《音乐教室》作者:陈宁柒 文案 1.人生前十八年,纪云生觉得爱是件奢侈的事—— 母亲早亡,视他为弹琴机器的父亲没有一丝温度。 他所有的爱都是借来的。 无法自由选择的人生如他出生那日,冬至之后便是永夜, 有一日蝴蝶扇动翅膀,点亮满天星辰,压抑已久的爱逐渐失控。 幸福触手可及,更黑的夜骤然降临,他仍是身边人的灾星。 他们曾是音乐学院水火不容的巴赫之神与肖邦之王。 这一次,程驰拦住他,“我拿自己跟你赌。” 2.滕佳爱上程驰的时候,她是豪门千金,他是贫寒校草,年少的爱情抵不过现实和骄傲。 他放开她的手,“为了我不值得。” 大过年被黑上热搜,那个熟悉的ID回应:造谣的散了吧。 再见面,音乐综艺处处修罗场。对手是情敌,队友是不想认的嫂子,前男友和哥哥携手出现大秀恩爱。 当夜,他拥她在怀,“我好想你。” 次日摄像机面前她笑靥如花,“师哥辛苦了。” 3.两年暗恋换来短暂幸福错觉,奚敏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以光年计。 越来越耀眼的纪云生是她一场好梦,纽约与巴黎的时差却剪不断那根线。 离开纽约时邻居告诉她:“上个月我看到一个中国男孩在你楼下。” 他是古典乐坛新星,她是籍籍无名配乐师,不可能是他。 再后来,奚敏听见在外不苟言笑的纪老师撒娇。 “连自己老公的琴声都不认得像什么样子。” “你也不给我打电话,滕佳天天跟程驰视频。” 奚敏:“……” - 一场真香,一场等待,一场神仙友谊 自闭天才纪老师X迟钝少女奚同学VS炫技狂魔程师哥X横冲直撞土豪佳 - Tips: -主友情线,两对CP,四个人从朋友变成家人的故事。 -前期校园情谊少年成长。娱乐圈内容不多,指路119章后。 -中期有刀,HE。SC,感情1V1(现实向,人物不完美无法强行坚定,介意慎入)。 -无原型。 -每章出现的音乐和版本参考会放在作话,歌单搜索文名即可。对音乐感受主观,意见不同欢迎交流。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娱乐圈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云生,程驰,滕佳,奚敏 ┃ 配角:邵乐,汤禹舜,赵长安,黄若仪 ┃ 其它:古典乐,乐队,艺术生,钢琴,音乐学院,留学生 一句话简介:岁月不温柔,我们互相治愈。 立意:爱是一生的课题。 第1章 Prelude:外界 太阳落山前的苏梅岛,海风裹着潮湿的咸味。 这风聊胜于无,撞上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宾客们高估了婚礼规格,礼服闷得人冒汗。 这绝对不是他们的错。 南音钢琴系近十年统共出了两个国际上拿得出手的人物,去年一场综艺又让他们被讨论了一个夏天,当年的许多同学都以为再难见到他们。 如今这场婚礼上,一个是新郎,一个是伴郎。 新娘原本只是个小乐队的主唱,但有的人可能就是命好,所谓生在别人终点线的,她绝对算一个。说是混娱乐圈没靠家里,但出道不久频上热搜。 那场综艺之后乐队算是有了点知名度,伴娘和女方宾客几乎全是当红明星。 人们来的时候把婚礼现场想象成了颁奖礼的规模,然而现在一看,无论出于哪一方的排面,这婚礼布置都太过简单了。 唯一算得上大手笔的是他们来时的包机和被整间订下的酒店。除此之外,整个婚礼现场最昂贵的可能就是拱门旁的那架钢琴。 有人数过座位,草坪上七排木椅加起来才五十张。 这就怪了,有些人当年跟这两位算不上多亲近,这样小型的婚礼怎么算也请不到他们头上。 不过新郎的两个同学没心思考虑这些,她们更感兴趣的人刚从酒店里走出来。 明明是与其他男宾穿着差不多的黑色西装,但这身影修长笔挺,透着股矜贵气。那张脸如当年一样不显情绪,眼睛漫不经心地在草坪上扫过一周,懒懒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了。 “嚯,看咱这盛世美颜,刚那几个明星弱爆了。这腿得有两米。” “你猜他等会儿弹琴吗?” “人家可是肖!赛!冠!军!现在出场费得多高。” “你是不是傻,他能跟他俩收出场费么?” 那人听着她们的议论,打了个哈欠。 昨晚折腾到大半夜,他心里想着事儿,一宿没睡好。本来就没倒过来时差,今天又一大早被拖起来,这半日都有点昏沉。 他摸了摸脸上的创可贴,把它撕了下来,颊骨还隐隐有些疼。 “妈的,下手真重。”他心里暗骂着,略略环视了一圈,没看见他想见的人。 斜照过来的太阳刺眼,他戴上墨镜,打算眯一会儿。 热是真热,周围吵得很,但他就想在这儿坐着。 议论声还在继续。 “你说伴娘会不会是那个?” “谁啊?” “啧,那个啊!” 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怕被他听见似的。他正努力想听清,墨镜突然被人摘了下来。 “怎么跟这儿待着呢?那谁找你半天了。” 今天倒是放肆。 他眯眼看着面前那二人,低头不语的那一个果然是一副比他更没睡好的样子。 他拿起外套,随口道:“你们打算永远不叫他名字了?” 两人谁也没答话。 他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一眼瞥见照片墙的正中。 背景是沙滩上的帐篷,七个人的笑容年轻又放肆。那晚的情形他到现在还记得,可他们已经很久没聚齐了。每一次不是少了他,便是少了她。 他收回目光,低着头走进了酒店。 * 酒店房间里空调开得低,纪云生开了窗,楼下宾客的聊天声音隐约传来。 程驰理着领结从镜子里瞥他,“咱班那几个姑娘又在说啥?” “说结婚的居然不是我和你。”纪云生坐回床上,听见她们低低在笑。 这些话南音女生们说了六年也不见腻味,只不过现在再听没觉得像当年那么厌烦。 “二月份的时候还有个粉丝疯狂给我留言,让我俩勇敢。”程驰说。 两个人并称了这些年,现在连巴黎古典圈都有人误会。以他们如今的形影不离,不奇怪。 只不过都晒结婚证官宣了,还有人不信…… 纪云生懒懒抬眼,“你回了么?” “我说你不肯娶我。” 纪云生讥笑,“你这是欺骗粉丝。” “这话不是你说的?我那会儿说我俩凑合凑合得了你还骂我傻逼。” 话是他说的,在巴黎这两年他们都以为自己得单一辈子了,但他现在听程驰这翻旧账的语气觉得挺好玩儿。 “记性全用在记仇上了,我现在娶你啊。”纪云生向后撑着床。 程驰转过身抱起手臂,“真的啊?” 纪云生抬手看了眼时间,“婚礼还有半小时,后悔来得及。” 程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向前走了几步。 见他不动,一只手撑过他肩后,两个人都倒了下去。谁也没出声,呼吸间憋着笑。 “这么着急?”纪云生很淡定。 程驰笑着放开他,“那时候壁咚给你吓成那样儿,这回倒不怂了。” “知道你怂啊,我要是睡了你滕佳要把我们打包剁了。”纪云生坐起来抚了抚外套后摆。 “是啊,她那……”程驰突然反应过来,“要睡也是老子睡你好吗?” “吹吧你,力气又没我大。”纪云生不屑叨咕一句,又走到窗前看了出去。 “别……”程驰盯了他一会儿,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刚才first look,你买的那婚纱穿她身上还真挺好看的。” “挺早之前,有一回她指着橱窗说结婚的时候要穿这件。虽然没买到一模一样的,好歹是她喜欢的。” “难为你还记得。” 纪云生转过身,“我这脑子什么不记得。” * 走廊另一端,《江南画报》的主编瞟着手表,示意记者跳过几个问题。 婚礼本来就没请多少人,作为唯一受邀的媒体,他们一开始还很高兴,结果经纪人说只有十五分钟采访时间。 滕佳,22岁的流行乐队主唱。这乐队介于红与不红之间,但滕佳出名。豪门千金跑去玩乐队,歌没发几首,关于家境和绯闻的热搜上了一大堆。 现在看她拎着裙子光脚搁在椅子上接受采访,的确不是很靠谱的样子。 她回答问题倒比其他艺人配合,但废话实在是多。准备的内容只问了三条,时间已经过半了。苍蝇腿也是肉,拿到十五分钟得珍惜。 “那么您第一次见到程先生是什么时候?” “校运会。不对……”滕佳脑中浮现出照片里的一张脸,轮廓比纪云生更有棱角些,一侧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有几分桀骜。 “开学第一天我哥送我去报到,学校宣传栏不是会贴学院之星什么的嘛,他的照片在我哥旁边。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好帅啊,但是后来我就忘了……” 记者赶紧打断,“所以你们算是一见钟情吗?” “我是,他不是。我追他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倒追的? 记者两眼放光,“看程先生对您这么好,居然是您主动的?” “想要什么主动争取了再说呗,这世界上有个词叫真香你不知道吗?”滕佳笑容里有几分得意,“后来他动不动就求婚,我都觉得他脑子进水了。” 一屋子人笑起来。 “那你们复合就是因为程先生为了您回来参加那个综艺吗?” “嗯……有点关系,不过当时……” 经纪人雁姐有点头疼。这丫头说话向来不太过脑子,有时候娱乐效果还行,有时候真怕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复合的消息上热搜时公司和本人都没回应,队长赵长安坚持给按下了,连她也没听到个具体解释。现在提这事儿,她怕滕佳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还有五分钟。”她打断滕佳。 主编赶紧指了指手卡上的一行字。 记者会意,“程先生和纪先生是特别好的朋友吧?听说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噢,对啊。程驰大学的时候就经常住在我哥家里,后来我哥又在巴黎买了房子。他这个人生活白痴,程驰一直照顾他的。” “那纪先生有过女朋友吗?” “他……”前一秒还笑着的滕佳突然挂下了脸,“我的婚礼问他干嘛?” 记者与主编对视一眼。问到纪云生和程驰关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这会儿连脚都放下来了。 那些传言直接问她不合适,原想着旁敲侧击,竟然反应这么大。难不成……这婚姻真是个幌子? “不好意思啊……” 记者话还没说完,滕佳看了眼手机,一瞬间好像又高兴起来,“采访先到这儿吧,我一个朋友来了。” 主编不死心,刚想说话,经纪人接口道:“辛苦了,我送两位下去。” 两个人悻悻出门。 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纪云生从不接受采访,程驰精得很,惯会打太极。在场听说有十几位是他们大学同学,运气好说不定能套出两句话。 * “他俩啊,嘿,我以前被我媳妇儿带的也有过那么一丢丢怀疑。诶真的,突然就一块儿夜不归宿了。” 纪云生听见他大学班长黄峻一的声音,又朝窗外看了一眼,那家伙连背影看起来都眉飞色舞。 “程驰跟纪云生他妹好上的时候全校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那纪云生呢?”记者追问。 “他啥?哦。他大三那会儿好像……是谈了,不过没几天他……” 纪云生拿着手机刚想拨电话,黄峻一好像自己又意识到了。 “诶我跟你说,这俩一开始关系巨差。你看纪云生现在老冷着个脸吧,对比他大学的时候已经好上天了,我们那会儿一回宿舍紧张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一句刻意抬了音量,程驰也听见了,“大黄在下面扯什么犊子呢?那会儿最吵的就他。” “是啊,我都没跟你说过话,他们紧张什么。”纪云生随意应着,扔下手机往床上一躺。 程驰干笑两声,“低气压你懂么,你以为王非为啥转作曲。” “为什么?” “不想跟我俩住一宿舍。” 纪云生只记得大二开学那天,王非的位置突然换成了留级到他们班的杨赫,具体缘由他从来没问过。 那天……那天杨赫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别选电影配乐赏析。” 结果他眼一花手一抖点了提交,出来的课表上正正就显示着“电影配乐赏析”。 然后他便遇到了她。 他突然想起课上放过的一部电影。 所谓蝴蝶效应,自扇动翅膀那刻起,避无可避的命运就此失控。 如今追溯,他和她,他们七个人之间的所有故事,好像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你说……”他发着呆望着天花板,“五年前的事情一般人记得清楚么?” “五年前。”程驰算了算,“大二啊?我是没忘,开学第一节课你就把全班给坑了。” “宋老师搞突袭怎么就怪我了?” 这人还躺着,表情淡,语气十分无辜。 程驰笑着哼一声,“你是真不知道你那会儿多招人恨。” 纪云生嘴角终于又勾出点弧度,“是招你恨吧?” 真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提示,非耽! 大学校园部分约占3/5,文中涉及的音乐我会慢慢整理个同名云歌单出来,建议配合食用。 第2章 学生时代 2016年九月,乍开学,许多人还没收心。 15级钢琴表演专业全班学生围坐在教室里,紧张和闷热的双重攻击让人头晕。 开学第一节是系主任宋家平难得的大课,内容谁也没想到——抽查平均律,背谱。 往年不是不抽查,背谱真是第一次。 程驰右边坐着女班长唐玉琳,她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小声问旁边的邓昕:“你暑假练了吗?” “我跟我姐去韩国了,还打算开学突击几天呢,谁知道第一节课就这么狠。” “程驰。”唐玉琳碰他一下,“救救我们。” 程驰两手一摊,“你以为老宋能放过谁。” 宋家平训完话,扫视了一下全班,“谁先来?两个班长?上来一个吧?” 黄峻一看了一眼唐玉琳,侧着头对她使眼色,唐玉琳瞪着眼用嘴型说:“你上。” “唐玉琳,847。”宋家平点道。 唐玉琳眼睛一闭站起来,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回头对全班敬了个礼,引得一片窃笑。 刚弹到赋格,她手一抖,自己先笑起来,“那个……我有点忘了。” 宋家平沉着脸摆摆手让她下去,对黄峻一说:“你记得吗?” 黄峻一小鸡啄米般点头,战战兢兢换下唐玉琳,磕磕巴巴弹完了整首曲子。 宋家平没说话,也没叫他下来,背着手逐一看全班的表情。 黄峻一坐在钢琴前,声音颤巍巍,“老……老师,第一节课就考试太突然了。” “音乐学院的钢琴系学生,放个暑假谱都忘了,你们还想不想毕业?” 宋家平声音不大,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接话。 “我强调过多少遍,不能再拿过去的标准要求自己。知不知道你们有的人回去艺考都过不了?两个班长弹成这个样子,大二了同学们!” “老师,班长也不一定就是专业最好的,我们不能代表我们班水平。”唐玉琳越说越小声,低着头,又拿手肘碰了一下程驰。 “那谁能代表!”宋家平吼了一声。 程驰刚想站起来,他却转向另一边,“纪云生,给他们听听。” 程驰冷冷一笑,这话说得跟把他当教科书范本似的。 大约就是因为纪云生,现在的标准竟然提到了平均律背谱。幸好今天只抽前三首,要是加上849,这节课出丑的说不定也算他一个。 去年宋家平开始布置巴赫时说过一句话:“平均律纪云生闭着眼都能弹。” 这家伙现在还真是闭着眼弹的。 程驰抓着句首一个个重音,手落得那么轻,力量感竟不弱。同一架琴,在他手里音色跟前两人差别甚大。这种规律和沉滞让程驰觉得有点压抑。 唐玉琳推一下邓昕的头,“你嘴闭上,口水都要下来了。” 邓昕无动于衷,“你就说我眼光好不好。” 唐玉琳说:“好,有用吗?人家看得上你吗?” 纪云生一曲弹完,程驰站起来径直走了过去。那人没看他,起身走回座位,又闭上了眼。 程驰坐好,瞥一眼纪云生,他仍闭着眼睛。程驰不屑再看,目光回到了琴键上。他一直就以速度出名,这一曲弹得比纪云生快不少,处理更自由,触键轻盈迅捷。 回来时唐玉琳和邓昕又在耳语,他只听清最后几句。 “看不上我没关系啊,你瞅见他刚一直在瞟谁么?” “你说这俩天天斗来斗去图个啥?”邓昕说。 “这叫惺惺相惜,相爱相杀。”唐玉琳兴奋莫名。 这些话程驰听了一年。 附中时唐玉琳没这毛病,高考完的夏天大张旗鼓追到长白山赴了个什么十年之约,回来就念叨没完了,坚称他和纪云生之间有某种他们自己还没觉察到的牵绊。 大约是见她太来劲,有次邓昕还拉她,“嗑CP别舞到正主跟前你忘了?” 后来她便稍收敛了些。 他刚坐下,唐玉琳偷偷抱拳,“英雄,膜拜。” 他嘴角扬起一丝得意,再看纪云生盯着地板发呆,似乎对自己的表现没有一点反应,不免有些没趣。 去年一整年,他们两个是真的一句话都没说过。程驰的挑衅是单方面的,拳拳打在棉花上,对方完全没答理过他。 往届的专业第一无一例外来自南音附中,艺考完他们全班都觉得第一名毫无悬念。 结果复试成绩出来:1. 纪云生江南实验外国语学校 2. 程驰江南音乐学院附属中学…… 所有人大跌眼镜。 程驰号称附中扛把子,这些年国内大赛上几乎从无败绩。纪云生这名字,他们没听说过。 起初程驰不爽归不爽,对这位专业第一还没太大敌意。 军训时纪云生全程一声不吭,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程驰那会儿打算等正式开学了,还是找机会跟他聊几句。 去年的第一节课跟今天一样是大课,宋家平放了段录音作为开场。那录音里各种声音杂乱,不过附中学生们知道这是宋家平的老戏码,倒是认真听了。 录音结束,宋家平提问:“刚才电话铃声音高是什么?高跟鞋响了多少下?” 班里安静了一会儿。 电话铃响了短促的一声便断了,好几种脚步声隐在了车声里。程驰此时记不起有没有高跟鞋,只记得后来的口哨、钟声和鸟叫。 他正回忆着,宋家平突然叫道:“纪云生。” 全班转了头。 那人在角落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懵了吧唧地抬起眼皮,声音完全不符合那张脸的低沉,“C4,11下。” 众人看向宋家平,他正微笑点头。 程驰顿时有点服气,这传统似乎很多年了,据说从来没人完全答对。但他又不太服,自己不过是点子背,问的要是他记得的声音也轮不到别人出风头。 那天下课他站在教室门口想跟纪云生打个招呼,结果手刚挥了一下,纪云生淡淡扫过来的目光偏向了另一边,插着口袋从他面前过去了。 程驰有点火大,这家伙简直目中无人。他自己也狂,但还没狂成这样。 后来纪云生也没有半点要理谁的意思,除了黄峻一死皮赖脸孜孜不倦跑去搭腔还得到过回应,其它时候沉默寡言面无表情,连眼神也不带给一个。 程驰明着开杠,这人还是当他不存在。 真的,实在无趣。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大家哄然散了。 程驰正要出门,宋家平突然叫住他:“程驰,来一下。” 他一愣,走了回去。 * 那一周最末,初秋的夕阳把山那边照成了一片粉红,但晚上有选修的学生没工夫看天。 纪云生第一次上电影配乐赏析。钢琴系一般不会来第二教学楼,他不熟悉,兜兜转转才找到角落里那间小小的教室。 总共五排座,后四排已经几乎坐满了。见他进来,最后一排两个女生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 “喂,看看看,钢琴系那个。” “我去,福利啊。你敢跟他说话么?” “你忘了师姐说他是哑巴?要是程驰来就好了。” 纪云生看了眼只有两个人的第一排,坐在了门边。 隔着两个座位坐着一个女生,长卷发,低头写着什么。他坐下的时候女生朝他这边迅速瞟了一眼,把怀里抱着的包放在了他们中间。 老师走进教室,目光在纪云生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是认得他,转脸又扫视了一遍教室数了数人头,走上讲台。 听杨赫的描述,纪云生已经把这课的老师想象成一个古板老头,没想到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 上课铃响,老师清了清嗓子,“人数齐了我就不点名了,我叫郭靖。” 此话一出,后排响起一片笑声。 郭靖等他们笑完,接着说:“每年都有人笑,不要听名字就觉得我好糊弄。我们这课是选修,但是不代表可以轻易混学分。好好看看上课要求,别等期末跟我求情。” 幻灯片第一页密密麻麻,纪云生开始头疼。 他戴上眼镜,扫着那些字:别吃带响声的东西,睡觉别打呼噜…… 这老师认真的吗? 成绩主要看考勤和课堂互动…… 互动,重度社交恐惧者的死穴。 郭靖敲了敲讲台,“好,我们开始上课。电影配乐是目前作曲应用最广泛的场景之一。先问一下,你们有哪些熟悉的配乐作曲家。” 众学生敷衍地念了几个名字,然后教室里静了下来。 郭靖好像不太满意,“还有吗?西方的作品有没有了解的?” 后排响起细碎的讨论声,但无人回答。多数人看来都没拿选修课当回事,这群把古典乐放在鄙视链顶端的学生,没几个肯花心思去研究什么电影配乐。 纪云生旁边的女生举起手,“尼诺罗塔,教父。普瑞斯纳,蓝白红。” “你叫什么名字?” “奚敏。”她说。 郭靖低头在名册上看了半天,面露惊讶,“声乐系的?” 奚敏点点头。 “我教了两年第一次碰到声乐系学生,不错,看来做过功课。”郭靖在纸上画了一笔。 声乐系的。纪云生飞快瞟了一眼。 音色的确好听。同是清亮的声线,她的发音位置比滕佳要靠后些,显得更圆润厚实。 这个频段,女次高? 电脑里突然传出一阵唢呐声,把纪云生吓了一跳,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课上。 这课听得云里雾里。纪云生很少看电影,有些音乐听着耳熟,一问是哪部电影的配乐,他一首也说不上来。 选课那天杨赫说这老师特别爱点钢琴系的学生,好在旁边的奚敏一有提问便举手,整整一节课郭靖都没有点人的机会。 课间休息时纪云生在走廊上透风,隔着窗玻璃瞥见奚敏在讲台上跟郭靖讨论着黑泽明与武满彻,整个人头上飘着“好学”二字。 “如果是在哈利波特里,她肯定就是赫敏。”纪云生想着,低头微抬了下嘴角,走回教室。 刚走到门口,一个人迎面冲出来,与他撞了个满怀。这一下并不重,奚敏拿着水杯愣愣站在那儿,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纪云生皱了下眉——她挡路了。 “借过。”他说。 “哦,对不起。”奚敏稍侧了身让他进门。 课上挺机灵,下课了却是个呆子,刚才的联想不作数。 纪云生坐了一会儿,见奚敏接完水回来,起身让她过去。 她道了句谢,转头问道:“你是哪个班的?” 纪云生不知道要不要答。 他真不是高冷,但每次这种陌生人间的开场白都让他十分尴尬。他的原则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然而周围的人时常没眼力见。 好在上课铃响了,他松了口气,忽略了那句话。 刚一下课,纪云生拎起包就走,生怕再有人与他说话。 现在八点半,程驰一定已经在宿舍了。他下了楼梯,步子放缓了些,慢悠悠穿过小路往琴房走。 夜晚的教学区很静,只有前方大楼里传来琴声。他数着草丛里的虫鸣,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后有脚步声一直跟着他,步履轻飘飘的。 这个时间这里通常没人,他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有一排灌木。他紧张起来,该不会……有鬼? 一只猫突然窜出来,惊得他大叫一声。与此同时奚敏从灌木后面站了起来,见到他又是一愣。 “吓到你了?”她问。 这次他是真不想理她。大晚上的蹲花坛里干嘛? 他生硬地一转身,加快脚步朝琴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relude and Fugue No.2 in C minor, BWV847 纪云生版本参考 Rosalyn Tureck程驰版本参考 Angela Hewitt 第3章 肖邦之王与巴赫之神 开学一周多了,程驰几乎每天都在练平均律。倒不是因为喜欢巴赫,他一直觉得巴赫与他命里犯冲。附中的师姐、现在的纪云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巴赫的人都这样无视他。 上周宋家平留他下来,委婉地说了句:“有个人风格蛮好的,但要适当结合曲子来处理。” 他自己翻译过来——弹得不错,但处理不如纪云生。 宋家平当然是为他好,那天又一次严肃劝他重新考虑系队的事,话说得和大一时差不多:有潜力做职业演奏的学生不多,为将来着想要懂得取舍。 道理他不是不明白。钢琴系男生间有句玩笑话——打篮球约等于退学。这便是为什么钢琴系篮球队年年在学院杯中垫底。 有时程驰也觉得自己太贪心,想要事事优秀,想要人人喜欢。累是真的累,放不下执念也是真的放不下。 他歇了歇,刚想换下一首,隔壁琴房传来了巴赫英国组曲。这琴声他认得出——纪云生。 读附中的时候程驰很狂,狂到跑来挑战当时一个比他还爱叫嚣的大三师哥,结果是他赢了。 那时他们连弹六首肖练,自此他偶尔玩笑,便说:“老子是肖邦之王。” 时间久了,也有别人这么叫他。 与他不同,纪云生的名号是学校公认的大神封的。 在他进校之前,南音最风云的人物是14管弦江舫,校乐团小提琴首席。他们这届入学赶上校庆音乐会,纪云生与校乐团合作过一次。 后来江舫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我自认对巴赫的理解够透彻了,但纪云生是巴赫之神。” 于是入学之初并不出名的纪云生一下子成了“传说中的纪云生”。 能听到纪云生弹琴的机会不多,加上偏见,程驰也懒得听。但纪云生的琴声很容易辨认:踏板用得节制,触键稳重,强弱层次分明的同时依然显得十分规整。 程驰不喜欢这样的规整,像纪云生这个人一样没意思。 今天练琴时长只有六小时,但上班时间快到了。他收起那叠谱,听着旁边的琴声心烦。 对程驰来说,当隔壁琴房出现他不想听的曲子,他的做法就是压过去。 看了眼时间,12点40。 他抑制住敲墙的冲动,坐正来飞快刷了一遍《幻想即兴曲》。隔壁好像没什么反应,慢悠悠结束了第二首第五组曲,琴声没再继续。 程驰又看了眼手机,44刚跳到45。 该出发了。 * 纪云生喜欢周末,不是因为没课,而是因为程驰不在学校。 每个周末程驰都会出去兼职,回来的时候通常已经很晚了。少了这么个人,他便能在白天从容地练练琴,晚上早点回宿舍看会儿书。 今天不太巧,来得早了。隔壁的肖邦响起,他意识到程驰还没走。 快是真快,这个人对速度的追求有点厚此薄彼了。他稳稳当当弹着自己的巴赫,悠闲数着隔壁的错。 第四句错了一个音。 抢拍了,气口没留稳。 这两句倒弹得不错,够柔,音色也漂亮。 不经夸,踏板踩过了。 那琴声结束,他睁开眼,手停在琴键上听着隔壁收拾背包的声音。 他觉得有点好笑,刚才那首快到全然不顾质量,多半是因为他在这里。程驰平日时常表示对他不屑,明里暗里却非要与他杠,好像赢了他就能怎样似的。 多大的人了?幼稚。 他刚歇了歇手,电话突然响了,是滕佳。 “我中暑了,你帮我买点药吧。” 虽然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不是又在找借口,但纪云生还是答了句:“好。” “买胶囊,藿香正气水我喝不下去。” 这声音听上去是不如平时中气十足,纪云生合上琴,又答了声:“好。” 小时候,滕佳对付他的办法是假哭。眼泪说来就来,哭得他脑子嗡嗡作响。长大些了,他刚开始对这哭声免疫,滕佳又改变了战术,跟在他身后无休无止地耍赖。 再后来滕佳开始谈恋爱,便不太来闹他了。只不过现在她一提什么要求,那十多年的噪音就像阴影一样浮现。若不是太麻烦的事,纪云生觉得还不如干脆答应来得简单。 外面阳光刺眼,这个天气在烈日下站几个小时,怕是任谁都不太舒服。纪云生从校医室出来,穿过宿舍区,眯着眼睛往操场走。 这时间学校里走动的人不多,显得比平时安静,右前方那栋宿舍楼门口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怎么了?巴赫招你了?”这个声音笑着。 “我脑子不好,每次一弹就拼命跟我说:你不行你别弹了。”这声音耳熟。 纪云生抬起眼辨认着。他没戴眼镜,在这样的强光下只能看出那是两个人。 “那就别弹了,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能躲一辈子吧。我先练练别的,有空了找个老师,就不信死磕不出来。” 语气一急他便想起来了,是奚敏。 挺有自知之明,课上还行,出了教室确实脑子不太好。 “诶,咱学校有个巴赫之神,你找他呗。” “那我就是巴赫废物,什么神都能被我气死。” 纪云生藏在口罩里偷偷笑了一下,“有种你来,看是你气死我还是我虐死你。” 那两个身影走近,他微微侧头瞟了一眼,却见她们好像正朝他看过来,赶紧低下头快步朝操场走去。 操场边一群人正在休息,滕佳靠着一个女生坐着,脸色确实不太好。纪云生站到她面前她才抬起头,一脸蔫蔫的样子。 他弯腰把袋子放到她脚边,问她有没有水。 滕佳也不回答他,只是问:“这个季节又没什么花,你戴口罩不闷吗?” “赶紧把药吃了。”他说完转身就走,滕佳在背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见纪云生走远,滕佳坐起身,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包,对室友说:“周祯,帮我开瓶水好不好?” 周祯拧松了矿泉水的盖子递到滕佳手上,问道:“又是他啊,你男朋友吗?” “是男朋友就见鬼了,一点都不体贴。”滕佳把药吃下去,抱怨道。 “上次送你开学,这会儿给你送药,挺好的啊。”周祯说。 “一群人逼着他照顾我,不然他才懒得管。” 滕佳没精打采地看周祯发笑,又瞥了眼纪云生的背影。送完药真的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关心一下。 “谁要是他女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补道。 纪云生显然听见了这话,略侧了下头,但并未理会她。 滕佳又靠到了周祯肩上,“老听说南音帅哥特别多,结果最帅的还是这货,早知道不考了。” “你来南音是这居心啊?”周祯笑她,“他就是程驰吗?” “程驰?”滕佳扭过头,“不是不是,上一届钢琴系的,纪云生。” “哦!”周祯叫了一声,转头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就是他啊?传说中的大神能被你这么使唤,不考虑一下?” “我考虑个屁,他脑子不正常。” 滕佳说完,想起周祯刚才提到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说过,问道:“程驰是谁啊?” “孤陋寡闻了吧你,跟纪云生一个班的,说是校草。” “校草?”滕佳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了宣传栏里那张照片。 开学那日她只顾看照片,名字却没注意。印象中的确是个帅哥,但就那么张照片,倒没看出比她哥还帅。 “我也没见过,听说巨帅,刚进校就把原来校草碾压了。就是这人特高调,去年不是校庆音乐会嘛,他一新生疯狂炫技,搞得14那帮师哥贼不爽。” 滕佳直笑,赶着四周的小飞虫说:“弹琴不炫技有什么意思呀,有本事碾压回去呗。我哥这个人就特别不好玩。” 上小学时她曾和妈妈陪着纪云生去日本比赛。 初冬的天冷得很,赛后等待选手出来的家属们都聚在前厅。厅里那架钢琴一直有人在弹,滕佳冻得抖抖缩缩,那人弹得也平淡,她没什么心思听。 纪云生来时脸色比出了局的选手还丧,全然没有刚得了冠军的样子。有人指着他叫了一声,说的什么滕佳听不懂,但显然不怎么友好。 话是听不懂,动作却不难懂。那几个人后来上去拉纪云生,指着那架钢琴一脸挑衅模样。那场比赛聚集了各国的琴童,厅里所有人都等着看戏。 纪云生面无表情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说了句:“Move please.” 正当一群人让开路等着他弹琴时,他转身推门出去了。 “那一句可太傲慢了,真装逼。”周祯捂着嘴笑。 这形容准确,滕佳也一直觉得他装。做人要坦荡,程驰听起来倒是比纪云生好得多。 傍晚休息时的滕佳恢复了精神,溜达到纪云生宿舍外面去敲窗子。 刚叫了两声,他走出来一脸不悦,“跑这里来干嘛?” 滕佳假装乖巧地笑,“关心一下我哥哥。” 纪云生关上窗。 “喂,开门开门。”她又敲起来。 他拉开一条缝,“这是窗户。” 她把手卡在缝隙里,谅他不敢关,“程驰跟你在不在一个宿舍?” “不在。” “啊……” “啊什么啊?你能不能看上点正常人?”纪云生这句有点凶。 “我见都没见过!就你最不正常。”滕佳瞪他一眼,抽出手走了。 好奇而已,看上什么看上? 不过纪云生形容别人不正常是头一回。她从小爱看帅哥,他向来不太管她那些花痴行径。这次反应这么大,想来那程驰跟他不太对付。 那便算了,天下帅哥千千万,选个跟她哥有过节的,回头真在一起了想必又得听一大堆数落。 滕佳扫了眼篮球场。听说钢琴系的不打篮球,她也没心思多看,蹦跶着回宿舍叫外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English Suite No.5 in E Minor,BWV 810:1.PreludeEnglish Suite No.5 in E Minor,BWV 810:2.Allemande纪云生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Fantasy-Impromptu in C Sharp Minor, Op.66 程驰版本参考 Balazs Szokolay 第4章 乐队招募 军训结束没几天,新生们立刻活跃起来,满校园走得兴致高昂,好像那两周的摧残从没发生过似的。 社团招新的小摊位占满了主干道,学长学姐们绕着走,又忍不住要回头看看今年又出来什么妖魔鬼怪。 南音学生平时都忙得很,大半自发的社团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每年的新生对此还是充满了热情。 滕佳正在合唱团摊位前犹豫不决。 报名表上的名字她大多认得,不全是同专业,但院系栏齐整整填着一溜“声乐系”。 介绍单页印刷精美,第二页排着四位领唱的照片:14级歌剧梁怡君、14级美声王冬、15级民声奚敏、15级民声林朔。照片下面罗列着各种奖项。 从小学到高中,滕佳一直在合唱团。 那时没几个人正经学过声乐,她仗着一把好嗓子还能当当领唱。如今到了音乐学院,他们流行演唱专业在声乐系完全没排面。 正想着,旁边有人拍拍她,“美女,声乐系的吧?要不要来我们乐队当主唱?” 她回头看看跟她说话的男生,瘦高个,眉眼清爽。旁边那一位麦色皮肤,看起来颇壮实。 两人的笑容挺有感染力,身后支的那张小桌子却无人问津。 简陋海报上画着一把歪歪斜斜的吉他,四周围绕着音符,下面一行大字:“招募主唱和贝司手,加入我们吧!!!” 看起来不太靠谱。 但两个人杵在那儿一脸真诚,滕佳还是出于礼貌问了句:“你们俩是干什么的?” “我是吉他手,邵乐,音乐的乐,16作曲的。这我兄弟汤禹舜,民乐系打鼓的。我俩高中就在玩儿乐队,这大学了怎么着也得再组一个吧,要是你能来当主唱我们特荣幸。” 邵乐期盼地看着滕佳,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拒绝。 她正想着说辞,一个背着琴箱的男生走到桌前看了眼海报问邵乐:“你们招贝司手?” “对对对。”汤禹舜赶紧回答,“同学有兴趣吗?” “这是你们主唱?” 邵乐看着滕佳,她有些尴尬没说话,那男生又低头看海报。 “找间琴房先互相听听吧。”他说。 滕佳打量着他。帅说不上,挺有型的。 丸子头,白T恤,工装裤,穿一双军绿色短靴。胸前皮绳穿着个银环,耳上打了好几个耳钉。这么一副打扮,脸看起来却有点严肃。 “去吧,挺有意思的。”邵乐鼓动滕佳。 滕佳无奈点点头。这时候说不好像显得自己挺无趣,也就听一听,没什么损失。 邵乐背上吉他,边走边问她:“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滕佳。” “你呢?”他又问那个背着贝司的男生。 “15管弦赵长安。” “我叫……” “刚才听到了。”赵长安打断邵乐,走在了前面。 赵长安带他们去的这间琴房邵乐和汤禹舜在军训时听说过,除了器乐教室之外最大的琴房,位置在三楼的最里面。 除了一台旧钢琴外,琴房内还有一套鼓,是几年前毕业的师哥留下的,如今已经默认由院里学生乐队公用了。 据说这琴房风水不大好,在这里排练的乐队至今没有撑过一年的。成员闹翻的事儿常有,夸张的版本还传说几年前有人自杀闹鬼。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间屋子不上锁,清洁阿姨也时常略过这里,墙角隐约的蛛网和乐器上的薄灰更给这屋子添了一分冷清。 “师哥,这该不是那个被诅咒的琴房吧?”邵乐刚想问,汤禹舜已经替他开了口。 “诅咒?什么诅咒?”滕佳看上去突然来了兴趣。 “哪有什么诅咒。人多是非多,人跟人之间勾心斗角,琴房还觉得倒霉呢。”赵长安满不在乎地拉开椅子,把他的贝司拿出来。 赵长安这话听在邵乐和汤禹舜的耳朵里却是种佐证。传说这种东西,总有个由头。 两人互相挤眉弄眼半天谁也说不出一句什么,倒是滕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出纸巾擦擦椅子上的灰欣然坐下。 邵乐见滕佳这么坦然,深觉自己再废什么话好像显得特别怂,也就把琴放下,拽着汤禹舜去擦鼓了。 第一次合作说不上多好,但出乎意料地还有点默契。 歌是邵乐以前写的歌。听了几遍录音,滕佳跟着大略唱了下来,嗓音明亮干净。赵长安和得相当快,改了些和弦,听起来更适合滕佳。 邵乐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一开始来得不情不愿的滕佳终于对他笑了,一口一个“我们乐队”。 “我们乐队名字叫什么呀?” “回头咱再定。” “我们乐队什么风格啊?” “都行,图一开心。” “我们乐队再加个键盘手吧。” “咱这配置够了吧。”汤禹舜无奈地看邵乐一味哄着滕佳,知道他俩这发起者的地位怕是不保了。 邵乐果然一心只求姑娘高兴,对汤禹舜的话充耳不闻,问道:“你认识好的键盘手吗?” “我哥是钢琴系的纪云生。”滕佳得意洋洋。 “也不是会弹钢琴就能当键盘手的,还得看即兴配合。”汤禹舜还想挣扎。 沉默半天的赵长安接茬道:“纪云生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他肯来吗?” “他不来我就赖着他。” 滕佳对这点还算有把握,她这个哥哥不大听她的,但每次都会因为嫌她烦而对她的无理要求妥协。 汤禹舜小声问邵乐谁是纪云生,邵乐摇摇头一脸傻笑,对滕佳说:“那就交给你了。” * 买书算是纪云生最大的花销。 他从不去图书馆倒不是因为嫌弃旧书,有时他特意去淘二手书,里面偶尔出现的笔记和画线常会给他些惊喜,而图书馆的书就不好做记号了。 今天去书店,没找到电影音乐相关书籍。询问店员,对方一听他是南音的学生便说:“你们学校图书馆的书比我们这儿全多了。” 于是他头一次进了图书馆。 不得不说,南音的专业藏书的确齐全。最里面的书架排着满满当当的乐谱,程驰书桌上那些大概都是在这儿复印的。 纪云生找到两本罗展凤,往末页一翻,果不其然,登记卡里有奚敏的名字。 白天不能想到人,刚看到这名字,几排书架后面便响起了她的声音。 “静文,这张小纸条是你那个人写的吗?” “什么叫我那个人?”还是上次在宿舍楼下与她说话的声音。 奚敏笑起来,“你看你又把别人纸条收走,你想干嘛?” 纪云生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回过神,又是滕佳。 她一般没什么正经事,他现在懒得搭理,挂断电话继续看书。 “音乐的救赎往往来自不知不觉,人在旋律中找自己,也许慢慢也找到了救赎。”奚敏低低的声音又传来。 也不知是她自己说的还是在念什么。旋律就是旋律,哪有那么多救赎不救赎?人类的困扰都来自在乎太多。 手机又震了起来,他按下静音。滕佳这次锲而不舍,没一会儿又拨了过来。他怕是有什么急事,把书放回去拿着手机往外走。 滕佳等在宿舍路口,看上去高兴得很,想是没出什么事。 他顿时少了一半耐心,“怎么了?” “你加入我们乐队好不好?”滕佳嬉皮笑脸,一开口就没正事儿。 纪云生懒得答,绕开她便走。 滕佳手一伸,拉住他,“我们特别需要一个键盘手,你要是害羞戴着口罩也行,不会很麻烦的。” “不去。” “你不去我就告诉我妈说你不肯照顾我。”滕佳开启耍赖模式。 “都快成年了还拿你妈威胁我。”纪云生面不改色往前走。 “在学校里我要是闯祸了可都是你的责任。” 滕佳追上去,见他不为所动,又补了一句:“你不答应我就每天跟着你,我烦死你。” 纪云生站住叹了口气,“我是哪里又得罪你了?” 滕佳换上一副乖巧模样,“你每天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情做,多无聊啊。” “我喜欢。” “我不管,都大学了你合群一点嘛。我刚来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件好玩的事情,你支持我一下好不好?” “好玩你就自己玩,别拉着我。”纪云生快步往宿舍走去。 “哥!” 滕佳追了几步,却见宿管阿姨已经走出来,绕到宿舍后窗大喊一声:“纪云生!我明天来找你!” 正在洗衣服的黄峻一被这突如其来一声吼吓了一跳,转头对刚进门的纪云生说:“有妹子找你。” 纪云生没理他,放下包打开电脑。 黄峻一拿着袜子走出来问他:“刚才那是谁啊?” “我爸朋友的女儿。” “追你啊?” “不是,她胡闹。” “啧啧啧,天天板着张脸,四处招惹。”黄峻一乐得看热闹。 “别瞎说,那是我妹妹。” “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妹妹。”见他冷脸,黄峻一愈发起劲。 “这么闹给你要不要?”纪云生说。 “长得好看我当然要。” “饥不择食。”纪云生翻着手机,“你点不点外卖?” “你等等啊,我洗完衣服就点。” 黄峻一钻回洗手间,又探了个头出来捏着嗓子说:“我明天来找你!” 纪云生拎起床边的拖鞋砸过去,正砸在洗手间门上。 第5章 学霸之耻 对于缠着纪云生这件事滕佳是说到做到。 次日早上六点,男生宿舍一楼的后窗就响起了响亮而有节奏的:“纪云生,纪云生,纪云生……” 被叫的这人戴着耳机和眼罩蒙头睡得昏天黑地,丝毫没有反应,苦的是无辜受牵连的室友。 纪云生对面的程驰翻身下床用力关上窗,那声音停了没几秒,又开始往耳朵里钻。他狠狠踹了一脚纪云生的床,在窗外的噪音攻击下快速洗漱完去了琴房。 如此几个早晨,饶是对小美人有几分兴趣的黄峻一也跑到窗边双手合十求姑奶奶别喊了。 中午在食堂被滕佳抓到的纪云生瞪了她一眼,说起室友的控诉。 滕佳一脸得意,“我练声呢,你从了我不就没事儿了。” 纪云生按捺住把餐盘扣她头上的冲动,咬着牙说:“你再给我闹。” 滕佳两只胳膊往桌上一撑,把脸凑过去,“怎样?” 他深吸一口气,埋头吃饭。 “我可是每天都会去的,你被室友打了我不管啊。” 打小就是这样,滕佳在别的事情上都随意得很,一到耍赖的时候才显出大小姐的倔劲儿,他从来也不曾拗得过她。 从她妈妈说起她也要考南音他就预感到以后的日子不轻松了,没想到乍一开学就给他来这个。 练声?她什么时候早起练过声? “都有谁?”纪云生终于开口。 “啊?”滕佳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哥也没再回答她,只一下下地用筷子扒拉着菜里的葱花。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问句大概是表示乐队的事儿有戏,几乎是耗尽毕生的词汇量把仅见过一面的三位乐手挨个吹了一通。 说完她满含期待看着对面不动声色的纪云生,一面暗骂这怕不是个隐藏在人类社会中的机器人,一面希望他能就此点个头。 已经有人在路过这桌时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因为滕佳过于眉飞色舞,还是因为纪云生竟然和女生坐在一起。 滕佳没理会那些目光,她等得焦心,恨不得捉住筷子在他脑门上敲一下确认他对这世界还有反应。 等到纪云生缓缓扒完盘中餐,站起来,可算撂下一句:“下次跟你去听听。” 滕佳蹦起来,“你答应啦?” “听过再说吧。”纪云生端着盘子扬长而去。 去了就好说。滕佳把这话当作肯定答复,喜滋滋向邵乐报信了。 乐队的聚会定在周五下午。滕佳打了纪云生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在琴房找到人,硬生生把他拖到了走廊另一端。 纪云生显然拘谨,进门略点了头便往钢琴前一坐,整个琴房里鸦雀无声。 滕佳偷着笑,刚想说话,赵长安打破了沉默,“还记得我么?去年在乐团见过的。” 纪云生看了他几秒,“打架的那个吧?” 赵长安面色凝了一瞬,笑道:“是。” “师哥你还打架呢?”滕佳本以为纪云生记错了人,赵长安在她眼里稳重得很。 “那会儿起了点冲突。不说我了,你哥当时临时替的钢琴,排了一天就上台,结果合作质量相当高。这水准来小乐队当个键盘手应该绰绰有余。” “哇塞,师哥,那您来我们这儿是让这小破琴房蓬荜生辉啊。”汤禹舜极捧场。 滕佳看着纪云生的脸色,知道这话叫他尴尬得不行,笑道:“别叫师哥,他比你们小。” “啊?那师哥上学够早的啊。”邵乐说。 “早什么呀。我们小学还是一个班的,后来他说课太无聊就跳级了。”在所有对于纪云生的炫耀中,这是滕佳最爱炫耀的一件事。 汤禹舜又哇了一声,“跳级那得成绩巨好吧?” “四年第一加奥数金奖。”滕佳仰着头,跟显摆自己的光荣事迹似的。 “我去。师哥。”汤禹舜蹿到钢琴旁,“您坐这儿就成,不弹琴都成,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离学霸最近的一次了。” “真的师哥,给咱一学习的机会呗?”邵乐也走过来。 滕佳翘着脚着看戏。 她哥一声没吭,明显被这热情弄得下不来台。通常他不反对基本等于默认,看他现在这模样,她知道这事儿成了。 * 第二堂配乐赏析课,纪云生进来的时候后排还有空座。他刚打算往后走,上次交头接耳的两个女生又开始嘀嘀咕咕。 “摘口罩了摘口罩了。” “你说他到底会不会笑?” 废话,我又不是死的。 他顿住脚步,还是在第一排坐下了。 奚敏这次没在写字,脸枕在笔记本上盯着她透明茶杯里打着圈的胖大海发呆,睫毛颤颤巍巍。 纪云生刚从她杯子上收回目光,突然撞上她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忙低头在包里翻他的眼镜盒。 郭靖踩着铃声进教室,粗略点了点数,突然一笑,目光落在纪云生身上,“这学期班上有帅哥,同学们积极性很不一样啊,还多了人。” 后排哄笑起来。 “你们班本来多少人啊?”角落里那女生显然是来蹭课的。 她同伴大概是数了数,“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三人,上次我旁边那俩男生没来,估计多的几个都跟你一样。” “平时难得围观纪云生嘛。” 围观?我是猴子吗? 纪云生往时在公开课上也听到人这么悄悄议论他,但郭靖这么一明说,他感觉如芒在背。 前半节讲的是法国爱情片。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恶补电影,但两周的阅片量想要跟上节奏纯属妄想。前几天看的全是那本书里的艺术片,这一上课,他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 奚敏起初还举手,郭靖微笑着让她给别人点机会。 不妙,开始点人了。 在纪云生的校园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全班都答得上来的问题他却一头雾水。三个小时前的学霸光环在这课上荡然无存。 奚敏在他旁边虚着声念叨,他不断看着手表,暗自祈求千万别点到他。 “有时候电影会以一些经典老歌作为穿插全片的主题曲,在大家对歌曲有既定印象的情况下更容易帮助情节的表达。《两小无猜》里面有首歌就是从头到尾贯穿,男女主角在不同情节之下都唱过。” 郭靖顿了一下。 “纪云生,知道是哪首吗?” 他一愣,盯着幻灯片里那张剧照,脑子里飞快找寻对这电影的印象。没有,一丁点也没有。 邻座响起沙沙声,一本笔记本被推到了他面前。纪云生瞟了一眼,大觉窘迫——这女生竟然给他传答案? 他索性抬头,“不知道。” 一只手默默将笔记本拿了回去。 郭靖一脸理解地笑笑,“不知道没关系,歌大多数人应该都听过,没看过电影的回去看看。我们下节课接着讲歌词的作用。先休息十分钟。” 像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似的,纪云生十分不爽。 从小到大他鲜少在课上答不出问题,尤其这问题的答案恐怕班上没几个人不知道。 奚敏拿着水杯站了半天,见他发着呆没有要让她过去的意思,一脚踩着椅子从桌上翻了出去,纪云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人家的道。 待她接水回来,他起身让路,闷声道了句谢。 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他在谢什么,脸上有些懵,一个没站稳,把脚卡在了两张椅子中间。 纪云生下意识笑出来,却立马觉得好像不太妥。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又始终做不出这举动。 他手悬在空中,看着奚敏小心翼翼把脚挪出来,应该是没发现他方才那声笑。 下半节课更让纪云生头疼,阿莫多瓦和卢赫曼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名字。 他强撑着困意记笔记,总觉得奚敏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怎么了?不就一个问题没答上来么? 《红磨坊》的片段转成《花样年华》。纪云生打了个哈欠,余光瞟见奚敏正盯着他出神,干脆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像突然受到惊吓似的,整个人一颤,把视线投回了屏幕上。 那种目光纪云生没感受过,带着点担忧和疑惑。高中班长给不及格的同学讲作业时就是那神情,大概意思——这么简单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首拉丁音乐结束,纪云生把思绪拉回来。 “有时候导演会选择用音乐代替画面和对白去暗示情节。语言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韵律感让人不需要完全听懂内容,歌跟画面一结合,表达的意思就出来了。阿莫多瓦就喜欢把歌词当作叙事线索。王家卫在这点上不同,他用外文歌的时候很少把歌词放出来,你们觉得不懂歌词会影响理解吗?” 奚敏迅速举手,郭靖没有立刻点人。 “换这种问题点我多好,完全没这困扰。”纪云生懒懒撑着头。学语言是他最大的乐趣,刚才的西语听个大概齐,加上画面便全然明了。 见别人没有动静,郭靖对奚敏点头示意。 “整部电影这首歌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周慕云问如果多一张船票苏丽珍会不会跟他走;第二次苏丽珍给周慕云打电话但什么都没说;第三次他们先后回到旧居却没见面。三场戏的氛围烘托都很成功,而且歌名其实也跟情景符合。我觉得他歌词的叙事作用可能不直白,但配乐很容易引导观众去联想情节的共通性。” 纪云生注意到,奚敏每次回答问题时语速都极快,没有丝毫迟疑,与课间反应慢半拍的她就像是两个人。 “班上多数都是作曲和器乐的同学吧,你们这届声乐系要跟你们叫板啊。”郭靖打趣着,看纪云生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本人是钢琴系出身,这课往年最高分可都是钢琴系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爱点钢琴系学生。身为直系大师哥,何必这么拆自己人的台? “咱班大神在这儿不能被碾压吧?” “电影他好像真不懂。” 纪云生听见身后的议论回头看,发现后面有两个略眼熟的女生,正举着拳头对他比着加油的手势。 “不想钢琴系被碾压你们就自己争气啊。”他心想。 一下课,纪云生跑得比谁都快。 奚敏那怕他听不懂课的眼神比程驰的挑衅还让他不爽。想到程驰,他又想起这家伙在开学那日的幸灾乐祸。 从前学习上没遇到过任何障碍,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要强。今天这一闹,顾不得程驰在不在宿舍,他决定不去琴房了。 不就电影音乐么,他还能死在这上面? 来,《两小无猜》! 第6章 少年往事 国庆放假,校园里又满是拖着箱子的学生了。 纪云生本来犹豫了几天。虽然家在本市,但回家意味着要见到父亲。而宿舍这边只有程驰留校,他很难衡量更不想跟谁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 正巧父亲发来消息说二号要去英国出差,他便安下心来决定回家。 家中气氛冷清得一如往常。有些气息也许真是声音带来的,这房子里长久无人说话,也就没有人气。 两个人其实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但纪胜民做红酒生意,在地下室弄了个酒窖。楼上原本有三间房,其中两间被打通了,用作他的书房加琴房。 两人一上一下,井水不犯河水。这家里除了酒窖和两间书房,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纪云生总觉得家不像家,更像是冷冰冰的陈列室。 晚饭是在滕佳家里吃的,她不在,甜点上便缀了几颗树莓。 滕佳讨厌酸味,还曾因为某次她生日宴上的饮料是西柚汁而认为妈妈偏心,搞得纪云生怪不好意思。 四岁前,父亲没空管他,他便住在这里。 滕佳妈妈徐靖芳对他很好,几乎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在照顾。他们父亲据说是几十年的兄弟,性格却天差地别。滕致远很随和,对他与滕佳都宠得很,而纪胜民的慈爱似乎只有滕佳的份。 他所谓的父爱与母爱全是从滕佳父母这里得到的。 起先滕佳以为他是她亲哥哥,纪胜民接他走的那天她才弄清概念,哭了好一阵。后来有次他们吵架,小女孩口不择言对他嚷:“有本事你别抢我妈妈!” 那时虽然滕佳妈妈骂了她一通,但纪云生从此明白,那些爱都是他借来的,从不属于他。 可为什么他的父亲能让滕佳撒娇,自己却更像个外人? “胜民啊,云生也大了,家里老这么空落落的不像个家呀。”徐靖芳突然说。 “反正我们都老不在,空就空吧。致远,上回阿姨拿的灵芝喝了吗?”纪胜民转移了话题。 去年过年滕佳妈妈就委婉提过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主人,父亲也是这样把话题避过去了。 父亲大概是真的很爱妈妈,多年来从没有要续弦的意思。久而久之,纪云生习惯了家里只有两个人,也习惯了这样的父亲。 第二天清早纪云生起来倒水,客厅传来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这么多年,父子俩谁出门都不会特意跟对方打招呼。但既然听到了,他还是端着水杯走了出来。 纪胜民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换鞋,开门时说了句:“记得练琴”。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父亲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仿佛他就是个弹琴的机器。练琴他自然记得,父亲没有别的关照,他也就低声答一句:“知道了”。 “了”字还没说完,门已经关上。他在门口站了几秒,趿着拖鞋上了楼。 他是逆反心极重的人,不明着忤逆倒不是因为不敢,只是比起逆反,他更讨厌争吵和麻烦。 父亲若是不说,他今天确实打算练琴。可既然这是父亲临走前唯一的交待,那就去他的钢琴吧。 他有时候会回忆,他跟父亲之间有没有过如正常父子间的那种亲密。 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他们并非真的不和,也没发生过什么争执。真有意见不一就是长时间的冷战,两人可以整月各干各的不说一句话,仿佛对方是空气一样。 八岁那年的儿童节父亲破天荒带他去了游乐园。 作为一个孩子,他内心还是雀跃的,喜滋滋拿着冰淇淋上了摩天轮。隔着玻璃,父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那扇窗,那时候他竟有些感动。 摩天轮缓缓升到最高点。 他望向远处,楼房林立,草地上有孩子追着狗打闹。寻常人家的寻常画面,他从未拥有过。 再低头,看到的是父亲离开的背影。他很惶恐,甚至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要把他遗弃在这里。他想追过去,可是摩天轮很慢,等到他下来时父亲已不见踪影。 他站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哭,从下午等到天黑。 来接他的是徐靖芳,她告诉他父亲有急事要处理,他没吭声。 那天父亲回家已是深夜,他还坐在客厅沙发上。父亲进门只是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还不睡。 若是当时能得到一声道歉,哪怕只是几句亲口解释,他心里大概也不会太埋怨。可父亲没再说话。 他默默回了房间,从下午开始积攒的委屈此时才爆发出来。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从那以后,他与父亲之间便只剩下冷漠了。 童年的气球被那一根针扎破,那时起,他与所有人都下意识保持着距离。不想了解别人,也不想被了解,不哭不笑,不对人解释好恶。 他的朋友是狄更斯、品钦、莱辛……文字的世界都是假的,明知是假的就不会期待,不会期待就最安全。 * 程驰吃完午饭回到琴房,忽闻一阵磕磕绊绊的琴声,弹的是莫顿的《The Crave》。 弹到黑键力度便重了几分,一听就是因不熟悉而格外刻意。右手还没弹顺就上了左手,一小节弹了半天总错在几个音符里。 三楼是专业琴房,很少会听到谁弹得这么吃力。程驰好奇往里走了几步,见那扇门没关严实,朝屋里瞅了一眼。 坐在钢琴前的女生穿着姜黄色衬衫裙,露出的手腕纤细白皙,褐色长卷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一双眼睛瞪着琴谱,嘴唇抿得用力,抿出嘴角浅浅的梨涡。 他正看着,音符卡在了同一个位置。她气恼地把头一埋,额头砸在琴键上,砸出一组不协调的和弦。 他突然想逗逗她,走进去把那几小节弹了出来,问道:“你不是钢琴系的吧?” 那女生本就被突然进来的人吓了一跳,他这么一说,她怔怔反问:“我弹得这么差吗?” 除了纪云生,程驰从不爱打击人。 听她这话里的可怜劲儿,他笑着说:“不算很差,就是以前没见过你。” 她端坐的身体垮下来,“我声乐系的。本来老师给我钥匙我还觉得运气好,结果在你们这层练琴太受打击了,边打游戏边弹的都比我弹得好。” 程驰一笑,“你叫什么?” “啊?”她说话时发着呆,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奚敏。” “15钢琴程驰。”他伸出手。 奚敏一听这名字瞪大了眼睛,丝毫没注意到他准备握手的姿势,“你就是程驰啊?” 他尴尬地把手顺势插进口袋里,“你知道我?” 这其实是句废话,整个南音,没听过这名字的人想必才是少数。 她神色突然委屈起来,“我记得你,去年奖学金就是你把我挤到了二等。” 程驰没忍住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记住他的理由竟是这个。 她的名字此时他也有了些印象。他在学生会负责的是社团活动申报,上个月刚在哪本册子上见过这名字。 她依然那么看着他,他收住笑声,努力正色道:“那怎么办?要不我教你弹琴作为补偿?” “真的?” 奚敏的开心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那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却与他见惯的眼神不太一样。好像,不是因为他。 “真的。” “现在?” 程驰原本只是逗她。刚才见她弹得费劲,又说被他挤掉了奖学金,教教也无妨。现在那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想起四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只身来江南,要与一群自附小开始在这里读了九年的人争附中名额。父母能给他的都已尽力给了,再要花钱请老师实在太为难。 父母全无人脉,他对这座城市也一无所知,唯独记得曾经在比赛中见过的一个评委是江南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系主任。 人在一无所有时也许尤其胆大,他当时做了个现在也觉得冲动的决定——跑到南音找宋家平。 遇见宋家平的那次比赛他并不是冠军,但宋家平还记得他。 那天他被带到琴房,宋家平说:“上次只听了你两首曲子,我要看看你的功底能不能达到做我学生的标准。” 来时他是脑子一热,眼下有戏,他却又犹豫了。他把手从琴键上放下,抬头看宋家平,“老师,我现在可能付不起课时费,能不能慢慢还您?” 宋家平沉默了一段时间,正当他以为要被拒绝时,却听到一句:“《激流》、《革命》、《冬风》、《大海》,选一首弹到你极限速度,先不管处理。如果一个音都不错,我免费教你。” 程驰当然知道这是极苛刻的条件,但当时走投无路的他欣喜若狂。 当时那首《激流》弹完,秒表显示00:02:04。速度够快了,但他知道自己没达到要求。 他低下头,“错了两个音。” “嗯。”一直看着他的宋家平走到了窗前。 他闭了会儿眼,站起来,“谢谢老师给机会,打扰了。” 宋家平又嗯了一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敢拼,不错。” 程驰怔了一下,不明白这话里的态度。 宋家平走回来站到他面前,“明天来吧,我收你。” 那时的他也像刚才的奚敏一般兴奋,“真的?” “真的。”宋家平说。 这一教,便教到了现在。 程驰带着奚敏弹了一个多小时,她看看时间,问道:“是不是耽误你练琴了?” “还好,不过教到这儿你是该自己消化一下了。”他笑道。 奚敏认真点头,“谢谢程老师。” 这称呼让程驰忍不住又笑了,“没事儿。一般初学不弹爵士,你怎么会想弹这个?” “我想转专业学电影配乐,蹭了好多课,就只有钢琴课没法蹭。” 电影配乐,程驰想起了纪云生的选修课。 “你学声乐的怎么想起转配乐?” “去年有段时间我连看了几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里面的人老提到有个荷兰作曲家叫布登梅尔。后来我查了半天发现是个假名,其实就是普瑞斯纳。当时我就觉得能这样给自己创造一个新身份,比当演员还有意思。” 这理由也有意思,程驰笑道:“那你得加油了,明天继续?” “谢谢程老师。”她又是这么一句,“明天见。” 程驰走到门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第一个学生正认认真真在谱纸上做记号。 认真,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品质,他们这样的人不该输给那些漫不经心的家伙。 他走回琴房,继续今天的功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Op.10: No.4. in C sharp minor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 第7章 盲 次日下午两点,奚敏准时到了琴房。 昨天离开时程驰还没走,但见他练得正专注,她不好意思打扰。钢琴专业的学生在琴房泡一整天是常有的,今天直接来找,他果然在这里。 她敲敲门,他停了下来,转头对开门的她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来。” “昨天回去想约时间才发现连你联系方式都没有。”她拿出手机伸到他面前。 “没事儿,一般十二点到六点我肯定在这儿。”程驰扫了一下,边打字边念,“奚敏同学。” “嗯?”奚敏以为他叫她。 程驰晃晃手机,“备注。” 奚敏笑着把自己的屏幕转过来,“正好,程老师。” “这么自觉。”程驰收起手机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抽出她做过笔记的那张谱,“昨天后来又练了吗?回个课我听听。” 奚敏端端正正坐好,弹起昨天那一段。 弹琴这种事,有没有人讲解的差别她如今才领教。昨天程驰走后她自己弹,手指已经不再打架了。弹得虽说还是慢,至少没卡过壳。 回完课,她开始弹最后一页。他仍像昨天那样高八度放缓了为她演示,她在左边跟着。 程驰的手特别大,几乎长出她三分之一。好几次他直接跨了十度以上,自己先笑了,“等等啊,这儿你得跳,前一小节指法挪一下。” 她也笑,“不同人指法还不一样呢?” “也不是,我习惯这么弹。你现在键位不熟怕你跳不准,慢慢来,真需要大跳的曲子回头熟了再练。” 明明是笑她初级,这话却听着顺耳。奚敏常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的老师都温柔得很。 斜对面的琴声是此时突然响起的,先前只听见鼓与吉他声。这琴声很轻,却立刻抓住了奚敏的耳朵,是《The Crave》。 “我去看看哦。”她随口打了声招呼跑到了对面。 弹琴的那人大半个身子背对着她,仪态很好,坐姿挺拔。这身影好像在哪儿见过,却一时在脑子里卡了壳。 谱架上没有琴谱,那人看起来弹得随意,肩膀没什么起伏,手指像流水抚过琴键。 这曲子短,琴声很快停下了,那张脸稍侧了过来。 奚敏的心漏跳了几拍。纪云生? 前一周上课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那天郭靖说班上有帅哥,她便也研究起来。她对颜值没概念是经常被室友嘲笑的事,那时看纪云生只觉得他上课犯困强撑的样子有点呆,实在想不出女生们特地为他来蹭课是图什么。 这回先被琴声吸引,再看这脸突然就精致了起来。 那琴房里还有其他人,她没敢在门口多逗留,一溜烟跑回自己琴房。 程驰脸上挂着微妙的笑意,见她进来,问道:“是你想看的人吗?” “我居然认识。诶?你跟纪云生应该是一个班的吧?” “嗯。”他跷起左腿,胳膊顺势往上一搁,左手撑着下巴,用一根手指在琴键上慢慢敲着。 “他是不是也弹得很好啊?好像还蛮有名的。”奚敏还没意识到程驰的不悦。 “比一般人好点儿吧,狂成那样太差了也说不过去。” 奚敏这会儿听出来了,暗怪自己瞎。程驰刚才的表情就已经不太好,多半是不喜欢纪云生。 她笑了笑,“不过肯定不如你吧?你是全校第一呢。” “那是差得远。”程驰回过神,“再顺一遍换左手吧?” * 邵乐和汤禹舜自小互损也互捧,一起去捧人更是好手,两人夸起纪云生来跟说相声似的。 “师哥你绝了。” “都不带看谱的。” “这节奏感。” “这控制力。” “你这哪儿是热身啊。” “分明是炫技啊。” 赵长安知道这两人吹捧得有点刻意,在旁边没作声。 纪云生这会儿开始后悔了,刚才听到斜对面练琴,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想的就弹了这曲。现在被夸得尴尬,他才觉得这举动跟程驰的挑衅一样幼稚。 滕佳却得意起来,“去年我家年会的时候宴会厅突然断电,我爸叫他随便弹点个曲子撑一会儿。一般这种时候不都弹梦婚之类的,他上去开始弹拉三,我都惊呆了。我好心给他打灯他还嫌我照得他烦,幸好过了十几分钟就来电了。” “我靠师哥,拉三你盲弹啊?”邵乐惊道。 去年正好他练了一暑假的拉三,当时上台想着大概来电还得有一会儿便弹了,谁知道后来滕佳见人就说。 纪云生不想继续这话题,问道:“你新写的曲子完成到什么程度了?” “这个啊。”邵乐讪笑一下,“曲是写好了,可能要再改改,刚才大概试了下编曲,一会儿大家一起再琢磨吧。现在就是词儿还没想法。” 他说话时视线飞快掠过其他三人,最后落在滕佳身上。 她忙道:“别看我,我是写不出来。” 汤禹舜立刻接话:“那我俩更不成了,作文都是体育老师教的。” 滕佳小眼神一转,“哥……” “别得寸进尺。” 纪云生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三个人互相使眼色他不是没看出来,大概他来之前他们就想好了这出。 滕佳的话被纪云生噎回去,悻悻看着邵乐,邵乐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赵长安。 赵长安用口型说了句:“我就说吧。” 搞得滕佳也用口型说话:“那怎么办?” 汤禹舜看他们这么交流看得着急,“你说啥呢说出来啊。” “那,怎么办?”滕佳大声说。 “你们以前的乐队是谁写词的?”赵长安问。 “以前是我们主唱,死胖子说自己写的唱着比较有感情,写的什么玩意儿。”汤禹舜说。 “什么什么玩意儿?比如呢?”滕佳问他。 “我爱你你却不爱我啊,什么生活的摧残,半夜三点的眼泪。天天要死不活,不知道怎么长到两百斤的。”邵乐也一脸嫌弃。 滕佳边听边笑,“我要是两百斤我也哭到三点。” 说话的人一多,纪云生便开始烦躁。 滕佳还笑个没完,他白了她一眼,“你要是有能哭的事说不定就写得出东西了。” “我人见人爱生活幸福有什么好哭的?”滕佳一撩头发,甩得身后的邵乐躲闪不及险些倒下去。 汤禹舜扶了邵乐一把,顺手搭着他的肩问:“主唱大人,那咱歌词儿咋办?” “某些人天天藏在屋里写诗,写首歌词就那么难啊?”滕佳插着双手瞪纪云生。 这是要激他。平时他多半不会回答,这会儿这丫头帮着外人算计他还当他看不出来,他抬起头轻飘飘回了句:“不难啊。” “你愿意了?”滕佳果然面露惊喜。 “不愿意。”纪云生站起来朝外走,“这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你们讨论好了叫我。” 滕佳在后面叫:“你这人没有集体荣誉感!” 纪云生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关门时正听见滕佳气鼓鼓的声音:“装装装,迟早被雷劈!劈死你!” 他走过奚敏那间琴房,看见程驰站在琴后面,弯着腰伏在琴上跟她说话。程驰略一抬眼,正撞上门外的他,两人都快速转移了目光。 外面天气挺好,多云天的太阳被半遮着,这几天也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热了,是个让人舒服的温度。 纪云生不喜欢大晴天,也不喜欢打伞。 如果是夜晚在家里,外面狂风暴雨的感觉也很好,大雨拍打窗玻璃的声音与钢琴能组成一种极致的协奏。而出了门,这种不阴不雨,偶尔有点阳光透下来的天是最完美的。 他找了个台阶坐下,戴上耳机开始发呆。 程驰跟奚敏是什么关系?好像没听说程驰有女朋友。就算是最近的事,以班上女生的八卦程度也早该传开了。 师生吗?前段时间才听到奚敏跟朋友说要找老师,结果找的竟是程驰。这家伙又不懂巴赫,十有八九她要越学越偏。 去年他完全没注意到学校里有奚敏这号人,但也不奇怪,他从前没注意过谁。一整年里除了听课之外他几乎都在神游状态,连弹琴时也是。 直到现在班上有些人他还没对上号。这不能全怪他,他脸盲,钢琴系大课没几节,多数人他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听别人的抱怨,他好像也有点责任,他确实不爱看人。 人这一生中遇到的他人不是擦肩而过也只能陪伴一小段,关注别人干什么呢? 手机震动,滕佳发消息给他说:“回来吧,不用你写词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回走。 大楼前,程驰和奚敏正走过花坛。纪云生看着弯着腰说话的程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往时程驰身边常有女生,他本就个子高,这身高差算是常态,却未见他这般。 “你学得真算快的。” “可能是老师好吧。” 奚敏说着,把垂到前额的发丝拨到耳后,一见纪云生,似乎犹豫着想招手。 纪云生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擦肩那一瞬,他听见了奚敏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笑。 走出没几步,程驰完全没压低的声音传来:“看见了吧?日常不理人。”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之前我还以为他讨厌我,想了一节课我哪里惹他了。” “可能也是讨厌你。” “啊?” “他无差别讨厌人类。” 奚敏又笑起来,再之后的说话声他已经听不清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身影拐向了学校后门。 无差别讨厌人类?是这样吗? 不知怎的,他突然对周围的人感到抱歉。但就那么一小会儿,想到这话是程驰说的,那份抱歉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Crave 参考版本 Ennio MorriconePiano Concerto No.3 in D Minor, Op.30 参考版本 Vladimir Ashkenazy 第8章 校运会 假期结束返校,黄峻一在宿舍里通知大家明天下午的课结束之后要留下开班会。 杨赫回了句“好嘞”,拎着洗澡篮子出去了。 程驰对着电脑一直在打字,随口嗯了一声。 黄峻一站到他身后,念道:“那明天老地方见。程驰,约会啊?” “约什么会,去琴房。”程驰边回复边说。 “琴房是调情的好地方啊。你看你笑得这样儿,奚敏是谁啊?”黄峻一靠到程驰书桌上,看看他的脸又看看屏幕。 纪云生听到这名字回头瞥了一眼,程驰还在打字,没答理黄峻一。 黄峻一继续八卦着:“我想起来了,合唱团那领唱吧?长得还挺好看。” “是挺好看的。”程驰说。 “不错啊你,怎么勾搭上的?” 黄峻一向来爱管闲事,程驰身边女生一直不少,却没见他单独约过谁。“好看”这词也只听他说过班主任,他这么一夸,黄峻一头上的天线立马竖了起来。 “滚滚滚。”程驰笑着推他。 “也是啊,帅哥不需要勾搭,往那儿一站人家自己就上钩了。” “嘴这么欠呢,你作为班长应该为系与系之间的交流感到高兴。”程驰说。 “我高兴啊,我特别高兴。你们多交流,我时刻关注交流动向。” 黄峻一说完又来拍纪云生,“你那个妹子也是声乐系的吧?声乐系美女挺多啊,让你妹介绍几个呗。” “滚。”纪云生看着电影,懒得理他。 “你们也太不友好了吧,怎么都让我滚啊?”黄峻一站在他俩中间,跟受气包似的,“我说真的呢,大一大二加起来那么多女生,资源整合一下嘛。” “滚!”纪云生和程驰异口同声。 黄峻一滚了。 屋里空气突然安静,两个人背对背坐着,过道仿佛一条结界。 若是白天,到最后他们总有一个人会先忍不住离开宿舍,这个人通常是程驰。纪云生无视人的能力入了境界,要是他离开,多半因为程驰在打电话。 学生会的女生经常借口公事打给程驰,偏偏他还挺有耐心,连纪云生都听出对方在讲废话了,他还是愿意接下去。每每这个时候纪云生都烦不胜烦。 “奚敏要是真跟程驰在一起,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种中央空调。” 纪云生看着电影走了神,赶紧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 第二天班会主题是这周末校运会的事,各年级以系为单位强制参加的是短跑和接力。童洁话一说完,底下鸦雀无声。 “纪云生算一个吧?” 童洁看着谁也没有要主动报名的意思,只好开始点名。见纪云生点了一下头,她写下名字,又问:“王非转系了,我们班还有谁能跑?” 程驰举手。 童洁点点头,突然想起来问:“你去年怎么没报啊?” “老师去年他脚伤了。”唐玉琳说。 “哦,是。”童洁写完他的名字,又问:“接力呢?杨赫也是篮球队的吧,我记得你们去年接力成绩还挺好的。” “我没问题啊。”杨赫说。 “行,那加上去年的你们三个……” “老师我跑不了,我暑假踢球伤了半月板还没好。”郑捷说。 “那男生里面还有谁不报其他项目的来凑个数。” 无人响应。 “10个男生凑不出来4个吗?纪云生程驰你们俩谁还愿意再报一个?”童洁看着他俩。 纪云生没说话,程驰又举起手,“我去吧。” 唐玉琳戳一戳邓昕,悄声问:“你猜他俩今年谁能赢?” “那当然纪云生。你说我们班男的怎么这么弱啊,什么事儿都是他们两个。” 纪云生扫了眼班上这群人,觉得邓昕说得不无道理。 去年校运会,班上来自附中的同学一致推了高中时体育最好的程驰和王非。当时不巧程驰打球伤了脚踝,纪云生是临时被童洁抓上去的。 接力他们没得选,王非自觉报了双项。其余男生里黄峻一有哮喘,杨桐心脏不好,再去掉两个胖子,也只有那三人。 专业成绩就更极端了。 他们这个班外人看来风光,去年一整年各种学院荣誉名单前两位几乎都是纪云生和程驰,导致在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印象里15级钢琴系人才济济。 实际情况是——全班真就指望他们两个。 入学时纪云生就听说他们这届生源不好,一开始还没太觉得,后来才发现他和程驰在这届得单划一个级别。 三四名放在往届算中游水平,两个班长迫于身份还算勤恳,再往后便断崖式下跌。加上许多人进校后越来越散漫,如今再去艺考怕是有人真考不上。 * 校运会决赛日又是个多云天,纪云生睡醒时宿舍里空无一人,大概都早早去看比赛了。 他对看别人比赛没什么兴趣,慢慢洗脸刷牙,又去食堂吃了个早餐才朝田径场走过去。 那边正爆出一阵欢呼,也不知道是什么比赛。 50米决赛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不着急。昨天预赛他跟程驰不在一个组,跑完他连成绩也没看就走了,还是黄峻一告诉他的。 他去热身时全班同学已经等在场边了,程驰绑了一条白色发带,跟几个女生说笑着,看起来精神很好。 “哥!” 一个他不太想听到的声音。他瞟了一眼,看见滕佳带着邵乐和汤禹舜走过来。 “我们等会儿在终点给你加油啊。” “哦。”他坐下来,弯腰拉伸。 “你看你这头发,都挡住眼睛了,看不看得见路啊?”滕佳顺手解下自己的发绳,去拢他额前的头发。 “干嘛?”他把滕佳的手拨开。 “哎呀我给你扎起来,你也不知道剪剪,等下甩到眼睛怎么办。”滕佳又伸手过去,“你这么瞎还老不剪头发,你说你每天看得到什么?” 纪云生也无奈,由着她扎。 头发是有点长了,跑步的时候在脸上挠得发痒。昨天比赛时还想着结束了去剪,转头就忘了。 一旁的唐玉琳看到这幕眼睛都瞪圆了,赶紧拍拍正在刷手机的邓昕示意她看。 这下邓昕彻底没了看八卦的心思,惊讶之余还有点气愤,“我靠这这这这谁啊?哪儿来的?干嘛呢?” “别紧张,他妹妹。”黄峻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 “他还有妹妹?”邓昕问。 “不是亲妹妹,说是他爸朋友的女儿,青梅竹马吧。” 黄峻一这话是火上浇油,邓昕脑中一下子警铃大作。 喜欢纪云生的人不少,他谁也没搭理过,她还算心理平衡,就这么默默欣赏着也就罢了。这会儿突然出现个小姑娘在她面前动手动脚,她心态顿时就不好了。 “不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了,什么时候来的这么个人啊?” “今年新生啊,声乐系的,叫什么……滕佳。老来找他,前段时间还缠着他搞了个乐队,你不知道?” 黄峻一也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根本就在故意气邓昕,看起来一脸无辜。 滕佳没意识到一双灼灼目光注视着她,一左一右挽起她的两位队友走到终点站着。 之前注意力一直在她哥身上,她此时才看见第四道是谁,突然就定住了目光。 入学一个多月了,这名字她听许多人提起了无数回。但真的见到,也就是她去闹纪云生的某天早上,他在她面前用力关上窗的那一秒钟。怒气冲冲没睡醒的模样,吓她一跳。 此时的他站在五十米外,正与人说笑。清瘦的脸上,眉眼带着张扬的锋芒,一眼便让她想到夏夜海边盛放的焰火。 邵乐突然碰了她一下,“诶,程驰是不是跟你哥一个班啊?” “你认识?” “也不算认识,就记得他李斯特弹得跟飙车似的。” 滕佳笑起来。这个人与她哥真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她看向两条跑道之隔的纪云生,同样是少年气,他周身更像蒙了一层霜。制冷不耗电,站那儿就行。 眼见运动员都就位,边上的老师举起了秒表。 “各就各位!预备!” 哨声响起的瞬间,周围一片尖叫,喊的都是程驰的名字。 她回过神,想起自己的立场,大叫道:“纪云生!加油!” 纪云生却没有要发力的意思,也没看他前方的程驰。冲了线,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从人群里挤过来的滕佳。 看客们已经围拢在终点。 唐玉琳晚了一步,见有师姐给程驰递了水,把手里的毛巾往旁边一甩,“瞪着有什么用,上啊。” 邓昕正黑着脸看滕佳在纪云生面前蹦跶,接过毛巾刚要去,又被唐玉琳拽住了,“哎哎哎。有戏看了。” 纪云生只觉得面前有什么东西遮了光,一见是程驰,正想走,却听他已经开口:“你以为昨天第一今天就稳了?” 程驰挑衅是日常,但这一年里还不曾这么直接跑到他面前来。 不就是个校运会,幼不幼稚? 他面无表情看着程驰,懒得答话。 他这样子在程驰看来有点呆滞,一个人无趣到头大概就是这模样。 但难得赢一次,程驰却不愿就这么放过他,接着说:“你这人最大弱点就是轻敌,昨天我故意的。” 纪云生还未说话,一个兴奋的女声突然冒出来:“终于见到程驰本人了,听说你和我哥是钢琴系最厉害的。” 程驰被她这话一打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之前一连三个早上在宿舍窗口喊魂的姑娘?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姑娘眼神明亮,看起来跟她哥完全不是一路人。 通常听到这种话他都会客气一下,但这个滕佳的言语和表情都太直接了。 滕佳完全没觉察他的心理活动,继续道:“你总成绩第一哎。” 程驰嗯了一声,再一抬头,纪云生已经走了。 他尴尬笑了一下,正巧杨赫叫他,赶紧趁机逃离了这生硬的对话。 第9章 星光与太阳 离开了人群的纪云生走在体育场边的草坪上。 正常人耳的听力范围在16-20000赫兹。从数值来看,他并不算超常,区别在于他对于声音细节的敏感度。 细微的声响在他耳中像被放大了数倍,混杂在一起的环境音对他来说是一个个清晰而独立的声源,强大的记忆力又使他极易辨认出各种声音的特征。 小时候老人们发现他听力好,常逗他。 “你听这个车子是谁回来了呀?” “你听听那边的人在讲什么?” 一开始他还得意,颇配合他们玩。后来发现纪胜民对此事非常不高兴,他便觉得是件坏事。 再大些之后他觉得这确实是种困扰。不在家时他不戴降噪耳塞很难睡着,许多他不想听的话也常传到他耳朵里。渐渐的他开始学会屏蔽那些干扰,但人一多了他还是难捱。 比如刚才那些欢呼和尖叫。 一直走到这儿,那扰人的噪音才稍停歇。他开始听到风吹着草叶晃动,虫鸣与鸟叫的协奏,在这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翻书声。 他抬起头,树下的身影有点眼熟。又走近些,他才认出那褐色卷发下的一张脸。他见她膝盖绑着纱布,想到她说以为他讨厌她,犹豫了几秒,决定问候一下。 不知是他脚步太轻还是她太专注,她对他的走近似乎并未觉察。 “你怎么受伤了?”他不太懂表达关切,又许久没出声,话一出口才觉得语气有点生硬。 奚敏好像被吓了一跳,发现是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刚才被人撞了一下把膝盖磕伤了。” 他点点头,想不出别的话说,正打算走,奚敏问道:“大家都在看比赛,你去哪儿啊?” “琴房。” 她面上突然显露出欣喜,带着点天真的好奇,“我能去听吗?上次在琴房刚好碰到你在弹我练的那首曲子。” 她竟真以为是刚好。 他沉默了一下,几乎要问出:“你等会儿不去看程驰吗?”却又觉得似乎太直白,便改口道:“你等会儿不去看接力吗?” 奚敏笑着摇头,“本来就是在这里等她们。我们班跑步很差的,拿不到名次,我就不往人堆里挤了。” 他见她好像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说:“那走吧。” 她起来得有点吃力,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他好几次想去扶一把,却仍像上次一样没能伸出手,只好默默放慢脚步等她。 宋家平把他上课用的322琴房钥匙单独给了纪云生一把,说是他每天去得晚,怕他抢不到琴房。 为这事儿程驰暗里说过宋家平偏心:“抢不到琴房的又不只他纪云生,换别人去得晚八成要被骂偷懒。” 纪云生也不太明白这关照,但主任给了,他便拿着。 他开门让奚敏进去,问她:“你要弹吗?” 她摇摇头,“我就想听听你弹琴。” 他拿了把椅子放在钢琴旁边让奚敏坐下,自己也坐下来打开琴盖,摘下手表搁在一旁。手在琴键上放了一会儿,转头问她:“你想听什么?” 奚敏笑了,“还能点歌啊?你不用谱吗?” “一般的曲子不用。” “我不知道,你随便弹点什么就好,别弹太难的,我看不过来。” 纪云生也笑了一下,他不了解她,但她爱听什么他大概还能猜到。 琴房里响起《两小无猜》里那首《Pour Toujours》。 奚敏表情微变,却没说话,认真听着。 她怔怔看着琴键上那一双手。手指很长,比程驰的手稍细一些。骨节有点大,指缘平整,小指下方的肌肉突起,一看就是长年练琴的手。 前半段伴奏的弦乐被隐去,钢琴声安安静静。当旋律进入原本属于弦乐的主题,璀璨的音群突然在琴键上滚动。她仿佛看见银河落下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这曲子太短了。”她想。 但他的手只稍停了几秒,又弹起《时光倒流七十年》里那首拉赫玛尼诺夫。 奚敏把视线从琴键上移开,去看他的脸。 真是张漂亮的脸,她只想用漂亮形容。尤其今天把头发扎起来,露出高高的眉骨,整张脸的线条却还是很柔和,之前怎么就没觉得有这么好看。 这曲子温柔,方才漫天星光好像都柔软起来。同样是改编,这首却只换成了很轻的单声部,她几乎要忘了原本有弦乐。 她眼神有点放空,忽听到纪云生问她:“盯着我干什么?” 她脸一红,从恍惚中醒来,“我以为你不看电影呢。” “这一部是因为拉赫才看的,电影本身……”纪云生突然停下了话。 “浪漫但是逻辑不通。”奚敏接道。 纪云生笑笑,“嗯。不过女生不是都喜欢浪漫吗?” “那也要看情况,有的浪漫我可以忽略逻辑。像《无小无猜》,两个疯子做的事情本来就没有逻辑啊。可是如果情节有硬伤还没法用设定去合理化,我就接受不了。” 说起电影的奚敏又认真起来,好像刚才走神的不是她。 纪云生又转头瞥了她一眼,“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电影音乐?” “有些命题光靠影像没法传达清楚,加上配乐就补了这个缺。有的音乐单听也没那么动人,配上合适的场景一下子就让人懂了。电影给了音乐画面,音乐又给了电影氛围,这种互相成就的感觉我特别喜欢。” “有完全不用音乐的电影吗?” “有啊。比如……阿萨亚斯有部电影叫《新的生活》,连环境音乐都没有。他觉得音乐营造的情绪都是假的,会影响观众对电影的直观感受,让声音和电影的关系变得不纯粹。他其他电影里面也几乎只有现实中会出现音乐的时候才有音乐。” “真实不好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好,只不过对我来说美比真实宝贵。太真实了,生活和电影都有点无趣。”奚敏说完,见纪云生弹完了曲子正看着她。 他没说话,她突然有点慌张,撑着琴站起来说:“不打扰你练琴了。” 纪云生轻轻嗯一声,弹起了三部创意曲。 奚敏觉得自己像是逃出去的,一走快了,膝盖隐隐作痛。 她回到体育场时女子接力刚结束,于静文见她过来,上来搀她。刚跑完步的张舒瑜弯着腰在一旁喘气,奚敏问她结果如何,她往地上一坐,摇着头笑笑。 关珊站在边上捶着腰,她男朋友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她们宿舍通常只有三个人,关珊和男友在校外租了间房子,偶尔才回来一次。平时上课很少能见到她,宿舍里也只有张舒瑜跟关珊熟一些。 奚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跟关珊打招呼了,转头问于静文:“走吗?” “男生还没比完呢。”于静文说。 “我们班是第几组啊?” 张舒瑜站过来搂住她,“我们班男生有什么好看的,当然看帅哥呀,这组有15钢琴和14管弦。” 奚敏向起点张望,果然见到程驰站在那里活动着手脚。 于静文和张舒瑜架着她走到场边坐下,选手们已经做好了起跑姿势。 15钢琴的第一棒还算快,可惜第一圈的领先优势又被二三棒落了下来,险些掉到最后。 程驰接过棒时奚敏身边突然爆发出整齐的:“程驰!加油!程驰!加油!” 她只觉耳膜一阵嗡鸣,贴到于静文耳边问道:“钢琴系人这么多啊?” “这些可不全是钢琴系的。”于静文偷笑。 * 16流行演唱起先追到了第二,结果却在冲线之前被程驰反超了。但滕佳没为自己班懊恼,那个瞬间她差点跳起来,险些忘了自己的立场跟着一起欢呼。 她眼神追得紧,周祯发现她神色异样,明知故问:“看谁呢?” 滕佳回过神,也不遮掩,“程驰好帅哦。” “他刚赢了你哥哎。” “我哥就是欠收拾,不然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尾巴都要翘到月亮上去了。”滕佳丝毫不袒护。 对纪云生,滕佳骄傲归骄傲,夸上天的是她,真要损起来最毒舌也是她。何况她就没把他归在异性范畴,此时的程驰让她春心荡漾,早把哥哥抛在脑后了。 一旁管弦系师姐聊天的声音飘过来,滕佳敏锐地捕捉到程驰的名字。 “我本来还觉得江舫挺帅的,但是刚才跟程驰近距离一对比……” “帅还是帅的,程驰毕竟是校草。” “咱校草是程驰?他们班还有个纪云生呢。”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纪云生长什么样。” “真的,找机会看看,漫画男主本人。” 滕佳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来,周祯揶揄她:“你听听人家的评价,就你胳膊肘往外拐。” “我也没说他不帅嘛。”滕佳捂着嘴小声说,“还漫画,哪部漫画男主这么招人烦啊。” 周祯知道她口是心非,也懒得搭理她,指着人群让她看,“呐,程驰身边多少女生。而且听说他跟你哥关系巨紧张,你别想了。” “试试嘛,万一呢。再说他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呗,要真因为我哥就对我有偏见,那说明他心胸狭隘。” 大概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底气,滕佳做事向来随性,“矜持”二字在她字典里没存在过。 反正也没什么大追求,她一直奉行的原则都是:喜欢就去争,得不到拉倒。 程驰这名字被吹得太过,她从前只是好奇,宣传栏那张照片也没太让她往心里去。 今天这算什么呢?惊艳?滕佳形容不上来,只觉得:不愧是能和我哥平分秋色的人啊。 她习惯了纪云生的光芒,是内敛了些,但这么多年也没人能盖得过去。而程驰的耀眼锋芒毕露,他会大笑,会得意,一举一动尽是少年的傲气。 老师说到“年少轻狂”时形容得不是个好词儿,可在滕佳心目中年少就该轻狂。这个年纪的肆无忌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岁月磨平,到那时就算有了资本,也许却没这心性了。 她又看向程驰,他正与同学击掌,身边仍有女生挤着。 她捏起手指举到眼前,“啾。” 周祯拍着她的头,“蠢死了,丢不丢人。” “喜欢人有什么丢人的?” 众星围绕的太阳,她一直就喜欢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Rachmaninoff: 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参考版本 John Barry Invention No. 11, BWV 782, in G Minor参考版本 Peter Serkin 第10章 快慢之间 运动会结束的次日下了场雨,搅得人昏沉。 上午的音乐史大课讲的是宗教音乐。老师声音毫无起伏,台下学生胆大的点完名就溜了,剩下的趴成一片。 奚敏是强撑着上完早课的,一出教室便困意席卷,路过食堂时买了份蛋饼边走边吃,吃完正好到宿舍。 刚躺下,手机叮了一声。 手在墙上的袋子里摸索半天,拿出来一看:程老师。 “这两天练琴了吗?明天检查作业。” 奚敏盯着这行字,眼皮打了会儿架,突然惊坐起来——她没练。 所谓的作业是车尔尼练习曲。 《The Crave》她勉强弹下来了,但一提速就现了原形。程驰说这是基本功问题,然后丢了这本299给她。 快速练习曲。程驰开的节拍器速度是72,新版标准速度。 她刚弹了三小节,突然丢了节奏,仰天啊地一声,“太难了!” 程驰在旁边笑,“你不是考过六级么?这还没到原速呢。” 六级那也分踏踏实实的六级和荒废了好几年的六级,奚敏属于后者。 这首她真是好好弹过的,但考级速度要求不高,这几年手也生,早没了感觉。 “原速108,能弹下来的是变态吧。”她嘟囔。 程驰轻轻推一下她的头,“骂谁呢你?” “你能啊?” 奚敏对程驰的水平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只演示过那一次。爵士钢琴曲,她也就听个好听而已。 “起来。”程驰说。 他坐下,伸手把游标拉到了120。 奚敏眼睛瞪得像铜铃,刚要问,唰地一串音符惊得她一震。闪电滚过台阶似的,重重落了个尾音。她想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一句话: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 程驰放下手看她,“变态?” “嗯。” 两人对视半天,突然都笑起来,然后她就被要求这周弹到72。奚敏觉得这一定是在报复她那句“变态”。 想起这事儿她悲伤得很,真不是她不想练,抢琴房难啊! 周中一下课,琴房大楼里每一间都被占了。她去过好几次,全赶上排队。有时明明还有几把三楼的钥匙挂着,当值的却又不是那个好脾气的老师。 她醒了醒神,爬下床找出谱子去琴房碰运气。 今天大厅倒无人排队,奚敏刚走到窗口,管理员指着空荡荡的钥匙板冲她摇头,“二三四楼都满了。” 来都来了。奚敏谢过老师,跑上楼去看。 琴房虽然是真的很满,却没几个人真的在弹琴。 一人把手机搁在谱架上看剧,双手捧着大桶橙汁吨吨吨地灌;有几人在打游戏,隔壁两个好像还组了队;更多人干脆趴在琴上睡觉,呼声此起彼伏。 “真是的,混时间还不如让给想练的人。” 她敲了敲其中一间的门,那人不知是塞着耳机还是对他的战局过于专注,全无反应。 她走上三楼,这层状况好不了多少。顶多看剧的那个女生边看边在弹,聊天的那个男生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练着跑动。 早知道昨天他们都在田径场的时候练练多好…… 这念头一闪,她突然想起昨天纪云生带她来的那间琴房有两架琴。走到尽头一看,琴房是空着,门却上了锁。 “明明就还有嘛。” 她转着门把手拉了拉门,虽知是徒劳,但还是不甘心。 “奚敏?” 她转头,程驰站在楼梯口。 这就是传说中被抓包的感觉吗?没完成作业还不回老师信息的人果然是老天都看不下去。 “我这几天都抢不到琴房。”先辩解了再说。 “哦,最近新生好像有小考。”程驰说着走回他刚才的琴房,又把门打开了,“你用这间吧,正好帮我占着,我去开个会。” 运气,还是碰得着的。 奚敏一溜小跑,刚到楼梯口,一个懒洋洋的身影低着头上来,拐了个弯从她身边走过。 纪云生,他眼睛像放空着,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走到琴房门口,瞟着他正开门的那间屋子小声问程驰:“那间该不是他专用吧?” “那我们教室。”程驰说着又冷哼了一声,“系主任亲儿子。” “啊?他爸是你们系主任?” 程驰一愣,笑了,“你这孩子听话就听个表面意思呢?我先走了啊,一会儿就回来。” 奚敏木讷地看他转身下楼,这才反应过来他那话是句抱怨。 半小时后奚敏找回了点手感。速度卡在60,但这遍她一个音也没出错。进步不小了,提速。 60,她突然想到,这是程驰的一半。 超越原速标准的音阶跑动,程驰花了多长时间? 她常听人不屑地谈论艺术生,觉得学艺术是种捷径。就连她自己当时报声乐联考,班主任的第一反应也是:“你成绩又不差,学艺术干什么?” 南音这种名校对于知道的人来说要好些,但她后来还是被亲戚质疑过。 进校后她认识了些器乐表演的同学,聊得不多,但也知道十数年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便是他们整个童年和青春。这其中的佼佼者不知付出了多少。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把速度拉到66,继续练。 隔壁两间琴房里本来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弹着温温缓缓的曲子,突然像是做了什么奇怪的约定,同时转成了李斯特,一个赛一个激昂。 奚敏停了一会儿,想等他们结束。然而希望落空,他们又重来了一遍。 无奈,本来自己节奏就不稳,这样的干扰下她完全无法弹琴。 她走到外面去看了一眼,左右竟然都是女生。南音的众多传言中有一条:钢琴系女生剽悍得很。今天看来此言不虚。 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奚敏鬼使神差朝另一端走去。才走几步,316琴房的门开了,合唱团的钢伴从里面出来。 “师姐。”奚敏叫了一声。 “诶?你怎么在这儿?” “我最近学钢琴呢。” “加油哦。”师姐对她笑了一下,进了对面琴房,里面的琴声停了下来。 来自走廊最末的缓慢琴声在满是快速音符的走廊里极突兀,曲子她叫不出来,但显然是巴赫。她走到322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着。 纪云生的背影笔直,窗帘偶尔被风吹起,便有一束光照在他头发上。 他的慢不似她那种卡着节奏的听感,随意抬手,音符就像羽毛轻飘飘落下,精准停在那个位置。琴声的温柔中又有肃穆,让她不自觉屏息凝神。 好安静,整个世界静止了似的,灰尘悬停在光里。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又转回去了,琴声丝毫没有中断。 奚敏僵在那里。 这算偷听吗?被人发现了,好像总有点偷听的意思。 她都不确定他们算不算认识。碰见几回,他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没认出她。昨天她跟去琴房,他淡淡的,也不在乎她在或不在。 原本还想顺便问问他昨天那两首曲子的谱是在哪里找的,这时她也不好意思进去了。 过了会儿,见他没别的反应,她尴尬地放轻了脚步往回走。刚一推门,程驰在身后叫她:“不乖乖练琴瞎跑什么?” 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都被抓到。 她转头,见他在笑,指了一下左右说道:“两边轰琴轰得我都听不见自己在弹什么。” 程驰弯腰看了眼右边那扇窗,“哦,大四师姐砸着玩儿呢,让她们停就行了。” 奚敏摆手,“我不好意思敲门。” 程驰笑了一下,推着她的肩膀打开琴房门,自己坐到钢琴前。 他双手在琴键上无声地敲了敲,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嘴角又扬起来,“捂住耳朵。” “啊?” 奚敏还未及反应过来,他手底惊雷般炸响六组和弦,震得她耳膜嗡地一声。随后极快速的音符像暴雨倾盆倏然砸在玻璃板上。 一分钟之后琴声停了,隔壁也停了。 程驰抬眉看奚敏,她从惊愣中回过神,捂嘴笑起来,“我是这辈子用不了你这招。” 有人敲门进来,笑道:“我一猜就是你,故意跟我杠是吧?” “哎哟,师姐,不好意思。”程驰指了一下奚敏,“刚收了学生我不得秀一个。” 那师姐睨他一眼,走了。 程驰站起来,“搞定,练琴吧。” “你刚才弹的什么啊?” “肖邦前奏曲。” 奚敏点着头坐下,又把速度拨回了60。 先前她只算是弹对了,刚刚与老师一对比,慢了一半的跑动还是不如人家均匀。基本功,这种东西完全是耗时费劲打磨出来的。 可是慢好像也并不真的简单。 一慢下来,所有细节一清二楚。拖不稳的节奏、控不住的强弱、找不准的表情、对不严的位,慢就像照妖镜一样把快弹时含混带过的漏洞尽数揪出来。 “你速度这么快,让你拖着很慢很慢地弹会不会觉得难受啊?”她问程驰。 “很慢是多慢?” “你听过纪云生弹巴赫吗?” 奚敏问出口便觉得这问题不太好。他们一个班的自然听过,程驰不喜欢纪云生,她好像也不该在他面前比较。但话已经出口了。 “他弹巴赫正常啊。”程驰说。 奚敏没再问。刚才不知是不是偶然,那琴声在她听过的专业演奏中慢得出奇,也许程驰并未听过他那么弹。 无论是像程驰那样的快,还是像纪云生那样的慢,都是她永远无法达到的。 可又不知为何,惊雷骤雨停歇便停歇了,那静止空气中悬停的闪着光的灰尘却还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Prelude and Fugue No. 22 in B flat minor, BWV 867 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24 Preludes, Op.28:16.In B Flat Minor程驰版本参考 Martha Argerich 第11章 心动前奏 周三下午的起床铃刚响。这个时间有课的学生都已经准备去教室,没课的大多在宿舍睡午觉,路上人很少。 速度还卡在68的奚敏在琴房收到程驰的信息,难得扯了个谎说正准备去图书馆。 从小妈妈就告诉她撒谎的孩子天都不帮,在她身上的体现就是她刚放下手机打算继续死磕,程驰回复她说:“我正好也要去,一起吧。” 奚敏到的时候程驰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口,两人刚进入借书室,一旁桌子后面传来两声刻意的轻咳。 她转头一看,于静文坐在管理员的位子上坏笑着问她:“什么情况啊?” “你什么情况?怎么管起借书来了?”奚敏反问。 于静文勾勾手示意她近一些,悄声说:“我来一周了,想查查留纸条的人。” “你还真查啊,有结果吗?”奚敏也压低了声音。 “还没,但是有点眉目了,我整理了之前借过那几本书的人,把目标锁定在四个人身上。”于静文又抬头看一眼程驰,音量放大了些,“我们回去再聊,帅哥等着呢。” 奚敏只道她是不想在人前说,点头朝书架去了。本就是胡乱说要来,她上次借的书还没看完,便问程驰想找什么书。 程驰只是笑笑,漫无目的在书架间走着,绕了一圈又停在她面前,“你平时都看些什么?” “我啊。”奚敏想了半天,“没什么特定的,音乐、电影、小说……想到什么就看什么。” 她的阅读范围好像很难界定。在决定考音乐学院之前,她的兴趣多而杂,东看一隅西看一角。除了埋头上课和学唱歌,她的消遣就是看书。 “电影……”程驰从书架下取下一本《这不只是一部电影》,翻了几页,“你爱看悬疑片吗?” “看啊。” “还看什么?” “什么都看。” 程驰笑了,“那别人想了解你还挺难的。” “为什么啊?”奚敏没明白。 “你什么都喜欢,如果不是本来就涉猎广泛的人,怎么找得到方向?” 程驰的神情好似在开玩笑,奚敏也就当玩笑听了。平日里两个室友总说她生活太简单,想得少反应慢,像块木头。想得少不见得,反应慢是真的。 她常听不懂别人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没少被室友嘲笑她好骗,久而久之真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傻。 要说难了解,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纪云生。 看起来一副对万物都不上心的样子,可她觉得音乐不会骗人。一个人能弹出那么温柔又宏大的琴声,不可能真的淡漠。 他的疏离感是时隐时现的,只要一笑,面上立刻就多了点孩子气。然而只要一笑,他好像又在提醒自己不该笑似的,不多时便收回到他的玻璃罩子里。 未见他之前,她一直认为大神应该是程驰那个样子的。可不知怎的,那个弹琴的背影和那乐声挥之不去,更有力量的竟是安静么? 她说不出道理,只觉得那琴声不平凡,像是能构建出一个世界似的。 第二天的马哲课,奚敏埋在后排昏昏欲睡。昨夜她看完林奇的电影做了一夜怪梦,闹钟响起时恍惚还觉得自己在山间迷着路。 于静文突然碰了碰她,“点名了。” 她惊坐起来,发现偌大的教室已经空了一半。老师的脸色显然不太好,把名册举到眼前,眼镜都快碰到了纸上,点一个名字就抬头看一眼。 “舒瑜是不是走了?”她问。 于静文正发着信息点头,老师叫道:“奚敏。” “到!”奚敏挺直背伸着脖子让老师看见,趁他低头打钩的时候缩到桌子下面溜到了这排的另一端。 “徐天奇。严菁。都走了是吧?一个个的。”老师眯着眼扫视着,“于静文。” “到!”于静文响亮答道。 “张舒瑜。” “到。”奚敏举起手沉着嗓子模仿着。 于静文隔着中间的空椅子偷笑着向她竖起大拇指。老师没发现什么,继续点着其他人,奚敏长舒一口气回到原座。 “学机灵了啊,有了程驰就是不一样。”于静文一脸诡笑。 奚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斜她一眼,“什么啊,他就是教我弹琴。” “之前外联部师姐找他教他说忙,怎么就收了你啊?” 这奚敏倒意外,程驰当时说得特别顺其自然,她以为这人就这么个性子,“可能看我弹琴太捉急。” “怎么样?程驰该符合你条件了吧?咱学校再找不出比他成绩还好的了。” 奚敏无奈。于静文和张舒瑜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日常念叨,生怕她销不出去。上学期末她们跟管弦的男生搞了个什么联谊,她死活不去。张舒瑜回来告诉她晚上有两个男生挺帅的,她问:“成绩好吗?”气得张舒瑜无语。 “程驰是我老师哎,别瞎讲。平时忙都忙死了,你个班长不抓学习怎么天天抓我谈恋爱?” 于静文趴在桌上,又看了眼背过身去写板书的老师,“你这眉清目秀四肢健全好好的一姑娘活了19年还母胎solo我身为妈妈能不急吗?以后嫁不出去我不养你啊。” “谁要你养了?嫁不出去我养我自己。”奚敏拿书遮住脸,听见于静文叹了口气。 * 这几天滕佳找纪云生的次数更加频繁,有事没事就跑到他们宿舍外面晃。 有时黄峻一看到她在窗外,告诉她纪云生不在,她哦一声,往里张望一下就走了。 而纪云生在的时候对话通常是这样的—— “你吃午饭没?” “嗯。” “你们班下午有课吗?” “没有。” “你晚饭打算吃什么?” “……” 黄峻一还问过纪云生:“你是不是都不回你妹信息啊,怎么老跑宿舍来?” 纪云生也觉得她怪怪的。 信息她一条也没给他发过,每次跑来找他都不是真有事。按理来说就算她真的闲得慌也会去找周祯和邵乐玩。 而真到乐队活动时他就站在面前,她又完全没有要答理他的意思了,拉着邵乐跑得老远去说悄悄话,边说边观察他有没有在听。 意识到这状况诡异之后他认真警惕了两天,但滕佳每次来还是问些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废话。反正没像上次似的在窗口叫他名字,他就不在意了。 他们都不知道,滕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程驰。 回回来时纪云生挡在窗口要死不活地应付她,她费劲巴拉往里瞟,但好像很不巧,程驰总是不在。 时间表她还没打听到,只听说程驰每天大约有八九个小时都泡在琴房。人家练琴时跑去叨扰她总还是觉得不好,于是仍然跑到宿舍后窗蹲点。 好不容易撞见一次程驰在洗衣服,她趴在窗台上看他盆里的球衣,问他:“你喜欢詹姆斯啊?”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有次她路过篮球场,意外地发现程驰也在打球,穿了件白色的23号球衣。她不看NBA,当时远远站着在手机上现查了半天。 程驰转头见是她,应了一声。 过了会儿见她还在那儿看着,便说:“你哥还没回来。” 滕佳依然笑盈盈,“没事儿,我等着。” “你不如去琴房等。”程驰说。今晚他们都没课,纪云生大概率在练琴。滕佳一直等在这里他也挺不自在,还不如告诉她纪云生在哪儿。 不料姑娘答道:“可是你在这里啊。” 这话听着,就有别的意思了。 程驰对这种事还算敏锐,喜欢他的女生不少,他见惯也听惯了。一般来说他不太反感,虽然对她们没感觉,但有人喜欢不是坏事。 只不过这个滕佳……长得是挺漂亮,可惜跟纪云生有瓜葛。 这件事他很难像从前那样简单去看,第一时间的感受他就分不清。 一方面这姑娘在纪云生身边晃了那么多年却对他有意思,他有点沾沾自喜;另一方面滕佳一看就是个闹腾的大小姐,实在不是他感兴趣的类型。 这些年他身边姑娘挺多的,至今没谈过恋爱倒不是因为不想。没空是一回事,更大原因是他动过心的人对他无意。这种事情上他并不太主动,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附中时有个拉小提琴的师姐,学校其他女生都围着他转,师姐愣是没正眼瞧过他。那时他年纪也小,总觉得师姐高高在上,直到她毕业都不曾说过两句话。如今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午后教室里一个拉琴的侧影。 现在隐约有好感的奚敏似乎没有谈恋爱的心思。他又是教琴又是每天问候,连她朋友都看出点端倪,她本人却好像没放在心上。大概他感兴趣的就是对他没兴趣的类型吧。 程驰正自嘲,滕佳见他半天没反应,又问他:“要不要出来吃宵夜?” “你等你哥吧,我跟朋友约了打球。”话一出口他就想抽自己,明明正在洗球衣,这姑娘但凡不是傻的就不能信这借口。 滕佳果然笑道:“你不是刚打完球嘛。” “台球。”程驰找补了这么一句,抱着盆出去了。 杨赫在屋里看着游戏视频,不时“卧槽”一声,拿起鼠标才想起不是自己的局。程驰边晾衣服边问他:“打台球吗?” “现在?”杨赫看看时间,倒还不晚,但有点懒得动。 “嗯。” “怎么突然想打台球啊?明天就周五了,明天去吧。”杨赫说。 程驰没说话,晾完衣服去洗手间放盆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口,滕佳已经不在那儿了,也就作罢。 第12章 尴尬解读 往年就算大家知道考勤严格也依然有人翘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电影配乐赏析课排在周五晚上。 每到周五,学生们本就蠢蠢欲动,下午没课的人多半已经提前进入周末状态了。 除了琴房大楼或许还有人,整个一教二教加起来通常只有三五间教室还亮着灯,使得选了这门课的学生成了周末之前最后一批留守儿童。 开学近两月,乍返校的新鲜感一过,大家也都怠惰疲懒起来。 为了看纪云生来蹭课的人越来越少,但应到而未到的显然是多了几个。教室本来就小,空着的座位特别显眼。 纪云生也不想上这课,可是翘课这事儿他从没干过,只想着赶紧撑到期末。 郭靖照旧不点名。前两节课下来他已经把人认了个大概,进教室之后对着名册挨个看着打勾,对不上的名字在课上依次被提问。一节课下来,翘课的七人尽数暴露了。 “这哪里是郭靖啊,这是黄蓉吧。”后排女生嘀咕道。 郭靖猛地抬头,手向她指去。那女生表情一颤,他却笑道:“说得好,给你加一分。周瑾是吧……” 他在名册上找到这个名字,还真写了个+1。 “也太随意了。”纪云生想。这郭靖一会儿纪律严明,一会儿又干些不着调的事,人还真不似其名。 周瑾?他班上有这么个名字。 纪云生往斜后方瞟了一眼,没认出来,倒是又不小心对上奚敏看向他的目光。在琴房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明明已经不一样了,一进这间教室他又开始觉得怪怪的。 刚打下课铃,见奚敏似乎想说什么,纪云生赶紧扭头出了教室。今天的课他真听懂了,又不是人人都得像她那样动不动就举手。 窗内的教室里,奚敏又走上讲台与郭靖聊得不亦乐乎。 好像除了他,不管见她跟谁在一起都挺开心的。与她朋友说话语气还有点撒娇,与程驰说话时也带着俏皮,唯独在他面前别扭得很。 纪云生认真反思过自己与人相处这件事,目前相对自然的只有黄峻一和滕佳。共同点是他俩都厚脸皮又话痨,换其他人他就时常会冷场。 那次在琴房他还是想说点什么的,又不愿刻意找话,于是打算慢悠悠地边弹琴边聊聊,但奚敏仓惶跑了。 郭靖与奚敏说着话,突然朝他看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纪云生有点好奇他们在聊什么,但刚才走着神,奚敏声音又轻,被其他人的聊天声盖过了。这时再仔细听,只听见她在说马斯卡尼半路转读音乐的事。 上课铃响,纪云生等奚敏挪进去坐好才进教室坐下。抬头看幻灯片,上面已经换成了《钢琴师》的海报。 投影播着电影片段,郭靖时不时看他,他感觉很不自在。 这片子他看过,在很小的时候。印象中电影里除了古典钢琴曲之外没什么另外的配乐。 “有些电影里面,配乐师的工作相对轻松。跟古典音乐有关的电影反而不需要再写太多配乐,现成的作品完全够用。所以在这类影片中配乐师要做的就是填空。但填空的理由是什么?” 纪云生感觉到郭靖又在瞟他,可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波兰战争片用肖邦再正常不过。 解析别人用意这事儿他觉得有点傻。分析配乐和分析作文一样,也许作者只是正好想到,观众非得层层解读,难不成还能把作者拉出来公布正确答案? 奚敏少见地没举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因为肖邦是波兰人,为了体现战争时期男主角的爱国情怀所以他弹的全是肖邦。” “讲得出道理的解读我们都可以探讨。”郭靖在名册上画了一笔,又问:“有别的观点吗?奚敏,今天没什么想说的?” 奚敏被这么一叫,回过神,语言却像早就组织好。 “弹《波兰舞曲》的时候瓦瑞刚找到藏身地。一个钢琴家在困境中发现有钢琴的第一反应是弹这种曲子,应该是想塑造人物的乐观,结尾的呼应升级了这种情绪。被德国军官发现的时候他明知道可能会激怒对方但还是选了肖邦的《G小调叙事曲》,就是为了体现波兰人的精神。全片除了同样是波兰人的基拉尔写的一首配乐以外用的全是肖邦,没有出现过其他国家的音乐……” “有其他国家的。”纪云生无意识地说出口。 “嗯?”奚敏偏过头来。 “男主下楼的时候德国军官弹的是贝多芬,选《月光》可能是想表现那个军官也渴望宁静。有了这一段,军官放过男主才更合理。还有一段,男主醒来的时候背景是巴赫……” 说到这里,纪云生一抬头,发现郭靖撑在讲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得挺好的,继续啊。”郭靖笑着。 “我的意思就是,有其他国家的音乐。” 纪云生不想跟他对视,眼睛盯着空空的笔记本。他开口只是纠错而已,这种生拉硬扯的阅读理解写在卷子上他还能接受,当面说就有点尴尬了。 “难得你在我课上说这么多话。”郭靖低头在纪云生的名字后面画了一笔,又看向奚敏,“你听听,他还是可以的。” 还是可以?听这意思,他俩真在课间说了他什么。 他看了奚敏一眼,她抿着嘴在笑,手上还忙着记笔记。每次上课她的笔几乎就没停过,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好写的。 一下课,纪云生第一时间离开教室。 现在每周五晚上他不再去琴房,下了课便回宿舍看电影。路上没有人,路灯把人影拉得长长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身后传来奚敏叫他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想装作没听见,却已经感觉到她的脚步声到了身后,只得站住了脚。 “你怎么走那么快啊?”奚敏跑得气喘吁吁。 “还好吧,怎么了?”纪云生继续走着,风吹过这条小道,响起轻微的回声。 “就是想问《两小无猜》那首曲子你在哪找到琴谱的?我在网上找过,弹起来不太对。” “我没琴谱。”纪云生答道。 “那你就直接那么听着曲子弹的?”奚敏的表情看起来也不知是惊讶还是不信。 纪云生余光瞟了她一眼,突然反问:“你不是想做电影配乐吗?” 话题转得奚敏一时有些懵,“啊”了一声,还是回了个“嗯”。 纪云生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有点发怵,他却又继续往前走,悠悠说:“这点扒谱能力都没有,做什么配乐。” 奚敏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嘲讽,追上去正想反驳,几个声音迎面而来。 “师哥!”打头的一个男生叫道。 后面传来清亮干净的女声,“真是你啊。我还跟他们说和女生在一起肯定不是你。” “师哥谈对象啦。”另一个男生调侃。 奚敏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个人,发现最后面还站着一个男生,打着呵欠一声没吭。 纪云生看了奚敏一眼,没有要介绍他们的意思,淡淡回了“同学”二字就打算走。 那女生很亲昵似的拉住纪云生,“我们准备去山上玩,你明天也没事干参加一下集体活动吧。” 他看了看表,皱起眉,“大晚上折腾什么?” 女生却很兴奋,眉眼笑得弯弯的,“反正明天周末,我们打算不回宿舍了,大晚上才刺激呢。” 见纪云生不动,她又来拉奚敏,“去不去?人多热闹。” 奚敏从没夜不归宿过,但这提议让她有点动心。进学校一年多,她在阳台吹风时总看着不远处山的影子。张舒瑜吓她说山上有鬼,她听了却直笑。没人说起之前她没想过要去看看,这一说,她也好奇那影子里是什么样。 纪云生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往宿舍走。 那几个人也没再劝他,女生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自来熟地挽着奚敏翻围栏去了。 * 被叫醒时,奚敏被面前这张不熟悉的男生的脸吓得一激灵。他指了一下身后的茶几,跟她说:“快到时间了,邵乐买了早餐,吃点儿回宿舍吧。” 奚敏愣了半晌,想起眼前晃着的这个人叫赵长安。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身旁倚着她的滕佳动了一下,揉着眼睛也爬了起来,“嗯?几点了?” 茶几前的邵乐吃着油条正与程驰说话,听到滕佳的声音,回过身来,“五点五十。吃点儿东西么你?你的豆花儿我给你加糖了。” 滕佳一屁股挪到墩子上。奚敏顺着她看的方向,发现沙发的角落里躺着纪云生。他旁边的男生半个身子已经滑下沙发,叫什么名字她一时没想起来。 茶几上有十多个空酒瓶,还有几个插着竹签的外卖盒,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烧烤味。奚敏醒了醒神,昨晚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先喝点儿热的。”程驰递了杯豆浆给她。 她捧着豆浆,见滕佳站了起来,走到角落里踢了纪云生一脚。他皱着眉睁开眼迷茫地四下看了看,又闭上了。 滕佳拿起旁边的沙锤,在他耳边使劲晃了两下。 “滕佳你找死啊!”那边传来一声大吼。 奚敏正禁不住偷笑,纪云生旁边那男生突然惊醒,整个人滑了下去。 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仍在想。 第13章 七人局 三只手电筒的光只勉强照见方圆几米的范围,山脚下的杂草影影绰绰。 纪云生的这几个朋友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离开,尤其是这个女生,他刚走她便自然地挽起了奚敏。 “这是邵乐,最前面黑不溜秋的是我们鼓手汤禹舜,长头发的是管弦的师哥,拉大提琴的。我叫滕佳,你叫什么呀?你也是钢琴系的?” “15民声奚敏。” “哇!师姐好。不过我是流行专业的,民声是不是特别难呀?你们的歌我都唱不上去。你怎么会跟我哥认识的?他平时都不理人。” 滕佳说话几乎不留气口,奚敏也不知该答哪句,想着她那个称呼,便问:“纪云生是你哥哥啊?” “对啊。其实也不是哥哥,他爸跟我爸是好朋友,他小时候老在我家。我小时候真的以为他是我亲哥呢,还好不是。我跟你说他这个人可没意思了……” 滕佳自说自话,显然已经忘了自己问过什么。奚敏便只听着她说,短短十分钟已经从纪云生不陪她玩的抱怨聊到了小时候在瑞士爬山丢了只鞋的经历。 “你们有没有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啊?”一路为她俩照着脚下的邵乐突然停住脚步。 前面的汤禹舜听到这话也停了下来,几个人谁也不再说话。 一静下来,果然听见杂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隐约好似还有黑影晃动。也不知是谁先尖叫的,前面的四个人拔腿就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被走在最后的赵长安叫住了。 他们回头一看,赵长安的手电筒照出一个剪影,看不清是什么,只听见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 “别照了,是我。”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 滕佳见没事,气焰立刻嚣张起来,插着腰就朝纪云生喊:“你不是不来吗?偷偷摸摸装鬼玩儿啊?” “你们两个女孩子跟着这几个不靠谱的人我不放心。”纪云生说完,若无其事地迈了几步走到他们前面。 “哎师哥,你这话几个意思,我们怎么不靠谱了?”邵乐几步跟了上去。 纪云生一来,大家不知怎的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滕佳在后面挽着奚敏小声嘀咕着。 “你别看他拽得二五八万的,其实就是不敢来。”滕佳说。 “那不还是来了。”奚敏说。 “还不是怕我出什么事他回家被骂呗。说来说去就是自己怕麻烦,特别没劲,来了也不说话。”滕佳说着提高了声音,“喂,说你呢。” “啊?”邵乐应了一声。 “不是你,纪云生,听见没?”滕佳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有穿透力。 纪云生头也不回,“没听见。” “你哎,是你哎,听不见?你敷衍谁呢?” “我说话你不也觉得没劲么。”纪云生说。 滕佳哼了两声,又与奚敏聊起了火锅。 山不高,六个人很快走到半山一片空地。滕佳大概是累了,提议坐下休息讲鬼故事。 前半句大家是同意的,说到鬼故事,几个男生面面相觑。 “喂,你们几个大男人是不是怂了?山上多适合讲鬼故事啊。”滕佳怂恿。 “鬼故事嘛……”汤禹舜斜倚着地面撑着头,“从前呢有个人叫故事,有天丫死了,就变成了鬼故事。” 滕佳朝他扔了个石子儿,“你给我闭嘴不准再说话。” “姐们儿,我是最捧您场的,你看还有谁搭理这茬儿?”汤禹舜说着见滕佳又在捡石头,举起手来,“要不您先打个样儿?” 滕佳四顾,见谁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范儿。 “有个摄影师,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小渔村。他到的时候才发现订的酒店在悬崖边上,但是呢,天已经黑了,他坐了一天的车很累,就准备先在这里歇一个晚上。进了房间,木地板咯吱咯吱的,还能听见很清晰的海浪声,扑腾……扑腾……” “这是狗掉水里了吧。”纪云生说。 众人笑了一下,滕佳瞪了纪云生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屋子里只有一盏灯,除了一幅画以外什么装饰都没有。那幅画,画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在这种光线下都能看出她皮肤很白,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眼里,含着悲伤。因为画看起来栩栩如生,他总觉得真的有人在看着他,所以用被子蒙住了脸。辗转反侧,天,终于亮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发现……” 滕佳在讲故事的时候本就语气浮夸,讲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下来,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挨个看所有人。 “这房间,根本没有画,那是一扇对着海的……窗户。” 汤禹舜干笑了两声,“这娘们儿是鬼还是海妖啊?” 奚敏目光瞟到纪云生,他板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为什么是摄影师?”赵长安冷不丁问。 滕佳似乎没想过这问题,稍愣了一下,“除了摄影师正常人谁会自己跑去奇奇怪怪的地方。” 几人哄然大笑,纪云生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师姐,到你了。”滕佳看向奚敏。 “嗯……我听过一个关于我们学校琴房的故事。三楼有间琴房,本来是室内乐教室……” “那不就是咱那间么?”邵乐插话道。 十月末,夜里的山上微凉。邵乐话音刚落,一阵风吹得掉落的树叶直往脸上飞,卷起一片细碎的沙沙声。 纪云生突然开口,“我们回去吧。” “你害怕啊?”奚敏见他绷着脸。 “我有点冷。”纪云生说。 “你就是害怕。”滕佳嬉皮笑脸打趣他。 “我饿了。”纪云生面不改色。 滕佳不屑地咦了一声,“那你请大家吃烤串我们就下山。” 几个男生看起来早就坐不住了,听滕佳这么说,连连附和。 纪云生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请。” 周末的烧烤店里正是人多的时候。 等位等得不耐烦的滕佳想起楼上有KTV,不容纪云生反对,留下他们三人买烤串,自己拉着奚敏和邵乐上楼订包间去了。 夜还未深,已经有人喝醉了跌跌撞撞在走廊里打电话,网吧里打游戏的叫喊声与KTV里声嘶力竭的歌声说不上哪个更吵。 奚敏很少来这里,滕佳看起来熟门熟路,报上卡号订了包间,又带着他们去超市买饮料。 三人从超市出来,隔壁台球厅的门开了。 “程驰!”滕佳叫道。 程驰转过头,笑了一下正要走,滕佳邀请道:“我们去唱歌,你没事的话一起吧。” 奚敏朝他招了招手,他好像刚看见她,停下了脚步,“你们怎么在一块儿?” “正好碰见了。” “师哥还记得我么?我们社团申请是你收的。”一旁的邵乐道。 “记得,作曲系邵乐吧?” 邵乐笑了下,“师哥记性真好,去唱歌不?” 程驰似乎很犹豫,看了看时间,又看了奚敏一眼。 “都认识的话就一起吧。”奚敏说,“你明天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程驰收起手机,跟着他们进了KTV。 气氛是在纪云生进来时突然凝滞的。 奚敏见程驰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这才想起她忘了这两人的矛盾。 纪云生看起来想走,脚步微微挪了挪,最终还是把一袋烧烤放在茶几上,坐到了沙发的那端。 包间里的低气压实在有点明显,滕佳应该也注意到了,憋着笑去拉程驰,“师哥,你想唱什么?” “你们俩声乐的,我们听着就行了。”程驰说着,又往里挪了一个座。 好在滕佳和邵乐是相当会活跃气氛的人,加上一个满场飞的汤禹舜,程驰好像渐渐忽略了屋子里还有纪云生的存在。 奚敏往门边瞟过几眼,纪云生一直在与赵长安说话,全无要唱的意思。 学校的KTV音响不太好,滕佳仍唱得眉飞色舞,点的许多歌奚敏竟都没听过。大约自己太古板,明明只比滕佳大一届,却好像隔了个时代似的。 她不习惯熬夜,唱着听着,不多会儿便困得睁不开眼,渐渐蜷在沙发上睡熟了。 * “汤禹舜。”奚敏喃喃念着。 “嗯?”汤禹舜抬头应了一声。 奚敏低头喝了口豆浆,却见汤禹舜还看着她,又说道:“你名字真有历史感。” “嗐,我老爹给我起这名字是因为他自己叫汤尧。我估计他是以为集齐了这四个字能召唤点什么。”汤禹舜剥着茶叶蛋说。 “集齐什么啊?”滕佳咬着根吸管追问。 程驰正收着她面前的垃圾,听到这话看了她一眼,拎着几只酒瓶走了。 她的目光追了过去,他把酒瓶放进箱子,又将几个外卖盒收进一个袋子,手背蹭到了盒子上的油。 她扯了张纸巾走到他旁边,还未及说话,他顺手接过来,冲正要出门的纪云生说道:“送你妹妹回去吧。” 滕佳一愣。 这两人一晚上没说过话,这时候倒特意去叫他。这算……关心? 她那哥哥显然不通人情,没听见似的出了门。 程驰面上有点不悦,邵乐迅速接话说:“大一宿舍都挨着,我们送就行了。” “行。”程驰说,“那我送送奚敏。” 赵长安站起来,“我跟你一栋楼,一起走好了。” 滕佳还看着程驰,他没说话,好像还是不大高兴。 在KTV硬邦邦的沙发上躺一夜不是什么舒服事儿,滕佳回到宿舍只觉腰酸背疼,但她睡不着。 昨晚还是没与程驰说上几句话,不过终于趁机加了微信。这一早上过去,他们也算是一起吃过早餐的人了。 她躺在床上,一条条翻着朋友圈。 不像她那动态一片空白的哥哥,程驰很爱分享日常。篮球队的合影、室内乐排练的小视频、弹出血的指尖、比赛的奖杯…… 她的视线停留在两年前的一张半身照上。看他身后那一排铜管,应该是场音乐会。他目光温柔,看着侧幕的方向。那里站着谁? 远远看他时,他只要与人在一起,眼里总有笑意。不是这样的笑意,平日的他更放肆些。对她的笑也不是这样的笑,她知道那只是种礼貌。 “是你当时喜欢的人吗?” 她看着照片,把手机贴在了胸口。睡吧,梦里啥都有,或许也能拥有他这样的目光。 第14章 台球厅 这段时间的篮球场边多了几个固定观众。 周祯是被滕佳以请吃饭为筹码强迫作陪的,好几次险些被球砸到后,任滕佳如何加码她也只肯远远坐着了。 唐玉琳和邓昕在发现滕佳这个小尾巴在篮球场晃的次数日渐增多之后,一致同意目前程驰的状况比纪云生危险。 为了护着自家院子的花不被外人染指,这两人坚决达成了统一战线,誓将滕佳的企图扼杀在萌芽阶段。 唐玉琳给她们的行动起了个代号叫作“程驰保卫战”,但凡见到滕佳在场,她俩也积极往篮球场边上蹭。 滕佳买水她们也买水,仗着与程驰熟络,每每抢占先机,愣是没让滕佳与程驰有什么交流的机会。 程驰也看出了她们的意图,反正能替他挡着滕佳,便由她们闹。 见球场没戏,滕佳转战琴房。最近打听到程驰每天中午一定会在,她没事就去蹲点。两周下来,没有一次成功堵到程驰。 唐玉琳和邓昕的警觉程度超出了她的预期,这些日子她们不是和程驰一起去琴房,就是在门口守着,活像两只石狮子。难得一两次左右护法没出现,程驰也不见踪影,跟说好了似的。 滕佳现在相信,那些没追到程驰的女生不见得不比她努力,只是程驰实在太会躲了。可见流言听不得,到底是谁说他比纪云生好接近的? 程驰也苦恼得很。这几周虽然唐玉琳和邓昕帮他挡了滕佳的麻烦,但她们时时跟着,他也不好约奚敏。 对她来说这事儿好像不重要,他发消息给她说最近不方便上课时,她只回了两个字:“没事。”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礼貌,但这个回答让他有点失望。那些琴房里的相处在她看来也许真的只是上课而已。 因为滕佳的胡闹,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奚敏,因此在邵乐约他打台球的时候,他虽猜到又是滕佳的主意,还是答应了。这事儿早点了结,他能也少一件困扰。 果然,当程驰在台球厅找到邵乐时,旁边站着正在发呆的滕佳。邵乐一见他,立刻找了个买奶茶的借口出去了,连做戏的时间都没留。 滕佳也不似往日那般上蹿下跳,扶着球杆抿着嘴瞟他,半天没说话。程驰见她不作声,沉默着码好球开了第一杆。 学校的台球厅桌子有些旧,球滚动的声音很大。一颗蓝球落入袋中,程驰没抬头,白球停的位置不远,他俯身去看底袋的角度。 “程驰,你知道我喜欢你吧?”滕佳开口便是直接的一句。 如果能定杆打进一号球,正好可以把白球停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去打六号。程驰出杆的手稍抬了一些,球进了,白球往后退了一点,不是理想状况,不过影响不大。 “知道。”程驰说。 “那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六号球滚进中袋,视线范围内只能打到三号,角度有些刁钻。程驰这杆有点薄,球撞了一下库边,钻到几颗花球中间。 “我该有什么表示?到你了。”程驰放下杆。 滕佳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没搞懂规则,随意打了一杆,聚在一起的几颗球哗啦一声四散开来,也没看清先碰到的是哪一颗。 “我叫了你那么多次,你一次也没出来过。”她说。 “这不就是我的表示么?” 程驰没计较她是否犯规,反正白球位置不错,打进五号拉回来一些正好可以再打四号。走位完美,可惜第二杆力量大了点,紫色球在袋口晃了晃,停住了。 滕佳没回答,见他也不打算说什么,在桌边没精打采地看了会儿,把刚才那颗四号打进了。 他正想开口,又见她似乎是要继续的意思,心想她大概是真的不懂规则,也就算了。十二号球离中袋很近,滕佳瞄了半天,出杆有些打滑,白球往左前方走了几寸,没有碰到球。 “你要是不喜欢我,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滕佳终于又说话了。 程驰不打算跟她讲规则,只想着顺势打完就好。不过此时剩下的三号和七号被花色球挡得挺严实,的确不太好打。 他朝三号球对着的那一库打了一杆,白球反弹回来,径直摔入袋中,他掏出白球放回了桌上。 “你又没明确说喜欢我,我直接说一句我不喜欢你不是很奇怪么?” “那你讨厌我吗?”滕佳依然杵着杆。 “不讨厌。” “那你为什么那么冷淡?” “我既然不喜欢你,明知道你什么心思还对你热情,不是更让你误会么?”程驰迎上滕佳的目光。 话说得直接,也在理,滕佳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又回到球桌上。 这一杆多少有些发泄的意思,白球重重撞向九号球,击散一片,十五号球向一角滚去,居然进了。 见她接下来瞄的是八号,程驰无奈地摇摇头,好在力度尚小,球滚了十几公分,轻轻把三号推向了袋口。 七号球被刚才那一撞解救出来贴在中袋的库边,他用杆比划了一下,似乎是可以翻的。利落一击,球反弹回来,进了。 “你都不了解我,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相处看看吗?我哪里不好了?” 滕佳的声音里憋着一股委屈,程驰听得出来。他并不觉得她哪里不好,没感觉这种事,本来就不需要原因,为什么总有人非得求个解释呢? “你这种富家小姐我招待不起。”程驰随口说。 滕佳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我对物质没有要求的。” 程驰正要出杆,扭头扫了她一眼,说:“你背着几万块的包告诉我你对物质没有要求吗?” “这是我奶奶买的!”这一回,委屈中带了点生气。 袋口的三号被轻轻碰了一下,应声落入袋中,白球缩回来,与八号球和另一边的袋口形成一条直线。该收场了。 黑球稳稳滚落,程驰放下球杆看向滕佳,“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有喜欢的人。” 这话很诚恳,也不假,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真的该收场了。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在桌面放了五十块钱,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邵乐本就守在门口,看到程驰出来,赶紧回到台球厅,只见滕佳坐在球桌边上盯着桌脚发呆。 “他怎么走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多余,这不废话么,看这样子显然是聊得不太愉快。 滕佳也没回答,一抬头见他两手空空,问道:“奶茶呢?” 邵乐一愣,“啊?真要喝啊?我那就是个借口,你要喝咱现在去买。” 滕佳却重又低下头,邵乐不知该不该说话,半晌听见她低声问:“你觉得我物质吗?” “啊?”这话突然,邵乐想了想立时明白过来,“没有啊。他这么说的?” “他说,我背着几万的包,不可能对物质没有要求。可是从小,家里买什么我就用什么,我都没自己买过几件衣服,我真的没在意过什么名牌不名牌。” 滕佳说话时两眼放空,不知在看哪里,语气里似乎没什么情绪。 邵乐很想去抱抱她,却没敢,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了。 “这我信,我认识你虽然也才三个月,但是真没见过你有什么矫情毛病,背个包怎么了。再说了家境又没法自己选择,家境不同的人不能互相理解也很正常,你俩这叫三观不合。他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他知道个屁,你好着呢。” 滕佳终于笑了一下,“难得你正经起来大道理还不少。” 邵乐佯装得意夸张地拍着胸口逗她道:“我就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哲学家。” 滕佳一斜眼,又忍不住笑出声,看上去没那么低落了,似乎又想起什么,说道:“这事你别告诉我哥啊。” “怎么了?” “我怕他找程驰麻烦。”滕佳坦白地说。虽然被拒绝了,但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给别人造成麻烦,她仍然觉得不太好。 邵乐一听就站了起来:“都这样了你还护着那……” 话到一半觉得自己太激动,又坐下说:“你哥看起来不像会关心别人的事儿啊。” “他就是装酷。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找他说哥我失恋了,他说关我什么事,当时我可委屈了。结果放学以后他把那渣男打了一顿,要不是因为快高考了他就被处分了。”滕佳面上带着隐隐的得意。 邵乐倒是真的意外,“看不出来他还会干这种事,他对你挺好啊。” 滕佳轻叹一声,“也说不上,迁就是挺迁就我的,我碰到麻烦他也都护着我,但是没事的时候就不搭理我了。” “他该不会喜欢你吧?”邵乐凑近了一些低声问。 滕佳像是听了件特别好笑的事,直笑得邵乐不知所措,她才边笑边说:“喜欢我?他就是个机器人,出厂设置里就没感情这一项。这几年我看着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往上撞,他真的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要是哪天喜欢上一个人类,我都要怀疑世界了。” “夸张了啊你,你哥冷淡归冷淡,是人总会有感情的。” “你不信我们打个赌?” 滕佳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俏皮的神情,邵乐见她有了兴致,便也配合地说:“行啊,赌什么?” “要是他毕业之前喜欢上谁了,我就……” 她还在想着赌注,邵乐快速接道:“以身相许?” 滕佳瞪着眼狠狠拍了他一下,“我刚失恋你这么占我便宜不道德啊。” “你对他有信心还不敢赌个大的?反正程驰也不喜欢你。”邵乐一歪头假装不服地瞪回去。 滕佳嘴张了半天,又去敲邵乐的头,“你这人怎么这么嘴欠呢。他谈不谈恋爱我也不用搭上我自己吧?” 邵乐抱头躲闪,举手表示投降,“我开玩笑呢,您说。” 滕佳仰着头想了想,说:“那就,答应你一件事,不许太过分。要是他到毕业都是单身,那你以后就一直给我写歌。” “没问题啊。哎不是,毕业了还写什么歌啊?” 滕佳一脸嘚瑟,“我以后可是要当著名歌手,给我写歌是你的荣幸。” “那必须荣幸。那我现在有荣幸请巨星喝个奶茶吗?” 邵乐像邀请舞伴似的伸出手,滕佳也故意做作地把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弧线,搭在邵乐手上。左手夸张地做出一个撩头发的动作,扎起来的马尾往后一甩,昂首起身说:“走着。” 第15章 暴雨夜 大风是突然刮起的,簌簌落了一地枯叶。学校服务区还有不少人逗留,周五夜晚忙碌一周的学生们难得放松,顾不上天气的变化。 程驰刚才一出门就告诉奚敏明天开始可以恢复上课了,等他踏进宿舍才收到她的回复:“好的程老师。” 最初他觉得这称呼不错,现在却觉得有点微妙。这词可亲可疏,他不知道奚敏表达的是哪种。现在问她似乎为时尚早,真问出口了她也许会尴尬。 程驰着实疑惑。这要是换了旁人,他的殷勤怎么也不至于换不到一丝反馈,可奚敏好像真没往别的方面想。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奚敏的。初见时她弹琴的样子认真笨拙,长相也说不上惊艳,可她略带清冷的气质就是引得他多看了几眼。 后来相处,发现这种冷也只是表象。她与滕佳看他的眼神都很直接,不同的是滕佳的直接张扬而热情,而奚敏的直接里有种孩子气的懵懂和干净。她的冷就是来自这种干净。 看似是简单的姑娘,认识了这么些日子他仍无法定义奚敏。那天在图书馆,他话说得含糊,真正想表达的那句是:“我怎么才能了解你?” 此前的好感隐隐约约,乍然隔了两周,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想见她。 刚才瞥到滕佳问出第一句时露出的忐忑,他下意识想到奚敏。如果站在面前的是奚敏,他会怎样? 从未主动过的他竟也在想,只要她有分毫愿意往前迈一步的意思,剩下的交给他就行。然而这姑娘连半点暧昧也没有,叫他很难开这个口。 * 送滕佳回到宿舍楼下,邵乐仍站在楼下看着。直到楼梯间的灯一层一层亮起,那身影停在五楼,开门,进屋,关门。 邵乐转身,打电话给汤禹舜叫他出来喝酒。 汤禹舜是知道邵乐今晚出来干什么的,一见到他忙问:“怎么样?成了吗?” 邵乐摇摇头,向老板要瓶起子。 “那你有没有趁此良机跟她表个白?”汤禹舜拿起老板扔在桌上的瓶起子边开酒边说。 “这时候表白我成什么了?趁人之危?趁虚而入?趁火打劫……” “停停停,总共会这么几个成语还在这儿臭显摆。我可跟你说,这个时候人心里是最脆弱的,表白成功率比平时高出……” 汤禹舜倒着酒说得兴起,泡沫哗哗淌了一桌子。邵乐嫌弃地拎着椅子往后退了半米远,在旁边桌上抽了好几张纸揉成一团扔在湿漉漉的桌面上。 汤禹舜把桌子擦干净,继续道:“那反正你俩都没成,你跟我说说呗,滕佳喜欢那男的谁啊?” “那是人家私事儿,她连纪云生都不想说,你也甭问了。”邵乐挪回到桌前。 汤禹舜挑了挑眉毛,“哟,连她哥都不肯说,就跟你说,那说明人信任你啊。” “可能吧。”邵乐一口喝掉半杯。 汤禹舜也赶紧喝了一大口,打了个响亮的嗝,“我跟你说啊,这追姑娘可有学问。你要真喜欢她,爸爸愿意总结多年经验给你制定个计划。” “拉倒吧你丫追到过谁啊?我绕着你多年失败经验避坑还差不多。”邵乐不屑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得好,失败是成功他妈,爸爸和妈妈的结合就是为了给你铺出一条金光灿灿的成功之路。” 汤禹舜又举起酒瓶,邵乐警觉地往后靠了靠,“别给我出馊主意啊。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至少能经常见见面说说话,真追了,万一朋友都做不了……” 他真是这么想的,她跟程驰看来是没戏,一段时间里她多半也没心思去喜欢别人。纪云生这个物种不作数,眼下他就是滕佳身边最亲密的异性了。 “真爱就是不能放弃。”汤禹舜语气夸张,“你看啊,你就这么着,不断释放你的爱意,让她默默习惯有你在身边对她好。这说不准哪天滕大小姐眼一瞎,一回头,嘿,看到你了。” 沉闷的空气中只听得汤禹舜一声惨叫,忽然间电闪雷鸣。屋外的学生们奔跑起来,多数人都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回到了宿舍。 * 立冬之后缠缠绵绵下了两周的雨,但还算是给了人一天天冷起来的心理准备。昨夜的暴雨就不太温柔了,在半夜转成了雨夹雪,一夜间气温骤降,有早课的学生叫苦连天。 张舒瑜和关珊都耷拉着脸,早课是没有,不幸的是赶上今天十点钟小考,只好七点过来抢琴房。 张舒瑜这时候有点后悔没像奚敏和于静文那样提前练好。虽然出门时奚敏也已经起床背单词了,但这还没叫人适应的大冷天里不用一早出来吹风,还是比她们强些。 可能是临时抱佛脚的人太多,二楼的琴房已经被占满了。不过今天还算幸运,管理员给了她们一间钢琴系的大琴房,两个人可以一起练。 张舒瑜打着哈欠转动钥匙,才发现门并没有锁。一开灯,屋里竟然是有人的。 那人躺在用琴凳和两张椅子拼成的“床”上,身上搭着件外套,兜帽盖在脸上。大概是被张舒瑜的惊叫吵醒,那人动了动,掀开外套缓缓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她们。 张舒瑜张着嘴,看着那人揉了揉头发站起身,披上外套朝门口走来。眼睛依旧是半睁不睁,顺手拉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见她们俩杵在门口不动,他微皱了眉侧身走出去,肩膀蹭过张舒瑜的头发,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直到看不见他,张舒瑜往门上一靠,长舒一口气,一脸幸福地对关珊说:“他刚才好近啊!也不知道他昨晚用的是哪台琴,今天考试肯定会很顺。” “这是谁啊?”关珊问。 “纪云生!” * 昨晚大多数人都逃过了这场大雨,纪云生不在这大多数里。 雨下起来时他照例在练琴,思绪也照例不知飞去了哪里。其实他很少真的在想什么,弹琴时常常像梦游似的。有时恍惚闭上眼,会产生一种正飘起来看着自己的幻觉。 昨晚他也是这样出着神,直到闹钟响起才听见外面的雨声。他走到窗前,发现那雨已经下成一道白幕,窗外没有一个人影。 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这雨是要下到早上的。他在窗前站了会儿,突然意识到在这世上,没有会给他送伞的人。或许也有,说得再准确些,这世上没有他愿意去麻烦的人。 正常人这种时候多半会找室友吧,而他的室友……程驰估计巴不得外面下的是开水;杨赫与他根本不熟;黄峻一大概是会来的,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十点半把别人叫出来送把伞的程度。 乐队那三个乐手只能算认识,赵长安他相对熟些,可叫他们来送伞总有点怪。滕佳想来懒得干这事,骤然降温的暴雨天,她这么怕冷的人说不定已经进被窝了。 活了将近十八年,纪云生第一次发觉他是真的没有朋友。不过谁说人一定要有朋友?他不在乎。 坐回到钢琴前,他打算用弹琴来打发时间。再漫长的雨也总有停的时候,他只能等。 一旦知道在下雨,雨声就变大了,砸在地面和金属栏杆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琴房在雨声的包裹中像一艘将要倾没的船,雷声震得他耳边久久响着回音,他不知为什么刚才自己一点也没察觉。 雷雨天适合贝多芬,D小调17号奏鸣曲相当应景,他又闭上了眼睛。弹得烂熟的曲子,此时和雨声的节奏卡得严丝合缝。曲子被命名为《暴风雨》的确很贴切,不管从哪个角度。 高一那年夏天他与滕佳一家人去英国旅游时一起去看了场莎剧,正巧就是《暴风雨》。 莎士比亚年代的英文,对那时十四岁的他们比文言还晦涩。滕佳听不懂,在剧场里睡着了,他也听得一知半解。后来看到文本,才把当时舞台上的情景对上号。 现在再弹这首曲子,他又想起了戏里那些矛盾:依赖还是自由;恨还是同情;愤怒还是宽容。他喜欢莎士比亚对矛盾的解决方式——不解决。 那么多人的生活都一团糟,有多少矛盾是真正能得到解决的?他早已经习惯矛盾存在于他生活里,从来没试着去挣脱。他当然表达过不满,但他无法逃离。 内心的暴风雨从未停歇,习惯了就成了背景音乐。日子可以平静,他和父亲也可以假装和平。 “有的音乐单听也没那么动人,配上合适的场景一下子就让人懂了。”纪云生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多月前奚敏对他说的这句话,他现在有点明白了。 从前对他来说,弹琴就是弹琴。一开始不得不弹,后来慢慢成为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就在刚刚,他发现这是他独处时最自在的一件事。 人类不是非得在人类中寻找友情。被迫弹了十四年,如今才意识到这世上唯一与他相互理解的竟是他的琴声。有那么一刻,他对纪胜民生出了些许感激。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要变小的意思,他弹完最后一个音,合上了琴盖。 他不打算回去了,在这里对付一夜也好过冒着大雨回到那个不欢迎他的地方。可这样大的天地间,除了音乐中这小小一隅,哪里又有欢迎他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Sonata No.17 in D minor, Op.31 No.2 -“Tempest” 纪云生版本参考 Wilhelm Kempff能看到这里的读者真的非常感谢了。 我的男主是个非常孤僻又慢热的人,但我很爱他。 所以明知道会多数人可能会没耐心,我还是决定按照他的节奏来走。 觉得太慢了看不下去的人我十分理解,感谢你来过。 如果还有人能看下去,那么再多一句感谢,替他。 因为是你陪伴了一个找不到与这世界连接的少年慢慢看见了色彩。 第16章 两个世界 这段时间,程驰的世界骤然安静。起初他还担心滕佳继续纠缠,但她好像就此放弃了。 几天之后学生会为了圣诞演出开会时他听到些闲言碎语,似乎有人把那晚台球厅的事传了出去,话说得不大好听。 一个民乐系师姐当笑话的模样告诉她朋友:“那个小姑娘好像赖了程驰蛮久的,听说还缠着纪云生。今年新生真的不得了哦,一个个什么都敢。” “程驰不是很少直接拒绝的嘛?” “所以说啊,那女的是有多招人烦,程驰脾气那么好的都怼她了。” 程驰脚步停在门口。那天他自认为很有耐心了,只是为了跟她说明白,找了个不太友好的借口。谣言这回事他清楚,流传的版本往往都夸大其词,但这次他也没想到他的拒绝会让人这样议论她。 “是不是特别丑啊?”那朋友笑起来。 “不知道啊,蛮有钱的好像。程驰也是有脸不会用,找个有钱的学费都不用贷款了,少奋斗多少年。” 这话就过分了。程驰故意咳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进教室。那两人立马噤了声,却还偷瞄着他。他只当不知道,坐在了管弦师哥江舫旁边。 江舫瞟了眼那两个人,低声问道:“又被表白了?” “听她们瞎说。”程驰尽量没沉下脸。 会后他与江舫一起去琴房,刚走上三楼便见滕佳与纪云生从322出来。她显然看见他了,面色稍一凝,拽着纪云生的胳膊直着眼睛经过他身边,走到了另一端那间旧琴房。 江舫回头望着他们的背影,诧异道:“纪云生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他妹妹。”程驰若无其事去开门。 这两人的关系他总觉得不清不楚,纪云生的态度说淡也淡,但已经算是非常纵着滕佳了。青梅竹马这词多少蒙着点别的色彩,他不大信他们真的没什么。 那天因为排练小型室内乐,他直到六点多才看见奚敏问他上不上课。自他告诉她可以恢复上课之后天气一直不好,奚敏好像也在忙别的,所以上周只来跟她练了半个多小时。 他忙回道:“不好意思,下午一直在跟师哥排练没看手机。你在哪儿呢?请你吃个饭赔罪吧。” 奚敏没过几分钟便回他说:“在琴房,我看到你们排练了。赔什么罪呀哈哈哈,你是老师我以你时间为准嘛。” 他下到二楼,在左边的一间琴房找到了奚敏。她没听见敲门声,弹着琴点着头,隐约还听见她断断续续跟着在哼。 他发了条信息:“回头。” 她低头看凳子上的手机,回头对他笑了一下,摘了耳机过来开门,“你还没走啊?” “弹琴咋还戴耳机呢?听得见自己琴声么?”他笑着进去。 “跟着弹啊,我自己弹找不到感觉。” 他拿起一只耳机听了一下,里面放着肖邦A小调圆舞曲。 “怎么开始练这首了?” “觉得很美啊。”奚敏坐下来,“听起来还以为很简单,结果左手大跳老是找不到。” 他从前也觉得这首很简单,后来在一次比赛中著名钢琴家黄裕华说他表达不到位。那时年纪小,这两年他才发现他所谓擅长肖邦只是擅长肖练而已,对他来说更难的反而是圆舞曲与夜曲。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差在哪儿。 “现在找到了吗?”他笑道。 “就这么几个和弦,我练了一下午,现在跟得上了。可能还是慢慢的曲子适合我,那种快速练习曲手指老打架,一弹就焦虑。”她抿着嘴唇望着他,像在征求同意似的。 他嗯了一声,“那弹你喜欢的就行,弹琴弹得自己不开心犯不着。” 她好像松了口气,笑着背过身去收拾琴谱。 刚走下楼梯没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师哥,这么巧。” 程驰回头一看,汤禹舜、邵乐和赵长安正从楼上下来。他停住脚步笑道:“你们排练呢?” “昂,有俩先跑了,我们仨改改编曲。你俩干啥?约会呢?”汤禹舜调侃道。 “是啊。”程驰佯装玩笑地试探。 奚敏皱眉笑着推了他一下,“程老师教我弹琴呢。” 这语气撇清得急,程驰分不清她是不好意思还是不乐意。 “程老师这收费不低吧?”汤禹舜跳下台阶,“将来师姐说出去那可是师承著名钢琴家。” “都是朋友收啥费。”程驰说着,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个主意。 服装店兼职的收入一般,每周只能出去弹两晚的琴,他基本攒不下钱。琴谱贵,演出和比赛需要礼服,社交应酬也是笔开销,他不想显得太寒酸。如果能在外面教教课,赚得肯定是比现在多点儿。 音乐学院少有人家境不好,像纪云生和滕佳那种人绝对不会理解他的生活。 出来的路上他不经意似的问奚敏:“你家里还有人学音乐吗?” “没有啊,我爸都五音不全。”她转头望着他笑。 “那幸好你没继承。”程驰也笑着,语气随意地打探,“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大学老师。” 还好,并不是够不上的程度。 “他俩都是吗?” “对啊,我爸教高分子材料,我妈教生物医学。两个理科生,我真的一点都没遗传,我妈说我是捡来的。” 她碎碎叨叨,又带了点委屈,模样挺好玩儿。 程驰放心下来,这种家庭的姑娘通常物质要求不高。奚敏看起来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单纯是真单纯,也懂事。与这样的姑娘在一起也许日子平淡,但应该挺安稳。 * 滕佳的奶奶今天过寿,纪云生被她拉着一起去了。 麓公馆原本是她奶奶娘家老宅,现在成了一家意式餐厅。 红砖老洋房还是当年气派,里面的灯具和彩窗都是几十年前从威尼斯布拉诺运回来的。古铜灯枝上长年垂着槲寄生,灯一开,那些水晶玻璃上便映出暗暗的绿色。 七十岁寿宴本就是大事,滕佳奶奶又是名门出身,今天到场的名流不少。桌子在一侧排成一圈,但只有老人们落座。年轻名媛公子们端着酒杯四处走,厅中央有人在跳舞,显然没当自己是来祝寿的。 纪云生照例窝在角落里,无聊地听着那些人攀谈。 谁与谁家要结亲,谁又要拓展业务,谁家孩子要出国读书,谁家孩子又要回国接手企业。滕佳与人聊得敷衍,说了句“我去看看我哥哦”,脚步声便冲这边来了。 她把手里的盘子往桌上一放,提着裙子坐下来,“不吃不喝的你修仙啊?” 他拿了只朗姆蛋糕,问道:“人家给你介绍男朋友你怎么跑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优越感,要秀就明着秀,装什么装。”滕佳咬下半块杏仁饼,补了句,“长得还丑。” 纪云生瞥了眼那个人,看不清,不过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还塌着背,不看脸也知道滕佳瞧不上。 他嘲笑一句:“难怪跑来我们宿舍看程驰,全在你点上。” 滕佳难得没呛声,埋头吃了几块点心,听到音乐转了首华尔兹,拉他道:“陪我跳舞。” “不会。”他坐着不动。 “你骗鬼,转圈你不会?”她生生把他拽起来。 她家人都在,他没再拗,任她拖着过去,懒懒把手搭在了她腰上。她也没有好好跳的意思,发着呆有一搭没一搭踩着拍子。 纪云生有点强迫症发作,“要跳至少跟上节奏吧你。” “随便跳跳你也这么烦。”她不悦道,“心情不好陪我玩一下嘛。” “你能有什么事心情不好,天天就知道吃。” 她眼一瞪,“幸好我不喜欢你,不然要被你气死。” “幸好我也不喜欢你,不然要被你烦死。”纪云生回嘴。 她面上闪过的一瞬间失落让他差点多心,但她突然低下头,问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烦人啊?” “你自己不知道么?每天吵死了。” 嗓门大,频率高,一群人里最亮的声音一定是她。从小他最怕她闹起来,有时噩梦里都是她在哭。 “哥。”她很少用这么正经的语气叫他,“如果是你的话是不是绝对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 纪云生又疑虑起来。从前有人开过他们玩笑,她一直特别不屑。两个人好像都从没把他们的关系往男女上想,她这么认真一问,他倒不知该不该回答。 “你今天怎么了?”他问。 她抬头看着顶上的槲寄生,“如果能带喜欢的人来这里就好了,有人说在槲寄生下面接吻会得到祝福。” 周遭还是很吵,他听见滕佳的奶奶在说滕佳以后嫁人她要亲自操办。周围老姐妹们附和着,怀念起当年那些晚宴。 “你又喜欢上谁了?你奶奶急着把你嫁出去呢。”他说。 她摇了摇头,突然把额头抵在了他胸口,“我以后嫁人你要给我准备嫁妆哦,你是我娘家人。” 他无奈地推她起来,“嫁得出去再说吧,谁敢娶你?” 她望向门口那架装饰用的旧式钢琴,发了会儿呆,说道:“总有的吧。” “那个人上辈子干了多少缺德事。”纪云生这么说着,见她反常地没跳脚,又道,“是应该准备份大礼,感谢有人把你捡走。” 她还是没答这话,又把他拉到餐台旁,重新拿了个盘子盛着海鲜饭说道:“饿死了,不知道怎么这么饿。你们机器人是不是都不用吃饭的?” 纪云生没吭声,拣了些柠檬塔和栗子酥随她坐回去。 今天她安静得奇怪,如他不爱观察人都觉得她好像有心事。他想起下午见到程驰和江舫时她拽着他走过的样子,上次在KTV她还总找程驰说话,今天倒像不认识。 “你跟程驰是不是怎么了?”他问。 滕佳嘴里塞着饭瞪他一眼,含糊了句什么。过了会儿她说:“我干嘛非要找个你讨厌的人啊?” “你什么时候管我喜不喜欢了?” 她又不回答了。 第17章 首演开天窗 圣诞演出对南音学生来说重要程度堪比年级音乐会,没了曲目限制和成绩压力,这是他们最放飞的演出场合。 乐队早早报了名,新歌的排练也紧锣密鼓进行着。 填表时邵乐和汤禹舜临场一合计,给乐队起了个十分中二的名字叫“4 Knights”。纪云生和赵长安私下里说这名字特别傻,但已经报上去了,再计较这个好像太晚。 滕佳曾抗议过名字里没有她,汤禹舜认真解释道:“您看咱这暗含的寓意,骑士守护谁啊?当然是咱主唱小公主。” 歌词是滕佳写的,排练中改动了数次。内容没什么营养的情歌,他们都觉得有点俗。但纪云生表示无所谓,其他人也给不出更好的意见,只好将就这么用着。 滕佳音域是高,嗓子也亮,但终归实打实的专业训练就这么几个月。一到高音便扯着嗓子喊,闹得汤禹舜叫她人间唢呐。 演出前两周他们在琴房碰见正上楼的奚敏,滕佳开心得不得了,央着奚敏陪她排练。奚敏脚步僵在楼梯上,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看起来有点为难。 纪云生看看时间,估摸着她多半是约了程驰练琴,故意说了句:“滕佳唱歌气息不稳,你比较专业,有空的话来指导一下吧。” 奚敏怔怔哦了一声,发了条信息便跟他们上了三楼。 那天听滕佳唱完,奚敏拿着个小本子仔仔细细跟她讲问题。滕佳坐在那儿乖乖听着,这样子让纪云生想起小时候经常在屋顶上看见的一只表情严肃的虎斑猫和一只眼睛圆圆的小白猫。 这事儿纪云生觉得挺不寻常。这丫头平时谁的话也不大听,连她爸说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奚敏说什么她倒是听得认认真真。 后来奚敏又来过两次,从气息到咬字认真说了个遍。滕佳本来就跟人熟得快,对她的称呼很快从“师姐”变成了“敏姐”。 在纪云生眼里,奚敏跟这个“姐”字完全不搭边。看起来明明和滕佳一样是个小女孩,怎么也不像比他还大上一岁的样子。 平安夜的傍晚,滕佳紧张得在化妆间里坐立不安。从前上台都是在合唱团,现在一个人唱,她生怕出什么岔子。 昨晚的彩排原本还不错,但她还是担心乐队的第一次亮相,一下来就问陪她彩排的周祯:“要是明天唱砸了怎么办?” 周祯常在酒吧唱歌,这种乐队演出她压根就没当回事,特别诚恳地安慰滕佳道:“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没事。” 这话一说,滕佳更觉得自己一定会失误了。 七点三十三分,五号化妆间的另外两组演员都已经出去候场,隐约能听到开场的合唱已经开始了。即将上台的气氛渐浓,滕佳感觉自己呼吸也渐渐闷了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一直塞着耳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纪云生突然睁开眼抱怨一句:“你能不能别转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把羽绒服一披,出门透气去了。 拐了两个弯出来,推开小门,冷风直往里灌。剧场保安坐在台阶上抽着烟,转头见她出来,笑道:“现在只有几度咧,你们小姑娘穿太少了,不要冻感冒啰。” 她裹着羽绒服抖抖索索地点头。演出的裙子太单薄,站在这里是有点冷。外面空气是清新些,但呼吸着冷空气不比在屋里舒服,她待了几分钟便老老实实钻回了室内。 厅那片的掌声响起,一群人下台的脚步声踩着木地板零零乱乱,估计合唱团下来了。滕佳想起奚敏答应一结束就来陪她,赶紧缩着袖子往回走。 再过一个转角就是化妆间,她突然听到一个女生叫道:“程驰学长!” 她步子一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却没听见程驰回答。她正想探头看一眼,又听那女生问:“你还有两组就要上台了吧?” “是啊。”程驰说。 昨天彩排她看见了,程驰跟四个管弦的师哥有节目。要上台了还不赶紧走,让师哥等着你在这儿跟小姑娘聊天,丢了学校的规矩。 “加油啊,我会在下面看的。”女生说。 “谢谢。” 滕佳听见程驰往舞台方向的脚步声,正准备走,却听女生又叫他:“学长。” 磨叽什么啊?演出完有的是时间让你缠着他。滕佳不耐烦地踏着脚,后台那小门关不严实,站久了还是有点冷。 “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程驰没说话,但滕佳猜他点头了,因为那女生又问:“谁啊?” 上一次,程驰只说他有喜欢的人,难道是追到了?也好,这样她就彻底断了念想,本来还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原来…… “那儿呢。”她又听到程驰的声音。 “奚敏学姐?” 滕佳的心被这几个字重重砸了一下。她不自觉地探头望去,看到了化妆间前的三个人。 说话的是她同届美声的江薇,对面的程驰搂着一个女生的肩,脸被挡住了。但她用不着再看,合唱团的白色长裙和编到一侧的褐色长卷发告诉她,那正是奚敏。 滕佳感到自己在发抖,大概是太冷了。 她下意识往外跑,仿佛忘记了外面更冷的事实。只要离开这里,后面的话她便听不见了。 * 奚敏的惊愕不亚于滕佳,但她见江薇的神情,大约明白此时的状况。待江薇一离开她就闪到了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拿我挡桃花,万一她出去瞎说别人会误会的。” “对不起。”程驰退了一步笑道,“被误会是我女朋友很丢人吗?” “不是丢人。本来没什么事,被别人说闲话多不好。”奚敏说。 程驰注视她几秒,然后一笑,“嗯,下次不会。我先去候场了。” 她点点头看他离开,推门进了化妆间。里面一片安静,纪云生和赵长安都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邵乐跟她打了个招呼,问道:“看见滕佳了么?” 她茫然摇头,“她这个时候还出去?” “估计紧张了,说是出去透透气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邵乐无奈地看了一眼时间,又坐下了。 第二组上场的四个弦乐演员走进来,开始收拾乐器。没一会儿,唱美声的男生也回来了。 奚敏与他们不算太熟,一个人坐在化妆镜前,不时看眼手机,心不在焉地听邵乐与汤禹舜聊天。 等到化妆间又只剩下他们五个人时,邵乐拨起了电话。他连打好几个,皱着眉放下手机,“我去,不接。” 赵长安突然开口道:“还有四组。” “啥?”汤禹舜问。 “这个节目结束之后还有四组就到我们了。”赵长安说。 奚敏算了算时间,加上串场和互动顶多还有四十分钟,滕佳出去得也太久了。 纪云生睁开眼睛,冷不丁说了句:“出去找找吧。” “行,我和舜儿出去分头找。你们留在这儿看情况,要是她回来了就给我们打电话。”邵乐说。 纪云生点点头,屋里一下子只剩三个人。他戴着耳机,手上不停在打字,看起来在跟谁发着消息。赵长安也在看手机,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奚敏有点尴尬,只好试着给滕佳打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 就这样沉默了十几分钟,汤禹舜一个人气喘吁吁回来了。 “边儿上都找过了,问了好多人,有人说看到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我找了她室友回趟宿舍看看,邵乐再去学校后面找找,看是不是去买吃的了。” 纪云生摘下耳机,突然问奚敏:“你也会唱吧?” 奚敏“啊”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思,赵长安却好像立刻懂了,“这首歌你听过几遍,如果要上台了滕佳还没回来,你能不能暂时替一下?” 她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第二段的歌词我都记不清。” 赵长安把打印出来的曲谱和歌词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一看第二页,又摇头道:“后面副歌还有变化,我没唱过,这样直接上台不行的。现在还有三个节目,说不定滕佳马上就回来了。” 纪云生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她经常不上心,重要的事情忘了好几回,高考都能睡过头。她能回来最好,但我们不能没准备。” 一旁的汤禹舜听他们说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不是,什么意思啊?” 邵乐正好推门进来,众人看向他,他摇了摇头。 赵长安解释道:“我们现在要做两手准备。如果滕佳回不来,就让奚敏替她唱。” “那怎么行!”邵乐急道。 “这是乐队的第一次演出,你如果愿意开天窗,我是无所谓。”纪云生往后一靠,看着邵乐。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 见没人再反对,纪云生起身拿过奚敏手上的谱纸,问她:“第一段和副歌你给她讲过,应该还记得吧?” 奚敏点点头。这事情她始终觉得不合适,但如果滕佳真的不回来,他们这么多天的排练就浪费了。 “那就行,后面我们再想办法。”纪云生示意大家围过来,“奚敏唱的话第一段副歌之后需要做一些改动。现在还有二十分钟,到最后都等不到滕佳我们就只能上台看默契了。” 第18章 替补主唱 滕佳不太理解自己在哭什么。程驰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真要哭当晚就哭了。 认识程驰没多长时间,她觉得说不上喜欢他到什么地步。这些日子刻意回避,每天咋咋呼呼找事做,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么一看,她比想象中在意。 明明在听到他有女朋友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怎么就偏偏是奚敏呢? 这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一点儿也没觉察。程驰不像要故意隐瞒的样子,今晚对江薇他承认得挺大方。 他们两个看起来挺般配的,如果他们开心,她作为奚敏的朋友也只能祝福了。可是为什么偏偏在演出之前让她知道这种事? 对了,演出! 滕佳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桌腿上疼得发麻。她揉着膝盖摸出手机一看,三十多个未接来电。每次早早关静音都没好事,上一次是差点错过高考。 她看了眼时间。演出七点半开始,他们第九个上台,现在八点二十三,跑回去应该来得及。她顺手抹了把脸,也不管妆有没有花,拖着仍然生疼的腿一瘸一拐往剧场跑,边跑边给邵乐回电话。 “快接啊。”滕佳急得喊出了声,邵乐的手机却始终无人接听。 她又给纪云生打,手机里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如果赶不上,他们会想办法把节目往后调吗? 不管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回飞奔,跑进后台时前厅响起一阵掌声。她冲进化妆间,里面空无一人。 出去找她也不说留个人守着,丢了东西怎么办? 她又拨了邵乐的电话,震动声从桌子下面的一个包里传来。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主持人的报幕:“让我们掌声有请4 Knights!” 滕佳脑子一片空白,慌忙往侧台跑。掌声渐收,音乐响起,她在台口停下了脚步,怔怔看着舞台中央。 那里站着奚敏,还是那身白色长裙,刚才编起来的头发散下来披在身后。 短短的前奏结束,奚敏开了嗓。 主唱,主唱应该是这样的。今天这首歌奚敏应该是第一次唱,却能把她练了一个多月还唱得单薄的俗套情歌唱出这样的质感,她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在KTV时她听过奚敏唱歌。那时音响不好,大家都是随便唱唱,她没想过她们的差距有这么大。 第一段副歌结束,紧接着是一段钢琴间奏。滕佳恍惚觉得哪里不对,这段旋律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看到奚敏转过身背对着观众席,头侧着看向纪云生。鼓点和贝司突然加入,人声又响起来,却不是奚敏,第二段主歌换成了英文说唱。 几年前她就听到纪云生塞着耳机小声唱过,却没想到他真的肯在台上唱。 “你说你不写词的。”她眼前又模糊了。 她写的词纪云生连改一改都懒得,换成奚敏他就愿意做这么多。人人都偏爱奚敏吗?给了她程驰,连哥哥也要对她更好。 乐队的名字现在听起来像一句讽刺,所谓的守护是守护谁?没有一个人等她,主唱是谁好像根本不重要。 * 演出很成功,但五个人回到化妆间时情绪都不太高。 汤禹舜算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拍着纪云生说:“师哥,真可以啊。” “临时瞎写的,冒险了。”纪云生敷衍了一句,又转身谢过奚敏。 奚敏有点晃神,刚才舞台上的纪云生像变了个人,平时沉默的他一开唱便有了另一种光芒。他唱完最后一句望向她的眼神让她突然心慌,差点忘了接副歌。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她连这心慌的来源也分不清。 “刚刚还回了我电话现在又不接了。”邵乐突然说道。 奚敏回过神,见邵乐还在打电话,也翻出了自己的手机,滕佳没有回复。她犹豫着问道:“我们要不要再一起出去找找?” “你去她宿舍看看,她不在就先回去吧。我们四个再分头找找。”纪云生说。 “我跟你们一起……” 纪云生打断她,“不用,分开找比较快。如果她就在学校里,我们四个就够了。如果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你一个人跑出去也不安全。我先去找保安调监控。” 他说完背起包出了门,四个人对视一眼,沉默着开始收拾东西。 平安夜,宿舍区一片安静,只有零星的灯光,大部分人应该还在剧场。滕佳的宿舍里黑着灯,奚敏敲了许久的门,又打了几个电话,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没找到滕佳,也没收到其他人的消息,奚敏只好先回了宿舍。她发了会儿呆,卸完妆,正准备问问纪云生那边的情况,她的室友回来了。 于静文还没进屋就朝里喊:“美女主唱,怎么加入乐队了也不说一声,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啊?” 奚敏突然一阵慌张,关掉了手机屏幕。加过纪云生微信之后其实从没说过话,对话框里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她转身看到她们进来,解释道:“我是演出前二十分钟才临时顶替的,原来的主唱突然出了点状况。” “你居然认识纪云生也不说。”张舒瑜边换鞋边说。 奚敏又一阵心慌,“他很有名吗?” 其实此前听到郭靖调侃,她隐约知道纪云生的名气。可这学期之前她真的从没听过他的名字,钢琴系她只知道一个程驰。现在若不是碰巧选了同一门课,她大概依然不认识他。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咱学校有个巴赫之神?”于静文拆着头发上的卡子说。 奚敏惊掉下巴,“纪云生就是巴赫之神?” “不然呢?” 是,这问题挺傻,她早该猜到的。那个秋天午后悬停在光里的音符让她震颤,如果纪云生不是,她想不到还会是谁。 张舒瑜换好鞋,过来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进学校也有一年多了,我拜托你除了埋在书堆里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大学生活得丰富多彩啊,咱学校还是有风景的。” “她恐怕是眼里已经有了风景,就看不见其他的风景了。”于静文笑道。 “什么风景啊?连纪云生都不稀得看?”张舒瑜转向于静文。 于静文咳了一声,“你交待交待跟程驰到底什么情况?别跟我说是老师,我不信。” “我去!钢琴系两座大山全在你手上?你给我解释清楚了。”张舒瑜环住奚敏的脖子。 奚敏推着她,“真的想多了,程驰就是教课而已。” 张舒瑜仍然不放过她,“那纪云生呢?” 这个还真不好解释。她与程驰的关系很明确,但纪云生跟她真说起来只是认识而已。选修课同学?朋友的哥哥?这么说也太麻烦了。 “你看到了嘛,就是乐队键盘手。”她找到一个简单的说法。 “那谁找你顶替的?”张舒瑜坏笑。 奚敏声音弱下来,“纪云生。” 张舒瑜总算放开了她,“哎呀不错不错,我们小木脑壳不鸣则已,一开张就是两个男神。” “真不是!”奚敏冤得很。 “行,不是。”张舒瑜又把头凑过来,“那你悄悄告诉我你比较喜欢哪个呀?” 这回奚敏也觉得自己脸红了,张舒瑜话一出口她脑子里就浮现出纪云生在台上那个眼神。 她有点心虚,强转话题道:“你刚才说两座大山,他们两个到底谁弹得好啊?” 张舒瑜“切”了一声,站直了身子好像认真在思考。 半晌她答道:“这还真不好说。以前附中的时候程驰就是单挑全校的水平,当时还赢过大三师哥,大神肯定是大神。纪云生嘛……不清楚了。不过他那巴赫之神的称号是江舫给的,江舫你总该知道吧?” 奚敏点点头。这名字她还是熟的,学生会主席,校乐团小提琴首席,纪云生居然能得他这么高的评价。 张舒瑜继续说:“而且他考进来的时候是双第一,你知道有多变态吗?就是一个文化分能上综合类985的人专业成绩比附中的学生还好。嘶……这么一分析好像纪云生比较强哦。可惜了。” “啊?可惜什么?”奚敏问。 “他们说他可能毕业以后就不弹琴了。哈,所以嘛,在学校争这个没用的,最后赢的不还是程驰。” 奚敏的手机突然震起来,吓了她一跳,赶紧跑到洗手间接电话去了。 电话正是程驰打来的,她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一句:“圣诞快乐。” “明天才是圣诞节。”奚敏说。 “怕你一会儿睡着了,这样我不就是第一个祝你圣诞快乐的?” 程驰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奚敏也不禁微笑起来。 她用手抹了抹起雾的窗玻璃,看见远处的钟楼下有几个学生挥舞着烟花棒,她有些失神,那些火花与路灯一起在她眼前变成了跳跃的光斑。 “又不是抢头香,干嘛要第一个?” “为拿你挡枪道个歉。” 奚敏几乎忘了,这一晚上发生太多事,她刚刚才想起来,“那个啊,没事,我又不吃亏。” 程驰笑了一声,“对了,他们主唱怎么换成你了?” “演出之前滕佳不见了。” “不见了?现在呢?” 奚敏一拍脑袋,被于静文她们一打断,她也忘了还没问纪云生这回事,“我得问问他们情况,先不跟你说了。” 匆匆挂了电话,奚敏赶紧给纪云生发消息。几句话打了又删,最终只发过去四个字:“怎么样了?”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快十二点,她已经窝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纪云生终于回了消息。也是四个字:“你先睡吧。” 第19章 滕佳退队 现在的节日越来越没有节日气氛。大概是天太冷,昨夜晚会结束后学生们没有玩闹多久,都回宿舍睡觉去了。没课的圣诞节早上学校里十分冷清,连出门的人都不多。 这个平安夜不是很太平。昨晚奚敏隔壁宿舍的女生前半夜打电话与男朋友吵架,后半夜哭得一屋子都在手忙脚乱地安慰,还打碎了个杯子。 奚敏本来就担心着滕佳,加上隔壁的动静,一晚上没睡好。她的室友们想必也没好到哪儿去,中午一点多她被叫出去的时候张舒瑜坐在床上一脸担忧,“你以后可别跟程驰吵到大半夜,我真不会安慰人。” 她耷拉着眼皮没力气跟她解释,匆匆忙忙裹上围巾出去了。 冬天的空气特别容易让人清醒,冷风一吹,奚敏困意全无。刚才邵乐在电话里语气难得的严肃,看来依然没找到滕佳。 她赶到琴房时里面只有三个人。汤禹舜没精打采靠墙坐着,赵长安拨弄着他的贝司,看起来也没睡好。纪云生坐在钢琴前,手指在没打开的琴盖上无意识地敲着。 “邵乐呢?”奚敏问。 汤禹舜抬头看她一眼,答道:“路上。” 然后屋里又沉默了。 平时他们几个在一起是很热闹的,如今大家才发现,这热闹大半来自滕佳。 要说话痨,其实汤禹舜与滕佳不相上下。但是面对纪云生和赵长安这两个闷葫芦,他总觉得像在对空气讲话。 邵乐没过多会儿就来了,对着他们询问的目光摇头道:“她室友也联系了她一晚上,没人接。后半夜还关机了,周祯差点儿没给她爸妈打电话。” “为什么不打啊?万一回家了呢?”汤禹舜说。 “她要是没跟家里联系,大半夜的她爸妈得多担心。” 纪云生一言不发地开始打电话,众人见他这举动大概猜到他在干嘛,便都这么盯着。 没一会儿,他放下手机,“她妈没接,我等会儿再打。” “昨天你不是调监控了吗?怎么样?”奚敏突然想到。 纪云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剧场那边的保安让我看了化妆间门口的监控,演出前她回去过,没过几分钟又出来了。校门口岗亭说只有校方和警察能调。等到天黑如果还找不到她就报警吧。” “报警?”汤禹舜瞪大眼睛,“不至于吧。” “快失联24小时了,如果不报警我们也看不到校门口的监控。这么拖着万一她真出什么事怎么办?” 纪云生话音刚落,放在钢琴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 滕佳刚回到学校。 一路上妈妈边开车边叮嘱她不许再胡闹,她觉得自己没胡闹。 昨晚突然红着眼睛跑回家确实把爸妈吓了一跳,一开始她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再三追问下她才说是跟同学吵架了。 妈妈听完没说什么,给她热了杯牛奶让她早点睡觉。爸爸心疼女儿,搂着她好一通安慰,安慰了半天又觉得为着同学间的一点小矛盾就大晚上跑回家实在不太像话。 “吵个架多正常,多大个人了还受点委屈就往家里跑,人家家在外地的怎么办?实在有什么事,云生不是也在学校嘛。”他说。 是啊,纪云生也在学校。 爸妈都觉得他虽然不大说话,但从小到大还是很照顾她的。如果他们知道让她哭成这样的人里也有他,会怎么说呢?多半会直接判断不懂事的人是她,毕竟纪云生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好孩子,惹事的从来是她。 顺顺当当活了快十八年,在家有爸妈宠着,在外有哥哥护着,朋友也没少过。滕佳第一次发现,世上真的有不知能跟谁说的事。 昨晚许多人给她打电话。一开始她由着屏幕一直闪,后来手机没电关机了,她觉得挺清静的。以当时的状态她很难在他们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可要是解释,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家一路上她来回想着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每个人她都能理解,也知道自己没法怪谁,她只是委屈。 校门口的枝头上挂着霜,连呼吸都冒着白汽。滕佳先前没发现,天已经变得这么冷了。 走在前面的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拿着快递盒子聊着天,对话飘到她耳朵里。 “我也想说,真的比照片帅多了,我昨天都想魂穿他们主唱。”其中一个女生说。 “主唱也是大二的,合唱团的奚敏。”男生说。 “民声专业第一嘛。以前只听过她唱民歌,没想到还能这么仙,声音好好听啊。”另一个女生说。 “对啊,我昨天就想跟你说,这乐队颜值也太高了吧,都可以出道了。”第一个女生附和道。 滕佳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跑过,离得远了,就听不到他们讨论奚敏了。那个舞台上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啊。 跑着跑着,等她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跑到了琴房大楼。大概还是舍不得吧,她想再进去看一眼。 走近了些,那间排练室里传来鼓声。 从前每次来,她也是先听见鼓声。再近些,隐约还有吉他的声音。演出已经结束了,里面不见得是他们。但她突然升起一丝希望,或许找了她一夜的他们在这里等着她。 她拿出手机,发现昨晚忘了充电,还开不了机。她几步走到半开的琴房门口,怔住了。 赵长安弹着琴房里那把旧的民谣吉他,奚敏跟着他的琴声随意哼唱着,汤禹舜给他们伴着鼓点。邵乐插着腰对赵长安笑道:“你再给师姐升俩调吧,她高音好听。” 汤禹舜是第一个看到她的,鼓声突然停了。邵乐和奚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她,自然地对她笑,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角落里的纪云生沉着脸站起来,“你跑哪儿去了?” 她看着他,头一次连呛他的心情也没有。 见她神色不好,邵乐上来打圆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也是担心你,我们从昨儿晚上找你找到现在。” “是吗?”她语气平平答道。 “你昨天怎么了?”奚敏走过来关切道。 “没怎么。”她没看奚敏,眼睛仍然盯着纪云生,“我就是来说一声,我退出乐队。” “怎么了?为什么退出啊?” 邵乐收住笑,过来像往常一样想搭滕佳肩膀,她躲开了。 “昨天因为我的问题害大家差点误了演出,幸好师姐救场。现在全校都知道乐队主唱是师姐,我唱得本来就不如她,不想回来被人比较。” “我只是临时顶替的,主唱当然还是你。” 滕佳笑了一下,看向奚敏,“没关系,别人又不知道你是顶替的。昨天是乐队第一次演出,师姐已经作为主唱上台了。如果我现在回来,我才是顶替的。” “滕佳……” 邵乐还想说什么,被她打断:“师姐当主唱对你们更好,就这样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邵乐愣了一下,追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他摇着头回来,摊手道:“她说谁都别劝。” “怎么了是?刚才她妈不是说昨儿就是跟同学吵架现在没事儿了么?我们都不提她放鸽子她退什么队啊?”汤禹舜说。 “你在学校出了什么事儿会跟你妈说实话么?”赵长安扔下这么一句,插着口袋出去了。 学校这一学期不再有演出,滕佳退队的事情就暂时搁下了。 那天之后,滕佳看起来挺正常。据邵乐说她除了不肯回乐队之外对他的态度没什么改变,就是在忙着上课练声和复习,不太出来玩了。 纪云生认为这对她来说就不太正常,他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天他就在奇怪,滕佳对奚敏的称呼又从“敏姐”变回了“师姐”。 从开学以来她就每天都找点什么事来烦他,现在一周过去了,她竟然一次都没找过他。但没有她闹,他的日子还挺清净的,既然邵乐说她在认真学习,他觉得也算好事。 配乐赏析上了四个月,每天看一部电影的纪云生已经渐入佳境。虽然还是不主动回答问题,但一旦被问到,再没有答不出来的时候。 圣诞后的这一次是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郭靖让他们用熟悉的曲子为电影段落做配乐练习。 奚敏的状态也不大正常,她不像往日那么积极了,时不时还发着呆。偶尔恰好碰上他的目光,她闪得比触电还快。 纪云生不禁联想到那天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虽然奚敏最后躲开了,后来也没听见什么流言,他还是越发疑惑她与程驰的关系。 教室里无声地放着《七宗罪》中的图书馆片段。 郭靖按下暂停,问道:“结合一下前后内容,如果是你们来做配乐,觉得什么曲子合适?” 奚敏盯着桌面出着神,班上没有人说话。 郭靖向纪云生挑了挑眉,“你说说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宗教感。” “比如?” “巴赫D大调第三组曲。” 身后传来几声笑,郭靖眯起了眼睛,纪云生有点茫然。 “电影你看过吗?”郭靖撑到讲台上,笑容有点诡异。 纪云生垂下头,小声道:“我不看悬疑片。” 郭靖笑起来,“我说你也不像故意逗我,跟导演想一块儿去了啊。奚敏,有没有别的想法?” 奚敏猛地抬头,“嗯……因为黑暗的画面被打破,这时候音乐可能……需要变得轻快一点。” 纪云生皱眉,她说的是五分钟之前的《蓝丝绒》片段。不知道这要是别的学生,郭靖会不会生气,反正这次没有。 郭靖一向喜欢奚敏,见她这样,倒是关切道:“今天没什么精神啊,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她摇摇头说没事,然后便低下头直到下课也没再说一句话。铃一响,她头一回没留下来提问,跑得比纪云生还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uite No.3 In D, BWV 1068:2. Air参考版本 柏林爱乐 第20章 考试周 圣诞晚会之后,程驰一直没再见到奚敏。她说天太冷,想好好在宿舍准备期末考试。 没日没夜练了几天琴后,他开始担心是不是那天的举动在让她回避。虽然她后来说没事,但当时不乐意是显然的。 这天他特意等着于静文值班的时候假借着还书,向她打听奚敏最近在忙什么。 于静文正一个人做作业无聊,见程驰小心翼翼的样子于是逗他,“每天忙着见帅哥呢。” 程驰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她心里好笑,却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休格兰特啊,柏原崇啊,金城武啊。你是不是得给我点好处让我回去劝劝她,别让她被拐跑了?” 程驰听出于静文在开玩笑,于是配合着说:“行啊,一会儿请你吃饭?” “我可不敢跟你吃饭。”于静文摆摆手,把面前的本子推过去,“程老师有空的话帮我把和声作业做完呗。” “小意思。”程驰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声乐系的和声作业对他来说简单得很,何况奚敏的朋友怠慢不得。 于静文趴在一旁,继续假装认真道:“其实啊,我也劝过了,美少年都会老的,还是要珍惜身边人。不过怎么说呢,这也是个好苗头。她以前真看不出谁帅不帅,认识你之后可算开窍了,最近都有心事了。” “什么心事啊?”程驰边看题边故作平淡地问。 “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儿那谁猜得着啊,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前几天还问我见到好看的男生会不会慌,我见到好看的人慌什么啊,又不是见系主任。昨天还在宿舍叹气,我估计她在想跟你怎么办吧。” “是么?” 程驰有点怀疑,他总觉得奚敏见他的样子太过平常。那天的事如果真的让她开始心慌,说不定是件好事。 * 于静文说得不假,奚敏的确有心事,只不过她猜错了人。 这段时间的奚敏时不时想到纪云生在舞台上那个眼神,后来死活想不明白自己的感觉,便埋头在电影里了。 配乐课的期末考试内容是交一部电影的配乐赏析,再选其中一个片段重新配乐,原创音乐酌情加分。她一开始在琴房死磕了好几天,又不想求助别人,只好回宿舍弹吉他。 这么折腾着浪费了快一周,奚敏觉得以自己目前的水平,真做原创搞不好还会倒扣分。班上那么多作曲和器乐的同学,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争不过,于是决定放弃加分项另找曲子。 其实奚敏高估了班上其他人的认真程度,大家都是抱着拿选修课混个学分的态度来的。这学期的出勤率比往年高不少,多数人算算平时分差不多,能及格就得过且过,拿考试这么当回事的可能真没几个。 不巧,纪云生也很当回事。 最近他去琴房,总是坐下来就把手机横过来往谱架上一搁,打开视频关掉声音,随意跟着感觉弹。 他算过,这门课有十人左右全勤。课堂分数他可能比其他人低一些,要想考到前几名,他必须拿到加分。 他现在才知道,从前他自以为不在意排名是因为考第一太容易了。这次不小心选到不擅长的课,课上还有个拼了命的女生,他才算真正有点危机感。 这课说不上多重要,但想到有可能考得比别人差这件事,他心里还是一阵别扭。 纪云生是第一次作曲,没想到看着电影画面,弹得格外顺畅。 前一周录了好几首,总觉得全是钢琴有点单调,想起赵长安主修大提琴,又叫了他来帮忙。两个不爱说话的人效率很高,不到一周就完成了。 录制完的那晚,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不曾见过的得意。赵长安觉得新奇。纪云生不说话时看起来沉稳持重,总让人忘了他年纪比他们都小,这时的他反而更符合一个刚成年的男生该有的样子。 考前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而考试周又好像过得特别慢。 纪云生讨厌钢琴考试的原因和别人不同,程驰的刻意让他很烦。 宋家平喜欢按学号倒着叫人,这使得他总是在程驰之前上台。程驰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非得跟他弹相同的曲子,每次他都被迫听着同学议论。 这一次他技巧选了肖邦降G大调练习曲,奏鸣曲弹的是《悲怆》。宋家平没多作评价,微笑着打完分就让他下去了。 按规定要等整组考完才能离开,纪云生弹完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着。 班上有些同学显然这学期又没好好练琴,错音断奏都算小问题了。上午考完的唐玉琳已经警告过他们宋家平今天脾气不太好。这会儿眼见宋家平脸色越来越差,还没考的学生在台下惴惴不安。 邓昕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的,《月光》第三乐章从两分钟起就频频出错,结束时都快哭了。 她后面是陈雪笛,平时还算稳的她刚用一首A小调练习曲让宋家平眉头稍展了些,莫扎特K570又把他的表情打回了原形。 下午这组能指望的三个人挂了一个,等到程驰最后一个上台,大家都屏息凝神。他是从奏鸣曲开始的,这次竟然没与纪云生弹同一首,而是选了舒伯特D845。 “什么情况?”唐玉琳戳了一下邓昕。 邓昕耸耸肩。 程驰没故意挑衅还真是少见,连宋家平也回头看了纪云生一眼。 纪云生一开始意外地抬头看向台上,旋即想起奚敏曾在课上提过她喜欢舒伯特。大抵就是因为这个。 他冷笑了一声。去年大放厥词说舒伯特太甜美清新没意思,人家喜欢你就开始弹了,弹得还有点潦草。第一乐章渐进生硬,情绪全是砸出来的。 他一直说不准程驰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质量起伏相当大。单说技术程驰真的没有明显短板,他也听到过全曲处理非常好的时候。但有时,比如现在,他就很想问问程驰在狂什么。 漫长的奏鸣曲时间结束,程驰不负众望。 唐玉琳坐直了身子捂嘴对邓昕笑道:“果然程驰也跳白块儿了。” 宋家平会心一笑,摇摇头。 纪云生敲着膝盖数着拍,又无奈起来,争这速度也不知做什么。整首结束大概要比他快十秒多,但踏板踩得乱了,左右也不分明,听起来拖泥带水。 程驰下来的时候宋家平收起打分表站起身,把他叫了过来,“肖练也不要盲目追求速度啊,你今天这个处理就不够干净。纪云生他左手轻是轻,该突出的都有。” 程驰的笑容有点僵,下意识瞥了一眼纪云生的方向。 纪云生抬起下巴也朝他看过去,头一次把得意写了脸上。程驰低声骂了一句,跟在宋家平身后走出了报告厅。 * 等到周五最后的考试结束,这学期就算是放假了。 已经考完所有科目的滕佳在周四下午就被妈妈接回了家。徐靖芳特地打了电话给纪云生说她不肯再等一天,问他需不需要另外来接。 他说:“不用了,我没什么行李。” 本来他就习惯没有人接送,若是顺便就算了,再专门来一趟他有点不好意思。 “明天到家了过来吃饭吧,你爸出差了家里没人。你带钥匙了吗?”徐靖芳说。 “嗯,带了。”家里没人他也习惯了,没人倒好。 学校里多半人都已经考完了所有科目。早上程驰和杨赫都在收拾行李了,黄峻一作为班长还有些琐碎的事要处理,唯独纪云生还剩下午的配乐考试。 说是考试,其实就是把所有人的配乐作品放一遍,然后当堂提问。 不少人抱怨郭靖的安排纯属多余。作品一交,最多再附个创作阐述,其实跟现在这形式没多大差别。走这么个过场所有人都得再拖一天,也不知道郭靖是不是闲得慌。 郭靖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半个身子撑在讲台上跟他们一起看着投影,纪云生很想问他脖子酸不酸。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郭靖这人到底是严肃还是没正形,有时候一本正经还有点凶,有时候站没站相乱开玩笑。 比如他这会儿就带着一脸怪异的笑容看着奚敏说道:“我好像听出了点复杂的小心思,是不是最近谈恋爱了?” 纪云生瞟了奚敏一眼,她还真脸红了,语气不自然,声音比平时还低,“没有啊,我就是根据场景选的曲子。” “不对。”郭靖板起了脸,“这个场景没这么纠结。” “啊?”奚敏有些失落。 “我开玩笑呢。”郭靖哈哈大笑,“挺好的,你的配乐是另一种感觉。” 奚敏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眼纪云生,发现他在看她又立刻闪了目光。 郭靖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突然叫道:“纪云生,你觉得你这次能超过奚敏吗?” “不知道啊。”纪云生托着腮玩味地看她表情。她头又低了些,脸完全被头发遮住了。 播放他作品时她似乎微微抬了一下头,他再看过去,又觉得她好像没动过。 “这段挺妙啊,加上大提琴这沉思感就出来了。复调写得是真不错,啧啧,咱南音巴赫之神不是吹的。”郭靖一通夸。 纪云生又朝旁边看了一眼,奚敏没反应。 没劲。 无聊地听了一个多小时,在即将睡着的当口,他恍惚听见郭靖说:“有兴趣的话我们下学期再见。” 纪云生醒了醒神,从包里翻出一叠谱纸,一转身,看到奚敏猛地站起来踩着椅子翻出去走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郭靖走过来用文件夹敲了敲他的桌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走向教室后排。 上次她问他琴谱的时候他没太客气,后来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周没事写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她跑那么快干嘛。 纪云生把谱纸放在桌上,背上包离开了教室。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Op.10,No.5 in G-Flat(黑键练习曲) 纪云生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程驰版本参考 Milosz MaginPiano Sonata No.8 In C Minor,Op.13 - “Pathétique”(悲怆奏鸣曲) 纪云生版本参考 András SchiffPiano Sonata No.16 in A Minor D845 程驰版本参考 Jeremy Menuhin 第21章 养老院 纪云生回到家时觉得屋子里冷冰冰的,好像比外面的温度还要低些,看样子父亲已经出门好几天了。 父子俩都没有互相报备行踪的习惯,有必要的时候就通知一声,不然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纪云生知道这不正常,但在他的家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高考完的夏天,他想一个人去欧洲旅游。父亲让秘书帮他办好签证买好机票,给他卡里打了十万块钱,就一整个夏天没再过问。 好几次他想跟父亲说一声他到哪儿了,也就只是想想。那时他独自坐在瓦尔纳的海边想着,如果他再也没回去,父亲会不会找他。也许真的不会。 哪个正常父亲会在儿子一个人出国二十多天都没有消息的情况下问也不问一句,他这亲爹还真就干得出来。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纪云生还是感受过来自家人的温暖的。 爷爷一家人住在日本,十八年来总共只见过两次面,对他很冷淡。但外公外婆很疼爱他。那时候外婆虽然病着,每次见到他还是会打起精神絮絮叨叨指挥着当时身体还健朗的外公为他弄吃的。 女儿的去世让两位老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自纪云生有印象开始,外婆就一直是躺在床上的。外公每天照料着外婆,不常出来走动,每次父亲带他过去时他们总是很高兴。 那时的父亲比现在要严厉些,但更有人情味,为了方便照顾还为老人买了同一条街的房子。 大概是怕伤心,他们都很少提到妈妈,纪云生只记得外婆在临终前说过他长得很像妈妈。外婆走后外公的精神状况就不太好了,不到半年就发展到时常认不出他们。 在一次深夜里,外公被人发现光着脚走到街上找外婆,生意日渐忙碌的父亲无奈把外公送到了养老院。之后父亲便卖掉了那两套房子,搬到了现在这片别墅区。 好像,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外公了,上一次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明天起床之后出门一趟吧。 纪云生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凌晨的风刮得很大,屋后的那棵树大概连最后的叶子也被吹掉了,簌簌刮到窗玻璃上,把纪云生吵醒了。 看了眼时间发现还不到六点,纪云生翻出耳机塞上准备继续睡,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大概是地暖温度有点高,他醒的时候本就一身汗,再次躺下之后热得烦躁,索性爬起来钻进了书房。 “在天边贴近地平线的地方,一颗晨星正闪着黯淡的光芒。” 手里那本《木麻黄树》是纪云生去年五月去青海时带着的书。 在城市里很难看到地平线,他回忆起那时在盐湖边搭着帐篷看见的日出:雪地般的盐湖倒是有些波光,那日出却并不是玫瑰色的,干干净净的橙红色太阳像个荷包蛋。那个情景让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美,而是格外的饿。 想到这里,他放下书去厨房里翻了半天,发现家里唯一剩下的食物是半包挂面。他没告诉阿姨他回家了,想必父亲也没有说。 厨房是纪云生的地狱,除了烤面包,他从来没成功在这里折腾出能吃的东西。眼下那碗面不知怎么就煮过头了,手一抖又放了太多盐,光荣成为他的失败作品六号。 抬眼看钟,快八点了,他把碗里已经成了一坨的面倒进垃圾筒,换上衣服出了门。 经过滕佳楼下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隐约间似乎有人在练声。他停下脚步又听了一会儿,的确是滕佳的声音。 他看了眼手表,八点十六。怪了,这丫头在学校都不一定会起这么早,更别说练声了。 他走到小区门口,身后开来的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徐靖芳摇下车窗问他:“这么早出门去哪里啊?”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去看看外公。” “上车吧,我送你。”她说。 “不用了,您还有事吧。” “买菜不急的,我也想看看他,上来吧。” 徐靖芳总是很热情,一直自然地把纪云生当自己的孩子对待。小时候他还习惯,长大之后总觉得那是别人的妈妈,便不愿再麻烦她。可她依然事无巨细地主动张罗,让他觉得欠着滕佳什么。 养老院的门口有人正在扫地,一个老太太拿着电视遥控器在走廊上来回地走,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无奈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翻找着登记册。 “上周纪胜民先生来看过乔老呢。”她手划过那一行,抬头把登记册转过来推给纪云生。 他着上面的一列记录,有点意外。父亲几乎每月都来,他原以为父亲忙于生意,根本无心顾及其他事情。 他端端正正填上自己的名字,跟着护工往走廊的一头过去。 拿着遥控器的老太太突然从他们身后追上来,拉着那个护工,口里不住地说:“不见了,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护工抚着老太太的背问她。 “不见了,找不到了……”老太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是自顾自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大,急得眼圈都红了。 “别着急啊林奶奶,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帮你一起找。” 护工一手拉着林奶奶,一边东张西望地想叫人。 纪云生的外公佝偻着背匆促地从前面一间屋子里出来,一脸担忧地边走边问:“又怎么啦?” “外公。”纪云生想上去扶他。 外公皱着眉头躲过他走向林奶奶,唤了一声:“若梅啊。” 纪云生与徐靖芳都是一怔,那是他外婆的名字。 林奶奶还是不停重复着那句“不见了”,像个孩子般委屈地看着护工,并没有对外公的出现作出任何反应。 护工苦笑着说:“乔爷爷,这是林奶奶。” 外公露出责备的神色,伸手想去揽林奶奶。徐靖芳跟纪云生对视一眼,快速上前扶住外公。他似乎刚看到她,愣了一下,又对林奶奶说:“若梅啊,小云来了。” 林奶奶自然没有回应,徐靖芳想解释,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外公忧虑地看着护工把林奶奶带回房间,叹了口气,由着他们搀他回了自己的屋。 同屋的爷爷在剥橘子,见到他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又仔仔细细地去撕橘子络。外公在床上坐下,又拍拍床让徐靖芳也坐。纪云生站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 外公笑眯眯拉着徐靖芳的手,问她:“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蛮好的。”她看了眼纪云生,见他尴尬站着,又站起来把他拉过来,“您看看谁来了?” 外公这才看向纪云生,一脸困惑,又看看徐靖芳,似乎是糊涂了,半晌叫了句:“胜民?” 纪云生蹲下,轻声说:“外公,是我。” 外公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确定地问:“云生啊?” 他点点头,看见外公的眼角渐渐湿润,连忙在床头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外公没接,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又看着他,“你放学了?” “嗯。” “我听你爸爸说你又考了第一名。” 纪云生很怀疑外公是否真的清楚状况,只得顺着他的话说:“是啊。” 外公又眉开眼笑:“我跟他说啊,我从来都不担心你的成绩。我们家孩子就是比别个聪明,学习也比别个好,琴也弹得比别个好。那你想好没有?考不考附中啊?” 果然还是把他当成小时候了。 纪云生没表露,耐心答道:“我想读外校,不耽误弹琴的。” 外公点点头,“也好,你自己有主意就好,不用都跟你妈妈一样。练琴自己也可以练的嘛,你妈妈去德国交流的时候啊,那个教授还是个哲学博士。小云你跟胜民讲讲,云生自己喜欢最重要。” 这段对话曾经发生过,在他小学五年级暑假时。 当时父亲执意要他考音乐学院附中,他却不想那么早就把自己困在钢琴演奏这条路上。他一再保证课外还是会好好跟着老师上课,父亲以那样练琴时间会比别人少为由拒绝了他。 那次探望过外公之后,父亲改了主意不再坚持了,他猜就是因为外公这话的缘故。后来他如愿考上了市立外国语学校,父亲还带他来给外公报过喜。 从外公房间出来,他们又碰到了先前的护工。 她对他们一笑,“乔爷爷后来认出你们了吗?” “算是认出来了,还是不太清楚。”徐靖芳说,“他跟那个林奶奶很熟吗?” “乔爷爷可能是把她认成自己爱人了,每次她一闹就出来拦着不让我们动她。平时看她的眼神经常跟看小孩一样,我们也觉得好笑。有时候她儿子来看她,我们还要防着别让乔爷爷出来。” 护工说着问纪云生:“这个林奶奶是不是长得像你外婆啊?” 纪云生没仔细看林奶奶的脸,回想一下她与外婆长得并不像,唯独相似的只是体型而已。外公都能把滕佳的妈妈认成自己的女儿,认错林奶奶也不奇怪了。 “可能有点吧。”他说。 走出养老院大门,纪云生看见徐靖芳悄悄抹了把眼泪。 见他看着,她低下头缓了缓,才抬头说:“你外公外婆年轻的时候感情特别好,我小时候就很羡慕他们。现在叔叔都这样了,最挂心的还是陈老师。” 没人和纪云生说过这些往事,听到她说小时候,他有点意外,“您认识他们很久了?” “我初中毕业就开始跟陈老师画画了,就是那时候认识你妈妈的。”她停了一下,“以前我们都避着不提她,其实你都这么大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我从来没忌讳,你们不说我就不问。”纪云生说。 “陈老师那时候对我很好,我考美院之前就住在她家里。你妈妈就跟我亲妹妹一样,她跟你爸还是在我婚礼上认识的。以前你爸不像现在这样,他有他的苦,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是你这些年受委屈了。” 纪云生无言。他有时也理解父亲,现在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委屈。家里的氛围不好,可总有一天会离开家的,想必父亲也不会有什么不舍。 “回去吧。”徐靖芳见他不说话,调整了一下呼吸,朝她的车走去。 第22章 暗恋攻略 程驰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拖着箱子穿过拥挤的人流,看见母亲远远站在出站口朝他挥手。他往前跑了几步,又发现前面的人实在太多,只好慢慢挪到闸口。 “不是说了不用来接么。”他笑着埋怨道。 “你暑假又没回来,我都一年没见我儿子了,想早点见见呗。”母亲揉揉他的头发,“就说让你买机票吧,省那几百块钱,在车上睡得头发跟鸟窝似的。” “那几百块我要在餐厅弹几个晚上呢,我想攒钱换台钢琴。”程驰刚一说完,立刻觉得不该提这事。 这十一年,程驰知道父母很不容易。父亲是食品厂的普通职工,母亲在超市做保洁,两人收入都不高,家里还有四个老人要赡养。 当年八岁的程驰说出“想学钢琴”这句话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没多少文化也没多少钱的父母竟然十分支持,几个月就花了父亲一年工资给他买了架钢琴。 初三的时候,因为钢琴老师的一句话,父母又决定送他去考南音附中。 十四岁的程驰已经清楚家里的境况,三年学费加上住校的费用对他们来说负担太大,他有些退缩。那时倒是父母来给他做思想工作,告诉他不用担心,他们应付得来。 在外读书的几年,家里的琴没有人维护。临海城市空气潮湿,部件老化得厉害,音色已经大不如前。他读大学的钱是助学贷款,家里肯定匀不出钱再买一台钢琴,所以从去年开始他就想着自己攒钱换琴。 刚才那话怕是母亲要多心,他曾听到过父母悄悄说过怪他们没用不能给他更好的条件之类的话。他偷眼看母亲,她脸色并没有变,却也没说话,若无其事地挽起他往车站走。 “我爸在家吗?”程驰打破沉默。 母亲又露出笑容,“你爸搁家给你烧鱼呢,车上没吃好吧。在学校肯定也没好好吃饭,又瘦了。” 家里有点热,房子小暖气太足,回来路上吹了半天冷风的程驰吃饭吃到一半出了一身汗。在南方待久了,每次入冬的时候都在想念北方的暖气,可是乍一回来反而不习惯。 离家第一年,没体会过南方湿寒的程驰手上头一回生了冻疮,又痒又疼的手都僵了,为了不耽误弹琴只好每天在宿舍泡生姜水。从前他见过父母手上的冻疮,他们总是不咸不淡地说是小事,直到自己体会过才知道这小事有多让人难受。 “儿子啊,在学校有没有谈恋爱啊?” 母亲突然一问,程驰差点呛着。 父亲看着他们发笑,“这才大二呢,说这个。” “我们儿子这么帅,肯定老多小姑娘喜欢了。有没有看中的?”母亲眼睛弯弯的,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带着笑意。 程驰埋头扒着饭,他想起了奚敏。 期末这段时间他们几乎没联系,手机里她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上周他祝她考试顺利时她回的一条:“谢谢程老师”。 他很后悔当时用一个加油的表情包回复她,对话就这么终结了。后来他把那个对话框点开过许多次,却没有太好的理由找她说话。于静文说奚敏可能在想跟他怎么办,但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她毫无动静。 从来没追过女生的他现在觉得这事儿太难了。面对面时奚敏话不算少,但一发信息就回复得很简短,常常一两句便结束了话题。 他终于体会到那些跟他没话找话的女生有多不容易,甚至有几次他翻出她们的对话框来看,试图学学她们怎么开始聊天的。但奚敏不是他,那些话她多半不会接。 吃完饭与父母看着电视聊了会儿天,已经快十点了。 程驰洗完澡躺在床上,犹豫很久还是给奚敏发了一条:“回家开心吗?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这次她的回复倒有内容:“我妈下午说想去斯里兰卡过年,让我订行程呢,头疼。” “那边冬天暖和过年挺好,不过这会儿旺季人应该挺多的。”程驰说。 “你去过吗?网上的攻略看得我都晕了。” 竟然主动问了问题。 程驰笑着坐起来,回道:“没去过,但我可以帮你查查。” “不用麻烦啦,我再问问同学吧。”奚敏回答。 “不麻烦。”程驰赶紧说。 她又没动静了。 程驰刷了半小时网页,手机仍然没有响过。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打算睡觉。一句晚安打了又删,迟迟没有发出去。 他点开朋友圈,看见奚敏二十分钟前发了一条:“有人去过斯里兰卡吗?” 敢情是真心在提问。这姑娘每句话都是表面意思,没半点弯弯绕绕,自己那么些曲折的话她估计完全听不出来。可真要直说,他也不大说得出口。 “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滕佳呢。”他突然想到这么一句。 * 奚敏平时没有发动态的习惯,刚才在宿舍群里提起旅行攻略时张舒瑜说了句:“问问万能的朋友圈啊。” 她便发了。 过了十几分钟她点开时,十多条提醒大多是点赞,中间夹着几条回复,都是无意义的询问。她拉到最下面,看见了第一条留言,只有一个字:“我”。 奚敏觉得心脏在狂跳,那个头像是纪云生。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关上手机屏幕又去看电脑,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进去。 以前于静文和张舒瑜总说她不开窍,她不知道现在算什么。 圣诞晚会过后每次见到纪云生她都有点慌乱,滕佳的事一闹,她更不知怎么才好,索性拿别的事情把时间填得满满的。 可是无论做什么,心绪却很难真的停下来。配乐考试那天她紧张得不得了,当她跑出教室时才意识到,她这段时间的行为叫做“逃避”。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可就算是也没什么意义。纪云生根本不可能喜欢她,总不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 奚敏没经历过这种事,她甚至找了好几部有关暗恋的电影来看,愈发找不到头绪。毕竟是经常会见面的人,如果连自然相处都做不到也太丢脸了。 她打开了那条提醒,正准备回复,又看见程驰给她点了个赞。她想到他们的关系,虽然不和,但同班同学应该还是加过好友的,直接在留言里聊天好像不太合适。她犹豫了一下,点开了纪云生的头像。 “我跟我爸妈准备去斯里兰卡过年,网上的攻略我看得有点乱,可以问问你吗?” 奚敏发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要睡了就明天再回我吧。” 纪云生很快回了一个字:“好。” 这个“好”是指可以问还是明天再回?这个人说话她总得猜,累死了。 奚敏正想着,纪云生又说:“问什么?” “网上推荐的景点和项目太多了,我们不想跑很多地方,你有特别喜欢的吗?” “鲸鱼。” 又是两个字的回答。奚敏皱了皱眉,这么问他比在网上查还难懂。 “你方便打电话吗?” 这句话刚发过去奚敏就觉得有点唐突,刚要撤回,纪云生给她打过来了。 她一阵慌乱,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也不知该不该接,转头问台灯边的北极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电话里纪云生的声音传来。 奚敏吓了一跳,手机咣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刚才不知什么时候无意中按到了接听键。 “没事吧?”纪云生又问。 “没事,你刚才说鲸鱼,那边能看到鲸鱼?”奚敏小心翼翼拿起手机,强自镇定。 “每年都有鲸鱼在斯里兰卡西南海域过冬,在Mirissa坐船出海很容易看到,还有海豚。” “真的啊?它们会喷水吗?”奚敏兴奋起来。 “会啊,运气好还会看到蓝鲸。” 纪云生的声音很低沉,奚敏总觉得与他的脸不相符。他说话时语气也从没什么起伏,全不如别人推荐什么事情时那么有煽动力。 “是不是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激动啊?” “啊?” 奚敏突然反应过来她无意识地把内心os说出了口,赶紧又问:“那你看到蓝鲸了吗?” “看到了。我当时还在甲板另一头,突然看到十多米高的水柱。等我跑到那边它已经转身了,只看见一条很大的鱼尾。那时候海浪拍过来,靠着栏杆拍照的人都被淋湿了。大概只过了几秒钟吧,有一头座头鲸在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跳出海面,甲板上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嗯……其实当时还是有点激动的。” 原来他听到了。 奚敏吐了吐舌头,“然后呢?” “船靠岸之后我去看人钓鱼,海上的光已经变成了金色……” 她不知不觉中合上电脑躺到了床上,纪云生缓慢的讲述让她有一种奇异的画面感。 她想起有一次跟着妈妈去上瑜伽课,那个老师的声音也是这样的:“想象,你躺在温暖的海边,从头到脚都很放松,你听到海浪的声音……” “你没有睡着吧?”纪云生突然问道。 “没有。你说那些渔民叫什么?”奚敏回过神,只捕捉到他最后几个字。 “Stilt fishermen.” “……什么渔夫?” “高跷。” 他说完这句就沉默了,奚敏不知再该接什么。她之前就困了,他的声音又极催眠,有一大段话她确实没听进去。 “嗯……然后呢?”万能句式。 “然后……我订的民宿是间木屋子,前面有树林,离海也不远。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听到沙滩上有人弹吉他就出来了。他们还点了篝火,我在门口看他们……” 这一次,奚敏是真的睡着了。 第23章 成年礼 作为一个富豪榜排得上号的企业家,滕致远的低调是出了名的。原因跟他另一个名声有关——怕老婆。 这传言对徐靖芳其实不太公平,她并不强势,只是对奢华生活没多大兴趣。因此滕致远对家人宠爱归宠爱,却向来过得不铺张。 滕佳奶奶平时对这事儿没什么意见,今年因为滕佳十八岁生日,她难得就要不要大办成年礼的问题跟滕致远喋喋不休了半个月。 滕佳被闹得烦不胜烦,最后实在忍不住去跟奶奶撒娇:“少请点人办个家宴就好了嘛,我过个生日还要应付别人多累啊。” 一句话让奶奶和爸爸休了战。 奶奶在客厅里转悠半天,左右不满意。一会儿絮叨着这个年代的人不讲究,一会儿指挥着徐靖芳去找派对策划,一会儿又上楼问滕佳要选什么花。 滕佳今年完全没心情过生日,说了句:“越简单越好。”就把自己锁回房间里了。 过生日,她连能请谁都不知道。 每年她生日都会来的那些人跟她家算是世交,但她与那些大小姐和公子们话不投机。她不混他们的圈子,也不爱跟着爸爸和奶奶应酬。 有次去了某位高调千金的派对,当晚微博上就出现一张合照,配文:“闺蜜钻石趴~” 从此她再不去了。她讨厌被那些人称作闺蜜,不是清高,只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这么叫太虚伪。 高中时的两个好友都出国了,这时候正结伴在科西嘉度假。大学……她刚刚退出他们的小团体。 她翻着通讯录,盯着程驰的名字发了会儿呆。有好几次她都想把他删除,不知为什么总是下不去手。在那些无视和回避着程驰的日子里,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他。 她最终还是发了几条信息,迟疑半天,没跟纪云生说话。反正她不请她爹也会请,她仍不想理他。 滕佳以前没有太多想法,在那些谈及梦想的时候,她说:“梦想就是嫁个帅哥,活得开心。” 小时候觉得这是挺简单的事情,现在发现什么都不像儿时那么容易。 她得习惯她不是在哪儿都能自然而然成为中心,父母不能陪她一辈子,哥哥也不会护着她一辈子。 成年这件事仿佛一个提醒——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当个孩子了。 生日宴六点半开始,滕佳五点还没开始化妆。奶奶上楼叫她:“佳佳下楼吧,纪叔叔来了。” 一见她还穿着睡衣,又是一通数落:“客人都到了,你怎么连衣服都不换?