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宠妻实录(重生)》作者:点都德 文案: 庄舟是西域敦胡王掌上明珠,后来国破家亡,天之骄女随之沦为阶下囚,险被金城侯纳入府中为妾。 金城侯夫人因此生出无尽妒恨,着人毁去庄舟容貌,毒她声哑,最后甚至一杯鸩酒取她性命。 临死前庄舟愤懑难抑,哪怕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也永远不会放过这对夫妇。 然重活一世,攻入敦胡国都之人,却并非金城侯。 而是金城候那位好舅舅:叱咤西域五国之仁将,顾淮济。 他以一己之力挽狂澜,阻止敦胡国破后惨遭抢掠,庄舟冷眼瞧着,这倒是棵值得抱的大树。 后来发现这棵大树委实太难啃,本打算换一棵。 不成想人要脸,树不要皮,他竟终于开窍主动求娶。 于是人们纷纷扼腕叹息,只道顾淮济被妖媚迷了心智。 日久见人心,他定会看明白胡女各个狡猾奸诈,没一个好东西。 谁知—— 顾将军被这胡女一迷就是一辈子。 ***小剧场的分割线*** 上元灯节,庄舟手拎庄明彻亲手所制花灯,啧啧称奇:“字画双绝又擅长工巧,这位九殿下当真才华横溢。” 身边某人不语,许久方才开口:“阿舟喜欢如此男子?” 听上去闷闷不乐,逗得庄舟难掩笑颜,故意不解追问他道:“喜欢呀,难道将军不喜欢才学之士?” 腰上蓦地一紧,顾淮济将她手中花灯拿开,迫使她与自己相视。 双唇紧抿,喉结微动,半晌未曾出言。 许久方才低叹出声:“你不要喜欢旁人。” ***食用指南的分割线*** 1、胸大腿长腰细绝色胡姬x高冷深情的超宠妻将军,庄舟是汉名,法蒂玛是胡名。女主重生,男主原装。 2、私设,勿考据,无原型。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舟(法蒂玛),顾淮济 ┃ 配角:诸葛砚,孔薏蓝 ┃ 其它:作者专栏欢迎拾取~ 一句话简介:一场精心算计与甘于被算计。 立意:歌颂和平年代与爱国精神,有国才有家。 第1章 “可我是西域第一美人,还是敦…… 延鸿十三年,九月。 塞下秋来,寒意顺着窗沿卷进屋内,吹散满室香草氤氲。 敲门声于外间响起,将敦胡国六公主法蒂玛的恍惚心绪牵扯回神:“公主,王上与王后请您前去议政殿。” 说话之人是与法蒂玛自幼一道长大的贴身侍女狄尔,上辈子敦胡国破时两人被流民冲散,往后再无音讯。 此番重逢,感慨化作涩意。法蒂玛眨眨眼,下意识盖住眼角晶莹,终是低声失笑:“马上来。” 缓缓于铜镜前将额间绿松石挂坠扶正,她起身推门,冷眼扫过外间所立雍朝兵士,只与狄尔低语道:“走罢。” 雍朝连年对河沔关外作战,致使西域五国接连覆灭。 唯敦胡在敦胡王勉力支撑下维持数年,最终依旧难逃为雍朝所吞并之下场。 法蒂玛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机缘重生,或是老天垂怜,不忍她再遭受灭国之痛。 谁知她竟又回到敦胡国破,金城侯进入都城塔勒城当日。 行走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敦胡王宫,法蒂玛虽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可藏在袖中的双手却一直不断发着抖,根本难以抑制诸多欣喜夹杂着战栗之情。 长久以来仅于梦中出现过的家乡故土,眼下她却实实在在地身处其中。 她甚至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来令此刻时光永驻。 “六公主到!” 法蒂玛于通传声中进入议政殿时,饶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几位副将都忍不住斜着眼瞟她。 一身黑色长裙光彩摇曳,高贵夺目。 可惜虽是位难得大美人儿,多少少了几分乐坊歌楼中胡姬的妩媚多情,拒人于千里之外,颇为无趣。 待法蒂玛站定身形,正欲向父王母后行礼,却听敦胡王木察顿朗声道:“不必多礼,快见过顾将军才是。” 顾将军? 法蒂玛诧异侧首,正巧对上那人垂眼,四目相对。 原是沙州官兵营兼任河沔关守将,顾淮济。 上辈子她倒也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随父王前去长安向雍朝皇帝缴纳岁贡,途径河沔关入沙州城,受到当地官衙好生款待。 宴席之上法蒂玛百无聊赖地与诸多跟自己父王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推杯换盏,实在无趣,直到行至顾淮济身前,不禁眸中一亮。 后来问过父王才知,原是这位将军大人乃雍朝开国名将之后,祖上得封长远侯,到他父亲这辈更有尚主荣耀。 他祖上来自楚地江陵,乃才子辈出之地。而他虽是武将,却以文试科举先入兵部为官,仕而优则为将。因此举手投足间不失君子之风,冷毅眸底偶现笑意,令人深感如沐春风。 敦胡尚武,法蒂玛从前根本不曾见过如此男子。加之顾淮济一向施以仁政领兵,更与西域诸国国主皆往来甚密,自然印象深刻。 难怪此次雍朝士兵进城后分外遵循军纪,尤以安抚受惊之老弱妇孺为主,更递予谈判书于敦胡王,和平相商。可说与法蒂玛记忆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原来都是这位顾将军功劳所致。 款款抬手置于腰侧,法蒂玛十分恭敬地以雍朝礼节相对,操着一口熟练官话:“见过顾将军。” 顾淮济略略颔首算是回应,然还未等他开口,忽地听见殿外吵嚷出声。 众人回首侧目,法蒂玛几乎瞬间变了神色。 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孔哪怕化成灰,她也永远不会忘记。 金城侯,陆觐崖。 …… 上辈子侵略敦胡的主将并不是顾淮济,而是这位恶贯满盈的陆侯爷。 早在他进入敦胡王宫前,敦胡王与王后早已双双殉国。而法蒂玛则与其余王族贵女还有不少侍女一道,被雍朝士兵押入俘虏营,受尽屈辱后又转卖奴隶市场。 雍朝势大,诸国覆灭实乃趋势所应。可其余四国国王依旧能在雍朝称臣,子民也并未遭受任何折磨。 偏生敦胡时运不济,遇着陆觐崖率兵大行烧杀抢掠。城内壮年男子尽数不留,妇孺惨遭玷污,整座城池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为此,陆觐崖被雍朝皇帝革职查办,闷在侯府愤懑不平,一口气从奴隶市场挑回数十西域女奴,以供把玩。 法蒂玛恰好身在其列。 她生得貌美,素有西域第一美人之称,一双碧眼更被行走西域诸国之游吟诗人传唱誉为“春日的柴托湖”,清澈荡漾,可衬碧空。从迈入金城侯府始便吸引无数目光,比起那些寡淡的雍朝女人,更显浓烈明媚。 陆觐崖色心骤起欲将她纳为妾室,却被其夫人抢先发现苗头,认定是她这胡女狐媚,勾引陆觐崖在先。 陆夫人随即命人给她灌下哑药又毁去容貌,最后索性生生一杯毒酒了结性命。 天之骄女骤然跌入尘埃,法蒂玛永远记得那些人用匕首划烂她面颊的冰冷触感,还有浇灌盐水于伤口处腐烂钻心之绞痛,毕生难忘。 恨意盘剥而出,可她却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临死前法蒂玛挣扎着起身,猛地一口鲜血咳在陆夫人面上,咒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再一睁眼,便到了现在。 只见陆觐崖满目不忿地持剑进入议政殿,阴鸷双眼隐于眉间阴影之下,与顾淮济对视:“五舅,已至午膳时分。我可以等,我的兵等不起,你还打算同这些丧家之犬啰嗦多久。” “收声。” 顾淮济冷眼横过,难抑不耐,转向木察顿抬袖行礼,替陆觐崖致歉:“内甥无礼,望敦胡王见谅。” 木察顿又哪敢真的接他这话,只笑请他们先于城内随意享用膳食,晚间敦胡王宫亦会设宴相待。 正当雍朝众人同时抬步告辞时,陆觐崖目光不知怎地竟被立于木察顿身后的法蒂玛吸引,猛地吸了口凉气,露出不怀好意之笑向顾淮济道:“五舅,那胡姬可是敦胡王家中女眷?当真极品绝色。” “啊!” 他的声音不小,有意令法蒂玛听得一清二楚,谁知她毫不犹豫将随身匕首扔出砸中他额前,力道之大,令他当下浮起青肿—— “你这贱婢!” “呸。” 法蒂玛啐他一口,根本无惧:“且不说我是否身为公主,哪怕我父王已向你们雍朝俯首称臣,你与他同为臣属,却敢调戏他亲女,说出去也不怕旁人耻笑!” 她简直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下油锅,眼下不过小小教训,根本难解心头之恨。 余光瞟见陆觐崖正欲动手,顾淮济已眼疾手快拦住他,低声斥道:“胡闹。” “五舅!”陆觐崖难以置信地扬高声线:“这小贱婢是什么东西,也由得咱们给她脸面?!” 顾淮济强压怒意,用力将他手腕掰离法蒂玛身前:“圣上给的脸面,不容置喙。” 他本想在今夜宴席之上在宣布此事,眼下为避免纷争,只得看向木察顿道:“圣上打算于塔勒城设立敦西都护府,与车河都护府同级,统管天山南麓,月羌与敦胡两国故地。望敦胡王入职为都护,协调安抚当地民众情绪。” 不仅如此,还会有“敕封敦国公,赐国姓‘庄’,享祖荫爵位”的圣旨随后便到。 陆觐崖的脸色随着顾淮济所言变得越发难看,法蒂玛行至他脚边拾起匕首,与之傲然相视,扯起唇角冷哼出声。 “至于敦胡王家中五子一女,本将已尽数见过。”顾淮济将陆觐崖交给副将押解,再次与木察顿行礼:“之后会向我朝陛下报备。多谢敦胡王配合。” “哪里,分明是我等烦扰将军。” 瞧着父王满面堆笑,法蒂玛心底忽地泛起阵阵酸楚。 她是老来女,出生之时父王就已不再年轻,如今鬓边更不掩华发丛生,却还得对着雍朝将领想尽法子拍马逢迎,卑躬屈膝地求取敦胡一国平安,竭力庇佑百姓康乐。 其实早在数年前,父王见西域三国覆灭,仅剩月羌与敦胡苟延残喘时,他便已生主动投诚之心。 法蒂玛无意间听见母后与他争吵:“你要向雍朝皇帝表忠心,也不至于送出自己唯一的女儿。雍朝皇帝年俞不惑,法蒂玛才多大?!” 那时年幼不羁,听说父王要将自己送去雍朝,立即哭闹着折腾半宿:“当年若无西域五国相助,又哪来今日雍朝。父王何必惧怕他们,还要将我平白许给那老皇帝做妾!不要,不要,不要!” 木察顿又如何当真舍得这颗掌上明珠,只将宽厚手掌覆上她发间,轻拍安抚:“将近百年已过,西域五国如今已有三国被雍朝尽数吞并,我等切不可自以为高枕无忧。” 紧接着忍不住叹息失笑:“你若不愿,父王也不会逼你。不过是与你母后商讨而已,无需伤怀。” 也许那时要是去了,敦胡便不会再遭受后来金城侯屠城之难。 身为公主,她并非无端享受万民敬仰,而是需在万民逢难时,主动请愿。 她曾经错过一次,断不可再错。 因此赶在顾淮济率领陆觐崖与诸多副将即将踏出议政殿前,法蒂玛已然低声开口:“将军,为显我国称臣心诚,或许还是结亲更为稳妥。” 她自然是故意的。 先前法蒂玛并未想到,明明两人年纪看上去并无差别,陆觐崖竟会是顾淮济之甥。 若能引得顾淮济为她倾倒,她岂非可以顺势接近陆觐崖夫妇,得报大仇。 为此她又微微颤抖唇角:“其,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按捺住心头不住打鼓的情绪,法蒂玛忽地伸手拽住顾淮济衣袖,连带指尖都在极尽全力做戏:“自沙州初遇,我一直心系将军。从前相隔甚远,以将军身份之尊,不敢妄想。” 见顾淮济并未立刻挣脱,法蒂玛索性直抒胸臆:“但如今我既已是雍朝官员之女,不知将军可愿,将我留在身边。” 话音未落,饶是木察顿与王后墨娜都面露惊异。 顾淮济回首,眉间闪过一丝不明显笑意,转瞬即逝仿若未现:“公主诚心可鉴。” 停顿半刻,开口提醒她道:“外邦女嫁予我朝男子,仅能为妾。” 堂堂一国公主去做妾室,想来这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小殿下应不会甘愿。 果不其然,只见法蒂玛抿唇垂首,端的是泫然欲泣:“可我是西域第一美人,还是敦胡公主,从未受过这般委屈。” 碧眸晶莹闪烁,没由来看得顾淮济心底微滞,即刻避开眼抵唇咳出声:“既如此,公主可安心承欢敦胡王与王后膝下,我朝自也不会迫使属臣献女。” 第2章 法蒂玛这身纱裙尽显玲珑曼妙之…… 万籁寂静间,顾淮济始终不曾挣脱她手。 法蒂玛不禁微扬唇角,反主动放开他道:“并非迫使,是我自愿。还请将军能圆我心意。” 她从来知道自己生得貌美,但凡这世上长了眼睛的男子,都无法抗拒她有意为之。 哪怕是素来清风朗月,不近女色的顾将军也不例外。 顾淮济于河沔关外征战数年,如今二十有三。因着甚少回京缘故,无有空闲与人议亲,是以至今未能婚娶。 满朝都知他那身为皇帝之姊的母亲为着此事分外不满,怎奈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甚至有所不受,又谈何父母之命。 当然,长安城中自也不乏许多胆大贵女主动与他示好,但顾淮济通常都会礼貌相拒。 像今日般为着某位女子半晌失神之状,实属前所未有。 意识到顾淮济之反常,陆觐崖一副感同身受模样,调侃他道:“五舅,薏蓝可还正等着你。” 只听得顾淮济极快否认:“孔二小姐与我并无干系。” 孔薏蓝曾于沙州城郊戈壁滩中救过顾淮济濒死一命,加之她亲姊嫁予陆觐崖为金城侯夫人,两家自来往甚多。 但这些年他对她礼待有加,不过是为报恩,无有任何男女之情。 可惜对陆觐崖这等满脑子只有男女情/事之人而言,压根听不进他所谓解释,已然自顾自给他定性:“啧,喜新厌旧。” 透过诸舞女舞动纱幔间看向法蒂玛,气消过后思及她先前殿上行止,陆觐崖竟还觉得有几分回味无穷。 暗道此女性子这般烈,想来在榻间应也够劲儿。 不住打量她的同时,听得顾淮济所言,继而故作愤懑:“哪怕五舅你当真瞧上这胡女,也得先娶了薏蓝入门再说,万不可叫妾室越过正妻去。” 况且:“我也看这胡女欲罢不能,好五舅,不若让给我算了。” 顾淮济闻声,低垂眼睑,覆在桌案之上的双手微拢双拳复又放开,只冷声与陆觐崖道:“法蒂玛殿下并非物件。” “哈哈哈哈哈哈,”陆觐崖仰首,捧腹大笑:“不过一个胡女,玩物而已。五舅你莫不是跟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真以为他们值得咱们放在眼里不成。” 他顺势将手边酒盏饮尽,揽住顾淮济:“大不了五舅先尝个鲜,我替你瞒着薏蓝。之后你再送给我怎么样。” 手背被人骤然捏紧,陆觐崖吃痛倒抽口凉气,被顾淮济从肩侧甩开:“西域五国乃我朝友邦,勿再胡言。” 宴间琵琶声戛然而停,原是一曲舞毕。 诸舞女井然有序缓缓退场,越过空旷大殿,恰好可见法蒂玛正半撑下颌盯着面前烤羊腿,准备下手。 她似是感到目光般抬首与顾淮济相视,瞬间弯起扇形双眼,仿若新月悬挂天边,温柔多情。 所谓“明眸皓齿”,大抵不过如此。 顾淮济蓦地愣神半刻,法蒂玛却已移开视线,开始品尝方才端至桌案不久的烤羊腿。 今日早间她在殿上自作主张,待送走顾淮济等人后,父王还未开口,反是几位兄长对她一顿教训,认为她胡闹任性又言行有失,丢了敦胡脸面。 可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劳什子脸面又哪能比命重要。 作为接近陆觐崖的最好人选,顾淮济同时又待西域诸国一向宽仁。 当年率兵平定姑哈时,未耗费一兵一卒,与姑哈王室至今依然常有往来。 若能与此人建立关系,对敦胡王室将来归附雍朝之局,有利而无弊。 显然,父王也与她看法一致。 非但不阻,反鼓励之:“咱们西域儿女,本就豪迈多情。法蒂玛既心悦他,主动表达不留后悔,甚好。” 几位兄长心知父王宠她,明白这话题再无继续必要,各自作鸟兽散,法蒂玛亦领着狄尔返回寝殿,为准备今夜宴席足足打扮了两个时辰。 她要让顾淮济见之不忘,乃至辗转反侧,神魂颠倒。 一身暮蓝衣裙不掩碧眸动人,折枝缠绕发间,将她衬得愈发瑰丽夺目。 然自法蒂玛迈入宴厅以来,满座男子的目光每隔半晌总会忍不住,状似无意地落至她身前。 唯顾淮济跟个木头般,除却刚刚那一瞬外,就再没多看她一眼。 晚宴过半,他始终不为所动,法蒂玛正欲端起酒盏主动寻他,却被突然窜出的陆觐崖抢先拦住去路。 只见陆觐崖满面堆笑逼近她,抬起手中酒盏与她相撞:“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今日殿上之事,望你勿怪。” 想起上辈子他脏手触碰到自己肌肤的恶感,法蒂玛难掩恶心,连连后退数步避开他身形。 那时若非她将发簪抵在喉间以命相博,或许早已被他得逞。 她阖眼试图劝慰自己压住怒火,怎奈双手根本不受控制,红渍飞溅,毫不犹豫将盏中葡萄酒扬他一身。 陆觐崖被酒水洒了满脸,先是一怔,反应过来登时怒火中烧:“贱婢!给脸不要脸!” 说着不客气想抬手给她一掌,还未施力,手臂忽地被人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惊慌回首,却见顾淮济不知何时已行至他与法蒂玛两人身侧,掰着他的手臂扭动半秒,痛得陆觐崖立刻惊叫出声:“五舅,痛,嘶,放,放手!” 眼底不耐扫过,顾淮济冷声与他斥道:“滚。” 看着陆觐崖跟个孙子似的抱头鼠窜,法蒂玛不禁露出快意,只在顾淮济看向她时立刻收敛。 “谢过顾将军。” 西域女子性情奔放,对于身体发肤不像雍朝那般看重。 法蒂玛这身纱裙尽显玲珑曼妙之曲线,向他行礼时胸口更低到将将垂首便可瞟见其下圆润,着实过于打眼。 猛地收回目光,顾淮济努力保持面色无异,与她致歉:“内甥顽劣,我会好生教训。还望公主莫怪。” 话音未落,法蒂玛出其不意又一次伸手攥住他衣袖,修长手指覆于黑甲间,更显皙白。 “你们雍朝人常说甥肖舅,为何将军这般清风君子者,没叫金城侯学到半点。” 她原是根本无缘再与父王母后还有几位兄长相见。 无人知道当她在议政殿上看见那些熟悉面孔时,心底究竟有多雀跃。哪怕兄长们大多与她年岁相距甚远,总爱以父辈身份教训她,也同样令她为着重逢欣喜若狂。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顾淮济。 若非他施以仁政,明令士兵不许伤及无辜百姓,礼待敦胡王室。否则即使有幸重生,她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抵抗雍朝雄师。 法蒂玛确实由衷钦佩面前之人,做戏情态不知何时早已蒙上几分难以名状。 顾淮济亦被她肆意拉扯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耐心解释:“金城侯是长姐独子,难免溺爱。” 他在家中行五,长姐淮沁郡主嫁予故金城侯多年,膝下仅有一子。 故金城侯早年间离世,陆觐崖随之承袭爵位,是为现任金城侯。 寡母独子,难免养坏个性。 但作为舅舅,总要在外人面前看顾他几分。 听罢顾淮济所言,法蒂玛并未立即应声。只露出理解苦笑,进而抿唇摇头,最后委屈巴巴地将声音压得更低:“不论如何,他方才几欲伤我。以后我要是嫁给将军,不想总见着他。” 被她一句话堵得良久无言,顾淮济从她手中抽出衣袖,长身而立:“公主殿下是敦胡王掌上明珠,待圣旨正式颁下,则为敦国公嫡女。” 他停顿片刻,再次好意相劝:“以此身份在你们西域谈婚论嫁,必能觅得如意郎君。何苦非要与在下玩笑。” 法蒂玛低埋着头不语,仿佛受了极大苦难般仰首与他对视,强逼得眼角泛起晶莹:“我哪里与将军玩笑,将军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不必说些借口搪塞!” 她说着转身便走,将顾淮济甩在原地,裙摆飞扬遮住他眼前视物,刚迈出脚步,却被迎面而来的副将张墨海堵了个正着:“将军,时候不早。哥几个儿都在问,是否去向敦胡王告辞返回营地。” 法蒂玛独自在廊间等待半刻都不见身后有人追来,一时懊恼不已,谴人从厅中寻出狄尔来问话才知,原是顾淮济已经带领雍军离开城内,往营地而去。 这个木头! 苦着张脸返回寝殿,狄尔看出法蒂玛情绪低落,不免替自家公主不平:“那位顾将军虽说勉强算得上不错,可这世上男子不独他一人。公主又何须在他一棵树上吊着,免得他还以为自己多精贵。” 狄尔自小与她相伴长大,从来都将她考虑在自己之前。 法蒂玛闻言,没由来鼻尖泛酸,遂伸手挽住她臂弯,挤出笑意:“可我自见了他之后,压根再看不进其余男子,又该如何是好。” 话当然是假话,可她也不能告诉狄尔实情,只将情窦初开演绎得惟妙惟肖,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狄尔微微蹙眉抚过下巴,斩钉截铁道:“那当然得据为己有才行,这世上无人能与公主抢。” 法蒂玛终是被她逗得露出灿然笑意,还未开口,倏地听见不远处,五哥寝殿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细碎人声。 她将食指置于唇边示意狄尔噤声,两人同时压低身形靠近灌木丛,屏住呼吸。 本想悄悄过去给五哥一个惊喜,仔细辨认后却发现其内之人,声音粗犷厚重与五王子法托克全然不同—— 第3章 陛下要求敦国公挑选一名子女送…… “你,你放开我。” 娇软推拒声声入耳,法蒂玛与狄尔俱是怔愣,四目相对交换诧异,不自觉捂住唇边压住震撼。 明亮月光落在五王妃海鲁曼拉身前,而院中与她拉扯之人,法蒂玛虽不知晓其名姓,却也认得出是某位在宴席之中见过面的雍朝将领。 那人借着酒劲,一只手半揽在海鲁曼拉腰侧,另一只手则不住往她裙中探去。 然海鲁曼拉半推半就间,终是被他按在花坛大理石边,伴着点点揉捏与挑弄低吟出声。 敦胡王宫诸多宫室均以灌木与绿植作为装饰与隔断,即使已至深秋,晚间蚊虫依旧扑朔不歇,甚少有人出没。 法蒂玛与狄尔躲于其内,即使被叮出红肿也不敢发出声响,只听得那位雍朝将领百忙中仍旧不忘抽空指责身/下女子:“此番侯爷没能如愿以偿得到敦西都护之位,反被敦胡王夺得先机,你可知为何。” 海鲁曼拉瞬间避开双眼,沉默许久方才操着一口地道长安官话喃喃出声:“是我办事不力,多年未能暗杀敦胡王成功。在顾将军入城后,亦没能使王宫内外咱们的人伪装成功。” 从来没人知道,贫民窟出身的五嫂,竟比他们这些钻研学习长安官话数十年的敦胡王族还说得地道。 黑暗之中,法蒂玛忽觉心底蓦然停滞,恍惚失神险些站立不稳。 那两人你来我往间,也叫她大致听了明白:原是陆觐崖早已派出细作入城潜伏多年,上辈子她所经历那场屠城之痛,实则是细作与雍朝兵士里应外合,故意造成城内混乱。 毕竟父王与雍朝素来交好,忠心可鉴,又在西域五国中德高望重,只要他活着,敦西都护自然非他莫属。 陆觐崖必须将整个敦胡国都全数覆灭,做出顽抗假象,才能在奏疏中慷慨陈词,如愿以偿。 敦胡去长安八千二百余里,举国地处西出帕镀耳高原咽喉之地。 往来雍朝的多数大秦、拂菻商人们会选择在此停留置办分店,加之金玉矿产数不胜数,冶金与玉器手工业发达,本就是西域五国中最为富庶之地。 而陆觐崖与寡母二人这些年勉力维持金城侯府开销,也始终不及京中其他公侯豪迈。 因此哪怕仅仅得到敦胡王室三分财力,也足够他们这等落魄王公重新富贵。 利欲熏心,最为龌龊。 幸得雍朝皇帝励精图治,不是那等昏庸无能之君,并未偏信他一面之词,反彻底查探屠城之举,将陆觐崖革职以儆效尤。 可法蒂玛怎么也不敢想象,与陆觐崖里应外合的罪魁祸首,会是从来温和待人,平素更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五嫂海鲁曼拉。 那时敦胡国破,四位兄长包括嫂嫂接连战死,唯有五哥与五嫂始终守在父王母后身侧,尽孝膝下。 电光火石猝然闪过,法蒂玛忽地发现,她似乎根本没在城破之日见过五哥与五嫂二人。 或许上辈子五嫂成功完成任务迎得陆觐崖入城后便将五哥杀害,再伺机混入雍朝大军鱼目混珠,也未尝不可。 暗潮汹涌间,那雍朝将领已再次开口:“接连失手,便是我也难在侯爷面前保你。下个任务万不可再败。” “明,明白,嗯,啊。” 耳鬓厮磨之声惊得法蒂玛与狄尔两人皆是面红耳赤,只得捂住耳边不堪相对。 好在不多时,海鲁曼拉扣着他的手骤地收紧,表情亦随之舒展。 欲念尽数而落,两人粗喘着长气许久,终于复归平静。 海鲁曼拉一边整理着衣物,一边与那人承诺:“我知道侯爷想要法蒂玛。可我与她从来不算亲密,或许还需要些时日。” “侯爷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 将腰间系带系好,男子不耐接过海鲁曼拉递来的里衣与铠甲:“区区一介女流,你是习武之人,直接击昏了带出王宫有何难。” 轻微细语顺着夜色遁入法蒂玛耳中,惊得她险些冷笑出声。 “她是公主,寝殿外有无数侍卫把守。我只能假意与她接近,怎能跟个匪徒般任意击昏——” 海鲁曼拉还想继续解释,那雍朝将领却早已运起内力翻于墙垛上,避开巡逻兵耳目一跃而下。独留海鲁曼拉立于院中,怔忪失神,仿佛还在回味先前种种。 直到她回身向主殿而去,法蒂玛与狄尔才终于拖着几乎僵硬麻木的双腿离开灌木丛,彼此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狄尔狠踢一脚草垛:“畜牲!” 当年海鲁曼拉被五王子法托克从下城区贫民窟带回王宫时,身患重疾几近丧命,是五王子日日精心照料方才使她得以恢复健康。 两人由此生出感情,敦胡又并非雍朝那般看重门第之地,自也乐得令两人喜结连理。 成婚至今七年,海鲁曼拉于人前从来待法托克无比情重,是以法蒂玛直到卧于榻间准备入睡前都还难以接受摆在她面前血淋淋的真相。 彻夜辗转难免,第二日晨起时顶着眼下乌青,扑了好几层脂粉方才掩住。 恰逢雍朝皇帝接连数道圣旨送至宫内,诸人齐聚议政殿,法蒂玛余光瞟见依偎在法托克身旁的海鲁曼拉,脚步微顿,很快回神行至木察顿与墨娜身后与兄长们并列一排。 那位内监大人先是告知雍朝皇帝建立敦西都护府之策,接着宣任敦西都护一职由木察顿继位,而后尊封其为敦国公,赐国姓“庄”。 至此,敦胡王木察顿正式更名为庄顿。 “不久敦胡王宫亦会改建为敦西都护府官衙。” 内监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下一口:“同时,陛下要求敦国公挑选一名子女送入长安为质,两日后立即出发。还请国公爷仔细考虑。” 早在庄顿决意向雍朝投诚之前,他便与诸位子女商量过此事。 当时众人已定下由五王子法托克带领妻子前去,因此眼下听闻那内监所言并无任何异议,只有海鲁曼拉眸中闪过一丝焦虑。 法蒂玛看在眼底,心知她是害怕临行前来不及完成任务,或许此生都会跟随五哥禁于长安。 更有甚者,陆觐崖会直接选择除去这么一颗废弃棋子。 然而尚未等海鲁曼拉做出反应,素来不会忤逆父兄的法托克竟率先替她推诿:“父王,私以为还是由我独自一人前去长安较好。海鲁曼拉体弱,昔年大病伤了根本,诸位哥哥也都是知道的。” “呵呵,”大王子法提南抢在庄顿出言前失声笑道:“五弟与弟妹日日如胶似漆,状若新婚。怎地此番前去千里之外竟舍得放手。” “大哥言之有理。” 剩下三位兄长忙不迭连连附和:“再说前去长安为质又不是做苦力,跟体弱有何关系。莫非想以此为借口哄得父王不忍你夫妻二人分离,进而反悔当时所应?” 法托克一向寡言,不似其余兄长那般伶俐善辩,法蒂玛看在眼里,只抬手轻拽庄顿衣袖摇了摇:“父王,我相信五哥是当真担忧五嫂嫂安危。但若真令他们夫妻二人千里分离,饶是天神安吞也不会饶恕咱们的。” 天神安吞乃西域五国共同祭祀之始祖神,哪怕如今五国尽数归附雍朝,安吞也依旧为诸国所念。 法蒂玛说着停顿半刻,终是扬唇笑道:“倒不如,由女儿前去罢。” “不可!” 见众人闻声回首,海鲁曼拉登时变换神色挤出笑意,佯装羞怯般往法托克身后瑟缩数步:“我们夫妇二人前去长安,至少彼此还有照应。怎能令六妹独自赴险,天理难容。” “嫂嫂体贴。” 法蒂玛不敛笑意转向海鲁曼拉,少女情态满溢而出:“听说不日雍朝大军也会班师回京,昨日诸位哥哥嫂嫂也瞧见了,我不过是想离顾将军再近些。前去长安是我主动为之,又怎能算险境。” 至于海鲁曼拉—— 这厢法蒂玛话音未落,殿外已然传来行军踏步之声。 以顾淮济为首,身后两位副将押解着一位鼻青脸肿的雍朝将领入殿,正是昨天夜里与海鲁曼拉颠鸾倒凤的那位史副官。 狄尔与法蒂玛惊讶相视,却见法蒂玛亦不明所以,微蹙双眉,一时间更加不解。 “见过敦国公。” 顾淮济站定身形,与庄顿分别见礼后,将数封密信递出:“此乃史航与贵府五少夫人往来证据,昨夜史航回营前本将亦收到匿名信件通传,得以守株待兔将他抓获。” 他说着神色略暗:“一切都乃本将内甥兀自妄为,本将已然上奏告知圣上,不日便会将他革职查办,还请敦国公勿怪。” 法蒂玛几位嫂嫂原先便因为法托克过于宠爱海鲁曼拉的缘故,看她极不顺眼,听闻她竟与雍朝人私通还背负细作身份,各个俱放声嘲笑:“所以说那些贫民窟里捡来的玩意儿,哪怕在自己故国,同样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好在老天开眼,恶人自有天收。” “你们根本是落井下石!” 眼见雍朝士兵上前,海鲁曼拉闪躲身形倒进法托克怀中:“殿下,求求你救救我。他们诬陷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史航,都是他们害我。” 一向将她视若珍宝的法托克却犹如被什么脏东西挨着那般即刻抽手,居高临下与她冷眼相对,缓缓道出四字:“他们是谁。” 不等海鲁曼拉开口,法托克已然嗤笑出声:“雍朝人?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他们设计陷害。敦胡人?你身为王妃,敦胡又有谁敢动你。” 他未带丝毫犹豫抬脚揣上海鲁曼拉胸口,将她踢得踉跄颤抖,众人见状,皆半晌没能反应。 唯有法蒂玛越过庄顿手侧仔细辨认半晌,认出那封寄给顾淮济的匿名信件虽然歪七扭八,仿若稚子手笔,实则却是法托克有意用左手撰写之雍朝文字。 她与五哥年岁最为相近,自幼与他同赴王宫书院习字读书,总是比旁人更熟悉他的笔迹习惯。 不禁屏住呼吸看向法托克,那张比起其他兄长年轻许多的英俊脸孔上阴鸷毕现,正死死盯着海鲁曼拉,与众人从前熟悉模样全然不同。 原来五哥方才无端提出令海鲁曼拉独自留在敦胡,是在拖延时间等待顾淮济到来。 他竟早都知情。 可为何上辈子敦胡国破时,五哥不曾有如此釜底抽薪之举。 法蒂玛自然不知道,法托克早已在上辈子国破家亡那日身死,为信赖多年的妻子与其姘头史航所害,尸首异处。 而他此番重生,更不仅要让这对jian夫yin妇付出代价,还会竭尽全力令西域五国争相复国,重现昔日光辉。 眼下之举,不过刚刚拉开帷幕。 第4章 不若以后顾将军与我都唤你“舟…… 处置过海鲁曼拉,庄顿极力相邀顾淮济留下用膳,顾淮济本想拒绝,副将张墨海却已开口应承:“敦国公客气,想问问昨日那道馕坑填肉可还能再来一次?” 西域五国美食无数,其中尤以姑哈馕坑肉最得张墨海欢心。 尤其昨夜那位敦胡御厨所制,比他先前于姑哈所食更符雍朝口味,令他念念不忘。 在得到庄顿肯定回答后,张墨海立刻乐颠颠地推着顾淮济和其他弟兄们与同样满面笑意的庄顿并肩而行,法蒂玛看在眼里,只低声唤住法托克:“五哥。” 法托克回首,原本铁青的神色迅速恢复半成对她笑道:“何事。” 她张了张口,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说什么。终究选择挽住他臂弯凑上前,弯起眉眼:“没事,怕你心里不好受。” 法托克与她年岁相近,相比另外四位兄长要更亲厚。 但自从他与海鲁曼拉成婚后,不仅法蒂玛,连带其余兄长,他都跟着疏远不少。成日不是与海鲁曼拉在塔勒城内到处玩乐,便是离城去到附近的雪山河谷肆意郊游。 此刻听得法蒂玛所言,法托克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下意识抬手覆上她发间轻拍两下,忽地无声失笑。 