赶紧化妆了啊,我早上给你的耳环戴上,跟你妈妈买的裙子很搭的……” “知道了知道了。”滕佳把想要进门的奶奶往外推,顺手关上了门。 床上放着那条裙子。往年都是白色、粉红色、鹅黄色,今年的这一件是鲜艳的正红。 妈妈自己不爱奢侈品,也很少给她买,仅有的几个Chanel包都是奶奶送的。 这次却怪,昨晚妈妈拿来一件Valentino礼服和Manolo Blahnik的高跟鞋,早上奶奶又把自己的一对Moussaieff红钻耳环给了她。 她一向爱玩爱闹,连最看重礼仪的奶奶也从没指望她能做个淑女,但她总归还是爱漂亮的。 现在看到这些,她却没来由一阵别扭。对她来说金钱与物质唾手可得,而她想要的,却因为它们而永远与她隔在两个世界。 快到六点时,奶奶又上楼催她,见到她穿戴好的样子,眼眶突然泛起一点泪光。 滕佳突然笑了,歪着头撒娇:“奶奶是不是被我美哭了?” 奶奶一敲她额头,“美嘞。头发也不梳,来。” 说完,奶奶拉着她回到桌前坐下,为她梳头。 “奶奶,您还会做发型呢?”滕佳从镜子里看着奶奶。 “我小时候家里的佣人特别会梳头,那时候我跟我姐姐老欢喜跟她学,后来都忘记了。” 奶奶的眼神飘向窗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但没一会儿又看向滕佳的头发,“今天你这个头发只能盘一半,等你结婚的时候啊,奶奶再给你绾发。” 滕佳笑得眼睛眯起来,“奶奶说话要算数啊。” “你就早点结婚,趁奶奶脑筋还清楚,别等我手都动不得了……” “那我就该再晚点,这样您为了遵守承诺也要保持好身体,不然我就披着头发去结婚。” “死丫头。”奶奶拍了一下滕佳的头。 “轻点儿啊!还没嫁就不心疼我了。”滕佳夸张地叫着,笑得弯下腰去。 奶奶牵着滕佳下楼时,宾客已经来齐了。 她在楼梯转角看见爸爸和纪叔叔端着酒在窗边说话,纪云生和赵长安靠在门口聊天。 发小们坐在一起说笑着,对面沙发上坐着周祯、邵乐和汤禹舜,穿着毛衣牛仔裤的他们在一群身着正装的人中间显得很不自在。 有人发现她下楼,发小们开始起哄。她的朋友互相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跟着鼓起掌来。 滕佳一直觉得长桌正餐拘谨,今天好像格外拘谨。她在正中间坐着,身边是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朋友们都离她有点远。 对面坐着叶文怡,年年都见,平时却没什么来往。她此时正越过桌子偷眼瞟着纪云生。 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灯光与阴影勾出他侧脸的轮廓,的确是比去年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更成熟了。只是他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龙利鱼,似乎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兴趣。 汤禹舜和赵长安坐在桌对面,从滕佳的角度看过去,正巧被中间的花挡住了。他们旁边的邵乐今天难得一句话也没说,就连滕致远举杯感谢大家到场时都只是拿起杯子稍点了一下头。 一顿饭像吃了一个世纪,最后一个盘子撤走后,滕佳强打起笑容在大家的簇拥下回到客厅切蛋糕。 周祯终于挤到她身边,悄声说了句:“妞儿,今天美翻了。” 滕佳顺手挽住她,“我哪天不美啊?” “今儿特别美。”身后突然传来邵乐的声音。 滕佳迅速回头看了一眼,邵乐没有看着她嬉皮笑脸,只是盯着地板。汤禹舜立刻搭上他的肩,冲她笑了一下。 这气氛,真的很别扭。 她发着愣,突然被谁拉了一下,及时在撞到蛋糕之前收了脚步。 叶文怡搂住她,“宝贝儿赶紧许愿。” 滕佳不喜欢这个称呼,他们与她根本没那么熟,却总一副很热络的样子。 她端出一张笑脸,想了想说:“希望……以后能当大明星。” “欸?不想嫁帅哥了?”一个叫温琳的女生笑道。 “当了明星还怕没有帅哥啊?” 滕佳歪着头一扬眉,大家捧场地附和起来。 分完蛋糕,长辈们识趣地转移到了茶室,把客厅留给了一群孩子。 他们一走,滕佳感到绷着的什么东西终于放松了一些。她正准备去跟周祯说话,叶文怡把她拉到沙发旁边让她拆礼物。 “我的不用拆了。”邵乐一指礼物堆中的琴箱,“不是多好的琴,就是想到你说想学吉他。” “哇,跟我的裙子很配哎。”她打开来,看见一把红色的民谣吉他,抬起头俏皮一笑,“爱你。” “我的跟他的是一套。”汤禹舜把埋在下面的一个小箱子翻出来,是一个迷你吉他音箱。 滕佳哈哈大笑,“你真是直男,哪有给女生送音箱的?” “都是你用得上的东西,你怎么光爱他不爱我啊?”汤禹舜抗议。 “爱你爱你。”滕佳边说边笑,又顺手拿起旁边的蓝色长盒子向身后看去,“张一卓你能不能有点创意啊,每年都送Tiffany。” “我不会挑礼物啊,送这个总不会送错嘛。” “你该不会是批发了一大堆,谁生日就随便拿一个出来吧?”她调侃着,众人都笑起来。 “今年这个真不一样,成年礼,满钻的。” 张一卓说完,他身边的朋友笑得更大声了。 滕佳又拆开一个白色亚麻纸的包装,露出里面橘黄色的盒子,上面印着大大的H。 温琳举起手,“我妈本来想买Kelly钱包,我说那个太多人用了,还是Jige Elan好看。” “好大啊,都能装个钱包进去了。”滕佳翻开来看。 “这是手包嘛,你想装钱包也行。”温琳笑着。 她挂着笑容敷衍地道谢。这些人从不关心别人喜欢什么需要什么,送礼根本是为了各自炫耀。程驰不喜欢有钱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吧。 她放下那个包,看了眼她的朋友。邵乐正望向窗外,周祯和汤禹舜躲到了钢琴旁边说话。她突然不想再拆了。 “这谁送的?”张一卓拿起一个红色盒子递给她。 “我。”纪云生说。 她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只玫瑰金的方表。 温琳惊呼:“纪云生,出手可以啊,猎豹欸!” “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时间了。”纪云生说。 那一点点欣喜转瞬而逝。 忘记时间,他还在提醒她的错。她看了纪云生一眼,他好像什么也没察觉,手机一震,兀自走到了窗边。 她合上盖子,“不拆了。周祯你们跑那么远干嘛?” 汤禹舜拍了一下周祯,她回头道:“看你这琴不错。” 滕佳晃过去,“那你弹首曲子送我呀。” 这话一说,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周祯稍有点为难,但很快笑道:“我这渣水平,你还不如让邵乐弹。” 邵乐一听这话退了一步,“我就别在你哥面前丢人了。” 滕佳不由分说拽住他胳膊,“你一个作曲系的怎么也比我们好多了吧,我听他弹腻了,就想听你弹。” 邵乐朝纪云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琴凳上坐下,一边叨咕着:“您这不为难我嘛,弹什么啊?” “随便啊,又没让你像某些人一样炫技。” 滕佳这话说得很大声。她瞟向窗口,纪云生正专注在打字。 从没见过他与谁聊天聊这么久,她隐约猜到那是谁,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对你拥有的还不知足吗?师姐。” 第24章 贫富差距 纪云生听见滕佳那话,刚想抬眼,手机里又进来一条消息。 “那你比较推荐高山茶园还是海边那趟?” 他恐高,飞机从不敢选窗边的座。当时硬着头皮上了那列林间的火车,却几乎没往窗外看过。 “海边。”他简短地回复道。 发送完,他又有点后悔,他自己害怕,不见得奚敏也害怕。 那一趟他虽然没有看风景,但丛林间有股清新的植物香气。那天刚下完雨,身边的游客说仿佛开在云里。 “如果是雨天,山上也不错。”他补了一句。 刚点完发送,突然听见邵乐弹起舒曼《童年情景》套曲中的《木马游戏》。 像兴高采烈的孩子,比如滕佳。她从前每天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见什么都高兴,最近不知怎么多了些别的表情。 琴声停下了,纪云生还发着呆,忽然听见父亲叫他:“云生。你滕伯伯说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他回过神来,家长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 又是这一环节,每年只要聚会,他都会被叫出来弹琴。他面无表情向钢琴走去,已经很久没有谁把这表情解读为他不高兴。 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人类本来就难以真正体察别人的情绪,还是他的情绪对谁都无关紧要。 他接着刚才邵乐的曲子弹了下去,这一段叫做Fast zu ernst,一般译为“过分认真”。 许多人终其一生只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是重要的,在他看来这种重要性也没有多大意义,只是由于自己满足了别人的某些标准而已,不必太认真。 他记不起被谁真正理解过。这不完全是别人的问题,他也不想被谁理解,于是矛盾就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如果有一天能自己一个人到远离父亲的地方去,他应该会开心很多吧。 他弹完这一小段,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了。 手机上有奚敏的消息:“好想两个都去,一直觉得坐火车特别好玩,可以看好多风景。” 他也喜欢。有年冬天他去美国,那一趟从安克雷奇驶出的列车开了十二个小时到达费尔班德斯。路上经过迪纳利国家公园,已经结冰的湖面上映出的极光在冰天雪地中就像魔幻世界的入口。 “那推荐阿拉斯加特快,最好冬天去,可以看到极光。”他说。 “哇,那只能再等一年了。有没有夏天的线路啊?”奚敏回道。 “去年夏天去爱尔兰的时候坐了新开的Belmond Grand Hibernian,路上风景也很好,还能参观布拉尼城堡和威士忌酒厂。” 过了一会儿,奚敏回道:“好贵啊/cry,有钱真好。” 他盯着这条消息发了会儿呆。他不太有概念,也忘了考虑这个。 有钱真好吗?也许因为没穷过,他无从体会。他旅游时也住廉价民宿,也吃夜市小吃,但她这一说他才发现他从没考虑过价格。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无价,也得不到。 “国内也有很美的路线,不过我没坐过。杂志上说湛江到三亚,成都到昆明沿途都不错。”他说。 奚敏回了句:“哈哈哈。” 他刚打出一个问号,她又说道:“我是个假成都人。” 成都人。作为一个丁点辣也沾不得的人,成都是他从没想过要去的城市。 “那你很能吃辣吧?”他问。 她又发了句:“哈哈哈。” 他盯着左上角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似乎她在打很长一段话。过了会儿他收到一条:“你们怎么都这么问?” 你们?他头一个想到程驰。程驰好像也不能吃辣。 他突然不想回复了,收起手机朝家走去。 * 回学校的车上,邵乐一直看着窗外没说话。汤禹舜看看前排闭着眼睛的赵长安,犹豫了一路还是没开口。 次日天一亮,他们拖着箱子离开了学校。回家的高铁五个小时,邵乐打一上车就戴上耳机闭上了眼。后座的孩子不停踢着椅背,汤禹舜知道他根本没睡着。 车到济南时邵乐睁开眼睛,问了句:“快到了吧?” 汤禹舜点点头,递了个橘子给他。邵乐接过橘子,剥到一半,突然说:“我是不是不该再幻想了?” 汤禹舜叹了一声,“这事儿真是……我知道她家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你是我兄弟我肯定希望你好,但是这么大差距换谁都有压力。”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不能这么问,本来就不是我啊。”汤禹舜说,“每个人情况不同。关键是你有多喜欢她,你之前也知道机会不大不还上赶着对她好么?” “之前只想着她能不能喜欢我。像你说的,处久了说不定有机会。昨儿回去我就在想我能为她奋斗到什么地步,可能我拼了命都赶不上。” 邵乐把橘子剥完,分了一半给汤禹舜,他接过来道:“你现在瞎困扰没意义,这不还没成嘛。再说了,万一你哪天飞黄腾达了呢。你先考虑她能不能看得上你,她也不是非得喜欢个有钱的吧?她先前喜欢那男的有钱吗?” “好像家里有点儿困难。” 邵乐话说一半,汤禹舜急着打断道:“那不就得了,她要是在乎这个她怎么没喜欢纪云生呢。” “但是那人有颜值有才华,未来不一定比纪云生差。” “谁啊?该不是……程驰?”汤禹舜瞪大眼睛,见邵乐不答,声音顿时高了几度,“真是啊?” “别瞎猜。” “唱歌那天我就发现她老去跟程驰说话,你又说不比纪云生差,那就没跑了。”汤禹舜得意道。 “我说未来!我们学校又不是只有个钢琴系。”邵乐找补。 汤禹舜挠挠头,想了半天,“那我真想不到了。你也不见得差啊,日子长着呢别丧。你就算不为了她,为了自己,提高一下技能,多寻摸点路子,总没坏处吧。” “嗯。”邵乐发着呆。 “嗯啥呢?”汤禹舜追问。 “我还是喜欢她。” “嗐,那爸爸就配合你。”汤禹舜握住邵乐的手。 邵乐一把挥开,“你丫别给我添乱别跟她说三道四就行了。” “我啥时候添过乱啊你个白眼狼。” 邵乐笑笑没吭声,又闭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汤禹舜无奈,也只好由他继续装睡。 * 从放假以来,程驰就陷入了家务大战中——父母什么也不让他做。 有次趁他们都还没下班,他做好了饭等他们回来。父亲进门闻到香味,一进厨房发现是他,脸就拉下来了,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饭菜上了桌子父亲也不动筷,抱着手臂说:“怎的嫌你爹做饭不好吃了?” “哪儿能啊。你俩都累了一天了,回家还要做饭多辛苦。”程驰盛着饭端到他面前,见他瞪着眼偏过头,又觉得好笑。 “我俩习惯了,你这要是把手弄伤了咋整?”母亲也半带责备。 “做饭能伤个啥?我又不是小孩儿了。”程驰无奈。 “哎哟你可不知道,你爸上次把手切了老长一道柳子,缝了好几针呢。” “啥时候的事儿?您咋没说啊?”程驰问父亲。 “你知道了能咋的?”父亲吼道。 母亲笑笑打圆场:“好了好了,做都做了,吃饭吧。哟,咱儿子手艺不错啊,这个海肠子炒得好。” 父亲又瞪了程驰一眼,拿起了筷子。程驰看着父亲故作严肃的脸上强忍着的一抹笑,也动起筷来。 高考完的暑假程驰为了打工没回家,租了间小屋子,与三户人共用厨房。做饭这事儿他发现自己是无师自通,也可能是小时候看父亲做饭久了脑子里有印象,第一次进厨房的成果他就挺满意。 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什么时候能给父母做顿饭,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这个蚬子蒸蛋也好吃,你尝尝。”母亲一边把蒸蛋舀进父亲碗里,一边给程驰使眼色。 “还是没我爸做出来那味道。”程驰说。 “我当年嫁给你爸就是因为他做饭好吃。”见父亲皱着眉要说什么,母亲又补了一句,“人长得也精神。” 父亲还板着脸,却又难掩得意,表情拧在了一起。 程驰偷笑,“那是,我爸年轻时候可是玉树临风。” “过了啊,少拍马屁。”父亲终于放弃挣扎咧开了嘴。 母亲望着父亲笑,“你说这以后哪家姑娘要是能嫁给我们程驰多大福分,长得又帅,还会做饭。” “你还让他做饭,以后当了钢琴家还做饭呢?”父亲眼一横。 “不做不做,以后咱请十个厨师。”程驰哄着父亲。 “请那么多干啥?翻天啊?” 程驰和母亲直笑。 他时常觉得父亲像个小孩儿,但他父母双鬓的白发和被长年辛劳折磨的憔悴都让他们显得比同龄人衰老。他得再快些,得让他们早点摆脱这种生活。 家中斑驳的四壁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平时能省则省,便一直没重刷过。母亲尽力保持着房子的整洁,但这种岁月侵蚀的旧还是让他的家里显得寒酸。 “妈,我一个师哥给我找了在琴行教课的活儿,夏天应该就不回来了。”他说。 “哦。”母亲显出一点点失落,“没事儿,你忙你的。你现在还打几份工呢?” “开始教琴就不卖衣服了,晚上还是去餐厅弹琴,那儿还挺好的。” 父亲嗯了一声,“也别太辛苦,学业为重,还是要那啥……劳逸结合。” 母亲笑起来,“你看你爸现在都学会说成语了。他这两年没事儿老学人电视上说话,说你以后要是成名了人家来采访,咱不能露怯。” “啥呢就……”父亲斜了一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程驰跟着笑,“哪儿啊,咱老程往那儿一站,谁敢说怯。” “哎哟,就等你找个好工作了,再找个好姑娘,我俩这辈子就没白忙活。”母亲说。 程驰笑着点头。 好姑娘,奚敏是个好姑娘。她现在没这心思,他也不着急。不管是谁,总还得他能负得起责才行。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好像没资格为爱情操太多心。 “找个有钱的少奋斗多少年。” 他又想起那位师姐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但越是听得多他越是抗拒。 他想要名利,也想要自尊,他要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Kinderszenen,Op.15:9,Ritter vom Steckenpferd邵乐版本参考 Franco Di NittoKinderszenen,Op.15:10,Fast zu ernst纪云生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 第25章 退出群聊 过了元宵节,学生们陆续返校。 纪云生觉得奇怪,因为滕佳又恢复到了黏人的状态。 昨天下午在咖啡馆碰见过一次她和邵乐汤禹舜,那时候她正站起来越过桌子去揉汤禹舜的头发。 晚上她又突然跑到琴房溜达,缠着要听他弹肖邦圆舞曲,被拒绝之后打了他一下就跑了。 今天甚至连带着奚敏和程驰一起拉了个七人的群,约大家吃饭。 语气也轻松:“Hello everybody,上次唱歌之后我们还没聚过呢,一起吃个饭吧。” 邵乐是第一个响应的,汤禹舜紧随其后发了个举手的表情。 赵长安问了句:“什么时候?” 滕佳说:“看大家时间,上学期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大家吃顿饭。” 这话一说,群里沉默了很久,直到滕佳又说:“你们都不想我吗?” 纪云生:“不想,你们吃吧。” 滕佳:“你不去后果自负。” 奚敏:“哈哈哈,什么后果啊?” 滕佳:“你来了我就告诉你啊。” 奚敏:“那我肯定去。” 滕佳:“师哥呢?@程驰” 程驰:“OK” 赵长安:“行,你们定时间吧。” 滕佳:“大家周五晚上有课吗?” 程驰和奚敏同时回复:“有。” 纪云生眯起了眼睛,周五晚上他也有课。 这学期选课一开始他就毫不犹豫选了电影配乐赏析。假期查成绩时他的分数是92,不低,但他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尤其好奇奚敏考了多少分。 她多半也选了这门课,看他们刚才的反应,程驰八成是跟她一起选的。 早知道不赌这个气,现在还没法改。算了,课上坐远一点吧。 饭局最终定在了周六晚上。这学期第一周过得很快,好像没上几节课就到了周五,但纪云生依旧没决定去不去。 这晚他练琴忘了时间,到教室时只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一进门,果然见到奚敏旁边坐着程驰。 想是想着要坐远点,可后面还真没几个位置了。后三排空座都是单个的,他不想跟人挤着,如果坐到第二排中间,抬眼就是程驰也很烦。 纪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门边那个位置。中间隔着奚敏,至少看不见程驰。 郭靖进来的时候好像很高兴,站上讲台照例数了数人头。 “看来上学期你们对我很满意啊,这么多人留下来。这学期我估计没人会挂科。”他一脸坏笑,“我一拿到名单就想,不错,姑娘们应该不会翘课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 郭靖斜着身子撑在讲台上,看向了第一排中间,“程驰同学很会挑座位嘛,一来就坐到第一名旁边,想补课还是想挑战啊?” 纪云生皱皱眉,但并不太意外,第一名果然是奚敏。 “不敢不敢,我差着课呢,多多包涵。”程驰大方笑道。 “没事儿,我们这课是挑片子讲的,不循序渐进。上学期没来的有问题问我问同学都行。”郭靖说完站直身子打开了课件。 投影上出现大大的标题:塔可夫斯基。 纪云生听见奚敏快速翻着笔记本。 “这名字文艺青年应该都听说过,那个咖啡馆就是根据他的书命名的。他书里也讲到过电影音乐,有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随着旋律的引进,记录在画面上的印象可以改变其色彩甚至本质。”奚敏说。 郭靖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又说:“我个人一直觉得他很矛盾。听刚才那话你们是不是以为他觉得电影音乐很重要?但他又说,他一点也不相信电影需要音乐。这个很有意思,所以我打算花一节课来跟你们探讨一下。还有没有谁了解过?” 程驰举起手,“我觉得不算矛盾。那本书里我记得还有一句,大概是说电影和音乐转化的世界是平行而且冲突的,能让两者产生共鸣的画面本身就有音乐性。可能有的电影确实不需要音乐,得分情况。” 郭靖笑意渐浓,点着头说:“有意思。行,我们看看这个口是心非的人在作品里面是怎么用音乐的。” 他点开第二张幻灯片,是电影《潜行者》的海报。 “塔可夫斯基他爸是个诗人,男人一般都挺容易被自己父亲影响的啊,他还把他爸的诗放到电影里面了。他说本来是想把这片子做成不用音乐的电影,但是后来发现不用不行。这片子看过的人应该不多吧?在座的有没有?” “我。”纪云生说。 郭靖眉毛一挑,“你不是不看悬疑片吗?” “我看的时候以为是科幻。”纪云生低头说完,教室里又响起几声窃笑。 “那你对里面的音乐什么印象?”郭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阿特米耶夫原创的曲子听着都有点难受,基本上是氛围声效。我试过关掉声音看,如果没有背景音,画面本身没那么让人紧张。作家说潜行者是疯子,所以我听到《波莱罗》的时候觉得还挺合适的,有点唐吉柯德的意思,拉威尔传记里面也写到过这首曲子首演的时候他被人评价为疯子。导演说音乐在他电影里面不是为影像服务的,他要表达音乐的整体观念。比如这里面和《乡愁》都用到了贝九,贝九也被人说过是疯子的音乐。罗曼罗兰说贝多芬是用痛苦换来的欢乐,电影里面的人物也是这样的。他用的音乐本身跟电影表达的就是同一件事。”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郭靖仍然带着笑意看着他,“你说话长度又破纪录了,书看得不少。对了,你上学期扒的谱忘在教室了,我下节课带给你。” 他下意识看了眼奚敏,她又在埋头记笔记。 郭靖打开了一段音乐。呲呲啦啦的电子音中间响起钟声,然后是低沉的唱诗般的声响,伴随着尖叫似的口哨声。 “难受吗?”郭靖问。 同学纷纷点头。 “‘我希望这种声音听起来接近大地诗意化的呢喃与叹息,它们必须传达假定性的现实,同时必须准确地再现内心的状态和内在的声音。’这话不是我说的啊,导演原话。诗人嘛,神神叨叨的。但是你们配上画面感受一下,他描述的那个大地可能就是这氛围。电影里面假定的现实确实很让人不舒服,想象一下你们处在那个环境里,内心的状态是什么?” “压抑。”第二排的一个女生说。 是挺压抑,纪云生当时耐着性子把电影看完,做了一晚上噩梦。 这课更压抑,右边那两个人轮番发言,课间休息时又双双跑上讲台,跟郭靖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下半节课,郭靖放完《牺牲》开头那段《马太受难曲》,问大家什么感受。 程驰的评价是:“巴赫那种宗教性的沉闷配合这幅画的战争场景有种在预示悲剧的感觉。” 纪云生不自觉地望过去,脱口而出:“《圣贤来朝》你只看到战争,当然只能听出沉闷。” “我只是说沉闷,没说巴赫不好。”程驰语气里带着不屑。 “这幅画另一半是新生你看不见吗?” 原本在看热闹的郭靖怕他们真吵起来,赶紧说:“我欢迎大家表达不同观点,有的同学可能没看过这部电影。受难和救赎当然是主题,影片末尾这首曲子又出现了一次,画面是一棵松树,这个跟开头是呼应的。你们看啊。” 郭靖把画面拉回到那幅画上暂停。 “达芬奇这幅画里面也是用一棵树隔开了前后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这棵松树是男主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跟他儿子一起种的……” 纪云生的注意力却转移了,教室后面有人在小声耳语。 “他们不是一直都关系不好吗?” “但是我听说他们以前从来不说话的。” 这好像真的是他第一次跟程驰说话。程驰说巴赫无聊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以前都反驳,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那么大火气,听到那一句想也没想就呛了过去。 “那个是不是程驰女朋友啊?” “不会吧,他们班人说他单身啊。” “我看他们好像蛮亲密的。” “程驰嘛,中央空调。” 那两个女生窃笑起来。纪云生朝旁边瞟了一眼,程驰正在看奚敏的笔记。 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程驰这作风全校闻名,也不知道奚敏怎么想的。 下课时他离开的脚步飞快,远远听见奚敏说话,步子又放慢了些。 “他好像真生气了。” “巴赫脑残粉。”程驰说。 奚敏在笑,“真有人喜欢巴赫到这种地步啊?” 他没来由又是一阵火。他还真不全是因为巴赫,大概更因为话是程驰说的,那声音莫名欠抽。 “谁知道他。”程驰说,“我之前看他不爽故意找茬都吵不起来,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我没说啥过分的吧?” 现在想想也确实没什么过分的,“沉闷”这个词算不上批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抬杠。 “他就是较真吧,上学期他也纠正过我的。”奚敏说。 程驰笑了一声,“个人感受这种东西有什么对错,我还非得跟他感受一样才行?” 手机一震,滕佳在群里发了个定位,“别忘了明天六点哦。” 纪云生退出了群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t. Matthew Passion, BWV 244 参考版本 维也纳国家剧院交响乐团 第26章 夜晚的贼船 这次聚餐,忐忑的众人发现滕佳好像真没别的意思。没选让他们不自在的昂贵餐厅,说话也没阴阳怪气,一边嘻嘻哈哈,一边还挺周到。 “你俩辣锅OK吧?” 滕佳见邵乐和汤禹舜点头,又问赵长安:“你能吃辣吗?” “我都行。” “敏姐我懂的。”滕佳又看向程驰,“师哥是不是吃不了辣?” “我可以啊。”程驰快速说。 “哇噻,那今天终于可以点麻辣牛蛙锅了。”滕佳叫起来。 “能微辣吗?”程驰小声问。 一桌人都转头看向他。 “牛蛙锅只有一个辣度。”滕佳说,“你不行吗?” “我行啊,我是说你们俩唱歌的吃太辣不好吧。”程驰尴尬解释道。 “不影响的。”滕佳说。 “我从小就这么吃,这边的辣椒不算辣。”奚敏也说。 “那行啊,没问题。”好像说得够大声能给自己点底气似的,程驰瞟了眼奚敏,决定强撑一回。 锅端上来了,红彤彤一片牛油裹着辣椒和花椒,埋在里面的牛蛙翻腾着时隐时现。 什么也没吃的程驰光看这锅已经觉得额头冒汗,默默起身调了一碟糖醋汁,又盛了一盘子西瓜回来。他看着那俩姑娘碗里的辣油,筷子在酱碟里搅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夹了一只小小的牛蛙腿。 滕佳举起手中的可乐,“我今天有个特别重要的请求。敏姐,乐队主唱的事真的拜托你了。” 程驰看向奚敏,她筷子顿在那儿,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端起可乐与滕佳碰了一下,却没喝,“你为什么不唱了?” “我不是闹脾气。那天……确实发生了点事情,但是我赶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你们演出。” “那天到底怎么了?”邵乐问。 “你问了那么多次我都没说,现在我也不会说的。总之,我听到了敏姐唱歌,也知道了我们的差距。我还是要面子的,不想被拿来比较。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乐队因为我的问题解散,所以敏姐,拜托了。” “你叫我们来吃饭就为了再强调一遍你要退出?”他们身后传来纪云生的声音。 “你不是不来吗?”滕佳扭过头看他。 “我退群是嫌你们吵,又没说不来。”纪云生挤在赵长安旁边坐下。 “这几天我们没在群里说什么啊,你第一天不就说不来。”滕佳瞪他一眼。 “怕你烦我。服务员,加份碗筷。”纪云生自顾自叫道,服务员远远应了一声。 “我以为你不来就点了麻辣锅,你怎么吃啊?” “没事。”纪云生接过服务员递过的碗,“加份红糖糍粑,一份冰粉。” “两份。”程驰说。 纪云生顿了一下,扫了眼架子上的菜,又对服务员说:“再加一份山药一份海白菜一份墨鱼滑,谢谢。” 说完他起身走了,滕佳抱怨了一句:“老点素菜,捞到最后全是碎山药。” 奚敏烫着毛肚笑道:“他是不是不怎么吃火锅啊?” “我以前吃火锅都不带他,吃点辣椒跟要死了一样。” 纪云生端了碗香油芝麻酱回来,拿起桌上的壶倒了半碗茶,捞起一片牛肉在茶里涮了几下才去蘸料。 他动作自然得很,奚敏张着嘴看了他半晌,突然笑出来,“以后跟你吃火锅要点鸳鸯。” 他没答话,继续涮牛蛙。 程驰有点羡慕,同样是不能吃辣,他就没这么坦然。纪云生好像真的谁也不在乎,一桌人这么看着他,他旁若无人地涮着茶。 “吃啊,看我干什么?”纪云生抬起头,又开始涮一片毛肚,“你们继续聊。” “换主唱这事儿你觉得呢?”邵乐问。 “我无所谓,你们自己商量。” 服务员端上两碗冰粉,程驰手一伸,正撞上纪云生伸过来的手,两人都是一缩。赵长安把一只碗朝程驰推了些,端了一碗放到纪云生面前。 滕佳偷偷笑了一下,又拉起奚敏的胳膊晃着,“你就答应了吧,不然我很为难的。” “那好吧。”奚敏快速瞟了一眼大家,“但是你不在,琴房都不热闹了。” “我有空会去找你们玩啊,我还要跟你学习呢。”滕佳说得一脸真诚,又越过奚敏敲了敲程驰面前的桌子,“师哥不会不高兴吧?”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为啥要不高兴?” “没事,你没意见就行。” 滕佳这话说得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 程驰总觉得她这话里有别的意思。他跟乐队没半点关系,换不换主唱怎么也用不着问他意见。可是其他人都没说话,他便也不问了。 * 刚开学,所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总也凑不齐时间。乐队成员变动之后的第一次排练已经是第三周的周末。 三月伊始,学校里的树冒了新芽。风没有那么凛冽了,但寒气还是没消退。 奚敏觉得她跟纪云生的关系又回到了初始状态。 寒假刚开始他们还聊得不少,后来他突然不回消息,她也不好意思再发。开学快一个月,配乐课上了两次,还一起吃了顿火锅,可就是没说上一句话。 前天课上讲到费里尼,纪云生和程驰差点又起了争执。她听出程驰是故意的,于是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郭靖借此调侃她:“你是在帮你男朋友还是在帮纪云生啊?” 她在一片哗然中慌忙否认,再看纪云生,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今天时排练也是。只复习了一遍先前的曲子,邵乐就没精打采地坐下了。纪云生买了新的键盘带过来,独自在一旁试着各种效果,根本不看人。 赵长安坐到邵乐旁边问道:“你写新曲了吗?” 邵乐摇摇头,“就是在愁这个,我过年的时候想写来着,啥也写不出来。我还想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你去年九月到现在就只写了这一首?你不是老跟我说在写曲子么?” 汤禹舜鼓棒翻了个花,脱手砸了下镲片,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一抬头又重重撞了下镲片。 邵乐露出看傻逼的神情,“我还有作业啊大哥。也不是没写,好几首写一半儿被我自己否了。去年就那一首歌,填词费老劲了,我们这创作进度怎么整?” “纪云生不能写吗?他去年写的曲子还蛮好听的。”奚敏问。 “啊?”邵乐和汤禹舜同时叫道。 邵乐看看纪云生,又看看点了点头的赵长安,问他:“啥曲子?我怎么不知道?” “他期末考试的曲子,找我一起录的,是不错。”赵长安说。 “我去。”邵乐站起来,两步走到纪云生跟前弯腰撑在键盘上,“师哥,您再救个场呗?” “我写的是电影配乐,流行我没试过。”纪云生停止摆弄他的琴,抬头认真道。 “都一个道理。滕佳不是说你平时什么都听嘛,你上次改编的多好,试试。” 纪云生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的音域范围?” 好一会儿奚敏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犹豫着回答:“E3到B5,再高就不好听了。” “不用那么高。” 纪云生在琴键上试了几个音,把左手放上去却没动,似是在想着什么。 四个人都安静等着,过了一会儿,旋律响起了。 重复的单音起了两个小节,慢慢有了变化。一层叠过一层,像海浪,也像卷起的云。一串下行的音符流水般淌下来,低了八度的上行音符紧接着,再次风平浪静。 奚敏想起坐过海边火车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从酒店出来走到沙滩上,看到一群光脚踩着沙子唱歌的少年。夜晚微弱的海潮在他们脚边荡着,星光和月光朦胧映在漆黑的海面上。 琴声戛然而止,“想不出了。” “你即兴弹的?”汤禹舜跳起来。 “嗯。” “早说啊,都没录音。”邵乐说。 “我记得。”纪云生淡然把头转向奚敏,“你不是擅长听出画面么?刚才想到了什么?” “海边……海边的星空。”奚敏迟疑着说。 “嗯。” “真的是吗?”奚敏追问。 “夜晚的航船,不过也差不多。”纪云生看着琴键,脸上突然浮现出难得的不正经,“你如果能把词写出来,我就把这首曲子完成。怎么样?” 这句“怎么样”是看着奚敏说的。他突然的抬头让奚敏心里一颤,下意识地答了句:“好啊。”又反应过来,忙摆手说:“我没写过歌词的。” “你就把你的画面感写出来。”纪云生盯着她,看她紧张的样子似乎更打定主意非要她写不可。 邵乐也接腔道:“对啊,至少比我们几个写得好吧。先随便写写,不行我们再一块儿改嘛,不然我们连曲子都没有了。” 奚敏为难地抿起嘴,好半天才无奈地说:“我试试吧。” 夜晚的航船?这是贼船吧。 奚敏在网页中打出这五个字,发现一本名叫《夜航船》的书,是一本明代的百科类文化随笔,纪云生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她关掉页面,趴到电脑上发出一声长叹,键盘被她压得打出一串乱码。 真是的,立意也没跟她说清楚,空有个画面,也不能只描述画面吧? 那旋律在她脑子里隐隐约约地绕,她趴了半天,最终还是给纪云生发了条消息:“能不能给我个录音啊?我记不住。” 她放下手机,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于静文拍了她一下叫她去洗澡,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他还是没回。这是打算让她凭空写? 她站在淋浴下,使劲回忆着下午听到的旋律。阿基米德洗澡就能洗出个灵感,她却被这热气蒸得脑子缺氧,反而越想越记不得。 回到宿舍,她随意看了眼手机,突然看见屏幕上有一条:“明晚八点,322。” 她当即回了句:“收到!” 他回道:“没事少打感叹号。” 她正看着这句话笑,突然想起明天下午系里组织听一个演讲,与程驰练琴的时间被推到了晚饭后。 她犹犹豫豫给程驰发了条消息说八点她得走,没提纪云生。 程驰很快回道:“演讲四点半结束,早点吃饭吧,我们六点开始。” 要命。忙的时候总是所有事情一起堆上来,早上还有曲式课,感觉一整天都不得歇。想到明天任务繁重,奚敏把手机一扔,赶紧爬上床睡了。 第27章 琴房硝烟 跟着程驰练了一个多学期,奚敏弹琴已经娴熟得多。 程驰很有耐心,从没催促或嘲笑过她。就算是弹错了,他也都一笑了之,只说再来。 反而是奚敏对自己不太满意,在程驰换琴谱的时候怀疑地盯了他好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对我要求太低了?感觉跟你弹得还差好远呢。” 程驰闻言挂起一脸别有深意的笑,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怎么回答,然后示意她往左挪一些,坐下来弹了贝多芬第三钢协中的一段琶音。 “能做到吗?”他侧过头问目瞪口呆的奚敏。 也就是琶音而已,但程驰弹得快而清脆,速度与力度都均匀,看不清他的手是怎么动的。 奚敏摇了摇头,程驰拍拍她的脑袋道:“我们这是练了十多年,你要达到我们弹得好的标准就得在一首曲子上死磕很长时间。你现在不就是想把曲子弹下来么,这样就够了。” 奚敏不甘心地抿了抿嘴,看着谱架上的肖邦圆舞曲,问道:“那现在练哪首啊?” 程驰把谱翻到Op69.No2,“这首听过吧?” “不知道。”奚敏识谱没那么快,脑子里还没有旋律,也记不清那么多编号。 “《情人》里面用过的。”程驰把手放到琴键上,刚弹了四小节,奚敏轻轻“哦”了一声。 程驰站起来打开节拍器,“不是很难,你先放慢一点把旋律部顺一遍吧。” “我一直觉得肖邦难表达。小时候老师说要情感充沛,我觉得我弹得像块木头。”奚敏盯着琴谱磕磕绊绊地弹了几行,转过头看微笑着的程驰,“你弹肖邦就特别有感觉。”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奚敏回头一看,门开着,纪云生站在那里,拉着张脸看起来很不友好。他敲这门显然不是为了问他能不能进来,而是在提醒她该走了。 程驰看了眼手机,“还有十分钟。” “你很需要这十分钟吗?”纪云生冷冰冰道。 “那你急个什么劲儿?” 奚敏拉了拉程驰的衣角,迅速站起来小声说了句:“我先走了。” 纪云生转身就走,步子飞快。奚敏紧赶慢赶,跟着他进了322。 “你赶时间吗?”她问。 他径直在钢琴前坐下,“手机。” “啊?” “我只弹一遍,录不录音随你。”纪云生暖了暖双手,放到琴键上。 “我……我录。”她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 纪云生余光瞟见她打开录音软件,指甲在屏幕上敲出微弱的一声脆响。 “练琴怎么不剪指甲?” “嗯?”奚敏看了眼自己的指甲,“我前几天刚剪的。” 但纪云生没再接这个话茬,直接弹起了那半首曲子。 外面传来肖邦A小调圆舞曲的声音,程驰平时不太弹这么简单的曲子。 矫情什么,抢了你的人这么不爽?纪云生微皱了眉,站起来关上门才又重新坐回钢琴前。 奚敏停下录音,问道:“怎么了?” “外面吵。” “有吗?” 纪云生没说话,隔着四间屋子,奚敏大概听不见。 他重新开始弹琴。奚敏在旁边站着,直愣愣的目光盯得他偏过了头去,听到她用脚一下一下打着拍子,又忍不住低头瞟了一眼。 她偶尔轻轻哼出两个音,想是在默声跟着。音符与她心跳重合了一小会儿,但心跳声又快了些。 琴声停了,她没反应,好像发着呆。 想什么呢?也不专心。 纪云生有点不耐烦,“你可以回旁边弹琴了。” 她回过神来按下结束键,“我还是不打扰他了。” 哦,不打扰。隔三岔五就在琴房听见他们的声音,有说有笑,起码两个小时。 程驰事情多,能挤出的时间基本上都在琴房,歇都很少歇。以前为了避着他也不太在晚饭后来,今天多半是为了奚敏才来的。 “你们关系很好吗?”他弹着不成调的音问。 “他……程驰是我老师。” 这用词倒是微妙,纪云生停下来,“老师?他能教什么?” “教我弹琴,还有英语……” 纪云生笑了一声,“他?教英语?” “他大一就过四级了。” 听这语气,好像颇当回事的样子。果然是艺术院校,文化课好的人不多,稍好点就被人当学霸。程驰那种音乐学院附中上来的,也就在这里还能吹吹,换外语学院分分钟被秒成渣。 “原来现在四级刚过就能出来教英语了啊。”他悠悠说道。 奚敏好像不太乐意听这话,尴尬地笑笑说:“我先回宿舍了,还得写歌词呢。” 纪云生听见她走到门口,说了句:“真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他弹起平均律,听见她脚步停下了。 不是要死磕巴赫吗?找程驰也学不出个名堂。英语在外面不敢说,音乐学院怕是没人能比得过他这个南外全校第一。他的主唱,哪里轮得到程驰来教。 就是,刚才想什么玩意儿,奚敏是他的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她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脚步一颤,离开了琴房。 他愕然,不愿意就算了,跑什么跑? 但仔细听,她的脚步声也并没在程驰的琴房停下。看来是真走了。 他收回注意力,刚弹了两分钟,门口传来程驰的声音,“奚敏呢?” “干嘛?” “她谱子落琴房了。” 纪云生没答话。 她练琴反正也是跟他一起练,落下本谱子哪里用得着专门跑过来找,分明就是来看他们在干什么。 “她走了?”程驰又问。 “录完音就走了,我还要练琴。” 意思是——我不像你那么闲得没事非要拖着她聊天。 程驰不言不语地回去了,纪云生起身关上门。一个个大尾巴狼似的,走了也不知道关门。 这么说来,奚敏走了并没跟程驰打招呼。她到底喜不喜欢他? * 回到宿舍的奚敏又开始发呆。 刚才的提议很诱人。名正言顺的见面机会,文化专业双第一的老师。可她心里有点发怵,纪云生实在太严肃了。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她这么笨,不知道会不会被骂。 算了,犯不着。 纠结了一周多,删删改改,奚敏写出了第一版歌词。她自认为还过得去,结果发给纪云生不到五分钟便收到一条:“不对。” 她问:“哪里不对?” 他说:“自己想。” 还好没跟他上课,说话总不说清楚,还老不满意。 奚敏丧得很,在他们没有纪云生的四人群里发了句牢骚。他们安慰了她一番,邵乐在大群里说了句:“咱聚一次吧,讨论讨论。@纪云生” 过了三个多小时,纪云生回复道:“要么你拿首新歌出来,要么奚敏写出歌词,不然没什么好聚的。” 于是他们只能回到小群里吐槽了一通。 两天之后四个人私下里去了趟琴房,赵长安给他们听了他用那半首曲子尝试做的编曲。 “我觉得就这么着也行吧?”汤禹舜说。 奚敏悻悻说:“但还是没歌词啊。” “其实我觉得你这词挺好的,可能就是跟他想表达的不一样吧。上次我的曲子滕佳随便写的词他都没什么意见,换自己作曲标准就高了。你跟他聊聊呗,问问他怎么想的。”邵乐说。 奚敏摇摇头,“我问过了,他让我自己想。” 她搞不明白,有阵子他态度还挺好的,现在连她问一句哪里不对都不肯回答。要是不愿意跟她说话,干嘛还主动要教她。 汤禹舜把鼓槌一扔,“怪脾气,没丫不行是怎么着,我们先用这词练着呗。” “练归练,我们五个人毕竟是一个团队,用着他的曲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赵长安说。 邵乐一脸自责,“怪我,我组的乐队,现在我连曲子都写不出来。” 赵长安拍拍他的肩,“是团队就不能怪哪一个人,我们现在就是能力不足。词曲的事一起想办法吧,反正要到六月才有演出,还有时间。” “诶,师哥,你跟他熟,他到底什么想法啊?有没有把乐队当回事儿?”汤禹舜说。 赵长安笑笑,坐下来又拿起了贝司,“他这人就是拧巴,真不当回事去年滕佳跑了他能自己上么。” “那说不定就是为了出个风头。” “他像爱出风头的人?” 汤禹舜像是仔细思考了一番,然后认真摇了摇头,“当时我都惊了,我以为他这人特害羞。” “他这人挺热心的其实。”赵长安说,“上学期末我帮他录作业的时候看见他在写谱子。我一问,他说是电影里面的,有个同学扒不出谱,他帮着写一份。” “哟哥们儿不错啊。”汤禹舜笑起来。 奚敏出着神,她想起上学期他嘲笑她扒谱能力的事。 电影里的曲子,是帮她写的吗?可是他并没有给过她什么谱子。大概是别人吧。 他偶尔热心是真的。寒假的时候他给她发了份详尽的攻略,表格整整齐齐,连两个目的地之间的路程耗时都写在上面。但更多时候他还是不太理人。 为什么要喜欢他啊? 电影里多数的暗恋最后都是乍然发现原来是双箭头,然后皆大欢喜。这么个人,十有八九直到毕业还是这个鬼样子。 那些无疾而终的暗恋最后都去了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Waltz, Op. 69 No. 2 in B Minor版本参考 Arthur RubinsteinWaltz In A Minor Op.Posth.No.11 程驰版本参考 Alice Sara Ott 第28章 星星与海 图书馆里,奚敏靠在于静文身上翻着书,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于静文面前的书摊着,上面躺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听自己心里的声音”。 一周前那个人把书借走的时候,她悄悄放了张纸条进去:“明知可能没有结果的事,失败和错过哪个比较遗憾?” 这张新的纸条想来是回复她的。 那个人叫何立,是管弦系的大四学生。于静文常常在图书馆见到他,一般是来翻资料的,借书的次数不多。 他模样寻常,说不上帅气,于静文是在怀疑到他之后才开始注意这个人的,不知怎的她心里暗自希望留下纸条的人就是他。 “你打算怎么办?”于静文正发着呆,奚敏突然拿起了那张纸条问她。 于静文沉默一会儿,反问道:“如果你喜欢的人马上就要离开了,你还会想试着去跟他在一起吗?” “如果他也喜欢我,我可能会努力跟他去同一个地方。”奚敏说。 “如果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你呢?” 这话说得奚敏有点发怔,这才是常态吧。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少直来直去,起初的那些相互试探不知道要多漫长。 “你喜欢那个何立啊?”她问。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其实经常会觉得好像喜欢谁,但是所有我不知道喜不喜欢的人里面,好像最喜欢他。” 奚敏不禁笑起来,“太绕了,有谁是你知道你喜欢的?” “我知道我喜欢你啊。”于静文说着突然去揉奚敏的脸。 奚敏躲闪不及,只好去挠于静文的腰,两人的动静惹得最近一排书架前的女生向她们“嘘”了一声,这才停下打闹。 四本书被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奚敏还没抬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敏姐?你怎么管起借书来了?” 奚敏见是滕佳,指了一下于静文说,“我来陪我朋友。你借这么多书啊?” “说了要好好学习嘛。” 于静文一本一本扫完码,把书推过去说:“好了。” 滕佳正要走,奚敏站起起来叫住她:“滕佳,我有点事想问你。” “好啊,我正好要去吃饭,一起吧?”她笑得灿烂。 奚敏看一眼于静文,她摆摆手,“去吧去吧,我还要待到晚上呢。” 奚敏摸摸她的头说了句加油,把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收进包里,跟着滕佳走出了图书馆。 许多人还没下课,食堂里面显得很空。刚开饭,饭菜虽然堆得满满的,热气腾腾,打饭的阿姨却颠着勺子怎么也不肯多给一些。 滕佳气乎乎放下盘子,“今天还是三一五呢,都不能对我们好点,勺子一抖掉下去的全是肉,我这盘子里都只剩下土豆了。” “别气了,我给你。”奚敏笑着说。 “别了别了,你瘦你多吃点。对了,你要问我什么啊?” 真要开口,奚敏又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想问你哥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问这个干嘛?”滕佳随意地戳着土豆,似乎对她的问题一点也不意外。 “我写的歌词他不满意。他说曲子写的是夜晚的航船,他有没有跟你聊过他旅游的事?” “歌词的事邵乐跟我说过。我哥这个人啊,很少跟别人聊他的事情。”见她失望的神情,滕佳凑近了些,又笑眯眯道,“你别告诉他啊,我偷看了他的笔记。” “啊?” 滕佳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眨了眨眼,“他有一次回来发现没带家里钥匙,他爸又出差去了,只能在我家待着等我妈回来给他开门,然后就把包落在我家了。” “他爸妈经常不在家啊?” 滕佳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吗?” “什么?”奚敏茫然。 滕佳把盘子端到她旁边,小声说:“那你千万别跟他提。他妈妈难产去世了,所以他从来不过生日。” 奚敏心里咯噔一下,“所以他不爱说话是因为这个啊?” “也不能这么说,单亲的孩子又不只他一个,但是多少有点影响吧。他爸对他特别严格,好像也不怎么关心他,他其实蛮孤单的。” 滕佳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孤单是写在纪云生脸上的词,无论是什么原因,谁都能看得出他过得不快乐。 “是吧。”她挤出一句。 “他老一个人待着,跟我们一起出去也喜欢自己坐在一边。我们全家带着他一起去英国的时候他想去南边看海,我妈不放心他一个人,我们就都去了。那时候他也不理我们,在海边坐了好久。后来我问他在干嘛,他说在跟海鸥说话。你说好不好笑?” “他好像很喜欢海。”奚敏发着呆说。 “主要是喜欢在海边看星星吧。我记得他写去年冬天去威尼斯,有天坐最后一班船回主岛。那天雾很大,连月亮都看不到,但是水面上灯光的倒影像星空一样。不是天上的星星,是梵高的《星空》。他那时候坐在船边上看水面,然后一直在听那首《Starry starry night》。他这人恐高还怕黑,也不知道怎么就敢大晚上坐船边,还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海妖呢。” “所以他的画面是这个?” “我也不知道,有可能吧。我瞎猜的,错了别怪我。” 奚敏终于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嘴里,“别人连跟他说几句话都难,如果连你都猜不到,可能就没人能猜到了。” “难吗?我看你们……”滕佳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吃起了土豆。 “嗯?” “你的茄子好吃吗?我能不能尝一块?”滕佳说。 奚敏把盘子推过去,“你自己夹。对了,你哥英语很好吗?”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前年他六级考了690多分,我妈拿这事教育了我一个暑假。” 奚敏笑笑,心里却感叹了一声。前年,高中的时候,原来纪云生嘲笑四级不够格是真的有底气。 滕佳又说:“每周三下午的广播就是他念的啊,你没听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学校广播她还真没注意过。 滕佳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到五点三刻了,你仔细听。” 没过一会儿,广播的音乐响起。一群学生涌进食堂,盖过了广播声。奚敏和滕佳对视一眼,把餐盘放回去走到食堂外面,正听到那字正腔圆的念诗的声音。 “Tonight I can write the saddest lines. Write,for example. The night is starryand the stars are blue and shiver in the distance……” 奚敏突然笑了一下,“他喜欢的东西来回就那么几样啊。” “就是啊,我老觉得他活得单调。不过这样也很好啊,这种人不容易变心。他最喜欢吃松鼠桂鱼,十几年都没变过呢,比中央空调让人安心多了。” 奚敏听着这话觉得滕佳好像有别的意思,一时没琢磨出来,滕佳却突然停住脚步对她说:“我晚上有选修,就不陪你啦。下次你们排练叫我哦,我去找你玩。” 告别了滕佳,奚敏独自在路上走着。天渐渐暗下来,路灯接替太阳把校园点亮,宿舍楼后面的山又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奚敏想起去年他们一起上山讲鬼故事的那晚,恐高又怕黑的纪云生想必当时是真的害怕吧。胆子这么小,难怪不敢看悬疑片。 想到这里,奚敏不禁觉得好笑,平时那么高冷的一个人,原来是个胆小鬼。 学校湖边坐着三两对情侣,也不顾这三月里入夜的凉风。也是,他们一个个相互依偎着,大概真的不冷吧。 湖面被风吹皱了,连带着路灯的倒影也在湖面荡漾起来。 《星夜》? 奚敏长这么大只见过两次海,上一次是小学毕业的夏天跟父母一起去青岛。那时候她年纪太小,只记得在小游艇上晕了船,下来的时候妈妈给她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 这次去斯里兰卡,她更关注的是人。破旧房子外弹着吉他的老人,被夕阳照成红色的海面上那些踩着高跷的渔夫,还有沙滩上那群奔跑的少年。唯一那个住在海上的夜晚,她只顾听着歌看星星,却忘了看那片海是什么样子。 在宿舍磨了两个晚上一无所获的奚敏终于在周五的下午恐慌症发作,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课的冲动,练琴也不似往日那般认真。 程驰看出了奚敏的心神不宁,拍拍她让她起来,自己坐了过去。 “有心事的时候呢,多听开心的音乐。”他边弹琴边说,“这首本来叫蝴蝶练习曲,小时候我妈老说我弹得像只蛾子在花上扑棱。但我觉得弹琴就是要开心,每个人对曲子的理解都不同,只要你开心,是蝴蝶还是蛾子都不重要。” 奚敏被他逗笑了,“你这只蛾子跟偷了花粉一样。” “嗯。所以它开心啊。”程驰轻轻收了尾声,问她,“你好点儿了么?” 奚敏笑笑却没回答,突然很认真地说:“能问你个问题吗?” 程驰心里紧张了一下,点点头,“你说。” “你是在海边长大的吧?” 程驰有点失望。看她的表情,他还以为这问题与他们之间多少有点关系,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 他若无其事地答道:“也不算,我家离海不是很近。” “哦。”奚敏又不再说话。 “不过。”程驰看着她耷拉着脑袋,又补充道,“我爷爷奶奶住在海边的渔村,我小时候放假会过去住段时间。” “真的啊?那你看过晚上的海吗?有没有船和灯塔?”她果然又露出期待的神情。 “这么具体?”程驰笑了,“你是不是又看什么书了?” “不是书。”奚敏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把那半首曲子放给他听,“我得给这首曲子填词,是关于海的。那个人说,我写出歌词他才会把曲子写完。” 程驰听着录音,心里已有了数,“这个我帮不了你,每个人看到的海是不一样的。” “你猜得到吗?” 猜他?这曲子调式复杂,流行音乐很少用这样的复调,多半是炫技而已。 他看了眼手机,取下谱架上的两本谱子塞进包里,合上琴盖对奚敏说:“吃饭去吧,晚上还有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Op.25:No. 9 in G flat, “Butterfly Wings” 程驰版本参考 Vladimir Ashkenazy 第29章 人心如谜 纪云生这一次早早就来占据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大概因为他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后来的同学自觉地与他隔了两个座。 奚敏还是与程驰一起来的,他并不惊讶,但还是有那么点不快。 上次跟奚敏提过那件事之后没得到半点回应,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变。他倒不是有多想教课,只是自己乐队的主唱是程驰的学生,多少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郭靖走进教室时似乎在前排找了会儿,瞟见坐在后面的他,边放电脑边说:“躲那么远干嘛?是不是偷看我教案了?” 几分钟之后纪云生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先是听见奚敏笑了一声,抬眼一看,幻灯片标题上写着“温子仁”三个字。 郭靖像是故意的,没介绍也没提问,从开场白就带着坏笑,“有一类电影,可以说音乐成功了就成功了一半,我们今天一起感受一下。” 说完,他把整个教室的灯都关上了。 投影画面黑漆漆的,背景音忽大忽小。一阵诡异的口哨声响起,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提着灯的男人。 纪云生想起来了,James Wan,是个恐怖片导演。他瞟了眼旁边的人,她们好像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投影。他半低下头,用头发挡住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砰地一声枪响,教室中间传来低低的一句“我去。” 应该过去了吧?他抬起头,画面中突然出现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头一歪,露出狰狞的笑。 他本能地往后一倒,椅子翻起来,手肘重重撞在了桌角上。身边一阵哄笑,整个教室的人都回了头。 他埋下头揉着手肘,听见了奚敏和程驰的笑声。 至于么,你们没有害怕的时候? “滕佳说他怕黑。”奚敏小声说。 滕佳!他狠狠咬着牙。这小丫头什么话都往外说。 “他还怕虫子,有天宿舍地上爬了只蟑螂,他直接蹿出去了。”程驰说。 他做了个深呼吸,翻出耳机开了降噪。 * 几周过去,纪云生一句话也没跟奚敏说过。 他不催歌词,群里也没人说话。转眼已经四月,正当他怀疑乐队已经悄悄解散了的时候,奚敏发了个文档过来。 “他们都觉得能用,如果这个还不行,我真写不出来了。”她说。 原来这几个人私下里一直都有交流,只是撇开了他而已。对这种情况他习以为常,倒没有为此不高兴。不过这次他隐隐觉得跟以往不太一样。 从前别人不爱跟他交流,他也不想融入别人。现在他逐渐把乐队当成了他所属的一个集体,却发现大家好像有些怕他。 奚敏第一次发来的歌词其实还行,只是为着程驰的事想故意为难她一下。没想到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磨了这么久,完完全全重新写了一份。 校园里樱花开得正盛,偶尔吹来的风也有了一丝暖意。已经有不怕冷的女孩子露出了双腿,学校里的色彩好像一下子多了起来,再不像冬日那般一片暗灰了。 时隔一个月乐队再重聚,除了赵长安在一旁笃定坐着,其余三人都围在钢琴边忐忑地看着纪云生。 纪云生也不马上弹琴。他不是没看见奚敏的表情,可她越是着急,他越是慢悠悠对着谱架上的手机把歌词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他摘了手表。 邵乐迅速与汤禹舜对视一眼,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软件。 奚敏屏住呼吸,却见纪云生突然朝他笑了一下,弹起这一个月她听了上百遍的那首曲子。她感觉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在这心跳声中,音乐好像特别慢。 他琴声的感觉变了。她写词的时候脑子里的画面原是独自漂在海上的少年,可纪云生弹出的不是孤独。 她听见美丽和惬意,星光映在如镜的海面上,一时分不出天与海。她有些头晕目眩,仿佛这船倒挂在天上,而天地间再无他物。 音符走得更高,那段复调像海追逐着天,又像他们。少年的独立之中有愉快的骄傲,她紧紧跟随,却不敢靠近。 直到邵乐拽了拽奚敏的衣袖,她才反应过来音乐已终了。 纪云生还坐在那儿,问他们:“可以吗?” 汤禹舜捣蒜般点头,“那必须可以。” “师哥你先歇会儿,我们听几遍录音想想编曲。”邵乐说着打开录音。 赵长安没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曲子。 纪云生抱着手臂靠在琴上,低着头,像在沉思,又像是睡着了。奚敏不敢确定,就那么看着他,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突然睁开了眼睛。 奚敏心慌地把视线移向弹着贝司的赵长安,却听到纪云生问:“怎么了?” 她只好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却也不敢对视,“就是……本来我写独木舟,感觉应该是一个人在海上漂流。现在好像没有孤独感了。” “时过境迁你还在等我,怎么会孤独呢?”他说。 奚敏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歌词,“但是过程中只有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吗?” “有的人觉得一个人更自在。”纪云生说,“而且……知道有人在等的感觉,应该很幸福吧。” 他说这句的时候垂下了眼,奚敏突然有点心疼。她想起滕佳说的话,他一个人长大,从来没有人等他回家。 “你会希望有人在等你吗?” 他抬起头笑道:“我?没人牵挂最好,有人等反而是种负担。”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他眼睛里闪过了什么。可是,他好像真的很享受一个人的状态。 * 随着毕业季的临近,奚敏发现于静文愈加惆怅起来。 她去图书馆陪于静文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叫何立的男生,很瘦却肩膀宽阔,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前敲着电脑,看起来很认真。 他来借书时于静文没敢抬头,见奚敏看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拿起书走了。于静文没再放纸条进去,他也没再留。 何立走后,于静文叹了口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呆。 奚敏推了推她,“你真的不准备跟他说吗?” “还有一个多月他就毕业了,现在说有意义吗?”于静文低下了头。 奚敏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换作是自己,同样一句也不敢说。 两个人在桌子上趴了好久,于静文突然又开口了,“说真的,如果程驰喜欢你,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奚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按说程驰很好,长得帅,成绩优秀,人也温柔。她现在对感情有了些概念,也知道不少人喜欢程驰,这样的男朋友应该挺叫人羡慕。可是他们的相处从没让她往别的事上想过。 如今于静文这么问,她一时也无法回答。纪云生是不可能喜欢她的,那么与程驰在一起是不是还不错? 这念头一动她便觉得奇怪,赶紧摇了摇头。 “你就一点都不喜欢他?”于静文问。 “不是那个感觉啊。其实……”奚敏差一点就把喜欢纪云生的话说出口,但又咽了回去,“我们就是正常朋友,再说他也不喜欢我啊。” 于静文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她一下,“哎呀你脑子真是木头做的吗?我就说了,他喜欢你。” 奚敏不以为然,“真没有,他喜欢我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你知道林朔喜欢你吗?” “啊?” 林朔是另一个班长,在合唱团与她同是领唱。按说交流机会还挺多的,但两年了他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这话又是哪儿来的? 于静文无奈,“程驰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给你上课陪你练琴,大早上跟你来这儿背单词,要不是喜欢你谁有那个耐心啊。” 奚敏往后一靠,“有耐心就一定是喜欢?” “那不一定,但有耐心到这个程度百分之九十九是喜欢。不信你去问问别人愿不愿意这么陪着你。” 一个人走去食堂的路上,奚敏一直想着于静文的话。 她很怀疑这个结论,程驰从没说过什么,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从来没有越过界限。如果耐心真能作为检验的依据,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信去问问别人…… 她给纪云生发了条消息:“上次你说可以给我上课的话还算不算数?” 等她吃完饭回到宿舍,纪云生回了一个字:“算。”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又试探道:“那八点我去琴房找你?” 半晌又是一个字:“好。”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拖起下巴思考起来。 要是如于静文所说,假设喜欢的标准是程驰那样,那么拿程驰当作一百分,纪云生对她的态度可能只有十分。 她随手打开备忘录,输入了“耐心 10分”。 寒假的时候帮她做攻略挺上心的,+10。 他跟谁说话都很少,与她说话已经很有耐心了,再+10。 她想不到别的了。时常不说话,时常半天只回一个字,还说没人牵挂最好。他喜欢她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如果她等他,他会觉得幸福吗?还是也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的心思真的太难猜,什么都不愿对人讲的一个人 ,她对他零星的了解几乎都来自滕佳。 滕佳……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对他撒娇的人。那会是他喜欢的人吗? 第30章 巴赫的浪漫 奚敏到琴房的时候太早,各个房间看了一圈,纪云生还没有来。本来想发个消息说她已经到了,打出一行字却又一个个删掉了。 他平时常用的那间琴房里有别人在,她只好在走廊里来回转悠。再次看时间时离八点还差五分钟,一转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纪云生吓了她一跳。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奚敏抱怨道。 “嗯。”纪云生径直往里走。 “你那间琴房里有人。”奚敏说。 “哦。” 快到期末了,来琴房的人比平时多。纪云生好像并不惊讶,转了个方向走到他们排练用的那间旧琴房,推开了门。 也许是传说的缘故,这间琴房通常很少有人进来,锁已经坏了很久也没人想过要修。白天大家一起来的时候没有太多感觉,晚上只有两个人在这里,纪云生又不说话,显得格外安静。 他进门之后直接在钢琴前坐下了,奚敏不知道他要怎么教,也不知道她该不该坐到他旁边,站在那里感到一丝尴尬。正当她有些后悔今天的举动时,纪云生又站了起来。 “你现在弹到什么程度了?我听一下。” 奚敏紧张地坐下,刚把手放在琴键上,却又四下张望起来。 “怎么了?”纪云生问。 “这里没有节拍器。”奚敏小声说。 纪云生愣了一下,“哦,我忘了你们需要节拍器。” “你不需要吗?”奚敏问。 “不需要。”纪云生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一边,“你先随便弹吧。” 奚敏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数了数拍子,弹起她练了一个月的第一首平均律。弹着弹着,侧头一看,突然发现纪云生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手迟滞了一下,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弹得太慢了?”她问。 纪云生摇摇头,“速度不重要。” “那你在笑什么?” 纪云生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安地看着他,终于听到他带着有点无奈的语气说:“你这一听就是程驰教的。” 奚敏没明白他这话想表达什么,但也知道这里面多少有些贬义,咬了一下嘴唇,问:“有什么问题吗?” “平均律的精髓在于工整,弹出来不难,做到声部之间结构清晰就不容易了,我们班很多人都做不到。程驰弹得不能说不好,但他的理解我不是很认同。巴赫不是不浪漫,但不是肖邦那样的浪漫,他的浪漫在严谨和规律里。”纪云生收起了笑容,说得很认真。 “所以巴赫只能一板一眼弹吗?”奚敏问。 “这是种误解,规整不代表无趣,在理解这种规整之后可以加入自己的情感。你如果喜欢像现在这样弹也不是不行,我只是觉得这样失去了巴赫的味道。” “我……也不是喜欢,我不懂这些,程驰这么教的我就这么弹了。那你再重新教我吧。”奚敏像个小学生一样面对纪云生端端正正坐好。 纪云生瞥了一眼钢琴,“明天吧,你要用节拍器,今天是我没准备好。” 奚敏轻松下来,玩笑地问:“你没教过人弹琴吧?” “没有。”纪云生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奚敏的心里一阵雀跃,从没教过别人弹琴的他却愿意来教她这么个半吊子,再+10。 她努力没让自己太表现出来,假装平静接着问他:“那英语呢?” “以前教过滕佳。” “噢。” 滕佳……毕竟还有家人的关系,可以理解。 奚敏点点头,“你一个学音乐的学生,为什么英语会那么好啊?” 他也没谦虚,“我本来没打算读音乐学院,高中读的外校。高三之前我目标一直是外语学院翻译专业,后来因为我爸……” 他没说下去,奚敏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觉得可惜吗?没有学自己想学的专业。” “一开始有,后来觉得翻译这种事,自己多下点工夫也不是做不了,我没丢下过。而且现在慢慢发现我也不是很讨厌钢琴。” 奚敏笑了,“你以前很讨厌钢琴吗?” “以前……我以为我很讨厌钢琴。”纪云生说。 “为什么?” “抵触心理吧。钢琴不是我自己要学的,我爸希望我能完成我妈的梦想,从小就逼我学琴。在他心里我应该把弹琴放在第一位,别的事都要靠边站。那时候我完全不能接受他的理由,说句不该说的,我都没见过我妈,为什么要为了她的梦想牺牲我自己的人生?长大之后……可能是习惯了,觉得能弹琴挺好的。” 纪云生说话的时候垂着眼睛,似乎在看自己的手,奚敏又陷入到他的声音里。当他说到这里突然抬起眼,她目光躲闪不及,只得迎上去,却见他在对着自己笑。一笑起来,他就显得小了好几岁,也不像平时那么有距离感了。 “想什么呢?”他问。 奚敏踌躇着,无法解释自己的出神,只好转了个话题:“突然发现……认识这么久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好好聊天。” “以前都不算聊天吗?” 纪云生头一歪,微蹙着眉,疑惑中带点无奈的样子让奚敏觉得很可爱。 她用力摇了摇头,笑着说:“以前跟你说话都像挤牙膏,你从来没说过这么多关于你自己的事。” 纪云生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般地说:“我以前……不习惯跟人交流。” “现在算是习惯了吗?” “现在经常跟你们在一起,不说话好像有点奇怪。”纪云生又低下了头,比起回答,看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奚敏又不知该说什么了。期望了许久这样的时刻,在他终于对她说起自己时,她却失了语。他也许真的不觉得自己孤独,可他周身散发的那种孤独感好像会传染。 她想说: “如果不习惯跟人交流,我愿意陪你慢慢习惯啊。” “如果没有人等你,我愿意等。” 可她也十分不会说话,连承认喜欢他也不敢。她看着他低垂的油画似的脸,突然又觉得他很遥远。 两人沉默了一阵,正当奚敏努力找着话题时,纪云生问她:“你上学期四级考得怎么样?” “刚过500,这个水平去考托福最多70分吧。” “你学英语是想留学?” 奚敏点点头,“我想考纽大电影学院的音乐制作。” “纽大你跨专业没有优势,语言至少要上100。” “哎,我知道,所以才要学啊。” 奚敏情绪突然有点丧,现在已经是大二下学期,严格来说她只有一年多时间来准备托福成绩了。可是对于100分,她没有信心也没有概念。 她问纪云生:“你考过托福吗?” “如果我要留学应该会去法国吧,不用考托福。” “你喜欢法国?”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小时候喜欢的书都是许渊冲和傅雷翻译的,以前打算读完外语学院之后就去读巴黎大学,现在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去。”纪云生开始低头看手机。 法国。法国的电影学院也不错,她没查过是不是也有配乐专业。可是英语都还没搞定的她,法语又是一个坎。 奚敏等他打完字,又问:“那你学过法语了吗?” “学了一段时间。不说我了。”他把手机递给她,“你先测测单词量。” 她有点忐忑,上一次测词汇量是一年前刚刚萌生留学想法的时候,当时是3300。这一年她背得不算少,可是常常背完没多久就忘了。 比如眼前的confidential,她好像见过,可是已经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了。 她怕被纪云生嘲笑,可又觉得就算蒙对了答案也没多大意义,还是老老实实点了“不认识”。 最后结果是5000词,超出她的预期。 她把手机还给纪云生,他看了一眼,关掉屏幕说:“还行,但是离你的目标有点远。” “嗯,我查过托福要求的词汇量。我一直在背,就是背到后面就忘记前面的了。”奚敏无奈地笑笑。 “光背单词记不熟的,语言都是在使用中才会熟悉起来。死记硬背不如边读文章边去记里面的生词,这样你会记住用法。” “你的词汇量是多少?”她问。 “一万六,离我的目标也还很远。”纪云生站了起来,“我回去整理点适合你的阅读材料,下次给你讲。” “嗯。”奚敏也站了起来,“你要走了吗?” “我再弹会儿琴。”纪云生绕过她在琴凳上坐下。 奚敏转过身,犹豫了一会儿,问:“我留下来听不会打扰你吧?” 纪云生点了点头,她在他刚才那张椅子上坐下了。 未拉上的窗帘正巧露出月亮的一角,伴着的那颗星星明亮。她忘了那是什么星,只记得爷爷曾告诉她那颗星星其实比月亮大得多。 这首曲子她好像没听过,缓缓的,像去年初秋一样静。尘埃又在她眼前落下,好像整个宇宙都在琴声中无言。 他专注得让她不敢问。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这一首她是听过的。只是被他弹至十五分钟的这首巴赫,她曾听到的是个六分钟的版本,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首曲子。 那琴声漫长,仿佛遥远星系的光在茫茫岁月中穿过荒芜宇宙终于到达地球。但那夜又太短,她希望琴声永不结束。 她或许还不能理解他所谓严谨规律中的美感,可是从此再没有哪位作曲家比巴赫更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Prelude and Fugue No.24 in B minor, BWV 869 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31章 联赛将近 周六的校园里人很少,已过立夏,天明显开始热了起来。 虽然滕佳说过好几次要来看乐队排练,这却是她这学期第一次来。她叼着雪糕拎着个大袋子进来时大家正在休息,她走到桌前把袋子倒过来,零食满满铺了一桌子。 “我最近沉迷一家卖进口零食的店,都特别好吃,你们耗费了半天体力该补充点热量了。”滕佳说着拆开一盒抹茶饼干递给奚敏。 奚敏拿了一块饼干玩笑说:“你就是那种恩格尔系数超标的人吧?” “恩格尔系数是什么?”滕佳眨巴着眼睛问。 “她才不用操心这个。”纪云生说。 汤禹舜迅速在手机上查了这个词,看完之后默默点着头拿给邵乐看。邵乐苦笑一下正要说话,滕佳已经把盒子递到他面前。 他刚准备拿,她把整个盒子塞给他,然后在他旁边坐下了,“我好像记得你爱吃抹茶的,多吃点。” 汤禹舜向邵乐挑了下眉毛,又假装不满地抱怨:“你就记得他爱吃什么,我还一块儿都没吃到你就跳过我了。” 滕佳仰起头冲他笑,“我都记得啊,你喜欢牛肉干,敏姐爱吃巧克力,我哥喜欢水果软糖,桌子上都有呢你们自己拿。师哥爱吃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赵长安说。 “对了,我听说你们选了师哥当队长。”奚敏搭上邵乐,“乐队不是你组的吗?” “哈哈哈,这不明摆着么,老赵年纪最大啊。”汤禹舜拆着牛肉干说。 “胡说什么。”邵乐瞪他一眼,“我经常没主意,还是师哥更合适。” “也是。”滕佳站起来晃着脑袋说,“敏姐嘛当然是该你们照顾的。你们俩都不怎么着调,某个人又不爱管别人的事,也只有师哥啦。” “哎。老说我俩不着调,我俩怎么不着调了?”汤禹舜抗议道。 滕佳朝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知道。” 室友们今天都出去了,滕佳一个人看书看得无聊,正好前几天听说程驰报了七月的钢琴比赛,就想来问问。 纪云生是很少参加比赛的,她知道,但她跟其他人一样想看看这两个人认真赛一场。她想问的不是纪云生,问他没用,她是来问奚敏的。 观察了一学期,滕佳觉得有点奇怪。按说程驰谈恋爱这么大的事,早就该在学校传开了,可她到现在也没听到过什么风声。 程驰当时是跟那个江薇明说了的,如果不是江薇不爱说闲话,那也许就是跟她一样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而程驰和奚敏那边也过于低调,除了一起上课一起练琴之外几乎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个状态真不像在谈恋爱。后来还听说奚敏在课上否认过他们的关系,如此一来,她似乎是失算了。 这几个月过去,纪云生和奚敏好像也没什么进展,看他们现在的样子并没有比先前熟络多少,难道她想错了? “敏姐,程驰要参加钢琴比赛了吧?”她留意着纪云生和奚敏的表情。 纪云生没抬头,奚敏却迅速瞥了他一眼,答道:“不知道啊,什么比赛?” 滕佳不知她是太能装还是真不知道,至少表情看上去是茫然的。 “七月有个全国高校的联赛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哥,你不参加吗?”滕佳转向纪云生。 纪云生摇摇头,“没兴趣。” “哎,可惜了,你们都没一起比过赛呢。”滕佳眼睛一转,“敏姐,你觉得他们要是都参加了,谁能赢?” 奚敏低头一笑,“我没什么概念,他们都很厉害啊。” “比赛不就是为了分胜负嘛,那你希望谁能赢?”滕佳不肯放过,其他人也好奇地看向奚敏。 “我希望……”奚敏又看了一眼纪云生,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当然希望自己人能赢。” 邵乐和汤禹舜鼓起掌来,“说得好!” 滕佳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自己人”这个词很微妙,若是说乐队的自己人,那就是纪云生,但谁知道她跟程驰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不太能想明白他们的状况。程驰喜欢奚敏是确定的。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奚敏的否认和对纪云生的关注又不太正常。但如果没在一起,那晚程驰的举动又很清楚,况且她确实每周都会见到他们在一起。 如果奚敏是两个人都想抓住,那也太贪心了。 * 程驰报名比赛并不是谣传,但他没太当回事。那么多年的比赛中他鲜少受到威胁,如今拔尖的几个大多出国了,他当年也是被其他院校教授力争过的。 这次说是全国高校,他心知对手无非是从前比赛中遇过的那些人,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不过是都到了大学而已,大家这几年进度差不了太多。 宋家平比程驰自己要重视一些,小课时没再听教学曲目,一心让程驰好好准备比赛,言语中多少有些不放心。学校已经有四年没在全国性比赛中拿过第一,这对于生源质量来说是个恶性循环。 他知道程驰是出于对他的感激才选择留在这里,加上纪云生,这一届总算让他看到点希望。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大二,可以参加交流赛了,可是纪云生没有要报名的意思,他不得不在程驰身上多下工夫。 要说刻苦,程驰比其他人刻苦得多,他自己当年都做不到几乎每天在琴房泡九个小时。可程驰太工于技巧,表现力上就不如纪云生了。 他时常想,这两个人如果能结合一下该多好。他严厉归严厉,对于心爱的学生总想要多保护一些。他做学生时深知被比较的打击,此时也不知该怎样提点程驰。 宋家平正思绪万千,程驰自己停下来了。 “怎么了?”宋家平问。 程驰揉揉手腕回答:“错音了。” “休息一会儿吧。”宋家平站了起来,“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错音不是大问题。” 程驰点点头,也站起来活动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 宋家平接着说:“我以前也跟你提过,乐曲的质量不在速度。速度应该是为音乐的表达服务的,你现在刻意追求速度,忽略了控制和层次感啊。” “我可能太心急了。” “我们现在弹琴,能表达到什么程度比技巧多高重要。能去比赛的人技巧都不差,不要有多余的处理。像你吧,技术精准,就是有时候不动人。”宋家平说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低头随意一瞟,是条短信。 程驰不知道宋家平看到了什么,但他仿佛突然很高兴,挂着一脸笑容嘱咐了几句就出门打电话去了。 因为忙着准备比赛,程驰直到月底才觉察到奚敏的异常。 半个月没约她练琴之后,程驰在一个弹到手抽筋的下午在琴房见到了奚敏。 他半个月的缺席对她来说好像没什么影响,因为当他推开门时,她正好好地在练第二首平均律。 “死磕上巴赫了?”他站到她身边问。 奚敏停了下来笑着看他,“弹下来第一首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我想慢慢把这本练完。” “第一首练好了?我听听。”程驰拖了张椅子坐下来。 奚敏关掉节拍器,正了正身子开始弹。刚听了几个小节,程驰的笑容就凝住了,但他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弹琴的手。 先前他教的不是这样的,他也并不是要她非得照他教的弹,但她在两周内自己突然改变风格还能练到这个程度,可能性不大。 节奏平稳有序,每一节都有一个突出的低音,像是每个乐句轮换着主角,就如宋家平所说的“层次感”。在这个学校里,他只听到过一个人这么弹平均律。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听里赫特吗?”程驰试探着玩笑说。 “什么意思?”奚敏茫然。 程驰低头不易察觉地苦笑,他摇摇头,“没事,弹得挺好的。” 得到他鼓励的奚敏有点不好意思,又好像很开心,笑容溢在脸上,打开节拍器重新练起了第二首。 他看着她弹琴,突然想到纪云生最近的确也有点奇怪。从前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更是没了踪影。 昨天晚上黄峻一还说:“我都怀疑纪云生现在还在不在学校住,早上起来床就空着,晚上也不知道几点回来的。” 程驰一向起得早,倒是见到过纪云生还睡着,但这段时间他在宿舍的时间格外少。 待奚敏练完这段休息时,他假装不经意地旁敲侧击:“你们乐队最近每天都排练吗?” “没有啊,纪云生和赵长安最近忙,我们这周都没排。” “还没到期末他俩忙啥?” “不知道啊,他们两个都不怎么说自己的事。” 看来纪云生的消失跟奚敏没关系。但是这么个人,是哪儿的心思教奚敏弹琴的?他一直以为他们并不太熟,课上没见说过话,奚敏也没提过什么。 纪云生把她从琴房叫走的那次应该只是乐队的事,那次他急那十分钟,奚敏也真的只待了那十分钟。 “是不是谈恋爱呢?”他玩笑着试探。 奚敏一怔,“他们两个谈恋爱?” 程驰捂了下嘴,少个主语真容易引起歧义。但她这反应显然是不知道纪云生的感情状况,他便就着话说道:“搞不好呢。” 奚敏盯了他半天,突然笑道:“不会吧,我听说他的CP是你哎。” 这句算是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假装不悦地敲了一下她的头,让她继续练琴了。 第32章 离别曲 六月,阳光和暖,满校园里都是栀子和月季的香味。学校里的氛围也复杂了起来。 对于毕业生,离开校园的日子进入倒数,准备答辩的紧张气氛中还弥漫着些许伤感,只是大家都不说。一些久不在学校的人也都回来了,每晚都有人醉在烧烤店,一群人用肆意的欢闹掩饰着谁都知道的离别。 其他年级的学生则是考试周临近的压力和对即将放暑假的雀跃交织着,让许多人都不太有心思复习。往往是讨论着考试,话题却不知不觉偏向了夏天去哪里玩。 程驰在图书馆陪奚敏做题到九点,边收拾着书边问她:“你下午来吗?” “我十点有小课,如果没留作业下午就去找你。”奚敏说。 “行,你给我发消息,我先走了。” 他背起包走到门口跟于静文打了个招呼,她扬起头,“这就走了?” “嗯,练琴去了。” 一只手突然在她桌上放下一本书,她转了视线。 程驰看到,她脸红了。 他看了眼那男生,没再停留。 最近一早就来排队的人太多,再晚些几乎就抢不到了。好在管理的老师还挺喜欢程驰,给他留了一间。 天气渐渐热起来,又有人开始不关门,在走廊上听着一片杂乱的琴声让他十分无奈。开门时他看了眼对面,他认识的师哥在里面给声乐系的学生合钢伴。 这是钢琴系学生在学校里赚外快的一条路子,流行乐收费便宜些,而民声与美声因为伴奏复杂,要贵不少。 他想起奚敏好像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这姑娘,明明认识他也不知道问一问。 这么想着,他在钢琴前坐下,正准备过过音阶热个手,却听见隔壁传来的《幻想即兴曲》。 曲子说不上太难,但真要弹好也不容易。宋家平一直说他弹快了乐句不够分明,这个人的快速跑动中颗粒感却仍然很强,而且似乎没怎么踩踏板。 程驰自认为全校学生没人弹肖邦能越得过他,隔壁这人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他皱着眉听了一小会儿,隔壁结束了,随意过了首740,又开始弹平均律。程驰冷哼一声,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学期考试曲目里没有这首,换其他人都不奇怪,但他知道纪云生没事不会弹肖邦。 手在琴键上无意识敲着,听他一曲结束换了下一首,程驰忍不住隔着墙与他拼起了速度。隔壁不为所动,依旧平平稳稳犹如一双机械手,他自己倒是因为弹得过快而错了好几个音。 他攥了攥拳头,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争斗,老老实实弹起自己的《钟》。但心里仍是不大痛快,踏板一踩一通砸琴。 一墙之隔的纪云生突然停下了平均律,也弹起了这一首。 程驰心里冒起了火。他从前对纪云生的水平真没什么概念,入学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比赛上也没见过。小道消息说他以前在国际比赛中拿过奖,但什么比赛什么奖也没人清楚,大抵不太入流。 上视唱练耳时纪云生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音感和节奏感,据宋家平说他艺考时这一科是满分。他的和声听觉就像是天生的,连附中学生也觉得复杂的读谱训练他却轻松自如。 程驰还记得大一刚开学时宋家平的那个小测试。他后来试过,刻意去听的时候识别出音高和节奏并不是难事,但真正像纪云生那样随意回忆起身边所有声音他确实做不到。 他一直觉得光凭天赋不见得有什么用,纪云生看起来总是漫不经心,似乎连考试都没多当回事,有时成绩还不如他。不过就刚刚这一首,他不得不承认目前来看,自己比不过。 宋家平最近总跟他强调,要耐下性子左右手分别一小段一小段来磨细节,他以为自己已经磨够了。这个年代技术好的人那么多,他从来都是佼佼者,难免有些自满。 对音乐的理解能力,这种东西难道真是天生的吗? 他这些年练琴的时间长得连老师都看不下去,练琴之外要抽出时间来应付上课、作业、学生会、篮球队,周末还得打工。每天都被排得满满当当,他时常觉得累。为什么就有人能轻轻松松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隔壁的琴声停了下来,程驰隐约听到了锁门声和脚步声,调整了一下心绪,把谱子翻回第一页,踏实练起了左手。中间听到纪云生回来,两人都没再管对方,一心弹着自己的曲子。 程驰没去吃午饭,到了十二点出去买了袋面包回来继续练,弹累了就趴在琴上睡一小会儿。 两点多的时候他正犯着困,奚敏的一条信息把他叫醒了。他喝了口水,一边练习着轮指一边等着奚敏。 隔壁的琴声还是不紧不慢,几乎没停下来过。 一直听说纪云生每天练琴的时间不长,这一天到现在已经有六个小时了。程驰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这家伙突然对钢琴上心了。如果他每天晚归都是泡在琴房,那还真是挺奇怪的。 奚敏敲门的时候程驰正发着呆,好一会儿才听见,赶紧跑去给她开门。她手里抱着的谱仍然是平均律,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那堵墙。 “今天要不要弹点别的?有针对性地练练技巧。”虽然隔着墙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实在不想在那个人隔壁教她弹平均律,奚敏轻快地点点头,“都行啊,你是老师你说了算。” “肖练你敢不敢?”程驰靠在琴上翻着谱子笑道。 奚敏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也笑了,“你敢教我为什么不敢学,我可以弹《离别》呀。” “想得美,弹《冬风》吧。”程驰绷住脸。 “这个我会。”奚敏坐到钢琴前,一本正经地弹了四个小节,清了清嗓子缓缓起身,“到你了。” 程驰笑着摇头,“你咋了?你以前没这么皮啊。” “这叫自知之明,前几小节和这之后就是我跟你们之间的差距。”奚敏坐回去,手指在琴键上按起了音阶。 偶尔皮一下,好像比她认认真真的时候更可爱。现在的她应该不单纯把他当老师了吧。 程驰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你相信我的话,毕业之前我带你把这首弹下来。” 奚敏扭过头看他,眼神里很是期待。 他把乐谱放到谱架上,轻敲了一下她的头,“现在不练,先《离别》吧。别觉得简单,这首我们班也有人处理不好。弹这个不能像你弹平均律那样跟个节拍器似的。” 他说这话时又朝隔壁瞟了一眼,那边在反复弹第三部分的急板,在左手跨度这么大的乐句里右手强弱依然流畅。按说他的手不比纪云生小,可常常在左手大跨度的时候无法分心,真的该重点练一练了。 奚敏的注意力全在读谱上,也不知道谁在隔壁,自然没听出这话里的针对性。 她看了好久,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说:“我之前听这首的时候看到一条评论蛮好玩的。” “说啥了?”程驰在她旁边坐下来。 “就是有人说离别太简单了不配当肖练,有个人回他说离别需要练习的。” 程驰笑起来,“照这么说失恋越多弹得越好呗。” 他话音刚落,隔壁突然响起了《离别》。 艹。这逼绝对是故意的。 奚敏这回也听见了,这姑娘似乎好奇心旺盛,听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程驰下意识地拉住她胳膊,“别去。” “嗯?”她回过头。 他松了手,“不用看了,纪云生。” 她哦了一声,坐下了。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听着,谁也没说话。 程驰发现他真的在好好弹,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感情的人,情感处理却这么细腻。他经历过什么离别吗?难不成沉默寡言是因为以前受过伤? 不过对他这种人来说,最大的可能还是照扒了什么名家的处理。程驰很怀疑他真的能理解什么情感。 “我听不懂技术,但是他好像很难过。”奚敏突然说。 隔壁的琴声断了,重新弹起幻想。 程驰看向奚敏,她好像刚回过神,不自然地一笑,“你教我吧,总不能连这首都弹不好。” “说不定弹不好的人这辈子都不用经历离别。” 他是玩笑,她却好像认真在想。 他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别连这句都信啊。” 她摇摇头,“我在想,其实人如果一辈子都不经历离别,也不一定是好事。” “为什么?” “过年的时候我跟堂姐聊天。她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群人都以为自己很成熟。毕业了两三年再回头看,发现大家当年其实都很幼稚。有好多事情都是失去了什么东西才懂的。” 程驰笑笑,“如果代价太大,我宁愿不懂。” “可是活了一次,不想什么都体验一下吗?要是干什么都考虑代价,那好多事都不能做了。我班主任说我转专业沉没成本太高,可能最后丢了本行还不一定转得成,但我就是想做。” 她表情还是天真,但他突然觉得她还有许多东西是他不知道的。她原来爱冒险,愿意硬着头皮去撞一撞也许撞不过去的南墙,她比他想象得固执。 “嗯,所以我陪你啊。”他笑道。 她的表情好像微微有点变化,但很快又认真去读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Fantaisie Impromptu in C Sharp Minor,Op.66 纪云生版本参考 Arthur RubinsteinGrandes Etudes de Paganini S.141:No.3: Etude in G sharp minor “La campanella纪云生版本参考 Leslie Howard程驰版本参考 Michael Andreas12 Etudes, Op.10:No. 3. in E “Tristesse” 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 第33章 两情相悦 很快到了毕业晚会的日子,早上毕业生们在礼堂举行毕业典礼,奚敏在排练室不时收到于静文发来的信息。 这些日子于静文格外焦躁,时而又发着呆,嘴里念念有辞。 奚敏有时看不过去,撺掇她去找一趟何立,她却连连摇头说要再想想。现在看来也没大想清楚,一早就跑去了礼堂,却还在问奚敏她该怎么办。 乐队结束排练时典礼刚散,毕业生们穿着学士服在学校各处拍照。 奚敏给于静文打电话,得知她在图书馆窗口看着何立与班上同学在大台阶前合影,决定去找她。 走到图书馆,台阶上的人已经换成了声乐系的毕业生。奚敏跟认识的师姐打了招呼,匆匆上了二楼,却看见何立正徘徊在门口。 朝里看,于静文趴在窗边的一张桌子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奚敏却知道此时她心里应该不太好受。 她犹豫一下,走到何立跟前,“你在门口干什么?” 他抬头见是她,迅速往里看了一眼。 奚敏心里有些明白了,没等他回答,几步走进去拍了拍于静文,示意她看外面。 于静文一抬头,何立似乎反而坦然了,低头一笑走了进来。她一时间有些无措,看着他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 奚敏自觉避到了一排书架后,偷偷看着仍旧发呆的于静文。 何立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条,先开了口:“这是你写的吧?” 于静文好像这时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我……” 何立却打断她,“你先别说话,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见到于静文红着脸点头,奚敏也跟着紧张起来。她虽然看不见何立的表情,可听他语气里十分温柔。 方才的样子她见到了,他分明就是特地来找于静文的。只是他就要毕业了,这时才来还能怎样呢? “其实两年前我就见过你。” 这第一句就让于静文吃了一惊,但她没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我当艺考志愿者,你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听到我咳嗽还给了我一颗梨膏糖,你可能不记得了。” 于静文确实不记得,艺考那天她紧张兮兮的,见过的人里除了老师她只记得奚敏。 何立低头笑了笑,“当时我想,这女生一定要考上。后来我在学校里见到你了,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认识,我这个人不太好意思主动搭讪。过了一学期看到你有了男朋友,我就想,算了反正你也没注意过我。” 那是大一下学期的事,同在学生会的大三师哥突然向她表白,两人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这个人当恋人和当朋友完全是两个模样。一系列争吵过后两人都累了,于是这段持续了四个月的恋情告终。 “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但是后来发现你经常盯着我看,我还挺高兴的。我怕我自己想多了,也没敢来找你说话,直到你留了纸条在书里。” 于静文有点不好意思,原来这些他都知道。先前脑子里的空白慢慢被一点一点升起的幸福感占据了。 “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但是我快毕业了,如果不能留在这里,我可能就要先回厦门。我那时候挺纠结的,就算我能接受距离,强加给对方也不太公平。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我考研成功了,你愿不愿意当我女朋友?” 于静文突然失了语言,她想到何立来找她多半是也喜欢她,却没想到他还能留下来。他微笑的双眼中带着忐忑等待她回答,奚敏在书架背后朝她疯狂点头。 笑容不知不觉漫上眉梢,她假意嗔怪,“拖了这么久还来问原不愿意,说得跟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似的。” 何立长舒一口气,“问还是要问的。” 两人对坐着笑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等一下班里还要集合,毕业晚会你去的吧?” “去呢。” “那七点钟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于静文点点头目送何立离开,他一走出去,奚敏立刻跳到她面前张大了嘴,“这也太……” 她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于静文挂着持续了许久的傻笑看着她,“我有点懵。” 奚敏坐到她旁边抱住她,“这就叫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啊,真好。” 于静文满脸的笑意藏不住,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奚敏靠在她肩上,不由得又想起纪云生。 这段时间她忙,他也不知在干什么。她问起时他都有空,却从没主动找过她。这两个月,他们只上过不到十次课。 纪云生教琴特别较真,一个不爱看谱的人对尊重原谱这件事反而可以用苛刻形容。他很少弹给她听,每次都是一句一句盯着她练,一出错就叫停。 起初她很受打击,但他也不说她什么,只是明白地告诉她该怎么办。平时看似漫不经心的他,对细节却十分敏锐。 第一次正式上课时,纪云生拿了一本莫什科夫斯基练习曲让她试着视奏。过了会儿他笑道:“你小时候学琴用的是拜厄吗?” 她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识谱左手比右手慢太多了。拜厄基本上整本都是双手高音谱号,低音比较少。你不需要把技术练得多好,但是读谱一定要熟,多拿音乐会曲谱练练吧,不一定要弹。” 他与程驰的说法常有出入。她一直觉得自己四五指力量太弱,程驰便让她多做高抬指独立训练。 纪云生看到之后制止她,“四指高抬指违背生理构造,这样练久了会伤手。” “程驰说多练习会产生肌肉记忆。”她说。 纪云生面露不屑,“肌肉又没有思维,哪来的记忆。你这种情况不如弹到四五指的时候把手的重心偏移,久了就习惯了,所谓的身体本能也是大脑在处理。” 奚敏笑道:“可是看你弹琴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想呢。” “人的思维又不是透明的。”他说。 他常常看起来像在发呆,可是她又发现他什么都听着。有一次他撑着头坐在墙边,闭着眼一动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自己返回前一页去练。 弹了两个小节,他突然说话:“对位左手慢了四分之一,刚才是对的。” “你听着呢?”她说。 他睁开眼,“不然我在这里干嘛?” 那时他眸色温和,似乎熟悉了这些日子,他语气也渐渐不那么生硬了。 两个月前他叫她利用电影练听力,后来她觉得没什么用,练琴的时候抱怨了一句。 他问她:“你怎么看的?” “就那么看啊,我现在每次都盯着字幕,但是看完就不记得了。” 他淡然一笑,“盯着字幕就会依赖字幕。特意训练不能像平时看电影那样,如果记不住你就听写,你不是喜欢做笔记么?” “你以前也是听写吗?”她问。 他摇摇头,“我背下来。” 她捂着嘴笑,“那么多电影你全都背啊?” “嗯。”他好像很自然。 说得夸张了。他看的电影可能不如她多,但两学期的课上讲了不少电影,他至少应该看过大半。 她想刁难他,“那上次课上放的那一段,警长在走廊里面听贝多芬的时候说了什么?” “I like these calm little moments before the storm. It reminds me of Beethoven. Can you hear it?It’s like when you put your head to the grass, you can hear it growing, you can hear the insects.”他不假思索,“我也喜欢贝多芬。” 他发音极好听,听得她有点发愣。半晌她说:“那你刚好喜欢的不算,《盗梦空间》里面Cobb去找Ariadne的时候怎么跟她解释造梦的?” “We create and perceive our world simultaneously. Our mind does this so well that we don’t even know what’s happening. That allows us to get right in the middle of that process.”他又是未经思考地答了。 她只记得大意,听他答得大概差不多,她也无从判断是不是准确,只能玩笑一句:“你脑子是硬盘吗?” 他无语地看着她,“别学滕佳说话。” 后来他开始给她讲题,拿着支笔一本正经在她本子上划线,模样很像高中时的老师批改作业。她盯着他的手看了太久,他突然一抬头,弄得她有点窘迫,没话找话道:“你很适合当老师哎。” “我不喜欢当老师。”他说。 可是他在教她。 当时她没敢问为什么,现在想起这句话,她突然燃起一丝希望,说不定他也是喜欢她的。 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两情相悦应该是最美好的巧合了。 “你跟程驰现在怎么样了?” 于静文突然的问话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这事……有点尴尬。 她怔怔摇了摇头,“我可能要跟他聊聊。” 起初于静文说程驰喜欢她,她完全没当回事。但上周,程驰阻止她去看纪云生,后来又说“我陪你”时的神情让她也觉得有点异样。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妥。如果她不拆穿,程驰也不明说,那么继续当朋友也好。但她在想,她现在同时跟纪云生练琴的事,是不是该跟程驰说一声。 原本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是那两个人关系紧张,若是程驰自己发现了大概会不高兴。加上如果程驰真的喜欢她,那么她心安理得让他陪她多少有点对他不公平。 她决定找机会跟程驰说清楚。 第34章 窃贼 夏至日,太阳落得格外慢,好像也舍不得这一天结束。 校园里离别的气氛跟着夜色渐渐浓郁起来,路边拥抱着的情侣中有人在小声啜泣,也有成群的男生高谈阔论吹嘘着将来。夜晚刚刚开始,有人仿佛已经醉了。 合唱结束了好一会儿,奚敏换好衣服回到了他们的化妆间。她红着眼睛关上门,角落里两个吹长笛的男生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组装。 外面闹成一团,最后一次演出的几个师姐在隔壁的房间里抱头痛哭。几个人默默看着她补妆,门又被推开了,滕佳和程驰走了进来。 “我来看你们,他来看……”滕佳眨了眨眼,没把话说完。 程驰难得没参加演出,在大化妆间里跟几个朋友打完招呼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找奚敏,滕佳迎面走过来邀他一起进去,他也就顺势跟上了。 奚敏从镜子里朝他笑了一下,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润喉糖放在桌上。 “我刚才看见于静文了,谈恋爱了?”程驰问。 奚敏好像突然高兴起来,“对啊,今天早上他突然跑去跟静文表白。” “挺好啊,哪个系的?”程驰在她旁边坐下来。 “13管弦的,叫何立,刚考上研。” 程驰正瞟着纪云生,突然见到赵长安猛地抬头看向他们,刚想开口,有人进来叫了句“长笛候场”。 邵乐问赵长安:“还有俩就到我们了吧?” 他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 滕佳跑过来抱了奚敏一下,自己出去了。沙发那边没有人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又尴尬起来。汤禹舜看着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神游的纪云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邵乐和赵长安让他们帮忙把乐器搬出去,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三个人。 程驰看着轻声哼歌的奚敏,正犹豫要不要说句话,纪云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往这边瞟了一眼,看了看时间摘下手表收进包里,往门口走去。 奚敏看起来有点迟疑,纪云生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奚敏,走了。” “来了。”她放下手机飞快跟了过去。 程驰还未来得及反应,纪云生已经关了门。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突然非常羡慕纪云生。 这不是第一次,纪云生一叫奚敏就走,他自己却好像丝毫没当回事。这世上就是有人生来什么都有,衣食无忧的成长环境,别人苦练多年都达不到的乐感,而什么都有的人偏偏都不懂珍惜。 这感觉,就像他无比珍视的东西被一个毫不在乎的人偷走了。他不禁怀疑,没有早早把自己的感情告诉奚敏是不是犯了大错。 他听见外面人走来走去的声音,突然不确定他还想不想看演出。 他发了会儿呆,外面传来震耳的欢呼。门突然开了,那两个吹长笛的男生走了进来。他朝他们点了点头,走到侧台背靠着墙听奚敏唱歌。 歌很安静,她声音空灵。 “如果远走行在万人梦中 是否某天会遗落港口的灯火 借着风浮游人间依旧 时过境迁你还在等我 ……” 你在等谁? 鼓点和贝司都很轻,乍听几乎只有钢琴声。这歌是纪云生写的,他想到。 他听了一半,慢慢走回后台门口,就在那里来回走着,等他们回来。听到掌声响起时,他又朝舞台方向看了一眼,犹豫许久,给奚敏发了条信息让她出来一趟。 外面的路灯好像坏了一个,忽明忽暗。他盯着那灯光看,看久了,眼前有些重影。 “师哥,你站在这里干嘛?”滕佳从前厅那边跑过来。 “等奚敏。”他说。 “哦。”她跃上台阶打开门。 “滕佳。”他叫住她。 她撑着门回过头,“嗯?” “你知道……”他低了一下头,问她好像不适合,但他也没别人可问了。他抬起头,“奚敏有喜欢的人吗?” 她很自然地笑笑,“看她样子好像喜欢我哥。” 和他猜的一样。为什么偏偏是纪云生? 滕佳见他不说话,闪身进去了。不到一分钟,奚敏推开门,先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出来轻轻掩了门。 “怎么了?”她问。 他挤出一抹笑容,抬起头看着路灯,自言自语般道:“今天很多人要分别了。” 奚敏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有件事没告诉你。” 程驰回过神来看着她,点点头等她说话。 “这段时间我在跟纪云生练琴,我知道你们……” “我知道。”他打断她。 “你知道?”她好像很惊讶。 他笑了笑,“你突然弹得跟我教的不一样,不难猜。” “你生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程驰移开了目光,又去看那盏路灯,“生他的气,不会生你的气。” 奚敏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他看向她,没回答。一方面他犹豫着该怎么说,一方面隐约觉得话一旦出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着她了。 “程驰。”赵长安突然出现在门口,“进来一下吧。” 他回过头去,被打断的话终是没有能说出口,绷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却对赵长安叫他感到有些疑惑。 奚敏似乎同样松了口气,两个人跟着一言不发的赵长安回到了化妆间。一进门,他发现屋子里除了乐队成员,还站着一个保安。 “什么事?”程驰问。 “这里有人丢了一块表。根据走廊监控,他们都走了之后你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保安说。 程驰冷笑,“了解情况?想问是不是我偷的?” “也不是这么说,总要找相关的人问问嘛。”程驰常来,保安认得他,说话还算客气。 “谁丢的表?”他问出口时就已经猜到了。 果然,一众人看向了纪云生。他没说话,与程驰对视着,面无表情。 奚敏还懵着,滕佳有些着急地上前,“不可能是他,那两个人也在里面待了一会啊。” “两个人嘛……”保安表情尴尬地说,“我们先等一下吧,已经叫他们来了。” 大家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直到那两个吹长笛的男生推门进来。 两人看上去一脸茫然,其中一个问:“丢什么东西了?” “这个同学丢了块表。”保安说,“你们有没有看见过?” 那人急忙摇头,“我们进来收好东西就走了,师哥等着我们喝酒呢。” “我看这样问不出什么,我们报警吧,我相信程驰。”滕佳说。 保安叹气,“我说啊,盗窃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判刑的。这个同学愿意私了,谁要是拿了私下还回去就没事了。你们都是学生,真闹到报警这辈子就毁了。” 程驰没说话,如果那两个男生真的拿了,一旦被抓住,十几年的辛苦就全都白费。既然纪云生肯私了,让他们私下解决也好。 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人突然开口:“随便,反正我们没拿。” 众人的视线重又回到了程驰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把目光转向奚敏,发现她正担忧地看着他。 她不相信他吗? “行,那就报警。”他说。 保安摇摇头,拿出手机拨了110,却没按下去。 他又挨个扫视他们三个人,“你们想好了啊,警察来了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驰沉默不语,盯着地板。许是看久了,眼睛有些发酸。刚才滕佳告诉他奚敏喜欢纪云生时他难受归难受,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此时这点希望也暗下去了。 从监控内容看他的确有嫌疑,被叫来问话可以理解,但奚敏怎么能怀疑他? 那两个人也没说话,抱着手臂等着,屋内一片寂静。 保安正要按下拨号键,纪云生突然说:“我可能记错了。” 众人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下午事情太多,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戴表出来。” 邵乐说:“你戴了,演出前我看到过。” 他生扫了眼程驰,对邵乐说:“人的大脑有习惯记忆,你经常看到我戴着表,有可能是把这个印象放到今天了。” “我真的记得,是黑色表带……” “我回去找找吧,麻烦您了。”他打断邵乐,对保安抱歉道。 保安将信将疑,但见他这个态度也没再说什么,摇着头出去了。那两个男生见状抱怨了几句也走了,屋里剩下的人沉默下来。 程驰方才的窘迫变成了忍不住的怒气。原本报了警他就可以洗脱嫌疑,现在这样分明更让他难堪。他几步冲上前去想找纪云生理论,被站在前面的汤禹舜和赵长安拉住了。 “你什么意思?”他吼道。 纪云生语气平淡,“没什么意思。” “你有钱你不在乎,没钱的人就活该被怀疑是吗?” “他没这个意思。”奚敏脱口而出。 程驰看向奚敏,他分不清他现在是失望、伤心还是愤怒多一些。奚敏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为纪云生辩解,滕佳说的是真的。 “你呢?你相信我吗?”他平静下来。 她迟疑了。 滕佳急道:“你们一直在一起你怎么能不信他呢?” “我们没有在一起。”奚敏说。 不是“我相信他”,而是“没有在一起”,奚敏那么匆忙要解释的事情是他们的关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滕佳上来拉他,“走吧,别管他们了,我信你。” 程驰看着纪云生,突然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吻了滕佳。 滕佳自己也被惊住了。她曾经想要这一刻,却没想过是这样的。这个乍一出现就在她眼里闪闪发光的人,想放下却从没能真正死心的人,给了她一个没有温度的吻。 这算什么呢? “你干什么!” 纪云生冲过来狠狠把程驰推得踉跄了几步,才放开程驰的赵长安又赶紧去拉住他。 程驰没理会,此时他眼前只有一张清晰的脸:滕佳。 他知道感情从来不是等价交换,可他没想到他长久的陪伴连一丝信任也没有换来。反而是这个他毫不犹豫拒之千里的姑娘,成了在他窘迫时刻唯一一个站出来维护他的人。 “你不是喜欢我吗?在一起吧。”他说。 第35章 真实闹剧 事情过去之后再回想起来,所有人都觉得那晚仿佛一场闹剧。 邵乐不记得滕佳与程驰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只有第二天中午宿醉的头疼证明他前一晚喝了很多酒。 喝酒是赵长安提的,搬乐器回琴房的路上,他突然对汤禹舜说:“等会陪他喝点儿?” 见汤禹舜讶异,他平淡地说:“我早看出来了。” 三人喝到深夜,天南地北地聊。说从前,说将来,唯独对此事只字未提。邵乐一杯接一杯地灌,直到最后不省人事,被汤禹舜和赵长安一起拖回宿舍。 醒来后的邵乐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他很为滕佳高兴,却知道他不再有资格像从前那样关心她了。 后来也没人再提的是奚敏在化妆间里大哭了一场。 起初她是默默流着眼泪在收拾东西,之后却失了控,哭得肩膀直颤,谁也不知道怎么去劝。纪云生一脸事不关己地背着琴走了,剩下三个人等到于静文来接她才开始搬东西。 因为碰到过几次,他们原本就猜测过奚敏与程驰的关系,这一晚上更让他们心里认定了她是为程驰哭的。 奚敏这一哭确实有一部分是因为程驰。事情到现在,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程驰确实喜欢她。她曾真心把他当作好朋友,原本可以好好把话说开,却闹成了这样难堪的局面。 她不知道滕佳是什么时候喜欢程驰的,如果他们在一起能幸福倒也很好,可现在的程驰分明在赌气。都怪她的迟疑。 但更让她难过的是纪云生的举动。她记得她曾问过他,是不是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激动,这一次她看到了,是为了滕佳。 从没显出过什么情绪的他,因为程驰那一吻,真真实实地动了气。果然他是喜欢滕佳的吧。 上个月有次他讲题,她接笔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一闪,笔掉在了地上。那时她只当他是害羞,还觉得有点可爱。现在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滕佳那晚,她挽着他撒娇,他并未躲。 她胡思乱想了一晚上,跟于静文在宿舍楼下坐着聊了很久,试图理清这些关系。想来想去,可能性千万种,连纪云生对她的那点不太寻常的关照也被打上了问号。 “也有可能是因为滕佳是他妹妹吧。照你这么说,程驰之前教你弹琴纪云生干嘛把你拖走啊?” “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程驰吧。或者看出来程驰喜欢我,故意气他。” “我靠,他俩把你当什么了?工具人吗?”本来沉浸在甜蜜中的于静文气得不行,叫着要去找纪云生和程驰理论。 奚敏伸手拉住她,“算了。” 她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横竖她不喜欢程驰,事到如今不牵扯也好。至于纪云生,弄清楚了他不喜欢她,以后相处就没那么多负担了。 程驰冷静下来之后极其后悔,为了与纪云生和奚敏置气平白把滕佳拉下水,现在搞得四个人都不痛快。 他回想所有细节,越发觉得以奚敏的性子很有可能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并不见得真的不相信他。 当时在门口,滕佳说:“看她样子好像喜欢我哥” 好像。也许并不是。不管是他还是滕佳,都没有那么确定奚敏到底喜欢谁。 他更意外纪云生的反应,那么个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人,竟然因为他吻了滕佳而发那么大的火。难不成纪云生喜欢滕佳?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他意气用事之前,他与奚敏或许还有机会,现在却是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他不好意思再找奚敏,也无法告诉滕佳自己只是逞一时之快。事情本来不该牵连滕佳,现在是他对不起她。既然已经在一起,那便尽力弥补一些吧。 从前,他只是讨厌纪云生,现在隐隐有了些恨意。 事发之后纪云生再也没出现在宿舍,听黄峻一说是住回家去了。把所有人关系搞得一团糟,害他被怀疑一通之后故作大度,自己倒是会躲。那天其他人的眼神他看见了,分明就是不信。 同样的事曾发生在他初中的时候。 有次上完体育课回教室,他同桌说是丢了钱。那天正好他中途回教学楼接过水,他又是班上家里条件最差的,许多人便默认了是他。放学时班主任还找他谈了话,结果第二天化学老师过来,说他同桌的作业本里夹了张五十。 那些说闲话的同学并没有道过歉,大概他们根本不觉得需要道歉。 但乐队的几个人还不算碎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往外说过。外人只知道,15钢琴的程驰突然有了女朋友。 从前他与奚敏见面也不曾太遮掩,可好像到现在都没几个人当回事。大约早上会去图书馆的人本就少,也都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 他与滕佳在一起主动得近乎刻意。每天她下课他便去接她吃饭,在路上永远牵着她的手。认识他的人纷纷来问,他干脆在朋友圈发了她的照片。于是只过了几天,似乎全校都开始议论。 滕佳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羡慕她,她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预设过的所有情景中没有包含过这一种,以至于一开始她有种不真实感。 那天离开化妆间之后她陪程驰去了琴房。深夜,整幢楼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他的琴声之外万籁俱寂。 管理员来过一次,他说:“今天没地方去。” 那老师没多问,点点头走了。 他没与她说话,几乎一直在弹琴。过午夜的时候,十九首夜曲已经全部弹完一遍。他发了会儿呆,开始弹肖练。 她坐在旁边,见他神色恍惚,说了句:“你不用勉强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但他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背,又继续弹琴。 那天程驰弹了一夜,她便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红着眼睛直接去上课了,然后一直没有联系她。 她憋到下午四点,忍不住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没回消息。 那天下课的时候,程驰突然出现在声乐教室门口。 前排的同学问他:“师哥找人吗?” 他指了一下滕佳说:“接我女朋友。” 教室里一片哗然。她此时才相信,他们是真的在一起了。 随之而来的心情更为复杂,明知程驰喜欢的是奚敏,她真的可以和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人在一起吗? 那晚回到宿舍,周祯见她进门便说了句恭喜。 她恍惚地问:“人应该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周祯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抚着她的头发说:“当然要互相喜欢了,你现在这样多好。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他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了。”滕佳愣着神说。 她略过了那些难以解释的过程,至少这结果不就是她一直希望的么。 这些日子,程驰的确没有敷衍过她。 他忙于准备考试和比赛,但还是每天陪她吃晚饭,饭后在校园里散着步闲聊。多半是她在说话,他安静听着。 有时她看出他心思不在这儿,让他先回去,他却说想多陪她一会儿。他自然地与她牵手,拥抱,似乎与寻常情侣没什么两样。 她没事的时候会去看他练琴,向来聒噪的她每每到了这时都安静坐着,在琴声中数着心跳。 她从前的标准是纪云生,听别人弹都觉得不如他。她也确实没真正听过程驰弹琴,一直只是听人比较他们俩。许是感情作祟,听程驰弹琴好像更让人开心一些。 有次他正弹着肖邦圆舞曲,突然停下来看着她,“你期末考试需不需要钢伴?” 她原本趴在一旁看他,听他这么一问,怔了一下,“我上学期是跟周祯互相弹的。” “我给你俩弹吧。”他说。 她意外之余还有点感动,“你不是很忙吗?” “还行。”他转回去看着琴键,像在对自己说,“你是我女朋友啊。” 这话语气有点涩,听起来,像是在履行义务一样。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又总觉得像是假的。 “其实……你要是后悔了……” 但她的话没说完,程驰打断道:“滕佳,给我点时间。” 他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了几分她期盼中的样子。她嗯了一声,坐在那里不说话。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了一阵,问道:“你觉得委屈吗?” 委屈吗?她好像没想过这个,她只觉得他太勉强自己。 她摇了摇头,“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委屈的是你吧。” 他好像对这答案很意外,片刻之后他笑了,“你很喜欢我吗?” “嗯。”她直直看着他。 他目光又柔软了些,站起来把她搂进了怀里,“我没谈过恋爱,可能会疏忽,但是说了跟你在一起就会好好对你的。” 她突然有点想哭。她以为求而不得的人,是真的在努力对她好。 晚会那天的事情好像只有最后一分钟是真实发生过似的。期末最后的时光忙碌简单,又太美好,她像是在看一场电影,又像是在别人的梦境中。 第36章 纪云生宣战 期末了,课程都已经结束,只等着考试。对纪云生来说已经没有去学校的必要,在家里反而更方便他练琴。 回家那晚他在路口听见家里播着莫扎特,不是他听过的任何版本,却相当有味道。纪胜民从没在家放过音乐,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这曲子。 他进门换鞋,那音乐停了。 纪胜民从书房出来,见是他,皱了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学校琴房太满。”他说。 大概是从前他能不回家便不回家,父亲有点意外,但这话还是让他有点不舒服。他不知道其他人回家时会不会被问这么一句,对别人来说,回家应该是件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纪胜民没说话,又关上了书房的门。 他上楼开灯,回忆了一下那曲子,试着开始弹。莫扎特,他还体会不到,总觉得简单里藏了什么。 这一练便练了好几天。从前总有人以为他弹琴走神,现在他是真的偶尔会走神。 他仍然没大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怎么想都觉得十分荒唐。滕佳喜欢程驰?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开学之初一时好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竟完全不知晓。 起初他以为自己的愤怒是因为看出程驰在利用滕佳,后来渐渐的,又发觉他也在为奚敏不平。虽说是看不过去,但他早就作好了奚敏会和程驰在一起的心理准备。 学校里的情形他没有问过任何人。好几次他觉得似乎应该安慰一下奚敏,可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或许这个时候,奚敏也根本不想提起程驰。 说起来他并不真的相信那块丢失的手表是程驰拿走的。谁更可疑他无法分辨,后果太严重,他不想因此断送谁的未来。当时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害怕是程驰,失去这样一个对手太可惜了。 * 这两周格外漫长似的,纪云生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是钢琴考试。这是自那天之后程驰与他第一次照面,两人谁也没看谁,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唐玉琳在经过最初的打击之后,慢慢接受了程驰与滕佳在一起的事实,却没再拉着邓昕议论过。今天一见到他们俩,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奇怪起来,不禁小声问邓昕:“你说纪云生会不会是因为程驰抢了他喜欢的人才离校的?” “拉倒吧,我们纪云生才不会喜欢那种女人。”邓昕这么说着,心里却不那么肯定,纪云生这次回来确实比往日更低落。 程驰坐在她们后面,听到这话抬了一下眼皮。 原来别人也这么觉得。滕佳应该是纪云生最熟悉的女生,这个从来对别人没兴趣的人能纵着滕佳闹这么多年,喜欢她是有可能的吧。 他微微侧头想看看教室最后的那个角落,宋家平突然叫道:“纪云生。” 那人没精打采地走上台,报了句:“K475。” 莫扎特?这是第一次。 程驰难得一回懒得打听纪云生报了什么曲目,他便来了个意外。 莫扎特多数曲子在程驰听来都俏皮轻盈,他独独选了最晦涩的一首。弹得却不晦涩,沉着归沉着,倒不像他弹巴赫那般死死循着某种规则了。若不是因为弹琴的是纪云生,程驰觉得这琴声很让人舒心。 “你有没有觉得,听程驰弹琴你会觉得他弹得好,但是听纪云生弹琴你就觉得这曲子真好听。”坐在宋家平旁边的副院长说道。 宋家平的脸朝着台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话意思听起来,就像在说他和纪云生不在一个境界。 程驰从来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不如纪云生,似乎这个人出现之后,在每个人眼里他都只能排在第二位。 今天出错的人不多,宋家平看起来心情不错,边收东西边大声说:“天暖和了,大家都有进步啊。” 大家一边往前走一边笑起来。 宋家平拎起了包,接着说:“考完试就放假了,别再像去年那样一放暑假就放松了啊。多抽点时间好好练琴,你们两个要参加比赛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这话是看着程驰的身后说的,他心里咯噔一下,“两个?” 他回过头,身后的纪云生懒懒抬眼,一贯冷漠的目光中多了些锐利。他不屑地一笑,快速离开了礼堂。 一个从不参赛的人突然报了名,唯一的理由就是向他宣战。 行,应战就是了,他求之不得。 * 考完试的下午滕佳照例去琴房找程驰,弹到一半的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下了。 滕佳把手上的水递给他,他没接,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里一惊。他在外面倒总是牵着她的,在琴房里却少有什么亲密举动。 她由他握着,好半天也没听他说话,便问:“怎么了?” 程驰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你觉得我和纪云生,谁弹得更好?” 这话往常都是听别人在比较,滕佳以为程驰自己并不在乎。两人在学校里的名声向来是并列,程驰似乎还更出名些。可听他这语气,好像有点低落。 “我又不专业,听起来差不多呀。”她说。 她听见一声沉重的呼吸,程驰又开口道:“这次比赛你觉得谁会赢?” “嗯?你那个比赛吗?他报名了?” “你不知道?”程驰看向她。 滕佳摇摇头。 程驰接过那瓶水放到地上,自己往边上挪了挪,把她拉过来坐到他身边,没说话,也没弹琴。她看着他,他久久未动,盯着琴键发呆,时间像停滞住一般。 “你是不是在担心啊?”她小心地问。 过了一会儿,程驰低声答道:“我以为我不会担心。” 她也以为他不会担心。纪云生的比赛经验远不如程驰,从前那三次去得不情不愿,似乎也没太上心。但她觉得有点奇怪,这种比赛纪云生怎么会突然报名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话,便说:“我对他最熟了,你肯定不比他差。可能评委有不同的喜好,但是就一个联赛嘛,结果没那么重要的。” “以前比赛我一直觉得结果不重要,但这次对手是他,我真的不想输。我早上才知道他也参加,当时我还以为我会更有斗志,结果这两小时我一弹琴就想起那天听到他弹这首曲子。”程驰苦笑一下,“我知道我现在弹不成他那样。” 滕佳不知该说什么,头往他肩上靠了过去,喃喃问:“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比呢?你想证明给谁看吗?” “给所有人看。”他很快答道。 她刚才语气有点酸,他想来知道她问的是谁。可既然他这么答了,她便也只好相信。程驰一直骄傲,这话多少有几分真。不管他还在不在乎奚敏怎么想,光是输给纪云生这件事,他恐怕也会很难过吧。 “不管结果怎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好的。”滕佳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说。 程驰眼眸里好像突然有一丝触动。他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手指抚上她的头发,低下头去吻她。 这是自那天之后他第二次吻她。对滕佳来说,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 上一次程驰动机不纯,她很清楚。她也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跟她在一起,因此自我矛盾了好几天。 他说他需要时间,于是她作好了慢慢来的心理准备,也接受了他们看似和谐却并不亲昵的状态,对这个吻的到来完全没有预期。 程驰似乎不太熟练,有些生涩。滕佳仰起头迎合着他,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她感到他僵了那么一秒钟,停下来把头埋进她垂在肩上的长发里。 此时的程驰不再是她初见的那个风云学长,倒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 滕佳的脖颈间有一股甜甜的花香,又不像香水味,程驰轻轻闻着,感到一阵安心。他试着去回忆奚敏身上是否有什么香味,却想起他们从未离得这么近过。 好像不该再想了,最后的那首《离别》像是谶语一般,他和奚敏之间本就没有过故事,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无论别人怎么看,至少在滕佳心里他是最好的。他是不是应该知足? “你会陪我去吗?”他问。 “比赛呀?” “嗯。” 她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的笑容突然变得像最初那样明媚,“当然要去,我男朋友比赛怎么可能不陪。” 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他却还没有习惯他们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他放开她,目光回到琴键上,“你以前也陪纪云生比赛吗?” “以前都是为了跟着他们出去玩。” 他笑了笑,她又补了一句:“以后我只看你。” 他顿住正要弹琴的手,又转头看向她。那眼睛真是明亮,他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从前有许多人喜欢他,那些人对他来说好像都一样。他竟从不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会有这么好。 那时他以为这会是个麻烦的姑娘,一度对她冷漠。可这小女孩儿暖暖的,让他觉得当初带着偏见妄下判断的自己有那么点不堪,如今想来几乎有些愧疚。 “对不起。”他无意识地说出口。 “嗯?” “以前不该那么说你。” 她却又笑了,“你没说错啊,我就是富家小姐嘛。” 这一回,他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Fantasia In C Minor, K475 纪云生版本参考 傅聪 第37章 破案 丢东西的事虽说纪云生不想再追究,滕佳却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倒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让程驰一直背着这样的嫌疑,几个人之间都有了隔阂,她心里总是过不去。 查到了那两个男生考试的时间地点,滕佳准备去堵人,却在走廊上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的奚敏。 奚敏也看见了她,眼神一躲闪,转身就往另一头走。 滕佳追了上去,“敏姐。” 奚敏停住了脚步,别扭地转过身。 “要躲也该是我躲你啊,你怎么躲起我来了?”滕佳说。 她确实是很喜欢奚敏的,去年冬天生气过一阵,后来慢慢也想通了。与程驰在一起是她最没有抱希望的事情,而她最不想失去的这些朋友,在目前的状况看来,倒像是她背叛了他们似的。 见奚敏低头不说话,她又问:“你是不是怪我?” “没有。”奚敏抬起头,“我只是觉得事情变得怪怪的。” “你喜欢程驰吗?”她问得很直接。 奚敏一愣,摇摇头。 滕佳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那就没什么啊。我知道他喜欢你,我都接受了。难道因为我跟他在一起,我和你就不能当朋友了吗?” 奚敏好像没想到她这么说,怔了几秒,表情一下子坦然了些,“不是因为这个。我一直把他当好朋友,他也一直都对我很好。那天我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他,应该很伤他的心吧,我是怕你们怪我。” 滕佳笑了笑,试探地问道:“其实……你喜欢的是我哥吧?” 奚敏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滕佳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我真没猜错啊。” “你怎么会知道的?”奚敏小声问。 “不许怪我啊。过年的时候我发现你们一直在聊天,那时候我以为你和程驰在一起,所以对你有点看法。不过我当时想法也蛮阴暗的。我觉得既然你和我哥有可能,那就创造机会让你们多相处。你们要是在一起了,程驰就能放弃你了。是不是觉得我挺坏的?” 奚敏像是觉得好笑,“你怎么这么可爱,这就算坏那世界上没几个好人了。我要不是有私心,也不会伤害到你和程驰啊。 “说开了就过去了,人跟人之间最怕的不就是有误会嘛?”滕佳说,“不过我真觉得我哥对你也有意思,从来没见他对别的女生那么好过。” “他……对你……”奚敏犹豫着说。 “我呀?你想多了。”滕佳笑道,“他最不愿意欠别人的,我妈对他好他就对我好。从小到大他护着我习惯了,不是那种感情,他对你不一样。” 奚敏好像正想说什么,那间教室的门突然开了,她猛地抬头望过去,“他们出来了。” 滕佳回头一看,冲到教室门口,眼见其中的一个男生走出来,一把将他拉住。 那男生看见她一时没认出来,待反应过来之后突然慌张,“你还来干什么?” “张奕杰是吧?我再问一次,你们那天到底有没有拿我哥的表?”滕佳立刻气势汹汹。 奚敏也跟了上来,拦住刚出来的另一个人。 滕佳面前那男生指着后来的那个磕磕巴巴地说:“他……他是张奕杰,我叫严博。” 滕佳眉毛一皱,继续凶巴巴道:“名字不重要,你回答我问题!” “那天不就说了吗,我们真没有,你哥不是也说他可能记错了嘛。”严博一脸无奈。 “他那是不想闹到警察那里去,给你们一个台阶下。”滕佳说。 这话好像提醒了张奕杰,他不紧不慢,“那天说要报警我们当时就很支持,要真是我们拿的也不敢让你们报警啊。” 滕佳一时语塞,奚敏却突然开口道:“你们是觉得警察查不出什么吧?他包上应该确实没有你们的指纹,我记得你们装长笛的时候戴着手套。程驰是空手来的,如果是他拿了应该会发现他的指纹。” 沉默了一阵,严博说:“那他也有可能在化妆间里找块布什么的包着啊。” “那间化妆间就是用来休息的,连多余的衣服都没有,他难道要用窗帘?”奚敏平静地问。 “说不定他找到什么了呢。不是,为什么非得盯着我们啊?十几万的东西我们哪有那个胆子。”严博有点急。 “你没见过那块表怎么知道是十几万?”奚敏步步紧逼。 张奕杰瞪了严博一眼,“那天保安不是说够判刑了吗,那至少得是十几万吧。” 奚敏垂眼思索着没有回答,他见她的样子,不耐烦地说:“可以了吧美女,我们还有事呢。” “不是只有指纹这一个线索。”奚敏说,“冒这么大的险去偷一块不能拿出来戴的表总不会只用它看时间吧?我们还是会去报警,只要发现这块表被转卖,来源很容易查得到。到时候就不是还回去这么简单了,要赌一把吗?” 见严博的神情越来越紧张,滕佳补了一句:“他的表都是刻了字的,到时候别说你们正好也有一样的表。” 张奕杰拉了严博一把,“别跟她们废话了,走吧。” 滕佳刚要去拦,奚敏拉住了她,“堵着他们没用,报警吧。” 严博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还是跟着张奕杰走了。 “死鸭子嘴硬,我看就是他们。”滕佳气呼呼地说。 “我也觉得是他们,但他们不肯说再逼也没用,我们再找找别的证据。” 滕佳突然盯住奚敏,看着看着笑了出来。 奚敏被她弄得有点懵,往耳后捋了捋头发问:“怎么了?” “我看你平时慢吞吞的,刚才真不像你,一开始我都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想到那些的?” 奚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平时推理小说看多了,顺着那些思路总能想到点什么。” “哎,所以多看书还是有用啊。”滕佳挽起了奚敏边走边说,“我这学期一直想努力多看点书,但有时候真看不进去。特别是在床上看书,看不了几页就睡着了。诶?你放假了去我家住段时间吧,给我讲讲。” “啊?我已经订好机票了。” “改签啊,回家又不急那几天。你不想看我哥比赛了?”滕佳劝着。 奚敏好像不知情,“什么比赛?” “就是那个全国高校交流赛啊,程驰也参加的。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报的名,这下好看了。”滕佳挂起一脸兴奋。 奚敏看她的样子好笑,“看热闹不嫌事大,到时候你帮你男朋友还是帮你哥?” 滕佳一瞪眼,“哥又不是亲哥,男朋友可是我争取来的,你说我帮谁。” “那你哥要伤心了,我要带亲友团去支持他。”奚敏玩笑道。 “我就知道你。到时候他俩在台上比,我俩要在台下打一架。” 奚敏与滕佳正嬉笑着下楼,却见严博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朝上面张望着,一看见她们便低了头,等着她们下来。 滕佳故意在还有两级台阶的地方停住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两手抱在胸前哼了一声,“有事吗?” “要是……表找到了,你们是不是就不报警了?”严博嗫嚅着说。 “那要看是怎么找到的。”滕佳挑了一下眉,故作漫不经心的姿态。 “我去劝他,我们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不想坐牢。我当时真没想到这块表这么贵,我爸妈养我不容易,我……” “你还知道你爸妈养你不容易啊,偷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滕佳打断了他。 “我真知道错了。他本来是让我放假带回老家去卖的,我一会儿就回去把表还给你们,能不能别报警了?” 一直没说话的奚敏扬了扬手机,“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录音了,你还了表我就把录音删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你们不追究,纪云生也不会追究吗?”严博盯着她的手机。 “我哥当时就是想放你们一马才让保安走的,你现在识趣他当然不追究。”滕佳说。 * 接到滕佳电话的时候纪云生有点意外,她已经很久没找过他。他刚考完视奏准备回家,想了想还是接了。 “你在哪儿呢?”滕佳听上去心情挺好的样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纪云生有点恼火,一场闹剧过后能这样若无其事的人是多没心没肺。 “校门口。”他没好气地说。 “等着。”滕佳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纪云生看着那个突然被挂断的通话界面,有种想摔手机的冲动。 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十分擅长隐藏情绪,也越来越不容易受别人影响了,这段时间却不知怎的总是无端烦躁。滕佳小时候就是个惹事精,到了大学变本加厉,一天到晚给大家添乱。 恼归恼,他还是站在那里等着,想看看她又在搞什么名堂。没一会儿,滕佳笑嘻嘻地来了,背着手要他猜有什么好消息。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滕佳跟在他身后,“我和敏姐费了这么大劲帮你把表找回来,你不要了?” 纪云生听到这话回头一看,滕佳晃着手上的盒子望着他,一脸得意。 “你和奚敏?”他诧异。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们俩现在竟然还能一起给他找手表。到底是她们不在乎,还是他太当回事了? “敏姐今天可是侦探,还录音留了证据,他们没办法就把表还回来了。呐,不用再怀疑程驰了吧?”滕佳把盒子递给他。 费这么多心思,原来是为了程驰。 他接过盒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滕佳在他身后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句谢谢会死啊?” 他头也没回地自顾自往前走。不知为什么,手表找回来了,他却全然没有感到高兴。 他的妹妹和他的主唱,为了给程驰洗脱嫌疑竟能摈弃前嫌,那个人到底哪点值得?往日他根本不屑于参加比赛,这次他要证明,只要他想认真,程驰什么也不是。 第38章 夏日乐趣 对学生来说,暑假的开始才是夏天真正的开始。 奚敏在这张陌生床上醒来的时候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看见身边蒙着眼罩睡得正香的滕佳。 她悄悄下床,把窗帘掀开了一角,阳光立时把斑驳的树影投在地毯上,一片光亮中的树影像某种动物的形状。 昨天来的时候奚敏很是被震撼了一下。 她一直知道滕佳与纪云生都家境富裕,但也许是自己没见过世面,带这么大泳池的房子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房子里的陈设并非富丽堂皇,精致都在细节处。 灰绿墙面带了点暗纹,因为没有丝毫翻边,她无法判断是不是墙纸。那套褐绿色沙发看不出是什么绒,但质感很舒服。沙发旁那座珍珠白落地灯看起来像件艺术品,木质灯架雕刻出海浪的形状。后面的墙上挂了幅风景画。 “康什么斯的。”滕佳见她看着那幅画,啃着苹果说。 她妈妈端着点心出来,“康斯太布尔。去外面坐着吧,现在还有点风。” 她们在泳池边坐了半个下午,房檐遮着太阳,半开的玻璃门内有冷气透出来,好像也没觉得热。 “突然感觉像在电影里面。”奚敏说。 滕佳捧着西瓜冰沙懒懒地笑,“我去我奶奶家才觉得像在电影里面。” 与时常坐没坐相的滕佳不同,她奶奶精致端庄,在家里也戴着珍珠项链。爷爷一副老知识分子模样,气质儒雅。在她家人身上,奚敏才终于看到点大户人家的样子。 滕佳父母都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她妈妈很热情,晚饭时不住问奚敏爱吃什么,又让她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她爸爸也不像个严肃的企业家,言语间透着对女儿的溺爱。 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难怪滕佳会是这样明亮的女孩子。 昨夜滕佳缠着奚敏给她推荐书,推荐完了不算,还要刨根究底问情节。滕佳与许多人不同,全然不在乎剧透这件事。《莫格街凶杀案》刚说了个梗概,她立刻就问凶手是谁,让奚敏哭笑不得。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聊到困得睁不开眼,也不知是谁先睡着的。 闹钟响起,奚敏回头,看见滕佳翻滚了一阵,把闹钟拍到了地上。 那闹钟在地上不屈不挠地继续响,她正想去捡,滕佳蹬掉被子坐了起来,把眼罩扯到额头上,看起来像小孩子用的退烧贴。 “早。”滕佳打着哈欠俯身捡起地上的闹钟。 奚敏把窗帘拉开了一层,阳光透过外面那层薄帘柔和地照进来,此时才发现脚上的拖鞋是不同的两只,“哎呀”了一声。 滕佳揉着眼睛疑惑地看过去,不禁笑出来,赤着脚下床去找拖鞋。 两个人洗漱完下楼,滕佳的爷爷一个人坐在客厅看报纸,听到她们下来的声音抬起了头,“你奶奶还说你们今天可能要睡到中午呢。” “我真的习惯早起了,你们都不信我。”滕佳撒着娇,“该不会早饭也没给我们留吧?” “有你同学的,你没有。”爷爷笑着把报纸翻了一页。 滕佳哼了一声一溜烟跑进厨房。保姆正在擦灶台,被滕佳吓了一跳,又赶紧放下抹布洗了洗手去拿碗。 “你妈妈早上煮了百合绿豆汤,刚放凉了,你们先喝一点。松饼在餐厅桌上,我再给你们切点水果。还想不想吃别的?” “够了够了,我妈呢?” “买菜去了。” 滕佳看着保姆把两碗绿豆汤放进托盘,跟在她后面往餐厅走。站在厨房门口的奚敏下意识想接一下,犹豫中还是让开了。过了一会儿,桌面又被放上一碟水果。 等保姆走了,奚敏小声问滕佳:“你妈妈还自己买菜做饭啊?” 滕佳嘴里塞着松饼,笑着往厨房瞥了一眼,也压低声音含糊不清地说:“我妈说一个家里吃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自己来。”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又接着说:“我奶奶要求可多了,蔬菜水果必须是有机的,牛奶只喝一个牌子。我妈怕周阿姨被骂就自己去买,不过她真的挺爱做饭的。反正她每周就去画廊看几眼,没事就在家研究吃的。” “那你妈妈厨艺也太好了吧,我还以为昨天晚饭是周阿姨做的呢。”奚敏喝了一口绿豆汤说。 “出现在我家的食物基本上都是我妈做的,她连果酱和肉松都要自己做。有时候烤了饼干蛋糕还送去给我哥,说他可怜没人照顾。”滕佳撇撇嘴。 奚敏笑道:“听你说得是挺可怜的。那他会来你家吃饭吗?” “小时候常来,这几年来得少了。有时候他爸出差了不知道他回家,他也懒得给阿姨打电话,我妈就叫他来。” “他家阿姨不住他家里?” “他爸不喜欢家里有外人,那个阿姨就是每天过来做做饭打扫一下卫生。我妈可心疼他了,他一来桌上全是他爱吃的菜,根本不把我当亲生的。”滕佳说完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块哈密瓜,表情很是不满。 奚敏笑着没说话,心中对滕佳妈妈的好感又加了几分。纪云生缺失的母爱好歹被这个女人弥补了一些,并没有真的让他在一个冷冰冰的环境下长大。 这么看来,纪云生那样护着滕佳是可以理解的,换作是她也会如此。 * 纪云生起床时父亲已经去了公司。厨房里留了一份火腿蛋饼,他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就回到房间准备练琴。 要比赛的事情他还没跟父亲说,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对于他要做的任何事情,父亲的反应都是给他卡里打钱。母亲和外婆已经给他留下不少钱,他生活简单,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可父亲似乎也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关心。 他盯着桌上那块奚敏和滕佳为他找回来的表看了一会儿,那是他考上音乐学院的时候父亲买给他的。 从前获了奖,父亲奖励他的方式都是送手表。小时候他更期待父亲给他一些真正的鼓励,可是一句简单的“做得不错”对于他父亲来说好像很难说出口。 他的生日是个忌讳,自然也从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以往送滕佳的生日礼物都是娃娃,觉得十八岁该隆重些,想来想去也只想到手表。 那时他才意识到,在这方面他与父亲一样不懂得表达。 他走进书房,开始弹他比赛的曲目。 得承认他选这首确实是针对程驰。听说程驰在附中时赢过几场比赛之后自封肖邦之王,在他看来这种狂妄行为幼稚得可笑。 没猜错的话程驰这次选的是李斯特的曲子,但也没关系。一年前在隔壁琴房,程驰刻意弹的就是这首《幻想即兴曲》,他要用它打场胜仗。 肖邦的多数曲子他都没什么感觉,这首是个例外,那是属于他和外公的儿时记忆。 某个冬夜外公陪他看的那集《猫和老鼠》中,汤姆把冻僵的杰瑞放到火炉边取暖。外公说:“你看,就算是敌人,遇到麻烦了也可以互相帮助的。” 那时候背景就是这首曲子。 放假前宋家平听过一次,说很多人失在手指已经习惯了前面的速度,到了行板无法均匀控制,难得他耐得下性子。 他一直感到奇怪,程驰对钢琴的热情显然比他要大得多,可听起来程驰仍执着于表面的技术,并没有去好好理解过曲子本身。 他有时候觉得程驰想得太多了,似乎被很多东西分了心。他惋惜过,却也明白这不关他的事,他何尝不知道宋家平也为他的态度感到惋惜。 * 这几天滕佳时不时瞟手机,显然在等程驰的消息。程驰大概忙于练琴,看她发消息的频率,他们联系得并不多。 奚敏见她翻书翻得心不在焉,便问她要不要回学校看看程驰。 她摇摇头,“他说比赛没几天了,他想好好练琴,比完赛再找我。” 奚敏也无奈,便想方设法陪滕佳做点别的。白天她们弹弹琴,练练声,吃吃喝喝再看会儿电视,似乎时间也过得很快。晚饭后等太阳下了山,她就拉着滕佳去外面走走。 这片住宅区人不多,白天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到了傍晚,偶尔有车开回来,有的房子里传出隐约的笑声和麻将声。 往里走了好几排,正说着综艺节目的滕佳突然停住脚步,往亮着灯的一个窗口看去。奚敏正要问,一阵很轻的琴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她心里已经猜到了。 滕佳看了一眼奚敏的表情,一抹顽皮的笑容浮上面颊。她拽着奚敏跑到那扇门口用力按了几下门铃,听见琴声停了下来,又飞快地躲到了房子一侧的墙角下。 奚敏心下紧张,感觉到自己胸口砰砰地起伏着,草地上的虫鸣都变得大声起来。 “你不怕他爸在家啊?”她压着嗓子问。 滕佳一边探头望着门口一边说:“他爸回家晚,一楼黑着灯呢,没事。” 没一会儿,门开了,纪云生走出来朝左右看了一眼,她俩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天色暗,纪云生大概是没看见什么,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滕佳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喜色,大喇喇走出来,止不住地笑。奚敏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就这么任滕佳甩着她的手往回走。 她们谁也没发现,在二楼的阳台上,纪云生看着她们的背影,嘴角向上扬了扬,又进屋弹琴去了。幻想即兴曲换成了平均律,听到琴声的奚敏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扇窗。 那个人就在里面,屋顶上有微弱的星光,一阵风吹过,刮来一丝青草的味道。这个夏夜的记忆在她感官里好像比任何一天都具体。 “哎呀。”滕佳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滕佳回头看了一眼,“他刚才应该听见我们声音了。” “我们说话很小声啊。” 刚才她们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隔着门廊应该不可能听见。 滕佳神秘兮兮地凑近来,“他耳朵像外星人,我爸的车刚开进小区他就听见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能听多远。” 奚敏目测了一下,她们站的位置离那幢房子大概百米左右,“我们现在说话他能听见吗?” “这么远小声说应该听不见吧。你试试呀。”滕佳说。 奚敏望着那扇窗,小声叫道:“纪云生。” 没有动静。 “他要是听见了肯定知道我们在逗他,没事才懒得理。你说点有意思的。”滕佳说。 “什么有意思的?” 滕佳的表情突然又调皮起来,压下嗓子说了句:“纪云生,奚敏喜欢你。” 她说完转身就跑。 奚敏紧张地抬头看了眼那扇窗,追上滕佳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Fantaisie Impromptu in C Sharp Minor,Op.66 纪云生版本参考 Arthur Rubinstein 第39章 爱情的光 只剩下一人的宿舍和琴房并没有那么惬意,程驰看了一眼手机,距离他的比赛时间还有52小时。 心重重沉下来,练了这么久,临近比赛反而频频乱节奏,他不禁怀疑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种级别的比赛而已,不过是多了一个对手,怎么压力就能大成这样? 昨晚他练到手指开始颤抖才回宿舍,今天特地晚了两小时来琴房,却仍然不在状态。早上想要自我调节一下,试着去练140版本,结果适得其反。弹到后来他几乎要砸琴,幸好管理员没有来巡视。 他在考虑,也许应该在比赛之前休息一天,放松一下心态。 出了琴房,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程驰走到树荫下,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还没回复滕佳,拿出手机一看,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抱怨奶奶不让她喝奶茶,一条是问他今天状态怎么样。 这些天他回滕佳消息很慢。倒不是不想回,而是每次手机响了都想着过会儿再看,放在那里就忘了。滕佳却也没闹过,晚上照样兴致很好地向他汇报今天看了什么有趣的,到了十一点又主动催他早睡。 他突然想起忘了从哪儿看到的话,大意是姑娘太懂事一定是男朋友不合格。他把刚打的几个字删除,站起来给滕佳拨了个电话,朝着校门口走去。 * 滕佳刚与奚敏吃过午饭正在看电视,手机突然在茶几上震了起来。 屏幕上那个名字让她心紧了一下。程驰没给她打过电话,平日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练琴,该不会有什么事? 奚敏住在她家的事她没对他提过,拿起手机时她犹豫了一下,去了餐厅,急切道:“怎么了?” 程驰笑了一下,“没事,就是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滕佳放下心,又琢磨起这话里的含义,“想我啦?” “嗯。” 这话本来是一句试探的玩笑,她没想到程驰会承认,心里有点高兴,一时也想不到说什么,莫名地傻笑起来。 “看电影吗?”程驰突然问。 “好啊。”滕佳答应完,又有点诧异,“你不练琴了?” “不练了。” “那你想看什么?” “都行,就是觉得好像应该去看个电影。” 应该,这话听起来又像在完成任务。但滕佳没多说,应了一声便挂上电话从餐厅出来了。 她有点抱歉地问奚敏:“你自己在家可以吗?我得出去一趟。” 奚敏想是看见了来电话的是谁,忙站了起来,“你赶紧去找他吧,不用管我的。” “要不要叫那谁过来陪你?”滕佳怕她无聊。 奚敏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待着就好。” 滕佳再三确认,奚敏一再保证没问题。她又觉得自己啰嗦,心里又有点急,最终还是欢天喜地上楼换衣服去了。 她在车上买好了票,取票的时候程驰去买了爆米花。时间很近,他们没在门口站多久就进了放映厅。 这电影拍到第五部,主角大换血,她看得没什么滋味。想去牵程驰的手,他却一直抱着双手目视前方。说来看电影,好像真的只是看电影而已。 她觉得没劲,闷闷地等到厅里亮起灯,抱着吃了一半的爆米花跟在人后面朝外走。前排的人走得慢,她站在过道口朝四周张望,突然瞟见后排的两个身影正猫着腰躲在人群后面。 她歪着头看着他们,那两个人眼见藏不住,便也不躲了,装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 “这么巧啊。”汤禹舜讪笑着往前走。 “是挺巧的啊,那么多电影院那么多场次,你们就刚好来看了这场。”滕佳斜眼看他。 “这你可说对了,《卡萨布兰卡》看过没?这就叫缘分。”汤禹舜厚着脸皮说,“哟,师哥也在啊,约会呢?开心不?” 程驰一把搂住滕佳的腰,“约会当然开心。” “那就不打扰你俩了。”邵乐脸上带着客气的笑,说完拽着汤禹舜挤到了人群前面。 滕佳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点疑惑。若是还为了之前的事生气也可以理解,她确实还没好好跟他们解释过,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程驰的举动让她不太舒服,他显然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那次之后几个人的关系多少有点别扭,程驰应该知道他们不喜欢他。理解归理解,滕佳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他们也是她的朋友,这样明显的敌意让她很为难。 她默默在心里叹着气,出了电影院,故作轻松地拉着程驰去买冰淇淋。 她自己先点了一个香草味的,转头问程驰:“你要什么?” “我不用了。”程驰拿出手机抢先付了账。 滕佳一愣,这一支冰淇淋45块。她知道程驰的家境,先前虽然没考虑过两人相处时的花销问题,却已经下意识决定了不能让程驰花钱。 刚才他去买爆米花她还没在意,现在他抢着付这支冰淇淋的钱,她才想到以他的性格也许是不肯让女生付账的类型。 去年在台球厅他拒绝了她之后回来留下台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程驰是真的很要面子。 正想着,他问她:“去吃饭吗?” 滕佳收回思绪接过冰淇淋,想了想带着撒娇的口吻说:“我想吃葱油面。” “行。”程驰牵起她的手带她下楼。 * 奚敏也不知道自己在纪云生楼下坐了多久,时间长了她开始注意门口的影子变化,看着看着就昏昏沉沉发起呆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真在这里啊。” 奚敏吓得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她回过头,顺着面前的两条腿往上看,纪云生正抱着手臂看着她。琴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她竟没发觉,现在这样真是有点丢人。 她站起来,不自然地拍拍身上的灰,“什么叫我真在这里?” “徐阿姨打电话问我你还在不在我家。”纪云生说。 “啊?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刚走。” 奚敏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她太热情了,我实在吃不下了就出来了……” 她越说越小声,见纪云生没什么反应,又说:“那我走了。” “嗯。”纪云生回身关上门,跟她一起下了台阶。 奚敏疑惑地看着他,纪云生好像发现了她的注视,走得快了些。 “她打电话是叫我们吃饭。” “哦。”奚敏跟了上去。 没有滕佳在,她和纪云生与滕佳的爷爷奶奶一起坐在客厅是个更尴尬的局面。纪云生倒是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似的,和爷爷聊起了汪曾祺。奶奶看着电视,不时对着奚敏笑笑,她觉得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 “你跟云生看起来蛮般配的。”奶奶突然说。 “啊?我们不是……”奚敏看向纪云生,他只是往这边淡淡投来一眼。 她正不知所措,有人开门进来,是滕佳的爸爸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 “你已经过来了啊。你阿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爸正好在我公司楼下谈事情,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奚敏花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滕佳爸爸这话是在对纪云生说,眼前这人想必就是纪云生的父亲了。 这么一看是有几分像,长得并不太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如出一辙。 她没来由地紧张了一小会儿。听滕佳的描述,纪云生与他父亲不大亲近,此时见他们两人都没有和对方打招呼,她突然明白了纪云生身上常有的那种冷漠是从哪里来的。 这顿饭吃得十分拘束,也许只是奚敏自己拘束,其他人对于桌上这对父子一句话不说的情况好像都见怪不怪。 奚敏觉察到纪云生父亲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几眼,她只当不知道,默默吃着饭。滕佳走进来时,她突然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纪叔叔,您又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滕佳嚷着,挤到奚敏旁边,用手拈起一块糖番茄放进嘴里。 奶奶嗔道:“洗手了没有?在外面跑了半天回来就用手抓东西吃。” 滕佳吐了吐舌头,保姆赶紧递了副碗筷过来。 纪云生的父亲面对滕佳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也慈爱起来,“去哪里玩了,没吃饭啊?” “看了个电影把我看困了,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想着我妈做的红烧肉呢。” “这个小姑娘没见过嘛,你同学?” “我师姐,成绩可好了,回回考第一。”滕佳仰着脖子骄傲地仿佛在说自己。 “是嘛,那你要跟人家好好学习啊。”他说完,目光又落到奚敏身上。 奚敏不好意思地笑笑,“纪云生也总是考第一呢。” “他啊,他们班还有一个叫什么……程驰?”他询问地看向纪云生。 滕佳一听这名字抿住了嘴,左右张望了一番。 纪云生放下筷子说:“我回去练琴了,你们慢慢吃。” 他父亲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饭后大人们开了瓶酒,在客厅继续聊着,奚敏跟着滕佳上了楼。 走到三楼,滕佳朝下面看了一眼,递给奚敏一个无奈的眼神,“看见了吧,他跟他爸一直都这样。” “我看他爸对别人都挺好的啊,他们两个怎么那么别扭?” “他爸对他也不是说不好。”滕佳打开了门,“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每次他们在一起搞得别人也紧张兮兮的。” “我还以为就我紧张呢。” “我们那是都习惯了,但我们也很小心的,生怕他们闹什么不愉快。”滕佳往床上一扑,整个人摊了上去,脸压在被子上长叹了一声。 没一会儿,她又朝一边滚过去,顺手拽了个抱枕,坐起来看着奚敏,“我跟程驰在一起也小心翼翼的,总是怕他不高兴。” “今天不开心吗?”奚敏也坐下来。 “没有不开心,但是也没有很开心。我还是有一点点介意他喜欢你的……” 滕佳看见她抱歉的表情,忙又说:“就一点点,我自己选的,不怪你们。” 奚敏点了点头,她好像放心下来,继续道:“他有时候特别刻意,感觉像做给别人看的。我其实都知道,又不能说什么。他不让我付钱,我就得故意选便宜的地方,还不能让他觉得是在照顾他。我太难了!” 滕佳又趴了下去,奚敏抚着她的背,“我没什么经验,不过谈恋爱本来就没那么容易吧,太喜欢一个人了就是会患得患失的。” 滕佳的包突然震了一下,她赶紧翻出手机,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情一扫而空。 奚敏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无论如何爱情都是件美好的事情,至少那一瞬间的光已经足以把人照亮了。 第40章 黄若仪大魔王 夏天常有暴雨的夜晚,通常是雷阵雨,早上太阳一出来,地面很快就干了。这样的白天是最让人难受的,烈日加上升腾起来的水汽,城市就像个蒸笼一样。 不巧,比赛日就撞上了这么一天。 因为半夜的雨声,两个人都睡得不安稳。奚敏起来时滕佳正靠在床上翻着选手名单,这份名单她们前几天就看过了,上面的名字除了纪云生和程驰之外她们一个也不认识。 按照抽签顺序,纪云生的比赛时间被排在了上午,而程驰是下午的第七个。所有选手都必须在九点之前签到,滕佳也决定早点过去。 早餐时滕佳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牛角面包的酥皮撒了一身,看起来紧张得像要比赛的是自己似的。 奚敏也紧张,却没滕佳那么在意。她好像从没担心过纪云生和程驰会输给外校的人,至于他们俩这次谁赢倒并不重要。 滕佳的妈妈是在早餐时才知道这事的,一连责怪滕佳没有早点告诉她。她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放下碗匆匆换了件衣服出门去了。没过多久,她又进来催她们去换鞋。 奚敏站起来往外走,滕佳正塞着满嘴的巧克力麦圈,掸着裙子上的碎屑抱怨道:“妈,还早呢。” 她妈妈板起脸,“你们早,人家纪云生都准备走了,我刚刚叫住他,快点。” 听到这话,奚敏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滕佳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趿着拖鞋蹿到门口,朝门外一笑,“啧啧啧,真帅。” 奚敏也走到了门口。站在外面的纪云生穿着挺括的白衬衫,打着领结,手上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外套,与平时的他很不一样。 纪云生在男生中算是仪态特别好的人,套在羽绒服里也能把身形拔得颀长。奚敏没见过他穿正装,此时觉得这身装扮在他身上格外适合。 车已经开了出来,滕佳抢着去开了前排的车门,贼兮兮地对奚敏笑了笑。 纪云生替奚敏开了车门,顺手护住了门框。她坐进去正想往里挪,他却关上了这侧的门,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她突然回想起,电影里好像是这样的。大概圈子不同,生活中她还没有遇到过谁真的这么做。她偷偷瞥了一眼纪云生,他又闭上了眼睛,好像刚刚只是随手而已。 * 音乐厅门口聚满了人,站在台阶上的滕佳看见邵乐他们,招了招手蹦蹦跳跳地从下去了。 邵乐扶了一下,立刻又缩回了手,“穿着高跟鞋还这么跳,也不怕摔着。” “这算什么高跟啊,没事。”滕佳轻松地说。 “你男朋友呢?” 邵乐原本不想提程驰的名字,可话说出来了,他又觉得“男朋友”这个词好像更刺耳。 “在里面签到呢。”滕佳看着邵乐,突然又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可能不喜欢程驰,之前有点误会……” “没有。”邵乐迅速说,“就是一开始有点儿惊讶,你开心我就为你开心。” 滕佳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咬着嘴唇笑笑,又朝他身后叫道:“你们站那么远干嘛?我又不咬人。” 汤禹舜插着兜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先说好了,咱今儿是俩阵营,到时候输了你别哭啊。” 滕佳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真的没意思,好歹同甘共苦过的你还搞起分裂来了。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我男朋友,谁第一都是我赢,你才别哭呢。” 众人都笑起来。 邵乐说:“第一也不一定就是他俩,我看了名单,黄若仪也来了。” “黄若仪是谁?”滕佳问。 “我们以前叫她大魔王,小时候被她虐得跟什么似的,几乎每次比赛青少年组金奖都是她。要不是她高中出国了,程驰不一定能拿那么多冠军。我以为她还在德国呢,没想到回来读大学了。” “小时候厉害不一定现在也厉害嘛。等等,你比赛?”滕佳惊讶。 邵乐扶了一下心口,“大哥,我是弹得不如他俩,但作曲系对钢琴要求不低的好不好,你不用这表情吧?” 滕佳夸张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滕佳。”程驰从她身后走来,“进去吧。” 他一只手搭住她的肩,目光垂着。她知道他在回避谁,微微扭头朝奚敏看过去。 奚敏小声对她说了句:“去吧。” 她点了点头,跟着程驰走了。 四个人看着他们离开,汤禹舜突然叹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像自家姑娘被别人拐跑了似的?” 邵乐咳了一声,汤禹舜瞟了眼奚敏,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奚敏奇怪地问:“怎么了?” 汤禹舜连连摇头,勾着邵乐的肩对她和赵长安说:“我们也进去吧。” 厅里的空调开得太足,穿着无袖丝缎裙子的滕佳才坐了一会儿就冷得有点哆嗦。 程驰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她身上,一只大手覆住了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灼烫,让她觉得整条胳膊都开始微微发麻。她又往他身侧靠了靠,似乎已经完全不冷了。 比赛还没开始,周围议论声喧嚷。滕佳好几次听见有人提到程驰,看他却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起邵乐说的那个人,又打开手机去翻名单,一直往下拉了好久,才在倒数第二行看到了那个名字。 “黄若仪你认识吗?”滕佳偏过头去问程驰。 程驰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凑上去看她的手机,“她怎么回来了。” “她很厉害吗?” 程驰沉吟了一会儿,“我从开始学琴到现在,大大小小比赛加起来二十多次,只有四次没拿到第一,你觉得怎么样?” “那已经很棒了,你肯定不怕她。”滕佳笑着说。 “我如果告诉你那四次冠军都是她呢?” 滕佳慢慢收起了笑容,“那你赢过她吗?” “赢过一次,我初三的时候她出国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那没问题的,赢过就不是没可能。你这些年这么用功,说不定早就超过她了。” 滕佳又燃起了信心,这个时候她只能给程驰打气,若是连她都丧了起来,程驰恐怕要更焦虑了。 早上的这些人,除去几个太差的,滕佳实在听不出多大差别。从报的分数上看,评委们似乎也觉得他们都表现平平。 滕佳昏昏欲睡,恍惚中突然听见:“江南音乐学院,纪云生。曲目,肖邦《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她打起精神坐正,往身旁瞟了一眼,程驰紧紧抿着嘴唇盯着台上。她看到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知他现在远不像面上表现得这么淡然,却也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 奚敏顾不上看别人,打纪云生上台起,她的目光就没有挪开过。她紧盯着他鞠躬,坐下,抬手,落下第一个音,脑海里突然茫然一片。 坐在他家楼下的那个下午,这首曲子她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眼前的舞台,那天下午的草木,还有先前无数的画面突然重叠到了一起。 他说过他从前以为自己不喜欢钢琴,可她听得出他弹琴时分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刚开始跟纪云生学琴时,她产生过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如果跟着他弹巴赫,跟着程驰弹肖邦,是不是就可以各取所长了? 那时候一切还没有被感情弄得这么复杂,她也才刚刚体会到琴键之中除了技巧还有别的。 他总对她强调要尊重原谱,因为每个音符每行乐句都是作曲者内心的表达,只有尊重才能去体会。此时她才明白他的意思,就连他并不那么钟爱的肖邦,他也是在尽力体会的。 她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没有太为纪云生担心过。他与程驰平时也许不相上下,可在这样的比赛里,现在满心只想证明自己技巧的程驰,大概很难赢过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认真对待钢琴的纪云生。 “听见了没!”汤禹舜推了推正在神游的奚敏,继续用力鼓掌。 “什么?”奚敏看着周遭的情景,像一个刚刚恢复听觉的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95.7!目前最高分!” 周围人们在为这个陌生的名字议论纷纷,奚敏愣愣地跟着鼓掌。她看着缓缓走下场的纪云生,不知为什么眼眶突然有点湿润。 上午比赛一结束,乐队成员们就冲了出去。 奚敏和赵长安走在后面,只见邵乐和汤禹舜突然跑上前,一左一右揽住了正走出来的纪云生。他显然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看起来浑身不自在。 “哥们儿,稳啊。”邵乐说。 “第一没跑了。”汤禹舜说。 纪云生试图挣扎着,瞟了眼前厅的方向,“还有下午呢。” “你会赢他的。” 奚敏这一句不经细想脱口而出,却看见邵乐和汤禹舜神色古怪地相互看了一眼。 纪云生笑了笑,“我会的。” “纪云生,几年不见你又进步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刚一转头,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女生越过她走到纪云生面前。她连这女生的侧脸都没看清,视线正对的是高高的马尾下白皙修长的后颈。 奚敏的脚悄悄往一旁挪了两步,越过这女生的肩膀看见纪云生盯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旧相识吗?她的心沉了一下。 纪云生着实想了很久。直接问对方是谁似乎不太礼貌,可他实在想不起这张脸,只得应了句:“谢谢。” “当年Professor Schmitt说你lack of passion,现在他要刮目相看了。” 这句话他倒是有印象,四年前老师给他报名了一个在维尔茨堡举办的钢琴比赛,他得了第三名。赛后冷餐会上,有一位教授告诉他,其他评委都给了很高的分,可他认为纪云生少了点激情。 那位同样喜欢巴赫的教授认为,就算是严肃庄重的曲子,演奏时也应该倾注全部的感情。他记得那天下午的对话,现在想来也确实对他影响颇深,但他依然记不起在场的有这个中国女生。 他客气地笑笑,算是回应。 女生见他不说话,又道:“当时你说不考虑出国我就回来了,结果还是没在一个学校。不过既然都在国内总会碰上的,看看这次我能不能超过你。” 她说完,一甩头走了。 奚敏总算是看清了那张明艳又傲气的脸,那神情全然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心里有些不安,又看向纪云生,他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她猜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似乎也没资格问。 邵乐一脸震惊,“你跟她还有故事啊?” “没有。”纪云生平淡地说。 “她不是为你回来的吗?” “不知道,吃饭去吧。” 汤禹舜也来凑热闹,“这么漂亮的妞,你不要介绍给我啊。” “你丫拉倒吧,那可是黄裕华的女儿,她当年连程驰都虐得死死的。” 奚敏低落下来,这就是黄若仪。 听邵乐提起时她只当纪云生与程驰多了个威胁。现在才知道,原来也是她的威胁。 他们模样家世都相配,又是旧识。听刚才的话,似乎还有段什么过去。与她的光彩照人比起来,奚敏觉得自己一下子黯淡了。 第41章 低级错误 天气的闷热让程驰更加心神不宁,滕佳翻出湿纸巾为他擦汗,闭口不提纪云生。 评委亮分的时候她激动不已,差点忘记他在身边,却终是按下了自己的兴奋。他明白她在顾虑自己,在早上人均不到85分的情况下纪云生拿到那么高的分数,她一定是开心的。 她在手机上点好了麦当劳让他去取餐,自己又跑到隔壁去买了块蛋糕回来。 “芝士就是力量,你下午肯定没问题的。”她笑眼弯弯。 “如果我输给他呢?”程驰看着那块蛋糕。 “输了我就给你买两块蛋糕。”滕佳玩笑说,“别想那么多啦。不管你得第几,在我心里你都是第一。” 程驰勉强笑了一下,打开蛋糕挖下一块尖角喂给滕佳,自己也吃了起来。 纪云生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奚敏一定很高兴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强压了下去,他已经有了滕佳,不该再想那些。这个名字有时不受抑制地出现在他脑海,每每都让他心烦意乱。滕佳未必不知道,却还能这样坚定地对他好,已经很不容易了。 吃完午饭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往回走。昨天休息了一整天,手已经不再酸痛,但一天没练琴总觉得有些不安。 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突然袭来,他一直以来都相当自信,这段时间却不知是怎么了。也许是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打乱了他生活的节奏,公认优秀的他不容许自己出差错,可这一个月他才发现有些事的确不是他能控制的。 休息室里有钢琴,程驰犹豫了许久却没有去碰。人们在一旁谈笑风生,换作以前,他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可现在他没这个心情。 有女生过来和他搭话,是从前比赛时见过的,他想不起名字,随便答了几句便找借口出去了。 额前的头发被汗浸湿了,耷拉下来很不舒服。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对着镜子看了会儿,似乎好了些。 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大家正在恭喜第一个回来的男生,91.5,算是个开门红。或许经过中午的休息,评委们会比早上宽松一些吧,程驰暗自希望。 一个多小时后,轮到他上场了。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也许是滕佳身上的红色太显眼,他不知怎的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她身边的奚敏和纪云生。目光和奚敏有瞬间的相对,他很快偏过头,坐到了钢琴前。 刚弹了个开头,程驰突然心里一紧——这是那首降a小调的S140。 最后一天练了近两个小时之后再没有碰过琴,刚才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一版。通俗的那首141是140的简化版,这版他没有细练过,接着弹下去不一定能好好完成。 在台上重来太丢人了,而现在改回去,他已经错了一大段。他一时记不起他报曲目的时候写的是《升g小调帕格尼尼练习曲》还是《钟》,如果曲目写明白了,他继续弹就是错了整曲。改还是不改? 犹豫间,他脑中一片混乱。 * 纪云生的眉头越皱越紧,那天听到隔壁练了一上午的并不是这个版本,除非那不是程驰。可他不会认错琴声,学校里也不会有谁能无聊到去跟他拼速度。况且,那天下午他听见了程驰与奚敏的聊天。 正想着,程驰在小节末尾转回了141。 纪云生闭上了眼。剩下的部分只是在机械地完成,虽然没有错音,但触键极不稳。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评委报分:“程驰,77.8。” 台下静默了一会儿,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怎么回事?”奚敏自言自语般问道,连她都听出程驰弹得不像平时那般流畅,可这个分数还是让她惊讶了,“错音要扣这么多分吗?” 邵乐哼了一声,“前面那哥们儿叫错音,程驰这叫弹得稀碎。” “这种低级错误,能给这个分数已经不错了。”纪云生冷冰冰地说。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愤怒,平时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的人竟能在比赛中出这样的错,是故意的还是根本不重视?明知错了却不叫停重来反而破罐子破摔,完全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参赛者。 他是讨厌程驰,可他一直尊重这个对手。花了那么多时间的努力,面对的是对手最糟糕的一次演出,这样的胜利毫不光彩。 * 回到后台的程驰脑海仍是一片空白,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敢看周围的目光。 他不是分数最低的,可他是程驰,程驰不该只拿到这个分数。要不是结束之后还要上台,他真想现在就离开。 休息室里的人出去又进来,他木然地听着一个个分数,还没有人超过纪云生。他微微抬起头,寻找着那个身影,没有找见。 他站了起来,想去门口架子上拿他的包,却突然发现他要找的那个人就靠在门口,正看着他。 黄若仪等着他走过来,挑着眉问了句:“你不是零失误么,今儿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程驰苦笑。 “没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比赛,我们都当是各大院之间交流交流而已。这儿谁不知道你水平,不丢人。” “嗯,你加油。”程驰拿了包,坐回去没再说话。 就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水平,今天的失误才会成为一个污点。他不是没输过,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惨败。现在坐在台下的纪云生应该正得意,两人之间相差将近20分,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此时内心很矛盾。这场比赛规格并不高,但十四所音乐学院都很看重。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各校教学质量的一个展示。眼下他已经失利,如果纪云生夺冠,对学校来说当然是个好结果。他的矛盾是出于私心。 虽然这些日子他心里早已有了预判,到了今天却还是想要一个正式的评定。他的发挥失常已经让这个评定失去了意义,只能把黄若仪当作标准。 若是她赢了,无非是他和纪云生都输给了同一个人,否则四次输给黄若仪的他即便今天没有弹错也多半是赢不了纪云生的。 * 奚敏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她听见了黄若仪的名字。选手还未上场,台下已经议论起来。 纪云生上台时都没这么紧张的她现在忐忑不已,她既期待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大魔王到底有多强大,又怕黄若仪真的会赢过纪云生。 人总是会记得赢了自己的人,就像她最初记得程驰一样。 想到程驰,奚敏又看了眼身边的滕佳。她已经放下了手机,却仍怅然地放空着眼神。 “已经过了。”奚敏轻声说。 滕佳仍发着呆。奚敏挽起她的胳膊,手翻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回过神来看着奚敏,奚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台上。 琴声已经响起了,弹的是巴赫英国组曲中第二组曲的序曲。平时听惯了纪云生弹琴的两个人,此时听起来无比熟悉。 纪云生也睁开了眼,他突然记起了黄若仪。 在维尔茨堡那次比赛的半决赛结束时,一个中年的中国男人对他身旁的女孩儿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中国孩子的巴赫弹得比你好。” 那男人刚说完就看见了他,投来赞许的一笑。 当时那女孩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然后傲气地偏过头去了。 那一场纪云生就弹过现在的这首曲子。几天后决赛,他的注意力全在一个俄罗斯人身上,没再留意其他选手。 她当年的演奏在他脑子里丝毫没有印象,可现在再听,她的风格竟与他非常相似。平稳,缓慢,左手更重,对位极准确。这触键听起来像个男人,与她的外表很不相符。 * 刚才许多人挤到台口去听黄若仪弹琴,程驰没有出去。他在休息室里等着,什么也不想做。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人在笑,“我就说吧,她很强的。” “说不定以后比黄老师还厉害。” 那两个人目光扫到他,突然闭了嘴。 很快其他人也回来了,几个男生拥着黄若仪叽叽喳喳地夸赞,却没有听到她的分数。她没太理会,客气地应付几句,坐到了程驰身边。 她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程驰也看着她,始终不肯主动开口问。问了,显得他好像特别在意,虽然他确实很在意。 他心中焦灼,突然觉得她精致的笑容很讨厌。 “是不是想知道姐有没有超过纪云生?”黄若仪终于说话。 程驰故作镇定地一笑,“关我什么事?” 黄若仪靠近了一些,低声说:“我听到你们学校的人聊天了,你俩的关系……我知道。” “所以呢?” “哎,换了我还真不敢选Fantaisie Impromtu来比赛。”她答非所问,靠回了椅背上。 “这首也没那么难。” 黄若仪笑着摇头,“大家都熟的曲子标准就会变高,他最擅长的又不是肖邦,敢拿这个参赛可真狂。你也是,不知道这种曲子多难打动评委么?” “你选的啥?” “巴赫。” 程驰有点意外,“你以前不是这范儿啊。” “姐就只能有一个范儿啊?”黄若仪看他一眼,又像感叹般道,“哎呀这长大点儿了就知道巴赫爸爸的好,那会儿小屁孩儿听不明白,出国之后一个人待着真就只有听巴赫才睡得着。” 程驰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进来叫所有人出去准备颁奖。众人纷纷起身,几个女生快速补了补妆,鱼贯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d'apres Paganini S.140:No.3: Etude in A flat minorGrandes Etudes de Paganini S.141:No.3: Etude in G sharp minor “La campanella” 版本参考 Leslie HowardEnglish Suite No. 2 In A Minor, BWV 807:I. Prelude黄若仪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 第42章 胜利者 舞台另一侧,早上的选手也正在上台。程驰见纪云生走在最后,又朝他们刚才坐着的位置扫了一眼。 滕佳正看着他,而奚敏的视线显然追着纪云生。 他收回了目光。到如今真的没什么可在意了,他在她面前的骄傲荡然无存,她也许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他又瞟了刚走到台上的选手,纪云生紧锁着眉,看起来并不高兴。 你赢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本次大赛的第三名,西北音乐学院,孙航。”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为选手颁奖的是宋家平,他上台之后先是对纪云生笑了笑,然后目光又在人群中搜寻着。程驰低下了头。这是第一次,他把自己藏在了最后一排。 放假后有一天宋家平特意来琴房看他进度,当时似乎很高兴,“我们学校这几年都打不过别人,今年说不定可以拿两个名次了。” 宋家平教了他五年,他也从没让恩师失望过,今天他不敢面对那目光。 “第二名,中央音乐学院,黄若仪。” 程驰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黄若仪回头对他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曾经的黄若仪从来都是第一,可是看她的样子好像没有一丝不悦。 除他之外,其他人真的都不在乎名次吗? “本次大赛第一名,来自江南音乐学院的,纪云生!” 交流赛算是江南音乐学院的主场,不光主持人格外亢奋,台下也掌声雷动。 程驰是所有人中个子最高的,站在这里仍然可以看见另一侧的纪云生。他一动不动,被叫到第二遍才慢吞吞走上前去。 “这种场合端什么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名字。”程驰默默冷哼。 纪云生闷闷地接过奖杯,被领到第一排的中间拍合照。黄若仪目视前方对他说了句“恭喜”,他听见了,却没有反应。 所有人都满面笑容,在这样的场合中是应该笑的,可他笑不出来。愤怒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现在堵在心头,让他只想冲到后面去找程驰理论。 人群散去,依次往后台走。宋家平抢先叫住了程驰,纪云生捏了一下拳头,默默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了出口等着。 走廊里的喧闹声渐渐弱下来,他听见了宋家平的声音,“我不是在怪你,但我是了解你的。比赛经验你也算丰富,以前从来没见你紧张过,这次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往门缝里看去,程驰垂着头,“最近确实状态不好,可能太想赢了,反而压力很大。” 宋家平很轻地笑了一声,“是因为纪云生吧?”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吧。” 宋家平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不一样,都很优秀的。他是他你是你,不要总想着去跟别人比。” “宋老师。”程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如他?” 宋家平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严肃地说:“弹琴啊,心思不纯粹就容易分神。纪云生现在也认真起来了,你要超越的不是他,是你自己。” 有几个人走了出来,宋家平和程驰都没再说话,好像在等那些人离开。 纪云生挪到一旁,等他们推开门,又听见了程驰的声音:“超越不了怎么办?” “我看着你这么多年了,这个话不像你啊。好了,别想那么多。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心态。” 说话声停止了,纪云生往里看了一眼,程驰已经朝休息室走去。 他的愤怒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情绪。程驰问出的那句“我是不是真的不如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意。程驰的狂妄是他讨厌的,却也是他欣赏的,他必须承认程驰有那么一点资格。 考上音乐学院是他应付父亲的最后一项任务,要不是因为有这么个人一再逼迫着他不能放松,如今拿到第一的也不会是他。程驰若是失了自信就不再是那个程驰,如果没有对手,剩下的两年也太无趣了。 他站在门口,突然听见滕佳的声音:“不行,我给他发了好多信息他一直没回。” “别告诉我你没想到过他会输。”邵乐说。 “想到了,他这段时间特别焦虑,但是我没想过他会这样输啊。他连错一个音都要重来的,压力多大才能犯这种错。” 滕佳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他们走过来。她正看着他,眼里有委屈。 他靠在门口等她走近,“干嘛?怪我赢了你男朋友?” “我怪你干嘛?他就是把你看得太重了。”滕佳说着,好像又有点赌气,“他现在肯定难过死了,还是怪你。他走了没有?” “没有。” 她伸手就要开门,纪云生拦了一下,“你等会儿,我有话要跟他说。” * 一众人进餐厅的时候才刚到晚餐时间,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服务生也懒怠,随意地把菜单往桌上一放就钻回吧台后面与人聊天。 这一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翻着菜单。 刚才他们走出音乐厅大院,邵乐与汤禹舜叫着让纪云生请吃饭。 他无奈地应着,黄若仪拿着杯咖啡从路口走过来,“你又赢了我一次,请吃饭也算我一个吧。” 换作从前纪云生独来独往的时候,多半就直接走开了。这次当着大家的面,他一时想不出怎么拒绝。 他与黄若仪不算认识,但也不算完全陌生。刚刚一起比完赛,他也确实赢了人家,不好直接驳她的面子,便默认了。 点完了菜,陆续有客人进门,餐厅里渐渐热闹起来。一位琴师拖着步子走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了流行钢琴曲。也许是向来没有客人认真听,琴声随意得很。 汤禹舜朝那琴师看了一眼,生硬地打破了沉默:“刚听完你俩弹琴,这人真没法儿比啊。” 纪云生看着那边没说话。这个人听起来底子并不弱,只是实在失了心气。 他想到程驰也在餐厅弹琴。有那么几次他在餐厅里听到过很好的琴声,那些人大概是为了谋生,或只是闲瑕的乐趣,但人是在音乐里的。 黄若仪笑笑说:“人是会被环境改变的,我要是每天在餐厅弹琴,最后可能也会变成这样。” “不管在哪里弹琴,不会放弃自己的人就不会被改变。”纪云生突然接话道。 许是没想到他会反驳,所有人一时都没说话。 黄若仪低头一笑,站起来朝钢琴走去,走路时摆动的裙边像闪着幽光的蓝色水波。气质优雅的人穿礼服总是合衬的,奚敏觉得与她比起来自己真就是个小女孩儿。 黄若仪弯腰对琴师耳语了几句,琴师草草用几个音收了尾,把位置让给了她。她朝这边望过来,妩媚一笑,弹起一首恬静的曲子。奚敏觉得耳熟,只记得在哪部电影中出现过,却想不起名字。 “她弹的什么?”她问。 “哥德堡变奏。”纪云生和邵乐同时答道。 琴声醇厚,好像沧桑又平淡,冷静无情中有什么欲说还休。黄若仪的琴声不像她这个人,像纪云生。奚敏静静听着,心里绞成一团。 窗边那桌的两个男人转头盯着黄若仪看,手中的叉子停在牛排上。她想起来了,是《汉尼拔》。在餐厅里弹这种曲子,有种古怪的应景。 过了会儿黄若仪回来,邵乐轻鼓了几下掌,“大魔王在餐厅里还是大魔王。” 她眯了下眼睛,“你以前认识我?” 汤禹舜推了一下邵乐,“你丫还说我,人姐姐压根儿不记得你。” “不记得多正常,我算哪根葱,我都没进过决赛。”邵乐看起来并不在意。 “不好意思啊,那会儿人太多了,我走了这几年国内好多人都记不齐全。”黄若仪抱歉地一笑。 “姐您真别当回事儿,换我我也只记得前几名。”邵乐说。 汤禹舜趴到桌上,“那姐记得程驰不?” “哟那可忘不了,谁都不认识的一毛头小孩儿,个儿贼高性子贼倔。比完赛咣咣跑我爸跟前儿问他到底哪儿弹得不好。当时我爸都惊了。” 汤禹舜大笑几声,瞟了眼邵乐突然又收住了,“那啥,你咋认识纪云生的?” 黄若仪淡淡扫过来一眼,“那会儿维尔茨堡他第三我第四,好几个教授都说他应该第一的,有俩人分数给低了。我就特不忿儿,姐在国内还真没碰上过对手。但是吧,孩子挺帅的,我还有点儿待见。” 奚敏一直默默听着,见她望向纪云生,也朝旁边看了一眼。他像没听见一样,一只手拿着叉子,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 回去的出租车上一路无话。奚敏低着头,好几次想说句恭喜,却连这也说不出口。 纪云生将她送到门口,她刚想按门铃,他突然说道:“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 她的手顿住,“没有,就是累了。” 她回过头挤出一个笑容,“你今天很帅啊。” 纪云生微笑了一下,“回去好好休息吧。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又点点头,“那开学见。” 奚敏看着他转身,突然有种叫住他的冲动,却终是没开口。那个身影拐了个弯,很快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Goldberg Variations, BWV 988: Aria黄若仪版本参考 朱晓玫 第43章 唯一重视的对手 这晚滕佳头一回坚持自己付账,程驰知道她终于找了个好借口,于是也头一回没跟她争。 她打车把他送回学校,好像也没试图跟他多待一会儿,在校门口抱了他一下便走了。 程驰带着两块蛋糕回到宿舍,把椅子转过来对着他对面堆满了书的桌子发了很久的呆。 与宋家平聊过之后他走回休息室,里面还有些人。隔壁的小房间空着,他拿着包过去关上门,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想着那些话,宋家平在回答他问题前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回答。 纪云生认真起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再不可能超过纪云生? 从前输给黄若仪,他知道他差在哪里,技术上的问题都可以靠练习来弥补。而与纪云生之间似乎隔着某种无法逾越的差距,未知才更让他恐慌。 他突然想起最后一次教奚敏弹琴的时候她说的那句关于差距的话。他打开面前这台钢琴,按下了《冬风》的开头。 他与纪云生之间的差距总不至于如此,可为什么他永远追不上? 疾风骤雨般的音符突然迸发出来,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更像是种发泄。他拼命追赶的那个人永远云淡风轻,他像那阵疾驰的风,看似声势浩大地席卷,却还是凌乱地落败了。 身后传来开门的吱呀一声,他没有回头。 “你两个小时之前怎么就不能像现在这么弹?”是纪云生的声音。 他的手微微一顿,力度又加重了几分,“你特意留下来就为了嘲笑我?难为你了。”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出了错,你是我唯一重视的对手,下次别再给我放水了。” 那扇门关上了,他停止弹琴,听着走廊里的笑语和脚步声。然后他又闭上眼,试着像纪云生那样弹。八十八个琴键,对他来说与自己的双手一样熟悉,原来他也能。 纪云生特意来,就为了留那么一句话。 唯一重视的,对手。 这在别人听来并非一句安慰的话,却好像从他心里卸下了什么负担。程驰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在这么多天里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他一直以为,纪云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他也现在才明白,这两年无休无止的争,只是想要纪云生的一个承认。 似乎,这个人也是他唯一重视的对手。 * 钢琴比赛的失利好像没有对程驰造成什么影响,他看起来反而轻松了许多,这让滕佳在意外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奚敏回家之后滕佳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每天早起练声,做瑜伽,甚至缠着爸爸买了台跑步机回来。 去年与奚敏的对比让她意识到,想要成为歌手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现在虽然不再较劲去与别人相比,她的目标却还是没有变过。她的程驰那么优秀,她就更不能懈怠了。 程驰很忙碌,每天早上依然练琴,下午到晚上都要打工,他们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约会。她晚上通常没什么事,便三天两头跑到程驰兼职的餐厅听他弹琴。 往年的暑假滕佳也经常跑出去和同学玩,家人本来不觉得奇怪。 某天晚上滕佳回来之后照常陪着奶奶看电视,突然听见幽幽的一句:“我跟你爷爷每次都是等你放假了才过来住几天,你这天天往外面跑,是做什么去了?” 滕佳一愣,奶奶以前从来没抱怨过。 她转头一看,却见奶奶笑吟吟的,便往奶奶怀里一钻,撒娇道:“我白天都在陪你们嘛。” “谈恋爱了是不是?” 滕佳没想到奶奶问得这么直接,脸一红,噘着嘴抬起了头,“您怎么知道的?” “活了这么大岁数这我还看不出来。弹钢琴的那个?” “这您都知道了?”滕佳惊讶。 “你生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喜欢你了,小伙子看起来蛮好的。” 滕佳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奶奶说的是邵乐,心知她误会了,不禁觉得好笑,“不是他,那是我好朋友。” “嗯?那这个男孩子也是弹钢琴的?”奶奶问道。 “您还记不记得上次纪叔叔来家里吃饭,提过哥哥班上有个也考过第一的男生?” “是他呀?我当时还想,有云生在还能考第一,那孩子真不错。他对你好不好呀?” 滕佳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不管是什么人,对你好就好。”奶奶摸着她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十分温柔。 她也不知道程驰对她算不算好。 平时都是她在说话,很少听程驰谈起自己的生活。可要是她问了,他也都会回答。 其实与他在一起时她都是开心的,程驰很擅于接任何的话题,比赛结束后也没有怠慢过她,但她依然觉得她并没有走进程驰心里。 她与周祯聊起过这事,周祯也给不出什么参考意见:“我身边男生都是哥们儿,平时就瞎聊,也不怎么说自己的事。可能男生比较神经大条?” 程驰并不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他周到中带点客气,能照顾到的他都细致体贴。只是他好像从没有主动关心过她的事,她对他的影响也甚小。 她常常安慰自己,程驰需要一点时间来忘记奚敏,相处久了他慢慢会对她产生感情的。可有时候她也怀疑这样是不是太勉强,就算程驰能做到一个好男友该做的一切,若是并不出于喜欢,她是否真的能接受? * 刚出机场,一股热浪迎面袭来。纪云生拿机票扇了扇风,发觉不顶用,于是收起机票拖着箱子去打车。 往年夏天他一般都会去国外找个没去过的地方待段时间,这次完全是心血来潮。他此时有点后悔,他已经算不怕热的人了,还是觉得这里像蒸笼一样。 作为一个不吃辣的人,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被他列入过旅行目的地。 前几天在外文书店看到一本书叫做“Shark’s Fin and Sichuan Pepper”。以往看到“pepper”这个词他多半是不会拿起来的,那天却在那里翻了几页,买下了这本书。 回家之后他就订好了机票与酒店。 “就算与那里的食物无缘,还是想看看江船渔火,锦水东流。”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滕佳曾嘲笑纪云生老土,像个五十年前的酸文人。小时候他喜欢跟着外公读书,后来他又与曾在苏联留学的滕佳爷爷十分投契。直到去年,他才算真正开始与同龄人交流。 这变化是怎么产生的,他还没有仔细想过,只是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状态。 突然间有了朋友的感觉很奇怪,从前不习惯的事情一旦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也开始觉得这改变是好的。 曾经他只能在文字与音乐中找到他的世界,现在这世上一下子多了几个与他有关的人,多了一些他在意的事,生活仿佛也就不那么单调了。 对于事物的感受与认知也在潜意识中发生着变化,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他从自己建造的隔离罩子里拽了出来。世间嘈杂的声音里有那么几个音符与他产生了联系,使他重新开始构建起一个有了些许感情的世界。 从前知己离他太远,他总觉得只是书中的情谊。可当他开始尝试对别人谈起自己的事情,突然发觉就算不是全然被理解,有人愿意倾听的感觉也并不坏。 如今再读杜甫送别李白的那些诗、梵高思念高更的信件、李斯特扶持肖邦的故事,竟有了一丝羡慕。这羡慕是他从前不敢承认的。 他在酒店里翻着从前的笔记。 去年夏天他到达马斯垂克时正在读《局外人》。那个下午他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周围成群结队的学生们,在笔记本里写下一句:“无论世界多热闹,总有人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 他把这句话划掉了。 在城中闲逛两天之后,纪云生去了浣花溪。杜甫草堂内林木掩映,不知是不是环境给他的错觉,这里似乎比外面凉快了许多。 他正沿着院墙读着刻在上面的诗文,一只虎斑猫在他脚边走过,冲他叫了一声,蹿进旁边的竹林里去了。他想起了去年冬天奚敏陪滕佳排练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突然意识到——成都是奚敏的城市。 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为程驰难过,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他一度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奚敏与程驰之间如果真的有过什么,她怎么还能和滕佳毫无嫌隙地住在一起?可如果她不喜欢程驰,毕业演出之后她又在哭什么呢? 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奚敏一直蹙着眉郁郁无神的样子让他很有些在意。他忍了一路好不容易问出口,她却又不肯说,他便只好离开了。 本是想赢得比赛替奚敏打击一下程驰,可她好像也没有因此开心一点。也许就算证明了程驰并没有那么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也很难改变吧。 纪云生在池塘边坐下,不禁又沉思起来。 奚敏到底喜欢程驰什么? 他随手捡了根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 长得帅?琴弹得好?还是对她好?这些他好像都不比程驰差。 他突然停住了思绪,觉得拿自己去比较挺莫名其妙的,胡乱把地上潦草的字迹抹掉了。 程驰。 程驰是难得的真正有技术也有热爱的演奏者,如果能跳脱他受到的局限,将来的古典乐坛应该会多这么一个名字。如今这个年代的古典乐圈子,钱比19世纪时重要得多。与滕佳在一起,其实许多障碍都能轻易越过去。 可是比肖邦更傲气的程驰,就算真的遇到他的李斯特,大概也只会把这样的帮助当作别人的施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Op.25:No.11 in A minor “Winter Wind” 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 第44章 生日歌 对程驰而言,暑假与平时的区别不大。 如往常一样六点半起床,泡在学校琴房练一整个上午。 下午去琴行教课,晚上在餐厅弹琴。这两件工作他都不是太喜欢,可这是他目前能做的赚钱最多的活,便也踏踏实实做着了。 琴行是上学期时一个附中的师兄介绍的。因为他才大二,课时费不算高,但还过得去。从前的拼命给了他一点养活自己的资本,有南音这块招牌和过去的奖项加成,学生家长相当信任他。 自己肯认真的学生不多,有时遇到被父母强迫来学琴的孩子,学得极敷衍。起初他还耐心,后来有些人的态度很难不让他生气。他曾经觉得这些人不知好歹,有着让儿时的他羡慕的条件却如此浪费,慢慢他也习惯了。 弹琴的那间餐厅他已经工作了快一年。经理对他很满意,除他不能去时另请了人轮替,只要他有空便都是他。如果没有客人点曲子,他就把这当作练琴时间。有时也会因一首高难度的曲子收获一片掌声,他只当自己在演出。 偶尔能得到小费,多是女客给的,他照单全收。有些多余的话他也懂得应付,好在没有碰到过太难缠的人。 他有时看不起自己,明知对方是为他这副皮相而来,为了赚到钱他也只能笑脸相迎。对于穷人来说想要体面生存,难免要忍受一些不太体面的事,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这些日子他思考得比以往多,却少了些负担。 比如他与滕佳在一起的事,他不是没听到有闲言碎语说他可以少奋斗多少年。最初他还是介意的,现在他想通了。反正他没打算依靠滕佳,实在没必要操心那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想什么。 他从前希望做一个让人喜欢的人,可是靠陌生人的认可来获得对自我的满足实在是件如履薄冰的事情。不再关心所有人的想法,倒是让他省下不少精力来关注真正对他重要的那些。 这段时间滕佳常去餐厅找他,总是在离他最近的位置点一桌吃的,专注地听到他下班。 经理以为他又多了个追求者,还打趣过。在他解释是女朋友之后,经理又是打折又是送果盘。他对此很无奈,毕竟他弹一晚上赚的钱还不够滕佳吃的。但他也不好叫她别去,便由着她。 起初下班时滕佳要打车送他回学校,他总以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为理由拒绝。后来她就带了个司机跟着,两个人一起等他。 他不好意思,问她:“这样你家人里知道了不太好吧?” 她很得意,“我奶奶派来的,这是我跟她的小秘密。” 滕佳的家人他从没打听过,但他认识那辆车,一辆近三百万的迈巴赫。那司机穿得比他还体面,导致他一开始以为那是她某个家人。 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他便也不去想将来。至少现在他与滕佳在一起还不存在什么矛盾,每天聊些无关痛痒的话,日子就这么过着。 这天滕佳没来,中午说了句要和朋友出去玩,之后就没再找过他。自从习惯了滕佳事事汇报,手机难得这么安静,他反而时不时拿起来看一眼。 下了课父母打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程驰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他突然有点恼,虽然确实是他自己没提过,但这丫头偏偏今天跑出去见朋友,竟一下午没理他。 平日他在餐厅换礼服的时候都会把手机锁进储物柜,今天特意留在了口袋里。弹琴的时候手机震过好几次,他在间歇悄悄拿出来看,都是别人的生日祝福。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等她的消息。 七点多的时候领班过来说有客人点了生日歌,让他等五分钟弹。他下意识抬眼张望,没看见滕佳。 当然不会,她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正弹着琴,又见到服务生推了放着蛋糕的餐车朝他的方向过来。他心中短暂地一喜,餐车却停在了前面那桌。 他会意地弹起生日歌,那女孩儿哇了一声,对男朋友笑起来。 看着那吹蜡烛的女孩子,程驰不禁心生羡慕。 他的生日在暑假,自离家之后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过过生日了。每年他都在忙着打工,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偶尔有喜欢他的女生送他礼物,他也不大好意思收。 现在有了女朋友,这天却还是一个人过的,他不免有些失落。 到了九点半,演出时间结束,滕佳还是没有消息,程驰默默合上钢琴跟经理打了个招呼就去换衣服了。 他解着扣子,越想越烦躁,“回头一定要好好问问滕佳到底跟谁出去了。” 经理在外面叫他:“小程,厨房漏水了,走廊上有点湿,我们拖好了你再出来。” “好。”他闷闷应了一句,在沙发上坐下,又开始看手机。 邵乐在朋友圈晒了火锅,是他吗? 程驰把图片放大,努力在边边角角和玻璃杯的反光上找痕迹,却没发现什么。再继续翻,又看见汤禹舜发了同样的场景,下面有滕佳的评论:“看起来不够辣。” 看这样子不是和他们在一起。 程驰刚松口气,转念又想到,有空去评论别人,却没空跟他说话? 火气正蹭蹭蹭往上冒,经理又喊了一声:“小程,地拖好了。” 程驰背起了包,低头走出去。刚走到吧台,突然听见钢琴响了。 生日歌。 他转头看去,滕佳正坐在那里望着他笑。 她面前那张桌子上摆着蛋糕,烛光摇曳中,那红衣少女弹琴的样子像一幅画。 所有的烦乱一下子平息了。他朝滕佳走去,她也从琴台上下来,两人在桌前坐下,就这么笑着对视。 “别看我了快许愿吧。”滕佳说。 