他这个妹妹年岁小,幼时大哥他们嘲笑她手短腿短圆滚滚,常常欺负她。 而她又被父王宠得娇气,一言不合便鼓着腮帮子委屈掉眼泪,攥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极惹人疼。 后来小肉团子渐渐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高挑玉立,美誉名满西域五国。每年猎鹰大会之上求亲之人数不胜数,可以从敦胡一直排到雍朝。 她自是挑花了眼,当然法托克私心里也觉着,那些个青涩毛头小子,无一人堪配幼妹。 可就在上辈子临死前,他眼睁睁看着父王母后被人逼迫赴死,妄称殉国,幼妹则被那些雍朝兵士带离王宫充为俘虏奴隶。敦胡的掌上明珠沦为草芥,跌入尘泥,根本再无反抗余地。 幸而老天垂怜使他得以重生,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家人经历那般痛楚。 那时顾淮济恰好为着提拔内甥专程休假在京,雍朝皇帝随即任命陆觐崖为主将,方才给了那畜牲屠城机会。 于是法托克此番直接收集了陆觐崖与海鲁曼拉以及其他诸多细作往来证据,谴人先行送至顾淮济府上,迫使他亲赴敦胡和谈交涉。 毕竟只有将证据掌握在自己手上,顾淮济才可能想出办法于雍朝皇帝面前转圜,否则陆觐崖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必会入狱削爵。 于陆觐崖与他母亲而言,此举定然无异于晴天霹雳。 顾淮济绝非蠢钝之人,自会懂得如何取舍。 至于海鲁曼拉之事,法托克原想再观察一段时日另行对策。 但见着法蒂玛对顾淮济情根深种模样,索性以此为契引他与敦胡王室间牵绊更深。 从今以后,无论父王渴求什么,妹妹喜欢什么,他都会为他们一一取来。 行至宴厅落座,法托克领着法蒂玛伴自己同桌而席,恰好坐在顾淮济身侧。 法蒂玛想到昨夜他的木头行止,不免避开脸轻哼,小声嘀咕:“五哥你做什么,我才不要跟他坐在一处。” 细语如丝传入顾淮济耳中,仿若微风摩挲耳际,暖意熏人。 他端起茶盏入口,鬼使神差般侧首主动与法托克打过招呼,安慰他道:“五公子痛失爱妻,还请及时调整心绪。” 眼下敦胡王已是敦国公,五王子也随之变作五公子。 “多谢顾将军关怀。” 法托克亦礼貌回应,顺势询问他道:“听我阿爹方才说起,将军会负责护送质子入京。” 他笑起来的模样与法蒂玛有几分神似,面目比起较为野蛮粗糙的其余四位公子也更清隽温和:“今后有劳将军。” 顾淮济颔首,顺势瞟见法蒂玛扯住法托克衣袖,不解询问:“五哥,怎么还是你去。我也可以呀。” “当时已与阿爹说好,无需再改。”法托克揉揉她鬓边卷发,说着压低声音,不掩调侃之意:“况且你莫不是真以为去到长安为质能给你机会常见顾将军不成?不若留在塔勒城自在。” 法蒂玛越过法托克肩头偷偷瞟了顾淮济一眼,又忆及昨夜他没追来向自己解释之事,难免懊恼:“自在有何用,顾将军不喜欢我,我何必总去他跟前讨没趣。” 话音未落,她已然凑近法托克又道:“五哥,我舍不得和你分开。我可以送你到长安,陪你住上几个月再回来吗?” 那位雍朝皇帝眼下已经谴人将陆觐崖带回长安发落问罪,按照上辈子法蒂玛之记忆,他应会被禁于长安金城侯府内不得外出,而她若远在敦胡,又如何能够向他和那天杀的金城侯夫人报复。 殊不知她的五哥即将住进雍朝皇宫,又岂是可以肆意入内又离开之地。 然未等法托克出言,张墨海反倒抢先向她笑言:“六小姐有所不知,你家五哥入皇宫为质,并不许旁人相伴。但你若真想前往长安,又不嫌弃本将家中幼妹顽皮,完全可以借住本将府上。” 顾淮济莫名看向张墨海,却见他双手背后,满面正经,仿佛当真一副好心兄长模样:“本将那幼妹今年二八,与六小姐年纪相仿。想来或是泼猴转世,从来全无耐性,安静不了片刻。” 法蒂玛暗自算算,急忙摆手:“不算相仿,我翻过年三月里便满了十八岁,比她年长许多。” “两岁之差,不算太远。” 张墨海依旧端着那副神情,继续认真解释:“想来她若能见到六小姐这般高贵出身的同龄姐妹,会学得乖巧些也说不准。” 专程铺垫了许多,直到最后才说出重点:“而且,长远侯府与沧化伯爵府仅一墙之隔。六小姐若想见顾将军,也极为方便。” 他藏于桌下的右腿猛地轻踹顾淮济数下,面对法蒂玛时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想必早已笑得不成形。 果不其然,法蒂玛闻言面上根本遮不住心动,只是不解:“张将军年岁不大,家中竟再无有其他亲眷吗?” “咳,长兄尚在。” 老爵爷与夫人都已离世,眼下爵位由张墨海之兄张圭昂继承。 但兄弟二人数年前曾因是否要送二姐进宫为妃争执许久,从此落下心结,张墨海提起张圭昂时极为冷淡:“不过他一年中素来有大半时间不在府上,六小姐不必顾虑。” 既如此,法蒂玛乐得接受他好意:“谢谢张将军,不过我须得先告知阿爹阿娘才行。” “还有,”她忽地转向顾淮济,将下巴搁在手上,仰首露出闪烁期冀的碧眸试探道:“顾将军介意我住到你府上附近,每日都能去探望你吗?” 顾淮济握着筷著的右手滞住半秒,本想告知她,他多数时候驻军河沔关外,甚少归家。却不知为何,又生怕她像昨夜般生气落跑,只得僵硬摇头:“六小姐若愿意,递来拜帖即可。” “好呀!” 昨夜委屈不满几乎瞬间烟消云散,法蒂玛跟只猫儿似的餍足抿唇,甚至想抛下五哥,直接坐去顾淮济身边。 “对了。” 她听不惯他们总称呼她为“六小姐”,主动提醒他道:“圣旨已经正式赐名,以后顾将军,还有张将军,都唤我‘庄舟’便好。” 雍朝礼部对待敦胡王室也算尽心,“法蒂玛”在敦胡语中本就有“船舟”之意,以此为名自是无错。 至于法托克,在敦胡语中为“谨慎”之意,更名庄恪不仅音似,亦十分通达。 “哈哈哈哈哈,好。” 张墨海个性洒脱豪爽,昨日在大殿上见着法蒂玛大胆对顾淮济表达情意便觉小姑娘有几分趣味,眼下与她你来我往熟络起来,越发难掩欣赏。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心思一转接着又道:“我们雍朝人,待相熟者甚少全名相称。不若以后顾将军与我都唤你‘舟舟’,更显亲昵。” 抬起胳膊肘撞撞顾淮济,依旧笑得人畜无害:“顾将军和舟舟以为如何。” 法蒂玛顿时深感不妥:“世上唯有我阿爹在无人时才会唤我阿娘闺名叠字。” 因此—— “顾将军可以,张将军不行。” 张墨海闻声,骤地吞下口中茶水,险些压不住唇边笑意:“那也行,都听你的。” “咳,咳。” 被两人一唱一和呛得半晌无言,顾淮济终是无奈揉揉眉心,将张墨海手边筷著递出:“安静用膳。” 法托克亦随之失笑,把罪魁祸首拉回自己身侧坐稳,提醒她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若真打算去往雍朝借居,也得早些习惯那边规矩。” 将茶水换作马奶酒轻抿半口,法蒂玛乖巧点头,好心夹给法托克法几块牛肉,连鬓边发丝从髻中落下都不曾察觉。 殿外阳光透过壁间高耸入云的彩色玻璃堪堪洒落,在她黑色长发之上泛起斑斓,与碧眸交织。 顾淮济看在眼底,忽觉耳畔暴雨倾盆,洪流奔涌而至,淹过心口。 他怔忪片刻,自嘲般避开目光,正好对上张墨海斜眼打量他,扬起眉角一语中的:“若没记错,永渡你似乎自幼便喜欢小猫儿。” 第5章 夫人还不知道吧,您将来或许还…… 顾淮济闻声,反顺势反问张墨海道:“如何。” 小猫儿娇气粘人又乖巧可顺毛,他看他也并非不喜欢。 被看得心里打鼓,张墨海讪笑着避开顾淮济目光,连连摆手:“无事,无事。” 可叹他与顾淮济多年相识,从未见过他为着哪个女子如此心神不宁。 瞧着这木头不开窍,又看出庄舟嚷嚷着想跟随她家五哥前去长安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也没打算管这桩闲事。 眼下既是开了口,自然送佛送到西,行走一月有余,亲自将庄舟送至沧化伯爵府。 张四小姐张照霏前些日子已然收到兄长飞鸽传书,听闻敦国公家六小姐会入住府内与她为伴,一连数日都激动得难以安枕入眠。 毕竟自她家二姐入宫为妃后,家中冷寂许久。忽地冒出位新友人,总还是期待为多。 加之三哥难得回乡,张照霏刚一听见府外马车停稳之声,便立刻于府门内侧探出小脑袋,杏眼微微睁大,试探唤道:“三哥哥?” 张墨海方才下马,她早已捺不住期待飞奔而出,张开双臂扑入他怀中:“欢迎三哥哥回府!” 确实如张墨海先前所言,张照霏性子热烈,无论面对任何事物皆不掩新奇,包括来自异乡的庄舟。 “三哥哥你看,庄姐姐她虽生了双和咱们不同颜色的瞳眸,五官也跟大秦那些石头雕塑般十分挺立,可梳起雍朝发髻亦全然无有任何违和之感。果真乃天生的美人坯子。” 她绕着庄舟转了两圈,双手抱臂上下打量许久,终是将她额前花钿以前些日子所买的墨色眉笔轻轻染过,而后才宣布大功告成:“如此果然更搭姐姐这双眼睛。” 两位姑娘半月以来接到不少请帖,皆为长安城内王公贵胄所下,听闻敦国公幼女到访,自然无比好奇。 张照霏领着庄舟随意应付了几家宴席,直至今日才总算第一次认真装扮,盛装出席:“庄姐姐有所不知,长远侯府上那位当家主母,也就是洛偃长公主,素来极重礼节教养与个人品质。” 她说着很是头疼地撇下唇角:“无论妆容服饰还是言行举止,哪怕你我名满京城,学富五车亦或极具德行,也总能被她从里到外挑出无数毛病来。” 而洛偃长公主身为今圣同胞长姐,生来高贵,纵享无尽荣华。即使再多不是,放眼满京城女眷,也无人敢说她个“不”字。 饶是恣意妄为如张照霏,收到长公主帖子,同样得灰溜溜夹起尾巴,好好做人。 想起幼时与顾淮济在长远侯府玩闹时被洛偃长公主冷眼挑剔之阴影,张墨海亦忍不住随之附和:“阿舟你且瞧瞧永渡,一个大男人,连行军打仗时都不忘每日前去河岸洗浴。可想而知他娘究竟何等可怖,才能将亲子教导成这般模样。” 庄舟听在耳底,心下暗叹顾淮济成长不易,难怪他宁可从十五岁起便跟随恩师驻扎河沔关外,多年来数次在沙州度过年节,也不愿归家。 好在在他之前尚有一位姐姐与两位兄长,因此长远侯与长公主对他不喜回府一事倒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顾将军在家中行五——” “嘘!”张照霏急忙将手指抵在唇边,摇头摇得跟拨浪鼓无异:“长公主生永渡哥哥二姐时难产,那孩子没到半岁早早夭亡,素来不可提及。” 因着今日诗会仅有女眷受邀,张墨海将两人送至侯府外便及时告退,庄舟与张照霏则独自由长远侯府随侍引领进入停暮阁。 时辰还早,所以其内已至之人不算太多,但还是不乏有那明眼人瞧出庄舟外貌与众不同,难免轻嗤出声,不屑与个胡姬为伍。 张照霏瞧在眼底,同样白眼以待,扯着庄舟衣袖低声道:“早些时日咱们去拜访的那几家府上皆是寒门新贵,不像世家大族那么多规矩,自也对姐姐你胡人身份无甚在意。” 但今日这些受邀者,大多出自勋贵氏族:“不过也无所谓,姐姐只需睁只眼闭只眼,大可不必在乎他们行止。” 庄舟轻点下颌表示明白,跟随张照霏选了一处凉亭外沿入座,听她絮叨:“我家行伍出身,祖上如今当得起开国名将,实则也不过是湘楚地界的种田农户碰巧遇见明主走了大运罢。” 她说着耸耸肩,无奈溢出苦笑:“哪怕过了这许多代,她们也还是看不起我,我早都习惯了。” “姐姐你不一样,”她不免为庄舟抱不平,轻哼出声:“你是敦胡王室出身,再落魄也曾身为公主,怎轮得到她们肆意指摘。” 话音未落,人群之中忽地传来阵阵嬉笑招呼声,庄舟与张照霏同时抬眼望去,整个人登时仿若石化般定在原地。 上辈子被灌入哑药无法出声,又毁容身死的苦痛骤然涌入脑海之中,激得她身形一歪,险些站立不稳。 金城侯夫人孔慕茹也似有所感应般向庄舟方向看来,先是怔忪半秒,随后又与她身侧之人微微失笑,不知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便见两人抬步行至庄舟与张照霏面前,张照霏急忙起身匆匆行礼:“见过夫人,见过孔二小姐。” 孔薏蓝亦与她行了平礼,之后才听得她主动介绍庄舟:“这位是敦国公府六小姐,庄舟。正借住小女家中。” “庄六小姐盛名远扬,”孔慕茹的声音与上辈子庄舟印象中无有任何区别,尖利高扬并不悦耳,甚至令人恶心反胃:“今日得见,果然天姿国色。” 她的目光并不友善,庄舟因此不曾立刻回应,只听见有人与她相合:“若非如此,又怎能令男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夫人还不知道吧,您将来或许还得唤庄六小姐一声‘五舅母’才是。” “你们也知我这段时日被迫禁足,今日多亏长公主垂怜,允我带着薏蓝出府交际。” 孔慕茹有意抬声与众人哄笑附和:“哪能像你们那般消息灵通。” 若非顾淮济为巩固敦国公新臣之位大义灭亲,她家侯爷又怎会被圣上革职查办囚禁侯府不得出。 今日还是她谴人从后院狗洞溜上长街前来求助洛偃长公主,才向圣上讨来了仅仅一日恩典。 她知道那位五舅从来亲近胡人,念及他身居高位于侯爷今后军功有益无法发作,但对着这么个来自千里之外不知其状之国的土包子,总得寻些晦气才能静心。 况且孔慕茹看得出,孔薏蓝从尚未及笄时便对顾淮济芳心暗许。 她又对他曾有救命之恩,两家原是可以亲上加亲的关系,倏地冒出这么个遭人厌恶的胡女,孔慕茹又怎可能会容庄舟如愿。 除却顾淮济与张墨海外,此番雍朝驻军班师回京者大约有二十余位。 庄舟心知她对顾淮济之举必定纸包不住火,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区区不到半月竟已人尽皆知。瞧着这满长安贵胄女眷当真闲得无事,才会日日在背后嚼人舌根。 “说来啊,这胡人血统低劣,生来脏臭便罢。” 见庄舟始终不语,诸女还以为她是碍于金城侯夫人与尚未入席之洛偃长公主的威风不敢多言,一时膨胀猖狂道:“竟连基本廉耻礼义都不明白,非得去抢旁人未婚夫婿,当真不要脸。” 旁人的,未婚夫婿? 庄舟耳尖,轻扯唇角缓缓抬眸,暗叹顾淮济看上去那般不近人情,竟也能惹出桃花债。 却见孔薏蓝涨红面颊,先所有人一步向那位夫人低声否认:“傅夫人,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您休要,休要再说了。” 第6章 西域胡女之体态端的是各个身高…… “确实不必再说。” 男子低沉之声与庄舟同时开口,她下意识回首,只见顾淮济卸去铠甲一身黑衣正立于一位端着肃穆神色的华贵老妇身侧,在同自己四目相对时迈步而来,持剑站定。 他率先看向孔薏蓝,略微蹙眉,眼底神色降至冰点,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孔二小姐,你是我内甥媳之妹。纵年纪相仿,也终非平辈。” 至于其他:“你曾救我于戈壁荒滩,性命之恩不敢相忘。但在下对二小姐从无男女情意,也请你恪守品德,不必嫁祸栽赃旁人。” 他专程加重“旁人”二字,听在庄舟耳中,差点没忍住慢笑出声。 整整一月并肩而行,她恨不能使劲浑身解数与他靠近,可顾淮济永远不为所动。 但他从未像对待这位孔二小姐般,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她。 探寻神色落于顾淮济身间,她似乎已找到绝对合理之理由怀疑他分明是借机享受其中。 而在他与孔薏蓝气氛愈发紧张凝固间,孔薏蓝忽地抽出腰侧手帕抹去眼角泪珠,瑟缩着双唇看向顾淮济,良晌无言,看上去简直可怜到了极点。 泫然欲泣,极尽弱势之姿,哪怕是女子看得都觉心疼。 便连庄舟都暗自叹服,此女做戏手段与她相比,也算不遑多让。 但她之所以学得一身惹人心疼的本领,着实是因为自幼跟兄长们抢食不易,再不讨得阿爹待她更疼爱些,根本无法拥有今日之特权,能够远离家乡前来长安,自由快意。 然顾淮济一如既往,对贩卖色相根本不为所动,避开双眼只向那位老妇抬袖行礼:“诗会仅邀女眷,为免叨扰母亲雅兴,儿子这便告退。” 庄舟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是洛偃长公主亲自驾临。 见到顾淮济背影渐行渐远,诸女眷这才急忙反应过来,一道向洛偃长公主问安。 长公主则在示意众人免礼平身后,将如炬目光从孔慕茹面上移至孔薏蓝挂在眼角的泪花处,勾起唇角失笑出声。 眼底轻蔑略略闪过,无有任何犹疑。 接着看向一直挺直身形与张照霏并肩而立的庄舟面上,毫不遮掩地仔细打量。 虽是胡女,但做雍朝打扮并无任何违和,礼节更极为妥当。 张家四姑娘这么个皮猴儿眼底从来揉不得沙子,看似跟个孩子般永远长不大,实则大智若愚。 满京城王公女眷背地里是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无一能逃得过皮猴儿法眼,她能容庄舟在沧化伯爵府中住上这许久又愿意与她交好,想来这孩子品性上总不会有什么差池。 这些日子长公主倒也旁敲侧击试探过顾淮济几次,只是他素来话少,晨起练武,日间赴兵部应卯,待到晚膳又跟同僚折腾到关坊时分方才回府,实在问不出几分真心来。 若说按照长公主与长远侯夫妇二人的意思,顾淮济早在八年前便到了议亲年纪,起先几年还为着他挑来选去,到如今,只觉能有良民出身又不嫌他行伍粗野的姑娘愿意嫁,已算祖宗保佑。 圣上这些年征伐西域,连连获胜,听说不日便要沿途开凿一条官用商道。 从长安与洛阳两京出发,经秦州入金城再至甘州、凉州直达沙州,出河沔关经由西域五国通往大秦、拂菻等地,加强与外界贸易往来之联络。 而这一切能够扣上最后一环顺利得以运行,全都仰赖敦国公深明大义,或者说,识得时务。 更不必提百年前雍朝建立之初,也是因着与西域五国齐心协力内外夹击,方能灭亡前朝,定鼎乾坤。 当时高祖后宫尚且曾与西域女子通婚,怎地到了如今,西域各国反成下等贱民。 长公主并无如此看法,因而对待庄舟也当她与其余贵女无异,一场宴席结束,再无任何硝烟纷争。 张照霏坐稳马车后不禁长舒一声,半倚在窗边伸展双腿:“孔薏蓝个矫揉造作的主儿,长公主是什么火眼金睛,还能看不出她恶心德行。” “便连当年金城侯娶她姐姐,也是淮沁郡主越过长公主擅自做主,”想起孔家姐妹,张照霏压抑了整场宴席的满腹嫌恶终于得以发泄:“她们那位好父亲作为户部尚书,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能提供的嫁妆自然令人垂涎。” 金城侯家究竟有多缺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孔家又揣着攀附权贵之心,两家于是一拍即合,火速成婚。 当然,成婚后陆觐崖与孔慕茹多年面和心不和,诸人也还是看得出来。 庄舟默默听在耳中,始终不曾出言。 见她情绪不振,张照霏以为她依旧在为先前那些贵女明嘲暗讽而伤怀,正待开口相劝,马车一个猛刹停在路面中央,险些撞坏鼻梁。 张照霏不免皱眉,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却见狭窄街巷间,张家马车被金城侯府马车憋在拐弯处,若不是车夫反应极快,想必方才早已人仰马翻。 “庄姐姐,下车。” 张照霏毫不犹豫跳下马车,示意庄舟也跟上:“这结义巷中所建皆为开国功臣府邸,我沧化伯爵府说到底与长远侯府也不过一墙之隔。虽说这堵墙长了些,索性当做散步反而舒经活络。” 她有意提高声音从金城侯府马车旁行过,根本不屑将如此两人放在眼里。 反是庄舟侧首与同时掀开车帘的孔慕茹四目相视,微微眯起双眸,凛然失笑。 不知为何,孔慕茹只觉她那笑渗得人心寒,十月间尚未至寒冬,她却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骤地放下车帘,示意车夫立刻离开,反是孔薏蓝不解:“姐姐怎么了。” 孔慕茹摇首,心绪始终难以平静,轻抚胸口叹道:“无事,只是觉着那胡女眼神凶狠,有些心慌。” 思及今日顾淮济维护庄舟之行止,孔薏蓝也恨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却还是安慰自家姐姐道:“胡人各个心肠歹毒,但她不过一介亡国孤女,哪还能真的掀起什么波澜。姐姐大可放宽心,无需跟她一般见识。” …… 而当庄舟与张照霏回到沧化伯爵府时,恰好顾淮济也正于其内做客。 张墨海不知从哪儿寻了只极为漂亮的小毛球,恶作剧般拱着它往顾淮济脚边送去。 黑猫仰首露出碧色双眼,讨好般蹭蹭顾淮济的衣角,倏地藏到至他身后,对来人甚是警惕。 张照霏“呀”地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院中,蹲下身与那小毛球打招呼:“三哥哥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小可爱。” 张墨海被小毛球的神态逗得忍俊不禁:“刘戈父亲以贩卖猫狗宠物为生,这次回京他便带了营中几位弟兄前去观瞻。阿虎一眼看上永渡,死活要跟着他,撵都撵不走。” 阿虎? 张照霏正觉这名字起得不符,却见小毛球似有感应般突然面露凶光,扬起小爪子对着她挥舞两下。 然而她还是伸出手提溜着四肢疯狂挣扎的小毛球左右观看,逼得它气鼓鼓撑着自己胳膊一跃而起,使出吃奶的力气,蹦进了顾淮济怀里。 啧,确实虎。 顾淮济哑然失笑,背手顺顺阿虎的毛茸茸,毛球登时双眼泛起水雾,卯着劲儿往他臂弯拱去。 接着还不忘可怜兮兮地喵呜一声,仿佛受了什么天大委屈。 张墨海瞧着小毛球如此行止,不由多看了庄舟几眼。 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庄舟却并未察觉张墨海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阿虎,灿然笑道:“我从前养过只真的小老虎,可惜长大后便被阿爹送回交泊河沼泽,再没见过。” 众人闻言俱是怔忪,唯有阿虎越过顾淮济手臂好奇扫视着庄舟,极为不悦地低呜出声,从他怀中气哼哼地跃下跑开,去到张墨海身后。 张墨海亦率先反应,吞吞口水支吾而出:“养,老虎?” “嗯,五哥想必也还记得鸠帝。那时靠它捕来野兔,美味萦绕整个河谷。” 庄舟显然不觉得养只老虎有何怪异,还是张照霏瑟缩着扯扯她衣袖:“庄姐姐,老虎,老虎是吃人的啊。” “不会不会,”庄舟此刻总算看出诸人面色泛白,急忙好意解释:“我们敦胡有一种秘药,给大型猛兽食用过后便会使獠牙自行脱落,同时驯服其野性。所以鸠帝已然不会再有食人之举。” 原来如此。 院中气氛明显松懈许多,张墨海顺势将小毛球从腿边捞起拢在手臂处,终于得了空看出两位姑娘家发鬓凌乱,难免好奇追问:“说来你们是赴约诗会,怎地比去打了场群架还更狼狈。” “嘁,别提了。” 张照霏翻起白眼,将金城侯府马车别住去路,她与庄舟只能步行返回府上一事告知张墨海,说着还不忘疑惑与顾淮济道:“永渡哥哥不曾告诉三哥哥吗?孔薏蓝在永渡哥哥处吃了瘪,只能靠着些下作小动作欺负庄姐姐。” 谁知张墨海根本不信:“孔二小姐素来为人温和又羞怯,定是你这皮猴儿待人不逊,才惹得麻烦。” 眼见张照霏跟吞了苍蝇般瞬间气得面色铁青,庄舟赶紧在她发作前将她与张墨海分开:“走回来全当强身健体,况且本就相隔不远,又何必在意。” 她拉着张照霏一路返回两人所住小院,方一松手便听得张照霏跺脚气愤:“我三哥哥每次提到孔薏蓝就跟患了癔症般不分是非,还什么温和羞怯,简直平白瞎了他那臭狗眼!” 庄舟思及五哥那时也曾与海鲁曼拉如胶似漆,好得蜜里调油,而其他人包括阿爹亦被海鲁曼拉瞒得跟傻子般从未怀疑过她,只将张照霏拉至屋内坐下。 好声劝慰:“张将军是男子,与孔二小姐相处机会不多,你又何必要求他看得透彻。” 张照霏根本不给张墨海面子,毫不客气指出差别:“永渡哥哥就比他机灵多了。” 听她提起顾淮济,庄舟没由来地抿唇溢出笑意:“顾将军与孔家人来往甚密,接触越多,自也更了解。” 好容易将气得大骂张墨海的张照霏劝至安静,庄舟正想去寻侍女给她添些茶水,不成想方一踏出房门,便看见顾淮济正立于院外。 庄舟环视周遭一圈,反过手指指自己,见他颔首,立刻迈出轻快脚步迎上前去。 双手背于身后,咬唇止住笑颜,眼底情谊随之满溢而出:“将军寻我何事。” “六小姐名声受损,实属在下管教兵士不严之误。” 他祖上来自楚地江陵,生来不似北方人孔武有力,虽长身八尺却显得瘦削。即使如此,当他与庄舟相对,依旧足以将她整个纳入阴影之中。 “有误改正就好。” 西域胡女之体态端的是各个身高腿长,庄舟不过轻轻踮脚,双唇便已靠近他下颌处:“顾将军想想办法挽救我的名声于水火,我自不会再放在心上。” 轻柔呼吸从他耳垂拂过,顾淮济身形蓦地一顿,恍惚之中倏地想起方才阿虎趴在他臂弯时,腰间柔软触感。 忽地很想知道,眼前女子若也如阿虎那般被他揽入怀中,会是何等情貌。 第7章 于此刻诸葛砚而言,他们不过相…… 顾淮济按住心底想法复又看向庄舟,却见她已然站得离他远了些,更是收敛面上笑意:“我去给照霏端茶水来,还请将军允我先行告退。” 仿佛鬼使神差般,顾淮济在庄舟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忽地攥住她手腕,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六小姐希望在下如何改正。” 庄舟垂首,反扣住他覆在腕间手掌,缓缓靠近他,呼吸声倾吐散落顾淮济颈间,弯起眉眼:“顾将军想听我说什么,我早已于你我敦胡王宫重逢那日全盘托出,不会再多言。” 话毕立刻抽手离开,根本不给他继续出言之机,快步离开。 小毛球喵地一声从花坛中跃出,探寻般瞅瞅顾淮济,接着气呼呼地看向庄舟,对着她扬起脸颊很是不屑。 待顾淮济垂首,却又瞬间摆出副温驯乖巧模样。 张照霏趴在窗沿远远看着这一幕,笑得连肩膀都忍不住抖动,待庄舟一进屋,就拉着她坐下拷问:“庄姐姐,你到底是什么大罗神仙转世!居然能啃下永渡哥哥这么块臭骨头,简直是铁树开花!” 听得她所言,庄舟不免暗自腹诽,她其实只不过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接近金城侯夫妇二人,若早知道这是根朽木如此难雕,还不如寻张墨海下手。 也不至会陷入现下僵局,进退两难。 因着明日还要陪伴张照霏进宫去见她家二姐,顺带以此为契瞧瞧五哥,庄舟与她聊过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先专程去往仆役房舍看望了由于水土不服已经卧床半月的狄尔,叮嘱她好生照料自己后,早早返回房间洗漱休憩。 是夜月光如练,庄舟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索性起身寻了本《战国策》带到院中就着月光翻看,忽地听见石子落地砸中青石板之声。 起先她并未在意,后来又接连来了两三颗,方才顺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 檐上之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墨蓝衣衫几欲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在感受到庄舟目光后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笑脸。 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唇角处无法动弹,庄舟呆滞着合上书页眨了眨眼,接着又捏捏脸侧,终是再次抬首与他相视,低声失笑。 尚不及反应,那人已寥寥数步从屋顶飞落而下,张开双臂将扣住庄舟脑后,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 寒意分明凝蕴在他衣衫之上久久不散,可庄舟却不知为何,只能感受到无尽温暖。 诸葛砚本是家道中落后跟随叔父前去敦胡做些倒卖丝绸的小本买卖,或是否极泰来,叔父仅用了五年时间,便将小小店面从一贫如洗变作塔勒城首富。 之后诸葛叔父又向敦胡王室自荐,为他们提供独家丝绸货物,诸葛砚也由此得以入王宫与诸多王子公主一道启蒙,同时学习雍朝与敦胡两国语言文字。 他和庄舟自小青梅竹马,可在上辈子敦胡国破前,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那会儿他跟随叔父去往大秦那边送货,至少还有三月才能归乡。 于此刻诸葛砚而言,他们不过相离半年。但反之于庄舟,却已跨越整整两世岁月。 “愣着作甚,不认识我了。” 诸葛砚看出她神思恍惚,抬手置于她面前挥了挥:“我与叔父回到塔勒城才知敦胡投诚雍朝,听敦国公说起你与法托克都在长安,不带丝毫犹豫,连夜赶路而至。” 他说着还不忘拍拍胸脯:“但你也不用太感动,别哭啊。” 庄舟这才注意到,他肩侧似乎还挂着不小的包裹,只是落地时过于身轻如燕,全然叫人忽略了背上庞然大物。 “都是敦胡特产,”诸葛砚将其内物什一一从行李中拿出,置于小院石桌之上:“你阿爹阿娘专程准备的肉干、馕饼、奶疙瘩和马奶酒,还有坚果之类,够你和法托克吃上数月。” 瞧着眼前满目琳琅,庄舟心间蓦地泛起阵不可名状急切涌上眼底,被她于黑暗中生生压了回去,重新抬眼与他笑道:“多谢了。” 她将肉干从纸包中挑出一块送入口中,同时递给诸葛砚一块提醒他:“如今五哥在宫中为质,大家都不唤他敦胡名字,我也是一样。” “刚巧,”比划了整个府院形貌,她就着马奶酒咽下肉干,向他解释:“沧化伯爵府上二小姐在宫中为妃,明日我跟随四小姐进宫探望她阿姐,也能顺道去看看五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何不走正门非要从屋顶往下跳。” 庄舟话音未落,诸葛砚抬手拂过发鬓,冲她扬扬下巴:“走正门哪能赶得上一跃而下更显神明俊朗,再说我从不喜欢与雍朝人打交道,你又不是不知。” 诸葛砚乃罪臣之后,当年被抄家,幸而跟随叔父扮成乞丐混迹在西域胡商之中得以落荒而逃,捡回条命。 所以他对雍朝与该国子民从无任何好感。 庄舟闻言只轻点下颌,略略颔首,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劝他解开心结。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饶是西域五国在数百年前也曾分为数十部落各自割据为营,后来经历无数战乱与统一,才终于成为雍朝建国之初,五国鼎立之局面。 雍朝建国初期,百废待兴。雍高祖首先将前朝苛捐杂税与严厉刑罚一一禁除,重新构建新朝秩序,不过短短十年时间,民间百姓便已重回战前国泰民安之境。 而那时西域五国则各自固守陈规,安与享乐,无有任何危机意识。 后来雍朝又经文帝与明帝两代休养生息,到了先帝时期名将辈出,横扫河沔关外大漠戈壁,收复前朝割让西域之河西四郡,养兵蓄锐攻打夏居、车罗两国,大获全胜。 等到如今的雍朝皇帝继位,天山以北仅剩姑哈国尚在顽抗,顾淮济不费兵卒劝得姑哈投诚,一时震惊雍朝与西域两地。 至此,雍朝在西域地界所设第一座都护府建立。 这次甚至仅用短短三年时间,车河都护府便以成倍财富增长碾压天山以南的月羌与敦胡两国。 也正是因为认可如今雍朝皇帝能力,未免将来错过明主引得两国交战,生灵涂炭,阿爹才会决意主动谈判,处处以和为贵。 以国以民为镜,庄舟从来不觉阿爹归附雍朝有何错处。 但若从诸葛砚的角度出发,雍朝皇帝害他家破人亡,自然永远不可饶恕。 正如金城侯屠城,孔慕茹毒她身死,于庄舟而言,同样至死恨意难灭。 相对无言,各自感怀间,忽地听闻一声“庄姐姐”传入耳中。 张照霏披着件斗篷站在院中,满目惊恐地看向虬髯丛生的诸葛砚,见到庄舟回首总算轻叹一声:“是庄姐姐从敦胡来的朋友吗?” 庄舟站直身形邀她行至石桌边,只将来龙去脉向张照霏解释一番,随后递给她一盒奶疙瘩,两坛马奶酒与无数坚果馕饼塞了满手:“我阿爹阿娘专程送来的,也不多,你拿去尝个新鲜。” 