程驰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时,滕佳把一个小盒子放到他面前。他打开一看,是支墨蓝色的复古钢笔,看起来很精致。 见他迟疑,滕佳随意地说:“虽然是很便宜的笔,但是真的很好写的。我挑了好久呢,别嫌弃哦。” 她常如此,总对他强调便宜,他不是看不出她怕他有心理负担。 前段日子他时常因此过意不去,与他在一起的她这样刻意迁就,似乎真的有点委屈。但他现在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他盖上盒子,侧过身去吻了滕佳一下。 经理举着手机走上来,“给你们拍个照吧。” “好。”程驰把椅子拖过去一些,搂着滕佳坐正了。 “来,看镜头,一,二。” 快门咔擦一声,程驰又望向了滕佳。烛光映在她眼中,特别清亮。 她指着蜡烛,“你还不吹,都快烧化了。” 他笑着吹熄了蜡烛,耳边传来轻声一句:“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他问。 滕佳有点尴尬地笑,“嗯……问了个人。” 他猜到,“你哥啊?” 她垂着眼点头。 纪云生竟然知道他生日。 他没在班里或宿舍提过这事儿,以纪云生的性格也不太可能去打听。他想到唐玉琳说的那些话,难道纪云生真的格外留心他? 他赶走这个念头,问滕佳:“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生日可好记了,0123。” 手机震动,经理把照片发了过来,他搂着滕佳给她看。 光线有点暗,两个人笑容的弧度出奇一致。 他设置着屏保,笑道:“其实我俩看着还挺配的有没有?” “嗯。”她靠到他肩上。 他又换了锁屏密码,“这样肯定就不会忘了。” 她笑起来,“这种密码别人一分钟就破解了,我自己都不用自己生日。” “没事儿,反正我手机里也没啥。” 滕佳把司机叫进来跟餐厅员工一起分蛋糕,那司机放下一个黑色的方盒子,说道:“老太太送的。” 程驰瞥了一眼,盒子上印着Mont Blanc,纪云生有支笔是这个牌子。 他在商场演出时见过这家店,那些店他从没敢进去过,连想也不会想,那好像离他很遥远。 “太客气了吧。”他说。 司机拉开旁边桌的椅子坐下,“我们家老太太讲究,知道了就不可能不送的。” 他看着那副黑金砂的袖扣。他并没有衣服可以配这样的东西,最好的衣服是演出用的礼服,还没有这两颗袖扣贵。 他收起来,看着面色有点忐忑的滕佳,笑道:“替我谢谢奶奶。” 她好像松了口气,“我奶奶特别喜欢送男生袖扣,说细节要精致。她心里肯定每天都在嫌弃我。” 现在再回想,滕佳身上除了起初常背的那只Chanel包,确实没出现过什么奢侈品。最近她背的都是一只红色透明的果冻包,也许对他来说仍然很贵,但她大概已经尽量简单了。 如果为了与他在一起,这位大小姐要一直过这样屈就的生活,他真的能安心吗? “你家就你不讲究?”他笑。 “我讲究呀,不能吃的不讲究,好养活的。”她特别认真。 那司机捂着嘴笑,“她讲究不了,难得穿件白裙子吃个饭就要搞脏的。” “饶叔叔!”滕佳假意嗔怪。 程驰不想再考虑这些了,这姑娘灵动,鲜活,对他很好。他想象的那些压力都是久远之后的事,现在的她,从没给他添过任何负担。 第45章 我们的星星 接到纪云生电话时奚敏刚吃完晚饭正在练琴。 家里只有一台电钢琴,为了不吵到邻居她总是插着耳机弹,因而手机响了好半天她才听见。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她有一瞬惊讶,印象中这是他头一次主动找她。 她忐忑地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有几秒的空白,传来生硬的一句:“我在成都。” 她屏住了呼吸,微弱地发出一声“哦”,又意识到这好像是个敷衍的回答,赶紧补了一句:“你刚到吗?” “来了一周了,明天去甘肃。” 奚敏有些失望。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多。明天就要走,却现在才告诉她,显然他来并不是为了来找她的。 她定了定神,问他:“你现在在哪里啊?” “水璟唐。” “离我家很近哎。”她脱口而出。 “哦,那你要来吗?” 纪云生的回应让她一阵雀跃,“好啊,等我二十分钟。” 她挂了电话,飞快在衣橱里翻着,隐隐觉得“二十分钟”是高估了自己。 寻常见面而已,她却不知该穿什么。 她抵着柜门按了按胸口,还是扯出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套上了。她挽起头发,迅速描了眉涂上一层橘粉色唇釉,冲到客厅去换鞋。 妈妈从厨房探出身子,“去哪里啊?” “我同学来了。”她叫了一句,飞奔下楼打车去了。 纪云生发来的地址是一间中式茶室,在酒吧区的一片喧嚣中显得十分清静。 奚敏在角落里找到他时他正捧着本书,面前玉色的小碟里盛着一只未动过的糯米团子。 感觉到面前有人坐下,纪云生把目光从书上挪开了,“这么快。你家住哪儿啊?” “川大,就在桥对面。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成都了?”奚敏问。 纪云生把书的封面亮给她看。 她凑过头辨认着那几个单词,“鲨鱼的什么和四川辣椒?” “鱼翅和花椒。”他说,“一个在川大留过学的英国人写的,讲到了很多成都小吃。我可能没这福分,这几天吃什么都是用茶涮过的。” 奚敏捂嘴笑,“就因为写到成都的食物你就来了?” “算是吧,我喜欢去找找书里看过的场景,虽然一般都跟写的不太一样。你喝乌龙茶吗?” 奚敏点点头,纪云生拿起茶壶往空着的透明小杯中倒了茶推过来给她。 “茶里配了一点梅子酒,味道蛮特别的。这个点心也是,菜单上写着‘渺渺江上舟,载酒赴蓬莱’,我以为就是个意境,没想到里面真有酒。我刚才尝过了还不错,这一份是给你点的。” 奚敏喝了一口茶,又接过纪云生递过来的小勺子在那糯米团子上挖了一块来吃。甜甜的,却很清爽。她抬头看着对面的纪云生,他眼神温柔,有一瞬间她几乎要把一直没敢说的话说出口。 “怎么了?”他问。 她按下那股冲动,摇摇头笑说:“你经常让我怀疑你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 “我很奇怪吗?” “怪就怪在你做什么都不奇怪。听你说英文的时候觉得你像在国外大都市长大的,刚才那样子又有点像古人。反正什么事情在你身上好像都很自然,你该不是时间旅行者吧?” 纪云生被她逗笑了,“我也希望我是,这样就能看看海明威时代的巴黎了。” “这句也是,现在的男生不会说这种话,他们只会说‘那我要回明朝当个王爷’。” “回明朝也好啊,四大名著明朝有三,不过除了小说之外都是小品。我比较想看看唐宋,美学盛世,诗文都大气。” 奚敏正吃着点心,呛了一下,又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我爷爷才会这么想呢。” “你就是想说我思想老嘛。” 纪云生看上去竟有几分撒娇的意思,奚敏觉得可爱,连忙解释:“没这个意思,读书多的人想法就会不一样。特别又不是坏事,我喜欢你这样。” 这话一出,她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纪云生好像没多想,抿了一口茶,“以前没人跟我说话,我只能看书。” “现在呢?” “现在有你们,生活里多了点别的事,也有人可以聊聊天,挺好的。” 是“你们”,而不是“你”。 或许对纪云生来说,她和乐队的其他成员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隐隐希望着,在他心里她能有那么一点特别。 在琴房里的那些时光,仔细想,他好像真的没说过多么亲密的话。 他说起的那些有关他自己的事曾经让她有过错觉,可她也只是他可以聊聊天的“你们”中的一个而已。别人眼里他对她的特别,大概只因为在这其中她刚好是个女生。 “我一直好奇,你这样的人,有过喜欢的女生吗?”奚敏试探地问。 “没有。”纪云生答得很干脆,“你呢?有喜欢的人吗?” 奚敏犹豫了一下,“有,但他好像不喜欢我。” 她想暗示些什么,可她又担心他真的追问。他否认得不假思索,现在挑明,他还能和她当朋友吗? 然而纪云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问下去。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对坐着沉默了一阵。 “你还在练琴吗?”他问。 奚敏只当他在找话说,随口回答:“练着呢。” “以前他每周给你上几次课?” 奚敏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指的是程驰。 每次想起程驰,她在愧疚之余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是没有过曾经要好却不再联系的朋友,但那些都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因时间和距离而疏远的。以这种方式突然失去一个朋友,对她来说有点难以释怀。 “不忙的时候三四次吧,以后我自己也会好好练的。” “别担心,以后有我。”纪云生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奚敏感觉到心脏的跳动骤然剧烈起来。 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有我”,听起来有种承诺的意味。 他眼眸清黑,不笑的时候常常让她紧张,严肃起来还有几分凌厉。一旦眸中带了一丝笑意,整个人就温柔得让她浮想联翩。 见她没回答,纪云生又接着说:“其实你需要学的我们几个应该能应付得差不多。不考虑间隔年,你明年这个时候就要开始准备申请了。除了语言还有作品,你一个人在一年之内完成可能会很难。我这个人不太会表达,但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他们也都是很好的人,别不好意思找我们。” 奚敏静静听着他说,心里的期待渐渐下沉。朋友的意思太分明,连一丝暧昧也没有。 他说完仍是那样温和又关切地看着她,她只好用笑来掩饰,“我会尽量麻烦你们的。” 她有时会想,心动这回事,也不知到底是让人多了勇气,还是失了勇气。她不是个太被动的人,可凡事一与他有关,她就开始瞻前顾后。 她曾一次次提醒自己别再多想,却总也忍不住一次次试探。 店主过来提醒他们即将打烊,她看着起身去结账的纪云生,不知该不该再问最后一次。 店门之外的街道喧喧嚷嚷,两人无言地走在府河边。对面酒吧街霓虹闪烁,奚敏分不清迷了眼睛的是灯光还是河风。 如果能像滕佳那样不管不顾地去直面自己的感情该多好,就这样放弃一个人,真的有点不舍。 “假如,你喜欢的人对你很好但不喜欢你,你会继续喜欢还是放弃?”奚敏低下头,不想让纪云生看见自己微红的眼眶。 他早已注意到她的表情,见她低头,便配合地看向远处的光,尽量平淡地问:“你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你好吗?”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奚敏的声音带了点鼻音。 纪云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他其实也不知该怪谁。 起初他有点怪程驰,可是客观去想,这局面是他们共同促成的,程驰在那种情况下靠向唯一相信他的滕佳也不难理解。 两个人喜欢上同一个人,总会有人不幸福,无论是谁他都很为难。 “世上这么多人,没必要对不喜欢你的那一个念念不忘。”他说。 “嗯。”奚敏抬起头,也望向远处的灯光。 风吹得水波荡漾,所有倒映的光都一齐碎在河面上。 爱情好像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朋友的关系是不是更容易长久? “你说,我们能当多久的朋友?”她问道。 纪云生笑了笑,“我认定了什么事情就会希望它一直保持在那个状态,应该会很久。” “那颗星星活了多久?”奚敏指着天边。 “几亿年吧。” “星星看起来一闪一闪的,可是比很多事情都更稳定呢。”奚敏出神地望着天空。 “有很多事都跟人以为得不一样。比如土星,听起来应该是很坚实的星球,其实是气态行星。” 奚敏笑起来,“以前有人跟我说,你们土相星座都跟土星一样踏实,岂不是错了?” “你是土相星座?”纪云生随口问。 “处女座的最后一天,纠结起来总怀疑我是天秤座。你呢?” “不知道,冬至是什么星座?” “你也是22号啊。22号都在两个星座之间,不过你不太像射手,应该是摩羯。” “是嘛。”纪云生笑道,“摩羯应该是什么样子?” “理性,固执,爱思考。看起来好像很冷漠,其实很擅长理解别人。摩羯是最典型的土相星座了。” 纪云生抬起头朝东南方看去,天空难得清朗干净。他很快在月亮的附近找到了人马座,又顺着那颗亮星的方向辨认出了土星。 “你看。”他指着那个方向对奚敏说,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神情,“我们的星星。” “我们的星星。”奚敏在心里复述。 她没有认出哪一颗是土星,可她知道,她是无法放下他的了。 从清冷逐渐变得有温度的他,对她来说依然隔着遥远的光年。 她从不知道暗恋会是这样辛苦的事。她以为单纯的喜欢就可以美好,可是什么事情自想要拥有那天起就会因求而不得变作煎熬。 “你是不是可以听见很远的声音?”她问。 他低头看她,“多远算很远?” 我心里。 “河对岸。”她说。 “有三四十米吧?正常音量还行,小声的听不见了。” 那天滕佳的话他大概是没有听到,而她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敢开口? 第46章 付出的界限 开学前几日赶上七夕,小别的情侣们回来得都早。因为妈妈临时提出开学前去苏州看看外公外婆,滕佳错过了与程驰的第一个七夕。今天一回家她就迫不及待要返校,搞得爸妈很有点狐疑。 她在家里一本正经地说:“被子闷了一个假期了,我要提前回去晒晒啊,不然会睡不好觉的。今年大二了还多了选修课,不先研究一下万一选到特别无聊的怎么办?去年你不在都没看到新生开学的样子,去得晚的人都手忙脚乱的。” 她越说妈妈越觉得可疑,但她想回学校总不是坏事,于是匆忙收拾了点行李送她来了。 妈妈在宿舍里看了一圈,接了个画廊的电话,嘱咐了她几句就走了。妈妈一走,滕佳干的第一件事当然不是晒被子,行李也来不及拆,立刻就给程驰打了电话。 七夕反正是已经过去了,她觉得也没什么好补的。但假期见面没那么方便,好不容易回了学校,总得好好一起吃顿饭。 程驰好像心情不错,一见她从楼里冲出来便张开了双臂。 滕佳在他怀里蹭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说:“好了,也不嫌热。” 她把头抬起来看着他,也不说话。程驰牵起她的手,朝校门口走去。 一个夏天过去,两个人好像渐渐亲密起来,原本期待就不高的滕佳对现在的状态感到很开心。她晃着程驰的手,看看他,自己笑一会儿,又看看他。 程驰大概觉得她傻,问道:“你笑啥?” “见到你高兴。”滕佳说。 程驰也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我收到奖学金通知了,可以请你吃顿好的,今天想吃什么?” “奖学金?几等啊?”滕佳仰起头。 “一等。” “哇,一等的意思是不是全校你最厉害?” “那当然。”程驰扬起眉。 “我眼光真好。”滕佳笑逐颜开。 “不过我已经团购了小龙虾,你下次再请我吧。下个月小龙虾就没这么好吃了,要赶紧多吃点。但是马上就可以吃大闸蟹了,现在还不够肥。秋天真好啊,什么都好吃,还有鲜花生。我爸老说,一只蟹配二两黄酒,最幸福了……” 程驰听着她絮叨,也不打断,她说到一半抬起头,见他挂着微妙的笑意,问道:“干嘛?笑我馋啊” “笑你老不给我机会请我媳妇儿吃饭。” 媳妇儿。 程驰好像是随口说的,但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其实班上北方来的同学也这么叫自己女朋友,但不知怎的,滕佳现在觉得这个词比“女朋友”好听。而她单方面的付出,在程驰看来竟是她不给他机会。 她在心里默默甜蜜,仰头对程驰说:“那下次再吃小龙虾,今天你请我吃烤肉。” “行,走着。” * 大三声乐系女生宿舍里,奚敏正往柜门上贴课表。 拎着酸辣粉进来的张舒瑜扫了一眼,被吓了一跳,“我们这学期有这么多课?” “没有啊,这是我自己的课表。我打听了其他专业的上课时间,能排得过来的我就都加上了。” 张舒瑜凑近了来看,“钢琴课不是小课吗你怎么蹭啊?哪个班把钢琴课排晚上的?” “这个不是,我们乐队的人给我开小灶补课……” “我去你也太幸福了吧,纪云生给你上课?”张舒瑜打断她。 “嗯,因为我想学配乐嘛,他们……” “你必须考得上我跟你说,这是什么级别的待遇啊。他们班女生到现在还有没跟他说上过一句话的,光这点你就比别人幸运。”张舒瑜一激动,手上的袋子都甩了起来。 奚敏赶紧伸手接了一下,生怕里面的汤洒出来,“可能吧,万一……万一我的幸运都耗在这里了呢?” “那也值了啊。再说有他教你还怕什么,我们系钢琴老师不一定比他弹得好呢。” 张舒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拆筷子,“哎,现在静文也谈恋爱了。我还想说就剩我们相依为命呢,结果你这学期这么忙。你要是敢跟纪云生好了我就把自己淹死在这碗里。” 奚敏笑道:“你也知道那么多人喜欢他,他哪里看得上我。” “那说不哦定,你们这些学霸谁知道都怎么想的,搞不好冰山就是会喜欢木头。”张舒瑜转过头来打量她,“你这小脸长得也不赖,不是完全没可能。完了,全校女生又要失恋了。” “还有谁失恋了?”关珊拖着行李箱进了门。 “你怎么回来了?”张舒瑜惊讶道。 关珊看了奚敏一眼,没说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打开箱子开始铺床。 奚敏隐约猜到关珊并不想让她让听,拎起垃圾袋出门了。 * 正式上课第一天,刚刚升入大三的钢琴系全班同学迎来了班主任和系主任的轮番训话。 这学期第一节课是和声学,幻灯片放着一张上学期考试的答卷,红笔圈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谁的卷子,给大家解释一下魔镜是什么?”童洁脸色很不好。 照片一放出来就有人开始偷笑,听到童洁这么一问,底下笑得更厉害了。纪云生看了眼时间,上课铃响过已经快十分钟,还有大约一半的人没来。 “我的课,我自己班上挂了四个人。我想方设法想让你们及格,结果你们写的答案我都找不出给分的点。现在是想干什么?课都不来上了。黄峻一,他们人呢?”童洁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怒意。 “路上了,我再催催。”黄峻一钻到桌子底下打电话。 童洁好像没了上课的心情,拿起点名册站在门口等着。正在各教室巡视的宋家平一问情况,也跟着守在了门口。底下的同学一个个发信息打电话催促迟到的人,二十多分钟之后,九个缺席的学生陆续来齐了。 纪云生撑着头,强打着精神听宋家平重复那些刚在楼上说过的话:“每次放个暑假回来就得意忘形,心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你们这届是我教过最差的一个班。” 台下不合时宜地响起几声轻笑,宋家平更生气了。 “笑?还好意思笑。你们现在这个鬼样子毕不毕得业了都是回事情!再提醒你们一遍,我的课上抽查托卡塔,不要叫我发现谁没练琴。” 唐玉琳举起手,“老师,哪一首啊?” “抽查是什么意思要我教你吗?” 唐玉琳默默把手放下去了,许希小声问:“背谱吗?” “纪云生,能背谱吗?”宋家平看向教室的一角。 纪云生点点头。 “不能都跟他比啊。” “我们记性没那么好。” “复调太难背了。”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抱怨声。 宋家平往前走了几步,“我读书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跟纪云生一样,听过的曲子马上就弹得出来,独奏会一百多首备选念到哪首弹哪首。我们都觉得她是天才,人家说什么,这是功底。” 纪云生见宋家平看他,把头低了下来。从小到大这些老师拿他作例子可能都是出于欣赏,但给他树了不少敌。背谱这件事真没什么可比性,他确实不需要刻意背。 宋家平走后童洁沉着脸站上讲台,“杨赫,还认得自己的卷子吗?” 杨赫小声问身边的程驰:“怎么了?” “模进。”程驰说。 “啊?” 童洁抓起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模进”二字,把笔往讲台上一扔,“大三了,这个词第一次见吗?平时到底有几个人在听课?挂科的同学好好准备补考。上课!” 那晚乐队集合商量着给奚敏补课,纪云生刚上楼就听见邵乐的声音:“人奚敏95你丫考一59你怎么做到的?就你这样还给别人补课?” “我又不教她音乐史。这种分数明摆着就是那老师看我不顺眼卡着不让我过。”汤禹舜说。 奚敏笑道:“我怎么听说这种分数都是老师想给分但实在给不到及格线。” “不是吧,你听谁说的?”汤禹舜说。 奚敏说:“我今天去领奖学金,正好听到和声学的童老师说她批完卷子找了好几遍看还有哪里能给点分,有几个人怎么都到不了60,她可能又结不了婚了。” 纪云生刚要进门,听到这话又停住了。 邵乐问:“学生及不及格跟她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我们班长童老师带的上一届就有两个人没毕业,她当时发誓要是她下一个班还不能全员毕业她就不结婚。”奚敏说。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邵乐又说道:“你看看,人老师无私奉献的青春就被你们这种人耽误了。” 汤禹舜道:“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她不结婚的。咱不是来商量给师姐上课嘛,怎么净扯我了?” 纪云生走进琴房,他们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赵长安抬头道:“你发我的单子我们刚才研究了,软件这边我跟邵乐一块儿吧,配器他比我熟。弦乐我给她讲,打击乐靠舜儿,其他的我们肯定不如你了。” “嗯。”纪云生坐下来看着奚敏,“我查了课程内容,你之前说的那个是音乐系的,你想学的专业应该是Film Scoring。我建议不要只盯着NYU,反正作品集要求差不多。USC或者Berklee也有这个专业,英国有几个学校也可以考虑一下。” 奚敏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你比我还了解。” 纪云生稍一怔,那天说过要帮她,好像很自然地就当自己的事情来准备了。他第一次有机会为朋友做点什么,也不知道关心到这个程度是不是越了界。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考虑这些,“钢琴课的时候我们顺便给你讲曲式。托福的话每周末我们抽一个下午来做题,平时背单词和听力阅读你自己安排,有问题再找我。行吗?” “感觉……好像太麻烦你们了。”奚敏说。 果然,他对别人的事插手太多了。 他正不知该说什么,汤禹舜大剌剌攀上邵乐的肩道:“嗨呀,都是自己人,客气啥。” 邵乐推了他一把,“就你啥用没有跟这儿嘚瑟什么。师姐你甭理他,有事儿找我们,丫不靠谱。” 奚敏看起来有点感动,默默点着头。 似乎,也很自然。 毫无经验的他总觉得自己想做的太多,现在看着他们的样子,他又觉得这都没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模进”是指音乐创作中的一种旋律发展手段,也称作移位,常用于复调音乐。其中自由模进用得最多,严格模进用得较少,连续模进往往用于音乐情绪的推进。 第47章 意外变化 天气炎热,学校咖啡厅的生意格外好。没课的学生常常点一杯冰沙就在那里坐一下午,有时还会见到三两个逃了军训的新生偷偷躲在角落里聊天。 滕佳趁开学的优惠办了张卡,算算程驰已经弹了七个小时,软磨硬泡地把他拽来这里休息。两人刚点完饮料,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 程驰一抬头看见了汤禹舜,正皱眉,却发现他身后只跟着个赵长安。 不知为什么,他不太喜欢看到滕佳与邵乐见面。也许是因为从前陪着她的总是邵乐,让他心里有点戒备。 他低了头,原想装作没看见,汤禹舜却不知好歹地过来了。 “你说说,我怎么老是撞见你们俩约会。”汤禹舜大喇喇在滕佳旁边坐下。 “诶?”滕佳抬起头,“这么巧。邵乐呢?” 程驰有些不悦,看了汤禹舜一眼,他却没什么反应。 “他上课呢,我俩下课正好碰见了,来聊聊演出的事儿。” “那一起坐吧。什么演出?”滕佳也没发现程驰的脸色,反而往里又让了一些。 程驰站了起来,对汤禹舜说:“我跟你换个座。” 汤禹舜微微扬眉,起来坐到滕佳对面,赵长安顺势坐到了他旁边。 程驰一坐下来就握住了滕佳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朝汤禹舜笑了笑。 汤禹舜没太在意,接着话说:“上学期老赵就在联系看有没有校外的演出机会,只在学校里演出也齁没意思的是吧。我怀疑我们那琴房真有诅咒,不然怎么每次演出都闹幺蛾子。”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见滕佳瞪他,嬉笑道:“我胡说呢。反正我们就想着要是能去外面演演,看看其他观众反应也挺不错的。他一搞音乐的哥们儿找他说十月三号有个沙滩音乐节,我们就商量这事儿呢。” “哇,很酷哎。”滕佳叫道。 “不是什么大音乐节,预算不高,所以找我问问有没有什么便宜的乐队歌手充充场子。”赵长安说着对服务生指了一下菜单上的冰美式。 汤禹舜点了杯西瓜汁,又对滕佳说:“我们也没想着赚钱,当玩儿呗。就不知道你哥乐不乐意,师姐这学期也忙,我俩先聊着,顺便等他们回话。” “我便宜啊。”滕佳举起手,“带不带我玩?” 赵长安笑了一下,“又不是真去玩儿的,你得准备一两首歌。你要真想去我给你问问。” “我想去啊,我也没在外面演出过,我可以不要钱的。”滕佳眨着眼睛望着赵长安。 “这条件倒挺诱人的,我估计没什么问题。”赵长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纪云生和奚敏说有空。” 一直没参与的程驰插话道:“要去几天啊?在哪儿?” “在临港那边的沙滩。演出是三天,从下午到晚上,第一天早上要去试设备。我们应该是其中一天的暖场,不想接着玩儿的话唱完就可以走了。” “去都去了当然要接着玩。”滕佳说。 “那么远晚上怎么回来?”程驰问。 汤禹舜敲着桌面,“晚上就不回来了呗,音乐节嘛,都是跟那儿扎帐篷的。”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事情倒是还没敲定,想想却仍然不放心,于是对滕佳说:“你要是去的话我陪你去。” 这话三人都没想到。 滕佳自然是高兴,又想起程驰说过他周末和假期都要打工,一时有点犹豫,问道:“你有时间吗?” “这几天假还是能调出来的。”程驰说。 滕佳喜滋滋地靠到他肩上。 汤禹舜敲了敲程驰面前的桌子,“我说师哥,你这陪她,是作为乐手还是作为家属?” “她需要的话可以当乐手啊。反正不要钱,主办方也不会介意多一个人吧?”程驰看向赵长安。 “怎么样?”滕佳跟着问。 赵长安又打了会儿字,抬起头说:“可以。演出费还是会给的,就是没多少。他们提供帐篷,你去的话奚敏也不用一个人住。还是你想……” 他瞟了程驰一眼。 滕佳红了脸,“我当然跟敏姐住。不过我哥也在的话……” “我是不介意。”程驰说,“纪云生有意见我自己想办法。” 滕佳看着程驰,觉得他似乎变了很多。从前提起纪云生他不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就是眉头紧锁,总之是不大友好,现在为了陪她竟会说出不介意住同一顶帐篷的话。 她正暗自欣喜,却想起程驰是在赵长安说到奚敏同意之后才接话的,不禁又怀疑起来。其实程驰与她在一起之后再没有提起过奚敏,偶尔见到近乎是无视。现在一切都很好,这么想是不是太多心了? 她努力打消了这个念头。 服务生把四杯饮料端了过来,滕佳接过道了声谢,又问道:“你们准备唱什么啊?有新歌吗?” “邵乐暑假里写了两首歌,不过现在练新歌可能来不及,到时候应该还是先唱原来的吧。”汤禹舜说完,一口把西瓜汁喝掉一半。 滕佳笑了起来,“你喝水怎么跟头牛似的。这么渴再点一杯吧,我请你们。” “哟,这么好。服务员,再来十杯。”汤禹舜叫道。 “花女生的钱你这么好意思。”程驰说。 汤禹舜咂着嘴,“女生的钱不是钱啊?还是你心疼了?” “就是,花钱分什么男女。他们刚帮我找了演出机会嘛,我请他们应该的。”滕佳把菜单推过去。 “你又没自己赚钱。” “哎呀,我以后会赚的,别说我了。”滕佳又靠了过去。 程驰没再说话,刚才他那话说得不太合适,他有些后悔,右手揽住了滕佳。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横着一个“钱”字,最初拒绝的理由虽然只是敷衍,但对他来说这终究是个问题。 这段时间他认真想过会与滕佳走到哪一步,每每想到这个,他便觉得他终有一天会因此退缩。可既然还没到那个地步,现在的相处中他好像不该那么敏感,毕竟滕佳向来是这么生活的。 汤禹舜看着他们,不禁又为自己兄弟感到一丝难过。早知滕佳并没在意过家境的差距,邵乐如果早一点行动,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但感情这事儿他也知道谁都说不好,他当然希望邵乐幸福,可滕佳自己开心何尝不重要。 * 开学第一周最末,新生们听着一天的军训总结,早已按捺不住想要冲往食堂的心。高年级学生这几天大多十分识趣地不去和他们抢,因而宿舍门口多了许多送外卖的人。 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的黄峻一在宿舍楼前碰上刚补考完的杨赫,两人吹着口哨进屋,一见背对背各自坐着的纪云生和程驰,自然地噤了声。 返校时黄峻一还跟杨赫讨论过纪云生这学期会不会回来住,毕竟上学期结束时谁都看出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加上那场比赛的结果,这两个人再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怕是要比以前更难相处。 然而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并没出现,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现在他们俩这么坐着,自己可能没觉得有什么,倒是黄峻一和杨赫不太自在。 杨赫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走到程驰身边,“我刚听阿亮说你退出系队了?” “球队你也退了?”黄峻一听到这话叫道。 “是啊。”程驰盯着电脑屏幕说。 “什么叫也退了?”杨赫问黄峻一。 “学生会他也退了,师姐说他现在都不答理她们。” 黄峻一说着凑了过来,“你是怕老婆还是受什么刺激了?比赛那事儿不至于,不就是个失误嘛,谁不知道你……” “你能不能安静点儿?跟那没关系,我就是不想那么累了。”程驰不耐烦道。 黄峻一耸了耸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杨赫却仍留在那里,“什么意思啊?那你以后不打球了?” “老宋说过我好几次了,队里那强度怕我伤手,平时随便打打问题不大。” “也是,你是得保护好手,反正你在队里也没我这么重要。”杨赫干笑两声,坐回去开始看外卖,“诶,吃完饭要不要‘随便打打’?不叫队里的人。” “行啊,叫谁?”程驰随口应道。 杨赫发完消息,扭过头去问黄峻一:“郑捷他们来,你打不打?我们两寝室三对三。” “我哮喘你忘了。”黄峻一看着手机头也不抬。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叫声:“程驰!程驰!有人在吗?” 程驰走到洗手间窗口,见是于静文,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她慌张地说:“我室友跟她前男友打起来了,我们都拉不住,你能不能来一下?” 程驰一听这话,说了句“等我”,想了想又回去叫道:“杨赫,跟我出去一下。” “怎么了?”杨赫收起手机站起来。 “声乐系有个女生被人打了。”程驰说完与杨赫急匆匆出去了黄峻一跟到门口,又不敢跟着去,自言自语嘀咕了句什么,快步出了门。 程驰跟着于静文拐到宿舍后面的小路,只见一个男生将一个女生抵在墙上,那女生推着他骂:“我他妈又没让你负责!” 杨赫是个急脾气,冲上去对着他脑门就是一拳。那男生摔在地上,好像被打得有点懵,半天也没爬起来。 杨赫扶住被打的女生,旁边另一个女生上前把她搀了过来,问道:“还好吧?” 那女生按着小腹稍弯了腰,“还行。” 杨赫看了眼地上那男生,摇着头与程驰一起查看女生额头的伤,一边低骂,“打女生算什么男人。” 身后突然有什么动静。程驰一回头,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纪云生钳着那男生的手,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句:“干什么呢!” 他转头,黄峻一带着个保安跑了过来。 “大白天在学校打架!哪个班的?”保安喝道。 “是他打女生,我们只是拉架。”杨赫说。 保安拿出个小本子,“你,哪个班的?叫什么?” “14音工孙锐。他们也动手了!你看。”孙锐指着他脸上擦破的伤说。 “谁动的手?”保安问。 那一拳来得太突然,孙锐大概并未看清。 他手指伸着犹豫不决,纪云生突然开口道:“我。” 程驰和杨赫对视一眼正要说话,纪云生挡到了他们前面,“我打的。” 保安把本子收进口袋,“你们两个跟我来一趟。” 剩下的六个人站在那儿看着保安带走了纪云生和孙锐。 杨赫瞪了黄峻一一眼,“你叫保安干嘛?” 黄峻一委屈道:“我这不是怕闹出事嘛。” “保安不来什么事都没有。” 于静文拍了一下程驰,“不好意思把你们扯进来了,我们先带她去校医院。” 程驰点点头目送她们离开,与杨赫和黄峻一走回了宿舍。 第48章 活久见 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大概都在担心纪云生的状况,但谁也没说话。 没一会儿,纪云生回来了。 黄峻一忙不迭迎上去问:“怎么样?” “记过。”纪云生说得轻描淡写。 黄峻一比他急,“我靠!这么严重啊?” 杨赫转过来,“不是你动的手你为什么要认?” “你这情况再记过就毕不了业了,申请奖学金也不能背处分。”纪云生说得仍然平淡,好像再自然不过。 杨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平时不大喜欢纪云生,此时道谢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他正呆在那儿,郑捷进来问:“你们吃完了没,走不走?” 程驰回过头,冷不丁冒出一句:“纪云生,打球吗?” 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正以为自己听错,却又听纪云生回了句:“好。” 这是在大学男生宿舍里再简单平常不过的对话,放在这两个人身上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效果。 屋里一下子静得出奇,黄峻一瞪着杨赫挤眉弄眼半天,用口型问他:“什么情况?” 杨赫摇了摇头,摊了下手。 * 当滕佳慢吞吞吃完饭拉着周祯来到篮球场时,惊愕地发现场边已经坐了一排女生,一个个兴奋地交头接耳。 她从前也常来看程驰打球,虽说总有人围观,但还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她先是认出了唐玉琳和邓昕,然后发现边上几个眼熟的全都来自钢琴系。 占着场地的杨赫看见了她,打了声招呼继续投篮。她和周祯找了个台阶坐下,正纳闷,围观者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呼。 她一抬眼,看见程驰带着几个人朝这边走来,刚想对他挥手,却猛然发现走在最后的是纪云生。 手还举在空中,程驰对她笑了一下过去跟杨赫说话,她这才愣愣地把手放了下来。 身边的议论声更大了,她顿时明白了这些女生为何而来。即便对她来说,这场景也算是个奇观。 “你哥跟程驰不是死对头吗?”周祯歪着头一脸问号。 “呃……嗯……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滕佳语速缓慢,仿佛还在消化。 “你哥会打球吗?” “会倒是会,他以前老一个人投篮,但是跟人一起打……”滕佳晃了晃脑袋,“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啊?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你男朋友能跟你哥和谐相处你当然该高兴了。会不会是因为程驰跟你在一起了,他俩觉得应该改善改善关系?” “不可能不可能。” 滕佳想起上学期的事,又想想钢琴比赛那天的情形,越发觉得奇怪了。 一个多月前还敌意满满的两个人,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管怎样,他们能一起打球总归是件好事。 她偷笑着给奚敏打了个电话,“快来篮球场,纪云生在跟程驰打球。” * 刚回到宿舍正准备去洗澡的奚敏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得有点懵。电话迅速被挂断,她有点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她赶到球场边,有个半场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院篮球赛的决赛也不见得有这么多人。 奚敏不好意思往里挤,只能踮起脚尖从缝隙里看过去,正好看见纪云生高高跃起盖下了向篮框飞去的球。球被程驰拿到,轻松放入篮中,两人在篮框下击了个掌,向远处跑去。 刚刚被盖帽的男生大声喊:“你们宿舍的都太强了吧,不公平!” 程驰笑着朝他喊道:“那是你们太弱了!” 场面出乎意料地和谐,奚敏没有意识到她的笑意已经爬上唇角。她来不及去想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只觉得这画面莫名美好。 她从前就曾想过,这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哪怕不能成为朋友,能正常交流对他们来说都会是好事。她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但至少他们应该都放下了些什么。 对于刚才那个击掌,笑得最欢的还是唐玉琳。她捂着嘴一脸幸福,仿佛早已忘记了当初对于滕佳抢走程驰这件事有多哀怨。 “我就说我没看错吧,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的另一只手不住地晃着邓昕。 邓昕的关注点却完全在别处,“你看我们家纪云生,长得帅,琴弹得好,篮球也打得这么好。我怎么就看上了这么完美的男人。” “生活还是有乐趣的,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纪云生笑了欸。你看你看,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两个人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却一直进行着。场上的少年们神采飞扬,场外围观的人们各有所思。 这一场球赛并没有十分精彩,但直到很久之后还被人议论着。 也许是因为从那之后大家都发现,钢琴系这一对著名“死敌”之间的交锋虽然依旧激烈,却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 * 处分通报很快出来了,纪云生被记过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那张公示只写着是因为打架,但所有人都无法把纪云生跟打架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奚敏当天晚上回到宿舍就已经听说了,她忧心忡忡,关珊也很过意不去。熟悉校规的于静文安慰她们说以纪云生的成绩和奖项应该半年之后就能撤销,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她们才稍微宽了心。 其他几个人直接去问了他本人,但什么也没问到。最后滕佳从程驰那里探到消息,赶紧在群里汇报了。 被记过还被全校这样议论,纪云生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这在程驰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次宿舍只有他们俩,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就不怕留下污点么?” “人活一世谁没有污点?”纪云生反问。 “这次本来跟你没关系。” “所以呢?” 程驰无话可说。 两个人依然背对背坐着,看似与从前并无区别,但那一层让人尴尬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唐玉琳从黄峻一那里套出了话,并自动把这件事理解成了纪云生在保护程驰。联系到那场篮球,她越发认为这两个人的关系更上了一层。 这次不止她牵强附会的细枝末节,有些事情显而易见地发生了变化。除了那两件大事,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两人互相开起了玩笑。 那是一次讲座结束之后,大家挤在门口往外走。 黄峻一说:“听到没程驰,要弹好肖邦需要一颗纠结的心。” 走在他们前面的纪云生幽幽接了一句:“他已经掌握了精髓。” 程驰也没恼,笑问:“你不比我纠结?” 纪云生反问:“我弹得不好吗?” 换作以前,他们说话就够让她惊讶了,现在这几句看似互怼的言语间却听不出敌意,让身后听着的人面面相觑。 还有一次她和邓昕都弹到了琴房关门,出来时正好碰见纪云生和程驰分别在锁门。程驰从前为了避开纪云生,一般不会在晚上练琴,这次却自然地与他一起往外走。 纪云生也没刻意拉远距离,插着口袋边走边说:“谈恋爱了就是不一样啊,感情都充沛了。” 程驰看了他一眼说:“那是,你们单身狗还领悟不到,下次你就赢不了我了。” “你这是要逼我谈恋爱吗?”纪云生说。 程驰嗤笑一声:“谁能跟你好?奚敏啊?” “怕你伤心。” 纪云生这话轻飘飘的,程驰不以为然,唐玉琳却兴奋得不得了。 待他们走远了,她抓着邓昕几乎要跳起来,“听到没有,他怕他伤心!” “说不定是程驰喜欢奚敏呢。”邓昕说。 “怎么可能,他都跟滕佳在一起了,你还是担心纪云生吧。” 邓昕呵呵两声,“他都说了怕程驰伤心,那肯定就不会跟奚敏好啊,我担心什么。” 除此之外,她们视线所及就没有别的了。但唐玉琳还是很开心,看得见的糖够她磕一阵子,看不见的她脑洞更甚。 * 纪云生和程驰倒是都觉得他们的新状态还行,至少打破那层坚冰之后无论是上课还是在宿舍都少了个让人不自在的因素。 对室友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在纪云生扛下处分之后,杨赫突然看他顺眼多了。黄峻一也终于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在全宿舍四个人第一次一起点外卖的某个下午,这个从前总是夹在两人之中左右为难的班长为同学关系的改善感动不已。 “这样多好,是吧?以前我就只能点盖浇饭,想多点几个炒菜还得跟隔壁蹭,多辛酸呐。我跟你们说其实你们两个口味很像的,糖醋小排是吧,地三鲜来一个,玉米烙是吧,都不吃芹菜是吧……” 黄峻一在宿舍中间支起一张小桌,拿着手机眉飞色舞。 杨赫无奈地与程驰对视一眼,说:“你这样特别像那种苍蝇馆子的老板娘。” “老板还凑合,怎么能是老板娘呢?” “点个外卖在这儿逼逼叨叨,你让我们自己看行不行?”程驰瞪着他说。 黄峻一屈着膝把手机递给程驰,“行,大家开心我就开心,为同学们服务。” 黄峻一去拿完外卖进来,纪云生接了个电话又出去了,拎了几盒切好的水果回来扔在桌上让大家一起吃。 黄峻一再度以无比欣慰的眼神看着他,嘴里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和谐的宿舍就是这么温馨。”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程驰说。 纪云生拆着筷子轻飘飘接了句:“你去宠物店看看,它们吃东西都不叫。” “猫有时候边吃边呼噜呢。” 黄峻一还没反应过来,程驰先笑了,“我们这儿没人抢你吃的,不用呼噜。” “嘿,我说你们俩合起伙来够损的啊。”黄峻一叫起来。 “南音双剑这一合璧可不更贱么。”杨赫说。 这一回纪云生和程驰谁也没回嘴,两人想着这称号,突然觉得似乎也挺好。 程驰从前与人一起练琴聊音乐,常有对方接不住的时候。脑子里偶尔会闪过自己不想承认的念头——如果是纪云生,他也许会轻松很多。 而对于纪云生来说,程驰那种表面的自大戳破了,其实相当接近他小时候想象中朋友的样子。程驰足够聪明,擅长察言观色,交流起来从不需要过多解释。 他们站在南音巅峰,旗鼓相当。没有了敌意的他们,好像在十多年难遇对手的弹琴生涯里,第一次遇到了惺惺相惜的人。 第49章 分寸感 开学三周,奚敏对自己的状态基本满意。 课上了不少,虽然每天都忙得像打仗,但看着一本本密密麻麻的笔记,她有种怪异的满足感。疯狂塞进脑子里的信息消化起来有点累,好在她现在不是孤军奋战。 每次补课多是乐队所有人一起陪着她,偶尔其中一两个有事,但纪云生回回都来。 他和赵长安自然都很认真,难得的是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邵乐和汤禹舜每到这时也都正经起来。玩笑归玩笑,解答起问题从不含糊。尤其邵乐,有时纪云生说话术语太多,他总能用更通俗的语言给她解释清楚。 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进琴房的时候奚敏一时有点混乱:纪云生正在弹吉他,而邵乐在打鼓。 她抱着一堆本子站在门口看了好半天,直到汤禹舜在身后突然拍她致使她惊吓中本子散落了一地,里面的两个人才发现她来了。 汤禹舜帮她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问道:“你站门口干嘛呢?” “我……没想到纪云生还会弹吉他,也没见过邵乐打鼓。” 奚敏接过本子,尴尬地往里走。刚才这样显得她特别大惊小怪似。 “邵乐那是我教的,纪云生不是辅修吉他嘛,你不知道?”汤禹舜说。 奚敏确实不知道,认识一年了,他没提过,她也没问过。 她这才想起她并没有怎么去了解她乐队的成员们,平时她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上学期常常与他们相处,虽然挺熟了,却很少聊起排练之外的事情。 她有点惭愧,问道:“你们是不是都会挺多乐器的?” “我们还好吧,我就这么几样了,他辅修二胡。最多的应该是长安。”邵乐站起来把鼓让给汤禹舜。 “我怎么了?”赵长安从门外走进来。 “说你会的乐器多呢,小提琴一路到低音提琴,还有钢琴吉他贝司,你到底会多少种?”邵乐笑道。 “其他的不算会吧,能奏出个响而已。回过课了吗你们?”赵长安走到桌子前面把电脑拿了出来。 奚敏赶紧去翻谱子。 纪云生在学期的一开始就说,现在弹会曲目数量的增长对她来说意义不大,重要的是提高理解和处理乐曲的能力,所以视曲子长短每一到三周只针对性地学一首,技巧上也不作太高要求。 为了效率,每次上课的前一小时左右用来检查上周的片段,分析问题,讲解新的片段,再让她视奏。同时其他人通过她的笔记和曲子中圈出的问题讨论接下来的内容,方便他们弹完琴就可以开始讲。 这周练的是莫扎特的K332柔板,奚敏初看谱面觉得简单,听纪云生示范时也觉得是挺简洁质朴的曲子。 当她这么说时,邵乐连连摇头。赵长安也说了句:“我当初拉小提琴就是被莫扎特劝退的。” 一听这话,奚敏也紧张了起来,忐忑地看向纪云生。 他笑了,说:“莫扎特很多老师都弹不好,对音色和情感的把握很难。” 见奚敏又去看谱,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接着说:“谱不难,你说它简洁质朴也没错,但越是这样越难控制。他的作品结构很工整,不能大开大合,所以有的人会觉得弹莫扎特不过瘾。但他曲风又比较活泼,不能像巴赫那么严谨地去强调结构感。弹得太克制会缺少灵动,但也不能太洒脱,这中间的度不好掌控。这首相对简单,他有些作品里面会出现很大的反差,你回去可以听听海布勒的版本,我弹得不好。” 邵乐在一旁叫道:“喂,你这要是弹得不好,那我成什么了?” “我还没法处理得很干净,弹不出韵味。” 汤禹舜晃了过来,“也可能只是你的风格不太适合他嘛,你要求也太高了。”。 “做不到就是功力不够,没有借口。”纪云生说。 那时纪云生说完这句就没再废话,只是一小节一小节地讲着谱子,而奚敏脑子里一直飘着这句“没有借口”。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回宿舍就反复听着海布勒的演奏去看莫扎特的故事,每每觉得找到了什么感觉,自己弹的时候又不知道对不对。 有次从琴房出来正巧程驰在开门,看见她时似乎犹豫着想打招呼,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进去了。那一瞬她突然想到,克制与洒脱中间的度或许就在纪云生与程驰之间。她很想问问程驰,但终究没敢敲那扇门。 “这里。”奚敏弹到一半,纪云生用笔敲了一下谱子,“我上次说这后面的琶音力度逐渐加强,但实际上从这里开始已经是新的一段,情感上要有转折,像突然回忆起什么事一样。” 他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一股清甜的味道隐隐约约,她一时有点恍神。好像在此之前他们都不足够近,她没有留心过他身上的味道。 “你喷香水了?”她问。 纪云生一怔,“怎么了?” “你手上有香味。”奚敏说着,把那段又弹了一遍。 纪云生闻了闻自己的手,“哦,我刚才吃了橘子。” 桌子旁边的汤禹舜没忍住笑出声来,“师姐这是馋了。” 奚敏探头看过去,他们三个正在那边剥橘子。 那橘子叫“不知火”,乍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她想到了《今昔画图续百鬼》中的海市蜃楼,结果被她妈妈叫做丑橘。她当时挺为橘子委屈,明明果肉颗粒分明又饱满,非但不丑还挺好吃的。 她想着这事儿走神,一支笔敲在她头上。 “弹完了再吃。”纪云生板着脸说。 奚敏讪讪缩了回来。 他现在教课严肃得不得了,那支笔时常在她眼前晃,她总怕他戳着她。但有时她一躲他便笑,“不会碰到你的。” 汤禹舜跟着打趣,“咱纪老师这手,控制力分寸感绝了。” 分寸感,的确。 从前程驰大概也是因为喜欢她,有时摸摸她的头,有时又拍拍她的肩。她倒没觉得不舒服,只是现在想起来再对比纪云生,连她没听见时都是用书或笔碰碰她。 好像从认识到现在,除了第一次见的那天不小心的那一撞,他们真的没什么肢体接触。 他那种克制好像是本能的,并不针对她,可是她有点羡慕滕佳。 滕佳曾讲过他们小时候的事。有一回父母不在家,滕佳夜里害怕,挤到了纪云生床上。他嘴上嫌弃,后来还是拍着她的背哄她睡了。她也说纪云生长大之后越来越抗拒与人接触,无论男女。 但就奚敏看到的,也许是因为习惯了,滕佳赖着他他也不大躲。而她,他那样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她便也连对邵乐他们那样的正常接触也不敢。 练琴时间结束,纪云生放下笔就出了门。奚敏歇了会儿神,邵乐接了钢琴的位置继续给她讲减七和弦在作曲中的用法。 讲了几分钟,一只手递过来橘皮盛着的剥好的橘瓣,抬头一看,纪云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奚敏心跳加速,傻愣愣地说了句:“我自己可以剥的。” “你没洗手。” “我现在也没洗手啊,难道你喂我?” 奚敏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不知怎的冒出一句有点暧昧的话,说完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纪云生呆立了几秒,觉得这话好像有点道理,竟真的拿起一瓣橘子举到了她嘴边。 她显然是没想到,看了半天才张嘴。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碰到他的手指,他指尖微麻,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把剩下的橘子放到奚敏手上就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基本上没说话,有时瞟一眼正在给奚敏讲课的邵乐和赵长安,更多的时候只是发着呆。 刚才的举动实在像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他几时做过这样的事? 那一瞬间像只赶不走的蜜蜂一直在脑子里飞,大概真是接触的女生太少,不然也不至于这点触碰就能让他别扭成这样。 他又抬头看了眼钢琴那边。 赵长安正站在奚敏身后,弯腰看她的笔记。她的头微微偏了些,隔着点距离,但离他很近。邵乐拍了拍她的手臂把手机给她看,大概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她笑着推了他一下。 去年排练,滕佳逮着谁就靠着谁,似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换作是奚敏,纪云生说不上来自己感觉哪里有点怪。也许因为奚敏看起来内敛,不像滕佳那样本来就爱黏人。 可他又想起那时,程驰与奚敏之间举动更亲密,她好像也很自然。 不奇怪,她喜欢程驰。大概奇怪的是他自己吧,人与人之间的触碰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随手翻着奚敏的笔记本。 现在的女生笔记都写得这么乱吗?夏天跟她聊起过星座之后他上网搜过,都说处女座完美主义,从这笔记上是没看出来,可见星座是不准的。 他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刚一抬头,汤禹舜从邵乐旁边站起来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又回过身来看着他。他把桌上的笔记本和乐谱码好,走到门口关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Sonata No.12 in F major, K.332:II. Adagio版本参考 Ingrid Haebler 第50章 第三个愿望 乍一黑灯,奚敏还以为停电了,却突然听见门外有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滕佳捧着蛋糕从门外走进来,唱到一半突然叫起来:“这里面这么黑我怎么走过去啊?” 大家都笑起来,纪云生无奈地用手机照着路,跟着他们走到了桌前。 奚敏直到被邵乐领过去还在状况外。他们唱着歌,烛火在黑暗中跳动,她又渐渐不知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 “敏姐生日快乐!赶紧许愿吹蜡烛。”滕佳笑嘻嘻地挽住她。 她看向对面,纪云生在对她微笑。那笑容在漆黑房间的火光中让她觉得自己在做梦,眼泪无知觉地流了出来。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双手合十,“第一个愿望,希望世界和平,所有人都平安健康。” 汤禹舜笑了一声,被滕佳拍了一下脑袋。 “第二个愿望,希望不管再过多久,我们都还是朋友。” “那当然。”滕佳说。 “第三个愿望。”奚敏闭上了眼睛。 汤禹舜见她没说话又睁开了眼,追问:“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第三个是最重要的愿望,不能说出来。”奚敏笑着看跳动的烛火,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比世界和平还重要吗?”纪云生问。 “应该说是我最想要的吧,不说出口,假如没得到就可以假装没有那么想要。” 借着走廊的微光,她看着纪云生的轮廓,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邵乐把灯打开了,一时有点刺眼。 奚敏突然想到,她现在就算哭出来也不会被问为什么。何况她并不是难过,只是在这甜美的幸福感中有那么一点点酸,就像那个橘子一样。 滕佳是明白她意思的,清了清嗓子说:“要不是某人昨天才告诉我们他订了蛋糕,我就不会安排明天有事啦,现在只能提前一天给你过生日。怎么就只有他知道你生日啊?” “正好聊到过。”奚敏低头。 她那时只告诉他是处女座的最后一天,没想到他真的去查了,更没想到这个惊喜是他为她准备的。 “你也不跟我聊,气得我都不想给你买礼物了。后来想想还是算啦,反正你这个人什么都不主动说。”滕佳递过来一本书似的纸包,“呐,你爱看书,有个kindle就不用背那么重的书了。你要保证以后有什么事先告诉我,我可不想再吃他的醋。” 奚敏笑着接过,“我保证。”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看着买的。”赵长安放下一本电影日历。 汤禹舜抢着把礼物先递给她,“我俩不懂,一人买了支口红。滕佳帮着挑的,你要不喜欢就怪她。” 滕佳又是一掌挥上去,“有本事你自己选。” “你们送的我当然都喜欢。”奚敏边笑边忙不迭挨个接着。 纪云生默不作声把一个长形的盒子推到她面前,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白色的珍珠外面围着一圈金色的环。 “这是……” “土星。”纪云生说。 他们的星星。 她后来特意去查过土星,从宇宙尺度来看,土星离地球很近,远远不到一光年。可是以人类的渺小,15亿公里仍然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就像他们之间一样。 他虽如此为她花心思,却早已说过他们只是朋友。 刚一收拾好琴房,滕佳就寻了个有事要问的借口拉着另外三人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叮嘱一句:“哥,敏姐东西多,你等会儿送她回去哦。” 奚敏心生感激,但纪云生没回答,此刻她也不知道能与他说什么。 她把口红装进包里,刚准备抱起剩下那一摞东西,纪云生已经伸手拿了起来。她一怔,他却没看她,径直往门口走,她只好默默跟了上去。 外面夜空中一弯新月清亮却纤细,洒下来的光盖不住路灯的昏黄。 奚敏走在纪云生身后,两个人的影子忽长忽短。每当前面又出现了一盏灯,她就走在他的影子之中。 她低头看着那影子慢慢缩短,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踩住一个人的影子,他就不会离开你。 纪云生走在前面,听着奚敏时快时慢的脚步,心里仍在想着她的第三个愿望。 刚才滕佳在,他不便说,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他又犹豫起来。他不愿看着奚敏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迟迟放不下,真要劝什么却觉得自己没资格多嘴。 想着想着,步子也放慢了,身后专注看影子的奚敏没留神撞了上来。回身看,她才浮上脸颊的窘迫之中还有一丝没来得及褪去的笑意。 “想什么呢?”他问。 奚敏赶紧摇摇头,小步挪到他旁边,两人就这么并排继续走着。 “你最后一个愿望……” 纪云生说到一半,见奚敏猛然抬头看他,思量着还是说了下去:“是关于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奚敏低下头,仍迈着步子,半天没说话。正当他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了,她却轻轻嗯了一声。 他静默了一会儿,看向天空。 “小时候我外公告诉我,土星的星环里有一些是卫星。我只记得两个名字,一颗叫普罗米修斯,一颗叫潘多拉。星环里的这些卫星叫守护卫星,它们的引力可以维持星环的稳定。我问外公,它们为什么一直围着一颗星星转。外公说,因为它们逃不出行星的引力。你知道时间长了它们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什么?” “在一定条件下,卫星有可能崩溃成碎片形成星环。这些被撕裂的卫星会在星环里不断和冰块碰撞,越来越小,但还是没法离开行星。我当时觉得挺悲哀的,如果能选择,一定不能做卫星。” “如果卫星没得选,也逃不掉呢?” 纪云生看向她,“那就让自己更强大,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土星有一颗卫星叫Rhea,天文学家认为它可能也有自己的星环。如果不以土星为中心观测,它自己也能形成一个系统。” “可是在你看来,还是逃出引力范围更好吧?” “如果能,为什么不呢?宇宙那么大,最适合的不一定是那一颗星星。” 奚敏笑了一下,“宇宙很复杂,可是人的感情也没那么简单。我有点好奇,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纪云生愣了片刻,“我没想过,感情对我来说太麻烦了,好像是件没必要的事情。” “你打算永远不谈恋爱吗?”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爱情吧,对自己负责已经很难了。对别人产生期待太不可控,我没什么兴趣。” 纪云生说到这儿,觉得好像有点消极,又说:“我不是说爱情不好,如果你能遇到好的人我也为你高兴。” 离宿舍楼还有一小段路,奚敏停下了脚步。他这一番话让她一时不知道是否宁愿他喜欢的是别人,至少那说明他还是有可能喜欢上什么人的。 她接过纪云生手中的东西,强笑着说:“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她走了两步,纪云生又叫住她:“奚敏。” “嗯?” “生日快乐。” 奚敏朝他一笑,加快步伐进了楼。 纪云生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有没有让她想通几分。 他缓缓踱着步子回了宿舍。黄峻一和杨赫正在打游戏,程驰站在阳台,听语气是在和滕佳打电话。 他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确没想过,倒不是刻意避免,只是脑子里从未出现过这个概念。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就觉得还不错,见别人谈恋爱也不羡慕。 与别人产生太多牵连,光想想也觉得麻烦。接受友情是一回事,可爱情对他来说还是超出了安全距离。 正想着,程驰进来了,关上了台灯准备上床。 纪云生犹豫了一下,提醒他:“明天奚敏生日。” 程驰显然很意外,眼神不自然地飘忽了一瞬,沉着声答了句:“嗯。” “还是祝福一下吧,滕佳没那么小气。”纪云生撂下这一句,搭着浴巾出去了。 * 奚敏刚洗完澡回来,看到手机里有滕佳发来的消息:“怎么样?” “他说他对谈恋爱没兴趣。”奚敏回道。 滕佳发过来一个惊讶的表情,说:“你跟他说了?” “没有,我问他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他说觉得感情太麻烦。” 滕佳发来一个拥抱,说:“果然是个机器人。哎,看他这次这么用心我还以为他喜欢你呢。他会不会只是嘴硬啊?我帮你问问?”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他谁都不喜欢,我就当是个机器人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愁人。” 奚敏笑笑,放下了手机。 她打开装着项链的盒子,拿起链坠看着那一圈星环。那些卫星可能直至分崩离析也无法逃离,也许最后会化作尘埃,但它们会不会正甘愿如此? 宇宙中星体的相遇似乎都是注定的,就连太阳也不能选择自己的位置。 普罗米修斯与潘多拉从诞生伊始遇到的就是土星,自此再没有出现过更大的力量能使它们偏离。就像她自情窦初开遇见的就是纪云生,他已经太耀眼,此后要再出现怎样的人才能让她移开目光? 吹完头发上了床,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插上耳机打开海布勒,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她以为又是滕佳,眯着眼把手机摸过来,却发现是程驰。 “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这祝福的口吻跟长辈似的。她觉得有点好笑,回了个谢谢,又把手机塞回墙上的小袋子里。 十二点刚过,二十岁的奚敏伸手握住了颈前的链坠。 心想事成,如果纪云生真的永远不需要爱情,她能喜欢他多久呢?大概是很久很久吧。 第51章 沙滩音乐节 开往临港的小巴上,本来还想补会觉的邵乐和汤禹舜被唱歌的滕佳闹得睡意全无,索性就加入了。 这么一来,程驰默默挪到最后跟纪云生坐在了一起,奚敏只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副驾驶的赵长安与司机都无奈得很。 “谁借我副耳机!”赵长安向后面喊道。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滕佳和汤禹舜闭着眼睛忘情地干嚎着。 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完全没理会赵长安的声音,他摇了摇头,把旁边的车窗打开了。 十月初的早晨有点凉,纪云生在外面搭了件薄衬衫,突然灌进来的风让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想到似的,抬头看了眼奚敏,她正搓着手臂。 他脱下衬衫走上前放在了她身上,“这几天还要唱歌,别感冒了。” 奚敏正愣着,滕佳说:“我也要唱歌啊,你怎么不给我?” “你不归我管。” 纪云生说完又回到了后座,程驰看着趴在椅背上的滕佳,笑着脱下自己的衬衫团成一团扔了过去。 滕佳坐下来向奚敏眨眨眼,又唱起歌来。奚敏用宽大的衬衫裹住自己,衬衫上还有一点温度,她低头悄悄嗅着领口,有很淡的一丝木香。 很快,三个人都唱累了,一安静下来,车里便睡成了一片。滕佳走到最后一排,又小心地把衬衫盖回了程驰身上,就在那里坐下了。 程驰闭着眼,不知道睡着没有。滕佳看着他的侧脸,伸手去碰他的睫毛,手突然就被握住了。 他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握着她的那只手放在了他腿上,滕佳默默笑着靠在了他的肩头。 一个小时后,车在舞台后面的小路上停下。 滕佳过于兴奋,一下车就开始疯跑。跑了一会儿发现大家都在搬乐器,于是又回来帮忙。 纪云生拎着自己的琴,看了眼抱着只小鼓在旁边踩沙子的滕佳,问程驰:“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养了只小狗?” 一句话惹得众人直笑,滕佳一脚扬起一堆沙,飞得纪云生一身都是。 程驰一手拎一只架子从他身边走过,一脸得意地说了句:“活该。” 演出人员的准备区是一间临时搭起的白色简易棚,赵长安的朋友领了他们进来就去招呼别的人了。 滕佳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几个戴着墨镜的人,悄悄问赵长安:“那几个是不是明星啊?” “看你怎么定义了,现在的摇滚乐队跟那些流行歌手的知名度没法比。”赵长安说。 “他们有粉丝吗?” “有啊,除了来凑热闹的,其他观众应该都是冲着某几个乐队来的。” “哇,那我去问他们要签名会不会很丢人?” 程驰斜眼看着她,“去呗,没人拦你,别回来就行了。” 滕佳吐了吐舌头,伸了个懒腰,又坐不住,拉着奚敏跑出去了。 两个人刚离开,一个戴着工作牌的女生过来告诉他们可以试音了。 程驰正要打电话叫她们,赵长安说:“算了,演出前还会试麦,她们现在不在没关系。” 奚敏和滕佳也没走远,场地上已经支起了卖食物饮料的小摊,只是都还在准备中,没有开始营业。 舞台那边传出音箱的刺啦声和琴声,奚敏朝那边看去,程驰正在试纪云生的键盘。 她拉了滕佳一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啊?” 滕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叫我们应该就是不需要。” 虽这么说,她还是挽着奚敏缓缓往那边踱过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去年圣诞晚会那天我为什么要跑回家吗?” 奚敏一怔,“你一直都不肯说。” “因为我觉得挺傻的。”滕佳望着台上的程驰,“我看到程驰跟江薇说你是他女朋友,当时一生气我就跑出去了。” “他那是拿我当挡箭牌,后来江薇来问我我已经告诉她了。”奚敏忙解释。 “我说她怎么没传出去呢。”滕佳笑道,“但我当时不知道啊,我躲在教室里哭了半天才想起还有演出。结果跑回去一看,台上站的是你。那时候我脑子里就一句话:‘我要回家’。” 奚敏又感觉到了她说要退队时的那种歉意,“对不起,当时……”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先掉链子嘛。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有的事情不需要你是很正常的,不用太介意。有时候你能站在那个位置上只是因为比别人幸运,但如果没尽力,总有人可以取代你。可能尽力了也会被取代,但是那样就可以怪别人不长眼,用不着怪自己啦。” 滕佳说完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也一笑,“怪不得总觉得你好像成熟了一点,看起来还是闹腾,也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了。” “成年了当然不一样。”滕佳脸一仰,像是很骄傲似的。 很快她又正色起来,“其实感情也是这个道理。我真的很喜欢程驰,虽然他一开始就拒绝我了,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喜欢他。在一起那天我挺意外的。演出完我来找你们的时候看到他等在门口,当时他突然问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才确定你们没有在一起。我那时候脑子进水了,就告诉他你好像喜欢我哥……” 奚敏心里一紧,“啊?他会不会告诉纪云生?” “放心吧,他应该比你更不想让我哥知道。哎……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喜不喜欢你,但那时候我挺清楚他为什么跟我在一起的。虽然清楚,我还是觉得既然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好歹也要争取一下吧。这样就算他最后还是没有喜欢上我,我也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没什么遗憾。” “他现在对你还挺好的啊。” “哎呀,我说了这么半天你怎么还是没明白,我是在劝你啊。”滕佳急道。 奚敏愣了半晌,低下头说:“他已经说了把我当朋友,我怕跟他说了连朋友都做不了。” “他现在说他没兴趣说不定只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兴趣呢,你要引导他发现呀。他把你当朋友是吧?你一开始不也把他当朋友嘛。现在他身边就一个你,万一哪天出来个什么别的人,比你漂亮还比你有手段,三下两下把他骗走了,你就后悔去吧。” 奚敏脑海里不知怎的出现了黄若仪的脸,顿时觉得滕佳说得有理,想了想又说:“可是我也不懂啊。” “你不懂还有我啊,看你自己想不想了。” 奚敏正要回答,程驰朝她们走过来,远远喊了一声:“他们都去营地了。” “来了!”滕佳应了一句,又小声对奚敏说,“反正我站你这边,我可不想叫别人嫂子。” 奚敏有点感动,又见滕佳飞奔着钻进程驰怀里,仰起脸对他笑。两个明亮的人,爱情也明亮。看着他们,似乎自己也跟着快乐起来。 * 两点钟,沙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还在闲逛。买买啤酒看看节目单,并不急着往舞台去。 作为一支无人知晓的乐队,又是第一个上台,音乐响起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少得可怜。 最热情的观众当属滕佳,拽着程驰站在最前面叫得特别卖力,旁人纷纷侧目。 “你悠着点,小心明天上台嗓子哑了。”程驰拉了她一下。 “没事,我那歌哑着唱更有感觉。” “他们这才刚开始,你这一看就是拖儿。” “那怎么了,谁还没个拖。” 滕佳说完接着喊,纪云生在台上听得一阵尴尬。台前总共二三十人,她的助威比演出还惹人注意。 随着歌声,慢慢也有人聚了过来。 这次唱的是邵乐写的那首歌,大家都觉得首演时加上说唱的版本效果很好,纪云生却怎么也不愿再唱。他们的第二首歌不适合暖场,奚敏只好重新练了最初的版本。 在学校演出时认识他们的人多,歌本身好不好就显得没那么重要,现在放到音乐节上显然不那么吸引人。 一首唱罢,掌声寥寥落落,更多人围过来,等着随后的乐队出场。 他们来之前其实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但看着那些为别人而来的观众,总归还是有点失落。 邵乐把吉他背了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弦,眼睛瞟着舞台的方向。 其实从这里看不见什么,只是滕佳从他们唱完就挽着程驰和奚敏晃回了舞台前。那边正热闹,音乐声伴着欢呼声,滕佳的目光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纪云生和赵长安好像倒不在意,快速收拾好东西就说要出去买热狗。 “我说队长,你就一点都不为咱的前程担忧啊?”汤禹舜苦着脸说。 “你该不是以为一来就能火吧?你们好好写歌,我也继续找机会,职业乐队也不是一步登天的。”赵长安说完钻出了帐篷,跟上纪云生往小摊走去。 离开了营地,纪云生问道:“你想以这个为职业?国内乐队的生存环境不是太好。” “我家又不指着我挣钱,我自己能活下去就行。”赵长安一脸不在乎。 “以后不打算拉琴了么?” “比起大提琴更喜欢弹贝司。不过其实无所谓是什么乐器,能玩儿音乐就行。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是一定会继续下去的。” 纪云生没说话。他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就算开始享受弹琴,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激情。 他突然有点羡慕,拥有一件热爱到无法放弃的事情,至少内心会有几分寄托吧。 第52章 真心话与大冒险 第一天演出结束,营地里比白天还热闹。 营地里远远看过去像亮着一片灯笼,有的人就坐在帐篷外的沙地上弹着吉他唱歌。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很快围在一块儿玩起游戏,笑声不断。 乐队的五个人正支着门帘在聊天,程驰和滕佳拎着三袋啤酒回来了。 汤禹舜翻了翻袋子,“就干喝啊?没吃的?”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滕佳翻了个白眼,钻进她们的小帐篷拖出自己的背包,一袋一袋地掏出牛肉干、芒果干、火腿肠、小黄鱼、酱鸭舌、瓜子、辣椒脆和橡皮糖,甚至还有一包一次性手套。 程驰看着好笑,“你这包这么沉搞半天全是吃的啊。” “吃的多重要啊。来,庆祝一下第一天演出顺利!”滕佳说罢,先开了一罐酒举起来。 “明天你们俩还要演出,别喝多了。”纪云生没伸手。 “七个人喝二十罐啤酒怎么可能喝多了,你快点,别扫兴。”滕佳把刚打开的那罐塞给他,自己又开了一罐。 见大家都举起了酒,纪云生无奈地跟他们碰了一下,喝了一口便放下罐子低头看起了手机。 滕佳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我们玩游戏吧。” 说着左右使了个眼色,汤禹舜当即附和。 邵乐推了推纪云生,他不情愿地抬起头,“玩什么?” “别的你也不会,来个最简单的吧,真心话大冒险。从我开始用手机摇骰子,摇到几就从我左边开始数几个。摇的人出题,数到的人可以选择是回答真心话还是完成大冒险,不然就喝酒,然后从这个人开始再摇。” “懂了,摇吧。”汤禹舜说。 “等一下,我先拉个群。” 没一会儿,所有人的手机都震动起来。 奚敏看着上学期那个火锅群里的六张图,疑惑了几秒,却见其他人偷笑,大致明白了一半。 “准备好了吗?我开始了哦。”滕佳扬起脖子装模作样数着数,“一,二,三,四,五,纪云生同学,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纪云生皱起眉,“大冒险是干什么?” 奚敏算是不大出去玩的,但这种游戏起码还玩过。纪云生这一脸的问号,看来从前是真没朋友。 她起初有点好笑,突然间又有点心疼。 他听完邵乐解释,似乎很难抉择,半晌不情不愿答一句:“真心话吧。” 滕佳坏笑一下,“我们几个人里面,你最喜欢谁啊?” “反正不是你。” 这话,不见得是真的。他最熟悉的人是滕佳,拿这么随意的语气搪塞,其他人对他来说多半没什么差别。 滕佳却非得问出个底,“请正面回答,要说真心话哦,要是大家都不信也得喝酒哦。” “你这是挑拨离间。”纪云生直接喝了一口酒。 奚敏有点失望,同时也觉得自己莫名的期待有点蠢。滕佳撅起嘴与她对视了一眼,放弃了。 纪云生拿起手机找了一会儿,在邵乐的帮助下找到了骰子,“四,长安。” “真心话。”赵长安说。 纪云生表情极认真,“如果不玩音乐,你想做什么?” “你这问题太没意思了,玩这游戏都是问一些平时不会问的。”汤禹舜说。 “问什么不是出题的人决定么?” “行行行。”汤禹舜看向赵长安。 “不玩儿音乐……还真没想过,我喝酒吧。”赵长安喝了口酒,摇了个一。 汤禹舜自觉抢答:“大冒险。” “倒立唱一句《凉凉》。” “我靠,大哥,那我是真的凉凉了,喝酒成不?”汤禹舜瘫下去。 “不能连续三个人直接喝酒!”滕佳叫道。 “怎么还临时加规则啊你?” “本来就有这规则,我忘记说了。”滕佳理直气壮。 汤禹舜无语,拍了拍邵乐,“扶我一把。” 邵乐和赵长安一左一右扶着他艰难地倒立起来。 他满脸通红唱完一句,正躺在地上,滕佳又叫:“走音了!喝酒!” 汤禹舜腾地坐起来指着滕佳,“这过分了啊,一会儿别落在我手上。” “行了行了,过关吧,你继续。”赵长安笑着说。 汤禹舜整了整衣服,摇了个二,“纪……师哥,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还忘了个规则,一个人不能连续选真心话。”滕佳说。 “嘿嘿嘿,那……去隔壁找个姑娘要微信。” 奚敏看见滕佳狠狠剜了汤禹舜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事,纪云生断做不出来。 果然他拿起酒喝了一大口,淡然地又开始摇骰子,“程驰,选什么?” “大冒险吧。” 他的目光突然扫过来,奚敏一惊,才挪了视线便听见一句:“亲一下滕佳。” 滕佳抗议,“扯上我干嘛!” 汤禹舜也抗议,“喂,你这不是惩罚他是在虐我们好吗?” “到我就我说了算。”纪云生不为所动。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奚敏觉得似乎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但偷眼去看,他仍表情淡淡地注视着程驰。 程驰强搂过滕佳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滕佳皱了皱鼻子,顺势倚在了他身上。 奚敏看着他们笑,又偷偷瞟了眼纪云生,他好像正出神。提这种要求,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她总觉得有点刻意。 邵乐推了推纪云生,他突然惊醒似的,看了眼手机,“怎么又是我?” “传说中的游戏黑洞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程驰说。 “真心话。” “你觉得你强还是我强?” “我。”纪云生毫不迟疑。 大家哄笑了一阵,奚敏低头去看新的骰子,是个“三”。 他已经望着她,她迟疑了一下,“真心话。” “你最怕什么?” 最怕……怕跟你说话,又怕你不说话。怕你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怕你不看我。她害怕的事不多,可他这么一问,想到的都跟他有关。 “考试不及格。”她说。 大家又笑起来,他盯了她几秒,低头浅浅地笑。 六个人里好像只有她和赵长安是真的在摇骰子,几圈下来,纪云生终于起了疑。 他似乎有点醉,原本就不好好睁眼,现在这么半闭着,睫毛在微微发颤。 滕佳挺直腰板忿忿不平,“又不是每次都摇到你,一群人里面总有个倒霉鬼,你平时那么讨人厌当然运气不好。你家还卖酒呢酒量这么差,喝多了还要怀疑我们,真是的。” 纪云生撑着地面站起来,“你们接着玩吧,我去海边坐会儿。” “喝完酒吹风更容易醉,还是进帐篷歇着吧。”邵乐叫他。 他像是没听见,已经摇摇晃晃往海边走去了。 奚敏有点担心,放下酒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去吧,你一个女孩子……” 程驰话没说完便被滕佳拽了一把,“你去干嘛?他没事,我们酒还没喝完呢。” 奚敏穿过帐篷跟了上去,一直走在他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两行脚印深深浅浅。 他走得不太稳,却因为很慢而无法分辨到底有没有喝醉。 他在未被海水浸湿的沙地上坐下,伸直了一条腿,把额头靠在蜷起的左膝上。她站了一会儿,踟蹰着缓缓走到了他旁边,也坐了下来。 “别着凉了。”她轻声说。 营地离海岸并不远,可是在近在耳边的海浪声中,那边的欢声笑语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夜晚的潮汐平缓,他闭着眼听着这节奏,昏昏欲睡。 海风一吹,头脑更沉了。他感觉不到自己,只觉得周围似乎旋转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刚才好像有人对他说话。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柔又关切,让他恍然想起曾做过的一个梦。 梦里的他是小时候的模样,妈妈为他掖好被角,也是这么一句:“别着凉了。” 他没有听过妈妈的声音,那个声音不知道是谁的。 这场景对旁人来说不过是寻常,他却只能在梦里拥有那么一瞬。 “回去吧。”又是那遥远的声音。 “再陪我一会儿。”他下意识回答。 他的声音在大脑的混沌中也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听上去不像是自己的。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这张脸很熟悉,却看不清是谁,只知道这人让他感到安全。他又闭上眼,躺到了沙地上。 再陪他一会儿…… 这话像某种指令,于是奚敏就那么坐着。 她现在确定他是醉了,清醒时的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她很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因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喜。 他呼吸渐渐均匀,扣着海浪声,起伏得让她心跳乱了节拍。 她看了眼时间,想去扶他起来,却发现醉酒的人完全失了力,自己根本扶不动。 只想着来陪陪他,到底还是高估自己了,刚才就该叫个人一起来的。 她正犹豫着给谁打电话,他放在胸前那只手突然动了动,握住了她的指尖。那双眼睛微微睁了睁,又很快闭上了。 霎时间,她全身的血液像是都凝固住,只有指尖灼烫。动弹不得的同时完全失了语,仿佛刚刚睁开眼睛的是美杜莎。 刚才只单纯想着该带他回去,现在她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但他的手握得并不紧,没一会儿又顺着她指尖跌落下去。 石化的魔咒被打破,奚敏把手缩回来,弯下腰对他说:“别在这里睡着了,会感冒的。” 他没有回答。 她试探地叫:“纪云生?” 他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的头又低了些,两张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她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如果现在吻他,他明天会记得吗? 第53章 七人的约定 奚敏被一缕阳光照醒时滕佳正掀着帘子与程驰说话。 听见奚敏拉开睡袋的动静,她放下帘子回头冲她一笑,“醒啦?我们在商量出去找个酒店洗个澡再吃点东西。这里面太闷了,我睡得一身汗,头发乱七八糟的。” “他们都起来了?”奚敏问。 “醉鬼还睡着呢,不管他。”滕佳说着又瘫在了垫子上,“哎,我还以为住帐篷很好玩呢,根本睡不好嘛。” “帐篷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睡得舒服存在的啊。”奚敏笑道。 “下次我们几个出去玩,要订一间大……房子。”滕佳躺在地上,双手在空中比画着。 “多大算大?”奚敏收拾着东西问。 “像我家那么大吧。嗯不行,程驰会说我的。我们七个人,那有四个房间就行了。还要有个大客厅,电视得大,可以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的那种。最好带厨房,欸,你会做饭吗?”滕佳语速飞快,自顾自说着。 “我只会做点简单的,程驰不是会吗?” “啊?” 滕佳爬了起来,伸了个头出去叫道:“程驰,你会做饭啊?” 外面传来程驰的声音:“会啊。” “我要吃!” 程驰走到帐篷门口揉了揉滕佳的头发,“这儿又不能做饭。” 奚敏背起包掀了帘子出去,阳光有点刺眼。她用手挡在眼前,一转身发现邵乐和汤禹舜戴着墨镜背着手站在门口跟保镖似的。 赵长安从里面走出来,拍了他俩一下,“走吧。” 汤禹舜回头往里看了一眼,“我们真把他扔这儿啊?” “让他再睡会儿吧,醒了会找我们的。”程驰说。 * 第二天的人比昨日多了不少,有的人还吃着三明治慢慢朝舞台走着。 乐队的五个人站在台下,见滕佳走出来,邵乐和汤禹舜先吼了一嗓子,引得后面不明所以的人也跟着鼓起掌来。 滕佳hello了两声,也不急着开始,倒是跟台下聊起了天。 “大家都吃过饭了吗?” 后面的几个男生叫道:“吃了!” “那就好,你们等会儿鼓掌可以使劲一点。” 台下响起一片笑声。 “女生好像蛮多的哦,你们看键盘手是不是很帅?”滕佳指着程驰说。 “帅!”汤禹舜喊了一声,旁边的几个女生随着也开始起哄。 滕佳假装惋惜,“可惜啊,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所以不用看他,看我就好了。” 台下又是一阵笑。 “我今天唱的这首歌呢,原唱是一对情侣,台下的情侣在哪里让我看看。” 情侣们举起了手。 “不少嘛。写这首歌的情侣去年已经结婚了,希望你们也都能幸福。还单身的可以趁这个机会看看你们周围哦,说不定那个人就在你旁边。” 滕佳说着对奚敏眨了下眼睛,又转身向程驰点了点头,音乐响起了。 奚敏偷偷瞟了纪云生一眼,他没什么表情,专注看着台上。 滕佳的声音突然震了她一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唱法完全变了。 在她印象中,滕佳的音色不错,却时常唱得有点单薄。现在的滕佳气息稳定,声音有力,情感收放自如。唱到投入处她转向了程驰,一首歌仿若情诗。 “They say love is blind but with you,Roses are red, Violets are blue,I know I’m meant,To be with you.” 先前气氛就已经被她带动起来,到结束时台下的掌声果然很给面子。滕佳向台下抛了几个飞吻,转身下场了。 “我去,滕佳可以啊。”汤禹舜撞了邵乐一下。 邵乐低着头往外走,笑了笑说:“他俩在一块儿真挺好的。” 汤禹舜不说话了,揽着邵乐与其他人一起去休息室门口等滕佳和程驰。 奚敏一见滕佳出来就上去拉住她,“你真的太适合舞台了。” 滕佳正要说话,纪云生上前一步伸出手,“手机给我。” “啊?”滕佳怔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想得美。” “那你自己把视频删了。” “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滕佳表情极为嚣张,一边躲着过来抢手机的纪云生一边说,“你抢了也没用,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备份呢?” “你想干嘛?”纪云生皱着眉说。 程驰从后面搂住滕佳,“当然是威胁你啊。” 纪云生气极反笑,“你们两个现在合伙了是吧?” “我们两个当然合伙。”滕佳得意地晃晃脑袋,拉着奚敏就走,又回头补了一句,“你赶紧去洗个澡吧,脏死了。” 纪云生张着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接过了赵长安递过来的房卡,一个人往营地走去了。 * 酒店房间很小,但比起前一晚的帐篷还是舒服多了。 纪云生洗完澡出来,靠在枕头上想着汤禹舜告诉他的话发起呆来。 他昨晚在海边睡着了?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至于他是怎么睡着又是怎么回去的,现在已经全无印象。 也许是因为连续在喧闹的环境中待了太久,此时的安静让他有点不习惯。 昨晚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朋友一起玩游戏,除去喝醉这件事,回想起来似乎有点愉悦。 他从前总觉得这样是浪费时间,看来只凭着主观印象对自己没经历过的事下定义是不大可靠的。 昨晚的月亮突然浮在眼前,海上皎白如镜的满月是他断片前最后一个画面。 他起身拿起桌上充着电的手机看了眼日历,果然,今天是中秋节。 过中秋的记忆,好像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小时候通常是去外公家,边吃月饼边对诗。 外公病了之后滕佳的妈妈总会在过节时叫他一起吃饭,但凑在别人家里,似乎算不得什么团圆。有时他不想打扰,便只当没这回事。 与朋友一起过会是什么感觉? 他拔下充电器,收拾好东西出了房门。离开酒店他找了家超市买了七个月饼,慢慢往回走。 天边已经被染成了金色,沙滩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除了聚在舞台前的人们,还有许多人拿着啤酒可乐在场地上闲逛。 滕佳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抓住他,“你怎么才回来。吃烤串不?” 说着把手上的一把肉串递过来。 纪云生看看上面的辣椒,摆了摆手。程驰正在猛灌可乐,显然是刚吃过一串,见他这样报以无奈的一笑。 “刚才有个人可讨厌了,我们三个在买烤串,他非要跟敏姐搭讪。我说她有男朋友的,那人不信,缠着敏姐要她留微信,我赶紧把她拽走了。”滕佳说。 纪云生看了奚敏一眼,她本来看着他的目光又赶紧移开了。 他淡然地哦了一声,又问:“其他人呢?” “师哥找他朋友去了,汤禹舜看上个姑娘,邵乐给他当僚机呢。”滕佳朝卖汉堡的小摊那边看了一眼,没看见那两人,便继续往舞台那边走了。 演出散场,赵长安找到他们,一行人跟在人群后面走回营地。 刚坐下没多久,汤禹舜和邵乐也回来了,看起来意兴阑珊。 “你的妞呢?”滕佳远远就问。 汤禹舜没精打采地抬起头,又半带哀怨地看了眼邵乐,“聊了半天人家对这位感兴趣,不搭理我了。” 滕佳大笑,“那邵乐没下手啊?” “我又不喜欢她。”邵乐拽着汤禹舜坐下来,“得了别苦着脸了,姑娘多的是。” “你丫好意思说我。”汤禹舜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人神色突然有点怪异。 相互对了半天眼色,汤禹舜又躺下来大叫:“有没有酒啊?老子要喝酒!” “自己买去,谁惯着你。”程驰斜他一眼。 纪云生站起来,“我去买吧。” “你要喝酒?”滕佳瞪大眼睛。 “反正明天不用演出。” “一块儿吧。”赵长安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离开,滕佳把奚敏拉到了一边,又回头看了一眼,调笑着小声问她:“我差点忘了,他昨天喝成那样你有没有趁机干什么啊?” 奚敏瞬时觉得脸上发烫。昨天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仿佛又在眼前,隔着一层薄薄空气传来的热度让她一阵眩晕。 滕佳见她这表情,把头凑近了坏笑,“是不是偷亲他了?” 奚敏赶紧摇头,“在别人没意识的时候做什么总觉得在占便宜。” “哎,你就是道德包袱太重了,他有什么便宜可占的。”滕佳失望地耷下脸。 奚敏见她往回走,便不再说什么。道德包袱说不上,大概还是因为没胆量而已。 昨天见他安睡的模样,她突然觉得美好得几乎脆弱,任何的触碰都会让这画面破碎。 若不是他也想,这个吻毫无意义。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喜欢你。” 那时他呼吸安静如旧。 从今天的表现看来,他大概没有听到,或者假装没听到。 奚敏走回去时,邵乐正跟程驰聊着天,汤禹舜仰头靠在邵乐背上一副无力模样。 滕佳在他们身后准备恶作剧,不知突然见听了什么,转身洒了一垫子沙。 她一边把沙扫出去一边皱起眉问:“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邵乐笑道:“别吃醋啊。我跟他说我小时候比赛见过他,结果他不记得我。不过我俩都还记得被若仪姐姐支配的恐惧。” 奚敏坐下好奇道:“程驰也怕她吗?” “我以前觉得她就是上天用来打击我的,没想到一进大学来了个更讨厌的。”这是三个月以来,程驰对她开的第一句玩笑。 滕佳搂住他的脖子,“怎么能这么说,我哥可是帮你赢了黄若仪,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旁边突然传来一句:“美女,你这不是一个人嘛。” 奚敏抬头,发现是下午搭讪那人,往里又挪了挪不欲理睬。 汤禹舜一见有外人来了劲,回嘴道:“哟哟哟,几个意思?我们不是人啊?” 那人笑道:“哥们儿你唱Rap呢?我是说她没男朋友。” “我就是她男朋友。” 这一句话,嗓音低低的。奚敏抬起头,呼吸间有点缺氧。 纪云生阴沉着脸俯视那人,幽黑的眸子有她不曾见过的压迫感。对方打量了他片刻,悻悻走了。他直盯着那人走远,才蹲下来把啤酒放在地上。 滕佳憋着笑看他,“你什么时候成敏姐男朋友了?” 他没搭腔,进帐篷拿了一袋月饼出来。 滕佳叫起来:“你居然会买月饼!” “你居然没买。”纪云生回道。 “我不是忘了嘛,”滕佳边拆包装边说。 “放下,你爷爷什么规矩?” “干嘛,在外面还得先举个杯一人一句祝酒词啊?”滕佳不满。 他极严肃,“规矩不能丢。” 其他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只见滕佳开了一罐酒,皮笑肉不笑地直直举着,“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家欢聚一堂。啊!真开心。” 程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们两家的规矩我们就不参与了。” 滕佳仰起脸,“你这是不打算娶我呗?” 程驰没说话,滕佳的眼睛黯了一下,赶紧又催纪云生:“你快说,说完大家吃月饼。” 大家,纪云生现在很喜欢这个词。在遇见这群人之前他从来没有机会用到这个词。 他突然有点感谢滕佳当初的无理取闹,那时他没想到,生活竟会改变成现在这样。 星光之下,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 可是人心真的牢固吗?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 他沉吟片刻,举起酒说:“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滕佳被酒呛了一下,“你到底哪来这么多奇怪的诗啊?” 奚敏笑道:“这首诗里有一句你肯定听过,举杯邀明月……” “我知道!把酒问青天。”滕佳抢答。 纪云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你高兴就好。” 滕佳眨了眨眼睛,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钻进帐篷里拿了一台拍立得出来。 “差点忘了,趁还没人喝醉,拍张合照吧。” 纪云生一听这话当即拒绝。 今晚的汤禹舜格外胆大,不由分说搂住纪云生,“对啊,咱认识这么久了连张合影都没有,以后我拿什么跟人吹我认识你。滕佳赶紧给哥咔嚓一张。” 滕佳笑着,先给他们拍了一张,又对着海的方向照了张七个人的合影。 定格的画面中,滕佳挽着奚敏,靠着程驰。汤禹舜一手搂着邵乐一手搂着纪云生,最后面的赵长安撑着邵乐的肩。 纪云生仍然板着脸,嘴角却隐隐有笑容。 许是因为都没了负担,这夜他们喝到很晚。其间不知是谁提议要早起看日出,大家当下都附和着,后来自然是都忘了。 直到次日回学校的车上,汤禹舜突然想起这事儿,“卧槽,咱今儿早上是不是错过了啥?”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约定:下次去海边,一定要一起看场日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Roses and Violets原唱 Alexander Jean 第54章 最高配置 返校后的班会,童洁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底下的同学也不大认真。 大三了,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这个班的学生本来就不热衷于运动,听得敷衍,也照旧没人主动报什么项目。 童洁这回没有挨个点人,略过了几项,问了句:“跑步还照去年那样吧?” 大家无异议,她草草写了几个字,手机震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出去接电话了。 “你们听说没有?童老师好像失恋了。”唐玉琳回过身来压低声音说。 “啊?她跟她男朋友不是谈了好多年么?”陈雪笛问。 唐玉琳点点头,“快十年了吧,我听别的班老师聊天说她一直不肯结婚,她男朋友不想等了。” “那她现在怎么办?” “怪不得看起来心情不好。” “也太可惜了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童洁正好走进教室,“什么太可惜了?” 同学们慌忙靠回到座位上,唐玉琳镇定地瞎编:“我们在说,这都最后一次校运会了,要是今年接力还进不了前三就太可惜了。” “是吗?那你们加把劲,今年没有伤病员吧?” “我好了。”郑捷大声说。 童洁低头写上了他的名字,又问:“还有谁?” 黄峻一旁边的三个人齐刷刷举起了手,把他吓了一跳。 第一排的同学顺着童洁的目光向后看去,简直要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驰与杨赫报名不奇怪,可前两年纪云生参加都是赶鸭子上架。 一见他自己举了手,连童洁也觉得惊讶,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这是不是我们班最高配置了?” 见她笑了,刚才还在为她担心的同学们总算松了口气。纪云生和程驰一起跑接力,校运会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件特别值得期待的事情。 纪云生练完琴回到宿舍,才进门就被刚洗完澡的黄峻一甩了一脸水。一睁眼见肇事者竟还在笑,气得他当即拿起了门口的扫把。 “别别别,我错了。”黄峻一向后躲闪着一个没留神,又撞上了程驰的椅子。 本来在看笑话的程驰腾地起来把黄峻一按在了衣柜门上,对纪云生说:“你揍他,我不拦你。” 正拿着篮球进来的杨赫见这情景,笑着停在他们跟前,“你们终于打算动手了啊,怎么不叫我?” 黄峻一双手抱着头大叫:“我告诉你们,殴打班长后果很严重的!” 那拖把直直挥过来,黄峻一吓得一缩脖子,却没等到头上那一击。悄摸抬头,拖把停在眼前。 纪云生摘下他床头挂的毛巾,连同衣架一起扔在了他头上,“毛巾认识一下。” 程驰松开了手,黄峻一边擦着头发边嘟哝:“你们怎么都这么高啊,下午你们几个一举手,我感觉我跟你们不是一宿舍的。” 杨赫坐在椅子上拍着球,“每次看成绩我也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宿舍的。” 纪云生背着身,突然说了句:“你最好别再挂科了。” “你说我啊?我也不想啊,提不起这个劲。”杨赫把篮球放到了桌子底下。 纪云生在衣柜里翻着,“童老师发过誓,如果她带的班不能全员毕业就不结婚。你再这么挂下去带完我们这届她又要等四年。” “我去,真的假的?”黄峻一凑过来,“我们这班够呛啊。” 程驰笑了笑,“要是这样,她男朋友等不了说不定就是听说我们班成绩不好。” 黄峻一绕着宿舍走了一圈又坐下了,“那……那怎么整?童老师人多好啊,昨天师弟还跟我说我们班最漂亮的是班主任。” “你不是班长么,发挥点作用啊。”程驰说。 “我……班长也保证不了所有人的成绩啊。”黄峻一丧着脸。 杨赫走过来,“我说,我们先拿个接力第一给她吧。” “你以为第一说拿就拿么?”纪云生挺不以为然。 程驰也站了起来,胳膊肘撑在杨赫肩上,拍了拍纪云生,“你是不相信我们俩还是不相信你自己?我们这组合无人能敌。” “你不也一直觉得你自己无人能敌么?”纪云生撂了句话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杨赫看着被堵得不知该作何回答的程驰,悄悄扭过头对着黄峻一,尽量没让自己笑出声。 程驰一只大手忽然覆上他的头,把他的脸扳回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必须第一!” 杨赫憋得两颊发酸,抿着嘴直点头。 待程驰也出了门,宿舍里爆出一阵大笑。 * 对音乐学院的学生来说,为了校运会特意训练很少见。 这次15钢琴表演全班也难得凝聚,初赛时就在场边喊得震天响,阵仗堪比程驰的粉丝团。 前三组跑完,他们遥遥领先。然而17音响工程出人意料的强劲,最终以接近一秒的优势超过他们占据了初赛榜首。 比赛一结束,滕佳刚送来水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峻一气喘吁吁跑过来报信:“我刚才看了,短跑第一第二都是他们班的。纪云生第三,程驰第五。” 纪云生转过脸看向程驰,“无人能敌?又是故意的?” 程驰摊手,“我怎么知道今年新生这么快。” “谈了个恋爱体力不支了?”杨赫拧开一瓶水说。 滕佳推了他一把,“瞎说什么呢,他肯定保存实力了,是吧?” “这次还真没有。”程驰说。 “啊……”滕佳撇撇嘴,“那怎么办?” “再说吧。”纪云生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目光停留在远处。 他看得时间有点久,程驰也注意到了,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奚敏身边站着于静文的男朋友,两个人看起来聊得甚欢。 滕佳戳他一下,“看什么呢?” 他收回了目光,插着口袋往场外走去。 程驰没跟他解释,慢慢走在他身后,假装不经意地说:“奚敏挺受欢迎的嘛。” 他没说话,边走边发着呆。 黄峻一大概是一时忘了滕佳在场,脱口就问:“诶?程驰,奚敏不就是你原来那个……” 他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生硬地接道:“……学生么。” 滕佳看起来没在意,“敏姐是我好朋友啊,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觉得这名字耳熟。”黄峻一说完讪讪溜了。 “哎,敏姐要是真被别人追走了,也不知道有的人会不会不开心啊。” 滕佳语气有点酸,程驰搂着她的手一僵,脚步也放慢了些。 纪云生回头看了一眼,丢下一句:“追走了也好。”便快步离开了。 程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晨光熹微之时,纪云生突然醒了。 昨晚一沾枕头就着,眼罩耳机都忘了戴。到了早上睡眠已经不那么深,窗外的鸟叫开始显得很吵。 屋子里有轻微的声音,对面的程驰已经在床下穿衣服了。程驰早起练琴这事儿谁都知道,但他自己通常起得晚,还并未碰见过。 他听见程驰开门去洗漱,犹豫了一下,也起来了。 正在刷牙的程驰被突然进来的他吓了一跳,含糊地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饿了。”他简短地说。 程驰不再说话,洗了把脸就回屋了。 他回来的时候发现程驰还坐在椅子上,抱着书包在看手机,于是尽量磨蹭着换隐形眼镜。 这种尴尬的等待时间过得很慢,隔壁床的黄峻一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哼哼唧唧说了几句听不清的梦话。 身后的人终于站了起来,纪云生刚松了口气,却听程驰说了句:“你快点。” 他一愣,“你在等我?” “不然呢?”看程驰的表情似乎这是个蠢问题。 避免一同出门的心思落了空,纪云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匆匆换鞋。 路上谁也无话,清晨的鸟叫声显得特别嘈杂。行人不多,偶尔有那么两三人路过他们,眼里投来自以为藏住了的诧异。 纪云生不想跟程驰一起走并不针对他,只是这样一路的沉默他早预料到了。结伴吃早餐这种事,既别扭又没必要,但程驰显然是这意思。 食堂里还没几个人。当纪云生端着虾肉馄饨回来时,见程驰喝着豆浆,桌上放着一根油条,于是起身又去买了两笼汤包。 “你大早上吃这么多?”程驰问。 纪云生取下一笼往对面一推,又扔了双筷子过去,“你吃太少了,今天还得跑步。” 程驰拆开筷子,突然笑了一下,“你和滕佳有时候挺像的。” “什么意思?”纪云生舀起一个馄饨放在嘴边吹着。 “她经常故意拉我去吃那种便宜小店,然后假装突然想起来跑去加料,还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段时间办了一堆充值卡,老提前买好了等着我,就是怕我花钱还得顾我面子。” “你想多了,我没这意思。”纪云生说。 “行吧。”程驰塞了一只汤包,被烫了一下,艰难地吃了下去,“其实以前我对你们这些有钱人挺有偏见的。” “能读音乐学院的,有钱人多了,我家和她家不是一个概念。” 程驰放下筷子,开始吃那根油条,一边随口问:“她家是做什么的?” “瑞泰集团听说过吗?” 程驰心一沉。 他曾经打工的那家服装店所在的商场叫做瑞泰天地,与旁边的酒店和写字楼属于同一家开发商。滕佳有次办卡时写的家庭地址是瑞泰和悦庄,他只知道是目前房价十万起的一片住宅区,却没想过是她家自己的楼盘。 大概是他久不说话,纪云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小姐,她家过得相对来说挺平常的,家里人都很随和。” “我听她说过她妈很照顾你。”程驰刻意让自己轻松一些。 纪云生笑了笑,“小时候我爸没空管我,她妈基本上是在同时带我们两个。” “同一个人带出来的,你俩怎么性格差这么多?” “双胞胎都有性格不同的,何况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说你俩处了快二十年,怎么谁也没看上谁?”程驰又夹起一只汤包,先吹了一下才小心咬下去。 “她嫌我无聊,我可能对女孩子没兴趣吧。” 程驰被呛了一下,赶紧喝了口豆浆,一抬头见纪云生正看着他,强作镇定地开始寻找语言:“那……你……那个……” “对男的也没兴趣。”纪云生又低下头,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开始吃那笼汤包。 程驰默默点着头。 他与滕佳的差距一时半会儿还没到需要担忧的份儿上,但纪云生这话又让他想到了奚敏。 他偶尔会有一瞬间的怀疑,似乎纪云生对奚敏的关注不太寻常。然而那都只是一瞬间,纪云生多数时候看起来确实对谁都没兴趣。 奚敏……大概要辛苦很久了。 第55章 爱心外卖 上午的50米决赛,纪云生与程驰不在一个组。 前两组跑完,程驰暂列第二,但纪云生和17级音响工程的另一个男生都在第三组。 程驰与滕佳站在终点听着身边一片为纪云生加油的声音,却见他本人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哨声一响,那个新生的起跑明显更快。 程驰在心里叹息,刚低下头,滕佳却与其他人一起尖叫起来。 他下意识捂住耳朵问滕佳:“刚才怎么了?” “他最后超过去了!”滕佳说完一溜烟跑向正弯着腰喘气的纪云生,把手上的水递了过去。 程驰先去看了眼总成绩,回头见黄峻一他们也围到了纪云生身边,便站在那里没有动。 黄峻一叽里呱啦说着什么,纪云生没什么表情,站在人群里看起来像是游离的状态。 他很快看见了程驰,钻过人群走了过来,也看了眼成绩,“我们应该跑不过他们。” 程驰抬了一下眉,“你跟第一差不了多少,杨赫郑捷也不慢。” “我已经尽力了,他们比我轻松。” 这话,没戏的意思。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又瞟了眼成绩,“你比去年快了很多。” “去年我没当回事。” “这样。”程驰笑了一下,“原来你认真起来我什么都赢不了你。” “赢我很重要吗?”纪云生仰起头。 曾经很重要,曾经他是无法逾越的目标,但现在……程驰没回答,笑着走到滕佳身边,“我又输给你哥了,你是不是得帮我敲他一顿?” 滕佳立场鲜明,立时叫道:“纪云生!过来请我们吃饭!” 纪云生臭着脸过来,“请他还有理由,凭什么请你啊?” “我是受害者家属!”滕佳理直气壮。 “你这用词说得好像我怎么着了似的。”程驰捏了一下滕佳的脸,她也没躲,整个人靠了上来。 纪云生白了她一眼,“走吧,吃什么?” “想吃芝士年糕!去吃部队锅吧!” “不吃,辣的。”纪云生一脸冷漠。 滕佳不死心,“甜辣不算辣。” “程驰也吃不了辣。” “啊?他吃过的啊。”滕佳转过脸,“你不能吃辣吗?” 这两个月偶尔被滕佳拉着吃川菜,他也不好意思打脸,撑一撑便过了。现在纪云生这一拆穿,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默认了。 滕佳立刻妥协,“那就寿喜锅。” “你就这点出息。”纪云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十分顺口,“奚敏呢?” “她今天不舒服。” “她怎么了?”他和纪云生同时问。 滕佳眼睛瞟过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她也只当没听见,说道:“没事。” 纪云生停住脚步又回过头,“你不是说她不舒服么?” “哎呀她痛经。你这么关心你自己去找她啊,反正你也只会说‘多喝热水’。”滕佳翻了个白眼。 纪云生有点尴尬,“哦”了一声,转回去继续走。 吃饭的时候滕佳又兴奋起来。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她看着氤氲的热气,突然说:“跟喜欢的人一起吃好吃的真幸福。以后有时间我们一起去趟日本吧,上次去还是小学的时候,都不能喝酒。” “那你不还是偷偷喝了。”纪云生说。 “你们一起去的?”程驰问道。 “我和我妈陪他去比赛,无聊死了。不过静冈好吃的特别多,那家关东煮在哪里来着?” “青叶横丁。”纪云生说。 “对对对,那个牛杂太好吃了,我都要哭了。啊!还有那个烤鱼,说起来都能闻到味道,好想吃。再去吃碗拉面,加个抹茶豆腐布丁……” “位置都不记得,十年前的味道你还记那么清。”纪云生嘲笑。 “真的哎,你没去的那个山顶,我都不记得在上面看到什么了,但是那个玻璃瓶牛奶超好喝。别的不重要,吃的怎么能忘呢?” 她当真理似的说,程驰又想到他生日时她那句“不能吃的不讲究,好养活的”。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不在乎别的,可就连现在他们聊的这些,也依然与他在两个世界。 三个人吃完饭出来,滕佳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抹茶冰淇淋,程驰默默听着,突然发现纪云生不见了。 两人站在那里等了半天,刚想打电话,却见他拎着个纸袋子从一扇门里走出来。 “你干嘛去了?”滕佳问。 纪云生淡淡说:“买点东西。” 走到滕佳宿舍楼下,程驰拍了拍她的头让她上去。 她踮起脚亲了他一下刚要走,纪云生突然叫住了她,把纸袋子递了过去。 “帮我给奚敏吧。” “什么啊?”滕佳接过来看。 “给她就是了。”纪云生说完转身就走。 程驰跟上去走了几步,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喜欢奚敏?” “只有喜欢才能关心一个人吗?”纪云生反问。 “也没见你关心别的女生。” “我也关心滕佳啊。” 程驰没再问下去,看了眼时间,见纪云生往宿舍方向走去,便与他分开了。 * 奚敏正蜷在床上,闭着眼却没睡着。 突然有人敲门,趴在床头玩手机的张舒瑜叫了句:“门没锁!” 门吱呀一声开了,奚敏刚睁眼,听见了滕佳的声音:“敏姐呢?” 她翻了个身把头搁在床沿上,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来了?” 滕佳笑眯眯举了一下手上的纸袋,“来送外卖。你有力气下来吗?我怕一会儿放凉了。” 她慢吞吞爬下床,滕佳已经打开了盖子,一股姜味扑面而来,黑亮的汤水里是红枣和糯米丸子。 躺了一上午,几乎滴水未进,她有点感动,“谢谢啊。” 滕佳低头靠到她耳边,“别谢我,是那谁买的。” 奚敏觉得耳根有点烫,舀起了两颗丸子。 汤还是热的,黑糖不浓,只刚好中和了姜的辛辣。胃里暖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从半夜持续到现在的坠痛感也轻了。 “他怎么会买这个啊?”她问。 滕佳靠在旁边笑,“被我嘲了句只说会多喝热水,就证明自己会买糖水呗。” 奚敏按着声笑,一笑又有点疼。 虽是因为被滕佳怼了,但这举动多少还是带着点关心吧。 对朋友的关心。 “他们早上成绩怎么样?”她问。 “我哥第二程驰第四,今年新生真的好厉害,我哥说下午估计跑不赢。” 张舒瑜插嘴道:“谁管他们班赢不赢,大家都是去看他俩的。” 滕佳尬笑了两声,“看着能干嘛?他俩又不在乎。” 仿佛忘记了去年的此时她也是看着程驰的一员。 张舒瑜这一插话,滕佳好像就没什么兴致了。 她点了点外卖盒子,“爱心糖水要喝完哦,我去找程驰了。” 奚敏嗯了一声,舀着姜汤的手顿了顿,给纪云生发了一条:“谢谢。” 他没回。 * 两点半,田径场上围满了人。 刚跑完接力的女生也没有离开,守在那儿等待纪云生和程驰出现。 第一组的四个班既知道女生们并非来看他们,也知道第一不会在他们之中产生,冲了线便随意坐在一旁,不无揶揄地议论着。 程驰是直接从琴房过来的,看到纪云生打哈欠,不由嘲笑一句:“睡醒了没有?等会儿别递错人。” 纪云生揉了揉眼睛,“没醒,但你这张脸我还认不错。” 这话听得在旁的唐玉琳眉头一挑,“为啥呀?” 纪云生难得认真回答她的话:“这么大的脸,我又不瞎。” 唐玉琳正笑,滕佳从背后飘过来,“你还不瞎,程驰脸不比你小啊?” “所以呢?” “他还白。”滕佳挽住程驰的胳膊。 “白怎么了,心黑。”纪云生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压着腿。 程驰无辜得很,“我怎么着就心黑了?” “自己跑输了还要敲我一顿饭,你不心黑。” 程驰张着嘴看着纪云生朝杨赫和郑捷走去,又看了眼滕佳。这丫头也不言语,偷笑了一阵又强忍住了,拍了拍他指向起跑线。 眼见第一棒已经就位,大家不再说笑,整齐的呐喊几乎与哨声同时响起。 杨赫在第一圈没有落后多少,郑捷接过棒之后穷追不舍。可惜17音工的第二棒比他快太多,当纪云生接棒时对方已经跑出了近十米。 滕佳当场“叛变”,直接挤在了15钢琴系的人群里。 16声乐系的同学也没工夫管她,看着自己班的选手已经被前两名落下小半圈,只能靠音量取胜。 很快,连音量也被压过去了。 纪云生反超的瞬间,场边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第一个接棒给了程驰微弱的优势,他紧盯着那条白线奋力冲去。 距终点只有几步之遥,一个身影飞速从他身边闪过。他闭上眼继续往前冲,再睁开眼时差点撞上黄峻一。 全班人拥了上来,程驰只觉得小腿一阵痉挛,往地上一坐,揉着腿问黄峻一:“我们第几?” “第二!”黄峻一兴奋地说。 程驰低头,继续揉着腿。 其他人都还在喜悦中,没人注意到他有点失望。 纪云生突然在他身边蹲下,“腿伸直。” 程驰抬头看了一眼,放下腿。纪云生抓着他的鞋用力向后扳了两下,又转了一圈,“站起来放松一下吧。” 滕佳从人群中挤进来,“他怎么了?” “抽筋了。”纪云生说完,拍拍手站了起来。 黄峻一这才反应过来,拉了程驰一把。他活动了一下,好些了,在滕佳的搀扶下跟上纪云生。 童洁正跟杨赫与郑捷说话,见他俩过来,笑逐颜开,“正说呢,你们几个都在果然不一样。” “对不起。”程驰说。 童洁诧异,“什么对不起?” “本来想拿第一的。” 童洁展颜一笑,“第几不重要,看你们能这么团结我就高兴,前两年还真有点为你们两个发愁。过来!” 她搂住杨赫与郑捷,纪云生和程驰对视一眼,也与他们互相搭上了肩。 “15钢琴!”童洁说。 全班齐声喊道:“牛逼!” 第56章 双人琴房 滕佳被周祯强拉去看跳高决赛,走之前不放心程驰。在他最后一次郑重保证抽筋并不严重之后,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他的腿确实没有大碍,只是情绪不高。 其他人都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他四下看了看,朝琴房大楼走去。 远远的,他瞧见纪云生半跪着蹲在花坛前,不知在干什么。 他走到跟前,叫了一声:“你干嘛呢?” 话音未落,一只猫蹿出来,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绕过他跑了。 纪云生站起来看着他,眼神分明跟那只猫无二致。 程驰半是无奈半是心虚,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尴尬地笑了笑,“现在琴房人不多吧?” 纪云生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我又没进去我怎么知道?” 说完拎起包就往门口走。 程驰跟了上去。 一进门,管理员闻声抬头,见到他俩,指了下钥匙板,“三楼满了。” 纪云生回头,“大琴房呢?” “叶老师刚才来了,301也有人。322……应该空着,你有钥匙的吧?程驰跟你一起还是再开一间二楼的?” 程驰犹豫了一下,“再……” “一起吧。”与此同时纪云生说。 程驰看看已经朝楼梯走去的纪云生,对管理员笑了一下,跟了过去。 几个低年级的女生哼着曲有说有笑地出来,见到他俩,闭上嘴经过了,下了几层台阶才又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他俩四手联弹会是什么样啊?” “小两口当然是默契爆表啦。” 从前他们老死不相往来,这些言语程驰只觉得无聊,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关系好起来,他再听见时便有点好奇她们在想什么。 然而女生们警觉得很,他刚一侧头,她们又收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了。再抬头看,纪云生已经走过了楼梯的转角。 他跟了上去,“她们说的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纪云生淡定地开门。 “什么感想?” “都没合作过哪儿来的默契。” 程驰不知道纪云生是故意忽略了那句“小两口”还是没明白他在问什么,但这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们如果合作会是什么样? 从前交恶,谁也不往这儿想。现在提起来了,他才觉得从技术上来看,在学校里他们能找到最合适的搭档也许真的是对方。 但纪云生好像没这个意思,食指尖在琴键上不出声地轻敲了两下,抻了抻手指,直接弹起了一首平均律。 “你以前跟人合作过吗?”程驰走到他对面坐下。 “上学期室内乐搭档是长安和他室友。” “不是说管弦。双钢琴?四手?” “没有。” 程驰的手撑着未打开的琴盖,安静听了一会儿,“你这种人应该挺难找到搭档吧。” 别人达不到他的质感,他也不可能迁就,那种合作大概还不如他一个人弹。 纪云生没答这话,沉默了半天,问他:“你不弹么?” 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几个人在一间琴房里练习的时候,但现在,纪云生的琴声让他觉得他的加入是种干扰。 程驰翻起琴盖,手顿在琴键上,答非所问道:“你练琴不热身?” “现在又不冷,热什么身?” 他说得一本正经,程驰却被逗笑了,“我是说你不用开手啊?” “习惯不热身就不需要了。浪费这个时间每次都要先热身,你们上台状态没平时好是应该的。” 话里有几分嘲讽,但程驰没反驳。 他们多数人都是这样,平时练琴的习惯难改,突然上台总需要点时间才能找到手感。有时休息室里有琴还好,上台前不能弹的时候还是居多。 程驰努力屏蔽掉对面的声音,拣了他熟悉的半音练习曲来弹。一首过完,对面节奏丝毫不乱。 他站了起来,靠在两架钢琴中间看着纪云生的手。 “上学期在我隔壁琴房弹《钟》的是你吧?”他这明知故问的一句,很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不然呢?” 倒是坦荡。 想想自己也没少挑衅,程驰轻笑一声,“你这人怎么什么都影响不了,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不是。”纪云生继续弹着,“但我知道在乎多了没用。” “我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没怎么见你练琴还能弹这么好。” “多数人只看得见树梢,看不见藏在土里的根。”纪云生说。 滕佳平时没少吐槽纪云生说话,从前他们交流少还没发觉,现在程驰也发现这人怪腔怪调。 “说人话。” “看不见不代表没练,我下的工夫不比别人少。” 他指尖很平,小指有点弯,虎口与他一样,比别人低一些。程驰笑了笑,“你不是不喜欢钢琴吗?” “尽力了才有资格选择,让我有底气说是因为不喜欢,而不是做不到。” “如果有的事尽力了也做不到呢?” “至少试过了,对得起自己。” 程驰伫立良久,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总以为纪云生并不看重他所珍视的这些东西,没有努力就爬到他不能及的位置。现在纪云生的话好像驱散了他心里残存的某些不甘。 尽力了,对得起自己,滕佳也说过类似的话。果然是同一个人带大的,他不禁莞尔。 今天白天的有效练琴时间有点少,程驰在琴房留到了很晚。快十点的时候滕佳来找他,给他带了芝士蛋糕。 “感觉练琴比跑步还耗体力,我以前弹到晚上都要饿哭了。”她说。 他笑着吃蛋糕,问她:“你后来怎么不弹了?” “反正又弹不成你们这样,考完十级我就觉得交差了,弹琴多无聊。” “我们无聊么?” “你们弹得帅啊。小时候看他弹琴,我就觉得有他这种人存在我还弹什么琴。” 程驰偶尔也有这种感觉,听纪云生弹了一下午琴,他意识到他们的差距的确不在技巧。 他不知道纪云生最认真的状态是什么样子,只是现在这样随意的弹奏,也是他达不到的质感。可他好像也只能苦练技巧,宋家平对他的指导已经很尽心,但好像很难再有更多突破了。 他想起中午吃饭时滕佳提到的话,问道:“他小学的时候去日本比的什么赛?” 滕佳歪着头想了想,“滨松还是松滨来着?他可没意思了,那次拿了个儿童组冠军,别人邀请他去演出他懒得去,他爸跟我妈都劝不动。他老不肯比赛,好像总共就三次吧,都是正好想去玩才去的。” 滨松,日本顶级赛事。纪云生从不提,这样的战绩,学校里竟无人知道。 “他可能真不在乎吧,我都怀疑他毕业了还弹不弹琴。”程驰轻笑一声,“你以后想干嘛?” “我这种仙女当然要当明星啦。” 滕佳仰起了头,又一脸认真地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那些外国女歌手的MV,古堡啊森林啊沙漠啊,然后就想要是我拍是什么样子。” 她眼里带着纯净的天真。 程驰是到现在才明白,那些名门出身的姑娘们身上的公主气质不是靠装扮衬出的,而是那种一见就知没吃过苦的模样。她们觉得什么都有趣,她们的幻想太容易成真。 他捏了一下她的脸,“你漂亮,拍出来肯定好看。” 滕佳微微有点脸红,她虽常常自己臭美,但程驰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她嘴角忍不住地扬起,眼睛瞟一瞟他又垂下来,暗自得意。 “傻笑什么呢?”程驰刮一下她的鼻子,又弹起了琴。 “我在想以后我的MV,我唱歌你在旁边弹琴,画面肯定特别美。” “你成了大明星哪儿还轮得上我弹琴。”程驰笑道。 “我就跟他们说,我只要程驰弹,别人我不拍。” “这么好。你想去哪儿拍?欧洲?” “嗯……也可以。不过MV要拍几天啊?我不喜欢去国外待太久。” “为什么?” “无聊啊,人又少,东西也没国内好吃。我爸本来想送我去英国一个什么音乐学院,英国多没劲啊,冬天冷死了,夏天又闷。我们去英国玩的那几天吃的全是外国菜,英国餐馆太难吃了。他们把可颂压成饼还浇一层奶油,我还点过一个很奇怪的牛排,好好的肉外面也要裹酥皮和奶油。那几天我可想吃火锅了。” 程驰不禁笑起来,“我发现不管说什么你都能说到吃上,你喜不喜欢一个地方就看那儿东西好不好吃么?” “还真是。日本就还好,寿司和烤肉都好吃,零食特别多。西班牙我也可以多待几天,墨鱼饭真好吃,甜点也没法国那么腻。其他国家我就受不了,玩几天我就想吃火锅。食物的味道是最重要的记忆了,直接决定我的印象。” “那你适合嫁厨师。”程驰刚说完,立刻觉得这话有问题,又补了一句,“开玩笑的。” 滕佳似乎没在意,“天天吃大餐也很腻啊,而且你不知道大厨在家一般都不做饭嘛?” 程驰合上了琴,“走吧馋猫,被你说饿了,吃个串儿去。” 关灯的时候他突然又想到滕佳刚才说的话,英国的音乐学院…… 从前没敢起留学的念头,可是如果真的想再上一层,他也许不得不出国。 古典音乐圈对穷人来说真的不太友好。从前他有出国比赛的机会,但都是自费,他连机票钱也出不起。 他不能怪父母,自己不够优秀也是真的。有两次参加的比赛规格高,胜者会受邀去国外演出,然而那两次的冠军都是黄若仪。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或许,他有能力去拼一把吗? 第57章 纪云生的决定 深秋的气温一天天降下来,太阳落山之后总有股寒意。奚敏电影看到一半,一阵风把她的笔记本吹得翻了好几页,于是起身去关窗。刚回座,张舒瑜和关珊拎着外卖进来了。 “就你一个人啊,吃饭没?”张舒瑜问。 “在食堂吃过了回来的。”奚敏说。 关珊搬回宿舍之后比以前友好一些,但还是没与奚敏说过几句话。进了门也没打招呼,径直往自己椅子上一坐,吃起饭来。奚敏习惯了她这样,反正两人也没什么过节,只是不熟而已。 手机响了半天,关珊看了一眼,任它响着。 张舒瑜咽下嘴里的食物,探出头来问:“他还找你呢?” “犯贱。”关珊不屑地骂了一句。 奚敏猜到是谁,这周已经好几次了。她有点不明白,孙锐一个多月前还打过关珊,现在竟然还有脸回来找她。 班上男生得知关珊分手之后一茬一茬献殷勤,但没见她搭理过谁。前几天孙锐找到教室来,男生们仗着人多对他冷嘲热讽了一番,自此他就只敢打电话了。 奚敏暂停了电影,正要搜索这段配乐的资料,关珊突然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去。 “你跟纪云生很熟吧?”关珊问。 “还行。” “能不能把他微信给我?” 奚敏心里犯起了嘀咕,问道:“怎么了?” “上次帮我害得他被处分了,我一直还没机会说声谢谢。” 理由挺正当,奚敏也向来不太会拒绝人,不大情愿地把名片推了过去。 * 刚走进琴房的纪云生突然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备注写着:“我是奚敏的室友。” 他有点疑惑,想了想还是点了同意。 对方很快发过来一条:“我叫关珊。” 紧接着又是一条:“上次的事谢谢你了,害你受处分挺不好意思的。” 他回忆了一下,记起了那个被打的女生。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现在跑来道谢有点奇怪。他回了句“没事”就把手机搁下准备练琴,然而手机又震了几下,他无奈又拿起了手机。 “你这几天有空吗?” “想请你吃个饭。” “早就该当面谢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 纪云生自己并没把那当回事,要不是她又提起,他早就抛在脑后了。看着这几条信息,他回复道:“吃饭就不必了,你要谢就谢杨赫他们吧。” “你叫上他们俩,我请你们三个吧,不然我真过意不去。”关珊又说。 话到这儿,纪云生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的号码想必是奚敏给的,好歹要给几分面子,而且忙确实是帮了,请他们吃顿饭也是人之常情。 他犹豫了一下,回道:“我回去问问他们再跟你说。” 关珊发来一个“OK”的表情。 纪云生关了屏幕,又把手机放回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他一般不太需要看谱,听过一遍的曲或是看过一遍的谱他基本上都能记下来,拉赫钢协是个例外。拉三他练过太多遍,背谱弹问题不大,拉二他就没那么熟了。 下午的讲座上那位教授说到钢琴天才,一时间周围人都看着他,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不太喜欢天才这个词,如莫扎特所说:“我每天花12小时练琴,人们却用‘天才’二字掩盖了我所有的努力。”更何况比起那些真正的天才,他纪云生实在算不得什么。 讲座结束之后程驰颇有几分感慨,拉住他在报告厅前的台阶坐下。 “我花了十几年时间每天苦练,有时候从早上7点弹到晚上10点,还要拼命假装自己很轻松,就是想让人以为我是天才。上了大学才发现,天才是你这样的。视奏比我们都快,也不用刻意背谱,一上手理解就是对的,还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纪云生不以为然,“宋老师不是说了么,视奏和背谱都靠功底扎实。” “别假谦虚了,我难得夸你。要说功底,我在理论和技术上下的功夫绝对不比你少,但就是做不到你这样。”程驰说得挺平和,承认纪云生天赋在他之上后,他反而看开了。 报告厅前的喷泉自国庆之后就关闭了,池子里的水浅浅的。纪云生看着风卷起的细小落叶飘进去,突然想,自然规律真是件最强大的事情。那些大师也好,天才也罢,一个都逃脱不了。 “你不是崇拜霍洛维茨么,我要是天才,你把他叫什么?” “那种是神。” 纪云生笑了,“神只是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有一定天赋,对天赋所在还有自己的理想,才能朝一个目标坚定走下去。我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大成就。” “你不是也会逼自己把一件事做到最好么?”程驰说。 “我跟他们不一样,事情落到我头上了我才会去做。真那么有追求,我就不顾我爸反对去读外语学院了。说到底翻译也只是我的爱好而已,真正想要的东西是就算得反抗也会去争取的,所以能成为大师的往往的是你这种人。”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在想,我当时可能也没那么喜欢奚敏。” “这话你应该跟滕佳说。” 程驰笑笑,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么?” 纪云生仔细想了想,说:“没有。” 小时候其实是有的,看见别人都有父母陪着的时候,他最想要的是有个妈妈。稍懂事些之后他就明白这是不可能的,父亲的关心他慢慢也不奢望。后来外婆走了,外公病了,他便再没什么想要的,也许只是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想过理想中的生活状态吗?”程驰又问。 这他还真想过,“一个人住,一个人去想去的地方,不受别人约束,做自己喜欢的事。” “一个人?” “一个人的状态最自由,你一个人旅行过吗?” “我没旅行过。”程驰说,“不过如果我要去的话,还是希望能有人跟我一起。旅途里总会有些见闻和感想,没人分享多不得劲。” “我会写下来。” “写下来跟真人交流能一样么?有人跟你一起经历些事儿,回忆的感受会更丰富,兴许还能互相帮帮忙。其实上次我们大家一起去海边,虽然不算真正的旅行,想起那几天不也挺开心的么?” 纪云生没说什么,程驰这话没说错,那几天的确算是很美好的回忆。 与滕佳一家人一起旅行的时候,因为有长辈在,实在有点拘束。长久以来他没遇到过可以当作旅伴的人,对此也没有发言权。 这本琴谱是他回宿舍后向程驰借的,十九年生命中,音乐好像是最有陪伴感的一件事。他突然分不清他更喜欢文学还是音乐了,或许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不是只有一件吧。 结束第一乐章,他合上了琴谱,又从头开始。十多分钟的曲子,似乎思绪越是飘远,音符在他脑中越是清晰,他也许真的与别人不太一样。 父亲说过他的天赋是遗传自妈妈,他突然好奇妈妈当年是什么样子,若是没有英年早逝,现在大约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奏家。 他一直有些回避妈妈是因他而去世这件事,每每想到便不自觉感到愧疚。 他一度怀疑过自己是否不该来这世上,如果没有他,父母和外公外婆现在应该都过得很幸福,而他的出生毁了这一切。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无力改变分毫。 他突然理解了父亲要他弹琴的初衷。对于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深爱的那个女人生命的延续吧。反正自己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作为她的延续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她是因为他才失去了实现梦想的机会。 纪云生闭上眼,继续弹着琴,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 熬过一个因为《华尔街日报》而噩梦连连的周末和整个上午的早课,奚敏终于在食堂里得到一丝慰藉。打饭的阿姨大概是看她一脸憔悴,给她盛排骨的时候没颠勺,直接满满扣在了她的餐盘里。 下午没课,于静文一下课就跟何立看电影去了,张舒瑜急着回宿舍补觉,奚敏难得一个人来食堂。此时她一边啃着排骨,一边还想着那张报纸。 周六的下午纪云生说阅读理解的难度要升级时她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一大堆经济学词汇弄得她这两天头昏脑涨。 后桌的两个女生聊着天,“声乐系”三个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每届声乐系最漂亮的女生都是落在钢琴系手上,跟个传统一样。” “除了她还有谁啊?” “上届师姐,杜什么来着,不是跟王子涵好了么。梁怡君男朋友也是钢琴系的,还有大二那滕佳,居然把程驰拿下了。” 那两个女生咯咯笑着,奚敏也跟着笑,滕佳的确是越来越好看了。 “15他们班女生没想到吧,班上有俩,全被声乐的拐跑了。”刚才说话的女生接着说。 奚敏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孙锐那前女友我也见过,看着不像什么正经女人,纪云生那样的怎么就看上她了?” 五雷轰顶一般,奚敏脑子里嗡嗡作响,后座的声音依旧传来。 “她多会撩啊,不然怎么刚一来就勾搭上孙锐了。孙锐一开始也不信,昨天当场求证,纪云生自己承认的。你别说出去啊,他说不想让那女的嘚瑟。” “我还不想说呢,那女的我也烦。” 两个女生端起餐盘离开,经过的时候看了奚敏一眼,快步走过几张桌子,耳语起来。奚敏食不甘味,木然地吃完了饭,木然收了盘子,又木然走出食堂。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Concerto No.2 In C Minor, Op.18 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58章 未来如何 外面阳光明媚,奚敏只觉得刺眼。她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什么好像都带着一层雾气般不真实。 关珊向她要纪云生微信只是五天前的事,怎么会这么快? 一个月前的他还说过对谈恋爱没兴趣,看来这英雄救美终成佳眷的戏码到什么年代都是一样上演。 回到宿舍,关珊不在,说不定和于静文一样去约会了。奚敏看着关珊的座位发了会儿呆,无力地爬上床。张舒瑜睡得正香,她也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方才还不觉得,有了被子的保护她反而突然冷得发抖。眼泪夺眶而出,脑海中一个个画面像电影的闪回。 给她讲解文章的纪云生,为她买姜汤的纪云生,喝醉的纪云生,教她弹琴的纪云生,为她过生日的纪云生,说着“以后有我”的纪云生,舞台上的纪云生,向她解释巴赫的纪云生,初见时面对电影一脸茫然的纪云生… 又回到现在,别人的纪云生。 她不敢哭出声音,憋得脑袋发疼,最终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被手机的震动吵醒。屏幕上纪云生的名字闪动,熄灭,又开始闪。 她接了,电话里传来纪云生有些责备的声音。 “今天上课你忘了吗?大家都到了。” 她确实忘了,每次上课她从不迟到,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 “我今天不太舒服,睡到现在了,对不起。”奚敏哑着嗓子说。 那声音立刻柔和下来,“你怎么了?” “头有点疼,可能感冒了。”奚敏编了个理由。 “那你先休息吧,今天算了。” “不好意思啊,害你们白跑一趟。” “没事,我们正好商量一下曲子。” “那个…我这周有点忙,要不课就先不上了吧。”奚敏说。她不知该怎么见他,现在的她没法在他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纪云生没多问,嗯了一声,说:“有事就先忙,忙完随时找我们。” 奚敏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看着韩剧的张舒瑜抬起头说:“你睡得也太安静了吧,我都没发现你在。感冒了?” “嗯。”奚敏对着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眼睛有点肿,于是没有下床。 “这个天最容易生病了,一换季好多戴口罩的。下周还有小考呢,嗓子可别倒了,我听你说话声音都是哑的。你要不要喝水?我给你烧点水吧。珊珊那儿好像有药,一会儿她回来问问她。” 关珊,这名字现在也刺耳。奚敏翻过身面朝墙壁,答道:“不用了,我睡会就行。” “噢,那我把声音调小点。要不要把灯关了?” “不用,她们回来还要开的。”奚敏说完,又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说是要睡,她却睡不着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思绪一片烦乱。她听着张舒瑜电脑里传出她听不懂的韩语对白,听到于静文回来,张舒瑜说了句“奚敏在睡觉”。又过了一会儿,关珊也回来了,她的呼吸又开始发闷。 “这不李钟硕么。”关珊似乎心情不错,被提醒过后小声与张舒瑜聊起了正播着的剧。 “对啊,我新老公,一旦get到这张脸,简直了。”张舒瑜说。 “我一开始觉得丑死了,后来看完了《匹诺曹》,真香。” “我也是!刚看到他觉得眼睛这么小,说他帅的是不是瞎,现在觉得是我瞎。” “这个身高太有安全感了。昨天特别搞笑,我不是跟纪云生他们吃饭么,孙锐跑过来闹,他们三个一站起来,那身高差。”关珊说。 张舒瑜笑起来,又压低了声音说:“我想想都觉得好笑,是不是特别解气?” “那是,这孙子应该不敢再来找我了。” “欸,近距离看,你觉得纪云生和程驰谁比较帅?”张舒瑜问。 “纪云生吧。我前几天才想起来,你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我们早上在琴房碰见他?” “这我忘不了,那天我考得特别好。” “挺有缘分的是不是?”关珊笑道。 奚敏塞上了耳机,又用被子把耳朵捂了起来,她不想再听了。同在一个宿舍,从今往后这些话不知还会听到多少,今晚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 暂停了晚课的一周,纪云生这学期第一次在周三的下午从广播站出来直接回到宿舍。形成了规律的事情一旦被打破他就有点不习惯,但他也没问奚敏到底在忙什么。谁都有自己的事,他不愿多嘴。 意外的是程驰也在宿舍,伏在桌上写着什么。 “回来这么早。”纪云生放下包,随口说。 “在琴房待了一下午,有点闷。”程驰按着手机,里面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cadeau.” “怎么突然学起法语来了?”纪云生问。 “查了几天,法国学费最便宜。你是不是学过?法语的蛋糕和礼物怎么听起来发音一样啊?”程驰又听了一次。 “前后清浊音不同。”纪云生回过头,“你打算留学?” 程驰也转了过来,笑道:“你那天不是才说了我能成大师么。现在眼界不够,老宋也说国内的音乐教育还差着点儿。这两天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出国读个研吧,美国我去不起,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巴黎院。” “那说不定我们又要当同学了。”纪云生说。 “你也想考?” “刚决定的。” 程驰夸张地叹了一声:“哎,你也考,我估计凉了。” “还没考就认输,不是你风格啊。” “录取比例那么小,同一届招两个中国人不太可能吧。”见纪云生沉吟,程驰赶紧又说:“你可别又让我。” 纪云生嗤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让你了?” “奖学金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是我不缺钱,这个能一样么。”纪云生故作不屑地说。 纪云生这几年的行事,程驰其实很清楚。 以成绩来说,纪云生比他更有资格申请奖学金,但每年班里报上去的都只有他一个人。上学期丢表事件,他当时气愤了一阵,没过多久便想明白纪云生是不想真的让同学坐牢。而打架那次纪云生无端背的处分,用意就很明显了。 “我说真的,这是最公平的比赛。如果因为你也申请了我就没考上,那就是我水平不够。当然要是我俩都考上了那是最好。”程驰扬起嘴角。 纪云生背过身去打开电脑,没理这茬。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不经意地说:“自学不行的,申请必须满学时,你还是去报个班吧。” 程驰笑笑,也背对着他继续查着词,“行啊,一起呗。” “你这入门水平,一起报也不可能跟我一个级别。” “是,您厉害,那您不也得凑学时么?” 这话提醒了纪云生,光顾着说程驰,却忘了他自己一直是自学,也不够学时。他尴尬地嗯了一声,说:“周末吧。” 突然之间,这两个刚成为朋友的昔日“敌人”再次成了竞争对手。未来的图景又清晰了一些,只是此刻,曾经要打败对方的念头被有人可以并肩作战的新鲜感取代了。 * 魂不守舍地过了这么几日,奚敏觉得自己像在梦游。 下午陪着于静文去听一个关于职业规划的讲座,老师在台上说:“当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可以通过给这件事的细节打分来做出评估。” 奚敏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写在手机里的一份备忘,她翻出来看。“耐心,10分;旅行攻略,10分;+10…” 那是纪云生第一次给她上课的那天写的,上完那堂课她满心沉醉,后来就把这事忘了。她退出了这个界面,滑动一下文档,点了删除。 已经不需要了。 身旁的于静文本来认真听着讲座,发现奚敏盯着手机愣神,推了她一下,问:“你怎么了?这几天精神这么差。” 感冒的借口只用了两天,嗓子是哭哑的,第二天就恢复了。那件事关珊自己还没提,于静文又是知道奚敏喜欢纪云生的,她觉得由她说出来会叫室友为难,便又寻了别的借口。 “这几天做的阅读题太难了,弄得我头疼。” 于静文捂嘴笑着,“你们这些出国考研党真是苦,何立跟我说他考研之前做题做得梦里都是肖秀荣。你这不是还早么,头疼就歇两天,别把身体搞坏了。” “嗯,今天不看了。” 讲座结束的时候老师说了句:“祝大家周末愉快。” “已经周五了么?”奚敏喃喃说。 于静文拎起了包,“对啊,这周过得太快了。何立叫我一会儿跟他们班同学一起玩狼人杀,你去不去?” 奚敏摇了摇头,“你们玩吧。” “我都忘了,你晚上要去跟纪云生上课是吧?”于静文暧昧一笑。 奚敏没说话,跟在她后面走出去。这课以后还上不上,她无法作决定,似乎也很难打分。抛开一切客观因素,她的感情该怎么打分呢? 吃过了饭,于静文去找何立了,奚敏又开始茫然地走着。逆着回宿舍与离校的人流,不知不觉走到了二教的楼下。看着楼上的灯光,她犹豫片刻,走上了楼梯。 第59章 初次合奏 已经快到上课时间,教室里却还只有十几个人,与去年大不相同。第一排无人落座,奚敏在靠门边的那个位置坐下,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外来者。 郭靖一进门就看见了她,朝她笑了一下,说:“今年第一次有人蹭课啊,是不是怕我冷场?” 这熟悉的语气让她感到亲切又怀念,她也对他笑笑,没说话。 这节课的内容去年讲过,第一部电影是《钢琴师》。 记得当时她说全片的配乐都来自波兰作曲家,纪云生纠正说还有贝多芬和巴赫。那天他们还一起爬了山,唱了歌,他被鬼故事吓到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 今年的学生要敷衍得多,迟到的迟到,缺席的缺席,也没有人频频与郭靖互动了。 有时郭靖提完问没有人回答,他的目光便扫向奚敏。奚敏也还配合,只是已没心情像从前那般说出许多。 一下课,教室里的人哄然散去。郭靖收拾好电脑,见奚敏仍在座位上等着,扬手招呼她一起出门,边关灯边问:“有事找我?” 奚敏只静静在他身旁走着,郭靖也不追问,不时看她一眼。下了几级台阶,她开口道:“郭老师,对创作者来说,多经历一点悲喜是好事吧?” 郭靖轻笑了一声,“要是能把悲欢离合都当作素材,不能说好坏吧,至少还算值当。经历多了,你能懂,能给观众的就更多,自己会苦一点就是了。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件事奚敏没有跟人说过,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她一度想找滕佳聊聊,又怕滕佳跳脚闹到纪云生那里。她与郭靖只在课上有过交流,原也算不上很熟,却不知怎的觉得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低头又走了几步,说:“我很喜欢的那个人跟我室友在一起了。” “纪云生?” 奚敏惊愕地一抬头,却见郭靖微笑看着她,老实答了句:“嗯。” “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呢。”郭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看了眼奚敏,又放了回去。 奚敏没说话,郭靖拍了拍她的肩,“不过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好。我也不能劝你放下,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暗恋我大学师妹十几年了。好不容易等到她跟男朋友分手,我去表白,还是被拒绝了。这种事,时间久了都会好的,你可能还喜欢,但慢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多久才不会难过?” “我算算啊。我大三的时候他俩好的,研究生毕业我就接受这事儿了。”郭靖轻松地说。 “要这么久吗?” “你们还年轻,三年听着久,其实很快就过去了,人生那么长呢是吧。现在回头想想,这十几年都过得很快。” 奚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该不该放弃,也不知道能问谁。” “这种事儿,谁的建议都别听,你得问你自己。喜欢人又不犯法,只要不去破坏别人感情,该喜欢就喜欢你的。”郭靖笑了笑,“再说了,你以为说放弃就能放弃呢?人类没那么理性,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古今中外那么多悲剧纠结不都是扯淡。” 奚敏也笑了,“其实我想过,我本来就要出国,就算他们没在一起,我跟他也会越来越远的。现在可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吧,等我读完研,三年也就过去了。” “说实话,人呐,特别容易高估自己的感情,当然低估也很有可能。我只能告诉你,时间长了才能看清一些事情。” “嗯。我回去再想想。”奚敏说。 “去吧。没事儿再来蹭课啊,我开发点新内容,少个你我这课还真上得没那么有意思。” 郭靖顺手将风吹到她脸上的一缕发丝拨到脑后,“看你,多好一小姑娘。世界很大,你这辈子还会遇到很多人。说不定过几年你就会碰到更好的,让那小子后悔去。” 奚敏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谢谢郭老师,那我走了。” “注意安全。”郭靖摆了摆手。 * 今晚不用给奚敏上课,纪云生在晚饭后去了琴房。弹了三个小时,程驰找他帮着研究招生章程,他便早早出来了。 刚走没几步,突然见花坛边面对面站着的两人眼熟,仔细看才发现是奚敏和郭靖。 郭靖拂着奚敏的头发,她一脸羞涩。隔得太远,风又大,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隐约听郭靖说“这辈子”、“后悔”什么的。 忙? 纪云生心里一股无名火升起。补课是她自己的事,找了借口放他鸽子却跑来做这些。风吹得花坛里簌簌作响,一瞬间好像冷得很。他收回目光,绕了另一条路走回宿舍。 进了门,他把包往椅子上一扔,这一扔太重,椅子被撞得翻倒在地。杨赫正在挂毛巾,往后退了一步,说:“宣告你回来不用这么隆重吧,拆房子呢?” 纪云生没理他,沉着脸扶起椅子,把包塞到了桌子下面,掀开电脑却久久没有开机。 程驰见他发呆,问道:“咋的了?” “路上撞了苍蝇。” 程驰笑了一声,“自己招苍蝇也不能怪苍蝇啊。” 纪云生转过身瞪了他一眼。 有求于人,程驰只好忍住毒舌的冲动赔笑说:“别跟苍蝇一般见识,苍蝇又没脑子。我查了一晚上了,中文资料都是简介,网页翻译乱七八糟,你帮我看看呗。” 纪云生没过去,坐在椅子上扫了一眼程驰的电脑,“就招生页面的话我看过了,法语要B1以上,再就是作品集和面试,其他的你都符合条件。你还要看什么?” “没了。” “那你叫我回来干嘛?”纪云生没好气地说。 “明天早上一起去报班?” 纪云生站了起来,“明天再说吧,我去琴房了。” “你不是刚回来么?” “不是被你打断了么?”纪云生扔下这么一句,甩门出去了。 程驰和杨赫在屋子里面面相觑,黄峻一擦着头发进来,问道:“你俩谁惹他生气了?” “没有啊,说是撞了苍蝇。”杨赫说。 程驰知道这事肯定与苍蝇无关,纪云生平时虽然冷漠些,但一般都没什么情绪,今天这个样子很少见。他想了想,合上电脑,披了件衣服跟了出去。 只这么一会儿,纪云生已经走得没影了,程驰走到主道上才远远看见他已经拐进了琴房大楼。 径直走上三楼,此时已没有几个人的楼内,所有声音都十分清晰。 从322的方向传来的琴声是《暴风雨》。程驰走过去,推开了琴房的门,纪云生背对着他弹得很投入,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心情不好弹琴发泄?那你应该弹李斯特。”程驰走到另一架琴前,也坐下了。 “你上次弹的不是《冬风》么?”纪云生对程驰的出现并未讶异。 程驰弹出《马捷帕》的开头,停了下来,“不敢弹这个,砸坏了我赔不起。” “砸吧,坏了算我的。” “这么大方。”程驰轻笑一声,“其实是因为这首我弹不好。” “《鬼火》不比这难?” “《鬼火》才多长,高三开始一段一段磨了一年多。弹这玩意儿是体力活,持续抽筋七分多钟谁受得了。而且我双音比大跳好,这个可能气场不和。你应该没问题吧?” 结束了《暴风雨》,纪云生静了下来,开始弹托卡塔。“我没试过,其实技巧上你比我好。你手这么大怎么会双音比大跳好?” “那谁知道,心里怵吧。”程驰顺着他的节奏,与他合奏起来,“对我来说巴赫比那些难。技巧你不比我差吧。” “《鬼火》我比你慢了快半分钟,感觉也没你好。” “嗐,李斯特嘛,就得狂,你心态不对感觉能好么。”程驰戏谑道,又问:“滕佳说你能背谱弹拉三?” “到我们这种水平,练得够久什么都能弹下来,就是完成质量的问题。” “老宋说过我好多次了,光有速度没质量。拉三你练了多久?” “一整个暑假。” 程驰笑得有点无奈,“你管这叫够久?” “对我来说花这么长时间只练一首已经很久了,弹琴的时候在琴上练,不弹的时候在脑子里练。” “在脑子里怎么练?” “想象每一个音符,旋律,和声。回忆弹琴时候的动作,手指的位置,再想想怎么处理会更好。完整过一遍,会记得更牢,下次再练也更有效率。” 两架钢琴,两个没有合作过的人,竟然和谐得没有太多杂音。纪云生有点意外,也许他们对音乐都足够敏锐,也许两人都在下意识往对方的风格上靠,看来他们比想象中更了解对方。 他加快了速度,程驰迅速跟了上来。 “还能这样,怪不得你巴赫弹那么好。我是心有余力也足,就是大脑跟不上。”与纪云生熟悉起来之后,程驰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虽然他从没承认过。 “各人所长不同。我碰到李斯特也头疼,大脑跟我说不难,手做不到。《钟》已经算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了。” “搞半天上次我刚好选错曲了啊。”程驰说完,两人都笑了。 弹琴是种排解,像这样纯粹关于钢琴的聊天也少有,却让纪云生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此刻突然非常理解朋友的重要性,而真正的好友不那么容易遇到。 好的对手要旗鼓相当,好的朋友亦如此,再能够相互理解且坦诚,那就如伯牙遇子期般难得。 “明天几点?” “什么?”纪云生突然转换的话题让程驰一时没想起来。 “不是要去报班么?” “噢,九点吧。” 初中时候程驰曾与要好的朋友约定一起考市一中,后来他食言了。那位朋友倒是没有因此生气,但相隔两地五年多,慢慢联系就变少了,现在变成了逢年过节才会问候的关系。 要是真的能与纪云生考上同一所学校多好,程驰突然非常憧憬巴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Sonata No.17 in D minor, Op.31 No.2 -“Tempest” 纪云生版本参考 Wilhelm KempffToccata in G minor, BWV 915 纪云生版本参考 Glenn Gould12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Mazeppa版本参考 Leslie Howard12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No.5 Feux follets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60章 爱人的距离 早上十点半,纪云生和程驰从语言中心出来。 根据简单测试,纪云生报了B2的课程,而程驰要从A0开始。这一期从两周后开始上课,每个周六日早上各三小时。 练琴的时间被大大压缩。虽然国立学校免学费,但巴黎的生活费还是不便宜,程驰不能停止打工,只好像纪云生一样晚上也多练一会儿。 他们都认为对方的优点正是自己缺失的,于是说好了没事就一起去大琴房练琴,以便互相学习和监督。 刚回到学校,纪云生就收到了奚敏的信息:“我忙完了,今天的英语课还上吗?” 纪云生的手在对话框上停留了片刻,还是回了个:“嗯。” 本就是自己说要帮她的,虽然昨晚发现的事情让他生气,她主动要上课他也不好说不去。 早早吃了午饭,他和程驰一起去琴房练了会儿琴。 不得不说程驰的肖练弹得确实很好,去年弹黑键还被宋家平说过处理不够干净,而现在已经精细了许多。纪云生看过肖赛,程驰虽然还及不上那些人,但作为一个大三学生来说已经很不错,假以时日不见得达不到那个水准。 “你手指独立性比去年好不少啊。”纪云生过来看的时候说。 “去年老宋说过我之后我就日常拿蚂蚁上树练跑动了。”程驰说。 纪云生没听懂,“蚂蚁上树?” “半音。说你不合群吧,这都不知道。” “谁起的这种名字?” “没问过。附中那会儿大家都不好好叫名字,五号叫跳白块儿,八号叫跳楼机,十一号叫撕裂者,黄峻一还说蚂蚁上树叫断指收割机。” “还挺形象的。”纪云生说。 日常拿这种曲子练跑动,难怪程驰三四五指力度那么强。 他弹肖练相对来说要少些,小时候练得太烦,觉得不过脑子,他习惯用斯克里亚宾、德彪西和拉赫作为练习曲。艺考前集中弹了一阵子肖练,大学之后出现在考试曲目他才练练。 现在想想,肖练的针对性很强,他其实不该排斥。 快到一点时,程驰出发去琴行了。 纪云生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与程驰相比,他技术上的弱势在于速度和爆发力。虽说这不是评判水平高低的最重要标准,但的确存在以“快”见真章的时候。 想要把每一首曲子都演绎到让自己满意,只比一般人快当然是不行的,遇到激情与技巧并重的曲子,这种欠缺就会对他造成限制。 * 昨晚与郭靖的聊天让奚敏这周头一回睡了个好觉,醒来后精神好多了,还认认真真做了套题。 十点多的时候关珊起床了,问张舒瑜去不去逛街。她们出门后,奚敏对着笔记本发了会儿呆。 她不知道现在再跟纪云生上课是否合适,仅仅是上课,只要她不越界,应该没关系吧。纪云生并不知道她的感情,如果一直这么找借口避着反而奇怪。 发消息给纪云生确认了,她照老时间来到琴房。往日他们大多在排练室上课,今天那里没有人,她便朝322走去。 里面传来的琴声是肖邦,奚敏不确定地先透过小窗看了一眼,是纪云生没错。 奚敏开门进去,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是程驰呢。” “嗯。”纪云生的反应很冷淡。 奚敏不自然地站在旁边,直到他弹完那首《圣咏》停下来,才把做完的题递了过去。 纪云生一行行仔细看着,表情严肃,让她有点紧张。忽见他伸了只手,说道:“笔。” 奚敏愣了一下,赶紧从包里翻了支笔出来给他。 他圈了几处,在旁边写了点什么,指着笔记本说:“这几句虚拟语气都是与过去事实相反,你用的全是过去式。这句你反而用过去分词了,这是将来完成进行时,应该是will have been doing。” “我分不清将来完成进行时和将来完成时。”奚敏小声说。 “一个强调动作过程的时长,一个强调动作完成。我跟你讲过的,这周忙得全忘了?”纪云生的语气不像以前那么温和,想到昨晚的情景,他还是有点恼火。 “句子一长我就乱了。”奚敏接过笔记本,低下头来看。时态问题一直是她的弱项,纪云生纠正过她很多回,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说过她。 他没说话,她觉得他有点不耐烦,便问道:“继续给我上课…是不是不太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纪云生反问。 奚敏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我听说你跟关珊在一起了。” 纪云生皱了皱眉,“她跟你说的?” “音工的师姐说的。” “哦。”纪云生停顿了一会儿,说:“没事。” 他没否认,奚敏的心沉了一下,挤出一个微笑说:“那祝福你啊。” “你也是。”纪云生说。 “什么?” 纪云生没回答,又拿过笔记本,放下琴盖搁在上面写了几行句子,对奚敏说:“你去旁边做做仿写和扩写练习吧。”说完又打开了琴。 心情不好该弹李斯特? 其它的他没什么感觉,十二首超技中他最喜欢的是第六首《幻影》,开头低沉,越往后越像海面上跌宕的波澜。 奚敏听着他的琴声,静不下心来。琴声中好像有情绪,她分辨不出。等到他砸完最后一个重音,她抿了一下嘴唇,说:“能弹《四季》吗?” “几月?” “十月吧。” Autumn song。现在正是十月的最末,落叶已经枯黄,纪云生想到了书里写在作品前那首托尔斯泰的短诗:Autumn, our poor garden is all falling down, the yellowed leaves are flying in the wind. 他朝窗外看去,三楼,看不见飞舞的黄叶。 琴键上左右手的交谈开始纠结,像一句叹息。可能李斯特对他来说并不管用,他需要的不是砸琴般的发泄,而是像这样的纾解。 这十多年里,他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中,自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他只能通过琴声来表达,那些情绪是缓慢的,纠缠着的,不必用激烈的曲子嘶吼。 奚敏也觉得刚才太吵了吧,她以前从不点曲子。 弹完了十月,他接着弹一月。At the fireside,他最喜欢的一首。虽说十二首曲子都配了诗,他还是觉得普希金最适合柴可夫斯基。 以前他对这一首并无特别的好感。 去年一月他去欧洲时在基辅住了三天,民宿老板是个俄罗斯人,客厅里摆了架钢琴。他到达的那晚突然下起纷飞的大雪,老板让他在壁炉边烤火,自己弹起了这首曲子。 炉中跳跃的火光映得钢琴上交错着一片橙红的光点,他在路上被冻得僵硬的手脚慢慢暖了过来。靠在沙发上再去看窗外的雪,反而有种静谧的幸福感。 “配上合适的场景一下子就让人懂了。”他又想起一年前奚敏说过的话。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她正埋着头,十分认真地苦思冥想着。 他突然就心软了,手中停了下来,说了一句:“难吗?我给你讲讲。” 奚敏正卡在过去将来完成时的虚拟语态上,听他这么说,乖乖把本子递给了他。他又恢复了平日的细致和耐心。 “这里前后都是过去分词。你的假设叫条件从句,谓语用had done。主句跟上面的一样,谓语也是would,should,could,might加have done。比如,If you had told me the truth, I wouldn’t have been so upset。懂了吗?” 奚敏点点头,她听懂了这讲解,却没听懂这例句的含义。 “If I had told you earlier, we might have been together.”这个句式,太适合表达遗憾了,她再也不会忘。 * 滕佳仍然习惯去程驰打工的餐厅等他。三个多月下来,经理已经跟她很熟,现在她点餐他都以自己的名义给她员工价。 程驰说过几次她每周这样跑太辛苦,她却说:“哪有你辛苦。我周末晚上又没事干,反正总要吃饭的,看看你也好嘛。” 于是程驰没话说。 滕佳喜欢海顿,说小时候觉得别的钢琴曲都不好听,唯独边听海顿边看童话书的感觉最开心。所以这两个月,程驰在客人点的曲子之外,弹得最多的就是海顿。 经理不太懂,只觉得程驰最近换了风格。今天结束的时候问了一句,才知道是因为滕佳喜欢。 “小程对你多好,这种男人可以嫁。”他对滕佳说。 滕佳怕程驰对这个话题尴尬,跟经理嬉笑道:“我才十八呢,还没到年龄。” “你女朋友真可爱,怪不得喜欢这么可爱的曲子。”经理拍了程驰一下。 程驰笑着揽过滕佳,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跟经理和店员们道了别。 两人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滕佳哼着歌,随口问:“周祯早上出学校的时候看到你和我哥了,你们去干嘛?” “报法语班。” “你怎么也开始学法语了?” “我们准备考巴黎的音乐学院。”程驰说。 滕佳停下了脚步,“你们怎么都没说过呀?” 程驰一怔,他确实应该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就告诉滕佳,但不知怎的就是没想起来。 他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这几天一直还在想,昨晚才决定今天去报班的。” 滕佳不说话了,奚敏要留学,现在程驰和纪云生也要留学,以后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不喜欢国外,就算是去旅游,她也会在一周左右就开始想回国。如果是为了程驰,她也许可以忍受,但程驰做这个决定都没想过要跟她商量,她跟着去就有点死皮赖脸了。 程驰觉察出了滕佳的情绪,把她搂得更紧些,说:“不是不想告诉你,现在只是在做准备,我连我爸妈都还没说。” “可是法国好远啊。”滕佳的声音低落下来。 程驰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柔声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程驰。”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声音有些闷,于是抬起了头。 “嗯?”他看着她。 “我们今晚别回学校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Op.10:No. 2. in A minor “chromatique” 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12 Etudes, Op.10:No. 1. in C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12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No.6 Vision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The Seasons, Op. 37a:X. October: Autumn Song纪云生版本参考 郎朗 The Seasons, Op. 37a:I. January: At the Fireside纪云生版本参考 郎朗 Piano Sonata in B minor, H.XVI No.32 程驰版本参考 Alfred Brendel 第61章 为难 纪云生昨晚睡得早,醒来的时候黄峻一与杨赫都还睡着。程驰的床是空的,往常这时候他也已经去了琴房。纪云生没多想,在屋里吃了几片面包就练琴去了。 这个周日早上,练琴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因为某个班周一有小考。学校琴房的隔音不太好,人少的时候在走廊里也能听见很清晰的声音,若是每间屋子里的人都在练琴,声音便杂乱起来。 纪云生的听觉很敏锐,其实他擅长屏蔽杂音跟这也有关系。总听到太多声音是件很困扰的事,所以他长久以来练就了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个声音上的能力。今天这屏障却失效了,四面八方的琴声不断涌来。 有两位可能是一个班的,一个在弹《梅花三弄》,一个在弹《彩云追月》,处理得都还不赖 。在学校里,他听到过最好的《彩云追月》也来自程驰。 从前他外婆很喜欢这些曲子,但那时他年纪还小,弹得下来却弹不出韵味。等他大一些能理解了,外婆已经听不到了,他后来便很少再碰。 隔壁弹的是《马捷帕》。节奏不太稳,也没有强弱,但还没断过音,应该是刚开始提速。他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程驰说弹不好这一首,他还没试过。 他走到隔壁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短发的高个子女生。一见是他,女生绽开笑容问:“有事啊师哥?” “你的谱能不能借给我复印一下?”他说。 女生应着声点了点头,忙不迭跑进去拿了谱给他。在楼下复印完上来,女生就等在门口。他道了句谢,回去把自己的门锁上了。 塞上耳机看了会儿谱,与他对曲子的印象差不多。连续的八度双音,行板也有大量快速的半音,大幅度小细节都一刻不歇,这个长度要高质量弹下来确实很累。 小时候他想打球父亲不让,那个老师就说:“弹钢琴的孩子也不能一直坐着,要适当运动,不然体力都跟不上。” 当时父亲放了行,但他直到几年后才明白这话。现在想起来他其实下意识里一直挺把弹琴当回事的,不然也不会在听了这话之后常常夜跑了。 视奏李斯特对他来说是对眼睛的考验。他本就视力不好,音符密密麻麻,翻了几页他就开始眼花了。 第一页简单,他暂且过了一遍。二三页练了一上午,他最直接的感受是:饿。 收好剩下的曲谱,纪云生出来锁门。隔壁女生像是正守着一样,他一出门便跟着出来了。 “师哥刚开始刷这首吗?” “嗯。”他没看她,锁好门便朝楼梯走去。 女生跟在他身边,“刚刷就弹这么好,果然是你。” 好?他刚顺下来这么几段,还未及细练。但不同人的标准不一样,也许程驰所谓“弹不好”在这个女生听来也已经很好了。他没回答,邵乐突然从楼梯口的琴房开门出来。 “这么巧。”邵乐说,又看了眼旁边的女生,问,“这个是…” “17作曲陈俏。”女生说。 “噢,我16作曲的。” “那是直系师哥啊。” 邵乐笑了笑,纪云生在前面走得飞快,他们说话间他已经到了二楼。邵乐跟陈俏挥挥手追了下去,她识趣地没再跟着。 走出大楼,邵乐确认了一下她不在身后,对纪云生说:“刚那妹子有点像滕佳啊。” “是么,没注意。”纪云生说。 * 此时滕佳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早上从酒店出来程驰说去看电影,她没什么兴致,回来之后就躺到了现在。 昨天之前她从没想过他们能走多久,只觉得有一天是一天,能在一起的日子尽量开心就是好的。程驰那一句话仿佛突然给这日子画上了时限,他要去法国,这一去至少是两年,又或者更久。 她很想问:“那我们怎么办?”可她猜程驰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刚下床准备点外卖,周祯拎着个袋子回来了。一见她便问:“昨晚又回家了?” “嗯,你早上去哪儿了?”滕佳随口说道。 “有个音乐制作人对我感兴趣,今天聊了一下。” 滕佳放下手机看着周祯,“那挺好啊,聊得怎么样?” “公司在香港,要去的话可能得休学,她让我考虑考虑。我是挺想去的,但这么一休学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了,你觉得我要去吗?” 滕佳怔了一下,才刚扬起的兴致又沉了下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准备离开,好像只有她想要留在原地。 她把一瞬间的失落假装成在思考,想了一会儿对周祯说:“看你觉得出道和学历哪个更重要了。进我们专业的应该都是为了当歌手,有的人毕业了也不一定能签到公司。如果机会真的很好,以后再找机会读书也可以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在公司训练也是学习,就是有点舍不得你。”周祯笑着说。 “你还会舍不得我,程驰决定要走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我。”滕佳低下头。 “啊?他去哪儿?” “他昨天才告诉我,他准备去法国留学。” 周祯刚收起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嗐,我当是什么呢。他们钢琴系的出国多正常啊,这不还有两年么,你想得也太早了。” “不到两年了。”滕佳轻声道。 周祯蹲到她旁边安慰道:“你往好处想啊。程驰琴弹得那么好,出国对他来说也算是多个机会。大不了你也去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他去我就去啊?我的生活又不是围着他转的。” 滕佳出乎意料地答了这么一句,周祯一愣,又忍不住笑着抱了抱她,“能这么想就最好了。他留他的学,你唱你的歌。现在交通那么方便,异地也不是多可怕的事。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有点信心嘛。” 见周祯并没理解她失落的原因,滕佳没再解释,点了点头,便继续看外卖了。 * 纪云生回到宿舍时程驰正在换衣服准备出门,杨赫打着游戏不断跟对面叫骂着,最后把鼠标一摔站了起来。 “你一会儿小声点。”纪云生爬上床准备睡会儿午觉。 “一群猪队友,不玩了。”杨赫随手抽了本琴谱扇着风,好像被气着了。 黄峻一哼着不在调上的歌开门进来,一见程驰便问:“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啊?开房去了?” 程驰瞪着眼刚要制止他说话,已经来不及了,才躺下的纪云生腾地坐了起来,“你昨晚干嘛了?” “没…干嘛啊。”程驰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纪云生原本比他还小一岁多,因着滕佳的关系,此时面对他像是面对家长似的。 纪云生知道滕佳每次都会去接程驰下班,现在听程驰的语气不自然,一下子就火了,“那你没回宿舍是去哪儿了?”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快来不及了我先走了啊。”程驰说完抓起包就逃离了宿舍。 纪云生此时也不想睡了,拿起手机给滕佳打了个电话,“在学校吗?你出来一下。” 黄峻一和杨赫见纪云生语气严肃地说了这么两句就挂上电话下来开始穿鞋,不禁面面相觑。待纪云生一出门,杨赫便幽幽对黄峻一说:“你又要挑起一场战争了。” “不至于吧,人家谈恋爱呢开个房怎么了?”黄峻一说归说,还是一阵紧张。 “这不滕佳是他妹妹嘛,在哥哥眼里妹妹就像是自家种的白菜,这一听说被别人家猪拱了能不火么。” 一听这话黄峻一笑出猪叫,“那我们程驰也算优质品种,总比外面不知道哪来的好吧。” 杨赫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没有妹妹你不懂,这要是我妹妹我直接就揍他了,还好我妹妹才四岁。” 黄峻一看着杨赫手臂的肌肉,突然很为他妹妹以后的男朋友担忧。 * 滕佳在楼下刚见到纪云生就被他拽到大路上,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劈头盖脸的一连串:“长能耐了没人管你了是不是?你才多大啊你怎么想的?” “怎么了你大中午的吃饱了没事干啊?”滕佳仰起脸不满地说。 “你昨晚上去哪儿了?”纪云生问。 “要你管!” “你自己说你在学校惹了什么事都是我的责任,这时候怎么不告诉你妈了?” “我又没惹事!昨天聊了几句就睡了,你冲我发什么火?”滕佳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开了。 “你们待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做?”纪云生不信。 “我还想呢,他说什么还不到时候…” “他都不急你那么主动干什么,他说要娶你了吗?”纪云生打断她。 “你这人怎么这么封建啊?这事犯法吗?我已经成年了,我喜欢我乐意,我想做什么需要你同意吗?你拐着他去法国的时候问过我吗?以后别管我的事。”滕佳说完转身就走。 纪云生愣在原地。他们自顾自做了决定,确实没想过滕佳会是什么感受。 他自己不愿与人产生牵绊,就是不想因别人而左右自己的抉择,可程驰并不像他一样孤身一人。无论是让程驰为了滕佳放弃自己的人生选择,还是让滕佳为了程驰被迫承受必然到来的分别,都十分叫人为难。 跑来训斥滕佳是他一时冲动。作为兄长,有些事乍一听闻心里不太是滋味。滕佳连珠炮似的说完,他才开始想,一个人是否真的有资格去干涉别人的行为。就算是出于关心,滕佳却毕竟是独立的,她做什么决定与他有何相干呢? 独自走了许久,他又慢慢踱到了琴房。隔壁仍然在弹《马捷帕》,他静静听着,自己却没有弹。 程驰,真的能给滕佳幸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梅花三弄 彩云追月 版本参考 殷承宗 12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No.4 Mazeppa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 第62章 时机 晚上十一点,纪云生刚洗完澡,突然接到程驰的电话:“出来聊聊?” 他看了眼正在打游戏的黄峻一与杨赫,默默换上鞋出门了。程驰站在宿舍楼的外面,见他出来,开始往小池塘的方向走。 楼前小路上很安静,两人沉默地并排走了一段,程驰开口道:“昨天我们是开房了,但确实没发生什么。” “为什么?” 程驰没想到他这样问,顿了两秒,答道:“我觉得我还负不起这个责,但你毕竟是她哥,总觉得还是得跟你解释一下。” 纪云生淡淡笑了笑,“其实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也是她的决定,我无权干涉。” 程驰也笑了,“你中午那语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当时是有点。不过比起跟我解释,你还是好好跟她解释一下你的打算吧,她好像很在意。”纪云生说。 “我知道。”程驰点点头,“但我需要再想想怎么处理我跟她的事。走是一定要走的,这么多年了,我不想放弃更进一步的可能。” “我明白。我们这个专业,想走得更远肯定会出国。以我的了解,她也不可能让你放弃你的前程,她只是希望你对未来的考虑里也有她。” 程驰突然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说:“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怎么考虑我跟她的将来。” “你对她是认真的么?” “是。”程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但我们的家境和成长环境相差实在太大了,你可能很难理解,但对我来说要处理这个问题真的不容易。我不想让她一直迁就我的生活,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别人的眼光很重要吗?” 程驰笑笑,“我说了你很难理解,没经历过那种眼光不会明白的。我家还没有困难到过不下去,但要负担我学琴,全家的压力都很大。你见过真正的贫穷吗?”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我家有亲戚就是,那种贫穷是能把人压垮的。我见过他们家崩溃的样子,所以一直提醒自己绝不能让我父母过成那样。我当然也想改变阶层,但我不能靠她,我得自己拼上去。所以不管你会怎么想,我还是得跟你说实话,我没法把她放在第一位,至少目前不能。” 程驰说得很坦率,纪云生也无话可说。程驰的境况他确实很难体会,但他能理解这些话。生活不是乌托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他难道能因此指责程驰不够重视滕佳吗? “你们的事我就不掺和了,别让她太伤心就好。她…真的很喜欢你。”纪云生说。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深秋最后几日的晚风吹得人发凉,夜色浓重,两个人无言地走回宿舍。 黄峻一和杨赫见他俩一起回来,似乎还挺和平,不免有些惊讶。黄峻一长舒一口气,他可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见这样子,自然没敢再多嘴。 * 随着气温一天天降下来,很快又是立冬了。 关珊还是常常早上才回宿舍,于静文和张舒瑜都习惯了,奚敏更不可能去问。事实上为了回避关珊,奚敏没课的时候也待在琴房或图书馆,这两周几乎没见过她。 每周的补课又恢复了,奚敏很少再说题外话,休息的时候与邵乐和汤禹舜聊得倒更多些。 纪云生也没什么反应,不给她讲课的时候一般都塞着耳机在看手机。她有时不禁想,他这么个性子,连谈恋爱了都没什么波澜,实在很难想象他与关珊在一起的样子。 这学期乐队的排练并不紧张,刚一开学邵乐就交了两首歌,词曲包办,写得还不赖。 赵长安看完之后曾露出过意味不明的微笑,说了句:“搞创作的代价不小。” 奚敏问他什么意思,他笑而不答,只说这歌不错。 每次上课和排练结束之后纪云生都去走廊的另一头继续练琴,再也没和他们一起走过。 有一次看见他与程驰一起走进那间琴房,邵乐不禁感叹说:“连他们关系都变这么好了。” 汤禹舜环着他的肩说:“别吃醋宝贝儿,哥还是最爱你。” 邵乐露出嫌弃的表情,心里还是挺感谢这个多年的兄弟。他知道,强者当然很容易欣赏强者,他只是有点羡慕程驰。 奚敏不再每次都找纪云生了。她又开始尝试作曲,时常与赵长安和邵乐在MIDI教室待一整个下午。 比起去年冬天,她已经渐入佳境,写出的曲子有几分意思了。但她还是总对自己失望,写出来的远不如她所想的。她开始怀疑以她的能力并不足以考上梦想的学校。 这日邵乐有课,赵长安是独自来的,正为她改着编曲,突然问道:“你跟纪云生怎么了?” 奚敏浑身一僵,忙掩饰说:“没怎么啊。” “看你们最近不太说话。” “以前说得也不多吧。”奚敏说。 赵长安没再问,把改完的那段播了一遍,说:“有时候你想错了方向。你以为是旋律问题,其实是时机不对。让这段钢琴独奏完了再进弦乐是不是就好多了?” “嗯,是好很多。”奚敏说。 * 这个周末法语课终于开始。纪云生与程驰的教室隔了好几间屋子,两人课间一起靠在咖啡机旁边聊天,又引起了不少女生窃窃私语。 程驰此时并不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刚才分不清的几个发音,“我本来以为小舌音就是最难的,结果发现那几个半开不开的音对我们北方人太不友好了。” “别拿北方当借口,哪儿的人都有自己的语言障碍。” “你怎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纪云生喝了口咖啡,一本正经地说:“天赋吧。” 程驰鄙夷地一笑,“你这人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陈述事实怎么不要脸了?” “什么都是天赋,天赋还能全让你占了?”程驰说。 没想到纪云生这话却是认真的:“学语言和学音乐需要的天赋其实差不多。听力、记忆力、节奏感和韵律感。你上次不是说觉得gateau和cadeau发音一样么,对我来说它们的差别很明显。听不出发音细节,自己怎么能念得对?” “你之前都是自学的?” “嗯。” 程驰笑着摇摇头,“你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打击正常人。” 纪云生又是一脸正经,“你不知道你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变态么?” 程驰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呛了两下说:“听你这意思你觉得‘变态’是个好词?” “没什么好不好。正不正常是有参照物的,你眼里的不正常可能在我眼里可能反而是正常,不能用同一个标准来评判所有事情。” 程驰正若有所思,上课铃响了,两人又回到了各自的教室。 * 这两周滕佳没有别的异常,只是不再去餐厅接程驰。经理问过一次,程驰说她最近忙。虽然他以前也说过让她别来,现在她真的不来了,他却有点失落。 在结束了最后一门期中考的周三,他终于把滕佳约了出来,打算好好聊聊。 滕佳显然没有要谈这事的预期,下楼时还拿着包薯片,边往嘴里塞边问:“怎么了?” 程驰揽住她慢慢走着,思索着说:“上次不是跟你说我要去留学么。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我们得谈谈。” 她转过来,“你要跟我分手啊?” 程驰一愣,笑了,“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滕佳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继续吃着薯片说:“哦,那就没什么需要谈的啊。” 程驰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他原本就没想清该从何谈起,她这么一说,他更不知要说什么。 他本来还算是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人,形形色色的人他见得多,也都应付得来,可他好像没那么擅长谈恋爱。 又想了一会儿,程驰问:“你会等我吗?” “不等。”滕佳不假思索。 程驰有点意外,但还是平静问道:“为什么?” “我这个人过一天是一天,我怎么知道几年之后我还喜不喜欢你。”滕佳说着,好像确实没带什么情绪。 程驰又沉默了,几年之后他还喜欢她吗?他也不知道,在此之前他没想过别的可能。 他原以为在他们之间更用心的是滕佳,可先提出这个问题的竟也是滕佳。他不知这话是否是在赌气,但这态度很符合她的性子。 “那…我们就先把每一天过好吧。”程驰说。 滕佳突然笑了一下,“我们在一起四个月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程驰怔了怔,说:“当然喜欢。” 滕佳停下了,看着他,“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让我自己去猜。我们之间如果一直是这个样子,我就算再喜欢你也总有一天会把耐心用完的。” 程驰哑然。长久以来,仗着她一腔热情的喜欢,他似乎过于有恃无恐。他没想过她会这么想,只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能做的,而一听到这话,他突然有了一种焦虑感。他看了看天空,又把视线转回到滕佳身上。 滕佳对他的沉默报以轻飘飘的一笑,转身向前走去。 程驰一把将她拉到怀中,她头一次挣开了,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能每一次都把拥抱当回答。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得告诉我。” 她的眼圈有一点红,却没有泪水。 程驰看了她半晌,牵起了她的手。这次她没躲,跟着他在路沿上坐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程驰说,“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所以也没想过要去说。” “那敏姐呢?你还喜欢她吗?”滕佳问。 程驰认真想着,滕佳见他不回答,正要站起来,又被程驰拉住了。 “有时候人很难判断自己的感情,现在想想我对她更多是不甘心。我喜欢上你的过程就是放下她的过程,我不知道那个节点在哪里,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变了。但我很确定,我现在喜欢的只有你。” 滕佳没再说话,靠到了程驰肩上。 她的感情终于得到了确认,内心突然有了踏实感。她再喜欢他也不想永远一厢情愿,当确定两颗心终有所属时,这份感情才真的算是完全了。 第63章 冬至的雪 平淡而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而让人浑然不觉,直到这座城市难得地飘起了细小的雪,人们才意识到,冬天真的来了。 这雪下得有点敷衍,落到地上便化了,甚至来不及铺出一片白色。但许多长年未见过雪的人还是很兴奋。 “我妈说,冬至下雪是特别好的兆头。”奚敏看着窗外说。 这屋子里的三个北方人对这样的雪不太当回事,但邵乐依然配合地说:“可能预示着我们这次演出特顺利。” “欸,我早就想说了,我们怎么每次演出都要闹点意外啊?这琴房真的有风水问题吧?”汤禹舜说。 赵长安哼了一声,“我说过了,都是人的问题,跟琴房没关系。” 纪云生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面色一沉,似乎来电话的这人让他不太待见。他接起了电话,冷冰冰地说:“怎么了?” 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表情僵了一下,看了眼其他人,说了句:“等一下。”然后拿着手机出去了。 奚敏看着他的背影,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但同时也是他妈妈的忌日。来的时候她本想说句生日快乐,却又觉得似乎有点忌讳,便什么也没提。 纪云生这一走,久久没再回来。他们自己又练了会儿,等不到他,便散了。 一整天,纪云生都没有回复过群里的消息。因为第二天就要彩排,大家都有些着急。到了晚上,邵乐甚至忍不住问了程驰,他只说纪云生还没回宿舍,至于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 到了次日下午四点多,纪云生终于联系他们一起去琴房准备晚上的彩排,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奚敏收到信息时正巧在琴房,她本就练得有点心不在焉,便直接上了楼。其他人还没到,纪云生一个人在里面弹着《触不可及》中那首肖邦的夜曲。 他最近弹肖邦的次数多了起来,但都是练习曲,这首是第一次见他弹。 这首曲子她曾听程驰弹过,宁静柔软,她只觉得很美好。现在她站在门口,不知怎的在琴声中听出一丝悲凉。她走上前去,看见纪云生睁着眼睛,盯着空的谱架发呆。 “你昨天怎么了?”她问。 纪云生手一颤,弹错了一个音,但还是继续着。他没作声,奚敏只好在旁边坐下,不时看他一眼。他仍发着呆,脸色似乎不太好。 过了会儿,他突然问她:“你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事情不吉利么?” 奚敏没料到这个问题,边猜测着他的意思边说:“这都是心理作用吧。” “我的出生好像就很不吉利。” 他仍怔怔看着前方,奚敏不知如何接话,他却又换了个问题:“你喜欢《哈利波特》吗?” 这问题更让奚敏摸不着头脑,但她很高兴他不再说之前的话题,于是赶紧说:“喜欢啊。滕佳还给我看过你们在国王十字车站拍的照片,要是真有魔法世界就好了。” “我也希望有。”纪云生自言自语般地说。 奚敏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幻想呢。” “离开的人还能在画像里跟活着的人说话,真好。” 他仍是低语,奚敏猜,他昨天应该是去看过妈妈了。 “最近有部电影,里面说,只要还有人记得,你爱的人就还在。”她说。 “你信吗?” “我知道他们回不来。我奶奶走的时候我还小,头一天给我做的灯影牛肉还没吃完,第二天从幼儿园回家她就不在了。我当时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没哭也没害怕,我以为她睡着了。后来过了好多天,我问爷爷,奶奶去哪里了,爷爷说奶奶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我呢。” 奚敏看着仍在发呆的纪云生,问道:“你看过《小王子》吗?” “嗯。” “后来我说我想奶奶,爷爷就给我讲故事。他说:只要想到你爱的人就像开在某颗星星上的一朵花,仰望星空的时候就觉得很幸福。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样,能有件事可以安慰自己总比一直哭要好吧。” 奚敏话音刚落,赵长安走了进来,一见他们在说话,问了句:“我要不要先出去会儿?” “不用。”纪云生说着,站起来架起了他的键盘。 没一会儿,邵乐和汤禹舜也来了。几个人又把歌过了两遍,一起去吃了饭,然后一起去彩排。 次日演出前程驰和滕佳来看他们,滕佳悄悄告诉奚敏纪云生的外公过世了,早上刚火化。 奚敏看着沙发上像过去一样塞着耳机沉默不语的纪云生,不知该不该说点什么。他看起来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她在台上瞟过他几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下台之后邵乐半开玩笑地说奚敏在台上走神,纪云生似乎没听见,刚一收拾好东西就走了。 * 外公匆匆在今天早上火化是其他亲戚一致决定的。其实也合理,大家都很忙,赶在周末把事情办完,就省得工作日请假。可纪云生很想多看外公几眼。 那些亲戚他几乎都没见过,每个人都在葬礼上真真假假地哭着,但他知道这十多年里没几个人去看望过外公。 他和父亲都面无表情看着,倒是滕佳的妈妈一直在流泪。 他不是在忍,他觉得死亡除了让人不舍之外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世界没有那么好,而外公很快就要和妻子女儿团聚了。 从殡仪馆出来他查了奚敏提到的那部电影,今天是上映的最后一天。 他去看了电影。 故事起始于爱与音乐间的矛盾,小男孩在亡灵的世界见到了一次真正的死亡:那个已经被阳间遗忘的人在这世上永远消失了。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应该被记住的人得到了应有的纪念,音乐回到了这个家庭,相爱的人也最终谅解了彼此。 电影院里许多人都在啜泣,他没有,他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活着的人的记忆,当真维系着我们所爱的那些灵魂的存在吗? 不肯续弦的父亲,脑子已经不清楚却还念着外婆的外公,还有对亲人的死亡感到愧疚的他自己。这些执念都是为了让离开的人不要消失吗? 此时从剧场走出来,夜晚的天空被城市里平安夜的灯光照得看不见星星。在城市里很难仰望星空,他只能看见月亮。可他知道,就算看不见,但星星就在那里,就像那些逝去的人一样。 * 圣诞节是周一,上完课的学生们迫不及待出了校门往闹市的人堆里钻。晚饭后汤禹舜在群里邀大家一起去live house,邵乐也附和说今天就别补课了。 赵长安说了句:“都行。” 纪云生迟迟没有回复。 奚敏想起她回到宿舍时关珊正在化妆,临走前还跟张舒瑜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是圣诞节呢,恋人们都是如何过的? 她平静下来所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短很多,最近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想到就心里一阵绞痛,但要说真的不在意了是假的。 她没再等纪云生的回应,答道:“行啊,在哪里集合?” 汤禹舜说:“就校门口吧,你多久能出门?” “现在就行。”奚敏说。 “我还以为你们女生都要化半天妆呢。不用那么早去,半个小时之后校门口见吧。”汤禹舜说。 奚敏发了会儿呆,又抱了一丝会见到纪云生的期望,还是描了眉,涂了一层薄薄的唇彩才出门。 正没精打采地往校门口走,忽听见滕佳在身后叫:“敏姐!” 回头一看,滕佳挽着程驰,笑盈盈地看着她,问道:“干嘛去啊?” “跟邵乐他们去live house。” “啊,早知道不买电影票了。你们都去吗?”滕佳一脸很感兴趣的样子。 “就我们四个。”奚敏说完,看了眼程驰,没忍住问了句:“纪云生在宿舍吗?” “没有啊。中午就没见到他了,应该在琴房吧。”程驰说。 奚敏哦了一声。 滕佳晃晃程驰的手臂,说:“我们把电影票退了吧,我想跟他们一起玩。” 程驰的笑容里带着宠溺,“那你亲我一下。” 奚敏看着他们,这画面映在眼中有种十分美好的感觉,让她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程驰与滕佳最近的状态愈发甜蜜,已经不再像起初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曾为滕佳有过的担忧此时烟消云散了。 * 多半人都已经外出的夜晚,琴房大楼里还是有零星的琴声。有人是因为单身,有人是因为刻苦,有人纯粹是想自己静静待着。 从三楼右边的走廊一路过去,是《马捷帕》、《春江花月夜》、《月光奏鸣曲》和普罗科菲耶夫未完成的十号奏鸣曲。 纪云生是突然想到这半首曲子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一分钟的片段似乎比前九首更让他喜欢些。 他从前想过要不要试着把曲子续下去,可又觉得必然是狗尾续貂,就由着它这么残缺着也许更好。 下午练琴时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很多次,关珊不断发消息问他今晚打算怎么过,要不要一起去酒吧。他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心情凑热闹,索性关机了。 拿起放在琴上的手表看了一眼,已经快八点,他这才打开了手机。群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看时间是半小时前的事了。 也好,他们是该放松一下,而他也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旁边的人反复在弹《月光奏鸣曲》的第二乐章。 人们更常听到的是第一和第三乐章,一个是月凉如水,一个咆哮似海浪,相比起来第二乐章好像有点无趣。无趣,似乎没什么感情,像他一样。 他一直喜欢用对待第二乐章的态度来判断一个乐者是否足够认真,要准确地衔接上下两段乐章的情感不是件容易的事。 旁边这人几句音程走得不够柔,渐强起得太早也太激烈,但每一遍都在细细改善。 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吧。他脑中浮现出了奚敏的样子,稍显笨拙,慢吞吞却很努力去理解他每一句话的样子。 “你说,我们能当多久的朋友?”他突然记起夏夜里她问出的这句话。 朋友应该为对方的选择高兴不是么,郭靖也是个不错的人,要是能让她放下程驰,未必不是件好事。可不知为什么,那晚的风好像特别凉,以至于他现在想起,感受到的还是那阵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Nocturne No.1 In B Flat Minor, Op.9 No.1 程驰版本参考 李云迪 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Piano Sonata in C Minor, Op. 137, No. 10:o. 10 in E Minor, Op. 137 版本参考 Boris BermanPiano Sonata No.14 in C sharp minor, Op.27 No.2 -“Moonlight” 版本参考 Daniel Barenboim 第64章 小心思 圣诞之后又要开始准备期末考了,多数人此时都收了心。该练琴的练琴,该背书的背书,平时许多人用来补觉的琴房现在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器乐专业学生的共识是:期末还能好好睡觉的一定都是学霸。 15钢琴的学生自从知道了童老师的事,在两位班长的动员下,比往年认真得多。这么一来,饶是从前起得最早的程驰也有抢不到琴房的时候。 滕佳提过让程驰去她家练,但他觉得不太合适。见家长对他来说是很慎重的事,为了练琴而跑去她家总有点怪。于是他现在有点庆幸宋家平对纪云生的特别关照,让他们可以方便使用322。 声乐系的学生比器乐专业稍轻松些。滕佳没事的时候就去琴房给程驰和纪云生送水送吃的,被周祯戏说她像探监一样。 这学期她和周祯选完歌都被老师说了气息不足的问题,于是每晚拉着周祯跑操场,肺活量倒是没有一下子提高,目前最大的效果是睡眠质量变好了。 奚敏照常在学校论坛里找钢伴。 于静文问过她什么不找纪云生或邵乐,她说不好意思在大家事情都很多的时候开这个口,不如自己花点钱。往时确实有这个原因,她不喜欢主动麻烦别人,但现在她突然想到关珊会不会找纪云生。 有天在宿舍,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钢伴都找好了吗?” 张舒瑜正看着剧,腾地跳起来,“呀,我忘记给师姐打电话了。珊珊,你不是说要问纪云生么?” 奚敏的心提了起来。 关珊咬着勺子看着综艺,椅子一翘一翘的,随意地说:“问过了,他说那天下午他们考视奏。我找了个大二的小男孩儿,就知道看着我傻笑。” “我就说他不会肯给人弹伴奏的吧。”张舒瑜说。 “撞时间了有什么办法。他这人其实挺愿意帮人的,是吧奚敏?” 突然被关珊叫到,奚敏愣了一下,也不知她什么意思,只好答了句:“嗯,他人蛮好的。” 关珊轻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期末一忙起来,补课和聚会自然而然地都停了,奚敏没再见过纪云生。他又像在学校里消失了一样,她只能在每个周三从下午的广播里听到他的声音。 圣诞刚过的那次她听见他念了《小王子》里的那段:“If someone loves a flower, of which just one single blossom grows in all the millions and millions of stars, it is enough to make him happy just to look at the stars…” 她听着听着,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突然很想给他发条信息,却最终没发出去。 考试周顺利过去,滕佳跟他们念叨了好久的火锅局终于在放假前成行了。 因为明确了纪云生和程驰都不吃辣,七个人这次点了鸳鸯锅。奚敏和滕佳坐在麻辣锅一侧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想起上次一起吃火锅时的局面直发笑。 “我听说,成都人对一个人最大的妥协就是允许他点鸳鸯锅。”滕佳说。 奚敏涮着鹅肠说:“还有允许他先下素菜。” 纪云生往白汤里放着山药的手顿了一下,滕佳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纪云生同学,听见没,敏姐多能忍你啊。” 纪云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挑衅似的把一整盘都倒了下去,“又不是下在你们锅里。” “你放这么多山药一会儿锅里全是淀粉,我还吃不吃了?”程驰忍不住说。 纪云生张着嘴看了眼程驰,想想好像有道理,又用漏勺把山药捞了出来。程驰无奈地对滕佳笑着,说:“你这哥是从来没做过饭吧?” “还做饭?他碗都不会洗。我们少爷没有生活常识,大家见笑了。”滕佳说。 “真为他以后媳妇儿担心。” 汤禹舜说着正想往白汤里下牛丸,纪云生用漏勺一挡,说:“担心你就下辣锅啊,这锅里全是淀粉。” “欸,我又不是你媳妇儿,别这么小气嘛。” 汤禹舜手一抖,两颗丸子掉到了辣锅里。几滴油飞溅出来,邵乐成了受害者。他一边扯了纸巾擦着衣服和手机,一边骂道:“你丫有脸说别人,你以后媳妇儿每天都得揍你一顿。” 汤禹舜厚脸皮,听了这话倒是笑起来,“只要长得漂亮揍就揍呗,我皮糙肉厚的,不怕。” “爹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怎么一天比一天贱了?” “我不贱怎么养得出你这非得吊在一棵树上的儿子呢?” 两人斗着嘴还没意识到说出了什么,滕佳感兴趣地问道:“他吊在哪棵树上啦?” 汤禹舜愣了一下,支吾起来,赵长安解围道:“你俩把辈分搞清楚了再说话,自己不嫌乱啊。” “嘿嘿,我俩清楚得很。吾儿年幼不懂事,目无尊长,以后一定好好教导。”汤禹舜说。 邵乐没再回嘴,一抬头,发现程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赶紧假装在锅里捞着。辣锅是空的,他什么也没捞到。 滕佳笑着说:“我们都是边吃边涮的,你要吃什么我给你递。” “我自己来就行。”邵乐直视着程驰说。 程驰还是那副表情,拿起油碟起身向调料台走去,邵乐不动声色地跟上了。程驰倒了点香油,又加了些芝麻酱,转身看到邵乐,问他:“要醋吗?” 邵乐没答话,挖了一勺蒜泥,说:“你知道?” “我还不至于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 “那你这么淡定。” “她又不喜欢你。”程驰轻松地说。 邵乐无言,他知道在程驰眼里他毫无竞争力,自己也愈发觉得无力。他苦笑了一下,说:“对她好点。” “我对我媳妇儿好应该的,不劳你费心了。”程驰拍了拍他的肩,回到了桌上。 一顿饭吃完,七个人打了两辆车回学校。滕佳左边揽着奚敏,右边挽着程驰,冲前面的纪云生说:“看我左拥右抱的,羡不羡慕?” 纪云生没理她,滕佳继续说:“你都单了十九年了,还不考虑一下。” “他不是有女朋友么?”奚敏脱口而出。 “啊?”滕佳和程驰同时说,“谁啊?” “我们班关珊。”奚敏说完又一阵难受。她一直觉得只要不说出口,就可以假装这事不存在,现在发现这话说出来也真不太容易。 程驰皱起眉,问纪云生:“你们还真好上了?” 纪云生没说话。 那天他们一落座关珊就为难地问他能不能再帮她一次,说她为了摆脱孙锐的纠缠谎称他们在一起。当时他不大高兴,但只隔了几秒钟孙锐就气势汹汹进来质问,他也不太看得过去,便点了头。 奚敏问他时他一方面想到她既然是从孙锐的同学那里得知,立时拆穿恐怕会传到孙锐那里去,搞不好又要让关珊为难。另一方面他想起前一晚她与郭靖相处的情景,不知怎的就没想否认。 现在奚敏不但当真还说了出来,关珊也不消停地频频找他,他有点后悔帮了这个忙。 滕佳见他沉默有些着急,扒到他后面说:“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不谈恋爱吗?” “我没有。”纪云生说。 “这种事敏姐又不会乱说,你到底干嘛了?” 程驰把她拽回来,说:“激动什么,你先坐好,别撞着自己。” 待滕佳又乖乖坐下,程驰才向她解释道:“之前关珊说要谢我们,请我们吃饭。结果我们去了她才说她前男友还缠着她,所以让纪云生假装是她男朋友。这家伙充好人就默认了。你看吧。”程驰伸手敲了敲纪云生的靠背,“是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了?” “还好。”纪云生说。 滕佳还是一脸不高兴,“那个关珊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她是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假戏真做啊?难怪我一去敏姐宿舍她就老问东问西的。这种事你都答应,你脑子是不是进开水了?你以后别理她。” 纪云生低着头没答话,滕佳在他座椅上踹了一脚,“听见没?”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滕佳一眼,说:“小姐,别这么暴躁啊。” “对不起。”滕佳朝司机说,又继续道,“听见没听见没?” “我把她删了。”纪云生扬了扬手机说。 “这还差不多。”滕佳又挽住了奚敏,朝她得意地笑了一下。 奚敏已经不在乎了,自那句“我没有”开始,她心里就升腾起喜悦的气泡,程驰的话只是更解除了她的疑惑。她也不想再问纪云生为什么没向她澄清,只要这事不是真的,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 今年过年晚,于是寒假格外长。 滕佳算着日子欢心雀跃,纪云生和程驰却更忙了。尤其是程驰,法语课从每周六节变成了每周十八节,加上兼职的排班随着放假增加,他几乎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滕佳的妈妈来接她和纪云生回家,路上说起纪云生父亲要带员工去奥克兰的酒庄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观摩和学习,除夕当天才会回来。 纪云生自己没什么反应,滕佳却动起了小心思。刚下车她就把纪云生拉到一边,一脸讨好的笑。 纪云生知道她没打什么好主意,抱着手臂问她:“想干嘛?” “那个,叔叔不是一个月不在家嘛,能不能让程驰来你家住啊?”滕佳眨着眼睛。 “我不喜欢家里有别人。” 纪云生说着就要走,滕佳挡到了他面前,“反正你们本来就是室友嘛,你家又不是没有客房。再说你们也要一起上课的,让他住过来方便你们学习。” “我们方便还是你方便?”纪云生毫不留情地揭穿。 “哎呀,大家都方便啊。你让他来嘛,学校琴房多冷啊,你学习条件比他好那么多,这是不公平竞争。”滕佳连撒娇带歪理地哄着纪云生,她一向知道怎么逼他就范。 果然,纪云生想了想,勉强同意了。 第65章 露馅 程驰上一次在朋友家住还要追溯到小学。那次也是因为发小的父母不在家,程驰跟他打了一晚上游戏,两个人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 拖着箱子走进这片别墅区的时候,程驰心里着实有点不安。从前他与他们的差距都是挂在嘴上,滕佳和纪云生日常过得并不算奢侈。今天来到他们生活的地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实实在在的。 滕佳还在兴奋中,拉着他的手指给他看,“那个就是我家。” 那是离主路不远的一处独立院落,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三楼的落地窗。程驰心里叹了一声,跟着滕佳朝更里面走去。 纪云生给他们开了门,扔出来两双拖鞋,又钻进客房里翻箱倒柜。滕佳熟门熟路地跑进厨房倒了杯水给程驰,他道了声谢,开始打量这客厅。 屋里没有多少陈设,家具看起来冰冷又昂贵,温度都来自地暖,整个房子没什么烟火气息。 纪云生站在客房门口叫他们过去,指了指床上说:“被子你自己套吧。” “哪有你这样待客的?你是不是不会?”滕佳笑他。 “你请过来的,你招待。”纪云生转身出去了。 “自己动手挺好的,他套的被子指不定歪成什么样呢。”程驰说。 纪云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听得见。” “就是说给你听的。”程驰喊道。 收拾好房间出来,滕佳挽着程驰坐到沙发上。刚一坐下她就踢掉了拖鞋,一边踩着暖烘烘的地板一边说纪云生:“你能不能换个台啊,天天BBC,新闻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要去拿遥控器。 纪云生一把将遥控器夺在手上,说:“不爱看回你自己家看去。” “干嘛?程驰刚来,我就赖在这儿。” 门口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滕佳探了个头出去,招了招手叫道:“叶阿姨。” 叶阿姨显然是没想到家里还有别人,先是一愣,然后笑道:“你在这里啊。” “今天有三个人呢。”滕佳说着,举起程驰的手也挥了挥。 “哎呀,那我菜买得不够。你们多等等啊,我再出去一趟。” 叶阿姨正转身要出去,滕佳说:“我妈今天早上买了很多的,你去跟她说一声,就说我哥同学来了,我在这边吃饭。” 阿姨应了一声,关了门。 “我怎么觉得你跟他家阿姨比他还熟?”程驰笑道。 “他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爸都比他熟。” “这夸张了啊。” “还真没有。”纪云生突然说,“我爸跟我最不熟。” 程驰没答话,这样有点悲哀的事,被纪云生说得轻描淡写。他知道金钱与幸福感并不能划等号,可他突然间不那么羡慕纪云生了。 滕佳终是没抢到遥控器,但纪云生还是退了一步,把电视调到了旅游频道。三人看了会儿候鸟迁徙,门又开了。 “有同学来怎么不说一声啊。”是滕佳妈妈的声音。 滕佳心里一慌,把挽着程驰的手缩了回来,坐直了身子说:“刚刚才来的。” 叶阿姨关上门进了厨房,滕佳妈妈换好拖鞋走进来,跟程驰打了声招呼。 程驰猜到她是谁,赶紧站了起来,说:“您好。” 滕佳妈妈看了眼他们三人坐的位置,心里已了然,但也没问什么。 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眼睛又扫过故作镇定的滕佳,然后对程驰说:“你坐。云生头一次带同学回来,我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的事儿,阿姨。”程驰坐了下来,瞟了眼滕佳,她还坐得笔直。 “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驰。” “噢,我听说过你。”滕佳妈妈笑道,“云生他爸说你们俩是班上成绩最好的。” “我还是比他差点儿。”程驰客气地说。滕佳妈妈的声音很温柔,让程驰最初的些许紧张放松下来。 “都是优秀的孩子,没有谁比谁好。他朋友少,你多照顾,以后常来玩。” “我们假期要一起上课,他在这里住到过年再回家。”纪云生说。 滕佳妈妈有些惊讶,但很快又笑着说:“那挺好的。好好招待你朋友,家里少什么跟我说一声,我就先回去了。” “妈我送你。”滕佳应声站起来。 她妈妈睨了她一眼,“就盼着我赶紧走呢?” “没有没有,你回去我就送送嘛。”滕佳撒娇说。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她妈妈笑了一下,又冲程驰说:“我走了,你们玩好。” 程驰站了起来,说:“阿姨再见。” 滕佳在门口看着她妈妈离开,这才舒了口气,跑回到沙发上瘫倒,“吓死我了。” “你平时不是挺厉害么?”纪云生说。 “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呢。”滕佳抬起头,像只小狗似的看着他们。 程驰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估计她已经看出来了。” 滕佳坐起身,面带惊恐,“啊?真的?” “看你刚才那紧张样儿,还坐我俩中间,不难猜吧。看她表情我觉得她知道。” 滕佳又瘫了下去,手指在沙发上挠了挠,声音闷闷地说:“我觉得我回家要被审问了。” 吃完了午饭,程驰出发去琴行,滕佳送他上了车便回到家里。出乎意料的,妈妈什么也没问。 滕佳还是有点心虚,杵在厨房里看着妈妈做面包。她妈妈不时瞟她一眼,笑容先是隐隐的,又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好笑,脸上的笑意渐浓,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挺好的。” “什么啊?” “那个男孩子,不错。”妈妈说。 滕佳的脸突然发烫。从前她恋爱的事从开始到结束都没跟家里人提过,这次不知自己是不是真那么明显。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拖鞋,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个:“嗯。” “多久了?” “半年。”滕佳老实答道。 妈妈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挺好。” 她把整好型的面团放进烤箱,边调着温度边说:“你这个年纪,能好好喜欢一个人是特别好的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过几天你生日叫他来家里吧,他爱吃什么?” 听到妈妈问出这句,便是真的认可的意思了。滕佳这才恢复如常,拖着步子上去抱住妈妈手臂撒娇说:“我妈怎么这么好。” 妈妈装着样子甩了一下,说:“少给我来这套。还不是希望你开心。” 滕佳耍赖似的紧紧抱着妈妈不放,这是自确认程驰喜欢她之后,她感到最幸福的一刻。 * 晚上十点多,纪云生正在洗澡,隐约听见门铃在响。 他关了水裹上浴袍,擦着头发下楼去开门,一见程驰身后跟着滕佳,闪身进了厨房。 “切,躲什么躲,小时候我什么没看过。”滕佳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你给我出去。”纪云生喊道。 “你烦死了,又不是没穿衣服,我坐会儿怎么了?谁稀罕看你,身材又没程驰好。” 程驰偷着笑,看了眼纪云生,对滕佳说:“是有点晚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我也准备洗个澡就睡了。” 滕佳“哦”了一声,踮起脚亲了一下程驰,走到门口又朝着厨房喊道:“那谁,我妈做的面包给你放鞋柜上了。开门磨磨唧唧的,明天给他把钥匙。不许欺负我们家程驰!” “谁欺负谁啊!”纪云生在厨房里回道。 大门关上,纪云生走了出来,指了一下一楼浴室对程驰说:“你自便。”然后上楼去了。 程驰洗完澡出来时,楼上的琴声还是他进浴室前的那首三部创意曲。 这台琴与学校的琴不一样,音色没有那么清脆,更柔和一些。低音沉稳厚重,用来弹巴赫显得声部更分明了。他犹豫几秒,上了楼。琴声是从右边的房间传出的,他敲了敲门。 “门没锁。”里面的琴声停了一下,又继续。 程驰开门进去,只见三面墙都是书。落地窗帘前摆着一张宽大书桌,角落里的矮茶几旁有一张咖啡色皮质沙发椅。他在椅子上坐下,扫视了一遍书架上的书,目光又落到屋子正中那台钢琴上。 “琴不错。”他说。 “我妈留下的。”纪云生说。 “那保养得挺好,我家的琴到现在才十二年,声音已经不行了。” “我爸每半年就找人来维护一次。” “你爸对你其实挺上心啊。” “想多了,只是因为这是我妈的琴。” 程驰没说什么,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还以为客房旁边那间是书房。” “那是我爸的书房。” 程驰心里思索着。 一楼的那间主卧看起来不算大,二楼显然改造过,只有这两间屋子,是完全属于纪云生的空间。单这间书房,不说花了多少钱,至少看陈设,也是由着纪云生的喜好来的。 