诸葛砚抱臂冷冷瞧着两姑娘对着满桌美食双眼放光,本想就此告辞,却被张照霏猛地拽到庄舟身前:“明日咱们进宫探望二姐姐,将他打扮成随侍带去一起见见你五哥哥怎么样。” 庄舟闻声先是一愣,随后乐得答应,张照霏亦言笑宴宴,趁着庄舟弯下身给庄恪数酒的空档,立即变了脸色看向诸葛砚:“庄姐姐在我们雍朝已经许了人家,你别再打她主意。”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能从千里之外赶赴长安送来无数特产。 张照霏越听越觉此人心怀不轨,很是不忿:“给我老实点。” “张四小姐,”诸葛砚依旧保持抱臂姿势,与她冷笑出声:“大家各凭本事争夺所求,她只要一日未嫁,我始终有机会。” “不知羞耻。” 雍朝人许婚向来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的机会给他争夺所求。 话到唇边还未出口,庄舟已经挑好五坛马奶酒置于桌案上,向两人笑言:“时辰不早,赶快休息吧,明日还需早起。” 诸葛砚随即□□离去,两位姑娘亦各自告别回到房间,安然入眠。 …… 自来到长安城,虽说达官贵人家中已去过不少,但庄舟确还未曾有机会前往皇宫拜访。 她幼时曾随阿爹赶赴雍朝缴纳岁贡,但那时也仅有阿爹得以奉召入宫,她则留在位于崇仁坊的西域列国驿站。 早听人说过雍朝皇宫富丽堂皇,飞檐回廊曲折流畅,长桥水波别致奢华,比起敦胡王宫,不知胜过几多。 庄舟揣着满腹好奇,跟随张照霏在南聚门处下了马车,与前来接引之撵轿交接,一路四处张望着,根本将阿爹临行前“时刻保持大家闺秀身份”的教导抛之脑后。 从南聚门到尧乐宫的距离不近,足够庄舟看得过瘾。 同时还能听张照霏说起,原是张家二小姐入宫至今五年,因着为皇帝诞下一女,被擢升至充容位分。 所以才能得到家人进宫探望之恩准,还有撵轿接送。 “一会儿见着姐姐,我们先得依礼请安。庄姐姐随我唤她‘张充容’便好。” 庄舟学过雍朝礼节,心知贵女入宫后也需遵从礼仪,哪怕家中亲眷亦不可再以过往昵称相称。 于是也十分配合地颔首应声:“好。” 尧乐宫外早有小内侍带领诸多宫娥专程侯在宫门处相迎,绕过宫中花园与假山凉亭后方才抵达正殿,张然姌端坐等待其中,见着张照霏微微抬起双臂虚揽她半秒,却并未移动脚步。 张照霏则急忙拉着庄舟行礼:“见过张充容。” “免礼。快快请起。” 比起张照霏的鲜活明媚,张然姌的性子显然静默许多,面上表情不算丰富,唯有听张照霏说起宫外有趣之事时,才难得溢出笑意。 但姐妹两人容貌几乎八分相似,都是实打实的美人坯子。 庄舟看在眼底,暗叹难怪皇帝大把年纪也依旧常常在贵女间选择良家子入宫,实在是因着雍朝美人儿数不胜数,若身为一国之尊尚不能各个享受,的确遗憾。 收回思绪时恰逢尧乐宫中首席女官黄尚宫前来添茶,庄舟抬手接过重新递回的茶盏,正巧张然姌顺势端起茶盏滑落衣袖,露出臂间手镯。 庄舟被那玉饰花纹吸引注意力,正想开口相询,张然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茶盏,将衣袖重新盖住。 若她没看错,那玉饰隐约显露人面蛇纹,分明应是属于敦胡王室独有之物。 可放眼整个雍朝皇宫,除五哥外,又哪里还有什么敦胡王室中人。 第8章 “我不愿让六小姐受委屈。”…… 庄舟不好继续追问,谁知张照霏竟也与她一般眼尖,倏地掀开张然姌衣袖:“二姐姐,这个玉饰上所刻花纹甚为独特。瞧着好像人面蛇纹,那不正是庄姐姐他们敦胡所信仰的图腾吗?” 张然姌登时变了神色,还是黄尚宫眼疾手快低声笑道:“四小姐好眼力,此乃前些日子皇上专程赐予充容的奖赏,宫中并非人人都有。” 她说着侧首与庄舟垂首笑道:“说来都是六小姐与五公子入京那时所带进贡,圣上交由内务府收库后,又专程挑选了些少见物什赏给诸位娘娘。” 阿爹进贡的物件? 庄舟虽顺着黄尚宫所言微笑应和,实则她却比谁都清楚,那些物件中可不会有成色如此绝伦,做工又这般精美的玉镯子。 愈是遮掩,愈显反常。 “早知敦胡玉器业发达,百闻不如一见,今儿当真长了见识。” 张照霏还在仔细端详着自家姐姐手腕,反复左右观看,感受到张然姌更加僵硬的身形,庄舟终是笑与她道:“你若早说喜欢玉器,我从家中带来不少,随你尽管挑选。赶紧放下充容的手罢,当心举得久了累及筋骨痛。” “当真?” 孩子心性的皮猴儿闻言,果然立刻将注意力转向庄舟,满面开怀:“那我便先谢过庄姐姐了。跟着庄姐姐不仅有肉吃,还有玉首饰,三哥哥真该多带几个庄姐姐回府居住。” 余光瞟见张然姌扯过衣袖将那手镯有意往里推了推,似乎打算藏得更严实,庄舟本就有些沉重的心情只再次往下落了几寸,堵在胸口十分憋闷。 五哥怎能这般大胆,竟趁着入宫为质与雍朝皇帝的后宫妃嫔刻意往来。 张家姐妹二人难得见面,自有不少体己话想说,加之庄舟也同样心系庄恪,索性主动提出先行告退,由尧乐宫宫人悄然引至庄恪所居炽宁宫。 与她同行之人,还有装扮成沧化伯爵府随侍的诸葛砚。 随着炽宁宫宫门落锁,庄恪主动踱步迈出寝殿。 在看清来者何人后,面对庄舟不掩笑意,发现诸葛砚时先是怔忪,而后方才张开双臂与他的好兄弟撞了撞肩。 “玉镯确实为我所赠。” 庄恪也并不打算隐瞒庄舟与诸葛砚:“后宫三千嫔妃,各自得见雍朝皇帝的机会又有多少。她既然寂寞苦闷,我不介意为其排解。” 更何况张墨海在雍朝军中身居高位,早些抓住张家把柄引得他率军为己所用,雍朝皇帝这帝位想来也再坐不安稳。 “五哥?” 庄舟忽觉眼前之人无比陌生,那个从来温和体贴的五哥,无论如何都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枉顾己身声名性命。 她更加不解,对敦胡而言,选择投诚分明是上上之策。 面对雍朝强敌,唯有保持和平才会带给敦胡民众最好结局。 便连恨透了雍朝的诸葛砚,眼下也不会选择以卵击石:“五公子,在下斗胆。敢问你即使得到张家兵权,区区十万兵士,难道便能助咱们复国不成。” 根本荒唐。 可庄恪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规劝:“张家兵权确实不值一提,但顾淮济统领沙洲与河沔关驻军。阿舟只要如愿嫁他为妻,我等岂非又多出一个筹码。” 目光落至登时闭嘴不语的诸葛砚身前,他仿佛是在无声提醒,为着大局着想,庄舟嫁给顾淮济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失。 诸葛砚藏在袖中的双拳捏出青筋,无力感笼罩全身,而庄舟扣在马奶酒坛上的右手亦微微收拢五指,思忖许久方才缓缓开口:“五哥,复国损人不利己。我还是劝你,三思而后行。” 遑论她与顾淮济如何,她绝不会拿敦胡百姓如今的安定和谐做赌注。 兄妹两半月未见本该相谈甚欢,可张照霏明显看得出来,自庄舟返回乐尧宫直至坐上沧化伯爵府马车,她都始终情绪不振。 尝试着询问不得其果,张照霏也不好意思一直打探人家兄妹隐私,只忽地听闻庄舟蓦然主动征求她意见:“照霏,若你眼见家中亲眷身陷囹圄,非要纵身往火坑里跳,该如何是好。” 她在长安还能有什么亲眷,张照霏听在耳中,已大概猜出应是兄妹两起了口角。 兄妹争吵之事于张照霏而言见怪不怪,她于是耸耸肩道:“世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定会想尽办法规劝。” 说着却也忍不住失笑:“可庄姐姐看到了,我三哥哥遇着孔薏蓝毫无思考能力,我又能如何是好。” 说曹操曹操到,马车于朱雀大街拥堵停滞,车夫惊讶之声不多时传入耳中,竟是在鹤观楼瞧见了张墨海:“四小姐,三公子正往咱们这边来。” 张照霏掀起车帘探出半边身子,面对张墨海没什么好脸色。 但在见着他身侧那人时,简直眼底放光,笑靥如画:“永渡哥哥,庄姐姐在车上呢!好巧。” 顾淮济行至马车前的步伐一顿,莫名感受到有束狠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下意识环视四周,诸葛砚却早已收回目光。 因此他只及时向两位姑娘行礼问安,张墨海却拉着他直接上了车:“刚好搭便车回府,走回去太远。” 马车依旧堵在主路上,顾淮济抬眸,恰好对上庄舟笑眼:“见过顾将军。” 晚膳过后众人酒饱饭足,眼见离闭坊时间还早,张墨海忽地灵光一闪:“要不绕道小路,刚好去茶楼听场《凌良传》,怎么样。” 他心知自家皮猴儿必然感兴趣,庄舟来自西域也对所有雍朝特色充满好奇。 至于顾淮济,张墨海压根不给他拒绝机会,直接嘱咐车夫一溜烟将人直接带到永康茶楼,要了壶上好碧螺春。 《凌良传》是最近长安城内极为流行的一出话本,讲述了凌良身为九尾狐族误入人族后遭遇种种波折,最终与赶考书生冯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台上说书人方才讲到第三回 两人初遇,张照霏听得津津有味,庄舟却分外不解与她道:“凌良身为狐族,待冯郎离世,她又当如何面对数千年孤苦岁月。” “此生能体验过一瞬情爱已算极为难得,”张照霏趴在围栏处越过高台向下望去,不免慨叹:“之后千百年,哪怕只单单想起那数十年相伴年岁,于凌良而言也已足够。” 庄舟抿唇陷入沉思,显然尚未真正理解张照霏所言,反是张墨海嘀咕着凑近张照霏:“你个小姑娘满口情爱,知不知羞。” “你懂什么!” 张照霏冷冷横了他一眼:“我可不像有些人辨人不淑,蠢钝如猪。我要嫁的儿郎,定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还得待我最为赤诚,恨不能将满腹真心都给予我一人才行。” 她才看不上那种矫揉造作又心思深沉的做派,为了精准嘲讽张墨海,张照霏还不忘专程添上一句:“三哥哥将来娶妻,也应学着擦亮眼睛。” 张墨海不客气地从她脑后拍打几下:“滚。轮得到你教我。” 庄舟闻声不禁掩唇失笑,替众人添茶时下意识看向始终沉默不语顾淮济,忽地放下茶壶与他笑道:“顾将军发什么呆。” 顾淮济从在马车上时便感受到诸葛砚的目光,他认出那人体态身形绝非普通随侍,更有些深厚内功在身。 本以为或是某敌国细作潜伏入境,怎料下车后庄舟竟主动将他介绍给自己与张墨海认识。 眼下诸葛砚亦与他们同桌而席,时不时与庄舟聊上几句敦胡语,确实显得要比旁人更亲密些。 “无事。” 顾淮济收回思绪,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尚未开口,张墨海便跟他肚中蛔虫般替他答道:“凌良身为狐族却最终离开青丘,与人族相伴终老。我瞧着永渡应极为赞同凌良如此选择。” “噗。” 庄舟终是没能忍住笑意,萧瑟秋风穿过窗沿席卷而入,而她眼底无尽钦慕不掩余热:“张将军所言,顾将军既没反驳,想来便是认可了?” 恍惚之间,庄舟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但顾淮济确实微不可见地轻点下颌,“嗯”了一声。 整个人忽地怔忪愣神,却听得顾淮济主动相邀:“六小姐,在下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本想等她听完话本后再单独屏蔽众人,但庄舟已然忙不迭应了声:“好,现在便去后院罢。” 庄舟大概猜得出,以顾淮济饱读诗书的君子品格,得知两人婚事传得满城沸扬不止后,绝不会令姑娘家平白蒙受此等冤屈,因此定会向她提出成亲。 只不过她却并未提前猜到,他竟决意娶她做正妻。 “顾,顾将军。” 话音一时绊嘴,庄舟难以置信微顿双眸,好心提醒他:“外邦女嫁予雍朝男子仅能为妾,此话当时,似乎是由将军亲口告知于我。” “确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并非律法。” 况且雍朝治国以“仁”为本,法理之外,尚有人情。 顾淮济紧抿双唇,终归还是向她承诺:“我不愿让六小姐受委屈。” 第9章 不仅因为终于得到名正言顺的机…… 垂在裙边的双手随他所言颤动半秒,忆及那日在敦胡王宫议政殿上自己的矫揉态势竟被眼前男子当了真,庄舟也不知为何,没由来低笑出声。 接着很快意识到不妥之处,笑容渐渐消失,又试探他道:“顾将军出自世家,婚嫁之事须得禀明爹娘,还是勿要擅自做主。” 洛偃长公主那般严苛,想必不会允许胡女入她长远侯府为五子正妻。 庄舟也并非刻意妄自菲薄,只是如今身在雍朝不由己,不得不遵从他人所制定的种种规矩。 不成想顾淮济给了她一颗意想不到的定心丸:“六小姐放心。母亲已同意在下向你提亲。” 昨夜眼见顾淮济带着阿虎从沧化伯爵府返回自家府邸,洛偃长公主先是一怔,随后用膳时瞧着它始终依偎在他脚边也不叫侍女将之赶开,只淡然与长远侯道:“这小猫儿倒是难得的碧眸。” 长远侯顾达御“嗯”了一声低头看向阿虎,啧啧称奇:“那不是西域品种,或者更远些,波斯?” 他说着已然放下碗筷,缓缓蹲下身眯起双眼凑近小毛球,仔细端详。 兄嫂们亦随之好奇张望,小毛球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喵呜一声缩进顾淮济衣摆中,只露出一双碧眼打量着眼前众人。 感受到顾淮济大掌从腹中捞过时,方才极为舒适地蹭着他手背恢复安全状态。 “你既喜欢,好好养着便是。” 洛偃长公主暗自查看了一番小毛球神情举止,暗叹儿子跟个木头般不通情理,与其对着只猫儿睹物思人,倒不如早些把婚事定下。 “说来,如今满城传的风风雨雨。”她终究还是决意亲自替他点明:“你与敦国公家六小姐的婚事,我同你父亲并无异议。不若选个吉时,我与你父亲携带聘礼亲自去往沧化伯爵府上提亲。” 被母亲冷不丁戳中心事,顾淮济有些僵硬地颔首应道:“儿子近来是在考虑此事。” 但:“外邦女子不为正妻,我担心或会委屈了庄六小姐。因而想等到沧化伯回京后,由他认庄六小姐为义妹。” 顾达御闻言,即刻摆手否决:“认不认义妹,她是胡人一事无可辩驳。你若真心喜爱庄六姑娘,又何须在意这等虚名。” “公爹此话差矣。” 说话之人乃是顾淮济三哥顾淮潮之妻,陈国公嫡长女陈念曼。 她出身高贵,哪怕嫁到侯府面对长公主,也常常能多说上几句话。 见公婆皆未反驳,自是胆子更大了些:“五叔他有功勋在身,又常年居于关外,自然无惧旁人多言。” 边说边看向顾淮潮,仿佛遇着何等生死大事般唉声叹气:“可淮潮他就在礼部任职,家里进了个胡人做弟妹,他岂非会被同僚戳着脊梁骨嘲笑。” “嫂嫂所言有理。” 见陈念曼开了头,顾淮济四嫂,仅仅出自寒门新贵的御史大夫之妹赵霓裳亦忙不迭附和:“淮演本就不似三伯与五叔那般出息,要在长安城里行走交友更加不易,怎能由着他无端被胡人拉扯了名声。” 洛偃长公主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心,她与丈夫虽然宽容,但确实也如两位不成器的儿媳所言。 别说王公贵胄,便是长安城中大多数黎民百姓,也都从骨子里看不起胡人。 “两位嫂嫂大可放心。” 此事如今仅在商讨阶段,陈念曼与赵霓裳便已对庄舟如此敌意,想来以后若真的成婚,她们对待庄舟态度只会更加恶劣。 于是顾淮济只道:“一旦祸及家族,我自会独立府院,还请宽心。” 平日里他带着庄舟住在沙州城,比起长安,离敦胡还更近些。 实在不得已返京,住在自家院中,也远比与她们针锋相对来得自在。 当然,他家爹娘不会同意。 尤其是顾达御,听得顾淮济分家言论,登时不由分说沉下脸色:“你们也知老五是因为身有功勋,才不怕旁人多言。” 他猛地将筷著拍在碗沿,怒气更甚:“那就该端台铜镜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没点本事靠着祖荫,竟还成日念着将错处全甩至旁人身上。” 固然话没错,但洛偃长公主还是在桌下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将满身兵匪气收敛许多。 一把年纪又卸甲归了家,也不能总用当年教训新兵的方式骂儿子。 素来妻管严的长远侯立即意识到自己过于粗鄙惹得长公主不悦,讨好般冲她嘿嘿笑着挤出褶皱,复又看向顾淮潮与顾淮演恢复冷脸,言辞狠戾:“滚滚滚,不乐意见着你们。” 眼见三哥与四哥夫妇几人皆蔫蔫告退,顾淮济本也打算起身辞别,却听得洛偃长公主道:“你两位嫂嫂所言不妥,但也并非妄断。因此你若决意迎娶庄六小姐,当做到定心无视流言蜚语,万不可始乱终弃。” 得到了爹娘首肯,顾淮济本就计划今日与庄舟说清楚,却在见到张墨海后才知,她跟着张照霏进宫,应至晚膳后才会返家。 刚好那时张墨海还没用膳,索性拉着他鹤观楼走一遭:“说不定正碰着她们从朱雀大街回府。” “所以,顾将军本就是在鹤观楼等我?” 庄舟闻言不免莞尔,缓步靠近,顺势抬手替他拂去肩头落叶。 指尖故作无意从他颈间划过,面上却恍若不知,不掩眼底纯粹欣喜:“我很开心。” 不仅因为终于得到名正言顺的机会接近金城侯夫妇,更多还为着,他待她认真又郑重。 “待我们成婚后,流言蜚语或许不断。” 顾淮济依旧保持一贯冷静神色,将利弊逐一与她分析:“但六小姐大可放心,在下既与你已成夫妻,定会时刻相护。” 寥寥数语,无端拨动心弦。 她忽地想起上辈子敦胡国破时,她被那些雍朝兵士带入俘虏营中,险些遭到凌/辱的场面。 唯一用来蔽体的丝绸长裙早已破败不堪,露出玲珑有致身躯,引得无数兵士驻足观看。 他们粗糙又肮脏的双手在身体之上留下狠重印记,而她宁死不屈,生生咬断了口内将近半块舌头方才吓得诸人及时停手。 随后没多久,她便从军营被卖到奴隶市场。 在那些日子里,庄舟甚至根本已经不记得,被人好心相护是何等体会。 她就像泥潭中拼命挣扎的溺水之人,唯有接受堕入污泥的命运,再无其他选择。 漫长两世生命以来,她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幸运,能够得以遇见面前之人。 院内火光摇曳,于眸底泛起晶莹反光。 顺势揽住他窄腰,埋首在他肩膀处,低声呢喃:“将军亦可放心,我绝非经受不住磋磨之人。你我既已是夫妻,自当成为彼此身后最为坚实的后盾。” 敦胡人热情奔放,对待男女大防不似雍朝般严谨。 但庄舟也从未拥抱过父兄与诸葛砚之外的其他男子,哪怕是与他们,也不过蜻蜓点水,很快分开。 可眼下她在顾淮济怀中,枕着他坚实胸膛,全然没有任何想要放手之意。 而他亦缓缓抬手扣于她腰间,逐渐收紧。 仅仅一手足够,果真与阿虎无异。 借口离开茶楼包厢翻身跃上屋檐的诸葛砚蹲在瓦片之上远远看着院中两人相拥,原本晃荡着狗尾巴草的双手倏地失力。 小草无声跌落,于黑暗中再寻不见。 他原本打算此次从大秦归乡后,便与叔父前往敦胡王宫向庄舟求亲。 可不过区区半年时间,风云际会而变,敦胡已经成为雍朝属地。 而他记忆中身着骑装恣意飞扬的法蒂玛公主,更不知何时变作了与诸多雍朝贵女无异的大家闺秀庄舟。 她即将嫁给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在此之前,她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顾淮济,根本不配。 第10章 自己苦苦救人的功劳竟是被孔…… 院中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彼此,庄舟将满面绯红藏于夜色,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却难以遮掩。 努力许久方才压下慌乱与顾淮济相视:“照霏与张将军还在等我们。” 原以为她对他仅是利用,怎想到这位顾将军如此正直,恨不能掰开一颗真心捧到她眼前。 如此反倒令庄舟有些招架不住,不自觉间深陷其中。 顾淮济颔首侧身让开院内连通主楼之狭窄通道,示意她先行返回,庄舟于是应声快走两步。 在靠近他手侧时,主动与他十指交缠。 一阵激流穿越指尖直达两人心底,顾淮济加重力道,将手内她的手掌包裹得更紧。 庄舟避开双眼轻笑,唇角几乎绽至耳际。 待两人回到茶楼包厢时,说书人已向诸位看官告辞退台。 见着他们一前一后入座,张墨海尚未反应,张照霏却像只嗅觉灵敏的小猎犬般凑近庄舟,戳穿她道:“庄姐姐,你身上有永渡哥哥衣服上的皂粉清香。” 庄舟双耳立刻涨得通红,红晕随即遍布整张雪白面孔,几欲滴出血来:“小,小姑娘家胡说什么。” “没关系呀,刚刚三哥哥都告诉我了。” 已至深夜即将关坊时分,张照霏说着不禁打了个哈欠:“洛偃长公主与长远侯已经许了永渡哥哥,不日便会前来咱们府上向姐姐提亲。” 话虽如此,可她说得露骨,还是令人羞赧不已。 等到第二日清晨看见长远侯府随侍不断搬入沧化伯爵府的近百十箱聘礼后,庄舟更是愈发紧张,悄悄攥住顾淮济衣袖踮脚靠近他耳边低语:“将军,我有些怕。” 顾淮济垂首与她相视,对上她可怜巴巴的双眸,不由哑然:“为何。” 庄舟盯着那聘礼,轻轻咬住下唇:“成婚啊。到时满长安城王公勋贵都会前来观礼,我怕我不够好,会令将军蒙羞。” 说好的利用一旦沾染上感情,难免变得黏腻模糊。 有些话从前说出口不过是为着讨他欢心,如今无端带上些期待希冀,总觉变了味儿。 “不会。” 即使得到顾淮济肯定答复,庄舟却还是不敢置信,轻捏着他的指腹,低哼出声:“还有孔薏蓝,我瞧着她与将军关系匪浅,说不定还要来抢亲。” 反手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顾淮济好言解释道:“孔二小姐曾经救过在下。” 那时他入沙州官兵营不久,某日带领小队兵士去往河沔关外例行巡逻,误入戈壁滩中迷失路径,又用尽了所有干粮清水,险些活活断送性命。 他临近昏迷前见到有人策马而来,再次睁眼时,便看见孔薏蓝正在他床边抹着泪,梨花带雨。 原是她父亲外放沙州为城监,方一到任便听闻顾淮济率领小队失踪之事,急忙跟随诸多官吏前往关外寻人。 孔薏蓝贪玩心起,也跟着父亲同行,正好在某处河流故道旁发现顾淮济。 她独自一人一马拖拽着他返回大部队,又叫了更多人再次前去救治那些随从兵士,至此成为沙州官兵营中口耳相传的女中豪杰,到今日依旧为人称道。 “除此之外,我与她再无旁的瓜葛。” 顾淮济交代得诚恳清楚,庄舟却越听越不对劲。 沙州城。 河沔关外。 戈壁滩。 还有几乎快要被太阳和风沙烤干热化的雍朝士兵。 西域五国中距离雍朝最近的车罗,与雍朝之间,素来以边度滩为界。 边度滩在车罗语中乃“死亡境”之意,毕竟面对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滩与大漠,入内之人确实各个难寻生路。 庄舟幼时每每跟随阿娘回到车罗外祖家,总忍不住揣着好奇与狄尔悄悄翻出宫墙,策马驰骋边度滩中,恣意张扬,放纵洒脱。 直到有一日她深入腹地,见到七零八落的野兽与人类残骨,吓得急忙调转马头,谁知竟误打误撞遇见了那队顾淮济所领的雍朝兵士。 她认得雍朝铠甲与所谓中原人相貌,加之那会儿雍朝已经将车罗与夏居两国纳为己有,总不好让他们死在车罗地界,徒惹麻烦。 于是庄舟与狄尔两人合力,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搬至古河道边,又给所有人都喂了些清水。 瞧着周遭连鸟兽骨骼都难寻,狄尔不由蹙眉:“公主,雍朝人真的能找到这儿吗?” “此处故河干涸前,雍朝人曾经在此与车罗大战,是他们熟悉的路,定会寻来。” 事实也的确如她所料,他们果真沿着河道而来。 虽说在今日顾淮济提起前,庄舟早已不记得那年救人之举。 但当她突然得知,自己苦苦救人的功劳竟是被孔家人抢了个干净,只瞬间面色铁青地将手从顾淮济手中猛地抽出。 她才不管什么是否昏迷,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瞎认救命之恩,简直愚蠢又惹人烦闷。 哽在喉间那团熊熊燃烧的心火亦随之扑灭不少,庄舟气鼓鼓地嘟起双唇,任性闹道:“什么‘救命之恩’,你就是连这点儿瓜葛也不许跟她有!听见没有!” 顾淮济愣住半秒,显是没想明白她为何突然这般生气,但依旧认真承诺:“好。” 两人定亲的消息不多时便如漠上卷风般传遍整个长安城,旁人明面上碍于洛偃长公主的面子倒不敢肆意议论,一旦关起房门,嘲笑自是不绝如缕。 其中金城侯府内,气氛更跌至冰点。 孔慕茹瞧着啼哭不止的孔薏蓝,满眼不耐:“你和五舅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不说朝夕相处,也算时常得见。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到你这儿竟连个男人都抓不住,活该被人后来居上。” “姐姐又何必说我,”孔薏蓝闻声哭得更加伤心:“你若抓得住男人,姐夫也不会买些西域女奴回府,成日连你院子都不来。” 西域、又是西域,怎地那起子狐媚长相就这般讨人喜欢不成! 孔薏蓝心中腾地冒气股不满怒意,将所有愤懑尽数转移至如今府上的那些女奴身上:“我要是姐姐,这便去将那些女奴全都赶出侯府!” 被戳中痛处的孔慕茹脸色登时更差,毫不客气道:“无论如何,我如今是金城侯夫人。那劳什子姬妾美人儿,又有谁能越过我的地位去。怎么都比你强上许多。” 但她瞧着那些胡女在府上寻欢作乐也确实不快,诸女之中尤以一赤发棕眸的女子最为惹人注目,陆觐崖起先还常与她们一道宴饮嬉闹,到如今渐渐地便仅传唤那赤发女独自前去。 孔慕茹入金城侯府数年,陆觐崖虽红颜知己无数,可始终像老金城侯待淮沁郡主那般,从未纳妾。 但最近被那胡女迷得纵情声色,前几日头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主动来与她共用晚膳,竟话里话外都在怂恿她同意他纳妾。 攥在手中的手帕早已被孔慕茹□□得不成形状,她终是恨恨夺门而去,独留孔薏蓝一人在房中继续哭哭啼啼。 孔薏蓝的贴身侍女南果看不下去,将热帕子递给她后又劝道:“小姐,既是大小姐不帮你,你与其在这儿哭,还不如自己想想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巴巴地去求永渡给他做妾吗?” 孔薏蓝将帕子覆在眼睑上,吸吸鼻子:“我姐姐是侯府夫人,我怎可能纡尊降贵跟一胡女姐妹相称,还由得她使唤!” “小姐若还期望嫁给顾将军,那便想办法搅黄这桩婚事。” 南果心知自家小姐亦非什么善男信女,眼下不过一时被伤痛冲昏头脑,于是好意提醒她道:“若从此看不上他,更该嫁个比他身份高贵许多之人,将他们夫妇按在尘埃里爬都爬不起来才对。” 这两条路无论怎么选,也远比在这儿自怨自艾与嚎啕大哭有用。 果不其然,孔薏蓝猛地止住眼泪,眸底闪过一丝狠戾。 复又擦尽泪珠,缓缓开口定下心绪:“我不要别人,我就只想嫁给永渡。” 至于那个挡她路的胡女—— 根本不足为惧。 第11章 只可惜,她与顾淮济最终还是…… 即使已经订了亲,依据雍朝规矩,终归男女有别,庄舟与顾淮济也不好成日腻在一处难舍难分。 幸而有张墨海兄妹二人相伴,除却上街采办婚礼所需之物外,诸人亦常于长安城崇山浚川间游乐玩耍,静待婚期到来。 恍惚倥偬间,冬月岁寒,悄然而至。 这一日清晨天还未亮,已然从水土不服中恢复健康的狄尔慌慌张张推门入内:“公主,不,不好了。诸葛公子,他跑去长远侯府寻衅,被顾将军——” 她急得呛住自己咳嗽许久,终于抚平心绪急切道:“被顾将军胖揍一顿,给扔回来了。” 方才起身准备更衣的庄舟闻言先是怔愣,随后无奈抬手揉揉太阳穴,暗觉哭笑不得。 前些日子早在顾淮济上门提亲前,诸葛砚曾专程来寻她表明心迹。 庄舟直到那时方才得知,原是诸葛砚多年来一直对她倾心,不过碍于两人挚友身份难以开口。 她自是无比感念诸葛砚深情,却也与他及时划清界限:“我从初遇便对顾将军一见钟情,如今即将嫁予他为妻,毕生所愿一朝成真,再无他求。” 然而,诸葛砚根本没有听进去。 只道她一日没成亲,他便还有机会,与顾淮济公平竞争。 在他看来,所谓“公平竞争”,多数时候都与武功比试有关。 甚至对狄尔与张照霏同时夸下海口,必将打得文试出身,仕而优则将的顾淮济满地找牙。 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顾淮济出身世家,礼乐射御书数本就无一不通。自小除却饱读诗书外,又刻苦修练武学,多年来背井离乡于关外闯荡,实力深不可测。 也就仅有诸葛砚这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才敢如此不要命地肆意寻衅。 好在顾淮济看在庄舟面上,不曾对他下狠手,否则他恐怕得如残废般拖着半条命,在离开长远侯府前便已昏迷难救罢。 眼瞧着诸葛砚一瘸一拐地被人搀回沧化伯爵府,满面又难掩鼻青脸肿的模样,张照霏终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你可知在河西那处地盘,饶是江湖中人也得记得时刻给永渡哥哥几分薄面。你竟敢自投罗网,简直!哈哈哈哈哈,也太,太好,好笑了。” 她笑得眼泪都溢出眼角,诸葛砚自顾自绑着绷带咬断,瞪着深邃双眸与她冷哼:“我为着所爱之人与他厮打一番,就算失败,亦毫无怨言。” 他从来都对自我感动嗤之以鼻,不屑于将满腹情谊暗藏。 既是不服气,不若挣上一挣。 放在心底珍视多年之人,不论何时,都值得他为她不顾后果地豁出去,以命相抵。 如今他心服口服地落了败,同时却也证明那人可堪托付,除却可能养上半月的小伤外,并无任何损失。 何乐而不为。 像张照霏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 他都懒得同她好生解释,索性翻着白眼以示嫌恶。 恰好庄舟这时缓步踏入院中,诸葛砚却立即露出副开怀笑意,端着重伤也要郑重起身与她招呼:“阿舟。” “狄尔,拿药。” 庄舟示意狄尔将满满一托盘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递至他眼前,忍不住低声叹道:“胡作非为。” “向你保证,绝对是最后一次。” 诸葛砚向来洒脱坦荡,不会沉溺某事任由自己钻了牛角尖:“待看着你与顾将军成婚后,我定安心返回塔勒城。” 边境官员除非圣意传召,否则不可轻易入京,因此庄顿夫妇与庄舟几位兄长皆无法前来观礼。 未免她因为没什么娘家人在身边,于满京城的贵胄面前失了颜面,诸葛砚自得倾尽全力为她捧场。 只可惜,他们最终还是未能顺利完婚。 …… 腊月初八,圣上临朝时,特赐百官粥食用作早膳。 沧化伯爵府则于后院打开侧门,设下施粥摊。 过去庄舟对腊八节习俗唯有耳闻,昨天夜里自是忙不迭地跟着张照霏去往小厨房长了见识。 那些嬷嬷们将大米、小米、红豆、黑豆还有花生等置于锅内,复又放入葡萄干与枣泥慢慢炖煮,彻夜不眠至第二日清晨灭火。 先是用于祭祀祖先再分别赠送相熟亲友,后于侧门处支起粥摊,引得无数行人驻足停留。 趁着午时将近,来人渐少,张照霏端来两碗分别递予庄舟与自己,畅快饮下:“忙到现在竟连咱们自己都忘了喝腊八粥,怎么样?庄姐姐应是第一次尝吧。” 细腻绵软的清香蕴于口中久久难散,庄舟极为满足地弯起眉眼,颔首答道:“好喝。” 话音尚未落地,骤然听闻巷口传来阵阵马蹄疾驰之声。 按理结义巷中所建皆为开国功臣府邸,为避嫌之故,甚少会有兵马入内。 不知谁家这般大的胆子,竟敢在结义巷中猖狂至此。 张照霏探出脑袋本想瞧个热闹,不料那队兵马极为利落地停在长远侯府外,瞬间将府院尽数包围。 接着径直入内,不多时,便见两位面上蒙着白布的兵士抬着数台担架缓步而出。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未施脂粉,涕泪横流的洛偃长公主:“不,不!你们不能带走侯爷!” 为首将领抬手示意众兵士不可拦截长公主,亲自踱步至她面前沉默站定。 抬袖行礼,好言相劝:“还请长公主节哀。城内如今四处爆发时疫,侯爷的尸体必须即刻送去火化,耽搁不得。” “火化?!” 长公主早就红肿不堪的双眼再次泛起血色:“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本宫驸马!