程驰觉得,纪云生的父亲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全然不关心他,但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正想着,纪云生停了下来,问程驰:“你要弹吗?” 程驰站了起来。贝森朵夫,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买得起。他把左手放上去,弹了几个音,说:“挺沉的。” “习惯就好了,比起施坦威我更喜欢这个音色。”纪云生说。 “都是人民币的声音。”程驰笑着,弹起平均律中的一首C大调前奏曲,“我刚学琴的时候没概念,觉得都差不多。后来参加比赛,第一次弹施坦威,当时才觉得真不一样。之前听别人说过一句话挺有意思的:音乐学院的有钱人,每个人弹的都是一台跑车。” 纪云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琴多少钱。” “你这个可能百来万吧,我也没研究过,离我太远。” “有价的东西只要真的想要,都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有的也有很多人求而不得。” “人可能都总是在羡慕别人。”程驰说。 “滕佳就从来不羡慕别人。” “她…算是什么都有吧。也跟她性格有关系,所以她活得开心,也能让身边的人开心。”说起滕佳,程驰脸上泛起了温柔。 第66章 质疑 滕佳的十九岁生日到了。 前一天,她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今年能不能不请温琳他们,我怕我朋友尴尬。” 爸爸从她妈妈那里得知女儿谈恋爱之后独自生了好几天闷气,这天刚好一点,听她这么说,又沉下脸来,“你是怕谁尴尬?” “爸~”滕佳晃着她爸爸的胳膊,“他们老送那么贵的东西我也没什么用嘛,我跟他们又不是很熟。” “人家自己来问了,我能叫他们别来吗?我都不嫌那臭小子穷,这点场面对付不了怎么配得上我女儿?” 妈妈打着圆场:“没事的,迟早要见,我看他也不是怕这些的人。” 滕佳没办法,便不再争了,只提前跟程驰说叫他别介意他们。 程驰倒不怵,跟滕佳在一起之后,他渐渐也没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周一他就向餐厅经理请了假,这天刚从琴行下班便赶了回来。 按响门铃,一个颇有气度的中年男人给他开了门。他猜测着,叫了声:“叔叔好。”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哼了一声,把他让进去,也没招呼他,只是走到沙发旁边跟一个老人说了句话。那老人抬头看向他,倒是对他笑了笑。 纪云生、邵乐和汤禹舜已经到了,沙发上还有五个他不认识的人,看穿着,想必就是滕佳说的那些发小。 程驰透过落地窗看了眼屋后的花园和泳池,也没太惊讶。滕佳从楼上下来,叫了他一声,他收回目光,朝她走去。 饭桌上,滕佳的父亲前半程一直臭着张脸。好不容易跟程驰说话了,又像是审问一样。 “你哪里人啊?” “大连人。” “那么远。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 “准备去法国留学。” “还学钢琴?” “嗯。想做职业演奏。” “你弹得有云生好吗?” “应该差不多吧。” “云生是老考第一的,他都说以后不一定能当钢琴家。你以为靠这个吃饭很容易?” “致远。”滕佳妈妈看不过眼,“好好吃个饭讲这些做什么?滕佳喜欢就好了,你管那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孩子们自己没主意啊?小程你别在意,当爸爸的就这样。” “没事儿。叔叔,我以后会努力的。”程驰说。 滕佳父亲埋头吃了几口菜,又转过脸去跟旁边的男生说话,没再理会程驰。 吃完饭,年轻人们又聚回了客厅。 并不那么熟的发小们如往年一样催着滕佳拆礼物。 滕佳今天没有刻意打扮,白绒衫阔腿裤,跷着二郎腿往沙发上一坐,说:“每年拆次礼物就半小时,我要说几百句谢谢,等你们走了我慢慢拆。” 张一卓说:“你哪年不是骂我,什么时候谢过?我今年好不容易不送Tiffany了,你好歹看看嘛。” “那我就更不看了。大家一年难得聚几次,聊聊天嘛。”滕佳说,“旭阳今年也成年了,我们喝点?” “没成年的时候又不是不喝。”陈旭阳小声说。 大家都笑起来,纪云生说:“我正好带的是酒,先拆了吧。” 他指了指桌上的木盒,又去厨房跟阿姨一起拿了十个酒杯过来。倒上了酒,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很快聊到了滕佳和程驰。 “你男朋友蛮帅的呀,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颜控。”温琳晃着酒杯打量着程驰说。 旁边的叶文怡偷笑了一下,滕佳得意地说:“是啊。他就是明明可以靠脸,非要靠才华。” “哎呀,我们一直都羡慕你,身边帅哥都没断过,我们就没这么好运气。”一个叫徐茵然的女生说。 邵乐和汤禹舜互相看了一眼,这话听着不太舒服。 程驰低头一笑,这样的女生他见过不少,伎俩低级,被说的人却也不好明着翻脸。 他握住了滕佳的手,她却仍然笑盈盈,“对吧,我也觉得我运气特别好,一进学校就遇到他了。南音帅哥可多了,你们多来找我玩呀。” “欸。我一直不明白,钢琴么自己多练练不就好了,干嘛还专门进大学学这个?纪云生弹的那些也没多难嘛,我隔壁小孩子也能弹。”张一卓说。 “能弹和弹得好是两回事。”汤禹舜没忍住回道。 “能有多大区别?他弹那个叫什么…月光?不是小学课文上的嘛,那么慢。” 程驰看了眼纪云生,他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种话程驰也经常听到,在许多外行听来,纪云生的路数并不怎么唬人。那些精准与细致间的难度,不弹琴的人不大能体会,多数人所认为的“厉害”是一听就知道手倒腾不过来。 但程驰不是纪云生,他最擅长的就是让这样的人闭嘴。他站了起来,抻了抻手指,说道:“我先说一句。在我们班,他第一,我第二。” 纪云生抬头,见到程驰脸上那抹笑,便猜到他要做什么。果然,程驰走向了那架钢琴。 纪云生记得他对程驰的初印象,那是两年前的迎新晚会在学校音乐厅见到的那场张扬的炫技。诡异的变化,极快速的双音交替,带着台上那少年毫不掩饰的轻狂。这是程驰最得意的曲目。 此时他翻飞的手指在琴键上如幻影般跳跃,正如这一曲的名字:《鬼火》。 一曲结束,张一卓仍半张着嘴,温琳和徐茵然紧盯着程驰。 邵乐看了眼汤禹舜,尚未作出反应,滕佳先鼓起掌来,“太帅了吧,这首我都没听过你弹。” 这首曲子弹得手累,程驰大一之后不常弹,在场的人里只有纪云生听过。今天他的处理并不好,只求速度,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张一卓终于开口:“你在你们班第二?” “嗯。”程驰挑着眉对张一卓笑了一下。 张一卓讪讪点着头拍了几下手,对他竖了个拇指,“服。” 待众人又坐回沙发上,落在后面的纪云生低声对程驰说:“错了不少。” “这速度难免的,我又不是神,他们不就想听个快么?” 纪云生笑笑,跟着他们坐了回去。 十点半,众人告别了滕佳和她的家人,纷纷散去。纪云生和程驰也正欲离开,滕佳的父亲叫道:“小程,你来一下。” “干嘛?”滕佳紧张起来。 他瞪了她一眼,“什么干嘛?你爸会吃人啊?” 程驰笑着走过去,他虽也忐忑,但看起来神色自若。 滕佳看着程驰跟随四个长辈走进茶室,转过身求助似的看着纪云生。 纪云生没理会她的眼神,抱着手臂在沙发上重又坐下。过了会儿,看着扒在门口的滕佳,说道:“怕什么?你妈不会让你爸为难他的。” 滕佳的确把茶室里的情景想象成了审讯,但里面的程驰并没她那么紧张。 “去年夏天我就知道你们的事了。”滕佳的奶奶先开了口,“刚才我还在跟她爸说,别的我不看,就看她每天回来的时候都高高兴兴的,我就觉得你不错。” “谢谢奶奶。”程驰说。 “刚才你弹琴我听见了。嗯,还行。”滕佳的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那你去留学,什么时候回来啊?” “顺利的话应该是两年毕业,之后可能再留一段时间找找演出机会。”程驰照实说。 “那你打算让滕佳怎么办?” “我们聊过这事儿。这期间肯定会找机会多见面,我们也都会尽量为对方努力,其他的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她父亲语气加重了些。 滕佳的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丈夫,缓声说:“以后的事谁也讲不好,你说的我理解。个人前程很重要,也不能叫你为了滕佳放弃你的机会。现在年轻人谈恋爱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我晓得的。她爸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对滕佳。” “这是当然。你们放心,我对她是认真的。”程驰诚恳地说。 “好了,孩子自己的事你就别干涉太多了。”滕佳爷爷对她爸说,“我看小程蛮懂事的,不是乱来的人。时间也不早了,让他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剩下滕佳父亲一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茶室的门一开,门口的滕佳退了几步,慌张地笑了一下,问:“聊完了?” 她爷爷抚了抚她的头,说:“就随便聊几句。赶紧送人家回去吧。” “这么点路,送什么送?”她爸爸闷着声说。 纪云生笑着站起来,“滕伯伯就别担心了,这是我室友我了解,我信任他。” 滕佳父亲讶异地看了眼纪云生,奶奶赶紧接着说:“就是嘛。云生都说信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学校里面还有他帮你看着呢。” 滕佳父亲想了想,脸色缓了许多,拍了拍程驰的肩,又转身进茶室里去了。 回纪云生家的路上,两个人插着口袋走着。程驰突然问:“你真信任我?” “你会让你不信任的人住你家么?”纪云生反问。 程驰笑了笑,“刚才谢了,难得从你这儿听到什么好话。” “我说话在她家还挺管用的,要不要贿赂我一下?” 程驰哼了一声,“我有什么能贿赂你的?” “你琴谱比我多。”纪云生说。 “这好说,随便用。”程驰爽快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一下,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些你以为你不喜欢不需要的,可能只是你没意识到而已,就像钢琴一样。” “你想说什么?”纪云生抬眼看他。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多事你可以重新想想。有时候人主观地抗拒什么东西,才会让它越来越远。其实有的事跟你以为的不一样。”程驰说。 纪云生低下头没说话,他一直以固有的眼光去看待所有事情。的确,这一年多他发现他的主观印象并不太可靠,比如他对钢琴的看法,对朋友的看法,对程驰的看法。 可对他来说,这种改观总需要一个契机。 他不知道程驰指的是什么,也不想问。也许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事都与他想的不一样,但他并没有多少动力去主动打破这些看法。 该发生的会在适当的时机发生,他向来是等待生活给他的际遇,再去考虑要不要接受。至少现在,没有什么事是他想改变的。 到家了,他打开了门,不再想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 No.5 Feux follets in B-Flat Major, Allegretto程驰版本参考 Jacques Miroe 第67章 纪云生家的日子 程驰住在纪云生家的这段日子十分平常。有法语课的几天一起去上课,没课的日子早上程驰练琴,等程驰去打工了便换纪云生练。 说是假期,其实休息的时间不比在学校多,两人的交流也反而更少。 纪云生倒没那么大压力,他现在上法语课完全是为了凑课时。更累的还是程驰,上完课得抽时间复习不说,假期里在琴行带的学生多,有几个艺考生还要单独辅导。好几次他从餐厅回来想歇一会儿再去洗澡,结果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 滕佳三天两头带着妈妈做的点心往这边跑。名义上是给他们送吃的,但每次来程驰都在弹琴,而纪云生躲到自己卧室里看书,点心基本上都是被她自己吃完了。 这天早上没有课,纪云生前一晚深夜才睡。滕佳一家人去了苏州,他想着这清静的一天,睡得格外好。 当他起床时已经快十点,家里安安静静。洗漱完下楼,他看了眼客房,门敞着,被子已经叠好。仔细听家里确实没什么动静,他猜程驰可能是出门了。 正准备烤面包,他突然发现蒸锅里有一碗虾仁蒸蛋,摸了一下碗边,还温着。 这段时间滕佳时常送早餐,他已经告诉过阿姨早上不用来。虽然疑惑,他还是把蒸蛋拿了出来。 吃完了早餐,他把碗放进水槽,端着茶杯上了楼。一开书房门,发现程驰正坐在角落里翻着书。 虽然这两周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人,这么毫无准备地看见屋子里悄无声息坐着个人,还是让纪云生受到了惊吓。他下意识地一退,茶水晃了出来,差点洒在手上。 程驰听到动静已经抬起头,见这情景放下了书,顺手在旁边抽了张纸巾走了过去,问道:“没烫着吧?” 纪云生摇了摇头,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程驰蹲下把地板上的水擦干,答道:“你不是还睡着么。” 纪云生眯着眼睛走向书桌,把茶杯放下,拿起桌上那本《黑暗森林》,问:“第一本你看过了?” “去年看的。这本看到一半一直没时间看完。”程驰把纸扔进垃圾筒,走了回去,“我还挺喜欢章北海的,我猜他醒了之后应该会干点什么大动作。” “哦,他死了。” 程驰瞪着眼睛看了纪云生两秒,咬牙说:“我还没看到那儿。” “我知道啊。”纪云生若无其事。 程驰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看他也没什么反应,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坐到了钢琴前。 他单手弹起“蚂蚁上树”,又抬头看了眼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的纪云生,问道:“如果你是《三体》里的人物,你觉得你会是谁?” “普通民众里的一个,混吃等死自己过完一生,也不用看见末日。”纪云生说。 “我还以为你会是伊文斯。” “为什么?” “你看起来对人类没什么感情。” “所以我不是他。仇恨到了一定地步才会想毁灭人类社会,我最多只是不关心,不想左右谁的命运。” “那你可能更像罗辑。自以为什么都不在乎,遇到想保护的人就不一样了。” “我没有想保护的人。”纪云生说。 程驰笑了一下,“你没发现么?你无意识地保护了不少人。” “有么?” “偷你表的人,杨赫,我。还有童老师的事,不在乎的人不会把那种事放在心上。” 纪云生沉默了一下,说:“那不一样,都是小事。” “十几万的表说算了就算了,是小事?” “钱是最不重要的事。” “你不缺钱才会这么说。况且再不缺钱,也不是谁都愿意这么便宜两个陌生人。” 纪云生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其实,当时我不追究,是因为担心真的是你。” “是我和是他们有区别吗?而且当时你更讨厌的是我吧?”程驰笑笑。 “当时还没有比赛,对我来说没让你惨败一场才是便宜你了。” 程驰停了下来,挑起眉看着纪云生,“那我输得那么惨也没见你多高兴啊。” “你犯那么低级的错,有什么资格跟我比。”纪云生没抬头。 程驰换了左手,继续弹着那首练习曲,“那天下来,我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把我拉回来的反而是你那句话。当时我才发现斗了那么两年,我不过是想证明我足够当你的对手而已。” 纪云生喝了口茶,把书翻了一页,随意地说:“你赢过那么多人,拿过那么多奖,还缺这一个证明么?” “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我一进校就知道你和以前的对手不一样。那时候老宋一直夸你,我特别不服,但我怎么挑衅你都不当回事。后来我发现,你有些东西是我再怎么苦练都达不到的,虽然我不想承认。” 程驰认真说完,笑了一下,看向纪云生。 纪云生这次抬头了,他把书合上,放入书架,说:“不用跟我比,你有你的优势,有些压力是你自己臆想的,后果你也领教过。阿姨来了,我下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 纪云生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朝房门走去。 * 在外婆家待了一周之后,滕佳刚一回来就迫不及待跑来找程驰。 她来的时候叶阿姨正在切菜,听到门铃声赶紧擦了把手过去开门,一见是她便眉开眼笑。 对叶阿姨来说,以往滕佳在的时候是这个家里气氛最好的时候。最近住在这儿的那个小伙子也很好相处,有时她下午来,发现中午的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这事必然不会是纪云生干的。 这二十多天是她在这家干活四年来感觉最自在的一段时间,偶尔还能跟他们聊几句。 三个人吃饭的时候叶阿姨收拾好了灶台出来,对纪云生说:“我下午有点事就不过来了。你们明天是要上课的吧?晚上回来吃吗?” “嗯。”纪云生点点头,想想又补了一句:“那天早上的蒸蛋挺好吃的,明天再做吧。” 阿姨一脸疑惑,“什么蒸蛋?” “那是我做的。”程驰说。 纪云生愣了一下,对阿姨说:“哦,那没事了,您先回去吧。” 待阿姨一出门,滕佳就叫道:“程驰这么忙,你还让他做饭!” “又不是我让他做的。”纪云生说。 “我都还没吃过呢!” 程驰笑着把滕佳甩到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说:“我走之前给你做一顿。” 滕佳笑眯眯看着程驰,筷子在碗里扒拉半天也没夹起一粒米。 程驰的动作让纪云生突然想到了郭靖与奚敏,他夹了一块番茄,似是不经意地问滕佳:“你最近跟奚敏联系了么?” “每天都在聊呀,怎么了?”滕佳说。 “每天?有那么多可聊?” 纪云生突然有点不爽。奚敏自吃完火锅就没有任何动静了,没跟他说过话,也没发过朋友圈。他还以为她忙得没空干别的,原来每天都会与滕佳聊天。 “就瞎聊呗。女生之间嘛,话题很多的。新电影啊,男明星啊…” “哪个明星?”程驰问。 “放心吧没你帅。” 滕佳把筷子换到左手,捏了捏程驰的脸。程驰抓住了她的手,侧头看着她,似乎在说“看你怎么吃”。滕佳得意地晃着头翻了个白眼,颤巍巍夹起一根肉丝,示威似的举给程驰看。 “她是不是谈恋爱了?”纪云生突然说。 “啊?”滕佳一愣,肉丝掉到了地上。她抽了张纸巾边弯腰去擦边说:“敏姐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她的事我都知道。”滕佳很肯定地说。 纪云生盯着她看了两秒,说:“不见得吧。她跟你提过郭老师吗?” “郭老师?教配乐那个呀?经常说啊,他怎么了?” 纪云生扒了两口饭,说:“他们…挺亲密的。” “他们俩也就是聊得投缘,亲密还算不上吧。”程驰说。 “我看到过他们…”纪云生犹豫着,见两人都看着他,索性低下头,说:“有天晚上在教学楼前面,郭老师做了你刚才那个动作。” 程驰皱起眉,“什么动作?” “撩她头发。”纪云生闷闷地说。 程驰笑了一下,“这个…还好吧。郭靖那人本来就不拘小节,不一定想那么多。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 “敏姐就只说他们聊电影,没提过他别的。你是不是吃醋啦?”滕佳撞了纪云生一下。 “吃什么醋,我就是看到了好奇。” “你可没好奇过别的事,怎么就那么关心敏姐?”滕佳追问。 “她找借口说那周太忙,结果放我鸽子跑去跟男老师眉来眼去我还不能问问吗?”纪云生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着,拿起空碗进了厨房。 滕佳与程驰对视一笑,各自摇了摇头。 他们一直都猜测,纪云生八成是对奚敏有好感。要么他自己没意识到,要么就是嘴硬不肯承认。今天这么一来,他们更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 然而他们也清楚这家伙是个傲娇的倔脾气,别人怎么说是没用的,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滕佳看着纪云生上了楼,凑在程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程驰沉思了一会儿,笑了笑,看向了楼梯的方向。 第68章 情人节 除夕前三天,这一期的法语课正式结束。在最后两节课和阶段考试之后,纪云生和程驰都顺利拿到了140课的学时证明。 程驰把证明表收好,稍显担忧地玩笑说:“140课才学了点日常对话,我怀疑500学时结束我能不能听懂课。” “怀疑这个干嘛。”纪云生不以为意地说,“你肯定听不懂。” “你每天不打击我几遍不痛快是吧?” “事实啊。你英语学了这么多年,之前的大师课你全听懂了吗?” “录音了解一下。”程驰说。 纪云生瞥他一眼,“去之前还是尽量学好吧,不然你每天回去重听录音要花多少时间。这又不是其他学科,课上不能及时作出反应很影响效率。自己多找点材料来听,法国人日常的语速不像法语课这么慢。” 程驰很久以前就曾注意过纪云生的电脑页面,常常是同时开着好几个窗口,放着电影播着电台还看着书。他那时觉得,这样一心多用,最终从哪里都得不到有效信息。 然而从结果来看,纪云生显然并没有浪费时间。大脑能这样高效地同时处理几件事情,难怪巴赫对他来说那么轻松。 程驰时常有羡慕纪云生的时候,羡慕别人拼了命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却不费吹灰之力。但现在,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程驰有时会想,在长久的没有朋友的时间里,纪云生是怎样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醉心于那些不见得有用的东西。 对于程驰来说,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诉求。有了目标,再去思考他需要为此做什么,从不把时间耗在他觉得没有用的事情上,往往结果都不赖。而纪云生似乎一直漫无目的,有了想做的事却信手拈来,仿佛是早已储备好似的。 程驰想过,也许是纪云生的生活条件给了他那样的从容去完成这种积累。可身边这么多人里,衣食无忧的不只他一个,并非人人都如此。造成人与人之间最大差别的,莫非真是大脑构造? * 今年的情人节正巧在除夕前一天,因此程驰头一次没有选择坐慢车,而是早早抢了除夕当天的廉航。 下午程驰与滕佳看完电影便去了菜市场,准备那顿早已应允的晚餐。 滕佳跟在程驰身后挑挑拣拣,虽然什么也不懂,却感觉两人已经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她脸上冒着傻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两人回到纪云生家直接进了厨房,程驰正在洗菜,纪云生下来了。滕佳一见他便问:“今天情人节哎,你怎么还在家?” “你鸠占鹊巢啊?这里是我家。”纪云生给茶杯续上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站在那里看程驰忙活。 滕佳撇了撇嘴,说:“你愿意当电灯泡的话我也不是很介意。” 程驰把排骨倒进刚沸腾的锅里,笑道:“你在他家一直这么嚣张么?” “她恨不得真当自己家。”纪云生说。 “纪叔叔说把我当亲闺女的,你有意见啊?” “没意见。”纪云生说完,带上厨房门出去了。 程驰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对滕佳说:“你俩熟也不能老去戳他痛处。” “他自己都没太当回事。”滕佳不以为然道。 程驰切着番茄,轻叹了一声,说:“他应该只是习惯了,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不介意。” “哦。”滕佳低低应了一句,伸手拿了一块番茄放进嘴里,叫着:“好酸!” “你不喜欢醋味我拿来代替醋提味儿的,谁让你生吃了。”程驰看着她笑道。 饭桌上,纪云生简直想塞上耳机吃饭。 滕佳每尝一个菜都要惊呼一句:“太好吃了吧!”然后就开始絮絮叨叨,对比起她妈妈和叶阿姨的手艺。 见纪云生一直不说话,又拿筷子戳了戳他的胳膊,说:“没想到吧,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次过情人节,居然是三个人一起过的。” 纪云生咽下嘴里的豆角,说:“我是电灯泡,别算上我。” “你跟你前男友没过过么?”程驰随口问道。 “那个渣男,情人节的时候骗我他妈妈生病了,结果跟别人去看电影。”滕佳鄙夷地说。 “编这种借口,也不怕他妈知道了揍他。”程驰说。 滕佳手一指纪云生,“呐,有人替他妈妈动手了。” 程驰抬头看一眼闷头吃饭的纪云生,说:“你这人倒是日常行侠仗义啊。” “我那是被她哭得烦,你们要是以后分手了都离我远点。”纪云生说。 “过节呢!哪有你这样乌鸦嘴的!”滕佳抗议道。 “你每天这么吵,搞不好哪天他就嫌你烦了。” 滕佳立刻问程驰,“你嫌我烦吗?” “不敢不敢。”程驰笑着说。 她又转向纪云生,“那要是我们吵架了你帮谁?” “他。”纪云生毫不迟疑。 “为什么!” “肯定是你不讲道理。” 滕佳用筷子狠狠戳了纪云生一下,“胳膊肘往外拐。” “你越戳我胳膊肘越往外拐。”纪云生躲了一下,把椅子挪远了一些。 情人节的夜晚,又是程驰离开的前夜,纪云生觉得应该让他们多待一会儿,于是吃完饭就独自上了楼。 虽说过不管他们,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在意。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书,耳朵却留心着楼下的动静。 过了十多分钟,电视的音量突然变大了,聊天的声音也消失了。纪云生皱起眉,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有点坐不住,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想了想,拿起茶杯下了楼。走到楼梯的拐角,刚能瞥见沙发的位置,忽听到滕佳哈哈大笑起来。 “四分十秒,我赢了!”她看着手表说。 程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没说话。 纪云生走下来,问道:“什么赢了?” “我跟他打赌,我们把电视声音调高不说话,你十分钟之内会不会下来。” “无聊。” “那你下来干嘛?” “倒水。”纪云生走进厨房。 “你就是一直在听!”滕佳喊道。 纪云生倒完水出来,看着整个人歪在程驰身上的滕佳问:“我不听你们想干什么?” 程驰举起双手,“家长在,不敢。” 纪云生觉得这话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也不知该答什么,张了张嘴,还是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 隐约听着楼下两个人的笑声,他站在桌前发了会儿呆,放下杯子决定弹会琴。 一个小时后,程驰上来了。纪云生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又扫视着书架,便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程驰抽出一本《黑暗的左手》,翻了几页,问道:“这么多书,你都看完了么?” “差不多吧。”纪云生说。 “真够勤奋的。” “又不是为了学什么,打发时间而已。” “我在你这儿住了一个月,只看了一本半,你哪来的时间看完这么多?” “不知不觉看的,也不算多吧。这两年看得少了,以前有时候失眠,会看一晚上。” “你小时候就开始失眠?”程驰问。 见他没回答,程驰又沿着书架走了几步,扬了扬手里的书,问:“这本能借我么?开学还你。” “嗯。” 程驰笑了一下,“你也不看看我拿的哪本?” “不是勒古恩就是海伯利安。” 程驰看了眼封面,挑了下眉,说:“这也猜得到?” “听你拿的位置就这么几套书,《三体》你看完了,总不会拿英文版吧。”纪云生说。 这么一解释似乎是很显而易见的事,程驰又看了眼这偌大的书房。他估算了一下,两千多本,真有人能记得每一本的位置么? 他不太信,问了句:“你知道我现在站的位置第三排有什么书么?” 纪云生想了一下,说:“纳博科夫短篇集,十六本博尔赫斯,十一本艾柯。” 程驰扫了一眼,没去细数,点着头暗暗叹服。又突然想起他上楼的目的,说道:“对了,明天我走得早,提前跟你打声招呼,不用送了。” “没打算送。” 本就是句客套话,纪云生这么一句,倒让程驰觉得有点自作多情。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好吧,这段时间多谢了。” “没事。”纪云生淡淡说。 程驰把钥匙放到了钢琴上,道了句晚安,便下楼收拾东西去了。 次日早上,当纪云生起床时程驰已经离开,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进来过似的。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家里有另一个人,早上下楼时程驰通常都在烤面包,看书时旁边也总有琴声。程驰这么一走,家中显得更空了。 滕佳昨天拿来的面包还有一半,纪云生刚按下烤炉,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他看向厨房门口,没一会儿,父亲拉着箱子经过,并没有看到他。 他端着碟子和茶杯坐到了餐桌上,父亲换下衣服出来,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径直进了浴室。 中午叶阿姨来时,这个家里的气氛已经恢复如常。楼上琴声响着,客厅里的男人翻着报纸。她默默进厨房做好了饭,上楼叫了纪云生一声便下去收拾客房了。 饭桌上的两个人照旧沉默着各自吃饭。从前纪云生不觉得,这段日子里习惯了桌上的欢声笑语,他此时感到格外安静。 “听徐阿姨说你带同学回来住了一段时间。”父亲突然开口说。 纪云生嗯了一声,等待着父亲的责怪。让程驰住在这里是他擅自决定的,并没有与这房子真正的主人商量。不料,他听到一句:“挺好。” 他怔了一下,没答话,继续沉默着吃饭。 叶阿姨晾好了床单被罩,又过来收拾他们吃完的碗筷。纪云生在楼梯上听见父亲嘱咐阿姨初三之后再来,稍停了一下。 往年的除夕和初一他们都是在滕佳家里吃饭,之后几天阿姨只在中午来一趟,父亲晚上总有各种局,只剩他自己在家把剩菜热一热凑合一顿晚饭。 他下了几阶楼梯,说:“之后不用给我准备了,我初二去墨西哥。” 阿姨应了一声,父亲皱了皱眉,抬头问他:“你过年不在家了?” “嗯。”纪云生说完又回身上楼,父亲没再说什么。 纪云生原就打算假期里去趟墨西哥,这一个月因为要上课才没动身。他觉得这样也许对两个人都更轻松,一个回来,一个离开,不必强待在一个家里各自不痛快。 明明是家人,为什么成了世上最难相处的人? 第69章 时差 程驰走出机场时,果然又见到了等在出口的妈妈。 每年都说不要接,可妈妈总坚持要来。回回一见他,念叨的也总是“又瘦了”。这几年他的体重其实没什么变化,倒是每次见爸妈,他都觉得他们又衰老了些。 今天因为是除夕夜,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过来了,本来就小的客厅显得格外拥挤。可是比起纪云生家空荡荡的房子,程驰觉得这样很温馨。 老人总有给孩子红包的习惯。 刚成年那年程驰推辞过,他们说他还没工作呢,挣钱了就不给了。今年守完岁,四个红包又塞了过来。他说自己开始挣钱了,该是他给他们。 爷爷说:“那咋行,咱家好逮儿出个大学生,没毕业就得给。” “我们给的就是个心意。”外公也说。 爷爷奶奶卖鱼为生,这几年身体不好,不出海了。外公外婆在巷口炸油条,赚不了几个钱。 近年来程驰自己顾自己读书,四个老人都是爸妈接济,一家人过得拮据,但日子还凑合。他有时给家里打钱,转天就被父亲退回了。 这过年的红包说就是个心意,他哪里不知道他们平时一周也花不了一百,每到这时他就十分过意不去。 “你们平时别太省了,我真用不着,我现在一个月挣四千多呢。” 外婆笑得眼睛眯起来,“欸呦,我们程驰出息了。你挣的钱自个儿留着,以后还要娶媳妇呢。” 说到这个,程驰突然想到,有些事似乎该跟父母交代一下。待外公外婆离开,爷爷奶奶睡下,他把父母拉进房间,说有话要跟他们说。父母见他一本正经,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碰到啥事儿了?”母亲问。 程驰这才觉得自己似乎太严肃,笑了下,说:“没事。就是…我打算去法国留学。” 见父母面露为难的神情,他赶紧又说:“法国不要学费的,学校还有奖学金,我打工应付生活费没问题,不用你们操心。” “噢,我们也想过这事儿。听别人说你们学钢琴的好多人都去美国,法国好不好啊?”母亲问。 “我看过了,欧洲比较便宜,我想考的那学校挺好的。” 父亲点点头,“那就成,你自个儿有主意就好,我们也不懂,需要我们干啥就吱声。” “我自己能行,就是得跟你们商量一下。” “你想干啥就去干,只要对你有好处妈都支持。”母亲说。 “谢谢妈。还有个事儿,我谈了个女朋友。” 母亲立刻面露喜色,“哟,你们学校的?” “嗯。低我一届,学声乐的。” “有照片不?”母亲走到了程驰旁边。 程驰拿出手机给母亲看他的屏保。照片是他过生日那天餐厅经理给他们拍的,只有蜡烛的光,拍得有些暗。 滕佳曾叫他换一张,他说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不肯换,滕佳也没拗。 母亲端详了一会儿,说:“好像长得挺俊,这张看不清楚,有没有全身的?” 程驰又在相册里翻出一张某天去看电影时他为滕佳拍的照片。滕佳穿一身卡其色格子西装和短裙,白T恤,棕色高跟短靴,站在电影海报前捧着杯奶茶,笑得灿烂。 “看着不错。家里干啥的?”父亲看了一眼,问道。 程驰犹豫了一下,说:“做生意的。” “啥生意啊?”母亲皱起了眉。 “酒店之类的吧,我也不太清楚。” 程驰没敢说别的,怕他们多想,但父母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这件事他们私下里也聊起过,他们当然是希望程驰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可要是家境差距太大,人家姑娘家里不一定乐意不说,他们也有负担。最主要的是,他们怕程驰受累。 “姑娘家里人知道吗?”父亲问。 “知道,她家里人都挺好的。” 父亲一听这话又皱了眉,“已经见过了?” “见了。她妈挺支持的,爷爷奶奶也都很客气。” “她爸呢?” “也算认可了。” 父亲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这姑娘要是认真的,有些很现实的事也得考虑。我不是反对这事儿,但你想过没有,你配不配得上人家姑娘?” 程驰看着父亲,“您也觉得我不配?”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程驰哪里不好啊?家里没钱是我们两个没本事,程驰以后指定有出息的。”母亲说。 “妈…” 父亲打断说:“不是说你配不上,是你担不担得起。男人是要养家的,你们总不能靠她娘家过日子吧?人家跟着你你能保证她不比原来过得差吗?” 程驰没说话。他不能保证,或者说几乎不可能。 滕佳是没什么要求,她家人似乎也不太介意,但父亲这话他也是想过的。就算他将来拼命努力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要达到滕佳一家的生活水平,他恐怕做不到。 父亲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出去了。 母亲抚了抚他的肩,说:“别往心里去,你爸是怕你太辛苦。这姑娘看着是个好姑娘,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不过…你爸说的是该好好想想,让人姑娘觉得跟着你受了委屈,日子过不长的。” “我明白。”程驰低声说。 * 瓜纳华托是个依山而建的城市,建筑五颜六色,剧院和雕塑随处可见。 纪云生到达的时候正是下午五点,阳光柔和,微风正好。刚坐了五小时大巴的他没感到多少疲惫,也不急着入住,而是先在联合广场上坐了一会。 如电影里一样,广场上有许多卖艺的乐手。 纪云生随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奚敏。这过程未经大脑,他只觉得很想让她看看,发出去才反应过来国内还是凌晨。 他盯着手机看了会儿,奚敏没有回复,看来没把她吵醒。他放下心来,拖着箱子寻着地图朝住处走去。 他这次订的是一间民宿,宅子有两百年历史,木质的绿色大门显得十分古朴。放下行李,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 灶台上方像吊灯一样挂着几只锅,他伸手触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与程驰那次关于人是否需要旅伴的讨论。 他拍下那串锅发给程驰,说:“你在的话就可以做饭了。” 程驰很快回复道:“四点钟把我吵醒就想到我能做饭你缺不缺德啊?” “干脆起床练琴吧。” “不练琴跑出去旅游还催别人练的也就你了。” “我一周不练开学照样虐你。” 程驰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纪云生收了手机,下楼吃饭了。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联合广场比白天更加热闹。各个角落里的吉他与歌声此起彼伏,又互不影响。偶尔有两个乐手相视一眼,默契地开始合奏,乐声像是排练好的一样。纪云生看着,不禁微笑。 程驰又发来一条消息:“下学期的室内乐,双钢琴有兴趣么?” “我也在想这事。”纪云生说。 “你猜唐玉琳她们会说什么。” “随她们说什么。” 女生们的闲话纪云生听得不少。从前他们针锋相对,她们说命中注定的宿敌很带感,现在他们成了朋友,她们又说是蓦然回首发现真爱。 纪云生没太当回事,人间难求“懂得”二字,若真是命中注定,他倒还挺感谢不太眷顾他的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同频的朋友。 * 这天奚敏起得晚。过年这几天她住在雅安的外婆家,年初五迎财神,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从零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就响一次。直到快三点,困得睁不开眼的她才终于入睡了。 这一觉睡到了十点多,醒来一看手机,奚敏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放假以来,她和纪云生就再没联系过。滕佳倒是向她汇报过他的近况,还说他曾问起过她,可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对他说。 前几天她就听滕佳说他去了墨西哥,她每天睡前都点开他的头像看一眼,但他的朋友圈还像从前一样空白一片。因此,收到这张照片时她很意外。 这场景有点眼熟,她看了半天,没认出来,便问道:“这是哪里啊?” 直到她晚上洗完澡,才收到纪云生的回复:“亡灵节音乐会的广场。” “哇,真的有这个地方啊?”奚敏说。 “电影里面很多场景都是在这里取景的,我今天准备去墓园看看。” “你不怕吗?”奚敏发了个偷笑的表情。 “白天有什么好怕的,国外有很多墓园都很美。” “我也好想看看。” “等你到了美国有机会可以来一趟,最好找人一起,女孩子一个人来不太安全。” 奚敏正想回复,纪云生又发来一条:“你该睡了吧?” 在她看来,这是结束对话的意思。 十四小时的时差,好不容易他联系她,却只能说这么几句。等他们都开始留学,便是好几年都要有着时差,能身处同一时区的日子好像只剩下一年多了。 “嗯。”她说,“能给我寄张明信片吗?” “好,地址。” 奚敏把地址发了过去,纪云生回了个OK。 她打出“晚安”二字,想到他从未回过,便又删掉了。 她高中时曾听朋友说,与喜欢的男生聊天,若是对方没有回复,便会把自己的最后一句删掉,假装对话是以对方的回应为结束。她那时不能理解,现在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心情。 面对没有回应的感情,不想显得那么卑微罢了。 第70章 新学期的变化 自除夕那夜后,父母都没再与程驰谈起过滕佳的事,他也没跟滕佳说他已与父母聊过。 开学前母亲送他去车站,分别之时塞给他一千块钱,说别委屈了人家姑娘。程驰没接,说他自己有数。他没敢告诉母亲这一千块钱对滕佳来说只是双最便宜的鞋。 在火车上滕佳邀他到了之后去她家吃饭,他推说开学还有不少事要准备,婉拒了。 要准备的事的确不少,宋家平例行的考核、选课、A2阶段的法语班…但还不至于抽不出一顿饭的时间。 他不想再去滕佳家里,她父亲虽说是默许了,但过年时那一聊,他自己心里更没底。再让他去面对他们,他不知该说什么。 这学期许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些变动。 周祯决定休学去香港,滕佳提前来学校帮她收拾东西寄回家,又陪她去办好了手续。她只在学校待了两天,离开时滕佳去机场送她。 在安检的门外,两个人最后拥抱了一下,分开时滕佳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你要是红了不许忘了我,不然我就爆你黑料。”滕佳哽咽着说。 周祯笑着道:“我有什么黑料?你先让我做个准备。” “你睡觉磨牙,你抢我零食,你烦死了…”滕佳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 周祯掏出纸巾为她擦去眼泪,说:“忘不了我的小美妞,你和程驰结婚要是不让我当伴娘我就回来掐死你。” 回到学校,滕佳对着空出来的那张床发了好一会儿呆。想到一年半以后她也要这样送走程驰,连麻辣烫也吃不下去了。 * 乐队最后在琴房聚了一次,因为纪云生和奚敏都要开始准备申请留学,乐队这学期不再参加活动。 这话一开始是奚敏提的,她这学期要主攻语言。得知纪云生要去法国之后,她也同时开始考虑英国的学校,备考方向便转为了雅思。 美国的几所学校网站上对雅思的要求是总分7.5以上,小分不低于6.5。她口语和写作都偏弱,也不想一再麻烦纪云生,于是刚返校就去报了个班。 奚敏觉得挺内疚,解释完原因又一再道歉。 纪云生说:“我这学期也没空顾这边,你不退我也要退的。” “没事儿,你们学业为重,得空了一起吃个饭啥的。我们搞乐队就是图个开心,不是什么正经事儿。”邵乐说。 赵长安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就找我们。” 其他人走后邵乐有些怅然,汤禹舜安慰他说:“本来就知道有天要散的,迟早的事。再说大家有空还是可以一起玩儿的嘛,没啥。” “我倒没觉得是散了,就是别人都知道将来要干嘛,我还没个打算。我拿什么跟他比。” 汤禹舜知道他指的是程驰,不以为意,“你俩方向都不一样有啥好比的?丫走了更好,这距离一远说不定哪天就黄了。” “滕佳会伤心吧。”邵乐说。 “嘿你,还跟我这儿充情圣呢。她伤心你机会不就来了么。” 邵乐不置可否,打开钢琴弹起了去年滕佳生日时他弹的那首《木马游戏》。 * 对唐玉琳来说变动倒是好的。 她正跟两个室友吃饭,黄峻一把男生那边的室内乐意向选择发了过来,纪云生和程驰的表格后面赫然填着对方的名字。 她怕是黄峻一搞错了,特意又问了一遍,确认之后欢天喜地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推:“我说什么来着,你们看看!” 邓昕看了一眼,叫道:“我靠,还真有这天。” “双钢琴你就兴奋成这样,他俩要是哪天四手联弹你不得疯。”陈雪笛说。 唐玉琳一听这话更是两眼放光,仿佛画面就在眼前似的,“肯定会的,赌不赌?他俩可是要一起去巴黎,巴黎哎。” “真的假的?”邓昕问。 “黄峻一刚才发我表格的时候说的,他问程驰怎么跟纪云生合作了,程驰说他俩要一起申巴黎院。” 陈雪笛比较冷静,“一年不会收两个中国人吧,他们不一定考得上呢。” “程驰肯定考得上!” “纪云生肯定考得上!” 唐玉琳和邓昕同时说。 * 黄峻一去东京参加表哥婚礼,返校迟了些。开学第三天晚上,他才拖着箱子进了宿舍。刚进门,杨赫就一脸坏笑地问:“东京怎么样?热不热啊?” 黄峻一还没反应过来,边开箱子边说:“冷死了。街上有些妹子真扛冻,光腿穿短裙,我看着都冷。” “是不是男人啊你,看着姑娘大腿你觉得冷。” 程驰听着他们说话,笑了一声。杨赫转过来问他:“欸?你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程驰装傻。 “跟你女朋友睡了没?” “没有。” 黄峻一问:“她不愿意啊?” “没到时候。”程驰说。 “这都半年了你等什么呢?”杨赫说。 程驰斜他一眼,“那么关心我的事干嘛?硬盘不够大?” “那都是假的。哎不对啊,你们之前不是出去开过房了么?”杨赫靠到他旁边,“该不是你不行吧?” 程驰站起来勒住他脖子,“你是不是闲得慌,下次别让我给你递纸。” 杨赫挣脱出来飞快闪到黄峻一身旁,说:“你看,急了。没想到啊,我们班大帅哥…” 话说到一半纪云生走了进来,杨赫干咳一声把话咽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收拾起洗澡的东西。 程驰站在那儿,见黄峻一还憋着笑,冲他吼道:“你笑啥呢?” 黄峻一捂住嘴摇摇头,把脸转了过去,肩膀还在隐隐颤抖。 纪云生没注意到这一切,摘下耳机坐下来翻翻包里的书,抽出一本谱还给程驰,说:“谢了。曲目你有什么想法吗?后天就上课了。” 程驰差点忘了这事,皱眉想了想,问:“448?” “每年都听到好几组,双钢琴又不是只有448。” “那肖邦C大调回旋曲?” 黄峻一插话道:“别了吧,我当年被你嫌弃出阴影了。” “他又不是你。”程驰回了他一句,又问纪云生:“你有没有想弹的?” “拉赫一双。” “行啊,怎么分?” “一钢你弹吧,你快。”纪云生说。 杨赫拎着篮子走出来,怪声怪气地说:“嗯,他快。” 程驰一脚踹了过去,“有完没完了?” 杨赫早料到,程驰刚抬脚他就溜了。纪云生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门口,问道:“他怎么了?” “脑子抽了。”程驰说,“先这么定吧,回头上课了再看。” * 奚敏离家前每天都去查看家里的信箱,里面连传单也没有。她有点担心明信片是不是寄丢了,开学后每次跟妈妈打电话时都想问问,直到一周之后她才终于开了口。 挂了电话过了几分钟,妈妈发了张照片给她。那张明信片上写着:“You should be here.”落款是“纪”。 喜欢了他一年多,真正开始为申请学校做准备之后她就觉得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现在已经没有再去试探什么的想法。 能不能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可这一句话还是让她觉得幸福。 她把照片发给纪云生看,他说:“收到就好。” 她又让于静文看,于静文笑着推了她一下,说:“他都希望你在了,你还不表白。” “哎,我怂。”奚敏老实承认,“这学期还有好多事情,要是被拒绝了我可能就提不精神学习了。” “要是他真喜欢你呢?” “要是他不喜欢我呢?” 刚进门的关珊面无表情地接了句:“不喜欢你他就会把你拉黑。” 奚敏有点尴尬,她知道关珊在说什么。还未及回答,关珊往她对面一靠,看着她问:“你是不是也喜欢纪云生?” “什么叫也喜欢?”奚敏问。 “你装不知道有意思吗?你让他删的我吧?” 于静文站了起来,“怎么说话的?那天他们是看在奚敏的面子上才出来帮你的。” “一码归一码,我没说别的,我就问是不是她让纪云生删的我。” “不是。”奚敏说,“他的号码本来就是我给你的,而且你觉得我让他删他就会删吗?” “也是。” 关珊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我就明说了,我喜欢他,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住一屋我不想把关系弄太僵,你也喜欢我们就公平竞争,别在背后搞什么花样。” 奚敏这次没示弱,问道:“找借口让他假装你男朋友算不算背后搞花样?” 关珊笑了一下,“直接对男人玩手段那叫策略,我又没害你。我保证,在你这儿我肯定光明正大。我也不喜欢什么勾心斗角,话说开了我们坦坦荡荡各凭自己本事谁也别给谁使绊子,你要把他追到了我第一个恭喜你。” 奚敏没说话,于静文不想再让她们这么掰扯下去,拉着她出了宿舍。 “她就那性格,你别理她。”于静文说。 奚敏摇摇头,“总比表里不一的人好,我有时候挺羡慕她的。” 她本已经不打算再往前迈一步,现在的状态稳固,她的心也还安定。横竖纪云生不想谈恋爱,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愿再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 关珊这么一说,她又开始难受。之前以为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的状态一直飘忽,如果在这关键的一年里她真有天要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她如何能不去在意。 纪云生是删了关珊,但那是被滕佳闹的,在此之前的那么长时间里关珊肯定没少找他,他还是回应了的。如果关珊继续这么追下去,他们不是没可能。 她想起去年十月末的那个下午,她那句没说出口的遗憾。 人总是会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再想if i had done something earlier,可现在已经知道是误会,她为什么又不敢说了呢? 大概是因为那后半句接的仍是might,而不是would。说自己怂,可真是半分不假。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onata In D For 2 Pianos, K 448 版本参考 Murray Perahia/Radu LupuRondo In C Major For 2 Pianos, Op.73 版本参考 Daniil Trifonov/Sergei BabayanSuite No.1 For 2 Pianos, Op.5 版本参考 Vladimir Ashkenazy/Andre Previn 第71章 表白 那天之后,关珊对奚敏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见她真的做什么。 在钢琴课上奚敏旁敲侧击过,发现纪云生最近着实忙得很。听滕佳说他和程驰没课的时候基本上都泡在了琴房,用滕佳的原话来说是:“走火入魔。” 纪云生从前不会花这么长时间练琴,这段时间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勤奋起来,而是被逼无奈。 起因是室内乐课。 他们的导师是副院长叶小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课前他们已经一起练了一整天,第一节课上得让她挺满意。于是第二周的课上,宋家平来了。 叶小婉看样子已经知道宋家平会来,课上到一半他开门进来时她只点了下头,继续听他们弹下一段。 “一钢那个轻跳的感觉还要在啊,这里收一下就渐强了。你是配合二钢的重音,但是不要等他起了你再起,你要先有个趋势。”叶小婉说。 “好。”程驰答了一句,两人又把那几节重新来了一遍。 宋家平低头对叶小婉耳语了几句,她微笑着点点头。纪云生听见她说:“这两个学生带得轻松。” 课后宋家平让他俩留了下来,提议他们参加四月底的双钢琴与四手联弹大赛。他来的目的恐怕就是这个,说着话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曲谱,让他们选一首决赛曲目。 “格里格改编的这版545挺有意思的,我以前还没听哪个学生二钢弹得好,你十二度的手应该没那么难。”宋家平笑着对程驰说。 程驰翻了翻,有点为难,“大跳我不太能弱下来啊。” “可以练嘛,你们两个好不容易合作了还不挑战点有难度的。”宋平家兴致很高。 翻着另一份谱的纪云生拍了程驰一下,说:“这个你应该喜欢,你不是爱刮琴键么。” 宋家平笑得更欢,“我就是想到这个才拿了这首过来。不过你跟不跟得上啊?” “应该行吧。”纪云生随口说道。 “那这首就定了吧。” 纪云生一愣,当即后悔自己刚才多了那么句嘴。拉威尔圆舞曲也属于虐琴的类型,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他倒不一定弹不下来,但这种大开大合的曲子实在很让他头疼。 程驰见他表情凝滞,反而有了兴趣,接腔道:“这首好啊,还有两个月,拿得下来。” 宋家平一听这话喜上眉梢,“好啊,终于能听到我的学生弹圆舞曲了。” 于是就这么拍了板。 宋家平刚走,纪云生把手里谱子往程驰胸口一拍,问道:“你乱下什么保证?” 程驰还挺得意,“你老弹那些没啥情绪的多没意思,偶尔来个激烈的换换口味。” “你这次倒不在乎比赛成绩了?” “我加你,差不了。” 程驰知道,以纪云生的性子,就算不乐意也不可能去找宋家平要求换曲子。定都定了,眼下再怎么抱怨,他也一定会使足了劲把这首练出来。还从没听过他弹这样的曲子,程驰很好奇他们的合作能演绎成什么样。 等到纪云生定下心来要好好练习,后悔的便是程驰了。第二天晚上,他刚从餐厅回到学校就被纪云生拉到了琴房。 “我刚下班能不能歇一晚上?明天一早还有法语课呢。” “不能。”纪云生干脆地说。 那晚他们练到管理员来催了好几次才离开,致使程驰第二天课上哈欠连天。 周日又是如此。到了周一早上,他们下课准备去琴房时,程驰对纪云生说了句:“今天早点休息吧,连续两个晚上,我体力真没你那么好。” “你们周末干嘛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唐玉琳凑上来问道。 “他折磨我。” 程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这么说,反正唐玉琳是开心坏了,小声对邓昕说了句:“我就知道纪云生另有企图。” 纪云生走在前面,没搭理他们。 唐玉琳朝邓昕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路跟着他们走到琴房,扒在门口看了许久。虽然里面的两个人只是在弹琴,还是看得她们心潮澎湃。 到后来她们干脆不再看,而是贴在门上听。 纪云生说:“稳一点,你节奏乱了,要不还是先分手?” 程驰说:“不用。你这太轻了,有点激情行不行?” 纪云生说:“我在慢慢加重啊,你想要多重?” 程驰说:“你配合我啊。” 纪云生说:“应该是你配合我吧,现在这么重你打算最后怎么办?” 程驰说:“先收一点再加速呗。” 唐玉琳正笑得花枝乱颤,没留意到琴声停了。纪云生突然一开门,门口的两个人差点没站稳,赶紧若无其事地朝另一间琴房走去。 * 又是一个周三,正值春分。纪云生从广播站出来时见花坛里冒出了新芽,正驻足,突然看到郭靖朝着这栋楼走来。他突兀地一转身,郭靖反而看见了他。 “纪云生。”郭靖叫道,“挺久没见你了啊。” 他硬着头皮转回来,朝郭靖点了点头。 “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了?”郭靖问。 “什么女朋友?” “你不是在跟奚敏的室友谈恋爱么?” 纪云生略一想,估摸着是奚敏告诉他的,说道:“没有,奚敏搞错了。” “哦…”郭靖拖长了音,“那就好。” 纪云生没听出他意思,一转念又问:“她怎么还跟你说这些?” 郭靖一笑,拍了拍他,说:“你还是问她吧。我先走了。” 纪云生回头看了眼郭靖的背影,觉得他的态度有点奇怪。直到走进食堂他还在想这事,却也想不出个究竟。 匆匆吃完饭,他又赶去了琴房。距离给奚敏上课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和程驰还能抓紧练会儿琴。 这天他们练的是后天课上的内容。这首《船歌》也作为初赛曲目,整首曲子已经拉完一遍,进入细磨的阶段。对其中的一段他们俩的理解不太一样,叶小婉让他们再好好讨论一下。 他进门的时候程驰已经到了,正弹着自己的部分。 纪云生坐下来,听着那细密的音符,突然问程驰:“你真觉得奚敏和郭老师没什么吗?” “肯定没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肯定?她连我和关珊的事都跟他聊。” 程驰停下来,笑了笑问:“你觉得她跟郭靖说这个是因为他俩特别亲密?” “亲密才会什么都聊吧。” “她跟你聊得少吗?” “她就没跟我说过她和郭靖的事。” “你试过换个角度理解吗?”程驰说。 纪云生按了几个音,说:“算了,练琴吧。” 程驰没坚持这个话题,重新弹起那一段,“你觉得这里像不像两个人一直在聊天?” 纪云生和上他的音符,说:“有点,所以表达的不就是已经相爱了么?” “我还是觉得这段是一个过渡。你听开头那段,感觉描述的两个人都挺波澜不惊的,经过一段时间很安静的交流才开始互相试探。你那节三连音接上我后面的音群很像是心动的感觉,但你仔细想想,两个内敛的人一动心就会马上在一起吗?”程驰说。 “不知道。” 程驰停了下来,“从这一段开始织体就变丰富了,我所谓的两个人一直在聊天,其实应该是个感情加深的过程。这段交流之后的就像心跳慢慢加重,接下来的重音才确定了心意。” 纪云生没说话,程驰以为他默认了,又开始弹奏起来,他却没加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自己的感觉就是一个人在泛舟,中间那段像流水缓急变化和鸟鸣声。你一解读成爱情整个都变复杂了。” “我说了半天你要把整个再推翻是吧?”程驰无奈地又停了下来。 “不是,但我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是爱情。” “不是说一定要是爱情,但你偶尔可以尝试一下别的表达。什么东西在你那里都成了一个人的状态,我们练双钢琴的意义在哪里?” 纪云生一怔,“你该不会真以为我对你像唐玉琳说的那样吧?” “我…”程驰被他气笑了,一扶额,手肘在琴键上砸出一组重音,“我说的不是我们。” 奚敏在门口敲了敲门,问:“我是不是来太早了?” 程驰立刻站了起来,“不早。你们早点上课吧,我回去背会儿单词。你再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练。” 没等纪云生说什么,程驰已经拎起包走了出去。 奚敏疑惑地看着匆匆离开的程驰,问纪云生:“你们怎么了?” “想法不一样。坐吧。”纪云生说。 这周奚敏练的是一首德沃夏克,她自己提的。 周一刚开始讲的时候纪云生说他不太喜欢德沃夏克,只能给她讲讲谱面和技术。奚敏又听了两天,觉得还是挺好听的。今天练完这段正在收拾谱纸,又想到这事,便问:“你觉得德沃夏克哪里不好啊?” 纪云生站在门口有点走神,听她问话没太反应过来,“嗯?没什么不好啊。”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吗?” “哦。不喜欢不是因为他不好,没感觉而已。所以我跟你讲不了太多,怕我有误解。” 奚敏边走边说:“音乐这么个人的东西,每个人理解不同很正常吧。” “你如果喜欢的话可能你的理解更适合你自己,我不了解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跟你说。”纪云生说着关了灯,突然想到了郭靖的话。 “你真的好谨慎。”奚敏笑道。 纪云生沉默着锁上门,犹豫了一路,走到二楼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会跟郭老师说我的事?” 奚敏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定了定神,问:“哪件事?” “关珊的事。” 她偷瞟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没什么异常,小心答道:“我那天心情很差在学校瞎走,正好走到那里了就去听了节课,然后就聊到你了。” 她暗自希望他别再追问,若是再问为什么会跟郭靖聊起他的感情问题,她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然而他说:“你那段时间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奚敏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又乱了起来。她又看了眼纪云生,他眼神又温柔起来,带着几分关切。在这眼神下,她突然生出一股冲动。 她攥了攥衣角,停下脚步看着纪云生,“因为我以为你和关珊在一起了。” 纪云生先是哦了一声,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也站住了,一时间大脑似乎停止了运转,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看着眼前的奚敏,她看起来很紧张,眼神却没有闪躲。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像凝滞住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La Valse:Poeme choreographique版本参考 Martha Argerich/NelsonSuite No.1 For 2 Pianos, Op.5:1. Barcarolle版本参考 Vladimir Ashkenazy/Andre PrevinPoetic Tone Pictures, Op. 85, B.161: I Twilight Way版本参考 Inna Poroshina 第72章 四手联弹 纪云生是恍惚着回到宿舍的。 门敞着,三个人都在,杨赫与黄峻一照旧在打游戏,程驰塞着耳机在做题。他无声地坐到椅子上,又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起来拍了拍程驰。 程驰被他吓了一跳,摘下耳机问他:“干嘛?” “陪我出去走走。”他说。 程驰见他表情不太对,披了件衣服,跟他出去了。出了宿舍楼,纪云生一直没说话。程驰也不发问,只在他身边慢慢走着,时不时看他一眼。 “刚才…奚敏…她…”纪云生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跟你表白了?”程驰问。 纪云生抬起头,“你是不是早知道?” “她一直喜欢你啊,不明摆着么。你应该也喜欢她吧?”程驰插着口袋看着他。 “不知道。”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纪云生又想起刚才的情景。 当他的意识重新回来,脱口而出的一句是:“我说过我不想谈恋爱。” 奚敏似乎早想到这个答案,轻松地笑着点头,问:“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他说。 “那就当朋友吧,我不会再多想了。”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一路无话地送奚敏回了宿舍。奚敏轻快地道了句晚安便进了楼,他又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程驰听完,骂了句:“你有病吧?” 纪云生愕然。 程驰说:“你没想好就告诉她你没想好,说你不想谈恋爱干嘛?万一等你想好了她已经不想了呢?” “你一开始不是也拒绝滕佳了吗?” “我那时候确实不喜欢她啊。”程驰无奈道,“再说每个人不一样,滕佳是这性子,奚敏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敢开口,你一句话给她堵回去她可能就再也不会提了。” “她不提我提就是了。”纪云生像是在自语。 程驰抬了下眉,“你这是想好了?” “没有。” 程驰实在无语,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指着纪云生说:“你后悔的时候别找我。” * 女生宿舍楼下,睡衣外裹着件大衣的滕佳从楼里冲出来,一见等在外面的奚敏就问:“怎么啦?” 奚敏看了眼经过的人,又往外走了几步才说:“我刚才跟纪云生说了。” 滕佳眼睛一瞪,“然后呢?” “他不喜欢我。” “不可能!”滕佳叫道。 “你应该是误会了,他真的不想谈恋爱。” “他肯定自己还没搞明白,我去问他。”滕佳拔腿就走,被奚敏拉住了。 “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就当朋友,所以…”奚敏咬了咬嘴唇,“你也不用再试探他什么了。” 滕佳用力跺了几下脚,“我真的想踹死他,有没有心啊!你这么好!” “喜不喜欢也不是我好不好决定的。”奚敏想起他说德沃夏克的话,“他没感觉而已。” 滕佳皱起鼻子,像是比奚敏还委屈,抱了她一下,问:“你甘心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奚敏挤出一个微笑,“也挺好的,反正我也开始忙了,毕业以后又要出国,也不应该想这些。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告诉你了我就轻松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你真没事?” “真没事,你进去吧,我也回去了。”奚敏说。 滕佳又抱了她一下,走到楼门口,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站在那里给程驰发了条消息:“那傻子跟你说什么了吗?” “别跟我提这事儿,我不想管他了。”程驰回道。 * 之后的两天,程驰只当无事发生似的照常与纪云生练琴,只字不提奚敏。纪云生似乎也默认了他对曲子的想法,一切照着他说的来处理。 周五晚上七点五十,程驰自觉收了琴谱要走,纪云生叫住他说:“奚敏这两天没找我,我不知道她来不来。” “她不找你你不会问啊?不是要当朋友吗?琴都不练了?”程驰没抬头,拉起背包拉链转身出了门。 纪云生坐了一会儿,往门口看了好几眼,还是给奚敏发了条消息。刚发出去,奚敏便进来了,看样子挺自然,倒是纪云生紧张了起来。 奚敏收到消息看了眼手机,笑道:“你又没说取消,我干嘛不来?” “哦。”纪云生站起来,“那个…你有什么想法了吗?我是说曲子。” “想法啊…看似温柔,结果我搞不定。”奚敏抬头一笑,“B段太快了,我可能没法提速弹。不过还是觉得很温柔,像夏天晚上的风。” “嗯。速度尽力而为就好。”纪云生说。 “如果你不喜欢就换一首吧,反正我也弹不好,大概找了点感觉就行。”奚敏坐了下来,随意弹着前几天她写的曲。 “你自己决定吧,想换什么?” 奚敏想了想,在手机里翻找着,说:“我中午听舒伯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首觉得很好听。我好像还没弹过长曲,嗯…D940。” “这首是四手联弹。” “啊?那…” 她刚想说算了,纪云生突然接道:“你想弹也可以。没试过的都可以感受一下,我正好也在练合奏,可以陪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奚敏不知他是不是为了缓和他们的关系才说陪她,也怕四手联弹这样近的距离再次让她产生多余的想法,说道:“我只是觉得好听,这首我也不一定能练下来。” “试试看吧,我问问程驰有没有谱子。”纪云生说着,已经拿出了手机。 听他这么说,奚敏不再多言,两人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没一会儿程驰来了,把谱往琴上一搁,对奚敏笑了一下又冷眼瞥了下纪云生,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纪云生架上谱,瞟了眼奚敏,“你…坐过去一点。你弹低音吧,旋律性没那么强,你练练节奏感。” 奚敏闻言朝左边挪了一些,见纪云生已经坐下来把手放到了琴键上,稍垂了头让头发挡住她的右脸,开始读谱。 纪云生弹几节,停一停,像是在想什么。他视奏比她读谱还快些,她还没看到最后一行,他已经弹完翻页了,她只好听着他的音继续看第二页。 又弹了十几节,他突然停下来翻回第一页,说:“跟你练还是一点一点来吧。”他指了指转调前的部分,“先练到这里。你这段要放轻一点,你自己调你舒服的节拍熟悉一下你的谱。我们先练各自的部分,合的时候我跟你节奏。” 他说话还是十分温柔,就像她没完成的那首德沃夏克。 被他拒绝时她没哭,甚至还觉得轻松了些,此时她的眼泪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侧了点头不让他看见,正好他也站了起来,她弹了两小节,几滴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伸手把头发拨到左肩,装作不经意地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继续弹了下去。 * 程驰像是估准了时间似的,纪云生回来的时候他正靠在门口看手机,一见到他便将他拦住,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纪老师,四手联弹?你到底想干嘛?” “她想弹这首。”纪云生说。 “你最好早点决定,不想跟她在一起就别让她有幻想。” “弹琴而已。” “你这是弹琴还是调情?坐在一起就算了,940左手右手穿来穿去她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 “你教她弹琴的时候是什么样?” 程驰无奈地偏了一下头,又看向纪云生,“别扯我,我没干过什么。你这样要进不进要退不退的她不多想才怪了。” “我已经答应了,现在说不弹了她更要多想。我注意点就好。” “你明明就是喜欢她,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纪云生沉默良久,终于答了句:“有些东西我不敢碰。” 他本就没得到过多少爱,一次一次期待变为失望,一次一次眼见至亲离开,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更空一些。他怕极了那种感觉,怕有所牵绊不得自由,怕有所顾惜无能为力,怕得到又失去,不如从来不曾妄想。 爱是这世间最虚无的东西,若是抓不住,便不要触碰为好。 他知道程驰说得对,既然放不下顾虑就不该让她产生幻想,可自从她说出那句话,他的思绪就再没平息过。害怕,又忍不住想靠近,就像个玩火的孩童。 爱情到底是怎样复杂又危险的事情? 程驰也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大概明白你怕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别伤害奚敏。” “你还喜欢她?” 这家伙,自己没胆量,心里倒是还膈应着从前他那点事。 程驰耐下性子,“早就不了。但我真心喜欢过她,我希望她能幸福。你如果给不起就别再做什么让她误会的事,如果你决定接受,那我就祝福你们。” 纪云生发了会儿愣,说:“我要好好想想。” 程驰拍拍他的肩,朝屋里走去。 “程驰。”纪云生又叫住他,“我真的不会处理这些事情,如果我一不小心还是伤害她了怎么办?” 程驰转回身,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我也在想,如果我最后还是伤害了滕佳怎么办。” “她们两个的内心可能比我们强大多了。”纪云生说。 “可能吧,我们真没她们坦荡。滕佳就比我想得明白,有天她跟我说,只要我们都尽力了,不管最后怎么样,谁也不该怪谁。其实我跟你一样,我也挺怕失去她的,但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两人都不说话了。 感情本就复杂,若只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便好,世人能减去多少烦恼。可自身与现实的纠结总不知何时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两个公认的天才此时觉得他们实在很无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Fantasie in F Minor, Op.103, D.940 版本参考 Ingrid Haebler/Ludwig Hoffmann 第73章 占有欲 在这学期之前,滕佳在学校的生活就是:乐队,周祯,程驰,上课,程驰… 现在周祯去了香港,程驰忙得老也见不到人,滕佳自己又没那么多课要上,便一下子感觉闲得慌。 宿舍其他两个女生也不是跟她关系不好,但前一年多里人家每天都黏在一起,她好像不太参与得进去。 周日的下午程驰不在学校,奚敏也出去上课了。滕佳在琴房混了会儿时间,百无聊赖,于是上三楼溜达了一圈。 纪云生倒是在,一个人闷头练着他与程驰参赛的拉威尔圆舞曲。不知怎的,滕佳还是有点生他的气。站在门口看了一小会儿,不大想理他,又溜达着下了楼。 早知道这么无聊就回家了。她想着。 可是回家也没有太多事可以做。她走出了琴房大楼,一路闲逛,突然想起了邵乐他们。好像快两周没见过了,他们在做什么?她给邵乐打了个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咋啦?”电话那边有回声,像是在楼道里。 “你们干嘛呢?要不要出去玩?”滕佳说。 “哦,晚一点吧,我有个面试。” “什么面试?” “这不最近没啥事儿嘛,找个酒吧弹弹吉他啥的。” 滕佳眼睛一亮,“他们招不招歌手?” “不知道哎,我一会儿给你问问呗。”邵乐说。 挂了电话又过了半小时,邵乐发消息问她现在能不能过去试唱。刚回到宿舍的滕佳立马合上了电脑,欢天喜地出去了。 唱完一首歌,酒吧老板的评价是:唱得不错,但风格跟酒吧不太符合,他要考虑一下。 滕佳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只当是出来找了点事做。听了这话她也没丧气,趴在吧台上问老板:“你们家东西好不好吃啊?” 老板笑了,“你问我我当然说好吃。” 滕佳拽了拽邵乐,“我们晚饭要不就在这里吃?” 邵乐当然是没意见,当她的“我们”指的是她和他时,他就特别爱听她说“我们”。 老板也乐得多一桌客人,厨房还没上班,于是先送了他们一碟花生。 两个人傻乎乎玩了半天接花生的游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酒吧也开始营业了。滕佳叫着饿,点了一大堆菜。 老板亲自过来送果盘,对邵乐说:“你女朋友够能吃的啊。” 邵乐看向滕佳,她似乎觉得很好玩,惊讶地看了老板一眼又笑嘻嘻看着他。待老板走了,滕佳还在笑,说:“他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邵乐没说话,跟着她笑。滕佳没解释,所以至少这一天,在酒吧老板的眼里,她是他的女朋友。哪怕是假的,能拥有这短暂的错觉也算是个美梦。 * 在定下参赛的第二周之后,因为见到过程驰在早课上萎靡不振的模样,纪云生便不再强迫他周末下班接着练琴了。 其实经过这十多天,他们已经把曲子基本顺了下来,纪云生开始提速,程驰也开始背谱,便没有最初那么紧张。但要兼顾的不止参赛的两首曲目,一个周末没有练习的程驰还是得抓紧时间。 于是周一早上刚下课,两个人又带着面包去了琴房。 与纪云生一样习惯了不热身的程驰确实觉得效率高了一些,但慢练熟了的纪云生再次与他拉开了状态上的差距。 在纪云生的要求下,他们本来就是从最快的段落练起的,那时程驰还能凭自己的速度和力度嘲笑他两句,现在他的速度一起来,被数落的又成了程驰。 “停,看着谱都能错。” “我知道音,我手乱了。” “停,错拍了。” “有吗?” “有。” 程驰自己没意识到,但又莫名相信纪云生的耳朵,他要说是错了,那应该就是错了。他揉了揉手指,刚想说重来,旁边桌上响起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你怎么不关机?”纪云生说。 程驰站起来,“你练琴还关机?” “又没人会找我。” 程驰嘿嘿一笑,“有媳妇儿可不敢关机。” 纪云生白他一眼,“滕佳能有什么正事,一会儿再接。” “奚敏找你你会不接吗?”程驰接起了电话,故意叫了句:“怎么了宝贝儿?” 纪云生冷笑。 滕佳也有点懵,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跟你哥练琴呢。” “脑子都被他带坏了。跟你说个事哦,我这周末开始要跟邵乐一起去酒吧唱歌。” “就你们俩?” “对啊,老板说他弹我唱,不介意吧?” 程驰皱了皱眉,说:“你自己决定。” 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我就说他不会介意的。”似乎滕佳正和邵乐在一起。然后又是一句:“行了你们练吧,我们吃饭去了。” 没等程驰说话,滕佳就把电话挂了。 他们?吃饭去了?程驰站在那里,还举着手机。 “她吃饭去了,你可以继续了吧?”纪云生说。 程驰转过身,“你偷听了我多少电话?” 纪云生一摊手,“我也不想听啊,她声音太有穿透力了。” 程驰把手机放到桌上坐回来,纪云生起了一个小节,两人又从刚才暂停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到半分钟,程驰突然停下了,开口道:“她刚才说什么你听见了吧?” “哪句?去酒吧唱歌?” “跟邵乐一起,单独。”程驰补道。 “你不是不介意吗?” “我让她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说不介意了?”程驰走了过来。 纪云生淡定地弹着自己的部分,“哦,那你就告诉她你介意啊。” “那不是显得我小心眼儿么?” “那就忍着。” 程驰按住他的手,“你碰到问题我可是大晚上陪你遛弯儿的,你是不是太敷衍了?” 纪云生抬头看着他,“你有经验啊,我又不懂。” 话说得理直气壮,程驰点着头松了手,刚要回去,纪云生问道:“你是不放心邵乐还是不放心她?” “没有不放心谁,就不爽,不爽你懂吗?” “哦,那你去跟邵乐说?” “之前奚敏那事儿你找郭靖了吗?” 纪云生摇摇头,“那我说的也没错啊,你不就只能忍着么。滕佳估计就是闲了想找点事做,你相信她就随她高兴吧。” 程驰深吸一口气,坐回到自己的琴前,狠狠刮了一遍琴键。 八点还差十分,奚敏来了。程驰重重咳了一声,离开了琴房。 夜色浓重,路灯下他一个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他回到宿舍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又出了门,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给滕佳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滕佳捧着杯奶茶,踮着步子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又要练到很晚呢,我刚进门,早知道就直接去琴房等你了。” “今天周一啊,奚敏要去。”程驰搂住滕佳。 滕佳抬起头问道:“敏姐跟那傻子现在什么情况啊?” “他?不知道,他说会注意分寸,结果又开始练什么四手联弹。” “什么鬼啊?”滕佳往后一退,“渣男!你骂他呀。” “他有他的为难。”程驰说。 滕佳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去年这时候还看不顺眼,现在就开始互相维护了,明年是不是该结婚了?” 程驰伸手揽她,“你也跟着她们胡说八道,我要结婚也是跟你啊。”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一直回避这个话题,突然间说出口却好像很自然。滕佳站定了看着他,他表情认真,像是一个确认。 滕佳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们真会结婚吗?” 程驰的目光飘了一瞬,又看向滕佳,“我不能要求你等我,但如果你愿意的话,等我回来。” “不保证。”滕佳隐隐地笑,昂头朝前走去。 程驰看到她脸上的笑,一把将她拖回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跑什么跑?” “怕你吃人。”滕佳低头躲着。 月色下行人三三两两,都在朝他们看。程驰停止打闹,安静地抱着滕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占有欲这东西好像真有点自私,现在给什么承诺他将来负得起责吗?可是他想给,也想占有,这是他的姑娘,他不希望半点别的可能存在。 “你现在还愿意吗?”程驰问。 滕佳把头钻出来,“什么?” 程驰弯下腰伏到她耳边,“我想要你。” * 纪云生关上琴房的灯,松了口气。 注意点,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个半小时各练各的,他偶尔站在奚敏身后指点几句,倒还算好。后半小时他们合第一段,几次差点碰到她的手,隔着分毫的距离,他觉得指尖都是烫的。 奚敏已经出了门,她现在好像也避着嫌,每次结束不再等他一起走。他锁好门,走廊里已经不见她的身影。他快步下楼,才终于看见她正走出琴房大楼。 今晚没有月亮,路灯照在奚敏的头发上有一片泛开的光晕。 他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总之是没有回过头。他想起从前有好几次,都是她跟在他的身后默默走着,那时的她在想什么? 许多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浮现。音乐节醉酒的夜晚在海边陪着他的她,烛火中她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府河岸边的灯光和她的眼泪。 “假如,你喜欢的人对你很好但不喜欢你,你会继续喜欢还是放弃?” 那个时候她说的人,原来竟是他。 奚敏拐了个弯走向女生宿舍,纪云生停了一下,进了楼。 推开门,宿舍里像平日一样响着杨赫与黄峻一打游戏的声音,程驰不在。 黄峻一听到声响看过来,欸了一声,说道:“程驰怎么还没回来,我还以为他洗澡去了。” 纪云生瞥了一眼那个位置,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么一想,突然又觉得好笑。 他给程驰发了条信息:“注意安全。” 第74章 变奏 程驰的确刚洗完澡出来,坐在床上听着浴室里的水声。 他们从校门口一路走了两条街,就近找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酒店。到此时他仍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但他不想再等了。 床头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看着纪云生发来的四个字笑了一下。这倒是提醒了他,刚才没想到,他现在得去趟超市。 换上衣服下了楼,程驰假模假样地在超市里走了一圈,拿了一包薯片。结账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瞟着,从架子上随手取下一个小盒子扔在收银台上。 那收银员看了他一眼,他低头打开付款码付了钱,把盒子往兜里一揣就走了。 收银员在背后叫他:“先生,您的薯片。” 程驰尴尬地走回去接过薯片,见那收银员憋着笑,赶紧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店门。 刷卡开门,滕佳裹着浴袍坐在床上。一见他进来,瘪了一下嘴说:“我还以为你又改主意了。” 程驰掏出口袋里的盒子,“我下楼买东西去了。” 滕佳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专门下趟楼去买薯片和口香糖?” 程驰一看,手中拿的果然是口香糖。他有点窘迫,转身又要出门,滕佳叫住他:“不用去了,我有。” “你哪儿来的?”程驰庆幸不用再面对一次那个收银员的同时又有点疑惑,刚才他们是直接来的,滕佳总不会一直随身带着吧。 “我妈在我每个包里都放了,说以防万一要保护自己。”滕佳翻着她的包。 程驰心说滕佳妈妈还真有先见之明,又浮出一抹坏笑,“一个够吗?” 滕佳微红了脸,还是仰起头说:“包里有两个,钱包里一个,你行吗?” 挑衅?程驰偏偏还就吃这套。他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床上吻了她一下,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那就看看我行不行。” 他脱下外套扔在地上,伸手关掉了头顶的灯,就着浴室传来的微弱光线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表情难得的郑重,似乎有些紧张。指节触到的皮肤发着烫,让他也紧张起来。 “要不还是算了。”程驰说。 “怕什么,又没让你负责。”滕佳故作轻松。 程驰捂住她的嘴,“我爱你,我想负责。” 滕佳掰开他的手,勾着他的脖子,嘴唇迎了上去。灯光昏黄,这个她世界里最耀眼的人说爱她。 她感觉到他小心翼翼,感觉到自己整个背僵了一下,疼痛中带着强烈的幸福感。她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仿若一场奇异的幻觉。 程驰无法思考,只觉得无比满足。此刻那些对未来的忧虑烦扰好像都不重要了,此刻他拥有她,此刻,他拥有此刻。 * 程驰回到宿舍时纪云生刚下床,见他进来先是诡异地笑了一下,说道:“这么早。” “嗯,她一会儿有课。” “昨天不爽现在爽了吧?” 程驰咳了两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还有力气练琴么?”纪云生换着鞋笑道。 “你们兄妹俩是要榨干我。” 黄峻一从床上探了个头出来,“哟,程驰,你这是为自己正名了啊。” “滚。”程驰斜他一眼,又对纪云生说:“等我换件衣服。” 纪云生今天也不太正经,玩味地看着他,幽幽说:“别勉强,弹错了我照样嘲笑你。” “没那么夸张好吗?我今天要是错一个音…”程驰说到一半觉得还是别吹的好,见纪云生还带着那副表情等他说下去,索性背过身迅速换了件衬衫,一扬手出门了。 果然,程驰还是走神了。手指在琴键上飞着,脑海中不自觉地浮想起昨夜的画面。 第一次的最后一刻他发现滕佳哭了,他紧张兮兮,擦着她的眼泪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特别幸福的时候总是容易流眼泪。”滕佳不好地意思地说。 “你吓死我了。”他紧紧抱住她。他也觉得幸福,可能幸福到极致就是像现在这样。怀里是他爱的人,彼此拥有成了一种切肤感受。他吻着她,身体并不满足于此。于是第二次,第三次…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好像进早了半个拍,赶紧稍顿了一下才继续。 纪云生也果然没留情,“前面慢节奏找稳了,你今天有点…飘。” “我本来就没你稳啊。” 纪云生没答话。又弹了十几小节,程驰一串琶音空了个键,生生错了一半。纪云生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要不要先歇会儿?爬个树?看个谱?” “我可能得吹吹风。”程驰说。 “随你,我先练我自己的曲子。你调整好了通知一声,不急。” 程驰听出纪云生语气带着嘲讽,内容好像又没毛病,他也说不得什么。 他是需要吹吹风,这一夜没觉得多累,精神却是真没回过来。他走过去打开窗,一阵微凉的风吹了进来。他靠在桌上,想到纪云生说的在脑子里练琴,便闭上了眼,努力赶走杂念回忆起曲谱和指法。 纪云生这段时间练的独奏曲是霍洛维茨的卡门变奏。 在学期的第二周他就向宋家平提出了想攻速度和双音,于是宋家平为他选了这首。程驰说的没错,总弹自己擅长的类型没什么意思。 技术上的失衡有碍日后的发展,何况照他的条件来看,他不擅长的只是因为从前不喜欢而没有刻意练过。以为自己不喜欢不需要的,其实也确实可以尝试一下。 这学期他们一起练习时都是在练那两首双钢琴曲,程驰还没有听到纪云生单独弹。两周前他在纪云生桌上看到这份谱的时候还有点惊讶,这更像是他的风格。 他知道纪云生与他相比,弱项在于手速和爆发力。现在他听着,虽然还是没有他快,但在这个速度上他的处理已经做不到像纪云生这样干净有层次。他突然觉得纪云生也许不是快不起来,只是在速度与完成质量间做了取舍。 “你这是想全面碾压我啊。”程驰说。 “碾压不了。”纪云生说,“这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了,再快我的跑动就没你利索。” “你试过不求质量最高速能弹到多少吗?” “没有,质量第一。” 果然。 “不过我是真的达不到你的速度。”纪云生又说,“我试过像你那么快弹《鬼火》,不说质量,我根本弹不下来,还没到那个速度手就开始跟不上了。” “硬拼速度没必要,谁都有自己的风格。基辛弹巴赫就没他弹李斯特那么得劲,让古尔德弹李斯特也不是那意思,不妨碍他们是大师。” “没想成大师,我只想让自己满意。” 程驰笑了一下,“你这么完美主义怎么连床都不收拾?” “我睡得舒服就行了,你管我。” “以后有人管你。”程驰说着走回来,“我好了,从头来吧。” * 奚敏刚买了一台MIDI键盘。现在她发现她技能上已经没什么问题,弹不出来的可以在软件上调整,似乎确实如纪云生所说不需要把琴练到他们那个水平。 赵长安给了她800G的音源,这几天她在宿舍里试得不亦乐乎。 一阵浓烈的香水味飘过,奚敏没回头就知道是关珊进来了。 宿舍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一般都开着功放,现在只有关珊,她也不想说话,于是在书架上取了耳机。她刚要戴上,关珊靠到了她旁边。 “纪云生每天在学校里见不着人,你怎么跟他熟起来的?”关珊问。 “选修课上认识的。”奚敏说。 “我听人说他选修课上也不怎么说话。” “后来认识了滕佳,就慢慢跟他们乐队熟了。” “哦~”关珊点着头,“那你机会应该挺多的,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搞定?” 奚敏放下了手中的耳机,抬头看了眼关珊,又低头说:“我上周跟他表白了,他说他不想谈恋爱,我们只能当朋友。” 关珊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一个人拿不想谈恋爱来拒绝,意思是不想跟你谈恋爱。” “我知道。”奚敏咬了咬嘴唇,“你去追吧,我放弃了。” “你这种情敌真是没劲,我都替你急。我是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你还能见着他。表白被拒就完事了?还能当朋友当然是继续撩啊。” “怎么撩?”奚敏抬起头。 关珊摇着头笑,“我该说你单纯还是傻啊?我们是情敌!你觉得我会教你?” 奚敏哦了一声,盯着屏幕上的几行音轨发起了呆。 关珊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又回过头来看奚敏一眼,她仍旧那么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关珊收回了眼神,又开口道:“找点问题问他,让他帮你点忙。人呢比较贱,对自己帮过的人比对帮过自己的人更容易有好感。” “可是他已经帮过我很多忙了。”奚敏转过头来。 “没有暧昧气息啊,你傻不愣登的人家就没往这方面想。你还在跟他练琴吗?” “练呢。” “练琴多方便,创造点肢体接触啊。装作不经意碰碰他手,他离你近的时候你突然把脸转向他,撩头发甩到他之类的。哎,你自己想吧,再说多了跟要帮你追他似的,我没那么好心。”关珊打开电脑,又翘起了椅子。 “谢谢你啊。”奚敏说。 关珊抬起一只手,“别谢我,我是看你太笨了。” 奚敏朝着关珊的背影看了会儿,又转回来盯着屏幕。这些事她没做过,也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出来。更主要的是,眼下她已经觉得在不在一起不重要了。 她看了眼贴在墙上的日历,距离申请学校的时间只剩半年,她要准备的还有很多。一旦毕业,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都不再有相处的时间,现在把心思花在希望不大的感情上似乎… 不值得。 “世上这么多人,没必要对不喜欢你的那一个念念不忘。” 这是纪云生自己说的话,她现在也开始认同了。就算将来遇到的人都不如他,只要他不喜欢她便没有意义。 她要成为一颗独立的行星,而她的世界里也总会出现别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Variations on a Theme from Bizet's Carmen纪云生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 第75章 心神不宁 周日的酒吧里没有前一晚那么多人。第一天唱完滕佳就想喝一杯庆祝庆祝,一见连吧台都坐满了便作罢。今天她拽着邵乐留了下来,拍着吧台找老板要酒喝。 老板笑呵呵给他们倒酒,说:“请你们两杯shot,再点就要付钱了啊。” 酒刚倒好,滕佳端起一杯碰了一下,直接一饮而尽,然后皱起眉说:“什么酒?好辣。” 老板哭笑不得,“高度朗姆,我正准备给你们点火呢。” 滕佳咂了咂嘴,“这个不好喝,给我点杯泥石流。” “你刚干了那么一杯,点个果汁吧,少喝点酒。”邵乐说。 “我不爱喝果汁我要喝甜的,这么点喝不醉,没事。” 老板叫旁边的男生给她调酒,对邵乐说:“酒量不错啊她,能喝多少?” 邵乐慢慢喝着那杯朗姆,说:“我最多也就见过她喝三罐啤酒,谁知道能喝多少。” 老板笑道:“三罐啤酒就敢这么吹,刚才那杯有70度。怎么了?愚人节没人跟你表白在我这儿买醉啊?” 滕佳趴在桌上,“对啊,愚人节都没人跟我表白,我太没行情了。” “有啊,我爱你啊。”邵乐放下酒杯接了一句。 滕佳推了他一把,“你太敷衍了,我拒绝。” 邵乐笑了笑没说话,老板把调好的酒推过来,出去跟正要离桌的客人打了声招呼,又回到吧台。滕佳双手撑在桌面上,小口啜着她那杯酒,邵乐就那么看着她。 “打工蛮有意思的嘛,还能跟你一起,真好。”滕佳微眯着眼,歪着头傻笑。 老板看了他们一眼,微笑着说:“打个工能这么开心啊?” “生活美满爱情甜蜜,干什么都开心,哈哈。”滕佳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差点往后倒下去,邵乐赶紧扶了一把。 “谈了多久了?”老板问。 “快一年,不过最近越来越好了。”滕佳喝了口酒,又趴回到桌子上。 “那挺好啊,毕业就赶紧结婚吧,拖久了又是一大堆问题。” 滕佳含糊地嗯了一声,埋着头半天没说话。邵乐叫她,她也只是哼哼。老板弯腰看了她一眼,笑着对邵乐说:“上头了吧。” 邵乐无奈地冲老板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时间,说道:“我送她回去吧,多少钱?” “算了,她喝成这样赖我,这杯我请了,赶紧回吧你们。”老板说。 邵乐道了句谢,和老板一起把滕佳架上了出租车。 滕佳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车拐了个弯,她身子一晃,倒在了邵乐身上。邵乐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被她枕着的那只手臂麻麻的,动弹不得。 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掉到了地上,邵乐伸手够了一下,没够着。他正犹豫着是推开滕佳还是下车再捡,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那上面闪着程驰的名字。 他缩回了手,任由滕佳靠着,眼睛还盯着地上的手机。屏幕灭了几秒,又亮了起来,是一条信息:“到学校告诉我。” 车很快在校门口停下,邵乐推了一下滕佳告诉她到了,她迷迷糊糊往外爬,半天也没挪出来。 他扶正了她,捡起地上的手机,背起她朝宿舍楼走去。滕佳全然不使力,他背着有些沉,却不愿放下。也许就这一次了吧,他不知到何时才再有机会这样背着她。 走过了几幢楼,滕佳哼了一声,挠着邵乐的胸口含糊地说:“程驰我要下去。” 邵乐叹了口气把她放了下来,她歪歪斜斜走了几步,蹲在了路边。邵乐怕她要吐,把她的头发拢在了脑后,她却又扶着他缓缓站了起来,眯着眼笑。 “我们去酒店吧。”她说完,把头埋在他胸口。 邵乐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说:“太晚了,快回宿舍睡觉吧。” 滕佳站得不稳,踉跄了一下,又挽着他重重点了下头,摇摇晃晃往前走。 邵乐搀着她,心烦意乱。到了宿管站,他目送阿姨扶着她进了楼,转身出去了。他去超市买了几罐啤酒,走到宿舍楼后面,坐在路沿上给汤禹舜打了个电话。 汤禹舜下来时,见邵乐一人坐在那儿喝酒,大概就猜了个方向。他踢了一脚地上那个被捏扁的空罐子,问道:“滕佳又怎么了?” “他俩好像睡过了。” “嗐。这不迟早的事么,你没想到啊?”汤禹舜在他旁边坐下,自己也开了罐酒。 “想到了,但我不想知道。” “睡过咋了?睡过你就能不喜欢了?” “不能。” “切,那你说个屁啊。这要是能让你放下了我立马去给程驰送一年的套。” 邵乐缓缓转过头瞪着汤禹舜,“不会说话就滚。” “那我滚了啊。”汤禹舜站起来。 “你给我坐下。” “不是,你到底想咋地?人俩好好的,你三天两头为点破事儿自己跟这儿喝,这要过几年一封喜帖送过来你丫不得喝死啊?” “你还是滚吧。” 汤禹舜反而又坐下了,“那不能,我们家小宝贝儿伤心呢,来哥抱抱。” “滚你大爷的。” 邵乐又喝完了手上的酒,捏扁了罐子随手一扔,往后倒在了草地上,“你说我得啥时候才能不喜欢她了。” “我哪儿知道。”汤禹舜说,“这事儿啊,谁都说不好。兴许有别的什么姑娘出现,兴许你自个儿哪天就想明白了,兴许他俩分了她跟你好了。你要就乐意一直这么吊着哥也不劝你,但是他俩好一天你就得做好一切心理建设,少折腾自个儿。” “我是不是该多认识点别的姑娘?”邵乐坐了起来。 “哟,有点觉悟了。” “我们系有个师妹跟她挺像的。” 汤禹舜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朝别的地儿看?人师妹招谁惹谁了要当个替代品。” “也是。”邵乐望着墙外的山,又发起呆来。 * 程驰一直没等到滕佳的回复,到了十一点多又打了个电话,她还是没接。 他有点担心,又不想自己问邵乐,便让纪云生去问。得到的答复是:滕佳喝多了,已经回宿舍了。 他稍稍放下心来,又有点不爽。一起打工就算了,居然还跟邵乐喝酒把自己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滕佳回了消息跟他解释昨晚手机静音没看到,他还生着气,没回她。 练了一小时琴,他收了琴谱去上课。一进教室陈雪笛就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说:“我昨天晚上在校门口看到你女朋友了,跟一个男生抱在一起。” “你看错了吧。”程驰冷冷说了句,走到纪云生旁边坐下了。 说是这么说,他知道八成是真的。滕佳昨晚喝醉了,邵乐又喜欢她,趁机抱一下不是没可能。他心里火大得很,但他又没证据,这么找邵乐兴师问罪好像显得他特别不淡定。 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往桌上啪地一扔,纪云生转过头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滕佳不会干什么的。” “架不住邵乐想干什么。” “让她少在外面喝酒吧,她有时候是有点没分寸。” 程驰没回答,目视着讲台,什么也没听进去。下了课练琴,他也练得心不在焉。 滕佳一下午没再找他,他一歇下便去看手机,后来心烦索性关机了。等到奚敏一来,程驰拎起包就走。回到宿舍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叫了杨赫去打球。 * 上周三纪云生与奚敏就开始练第二段,之后一直是各自分开弹的。 其实第一段还没有合得太好,但纪云生头一回得过且过,说等她把所有自己的段落练熟了再在一台琴上合。第一次合奏的半小时让他体会到了煎熬,分两台琴对他来说要轻松得多。 现在奚敏练新曲已经比以前快了不少,只要她手顺了,节奏感就很好。这一首的伴奏部不太难,她自己应该也没少练,今天来的时候说是已经弹到了第四页。 他听了一遍,没什么大毛病,只弯下腰指着谱纸告诉她注意标记。 “你示范一下这段吧,我听合奏的时候会被旋律部干扰,听不清怎么处理的。” 奚敏说完也没站起来,只是稍往坐挪了一些,纪云生犹豫了一下,坐下了。她很少要求示范,他弹的时候她就这么盯着他看,目光让他的脸有点烫。 “别看我,看琴键。”他说。 “哦。” 奚敏双手把头发拨到后面,发丝擦过他的耳朵,有点痒。 他顿了一下,站起来贴着钢琴的一侧站着,说:“差不多了吧。你自己也多训练一下,交响协奏声部更多,容易受干扰你怎么扒谱?” “扒谱没问题啊,又不用听清处理,我耳朵没你那么敏感。”奚敏仰头朝他笑。 耳朵敏感…奚敏说的应该是听力,但刚才那一蹭,他的耳垂仍然有点麻麻的感觉。 他没答话,走回对面的琴,说:“你从头弹一遍吧,我跟一下你。” 奚敏在琴这边偷笑。她是在他坐下时才突然想起关珊那些话的,便想试着逗逗他。不想他竟真的害羞了,站起来时耳根红了一片,倒有点可爱,与平时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 纪云生的手机震了起来,一看是滕佳,他按掉了。 紧接着奚敏的手机响了,她喂了一声,把手机递了过来,说:“滕佳找你。” 他接过电话,“干嘛?” “程驰手机怎么关机了?” “我怎么知道。”他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奚敏,说了句:“继续。” “她怎么了?”奚敏问。 “找不到程驰了。” “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她昨晚上喝多了没回消息,估计程驰生气了。” 奚敏笑起来,“程驰现在还蛮在乎的嘛。” “哼,是啊。练琴老走神,心思都花在谈恋爱上了。” 沉默了一会儿,奚敏问:“所以你才不想谈恋爱?” 纪云生没有回答,琴声停了下来。过了很久,他说:“我不擅长让人幸福。我自己问题太多,自己都还没搞明白,不想牵挂谁也不想耽误谁。” “嗯。” 奚敏的声音很轻,但纪云生听到了。很快她又轻快地说:“忘记刚才到哪里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第76章 难言 程驰的情绪大概也就持续到了当天晚上。 打完一场球回去看到滕佳的十几条信息,他就生不起气来了。快速冲了个澡出去与滕佳散步,说了句下不为例,便没再提前一晚的事。但他还是不大高兴,板着脸插着兜,一直没再说话。 滕佳有点心虚,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再也不嘲笑别人了,原来我酒量也这么差。” “以后少在外面喝酒。”程驰说。 “你在的时候呢?” “我在不在都别瞎喝,自己不难受啊?” “你在就不难受。”滕佳嬉皮笑脸。 程驰的表情缓了下来,默默牵起了她的手。 * 清明节,许多人都回家了。纪云生也起了个大早,父亲来接他去扫墓。 两座紧邻的墓碑,旧一些的那座属于妈妈。照片在右边,旁边还留了个位置。外婆的墓去年刚开过一次,葬入了外公。 他们一家三口算是团聚了,而纪云生与父母三个人就像在三个不同的世界。 他简单地在两座墓前放上花,擦干净了墓碑,便退到了很远的地方站着。每年都是如此,父亲要和母亲说会儿话,他也不想听见父亲说什么。 这次父亲的话格外多,过了很久才走出来,在墓园门口点了根烟。父亲很少在纪云生面前抽烟,今天他没躲远,只抽了几口,经过一个垃圾筒便随手把烟灭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回车里,父亲也没发动引擎,坐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 “听徐阿姨说你准备考巴黎的音乐学院?”父亲突然开口。 “嗯。”这件事纪云生还没提过,本来打算需要父亲一起办材料的时候再说,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 “蛮好的,你妈妈也在巴黎读过书。” “外公说过。”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其实如果你不喜欢音乐…” “我喜欢。” 父亲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拿出一根烟想点,又放回去了。 “这么多年我心里有些坎一直过不去,也没考虑过你的感受。不知不觉你已经这么大了,我还是没做到答应你妈妈的事。小时候没好好关心你,你别怪爸爸。” “嗯。”纪云生心里有点触动,却也不想说什么。 父亲是没给过他多少关心,但生活上也没少过他什么。这些年已经这么过来了,两个人缺失的那些时光无法再弥补。他们早就都成了这寡言少语的性格,彼此之间到现在也很难再像正常父子那样沟通了。 父亲难得地对他笑了一下,“好好准备,你肯定没问题。到时候我去看你,带你转转我跟你妈妈去过的地方。” “你们还在一起巴黎待过?”纪云生看向父亲。 “我追了她一年,她音乐会的时候我去巴黎给她送花,在那里待了一周。”父亲望着墓园的方向,“那时候我们也年轻啊,走到铁塔的时候我一冲动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结果她还真答应了。” 纪云生看着父亲带着微笑的侧脸,想象着父母年轻时的样子,不禁也微笑起来。“你很爱她吧?”他问。 父亲笑而不语,又朝着墓园深深望了一眼,发动了车子。像父亲这样的人,要把“爱”字说出口应该很难吧,在这一点上他们真的很像。 周五晚上再见到奚敏时,纪云生又想起了父亲说的话。一时冲动,他该不该冲动一回? 距离毕业还有一年多,他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各自走上怎样的路。事情与别人相关,他便没有把握。他深知自己的性子,若是最后没有结局,他恐怕也会和父亲一样陷在回忆的泥淖中。 “纪云生?” “嗯?” “怎么发起呆了?”奚敏笑道,“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哦,下周一怎么?” “下周一我要跟长安一起去一个电子乐的工作坊,也是八点开始的,所以…” “没事。”他迅速说。 奚敏起身收起曲谱,边走边说:“我现在终于有点信心了,这周做的曲子长安说挺好的,所以带我去他朋友那里看看。” 她说着突然抬手去关灯,纪云生关灯的手正好覆在了她的手上。奚敏慌乱地一抽手转身看他,他的手还未及放下,僵在了她的头顶。他呼吸急促起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奚敏突然笑出来,“干嘛?壁咚啊?” “啊?”他赶紧放下手。 奚敏钻到门外,跟他摆了摆手,逃一般地跑到了楼梯口。 纪云生琢磨着她刚才说的那个词,不知道又是什么他没听过的语言。不过刚才的瞬间,感觉还不错。 他回到宿舍,程驰正在吹头发。杨赫大吼一声:“我X你干嘛呢直接放大啊!”说完摘下耳机往桌上一扔,叉着腰站在了过道中间。 程驰关掉吹风机,“你弹琴要有你打游戏这个劲儿就不会被老宋骂了。” “这学期他已经不骂我了。” “他放弃你了吧。” “屁,老子进步了好吗?”杨赫坐回座位上,又戴上了耳机。 纪云生关上衣柜门,刚拿下浴巾,突然转身问程驰:“滕佳平时怎么叫你?” “就程驰啊。” “奚敏叫我也连名带姓。” “不然怎么的?叫云生啊?恶不恶心?” 纪云生想了想,好像除了长辈之外,这么叫他确实有点别扭。 “突然想这个干嘛?”程驰理好衣柜,转过来看他。 “她管赵长安叫长安。” “顺口呗,我们不也这么叫他。” “哦。”纪云生走了两步,又问:“壁咚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程驰一笑,向前一步右手抵住了纪云生身后的柜门。 他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得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了衣柜上。同时受到惊吓的还有正进门的黄峻一,他呆立了半秒,默默转身又出了门。 “你干嘛?”纪云生瞪着眼睛。 程驰放下手,“壁咚啊。” “不会说话吗?”纪云生向门外走去。 程驰在他身后哈哈大笑。黄峻一溜了进来,“你们俩…啥情况啊?” “给他示范呢,你是不是又要汇报啊?”程驰说。 黄峻一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已经汇报过了。” * 电子乐工作坊的地点在一个老厂房改成的创意园。周一的晚上没什么人,附近拆完房子还未重建的空地上杂草丛生,显得这地方有些荒凉。 奚敏没来过这里,有点担心,赵长安看起来倒是对这里挺熟的。 “他们工作室选在这种地方真的有人来吗?”奚敏问。 “没什么人,但便宜。”赵长安说。 奚敏又看了看四周,“搞得像什么奇怪的窝点。” 赵长安笑了一下,“怕不怕我把你卖了?” 奚敏也笑了,“纪云生知道我跟你出来,我失踪了他会报警的。” “你们俩现在到底什么状态?”赵长安随口问道。 奚敏怔了一下,答道:“没什么状态。” “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磨叽。” “好像别人都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就他只想当朋友。”奚敏步履轻快,走到了他前面。 “你们聊过这事儿?” “聊过啊,就这样吧,我也不想了。” 赵长安没说什么,也走快了几步,带着奚敏从一个小门进了楼。 * 在琴房的纪云生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明知今天奚敏不来,又想着她会不会临时取消。等真到了八点,果然没见奚敏人影。 他有点失望,对收拾东西的程驰说:“你别走了吧。” “我已经陪你等到现在了,滕佳要饿死了,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去?” 纪云生犹豫了一下,合上了钢琴,跟着程驰出去了。 滕佳一见程驰旁边还跟着个纪云生,把程驰往前拉了一步,转头问道:“你来干嘛?” “奚敏今天有事。” “哦,不习惯了吧?自己待着啊,又跑来当电灯泡。” “他让我来的,你们家谁说了算?”纪云生问。 滕佳看了眼程驰,程驰笑道:“你。” 滕佳仰起头,“我!” 纪云生转头便走,滕佳叫道:“来吧来吧,看你可怜的。” 纪云生没理她,继续往前走。滕佳小声嘀咕:“死要面子,难怪敏姐说你麻烦。” “她说什么?”纪云生回过头。 “说不喜欢你了,不如好好学习。” 程驰拉了滕佳一下,她说:“本来就是嘛。” 程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追上离开的纪云生,说:“别听她胡说。你反正没准备跟奚敏在一起就别想这些了,饭还是要吃的。” 话虽如此,纪云生还是觉得失落。 他跟着程驰走回去,滕佳也不再说他什么,只与程驰聊着酒吧里的人。他走在他们旁边,感觉自己真的是个电灯泡。 别人怎么都能这么自然呢? 滕佳高中失恋时哭得像天塌了,现在与程驰在一起也腻腻歪歪。程驰本来喜欢奚敏,现在好像心里又只有滕佳了。奚敏喜欢他,没得到回应立刻就放弃了。倒是他沉寂已久的心被撩拨起来,进退两难。 “喂。”滕佳突然叫他,“你到底喜不喜欢敏姐?我不跟她说。” “不喜欢。” 第77章 新阶段 法语课进入了更难的阶段。或许对纪云生来说只是词汇和阅读量的问题,而程驰就开始有点力不从心。 这学期他们都太忙,复习的时间本就不多,有时他还没吃透上节课的语法,就又有新的句型出现了。 课间他们常常占着咖啡机旁边的窗子,起初还有女生试图搭讪,纪云生从来都冷脸。现在两个班的女生已经默认他们是一对,再也没人来跟他们说话,他们乐得清静也没解释过。 程驰的班上节课最后十分钟在做翻译练习,老师说下节课讲。他写完也不知道对不对,便拿着笔记本给纪云生看。 “你还是英语思维。”纪云生扫了一眼说。 “你别废话,就说哪句错了。” 纪云生指着那句Vous devez renseignez avant signez le contract. “这句基本上全错了。” “至于么…”程驰又看了一遍,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笔。”纪云生接过程驰的钢笔,边写边说:“题目是命令式,直接用renseignez-vous就行。avant后面有个de别忘了,signer用原型。Contrat没有c,你跟英文混了。” 程驰的老师端着水杯经过,他站直身子挡了一下,叫道:“老师好。” 老师错愕地点了下头,走了。 纪云生说:“你这特别像小学时候我帮滕佳写数学题她望风的样子。” “哎。”程驰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好歹是个学霸,居然也沦落到你帮我改作业了。” “因为我是学神。”纪云生把笔还给程驰,顺手把纸杯投进垃圾桶,朝自己教室去了。 程驰哭笑不得,收了笔记本也准备回教室。刚右拐,班上几个女生靠在墙上哄笑起来。 其中一个说:“你们家大神对你真有耐心啊,我们班人问他都不说话。” “我们家大神在外面害羞。”程驰笑着进了教室。 那几个女生听他这么说,发出“喔~”的声音,又在外面笑了半天。 这日程驰打工的餐厅为了应付明天的检查,提早打烊搞卫生。他八点半就收了工,出来的时候想到滕佳还没下班,便想着过去看她一眼。 搜名字看地图找到那家酒吧,进去走了一圈,小舞台上没人,酒吧里也没见滕佳和邵乐。 老板见他在店里东张西望,过来问道:“找人啊?” “哦。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滕佳的?”程驰问。 “有啊。不过今天他男朋友把手弄伤了,我让他俩先回去了。” 程驰一皱眉,“男朋友?” 老板打量了他一下,哂笑着说:“你该不是追她吧?” 见程驰没答话,老板接着说:“我看你条件也不错,什么样的不好找?别人女朋友就别惦记了,人家今天就是帮她挡了倒下来的话筒架子才划伤手的。” 程驰冷笑一下,转身出了酒吧。一路上他几次想打给滕佳,还是忍下了,一到学校便直冲着邵乐的宿舍楼走去。 他停在楼下,来回走了几步,给邵乐打了个电话。 邵乐出来的时候手上果然缠着纱布,看表情知道是什么事,直接走下台阶看着程驰等他说话。 程驰被他坦然的目光看得更火了,拎起他的衣领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程驰这一拽,逼得邵乐仰视着他。经过的人纷纷侧目,其中一个认识邵乐的过来拦,邵乐说了句:“没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程驰放了手。 “我没想干嘛。”邵乐平淡地说。 “酒吧老板为什么以为你是他男朋友?” “他第一天误会了,我们觉得好笑就没解释。” “后来也不解释?” “后来没说起过。” “之前你是不是抱她了?” “她喝多了以为我是你,她抱的我。” “喝多了你就趁机占便宜?” 邵乐笑了笑,“我要是想占便宜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什么意思?” “以后少让她在外面喝酒。”邵乐的声音沉下来,“那天她叫着你的名字说…去酒店。如果真的碰到想占便宜的人,不知道会怎么样。”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玩得开心就什么都忘了,我也不能一直在她身边。” 邵乐又笑了一下,“你照顾不了她的时候,有我在。” 程驰皱起眉正要发火,邵乐说:“我承认我有企图,但我绝对不会伤害她。至于她怎么选,那是她的事,你敢赌吗?” 程驰按下火气,挑起了嘴角,“她从开始到现在心里都只有我,你省点力气吧。” 邵乐看着程驰扬长而去的背影,用力攥紧了受伤的那只手。 纱布又渗出血来,似乎疼痛能让他好受些。没错,滕佳从开始到现在心里都只有程驰,他无论做什么都只能自我感动罢了。为什么他还不能放手? * 室内乐期中考试的时候,许多人跑到教室门口围观。 叶小婉的考试本来是不让人看的,这次干脆把门敞开了,毕竟钢琴系最有名的两个人从来没同台过,她理解学生们的好奇。于是纪云生与程驰的第一次合作有了二十来个观众。有一半是他们班上的,还有些是其他年级的。 原本就是水平相当的人,自和解之后默契度便直线上升。认真练了这两个月,一首《船歌》弹得如行云流水。 一钢的短琶音和上二钢的单音旋律,如静谧湖面上激起一串涟漪。二钢奏出渐重的心跳,紧接着一钢的音群变得愈发跳跃错杂。 一钢细密的音符伴着二钢的重音转了调,二钢的斑驳陆离又像在湖面洒上一片光影。而后一钢带来激烈的骤雨,由二钢引着缓下来,逐渐又平息了湖面。 门口的人们还安静着,先是有人低低说了句:“好帅啊。”最前面的唐玉琳笑了几声,然后渐渐有掌声响起。 宋家平背着手站在叶小婉旁边,一脸骄傲。他回身看了眼门口那群人,问了句:“谁说的好帅?” 一个短发的女生捂嘴笑着举起了手。 纪云生看了一眼,是之前在琴房弹《马捷帕》的那个作曲系大一女生,陈俏。邵乐说她像滕佳,他却没看出来。 “这就帅了?他们下周还要比赛呢,弹拉威尔《圆舞曲》。”宋家平说。 “在哪儿啊?”另一个女生问。 “沈阳。”宋家平看着众人失望的脸,好像更得意了。 叶小婉站起来,“行了,下一组吧。许希张燕妮。” 她们俩弹的是德彪西小组曲。叶小婉关上了门,门口的人群也散去了。 纪云生与程驰收好东西出来,突然有人叫:“师哥。” 陈俏还等在那里,纪云生现在发现了,不是长得像,而是神态有点像。 “我想挑战你。”陈俏说。 “你弹李斯特,还是挑战他吧。”纪云生说。 “这是谁?”程驰问。 陈俏没看程驰,仍冲着纪云生说:“我就想挑战你,就那首。” “那首我不弹了。”纪云生拽了一下程驰,加快了脚步。 陈俏在后面喊道:“你不敢啊?” “不敢。”纪云生回了一句,下了楼。 “哪儿来这么彪一姑娘?”程驰问。 纪云生笑了一下,“不是跟滕佳一个路子么。” “这哪儿能跟滕佳比,差远了。”程驰说。 “别恶心我。” * 四月末,天气渐暖,白天的结束没有带来多少降温,夜晚又以天边金色的云作为开始。 纪云生正走向校门口,父亲的车停在那里。下午他收到父亲短信说晚上接他一起吃顿饭的时候很惊讶,印象中这是第一次。 十九年来,父子俩从未单独在外面一起吃饭。在家不得不面对面时都很难说上两句,就更不必约在外面了。 若是以前,就算父亲提了,他可能也会找个理由拒绝。但清明那次短短的聊天之后,他好像没那么抗拒了。 “前几天跟客户去了一家苏菜馆子,松鼠桂鱼做得不错。”纪云生一上车父亲便说。 “哦,今天怎么有空?” “之前谈的一个生物公司的合作已经交给下面运作了,空了几天出来。” “你不是卖酒吗?”纪云生问。 父亲笑了一下,“不光卖酒。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纪云生只知道父亲有个酒庄,其他业务他一概不知。好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依然甚少。 “还行。”他突然想到还没跟父亲提比赛的事,又说:“我后天要去沈阳比赛。” “跑那么远?我还说五一找个什么地方玩一下,我们还没一起旅游过吧?” “嗯。”的确是没有,他们一起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郊的墓园。 “介不介意我去看你比赛?我还从来没看过。”父亲说。 纪云生迟疑了一下,说:“可以啊,不过我是跟同学一起。” “哪个同学啊?” “程驰。之前来家里住的那个。” “哦,听徐阿姨讲过,滕佳男朋友吧?滕佳去不去啊?” “好像也去。” “要不我们正好在那边玩几天,我租个车,给你们当司机。”父亲笑道。 纪云生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有点怪异。其实只是寻常对话,但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父亲突如其来的变化反而让他有点不安。 “你最近怎么了?”他问。 “可能老了吧。年纪大了,想通了些事。”父亲说完,又接着刚才的话,“辽宁那边还是可以的,你不是喜欢海边吗?可以去大连玩两天。” “程驰是大连人。”纪云生说。 “那怎么说?钢琴家?”父亲笑问。 纪云生也笑了,“纪总您定。” 第78章 初赛 纪胜民没有买到与他们同一班机,当他们到达沈阳机场时,他已经租好车在外面等着了。 走在最前面的滕佳先看见了他,丢下他们冲到门外。程驰瞟着纪云生,他脸上没什么波澜。 宋家平推着行李箱上去打了个招呼,说:“亲自开车啊?” 纪云生往车上放着行李,听见父亲说:“难得跟孩子一起出来。你现在也发福了啊。” “年纪上来了。你还记得我当年什么样啊?”宋家平笑道。 “你我可忘不了。”纪胜民说着,又来看后备箱,“放得下吗?” “还行,没带多少东西,他们用一个箱子。”滕佳说。 “这是你男朋友吧?”他笑着问滕佳。 滕佳眯起眼,程驰说了句:“叔叔好,之前打扰了。” “我都不在家,这小子不会招呼人,住得还行吗?” “挺麻烦他的了。”程驰说。 “有空常去玩。”纪胜民关上后备箱,“东西都带好了吗?走吧?” 他们上了车,宋家平坐在副驾驶。纪云生看了看前排的父亲和老师,好奇问了句:“你们之前认识?” “宋老师是你妈大学班长,我们婚礼的时候他们班男生就来了他一个,死命灌我酒。”父亲说。 宋家平嘿嘿笑道:“乔云当年可是班花啊,我们全班男生说好了谁都不许追她。谁知道她留学回来直接就嫁人了,给我们气的。你妈当时怀着你又不能喝酒,我就只能灌你爸,我自己也喝多了。” 纪云生微笑着,侧头瞟到程驰和滕佳也在笑。听到平时严肃的长辈说起这样的往事,好像格外有趣。 他瞥了一眼前排的两个人,他们的笑意只维持了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大概是想到说完了婚礼,再之后不久,便没有乔云这个人了。 酒店订在音乐厅附近,条件一般。 纪云生见滕佳似乎并不介意,又看了眼正在打量大厅的父亲,想着他应该没住过这样的酒店,便问了句:“你要不要换一家?” “没事,你们住得我怎么住不得。”父亲收回目光,又问纪云生:“你自己出去旅游都住这种酒店吗?” “我喜欢住民宿。” 父亲笑道:“这点你也跟你妈妈一样,喜欢跑去当地人家住,说酒店少了种气息。” 纪云生时常被说像妈妈,虽然从没见过,他也因此渐渐勾勒出她的模样。 滕佳的爷爷曾说他的性格和气质与父亲如出一辙,那是很正常的,交流再少也毕竟生活在一起。但妈妈是不曾相处过的人,对他的影响应该有限,却还是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之处,也许这就是血缘。 纪云生的隔壁住着程驰和滕佳,父亲与宋家平的房间都在楼上。因为明天就要比赛,今天他们简单吃完晚饭就早早回来歇下了。 快十一点时他洗完澡出来关上电视正准备睡觉,电视柜的后面突然传来了床板撞击墙面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有点尴尬。 在包里翻找了半天,没找到耳机。 他无奈地看着那堵墙,又看了眼时间,躺回床上用枕头捂住了耳朵。这显然没多大用,不管他裹得多严实,撞击声与轻微的喘息声仍不绝于耳。 在这种声音里要睡着有点困难,他看了好几次时间,忍无可忍地跳下床去敲墙。 “程驰!你有完没完!” 隔壁的声音停下了,滕佳叫道:“你烦不烦!” “明天还比不比赛了?” 那边传来两个人的笑声,程驰喊道:“马上!” 床板倒是没有再响,又听滕佳说了句:“你抱得动我么?”紧接着是她嗯的一声。 纪云生仰天做了个深呼吸,开门走向走廊另一头。十分钟之后他走回来,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他不放心,又敲了敲他们房门。 程驰开了门,挑眉看着他问:“查房呢?” “我能睡了吗?”纪云生问。 “你不会戴耳机啊?” “我忘带了。” “我借你?” “你的不降噪,没用。” “毛病。”程驰关上了门。 次日一早,五个人下楼吃早饭时纪云生精神不太好。纪胜民没怎么吃,看着呵欠连天的儿子,问道:“晚上没睡好啊?” “忘记带耳机了。”纪云生说。 宋家平放下粥,笑着说:“听力太好有时候也麻烦。” 滕佳嘴里塞着半个鸡蛋,偷笑着捏了一下程驰的胳膊。 “所以我在宿舍打电话都得躲着他。”程驰说。 纪胜民含笑问道:“他在宿舍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没有,他还挺帮着大家的。”程驰说。 宋家平说:“他上学期还帮一个同学扛了处分呢。” 程驰呛了一下,问道:“您知道啊?” “嘿嘿,你们这帮孩子以为能瞒得过我?” “什么处分?”纪胜民问。 “没多大事,已经撤了。”宋家平说。 纪胜民看了眼纪云生,他沉默地喝着粥,没有什么反应。纪胜民也不再说话,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 今天是专业组初赛,他们抽到第九组。 纪云生在休息室里试图闭目养神,但周围聊天的声音实在太吵,他坐了一会儿便走到了门口。 程驰也跟了出来,拍了拍靠在墙上的纪云生,说:“墙上有灰。” “哦。”纪云生扭头看着,看不见什么。 程驰为他掸着灰,说:“我看到黄若仪了。” 纪云生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门口一个声音说:“刚想出来透透气就听到我名字,看到姐紧张了?” 程驰抬头一笑,“紧张什么?我就是在奇怪大魔王怎么找了林琮这么个搭档。” “他节奏好,虽然不如你的搭档吧。”黄若仪瞟了一眼旁边的纪云生,“你俩不是更奇怪么?不争了?” “争归争,我俩还不能合作了?”程驰说。 黄若仪扬了一下头,又是妩媚一笑,“你俩合作…想象不出来。你们弹什么?” “船歌。”程驰说。 “他的意思吧?你怎么不选个激烈点儿的?” “决赛弹圆舞曲。” “La valse?那还挺期待的。你这回稳住了,可别给他掉链子。”黄若仪说完,款步朝出口走去。 程驰张着嘴看她离开,半晌对纪云生说:“这娘们儿嘲讽我。” “我也想说你别掉链子,知道要比赛昨晚还折腾。”纪云生说着转身进屋。 程驰在他后面叫道:“我一晚上不睡也不可能进不了决赛!” 比赛倒确实没出什么岔子。程驰的旋律轻盈,纪云生的伴奏沉稳。他们好像已经不再需要去争辩解读,两个人脑海中的画面结合起来并不违和。 程驰讲述着少年与少女的故事,纪云为这故事填上了场景,爱意缓缓到来又消散,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们站起来时看见台下的评委们还在交头接耳。纪云生边走下场边扫了眼观众席,什么也没看清,但他知道父亲一定在看着他。 上午的比赛结束,纪云生与程驰刚走到前门的路口,滕佳便飞奔了过来。她甩着程驰的手,贴在他胸口说:“你刚才超级帅。” 程驰摸着她的头说:“我平时不帅吗?” “在台上特别帅。” 宋家平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冲纪云生说道:“年轻真好啊。” 纪云生的视线避着黏在一起的小情侣,随口问:“我爸呢?” “他先出去了,车停在隔壁商场,我们出去等。” 四个人站在出口,有点惹人瞩目,许多人经过时都要往这边看一眼。滕佳看着行人,不住地笑,突然用手肘撞了下程驰,说了句:“好多人看我呢。” “你确定是在看你吗?”纪云生说。 “我这么好看当然是在看我。” 滕佳说完,一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纪胜民摇下了车窗。他们正要上车,身后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叫道:“宋老师。” 众人都回过头,只见黄若仪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瘦削高个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宋家平上前两步与那男人握了握手,说:“好久不见,您这次是评委吧?” “他可没偏心我,纪云生的分比我高。”黄若仪插了句话,仰头看了男人一眼。 宋家平笑道:“黄老师那是避嫌。” “你这两个学生确实弹得好。”男人向纪云生伸出手,“你好,我是黄裕华。” 乍听这名字纪云生反应了一秒,倒不是因为没听过。名字如雷贯耳,但一时间他还不能与眼前的人对上号。 “久仰。” 纪云生刚握住黄裕华的手,车里的父亲叫了一句:“云生!” “噢,车不好停太久,我们回头再聊吧。”宋家平说道。 黄裕华朝那辆车看了一眼,对他们说:“行,你们赶紧吃饭去吧,决赛见。” 一上车,滕佳便问:“黄若仪她爸很有名吗?” “算是挺有名的。”程驰说。 纪胜民向后递了个盒子,纪云生接过来一看,是一副新款的降噪耳机。他抬头,车已经开了,谢字未及说出口,父亲问他们:“你们想下午就去大连还是等明天?” “今天去吧。”滕佳看向程驰,“我想看看你老家。你们累不累?” “还行啊,去呗。”程驰说。 纪云生收起了耳机,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第79章 迟来的道歉 午饭后,宋家平去会老友了。纪胜民带着三个人回酒店拿行李,在火车站退了车,坐上了前往大连的高铁。 滕佳一路兴奋地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纪云生塞着耳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出了站,纪胜民又租了辆车,直奔海边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办入住的时候他向他们要身份证,程驰说:“我回家住就行了。” “房间我都订好了。”纪胜民说。 程驰有点不好意思,说:“叔叔,刚才票就是您买的,酒店还是算了吧。” 纪云生拉了他一下,“你别管了,没事。” “我们家经常带他一起出去的,从来都没算过这些,你就当是跟着我。”滕佳从他包里翻出身份证。 “是啊,难得一起出来,得把你们安排好了。第一次见纪云生有朋友,还要感谢你在学校里照应。”纪胜民说。 “他照应我什么了?”纪云生不屑道。 纪胜民笑了笑,从滕佳手里接过身份证,办手续去了。 一行人上楼上放行李,滕佳一进房间就在床上滚了一圈,嚷着:“昨天的床比我宿舍的还硬,睡得硌死了。” 见程驰立在窗边没说话,她翻下床过去抱他,问道:“想什么呢?” 程驰没回头,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片刻,问她:“如果我以后给不了你这样的生活,你还愿意跟我吗?” “你怎么样我都跟着你。”滕佳笑道,“再说我对你有信心啊,我的男人以后肯定飞黄腾达。” 程驰摸着她的头发,没说话。 这小姑娘说的未必不是真心,可她真的没过过苦日子。他从小全家过着为省几毛钱的菜钱多走几公里去买菜的生活,到现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仍连饮料也舍不得买。 她可以在沙地里打滚,也可以吃便宜小吃,但对她来说都只是一时的乐趣,真住着便宜酒店她还是会抱怨床。就算她为了他能忍着委屈过下去,于他却无法心安。 纪云生来敲门叫他们下楼,程驰停住了思虑,搂着滕佳出了门。他们没开车,从酒店步行到了附近的海滩,又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 滕佳追着海鸥跑了一阵子,拉着程驰去跟小朋友抢旋转木马了,留下父子俩继续走着。 沙滩上还有孩子在奔跑,纪云生侧头看正注视着那些孩子微笑的父亲,自己也把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 “你小时候我都没带你出来玩过,现在想了,你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父亲突然说。 “我八岁的时候你带我去过游乐园。”纪云生说,“然后你自己走了。” 父亲愣了一下,转而笑道:“我一直指望你忘了这件事,小孩子果然还是记仇。” “也不是记仇,但是忘不了,我后来一直很怕再被丢下。” “对不起。”父亲站住了,很郑重地说。 纪云生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那时候只是想要句解释,现在…都过去了。” “有的事我没法跟你解释,但这句道歉是我欠你的。” 父亲试探着揽住他的肩膀,他僵了一下,没有躲。父亲继续说:“以后一定不会再丢下你了。虽然你已经长大了,但我还是想再弥补一点。” 近日落时分,海浪声渐渐大起来,纪云生静静听着海水的涨落。 十九年多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不敢期待的事情突然到来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父亲这迟来的一句多少填补了他心中的不安,从此那座冷冰冰的房子是否能更像家? 他此时才敢承认,他从未放下过对温暖的渴望。 四个人走回酒店,纪胜民把车开了出来,准备找个地方吃饭。 他问程驰:“你父母知道你回来吗?有时间的话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程驰不自然地看了眼滕佳,说:“我妈今天夜班,吃饭就算了吧。” “回来一趟不见见吗?”纪胜民问。 “我找时间回家看看就行。” 滕佳问道:“你家离这里远吗?” “还行。明天带你们去码头转转吧,本来还能坐坐有轨电车,不过这两天可能人很多。”程驰转移了话题。 “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滕佳说。 “那边有点乱,没什么好看的。我小时候都在练琴,也没怎么出去玩。” 滕佳哦了一声,摇下车窗看向了外面的街道。 这夜他们的房间在高层,酒店隔音好了许多,床也舒服。纪云生塞着耳机听着音乐,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神清气爽,下到餐厅从容地吃了个早餐,然后到大厅点了杯咖啡等着其他人。 九点的时候父亲发来消息问他起床没有,得知他在大厅,便也下来了。 “还说让你们多睡一会。”父亲说。 “今天醒得特别早。”他说。 酒店大堂的钢琴空置着,纪云生有点手痒,但没动。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种几天不弹琴便难受的感觉。他看了那架琴好几次,又扭头看向了窗外。过了会儿,程驰告诉他滕佳起床了,收拾一下就下楼。 “昨天几点睡的?”纪云生问道。 “一点多吧,不知道。”程驰说。 “怪不得有时候用五笔打字会把你名字打成tkcn。”纪云生回复道。 程驰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渔人码头的游客也不少,许多女生都在找着各种角度拍照。滕佳不能免俗,吃了几家店便开始叫程驰给她照相。 拍了几张之后,滕佳耷下了脸,很是不满意。 “你们两个也太直男了吧,拍照一个比一个丑。这张我都没睁开眼睛呢,还有这张,你是拍船还是拍我啊?船是亮的我是黑的。”她抱怨道。 纪云生幸灾乐祸地看着程驰,这苦差事他干过,也被滕佳嫌弃了多年。 纪胜民笑着接过了滕佳的手机说:“我给你拍。” 滕佳怔了一下,马上靠着墙摆了个姿势。纪胜民按了几张,把手机还给了她。 “哇。你们两个学学。”滕佳叫道,“纪叔叔,你还会拍照呢?” 纪胜民笑笑说:“当年乔阿姨和你妈妈没少指导。”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纪胜民担起了给滕佳拍照的工作,纪云生和程驰被冷落了。两个人走在后面,看着滕佳转来转去,倒也轻松。 “你跟你爸现在关系挺好的嘛。”程驰说。 “还行。” “是不是觉得这状态也不错?” “还行。” “我说过吧,你爸其实挺关心你的。” “还行。” 程驰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是还行啊。”纪云生说,“对了,你家有琴吧?我们把圆舞曲过一遍?” “我家的琴不怎么好。” “没事。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程驰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不方便,下午过去吧,反正我也得回家看看。” 中午吃饭时他们提到这事,纪胜民点点头说:“后天就决赛了,练练也好。” 滕佳专心拆着一只虾,没说话。饭后程驰谢绝了纪胜民说要送他们的提议,与滕佳告了个别,便带着纪云生坐地铁去了。 路上纪云生说:“滕佳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程驰沉默了一下,说:“回去再哄吧,我不能带她去我家。” “为什么?” “环境太差了,而且…我爸妈还有点顾虑。”程驰说。 纪云生没再多问,跟着程驰进了地铁。 出地铁走了一段,程驰告诉他快到了。纪云生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他见过许多脏乱与破旧的地方,西南的小城镇、保加利亚与罗马尼亚的交界、新德里的老城、布鲁克林的几个街区… 程驰所谓的环境太差,他觉得是夸大了。 进了门,房子虽有些小有些旧,但也还干净。程驰的父母都在,一开门满面笑容极是热情。 “带同学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啊,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他父亲说。 “没事儿,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顺便把后天比赛的曲子过几遍。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纪云生。”程驰向父母介绍道。 最好的哥们儿。纪云生从来没被这样称呼过,他朝程驰的父母点头问了声好,又快速看了程驰一眼。程驰蹲在鞋柜前翻着,没注意他的目光。 “你好啊,听程驰提起过。”程驰母亲说,“别换鞋了吧,家里也没拖地。” “行。你直接进来吧。”程驰对纪云生说完,又冲父母说了句:“我们先进屋了啊,我琴可能还得调调音。” 他父母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局促。纪云生对他们笑了一下,跟着程驰进了屋。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墙上贴着几张骑士队的海报,床和书桌紧挨着,衣柜旁的角落里摆着一台立式钢琴。 纪云生打开琴,弹了遍音阶,问道:“你这琴多久没调了?” “过年的时候我调过,本来音色就不太好了,我可能也没调准。” “中音区还行,低音偏了,高音也有点松。” 程驰笑笑,“让你来就是想着你能帮我听听,我调音的时候听久了就听不准了。” 纪云生挨个听着音看程驰调弦,又听见门外程驰的母亲在说话:“人家一看就是条件好的,这拖鞋这么旧。” “你去买点菜吧,家里连水果都没有。”他父亲说。 “我等水开了先给他们泡个茶。”他母亲说。 “你看你紧张这样儿,我就说了吧,咋见人家女孩儿?”他父亲说。 “那总不能一直不见吧?”他母亲说。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他父亲说。 滕佳其实不见得在乎这些,但程驰父母的顾虑是真的,程驰自己怕是也很为难。作为外人,两边都无法说什么,然而这些话让纪云生突然明白了程驰此前说的“不知该怎么处理”。 他定了定神,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琴音上。 第80章 姜是老的辣 在程驰家练了一下午琴,又拗不过他父母的热情留下吃了晚饭,纪云生与程驰回到酒店已经九点多了。 两人在车上时看见滕佳发了朋友圈,白天游玩的照片数张,晚饭看起来很丰盛,文案是:“吃饱喝足继续当咸鱼”。 “她好像心情还行。”纪云生说。 程驰摇摇头,“不一定,她一下午都没找过我。” 果然,纪云生进房间没多久,程驰过来敲门了。 “她不让我进门。”程驰苦着脸。 纪云生轻飘飘一笑,把程驰让进了屋。程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纪云生也没搭理他,往床上一坐,看起了电视。 过了会儿程驰站起来看向窗外,突然道:“我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这片海。” “海是同一片海,从哪里看重要吗?”纪云生说。 “站的高度不同看起来其实差别很大,你们可能体会不到。” 纪云生关掉了电视,很认真地看着程驰,“她没法改变她的出身,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因为这样你就预设了一个对立的价值观,你问过她怎么想的吗?” “我觉得她不明白。” “那是你觉得,我也觉得你不明白,她根本不在乎。” 程驰又坐了下来,“你这样的人该不会觉得爱情可以不顾现实吧?她可以不在乎,她家人和我家人呢?” 纪云生没说话,程驰又说:“穷人很难避免的一件事就是自卑。我进学生会,跟所有人搞好关系,明知道该少打篮球还是参加系队。我那么拼命想什么事都被认可就是不想让自己自卑。在外面死撑着要那么点面子,结果有时候还是撑不住。”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纪云生说。 程驰哑然。 纪云生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矿泉水倒进热水壶,“我又不会同情你,你该去跟她说。” “我能跟你说就是因为你不会同情我。”程驰说。 “我知道你不想被同情,但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不可能感同身受。人就是这样,我们生来就不同,我没有穷过,也没有自卑过,我不能理解你不是我的错。同样滕佳也没做错什么,你解决不了你自己的困扰谁也不能怪你,但晾着她不给解释就是你的问题。” “你跟奚敏解释过吗?” “解释了,你也听到滕佳说的。”纪云生盯着地板,有点失神,“她放弃了。” “但你还是在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天你后悔了怎么办?” “后悔了…我也不知道。” 程驰看了他半晌,见他依旧发着呆,说道:“我也怕自己后悔,要是我解释完这些她退缩了怎么办?” 纪云生回过神来看看表,“你回去慢慢想,我要洗澡了。” “喂,她才把我赶出来,你又要赶我回去?” “你真不回去她更生气。”纪云生说。 程驰想了想觉得有理,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万一她还是不理我你给我留个门。” “不留。”纪云生自顾自脱了衬衫走进浴室。 说是这么说,纪云生洗完澡出来还是没锁门。他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到十点多,见不再有什么动静,才走过去扣上搭锁回来上了床。 次日,程驰和滕佳还是很晚才下楼。滕佳看起来没有再生气,但已不是第一天来时兴高采烈的模样。 她在酒店大堂买了两个三明治,扔了一个给程驰,然后挽着纪胜民出了酒店。直到进了海洋馆,她才又活跃起来,隔着玻璃去逗那些鱼。 纪云生在后面低声问程驰:“矛盾解决了么?” “还行。” “你也给我来这个。不是靠说解决的吧?” “我倒是想说,她不肯听,然后就…那什么了。” 纪云生冷笑一声,走到了前面。 回沈阳的高铁上,滕佳睡了一路。纪云生也闭着眼睛,其实没睡着,却不想说话。 到站了,人们一拥而下。滕佳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模样,才上扶梯便蹿到了人群前面。程驰欲言又止,走上去想搂她,她不知是故意还正巧加快了步子,让他的手悬在了半空。 “看样子没解决嘛。”纪云生从后面走上来。 程驰看着已经走到出站口的滕佳,刚侧头说了个“你”字,又叹气道:“算了,你更没哄过姑娘。” 纪胜民突然在旁边说道:“示弱。”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 程驰说:“我已经认过错了。” “不是认错。你啊,看起来就要强,偶尔表现出点软弱的样子,她一心疼就不生气了。” 纪云生咳了一声,笑道:“你没少哄我妈吧?” 纪胜民笑而不语,推着箱子上前去了。 决赛日的早上,他们再下楼时滕佳挽着程驰,神色又恢复如往常。 纪胜民一脸了然,宋家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笑容诡异时不时看他们一眼的纪云生说:“羡慕人家了?你跟声乐系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纪云生僵了一下。 “什么小姑娘?”纪胜民问。 滕佳说:“您见过的,去年住在我家那个。” “哦,我有印象,文文静静的,长得蛮好。怎么?你们在谈?”纪胜民问。 “普通朋友。”纪云生说。 一行人到了音乐厅,宋家平和纪胜民直接进了前厅。 滕佳依依不舍地拉着程驰,把他们送到演职人员入口,又勾住程驰的脖子吻了他很久,末了在他耳边说:“别紧张,你怎么样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 纪云生翻了个白眼径自先进去了,待程驰得意洋洋坐到他身边,他讥笑一声问道:“昨晚演什么戏了?” 昨晚滕佳仍旧很冷淡,抹完她那堆瓶瓶罐罐又开始磨磨蹭蹭吃什么胶原果冻,总之是不肯搭理程驰。他也没再试图去哄,就一直那么看着她。 滕佳只当那目光不存在,刷完牙就上床了,可程驰一躺下,她便侧过身背对他蜷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了一下,说:“我不想。” 程驰胳膊没松劲,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低沉地说:“就让我抱一下。” 滕佳没再动,僵在那里让他抱着。他把脸埋进她头发里,继续说:“我好像对决赛有阴影了,抱着你我安心一点。” 滕佳还是没说话,但程驰明显感到她的身体放松了。他摩挲着她的手,说:“我这两天挺矛盾的,希望你在,又怕再让你看到我失败。” “你没失败。”滕佳终于小声说了一句。 程驰苦笑一声,“上次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还不失败么?我总希望我在你这里是完美的,但我好像做不到。” 滕佳转过来,捧住了他的脸,说:“世界上没有人完美,你就是最好的。” 程驰努力想挤出点眼泪,没成功,只好闭上了眼,说:“你一生气我就特别慌,要是明天台下没有你看着我…” “我当然看着你。”滕佳打断他,用一个吻堵住了他之后的话。 “停,后面不用跟我说了。”纪云生说。 程驰得意一笑,“你爹啊…姜还是老的辣。” “你这不是骗她么?”纪云生说。 程驰一挑眉,“话都是真心的。” “这次我又不是你对手,你哪来的阴影?” “纪云生,太不把姐当回事儿了吧?”黄若仪在他们不远处突然冒出一句。 纪云生立刻没了聊天的兴趣,“偷听别人说话很有意思吗?” “这话说的。我就在这屋子里,你们的话进了我耳朵我有什么办法?” 黄若仪的表情坦然得很。她今天又把头发束了起来,干净利落,脖颈笔直修长。她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明艳又居高临下。 “初赛我们分数就比你们高,怕什么?”程驰笑道。 “我跟林琮搭档了快四年,Divertissement我们已经弹了很多次,你们俩…没记错的话去年夏天还不对付吧?初赛曲子简单,La Valse可不是这位小朋友擅长的风格。” 黄若仪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纪云生,又把目光落回程驰身上,“所以是你要跟我拼技术,还是你俩要跟我们比默契?” 纪云生懒洋洋抬了眼,“台上见就是了。” “是么?那千万别让我失望。”她高傲地一笑,拎了一下裙子,转身走向她的搭档。 黄若仪与林琮在他们之前四组上台,又有不少人挤到了台口。程驰也跟了过去,纪云生没走远,站在走廊上听着台上的琴声。 黄若仪弹琴比一般女生有力,该细腻之处也足够细腻,整首乐曲处理得跳跃又连贯,绚丽而肆意。相较之下,低音部还是有点努力配合的意思,比她弱一些,但已经算是很好的合作了。 “有把握吗?”程驰走了回来。 “没有。”纪云生平淡地说。 “不是吧?我俩谁差了?之前练得不是挺好么?” “不差啊。”纪云生插着兜往回走。 程驰跟上来,“那你说没把握。” “之前没比较,现在觉得我们各自的风格还是太强,一致性比他们差点。”纪云生说着,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靠,有吗?你现在才说?” 纪云生闭上了眼,“别吵我。” “你这会儿就别睡了吧,只有半小时了。” “我在想。” 程驰大约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便也在旁边坐下不再说话。看上去,纪云生好像真的睡着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程驰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没有反应。 “喂。”程驰叫道。 “干嘛?”纪云生仍闭着眼。 “我那话是真的,我不想让滕佳看着我再输一次。”程驰说。 纪云生睁开了眼睛,“有我在,别慌。” 只这一句,程驰突然就真的安下心来。 纪云生常常是这样轻描淡写,但越是他轻描淡写的事,似乎越是让人惊叹。他不慌,程驰便也生出些底气。纪云生又闭上了眼,程驰看着他,突然庆幸他们不再是敌人。 从前漫不经心的纪云生就已经很耀眼,认真起来的他更莫名有着让人心定的光芒,似乎只要他在,站在最高处的便定然是他。 程驰奇怪的是,如今自己也不再为此懊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Divertissement (4hand) Claude Debussy 第81章 最佳时刻 看见纪云生和程驰上台,滕佳紧张起来。 前面的一个女生对旁边的人低语道:“来了来了。” 旁边的女生捂着嘴,“我去,这俩是真帅。” 滕佳不禁轻笑了一声,偏过头看身旁的两个男人,听到这话也是昂起了头,一脸骄傲。台上的两人分别在两台钢琴前坐下,对视一眼,把手放在了琴键上。 开头像是无节奏的含糊低语,纪胜民听不出什么,看了眼宋家平,他一直挂着淡定的微笑。 两分钟后旋律起来了,起初还是很轻,节奏似乎依然杂乱。音乐一层层推起来,如巨大的舞厅慢慢亮起了灯,奏出铿锵的一小段,琴声又轻柔下来。 又过了一分多钟,琴声激烈起来,宋家平突然“嗯?”了一声。 纪胜民低声问道:“怎么了?” “有点…” “有问题?” 宋家平笑着摇了摇头,纪胜民又重新看向了台上。 其实自儿子十岁之后,纪胜民已经不大听得出他没有没什么进步了,只能通过老师的夸奖来判断他一直就弹得很好。但纪胜民看得出来,现在台上的纪云生已与从前大不一样。 从前的他弹琴时没什么大幅度的动作,远没有现在这样激昂。 乐曲在喧嚣的音符中结束,两个人站起来对着鼓掌的观众深深鞠躬,然后下了台。 宋家平拍着手,问旁边的两个人:“看出来没?纪云生在模仿程驰。” 纪胜民自然是不懂这些,滕佳长长哦了一声,说:“我就觉得好像哪里不一样。” “出发之前我听还不是这样。保留了他自己处理上的优点,但是比之前更和谐了。胜民,你这儿子不简单呐。”宋家平说道。 纪胜民笑着点头,朝第一排的评委席看去。厅里太暗,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下一组选手上场,观众们又安静下来。 纪云生和程驰回到休息室时,刚才围观的那些人也大多回来了。他们嫌有点吵,便又走到了出口。 “原来你也能这么弹。”程驰边走边说。 “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够,但是没想到。刚才听到林琮贴黄若仪的风格,我就在想象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弹。” “这曲子也有沉下来的部分,我们应该互相靠的。”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练的时候又不是没靠过,你自己一嗨就忘了,临上台你拗得过来?” 程驰正笑着摇头,门外一个声音说道:“你还会去迁就别人的风格?” 黄若仪从外面走了进来。 “合作要的是整体效果。”纪云生说。 “我以为以你的傲气不屑于干这种事。” “你跟我很熟吗?”纪云生冷冷答道。 “会熟的。”黄若仪没有丝毫不悦,说完施施然走向休息室。 程驰看着她的背影小声问纪云生:“你俩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黄若仪回头嫣然一笑,“是啊。” 纪云生也觉得奇怪,这次比赛前总共与她见过两次面,她却是一副旧相识的口吻。他的确常常不记得别人,但如果有过交流,像黄若仪这样的人他总不至于全无印象。 他又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除了那两次之外他应该是真没见过她。 他摇了摇头说:“谈不上认识,我就见过她两次,她应该跟你更熟吧?” 程驰笑道:“我俩是认识,不过她可能压根没把我当回事儿。你要不认识她那估计就是你赢了她之后她研究过你。” “怎么研究?我总共没比过几次赛,演出都是在学校里。” “以她爸的人脉,弄到你的资料还不简单。”程驰不以为意。 下午,早上比完的选手都坐在观众席的前排观赛。当全部选手表演结束,稍作休息便也集体下来了。 大幕再次拉开,颁奖礼由黄裕华与央音教授沈君茹四手联弹的《睡美人》组曲序曲作为开始。 纪云生从前没关注过黄裕华,此时听到现场,觉得之所以为名家还真非虚名。他们这些学生在学校里多么优秀,比起现在台上的演出依然差着质感。 他瞟了一眼坐得不远的黄若仪,她抱着手臂昂首看着自己的父亲,难掩骄傲。他不禁想到,如果妈妈还在,如今应该也能坐在那个位置吧。 黄裕华弹完琴,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讲话。 “这项赛事举办的时间不长。前三年我都来观摩过,这次有幸受邀作为评委参与到赛事中,很高兴能听到这么多精彩的合作。一位优秀的演奏家不光是在独奏上精进,也要能懂得合作的艺术,才能带给观众更丰富的音乐享受。近年来我国的钢琴教育有了很大的创新,对于合奏人才的培养也得到了更大的重视。在此要感谢各位在座的老师们,也希望各位演奏者再接再厉。” 接着沈君茹开始公布各组别前十名,纪云生听着专业组那些名字,多数都是在上次交流赛中听到过的。 他们的名字一直没被叫到,周围人的目光时不时投到他们身上。程驰看起来有点紧张,纪云生仍淡然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评委手里的纸。 念完第四名,她突然停下了,对黄裕华笑道:“您女儿这次又在前三,您希望她是第几?” “作为父亲我当然希望她第一。”黄裕华自然地笑着说,“不过作为评审我还是要公正说一句在我这里她不是最高分,就看她有没有打动你们了。” “第三名,黄…”沈君茹拖了个尾音,看了眼微笑着的黄裕华,接着念道:“欣悦、陈默,勃拉姆斯四手联弹《E小调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 坐在最左边的两个人牵着手上了台。 “第二名,黄若仪、林琮,德彪西四手联弹《嬉游曲》。” 黄若仪朝纪云生与程驰的方向扫了一眼,挽着林琮上去了。 程驰此时已经轻松了,对纪云生玩笑着:“我俩是不是也得牵着上去?” “你有病啊?”纪云生回道。 台上,沈君茹等着黄若仪他们站定,才接着说:“本届第一名的这两位在独奏比赛中大家应该已经不陌生了。” 她看到台下的选手已经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微笑着念道:“纪云生、程驰,拉威尔双钢琴《圆舞曲》。” 观众席的中间冒出一声尖叫,程驰站起来看向那边,滕佳正捂着嘴把头埋下去,周围一片笑声。 程驰也笑起来,搭着纪云生上了台,又去看那个方向。见滕佳把手举到额头比了个爱心,程驰也朝她抛了个飞吻,惹得台下的女生一片低呼。 纪云生在刚才叫声传来的方向搜索了很久,终于在黑压压一片人影中找到了他的父亲。 正看着,视线突然被挡住了。黄裕华把奖杯交到他手中,拍着他的胳膊说了句:“不错。” 他道了句谢,又朝台下看去。从前哪怕是出国比赛,他也是独自前往,上次虽然有朋友在台下看着他,也与此时的感觉不一样。 他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想象父亲大约正欣慰笑着与他对视。漫漫十九年过去,他终于如别的孩子一样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手里拿着第一名的奖杯,身边站着他最好的朋友与搭档,台下坐着他的父亲、妹妹和老师,他想不到更好的时刻。如果有… 他想到了奚敏。在他开始对幸福有了感知的时候,他突然无比渴望有她在身旁。 一走出大厅,滕佳立刻扑上来抱住了程驰。 纪云生正看着他们,父亲突然伸手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松开了。他有点发愣,记忆中这是五岁之后父亲第一次抱他。小时候父亲抱他都是因为他够不着东西,而现在他已经比父亲还高了。 程驰注意到了刚才那一幕,向纪云生投去一个会心的眼神。 宋家平嘿嘿笑着,拉住了他们俩,“你们两个啊,我一开始就没看错。以后继续加油,将来一定了不得。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宋老师。”黄若仪挽着黄裕华走了出来,“您这儿就没我的位置了呗?” “哪里哪里,你这央音女王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宋家平笑道。 “你还有提高的空间,多向纪云生学习。”黄裕华瞥了纪云生一眼,说:“你们一会儿没别的安排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纪云生看了眼时间,说:“我们八点的飞机,吃饭可能有点赶。” “现在才五点,我们在附近随便吃点,开到机场也就半个小时,来得及。”黄裕华说。 宋家平犹豫着看了眼其他人,他们似乎在看他的意思,便说了句:“行,学生们也难得有机会能跟您聊聊。” 七个人来到附近一家茶餐厅,点完菜,大家都安静坐着。面对钢琴大师,连滕佳也有点拘谨。 黄若仪挨个打量着对面的四个人,托着下巴问身旁的宋家平:“宋老师,他们平时都不说话的么?” “纪云生是不太说话,他们两个可能紧张了。”宋家平笑道。 黄裕华说:“紧张什么?下了台都是普通人,就随便吃顿饭。程驰我也是从小看着的,前途无量啊。” “过奖了。”程驰说。 黄裕华看了眼纪云生,又对纪胜民说:“纪先生很为他骄傲吧?” “那是自然。”纪胜民说。 宋家平说道:“前两天吃饭,黄老师一直在夸纪云生,说可惜不是他的学生。” 黄裕华笑了笑说:“我是很欣赏他,若仪当年为了他非要回国,我一看,是个好苗子。” “爸。”黄若仪假装娇嗔道。 “你俩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多交流。”黄裕华说。 纪云生微微皱眉,见黄若仪已经把手机伸了过来,也不好拒绝,便还是加了她。 黄裕华又递了张名片给纪胜民,说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您带名片了吗?” 纪胜民沉默着拿出名片夹,取出一张递了过去。 “董事长…”黄裕华念道,“纪总事业繁忙还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真是辛苦了。” “都是靠他自己。”纪胜民说。 “若仪你看看人家。” “您有空管我似的,不也天天飞来飞去。”黄若仪睨了父亲一眼,又看着纪云生说:“我俩倒是共同点不少,其实有挺多能交流的。” 黄裕华看一眼女儿,又看一眼纪云生,低头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La Valse:Poeme choreographique版本参考 Martha Argerich/NelsonThe Sleeping Beauty Suite, Op. 66a (arr. S. Rachmaninov for piano 4 hands):I. Introduction - The Lilac Fairy版本参考 Aurora Duo 第82章 爱之夜 回到学校已近十二点。 宋家平刚与他们分别,滕佳就冲纪云生说道:“你觉不觉得晚上的饭局有点诡异啊,黄若仪他爸是不是想撮合你们?你得把持住啊,她一看就不省心。” “就你最不省心。”纪云生说。 程驰正偷笑,滕佳把战火转移了,“你笑什么?你也老看她,是不是看她胸?” “我真没有,她就坐我对面我一抬头不就是她。” “那你看我呀。你那个翻谱员胸也大。”滕佳不依不饶。 “没注意,我谱都看不过来哪儿顾得上看她。”程驰无奈道。 “我哥怎么不用翻谱员?” “那么长的谱不是谁都能背得下来的,我俩还换了几行。” “以后我给你翻谱。” 程驰摸了摸她的头说:“行,以后我演出都带着你。” 滕佳这才面露笑意,挽着程驰的手晃啊晃,脚步也轻快了起来。抬头看到走在前面的纪云生,又想起了先前被她自己转移了的话题,叫道:“渣男,听到没?你敢跟黄若仪跑了我就踹死你。” “我怎么就渣男了?”纪云生回过头。 “你撩了敏姐不负责。” “我什么时候…”纪云生话说一半,懒得跟她掰扯,加快了脚步朝宿舍走去。 程驰回来的时候纪云生不在屋里,行李箱在地上躺着,他的衣服已经被放在了椅子上。他把衣服收进柜子里,问黄峻一:“纪云生出去了?” “洗澡去了吧。欸,你俩比得怎么样啊?怎么看他不咋高兴。”黄峻一说。 “我们第一啊,他估计被我媳妇儿怼了几句不乐意了。”程驰说。 黄峻一咧嘴笑道:“看你俩平时挺能的,都被你媳妇儿治得死死的。” “小祖宗一个。”程驰抱怨着,脸上却带着笑。 他正清理着包里的东西,纪云生挂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了,看脸色似乎比刚才离开时还阴沉。程驰拆着数据线,劝道:“滕佳说话一直就那样,没啥恶意,你别太当回事。” 纪云生没说话,放下篮子拿起桌上的手机,拽着程驰就往门外走。程驰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好容易走稳了,问道:“怎么了?” 纪云生猛地把手机屏幕举到程驰眼前,他眼一花,把屏幕推了一些,一边抱怨着:“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瞎的?”一边看到了最下面的两条信息。 纪云生:“别忘了明天上课。” 奚敏:“我不知道你明天回来,已经跟长安约好去他朋友那里,不好意思啦。” 程驰笑了两声,“我说你怎么突然抽风。这有什么,你不也没跟她说你啥时候回来么?” “她跟滕佳不是每天都聊么?滕佳能没告诉她什么时候回来?” “滕佳…她这几天估计没工夫跟奚敏聊天。” 纪云生没好气看着程驰。 “想啥呢她这两天不是生气么。”程驰道。 “那你惹她生气干嘛?” “我…”程驰一摊手,“你不乐意你找赵长安啊,赖我有什么用?” 纪云生转身就走,任头发这么滴着水还真上楼去了。程驰呆立半晌,哭笑不得地进了屋。 赵长安的宿舍在四楼,纪云生来过几次。 此时里面还亮着灯,门半开着,打游戏的声音混着很轻的电子乐传了出来。纪云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敲了敲门。之前合作过的拉小提琴的男生探头看了一眼,回头叫了声:“老赵!有人找。” 赵长安走了出来,一见是他,有点惊讶,问道:“你不是去沈阳了么?” “今天比完了就回来了。” “哦,有事啊?” 纪云生原就是听了程驰那句话一冲动才上了楼,现在赵长安真站在面前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拿什么身份去质问呢?他有什么资格管奚敏与谁出去? 他一时语塞,见赵长安疑惑地看着他,便勾了勾手,自己往楼梯口走了几步。 赵长安掩了门跟上来,纪云生又踱了几步,抬头问道:“你跟奚敏到底…” 他停下了,不知要怎样问,赵长安却已经明白了,平静地说:“哦,我是打算追她。” “打算?” “反正你不是拒绝了么?我还挺喜欢她的。”赵长安说。 纪云生又沉默了。 是他拒绝的没错,奚敏也说了不会再多想,按理来说他不该来过问什么。他又想起滕佳说奚敏已经不喜欢他了,人的感情真就能变得那么快么? 赵长安见他半天不说话,开口道:“本来我追不追也不需要你同意,不过好歹都是朋友,她以前也喜欢过你…” 这个“以前”说得特别重,纪云生觉得有点刺耳。 “你要是真不喜欢她,那我就动手了。” 赵长安盯着他,他没有回应。 他真的有爱人的能力吗?与父亲的关系虽已缓和,但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未来都不可知,他仍是害怕。 赵长安抬了一下唇角,转身朝宿舍走去。 “我喜欢她。”纪云生突然说道。 赵长安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走回了宿舍。纪云生站在那里发着呆,直到赵长安关上了门,他才拖着步子走下楼去。 刚到一楼,程驰搭着条毛巾回来了,一见他便问:“怎么样?” “他说想追她。”纪云生闷声说。 “哦,追呗。你不想跟她在一起还不让别人追了?” 程驰的语气有点欠,纪云生瞪了他一眼,又问道:“追女生要怎么追啊?” “我又没追过我怎么知道。”程驰说,“你自己错过了简单模式,就自己琢磨呗。” 纪云生想现在就去找奚敏,想告诉她,他改主意了,他想跟她在一起。 可是如果,奚敏真的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该怎么做?他学了那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但从来没人教过他感情该怎么处理。他甚至有冲动想打个电话给父亲,问问他当年是怎么追的妈妈。 他看了眼时间,最终什么也没做,爬上床辗转不眠。 次日早上,纪云生头一次翘了课。他睡着时天都快亮了,醒来已经是中午。手机里有程驰发来的消息。 一条:“赶紧来,点名了。” 接着一条:“算了,给你请假了。” 他正想回复,又一条消息进来,是奚敏:“长安说晚上临时有事,你还有空上课吗?” 笑容在他未察觉时已爬上眉梢,他心里如此时照进屋里的阳光一样满是喜悦。 “有。”他简短地回复完,跳下了床。 下午宋家平叫他和程驰过去问他们是否报名今年的交流赛时,他难得的有兴致,填完报名表便催着程驰去准备预赛视频。 他作为去年的冠军不需要参加预赛,便只盯着程驰挑刺。 “这么长一首夜曲不怕评审听睡着了么?” 程驰换了首肖练。 “你现在弹《革命》,到时候决赛还没预赛弹得好。” 程驰又换了首肖邦圆舞曲。 “你是不是只会弹肖邦啊?” “爱听听不听滚。”程驰忍无可忍。 纪云生站了起来,“敢不敢玩个有意思的?我弹肖邦,你弹巴赫。” “有什么不敢?这么着吧,你决赛弹《冬风》,你给我指一首。” “849。” 程驰缓缓转过头,“你整我?” “不就五个声部么,怕了?” 程驰抱起手臂陷入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沉思,然后举起一根食指,“就它了,但你《冬风》要是弹不进3分45你拿第几都算你输。” “行。” 这回答过于爽快,程驰怀疑起来,“你之前弹4分钟该不是跟我装吧?” “我有那么无聊么?还有两个月,做点取舍练练速度问题不大。” 看着纪云生轻松的表情,程驰有种砍价没砍到位的感觉。 * 奚敏从图书馆出来时刚六点,学校的广播里正是纪云生的声音。这些日子她已经刻意不去听,但今天她走下台阶便听到一句“Here I love you.”于是停下了脚步。 纪云生甚少念情诗,今天这首格外温柔:The moon turns its clockwork dream. The biggest stars look at me with your eyes. And as I love you, the pines in the wind. Want to sing your name with their leaves of wire. 奚敏微笑一下,垂下了眼。无论他说着多么动人的情话,只要不是对她说的就全无意义。经过这些日子她接受了也坦然了,他对她依然好,似乎也没有预想的那么难熬。 在此之前紧张的、暗涌的喜欢,在他那句“不想牵挂谁也不想耽误谁”之后,化为了平静溪流。 她不知道这溪水有多长,就这么静静淌着,也许有一天自然便到了尽头。 晚饭过后,她洗完澡拿了乐谱便去了琴房。里面的弹奏还没结束,她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 他们在练新曲子了,是那部拉赫组曲的第二首《爱之夜》。 虽说放弃了,她还是无法不关注他,听到他们弹《船歌》便回去把整部曲子听了一遍。 她喜欢这首,爱意清澈,夜色浓重,爱意投入到夜色里,夜色晕染了爱意。 他们应该还只是在各自视奏,刚能弹下来的阶段,但已经基本合上了旋律。她如果能做到像程驰那样该多好,就不需要等到学期末才能开始合奏了。 琴声停了下来,她推开门。程驰一见她便起了身,朝她笑了一下背起包出来了。 与程驰的那点纠葛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放下了,而她还需要多久才能放下纪云生呢? 她走进去,纪云生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往右挪了一些。 “练了那么久,试试合奏前两分钟吧。”他背对着她说。 “不是说慢慢来吗?”她坐下来,问道。 他紧盯着琴键,“好像太慢了。” 奚敏没再多说,打开了节拍器。由她开始,这一小段他们练过半小时,纪云生的加入很融洽。没再练过的部分她已经弹得很熟悉,他紧紧跟着,也意外地和谐。 “跟你合作好像都不用担心什么,你一定合得上。”奚敏笑道。 话音刚落,纪云生的手指触到了她的手背,紧接着整只手将她的手握住了。她手背的滚烫瞬时沿着手臂传向了全身,胸口烧得喉咙发干。琴声停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uite No.1 for 2 Pianos, Op.5:2. Oh Night, Oh Love版本参考 Vladimir Ashkenazy/Andre Previn 第83章 恒星与星云 琴房里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似乎盖过了外面的琴声。 “我刚决定放下你。”奚敏整了整情绪,艰难地说。 “在所有我不敢尝试的事情里,喜欢你是我最无法控制的一件。抱歉,是不是太晚了?” “你说了不想牵挂谁也不想耽误谁。” “我不想。”纪云生说。 奚敏的手缩了一下,却被他紧紧握着。 “但我没法不牵挂你,只好尽力不耽误你。” 奚敏没说话,纪云生慢慢松了手。 时间漫长寂静,像不存在一样。奚敏的脑中思绪纠缠如蛛网,她原本如此渴望,真到了这一刻却更加困扰了。就快要收拾好的心再被他扰乱,如果他尽力也做不到,她又需要多少时间来平复? 纪云生转过头看她,她突然心慌得厉害,抓起地上的包离开了这间钢琴教室。 纪云生久久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手指下意识地弹奏起一首降B小调赋格,与他指定给程驰的那首一样,五声部。这首也很安静,像屏息凝神的一个轻柔拥抱。 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大脑,他可以像别人对待单音旋律一样自如处理五声部,他能随时回忆起十多年前的细节,他读书过目不忘,他很容易理解艰深的逻辑与悖论。 在遇到奚敏之前,他从未觉得世上有什么真正繁复的事。 * 从窗外看,家里没有亮灯。刚一转动钥匙,纪云生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打开门,父亲拿着一瓶酒,看样子刚从楼下上来,一见他,有点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 纪云生没答话,反问道:“你怎么不开灯?” “一个人在家,不爱开灯。”父亲随手把过道的灯打开,走进厨房,又问他:“喝点吗?” “好。” 距上一次两个人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已经快过了四年,那是他们对于高考志愿的一次简短争论。 其实也算不上争,整个过程也就是纪云生说了句想考外语学院,父亲用妈妈的心愿将他堵了回去,话题便结束了。 客厅里依旧没开灯。玄关的灯带是冷光,照过来的光线微弱,厅里仍然是昏暗的。他拿着酒靠在沙发上,有点不习惯。 父亲又问了一遍:“明天没课吗?怎么回家了?” “下午的课。碰到点事情,想回来静一会儿。” “愿意跟我说吗?” 纪云生昨天就想过问问父亲,但此时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又发了会儿呆,才问道:“你刚开始追我妈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 “她一直没答应,说还是做朋友比较简单。” “但你突然求婚她能直接答应,应该早就对你有感觉吧?” “只是撞上了那个时机。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生活出了问题,我的求婚可能正好是她当时需要的。”父亲说话的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表情有点复杂。 “如果她不是因为爱你才答应,你不会难过吗?” “真的很爱一个人,会只希望她好。我知道的时候也难受了一段时间,但我还是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虽然到后来我也不知道那样到底对不对。”父亲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重新倒上,“说句实话,你小时候我恨过你。” 父亲看了他一眼,抱歉地笑了一下,“只是小时候,那几年我走不出来,觉得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失去她。游乐场那件事…我承认,当时我是有不好的想法。不过到了晚上我还是担心你,又怕面对你,就叫靖芳去接你了。人性是很复杂的,我答应过你妈妈要好好照顾你,但从我自己的角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我一直很愧疚,但是你比别的孩子想得多,我们好像已经走到了互相抗拒的地步,所以我逃避到现在。”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愧疚,我妈、外婆还有外公的不幸好像都是因为我。”纪云生说。 “你千万别这么想。人各有命,活着的人要向前看。我就是因为钻了牛角尖才弄得我们这么多年都过不好,你不要像我一样。”父亲碰了一下他的杯,说:“突然问这个,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 纪云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有个女生,她说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敢接受,等我想清楚了她好像已经放下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找她。” “你有多喜欢她?” 纪云生沉默了一下,说:“很喜欢。” “那就找她。把你想说的都说了,做你能做的,别等到将来后悔。”父亲说。 已近午夜时分,纪云生靠在床上,仍在编辑信息。他的手悬在发送键上许久,又把那长长的一段文字清空了,最终只发了一句:“睡了吗?” 他放下手机正忐忑,奚敏的信息回过来了:“睡不着。” 他翻身下床,走进了书房。 * 奚敏正躺在床上,她没忍住回了那条信息,却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便静静等着他回话。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他的电话。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眼下面各自看剧的室友,按下接听键,轻轻“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没有人说话,只见听清晰的琴声,勃拉姆斯的那首《摇篮曲》。 小时候妈妈曾唱着歌哄她睡觉:“快睡吧宝贝,夜幕已经低垂,月光洒满大地,微风轻轻吹。” 她闭上眼听着,似乎看得见他的样子,又似乎妈妈在耳边唱着。一晚上的惶然逐渐安宁。 她听到他温柔低沉的声音:“没睡着吧?” “没有。”她轻声说。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沉默着,他继续说:“我以前不懂感情,也不相信我的天空会有星星。从遇到你开始,所有的星星逐渐亮起来,我才知道不是它们不存在,只是照亮它们的那颗恒星现在才出现。” “我一直觉得你才是太阳。”奚敏说。 纪云生笑了一下,“我自己没有温度,最多是一片星云,拥有恒星才能发光。我一个人晦暗地活了十八年,过去的一年多才慢慢发现人生开始有光亮。可能这个过程太慢了,我没有意识到你对我有多重要,直到我开始担心你消失在我生命里。” 一丝甜蜜漫延开来,奚敏又开始觉得脸颊滚烫。她抿了一下嘴唇,问道:“那我真的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找你。” 奚敏偷偷笑着,说道:“我要睡了。” “你还没回答我。” “明天再回答你。” 奚敏迅速挂断电话,双手捂住了脸,又慢慢滑下来,握紧了胸前的链坠。 内心的甜蜜已经悄悄膨胀起来,喜欢他的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些怀疑和彷徨此刻才散尽了。他的温柔,原来真的是给她的。她一直寻着他的光亮,未曾想过自己也成了他的光。 她又看了眼手机,已过十二点。 她等不到天亮,她想告诉他:“恒星一直爱着那片星云。” 过了一小会儿,他回复了:“星云想要守着这颗恒星。” * 次日一早,纪胜民看着儿子下楼时的表情,当下便明白了几分,待他在餐桌前坐下,问道:“搞定了?” 纪云生一愣,随即有点羞涩,问父亲:“你怎么知道?” “别人都说高兴得像个孩子,你小时候都没现在像孩子。”父亲笑着说。 纪云生只低头笑,拿起牛奶倒进麦片里,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也不说话。 父亲又说:“去找她的时候买束花吧。” “送花是不是太俗了?”纪云生说。 叶阿姨正端着水果出来,见两人笑着聊天,有一丝讶异。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竟觉得有点欣慰。 她放下盘子,笑道:“不俗,女孩子收到花总是高兴的。” 还有两天才到立夏,餐桌上仿佛已经提前洒满了暖阳。一对父子的寻常早餐,对他们而言是第一次。在往后的许多个日子里,纪云生再想起这一天,仍然觉得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 早上九点四十,15民声的早课即将结束。班主任戴华讲着年级音乐会的事项,已经有学生打着呵欠迫不及待想要回去补觉。 于静文偷看奚敏一眼,揶揄道:“傻笑什么?一直在看手机。” “他说在等我下课。”奚敏说着,浅浅的梨涡挂在嘴角。 “看你没出息的,从早上起来笑到现在,不知道还以为你中了五百万呢。” 奚敏有点不好意思,笑容却依然掩不住。她轻轻推了于静文一把,抬头听戴华讲他们班的安排。戴华已经朝门口瞟了好几眼,表情有些微妙,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男朋友来了?要不要先进来?” 此话一出,后排犯着困的几个人也来了精神。十几个人起着哄,嚷着:“进来进来。” 戴华微笑着看向门口,一张戴着口罩的脸小心翼翼探进了门。一见这张脸,班里的起哄声更大了。 纪云生略低了头径直走到第一排,坐到了奚敏旁边。他拿着花的手有点无措,看看奚敏又看看戴华,最终偏过头把花塞了过去。 奚敏红着脸,又觉得好笑,接过花低声问他:“你不是花粉过敏么?” “戴了口罩。”纪云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看向了前方。 后排的人笑得起劲,戴华敲了敲讲台,笑道:“你们这些男生别只知道笑啊,学着点。好了,刚才说到哪儿?你们四重唱的下午跟阿卡贝拉那组一起找我。”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又笑起来,“奚敏,你跟林朔对唱你男朋友会不会吃醋啊?” 纪云生看向奚敏,她笑着看他,他问:“林朔是哪个?” 于静文往身旁一指,纪云生扫了一眼,抬起头,“不会。” 于静文笑得呛了两下。 戴华抿着嘴,又翻了一页,接着讲独唱的排练。 刚一下课,奚敏正跟在纪云生身后往门口走,关珊突然上前拦住了他们。于静文警觉地挡了过来,关珊一笑,“别紧张,我说了我要第一个恭喜她的。” 她又看着奚敏,说道:“你这个男朋友,真是不好追,我是难得堵到两次他还没搭理我。这种男人你就珍惜吧,我认输。” 奚敏正要说话,纪云生默默牵起了她的手。 她是安心的。她知道他迈出这一步有多难,相识快两年,他的性格她早就清楚。那样沉默固执又不擅交际的人,在说出“不想谈恋爱”时,大约是真的从没考虑过爱情。如今他肯为她改变,不知经过了多少挣扎。 人说初恋总是第一天就想到一辈子,每个人都抱着侥幸觉得自己的爱情与别人不同,但奚敏真的相信他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牵着她的这个人,是纪云生。 第84章 仪式感 当程驰看见面前两个人手牵手走进琴房时,并没有太多惊讶。他停下手里的《爱之夜》,贱兮兮地弹起了《婚礼进行曲》。 “你无不无聊?”纪云生说。 程驰停了下来,笑道:“昨天我走的时候还啥事没有,晚上就不回宿舍了。进展这么快,我弹这个没毛病吧?” 纪云生斜他一眼,“我昨晚回家了。” “切,浪费良辰美景啊。”程驰说。 纪云生看了眼奚敏,她的脸又红了。他拉着她坐下,说道:“你以为都像你啊,我们又不急。” “照你们这龟速别等毕业了还没接过吻,到时候可就分隔两地了。” “分隔两地怎么了,巴黎飞纽约也就八个小时,大不了我每周去找她。”纪云生说。 “啧啧,土豪的爱情我不懂。” 奚敏笑了一下,“你真每周去纽约啊?不嫌折腾?” “你想见我我就不嫌折腾。” 程驰摇着头站了起来,“我要不要回避一下让你们腻歪会儿?” “你们练吧,明天不是要上课吗?我陪他一会儿就回去刷题了,周六还要考雅思呢。”奚敏说。 “你俩是一个比一个不急啊,人家刚在一起恨不得跟连体婴似的。”程驰笑道。 纪云生没理他,问奚敏:“这么早就考?” “没把握一次过,早点可以多考几次。”奚敏说。 纪云生点了点头,越过钢琴上方对程驰做了个手势。 琴声响起来,奚敏正想往右挪一点,纪云生伸了只手把她拽住了。 原本右手的音符被他换到了左手,直弹到需要双手,他才微笑看了她一眼,把右手放回了琴键上。 昨天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奚敏没有想过,那真的是属于她的爱之夜。一夜过去,那个人现在已经坐在她身旁。那双好看的手近在咫尺,如同她的幸福,悄然间不再触不可及。 * 下午一下课,钢琴系的学生刚打开门,滕佳像只猴子似的蹿进了教室。 她重重拍了纪云生一下,叫道:“你这个机器人突然变异了啊!” 纪云生疼得一咬牙,闷声说:“马上就要被你拍散架了。” “叫敏姐出来吃饭去!” “你能把这人弄走吗?”纪云生对程驰说。 “不能。”程驰只管看戏。 “干嘛啊,我们为你们操了多少心,你还不请我们吃个饭?”滕佳说。 “她在复习呢。” “不吃饱怎么复习?你不叫我叫。”说着滕佳就拨起了电话,“喂,敏姐。你男朋友说要请大家吃饭,你赶紧下楼吧。” “大家是谁?”纪云生看着滕佳得意洋洋地挂上电话,皱着眉问。 “对哦。”滕佳像想了什么似的,又飞快拿手机翻了翻,说道:“某人把敏姐拐到手啦,请大家吃饭!” 程驰也皱起了眉,与纪云生对视一眼正想说话,他们的手机已经震了起来,七个人的群里赫然是滕佳刚刚发出的语音。 唐玉琳的脸突然凑到他们面前,问道:“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程驰说。 唐玉琳回头摸了摸邓昕的脸,又苦着脸对滕佳说:“你们声乐系的魔爪下次能不能不往我们班伸了?” 滕佳很开心,“可以啊,你们班反正也没别人了。”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男生们抗议起来,程驰一只手勾住滕佳捂上了她的嘴,回头笑道:“我媳妇儿还小,见谅。” 黄峻一说道:“我早就说跟声乐系搞个联谊嘛,我们都见不着美女。” 此话一出女生们又不乐意了,“见不着那是你们瞎。” 教室里乱成一团。 * 日料店里,两对情侣对面坐着三个男生,气氛有一丝尴尬。 程驰前阵子刚跟邵乐差点打起来,两天前纪云生又与赵长安有过那样的交谈。一张桌子就像楚河汉界一样,谁也没与对面的人说话。 滕佳自说自话地点了半天菜,这才发现其他人都没吭声,问道:“你们吃什么?这家店海胆特别新鲜,我先点了七份。” “我不吃海胆。”汤禹舜说。 “你不吃给我。他们鹅肝配了芒果一点都不腻,还有一个鳗鱼手握特别好吃,焗龙虾和霜降牛肉也特别好吃。烤的等会儿再点吧,我还点了刺身拼盘加帝王蟹腿。我自己要了茶碗蒸和梅子酒还有谁要?” 滕佳说起吃的,语速堪比程驰的手速,他们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会吃,你点就行。”邵乐看着手机说,“对了,酒吧明天有生日趴,我俩后天再去。” “我去洗个手。”程驰站了起来,又对纪云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出去了。 滕佳在后面叫道:“男生还要结伴的啊?” “有什么不行?我和邵乐也老一块儿。”汤禹舜说。 程驰顺手拉上包间门,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才说道:“赵长安的事儿你问过奚敏吗?” “没有。反正她喜欢的是我,有什么好问的。”纪云生说。 程驰冷哼一声,“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结果邵乐到现在都没死心。” “他死不死心滕佳眼里都只有你,你不让她失望别人也钻不了空子。” “这我哪儿说得好,我要是让她失望了呢?” “那我第一个揍你。” 程驰不屑道:“打得过我么你?” “你试试啊。” “要这么说你让奚敏失望了我也第一个揍你。” “我不会。”纪云生干脆地说,“我做了决定就会尽全力。你也别成天想东想西的,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回到包间,桌上已经摆得满满的。滕佳正与汤禹舜喝酒,程驰捏了一下她的脸,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走了。 “梅子酒!”滕佳叫着。 “少喝。”程驰把杯子放回她面前。 纪云生刚坐下,奚敏对他说:“刚才你手机响了。” 他见奚敏表情有点奇怪,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黄若仪:“下周我要去你们学校一趟,正好有事想找你聊聊,你哪天有空?” 他放下手机,见奚敏还看着他,便解释道:“前几天的比赛她爸是评委,一起吃饭的时候黄老师说留个联系方式,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们都在,没别的。” 奚敏哦了一声,低头撕着蟹腿。 纪云生把手机推了过去,“密码0922,随便看。” 奚敏一怔,问道:“你什么时候改的密码?” “昨天晚上。” “师哥,模范啊。”汤禹舜说道。 奚敏抿嘴笑起来,把手机推了回去。 五月初夜晚的凉风最是舒适,白天些许的热褪去了,此时的温度刚好。五月似乎向来安逸,春天的末尾,草长莺飞,夏意萌动,正适合恋爱。 一进校门,汤禹舜拉着邵乐自觉地转了路。赵长安拍了拍纪云生,说了句“没让我白费工夫”,也跟着他们走了。 奚敏问道:“他说什么?” 纪云生笑着摇了摇头,牵住了她的手,问她:“复习得怎么样?” “听力和阅读没什么问题,写作我自己不知道,口语也没好好练过。” “我陪你练。” “要不我们从现在开始说英语吧?”奚敏仰起脸。 “Anything you wanna talk about?” 奚敏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她从早上开始就想问的问题:“Why did you changed your mind?” “I like you since long time ago but I didn’t realized. I was insecure so I closed my heart to keep me safe. Something happened these days was like a comfort, or as I prefer to say, a sign. It’s like suddenly I become lovable, I don’t need to doubt myself anymore. From that moment I was losing control like a strobe opened , emotions rolling around, then all I can think is everything about you.” 纪云生答得几乎未经思索,奚敏没想到他会一连串说这么多,一时有些发愣,说道:“我现在脑子里只有第一句和最后一句。” “抓到重点了就好,别的不重要。”纪云生笑道。 “我怎么就不能一下子说这么长一段。”奚敏低下了头。 “考试的时候你还真需要说这么长一段。” 前面的滕佳转过了头,“你们两个也太无聊了吧,谈个恋爱一直在聊考试,我还以为你突然说英语是有什么肉麻话不想让我听呢。” “是挺肉麻的。”程驰说。 “他说什么了?我都没听清。” 程驰拉着滕佳走快了些,离他们远了才开始跟她复述。纪云生听着程驰说话,又见到滕佳回过头来笑,自己也笑起来。 “有些话换一种语言说好像就没那么肉麻了。”他说。 “不管什么语言你都挺会说情话的。”奚敏笑道。 “是么?” “你昨晚说的那些,程驰肯定就说不出来。” “他…”纪云生笑了一下,“是行动派。” “嗯?” “没什么,我们慢慢来,时间还长。” 奚敏抬起头看着夜空,说:“所谓斗转星移,变的只是时间和位置,星星本身其实变得很慢很慢呢…我突然想起一首歌。” “什么歌?” “绿瓦红砖,柳树和青苔,过去和现在都一个样,你说你也会这样…”她哼唱起来。 纪云生听着她唱,突然停下了脚步,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他试探地低下头,想去吻她,她调皮一笑,退了一步。 “不是说慢慢来吗?韩剧都是八集才接吻呢。” 纪云生看着她微笑,“好啊。第八集一般是什么剧情?” “嗯…经历了一些误会,然后两个人发现其实很喜欢对方。这个时候一般会跑到一个很浪漫的地方,男主会说很多废话,如果女主被打动了就开始拥吻。” “没被打动呢?” 奚敏歪着头想了想,“没打动就强吻,然后莫名其妙就好了。我其实也没怎么看过。” “误会我们已经经历过了,现在不就是第八集吗?”纪云生笑道。 奚敏一愣,“好像是哦。” “还是有点仪式感吧。等你考完试,我们找个特别的地方约会,看我的废话能不能打动你。”纪云生牵起她的手又向前走去。 从前听人说,爱情里最值得回忆的是暧昧过程里忐忑的期待。在他们漫长的误会与纠结中,这个过程被跳过了。而现在,奚敏有了可以期待的事情。 明知将要发生却不知是何模样的美好,在发生之前的每一刻都是甜蜜的,就像狐狸等待着小王子的到来。 仪式感。这个被许多人遗忘的词,她的纪云生记得。 第85章 May: Starl 奚敏一回宿舍就跟于静文复述了这晚的一切,于静文的反应和程驰一样:“两个慢性子的人,真是不急。” “也不是因为慢性子,对感情笃定就不急。”奚敏说。 “你真是浪漫电影看多了,你那么相信他的耐心啊?” 于静文这话倒不假,奚敏的爱情观的确是从电影里来的。 她起初也觉得那些浪漫不切实际,可纪云生总也给她一种美好到不真实的感觉,因而从喜欢他开始她便只敢自己幻想。但现在,少女的幻想他竟都满足了。 “他一直都很有耐心啊,我们都相处快两年了,他做事什么样我知道。” 于静文点了点头,“也是,纪云生这人感觉还真是跟其他男生不太一样。这年头肯等的男生不多见,遇到了就好好的吧。你们俩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好。” 这一整天,奚敏都不自觉挂着笑容,现在一笑,脸颊都有些发酸。她捧着脸,问道:“那何立是什么样?” 于静文想了一下道:“可能书呆子都慢吧。我们在一起半个月了才接的吻,还是我主动的。他跟他前女友还没到这一步就分手了,这要是别人我还真不信。” “啊?他们在一起多久?” “不到两个月,好像是那女生劈腿了。要我说,估计就是嫌他磨叽。” 于静文说归说,提到何立还是一脸幸福。 奚敏想,就算每一对恋人的相处模式不同,只要找到了节奏,合上了旋律,便是好的爱情了。 * 黄峻一又在宿舍里念叨起联谊的事,打着游戏吧啦吧啦说个没完。 “真的,我觉得我可以跳预言家了。早我就说过,资源要整合嘛,系与系要多交流。虽然你们这个排列组合我有点没想到啊,但是你们一个个都泡到漂亮妹子了,也得为兄弟们的幸福考虑考虑啊。我要求真不高,真的,都不用你们那个标准,声乐系随便一个我都满足…” 纪云生自动屏蔽了这些噪音,电脑播着探索频道的纪录片,小窗口BBC的广播报着新闻,他头一次什么也没听进去。 手机搁在旁边,一直没响过,他看了好几眼,干脆把电脑的声音暂停了。 杨赫听着黄峻一的话也开始附和,说起打架那次的三个姑娘长得都挺不错。他走到程驰旁边,问道:“当时来找你的那个叫什么啊?” 程驰原本塞着耳机在听法语,两个人一直在屋里念叨着,他觉得耳机确实不顶事,索性摘了下来说道:“那个有男朋友了,剩下俩都是颜控。” “那我总还是比关珊那前男友好点的吧。” 程驰打量了一下杨赫,站起来去倒水,“半斤八两吧,你要觉得你搞得定就追去。” “我怎么办呐?滕佳班上还有没有好看的妹子?”黄峻一问道。 “好看的妹子能看得上你么?我还以为你喜欢唐玉琳呢。”程驰说。 黄峻一突然结巴了一下,“那…她…她不是喜欢你嘛…” “你当她真喜欢我啊?她就是喜欢盯着我和这货。”程驰指了指纪云生。 此时的纪云生抱着手机眉头紧锁,没打字,好像也没在看什么。 程驰踹了一脚他的椅子,问道:“想啥呢大晚上一脸凝重,今天不好好的么?” 纪云生茫然地抬起头,又盯回了手机,然后又抬起了头,“你和滕佳平时从早到晚发信息都聊些什么啊?” “发生什么就说什么呗。这孩子啥都要汇报一下:路边有只猫对她叫了,今天买的奶茶珍珠特别多,天上有朵云长得像鸡腿…” “那你都说什么?” “差不多吧,上课犯困,老师衣服穿反了,吐槽你。” 纪云生瞪了他一眼,“你们无不无聊?” “日常生活不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要是不想跟对方分享这些无聊事儿能亲密到哪儿去?” 纪云生敷衍地笑了一下,埋头打起了字。 “你跟她说啥呢?” “我说,程驰像个街道大姐。” “我抽死你啊,再不济也是个情感博主吧?”程驰作势扬起手。 “大道理那么多,碰到问题还不是靠我爸。” “所以你碰到问题就回家找你爸去了?”程驰反坐在椅子上挑着嘴角看着纪云生。 纪云生懒得搭理他,发完信息背过了身,顺手把刚才暂停的纪录片和广播都打开了,继续在电子书上画线。 黄峻一结束了游戏正刷着微博,突然叫道:“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那么多人离婚啊?” “赶上明天青年节重返青春吧。”程驰随口说。 “这理由到位。”黄峻一指了他一下,“早上就看到一对明星离婚,下午我妈跟我说隔壁邻居离婚,刚刚新闻说黄裕华宣布跟那女指挥离婚,估计不想再被指挥了。” 纪云生瞟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了晚上黄若仪发的那条信息。她找他就是因为这事? 他又点开看了眼,想起滕佳说黄裕华想撮合他们的话。他不知道那对父女到底在想什么,但就算他没有跟奚敏在一起,黄若仪的家事他也不想过问。 奚敏的信息回过来了:“哈哈哈,他干什么了?” “在宿舍里灌鸡汤。”他回复完,自己笑起来,把电脑合上了,捧着手机走到阳台。 十五刚过,头顶的月亮像个桃核,不圆但十分清朗。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见奚敏还没有回消息,又说道:“今天月光真亮。” 奚敏这次回得很快:“听说‘今晚月色真美’的意思是‘我爱你’。” “嗯。我爱你。”他说。 * 周五的夜晚,琴房里开着窗,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因为明天要考试,他们没有再练那首曲子。奚敏做着题,时不时扭头看一眼,每一次都发现纪云生的目光正注视着她。 琴声流动着,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五月,白夜,半暖的风,半开的花,半梦的人。 “你不练你自己的曲子呀?”她问。 “怕吵到你。”他说。 “不会耽误你吗?” “不会。” 从前,当他说话简洁,奚敏总觉得他是不想再聊了。 现在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温柔,短句是坚定,长篇是旖旎。看着他,整个宇宙万籁俱寂。她知道在这亿万年的星光里会有一段属于他们的漫长岁月,因而两个人都如此从容。 “看文章啊,看我干什么?”纪云生说。 奚敏小声说:“你好看。” 纪云生有点不好意思。他时常被人夸赞,一向对那些议论他容貌的话不太感冒,更没有因此开心过。从奚敏这里听到的感觉却不一样,爱人眼里的自己让他内心升起小小的得意。 表面还是镇静,他飞快地转了目光,说了句:“好好做题。” 奚敏低头笑着写了几个字,又说:“我在考虑主申伯恩茅斯。” “为什么?” “离你近,反正纽大我可能也考不上。” “不能这么想,我不怕跑得远,你还是争取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可是这么跑两年我怕你辛苦。” “没事。” 又是短短两个字,把长久的旅途化作了轻描淡写。奚敏又扭头瞥了她一眼,发现他又在看着她了。 “专心一点。”他带着笑意,温和地说。 “你在这里我怎么专心?” “那我走了。”纪云生停下了琴声站起来,慢慢放下琴盖,磨磨蹭蹭地去拿包。 奚敏本来只默默看着,见他真朝门口走去,一时有点急,慌忙叫道:“那个…到底是have a rest 还是take a rest?” 纪云生笑着回了身,走到她桌前随意地一靠,“我讲过的,你真不记得?” 奚敏顿时感觉被戳穿,不好意思地瞟了他一眼,捏住了他悬在桌边的手指,“记得,想你陪我。” 他反握住她的手,宽大的怀抱将她的整个脸埋住。衬衫上传来熟悉的清冷木香,淡淡的,混着他的体温,让她瞬时又安下心来。 “一直想问你用的什么香水。”她贴着他的胸口说。 “丝柏。” “什么牌子啊?” “去塞尔维亚的时候在一家小店铺定制的。” 奚敏抬起头,“定制很贵吧?” “不是高端沙龙。就是一个老爷爷开的像药店一样的铺子,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带了好几瓶回来。有机会带你去,现在先做题。”纪云生表情故作严肃,眼里却还是笑意。 “哦。”奚敏乖乖翻了下一页,又偷看了他一眼。他就在旁边站着,丝柏的香味若有似无,简单干净。 “还看。”他说。 “你耳垂上有颗痣。” 纪云生的手贴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你挡住我怎么看题啊?” 纪云生笑起来,手挪开了些,仍挡住她朝他看的视线,弯腰说了句:“考完试慢慢看。” 奚敏偷笑着,读着文章,问道:“你明天早上是不是要上课?” “嗯。” “下午呢?” “去陪你。” 奚敏把他的手拉下来,就这么握着,右手的笔在文章上圈圈点点。她没有再转头,纪云生仍看着她。 他又想起初见时她做笔记的样子,如今两个人都变了这么多,却好像又什么也没变。 宁静,安逸,美好,幸福。这些他过往的十九年中不敢去幻想的词,成为了他的此时此刻。 他曾在与程驰的聊天中说起向往的生活,独居,独行,却没敢说他觉得陪伴太奢侈。 而他终于有资格去渴望,他想与父亲一起逛一逛父母恋爱的故地,想与程驰一起弹一弹火车站里的钢琴,想带着奚敏再走一遍他曾独自走过的地方。 他曾以为他的人生会是百年的孤寂,从知道自己也会被爱的那刻起,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Seasons, Op. 37a:V. May: Starlit Nights版本参考 郎朗 第86章 变奏 五月中旬的天开始闷热,程驰坐在教室里努力撑着头不让自己睡着。下课时间已经到了,法语老师还在讲最后一题。 程驰出来时咖啡机前面空无一人,他买了杯咖啡朝高级班教室走去,一进门就见纪云生趴在最后一排的桌上刷着手机。 他在旁边坐下来,问道:“你觉得奚敏这次能考几分?” 纪云生抬起头,“还专门跑过来问,你怎么这么关心她啊?” “我就随口一问你又想啥呢?”程驰无奈,见纪云生还是盯着他,又说道:“我真不喜欢她了,滕佳还不够我操心的?” “也是。”纪云生又趴下了,手机里翻着各种风景图片。 程驰知道纪云生每年夏天都会出去旅游,他偶尔也会看看,但一来没钱二来没时间。他现在只盼着一年后能顺利去巴黎,到时候也能与滕佳一起逛逛那些只在照片里见过的风景。 “放假还早呢,现在就想着出去浪?” “不是,我想等她考完了带她去个什么地方。”纪云生说。 “考完再说呗,万一她没考好没心情出去玩儿…” 纪云生瞪了他一眼,打断道:“你先关心你自己毕业之前能不能考过B2吧。” “为什么要过B2?不是B1就行了么?” “B1只是够申请,过去还得读语言,你有这钱浪费么?” “我靠,你不早说。” “你自己的事情干嘛等我说?”纪云生懒洋洋地说。 程驰幽幽叹了口气,“我得警告奚敏以后不能太相信你。” 纪云生内心翻着白眼——这人真没自知之明。 奚敏的事他当初查得比她自己还详尽,做攻略列计划,生怕她哪里搞不明白。 回想来,似乎真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对她特别上心了。 “她跟你能是一个待遇么?” “嘿你…”程驰站了起来,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资格说他重色轻友,说了句:“真棒。”便走了出去。 纪云生听出来程驰是在嘲讽他,但他不介意,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想给奚敏什么。 他一面回忆着,一面得意自己的脑子真是好使。 她没有与他说过太多有关她个人的事,他只能从她的行为和其他人的言语中寻找信息。也不知一开始他有没有特别去留意,可他发现关于她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 奚敏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没底。 她时常这样,虽然最后成绩通常都还挺好,但她还真不是像那些头脑聪明的学霸一样故作谦虚。她尤其怕跟人对答案,虽然卷子发下来也通常是她对,但她仍然每次都怀疑自己的答案。 这次也是,她听着身旁的人议论,越发觉得自己没考好。 她低着头走着,直到出了考场大门才想起开机。手机上跳出纪云生十多分钟前发来的信息:“出来了吗?” 她正要回复,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抹淡淡的丝柏香味自袖口散出来。 “幼不幼稚啊。”她抓住了他的手。 纪云生笑道:“考得怎么样?” “别问,我要去买点甜的。”奚敏瘪起嘴。 一盒巧克力递到她面前,“不知道够不够甜。” “我跟你说过我爱吃巧克力吗?”奚敏诧异。 “去年这时候滕佳说过。” “去年的事你都记得,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奚敏拆着巧克力笑道。 “不知道。”纪云生把头偏了过去。 奚敏分明看见他脸上带着笑意,又继续逗他:“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布鲁塞尔有家巧克力博物馆,会现场制作,回头带你去。” “你有多少地方要带我去啊?” 纪云生笑着不答,刚想去牵她的手,见她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巧克力,又把手插回了口袋,说:“明天先带你去个近的。” “哪里啊?” “不告诉你。” 他低头看着她,清黑的眼眸里映出她明亮的色彩。她突然很想吻上去,想到他所说的“仪式感”,还是忍住了。 她的口语考试时间靠前,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披萨店随意吃了点东西便走了回去。 纪云生把她送到门口,说:“放轻松点,我在这里等你。” 奚敏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对她挥了挥手。少年微笑淡然,是她熟悉的模样。知道他就在那里,她格外安心。 她抽到的题目是:单亲家庭是否不利于孩子成长? 她想到了他,前晚他说的那一大段她没反应过来的话突然清晰起来。 “我认为这与家庭情况、外界环境和个人意识有关。我有这样一个朋友,他的成长比常人辛苦和孤独,但那也不完全是单亲家庭的原因。他生活富足,成长环境并不比别人差。家庭不完整造成的最大问题是爱的缺乏。 我的朋友没有母亲,与父亲之间又一直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他从不觉得自己能够被爱,没有安全感,抗拒与人来往。他沉默寡言,性格独立,但也没有因此成为一个真正冷漠的人。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身边的人,那种关心并不明显,但仍然很温暖。他给别人的温暖也渐渐让他得到一些温暖,当他能从外界感受到爱时,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随着他与父亲的关系开始缓和,他已经越来越像同龄的男生一样。 当然,这并不是说单亲家庭的环境没有不良影响,有的孩子仍然活在痛苦中。我的朋友经历过的生活是我无法想象的,我很高兴他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希望其他单亲家庭的孩子也足够幸运能摆脱家庭环境的影响。” 考官安静地听她说完,微笑着点点头,问了句:“那么你给了这位朋友足够的爱吗?” “爱永远不会足够,但我会尽力。”她说。 考官又与她聊了几个别的话题,似乎心情不错地放她出来了。 走出教室的时候她有一丝小雀跃,她从没想过她能这样对答如流,她想马上告诉纪云生。 一路小跑到大门口,未见他的身影。 她有点失落,给他发了条信息。又等了十几分钟,他没有出现,也没有回复。她拨了他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她在门口徘徊着,过了一会儿,再打,电话里只是嘟嘟地响着。 她有些着急了,担心出了什么事,也不知该不该再等。又拨了两次,还是无人接听。她发信息告诉他她先回学校了,随手拦了辆车,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宿舍。 周六的下午,宿舍里没有人。她一个人坐着,也看不进书。 等到天都黑了,她的手机一直没响过。 她犹豫着拨了个电话给程驰,电话响了几声被挂断了。她想起程驰此时应该在餐厅弹琴,便放下了手机。 过了二十分钟,程驰给他打过来了。 “怎么了?”他问 “你知道纪云生去哪儿了吗?” “他不是去找你了吗?”程驰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 奚敏的心沉了下来,说了句:“哦,好吧。” 她正准备挂电话,程驰追问道:“他没过去吗?” “他送我进了考场,出来就找不到他了。” “多久了?” 奚敏看了看时间,说:“六个多小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有什么急事。你先给滕佳打个电话,让她问问家里人知不知道,我下班了找你们。” 挂了电话,奚敏照程驰说的找了滕佳。 滕佳听说联系不到纪云生,第一反应没太当回事。 “他呀,消失多久都很正常的。” 但没等奚敏说话,她很快又说道:“欸不对,他说了会等你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走啊。你一下午都在找他吗?” “嗯。” “那就不应该了,他有事总不至于回条信息的时间都没有吧。该不会跑去见别人了?” 奚敏一惊,突然想起了前天晚上黄若仪发的那条信息。 听到奚敏沉默,滕佳赶紧说道:“我乱说的,你别瞎想。他可能真的临时碰到什么事呢,会不会手机丢了?” “我第一次打给他的时候他在通话中,后来能打通,但是他不接。”奚敏说。 “在通话中至少说明他没出什么事,他要是敢丢下你去见别的女人我带着程驰去掐死他。”滕佳说,“你现在一个人吗?吃饭了没?” “没有。” “你来我宿舍楼下等我吧,我先给他爸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去吃点东西。凭什么饿着等他啊,他回来了我帮你骂他。” 奚敏终于笑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滕佳看不见,便答了句:“好。”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缓了缓心神,下楼朝滕佳的宿舍走去。 有什么急事…他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急事? 他的性子从来都是缓缓的,考试不过十五分钟,走得那么匆忙,太不像他了。 滕佳说得没错,就算是有事,总不至于一整个下午都抽不出回一条信息的时间。他向来说到做到,尤其是现在,她不相信他真会不在意她的感受故意把她晾这么久。 她坐在滕佳宿舍楼下,脑中思绪万千,却想不出任何的可能。她大概是真的没什么想象力,大概,也不愿朝糟糕的情况想。 过了很久,有人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敏姐。” 她抬起头,滕佳站在面前,表情凝重,泛红的眼眶还挂着未干透的泪痕。一开口,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怎的,她好像已经猜到是什么事。 下午她还想着,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纪云生,终于可以好好生活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几天的日子都是在他的梦里,连自己的存在都飘在了虚无之中。 第87章 幸福幻象 滕佳不再擦眼泪,缓缓在奚敏身边坐下,抽了抽鼻子。 “纪叔叔…不在了。” 她猜对了。 喉头哽得难受。她的爱人难道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吗?生活刚刚给了他一点美好,便像是发现了失误似的收回,再次给他沉重一击。他到底要承受多少? “他怎么样?”她问。 “我妈说他一直不说话,也不肯走,现在还待在太平间。” “我想去看看他。”奚敏说。 “我刚才跟我妈说了,她说他好像对别人说话都没反应。” “就在外面站着,陪陪他也好。” 滕佳沉默了一会儿,拉起奚敏走出了学校。 太平间的门开着,纪云生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他这样多久了?”奚敏轻声问。 滕佳的妈妈答道:“快三个小时了。” 奚敏一阵心疼,叫了一句:“纪云生。” 他好像有了点反应,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无神。 大概是太久没有动过,他转身时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奚敏想上去扶,他却很快站稳了,也没再看她们,径直出了门朝电梯走去。 奚敏追上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便躲了一下,冷冷地说:“别跟着我。” 她一愣,站在了原地。 滕佳走上来揽住了她“他现在可能需要一个人待着。” 奚敏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走进了电梯。 滕佳的妈妈带着她们下到停车场,打开车门说道:“我先送你们回学校,晚一点我得去找一趟他爷爷奶奶和姑姑商量一下后事。” “他们不是在日本吗?”滕佳问。 “出事的时候你爸给他们打了电话,应该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还好他还有家人。”奚敏喃喃说。 滕佳的妈妈没说话,发动了车子。 当她们到达学校时程驰也回来了,听滕佳说完,不发一语。 滕佳坐在长椅上,垂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又哭了起来。 “纪叔叔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他还说等你们去了巴黎要带我一起去看你们。他都还没等到你们去呢…” 奚敏递上一张纸巾。 程驰拍着她的背,说:“他在天上看着。” 滕佳攥着纸巾,也没擦眼泪,“可是我哥怎么办?他们才刚和好,他还想带敏姐回去见叔叔呢。” 奚敏本来忍住的眼泪此时夺眶而出,她突然意识到有许多事再也实现不了了。 她爱的那个人,在压抑的人生乐章中刚刚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只停歇了两个小节,再奏响又是狂风骤雨。 她还能再看到他的笑容吗? * 葬礼上的纪云生一身黑衣,面无表情,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又回到了他身上。 朋友们依次上前对他说“节哀”,他没有反应。 奚敏唤了他一声,他仍直视着前方,眼神空洞。滕佳伸手拉住奚敏,将她带了出去。 奚敏木讷地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那个人。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可他的冷漠让她不敢靠近。 “他外婆和外公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吗?”她问滕佳。 “不太一样。外婆走的时候他还小,哭了一路,后来好像也没什么事。外公那次他没什么反应,本来这么多年身体就不太好,他应该有准备的。纪叔叔…太突然了。” “我看他承受能力还挺强的,估计过几天就好了。”汤禹舜说。 程驰摇了摇头,“我就担心他这个,这么多年啥事儿都忍着,人心里装不了那么多情绪。要是以前他可能还好接受一点,现在他爸在他心里位置已经不一样了。前段时间那么开心,他等于是从高处摔下来。” 刚刚走出来的宋家平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最了解他,多劝劝吧。” 程驰点了点头,但他心知这时候谁劝也不见得有用。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带着他们离开了。 * 葬礼已经过去两天,奚敏发过几条信息给纪云生,他一直没有回过。 这几天几乎都是滕佳过来抓她出去吃饭,她没什么胃口,也感觉不到饿。她坐在食堂里,又发了一条信息。 对面的程驰看着她盯着手机的样子,说道:“我出来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关机了。” 滕佳说:“老这样子怎么行,我们去他家看看吧。”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奚敏问。 “那倒没有,就是天天在家躺着。昨天我妈去给他送过饭,说他自己喝多了。” 纪云生酒量差,他们都知道,现在他身边也没人看着。 滕佳听妈妈说,好几次去给他送饭时门都被反锁了。昨晚难得见他屋里开着灯,饭是送到了,纪云生却没让她进门。滕佳也很担心,却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晚上都没事吧?我们等会儿去一趟?”程驰说。 奚敏点了点头。能见见他也好,她知道他需要时间走出来,但这样一天天没有消息还是让她心慌。 远远的,他们看见纪云生家的二楼亮着灯。 奚敏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总能听到琴声,现在走近了,房子里还是一片安静。他们按了很久的门铃,没有人开门。 滕佳带着程驰回家找妈妈拿钥匙,奚敏在台阶上坐下来等着。她想起去年夏天在这里听他弹琴的下午,那时他们虽然还没有在一起,现在回想却觉得安逸又美好。 “哟,是你啊。”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奚敏惊诧地转头,顿时觉得浑身发冷。黄若仪裹着一件宽大的衬衫,头发凌乱,光着双腿倚在门口。 “你怎么在这里?”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 黄若仪轻笑道:“我爸离婚他爸过世,互相取暖呗。” “我要见他。”奚敏失神地小声挤出几个字。 “纪云生!你那小朋友要见你!”黄若仪回头喊道。 奚敏努力不去看黄若仪,穿过半开的门盯着楼梯的方向。 过了很久,纪云生从昏暗中走了出来。黑色丝绒睡袍随意地系着带子,胸口露出的皮肤告诉奚敏他里面什么也没穿。 “有事吗?”他冷淡地问。 “不解释?”奚敏说。 他抱住了手臂,“都看到了,解释什么?”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呢?” 纪云生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还真信了。你不是说读书多的人想法不一样么?