放开!放开我!” 她恨不得使出平生最大气力推那几名兵士,喘着粗气不顾发丝散乱,厉声斥道:“阻拦本宫者,杀无赦!给本宫滚。” 众人惶恐,只任由她重新行至担架旁。 毫不在意尊卑之分,蓦地跪地恸哭,进而嚎啕不止。 撕心裂肺之声传入耳际,庄舟与张照霏端着腊八粥的双手皆是一滞。 她们确实有段日子没怎么见过顾淮济。 庄舟以为他忙于公务情有可原,毕竟眼下还处于战后敦西都护府新建阶段,他本就已经为着准备成婚未能及时返回关外,如此身在朝中更不可掉以轻心。 直到此刻她才反应过来,他应是从长远侯染病起便一直尽孝膝下,又因怀疑是时疫缘故,多日不曾出府。 前些日子塔勒城寄来家书,言及敦西都护府包括雍朝河西地区均小范围地爆发时疫。 庄舟虽有几分忧虑,但思及西域五国每逢战乱或寒冬常常面临如此状况,总算逐渐平复心绪。 按照从前经验,只要做到及时防控治疗,处理感染者尸体,基本不会面临大碍。 更不必提长安乃雍朝国都所在,早从半月前便隔绝了西域及河西地区返京来客,整座城池固若金汤,根本不给时疫一丝可趁之机。 怎会突如其来出现在长远侯府中,甚至要了长远侯性命。 第12章 庄姐姐是顾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更何况长远侯府贵为天家外戚,又并非那等清洁条件恶劣之地,更显蹊跷。 然而还未等庄舟思虑周全,长远侯府发生时疫的消息不出半个时辰,已然席卷整座长安城。 坊市街巷之间人心惶惶,各家都紧锁大门,以御医所之药方制成消毒香囊四处悬挂,每日及时饮下药汤预防。所幸发现与防控及时,最终不曾酿成惨状。 但因着父亲离世之故,顾淮济须得守孝三年,婚事自也只能暂且搁置。 好在他的皇帝舅舅允他暂且不必返回沙州,而是留在长安陪伴母亲,平复其丧夫之苦。 如此一来,庄舟与他也不至方才订婚没多久,便不得不两地相隔。 “永渡哥哥你大可放心。” 时疫平息后顾淮济终于得了机会前来沧化伯爵府上拜访,听罢他所言,张照霏立即颔首应道:“庄姐姐别说在我们这儿住上三年,哪怕十年,三哥哥与我都是乐意的。” 庄舟闻言,不自觉鼻尖一酸。看向张照霏时见她亦冲自己扬起下巴很是快意,不由抿唇低笑出声。 算来她与顾淮济已将近半月未见,张照霏心知他两定有些话想要相谈,很是机灵地借口告辞,独留二人彼此相处。 年关将至,可惜由于前些日子时疫作祟,长安城中过年氛围并不浓厚,直到近日方才缓缓恢复。 听着院内传来沧化伯爵府仆役布置花草装饰与灯笼对联的声音,庄舟一时难免有几分恍惚。 西域五国的习俗与雍朝不同,新年通常都在三月间庆祝。 但每每正月,他们也同样会祭祀天神安吞与参拜祖先,再大行宴饮,只是远远不及雍朝这般热烈。 顾淮济看出她好奇,于是起身将窗户稍稍推开些,却见庄舟摇摇头拉紧窗沿,又四处扫视一圈,终是踱步至他身侧低叹道:“顾将军,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他们即将成婚,往后夫妇一体,合该共同面对所有风浪。 未等庄舟开口,顾淮济已料到她想说什么,垂眸静默一刻之久,替她言道:“你也察觉我父亲身死与长安疫情有异。” 仅仅半月,顾淮济明显瘦了不止一圈,神情也不似从前那般淡然自信。 庄舟看在眼底,莫名有些心口发闷,下意识攥住他双手竭力相握:“满京城中但凡是位明眼人,都能瞧出蹊跷。将军若有头绪,定得将那暗害侯府乃至整个长安之人绳之以法。” 他如何能没有头绪。 胆敢残害开国功臣之后与圣上长姐者,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只是无论长公主亦或顾淮济都尚未想明白。 顾家多年来谨小慎微,即使顾淮济握有兵权,却也仅在沙州与河沔关外有些势力,并不似朝中诸位大将军般一手遮天,怎会无端惹得皇舅舅不快。 与此同时,和隆帝于永圣宫中亦满目惊惧,丈二摸不着头脑。 面对咄咄逼人,连声质问的洛偃长公主,和隆帝恨不得就地以死明志:“好姐姐,你便是给朕十个胆子,朕也不敢对我那好姐夫下手啊。” 他初登大宝时懵懂无知,先帝为此专程立下三位难缠的辅政大臣,共同管制,平衡朝政。若无长公主与长远侯鼎力相助,他根本无法顺利夺权成功,把那三个老头儿全都赶回家种田。 和隆帝自问自己连对西域诸国与西南蛮夷都仁慈和蔼,又怎会下此狠手残害至亲,忘及昔日大恩。 可瞧着如今这境况,怕是不止长姐,连带满京城的文武百官与王公贵胄,都会以为是他丧尽天良,阴毒不堪。 为了及时摘清嫌疑,和隆帝当机立断:“彻查,必得彻查!” 作为将“名留青史”与“千古传颂”当成毕生奋斗目标的好皇帝,他决不允许人生历程中沾染如此不明不白之污点,由得后世无知小儿抓住机会,肆意杜撰抹黑。 因这时疫是由于与敦胡战乱及冬季天寒而起,自得将城中每一位由西域逃难至长安的胡人筛查。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为此当京畿城防营到达沧化伯爵府时,庄舟倒是无畏,反而张照霏愤懑不平:“庄姐姐是顾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她做什么非要残害自家未来公爹不成?!” 京畿城防营主将冯季与张照霏长兄熟识,被她吵得头疼仍旧好言解释:“还请四小姐息怒,我等不过是请庄六小姐前去例行问话。一旦查明,立即放回。” 说着又转向庄舟,询问道:“听闻庄六小姐还有位友人前些日子一直停留长安,在时疫结束后才启程返回塔勒城,不知可否将他姓名、生辰与相貌相告。” 冯季所言自然是诸葛砚,庄舟正待如实坦言,张照霏又再次嚷嚷道:“那人我也认识。他有武功傍身,根本不可能走官道还在关卡递什么通关文书,早都没影儿了。你们问也没用,走个形式而已,冯大哥你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罢。” 她边说边推搡着冯季与他那些兵士出府,在庄舟上车后立即勒令闭门,转首向贴身侍女锦友道:“我总隐隐觉着此事诡诈,兜兜转转折腾这许久,会不会就是冲着庄姐姐来的?” 锦友同样疑惑不解:“所以小姐你刚刚不愿暴露诸葛公子身份,是怕他们知道越多,越能借机制造把柄拿捏庄六小姐?” 张照霏弯曲食指抵在下颌处,没出声反驳,便算默认:“这样,你拿着三哥哥拜帖,前去兵部将庄姐姐被捕一事告知,请他和永渡哥哥赶紧回府。” 本以为不多时庄舟就会被释放归家,谁知这一日直至深夜,顾淮济与张家兄妹二人都不曾见到她身影。 最终还是顾淮济起身披甲,张墨海也同时接过侍女递来佩剑铠甲,回首看向张照霏嘱咐道:“我们去刑部问问情况,你先休息。” 话音未落,忽见府外巷口方向,火光骤起,恨不能将整个天幕照亮。 城防营再次折返沧化伯爵府,为首者还是冯季,面上神情却不似先前轻松。 他手持刑部大印,呈于顾淮济与张墨海兄妹面前道了声“得罪”,随后即命人白布蒙面进入庄舟房内搜查。 不出半刻,便从她床下搜出数十张染血手帕,又有两人端着满桶消毒水,毫不客气浇了上去。 张墨海反应最快,赔笑与冯季道:“冯大哥,你不会以为此乃时疫传播源头罢。那为何我沧化伯爵府无一人中招,府上替庄六小姐清扫房间的嬷嬷们也从未发现过此物。” “我如何以为做不得数。” 冯季侧首,在明灭火光中与张墨海相视:“重要的是,圣上如何裁决。” 第13章 “我家将军,可堪称作世间少…… 庄舟被押入刑部大牢时,其内并不止她一人。 哈坦依顺着狱卒脚步声望去,在看清庄舟时先是怔愣,等到狱卒离开,方才试探般缓缓开口:“法蒂玛公主?” 庄舟身形微顿,刹那间失神片刻。原是自来到雍朝后,已经许久没有人再这般称呼她。 就着昏暗烛火与哈坦依相视,庄舟确实觉着此人有些眼熟,但努力思索许久,依旧毫无头绪。 只得难为情道:“不知小姐可否报上名姓。” “哈坦依。” 哈坦依生得赤发棕眸,容貌气度玉质天成,哪怕与同为西域美人的庄舟相对亦毫不逊色:“我是月羌国兵马元帅,热提纳顿家中独女,曾随阿爹去往敦胡王宫赴宴,远远见过公主几次。” 热提纳顿的名字于庄舟而言,隐约间有几分印象,同样并不熟悉。 毕竟那时家国尚在,朝堂之事既轮不到她费心,她也从没想过主动干政。 但:“如今敦胡国破,又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在狱中草垛之上与她同席而坐,庄舟环视周遭一圈,复又收回目光向哈坦依:“唤我庄舟便好。” 哈坦依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同她继续纠结故国往事:“你被抓来,应也是为着那该死的长远侯身染时疫之事?” 庄舟下意识辩解:“长远侯颇具将才,又待西域诸国极为礼遇。死者为大,还是莫要轻易议论得好。” “哦对,”哈坦依想起前些日子在金城侯府所闻,不免露出调侃笑意:“你要嫁给长远侯府那位小儿子,自然凡事向着他们说话。可即便如此,该抓人的时候,只要咱们来自西域,也没对你留情不是?” 心底蓦地往下沉没几寸,庄舟终究还是弯起眉眼:“配合调查而已。身正不怕影子斜。” “公主殿下,若仅为配合调查,怎会押你入狱。” 哈坦依被她逗得笑颜更甚:“此乃刑部大牢,唯定罪之人才有资格进来。” 至于那些真正配合调查的其他西域同胞们,早就被放还家中,哪里还会到这阴暗寒冷之地生生受苦。 “我呢,惹恼了金城侯夫人,因为那金城侯成日巴巴地想纳我为妾。” 他乡遇故知难得,哈坦依并没打算瞒着庄舟:“金城侯夫人买通了刑部,借此机会引我下狱,恐怕性命堪忧。但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进来,也死得太冤罢。”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然紧紧纠缠到一处,庄舟忽地意识到—— 月羌与敦胡破国时间,仅仅相差四月。 哈坦依应是上辈子与她同入俘虏营,随后贩卖至奴隶市场,又被金城侯买回府去的西域贵女之一。 只不过那时陆觐崖全幅心思都在她身上,孔慕茹亦独独针对她一人。 可如今她得以重生改变命运,所有苦难由此无端转移至旁人承受,也是不该。 静默无声中,庄舟总算将数日来点点滴滴重新串联,拼凑出一副顺畅画卷。 战乱过后西域诸国包括雍朝边关常遇时疫,原因有二。 一则除却主要城市之外,西域其余地区均已游牧为主,缺乏物资储备。战后一时难以运转,由饥荒转为时疫。 二则西域广袤地界唯雪山绿洲处水源充沛,大多村镇河道干涸,饮水用膳不净,本就极为易发时疫。 但此番雍朝实则并未与敦胡刀剑相向,仅在边境爆发过几次小范围冲突。 想来更多还是因为雪灾落境,导致河流结冻,致使疫病悄然而生。 这些常识她能想得明白,关在府中避难那半月,甚至还曾与身为边将家眷的张照霏讨论过。长安城中其他诸位边将家眷,自也不会蠢钝无识。 排除那些戍边未归,眼下居于城内,又与她素来不对付的边将之家,再明显不过。 定是孔家二女利用西域诸人引发了这场时疫,再分别向她与哈坦依下手,各自除去眼中钉。 与此同时,顾淮济已然撰写了一份与她所虑几乎别无二致的奏疏置于桌案右手,打算于明日早朝时呈给和隆帝。 烛火随着寒风卷入窗内不断摇曳,小毛球始终安静窝在砚台旁不打扰他,直到见他放笔,方才抬起小爪子打了个哈欠,试探般蹭入顾淮济怀中,喵呜两声。 顺势揉揉它脑后,好生安抚:“乖,早些休息。” 他还是不太放心庄舟,专程等到夜深人静后便换上了夜行布衣,由侯府翻墙跃出,直往刑部大牢而去。 一路上闪避无数巡防兵士,又利用迷香迷昏看守大牢的侍卫,终于得了机会入内。 腊月末极寒天凉,大牢更比外间要阴冷许多,饶是顾淮济站定时都打了个寒颤。 庄舟则与哈坦依肩并肩缩在一处,好不容易困得入睡,不出半刻不是被冷风灌醒,就是被突然跑过的老鼠吓醒,最后索性睁开眼起身走动,不再试图安眠。 当顾淮济行至牢狱之外时,正巧听见庄舟正对哈坦依笑道:“从前在塔勒城时,我常与阿爹去往城外河谷露营。抬眼可见满天星辰,兴奋得根本一夜都睡不着。” 虽然此刻抬眼是落灰天花板,她却依旧眸底闪烁,灿若繁星:“我家将军虽寡言不擅表达,可他素来是最明智不过的。熬过今夜,明日必能传来好消息。” 听她提及顾淮济,哈坦依不由嗤之以鼻:“他们雍朝人人都说甥肖舅,你瞧金城侯那个德行,我可不信那位顾将军能有多好。再说你才认识他几日,凭何这般看重他?” “我很早便认识他了。” 庄舟并未发现,她如今同旁人谈起顾淮济时,连带尾音都止不住情绪高扬:“他对阿爹和我一直十分尊重,哪怕时至今日也不曾改变。” 至于金城侯陆觐崖,他根本不配与顾淮济相提并论。 靠着父亲身死承袭爵位,又搬出母亲祈求顾淮济带他前往关外立功,实则不过贪图西域诸国钱财与美人,根本无有任何真本事。 反观顾淮济,十二岁中举,十五岁入军营,无愧于少年英才之称。因着在家中行五不可承袭爵位,所有功勋都是依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血路:“我家将军,可堪称作世间少见的真正大英雄。” 她将此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哈坦依却愈发觉得庄舟被情爱冲昏头脑,几近无药可救:“既如此,咱们便看看明日到底会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打赌如何。” 未等庄舟应声,黑暗中突然发出一声低咳,两人同时回首,正好对上顾淮济双眼。 “将军!” 起先还难掩心底欣喜,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那番言辞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庄舟几乎立刻涨红脸颊,半晌没憋出下半句话。 还是哈坦依看好戏般将她推至狱栏前,压低声音玩笑道:“竟闯入大牢来见你,难怪你也这般念念不忘。要是打算劫狱,可别忘了带我一起。” 庄舟咬住下唇,眼见顾淮济伸手,她却猛地向后倒退半步。 顾淮济不免哑然,攥住她双手隔着狱栏将人拉至身前:“躲什么。” “害羞。” 她倒足够坦荡,一面说着一面努力压下脸颊红润,碧眸与他相视:“你听了多少去。” “没多少。” 他亦担心倏地失笑而引起她更加胆怯羞涩,同样竭力克制,还是没能抑住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多谢六小姐,称赞在下大英雄。” 第14章 未等顾淮济话毕,庄舟却从字…… 庄舟听得顾淮济所言,面上难免泛起绯红,更避开双眼羞于与他相视。 好在顾淮济也为她着想,并未再继续先前话题,只将晚间沧化伯爵府内发生之事与她交代:“我已写好奏疏明日早朝呈送殿前,阐明诸多疑点。” 但所有疑点眼下俱缺少物证支撑,后续如何,或许还得他亲自拜访皇舅舅再行下步。 未等顾淮济话毕,庄舟却从字里行间中灵光闪现,突然好奇道:“那些染血手帕,可是丝质?” “嗯。” 见他默认,她竟不由失笑:“可我们西域女子从来不用丝质手帕。” 毕竟丝绸在西域诸国属于高级制品,富庶如敦胡,亦视之为难得珍品。 制衣都嫌不够,怎可能拿去做什么手帕。 哪怕身份尊贵如庄舟,见到数十张丝质手帕,第一反应也只会选择藏起部分,仅舍得留下一条好生使用。 用以沾血害人,实在太浪费了罢! 寒酸是显得寒酸了点,不过若能凭此真相洗刷冤屈,倒也无妨。 而当顾淮济将她原话告知和隆帝时,和隆帝翻阅奏疏的双手不自觉一顿,随后忽地仰首大笑出声,显是被庄舟这份诚恳到有些傻的行止逗得开怀:“确实无错。” 他之所以渴望打通西行商路,为的其实也是更加便利地出口丝绸,换取更多金银充实国库。 “既如此,便由刑部与城防营去查。” 和隆帝侧首,嘱咐与顾淮济一同前来陈述案情的京畿城防营主将冯季道:“查清楚那些手帕由何处丝绸所产,出自城内哪家店铺,是否皇家赏赐,又赏赐给了哪几家功勋贵胄。” 应当皆有迹可循。 说着还不忘着重点明:“你方才也听见顾将军所言,当以熟悉西域时疫缘由,对此比其余人等更敏感的边将家中为主。” 按理说线索已经如此明晰,冯季本该很快复命。 可等了将近三日,他才于深夜入宫,独自求见和隆帝。 “长远侯府上的侍女?” 说是那侍女涟翠初至府上犯了错处,被洛偃长公主责骂几句后又罚去做了苦役,为此一直恨意难消,打算残害长远侯。 “疑犯说,”冯季行礼后一直弓着身形,不敢与和隆帝四目相对:“对于长公主而言,夺走她在这世上最珍爱之物,远比伤害她自己更令她痛不欲生。” 至于手帕之上血迹从何而来,据涟翠所言,是从御医所在城郊所设西域及河西地区返京分隔区的时疫病人身上取得。 “疑犯倒是烈性,说她拼着一条命也要争口气。许是长公主殿下当真下手狠了?” 此事涉及圣上亲姐声誉,冯季自不能轻易在朝堂之上提及,只得暗中相告。 和隆帝闻言,终于放下手中一直端详的墨宝,看向冯季不掩轻蔑冷哼两声:“皇姐虽素来脾气个性都差些,却也无需跟区区一个侍女计较。” 冯季听得出圣上不悦,正悄悄抬起眼皮观察其表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和隆帝从笔筒抽出支毛笔猛地砸中额前:“有屁快放。” 他这才继续说出涟翠为何嫁祸庄舟的缘故:“疑犯乃长远侯府上四公子院里的人,听她那意思,似是顾将军娶位胡女回家有辱家风,也影响四公子将来前程。” 不如一石二鸟,嫁祸庄舟,叫顾淮济与她彻底黄了婚事。 有理有据,根本找不出漏洞。 长公主的气性满京城皆知,顾四仰赖家族而活亦有目共睹,她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主子,犯罪动机都再合理不过。 加之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倘若再没完没了揪着不放,反倒会叫百官与王公们以为是他这皇帝此地无银三百两,更生嫌隙。 因此和隆帝只平静漠然道:“明日午时,斩首。连坐九族。若孤儿寡母凑不齐九族,就把她老家村子所在夷为平地,以慰姐夫在天之灵。” 他以仁政为民称颂,登基数年,从未狠戾喋血至斯。 冯季直起身形告退,方才踏出永圣宫,立觉双腿发软无力,原是整个人都在不住打着颤。 其实他也清楚,涟翠一个大字不识的侍女,怎会明白什么“夺走长远侯远比直接伤害长公主更令她痛苦”的道理。 说到底不过是只替罪羊而已。 可冯季不解,究竟何人胆敢踩着天家鼻子如此猖狂,连圣上都敢戏耍。 好在无论如何,长远侯时疫一案总算落定,他也不必再每日上朝或是前往兵部都对着顾淮济与张墨海两张冷脸。 …… 庄舟与哈坦依结伴离开大牢那天傍晚,是顾淮济与张墨海兄妹二人结伴前来等在刑部府衙外。 见到三人时她忍不住露出灿然向他们挥手,还将哈坦依推至众人身前:“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张照霏好奇打量着哈坦依,如火红发在夕阳余晖映衬下随之溢出暖意,极为动人。 “见过两位将军,见过张四小姐。” 张墨海亦目不转睛看着哈坦依,暗叹此女容貌卓绝,又因着比庄舟年纪长些更显风韵,着实难掩魅力。 唯顾淮济恍若未见,礼节回应后立即牵过庄舟至身边,向她略略讲述数日来发生之事。 涟翠被定罪斩首,同村亦被株连。 至于长远侯府,不久也将各自分府别住。 洛偃长公主也知此事定有旁人在涟翠身后指使,但如果顾淮演夫妇不曾流露出对庄舟不满态度,又怎会给有心人机会大做文章。 她无法容忍与顾淮演昼夜相对,索性主动提出分家。 与此同时,和隆帝追封顾达御为顾国公,却又将长远侯封号收回,不再由顾三公子顾淮潮承袭。 思及顾国公身死时所见情境,庄舟不免忧虑:“长公主如今独自一人回到公主府居住,可还习惯?” 毕竟:“她与顾国公情深似海,此番骤然分离,恐怕难安。” “母亲为人坚韧,无妨。” 更何况:“她也答应父亲,必会好好活下去。” 几十年风雨同舟,不论长公主在外如何叱咤风云,回到家中面对顾国公时,永远都还是初遇模样,将他视作心中最为珍重之人。 顾国公身死,自然与在她心头生生剥肉无异,鲜血淋漓再难愈合。 可她既应了他,便不会任由伤口失血过多而亡。 少年得志,顾淮济在长安城诸多贵公子中从来一骑绝尘。 他其实很少有像现在这般停下脚步,看向身边或身后之人的时候。 那时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无需依靠家族。 却忘了若非身为长公主与长远侯之子,皇舅舅也不会放心任由十六岁少年独自执掌兵马大权,毫不犹豫地给予他立功之机。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将才,说到底还是从父亲那处继承。 半晌沉思间,手心不知何时忽地被塞进什么东西,庄舟从摊前拿起一个小布老虎递给他:“好看,喜欢。” 张照霏见状不由失笑:“庄姐姐,这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等以后你和永渡哥哥早生贵子,我给你送。” 庄舟这才发现小摊周边围着的大多是幼子稚童,只得有些遗憾地收敛目光。正想从他手中取走小老虎还回去,顾淮济已然卸下钱袋递出几颗碎银,买下小老虎。 “谢谢将军!” 她跟得了什么金银财宝般喜笑颜开,看向张照霏几人郑重道:“我没见过嘛,所以想要。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跟小孩子一样啊。” 众人忍俊不禁,直至行到巷口马车处,笑声仍旧不绝如缕。 庄舟在狱中那时本以为,哈坦依此番因祸得福,因是不会再重返金城侯府羊入虎口。 谁知她竟专程求庄舟筹借重金租了架豪华马车,端的是满腹气宇轩昂:“那位侯夫人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致我于死地,老天开眼叫她失算,我怎能不专程去看看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 张照霏同样义愤填膺:“姐姐说得对,才不能便宜了那对龌龊姐妹。要我说,姐姐你就该彻底抢了金城侯,自己做侯府夫人!看看孔慕茹还怎么得意。” 她话还没说完,只被张墨海按着后脑带进沧化伯爵府马车,连声训斥:“能不能老实点,圣上最终定罪之人,还不够堵上你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未免兄妹两当街大吵,庄舟急忙向哈坦依告辞,随后匆匆入内劝道:“确实如张将军所言,现在并无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此事与孔家姐妹有关,一切都仅是咱们自己猜测,不该肆意妄断。” “啧,瞧瞧人庄六小姐的气度。再看看你。” 张墨海不耐烦地扫过张照霏,正欲离车与顾淮济一道策马,却见张照霏先他一步跃下马车,直奔哈坦依离开的方向而去。 “不必追她!” 见她被哈坦依邀请上车,被气得头脑发昏的张墨海登时出声喝止家中随侍还未迈出的步伐,越想越觉不满:“当真是平日里惯得她,愈发不识好歹,无法无天!” 顾淮济却趁他不备将手中缰绳递给庄舟,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男子不便追上去,但庄舟若想,大可策马行动。 “多谢顾将军。” 庄舟骤地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无有半分拖泥带水。 看似英姿飒爽,实则方一落定,即刻抬手抚抚胸口垂首与顾淮济道:“我都好几年没骑过马了,幸好还未生疏。驾!” 扬鞭飞驰而出,惊得张墨海愕然回头与顾淮济露出惨遭背叛的神情:“你怎么也帮着她们?” 顾淮济失了爱马,只能掀开车帘入座。 坐稳后方才缓声解释:“姑娘家彼此看顾,不好阻拦。” 第15章 他定要想办法得到她。 张照霏上车后委屈得一直无声掉泪。 哈坦依见着她这梨花带雨模样,不由笑言安慰:“世间男子哪个不是这般为美色所困,”孔薏蓝跟着孔慕茹借住金城侯已有两年,哈坦依倒也见过几次,只又道:“那位孔二小姐生得泪眼欲泣,确实柔弱招人疼,你家三哥哥会心生隐忍也不奇怪。” “他分明就是蠢!” 庄舟直到这时才知,原来张照霏从前便与孔家姐妹有些恩怨。 张家祖上务农,哪怕当得开国功臣之名也不为长安城诸多贵胄所喜。 那会儿张照霏与孔薏蓝等人一道在顾国公府上的蒙学读书,因着两人年纪相仿之故,时常并肩同行。 直到有日夫子丢了一方顶级徽墨,她才由此得以看清孔薏蓝真面目。 当时课上众人不约而同,俱怀疑是张照霏素来淘气,说不定不小心摔了墨,索性毁尸灭迹。 加之她出身贫苦,骨子里有些恶劣习性也不为怪。 无论张照霏如何解释,其余同窗皆言之凿凿,并不相信她:“我们又没说是你偷的。区区徽墨而已,想是沧化伯爵府也不会买不起。可坏了就是坏了,你认个错,老师自也不会怪罪。” 包括孔薏蓝亦连声附和,但张照霏明明亲眼看见,昨日是她在傍晚下课后顺走了老师置于桌上的徽墨,和她姐姐一道去往当铺。 张照霏眼底最是揉不得沙子,当即怒斥出声:“我凭什么认错,说了不是我,就不是!” 然而她犹豫再三,终究未在全部同窗面前揭穿孔薏蓝真面目。 况且,户部尚书之女偷了徽墨去当铺,说出来任谁都会觉得是她气急败坏,污蔑好友。 好在顾国公府请来的夫子是位不世出之大儒,秉性醇厚,为人清亮。 上了这许久课,诸位学生秉性如何,心中总有杆称。 因此只公正执法道:“既无证据,不可断定是张照霏所为。此事暂且不提,只希望犯错之人,课后主动向老夫请罪。” 孔薏蓝当然不会主动交代,此案最终结果竟是老师为挽回张照霏名声又买来一块徽墨,谎称自己带回家中竟忘记取来课上,这才不了了之。 又过了大约半月,张照霏方得知,真相乃是孔家姐妹二人私借高利贷,被人追债。 恨不能变卖了所有金银首饰又连偷带抢,始终填不上那大窟窿。 幸得运气好,放贷之人自己阴沟里翻船下了狱。 借贷名单传出后孔慕茹倒也巧舌如簧擅长哭诉,说是那时为与金城侯求子斥巨资在城内荐福寺修缮佛塔,这才一时蒙了心智。 实则根本是因为她那身为户部尚书的亲爹孔大人贪污国库往黄河赈灾的银钱,轮到圣上查漏补不上空缺,只得匆匆先借了高利贷,之后再由着全家出动想尽办法偿还。 这些事儿城内知道的人其实不多,偏生冯季与张家长兄关系极好,酒局上三言两语,倾吐而出。 “这便是我最生气的地方!” 张照霏想到过往种种,不免委屈更甚:“你们老说三哥哥不知孔家姐妹真面目,为外表所蒙骗,可他明明知道的啊!” 哈坦依无奈摇头,暗道这小姑娘聪明倒聪明,却全然不了解男人:“你家三哥哥不愿面对真相,自会当做都是孔家那位当爹的连累两位女儿,你又何必跟个耳聋眼瞎的臭男人过不去。” 况且:“那孔二小姐满腹心思都想着顾将军,也不会真的被你家三哥哥娶回沧化伯爵府。大可放心,无需担忧。” 张照霏这才总算平复了些心绪,擦尽眼泪看向庄舟与哈坦依,哽咽道:“说得也是,她自小就喜欢永渡哥哥。连我同永渡哥哥多说几句话,她都要暗自不悦许久。” 说着还不忘拍拍庄舟手背:“庄姐姐,你合该比我更生气才对!” 庄舟失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回应,马车已然于金城侯府门前停稳。 哈坦依微微扬眉,率先下了车。 还未站稳,却听得一声嗤笑遥遥传入耳中:“这位姑娘怕是走错地方了罢,金城侯府可没有你待的地方。” 说话之人乃是孔慕茹的贴身侍女南栗,生得蛮横凶恶,通常在侯府中也总以女管家自居,鼻孔恨不能扬到天上去。 怎料哈坦依根本不搭理她,自顾自与车夫交代:“你且记得将两位姑娘好生送回家中,多谢。” “哟,这是有贵客到了。” 南栗耳力极好,立刻高声挑衅道:“什么人啊,姑娘不若请下来叫咱们大伙儿都瞧瞧。” “既是这府上没有我待的地方,”哈坦依懒懒抬眸与她冷眼而视:“敢问我的贵客,又与你们大伙儿何干。” 不过确实可以请庄舟与张家小妹进去坐坐,这般想着,哈坦依已然拉开车帘:“两位若不嫌弃,也可随我进去喝杯热茶。” 张照霏尚未应声,反是庄舟率先颔首笑道:“来都来了,下车罢。” 话毕又因着哈坦依年长她三岁,还不忘加上一句:“姐姐今日摆脱牢狱之灾,大吉大利,自然得好生庆祝。” 她与哈坦依同时伸手扶了张照霏下车,三人并肩而行,目不斜视,全然不睬孔慕茹派来添堵的诸多仆役,生生给了他们一个无声耳光。 行至府内,哈坦依终于寻了空卸下满身刺,无奈揉揉鼻尖道:“金城侯想纳我为妾,所以专程给我拨了个小院子。否则我倒真不知该去何处招待你们。” 她也知自己身份同两位贵女有别,说话声音愈小,但庄舟与张照霏并不以为意,反而好奇探头:“啧,整个侯府也就姐姐你这小院品味尚佳,其他地方未免太土了些。” 见她们如此随和,哈坦依方才掠起的尴尬瞬间消失殆尽,眉间不免溢出笑意,跟在两人身后步入小院。 她院中并无任何侍女仆从,自己取了井水回来烧开,又极为随意地从柜上拿出盒西湖龙井:“他们说这是极好的茶叶,我不爱喝也喝不惯,但见着雍朝人都喜欢。” 说着推出茶盏至张照霏面前:“张四小姐也尝尝。” “好呀,”张照霏端详半刻,连连颔首:“的确是上好的龙井,那我便不跟姐姐客气了。” 言笑宴宴间,哈坦依回府的消息不多时便传至陆觐崖耳中。 这厢她与庄舟正各自端着茶盏观看张照霏教她们煮茶,那厢陆觐崖早已急不可耐,疾步匆匆而至。 脚步声引得屋内三人同时向窗外看去,陆觐崖感受到目光亦与之相对,正巧对上庄舟碧眸。 他眼底讶异闪过,随后入内,哈坦依也不避讳还有外人在场,立即迎上前挽住陆觐崖手臂。接着整个身形歪进他怀中,娇声抱怨:“侯爷是不是都把我忘了呀,这么久也没去寻过人家。” 胡女多擅歌舞,自幼习舞的身子媚弱无骨,恨不能将陆觐崖丝丝缠绕。 但他还是稳住心神恢复镇定,与哈坦依解释道:“皇上禁足本侯,再想着你也无能为力。眼下你一回府,我这不就过来了。” “这还差不多。” 哈坦依别开下巴洋洋得意,揽着他的颈将他引向庄舟和张照霏:“给侯爷介绍,庄六小姐与张四小姐,都是我新结识的好友。想来侯爷应也很熟悉?” 将哈坦依等女奴买回府后,陆觐崖本已差不多将庄舟忘得干净,便连她与顾淮济成婚的消息传来,亦没能使他有所波动。 但眼下突然见着,心间某个念头依旧蓦地一动,仿若葡萄藤般盘根而起,将他理智吞没—— 他定要想办法得到她。 第16章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顾淮济数…… 感受到陆觐崖落在庄舟身前的目光,哈坦依不动声色抬手掰过他下颌,佯装醋意娇声抱怨:“侯爷盯着庄六小姐眼睛都看直了,莫不是不喜欢人家了罢。” “怎,怎会。” 陆觐崖匆匆回神,听得张照霏向自己见礼,亦好声相应。唯庄舟对他恍若未见,连表面礼节都懒得敷衍。 他倒也不恼,嘻嘻哈哈与哈坦依谈笑几句后,正待告退,却见孔慕茹姐妹二人仓惶而来。 孔家两姐妹生得并不相像,孔薏蓝如岸芷汀兰,柔和多情,而孔慕茹不论五官气度皆比妹妹逊色几分,甚至略显凶恶。 每每开口,总叫人没由来感到胆寒:“妾身见过侯爷。” 陆觐崖颔首示意她起身,未等诸人反应,他已决意道:“哈坦依此番陷入险境,是本侯考虑不周。年后本侯会正式纳她为妾,还请夫人详备诸事。” 闻声抬眸,孔慕茹狠戾神色扫过哈坦依,复又轻声失笑:“侯爷想纳妾,妾身自不会阻拦。但婆母尚在终南山寺中斋戒不曾收到消息,或许,也该得她允诺才对。” 她口中的婆母淮沁郡主,即顾淮济长姐,也是洛偃长公主与顾国公第一个孩子。 庄舟听张照霏提起过几次,只道这位郡主脾气秉性与长公主如出一辙,却又不及长公主才智过人。 幸得故金城侯多年宠爱,从未受到过多风雨波折。因此故金城侯离世那时,她悲痛欲绝几欲寻死,后来还是诸多亲眷规劝她念在亲子尚幼,方才将人从鬼门关拉扯而归。 细细想来的确不像什么头脑清醒的主儿,应是不会如长公主那般对胡人真诚以待。 庄舟下意识看向哈坦依,只听她身侧陆觐崖道:“无妨,本侯自会去信告知母亲。” 孔慕茹面上神情愈发难堪,强忍怒火挤出笑意:“那便皆由侯爷做主。” 三言两语间,天色已然不早,庄舟与张照霏正打算就此向哈坦依道别,反是孔薏蓝率先开口:“姐姐早已备下酒菜,来者是客,两位既到了侯府,怎么也得用过晚膳再回。” 她说着还与张照霏极为亲昵:“照霏与我也算老朋友,有你在,想是庄六小姐不会觉得尴尬不适。” “孔二小姐说笑,”张照霏避开孔薏蓝想要挽她的手,毫不犹豫拒绝:“你我并不相熟。贵府盛情,我等恐怕无福消受。这便告辞。” 庄舟自也随她离开,与陆觐崖擦身而过时,忽地瞥见他袖间落出线头,似是金纹丝络。 她曾拜托顾淮济将先前染血手帕绣样重新绘制给她端详,两人皆认出其上金纹丝络绣法乃雍朝皇宫特制,唯后宫与洛偃长公主府上可见。 想来应是长公主得了稀罕丝络赏给诸多儿女,淮沁郡主随后将之带回侯府用作衣饰。 同样,也绣在了那些手帕之上。 与陆觐崖袖间所现,可说别无二致。 但眼下案情已经落定,仅凭区区丝线推翻圣上裁断,绝非良策。 是以庄舟并未声张,回程路上亦不曾对张照霏提及。毕竟事有风险,无需将好友牵扯进来,连累她也徒增危机。 待两位姑娘回到沧化伯爵府时,按理已至晚膳,府门之前却停留诸多马车正连连卸货。 庄舟不解,却见张照霏也同样面露疑惑,直到下车站稳,辨认清楚后方才惊呼一声:“大哥哥?” 黑暗中有人闻声回首,剑眉顿时收敛凌厉,缓和神色:“照霏。” 看得出张照霏面对张圭昂比之张墨海要更陌生些,默默抿唇失笑,还未来得及再次开口,已有人从她家大哥哥身后绕至灯火之下,显出高挑身形,淡然自若。 窦葭纯与张照霏四目相对,下意识溢出笑意:“照霏,久违。”复又转向庄舟,主动相询:“想必这位,便是永渡已然订婚,却尚未过门的妻子罢。” 虽为女子,但窦葭纯与长安其他闺阁贵女并不相同,年纪轻轻早已将名在外,巾帼不让须眉。 她曾经也是沙州官兵营一名普通兵士,真刀真枪中闯出天地,得到和隆帝赏识后调任东南,多年来替雍朝守卫沿海倭奴入侵,闽地铁娘子之称名不虚传。 此番正值她回京述职年份,恰逢张家大哥游历闽地,于是两人约定,结伴同返长安。 谁知遇着时疫无法入城,这才耽搁到今日腊月二十九。 窦葭纯出自名门,无奈家道中落,自小养在宫中贤妃膝下,与公主待遇无异。 言谈举止间不失落落大方,令桌上众人如沐春风,十分欣喜。 然而庄舟并不喜欢她。 “这次回京,全娘娘希望我能多待些时日,好把婚事定下。” 贤妃全氏乃窦葭纯养母,自会为她筹谋打算。众人闻言皆笑言好事,唯顾淮济右手微顿,半晌不曾反应。 庄舟看在眼底,心间蓦地一沉。 少年相识,又有同袍之谊,任谁都不可能对如此女子做到不在意。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顾淮济数年不曾婚娶,便是为了等待这位窦将军归朝。 可惜阴差阳错,他已向庄舟提亲,以他秉性亦不可能轻易反悔。 思及此处,庄舟不免有些食髓无味。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张照霏偶尔相谈,大多时候都不住发呆,好不容易挨到晚膳结束。 顾淮济启程返回顾国公府,刚好窦葭纯也得入宫拜见贤妃,自然该由顾淮济相送。 “不必,我好歹是一国武将,还能被坊市地痞占去便宜不成。” 窦葭纯洒脱回绝:“再者男女授受不亲,永渡如今已经定亲,哪能再像过去那般无谓。” 她牵过战马翻身而上,目光不自觉扫过庄舟,垂眸盖住黯淡,攥紧缰绳与众人道别后,疾速飞驰离开。 顾淮济同时抬袖行礼,却并未立刻上马,而是牵住缰绳打算步行回府。 张照霏见状,连忙推推庄舟:“庄姐姐陪永渡哥哥走一走罢,反正时辰还早。” 庄舟正巧也想跟顾淮济说清楚,急忙迈步跟上,听见身后府门紧闭,立即道:“将军,我,我不知你与窦将军,你们。” 她咬唇犹豫,不知为何泛起莫名涩意惹至喉间,早就想好的说辞出不了口,索性单刀直入:“我愿意同将军解除婚约,不会妨碍将军与窦将军。” 顾淮济站定脚步,侧过脸看向身边之人,哭笑不得:“窦将军与我,如何?” 庄舟委屈更甚,心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作甚非要逼着她再说出来。 只不情不愿,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将脸埋进去:“彼此倾心。” 下一秒,她忽地被人扣住腰间拥入怀中,抵在他坚硬胸口处,还能听清心内跳动。 庄舟不禁恍惚,一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这般举动究竟意义何在。 若她仅想寻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近金城候夫妇,如今她与沧化伯爵府关系也足以助她留在长安,嫁予顾淮济之事可说再无必要。 但当她真的说出“解除婚约”四个字时,又觉难受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烦闷。 一想到他从此都会与窦葭纯相伴到老,或许根本再也不会想起自己,庄舟不禁撇下唇角,抬手将他推开:“你抱我作甚,刚刚在桌上,谁人看不出窦将军和你是故友相见,爱而不得。”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一听说她要定婚事,你连筷箸都拿不稳!你既如此喜欢她,陪她回宫不就好了。” 顾淮济闻声一愣,思索许久也想不起他究竟何时拿不稳筷箸。 谁知愈沉默庄舟委屈愈盛,他只得再次将人揽回身前,认真解释:“窦将军与我相识数年,我若对她有意,便不会到今日还未成婚。” 前些年洛偃长公主还曾旁敲侧击,被顾淮济回绝数次后又想到窦葭纯驻扎东南也与他常年分隔,渐渐便也断了这念头。 至于窦葭纯,顾淮济确实欣赏她为国效力之将才,也感念少时战友情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庄舟闻声,总算收敛哭腔抬眸:“那她为何总跟看负心汉似的瞧着你,定是你招惹人家又始乱终弃。” 顾淮济哑然,还未来得及再次开口,倏地听得巷间传来细密脚步声。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首,便觉后颈遭到重击,眼前一黑。 顾淮济根本没来得及施展内力反击,后颈再次被人挟制,接着身形向后,踉跄跌入麻袋之中。 “怎么多出一个男人,侯爷不是只说要那庄六小姐。” 将庄舟整个人护在身前,麻袋之外同时有絮絮低语响起:“无妨,一道打晕了带回去。深夜相携,总不过是不清不楚的关系。” 男人猥琐笑言不堪入耳,庄舟此刻已于慌乱无措间恢复神智,那人又道:“要他亲眼瞧着庄六小姐委身侯爷,岂不是别有一番趣味。” 侯爷。 满京城除了金城候,还有谁能为了女人下作无耻至此。 庄舟暗自咬碎一口银牙,却也觉得来全不费工夫。 眼下情形倒无需她之后再多做解释,顾淮济自会看清金城候真实面目。 果不其然,顾淮济身形一僵,显是被陆觐崖如此行径激得怒火中烧。 大约过了半刻,麻袋重重跌落,那两人急着解开马袋,猛地被顾淮济反手握住手腕,剧烈相撞,向旁掀翻。 他踢破麻袋站立而出,看向主位之上被吓得面色发白的陆觐崖,反过剑柄对他胸口,震得陆觐崖连连后退,险些咳出鲜血。 “五,五舅。” 他捂着胸前大口喘气,十分不解:“这么个胡女缠着你,你竟还为她声名着想当真打算娶她,你莫不是疯癫了不成。” 见顾淮济并未立刻言语,他复又嬉皮笑脸地凑近道:“不若——” 有意拖长音调,端的是暧昧无尽:“今夜你我爽快过后,顺势解除婚约如何。” 第17章 难抑满腹嫉妒懊恼,窦葭纯怎…… 话音未落,只见顾淮济扬拳冲陆觐崖脸侧而去,力道之大,使得陆觐崖唇边瞬间浮现青肿。 勉强撑住桌案稳定身形,陆觐崖忍不住啐了一口:“五舅,你至于吗?为了这么个胡女跟你亲外甥置气?” 顾淮济冷眼与他相视:“胡女如何,同是天子脚下黎民百姓,半分不容践踏。” 哪怕今日受难之人并非庄舟,他也同样会出手相助。 可陆觐崖想不明白,又心知干不过自家五舅,索性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管怎样先将瘟神送走:“罢罢罢,是我的错,向五舅与,庄六小姐告罪。” 有意拖长“庄六小姐”四字,甚为轻蔑。 庄舟听在耳里,缓步从顾淮济身后绕至陆觐崖面前,站定。 出其不意,蓦地抓住他半边肩膀,猛地抬起膝盖,撞向他膝下,复又狠狠推开—— 接着拍拍双手,回首看向顾淮济弯起眉眼:“将军,回吧。” 顾淮济明显微怔半秒,险些没能压住唇角笑意。 庄舟不曾学过武,不知如何用劲,反而仗着胡乱蛮力将陆觐崖踹得面色发青,眼冒金星,良晌方才回神。 眼见顾淮济与庄舟携手而去,恨得骤然抓起桌上砚台凶狠掷出,再次露出袖口绣样。 金城侯府距离顾国公府不算远,两人一路并肩,顾淮济看出她惊魂未定,默默将她微颤双手置于掌中,许久才听得她开口道:“将军,先前我们都怀疑时疫之事乃边将或其家眷所为。但照霏与我所虑更为具体些,不知将军可有锁定目标。” 他沉默许久,直至沧化伯爵府门前石狮入眼,方低声回应:“当日呈递奏疏时并无目标,后来得知哈坦依姑娘身份,已大概明确。” 如果仅仅针对庄舟,那被夷村的侍女涟翠所言完全无错。 但哈坦依的无端入狱,却让疑团更为清晰。 加之陆觐崖刚刚被庄舟撞飞时,袖口金线丝络晃过,与张墨海家中搜到的丝帕绣样一模一样,顾淮济也同时看在眼底。 “但仅凭区区绣样,无法令皇舅舅推翻定论。” 犯罪寻求动机,她们为何会选择顾国公下手,始终不好解释。 庄舟闻言,不由顿住脚步,抬首看向顾淮济:“正如涟翠所言,夺走长公主最在意之物,远比伤害她来得更有效。” 孔慕茹嫁给陆觐崖时,洛偃长公主不松口,是淮沁郡主一意孤行。至于孔薏蓝对顾淮济之心,长公主更全然看不上。 嫁祸庄舟,黄了婚事亦叫她与未来婆母间永生嫌隙,实是再好不过一招妙棋。 原先空白断裂的部分总算扣上连接,两人不禁相视,默契失笑,决意年后重新上朝时由顾淮济亲自去向和隆帝陈情,可以重审此案。 还未来得及彼此告别,忽地听闻巷口传来嘈杂脚步声,庄舟侧首,于昏暗灯火间辨认出那是架来自宫中的明黄撵轿。 今夜倒是热闹。 只见那明黄撵轿于沧化伯爵府外停稳,为首内侍许达认出顾淮济,立刻满脸堆笑:“小将军也在。” 宫中人习惯唤顾国公为顾将军,顾淮济身为其子,自然以“小将军”相称。 “许内侍。” 顾淮济抱拳与他行礼,让开来路,由得众人敲响沧化伯爵府府门。 原是宫内的张充容,也就是张家二姐张然姌,于今夜宴席上突然晕厥,请来太医诊脉方知,她已再度有孕。 圣上龙颜大悦,立即下旨通告沧化伯爵府,允张充容幼妹明日起进宫陪伴亲姊,直到充容平安分娩,再行离宫打算。 旁的妃嫔在孕期皆可接得亲母入宫,因此:“圣上知道张家诸子女爹娘去得早,未免充容心生凄然,从前生十二公主那时,便是召了张四小姐入宫陪伴。” 许达说着不由看向顾淮济:“庄六小姐眼下借住张家,圣上怕她失了好友觉着无趣,也允她伴之进宫。不知小将军可舍得?” 即使和隆帝是他亲舅舅,顾淮济又如何胆敢忤逆圣意:“许内侍说笑。” “不过小将军的确不必挂怀。” 许达目光扫过庄舟与张照霏,略略思索片刻,笑言道:“除却充容与张四小姐外,窦将军亦与她们同龄。小姐妹们凑在一起,想是成日乐不可支。” 若非还有外人在,庄舟只怕已然黑了脸。 待到送走许达与顾淮济,张照霏立马拽着她的衣袖调侃出声:“庄姐姐,你在吃醋。” 两人立于小院中尚未各自返回房间,夜里风寒,庄舟也不知到底是气得还是冻得双颊泛红:“谁,谁吃醋了。” “哎呀,窦姐姐的事儿别人不清楚,你问我呀。” 张照霏挽过庄舟臂弯,将她带进自己屋内:“她呢,是全贤妃表姐之女,亦是太后远亲。” 皇亲贵胄,前途无量。 可惜:“家道中落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自小养在贤妃膝下。” 窦葭纯父亲行伍出身,她又受父亲影响颇深,不爱红妆爱武装,所以早早入了军营。 在河沔关外天寒地冻中,与顾淮济建立深刻同袍情谊:“后来永渡哥哥立下战功成了河沔关守将,统领河西军。窦姐姐还给他当了两年副将,无论任何战事总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直至大概一年前,窦葭纯倏地横跨半壁江山,从雍朝西北调职东南。 “我先前还怀疑是她向永渡哥哥阐明心意被拒,可瞧着她升任主将,在闽地打得倭奴抱头鼠窜——” 张照霏抚着下巴若有所思:“还是怪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人家为男女情所困,实则窦姐姐眼底仅有保卫河山大业。” “所以,”张照霏笑嘻嘻地凑近庄舟,安慰她道:“庄姐姐你大可放心,无论如何分析,永渡哥哥对窦姐姐都一丝兴趣也无。窦姐姐嘛,忙着打倭奴,估计也分身乏术。” …… 腊月三十,宫中大宴王公群臣。 恰好庄舟与张照霏也在今日入宫,一路以来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撵轿经过贤妃所在定兰宫时,窦葭纯正招呼着宫人贴窗花,寒风凛冽卷起轿帘,露出庄舟侧脸。 面颈线条行云流水,鼻梁高挺笔直,碧眸如水映衬天光,瑰姿艳逸。 狐媚。 窦葭纯唇角溢出冷傲,随即缓缓收回目光,叮嘱宫人继续。 早在回乡前,听说顾淮济与一胡女订婚,她原本并未放在心上。 永渡素来不为美色所动,此番定是被那胡女扰了智。 更何况区区胡姬,但凡她向全娘娘言及形势,那女子便再也不会成为她与永渡间的绊脚石。 怎奈全娘娘一句话却将她所有希望打得稀碎:“皇上打算凿通商路,对西域诸国极为看顾。那位庄六小姐,是洛偃长公主与已故顾国公亲自去提的亲。” 她想要做顾淮济的正室,没人拦得住。 还有:“那时你向顾淮济倾诉心迹,他不是已经拒了你?本宫养女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作甚非得吊死一棵树上,还自降身份跟个胡姬争抢?” 窦葭纯本也以为,离开他去往闽地后,应是会慢慢将过去种种抛之脑后,忘得干净。 可笑的是雍朝国土幅员辽阔,从河西到闽地数千里之遥,反将她思念沉淀更深。 在闽地的每一日,她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与他重逢。 她下定决心,要像他那般以卓著功勋扬名立万,成为满朝唯一配得上他的女子。 谁知她好不容易带着满腹情愫回到长安,却只见到他眼底心间都为另一人心弦拨动。 难抑满腹嫉妒懊恼,窦葭纯怎么也想不通,她究竟比庄舟差在哪里,致使数十年情分输给短短三个月。 愤懑不平间,窗花贴罢,全贤妃也已盛装打扮完备。 定兰宫首席女官安尚宫立于她身旁,示意窦葭纯跟随贤妃,同往坤元殿。 腊月三十清晨,按照宫中规矩,阖宫女眷都会前去皇后坤元殿请安,再伴圣上一道祭祀先祖。 庄舟与张照霏自也会陪着张然姌列席。 感受到窦葭纯不动声色落在身前的目光,庄舟垂首恍若未觉,心中却暗道这位窦将军昨夜在顾淮济与张家兄妹面前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果然都是欲擒故纵。 “见过贤妃娘娘。” 虽说张然姌有孕在身,但该尽到的礼节不可忽视。 庄舟与张照霏身为她宫中亲眷,亦随之向全贤妃问安:“恭祝娘娘新年如意,万事顺遂。” 自诞下两位皇子后,贤妃渐渐年老色衰,算来早已失宠许久。 只不过因为有子傍身缘故无需同旁人争宠,所以对待张然姌这样的新晋宠妃十分宽厚:“妹妹有孕在身,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她和蔼中不失凌厉的眼神顺势扫过庄舟所在之处,虚扶张然姌的手刹那间竟忘了及时收回。 直到安尚宫低咳出声,全贤妃方才收敛失神,行至下一位嫔妃身前,相互见礼。 窦葭纯名义上乃全贤妃表姐之女,但表姐嫁予窦侯爷为正妻后至死都无所出。窦葭纯记在她名下,确是窦侯爷府上一名胡姬侍妾所生。 那胡姬来自西域五国之车罗,据说还是车罗王族贵女,国破后辗转被窦侯爷纳入府中,颇为得宠。 红颜薄命,胡姬生下窦葭纯后香消玉殒,她的女儿只能被抱去全贤妃表姐身边养育。 起先全贤妃表姐还担心窦葭纯生得胡人样貌会被京城贵女们所嫌恶,好在除却栗发之外,她再无其他西域族人特征。 因此哪怕窦侯府早已家破人亡,窦葭纯至今仍旧被瞒在鼓中,全然不知自己真实身份。 时隔将近二十年,全贤妃从未想过,她居然会再次见到一位与窦葭纯生母生得这般相似之人。 第18章 庄舟闻言,四处环顾无人,瞬…… 庄舟自是不知全贤妃心中如何做想,待祭祀结束,各宫嫔妃散去,她与张照霏只又跟随张然姌返回尧乐宫,静静等待之后宴席。 然三人方才坐定不到片刻,便听得宫人高声传唤:“洛偃长公主到。” 张照霏一个激灵起身,庄舟亦急忙向长公主行礼。 只见她身后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女眷,想来应是上次诗会恰好回了娘家不曾出席的顾淮济三哥之妻。 毕竟顾四自血手帕事发后便被长公主赶出国公府,母子间至今尚未恢复联络,更遑论带领四儿媳出席阖宫活动。 “本宫听说你暂住张充容宫中,”虽语气严肃,但长公主眼神十分和蔼:“加之你独自一人身在长安,每逢佳节倍思亲,便想着前来看看。” 到目前为止,庄舟也仅在提亲那日隔着屏风见过长公主一次,并未有过再多接触,闻言不免受宠若惊:“多谢长公主挂念。小女一切都好,也恭祝长公主新年如意,诸事安康。” 庄舟不难察觉长公主身后有双眼睛正不住打量着自己,她抬眸回望,亦与陈念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即使不太情愿,陈念曼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庄舟确实年轻貌美,不输那起子容貌绝佳的京城贵女。 难怪能让五叔那等油盐不进的苦主儿动心。 眼下四叔一家彻底失宠,侯位也被长公主主动归还圣上,整个国公府唯有顾淮济战功在握,前途无量。 陈国公府与顾国公府来往方便,因此陈念曼偶尔会携子回娘家探亲。 听她提及顾淮济婚事时,仅仅两三句话,她那身为县主的母亲已然与她无奈道:“你那夫婿,顾家老三。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到底是个没出息的。” 当年不过因为陈念曼与他幼时相识,彼此情深义重,陈国公与殷竺县主方才决意松口。 “既如此,我今日也把话放在这儿。” 实话不好听,这世上却也只有亲生爹娘会对女儿说实话:“你与姑爷,将来总归还是要倚仗顾家老五。” “为何。” 陈念曼立刻垮下唇角,很是不悦:“女儿兄长与幼弟皆考取功名在朝中拜官,不见得定会求到五叔那儿去。” 话音未落,殷竺县主毫不客气再次开口:“兄长幼弟,亦有长嫂弟媳常伴身侧。饶是你长嫂再容人,她也顶能做到容你一人。” 至于顾家老三和陈念曼膝下稚子:“你若舍得他们,大可抛却一切回娘家再嫁。” 冷冷端起茶盏,殷竺县主果然见到陈念曼瞬间变了脸色,循序渐进道:“是否该同那胡女与顾家老五好生相交,你素来聪颖,不会想不通透。” “可这般行止岂非自降身价?淮潮身在礼部,亦会被同僚戳着脊梁骨嘲讽。” “糊涂!” 陈国公与殷竺县主异口同声几乎同时怒斥道:“什么身价,若无西域五国昔年相助,哪来雍朝定鼎之机。” 况且如今西域五国国主除却拼死顽抗者,俱是国公身份:“那胡女作为国公之女,与你又有何异。” 至于那些或许可能嘲笑顾淮潮者,连朝中形势风向都摸不通透,与他们继续来往只会自断命脉。 陈念曼从不是冥顽不灵的蠢钝之人,被爹娘好生教导一通后当即收敛心绪,好整以暇。 在今日跟随长公主进宫时,还专程向她提及去往尧乐宫看望庄舟:“庄六小姐是五叔订了亲的未来夫人,咱们于情于理,都该慰问一番。” 在相互介绍过彼此后,陈念曼更十分亲昵地拉着庄舟在尧乐宫中入座。熟稔之态看在诸人眼中,皆暗叹太阳怕不是打西边出来,稀奇得很。 毕竟满京城谁人不知陈国公家这位大小姐素来眼高于顶,眼下竟能放下身段与庄舟相交,委实叫人看不明白。 庄舟倒并无太多不适,她在雍朝境内见惯了冷眼,难得遇着热情极为珍惜。 临了自家准婆母与三嫂离开尧乐宫时,她还将自己带入宫中的西域特产分给她们许多。 陈念曼的贴身侍女容桂见状不免感怀:“到底是公主出身,当真阔绰大方。小姐与那赵霓裳相处多年,也不曾得过她这许多中的一星半点。” “所以爹娘叫我与她相交,”闻声点头,陈念曼亦难掩喜悦:“确实没说错。” 这厢送走两尊大佛,那厢庄舟连盏热茶都还没来得及下口,却又听得全贤妃携窦葭纯到访。 “还不是因为葭纯这姑娘成日都在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甚少回乡,更不提涉足任何社交活动,哪能有什么同龄友人。” 全贤妃低笑着接过黄尚宫递来茶盏,露出慈爱神情看向窦葭纯:“本宫还不是希望她与充容幼妹还有庄六小姐多多相交,在这该成婚的年纪像个女孩儿些。” 庄舟听在耳底尚未回应,张照霏只抢先乐呵呵笑道:“窦姐姐心系江山大业,无有我们这等闺阁中人为友也是自然。想是窦姐姐跟我们在一起才会觉得无聊罢。” 她看得出庄舟并不期待同窦葭纯做什么朋友,索性将苗头扼杀在襁褓之中。 庄姐姐待她宛如亲姊妹,她才不会背叛庄姐姐去跟她的情敌亲近。 “怎会无聊。” 窦葭纯接过张照霏话头,清淡眉眼轻轻扬起,满载笑意:“接下来三月我都留在宫中陪伴全娘娘,若是偶尔遇着想出宫挑选首饰衣物——”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对这些闺阁趣味全然不通,支吾着主动示好:“肯定需要两位妹妹替我出出主意才行。” “顾小将军到!” 不等庄舟与张照霏再次表态,通传声再次传来,殿内众人几乎同时回首。 唯见顾淮济在内侍带领下阔步而来,站定大厅中央。 他今日一身靛青交织藏青颜色长袍,针脚细密严和,形制修身,更显身形挺拔玉立。 黑发冠起露出瘦削棱角,看上去比起平日被铠甲头盔遮住侧脸时还要冷傲许多。 礼数却十分周正到位:“末将见过贤妃娘娘,见过张充容。” 他的目光甚至连窦葭纯身前都未曾停留,直往庄舟而去:“自末将定亲后,皇舅舅尚未得见阿舟。还请充容将人放给我半个时辰,允末将带她前去拜访皇舅舅。” 庄舟本就仅是跟随张照霏入宫陪伴张然姌,来去自如,哪里需要张然姌允诺放人。 心知顾淮济所言也不过看在张墨海面上礼遇,张然姌当得忙不迭应道:“既是圣上所愿,庄六小姐随永渡将军前去即可。” 突如其来的召见令庄舟与窦葭纯心下都是一怔,庄舟惶惑,窦葭纯则差点没抑住眼底难以置信与妒忌。 直到揣着满腹惴惴不安离开尧乐宫,庄舟正思忖一会儿该在雍朝皇帝面前如何表现,顾淮济才倏地失笑:“庄六小姐无需紧张。” 年后外男要入后宫比之登天还难,他不过是想见她,所以随口扯了个幌子。 加之窦葭纯身在尧乐宫中,她想必待着也不开怀,不若带她四处逛逛,顺便也可于新年时日拜访她家兄长。 庄舟闻言,四处环顾无人,瞬间拽着他的衣袖与其下手掌十指相扣:“多谢将军挂念。” 顾淮济指尖微顿,只将她手回扣更紧,平静面色,喜悦一闪而过。 两人绕至冷宫,沿着边界宫墙一路行至炽宁宫附近。 本想从后门进入悄悄给五哥一个惊喜,谁知刚刚接近后院宫门,竟听得其内传来庄舟十分熟悉,却并非来自五哥的声音。 第19章 “窦将军护国有功,又与永渡…… 诸葛砚。 庄舟微微蹙眉,心下不解:他不是回敦胡了吗? 疑虑未消,其内诸葛砚再次开口:“眼下张然姌腹中胎儿,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起先庄舟还并未反应过来张家二姐之之子与五哥有何关系,电光火石间,她忽地想起初次进宫那时见到张然姌手腕玉镯,顿时向后退了半步,踩到石板路松动的某块,发出声响。 下意识将顾淮济推至宫墙另一侧凹槽内,与此同时,诸葛砚警惕推门而出。 庄舟当即双手背后,露出笑意:“阿砚,我来看看五哥。” 诸葛砚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拽进炽宁宫,关闭宫门前还四处张望许久:“你一个人?” 庄舟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知道顾淮济刚巧正在她身边,打哈哈道:“大过年的,旁人哪有功夫往冷宫地界沾晦气。” 复又瞬间收敛神色肃然与庄恪道:“五哥,你与阿砚方才所言,张充容腹中孩儿是何意。” 答案其实已经再明显不过,但庄舟始终不敢相信,却听庄恪倏地冷笑,清隽眉目间一扫旧日平和稳健,唯有阴霾毕现:“你们都以为,我会利用张然姌作筹码,逼迫张家人为保其性命而叛国,为我敦胡效力。” 但正如上次庄舟与诸葛砚所言,哪怕得到张家区区十万兵权,于百万雍朝雄狮也不过螳臂当车。 所以他干脆令张然姌为他怀上孩子—— 若为男孩,便让他入主雍朝东宫,成为太子。 反之若为女孩,则不必留。 不止庄舟,连诸葛砚竟也半晌未能反应,良晌回神:“公子,此事不妥。” 时疫过后诸葛砚本打算及时返回塔勒城,但在临走前于驿站收到叔父来信,命他留守长安不必再返回西域:“敦国公一家待你我有恩,如今五公子困于雍朝皇宫,你当凭借一身武艺为他效犬马之劳。” 他于是在崇仁坊附近租置了一间屋舍,每隔几日避开层层侍卫进宫,以确保五公子一切都好。 谁知那天刚在院中落稳藏匿,便见有一宫装打扮的女子仓惶而去。 诸葛砚觉得面熟,思虑许久方意识到是他曾假扮随侍,跟随庄舟与张照霏前去尧乐宫见过的张充容。 他自没什么立场规劝五公子行事,直到昨日传出张充容有孕,诸葛砚觉察事情不对,急忙入宫向庄恪求证,这才有了庄舟在宫门之外听见的几句对话。 庄恪是庄舟几位兄长中生得最不像胡人的一位,黑发黑眸,尤其笑起来时眉目舒展,如远山秀水,淡泊悠然。 张然姌就算生下那孩子,应也不会露出任何明显破绽。 他也正因为料及此事,所以这般胆大妄为。 被庄恪一通话堵得头脑发胀,庄舟不免抬手轻捏眉心,沉默半刻终于出声:“五哥,雍朝皇帝是位明君。他也并未伤及敦胡子民,如今商道开通,敦胡金玉工业发展更甚从前。” 他们又何须平添战乱,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若仅想要满足一己私欲,而置万千黎民不顾,实非君子所为。 “君子?” 庄恪再次冷笑,不掩周身狠戾:“简直放屁。” 雍朝那些腐朽肮脏的旧籍,早该一把火全烧光了去。 上辈子若无雍朝与西域相争,他便不会亲眼看着父母亲人惨死为奴,更被海鲁曼拉那贱人害得身首异处。 “他开凿商路,不也是为充实他雍朝国库,造福庄氏千秋万代。” 庄恪恨极这个来自雍朝皇室的姓氏,身处炽宁宫的日日夜夜,他孤枕难眠,眼底心中无数次掠过过去种种,恨意长烧。 “哪怕是借助西域五国使商路畅通无阻,胡人在他们雍朝也永远卑劣低贱,试问又有谁当真敬重我等。” 面对庄恪愤懑质问,庄舟缓缓阖上双眸:“不论旁人如何,至少张家兄妹待你我皆是赤诚。” 他不该以张家兄妹作为筹码。 更不必提张然姌身为后妃与西域质子私/通,她若对他无有情谊,又怎会如此行事。 可庄恪眼下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话不投机半句多,庄舟索性起身告辞。 在从炽宁宫正门重新绕至其后顾淮济藏身处时,凹槽内里早已空无一人。 顾淮济心性高洁,听墙根这等脏污之事,他不会为之。 庄舟低叹一声打算自行返回尧乐宫,突然听见身侧传来脚步声,骤地回首,竟是窦葭纯怀抱双臂与她相对。 …… 夜幕降临,大宴开席。 张照霏虽每年都会跟随两位兄长进宫,但他们男人自成桌席,酒过三巡后常常再寻不见,今次是第一回 有人时刻与自己相伴,亦不用再独自面对其余女眷之冷眼轻蔑。 瞧着庄舟心不在焉,张照霏只将一只鸭腿放进她碗中,笑嘻嘻道:“庄姐姐自从跟永渡哥哥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宁,莫不是想到之后难得见面,相思成疾罢。” 话音未落,蓦地听得和隆帝身旁内侍轻敲杯盏,应是圣上有话要说。 张照霏急忙正襟危坐,顺势一掌覆在庄舟背上,示意她也贯注聆听和隆帝示训。 起先不过是例行新年祝贺,再分别慰问诸多王公、百官与后妃。 众人皆随之微笑颔首,轮到全贤妃时,彼此举起酒盏相敬。 和隆帝目光顺势扫过她身边二子与窦葭纯,不由失笑:“先前贤妃向朕提及葭纯婚事,朕思忖许久。葭纯既自小入军营,为我朝浴血奋战。论及婚事,想是没有比有路更合适人选。” 递至唇边的鹿茸汤一时忘记吹散热气,张照霏倒吸一口凉气越过庄舟看向不远处男子宴席之上的自家三哥,怎么也想不明白,圣上竟会看上他给窦葭纯做夫婿。 张墨海则下意识目光扫至孔薏蓝所在之处,面露不情愿:“皇——” “皇上,”不等他开口,窦葭纯已然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殿前,朗声道:“张将军年少有为,确实不失佳婿人选。但葭纯对他无意,斗胆向您讨一桩婚事。” 心中不悦顿时消散许多,张墨海正暗自窃喜,却见窦葭纯抿唇隐忍,仿佛鼓足了天大勇气:“永渡将军与葭纯自幼一道为将,葭纯亦对他早已倾心。” 平地惊雷起,张照霏的注意力不免从张墨海又回到庄舟身上,却见她神色如常,无有一丝变化。 感受到众人窃窃私语,窦葭纯几乎瞬间涨红了脸,哽着声音又继续道:“葭纯知道顾国公身死尚在丧期,永渡要等三年才可成婚,我。” “窦将军说笑。” 不紧不慢地打断窦葭纯,张然姌杏眼微张,笑意中尽显疏离:“你似乎忘了,即使顾国公丧期过后,顾小将军也是有婚约在身之人。” 怎么也轮不到你。 这句话张然姌并未说出口,可在场又有谁听不明白。 庄舟感激望向张然姌,思及她与五哥间暧昧关系,难免慨叹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不是看在五哥面上,她又怎会这般当着所有群臣贵戚,竭力回护。 五哥。 想到庄恪,庄舟藏在袖中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终是赶在窦葭纯企图顶撞张然姌前出言:“充容厚爱,臣女感激不尽。” 她亦行至大殿正中,向和隆帝表明心迹:“窦将军护国有功,又与永渡自幼相识,同为战友。比起臣女,或许更适合成为永渡携手余生之人。” 第20章 “共”字尚未出口,庄舟仿佛…… “六小姐实属妄自菲薄。” 窦葭纯很是知礼,即刻露出焦急情态:“你与永渡婚约在先,葭纯从未想过拆散你们。以后也同样愿永远以庄六小姐为尊。” 她十分坦荡,也表现得不与庄舟争抢。唯有一颗难掩爱意的赤诚之心,慢慢浇筑于顾淮济身侧,叹息自苦:“都怪我难抑心事,令你们为难。” 看在旁人眼里,反倒会羡慕顾淮济坐享齐人之福。 满殿调侃嬉笑声中,唯顾淮济神情凝重,却始终不曾出言。 只气得张照霏见状猛地摔下筷箸,恨恨同张然姌抱怨不平道:“亏我还以为永渡哥哥和三哥哥他们那些臭男人不一样,结果也逃不过朝三暮四的习性,龌龊!恶心!不要脸!” 连骂数句仍不解气,张然姌听在耳中,也仅能缓缓抬手安抚自家幼妹,眼角眉梢不自觉闪过苦涩。 身为帝王三宫六院中可有可无的某一位,她早在多年前便已看清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慨叹,永远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而已。 正如她又岂会不知,庄恪待她远不及她对他情深。可即使如此,也还是难耐深宫寂寞,飞蛾般向着火焰而去。 而照霏被兄长与三弟惯得自幼骄纵,想来今时今日,应是怎么也想不通这些道理。 这厢张家姐妹各怀心事,那厢宴席主位之上,和隆帝已顺势抚着颌下胡须大笑着应声:“永渡啊,你如今共拥娥皇女英,享尽齐人之福。不愧是朕的好外甥。好福气哈哈哈哈哈!” 既然和隆帝开了口,几位当事人又并未反对,这桩婚事自然就顺势定了下来。 