读书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你还记得我那么久以前说的话…” “别想多了,我记性好而已,是不是你都一样。” 奚敏觉得更冷了,牙齿几乎要打颤,她仍努力克制着,问他:“你是不是太伤心了才…” “伤心…伤了几天吧。不过终于没人管我了,我想干什么都行。你这样的,没意思。” 程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冲到奚敏前面,一拳砸在纪云生脸上。 纪云生被他打得踉跄了一下,立刻回过身把他按在了墙上,冷冰冰道:“你少管闲事。” 纪云生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程驰向前挣了一下没挣脱,于是抓住他的双臂试图把他往墙上撞。 滕佳上来和奚敏一起拉住了程驰,黄若仪也拽了纪云生一下,两人松了手。 程驰刚被拖出来,面前的门被用力关上了,里面传来反锁的声音。 “有种你他妈永远别出来!”程驰喊道。 “怪不得前几天我妈过来他都锁门。我们天天在为他担心,他倒在这里逍遥。” 滕佳气不过,又上去拍门,“纪云生!别给我躲在里面!你算什么男人!” “算了,走吧。”奚敏说。 她到现在还没哭,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也许情绪到了一个临界点,人就没有眼泪了。 刚才的情景似乎比前些天的美好更虚幻,她一时分不清到底何时是梦境。 “这怎么能算了?”滕佳叫道。 “我能理解。” 滕佳拽住她,“这种事情你充什么圣母啊?自己再难过也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不能原谅他!” “理解而已,原谅不了。”奚敏挤出一个微笑,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不可能原谅。” “这种男人我们不要了!找个比他好一万倍的,气死他!”滕佳提高了声音说。 奚敏又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你家有吃的吧?我突然好饿。” 滕佳对她的反应很高兴,“我家怎么能没有吃的。走走走,我晚上也没吃饱。” “那你们去吧,我就先回学校了。”程驰说。 滕佳此时没空管程驰,扬了扬手,揽着奚敏走了。 程驰又回头望了一眼二楼亮着灯的窗,缓缓朝大门口走去。 刚才他一时气愤动了手,现在缓下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纪云生不像是这样的人,就算是受了刺激,人会在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吗?被他打了那一拳,纪云生也只是制住了他,并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似乎还是有顾虑的。 正走出大门,身后有人叫道:“程驰。” 他回头,黄若仪伸出一只手,“门口有把钥匙,是你们掉的吗?” 他接过来,这是纪云生家的钥匙,想是刚才混乱中滕佳弄掉了。 黄若仪的头发已经扎了起来,身上也换成了一套水蓝色休闲西装。她交还了钥匙便越过程驰走到路口,拦了一辆车。 程驰追了几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看见了么?”黄若仪浅浅一笑。 “我了解他,这不是他的作风。” “哦,是吗?那你何必问我?”黄若仪关上了车门。 程驰站了一会儿,走了回去。 第88章 结束 方才亮着的灯已经熄了,程驰在门口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客厅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他立刻打开门,顺手按亮过道的灯。 茶几前的地板上躺着碎裂的红酒瓶,一地的玻璃碴子。 纪云生跪在那里,一只手按在那些玻璃上,另一只手遮在眼前,挡着突如其来的亮光。 “别动。”程驰叫道。 他快步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人。纪云生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微眯着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抓住那只左手,手掌的血和红酒混在了一起,掌心嵌着细碎的玻璃。 “你是不是有病?” “嗯。”纪云生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含糊地发出了一声。 “你家有医药箱吗?” “嗯。”他还是那个样子。 程驰无奈,知道问他也没用,便放他靠在那里,自己在客厅翻了半天又进了厨房。 厨房里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程驰把灶台上那盒未动过的鱼倒进垃圾桶,惊起几只飞虫,他赶紧系上垃圾袋开了窗。 他在顶头的橱柜里找到了药箱,顺手拎着拖把走回客厅。 纪云生似乎已经睡着了,倒在沙发上,露出左脸的一片瘀青。 程驰小心地用镊子取掉他手掌的玻璃屑,涂上碘酒,用纱布包好。清理干净地板之后又在冰箱里找了几块冰,拿毛巾包了,敷在他左脸上。 纪云生被凉得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你来干嘛?”他声音沙哑。 “怕你死在家里。” 纪云生推开他拿着冰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裹着纱布。 他盯着自己的手,坐了起来,“我哪有资格死?” “也是。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让你逃避现实太轻松了。” 程驰把手里的冰块扔在茶几上,打量着狼藉的桌面,“女朋友不管,课也不上,天天在家里醉生梦死。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关你什么事?” “谁有工夫管你这些破事儿?你不是忘了你是我搭档?你不去上课我自己练个屁啊。还有比赛,你还参不参加了?” “去年第二名毕业,第一名退赛,你不是该高兴么?”纪云生懒懒地说。 “你是不是想我再给你一拳?去年我失误你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纪云生没说话,扫了眼茶几,颤巍巍地站起来,朝楼梯走去。程驰看着他下楼,有点不放心,跟了过去。 地下室里灯光昏黄,三排木架子摆满了红酒。靠墙的几台酒柜里也放着酒,旁边堆了些木箱。 纪云生随意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拔开金属塞,喝了一口,靠着柜门坐到了地上。 他瞟了眼走到面前的程驰,说:“你不用跟我比了,我再也不想弹琴了。” “你敢!”程驰劈手夺过那瓶酒。 “能逼我弹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纪云生闭上眼。 “你爸愿意看见你这样吗?” “我爸?”纪云生冷笑一声,“我爸是谁?” “呵。行。不是要喝酒么?”程驰把他拉了起来,又拿了两瓶酒,“上去,我陪你喝。” 沙发上,程驰倒好酒,递了一杯给纪云生。 “说说吧,为什么不想弹琴了?” 纪云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所有的悲哀都是从钢琴开始的。” 程驰又把酒给他倒上,“得了吧你,人的悲哀都是人造成的。” “赵长安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现在觉得物件可能真的有生命,人也真的有宿命。当你发生的所有事都和某件东西有关,由不得你不朝这上面想。” “哪上面?钢琴啊?”程驰笑了一下,“我们发生的所有事都和钢琴有关那是因为钢琴占据了我们大半的生活,这是概率问题。你不是数学很好吗?这点逻辑想不明白?” “那就是我本身的问题。” “你是挺有问题的。怎么着你短路死机了还是程序出错了?奚敏招你惹你了?” 纪云生喝完了酒,把杯子重重一放,“没什么,不喜欢了。” “然后就喜欢上黄若仪了?”程驰也喝完了酒,把两个杯子都倒上。 “黄若仪不漂亮吗?”纪云生又一口气喝完。 程驰叹了口气,没再倒酒,“漂亮。不过你不是不爱搭理她么?” “我以前不也不爱搭理你么?”纪云生闭着眼说。 程驰笑了笑,“你要这么说…成,我不问了。你不想弹琴了也成,这学期给我撑过了,期末我俩分数低了我跟你没完,你比赛瞎应付我也跟你没完。听见没?” 纪云生睡着了。 中午,纪云生在沙发上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毯子。 客厅里干干净净,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自从他告诉叶阿姨不用再来,家里已经脏了好几天。他走进厨房倒水,发现垃圾也已经清理掉了。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滕佳的妈妈走了进来,见他从厨房出来,说道:“我还怕你没醒。” “您早上来过?”他怔怔问道。 “没有啊。” “我家是谁打扫的?” 她想了想,说:“估计是小程,他早上还来送了钥匙给我。你脸怎么了?” 哦,昨晚程驰来了,他刚想起来。 再之前…奚敏来过,然后又走了,也许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又看到手上的纱布,似乎昨晚打碎了一瓶酒,可他已经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没事,摔了一下。”他说。 滕佳的妈妈放下饭盒,嘱咐了他几句就走了。 他吃完饭,泡上了碗。头还是很疼,脸和手掌也隐隐地疼。他突然有点火,上楼找了半天手机,想骂程驰几句。 刚一开机,奚敏的信息跳出来:“说句话好吗?我很担心你。” 看时间,是昨天她来之前发的。 他又点开了她的朋友圈,这几天他每次收到她的信息都会点进去看一眼,她没发过什么。 这一次,页面空白了,只剩下一条横线。 他愣了几秒,打开网页搜索“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翻了几条答案,放下了手机。 真的结束了。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难过,轻松,又好像没什么感觉。 情绪似乎已经麻木了,他突然庆幸黄若仪来找他,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知该怎么了结过往。 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他慌忙去看,是程驰的来电。 “活着呢?”电话一接通,程驰便说。 纪云生又想起了刚才的火气,“你昨晚干嘛了?” “我?给你当清洁工了。” “我手怎么伤了?” “那得问你自个儿干嘛非往玻璃碴子上摁。” 纪云生蔫了下来,又忐忑问道:“我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一堆混账话,最后还给我睡着了。我再说一次,过了这学期随便你怎么造,比赛之前你敢不好好弹琴我弄死你。” “哦,没说别的吧?” “啥别的?黄若仪漂亮?” 纪云生放下心来,“没事。” “提醒你一句啊,今天下午课你爱来不来,明天室内乐你敢不出现我就去砸你家玻璃。” “你学滕佳什么不好怎么学会这套了?” “啥有用我学啥。撂了啊,你保重。” 放下手机,纪云生有点矛盾。 他已经近一周没有弹琴,对他来说是很长的时间了。 自父亲葬礼过后,他便不想再弹琴。这几天一直处在醉与半醉之间,也没想过这件事。 程驰的提醒让他犹豫了。已经对奚敏失了约,他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临到期末了让程驰换搭档的确非常不厚道。 如今钢琴对他来说是什么呢? 妈妈的梦想,父亲的期望,他们都看不到了还有什么意义?那些事情让钢琴本身都在他心里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黄若仪发来一条信息:“愿意出门吗?我晚上回北京,一起喝个咖啡吧。” “好。”他回复道。 * 程驰虽然撂了话,心里却是真的没底。其实如果纪云生实在不愿弹琴,自己也不可能拿刀架着他弹,他只是感到惋惜。 下午的大课纪云生还是没有来,到了晚上也没有任何消息。程驰独自坐在琴房里,总觉得少了什么。 这学期基本上都是两个人一起练,这几天他有点不习惯。 有时他觉得哪里处理得不对,下意识想抬头问,才发现对面没有人。 滕佳带着零食饮料来陪他,听着听着,问道:“这曲子怎么感觉有点怪?” “本来是双钢琴,一个人弹当然怪。”程驰说。 “哦…你昨天后来又去找他了?” “嗯,不太放心。” “纪叔叔才走几天他就干出这种事,我看他好得很。”滕佳忿忿道。 “他可能比你们想得还辛苦。” 滕佳哼了一声,“骗着敏姐约着黄若仪,他真是受累了,我早就觉得他们两个不对。” “你跟他认识时间最长,你觉得他是这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驰停了下来,“他说他再也不想弹琴了。” 滕佳沉默了,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来,弹琴对他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她以为在多年的孤独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却没想到他父亲的离世让他连钢琴也要放弃。 她自然生气,却还是为他难过,他始终还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啊。 “你劝了吗?”她问。 “我都威胁他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滕佳有些难受,还是嘴硬道:“管他干嘛?他都说了巴不得没人管。” “我感觉他有些事没说,可能也不想让我们知道。”程驰说。 滕佳坐到程驰身边,靠在了他肩上。 相较之下,他们之间那些小打小闹都算不得什么。他们爱的人都好好活着,偶尔吵架却仍然拥有彼此,已经很幸福了。 可有的人,为什么就被幸福遗忘了呢? 第89章 失去本能 对奚敏来说,那些好像已经是别人的事了。 出事当日和葬礼上的他,让她几天里一直想象着他的失魂落魄。但他说:“终于没人管我了。” 他这一生的种种遭遇,换作是她早已透不过气。对于这个人,她到底了解多少? 她反反复复回想着这一周,他们那点短暂的甜蜜被他轻飘飘地否定了。逻辑上没什么问题,可她实在不敢相信他会是这样的人。 言语会骗人,眼睛也会吗?就算他眼里温柔的光已经黯淡成为冷漠,从前那些难道都是假的? 滕佳担心她,买了奶茶叫她下来散步,两个人不言不语绕着操场走着。 她看见滕佳瞟她,笑道:“我真没事。” “他现在可能脑子不清醒呢,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以后…” “不会有以后了。” “你真的决定了?” “我纠结的时候像个天秤座,不过到底还是处女座。感情上我有洁癖,他跟黄若仪的事发生在一周之前都没关系,直接跟我分手再找别人我也不会恨他,现在这样…” 奚敏的声音逐渐哽咽,滕佳抱住了她,说:“早点搞清楚他不值得你喜欢也好,时间久了再发现他骗你不是更难过么?” “所以我觉得我特别傻,我到现在还在心疼他。我总想相信他一定有苦衷,但我真的想不出理由。” 滕佳这一抱,奚敏强撑了一整天的坚强突然失了闸,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 奚敏一哭,滕佳又气愤起来。 “你就是傻,心疼他干嘛?我也是,我一直以来最相信他了。我以为就算他很多事都不懂,脾气也不好,至少是个好人,就是这样我才更气。你恨他就对了,恨到最后就不喜欢了。” 奚敏哭得蹲了下来。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多好,不是爱便是恨,她也不至于痛成这样。毕竟是她爱的人,就算知道不值得,她也无法说不爱就不爱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开始过,如果让她幸福到极致的那几天都是假的,他们到底算什么? 滕佳索性在跑道上坐下了,捏着她的手看着。 这种时候,也许陪她哭一阵子也好。这些天奚敏都没有哭过,滕佳看着她失神却故作坚强的样子,更加无措。 哭声逐渐平息下来,滕佳递过去一张纸巾,奚敏擦了擦脸,也坐下了。 “你没有恨过谁吧?”她问道。 “没有。”滕佳说。 “我以前不知道,爱和恨原来是不能相抵的。”奚敏轻声说。 * 程驰刚回到宿舍黄峻一就问:“纪云生什么情况啊?不会一直不来了吧?” “应该不会。” 程驰说着,却冒出另一种担心:他会不会就此休学。 “那就好,不然我们班损失一员大将啊。” “当我不存在了是吧?他掉链子我顶着。”程驰的火正没处撒,黄峻一这句叫他找到了借口,指着他们道:“你们也是,都打起点精神行不行?我们班得全员毕业,一个都不能落!” “别激动别激动。你看我上学期都没挂科了。”杨赫说。 “再挂科我抽你。”程驰说。 “再挂科我抽自己行不?” 程驰其实没那么担心杨赫,上学期全班挂科次数真的创了新低。有了共同的动力,大家互相监督着,似乎整个班的凝聚力也更强了。 现在更大的问题是纪云生,事情本来是他说的,这样下去他却成了最有可能毕不了业的人。 这一晚,程驰真的在购物网站上搜索起了弹弓。 第二天早上,当程驰抱着十分钟之内纪云生不出现他就立刻下单的心情走进室内乐教室,却发现那人已经坐在里面了。 一颗心落了地,程驰问道:“谁给你重启了?” “黄若仪。” 程驰哼了一声,“本来想说爱情的力量,实在说不出口。大魔王是给你下蛊了吧?” 叶小婉拿着保温杯进来,说道:“你也到啦?那来吧。今天纪云生左手伤了,我们就只磨第一段吧。” “他没事,就手掌扎了玻璃。” “哎哟可别说,我听着就怕。你们的手马虎不得啊,还是小心点。”叶小婉说。 程驰看了一眼他的手,说道:“你这么裹着怎么弹琴啊?” 纪云生面无表情地把纱布拆了,放到一边,“开始吧。” 刚弹了几小节,叶小婉就叫了停:“二钢踏板踩稳了,再来一次。” 程驰看见纪云生闭了一下眼,似乎在调整着呼吸。 第二次弹到半分多,“二钢注意一下音色,重来。” 又是半分多,“二钢抢拍了,你今天是不是精神不好啊?” 纪云生摇摇头,攥紧了手。 手在抖,他感觉到了。 想不想弹另说,可他现在找不到状态,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这很可怕。昨天与黄若仪谈过之后的那一点动力,似乎撑不住他。 如果以后,他真的不能弹琴了,他还剩什么? 整堂课几乎没有效率,叶小婉看出纪云生不太对劲,后来便只盯着程驰练了。 下课的时候她担忧地问了句:“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也不好。” 纪云生沉默着没说话。 程驰推了他一下,对叶小婉说:“他家里出了点事,调整几天就好了,老师再见。” 两人走到楼梯口,纪云生刚转身,程驰一把拽住了他,“干嘛去?” “回家。” “回什么家,跟我把这段练完了。” “我弹不了。” “少跟我扯犊子,走。” 程驰拖着他直奔322,进了屋把门一关,说道:“你知道搭档什么意思么?你以后怎么着我管不着也真不想管,你要伤心要脆弱你自己躲着爱怎么哭都行,别影响我。” “对不起。” 纪云生垂着眼,他不知道这话是对程驰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学琴到现在,十五年里,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对他而言弹琴是最容易的事情,可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本能。 程驰没有料到。他想过可能被无视,可能会争吵,甚至他们其中一个摔门走人,但没想到纪云生会道歉。 他默默走到钢琴前坐下,看纪云生仍然站着没有动,便独自弹起了他的决赛曲目。 “你正好选了个我没弹过的,849我一直只练过前奏。以前真不敢,脑子太容易乱了。前几天我找老宋,他让我先分声部练。我还特意问了,你怎么练赋格的。” 程驰笑了一下,“他说,你都是直接来,就像我不用慢练一样。你别说我还真慢不下来。老宋说赋格你能弹六分多,我试了一下,多难受啊,不开节拍器根本拖不住。” 他停下来,“欸,能不能让我听一下六分多钟是什么样的?” 纪云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心里有点感激,但他不敢。 这么多年,平均律已经熟悉得像家常便饭。如果连这也弹不出来,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碰琴。 “程驰,我需要时间。”他说。 “多久?” “不知道。” “别慌,我陪你。” 一周前,这样的话是他对程驰说的。此时这一句,纪云生仿佛突然找到了真正的安慰。亲情成了笑话,爱情也成了灰,但他还有程驰。 程驰不再弹那首巴赫,换成了去年的那首《钟》。 “那次失误之后我也不太敢弹这首,总是怕我弹不好。其实过了那段时间再弹,多大个事儿啊。人最怕的就是自我怀疑,你做好过的事儿没有再也做不好的理由,真做不好那肯定是心理问题。我都相信你你凭什么不相信自己啊?” 纪云生勉强地笑了一下,“你真的很像街道大姐。” “你给我找一琴弹得这么好的街道大姐看看。” 这一周来,纪云生第一次觉得没那么沉重了,“你先让我听听3分半的《冬风》。” 程驰立刻转了曲子。 他的《冬风》没有挣扎中的萧瑟凌冽,而是一种猖狂呼啸着的爽快。 他们的理解不太一样,但没关系,这是属于他的《冬风》。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痛苦才行。 “明天见。”纪云生转身出了琴房。 * 奚敏的宿舍里,滕佳正在劝她跟自己回家住两天。 “我明天还要上雅思课呢。”奚敏说。 “跟我回去放松放松再上课多好。” “你家离他家太近了,我不想见到他。” “还没你们宿舍楼近呢,大晚上不会碰见的。”滕佳说。 于静文本以为奚敏这些天的消沉是因为纪云生家出了事,听着她们聊天觉得话风不太对,问道:“你们吵架了?” “分手了。”奚敏说。 于静文有点震惊,“这才几天啊?” “突然碰到这种事,我们都觉得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在一起。” “你还真给他面子。”滕佳插嘴道。 “可是这种时候才更需要有人安慰吧。”于静文说。 “反正不需要我。”奚敏说完改了主意,对滕佳说:“等我收拾一下,我带几部电影去你家看吧。” “好啊!我叫我妈准备点吃的,我们关上手机一起泡泡澡吃吃喝喝看电影,不理那些臭直男。” 奚敏笑道:“程驰怎么惹你了?” “他带那谁回家都不肯带我回家,现在还跑去关心渣男,气死我了。” 这话倒让奚敏放心了些,至少有程驰陪着他,总不至于一个人熬过这些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笑自己,担心什么呢?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黄若仪。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Grandes etudes de Paganini, S141:No.3 In G Sharp Minor - La Campanella程驰版本参考 李云迪 12 Etudes, Op.25:No. 11 in A minor - Winter Wind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 第90章 烟花 纪云生坐在钢琴前,拨通了黄若仪的电话。 天光已经昏暗,书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朦胧的轮廓。自父亲走后他也常常不开灯,以前他怕黑,现在似乎没有光的时候他反而更有安全感。 电话响了很久,正当他要挂断的时候,黄若仪接了。 “怎么?想我了?” 纪云生没答,问道:“你在干嘛?” “练琴呢,马上毕业音乐会了。” “你有没有过突然弹不了琴的时候?” 黄若仪叹了口气,“你在说你吧?”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早上上课,我连简单旋律都弹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那不正好么,你反正也不想弹了,又不愁生活,混一辈子多容易。” “我…真的发现我不能弹了,突然有点慌。” “你现在旁边有琴吗?” “有。” “开免提。”黄若仪说。 纪云生疑惑着,还是把免提打开了。他听见那边的黄若仪也开了免提,有放下手机的声音,然后《哥德堡变奏》序曲响起。 “跟着我,你怎么弹都行。我不打断你,你也别停下。”她说。 纪云生把手机搁在了谱架上。 旋律宁静、平淡,他开始随意跟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如果人能成为一种音乐,他希望他是巴赫。既不悲伤,也不快乐,不必关心人世的情感,就在那里抱着超然的理智静静审视人间。 * 浴室里燃着高高低低的蜡烛,浴缸的两头放着香槟和甜点。迷迭香混着桃子的味道弥漫开来,滕佳撕着玫瑰花瓣扔在细密的泡沫之上。 “我特别喜欢这个蓝色的浴球,每次看它在水里化开都感觉自己泡在银河里。” “银河…”奚敏想起了纪云生,“我以前总觉得喜欢星星的人都善良单纯。” “就你最单纯。”滕佳把光秃秃的花枝往旁边一扔,整个身子滑了下去。 奚敏一笑,喝了一口香槟,问道:“你跟程驰一起泡过澡吗?” “我们都是去小酒店,好不容易住了个带浴缸的,结果那两天都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我一说想去看看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他就转移话题,结果第二天带着某人去他家了。”滕佳拿起一小块布朗尼,“其实我也不是气这个。我知道他有顾虑,他可以跟我直说的,老这么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些顾虑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他可能不敢跟你说。” “我又没让他马上解决,我就是想要个态度。谁知道他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我还以为他比某人敞亮,呵呵,都是一个德性。”滕佳塞了满嘴的蛋糕,玩起了泡沫,“今晚不提他们,我们自己开心最重要。” 蜡烛挪到了床头,电影画面从爱情出现开始变得明亮,钢琴与大提琴激昂地奏着贝多芬。 “你相信灵魂伴侣吗?”奚敏问。 滕佳笑了一下,“我相信灵魂,也相信伴侣。” 纪云生与黄若仪合奏着《暴风雨》。 旋律熟悉,她乐句中的节奏与呼吸就像他自己一样,他却跟得吃力。 记忆里的乐谱被什么东西扰乱,手也不听使唤,他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 她仍然没有打断他,自己也不曾停下,镇定地由着错乱的音符继续。 电影画面中玻璃杯坠地,大提琴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是不是这时候病的?”滕佳问。 “嗯,这时候开始慢慢没法拉琴了。”奚敏说。 “那谁…他说不想再弹琴了。” 奚敏沉默着。 画面里大提琴家问丈夫:“如果我不能拉琴了你还爱我吗?” 丈夫说:“你不能拉琴就不再是你了。” 纪云生停下了,手指在琴键上颤抖着。 “怎么了?”黄若仪问道。 纪云生盯着自己的手,问她:“如果我不能弹琴了,我还是谁?” “你是谁跟你能不能弹琴有什么关系?” “谁还在乎我存不存在?” 黄若仪停下琴声,语气柔和下来,“别瞎想,我在乎。” “巴伦博伊姆也是个渣男,我就知道他去了巴黎肯定有别的女人。”滕佳看着画面中的男人说。 “他有权利选择,为了她把自己困住对他也不公平。” “你觉得程驰会出轨吗?”滕佳出着神。 奚敏伸手揽住了她,“别这么想。” 书房里安安静静。 电话挂断了,琴声消失了。纪云生陷在沙发椅中无声地痛哭。 他想要的一切,他曾短暂拥有的一切都成了幻影。 他那时就该坚持,早知最后都会成空,不如从来不曾得到过。到现在,连他本身似乎也不再有价值了。 滕佳看着轮椅中的哭泣的女人,突然说道:“我终于知道电影为什么叫这名字了,杜普蕾这辈子真的像烟花。” “如果从来没有绽放过,可能就没那么失落。” “可是人这一生总得有那么一个高光时刻让自己老的时候想起来,觉得我活得真值。能遇到特别美好,美好到让你愿意牺牲一切去换的事情其实很幸运的。”滕佳说。 “但如果你发现这个高光时刻是假的呢?” 滕佳关了电影,“真是的,以后别找弹钢琴的男人。大提琴也很酷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赵师哥?” 奚敏笑道:“你还不是找了程驰。” “上了贼船就没办法了。而且我相信他至少现在是真的爱我。” “巴伦博伊姆也不是不爱杜普蕾,只是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吧。”奚敏说完,赶紧看了滕佳一眼,“我瞎说的,每段感情都不一样。” “其实我到现在还觉得那谁对你是真动了心的。”滕佳说。 奚敏闭上了眼睛,“我也相信他在某个时刻是爱过我的。可能很久以后再想起曾经那个纪云生爱过我,我也不会后悔爱过他。但是从他作出选择开始,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段记忆里的他,在她心里已经与现在割裂开来,成为了两个人。而从前的那个他,便是那件美好到让她愿意牺牲一切去换的事情。 * 纪云生早上没回消息,当程驰课间在咖啡机旁看见他时,松了口气。 “正想找你呢,这句到底是过去时还是愈过去时?” 纪云生懒懒靠着,说道:“不会问老师吗?” “你讲得比较清楚。”程驰硬是把笔记本塞到了他面前。 纪云生看了一眼那句话:Si j’avais su qu’il était aussi à Paris, je serais allé le voir. “主句条件式现在时加过去分词,条件从句谓语是直陈式愈过去时。你怎么跟奚敏一样搞不清虚拟…”他突然停住了,转向窗外喝了口咖啡。 奚敏。 这名字他已经不想再提了,决定不爱了的那刻他便打算彻底忘掉。可是对一个记性太好的人来说,忘掉比记住要难。 也许时间还不够久吧,毕竟只过了一周而已,从前总是出现在生活里的名字,下意识地说出口不算什么。 程驰假装没听见他后一句,说道:“看来你CPU还没烧坏嘛。” “烧坏了也比你强。”他看着窗外,语气像往日一样。 “别跟我吹,琴弹得怎么样了?” 纪云生捏了一下手中的纸杯,扔进垃圾桶,回教室去了。 * 奚敏一早就离开了,滕佳闲得慌,午饭后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邵乐来了个电话说赵长安约他们商量事情,问她有没有空。她立刻来了精神,上楼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走进学校咖啡馆,三个人已经坐在里面。汤禹舜难得没和邵乐黏在一起,跟赵长安并排坐在了他对面。 滕佳在邵乐旁边坐下,问道:“你们小两口怎么分开坐了?” 汤禹舜咳了一声,说:“偶尔需要点距离。” 滕佳又看了赵长安一眼,想起昨晚的对话,不禁笑起来,问他:“师哥还是单身吗?需不需要女朋友?” “怎么?对程驰腻了?”赵长安说。 “还没有呢。敏姐你有兴趣吗?” 赵长安皱起了眉,“她怎么了?” “分手了。” “啊?就因为纪云生他爸那事儿?”汤禹舜问道。 “还有别的事。哎呀反正就是分手了,我得帮她找个靠谱的。” 大家沉默了一阵,邵乐说道:“那我那个筹码还算不算数啊?” “什么筹码?”滕佳问。 “你记不记得我们打过一个赌?要是纪云生毕业之前喜欢上谁,你就答应我件事儿。” “哦…算啊,他是喜欢了。” “我想让你回乐队。”邵乐说。 滕佳笑了起来,“我以为什么事呢,跟着你们玩我当然乐意。你确定要用掉这个机会?” 邵乐也笑了,“你要说这不算那我是没意见。你来吗?就我们四个,像一开始那样。” “这学期只有两个月了哎,你们准备干嘛啊?” “我们那酒吧想找乐队演出。我说我俩原来就有个乐队,老板说可以试试看,能直接用我们最好。前年那首歌你还记得吗?”邵乐说。 滕佳不假思索,“记得呀…嗯…差不多记得,今天就去吗?” “说是四点半过去让他听听,行的话晚上直接演一场。你要是记不清我们现在可以去琴房合两遍。”赵长安说。 “那走啊。” 这一周过得太沉闷,滕佳难得找到点让她开心的事,自顾自地跑到门口结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Aria黄若仪纪云生版本参考 Nina Schumann/Luis Magalhaes 第91章 失力 一周行将到最末,纪云生仍是一直没来上课,程驰又隐隐担心起明早的室内乐。 他心不在焉地弹着自己的部分,眼睛盯着琴键出着神,突然听见了另一串音符。一抬头,纪云生正坐在他对面,他一时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你怎么跟个游魂似的?”他停下来问道。 纪云生没回答他,默默起身关掉了他的节拍器,坐回去又重新开始。 平稳的琴声中好像多了些什么,程驰说不上来,只觉得纪云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但不管怎样,见到他状态回来了总是好的。 “黄若仪陪练了?”一首曲子弹完,程驰问道。 “不是她。” “那是谁?” “我妈。” 程驰微微皱了下眉,“你梦游啊?” 纪云生轻轻敲着琴键,“她在巴黎的时候录了很多CD,她跟…别的人,弹过这一首。” 程驰不知该说什么,刚一低头,突然想起了宋家平说过的话,问道:“老宋提过他当年班上有个听过一遍曲子就能弹下来的女生,就是她吧?” “应该是吧。” 这点似乎没什么好质疑,他是这样,妈妈能做到是很有可能的。 这段时间他常常在想,他的这些天分到底是遗传自谁。 由这一点看,他强大的记忆力或许是来自妈妈。其他的一些事却让他十分怀疑,他原本不该纠结这些事的。 “我估计你妈巴赫也弹得好,大脑的处理能力真的是天生的。”程驰说。 “是么?” 纪云生沉思着,把双手放上了琴键。 缓慢的音乐奏响,像是一砖一瓦,有序地搭建着一座巨大的教堂。 程驰闭上了眼,仿佛看见穹顶落下的灰尘漂浮在静美的圣光之中。 这缓慢是灵魂辞行人间的不舍,是唱诗一般温柔的劝慰。轻处轻到极致,如同困倦了的风,沉重时亦不突兀,如天堂的号角缓缓坠入尘土。 最后的几个音极慢。 程驰想到,他的琴声带着如此宁静的力量,却无法安慰他自己。 “睡着了?”纪云生说。 “没有。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俩弹得好像是两首不同的曲子。”程驰看向他,他好像又失了神,垂眼盯着他那台琴,焦点不知在何处。 “理解不一样当然不同。”他说。 “黄若仪跟你一样吗?” 纪云生沉默了一下,“我们很像,但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她更合适?”程驰问道。 “我只想跟你搭档。” “我说的是…”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用再说了。”纪云生打断他。 程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你的控制力超出我的想象,这个速度我完全没觉得在拖延。轻到那个程度还这么稳,我突然有点懂了老宋说的平静更需要力量。” “我快没有力量了。”纪云生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语。 程驰走过去,把手放在了他肩上。 “我不想说什么放下看开之类的话,我不能说我完全懂你,但我可以陪着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还能找到理由就应该好好生活下去。我还记得你爸说,你是他的骄傲。你不能消沉,证明给他们看,你值得他们骄傲。” 纪云生低头沉默着,良久,说道:“嗯,谢谢你。” * 雅思成绩出来时正是一个周三,奚敏是在看到成绩之后才想起来的。那个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里,拉了于静文陪着她。 她不敢自己看,把电脑转了过去,让于静文帮她点开。 “干嘛啊,你不是说只是先试试么大不了再考呗。”于静文说。 “试试也紧张,我怕我分数特别低。”奚敏咬着嘴唇看着于静文。 于静文无奈地点了一下鼠标,眉毛抬起了一瞬,表情严肃起来。 奚敏见她这副表情,不安地问道:“怎么样?” “听力…”于静文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念道:“8,阅读8.5,作文6.5,口语7,总分7.5。你说你紧张个什么劲?” 奚敏不敢相信,把电脑转回来自己又看了一遍,喃喃道:“不会吧…” “你就是别人最烦的那种学霸,老说自己没考好没考好,结果都是一次过。” 奚敏有点发懵,一时间忘了她与纪云生已经分手,拿出手机想告诉他,然后才想起她已经把他删了。 “怎么了?还不满意啊?”于静文看到她的表情,问道。 “他真的帮了我很多。”奚敏盯着手机屏幕说。 于静文叹了口气,“这都过了半个月了,你还只记得他的好,那你干嘛非要把他删了?说不定等他缓过来你们又好了。” “不会了。”奚敏说。 “为什么?” 奚敏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话音刚落,广播响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周三,心里一阵紧张。 但播音的是一个女声,同样念着英文诗,声音柔美,发音却不像他那么标准。 她原本害怕听到他的声音,现在却失落起来。连这也不剩了,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样也很好,少了一件能提醒她的事情,她就能忘得快些。 可是想到这个人真的就此消失在她生命里,心好像一下子空了。 * 这个周日餐厅的客人少,服务生们连同程驰都有点心不在焉。 经理过来跟他说:“弹完这首就收了吧,早点回去休息。” 程驰点了点头。曲子不长,他很快结束,进更衣室换了衣服,出门时才刚过9点半。从这里到滕佳唱歌的酒吧只要20分钟,他想了想,打算去接她。 其实得知他们现在是乐队演出,他已经放心许多,但被老板误会的事还让他耿耿于怀。今天过去,多少有点宣示主权的意思。 还未进门他便听见了滕佳的声音。 真正说起来,他很少听到她唱歌。平时自己在忙,见面的时候基本上都只听她说个不停。除了去年那次音乐节的演出和她考试的时候,他几乎再没听过。 这一想似乎她与邵乐他们相处的时间反而更多,若不是她常去琴房找他,他这个男朋友倒没怎么陪过她。 也许上次印象深刻,老板一眼就认出了他,带着几分尴尬地笑道:“来接女朋友啊?” 程驰没打算计较,客气地笑着点点头,站到了吧台边上。 滕佳已经看见了他,冲他眨了眨眼,此后便一直是看着他唱的。 两首歌结束,他们收了工。滕佳跳着下来,跑过来抱他,“你今天怎么来了?” “收得早,想你了。”程驰说。 “你俩差不多得了啊,在学校腻歪不够还跑这儿来虐狗。”汤禹舜说着,回头看了眼还在乐台上磨磨蹭蹭的邵乐,叫道:“你丫收个吉他收这么半天,赶紧的收好了跟哥撸串儿去。” 程驰瞥了邵乐一眼,牵起滕佳的手对汤禹舜说:“那我俩先走了啊。” 赵长安跟了上来,问道:“纪云生现在还在宿舍住吗?” “周日周四在,没早课就回家了。” “哦,我等会儿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有事儿找他聊聊。” 程驰想起此前的事,问道:“你想追奚敏?” “不行么?”赵长安反问。 一直安静听着的滕佳突然插嘴道:“师哥我支持你。” 程驰捂住了她的嘴,说:“没什么不行,但是找他聊就没必要了吧。他现在这状态你去刺激他干嘛?” 赵长安笑了一下,“你也没必要这么护着他,他又不是小孩儿,我有分寸。” 滕佳拉开程驰的手,“师哥你真不用征求他同意,他自己不要敏姐的有什么资格说话?” “你少说两句。”程驰说。 滕佳瞪了他一眼,闷不作声了。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说话。程驰本来还打算跟滕佳散散步,她却直接道了晚安一溜烟跑回了宿舍。他有些无奈,又不放心赵长安这边,便没叫住滕佳。 开门只见纪云生如常戴着耳机看着纪录片,程驰拍了他一下,说:“赵长安找你。” 纪云生摘下耳机抬起头,“怎么了?” 没等赵长安开口,黄峻一突然插话道:“赵长安?你跟赵长平啥关系?” 赵长安淡淡瞟了他一眼,问:“你认识?” “就…听说过。” 赵长安不再理会他,对纪云生说:“想跟你聊聊奚敏。” “不用跟我聊,你想追就追吧。”纪云生重新塞上了耳机。 赵长安预想过他的反应,却没想到他冷淡成这样。他又站了几秒,说了句:“那你别后悔。” 这话纪云生听见了。他微微闭了会儿眼,等到赵长安的脚步声远去,又像无事一般继续在本子上写着译文。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过问了,是他要放弃的,到如今还能后悔什么呢? 程驰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好像真没什么反应,便开始给滕佳发信息。放下手机回头看见黄峻一,问道:“大黄,赵长平谁啊?” 一聊到八卦,黄峻一就来了劲,把椅子拖过来了一点。 “12级的,他们那会出了老大一个事儿。听说是他把别人女朋友给睡了,结果那女生跟男朋友分了手,他又不肯跟人家好。女生可能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没过多久这赵长平自己退学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程驰问。 “那时候我们还没进校呢,我听管弦的人说的。刚那哥们儿是不是他弟弟什么的?” “有可能,他也管弦的。”程驰说。 “我去,他这人没什么问题吧?”黄峻一夸张地叫道。 “谁说有血缘就一定会做相同的事?”纪云生突然说。 纪云生已经很久没在宿舍跟他们说过话,黄峻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答道:“也不是说一定会,这不担心你前女友嘛。” “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纪云生淡然道。 黄峻一语塞,撇了撇嘴,把椅子拖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Prelude and Fugue No. 4 in C sharp minor, BWV 849 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92章 如梦 周一的下午,不用再上钢琴课的奚敏与赵长安在MIDI教室待到了七点,才从从容容收拾起东西准备去吃饭。 “滕佳这段时间一直在撺掇我追你。”赵长安在前面走着说。 奚敏笑道:“我们之前看了一部讲杜普蕾的电影,她觉得大提琴很酷,就说起你了。” “哦,那你觉得呢?” “是很酷啊。” “我说我。” 奚敏愣了一下,“你…挺好的。” “那要不要跟我试试?”赵长安关了灯,在门口转过身来。 “啊?”他的胸膛离她很近,她心里打起了鼓。 “算了,有点不厚道。”赵长安笑了一下,把奚敏拉出来带上了门。 奚敏走了几步,还是有点懵,“你…喜欢我吗?” “喜欢。”赵长安坦然地说,“不过你还喜欢他吧?” “嗯。” “嗯。没事儿,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目的。” 似乎别人都比她看得淡,奚敏没想过再找他,心里却依然满满还是他。赵长安的喜欢更像一种简单的关怀,并没让她觉得此时有什么尴尬。 “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像个哥哥。”她说。 “不用给我发好人卡。”赵长安说,“你是我朋友,他也是我朋友,我有数。” “不是,你对我来说真的像个兄长,很踏实的感觉。” “是么…”赵长安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行。” * 纪云生现在的状态更像他大一的时候,那时就算在家也不会与父亲说话,跟现在没多大区别。只是他现在有时喝多了懒得爬上楼,便不是在父亲的房间睡下就是直接睡在沙发上。 父亲房间和书房的陈设他都没有动过,有时候醉中他会产生某种幻觉,好像一切都还如从前。但每次他都会从噩梦中醒来,发觉现实更是噩梦。 在学校时也是,他又回到了不与人交流的状态。 他把有奚敏在的群都退了,也没再与乐队的人说过话,包括滕佳。现在他手机里还常联系的人只有两个,程驰和黄若仪。 黄若仪与他也不大聊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会长时间开着语音,有时与她一起弹弹琴,有时就那么开着,听着对面的声音做自己的事。 在学校时与程驰通常也只是弹琴,很少再聊别的。程驰不再试图问他什么,这让他感到轻松了一些。 一个人的生活原本是他习惯的,但他现在有点害怕孤独了。 他们两人像是他生活里仅剩的一点陪伴,好在两人都十分懂得他,不需要多言。他努力避免让自己产生依赖,却又像抓住了稻草的人。 他克制着太多事情,实在没有更多力气。 除了弹琴的时候,他独处的多半时间都还是浑浑噩噩。 每日醉酒后的空白是他最喜欢的时候,可一清醒过来记忆便清晰如旧,再次陷入惶恐和茫然,他只好继续喝。喝醉了,除去生理上的难受,整个人都飘飘然,难受便任它难受。 但后遗症也是有的,这段时间他没怎么好好吃饭,又常常空腹喝酒,很快就开始时不时胃疼。这也不算困扰,他甚至觉得这疼痛带来一种奇怪的爽快,活着才会疼,他从疼痛中找到了一些存在感。 有一次在琴房疼到脸色苍白,程驰拖着他去了校医院。 得知是因生活不规律和酗酒导致的胃炎之后,一向好脾气的程驰对他发了火:“我他妈跟你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是吧?你折腾自己给谁看?演出的时候疼成这样怎么办?” 每个人都只关心他能不能弹琴。 他想起了曾经的父亲,心里一阵烦躁,“弹琴我忍着行吗?你是谁啊管那么多?” “我是你兄弟。谁管你弹不弹琴?你这样自己不难受啊?” “我看你像我妈。” “你见过你妈么我像你妈。”程驰被他气得一时口不择言,立刻反应过来又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语气也缓了些,“别这么蹲着,先回家吧。” 到了家里,程驰在厨房翻了半天,出来抱怨道:“你家怎么连米都没有?” “又不做饭要米干嘛?”纪云生躺在沙发上,闭着眼说。 “给我把钥匙。” 他也不问为什么,答道:“鞋柜抽屉里。” 程驰拉开抽屉拿了钥匙出门了。纪云生在疼痛中躺着,慢慢昏沉起来。等他迷迷糊糊中被叫醒时,一碗南瓜粥放在眼前的茶几上。 “已经不烫了,赶紧喝了好好休息。电饭煲里还有小半锅保着温,你自己想着。别喝酒,别抽烟了,记得吃药。我先回学校了,钥匙我拿走了省得你又闹什么毛病,有事儿找我。” 他听着程驰唠唠叨叨,想着滕佳以后应该会很幸福。程驰善解人意,又有耐心,事事都妥帖。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去爱人吧,不像他,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听见没?”程驰在门口又叫了一声。 “知道了。”他说。 那天之后日子好像慢慢在好转,酒喝得少了,也渐渐不再去想那段晦暗的日子。他把叶阿姨请了回来,家里恢复了一些他熟悉的感觉。 就这样,他开始把大半的时间耗在练琴上。饶是一天过得像一年,转眼也到了学期末。 * 今年的毕业晚会,乐队犹豫过要不要参加,滕佳说怕奚敏伤感,大家便一致决定算了。 演出那日的后台,合唱结束的奚敏与准备独奏的程驰打了个照面,相□□了头,都没有说话。 原本熟悉的他们现在好像真的散了,她与滕佳、滕佳与程驰、程驰与纪云生,成了分别的组合,井水不犯河水。 再之后的两周,因为忙于作为期末考试的年级音乐会,她连滕佳也没见过几次。直到声乐系音乐会结束的次日,赵长安叫她去看管弦系演出,她才再次见到他们几个。 七个人,少了纪云生。 “你看你看,大提琴比钢琴帅吧。”滕佳看着台上的赵长安对奚敏说。 旁边的程驰敲了她一下,“我还在这儿呢。” 滕佳没理他,从奚敏前面钻到了她的另一边坐下,继续说:“师哥多有型啊,人还可靠,还不挑食,不像某些人这不吃那不吃的麻烦死了。” 奚敏偷笑着。 程驰往那边靠了一些,低声喝道:“你给我坐回来!” “我不。”滕佳做着鬼脸。 “你下次别喊‘老公我错了’。”程驰说。 奚敏低了一下头,对程驰说:“我们换个位置吧。” “不用,就这样挺好。”程驰坐正了,没再说话。 散场时刚亮灯,程驰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滕佳躲在奚敏身后不肯往前挪。后排的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欸,程驰。” “师哥。”程驰叫道。 那人笑问:“听说你也要去巴黎啊,寻找初恋?” 程驰咳了一声,“什么初恋?” “珍妮不是在高师么?好像还单着呢。”那人浑然不觉。 “跟我有什么关系?”程驰使着眼色。 “你当年那么…” 程驰又大声咳了一声,那人终于意识到什么,住了嘴。 程驰再回头,滕佳挽着奚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子反而让他有点紧张,往回走了两步把滕佳拽了过来。 果然,刚走到出口,滕佳便问:“珍妮是谁啊?” “…高中时候一个师姐。” “你不是说你没谈过么?” “没谈啊,就是以前喜欢过。”程驰咬着牙,心想那人真是没眼力见。 “你去巴黎就是找她的?” “找什么找,我以为她都毕业了。” “那你心虚什么?” “我怎么心虚了?” “你一直打断那个人。” “我不就怕你多想么,你一听肯定要问…” “你不心虚干嘛怕我问?” 程驰被她连珠炮似的说得一时不知怎么作答,这一沉默,滕佳甩开了他的手快步朝前走去。 “滕佳!”程驰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肇事者”,追了上去。好在门口人不少,滕佳走不快,他没几步就追上了。 他双手扳过她的肩,她也没躲,只是不看他。 “我不是怕你问,我就是怕你现在这样。”程驰说。 “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我都四年没见过她了。” “你正面回答。”滕佳说。 “这种事儿…”程驰有点急,“我当然喜欢你啊还用问吗?” “那你别去巴黎。” “我去巴黎又不是因为她,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不闹了好吗?” “哦。” 程驰把她抱在怀里,“别瞎想。” 滕佳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但看着又一届学生毕业,她开始真实地感受到离别的倒计时。 人可能总是容易不自觉地代入与自己相关的事情,自那部电影之后,“巴黎”这个词也让她不安。她并不是不相信程驰,可这种不安无法按捺,她很害怕。 “我有一次梦到你刚去巴黎就跟别人在一起了。”她小声说。 程驰抚着她的头发,“傻不傻啊,梦怎么能当真。” “梦可能不是真的,但我害怕是真的。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我控制不住去想你不要我了怎么办…”滕佳说着说着,声音带了哭腔。 程驰的心被她的声音揪了起来,手臂又紧了些,轻声问:“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们。”滕佳还是哭了出来。 程驰突然单膝跪地,周围人来人往,有好些人停住了脚步,议论起来。 滕佳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你…干嘛?”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是如果知道有你在等着我,我就有动力去拼一把。等我给得起你一场婚礼的时候,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93章 月光 第二天钢琴系音乐会的后台,每个人见到程驰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昨天求婚被拒了?” 纪云生听程驰说了这事,毫不掩饰一脸的嘲笑,“连个钻戒都没有你也敢求婚。”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跪下来了,跪了才想起我什么都没有。” “搞半天你闹着玩呢?”纪云生沉下脸。 “我认真的啊,她才像闹着玩儿。” “她怎么说的?” “她说‘到时候再看吧’。你说这算啥?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她给我来这个。我有时候都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没那么喜欢我了,一开始我说什么她都说好。” 纪云生又幸灾乐祸起来,“这就叫人生若只如初见,谁让你这么惯着她。她的话你不能这么听,她就不会好好说话。” “那你给我翻译翻译?” “你又说你什么都没有,又没说到底要等多久。求婚这么慎重的事情你就这样打发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打算怎么办?你好歹把该考虑的想清楚了再跟她说这个。她肯定不会不愿意,但是这么容易答应也太便宜你了。” “有时候感情不就是需要一时冲动么,你倒是考虑得清楚,结果呢?” “我考虑什么了?”纪云生一本正经地明知故问。 他想起父亲当年也是一时冲动之下求的婚,而妈妈一时冲动之下的答应并不算什么好结果。 程驰不言语,对刚进来的宋家平笑呵呵的提问报以今天第一百次尴尬的微笑。 这事让他又想到当时精心为奚敏准备惊喜的纪云生,几天前那般上心不可能是假的,只因为父亲去世便彻底变心不太说得过去。他看了一眼又开始发呆的纪云生,还是决定不问了。 * 奚敏是中场时才终于下定决心进来的,犹犹豫豫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想看他一眼。 学校就这么大,可是遇不到的人,真的就整整两个月都没有见过一次。 她怕自己忍不住联系纪云生,找了赵长安一起来。进场前她把手机交给他,说:“除非我爸妈找我,不然散场前千万别还给我。” 赵长安接过手机放进了口袋,问道:“这种差事干嘛找我啊?” “滕佳肯定会骂他,于静文说不定听到我想找他比我还积极,只有你真的会看住我。” “我可能也会骂他。” 奚敏一笑,“你肯定跟滕佳不一样。” 话音刚落,滕佳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什么跟我不一样啊?” “什么都不一样。”奚敏笑道,“听说昨天程驰跟你求婚了。” “他神经病,就是当时为了安慰我,这些男生幼稚死了。”滕佳说归说,面上还是有几分笑意。 “他应该是真想娶你。”奚敏说。 “那也不是这个时候求婚的。他之前想东想西老是逃避问题,现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拿求婚来堵我,一点诚意都没有,让我怎么想?” “一个那么要面子的人,能冒着当众被拒的风险跟你求婚也算是种诚意了。”赵长安说。 “他要是说我们明天就去领证那我肯定答应。听他意思他都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光给我个期待让我去等,还不如不期待呢。” “他想让你先安心吧,也不可能以现在这状态娶你。”赵长安说。 “为什么不可能?他真想娶的话我钻戒婚礼都可以不要。” “你可以不要,男人不会这么想。主要是…”赵长安笑了一下,“不还没到年龄么?” 滕佳一愣,转而说道:“所以说他幼稚嘛。” 此时场钟响了,奚敏这才顾上看手里的票,第一排过道的位置。她带着赵长安走上前去。 * 作为15级钢琴系之光,程驰和纪云生自然被安排在了最后。也是因此,观众们都在耐心等待整场演出的压轴压台戏。 程驰弹完一首《侏儒之舞》,一个女生跑上来送花。他紧张地扫了一眼台下,匆匆接了花便下来了。 走出台口刚想说话,纪云生看到他手里的花飞快往旁边一闪。 “飙那么快干嘛?找厕所出门左拐。” “我还好心想提醒你奚敏来了。”程驰说。 “关我什么事?” 程驰露出诡异一笑,“别往下场口看。” 纪云生白他一眼走上台,眼睛不自觉地往台下瞟了一眼,好在什么也没看清。他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座椅,开始了他的演奏。 这首《卡门变奏》更像程驰的风格,他这学期刻意练了很久。 他技术上的优势在于左手的力度与灵活性,兼顾双手的处理并不让他分神。虽然弹不了程驰那么快,但在保证低音稳定的同时也能保持右手的灵动,层次感更丰富。 曲子弹到一半,他不经意间抬了头,正对上那一双他熟悉的眼眸。他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立刻闭了眼。刚才,她的身旁好像坐着赵长安。 一曲结束,他站起来鞠了个躬,接着全班上来谢幕。 程驰在他旁边低声问:“看到了?” “没有。” “你三分多钟错了好几个音。”程驰不放过他。 “你不也错了么?” “然后越弹越重。” “那是我的处理。” “你说是就是吧。”程驰搭着他的肩回到休息室,看了眼手机,说:“我晚上不回宿舍了。” “哦,你不是刚求婚失败么?” “她说我今天太帅了。”程驰一脸嘚瑟。 “所以就想用用你?” “你这人说话能不能别老这么损?你要珍惜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受得了你的人。” 唐玉琳在后面笑,“只对你毒舌那是爱。” “嗯,是。亲爱的我走了啊。”程驰拎起了包。 “滚吧。”纪云生说。 他想起了去年比赛结束的那个夜晚,奚敏在门口回头一笑,对他说:“你今天很帅。” 今晚呢?她再见到他还会心中悸动么?他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刚才的那个对视,奚敏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 不重要。 他摘下领结,松了一颗扣子,脱掉燕尾服放进包里。 路过前厅的大台阶,他抬头看了一眼。还陆续有人走出来,许多人站在台阶上聊天。夜色朦胧,人影恍惚。 在那些嘈杂之中,奚敏的声音像一场协奏中独立的声部般突兀响起:“我真的不会找他了。” “吃完宵夜再给你。”赵长安说。 他转过头,四级台阶的距离,奚敏就站在那里。 她也看见了他,一时发愣,身后两个人打闹着快速跑下楼梯,将她撞了一下。 下意识地,他冲上前去,却慢了一步。赵长安已经伸手接住了奚敏,警告似的看着他。他站在他们面前,呆立了两秒,转身走下台阶。 他刚捡起地上的包便听赵长安叫道:“奚敏!” 紧接着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僵住了,不知该不该动。 “你还在乎我。”她说。 “毕竟以前是朋友,不可能看着你摔下去。”他平静地说。 “你不是这样的,别丢下我…”她哭声逐渐颤抖,纪云生感觉到衬衫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缠着我不嫌丢人吗?”他掰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纪云生!”奚敏追了上来,“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没有。”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听着身后奚敏的哭声越来越远。 * 程驰和滕佳走在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提昨天的事情。滕佳晃着程驰的手,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这么晃。 “纪云生现在弹琴感觉变了啊,有时候比我还野。”程驰找着话题。 “何止弹琴变了,整个人都变了。”滕佳东张西望,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外国男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滕佳侧了一下头,程驰抽出手挡着她的眼睛把她拉了过来。 “看什么看?” “哎呀看看怎么了,小气。”滕佳被他胳膊夹着,索性缩在了他怀里。 程驰笑道:“你不是也不让我看黄若仪。” “你看呀,那是你们家纪云生的女朋友。” “不是你哥哥么,怎么又成我家的了?” “我不要他了,打包送你。” “那你是不是什么时候不要我了也打包送谁?” “我不要你了就把你捆成粽子喂鱼。” 程驰捏着她的脸,“你敢。” 滕佳笑着推他,“到了到了,今天还要你。” 程驰一把拦住她,“明天就打算跑了是吧?你给我说清楚了。” 滕佳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两人就这么一直嬉闹着进了房间。刚一关门,程驰拽住了滕佳,关上她刚刚打开的灯,把她按在门口的镜子上亲吻起来。 * 书房阳台的门敞开着,一层薄窗帘被风吹得时不时飘起。屋内没有开灯,昏暗的那一点光线来自窗外的月亮。 手机被搁在谱架上,那台钢琴与手机的对面同时弹奏着《月光》第一乐章。 “如果力量不够,就先沉下来,轻到极限,把这种沉静当作蓄力。”黄若仪说。 “你来陪我吗?”纪云生问。 “你需要我吗?” “需要。” 程驰看着镜中的他们,问滕佳:“你怎么喜欢上我的?” “你帅啊。” “还有呢?”程驰加重了力气。 滕佳咬着嘴唇轻哼一声,反手去摸他的脸,“一见钟情哪有什么理由?” 琴声如水,他已经很轻了,手指克制着。他最擅长克制。 “我现在有时候很暴躁。”纪云生说。 “对你现在来说不见得是坏事。” “你是说弹琴吗?” “我是说你,一个人忍得久了,需要找个情绪的发泄口。” 程驰把滕佳抱到桌面上,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影子。他伏身亲吻她耳后,手指被发丝缠绕着。 “你爱我吗?”他问。 “我爱你。” “三年之后你还爱我吗?” 滕佳的声音含混,“爱你…” 琴声转到了第三乐章,急板的连续琶音,刚刚柔缓下来又进入激烈。 “你也不一定了解你自己,我见过你在那种时候的样子,你不是没有爆发力。” “我难道要在台上回想那些?” “Why not?如果能有帮助也不枉经历一场。” 房间里只剩下还未平缓的呼吸声。滕佳的脚背僵直着,她抓着程驰的肩膀,指甲发白。 “你抱得太紧了…” 程驰没有松手,闭着眼在她耳边呢喃道:“我恨不得再紧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wo Concert Etudes in F Minor, S.145: Gnomenreigen程驰版本参考 Gyorgy CziffraVariations on a Theme from Bizet's Carmen纪云生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Piano Sonata No.14 in C-Sharp Minor, Op.27, No.2 Moonlight纪云生黄若仪版本参考 Wilhelm Backhaus/Wilhelm Kempff 第94章 冬风 放假那天,黄峻一和杨赫正收拾回家的行李,发现纪云生把床清空了。 这学期他每次来都搬走一些东西,他们早有预期,但真看见他床铺空下来,还是觉得怪怪的。 “看你这样感觉好像已经毕业了似的。”黄峻一说。 程驰白了他一眼,“你伤感啥,他不在多好。” “你要不要去我家住?”纪云生突然问他。 “干嘛?给你收拾屋子?” “给你省点开房钱。”纪云生锁上箱子说。 “得了吧,你跟个窃听器似的,我们还得收着。” “谁爱听你们动静。就剩一年了你确定不想跟她多待会儿?” 程驰也算过日子。若是顺利拿到offer,再过一年零两个月,他与滕佳就要彻底分隔两地了。 对于纪云生这个提议他纠结了半小时,想想大四课不多,便也退了宿舍。 上次住过来时虽然家里也只有他们两人,但心理上总有这家男主人还没回来的感觉。这一回,程驰觉得这房子格外地空落。 纪云生回家之后不大说话,也未见他弹琴。每每程驰练琴,他只捧着本书在旁边翻着。 程驰这段时间一直练着决赛那首平均律,有纪云生在旁,他也不知不觉放慢了。 有次纪云生突然说了句:“这几个音右手可以再轻点。” 程驰顿了一下,放轻了重来,问他:“你怎么不练比赛的曲子?” “练了。”他说。 “别忘了没进3分45还是你输。” “知道。” 程驰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当回事。 从前他也这般淡然,但程驰知道那是他的底气,并不担心。现在,他更像是真的无所谓。 程驰打听了期末成绩,纪云生第五。自然有考勤的原因,但除了室内乐之外,他连向来满分的视唱练耳都没上90,这就不是缺几节课的问题了。 程驰告诉他的时候他说:“又没影响你。” 室内乐的成绩在一行80开头中显得像个打印错误,的确丝毫没影响他,但这才是程驰最不好受的一点。 本来拿自己的成绩要挟就是为了逼纪云生去上课,结果他依然只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已。如果下学期不再合作,他是不是从此就这么消沉下去了? 搬过来之后,滕佳每天都来。纪云生好像也不在意她的无视,她一来他便自动躲到房间里。 吃饭时的三人餐桌,纪云生像是透明的。滕佳不与他说话,有时是她拿碗筷,桌上便只有两副餐具。程驰明白她的立场,自己也恼火,于是只默默再去添一副。好在滕佳现在只当纪云生不存在,没再冷嘲热讽过。 这种表面的和平在十天之后也被打破了。 最近程驰都会在收工之后去酒吧接滕佳。这天出来得早,她买了奶茶开开心心牵着他回来,一开门却见到门口有双高跟鞋。 楼上的灯开着,钢琴声中仔细听还有偶尔的吉他声。 滕佳愣了几秒钟,鞋也没换便冲上了楼。推开书房的门,果然钢琴前坐着黄若仪。 “你怎么在这里?”她气冲冲问道。 黄若仪淡定地反问:“你的男人比赛你不陪着?” “纪云生!”滕佳冲角落里喊道,“你就让她住你家了?” “这是我家,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 正走向楼梯的程驰只见上楼没几分钟的滕佳又气冲冲下来摔门而去,也知楼上有谁,便回房间拿了衣服去洗澡。 出来时楼上的琴声已经停了,灯也熄了,房子里一片安静。 他进了屋,看见手机里有滕佳的信息:“他们在干嘛?” 他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便往楼上走了几步。 仿佛有很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 他一边想着要是有纪云生的耳朵就好了,一边又轻手轻脚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有光线从卧室的门缝里透出来,刚才的说话声突然消失了。 他小心地贴近房门,突然听见一声喘息,接着又是更大的一声。 他翻了个白眼,下楼走回房间关上门,回复滕佳说:“还能干嘛。”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开门一看,是纪云生下来了。 他假装去倒水,问道:“完事了?” “嗯。”纪云生打开了他父亲卧室的门。 “你们不睡一起啊?”程驰问。 “旁边有人我睡不着。” “你毛病真多。” 纪云生没理会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次日一早滕佳的妈妈送他们去比赛,见到三个人一起出来,一时愣了一下。 “女朋友?”她问。 黄若仪笑了一下,“阿姨好,听说他这么多年都是麻烦您关照。” “说什么麻烦,他是自家人。” 滕佳拉了妈妈一下,独自坐在了副驾驶。 去音乐厅的路上她全程没说话,她妈妈时不时瞟一下后视镜,又看一眼她,也没说话。车一停,她打开车门就自己跑了,连程驰也没搭理。 她妈妈抱歉地朝后座笑了笑,“这丫头被惯坏了,别在意。” “没事,她的立场不喜欢我很正常。阿姨我们先进去了。”黄若仪说。 三个人下了车,程驰偏过头打量着身边的两人。 模样气质的确是很相配,两人琴都弹得好,在一起其实是合适的,但他依然觉得很别扭。 与奚敏在一起的纪云生整个人都显着温柔,有时还有些幼稚,却真实又生动。现在身旁这一对看上去精致完美的恋人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像是杂志广告上的两个人。 黄若仪与纪云生贴面告别,程驰看着她走向前厅的背影,说道:“你们俩下了床手都不带牵的?” “都要像你们一样腻歪才行?”纪云生平淡地朝前走。 程驰一笑,“上流社会的爱情要是这么没劲,那我就不去挤了。” “你有滕佳还想这些干嘛?” “差点忘了她跟你们是一样的。” “你认识我们这么久还觉得群体是用钱来划分的?” 程驰没回答,默默去签完到,坐到了休息室。 这次他们两人都排在了上午,他是第十个,纪云生是第十七个。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多半还是熟脸。黄若仪已经毕业,他也没了一定要超过纪云生的心,这次坐在这里毫无压力。 今年上午的选手水平都不低,到现在已经有三人上了90。在程驰前面的是去年第三名孙航,一曲《狩猎》拿到了94.1的目前最高分。 “有信心么?这么高的分数在你前面。”纪云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比你去年低1.6呢。”程驰笑道。 “记这么清楚。” “我耻辱的一天能记不清么。” 刚说完,纪云生推了他一下,主持人已经报完幕了。 他走上台去,听见后面的一声:“加油。” 第一次拿巴赫参赛,程驰稍有些忐忑,但他觉得自己练得不错。 纪云生的演绎给了他一些启发,这段时间也常被提醒几句,在处理上比以前细致了许多。他不需要像纪云生那么慢,只要沉下来把每个声部表达完整,结果应该不差。 “总分95.5。” 随着评委席中传来的报分,台下掌声雷动,走廊里也议论纷纷。 所有这些选手中,程驰依然是最有名的。去年的失利让许多人瞠目,这次难得听他弹巴赫更让他们意外。 程驰走下来,搭住了纪云生的肩往回走着,“还是没超过你。” “跟去年黄若仪一个分。”纪云生说。 “她上次就跟你差这么点儿?” “她一直就跟我差这么点。” “你们以前还比过么?” “五年前维尔茨堡,我第三她第四。” “巴赫赛?” 程驰一惊。维尔茨堡钢琴大赛在国际钢琴比赛中的规格不如滨松,但对于专攻巴赫的演奏者来说,分量堪比肖赛。 “怎么没听你提过?” “有什么好提的?”纪云生淡淡道。 “我要是十四岁拿了这种级别的第三我能吹到现在。除了滨松和这个你还拿过什么?” “日内瓦青少年奖,没了。” “我靠。”程驰在原地站了几秒,跟上去,“那你后来怎么都不比赛了?” “懒得比,给你留条活路不好么?” “你这人真的特别欠你知道么?”程驰说,见纪云生不答,又道:“你现在这状态,3分45之内能保证质量吗?” “不知道。”他坐了下来,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程驰见他闭上了眼,便不再与他说话。等到他被叫出去候场,程驰也跟着走到了台口。 前一个人的得分刚刚出来,88.2。 主持人开始报幕:“下一位选手,江南音乐学院,纪云生。曲目,肖邦《冬风练习曲》。” 看着纪云生缓缓走上台坐下,程驰紧张起来。他拿出手机,听着第一个音按下了秒表。 琴声极轻极慢,像在弹一首催眠曲,他皱起了眉。眼见已过20秒,数字直奔30而去。 “这傻逼,忘了时间限制吧?”他正想着,突然如听见一声炸雷。 《冬风练习曲》,亮点在于开头。 程驰有时看别人的演奏视频,但凡出现这首曲子,弹幕上定然要飘过几句:“前方高能!!!”、“耳机党音量预警!!!” 他自己从前也常拿这曲子吓人,但纪云生压到极致的轻缓还是让他没做好准备。随着句尾干脆利落的一个重音,纪云生一抬手,又是密如骤雨的音符。 冬风,狂放地席卷着枯叶呼啸而来,一层落下又是更激烈的一层。 这是他未曾见过的纪云生。他知道,这不是像他那般的炫技,这是情绪的宣泄。 纪云生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张面孔,父亲最后的样子、爷爷奶奶的脸、向他伸出手的黄若仪、强忍住眼泪的奚敏… 那些说不出来的话,现在都在这里了。 最后一串音符伴随那只手高高扬起,程驰停了秒表。 3分44秒84,若不是凑巧便是真正的炫耀。 刚刚站起来的纪云生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笑了。 全场安静了数秒,才有突然的掌声响起。他哪里需要担心纪云生弹不好琴,那是普通人不能理解的存在。 “总分97.1。” 并不意外的高分,程驰为他高兴。 纪云生走下台来,问道:“计时了吗?” “你卡这么精准,不给自己留点余量?” “不需要。” 程驰笑了一下,“纪云生,你比我狂。”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Prelude and Fugue No.4 in C sharp minor, BWV 849 程驰版本参考 朱晓玫 12 Etudes, Op.25:No.11 in A Minor “Winter Wind” 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95章 天平两端 两人刚走出来,滕佳冲上来抱住了纪云生。 纪云生一愣,看了眼程驰,程驰打趣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抱错人了?” 滕佳松开纪云生瘪了瘪嘴,“我刚才听见别人说,这个年纪能弹出这种情绪,心里一定很苦。” “他苦什么啊,我一直被他碾压你也不知道抱抱我。” 程驰伸出手,滕佳笑着倚到了他怀里。 黄若仪也快速抱了纪云生一下,“You made it.” “谢谢你。”纪云生低声说。 “No need.” 滕佳斜着眼看过来,“老说英语干嘛,谁不会啊,我哥平时说话从来不夹英语。” “我不说是我的习惯,她说也是她的习惯。”纪云生说。 滕佳哼了一声,挽着程驰走在了他们前面。 刚走到路口,一个光头的中年外国人突然朝他们这边招了一下手:“Hey! Ruoyi.” 滕佳回头看了眼黄若仪,她也朝那人挥手,然后对纪云生说道:“这是巴黎院的教授。” 他们走上前,教授先是对黄若仪说了句:“Je comprends ce que tu veux dire, il est vraiment merveilleux.(我明白你意思了,他真的很出色)”又向纪云生伸出了手,“Bonjour, je suis André Dumont.(你好,我是André Dumont.)” 纪云生跟他握了手,“Enchanté monsieur Dumont.(幸会,Dumont先生)” “Oh tu parles franais?(你会说法语)” “Oui, je veux aller étudier à paris après mon diplme.(是的,我想毕业之后去巴黎读书)”纪云生说。 “走走走,又开始叽里咕噜的烦死了。”滕佳拉着程驰走到一旁站着。 程驰看着那位教授递了张名片给纪云生,又见他拿出手机记着什么,久未有过的失落和羡慕又泛了上来。 每次在这种场合,纪云生总是更被关注的那一个,黄裕华如此,这位教授也是如此。 他们没聊太久便走了过来,程驰笑道:“我要转战高师了。” “高师是私立啊。”纪云生说。 “没事儿,不还有奖学金么。” 滕佳拽了他一下,“不许去。” 程驰反应过来,有点无奈,“我真不找她。” 黄若仪见他们这样,笑了笑问道:“许珍妮啊?” 程驰呛了一下,“怎么连你都知道?” “正好认识。”黄若仪说,“这事儿珍妮全班都知道吧,你成天往弦乐教室跑…” “姐姐…”程驰发出一声哀求。 黄若仪看着滕佳瞪程驰的目光,笑道:“别担心,人家就把程驰当一小孩儿,现在跟我师兄好着呢。” “你师兄什么样啊?”滕佳问。 “德国人,可帅了。上届莱比锡他俩一个钢琴冠军一个小提琴季军,之后就好上了。” 滕佳瞥了一眼沉着脸的程驰,酸溜溜道:“干嘛?吃醋啦?看不上你的是不是才念念不忘啊?” “没有。”程驰转了头。 纪云生见状,说了句:“吃饭去吧。” “是啊,站半天了。下午应该不会有更高分了,请你们吃个饭庆祝一下吧。”黄若仪说。 程驰去牵滕佳的手,她闪了一下没躲掉,便由他攥着,眼睛一直盯着别处。 走了一段路,滕佳默默贴近了些,没被牵着的那只手抱住了程驰的胳膊,他低头看她一眼,脸色终于缓了下来。 黄若仪没料错,下午的最高分来自川音,只比孙航高了0.6。南音首次包揽前二,宋家平上台时笑得合不拢嘴。 回家路上滕佳嘲讽道:“你们学校今年不行啊。” “断层了,大二大三是不太行,现在最强的在大一。”黄若仪全未见有什么不悦,仍是从容。 “为什么新生不能比赛啊?”滕佳问。 “高校交流赛嘛,刚进校一年也不好说是学校教得怎么样。其实这样挺合理的,一个人只能参加两届,不然老碰上这种人垄断四年多没意思。”黄若仪骄傲地回头看了纪云生一眼。 “我看就应该规定拿过第一的不能再参赛。” “有些国际赛事是这样。”程驰说。 “我觉得你过两年可以去试试肖赛。”黄若仪说。 “我这水平行么?”程驰笑道。 纪云生突然开口道:“行。” “嗬,你俩都这么说了,那我是得试试。” 程驰拍了一下前座问黄若仪:“我记得你爸是不是拿过肖赛?” “他参加得晚,那时候我都已经三岁了。拿了个第三一下子成了名,各种邀约都来了,身边全是小姑娘。” 黄若仪回过头,发现滕佳又开始瞪程驰,笑道:“不过我爸跟我说,他这辈子还真就只爱过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会离婚?”滕佳问。 “因为他爱的不是我妈。” 黄若仪说得很自然,滕佳无法理解,“不爱为什么要结婚?” “我爸这人把感情和现实分得很清楚。他那时候刚毕业一穷二白,娶个有钱有背景的老婆就可以不用担心生活好好弹他的琴。他也觉得对不起初恋,但是没办法。对当时的他来说,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车里一片沉默。 “以他的能力不靠你妈未必过不好。”纪云生说。 “这就是人的野心了,对有些人来说爱情不如事业重要,你也不能说他错。当然他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儿。” 黄若仪又回过头,“你们俩啊,尽量当个好男人吧,不容易,但是等你们老了不会遗憾。” “提醒他们也没用,你男人就是个渣男。”滕佳白了纪云生一眼。 黄若仪笑了一下,“我男人?没事儿,他怎么样我都爱他。” 纪云生默不作声。 这世上,也只有黄若仪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几个月前最灰暗的那个晚上,她也这么告诉他。不管是不是真的,那是他在溺水中突然得到的一点空气。 车停了,四个人安静地走回那幢房子。 起初气氛有些沉闷,黄若仪订了披萨炸鸡和啤酒。 “这么好的日子应该开心点儿,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她递了两只手套给滕佳,“吃点垃圾食品放松放松,我明儿就回去了,你再忍我这一晚上就成。” 这话说得滕佳没什么脾气,接过手套吃起了炸鸡。 黄若仪好像跟想象得不太一样,除了高傲些,似乎没那么难相处。至少看起来,她对纪云生真的不错。只是车上那些话还是让滕佳心里不舒服,黄若仪怎么就那么坦然? “你觉得把感情和现实分开很正常吗?”她问。 “没什么正不正常,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不批判别人。”黄若仪说。 “如果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还能这么淡定吗?” “不淡定能解决问题吗?” 滕佳被问得哑然,又换了个问题,“你说他怎么样你都爱他,那要是他不爱你呢?” 黄若仪看了眼纪云生,他没说话。 她笑道:“爱不永远是相互的。我爱他是我的事,他爱不爱我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反正他需要我,我不在乎他爱不爱我。” “你就不怕他也是为了你的家世跟你在一起,心里还装着初恋?” 程驰拍了她一下,“别人的事你少操点心。” 滕佳立刻往旁边挪了一点,“别碰我,你手上都是油。” “我都没用这只手!” “没用就没用你喊什么喊!” 滕佳不知哪来的脾气,冲程驰嚷起来。 纪云生见程驰紧抿着嘴唇做着深呼吸,便知他在忍着。 但滕佳没看他,见他不作声,又说了一句:“你趁早去巴黎就不用嫌我烦了。” 程驰把右手的手套一摘,拽起滕佳就走。她挣开了他的手,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走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纪云生与黄若仪对视一眼,听见里面吵了起来。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干嘛都不对?” “你不高兴你走就是了,我又不拦着你!” “我走去哪儿?” “你爱去哪去哪,找你初恋去!” “这事儿没完了是吧?八百年前的人了你揪着这个不放有意思吗?” “我没意思你换个人啊。” “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再凶我!你放手你每次都这样!” “我每次都哪样了?” 门开了,滕佳冲出来就这么穿着拖鞋跑出了大门。 程驰走了几步,没去追。他胸口仍起伏着,看了眼沙发上的两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不去哄哄?”纪云生问。 “现在哄不了,让她冷静一下吧。”程驰说。 “我是不是不该说那些?”黄若仪说。 “她早就开始闹了,你说不说都一样。” 黄若仪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没安全感,你这一走她又见不着,心里多想是正常的。” “那我也总不能因为她担心就不去了吧?每次感觉哄好了过一阵子又来了,我就不明白这么远的旧账怎么就过不去。刚在一块儿的时候她都不介意我还喜欢奚敏…” 程驰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眼纪云生。 “没事。”纪云生说。 “这不一样。” 黄若仪坐到程驰旁边,“奚敏她认识也了解,珍妮她见都没见过,未知才更让人担心。而且两个人相处久了需求会变的,你们一开始肯定都没这么有占有欲。那会儿对她来说可能在一起就是好的,你应该也没现在这么在乎。” 程驰眼神放空着,“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在乎。” “人心是没法儿证明的,时间久了,点点滴滴积累起来才看得出一些事儿。光凭相爱就能走到最后的两个人那是神仙,你爱她得先让自己有底气。” 底气。在需要考虑滕佳之前程驰一直认为自己不缺底气。 程驰撑住额头,“我俩之间问题太难解决了。” “比你难的人多了去了,还能坚持就别放手,这姑娘不错。”黄若仪说。 程驰闭上眼,这话不必别人来说,他何尝不明白。 “我也不想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之后可能会经常出现外语。 因为考量之下当主角说外语的时候直接写成中文在表达上可能会失去原意的某些味道,所以我还是会用原文。 英语基本上都是比较简单和日常的语句,就不在文里翻译了。 法语为了不影响即时理解会在括号中简单翻译,如果觉得干扰可以留言,我会改在作话里。 感谢。 第96章 爱是诅咒 纪云生记得那晚滕佳的妈妈来拿她的鞋和包时与程驰在客厅聊了一会儿。 他听见程驰说:“我真的很爱她,但我不知道怎么证明。” 滕佳妈妈的回答与黄若仪差不多:“不用刻意证明,做好你能做的就够了。” 后来的话他没再听,也不知她回家后是否与滕佳谈过什么,总之滕佳第二天再来时又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黄若仪走的时候他送她去机场,进安检前他问:“什么时候去德国?” “下下周。” “嗯。” 黄若仪抱了他一下,“以后失眠给我打电话就别有什么负担了,我比你晚六个小时。” 他默默点了点头,目送她消失在人群里。 这个夏天他没有出门的心思,也不想去哪里旅游,除了去上法语课之外就一直待在家里弹琴和看书。 滕佳与程驰说不上是什么状态,看上去与以前没多大区别,但他总觉得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程驰生日那天正赶上七夕,他与滕佳一起去了游乐场,玩到很晚才回来。纪云生把送他的耳机放在他床上便回了房间,没再下过楼。 当晚滕佳留宿了,纪云生听着楼下两个人的声音,走进浴室打开了淋浴。 他真的很羡慕。他们再怎么争吵,至少还是相爱的,而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再去爱了。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 滕佳不在的时候他与程驰几乎只聊着音乐和书,两人都回避着各自的感情问题。 他们好像突然反了过来。 一个人的时候纪云生总在家弹着肖邦,有天他听着程驰弹帕蒂塔,才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程驰弹的都是巴赫。 可能是相处久了,细细听,他们各自的琴音里都有了些对方的影子。 “你学我干嘛?”他问。 “你能模仿我我就不能模仿你了?”程驰说。 “你不是说巴赫沉闷么?” “你咋这么记仇?”程驰笑道,“以前不喜欢巴赫是因为喜欢巴赫的姑娘不喜欢我。” “那个许珍妮?” “嗯。当时刚进附中,到处逛,突然听到有人拉《恰空》。可能那画面特别美吧,我后来经常去那边听。他们班人老起哄,她从来没搭理过我。不过现在我都已经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 “你以前这么纯情呢?” 程驰笑了一下,“年纪小嘛,那会儿懂什么。” 那晚他们一起在客厅喝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小时候练琴的事。 “我学得比你们都晚,八岁多,快九岁吧。有天在电视上看到别人弹琴,我跟我爸说我也想学。当时我啥概念都没有,也不知道学琴要花多少钱,我爸还真就答应了。他说要学就好好学,千万别半途而废。” “我四岁开始学的,当时不想弹,但我懒得跟我爸吵架。以前一直都在敷衍,总觉得自己不喜欢。前年有一次下暴雨回不了宿舍,我一个人在琴房待了一晚上,那时候突然觉得弹琴是种自我消解。” “我真的是一直都喜欢,有机会摸琴就疯狂练。小时候我老师说我天生适合弹琴,刚开始比赛每次都是第一,我也以为我特别强,直到碰见你们家黄若仪。” “小时候不想比赛,那几次都是老师给我报的。第一个老师教过我妈,不过几乎没提过我妈。后来换了个老师,本来特别爱让我弹德彪西,听我弹了几次巴赫之后就不太管我弹什么了。” “我一开始什么都弹,小时候老师说我手大,以后可以多练练李斯特。我考附中的时候跟着老宋上了一段时间课,当时是他先说我适合肖邦。” 很快到了开学,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一日复一日,秋天又到了。 * 一个暑假过去,奚敏已经觉得世上仿佛从没有过纪云生这个人。 九月开始她就进入了备战状态,整个人都扑在准备作品集上。她不再考虑英国的学校,全力申请纽大和南加州。 大四没什么课,她闷在图书馆与MIDI教室忙了大半个月,已经分不清日子。 赵长安常常陪着她,两人不怎么说话,基本上只是待在一起。久而久之有人开始问他们是不是在恋爱,她不太清楚。 恋爱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自己没有真正经历过。 他们常常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做曲子,一起吃饭,饭后再一起散散步。聊天很少,她发着呆时赵长安会抱她一下,她偶尔也自然地靠在他背上,再没有别的。 赵长安喜欢她,她呢?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这根弦了。 但是既然被问到,她也会想想。 她总有一天要再恋爱的,现在的状态她也很想搞清楚。 她问赵长安:“我们这样不算谈恋爱吧?” “你觉得呢?”他反问。 “我不知道。” 赵长安看了她一会儿,扶着她的肩低头去吻她。她起初屏息等着,最后一刻却还是躲闪得慌忙。 赵长安笑了,“你知道。” 那时起她的确是知道了,之后的相处中再未存疑。 生日的时候她请了大家唱歌,乐队的朋友、室友及家属。 滕佳问她能不能带程驰,她自然地说:“为什么不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隐隐期待程驰来时会带着什么话,但他只说了句:“生日快乐。” 意外的是关珊带了杨赫来,他们是刚刚在一起的,连程驰也是才知道。 他们在一旁聊着,程驰笑道:“可以啊你,还真追到了。” “当时英雄救美还是发挥了点作用的。”杨赫搂着关珊说,“就是宿舍里现在只剩大黄独守空房了。” 原来纪云生已经不在学校住了。 滕佳没再提起过他,她完全不知他的行踪。也好,这样偶然碰见的机会就更少了。 四个声乐系女生在场,别人基本上没有唱歌的份。 邵乐与赵长安只顾喝酒,汤禹舜在一旁负责给每个人喝彩。程驰和杨赫靠在角度里看着自己的女朋友,钢琴系与声乐系的传统真的从未打破。 于静文带着何立姗姗来迟。 赵长安看了眼手机,“等会儿还有事儿,趁现在人齐了先切蛋糕吧。” 刚坐下来的何立看了他一眼,“师弟,女朋友过生日都不陪到底么?” “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不是他女朋友。” 赵长安与奚敏同时说。 所有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何立先笑了起来,“不好意思,误会了。” 奚敏下意识瞟向程驰,他好像也在笑,但马上又转过脸去跟杨赫说话了。 回宿舍时宿管叫住了她,说有人留了东西。 她接过来看,是一个香水日历礼盒。她边走边拆,八个建筑坐标、十种语言的“我爱你”、十个城市的小支香水、每一扇小门后都写着一句话,那一支正装的香水是海盐。 心又怦怦直跳,她退回到宿管室,问阿姨:“这是谁留的?” 阿姨笑着说:“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可能不好意思追你吧。” 她平静下来。 有一瞬间她竟以为是他。这确实像他的风格,但他已经不会再为她做什么了。 * 程驰回到纪云生家的时候听见楼上在弹《四季》。他上楼推开书房的门,弹琴那人发着呆。 他在书架前走着,说道:“还没到十月呢。” “快了。”纪云生回过神来,换了首玛祖卡。 “今天奚敏生日。”程驰说。 他无动于衷,“是么?替我祝福一下。” “自己不会说么?黄若仪应该也没那么小气。” “她都把我删了,现在身边也有人,我多这个事干什么?” “赵长安?他们没在一起。” 程驰抽出一本辛丰年,靠到了琴旁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当时下了那么大决心,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喜不喜欢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就是突然不喜欢了。”纪云生站起来,“你弹吧,我去洗澡了。” “以你的性格就算不喜欢了也不会对她那么狠,你到底怎么想的?” 纪云生像没听见似的回了房间。 淋浴的水温开得有点高,浴室里很快弥漫起了雾气。流水哗啦啦响着,隔着一堵墙是程驰弹奏的巴赫帕蒂塔。 他到底怎么想的? 站在父亲遗体前的那三个小时里,他几乎什么也没想。 几乎。 他的大脑在接到电话的那刻起就几乎是一片空白。 几乎。 等在急救室外的一整个下午,手机震动了许多次,他没有拿出来看。 奚敏在找他,他知道。 他无法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心中所担忧的便成了现实。 他的意识游离着,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不能开口,否则梦境与现实便连接了。 “节哀。”他听见医生说。 他茫然地跟着。 还是在梦里吧?外界的声音都带着回音。走廊,电梯,走廊,身旁的人来来去去,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白布。 有人拉他,他不知道是谁,他甩开了手。他父亲在这里,他哪里也不去。 站着站着,便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情绪,感觉不到双腿,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声音也消失了,他像是一个突然失聪的人,世界安静得可怕。 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母亲,外婆,外公,然后是父亲,每一个爱他的人都会遭遇灾难。 “喂,纪胜民,你不关心我的时候多好?何必匆匆忙忙给了我那么一点爱就匆匆忙忙走掉?好像爱我是一种诅咒一样。” 诅咒… 他开始想着这个词。他也许就是被剥夺了某种权利,不该有人对他好,一旦他得到一点点幸福就会受到惩罚。 “我不配吗?我也想要被爱啊。” 微弱的声音突然传来,那是奚敏的声音,她在叫他的名字。他被这声音从一片黑暗的空洞中拉了回来,然后陷入一种更为巨大的恐惧。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他慌了神,挪不开脚步,却想立刻逃走。他咬牙站稳,不敢再看她,再看一眼他便没有勇气离开了。 奚敏追上来,他感觉到她手的触碰,那是他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度。灼烫,像触到了炉火。 “别跟着我。”他说。 他整个人跟着这句话一起沉入了深渊,回到本就该属于他的冰冷之中。 “离我远一点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就好。” 第97章 信任之困 深秋对于考研出国党来说是段打仗般的时间。 奚敏在改了十多版文书,调整作品数次之后终于发出了申请材料。 纪云生和程驰结束了法语课,先后通过了C2和B2考试,又花一个多月录制完作品集,一同递交了申请。 其他人好像都没什么事做似的,闲闲散散。 滕佳自程驰正式递交了申请之后就没再提过这事,三天两头偷偷摸摸住到纪云生家来。 她最近迷上了拼乐高,城堡恐龙和积木块堆得客厅里到处都是。纪云生说过她几次未果,便不再来客厅了。 周六晚上,纪云生吃完饭就上了楼,楼下又响起了塑料袋和零件滚落的声音。 他弹了会儿琴,忍不住下来看,滕佳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专心致志。 “你怎么还不走?”他问。 她头也不抬,“师哥带敏姐去乌镇玩了,这周不演出。” 纪云生若无其事地进厨房泡茶,出来的时候不经意似的问:“他们不是没在一起么?” “我问师哥他是不承认,谁知道呢,看样子就是在一起嘛。天天碰见他们吃饭散步有说有笑的,我还看到他给敏姐系鞋带…” 滕佳话没说完,纪云生已经上楼去了。 不承认… 他脑海里响起黄峻一的声音:“听说是他把别人女朋友给睡了,结果那女生跟男朋友分了手,他又不肯跟人家好…” 赵长安他还算了解,不像是这样的人,可是万一呢? 他发现自己也还是会有这样的想法,赵长平会做出这种事,说不定赵长安也会。他自己说到底不也和他亲爹一样是个骗子么? * 暮色逐渐低垂,虽是淡季,周末的人还是不少。奚敏站在石桥上看远处的灯笼渐次亮起,映得河面上一片朦朦胧胧的红色。 “小心点,桥窄。”赵长安说。 “一直想着要来,没想到是跟你来的。”奚敏说。 赵长安笑了笑,“失望么?” “不是失望,就是没想到。” 有人走过,赵长安扶了奚敏一下,带着她下了桥。她站在河边,仍看着河面上慢慢划过去的一条船。 “你也真是挺单纯的,就敢这么跟我出来,不怕我有什么企图吗?”赵长安说。 “我觉得你是好人。”奚敏回头对他笑了一下,“我相信了谁就是相信,如果最后我错了,那我也自己承担后果。” “好人…”赵长安低头一笑,“别太相信别人。我不是什么好人。” 奚敏像在发呆,过了会儿自语般说道:“我这个毛病就是改不掉啊,表面看到什么就信什么。” * 程驰回来时滕佳刚拼好野营车的底座,他一进门她便叫道:“程驰,你有没有驾照?” “没有,咋了?” “我们以后买个房车出去玩吧,电影里面那种带厨房的。” “好啊。”程驰坐到她旁边,“我刚才碰见你妈了,她好像知道你跟我住在一起。” “她什么都知道,就我爸不知道。”滕佳不以为意。 “她没说你什么?” “说了啊,说你挺好的,让我别把你作跑了。” 程驰笑着搂她,“咱妈挺讲理啊。” “什么就咱妈了,不许抢我妈。”滕佳噘着嘴,“我哪里作了?” “没作没作。” 程驰进屋放包,出来的时候纪云生捧着电脑下楼,径直去了地下室。 没过一会儿,又见他拿着瓶酒走到客厅,把茶几上的零件推到一边放下电脑和酒,去厨房拿了杯子过来。 “你干嘛?”滕佳问。 “今天若仪生日,一起喝两杯。”纪云生拨着视频答道。 “你自己躲房间里视频不行吗?非要在这里恶心我们。” “就许你们成天在我面前秀恩爱,我自己的客厅我还不能用了?” 纪云生话音刚落,电脑里传来了黄若仪的声音:“Hello.” “若仪姐姐,听说你又老了一岁。”滕佳凑到摄像头前说。 “是啊,要不要送我支眼霜?”黄若仪丝毫不生气。 “眼霜不够吧,我送你个美容仪,我妈天天用,效果可好了。” “哟那太好了,回头给你一地址你可千万别忘了。” “忘不了,皱纹多可怕呀。” 程驰看了眼纪云生,拉住滕佳说:“我们回屋去,别打扰人家。” 她起是起来了,却甩开他的手走向厨房大声说道:“若仪姐过生日呢,要喝酒当然一起喝了,我去拿杯子。” 程驰无奈,对黄若仪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姐姐我一人在村里,多几个人陪我喝酒挺好。” “你那边不冷吗穿这么少?”纪云生问。 “外边儿冷,屋里有暖气啊,你寒假要不要过来这边玩儿?” “是啊,见到你她就不冷了。”滕佳拿着杯子坐下来倒酒,“不对,你这种人说不定见到了更冷。” 黄若仪一笑,“他还行。” “听到没?你就还行。”滕佳推了一下纪云生。 “那我跟你说太直接了也不合适不是?”黄若仪说。 “没事呀,有什么不能说的。程驰就…” 程驰咳了一声,捂住了滕佳的嘴,“什么都瞎说。” 纪云生淡淡瞟了他们一眼,问黄若仪:“那你今天还出去吗?” “晚点儿出去一趟。波恩新年音乐会找了我弹柴一,汉诺威乐团那帮人我还没合作过,今天正好几个首席有空一起先聊聊。” “你都能上新年音乐会了?”程驰问。 黄若仪微笑道:“Barenboim推荐的。” “哇,能帮我要签名不?”程驰玩笑说。 滕佳掐了他一下,“要什么签名?我不喜欢他。” “巴伦博伊姆又怎么招你了?” “始乱终弃,不是什么好人。” 黄若仪叹了口气,“又是看了那电影吧?电影跟现实出入很大。他是我教授的老师,是个很伟大的艺术家。” “艺术家就可以出轨吗?”滕佳一脸不服地嚷。 “看你站在谁的角度看了,偏爱Du Pré的话可能会觉得是背叛。但她病了十四年,Barenboim一直陪她到去世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求一个盛年又有名气的男人守着一个瘫痪的妻子那么多年还没有别的女人,你觉得现实吗?” “你们这些弹钢琴的没一个可靠的。” 一句话带到了听着的三个人。 程驰有点烦躁,“你怎么又开始了?” 滕佳沉默着,出了会儿神,站起来拉着程驰回房间了。 纪云生听见屋内传来小声的低语。 “对不起。”滕佳说。 过了一会儿,又听程驰说:“我今天累了。” 黄若仪把电脑挪远了些,点了根烟拿起一叠谱纸随口问:“滕佳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她这样好长时间了,程驰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这么帅的男朋友要去巴黎这事儿听着就挺让小姑娘担心的。” “有什么好担心的,程驰很爱她。” “你不爱奚敏吗?”黄若仪弹着烟灰看向镜头。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这不一样。” “我说过,相爱不代表能一直走下去。他俩…估计你也没工夫劝。滕佳是有点敏感,程驰也有点没耐心,小姑娘需要哄的。” “你怎么就不需要哄?” “我?”黄若仪笑了一下,“看面对什么人了。我好歹比你们大几岁,也没把这些太当回事儿。国内不早了吧?赶紧睡,黑眼圈又出来了。” “嗯。生日快乐。” 纪云生说完合上电脑,这才听见屋里有轻微的哭声。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门。 程驰打开门,表情郁郁地坐回了床上。滕佳靠在床的一角,抱着枕头在哭。 “你先出去一下吧。”他对程驰说。 程驰回头看了滕佳一眼,拿起睡衣出去了。滕佳也没抬头,依然把脸埋在枕头里。 没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响起,纪云生坐到床边伸手拿开了那只枕头。 “在想什么?”他问。 “干嘛跟你说?”滕佳抹了一下眼角,声音瓮瓮的。 “我是你哥。” 滕佳抬起脸看他,用枕头砸了他一下,“你现在都站在他那边。” 纪云生站起来,把纸巾盒拿过来递给她,又坐得近了些。 “我跟他聊得多,知道他有多爱你,所以没担心过他。你这样子我心疼他更心疼,但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现在他不在,跟我说说吧。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也是一路看你们走到现在的,跟我没什么好顾虑。” 浴室的水声与窗外呜呜作响的风听起来像在下暴雨,滕佳怔怔发了一会儿呆,说道:“我怕我们走不到最后。” “为什么?” “他觉得我们家境差距太大了,我是不在乎,但我知道他心里过不去。我每次想认真跟他聊他就回避,这种事情又不是回避能解决的。他那么现实的人,如果有一天他需要在我和现实之间做选择呢?” “还没发生的事你担心什么?” “在乎的时候不就是会担心吗?我总觉得有好多情况会让他离开我。我们要分开那么长时间,巴黎那么远,他在那边会不会遇到什么人…” 纪云生打断她,“我也在呢。” “你看得住他的人,看得住他不变心吗?要是他有更好的选择,要是他耐不住寂寞,你也不可能逼他留在我身边啊。” 纪云生不知该说什么,谁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他的确不可能真的去限制程驰。以他的角度当然相信程驰不会背叛,可滕佳要如何才能放心? “他对你很好。”他说。 滕佳咬着嘴唇盯着他,半晌,说道:“你知道吗?你离开敏姐之前我从来没怀疑过他会变心。” 他心里咯噔一下,“我有我的原因,他不一样。” 滕佳冷笑,“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男人么?你和敏姐好得让我能看到你们一辈子,结果说变就变了。我知道纪叔叔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敏姐做错了什么?” “我…” 他半天说不出话,终于还是开口道:“不要因为我的事联想那么多,程驰也没做错什么。你因为我的行为去无端怀疑他,对他不公平。” 水声停了,显得窗外风的呼啸更响了些。 滕佳没说话,又开始发呆。 程驰敲了两下门,开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沉默着整理他的包。 滕佳安静地下了床,从背后抱住程驰。程驰的手顿了一下,放下书握住了她的手。 纪云生默默走出去,回到客厅倒上了酒。 若是因为他,连他们也要不幸福,他又要再内疚几分。而他能怎么办?他真的要与全世界隔离开来吗? 第98章 Lent sombr 当于静文得知奚敏去乌镇的两天身边还有赵长安时,脸上露出了古怪神色。她欲言又止,迟钝如奚敏都发觉她反应不太对。 “怎么了?就是一起出去玩而已,我们订的两间房。”奚敏说。 于静文看了张舒瑜一眼,拉着奚敏去了阳台。 “你们到底是什么状态?” “好朋友啊。”奚敏说完,见于静文还是那副样子,问道:“你想说什么?” 于静文盯着奚敏看了几秒,终于开口道:“你还是小心点赵长安这人。” “他挺好的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了解他。” “你还以为你了解纪云生呢。”于静文说。 奚敏不说话了。 “你记得我跟你提过何立前女友的事吧?”于静文见奚敏点头,接着说:“你生日那天何立告诉我件事儿。” “他前女友跟赵长安有关?” “跟他哥有关。” 奚敏微皱起眉,认识两年了,赵长安从没提过他有个哥哥。但好像,他本就很少提自己的事。 “当时他哥跟那女生也有个乐队,两个人一直不明不白的。那时候何立追她她就答应了,没两个月发现自己怀孕了又跟何立分手回头找他哥,结果他哥不认。后来那女生就在他们排练室割腕自杀了。” 三楼那间旧琴房的传言她听说过,现在想起赵长安对此的态度,原来他早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长安自己也不是个安分的。何立他们班有个人也是西宁的,认识他初中同学。他初中到高中女朋友换了十几个,经常睡过就把别人甩了。还跟他哥一样抽烟喝酒打架闹事,一直都是他爸用钱摆平。” “我不是什么好人。”奚敏想起赵长安的话。 一直以来他都是照顾大家的那个人,这么长时间里都让她觉得踏实可靠,实在无法将他与这些事联系上。她突然觉得头疼。这半年,她已经不知道她到底了解谁了。 * 连续下了一周的雨,滕佳没有再出过学校。有时候程驰他们有课顺便在琴房练练琴,她也会过去看看,但没有再跟他们一起回家。 纪云生和程驰这周在练德彪西《白与黑》的第二乐章,滕佳靠在窗边听着,用窗帘盖着头,看着窗外发呆。程驰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她一直没动过。 “这首曲子好阴郁。”她听着那琴声说。 “Lent sombre.”纪云生说。 “嗯?”她从窗帘外钻了回来。 “这一段就叫缓慢的忧郁。”程驰说。 “本来天就阴沉沉的,你们还想多忧郁?” 程驰又回了头,“不是说要给我翻谱么?坐那么远干嘛?” 滕佳把椅子搬到他旁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这次弹的二钢啊?” “你才发现?” “没注意。” 程驰笑道:“那你每次来都在注意啥呢?黄若仪第一次就听出来了。” “我一个学声乐的哪能跟你们比。” “这不挺快就发现了?你就是之前没看我。” 程驰语带调侃,滕佳翻了一页谱,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是啊,他们练这组曲子已经半个学期了,她一直没注意过谁弹的什么。她来得不少,每次都是听着,发着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关注程驰的一举一动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首一钢二钢不明显,偶尔扫两眼看不出来很正常。”纪云生说。 “你还能觉得不明显?”程驰说着一抬头,发现纪云生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滕佳,这才反应过来,“有几段看起来是差不多。” 滕佳眼睛盯着谱,“你们两个现在弹琴,有点像。” “我俩合作这么久了,合奏的时候像不挺好么?” 她沉默一会儿,小声说:“你以前不喜欢巴赫的。” “喜不喜欢又不是一成不变的。”程驰没太在意。 滕佳又翻了一页。 哪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从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她不喜欢去设想坏的可能;从前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过好每一天就好;从前只要程驰在,她的目光就不会落在别的事情上;从前,她不曾这样敏感。 “莱比锡那个比赛是巴赫大赛。”她说。 程驰停了下来,纪云生也停下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滕佳有点心慌。她看见程驰闭上了眼睛,呼吸沉重起来。 怎么就是忍不住?她也不愿提起这些,可又总是一再想从他那里听到让她安心的答案。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问。 “我自己瞎想,你别理我,我回宿舍了。” 滕佳站起来,程驰拉住了她,“你不是说有话就说清楚么?想说什么说完,别过个几天就提一次。” “你最近老弹巴赫是不是因为你师姐?” “以前不喜欢巴赫是因为她,现在想练是因为你哥弹得太好。”程驰坦然地看着她。 “你要是在巴黎碰到她会怎么办?” “碰不碰到她我都不会再有什么想法。” 滕佳不再问了,低下头拽了一下程驰的衣角,小声说了句:“抱。” 程驰把她揽到怀里,她贴着他的胸口,感觉着耳边的心跳。在渐冷的天气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也依然让她无比贪恋。 * 四楼室内乐教室,奚敏在门外徘徊。赵长安只说在四楼,她是顺着乐声找到这间教室的。 里面的协奏几乎只听得出大提琴的声音,细细分辨才能听到其他乐器低低的伴奏。这曲子有些压抑,让她不太舒服,她听了一会儿便走到走廊另一头等着。 没过太久,那间教室里陆续有人走出来,唯独一直不见赵长安。她走了回去,大提琴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响着。 门没关,她探头进去敲了敲门,“你不走吗?” 赵长安抬头,琴声停了,“等你呢。” “刚才是什么曲子?”奚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大提琴协奏。”赵长安收着琴,“你想问的该不是这个吧?” “嗯?” “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被他一说,奚敏才想起来找他的目的。已经犹豫了好几天,真决定来了,她又犹豫了。 “其实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就问。”他背对着她,半跪在地上擦拭着琴。 “嗯…你跟何立是不是有过节?” “算吧,大一的时候我俩差点打起来。” “他说了一些事…关于你的…” 赵长安放下布合上琴箱,转过身来问:“关于我哥还是关于我?” 他表情自然,奚敏本以为他会尴尬,看样子并没有。 “都有。” “说我哥害死他前女友,说我不负责任让你离我远点?” “所以那些是真的?” “是。怎么样?要离我远点吗?” 奚敏本来有一瞬间的失望,见他承认得坦率,问得平静,又不禁怀疑自己的眼光是否有些世俗。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实情。把谁当朋友不是靠这些来判断,但我怕每次我以为了解的人其实都不是我以为的样子。” “嗯。”赵长安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但应该差不多。我以前…确实干了不少你可能很难接受的事。” 他看了眼奚敏的表情,她如往常般看着他。 他继续说:“那时候年纪小,不过其实不能归结于年纪小,我确实自私不懂事。也不是叛逆,就是太随心所欲,从来没考虑过别人会怎么样。我哥那事儿发生之后…我们好像都突然醒了,再去想以前的事觉得很荒唐。” “你想说你现在变了?” “不敢这么说。我很怀疑人的本性真的能改变,你如果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可以理解。” “没有。”奚敏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人很难被定义为是什么样,每个人都是复杂的。” “我明白。”奚敏站了起来,“走吧。” 赵长安笑了一下,背起了琴箱。 奚敏走到外面等他锁门,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听他承认了那些不太光彩的过去,她反而更能相信这个人。 他们走到二楼,身后传来滕佳的声音:“敏姐,这么巧。” 奚敏回过头,看见正走下来的三个人。 滕佳、程驰,还有…他。 四个月没见,他好像瘦了,还像从前一样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心底又涌起钝钝的痛感,本以为她已经不在乎了,原来只是因为他没出现在眼前。 赵长安突然搂住她,“别看了,走吧。” “你等一下。”纪云生出乎意料地开口叫道。 奚敏下意识回头,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 “你们先走,我有事找赵长安。”他说所有人都还愣着没动,赵长安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不能正大光明说?” 纪云生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我就不是个正大光明的人。” 赵长安略一低头,对奚敏说了句:“一会儿找你。”然后转身上了三楼。 * 走廊尽头静静的,窗外的雨下得一眼望去一片白光,雨声把微弱的琴声都遮掩了。 纪云生一时冲动叫住了赵长安,却久久没说话。他其实不知该如何说,两人并排面向窗外站着,他心里莫名堵了起来。 赵长安开口道:“你找我来不是站在这里看雨吧?” 纪云生脸颊动了一下,侧头看向了赵长安,“你会对她好吗?” “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她的前任。” 赵长安淡然一笑,“没当过前任吧?作为前任你在她面前消失就是最好的,这种事不需要你管。” “我不想管你们,别伤害她就好。” “一个伤害过她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纪云生哑口无言。 “还有事吗?”赵长安说。 纪云生沉默着摇了摇头,赵长安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这雨像是下在他心里,漫长得不知何时会停。 “还不走?”程驰站到了他身后。 “你回来干嘛?” “怕你没伞。” “滕佳呢?” “陪奚敏吃饭去了。” 纪云生转过来,“你觉得她现在好不好?” “我觉得她好不好都跟你没关系,决定分手就别再过问她的事儿。除非你还想回头,不然你的关心都是多余的。你这样黄若仪知道会怎么想?” “她不在意这些。” “她在不在意你都不应该。走吧,站这儿追忆过往你矫不矫情?” 纪云生自嘲般笑了笑,“以后也记得这样提醒我。” * 食堂里的滕佳好不容易按下义愤填膺,又开始劝奚敏:“你别不承认,你刚才那个表情我看到了。不怕你伤心,他们现在好得很,天天语音视频,寒假还要去德国找她呢。师哥真的挺好的你考虑一下呀。” “你会跟你没感觉的人在一起吗?”奚敏问。 “感觉培养培养就有了呀,程驰一开始不是也对我没感觉么?”她说着,看见赵长安走过来,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他刚坐下她便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让我好好对奚敏。” 滕佳转头看向奚敏。她怔怔的双眼又泛了红,嘴唇紧紧抿起来,刚一低头,一滴眼泪落在桌面上。 “就这样把我交代给别人算什么?” “表达一下前任的关心,别多想。”赵长安说。 “不想了,再也不想见到他…”奚敏的声音哽住了。反反复复中抱着的那一丝丝期待也不复存在,这一句把她推向别人的所谓关心让她彻底死了心。 “敏姐…” 奚敏努力睁着眼睛不再让泪水落下,筷子在盘中空空地扒着,“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专心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滕佳突然感到一阵难过。这数月里她更多的是生气,此刻她才意识到她长久以来的希望真的已经破灭。 这种两个人都放弃了的状态让她有种空洞感,心目中的美好消逝得彻彻底底。她开始联想到自己,她和程驰在一起也很久没有真的开心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En blanc et noir L.134 - for 2 pianos:2.Lent Sombre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Stephen Kovacevich/Martha Argerich 第99章 生日礼物 当所有人都郁郁地进入一种冬天的沉闷中时,冬至到了。 无所事事的周六,纪云生下楼吃了点东西又回房间躺下了。隔壁书房里程驰弹琴的声音让他昏昏欲睡,却又不是真的能睡着。这个日子太特殊,他不想记得,但也无法忽略。 楼下门铃响起,他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门外站着父亲曾经的助理,他一时有点失语。 助理似乎也有点为难,先是垂了一下眼,终于还是对他说:“纪总半年前预订了你的生日礼物,我过来送一趟。” “哦。”他只能发出这么一声。 “就在外面。”助理说着往边上站了一点。 纪云生朝外看去,门口停着一辆白色卡宴。 他愣了几秒,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然而送礼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平息了大半年的悲伤突然之间袭来,让他的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 “帮我停进车库吧。”他说。 助理很快便离开了,纪云生关上门,这才看见站在楼梯上的程驰。他偏过目光径直走向沙发,把车钥匙和文件袋往茶几上一扔,然后坐下来发起了呆。 程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了眼茶几,“本来想说生日快乐,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一直对生日没概念,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你爸能这么做,说明他其实没忌讳这事儿。” “忌讳过。”纪云生说,“很小的时候,每次滕佳过生日都办得很隆重,我总是会想,为什么我的生日从来没有人提。一到这天我爸就把我锁在家里,自己出门一整天。后来大一点了,他带我去给我妈上坟,我才知道这天也是我妈忌日。之后我就不想了,大家都当这事不存在,慢慢我也习惯了。我没想到今年…” 程驰见他停住话,说道:“他放下了。” “可能吧。我本来以为今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纪云生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说。 “不想那些了,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你生日,有没有想做的事?”程驰问。 “想去看看他们。” 程驰站了起来,“走。” 冬日上午的墓园里一直有人来来往往,大概因为是冬至,又是周末,来扫墓的人不少。 纪云生拔除了紧邻两座墓的杂草,细细擦拭过墓碑,在周围洒下撕碎的白菊。墓碑上四张照片都带着淡淡的微笑,他在墓前坐下,仿佛一种团圆。 程驰见状,默默走远了些。 “见到我妈了吧?”纪云生看着父亲的照片说,“礼物我收到了,不过我还没考驾照,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我本来以为自己一个人生活挺好,你真不在了,我好像真的照顾不好自己。不过现在也还好,慢慢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他转头看了眼程驰,继续说:“其实也不算一个人,程驰你还记得吧?现在住在我们家。听徐阿姨说你刚回国的时候经常也住在滕伯伯家,以前挺羡慕你有这么好的朋友。其他感情我都处理不好,没想到他还一直在。” 他停下来,看着照片上的妈妈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该给你放张年轻点的照片?不然我妈要嫌你老。” 他又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出去。 程驰迎向他,“我还以为你要待很久。” “也没什么要说的,能来看看就好。” “他们都在保佑你。” 纪云生一笑,“那先让我妈保佑我明年比赛顺利吧。” “什么比赛?” “我妈本来打算我出生之后去参加柴赛,我想替她完成。” 程驰微微惊讶,然后点了点头。 太阳逐渐升到正当空,一排排墓碑被照得明亮。这个白天最短的日子,反而是这段时间阳光最好的一天。 傍晚时分纪云生正弹着琴,突然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脚步声先是到了客房,然后又进到厨房,接着厨房的水声响了起来。听动静不像叶阿姨,倒像是程驰回来了。 往常周末他都是十点多才回家,纪云生觉得奇怪,下楼走到厨房门口一看,里面的人果然是程驰。 “今天不去弹琴了?”他问。 “早上跟经理请了假。蛋糕就不整了,冬至好歹吃顿饺子。” 纪云生站在门口看程驰揉面,模样很熟练。他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做饭”,几乎都是炸厨房的事件。 煎鸡蛋的那次他拿锅盖躲着溅出来的油,不知怎的锅里起了火,吓得他赶紧把锅盖扣了上去。后来不敢煎了,用微波炉来热,结果刚一出厨房鸡蛋就在微波炉里爆开了。煮个汤圆汤汤水水漫了一整个台面,唯有煮面还算成功过两次。 “这你也会啊?”他问道。 “我一东北人,包饺子是基本技能好吗?对了刚滕佳没接我电话,你再给她打一个。” 纪云生拨通了滕佳的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语气不太耐烦,“干嘛?” “程驰找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打游戏呢。” 纪云生开了免提,把手机递到程驰跟前。程驰说:“我在包饺子,你要不要过来?” “不去了吧,我还有事。” “你不是说今天不演出么?今天你哥生日。” “哦,等一下,我打完这局就去。” 滕佳说完就挂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纪云生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打游戏了?” “就这个月吧,每次不接我电话基本上都在打游戏。”程驰说。 “去年这时候她不是还天天黏着你么,现在你地位连游戏都不如了。”纪云生调侃道。 “你也说了是去年,我这地位是越来越低了。”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纪云生却从语气里听出几分低落。 回想起来,滕佳这一个多月只来住过两次,没再闹过别扭,但他们的相处中不知少了些什么。 “你们俩现在…还好吧?” 程驰从柜子里拿出保鲜膜蒙在面团上,撑着台面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状态算怎么回事。她好像不太想见我,我也不太敢见她,生怕又吵架。” “那你想见她吗?” “不想见我叫她来干嘛?”程驰笑了一下,开始拌馅。 滕佳到的时候饺子刚出锅,程驰又炒了盘素三丝当配菜。他给自己和纪云生倒了醋,问滕佳要不要。她把碗一挪,说道:“我不吃醋你忘了?” “你还不吃醋。”纪云生说。 滕佳一瞪眼,刚要说话,程驰拍了拍她的头,“我就随便一问。” 说完他进厨房倒了点生抽和上辣椒面端出来给滕佳,“这个行吧?” 纪云生扫了一眼,问道:“我家怎么会有辣椒?” “给她买的。”程驰说。 滕佳闻言微微侧了头,程驰正在倒酒,她视线所及是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她默默吃了一个饺子,说道:“你怎么做什么都好吃?” “可能随我爸。” “你才没你爸做得好。”纪云生说。 程驰笑道:“那当然不能比,他当年那是凭厨艺追到的我妈。” “就我没吃过。”滕佳低着头搅着她的酱料。 程驰一愣,说道:“以后有机会的。” “你每个以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语气滕佳平淡。 程驰无言,滕佳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炒三丝,又说:“要是我们分开了,我可能会经常想念你做的菜。” “那就不要分开。”程驰说。 滕佳又是一笑,举杯抬头看向纪云生,“哥,生日快乐。” “谢谢。”纪云生拿起杯子与她碰了一下。 “若仪姐有没有什么表示?” “她不知道我生日。” “你也真是,这都不跟女朋友说。不过也是啊,二十年了你都没过过生日。好几次我都想送你个什么礼物,又觉得不太好,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不想要。” “没事,你已经给了我很多。”纪云生说。 “我给你什么了?” “要不是你当初每天早上去我宿舍窗外闹,我可能会一个人过完大学四年。” 程驰笑了一下,看着她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你当时什么感觉?”滕佳问。 “当时啊,觉得这姑娘吵死了,怎么也想不到后来成了我媳妇儿。” 滕佳有点出神,“才过了两年半,我们都变了好多。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不会天天跑到你们宿舍去。我第一次见你,也不算见你吧,就是宣传栏的一张照片。那时候我就想这人好帅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怎么找你你都不理我?” “记得。” “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那么喜欢你,明明没见过几次。所以你说要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你牵一下我的手我就开心到飞起来。人怎么总是越来越贪心?” 她说到这里,又突然笑起来,“我妈在又要说我没礼貌了,我哥生日我净说些莫名其妙的,我们喝酒吧。” 三个人举起了杯,滕佳放下筷子握住程驰的手。他反手将她手指扣住,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此刻还是好的,那便是好的。 她现在常常希望时间就在这样的时刻停住,可她又仿佛听见手腕上的指针滴滴答答,提醒她分分秒秒的流逝。 深夜一阵风突然吹得窗棂作响,滕佳从梦中惊醒,抱住了身边的程驰。他好像并没有睡着,转过身来把她拥进了怀里。 “做噩梦了?” “嗯。” “不怕,我在。”他轻声说。 “你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程驰无声地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已经不记得梦见什么,她只是觉得冷。屋子里很暖和,她还是冷。她紧紧贴着他,只有他的温度能让她安心些,可是如今好像连拥抱也不足够近了。 “我想要你。”她说。 程驰没说话,翻身上来开始吻她。 一滴眼泪静静淌过脸颊。 从什么时候起,只有这样的纠缠才能让她感觉他还属于她? 第100章 最后的寒假 寒假的第一天,纪云生出发去了德国。 汉诺威的冬天比他想象中冷,光秃秃的枝桠上只剩下一层薄霜。街上的人们呼吸间冒着白汽,仿佛整个街道都蒙着雾。 黄若仪带他去她的学校转了一圈。德国已经开学,校园里音乐声隐约,在古老建筑中显得萧瑟沉静。 “德国就是这样,大半时间又冷清又无聊,特容易抑郁。不过待久了我还挺喜欢这儿,反正对家的概念很模糊,一个人在这儿生活反而比在北京有归属感。”黄若仪搓着手说。 纪云生点点头,“我也是,不是家的地方都更像家。” “其实我一直觉得德国比法国更适合你。” “可能吧,但我还是想去巴黎。以前不打算继续弹琴,想去读索邦文学院。” “因为傅雷?” “也不算。小时候法国文学看多了,对巴黎有种特别的感情,好像很熟悉一样。可能跟我妈也有关系吧。去年翻了她留下来的书,看着她在书里随手写的那些文字就感觉我也在。这些年一直刻意没去巴黎,总觉得要留一个特别的契机。” “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是最特别的,有时候等太久,反而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纪云生抬头望着灰色斑驳的门廊,没有说话。在等待中错过,他深有体会。那些时光早已经回不来,他只好刻意不去想。 黄若仪看出了他的表情,默默挽起他的胳膊朝校门外走去。 周末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趟玛琳堡。环绕城堡的水面结着薄冰,周围的山林覆满了雪。这样冷的季节里,游人还是没断过。 红色走廊上不少人在拍照,黄若仪指了一下尽头的房间道:“这儿有时候会办婚礼,因为是乔治五世送给王后的礼物,很多人觉得在这儿会受到祝福。” 纪云生看向她,“你想结婚吗?” “没想过。其实我爸的事儿对我还是有影响的,从小我就知道他俩没什么感情。我跟我爸比较亲近,他跟我说过那些事之后我虽然能理解,但也会觉得爱情和婚姻都不怎么可靠。以前谈恋爱,总是一感觉到对方认真了就想逃,也不是怕什么,就是感觉没到那地步。” “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我这人可能也就这样了吧。其实我俩真挺像的,太亲密的关系不适合我们。我宁愿就这么陪着你,我俩相处的节奏比其他人更让我自在。” 纪云生倚在走廊的石栏上眺望远处,说道:“一开始我以为我很难接受你,没想到慢慢的,好像有点依赖你。” “依赖就依赖呗,我又不会离开你。” “还是别跟我说这种话,我爸也说过不会再丢下我。” 黄若仪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 纪云生猝不及防,低头抱怨道:“你一个女生怎么力气这么大?” “你能不能想我点好?没那么玄乎,要真是每个爱你的人都会碰到点什么破事儿我也认了。姐虽然也只活了二十多年,但是一直风风光光。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儿,坦然点不行么?” “我还是怕…” 黄若仪打断他,“你怂不代表所有人都怂。你去跟程驰说你是灾星,我赌他听了也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纪云生沉默着,又发了一会儿呆,说道:“你下周有没有空?陪我去趟巴黎吧。” *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程驰是想回家多陪陪父母的,多留这几天是为了等滕佳的生日。 纪云生离开之后,除了打工,他多半时间都是与滕佳待在二楼的书房。 滕佳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了,甚至有时会捧着本书边看边听他弹琴,这样子让他想到奚敏。 喜欢奚敏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让他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 他看着埋头在书里的滕佳,问道:“奚敏最近怎么样了?” “拿了一个offer,不是很想去的学校。前段时间好像还在准备视频面试什么的,不知道纽大有没有消息了,她也不说。” “我是问她状态怎么样。” 滕佳抬起头,“你自己问的还是帮谁问的?” “就随便问问。” “哦,没什么状态,她现在也不想别的事情。” 程驰走了过去,抱着她坐在他腿上。她放下了书,静静倚在他怀里。外面风很大,天是灰的。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这样显得我的手好小啊。”她说。 程驰笑着弯起手指把她的手裹住,说:“你睡觉的时候我经常觉得你好小,蜷成一团,我一抱你整个人都在我怀里。” “我好歹也有一米六五呢,是你太大只了,跟别人在一起我就没这么小。” 程驰低头去蹭她的头发,“你还想跟谁在一起?” 滕佳没回答,反问道:“你师姐多高啊?” “又提她干嘛?” “就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程驰叹了口气,“我也不太记得她是什么样子了。那时候大概一米七吧,长头发,很瘦很白。” “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真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只有个大概的印象。” “我有时候特别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连你追她都没反应。” “其实我也没追她,两年里面就因为演出说过一次话。那时候我只是喜欢去看她拉琴,别人怎么起哄她都没正眼看过我,我也没想过要做什么。” 滕佳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朋友圈那张照片,他望着的人就是她吧。她抬头看他,“你是不敢吗?” “也没有吧,就是没想过。其实感情上我不是很主动的人,总觉得别的事还忙不过来,没那么多心思去想这个。” “哦。”滕佳又靠回他胸口上。 在他的世界里,感情也许从来不在第一位,她一直都知道。 她没指望过他能把她当作最重要的事情,只希望她对他能重要一点,再重要一点。可是他有那么多别的事,音乐、家人、现实、面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排在哪里。 “我和我哥掉水里你救谁?”她突然问道。 程驰笑起来,“这什么傻问题?要是他在还能让你掉水里,我救你的时候还得踹他一脚。” 滕佳也笑,“你这么说他要伤心了。” “身为哥哥没保护好我媳妇儿要他有什么用?” 这句话让滕佳笑了很久,她刮着他的手,说道:“我想点歌,你会不会弹《小狗圆舞曲》?” “会不会?”程驰拍拍她站了起来,“你男人可是肖邦之王。” 滕佳被他拉到琴凳上坐下,看他弹起了琴。 这段时间听他弹了太多巴赫,并不是弹得不好,但她总觉得别扭。一开始怀疑他的动机,在他解释过后也没太释怀。 在她心里,她的程驰是那个弹着肖邦的程驰。他此时的样子又让她找回了最初的感觉,他的手,他的脸,她爱的这个人。 今年滕佳早早就跟家里说了生日想去外面单独和程驰过。 爸爸一开始不大高兴,妈妈劝着说程驰马上就要出国了,是该给他们点空间,这事就算被默许了。 他们在游戏厅玩了一下午,打了数百只僵尸,抓了十几个娃娃,在太阳落山前拎着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程驰把她锁进书房,自己进厨房忙活去了。她喝着奶茶翻着书,猜想他在做什么。等到她快要睡着时,他进来叫她下楼。 桌上摆着鸡翅、红烧肉、虾仁豆腐和上汤西兰花,还有一个简单的草莓蛋糕。 滕佳站在餐桌前叫起来:“哇,你还会做蛋糕呢?” “第一次做,不会裱花,有点丑。”程驰笑道。 “蛋糕要那么好看干嘛,好吃就行了。”滕佳说着夹起鸡翅咬了一口,又哇了一声,“你用啤酒做的呀?好好吃!” 她放下鸡翅,又舀了一勺豆腐,“嗯!!!幸福!” 程驰一直微笑看着她,她抬起头,发现他没动筷,戳了他一下道:“你不吃啊?超好吃的!” 程驰拿起筷子笑道:“喜欢看你吃饭,跟个小孩儿似的。” “好吃我才这样吃的,叶阿姨做饭就没这么好吃。你这个红烧肉真的,跟我妈一个水准。” “这么高评价呢?” “真的呀。欸,就我们两个人,不搞那些虚的了,我尝尝蛋糕。”她说着拿勺子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糊地嚷道:“你是天才吧!蛋糕也快赶上我妈了。” 程驰沾起奶油抹在她鼻子上,“就你这么捧我场。” 滕佳正笑着,手机响起,是周祯的视频电话。 她接起来,那一头抱着吉他的周祯一见她鼻子上的奶油,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准备给你唱歌呢,你这样子迎接我。在哪儿呢你?” 滕佳把镜头转了转,“在我哥家呢,程驰给我做饭。” “程驰,没欺负我家妞吧?”周祯说。 “我哪儿敢啊,平时都谁欺负谁你能不知道?” 周祯笑道:“别给我耍嘴皮子啊,前段时间她半夜打电话给我哭,你干嘛了?” 程驰看了滕佳一眼,她把镜头转回来,“没什么,那天我大姨妈。你现在怎么样啊?签了这么久都没什么动静。” “马上要发单曲了,就情人节那天。等会儿单独唱给你听,不便宜他。你那个经纪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滕佳瞟了眼程驰,说道:“还在考虑呢。” “考虑什么啊,那可是大公司,多少人挤破头想签呢。” “那也得想清楚嘛。我先吃饭啊,等会儿再跟你说。” 滕佳挂了电话,程驰问道:“什么经纪公司?” “我们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个经纪人来看,后来说想签我,我还没想好。” “怎么没听你提啊?” “说了没想好嘛,你要去法国不也是我问到了才跟我说的。” 气氛一下子又冷了下来,滕佳低头吃着饭,默不作声。 饭后程驰拉她进房间,拿出两个包好的礼物盒。 “你哥走之前买了新的乐高给你。” 她拆开那个小一些的盒子,里面是一只骨节状的手镯。内侧凹凸不平,她对着光看,上面刻着“one and only”。 程驰打开来为她戴上,她又露出笑容。 方才的那十分钟,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第101章 纪胜民的遗嘱 开学没多久,纪云生收到了巴黎国立音乐学院的通知。 程驰在焦虑中等待了半个月,也收到了高师的预录取。虽然已经做好准备,真收到邮件他还是有点愁。 在大课上,他又研究起那份邮件,问纪云生:“这个预录取,要是定级没进高级班,我是不是得读个三四年啊?” “那你就考进高级班呗。”纪云生心不在焉。 “说得轻松,能考过去的谁弹得不好,我哪知道我什么水平。我攒的钱也就够一年房租,要加上几年学费我还得天天打工,估计都没什么空练琴了。”程驰撑在了桌上。 “不用租房啊,我买了套房。” “你啥?”程驰惊得坐了起来。 “我在巴黎买了套房,你直接住我那儿就行了。”纪云生的语气像刚买了袋米。 程驰愣了半晌,说道:“我靠,你这种土豪朋友国家给发么?” 唐玉琳在他们身后插话说:“发不发反正是你们家的,天天开着保时捷送你上学,幸福不程驰?” 程驰回头,“我姓程。” “傲娇个什么劲啊你,快抱紧你们家纪云生的大腿。” “我怕哪天我们家纪云生把我赶出去。” 纪云生悠悠说道:“我赶你出去谁扫地做饭?” “打的这算盘呢你?我去巴黎是给你做家政的?” “反正你也要打工,别家可能还赚不到房租钱。” “得嘞,那您自个儿买菜,我怕伺候不好少爷的胃。” 唐玉琳在后面偷笑,“你们小日子分工明确啊。” 两个人同时回头白了她一眼,继续听课了。 程驰没听进去几句话,过年时父亲又提了滕佳的事,问他两人以后的打算。听他说想结婚,又是一大篇娶不娶得起,不能吃软饭的旧话。 恋人如此,朋友也如此,他始终拉不下这个脸。 下课之后两人走到琴房,程驰没忍住说道:“这样真挺不好的,你有钱我也不能就心安理得跟着你蹭。”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你别当我在帮你。我爸一走,我连家人也没了。说句玩笑话,我现在真的穷得只剩钱。我这人过得简单,要那么多钱没用,如果能让我在乎的人过得容易一点,可能还有点意义。” “文化人让人帮着花钱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呢?” 程驰玩笑一句,又问道:“你爷爷奶奶不是还在么?葬礼上讲话的是你姑姑吧?” 爷爷奶奶和姑姑?纪云生冷笑。那天的每一秒历历在目。 * 葬礼结束,他木然地跟着滕佳妈妈回到家,车后座上他仅剩的亲人从头到尾也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律师已经先他们等在门口,滕佳妈妈打开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客厅茶几上放着两个空的红酒瓶子,烟灰缸里有半支香烟。 爷爷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他颓然往沙发上一坐,滕佳的妈妈稍稍清理了桌面,对其他人说了声“请坐”,自己坐到了他身旁。 爷爷看看他们又看看律师,开口道:“遗产的事,外人就不要在场了吧。” 律师把文件夹摊在茶几上,说:“徐靖芳女士作为纪先生指定的遗嘱见证人,必须在场。” 爷爷面色有些不悦,“他什么时候立的遗嘱?” “纪先生去年做过一次手术,术前立的。”律师说。 他感到一阵愧疚,这件事没有人对他说过,他也从未觉察到父亲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爷爷没再说话,对律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 “纪胜民先生生前所购买的保险,现生效保额共计2470万元,受益人纪云生。遗嘱订立之时其名下拥有天桐酒业65%股份、云胜度假山庄88%股份、祺达国际货运20%股份、江南市花园路691号房产一处、奔驰S级AMG20轿车一辆,另有银行存款及理财资产时值共计5266万元。遗嘱规定如定立之后财产发生变化,以生效时为准,全部遗产由其子纪云生继承。现新增内容…” “拿给我看看。” 他正麻木地听着那些数字,奶奶突然打断了律师的话。她接过文件翻了翻,往桌上一扔,冷冷对他说:“胜民是中了什么魔,把所有财产留给你这个野。种?” 他一惊,下意识抬起了头。 滕佳妈妈急道:“您说什么呢?” “你别装不知道,你那个小姐妹自己跟胜民说孩子不是他的,我都听见了。”奶奶说完,又看向他,“我儿子已经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还好意思拿他的钱?”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阵,他轻声问:“我能不能留下这幢房子?” 姑姑冷哼,“这房子买的时候就值一两千万吧?” “别的都给你们,我就想要这房子。”他近乎是恳求。 他与父亲没有多少共同的回忆,十九年来好与不好都在这个家里,这是他唯一还能感受到父亲气息的地方了。 “我儿子的财产,一分也不该留给你。”奶奶说。 “以你们的身家至于跟个孩子计较一套房?”滕佳的妈妈说。 奶奶一脸轻蔑道,“孩子?谁的孩子?他还要脸就不该想着我们家的钱。” 他颤抖起来,语气有点急,“钱我一分都不要,房子谁也别想拿走!” “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爷爷说。 他冷笑,“野。种哪来的长辈?” “你!”爷爷站了起来,“果然是那个婊。子生的,一样没脸没皮。她费尽心机带着你嫁过来不就是为了钱吗?有没有人教过你别人的东西少惦记?” 他也站了起来,“我是没有爹妈教。遗嘱明确规定全部财产由我继承,您既然不惦记别人的东西,就请你们现在离开我的房子。”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走!”爷爷吼道。 沉默许久的律师清了清嗓子,“现在房屋所有人是他,如果在他要求你们离开的情况下执意逗留,就算是直系亲属也属于私闯民宅。”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突然失力般摔坐在了沙发上。 律师把文件摊在他面前,递了支笔给他。脑子里依然嗡嗡作响,他没有接笔,闭上了眼。 “我没资格拿他的遗产。” “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上你们就是父子,就算没有这份遗嘱你也有继承权。纪先生立遗嘱的时候就担心过他父母会因为你的身份来阻挠,他了解你,知道你可能会放弃财产,所以特意嘱咐过我一定要保证你的利益。”律师说。 “我不在乎,我真的只想要这房子。” “为什么?” “这里有我跟他最后的记忆。” “你们…” 律师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像,都重感情又都不肯说。他出事前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因为你生父找他。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什么想要的,除了工作就是在为你打算。你现在拒绝,他的苦心就白费了。” 他晃着神,在一份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滕佳的妈妈送律师出门,他坐在沙发上发着呆,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从前晚忍到现在,他终于还是没崩住。 上一次哭还是八岁的时候,差一点被父亲遗弃在游乐场的那个夜晚。他突然想起在大连的海边,父亲说:“以后一定不会再丢下你了。” 骗子。 滕佳妈妈回来,沉默地把纸巾盒拿过来放到了他旁边。 他定了定神,说道:“您都知道些什么?现在不用瞒我了。” 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妈妈这个人天真是天真,心里有事还是不爱说。胜民追她的时候她马上就拒绝了。我当时问她为什么,她说当交流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没在一起,但还是喜欢。” “是我生父?” “是啊。她在巴黎又碰见那个人的时候特别开心,跟我说,这可能就是缘分。”滕佳妈妈轻笑了一声,“可能是吧,我当时也蛮为她高兴的。结果不到半年,她毕业回国,突然就嫁了你爸,我还纳闷。” 他想到了父亲的话:“只是撞上了那个时机。” 滕佳妈妈继续说:“婚礼之前她一直心神不宁,我问了好几次她才告诉我她怀孕了。我说那是好事啊,然后她哭了。她说之前那人骗了她,正伤心的时候胜民去了巴黎她就答应了。现在她也不确定孩子到底是谁的。” “那人是谁?”他问。 “她不肯说。当时她不舍得打掉也不想骗胜民,结果胜民跟她说:‘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你的孩子,我养。’没想到…”她又叹了口气,“后来你爸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跟致远商量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会带孩子,又忙,就把你接到我们家了。” “滕伯伯知道这件事吗?” 她摇摇头,“你爸还叮嘱过我再不要跟别人讲,他怕致远去找麻烦。你滕伯伯那时候性格是冲动,真知道了搞不好要去查你生父的。” 当年的纪胜民与滕致远听起来就像他和程驰,换作他,也会保持沉默。 “胜民接你回去的时候我担心过,他说就算为了你妈妈也一定会尽力照顾好你。我知道他在尽力,但男人哪有真不介意这个的。大概过了七八年吧,你记不记得有天我去游乐场接你?” “嗯,他说本来想把我留在那里。” 她淡淡笑了笑,“居然能跟你承认。那天他收到了鉴定结果,不过最后他还是不忍心。这事情是他不对,你也别太怪他,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们的关系。其实从很多事上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爱你的。” 父亲当然很爱他,不然怎会如此悉心照料一个别人的孩子?可他们美好的时光太短暂,到如今,他只能反复回忆那几天。 * “我没有家人。”他冷冷说。 程驰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让纪云生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便玩笑着搭起他的肩,“行吧,我就厚着脸皮抱土豪大腿了。” “我说真的,别跟我客气。我差点放弃自己的时候是你把我拉回来的,钱跟那些相比什么也不是。你记不记得有次你跟我说旅途要有人可以分享,就当是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行,哥们儿陪你。”程驰说。 第102章 感情与梦想 琴房里奏着阿连斯基的一首双钢琴华尔兹。 上周纪云生突然扒了谱说要一起练这首,他难得提什么,程驰也就应了。 一个小时后滕佳带着零食过来,坐在旁边听了半天,问道:“这首怎么有点耳熟啊?” “是么?还挺小众的这首,可能什么电影里面用过吧。”程驰说。 “哦!对。前几天我陪敏姐看了《真假公主》,我说怎么感觉刚听过呢。” 程驰瞟了纪云生一眼,他没反应。上周有天晚上他与滕佳打电话,她说在跟奚敏看电影,想是纪云生听见了。这家伙,明明就还在上心,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 滕佳往嘴里塞了块薯片,随口问:“你们这学期还是双钢琴啊?” “我俩就随便练练,老师给他搭了一中提琴俩铜管,我找了两把小提琴一大提琴。”程驰说。 “哦…你挺喜欢搭小提琴的嘛。” 程驰知道她又在想什么,无奈道:“室内乐十有八九有小提琴,我总不可能刻意避着。” “高师也有室内乐吧?” 程驰停了下来看着她,“她比我高一届,现在应该都毕业了。” “我打听了,她在读演奏文凭。” “你打听这个干嘛?”程驰皱眉。 她没说话,他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又问:“那你说怎么着?我不去了?” “去啊,干嘛不去?”滕佳低头看了眼手机,“我走了,敏姐找我。” 滕佳走得飞快,对程驰叫她充耳不闻。 他沉默了一会儿,起来开了窗。从去年七月到现在,围绕这件事产生的矛盾几乎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两次,他实在不知还能怎么解释了。 “她怎么还在纠结你师姐?”纪云生问道。 “我怎么知道。大半年了一直在跟那么久以前的事较劲,我真有点烦了。” “可能觉得离得太远,你又要跟师姐一个学校,担心吧。” 程驰转过身,“说实话,她纠结这事儿之前我都没想这茬儿,现在我一想到在学校会碰到师姐就头疼。我也知道她担心,我能怎么办?跟她说了我不会怎么样她又不信,她回头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还哪儿都不能去了?” 纪云生叹了口气,“也奇怪,她以前不这样啊。” 程驰走回来坐下,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着琴键。 “我压力真挺大的。我爸还是不赞成我俩在一起,觉得我配不上,我自己也怕混不出个名堂。以前她什么都理解,我还能有点底气,现在她这样我真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问题。我不是怪她,但真的太累了。” “我懂。”纪云生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懂不懂。应该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你真去了她发现没什么事就消停了。她这个人看着闹腾,其实挺讲道理的。” “但愿吧。”程驰说。 * 滕佳走进咖啡厅,看见赵长安对她挥手。刚走过去在奚敏身边坐下,便看见她一脸的低落。 “怎么了敏姐?” “我被纽大拒了。”奚敏小声说。 “啊…”滕佳慌乱了一阵,想去握奚敏的手,又发现她捧着杯子,干脆搂住了她,“没事没事,你不是还有西雅图嘛,以后再去纽约也可以的呀。我觉得西雅图也蛮好的,有家冰淇淋店可好吃了,还有一家韩料的辣白菜锅…”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奚敏憋着笑,狐疑道:“你骗我的吧。” 奚敏笑了出来,“骗你的,我录取了。” 滕佳撅着嘴推她,“你烦死了,跟谁学的这么坏?我真的在担心呢。” “跟你学的呀。” “师哥!你看她都变成这样了!”滕佳叫道。 赵长安笑着把菜单推给她,“点吃的吧,我请你们,庆祝一下。” “我今天可能会吃很多,程驰气死我了。” “他怎么了?”奚敏问。 “他被高师录取了。” “那不是挺好么。”赵长安说。 滕佳把菜单一放,趴在了桌子上,“可是那个谁也在高师。” 奚敏与赵长安对视一眼,拍了拍滕佳的背,“他不是说了他们没什么嘛,我觉得程驰还是可以相信的。” “你还觉得我哥可以相信呢。” 滕佳看了眼奚敏,发现她没什么表情,又坐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他应该不会怎么样,但是你的事,那个电影,还有…黄若仪说她爸爱的一直是初恋,结婚只是图她妈妈的背景。一个个全是在巴黎弹钢琴的,我老忍不住想这些。” “这种事在哪儿都存在,程驰又没做什么,你这是杞人忧天。”赵长安说。 “烦死了不说他了。”滕佳又拿起了菜单。 “你自己的事呢?下午回复经纪人了吗?”赵长安问。 “本来就是想去跟他商量的,一生气就忘了。我要点一个烟熏三文鱼面。” “你自己怎么想的?”奚敏问。 “想不清楚,公司挺好的,但有些条件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薯条,烤肠,焦糖布丁,还想喝个奶茶。你们呢?”滕佳把菜单递给奚敏,又对赵长安说:“而且我走了乐队怎么办?” “我们当然希望你在,但是不用考虑我们,我也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 滕佳又趴在了桌上。 快三个月过去,经纪人已经给足了耐心,可来来回回最让她犹豫的就那么一件事。值得赌吗?她赌得起吗? * 程驰在琴房接到滕佳电话说让他下楼聊聊时,心里又烦躁起来。她语气严肃,问她要聊什么也不说。 纪云生看他这样,说道:“她反正不就这点事,聊清楚就好了。” “聊几百遍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是这么说,程驰还是下了楼。 滕佳站在花坛前戳着新芽上的水珠,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那片叶子晃了晃,水珠滚落在她手上,那张侧脸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看到她笑,程驰忍不住也笑了,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玩儿啥呢?” 她抬起头笑道:“刚刚发现学校花坛长了好多特别嫩的小叶子。” “看个叶子这么开心。你要跟我说什么?” 滕佳略低了头,牵起程驰的手摩挲着他手指的骨节,问道:“你觉得感情和梦想哪个比较重要?” 程驰沉默了几秒,“不能都重要吗?” “如果有冲突呢?” “什么冲突?” 滕佳抬起头看着他,“如果我签了约就必须和你分手,你希望我怎么选?” 程驰愣了一下,看着那双眼睛,指望能从里面看到答案,但是没有。他心里突然一团乱,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终于,他偏开了目光,“你自己考虑吧,我不想影响你的选择。” “我一直没答应就是因为合约期间不能恋爱,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合约几年?” “八年。” 程驰握紧了她的手,却无法看她。八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一分开也许就是永远,他该怎么办? “你能等吗?”滕佳问道。 “我…”程驰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我希望我能等,但我不敢给你保证。” “那我就不签了。” “以我们能不能在一起为前提是不是太草率了?毕竟是你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就不是未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当歌手是你的梦想,为了我放弃可能…不值得。”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值不值得?” “如果我将来给不了你什么,我会内疚今天让你放弃。” 她点点头,抽开了手,“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程驰急道。 她后退一步,“我们都别再装作对方很重要了。” 程驰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滕佳已经跑出去十几米。他追了上去,拉住她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放手。”她面无表情。 “滕佳你说清楚!” “我从来都只想做我自己。这种限制我自由的合约只要你说一句不想分开我根本无所谓,你就只在乎你是不是会内疚。我对未来的打算只看我开不开心,又不是非你不可。你去巴黎吧,找你的师姐,我不想喜欢你了!” 路过的人扭头看着,程驰慢慢松开了手。 滕佳没再看他,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走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琴房大楼。 回到琴房的程驰一言不发坐下来砸起《马捷帕》,连续的重音,乐句之间一丝喘气也不留。 本来被吓一跳的纪云生笑着皱眉,“还算有自知之明,这首你是弹得蛮烂的。” “警告你现在别挑我刺儿。”程驰程驰重重砸了一个和弦,停了下来,“试探我半天又开始提那些事,我真哄不动了。” 纪云生合上琴站起来,“回去喝点?” * 跑道上,滕佳挽着奚敏,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他就是怕负责。八年不谈恋爱有什么呀,我就是讨厌被限制,又不全是为了他。说什么怕自己内疚,他根本就没觉得将来会在一起嘛。” “他可能是怕你后悔啊。”奚敏说。 “我后不后悔那是我的事,他直接来一句以他为前提太草率了。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做决定考虑他不是很正常吗?他就不会考虑我,说走就走。” “他不考虑你怎么会想娶你呢?” “他脑子一热才那么说的,连带我回家都不愿意还说娶我,哪有这样的呀。” * 三瓶红酒已经空了,纪云生又开了一瓶。 “我就不知道她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我还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呢?”程驰靠在沙发上,手里的杯子晃了晃,酒差点洒出来。 “你确定你还要再喝?” “别的都舍得,心疼这点酒了?” “随便喝,我家酒管够,就看你还能不能行。” “我靠,哥两斤白的都醉不了你闹呢,你当都跟你们似的。滕佳也是,那点小酒量跑外面瞎喝。一天天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我真是服了。” * 烧烤店里,滕佳面前的串堆成了小山。 她已经自己喝掉一瓶啤酒,又咬开一瓶喝了一大口,重重把酒瓶往桌上一放。 “妹子,悠着点,先吃点东西。”汤禹舜挪开了那瓶酒。 滕佳吃了半串牛肉,叫道:“老板!给我加重辣!重重重辣!” 老板递了瓶辣椒粉过来,她可着劲往盘子里洒。 邵乐拦了一下,“你还是注意点别吃太辣。” “管我呢,程驰又不在我想放多辣就多辣。” “你不是不签约了么?作为我的主唱我不得看着点儿你。”赵长安拿走了辣椒粉。 “我们乐队能出道吗?”滕佳笑嘻嘻问道。 “之前就在谈呢,这不等你决定么。” 滕佳抱住赵长安的手臂靠在他肩上,“队长真棒,我要当明星啦!” 邵乐和汤禹舜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uite No.1, Op.15: II Valse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Bracha Eden/Alexander TamirDouze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Mazeppa程驰当前版本参考 Francois-Rene Duchable 第103章 Nuit Blanc 距离那次争吵已经过去三天,程驰没有找过滕佳,滕佳也没有找过程驰。 以前他们也吵过,可是从来没有超过24小时不联系。起初程驰气的是她那句话,后来就是在赌气了。 到了晚上,他弹着琴,问旁边看书的纪云生:“她这几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纪云生明知故问:“谁啊?” 程驰白他一眼,“怎么跟你说话也这么费劲了?” “你自己找她呗,死要面子。” “我是回回都哄她,她现在撂了句不想喜欢我了我难道还死皮赖脸去问一句那您现在喜欢我了吗?” “也没见你好好哄过,你再不找她她可能就真不喜欢你了。”纪云生看了眼手机,突然说道:“你们分手了?” “啊?”程驰停了下来。 “她半个小时之前发了条朋友圈说‘为什么分手你很清楚’。” 程驰腾地站起来,“什么我就清楚?我同意分手了吗?” “分手还需要你同意么?你问她去啊问我干嘛?” 程驰走到桌前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什么意思?” 界面上出现一条灰色的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又拨了个电话,忙音。 “我靠,她把我拉黑了。”程驰叫道。 纪云生皱了皱眉,打了个电话给滕佳,被挂断了。他抬起头,对程驰摊了摊手。 “行。” 程驰放下了手机,坐回钢琴前,却没有弹。他发着呆坐了一会儿,又走回来拨通了奚敏的电话。 奚敏过了很久才接。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她喂了一声,好像又走远了些,那边终于安静下来。 程驰问道:“你知道滕佳在哪儿吗?” “在学校KTV唱歌呢。” “哪个房间?” “208.” “就你俩吗?” “我明天要回趟家,现在准备回去收拾东西了,邵乐陪着她。” 程驰沉默了几秒,说了声谢谢,挂断了电话。 纪云生看着他,“送你过去?” 程驰靠在桌子上,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盯着门口发呆。 半晌,他说道:“去干嘛?她成天怀疑我,自己也没让我放心过。自说自话宣布分手,立马就找邵乐陪她算怎么回事?” “那你就这么默认了?”纪云生单手插着口袋站了起来。 程驰没说话也没动,纪云生看了他一会儿,走出了书房。 * 包间里的滕佳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酒瓶一手麦克风,闭着眼睛唱着:“极固执的如我,也会捱不下去,每天扮着幸福始终有些心虚…” 她喝了口酒,眯着眼睛找了会儿歌词,继续唱:“想继续装傻,却又无力受折磨,心里羡慕有些人,盲目到不计后果…后面怎么唱啊?” “歇会儿吧,吃点水果别一直喝酒。”邵乐拿下她的酒瓶说。 滕佳靠到了沙发上,“他都不理我,你们都比他好,还愿意来陪我。” “我什么时候都愿意陪你。” 包间的门被大力推开,滕佳歪过头看了一眼,傻笑道:“嗯?你怎么来了?” “你喝了多少?”纪云生坐到她旁边,把邵乐隔开了。 “一点点。”滕佳倒在他身上,“哥,我失恋了。” “别闹了。”纪云生扶着她坐起来。 “我没闹,我给了他三天时间。”滕佳语气镇定,声音却有些抖。 “你说那些话也挺伤人的,你让他怎么敢找你?” 滕佳抱起了腿,眼泪一滴滴掉在她手臂上,“他都没认真考虑过以后怎么办,能不能在一起他也不在乎,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也很累,有些事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你老拿那些旧账来为难他…” “很累就滚啊!你出去!”滕佳推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现在也帮他说话!你们都不管我!” “滕佳。” “出去!” 纪云生无奈地站起来,看了眼邵乐,走出包间。现在的滕佳他劝不动,他也实在不会安慰人。 他又朝屋里看了一眼,正想离开,突然听见邵乐说:“你愿意让我照顾你吗?” 他停住脚步,靠在了门外,又听见滕佳说:“你不是一直在照顾我吗?” “不是那样的照顾,不是当朋友。我会比程驰珍惜你。”邵乐说。 滕佳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正想往里看,她又说道:“对不起,我还没有放下他。” “我不在乎。”邵乐说。 滕佳笑了一下,说:“我以前也以为我不在乎,但是心里还有一个人就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其实特别伤人。程驰当时就是这样跟我在一起,后来他对我再好我也没法真正相信我们。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绝对不可能做跟他一样的事。” 原来他们的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她的不安。那些明媚的甜蜜背后是她小心翼翼撑着自己的信心,他与程驰竟都没发觉。 纪云生默默叹息,没再听下去。 * 程驰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中发着呆,他依然没有想清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似乎是突然之间,又好像隐隐早有预感。 他过于自信,总以为滕佳那样爱他,一定会等他的,却没想到先放手的竟会是她。 这些日子的烦躁化为了一种悲哀,他知道他没有尽全力,但他好像也无法让自己做得更多。他又真的足够爱她吗? 他听见纪云生开门走进来,却不想去问,只是轻咳了一声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 果然,纪云生在厅前停了一下,走到了他面前。 “她说她撑不下去了。” “嗯。” “但她还没放下你。” 程驰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那又怎么样?她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吧?” “不争取一下吗?”纪云生问道。 “其实…”程驰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说她放弃了我反而有点轻松你会不会怪我?” 纪云生坐了下来,良久,说道:“这次我是真的懂。” * 程驰与滕佳分手算是学校里这段时间最大的新闻。 本就是出了名的一对,有羡慕的,自然也有酸的。加上滕佳那条语焉不详的朋友圈,众人议论纷纷。 有人说滕佳嫌弃程驰家境,有人说程驰出轨,更有甚者煞有介事地说是因为程驰与纪云生。但不管是什么版本,所有人统一的认知是:程驰被甩了。 这件事让人们意外之余,又引得消停了近两年的女生们重整旗鼓。 但一个多月过去,她们发现,不管多少人尝试搭讪,程驰和纪云生在学校里都几乎形影不离。时间久了,更多人开始相信关于他们的传言。 真到这时候,唐玉琳反而掉转大旗对来八卦的人解释说:“他们真的是好朋友。” 当事人一个也不出声。 滕佳若无其事,除了上课就是跟乐队的人一起行动。纪云生和程驰每天上完课都直接回家,也不与其他人交流。 得不到确切答案,这风波过了一阵子便平息了。 程驰自己不提,纪云生于是不再过问,滕佳与他也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临近毕业,他们都有许多事要开始忙,很快他们的时间被弹琴和论文占满,谁也无暇去顾及别的。 纪云生觉得先前的两年半像是不曾存在一样,这些人来来去去,最后只剩下一开始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程驰。 日子似乎分外平静,好像从最初起就是这个样子,从没起过什么波澜。 *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赵长安把乐队的四人叫到琴房,说有事要商量。 滕佳是最后一个到的,进门便问:“这么正经,是不是有演出啊?” “SG娱乐看了我们上次在live house的演出,问我们想不想签约。”赵长安说。 “签呀!”滕佳说。 赵长安笑道:“你这次怎么这么干脆?” “孤家寡人一身轻松,能唱歌就好。”滕佳咬着冰淇淋说。 邵乐看了她一眼,问道:“他们开的什么条件?” “他们觉得我们曲风和形象适合做商业包装。先签五年,半年内发单曲。专辑的话看我的出歌速度,之后可能会推我们去一些晚会综艺之类的。” “那还说啥,签啊。”汤禹舜说。 赵长安看着邵乐问道:“你呢?” “商业乐队,规矩挺多吧?有什么附加规定吗?”邵乐问。 赵长安笑了一下,“公司没有别的规定,但我作为队长提醒一句,不要在队内谈恋爱,省得给大家惹麻烦。” 邵乐轻轻一笑,“好。” “那行。还有一件事,我们得重新起个名字,之前那个不合适了。” “Nuit Blanche.”滕佳突然说。 “啥?”汤禹舜抬起眉毛。 “法语的‘白夜’,又叫‘不眠夜’。” “哟,整这么高大上,我看行。邵儿,你正好给写个歌当主打。” 邵乐看向赵长安,他沉吟片刻,说:“先暂定吧,想不出更好的就它了。” 又聊了会儿,滕佳提议一起出去吃个饭庆祝一下。 当他们有说有笑走到楼梯口,楼上三个背着琴箱的男生正往下走到拐角,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停往了脚步。 一个声音在他们后面问道:“干嘛呢突然停下来,差点儿撞着你们。” 滕佳的心突突直跳,拽着邵乐和汤禹舜就往下跑。 有人说分手之后如果莫名其妙地想到与他相关的事情,那可能就是他会突然出现的时候。 不眠夜。 那是在纪云生家与程驰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对她说:“巴黎有个节日叫Nuit Blanche,全城狂欢一整夜,挺适合你。到时候你有空的话去找我玩儿,我俩逛一晚上。”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记得这个词。 也许是觉得发音还挺好听的,也许是记得会有一场全城的狂欢,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候,她真的幸福到不眠。 第104章 毕业季 分手三个月,程驰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可能是太忙,也可能分手前滕佳的冷淡已经是漫长的前奏,他好像没觉得生活有太大改变。 只是有一次,纪云生在弹琴,他站在阳台上往外看,突然看见不知是飞机还的流星的一个明亮光点一闪而过。 他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一天。 那天滕佳接他下班,在回学校的路上,她突然叫他:“你看你看,那是飞机还是流星?” 他刚抬起头,她又委屈兮兮地说:“哎呀,你一看就没了,刚才特别亮的。” 他笑道:“怪我喽?” “就怪你,把我的星星都看没了。” 这一刻他下意识地想告诉滕佳,而后才想到他们已经分手了。 他收起手机走进书房,坐在一旁听了会儿,对纪云生说:“我可能永远没法像你这样弹巴赫,你大脑协调性太好了。” “有什么用,还是有一大堆事想不清楚。”纪云生说。 程驰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喜欢上滕佳的。” 纪云生抬起头,这是程驰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提到滕佳。 他缓缓道:“很多人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目标也很明确,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 “可能吧,我一直以为我想得很明白。有时候功利心太重,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这话跟你说可能不合适,但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我喜欢她好像只是因为在一起开心,后来累超过了开心,就觉得也不是非得在一起。” 纪云生沉默了一阵,说道:“我看到的不是这样,不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喜欢累了就不想喜欢了,不开心也不用勉强。” 程驰笑了笑,“我本来以为我俩要是分手了我跟你会打一架,结果你这么淡定。” “我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有什么资格管别人。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你们都有错,但也都没错,谁也没法理解谁。我早就想到会有这天。” 程驰无法旁观,就算是现在去回想整个过程,他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错。他明明在努力,可他能感觉到两个人都慢慢在冷下来。 大概爱情真正消失的样子不是像纪云生那样经历什么剧变,而是不知不觉中两个人想要在一起的心都逐渐被消磨了。 纪云生去莫斯科的第四天,独自回家的程驰在路上遇到了滕佳的妈妈。他起初忐忑过会不会碰见滕佳,但这么长时间里一次也没见过。 她妈妈摇下车窗叫住了他,问道:“你们最近很忙吗?滕佳也不回来,电话都不打一个。” 原来她还没有对家人说过。 程驰只当如往常般答道:“快毕业了忙着答辩和音乐会,她也有年级演唱会。” “哦,我猜你们就是事情蛮多的。早上给她买了套夏天的睡衣,还想着明天去给她送一趟,你帮我带给她吧。” 她妈妈在后座翻了翻,递了个纸袋出来。 程驰犹豫一下,接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也不想对她的家人解释他们已经分手了。 次日他早早去了学校。 其实早上没课,但他联系不到滕佳,只能坐在她宿舍楼下等着。 他以前常在这里等她,却没有等这么久过,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正当他想着还是让奚敏转交时,滕佳出现了。 见到他,她好像很自然。 他把袋子递给她,说:“你妈让我带给你的。” 她哦了一声,接过来就要走。 他问道:“你怎么没跟她说我们的事?”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以前也不说的。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放不下你吧?”她说。 “没有。那我走了。” 似乎是出于惯性,他下意识想抱她一下,但她已经转身。他也没再看,走回大路上随意逛着。 天渐渐热了,校园里的树叶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从春天的嫩绿变成了深绿,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他的周围。 他走到琴房楼下,花坛里当初滕佳拨弄的那片嫩芽也分辨不出模样了。 正往楼里走,身后有人叫他。他回头,杨赫搂着关珊从后面走来。 “你还记得练琴呢?”他笑道。 “给她当钢伴。”杨赫说。 “你这水平别给人带跑偏了。” “老子现在稳得很好吗?” 关珊笑着推了杨赫一把,挽着他进了楼。 程驰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走在后面。他曾一直是滕佳的钢伴,现在谁代替了这个位置?多半是邵乐。 他想起有一次邵乐说:“你照顾不了她的时候,有我在。”如今也是真的了。 音乐会曲目中他自己选了一首《马捷帕》。从前做不好的事现在一定想做好,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偏执。巴赫是,这首曲子也是。 琴房的门没有关好,他正弹着,有人走了进来。 “我还说纪师哥不是比赛去了么。你音乐会要弹这首?” 他回头,发现这个女生他见过,去年说想挑战纪云生的人。 那时纪云生说她像滕佳,他没觉得哪里像。现在看她一直带着笑的眼睛,的确让他想到了最初总缠着他的滕佳。 “嗯,你想挑战他的就是这首吧?”他问道。 “是啊,不过他好像真的没再弹过。” “敢不敢试试你跟不跟得上我?”程驰看着她。 她头一扬,“有什么不敢的。” 程驰注意到她的手不算大,但弹起来完全听不出吃力。该细致处细致,爆发力也不弱,他第一次听到女生弹这首弹得这么好。 “你是17钢琴的?”他问。 “一个年级琴弹得最好的非得是钢琴的吗?”她笑着反问,“我们作曲系不比你们差。” 程驰也笑了一下,“为什么想挑战纪云生?你喜欢他?” “你以为人人都得喜欢你们啊?”她笑道,“他是我的目标,我想弹到像他那么好。女生也不是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比起围着帅哥转,我觉得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更重要。” “你很像一个人。”程驰说。 “滕佳师姐吗?” 程驰抬起头,“你也知道她?” “谁不知道你们两个,分个手全校议论了一个月。邵师哥也说过我像她。” “你跟邵乐也认识?” “有段时间我还挺喜欢他的,不过我不想当谁的影子,谁也不行。” 她说得坦荡又骄傲,程驰忍不住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俏。” “希望以后比赛里能看到你的名字。” 陈俏站了起来,笑道:“有师哥这句话,我以后一定能拿很多奖。” * 刚刚结束了毕业音乐会的奚敏从剧场里出来,突然听见了纪云生的名字。 说话的那两个女生指着剧场门口,她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正厅大门上方的屏幕正滚动着一行字:“热烈祝贺我校2015级钢琴系纪云生同学摘得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银奖。” 在意识到之前,她已经热泪盈眶。他仿佛就站在那台阶上,仍像她记忆中那样光芒万丈。 一年多了,他早该与她无关了,怎么还是会因为看到他的名字就无法平静? 滕佳他们本来坐在台阶的一侧等她,见她站在那里突然流泪,也转头看去。 一见那行字,滕佳跳了起来,“他获奖了!” “真的假的…”邵乐喃喃道。 “他本来就很厉害啊。”滕佳跳下台阶走向奚敏。 邵乐跟上她,“我知道他厉害,但这是柴赛啊。” “柴赛厉害还是肖赛厉害?”汤禹舜问。 “都是最高级别。”邵乐说。 滕佳看了他一眼,突然说了句:“也不知道程驰真的参加肖赛会怎么样。” 大家一时都没说话。 赵长安最先走到奚敏身边,揽着她的肩说:“哭什么?不管怎么样也是个很高的成就了,作为以前的朋友还是值得为他高兴的。” 奚敏擦干净眼泪,说道:“不是难过。别笑我,我到现在还觉得爱过这么一个人很骄傲,就算…” 她没说下去。 滕佳抱了她一下,“我明白的。” * 三天之后清晨的机场,纪云生刚走出来就被程驰抱住了。 他还没睡醒,愣了一下,嫌弃地推开,“你干嘛啊跟女生似的。” “我靠,我哥们儿拿了柴赛我还不能激动一下?我还没给你送花呢。”程驰说。 “你敢给我送花就从我家滚出去。” 程驰笑着接过他的箱子,“来来,小弟给您拿,大师以后多关照。” “我以前真的万万没想到你这人这么贫。” “你说话腔调现在有点像黄若仪啊。这次她陪你了吗?” “陪了。” “模范女友啊,每次比赛都陪你。” 纪云生没回答,走出门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空车。 程驰笑道:“你真是少爷啥都不管呢?” “我今天不是有小弟么?” “行。”程驰把箱子放进后备箱,也上了车,“大师拿了奖啥感受啊?” 纪云生闭着眼,很久没有说话。 正当程驰以为他睡着了,他开口道:“沈阳那次决赛,我跟最好的朋友一起拿了第一,我爸在台下看着我。那时候的感觉比柴赛获奖要开心。” 那时,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但有些东西逝去了便成了既定,无论人再怎样努力也无法转圜。 程驰犹豫了几秒,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以后我俩搭档怎么样?” “冬天的时候黄若仪也提过。”纪云生说。 自然,程驰时常忽略黄若仪的存在,有时是故意的。但他不得不承认,水平与风格更接近的是他们。 “哦,你们应该更合适…” 纪云生打断他,“我想选你。” 程驰从来无法比较爱情和梦想哪个更重要,或者恋人与朋友哪个更重要。 也许是爱情太复杂,他总觉得有许多不确定。他不知道人的一生可以爱上多少人,但他知道能遇到一位挚友的几率远比遇到爱情要小。 “滕佳怀疑我图她背景,你就不怕我利用你?”他问。 “能被利用说明我还有价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衡量过你?选择一个人一定有所图,有人图钱,有人图外表,有人图才华。人与人相处如果说什么都不图,我反而怀疑动机。” “那你图我什么?” “理解。” 程驰点了点头。 理解,这是最重要的动机。他又何尝不是呢? 未来的他们能走到多大的舞台未可知,但至少他和他都不会太孤单了。 第105章 告别南音 因为柴赛,纪云生的个人音乐会排在了全年级的最后一场。也因为柴赛,这场演出一票难求。 奚敏从宣传中看到他与程驰有首合奏,想着滕佳不一定会去,自己也便没了念头。 意外的是,音乐会当天中午关珊拿了四张票回宿舍,说是杨赫给的。 于静文看了眼奚敏,问道:“你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这届最高水平,以后要是想看可能很贵呢。”奚敏轻松地说。 那晚他弹的都是她从前不曾听他弹过的曲子。 前半小时是一整套《克莱斯勒偶记》,然后由欣德米特一首怪异的前奏曲开始了后半场的复调演奏。贝多芬的《锤子键琴》、斯卡拉蒂的D小调奏鸣曲… 她说不上来感觉陌生还是熟悉,弹琴的人明明是他,却又好像不是他。 与程驰合奏的是他们去年参赛那首拉威尔《圆舞曲》。 她从没听过他们的完整版,这两个人的合作原来可以和谐到这种程度。 她突然羡慕程驰,也羡慕黄若仪。她至今不明白他离开她的原因,可是如果她也能那么懂得他,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合奏结束之后他弹的是肖邦的《离别曲》。她查过词典,Tristesse,在法语中其实是“悲伤”。 从未有人在毕业音乐会上弹这么简单的曲子,可是奚敏听到周边一片抽泣声。是要离别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 她低下头,听到后面的人说:“倒数第二首。” 她没有拿节目单,不知道他会把什么放在最后。一个多小时过去,他没弹过一首巴赫。至少,会有一首巴赫吧。 侧幕响起报幕声:“柴可夫斯基,《四季-五月之夜》。” 她惊愕抬头。 五月。她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都在那个五月。 她仿佛回到那一天,琴房里做着题不安分偷看他的她,故作严肃却藏不住笑意的他。那个拥抱的温度和清淡的丝柏香味与这琴声一起围绕着她。 为什么在这长久的折磨之后,她最常想起的还是那转瞬即逝的一点甜美? 她看着他谢幕下台,在满堂喝彩中默默与他告别。 内心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惊,她已经学会像他那样了。 * 三天后的毕业典礼,程驰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下来以后被纪云生一通嘲笑。但他很快就不再笑了,因为第一个被叫上台授证书的就是声乐系。 他全程低着头,叫到奚敏名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台上瞟去。她不知什么时候把头发染成了紫红色,衬得她本就白的皮肤透着光。 程驰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新发型挺好看啊。” 他没吭声。 仪式结束,有多愁善感些的一出礼堂就开始相拥着哭了。 15钢琴全班好像都很淡定,除了黄峻一。在大家站到草坪前拍集体照时,他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唐玉琳掏出一包纸巾往他手里一塞,“拍照呢,丢不丢人。” “我我我…舍不得你。” 唐玉琳“啊?”了一声,大家哄笑起来。 “大黄,再不表白就没机会了啊。”程驰叫道。 “大黄别怂!”杨赫也喊道。 唐玉琳反应过来,有点窘迫,朝他们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程驰你现在最不正经。” “给他个机会呗大班长。”程驰笑着说。 唐玉琳看向黄峻一,“你说吧,我考虑考虑。” 童洁也跟着笑了起来,推着黄峻一上前了几步。 黄峻一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一咬牙,说道:“唐玉琳,我喜欢你六年了。” “就这?”唐玉琳说。 黄峻一挠了挠头,唐玉琳白了他一眼,“六年欸,你早干嘛去了?” “我…那个…我不是以为你…”他瞟了眼程驰,“喜欢别人嘛。” 唐玉琳看向程驰,他笑着搭住了纪云生。 唐玉琳手一指,“你看看他俩,我有机会吗?我喜不喜欢别人你追我一下会死啊?” “我…那…我现在追你啊。” 大家又哄笑起来,唐玉琳又好气又好笑,邓昕趁机推了她一把,差点撞在黄峻一身上。 她偏过了脸,憋着笑说:“那要看你怎么追了。” 黄峻一小心翼翼去牵她的手,她假装躲了一下,便任他牵着了。 摄影师催着他们拍完照,全班又开始起哄。 童洁笑看着他们俩,又拍了拍杨赫和郑捷说道:“没想到我们班我最担心的几个人都顺利毕业,到最后还成了一对。” 唐玉琳听到这话赶紧向黄峻一使了个眼色,黄峻一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就现在啊。”唐玉琳说。 “啊?” “哎呀那个。”唐玉琳指了指自己的手。 “哦哦哦。”黄峻一冲到童洁面前,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盒子,又回头问唐玉琳:“我要跪下吗?” 唐玉琳扶着额头,“随你。” 童洁有点懵。黄峻一又挠了挠头,还是站着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钻戒。 童洁慌忙摆手,“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全班人围了上来,唐玉琳说道:“童老师,不是很贵的钻戒,这是我们全班的心意。” “对啊童老师,您跟男朋友分手都怪我们班成绩不好。”黄峻一说。 “我自己做的决定是他不能等,怎么能怪你们,这不是都毕业了么。”童洁的眼圈红了。 “纪云生听说了这事儿天天警告我不能再挂科,不然我肯定毕不了业。”杨赫说。 张燕妮钻到前面,“您的事我们真的特别内疚,所以后来全班都特别努力。要不是因为我们您现在就可以结婚了,您就收下吧。” 童洁终于忍不住眼泪,接过戒指抱住了面前的黄峻一和唐玉琳,“不肯等的人不嫁就不嫁,有这么好的学生,当过你们老师我能吹一辈子。” 后面的几个人突然咳了两声,纪云生回过头,见郭靖拿着一束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童洁注意到学生们纷纷朝她身后看去,也转了身,一见郭靖,笑了一下。 郭靖走上前来,问他们:“你们这次全班都毕业了吧?” “毕业了。”众人七嘴八舌说道。 郭靖指着他们,“我上次表白,童老师说你们班太让她操心了没空谈恋爱。” “郭老师,你追不到童老师也不能赖我们班吧。”程驰笑道。 郭靖笑着看了他一眼,走到童洁面前,“不肯等的人不能嫁,我等了你十五年,你看我行吗?” 童洁的眼泪还没收住,带着笑转头问她的学生们:“你们觉得行吗?” “郭老师挺好的!”后面的一个女生叫道。 郭靖看过去,“周瑾是吧?我记得你,你说我是黄蓉。” 周瑾捂着嘴笑个不停,侧过头去跟张燕妮说郭靖的事。 童洁接过花,说了句:“师哥久等了。” 待挨个合影结束,众人都散去了。 纪云生和程驰走在路上,四周一些仍穿着学士服的人们打闹着,聊个不停。 程驰感叹道:“没想到我们宿舍到最后就我一个人单身。” “怎么了?校草不能单身?” 程驰瞪他一眼,“你妹啊。” “也是,我妹把你甩了。” “你滚犊子,不熟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欠?” 纪云生笑了笑,“是不是挺后悔那天叫我打球的?” “以前也欠,刚开学我那么友好,你那个高冷的,我都想揍你。”程驰说。 “我跟谁不都那样,不是你先找茬的么?”纪云生若无其事。 “我回回打招呼你都无视我我能不火大么?” “啊?”纪云生皱着眉回忆了一下,“你打招呼的时候我没戴眼镜吧?” 程驰张了张嘴,十分无语,“搞半天是你瞎啊,怪不得听力好,瞎子全靠耳朵了。” 纪云生冷冷白了他一眼,他又说:“我一直在想你听力到底灵敏到什么程度,你完全靠听能判断周围发生什么吗?” “你是不是傻?我只是比一般人敏感,又不是有超能力。” “你试试呗,认真听。” 纪云生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你左边有三个女生在往我们前面走,最右边那个提着塑料袋。她们前面那棵树掉了几片叶子。再往前有两个男生,穿着皮鞋,有一个人踢了块石头。我们后面大概二十米左右两个女生在说我们很奇怪。” 他的手在面前赶着虫子,“三点钟方向有人在吃饼干,纸盒子的。五点钟方向有辆自行车拐到宿舍楼那边,从那条路走出来两个人,有一个开了罐汽水。” 他停下了,睁开眼一言不发朝前走去。 程驰的目光一直跟着纪云生的话,这反应他明白:那两个人是奚敏和赵长安。 “那么远都能听见人说什么也算是超能力吧。”他玩笑道。 “有时候听不见比较好。”纪云生说。 “他俩说什么了?”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说:“终于不用再见到我了。” 程驰回头看他们:赵长安把手上的可乐罐子贴在奚敏脸上,奚敏躲了一下,笑着接过去贴着另一边脸,一面拿手扇着风。 “你又不喜欢她了,你管她想不想见你。” “嗯,我先回家了。”纪云生说。 “晚上还有晚会呢你不看了?” “我又不演出。”纪云生说完快步离去。 程驰迟疑一下,走向了奚敏和赵长安。那两个人见他迎面走来,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已经很久没跟他们有交集了,他记得最后一次单独与奚敏说话就是两年前的毕业晚会。 他看着奚敏,“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Kreisleriana Op.16 纪云生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Ludus tonalis 纪云生版本参考 Hans PetermandlPiano Sonata No.29 In B Flat, Op.106 -“Hammerklavier” 纪云生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犹豫了很久是Schiff还是Kempff。Kempff强弱更重一些但第一乐章呈示部没重复,而且实在太爱Schiff第四乐章了。) Sonata for keyboard in D minor, K.32 纪云生版本参考 傅聪 (这首也很纠结,Gilels版本更忧伤沉静,不过最惊艳我的还是傅老爷子。两版演绎都值得一听。) La Valse:poeme choreographique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Martha Argerich/Nelson Freire12 Etudes Op.10:No.3 In E Major - “Tristesse” 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The Seasons, Op. 37a:V. May: Starlit Nights纪云生版本参考 郎朗 第106章 越洋航班 毕业之后,最轻松的可能是考上了研的学生,还能拥有一个暑假。剩下找工作的找工作,即将出国的人也要开始办各种手续了。 对于纪云生来说,出生公证又是一次痛苦的提醒。 他靠在床上看着那一叠材料发呆,在他决定留学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他需要提供的材料里还有两份死亡证明。 程驰坐在沙发上,他刚与父母打完电话。 此前他只想到学费生活费,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因为他读的是私立学校,办理留学签证需要十五万定期存款作为担保金。 他与父母能凑出的所有钱加起来只有七万多,亲戚中也借不到更多钱。就算冒险拿这七万去尝试签证,一旦冻结期开始就意味着他身无分文。 正在网上查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软件里突然跳出一条提醒——他收到一笔十五万的转账。 他点开看了一眼,上楼敲开了纪云生的房门。 “你干嘛?做公益呢?”他问。 “借你的。”纪云生说。 “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跟谁借不是借?” “朋友之间老牵扯到钱不得劲啊。” “我不是土豪么?没把钱当钱。你拿着吧,你因为这点事去不成更不得劲。”纪云生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 奚敏早早就完成了面签,但签证一直没有消息。她回家宅了两周,慢悠悠开始准备行李,心里还是有点担心。 有天晚上滕佳给她打电话,说刚录完了单曲空出二十天假期,要来找她吃火锅。 临行前其实没有太多事,她只是在焦虑,能有人陪她玩几天也好,于是欣然邀滕佳来家里住。 接滕佳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提到对签证的担忧,滕佳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说大不了找人帮她催一催。 一进单元楼,滕佳便指着门口的那排信箱说:“你看过信箱没有?有时候他们不会给你打电话的。” 奚敏一怔,她家不常开信箱,滕佳说之前她都忘了还有这个可能。 打开信箱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一封使馆的邮件,看日期是一周前寄来的。 “也太随便了吧,万一有人不看信箱呢。”她抱怨道。 滕佳笑道:“等着邮件还不看信箱的也就你了吧。这里面堆的全是小广告,是不是好几年没开过了?” “差不多吧。” 奚敏把里面那些卡片单页拿了出来。 有几张是电费账单,这几年都是自动缴费,父母估计也没注意过账单。她手一抽,一张明信片掉了出来。 滕佳捡起来扫了一眼,表情突然有点异样。 “这个字…有点像我哥。” 奚敏接了过来,上面除了地址只写着两个字:祝好。没有落款。 她不熟悉他的中文字体,无法辨认是不是他,但卡片的正面印着俄语和一个英文词:Moscow. 她又翻了翻,手里那堆印刷品里还有两张明信片,也只写着“祝好”,城市分别是Paris和Hannover. “他冬天去了汉诺威吧?”她问滕佳。 “嗯。” “跟女朋友在一起还给我寄明信片,他怎么想的?”奚敏说着撕掉那三张明信片,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滕佳抿了抿嘴唇,笑道:“你都拿到签证了,要不提前一点去,我们在纽约玩两周?” “你不是不喜欢出国么?” “跟朋友一起玩不一样呀。我先在你这边玩几天,然后回家收拾点衣服再去纽约待段时间。这次休息完之后就很忙很忙了,吃饱喝足玩爽了才有心情工作嘛。” 看着滕佳的笑脸,奚敏觉得如果去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最初是有她陪伴,也许会少很多惶恐。 “好啊,我们月底出发吧。”她说。 * 因为想提前收拾收拾房子,熟悉一下环境,加上纪云生还要买车和钢琴,他和程驰也打算早一点去巴黎。 程驰回家待了两周之后,在八月初带着妈妈准备的一大堆行李回来。两人于第二天傍晚一起出发去了机场。 滕佳的妈妈开车送他们,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只嘱咐他们在外要互相照顾。看她的神情,程驰猜想她已经知道了。 下车前,她拿出一个包好的盒子给纪云生,说是滕佳送他的。 纪云生犹疑了一下,问道:“确定是给我的?” “她说给她哥。” 纪云生看了眼程驰,接了过来。 滕佳的妈妈说道:“这边不好停车,我就不送你们进去了。自己多保重,到了说一声。” 纪云生点了点头,见车开走,他把盒子拆开,发现里面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录音笔。他一笑,递了一支给程驰。 “不是送你的么?”程驰没接。 纪云生把盒子给他看,“送我也不可能送两支,你生日快到了吧?” 程驰默默接过来,收进了包里。 飞机是近零点时才起飞的。升空没多久,纪云生就戴上眼罩开始睡觉。 程驰睡不着,看了部长长的电影又玩起了数独。 正卡在某一行,身旁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9。”他看了眼戴上眼镜的纪云生,问道:“怎么醒了?” “腿卡得难受。”纪云生伸手按了服务铃。 “你以前老这么飞不难受么?” “我以前又没坐过十几个小时经济舱。”纪云生眯着眼,又对走过来的空姐说:“Un verre de vin rouge, s’il vous plait.(请给我一杯红酒)” “Deux.(两杯)”程驰说,“敢情您是陪我遭罪呗。” “不然呢?”纪云生靠着窗,整个人斜了过来。 没一会儿程驰,空姐送来了酒。抿了一口,笑道:“喝惯了你家的酒,觉得外面的真难喝。” “我爸选的都是好酒,这种怎么能比。”纪云生喝着酒,瞟着程驰座前的界面说:“下面是681。” “你这脑子是不是遗传你爸啊?听滕佳说他是芝大数学系的。” 纪云生白了他一眼,“什么都遗传,我就不能自己脑子好么?” “是。”程驰敷衍一笑,问道:“对了,你家酒庄现在怎么办?” “滕伯伯帮我请了职业经理人,我没管过。” “以后打算管吗?” “不知道,我又不会做生意,弹弹琴就好。” 程驰点点头,顿了几秒,说道:“你说不想弹琴了那段时间我其实真挺担心的,黄若仪怎么劝的你?” 纪云生盯着杯子里紫红色的光发愣,那颜色真像奚敏的头发。 半晌,他答道:“她说我应该证明,我的成长环境不影响我成为一个优秀钢琴家。” “你成长环境不差啊。” 纪云生喝光了杯中的酒,把酒杯往程驰的桌上一放,收起自己的桌板闭上了眼。 当然不差,那人凭什么以为与父亲一起生活会耽误他? 与黄若仪的那次聊天让他找到了动力,却找不到状态。记忆中,哪怕是初学琴的时候都不像现在弹得这么糟糕。 父亲过世后他除了喝酒,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父亲书房里坐着。 书不多,几乎都是数学和商业类书籍,除了最靠里的那列书架。上面的书显然不是父亲的,法语书、浪漫小说、琴谱、音乐理论、人物传记,其中有许多都是莫扎特。 他总被说像妈妈,便自然地以为妈妈是喜欢巴赫的,原来在音乐上他们并不相同。 无法弹琴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在那里发着呆,翻着妈妈留下的书。其实也并没有看进去,只是翻着。 书的空白处随手写了许多文字,笔迹娟秀,言语间俨然一位少女。 “上周偶遇一座教堂,听见管风琴奏着一首曲子,当即抄下了谱让他弹。” “带他去靖芳来时跟我一起喂鸽子的地方,周围的嘈杂也像音乐一样。” “在我心里莫扎特依然至简至美,只是因他而爱上了肖邦。” 这个“他”,指的显然是他生父,他的阴影所在。 他与生俱来的某些天分来自那个给了他生命又造成了一系列悲剧的男人,他要如何把他所厌恶的血液从自己身上摘去? 纪胜民想必是看过这些文字的,也不知看到时是什么心情。 他翻开一本曲谱,一张被撕掉一半的信纸掉了出来。这纸被压得很平,已经泛黄。 “人无需恨自己的选择,亦无需恨命运。这孩子是苦难中的馈赠,是我最美好的希望。你不必再来信劝我,这是我和胜民的决定,已与你无关。 曾与你谈起,若是与那些伟大的名字一样受尽生活的磨难,我们的音乐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想磨难该让人获得力量,如离开你让我懂得了肖邦,他们的音乐不正是为磨难所酝酿么?希望等到我老了,也只因生命的丰富而变得更坚韧。 也许将来某日还会在巴黎见到你,我会证明我的音乐仍像我自己。 勿念,祝好。 云” 他默默将这张信纸放了回去。这封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撕成这样没有寄出,可妈妈的确像徐阿姨所说的那样天真。 苦难中的馈赠?怎知他的到来便是她生命的终结。她永远不会在巴黎见到那个人了,而现在的他,或许真的是她的希望。 继承了那人的天分又怎样?他是乔云的儿子,被纪胜民养大,如今他已与那人无关。 他也许长得不像纪胜民,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许性格上他们才更相似吧,沉默,理性,谨慎。 在得知妈妈并不喜欢巴赫之后,他一直在潜意识里有种抵触,他害怕他的一切真的都来自那个男人。 在那一天他突然释怀了,血缘哪里真就那么强大。巴赫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如纪胜民。与生俱来的东西他抹不掉,好好利用便是了,更重要的不还是他的选择吗? 第107章 初见巴黎 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是清晨,从舷梯下来时外面起着雾,机场朦胧的灯光让他们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早上。 提前预订的一辆车把他们送到了位于塞纳河右岸的一座公寓楼下,程驰拎着箱子下来,抱怨着:“大夏天的咋这么冷?” “欧洲早晚温差就这么大,你一个东北人还怕冷?”穿着牛仔外套的纪云生嘲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北方人还真怕冷。” 他们挤进狭小的电梯,纪云生按下了五楼。两个人加上三只箱子,在这空间里动弹不得。电梯咯吱咯吱地上升,又咯吱咯吱地打开。 纪云生走在前面,一开门,突然愣了一下。 程驰往里看了一眼,问道:“咋的了?” 纪云生摇摇头走进门,环视着客厅,听见屋里有动静。他明白过来,走到房门前刚抬起手,门开了。 黄若仪挽着头发走出来,“到了啊?不小心把闹铃给摁了,本来想去接你们的。” “你怎么来了?” “你俩一到啥啥没有,今儿睡床板呢?” “你买沙发干嘛?” “不然下回我来你睡哪儿?”黄若仪笑了一下,又往屋里走去,“行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回了,你俩慢慢归置。” “好像快七夕了,你不过完再走啊?”程驰问道。 “我还有事儿,你俩过吧。”黄若仪说完关上了门。 程驰看着那扇门,又看一眼在沙发上坐下的纪云生,说道:“你们家这位真不讲究啊。” 纪云生笑着低头不语。 程驰拖着箱子朝另一侧走去,隔着墙又听见他的声音:“厨房不错啊,锅碗瓢盆都给你置齐了。” 他放了箱子,拿着杯水出来坐到纪云生旁边,“冰箱里还塞了一堆吃的。” “这不担心有些人不好好吃饭么。”黄若仪拎着旅行包开了门。 程驰啧了一声,“真好,我也得找个这样的媳妇儿。” “你找什么找?”纪云生瞪他。 “你也不能让人家一直单着吧?”黄若仪说,“我走了啊,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我送你。”纪云生站起来。 “别送了你歇着吧,我楼下打个车就行。”黄若仪说完径直出了门。 程驰感叹了一句:“姑娘要都是这样就好了。” “滕佳不好吗?” 程驰走到了窗口,从这里看出去风景很好。 滕佳曾经很兴奋地说要与他一起看铁塔,如今铁塔就在窗外,身边却不会再有她了。 “好。但我们可能不适合吧。”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纪云生不知该说什么。 他私心里总希望程驰还等着滕佳,可他也知道他无法干涉别人的感情。毕竟滕佳看起来已经放下了,而程驰也有权利拥有新的生活。 在飞机上睡了一路,虽然疲惫,却谁也没有困意。他们出了门,穿过两条街巷,在河边闲闲逛着。 清晨的雾已经散去,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这片街区却还是显得很安静。 程驰看了看手机地图,说道:“周围全是公园,你养老呢?” “我怕吵。” “葡萄酒博物馆,赛马场,城堡,挺适合少爷啊。” “我对后面的滑板公园蛮感兴趣的。” “滑板?看不出来啊。” “有段时间觉得街头文化挺酷的,买了块板回家没几天就被我爸扔了。” 程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么假正经。” 纪云生笑笑没说话,突然在想如果他真的无人管束,照自己本性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幼时他也曾调皮,会跟外公撒娇恶作剧。 小学跳级不全是因为课程太简单,班上有几个幼稚的男生总他嘲笑没有妈妈,他与他们打过好几次架。 初中时不满父亲逼他考南音附中,离家出走过一次。 高中喜欢上黑人音乐,每天假装认真弹古典,耳机里从爵士放到嘻哈。 似乎是在近几年,他才真正成为了父亲希望的样子。 也并非被迫,是习惯也好,认同了这种价值观也好,就像是突然长大了一样,他成为了这样的人。只是偶尔他还是脱不开儿时的那个他,那是内心深处的他自己。 “你不是说我有时候说话挺欠的么。”他说,“那可能更像我。” “还好你不是每一句都欠,不然早被人扔河里了。”程驰笑道。 “可能跟你说话比较轻松吧。” “别太轻松,我怕我真揍你。” “你真打不过我。” 程驰掰了掰手指,“怎么着?来的第一天就挑衅是吧?” 纪云生没理会,又看了眼河对岸,说道:“真的,过两天陪我买滑板去吧。” 时差是突然袭来的。在自以为精神地闲了一整个白天之后,两个人在日落时分困到睁不开眼,连澡也没力气洗就各自回房间睡了。 又艰难地倒了两天时差,第四日的早上他们总算是硬撑着躺到了六点半。 冰箱里的食物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慢悠悠下楼去买面包。 店铺多半还没开门,街道上隐隐有面包和咖啡的香气。 “以前就在书里看到有人写巴黎的面包香。”程驰说。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这个区干净,别的地方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当他们吃完早餐进到地铁站时,程驰明白了纪云生的意思。 他们在Strasbourg Saint-Denis换乘4号线。刚走到转角,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流浪汉躺在角落的空地上睡得正香。 两个人屏息快速走过,程驰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巴黎没有公共厕所吗?” “有个说法叫‘巴黎式随地大小便’。”纪云生说,“这里还好,Opera才崩溃。” 蓬皮杜的门口,鸽群走得悠闲。平时在这空地上晒太阳的人此时大概刚起床,只有一缕阳光照在高高的海报上。 程驰看着那被各色钢管包裹着的建筑,说道:“是我太土了还是这楼真的有点丑?” “我们可能不懂艺术吧,杜尚蒙德里安什么的完全欣赏不来。” 纪云生说着,突然看见一家旧书店,似乎忘记了他们出门的目的,一头扎了进去。 门前几排木箱子里,泛着毛边的书整整齐齐地摆着,像唱片一样。程驰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默默感叹自己法语白学了。 当两人终于一人拎着一块滑板从店里出来时,太阳已经缓缓升上了头顶。Les Halles附近的巷子里许多游客模样的人挂着照相机不知在拍什么,旅游商店几乎无人问津。 纪云生看起来心满意足,左手抱着滑板,右手提着一袋子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请你吃饭吧,前面有家蜗牛好吃。”他说。 “你刚送了我滑板。” “不是说了嘛,那是生日礼物。” “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程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淘到一堆旧书就特别高兴。” “看你还买了德语的,看得懂么?” “正在学。每次看译版都想知道原文是怎么写的,看了原文又觉得翻译总是少了点味道,所以以前老喜欢去研究怎么表达语言原本的意思。” “但是不同的人看到同一句话的感受可能也不一样。”程驰说。 “所以我现在不纠结了。音乐也是,我理解我的,你的理解可能也有道理,没什么好坏。” 他们走下台阶,走向Montorgueil街。几个孩子在那一小片空地上玩滑板,看到他们手里的滑板报以会心一笑。 电线上站着一排鸽子,像音符一样。纪云生看着那电线后面教堂的灰墙,里面传来微弱的管风琴声,他突然又想起了妈妈在书上写的话。 “里面有人在弹538。”他说。 “哪里?” “教堂里面。” 程驰仔细听了一下,鸟叫与人声太盛,他没有听见音乐声。 他笑道:“要不是知道你耳朵好,老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其实怪瘆人的。” 纪云生没说话,其实这样的时候他偶尔会觉得有点孤单。他继续朝前走,琴声逐渐远去。 午饭后的烈日刺眼,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又经过了那座教堂。管风琴声仍然响着,换成了另一首巴赫的圣乐。 纪云生在门口驻足,忍不住走了进去。 教堂内部显得比外观更宏大,巨大的石柱延伸上去,抬头是高拱的穹顶。阳光透过玫瑰窗变得柔和起来,里面的人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站在里面听,管风琴声仿佛撞击着四壁不断回响。 纪云生走了几步,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了。 程驰打开朋友圈录了一小段,刚按下发送,突然停住了。 他看了纪云生一眼,低声说:“奚敏好像谈恋爱了。” 纪云生下意识瞟向他的屏幕,他把手机递了过来。 奚敏刚发的照片里,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一束花,对着镜头笑得很甜。“人生第一个七夕,清晨阳光,鲜花和你我都美好。” “应该不是,滕佳跟她一起去的纽约。”纪云生把手机还给程驰,抬头看着圣母像。 “你还喜欢她么?”程驰随口问道。 纪云生握住双手,放在了前排座椅上,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喜欢。” “怎么突然改口了?”程驰不太意外这个答案,意外的是他会承认。 纪云生又看向了圣母像,“在教堂里不能说谎。” “那你为什么那么对她?” 纪云生似乎挣扎着,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站起身走出教堂,回到那片刺眼的阳光中。 “走出教堂就能骗你自己吗?”程驰在他身后说道。 “爱我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她离我越远越好。” 程驰轻笑一声,“你把自然规律和意外都算在自己头上是不是太自大了?” “可能吧,但我不敢拿她去赌。” “我拿我自己跟你赌。” 纪云生猛然抬头,程驰接着说:“所有感情不都是爱么,形式不同而已。我就在你身边待着,看我会有什么结果。” 纪云生其实一直忽略了这件事。程驰说得没错,亲情、爱情、友情,不都一样么? 起先一瞬间他有点自责,担心了奚敏,却没想到担心程驰。可他不想反驳,就当是他自私吧,他实在不愿真的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occata Et Fugue En Re Mineur BWV.538:Fugue版本参考 Lionel Rogg 第108章 《白夜》 夏天的白天很长,日子却过得很快。 在买琴回来之前除了办理些琐事,纪云生和程驰几乎每日都在城里闲逛。 纪云生对巴黎莫名熟悉,存在于文字中的那些地名一个个在眼前具体起来。每走过一条路,他都想到许多故事。 路过凯旋门,他便想起什勒米洛维奇那些怪诞的幻觉。 把痛苦藏在幻觉之中也许是好的,莫迪亚诺所说“必须不停与遗忘作斗争”,他反而很羡慕。但那句“在所有的罪孽中,绝望是最可鄙的罪孽”又使他不敢绝望,然后发现在压抑住绝望之后,日子真的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特意去了花神咖啡馆。 咖啡并不十分好喝,甜点甜得发腻。桌子有些斑驳,玻璃窗格里两个女孩对坐着,手里各拿着一本《康素爱萝》,互相念着。 程驰问他:“她们念啥呢?” “乔治桑的小说。” “李斯特给肖邦介绍的那情人么?”程驰笑道。 纪云生喝了口咖啡,“是啊,不是还说《小狗圆舞曲》就是为她写的么。” 程驰假装对那两个女孩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光被窗格剪成几片,淡淡投在她们脸上,一片光影虚虚实实。 有一日傍晚他们从运动公园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滑板回家,纪云生突然指着一座院子说:“巴尔扎克在那里住过。” “所以你买这儿是想跟他当邻居么?” 纪云生白他一眼,“照这个逻辑你应该住在Père Lachaise。” “哪儿?” “肖邦葬在那里。” 程驰停住脚步,“我哪天被你气死了记得把我埋那儿。” “想得美,墓地比我房子还贵。” 纪云生若无其事继续走,程驰无奈地跟了上去。 纪云生有时会独自出门去逛逛集市。回回两个人单独行动,程驰进门时就会发现屋子里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随着家里的物品一天天增加,生活气息也渐浓了。 让程驰意外的是纪云生对旧物的沉迷,家中的橱柜、餐桌、椅子、台灯都是他不知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就连车也是他一眼看中的一辆旧的雪铁龙2CV。 陪他去提车那天,开回来的路上熄了两次火。程驰嘲笑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又没开过手动挡。”纪云生兴致很高,一点儿不着急。 “没想到你会买这种铁皮盒子,不觉得挤得慌么?” “老车多有意思。”纪云生说。 钢琴也是二手的,其实比新琴贵不少。 因为客厅不大,两个人挑了十几天,最终买了台立式贝森朵夫。运回来时挤不进电梯,无奈之下他们又请了几个搬运工艰难地把琴扛上了楼。 “音色还是没我妈那台琴好。”纪云生弹了几行旋律说道。 “那是肯定,你家里那台有年代了,这些年老厂的做工也不如以前。” “没研究过琴,不过很多东西都是以前的好。” 程驰指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屋子,“所以你买了这么多破玩意儿?” “有些质感只有时间和经历才能打磨出来。” “你知不知道鬼片里经常有那种买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古董然后被原主人缠上的。” 纪云生停下弹琴的手,好像在想什么。 程驰又说:“尤其是镜子,晚上经过的时候…” 纪云生瞥了一眼门口刚搬回来的镜子,“闭嘴。” 第二天清早程驰起床之后发现纪云生房间没有关灯,客厅那面镜子被盖了块绒布。 * 滕佳回国时单曲制作已经完成。 MV的筹备没让她操心,经过最后几天细节确认,一行人于八月下旬出发去了甘肃。 这首《白夜》在最初谱曲时只是普通的流行乐。制作人考量他们的背景,认为在中间加入古典元素显得更高级,于是在MV版本中加入了一段近一分钟的间奏。 先是一段安静的大提琴,然后钢琴加入,再由鼓点引出高潮段落。 那一段是夜景,场景选在沙漠。 在旁等待的滕佳裹了件外套看着他们发呆,星空很近,灯光很亮,似乎有点晃眼睛。她靠着车门怔怔听着琴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哭了?”邵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滕佳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她对着镜子用纸巾按了按,带着哭腔说:“太冷了。” “有这么冷么都给你冻哭了。”邵乐笑道,“你进车里等吧,我们估计还有一会儿。” 滕佳嗯了一声,拉上车门靠在了椅子上。 她看了眼时间,纽约此时正是中午。她点开奚敏的头像,手在界面上停顿了一会儿,拨出了视频。 奚敏正在做饭,按下接听键之后就把手机立在烤箱架子上,一边低头看火一边问:“大半夜了这么有空啊?” “你在做什么呢?”