因为担心回到席位后会被张照霏拉着问个不停,也怕那姑娘抽起她家三哥哥的佩剑去砍顾淮济,庄舟索性借故油渍溅身转而更衣,正好遇见窦葭纯亦离席前来,于廊间与她狭路相逢。 狄尔面露不悦之色,正欲抬步挡在庄舟身前,庄舟已然按住她手臂,示意她先行离去。 随后方才与窦葭纯相视而立,由她开口笑道:“庄六小姐言而有信,我自不会将你五哥与张充容私/通之事告知旁人。” 她今日一路尾随顾淮济与庄舟离开定兰宫,本想着瞧瞧庄舟面对和隆帝时行止如何,不料却见到他们二人直往炽宁宫而去。 眼见其内之人推门时庄舟藏起顾淮济,多年行军作战,极谙兵法诡谲的念头瞬间闪过,窦葭纯立即掩住身形逼近炽宁宫宫檐,将庄恪与庄舟对话尽数纳入耳中。 不过是西域小国来的质子,竟大言不惭想要颠覆雍朝政权。 窦葭纯觉得可笑,暗叹张充容也是愚蠢,生生被人当做棋子不自知,此刻恐怕还欢天喜地想要生下那个孽种。 说来也算天助她也,窦葭纯得知了庄舟兄长的秘密与把柄,同她谈起条件来也更理直气壮:“我要与你做平妻。” 庄舟不语,窦葭纯本以为她是默认,却听她嗤笑出声:“窦将军无需做什么平妻,我自会向顾将军说清楚,主动解除婚约。” “你当我蠢钝无识不成?” 顾淮济将婚事拖了多年,满京城女眷他都不曾入眼。 今时今日竟能待庄舟这般珍重,可见他必将她放在心尖上无比珍重:“如果没有你,他只怕也不会娶别人。” 但是:“新婚当日,永渡必须留在我院内。” 与此同时,她也不许庄舟为顾淮济诞下子嗣。 他本就对庄舟心生惦念,再共同养育孩子,岂非使两人连结更深。 允她入府已经是窦葭纯最大的让步,之后漫长人生,她绝不会再给庄舟和顾淮济之间有任何相处机会。 殊不知庄舟本也没打算长留雍朝,对她各种要求满口答应,今夜宴席上也算相处和谐。 “我想要的只有永渡,你我合作愉快,我自然不会再伤害你五哥还有张家。” 窦葭纯话毕,洋洋得意地与庄舟擦肩而过,独留下庄舟失力般跌坐回廊长椅处,恍惚许久。 之前以为,她眼下虽比初见时更在意顾淮济些,却也不至于为他折腾得心神不宁。 可直到真正面对窦葭纯,为保五哥不得不向她屈服,庄舟才忽地发现,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受更多。 坐在廊下望着院内花草出神,直到数声嘹亮划破天际,火花于夜幕绽放照亮整座宫城,原是爆竹声中一岁除。 身侧青石板路传来脚步声,庄舟回首,恰好对上顾淮济双眸。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在此刻出现,下意识起身后退几步,努力挤出笑容:“将军。” 他却疾步逼近身前,攥住她手腕将人抵在廊柱之上,不容她再退。 见惯了顾淮济平素温润有礼模样,庄舟心知他正在生气,微抬手指努力触碰到他手侧轻轻拍打,讨好道:“将军,你捏疼我了。” 谁知他根本不吃她这套,反而更加用力,委屈得她可怜兮兮地涌起水光:“将军,你是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战场上再奋勇,也不能欺负小女子。放开我好好说话不行吗?” 顾淮济被她看得心底一滞,却还是没有减少手上力道,甚至质问她:“在下斗胆,敢问六小姐当我是什么人。” 庄舟怔忪半秒,暂时还没想明白她有哪里惹着他了,怯生生出声试探道:“将军是对我敦胡王室有恩之人,也是,是我未来夫婿。” 未来夫婿,说得倒冠冕堂皇。 之所以方才没有立刻拒绝和隆帝与窦葭纯一唱一和,顾淮济更多是为庄舟态度而倍感受伤。 这世上除了她:“只怕无有任何女子愿与旁人平分夫婿。” 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庄舟又不愿说出被窦葭纯胁迫之事给他惹祸上身,支吾半晌,终是趁他松手时整个人揽住他的颈扑进怀中:“将军,我是胡人。娶了我做正室,于你将来仕途定有不利。将军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想回报将军一次嘛。” 水润双唇距他下颌不过半寸,顾淮济仅需略略侧首,便能触及。 他收敛心神避开双目,喉间微动:“你的回报便是给我再定亲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罢。 庄舟一直觉着,于她而言,眼前已经是老天垂怜,又偷来的短暂一世。 待大仇得报,她总要带着五哥再返回塔勒城。 将来或许嫁给一位敦胡勇士为妻,或许游历四海九州不再囿于一隅之地,也或许跟着诸葛叔父跑商赚钱,还有太多太多种可能。 尝遍人生百态,也算不枉重新走这一遭。 至于顾淮济,他是长公主之子,世家出身,作为沙州官兵营兼任河沔关守将前途无量。 当真娶个胡女为妻,只会给他带来阻碍,毫无益处。 她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对待再造恩人,成为他的累赘,毁他一生顺遂。 可眼下庄舟亦不可说出真实目的,于是反将错处抛给他道:“将军真奇怪,纵观雍朝与西域,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我大度不在意,你倒埋怨起来。” 再说:“将军方才宴席之上,也没拒绝你们雍朝皇帝。可见,心里还是乐意的呀。” 她这话遮不住醋意,可惜顾淮济却并未听出来,好不容易恢复些冷静的脸色刹那又沉入谷底:“旁人三妻四妾,与在下何干。” 至于为何没拒绝—— 当时他满脑子都在与她置气,不解她怎能迫于旁人威胁便将他拱手相送,仿佛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庄舟猛地抬首,难以置信从眸底闪过:“窦葭纯与我对峙时,将军你全都看见了?” 所以他是在为她同意以他当做交易物而生闷气。 不止如此:“我答应过六小姐,从今以后定会时刻相护。” 但她遇见窦葭纯咄咄逼人,竟不曾及时告知于他,同样也令顾淮济感到失落。 麻烦的男人。 庄舟一面暗自腹诽,一面却不禁咬住下唇,溢出笑意:“我也是怕把将军牵连进来,累及将军。” “你我夫妇一体,本该荣辱与。” “共”字尚未出口,庄舟仿佛鬼使神差般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转瞬而逝。 烟火绽放绚烂,将明亮洒落院中,落在两人身间。 庄舟灿然弯起眉眼,双手将他颈间揽得更紧:“将军,祝你新年快乐。” 还有:“谢谢将军。” 第21章 (二合一章)有人匿名状告金…… 正月初一,太后于绮元殿宴请众妃及其子嗣,庄舟与张照霏亦随同张然姌一道前去。 身为太后堂兄之女,全贤妃与和隆帝是夫妇也是堂表兄妹,窦葭纯自也由此得以跟皇家沾亲带故。 尧乐宫三人方才踏入绮元殿,已经见到全贤妃带着窦葭纯端坐太后手侧,与老人言笑晏晏。 “快快免礼。” 太后笑盈盈示意李尚宫前去搀扶张然姌起身,还不忘时刻叮嘱:“仔细着哀家的乖孙儿,赐座。” 张然姌颔首应声,窦葭纯唇角却不自觉浮现轻蔑笑意。 庄舟看在眼底,反目不转睛与她相视,在落座后状似无意般低声道:“窦将军,既是交易,还请收敛神情。勿要显露过多。” 窦葭纯端着茶盏的手指微顿,尚未开口,只听得庄舟又道:“大不了鱼死网破,将军大可去向圣上道出实情。” 可顾淮济与张家相熟多年,张墨海更是他至交好友:“我家五哥与张充容不得善终,永渡却也再不会娶你。” 不动声色般将蟹黄酥递入口中,庄舟已然扫空面上狠戾,恢复平素笑颜。 窦葭纯却是整个人滞在原地,恨不能当场拔出利剑刺进庄舟心口,默默咬碎银牙。 瞧着庄舟与窦葭纯似乎相处极为和谐,全贤妃不免有几分百感交集。 昨日第一次见到庄舟,她便觉她生得与窦葭纯生母模样相似,是以趁着在尧乐宫闲聊,全贤妃还专程询问庄舟,她母亲是否敦胡人士。 “我阿娘来自车罗,乃车罗大鸿胪与提祖蒂公主之女,娘娘应当并不熟悉。” 早年间西域不像今日,王族皆自小学习雍朝语言文字。 那时为沟通诸国与雍朝,缓解言语不通问题,五国同时设立鸿胪译。 其内以大鸿胪为最高长官,多数皆由雍朝人担任:“所以我的黑发来自外祖。其他几位兄长大多像我阿爹,发色偏向棕栗,方为纯正西域血统。” 而窦葭纯生母亦是车罗人士,同时精通西域与雍朝几国语言。 全贤妃心有计较,又追问庄舟道:“想来从车罗去往敦胡也算远嫁,你阿娘家中可有其余兄弟姐妹,能常伴你外祖与外祖母身边?” 庄舟闻言,先是怔忪半晌,露出落寞神情,随后才缓缓开口:“阿娘只有一个姐姐,车罗国破后再无音讯。” “姐妹分离之苦,确实难耐。” 全贤妃故作伤怀貌,实则层层叠进,抽丝剥茧:“你方才说你家兄长更像敦国公,你呢?” “我像阿爹多,但人人都说我阿娘与他夫妻相。” 敦国公夫妇年轻时俱是西域诸国闻名遐迩的好样貌,庄舟亦生得倾国倾城。 寥寥数语间,全贤妃大致已能确定,窦葭纯生母应就是庄舟母亲之姊。 算来窦葭纯与她还算表姐妹才对。 如今两人即将同嫁顾淮济,又相处得这般亲密友好,想来她那位生母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 因着诸妃所遵循的乃是平日里给太后请安之时辰,所以比起宫外受邀的诸位皇子皇妃与公主等人来得早些,而尚未出宫立府的年幼皇子和公主难免贪睡赖床,到得更晚。 人潮络绎不绝,全贤妃好不容易瞟见自家儿子儿媳回宫,注意力瞬间被他们吸引,也不再继续观察庄舟与窦葭纯二人。 “照霏姨母!” 张然姌所生十二公主庄明灿方一见着张照霏,当即挣脱奶娘双手,马不停蹄向她怀中扑来。 年仅六岁的小姑娘睁着一双张家姑娘特有的杏眼好奇打量庄舟,边咬手指边往她姨母臂弯拱:“姨母,这个娘娘我不认识呀。” 闻声失笑,张照霏急忙纠正她道:“这位是庄家姨母,才不是什么娘娘。” 庄明灿始终居于宫内照顾幼年皇嗣的育教所中,自出生后与母亲相处时光不多,加之张然姌性子稳静,致使庄明灿反是与热烈潇洒的张照霏关系更密切些。 听得张照霏所言,立刻乖巧点头:“见过庄姨母。” 话音未落,庄舟已然弯起眉眼抚上她发间,又从颈处卸下今日为面见太后而准备的海棠玉坠递给庄明灿:“初次见面,便当是姨母送你的礼物。” “庄姐姐,这也太过贵重啦。” 张照霏正想从庄明灿手中递回,庄舟急忙背手起身:“你也知敦胡玉器产业发达,小坠子罢了。给孩子的心意,哪儿称得上贵重。” 她说着向后几步,不成想会撞上旁人坚实臂膀。 “抱歉——” 庄舟回眸,恰好那人亦侧首垂眼,与她四目相交。 和隆帝子嗣众多,皇后之尊膝下两位皇子与三位公主,贤淑德三妃同样也称得百花齐放,唯贵妃聂氏膝下仅有一子。 作为聂贵妃独子,九皇子庄明彻虽已出宫立府多年,但至今尚未成婚,立于他诸多兄嫂之间,难免显得形单影只。 他本正与几位皇兄结伴前来嫔妃安坐处向各位娘娘请安,被庄舟猛地一撞,以为该是位侍女添茶失手,急忙探身查看。 却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半晌未能移开脚步。 绝色佳人,不过如是。 “皇兄,这是我庄姨母。” 庄明灿得了海棠玉坠,整张小脸都洋溢着喜悦之情,牵起庄舟垂在裙边手恨不能晃荡至天际:“你们认识吗?” 除却一双细长双眼略显张扬外,庄明彻周身气质出尘,仿佛游离世外之高人隐者,沉默不语时眼睑微阖,难辨情绪。 闻言只低身将庄明灿抱坐于手臂上,笑意坦荡:“自是不识,须得明灿引荐。” 其实昨夜参与宴席者谁人不知,张充容身边那位上演“二女共侍一夫”戏码的姑娘便是敦国公独女。 不过确实因为相隔甚远,看不清容貌,无法夸口当作熟稔。 “庄姨母,这是我九皇兄。” 幸得庄明灿扑腾着双臂向庄舟介绍,言语间也对她这位兄长甚为爱护:“聂娘娘生下皇兄后伤了体质,以后不能再像我娘亲那般诞下弟弟妹妹。” 恰好她先前几年也无有亲生兄弟姐妹,庄明彻与她亲近也算缘分。 “见过九殿下。” 庄舟行礼向庄明彻问安,未等到他回应,反是庄明灿忽地“咦”了一声:“庄姨母,这块海棠后面人面蛇纹,与我娘亲成日带着的那玉镯刻纹一模一样。” 她不明所以,只继续好奇追问:“这是敦胡所出产玉器都会带有的特殊纹路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除了六岁稚童,谁人不知人面蛇纹乃敦胡信仰图腾,如今仅王族饰品之上才有资格落下刻印。 庄舟暗自捏住一把冷汗,颔首笑道:“那是敦胡王族图腾。先前我第一次随你照霏姨母进宫时,送给你娘亲做了见面礼,算作义结金兰。” 所以:“此番才能以姐妹身份,进宫伴你娘亲待产。” 张然姌高悬于嗓子眼的心脏倏地落回实处,反是张照霏察觉有异,与旁人行礼招呼的动作僵在原地,良久未能回神。 那玉镯分明早在庄舟进宫前便挂在自家二姐姐手腕上,当时众人还曾讨论过,黄尚宫分明说是圣上赏赐。 借着布宴空档,张照霏将庄舟拉至人后,连连盘问:“庄姐姐,那玉镯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不对明灿说实话,难道不是圣上所赐?” “当然不是。” 两人闻声同时回首,对上窦葭纯冷漠视线。 眼下殿内仅剩她们三人,也不怕隔墙有耳:“你家姐姐难捱深宫寂寞与敦国公五子暗通款曲,那玉镯想必便是定情之物。” 话音未落,瞧见张照霏愕然之色,窦葭纯忍不住轻蔑失笑:“怎么,不愿相信?那你不妨问问你的好姐妹,看她如何回答。” “哦,”张照霏拉长语调,面上渐渐收敛讶异,露出狡黠笑意:“原本我还一直奇怪昨夜那桩上赶着做妾的婚事从何而来。” 竟是有人抓住了自家二姐姐与五公子私/情大做文章,逼迫庄姐姐妥协,成全一己私欲。 果不其然,窦葭纯显是没料到张照霏会以这般态度对待此事。 即刻拉下唇角,咬牙切齿:“本将不会去做妾。” 张照霏才不管什么“平妻”与否,字字诛心:“先来后到,永渡哥哥喜欢的是庄姐姐。非要强插一脚,自然生生世世都是妾!是下贱奴才!见着我们庄姐姐,那得行大礼端茶倒水才好。” “张照霏!” 窦葭纯被她气得头脑发懵,不免剥裂一向冷静自持的面具:“你口口声声庄姐姐,殊不知她早都清楚张充容与她家五哥私/通一事,为何从来不告诉你,反而听之任之!” 说到底:“她根本没把你们张家安危放在心上,只顾自己!” “心思龌龊之人,当然看谁都像她自己般龌龊。” 张照霏毫不示弱,理直气壮之貌看在庄舟眼底都觉稀奇,仿佛不是张家正被威胁,倒像窦葭纯有什么更严重的把柄攥在她手里。 “你别说,”气走了窦葭纯,张照霏洋洋得意地叉腰仰头:“还真有。” 但是:“庄姐姐你为何不将你家五哥哥之事告诉我,过分。” 庄舟沉默半晌,终是向她道歉:“知道的人越多,牵连越广。若当真东窗事发,一切罪责皆由我五哥与敦国公府承担,不能牵连你们张家。” 张照霏摇头,明白庄舟苦心,亦不免苦笑:“你不了解我二姐姐。” 看似柔软,实则最为性烈。 做了选择不会再后悔,哪怕有错处,也由她独自受着,浴血而行绝不回头。 更何况:“窦葭纯她不敢真的危及张家。” 既已撕破脸皮,张照霏也无需再以“窦姐姐”好心尊重她:“毕竟奴籍私生女身份一旦天下皆知,众口铄金,哪怕贤妃娘娘也保不住她。” “她不是窦侯爷与贤妃娘娘表姐之女?” 庄舟记得,窦葭纯身世之事还是当日张照霏亲口告知。 “明面上而已。实则她生母不过窦侯爷一位车罗姬妾,甚至父亲还并非窦侯爷。” 当年窦侯爷为保窦葭纯生母特意瞒下这桩丑事,是冯季新官上任三把火去翻了旧案,使得此事重见天日。 好在京畿城防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超过二十年之故旧讯息,若主将认为无伤大雅,不必报备圣上。 “否则窦葭纯又哪来性命坐享荣华富贵与战功赫赫。” 张照霏抿唇摇首,庄舟脑中却蓦地有根弦被“车罗姬妾”四字骤然勾起。 想到昨日全贤妃几番打听,登时面露惨白:“照霏,你可知她生母名姓。” “我听冯大哥偶尔提过,你也知他们京畿城防营,恨不能三百年前的旧闻都还留档。” 张照霏沉吟片刻,支吾道:“好像叫,慕古,什么?但我知道,她腹中孩子生父,是同为俘虏的车罗谋士伊亚力。” 谋士伊亚力。 庄舟顿住脚步,许久方才在张照霏抬手于她眼前晃过时回神:“庄姐姐,你莫非认识他们罢?可这两人算来应与敦国公年纪相差不多,是长辈了。” 见庄舟不语,张照霏误会她是由车罗国破联想到己身,正想转移话题,突然听得后厅宴席传来吵嚷嘈杂,想必是和隆帝驾临。 两位姑娘急忙匆匆赶至厅内相迎,怎料本是新年第一日阖家欢乐场面,和隆帝脸色却并不好看。 还是张然姌压低声音告知她两:“有人匿名状告金城侯陆觐崖,在其外祖丧期筹备纳妾事宜。” 张照霏讶然诧异,庄舟唇边却不自觉掠过一抹凛冽笑意。 外孙辈不必像亲子守孝三年,但依据雍朝律令,须从五个月丧服。 尤其陆觐崖身为淮沁郡主之子,同样也是和隆帝外表甥孙。与皇家沾亲带故者不循礼法,说出去只会叫全天下耻笑。 无怪和隆帝被气得七窍生烟,连带宴席上其余人等也不敢轻易笑谈。 不必提顾国公府上,亦是一片死寂。 落得平常陆觐崖犯些差错,只要淮沁郡主向洛偃长公主哭诉委屈几句,长公主哪怕再不情愿,也总会替他想尽办法解决。 可惜眼下他在顾国公丧期如此鲁莽无识,长公主索性关闭府门不出,由得他们母子二人长跪国公府外许久,始终不为所动。 淮沁郡主身子不利落,常年卧居终南山禅院斋戒,不过跪了半个时辰,已经体力不支。 陪伴长公主多年的郑嬷嬷看在眼底,不忍劝道:“公主,郡主从小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您不满小侯爷,但郡主总归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 “让她跪着。” 长公主放下手中书卷,眉目间不怒自威:“她养出来的好儿子,难辞其咎。” 郑嬷嬷心知此事涉及故顾国公,自家公主想必从得了消息开始,早就对小侯爷恨至极致,自也不敢再劝。 另一边顾淮潮与陈念曼夫妻二人则佯装事不关己,紧闭房门躲在自家院内,独派出侍女小厮前去探听消息,瞧热闹不嫌事大:“亏得婆母无论何时总对长姐另眼相待,呵,今日可看出来了什么叫‘好心喂狗’。” 虽说顾淮潮也对此乐得其所,但听见陈念曼嘲笑自家亲人还是难免刺耳,试图制止她道:“长姐性子弱,或许教子无方了些。本人却是无错。” 陈念曼摇着团扇晕开屋内薰炉幽香,不屑轻哼:“她若性子弱,猪都能上树。也就你耳聋眼瞎,以为你家长姐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顾淮潮人在礼部领着闲职,倚靠祖荫享受富贵多年,对人世百态无甚感触,加之府上由长公主坐镇,也没见识过什么内宅争斗。 从前每每陈念曼与他提及家中长姐与弟媳诸事,他还当她思虑过多,好在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总算看出些端倪。 此刻闻言意识到自己在她那儿讨不到好,赶忙改口:“唉,再怎么样她也是我长姐。别说我,哪怕是母亲,也无法真的跟她断绝关系。” 任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国公府却是当真不得不与金城侯府彻底撇清关系。 于外祖丧期欲行纳妾之礼,此事本来可大可小,至多命他不可立刻圆房,同时彻底不再起复就任官职。 只是因着金城侯府财源短缺,陆觐崖由于向敦□□出细作,扰乱军情一事革职查办已是削减了大部分开销,淮沁郡主这才焦急来寻长公主,想请她去向圣上求情。 可陆觐崖千不该万不该戳中长公主逆鳞,惹得长公主怨怼不满,吃了数日闭门羹后,又被人检举其与顾国公时疫案有关。 朝堂之上,顾淮济提供了金纹丝络绣样作为依据,洋洋洒洒一篇奏疏详尽陈述金城侯夫人与长公主间种种恩怨,掘地三尺找出替罪羊涟翠逃往西南苗疆的唯一亲眷,提议重新彻查此案。 人证物证俱在,只将金城侯府连根拔起。 孔慕茹不堪重刑选择招供,所有罪责毫不犹豫揽至己身。 “都是她所为,与孔二小姐半点关系也无?” 张照霏险些没拿稳茶水,与庄舟无奈道:“睁着眼睛说胡话罢,孔家两姐妹成日形影不离,姐姐要做什么,妹妹还能不知道?” 便是她和庄舟现下住在尧乐宫中,不论张然姌想再多借口前去私会庄恪,她们哪怕再钝感无识,也总能察觉有异。 三人似乎无意间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共识,张然姌装作她们不知,她们也一直不曾戳穿她。 而自金城侯府陷入困境后,庄舟几乎全副精力都专注其上。 张照霏也是那时才听她说起,早在侯府听得陆觐崖信誓旦旦要马上纳妾那会儿,她便提醒过哈坦依,丧期纳妾乃犯大不敬罪。 再到陆觐崖雇凶掳她入府,庄舟忍无可忍,遂协同哈坦依里应外合。 先令哈坦依勾得陆觐崖欲罢不能,对她愈发迫切难耐,定下纳妾确切日期后再由庄舟向和隆帝匿名检举。 引得长公主不满,导致陆觐崖求助无门头昏脑涨,自会无暇他顾,暴露破绽。 于是顾淮济经过连日查探,总算发现涟翠与孔家姐妹二人有位侍女本为同乡,但那人家中亲眷尚在,并未因涟翠之过在夷村时遭受屠戮。 环环相扣,终于给予金城侯府众人狠狠一击,造成重创。 陆觐崖被削去侯爵位,孔慕茹身处大狱择日行刑。 至于孔家其余诸人,男子罢官撤职,充军流放,女子则没入奴籍坊间。 唯孔薏蓝留下一条性命,是因为孔慕茹断言她并不知情,长公主又念其曾救过顾淮济一条性命出言相保,方得以苟全。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晦明幽暗间,脚步声逐渐逼近。 啃着泛起馊味白面馒头的孔慕茹撑住地面起身,看清突然出现在狱栏外围,掩于黑袍之下的瘦削身影,只将馒头松手扔至土灰地面,扬起唇角绽放微笑。 若非此人传递消息,她与薏蓝又如何会想到利用西域时疫一事残害顾国公,从而嫁祸庄舟。 彼此利用,各达目的,自然合作愉快:“夫人咬死不曾出卖在下,在下自当言出必行,救夫人于水火。” 就着烛火摘下兜帽,诸葛砚分明眼角含笑,神情却出奇疏远淡漠。 他不费吹灰之力卸下狱琐,凭借高超轻功越狱出逃,连夜将孔慕茹送出长安。 一路南下避人耳目,于第二日清晨在襄阳城郊分别。 刑部大牢与京畿城防营乱成一团,折腾整整半日,始终无人寻到任何劫狱痕迹。 消息传至尧乐宫,张照霏气得连早膳都食不下咽:“怎地这种恶人竟还有同伙不成?到底是什么怪物,连刑部都胆敢擅闯。” 旁人或许出乎意料,可在庄舟记忆中,她确实能想到两个人。 一是上次她与哈坦依被关押刑部时夜探牢狱的顾淮济,另一便是暗闯皇宫数次都未被大内侍卫察觉的诸葛砚。 但顾淮济远不会如此行事,至于诸葛砚,他甚至根本不知孔家姐妹是为何人。 她不过觉得可笑,孔慕茹到底有多命大,获罪斩首之恶行,亦能为外力所助。 思及此处,庄舟执箸双手皆不自觉用力,恨意如火灼烧,久久难安。 竟连今日是上元灯节,可以出宫与顾淮济相见的喜悦都被她抛之脑后。 直到尧乐宫中备好撵轿送两位姑娘前往宫门处上马车,庄舟方才恍惚收回愤怒情绪。 “永渡哥哥!我把庄姐姐好端端还给你啦!” 刚刚走下马车尚未站稳,庄舟腰上便被张照霏轻轻推至顾淮济身前,下一秒不等反应,他已迫不及待揽她入怀。 花市灯如昼。 人影参差,车水马龙。 她第一次听见他垂首她耳边低声开口:“阿舟,好久不见。” 第22章 电光火石刹那迸发,匕首出鞘…… 早在敦胡尚未灭国前,庄舟便听人说起过雍朝上元节情貌。 长街花灯通宵而明,端的是满目人间烟火。 与□□的舞龙舞狮队伍并肩相望笑闹,耳边锣鼓鞭炮声不绝如缕,庄舟只觉眼花缭乱,攥着顾淮济的手一步三停,根本舍不得挪动脚步。 直到经过某家花灯小摊时,张照霏也终忍不住忽地驻足,目不转睛盯着其内最为精妙的武将走马灯好奇询问:“店家,请问那盏走马灯怎么卖。” 店家闻声回首,嘿嘿一笑,露出憨厚白牙:“小姐好眼力。那灯是我们公子亲自所做,不卖只赠。” 赠灯? 张照霏素来最喜热闹,听他如此言说自然来了兴致:“怎么个赠法?说给本姑娘听听。” 话音未落,已听那店家再次开口:“赠法须应景。今日既是上元节,按我们公子要求,答对本摊其余花灯之上统共五十个灯谜,立即相赠。” 只见张照霏神色微变,小脸顿时皱成一团,不情不愿地抱怨她家三哥哥:“这不是难为我们吗,我三哥哥武夫一个,我就更没文化了。” 反而庄舟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与顾淮济侧首相商:“将军,我们与照霏同猜可好?我从未猜过灯谜,很想试试。” 既乐得取那赠品,图个开心讨趣儿,试试倒也无妨。 于是张家兄妹二人命那店家暂时禀退其他挑选花灯的客人,从左到右开始一一尝试。 顾淮济起先并未言语,偶尔遇见他们实在猜不出的晦涩难题时方好意提示,到最后谜面愈来愈令人不解,庄舟与张照霏索性将顾淮济推至前方,由他继续。 “人君和为上,是为‘程’。” 终于轮到第四十九个谜面,顾淮济脱口而出,庄舟却不明所以,轻扯他袖口:“将军,为何如此解。” 顾淮济失笑,知她对雍朝文字不算熟悉,耐心解释:“‘君’与‘王’同义,皆为国之至高者。” 恍然大悟之间,只见那店家已喜笑颜开地搬出最后一个谜面,正是那盏武将走马灯上所印:“有待纵横驰骋去,来日定闻马蹄声。” 他家公子设这花灯谜面多年,总算遇着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有缘人”,实在太不容易。 拍拍袖边灰尘,便见对面四人中最为打眼的那位异国美人儿已然向离她最近的高大男子试探道:“是‘得’字吗?” “恭喜四位客官!” 店家也不知从哪儿寻来面铜锣,“砰”的一声敲响,惹得途径行人频频侧目。 张照霏极为开怀地接过那盏走马灯,站得离张墨海远些,不掩满腹嫌弃:“还是姐姐和姐夫好,三哥哥你就只会拖后腿。” 被一顿数落的张墨海好笑又不服,气得背手不语,张照霏不以为意,只端起那盏花灯左看右看,欣喜不已。 正想由此告辞继续向前,却见那店家正式行礼相邀:“我家公子说。此灯只赠有缘人。他此刻正在舍内恭迎,不知几位客官可愿赏脸。” …… 跟随店家行至坊内一间别苑,诸人起先还正笑言甚欢,在入苑后竟不约而同噤声,皆被苑中风光所吸引。 木制廊桥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曲水流觞泛起清香,连接院内假山瀑布。 飞檐凉亭处于池内,云雾笼罩仿若仙境。蓝衣公子则端坐亭下,正为来客添茶。 待到终于看清蓝衣人相貌,众人面色俱是一凛,同时行礼:“末将/臣女见过九殿下。” 庄明彻抬眸,细长眼尾上挑:“不必多礼。来福,赐座。” 其实每年上元节他都会布下灯谜凑这热闹,然而数年来大多人能猜中二三十个已算极限,今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过寥寥数句交谈,庄明彻已大概清楚,将近八成谜面应都出自顾淮济慧眼。 毕竟曾是科举入仕之文士,才学毋庸置疑。 可惜这位世家公子的典范模板,眼下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实在算不上好。 非要娶位胡女,让她跟大家人人敬爱的窦将军做平妻,简直有辱窦将军威名。 又为了那胡女之事,多次主动向圣上检举亲外甥金城侯,枉顾人伦亲情。 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被狐媚妖姬迷了心智,基本已经无可救药。 思及此处,庄明彻不免失笑。 顾淮济才智何等过人,怎会为着区区胡女之姿鬼迷心窍。 直到目光不自觉扫过庄舟侧脸,他却又忽觉也有可能—— 能得佳人如此,谁人不愿以全副身家与理智相换。 摇头收回神游思绪,庄明彻从庄舟身前收回眼,暗叹自己糊涂。 幸得茶已饮尽,亦无需再强留。 只请店家来福送出另外三盏制作精美的花灯:“不好独叫张四小姐一人得了彩头,此乃本殿亲手所制,愿以诸位共度佳节。” 庄舟从未见过有哪位男子心灵手巧至此,别说做花灯,便是让她几位兄长学着做把弓箭射猎,想必都懒得下手。 因此难免好奇,离开别苑后依旧不住打量着手中所画蟾宫折桂式样之花灯,啧啧称奇:“字画双绝又擅长工巧,这位九殿下当真才华横溢。” 她本是没将随口称赞放在心上,怎料身边某人却因之生出不满:“阿舟喜欢如此男子?” 听上去闷闷不乐,一时逗得庄舟难掩笑颜,装作不解般追问他道:“喜欢呀,难道将军不喜欢才学之士?” 腰上蓦地一紧,顾淮济将她手中花灯拿开,迫使她与自己相视。双唇紧抿,喉结微动,半晌未曾出言。 许久方才低叹出言:“你不要喜欢旁人。” 周遭嘈杂哄闹,她与他隐于人群之中,彼此亲密相依。 心底悸动怦然不息,哪怕不断告诫自己冷静,还是无用。 金城侯被削爵,侯府亦被彻底查封。 按理她眼下应该及时抽身离开,去寻孔慕茹何在,继续向她报复。 但庄舟却猝然发现,她走不了了。 她想要的早已不再是简单地复仇回乡,而是与眼前之人能够再多些时日待在一处,和他成亲,携手,直至相伴到老。 “好。” 庄舟终是粲然弯起双眼,乖巧颔首应答:“我只喜欢将军。” 阑珊灯火于身侧穿行而过,窦葭纯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中,远远瞧着甜蜜相拥的庄舟与顾淮济。不过轻轻用力,已将窗边木架捏碎几分。 早在庄舟今夜出宫前,想到上元灯节乃有情人难得相约之日,她还专程去寻过顾淮济。 毕竟三十夜宴上他不曾反对她主动请婚,想是因为对她始终留存一份情谊,即使还未转化成男女情愫,将来也总会有那么一日。 怀着满腹期待乘兴而去,确是败兴而归。 他不仅拒绝她主动相邀,甚至以陪伴洛偃长公主为由搪塞。实则早早用过晚膳后便即刻前去沧化伯爵府与张墨海碰头,同往宫外等待庄舟。 分明她也与他定盟婚约,为何他目之所及,永远只有那个卑劣下贱的胡女。 她定要让那胡女永远消失,再也不能继续存在他与她之间。 …… 待到翌日清晨,庄舟正接过狄尔递来巾帕擦拭脸上水珠,便见黄尚宫与一名并不眼熟的宫女匆匆而来,行礼问安:“庄六小姐,定兰宫那边传唤你快些前去。” 趁着帮狄尔给庄舟一起更衣的空档,黄尚宫连忙将情况告知:“似是贤妃娘娘膝下七皇子家的小郡主瞧上了您送给咱们十二殿下的海棠玉坠。吵着闹着,也想从您这得一份。” 庄舟本以为遇着什么大事儿,还正揪着心。闻言不禁放松片刻,笑与狄尔道:“既如此,你去我箱子里寻一份玉坠就好。” 谁知黄尚宫忙不迭阻了狄尔,摇头提醒:“区区小事寻人来告知充容一声即可,何须大费周章定要请六小姐您亲自前去。依奴婢看,还是多长个心眼为妙。” 庄舟心中有数,临行前交代黄尚宫,若超过一个时辰她未从定兰宫返回,立刻前去禀报皇后。 张充容在这后宫也不过九嫔之一,唯皇后才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果然不出黄尚宫所料,庄舟来到定兰宫时,主殿根本空无一人。 她被那侍女带至偏殿暂坐,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等到手边茶盏热气几乎全部散尽,也没见着所谓“七殿下家的小郡主”。 坐久了腰疼,庄舟刚想起身稍稍活动筋骨,只听“嘎吱”声起,偏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背光阴影下,隐约辨认得出是窦葭纯身形。 尚未等庄舟反应,又有两名黑衣人从她身后冲出,抬掌向狄尔颈后劈下,瞬间失力。 “你做什么!” 庄舟亦被那两人锢住手臂动弹不得,慌乱中被猛地踹中膝盖,双膝骤然跪地摩擦,险些吃痛出声。 “啪”的一声,窦葭纯毫不客气向她脸上扇来,不解气般又从另一边迅速落下第二耳光。 两侧双颊溢出血红,反衬得庄舟那双碧色眼睛愈发动人。 窦葭纯看在眼里,妒意中烧:“你无非就是靠着这副皮相勾引男人,我倒要看看,若没了这张脸,还有谁看得上你这血统卑劣的贱婢!” 电光火石刹那迸发,匕首出鞘,在庄舟右眼之上狠狠滑下一道血痕。 庄舟忍不住发出苦痛哀嚎,上一世被孔慕茹灌下哑药,整个身体仿若灼烧般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激得她拼劲全力挣脱那两人束缚撞向窦葭纯。 然她到底手无缚鸡之力,哪能真的与驰骋沙场的女将顽抗。 不多时便被拳打脚踢至吐血不断,意识模糊间被人撬开牙关,幸得那满满一碗红花尚未下肚,皇后协同张充容匆忙而至,见到眼前状况俱是目瞪口呆。 张照霏吓得霎时捂住双唇压住惊呼,只与黄尚宫和锦友上前扶起庄舟,等待御医前来。 皇后威严顿生:“窦将军,遑论你与庄六小姐有何恩怨,也不该这般狠毒以待。” 窦葭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连在人前都懒得再伪装。 放下手中众人进殿前不慎倾洒一空的药碗,冲皇后漠然笑道:“皇后娘娘说笑。本将既是前朝将领,无论如何行事,亦轮不到娘娘指摘。” “荒唐!” 皇后愤然出声:“齐嬷嬷,去查那药碗。” 齐嬷嬷率领几位利落宫女根本还未将碗完全凑近鼻尖,登时脸色突变:“回皇后娘娘,是红花汤。” 红花于女子而言是大凶之物,以窦葭纯所下剂量,恐怕不止会致使服药者不孕,亦极有可能丧命。 “不论前朝后宫,皆不可肆意祸及他人性命。” 命齐嬷嬷等人将那药碗收整作为证物,皇后遂冷眼扫过窦葭纯身前:“既然窦将军轮不到本宫评判,那便交由圣上裁断。” 窦葭纯自认功高劳苦,即使告上金殿,和隆帝亦不会待她如何。 结果确实如她所料。 和隆帝得知后仅暂时罢免她蕉城官兵营守将之责,留京思过半年。虽命她向庄舟致歉,她却并未当真成行,和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再追究。 至于庄舟眼上伤势,疤痕其实不深,按御医所要求及时敷药便不会留疤。 可由于血瘀压迫神经致使右眼失去视力,只能尝试施针:“老夫也仅在古书之上读过如此疗法,结果成功与否,不敢保证。” 欧阳御医作为御医所首席医官,从来医术高超,连他都陷入踌躇疑虑,众人闻之,亦难免犹豫。 最后还是顾淮济一锤定音,决意施针。 哪怕失败,他也不会因为一只眼睛失明而弃她不顾。 既如此,又有何惧。 第23章 拆掉纱布重见光明的那日恰逢…… 庄舟施针救眼之事传入定兰宫时,窦葭纯正与全贤妃对弈。 听得安尚宫所言,窦葭纯执棋手指微滞,轻抿唇角冷哼出声:“她倒花样多。” 捏住棋子的指尖颤动半秒,全贤妃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化作静默。 那日她本在淑妃倚竹宫中做客,得知窦葭纯与庄舟冲突消息时,只觉气血上涌堵在心口,一时不查昏厥在地。 等到好不容易醒转恢复神智,皇后已经将窦葭纯告上御前。 她急切往永圣宫而去,幸而圣上垂怜未曾怪罪。可全贤妃却想不明白:“那位庄六小姐既已同意你与她同嫁顾淮济,你作甚非要跟她过不去!莫不是以为跋扈狠戾至此,顾淮济还能觉得你好不成?” 更令全贤妃伤神的是,多年来养育窦葭纯,她也算言传身教教她为人处世。 昔年听说她祈愿入军营行伍,亦全力支持。 不求她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好歹习得一身武艺为民为国而战,也算不负初心。 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仗着战功与武力去欺辱寻常弱质女流。 因此自庄舟受伤之后,全贤妃思来想去不得其所,心底没由来便对窦葭纯生出些生分。 她连去往尧乐宫向庄舟致歉都不曾带上窦葭纯,多数时候则选择穿梭于贵淑德三妃宫室,不论点茶赏花、对弈流觞,远好过对着心狠手辣的养女浑身不适。 窦葭纯也能感受到全贤妃变化,她起先还略感伤怀,到后来习以为常,也不再放在心上。 说是养育她数年,其实也不过每年待她回乡时给处落脚地罢。 更不提明明清楚她喜爱顾淮济多年,这位养母却也没想着替她去向洛偃长公主探探口风,最后还是靠她自己得以定下婚约。 除却表面情谊外,再无任何维系必要。 定兰宫中暗潮之下意难平,尧乐宫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施针一共进行了五次,到第五次时,听说庄舟疼得昏迷数次,又被欧阳御医强制唤醒,将身下榻间被褥都硬凭借手指扣出棉絮来。 宫中人人都在传,顾小将军不舍让她再受接下来五次痛楚,两人还闹了几句口角。 “唉,你们是没见过庄六小姐那双眼睛,碧波荡漾,恨不能将人魂魄生生勾去。” 定兰宫小宫女一面修剪着花坛枝丫,一面与身边另一位小宫女叹道:“我要是有那么一双眼睛,我也打死都不愿意让它从此灰暗无神。” “话虽如此,可听说施针痛楚比女子生产还要再痛数倍。” 另一位小宫女与她右手边另外几人均是前些日子才调任定兰宫,在别宫见识过不少风浪:“王修仪为生十九公主受了多大苦,大出血差点丧命,我可不愿受这般罪。” “你们说来说去,此事还不是要怪罪某个男人婆。” 替小宫女们端茶送水的小内侍一语中的:“顾小将军不喜欢她,还偏要往跟前凑。被顾小将军拒绝后心生扭曲,这才加害庄六小姐落得可怜至此。” “可不是!” 虽忍不住附和认可,众人却也都知道,庄六小姐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谁叫人家是护国有功的巾帼将军,连圣上都高看一眼呢。” 世人皆畏苦,旁的再不称意,也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过闲谈几句,随即抛之脑后。 阖宫风平浪静中,庄舟终是忍痛挺过了总共十次施针。 拆掉纱布重见光明的那日恰逢惊蛰,天气回暖,春雷轰鸣而起,降下大雨倾盆。 看着塌边顾淮济胡子拉碴连眼袋都熬出来的模样,无故涩意瞬时包裹眼眶,滚落豆大泪珠。 她揽住他的颈泣不成声,所有劫后余生之喜怒哀乐,伴随伤痛尽数而出。 与此同时,京畿城防营主将冯季与刑部联名上书,要求和隆帝彻查窦葭纯身世。 依据窦侯爷当年画押口供,窦葭纯并非他与府中车罗姬妾所生。 那车罗姬妾早在入侯府前便怀有身孕,其父则是自战败后没入雍朝奴籍的车罗谋士,伊亚力。 只因窦侯爷及时认她为义女,记在主母,也就是全贤妃表姐名下,纳入窦氏族谱,所以旁人无法以此大做文章。 “按雍朝律令,窦侯爷无错。” 永圣宫内,冯季立于桌案之下。身前圣上不语,身后顾淮济目光如炬,紧张得冷汗早已浸湿里衣:“但眼下窦将军功高盖主,仗势欺人。” 深吸一口长气,只听他又道:“臣等以为,窦侯爷投机取巧之举不可取。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严惩窦葭纯将军,实乃人心所向。” 两相寂静间,冯季不敢轻易起身,和隆帝亦安然习字不语。 良晌落笔,示意许内侍前去沏茶后,方才抬眸与顾淮济相视:“为了庄六小姐,先是削了亲外甥爵位,眼下又想取战友性命。”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小子倒将这句俗语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窦葭纯必须得留。 除非:“你替朕,代她之职,去往东南边境。” 和隆帝说着,头头是道想是早准备好了这番说辞:“前些日子长姐搬回公主府,顾国公府留给你与你家三哥,看来她情绪应已恢复不少。你眼下了无后顾之忧,也当收拾行装去往边地,为舅舅与大雍解难。” 至于他那娇滴滴未过门的妻子:“她眼下留居张充容宫中,至少还要待足整整半年。” 男儿志在四方,为着儿女情长囿于一地,实属不该。 加之和隆帝本就是料及他心中所想在与他交易,顾淮济自得顺着台阶往下:“臣,谨尊圣意。” 正是凭他一句承诺,圣上翻出当年窦侯爷征饷伤民旧案,以其包庇奴籍私生女罪加一等的消息,立刻风卷残云般传遍整个长安城。 “所以庄姐姐早在询问我窦葭纯生母名姓那时,就已经猜到,她是你表姐了?” 庄舟点头,回应张照霏道:“昨日贤妃娘娘来寻我表达悔意,说若能早些告知窦葭纯与我亲眷关系,她必不会如此冥顽不灵。” 可她以为不然。 执念过深,窦葭纯反会因为流淌着相同血液而更加憎恶自己。 倒不如不去戳穿,任她恨得坦荡,交由律法严惩。 不多时,窦葭纯因隐瞒身份、残害敦国公独女亦是其亲生表妹等恶行被正式免官,永不复用。不日便会被逐出定兰宫,流放西南苗疆,毒虫闷涨之地。 她那始终心心念念的婚事,自也一笔勾销。 在此之后,顾淮济接任蕉城官兵营守将职,前往东南边陲。 与他领兵出城同日,西域商道在经历三月试用后,正式启动。 西出长安第一批官方商队携带丝绸一千匹、陶瓷器皿五百车与徽墨纸砚等文质用具五百车经由秦州抵达金城,再到甘州、凉州直达沙州,出河沔关。 遍行西域五国,正式架联与大秦、拂菻、粟特还有波斯等国的官方国道,史称“丝绸之路”。 随着丝路贯通东西,长安城内涌入不少五国移民,亦有许多雍朝人远赴关外淘金,渴望一夜暴富,赚得满盆钵。 两地经济欣欣向荣,蓬勃发展。雍朝不必再担忧西北兵乱,军事重心也渐渐转移至对抗东南海难。 “闽地临海,蕉城百姓自古便以捕鱼为生。” 临行前顾淮济的话久久不散,庄舟为此翻阅无数史书于地理图志,好歹能在诸葛砚向她问起时如数家珍回答道:“而倭国海盗猖獗横行,时常加害雍朝无辜渔民。为保百姓安康,雍朝皇帝专程在蕉城设立官兵营,操练水军与倭奴对抗。” “听着跟咱们以前找雍朝抢粮食没什么区别。” 因庄恪倒春寒之故染疾卧床,诸葛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与庄舟独处,自然无比殷切。 茶水点心无一不备,连橘子都要剥好了递给她,可着劲忽悠:“说来你那顾将军一去也不知究竟多久,要不干脆别等他了。” 只见庄舟“砰”地一声合上《东南舆图志》,给他面子塞了几瓣橘片入口,嘟囔出声:“不管多久,我偏要等。” 接着方才怀抱书卷起身,与诸葛砚挥手作别:“照霏还等我回去一起挑花式,不留了。你也别待太晚,当心被送晚膳的人发现。” 除了一名小内侍外,庄恪再无其余随从。诸葛砚成日里来去自如,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 上次若非窦葭纯全部心思专注于如何折腾庄舟,即使看见诸葛砚也未曾起疑,否则只怕不仅炽宁宫难得安宁,塔勒城那边的家人与敦胡百姓亦会受到牵连。 “放心。” 诸葛砚明白她所忧为何,本也极其谨慎,在与她话别后,立即□□离宫。 复又避开路途之中所有耳目,向崇仁坊内笑天客栈而去。 第24章 连盏茶水都来不及喝,直冲庄…… 自金城侯被削爵,孔家受孔慕茹株连而抄家后,孔薏蓝虽留有一条命在,却也再无家可归。 她只得寻到诸葛砚,于他助力下,在崇仁坊内笑天客栈暂居。 “恭贺孔二小姐,顺利铲除绊脚石。”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手边置有酒盏,举杯畅饮。 孔薏蓝闻言,叶眉微垂,对诸葛砚所言并不以为意:“还是感念诸葛公子与小女配合默契,方可如此顺利。” 窦葭纯蠢钝无识,全然不知所有巧合从头至尾,都是孔薏蓝与诸葛砚有意为之。 否则她怎会恰好遇见游历闽地准备回乡的张家大哥张圭昂,又那般凑巧得知庄舟与顾淮济婚事。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窦葭纯出手如此狠厉,竟生生将自己作到如今地步。 按两人先前设想,本在顾国公时疫案那时,庄舟便该被定罪处刑。 之后再由诸葛砚劫狱将她带离长安,从此远走天涯。 不成想事与愿违,顾淮济与庄舟察觉有异,会想到从那些丝质手帕入手,逼得他们不得不揪出替罪羊送至殿前,方才得以顺利脱罪。 唯独可怜那位涟翠牵连了她家顾四公子被长公主所厌弃,再难享国公府福运绵连。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将顾淮济即将迎娶胡女之事告知窦葭纯,引她出手,再坐收渔翁之利,便是孔薏蓝目的所在。 然而眼下看来,还是未能顺利得偿所愿。 “不过好在顾国公身死逼得永渡无法成婚,眼下他又远赴闽地蕉城,”孔薏蓝再次端起酒盏送至唇边,微微一笑:“依我看,诸葛公子不若趁他不在直接强要了你那位小公主,叫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不是更好。” 诸葛砚闻声不语,面色逐渐凝重:“还请孔二小姐休要胡言。” 他确实不愿庄舟嫁予旁人,但若为了得到而对她造成伤害,他也绝对不会做。 看出他心底不悦,孔薏蓝只缓缓收敛笑意,正色改口:“罢了,是我口快。” 说来:“诸葛公子救得我姐姐出狱,刑部这些日子加班加点想要缉拿劫狱者归案无果,怕是此案终将成为悬案。” “甚好。” 只有将悬案彻底坐实,令人不再追究孔慕茹去往何处,方可使她在襄阳城中继续无虑苟活。 至于金城侯陆觐崖,他与孔慕茹间仅有的夫妻情分早已在数年嫌恶对抗中消磨殆尽。 自听说她被人劫狱后,陆觐崖也并未在意。明面上说是跟随母亲居于终南山禅院中修身养性,却终日蠢蠢欲动,难耐深山寂静。 “侯爷,顾将军不在京中。那小贱蹄子身边再无看护,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除却请愿上香之人外,禅院终年清冷,陆觐崖自幼长在红尘中,哪能受得了这般苦痛。 连续数日派出随侍郑铎去往城内探听消息,总算得知顾淮济已经启程前往闽地蕉城,而庄舟正独自一人留在宫中。 只是:“深宫禁苑,岂是你我如今身份可轻易入内处,滚蛋。” 加之想到金城侯府被封那日哈坦依情谊甚笃,声嘶力竭模样,陆觐崖又心生不忍:“本侯答应哈坦依,此生往后定会一心待她。那贱人如何,再与我无关。” 哪怕落魄至此,陆觐崖始终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侯爵之身,张口闭口“本侯”,根本无有半分悔改意。 不料郑铎听得他挂念哈坦依,竟轻嗤翻起白眼:“胡女卑贱,哪能当真对侯爷您动心。您也不好好想想,如若不是为了纳她为妾,咱们府上哪能生出这么多祸事。” 他说着不禁扬高声音:“侯爷落难,倒还记得给她留下百金供给生活。以为她会安心等在城内,可属下去了这么多次,根本连她一丝消息也没打听到。只怕早不知跟随哪支商队离开雍朝,返回西域去了。” 郑铎字字锥心之语落在耳际,陆觐崖不免微怔片刻,随后还是摇头否认:“哈坦依绝不会如此待我。” …… 陆觐崖情深义重的这些时日,哈坦依正在崇仁坊笑天客栈内开了间上房,打算等待商队起行后便跟随他们返回西域。 偶然之机发现隔壁所住客人乃是孔薏蓝后,遂将赤发以黑色假发覆盖,又寻来面纱遮面,藏匿极好,未叫对方察觉任何端倪。 也正因着哈坦依警惕隐蔽,方才得了机会偷听孔薏蓝与诸葛砚对话。 原是除却顾国公时疫案之外,连带前些日子突然蹦出来的那位窦将军,也都出自孔薏蓝手笔。 难怪孔慕茹那等愚蠢之人每每遇着大事反显得宠辱不惊,哈坦依本以为她是大智若愚,时至今日才知晓,分明得益于她背后高人指点。 眼下孔薏蓝在明,她在暗,按理算是抢占先机。 可雍朝皇宫戒备何等森严,先前为扳倒陆觐崖合作时,俱是庄舟想了办法与她互通消息,她从不需要主动联络。 既如此,她便无法立刻通知庄舟,孔薏蓝与她那同伙似乎还在策划新的阴谋。 所幸不久便是清明时节,和隆帝即将率领众妃出城前往先帝陵祭祀。 哈坦依本想趁着庄舟出宫,再寻找机会与她相见,谁知还未等到清明,她却被郑铎逮了个正着。 “我早说过,胡女没一个好东西。” 将她双手背后绑着绳索带至终南山禅院陆觐崖面前,郑铎狠狠啐出口吐沫:“侯爷为了你削爵家破,不得不远离京城生活。好心念在你一片痴情,这还没到两个月呢,你就迫不及待要另寻他处!” 哈坦依躲闪着避开郑铎吐沫星子,暗骂出师不利,又叫自己碰着陆觐崖这老色鬼和他走狗。 为今之计,唯有刹那间落下两滴清泪,委屈哽咽:“我能怎么办,奴家不过区区一介弱质女流。从前承蒙侯爷宠爱还有机会在长安城中立足。可,可现下,再无靠山——” 黑色假发早在同郑铎拉扯中跌落在山路之上,赤发垂肩掩住双颊,在仲春阳光闪耀下反射光芒,越发显得哈坦依楚楚可怜。 果不其然,陆觐崖见到她第一眼时的愤怒不满倏地消散殆尽。 甚至三步并作两步解开她腕间绳索,将人扶起身:“实在无法立足,本侯不是告诉过你去寻我三舅或是外祖母。你是我的人,他们怎么也不会当真见死不救。” 他顺势将人揽入怀中好生安抚:“无论如何,你不该隐姓埋名,选择跟随商队离本侯而去。” 强忍住心中不适被他双手拂过脊背,哈坦依很是配合地抽噎着娇声抱怨:“商队所往之处到底是奴家故乡,总,总好过在长安无亲无故亦无依无靠得好。” 三言两语将陆觐崖哄得五迷三道,不断愧疚自己无能,连纳她为妾这等小事都办不到,致使哈坦依不得不与他有情人分离。 郑铎看在眼里,只恨胡女手段狐媚,自家侯爷简直瞎眼又蒙心。 随后,哈坦依被陆觐崖送至淮沁郡主位于终南山下的农户田庄之内临时安置,彻底打乱她先前计划。 三月悄然而逝,四月清明时节,雨水纷纷。 自顾淮济离京后,顾家三嫂陈念曼便常常进宫与庄舟相聚:“婆母长公主如今独自居于长公主府,我不好经常叨扰,倒不若与准弟妹多多来往。左不过孝期过后,你我总是要同住国公府不是。” 她娘家陈国公府出身高贵,先前为着庄舟眼疾提供不少灵丹妙药,助益良多。 为此庄舟待她十分感念,只将一枚虎形玉带挎送给陈念曼与顾淮潮之子,也是顾淮济那位年仅八岁的小侄子顾兼仁。 张照霏知道后还念叨了好几天,慨叹庄姐姐净给小辈们送礼,而她比她年幼两岁,也该得一件。 庄舟于是特意挑了两支玉簪分别送给她与锦友,感动得锦友险些痛哭流涕。后来庄舟告诉她,自己待狄尔从来不分主仆,当然也不会对她有异,才终于劝得锦友恢复冷静。 听陈念曼说起,皇陵祭祀大典早在半月前便被礼部提上日程。 而顾淮济三哥自从顾国公时疫案,长远侯爵位被圣上收回后整个人脱胎换骨,眼下已从礼部祀祭主司升任清吏司。 此次大典正是由他全权负责。 提及此事,陈念曼不免喜忧参半:“淮潮浑浑噩噩大半辈子,总想着承袭公爹爵位,临到而立来这么一出,竟是好不容易给了我爹娘对他刮目相看的机会。” 然而人在朝中担的事务越多,责任自也越大。 尤其遇着这等大型祭祀,不出意外整个礼部都会沾光,但凡稍有不慎,错处却全都落至顾淮潮身上逃不开。 陈念曼不曾见过这么大阵仗,心中难免打鼓,庄舟亦只能安慰她道:“顾三公子既是靠着己身努力得到升职,夫人你便该信他能胜任此番重任才对。” 话虽如此,可再多劝解也抵不过祭祀大典最终顺利举行完毕。 好在担惊受恐间,大典相安无事,和隆帝与太后、皇后及众妃皆深感满意。 因从皇陵返回长安路远,皇家大队在傍晚时入住城郊仪空镇行宫,决意次日回宫。 舟车劳顿,饶是孑然一身轻的诸人都略感疲惫,遑论有孕在身的张然姌。 是以庄舟与张照霏放下行李后便立即前去张然姌房内,还未坐定,却见和隆帝身边的许内侍狂奔而来。 立于殿内后仓惶扶着盘龙柱,整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连盏茶水都来不及喝,直冲庄舟焦急道:“庄六小姐,蕉城传来噩耗!” 第25章 狱栏内,窦葭纯捂脸之时顺势…… 延鸿十四年,四月初。 雍朝水军与倭国海盗于蕉城湾海域爆发激烈冲突,负责出战指挥的主将顾淮济、副将林仲宏所在主舰被倭国炮弹所击没,下落不明。 另外三名副将,包括张墨海在内,当时恰好身处后方舰队,并未受到波及。 消息既出,仪空镇行宫内一片哗然。 区区倭奴不过来自弹丸之地,竟能迫使雍朝水军损失两名主将:“我朝习惯陆上作战,对水军调配不够了解。哪怕是与倭奴缠斗多年的罪臣窦葭纯,先前也多选择将其引至陆上,再一举歼灭。” 顾淮济新官上任,本打算就此开始大肆训练雍朝水军,完善水上作战之短板。 谁知方才展开手脚不久,便遭遇倭奴突袭。 七日之后,和隆帝甚至收到倭国海盗头目来信嘲讽,只叹原是雍朝皇帝的亲外甥也不过如此,照样被他们打得抱头鼠窜,生死未卜。 “混账!” 信件送至和隆帝手中时,庄舟方得了恩准出宫,正与陈念曼同往洛偃长公主府。 海水冰冷刺骨,跌入其中绝非儿戏。 整整七日无有消息,按说已该按“死亡”处理。 但长公主始终不松口,是以顾国公府内外布置一切如常,包括副将林仲宏府上亦跟随长公主步伐,坚持不挂白绸。 然而拖得时间越长,众人心中不详愈盛。 庄舟数日以来卧枕难安,哪怕铺上几层脂粉也看得出脸色并不算好。 尤其是她右眼尚在恢复之期,欧阳御医每每前来复诊都会提醒她不可落泪,这般挣扎煎熬着,身心更加折磨。 与此同时,经历整整一月有余,窦葭纯之案正式落下帷幕。 临行流放苗疆前,窦葭纯专程提出要面见庄舟,在狱中极尽辱骂之能势,直叫庄舟生生看了场“无能者狂怒”的戏码。 言辞之间,不是怪罪庄舟扫把星克死了顾淮济,便是大放厥词,嚷嚷着终有一日会令庄舟不得好死。 如此下作狠毒之辱骂,任谁听在耳际只怕都不会沉默忍受。 谁知庄舟不仅面带微笑地静静听她骂了个够,最后等她终于闭嘴时,还亲手给她递了碗狱卒先前放在狱栏外的清水。 就在窦葭纯将那瓷碗砸得粉碎,准备执起碎片划伤庄舟那刻,却见庄舟猛地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将一直攥在手中锦囊拆开,毫不犹豫扬手泼了她满脸。 其内所置俱是敦胡秘药“现骨散”,顾名思义,稍一触及便会导致皮肉溃烂腐蚀,仅剩白骨森森。 牢狱之外尚存天光余晖,落在庄舟身侧。 狱栏内,窦葭纯捂脸之时顺势将瓷碗碎片扎进眼中的撕心裂肺声久久不散,落在庄舟耳底,恍若未闻。 她拍拍手心灰尘,冷眼扫过有如困兽般痛苦□□不绝的窦葭纯,蹲下身与她微笑:“将军赏我耳光,寻衅殴打,又毁我眼不能视。” 既如此:“总不该以为,我竟当真这般忍气吞声,吃下这哑巴亏,放你安然去流放罢。” 再者:“将军如何骂我都无妨,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永渡不过下落不明,你着实不该咒他身死。” 无论庄舟还是洛偃长公主,在此事之上仿佛莫名达成了某种共识。 活见人,死见尸。 眼下蕉城那边没有寻到尸体,她们二人便坚信,顾淮济必定还活着。 可如此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是以庄舟今次前来长公主府,正是想央求长公主引荐她面圣。 虽人在后宫,可和隆帝已有数日不曾驾临尧乐宫。更何况她若仅凭自己,恐怕人刚到永圣宫便被侍卫打发了回来,思来想去,还是求到长公主处最为稳妥。 “烦请您引我面见圣上。” 长公主闻言怔忪半秒,显是还未反应过来她所言何意,良晌方才出声询问:“六姑娘所求为何。” “我要去蕉城。” 庄舟挺直脊背,十分坚定道:“无论永渡生或死,我不能一直枯坐长安,无所作为。” 长公主尚未开口,反是陈念曼抢先:“你这丫头糊涂了不成,闽地山高路远,你独自一人怎么去?” “前些日子照霏同我说过,她家大哥哥常年游历在外,对天下山川河海极为熟悉。” 庄舟早已想好对策,如实答道:“我想请他带我到蕉城,狄尔也会随我一同前去。” “六姑娘好意,本宫替永渡谢过。” 长公主垂眸,接过郑嬷嬷递来茶盏,吹散其上浮叶:“只是你此去蕉城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令吾等不止担心永渡,更时刻关注你的安危。” 况且雍朝虽不太在意男女大防,亦常有男女同行出游。 可庄舟她到底与顾淮济已经订了亲,并非独身,携侍女与旁的男子同行,终究不妥。 然长公主话音未落,却听得郑嬷嬷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公主,其实六姑娘想去,也并非不可。” 原是不久前九皇子庄明彻刚刚被封为江东王,其封地正巧位于温陵地界,靠近蕉城。 郑嬷嬷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即刻便猜出她顾虑:“与张家非亲非故的沧化伯不同,咱们五公子是九皇子表兄,六姑娘便是他未来表嫂。” 庄舟若与他一道前行,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 “长姑母放心。” 庄明彻抬袖行礼,郑重向长公主道:“皇侄本也打算到达温陵后即刻带领府兵前往蕉城搜寻表兄下落,眼下庄六小姐待表兄如此情深,皇侄自会全力相送。” 早在彼此还是闺阁未出嫁的姑娘时,聂贵妃便同长公主交好,后来她入后宫为妃,反使得姐妹间情谊更深。 因此除却皇后所生五位儿女外,庄明彻当算得上是与长公主最为亲近的皇子之一。 但他幼时甚少出宫,对长姑母膝下几位表兄表姐不算熟悉。 后来年至及冠,自立府邸,几位表兄表姐亦各自成家或是如顾淮济般常年驻守关外,自也再谈不上去联络感情。 数十年兄弟情,说来倒还是前些日子上元节时,第一次有机会并肩同桌而席。 可惜他这位表兄着实有些命犯衰星,先是死了老爹三年守孝,眼下又自己遭了秧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搁着这么个美人儿成日放在身边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回家,当真憋屈。 未免庄舟寻夫心切,两人几乎没再耽搁,三日之后便启程结伴南下。 等到诸葛砚从庄恪那里得知消息时,庄舟甚至已经离开东京洛阳,直往楚地而去。 这些日子孔薏蓝整日以泪洗面,诸葛砚觉得神烦,索性答应她:“罢了罢了,左不过眼下还未定论,老子带你往蕉城走一遭,去寻那天杀的顾淮济。” 不成想孔薏蓝听见他所言,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顿时收了泪水,神色突变:“不,那,那倒不必劳烦诸葛公子。此去闽地千里之遥,那地儿临海湿润,恐怕你我皆会水土不服。” 不去也好,省得麻烦。 可这姓孔的不去,诸葛砚却怎么也没想到,庄舟竟无声无息出了宫,跟着个他连听都没听过的皇室臭小子跑了。 第26章 永渡大义,我自将心比心。…… 自大雍开国以来,天下共分九道。其中以雍高祖起兵处,江陵城所在楚湘道,为雍朝龙兴之地。 身为庄氏皇族,既然经过此地,庄明彻无论如何都得前去江陵城皇家宗庙祭拜。 临在驿站分别前,庄明彻好意提醒庄舟,顾淮济先祖亦来自江陵:“说来庄六小姐可知,本王表兄,顾将军也是江陵人。” 顾家先祖与雍高祖皆是江陵城内芝麻绿豆的小官,那年长江大涝,又遇着前朝强加苛捐杂税,实在走投无路,诸人合计之下,决意揭竿而起。 起先仅在今日楚湘道地界四处招揽些散兵散将,后来规模渐起,随即加入各地政权割据混战。 耗时整整八年,直到最终联合西域五国,方得以顺利问鼎天下。 庄舟从张照霏那处听过不少雍朝开国往事,此刻听得庄恪提及,不禁颔首应声:“回王爷话,臣女知道。” 暗叹自己自作多言,庄明彻不由失笑与庄舟道:“六小姐不愿随本王前往皇祠,便由来福陪你到街上四处逛逛。无论去往顾家老宅还是他处,你们自行决定。” 来福便是上元节时替庄明彻卖灯的那位店家,从长安一路出发而来,庄舟与他已可称得上十分熟络。 她自不好尚未进门就往顾家老宅去,只带着狄尔和来福缓步行于江陵城大街之上,走走停停,兴致不高,却也比起刚出发那几日好了许多。 毕竟这九、十日过去,蕉城那边依旧无有任何坏消息传来,本就已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楚地位于长江以南,连年雨水多,三人只在路上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刚下过雨本就湿润的青石板路便再次为雨所浸。 慌忙之间替庄舟撑起伞,狄尔很是不惯:“想从前在塔勒城那时,一年见不到几滴雨水。后来到了长安,还当那是世上雨水最多之地。现在看来,确是奴婢孤陋寡闻。” 庄舟下意识抿唇溢出笑意,刚想附和狄尔她也觉得不太习惯,忽觉膝盖一软,竟是不知被突然冲出来的什么东西撞至险些跪在雨中。 垂首低眸,撞了她的小男孩已经拽下先前挂在腰间的荷包正冲她嘻嘻哈哈吐着舌头,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眼底倒有不同稚童的成熟。 来福拔腿待追,却见那男孩后颈被人倏地拎起,张牙舞爪间松手落下荷包,来福赶紧眼疾手快捡了回来,递还庄舟。 庄明彻提溜着那男孩训斥几声,又随手扔给他几个铜板由得他飞跑无影,之后方才侧首看向庄舟,晃荡两下手中几个酒坛。 浮生倥偬,有缘萍聚。 当浮一大白。 原本指望能与喝着葡萄酒长大的西域胡姬大快朵颐一场,谁知两口“临江仙”入胃,庄舟竟直接眼前一黑,倒头就睡。 庄明彻见状,哭笑不得间只得由着狄尔搀扶庄舟去往楼上房内,兀自独酌。 晚膳过后未再落雨,春风拂过窗边左手之上,略显些许凉意。 仰首饮尽第一坛“临江仙”,庄明彻又立即再开一坛,月光如练洒落,原是不知觉已至深夜。 温陵虽地处吴越富庶地段,但到底距长安太远,他作为母妃独子,按理不该如此。 像前面几位皇兄,封地皆在河东陇西靠近关中处,再不济,最远也只到襄阳。 一路行来,他看似终于远离朝堂自在随性,实则心底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自认藏得极好,不曾料行至途中会被庄舟看穿:“臣女初次离开塔勒城那时,想到从此与阿爹阿娘天涯一方,整整一宿都没睡好。” 那时他们正于洛阳检查马车安稳与否,以备之后路途遥远颠簸,不会危及人身安全。 偌大洛阳城天幕湛蓝,天字第一号酒楼之上,两人并肩而立,远眺冲觉寺内浮屠高塔。 “可后来又觉得,阿爹阿娘身体安康,彼此相依。我总要去过自己的日子。” 她收回目光,双臂撑在围栏之上,回首面向他粲然道:“你们中原前朝有位诗人不是说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既然人皆过客,又何须在意一时分离。” 至于聂贵妃:“眼下王爷虽与贵妃娘娘暂别,终有一日你总能将她接到王府养老。独自于温陵规避朝堂纷争,反是圣上疼您。” 庄明彻醉心字画工巧,心思澄明超脱世外,将他放在长安非但束缚,更是加害。 放眼整个雍朝皇宫,目前局势自是皇后膝下皇长子位列东宫的呼声最高。 但其亲弟皇五子认为自己同样嫡子出身,不过仅比兄长小了几岁,为何不能挣上一挣。 与此同时,淑妃李氏膝下皇八子无论文治武功皆为诸位兄弟间的上上乘,李家外戚又有军功兵权在身,胜算亦不小。 加之他近来已将全贤妃那两位皇子全部纳入自己阵营,成日与皇长子对峙叫嚣,颇有几分庶子夺嫡之大好势头。 若庄明彻人在朝中,无论如何避不开在三位皇子间选择站队,想要明哲保身,根本无有可能。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和隆帝如此相待:“本王在何处都无妨——” “只要圣上能照顾好王爷母妃。” 庄舟知他是聂贵妃独子,挂念母妃乃人之常情:“王爷大可宽心。” 和隆帝素来仁善,连毫不相干的西域五国子民都能好好相待,如何会怠慢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后宫嫔妃。 话音未落,倒是庄明彻怔愣半刻,收回半倚身形,挺直脊背叹其宽厚:“庄六小姐待我朝之平常心,甚是难得。” 听闻庄明彻所言,庄舟忽地想起上辈子国破时,她只恨不能将包括雍朝皇帝在内的所有雍朝人千刀万剐泄恨。 但换做这一世,因着是顾淮济为主将,两国之争根本不曾见血。 阿爹投诚后,敦胡百姓的生活比之从前更胜一筹,合作共赢之举,确实无需愤懑。 “永渡大义,我自将心比心。” 近来庄舟常常在想,老天许她重活一世,或许就是为了能叫她与顾淮济得以相知相许,以慰她惨死怨怼,不堪转生。 既得如此垂怜,他必不会轻易殒命。 思及顾淮济,庄舟面上蓦地一滞,连带心口亦随之绷紧乍痛。 最终仅颔首微笑,没再继续话题。 随后两人离开洛阳沿路南下,经过江夏又至江陵,始终日夜相伴,有的没的掰扯数句。 先前还未曾察觉,直到今夜独自端坐此地,庄明彻方才倏地发现,他已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有她时刻相伴。 