滕佳问。 “煎三文鱼。”奚敏把镜头往下转着给她看。 “讨厌,本来只是冷,现在又看饿了。” 奚敏笑道:“该不会没吃晚饭吧?他们应该知道你这个小朋友没吃饱要发脾气的。” “吃了。”滕佳说,“等得无聊,看你弄吃的馋嘴。” 奚敏关了火,这才看见滕佳在车里,问道:“今天还没收工啊?” “应该还有很久吧。”滕佳盯着画面里的奚敏,“敏姐,我想问你个问题。” 奚敏听她语气有点严肃,把手中的盘子放下了,也看向了镜头,“怎么了?” “你用了多长时间才不会想到我哥?” “我…”奚敏垂了一下眼,“有点丢人,我到现在遇到跟他有关的事还是会想到。” “比如呢?” “看到星空,听到巴赫,还有一些很小的事情。之前跟你一起去长滩的时候我就想起他喝醉的那次。” “你还会想跟他在一起吗?” “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是我突然想问。” 奚敏沉默了一会儿,说:“会想到是我控制不住的事情,但我还有理智。” “看你也这样,我就不觉得我矫情了。” 奚敏笑了一下,“想程驰了?” “才不想他。”滕佳看了一眼窗外,“敏姐我要过去了,下次再聊。” 她下了车,朝休息中的几个人走了过去。 坐在琴凳上的邵乐正要起身,滕佳裹着外套冲他问道:“你会不会弹《小狗圆舞曲》?” “啊?现在?” “可以吗?” “你等等我找找谱啊。”邵乐说。 滕佳在一旁坐下,抬起头看着天。星空真的很近,灯光也真的很亮。 琴声响起,她闭上了眼睛。同样的曲子,却又十分不同。肖邦还是那个肖邦,身后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 随着开学的临近,程驰又开始为定级考试紧张起来。 每次练琴,纪云生都会用一种贱兮兮的表情看着他,然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什么地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要强忍着把这人直接从窗口扔下去的冲动。 程驰从前都没这么忐忑过。 在国内时他对大家水平熟悉,十多年里碰的壁也就纪云生和黄若仪。而巴黎聚集着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学生,他不知道自己的琴技能不能打动那些挑剔教授的耳朵。 考试前两天的下午,纪云生在晚饭时间拎着滑板回来,见程驰还在弹琴,便问他去不去市政广场。 往日他通常是白天出门时问,多半是去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程驰回头看了看天色,“怎么这个点了想去那儿?” “看到邵乐发的MV宣传,突然想起今天Nuit Blanche.”纪云生说。 程驰停下来,头脑突然有点乱。他拿起手机找到邵乐的头像,点开了最上面的一条链接。 “我曾多想做你夜里的光, 驱不散雾也少点迷茫。 穿过那些黑夜白夜, 不眠不休地爱你也是种信仰。” 他捧着手机坐到沙发上。画面中身穿白裙的滕佳站在夜晚的沙漠之中,在俯拍视角里她长长的裙摆像一朵花。 “现在我站在回忆前方, 漫天星光为自己点亮。 我的微笑留给明天的温暖手掌。 道过晚安才能期待下一个天亮。” 她仰起头,太阳升起,近景画面里只有她和身后弹琴的邵乐。 “我就跟他们说,我只要程驰弹,别人我不拍。”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滕佳是这么说的。 程驰放下了手机。 “你这人也有眼泪啊。”纪云生递过来一张纸巾。 程驰勉强笑了一下,“我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反射弧够慢的。” “这半年总觉得我俩都还在赌气,说起来到底怎么分的我都没搞明白。刚才突然意识到她真的已经不需要我了。”程驰收起了情绪,问道:“有烟吗?” “啊?” “别装了,奚敏生日那天我看到你在阳台抽烟。” 纪云生有点尴尬,默默进房间把那包烟拿了出来。 他买来只抽了两支,烟盒几乎还是满的。他没有烟瘾,上一次抽烟还是一年多前。那天不知怎的,买报纸时看到那个日期,又顺便买了包烟。 两个人走到了阳台,看着天边的云逐渐变成描着金边的粉红色,巴黎的傍晚常常是这个颜色。 烟雾飘得很远,有些事情好像也远去了。再不舍的过去,也终究是会散的。 第109章 下一乐章 收到学校邮件那天,程驰坐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下翻。看到“第五阶段”的字样时,他大大松了口气,往后一倒,差点栽下去。 靠在窗口边吃面包边看书的纪云生白了他一眼,“至于么?” “拿过柴赛的人是不用担心。” “能进这两个学校的人拿过奖的多了。”纪云生说。 “所以我这种无名小卒才紧张啊。” 纪云生放下书,“我那天听了,没几个人比你弹得好。” “谁比我弹得好?” “那个Alberto Da Lozzo感觉不错。还有Viktor Petrovsky,我那届维尔茨堡冠军。” “比你强呗就是?” “现在?不一定。” 这话有点不要脸,程驰本想嘲他两句,但又觉得这起码是个安慰。 他实在不知道以他的水平到了这样的地方能处在什么位置,只能拿纪云生作为参照。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易拿到第一了。 又过了些日子,奖学金批了下来,程驰轻松了一些。 开学之初的课程的确有点让他为难,语言与心态上的不习惯都是种压力。滕佳送的那支录音笔派上了用场,每天把课上内容录下来,回家之后对照着笔记与纪云生一起重新理顺一遍,他渐渐也进入了状态。 纪云生觉得在这里的生活与从前没有太大区别。换了种语言,换了个环境,人依然还是人。有课的时候平平静静上课,没课的时候练琴、闲逛、玩滑板。 他几乎不与学校的人交流,派对、酒会,他从没去过。 有一次他把一个酒会的邀请函给了程驰,他没兴趣的那些东西大概程驰更向往。但程驰回来之后也说无聊,无意义的寒暄,每个人都假装很熟,表面繁华之下全是虚伪的面孔。 “那些还不属于我,硬往里凑没意思。”程驰说。 纪云生倚在沙发上看书,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他看着那片墙说道:“那个世界多数人看到的都是你在光芒里的影子,没几个人在意真实的你是什么样。但是追求那些的人也没错,足够强就什么都有,很公平。” 程驰在他旁边坐下,墙上的影子重叠起来,变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以前一直想做最好的那个,想要地位,想有钱。现在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那么多干嘛?弹好琴,做好自己的事不就行了。我以前不敢期待是怕自己失望,现在真的没有期待了,发现想得简单确实会让生活容易一点。” “但我还是想有期待。”程驰说,“我这个人没有目标就没动力。” “目标还是有的。”纪云生拿起地上的酒瓶随意往马克杯里倒了些酒,“我想参加肖赛。” 话说得平淡,程驰却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对肖赛感兴趣?” 纪云生对他举了一下杯,“要是我拿了冠军就告诉你。” “冠军?”程驰一笑,“不打算告诉我的意思呗。你知道这什么概念吗?” “知道,还有一年时间,我会尽全力。” 纪云生看着前方,目光冷漠下来,又带着坚定,让程驰想起了大二那年他宣战时的眼神。 每当知道他决定对什么事认真,程驰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巴黎的天冷得很快。某天傍晚下了课去接程驰时,纪云生突然发现蒙索公园里已经铺满了黄叶。 这个天气鲜有人躺在草地上,但还是有孩子在上面奔跑。 程驰在一张长椅上找到纪云生时他正看着那些孩子们发呆。 “你手机是摆设吗?打你三个电话了。”程驰说。 “上课静音了。”纪云生站起来走向公园门口。 “本来你快到的时候我已经下课了,有个韩国姑娘一直缠着我。” “你这才来多久就有追求者了。” “别说你没有。”程驰笑道。 “还真没有。” “你都不看人,大学的时候追你那些人你不也当不存在么。”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来者不拒。” “我怎么就来者不拒了?” 纪云生打开车门,“整个大一大二你天天在宿舍里跟各种女生打电话,我都听烦了你还聊。” “有吗?”程驰回忆了一下,“嗐,我那会儿就是想跟学生会那帮人搞好关系,我跟滕佳好了之后还跟谁打过电话?” “这么有原则。”纪云生嘲讽道。 程驰顺势接话,“那是。单身的时候不拘那些,有女朋友不可能乱来。” 纪云生斜他一眼,继续开车,“明后你自己坐地铁啊,我明天中午下课直接飞德国了。” “刚拿到居留卡就迫不及待找你媳妇儿啊?” “她周五在杜塞尔多夫演出,我顺便去看看K20的画展。” 程驰看着窗外的街景,说道:“我是知道我考不上,你怎么不考她那学校?也省得你俩来回折腾。” 纪云生目视前方,好一会儿没说话。车已经路过凯旋门,星形广场灰蓝的夜幕下,灯光把建筑照成一片橙黄。 正当程驰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突然说:“其实去年五月的时候,我想过改考伊斯曼。” “所以说奚敏比黄若仪重要?” 这次程驰没有等到纪云生的答案。 * 滕佳的大四生活忙碌又平静。 课不多,她现在住学校也不太方便,本来打算搬回家,但公司给他们安排了宿舍,她便与乐队成员住进了同一幢楼。 她始终还是爱热闹,现在也是。有时候自己待不住,大晚上跑到隔壁去叫邵乐和汤禹舜一起斗地主。 “不叫老赵啊?”汤禹舜问。 “他跟个家长一样,叫他打牌肯定要说我。” 汤禹舜偷笑着,“走了个家长又来个家长。” “他比我哥管得还多。奇怪了他们这样的是不是都喜欢敏姐啊,我前两天又听到他给敏姐打电话。”滕佳出了一对六。 “师姐到底怎么想啊现在?她那歌词感觉好像放下了,但是师哥又跟我说她不想谈恋爱。”邵乐放下一对八,问道。 “哈哈,对二!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没这心思吧。你以后别说这话哦,她强调好几次让我别说歌词是她写的。” 汤禹舜贼笑着出了个王炸,扔下手里最后一个七。滕佳一瞪眼,悻悻把头靠到了床沿上。 他收着牌说道:“那你以后就少喝酒,喝嗨了啥都说,最后肯定是你自个儿捅出去的。” “你们不会看着我啊。”滕佳仰头看着手机,突然又坐正了,“今天万圣节哎,我们去酒吧玩吧。” “出门得报告,你觉得师哥会让你去吗?”邵乐说。 “闷死了!!!”滕佳叫了起来,“我去求求他。” 滕佳一溜烟跑了出去。 汤禹舜手里洗着牌,见邵乐还望着未关的门,说道:“宝贝儿,现在是真不行了,你可答应了那规定的。” “我知道。”邵乐说。 滕佳没多久就带着赵长安回来了,还没进门就叫道,“他说我们都弄得别人认不出来就可以去!我给你们化妆吧!” 赵长安默默戴上了墨镜和口罩。汤禹舜连连拒绝,直接被滕佳按到了地上。 一小时后,汤禹舜被画成了小丑,邵乐顶着个僵尸妆,两人坐在床上,一模一样地抱着手臂。 滕佳给自己画着猫胡须,对汤禹舜说:“要不是你头太大我真想把我那顶红色假发给你套上。” “我头怎么大了?” “那要不要试试?”滕佳开心地站起来。 “不了不了。”汤禹舜赶紧摆手。 “好了!”滕佳最后用眼线笔在鼻尖上涂了个小三角,兴高采烈地挽起他们出了门。 * 万圣节夜程驰过得很平淡。纪云生不在家,他难得地看了部恐怖片。 窗外的铁塔亮着灯,他一个人在阳台站了会儿。夜里的河面闪着波光,巴黎的生活却没有他想得那么美好。每日依旧是上课和弹琴,除了开学前一小段日子,他也无暇真正出去逛逛,也许是没有心情。 周五的课在早上结束,程驰看了看地图,决定走回家。 巴黎很适合走路,道路平坦宽敞,这个季节行人也不多。回家路上的四公里几乎是一路直行,悠悠闲闲,大概一小时就能走到。 刚过马路,他看见一个戴着帽子背着琴箱的女生从超市里出来,在学校附近常能看到这样的学生。 他最近有点羡慕其他专业的人,高师琴房少,钢琴系学生练琴不是很方便,幸好他是和纪云生住在一起。 正看着那个身影,经过的一人突然抢过她的手机就跑。 程驰不假思索,下意识追了上去。下一个路口的交通灯正好变红,那人犹豫了一下往右边拐去,迟了那么一秒,程驰拽住了他的胳膊。 “Quoi(什么)”那人装傻。 “Sa portable.(她的手机)”程驰说。 那人看了眼路口的警察,似乎是斟酌了一下,不情愿地把手机交了出来,又飞快跑了。 程驰转身回去,那女生已经跑了上来。她一手按着帽子,接过手机道了句谢,刚一抬头,突然两个人都愣住了。 “程驰?” 程驰心里一阵慌乱。 来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担心会见到她,那时她的名字是个麻烦。来了之后他好像把这事忘了,一直没遇到,也就一直没想过。 “师姐。” 人常常这样,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脸一旦出现在眼前,便立刻与模糊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她还是他印象中的样子,长头发,很瘦,很白。但又好像不太一样,这一次她对他笑了。 “好久不见。”她说。 第110章 Partita 纪云生回到巴黎的时候是周六晚上,意外的是,程驰不在家。 洗完澡十点多,他刚进房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程驰进门的时候看到家里的灯也有点意外,他锁上门,回头看见走出来的纪云生,说道:“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回来。” “杜塞又没什么好逛的。”纪云生擦着头发说,“你干嘛去了?” 程驰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听了场音乐会。” “哦。”纪云生并未起疑,走回浴室挂上毛巾开始吹头发。出来的时候见程驰站在阳台上,又随口问道:“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音乐会。” 程驰走了进来,“挺好的。那个,跟你商量件事儿。” “嗯?” “我下个月要帮一个师姐的音乐会弹两首曲子,我们学校琴房老抢不到,能不能带她来家里练?” “随便啊,当你自己家就好。”纪云生一脸无所谓。 周一的中午,纪云生回家时程驰正准备出门去上课,他边收拾包一边说道:“厨房里有炒饭和罗宋汤,凉了你就自己热一下,我先走了。” “哦,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等会出去买菜。”纪云生说。 “你看着买吧。” 程驰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下课可能跟师姐一起回来。”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笑道:“需要我回避吗?” “回避啥啊,就跟你说一声。走了啊。”程驰带上门出去了。 纪云生走到厨房摸了摸汤锅,是温的。饭有点凉,他开了火稍翻了一下就盛了出来,生怕又炒焦了。 吃过饭,他弹了会儿琴,抻了个懒腰抓起钥匙下了楼。 超市离家不远,走过两条小巷就到了。 程驰下午要带师姐回来,他作为主人应该还是要招待一下的。要不要留师姐吃饭呢?那个时间不留好像不太周到,做个准备吧。 他这么想着,买了虾、火腿和一包牛肉,顺手往框里扔了几包蔬菜水果,又拿了一盒橄榄拼奶酪。出门之后他又在面包店里买了法棍与一盒闪电泡芙,拎着几个大纸袋回了家。 四点多,程驰下课时许珍妮已经等在门口。她背着琴箱,一见他出来便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我帮你拿吧。” 许珍妮自然地把琴箱递给他,问道:“你家在哪里啊?” “Passy那边。” “十六区?真有钱。”许珍妮笑道。 “我朋友的房子。” “你朋友是法国人吗?” “不是,我大学同学,在巴黎院。” 许珍妮笑着抬头,“看来当年全校无敌的程驰同学在大学遇到对手了啊。” “是啊。”程驰也笑起来,“这家伙今年还拿了个柴赛银奖。” 她愣了一下,问道:“纪云生?” “你认识?” 她摇了摇头,“只是知道这个人,我前男友是这届第三。” 程驰捕捉到了“前男友”这个词,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之前听说你俩挺好的啊,怎么分手了?” 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轻笑了一声,说道:“他今年毕业之后去柏林艺大读博,我本来以为异地没什么。上个月我去看他,发现他床底下有支口红。” “那也不一定就是…” “不说他了。”她打断他,快步走进地铁站。 他们走到门口时,房子里传出的琴声是一首赋格的艺术。程驰正要开门,许珍妮拦了一下,站在那里听着,琴声却突然停了。 门被打开,纪云生看了眼许珍妮,说道:“你好。” “你好,许珍妮。”她伸出手。 纪云生眉头一凝,目光飞快扫过程驰有些窘迫的脸,稍碰了下许珍妮的手便把他们让进了门。 她打量着这间客厅,视线落在窗口,“你家风景真好。”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去厨房把果汁和泡芙拿到茶几上,说了句:“你们随意,我出去一会儿。” 程驰正要说话,见他拿起沙发旁的滑板,问道:“你出去多久?” “看你们。”纪云生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让师姐在这儿吃饭吧,你们差不多了叫我。” 周一的下午,滑板公园里没什么人。纪云生自己滑了几圈,觉得无聊,又慢慢踩着滑板到了河岸边。 他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天鹅岛发呆,逐渐开始有些刚下班的人路过,身后的声音嘈杂了起来。 刚才莫名有点生气。他理解程驰总有一天要开始新的感情,可见到许珍妮的那一刻他免不了又想到了滕佳。 滕佳知道会怎么想?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她与程驰开始争吵的□□,现在他不知道程驰与许珍妮是什么状况,但他隐隐觉得他们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他明白他并没有什么立场去生程驰的气,要分手的是滕佳,现在单身的程驰完全有资格做出任何选择。 可是谁不好,偏偏就是许珍妮。 天色暗了下来,快到七点时,程驰打电话叫他回去吃饭。他懒懒起身,拖着步子往回走。 刚走出电梯,他听到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巴赫德国组曲。倒是的确拉得很好,他在电梯口听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打开门。 琴声停了,许珍妮对他一笑,他朝她微微点了下头,向厨房走去。 餐桌上已经摆着一锅红酒炖牛肉和一盘蒜蓉虾。 程驰戴着手套,正从烤箱里拿出土豆,见他进来,说道:“回来了?要不要加个沙拉?” “我随便,你问师姐吧。”纪云生打开酒柜,拿了瓶红酒出来。 “师姐,你要吃蔬菜吗?”程驰喊道。 许珍妮走了过来,“好啊。” 纪云生摆好了酒杯和餐具,把冰箱里的橄榄与奶酪拿出来插上牙签推到了许珍妮面前,默不作声地开始倒酒。 许珍妮在餐桌的一侧坐下,玩笑道:“我运气真好,应该还没哪个女生有幸得你们两个大帅哥这么单独招待。” “有啊,他前女友。”纪云生说。 许珍妮抿嘴笑了一下,“那她不太惜福啊,程驰多好。” 纪云生放下酒瓶看了眼背对着他们不说话的程驰,说道:“也没多好吧。” “天天伺候你这大少爷还得被你嫌弃。”程驰把沙拉碗往桌上一放,坐了下来。 许珍妮笑着看了程驰一眼,目光又落回纪云生身上,“你巴赫弹得很好啊。” “你男朋友应该更好吧。”纪云生舀了一勺牛肉在盘里。 许珍妮的笑容收了一点,说道:“不如你。你见过的,Friedrich Morgenstern,以前跟你一个学校。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啊。”纪云生抬起了头,“感觉他李斯特弹得还不如程驰。” “什么叫还不如我,我很差吗?” 许珍妮又笑起来,“我也记得你李斯特弹得很好,他最擅长的还是巴赫。不过现在的柴赛你们也知道,所以纪云生不靠教授名次还比他高,说明确实比他强很多。” “你们为什么分手?”纪云生问。 “他…出轨了。” “哦,以后别找弹钢琴的,离了琴都不着调。” “你这朋友真有意思。”许珍妮对程驰说,又看向纪云生,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有。”纪云生低着头说。 “也是学音乐的?” “你们应该认识吧,黄若仪。”程驰说。 “哦…”许珍妮皱了一下眉,“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多吧。”纪云生说。 许珍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饭后三个人收拾好餐桌,纪云生进了屋,程驰和许珍妮在客厅里又练了两遍曲子。 她放下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对程驰说:“我差不多回家了,你送我去地铁站吧。” 程驰点了点头。 下了楼,许珍妮似乎欲言又止。程驰也沉默着,有时看她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面就是地铁站,他把琴箱还给她,说道:“到家了说一声。” 许珍妮接过琴,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朋友跟若仪感情好吗?” 程驰一愣,答道:“挺好的,他前两天刚去德国找过她。我们来之前黄若仪还过来收拾房子。” “哦…他看起来人很好。”许珍妮说。 程驰轻笑了一声,“是。” “我走了,学校见。”许珍妮摆了摆手,下了地铁站。 程驰琢磨着她的话往回走,总觉得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直走到家门口他仍然出着神,一开门,纪云生就站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你站这儿干嘛呢?”程驰按着胸口说。 纪云生抱着手臂一副审问的架势,“你不是说跟她没联系了么?” “前两天碰到了,她正好找人,我也能赚点演出费,没别的。” “我记得你说过碰不碰到都不会有什么想法。” “我真没有,能有演出机会我干嘛不去?” 纪云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秒,让他进屋了。 程驰坐到沙发上,无奈地看了纪云生一眼,又说:“而且我感觉,她感兴趣的是你。” 纪云生皱着眉转过身来,“你哪里来的感觉?她都不认识我。” “下午练琴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问你情况,刚才送她又问你跟黄若仪感情怎么样,还说你人好。”程驰看着他说。 “哦,也好,省得你动什么心思。” “你这人…我动不动心思你有意见啊?” 纪云生顿了一下,生硬地说了句:“没意见。”转头回屋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Die Kunst der Fuge, BWV 1080: Contrapunctus VIII纪云生版本参考 朱晓玫 Partita for Violin Solo No. 1 in B Minor, BWV 1002:1. Allemande许珍妮版本参考 Hilary Hahn 第111章 吻戏 十一月,考研季,音乐学院的大四学生都不大去上课了。 器乐和声乐的学生课本来就不太多,但作曲系的课表照旧很满。邵乐不敢一直缺课,在录完第二首歌之后便回到了学校。 滕佳、汤禹舜和赵长安整整一周几乎都待在公寓里,商量着新歌的方向和第二支MV的事情。 “制作人的意思是做剧情,你考虑跟邵乐演情侣吗?”赵长安说。 滕佳笑嘻嘻,“我比较想跟师哥演情侣。” 赵长安眉毛一挑,“为什么?” “师哥比较帅啊。” 汤禹舜顺手拿过桌上的一袋薯片,刚要吃便被滕佳抢过去,只吃了一片就嫌弃地把袋子扔回给他,“你这个放了几天了?都潮了。” “我昨晚上才开的,这天儿本来就潮。”汤禹舜满不在乎地抓起几片往嘴里塞着,“我说,你反正又不会跟邵乐好,让他在MV里满足一下心愿呗。” “程驰看到还不气死啊。”滕佳脱口而出。 “哟,这么久了还考虑这个。你怎么知道他在巴黎没泡别的妞?” 滕佳的目光垂下来,发起了呆。是啊,她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关注她? 这么久了,她完全没有他的消息。她没跟纪云生联系过,他也从不发动态,她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汤禹舜见她这样,拍了拍她的头,“我就那么一说,别往心里去。” “手机给我。”滕佳手一伸。 “干嘛?” 赵长安已经知道她想干什么,按了两下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她接过手机,看到界面上已经是程驰的朋友圈,抬头看了赵长安一眼。 “他半年可见了,后来没怎么发过。”赵长安说。 滕佳低头直接拉到底,确实没什么内容。 七夕那天教堂音乐的小视频、几天后发的两块滑板、MV发布那日粉红色的天空和铁塔,最新一条是十月底小提琴独奏会门口的海报。 “连个字都没有,你们男生平时都不发自己照片的么?” “没事拍自己干嘛?”汤禹舜说。 滕佳正准备把手机还给赵长安,突然又点开那张海报的照片放大来看。 海报的玻璃框反着光,上面映出两个人影:拍照的程驰,身旁站着一个女生。两个人都看不清脸,她只能看到那女生穿着高跟鞋,站在一米八八的程驰身边只比他矮半个头。 滕佳默默退出那张照片,把手机递了回去,绽放出一个明媚过头的笑容,“要演什么样的情侣啊?有吻戏吗?” “跟我还是跟邵乐?”赵长安笑道。 “都行。” “邵乐可是初吻啊,还是跟我演吧。”赵长安抱着手臂看着她。 “初吻咋了,要是能跟滕佳演他得乐一晚上。”汤禹舜说。 “才一晚上吗?”赵长安看向汤禹舜,“至少一周吧。” “随便啊,怎么好看怎么拍。”滕佳往床上一靠,被一个音箱硌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是汤禹舜的床,“你能不能收拾一下啊,哪有把音箱扔床上的?” “是我睡这儿又不是你睡,你管我搁哪儿呢?” 赵长安见他们又闹起来,站起身说:“行了,我去趟公司。滕佳你再想想歌词的事儿。” 滕佳随口应了一声,只顾着拿枕头砸着汤禹舜,薯片洒了一地。赵长安看他们根本没有要听的意思,摇了摇头走了。 * 自程驰第一次把许珍妮带回来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纪云生没再见她来过。 中午接程驰下课的路上他问:“你们这两周不练了?” “在琴房练过两次,上周六来了一趟你不是去卢森堡了么。” “哦。你们就只练琴?” “基本上吧。”程驰看了他一眼,“这么关心我俩进展,你是不是在打小报告呢?” “你怕她知道吗?” 程驰笑着哼了一声,“你告诉她啊,我又没干嘛,我倒想知道她现在还会说什么。” “等你真干嘛了我再跟她说。” 程驰注视他片刻,又笑着看向了窗外,“你跟她联系过吗?” “没有。” “你觉得她现在有男朋友吗?” “要是有你会怎么样?”纪云生瞟着他问道。 “我能怎么样?”程驰把头转了回来,“认真说啊,她要是真谈恋爱了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她哪天亲自给你送喜帖怎么办?” 程驰干笑了两声,“她敢送我就敢去砸场子。” 纪云生白了他一眼,“警告你那是我妹,能不能让人家好好过日子?” “那就看住你妹别把喜帖递到我手上。”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对程驰说:“如果奚敏结婚,我会想看看她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拉倒吧,她结婚也不可能请你。” 纪云生笑了一下,“我猜也是。要是请了你,替我看一眼。” 程驰叹了口气,把车窗开了一条缝。风呼呼地灌进来,纪云生侧了一下头,程驰又把窗关上了。 “一想到你俩的事儿我就觉得闷。”程驰说。 “那就别想。” “你说你俩图啥啊?明明心里还喜欢,一个比一个说得绝。” “她说什么了?” “毕业那天我找了她一趟。我说你那段时间可能脑子不太好…” 程驰没理会纪云生飞来的白眼,继续说道:“你跟黄若仪在一块儿完全不是你跟她那状态。她说她能理解你当时受了打击可能需要安慰,如果你只是跟别人睡了怎么着的她其实没那么在乎。真正伤她的是你在最需要人陪的时候把她推开了,她觉得你根本不信任她对你的感情。” “哦,挺好。”纪云生淡淡地说。 “你大脑构造是不是真有点问题啊?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呢?又还喜欢她又非得把你俩的可能断干净。黄若仪也是个奇葩,我就不信她不知道你心里还有奚敏。” “滕佳当初不也知道你心里还有奚敏么?” “别跟我扯,我俩能是一个程度吗?” “开车呢,别干扰我。” “你这同时处理八百件事的脑子能怕这点干扰?”程驰不屑道。 纪云生在红灯前停下,盯着闪烁的数字。 跟她有关,他只能处理这一件事。 * 邵乐回到公寓时,滕佳和汤禹舜正在屋里吃火锅。 他刚走进汤禹舜的房间就被混着辛辣味道的雾气熏得呛了一下,抱怨道:“这么小一房间你俩吃火锅也不开窗。” “大冷天的开什么窗啊。”滕佳把他拉过来坐下。 “不怕晚上睡觉有味儿啊?” “反正又不是我的房间。” “我靠。”汤禹舜叫道,“说得跟我不用睡觉似的。” “你房间本来就脏,没事。”滕佳拿起桌上的酒瓶倒了一杯给邵乐,“喝点黄酒驱驱寒。” 邵乐接过杯子看向汤禹舜,“你怎么又让她喝酒?” 他一摊手,“你觉得我管得了这位祖宗?” “在家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我要是乱说话你们就当我在梦游。”滕佳喝了一大口,又夹起一片牛肉,满足地眯起了眼。 酒过三巡,滕佳显然是飘了,抱着汤禹舜大叫:“你们多好啊,要什么程驰。不能陪我吃火锅的都滚一边去。” “姐姐哎,您不能这么说啊,火锅也不全是辣的。”汤禹舜试着挣脱她的手。 滕佳用力拍了他一下,“不辣的火锅没有灵魂知道吗?” 她说完,又靠到他身上晃晃悠悠倒着酒,洒了他一身。 他抽着纸,求助地看着邵乐,“哥,把这姑奶奶带走吧。” “嗯?带我去哪儿?”滕佳傻呵呵地笑着,把那半杯酒喝了。 邵乐拿下滕佳的空杯子,架起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乖,回去睡觉。” “回去喝酒。”滕佳说。 “先回去再说。” 邵乐把她抱出房间,问道:“你钥匙呢?” 滕佳歪着头闭着眼睛,依然笑嘻嘻,“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别逗我我真亲你了。” “嗯。”滕佳抱着邵乐的脖子眯着眼睛看他。 邵乐犹豫了一下,把滕佳放了下来,一只手撑着她靠在门上,一只手去掏她的口袋。 刚一开门,滕佳身子歪了一下。他赶紧扶住她,打开灯关上了门。滕佳抬手遮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 邵乐给她脱了鞋,把她的腿塞进被子里,又托起她的背去脱外套。 滕佳含糊哼着,邵乐为她盖好被子,看了她一会儿,没忍住低俯下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正要起身,她突然把他拉了下来,贴住了他的嘴唇。 邵乐只觉得头轰地一下炸开了,他来不及思索,眼前只有她的脸。而她似乎不打算停下,手慢慢从他的颈间向下滑。 邵乐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 他按住她探向他腰间的手,抬起头问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 这轻轻的两个字让他瞬间放弃了内心的抵抗。 不再想了,不愿再顾其他。他放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第二天的早上,先醒来的是滕佳。 她揉着太阳穴睁开眼睛,一见到身旁的邵乐,猛地坐了起来。邵乐被她惊醒,也赶紧坐起身,看着滕佳的表情张了张嘴,低下了头。 滕佳很快镇静下来,她瞟了眼地板,说道:“先把衣服穿上回去吧,别被师哥发现了。” 邵乐一言不发地开始穿衣服。 他站起来转过身想说什么,但见滕佳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第112章 Aimer c’es 整整一天,邵乐都回避着滕佳。 早上回屋之后他在床上躺到了中午,汤禹舜过来找他一起叫外卖的时候说要不要叫滕佳一起,他说:“她可能酒还没醒,让她睡着吧。” “她加起来也就喝了一瓶黄酒,不至于吧。”汤禹舜说。 “她要一块儿吃不会自己找我们啊?别操心了。”邵乐点了碗面,把手机还给汤禹舜,又躺了回去。 汤禹舜低头下单,叹了一声说道:“她昨儿估计又是因为程驰。你说这都多长时间了,真那么喜欢去趟巴黎不就完了。他俩又没啥大问题,见个面,办个事儿,保不准又好了不是?” “你丫滚犊子,到底帮谁呢?丫程驰也不肯给个准话,老跟那儿扯以后怎么着回头怎么着,家里人也没让滕佳见一见,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时候。” “我不是帮程驰,人家也没对不住我们小公主啊,换你你敢板儿上钉钉给啥承诺么?” 邵乐坐了起来,“嘿我还真敢,她要愿意嫁我毕业第二天就娶她。” “老赵不得弄死你。”汤禹舜放下手机。 “他说不行那就是怕分分合合搞得大家尴尬,我直接结婚他还能说什么?” “你丫想得挺美,滕佳能跟你怎么着吗?” 邵乐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保不齐呢。” * 周五纪云生没课,一个人跑去逛奥赛了。程驰出了学校正往地铁站走,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一转头,许珍妮走到他旁边,问道:“下午没课了?” “嗯。你也回家?” “本来想回家,一出门发现今天天气挺好的,想去蒙马特走走。” “你住那附近吗?”程驰问。 “没有,我住Jean Jaurès,离你朋友学校挺近的。他今天没接你啊?” 开学之后,如果两人上下课时间差不多,纪云生就会绕一段路经过高师。这几个月时常被同学撞见,现在每次程驰单独回家就会被问这种问题。 他笑了一下,他今天没课,看展去了。” “那有没有空陪我走走?” 他本来打算回家练琴,听她这么一说,看了看天,说道:“行啊。” 天气的确很好,他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门逛逛。有时跟家里打电话,妈妈也会问他在巴黎感觉如何。 他的巴黎生活很单调,无非是换个城市上课弹琴而已。几年前他还觉得纪云生太无聊,现在纪云生没事就出去逛逛集市看看画,无聊的人反而变成了他。 * 晚上七点多,一天没出过房间的滕佳正在看电影,突然听见两下敲门声。她把电脑声音关小了,门外却不再有动静。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试探地问了一句:“谁啊?” “我。” 是邵乐的声音。 滕佳心里一紧,昨晚的事她本就在犹豫该不该跟他聊聊,但眼下真要聊她也不知怎么开口。她合上电脑从懒人沙发上爬起来,把门开了一条缝,见只有他一个人,便拉开了门。 邵乐站在门口没挪步,递了个药盒给她,她一愣,接过了。昨晚她迷迷糊糊,确实没做安全措施,她醒了之后也没想起来。 “进来吧。”她说。 邵乐沉默着走进来坐在床上,看着她倒水把药吃了,低下头说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滕佳说。 “我没忍住。我知道你喝多了可能又把我当谁了……” 滕佳打断道:“我没那么醉,我知道是你。” 邵乐显然没想到,抬起头看着她。 “我才该说对不起呢,你第一次吧?”滕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嗐,不是这么算的。你也知道我喜欢你,就算你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又喝多了才……” 邵乐没说下去,滕佳突然一阵愧疚,低头挠着床单道:“你这么说感觉我在利用你。” “没事儿,你要心里不舒服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真不在乎你把我当什么,我知道我代替不了程驰……” “不是的。”滕佳急忙道,“我没想拿你代替谁。我……已经不喜欢程驰了。” * 圣心堂前的说唱歌手就着旁边的手风琴声随意唱着,竟意外地没什么不和谐。 程驰站在台阶上,录了一小段发给纪云生,说:“Rapper,学学。” 没一会儿,纪云生回复道:“你高估我法语水平了。” 紧接着发来一张德加的芭蕾舞女,说:“觉不觉得德彪西特别适合德加?” “那可不,都姓德嘛。”程驰回他说。 许珍妮瞟着他的对话框,笑道:“不知道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呢。” “以前在学校也老有女生开我们玩笑。”程驰收起手机,走下了台阶。 穿过两排纪念品商店,转过一处绿地,前面有许多情侣在拍照。 程驰看着那面深蓝色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白色文字问道:“这里是景点吗?” “爱墙啊。”许珍妮说。 “为什么叫爱墙?” 许珍妮指着最左边的三个中文字说道:“这一整面墙,三百多种文字写的都是同一句话。” 程驰看向蓝墙上方的那幅涂鸦,又把那穿着蓝色吊带裙的女子拍下来给纪云生看,“像不像黄若仪?” 他发完信息,辨认着旁边写的那句话:“Aimer c’est du……什么?” “Désordre.爱情没有条理,所以去爱吧。”许珍妮说。 “这话很法国了。”程驰笑道。 许珍妮久久盯着那句话,突然看着程驰,“一直想问,你那时候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程驰怔了几秒,见她表情认真,犹豫了一下,答道:“是。” “那为什么没跟我说?” “我……”程驰斟酌着用词,“我觉得我追不到你。” “哪里有你追不到的人。” 程驰略低了头笑道:“还是有的……” 话没说完,许珍妮上前吻了他一下。程驰有些惊愕,下意识退了一步。 “师姐。” “现在不喜欢了?” “不是……有点突然。”程驰不知自己现在是尴尬还是为难。 许珍妮笑了笑,“那给你十秒反应一下。” 程驰看着她,脑子里一团乱。 高中时喜欢她两年多是真的,但随着她出国,他渐渐也淡忘了。大学前三年他几乎没再想到过她,直到滕佳开始与他闹别扭。 再见时心里的确是起了波澜,可他分不清那是因为她曾造成的困扰还是重新唤起的心动。他还喜欢她吗? 这十秒钟好像很漫长,他不知道时间到了没有。 她仍然注视着他,等待他回答。滕佳已经是过去了,分开八个月,他也该有个新的开始。青涩岁月中第一次喜欢的人就站在面前,他在犹豫什么呢? 程驰把手放在许珍妮肩上,低头吻了上去。 * 黑暗之中,邵乐紧紧拥着滕佳。屋子里播放着迷。幻的电子乐,音量盖过了两个人的呼吸。 “我爱你。”他呢喃着。 滕佳没有回应,他也没期望她回应。等了快四年,如今她在怀中,他已经知足。 他的手抚上她面颊,手指突然有冰凉湿润的触感。 “怎么了?”他慌乱停下。 滕佳摇着头,“我每次都会流眼泪的。” “昨天没有。” 她没回答,隐约有轻微的抽泣声。 他刚想为她擦眼泪,她抓过被子盖住了脸,沙哑着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对不起。” 邵乐叹了口气,翻身躺下,又扭头看她。她还在抽咽,整个人缩在了被子里。 他犹豫着,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没事儿,别勉强。” “你干嘛喜欢我这种人啊?”滕佳带着哭腔说。 “这叫什么话,你哪种人啊?” “我自私,我都没准备好就跟你……” “别胡说八道啊。”邵乐捏了一下她的脸,“你这么说我还自私呢,你没准备好我非死乞白赖缠着你。” 滕佳笑了一声,邵乐接着说:“真没事儿,我多有耐心你还不知道啊?不就等么,你啥时候准备好我啥时候都在。” 她平躺回来,望着朦胧的天花板说:“等一个人多累啊,我要是一直准备不好呢?” “多大个事儿啊。”邵乐把手枕在了脑后,“十年八年不算长,大不了一辈子几十年,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你别,我折腾自己就算了再害得别人也过不好,我要下地狱的。” “下地狱我也陪你。”邵乐说。 “喂,你现在是有粉丝的。你真等我十年八年万一我嫁给别人了我要被多少人骂呀?白夜乐队女主唱多年把吉他手当备胎。” 滕佳的语气略带了一丝调侃,邵乐觉得她大概心情好些了,笑道:“备胎本人都没说话他们叨叨个毛线啊。你回头真能找到更好的我肯定祝福,但是看到你幸福之前你让我滚我都不滚。” “我希望我爱的人都幸福。”滕佳出着神,小声地说。 “我算么?” “当然了。”滕佳瞪他一眼,继续说:“还有师哥,舜儿,周祯,敏姐,我哥……” 她语气像是未完结,却没说下去。 邵乐笑了一声,说道:“能在你爱的这么一大串人里边儿也挺好。” “欸。”她侧躺过来看着邵乐,“要是我最后真的没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办?” “甭担心我,你要是不跟我好,那我就看着你好好嫁出去然后哪儿凉快哪待着。” “我的意思是你的幸福怎么办?” 邵乐也侧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我保证,等我知道你真的不需要我了,我也会好好找一个属于我的人。” 第113章 悖论 程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他看了眼门缝,没有灯光,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刚一进屋,却发现纪云生站在阳台,倚在栏杆上看着外面。 “约会愉快吗?”纪云生背对着他说。 程驰有一丝尴尬,“你怎么知道?” “你总不会一个人跑去看爱墙然后一个人晃到现在才回来吧。”纪云生走进客厅,顺手关上了阳台的门。 程驰坐到沙发上,先是撑着头,然后干脆往后一靠,“我跟她去的时候真没想到会这样,真在一起了好像也没觉得多高兴。” “你喜欢她吗?” 纪云生在程驰旁边坐下,顺手倒了杯酒,刚要喝便被程驰拿走了。他翻了个白眼,又从茶几下拿了个杯子,重新倒了一杯。 程驰喝了口酒,说道:“应该喜欢吧,以前喜欢了那么久。就觉得不是我想象中的感觉,按理说也算是圆了当年的梦,但是好像有哪儿不对。” “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感觉?” “你女神突然说要跟你好你什么感觉?” “我没女神。” 程驰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这事儿要是四年前,我第一反应肯定是兴奋。现在我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没想到。” “是么?我想到了。”纪云生说,“你之前一直跟滕佳说不会跟她怎么样,但是她一出现我就觉得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程驰紧抿了一下嘴唇,看着纪云生说:“我说那话的时候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知道。”纪云生语气平淡,“其实如果滕佳没有一直跟你提,你们也没分手,你现在见到许珍妮可能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程驰想着这句话,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滕佳老提她就是因为担心,结果反而让我经常想到她。” “有时候觉得生活的齿轮扣得真严密,一件事没发生,下件事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纪云生从茶几下拿出一包杏子干,自己吃了一个,又递给程驰。 程驰摆了摆手,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上,“不想了,反正都这样了。说不定处着处着感情也能好起来,之前跟滕佳不就是么。” “其实……”纪云生看向程驰,“滕佳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话?” “她跟你分手那天我听到邵乐跟她表白。”他看到程驰变化的眼神,笑了一下,“别急,她拒绝了。她当时说,心里还有一个人就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很伤人,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喜欢她,后来你对她再好她也没法相信你。” 程驰闭上了眼,呼吸变得有点沉重。 他沉默良久,问道:“所以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相信我爱她?” “相信应该是相信过的,但这种相信背后还是有疑虑,一出现什么让她不安的因素她就开始害怕了。” “如果我当时不是冲动之下跟她在一起,可能我们现在还好好的。”程驰出着神说道。 “这是个悖论,你没有一时冲动就不会跟她在一起,没有相处就不会爱上她。” 程驰烦躁起来,一口气喝光了酒,把杯子重重一放,“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反正师姐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以后好好对她就行。” “你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 纪云生沉吟着,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滕佳没跟你分手,异地两年这么多诱惑你真不会找别人吗?” “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在学校没别人追我吗?我怎么对滕佳的你不知道?” “在不在身边还是不一样的。”纪云生淡淡道。 “你跟黄若仪也是异地,你会找别人吗?” “我又不是你。” “我怎么了?爱情在我生活里可能不是第一位,但滕佳在这里面就是唯一。是,我不能像你这样来回跑那么多趟,我也会有需求,但我跟她在一起一天就不可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纪云生给他倒上酒,“你跟我这么义正辞严干嘛?当初怎么不跟她说?” “你以为我没说过,她也得信啊。” 纪云生无奈一笑,“行了,好好跟你的师姐在一起吧。” * 十一月的纽约已经很冷了。 感恩节临近,同学们也都不太有心思上课,于是老师没留太多作业。因为前段时间课业繁忙,奚敏错过了枫叶的季节,很是懊恼。这天早上她交了论文,终于有空出去走走。 她住在布鲁克林,但去学校很方便,走一个街区再坐20分钟地铁就到了。今天的路程要远些,滕佳来时她们买的一大堆巧克力已经吃完了,她想再去一趟那家巧克力工厂。 刚一下楼,她便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果然又是他。 这个男生叫Daniel Lu,是个华裔,在康奈尔大学读计算机。 他们在坐地铁的路上碰到过好几次,上个月有天回家时他叫住她问她是不是中国人,之后便聊了一路。他的中文并不太好,说得不标准,字更是认不得几个,但坚持要跟她说中文。 奚敏站住了,他走上前来,问道:“你要出去吗?” “嗯,去时代广场。” “Cool,我们可以一起走,我要去TGI Fridays.” “好啊。” 奚敏跟他没有太多话。认真聊起来他不太听得懂,而用英语聊,他的专业她又很陌生,但他每次都会没话找话。 见奚敏回答得简短,他又问:“你要去买东西吗?” “想买点巧克力。”奚敏说。 “Nice,我也喜欢巧克力。上一个星期我去过M&M,但是我的信用卡被消灭了。” 奚敏扑哧一声笑出来,“消灭?” Daniel大概意识到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又改口道:“消失?” “取消?” “对,取消。所以那一天我没有买,昨天我哥哥开我去Walmart,买了很多Mars bar.” “嗯。Mars bar也很好吃。” 他们的对话通常都没什么营养,虽然他时不时用错词让奚敏觉得挺有意思,但时间一长她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你写了新的音乐吗这些天?”他又问道。 这倒是让奚敏想起来,她的编曲听起来有点问题。前天下午本来想给赵长安打个电话,想着国内已经是深夜,等了几小时便把这事忘了。 她看了眼时间,觉得这是个好借口,于是对Daniel说:“我突然想起我要跟国内的朋友讨论一下音乐的事,我先回家了。” “你的巧克力呢?” “下午再去买。”奚敏朝他摆了摆手,转身又往家走去。 国内现在将近晚上十一点,她不确定赵长安睡了没有,先发了个消息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说他们正在看电视,她又问是否方便打电话。 他很快打了过来,“怎么了?” “我新做的曲子感觉哪里有点问题,想找你帮我听一下。” 她刚说完,电话里传来滕佳的声音:“敏姐,你怎么就找师哥不找我呀?” “你会编曲吗?”奚敏笑道。 “别闹。”赵长安说,“你把文件发给邵乐吧,我们在他屋里。” 奚敏在电脑上把文件拖进对话框,电话突然被挂断了,紧接着滕佳的视频邀请发了过来。她笑着接了起来,“干嘛呀?” “你最近都不想我。”滕佳用力张大眼睛。 “别瞪了,你眼睛已经很大了,这样会有抬头纹的。”奚敏笑道。 “啊?真的啊?”滕佳赶紧摸了摸额头。 “静文说的。”奚敏说,“你最近怎么样?不是说要找男朋友吗?” 赵长安在一旁说道:“找什么男朋友?你先把歌词写完了。” “敏姐,你管管呀,他跟语文老师催作业一样。” “你跟谁告状都没用,没写完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滕佳朝旁边做了个鬼脸,把镜头转向他们,“你看,这两位老师在批你作业呢。” 画面上出现了赵长安和邵乐看着电脑的背影。 汤禹舜的脸突然凑到镜头前,“师姐,在纽约有没有艳遇啊?” 奚敏往后闪了一下,说道:“天天都在上课写作业,哪有时间艳遇。” 滕佳又把镜头转了回来,“你什么时候放假啊?回不回来?” “今天就放感恩节假了啊。寒假应该还有三周,这几天在犹豫是回国还是去趟阿拉斯加,我还没看机票呢。” “回来嘛,我们一起跨年吧。” 赵长安在旁说道:“跨年我们可能有演出,你没事儿的话回来看看吧。阿拉斯加等你春假的时候我陪你去。” “看极光吗?我也要去!”滕佳叫道。 “你们干脆组团一起来算了。”奚敏笑着说。 “我看行。师姐咱回头租个车,自驾啥的。”汤禹舜又凑到了镜头前。 滕佳推了他一把,“会开车么你?” “老赵会开啊。”他不屈不挠地往这边挤。 奚敏看着他们闹,心情突然明媚。 这段时间她一直忙着,课业的压力和偶尔的孤独感都让她觉得有点沉闷。也并不是没有认识新的人,可是更让她感到愉悦的终归还是老友。 挂断视频之后她订了回国的机票,期待着圣诞假期。 她想念他们,想见父母,想看看乐队的演出。她不禁又想起她替滕佳上台的第一场演出,还有那个人的微笑。 如果没有那场演出,她也许不会爱上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回避感情。 但这是个悖论,如果没有遇到他,她也许到现在依然懵懂。他至少让她收获了这些朋友,爱过,被爱过,而他们现在仍旧在她身边。 遇到他,还是值得的。 第114章 巴黎阴雨 巴黎初冬,更多时候天都是灰蓝色,阴沉又晦暗。风总是很大,尤其在傍晚,河岸边常能看到被吹乱的头发、被吹翻的雨伞和被吹走的帽子。 又是个周五,难得没下雨。 纪云生坐在亚历山大三世桥下看着日落,身后有人吹萨克斯。他刚从大皇宫看完展出来,晚上要去Chatelet与程驰和许珍妮听场音乐会。因为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饭,他打算慢慢沿着河走过去。 就算是步行,路程也并不太远。走到新桥时,程驰发来消息说他们已经从餐厅出来,正在往音乐厅走。他没有回,找了个楼梯上去,直接到了音乐厅门口等着。 没过多久,那两人挽着手走了过来。程驰低着头插着口袋在与许珍妮说话,她看向这边,抬手打了个招呼。 “去了你们家三次你都不在,忙什么呢?”许珍妮说。 纪云生正要回答,程驰抢先道:“他周末都在看展。” 她笑道:“巴黎就是这点好,抓紧这几年,过了年龄就不免费了。你们学生证给我吧,我去拿票。” 他们翻出学生证,许珍妮走到售票窗口熟练地找接待员换票。 纪云生抬起眉看了眼程驰,“看展?” “前几次她去家里我跟她说你随时会回来。” “我特意给你们留点空间,你矜持什么?” “不想那么快。”程驰看了眼往回走的许珍妮,“别说你出国了。” 纪云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音乐会结束,程驰提出送许珍妮去地铁站。她似乎不想这么早回家,说要陪他们去拿车,三人便又沿着河朝大皇宫走去。 许珍妮挽着程驰,望着刚出来的乐手们,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也不知道毕业之后能不能进欧洲的乐团。” “你应该没问题。”程驰说。 许珍妮收回目光,“以前我也觉得我没问题,他…我前男友总说我现在还不如以前。高师的学生这几年本来就很难进好的乐团,实在不行就回国当老师吧。” “你好歹还在德国拿过奖呢。” “其实也没什么用,第三名能有几个人记得。他当年是冠军,今年柴赛也只勉强拿了个第三。”她越过程驰看向纪云生,“你才是没问题。” “程驰弹得也很好。”纪云生说。 “程驰……”她笑着摸了一下程驰的脸,“还行吧。” 这个评价让程驰不知如何回应,他看着地铁站上写着的Pont neuf,假装很感兴趣,“这里是塞纳河的第九座桥吗?” 许珍妮愣了一下,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可爱?” 纪云生低头忍着笑,低低说了句:“新桥。” 程驰有点尴尬,抬头望向了远处慢吞吞过马路的老奶奶。 “哎呀,多正常,我刚来的时候也分不清阴阳性。”许珍妮挽起他,见他半天没说话,又探头诶了一声,“你跟若仪是不是有一个月没见了?” “她今晚来。”纪云生看了眼时间,“应该已经下飞机了。” “啊?”程驰看了过来。 “你不用接她吗?”许珍妮问道。 “她说自己打车。” “哦,介不介意我去你们家坐会儿?我好久没见她了。” 纪云生看了眼程驰,程驰朝他使着眼色,他一皱眉,许珍妮也看向程驰。 “不方便吗?” “没有没有。”程驰赶紧说。 “那去吧。”纪云生说。 程驰递来一个惊讶的眼神,他无奈地耸耸肩,用口型说道:“我能说什么?” 许珍妮好像没意识到,自顾自说:“上次见她都是两年前了。当时她爸来巴黎演出,他们还合奏了一曲,她弹得是真好。诶?你们以后可以合作呀,情侣档。” “我搭档是程驰。”纪云生低头没看她。 她笑了一下,“那程驰要加油了。” “我们合作挺好的。” “对了,下次可以找你帮我弹巴赫吗?我跟前男友分手之后就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这次换了贝多芬和莫扎特。” “程驰巴赫也不差。” “是么?”她抬头看向程驰,“我只记得你弹李斯特,那时候好像你弹巴赫不太沉得下来呢。” “那都六七年前了。”程驰说道。 纪云生瞟了一眼,程驰的脸色不太好。 许珍妮对程驰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多年前,言语间有几分轻视的意思。 他不太明白,程驰当年在附中也拿了三年第一,就算她觉得还不够好,当面说这些话连他听着也别扭,何况程驰真的不差。好在她没再说这个,他也便沉默着继续走。 他们回到家时黄若仪已经到了,一见许珍妮就抱了她一下,说道:“我还想着这次来会不会见到你呢。” “我就是听说你来了才过来的,真的好久没见了。”许珍妮挽住黄若仪,“你这次待多久?” “三天。我们明天去Auvers,你跟程驰要不要一起?” 纪云生与程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来得及说话,许珍妮答得飞快,“好啊,我来了五年多还没去过。” “那你今晚要不就住这儿吧,省得明儿还要折腾过来。” 纪云生忙向黄若仪使眼色,但已经晚了。 许珍妮应道:“也好,我过来还要一个小时。” 程驰看了纪云生一眼,去厨房了。 纪云生走到阳台,给黄若仪发了条信息。他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但两个女生还在聊天,也不知她看到没有。 过了一会儿,程驰端着几杯水回来,跟她们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纪云生刚走进来,黄若仪便问他:“你家能抽烟吗?” 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烟灰缸放到她面前,她看了他一眼,点上烟,又把烟盒递给许珍妮。 许珍妮摆摆手,“我戒了。” “啊?什么时候戒的?” “去年Fred说一起戒,就都不抽了。” 黄若仪一笑,“上周我去柏林还见他抽着,你信他呢。” “反正他骗我的又不止这一件事。”许珍妮表情沉下来。 纪云生和程驰一直默默听着,谁也没吭声。 黄若仪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她拿起来,目光一转,对许珍妮说:“你今儿跟我睡吧,我俩叙叙旧。” “不太好吧,你男朋友怎么办?” “他啊。”黄若仪瞥着纪云生笑道,“他反正喜欢一个人睡,让他睡沙发吧。我俩难得见一回,程驰没意见吧?” 程驰迅速转头望向她,“那不能,你俩聊。” 十二点多,纪云生房间里还亮着灯。他塞着耳机盖了条毯子在沙发上看书,没什么困意。 光线突然被遮住了,一抬头,程驰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回头朝自己房间看了一眼,起来跟着程驰过去了。 程驰关上门,压低声音问道:“你听得见她俩聊啥么?” 纪云生摘下耳机,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他说就睡过那么几次,Natali有男朋友的。”黄若仪说。 “我说他怎么还找我,原来是人家不要他。”许珍妮说。 “你管他呢,程驰不挺好的么?”黄若仪说。 “还好吧,有时候还是像个小孩子。你跟你男朋友才真是挺好的,有点夫妻相呢。”许珍妮说。 “听不清。”纪云生说。 程驰把门打开,“这样呢?” “女生聊天你管她们聊什么,你对她不也就那样。”纪云生说着便走。 程驰拉住他,“你陪我坐会儿,我有点烦。” “干嘛?躁动了?” 程驰给了他一个白眼,躺到床上,“你说她要是觉得我哪儿都不如别人干嘛跟我好啊?” “Cuz I’m not available.” 程驰坐起来,“你找抽是不是?” 纪云生也靠到了床上,“别想那么多,我平时嫌弃你也不是真嫌弃。” “她老跟我提前男友我也就忍了,还当你面儿说我不如你俩,我不要面子的啊?” “刚才路上我也在想。”纪云生皱起眉,“你在附中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她怎么还觉得你不行?” “你也听到了,她一直觉得我就只会弹李斯特。她其实也没听过我几次演出,自己又喜欢巴赫,我巴赫弹得可能确实就那样吧。” “谁都有偏重嘛。” “是,她非要这么去比我能咋的?”程驰仰起头。 “你知道你自己什么样就行了,管她怎么想。” “黄若仪要觉得你不如别人你能不在乎?” 纪云生瞥他一眼,“我又没有不如别人。” 程驰深吸一口气,“你还是回你的沙发吧,老子睡觉了。” 纪云生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笑道:“你弹琴比不过可以在别的方面证明一下。” “滚。” 次日是个阴天,清晨的时候下过一阵雨,但他们出门时雨已经很小了。 经过一家花店时纪云生停下车,叫黄若仪去帮他买了两支向日葵。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奥维尔。 天色更沉了些,冬天周末的小镇人烟稀少。纪云生走在最前面,看着路牌上的画和周围的树,一直沉默不语。 程驰望着山墙下,问道:“这儿的树怎么都张牙舞爪的?” “说不定梵高其实是个写实派。”黄若仪笑道。 “梵高画的就是这儿?” “后期有一些是,麦田乌鸦,还有教堂。”纪云生指着前面那座教堂说。 许珍妮挽着黄若仪,看了眼纪云生手上的向日葵,问道:“你很喜欢梵高吗?” “嗯。” “我还以为喜欢巴赫的人会比较偏爱卡拉瓦乔那种类型,明暗强烈结构严谨。” “我不懂画。”纪云生说。 梵高之家冬日闭馆,他们只在楼下餐厅吃了午饭,便沿着光秃秃的麦田朝墓园走去。 麦田很静,没有乌鸦。墓园的一隅,梵高兄弟的墓碑前那一片植物显出一种冬日的衰败。纪云生把向日葵放上去,转身就走。 “你不多待一会儿?”程驰问道。 “看一眼就好。”纪云生走上田埂。 黄若仪在他身后笑,“一幅画看了多少回,来这儿了倒只看一眼。” “作品是作品,人不需要打扰。” 往回走的路上,许珍妮一直盯着纪云生的背影。 程驰瞥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问:“看什么呢?” 她的视线投远了些,“你看那片云,周围一直有光,总觉得太阳就要出来了,但是一直没出来。” “还不到时候吧。”程驰说。 第115章 不和谐音 离圣诞节还有两周,纽大的冬假开始了。 放假前一晚奚敏就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加上转机二十多个小时,她睡得昏昏沉沉,出海关时还在耳鸣。 走出机场时是清晨,妈妈接到她时捋了半天她睡乱的头发,最终放弃了。 刚进楼,她下意识看了眼信箱,看起来又塞了不少小广告。 她问妈妈:“我走了以后你们是不是都没开过信箱啊?” “又没得人寄信。”妈妈说。 她摸出钥匙把信箱打开了,果然掉出来好几张宣传单。楼盘、招商、新开的美容院…… 她一眼从中看到一张明信片,再翻,还有三张。Düsseldorf、Luxembourg、Antwerpen、Strasbourg,背面写着“祝好”,没有落款。 妈妈在旁看着,“哪个啊给你寄这多明信片?” “不晓得啊。” “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奚敏笑着睨了妈妈一眼,关上信箱把明信片拿在手上按了电梯。 “都二十二了该谈了。” 奚敏拖着箱子走进电梯,“没有碰到嘛。” “好久以前你喊我帮你找的明信片,那个姓纪的是个男生吧?” “那都好久没联系了。” 妈妈拿过她手里的明信片看了看,“这个字蛮像嘛,不是他寄的啊?” “名字都没得写我哪里晓得。” “我看就是他,你这个脑壳反应慢的嘛,讲不好别个喜欢你你还不晓得。” “哎呀他不喜欢我。”奚敏把明信片拿回来。 “不喜欢你一直寄啥子明信片?” 电梯停下来,奚敏没吭声。 她也想问问他,既然不喜欢她,还做这种事干什么呢?每一次她以为她放下他了,总会发生点什么去撩拨一下她的心弦。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从她世界里消失? * 许珍妮的音乐会在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因为罢工,巴黎的交通瘫痪了好几天,情况一缓和,出门的人特别多。 来的多半是几所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有不少人是购票来的。 纪云生坐在台下看着,突然理解了程驰当年为什么喜欢她。 她拉琴时的样子比平时要美很多,站在台上的时候有种傲气。不同于黄若仪的傲气,这里面带着点清高。 自负如程驰也把她奉为女神,在她面前连姿态都放低了。这种低姿态也不同于对待滕佳时的那种宠溺,而是好像真的没信心。 纪云生不喜欢她,不是站在滕佳的立场,他只是不喜欢她对程驰的态度。 她言语中莫名的优越感让他不太舒服,也觉得她没怎么考虑过程驰的感受。其实他对她不了解,没有资格评判什么,但作为程驰的朋友,总还是希望他认真对待的人也能对他好些。 程驰弹完两首曲子牵着她的手上前鞠躬时,她突然吻了他一下。程驰有些惊愕,但很快微笑着下场了。 纪云生皱了皱眉,这举动有点不专业。他看看四周,观众好像没有太大反应。也许在巴黎这不算什么,一个所有事情用爱解释便理所当然的地方,人们对恋人极为宽容。 散场后,纪云生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程驰和许珍妮才从后面出来。 他看到他们的同时,在他前面徘徊了一阵的金发男人叫道:“Jenny.” 程驰看了过来,但许珍妮显然并不意外,挽起程驰走了过来。纪云生这才看清那男人的脸,顿时明白了她刚才的那一吻。 男人用一种轻佻的语气说道:“C’est ton nouveau petit ami?(这就是你的新男友)” “Oui.(是)”许珍妮仰起头。 男人打量了一下程驰,挑着嘴角说道:“Pas mal.(不错) Peut-il tu satisfait?(他能让你满意吗)” “Bien sur.(当然)” “Vraiment?(真的吗)”男人扬了一下眉,“Alors je suis sur. ciao chouchou.(那我就放心了,再见宝贝)” 许珍妮看着那男人离开,松了口气似的,转头对程驰说:“我们走吧。” “前男友?”程驰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许珍妮没看他,径直往前走,“这段时间太忙了,外面又乱,都没怎么陪你,今晚我去你家吧。” “哦。” 她这才抬起头来,“不高兴了?” “没有。” “他自己要来的,我没请他。” “没事,走吧。” 纪云生在回家途中瞟了几次后视镜,程驰一直看着窗外。许珍妮靠在他肩上像是睡着了,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到家之后纪云生快速洗了个澡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外面的动静一直没停。他听见许珍妮把程驰拉进了浴室,听见她笑,听见他们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他突然很烦躁,走进客厅点了根烟。 周围太安静,他连喘息声也听得清晰。他翻着手机,打开了滕佳的朋友圈。她昨天刚发了一条,照片里她坐在邵乐肩头,文字是:“一个不正经的预告。” 他突然听见了说话声。 “你该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今天……可能状态不好。” “累了就早点睡吧。” 程驰没答话,房间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程驰走到客厅,见他在这里也没太惊讶,坐下来拿起了烟盒。 “这么快?不像你啊。”纪云生压低声音调侃道。 “没做。”程驰点起烟,抽了几口又按灭了。他看了眼自己房间的方向,问道:“能去你屋么?” 纪云生默默站起来走回房间,程驰跟在他身后关了门,坐到床上往后一倒,叹了口气。 纪云生靠在床头笑道:“你不是打算睡我这儿吧?” “不想回去。”程驰看着天花板说。 “一次不行也不用躲着吧?” “以前没有过啊。”程驰坐了起来,盘起一条腿看着纪云生,“你有过吗?” 纪云生举起双手,“无法分享经验。” “我刚才脑子里全是……”程驰停顿很久,低下了头,“滕佳。” “思维惯性吧你,下次就好了。” 程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 “你还是回去吧,在我这里待一晚上可能就真没下次了。本来没什么,你这么晾着她她肯定要多想。” 程驰点点头,出去了。 第二天纪云生起床时,程驰和许珍妮正在厨房吃早餐,看起来一切正常。 许珍妮招呼道:“他做了香蕉松饼,还挺好吃的。” “嗯。”纪云生泡了杯咖啡,坐了下来,“你们今天干嘛?” “我约了个朋友吃饭,得回家换件衣服,等会就走了。” “什么朋友?”程驰问道。 “以前的一个同学。紧张了?”许珍妮摸了一下程驰的头,“明天我们去逛圣诞集市吧,香街和La Défense那边都搭起来很久了。纪云生一起吧?” “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一起吧,不然谁买单?”程驰语气是玩笑,却朝他使了个眼色。 “哦,好。”纪云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怔愣着答应了。 许珍妮把咖啡杯放进水池,拎起包吻了程驰一下便离开了。 刚听见关门声,纪云生便问道:“你们约会拉上我干嘛?” “她之前叫我去的时候就一直在说德国的圣诞集市,我怕她明天又提个没完。” 纪云生沉默了一下,“你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不开心?” 程驰盯着盘子看了一会儿,又望向了窗外,“大部分时间其实还行,有时候挺开心的,就是她有些话搞得我不知道怎么接。可能我想多了,总觉得她不是真的喜欢我。”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还是喜欢的,好的时候光是看着她就觉得挺高兴。” “那滕佳呢?” “不知道。”程驰想了一会儿,“真不知道。可能还忘不了吧,我没办法完全不去想她,但我也明白得翻篇了。” 纪云生忍着句嘲笑没说出口,程驰发着呆,曾经那种得意神采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 周日傍晚的圣诞集市灯火通明,整条街都飘着烤肉和热红酒的香气。小马戏棚门口亮着一串彩灯,不断有人站在那里拍照。 许珍妮一反常态,整晚都没提过前任或是德国。她一手拿着苹果酒的纸杯,一手挽着程驰,在每个摊位前都流连一小会儿。他们沿着集市走了半条街,又拐进了花园里。 “帮我们拍几张照吧。”许珍妮把手机递给纪云生,拉着程驰站到了两排梧桐树中间。 恋人间的姿态总就是那些。从前滕佳也与程驰这样比心,那时他屈膝看着她笑,两个人的头自然地贴在一起。从前滕佳吻程驰总要踮起脚,有时他弯腰抵着她的额头,然后突然亲她一下。纪云生记得每次自己嘲笑她都会被她打。 现在,许珍妮穿着高跟的长靴,程驰就那么直直站着,两个人都在笑,画面美好。 他随意按了几张,她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说了句谢谢。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搓了搓手,程驰握住她的手替她暖着。 纪云生偏过了头。 “你毕业之后打算回国吗?”许珍妮问程驰。 “看情况吧。” “要是我们以后都在这里就好了,一起演出,一直到处玩玩。” 程驰牵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你要是留在这儿我就留下来。” “那我要是回国呢?” “我媳妇儿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么好?”许珍妮笑着看他。 “那是。” 纪云生假装对旁边廊檐下的橱窗产生了兴趣,走过去看那窗格里暖黄灯光照着的一棵微型圣诞树。圣诞节是巴黎颜色最多的时候,大面积的红和绿只有这时不会被巴黎人嫌弃,可他仍觉得哪里不太和谐。 大概是他多虑了,一切都很好,只有他还守着那份固执罢了。 第116章 Petite Sui 在家待了一周之后,奚敏收拾好行李去了江南。 乐队的公寓都是单间,她挨个看了一圈。 汤禹舜的房间乱糟糟堆着锅和酒瓶,滕佳屋里衣服首饰到处扔,邵乐还算是收拾过,只有赵长安那些琴箱和设备排得整整齐齐。 为了迎接她,五个人在汤禹舜房间里涮起了火锅。 对此他意见很大,没动两筷子就对奚敏说道:“师姐你看,滕佳日常欺压我。每次火锅啊榴莲啊,味儿大的都往我屋里搬。” “我都没嫌弃你的袜子。”滕佳夹着一片毛肚放进锅里。 “嘿你,就着这味儿吃得下饭我也是服你。” “你要感谢我啊,吃个火锅你房间至少不臭了吧。” “我谢谢您嘞。” 奚敏笑着问赵长安:“他们每天这么吵么?” “吵得我头疼,聊正事儿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挨着。”赵长安说着给她拿了个垫子,“椅子有点凉,你垫垫腰。” “师哥大暖男,我怎么没这个待遇啊?”滕佳说。 “你昨天穿少了裹的谁的外套?”赵长安说。 “师哥最好了。” 邵乐夹起从她筷子上掉下去的毛肚放进她碗里,“就知道贫,再涮都老了。” 她歪过头靠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最最好了。” 奚敏笑道:“那我呢?” “最最最好。” “我呢?”汤禹舜问。 滕佳立时换了副面孔,“你就是个臭傻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奚敏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时间仿佛回到大学那几年。除去少了两个人,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 此时巴黎正是下午。程驰刚与许珍妮喝完咖啡,送她到公寓楼下,又慢慢溜达到了纪云生的学校。 三点多,快到下课时间了。程驰坐在路边等着,突然见一个金发男人从里面出来,看起来很像那天见到的人,但他不太确定。 发型差不多的外国人感觉长得都差不多,也许只是像。就算真是那个德国人,毕业生回校是常有的事,他也无法对此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纪云生出来了,见他坐在台阶上,说道:“你去里面转转啊,坐这里干嘛?” “里面有种无形的压力。”程驰笑着站起来,“陪我去趟Les Halles,珍妮后天生日。” 纪云生回过头,“她射手?不太像啊。” “你啥时候对星座这么了解了?” “查过一次,过目不忘。” “扯淡吧你就,我啥星座?” “狮子,你挺狮子的。” 程驰不以为然地一笑,跟着纪云生走到了停车场。 平时工作日下午的Les Halles人不多,现在临近圣诞节,商场里促销活动一茬接一茬,到处都挤满了代购。 程驰挑了一对耳环出来,突然听到不连贯的琴声,弹的是小步舞曲。 “商场里还有钢琴?”他问道。 纪云生伸手一指,“就在外面,我碰到过弹得很好的。” 程驰推开玻璃门出去,那台白色钢琴前坐着的是个孩子。他靠在门边不禁感叹:“巴黎的孩子真幸福,我小时候想找台琴弹弹费老劲了。” 那小孩弹了一会儿,被爸爸带走了。程驰走上前去,弹了两个音,坐了下来又朝纪云生做了个手势。 “干嘛?”纪云生问。 “德彪西四手芭蕾会吗?” “没弹过。” “这么短的曲子你听过就差不多了。”程驰说着拽他坐下,“你那天说完德加我想到就这首,试试呗。” “大庭广众的别丢人了。” “我俩丢人?不存在的。” 纪云生说归说,还是把手放了上去。程驰点头,他起了第一个音。 他没看过具体的谱,程驰也不全记得,两人弹得与原曲有出入,但这样一时兴起的合作竟也没什么不和谐。 旋律欢快,弹着弹着两人都找到了趣味。他们时不时对视,渐渐越弹越快,当一曲弹完突然听见掌声才发觉身后有不少人围观。 迅速离开商场,纪云生见程驰还挂着笑容,问道:“爽吗?” “感觉比在台上还爽。” “之前想说跟你去弹Gare de Lyon那台琴的,来了之后倒忘了。” “妥妥的,哪儿还有琴咱都签个到。” “行啊。” 纪云生突然很高兴,来巴黎之前他最想做的事,这是其中之一。 变故之后那些想法他都抛在了脑后,但今天这一出让他又寻回些乐趣。至少,他还有钢琴和他的搭档。 * 晚上奚敏与滕佳睡在一起。床比滕佳自己家的小很多,床上又堆了好几个抱枕,睡得有点挤。 滕佳往里又靠了一些,拿一个抱枕贴住墙壁,自己抱了一个,蜷了起来。 “我有时候可想你了,但是又有时差。有天下午我写词写得特别崩溃差点打电话给你,一看时间发现你那边是半夜。”她说。 “没事啊我又不关机,你有事随时找我,我不怕吵的。”奚敏说。 “你怎么这么好啊,要是有人大半夜把我叫起来我要发脾气的。”滕佳往奚敏怀里钻。 奚敏揽着她笑,“那我要提醒一下你以后男朋友,不能让你饿着,也不能半夜吵醒你。” 隔壁的邵乐屋里响起钢琴曲,德彪西小组曲里那首中板,声音很轻。滕佳喜欢这曲子,像梦幻中的仙境。 她埋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敏姐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告诉别人。” “怎么了?” “我跟邵乐……嗯……” “你们在一起了?” “不算吧。我们……睡了两次,但是我又觉得不太好。你别骂我。”她说完瘪着嘴看着奚敏。 奚敏只显出一秒惊讶,随即说:“我骂你干嘛?你们都单身,你情我愿的有什么错。他怎么说?” “他想在一起。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打算在一起的,但是我们第二次的时候我突然哭了。” “为什么?” 滕佳咬了一下嘴唇,“我想程驰。” 奚敏沉默了几秒,“你要不要去找程驰?我觉得他应该还喜欢你的。” 滕佳鼻子发酸,“他好像谈恋爱了。” “啊?谁说的?” “我感觉的。他发了一张音乐会门口的照片,玻璃上有倒影,他旁边是那个师姐。” “一个学校的一起听场音乐会也不说明什么吧。要不你问问……”奚敏差点说出那个名字,不知怎的就哽在了嘴边,临时改口道:“你哥?” “不想问,好像我很在意一样。”滕佳抱紧了抱枕,把半张脸埋了进去。 “那我帮你问程驰?假装是我自己问的。” 滕佳钻出来,“那你现在问。” “你就是很在意嘛。”奚敏笑道,一边挡了一下滕佳压过来的抱枕,一边拿起床头的手机。 她翻出那张照片发给了程驰,又发了一条:“旁边这个是不是你女朋友呀?” 发完消息,两人就这么看着对话框,手机半天没动静。 奚敏放下手机,问道:“那你准备跟邵乐怎么办?” “我有时候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他,又好像不是那种喜欢,弄清楚之前还是别瞎做决定吧。主要是,师哥说过不许在队内谈恋爱。” “其实我觉得他说不许只是怕你们把关系搞复杂,要是你们真心想好好在一起,他应该不会太反对的。” “谁知道呢,要是我真的喜欢邵乐就好了,他……” 滕佳话说到一半,手机震了,她停下话头看着奚敏。奚敏拿起手机,刚看到屏幕就怔了一下,抿起嘴唇,把手机转过来给她看。 程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嗯。” 她感到心跳得厉害,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先前只是在猜想,现在他自己回应了。 嗯,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我就知道他一去巴黎肯定会跟师姐……”话说到一半,她哭了出来。 “你们要是没分手他不会的。”奚敏也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安慰,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现在这样说明他就是还喜欢师姐嘛。我都还没走出来他怎么就有女朋友了!”滕佳坐起来把抱枕一个个往地上扔,“他混蛋!” 奚敏抱住她,“你们也分手九个月了,总不可能要求他一直单身吧。” “再等一等不行吗?等我不难过了不行吗?他们怎么都这样?” 滕佳埋在奚敏肩头泣不成声。奚敏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哭,这小小的空间承不住两个人的眼泪。她强忍着,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是啊,他们怎么都这样?谁也没义务永远只爱一个人,可是没走出来的人要何时才能不难过了呢? * 程驰在沙发上靠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打断他正在弹琴的室友。他把手机屏幕往纪云生眼前一塞,惹得纪云生往后倒了一下。 “借你原话,这样会瞎的。” 程驰把手机递到他手上,“女生都是福尔摩斯吗?我看了半天才发现玻璃里面有人影。” 纪云生点开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了他,“奚敏才不会注意这种事情,肯定是滕佳跟她说的。” “前两天珍妮让我发合照我说没这习惯,就是不想让他们看见,结果这都能发现。” “你骗鬼呢,以前你没发过滕佳照片?” “所以我不是半年可见了么。我手机里所有联系人都知道我跟滕佳,我现在突然发个照片高中同学一准儿全得来问,我烦不烦?” “你倒是没骗奚敏。” “这事儿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骗她干嘛?” 纪云生笑了一下,“滕佳现在肯定在骂你。” “骂就骂呗,她自己不要我的。” 程驰坐回了沙发上,却又点开了滕佳的头像。她换了一张新的照片,头戴小皇冠,笑容很甜。 他点开右上角,手指迟疑地在屏幕上悬了片刻,按下了删除。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etite Suite (4hand):4 BalletPetite Suite (4hand):3 Menuet版本参考 Massimiliano Damerini/Marco Rapetti 第117章 冬日大礼 周四中午,纪云生下课出来准备回家。今天的课结束他就正式放假了,他上了车,想着接下来的三周去哪里度假。 车开到路口,前面是红灯。他停下来,眼睛往路边瞟了一下,突然皱起了眉:地铁站前面朝着他的女生是许珍妮,站在她对面的金发男人身影熟悉。 他放下车窗正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男人却揽住她的肩开始吻她。 纪云生下意识拿起手机伸到窗口拍了一张照片,刚想发给程驰,后面的车短促地鸣了一下笛。他抬起头,绿灯亮了。 他把手机放了回去,瞥了一眼正走下地铁的许珍妮,继续往前开。 车开到克利希广场时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左拐,直行开向了高师。他在门口停下,坐在车里给程驰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儿?”他问道。 程驰语气轻快,“吃饭呢?干嘛?” “在哪儿吃饭?” “学校前面路口的汉堡店,Charlies。” 纪云生挂断电话又往前开了200米,把车停在路边,走进店里坐到了程驰对面。 “怎么了大中午的?我下午还有课呢。”程驰说道。 纪云生有点不忍,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他是不喜欢许珍妮,可程驰看起来是认真的。这种事通常该怎么处理?也许还是让程驰自己发现的好。 但看到的画面清清楚楚,他不想装糊涂。 “没事,我等你吃完。”他说 程驰笑了一下,“你是放假了闲得无聊跑来看我吃饭?” 纪云生没说话,看着程驰吃得差不多了,问道:“你们明天也放了吧?” “今天,明天那课已经结了。对了今天晚饭你自己解决啊,我陪珍妮过生日。” “你们这几天见面了吗?” “见了啊。”程驰见他表情严肃,狐疑起来,“你今天咋了?” 纪云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干脆按了几下手机,转了个方向从桌上推了过去。 程驰的表情瞬间凝住了,他盯着照片,直到屏幕黑了下来,平静地嗯了一声。 “打算怎么办?”纪云生问。 程驰出着神,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依然平静,“要个解释吧。” 下午六点,楼上吸尘器的声音响个不停。 纪云生塞着耳机,正小心翼翼地翻着锅里的番茄鸡蛋,程驰突然接过了锅铲,“照你这么扒拉一会儿番茄还没熟鸡蛋全焦了。” “哦。”纪云生退了两步,“你怎么样了?” 程驰把鸡蛋拨到一边,淡然道:“分手了。” “耳环送了吗?” “送了,本来就是给她买的。她说她也没想到前男友还会找她,犹豫好几天了。”程驰把火关小了点,“你放过盐了吗?” “没有。分手她提的?” “她没想分,我提的。别的好说,出轨我忍不了。”程驰放了点盐,又翻炒了一会儿,关火盛盘,在桌前坐下了。 纪云生盛了一碗饭,问他:“你还要吃别的吗?” “吃不下。”程驰双手撑住额头,盯着桌面发着呆。 纪云生也没坚持,坐下来吃了几口,又看着程驰,“去瑞士泡个温泉吧。” “泡啥温泉,在家躺几天就好了。” “机票酒店我都订好了,后天出发,过完圣诞回来。” 程驰抬起头,“你又没我护照你咋订的?” “之前递材料的时候我看过。” “就看了那一回靠谱么你?”程驰走进房间去找护照,“我自己都不记得。你要是记错了能改么这个?” “那么几位数我要能记错我跟你姓。”纪云生调出订单,“你对一下。” 程驰翻开护照,“我靠,可以啊你。” “我也没别的,就是有钱智商高,我可能是钢铁侠。”纪云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拉倒吧你还钢铁侠,你那点钱造得出一大厦么?” “能造几层吧。”纪云生笑了笑,“去不去啊?” “有土豪请客那必须去啊。” 纪云生低头继续吃饭,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得到这笔钱本身并不让他快乐,起因是痛苦的,过程也是痛苦的。但他现在开始觉得有钱是件好事,在他最重要的朋友伤心时,他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 * 这几日的白天,滕佳他们还要往返于公司和学校,奚敏一个人的时候便自己出门逛逛。 她其实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大学期间她几乎都在埋头学习,现在终于有了这个心思,才发现学校外面很美。灰墙,红瓦,干枯的藤蔓爬在老式的建筑上,像一幅旧时的画。 有一次回学校碰到了郭靖和童洁,打招呼时她一眼看到了他们手上的戒指。 “郭老师你结婚了?”她惊讶道。 “是啊。”郭靖笑道,“上个月领的证,我跟她当年认识的日子。” “你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五年。” “童老师就是那个师妹?”奚敏瞪大眼睛。 他们俩一起笑起来。郭靖说:“是啊,没白等。” 告别了他们,奚敏走到了琴房的三楼。乐队曾经的那间琴房里有新的乐队在排练,322钢琴教室里一男一女正在弹一首圣桑。 十五年,听起来很长,可是她与他们也已经认识快四年了。再过十年他们会是什么样? 下午回去的时候赵长安还在公司,邵乐和汤禹舜在滕佳房间里坐在地上跟她一起拼拼图。 自滕佳跟她说过邵乐的事之后,她虽没有批判,但还是觉得有点异样。她总忍不住去观察他们之间的神态与动作。 滕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拘小节,拿谁都当靠垫使。 有时赵长安在做demo,她就趴在他背上看。汤禹舜曲着一条腿,她便顺手撑在他膝盖上。奚敏坐下之后她干脆整个人倚了过来。相较之下,她好像更避免与邵乐的身体接触。 邵乐则几乎时刻注意着滕佳。 她光着的脚一直在晃,不小心踢了一下他的手,大概是有点凉,他自然地用身旁的外套给她盖上了。刚才她站起来时没留神后面的桌角,他第一时间便伸手挡住了她的头。 奚敏觉得邵乐的确很好,滕佳也并非不知道他的关心。只是喜不喜欢一个人这种事,连自己也不能说了算。 赵长安回来的时候买了四斤饺子三盒卤味和一篮子草莓,众人又照例转战到了汤禹舜的房间。 “老赵你给我换个大点儿的锅呗,我这儿都快变餐厅了。”汤禹舜喊道。 “再大的锅也得分几批下,你还打算全扔进去啊。”赵长安拿着洗好的草莓回来,“邵乐捞一捞,别粘一起了。” 邵乐刚给滕佳调好蘸料,听到这话打开锅盖,一股热汽了冒出来。 他躲了一下,问道:“今儿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么多饺子啊?” “今天冬至啊。”赵长安说。 奚敏和滕佳同时愣住了。滕佳的日程都由着别人安排,奚敏来了之后就没关注过日期,她们并不知道今天几号。 她们对视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吃着草莓,各自想着心事。 邵乐捞了几下,说道:“这锅好了吧?我盛出来了?” 赵长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邵乐把这盘饺子放在了奚敏和滕佳面前,又下了三十个在锅里。 滕佳夹起一个饺子,在碟子里蘸了蘸又吹了半天,一口塞进了嘴里。眼前的锅中又冒起了白雾,她突然发起呆来。 “要是我们分开了,我可能会经常想念你做的菜。”这是去年今天她说的话。 一片雾气中她仿佛又看见程驰敲着桌面的左手,她想吃他包的饺子。 “咋了你?吃个饺子热泪盈眶的。”邵乐翻着锅里的饺子说。 滕佳抬起头,一副委屈的神情,“太烫了。” “傻不傻啊你急什么?喝点儿水。”邵乐拧开一瓶水递了过来。 滕佳喝了两口,放下水,突然又露出了恶作剧的表情,“这么好的日子,我是不是该送某人一份大礼啊?” 奚敏见滕佳盯着她,心里有点发毛,“你想干嘛?” 滕佳凑到她面前,“想亲你。” 奚敏眼睛一瞪,往后倒去。 赵长安扶了她一把,对滕佳说:“你别吓她。” 滕佳哈哈大笑,拿起一颗草莓,“拍个照嘛,我要发朋友圈。” * 山顶上白雪皑皑,温泉池里雾气升腾。太阳即将落山,水蒸气在夕阳的光线中显得有点梦幻。 纪云生靠在池边,看着望向天空发呆的程驰,问道:“想什么呢?” “你觉得我报明年莱比锡有希望么?” 纪云生皱了皱眉,“比赛一大堆你去那个干嘛?” “不服。” “不服什么?” 程驰低下头,手抬起来,水面的光碎成了斑斓的光点。 他看着荡漾的池水说道:“那时候,有好几年珍妮都是我心里最美好的一件事。后来不喜欢了,但那个印象还在。之前虽然她有时候搞得我挺郁闷的,但我还是有种圆梦的感觉,现在突然发现那种美好被打碎了。其实她做了什么是次要……”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她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去吧,我帮你。”纪云生说。 “什么?”程驰转头看他。 “莱比锡。那个人几斤几两我清楚,我能赢他你也不会比他差。” 程驰略抬了一下嘴角,“我确实不擅长巴赫。” “别担心,有我。” 又是这句话。程驰抬起头,看着颜色逐渐变幻的天空。 “肖邦之王”是他自夸,但“巴赫之神”这称号他如今不得不服。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弹出那种庄严又宏大的神性,那个人就在他身边。 是啊,他有纪云生。 从温泉池出来,他们换上浴袍,拿了手机和水走进桑拿房。程驰瞟了一眼时间,突然看见了日期。 他突然有点惭愧,“今天你生日啊,这段时间一堆破事儿搞得我忘了日子。” “没事,我自己都忘了。”纪云生随手刷着手机,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 他笑了一下,把手机拿给程驰看,“我就说她们估计在一起。” 那是滕佳两个小时前发的动态:“这个吻超甜。” 照片上是她和奚敏,两人的嘴唇之间有一颗草莓。 程驰笑道:“我俩是不是该羡慕那颗草莓?” “她那性子,发这种东西可能就是给我们看的。” “艹,咱也发。” 纪云生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吧?” “她俩跟我们玩儿这个,你就不想让奚敏看看你?” 纪云生一皱眉,认真思考起了这个提议。 第118章 疑似官宣 早上九点,滕佳一睁眼看见的画面便是坐在电脑前的奚敏,屏幕上的音轨花花绿绿,她这师姐显然正专注。 她不想打扰,也懒得起床,翻了个身想再睡会儿,却睡不着了。摸出手机聊地翻着,昨天半夜的一条动态让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敏姐!”她叫道,“我哥人生中第一次发朋友圈居然是程驰的照片!” 奚敏摘下耳机转过身,“啊?” 滕佳干脆跳下床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他从来从来从来没发过,居然发了程驰!你看看程驰有没有发什么。” 奚敏瞟了眼她的屏幕,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程驰朋友圈,赫然看到一张同样背景的照片:纪云生头发湿漉漉的,裹了件白色浴袍,半低着头背靠木墙坐着。 “想干嘛呀他们?”滕佳看着奚敏的手机,“大半夜发这种照片,会不会好好穿衣服。” 奚敏把手机搁下,不以为意道:“看来他们女朋友都不在身边。” “女朋友不在就瞎释放信号,两个渣男。”滕佳气鼓鼓坐回床上。 “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不然干嘛发对方照片?看时间是你发合照之后,大概故意发给我们看的。” “干嘛?炫耀他们度假还是想让我们看看他们有多帅啊?” 奚敏笑了一下,“那就不知道了,找存在感吧。你不也是故意发的么?” “我那是想让某些人看看你。他们两个有女朋友还故意发这种照片让前女友看,迷惑行为。” “我也搞不懂。你哥把话说得那么绝,结果还一直给我寄明信片,黄若仪不知道吗?” 滕佳正要说话,突然有人敲门。 她问了一句,一个捏着嗓子的做作声音在门外叫道:“Room service!” “又来个脑子不好的。”滕佳说着套了件衣服去开门,“你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 汤禹舜笑嘻嘻举起手里的袋子,“我俩发现一特好吃的烧卖,他说估计你俩也爱吃。今儿特意多买了几盒,要不要一起用个早膳?” “哦,进来吧。”滕佳把桌上的杂物扫到一边。 奚敏收起电脑,接过早餐放到桌上,拆着袋子问道:“长安出去了?” “去公司了。”邵乐坐下来,“你俩看朋友圈了吗?” “看了,气死我了,两个神经病。”滕佳接过邵乐递来的筷子。 “弹得挺好啊。”邵乐笑道,“我朋友圈这会儿疯狂刷屏。” “嗯?%#@”滕佳用筷子夹住刚放进嘴里的烧卖,重复了一遍,“弹什么?” 邵乐点了几下手机递过来,“你说的不是这个?” 滕佳皱着眉念道:“巴黎街头偶遇四手联弹,太帅了。” 那视频封面是两个弹琴的人,拍摄者在斜前方,位置有点远,但一眼就能认出程驰和纪云生。她抬起头,“什么破标题?” “我看了,是有点儿帅。”汤禹舜嘴里塞着烧卖说道。 滕佳瞪了他一眼,点开视频把手机举在她和奚敏中间。 视频只有一分多钟,曲子难得的欢快。弹琴的两个人时不时对视,那笑容俨然是生活愉快的状态。 “不看了烦死了。”她停下视频,往下拉着翻看评论。 @落小落:我也想偶遇……随便给我一个就行@拉赫骂你懦夫:哈哈哈我师弟,左边的拿过柴赛第二@Cayar:不用弹琴,帅就完事 @不下一百不改名:真钢琴王子 滕佳翻着白眼把手机还给邵乐,“还王子,这些人没见过男人啊?” 汤禹舜嘲笑道:“也不知道以前是谁天天在叫‘程驰好帅啊!’” “这是你的头。”滕佳拿起一根吸管狠狠戳进了豆浆的杯盖。 等他们都走了,奚敏回到电脑前重新戴上了耳机。滕佳窝进懒人沙发里,点开纪云生的朋友圈对着那唯一的一张照片发呆。 那许久不见的脸依旧眉目清朗,笑容温和。他真是拍给她看的吗?如果他也想念她,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对她讲? “敏姐。”她又叫了一声,“程驰发的动态里面有没有定位啊?” 奚敏解锁了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翻吧,我不想看了。” 她接过来,照片下面有小小一行蓝色的字:瑞士,斯库尔。 并不是她曾对他提过的那座雪山。她在想什么呢?这种行程多半是纪云生订的。她隐约还希望他记得她说过的地方,也许当他到那里时会想起她。 可他显然已经拥有新的生活了。 * 纪云生难得起得早,程驰醒来时见他靠在窗口看着外面的雪山,问道:“大早上发什么呆呢?” 他回过头,“饿醒了,刚叫了早餐。” “传说中的room service啊?”程驰笑着坐起来。 他愣愣地嗯了一声,显然还没太睡醒,又转回去望向了窗外。 外面冰天雪地,相较之下屋内的温暖像是两个世界。程驰冲了个澡出来坐到沙发上,刚拔掉手机充电线就被屏幕上的消息提示惊呆了。 他忐忑地解锁手机,发现除去几个询问照片的,大多数消息都是转发的一个视频。 最新的一个对话框来自唐玉琳:“四手联弹还互发照片,你们官宣啦?” 他一笑,点开了视频只看了一眼,说道:“我俩那天弹琴被人拍下来发网上了,全校都在转。” 纪云生拿起自己的手机,皱起眉问:“官宣是什么?” “唐玉琳啊?” “嗯。” “我俩昨天发的照片可能造成了点儿迷惑,加上这视频……”程驰笑了一下,“现在有人以为我俩真好上了。” 门铃响了,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把早餐摆上桌子,问道:“Do you gentlemen need any help?” “We’re fine.”纪云生塞了张小费给他,洗洗手过来坐下拿起了可颂,“我还以为她们就是说说,这种事情还真有人信。” “这年头啥事儿都会有人信。你介意么?要不要解释一下?”程驰端起果汁笑道。 “对你影响比较大吧,不怕你那些追求者一误会全跑了?”纪云生头也不抬。 “误会了挺好,省得我找借口。” “听说你当时拒绝滕佳的理由是她太有钱了。” 程驰微微笑了一下,那时候本来是随口说的。现在想想,那里面带着他当时隐隐的自卑。刚在一起时他一度以为他们有天分开的原因会是这个,可最终,他竟理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 “一开始完全不了解她,那会儿拒绝她其实是因为讨厌你。” “打脸了吧?”纪云生懒懒抬了下眼皮。 “啪啪的。那时候觉得奚敏真好啊……” 一块黄油砸了过来。 程驰在脸前接住,“你他妈幼不幼稚?” “谁让你喜欢奚敏的?” “老子早翻篇了。我当时拒绝滕佳是最干脆的,没想到你丢东西那次她还那么坚决维护我。”程驰把麦片倒进酸奶,尝了一口,又加了点蜂蜜。 “感动么?” “这不感动得以身相许了么。”程驰搅着酸奶说。 “人家已经不想要了,你昨天摆半天pose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奚敏不也没搭理么?” 纪云生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切蛋饼的刀在盘子上划出扰人的声响。 程驰一秒正色,“你还喜欢奚敏这事儿,黄若仪那么聪明不可能真不知道吧?” “她不在乎。” “她可真是心大,之前珍妮要是知道我心里还有滕佳得炸了我。”程驰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想想她可能也没那么在乎。” “许珍妮这样的,就算没那么喜欢你也不可能接受你心里有别人,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们长不了。”纪云生放下叉子倒着咖啡。 “她哪样的?” “你已经是很好面子的人了,她更是,证明自己魅力比你这个人重要得多。” 程驰端起他推过来的咖啡,嘴唇碰了一下杯沿觉得太烫,又放下了。 “可能吧。其实我跟她也有点像,拼命想证明自己,因为根本不像表面那么有自信。” “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 “你知道啊?”程驰有点意外。 “跟你待了这么久,早看出来了。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担心过这个,她说话有点打击人,我怕你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程驰沉默了片刻,“其实我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她那个德国男朋友以前就老打击她。她现在技巧上可能进步了,但是状态不如以前,变化挺大的。” “回去以后好好准备比赛吧。”纪云生严肃起来,“证明给她看,也给你自己看,你比你们以为的好得多。” “嗯。”程驰微笑一下,“回想起来,滕佳最好的一点就是总能把我从丧的情绪里面拖出来。你也是,虽然有段时间最打击我的就是你。” “我是了解你,知道你真不比我差。她……是真心觉得全世界你最好。” “我可能再也遇不到这么一个人了。”程驰苦笑。 从前滕佳对他的崇拜是无条件的,一句“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总挂在嘴边。这种听上去敷衍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却让他有十足的底气。那时他以为她会永远这样盲目爱他。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更苦了。 第119章 滕佳热搜 圣诞节当天中午十二点,白夜乐队的新歌《My Christmas Tree》和MV同时发布。等待专访的时候,滕佳在化妆间里鼓嘴吹着气。 邵乐看了她半天,笑道:“你干嘛呢?” “缓解紧张。” “就是个采访嘛,你这能说会道小嘴叭叭的紧张啥,之前不挺好么。”汤禹舜说。 滕佳一脸忧愁地看着他们,“之前又不是直播,我怕我对着镜头说错话。” “没事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别开口就是了。”赵长安说。 滕佳揉了揉脸,哦了一声,坐下来捧着保温杯发起了呆。 紧张了半天,真到镜头前她还是一副自然又得体的样子。四个人介绍完了新歌与创作过程,主持人开始发问。 “我们看到在这支MV里滕佳和邵乐是饰演了一对非常甜蜜的情侣,尤其最后那个阳光下的吻真的是很浪漫啊。刚才我看到有很多粉丝都非常好奇,你们在现实中会不会真的来电?” 邵乐看了滕佳一眼,她拿起话筒说:“其实没有真的亲到啦。现实中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有没有考虑过进一步发展呢?” “队长大人明确规定队内不许谈恋爱。”滕佳笑道。 “这样啊,那很多粉丝要失望了。”主持人笑着继续,“问一下三位乐手,你们都是古典乐出身,为什么会选择做流行乐队呢?” “我不是啊。”汤禹舜举起手。 主持人一愣,看了一眼手卡。 赵长安说道:“他也算吧,属于传统民乐。其实不管是什么形式,说到底都是在做音乐。流行和古典也可以融会贯通,我们最主要是享受团队一起创作的感觉。” “看来你们的团队氛围非常融洽啊,我看到弹幕中也有人说期待听到你们在创作中加入更多古典的元素。说到古典乐,这几天网上有一个视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 滕佳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道:“没有。” “我还没说是什么视频呢。”主持人笑道。 滕佳尴尬一笑,“这段能不能剪掉啊……” “这个……我们在直播呢。”主持人又看了眼手卡,笑容愈发灿烂,“在座几位跟视频里的两位青年演奏家应该非常熟悉吧?” * 程驰在早上七点被黄峻一的电话叫醒。 “起床了没,你上热搜了。” “啊?” “你自己去看,现在第十一,滕佳喊话前男友。你那姑娘真猛。” 程驰莫名其妙地挂上电话,发现手机又炸了。他翻了几条消息,踹了一脚纪云生的床。 纪云生拉起眼罩,皱眉问道:“干嘛?” “邀请你观赏你妹的迷惑行为。” 纪云生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看向程驰的手机屏幕,画面中坐着白夜乐队的四个人。 主持人说:“其实那段视频后来被广泛传播是因为有网友说其中一位是你的前任,对此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长安刚拿起话筒,滕佳抢道:“虽然我没什么热度,但也不是谁想蹭就蹭的,喜欢我们的人关注我们的音乐就好。” 主持人不罢休,问道:“那他是你的前任吗?” “是啊。”滕佳大方承认。 “今天是圣诞节,要不要祝福一下?” 滕佳微笑直视镜头,“在此提醒各位前任,分手了就少刷存在感,祝你们圣诞快乐。” 这一段视频结束,两个人哭笑不得地盯着静止的画面。 半晌,纪云生说道:“她这一句说的不止你吧?” 程驰坐回自己床上,“我蹭什么热度了?搞得她很红似的。说不定本来别人不知道,她这一闹我还涨粉了。” “那不是挺好么?” 程驰干笑,“真有她粉丝跑来骂我。” 纪云生挺高兴,下床换着衬衫说道:“骂骂你就习惯了,说不定哪天还把你骂红了。” 程驰没理他,找到了采访的完整视频。 “最后那个阳光下的吻真的是很浪漫啊……” 听到这一句,他皱了皱眉,关掉采访去看那支MV。 与第一首风格截然不同,这是一首很轻快的歌。甜甜的少女风,比起乐队更像女团歌曲。 视频开始是滕佳熟睡的脸,一只手关掉闹钟,邵乐在床边蹲下,滕佳睁开了眼睛。两句清唱结束,音乐响起。 程驰看着画面中的两个人在被子里打闹,看着滕佳坐在邵乐肩上去够天花板上的气球。她笑容明媚,他眼睛有点发酸。 头顶响起一个含糊的声音:“这要是你她就够得着了。” 程驰抬起头,这才发现纪云生拿着牙刷站在旁边。他关掉屏幕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抱着手臂靠在床头说道:“够甜的啊这俩。” “剧情需要吧,又不是真的。” 程驰起身抓过手机,把乐队的三个人都屏蔽了,闷声说:“以后别给我看这些。” “不是你自己找来看的么?幸好她不是演员,不然你是不是每天都要吃醋?” “我吃醋?”程驰干笑两声,“我是嫌他们腻歪,这都啥烂剧情。” “你们以前更腻歪的时候我也没屏蔽你们啊。”纪云生说着走回了洗手间。 程驰在床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起了手机。 滕佳如今的微博封面是一张四人的宣传照。她坐在正中,身后是赵长安,邵乐和汤禹舜一左一右。她左手抬起,扶着邵乐的手,造型如微信头像一样头戴皇冠。那件粉紫色长摆礼服裙很容易被穿得俗气,在她身上却显得娇贵。 程驰想起曾在电视上看到叫做海王星的玫瑰,就是这样的颜色。大轮的花瓣生长肆意,听说香气浓郁,极为昂贵。 她还是那朵名种玫瑰,却已经不再为他盛放了。 * SG娱乐的会议室里,滕佳坐在电脑前看着网友评论。 她翻了好几页,偷瞟着经纪人雁姐愤愤道:“是那个主持人找事情嘛,直播和之前对的词根本不一样。” “知道她找事情你还上钩。”雁姐说。 “那也没多少负面评论嘛。”滕佳声音弱了些。 “你们是商业乐队,形象是卖点,炒你们古典乐背景就是为了营造高级感。这次别人还觉得好玩,下次网友不买账怎么办?说话之前想想你的人设啊大小姐。”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公主。”滕佳小声反驳。 雁姐正要发作,身后的赵长安搂了一下滕佳,说道:“其实之前聊定位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路线可能不适合她。上一部MV出来网友评价也就是‘挺美的’,热度还没这次高。现在网友也不是不知道有人设,我倒觉得趁这事儿表达点个性可能有好处。” 雁姐低头思忖片刻,叹了口气,“也不是说不能表达个性,我的意思是要谨慎。你们毕竟还是新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万一哪次真说错什么被人揪着不放,公司这边也很麻烦。这次热度可以利用一下,我们等会儿讨论讨论。” 赵长安送滕佳出来,她还是有点忐忑,抬起头问他:“我是不是真的影响乐队形象了?” “没事,你做你自己,其他的交给我。” 滕佳坐上车,看着赵长安走回楼里,安心之余又觉得自己实在成长得慢。 仗着众人宠爱,她一直放肆。现在她的行为代表的是整个团队,不能再由着性子冲动妄为了。 回到公寓,奚敏对她笑道:“我看你们直播了,干得漂亮。” 滕佳噘起嘴,“我被骂了。” “啊?网友都在说你有意思呢。” “经纪人说不符合乐队形象定位,让我别乱说话。”滕佳摘下包脱掉外套,打了个冷噤。 “那怎么办?” “师哥说交给他。”滕佳倒在床上,“啊啊啊!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沉稳一点?” 奚敏坐到她旁边,“每个人都一样多无聊啊,说不定网友喜欢你这样呢。” 滕佳坐起来,“师哥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要学着对大家负责。我总是搞不清界限在哪里,这次不是什么大问题,要是我真惹麻烦了多不好。” “小公主不就是负责惹麻烦的么。”奚敏看着埋在她肩上的滕佳笑道,“别太担心了,长安肯定能处理好。” 滕佳抬起了头,“以前我还觉得师哥就只是闷闷的不说话,这一年才发现他好厉害啊。出道的事是他一个人谈下来的,制作宣传什么的都是他去跟公司争取,我们都没操过心,平时也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了解自己和了解别人都需要时间的。” 滕佳突然扳住奚敏的脸,认真道:“敏姐,你要是嫁给师哥绝对会幸福。” 奚敏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又扯到这个了,我跟他不是那种感觉。” “真的!”滕佳女巫似的在奚敏面前挥着手,“不要封闭你的心。我们这样的仙女,为了那些渣男搞得自己不开心多不值啊,你考虑考虑嘛。” “我的事我会考虑的。”奚敏平静道,“但我不想改变跟长安的关系。好朋友比爱情难得,我很珍惜你们每一个人。我跟纪云生如果没有进那一步,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敏姐。”滕佳也静了下来,“我觉得你成熟了好多。” 奚敏一笑,“谁没有呢?” 第120章 他人的爱情 回到巴黎之后,程驰突然开始每天拉着纪云生泡咖啡馆,大概是因为回来那天他们在咖啡馆里听到的一段对话。 这世界每个角落都有爱情故事上演,可巴黎的恋人似乎更肆无忌惮一些。他们在桥上旁若无人地热吻,在咖啡馆相互凝视几个小时,听着街头艺人的单簧管声顺势相拥而舞。 纪云生一直有不自觉偷听邻座聊天的坏习惯,现在程驰法语好些了,也与他一起听。在有时无趣的辰光里,别人的故事仿佛是打破凝滞的叮当一声。 那一对坐在La Rotonde面朝大街的红色椅子上的男女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女人面前的咖啡奶油已经融化了。 男人熄掉烟,用打火机在桌上不停敲着,突然说:“我想,如果你爱他,你真的爱他,你应该希望他幸福。” “为什么是我?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你不接受她,让我可以和他在一起?”女人摇摇头,又点起一支烟。 “因为她说过,如果你接受了我,她也许会接受他。”男人说完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你知道,无论如何,我们中至少有两个人不能得到自己爱的人。” 后来他们没有再说话,两个人看着街道出神。 程驰说:“人在爱情里多少都有点自私吧。” “利己是人类的本能。这四个人里注定有人悲哀,谁都不希望是自己。” 纪云生说完又望向他们,那男人的眼眶微微泛着红。他想到他们四个人,如今也没有一个真正幸福。 玛黑区的咖啡馆和小酒吧招牌上大多挂着彩虹旗,纪云生与程驰坐在门口,常有人对他们会心一笑。邻座的恋人边吃薯条边凑到对方耳畔低语,全然不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男孩结完账,十指交扣着起身。没走多远,突然有个年轻女人将果汁泼在他们身上,骂他们肮脏。他们也不辩解,昂首挺胸继续紧握着手向前走。 程驰叹了一声,“我还以为巴黎对少数群体很宽容。” “相对来说是吧。画展上经常见到这些人,品位很高。” 程驰突然转头笑道:“我俩要不也凑合凑合得了。” 纪云生白他一眼,“你是傻逼吗?” 西岱岛上的咖啡馆正对着圣母院,那对恋人的手在桌上交握,女人望着河对岸说着德语。 程驰敲了敲桌子,“她说什么呢?” “他们是起火前一天在这里认识的。”纪云生说。 “运气真好。着火那天我还在想,滕佳应该挺难过的。之前她看完音乐剧,一直嚷着等我来巴黎了要来看圣母院。” 纪云生不语。他当时也曾庆幸在那之前来过巴黎,若真等到他所谓特别的时机,见到的圣母院便也是残缺的。可现在他又觉得,对他们来说是幸运,对于圣母院来说命运还是一样。 那个周末逛完卢森堡博物馆出来,纪云生带程驰去了公园对面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 他几乎每次都在那里见到一对老人。两个人总是穿得很般配,似乎每一回出门都是精心搭配了款式和色调,才拿上拐杖手挽手来喝一杯咖啡。 爷爷总是点卡布其诺,奶奶则经常换口味。有时奶奶会去要一块蛋糕,每次都吃不完,爷爷便自然地把小碟子拉到自己面前。 这次他们依然在。 奶奶仰着脸撒娇:“我想要一块树莓派。” 爷爷温柔地劝:“不行,你昨天牙疼。” 奶奶的神情如少女般,“现在不了。” 爷爷笑着用两只手指比划,“只能吃一点点。” 奶奶认真点头,“一点点。”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和滕佳老了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纪云生放下杯子。 程驰出着神,没答话。 第二天程驰不再要求出门,他们又开始从早到晚练琴。一个人弹,另一个便在旁边听着。练得乏了,两人就找些四手小品来弹着玩。 纪云生把肖邦的一首双钢琴曲改成了四手联弹,这次换他弹旋律部。 程驰突然说道:“本来还想挑你毛病,结果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你现在比起大学前三年感觉跨了个台阶。” “技术到了一定程度拼的就是理解。我妈说磨难应该让人获得力量,经历一些事就会理解一些情感。” “这倒是。说起来还要感谢珍妮,喜欢她之前我真的是纯炫技。” 纪云生抬眼一瞥,“你以为你大三之前不是纯炫技?” “可能吧。”程驰没反驳,走到茶几前点了根烟,“毕竟真正让我懂感情的是滕佳。” “你现在也没懂。” “是,你懂。你能不能别老刺儿我?刚失恋呢我。” “还被绿了。”纪云生丝毫不嘴软。 程驰一巴掌拍向他的头,“你大爷。喜欢巴赫的人是真他妈没感情啊。” “错。”纪云生淡定道,“巴赫每个层次都有很细微的情感变化。你只注重音色和强弱快慢没注意整体结构,层次规模都没出来,当然没感情。” “我没那么差吧?” “及时改变触键是你强项,找准了情感转折点结构就会很分明。你最大问题还是单声部思维,总是把主旋律音量弹得最大,板块结构没把握好怎么能有层次感?两个主题还好,碰到三四个主题的赋格你全那么弹么?你要同时注意到所有声部的起伏……” “纪老师您是不是觉得一心多用特别简单?”程驰打断他。 “你闭上眼睛。” 程驰警觉,“你要干嘛?” “闭上就行了又不打你。”纪云生不耐烦道,“就拿849来说,想象你脑子里有五个房间。” “并排还是一列?” “随便。不考虑声音,从视觉上想象每个房间的音符是怎么进的。” 程驰闭着眼静默了一会儿,纪云生一直盯着他,空气里有种迷之沉寂。 程驰突然开口道:“你别看着我我乱了。” “你要是专心在想怎么知道我看着你?” 程驰睁开了眼睛,“我靠,有时候你盯着我后背我都觉得脖子发凉,你这人磁场很诡异你知道么?” “知道。”纪云生移开视线坐到了沙发上。 想来别人也这么觉得,他就是属于冰冷,靠近些都像是窃取了别人的温度一样。 程驰大概是发觉了他突然的变化,说道:“我就是在损你,别瞎联想。” 纪云生又抬起头,“你每次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怎么自己的感情就猜不透?” 程驰一怔,思索了很久,“可能别人的感情才更容易看清吧。” * 江南体育馆的休息室里,准备为明日演出彩排的艺人们正在化妆。 被赵长安勒令禁了几天奶茶的滕佳看着旁边桌上的奶茶闷闷不乐,邵乐和汤禹舜看得无奈又好笑,安慰她说:“演完了偷偷给你买。” 她也不吭声,直到赵长安进来,她看着他委屈道:“我演出完以后可以喝了吗?” “演出完马上要拍摄了。” “不高兴。”她打了一下桌子。 “你去隔壁那屋看看就高兴了。”赵长安说。 滕佳抬起头,“啊?隔壁有吃的?” “去了就知道了。” 滕佳狐疑地走出去。隔壁半开着门,她敲了敲门小心翼翼推开,里面的人也在化妆,没见有什么特别的。 她进去走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赵长安让她看什么。正准备出来,突然有人蒙上了她的眼。 “我是谁?”那人压着嗓子说。 “周祯!”她转过去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周祯拍了拍她的背,笑道:“这样你都听得出来。” “我又不瞎。” “你拿眼睛听的啊?” 滕佳捶了她一下,眼睛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周祯拉着她到旁边坐下,搂着她说:“这么多人呢,一会儿又要补妆。” “我好久没见你了。” “没见又不是不想你,不还跟你视频了么。” “不一样,视频又不能抱抱。” 周祯捏了一下她的脸,“黏人精,你现在粉丝可比我多,小心我爆你黑料了。” 滕佳想起她送周祯走时说的话,刚忍不住笑,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子跑进化妆间抱住了镜子前的女歌手骆家雯。 “雯姐!什么时候办婚礼?” 骆家雯笑着把手上的钻戒给她看,“明年夏天吧,到时候你给我当伴娘啊。” 骆家雯不红,昨天被圈外男友求婚的消息上了一小段时间热搜便下来了,但滕佳看到了这条新闻。他们大学时相恋,到现在已经一起走了整整七年。 滕佳低落下来,晃了晃周祯的手,“不能请你当伴娘了。” “胡说八道,跟程驰分个手你以后还不嫁人了?我告诉你你跟谁结婚都得请我,不然跟你没完。” 周祯这话一说,滕佳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反而簌簌淌了下来。 “你真的最烦人了,老是惹我哭,不请你。”她扯了几张纸巾躲到窗帘后面。 周祯撩开窗帘抱住她,“这么多人爱你呢,哭什么?刚才你们队长专门来跟我说你最近减肥搞得心情不好,叫我陪你玩会儿。” 滕佳唔了一声,偷偷掀开窗帘看了眼。刚才那女孩子已经走了,骆家雯一个人继续化妆。 她又晃了晃周祯的手,“那以后不管你多红都要给我当伴娘。” “那当然,我得看看到底是谁收了你这个麻烦精。” 她笑着打了周祯一下,突然又觉得幸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几段咖啡馆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在巴黎那些年一直喜欢观察恋人们,记下很多细碎的片段,总想着有天写一写。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这几个画面,可能有点跳脱,但我想他们应该会看到这些画面的。 本章音乐: Rondo in C major for two pianos Op. 73 版本参考 Krystyna Makowska 第121章 新年演出 这年的最后一天,黄若仪来了巴黎。 中午她开车带他们去了11区一家环境别致的意大利餐厅。因为是她请客,程驰不大好意思点菜。她也没多说,介绍过特色菜,直接点了一桌子。 结账的时候程驰戳了戳纪云生,“你让姑娘买单这么自然呢?” 纪云生无所谓道:“有区别吗?” “是啊,一家人谁买不是买。”黄若仪收起卡站起来。 “嗬,你们这都一家人了?”程驰笑道。 黄若仪揽着纪云生,“爱人朋友都是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你也是家人。” 程驰看着他们,想自己从前是否太过计较。可经济上处于弱势的一方,似乎无法真像他们那么坦然。 他看了眼账单,发现末尾印着菜谱。 “这家店就把菜谱这么印出来,不怕别人学么?” “我见过这主厨,他有这个自信。一模一样的材料照着同样的方子,别人不见得能做出这个味道。方法可以传授,自己的东西永远是自己的。”黄若仪说。 从餐厅出来后他们去阿里格集市买了些食材,又在周边随意转了转。路过里昂火车站,纪云生看了程驰一眼,程驰会意,跟着他进去了。 那架钢琴空着,他们坐下来,程驰双手砸了两个和弦。站里来回走动的人很多,一些人闻声望了过来。 纪云生眯起眼皱眉道:“你想弹这个?” “你不行啊?” “来。” 曲子是斯拉夫舞曲中的一首急板,两个人玩乐似的,弹得像要飞起来。程驰弹得比平时练琴重许多,纪云生斜眼看他,却又带着笑,自己也跟着加了力度。 一曲结束,纪云生看了眼身后围观的人,站起身窃笑着拉了程驰离开。 黄若仪收起手机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德沃夏克么?” 纪云生一指程驰,“这人喜欢虐琴。” “这多爽,在你家我可不敢这么砸。” “砸就砸吧我又没让你赔,那么结实的琴你真能砸坏了算你厉害。” 程驰挑起眉,“有你这话我真砸了啊。” “诶,程驰。”黄若仪说道,“一直听说你《鬼火》弹得特别好,给姐秀一个呗。” “小意思,回去弹给你听。” “真弹得好不挑地儿,敢不敢在这儿弹?”黄若仪冲他一笑。 “我靠。”程驰转身就往回走,“你俩真是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爱挑事儿。” 刚才围观的人还没走远,见他回来又围拢了过来,不少人都拿起了手机。 纪云生靠在琴旁边,贱兮兮笑道:“紧张不?” “谁紧张谁是孙子,你给我退后。” 纪云生退到台边看着程驰,几秒之后便听身后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叹。 程驰似周边无人,注意力全在琴上。琴键的跳跃轻快,重音利落,速度和状态一如初入学那场演出,颗粒性和层次感却远胜当年。 他站起来时身后爆发出一片掌声,他朝他们微笑了一下,走了下来。纪云生已经许久没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他。 “真不是吹的啊哥们儿。”黄若仪拍了拍他的肩,“今儿等车的人不花钱听了场殿堂级演出。” “得您一句夸可真不容易。”程驰说。 “该夸就得夸,你这反正我俩是做不到。” 黄若仪说完与纪云生对视一眼,他看着程驰面上隐隐的骄傲,一左一右揽着他们走出了车站。 * 奚敏和滕佳的父母坐在一起,周边似乎全是情侣。她尽量不去看他们,但还是觉得有点孤单。 白夜乐队唱了他们的同名歌曲。滕佳在台上十分耀眼,虽还是小女孩模样,唱歌的样子已经不再稚嫩了。今天赵长安没有把头发扎起来,披在肩上,倒比平时的样子显得不羁。 现场版的间奏被改短了些,当赵长安换成大提琴、邵乐换到钢琴时,奚敏身边的人议论起来。 “我之前还以为是装装样子呢。” “他们真的是南音的。” “其实我觉得大提琴比贝司帅哎。” 奚敏抿嘴笑起来。 新年的钟声敲响,她的手机随之震了一下。她遮着光拿出来看,信息来自Daniel Lu。 他还是不会打中文,便打了一行拼音:“zhongguo de shijian yijing daole, xinnian kuaile.” 她笑了一下,也用拼音回道:“xin nian kuai le.” 晚会在零点之后结束,她在后门等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出来了。 滕佳跟父母道了个别,拉着她上车,问道:“我今天表现还好吧?” “特别好,我看到好多你的粉丝。” 滕佳回头看了一眼,窃窃地笑,“要是小姑娘说不定是看师哥和邵乐的。” “喂,也有人看我的好吧?”汤禹舜说。 “你猫在后面谁看得见你啊。” 奚敏也回过头,“邵乐今天蛮帅的哦。” “师姐能说帅那可能是真的帅。”邵乐笑道。 赵长安递了一包暖宝宝给奚敏,滕佳瞪着他,“你不是说没有了吗?” “你已经贴了一身了,我怕你在台上掉出来。”赵长安说。 “我裙子那么薄!冻死我了。”滕佳捂着羽绒服,嘴唇仍有点发紫。 “你裙子底下不是穿了秋裤么?”汤禹舜揶揄道。 “那有什么用?还是冷啊,下次我也要穿西装。” 奚敏把包装拆开来,递给滕佳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捂着手。 车堵在路上不动,滕佳打了个哈欠,靠在窗上闭了眼。奚敏望着窗外,那些光点突然模糊。她并不难过,只是这样团聚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到缺憾。 * 此时的巴黎是下午六点五十,厨房内两个人在灶台前忙活,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看。 黄若仪本来说让他们俩都歇着,今天她掌勺。程驰始终过意不去,说了句两个人能快点,便与她一起准备晚餐。 黄若仪看着程驰开生蚝,指了一下身后道:“今天过节就算了,平时少让他吃,他胃不好。” 程驰忍不住笑,“你跟养儿子似的。” “我要有一这么拧巴的儿子早给丫扔了。” “那你还喜欢他。” “除了性格怪点儿别的还凑合。” 纪云生看着他们,“你们当我是贝多芬啊?” “自己人才当面儿骂你,别人我还不稀得说呢。你回屋去吧,跟这儿碍事儿。”黄若仪不耐烦地挥挥手。 纪云生懒懒起身,程驰听见客厅那头的关门声,说道:“这么跟他说话他都不呛你,也就你了。” “他跟我说了珍妮的事儿。”黄若仪说,“珍妮也跟我聊过。” 程驰一愣,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她吧,本来是想选你的,没想到你先知道了。她后来想找你,但是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黄若仪往烤盘上碾着胡椒,厨房里漫起一股辛香的气味。 “没什么好说的。”程驰说,“我接受不了这种事儿。” “行吧,那当我没说。就是想告诉你她其实挺喜欢你的。橄榄油递我一下。” 程驰把手边的瓶子递过去,“我自己都没觉得。她天天说我这不好那不好的,也不知道喜欢我什么。” “她也不是嫌你不好,我估计她高中那会儿就对你有点儿意思,结果你没啥行动。她可能还是把你当小孩儿,希望你能再好点儿。”黄若仪够了一下顶上的格子,“你们家锡纸放得也太高了吧。” 程驰挤完柠檬擦了擦手,把锡纸拿了下来,“那也不带见天儿打击人的,搞得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真那么差。” “被人说几句就开始自我怀疑了?姐眼里没别人,认识纪云生之前我在国内可就认你一个。”黄若仪把烤盘放进烤箱,调着温度。 “这不是不在国内了么。身边一个个这奖那奖的,她那德国人还是柏林艺大演奏博士,我算什么?”程驰打开炖锅看了一眼,又挤了点番茄酱进去,关小了火。 黄若仪靠在窗边点了根烟看着程驰,“我前前后后在德国待了四年多,欧洲这比赛那演出没少参加,你在这里边儿真不算差的。我师兄是弹得挺好,但你也没必要觉得自个儿不好,真让珍妮听她也不见得能听出多大差别。你这完全就是PUA PTSD。” “P啥?”程驰眯起眼睛。 “特简单一逻辑。她被我师兄打击得没信心了正好碰上一把她当女神的小师弟,为了给自己长点儿面子就来打击你,你还真往心里去了。钢琴的事儿你听她的干嘛?” 程驰沉默着,盯着炉火发呆。 黄若仪又道:“别的不提,光李斯特,我跟纪云生这辈子都弹不成你这样。这儿没外人,他这怪脾气又没啥追求,你将来的可能性比他大多了。说句实话,你当初因为那教授喜欢纪云生就放弃巴黎院就是个错误决定。” 程驰回过神,“他也劝过我同时申两所。但我这人特别怕被拒绝,没把握的事儿不敢做。我以前真不这样,可能人越大越容易瞻前顾后。” “人呢,有时候往上够一够,说不定就发现上限比你想象得高很多。” 黄若仪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补了一句:“你俩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No.5 Feux follets程驰版本参考 Evgeny Kissin 第122章 跨年夜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烤箱叮的一声,站在窗口的黄若仪转过身去拿手套。 “你去叫他吧,我来弄。”程驰说。 黄若仪戴上手套打开烤箱,稍提了声音说道:“纪云生,吃饭了。” 程驰听见开门的声音,笑道:“你刚才把他支走有意义么?” “就那么个意思,他人不在这儿就行。”黄若仪拿牙签戳了一下鸡肉,端盘上桌,“我不切了啊,一会儿撕着吃吧。” 纪云生坐下来看了眼烤盘,“我不吃胡萝卜。” “你不吃我要吃,里面还有土豆。”黄若仪打开酒柜,“Sauvignon还是Chardonnay?” “冰箱有一瓶喝了一半的Riesling.”纪云生说。 “大冷天儿的别喝冰酒了,有生蚝配个淡点儿的吧。”黄若仪拿出那瓶霞多丽。 程驰把西兰花和番茄牛尾端上桌,说道:“干等着吃饭的一会儿洗碗啊。” “我上次洗了你说我没洗干净。” “多洗几次就好了。”黄若仪说。 * 邵乐拎着外卖进门,对滕佳举了下手,“这个点儿只有炸鸡店的奶茶了,将就喝吧。” 滕佳欢天喜地跑过去,接过奶茶小心翼翼看了赵长安一眼,见他笑着偏过头去,插了根吸管小口啜着坐回奚敏身边傻笑起来。 “喝个奶茶这么开心。”奚敏说。 “嗯。” 滕佳靠在她肩上,“主要是你们都在,感觉跟家人一样。” 邵乐看着她笑了一下,拆着外卖说:“来来来,新年吃鸡。” 汤禹舜接道:“大吉大利。” 屋里灯光暖黄,照得每个人的笑脸都映着一层别样的暖意。奚敏突然出神,久远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想什么呢?”滕佳问道。 奚敏恬静一笑,“我住在你家的时候,有天下午你出去了。当时等着吃晚饭,你哥和你爷爷在沙发上聊汪曾祺,我跟你奶奶大眼瞪小眼。那时候他们说别的我没听进去,就记得他说很喜欢一句话: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 “其实是件很平凡的事情,但看到这一句的时候真的有点羡慕。以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瞬间。”纪云生看着映在桌面的灯光。 “现在算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吧?”程驰笑道。 黄若仪递了半个柠檬过去,“他还有另一句话: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有什么享受什么就是了,你想要别人有的,别人可能也在羡慕你。” “我要求也不高,现在这样就挺好。”纪云生说。 黄若仪笑道:“要求还是可以高点儿,有希望的干嘛不争取一下?” “过了今晚,明年该拼就拼。”程驰说着打开手机,“今天是不是有挺多跨年晚会啊?找一个看看吧。” 纪云生瞥了他一眼,“别看江南卫视,有你前女友。” 程驰张着嘴看向他,黄若仪把头凑了过来,“我还没听过她唱歌呢,让我看看。” *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 滕佳用一块丝巾蒙着半张脸,夸张地唱着,一副陶醉模样。邵乐拿着扫把,汤禹舜抱着拖把假装在弹吉他,奚敏边拍边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滕佳自己也笑场了,从奚敏手里接过手机看了两眼,说道:“我真好看,都这样了还好看。” “是是是,您是小仙女。”汤禹舜放下拖把说。 “我本来就是。”滕佳给视频加了个滤镜,“哎呀,好想发微博。” 赵长安突然说:“发吧。” “啊?”四个人一齐看向他。 “真能发啊?”滕佳问。 “挺有意思的。”赵长安说。 滕佳一脸欢欣低头编辑起文案,又瞟了眼邵乐和汤禹舜,问:“你们两个不怕掉粉吧?” “您开心就成。”邵乐说。 滕佳很快打了几个字,放下手机又开始傻笑起来。 * “小姑娘现在挺有范儿啊。”黄若仪看着手机屏幕说,“之前见她真没想到。” “她这都装的,私底下才没这么正经。”程驰盯着屏幕里的滕佳,不得不承认他依然心动。 她长长的卷发上缀了两片白色羽毛,飘逸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走动荡漾在风里。他这么看着,突然喃喃道:“她那么怕冷的人,大冬天穿这么薄的裙子该冻坏了吧。” “心疼了?”纪云生说。 “我心疼她干嘛?轮得着我么。”程驰的眼睛仍没离开屏幕。 黄若仪笑道:“舞台上灯光那么大应该还好,我冬天演出会贴暖宝宝的。” “好使么那个?你看她嘴唇都有点儿发紫。”程驰指了一下画面。 “还说你不心疼。”黄若仪放下酒杯把自己的盘子放进水槽,“你俩还吃么?我们挪客厅呗?” 程驰关掉屏幕,站起来收盘子。 黄若仪从冰箱里拿出芝士蛋糕,又拿了一瓶红酒,回头说道:“盘子扔着明儿再洗吧,今天歇着好了。” 纪云生放下手里的生蚝壳擦了擦手,端起杯子就往客厅走。 黄若仪叫住他:“你,垃圾收了再走。” 他悻悻回来卷起放着壳和骨头的报纸往垃圾筒里扔。 程驰笑着拿起自己和黄若仪的杯子,又接过她手里的蛋糕说道:“得亏你能治治他。” “有人伺候惯了,真让他自个儿住指不定哪天就把房子点了,你平时别惯着他。” “他什么时候惯着我了?”纪云生随意抹了抹桌子便走。 黄若仪跟着他身后,“出来半年了做过饭么你?啥都让人程驰给你收拾。” “我也顺手,他收拾我还不放心呢。”程驰说。 “你甭跟他客气,得让他学着生活自理。”黄若仪放下酒瓶点了根烟,走到一旁把阳台门打开了,“你们家这暖气真足,我在厅里都嫌热。” 程驰手机里突然响起一阵做作的歌声:“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纪云生和黄若仪同时转头看向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滕佳最近是不是疯了?” “你不是说不看她了么?”纪云生说着过来看他的手机。 “#当队长不在的时候# 看完了这个也必须叫我公主殿下” “没疯吧,她本来就这样。”纪云生说。 程驰干笑几声,“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女明星?” “切,什么女明星,有几个人知道她?”纪云生不屑地坐回去。 黄若仪走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这丫头挺可爱的,我喜欢。” 程驰翻着下面的评论。 @爱喵的Eva:哈哈哈哈,队长已提刀赶到@一颗小流星:这几个人是什么憨憨,被外表骗了/doge@MonicaKK:公主……殿下?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卷儿是我小马甲:她怼前男友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没那么正经哈哈哈…… “靠,还说我蹭她热度。怼我两句给她拉了多少好感。”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放,端起了酒杯。 黄若仪翻着自己的手机,笑着瞟了他一眼,“看你们那视频下面留言是挺多从她那儿找过去的,不少人夸你们帅呢。” “老子是弹琴的,又不靠脸吃饭。” “是,你俩不靠颜值靠才华。”黄若仪笑道,“下午那俩视频我给你们发网上了啊。” 程驰手一挥,“你发,我看她还说啥。” “你不就是想让她看看你么?”纪云生倒着酒说道。 黄若仪传完视频,看了眼不说话的程驰,拿起了酒,“听说你想报明年莱比锡?” “嗯,你参加过吗?” 黄若仪淡淡道:“我是去年冠军。” 程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看黄若仪又看看纪云生,露出一种怀疑人生的表情,“敢情一屋子大神就我该从阳台跳下去呗?” “你要跳去别人家跳。”纪云生说。 程驰拉起纪云生就往阳台推,纪云生毫不示弱地扳着他的手,杯子里的酒晃着洒了一地。 黄若仪看了眼打闹中的两个人,走过去试了试纪云生的琴,说道:“上次听过你弹平均律,我俩应该差不多。你曲子选好了么?” 程驰放开纪云生,“没呢,我弹啥他都嫌弃我。” “他那就是嘴欠。849你不就还挺好的,你再弹我听听。” “他说我声部处理不细致,让我想象五个房间啥的。”程驰走过来坐下。 “甭听他的,又不是人人都像他那奇葩大脑构造,他的方法只适合他自个儿。你不如想象管风琴的声音,每一层怎么换。巴赫其实就是用格律表达浪漫,感觉到位了就成。” 程驰弹着琴,黄若仪和纪云生静静听着,都没有打扰他。 自上一次听到他弹这首到现在已有一年半,也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发觉,但纪云生觉得他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他好像慢慢在模仿与自己的理解之中找到了一种属于他的平衡。 “这首是可以参赛的水平。”当程驰弹完之后纪云生说。 “你真的假的?”程驰在椅子上转过身。这几天纪云生说话一直不客气,他不大敢信这话,“我都没敢在你跟前弹这首。” “我损你的时候可能是假的,说你好肯定是真的。”纪云生伸了个懒腰,拿起酒杯走到了阳台上。外面的风一吹,他缩了缩脖子。 程驰也站了起来,对黄若仪说:“你们家这位就是那种前一秒想把他踹下去,后一秒又得拎回来的。” 黄若仪笑了笑,说:“明儿晚上有个酒会,你俩一块儿去吧,带你们认识点儿人。” 纪云生转过头来,“什么酒会?” “这不新年么,巴黎古典圈的一些人聚聚。”黄若仪说着与程驰一起走到了阳台,“这地儿选得真不错,抬眼就是铁塔。” “今天应该挺多人去铁塔和凯旋门跨年吧。”程驰说。 “是啊。”黄若仪举起杯,“新年快乐。” “还没到呢。”纪云生说。 黄若仪冷冷看向他,他低头笑着举起了杯。 三人一齐说道:“新年快乐。” 铁塔灯光一闪一闪的,湍急河流中的波光也一直跳跃着。河对岸的建筑房檐下一片暖暖的黄色,从窗口能看见里面的人也举着杯。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一年的最末这样度过,算是个完满结束。 第123章 晚宴突袭 新年第一天,程驰从早上起来就占着琴。黄若仪颇有耐心地坐在一旁边帮他选曲子,同时禁止纪云生说话。 纪云生起初还塞着耳机坐在书桌前看纪录片,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坐了三个小时后他突然进屋穿上外套,一言不发拎着滑板出去了。 程驰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估计就是憋不住想吐槽,不用管他。”黄若仪说。 程驰笑道:“你俩这相处模式也是够别致啊,好不容易见一面也不一起多待会儿。” 黄若仪一笑置之,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俩腻歪不起来,真成天在一块儿他不嫌我烦我也得嫌他烦,就这样挺好。以你的速度这俩加起来肯定到不了四十分钟,你想想换组合还是附加一首?” “再让我看一眼附加曲目。” 程驰说着接过黄若仪的手机,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都不是很拿手。” “Hindemith他也弹得很好,你可以问他。” “算了,我换之前那首贝多芬吧,省得他跟个幽灵似的在后面叨叨。” “你以为贝多芬他就不叨叨了?除了巴赫他最喜欢的就是贝多芬。” “啊?”程驰刚一愣,又笑道:“好像是听奚敏提过。” 他说完立刻看了黄若仪一眼。 她似乎不在意,说道:“他基本上一个人的时候才弹贝多芬,多半是心情不好。怎么?奚敏知道你倒不知道?” “是碰见过一次,没多想,他也没说过。”程驰犹豫了一下,“可能不太合适啊,我就是好奇,奚敏的事儿你怎么想的?” “我啊……”黄若仪的表情突然难以捉摸,“没怎么想,反正我说什么也没用。” “我看他挺愿意听你的。” “这事儿是个例外。”黄若仪一笑,“那就贝多芬吧。” 中午的时候程驰打电话叫纪云生回来吃饭,拨通半天也没人接。他正准备再打,黄若仪打开锅盖说道:“别打了,他没带手机。” “你怎么知道?”程驰放下手机。 “猜的。”黄若仪拿起一只盘子转过身给程驰看,“真不能让他洗碗,盘子底下还油了吧唧的。” 程驰笑了一下,又拨着电话走到客厅,这才隐隐听到真的有震动声从沙发靠垫下传来。他走回厨房,说道:“还真没带,等他吗?” “不等了,这么大人又不是自己不知道饿。”黄若仪盛了两碗饭端上桌子。刚一坐下,突然望了客厅一眼,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程驰过去开门,纪云生拉着兜帽进来了。 “出门手机钥匙都不带,我们出去了怎么办?”黄若仪在厨房说道。 纪云生把滑板立在门边往厨房走,边脱外套边说:“忘了。” “你说你别的事儿记性那么好,怎么老丢三落四的?”黄若仪说。 “不是一个系统。”纪云生一开水龙头,溅了一身水。 程驰无奈地笑,“你生活里是用脚趾头在思考么?” 纪云生回头白了他一眼,撕了张纸擦了擦衣服,胡乱洗了手去盛饭了。 * 刚放下碗,滕佳靠到椅背上,头懒懒地搭着,打了个哈欠。 “你几岁了?吃饱就犯困。”汤禹舜嘲笑道。 “饭气攻心,消化很耗体力的。”滕佳往下滑了一点,“我一直觉得什么火锅店烤肉店应该在包间里面放几张床,吃完了躺一躺,多爽啊。” “那您赶紧开一家,我天天去躺。” 滕佳白他一眼,“我要是开店就把你照片印在员工手册上,放你进来的通通扣钱。” 邵乐和赵长安都笑了起来,汤禹舜叫道:“凭什么呀?哥对你多好!” 滕佳不想搭理他,一偏头见奚敏正微笑看着手机,伸着脖子把头搁在她肩上问道:“跟哪个小帅哥聊天呢这么开心?” 奚敏倒没躲,把屏幕给她看,对话框里一片字母。 滕佳看了几秒才认出这是拼音,打趣道:“你侄子呀?” “一个华裔,中文不太好。”奚敏笑着指了指中间一行,“你看这句。” 滕佳辨认着念了出来:“这不可能在四个月里,但是我有很多兴趣在学习中文里现在。” 汤禹舜被逗乐了,“这哥们儿是一个一个词翻字典打的吧?网页翻译都比他顺溜。” “赶紧给他推荐个翻译软件。”赵长安笑着收起了桌子,邵乐和奚敏见状也站起来与他一起收拾。 滕佳撑着桌子挤一下赵长安,“师哥,你不吃醋啊?” “我吃什么醋?” “你不喜欢敏姐了?” “喜欢啊。”赵长安看起来相当自然。 “那你就不怕别人把敏姐追走了?” “别闹。”奚敏说。 赵长安却依然笑着,看了眼奚敏问道:“这人怎么样?” “还……蛮好的。”奚敏有点尴尬。 “那就行。”赵长安说着把垃圾桶踢给邵乐,“你直接往里倒吧,一会儿我扔出去。” 滕佳比当事人都急,“你怎么这么淡定啊?敏姐嫁到美国去了怎么办?” “嫁了我们一起去看她呗。”赵长安说。 奚敏捏了滕佳一下,“瞎说什么,就是个朋友。” “这个人肯定喜欢你的,不然怎么那么有耐心翻字典跟你聊天。” 汤禹舜靠在椅子上说:“那不见得,师姐又不是不会说英语,这人说不准就是想练练中文呢。诶我真听说过这样的,找个对象练口语,完事儿就分手。师姐你可别被骗了啊。” “她又不傻,闲得慌把桌子擦了。”赵长安扔了块抹布过去,转身出门扔垃圾。 邵乐抬头看了眼开着的门,突然开口道:“说真的师姐,你考虑过老赵吗?” “考虑过。”奚敏认真道,“但我想跟他当一辈子朋友。” “老赵那人,在一起说不定也能一辈子。” 奚敏坐了下来,“有些感情还没到喜欢,但你很珍惜,你敢冒险让它进入一个你拿不准的状态吗?” 邵乐快速瞟了一眼滕佳,没说话。 * 酒会上的纪云生兴趣寥寥,与自己的教授打了个招呼,独自端了盘寿司坐在角落里发呆。晚上他得开车,只能喝果汁,本就无聊的场合显得更无聊了。 黄若仪懒得再劝他,拉了程驰跟各位教授和音乐家们客套着。 他偶尔看一眼,黄若仪似乎应对自如,程驰看起来也并不拘束。他倒不怕这样的场合,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个个名字听得熟悉,他对不上脸,也无意去交谈。 他想,再过些年,也许程驰会是这些名字中的一个,而他多半还是像这样坐在角落听着大家的谈话百无聊赖。 “Vous parlez francais?(你说法语吗)”一个女声响起。 他没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那声音又说道:“Japanese?” 他抬起头,“Moi?(我)” 那棕发女生点了点头。 “Je suis Chinois, mais oui je parle francais.(我是中国人,不过是的,我会说法语)” “C’est ennuyeux ici, non?(这里很无聊不是吗)”她对他伸出手,“Isabelle Clement.” 他正准备说话,突然又听见一人叫他。这声音让他一震,立刻慌了神。他低下头,余光瞟见一双皮鞋。 他觉得喉咙发干,脚动了动,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那人又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拔腿就走。 快速穿过人群,一张张脸特别陌生。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跟了一阵,然后停下了。他心跳依然剧烈,花园小道上一股湿漉漉的寒意,让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冰冷得刺痛。 他找到他的车,却没有开门,靠在车身上慢慢蹲了下去。院子门口的路灯照得泛蓝的地面上铺着一片不均匀的黄光,像极了梵高的画。 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些,脑子却还懵着。这段时间他还以为他已经忽略了这件事,直到今天。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他没有抬头。 “你怎么了?”程驰问。 “你故意的吗?”他冷冷道。 “啊?”程驰茫然。 “黄若仪我问你话呢!”纪云生突然吼了出来。 黄若仪提起裙子,也蹲了下来,“你总有一天要见他的。” 纪云生缓缓站起来,拉开了车门,“程驰,上车。” 程驰看了黄若仪一眼,她起身叹了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他绕过车头上了车,刚一关门,纪云生已经发动了车子。他回头望去,黄若仪还站在那里。 “你不想见她爸?”他问道。 纪云生没回答。 那幢房子离他们的家不远,开了十分钟便已到楼下。纪云生依然沉默着,进楼,按电梯,开门。 直到程驰打开灯,纪云生才终于开口:“关上。” 程驰有点无奈,但还是照做了。他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着沙发上表情沉郁的纪云生,突然感觉就像回到了一年多前。 “她应该也没别的意思,在这圈子里难免会见到她爸的。”他坐了下来。 纪云生冷笑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可能没想跟她……” “程驰。”纪云生打断道,“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程驰皱起了眉,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但还是嗯了一声。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纪云生闭上了眼,似乎依然在做着什么斗争。 程驰没催他,心却提了起来。那种奇怪的预感越来越近,他知道有哪里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他分辨不清。 他看见纪云生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咬着嘴唇,终于像是放弃了抵抗般无力地低下了头。 “黄裕华,他是我亲生父亲。” 第124章 纪云生的秘密 客厅里安静无声,程驰好像屏住了呼吸。纪云生睁开眼,没有看到他以为的惊愕,而是一张略带怔愣的平静的脸。 “你……”程驰突然笑了一下,“我早就觉得你跟黄若仪奇怪。” “嗯。” 程驰点了根烟,像在思考什么,又笑了一下,转头看着他,“有必要么你?连我都骗?” 纪云生嘴角颤动了一下,低声道:“那几天的事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程驰把烟摁灭了,抱着双臂靠在了沙发上,“我今晚闲得很,你慢慢想。” 刚才那一句也是假的,拼命想要忘却的记忆在之前无数次噩梦之中反复重现,以至于他一想起来,画面就像电影一样清晰。他只是无法说出口,他害怕承认,也害怕对方的目光。他从前以为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那时他才知道他错了。 “我瞒着这件事是怕你们觉得我可悲。” “你连你所谓最好的朋友都信不过是挺可悲的。”程驰说。 纪云生又闭上了眼,他明白,那些画面他无法回避。 野。种。这个词从他以为他最后的亲人口中说出来。从那刻起,他在这世上彻底没有了家。 那天他头一次进了父亲的房间。屋内十分整洁,没有什么布置,墙上仍挂着一幅结婚照。桌上放着一小包遗物,昨晚滕佳的妈妈拿过来,他还没有看过。钥匙、钱包、名片夹、一方手帕、一支钢笔、一部手机。 他拿起那部手机,试了妈妈的生日,解锁了。最后一个拨出记录是“曹律师”,再往下的那个号码没有存名字,是对方拨过来的,通话4分29秒。 某一刻的记忆一闪而过,他似乎见过这个号码,但此时越是想记起,脑子里越是混乱一片。他犹豫了一下,拨了过去。 “您好。” 电话里那声音传来,他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他从没这么怀疑过自己的耳朵与记忆,这个声音是黄裕华。 “他出事前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因为你生父找他。”律师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样,一定不是。 “喂?”对面又叫了一声。 “是我。”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叫道:“云生。” 这称呼让他突然恼火。他们很熟吗?这个人凭什么这么叫他?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电话,父亲是被这个人害死的。他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道:“您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开车一直很小心。” “我……我说希望你回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他终归只是个商人,我可以给你更适合的环境,我们……” “不麻烦您了,我爸是纪胜民。”他冷冷打断,挂上了电话。 他靠着父亲的床坐在地板上,突然觉得十分可笑。著名钢琴家黄裕华是他的生父?他也许还在梦中,从昨天开始就没醒来过。 他在地板上躺了下去。地面冰凉坚硬,他躺了很久,感到麻木却无法停止大脑的运转。 他听见钥匙试图开门的声音,听见滕佳的妈妈叫他吃饭,他一动不动。除了心脏拧在一起的疼痛感,他的身体仿佛没有知觉。 天已经全黑了,他摸着墙壁走下楼梯。他不知道自己在酒窖里待了多久,酒精让他暂时忘了时间,也忘了一切。 在昏沉与昏沉的间歇,有很远的声音传来:“纪云生!开门!” 他认得这声音。大概又是幻觉吧。 “滚!”他喊道。就让他待在这封闭的地下,谁也看不见他,谁也听不见他。反正,他也不需要谁。 “你让我滚我就滚呢?你丫给我出来!” 这幻听太生动,他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拎着半瓶酒爬上一楼,明亮的光线让他眯上了眼睛。他摇晃着走到门口,手抖了半天,把门打开了,门口真的站着一个人。 他笑了一下,“你来帮他劝我?” “想多了,我反对你回我们家。”黄若仪说。 他放开门框,往回走了几步,又贴着墙坐到了地上。他灌了一口酒,看着黄若仪走进来关上门,说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我当年为了你非要回国,他就告诉我了。我也不是不乐意有你这个弟弟,但你不能认他,这种丑闻对谁都没好处。我估计你也不想认,他那边我会去说。” 他又喝了一口,闭着眼哂笑道:“谢谢姐。” 黄若仪夺过他的酒瓶,“你到底喝了多少?” “你真以为你有资格管我?”从昨天到现在他就一直想笑,虽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他控制不住地想笑。 “行,我不管你,就跟地上坐着吧。”黄若仪把酒瓶往他身旁一放,走到沙发上坐下了。 他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来,胃里突然一阵泛酸。他跌到洗手间门口,想吐却吐不出什么东西。他无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红,嘴唇煞白,他到底还活着吗?他撑着洗手台站直了身体,又摇摇晃晃往楼梯上走。 脚下一软,手的反应还算快,他拉住了扶手没跌下去,却再也没有力气,整个人瘫坐在了楼梯上。他开始发笑,止不住地笑。这世界都这么可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更可笑。 “你起来。”黄若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滚!”他低着头吼道。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给谁看?你爸走了都不安心。” “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爸?”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她,“我爸妈都是被你爸害死的。” 黄若仪平静地蹲下来,“你可以恨他,也可以连带着恨我,但你这个样子爱你的人会担心的。” “爱我的人?”他冷笑,“爱我的人都死了。” 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打得他有点懵,黄若仪喝道:“不会说话就闭嘴。你那些朋友招你惹你了?我不是人?” 他闭上眼,眼泪从脸侧滑落。几天之前他想要去吻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慢慢地,越来越遥远。肺里的空气冰凉,他冷静下来,说道:“我不恨你,你走吧。” 黄若仪许久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一只手轻抚上他的背。 “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但这世上总有人爱着你的,你毕竟是我的亲人。” 几天以来的恐慌被什么东西包裹了起来。一直充满防备的那根紧绷的弦好像突然被放开,他没有力气再去怀疑和抗争,他太累了。 睡梦中好像有琴声,是温柔的哥德堡变奏,他知道有人陪着他。不知睡了多久,黄若仪把他推醒,小声说道:“有人来了。” “徐阿姨。”他哑着嗓子说。 “她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他想了想,下了楼。滕佳的妈妈正打开门,他站在门口,挡住了黄若仪的鞋。 她看到他有点惊讶,脚步挪动了一下,见他没有让开的意思,便把手里的饭盒递到了他手上。她神色担忧,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着气说了句:“少喝点酒。” 他把饭盒放在灶台上,又回到了房间。 黄若仪还靠在桌边,见他径直躺回床上,说道:“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他摇了摇头。胃里空空如也,但他没有食欲。他又开始两眼发直地望着天花板,黄若仪没再劝他。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拿了个外卖盒进来,“燕麦粥,给你放桌上了,爱喝不喝。” 当酒精的作用彻底散去时,他在深夜的胃疼中醒来。粥已经凉了,他捧着盒子下楼,用微波炉稍热了热,坐到了餐桌前。两三天里第一次进食,他尝不出味道。 “醒了?”一个身影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看你自个儿知道吃东西了就走。”黄若仪说着走到门口换鞋,“我中午约了人,得回酒店收拾一下。有事儿找我,我这两天还在。” 像电影里那些因为父母离家而不安的孩童,家里的安静让他又一阵恐慌。 他喝完粥,灌下了茶几上的半瓶酒,在沙发上睁眼躺到天亮才再次睡去。这一觉漫长而不踏实,他睡一阵醒一阵,却又因梦魇而无法动弹。 恍惚中又听见敲门声,这声音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牢笼中解救了出来。 一开门,黄若仪边脱鞋边数落:“就知道我一走你又得喝,我横不能一直跟这儿看着你吧。电话也不接。” “手机在楼上,可能没电了。”他垂手站在门口。 “这一整天又没吃东西吧?你看你这满头的汗,赶紧先冲个澡去,我给你叫点儿吃的。” 他顺从地回到房间,热水让他恢复了些精神。他吹着头发,听见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裹着睡袍下了楼。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桌上有一碗牛丸云吞面与一盒虾饺。 黄若仪没说话,静静坐在一旁看他吃着,等他吃完又默默收拾着盒子。 他看着她,这感受很奇特。他与她仅有几面之缘,刚刚得知他有这么个姐姐时的抗拒感与对那个男人是一样的。可是此时,她的存在竟让他觉得十分安心。 “姐。”他突然叫了一声。 黄若仪一怔,笑道:“怎么了?” “谢谢。” “谢啥,反正我一直想有个弟弟。”黄若仪的手突然停下来,看了眼门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上了楼。 他也听见了。楼下的敲门声越来越急切,奚敏在叫着他的名字。心里又开始烦乱,站在父亲遗体前时那种被厄运笼罩的恐惧感一点一点袭来。 黄若仪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还是下去看看吧。” “我不想见她。”他声音冷静。 “女朋友吧?总不能一直不见,她跑这儿来肯定是担心你。” “你去开门,让她走。” “我?这事儿你要是打算让他们知道还是你自个儿解释……” 他打断她:“不解释,你就说……你就让她觉得我有别人了,她自己会走的。我不能跟她在一起了,但我说不出口。” 黄若仪无奈地看着他。楼下的说话声停下了,两个人的脚步远去。她听着动静,说道:“你可想好了,我这一去她可能得恨你一辈子。出了这种事儿你不想谈恋爱我理解,犯不着这么狠吧?好好说不行么?” 他盯着地板,五月傍晚的凉意从足底传到全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让他失神又清醒。原来心痛并不是个矫情的形容,而是生理上切切实实的疼。 “我就是要让她这辈子离我越远越好。” 第125章 挚友,稚友 程驰默不作声听到这儿,突然开始笑,在这黑暗的客厅里显得有点诡异。纪云侧过脸来看他,他点了根烟,笑容还挂着,声音却有几分冷。 “我那天下手轻了,当时要是知道我饶不了你。” 纪云生抬头朝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又没背叛她。” “你干的这破事儿比出轨还他妈混账。”程驰的语气本来还尽量克制,见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气不一处来。 “你自己是不是还贼感动啊?为了保护你爱的女人独自背负伤痛?这种没影的事儿你担心成这样你他妈脑子被驴踢了?我们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跟我们演戏演了一年半我他妈都替你累得慌。” 纪云生默默听他说完,平静道:“我记得你跟我说没经历过贫穷不会理解你为什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其实一样,你不是我,你也不能明白这件事。我要是真不信任你就不会告诉你这些,即使是现在,揭这块疤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可以怪我,但是别再告诉任何人。” “好,我问你。要是到头来发现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活得好好的,什么诅咒不诅咒都是你自己想太多,结果奚敏已经嫁人了,你上哪儿后悔去?” 纪云生又抬头瞟了一眼门口,“她幸福的话我不后悔。再说你真觉得跟我住一起之后不倒霉么?” “少他妈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的事儿跟你有半毛钱关系。”程驰怒道。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了起来。程驰看了纪云生一眼,见他低头,便过去把门打开了。 “就非得钻这牛角尖,天黑了都觉得是自个儿把太阳整落山的。”黄若仪脱着高跟鞋说道,“气儿消了么?” 纪云生没作声,进屋拿了盒创可贴给她。她坐在琴凳上贴着磨破的脚后跟,问道:“都跟他说了吧已经?” “嗯。”纪云生坐回了沙发上。 黄若仪打开灯,乍然亮起的光让沙发上的两个人都遮了一下眼。 她光着脚走过来拿起烟盒,靠到阳台门口点了根烟,“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好,我也不是非得让你见他,但是往后都在一个圈子里你躲不过去。你哪怕就当不认识,总不能回回撞见都跑吧?” 程驰嗤笑一声站了起来,“他逃避问题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俩聊吧。” 黄若仪刚要说话,纪云生也站了起来,“没事,不聊了我困了。” 程驰回过头,见他抱着毯子跟在身后,说道:“干嘛?你要睡我屋啊?” “沙发上不舒服。”他自然得很。 程驰突然又有点火大,这家伙装模作样回回都睡沙发,敢情为了骗他还真够吃苦耐劳的。他懒得骂,嘲讽道:“你不是旁边有人睡不着吗?” “我那是……”纪云生一时找不着话,顿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我自己房子我睡哪儿你管得着吗?” 程驰语塞,这倒是,“那你睡地上。” “你怎么不让师姐睡地上?”纪云生抢在他前面进屋占了半张床。 “她占多大地儿你占多大地儿?”程驰指着他,砰地关上了门。 纪云生的声音像是闷在被子里,“我占地面积哪有你大?” “嘿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回我上楼听你们动静你俩耍我呢?”程驰声音又提了起来。 纪云生笑了半天,“她耍你,不是我。” 黄若仪听着他们吵,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来就该是这样,能幼稚地闹一闹,他们的心思总不至于全在那些困扰上。 多年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竟能成为挚友。就算岁月曲折,身边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如今的纪云生总该相信这世上有些爱是真的。 “你这朋友难得。”她轻声说。 * 元旦过后,乐队开始忙着杂志拍摄和新单曲的制作。奚敏也飞回了纽约,为几天后的开学做准备。 当她拖着箱子走出地铁站时十分后悔任滕佳买了那么多火锅底料,她忘了她住的那幢楼没有电梯,也没想到吃的东西能这么重。 她艰难地把箱子挪上台阶,前方突然有个声音说道:“Hey, 需要帮助吗?” 抬头一看,Daniel Lu拍着篮球从前面走来。纽约还冷,他篮球背心里套了件长袖T恤,看起来单薄。 “不用了,谢谢。”她说。 “看着它很重。”Daniel拎了一下她的箱子,“Wow, 什么东西在里面?” “火锅底料。”她有点不好意思。牛油占了小半箱子,过海关的时候那个小姐姐看她的眼神里憋着笑。 “火锅什么?”Daniel拉着她的箱子转身往她家走去。 “底料。”奚敏觉得这词他估计就没听过,想了半天该怎么解释,“Hot pot base. 就是吃火锅的那个汤。” “Cool,我很喜欢火锅,但是非常辣。”Daniel呼了一口气,又转头对奚敏说,“你知道吗,我的奶奶来自四川。我小的时候她经常说四川的火锅很好吃,美国的火锅不好。” “这么巧,我也是四川人。”奚敏说。 “Oh really? ”Daniel叫道,“可惜我的奶奶离开我们了,不然你们应该见面,她一定会喜欢你。” “真遗憾。” “遗憾……regrettable。对,我刚刚学了这个词。”他脸上露出兴奋,“你可以告诉我吗当你做火锅的时候?” “当然。”奚敏笑道。 她的同学里没有中国人,来美国之后只与滕佳一起出去吃过一次火锅。这次虽然带了这么多底料,但一个人吃总是差点意思。 不得不说,Daniel的奶奶是四川人这件事让她突然有了点亲切感。一个人身处他乡时,一切可以联想到家的事情似乎都变得很重要,哪怕这关联并不那么近。 纽约冬天的这种冷并不像在家时那么让人昏沉得贪恋枕头,一开窗,冷风便吹得人清醒。 倒了两天时差之后她基本恢复了作息。这一天终于在早上七点成功起床的她边吃着巧克力麦圈边刷着手机,突然看见程驰发的弹琴小视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弹的是肖邦的《革命》,那双手却显然是纪云生。那曲子弹得相当激昂,并不像他从前的速度。视频末尾程驰说:“深得我真传。”然后是纪云生的笑声。 正发着呆,视频重新播放起来,她又听了一遍。已经快有两年没听见他笑了,其实就算是曾经,她也很少听见他像这样大笑。他的笑一向浅,就算是他们最好的时候,多半也只是微笑。他现在应该是真的开心吧。 又过了几天,她看见程驰发了另一个视频。这次有文字:“有些人表面上很帅……” 视频里纪云生穿着西装进门,突然被什么东西吓得跳到了门外。他在墙边蹲了好一会儿,一只机械老鼠摇摇摆摆走到他跟前。他站起来就往前走,指着镜头说:“程驰我看你是活腻了。” 她把视频发给滕佳看,滕佳回复道:“他们几岁了?够无聊的。” 她说:“我觉得我可能想多了,他们应该只是在分享日常。” 滕佳说:“程驰以前就爱发,我哥也发就不正常了。前两天他还发了程驰弹琴的视频,如果不是故意发给我们看的那就祝他们早生贵子吧。” 奚敏到底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忍不住又点开了程驰的朋友圈。 他现在设置的范围是一个月可见,早先那张音乐会海报已经看不到了。余下的五条除了圣诞夜的雪山和跨年那天的铁塔外,发的全是纪云生。 她想着滕佳的话暗自发笑,又回了她一条:“我们可以给他们准备红包了。” 她不知道他们在巴黎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想来很好。她查过巴黎与汉诺威的距离,不近,但听说欧洲交通很方便。很久以前他说,只要她想见他,他便每周飞纽约,如今不知会不会也每周往返巴黎与汉诺威。 他与黄若仪才是一个圈子的人。欧洲古典乐圈据说并不大,混个几年,似乎谁都认识谁。他们往后会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他的生命里也许再没有她的位置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那根线仍那么绷着,仿佛从来没放下过。 滕佳的信息又发过来:“谁给他们发红包。他们再这么互发照片我要屏蔽我哥了,天天秀恩爱。” 她回道:“你哥也发程驰呀?” 滕佳转了个视频过来,程驰在弹三部创意曲。镜头后面的纪云生嘲笑:“你真觉得你在模仿我?你这是山寨版。” 那时的他们关系已经很好,但在奚敏印象中,并不是这样日常互怼的关系。起初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好的朋友,现在的纪云生更像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样子,可惜她再也看不见。 她回复滕佳:“其实看他现在状态好起来,我还蛮为他高兴的。” 这次滕佳过了很久才回:“我妈说一个人看起来幼稚的时候应该是真的很轻松,我当时是不是让程驰很累啊?” “你还喜欢他吗?”奚敏问。 滕佳没有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12 Etudes, Op.10:No. 12. in C minor “Revolutionary” 纪云生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 第126章 天意 自从开学,纪云生练琴的时间也大大加长。程驰不想总占着他的琴,于是每天一下课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抢琴房,因此这些天他们很少再一起回家。 程驰参赛的初选视频要在两天后录制,教授替他打了招呼让他先熟悉一下学校音乐厅的琴。这首三部创意曲纪云生和黄若仪细细陪他练过几天,开学后教授也很满意,用作初选曲目之一问题不大,但他还是想再找找感觉。 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束侧光照在琴键上。程驰弹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像在开一场无人的音乐会。 他想起高二时的一个冬天,他窝在狭小的房间里看大师们的演奏视频。里赫特的那场演出极度安静,也只有一盏昏黄小灯照亮着琴,那画面让他觉得台下没有观众。 他停下来,放慢了速度重新开始弹。现在他学会慢了,便也开始感受这慢里的韵律。 身后突然有小提琴声进来。他僵了一下,继续弹着,却留出了她的声部。这音乐声并不和谐,她很快不再演奏,脚步声轻轻来到他近旁。 “我很想你。”她说。 他沉默不语,琴声也停了,空旷的厅里好像连呼吸也有回声。他不想说话,又觉得太安静,便弹起另一首法国组曲。 “原来你弹巴赫也很好。”她把她的琴搁在钢琴上。 “也?”程驰抓着字眼。原来,也很好。她从未真的欣赏过他,连了解也算不上。黄若仪说的那些话他不是不明白,但人心并非明白就可以释怀。 “我是说跟你弹其它的比。”她很快解释道。 程驰又不说话了。一只手抓住了他左手的手臂,他叹了口气,推开她的手平静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没有马上回答,慢慢地抽泣起来。他有点不忍,偏过头尽量不看她。她拉住他的衣袖,说道:“我真的不会再跟他联系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程驰闭上眼,“我没办法……” “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说过,我接受不了。” 她好半天没说话,仍然站在那里。程驰不想再继续纠缠,他收起了谱,站起来往台下走去。 “程驰。”她追上来挡在他面前,“每个人都有糊涂的时候,你走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程驰不得不看着她。她眼睛里含着泪,似乎无比诚恳,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见他没有再避开,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你别这样。”程驰推了一下,没太用力。 她紧紧抱着他不放,“你说你原谅我。” “师姐。” 这个称呼让她抬起了头,程驰只好把目光转向观众席。 “我喜欢过你,但我真的容不下背叛。” 他感觉到她的手松了些,却仍然不敢看她。他眼睛有些发酸,继续说道:“我这人占有欲太强,这种事情……我一次都原谅不了。” 他们站在舞台上,像在上演一场戏的落幕。斜斜照过来的那束光被她挡住一半,那剪影中的发丝绕着一圈朦胧的金色。他终于看向她,她眼圈泛着红,还是像他记忆中那么美。 “你保重。”他说完这句,飞快离开了剧场。 * 纪云生今天下午在学校附近录音,出来时才五点多。因为程驰说今天会练得晚些,他开到三区逛到了六点半,买完面包又吃了碗越南粉才回家。 出电梯时他隐约听见莫扎特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程驰曾在许珍妮的音乐会上与她合奏过这首。用快板表达的悲伤太克制,他起初听不出悼念。 他打开门,发现整间公寓都黑着灯,程驰的房门开着,除了音乐没有任何动静。那乐曲结束,又开始循环播放。他走过去靠在门口,“干嘛?怀念过往啊?” “她今天找我复合。”程驰躺在床上说。 “然后呢?你心软了?” “差一点。”程驰坐了起来,“纠结了老半天,但是真不行。我发现我这人特别绝对,属于我就得完全属于我。” 二十多岁的人了,想法还这么天真。人类虽是群居动物,本质上还是个体,属于不属于的,都是自我感觉罢了。纪云生打开灯,见程驰脸色阴沉,又把嘲讽的话憋了回去。 “哪有谁完全属于谁的。” “是,但你别让我知道。她之前拿我比来比去我已经够忍她了,还给我把前男友带家里去。我俩都还没睡过……” “那不是因为你……” 程驰抬起头,“你闭嘴。” 纪云生偷偷笑了一下,“我想说因为你不愿意,你看你敏感什么?” “绝了。”程驰走出来在冰箱里拿出一盒薄荷冰淇淋挖了一大勺,“你跟滕佳是不是都有什么诅咒啥的?我一想到那事儿就是滕佳。” “要是哪天滕佳跟别人睡了呢?”纪云生坐下来,撑着头看着他。 程驰被凉了一下,闭上眼抽了口气,“她……真别让我知道,我保不准会干嘛。” “那你去把她追回来呗。” “不是没想过。”程驰也坐了下来,把冰淇淋放到桌上,“其实跟珍妮分手那天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奚敏再晚一点问我就好了。是别人还好,珍妮不行。她不会原谅我了。” 纪云生明白他的意思。 换作任何人,滕佳都不见得会特别介意,偏偏就是许珍妮。只再晚两天,程驰便会是另一种回答,偏偏就是那天。命运的玩笑真是一刻不让人安生。 * 跨年那天纪云生与程驰在火车站弹琴的视频再次在朋友中传播开来,不过被转发的仍然是一个路人拍的版本。 黄若仪与他们视频时表示非常不满,“姐拍的比那好多了,怎么不转我的?” 程驰笑道:“这可能就是命,爆红的都是无心插柳。” 这一天的纽约终于出了太阳,课间休息的奚敏坐在学校草坪边的长椅上吃着三明治打开了朋友圈,看见关珊转发了一个链接。 “某人:就这,我也行。 我:呵呵。” 她笑着点开链接,一眼看见钢琴后面站着黄若仪。她心中一颤,熄了屏幕。此前在程驰发的生活日常里似乎完全没有别人存在的痕迹,但显然他们还在一起。 她定了定神,又解锁了手机。视频里的黄若仪盘着发,穿着件孔雀蓝呢绒大衣,挎了只很大的驼色tote包。纪云生穿的也是蓝色大衣,另一种蓝,更深些,但那色调与黄若仪很相配。 曲子也不是他的风格,她记得他说过不喜欢德沃夏克。他现在全然变了,可他看起来比过去开心。 挺好的。过去的他太辛苦,如果现在过得开心,那么与谁在一起并不重要。 心里的痛觉已经被时间磨得钝了,她好像也不再恨他。只是这样一个她爱过的人慢慢走向越来越高的位置,他们真的再也无关了。 “Min, you don’t go back?”经过的一个同学叫她。 “Right away.” 她站起身,走过垃圾桶旁边时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扔了进去。他们的星星,她一直还戴着。起初是忘了,后来意识到时又舍不得。 “星星看起来一闪一闪的,可是比很多事情都更稳定呢。” 当年自己说的话就好像在说他们。他们的星星还好好挂在天上,而现在已经没有他们了。 上午的课是她的主课,教授已经在好莱坞工作了近三十年。临下课时他打开另一份文档,里面列了春季开始的几个实习项目。 在纽约拍摄的有两部长片和一部电视广告,剩下两个项目都得跑去西海岸,一个在索尔万,一个在洛杉矶。 奚敏盯着那张格里菲斯天文台的星空照片发呆,直到教授叫她。她回过神,报了纽约的长片项目。教授关掉投影,幕布上突然一黑,她眼前星环的影子闪了两秒,消失了。 她突然坐立难安,那种焦虑不知从何而来。一见有人开始收拾包,她拔腿跑出教室,回到刚才那个垃圾桶旁。 大约跑得太急,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翻开桶盖,像有什么人突然握了一把似的,心跳仿佛骤停了——桶里是空的。 记错了吗?她又去看更前面的那一个,也是空的。 “Did you lost something?”有路人问她。 她慌张点头,却说不出话。 “They just have them cleaned.”那人说。 这么巧。这就像很少删文件的她某一次删除了桌面的几个文档,两天后才发现她失手删了一篇月末要交的论文。论文尚能重写,这次却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她愣愣谢过那人,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下意识打给了滕佳。几声喂从听筒里传来,她把手机举到耳边,低低喂了一声。 那边好像放着动画片,滕佳声音懒懒的,“怎么啦?” “我把那条项链丢了。”她说。 “嗯?什么项链?” “他第一次送我那条项链。” 听筒里传来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滕佳叫了一声,问道:“丢掉了还是弄丢了?” “本来是想扔的,刚才回来找,发现垃圾桶被清空了。”这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难过。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她能清晰地听见动画片里的对白:“真是天意啊!” “既然想扔,那可能就是老天告诉你别后悔吧。”滕佳说。 天意……天意是在告诉她放下执念吧。 过去这么久了,她并没刻意去坚持什么,她只是不舍。哪怕是在纪云生决绝说出从未喜欢她的时候,她仍抱着点怀疑。但现在她仿佛得到了明确的信号,他们真的永远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hree Part Inventions, No.9 in F minor, BWV 795 程驰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许珍妮版本参考 Janine JansenFrench Suite No.2 in C minor, BWV 813:1. Allemande程驰版本参考 Andras SchiffSonata for Piano and Violin in E minor, K.304 版本参考 Itzhak Perlman/Daniel BarenboimSlavonic Dance No. 8 for Four Hand Piano in G Minor, Op. 46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Marian Lapsansky/Peter Toperzer 第127章 黑热搜 过年前两天,新闻的内容突然被疫情占满。起初谁都没太当回事,直到最新消息宣布武汉封城。巴黎暂时还没出现感染者,但法国媒体的报道看得人心烦。 那天回家路上,刷了半天微博的程驰突然提出去吃火锅。纪云生惊讶了几秒,但很快便明白了,难得没嘲笑他,调转车头开往二区。 巴黎的火锅店大多是单人自助小锅,两只锅一端上来纪云生便等着看笑话。 果然,半盘羊肉都没下去,程驰满头大汗地开始猛灌雪碧。路过的老板憋着笑,又放了一瓶在他们桌上。 纪云生捞着自己的番茄锅,悠悠问道:“还行吗?” “我怀疑我们跟她们味觉构造不太一样。”程驰放下杯子吐着舌头说。 “辣是痛觉不是味觉,我一直觉得爱吃辣的人都有点自虐。”纪云生看了眼程驰的样子,补了一句,“你这样特别像狗。” “滚犊子。我放弃了。”程驰把筷子伸了过来。 纪云生抬手一挡,“自己点的辣锅哭着也要吃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吃火锅。” “妈了个……你狠。”程驰把手边半盘肉往锅里一倒,“祝咱滕大小姐生日快乐。” 纪云生把杯子举到程驰跟前,他自然地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纪云生被这傻逼行为惊呆了,骂道:“你还说我瞎,没看见我杯子是空的吗?” “这他妈这么厚的透明杯子鬼看得出来里面有没有东西,我说要可乐你非得点雪碧你怪我咯?”程驰说着把手边的饮料瓶子重重往对面一放,叼了根烟出去了。 “你这哥们儿有点暴躁啊。”老板过来擦着桌上溅出的油笑道。 “辣的。” 纪云生抬眼看着站在爬山虎墙下抽烟的程驰,他又在刷手机。昨天滕佳发公告说因为特殊时期,她的生日直播取消了,这家伙八成是因为看不到她才跑来这儿找罪受。 * 美国因为流感的肆虐,状况也不大好。奚敏周边倒没什么异常,但国内的情况让她不免担心家人和朋友。 这几天的热搜几乎全都关于疫情,她挨个点开看,越看越焦虑。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第九个词条:白夜乐队滕佳。 无论是乐队还是滕佳,知名度都不算特别高。这种时候他们都已经停工,怎么会莫名上了热搜?直觉告诉她不什么好事,她点开词条,心往下一沉。 第一条是个营销号发起的投票。 “只发行了两首单曲的白夜乐队为疫情捐款两百万,网友深扒之下发现,乐队竟然全员富二代。队长赵长安真家里有矿,主唱滕佳更是瑞泰集团千金。此前,瑞泰集团董事长滕致远已经捐款一个亿,再拿出区区两百万让女儿做慈善可以说是九牛一毛。对此,大家怎么看? A:新人不该哗众取宠让前辈难堪 B:有钱就该多为社会做点贡献。” 评论区多数是在看热闹,偶有几条粉丝的回嘴被挤到了下面。 @贩岛菜菜子:一个小乐队捐了这么多,天价片酬的某些人是不是该补点/Chuckle@安是长安的安:这个营销号有事?我们队长和主唱拿自己的钱捐款吃你家大米了?都0202年了还有这种道德绑架,捐多了不行捐少了也不行,您要是闲得慌就多关注他们的音乐吧谢谢@2G吃瓜汪:这么有钱多捐点呗,两百万就想买个名声,无语子第二条刚发出没多久,也是个营销号。 “白夜乐队滕佳被扒出是瑞泰集团千金之后,又有知情人透露其外曾祖母是传奇名媛胡梦卿,可谓真正的豪门。然而近日发现的一些网友爆料让人不禁怀疑豪门对于后代的教育。” 文案简单,重点是那三张文字截图: “某些人哪来的脸当众怼前任,怎么分手的自己不清楚?她前男友是我们学校校草,对她多好全校都知道,结果她出轨还把别人甩了。我有个朋友是她前男友同班同学,亲眼看见她大晚上跟那个吉他手在路上搂搂抱抱,真替帅哥不值。” “刚发现那个白夜乐队的女主唱是我高中校友。成绩蛮差的,听说巨有钱,估计是花钱进来的。当时她一进校就跟一个学长搞不清楚,后来跟别人好了又说那个是哥哥。哈哈,两个都蛮帅的,人家就是很会啊。” “tj就是个太妹啊南外的都知道。高二的时候就在外面跟男朋友开房,分手了还找人打前男友。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出道了。” 显然这才是热搜的更大原因。出身写得明明白白,几条爆料都声称来自校友,不管别人信不信,引发议论是必然的。 这篇下面的留言攻击性就强多了,奚敏看不下去,点了返回。此时这个词条已经上升到了第五,她没再继续看,试着拨了滕佳的电话,占线中。 * 乐队这边多人视频刚刚接通,汤禹舜第一个嚷了起来:“不是,我们怎么就全员富二代了?我俩啥时候被踢出乐队的我怎么不知道?” “准确点儿,就老赵一个,滕佳是富四代。”邵乐说。 滕佳瞟了眼镜头,“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两篇是联动的,肯定有人在操作。那几条爆料日期都是一个月前的了,怎么正好今天一起转出来?”赵长安说。 滕佳没说话,手机搁在边上啪啪敲着键盘。出道之后喜欢她和讨厌她的人都有,艺人被扒也是常事,她从没在意过那些恶评,但这次带上家人她实在忍不了。 “干嘛呢?现在公司在查,你最好不要出来说话。”赵长安说道。 “我被诬陷还不能澄清了?”滕佳叫起来。 汤禹舜咳了两声,“那什么我插句话啊,你俩到底有没有干嘛?” “没有。”滕佳和邵乐异口同声。 “那为什么不能澄清啊?” 赵长安叹了口气,“拿不出实锤的回应会引起更多讨论,公司那边意思是这种时期绯闻占热搜影响很不好。” 滕佳把鼠标一摔,“那难道还要忍到疫情结束啊?我怎么分手的好像他们比我还清楚一样,现在都骂到我家里人了。” “等一下,你刚才干嘛了?”赵长安说。 邵乐见赵长安低头看平板,也退出界面刷新了一下消息。 热搜榜下面又出现一个新词条:滕佳秒删。那条动态已经被人截了屏:“什么校友朋友的都是谁?敢不敢出来对质?” 言语风向倒是转了,议论她家庭的声音被对她和邵乐关系的质疑压了下去。 滕佳怔怔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不能出来说话。” “姐姐,你发都发了删它干嘛?”汤禹舜叹道,“这会儿那帮人又跑来骂邵乐了。” 邵乐返回界面,“骂两句多大个事儿,我不看就完了。” 滕佳的房门外传来了奶奶的声音:“佳佳啊,下趟楼。” “去吧,一会儿再说。我先给雁姐回个电话。”赵长安沉着脸挂断了视频。 * 此时的巴黎正是早上五点半,因为黄若仪来与他们过年,纪云生又睡在了程驰屋里。 程驰夜半被踢醒好几次本就睡得不安稳,听到桌上手机震动一看屏幕,窝火地挂掉了。那一头却不屈不挠,继续打。 纪云生也被吵醒了,翻了个身问道:“谁啊周日凌晨给你打电话。” “邵乐。”程驰关掉手机蒙起了被子。 “大过年的这么急,搞不好滕佳有什么事。”纪云生含糊地说。 这话起了作用,程驰把被子拉下来,按了开机键。 他刚想给邵乐拨回去,却又收到了唐玉琳发来的几张截图。他扫了眼内容,下床走到客厅打开微博,点了根烟一条一条看着,眉头逐渐拧在了一起。 “你信么?”纪云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身旁。 程驰盯着屏幕,“本来不信,她说要对质又秒删,会不会是心虚?” 纪云生卷着睡衣的边出了会儿神,说道:“那些内容半真半假她本来就不好解释。造谣不需要证明,但她要澄清别人就一定会让她拿出证据。连你都不信她,你让她怎么对质?” 道理是没错,但程驰下意识想起的是某天早课上陈雪笛把他拉到一旁说看见滕佳与邵乐抱在一起。这事儿他知道缘由,不过也可见流言多少有些依据,关于她从前的那些话他无从判断真假。 “她高中是什么样我确实不知道。”他说。 纪云生斜着眼看他,“她哥是谁你不知道?打人的是我你不知道?她跟你是不是第一次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需要从别人话里了解吗?” 这话说得程驰有点愧疚,烦躁地把手机往旁边一扔,“这些人吃饱了撑的是怎么的,大清早跑我这儿说心疼我。” “你要不要联系她一下?” 程驰拿回手机刚解锁,又放下了,“联系她干嘛她怎么不知道联系我?我跟她的事儿让邵乐找我算几个意思?本来也没多红,估计过个两天别人就忘了。” 纪云生正欲开口,程驰的手机又震了起来,屏幕上闪着:母亲大人。他看着手机,扶了一下额,走到阳台接电话去了。 第128章 中国好前任 滕佳坐在沙发上,低头发着呆。 她奶奶看了眼正在门口打电话的滕致远,摸着她的头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进这个圈子总是要面对这些的。”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爆料者是拿不出证据,但她也没法理直气壮说她与邵乐清白。明明没有出轨,怎么还是觉得心虚呢? 滕致远挂了电话走回来,“你们公司说晚一点会发个声明。” “发声明别人也不一定信啊,能不能找人把帖子删了?”滕佳望着父亲。 “我们家背景现在网友都知道了,连帮你说句话都被说收了钱,你删帖撤热搜反而落人口实。”徐靖芳刷着手机突然抬起头,“致远,你有没有请人回帖?” 奶奶说道:“他要请的,我拦了。这种时期搞这个影响不好,现在花钱把热度压下去了,以后我们佳佳做什么别人都不要信的。” “那我就不解释了?”滕佳望着奶奶。 妈妈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你看这些人说什么,问你和小邵没用,你们肯定不承认。你现在要解释什么别人都想到了,你拿得出证据反驳啊?这又不比平时,不好花太长时间跟别人争这种事情。” 滕佳抱起膝盖,又埋下了头。 妈妈突然拍了她一下,“小程回应了。” 她一惊,心里紧张起来。 程驰……他相信她吗?她忐忑地看向妈妈的手机,一眼瞟见那个曾经熟悉的ID:弹琴的程驰。 她回到视频窗口时汤禹舜正念着那条回应的微博。 “第一,分手是我的问题,她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第二,她那个哥哥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纯粹是家人关系。第三,她的过往和为人我最清楚,帖子内容完全歪曲事实。希望那几位传播谣言的‘同学’好自为之,不要在非常时期占用公共资源。散了吧。” “这么干脆,果然是他。”赵长安笑道。 “这逼还算仗义昂。”汤禹舜伸了个懒腰,“后边儿这句我喜欢,这种时候那帮孙子添什么乱呢。” 邵乐没说话,他没想到挂了他电话的程驰此时会出面。自己口口声声说程驰不在时他来保护滕佳,可真出了事他束手无策,做什么都不如程驰一句话。 滕佳发了半天呆,问道:“我们不能回应,他说话没关系吗?” “他说你没有,比你们说要可信多了。而且他不是艺人,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性质就淡化了,你看现在风向都在指责造谣的人。”赵长安说。 也不知到底是哪一方起的作用,滕佳再看时词条已经迅速跌了下去,那两篇热帖也从前排消失了。她盯着页面发呆,有网友在说“中国好前任”。 程驰依然对谁都那么好,相较之下,自己是不是太没风度了? 她把程驰移出了黑名单,发出一条:谢谢。 界面上出现一个灰色的文字框:程驰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眼泪夺眶而出。这么久了,她怎么会以为他还留着?帮她解围也许只是不想再跟她扯上关系,也许不过因为他是个好人罢了。 与奚敏和纪云生不同,他们之间是一点一点瓦解的,以至于她总觉得他们的牵连从未断过。到现在她才发现,他们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 纪云生从面包店回来之后发现程驰还坐在客厅发着呆,厨房里榨汁机的声音吵人得很。 他闻着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儿,皱起眉问道:“做什么黑暗料理呢?” “啊?”程驰抬起头。 “芹菜汁,姐要减肥。”黄若仪在厨房说道。 “大冬天减什么肥。”纪云生叨咕着坐到沙发上。 程驰一脸迷茫,“谁减肥?” 纪云生朝厨房扬了扬下巴,又问他:“你爸妈是不是都知道了?” “跟我念叨了半天。滕佳背景把他们惊着了,一看人说她出轨什么的又说就知道我得受委屈。后来你姐出主意让我出面解释一下。” “那可不,你不说句话消停不了。你跌面儿不说她事业也得受影响。” 程驰隐约听到黄若仪在说话,问道:“她说啥?” “说你不出面解决不了。”纪云生说。 “一个就够诡异了现在来俩,咋那么会挑基因呢你们?跟你俩这么说话我感觉我有听力障碍。” 程驰瞟了一眼厨房,接着道:“反正现在算是差不多没事儿了,就有一群人跑我那儿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黄若仪端着杯绿油油的东西出来,看到茶几上的纸袋,顺手掰了一截法棍,说道:“这么有情有义一大帅哥可不得问问么,你说啥了?” 程驰摊了摊手。 纪云生看着黄若仪手上的芹菜汁,表情怪异地问:“这东西能喝么?” 黄若仪没理他,喝了一大口又对程驰说:“你看看那些留言里面有没有好看的?” “我现在是真没这心思,一个比一个累。” 程驰在纸袋里翻了翻,拿了一个葡萄干卷,靠在沙发上边吃边说:“不过还有人给我私信,我就把你昨天拍的那视频传上去了。” 黄若仪咬着面包笑起来,“好使么?” “好使啊,姑娘们留言立马就变味儿了。本来还有人问,有一人回复说别问了,人家发这个就是回答。”程驰掸着碎屑笑。 纪云生狐疑地打开手机,一看到程驰发的内容,翻了个白眼,“你这种标题就是在找事。” “我看看我看看。” 黄若仪凑过来,看了一眼便笑道:“得,你俩都别找媳妇儿了。” * 一直关注着事情动向的奚敏在看到程驰回应之后安心了些,但滕佳还是没回话,她也睡不着,于是仍然刷着消息。 程驰那条回应下面的留言起初是转了口风开始责怪那些造谣的同学,慢慢地就变成了对程驰本人的议论。 她看着那些“帅哥缺不缺女朋友”的评论发笑,想着滕佳大概又要恼火一番,好在他谁也没回复。她点进他的主页,突然发现他又发了一条新的视频。 “要说合拍,那当然还是……” 视频里的他们弹着黑键练习曲,纪云生用右手弹着左手部分,程驰用左手弹着右手部分。这样颠倒的合作,游戏似的变着花样,两人全靠眼神来调整速度与强弱,听上去却像是一个人弹出来的。 她点开评论,那些人似乎更兴奋了。 @兔子牙:Emmm果然分手是你的问题哈哈哈哈@螺蛳粉全球推广大使:果然好看的男孩子都有……/doge” @是郭郭不是蝈蝈:本来还在心疼你,现在有点心疼那小主唱了/face-palm她把帖子转给滕佳,说道:“有什么想法?” 滕佳这次很快回了:“让他滚。不好意思之前信息太多了没看到你的。” “没事。他不是在帮你说话嘛,怎么又生气啦?” 滕佳拨了个视频过来,刚一接通便见她皱着张脸,“我刚才本来还想跟他说声谢谢的,他居然把我删了。他哪里是为了帮我啊,搞不好又是蹭热度。刚发完澄清就发他们弹琴,什么意思呀?” 奚敏看她这眼睛明显是哭过,便知她又在说气话,忙笑着安抚,“那也是你先拉黑的他嘛。” “我拉黑这么久都舍不得删他,他倒是一点都不犹豫的。” “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想删,可能女朋友让他删的呢?” 滕佳愣了几秒,好像在思考到底哪种情况比较坏,然后又叫了起来:“这样更生气了!她让删就删,怎么那么听话呀?我不让他跟师姐考一个学校他都不听我的。” “考学那么大的事能一样嘛?我也是直接把你哥删了啊。”奚敏说着躺到床上,拧亮了床头的台灯。顶灯一关,画面立刻暗下来,显得滕佳那边特别亮。 “那是他先劈腿,我又没对不起程驰。” 奚敏正笑着,突然想到她年前说的事,“对了,现在这么一闹,你跟邵乐怎么办?” 滕佳垂下眼叹了一声,“刚才正在烦呢。热搜撤下来没多久他就发了条消息问我们是不是不可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他。好像是不可能了,但我又怕他难过。” “其实你如果不喜欢他,早点说清楚对你们两个都好。这样一直吊着……” “敏姐,我不是吊着他。”滕佳认真看着镜头,“当时我以为自己想好了就跟他睡了结果我还是不行,就这么在一起对我对他都不负责,但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我能喜欢邵乐。” “问你个问题啊。”奚敏顿了一下,“如果有天他喜欢别人了,你会不会难过?” 滕佳想了很久,说:“没到那天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可能会有点失落吧。不过如果那个人是真的喜欢他,我还是会为他高兴的。你呢?如果师哥跟别人在一起了。” “我们不一样,早就把话说开了。我没有考虑他,他也没在等我……” “骗谁呢。”滕佳抢道,“师哥这么长时间都没交女朋友,他又不是找不到。” 在得知赵长安的过去之后,奚敏也曾与他聊过这个话题。现在的他并没刻意想什么,只是把感情看得很淡。 “有一些喜欢真的没什么目的,他很清楚我们不合适。他话说得蛮直接的。现在没有遇到特别想在一起的人,暂时没这个心思,喜欢我就照顾我。要是哪天他遇到了,肯定要更考虑女朋友的感受。” “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么理性啊?我一直都超级希望你们在一起的。”滕佳趴在了桌上,眼神像小狗一样。 奚敏笑道:“经历了一些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感情不对也不能勉强啊。” 挂上视频,奚敏缩进了被子里。 她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她好像只知道她不想要什么。那个最美好的人,现在同时也成了最糟糕的。可她愕然发现不仅爱与恨不能相抵,美好与糟糕也不能相抵。 那年许下的三个愿望,竟一个也没有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Etude, Op. 10, No. 5 in G-Flat (Black Key)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Mikhail Pletnev 第129章 Call me if 滕佳已经从中午吃到了下午。 午饭才结束,果干、软糖、薯片一刻没停过,年货节买的一大堆零食现在仿佛成了储备粮。刚看到消息说快递停运的时候她还慌了一阵子,后来发现网上超市仍然开着,她便又没了顾忌。 前两天赵长安还提醒过她别吃太多,复工了还得上镜的。她嘴上答应,心想着什么时候复工还说不准,大不了突击减肥。 闷在家里的日子太无聊,不能吃更让她烦躁。而今天她尤其烦躁,房间内的垃圾桶已经塞满了包装袋。 与奚敏聊过之后她就打算回复邵乐,但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说。 她仰卧在床上,叼着颗可乐软糖,举着手机盯着对话框愣愣地出神。手突然一松,手机掉下来砸了她一下。她揉了揉鼻子,突然听见手机里传来邵乐的声音:“嗯?你那边怎么是黑的?” 她拿起手机,照了一下脸,说道:“刚才手机掉在我脸上不小心打给你了。” “疼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笨蛋。”邵乐把手机搁在了桌上。 她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吉他。他平时弹的都是一把黑色的民谣吉他,这一把她没见过。 “买新琴了?”她问。 “旧琴,刚开始弹古典的时候买的。”邵乐拨了一下弦,问她:“你现在吉他弹得怎么样了?” “我也就坚持了两个月,后来都没怎么弹了,我不是有吉他手嘛。”她笑道。 邵乐对她一笑,低头看着琴,弹起了帕赫贝尔那首卡农。 每个人都听过的旋律,似乎换什么乐器都好听。滕佳比划了一下,觉得开头的几个和弦好难,便不出声地这么听着。她突然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听过邵乐弹吉他,又突然发现他的手原来也很好看。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曲子会听得人想哭啊?”她问。 “可能是哥弹得好吧。” 她笑了一下,邵乐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琴弦说道:“你们不学曲式吗?” “学啊,卡农也是复调嘛。” “一个声部自始至终追逐另一个声部,但怎么都到不了,是挺想哭的。”邵乐说。 也不知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这句话,滕佳一下子哭了出来。 邵乐顿时无措,看了她一会儿又有点无奈,说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对不起。”滕佳哭得更大声了。如果她喜欢的人是邵乐该多好,可感情与眼泪一样无法自控。 “你看你这……现在隔一镜头我也没法抱你。”邵乐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别哭了,我不后悔。” “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女生。” “我……尽量。” “一定!”她憋住哭腔。 邵乐笑了笑,“一定。” * 随着国内确诊数据的不断攀升,欧美的情况也逐渐严峻起来。奚敏的许多同学也开始参与网上的签名,但校方依然坚持不停课。 滕佳和赵长安都来过几次电话,怕她一个人在外不安全,一再叮嘱她趁早多准备点生活必需品。 周五下课后她在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口罩,准备回家之后在网上订一些食物。刚出地铁,她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只易拉罐掉在了她脚边。 “Go back to your own country!”身后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冲她叫道。 她愣了一下,其中一人又叫道:“Stay away from here, virus!” 她这才明白,鼻子一酸,捂着口罩快速往前走去。几天前她在网上看到有人遭遇到这样的情况,当时只是生气。现在自己遇到,却也不知怎么去跟孩子争辩,只觉得无比委屈。 那两个小男孩并不罢休,一直跟在她后面叫着:“Chinese virus, Chinese virus……” “Hey! Get away from her if you wanna save your skin!” 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开车那人对她说道:“Get in.” 她有点懵,Daniel从副驾驶探出头来对她打了个招呼,解释道:“这是我哥哥。” 她回头望了一眼跑掉的两个小男孩,上车道了句谢。 “Jeremy Lu. You’re Ximin right? You OK?”Daniel的哥哥边问她,边顺着弟弟指的方向往她家开去。 “Fine, just feel insulted.”奚敏闷闷地说。 “We’ve got a lot these days. Don’t run, it’s not our fault, you have to tell those people.” “I thought you don’t think you’re Chinese.”奚敏说。 “Well, it’s awkward.”Jeremy笑了一下,“Nominally we’re American, but look at us.” 奚敏明白,就算已经是第三代移民,他们也不可能摆脱那张脸。如今那些敌意针对的是种族,与是何国籍没有半点关系。 “Actually I think it’s not a good idea for her to face those people alone.”Daniel对哥哥说,“Two kids, yeah, fine, what if she runs into some tough guys?” “Call 911.”Jeremy在楼前停下车,回头递了张名片给奚敏,“Or call me if you need. ” “Dentist?”奚敏看着名片问道。 “Yeah, probably I’ll be out of work soon.”Jeremy笑道,“Seriously, I can pick you up if you feel unsafe, or if you need to go shopping.” 奚敏谢过了他们,回到家里放下包,躺到了床上。经这一闹,她忘了要买东西的事,也没心思去做饭。 来美国之后她一心扑在学业上,此前并没有太多身在异乡的感觉。明明两个月前才回过国,却没想到疫情突如其来,她本就担心家人,今天又遇到这种事,现在她格外想家。 * 巴黎的药房里已经很难买到口罩了,程驰在与父母打过电话之后转了学校附近的好几家店,发现全都销售一空。店员的态度也不大好,在他转身之后小声嘀咕着。这些事让他感到火大,却也不好当面发作。 刚回到家,程驰把门一摔便坐到了沙发上。 纪云生坐在钢琴前淡定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谁得罪你了?” “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人说中国病毒?” “有啊。”纪云生站起来拿起书桌上的水杯。 “你什么反应?” “Connais-tu le fameux mal des Francais?” 程驰一皱眉,“法国病是啥病?” “梅。毒。” 这两个字被杯子罩得闷声闷气,程驰扑哧笑出声,“还有这说法呢?” “现在已经不这么说了,但是他们非要挑事我只能提醒他们一句。”纪云生放下杯子看了眼手表,朝厨房走去,“今天买了速冻千层面,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程驰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说:“你这么说他们没跟你急啊?” “估计他们没听懂。”纪云生打开冰箱,拿了两盒千层面出来。 程驰瞟了一眼冰箱,见里面塞得满满的,问道:“你今天买了多少东西?” “米面粮油,速冻食品,一箱水果罐头一箱水,还有卷纸什么的。”纪云生指了指餐桌旁的纸箱子。 “松鼠么你?准备过冬啊?”程驰笑道。 “照法国人这心大的程度估计疫情收不住,早点做准备吧。今天我在外面戴口罩还被警察说我违反《禁蒙面法》。”纪云生照着包装上的说明调好了烤箱的温度时间,靠到了窗口。 “违法?”程驰哭笑不得,“罚你款了么?” “罚什么款,出于职业和健康原因蒙面完全合法。我一说他们就走了,估计是骗子。” “你还专门看这种条例?” “来的时候我就专门查了到底能不能戴口罩。”纪云生看着街角几个照常贴面打招呼的法国人,露出无奈的表情。 “对了,你在哪儿买的口罩?我今天想买点寄给我爸妈,结果走了几条街都没有。” 纪云生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房间,拿着四个纸盒出来递给程驰,“两百个够吗?” 程驰惊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 “圣诞季的时候我就买了四盒,上周又买了点。” “你这人。”程驰笑了一下,“悄没声儿屯了这么多东西呢。不用这么多,我回头自己再找找。” “你先拿着吧,我听说马上就要出规定没有医嘱不能买口罩了。你父母出门也不方便,寄一次就多寄点。我这里还有三百多个,我们没事少出门就好。” 程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接了过来,道了句谢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滕佳那边怎么样?” “我问过徐阿姨了,家里不缺什么,她也没出过门,不用担心。” 程驰叹了口气,“就是怕她到处跑。” “这种时候她有数的。”纪云生坐下来,凝神看向了窗外,“美国可能更严重。” “帮你问问?”程驰说。 纪云生摇了摇头,“算了,她应该能照顾好自己。赵长安那么谨慎,会提醒她的。” 程驰看着一脸平静的他,叹了一句:“也不知道你这是不够爱她还是太爱她。” 纪云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这种人本来也没多少感情。” 他凑到烤箱前往里看,发现盘边的面皮已经焦了。他按下停止打开烤箱,一股热气冒了出来。 他刚想伸手,程驰拍了他一下,“没感情没事儿,没常识可活不下去。” 程驰说着自己戴上手套把两盘面拿了出来。 纪云生抿起了嘴唇。 他也常觉得奇怪,没有太多事情能难倒他,偏偏生活的小事上总显得他像个白痴。来巴黎之后没请家政一来是为了程驰心理平衡,二来自己也想试着锻炼一下,现在看来他好像一点进步都没有。 “你教我做饭吧。”他突然说。 程驰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瞪着眼看了他几秒,断然拒绝,“有我在用不着你折腾,我怕哪天你把房子烧了。” “我们又不会一直住一起,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不会啊。” “你这大少爷请个厨师不就完了。”程驰叉起一团面,“再说你不打算谈恋爱,我一时半会儿也没这心思,指不定一起住多久。万一哥哪天结婚了我俩当邻居呗,我跟我媳妇儿说说让你蹭个饭,饿不着你。” 程驰说得很自然,纪云生却有点感动。 他记得很久之前纪胜民在交待他要照顾好滕佳时,特意强调过与她父亲的交情。那时候他对人与人之间交情能有多深并无概念。现在他觉得,如果是像程驰这样的朋友,当然是值得他做任何事的。 第130章 装模作样 纽约大学刚刚宣布停课。虽然是所有人争取已久的事,但突然一停课,奚敏突然不知该干什么。 昨天滕佳跟她絮叨了一番。工作停摆一个多月,乐队突然接到一线娱乐主播林桐的连线节目邀请。经过之前那些事,滕佳心有余悸。赵长安说反正她的事儿网友已经扒得差不多了,不如就让他们看看大小姐的生活。 这位大小姐的生活奚敏是知道的,真拿出来给公众看八成要对豪门产生幻灭,她倒好奇赵长安能给编排成什么样。 起床的时候直播已经结束多时,奚敏打开微博搜回放,突然又看见一条正在上升的热搜:#滕佳随身带一万# 起初一见“滕佳”二字她习惯性地心里一紧,看清了词条不自觉呛了一下。这年月随身带现金的人少,头一次见到滕佳掏出一沓纸币付餐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点开视频,一时没憋住笑——今天滕佳的打扮太端庄了。一身白色香奈尔套装,长发高高盘在头顶,露出一对巴洛克式的珍珠耳环。 背景是客厅那幅康斯太布尔的油画,灰绿的暗纹墙面在镜头里显得很有质感。滕佳坐在沙发上,下午茶餐盘露了顶上一角,能看见两枚精致的茶点。 弹幕上刷过一片:“客厅好漂亮”、“低头看看穿着睡衣的我”…… 奚敏偷笑,她只想到四个字——装模作样。 但滕佳本人并不端着,小动作小表情不断。主播一问,她解释说这是她家周日下午的传统,奶奶有规矩,所有人都得精心打扮。 过了一会儿,她奶奶入镜几秒。弹幕又刷过一片:“奶奶好有气质”、“果然胡梦卿的女儿”…… 引发热搜那段是赵长安起的话题,借着他周围人最近大量取现,调侃滕佳日常带现金的先见之明。 主播很感兴趣的样子,“现在年轻人一般不用现金吧?” 滕佳略显不好意思,“我老丢手机,所以平时都会放一点钱在包里。” 汤禹舜迅速接茬:“出门儿随身带一万,老想跟她说丢人可以包别丢了。” 奚敏正看着弹幕笑,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妈妈问她:“超市去了没有?” 刚听说停课,父母就开始催着她回国。她看了好几次机票,思来想去觉得回国又要添不少麻烦,最终还是决定就在家里待着。父母也没再坚持,现在又开始催她多囤点物资。 她回了句“等下就去”,关上屏幕盘算起来。米面粮油还剩一个多月的量,其它生活用品大概够用两三个月。奚敏向来对这种事比较悲观,也可能是灾难片看得太多,总觉得这状况说不准要持续多久。 她列过清单,不大好意思地给Jeremy打了个电话。那两人爽快得很,送她去超市大包小包装了一车回来,又帮她搬上了楼。 家里收拾停当,奚敏留了卢家两兄弟吃火锅。非亲非故的,勉强搭着同胞与邻居的关系肯帮她忙里忙外,她觉得一句道谢太轻巧。 Jeremy也会说一点中文,但显然没有弟弟说得好。几句之后他放弃了,笑着抱怨中文太难,又一指Daniel,“He was going to eh……which university was that?” “我本来准备去浙江大学读书。”Daniel说,“没有想到能去Cornell.” 她也是。去年万分忐忑,纽大第一批录取没收到邮件,还以为自己多半是凉了。三月的时候她都已经在联系西雅图的房屋中介,结果突然收到了offer. “What about you?”她问Jeremy. 他轻描淡写,“I went to Harvard.” 奚敏低呼了一声。周围都是真学霸,就她拼死拼活赶个尾巴。 “How long did you wait to say this?”Daniel揶揄一句,见奚敏激动,又接着嘲笑,“People call him Dr. Lu like he got a PhD in Harvard.” Jeremy拧起眉看他弟弟,“I did.” “You did?”Daniel堆起满脸惊讶。 Jeremy十分无语,“You sure you’re my brother?” 奚敏暗自发笑,这兄弟俩平时多半也是各操心各的。她申请学校的时候她爸问她怎么大二就开始了,显然是亲爹。 * 3月中旬,巴黎宣布封城。 纪云生一副早想到的样子,指着堆得像杂货铺似的厨房说道:“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我看你是被迫害妄想症。” 这话程驰早就想说。 从一月底到现在,纪云生跟准备过冬的松鼠似的不断往家里搬东西。冰箱但凡腾出点空,当晚一定又给填满了。橱柜里面粉果酱罐头塞得柜门都关不上,酒柜旁的空地上摞着木箱纸箱,两件瓶装水上面还搁着桶装水。 纪云生不屑道:“你还说武汉封城估计过完年就差不多了,你觉得巴黎能比武汉效率高?” “你这也太夸张了啊。”程驰看着其中一个纸箱,“番茄肉酱你买二十罐,你这打算闭关一年呢?就一个肺炎,现在治愈率不挺高的么。” 纪云生白了他一眼,推着眼镜说:“病毒历史比人类历史还长,你以为人类真的消灭过什么病毒?你们人类最后灭绝肯定是因为傲慢。” “终于暴露身份了你。”程驰拿了两个橙子,“滕佳一直说你就是个长着人类外表的不知道什么物种。” “什么物种都该对自然有起码的敬畏。”纪云生正经得像个老学究。 程驰剥着橙子皮,懒得搭理他,“有跟我说教这工夫你飞趟华盛顿劝劝那一位,纽约都这样了还不封城。也不知道奚敏回不回国。” “她最近发什么了吗?”纪云生问。 “我之前把他们都屏蔽了。”程驰指了一下桌上的手机,“你自己翻吧,0123。” 纪云生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密码都没改也不知道自欺欺人个什么劲,屏蔽了他们结果还三天两头自己跑去看滕佳微博。 他在程驰的好友列表里翻了很久,找到了奚敏的名字。最新一条是十天前发的一条小视频:“Team Harvard对我的无情嘲笑”。 视频里的男生在做数独,他只看了一眼便把手机扔在了桌上。 那视频再次播放,程驰见他脸色不好,弯腰看了一眼,“怎么着给你拍一个?你比他快多了。” “幼不幼稚。”纪云生转过脸去。 “嫌幼稚你别酸啊,谁说不吃醋的?”程驰把剥好的橙子递给他。 纪云生接过来,“没吃醋啊。纽约疫情这么严重她不回国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聚会。” “搞不好人家本来就住一块儿呢。” 程驰故意说了这么一句,看纪云生瞪他,笑道:“急了吧。人俩在家里玩玩数独咋了,你不也不回国么?” “我在哪里不是一样?她那么多家人在国内。”纪云生嘴里塞着橙子,一脸严肃。 程驰越发好笑,靠在灶台上说:“那你问问她干嘛不回国还跟个男的待一块儿。” 纪云生冷冷看了他一眼,拿起他的手机给奚敏拨了过去。他扬起眉,无声地竖起了拇指。 铃声响了很久,安静的厨房里只能听见手机里的等待声。 “喂?”奚敏的声音突然传出来。 纪云生僵了一下,迅速把电话挂断了。程驰大笑起来,“我刚刚对你升起一丝敬意。” 手机一震,奚敏发过来一个问号,纪云生回道:“不小心按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刚才她那边有别人的声音。”他对程驰说。 程驰不以为意,“真有能说明啥?” 纪云生等了一会儿,奚敏没回,他又发了一条:“一个人在那边不回家?” 程驰见他发完消息紧紧盯着屏幕,过来看了一眼嗤笑道:“你也太鸡贼了吧?” “这是你的手机,她只会觉得你鸡贼。” “你还我。”程驰没等他反应,眼疾手快把手机抢了过来。 正暗下的屏幕又是一闪,程驰低头看见一行字:“我挺好的,有人陪我,不用操心。” 他轻笑一声把手机递回去道:“你以为她不知道是谁问的?” 纪云生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放下手机离开了厨房。 没一会儿,客厅响起了琴声。程驰走过去,未开灯的客厅里,那首夜曲有种诡异的悲哀。他听出些无奈,听出些自嘲,听出些从前只有沉稳和规律的纪云生不曾弹出的烦乱。 他坐在沙发上听着,突然问道:“你参加肖赛是因为你爸么?” “他不是我爸。”纪云生干脆地说。 程驰的嘴角动了一下,“你要真觉得他不是你爸听到这话就不会是这反应。” 音符稍有凝滞,又很快流畅起来。纪云生的语气里并无他琴音中的情绪,“你这么问说的当然是黄裕华,我爸又不会弹琴。” “行吧我问错了,是因为黄裕华么?” “嗯。”纪云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息,“他跟我爸说我跟着他过更合适,他觉得我爸培养不好我。” 程驰不大好回答。这话他也觉得有点儿自以为是,但黄裕华算是他从前尊敬的前辈。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换个话题,曲子停了下来,换成一首玛祖卡。 “他以为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琴音重了一些,又缓了下来,“也不想想我为什么比黄若仪强,我爸妈对我的影响比他重要得多。他看不到我就摆到他面前让他看,我不需要他帮助也会超过他本人。我这辈子都姓纪。” 这语气里带着偏执,程驰笑了一下,“咱明天吃啥?整个蛋糕呗?” 纪云生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你这次真的转得太生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Nocturne No.17 in B Major, Op.62, No.1 纪云生版本参考 邓泰山 Mazurkas:Op.59, No.1 in A minor纪云生版本参考 傅聪 第131章 双标本质 对布鲁克林来说,受到封城影响的只有停工和停课的人,无业者们反而更是满街游荡。奚敏这段时间闷在家里,同样闲着的Jeremy和Daniel常来串门,成了她无聊生活中唯一的乐子。 她刚刚又输了一局游戏,摘下自己额头的纸片一看,上面写着Alan Turing。猜东西她本来就不擅长,这两个人写的还总是她没听说过的词。 “I don’t even know who he is!”她叫道。 “Sure you know.I heard you guys talked about Ex Machina.”Jeremy说。 上周他们来时她是跟Daniel聊过《机械姬》,女主角是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正好是Daniel打算研究的方向。但她回忆了半天也想不起电影里面有谁叫Alan Turing. “I think she doesn’t know his full name.”Daniel说道,“就是发明图灵测试的人。” 奚敏恍然大悟,笑道:“I always believe there are some AIs hiding around us.” Jeremy挥了挥手上写着Tilda Swinton的纸片,“She should take a test.” 这话奚敏同意,斯文顿雌雄莫辨面无表情的样子总让她觉得不像个真人。不过她第一个想起的是另一张扑克脸,“I have a friend, I had seriously doubted that maybe he’s not a real human being.” 大概是屋里暖气太足,Jeremy拿起一本书扇着风,顺手解了衬衫的一颗纽扣,“Really? Why?” “Sometimes it seems like he doesn’t have human emotion.”奚敏说完笑了起来,“Hey, let’s take a selfie with our cards, they matched so well.” Jeremy把纸条贴回额头上,靠到了她旁边。 奚敏拍完照发了条朋友圈,配上一句:“当你怀疑身边有人是AI……我也不知道通过和没通过哪个比较可怕。” * 巴黎封城之后,纪云生和程驰的生活反而更加规律。每天七点起床,白天弹琴看书鼓捣吃的,晚上喝酒聊天看电影,到了十一点各自洗澡睡觉。 两个人对于不能出门这件事好像都没有太多不适应。纪云生不看新闻,手机彻底成了摆设。有时程驰会告诉他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过也没什么反应。 “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人类啊。”程驰在又一次被无视之后说。 纪云生捧着书,本想把腿蜷上椅子,发现有点困难,干脆踏在餐桌前的一个木箱上。他拿起酒喝了一口,说道:“我关心了能怎么样?一个人在大环境之下什么都不是。” “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上你真挺双标的。”程驰继续看着手机,“一会儿觉得周围人倒霉都是因为你,一会儿又说个人对环境没影响。” “有啊,但每个人都有能力范围。我知道了这些新闻能干什么?不添乱就是做贡献了。” 程驰的酒杯见了底,一看酒瓶也空了,起来开了一瓶新的,倒上酒又拿起了手机。一条法国媒体的推送跳出来,他扫了一眼说道:“纽约可算封城了。” “哦。” 程驰抬头一瞥,纪云生专注地看着书。他收回目光,点开奚敏的朋友圈,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关掉手机音量,对比了一下之前那个视频,与这张合照里的是同一个人。这次是正脸,五官算是端正,亚洲人长相,气质不太像是中国人。 他看着奚敏那句话,又看了眼纪云生,笑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做一下图灵测试?” “我肯定能通过啊。”纪云生随口说。 “那好像真的是通过了比较可怕。” 纪云生终于从书里抬起头,“你看到什么了?” “没啥。”程驰关掉屏幕,“你比赛曲目是不是都选好了?” 纪云生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感觉你又在转移话题?” “没有啊,这不是想起你早上在弹第一钢协。我当时脑子里有个画面……”程驰坏笑起来,“你说要是你前面一路高分杀进决赛,结果协奏给你等睡着了怎么整?” 纪云生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没弹过协奏。” “你弹过啥我还不知道,全是30秒之内出钢琴的,四分钟够你听睡着了。” “乌鸦嘴。”纪云生合上书走回客厅。 程驰也走了过去,见纪云生没有弹琴的意思,看了眼时间,坐到钢琴前。 昨天刚练完那首贝多芬奏鸣曲的第三乐章,打算今天继续赋格。可能是前段时间一直在弹巴赫,久不弹这么跳脱,开头的手感总也不对。 他停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像从前一样拿半音练习曲顺顺手。已经很长时间没弹过肖邦,练了几个月巴赫再来弹肖练,他有种亲人重逢的感觉。 站在书架前的纪云生突然开口道:“你怎么不参加肖赛?” 程驰扳了扳手指,又弹起了《圣咏》,“这不你去了么。” “你现在该不是连肖邦都不敢跟我比了吧?” “老子怕个毛。”程驰中断了弹奏,“我现在比较想赢莱比锡。” 纪云生抽出一本狄更斯坐到了沙发上,刚打开书,又抬头看向程驰,“我一直没太明白。你不打算原谅许珍妮,她又在你和Morgenstern之间选了你,你还较这个劲干什么?” 程驰敲了几下琴键,仰起头叹了口气,“挺复杂的。” 他走到厨房把酒拿了过来,在沙发上坐下,问道:“你到现在只喜欢过奚敏一个人吧?” 纪云生坦然嗯了一声。 “那你可能很难懂。” 纪云生放下书,“你说说看。” 程驰倒了半杯酒,喝了一大口,沉默半晌说道:“其实有段时间我在尝试想明白人的感情之间到底有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刚跟珍妮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矛盾,你知道的。我一直没放下滕佳,但是她已经不喜欢我了。珍妮吧……那会儿觉得反正我得忘了滕佳,如果下一个是她其实挺好的。” “你跟她在一起就为了忘掉滕佳?” “不能这么说。我喜欢她也是认真的,毕竟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知道她出轨的时候我是生气,但后来换位去想,如果是滕佳回头找我我会怎么样。” 他停顿了很久,纪云生问道:“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也没那么怪她,都是普通人而已,道德感和自制力有时候就是敌不过感情。我没法再接受她,但你要说我因为这事儿就能马上不喜欢了我也做不到。其实我到现在心里都过不去,可能你会觉得我太介意了……” “没有。”纪云生说。 “她说她很喜欢我,但我一直有种感觉,我俩可能是一样的。她更喜欢的不是我,选我只是因为她也容不下背叛。” “那她自己还背叛你。” “人都是这样的。谁不讨厌被欺骗?但是谁没说过谎?她喜欢的是我喜欢她的样子,我从来没觉得她有多喜欢我。我知道我已经不会再跟她有什么了,我只是需要一件事来结束我的感情。告诉她我比她想象中好,告诉她我真的喜欢过她,但是到此为止了。” “那你拿什么来结束你和滕佳?” 程驰又沉默了很久,“耗着吧,时间久了耗得我累了,可能就能忘了。” * 滕佳在凌晨五点突然惊醒,感觉到脚冰凉,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被子,脚伸到了外面。 她缩回被子里,看了眼时间,刚放下手机又拿了起来。屏幕上的日期是3月24日,她和程驰分手一年了。当她已经不再每天想到他,时间竟过了这么久。 下床拨开窗帘看了一眼,天还黑得像深夜。她喝了口水,又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午饭过后妈妈送她回到了乐队住的公寓,为她收拾完房间便离开了。 汤禹舜像是听着动静似的,她妈妈刚走就过来敲门,塞给她一包蛋黄酥。他身后的邵乐对她微笑一下,默默跟着进了门。 两个月没见,邵乐瘦了许多,头发也长了些。那天视频之后他们没再单独联系过,滕佳突然感到有点生疏。 汤禹舜看了一圈她空前整洁的屋子,说道:“你这儿能保持几天啊?” “反正比你久。”滕佳回嘴。 “嘿,你们不在我那儿吃饭我收拾可干净了。” “那今儿涮个火锅吧。”邵乐说了他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话音未落,汤禹舜一拍他的头,“你丫放风第一天就等不及把我屋造一通是吧?” 邵乐立刻回了他一巴掌,“您那猪圈爷还愿意进去是抬举你。” 他仗着鼓手的蛮劲儿摁住邵乐,却又被狠狠踩了一脚,发出一声哀嚎。 这一闹,生疏感消失了。滕佳边笑边坐到床上开始看手机,“牛肉点六份吧?丸子吃不吃?” “行啊。有没有龙虾丸?我昨儿看别人吃播,想一天了。”汤禹舜放开邵乐凑到她旁边说。 敲门声又响起来。滕佳把手机扔给他,自己跑去开门,一见赵长安就抱了上去,“师哥!” “你当心走廊有摄像头,别回头我俩又传绯闻。”赵长安拍着她的头说。 滕佳放开他,笑嘻嘻地走进来。 汤禹舜说:“就是啊,监控都看着呢,你区别对待。我俩还给你带了吃的,结果你就抱老赵一人,有问题。” “我看是你脑子有问题。”滕佳拿回手机,“你点这么多吃得完么?师哥还没点呢。” “我随意。”赵长安说,“说几个事儿。有两本杂志联系我们,《Music fun》的团队概念片加专访我已经接了,《名利场》想单独拍你。” 滕佳指了一下自己,问道:“为什么单独拍我?” “他们想找四个名门出身的女艺人一起拍一个专题,30、40、50的三个人已经定了,20岁想找你。” “我们是一个团队,再说我干嘛要拼出身啊?” “我建议你拍。宣传你就是宣传整个团队,我们本来就是商业乐队,用不着假清高。你的出身现在谁不知道?你利不利用别人都会觉得你拼出身,不如好好利用。” 滕佳沉吟片刻,点了头。 “还有个事儿。有个音乐竞技类综艺正在策划阶段,大概六月底开录。节目方找雁姐聊过,如果我们上的话可能作为首发。我个人觉得机会不错,但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能上综艺有啥不愿意的?”汤禹舜说。 “节目会让年轻的流行音乐人和古典音乐人组队合作。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古典乐那边好像找了我们学校钢琴系主任宋家平推荐人。我怕……”赵长安看了滕佳一眼。 “我不怕。”滕佳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Sonata No.28 in A, Op.101:4. Geschwind, doch nicht zu sehr und mit Entschlossen- heit (Allegro) 版本参考 Daniel Barenboim12 Etudes, Op.10:No.2. in A minor “chromatique” 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12 Etudes, Op.10:No. 1. in C程驰版本参考 Maurizio Pollini 第132章 平静下的焦灼 四月天春暖花开,武汉重启,纽约的疫情却愈演愈烈。 奚敏已经许久没出过门,就在那扇小窗前目睹了整个春天。早春的嫩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点点长大,楼下的树在复活节的周末已经枝繁叶茂。可是路上门前仍然空荡荡,无声无息地传递着这个春天的悲哀。 Jeremy和Daniel几乎是她与外界唯一真实的交流。这天早上Daniel是一个人来的,为她带了一包蔬菜。 奚敏正要为他泡茶,他摆手谢绝,说道:“我想你应该回中国。” 她有点惊讶,却也没说什么,这几天她也在考虑这件事。 “美国的解决问题很失望,我听说他们准备取消航班。现在中国更安全,你应该回去如果有可能。” “嗯,我会考虑。” “OK,我走了。”Daniel走到门口,又回头叫道:“奚敏。” “嗯?”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没事,给我打电话如果你需要帮助。” 奚敏点了点头。 Daniel离开后她立刻开始看机票。现在航班很少,最近的一趟是月底,票价将近四万。她试着点击购票按钮,显示无法购买。又换了另一家网站,航班更晚也更贵,依然无法购买。 她焦灼起来。 这些日子她在网上看到过留学生抱怨机票难买,许多网友的言论也非常不友好:“自己要跑到国外去现在回不来怪谁?” 她不想抱怨,却觉得十分无助。每次父母来电话她都会说“一切都好”。原本确实还好,除了不能出门,在屋子里待着其实没有感到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可现在当她发现想回家却回不去时,突然觉得家特别遥远。 妈妈在此时打来电话,问她这两天怎么样。原本还只是焦虑,一听见妈妈的声音,奚敏鼻子一酸,哽咽道:“我想回家。” “哎呀,啷个啦,想回家就回来嘛。” “机票五万多。” “啊?”妈妈的迟疑只有两秒,很快便说:“五万就五万嘛。好多钱不要紧,人比钱重要。外面乱得那个鬼样子,家家昨日还问到你哪时候回得来。” 奚敏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现在抢不到,等一下去群里问子别个还有哪里能买票。” “好,我叫爸爸再转点钱过去,买到了讲一声。” * 巴黎还算平静。纪云生时常站在窗边看着河岸旁的鸽子和鸭子自由地走来走去,没有了人类的打扰,动物们好像更自在了。 他和程驰最近都很少再看新闻,练琴练得心无旁骛。他们也开始尝试更长的四手联弹,两人默契见长。 他们练完了黄若仪此前弹过的那首德彪西《嬉游曲》,与她视频的时候嘚瑟了一番。她说:“你俩拍点视频发微博吧,记得露脸。” “弹琴就弹琴,又不是看脸。”纪云生说。 “你以为不露脸多少人有那耐心看你俩手倒腾十几分钟啊?” 于是他们还真就对着手录了这首曲子,评论里有求看脸的,但也有人说:“手控福利,光看这手我也就重复了十遍吧。” 纪云生得意洋洋截图给黄若仪看,她说:“行吧。我意思现在反正大家还闲着有空看这些,你俩适当经营一下微博。你是不在乎,程驰有点人气对他发展有好处。” 他若有所思。 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他意外地接到了宋家平的电话,问他六月底是否方便回国录个综艺。对这种事他向来是没兴趣的,于是对宋家平说:“我不太适合综艺吧,不如找程驰。” 宋家平没接话,只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他没多问,搁下了手机继续弹琴。 程驰最近俨然有向面包师发展的趋势,今天在厨房鼓捣了半天,第一次成功出炉了芝士流心面包。 纪云生刚听见“叮”的一声便寻着香味过去了,尝过一小块之后,给出了一个自认为很高的评价:“你别弹琴了,去读个蓝带吧。” 得到的是程驰敲过来的一擀面杖,“老子弹琴碍您眼了是不是?” 但程驰说完就坐了下来,“其实我今天还在想,照这个情况下去今年比赛还能不能照常,奥运会都停了。” “钢琴比赛选手不集中应该还好,说不定到夏天疫情也好转了,能不能比都先练着吧。” “欧美要都跟国内效率那么高就好了,我看国内都开始录综艺了。” “刚才宋老师还说六月底有个综艺问我能不能回去。”纪云生撕着面包说。 “啥综艺?” “没问,我又不去。” 程驰也撕下一块面包,边吃边问:“能上综艺干嘛不去。” “你想去?” “找的又不是我。”程驰说,“能多个展示平台就多个机会,总比没人知道你强吧。” 纪云生本想说他不在乎,话到嘴边却没说。程驰显然是在乎的,他知道程驰的野心,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程驰好像一直缺少被人看见的机会。 * “师哥!”赵长安刚进屋滕佳就叫了起来,“刚才周祯跟我说她也参加!” “正打算跟你说呢,我朋友发了我一份暂定的名单。”赵长安说,“现在流行歌手六个首发已经定了,六个踢馆还在谈。古典那边比较麻烦,基本上都在国外,一问好多人回不来。” “现在都有谁啊?”邵乐问。 赵长安打开手机里的文档,三个人凑过来看。 首发: 安悦(流行)+ 杨清(中央音乐学院,鲁宾斯坦国际钢琴大赛第二名) 白夜乐队(流行)+ Lazy bones(说唱组合)+ 王奕真(茱莉亚音乐学院,百老汇歌剧演员)李诗韵(热那亚音乐学院,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第二名) 彭晓(民谣)+ 项思慧(中央音乐学院,克林根塔尔手风琴大赛冠军) 叶子(摇滚)+ 周祯(流行)+ 陈骁阳(武藏野音乐大学,滨松国际钢琴大赛第四名)许珍妮(巴黎高等师范音乐学院,莱比锡巴赫音乐大赛小提琴组第三名、乔治埃奈斯库国际音乐比赛小提琴组第三名) 踢馆: 梁雅兮(流行)+ Adam Jones(柯蒂斯音乐学院,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冠军)刘颂(柯蒂斯音乐学院,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第四名、克利夫兰国际钢琴大赛冠军) We 5(男团)+ “搭档怎么定的啊?怎么有的是一个有的是俩?”邵乐问。 “选手可以提要求,想搭什么类型的,一组最多两个古典音乐人。节目组再根据每一组创作能力尽量平衡。” “那咱选什么样的?”汤禹舜说。 “我本来找了宋家平看能不能把纪云生叫回来,不过他好像没空。后来我想想其实也不合适,别人要是知道他本来就跟我们合作过可能会觉得不公平,毕竟说的是临时组队创作。” 汤禹舜的脸兴奋了一下又收了回去,“那随便找一个得了,反正你俩也是学古典的。” 赵长安对邵乐说:“看你吧,你弹吉他就再找个钢琴,你弹钢琴咱就选个别的。” “我还是弹吉他吧,我这钢琴就别跟人专业的碰了。”邵乐看了眼滕佳,这才发现她愣愣地出着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程驰女朋友。”滕佳小声说。 赵长安一皱眉,打开文档又看了一遍,问道:“许珍妮就是那师姐?” “嗯。” “我看到高师的时候还想到程驰。他俩真在一起了?”赵长安说。 “嗯。” 邵乐哼了一声,“保证半天不联系最后还是好上了。” “没事。”滕佳回过了神,“程驰会来吗?” “程驰……”赵长安看了滕佳一眼,“应该不会考虑他,节目组的标准是拿过国际奖项。” 搞了半天程驰连来的资格都没有。滕佳也不知道自己是快意还是失望,她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人,如今依然寂寂无名。 汤禹舜又把名单拉到了最下面,“梁雅兮以前不是女团的么?她是不是充钱了?踢馆还给她配俩这么强的。” “那个美国人好像是她自己找的,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六月底能不能让外国人入境。踢馆嘛,不弄几个强点的怎么踢馆。” 滕佳问道:“这个踢馆到底是干嘛啊?挑战我们前六组?” “目前听到的赛制是这样。第一期听表演盲选组队,当然这个是按剧本来的。第二期开始是创作过程和舞台,淘汰两组之后进入踢馆阶段。踢馆选手可以直接挑战上期第一,也可以跟其他三组一起竞演。所有踢馆结束有一期复活赛,凑六组进决赛。” 滕佳咦一声,“那首发不是很吃亏?一周写首歌写三个月邵乐要累死了。” “谢您心疼我啊。”邵乐说。 赵长安笑道:“那我们争取多拿几回第一,能少出战几次。其实他还好,节目只要求融合古典乐改编,可以写新歌也可以改现成的,搭档会跟我们一起创作。而且首发录完了才开播,我们有时间准备后面的作品。我比较担心的是你歌词能不能写出来。” “啊?我一个人写啊?”滕佳垮起脸。 “还想不想赢许珍妮了?” 滕佳挺直腰板,“我写!” 赵长安拍了拍她的头,“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写,词曲都是集体创作,更累的是只有两个人那几组。人多也不一定是优势,可能会有意见不和,但我们应该没这问题。” “那是。”汤禹舜揽着邵乐说。 “最终还要看整体舞台呈现,观众人气在前三可以保证踢馆之前不被淘汰,所以每个人都很重要。创作过程基本全程录像,滕佳,从现在开始做好准备,不管台上台下遇到谁,不该说的千万不能再说了。” 滕佳抿着嘴,认真点了点头。 第133章 狭路相逢 五月初,没精打采慢慢收拾着行李的奚敏又收到了坏消息:一周后那趟订了六次才成功预订的航班被取消了。 她看着邮件,足足呆坐了快半小时,平静地发了消息给妈妈,然后躺到了床上。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她已经不想哭了,眼睛发干,她只觉得累。她抠着枕头上的一条花边,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来美国干什么。 开学之后课上得吃力,她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出门游玩过。这几个月几乎全部荒废,与教授都是邮件沟通。本来应该已经开始的实习项目,现在都搁浅了。似乎只有初来这里与滕佳在一起的半个月是开心的。 她不想跟谁说话,在群里又发了一次求票信息便把手机放下了。她现在已经没抱什么希望,前些天看见有代理发过十万甚至二十万的机票,她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回国付出这么大代价。 纽约已经如此,还能糟糕到哪里去? 对滕佳来说这一天也很糟糕。她瞪着赵长安看了十多秒,见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一闭眼趴到了床上。 “这个圈子就这么几个人吗?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她拽过来一个枕头,一下一下砸着床。 “圈子是挺小的,这年龄段拿过国际大赛的中国人我可能见过一多半儿。”邵乐说。 滕佳坐了起来,“那怎么偏偏是她啊,换个别的人不行嘛?” “别呀,好歹是个美女,回头给换个齁难看的工作心情都不愉悦。”汤禹舜边说边往邵乐身后躲,伸了只手接住了滕佳飞过来的枕头。 “她可能是我们可选范围里最好的一个了。”赵长安说,“你想认真对待比赛就别感情用事,当不认识就行了。我比你还不喜欢她,但我知道她很强。” “那她会好好帮我们嘛?” 邵乐说道:“她还是挺专业的,又那么要强,既然要来就不可能敷衍。” 滕佳还是不大高兴,但理智去想,他们说得有道理。去找节目组要求换人可能会造成一种他们很麻烦的印象,就算是能换,也不一定能换到更好的。 “她最好是不敷衍。”她闷闷道。 * 纪云生平躺在沙发上,在程驰弹英国组曲的时候难得没发表意见。程驰有点不习惯,弹完一节之后回头看,说道:“你今天特别安详。” “我失策了。”纪云生木讷地说。 “咋了?” “别的都屯了,没买书。” “我当什么事儿呢,看电子书呗。”程驰站起来,“你要不要练练?” 纪云生躺着不动,“电子书费眼睛。刚才1分32秒左手太重了,再弹一遍吧。” 程驰刚迈出的脚步停在半路,“我还以为你没听呢。” “瞎听听。” 纪云生的手机在茶几上震了起来,他懒懒伸出手摸到手机,瞟了眼屏幕,接起来说道:“干嘛?” “不找你,叫一下程驰。” “找他干嘛?” “想他了。” 纪云生翻了个白眼,把手机递出去说道:“黄若仪想你了。” 刚坐回钢琴前的程驰莫名其妙地回来接过手机,刚喂了一声就听黄若仪问道:“珍妮和你们家小可爱同台你希望谁赢啊?” 程驰一脸疑惑,见纪云生终于坐了起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转了个身说:“她俩八竿子挨不着同什么台?” “我接了一综艺,今儿才知道我搭档是滕佳那乐队,名单里面还有珍妮。” “我艹。”程驰低低自语了一句。 纪云生看热闹的笑容也不遮掩,“滕佳那个脾气能把后台掀了吧。” 程驰用指节按着太阳穴,无奈道:“姐姐,你能看着她点儿么?” “你这是让我看着你前任还是前前任啊?” 程驰知道她在逗他,叹了口气道:“我怕滕佳又惹出什么麻烦。” “你觉得那姑娘我看得住?”黄若仪笑道,“行吧,你这么说我也知道你态度了。我尽量不让她俩碰上,就是提醒你一句,万一闹出点什么事儿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程驰挂了电话,没心思再弹琴,走过来把纪云生的腿推到一边坐在了沙发上。 “我还蛮想看这节目的。”纪云生说。 程驰瞥了他一眼,“你要看在你自己屋看。” “我突然想起来……”纪云生看着程驰,“宋老师找我去的综艺应该就是这个,我当时让他找你,他跟我说那就算了。” 程驰干笑两声,“我要是去了还能活着回来么?” “也不一定有什么事,滕佳可能早就不喜欢你了。” “我……” 程驰被他说得心里更堵得慌,却又没法反驳,只好说:“她就算不喜欢我了真见着珍妮她能不膈应么?她那暴脾气谁知道又给我整什么事儿。万一珍妮再跟她说点啥……” “你现在杞人忧天有用么?你管得了许珍妮还是管得了滕佳啊?” “我……是。”程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下次打死我都不找一个圈子的了。真的,我要是再看上什么搞音乐的你得拦着我。” 他走到半路,没听纪云生答话,又转身问道:“听见没?” “听见了,懒得搭理你。”纪云生翻着滕佳的微博。 这段时间她发的不多,基本上都是转发的。《名利场》杂志的九张时尚大片、《Music Fun》的乐队宣传片、杂志大片预告、直播宣传。 他点开那张预告大片,里面有四个人。他认识的明星不多,但其中一人他还是知道的:国际影星陈曼琳。 从前程驰最大的压力就是觉得高攀了滕佳,他家人反对的原因也一直在此。现在的滕佳虽然还只是个小乐队的主唱,但看她的势头,说不定不久之后哪怕忽略她的家庭也不是程驰能够得上的。 纪云生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想着,他们也许真的再无可能了。 一周后,巴黎迎来了第一阶段的解封,但他们依然待在家里。学校没复课,公园和餐厅也尚未开放,似乎出门也无处可去。 纪云生每天在家里练着重复的曲子,翻着早已看完的书,一天里最大的意外就是程驰又开发了什么新菜式。 他原本想,是不是他们太无趣。可后来看着大学同学们的日常,还有忙着准备毕业的黄若仪,才觉得也许学琴的人大多如此。 功成名就的那一些活得光鲜亮丽,甘于平庸的那一些也活得自由多姿。像他们这样抱着目标却还未达成的人,日子也只能这般枯燥着。 纪云生是无所谓环境的,在哪里、待多久、做什么都行。 程驰却一天天浮躁起来。他趴在阳台上,听着郁郁的琴声,看着外面已经大批出来活动的法国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说了句:“肖邦也能让你弹这么沉闷。” “Funeral March我难道要当圆舞曲来弹?”纪云生毫不受影响。 “第三轮曲目好几首,你非得选个葬礼进行曲。” “我之前弹也没见你这么多意见,是不是看见滕佳发新歌了?” 程驰走了进来,“我早不看她了,爱干嘛干嘛。” 纪云生扭头看他拿手机,笑了一声。 “我真没看她。”程驰说道,“怎么现在520也当情人节过了?好多人今天领证。” “跟你有关系么?” 程驰张了张嘴,低头继续看手机,“国内数据情况不错啊,这边不知道啥时候能清零。” 纪云生问道:“现在全球死亡病例多少了?” “33万。”程驰说。 纪云生的手停滞了一会儿,似乎发着呆。程驰正要问,他却又继续了。 * 月末,毕业生们开始线上答辩。整个五月乐队几乎没有安排工作,大四的三个人每日在公寓里闷头敲键盘。 29日的下午,最后一个顺利通过答辩的滕佳抱着一瓶香槟冲进了汤禹舜的房间。 汤禹舜一看这架势就把她按住了,“别别别,哥,咱别浪费酒,齁老贵的。” “总要庆祝一下吧,我们连毕业晚会和毕业照都没有了。”滕佳噘着嘴。 汤禹舜双手合十,“饶我一回成不,咱上您屋喷去?” “没劲。”滕佳悻悻坐到床上,把酒交给了赵长安。 “酒先冰会儿吧。” 赵长安把酒放进了冰箱,走回来正色道:“你们最近学校还有什么事要办的抓紧办了。黄若仪下下周回国,等她隔离完差不多就要开录了,我们提前恢复一下演出状态。尤其是你。” 他指了一下滕佳,“别瞎吃东西了,综艺打光不会照顾你一个人。” 滕佳放下汤禹舜的牛肉干,趁赵长安转头又偷偷拿了一块。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啊。”汤禹舜搓着手说。 “见黄若仪激动什么?敢多看她一眼我哥打不死你。”滕佳说着,见赵长安又看向了她,赶紧停下了咀嚼。 “我是为咱上节目激动。再说了你哥千里之外也打不着我啊。” 一直看着手机的邵乐突然开口道:“前几天那事儿引发抗议了,师姐是不是住布鲁克林呢?” “啊?那个不是在明州么?”滕佳说。 “现在美国好多城市都在闹。你们问过她没?她怎么还不回国啊?” “她说那边还好,回来太麻烦了。”赵长安说。 滕佳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她之前打算回来的,然后航班被取消了。我说让我爸找人给她买,她又说懒得折腾。” “现在这情况搞不好……”赵长安话说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屏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拿着手机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Sonata No. 2 in B-Flat Minor, Op. 35, “Funeral March” 纪云生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 第134章 赌注 餐厅和公园开放几天之后,草地上再度坐满了晒太阳的人。连日的骚乱刚刚过去,巴黎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俨然一副度假的状态。 拉雪兹神父公墓里安静的一隅,肖邦墓前站着纪云生和程驰。地上小石块压着的那份乐谱看起来湿透过,皱皱巴巴的泛着黄。 程驰扫掉上面的土,站起来道:“这么一比肖邦这边冷清多了啊。我要是死了之后墓碑上有王尔德那么多唇印那我在天之灵也死而无憾了。” 纪云生突然笑了一声,程驰从音乐女神像上收回目光,“笑啥?” “没笑你。赵长安跟奚敏说是找人买的普通公务舱,奚敏给他转了两万。” 程驰也笑了,“这她还真能信,公务机和公务舱差别应该还挺大的吧。” “不信能怎么样,赵长安也不可能跟她说实话。”纪云生把手机放回口袋,沿着这一列向外走。 程驰跟上他的脚步。一季的樱花已经开过了,现在只剩下绿树如荫。阳光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树影,世界宁静得一如从前。 家里老人都还在,他唯一一次去到墓园还是陪纪云生去看父母和外公外婆,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要来的。 “这段时间看了这么些事儿,你还觉得身边的人遇到不幸是因为你?” 正朝远处张望着的纪云生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每天都在关注疫情数据,其实那些数字我早就看麻木了,但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人。你有没有想过这几个月有多少家庭消失了?”程驰说。 “想过。” “你说死亡公平吗?那些人那些家庭为什么逃不过去?” 纪云生顿了一下,“人各有命。” 程驰停住了脚步,“你也知道人各有命。” “不一样,这是全人类的灾难。” 程驰发出一声轻笑,继续往前走,“非得觉得自己有诅咒是吧?这种时期倒霉的概率比平时高多了,离你这灾星最近的人是我,我也不是没出过门,我怎么没事儿?” “这种话少说。” “行。我换个角度。”程驰说,“你觉得你离开奚敏是为她好。现在假设你俩没分手,那她就会去伯恩茅斯,不会遇到示威,不会回不了家。就算不回家她这几个月还能跟我们待一块儿,也不至于在那边担惊受怕这么久。”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一起说不定会遇到别的事。你过得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驰做了个深呼吸,转过头看着他,“我要是哪天真死了准保是被你气死的。到底要怎么着你才能相信这些事儿跟你没关系?” 石板路上迎面有情侣走过来,纪云生偏过头让到路的一侧,看着身边的一排墓碑往前走。 “你真要为难自己一辈子吗?”程驰跟在他身后说。 纪云生在杜拉斯墓前坐下,点了根烟却没抽,把烟插在土里静静看它燃着。程驰见他发呆,便也坐在路沿上,望着远处尚有残花的枝头。 “其实我一直在意的不是死亡。”纪云生突然开口。 程驰看向他,他接着说:“连太阳都有熄灭的一天,人类的死亡太自然了。” “那你还纠结什么?”程驰说。 “我不想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失去,我希望能幸福的人从来都不幸福。” 程驰摇头笑道:“除了失去家人这事儿我不能说什么,其他你失去的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自己没勇气就怪命运,我以为你不该是这种人。” 纪云生无言地看着地上那根烟,烟已经快要燃尽。他将它拿出来捏在手上,看着最后一丝烟雾飘起来。 “程驰。”他说,“等你真正得到幸福的时候,我就相信我不是灾难。” * 经过两周的隔离,奚敏终于走出了酒店。久违的新鲜空气、微风与阳光都让她觉得格外亲切与安心。 赵长安带着滕佳来接她,滕佳趴在后座上看他们放行李,说道:“总算是回来了,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我都说了没有那么夸张,就是家里人害怕。”奚敏笑着上了车。 滕佳靠到她肩上,“是我我也害怕,国外哪里好啊一个个往外跑。” “这不是回来了嘛,幸好长安给我买到票。” 滕佳假装生气道:“我说帮你买你不要,就让师哥帮。” “你买东西都不看价格的,要是买到二十万的票我哪里付得起。”奚敏戳着她额头笑。 “二十万?”滕佳叫道,“抢钱呢?我又不傻。” 开着车的赵长安笑道:“你不傻有人傻。真想回国的人用钱能搞定就算运气不错了。” “啊,回来真好。”奚敏摇下车窗看着窗外一片宁静的城市景象,“我回来那天在路上看到纽约好多地方都被砸得不成样子了,我朋友说比911的时候还吓人。” “你哪个朋友还经历过911?那时候我出生了没有啊……”滕佳回想着。 “Jeremy啊,911的时候他十岁。” “嗯?”滕佳拖长了音,挑着眉毛眨了眨眼,“你跟博士哥哥到底什么情况呀?” “回去再跟你说。” “避着我干嘛?我不是自己人了?”赵长安说。 “也没什么。”奚敏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我进安检之后他给我打电话说后悔刚才没吻别,然后……说等我回去……” “耶!”滕佳叫道。 “你小点声,吵死了。”赵长安说。 滕佳朝他做了个鬼脸,“干嘛?吃醋啦?后悔啦?” 奚敏拉了一下滕佳,说道:“长安什么时候买的车啊?” “朋友的车,借我开段时间。” “什么朋友借你这么贵的车?”奚敏笑道。 滕佳看了眼赵长安,他没回答,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奚敏感觉到滕佳拿胳膊肘撞她,憋着笑替她回答:“火锅。” 他们到得早,大堂里也没什么人。包厢门一关,满屋子热气蒸腾。滕佳兴高采烈两眼放光,偷偷瞟一眼赵长安,然后跃跃欲试地盯着他面前的几盘肉。 赵长安把盘子推了过去,“今天允许你吃一点。” 滕佳刚一伸筷子,他又说:“明天早上跟我去健身房。” “哦。”滕佳噘着嘴夹起半盘子肉下在了锅里。 “怎么开始健身了?”奚敏问。 “他嫌我胖,嫌我肺活量不行,什么都嫌我。” 包间门突然被推开,两个戴着棒球棒、墨镜和口罩的人走了进来。汤禹舜摘下墨镜,“欢迎师姐安全回归祖国怀抱。” 奚敏略微一愣,被他们这装扮弄得好笑,“果然是明星了,装备这么齐全,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们拗造型呢,搞得好像大街上有人认识他们一样。我们四个人粉丝加起来都不到400万,有300万还是这几次跑来我这里看热闹的,我都没戴墨镜。” 滕佳话音刚落,门又被推开了。 服务员放下一碟酥肉,看了滕佳一眼,为邵乐和汤禹舜倒完茶,又看了滕佳一眼,终于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那个……那个……” 她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尴尬,迅速转身出去了。 滕佳回头看了一眼,“她这是认出我了还是没认出我?” “节目下周就开录了,等播出来我们佳姐大杀四方,人家一准儿认识你。”汤禹舜把自己的墨镜架在滕佳脸上,走到赵长安旁边坐下了。 “是那个比赛的综艺?”奚敏问。 “嗯,26号开始,你来看吗?”赵长安说。 “师哥!”滕佳推了一下赵长安,自以为压低了声音,“那个谁。” 奚敏好奇看过去,赵长安平淡地说:“我们的搭档是黄若仪。” “哦……”奚敏犹疑了片刻,转而一笑,“我都翻篇了,她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待几天就要回家了,外婆还等着我呢。你们比赛加油。” “你看师姐多敞亮,就你还在较劲。”汤禹舜挤兑道。 “我就小气,看不惯你别理我呀。”滕佳说。 奚敏放下水杯,“有她做搭档应该蛮好的,不用因为我的事闹别扭。” “她最别扭的不是这个,周祯搭档是程驰女朋友,她纠结俩月了。”邵乐说。 “啊?”奚敏看着气鼓鼓的滕佳,“周祯知道吗?” “没告诉她。”滕佳用筷子戳起一颗虾丸,举在眼前瞪着,“我现在又希望她能走到最后,又希望许珍妮赶紧淘汰。” 赵长安按下她的筷子,“比赛就好好比赛,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 正式开始录制的前一晚,乐队成员与黄若仪第一次在酒店开会时,她也是这么说的。滕佳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向后靠在了沙发上。 黄若仪身体前倾看着滕佳,“工作时间之外随便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你想赢那我们就好好合作。” “我没说不合作啊。”滕佳说。 “OK.”黄若仪拿起笔记本,“杨清我师妹,技术流,跟程驰一个路子。我听过她的创作,偏弱,不知道安悦怎么样。” “安悦作词还不错,曲子写的一般。”赵长安说,“彭晓估计根本没打算一起创作,选了个手风琴应该还是想贴自己的风格。叶子选的那两个你认识吗?” “汪磊挺强的,另一个我不清楚。他们如果还坚持摇滚风格,现场应该还行。现在首发里面我当对手的是说唱那组和珍妮那组。” “说唱我也觉得舞台应该会比较吸引人,加了个歌剧演员,形式上会设计。他们那个小提琴手和许珍妮比怎么样?” “李诗韵琴拉得比珍妮好,不过视觉上……”黄若仪一笑,“毕竟主要还是观众投票,珍妮可能会加分。我听过她即兴改编Partita,特唬观众。而且她室内乐演出经历丰富,各种乐器的曲目都熟。” 一直插不上话的滕佳问道:“你不是也到处演出么?” “说来惭愧,这我真不如她,曲库比她强大的我只认识纪云生一个。” 黄若仪见滕佳露出失望的神情,又笑道:“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节目重点还是在你们,我们这些古典乐手就是个辅助。所有参赛者里面作曲科班的就只有邵乐吧?” “科班不一定是最好的。”邵乐看了眼滕佳,“我觉得节目重点不在流行或者古典,在于合作。滕佳,还记得乐队一开始的名字么?” “4 Knights.” “名字变了,我们做的事儿没有变。” “姐才不当骑士。”黄若仪说。 汤禹舜笑道:“是,您是女王。” “不过放心吧小公主。”黄若仪站到窗口点了根烟,“我也护着你。” 滕佳看着飘向窗外的烟雾,没再说话,她只能放手去赌。 她突然明白了程驰曾经那种不安又倔强的好胜心,当有个讨厌又强大的对手站在那里,内心只会剩下一个念头——想赢。 第135章 综艺开录 因为要拍定妆照,节目组为滕佳准备了一件繁复层叠的纱裙。酒店内的录制刚结束,四个人上了车。 滕佳透过车窗,看见了刚刚走出来的古典乐手们。挽着黄若仪的那个女生被口罩和墨镜遮住了脸,黑亮如瀑布的长发与高挑身材却让滕佳一眼认了出来。 昨天的彩排是分开的,滕佳一直没见到许珍妮。听周祯说她的搭档有点强势,滕佳犹豫着,还是没对她说什么。 邵乐拍了她一下,指了指副驾驶的摄像师。滕佳收回了目光,假装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流程表上。 舞台中央立着一块白色的幕布,主持人念完开场白,流行歌手这一片区域的光首先亮起。 滕佳克制着焦虑,努力保持着微笑。他们抽到流行乐的第四组,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才会录到他们。 彭晓抱着吉他走上舞台,安静地开始演唱。等他唱完,主持人宣布无人选择。这边的灯光熄灭,舞台的另一半亮起了灯。 滕佳看见一台钢琴,还有前面站立着的架着小提琴的女生。 他们的表演显然以小提琴主导,就算滕佳并不懂,也听得出这琴技定然算是高超的。剪影之中拉琴的身姿优美又潇洒,当她开始拨弦时,汤禹舜低低地哇了一声。 滕佳问赵长安:“这是什么曲子?” “A小调帕格尼尼随想。” “你会吗?” “会倒是会,到不了这水平。” 坐在她前面的周祯按下座椅上的灯,按照流程上台开始了她的表演。等到周祯唱完,对面也亮起一盏灯,主持人宣布互选成功。 两组选手走到了舞台正对面的座位上,滕佳这才第一次看清许珍妮的模样。瓜子脸,白皙清瘦,眉眼淡而灵秀,微抬着下巴,那姿态像只白孔雀。 这就是程驰喜欢的人,滕佳心里突然又一阵难过。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为此难过,之前生气多一些,在真正见到许珍妮之前还有点不屑。现在她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当个豁达的前任,她希望程驰后来遇到的人都不如她,她做不到祝福。 上台表演时滕佳刻意没往那个方向看,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扫过去几次。许珍妮一直注视着她,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他们的表演应该还算精彩,面对亮起来三盏灯。滕佳坐了回去,继续演出着他们的剧本。 这一天录制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滕佳在休息室里拿了一袋小面包,靠在门口边吃边等着车。邵乐和汤禹舜都坐在屋里闭目养神,赵长安在外面跟导演抽烟聊天。 她发着呆,刚想扔掉手里的包装袋,突然听到了一声:“妞儿。” 她回头一看,周祯和两个搭档走了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怯,只好伸手抱了一下周祯,像平时一样撒娇道:“饿死我了。” 许珍妮看着她笑,“我们正准备点外卖,等回酒店应该差不多就到了,你要不要一起?” 滕佳迟疑了一下,周祯挽起她道:“一块儿吧,今天反正不聊工作了,回去聊聊天吃点东西。” “你们不聊我们还得聊会儿呢。”黄若仪从另一间休息室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啊,我急性子,定了方案才安心。” 滕佳赶紧接话,“师哥也是个工作狂,回去肯定要开会的,过两天再跟你吃饭。” “好吧,那我们先出去啦。”周祯摆了摆手。 许珍妮跟她们道了别,也跟着周祯走了。黄若仪看着他们出了门,拉着滕佳进了她刚才那间休息室。 她关上门,转身看着滕佳,“这事儿你最好跟你朋友说清楚,不然你俩免不了碰上。” “我又不怕她。”滕佳垂着眼睛说。 “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万一你脾气上来了人家巴不得拍到冲突,能少碰见就少碰见吧。” 滕佳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不知道她想干嘛,跟我示威吗?” “他们都分手了,有什么好示威的。” “啊?”滕佳瞪着黄若仪,“程驰喜欢她那么久,怎么这么快就分手了?” “我还以为纪云生跟你说过。”黄若仪也坐了下来,“她出轨了。” 滕佳一惊,“程驰出轨了?” “珍妮出轨。程驰那阵子状态不大好,我还挺担心他的。” 是,程驰不是那种人。滕佳心里一松,又冷笑了一声,“他活该,担心他干嘛?” “也别这么说。程驰又不是瞎玩儿的人,好好的碰到这种事儿也挺受伤的。” 一个插足者冠冕堂皇说这种话,滕佳觉得讽刺得很,“你也知道出轨会有人受伤啊?” 黄若仪无奈地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走吧,找我们呢。” 得知这件事,滕佳更不想看见许珍妮了。 程驰活该是句气话,之前见他看起来过得挺好,心理有点不平衡。现在知道他过得不好,不知怎的好像更难过些。她曾经那般珍视的人被别人如此对待,她为他不值。 这十多天她一直回避着周祯,几乎只有录制时说过话。可有一件事她无法回避:那一组比他们想的还要强,这两周都稳居第一。 第一次舞台的最低分是安悦,作为现场观众投票第三,没有在当周被淘汰。第二周,再次拿到最低分的安悦出局,这使得分数和人气都不高的彭晓和叶子紧张了起来。 白夜乐队还算安全。首次舞台拿到第二他们还很欣喜,这周导师说他们与上次风格太接近,少给了一盏灯。好在观众票依然不低,他们总票数第三。成绩不差,但大家都有点失落。 这晚录制结束后,五个人回到酒店,在赵长安的房间里对坐无言。 邵乐精神不太好,十多天里他的神经一直绷着。写歌、编曲、排练,平均每天只睡两小时,他自认为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没能打破场上的格局。 他自知不如程驰,却实在不愿让滕佳觉得自己不如许珍妮。汤禹舜嘲笑过他,他无所谓,只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做得更好。 “我们得改变一下思路。”赵长安开口道,“这个阶段以我们的实力还不至于淘汰,踢馆赛才是最紧张的。这周只要保证完成度,再想想我们能在哪儿突破,为下周做准备。邵乐好好休息,之后你得在状态。” 邵乐摇头,“这周曲子还没出来。” 曲子,这是个问题。其他唱作类综艺,一组选手的创作时间基本上会给到两周,这次的赛制实在有点严苛了。 节目组的初衷之一就是制造快速创作的看点,但对于选手来说,在这么长的录制周期里几乎每周都要在七天之内完成曲目和排演,身体真的不太吃得消。 赵长安思忖半天,又打破了沉默,“若仪,这次的曲子就我俩能行么?” “行,邵乐是该歇歇了。” 一时间又没人再说话,滕佳靠在墙角出神地想着一二名的舞台。 如果她是观众,大概也会选他们。周祯组曲风很炸,陈骁阳和许珍妮的演奏炫酷得很,开始没多久她就听见有人惊呼。说唱与歌剧的配合听起来也很燃,配上李诗韵高昂的小提琴,明显比他们更抓耳朵。 他们真的太中规中矩了。她想着,低低叫了声姐姐,问道:“你能不能也炫个技什么的?” 黄若仪略抬了下眉,然后一笑,“我不是那种类型,跟他们比起来我不太吸引普通观众。” 滕佳又低下了头,她想起程驰。如果是程驰,琴技与气势都一定能比他们出彩,他坐在那里便耀眼。听黄若仪说他现在消沉,她实在想象不出消沉的程驰会是什么样子。 赵长安突然开口,“邵乐可以。” “我?”邵乐笑了一下,“大魔王都没法儿炫技我更拿不出手了。” “不是说钢琴。”赵长安说,“若仪的路子只抓专业导师,古典乐上我们优势不大。吉他虽然他们都有,但全场指弹能玩儿出花的应该就你了。而且我们有鼓,跟别人相比我们的亮点在你俩。” “老赵啊。”汤禹舜说,“其实我突然觉着我们要是一直在第二第□□而是最安全的,第一被踢馆成功就直接出局么不是?” “但这个我们控制不了,万一掉以轻心得个最低分也是要出局的。第一被踢馆还能有复活赛,因为太差被淘汰可能就彻底再见了,还是得尽量吸引观众。”黄若仪说。 邵乐嗯了一声,“我琢磨琢磨吧。” 小时候他学钢琴,怎么都跟别人差得远。他参加过的那些比赛,冠军几乎被程驰和黄若仪垄断。艺考时因为对钢琴没信心,他报的乐器是古典吉他,压着尾巴进了作曲系。这些年练得还算刻苦,但他知道与吉他演奏专业的学生也没法比。 黄若仪拍了拍发着呆的邵乐,“你们仨先回去早点儿睡吧,尤其邵乐,明儿自然醒了再找我们。” 汤禹舜拉着邵乐站起来,问黄若仪:“你不走啊?” “我还有点想法要跟你们队长聊聊。”她看向赵长安,“你不困吧?” 赵长安摇摇头,打开冷柜拿了一罐啤酒,又坐回了沙发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Niccolo Paganini,Caprice No. 24 in A Minor许珍妮版本参考 David Garrett 第136章 赛前焦虑 莱比锡圣多玛教堂,巴赫的长眠之地。建筑前立着巴赫的铜像,而铜像前又立着两个身着礼服的年轻人。管风琴声刚刚停下,他们朝外走去。 “来这一趟巴赫能保佑我么?”程驰玩笑道。 “参赛的人可能都来过,你让他保佑谁?”纪云生的口吻淡淡的,四处张望,心不在焉。 程驰抬头望着慢慢变成墨蓝色的天空,问道:“你今天听下来感觉怎么样?” “Timo Roth不错,Isabelle Clement也不错。” 程驰看向他,“我呢?” “你还没在家弹得好,尤其245。”纪云生转过脸来看着他,“你怎么越来越怯场了?” “也不是,我其实一直都这样,太想赢的时候就焦虑。下午一进那个厅,又想起她说我还不够好。”程驰勉强笑笑,“我就开始想我到底哪儿不够好。” 纪云生又开始望向远方。程驰下午的状态绝对不是他正常水平,通过第一轮是没有太大问题,但以这种状态要进决赛就得看运气了。他知道程驰格外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在他印象中程驰从未如此自我怀疑。 “你觉得她了解你还是我和黄若仪了解你?” “我懂你意思,但是……” 纪云生不由他继续,“同样的话从十二月说到现在。说句不好听的,她许珍妮一个拉小提琴的有什么资格来质疑你的专业?”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她听得出来你比我弹得好。” “她那是听出来的吗?她只是知道我赢过她前男友。她心里就这一个标准。” “是。所以我想证明我也能达到那个标准。” “她的标准重要吗?” “可能不重要,但是每个人都有心结。”程驰缓缓走着,声音低了下来。 纪云生不再反驳了。这话说得没错,他们二人的心结都不知是否有解开的那天。时间只让情绪由主旋律淡化成了背景音乐,却从来没能让它停歇。 他看了眼时间,说道:“今天应该已经关门了,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干嘛?带我吃一顿啊?我又不是滕佳。” 纪云生瞥着他笑了一声,“歌德年轻时候心情不好就跑到那里喝酒,现在里面还有浮士德铜像。你不是求保佑么,听说当地人求好运都去摸那座铜像的脚。” “德国式抱佛脚么?”程驰笑道。 纪云生没说话,伸手揽住程驰的肩膀朝车站走去。 德国的夏日高温就那么几天,不过一旦撞上,没有空调就是件很让人绝望的事。 中午的琴房里闷热难耐,纪云生默默听了一阵子人就没影了。程驰弹出了一身汗,再也静不下心,索性掩了门坐在外面的石阶上透透气。 从五月开始,娱乐消息又充斥了各大版面。程驰很少再去看,今天实在是闷得慌,他又打开了热搜榜。 #向岚露肩晚礼服# #南方省市防汛工作# #碰撞吧音乐官宣首发阵容# 他不由自主地点进了第三个词条,映入眼帘的是六张海报。 白色的背景布前,身穿黑色衬衫的三个乐手围绕着依然一身华丽白礼服裙的滕佳。她头发上缀着亮晶晶的碎钻,眼神明亮如从前,整个人的气场却已经变了。 首发歌手们人气看来并不算高,评论前排几乎都是:“期待CC踢馆”、“期待We 5”…… 程驰笑了一下,滕佳曾经也把他的名字备注为“CC”,不知道这位CC真的来踢馆时滕佳会怎么想。 走廊一头突然传来纪云生的声音:“Chéri.” 程驰看过去,却见与他并排走过来的还有一同参赛的Isabelle Clement. 程驰不太确定那一句是在叫谁,或许是他听错了。 但Isabelle看起来更疑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瞟了一眼纪云生,终于还是对他打了个招呼。纪云生递了个手持风扇给他,在旁边坐下了。 程驰看了眼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Isabelle,也略尴尬地客套道:“Ca va(你好吗)” “Ca va bien.Er……Cheng……”她看起来有点犹豫,“C’est ton copain?(这是你朋友吗)” “Oui.” 纪云生听到程驰的回答,飞快瞟了他一眼,却未动声色。 “Ah……”Isabelle露出微妙的表情,“Très bien, alors bonne journée.(挺好的,那祝你们愉快)” 程驰看着她快速离开,又见纪云生憋着笑,问道:“咋了?” 纪云生轻咳了一声,刚想说话,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是,什么情况啊?”程驰一脸迷茫。 “嗯……” 这个误会算是纪云生故意造成的。程驰的理解本来没错,问题在于他为了躲麻烦先叫了声“亲爱的”,于是简单说了句:“这个语境下,copain的意思是男朋友。” 程驰一愣,“我靠,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蛮好的,正好她问我晚上有没有兴趣去她房间喝酒。”纪云生站起来推开琴房门。 程驰跟了上去,“你不想去也不用搭上我吧?那姐姐可是高师的,回头跟人一说我还怎么找女朋友?” “你不是说了不在圈子里找么。”纪云生淡定地说,“再练练第四乐章吧,别急躁。” “是。”程驰坐下来,把风扇递了回去,“身为我男朋友是不是该给我扇扇风啥的?” 纪云生笑着接过风扇在旁边举着,“这一句,你试试最后一个音再放轻点。” 程驰又弹了一遍,“这样吗?” “嗯,你音色处理得很好,就是有时候显得有点急。你上午练的时候我录音了,你回去听听。四个声部弹太快了有一点不清晰听起来就会乱,你注意留点呼吸余地。” “你好像两个月前就说过,结果我注意力全在那几首巴赫。现在都不知道进不进得了决赛。”程驰说。 “我说你有能力拿第一你信么?” 程驰笑道:“倒也不必这么安慰我。” 纪云生摇着头叹气,“说真的,我比较喜欢你以前盲目自信的样子。” “我现在觉得那时候能盲目自信是因为有人盲目爱我。” “你在你男朋友面前说这种话合适么?”纪云生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程驰又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 纪云生正色道:“我真的相信你,但这不重要,底气永远是自己给的。你四年前的心态加现在的技术,拿第一不是不可能。” * “我要拿第一!!!”滕佳躺在床上喊得声嘶力竭。 地上围在电脑前的四个人被她吓了一跳。邵乐赶紧扶起被打翻的一瓶水,站起来去拿纸巾。赵长安端起电脑,让汤禹舜把地毯上的几张谱纸晾一晾。 黄若仪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说道:“妹妹,保护好嗓子。” “反正我也唱不过那个百老汇的。”滕佳没注意到地上发生了什么,仰头看着天花板,满脸写着丧。来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唱得挺好的,这几周她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有壁”。 “跟歌剧演员比什么劲儿?你跟周祯比就行了。”黄若仪说。 滕佳从床上爬起来,“那我也唱不过周祯啊。” “胡说八道,我们主唱大人那是天籁之音。”汤禹舜说。 “你是不是穿越了?”滕佳白他一眼,又说道:“若仪姐姐,我们上一个主唱唱得可好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是奚敏么?她怎么不唱了?”黄若仪埋头看着电脑说。 “追求梦想呀。她要是在就好了,她还会作曲,还能给我们设计设计舞台表演。” “对哦。”黄若仪抬起头,“我们是该好好设计一下表演。要不你问问奚敏?” 滕佳没想到黄若仪丝毫不介意,自己也觉得没劲,又躺了下去。 在首发的几组中他们实力还处于上游,但踢馆者里说不定有更强的选手。如果第一组踢馆成功,那么首发歌手就又少了一组。她掰手指算着,大概两期之后他们就会比较危险了。 “师哥,第一个踢馆的是谁啊?” 赵长安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邵乐,想了想说道:“之前听说定的梁雅兮,但是她的搭档好像还不能入境,现在怎么解决的我也不清楚。” “梁雅兮推迟了,换了一电子乐队。搭档有一男的是我上一届吹黑管儿的,还有个大一的小姑娘,听我爸说琴弹得挺好,创作不太行。”黄若仪说。 “有几组就是来走个过场刷个脸,能有两三组踢馆成功就不错了。”赵长安看了眼手机,“你说的事儿他们答复了,每组的预算是一样的,可以自选但不能超出限制。” “什么事啊?”滕佳问。 “造型。”黄若仪说,“除了初亮相造型后面的都贼丑。本来一周准备一舞台就仓促,视觉效果很重要。” 滕佳也觉得不好,上一期舞台给她搭了条粉红色的羽毛裙子,搞得她一直觉得自己像只火烈鸟。中间录采访的时候许珍妮频频看她,说什么年轻啊可爱之类的,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劲忍着没回嘴。 “我们能不能自费啊?我出钱。”滕佳说。 黄若仪撑起下巴端详着她,她被看得有点不自在,问道:“干嘛?” “土豪佳,你还真适合往华丽了整,寻常小姑娘撑不起这范儿。” “我们之后其实可以做点巴洛克跟摇滚结合或者哥特金属的东西。”邵乐把一叠谱纸递给黄若仪,“我写《白夜》的时候写了好几首,那个风格能往华丽范儿改。” 黄若仪很快看了一遍谱,说道:“哥特金属可以,但是配器工程量有点儿大啊。” 赵长安说:“明天录完首发能休息一周。我们先撑过这两期,好好磨两首出来放在后面演。滕佳你能写英文词吗?” “我跟她一块儿吧。”黄若仪说。 “我是不是可以躁起来了?”汤禹舜搓着手笑道。 “放开了躁。老赵你回头把合成器拿过来吧,电音我直接用那个,弦乐你来。”邵乐说。 “合成器难么?”黄若仪问。 “对你应该不难,怎么你想玩儿?”邵乐说。 黄若仪又低头看了看谱纸,说道:“这里面有没有真钢其实不重要,舞台上有吉他效果会好很多。我在想如果合成器需要操作的音色不多的话就我来,你还是弹吉他。” 赵长安思忖片刻道:“下午录完排练室我们回趟公寓,你试试,能行的话更好。” “感觉我一点用都没有。”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滕佳突然说。 黄若仪冲她一笑,“乐队就是各司其职,主唱就负责美美地唱歌,没有你我们曲子做得再好都没用,你是最重要的。” 滕佳最近很矛盾。出于她的立场她一开始就对黄若仪没有好感,但这段时间她发现实在无法真的讨厌黄若仪。 乐队伙伴们对她的支持与照顾她早就习惯了,可是本应站在对立面的黄若仪也像个姐姐一样,这反而让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137章 冠军的失落 距离决赛还有两天,程驰去跟乐团合成了,纪云生在莱比锡城中无所事事地逛着。 来这里十天,他一直陪着程驰,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在外面待一整天。周边其实他们都已经走过了好几回,但一个人走的时候似乎看到的东西更多。 他很晚才吃午饭,从餐厅出来已经快三点了。路上看见一家邮局,他在架子上挑了张明信片,想了许久还是只写了一句:“祝好。” 寄出明信片,他在音乐厅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坐在室外的伞下看着并没有太多人的街道。 程驰发消息告诉他排练结束了,他发了定位过去,又催了一遍他点的冰美式,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坐了一会儿,咖啡上来了。他道过谢,一低头看见了桌上的录音笔。 快一年了,他没有用过几次。滕佳送这个给他们大概还是为了程驰听课方便,对他来说其实用处不大。这次是随手带出来的,程驰练琴时他都会录下来,回去可以再听听问题。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犹豫了一下,靠在椅子上打开了录音笔。 “嗯……每次写明信片的时候都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最后都算了。你应该还在家吧?美国情况不知道会不会好转,希望你下个月可以顺利回去。我这几天陪程驰在德国比赛,这家伙现在不知道什么毛病老觉得自己不行。他以前多狂你也知道,熟了才发现是纸老虎。” 他笑了一下,抬头看着眼前驶过的车,继续说:“本来以为来欧洲之后方便到处走走,结果上半年门都没怎么出过。也去了几个地方,还是挺想带你去的,可能没机会了吧。歌德说莱比锡是小巴黎,我感觉比巴黎干净。安特卫普也还不错,有个水上博物馆你应该会喜欢的。程驰失恋的时候我还陪他去施库尔泡了几天温泉,那边风景挺美的,就是程驰滑雪的样子……” 他又笑出声来,“你真的应该看看,太好笑了。长安跟我说你本来准备春假去看极光……也没事,总有机会去的。你……”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男朋友会陪你去的吧。照片看起来还不错,也不知道对你好不好……能陪在你身边至少比我好。你……之前我还想过去纽大看看,现在你身边有人我就不打扰了,你应该也不想见我。有天我梦到你……” 他突然抬起头,见到程驰走过来,关上了录音笔,“怎么样?” “还行,交流有点问题。”程驰在他对面坐下,“不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说德语,我说话他们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明天你还是陪我去吧。” “我十四岁的时候都不带翻译。你专心排练不就好了,聊什么天。” “你当人人都是你?就合这么几天时间,说不清楚哪儿有效率。我是真不喜欢德国人,高冷个屁啊。” “你这是带了个人情绪,人家跟你又不熟难道还要拉家常?” 程驰自觉地拿过他的咖啡喝了一口,说道:“好歹也理我一下吧,我看他们跟那Isabelle聊得挺开心的。” “你去变个性,他们也理你。” “你妹啊。” “对了,我妹那个节目好像开播了。” “哦。”程驰没抬头,“怎么样?” “我没看,听说许珍妮挺强的,拿了两次第一一次第二。” 程驰随意问道:“滕佳呢?” “第二第三第三。” “她要气死了吧。” 纪云生看着程驰平淡的微笑,心知他还在牵挂,“说是天天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不过这两天在乖乖写歌词了。” 两天后的决赛,程驰夺冠。纪云生并不意外,在场馆外等待选手出来时,他发了他的第三条朋友圈。国内已经很晚,但他还是很快收到数个点赞。 有大学同学问:“程驰吗?”他简单回了个“嗯”,收起手机继续在门口徘徊。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走吧。” 他抬起头,程驰看起来很淡然。 “我就说你能拿第一吧。”他边走边说。程驰没说话,静静走了一段,突然站住了。他回头,发现程驰闭着眼,问道:“怎么了?” 程驰调整着呼吸,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 纪云生叹了口气道:“我一直没说,你告诉我你想来参赛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管你做不做得到,这事本身就挺伤你的。” “你不也报了肖赛么?”程驰说。 “我们心态不一样。你想证明的是一件不需要证明的事,你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终于能让珍妮看到我是谁。但今天我才觉得不管在她眼里我是什么样子,我在她面前始终不是我自己。” 身后喧嚣,人们尖叫着,祝贺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可是刚拿了冠军的人与这热闹无关。 纪云生心里有点难受,这本该是程驰的高光时刻。他搭着程驰的肩膀走到路口,红灯亮起,他们停在那里。 “你说你需要一个结束。以后做你自己就好,总有人能欣赏。”他说。 * 录制暂休的一周,白夜乐队没有真正休息。一个月没有充足睡眠,这几天他们睡得稍早些,只求白天能有精神好好动脑。 回到公寓之后邵乐挤到了汤禹舜屋里,把房间腾给了黄若仪,这几天他们仍是一起床就开始工作。 上期彭晓项思慧的组合被淘汰,Fake Lab亮相时宣布挑战当期第一Lazy bones。连续两周没有演出给了大多数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也为之后的舞台多留出了些时间。 滕佳敲开赵长安房门时黄若仪已经在了,他开了门继续对黄若仪说:“音色可以计算共用,不然音源太大加载会很慢。” 滕佳看着一地的乐器说:“师哥你像个卖琴的。” 赵长安没搭理她,跪到地上收着小提琴。黄若仪把刚才试的采样删了,转过来说:“我刚听过你现在这些音色已经够用了,回头等出了总谱再看吧。” “卧槽程驰可以啊,昨儿……”看着手机往门里走的汤禹舜一抬头见滕佳在,立刻闭了嘴。 滕佳懒懒一瞥,问道:“他又作什么妖了?” “纪云生发的你没看见么?”黄若仪说着对邵乐勾了勾手,“这段我加了一声部。” 邵乐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戴上了耳机。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滕佳拿出手机翻了翻,很快找到了那一条:“The champion is……” 她从小图中一眼看见颁奖台正中的程驰,心里涌起小小的骄傲。程驰是冠军呢。但这心情很快消失了,她瞟见左下角的定位:莱比锡。 第一次踢馆赛的录制现场,因为只有两组舞台,在表演之前加入了游戏与互动环节。滕佳没好意思上台,玻璃杯挑战以百老汇演员王奕真震碎四只杯子赢得比赛为告终。 游戏的间隙五组选手坐在备战席里假惺惺聊着天。摄像机对着,滕佳没敢乱开口,僵硬地保持着微笑。 主持人问:“我们选手里面互相认识的不少吧?这次在比赛里见面有什么感受?” “这个月大家太忙了,基本上每天都跟搭档在一起。我跟滕佳是大学室友,之前也好久没见了本来还想着能好好聚聚,结果来了都没见过几次。”周祯笑道。 许珍妮接过话,“是啊,她前两天还跟我说滕佳是不是觉得她是对手老躲着她。不过确实是太忙,毕竟比赛还要对搭档负责嘛。我跟若仪也认识五年了,忙完这阵子大家是该聚一聚。” 滕佳心里一惊,后半截话她压根没听。 一开始她为了回避许珍妮,几次周祯叫她一起吃饭她都没去,后来两个团队各忙各的,她便也没多想。没想到周祯会产生这样的疑虑。 刚回到酒店她便去找周祯。门一开,见许珍妮在里面,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说道:“你们先忙……” “没事,我们就是随便聊天。”周祯说着闪身让她进来。 滕佳不好再躲,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若无其事地在床上坐下了。 “你们聊什么呢?”她问。 “在说Fake Lab如果不挑战第一可能就踢馆成功了,吉他手还挺强的。”许珍妮说。 “哦,我觉得不如邵乐。” 周祯倒了杯水给她,说道:“是啊,钢弦轮指我看着都疼。” 许珍妮一笑,定定看着滕佳,“程驰手快还是邵乐手快?” “你不是都看过么,问我干嘛?”滕佳故作镇定地低头喝水。 许珍妮笑得愈发暧昧。 周祯问道:“珍妮也认识程驰啊?” “认识很久了。”许珍妮往沙发上一靠,“虽然有点幼稚,但真是个好男人。” 滕佳差点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珍惜”,但她忍住了,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情道:“他也就长得帅活好,做事瞻前顾后说话又不算话,什么好男人。” “是么……”许珍妮微低着头略一抬眼,“那他现在变了呢。他说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还真做到了。” 周祯立刻瞟向了滕佳,她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但还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在高师他也考高师,我去过莱比锡他也非要拿个冠军给我看,现在我录综艺他也要来,是不是挺孩子气的?”许珍妮笑着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她刚关上门周祯便问:“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怕影响你们合作。”滕佳盯着地面平淡道。 “一码归一码,你早告诉我今天就不用听她说这些。” 滕佳没说话,周祯开始翻许珍妮的朋友圈。发的多是自拍和拉琴视频,几乎没出现过别人。直翻到去年年末,她冷笑了一声,“没见过秀恩爱还要P成电影海报的。” 滕佳瞟着树林中间接吻的两个人,闭上了眼。虽然早就知道,但真正看见时还是感到刺痛。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说道:“分手了还不删照片,怎么想的。” 周祯微微一愣,放下手机说道:“要么没当回事,要么没放下。” “我还以为……程驰是很骄傲的人。”滕佳出着神,“被出轨还这么追着她跑,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她吧。” “许珍妮出轨?我靠那程驰是真没底线。你也别难过,这种人……” “不难过,我看错他了。”滕佳回过头说道,“我之前不是在躲你,我……” “我明白的。”周祯把手放到她头上,“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好。” 滕佳的手机震了几声,她看了一眼,说道:“我们要开会了,明天找你吃饭。” “滚吧滚吧。”周祯捏了一下她的腰,起身把她送到门口。 滕佳又抱了一下周祯,上楼去了。 第138章 危机感 房间里冒着一股热腾腾的水汽。赵长安显然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背心被肩头的发梢滴出一片深色的水迹。 滕佳刚在沙发上坐下,汤禹舜就拍了她一下说:“你看老赵是不是挺性感的?” 正走进来的黄若仪闻言看了眼赵长安,笑道:“胸肌不错。” “说事儿吧。”赵长安坐到床上,随意把头发挽了起来。 黄若仪坐到了他旁边,“我刚刚听说……也不知道算不算大事儿……梁雅兮搭档换人了。” “换就换呗,对咱又没影响。”汤禹舜说。 “关键换的人是……” “程驰。”滕佳说。 黄若仪抬起眉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许珍妮说程驰要来。”滕佳平静地说。 “这俩还联系呢。”黄若仪啧了一声,继续道:“总之宋老师叫了程驰纪云生来救场,我不知道你们膈应不膈应,但是最好别受影响,他俩实力不用我说。” 有好几秒没有人说话。先前那些选手的实力都只是靠履历和评论来判断,而这两个人他们熟得不能再熟。这个组合在创作和技术上全盘碾压在场所有人,再加上女团歌手梁雅兮,他们之前占优的颜值和人气都拼不过。 邵乐偏了一下头,小声道:“阴魂不散。” “散不散的我们做好自己的歌就行了。We 5亮相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人气挺高的。你师妹也在维奥蒂拿过作曲奖,现在科班的可不止你一个。”赵长安说。 汤禹舜突然咳了一声,拿手肘撞了邵乐一下,“师妹有没有找你啊?” 邵乐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早没联系了。” “怎么?又有故事啊?”黄若仪说。 “陈俏追过他。”汤禹舜贱兮兮地笑道。 黄若仪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看那小姑娘不错啊,干嘛不答应人家?” “那还不是……” “能不能说正事儿?”邵乐打断汤禹舜。 滕佳没看他们。We 5她知道,算不上顶流,但也是国内正热的男团。还没开播就有一群粉丝疯狂留言,人气肯定比他们高得多。 团里有两个人会弹吉他,技术不如邵乐,不过双吉他在台上应该效果不错。搭档陈俏在17作曲属于创作和钢琴都拔尖的,这么一来几乎冲掉了他们所有优势。 她想起晚上他们亮相时引发尖叫的那段群舞,问道:“师哥,正式竞演能跳舞吗?” “按理来说音乐类竞技应该是不加舞蹈的,亮相的时候只是让他们打歌。不过我现在也不清楚他们怎么安排,跳就跳呗,我们别当最差的就行。” “正数第三就是倒数第二啊哥,回头倒数第一转学了就到我们了。”汤禹舜说。 “这周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叶子淘汰了下期我们确实比较危险。我不知道这个团能靠人气在现场观众里拿到多少分,总不至于观众全是他们粉丝。”黄若仪说。 “我们尽量争取导师和选手互投的票,人气这种事儿没办法。”邵乐说。 “有办法。导师和选手看专业度,观众看感染力。要么特别美,要么特别炸。”赵长安走到床头翻了翻包,又空着手坐回来了,“我还有个想法,加进点大家都听过的旋律,人对自己熟悉的东西容易有好感。” “嗯,我回去再想想。这周还是照原定的先这么着?”邵乐问。 黄若仪站了起来,“冒个险吧,叶子他们确实比较弱,我们应该不会最低分。”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汤禹舜说:“那今儿没事儿了是吧?” “先休息吧,录一天了。”赵长安说,“若仪你还有烟吗?” “没了,正打算下去买呢。” “一块儿吧。”赵长安说。 * 再次在化妆间见到许珍妮时,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指着桌上的一个大袋子对滕佳微笑着说道:“我买了奶茶。” 滕佳在镜子里看见摄像师正把镜头转过来,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这么贴心啊?可惜我减肥呢。” “师哥你手怎么了?”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滕佳回头看去,邵乐正摇头,面前站着陈俏。 她瞥了一眼邵乐的手,这才发现他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骨节处泛着红。他很快发现她在看他,刚想把手放进口袋,她上前抓过他的手,看见中指和小指一侧也有伤痕。 “你干嘛了?”她问。 他抽出手,“断弦抽的,小事儿。” “都伤了还小事,你练琴小心点呀。” “心疼男朋友了?”许珍妮笑道。 滕佳正要说话,陈俏已经捧着奶茶坐到了许珍妮旁边,“珍妮姐刚回国可能不知道,他们队内不让谈恋爱的。我师姐对朋友都这么关心,之前周祯师姐胃疼都把她急哭了。” 许珍妮微抬了头,“噢,我看邵乐什么时候都在关注她,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呢。” “师哥细心嘛,队里就一个女孩子,不看她看谁。”陈俏说。 黄若仪也从后面那一排走过来,“是啊,我们四个都天天盯着我们小公主。你画完了陪我出去透透气儿吧,这里边闷得我头疼。” 这天的结果与预想差不多,We 5在199名观众中拿到了152分,加上一位导师与两组选手的投票,竟比周祯还高出6分。叶子出局,白夜乐队成为了场上排名最低的选手。 回酒店之后大家都有点丧,照这个状况下去,纪云生和程驰一来就是他们被淘汰的时候。 汤禹舜灌了一听可乐,说道:“我们也不一定是最差的,那说唱不是没上场么,我们第一期还比他们高呢。” “那是第一期,人家一次比一次高,就我们一直往下掉。” 滕佳在床上滚了一圈,被赵长安嫌弃地拎了起来。她见赵长安拍着被子上的亮片,自觉坐到了地上。 “我真是服了,我刚想用《竖琴练习曲》,这都能撞。”邵乐说。 “跟陈俏心有灵犀啊。”汤禹舜刚撑在他肩上就被一掌拍开,得到了一句“滚蛋。” “改呗。”黄若仪看着邵乐,“要么把你那大杀器放到下周?这期竞演完那俩可就上场了,肯定跟台下看着呢,你们都不想太差吧?” 汤禹舜又开了一听可乐,“姐,纪云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说什么?丫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他回国了。” “你俩这……” 赵长安打断他对黄若仪说:“那首我们还是想留到后面,这周先改着吧。之前另一个方案是一号匈牙利舞曲,你弹得熟么?” 黄若仪淡淡一挑眉,“姐可是勃拉姆斯赛亚军。” “别老姐啊姐的,我比你大。”赵长安看着她的眼睛。 汤禹舜见黄若仪诧异,笑道:“老赵复读了一年。” “是么。”黄若仪抬起下巴问赵长安,“你几月的?” “五月。”他翻着桌上的一叠谱纸,抽出几张递给邵乐,“还是照这版吧?” 邵乐接过来点了一下头,“行,我再改改。本来想用肖邦,其实这个更合适。” “那何必用肖邦?我弹得又不如那俩。”黄若仪说。 “又不拼琴技。”邵乐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看手机的滕佳,“改了也好,后面的编曲能做华丽点儿。滕佳。” 滕佳正与奚敏发着信息,倏地一抬头,扶着脖子用力吸了口气。 “扭着了?给你弄块热毛巾?”邵乐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就是僵了。”滕佳活动了一下,“干嘛?” 邵乐走到她身旁坐下,左手为她捏着后颈,右手翻着手机相册举到她面前,“你这几天找找看这类的服装吧。” 黄若仪看着他们,抿着嘴唇低头去看那几张谱。 会议很快散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黄若仪走到窗口点了根烟,说道:“你还是提醒一下邵乐吧,他跟人前也太明显了。好不容易澄清出轨那事儿,回头再被人拎出来又惹麻烦。” 赵长安走过来拿过那根烟抽了一口,“不是没说过,他控制不住。我都想过给他俩炒点别的绯闻。” 黄若仪又接过烟,看着他说:“跟你怎么样?” 赵长安低头吻了她一下,“行啊。” “下一条热搜就是队长自己违反规定。”黄若仪笑道。 赵长安坐回沙发上把键盘连上电脑,打开了工程文件。他把开头的几行拖到了最下面,又开口道:“我俩的事你打算跟纪云生说么?” “跟他说干嘛,他也不关心这些。”黄若仪灭了烟坐到他旁边,“反正录完节目我俩估计不会见了。” “也是。”赵长安把耳机递给她,“后面的demo差不多就是这样,开头放在镜头前改吧。中间有一段四个声部,你OK吗?” “看不起我是吧?”她轻捏了一下他的下巴,戴上了耳机,“你该刮胡子了,扎手。” 赵长安笑了一下,站起来边走边脱掉衬衣。 黄若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会儿别勾引我。” “你可以不看啊。”赵长安把衬衣扔在床上,走进浴室打开了灯。 第139章 对手是谁 下午两点,选手已经离开了一拨,仍有大批粉丝围守在酒店门口等待他们的偶像。 纪云生推着箱子走过两边被拦上的酒店大门,回头看了眼一脸警惕的程驰,不耐烦道:“她不在,黄若仪说他们已经去彩排了。” 程驰松了口气,说道:“那个梁雅兮粉丝挺多啊,门口守了这么一堆。” “也不全是等她的,我听到好几个名字。”纪云生又看了他一眼,“还有人在说滕佳和邵乐挺配的。” “艹。”程驰回了一下头,“是不是瞎?” “节目上看是挺配的。”纪云生淡定地说。 “配你七舅姥爷,明天我就开个小号说你跟梁雅兮搞暧昧。” “说你搞暧昧还有点可信度。” 接待人员在前面等着,他们赶紧走了上去。有外人在,他们也没再多说话。直到上楼出了电梯,程驰才又问道:“你干嘛不跟我住隔壁?” “怕你吵。” “我一个人我能吵个啥?” 纪云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想见滕佳我才陪你来的,谁知道你会干嘛。” 程驰没吭声。 纪云生找到房间号,自顾自刷了卡正要关门,程驰一脚把门又挡开了,“我要是同时见到她俩怎么整?” “随便你。”纪云生砰地把门推上。 简单收拾一下换了衣服,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上了车。 摄像机已经开始对着他们,可纪云生一上车就发起了呆。程驰拿着问题卡,自问自答中艰难地逼着他说几句,一边在心里暗骂。 “以前有没有参与过流行乐的演出?算吧,大三的时候去音乐节帮一个歌手弹过伴奏。他演得比较多。”程驰推了纪云生一下。 “嗯。”这货眼睛都不抬。 “对搭档有什么期待?还……挺期待的,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很多她的粉丝。之前也听了她一些歌,感觉是个挺有想法的女生。已经出场的选手中最欣赏谁?这种问题谁出的,挑事儿吧?下一个。觉得你们能拿第几?第一吧。你觉得呢?” “说不定都没挑战成功。” “你这人怎么这么丧啊?”程驰又翻了一张卡:对于网上流传的你们弹琴的视频怎么看? “我俩其实搭档挺久了,欧洲很多火车站和商场里面都有琴,当时去了就想着碰到了就打个卡,没想到会被人发网上。疫情的时候不是一直在家么,我俩有时候也录点儿视频,结果发现留言的全看过之前街上的那个,就感觉还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看的?” “用手机看的。” 程驰觉得纪云生一定是故意的,早几年惜字如金,熟了之后发现他有时也话痨得厉害。现在明明在录像,结果这家伙完全不配合。 好不容易下了车,程驰舒了口气,再看身旁的纪云生耷拉着眼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恨不得把他抽醒。 进到观战间里,刚被告知他们的彩排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纪云生便从包里拿了眼罩出来蒙头大睡。程驰无奈地在旁边坐着,刷了会儿手机,门突然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先是摄像师,后面跟着一个穿运动服的女生,程驰认出了那张在照片中见过脸。 梁雅兮跟程驰打了个招呼,又见纪云生睡着,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问道:“他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他没事的时候都在睡。”程驰站了起来。 “您好,我是梁雅兮。”她稍弯了一下腰,“您是程驰老师吧?” “你好,程驰。老师就不必了。”他见她没有握手的意思,便又坐下了。 “一直觉得你们都很厉害,感觉应该叫老师。”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甜美笑容,“这段时间多多关照。” 程驰觉得梁雅兮过于礼貌和客气,搞得他也有点拘谨。他没好意思多看她,等到摄像师出去了,她没再说话,他便也闭上了眼等待彩排。 这种尴尬的时间好像特别漫长,虽然闭着眼也睡不着,但睁了眼一直不跟人家说话似乎也不太好。程驰这么死撑着,正当他忍不住想把纪云生拽起来的时候,有人来叫他们了。 纪云生也不知是睡得浅还是压根就醒着,这时候倒是立时摘了眼罩随便一塞,冲梁雅兮点了下头,直接就出去了。程驰捋了捋他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发现压不下去,索性没再管。 导演让他们在镜头前做样子躲躲其他选手,程驰是认真在躲。 彩排下来刚走过转角只见滕佳与周祯从化妆间出来,他飞快闪身后退,一脚踩到了身后的纪云生。也幸好踩到的是纪云生,他没有大叫,只是低低的一句:“看到鬼了?” 程驰靠在墙上,看到摄像师的手势又探头看了一眼,这才跟着他继续走。 避着人做完了造型回到观战间,去化妆的梁雅兮还没回来。纪云生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喷那么多发胶?” “你后脑勺支棱那几根毛人家也没办法。” 程驰话音刚落,门开了。门口白晃晃的两条腿,他们愣了一秒,同时扭开了头。 穿着酒红色长西装的梁雅兮走到沙发上坐下,摄像师跟了过来。程驰又迅速瞟了一眼,才发现她原来是穿了裤子的。 梁雅兮冲他们笑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弹了多少年琴啊?” 程驰看一眼纪云生,这人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样子。他心里又骂了一句,答道:“我十四年,他快十八年了。” “啊?你们应该差不多大吧?” “我学琴晚,我刚开始学的时候他已经拿过一个冠军了。” 梁雅兮歪头看着纪云生,笑道:“纪老师怎么都不说话的?” “他的人设就是自闭。” 又说笑了一会儿,前场的竞演开始了。面前大屏刚打开,第一个镜头便是滕佳。 她又戴上了小皇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似恬静地坐着,白色宫廷式束腰上暗纹繁复。但几秒钟之后的全景镜头里她就现了原形,一会儿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玩玩周祯背后的流苏。 纪云生用余光扫过身旁的程驰,他面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第一个上场的是上期没有表演的Lazy bones,说唱歌手加上歌剧演员的组合营造出的氛围颇具感染力。 梁雅兮跟着他们的节奏晃着身体,一面问他们:“前几期舞台你们看过吗?” “当然看了。这个王奕真唱得真是挺绝的,没想到还能这么搭。”程驰拿胳膊肘撞了一下纪云生,“你要不要也搞段rap?” “你可以吗?”梁雅兮转过脸来。 “没必要吧。”纪云生终于说话了。 “但我觉得他们应该有点变化,这两期的曲子太像了,白夜也有这个问题。”梁雅兮说。 镜头扫过选手席,他们都配合地做着反应。 纪云生觉得自己此前并非找借口,他的确不适合这种节目。自闭人设……其实也不错,不需要说太多话,也不需要假装兴奋。 白夜乐队上场了。 琴声与歌声是同时响起的,一片黑暗的舞台正中慢慢出现一束光。滕佳坐在光圈之内闭着眼,神情如梦游一般。 安静的40秒过去,鼓声大作,灯光照亮了整个舞台。她如同突然被唤醒,睁开眼睛魅惑地一笑。 伴着贝司的低鸣,电吉他嚣叫起来。但随着镜头从切到全景,他们赫然发现弹贝司的并不是赵长安,因为他正架着小提琴。滕佳张开双臂,与两位乐手一起走向舞台前区。 “这期好惊艳啊!”梁雅兮叫道。 程驰没说话。 滕佳很少像刚才那样笑。他想起两年前期末音乐会的夜晚,她在月光下仰起的脸。 后来她说那是他们的一周年,他本来疑惑。他们应该是前一年毕业晚会时在一起的,但他忘了日子,滕佳也没提。 他问她,她解释说:“你不喜欢我的时候不算,你第一次真正亲我是在去年的今天。” 第一次,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 纪云生看出他的异样,拍了他一下,说道:“黄若仪也开始玩键盘了。” “怎么着,取代了你的位置?”程驰恢复如常。 “那还是想多了。” 意料之外的,周祯那一组这期设计了完整的情节。陈骁阳的钢琴全然沦为配角,人们几乎只能注意到周祯和许珍妮。 他们改编的是《卡门幻想曲》,吉他和小提琴轮替奏着第一乐章,两人的长裙一红一黑,像在舞台中央跳着探戈。第二乐章静了下来,周祯改变了唱法,高音的吟唱与琴声浑然一体。 原曲始终贯穿,又用得节制,若作为旁观者,纪云生是服气的。他侧头看向身旁,程驰一脸严肃,眉头凝重,表情有些微妙。 “你们想四组竞演还是直接挑战第一?”梁雅兮问道。 “先看看第一是谁吧。”程驰说。 梁雅兮笑了,“有区别吗?” 程驰抿了一下嘴唇,“总得知道对手是谁。” 纪云生猜到他在想什么。 以节目组对梁雅兮的重视程度,宁愿添麻烦增加成本也要请他们两个回国,不大可能让她录一期就走人。踢馆失败再参加复活赛压力会更大,不管第一是谁,如果他们选择了,多半要被淘汰。程驰应该不愿让滕佳离开。 “他们风格形式都不同,我们要看看怎么应对。”纪云生说。 梁雅兮点了点头。 这期踢馆的何续中规中矩,最后四组亮分,连观众票都未过百。导师的三个10票分别投给了另三组,选手中只有未上场的We 5投给了白夜乐队。 最终排名为:周祯、白夜乐队、Lazy bones、何续。 有人进来叫他们候场。主持人还在念着串词,程驰又瞟了一眼屏幕中正在休息的选手们,站起了身。 “现在决定了吗?”梁雅兮问。 程驰与纪云生对视了一眼。 “挑战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Carmen Fantasy, Op.25 许珍妮版本 Anne-Sophie Mutter 第140章 恋人重逢 梁雅兮从表演中抽离,鞠躬走下来坐在了舞台边上。 滕佳紧张起来,她看了眼前排,许珍妮依然微微扬着头,侧脸看不出表情。 太久没见了,她真不想见到他,尤其他还是为别人而来。可镜头面前还得假装期待和惊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表演得够完美。 耳旁像有大风呼啸,厅里的空调吹得她有点冷。三年前陪程驰去比赛时也是这样,但这次没有人为她披上外套了。 黄若仪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这才听见主持人在说什么。 “……这两位还曾经一起获得过全国四手联弹与双钢琴大赛冠军,可以说是老搭档了。现在有请两位为我们带来表演。” 主持人下台,肖邦《幻想即兴曲》响起,琴台还没有升上来。 前面的陈骁阳先“嗯?”了一声。 邵乐也皱起了眉,“不是俩么?” 黄若仪仔细分辨着,听起来确实是一个人,但她也听不出到底是谁。这速度像程驰,但左手触键飘逸又层次清晰,右手偶尔缓下来,轻处极轻,又像纪云生。 等到终于看见两个人,她发现他们又是像之前弹黑键那样左右手互换。 “这么弹难吗?”滕佳问。 “本来是三对四,这样技术难度其实降了。”邵乐说。 黄若仪一笑,“纪云生是降了,程驰右手换左手不容易的。估计也没想着技术,俩人跟这儿秀默契呢。” 他们弹完了琴,梁雅兮走回台上,看样子本来是想站到他们中间,但两个人谁也没挪。 滕佳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看着她绕过程驰站到了旁边。 “大家好,我是CC梁雅兮。” “大家好我也是CC。”程驰笑着看了梁雅兮一眼,“开个玩笑。因为我名字拼音缩写是两个C,有些人比较懒就会存成CC。” 滕佳翻了个白眼,心想说谁懒呢。 当初她改备注时纠结了很久,平时叫他总是程驰来程驰去的,手机里也存全名好像太不亲昵了。 一开始她改的是“老公”,但没几分钟就删掉了,她怕程驰笑她。“宝贝”之类的好像也有那么点恶心。她往床上一瘫,觉得程驰这名字真没意思,连个昵称也想不出来。然后她就想到了缩写,CC,倒是比别的缩写可爱。 只不过现在无论是“CC”还是“程驰”,在她的通讯录里都不存在了。 邵乐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她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在鼓掌,于是也跟着鼓掌。 “看来很有信心啊。”主持人说。 梁雅兮说道:“我这一年本来就一直在尝试突破自己。之前的四年大家可能听到我是女团歌手就会产生一些刻板印象,我希望大家也能看到一个偶像之外的梁雅兮。” 滕佳小声问:“怎么了?” “他们挑战周祯。”邵乐说。 “我的搭档也是。一开始我拿到资料卡就在想:哦,给我搭两个帅哥……别笑,我自己也会因为外表产生一些质疑。所以我后来也去了解过他们,然后才发现抛去外表光听他们弹琴也是很有力量的。创作舞台一定是靠实力说话,既然来了我们就要挑战最强的。” 录制结束回到化妆间,滕佳本已经戴好面具,却只见到了纪云生和梁雅兮。梁雅兮对着镜子摘着假睫毛,纪云生在与赵长安说话,角落里坐着周祯与陈骁阳。 她看了一圈,发现许珍妮也不在,不禁冷笑了一声。 她坐了一会儿,等黄若仪换好鞋,一行人拎着包刚出化妆间,许珍妮面无表情地从斜对面的休息室里走了出来。 她往半开的门里瞥了一眼,程驰果然坐在那里,双手交握抵着额头。见纪云生走过去,她没再往那边看,跟着自己的队友朝外走去。 * 纪云生关上门,程驰抬头见是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聊得不愉快嘛。”纪云生说。 “能愉快么?”程驰苦笑,“她问我是不是针对她,我说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她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你来之前没想过会有冲突么?” “想过。我以为都大半年了,她应该能翻篇了,我反正是真过去了。她刚刚找我的时候看起来也没什么事儿……” “刚才滕佳看见了。” 程驰又抬起了头,犹豫着说道:“能不能帮我约她一下?我想跟她聊聊。” “我叫她也不一定叫得动。” 程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不肯就算了。先回去吧。” * 浴室的镜子蒙着一层白雾,滕佳用手抹了一下,清晰不过两秒,她的脸又变得朦胧了。她走出来,拿起床上的手机,盯着那条信息发呆。 那是刚回来的时候纪云生发的:“他想跟你聊聊。” 他?哪个他?她本想这么问,但她没回。跟许珍妮聊崩了就来找她,程驰也真是做得出来。 从前的程驰不是这样的,她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他嚣张的傲气。那个他不求人,不低头,狂得很。虽然后来分手也是因为他不肯主动来道歉,但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程驰。 现在她不知是他突然变成了这样,还是她根本没有了解过他。 * 程驰坐在床上,他已经等了四十分钟,不敢去洗澡也不敢出门。他不知道滕佳会不会来,但他害怕错过她的敲门。 他又看了眼手机,快十二点了。他摘了领结,走进浴室先洗了把脸。 没想到录个节目连男生也要化妆,那层粉让他十分不舒服,常常要带妆一整天的女明星们还真是不容易。 他用毛巾擦着脸,正想着等到十二点还没有消息就去洗澡,门铃响了。他慌忙扔下毛巾,几步跨到门前,按着胸口顺了顺呼吸,打开了门。 滕佳飞快左右瞟了一下,钻过他的臂弯进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长卫衣,兜帽和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放下包摘下口罩,回身靠在桌子上看着他。 “聊什么呀?” 她倒是轻松。程驰走到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干净又看不出情绪的脸,垂下眼问道:“最近还好么?” “你看我好不好呢?”滕佳说。 程驰不知该怎么说,他现在也只能看见她人前的样子。看节目,看微博,她过得似乎是不错。生活丰富多彩,朋友们也都宠她,可她到底好不好? 她看了看表,“十二点了呢,生日快乐。” 他一时愣住,是啊,他又忘了。 她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右手食指滑过他的领口,停在了第一颗纽扣上,“又不戴领结,扣这么紧不难受吗?” 她把那颗纽扣解开了。 程驰喉头一动,心里翻腾起来。她的手还停在那里,他抬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她目光里的笑意与当年一样。 呼吸又开始急促。他想不了那么多,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了下来。她没有推开他。 先是试探地吻。她嘴唇柔软,那温度时隔一年五个月仍然熟悉。 他抱起她往床正中挪了些,俯身下来贴到了她耳边,“我好想你。” 很长时间里他都不敢承认,可他时常思念她。她颈间还是那股甜甜的香味,他深深嗅着,把头埋了下去轻吻着她。舌尖一路轻扫,他又感觉到了她微微的颤栗。 滕佳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去酒店的那个夜晚。 那次他们没有发生什么,睡觉的时候两人相拥着,她感觉到了程驰身体的反应,但他说舍不得。 后来她还笑过他:“你老是那么用力,哪里舍不得?”他又说忍不住。虽是如此,可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也从未让她疼过。 他们很快地熟悉了彼此的身体,他完全知道怎样最让她愉悦。现在还是。 他手指熟练地探寻,她低哼一声,突然想到许珍妮表情暧昧问的那句“程驰手快还是邵乐手快”。原来是这意思。 她心里暗笑,就那么两次,邵乐哪里有这些花样。 他关上了灯,吻再次落下。起初动作温柔而轻缓,他依然习惯跟随她呼吸的节奏。她偏过脸去,脚又绷紧了,牙关咬得发酸。不知道隔壁住着谁,她不敢出声,刚抓过一个枕头捂住脸,立刻就被他拿开了。 “看着我。”他的脸很近。 “我怕我叫出来。”她说。 一条手臂伸了过来。 两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她被他抱着,热醒了。搂着她的那只手让她动弹不得,一生气咬在他手臂上,把他也弄醒了。 他佯装着怒意捏她的脸,说她不老实。后来,两个人都没老实。那天他们天亮才睡,那是程驰这辈子头一回睡到下午。 这次滕佳丝毫没省劲,程驰手臂生疼,但再次拥有她的幸福感淹没了一切。今天回来时已经很累了,他却不想停下。她来之前各种声音在他脑子里打着转,现在他眼里全是她。 夜深了,窗外的光洒在被弄皱的床单上,程驰起来在窗口点了根烟。 滕佳缩在被子里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他一怔,“有段时间了,你介意吗?” “没事。” 她虽这么说,他还是把烟灭了,躺回到床上。开始抽烟本就是因为她,现在他不需要了。 他从背后抱住她,她像从前一样蜷成一团,依然感觉那么小。 在许许多多个夜里,包括分手前没有联系的那三天,他都很想像那一年多里的每晚一样对她道句晚安。如果那时候没有赌气,大概也就不会煎熬这么久。 他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道:“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Fantasie Impromptu in C Sharp Minor Op.66 纪云生程驰版本 邓泰山 第141章 温柔刀 纪云生睡得正香,门铃声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叫醒了。他把眼罩拉到额头上,房间里蒙蒙亮。他看了眼时间,六点四十。 敲门变成了拍门,他不耐烦地喊了句:“来了!” 门打开,程驰径直走进来啪地往桌上扔了一个信封。 纪云生睡眼惺忪,努力抬起眼皮问道:“干嘛?” 程驰扫了眼桌面,矿泉水瓶是空的。纪云生总是这样,进了酒店便开始烧水。他掂了掂水壶,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水,喝完重重把杯子往桌面上一放,碎了。 纪云生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 见程驰要收拾玻璃,他打着哈欠说了句等等,把纸巾盒里的纸拿出来将碎片包在了硬纸盒里。 “七点都不到谁惹你了?”他拿了张纸写上“里面有玻璃,小心”,将纸夹在垃圾桶上,这才把碎杯子扔了进去。 “这么仔细。”程驰说。 “小时候徐阿姨老提醒我们,怕弄伤别人。” 程驰在床上坐下,看着桌面说道:“那她是没听进去。” 纪云生回头,这才看见程驰小臂上红肿的咬痕,笑道:“昨晚太激烈了?” “你觉得她什么意思?”程驰手一指信封。 纪云生翻开封口,里面是一沓纸币,百来张的厚度。他扬起眉看向程驰,“给这么多,看来你服务挺到位。” “你他妈能不能好好说话?”程驰声音不高,冷冰冰的。 “那你觉得她什么意思?” 程驰出神地看着他手上的信封,“她在羞辱我。” 纪云生没说话,走到床头给滕佳发了条信息:“你在哪里?” 他觉得她不至于,就算是不喜欢了,这样刻意去伤害一个她爱过的人不像她会做的事。她向来容易心软,任性归任性,可她从前最怕程驰受委屈。 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对程驰说:“这周他们不录,已经退房回公寓了。” “随便吧。”程驰站起来走到窗边,“回头帮我还给她。” “自己去还呗,把话说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程驰说道:“没什么想说的了。” 他怔怔看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转身回来坐到床上,“感觉这一年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我就不该来。” “你来的初衷不就是想见她?现在你目的达到了,她做什么那是她的事。来之前你就没想过她已经不爱你了吗?”纪云生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想过。但是她来了,我以为……我宁愿她干脆不见我。” 纪云生垂下头,他也想不明白这事儿,这行为非常不像滕佳。一年前他们出国时她还变着名义送了程驰生日礼物……生日。 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程驰,“生日快乐,手机该换了,以前那些东西就清理掉吧。” 程驰转头看他,平淡地说了句谢谢,拿出自己的手机,不知在看什么。他听见眼泪滴在屏幕上的声音,然后一声脆响,那部手机折断了。 “过去了。”程驰说。 * 回到公寓之后谁也不想出门,窗玻璃上的水雾显示着室内外的温差。 滕佳披着毯子,一脸无辜地看着赵长安,“我真没有。” “那是去哪儿了?” 她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 “昨天是不是又吹了一晚上空调?” “我……昨天……太热了……”滕佳有点心虚。 最近赵长安怕她感冒,让她少开空调。昨晚她本就出了一身汗,再一吹冷气,半夜里鼻子就有点堵。醒来之后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关空调直接走了。 程驰体温高,夏天睡觉热着了第二天会头疼。饶是想了那么久怎样最伤他的心,终究还是留着那一点舍不得。 赵长安在屋子里翻了一圈,把她拎了起来。 “还学会藏遥控器了。”他拿起地上的遥控器关了空调,“这周不用唱就给我作,下期想直接淘汰是不是?” 滕佳疯狂摇头,“不想,还没跟他们打过呢。” “那仨也是够头铁的,上来就敢挑战周祯。”黄若仪敲着键盘说道。 滕佳换了个位置靠墙坐着,“那个梁雅兮的粉丝都是神仙吗?昨天才录完就有人说她搭档是我前男友,节目组怎么想的非要请他。” “雁姐去问过,这个时期符合条件又能来的人不好找。说是他俩水平颜值都高,节目效果好。咱什么咖位?你这事儿没那么重要。” 赵长安拿了支笔坐到黄若仪旁边,又见滕佳还是一脸不悦,补了一句:“放心,他们跟程驰打过招呼的,他有数。” “他有个鬼,一来就搞事情。” “他找你了?”赵长安问。 “没有啊。他不是跟许珍妮躲化妆间了么。” 滕佳回避着他的目光,把毯子扔到了地上。昨天化妆间的事想起来也不知是生气还是解气,看程驰郁闷她莫名有点爽,但整件事又让她有点不爽。 黄若仪说道:“你甭管他跟谁躲哪儿,扯不到你就成。他作随他作,咱别惹麻烦。” 滕佳摊成大字贴在墙上,又顺着地板滑了下来,“邵乐他们怎么还不来啊?” “他俩不是说了在屋里改鼓点么,你怎么还不走啊杵这儿又不干活。”赵长安埋头在电脑屏幕上,懒得看她。 她瞪着他,“现在又没我的事,你赶我走想干嘛?” “打扰我跟你嫂子干正事儿。” 黄若仪呛了两下,说道:“这称呼不太得劲儿啊。” “这话也不得劲儿。”滕佳怀疑地看着他,“你们两个怎么老在一起啊?” 赵长安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却在回想。他们应该没露出过什么破绽,但这么一想,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的确是太多了。 “那两位跟连体婴似的,你又不待见我,只能跟你们队长混呗。”黄若仪说,“对了今儿早上邵乐问英国组曲那段是不是得做个plan B,这周那组先演,他怕又撞了。” “也行。”赵长安说,“不过我觉得纪云生应该不会改巴赫,有一回他们开玩笑改了首平均律……” 滕佳哈哈大笑,“那首乡村disco么?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黄若仪想象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他就是较真儿,不丢意境他应该能接受。不过他俩用贝多芬和肖邦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我没好跟邵乐说,他手都弹出血了。” “那个……保留着吧,他这手还是先养养别让他练新的了。以纪云生的性格不太可能用这么大众的曲子,大不了我去打个招呼。” 滕佳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周末的下午,两边的门里传来笑声和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滕佳下了层楼,没有听到鼓声,倒是靠楼梯的那一户放着爵士乐。 她敲了敲邵乐的房门,想起他把房间让给了黄若仪,又往里走了两间,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说不定……哎……她没看见你啊?”汤禹舜说。 “她估计想不到那个点还有人出门儿,压根儿没看。”邵乐说。 “你说你丫大半夜散什么步?程驰一来你觉都睡不好了。” 里面沉默下来。 滕佳犹豫着走了几步,还是走回来敲门叫道:“你们在吗?” 汤禹舜出来开了门,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对视一眼,滕佳大步走进去冲邵乐问道:“你手到底怎么回事啊?” “真没事儿。”邵乐握起了右手。 “嗯,就指甲劈了。”汤禹舜说,“丫断弦给自个儿抽伤了也不处理,弹了九年吉他心里没点儿逼数。” 滕佳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十指指尖全是茧,右手食指还包着创可贴,指甲缝里有淤血。 “你怎么搞的?以前也天天弹都没见你弄伤。” “着急了,问题不大。”他想抽回手,却又想被她这么握着,手僵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动。 滕佳皱起眉,“你好好休息几天呀,我真的心疼的。” “你跟程驰复合了吗?”他突然问。 她一愣,轻轻摇了摇头,“不会再理他了。” “跟我好吧。”邵乐接得很快。 汤禹舜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了门外。 滕佳放下他的手坐了下来,抠着自己牛仔裤上的洞沉默了很久。房间里很安静,她听见邵乐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不是聊过了么?之前有那么多传言,要是我们真的在一起了肯定有人说我们撒谎。”她小声说。 “不公开就行了,等到……” “我……”滕佳实在不想再找借口,但她为她必须说的话难过,“我很努力试过,就是没法喜欢上你。我知道你特别好,我对你的感情可能也比对其他人要特殊一点,但是……” 她看着他,“我还是只能把你当朋友。” “嗯。”邵乐努力不让自己眨眼,终于还是转过了头,“我明白。” 他假装不经意地拭掉眼泪,笑了一下,又低下头说道:“前两天陈俏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你。我其实也尝试过喜欢她,但这种事儿是真没办法,骗不了自己。” 滕佳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人,邵乐这样坚定地爱了她这些年,她却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喜欢上这个人。如果没有她,他与陈俏在一起应该很好。这种事儿有多没办法,她很明白。 “对不起。” “以后不准跟我说对不起了。”他看着她,“我也不跟你提这些了,我就这么一要求,能答应吗?” 她盯住他好几秒,点点头,“好。” 邵乐抚摸了一下她的面颊,放下手朝门外喊道:“儿子,进来干活了!” 第142章 王炸踢馆 排练室里的录制很随意,梁雅兮不像昨天那么客套了,程驰看起来也并没有情绪低落。 纪云生抱着电脑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聊构思,一边在软件上扒着梁雅兮发给他的歌。共四首,没有一首是情歌。 “我不是很想唱爱情,就……想多一点自己的表达吧,对世界啊,还有周围的一些事。” 他听着她说,心想爱情未必不是好的表达。二十出头的人都喜欢对世界呐喊,其实他们对这世界了解多少?但他没发表意见,他们都年轻,想要与众不同再正常不过。她也难得,没写什么顾影自怜无病呻吟的东西。 “幸存者……这首是疫情的时候写的吧?”程驰看着那张纸问。 “嗯,我当时不想发。那时候大家写的都是要看见美好看见希望,鼓励所有人团结起来,感谢谁,温暖谁。其实真正处在那个环境里面……因为我自己是武汉人,我一直都在。那段时间很多人都不会去说,但我们是真的很害怕。” 纪云生扭头瞥了一眼。 “一开始都没做好准备,突然就买不到食物了。当时也不知道需要撑多久,加上堂妹一家我们一共八个人,都不敢多吃。后来领到爱心菜的时候我妈煲了莲藕排骨汤,我妹突然就哭了,谁都没想过和平年代一个生活条件相对好的家庭会有挨饿的时候。” 她说得很平静,程驰没插话,安静听着。 “我们每天都在尽量找事情做,找人聊天。也不太敢上网看消息,因为你知道当时很多人都在骂。我就在想,全世界对武汉人的看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们明明是受害者,但好像有罪的是我们。其实也能理解,人类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刚好处在暴风中心。” 她突然转头对摄像师说:“这段能不能不要拍,我不想卖惨。” 摄影机被暂停了。 她道了句谢,接着说:“三月初我外公外婆和大姨确诊了,我们想尽办法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在十堰,我表弟在广州没回来,等到可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家了。后来他在我们家住了几天,我当时很想安慰他,但不知道能说什么,因为那段时间过去之后没有人想回头看。别的都不重要,人能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程驰望向了纪云生,他表情淡然地看着电脑,似乎没在听这边的话。 梁雅兮对摄像师笑了一下,“您继续吧,谢谢。” “嗯,从那段时间走过来的所有人都是幸存者。”程驰说。 “其实我现在想表达的不光是那段时间,很多人可能都遇到过不同的灾难。”她指着几行歌词,“词要再改一改,我们没资格说替谁生活,先把自己那份活好了。开头……感觉少了点风暴和宁静的过渡,有什么建议吗?” “那直接《暴风雨》吧?” “嗯?” “亲爱的。”程驰喊道,“第三乐章弹一下。” 纪云生放下电脑站起来,“那还不如十四,十七开头比较像暴雨前,中间又不适合当前奏。” “移个调接一块儿也行啊,你先让她听听呗。” 梁雅兮对着镜头笑道:“他们两个对话的时候我总感觉在对暗号。” “我们在家才是对暗号。”程驰说。 “你们住一起啊?” “我们住一起五年了。” 梁雅兮带着诡异的笑容偏过脸,开始认真听纪云生弹琴。 * 距录像还有三小时,半数人已经开始化妆。还在等造型师的滕佳刚走到门口想透透气,一见程驰在那里抽烟,转身就走。 程驰灭了烟跟进来,“你几个意思?” 滕佳深吸一口气,转身微笑道:“辛苦你了。” “用不着,都这么熟了。”程驰插兜从她身边走过,“大明星忙,理解。” 滕佳不发一言,走到门口站了没多久便听见工作人员叫她,只好回去了。 摄影机对着We 5,她在化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瞟了他们一眼,看见角落里的程驰与陈俏聊得正开心。还真是跟谁都熟,她忍不住冷笑。 刚打完底,一个信封扔到她面前,程驰在她身后说道:“排练室捡的,估计就你带这么多现金还乱扔。” 她瞥了一眼化妆师,又见摄影机正往这边转,立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谢师哥。” 这期录制又是以聊天群访和游戏作为开始。 滕佳明显感到节目组对梁雅兮特别重视,不禁想到汤禹舜玩笑说她充了钱,搞不好是真的。 她心里一阵鄙夷。来之前父亲问过她要不要赞助,她一口拒绝,没想到还是有人玩这些。 “其实我还蛮过意不去的,因为纪老师录完节目马上就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比赛。我前几天问他会不会影响他练习,他特别淡定跟我说没事。我当时真的超感动。”梁雅兮说。 滕佳内心默默哼了一声,他什么都会说没事。 陈骁阳问道:“这个时间是肖赛吧?” 滕佳眉头一皱,正想着刚才梁雅兮是不是说错了人,又听纪云生嗯了一声,什么情况? “程驰不是号称肖邦之王么,你怎么没参加?”隔着座只听邵乐问了一句。 “那是玩笑话。”程驰笑道,“今年决定先参加另一个比赛,看下届有没有机会吧。” “如果二选一选错了不会觉得遗憾吗?”邵乐又问。 程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到现在唯一遗憾过的事就是为了弹琴不能打篮球,但是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选弹琴。”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她身上扫过。 真的吗?他对他们之间没有感到遗憾吗?她想到那天他那句想她,那瞬间她几乎动摇。他们现在已经都能面不改色地在镜头前说谎,她竟分不清到底哪句是真的。 主持人笑道:“在座弹琴的男生是不是都不打球?” “基本上不打,手伤了就废了。”陈骁阳说。 “听说弹钢琴的手都很好看啊,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手?”主持人说。 镜头挨个扫过,几个人依次把手伸了出来。 陈俏说:“其实不是的。我们有些人手会有点变形,像我骨节就比较粗。” “还没指甲,易拉罐老打不开。”陈骁阳说。 又是一阵哄笑。 滕佳回忆起来,有一次她让程驰给她带可乐,他买了瓶装的。她假意抱怨,说瓶装没有罐装好喝,又说瓶装的她打不开。 程驰笑她作,然后说:“以后打不开找我。”她也开玩笑:“那你在外面我还打电话叫你回来给我开可乐啊?”那时他说随叫随到,但她也没有真的找过他。 这期的游戏大概主要针对古典乐手,因为在滕佳看来难度不小。规则是同时播放五段音乐,按灯之后以唱或演奏的方式回答。 大家很快发现程驰与纪云生的组合是个bug。每每程驰见有人跃跃欲试便抢先按灯,纪云生似乎没细听也没思考,五段旋律一一弹出,没有一次出错。 “果然是行走的曲库啊。程驰你这么相信你的搭档,不怕他没听出来吗?”主持人说。 程驰得意洋洋,“他?不可能。” 黄若仪笑道:“五首我也行,我就是抢不过你们。” “再加几首?”纪云生扭头问她。 主持人兴奋起来,最后一轮加到了八首曲子。其他人已经彻底退出战场,滕佳听来已经是杂音。 黄若仪还在听,程驰询问地看了纪云生一眼,见他点头,果断按下了灯。黄若仪笑着摇了摇头,托着下巴看纪云生走上前去。 待他弹完,音响师依次把每一首的音量提高,现场的惊呼声也渐渐变得喧哗。 主持人转过脸来看着选手席,“各位现在有没有感受到压力?” “上周一看到他们我就紧张了,他们两个是南音王炸。”陈俏趴在前排椅背上笑,一点也不像紧张的样子。 正式演出开始,灯光熄灭,观众们安静下来。但随着舞台后方逐渐亮起,台下又出现一片窃窃私语声——钢琴前只有程驰一个人。 放得极缓的《暴风雨》第三乐章旋律中响起梁雅兮的歌声。两句之后舞台上电闪雷鸣,她背向观众,琴声转为极快的《月光》第三乐章。闪电消失,过渡后的旋律再次变缓,她又唱起歌来。 纪云生还没有出现,滕佳偷瞄了一眼黄若仪,她也同样疑惑。第一段副歌结束,梁雅兮走到舞台前区拿起了吉他。 一秒钟后滕佳明白了——吉他声有两个。 后方灯光亮起,高台上站着纪云生。他的吉他填上了缺失的节奏,三个人的位置如同阶梯。 又是说唱。 “You see the empty houses forlornBut you can do nothing for themBy degrees the time is frozenAll the stars already fallen……” “现在倒不恐高了。”滕佳小声自语。 “他以前恐高?”黄若仪问。 滕佳看了看四周,没说话。 一段之后歌声加入,纪云生的声音逐渐变小。旋律回到改编后的《暴风雨》,梁雅兮又开始一个人唱。 “梦中醒来再回头看 你始终没答案 风暴之外有人在嘲笑幸存者不够勇敢……” 滕佳突然有点灰心,梁雅兮唱得不比他们差,这样的歌她也写不出来。她大家的保护之下心安理得地止步不前,到现在根本拿不出什么去跟对手拼。 当晚梁雅兮组获得空前高分,周祯组暂时出局,新亮相的香蕉皮乐队直言冲着白夜乐队而来。 踢馆还剩两组,晚上开会时赵长安提议把打算留到最后的那首《Fate》放在下周。 “真的不留着跟他们对打么?”滕佳问。 “我想赌一把。上周那首如果是第二的水平,这首有希望拿到第一,这样我们就有三周时间来准备决赛。” 滕佳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每一期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舞台。若是赌赢了,最后一组踢馆者也不挑战第一,他们就相当于直接进决赛。 “可是另外两首歌不如这首,剩下的人都那么强……” 邵乐打断她,“看这周情况再说吧,要是咱第一那就为决赛重新做首歌。” 黄若仪也表示同意,滕佳不再反驳。写歌编曲的是他们,她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 她点了点头,又说:“没想到我哥吉他也弹得这么好,我们下期还能出彩么?” “别的不敢说,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邵乐看着她,“纪云生吉他弹不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Piano Sonata No.17 in D minor, Op.31 No.2 -“Tempest”:3. AllegrettoPiano Sonata No.14 in C sharp minor, Op.27 No.2 -“Moonlight”:3. Presto agitato版本参考 Daniel Barenboim 第143章 家长见面 夜半时分,纪云生与程驰回到了别墅。 阔别一年感觉好像从未离开一样,房子里还是整齐,干净,没有烟火气。但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一件不属于这幢房子的东西,那是一个插着新鲜茶色月季的花瓶。 “看来徐阿姨蛮喜欢你的。”纪云生说。 “怎么?” 纪云生往楼梯走着,“她又不可能给我准备花。” 程驰走到沙发前,发现花瓶下压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谢谢你”。 大概是为着数月前帮滕佳解围的事,他收起卡片把箱子放进客房,也上了楼。 纪云生正在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背着身问道:“明天你爸妈几点到?” “8点45。” “我要是7点没起来你叫我一下,车还要加油。” “我自己去接就行了。”程驰说。 纪云生扭过头来,“那你六点半出门再让他们拎着行李转三趟公交?” 他又转了回去,自说自话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当然要接,哪有这样待客的。你上来睡吧客房给他们,我去我爸房间。他们喜欢吃什么?我明天订个餐厅。” “餐厅真不用,你这样他们紧张,本来说住你家我爸就老不好意思了。” “哦。”纪云生想了想,“那我叫叶阿姨来吧。” 程驰笑道:“你别张罗了,他们不习惯,我招待就行。” 纪云生想起在程驰家时他父母的样子,的确是紧张。 主人是主人的心意,客人觉得承受不起也尴尬。他没再坚持。 次日接到程驰父母回家之后,尴尬的就是纪云生了。 他看着堆了一茶几的海产,心说他们在家待不了几天,放在这里多半是要浪费。他一边客气笑着道谢,一边看向程驰。 程驰也是一脸无奈,说道:“这么沉你们拎过来干啥?我们没几天就走了。” “也没啥能带的,你们回头带法国去呗。”他父亲说。 “这玩意儿海关也不让进啊。” “那咋整?这几天多吃点?” 程驰哭笑不得。 纪云生突然转过头,刚站起身,门已经被打开了。 徐靖芳走进来,站在玄关那里一愣,笑道:“刚才敲门没人应我还以为你们不在家呢,来客人了?” 程驰的父母局促地站起身,她立刻反应过来,说道:“是小程父母吧?你们好,我是纪云生干妈。” “您好您好,我们程驰这几年得亏有纪同学照顾。”程驰的妈妈说。 “客气了,孩子们在外面互相有个照应,我们在家也少担心一点。” 纪云生与程驰面面相觑,看着互相打招呼的三位长辈,谁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滕佳妈妈刚想放下手里的蛋糕,却发现茶几上已经没多少空间。 程驰父亲见状把几个袋子往边上推了一点,又道:“正说呢,这些东西他俩带不走,要不干妈拿家去?” 滕佳妈妈看着那些盒子袋子稍迟疑了下,马上笑道:“那太好了,我正好经常给我女儿煲汤。辛苦你们拿这么多过来,多谢了。” “用得着就好,我们还怕浪费了。”程驰妈妈说道。 纪云生带着一丝微妙的笑看向程驰,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很有意思。像惊讶,像尴尬,欲言又止,又无可奈何,面上还得保持镇定。 纪云生发了条信息给他:“原来是给滕佳带的。” 程驰回道:“呵呵。” 次日一早程驰就带着父母出去了,纪云生赖了会儿床便起来练琴。一年没保养过,音色倒还没什么变化,这台琴仍然是他弹得最舒服的。 中午的时候他正准备叫外卖,徐靖芳打电话叫他过去吃饭。 他走进自己房间打算换件衣服,突然发现程驰敞开的箱子里有一个显眼的白色戒指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T恤直接离开了。 这天是周日,滕佳的父母都在家。滕致远念叨着滕佳已经很久没回家,话题很快转到他在巴黎的生活。 “天天吃法国菜吃得惯吗?” “也没有,程驰一般还是做中餐。”他说。 “哦,平时都是他做饭?” 徐靖芳盛了碗汤递给他,“听滕佳说他厨艺还蛮好的。” “是蛮好的。”他说,“这一年基本上家里什么都是他在做。” “一个男人天天在家做家务哪有心思搞事业。”滕致远板着脸道。 “男人做家务怎么了,那还不是照顾我们云生。”徐靖芳说,“人家事业又没耽误,刚刚还拿了个冠军呢。” “你还那么关心人家的事情,他同你闺女都分开多长时间了。” “你这个人。我是看他们两个蛮像你和胜民的,你在美国的时候不也是胜民照顾你。” 纪云生意外地抬起头,“你们是大学同学?我记得您比我爸大五岁。” “不是,你爸大二的时候我去读商学院。我毕业论文还是他帮我改的,胜民脑筋真是好啊,你这点像他。”滕佳爸爸笑着举起筷子指了他一下。 徐靖芳不易察觉地瞟了纪云生一眼,他捕捉到了,但没在意。他甚少听说父亲从前的事,想要了解时却来不及了。 他手中的勺子悬着,问道:“我爸读书的时候什么样啊?” 滕佳爸爸也停住了筷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让他脸上浮现出怀念的微笑。 “他小时候叛逆得很,你爷爷叫他去斯坦福,他非要读芝大。我还向往了好几年,结果一去发现治安乱得啊,他跟我讲这个城市气质蛮有意思。那时候我刚去就有好多人跟我讲数学系也有个中国人,成绩好得不得了。他这个脑筋是跟别人不一样,我记得我问他解题那么快有什么诀窍,你猜他怎么讲。” 纪云生笑着摇摇头。 “他讲,他都是先看出最后答案再去推过程。要不是你爷爷叫他回来帮家里,他肯定要继续搞研究的。” 先看出最后答案,他们果然很像。一切的计算对父亲来说都那么容易,可惜谁也看不出生活的结局。 晚饭前他找了个机会单独进了厨房。 徐靖芳正盖上锅盖,见他进来说道:“本来还想叫你和小程一起吃个饭的,不巧他爸妈来了。早上好像看见他们出去了。” “嗯,他爸妈第一次来,去逛逛景点。” “这孩子蛮好的,滕佳不懂事,你跟小程说别理滕佳那些话。”她打开冰箱拿了几个鸡蛋,“我做了马蹄糕在冰箱里,你走的时候记得带回去。” “好。”他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说道,“徐阿姨,有没有可能……我就是我爸亲生的?” 她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你特别像他,但是乔云说可能性很小。况且你爸还去医院……” “我知道。” 纪云生知道父亲做过鉴定,但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点可能。大概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他与纪胜民之间比和黄裕华甚至乔云都更相像。然而他也明白现实不会因他的希望而改变。 “云生。”徐靖芳看了眼厨房门口,小声说道,“他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到现在也还认他这个爸,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感情。” 是的。他突然意识到他与程驰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他需要一个结束来证明不需要证明的东西。真正重要的决定他早已经做了,纪胜民就是他的父亲。 晚上回到家时客房里亮着灯,程驰的父母在里面说话,楼上有琴声。 纪云生走进书房,程驰回了一下头,问道:“干嘛去了?” “吃饭。”他把手上的马蹄糕递过去,“徐阿姨让我带的。” 程驰接过了饭盒没吭声,继续弹琴。 纪云生走了几步,随手抽了本书,问道:“你比赛奖金花得差不多了吧?” “还好。” “总共才一万欧,De Beers多少钱?” 琴声停下了。 “八千多。”程驰自嘲地一笑,“我可能脑子进水了吧,估计她压根看不上。” 纪云生靠在书架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大部分人送她的大部分东西她都无所谓,你觉得她真会在乎钻戒多大?” “她在不在乎钻戒我不知道,反正已经不在乎我了。” 程驰继续弹琴。 自从比赛结束后他又弹回了肖邦,前段时间兴致好,每天都在与纪云生一起练肖赛曲目。现在弹的是《A小调圆舞曲》,纪云生记得好几年前他把奚敏从琴房叫走之后程驰弹的也是这首,现在的质感已经比那时强多了。 “弹得是蛮好的也不至于把自己弹哭了吧。”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程驰刚说完便发现自己的鼻音露了破绽,手停在琴键上顿了好几秒。 他见纪云生未再拆穿,说道:“其实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见过一次你……黄老师。当时初赛弹这首,别的评委都说挺好,他说我对自己要求太低了。我那时候特别倔,散了之后跑去问他我到底哪儿有问题。他说这首复杂在于深情,美好里面有悲伤,我可能得过十年才懂。刚才突然想起来,现在十一年了。” “如果真的不在乎了她连伤都懒得伤你。你带着求婚的心思回来,至少好好聊一次吧。” “不了。” 程驰站起来打开阳台门,夏夜并不凉爽的风吹进来,只是让窗帘飘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天空,又有飞机的光点一闪一闪地掠过。 倔强如程驰,每一次的眼泪都是因为滕佳。 纪云生听见他用很轻微的声音说:“我想给自己留点儿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Waltz No.19 in A minor, Op.posth. 程驰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 第144章 甜美的悲哀 纪云生知道程驰这次是真被伤着了。 他本来不想再管他们的事,但在化妆间里一见着滕佳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来由地就有点火。她妈妈都想着要道句谢,她倒是跟程驰欠了她似的。 摄像还没进来,滕佳靠墙坐着叼了根吸管在刷手机,他拽起她就往外走。屋子里的其他人不明就里,齐齐看了过来。 汤禹舜堆笑解释:“他俩是亲戚。” 刚一出门,滕佳抽开了手埋怨道:“你干嘛?这么多人呢。” “跟程驰道歉。”纪云生说。 “凭什么?” “你凭什么莫名其妙去羞辱别人?” “他自己不要尊严的。”滕佳说着就往回走。 纪云生又拽住她,“他怎么不要尊严了?” “被绿了还上赶着犯贱,我是没看见他脸在哪里。” 纪云生正琢磨这话,滕佳已经走进化妆间了。他跟着回去,黄若仪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他摇了摇头,坐到了程驰旁边。 程驰好像根本没注意刚才的一幕,闭眼靠在椅背上,手指习惯性地在腿上敲。 “程驰。”邵乐叫了一声。 “一毕业连师哥都不会叫了?”程驰闭着眼说。 邵乐微微撇了下嘴角,“师哥,有个姑娘问我要你联系方式,能给吗?” “漂亮吗?” “还不错。” “给啊。”程驰睁开了眼。 镜子里的滕佳看着手机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收回目光,问黄若仪要了根烟,与她一起出去了。 大概今天竞演的每一组都意识到这期夺冠的益处,Lazy Bones和We 5的舞台看起来都很下了些工夫。 纪云生有点为白夜乐队担心,若他们还是之前的水准,这次怕是危险。 滕佳今天的裙子像婚纱,不过是黑色的,她很少穿黑色。 离席候场的五个人经过第一排,纪云生看了眼程驰,他面朝着另一个方向。 镜头掠过观战席,程驰突然伸了只手揽住纪云生笑了一下。纪云生见他头偏了过来,等着他说话,他却一直没开口,又往后靠去看向了舞台。 舞台还是一片黑暗,纪云生听见脚步声上台站定,四声重重的和弦突然响起。 所有人毫无心理准备,都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舞台右前方亮起一束灯光,照在邵乐身上。又是四声,一把吉他奏出熟悉的交响旋律,打板代替了鼓点,紧接着一阵疯狂的反向轮指引发了观众席的尖叫。 “哇这个太炸了。”刚刚下来的We 5成员说。 “哥们儿弹琵琶呢?”程驰隐隐带着嘲讽。 纪云生低声笑道:“拿吉他跟你拼手速。” 大提琴拖长了前奏最后的和弦。舞台定点熄灭,变成幽微朦胧的白光,一身黑衣的滕佳仿如剪影。钢琴渐起,纪云生听出这旋律改编自肖斯塔科维奇。 Open my eyes I see the pretty lights coming from where I walked byYou hold my handsWhen I’m frozen insideIgnite the fire Lead me through the night乐曲随着滕佳突然拔高的尾音急速转折,弦乐、鼓与吉他加入,重新奏响主旋律。 I’m not afraid of my fateI’m not afraid of my fateAt least we have each otherOn the road of desire人声中有邵乐和赵长安的伴唱,旋律始终是贝五中最为人们熟知的段落。金属感十足的编曲,加上黄若仪共七种乐器声音的呈现又保留了原曲的风味。 “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优势了。”梁雅兮说,“别的组都很难用交响乐。” “其实邵乐原来就是这风格,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改了。”纪云生说。 “你不知道么?”程驰似笑非笑。 纪云生的确没与邵乐聊过这件事,但原因不难猜。 那时滕佳就是个嗓音单薄的小女孩,编曲上自然是迁就她。后来主唱换成奚敏,邵乐很长时间里都写不出歌,再写的时候已经是照奚敏的特点了。出道后他们又以滕佳为中心,这样一想,邵乐好像从没做过属于他的作品。 他与邵乐关系没有那么亲近,从前想到过,却没说过。四年过去了,他头一次觉得有点可惜。 乐队是邵乐建立的,赵长安虽是队长,但并不是专断的人,配合度很高。纪云生一直觉得赵长安在创作上不如邵乐,可后来的邵乐已经很少再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在纪云生看来,团队其实与音乐一样。结构清晰强弱分明,每个音符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乐曲才能最大程度地完美。这次不知是情势所迫还是如何,他们早该如此。 * 奚敏回家之后几乎就这么宅了两个月,练琴、陪父母、啃啃之前没太弄懂的PPT。 她与谁都没太联系,滕佳他们忙,而Jeremy一来有时差,二来他说:“We didn’t even kissed, it’s a pre-relationship.”她自己好像也没太多话想与他聊,便基本上只是互道个早安晚安。 回纽约的航班是明天晚上,她与妈妈一起看完了滕佳唱歌,然后就回屋收拾东西了。 她的行李不多,爸爸本来让她多带点吃的,想起上次滕佳给她塞得沉沉的一箱子,她坚定地拒绝了。她点了点口罩的数量,开始叠衣服。 “敏敏。”妈妈突然在客厅叫她,“这个纪云生你认不认得啊?” 她心脏漏跳半拍。滕佳跟她说过这期的最后那两个人会出场,她特意躲回了房间,妈妈是哪里来的这种雷达? “谁啊?”她镇定了一下,把床上卷起来的衣服码进箱子里。 妈妈进来拉她,“你看看,你们学校的。给你寄明信片那个不是姓纪嘛,我还想是不是他。” “哎呀啷个可能嘛。”奚敏瞟了一眼电视上的人。 “是说嘛,别个长得几乖。这小年纪得了好多奖,哪里看得到你。” 妈妈念念叨叨放开她的胳膊坐回沙发上,她默默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妈妈说得没错,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妄想。她本就不是耀眼的人,从来都中规中矩。长相只能算清秀,头脑不够聪明,唯有努力比别人多,将来的日子似乎一眼看得见图景。 他像是她生命中短暂的一场烟花,他喜欢的人应该像他一样。 可是他演得太像,有那么几天,她以为他真的爱她。 她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不就是被骗么,有几个人没被骗过?也许是那天之前纪云生在她心目中过于美好,她实在没想到连他也不可信。 再过一个月她就23岁了,其实还年轻,但她已经对感情提不起期待。 Jeremy很合适,她知道他们都没有多么动心。感情不宜温度过高,容易烫伤,平淡一点谁也不会太失望。 * 黄若仪靠在窗边看着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的滕佳,说道:“赢了还这么丧。” “就是啊,咱好不容易拿了个第一,嗨起来啊姑娘。”汤禹舜去拉她。 她从床上下来没答话,走到黄若仪和赵长安中间,刻意挤了一下。 黄若仪笑着退到沙发旁边灭了烟,搂着汤禹舜说:“来,姐陪你喝。” “师哥,抽烟是什么感觉?”滕佳伸手去拿赵长安的烟。 “别闹。” 赵长安躲着她的手朝沙发上看了一眼,见邵乐刷着手机时不时冷笑,走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邵乐放下手机拿起酒,面带嘲讽地说:“看今儿节目评论了么?说那俩比男团还帅。” “没毛病啊。”滕佳说。 黄若仪递了罐酒给她,“下午谁说程驰傻逼来着?” “哟,你不从来不说脏话的么?”汤禹舜笑道。 滕佳白了他一眼,喝了口酒说道:“他是傻逼,但我的审美没问题。你呢若仪姐?” “我什么?” 滕佳的目光在她和赵长安之间游移了一会儿,盯着她问道:“我哥和师哥谁比较帅?” “别给我瞎扯。”赵长安说。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黄若仪抬眼看向门口,门铃响了。 赵长安一开门,滕佳看清来人立时嚷道:“你来干嘛你出去!” “又不是你房间。”纪云生递了个盒子给赵长安。 他正准备走,邵乐说道:“师哥进来坐会儿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空聚聚,我们还一直占着你媳妇儿。” 赵长安背对着他们,一听这话憋着笑对纪云生说:“是啊,你俩也半年没见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进来坐在了床上。黄若仪从沙发上起来坐到他旁边,问道:“去看过爸妈了么?” “去了。” 纪云生看向刚打开一罐酒的滕佳,她似乎打算当他不存在,拿着酒走回窗边看向了外面。邵乐虽是叫他进来了,但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终是没忍住,说道:“滕佳,你下午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话?”滕佳回过头看着他,这眼神有点陌生。 这次见到她,纪云生总觉得她哪里变了。现在他才发现是什么,她的明亮与甜美中偶尔多了一丝冷漠。 “程驰怎么犯贱了?” “哥。”滕佳笑了,手指拭着啤酒罐上的水珠,突然又抬起了头,“你是在我这里装傻还是你朋友怎么想的你真不知道?莱比锡是你陪他去的,现在又陪他回来,他总不会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他回来是因为想见你。” 她不屑地哼一声,“找师姐求复合不成当然就想见我了。” “你到底了解程驰吗?”纪云生站了起来。 邵乐也立刻站了起来,“师哥。” 滕佳又笑了,走到她对面靠在电视柜上,“我是没你了解啊,我可能从来都没了解过。我认识的程驰绝对不会被人践踏了尊严还要当舔狗。你回去告诉他,就当我以前瞎了,我祝他早日追回师姐。” 房间里一片安静,纪云生感觉到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小心翼翼。他听到自己手表的机械声,1分12秒,1分13秒…… 他突然不知道程驰和滕佳谁更悲哀。他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转身朝门口走去。 手放在门把上,他回过头,“求复合的一直都是许珍妮,程驰从来没原谅过。他本来想跟你求婚,不过你说得对,他绝对不会被你践踏了尊严还来找你。” 门砰的一声关上。 滕佳从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见房间里的四个人都看着她,笑容又漾开来,“喝酒啊,今天多值得庆祝。”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ymphony No.5 in C Minor,Op.67:I.Allegro con brio邵乐版本参考 Marcin PatrzalekShostakovich 24 Preludes and Fugues Op 87:No 4 in E minor,Fugue版本参考 Tatiana Nikolayeva (文中改编旋律自02:54起) 第145章 感情定义 奚敏刚开机便收到了赵长安的信息:“我到了。” 转机时间六个半小时,她本来打算就在里面等着,但赵长安说想一起在附近吃个饭。 她在到达口一眼看见了他,两个人走到对面停车场。他还是开着上次那辆白色保时捷,车里有一股很淡的木香味,六月时她不记得闻到过这味道。 “借你车的朋友还没回来吗?”她问。 赵长安设置好导航系上安全带,看着地图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看来是她想多了。他与赵长安当初闹得有点尴尬,后来似乎没再说过话,借车当然是不可能的。 “对了,怕我一会儿忘了,你的生日礼物。”赵长安从座椅中间拿起一个纸盒子递给她。 “这么早。”她看了眼包装,打开盒子拿出那个粉红色如化妆镜般的小东西,“现在摄像机做得太可爱了吧。” “没事多拍点照片视频什么的,我们都很挂念你。”赵长安说。 车开出停车场,奚敏低着头说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我已经……” “谈恋爱了朋友就不能关心你了么?”赵长安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说过我对你没什么企图心。” 这话他确实早说过,但她其实不完全理解。他每次说喜欢她都承认得正大光明,对她也特别上心,又好像真的不在乎她与谁在一起。 他说他们之间不合适,止步于此是最好的,有的喜欢无法被界定。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否只为了不让她自责,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法把感情分得那么清楚。 “你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赵长安看着路,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看你怎么定义了。” “嗯……接过吻就算吧。” 赵长安笑了一下,“这定义有点广。” 奚敏有点懵,“广吗?照这个定义我都没谈过呢。” 前面遇到红灯,赵长安停下车,盯着跳动的数字说:“感觉你跟未成年似的,都不好意思跟你解释这个。” “啊?”奚敏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在指什么,也有点不好意思,抿了一下嘴唇,“你说吧,我都二十三了,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懂。” 信号灯变色,赵长安继续朝前开。 “以前完全是欺骗别人感情吧,对方觉得是在谈,我就玩玩儿。我哥那事儿之后我没怎么再接触过女生,有时候碰到跟我一样不在乎的就上上床,都是很短的关系。” “这么多年你都没遇到过想好好在一起的人吗?” “碰到太认真的总怕我伤着人家,我知道自己不靠谱。”赵长安拐了个弯,“其实最近有一个,不过……” 奚敏见他笑着摇了摇头,问道:“怎么了?” “姑娘比我还不当回事,我也就算了。” “你跟她提过吗?” “没必要。” 年纪小的时候奚敏不能理解这种关系,现在她有时也觉得如果能把感情完全分开,说不定能活得更轻松。 在纽约时有同学告诉她Dating and relationship is totally different.她也想这样,但她很难做到。她叹了口气,“我要是像你们这么洒脱就好了。” “你可别,你是你,我们这样不是什么好事。其实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样,以后……可能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不管怎么样能正经谈个恋爱挺好,万一再碰上不靠谱的也别灰心,你要相信有人是真的爱你。” 赵长安目视前方,语气极肯定。 * 当周竞演,梁雅兮一组得到的观众分几乎又是全票,还未加分就已锁定第一。踢馆的丁一铭淘汰We 5,拿到复活赛前最后一个决赛资格。在场所有人下周终于都可以歇口气。 有些选手是当晚的航班,录制刚结束就走了。滕佳为了躲程驰,一直跟着赵长安磨磨蹭蹭,却见两人经过时目不斜视,又冒出一肚子火。 程驰生她气还能理解,纪云生那叫叛变。二十多年所谓青梅竹马,莫名其妙就站到她前男友那边去了。她想抓着他的头晃一晃,问问他是不是忘了三年前有多讨厌程驰。 但纪云生是真的比程驰还生气,他觉得滕佳变了。他现在也不能确定她那么在意程驰要不要尊严是因为还有感情还是纯粹出于报复心,但她拿着对程驰的了解当刀子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过分了。 “滕佳……” “梁雅兮说决赛想换首安静点儿的歌。”程驰没让他说下去。 “你们定了告诉我就好。” 周五晚上的高架开得不太顺畅,纪云生随手打开电台,里面的一个男声说道:“那么我们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是来自白夜……” 程驰伸手把电台关了,调低椅背闭上眼靠了一会儿,又看向窗外。 “我们毕业就留在巴黎吧。”纪云生说。 “行啊。” “回去了考个驾照,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能开。等你爸妈退休我们换九十四那边大点的房子,他们没事可以去看你。” “你这是把咱俩将来都安排妥了。”程驰笑了一下。 他知道纪云生提这岔多半是为了让他能远离国内这些人和事。他是在这一年才意识到命运的剧本并不由他控制,生命前二十年都在按部就班朝着他的目标前行,万万没想到时间留在他身边的是这个曾经的死敌。 车子开下高架进入隧道,风声和引擎声在两侧回荡出一种让人愉悦的混响。 纪云生其实一直在犹豫将来在哪里生活,他舍不得离开与父亲住了多年的房子,但与程驰在巴黎的日子更让他轻松。 他没有家,现在巴黎十六区的那间公寓是最像家的地方。 “不是你说要住在一起么?巴黎的电台不会听到你不想听的,以后我们自己生活就好。想回来了就回来待段时间,你陪陪家里人,我也……看看我家人。” 他又想到,当某个地方存在搬不走又不可能放下惦念的事物,一个人是无法完全离开那里的。于他,是墓地、书房,还有那张餐桌。 “挺好。”程驰笑了一下,“人的脸皮是越来越厚,我现在都懒得跟你客气了。” “客气什么,我的就是你的。” 隧道里很明亮,刚一开出去感觉外面格外黑。夜晚开车常常这样,目光所及只有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可就这么往前开也永远都有光。 纪云生目视着前方,感觉到右侧的视线,飞快瞟了一眼,程驰在笑。 不知在程驰的定义中,与朋友一起好好生活算不算幸福。若将来他们真的如此过下去,他该相信那些厄运与他无关吗? * 回纽约好几天了,奚敏还在倒时差。 已经报过到,不过线下课程还没开始。教授告诉她其实她不必回来,这学期可以就近选择中国校区上课。她觉得既然回得来,自然还是回来的好。在国内接触不到教授的项目,她也不大想一直在江南待着。 今天醒来的时候十点多,她泡了点麦片,边刷着手机边吃早餐。 国内现在是晚上,节目应该刚刚播完。这周是纪云生他们的踢馆舞台,她知道白夜乐队不上场,也就没打算看。 但越是不想看见的名字越是要塞到她眼前似的,刚打开微博她便看见一个热搜:#纪云生行走的曲库# 她略扫了眼,大概是他们玩了个识曲游戏。她返回主页,想了想又点了进去。 这种游戏大学课堂上他们也玩过,一条一条分辨不是很难的事,对选手中那些演奏专业的高手来说应该更容易。回想起来她对纪云生的能力根本没概念,这种游戏玩到什么地步值得上热搜? 视频看完,她发现她想错了。 程驰几乎都在五秒内抢答,这时候她脑子里还没能出现一条清晰的旋律,而纪云生每次都弹得不假思索。最后甚至加到了八首,换作是她哪怕依次听完,多半也会听了后面忘了前面,可对他来说依然轻松。 不止观众在惊叹,选手们也都叹服。就算在一众强者中纪云生也绝非普通人,她竟到如今才知道。而她不过是茫茫人海中随时会被淹没的一个。 两年多过去,恨意减少了,爱意也平息了,她只觉得那段日子不真实。 她放下手机,这才听见敲门声。 刚刚已经敲了一会儿,她发着呆,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门。Jeremy上周去了波士顿,说是这周日回来。Daniel接她到家之后就没再与她联系过,她以为不会有人找她。 门外站的是Daniel。 “我以为你不在,但是我听见声音。”他说。 “进来吧。”奚敏让到一边,“今天没课?” “Online course,刚才结束了。Bear claw。”Daniel递给她一个纸袋子。 她有段时间很喜欢康奈尔附近的熊爪包,但疫情开始后那家店就歇业了。她没跟Daniel提过这事,但纸袋上的标签正是那家店。 “谢谢。你喝水吗?刚回来家里连茶都没有。” Daniel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吃了很多东西。” “你们不吃都要放坏了。”奚敏笑道,“Jeremy说我买了太多。” Daniel低了一下头,看向桌角那盆小小的仙人掌,又抬头看着她问道:“你和Jeremy现在……what exactly……” 他吞吞吐吐,奚敏猜到他要问什么。想必Jeremy并未跟他说清楚,但说到底她和Jeremy也还没正式确定什么。 她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想了半天说道:“我们准备在一起。” “No.”Daniel迅速吐出一个词。 奚敏一愣,有点为难,“Daniel……” “你知道……他……有没有……Did he tell you he’s engaged?” 第146章 向过去告别 回到公寓已经十一点了,赵长安想着让大家先休息,结果所有人都不困。整个赛程只剩两周,也不知道是更紧张了还是更轻松了。 滕佳说是回去卸个妆就上来,却半天都没影。 邵乐看了看手机说:“该不是洗着洗着睡着了吧,姐,你要不去看看?” 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一个声音:“气死我了!” 滕佳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阵风似的进门,“周祯刚跟我说……” “我知道,身体原因也没办法。大半夜的你小声点儿。”赵长安说。 “她说身体原因就是身体原因了?我看她就是逃避。” 滕佳气鼓鼓地坐到床上,又起来在赵长安桌上翻了一圈,说道:“你这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 “想吃什么我叫外卖。”邵乐说。 滕佳摇摇头倒回了床上,望着天花板说:“他们两个来了这么久一次都没跟我们碰上,现在许珍妮还退赛,玩个鬼啊。” “急什么,决赛不就碰上了。”黄若仪说。 滕佳坐起来,“他们人气怎么那么高?是不是暗箱操作啊?” “欸我也怀疑,观众评审怎么就投了192,节目组就是捧那梁雅兮吧?”汤禹舜说。 “要是捧梁雅兮今天上热搜的就不会是纪云生了。”赵长安说,“你们最近有没有看评论?现在节目讨论热度最高的是他们俩。” “神经病。程驰也太刻意了,谁看不出来他拉着我哥炒CP,不利用别人会死啊。” 自上周开始,滕佳时常很暴躁。 知道自己误会了反而更生气,不能再理直气壮地怪程驰,糟糕的还是她自己。真见着程驰她又没脸说话,只好逮着什么骂什么。 “转移了注意力不挺好么,省得有人提你俩的事儿。” 赵长安递给黄若仪一根烟,两人走到窗口。点烟的手似是无意地从她手背划到指尖,见她抬眼,他若无其事地把火移了过来。 黄若仪很淡定,朝窗外吐了口烟,回过身来,“我试了一下,大提琴先出比钢琴效果好。你,然后邵乐,我等滕佳唱了再进。” 汤禹舜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我说,你们真同意这方案啊?作为决赛曲太平了吧,又没技术难度又嗨不起来。” “她喜欢。”邵乐说。 汤禹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刷起了手机。 “她难得想表达什么,反正都决赛了,赢面不大的话至少做了想做的事。”赵长安看着滕佳笑了笑,“而且我觉得效果不见得不好,旋律大家都熟,容易记得住。” “这么说感觉你们都是在纵容我胡闹。”滕佳悻悻道。 “我可不是。”黄若仪举了下手,“这节目就是一平台,你们当比赛观众又不在乎。走到这儿了名次不是最重要的,尽可能多展现你们才是正经。我倒觉得紧张的在前面,进了决赛就该放开了玩儿。一人一声部别的组都做不到,你这想法挺好。” 滕佳是在上周纪云生走了之后提出这想法的,没想到黄若仪当即表示支持,第二天赵长安和邵乐就做出了第一版demo。 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命运直行又一直在不同的轨道,那种无奈的感觉在她心里憋了许久,她想唱给很多人听。歌词只写了一半,她不知道最终呈现会怎样。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在程驰面前演出了,就当作告别吧。 * 等待Jeremy回来的两天里,奚敏什么也没问。 生气有一些,但是好像不难过。反正被男人骗不是第一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蠢。 怪的是这次她轻松得很,只是仍然想当面要个说法。大概她这么长时间还放不下纪云生,就是因为他从没给过她解释。 Jeremy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地摊开手,手中是她离开前交给他的钥匙,“Here’s your keys, now where’s my kiss?” 真自然,这些人内心好像从来没有负罪感。 她拿起钥匙,尽量保持着微笑,“Before that, don’t you have something to tell me?” “I’ve been missing you.” “Anything else?”她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真诚得很。这些聪明人在撒谎的时候都这么泰然自若吗?他伸手想要摸她的脸,她退了一步,感觉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 “I’m not good at guessing your mind.”他笑道。 “Me too, so are you going to tell me about your fiancee?”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May I come in? We need to talk.” 她把门敞开了些,靠在门上看着他进屋。他走到餐桌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大概也明白她的防备,便在那里坐下了。 “I don’t mean to hurt you.”他低头说。 奚敏简直想冷笑,“What about her?” 他又沉默了。 漫长的二十分钟里他们没说几句话,大半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他离开后奚敏锁上门坐回床上,感到可笑。 一个早已订婚的男人,发现新认识的女生也许才是他喜欢的类型,便想先与她确定关系再与未婚妻分手。而那个女人大概还在像她从前一样以为自己爱着的是个好人。 她知道这样去定义好坏有点幼稚,也明白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自私,但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理所当然? 她发了条信息给赵长安:“你以前玩弄别人感情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国内已经是深夜,但他很快打了电话给她:“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知道这是种什么心理。”她靠在床上,有些发愣。 “说不清,可能觉得别人不重要吧。”赵长安说。 “伤害别人也无所谓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没事。” 她突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吸,轻微的音乐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她看了眼时间,问道:“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工作吗?” “没有。” “哦,那你早点睡吧,我都忘了国内是半夜。”她挂了电话。 赵长安放下手机低头看了一眼,黄若仪笑着躺回了枕头上。 “我打电话你招我,现在怎么不继续了?”他侧过身撑起头看着她。 “怕你受不了,我困了。”她闭上眼轻飘飘地说。 “管杀不管埋么?” 她又睁开眼,也侧过了身,“你喜欢奚敏怎么不跟她在一起?她这明显是碰上什么不靠谱的人了。” “我就靠谱么?这话你该问你弟。” “不是没问过,他多倔你还不知道?” “他那逻辑我到现在都理解不了。”赵长安平躺过来,把一只胳膊枕在了黄若仪颈下,“怕奚敏受伤害自己好好保护着不比让她在别人身边强?还托我照顾,我能照顾多少?” “丫脑子有问题,这事儿我跟程驰都说不通,懒得管他了。”黄若仪恨铁不成钢。 “你想过有天要好好找个人吗?”赵长安说。 “看这帮小朋友纠结得要死要活还不够闹心么?知道自己不靠谱就别祸害别人了。”黄若仪闭上了眼,声音里有几分倦意。 赵长安无言以对地笑了笑,关上了灯。 * 复活赛刚录制结束,We 5高票进入决赛,缺少一人的周祯组以四票之差惜败Fake Lab。周祯显得很坦然,滕佳倒是先在化妆间哭上了。 周祯拍着她的背无奈地看了眼赵长安,“多大个事啊,哭什么?” “我以为你肯定能进决赛的。” “哎呀,图个开心就好,来这一趟总还有点收获。你看我们平时也难得见面,趁这个机会能见见不是挺好嘛。”周祯边说边使眼色。 赵长安摸了摸滕佳的头,“妆都花了,别等会儿被拍到。” 滕佳哭得更大声,“你们不会挡着我啊,丑死了。” 程驰在后面听得心烦,但导演说让他们在化妆间等一会儿,他也不好离开。房间里还有摄像机,他不知道她是不在乎还是刻意演出重感情的戏码,他已经完全看不透她了。 他冷眼看着镜子反光中滕佳抱着周祯抽抽搭搭走到门口,想起那些叫她滕佳小天使的网友,轻蔑一笑。网友们怕是都没见过她头上冒出的角。 “找了一圈,你们怎么躲这么角落?”一个戴着工作证的男人走过来笑道。 程驰见过他几次却想不起他叫什么,也没好意思问,拍了拍旁边睡觉的纪云生,对那人说道:“他有点困。” “辛苦了,等会儿回去早点休息。”那人说,“是这样的,有个赞助商看了上期节目之后想请你们两位拍个中插广告,放在总决赛播。” “我们又不是明星。”纪云生说。 “好几个选手都拍过的,这次的产品是护手霜,赞助商指名想找你们。” 上综艺对纪云生来说本来就有点勉强,往日拍照都别扭,广告就更不必说。他想起黄若仪的话,对于程驰这可能是好事,可程驰似乎在等他表态。 “他一个人拍不行吗?”他说。 “这个……”那人有些为难,“金主爸爸要的是两个。” “你要是不愿意就别勉强了。”程驰说。 “可以。”他说,“什么时候拍?” 那人凝着的面色舒展开来,“后天,就十秒的广告,很简单的。” 敲定了时间,两人离开大楼。 外面下着小雨,大多数艺人已经离开,门口等待的粉丝也都散了。回酒店的车上程驰一直无言,纪云生默默闭了会儿眼,很快车便停在了大堂门口。 纪云生按了电梯,程驰突然开口道:“其实你没必要总是为了我……” “不是搭档么。”纪云生说,“也不算为了你,反正没体验过,尝试一下也好。” 电梯门开了,程驰走进去按下16楼,“我记得你不爱尝试新东西。” “人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周围哪个人没有变化?” 程驰沉默了两秒,说道:“是啊,刚才在化妆间……” 话说到一半,电梯在14楼停下了,滕佳见到他们先是一愣,然后自若地走了进来。气氛诡异,门很快又开了,她头也不回地朝走廊的一端走去。 程驰在电梯口站了片刻,终于望了一眼她已走远的背影,继续刚才的话道:“在化妆间,我突然觉得过去的我们都回不来了。” 第147章 决赛夜 三周后,华沙洲际酒店,窗帘缝里透出微弱的晨光。 纪云生被浴室的水声吵醒,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摘掉眼罩,见另一张床上空着,发了会儿愣,又蒙上了被子。 不多时,水声停了,他听见放轻的脚步声,在被子里说道:“醒这么早。” “卧槽你吓死我了,醒了吱个声儿啊。”程驰说。 “不是吱了么。”纪云生打了个哈欠,把被子踢掉了一半。 程驰放下毛巾坐到沙发上,手机里传出综艺的片头音乐。 “你怎么又看起来了?”纪云生爬了起来。 “昨晚播总决赛,一起来发现好多人给我留言。” 刚回巴黎的时候纪云生就发现程驰在看节目。 正片里有许多采访和排练的内容是他们不知道的,他自己不感兴趣,但程驰大概还是想看看滕佳都说了什么。那件事之后程驰很少提滕佳,见了面也是一张冷漠脸,可看样子还在意着。 他没问过,只是有一次他听到她说在她心目中钢琴弹得最好的是邵乐,视频的声音便停下了,后来程驰就没再看。 他走过去扫了一眼,播的是赛前采访。 “留言说什么了?”他问。 “觉得我们才是冠军。”程驰说,“不过我看了一下每一组都有粉丝说。还有人想看你跟他们演出。” 画面上出现了白夜乐队。 主持人问:“这么长时间了你们相互之间是不是也有了更多了解?” 黄若仪说:“那当然。以前虽然也见过但一直都不是很熟,这几个月发现他们都是很有才华也很有意思的人。” 滕佳说:“其实我对她第一印象不是很好,觉得可能比较难相处。但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很照顾我,现在感觉像姐姐一样。” “你觉得她这是真心话么?”程驰问。 “应该是吧,她这人就是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你意思我对她不好?”程驰扭头看着他。 纪云生无奈,又低头看节目。决赛当晚他只注意到程驰笑得太刻意,现在换了视角才发现那一天似乎每个人都抱着复杂的心情。 他记得颁奖时滕佳全然忘了避讳似的,抱着邵乐嚎啕大哭。赵长安上前拍她时显然是想提醒,但她没有反应。黄若仪给赵长安递了个眼色,最后五个人都抱在了一起。 那时滕佳情绪缓和之后解释说:“这段时间觉得邵乐太不容易了。” 当下他以为她指的是比赛。黄若仪跟他提过,他们中间最辛苦的就是邵乐,自开始录制那天就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 在采访中,邵乐说:“这首歌对我来说意义很特殊。我有一个喜欢了四年的人,好几次以为快要接近她了,结果发现还是我一厢情愿。他们都劝过我,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魔怔的,但这种事儿就是……没办法。有的人可能觉得老唱爱情多俗啊没意义,我觉得爱情是大多数人都避不开的主题。跟我这么轴的肯定不只我一个,这歌就算是送给这些人吧。” 纪云生猜想,这一年多里滕佳与邵乐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看样子他们依然没有结果。他没说过,但他曾想,如果她真的接受了邵乐说不定也会很幸福。 他看了眼程驰,这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如今越走越远,连他也不得不放弃让他们和好的念想了。 程驰突然暂停了视频说道:“那天听到这首歌我还以为她在跟我告别,其实她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别想了。”纪云生平静地说。 * 奚敏这周作业不少,改配器折腾到了下午,晚饭对付着吃了两片披萨又继续忙,终于在八点之前把曲子交了上去。一歇下,她才想起了总决赛的事情。 滕佳一直不肯告诉她结果,她怕是名次不好,刚准备搜索决赛排名,只见热搜前排正挂着一条:#白夜乐队总冠军# 她不知觉叫出声,一个月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欣喜。那几天滕佳总是说没信心,可是他们做到了。 她看了看时间,他们可能还没起床,于是按下了打电话的冲动。她继续往下翻,下面一半的词条都与节目有关:#滕佳泪崩#、#梁雅兮组无冕之王#、#程驰纪云生#、#We 5返听#…… 最近的几期,因为不想看见纪云生,她总是直接找片段来看。她回到第一个词条,先点开了舞台。 一片泛蓝的柔光之中出现字幕:《Chasing Game》。 五个人在高高低低的白色方台上错落坐着,大提琴幽幽奏起帕赫贝尔的卡农,气氛宁静。自第二句,吉他开始拨着弦,邵乐的视线投向左下方。镜头移下去,滕佳呢喃般的歌声构出第三个声部。 “在天边,在海面 它始终看不见永恒的距离 以为触手可及总有一天” 钢琴也加入了,黄若仪这次没有用合成器,他们又回到了最简单的方式。当她弹完这一小段,滕佳又开始唱。 镜头猝不及防扫过纪云生的脸,字幕上的歌词是:“也许永远学不会告别。” 奚敏的眼眶湿润了,她看见他身旁的程驰闭上了眼。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来没有好好告别。 旋律起了变化,鼓声响起,大提琴停下。邵乐与滕佳都站了起来,而赵长安不见了踪影。当他再次出现时已换成了小提琴,卡农的主旋律重新奏响,滕佳的歌声也变得高昂。 “飞鸟不会停留在海面 它永远到达不了天边 随着时间消失的梦越追逐越遥远” 奚敏回忆起两年前的那段时间,她每次听到悲伤的情歌都会有些触动。但那触动只在当下,再听还是别人的故事。 现在舞台上的每个人都与她有关。唱歌的是她的好友,弹琴的是将他从她身边夺走的人,就好像生生把她带回那场梦中。 那个越追逐越遥远的人就坐在台下,不知他作何感想,他大概从来不需要追逐什么吧。 镜头再次扫过选手席,纪云生表情淡然。她永远到达不了,他也不会为她停留,他从未爱过。 她实在忍不住点开了他们的舞台。 视频时长7分32,前奏长达半分钟。她熟悉的两个人并排坐在钢琴前,曲子是圣桑的《骷髅之舞》。 歌词讲述的是阴阳相隔的恋人,另一座高台上身着婚纱的梁雅兮看起来与他们完全间离。乐曲谐谑中带了一丝诡异,与她半花的妆面一样。 “时间已过午夜 我想再多留你一刻 还有话没说” 她这次的唱法接近美声,其实整个演出效果很出彩。但伴奏听起来改编得很少,几乎直接用了原曲,这大概就是他们没拿到冠军的原因。 以奚敏现在对钢琴的了解,许多部分四手穿插反而会造成麻烦,但他们时不时互换声部。不知是不是刻意挨得那么近,他们的手臂几乎一直贴在一起。 她翻了翻评论。 @小竹阿姨:好心疼雅兮,他一定会把一个超级超级好的男人送到你身边@云驰可逆不可拆:鹅子媳妇都好美腻!!!蒸煮盖房系列,绝对是磕到真的了。看我主页,真的超级甜!!! @云深不知处_Ya:CP粉滚回超话圈地自萌好吧?抱走我们纪老师一杯珍珠不加奶茶:不用这么凶吧姐妹,前面采访纪云生自己说程驰是他最重要的人。 云深不知处_Ya回复@一杯珍珠不加奶茶:程驰前女友是纪云生他妹你不知道? 最重要的人…… 奚敏退出页面,找到了采访片段。 梁雅兮:“这次的歌跟我原来想法不太一样。那天进排练室听到他们在弹这首,突然就觉得很符合我之前想讲的一个故事。写词的时候他们跟我聊了很多,有时候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不住,就会幻想一些事情。” 主持人:“有点期待这首歌啊。那雅兮写给的这个重要的人方便说吗?” 梁雅兮:“小时候想嫁的那个人……听歌吧,都在歌里。” 主持人:“程驰你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程驰:“父母吧,他们为我付出了很多。” 主持人:“很孝顺啊。云生你呢?” 纪云生:“程驰。” 那三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程驰笑着搭上他的肩,又对主持人说:“其实人很难在心里排次序,这辈子你爱的人都同样重要。” 奚敏关掉了视频。像纪云生那样薄情的人,现在世上对他还重要的也只有程驰了。 她打开正片拉到最后的颁奖。滕佳还未上台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开口说了句“我们”便转身埋在了邵乐肩头。她看见黄若仪对赵长安使眼色,然后抱住了滕佳。 闷在房间里写词的那一周,滕佳在深夜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那天她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绝对不会伤害别人,但现在发现有时候事情的走向根本就和想象得不一样。你做一件事的时候可能以为理由很充分,结果你想的都是错的。” 奚敏说:“你当时本来也是打算跟邵乐好好在一起的,实在做不到也不能怪你。” 然后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滕佳说:“不是的。不管怎么样我都对不起他。我也……我也对不起程驰。” “你们已经分手这么久了,你跟别人怎么样都不用考虑程驰的。”奚敏说。 滕佳好像叹了口气,“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他肯定恨死我了。” “怎么了?”奚敏问。 “没事,他应该恨我的。我睡了敏姐。”她说完便挂了。 决赛夜的舞台上,滕佳从头到尾都没有看程驰一眼。而程驰好像心情很好,与纪云生说笑了一夜。可是镜头外的他们,到底都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achlelbel Canon 白夜乐队版本参考 David SudaleyDanse macabre in G Minor, Op. 40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Martin Jones/Adrian Farmer 第148章 在波兰 在旁人看来,纪云生完全没有参加顶级赛事应有的态度。 第一轮比赛结束的当晚他自说自话买了第二天去克拉科夫的票,程驰听着,默默发了条微博:“孩子考前非要出去玩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没过多久纪云生的手机就震了起来,黄若仪在那边问道:“你又跑哪儿去啊?” 他瞪着程驰,“你多大了还告状?” 程驰摊手。 纪云生说了句:“我去趟奥斯维辛就回来。”然后挂掉电话钻进了被子。 “真的,就这么几天了,人家都在好好准备,你这么折腾不怕影响状态啊?”程驰说。 “我又不是你。” 程驰深吸一口气举起手边的枕头,半晌又放下了,“你要哪天被人打死了我绝对不给你收尸。” “你最好躲远一点,嫌疑最大的就是你。”纪云生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了头。 “别老这么睡觉,对呼吸不好。”程驰说。 纪云生一掀被子,“你以后当妈了要把你孩子烦死。” 程驰用力攥了攥拳头,咬牙看了他几秒,决定闭嘴。 他们到达奥斯维辛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升上头顶,门口的树荫下有许多人在乘凉。 刚从一号营出来的一队参观者举着六芒星旗,站在铁门之下小声唱起了他们听不懂的歌。纪云生在距他们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住脚步,安静看着。 十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孩子本来还在叽叽喳喳,听到歌声朝门口望去,也安静下来。他们放轻了步子走到那队人身后,待歌声结束整整齐齐鞠了一躬,一句话没说地进门了。 “整啥呢这是?”程驰问道。 “德国人。”纪云生收回了目光向前走去。 “德国人平时也这样么?” 纪云生鄙视地看着他,“你进肖邦博物馆之前也没见你天天对着钢琴热泪盈眶啊。” “靠。”程驰刚叫了一声,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道,“肖邦本人弹过的琴哎。” “理解,人类的情绪容易受特殊环境感染。” “你这物种感染不了是吧?” 纪云生没理他,加快脚步朝最近那座楼去了。 阳光之下,院子里并不阴森,但还是莫名有种沉甸甸的气息。人们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从一座楼梯下来时,纪云生被突然出现在墙角的一排穿着囚服的假人吓了一跳,捂住胸口靠在扶手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出去。 程驰想笑,却又觉得不大合适。直到走出了大门,他问道:“你胆子那么小来这儿干嘛?” 纪云生直接忽略了他的问话,跑到停车场对面去买热狗和汽水,待巴士开到了二号营也没说一句话。 入口的铁轨上有不少人在拍照,纪云生看着四处找垃圾桶的程驰越走越远,便在轨道上坐下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录音笔,又看了一眼程驰的背影,打开了开关。 “我现在在奥斯维辛。其实上次就想来,但是一个人不太敢,正好程驰也在就拖他过来了。我以前以为我面对死亡应该能比别人坦然,现在发现我比想象中在乎。我一直记着你那时候安慰我的话,但我这个人好像就是很死脑筋。我挺喜欢看星星的,每次我都会想起那句话,不过我可能很小的时候就没办法再相信童话故事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周围的游客说着各种语言。多数是英语,听不懂的也有许多。他站起来沿着铁轨走着。 “昨天发挥得还行,现在弹《冬风》好像找不到那次的感觉了。之前考虑选半音的,不过实在弹得不如程驰。不知道你现在还练不练琴了。听长安说你曲子做得挺好的,就是你自己老觉得不行。”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要不是觉得你太厉害我可能根本不会好好上配乐课,我到现在都做不到你那种画面感。我其实很羡慕你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真的没什么目标。有目标已经很难得了,不用怀疑自己。” “跟谁叨叨呢?”不远处传来程驰的声音。 “自言自语。”他关上了录音笔。 * 纪云生从爱乐厅出来时莫名困得睁不开眼。 这届选手不知怎么那么爱客套,但毕竟是在夸他,他也不想显得太没礼貌,只好强打精神应和。一群人名字他都耳熟,脸却一个也对不上。尴尬了十多分钟,他总算是走到了前门。 程驰迎上来刚要说话他便先开口道:“你要是也跟我说amazing就赶紧回巴黎吧。” “Amazing不至于,也就还行吧。”程驰笑道,“你报的不是在家弹的那套玛祖卡?” 纪云生打了个哈欠,“六又不在曲目里,你是不是傻?” “你他妈的……我发现你最近每天都在找打。” 纪云生走得很快,“嫌你烦,你怎么还不回去上课?” “线下没几节课。你以为老子想看你啊?我就是来探个底。”程驰不屑。 临行前,黄若仪说她爸准备来看决赛,她劝过,但仍未改变主意。 纪云生很矛盾,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当然希望好友能在身边,可他不知道要是再见到黄裕华他会怎样,他不想程驰在场。然而程驰实在很有耐心,他也不可能硬生生赶人。 眼下看来程驰是没有要走的打算,他干脆就直说了:“决赛黄裕华要来。” 程驰愣了一下,笑了,“他来不正好么。” “我怕他会找我,到时候搞得难堪,你还是……” 程驰打断,“你多傻逼的样子我没见过?黄老师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大庭广众的他能咋的。大不了比完赛咱就躲回酒店,我给你看门儿。” “你是狗啊?” “纪云生我警告你啊,哥脾气好不代表没脾气。看你在外面装得挺懂事儿的在我这儿怎么就吐不出象牙?” 见程驰上火,纪云生反而愉悦起来。 错过了恶作剧的年纪,现在跟程驰越熟他就越放肆。他插着口袋昂首走过马路,眼睛扫着街边橱窗里浮夸的首饰,觉得心情大好。 程驰正劝自己别跟神经病置气,转头看到纪云生脸上的笑容,一巴掌朝他脑门招呼过去,“招老子生气你还挺得意是不是?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幼稚。” 纪云生又笑了一会儿,说道:“以前身边没有让我觉得轻松的人。” “我跟你说现在能忍你的就我一个,气死我对你没好处。” “那我给你在Père Lachaise买块地。”纪云生说完看见程驰的表情,拔腿就跑。 程驰在后面追了半条街,突然想起房卡在他这里,便也不追了,悠然走着看前面那个身影冲进酒店。 果然一上楼,房间门口的纪云生冲他笑着,一脸无辜模样。程驰知道那张孩子气的精致面孔时常能骗得人以为纪云生多么正经,但他是不会上当的。 “你以为跑得快有用吗?”程驰抱起双臂。 “我错了。”纪云生干脆道。 “不好使。” “哥。” “叫爹都不好使。”程驰步步逼近。 纪云生靠在门上抬起双手挡住了脸,刚一侧头,笑容消失了。程驰刚想骂他戏多,眼睛无意地一瞟,也愣住了。 斜对面打开的那扇门前站着黄裕华。 空气静止了几秒,纪云生冷冰冰地说:“收拾行李,换酒店。” “你俩甭折腾了,我走。”黄裕华说。 纪云生转过身,程驰又瞟了黄裕华一眼,默默掏出房卡开了门。 纪云生随意地把鞋往门边一踢,扯下领结脱下外套扔在床上,径直进了浴室。他在洗手台前站了好一会儿,听见走廊上箱子拖动的声音,这才开始解衬衣的扣子。 他总是喜欢把水温调得很高,好像这样能感觉暖和些。他已经很久没觉得冷,现在也不知是因为波兰的十月还是因为刚刚见到那个人,他又开始周身冰凉。 他听见程驰在打电话,说的是法语,水声中隐约听见“当然可以”、“很荣幸”的字眼。 他裹着浴袍出来,问道:“谁给你打电话?” “教授。”程驰满面笑容,“有人邀请我办音乐会。” “真的?”纪云生的郁闷一扫而空。 “我也没想到,我以为得过好几年才能在巴黎办个人音乐会。之前珍妮那次还是她自己联系的,居然会有音乐厅主动找我。” 纪云生笑着坐到床上,“我就说你小看自己了,你的战绩还是拿得出手的。” “诶?我才想起来,柴赛之后没人找你演出吗?” “有啊。”纪云生拨了拨垂到额前的头发,“不想去。” “为什么?” 纪云生没答话,走到桌前拉开折叠水壶自言自语,“这阿姨怎么老把我水壶收起来。” “问你话呢。”程驰说。 纪云生仍背着身,“我不想一个人演出。” 程驰轻笑一声,“那怎么着?以后都不上台了?” “以后啊。”纪云生倒完水蹲下来捡瓶盖,“不知道,实在不想演我就跟他们说要请就我们两个一起请。” 程驰沉默了片刻,说道:“滕佳也说过不是我弹琴她不拍MV。” “这种事她又决定不了。而且……”纪云生拿着衣架走回来,拎起床上的外套,“她说那话的时候肯定是真心的,就像你当初说你不会找许珍妮也是真心的,只不过人都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变化。”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非得跟我一起……” “我知道。”纪云生打断程驰,“但比起个人音乐会我更希望是跟你一起。” 程驰突然笑了,笑得纪云生有点不爽,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呢。” “我不是笑你这话。”程驰说,“我是觉得,大学四年挺多遗憾,但碰到你这么个兄弟我真不亏。” “你不是说你就一个遗憾么?”纪云生说。 程驰白他一眼,“这你也信。”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Mazurkas:Op. 59 纪云生版本参考 傅聪 第149章 直面过去 滕佳最近失眠严重。 一开始她以为是比赛期间熬出的作息还没恢复过来,后来发现自己每晚不知在焦虑什么。 赵长安给她换了厚厚的遮光窗帘,她在上面挂了一串藤球灯。 凌晨两点,她还没有困意,看着窗帘上网状灯影周围映着天鹅绒的深绿色,突然觉得有点冷。 十月的夜晚是突然转凉的,她换了窗帘,却还没有换被子。妈妈前几天去苏州筹备一个美术展,走之前还提醒过她。 这种事,自然是答应完就忘了。 她爬起来搬了张椅子去够衣柜顶上的收纳箱,有点沉,她不记得里面还放了什么。正仰着头把那箱子往外拖,手腕一松,箱子整个摔了下来。被子塞得好好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 一个造型简单的木盒子裂成两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 气球耳钉上那颗小小的红宝石掉在旁边;光线之下手镯的内侧凹凸不平,她知道上面刻着“one and only”;手写的乐谱上标满了记号;空的糖果罐滚到了床边;香薰蜡烛的杯子碎了…… 这些东西她两年前就打算扔掉,可是一直没舍得。 她从椅子上下来,刚想去捡,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伴着一句:“你没事吧?” 她去开门,邵乐瞥了眼一地的狼藉,问她:“折腾什么呢,我还以为你摔了。” “有点冷想换被子,箱子拿不动就掉下来了。” “你叫我啊,大半夜跟拆家似的,回头楼下投诉你。”邵乐走进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我怕你睡了。” “早呢,睡了也没事儿。”邵乐拿起那个蜡烛,“碎的扔了吧?” “别!”滕佳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邵乐知道她没有囤旧东西的习惯,见这反应立刻猜到几分,“他送的?” 滕佳发着呆,没一会儿小声道:“嗯,扔吧,都扔了。” “你还是自己收拾吧,我怕给你扔错了。” 邵乐放下蜡烛,把翻倒的收纳箱正过来,准备给她套被子。身后没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镯子,又开始出神。他拆着被套说道:“舍不得就别扔了,免得后悔。” “你说他当时刻这些字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打算这辈子就爱我一个?” 邵乐沉默着把被套翻了过来,手停顿了一下,“虽然我特别不想说这话,但我觉着程驰还是挺爱你的。” “现在肯定不爱了吧?” 邵乐一笑,“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想,不过你看样子是没放下。” “如果你爱的人伤了你的心……”滕佳说到一半,把话咽了回去,“对不起。” “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你都忘了?” 邵乐卷着被子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圈红红的,说道:“没事儿。我这人吧,脸皮厚还特健忘,伤完了没几天就又开始死皮赖脸。他可能跟我不一样,但是我感觉你要真想和好,去找他一趟好好聊聊你俩不是没机会。” 滕佳怔了一下,她竟没有这样想过。 换作从前,不必邵乐提,她定是自己就跟在程驰身后嬉皮笑脸了。现在也说不上这份感情中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一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不敢。”她说。 “不敢什么?” “我怕他恨我。” 邵乐抖了抖被子,把床铺平,坐到她旁边的地板上说道:“虽然我一直觉得丫特玻璃心,但是恨你不至于。你俩具体怎么了我不知道,如果是你错了至少找机会道个歉。真的,以我的立场最不该给你出主意,我是真见不得你这纠结样儿。” “你觉得我矫情啊?” “没资格说你,我们这帮人一个比一个矫情。”邵乐笑道,“得了,明儿醒了再考虑吧,你这天天不睡觉的过几天MV还拍不拍了?” “拍。” 滕佳懵懵的样子让邵乐觉得好笑,他摸了摸她的头,站起来说道:“我先回了啊,有事儿找我甭客气。” 夜深了,房间里又重归安静,窗帘上的小灯球忽明忽暗,像呼吸一样。滕佳没精神再去收拾,躺回了床上。脚还是有点凉,她缩了起来。 自从程驰离开后,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好不容易见到面,又被她自己搞砸了。他真的还能原谅她吗? * 这周唯一一次去学校,奚敏意外地被主修课教授叫到了办公室。 起初她以为是作业有什么问题,这位教授出了名的严格,上学期就听到有同学抱怨作业被退回了好几次。 她紧张兮兮地敲门进去,却发现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配乐作曲家Edward Spenser下一部电影即将合作的钢琴家来自中国,所以希望找一个中国助理。 虽然这解释了教授为什么会推荐她,她依然怀疑自己能否胜任。她是整个班专业背景最弱的,前一年绩点不低,但她不知道自己的专业排名。 然而作曲家好像对她很满意,聊了没一会儿,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一整天她都处在飘飘然的喜悦中,她一向不太相信自己,除非受到了某种确切的肯定,而被教授推荐参与一部电影可以算是目前为止最实际的肯定了。 等到晚上,她先是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又向滕佳汇报了这个消息。 滕佳十分兴奋,立刻拨了视频过来,“敏姐你进军好莱坞了记得带带我呀。” “我就是个小助理,能带什么?”奚敏笑道。 “大佬一开始都是小助理嘛,以后你肯定特别厉害的。” 滕佳的语调从来没变过,总是天真又充满希望,好像再夸张的称赞从她口中说出也真诚得很。奚敏不禁被她的语气感染,觉得未来也许真的会从这里开始。 视频那头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奚敏这才发现滕佳头发里藏了许多小夹子,身后还有几面化妆镜。 “你在忙吗?”她问。 “还没有,等化妆呢。”滕佳把镜头转向左边,“师哥,打个招呼。” 赵长安转过脸来,看上去不太情愿。 奚敏没忍住笑了一下,“你们拍什么啊画烟熏?” “就之前《命运》那首,造型师说要整个暗黑系。”滕佳又把镜头转了回来。 “好奇你的造型。” “我看看。”滕佳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等你明天起床就能看到啦。” 次日起床的时候奚敏在朋友圈看到了定妆照。浓妆红唇,镶满宝石的黑色皇冠与权杖。滕佳眼神冷厉,与从前很不一样,甚至比那次舞台更多了几分气场。 她笑着留言:黑化的小公主真好看。 两个小时之后一封来自作曲家工作室的邮件让奚敏的心沉了下来,在团队名单中赫然写着:Pianist - Ruoyi HUANG. 怎么办? 现在说要退出好像太不合适了。她不擅长找借口,更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黄若仪。 她盯了一会儿页面,想给滕佳打个电话,但她几乎能想象到滕佳会说什么。录综艺的时候滕佳就抱怨过,镜头前得装友好就算了,下了台黄若仪也一副假好人模样,搞得倒像她特别不懂事似的。 奚敏关掉了屏幕,想了想还是给赵长安发了条信息:“方便打电话吗?” 十分钟之后赵长安打过来了,“怎么了?” “你跟黄若仪还有联系吗?” “录完节目就没联系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个电影……配乐团队有她。”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只是看到那个名字就发慌。 “这样。”赵长安顿了一下,说道:“不用太担心,她不难相处。” “她和……” 奚敏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说出这话,闭了一下眼,问道:“他们还在一起吗?” 赵长安这次沉默得有点久,奚敏一度以为信号断了,但隐约又听到有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不清楚。” 奚敏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见到她该怎么办。” “其实……”赵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当不认识就好,她不会找事儿的。” 奚敏并不担心黄若仪找麻烦,她担心她自己。她一直努力装作拿得起放得下,可她根本不是那么酷的女生。她已经不那么想念他了,却还是做不到不介意。 “嗯,我尽量。”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赵长安说。 * 纪云生挂了电话,放下手机继续弹琴。 三个管乐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开门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排练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他停下来活动了一下手指,盖上了琴。 “你怎么想的?”程驰问道。 “这个乐团比你上次那个好沟通。”纪云生说。 “你知道我问的啥。” “黄若仪会处理好的。”纪云生拎起包,对剩下的两个人道了别便出门了。 程驰带上门跟在他旁边,“不是,你能告诉我能告诉赵长安,让奚敏知道能咋的?” “你最难堪的事会愿意让你想保护的人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吧?她最生气的是你不信任她。”程驰说。 纪云生低头走着,他并非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但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得不说在墓园那次,程驰的话几乎让他动摇了。可是奚敏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再打扰。 “骗都骗了,不如骗到底。”他说。 “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天再见到她你怎么办?” 他快速走了几步,“再说吧。” 第150章 肖邦之王 决赛会直播这件事纪云生是当天才知道的,程驰在微博和朋友圈都发了链接,看起来远比本人激动。 大学同学们可能不大好意思找纪云生,于是纷纷来问程驰。他看着纪云生一如既往的淡定模样,觉得全世界最为此事紧张应该是自己了,直到进场前黄峻一打了个电话过来。 “唐玉琳非要跟我打赌,说要是纪云生拿了冠军就嫁给我。我怎么想怎么不对,我的终身大事凭什么他决定啊?”黄峻一说。 “你别赌不就完了。”程驰笑道。 “认识八年了你觉得我有过话语权么?你叫他加把劲啊,哥们儿的幸福就在他手里了。” 纪云生早已经去候场,这话是带不到了,何况这家伙也不是谁一两句话能影响的,他只好默默祝黄峻一好运。 他进场落座,朝第一排瞟了一眼,黄裕华在与一位同样因肖赛成名的中国评委聊天。到如今,唯一有可能让纪云生感到压力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休息室里的纪云生在睡觉,前几个人选的都是第一钢协,他听了一段,塞上了耳机。 也许因为疫情期间大家都在练琴,这届选手比他预计得强。程驰问过他有没有把握,这次他是真的没有,但他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约摸睡了一个多小时,他被叫醒,该上场了。不知怎的他又突然想起沈阳那次决赛,多好的时光。他整理了一下礼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老纪,看着我。” 第一乐章的弦乐很长,镜头里的纪云生一直闭着眼。这样子大家相当熟悉,但这样的场合他还漫不经心,看着就挺让人担忧了。 滕佳撑着头,看了好几眼手表,“他该不会睡着吧?” 邵乐把盛着薯片的碗递给她,“这他要能睡着明儿绝对上头条,肖赛历史上都得记一笔。” 汤禹舜也看了看时间,“这都四分钟了,哥们儿动都没动过。” 赵长安笑了一下,“他不一直都这样么。” 程驰十指交握,手心沁着汗。排练时他只在第二天结束时去了一次,不知道纪云生是怎么与他们沟通的,但一开始的弦乐听起来似乎过于慢了。 等到将近五分钟,钢琴起,他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前面几位选用的都是施坦威,纪云生换成了雅马哈。前两句起始都重而干脆,之后则处理得极为通透漂亮。他坐得笔挺,表情却仍然慵懒,只偶尔抬眼随意瞟一下指挥,像是以示尊重的意思。 缓慢却柔中带刚的琴声中透出从容和深沉,精致的音色又显出一种脆弱的忧郁。程驰第一次在现场听到如此内敛优雅的第一钢协,完全不符合年龄。 滕佳歪着脑袋,突然听见身后的邵乐很轻地说了句:“肖邦之王。” 她仰过头去看着邵乐,他像是刚回过神来,笑道:“他现在触键比以前还细腻,节奏和控制力稳得可怕啊。” 滕佳转回屏幕,“机器人嘛。” “其实现在情感也充沛多了,挺有肖邦的感觉。”赵长安说。 滕佳盯着屏幕里的人,她的哥哥,一个从未幸福过的人。她记得他曾写过的那些诗,他本就该是情感丰富的,他现在找到自己了吗? 她又想到程驰,在她心目中肖邦几乎已与程驰画了等号,可现在他弹肖邦还比得过纪云生吗? 当最后一个音符淹没在如潮的掌声中,观众纷纷起立,评委们也罕见地鼓起掌来。程驰往黄裕华的位置看去,一片背影中分不清谁是谁。 名次还未宣布,但他知道结果无须再猜。纪云生现在技巧不在他之下,于这个年纪最难得的是沉淀后的风度和气韵。他明白这绝不只是天分,这是经历给予的,代价太惨痛,就像与魔鬼的交易。 他想起两年前纪云生几乎无法弹琴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不能理解,也许人从来都难以体会他人的痛苦,他觉得纪云生太脆弱。可渐渐地,他看见这位朋友依旧淡然笃定而强大,自己的伤口还未抚平却选择承受命运,带着骨子里的执拗走到今天,竟没有被打倒。 程驰突然觉得异于常人的坚毅和忍耐才是纪云生真正的天分,他当得起他的成就。 奚敏觉得学校官媒一定是在比赛过程中就写好了稿件。程驰的朋友圈是七分钟前,那篇文章只比他晚一分钟。 “第十八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刚刚落下帷幕,荣获冠军的是毕业于我校2015级钢琴表演专业的纪云生。这是我校学生首次在肖赛中夺魁。此前……” 于静文的电话突然进来,“你看了吗?” 她没敢看,但比赛一结束他的名次就在她身边传得铺天盖地。本就遥远的他,成了越来越遥不可及的人。 她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回道:“我看到朋友圈才想起来。” “这都不看,我们学校多少年没人进肖赛决赛了。”于静文说,“前男友是肖赛冠军还是值得吹的吧。” 前男友。就那么短短几天,连一个吻都来不及。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用这个称呼,她好像连说句“恭喜”的资格也没有。 下个月就要见到黄若仪了,是否该祝贺一声呢? 一种卑微感油然而生。好莱坞等级森严,她是个实习的助理,而黄若仪是被邀请的钢琴家。明明年龄相当,她与他们两人的差距已经这样大了。 颁奖持续的时间有点长,纪云生站在台上搜寻着,一直没见到他想找的那个身影。 虽然是抱着拿第一的目标来的,他还是没想到这个结果。冠军、最佳玛祖卡、最佳协奏曲,他有点发懵。像以往每次获奖一样,他没感到特别高兴,他迫不及待想要下台去找一个人。 事不如他所愿,颁奖结束之后媒体采访不断。他不擅长应对,也有点不耐烦,于是草草了事。与几位选手合完影刚想走,又有英国皇家爱乐的指挥邀请他一起录制肖邦钢协。 他听着前场的声音,观众正在离场,人群里的议论声在他耳边混成一片,嗡嗡作响。 “I’m not sure if I have time this year, I have to focus on my courses.”他说。 “Of course, I understand.”那指挥说道,“No rush, it’s just a propose. Take your time, think about it.” 他接了张名片挤出音乐厅,开始朝路口张望。在国内与在法国时程驰都很显眼,到了德国和波兰这个身高的人不少,大家又都穿得差不多,天色暗些以他的视力就不太容易找到程驰了。 正眯着眼,突然听到一句:“这儿呢这儿呢,到处瞅啥?” 他回头,程驰笑着朝他走来,“你是不是怼记者了?刚才听到媒体的人说你难采访。” “没有啊,我都没说话。”他一边回答,一边依旧瞟着四周。 “不说话是挺招记者恨的,到时候人得说中国小伙拿了个冠军目中无人。” “采访这种事适合你。”他找了一圈,问程驰:“你看见黄裕华了吗?” 程驰回头看了一眼,“这会儿应该走了吧,他早就出来了,之前跟陈老师聊天呢。” “哦。”纪云生有点失望。这个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害得他再也没有了家,现在是他可以理直气壮当面反驳的时候,黄裕华竟然早早离开了。 “你该不会现在又想见他了吧?”程驰走了几步,看着他问道。 “想看看他现在什么表情。” “他挺高兴的。” 纪云生哼了一声,拉着程驰去找吃的。 深秋的夜晚每有风吹过便有红叶落下来,被路灯照出一片橘色。音乐厅后面的家乐福关门了,他们在对面找到一家披萨店,一人拿了一块披萨出来在街上边走边吃。 纪云生的嘴角沾了番茄酱,程驰指了一下,他用手背去蹭,反而又沾到了脸颊上。 程驰一边拿手里的纸巾给他擦脸一边嘲笑道:“你才是最年轻的肖赛冠军,顶多五岁。” “所以我带了我妈来。”纪云生嘴里塞着披萨含糊地说。 程驰这次没在意,咬着披萨问道:“现在提到你妈你还忌讳么?” “本来也没忌讳过。” “你觉得你妈当年要是有机会参加肖赛能拿到这个名次么?” “说不好。”纪云生咽下嘴里的食物,“她比较擅长莫扎特,没听过她弹肖邦什么样。” “我一直挺佩服莫扎特弹得好的人,我怎么弹都觉得不得劲儿。” “我也不行,我只能模仿她。” 程驰擦了擦手转头说道:“回去咱研究研究?” “好啊,之前还在想比完赛我又没有目标了。”纪云生抽出他手中的纸巾随意擦了几下,四周看了看没有垃圾桶,便捏在了手里。 “那你本来打算比完赛干啥?” “随便,上上课,看看书,环游世界。” “也挺好。”程驰说着看向他,“你打算单一辈子么?” 纪云生笑了一下,“不行吗?我爸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你现在22都不到,说这话太早了吧。” 程驰指了一下酒店门口的垃圾桶,见纪云生没反应,拿过那纸团扔了进去,又说道:“不过我也不想谈了,全是坑。” 纪云生走进酒店,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忍得了么?” “啥?哦。”程驰低头笑着,“那也不一定要谈。” 纪云生点了点头,刚想按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走出来。他走着神,一时忘了按楼层,两人原地站了十多秒突然一起笑起来。 程驰伸手按下9楼,问道:“想啥呢?” “你刚说的。黄若仪也一直这样,她说没兴趣保持关系。我也没好意思问她,跟不喜欢的人上床真的有感觉吗?” “理论上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不过心里有个人可能还是膈应。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分得开。”程驰走出电梯,开始掏房卡。 “你还喜欢滕佳吗?” “不想喜欢了。” 纪云生捕捉到他的措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还是不想?” 程驰没有马上回答。等到房门关上,他脱下外套打开窗,靠到窗口点了根烟。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正想说点别的,他开口道:“这次我是真打算放下了,可能还需要点时间,但我得让她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Piano Concerto No.1 In E Minor Op.11 纪云生版本参考 Krystian Zimerman/Polish Festival Orchestra 第151章 迈不出的一步 次日中午程驰回了巴黎。因为还有一场赛后演出,纪云生得在华沙再停留几天,每天排练结束便又独自在老城中闲逛。 从前他一个人到处走是常态,如今是真的不习惯了。程驰曾说旅途中需要有人分享见闻,他现在常有这样的时刻。 他买了支甜筒坐在喷泉边打开了录音笔。 “刚才有两个女生在街口唱歌,其实唱得一般,但是看起来特别开心。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你唱歌了,好久没听过你声音。有时候我有点羡慕程驰,上网就能知道滕佳在干嘛。前两天我们还聊起来……” 他看着路过的一对情侣。夕阳从两幢建筑之间透出橙红的光,女生指了一下那个方向说着什么,男生笑着找了个路人为他们拍合照。 “那天他问我是不是打算单一辈子。可能吧,我想象不到我会爱上别人。其实一辈子也不见得有多长,说不定……算了,不说这种话。不过我爸这辈子就只爱过一个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我心里也只能装一个人。” 两天后的晚上,当纪云生回到家时听到程驰房间里有女孩子的笑声。他简单洗漱完,在房间里黑着灯看电影。临近十二点时那女生离开了,程驰的脚步声在客厅徘徊了一阵,又回到了房间。 他没有出门,程驰迈出了那一步,他决定再不过问。 * 在Edward Spenser的工作室里,奚敏终于还是见到了黄若仪。她比自己想象得自然,也许因为大家都一本正经地端着职业面孔,她并没有太联想到上次见面的情景。 她参与进来时团队工作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又经过这一个多月,三首小型协奏曲的总谱和两首钢琴曲已经基本敲定,只等这几天磨合修订之后开始录音。 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黄若仪的英文比她好得多,团队并不需要通过她交流。整整三天,她们的对话仅限于确认工作时间,而黄若仪也没对她说过别的。她一度有种感觉,似乎她们真的从未见过。 第一天录制结束之后她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门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老板,说道:“I’m almost done, Mr.Spenser.” “We’re not in a hurry, they left already. So how do you feel about these days?”他对她笑着,门锁咔嗒响了一声。 “Very interesting.”她说。 “Ever considered to take a long term job here?” 奚敏没想过转正的可能,惊喜地抬起头,“Can I?” “Sure, you’re a talented girl.”他站到了她旁边,“I need an assistant, the last one just……not as good as you.” 他站得太近,她下意识往后靠了一点,“It’s nice working with your team.” “You know, young girls like you need special chances to get into the industry, but not everybody can be that lucky.”他抬起手去摸她的脸。 “Mr.Spenser I appreciate your offer……” “You ‘re clever, I’m sure you know how much more easier your career will be if……” 奚敏感到一阵恐慌,她从没遇到也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是她的上司,她教授的朋友,她不敢反抗。 那只手停留在她脸上,她克制着不适感努力镇静下来,“You’re married.” “Doesn’t matter, we both have our own lives.”他贴得更近了。 奚敏大脑空白之中听见敲门声响起,黄若仪的声音在外面叫道:“Miss Xi are you in there?” “Yes!”奚敏有种得救的感觉。 “My heels are not so fit, do you have time now?” Spenser撇了一下嘴,过去把门打开了。 黄若仪一副惊讶的样子,“Did I interrupt your work?” “Not really.”Spenser说。 “Great. I’m afraid I have to borrow her. My heels are killing me, I need to get another pair of shoes immediately.”黄若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奚敏快速跟着黄若仪走进电梯,问道:“我包里有创可贴你要不要?” 黄若仪稍一怔,说道:“我鞋好得很。” 她这才明白过来,道了句谢,便尴尬沉默着。 电梯到了一楼,她正犹豫要不要说再见,黄若仪说道:“后面几天跟着我吧,别单独跟他待一块儿。胆子这么小,是我就直接抽丫的。” “我们不一样,我怕丢工作。”奚敏说。 “工作重要还是人重要?到那份儿了上你还不反抗这要真没人听见你准备怎么办?” 黄若仪看起来有点生气,奚敏不知怎么回答。哪怕事后再去想,她也不知道当时如果黄若仪没敲门她该怎么办。 “我……我拒绝的话他应该也不会真的干什么。” 黄若仪翻了个白眼,“别把男人往好了想,这种人多了,丫敢找你就是看你好欺负。外边儿明明还有人,他就吃准了你不敢喊。你这要真出什么事儿我怎么交待?” 奚敏心里一紧,“你跟谁交待?” “滕佳他们可都知道我俩一块儿工作。” “哦。”她觉得黄若仪的眼神似乎闪了一下,但转念便知是她想多了。他自然不可能让黄若仪对她负什么责,真出了问题滕佳倒是必定会闹起来的。 “加你一微信吧,发邮件齁麻烦的,你要觉着膈应这几天过了再删也成。”黄若仪说。 奚敏瞥了她一眼,应允了。删是不好意思删的,这几天过了,多半就成了躺在通讯录里永远不会再联系的那一类。 回到家中,她翻了翻黄若仪的朋友圈,没什么内容。一拉到底,总共九条动态,音乐会、毕业、比赛,再无其它。两年多了,黄若仪与纪云生的状况几乎无迹可寻。 她放下手机,突然觉得头疼。退出项目不知怎么对教授解释,无法面对老板,也不想每天跟着黄若仪。 她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把运气耗尽了,生活接连与她开玩笑,而她弱小到无能为力。拿所有的运气去遇见纪云生,如今再看真的值得吗? * 巴黎的秋天算得上明媚,黄叶、微风,金色鱼鳞般的晚霞每天都为窗口挂上一幅新的油画。 结束了比赛的纪云生特别清闲,而程驰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几乎有一个月不曾在白天打过照面。 这个周六程驰外出排练,纪云生看了个展,吃完午饭回家睡了会儿,又带上滑板出了门。 运动公园里大声放着饶舌音乐,十来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打打闹闹。扎了满头小辫的黑人男孩扶起连人带板从坡上摔下的同伴,自己又朝另一边的坡上冲去。 纪云生隔着铁丝网看了一会儿,里面的一个男生招手叫他进去。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踩上板滑到了河岸边。 他又拿出了录音笔。两年前只有短短几天,他没太多机会与奚敏分享生活中无聊的小事,后来每有什么让他想起她,却再无倾诉的可能。 现在随身携带录音笔已经成了习惯,那些无法对她说的话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不会被听见也就没有了负担。 “这周闲逛的时间好像比上课还长。程驰太忙了,在家里除了睡觉就是练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还能弹几个小时,不过我现在真的无所谓弹不弹琴。人奋斗无非就为了生存名利理想,我没理想,不求名利也不愁生存……” 他笑了一声,“这么说起来我活着挺没意思的。刚才看到一群十几岁的小男孩在一起玩滑板,我好像直接跳过了青春期,但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羡不羡慕。其实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还是有点理想的,反而现在不知道我想追求什么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跑着跑着在他面前跌了一跤,自己爬起来笑盈盈跑回去抱住了爸爸。他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低了下头。 “有个一直没敢承认的……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应该叫妄想吧。”他看着那对父女,“我想有个家。” 当河面又染上了金光,纪云生开始往回走。那些男孩子们大约已经回家吃饭了,运动公园里空荡荡的。他甩着钥匙,回忆着他们下午放的歌。 刚出电梯没几步,程驰和一个棕发女生从家里出来,两人都是一愣。 纪云生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点。我送她一趟,你先把鸡翅解冻了吧。” 那女生茫然地听着,看了眼程驰,他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径直走向了电梯。纪云生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女生也回头看他,赶紧进了屋。 程驰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拿了个盆默默开始洗番茄,又问纪云生要不要喝汤。他靠在门边摇了摇头,发现程驰并没看他,说道:“不用了。” 程驰切着菜没说话,纪云生瞟了眼他的房间,问道:“还是上次那个?” “啊?” “我回巴黎那天你房间那个。” “哦。”程驰打开水龙头把刀冲了一下放回了刀架,“不是。” 纪云生不知该说什么,嗯了一声走回客厅,这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平时程驰会顺手把信件拿上来,通常都是水电账单,这一封来自英国皇家爱乐乐团。上周教授找他聊过这件事,他说等学期结束再看,没想到邀请函已经寄来了。 他把信件放进抽屉,翻了会儿书,听见程驰叫他吃饭。 最近的晚餐都简单,有时程驰回来得很晚,他自己买了些泡面和微波食品,结果被数落了一通。其实与程驰住在一起之后他已经很久没犯过胃病,但程驰还是不许他随便吃东西。 果然,程驰把饭放到桌上,又问他:“中午吃的啥?” “快乐面馆。” “又去蓬皮杜了?” “没有,Arts et Metiers有家小画廊开了新展。你今天收那么早?还有空带人回来。”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语气里好像带了点批判意味。 程驰扬起一侧嘴角瞟了他一眼,夹着菜说道:“我后悔了。” 纪云生看着他,他又说:“《死之舞》节奏差得一塌糊涂,高估自己了。” “哦。”纪云生收回了目光。 后悔的倒是这个。上月程驰选曲目半数都是李斯特他就觉得程驰太着急,后来见程驰拼成这样他便也不担心什么,无非辛苦这段时间。只是这一句后悔,他本以为是指别的事。 程驰又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就说吧。” “没什么,反正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没睡她们。”程驰干脆地说了一句。 纪云生一怔,立刻感到几分愧疚。别人的生活方式本来就不该他去批判什么,不管有没有,程驰都用不着向他解释。他态度有点冷,程驰显然听出了他的意思。这一想,语气也弱了几分,“为什么?反正你单身。” “托您的福,Isabelle跟乐团的人说我有男朋友,现在那帮姑娘根本没把我当男的。” 程驰这话苦兮兮的,纪云生也不知道是真抱怨还是假抱怨,但他觉得挺好笑,“你自己没搞清楚瞎回答,怎么就赖我了?” “你听明白了也不说,怎么不能赖你了?我要是以后真找不到媳妇儿你得负全责。” “我不会娶你的。”纪云生笑着说。 “你大爷。你跟滕佳就俩坑货。” 滕佳,恐怕真正原因还是她。 纪云生停住筷子,“跟她们说清楚不就好了。” 程驰笑笑没答话,纪云生便也不再言语了。 第152章 想见你 小雪这日,天已经快黑了,乐队还在录音。 滕佳隔着玻璃看着,怔怔地发起呆来。她总想再分担些,这段时间练吉他练得指尖全是水泡,却怎么也达不到演出效果。 邵乐劝她算了,语气很轻松:“你当哥这么多年白练的?” 她很懊恼。那时程驰每天都在练琴,她陪着,却从没想过一起练练。 周围这些人走到今天都下了多年的苦功,只有她像是混着日子捡了大家的便宜。没做多少贡献,也没照顾好谁,插科打诨她倒是第一名。她不禁想问自己凭什么。 里面的四个人出来了,她迎过去,听见陈俏对赵长安说:“不辛苦,师哥能找我帮忙我可开心了。” 邵乐从他们旁边挤出来问滕佳:“你是不又着凉了?昨儿半夜咳成那样。” “没有啊,喝水呛的。”她余光瞟见陈俏看过来,赶紧又道,“他住我隔壁。” 陈俏笑了一下,“我知道啊,你们不是都住在一起嘛。” 滕佳这才想起来。陈俏还是她提出叫来帮忙的,两周前去过他们公寓,她这一解释倒是显得画蛇添足了。 邵乐收拾着东西没再说话,陈俏瞥了他一眼对滕佳勾了勾手,“师姐,能不能跟我出去一下?” 滕佳跟着她到了走廊里,陈俏又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你对他没感觉,但是你把他往外推他会难过的。” “我……只是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陈俏一笑,“前几天你刻意叫他送我,我看得出来他不情愿。我明白你是为他好,不过作为他喜欢的人你不应该操心这个。说句不该说的,这样有点不尊重他的感情。”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想让他一直这样白花心思。” “那是他的事。”陈俏认真看着滕佳,“我们喜欢一个人都是真的,怎么能算白花心思呢?” 滕佳无言以对,几年前的她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不知怎的开始计较起每个人的得失。眼见身边那些变故,她的心思也藏了起来,曾经的一腔热情好像被什么东西消磨掉了。 “你俩聊完了么?”汤禹舜在门口问道。 “好了师哥。”陈俏答了一声,又小声对滕佳说,“我想要的我自己会争取,你也是。” 滕佳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正想问,她已经走了回去,只好作罢。 回到公寓,滕佳妈妈送了桃花酒过来。入冬酿新酒是外婆的习惯,往年妈妈不太让她喝,这是头一回给她送酒,说是大学毕业了,跟朋友们住在一起也别忘了家里的传统。 酒搬到了汤禹舜屋里,他本就跃跃欲试。加上赵长安宣布等后天录完音可以放半个月的假,他更是像假期已经开始了似的,迈着怪异的舞步给每个人倒酒。 邵乐今天好像有心事,也没嘲笑汤禹舜,只是一杯接一杯闷头喝。 滕佳已经许久不敢贪杯,外婆酿的酒度数不高,但她喝得很慢。屋子里放着轻缓的音乐,没过多久她便困了,早早回了房间。 快速冲了个澡刚躺下准备看会儿书睡觉,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她竖起耳朵,外面却没了动静。 她皱了下眉,问道:“谁啊?” “邵乐。” 她犹豫了一下,披了件衣服起来开门。 邵乐身上酒气很重,她让他坐下,他摆了摆手,“就是来跟你说几句话,马上就走。” “你喝了多少啊?”她问。 “还好。” 他靠在墙上,看了她好一会儿,笑道:“我们的赌注你还记得么?” 滕佳抿着嘴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事儿,但我说不出口。今儿你就当我喝多了……” “我们不是都聊过了么?”滕佳说。 邵乐摇着头笑,“我说过不会再提我俩的事儿了。每天都这么看着你,你怎么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四年前的赌注我留到现在,要是想拿这个逼你跟我在一起我早说了。” 滕佳一向不太留意细枝末节的时间,原来已经四年了。那一天在她的记忆里是她被程驰断然拒绝的日子,可是对于邵乐来说,那个约定才是重要的事。 “你说。” “你肯定答应么?” 滕佳垂着眼想了想,“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只要能办得到我一定答应。” 邵乐看着她,“去找程驰吧。” * 纽约格林威治村,背着电脑下楼的奚敏如释重负。同事们叫她一起吃午饭,她以回家赶作业为由谢绝了。 这几天每次Spenser单独找她做点什么,黄若仪就不知从哪儿出现,带着抱歉的笑说有事要麻烦她。 她很佩服黄若仪能找到那么多借口,甚至她羞于启齿的事情也说得很坦然,一会儿让她帮忙检查拉链,一会儿要买卫生棉。 现在钢琴家参与的部分终于结束,按照合约,她的工作到此为止。她寻了准备考试的正当理由对教授搪塞了过去,之后便不必再来这里。 走出大门时她看见黄若仪在门口抽烟,于是礼貌性地道了句别。 “回家?”黄若仪灭掉烟说。 “嗯。这几天谢谢了。” “谢啥,我还能看着外人欺负你不成。”黄若仪按了一下她的肩,进楼了。 这话奚敏听来怪怪的,外人,就好像把她归为了自己人似的。她们就算抛开敌意也完全不熟,就连几乎从早到晚在一起的这几天她们也没说过几句话。非要理解,黄若仪指的大概是外国人。 回家路上奚敏突然接到赵长安的电话,他结束录音刚到家,说是能休息一段时间。 “你们是不是也差不多要放假了?”他问。 “嗯,感恩节放一周。” “找你玩儿几天有空吗?” “你要来美国?”奚敏惊喜道。回来之后遇到的事情大多糟心,她太想见到一个熟悉的朋友了。 “去年就说陪你看极光,结果上半年这么一折腾也没看成。” 极光,那时候想去看极光是因为觉得浪漫,现在她已经没这个心思了。离开纽约几天倒是好的,可她也不知道去哪里。 “不想看极光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散散心。”她说。 赵长安也没问她怎么了,嗯了一声说道:“行,我查查攻略回头跟你说。” “滕佳来吗?” “她啊。”赵长安笑了一下,“我还问过她去不去,她说好不容易放假了不想看见我。” 奚敏也笑了,“有道理,放假了还被队长管着太没意思了。” “我可管不住她,假期去哪儿也不肯报备。你先回家吧,我订完票告诉你。” 奚敏挂了电话,感觉连日的低沉气息也随着工作结束而退散了。路边还铺着零落的黄叶,两边的树几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入冬好像是一夜之间,她现在觉得冬天是最好的季节。 * 巴黎清晨,最大的声音是鸟叫。开着暖气闷了一夜,程驰觉得燥得慌,等水开的时间打开窗站在那儿剥橙子,突然听见客厅那边的门砰地一声响。 他快步走过去看,发现纪云生捂着胸口坐在沙发上,一见他过来莫名其妙就开始笑。 “你咋了?梦游呢?” 纪云生今天早上没课,就算有课他也很少起这么早还这么有精神。程驰想不出七点前能发生什么让人笑得停不下来的事,因此判断纪云生可能还没醒。 “我一开窗户门突然关上了,吓死我了。”纪云生指着房门依然笑个不停,然后问了句毫无关联的话,“你去不去葡萄牙?” “我二号就演出了我去啥葡萄牙。” 程驰觉得自己判断有误。正常人被吓到不是这反应,纪云生说话也通常不会这么没逻辑,他现在认为纪云生应该是疯了。 他上前几步刚想伸手探探疯子的额头,又听一句:“那我只订自己的票了?” “我演出你不在啊?”程驰放下手。 “在啊,周五去周日回,不耽误。”纪云生说完走回房间又把门关上了。 程驰立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门好半天,房间里没有声音,纪云生大概又睡了。他现在无法判断,有那么几秒他怀疑没醒的可能是自己。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对着门骂了句:“有病吧。” 出发那天早上纪云生十分放心地把车钥匙扔给了程驰,他一脸惊愕,“我昨天刚拿到驾照你让我开奥利?” “去的路上陪你开一趟就好了,奥利转线太麻烦不想坐地铁。”纪云生自说自话地拖着箱子就往门外走。 程驰锁着门,“你这几天是不是脑子抽了?闲了一个多月非得这周往外跑。” “舍不得我啊?后天就回来了,乖。” “麻溜儿滚。” 纪云生滚得很开心。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到达之后把行李往民宿一扔便去找酒庄了。 入夜时分,杜罗河边的船上亮起了灯,映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对岸建在高处的房屋看起来像一片城堡,他醉意朦胧地靠在草地上,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手机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滕佳这两年都没给他打过电话。他皱着眉看了半天,按了接听。 “你在哪里啊?”滕佳的声音还是一样炸耳朵,电话那头嘈杂得很,不时有叮叮咚咚的声响。 “波尔图。” “波尔图是哪儿?哎呀那你明天在不在家?” “我后天回去。” “哦。”电话挂了。 纪云生莫名其妙地放下手机,又躺回了草地上。 第153章 所爱隔重洋 大西洋边,临近日落。 波尔图气温比巴黎稍高些,但还是有点冷。纪云生裹着大衣坐在水泥石阶上,看着一个男人抱着冲浪板往海里走去。 他下到沙滩,一浪接一浪的海水拍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先前那些脚印很快被冲刷掉了。他脚下的沙被海浪冲出一道道波纹,在远处夕阳的映照下闪着金光,浅浅的水中又倒映出天空逐渐变深的蓝色,像莫奈的画。 他看了眼手机,日落时间还没有到,他也还没收到信息。 刚才那男人已经在百米开外的海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纪云生就那么看着他,等待手机响起。 * 程驰走出电梯时发现家门口有个红色的箱子,正纳闷,走近了些又发现箱子后面靠门坐着个人。那人低着头,黑色羽绒服上毛绒绒的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箱子,那人发出含糊的一声“嗯”,抬起头露出了一双眼睛。 程驰心里一惊,强作镇定问道:“你来干嘛?” 滕佳起身太快一个没站稳,向后撞了一下,揉着脑袋说:“我想你。” “哦。” 程驰掏出钥匙,见她还杵在那儿,平淡地说了句:“我要开门。” 滕佳愣愣地站到了一边,见程驰开了门没跟她说话却也没关门,等了好一会儿,厚着脸皮自己推箱子进去了。 家里的暖气很热,她把羽绒服挂在门口,开始环视四周。客厅左边的房门关着,右边尽头的房间半掩着门,里面也没动静。 “程驰。”她叫了一声。 程驰没回答,但右边传来了关衣柜的声音。她走过去敲了敲门,程驰换了件短袖T恤出来,说道:“你老堵在门口干嘛?” 滕佳听这话往右挪了一步,但程驰似乎是想从左边绕过去,两人反而更近了,她索性抱住了他。他的心跳声撞在她的耳膜上,她听见他笑了一声,突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是头一次,程驰这么直接。滕佳作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疼得抽了口气。她想回头看他一眼,可按住她脊背的那只手让她动弹不得。她没打算挣开,手抓着床单,指节发白。 应该的,他应该生气。他上一次的温柔被她当作了武器,她该还他。 “我错了。”她声音微弱。 程驰没理会。 * 海浪更猛烈地冲上来,太阳开始沉入海平线。纪云生的靴子上沾满了沙,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一些,继续对着录音笔说话。 “地球上很神奇的一点是我这边日落的时候太阳正好升到你头顶,但我们现在看的是同一片海。很久以前这两片大陆还连在一起,如果是那时候我就不用隔着大西洋看你了。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现在的我就不会做出当时的决定。我好像已经没那么怕了,但你可能也已经不爱我了。” 有一只海鸟低低地掠过,又朝着大洋中间飞去。他企盼它可以飞到另一端,可他也知道这样单独的一只鸟很难飞得那么远。 “我就是挺胆小的,很多事情都是,我也不想给自己找借口。不过现在其实也不是怕你拒绝,相比之下更怕打扰你吧,毕竟我错在先。每次问长安他都说你过得挺好,那也好。我只是……很想你。” * 比起结了霜的纽约,科德角的天气就像春天一样。 奚敏走在软绵绵的沙滩上,一只手遮着太阳,问赵长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个朋友说这儿适合度假。” “这里的海水比长滩干净多了。”奚敏说。 “滕佳还说长滩漂亮。”赵长安笑道。 “长滩也还行,我就是想离开纽约几天。” “纽约怎么你了?” 奚敏没对他们说起过这几个月的事,也嘱咐了黄若仪别叫他们担心。现在他问起,她有点犹豫。其实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再说意义也不大。 她望向大西洋,说道:“从大陆最边上看,海和洋真的感觉不一样。” 赵长安笑着拍了她一下,“你是真不会转话题。怎么了?跟男朋友吵架了?” “其实后来没在一起,我可能比较傻吧,又被骗了。”奚敏转过头笑了一下,“不想提他了,你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 “几个月没联系了,就这样吧。” 奚敏站住了,看着望不到边的海平线,感叹道:“上次一起去海边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还说下次要一起看日出,现在也没下次了。” “谁知道呢。” 奚敏突然又笑起来,“你猜我们七个人谁会最先结婚?” “程驰吧,感觉他最想结婚。听说他回去录节目是想跟滕佳求婚的,结果不知道滕佳又干嘛了闹得挺不愉快。” 奚敏想起那时滕佳每晚的吐槽,“怪不得她有天录完跟我抱怨程驰还不走。” * “你可以走了。”程驰穿好了衣服说道。 滕佳蜷在床上看着他,“等一会儿行不行?我有点疼。” 程驰好像迟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杯水进来放在床头,又带上了门。 滕佳听见客厅里传来肖邦圆舞曲,可她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全身酸软,头也有点疼,屋里的暖气让她呼吸闷闷的。她撑着头喝了口水,又躺下拉起被子的一角把自己裹了起来。 她没有真的睡熟,迷糊中好像看见程驰进来过,再醒的时候他又不在了。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光线微弱,她把衣服穿好推门出去,程驰正在煮面。 “我走了。”她说。 “下雨了。”程驰捞着面没看她。 滕佳一怔,看向窗口,果然正下着大雨。她刚才昏昏沉沉,竟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她踟蹰着,问道:“有没有伞啊?” “先吃点东西吧。”程驰说。 面是炸酱面,肉丁裹着红亮的甜面酱,配了黄瓜和葱丝。还和从前一样,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好吃,但这次她没说出来。 程驰一直默不作声,也不抬眼,她偷偷瞟着他,心虚得很。 “对不起。”她小声开口道。 “对不起什么?” “我以为……你回去……”她以为他是为了师姐,可是这么说出来好像显得她更傻了,“我以为你变了。” “我是变了。”程驰说。 滕佳说不清。她想为自己的误会道歉,也想为自己蓄意的伤害道歉,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头疼得更厉害了,无力表达让她着急得有点生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程驰终于看着她说道。 她总以为自己伶牙俐齿,到如今他问什么她都回答不上来。程驰见她这样冷笑一下,又低了头。 “我还爱你。”她说。 “哦。”程驰面无表情。 “真的。” “大小姐是不是觉得跑到巴黎来说句爱我我就得乖乖回去?”程驰唇边一抹讥讽的笑。 滕佳不说话了,他不信,她来之前就想到过。到底她来了,见了他,道了歉,他不原谅她也不可能逼着他原谅。 她扒完碗里的面,拿到水槽边准备洗碗。 “放着吧。”程驰说。 滕佳还是把碗洗了,程驰一直坐着没动,听她说再见也没吭声。她到客厅穿好了外套,又扭头看了眼厨房的灯光,拖着箱子开门出去了。 眼泪终于在电梯里决了堤,她不想在程驰面前哭。 他们此前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和好,她这样执拗着,把事情变得如此糟糕。但她不后悔来这一趟,好歹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以后都不必再问了。 * 纪云生直等到月亮升上海面才起身往回走。 明天便是十五,已经接近满月,但还是有那么点不圆满。月亮旁边有一层薄云,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他明天也该回去了。 铁桥上人不多,两个醉酒的女生摇摇晃晃唱着歌,他听了一阵,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葡语与西语的很多词都相似,她们的发音时断时续,他只辨认出一个“爱”字。 爱有那么多形式,可惜他都不擅长。若是这样想他还算是幸运,不懂得处理感情的他却能遇到几个不介意的人,任他怎么推也坚持留在了他身边。 他停在栏杆边上,拍下这城市的夜晚发给程驰,问道:“后悔吗?” * 外面还下着雨,已经小了些。滕佳站在屋檐下,一直没有空车路过。 她记得从前跟纪云生出去旅游的时候他总是让酒店帮忙叫车,于是打开手机软件准备先订个酒店。 中午到巴黎的时候她就觉得风太大,一场雨下来更冷了。 她在羽绒服里打着哆嗦,突然有人抱住了她。她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听见耳边的一声叹息,“别走了。” 滕佳脑子发懵,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跟着他进了电梯。程驰搓着她冻僵的手,大概是发现她还在微微颤抖,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啊?” 程驰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皱眉说道:“自己不舒服不知道?” “我以为是巴黎太冷了。”滕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 程驰表情无奈,一手拖着箱子一手牵着她出了电梯。 “你原谅我了?”滕佳不确定地问。 “闭嘴。” 程驰说着,手却没放开,单手打开门用脚把箱子推了进去,又领着她进了房间。他在抽屉里翻出一板药递给她,拿起床头那杯水出去重新倒了热水回来,说了句:“吃了赶紧睡。”然后又出去了。 滕佳吃过药躺了很久,还是觉得冷。辗转反侧中见程驰裹着浴巾进来,问道:“有没有热水袋?” 程驰沉默着关灯钻进被子,把她拥进怀里,用腿压住了她冰凉的脚。 “还疼吗?”他问。 “嗯?” “下午你说疼。” “不疼了。” 他轻轻吻了她一下,说道:“睡吧。” 第154章 未来选择 巴黎雨过天晴,纪云生回来的时候地面已经干透了。 一进家门,客厅里的红色箱子让他愣了一下。 程驰听见关门声出来,还未及说话,纪云生问道:“你又带女生回来了?” 程驰正对他使眼色,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什么叫又?” 纪云生僵在原地,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滕佳,半晌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妈告诉我的。他经常带女生回来吗?” “我开玩笑呢。”纪云生对上程驰尴尬的脸色,忍着笑说。 滕佳狐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了几眼,打开箱子拿出洗漱包进了浴室。程驰瞪着纪云生,几乎没出声地说道:“你多什么嘴?” 纪云生摊手,“我又不知道……” 话说一半,滕佳刷着牙又出来了,纪云生收住了话,“你不会睡到现在了吧?” “我发烧了,昨天过了好久才睡着,早上头疼不想起床。程驰刚回来……” 滕佳含着牙刷说得含糊不清,泡沫都快飞出来了。 纪云生听了个大概赶紧止住她的话,拉着程驰进屋关上门,“什么情况?” “她昨晚来的时候可能着凉了。” “我说你们什么情况?” “哦。”程驰低了一下头,“算是……和好了吧。” 纪云生抬起眉,“不生气了?” 程驰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纪云生轻蔑一笑,没几秒又带了点得意,“蛮好的,你又成我妹夫了。” “艹。你怎么不叫她嫂子?” “我跟她都认识二十多年了,你是她捡来的。” 程驰刚要发作,滕佳在外面叫道:“程驰!我饿了!” “来了!”程驰指了指一脸得意的纪云生,开门出去了。 滕佳的到来让纪云生欣慰了不到半小时,再之后就开始琢磨怎么把她赶回去了。厨房里叽叽喳喳,一瞬间像是多了十个人。 “我在路上看到有带轨道的小电车,问他是什么车,他又说了一大串法语。我想那我不跟他说话了,就到处看,他又指着铁塔说要我晚上来。还说香街有家龙虾很好吃的,lobster是龙虾吧?但是那家店不是最好的,还有一家在一个T开头的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好像是葡萄牙的海鲜。” “你哥刚从葡萄牙回来。” “真的啊?哦对了我还在飞机上看到有一家三区的巧克力店,在地下室里面,说是巴黎最好喝的热巧克力。不过好久之前还在网上看到有人推荐另一家特别漂亮的,看起来也很好喝的样子。我听别人说巴黎的火锅店比重庆的还好吃哎你们有没有吃过啊?好像都是自助的,我觉得我可以吃好多。最近是不是圣诞集市也开起来了?” “滕佳你烦不烦?”纪云生喊道。 那边安静了几秒,传来一句:“谁允许你吼我媳妇儿的?” 纪云生在沙发上翻了个白眼,滕佳笑嘻嘻地拿着杯酸奶过来了。他见她这样儿就没好气,“程驰过两天要演出了,你这时候跑过来干嘛?” “那我不是正好可以看看嘛,他毕业音乐会我都没看成。”滕佳坐到他旁边,“而且我就只有这两周的假,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怎么想通了来认错了?” “本来就是我错了认就认呗。” 她现在的语气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纪云生想问她当时怎么就不肯道歉,可是想想自己到如今也下不了决心向奚敏承认,又把话咽了回去。 当夜幕下的铁塔亮起灯,滕佳站在阳台上兴奋地叫起来。 程驰走到她身后扶住她肩膀,把下巴搁在她头上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有些风景好像远看比较好看。”滕佳说。 程驰揉了揉她的脸,她抓着他的手转过来看着他,他的样子一如当年。起风了,她眼睛时不时被飘起来的头发挡住。这么看着看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哭什么?”程驰拭着她滚落的眼泪。 书桌前的纪云生扭头看了一眼,见程驰把滕佳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微笑一下默默拿着书进了房间。外面的脚步声从阳台到了客厅,又朝着另一端走去。 他听见程驰说:“休息两天吧,你病着呢。” 滕佳撒着娇:“我都好了。” 纪云生摇着头塞上耳机,手里厚厚的书里讲到圣米歇尔堤岸附近的奇特书店,他开始思考那是哪一家店。他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担忧中,程驰与滕佳占了很大一部分,现在就好像有片雾消散了。 从前也许是习惯了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后来无论是看到MV里滕佳与邵乐相拥还是看到程驰吻许珍妮,他都觉得十分别扭。在他的印象里,滕佳身边就该是程驰,程驰身边就该是滕佳。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一厢情愿,可现在见到他们重逢,他依然觉得他们最合适。 程驰翻身把趴在他身上的滕佳压在了下面,手指还紧扣着。 他蹭了蹭她的鼻子,吻了她一下笑道:“你来找我的动机很可疑啊。” “瞎说,我连那个都没带。” 程驰也突然想起这个问题,“那咋办,我这儿也没有。” “你怎么会没有,你跟别人都不用么?” 滕佳这话有点酸,程驰捏了一下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没有别人。” “师姐。” 程驰叹了口气躺在她身旁,半晌说道:“她就是远看比较好看的风景,真在一起了我发现我做不到。实话说不是没试过,那时候我脑子里全是你。” “程驰……”滕佳犹豫着开口,“如果我跟别人睡过了你介意吗?” 程驰一愣,有什么东西突然堵在胸口让他说不出话。 天花板上的灯影叠了起来,有点晃眼睛。他闭眼坐了起来,撑住头想理清思绪,他连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分辨。 “当时我刚知道你跟师姐在一起……” “别说了。别告诉我是谁。”程驰低声说。 滕佳拽了拽他的手,“你别生气。” “没生气。”程驰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攥了一会儿,下床拎起浴巾去洗澡了。 * 周二的下午,奚敏与赵长安回到纽约。 赵长安看着她桌上的文件问道:“这工作室好像挺有名的,之后还有机会合作么?” “以后再说吧。”她敷衍道。 他的话提醒了她,逃离现实的短暂假期就要结束,她打算再浪费半天时间。 布鲁克林大桥公园里有许多孩子在玩滑梯,曼哈顿下城就在隔岸,在夕阳下看起来像另一个世界。 赵长安为她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坐在长椅上看那些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和牵着宠物的情侣走过,感觉就像两年前那些日子。只是现在的奚敏对未来迷茫得很。 一对情侣走到近前,那男人正巧转过头,奚敏看见他的脸有一瞬间惊讶,但他很快打了个招呼:“Hey.” “Hey Jeremy.”奚敏站了起来。 她比自己意想中平静。这三个月里她只远远见到过他一次,但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看了眼他身边的女人,柔顺的棕发,小麦色皮肤,正笑着望向她。 “Your new boyfriend?”Jeremy打量着赵长安问道。 奚敏还未及回答,赵长安已经说道:“Yeah, I heard a lot about you.” “Good to see you, you two make a cute couple.”Jeremy脸色有些尴尬,搂着他的未婚妻快速离开了。 赵长安看了眼那两人的背影,揽过奚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你俩是因为这个?” “他订婚了没告诉我。” 赵长安点点头,把手放回自己的大衣口袋,走了一阵又问道:“如果纪云生再找你……” “不可能。” “他不可能找你还是你不可能接受他?” “都不可能。” “嗯。”赵长安抬头望向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毕业打算回国吗?” 奚敏也看了过去,曼哈顿看起来近在咫尺,却美丽又遥远。从前看过的那些电影让她幻想了许多年,她的纽约却没有那么梦幻,也许这里不适合她。 前几天她想过毕业之后要不要去洛杉矶试试,此时赵长安的问话让她开始考虑回国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的性格好像适应不了美国人的节奏,也可能是我还没找到我能适应的环境。本来就该是人去适应环境吧,但我适应能力好像有点差。来了这么久也没几个朋友,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不容易被教授推荐了……反正突然觉得我来美国是个错误决定。” “不喜欢就走,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地方。” “别笑我。”奚敏转过头看着他,“前段时间我在想,我要是能像黄若仪那样就好了。” 赵长安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她是挺不错的,但你有你的好。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不用羡慕别人的生活。能把自己日子过好都不容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她的麻烦?” 奚敏一笑,走了几步踮着脚转过来,“我知道。但是在电影里面,主角永远是她那样的人,又漂亮又聪明又独立。” “在有些人的电影里面你肯定是主角。”赵长安看着她。 “我自己的电影吗?”奚敏笑道。 “不止。” 纽约的夜色和寒风都与一周前无异,但奚敏觉得轻松了。 在他们的电影里她也许不是主角,但至少是重要的。她想找到一个她可以做自己的地方,周围有一些让她可以做自己的人。她不怕辛苦,也向来努力,可心累是另一回事。 “也想过回国。就是看着你们一个个事业越来越好,只有我完全没头绪。” “领域不同,你这行起步可能比较慢,但是寿命长啊。”赵长安笑了一下,“别急。说真的,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你和程驰是最勤奋的两个,勤奋的人下限不会低的。” “程驰现在好像也不错呢,前几天看到他发了音乐会宣传。” “是啊。之前那节目也给他增加了点儿知名度,听说有家公司考虑等他毕业了签他。” “没人想签纪云生吗?” “他连赛后演出都不肯配合,是我肯定不想签个那么难搞的。”赵长安笑道。 奚敏也跟着他笑。 纪云生大概完全不在乎这些,他的选择太多,而她只能被人选择。 离开学校之后大家的差距被急速拉开,她好像已经没有那个心气去追了。 第155章 铁塔下的恋人 巴黎又下起了细细的小雨,滕佳刚下车便被风吹走了帽子。她拎着大衣的衣角追了半条街,把帽子捡回来摁在了头上。 关上车门的纪云生嘲笑道:“来看音乐会戴什么帽子?” “我怕我又着凉了,回去还要演出呢。” 纪云生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滕佳按着帽子左顾右盼,缓缓跟在后面。 这两天程驰都是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回家,洗过澡沾枕头就睡着,他们几乎没说上话。纪云生带她去过一趟卢浮宫,也是这样自己走在前面。他知道她对艺术品没兴趣,从来懒得对她解释什么。 要不是程驰在这里,巴黎对她来说完全是无聊的。可程驰也不知是因为真的太累还是在生气,态度有些让她琢磨不清。 音乐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肖邦、德彪西、李斯特,程驰回到了她熟悉的样子。台下观众鼓掌热切,台上站着她为之骄傲的男人,但她突然觉得未知。 分开的这一年多他们都经历了不少,她心里的疙瘩算是过去了。而程驰说是不介意,她还是看得出他情绪不好。 她与纪云生在车里等了许久,等到两人都快睡着时终于接到了程驰的电话。他刚上车她便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程驰摸了摸她的头,露出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傻笑啥呢?” “你怎么这么帅?” “我在你这儿就没别的了是吧?”程驰笑道。 滕佳把头埋在他肩上,“要说你好我能说一晚上,你有耐心听啊?” “有啊。” “要说你们单独说。”纪云生把车开出围栏,“我没耐心。” 滕佳对着后视镜做了个鬼脸,纪云生白了她一眼,她又笑着抱住了程驰的胳膊。 程驰看了眼时间,拍了拍前座,“咱绕个路去趟铁塔吧。” “大晚上还下着雨你有这心情,改天吧。”纪云生说。 “这点儿小雨,忙几天了想带她走走。” “不差这一晚上。” 程驰突然说了句法语。 滕佳抬头看他一眼,又听纪云生笑了一声,狐疑道:“你说什么了?” 程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了窗外。 不到十分钟,车停在了路边,百米外的铁塔闪着黄色的灯。滕佳跟着走了一段路,回头见纪云生慢吞吞走在后面,正想叫他,程驰伸了只手把她的头扳了回来。 “别管他,我想跟你聊聊。” 滕佳抬起头看着他,他也抬着头,看着面前的铁塔。 她扣住他的手,问道:“你前两天是不是在生我气啊?” “真没有。”他握紧了她的手,“我在气我自己。” 滕佳怔怔哦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 “那事儿我没法怪你,但我心里不舒服。要是我当时没那么死要面子根本没后来这些麻烦,我不该放手的。” “当时是我在胡闹……” 一个吻堵住了她的话,而程驰很快又抬起头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知道自己胡闹以后就不许再胡闹了。” “嗯。”滕佳皱着鼻子垂眼笑着。 “滕佳。” 程驰很少用这种语气叫她,她抬起眼,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以他的性格多半不会翻旧账,但他看起来很严肃。小时候妈妈给她立规矩时就是这种表情,而他半天不说话叫她更紧张了。 “干嘛呀?”她心虚地问。 “我遇到过很多人,但只爱过你一个,我想不到还能再爱上谁。我已经后悔过一次,这辈子都不想再放手了。”他牵着她的手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盒子打开来,“嫁给我吧。” 他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坚定,滕佳接过戒指,眼泪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纪云生看着铁塔之下相拥的恋人,突然想到父母当年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形。 滕佳埋在程驰胸口哭得很大声。经过的路人看向他们,大概都能猜到在这里能发生什么,只是投去带笑的目光。 程驰把戒指套在滕佳手上,两人又拥吻了一阵,这才牵着手朝他走来。 滕佳挂着泪痕对他笑着,他抱着手臂笑道:“程驰这辈子就栽你手里了。” “我手里怎么了?全世界你也找不出比我更爱他的。”滕佳仰着头,骄傲的脸转向程驰,在昏暗的路上也能看见她眼里的光芒。 周四两人都只有上午的课,纪云生下课后接上程驰往家开去。 程驰打着哈欠抱怨:“一早上三百张PPT,我真快睡着了。” 纪云生讥笑,“难道不是因为昨天睡太晚?” “我都不知道昨天几点。”程驰说着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笑着接起电话,“起床了?” “快回来,可乐打不开!”滕佳在电话那头叫道。 “路上了。”程驰说。 “那个意面罐头也打不开,我饿死了。” “橱柜下面有饼干,你先垫着,我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家了。” 滕佳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纪云生瞟了程驰一眼,“你二十三年就活成了个开瓶器。” “老子乐意。” 纪云生长叹一声,“小时候我还真思考过什么样的奇葩敢娶她,没想到啊。” 程驰也没回嘴,闭眼靠在椅背上笑着,纪云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可能人在幸福的时候看起来都特别傻,程驰现在就一副智商下线的样子。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婚礼?”纪云生问。 “她说不想办,等寒假回去找个空先把证领了吧。” “你爸妈那边呢?” “回去了跟他们聊。” 纪云生点了点头,突然又笑了一下,“你信不信她奶奶肯定不同意不办婚礼?” “那最好。MV里面穿得跟婚纱似的,跟我连个婚礼都不想办。” “她……”纪云生闭了嘴。 他想起在英国时滕佳曾指着一件McQueen的婚纱说她以后结婚要穿成这样,她怎么可能不想要婚礼。 刚一开门,叼着块饼干的滕佳从沙发上滚了下来。纪云生举起手机对着坐在地上的她拍了张照,悠悠然朝房间走去。 滕佳扶着程驰的手站起来瞪纪云生,“昨天你不拍,我摔了你这么开心。” “你昨天哭得丑死了,程驰一天到晚求婚有什么好拍的。” 纪云生倒在床上,听见滕佳在笑。 “你还跟谁求婚啦?” “你猜。” “我告诉周祯和敏姐了。” “她俩啥反应?” “敏姐挺高兴的,周祯叫我们别再出去祸害别人了。” “她说得对。” 厨房响起了水声,纪云生闭上眼睛想着她刚才的话。奚敏挺高兴的…… 他翻身起来走到厨房,拉起钻在程驰身旁的滕佳就往客厅走。 “你干嘛?”滕佳叫道。 “他切菜你挤在旁边干嘛?” 滕佳甩开他的手,“我们难得见面我想多看看他嘛。” 程驰在灶台前笑,“寒假我还回去呢。” 纪云生偏过头向她做了个手势,她不情愿地跟着他走到阳台,满脸写着抱怨,“你又发什么神经?” “你为什么不想办婚礼?”纪云生问道。 滕佳朝客厅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婚礼多贵啊,随便穿件婚纱还不如算了。” “你妈应该不会提什么要求。” “我知道,但是程驰肯定有压力。反正婚礼也没那么重要……”滕佳手指卷着头发,越说越小声。 纪云生不知该说什么。 程驰这半年收入尚可,但没什么持续性,要是把全部积蓄花在结婚上压力确实不小。他十分乐意揽这件事,但他知道程驰不可能接受。 滕佳回到了厨房,他留在阳台思忖着。 程驰在巴黎的首场演出反响还不错,也仅限于不错。这毕竟是巴黎,音乐家云集,像程驰这样级别的一大把,许多人最终都进了院校教书。其实教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以程驰的野心一定不想止步于此。 他走进客厅拉开书桌的抽屉,英国皇家爱乐乐团的邀请函静静躺在那里。 什么也不想要的他,机会接踵而至。如果可以,他愿意把这一切都给程驰,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在想,他还能做什么。 巴黎的小雨绵延下到了周五下午才停了一阵,地面与长椅都未干透。杜乐丽花园里难得没有尘土飞扬,人们也不打伞,就在没几片叶子的小树林里走着。 滕佳在橘园外张望了半天,听说是美术馆便失了兴趣,指着花园另一头说:“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你小时候天天待在画廊怎么一点美术细胞都没有?”纪云生瞟着摩天轮说。 “不能动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啊,我妈……”滕佳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还没跟我妈说呢。” “回去当面儿说吧,我先跟我爸妈聊聊,然后去你家。”程驰说。 滕佳吹了吹飘到眼前的头发,“我都没见过你爸妈呢,家长第一次见面想想就害怕。” “其实……”程驰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妈见过我爸妈。” “啊?什么时候?” “夏天回去的时候我爸妈去看我,刚好碰见了。” 滕佳在原地呆了半晌,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程驰拍了拍她的头,“没事儿,那次挺融洽的,就是我爸妈不知道那是你妈。” “啊……”滕佳哭丧着脸埋到程驰胸口,“你越说我越紧张,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估计我爸比你还紧张。”程驰捏了一下她的脸,把她扶起来,“先不想这个了,不是想坐摩天轮么?” “你们去吧。我在对面咖啡馆等你们。” 纪云生关掉邮件,收起手机朝侧门走去。 第156章 人间理想 整整一周,纪云生没再当电灯泡。 学校的琴房从不拥挤,但他之前很少来。与大学时不同,在这里不常听到多么难的曲子,多数人都很从容。妈妈当年在巴黎时住处应该没有琴,不知那时她每天在这里待多久。 隔壁的西班牙情侣低语了一阵,突然笑起来,曲子转成了舒伯特那首940。 纪云生停下自己的肖邦第二钢协,安静地听他们弹琴。他们的手大概在这里碰到了一起,节奏有半秒的迟滞,两人又笑了。 纪云生也低头笑,他与奚敏的940未完成,不知她后来有没有再弹过。 那时他陷于自己的矛盾与纠结中,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但他仍记得那些细节。奚敏发梢擦过他耳朵的那种酥麻感,指尖相触的温热感,她认认真真顺着他手中的笔读谱的专注模样。 然后他想起了赵长安回国那天给他打的电话——“她说你们不可能了。” 这首曲子他也再不可能完成了。 他没感到太难过,人生中爱情的缺失是他早已做好准备的事情。她还在那儿,好好过着自己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他回到家时滕佳正在收拾行李。她买了太多零食,昨天又给朋友挑了礼物,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程驰为她把玻璃罐子用衣服包好,问道:“到了有人接你么?” “本来师哥说接我的,但是突然又有事,邵乐说到时候他跟助理一起去。” “哦。”程驰假装理着箱子,里面实在没什么缝隙了,他只是把每件东西稍挪了些许。 滕佳晃了晃他的手,“你介意的话我叫他别去了。” “没事儿,他接你我放心一点。” “其实就是他……” “我说了别告诉我。”程驰打断她。 滕佳一愣,“我想说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纪云生瞟了他们一眼,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这两句过后他们又恢复如常了,滕佳合上行李箱拉着程驰去厨房包饺子。 他听见她说:“去年冬至的时候刚好敏姐在,师哥买了好多饺子,我当时可想你了。” 他记得那天,滕佳和奚敏还隔着草莓拍了张亲吻照。 程驰说:“想我还是想我的饺子?” “都想。” 纪云生笑着把包里的谱纸拿出来做着标记,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去看,那条新的信息写着:“我们下午又开了个会,领导说可以,不过演出费可能加不了很多。” 次日中午他们一起去机场送滕佳,程驰推着推车,她坐在箱子上不肯下来。值机窗口排了长长的队,海关那边的声音听起来人也不少。 纪云生拍了她一下,“你好歹先把托运办了,再赖着小心误机。” 滕佳抱着程驰的手凶巴巴地瞪他,“你就盼着我走想霸占我的程驰!” “没这爱好。” 纪云生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蹲下来安慰滕佳的程驰,说道:“现在出关至少要一个小时,等会儿来不及了别哭。” 话音刚落,滕佳嘴一瘪,哭了。 纪云生有点懵。 程驰抬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忍着笑把滕佳拉进怀里,“哭啥玩意儿,再过半个月我就回去找你了。” “你不许给他做饭。”滕佳闷声说。 “那你让你哥饿死啊?”程驰笑道。 “嗯。” “你有没有良心?他住着我的房子。”纪云生说。 滕佳抬起头,“有房子了不起啊?我付房租给你。程驰这么忙你还使唤他,你烦死了。” 程驰在笑,纪云生抱着手臂背过身去,走得离他们远了些。 滕佳的声音在噪杂中还是特别清晰:“你们少抽点烟。” “我俩都没怎么抽了。” “多想我。” “一直在想你。” 纪云生又走远了些,终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机场大厅里各种语言零零碎碎地飘进他的耳朵,告别的情话是主旋律。 三个月前他看着赵长安送奚敏进安检,只能远远说句一路平安。他讨厌送别,但那次他真希望自己有资格送送她。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车里,刚刚开出机场,程驰连上音响播起了《My Christmas Tree》。去年这首歌发布时滕佳还公然喊话程驰别蹭热度,那支MV也让程驰不快了一整天。 纪云生瞟了程驰一眼,他正看着手机微笑。 每次发现程驰在看滕佳,他都想嘲讽几句,但他同时也很羡慕。如果奚敏也是歌手,他便不用费尽心思去寻那一星半点关于她的消息。 他拐了个弯开上高架桥,说道:“我考完试要去趟伦敦。” 程驰转过头,“爱乐那事儿?” “能留下张唱片挺好的。”纪云生说。 从前他觉得名气没什么意义,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比金钱更有利用价值的东西。 这两年他接到的无数邀约无非因为他是柴赛亚军和肖赛冠军。他不需要那些名头,也不需要被那么多人看见,可是“国际著名钢琴家”的身份能让一个人做到许多事情。 “你可算想通了,我之前还想劝你来着,录张唱片说不定奚敏能听到。” “嗯。对了,有个跨年晚会请我们,在海南。”纪云生说。 程驰反应了一下,“跨年?怎么这会儿才请人?” “上个月就联系我了,正好你寒假要回去那就去呗。” “人家想请的是你吧,有几个人知道我是谁?” “之前那个节目蛮多人喜欢你的。”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请你你怎么不去?” “不是要回国么。”纪云生皱着眉,想着赶紧转移话题,“昨天你跟滕佳说什么告诉不告诉的?” 程驰沉默良久,开了点窗,风呼呼往里灌。 他看着窗外说道:“我让她别告诉我她跟谁睡过。” 纪云生那天猜到几分。他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以程驰的占有欲恐怕不那么好接受。 他笑了笑,“她单身时候的事情你介意那么多。” “我是管不着,但我猜是邵乐。想到他俩天天见面我就一肚子火。” “不然为了你们这点事情让乐队解散吗?你不爽你说出来啊。” “我说啥?当时要不是我脑子抽了放她走能有这事儿么?不知道是谁我就当翻篇了,要真是邵乐……”程驰攥了攥拳头,没往下说。 纪云生摇着头说道:“滕佳的事情你倒这么容易翻篇。夏天的事我还以为你过不去,你底线去哪儿了?” 底线…… 程驰想到曾经说过的话。那时言之凿凿,自己也是那么相信的。可当听见她的关门声,泪水涌出来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在爱她这件事上他毫无原则。 “我上辈子可能欠她的。” * 因为在飞机上多喝了几杯香槟,滕佳一路睡得昏昏沉沉。飞机降落的时候她被震醒了,这才觉得饿。 她向空乘要了两个面包,脑袋空空地叼着面包出去等行李。 拖着箱子到出口时她看见赵长安站在那里,愣了一下,走过去问道:“你不是有事么?” “看手机了吗?”赵长安沉着脸接过她的箱子往外走。 她想起自己忘了开机,赶紧从包里翻出手机,一边问他:“怎么了?” “去巴黎为什么不报备?还拉着邵乐一起瞒我,出息了。” “也没瞒你啊,就是没特意说,我还以为敏姐会告诉你呢。” 滕佳一看早上的几条信息,脑子里懵了一下。转帖标题是“滕佳程驰疑似复合”,下面是他们在机场的照片。 她紧张地抬头看了眼赵长安,“公司没禁止我谈恋爱吧?” 赵长安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到停车场,上了车才说道:“没人不让你谈,但你一声招呼都不打,现在被人爆出来我们怎么回应?” 滕佳伸出左手,“顺便宣布了吧,我要结婚了。” “你瞎胡闹!”赵长安怒道,“结婚这么大的事儿跟公司商量了吗?你是公众人物你知不知道?” 滕佳低着头,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着“宇宙第一徐女士”。 她接起电话,说道:“刚到……现在?” 她看了赵长安一眼,捂着听筒小声说:“我妈让我回家。” 赵长安把电话接过来,“阿姨我是小赵。嗯我知道,我们得先去趟公司,开完会我送她回去。” 他把手机还给滕佳,她怯怯问道:“我能结婚吗?” “我说不能你就不结吗?”赵长安看着她反问。 滕佳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碎碎说着什么,但没出声。 赵长安把车开了出去,“公司那边早上跟我聊过,你突然这样爆恋情我们整个节奏都要打乱。你俩能复合我为你高兴,但我不建议你现在结婚。你还不到二十二,结婚肯定会影响你个人发展。我们做乐队其实不在乎红不红,你的路线跟我们不一样。” 车里安静了好一阵,赵长安刚想开点音乐,突然听到滕佳抽了一下鼻子。窗玻璃的倒影上,滕佳朝着窗外,头发挡住了脸。 赵长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还没恭喜你。” “师哥。”滕佳靠着车窗说,“你可能觉得我幼稚没事业心,但是四年多了,我最想要的事情还是嫁给程驰。我就想唱歌而已,不想造什么人设也不想当偶像。人努力不就是为了活得幸福么?为什么要放着眼前的幸福去追求虚幻的东西?” “不是让你放弃,只是没必要这么急。” “……我怕他不肯等我。” 那时程驰说不敢保证,她现在也不敢再问。她害怕的事情不多,想到再次失去程驰的可能,她感到恐慌。 程驰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起来,她看了赵长安一眼,接起电话,“你起床啦?” “本来上了闹铃,不知道是没响还是被我按掉了。邵乐接到你了么?”程驰说。 “师哥接的我。” “飞那么久累了吧?” “不累呀,法航的床还可以。晚上的鹅肝好腻,我喝了四杯香槟睡了一路。我还梦到你了,我们在一个好奇怪的地方摘桃子,有个小朋友说是他种的桃子,你就带着我跑……” 一听到程驰的声音,滕佳便忘了眼下的烦心。 车开下机场高速,她收起手机突然发现方向不对,问道:“不是要去公司吗?” “你先回家吧,我一个人去。”赵长安说。 第157章 生活起色 因为滕佳不曾提,忙于期末考的程驰好几天之后才在微博评论里发现了恋情曝光的事。 国内天还没亮,他只好自己翻着帖子,网友态度不一。 @一杯珍珠不加奶茶:啊啊啊!我家房子塌了。你忘了你的纪老师吗…… @洛轻Aya:上节目的时候跟她哥哥麦麸,现在又吊着她不放是想干嘛?她事业正在上升期你知不知道,有没有一点担当啊? 小公主的小年糕回复@洛轻Aya:姐夫很帅啊,出事的时候还帮她说话的。破镜重圆什么的不美好吗?姐妹回家吧别在这里吵@PamPianoGirl:人家好好弹琴的谈不谈恋爱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你们姐姐怼他的时候他说什么了,现在不是她自己打脸么能不能带着你们这些饭圈臭毛病离我们远一点? 滕佳本人一个字也没回应,有条娱乐新闻里说工作人员表示艺人私事不便透露。 他看着手机去敲浴室的门,“赵长安这几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水声混杂着纪云生低沉的声音,他没听清,问道:“你说啥?”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突然打开的门里涌出一片雾气,纪云生擦着头发站在门口,“我跟他没事不联系。” 程驰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洗澡水温是不是太高了,瞅你全身红得跟虾似的自己不烫啊?” “你管这么多滕佳也不嫌你啰嗦。”纪云生走回浴室。 “我他妈是怕你哪天洗澡死在里边儿。” “死就死吧多大点事。” “那你先立份遗嘱把遗产留给我。” “我留给你妈。” “也行。” 程驰靠在沙发上继续刷着手机,又看到有人让他别被滕佳骗了。他忍住回复的冲动,扔下手机说道:“有些人真是闲得慌,别人的事瞎操什么心。” 纪云生穿着睡衣出来,“你说你啊?” 程驰白了他一眼,回房间去了。 明天早上有场考试,但他睡不着。 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天,滕佳不可能不知道,这几天视频的时候她都在说碰见了什么好玩的事,对此只字未提。 她也许是怕他担心,可现在他从八卦新闻里看到,其实比从她那里得知更让他担心。他们都已经订了婚,她还不肯让他分担,也未免让他心里不太是滋味。 早上起床时他看到滕佳十分钟前发的信息:“起床了吗?我要开工啦!” 他回道:“嗯,结束跟我说。” 但他这次等了很久,中午回到家时国内已经是下午七点,仍然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他告诉她他已经回家了,然后随便煮了碗面。 直到他洗过碗练了一个多小时琴,滕佳才终于打了视频过来。 她还带着妆,鼻子冻得红红的,对着屏幕抛了个吻,“我下午找了半天手机都找不到,刚刚发现被我塞在椅子缝里了。” 看样子她在车上,身后邵乐和汤禹舜的头凑在一起看着平板。邵乐抬了一下头,扫到她的屏幕又很快低下了。 他们都在,程驰不好问别的,把手机搁到谱架上笑道:“吃饭了么?” “年底有三场演出,我准备从今天开始不吃晚饭了。” 一旁传来赵长安的声音:“你还是吃点儿吧,不然得吃多少零食。” “最后一盒都被你没收了,我哪还有零食?” “谁知道邵乐会不会给你带,自己不知道自觉。” 邵乐说道:“她晚上也不能啥都不吃啊,回头又低血糖。” “我收她零食就是让她好好吃饭,到时候她体力跟不上你替她唱?” “可以哎,下午婷婷还问我你们怎么不唱歌,这首出个男版也很有意思呀。” 滕佳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他们。程驰默默等着,随意弹起了降E大调夜曲。 手机里传出一声“嘘”,他抬头,滕佳看着他笑。他也笑起来,他突然不想问了。她愿意说,他便都在,不愿说那也罢了。 “想你。”滕佳单手捧着脸,口红被她蹭花了一点。 “回去乖乖吃饭,饿坏了又得跟我发脾气。” “不发脾气。” 她看着他认真说话的样子让他很想吻上去,可是隔着屏幕,她在千里之外。 “发脾气没事儿,别搞得自己难受,身体重要。” 纪云生开门进来扔了个信封在琴键上,看了眼屏幕,“你这个妆跟吃了小孩一样。” “程驰你怎么还不把他电源切了?”滕佳叫道。 程驰笑着假装按了一下遥控器,低头瞟了眼信封,上面印着“Carnegie Hall”。 他拿起信封回头问道:“这不你的信么?” “你腻歪完了跟你说。”纪云生走进了房间。 滕佳对着屏幕擦了擦唇边,“你们有事先聊吧,我睡前再给你打。” 程驰挂上视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简单的邀请函。纪云生受邀参加音乐厅130周年庆典音乐会并不让他意外,他刚准备放下,突然看见下方有一行写着“you and your partner Mr. Cheng Chi”。 他皱了皱眉,卡内基音乐厅是每个演奏者的梦想殿堂,但他第一反应是这事有点蹊跷。 他在国际上几乎籍籍无名,委员会不可能主动邀请他。纪云生两度在顶级赛事获奖之后的确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以他的资历和地位也不太可能左右对方的决定。 他走到纪云生房间门口扬着信封问道:“咋回事儿?” “英文看不懂吗?”纪云生扣着睡衣的扣子说。 “这种级别的演出我肯定不够格,你做啥了?” “一首独奏一首四手联弹,他们问我有没有搭档,我说有。” 程驰狐疑地看着他,半晌挑着眉问了问:“你不怕我拉低你演出质量啊?” “你是不是有病?”纪云生一脚关上了门。 * 纽大的秋季学期结束,许多人都开始准备度假或者回家了。 奚敏一度觉得像她这样不爱出门的人,生活在哪个城市其实没有太大区别。纽约一年半,她对这里的了解并不比观光客多多少。 来这里之前,她对纽约的印象全都来自电影。伍迪艾伦的纽约是迷幻的灯火,斯派克李的纽约是城市角落的爵士乐,斯科塞斯的纽约是巨大的时钟。 来之后她没看过那些,她与滕佳的纽约是街巷里的各种点心店。 唯一一次真正感受到电影里的纽约,是七夕时滕佳拉她去洛克菲勒中心看日落。当夕阳沉下地平线,天空被瞬间点燃一般,金色、粉色、紫红的云交替流转,整个城市看起来无比璀璨。 “我知道电影里面为什么都要找个好看的场景了,这种氛围真让人想谈恋爱。” 当时滕佳说完就在她脸上印了个唇印,两人笑了许久。 后来她就没再想起过这些事,生活充实又无趣,她的研一比大一那年还枯燥。 再往后纽约便开始捉弄她了,每当她以为生活要有起色,一层灰立刻就蒙了上来。 可是很奇怪,这么长的时间里她觉得她对纽约已经失去了感情,现在想到她只剩下半年还是十分不舍。 此时她站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楼下,远处的光在楼宇之间洋洋洒洒地把眼前照成一片金黄,她不想上楼,就在街边站着等待夕阳的光暗下去。 她突然明白自己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纽约让她又爱又恨,可是只要有过那样惊艳的瞬间,她就无法把爱抹去。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奚敏在TGI Fridays随便吃了点东西,往东走了两个街区找到了那个地址。 这是一幢有门房守卫的白色建筑,大厅里的灯看起来很华丽。 给她开门的女生一头灰色短发,与网上的照片看起来不像同一个人,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她不确定地问了句:“您好,是迟欢吗?” “奚敏?”对方问道。 “嗯。” “我是欢姐的助理,她在书房,进来吧。” 女生一边关门一边朝里面喊道:“姐!配乐师来了!” 闻声出来的那人光着脚,宽松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与她的短发一样随意。 她打量了奚敏一番,说道:“郭靖跟我说是个爱看恐怖片的姑娘,不太像啊。” “啊?爱看恐怖片应该是什么样子?”奚敏怔怔站在门口。 “没事儿。黎襄给她倒杯水。你来书房吧。”迟欢说着又走了回去。 奚敏有点紧张。前几天郭靖突然跟她说有个朋友在拍恐怖短片,她昨天才发的简历和作品,今天直接就被叫过来了。 她查过迟欢的资料,是个常驻洛杉矶的艺术品经纪人。她本以为这地址是个工作室,没想到是在家里。 她跟着迟欢走到书房门口,停住了。 迟欢坐下来看了她一眼,说道:“站着干嘛?坐。” “哦,谢谢。”她坐到书桌旁边,环顾了一下四周。 迟欢把电脑转了过来,“片子刚刚粗剪完,最终时长大概会在四分钟左右。不过我觉得音乐对整个短片节奏影响很大,可能会根据音乐再调整,你看完告诉我意见。” 还真直接,奚敏原本做好了像上次一样先聊些废话的准备,却没想到迟欢连自我介绍都略过了。 短片讲的是一幅画引起的童年阴影,画风明亮鲜艳但有些怪异,她一下子想到了纪云生毕业音乐会上弹过的那首欣德米特。 她翻出《调性游戏》的序曲,刚放了几个音,迟欢打了个响指,“就这感觉。简洁的不和谐音,钢琴就行。什么时候能出小样?” 奚敏又是一怔,也不知迟欢这算是干脆还是草率。 “嗯……后天?” “行。”迟欢把椅子转过去听完了整首曲子,顺手拿过桌上的记事本说道:“后天晚上我有局,你下午一点半能过来么?” “可以。” 奚敏又把片子看了几遍,做了些笔记便签好合同离开了。 她与迟欢没聊几句,连基本的了解都算不上,可这次她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从过往经验来看,她的直觉向来不准,但她莫名对迟欢有好感。 纽约深冬的夜晚,风穿过曼哈顿中心林立的高楼从四面灌来,她捂紧了大衣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49街地铁站正对着时代广场,奚敏看着满目闪烁的霓虹,突然有种身在梦里的感觉。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半,此刻的纽约才是她的纽约。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Nocturne No.2 in E Flat Op.9 No.2 程驰版本参考 Vladimir AshkenazyLudus tonalis:I. Praludium版本参考 Hans Petermandl 第158章 四城冬日 伦敦街头一派圣诞景象,纪云生从Liberty百货出来,街道上空拉起的彩灯已经亮了。 上次来的时候灯的形状是天鹅和蝴蝶,这次看起来也像是带着翅膀的什么东西,但他有点眼花,没分辨出来。 一幢建筑的牌子上写着Westminster,他站在那里突然发笑。 西敏市,奚敏。 今天他的笑点好像格外低。 中午刚到酒店时在楼下吃饭,那位侍者听口音是苏格兰人,上来一篮面包后问他:“Butcher?” 他愣了一会儿,侍者拿了一罐黄油放到他桌上。之后整个午餐时间他想到这个情景便笑一阵。 伦敦比巴黎干净整齐得多。很久之前黄若仪说德国更适合他,来之前教授也说伦敦更适合他,但他还是喜欢巴黎。黄若仪与他更熟悉之后改了口,说他的沉默严谨完全是假象,随性散漫才是他。 同样是灰扑扑的冬天,海德公园精心修剪的草坪就显得比杜乐丽无趣。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秩序,有时希望凡事有轨道,有时又宁愿看着一切乱糟糟。理论上人的性格都是由环境造就,但这两年他常常会觉得被压抑了许久的那个自己仿佛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他跟程驰聊过这事,程驰的反应是:“你该不会有多重人格吧?” 他真的思考过这种可能性,不过很快就做了否定判断。他在感到特别安心的时候才会有不同的状态,更具体一点,他目前只在程驰面前才会变成另一个人。 回到肯辛顿街,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减少了一半。他关上酒店的窗,世界难得这么安静。洗完澡十点多,他关灯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不知不觉睡着了。 似乎睡了没多久,手机在床头嗡嗡地震了起来。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手机啪地一下掉在了地毯上,他彻底醒了。 他捡起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那端的程驰说道:“生日快乐啊。” “才十一点。”他看了眼时间摘下手表放在了床头。 “你将就着巴黎时间吧,我撑不到一点了。” “我都睡着了你打什么电话?” “你到底是嫌早还是嫌晚?滕佳都没你作。”程驰打了个哈欠。 “嗯。”纪云生躺回枕头上,眯上眼睛说,“谢了,赶紧睡吧。” 他挂了电话上了个闹钟,把手机搁回了床头柜,摘下眼镜刚要关电视,突然听见一句:“You have to have a little faith in people.” 他抬起头,画面里模模糊糊的一张男人的脸看不真切。但他记得那句台词出自《曼哈顿》,这男人想必是伍迪艾伦。 郭靖曾经在配乐课上放过电影的一个片段,作家与恋人在深夜纽约空荡的街头遛狗,背景音乐是《Someone to watch over me》。那时奚敏曾说这个场景很浪漫。 他关上了电视。 * 中午可能是纽约人最匆忙的时候,匆忙地吃一顿午餐,再匆忙地赶回公司上班。奚敏出门太早,此时在街上走着,与其他人相比显得特别慢。 迟欢给她开门时手上还拿着三明治,说了句“等一会儿”,囫囵把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倒了两杯咖啡走进书房。 奚敏拿出电脑和MIDI键盘,迟欢掂了掂她的包,问道:“背这么多东西过来沉不沉?” “还行。” 迟欢打开笔记本坐下,朝她抬了一下眉,“开始吧。” 一共七段音乐,有四段需要修改,一处迟欢认为没有必要。但她说话简洁明了,奚敏并未觉得改动是件麻烦的事情。 到了接近五点,音乐与画面的结合已经初见雏形。迟欢拍了板,让她等通知录音。 奚敏站起来收拾着电脑,迟欢进房间拎了件外套出来,“你家离学校近吗?我正好去格林威治那边。” “我住布鲁克林。” “哦。”迟欢穿上外套拿起手机,“你晚上有事儿吗?” 奚敏怔了一下,“没有。” “今儿冬至我去朋友家包饺子,没事的话一块儿吧,晚了我送你回去。” 奚敏看了手机,21号。她想到,巴黎现在已经是22号了。 “怎么说?你这包怪沉的。”迟欢看着她。 “好啊。” 奚敏来纽约这么久从没去过别人家里,第一次竟是跟着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去她的朋友家。她答应了才觉得有点冒失,但迟欢已经拿上钥匙出门了,她想不出反悔的借口,只得跟了上去。 晚高峰时间,出租车堵在麦迪逊广场附近。迟欢从手机上抬起头,让司机等会儿从公园大道走。 奚敏看了她一眼,“网上说您住在LA,您对纽约也这么熟啊。” “我之前在哥大读研,毕业才去的LA。”迟欢收起手机,“你也是跨专业考的研吧?” “嗯,我本科读的声乐。您本来是导演吧?怎么改行了?” “不算改行,这不还在拍么,人又不是只能做一件事儿。听郭靖说你歌唱得挺好的,以后不唱了?” “有机会的话应该还会唱吧。” 奚敏说。她自己也琢磨过,学了那么多年的声乐彻底丢下好像有点可惜,但在她的概念里职业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如今听迟欢这么说,她有点动摇。 “挺好。”迟欢说,“你们学校这几年出了不少人啊,今年肖赛冠军也是南音的吧?” 奚敏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平静道:“嗯,跟我一届的。” 但迟欢只是随意一问,点了点头看向了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问道:“毕业打算回国还是留在这儿?” “看能找到哪里的工作吧,城市不重要。” 迟欢露出难得的笑容,“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你会觉得城市挺重要的,一个城市的气质跟你合不合适决定你在这儿过得舒不舒坦。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不小。” “可能我去过的地方少吧,我不知道哪里最适合我。” “不用急着决定,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迟欢说完又转向了窗外。 * 抵达海口时,程驰的感觉像是突然换了季。从巴黎凛冽的寒风中到了沿海的亚热带,他倒有些不习惯。 纪云生明天早上才到,滕佳要赶两场演出,此时正在北京录制。他一个人走了遍台之后无所事事,便在酒店附近闲逛。夜晚的海风带着湿漉漉的海水气味,让他有点想家。 这次纪云生没太多时间与他练新曲,两人还是选了那首圆舞曲。大三那年的五月,现在想来他们几个人最想回到的时光也许就是那时。 他唯独后悔那次没有带滕佳回家。漫长的折磨终于过去,演出结束他便要先回家一趟,再带父母一起去江南见滕佳。 时钟走过零点时他已经几乎要睡着了,走到阳台点了根烟,撑着眼皮等滕佳的消息。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拨了视频过来,看起来也是一脸倦意,“明天七点就要飞,师哥说最多只能睡四个小时,我都不想卸妆了。” “怎么那么早啊?”他说。 “彩排。我昨天晚上来大姨妈了,今天腰特别酸。” 她没精打采的脸让他一阵心疼,“小可怜。有没有红糖?” “邵乐下午买了红糖姜水,没什么用,舞台上冷死了。” “抱抱。那你赶紧睡吧,休息好了可能好点儿。” “嗯。”滕佳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说了晚安。 程驰放下手机躺到床上,想了想又给邵乐发了条信息:“她这几天不舒服,劳烦你多照顾一下,谢了。” 过了一会儿邵乐回复他:“应该的。” 他看着这三个字,心情有点复杂。 最应该照顾滕佳的人是他,可他常常不能在她身边。他无法把邵乐当作她普通的朋友或同事,虽然不确定他们之间究竟是否发生过什么,心里总还是有点别扭。然而他也知道,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里,邵乐必定是对她最上心的。 夜深才入眠,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 滕佳刚下飞机,跟他报备了一句便又没了消息。纪云生转机的航班晚点了,几乎是与他的外卖同时到的。 他看着拖箱子进门的纪云生,问道:“你要不要吃点儿?” 纪云生没精打采地摇摇头,把箱子往墙边一推,整个人仰倒在床上。 “没睡好?” “出发叫我。”纪云生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 刚结束彩排,滕佳吃了颗止疼药,裹着羽绒服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蜷了起来。 赵长安问她要不要回酒店睡会儿,她懒得挪,也不是真的想睡,只是觉得乏力。半梦半醒间门关了又开,有人低声说话,听不真切。 再睁眼时她看见邵乐坐在旁边,一见她醒来便递上保温杯,“红枣茶。” 她看了看手表,“你一直在这里啊?” “嗯。”邵乐低头给她倒水,“程驰让我照顾好你。” 滕佳浅浅笑着。 躺了三个小时,她觉得精神好多了。刚喝了点热茶,助理进来叫他们去化妆。 门外吵吵嚷嚷,她扶着邵乐站起来,刚一出门便见一个人摘下工牌往走廊的地上一扔,扬长而去。 “怎么了?”她问站在一旁的舞台监督。 “不知道啊,我刚听到他们说什么开除换人的,过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赵长安走过来递了一包暖宝宝给她,“一会儿多贴点,今天风大。你好点了没?嘴唇都是白的。” 滕佳挺起胸仰起脸,“你知道我的,上台就满血复活。” 赵长安拍了拍她的头,一起朝化妆间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Someone to watch over me版本参考 George Gershwin 第159章 舞台事故 晚会直播已经开始二十分钟,纪云生坐在角落里用窗帘盖着自己一动不动。程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每次抬头他的姿势都没变过。 滕佳发了张合影过来,说她在后台碰到了梁雅兮。程驰记得她在比赛时几乎没与梁雅兮说过话,现在倒是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替我问个好。”他说。 她回道:“她跟我说她就知道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梁雅兮赛时从未提过滕佳,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们的事。最初节目组有意无意制造他与梁雅兮的CP感,他还刻意与纪云生表现亲密,后来才发现她也没有配合的意思。原来她一直清楚得很。 “这里面闷得我越睡越晕,陪我去门口站会儿。”纪云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程驰摘下他头发上粘的一根窗帘线头,朝外走着问道:“白天这么久还没睡够?” “等转机的时候旁边有三个小孩儿,早知道要延误我就去酒店睡了。” “大半夜的他们也不睡?” “他们睡了,我对小孩子过敏。” 纪云生打开门,过道上人来人往的忙得很。 舞台上的歌声和四面观众的喊声混杂在一起连程驰也觉得吵,他看着眉头紧锁的纪云生笑道:“人小孩儿怎么你了?” “远看可以,别挨着我。” “你哪天自己有孩子怎么办?” “我?算了吧。” “挺好。”程驰让过一个匆匆进门的工作人员,“以后你招我我就派我儿子膈应你。” 纪云生努力抬起眼皮不屑道:“我给你扔了信不信?” “你敢,滕佳不弄死你。” “猖狂。”纪云生丢下一句,转身回了休息室。 * 在台口候场时的滕佳还抓着羽绒服的领子哆哆嗦嗦,等到把外套一扔,整个人已经是另一副状态。大屏上的片头结束,鼓声随着白幕落下而响起,她听见一片欢呼。 去年也是在这里,那时认识他们的人远没有这么多。 台下还是有许多灯牌,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她羡慕过偶像歌手们的人气,但她现在庆幸自己没那么红。 她至今不知道回国那天赵长安是怎么跟公司聊的,总之事情被默默按下了。 后来雁姐挺随意地说过一句:“现在结婚你商业价值可能要低不少。” 一旁的汤禹舜接话道:“咱又不是商品,在乎啥商业价值。” 她知道他们是在迁就她。商业乐队有一半靠的是营销,一个已婚的主唱会让人少很多幻想,他们的定位也会发生改变,可她的伙伴们说没关系。 从小妈妈就告诉她,被爱不是理所应当,她也想为他们多做些什么。 “As the promises break, I know what mistakes I’ve made. But everyone just tell me that’s OK. An untouchable ray, can it see what’s underneath my face? Somehow you kept holding your faith, how can you never doubted the fake? Before sunrise, before the dawn. Dance one last time then you can leave me for good……” 这首歌是她决赛后写的,本来没打算唱,但邵乐很快谱了曲。 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份心情,可是想到每一段经历都可以成为一首歌,她还是觉得命运对她不错。 * 四面环绕的舞台,周围灯牌与荧光棒闪烁。太多人的声音一直容易让纪云生感到窒息,但对面是他最熟悉的人,这叫他稍微轻松一些。 本来是为着不需要另抽时间排练才选了《La Valse》,不过他现在有点后悔,因为曲子太长。 晚会与音乐厅不一样,头顶的灯光照得他眼花。他想,就算真的是宫廷中的舞会大厅也不会是这么变幻交错的灯光。 程驰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他实在不耐烦演出,但与程驰一起演出的感觉还是比自己一个人要好。 他闭上了眼,努力过滤掉周边的噪音。 舞会,若是真的在舞会上,他很想邀奚敏跳一支舞。 她也许会穿着鹅黄色礼服,长发挽成髻,带着羞涩的笑容搭住他向她伸出的手。他们像大厅里每一对旋转着舞步的恋人一样拥抱,那时他该吻她。 * 滕佳的额头沁着汗。 舞台上很冷,不过第二首歌也快结束了,她得撑到最后。 本来演出之前她都会吃药调整一下生理周期,但这次其实日子不对,她没做这个准备。她一只手紧紧按着小腹,把疼痛伪装成投入。 也不知是音箱还是耳返震得她耳膜嗡鸣,隐约觉得地板也微微在震。转头的时候她看见邵乐似乎在喊着什么,脚下一空,世界都安静了。 恍惚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肚子疼得厉害。 没一会儿她好像被放在了一张床上,救护车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听见赵长安叫她,但没力气回答。头越来越沉,她又睡了过去。 当护士走出来时,病房外等待的三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邵乐问道:“她怎么样?” “摔得不重,都是软组织外伤。”护士说。 “不重?刚才担架上全是血。”邵乐说。 护士显得有些为难,“正要说这个,你们谁是她男朋友?”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赵长安说:“她男朋友还在外地。” “家里人呢?” “她妈妈正从苏州赶回来。” 话音刚落,另一个护士在门口说道:“病人醒了。” 那护士似乎犹豫了一下,进去把门关上了。 邵乐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问赵长安:“程驰回你了吗?” “现在已经没有航班了,他改签到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 邵乐转过身狠狠捶了一下墙,又回来坐下了。三个人谁也没再说话,过了十多分钟,滕佳被推了出来。 她脸色苍白,见到他们围上去,虚弱地笑道:“你们都等在这里干嘛?” “你这不废话么?”汤禹舜说。 她从被子里伸了只手出来胡乱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打到,笑着闭上了眼睛。 * 中午的机场人来人往,门口站着的这三个人虽然都捂得严严实实,但身材气质还是太引人瞩目。 赵长安从墨镜后面看了眼指着他们议论的两个女孩,转身道:“上车再说。” 车开出去很远,赵长安还是没说话。 程驰看着后视镜里他冷峻的脸,又问了一遍:“她现在怎么样?” “那个升降台只有两米,摔得不重,但是好像有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知道,医生不说。” 程驰紧抿着嘴唇看向了窗外,纪云生问道:“演出中间为什么会把升降台放下去?” “舞美组临时换了人,误操作。” “那人在哪儿?”程驰问。 大概是他语气带了明显的寒意,赵长安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道:“滕佳说不追究。” “她……”程驰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无奈地叹了口气,开窗点了根烟。 风把烟灰吹进车里,飞得到处都是,但纪云生没抱怨,默默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滕佳病床前只有她妈妈的背影,他们往里看了一眼,她被妈妈挡住了。赵长安敲响了房门,她妈妈回头见是他们,起身过来开门。 “阿姨。”程驰叫了一声。 她妈妈点点头,拉过纪云生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程驰站了几秒,走进了病房。 滕佳醒着,靠在床上低头研究着指甲,表情淡淡的。程驰坐到床头握住她的手,很凉。她这才瞟了他一眼,把手抽了回去。 程驰一怔,看着她没血色的脸上委屈的表情说道:“对不起,现在才来。” “你喜欢孩子吗?”滕佳答非所问。 程驰起初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想到了某种可能。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前天她还在抱怨痛经。 他不太了解这些,她这么一问,他也不敢贸然回答,便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想要孩子吗?”她抬眼看他。 他越发疑惑,但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 他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道:“你生的我就想要。” “哦。”滕佳躺了下去,拉上被子,“你先出去吧。” “你怎么了?” “累了。” 程驰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她背对他蜷着,不肯看他也不再说话。他伸手在被子上抚了抚,无奈地走出了病房。 徐靖芳站起来往里看了一眼,问他:“告诉你了吗?” “什么?”程驰皱眉。 她低了一下头,把他带到了楼梯间。程驰读不出她表情中的含义,只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她这举动让他更为紧张,刚一站定便问道:“阿姨,到底怎么了?” “她流产了。”她轻声说。 程驰懵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转了个方向又转回来,“对不起。” 她没回应他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的婚事……还是……” “阿姨。”程驰急道,“这次是我的错,我以后……” “不是这个问题。”她缓缓打断他,“这件事她也要对自己负责,不能只怪你一个。我一直蛮喜欢你的,但结婚是大事,各方面都要考虑清楚。” “我求婚不是一时冲动。” “小程你听我说完。你们别的我都不担心,有个事情你要知道。她流产跟事故没关系,胎停好几天了她自己迷迷糊糊的。检查结果说她免疫排斥,以后可能也很难生育。”她话到这里停下来,眼睛看向了别处。 程驰半晌没说话,他的确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一时脑子有些乱。 徐靖芳见他低头不语,又说道:“谢谢你之前照顾滕佳,我们也不想耽误你……” “阿姨您等一下。”程驰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转过身去。 第160章 成为家人 滕佳留院观察到下午便出院了。 程驰揽着她出来,停车场里那几个人不知是记者还是粉丝,纷纷举起了相机。赵长安稍拦着没让他们靠近,却没阻止他们拍照。 纪云生看着程驰扶滕佳上了她妈妈的车,也与赵长安回到了自己车里。 “你输一下公司地址。”他把座椅往后调了一点,扣上了安全带。 赵长安在导航上打着字,一边看了眼手机消息,“确定了,行程取消。” “那你还开会吗?”纪云生发动车子,跟上了滕佳他们。 “得讨论一下之后的事。一直有媒体问滕佳情况,我们晚点要发个公告。她跟程驰的问题我在考虑有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处理方式,你觉得程驰愿意配合营销么?” “什么样的营销?” “比如干脆拿恋情炒作。” 纪云生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前面的车转向,说道:“感情沾上利益,对他们两个来说可能是种消耗。” “公司毕竟还是要盈利的,这事儿反正公众已经知道了,我们不能不考虑以后的方向。你可能不想出名,不见得程驰不想。他俩感情又不是假的,只是放到镜头前而已。” 名人的私生活从来不是真正的私生活,纪云生不是不知道这种事。他愿意力所能及帮程驰一把是他的选择,可利用感情来发展事业他总觉得让人不太舒服。 “程驰是想出名,但他肯定不希望以滕佳老公的身份出名。” “身份重要吗?”赵长安说,“别人提起我也是‘滕佳那乐队的队长’。” “以职场身份被提及不一样,而且程驰本来就是会为身份焦虑的人。” “他决定娶她那就必须知道从此以后他和滕佳的名字一定会绑在一起,至于以什么身份被人记住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纪云生明白。 中午听到的内容让他为他们担忧,他想到程驰不会因为这种事离开滕佳,但他们所期待的幸福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程驰喜欢孩子,滕佳想必也为自己的状况难过。两个家庭的差距依然存在,如今又多了新的阻碍。 就算程驰真的不在乎,他本就不赞成的父母不可能不在乎。他不确定程驰能为滕佳坚持到什么地步。 这事他完全无能为力,于是决定装作不知道。他转移了话题:“黄若仪找你了吗?” 赵长安迅速瞟了眼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说道:“没有,怎么了?” “她之前问我认不认识会说蒙语的,我说你应该认识。” “她最近在干嘛?” “不清楚。” “也太不关心你姐了吧。”赵长安笑道。 * 程驰是第一次进滕佳的卧室,也是第一次见到比他房间还大两倍的浴室。他扫视了一遍满目看不懂的瓶瓶罐罐,探头瞟了眼敞着门的衣帽间,拧了热毛巾出来给滕佳擦脸。 他坐下来逗她,“你洗澡会不会迷路啊?” 她没笑,头歪向一侧,发着呆似地说道:“程驰,你不用娶我的。” 程驰没理她,抓过她的手擦了擦,放下毛巾去掖她的被角。 “你现在可能觉得不重要,等以后你看到别人都有孩子……” “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我要娶谁我自己说了算。”程驰干脆地打断,却见她眼眶红了,脸色又温和下来。 他低头吻了她一下,柔声道:“我有你就够了。” “那你爸妈想要孙子怎么办?” “我说不想生他们能咋的。” “但是你想呀。” 程驰又贴住了她的嘴唇,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笑道:“这样你能闭嘴了么?” 滕佳终于笑了一下,两只手抓住被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怎么这么好?” “不然你怎么肯嫁给我?” “小程。”楼梯口传来徐靖芳的声音。 程驰出去掩上门,见她已经换了身衣服拎着包,问道:“阿姨您要出去啊?” “我苏州还有点事,你在这里我就先回去处理一下,大概明天下午回来,没问题吧?” “阿姨您放心。” “我煲了鸽子汤,周阿姨在下面看着。你等下问问滕佳还想吃什么,家里没有的叫周阿姨去买,红糖水不要喝太多怕她上火。晚一点让她下去稍微活动活动别一直躺着,晚上把她手机收起来不然又不肯睡觉。” “知道了。” “还有啊。”她放低了声音,“她爸爸也是明天下午的飞机,要是他比我先到家你就应付一下。这个事情别告诉他,我以后再找机会跟他讲。” 程驰点了点头。 她走进房间对伸着脖子看门口的滕佳说:“我先回苏州一趟,你乖一点,别让我听见小程告状。” “程驰会包庇我的。”滕佳说。 “我不会的。”程驰笑道。 滕佳噘着嘴哼了一声,她妈妈斜睨着她笑了笑,拍拍程驰的肩说道:“行,那我走了。” 程驰很快发现,关于让滕佳别躺太久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谁提醒。 她妈妈离开没一会儿,纪云生来了。他刚下楼,没几分钟她便自己跑下来抱怨躺着腰疼。 “你就是见不得程驰不在。”纪云生无情地戳穿她。 滕佳趴在程驰膝上,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要你管。” 冬日黄昏前的阳光忽明忽暗,斜斜地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滕佳的手一张一合,像要抓住那束光似的。 程驰抚着她的背,与纪云生聊着他父母过来的安排,突然听见她笑了一声,低头问道:“咋了?” “哥。”她坐起来看向纪云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想装一瓶阳光晚上用,你说光永远都抓不住的。” “记得,我说完你就哭了。” 程驰笑着摸她的头发,她伸手让刚刚又出现的光束落在她手掌上,很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说道:“有些光能抓住的。” “太阳下山它就没了。”纪云生说。 滕佳没搭腔,自己看着阳光傻笑,直到它又消失在手心。 她半跪在沙发上,斜倚着靠背叫了一声:“程驰。” “嗯?”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没事,就是喜欢叫你。” 程驰吻了她一下把她搂进怀里。 她仰头看他一眼,靠在他胸口说道:“去年……不对,是前年了,你刚去巴黎的时候,我特别想你。当时我在想,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刚从纽约回来那几天我睡不着,就一直在听肖邦圆舞曲。我听了好多个版本,但是别人弹的小狗都跟你不一样。” “你哥肖赛的时候也弹了小狗。”程驰说。 “他弹的我听过,慢死了。” 程驰看了眼纪云生笑道:“一般人弹他那么慢都一塌糊涂。” “不管,我就觉得你弹得最好。你什么时候能录CD啊?”滕佳又仰起了头。 “我录了张巴赫。” “我想听肖邦。” 程驰捏了一下她的脸,“以后会有的。” 滕佳拉着他的手躺到他腿上,小腿搁在沙发扶手上晃着,拖鞋掉了下去。 她听着鞋子落地的声音,突然说道:“等你毕业回来我们办婚礼吧。” 程驰与纪云生对视一眼,笑容漾了起来,“你不是说不想办么?” “我又想了,想在重要的人面前跟你交换誓言。”她双手交握托着下巴,边想边说,“不要请太多人,就请那些一路看着我们过来的。我们找个小岛,布置得简单一点。但你要穿得很帅,帅到你们班女生尖叫那种。” “好。”程驰笑道。 “哥。”她又爬起来,“到时候你们一起给我弹首曲子吧,遇到他之前你可重要了。” 纪云生一脸问号,“我现在不重要了?” 程驰大笑起来。 滕佳说道:“哎呀不是。我前十八年都是你看着我,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他,传承你懂吗传承?” “不会用词别瞎用。”纪云生说。 “你弹不弹嘛?”滕佳皱眉。 纪云生半是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自小他就拿滕佳没办法,以后还不知要被程驰惯得怎样无法无天,但这事他很高兴。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在他心里滕佳就像亲妹妹一样。如今把她交给他最信任的兄弟,他也再不必为这两人的幸福担心。 还有一件事,他终于有可能正大光明地见到奚敏了。 出乎纪云生的预料,两家人的见面极为顺利。 也许是因为程驰的态度坚定,也许因为他们的手一直没放开过,程驰的父母没提出任何异议。 滕致远也没像之前那样给程驰脸色,后来吃饭的时候还兴致很好地跟程驰喝了两杯,说以后这房子让他们两个住。 程驰妈妈对这话有点惶恐,“这怎么行……” 滕致远摆着手,“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年轻人了,住这里离云生也近。等小程回国了,我跟她妈妈搬回老宅去。滕佳不懂事,以后还要麻烦小程。” “程驰跟我说除了滕佳谁都不娶,这一看还真是个好姑娘,我们高攀了。”程驰父亲说。 “往后都是一家人,客气话就不要讲了,程驰我一直很喜欢的。”徐靖芳说,“孩子们演出老是要到处跑,他们有什么照应不上的只管跟我们讲。” “阿姨,我自己的责任……” 滕佳笑着打断程驰的话,“那时候就咱妈咱妈,现在还叫阿姨。” 程驰难得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叫了声:“妈。” 一桌子人都笑起来。 被滕佳妈妈强拉来吃饭的纪云生原本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此时他突然有种得到许多家人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汪曾祺的那句话,这夜的灯火似乎格外可亲。 第161章 七月见 滕佳生日当天,她与程驰双双晒出了结婚证,这是他们自恋情曝光之后第一次回应。 这事在网上引发了不小的议论。 二十多天前她刚刚因为摔下舞台而挂了好几天热搜,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竟然嫁人了。此前知道程驰的人里,赞他有情有义和怀疑他动机的各占半数,而不知道的则都在搜索程驰是谁。 三个词条高挂了半日,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一句。 那天滕佳收到的另一份惊喜是从英国寄来的一件McQueen婚纱。 当她跳下沙发冲向纪云生时他一脸惊恐地退了好几步,双手挡在面前叫道:“你老公在旁边你还抱我。” “干嘛呀!我都没把你当男的。” 纪云生躲到了程驰身后,“你给我把她弄走。” 程驰笑着抱起她放回沙发上,点着她的鼻子说:“以后我在不在都不许瞎抱别人。” “工作需要怎么办?”滕佳故意眨着眼说。 程驰假装严肃地瞪了她一会儿,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提前汇报。” 巴黎开学已经一周,程驰在领证次日和纪云生踏上了回程。 滕佳的妈妈带着她去送他们。这次她完全没闹腾,一路笑着把他们送进安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候机时程驰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她今天居然没哭啊。” “到手了就无所谓你在哪儿了。”纪云生低头看着手机。 “你这人怎么这么阴暗?她就不能是长大了么?” “哦。” 程驰推了一下他的头,又瞟了眼电子钟,说道:“赵长安昨天找我聊了点事儿。” “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签个名?”一个女生突然站到他们面前。 纪云生抬了一下眼,没回答。 程驰说道:“你认错人了吧?” “没认错,我看碰撞的时候最喜欢你们两个了。我还去海口看了跨年呢。” 纪云生丝毫没反应。程驰见那女生伸着本子似乎有点尴尬,接过来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还了回去。 女生倒也识相,没再等着纪云生,说了句谢谢便走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纪云生说道:“你还蛮适应这些的。” 程驰叹了口气,“赵长安找我就是为这个。以后我的行为都会影响到滕佳,我俩形象得一起经营。他说我俩愿意的话一起参加点节目,平时适当秀一下,但我觉得刻意整这些怪别扭的。立啥宠妻人设,这玩意儿搁人前一摆是真的都看着虚。” “他也跟我说过,我是不懂这些,不过大概可以理解为艺人有责任为公司盈利吧。一个二十二岁的女歌手一结婚可能路就窄了,不营销你们就只能让她靠实绩说话,你客观点觉得她实力在什么位置?” “没概念。唱得不算特别好但是她这人还挺讨喜的。”程驰说。 “公众人物的形象不管是真是假在看客眼里都是人设,你们自己商量吧。”纪云生说完又低头看起了手机。 * 滕佳这次没有不安,也没有想哭。但回到公寓一个人待着,她还是想程驰了。 这个时间飞机已经起飞,她盯着电脑桌面发了半天呆,突然发现隔壁的吉他声还没停。 已经是深夜,这里隔音不算太好,邵乐从来没有这么晚了还在楼里弹琴。 她刚想敲墙,手又顿住了。 陌生的旋律断断续续弹着,也不知是在写新歌还是这曲子她没听过,但她觉得很好听。她拿起了自己的吉他,跟着一句一句弹,那边的琴声很快停下了。 她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恭喜。” 她盯着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但这状态持续了很久。 她回道:“谢谢。” 又一条消息进来:“你有没有一个瞬间喜欢过我?” 但他立刻撤回了,问道:“现在幸福吗?” “嗯。”她说。 手机没有再响起。她关了顶灯抱着热水袋躺到床上,看着窗帘上的小藤球像呼吸一样闪动。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她猜他是去找汤禹舜了。 她看了眼时间,抓过一个抱枕靠坐在床头,给奚敏打了个视频。 奚敏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正在电脑前。 她说了声“Hello”又扫了眼旁边的屏幕,“都一点钟了怎么还不睡啊?” “程驰走了我睡不着。”滕佳看着她脸上变换的光的颜色,“你在忙吗?” “还好。欢姐把她影像展的音乐也交给我了,这两天在选曲子。”奚敏说。 “那个欢姐蛮喜欢你的嘛。” “她说不喜欢别人啰嗦,觉得我工作的时候不说话特别好。”奚敏敲着键盘说。 “那她肯定很烦我。”滕佳笑道。 奚敏喝了口水笑着看她,“你也知道你啰嗦啊,程驰不烦你就行了。” “他敢。”滕佳露出小小的得意,但笑容很快又收了起来,“敏姐,你说是不是有人幸福就一定有人难过啊?” “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幸福的。” 滕佳瞟着那面墙发了会儿呆,问道:“你七月有没有空?” “现在还不知道,怎么了?” “想让你当我伴娘。” 奚敏的眼睛亮起来,“那肯定有空,你定好时间我留着。” “你喜欢短裙还是长裙?周祯说穿长裙不怕晒。” “那就长裙吧,就我们两个吗?” “对呀。我准备少请点人,两个伴娘两个伴郎就好了。” 奚敏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伴郎是……” 滕佳也一怔,她之前忽略了这件事。 她还没与程驰讨论过婚礼细节,但无论如何伴郎一定会有纪云生。她不能任性叫他回避,他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是陪程驰走到现在的人,他们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必须有他见证。 她正犹豫着,奚敏说道:“婚礼我肯定会去的,伴娘还是算了吧。” “你不站我旁边总觉得少点什么。”滕佳低头喃喃道。 奚敏笑,“他不站程驰旁边他们更遗憾吧。” “也是。”滕佳又笑起来,“他都没朋友,估计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当伴郎了。” 奚敏淡淡嗯了一声,“我先去做饭了,七月见。” “七月见。” * 凌晨的戴高乐机场被跑道灯光照得像黄昏。 前两次从国内出发也是凌晨到达,这是程驰第一次有心思俯瞰路灯熄灭前巴黎的脉络。 “降落的时候看窗外感觉巴黎真小。”等待行李的时候程驰说道。 “本来就小,我从家里走到文森堡才三个小时。”纪云生说。 “走?你真有这闲心。” “我又没你那么忙,秋天的时候我一直在到处逛。Joinville那边有片房子沿河,傍晚的时候有很多船停在河边上,旁边还有枇杷树。” 纪云生转头看着他,“不过你现在打算毕业回国了吧?” “我俩聊过这事儿。我还是想尽量先留在巴黎,事业刚起步,自己都没站稳怎么当她的底气。教授那边说会给我推荐,我自己也再找找机会,趁年轻多添点儿履历。” “她这次没意见?” “她先提的,我也挺意外。她说没事儿的时候她过来或者我回去都方便,用不着天天待在一起。之前莱比锡一评委推了我去今年利兹,名单还没出来不过应该没问题。下届肖赛老子必须参加,吹了那么多年肖邦之王我真不信我就比你差。” 纪云生笑着听他说,眼睛盯着传送带上的一排行李箱,突然很感慨。 他们刚在一起时滕佳不甚过问程驰在做什么,那时候的她有点小心翼翼,连他也看得出来。现在她带着确定被爱的有恃无恐,与儿时一样理直气壮。程驰更成熟了,但又像曾经那般意气风发。 在爱人面前能做回自己的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十足的安全感。 纪云生本来怀疑自己今天有没有精神去上课,但回到家里两个人都完全不困,于是简单吃过早餐便去了学校。 他的肖协CD样本被寄到了教授那里。十点多下了课,他跟着教授去办公室拿,就在那里听了一遍。 教授倒了杯白兰地,靠在沙发里对他笑道:“Il y a quelque’un que tu aimes?(你爱着什么人吗)” “Quoi?(怎么了)” “J’entends l’amour. Pas pour le pays, mais quelque’un.(我听到了爱。不是爱国,而是爱着一个人)” 纪云生微微抿了嘴,“Oui, il y a une fille.(是的,有一个女孩)” “Une fille? Je croyais……mais c’est bien.(女孩?我以为……不过挺好的)”教授的语气像是惊讶,见纪云生疑惑的表情,他干脆又笑道,“Ils m’ont dit que toi et Monsieur Cheng……(他们说你和程先生……)” 纪云生一怔,自己也笑了。 没想到教授也会八卦,看来这流言不止在高师内部传播。 “Il vient de se marier avec ma soeur.(他刚和我妹妹结婚)” “Vraiment?Passe lui le félicitations.(真的吗?替我祝贺他)” “Je le ferai.(我会的)” 走出学校时程驰还没下课,他逛到附近的巴黎爱乐厅,在旁边书店里买了张明信片。 路边的咖啡厅此时人不多,他在沿街的桌前坐下,写了句“祝好”,又停了笔。每次写明信片他都想再说点什么,可他总觉得多余。 “纪云生。” 他抬起头,看见许珍妮站在面前。 她穿了件白色呢绒大衣,戴着顶灰色贝雷帽,棕色麂皮高跟长靴显得她整个人身形修长。他也承认她很美,可他越来越相信外表与外表间的相吸并不足以成就爱情。 许珍妮见他没回应,自顾自在他旁边坐下了。 “程驰结婚了?”她问。 “明知故问。” 她笑了,“不用对我那么大意见吧。若仪有多少男人你真不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 “这么大度?赵长安是你朋友吧?去年夏天你不在的时候他俩可没闲着。” “有空盯着别人不如管好你自己的事。”纪云生压了十欧元在烟灰缸下面,起身离开了。 第162章 疑惑难解 二月中旬,迟欢的影像展开幕。展出虽是在线上,但她还是办了一个小型酒会来答谢所有参与人员。 邀请函上写着八点开始,奚敏七点半便到了迟欢家。 黎襄开门时有点惊讶,笑着让她进屋,“第一次见party有人提前来的。” “那我……晚点再来?”奚敏窘迫道。 “到都到了进来坐会儿吧。”迟欢举着一条项链走出来,又对黎襄说道,“过来帮我扣一下。” 奚敏第一次见迟欢穿裙子和高跟鞋,以往都是一副干练打扮的迟欢今天倒显得很有女人味。 她再看自己身上的针织衫牛仔裤,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邀请函上确实写着:Dress code - casual.又抬起头看着迟欢。 “站那儿干嘛?进来。”迟欢调整好项链转身说道。 “我是不是穿得太随意了?”奚敏问。 “没事儿,你们穿什么都行,我今儿是得招待客人。” 迟欢转头对端着托盘走进客厅的侍者说:“Not cupcakes yet, the temperature would melt the cream.” 但她又从托盘上拿了一个黑巧克力味的纸杯蛋糕递给奚敏,“你爱吃巧克力的吧?” “你怎么知道?”奚敏接过来。 “看到好几次了。”迟欢拉开窗帘,纽约中心高楼的灯光映在落地玻璃上。 奚敏忍不住走过去,从楼宇间隙可以看见中央公园的草地,抬眼望去密集的高耸建筑和反光的外墙让她有种恐慌感。 但她还是客套地赞叹了一句:“你这里风景真好。” “看出去一溜儿尖顶,不觉得窒息么?”迟欢说。 奚敏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朋友的房子,她买这儿也是因为离苏富比近。” “你朋友现在不在纽约吗?” “找了一法国老公,没事儿就往巴黎跑。”迟欢语气中带点抱怨。 她倒了两杯香槟递给奚敏一杯,喝了一口问道:“你去过巴黎么?” “没有,一直想去看看的。” “旅游还行,住那儿我受不了。脏乱差,办事儿不靠谱,唯一好的就是美术馆。” 奚敏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说了句抱歉,放下酒杯接起了电话。迟欢听她叫了声妈,走得远了些,把桌上的酒瓶挨个摆正过来。 “收到一个你的快递,从巴黎寄过来的。”妈妈说。 奚敏心里一紧,“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扁扁的摸着像硬壳本子。” “你拆开看看。”奚敏说。 听筒里响起撕胶带的呲呲啦啦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诶”了一声,“你不是说你不认识那个纪云生的嘛?哪个寄了他的光盘给你?” 奚敏的心跳慌乱起来,匆忙说道:“滕佳认识他。妈我有点事,明天再跟你说。” 然后不等妈妈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滕佳是你师妹吧?”迟欢随意问道。 奚敏怔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认识?” “不认识,我一姐们儿本来想签她。”迟欢一笑,“这姑娘也挺有意思,当时不愿意签约就因为不让谈恋爱,这没几年还真结婚了。” 奚敏想起滕佳说迟欢肯定不喜欢她的话,不禁也笑了,“她老公就在巴黎,估计她这几年也要经常往巴黎跑。” “有人能爱挺好。”迟欢又倒了杯酒。 黎襄从书房走出来,“姐,绘理子好像迷路了,我出去接一下。” 奚敏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就八点了,迟欢站在窗边喝着酒,没有一丝在等人的样子。 她见黎襄关上门,犹豫了一下,叫道:“欢姐。” “嗯?”迟欢转过头。 “如果有个人说不喜欢我,但是总给我寄东西是什么意思?” “具体呢?” 奚敏迟疑着。三年来她一直想弄清楚这件事,可是她身边所有能说话的人都无法客观。 现在眼前站着三十岁的迟欢,不认识纪云生,也好像经历过许多事情。只是她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对一个只认识两个月的人说。 迟欢见她不说话,又转回头去,淡然道:“言不由衷的人有很多,做比说重要。” 可他做的,她更是无从判断。 “我们在一起过,就几天。”奚敏说,“后来他爸爸出了意外,我们就分手了。我想不通的是,分手之前哪怕还是朋友的时候,他都一直对我很好。周围的人都觉得我们一定会在一起,那几天也特别美好。出事之后他突然就和别人在一起了,说现在没人管他,我这样的女生太无聊。” “和别人在一起是他说的还是你看到的?”迟欢问。 “我去找他的时候有个女生穿着他的衬衣来开门。” 迟欢点了点头,“后来呢?” “后来……本来想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但是有次见到他还是忍不住去问,结果他说从来没喜欢过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死心了,现在再看到他消息有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有时候还是很难受。他每次去一个城市都会给我寄明信片,刚刚又收到一张他的CD……” 门铃响了,奚敏停住了话。 迟欢看了眼门口,不紧不慢道:“我能想到两种可能。他真的觉得跟你在一起没意思,但又想要你记住他。或者……他很爱你但有什么负担让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都一样,没必要再想。” 迟欢说完把所有灯打开,过去开门了。 客厅突然变得很明亮,奚敏把那半杯香槟喝完,望向刚刚进来的两对情侣。 今天是情人节呢,她刚刚才想起。 * 巴黎的天气逐渐转暖,纪云生越发闲散起来。 程驰总说他没有一丝准备毕业的样子,而他的确也是。 除了当初比赛合约中规定的演出,他几乎没有准备任何事情。嫌巴黎冷的时候他去了趟雅典,闷得无聊了他又去纽伯格林赛道开了几圈。 每次他回到家,程驰不是在弹琴就是在和滕佳视频。 这周日晚上他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肖邦E小调圆舞曲,屋子里传来滕佳的声音:“听别人的版本我都想睡觉,听你弹我就想哭。” 他开门进去,滕佳蜷在沙发上向他挥了挥手,“听说你去阿姆斯特丹了,服务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她跳下来蹲在他箱子旁,“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 “你给我乖点儿。”程驰说。 纪云生一声不吭地拉开背包拿出一袋锡纸裹着的东西扔给程驰。 程驰打开一见里面的蛋糕,清了清嗓子笑道:“你还真带了?” 他没答话,又递了四支棒棒糖模样的东西给滕佳,“不能吃,你们悠着点。” 滕佳抿嘴笑着接过来,对程驰眨了眨眼。 程驰看着纪云生,“你整我呢?” “没人让你一晚上用完。”他拉着箱子进屋关上了门。 到了夜里两点,纪云生后悔莫及,滕佳的笑声吵得他塞着耳机也无法入眠。 他忍无可忍地跑去敲门,“能不能消停点?” 里面安静了几秒钟,滕佳又笑了起来。 程驰开门出来倒水,滕佳拖着被子站到了门口,边笑边说:“你怎么还不睡?” 纪云生没好气,“你不知道自己吵吗?” “把你耳朵关掉。”滕佳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程驰笑着把杯子递到她手上,捂住她的嘴推她进去,关门时对纪云生说了句:“明天叫我起床。” 纪云生无奈地回到床上,重又戴上耳机,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觉得像是只睡了几分钟,脑袋昏昏沉沉。他烦躁地走出房间,却听见厨房有声音,眯着眼过去看,程驰和滕佳已经在吃早餐了。 “Bonjour.”滕佳挥着半根法棍叫道。 纪云生瞪了她一眼打开冰箱拿牛奶,滕佳又说道:“你还没刷牙。” “你烦不烦!”他吼了一句,放下牛奶往洗手间走。 他半闭着眼刷着牙,听见程驰在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小孩儿才有起床气。” “若仪姐说他就装成熟,其实就是个小孩儿。”滕佳说。 他吐掉嘴里的泡沫,走到厨房门口问道:“黄若仪和赵长安什么情况?” “啊?”滕佳一愣。 他这才想起滕佳不知道他的事,顿时清醒过来,往回走着说道:“没事。” 洗脸的时候厨房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耳语声,他没听清。当他走回厨房,那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似的。 滕佳演技实在差,他也没工夫搭理,倒了杯牛奶一口气喝完,在桌上拿了个可颂,对程驰说道:“走吧。” 刚一上车他便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那会儿也怀疑你姐跟赵长安有问题,每次开会他俩都单独留到最后,好几次早上去赵长安屋里你姐都在。”程驰看他一眼,“你发现啥了突然问这个?” 他皱着眉开到路口,在红灯前停下,说道:“前两个月我碰到许珍妮了。她当时莫名其妙提了一句,我也没好意思问他们。” “你介意么?” “没什么好介意的,不过他们好像后来一直没联系,不知道到底什么状态。” “这事儿吧。”程驰指了指转绿的灯示意他继续开,“你可能跟学校里人不熟,我是听人说过。赵长安跟你姐一类人,估计他俩也就睡过那么一段时间,不联系也正常。” 纪云生沉默地开了一段路,星形广场的鸽子从车窗前飞过,落下几片羽毛。 他打开雨刮器刷了两下,开口道:“你觉得他跟奚敏睡过吗?” “啊?不至于吧。”程驰打着哈欠说。 “他们单独出去玩过好几次。” “赵长安这人我不是特别了解,但我感觉他有分寸。你俩不还挺好的么,他但凡把你当朋友就不会干这事儿。” “我朋友怎么都喜欢奚敏。”纪云生小声嘟哝了一句。 “打住,我早翻篇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问他呗。” “不问。”纪云生面无表情地说。 第163章 纽约节奏 滕佳陪程驰去柏林艺大参加完利兹第一轮国际赛之后直接回了国,程驰回到巴黎就开始每天刷好几遍邮箱,活像当时等待定级通知的样子。 有天下午纪云生坐在书桌前又听见刷新的叮咚声,不耐烦道:“公布日期还没到你天天刷有什么用。” 程驰放下手机,盖上钢琴转过身,“陪我下去玩会儿滑板呗。” “你还记得起它啊?都沾灰了。” 纪云生合上笔记本站起来拎起靠在书架边的两块板。一块的砂纸已经被磨花了,另一块由于被主人遗忘了一年多,轮与桥之间结了几根细细的蛛丝。 他指着程驰的滑板说:“你看,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咱家有蜘蛛。” 程驰话音刚落就听见“铛”的一声,滑板掉在了地上。 他把板捡起来,白了一眼纪云生说道:“至于么你?钢铁侠怕蜘蛛?” 纪云生也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假装淡定地开门出去了。 四月末的大晴天,巴黎的姑娘们已经开始穿得清凉。 纪云生停在河岸边一回头,正看见程驰瞟着近旁飘起的红裙下露出的雪白的腿,重重咳了一声。 “你都结婚了还看什么看?” 程驰抬头,“她腿上纹了个汉字。” 出门前那幕让纪云生耿耿于怀,现在算是找着了机会嘲笑程驰。 他抱着双臂一脸质疑,“什么字那么好看?” 程驰拿起滑板从他身边走上人行道,在岸边坐下来,低头答道:“笑。” 纪云生下意识要讽刺几句,却发现程驰表情有些黯然,问道:“怎么了?” “挺久之前滕佳说我们要是生个女儿就叫程笑。”程驰说。 整整四个月了程驰从来没提过那件事,纪云生也没说自己听见了。这样的私事本就不该被他听到,他们不主动说,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像她起的名字。”他说。 程驰正要说话,响起的手机又让他露出了微笑,他接起来,“收工了?” “今天七点就结束了。你看。”滕佳抱起一只小狗,“可不可爱?” “像你。哪儿来的?” “雁姐家的狗生了四个宝宝,被我抢过来一只。CC跟爸爸打个招呼。”滕佳摇着小狗的爪子。 “CC?”程驰皱眉笑道。 “对呀,把你名字让给我儿子啦。” “那我现在叫啥?” “老程。” “瞎叫,老程是咱爸。叫老公。” 看到程驰的心情又好起来,纪云生还是不知自己是否多虑。 他们显然都是喜欢孩子的人。医生所谓的“很难”到底是多大的几率他无从知晓,也许对方的爱足以填补这一点遗憾,他只希望他们能再幸运一点。 从巴黎起飞的航班于纽约时间中午十二点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机舱里响起了一片手机铃声。 纪云生边往外走边说:“滕佳问我们到了没。” “怎么不问我啊。” 程驰说着重新刷了一遍信号,手机叮的一声,跳出来一封邮件。他打开扫了一眼叫道:“我进第二轮了!” “有那么意外么。”纪云生平淡地答了一句,仍皱眉看着手机。 滕佳发了个地址过来,他在地图上查了一下,是布鲁克林的一家炸鸡披萨店。他回了个问号,这次滕佳没回复他。 程驰接起了电话,“嗯,还没拿行李呢。今天这么早睡?” 纪云生把他手机抢了过来,“你发披萨店给我干嘛?” “让你请程驰吃饭。” 他看了程驰一眼,扭过头把手机还回去了。 他在前面走着,刚才那一点点怀疑被自己按了下去。赵长安告诉过他奚敏住在布鲁克林,但滕佳是不太可能给他地址的。何况就算真的知道了地址,他能做什么呢? 程驰很快挂了电话跟上来,“我这媳妇儿完全拿吃的当地标,不知道卡内基大厅,那附近什么巧克力店日本拉面西安小吃倒是清楚得很。” “你不知道她嫁你完全是图你会做饭么?”纪云生说。 “你再跟我嘴贱以后别来我们家蹭饭。” “婚前婚后两张脸。” 程驰搭上他的肩,“怎么,吃醋了?” “把你爪子拿开。” “没事儿,滕佳不在哥都是你的。” “渣男。” 酒店离音乐厅步行只要五分钟,距中央公园也只有一个街区。习惯了巴黎的古旧开阔,曼哈顿林立的现代高楼让纪云生觉得有点拥挤。 纽约人比巴黎人匆忙太多,他有种时间变快的错觉。 三点四十是个尴尬的时段,离饭点还早,但常人的下午茶也已经过半。没吃午饭的两个人觉得好像该吃点东西,于是在公园里买了华夫饼坐到喷泉边。 身后一直有人在跑步,湖对面的船坞餐厅已经开始收摊,室外坐着的那对情侣也起来了。树林那边中央公园西路上的车疾驰而过,人们步履匆匆,连湖中的鸭子也不像塞纳河边的鸭子那般悠闲。 “感觉在纽约找不到节奏。”纪云生说。 程驰随意道:“你可得找着,不然我也跟着跑偏。” “没说弹琴。你不觉得整个城市的声音都太急了么?” “你要跟那位大神一样就没这些烦恼了。”程驰指着刚刚路过的雕像说,“还好吧,可能我一直都急。” “是。半音被你弹得跟防空警报一样。”纪云生捏起纸袋,从程驰手里抽出纸巾擦嘴。 程驰突然笑了一声,“你跟他们果然是一家人,滕佳她爸也说像防空警报。” “她爸现在对你态度好像变了。” “沾你的光吧。”程驰说。 新年第二天滕佳吃过午饭刚睡下,她妈妈还没回来,程驰一个人面对着未来岳父有些忐忑。谈及婚事,他提了一句如果他们有顾虑可以签婚前协议。 她爸爸起初同意了,到了晚上又说:“那个事情还是算了,云生的朋友我就当自家人。” “什么意思?”纪云生问。 “她妈妈说我俩让她爸想到他和你爸,他们结婚二十多年唯一一次见她爸哭就是你爸走的时候。” “他们是很好。” 纪云生突然有点想去看看芝加哥大学,但转瞬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他想,如果没有他这个观察者闯入,纪胜民与滕致远的青春就永远在那里。 * 奚敏从大都会美术馆出来,还不太想回家。连日埋头在毕设和论文里,一进门她就觉得焦虑。 昨晚聊天时于静文说了她一通:“明明每次成绩都很好,不知道在瞎担心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总在担心什么,每学期都是全A,迟欢回洛杉矶前还说过会给她推荐,但临近毕业她又慌了起来。 今天敲字到中午时她也觉得自己过度紧张了,于是心一横关上电脑出门看了场展。 大街上依旧很吵,她拐进公园在小道上慢慢走着,脑中不断闪过电影中的画面:长椅、船坞、热狗、气球,还有某一次在电视里看到的落水的女人。 她在甜品摊上买了一个巧克力冰淇淋球,摊主问她要不要配华夫饼,她摇摇头放下硬币继续往动物园方向走。 十多个日本人在贝多芬雕像前拍照,其中有人背着琴箱。她想起在学校的主页上看到这几天卡内基大厅有音乐会,似乎是邀请了日本的一个乐团。 她绕过他们,挖着冰淇淋踱到了旋转木马前。上次滕佳想坐但木马没开放,今天又没开放,她好像从没见过它们在转的样子。 说起来,她今天决定出门就是因为中午滕佳突然问了句:“这几天还焦虑吗?” 那时候她正卡在一个从句上,怎么都理不清,于是回了句:“焦虑得想撞墙。” 滕佳回道:“哎呀,你出去走走,找个没墙的地方。” 纽约当然是找不到没墙的地方,但她也觉得该出来走走。 四个小时的逃离让她轻松了许多,她扔掉冰淇淋盒子,从麦迪逊大街的出口离开了中央公园。 * 全球大型演出停摆太久,这次的周年庆典,世界知名音乐家们几乎是倾巢出动。程驰在这一群人里觉得自己格外渺小,但看纪云生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次性听到这么多大师的现场是难得的机会,可惜他们在后台。程驰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见到有人搬竖琴,又走回了休息室。 他拍拍斜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的纪云生说道:“好像快到你了。” “嗯。”纪云生跟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你说你这么丧个人选什么德沃夏克。” 纪云生突然站起来,说了句:“你领结歪了。”然后走了出去。 程驰扫了眼镜子,看见催场的人领着纪云生朝舞台方向过去,自己也走到了门口。有几间休息室的门敞着,走廊里能听见各种语言的说话声。 他这两天见到不少业界著名的面孔,但谁也不认识他,他也没与谁说过话。 他知道若不是为了他,纪云生多半是不愿来的,可他又有了此前替纪云生参加晚宴时的感觉。硬挤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场合,终究还是没有太大意义。 “程先生。”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转头,看见身着黑色西装的黄若仪在朝他笑。 “你现在怎么都不social了?”她问道。 “都是大咖我social啥。你不演出?” “你男朋友拒绝跟我四手联弹,我这回就一小跟班儿。”她笑道。 程驰扬了一下眉,原来一开始的组合是纪云生和黄若仪。 当初他就觉得纪云生应该还没这能耐跟组委会讨价还价,这事扯上黄若仪他便大致猜到了原因。 “黄老师也来了么?” “台下坐着呢,使唤我干活。” “Mr. Cheng, we should go to the wing now.”工作人员过来叫程驰候场。 黄若仪抬手正了正他的领结,说道:“Allez-y.(走吧)” 第164章 从卡内基到巴黎爱乐 纪云生端着杯酒靠在墙边打了个哈欠。不管是哪里的晚宴,对他来说都是无聊的存在。 钢琴突然响起来,听起来有点业余。他抬头看去,多数人都在互相攀谈,钢琴前是位女高音歌唱家。程驰在大厅另一端跟一个大胡子聊着什么,似乎还挺愉快。 他把空酒杯放到旁边的桌上,走到露台点了根烟,这才发现栏杆前站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那人身旁说道:“你知道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认你。” “单作为前辈我也很欣赏你,别的咱不提了。”黄裕华淡定地掸了掸烟灰,把烟灰缸往他那边推了一点。 “以后不用再为我做什么,我不需要。” “这次他们本来就想邀请你,我只是推荐了程驰。” “谢了。” “客气,你俩合作挺好。” 黄裕华灭了烟走回门口,停下来说道:“我真的爱过你妈妈。” 纽约的天空太亮,星星很稀疏,也许对有的城市来说星星在地面上。 纪云生觉得“爱过”这个词很刺耳,就像他此时看到的某一点星光,说不定几万光年外的那颗星星已经不存在了。 程驰在几个房间里晃了一圈,走到冷餐台前问黄若仪:“看见纪云生了么?” 黄若仪朝方才的墙角看去,咽下那颗橄榄说道:“刚还在自闭呢,又跑丢了?” “听说这回是黄老师替我争取的。” “你得先谢我,小朋友的意思是我转达的。”黄若仪抬眼一笑,伸手去挽程驰的胳膊。 程驰下意识退了半步,“姐我结婚了。” “知道。”黄若仪不耐烦地拉了他一下,“小气巴拉样儿,怕老婆啊?内田老师刚夸你来着,带你去聊聊。” 程驰有些不好意思,跟着她往大厅走,“我咋感觉老在蹭你俩资源。” “蹭也不是谁都能蹭到的,你觉得就我爸一句话,别人不认可你能让你来么?你露面儿少机会就少,纪云生放着那么多资源浪费,不用白不用。你也知道你结婚了,不想养家啊?” “他……”程驰低了一下头,“纪云生为了我做了挺多他不想做的事儿。” “那不挺好么,不然他估计就自个儿闷家里不出来了。要没你他现在还伤春悲秋呢,他帮你应该的。”黄若仪对前面招了招手,“Uchida san.” 曼哈顿的灯光越夜越繁盛,高楼的遮蔽之下视线所及有限,眼前除了建筑便是霓虹。 纪云生在露台上站了很久,直到被风吹得有点冷,正转身想回大厅,黄若仪走了出来。 “跟这儿躲着呢。”她按了几下打火机,抬头道,“有火么?” 纪云生为她点了烟,又靠回了栏杆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吐着烟雾说道:“程驰比你会来事儿多了。” “哦。”纪云生扭头看向她,突然问道,“那赵长安呢?” “他怎么?”她表情没什么变化。 “你觉得他怎么样?”纪云生盯着她。 “挺好的。”黄若仪转过脸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别人说的。” 黄若仪微微有点意外,但很快轻笑一声,“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想我了。” “他想你不会跟你说么?” “你想奚敏跟她说了么?”黄若仪反问。 纪云生失语。 半晌,他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和奚敏……有没有……” “什么?”黄若仪见他迟疑的样子故意逗他,但他目光躲闪,像是不愿说出那个词。 她笑道:“我直觉没有。我俩在床上的时候他还接过奚敏电话,不像那种关系。” 纪云生表情怪异地皱了皱眉,黄若仪按着手机说道:“给你问问。” “别。”纪云生伸手抢过她的手机,却见对话框里只有三个字:“想你了。” 他尴尬地把手机还给她,见她一脸捉弄的笑,生硬地把头转向了一旁。 她手机嗡地震了两下,他瞟着厅里的人们,假装随意地问道:“他回你了?” “他也想我,问我在哪儿。”她灭掉烟,用手机敲了一下他的头,走回了大厅。 纪云生看着她的背影,又转过身望向了不远处的帝国大厦尖顶。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坦然。他总习惯于把所有事情压在心底,诉说好像成了最艰难的事。如今他与奚敏就在同一片天空下,他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明明爱与思念一分也没少过,他到底缺了什么? * 白天的时间逐渐变长,回到巴黎之后纪云生每天有好几个小时都是在草地上度过的。 人人都在期待他的毕业音乐会,只有他自己并不期待。弹琴没意思,现在好像连看书也没意思。 草坪上有人躺着晒太阳,有人端着电脑敲字。他把书盖在脸上,又开始听今天的故事。 一个小女孩对妈妈说:“那边的花真好看。” 妈妈说:“你想摘一朵吗?” 女孩说:“摘下来的花就死了,像Amy一样,我会很难过。” 妈妈说:“Amy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女孩问:“Amy还会记得我吗?” 妈妈说:“只要你还记得她,她一定会记得你。” 再远一些有两个说西班牙语的女生,听口音是南美人。他不能完全听懂,只从聊天内容判断她们大概是学生物的。对话很快从专业聊到了某家餐厅糟糕的摆盘。 他不禁想到小时候滕佳总喜欢把摆盘精致的甜点划得乱七八糟,然后一脸得意拿面包去沾盘子上的巧克力酱。现在她倒是肯规矩地坐下来吃饭了,却还是总把白色的衣服弄脏。 “每次找你的时间我坐地铁都到家了。”程驰掀开他脸上的书坐到旁边,翻了几页放回他胸口,“这书你不是看过了么?” “看看原版怎么写的。”纪云生闭着眼睛说。 “有没有新感悟?” “想再去趟维也纳。” “人家邀请你的时候你不去。” “工作感觉不一样。”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纪云生从脑后抽出一只手遮住眼睛。指间漏出红色的光,眼前有光斑在闪。 “你写过信么?”程驰问。 纪云生躺在那里轻轻摇了下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跟书中女人很像。 无法言说的爱与暗恋到底有多大区别?他始终为她而紧张,而她也始终毫无察觉。可是与书中人同样偏执的他没有那份勇气,那些录音大概至死也不会让她听到。 “滕佳又改婚礼时间了。”程驰说。 一开始他们定在7月17,与一场时尚盛典撞了日子,便改到了7月25,哪知程驰又突然受邀去汉堡演出。 纪云生微眯着眼看他,“你们到底能不能定下来?” “这次是真定了。她说干脆改到八月十五,正好领证她生日婚礼我生日。我演出完先跟她妈去趟苏梅看看场地,你去么?” “我去干嘛?” “伴郎不得帮着准备么?” 纪云生坐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成伴郎的?” “自动的,我伴郎不是你还能是谁?” “哦,那伴娘……” “周祯。” 纪云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程驰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请的基本上都是咱同学。她说唐玉琳邓昕必须得来,当初她追我多辛苦她俩都看着。大黄和老杨也得来,我们分手的时候他俩还找过她,我都不知道。” “还有呢?” “她还请了老宋,没想到吧?”程驰笑道。 纪云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捡起书朝路边停着的车走去。滕佳会不请奚敏吗?可能性不大,也许她只是不想见到他。 他突然想起,滕佳父母结婚的时候伴郎伴娘正是他父母,他们就是在那场婚礼上相遇的。 * 六月末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巴黎的八区和十九区同时上演了两场音乐会。对于两场都想看的人来说,这是个让人为难的选择。 普蕾亚音乐厅里演奏着《马捷帕》。 两年前他的毕业音乐会也有这一首,那时弹得还不能叫自己满意。他现在才知道他并不是弹不好大跳,而是跃不过心里的某种障碍。而今他身边坐着他的妻子,他什么也不怕了。 滕致远能叫出名的曲目不多,但他认得这首《月光奏鸣曲》。 二十多年前,与台上少年差不多大的女孩最后一次弹琴便是这首。当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曾听过,他不太懂音乐,只知这气度是大不相同了。 身边空着一个座,他知道他此生的挚友一定也在看着。 徐靖芳微笑看着台上,女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他点点头,她便翻一页。 笑着笑着,徐靖芳眼眶突然有点湿润。少女时的她第一次去乔云家里听到的就是《冬风》,那是她记得一辈子的画面。 巴黎爱乐厅的观众从未遇到有人把平均律849放在音乐会的最后,静美又缓慢,仿若坐在礼拜日的教堂。演奏者闭着眼,像在沉思。 别人的22岁有怎样的憧憬? 他好像已经全无追求。名声地位与财富都可有可无,他在乎的人都过得不错,今晚谢幕之后人生便没有了目标。他开始回忆他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时想要做什么,他几乎忘了得而复失前的平静。 这是巴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对散场离席的观众来说这只是他们听过许多音乐会中的一场。 在十六区河岸边的一间公寓里,淡淡结束的学生时代就像一个安静的休止符,淡到让人几乎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可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Douze Etudes d\'execution transcendante S.139:Mazeppa程驰版本参考 Leslie HowardPiano Sonata No.14 in C sharp minor, Op.27 No.2 -\“Moonlight\” 纪云生版本参考 Wilhelm Kempff12 Etudes, Op.25:No.11 in A minor \“Winter Wind\” 程驰版本参考 Evgeny Kissin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1:Prelude and Fugue No. 4 in C sharp minor, BWV 849 纪云生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 第165章 迁徙 墙壁上的藤条又疯长了起来,在目光缺席的一段时间里不知不觉爬满了绿叶。 奚敏刚走到路口,突然停住脚步回望这幢她生活了两年的公寓。住在这儿的时候她没留过心,就连收拾行李时也没有半分不舍,直到现在拖着箱子走了好一段路,她才迟钝地发觉真的要离开了。 “Hey!” 奚敏转头看见停在她面前的车,心里紧张了一瞬,这才发现车里没有别人。 “Daniel.”她嘴唇动得轻微,声音也轻微,叫出这名字之后她怀疑他也许没听见。 但Daniel没在意,瞟了眼地上的箱子,问道:“要回中国了?” 奚敏摇摇头,“去LA。” “Cool. 你找到工作了?电影公司?” 他们很久没说过话,碰见过几次,奚敏躲得快,连视线的交错也避免了。现在Daniel一副自然的模样,她倒也没觉得不自在,嗯了一声想道别。 他下了车说道:“我送你。” 奚敏杵在原地看他搬行李,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他关上后备箱,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背,为她开了车门。 “我猜你最近要走,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回中国的。” “你觉得我不会留下来?”奚敏扣上安全带,侧过头看着Daniel上车。 他摸索了一阵,在地上找到手机,边输入地址边说:“我觉得你很想家。你的样子……嗯……我不知道……你像会在中国生活的人。我有一次看到一个中国男孩在你的楼下,站在那里看你的窗户,看了很久。” 车刚启动,他点了一下导航,“你的飞机是几点?” 奚敏愣着神,听他换了话题,不知怎的忽略了最后一句,问他:“什么时候?” Daniel似乎有点质疑自己刚才的问话,想了想说道:“嗯。你的飞机是什么时候?” “不是。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看到的那个人?” Daniel皱着眉不确定地答道:“上个月?或者四月……过了一些时间了。你知道那是谁?” “不知道。” 五月初最忙的那段时间,奚敏没有关注任何新闻。后来听滕佳说程驰曾来纽约演出,却没提到过另一个人。站在她楼下的总不可能是程驰,说不定,那人根本与她无关。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窗外。 近六小时的飞行让奚敏有种离开了美国的错觉,洛杉矶夏日的黄昏天光大亮,以至于见到来接她的黎襄时她有点分不清身处何时何地。 黎襄顺手拖过那只小些的箱子朝外走,一边说道:“你全部家当就这么点儿啊?我毕业的时候收拾东西跟搬家似的,几大箱子寄过来欢姐都惊呆了。我前儿清房间还在想那衣柜贼小够不够你放。欢姐把楼下一长桌给你换上去了,说是让你搁电脑跟键盘。你寄的那箱书我没拆,回头你自个儿理。饿了吧?纽约这会儿几点啊?也怪,明明新疆跟北京也有时差,在国内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欢姐还在外面谈事儿,估摸着到家晚,咱先叫个炒面啥的。” 一直找不到气口答话的奚敏发现黎襄的那些问句似乎也并没打算让人回答,总算待她停住了话头,这才说了句:“行啊。” 日落时分的天色变得快,车上路没多久,窗外渐渐有了暗下来的迹象。路灯逐次亮起,洛杉矶突然呈现出电影里的模样。 奚敏想起2017年的情人节,她在离家之前与妈妈去看了那部刚刚上映的电影。画面很美,音乐很美,爱情很美,可是叫人惋惜。 那时的她刚刚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看着电影中已经分开的恋人最后的回忆,代入的都是自己与他。 怎知他会成为她最想忘记的人。 车一路往西北方向开,很快便驶入了山间。 听见奚敏“嗯?”了一声,黎襄笑道:“是不是以为欢姐住在比弗利山庄的大别野啊?” 奚敏摇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写着“Mulholland Drive”的路牌,手也向前指去。 黎襄抬眼一扫,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该不会也是林奇粉丝吧?” “我每次看他的电影都会做梦。”奚敏说。 “肯定是噩梦。欢姐巨喜欢林奇,本来住格里斐斯公园那边多好,看到穆赫兰道有房出售想都没想就搬过来了。现在出去工作得开老半天,有时候碰上堵车还是个上坡烦死了。” 听着黎襄抱怨,奚敏面带微笑望着窗外出神。 在纽约时也常常遇到电影中的场景,却从没有过这种兴奋。初来洛杉矶竟然住在穆赫兰道,感觉就像做梦一般。 迟欢自己的房子与纽约那间公寓很不一样。装饰简单,客厅的灰墙上挂了一幅很抽象的画,金属架起的楼梯像工厂似的。 黎襄帮奚敏搬着箱子,一边指了一下楼梯边的大鱼缸说道:“我们走了以后这几只小可爱就交给你了。” “欢姐还养鱼呢?” “她?”黎襄撇撇嘴,“仙人掌都不肯养,我买鱼的时候还威胁我要在鱼缸里面弹烟灰。” 奚敏扑哧一笑,“那她弹了吗?” “倒是没有,她现在戒了。”黎襄把行李放在门口,又顺手一指走廊尽头,“浴室在那儿。旁边是她房间,千万别进去,闹鬼。” 三个小时的时差说多不多,但足以让奚敏九点刚过就感到一阵困意袭来。洗完澡出来,迟欢的房间半掩着门,灯已经开了。 她停住脚步叫了声“欢姐”,房里传出淡淡一句:“嗯,今儿早点睡吧。” 奚敏这才听见敲键盘的声音,迟疑了一下,答了晚安便回房了。 这份工作来得突然。 迟欢与黎襄准备在两个月后回国,听黎襄的意思,这一走至少是半年。洛杉矶这边最后一个影展结束便没什么重要事务,但仍需要留人打理,于是找了奚敏来。 她至今感到莫名,迟欢的工作室并非没有其他人,不是非找她不可。 思来想去,也只得把这当作迟欢对她的照顾。 * 送走了滕佳一家,纪云生和程驰在办完毕业手续的第二天踏上了前往法兰克福的火车。 弹遍欧洲火车站这话说得早,一年多过去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进度徘徊不前。这一回两个人的想法出奇一致,在演出与婚礼到来之前的这二十多天里,他们需要一趟旅行。 TGV一路疾驰,窗外郊野风光尚好,但程驰向来对纪云生在车上从头睡到尾这件事意见很大。 当收到进入德国国境的短信提醒时,他终于忍不住推了一下身旁把整个脑袋裹起来的人,“喂,是你说坐火车可以看风景,睡你大爷啊。” 纪云生直直向右倒去,头在窗玻璃上狠狠磕了一下,不耐烦地扯下眼罩,“你看你的吵我干嘛?” “老他妈睡觉,这跟我自己出来有啥区别?” “你以后多的是机会跟滕佳互相作,别来作我。”纪云生半闭着眼,声音又迷糊起来。 程驰这回干脆拉下了他的兜帽,“您老能不能别这么丧,二十出头死气沉沉的,等四十了我是不是得拿轮椅推你出门儿啊?” “四十了谁知道我们还联不联系。” 纪云生闷闷嘟哝着,半天未见程驰反应,正准备继续睡,忽听到语气严肃的一句:“什么意思?” 他睁开眼,见程驰表情也严肃,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的话。这话他想了一段时间,没打算说出口,却无意中还是说了。 他坐正过来,沉默片刻说道:“以后你有你的家庭,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 “你这人不就喜欢维持现状么?我结了个婚之前说的就都当放屁了?” 纪云生有点发怔,慢慢说道:“维持现状比变化难多了。有的人只能陪你一段,二十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行。” 程驰简洁地答了一句便望向了另一侧车窗。纪云生也没再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程驰结婚本来是好事,只是想到未来,他又仅剩一个人的未来了。 火车缓缓在法兰克福车站停下,站厅里隐约传来钢琴声。两个人默默往站外走去,仿佛突然都失了兴致。 在酒店放下行李,纪云生看了看地图,问道:“歌德故居去么?” “看不懂,你自己去吧,我找地方喝一杯。”程驰语气如往常,好像并没有情绪。 纪云生发愣的工夫,门已经咔嗒一声关上,走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他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却隐约感到哪里不太对。昨晚收拾行李时对这趟旅行的期盼已经彻底消失了。 歌德故居距酒店十五分钟路程,纪云生在门口徘徊着,东南方向突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 他眯起眼抬头,阳光在对面屋顶上照出一片闪烁的光晕,不远处小小的塔尖几乎隐没在光里。脚步略一踟蹰,他退回到路口朝钟声响起的方向走去。 这座教堂比起其他著名教堂来说要小许多,管风琴奏了一阵,在纪云生进门时戛然而止。游客三三两两,祷告者也不多,在这样的安静中,他们的脚步声和低语显得十分清晰。 纪云生点了一支圆蜡,盯着那些跳跃的火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有点发酸。其他的蜡烛大约都是为祈祷而燃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闭上眼仍站在那里,有人在他身后停下了,“Why so sorrow, kid?” 他回头,那神父中年模样,碧蓝的眸子平和地望着他。 “Do I look sorrow?”他轻声问。 这两年他过得不差,许多时候他甚至感到快乐,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表现出悲伤了。 神父仍是那幅平和表情,“Ther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you want to talk to god?” “No, I’m fine.” 他低下头,脚微微挪了一下正要转身,神父叹了口气,“God bless you, kid.” “Thanks father.”话音刚落,他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用到过这个称呼。 管风琴又响了起来,他感觉到泪水开始浸湿眼眶,慌忙地往外走去。 刚刚走过最后一排座椅,又一个声音将他拦住,“你不是去看歌德么?” 他抬起头,刚走进来的程驰停住了脚步,插着口袋扬着眉,那模样让他想起了大一的时候。他没来由地心烦,一言不发地从程驰身边走过。 程驰伸出一只手挡在他胸口,“你真那么喜欢一个人生活?” “嗯。” “教堂里不能说谎。” 纪云生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坦诚过。 上帝会原谅人的无奈吗?因为人的无奈太多。 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断有人告诉他,纪家与滕家是一家人,但他始终无法理直气壮地融入那个家。他们都很好,可他是外人,现在程驰才真正与他们是一家人。 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从程驰结婚开始就在他心里存在的不和谐音符。 最好的朋友与最重要的妹妹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对他来说是件极欣慰的事,但一直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梗着叫他不太舒服。 这念头刚才清晰地冒了出来:单身时的程驰曾让他以为他们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现在他们不会再一起生活了。 他希望程驰陪着他单身下去吗? 这种想法哪怕只是片刻也让他觉得自己太自私。因为自己不幸福就想着把周遭都拖下水的那类人在故事中并不少,他从来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有谁真的喜欢孤独呢? “你少管我。” 他绕过程驰,走出了教堂。 第166章 七缺一 苏梅岛刚下过一场雨,蒸腾的水汽让人更觉闷热。 徐靖芳在酒店门口接到程驰,见他满头的汗,翻了包纸巾给他,“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再过去?” “让人等着不好,不如看完回来再休息。” 徐靖芳看着程驰一笑,“这要是滕佳肯定说要先睡一觉的。” 程驰牵了牵嘴角,看起来不大有精神。徐靖芳刚想问,又见他拖着箱子走向前台,便也缓步跟了过去。 婚礼场地与照片上没多大区别,确认陈设与流程只花了一个多小时。 其间他们给滕佳去了个电话,那边声音嘈杂,滕佳心不在焉地答了句:“你们觉得好就好啦。”很快挂了电话。 徐靖芳知道女儿是真的无所谓,可程驰的脸色不太好。 出来时她看着身旁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女婿,说道:“你们最近没吵架吧?上星期见她的时候好像还蛮高兴的。” “没有。” 程驰机械地应了一句,走了几步也意识到自己露出的情绪不太对。徐靖芳已经走在了他前面,他犹豫了一下,叫道:“妈。” 徐靖芳回头,“嗯?” “您最近跟纪云生联系过吗?” “回国以后事情多没顾上。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玩了么?他怎么了?” 程驰摇了摇头,他有点担忧。 那日从教堂出来他一肚子火,独自吃了晚饭回酒店,发现纪云生的箱子已经不在房间,于是更火了。纪云生性格别扭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但这次有点过。 整整一周谁也没联系谁,他也没心情再找什么火车站,提前回了巴黎。 滕佳问起过,他只说是提前回来准备演出。然而直到他出发去汉堡,纪云生依然没回家。 有天晚上他做了噩梦,甚至认真在想要不要报警。 在拨出报警电话之前他思忖再三给纪云生打了个电话,被挂断了。他气得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想着如果婚礼的时候纪云生敢不出现他就当没这个朋友。 他在登机前又忍不住发了条信息:“我回去看场地了,婚礼你还来么?” 没有回音。 从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周,纪云生杳无音信犹如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正想着,徐靖芳看着手机说:“他十四号才来呀?” 程驰一皱眉,“他说的?” “是呀,我刚刚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说还有事,提前一天到。他最近忙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不在巴黎。” 既然没事,那就是存心不想搭理他。 这次比当年滕佳闹分手还让他莫名其妙,分手起码能想到原因,他现在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纪云生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回到江南的第四天晚上,程驰发现自己身处这么多年来最尴尬的一次饭局。滕佳叫他时并未说明情况,等到进了包厢,首先看见的人竟是奚敏。 汤禹舜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忽略了他僵硬的表情,嚷道:“师哥迟到了,先罚三杯!” 滕佳眼一横,“谁允许你灌我老公的?要喝你喝。” “哟哟哟,瞧您这护短样儿,搞得跟你老公多不能喝似的。” 程驰余光看见邵乐飞快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反而一双眼睛直视了过去,端起滕佳面前的酒说道:“酒是该喝的,我不在的时候我媳妇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码归一码,师哥客气了。”邵乐迎上他的目光。 滕佳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忙拽着程驰坐下,“哎呀你们整啥呢,今天是给敏姐接风的说这些干嘛。敏姐就待这一晚上,我们都多久没六个人一起吃饭了。” 六个人,本来应该是七个。 程驰瞟了奚敏一眼,她没看他,只是冲着滕佳笑道:“对啊,感觉真的过了好久。” “毕业回国了?”程驰问道。 “没有。刚搬到LA,之后可能一年都回不来,老板让我回来半个月陪陪家里人。你们……你这几年还留在巴黎?” 程驰注意到她改口时眼神闪了一下,假装没听见那个“你们”,答道:“嗯,那边演出机会多一点。” “他九月要去英国比赛,要是拿奖了明年演出就排满了。”滕佳一脸骄傲。 “听说你之前还受邀去卡内基演出,现在邀约很多吧?”奚敏问。 程驰看了滕佳一眼,没解释卡内基的事,“也不是,利兹合约规定获奖以后得参加他们办的音乐会。” “柴赛肖赛不用吗?”奚敏脱口而出。 “理论上都要……”程驰刚说了半句,见奚敏低下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邵乐把酒杯举在唇边,不经意似地接话说:“又不是每个人都抓到机会就演。” “邵乐,陪我出去抽根烟。”赵长安站了起来。 程驰忍着不快,看赵长安与邵乐出了门,沉默着往锅里放鱼丸。滕佳不作声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汤禹舜放下筷子也跟了出去。 一时间包厢里静得出奇,连火锅沸腾的咕嘟声似乎都小心翼翼。 几年前面对邵乐时的那份傲气因为某些猜测而变得尖锐起来,邵乐显然也有敌意。 然而他们一走,奚敏的存在又让程驰更不自在了。以他的立场,不管问什么都有窥探的嫌疑,另一方面他又发现聊到自己的生活很难绕过纪云生。 奚敏卷着自己的衣角,她刚才与滕佳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无奈。 她现在宁愿滕佳没有告诉过她邵乐的事,这个秘密让她此时不知道该怎样看待程驰与邵乐间的微妙。 单独与程驰聊,她又很难抑制自己想问另一个人的冲动,不如就这么缄默着。 出去的三个人很快回来了,邵乐没再开过口,只是一直闷头喝酒。汤禹舜寻着各种借口敬程驰,滕佳也不再拦,由着他们喝。 等到邵乐睡着了,程驰和汤禹舜像是上了头,突然就聊了起来。 “不是,哥们儿,我对你丫没意见。这不……”汤禹舜拍着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邵乐,“是吧?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啊。” “你,你这叫好兄弟。我那兄弟,呵呵……”程驰转向赵长安,“那傻逼最近失踪了,跟你联系过没有?” 汤禹舜也伸着头看赵长安,见他摇头,问程驰:“嘛玩意儿?什么叫失踪了?” “不知道抽的啥疯,老子没招他没惹他给我一人扔酒店里就跑了到现在都不回我消息,操蛋吗?” “啊?什么时候?”滕佳问。 汤禹舜突然提高的声音把她的话盖了过去,“嘿这小子还玩儿这个,回头咱喝死丫的。” “必须的!”程驰一拍桌子,“他要死要活那段时间要不是哥陪着他早把自个儿埋了,现在跟老子整这出。” 奚敏询问地看了滕佳一眼。 滕佳也一脸莫名,拉了拉程驰说:“我们回家吧。” 程驰低下头笑了起来,“媳妇儿,爱我吗?” “爱你爱你。”滕佳一只手抚着他的背,一只手敲了敲桌子,“师哥,你送他们俩。” “好好说话不许敷衍你老公。”程驰按住了滕佳的脑袋。 滕佳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我都嫁给你了你说我爱不爱你,回家了回家了。” 台风将过境的夜晚,院子里树叶簌簌作响。 滕佳把程驰扶上床,刚准备去客房,手却被拉住了。她回身见程驰还闭着眼,一抽手,整个人却被更大的力量拉进他臂弯。 “跑哪儿去?” 她从他手臂中钻出来,抱怨道:“下次喝多了就睡沙发。” “没喝多。” 他半睁开眼,又拉住了想站起来的滕佳,“让我抱一会儿。” “我还要去找敏姐呢。” “五分钟。”少见的撒娇语气。 滕佳看着他微迷的眼睛,把头靠回到他肩膀上。等了一会儿,没听他再说话,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她小心翼翼移开他的手,踮着脚走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客房的门开着,滕佳刚走下楼梯就看见奚敏拿着杯子从里面出来,索性便陪她去了厨房。 她靠在门边看奚敏倒水,说道:“本来还打算叫程驰送你,结果喝成这样,明天还是让我妈开车好了。” “我东西也不多,其实不用送的。”奚敏转过身来,“他睡了?” “嗯,第一次见他喝多,不知道婚礼上要喝成什么样子。” 奚敏欲言又止,挽着滕佳回到客厅。外面下起了雨,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比四年前又高了些。 那年交流赛的前夜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雨,那时的滕佳与程驰还刚刚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别扭。 “一转眼你都嫁人了。”她说。 滕佳倚在沙发上笑起来,“我也没想到啊,我居然真的嫁给程驰了。” 奚敏坐下来,靠在了滕佳肩上,“从我认识你开始,就一直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你就是那种让人觉得开心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幸运呢。”滕佳靠住奚敏的头笑了笑,“明明我是最不努力的人,结果所有人都在宠我。” “瞎说。你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主动争取来的,我就总是迈不出那一步。” 滕佳把腿蜷了上来,看了奚敏一会儿,突然说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时候你选的是程驰……” “哪有你这样的?”奚敏笑道。 “哎呀假设嘛,假设没我这个人。如果你选的是程驰,说不定现在也过得很幸福呢。” 奚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考虑过要跟程驰在一起。其实他什么都好,可是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总觉得很勉强。你们幸福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们相爱啊。” “敏姐,你跟我说句实话。”滕佳的表情依然认真,“你还爱纪云生吗?” 奚敏沉默着,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早已失去了意义。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如果我不去参加婚礼,你会怪我吗?” 滕佳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将她揽在了怀里。 第167章 坦白局 婚礼的日子很快到来,滕佳与程驰于前一天下午到达了苏梅岛。 周祯到得比他们还早些,他们放好行李找到她时她正在酒吧里坐着,一见滕佳便抱了上来。 “妞儿你又瘦了,是不是程驰没给好好投食啊?”周祯说着笑眼瞥向程驰。 “这不赖我啊,她自己非要减肥。”程驰在一旁坐下,“这段时间跟疯了似的,每天什么抗糖美白的东西喝一大堆,不上床都不肯摘面膜。” 滕佳不屑道:“你个直男不懂,婚礼当然要美美哒。” “这么美也不搞个单身派对,请点帅哥过来玩玩。”周祯拉着她坐下。 “不用,反正都没我老公帅。”滕佳尝了口周祯的酒,闭了一下眼睛,“酸死了。” 周祯把杯子拿过来,“你也知道你酸死了。” 程驰笑着,看滕佳玩周祯的耳环,突然想起在飞机上,她说奚敏可能不来了。 他拿起手机又发了条消息给纪云生:“你还打算出现吗?” 奚敏他能理解,纪云生却实在有点不像样。作为伴郎失联了一个多月,直到婚礼前一天仍然没有半点音讯。 他等了一会儿,点开杨赫的对话框,编辑道:“明天可能得拜托你……” 字还没打完,纪云生的信息回了过来:“我到了。” 程驰腾地一下站起来朝外走,滕佳在身后喊道:“你干嘛去?” “拔电源!” 周祯一头雾水地看着程驰的背影道:“怎么感觉他生气了?” 滕佳大概猜到是什么事,犹豫几秒,拉着周祯站了起来。 沙滩上游客很多,纪云生靠着棵树远远坐着,耳机里听着玛祖卡。 他突然感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于是睁开了眼,一见来人,笑了一下。 “Ibiza的海滩总有人跳舞。”他抬手指了一下前方,“他们真无聊。” 程驰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看着即将落入海面的夕阳,又问程驰:“你杵着干嘛?” “你干嘛去了?” “度假。” 程驰来的路上刚刚平复下来的火气又被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撺了起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一拳砸在了纪云生脸上。 纪云生趔趄一下,没摔倒也没还手,反而笑道:“你又怎么了?” “你他妈心里真没数啊?”程驰吼道。 纪云生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仍笑着,“我长这么大就被打过两次,都是你。” “一个月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还当你死路上了。” “死路上了会托梦让你给我烧香的。”纪云生边说边插着口袋缓缓朝沙滩一侧走去。 他轻描淡写,似乎也没打算解释。程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抱着得不到答案的预期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纪云生走了很长一段路,又看向了落下一半的夕阳。 “想知道人习惯了有别人陪着之后还能不能再习惯一个人生活。”他说。 “为什么要习惯一个人生活?” “人本来就是单独的个体。” “人是群居动物。” “所有群居动物里面,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合群的。” 程驰看着纪云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依然盯着海平线,看起来很严肃。夕阳只剩下一道金色的边,但光线还没黯淡下去,照在纪云生的发梢上有些泛红。 “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成家了就不需要朋友了?” 纪云生没回答。良久,他又在沙滩上坐下,海面上已经看不到太阳。 “我只是不想……” “你到底在拧什么?” 程驰打断他,也在旁边坐下来,“我记得你说,等我真正得到幸福的时候你就相信你不是什么灾难。所以呢?我娶到了我最爱的人,你就非得让我失去我最好的朋友,好让你能继续缩在你的小角落里面相信自己是个扫把星。” 纪云生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措手不及,做好最坏的准备就不会太受影响。” 程驰叹了口气,他知道纪云生在他面前已经十分坦诚,但那种骨子里的悲观还是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You have to have a little faith in people.”他说。 纪云生转头看向他,他继续道:“还记得这句台词么?” “《曼哈顿》。” “郭靖在课上放过。那会儿我俩谁也看不惯谁,经历了多少事儿才走到今天,我们最难的日子都是对方陪着过来的。我不指望你相信全人类,但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点?你和滕佳都是我绝对不想失去的人。” “你恶不恶心?”纪云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走了。 程驰张着嘴半晌,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懒得再追了。 纪云生这语气显然是恢复了正常,正常时的纪云生真的特别讨打。 他拿出手机看时间,这才发现滕佳发消息问他在哪儿。他回了消息,起身往酒店走。 敲了好一会儿门,开门的却是赵长安。程驰正疑惑,又听他怪异地咳了一声,往屋内一看,滕佳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俩,一副找茬的架势。 “咋了?”程驰莫名。 滕佳举起右手,手中拿着一支录音笔。程驰看了赵长安一眼,他轻微地耸了耸肩。 “什么情况?”程驰走向滕佳。 “你告诉我呀。” 滕佳按开录音笔,里面传来纪云生的声音:“黄若仪又劝我找你,说你工作不太开心,她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找你,可能只会让你更不开心吧。昨天看了部电影……” 滕佳关掉录音看着程驰。 “这……哪儿来的?” “找你们路上捡的。他跟黄若仪到底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啊。”程驰有点心虚。 滕佳又打开录音笔,往后按了几个键。 “刚才在你楼下站了很久,可惜也只敢站着。其实一开始我连来这里的勇气都没有,还被程驰骂了。昨天晚宴上黄若仪直接承认了她跟长安的事,我有点没想到,但好像又觉得轻松了一点……” 她按下暂停,“你们谁给我解释清楚,不然今天晚上都别睡了。” 程驰心里暗骂着纪云生,一边说道:“我只知道他一直没放下奚敏,他录音这事儿我真不知道。” “程驰。”滕佳难得严肃起来还真让程驰有点怕,“你要么考虑清楚了再说话,要么就猜猜骗我是什么后果。” 程驰无奈地又看了赵长安一眼,犹豫片刻道:“不是想骗你,这事儿我知道,但这是他私事,我不该说。” “好。”滕佳盯了他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了赵长安,“那师哥,你告诉我你跟黄若仪什么关系?” “她是我女朋友。”赵长安说。 “那她跟我哥呢?” 赵长安叹了口气,“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 天色更暗了,纪云生在沙滩上翻寻半天未果,正悻悻往回走,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师哥。” 他回头一看,见是汤禹舜,问道:“邵乐呢?” 汤禹舜嘿嘿一笑,“丫不爱动活跟酒店瘫着呢,这段时间一提程驰丫就丧,估计一人躲着哭吧。我嫌里头太闷了出来溜达溜达。你脸怎么了?” “摔的。” 纪云生走了几步,发现汤禹舜仍与他并排走着,又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啥?我跟邵乐啊?我算算……得十三四年了吧。” “你们是小学同学?” “嗐,我俩认识纯属赶巧。那会儿他住大栅栏,我住灯市口。有天丫骑一小破车咣叽给我撞了,我其实也没啥事儿,就是想讹点儿钱买汽水儿。孩子特实诚,翻兜翻了半天把身上十块多全给我了还问我伤得重不重让我跟他回去给他妈看看,我一听这话就跑了。结果没过多久放暑假我妈带我想报一乐器班儿,结果我瞎转悠碰见丫跟那儿弹钢琴。我心虚啊,刚想跑就给看见了,还特认真问我伤好了没。我不只能说好了么,还给了他一包干脆面。后来一聊发现我俩住特近,就老一块儿打游戏……” 汤禹舜自顾自说了半天,突然觉得自己话是不是多了点,转头一看纪云生微笑着在听,挠了挠头说道:“反正后来就一直特好。” 纪云生点头笑道:“那后来他知道你一开始骗他的事么?” “知道啊,过了好几年吧,突然说起这事儿。丫还跟我算利息。” 纪云生又笑了一下,“能当十几年朋友真不容易。” “嗐,听着久,胡逼混着日子可快了,你今儿要不问我都没发现这都十多年了。你跟程驰不也挺好的么,南音黑白双煞啊。” “啊?”纪云生转头,“谁黑谁白?” “就这么一称呼,我也是前一阵儿回学校看演出听见几个师妹在说。你可不知道你俩照片儿现在还跟宣传栏里挂着呢。哟,这么一说估计他黑你白,你那张穿一白西装。” 纪云生正笑着,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他看了眼滕佳的名字,犹豫着接了。 滕佳像每次一样气势汹汹,“你哪儿呢?” “你口音越来越偏了。” “别跟我废话。你录音笔在我这儿,给你十分钟回酒店,不然我就把所有文件发给敏姐。” 纪云生愣了几秒,感觉到心脏怦怦直跳。 他木然地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朝着酒店飞奔而去。 第168章 全家福 虽然滕佳完全不在意婚礼前夜新娘新郎不能睡一屋的规矩,但当她恪尽职守的伴娘把她从房间里叫出来时她还是乖乖走了。 早上周祯叫她起床,她趴在床上好一会儿,闷在枕头里问道:“下午才开始呢干嘛起这么早?” “还早呢?都十点了,你奶奶刚才还来催。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就得开始化妆做头发换衣服准备first look。”周祯说。 “First什么look呀,他都见过那套婚纱了,取消吧。”滕佳仍赖着。 周祯掀开她的被子,“见过婚纱没见你穿婚纱啊。之后还得拍照,大热天的妆又容易花,仪式之前肯定还要再补一次妆的。赶紧起来。” 她哼哼唧唧滚下床,又在地板上瘫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爬起来去洗漱了。 等到洗完脸清醒过来,她才想起了昨晚的事。想到纪云生低垂的眼眸,她站在镜子前发了一阵呆,微微叹了口气,又走回床上坐着。 “我叫客房服务了?你想吃什么?”周祯问道。 “随便。” “这儿没有随便,点个菜吧。” 一张菜单递了过来,滕佳随手一指,周祯扑哧一声笑出来,“就一杯干姜水啊?您可想好了,一下午都没空吃东西的。” “哦。”滕佳回过神,看着菜单点了盘培根面。 她难得不饿,吃得也没什么滋味。 等到奶奶带着化妆师过来时,她像完成任务似的把盘子推到一边,打开箱子拿婚纱。 她又想到,婚纱是纪云生送的。 时隔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记得她当年心仪的那款。虽然不是完全一样,还能找到也很难得了。从前她总嘲笑哥哥薄情,可公平地说,他对在意的人从来事事上心。这样的人,却觉得自己不配被爱。 奶奶把换好婚纱的她拉到浴室镜子前坐下,边给她梳头边不时看一眼镜子里的她,笑容淡淡的。 “我今天是不是比上次更美啦?”滕佳又换上一副调皮的笑。 “长大了。嫁给喜欢的人这天就是姑娘最好看的一天。”奶奶说。 “奶奶结婚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美?” “奶奶结婚那天啊,比你们讲究多了,连首饰匣子都是定做的。我就说叫我来弄吧,这个布置哪里像我们家嫁女儿。” “哎呀。”滕佳撒娇道,“程驰好早之前就说要给我一个婚礼的,不管多简单,反正是他给我的就好。” “是啊。”奶奶梳起她额角的头发,“我嫁给你爷爷的时候他刚当上工程师。我那时候对钱没有概念,觉得都是很平常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差不多把自己攒的钱都花完了。” “我一直都觉得,爷爷肯定特别爱奶奶。” “那是。”奶奶面上浮现着一丝骄傲。 * 两点钟时太阳正烈,程驰站在花园里,等待着他的新娘。 他们此前没有拍婚纱照,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三年。 他听见快门的声响,回过头,身穿白纱的滕佳从小径的尽头向他走来。 他笑着,没有挪动脚步,眼泪无知觉地夺眶而出。 “新郎往前走几步。”摄影师说。 程驰恍过神来,上前几步迎上滕佳,却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看着她。 “你哭什么?傻不傻。”滕佳扣住他的手笑他。 他看着他的妻子,如今终于名正言顺,这些年的彷徨不安都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填满。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抱住她闭上眼。 “我知道,像我爱你一样多。” 程驰被她逗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么聪明呢。” “粉都被你蹭掉了。”滕佳嗔道。 程驰又敲了她一下,她瞪着眼捏住他的手,“走啦,回去拍全家福。” 酒店宴会厅的背景墙前,滕佳的爷爷奶奶端坐中央,一对新人站在他们身后,两侧站着各自的父母。 化妆师上前为滕佳补了点粉,相机咔嚓一声,闪过一道光。 “我们再来一张啊,新郎爸爸闭眼了。”摄影师说。 纪云生抬头看了一眼,程驰的父母显得有点拘束。程驰与滕佳一家都早已习惯了镁光灯,而他的父母也许不太适应。 “爸,等数到二的时候您先眨一下眼。不用看镜头,可以看镜头后面,这样眼睛没那么难受。”滕佳探着身子对程驰的父亲说。 “诶,行,咱再来一张。” “等一下。”摄影师刚低下头,滕佳又叫道,“还少一个人。” 纪云生看见滕佳与程驰齐齐向他望过来,还未作出反应,程驰喊道:“过来啊站那儿干嘛呢?” 他从未拍过全家福,纪胜民不曾与他拍过照,他的全家也从未聚齐过。 他怔怔站在那里,脚不自觉地想迈,大脑却仍在质疑这件事。他以什么身份参与别人的家庭? 滕佳的妈妈笑着往右挪了两步,又拉了自己丈夫一把。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云生,快过来。”滕佳的奶奶招了招手。 他懵然走过去,不知道自己该站哪儿。 滕致远拉着他站到自己身旁,笑道:“这样好,我儿子、我女婿,一左一右陪着我闺女。” “站好了吗?”摄影师叫道,“好,三、二、一。” 又一道光闪过。 这是纪云生未曾有过的奇妙时刻。 仿佛因照片的定格,他与他们便真的成为了一家人。 滕佳回到周祯的房间补妆,纪云生便跟着程驰回去休息。窗外不远处的草坪上已布置妥当,有宾客开始在外面拍照了。 纪云生立在窗前张望了许久,直到程驰问他:“发什么呆呢?” 他回过头,见程驰正在熨外套,问道:“刚才怎么突然想起拉我一起拍照?” “你都说我是你妹夫了,全家福不得有你?”程驰仍低着头,“往后真就一家人了,有啥事儿跟哥说。” “知道了妹夫。”纪云生又扫视一眼草坪上的人们,拿起了桌上的墨镜,“我出去走走。” 程驰无奈地看着他显然不准备帮忙的伴郎离开房间,放下挂烫机,发现纪云生又把手机落在了屋里。 他走到茶几前刚准备拿起手机追出去,视线落在旁边那支录音笔上。 * 奚敏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球鞋。 虽提早跟滕佳说过她不来,也没有为参加婚礼做任何准备,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临时决定与父母去了曼谷旅游。而今天早上醒来,又鬼使神差地订了机票。 害怕见到的那个人只是配角,好友的婚礼能来却不来,滕佳不怪她,她也终究觉得遗憾。 在酒店前台报了名字,接待员为她指了通往婚礼草坪的路。 她收好证件正准备上楼,却见一人从后门方向过来,几乎是闭着眼睛朝电梯走去。她惊得赶紧躲在了接待员身后,再一看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他应该没看见她。 可怎就这么巧,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她不敢再上楼,拿出手机刚想问滕佳在哪儿,转念想到她大概正忙,便打给了赵长安。 赵长安很快进来了,拎了一下她的箱子,笑道:“这么轻。” “他刚上楼。”她说。 “没事儿,他去找程驰,不在同一层。” 他拖起她的箱子走了几步,回头见她仍站着,又道:“就算真碰上了能怎么样?这都三年了。” 奚敏盯着地板沉默了一会儿,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开门,滕佳欢天喜地从窗口跑了过来。 裙摆太大,奚敏担心她绊倒,迎了两步,被她狠狠搂了一下。 “你还骗我说你不来!”滕佳叫道。 “知道我不来还给我留房间。” “我爸怕不方便就把酒店包了。”滕佳说着摊开手,“我好不好看?” “像个蛋糕。”奚敏笑道。 “那多好,秀色可餐。” “不错嘛妞儿,都会用成语了。”周祯走过来递给奚敏一朵腕花,“等程驰他们就位我们就该下去了,敏姐跟我们一起还是先下去坐着?” 奚敏正犹豫,赵长安看了眼手机,说道:“他们还没出来,你先跟我下去吧。一会儿你往后坐一点,应该没那么显眼。” 周祯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去拿戒指了。 礼台上空无一人,奚敏坐在第六排的最外侧,心中忐忑。 她旁边坐着的梁雅兮左右四顾,又瞟了她好几眼,问道:“你是程驰的朋友还是滕佳的朋友?” “都是。我跟他们一个学校的。”奚敏说。 “感觉今天像你们校友聚会。”梁雅兮笑道。 话音刚落,李斯特那首《爱之梦》响了起来。 奚敏抬眼看去,坐在钢琴前的是宋家平。前排钢琴系的学生们一阵骚动,随着琴声,有人开始回头朝右后方看。 奚敏顺着他们的方向,见到程驰与纪云生从那一侧走向礼台,她的心又抽了起来。 她正发着呆,梁雅兮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低声道:“肯定又有人说像他们两个的婚礼,幸好没有媒体。以前你们学校有没有人议论?” 奚敏庆幸能有人转移她的注意力,忙也笑道:“他们关系不好的时候都经常听见别人说闲话。” “这么养眼两个人,滕佳在你们学校算全民公敌吧?”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钢琴系女生心都碎了。” 她笑着,一抬头,忽然间四目相对。 她屏住了呼吸。再不显眼也只有50人,以纪云生的听觉,只要她开口便避无可避。 她竟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Liebestraum No.3 in A flat S.541 No.3 版本参考 Claudio Arrau 第169章 Wedding ca 纪云生愣愣看着台下。 他一度怀疑是因为过于思念而产生的幻听,可寻着那声音看去,坐在那里的却正是她。 他真的以为她不会出现。 他心跳乱得厉害,程驰发觉了他的视线,拽了他一下。 第一首乐曲结束了,他收回目光。 这是程驰的婚礼,他不能失态。 曲子转成了巴赫那首G弦,少有纯钢琴的版本,宋家平弹得很慢。 纪云生望向七排座椅的尽头,周祯捧着花束朝他们走来,滕佳挽着父亲缓缓跟在后面。 他侧头瞟了一眼微笑着的程驰,目光又扫过奚敏,她正偏过头去看着滕佳。 声乐老师戴华拿着手卡走上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回过神,看着程驰上前几步,从滕致远手中接过滕佳的手,走向戴华。 “遇到你之前,我以为爱情是柏辽兹幻想交响曲,是门德尔松第二钢协,是舒曼童话场景,是肖邦圆舞曲。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你,序曲是你,前奏是你,行板是你,赋格是你。从此以后的天天夜夜,我希望每个音符中都有你。” 程驰看着头纱下的滕佳,眼里满是柔情。 滕佳先是笑了一下,“我以为随便说说就行了……” 全场哄笑起来。 滕佳清了清嗓子,“嗯……喜欢上你的时候我没想过有天我真的可以嫁给你,那时候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宾客中又响起一片笑声。 “别笑别笑,我都忘了我要说什么了。嗯……所以后来就像做梦一样。你给我弹伴奏,给我做饭,陪我胡闹,你让我想成为更好的人。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不能想象如果不是你我还能爱上谁。你是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一个惊喜,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今天我终于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的梦想实现了。” “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戴华说。 纪云生发着呆,周祯撞了他一下,他赶紧与她一起递上戒指。 程驰把戒指套在滕佳无名指上,掀开她的头纱,两人拥吻起来。 大学同学在下面起哄:“程驰来一曲!” 程驰放开滕佳笑道:“我跟她哥之前就答应过要送她一份礼物。” 台下呼声愈烈,纪云生还未动,人们先鼓起掌来。他下意识又瞥了一眼奚敏,她仍然没看他。 他跟着程驰走到钢琴前,侧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刚回到巴黎的时候程驰就在与他讨论婚礼上要弹哪一首,后来定下了圣桑的《婚礼蛋糕》四手联弹。决定之后他们练过两次,后来打算婚礼前再一起练练,结果他们却一个多月没见。 “胡说啥,来吧。”程驰说。 事事都记得的他竟然把这件事忘了,他的确觉得很抱歉,好在没有忘谱。 音符层层叠叠,轻快又甜美,像婚礼蛋糕,也像滕佳身上那件婚纱。他看向滕佳,她正望着他们,那是满溢在脸上的幸福模样。他们如今,是真的幸福了。 冷餐时间,程驰和滕佳挨个敬酒去了。 纪云生和周祯起先陪着,没一会儿他便被酒精和喧哗声闹得有点头疼。程驰捏了捏他的手臂,让他去旁边歇会儿。 他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闭上眼,周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奚敏。奚敏在与赵长安和梁雅兮聊天。 “对啊,不过我是学民歌的。”奚敏说。 “大二大三的时候我们主唱是她。”赵长安说。 “噢,我听说过这件事,原来是你啊。那时候没想到你的键盘手将来会是肖赛冠军吧?”梁雅兮笑道。 他听见了数秒的沉默,然后奚敏说道:“其实真的看到他获奖那天一点都不意外,只不过一直以为会参加肖赛的是程驰。” “说不定他们就是特意分开参赛的。”梁雅兮说。 他听见奚敏的笑声,一睁眼,看见面前的钢琴。他不知道想弹什么,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手在琴键上放了许久,奚敏的笑声又传来,他听见她说:“我也是第一次现场见他们四手联弹。” 四手联弹。 他无意识地按下第一个音。未完成的事情到现在依然未完成,三年过去,他再没弹过这首曲子。 旋律部已经足够成曲,可在场来自音乐学院的人过半,不是没有人听出伴奏的缺失。他听见了那些窃窃私语,听见奚敏他们的聊天停了下来。 他在等什么?他难道以为她会走上来填补这个空缺? “我有点累,先上去休息了。”奚敏说道。 琴声戛然而止,他回头,奚敏的背影已朝着酒店离去。 脚步几乎未经大脑,他冲过人群,冲进大厅,电梯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他沿着楼梯飞奔直上,听见电梯在二楼停下,有穿高跟鞋与皮鞋的人走进电梯,她没有出来。 他继续往上跑,履带的声音转着,电梯门又开了。随着叮的一声,球鞋踏上地毯的声音朝右拐去。 他奔上三楼,叫道:“奚敏!” 她的身影停滞了一秒,又加快了脚步。 他追上前,她慌乱地刷卡进屋,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走到门口,手抬起又放下。隔着门板,他听见她的心跳与呼吸。 “奚敏。”他轻声唤道。 门内长久地沉默着,传来更轻的一声:“你走吧。” “对不起。” “你走吧。”声音高了一些。 “我不敢求你原谅,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纪云生将额头抵在门上,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我爱你。” 有一瞬间他以为她在哭,然而他发现那是笑声。没过多久,笑声又转为了忍耐的抽泣。 她的身体沿着房门滑下,坐到了地上,“我已经不敢再相信你了,求你,走吧。” 纪云生站了好几秒,退后两步。她大概是听见了,忍耐中的眼泪终于决堤,放声大哭。 他无法再停留,闭了会儿眼,缓缓走下楼去。 沙滩上放起了冷烟火,当地的爵士乐队正在演唱,恋人们在撤去了椅子的草坪中央随着音乐跳着舞。纪云生在场地边缘走着,发现那其中还有滕佳的父母。 “When I fall in love it will be forever,or I I never fall in love,In a restless world like this is,Love is ended before it begun……”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怎么了刚才?” “她哭了。”他说。 “你解释了吗?”赵长安问道。 “没脸解释。” 赵长安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她。” * 房间里一片黑暗,外面的灯火与欢笑显得格外吵。 奚敏躺在床上,只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敲门声响起,奚敏心一紧,却听见叫她的是赵长安。她抹了一下眼角,发现泪痕已经干了,于是起来去开门。 他不言不语地将她搂进怀里,抚了抚她的头发,进屋打开灯,这才开口道:“好不容易见面了,怎么不好好聊聊?” “已经不知道怎么聊了,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假的。”奚敏坐到床上,两眼放空地垂着。 “他说什么了?” “说他爱我。” 赵长安笑了一下,“他是骗了你很多事情,但这一句绝对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奚敏抬起头。 赵长安看了眼手表,“先下去吧,马上要切蛋糕了。来都来了总要有始有终。” 奚敏默默点了点头,跟着他下了楼。 比起婚礼开始时,夜晚亮起灯的草坪显得更有气氛,桌上一串串小灯泡把白瓷盘照成了黄色。 奚敏拿起一块牛油果泥包裹着的龙虾塔,与赵长安在照片墙前走着。 有滕佳演出的照片、程驰比赛的照片、两个人的毕业照、许多二人的合影。她的目光停留在正中间,那年沙滩音乐节,七个人在帐篷前拍下的合照。 “那次汤禹舜还说下次要一起看日出,结果就过了这么多年。”她看着那张照片说。 “是啊,四年了。” 话筒突然发出尖锐的一声响,所有人都朝拱门看去。滕佳一脸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把头埋进了程驰怀里。 程驰笑着稍弯了腰对着话筒说道:“大家到前面来一点吧,我们准备切蛋糕了。” 人们围拢过去,奚敏的目光扫过半场,看见纪云生在离人群远远的另一端站着,那背影挺拔而寂寞。 程驰握着滕佳的手切下了第一刀,然后便把刀交给了侍者。 宾客们哄闹着,背对人群的那个身影又走远了些。 邵乐走过来,递了块蛋糕给奚敏,又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了一眼,笑道:“师姐,我俩今天还没喝酒呢。” 汤禹舜搂住邵乐,“是该喝一个,等一会儿散了咱楼下酒吧续个摊儿。” “邵乐。”程驰回头看了眼抱着周祯的滕佳,朝他们走过来,“有事跟你说。” 两人走到无人处,程驰又回过头,似乎在估算距离。 邵乐不耐烦道:“什么事儿?” “周祯喝多了,一会儿麻烦你帮忙把滕佳支走一段时间,我得跟奚敏聊聊。” 邵乐冷哼一声,“婚礼还没完就等不及把媳妇儿支走跟旧爱聊聊?” “你说话注意点儿,有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程驰看着邵乐的脸色,又耐下性子来,“你也是他们的朋友,奚敏明天就走了,我得跟她聊聊纪云生。” 邵乐望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见滕佳举起捧花,笑嘻嘻冲到奚敏跟前直接把捧花塞到了她手上。 “行。”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Air On A G String钢琴版本空缺 Wedding Cake in A-Flat Major, Op.76 “Caprice-Valse”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Martin Jones/Adrian FarmerWhen I Fall in Love版本 Nat King Cole 第170章 海边日出 在外面看似正常的滕佳一进酒店就开始晕头转向。 邵乐和汤禹舜把喝醉的周祯送回房间,这才发现要稳住滕佳不是件容易事。 之前一直抱着周祯,她尚未发觉异样,等到一回自己房间便嚷了起来:“程驰去哪儿了?” “那什么,他跟师哥要聊聊未来规划啥的。”邵乐随口说道。 “干嘛非要现在聊啊?”滕佳说着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不今天他们系主任也在嘛。”汤禹舜看了眼邵乐说。 “是啊,咱等等。你醒醒酒,他一会儿就回来了。”邵乐说。 “我饿。”滕佳又瘫到了床上。 “给你叫点儿吃的?”邵乐拿起手机,这才想起他们不在国内,又在房间里翻菜单。 “程驰!”滕佳踢掉一只鞋,“我要吃炸酱面。” “炸酱面可真没有,要不咱换个肉酱面?”汤禹舜看着菜单说。 * 赵长安陪着奚敏在海边走了一阵。估摸着时间,程驰应该已经拿上东西往这边走了。 “在这儿坐会儿吧,我刚才喝得有点多。”他说。 “啊?没见你喝多少啊。”奚敏虽是坐下了,却还是问道。 “你回去之后我跟邵乐喝了不少。”他说完,见奚敏仍看着他,于是悄悄瞟了眼手表。 也许是近前的海浪声有点大,盖过了脚步声,当程驰突然出现在身后时,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滕佳呢?”奚敏问道。 “喝多了睡了。”程驰在她身旁坐下,“自作主张来跟你说点事儿,我不想你俩后悔。” “如果是关于纪云生的就不用说了。”奚敏站起来走了几步。 “黄若仪是他亲姐。” 奚敏转过头,震惊地看着程驰。 * 当次日早上五点半,滕佳挨个敲门时,所有人都还懵着。 被她摇醒的程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找了半天拖鞋,进浴室刷牙去了。 赵长安面无表情地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她又敲门叫道:“师哥!” 里面吼了一句:“知道了!” 汤禹舜哭丧着脸,“哎哟姐姐,您早点儿说咱昨儿早点睡啊。” 滕佳重重拍了一下他胸口,“我不管,赶紧把邵乐拖起来。” 纪云生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奚敏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赶紧收拾。”滕佳说完一溜烟跑了。 她上了三楼,敲门声比先前轻了些,没有人应门。 正当她准备按门铃,里面传来一声:“谁啊?” “敏姐,是我。” 门开了,奚敏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怎么了?” “我们去看日出吧,我们七个人。”滕佳拉着她的手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让滕佳进了门,又坐回床上看着床头那支录音笔,问道:“他的事,你们都知道吗?” 滕佳看见她的视线,摇摇头,“只有我和程驰还有师哥。”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 “没那么简单的,他心思有多绕弯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程驰是撞见了逼问他才说的,师哥是被他拜托照顾你才知道的,我也是前天捡到录音笔才威胁他告诉我的。其实我能理解,这种事对再亲近的人都很难开口。我爸和纪叔叔那么好,纪叔叔也没告诉我爸啊。” 奚敏垂下眼,怔怔道:“那个时候,他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都过去了。”滕佳看了眼时间,“赶快收拾一下出门吧,上次错过等了四年,我不想再错过一次了。” * 七个人在酒店门口聚齐时,看起来都一脸倦容,却又都强打着精神。 纪云生和奚敏相互回避着眼神,滕佳拉起奚敏走在前面,“走啦走啦,天都开始白了。” 程驰揽着纪云生跟在最后,一行人朝海岸走去。 天边的鱼肚白逐渐泛起了红光。先是一个小小的圆弧,而后像是在一瞬间跃出海面,天与海的两个半圆看起来像一轮完整的太阳。光芒逐渐耀眼,映得海水金光闪闪。当一眨眼睛便在眼前出现一个黑色的圆点时,太阳终于完全升起了。 “啊!人生圆满啦!”滕佳对着海面喊道。 “这么容易满足呢?”程驰搂过她吻了一下。 “我一直容易满足的。”她靠到他胸口,牵起奚敏的手晃着。 邵乐在一旁笑道:“早饭都没吃你能满足得了?” “现在这个时间哪有早饭。”滕佳晃了一会儿,突然又改口道,“我们往悬崖那边走吧,有家餐厅七点就开门了。” “您这精神头……”汤禹舜说到一半,见滕佳探着身子对他疯狂眨眼,大致明白了她意思,“估计咱慢慢溜达过去人差不多也开门儿了。” 奚敏刚挪步,滕佳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诡秘地笑了一下,“走慢点。” 她愣着神,见程驰把纪云生推了出来,就这么尴尬站着。 那五个人仿佛突然精神很好的样子,说是慢慢溜达,却一转眼跑到了百米开外,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了。 海边的沙地上只剩他们两人,耳边也只剩海浪的拍打声,像是瞬时身处另一个空间。 奚敏耳边回荡起昨晚听到的录音中的一句:“如果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遇到你的是一个没有沾满灰尘的我,但愿他这辈子也别放手。这样至少在某个地方,有一个我还能拥抱自己的爱人。” 纪云生的目光没有再躲闪,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奚敏迎着他的注视,深夜在脑子里盘旋的无数问题此刻都化为了另一种冲动,她已经不想再问那些为什么。 说不上是谁先朝前迈了一步,这个拥抱仿佛再自然不过,又仿佛已时隔一个世纪。那些日夜的思念、怀疑、爱意与恨意都无须再说,语言在此时好像十分多余。 纪云生发现,当这想象了三年的时刻真正到来时,他并没有心思如当时的玩笑那般去说什么废话,他只想吻她。 清晨刚升起的太阳尚温柔,这一吻被阳光拖出长长的影子,就像他们漫长的等待一样。 那年的瞬间仿佛凝滞到现在,有光照进来,那些被冻结在时间中的冰冷才终于被融化了。 奚敏突然挣开他的怀抱,认真地抬起头,“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纪云生看着她的眼睛。 “以后不管发生多糟糕的事,都不要再骗我。” “好。” “You have to have a little faith in people.” 纪云生笑了,“你当年下课是不是跟程驰聊过这句话?” 奚敏一怔,“你怎么知道?” 纪云生笑而不答,牵起她的手慢慢朝悬崖走去。阳光洒在沙滩上,海面泛着清晨一片柔和的光。 “我说真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会有人愿意陪着你。你要相信我们爱你比你想象的多。”奚敏看着他。 他挂着笑容,手又攥紧了些,“我相信。” 奚敏突然轻松下来,“跑来参加婚礼,结果他们还要为我们操心。” 纪云生笑了两声,“突然有种宿命感,我爸妈就是在滕佳爸妈的婚礼上认识的。” “怪不得你们两家那么好。我本来不想来的,但还是想看看滕佳穿婚纱。” “不想我?”纪云生转过头。 奚敏沉默了很久,“老实说,这几年总是在提醒自己别想你,但好像越是提醒,越控制不住要想你。我不敢看你上节目,不敢看你比赛,但是心里有些东西从来没断过。” “有时候我会想,哪怕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也算是在你心里。我想让你忘了我,但又怕你真的忘了我。”纪云生说。 “我也想忘了你的。有一次我把你送我的项链扔了,后来又回去找,结果找不到了。” 纪云生很平淡,“没关系,星星还在。” “宇宙这么大,好像真的只有星星不会变啊。” “不止。”纪云生看向她,“我们也不会。” 这样的话,其实相当不实际。星星一直在变,这些年他们各自也变了许多。可纪云生觉得,他们之间的牵绊从未变过。 奚敏笑了笑,转过身又望向那片海,“当时滕佳陪我去纽约,我们在长滩坐了好久。我一看到海就会想起你,看到星星也会想起你,只要听到有人弹琴,好像都会想起你。” 她转过来,“喂,你还欠我呢,你说要去纽约找我的。” “其实我去过,没敢见你。”纪云生说。 “我知道。”奚敏又拉着他往前走,“刚才突然觉得好可惜,我那时候走到好多地方都想让你看看。可能你看过吧,但是我们都没有一起逛过纽约。” “时间还长,我们慢慢来。” 纪云生说出这话,突然意识到三年前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以为的时间还长,竟然就这样隔了一千多个日夜。若不是这中间许多人又把他们牵在一起,或许真的就没有以后了。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 “回美国的飞机是明天,下午得回家了。” 他拉住奚敏,突然调转了方向。 她疑惑地抬头,“去哪儿啊?” “回酒店。” “我们不去找他们吗?” “不去。”纪云生拉着她,快步朝酒店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提到音乐,但写的时候BGM是Yiruma的《Do You?》,感觉很合适,分享一下。 第171章 新生命 纪云生隐隐猜到有人找奚敏聊过,因为当他准备从头到尾对她解释时,她摆摆手说:“不用提那些了。”然后便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原本猜的一直是滕佳,直到回巴黎那天程驰把录音笔扔给他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奚敏知道的也比他想象的多。 他刚准备兴师问罪,转念想到若不是程驰背着他这么做了,他也许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他握着录音笔,闷闷说了句:“谢了。” “谢就不必了,以后别给老子矫情。”程驰扣上行李箱,接起滕佳的视频,立刻换了副面孔,“咋了宝贝儿?” 纪云生嗤之以鼻,同时又有点嫉妒。 奚敏已经回洛杉矶四天了,因为时差,每天都只简单发几条信息,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过。 他看了眼手表,六点半,洛杉矶现在是早上九点半。工作日,奚敏怎么也该起床了。 他躺到沙发上,举着手机盯着屏幕发呆。 程驰挂了视频一转头,见他这副样子嘲笑道:“你又死机了?” “她都不问问我到了没有。”纪云生说。 “你不会跟她说啊?她俩都算不清时差。” “哦。” 纪云生坐起来,发了条信息给奚敏:“我到家了。”然后便目不转睛盯着对话框看。 过了好一会儿,上方才开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条信息回过来:“好的,我准备去开会了。” 纪云生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又撑着头发起呆来。 “去趟超市?”程驰放好行李走回客厅。 “嗯。”纪云生应了声,却纹丝不动。 “咋了你?是不是该返厂维修了?” 纪云生抬起头,“滕佳每天给你打几次视频?” “两三次吧,一般就我起床和她睡前,有时候不一定想起啥事儿就给我打过来了。” 程驰在门口的架子上翻着硬币,回身看纪云生依旧没动弹,笑道:“你别拿奚敏跟滕佳比,同一件事儿奚敏说一句滕佳能说十句。” 纪云生想想有道理,拾起手机给奚敏回了句:“开完告诉我。” 他一边起身出门,一边对正锁门的程驰说:“我想去趟LA。” “你别折腾了。”程驰拔下钥匙说,“她这段时间忙着呢。她老板下月初就要回国了,这两周一大堆事情要交接。” 纪云生站住,“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滕佳说的。这点你真得学学滕佳,你跟奚敏都不是爱主动说事儿的人,你要想知道啥你得开口问啊。” 纪云生看着走向电梯的程驰,皱着眉跟了上去。 这些年,他找回了爱人的能力,如今才发觉原来爱与弹琴一样需要练习。三年前的那几天他不会的事情,现在依旧不会。 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与爱人相处,他也无法像程驰和滕佳那样自然地甜蜜。可是他羡慕。 * 九月初的伦敦,傍晚已有几分凉意。 希斯罗机场的到达口陆续出来了大批旅客,程驰不断看着时间,抱怨道:“怎么这么久?” “估计又扎在免税店了,上次来就逛了半天。”纪云生打着哈欠说。 果然,当滕佳终于拖着箱子出来时,指着头上的红帽子对程驰叫道:“你看,我刚买的!” 程驰捏捏她的脸,接过她的箱子搂着她朝外走去。 滕佳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纪云生说:“你来干什么呀?我还打算顺便当作度蜜月呢。” “你度你的,我又不跟着你们。”纪云生低头看着手机,奚敏刚告诉她准备去吃午饭。 “那你来干嘛?” 纪云生没搭理她,程驰答道:“伦敦爱乐邀请他录张贝多芬,正好我比赛他顺便过来聊聊。” “当当当当……”滕佳唱起来。 纪云生头也不抬,“高了。” “录不录第三钢协啊?敏姐可喜欢了。” 纪云生没说话,收起手机,钻进了门口停着的出租车。 滕佳一上车便叫:“我要吃Nando’s!” 司机听见最后一个词,回头朝她一笑,“Where are you going?” “Waldorf Hilton.”纪云生说。 “The nearest Nando’s is in the north of The British Museum.”司机开动着车子说。 “跑到这里来吃烤鸡……”纪云生低低念了一句。 “不能吃辣又不吃内脏你当然不懂啦,Nando’s多好吃呀,你多吃点鸡肝就不会这么瞎。你赶紧练练吃辣的能力吧,不然怎么跟敏姐爸妈吃饭。” “以后你俩一桌我俩一桌。”程驰笑道。 “你到底跟谁过日子呀?”滕佳推了程驰一下。 纪云生正认真思考着将来吃饭的问题,滕佳突然叫起来:“敏姐怀孕了!” 他和程驰刚一转头,又听见“嗡”的一声,她放下手机小声说:“她让我先别告诉你。” 程驰斜过身子看着正在发愣的纪云生,“啥时候的事儿啊你?她不是当天就回家了么?” “就……那天早上……” “你这是把三年没做的事儿赶一天全完成了啊,这会儿不慢慢来了?” “嗯。”纪云生靠回椅背上,莫名其妙傻笑起来。 那天不知怎的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十分仓促,奚敏走的时候他才感觉这事儿有点不慎重。从前什么都想追求仪式感,现在急的倒是他。 可是,他要当父亲了。 “喂。”程驰推了他一下,“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他还懵着。 “啥玩意儿不知道,你媳妇儿怀孕了。” “嗯,第三钢协。”他答非所问。 “傻逼。”程驰骂了一句。 他想送一份礼物给她,想为她录张唱片。他想接她去巴黎,可是她有她的工作,是不是不该自作主张?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们以后在哪里生活?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几乎在思考每个细节。然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件事——乔云的死亡。 当母亲是件危险的事,他是个不祥的人。 滕佳越过程驰拍拍他,“你去不去找敏姐啊?” “我陪程驰比赛。”他生硬答道。 “滕佳陪着就得了,你不是前几天还吵着要去洛杉矶么?” “不急。”他说。 滕佳哼了一声,又看起了手机。 * 滕佳与程驰次日就离开了伦敦。纪云生跟乐团碰过面之后独自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逛了几日。 他又去了海德公园,初秋的叶子还没开始发黄,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他从那里步行去了贝克街,门口戴着鹿皮帽的接待者很像英剧里那个演员。街边书店里坐着看报纸的老绅士,让他想起已故的外公和滕佳的爷爷。 第四天上午,他在国王十字车站搭上了去利兹的火车。这次他不想睡觉,车程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看窗外。他拍了几张风景照刚想发给奚敏,却想起洛杉矶此时是凌晨四点半。 这几天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咸不淡,除了看到福尔摩斯博物馆的照片时她还些许有点兴奋,其它时候都是匆忙几句便没了消息。 她大概真的很忙,而他也不敢与她多聊。他有点焦躁。 算了算时间,国内应该正是晚餐后,他拨了个电话给徐靖芳。 他久不打电话,徐靖芳听起来很惊讶,“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有很多人的声音,他说:“也没有,准备去找滕佳他们,您在外面吗?” “有个画家生日,办了个酒会。”传来关门的声音,人声小了些,“还好吧?你没事也不往家里打电话的。” 纪云生有点惭愧,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妈当时为什么会难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你妈妈身体本来就弱,那段时间可能想的又太多。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好的,都是命吧。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是不是……” “奚敏怀孕了。”他说。 “噢!好事啊。”她先是答了一句,大概立刻想到了他在顾虑什么,又道,“这种事概率很低的,你别瞎想。她怎么打算的?” “是滕佳说漏嘴了,她还没跟我聊过。” 徐靖芳笑了几声,“这丫头。你先跟她好好聊聊,这个事情要考虑清楚的。你们现在还异地,要盘算的……” “阿姨。”他打断,“您说都是命。我总觉得……好像我周围的人……” 她叹了口气,“这个程驰跟我聊过,我还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命是各自的命,你妈妈的事情要怪也是怪那个弹琴的,她也是,怀着孩子想东想西。胜民的事……其实我没跟你讲,他出事之前就肝癌了。” 纪云生一惊,“严重吗?” “做过手术,但是情况不太好。就算不出车祸,这个病也不知道能拖多少日子,那都是他自己折腾的。人呐,活一天就好好活着,他们就是顾虑太多。” 纪云生没说话。原来就算没有意外,他们当时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他竟没想过多回家好好陪陪父亲。 徐靖芳又叹了一声,“你的事情我也不好给什么意见,你自己想清楚,有什么我能做的你找我。你啊明明是我看着长大的,该跟家里说的要说呀,儿子比女婿还客气。” 这句抱怨让纪云生禁不住笑,“知道了,等程驰比完赛我跟他回去看你们。” “哎哟,家里两个大钢琴家不得了。”她语带调侃,又收了笑,“云生啊,我也信命,我再讲一句,新生命会带来新希望的。” 新生命。挂上电话之后,纪云生反复想着这句话。 他又想起当年在电影配乐课上与程驰的争执。 那时的程驰只看到了《圣贤来朝》中悲剧的预示,是他在提醒另一半的新生。电影的男主角与儿子一起种了棵树,那棵树又出现在了电影的末尾,那是新的希望。 现在的他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第172章 洛杉矶黄昏 洛杉矶的九月仍然比纽约的夏天更像夏天,就连山间的夜晚也没有一丝凉意。奚敏停好车,拎起路上买的番茄鸡肉卷,进门上楼开电脑。 自迟欢和黎襄回国,这两周她几乎都只往返于工作室和家中,今天是个例外。 回国后的迟欢竟还能想到为她介绍工作,有部小成本的伪纪录片需要一些场景中的音乐,迟欢便推荐了她。 聊了一下午构想,导演要的氛围她基本上也明确了。回来的路上想到零星的旋律片段,她需要赶紧记下来,否则明天也许就会忘个干净。 耳机戴得太久,她有点头疼。 刚摘下耳机,床上手机震动的声音正好停下。 她拿起手机一看,纪云生已经给她拨了十一通语音。她算不清时间,但隐约觉得此时的伦敦应该是凌晨。 她拨了回去,焦急道:“怎么了?” 电话那头只传来两个字:“开门。” “啊?”她脑子一懵。 纪云生答得依旧简短:“下楼,开门。” 奚敏怀疑地拿着手机下楼,一开门,面前的人单膝跪地,手里那枚戒指上嵌着颗黄色的方钻。 “干……干嘛?”奚敏怔在原地。 “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你再不接我腿要麻了。” 奚敏后来回想时总觉得那个场景一点也不浪漫。 自己接过戒指时还没搞清楚状况,纪云生好像还有点不耐烦,沉默不语地跟着她进了房间之后倒头大睡。 但次日清晨醒来时两个人面对面相视了好几分钟,突然都笑起来。 “你怎么都不说一声就来了?”奚敏假意埋怨道。 “看看你家里有没有藏什么人。”纪云生也假装严肃,笑意却泛在眼里。 “前三名不是还有音乐会吗?你不陪程驰了?” “他有他老婆陪着,我要陪我老婆过生日。” 奚敏红了脸,“我又没说答应你。” “我不管,你接了戒指就是答应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敲定了一件重要的事,奚敏觉得完全不像纪云生的作风。但他好像带了几分得意,于是她也觉得有几分傻傻的甜。 那一天奚敏没有出门,而纪云生一直试图妨碍她工作。 至少她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她弹着几段旋律,删删改改,又在软件上调整细节。 他会突然把头搁在她头顶,手从她肩头伸过来,弹出那一小段,说:“左手轻一点。”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听着听着,大概是心里有点发毛,便问:“这是恐怖片配乐么?” “是啊。”她仰头对他笑,“这幢房子里有个游魂,经常乱开音响。还有一架缺了键的钢琴,半夜会响起来。” 纪云生表情突然凝重,也不知是在想象场景还是怎的,打了个冷战。 但他又问:“缺哪几个键?” “好问题。”奚敏发现自己忘了问导演这个。 想来当时她和导演大概都觉得这不重要,但他这么一问,她才想到可用的琴键不同造成的效果必然迥异。 “要是没定的话,你可以自己设定。比如让这台琴只能把某一首曲子改成小调来弹。” “嗯……”奚敏想象了一下,突然又站起来推他,“哎呀你出去,我要独立完成的。” 纪云生在门外笑起来,脚步声蹬蹬蹬地下楼了。 她生日那天他们去了环球影城。 重新在一起之后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和他一起走在纽约的街头,眼下去不成纽约,只得拿影城的纽约街景充数。 场景是很逼真的,可是奚敏如今发现,她想让他看的并不是什么场景,而是那些人和故事。 “我上学的时候偶尔闲下来就在学校周边逛,跟布鲁克林很不一样。我一直觉得那些公寓前面的阶梯特别有感觉,好像在等什么人一样。” 一辆巡逻车叮叮当当地经过,奚敏见车开远了,拉着纪云生坐到了台阶上。 “我都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坐。以前也不好意思坐在别人家门口,那时候我以为我有一天会住到曼哈顿的,结果来了洛杉矶。虽然这里也很好,但我还是喜欢纽约。” “那我们搬到曼哈顿。” 他话说得轻飘飘,好像很自然,又很简单。从前她以为他思维复杂,现在她突然觉得,他们似乎是一样的人。她说了什么,他便给出个最直接的反应,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那我喜欢月亮我们还搬去月亮上啊?”她逗他。 他不知是真一本正经还是也在逗她,“月亮上太冷了,曼哈顿可以。” “不行啊,我答应了欢姐的。”奚敏笑道。 “欢姐是谁?” “郭老师的朋友,很照顾我。至少她回不来的这几个月我要在这里,不过可能等到明年五六月……” 纪云生凝神等她告诉他,但她又转过来笑着问他:“你有没有去过华盛顿广场公园?喷泉前面经常有人弹琴。” “没有。上次去纽约我只待了一周。” “那次啊,我知道卡内基大厅有音乐会,但没想到你也在。后来才听滕佳说程驰去了。” “你都不看节目单的么?” “那时候快毕业了,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去关注这个。不过那两年,我其实经常会想你会不会来纽约演出。” 纪云生笑了一下,听着临近街区传来萨蒂的《Je te veux》,说道:“一开始不想演出,也不想录唱片。后来,想被你看到。我当时想,说不定有一天你路过唱片店,听到的琴声是我弹的。” “我哪里听得出来是谁弹的。” 纪云生捏着她的脸,“那就仔细听,连自己老公的琴声都不认得像什么样子。” “你有程驰还不够。”奚敏笑着躲他。 “不够。你也不给我打电话,滕佳天天跟程驰视频。”少有的抱怨,他早就想说。她不撒娇,只好他来。 “知道了知道了。”奚敏只是笑,站起来跳下台阶,牵起他朝街的另一头走去。 黄昏,格里菲斯天文台的落日让整个洛杉矶城笼罩在一片余晖之中。朦胧的剪影好像显得城市很大,又好像世界很小。 奚敏拿出她粉红色的迷你摄像机,靠在栏杆边拉他,“我们拍段视频给程驰加油吧。” 纪云生斜眼看过去,“为什么要给他加油?” “我是要发给滕佳看看。”奚敏笑道,“她早上还给我发了他们在爱丁堡城堡的视频。” “你以前怎么不拍?” “以前也拍啊,我经常给滕佳发的。” 纪云生敲了一下她的头,“我是让你发朋友圈的。” “当时就猜是你送的,我才不发。”奚敏一巴掌打回去,又把他拉过来,“快点,太阳都要落山了。” 纪云生不情不愿地对着摄像头说道:“演出加油,四年后再挑战我。” 厅内的球幕让整个宇宙仿佛近在咫尺,漫天星河沉沉地压下来,好像真的在他们头顶闪耀。 四年前生日那夜之后,奚敏曾著意留心过星星的位置。可星图真离得近了,她反而难以辨认,四周星体的变换流转使她有些晕眩。 她拉着纪云生走到观星台,转动着那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突然露出欣喜的神色。 “看到什么了?”纪云生问道。 “我们的星星。” 她让到一边,纪云生透过镜片,看见那被圈起的一小片星空正中,清晰如在眼前的星环。 他站直了身体,又用肉眼望向那个位置。土星依然遥远,可这一次,他的爱人就在近旁。 “我后悔了。”他说,“我应该在这里跟你求婚的。” “那你再求一次呀。”奚敏笑道。 纪云生一怔,腿已屈了下去。 奚敏赶紧抱住他,“傻不傻。” 他也觉得自己傻,好像现在,他做什么都挺傻。明明总想给她最好的,一见她,却什么也来不及想。他们实在等得太久了。 “那天太着急了,什么都没顾上。”他说着,自己又有点懊悔,本来应该是个重要时刻。 “对我们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以前我觉得美比真实宝贵,后来才知道那些真实的、平凡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有多难得。我一直不会表达,也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只能陪着你。”奚敏倚在他怀里,声音很轻。 “你爱我,已经是我生命中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一直想问。”奚敏抬起头,“为什么是我?” 纪云生看了她几秒,牵着她走到观星台的边缘,又抬眼望向星空。 “我也说不清楚。认识你们之前我跟谁都不亲密,那时候经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对什么都不在乎。有一天突然发现有人愿意去理解我,愿意通过表象去解读我的感受,我才开始觉得世界可能是温柔的。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安全感。” 奚敏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听得见别的声音吗?” “什么?”他装傻。 “你的孩子。” 纪云生努力想装出惊讶,但没成功。好在他表情向来平淡,此时禁不住流露的笑容大概被她理解为了惊喜。 “我们又多了牵绊。”他说。 在奚敏后来的记忆中,被求婚那夜缺失的音符已全然被她的二十四岁生日填补。 这个她愿意用一生去爱的男人,他的存在,就是她的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Je te veux 版本参考 France Clidat 第173章 尾声:协奏(正文完结 又是一年毕业季,巴黎的音乐会每夜不间断地上演。 纪云生已于五月结束了上半年所有工作,专心在家陪着告假来巴黎待产的奚敏。 滕佳和程驰刚录完一部真人秀,忙不迭赶回巴黎。 然而他们还是迟了,程驰在机场收到了纪云生的信息:“你有干儿子了。” “可别又来个迷你版的机器人。”程驰把手机给滕佳看。 但这是个错误的举动,滕佳的一声尖叫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保安正往这边走,抱着程驰跳了好几下的滕佳却飞速冲出机场打车去了。 待他们终于到了产房,惊讶地发现奚敏床前除了纪云生,还坐着另一个人。 “嗯?若仪姐?”滕佳愣在门口。 “怎么了?总不能没人照顾我弟媳吧。早了一周,她爸妈刚改签,这人就是个废物,一着急脑子都不转了。”黄若仪指着纪云生说。 “他手忙脚乱的,出门的时候证件都忘带了,幸好若仪姐在巴黎。”奚敏说。 滕佳捏捏她怀中婴儿的小手,趴在床前笑起来,“呀,你是妈妈了。” “最好你再生个女儿。”奚敏笑道。 滕佳没回答,又凑近了些,叫着:“宝宝,赶紧长大了干妈给你买好吃的呀。” 纪云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程驰。 他靠在墙上,问奚敏:“起名字了吗?” “纪君晏。” 滕佳抬起头,“怎么像女孩子的名字?哪两个字啊?” “君子的君,天清日晏的晏。对他没别的期待,就希望他这辈子明朗安宁。”纪云生说。 “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你起的。”滕佳嘲笑道。 黄若仪把放温的糖水递给奚敏,“无云之处曰晏,这人是有多不待见自己。” “言笑晏晏的意思,到底谁阴暗?”纪云生白她一眼。 “行,姐阴暗。我出去买个汤,程驰看着他别添乱。”黄若仪没理会纪云生的眼神,拎着包出门了。 这孩子还未出生便几乎日日听着钢琴曲,奚敏最常在家放的便是纪云生弹的贝多芬第三钢协。 她出院回家之后,纪云生和程驰每次弹琴,她便抱着孩子告诉他:“这是你爸爸弹的。这是程伯伯弹的。” 纪云生对此很不以为意,“话都还不会说,听得懂什么?” “你儿子谁知道是什么物种,说不定真能听出区别。”程驰在旁说道。 奚敏瞪程驰,“说他可以说我儿子不行。” “兄弟,你这家庭地位岌岌可危啊。”程驰嘲笑。 孩子比纪云生和奚敏小时候都好动得多,因此家里所有的尖角都被纪云生包好了。他常常自己爬着爬着便爬到了琴下,有时程驰将他抱上来,他便胡乱在琴键上拍打一通。 “你要哪天发现琴坏了别赖我,肯定是你儿子砸的。”程驰说。 让纪云生意见很大的是:总的来说,儿子好像更爱听程驰弹琴。 尤其每次程驰弹起玛祖卡,他便极为专注地盯着程驰,跟着摇头晃脑。换成是他弹同一首曲,那小子就非常不知趣地玩玩具去了。 有一回纪云生挡在儿子面前,皱着眉告诉他:“你爸是上届最佳玛祖卡。” 儿子当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兴许感受到他不太友好,一撇嘴哭了。后果便是纪云生被奚敏关进了房间。 在远程工作三个月之后,奚敏带着儿子回了国。 程驰几乎整个夏天都在奔于各地的演出,奚敏这一走,公寓突然空了下来。经过不到两天松了口气般的清静,纪云生发现自己希望有人在身边。 “人类是群居动物。”他想起程驰的话。 他开始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交织的,就如音乐。每一条线都影响着另一条线,织体的丰富才构成了生活的乐章。 这一次休息足够久,他的下一场音乐会在一周后。 从曾经抗拒钢琴,到抗拒独奏,到现在适应了各式音乐会,似乎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无法预料自己将作何改变。 音乐给了他多少力量,周遭的各种情感便给了他的音乐多少力量。 音乐厅的排练室播放着他的那张贝多芬钢琴协奏曲,那是他从洛杉矶回来之后录的。 他听着奚敏钟爱的那首第三钢协。换作从前,他大概很难弹出这样的欢快和明亮。 演出结束的第四天,程驰回来了,带回一个消息:他们的指挥摔下楼梯导致右手肘骨折,这一轮的最后两场巡演需要做人员调整。 “我们讨论的最好方案是我替指挥,希望你能替钢琴。” 纪云生原本盖着书躺在沙发上随口应着,这句话让他坐了起来,“啊?为什么?” “临时换一个别的指挥又得重新熟悉,我跟他们已经磨合大半年了,不用调整太多。拉二拉三你水准本来就不比我低,我也想不到比你跟我更默契的人。” 纪云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我水准比你高。” “是。”程驰在琴凳上坐下,“您考虑考虑?” “在哪儿啊?” “北京和巴塞罗那。” 纪云生抬起头,“哦,好。” “我就知道要去北京你肯定答应。”程驰笑着边脱外套边走向自己房间。 “你瞎指挥我不看你啊。” “我看你。”程驰在房间里说道。 躺回沙发上,纪云生倒开始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 程驰指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弹琴就够慷慨激昂了,滕佳如果有空肯定是要去看的,那说不定还得故意耍个帅。 他听见程驰换好衣服出来,又喊道:“喂,你听得清所有声部么?” 程驰拿着杯水走过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其他人耳朵都不好使啊?” “你平时就蛮聋的,在房间叫你老听不见。” “你什么时候在房间叫过我?” “就说你听不见吧。五首曲子辨曲你也听不出来。” “那是乱的大哥,有几首我听都没听过。” “别找借口。” “你给我等着。”程驰指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离开巴黎前的这一周,程驰一直闷在自己房间里看录像做笔记。 起初他在客厅的书桌。 纪云生弹琴弹到一半,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幽幽说:“这个总谱能把人看瞎。” “瞎就好好弹你的琴别来跟我逼逼。” “所以我背下来了。”纪云生说。 程驰拿起电脑和谱纸回到房间用力关上了门。 等去到伦敦排练时,纪云生终于不再故意惹程驰了,因为他发现程驰在工作状态下相当认真。 性格使然,他自己虽然完全清楚每一声部该是如何,却绝对无法真的上台指挥,程驰在协调所有人这件事上确实做得比他好得多。 而程驰又十分懂得他,轻重缓急间的互相预判使得他们无需太多交流。 九月末,天气转凉,难见桂花的北京竟也隐隐有花香飘到公园的墙外。 纪云生与程驰作为演奏家与指挥的合作首秀即将在这里上演。 但纪云生今天不太高兴。他知道奚敏回来后暂住在黄若仪家里,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早上保姆来时告诉他孩子的爷爷来看望过。 他把黄若仪拉到阳台,她道:“瞪我干嘛?你媳妇儿放他进来的,我横不能给赶出去吧?放心,这阿姨不知道咱是谁。” “我都说了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 黄若仪叹了口气,“你是你,君晏多一个人爱他不是坏事。我爸老了,又指望不上我,有这么个孙子想看看是人之常情。” “你不是跟长安在谈了么?” “我俩一开始就聊过,感情好就谈着不想谈了拉倒,谁都别想以后。” 他琢磨着,黄若仪和赵长安的事他管不着,黄裕华现在也不大能影响到他,如果只是想看孙子他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 然而到了演出之前,奚敏来了。 奚敏回来之后就在帮迟欢的艺人做编曲这事儿他早知道,但详细情况她一句也没说,他也没想要过问。 今天她把人带来听音乐会,他才发现这小艺人是个男的。比他们小好几岁的样子,跟他差不多身材,长得……他勉强承认不错。 “歌手?”他坐在那里,语气冷冷的。 “演员。”那小艺人不卑不亢。 门外有议论声。 “刚才那个是不是……” “嗯嗯嗯!最近他饭拍里面都有那女的诶,不是女朋友吧?” “经纪人吧?” “演员就好好演戏,写什么歌。”他态度不大好。 “现在都是多栖发展,这不是带他来学习一下嘛。”奚敏解围道,“我们先去前厅了。” 奚敏一走,程驰敲着桌面不住地笑,“怎么着?看见小帅哥有危机感了?” “就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危机感。”纪云生故作不屑。 “是么?那你拉个脸给谁看?行了,让他看看大师演出是什么级别。”程驰穿上燕尾服,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对乐团的其他乐手来说,这一版最大的改变是,纪云生音符的强弱层次比起程驰来要鲜明太多。 第一声钟声几乎轻不可闻,而后每一声的更加沉重如同黑云压城般扑面而来。引入弦乐之后他的伴奏又控制在一个恰能清晰听见的音量。延音用得少,流畅而利落,柔音的使用又给交响留足了空间,极致的琴声却完全没有对弦乐产生压制。 但熟悉的人听完拉三便会知道,这种状态对于纪云生来说很难得。 乐手们记得排练时程驰几乎是按照纪云生的节奏来调整速度,但朋友们发现,纪云生这次真的会去捕捉程驰的动作。 实际演出比排练时稍快些,程驰的敏锐使乐器间的音色与呼吸都极为融洽,连纪云生的琴声也激昂起来,与交响相得益彰。 这场演出之后,初次执棒的程驰让乐界十分惊喜,那一次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协更是被评价为纪云生最精彩的一次演奏。 那是他们被古典乐坛重新定义的开始,也是他们互相成就的开始。 而纪云生永远记得的是,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在现场。 程驰与他并肩,他的朋友、亲人和爱人在台下注视着他们。他仿佛还看见了纪胜民与乔云牵着手对他微笑,外公与外婆坐在他们身旁。 他看见奚敏的目光,坚定的、眼里绝无旁人的目光。 他知道,他对这世界再无畏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这里就完结啦。真的有点儿长,能看到这儿的,辛苦了…… 其实已经删了很多,但还是忍不住留了很多隐喻,又觉得他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扣得太紧密,谁也舍不掉。所以写到最后会觉得,主角其实是音乐吧。文名叫《音乐教室》,不在于他们学习音乐的过程,而是所有人的成长都在音乐里,包括学习去爱。 故事先告一段落,已经这么多字了我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写番外,如果有想看的可以给我留言(其实给每个人都写了很详细的人物小传)。 写作习惯偏向传统,网文节奏目前把握不好。可能之后会把某两个人的故事单拎出来尝试一下吧,还没想好。感谢你们的耐心,还有一直留言的小可爱。要到演出季了最近比较忙,这段时间会缓慢修章,冬天后见。 本章音乐: Piano Concerto No.2 In C Minor, Op.18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Sviatoslav Richter/Stanislaw Wislocki/Warsaw National Philharmonic OrchestraPiano Concerto No. 3, Op. 30 纪云生程驰版本参考 Vladimir Horowitz/Fritz Reiner/RCA Victor Symphony Orchest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