第27章 (顾将军终于回来了)早在敦…… 庄舟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位“一杯倒”。 从前在敦胡时虽不及兄长们拿酒当水喝的海量,但不管怎样,也没像昨日般丢人。 好在庄明彻并不曾大肆嘲笑她,第二天清晨在客房外遇见时,也未向她专程提及此事。 仅叮嘱庄舟快些收拾行李,他们已准备离开江陵。 随即走水路顺江南下,途径岳阳城,遥望洞庭风光无际。 潇洒泛舟其上遍赏两岸景致,惊得庄舟与狄尔俱是静默无声,良久方才试探着向彼此开口:“公,公主,我本以为,洞庭应与咱们西域的柴托湖无甚区别。” 怎料竟会如此壮观,令人难以想象,苍茫大海又该是何等波澜壮阔。 庄舟同样愕然支吾道:“八百里洞庭,柴托湖那巴掌大模样,确实不堪相比。” 听得主仆二人赞叹称奇,庄明彻不免低笑出声,收起桌案酒盏,与庄舟同时望向远方已然变作半指高的岳阳楼:“按说年年八月雪山融水,大河奔涌驰骋途径塔勒城,气势磅礴不输我朝湖泊江海。” 话虽没错,毕竟无论江河湖海皆是点滴聚大势,但:“观感全然不同。” 细长眼尾弯起,庄明彻终是缓缓收回目光,侧首笑看庄舟:“愿此生能得机会,去往六小姐家乡一观。” 庄舟并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当只随口笑道:“恭迎王爷赏光。” 暖阳落在甲板处,映衬湖面碧波荡漾,庄明彻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长安市坊间来了几位西域游吟诗人,渐渐流传起一首歌谣。 说那春日里的柴托湖有如漠上明珠,熠熠生辉,好似西域女子明眸皓齿,尤以敦胡公主法蒂玛那双碧眼最为应景。 接着西市那些商人便会拿出“千里迢迢运至长安”的夜明珠兜售贩卖,说是西域出品,实则雍朝沙州城内才是长安市坊内夜明珠来源最广之地。 庄明彻素来不吃这套,但那一日却鬼使神差般买了两颗,跟和隆帝赏给诸皇子的珍品没法比,不过随手放在书房夜里瞧着,平添几分意趣。 夜明珠动人可观,若非要与敦胡公主法蒂玛的那双眼睛相比,还是差得远。 可惜柴托湖右眼上的疤痕至今还未完全消散,但她不遑多让,也没叫窦葭纯吃上什么好果子。 听闻窦葭纯离开长安时,半张脸都已尽毁,是靠着全贤妃仅存的一丝母女之情替她寻了御医诊治,方才保住其两眼可视。 至于容貌,则再无回天之力。 庄明彻一路以来瞧着庄舟,怎么也看不出她竟能狠戾至此。 “王爷想我如何,以德报怨?” 没忍住嗤笑出声,庄舟一人做事一人当,本也没打算瞒着世人:“窦葭纯意图抢我夫婿,毁我容貌还要一碗红花取我性命。” 缓言端起酒盏,她没敢再尝试“临江仙”,只以清酒相待:“我为何还要做人留一线,任由她好端端地流放苗疆,指不定哪一日又凭着军功起复,继续踏在我脸上。” 所言无错,但庄明彻听在耳里还是忍不住询问:“六小姐便不怕本王那以仁德著称的好表哥得知此事,会对你心生隔阂?” 谁知:“那药还是永渡临行出发蕉城之前,我求他去御医所试着寻来材料,自己照着古法做好的。” 否则她哪儿会记得随身携带“现骨散”这种恶毒之物,还千里迢迢从塔勒城背到长安来。 庄明彻闻声,竟半晌未能反应,思及城内关于顾淮济被胡女蒙蔽心智的种种传闻,无奈失笑摇首:“狼狈为奸。”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庄舟莞尔:“王爷过奖。” 船泊岸边抛锚,诸人复又转道马车,在经历五日后总算在庐州驿站得到来自蕉城的最新消息。 副将林仲宏不幸殒命,但顾淮济还活着。 将信念到一半猛地停顿,庄明彻试探般抬眼看向庄舟,欲言又止,不知如何继续。 “还活着,然后呢?” 庄舟下意识想伸手取信,却被庄明彻倏地闪开,将那信藏至袖中:“总之留下一条命便是好事。” 他笑着示意庄舟不急上车,将她引至一旁:“依本王看,眼下既已知表兄尚在人世,庄六小姐不若就此返程,何必再吃舟车劳顿之苦。” “他到底怎么了。” 言辞闪烁反更叫庄舟心生疑窦,她与狄尔眼神交汇,同时扑向庄明彻执信之手,却双双扑了个空。 趔趄后站稳身形,庄舟其实已大概猜出他所瞒为何:“是泡久海水截了肢,还是脑子进水失了忆,又或者毁容眼瞎变哑巴,不可能比这些还更坏罢。” 死过一次之人,待这世间种种苦难,总比旁人更敏感些。 但无论如何,顾淮济永远都会是那个待她认真又郑重,恨不能将全部温柔独倾注于她的顶天立地大英雄。 被数语堵得无言,庄明彻最终还是将信件递予,由她自行详看。 只见庄舟堪堪阅毕,面色无有任何变化,认真叠好信件收回袖间,撑着门槛走上马车,回首向庄明彻道:“王爷还不上车?” 早在鹤观楼偶遇那时她便向顾淮济承诺过,既决意成婚,自会做他身后最坚实的后盾。 任凭前路荆棘丛生也好,似锦荣华也罢,始终执手不弃。 他是行伍之人,一国将领,受伤本乃常事。能治则治,不能治,大不了她便推着轮椅与他同行。 至于面目,庄舟攥着窗沿的手指微顿,心底蓦地泛起一阵浊气,瘀滞不去。 将军俊朗出尘,满长安见过那样多的世家贵戚公子,论及外形神态,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 即使身为男子不在意此,终究如山水画被不慎泼墨毁尽,观之遗憾。 …… 大约半月后,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经历长途跋涉,庄明彻总算不负洛偃长公主所托,将庄舟安然送至蕉城,来到顾淮济身边。 哪怕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在直面顾淮济此刻模样时,诸人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半口凉气,驻足停在原地。 唯有庄舟疾步向前,飞奔而至拥他入怀。 整个人瞬间僵直于轮椅之上,顾淮济垂在木制扶手上的双手捏紧复又放松,终归没有给予庄舟回抱。 张墨海反应极快,忙不迭让出位置:“既是六小姐来了,将永渡交由给你最为妥当。” 话音未落,却被顾淮济即刻打断:“有路。” 他正想命张墨海推他回屋,怎料庄舟毫不犹豫将张墨海挤开,推着那轮椅笑道:“将军想去哪儿,我送你。” 话毕根本不给顾淮济反驳时间,已然向诸人告别离开,行至院中方才发现她根本不熟悉这座专程为顾淮济所准备的将军府布局,抿唇疑惑道:“将军,该,该往哪里走。” 他沉默片刻,还是引她前行,待回到房内落锁后,方才决意与她再次好声相谈:“庄六小姐。” 阖眼将这些日子他在昏迷醒转后于脑中翻来覆去想好之语又过了一遍,先行向她致谢:“你待在下之心,在下感念。” 但他如今不止面部从右眼眼尾行至右肩处都被弹药擦伤烧毁留下疤痕,侥幸保住的双腿可能再无法行走,甚至连身为男子之基本亦无能为力。 与废人无异。 他竭力诚恳以待,好言劝慰:“六小姐大好人生,无需浪费于在下身上。” 庄舟却恍若未闻般从轮椅背后静静绕至顾淮济面前,顺势蹲下/身,抿唇笑道:“将军,我很想你。” 从长安到蕉城,她没有一刻不在想他。 伸手覆上他脸侧还盖着纱布,尚在恢复的伤疤,庄舟粲然弯起眼角,泛起点滴晶莹,转瞬即逝:“好不容易才见到将军,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顾淮济从来都对她如此行止避无可避,张了张口,哽在喉中的拒绝终究不曾狠下心。 下一秒,庄舟忽地趁其不备,起身凑近,吻上他的唇。 顾淮济触电般回神,手摇轮椅后退离开,低叹出声:“阿舟,不闹了。” 可她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将他双手按在扶手之上,再次逼近:“将军明明答应娶我做正妻,全长安城的人都能作证。我待将军之心,亦天地可鉴。” 她说着不自觉落下两滴眼泪,委屈巴巴跪在他膝上与他仰首撇下唇角:“若将军背信弃义,当心天打雷劈!” 被她噎得怔忪半秒,顾淮济也知她铁定了不会听他相劝,本想转换对策,可她竟比他还要更快一步。 早在敦胡投诚,王宫议政殿初见那晚,他便梦见过她—— 如眼下般一/丝/不/挂立于身前,纤腰盈盈不及一握,双腿匀称颀长,正从他膝上逐渐分开,诱人难捱。 看似多情料峭,实则十分生涩地将他一手握住胸前润泽,故作媚态,更多是为胁迫他道:“你们雍朝最重女子清誉,我,我既,既已是将军的人,你就再不可抛弃我才对。” 第28章 一更! 感受到他手上动作, 庄舟倏地绷直脊背,咬唇呜咽出声。 满室缱绻间,她被他揉在怀中几欲化作春水。庄舟甚至有些病态地发现, 她爱死了在旁人眼底宠辱不惊、冷傲淡然的顾将军, 为了她癫狂执着, 几近狠戾。 指尖划过他坚实后背,一时情动(自行想象,都是阿晋不让写的部分),不由面红耳赤推开他仓惶起身:“我才刚到蕉城不久,先,先去收拾行李了。” 谁知下一秒, 她便被他拦腰拽回身前, 埋首于她颈窝低叹出声:“阿舟。” “嗯?” “我也很想你。” 庄舟咬唇失笑, 于他臂弯中揽住他的颈,仰首在他面上落下一吻。 尚未来得及离开,已被他扣住后脑愈发深入, 摩挲纠缠,难舍难分。 直到天色已至晚膳时分,庄舟方才回到客房院内沐浴休憩, 于晚膳前换了身干净衣裙。 比起庄舟保守性子, 狄尔在塔勒城时的情人恨不能从敦胡王宫排至城郊河谷,几乎一眼看穿她锁骨处晦暗不明之印记由何而来,当即忍不住露出戏谑笑意调侃道:“将军也不知道轻些。” 庄舟腾地红了脸, 抬手推她:“不许胡说!” 狄尔急忙躲开讨饶,声音嚷嚷得更大:“小别胜新婚,奴婢了解,公主何必害羞。” 庄舟无奈, 索性不再搭理她。 待主仆二人终于笑闹着到达宴厅内时,顾淮济与几位副将皆已落座,庄明彻作为贵客自然位列上宾,还有几位蕉城官兵营长官尚未到席。 庄舟在侍女引领下入座女眷席内,只见其内已经有位盘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与她相视,原是林仲宏将军的遗孀,江氏玖叶。 江玖叶生得面目平和,待人接物十分有礼,虽逢丧夫之痛亦不显露于表,依旧笑与庄舟相谈。 她与林仲宏乃总角之交,结发夫妻感情深厚,此番骤然分离,心痛自然难抑。 可庄舟却能从她言语中听得出,除却惦念缅怀外,她还有几分怨怼。 起先还不明白原因为何,直到一对蕉城湾渔村兄妹入席,听得诸人寥寥数语,她才总算搞明白其中曲折。 林仲宏与顾淮济落水后身负重伤,但还是彼此相互支撑着到达滩边,被附近渔村一对兄妹所救。 谁知忽逢暴雨,诸人只得先到附近山洞避雨。 顾淮济那时腿伤已经恶化,整个人又被弹药烧得稀烂,唯有木然躺在兄长阿广简易搭好的担架上盯着山顶,暗中计算阿广外出寻觅柴火的时间,未免他离开太久陷入危险。 而林仲宏却已至弥留之际,全身冰冷发抖,高烧不退。阿广的妹妹阿菊不懂医术,担心他被活活冻没了性命,只得行下策,以身体替他取暖。 “哈?如此说来,若非林将军身死,那阿菊姑娘岂不是铁定要入林府为妾?倒是打的好算盘。” 狄尔低语声传入庄舟耳底,使得她不由看向此刻居于上位的那对兄妹。 阿广性子大大咧咧,言谈间憨实淳朴,正乐呵呵地与张墨海等人推杯换盏,阿菊则紧紧挨着哥哥入座,身形单薄如弱柳扶风,瞧着我见犹怜。 男人们自然看不明白女子心思的弯弯绕绕,可庄舟与江玖叶包括狄尔都清楚,阿菊当时必定铁了心抱着以身相许的态度委身林仲宏。 要不是顾淮济实在伤得太狠不忍相看,只怕今日面对阿菊面色难堪之人,便会从江玖叶换作庄舟。 这番念想还未来得及移出脑际,已听得阿广倏地开口与顾淮济道:“我这妹子如今清白之身不在,还望将军能垂怜她是为着林将军付出至此,给她留条去处。” 话音未落,阿菊仿佛跟她家哥哥排练过无数次般,顺势起身行至宴厅中央,双膝跪地轻声开口:“奴家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诸位大人。可如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一面说着,泪珠儿一面在眼弯处打着转,好生惹人疼爱。 果然有那见色起意的好事之徒替她向顾淮济求情:“将军,人姑娘到底为了老林才落得如此,咱们怎么也不能不管罢。” “上官所言有理。” 顾淮济附和那人颔首道:“阿菊姑娘仅想寻个安稳去处,长安城庙观无数,本将定会竭力相助。” 庄舟强忍笑意抬眸,唯见阿菊神色突变,即刻改口:“奴家,奴家与兄长相依为命,永不愿离开蕉城。” 她显然不是瞧上了面容俱毁,身子也不大好的顾淮济。 可放眼诸位副将,林仲宏身死,上官镇谍,便是接了她话不嫌事儿大那位,家中反倒有位实打实的母老虎。 他靠着妻子娘家起势,怎么也不敢远在蕉城肆意纳妾,再还有位老将年俞半百,更不可能入得了阿菊法眼。 仅剩下,张墨海? 想起张墨海待孔薏蓝那一往情深模样,庄舟不免多打量了阿菊几眼,体态竟还真有几分相似。 “其实说到去处。” 身侧之人忽地出声,庄舟侧首望向江玖叶,见她仍保持平静微笑:“妾身先前曾提议,既然阿菊姑娘身子已经给了仲宏,我愿意接纳她入门,共同抚养幼子幼女。” 江玖叶一字一顿缓缓道来,待落在己身案前目光恍若未觉:“但当时阿菊姑娘一口回绝,眼下又求至顾将军处哀叹无有后路。” 自嘲般低笑举起酒盏饮尽,她摇头无奈:“妾身着实不知,在姑娘这儿,究竟怎样方能称得上好去处?定要是位朝廷大将,还要活在世间给你个宠妾名分才满意?” 此话一出,场内哗然。 庄舟亦诧异看向江玖叶,不成想她看似和煦平淡外表下竟藏着这般坚韧内心,该出手时则出手,打蛇七寸毫无拖泥带水,好不利落。 宴散后问过顾淮济才知,江玖叶乃新贵出身,三甲及第的大才子江老太师独女,其上三位兄长,亦是个顶个的国之栋梁。此等魄力才智,区区渔家女,如何可比。 “但无论如何,在林将军弥留之际,阿菊姑娘还是尽力尝试救他性命。” 庄舟闻言,突然不客气地将话题转至顾淮济身上:“正如当年孔家二小姐,亦救过将军。” 顾淮济沉默片刻,略略点头,却听得庄舟别开眼冷哼两声,不愿再与他多言。 见她不悦,顾淮济方抬手握住她袖间,庄舟却故意站得离他远些,可怜兮兮向他抱怨:“我本想着,以后寻个时机再告诉将军真相不迟。可此番金城侯与孔家皆遭了秧,偏生孔薏蓝得以苟全,将军直到今日都还念着她的好,我不情愿。” “明明将将军和其他人移至古河道被雍朝官兵发现的人,”她于是将河沔关外边度滩遇险之事娓娓道来:“是我与狄尔,怎地将军竟全然不记得,还总念着旁人。” 顾淮济闻言,起先尚未反应,随后忽地将她拦腰抱至腿间安坐,哑声致歉:“此事怪我。” 当年在他身侧落下过一枚金玉耳坠,看得出明显是敦胡制式。后来他总随身携带,孔薏蓝曾偶然见过,却不曾认出。 “当然是我的。”将那耳坠从顾淮济手中取回,庄舟复又仰首轻哼道:“这是我在车罗国买的,才不是敦胡制式。” 她说着还不忘抬起双手,掰过顾淮济的脸认真叮嘱:“所以将军现下清楚了,我才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她不是。” 哑然失笑间,顾淮济趁势吻住她的唇,低声于她耳际感念:“谢过阿舟救命之恩。” 被他吻得有些头晕脑胀,庄舟下意识松开握着耳坠的手,听见耳坠落地之声才好不容易回神推开他,难掩失而复得之欣喜:“丢了这么多年还有机会重新凑成双,我得赶紧回房将它放好。” 这对金玉耳坠的镂空嵌石技艺极其高超,是以虽丢了一只,另一只耳坠庄舟至今仍留在身边。 然她尚未起身离开,顾淮济已再次将她扣于身前,不愿放手:“说到孔二小姐,父亲遭逢时疫之事,尚有疑点。” 庄舟不解回首,眉间蓦地浮现疑惑之色。 那时她人在宫中,与顾淮济无法经常见面,自有些消息没能及时沟通。 原是他们先前皆认定,了解西域时疫者,必出自边将或其家眷。 但在京畿城防营与刑部审理孔慕茹多次所得口供中,明显看出她虽了解时疫之事,却并非从金城侯处得知。 一介深闺贵妇,平时除却与女眷交际之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从何人处对西域战后常起时疫的境况了如指掌。 庄舟一时也无有头绪,正冥思苦想间,骤地听闻门外传来急促殷切殷切之敲门声:“将军,不好了!” …… 待顾淮济与庄舟率领几位副将匆匆赶至阿菊姑娘家中时,只见她脖颈处一道青紫色勒痕,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当真天可怜见。 阿广堂堂男子汉在旁,难掩悲愤,但还是坚持着抹去眼泪与顾淮济道:“我家妹子为人如何,我这做哥哥的再清楚不过,怎能由得林夫人如此指摘?!她定是受辱难堪,所以行事刚烈,险些将将断送自己一条性命。” 庄舟见状不自觉揉了揉眉心,暗叹难缠,恰逢此刻阿菊剧烈咳嗽几声醒转,看清床边围观者后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红了眼眶,“砰”地一声跪在地面之上,连连磕头。 “是奴家自作多情,让林夫人心生不满!奴家这就以死自戕,还请林夫人原谅!” 她撕心裂肺喊了半天的林夫人江玖叶根本不在屋内,这般模样反倒叫上官镇谍等人愈发疼惜她,不自觉对江玖叶生出愤懑:“老林那媳妇儿也是,半点感恩之心也无。怎忍心叫阿菊小小年纪受这等天大的苦楚。” 庄舟愕然扭头看向那些副将兵士,明明不久前宴席上江玖叶揭穿阿菊有所图谋时他们还恍然大悟地对着阿菊轻蔑冷眼。 这会儿区区一个苦肉计转眼见风使舵,怕不是脑子都被蕉城湾的海水灌透了罢? 顾淮济看出庄舟神情有异,不动声色握住她垂在裙边的手,只与阿广道:“阿菊姑娘情绪尚不稳定,我等先行告退,你且好好安慰。” “实在不行,眼下既是将军准夫人在场。” 上官镇谍起了话头,甚至还觉着自己所出主意甚好,洋洋得意:“夫人您大人大量,不似林夫人难容他人。倒不如做个主,将阿菊纳入顾将军府上罢。” 庄舟侧首,半晌不敢置信耳底所闻,只缓缓将手从顾淮济手中抽出,看向上官镇谍。 此人面目贼眉鼠眼,若不是娶了位好妻子,怎么也不可能混至今日地位。 他倒摆出副心疼阿菊,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德行,将个烫手山芋左右乱甩,简直可笑至极。 说来这世上恶人其实不多,但此等脑子混沌不清,最擅搅和浑水的人死而不绝,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上官将军说笑。” 庄舟亦垂眸欲泣:“你也知妾身来自西域,能得我家将军不顾身份之怜惜已是万幸。妾身自己都身似浮萍,难以自保,又哪里敢对将军纳妾与否,肆意置喙。” 上官镇谍闻言不禁多打量了庄舟几眼,心道这倒是个清醒的主儿,没由着爷们宠爱为所欲为。 毕竟这天下哪儿会真有哪个男子纳妾,竟还需征求正室同意。 对外说是正室大度,实则不过迫于无奈不得不做个样子迎那妾室入门,好搏个名声罢。 若顾淮济当真愿意纳阿菊入门,确实轮不到庄舟说话。 于是上官镇谍只将矛头再次直指顾淮济,嘿嘿笑道:“将军,您怎么看。” 第29章 二更! 被庄舟一番话逼得险些失笑, 顾淮济急忙抵唇轻咳出声。 听见上官镇谍询问,只与他相视应答:“你们也知,本将身有疾, 不好耽误阿菊姑娘终生。” 他此语显然刺激到阿菊好不容易恢复的情绪, 瞬间再次涌起伤怀, 死命从搀扶着她的阿广怀中挣脱而出,哭闹着寻死觅活。 被拦下后眼见又要陷入昏迷,终是有人从顾淮济身后踱步行至屋内,拱手抱拳:“将军,末将愿从今往后照顾阿菊姑娘。” 诧异看向郑重决绝的张墨海,即使心知他素来最是不忍美人儿姑娘家的受委屈, 庄舟也还是没料到他竟会连如此直白矫揉的惺惺作态都看不出, 猛着劲往坑里跳。 况且那时连和隆帝在大年三十宴上提出要窦葭纯与他结亲时, 张墨海都能做到为着他心爱的孔二小姐摆出副不情愿模样表忠贞。 怎地这会儿倒转了性,背着孔二小姐在蕉城收留起孤女来。 思及窦葭纯,庄舟不免神色一暗。 早在最后被捕入狱前, 窦葭纯曾谴人快马加鞭将一封详述张然姌与庄恪私/通之密奏送往御前。 她那时已再无回天之力,仅想拉着所有人共沉沦。 是顾淮济先她一步有此算策,暗中阻了那封奏疏, 终是力挽狂澜于危急。 窦葭纯没有直接证据, 可为君者生就自负,一旦将毒瘤在他心底埋下,必会生根发芽, 直至酿成惨祸。 后来顾淮济将密奏专程拿给庄舟看过,方才彻底烧毁。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达不到目的便似疯狗般四处狂吠,庄舟冷眼瞧着, 这位阿菊姑娘与窦葭纯的行为虽说并不完全一致,倒也不遑多让,殊途同归。 又或者说,她比窦葭纯其实更聪明些,选了位好上手的傻子下套。 正如庄舟所料,被某位傻子带回张府的阿菊在他马背上始终紧紧攥着怀中无有太多行李的小包裹,直到于他带领下迈入后院,整个身体方才终于慢慢放松,抿起唇角,冲他羞赧溢出笑意。 张墨海见状,难免微怔,老大不小的厚脸皮竟破天荒头一次红了脸。 只傻笑着随手遣了几位侍女替她沐浴更衣,言及他还有公务在身,匆匆离去。 在他转身刹那,阿菊面上娇羞态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唯有满目野心勃勃。 将手中包裹放置桌上,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原是瞧中了林仲宏的,那位林将军身强力壮,比起张墨海要更年长些,数句相谈中也能听得出性子稳重踏实,可堪托付。 否则她也不会毫不犹豫献上第一次的身子,就为了在林仲宏醒转恢复后被他纳为妾室。 谁知运气烂到家,如意算盘亦随着林仲宏离世而落了空。幸好顾淮济还算有良心,将她与阿广兄妹二人带至将军府向诸人介绍,又赏金百两以报救命之恩。 正是在那次宴席上,阿菊明显看出张墨海待她与众不同。 和毁容残疾的顾淮济,半百之年的老副将还有上官镇谍那等有贼心没贼胆的孬种比起来,张墨海确实是个不错选择。 但她那时尚未从匆匆一面中弄明白张墨海到底为何会喜欢她这么一个破/身渔家女,只得靠着一次又一次的接近,逐渐发现原因。 简直是天助她也,竟让她举止投足包括容貌神色生得与张墨海自幼倾心的一位贵女大抵有六分相似。每每看见她,他便仿佛看见了那位贵女。 阿菊索性以此为突破口,连带那位贵女喜欢什么颜色衣裳、偏爱何等味道之香料亦或是惯用发髻等等,都从张墨海副官处打听得一清二楚。 整个人按照孔薏蓝的模子重新打造,却又与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的京城贵女不同,带着些渔家女独特的亲近可人,直叫张墨海愈发沉沦。 两人早已暗中来往多时,情到深处亦蜜里调油,唯一的困难仅在于张墨海尚未娶妻,没理由先行纳妾。 为此他一直不松口,今日不过是阿菊以性命相搏,最后逼迫他的一步棋罢。 哪怕只能将她暂且安置于后院无有名分,顶多算是养在蕉城见不得光的外室,她也定要成为张墨海身边,众人皆知的女人。 毕竟眼下还不过是在蕉城临时所建张府之中,阿菊便已见到远超自己从前的富贵奢华,她甚至不敢去想今后若跟着张墨海回到京城的沧化伯爵府,又该是何等富丽堂皇。 既然铁了心准备跟他去京城,她自也须变得更符合京城标准些。 然而目前身在蕉城诸多官家女眷中,唯有江玖叶与蕉城知府夫人生长在长安。 阿菊心知自己已惹了江玖叶不快,知府夫人又不常与官兵营诸人往来,思来想去,她倒将心思放到了庄舟身上。 虽不算作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到底出身高贵亦受过雍朝文化礼仪之教育,还是有几分值得学习。 加之庄舟身为胡女,比起她这小小渔家女,半斤八两。 若主动向其示好,应也不敢拒绝。 “公主又如何,到了大雍地界照样低人一等。” 将准备好的糕点置于食盒中,阿菊与张墨海拨给她的侍女檀儿一道走出后院,低语相谈:“她也不见得就比我高贵多少。” “姑娘你的话无错,可奴婢瞧着,那胡女倒像个傻的。” 马车停稳,檀儿扶着阿菊上车,坐定后与她缓缓道来,甚为不解:“听说那胡女是被江东王亲自护送至蕉城,两人一路仅带着几名侍女随侍微服出行,无有闲杂人等打扰。” 若换作常人,早趁此机会攀得王爷青垂:“哪像她啊,逮着个残疾人当成宝贝,撵都撵不走。” “说不准是欲擒故纵呢?” 阿菊垂首失笑,暗叹这世间女子无论胡汉,总不过几缕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叫江东王瞧着她待顾将军情深似海,无奈造化弄人,随之生出怜爱同情。” 况且:“江东王相貌堂堂,谈吐高贵,却比不过一个残疾人。” 她刻意停顿半刻,吊足了檀儿胃口方放下车帘从街边收回目光:“你说,他会不会暗生恼恨嫉妒,反而更想得到那胡女,以证其魅力。” 被人背后念叨着,庄明彻一个喷嚏出口,急忙站得离驿站租借之马匹远了些。 将庄舟送到顾淮济身边后,他便算完成洛偃长公主所托,自也不必久留,须赶紧赴封地就任。 临行前他倒是洒脱,来无影,去无踪,不曾通知任何人。 幸而庄舟却从来福那儿得了消息,早早与顾淮济等在城门处,专程相送。 “温陵距离蕉城不远,待本王安顿之后,会再寻机会前来探望将军与六小姐。” 庄明彻不习惯唤顾淮济为“表兄”,以职位相称,亦无错处:“不过依本王之见,想是咱们与倭奴间不日又会再次开战,到时不见得还有今日清闲。” 倭国海盗此番恶狠狠地扇了自诩天朝上国多年的雍朝一个大耳刮子,蕉城湾眼下群情激愤,战争氛围比之以往更甚。 就着这股东风,顾淮济随即下令于各个渔村中征调壮年适龄男子,换下过去擅长陆战的雍朝兵士,用作整编新水军战队对抗倭奴。 同时联络附近泉州、番禺等城内规模最大的造船厂工匠齐聚蕉城,研制对抗倭奴之新式水舰。最后,因为倭国内乱作祟,流窜雍朝海域范围内的流寇大多其实都是有钱就挣的亡命徒,无有任何家国民族荣誉感,既如此—— 不若雍朝开出更高价格吸引他们前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至于顾淮济这身伤病,早在庄明彻与庄舟到达蕉城前,消息便已传遍长安。 得知亲子生还,长公主刚刚喜极而泣后还不到一日,立刻擦尽眼泪,集结了包括宫中御医与民间医士在内的二十名神医团,包管路费住宿直往蕉城而来。 如此兴师动众,想是志在必得:“将军与六小姐大可放宽心,未来诸事,皆会顺遂。” “借王爷吉言。” 诸人就此别过,庄明彻北上温陵,庄舟则推着轮椅同顾淮济一道回城。 经过街面早膳摊贩时,又各自要了些馄饨烧麦填饱肚子,方才往将军府而去。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府门处遇见看起来已然等待许久的阿菊。 “见过顾将军,庄六小姐。” 阿菊堪堪行礼,忙不迭示意身后拎着食盒的檀儿上前递出:“一点儿自己手工做的小点心,不成敬意。还望庄六小姐勿要嫌弃。” 庄舟摸不清此人来意,只笑着收下递给听闻她回府前来府门处迎接的狄尔,转首相迎阿菊入府:“多谢阿菊姑娘,进屋座罢。” 因着官兵营中宴席多是摆在将军府,所以此地阿菊已算来过很多次,轻车熟路跟随庄舟行至客房坐定,不免好奇:“六小姐怎地还住在客房?” “将军戴孝在身,与我尚未成亲。” 端起茶盏抿了半口,庄舟倒也耐心解释:“暂住客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 阿菊闻言有些尴尬地扯扯唇角,内心显然并不认可庄舟这般说辞,只觉她虚情假意,明明都与庄明彻男女独行将近一月,这会儿却又装起贞洁烈女来。 但眼下她在蕉城仅能寻到这唯一一个突破口,当然得好脾性地附和:“六小姐与将军谨遵礼法,确实无错。” 第30章 三更! 庄舟垂首失笑, 复又不过与阿菊简单聊了几句,已瞧得出对方并非她乐于相交之人,难免有些百无聊赖。 那劳什子长安流行的衣裙制式与朱钗环佩, 她一个胡人, 哪能知道得清楚:“我个人偏好胡服制式, 唯有偶尔出席大宴时才会由张家四小姐替我挑选几件衣裙。我想阿菊姑娘应不会喜欢胡裙胡裤吧?” 还有公侯伯子男之爵位划分,庄舟成日混在女眷堆里,更无从说起:“将军与我的父亲皆是公爵,张将军长兄则为伯爵,侯爵也有许多,像是平京侯、安阳侯等。” 除却罗列几个人名官名外, 她不觉得自己当真给出了阿菊想要的答案。 不过阿菊确实有着一副好手艺, 庄舟对她亲手所做的诸多糕点很是喜爱, 发自内心连连赞不绝口:“绵软白糖间裹着芝麻与花生,阿菊姑娘奇思妙想,竟能制得如此美味。” “庄六小姐若喜欢, 以后妾身常做些给你送来,左不过咱们都还要在这蕉城待上些时日。” 庄舟闻言,也不好一口回绝, 只笑道:“劳烦阿菊姑娘。若姑娘不弃, 我可以跟你学着如何制作,再自行回府折腾也好。” 阿菊自然随之应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 不多时午膳备好,庄舟本想留她一道入席,却见她起身告辞不打算久留,便也没再多言。 方才送走阿菊, 狄尔率先摇首嫌恶道:“公主,我瞧着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咱们还是莫要与她多来往得好。” 将所剩糕点推至一边,庄舟倒看得通透,端起茶盏耸耸肩:“这位阿菊姑娘无非是觉着眼下蕉城官家女眷中,唯我与她俱是身份低微,不必大哥瞧不起二哥。” 于是想着拉个盟军好过孤军奋战,这才主动出击。 情理之中,不算意外。 可惜庄舟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确实无需如此煞费苦心。 更何况身份与否,本不必这般在意。 往上多数几代,雍朝如今的开国功勋之家多数都是楚地小官乃至务农出身,也不影响他们一朝起势,从此坐拥荣华富贵。 在长安待了些许时日,庄舟与不少勋贵家眷打过交道。端的是各个眼高于顶,瞧不上务农出身的张家,可她却没见过她们家中有任何一个姑娘家如张照霏那般聪明伶俐又自在洒脱。 可见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眼下阿菊虽是渔家女,但张墨海既然允了她入府,便是不曾在意其出身何处,她又何须将自己囿于其中。 但这话阿菊不问,庄舟自也无有立场主动提及。 仅继续保持表面友好,不再深交即可。 人心叵测乃是常态,谁料今日竟连带着天公也不作美。 送走阿菊后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原先晴空万里的蕉城忽地降下小雨,淅淅沥沥看似无妨,实则夹杂着海水凉气,寒意逼人。 这雨一下便是半月,庄舟一时不查染上风寒,也因着水土不服之故,病了许久。 其间阿菊经常前来探望,后来江玖叶得知消息,亦专程来过两次。 同为将领家眷,原先仅有江玖叶一人跟随林仲宏奔赴蕉城,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位庄舟,尽管尚未过门不好称她为“将军夫人”,也好过江玖叶总是独自郁郁寡欢。 “仲宏他在沙州时便跟着顾将军,但那时我尚在长安待产,所以不曾见过六小姐。” 提起林仲宏,江玖叶始终难掩伤怀。 庄舟看在眼底心有戚戚,但还是努力劝慰她道:“可惜那会儿我只觉着雍朝人都长一个模样,没能好好瞻仰林将军之伟岸英俊。委实遗憾。” 江玖叶也知她是为了令自己开心些,一时忍俊不禁,摇首看向庄舟:“我算是明白了,为何顾将军多年来跟个木头似的不开窍,却会洪水猛兽般生生栽在你这丫头身上。” 纵使遭逢国破家亡之苦,始终不曾迷失心智,陷入苦痛怨恨。 那股子向阳而生的坚韧与血性,当是世人皆慕名渴求,却常常求而不得之物。 任谁骤然遇着,都会舍不得放手。 说来江玖叶与庄舟倒可算得一见如故,但她不愿遇着阿菊,所以总有意无意地避开阿菊前来探病之时。 在前些日子长公主派出的神医团入住将军府后,想着男女行走不便,便也就此不再拜访。 …… 蕉城地处东南边境,炎炎夏日来得甚早。 还未至六月,街上行人早已换下春杉,清凉出行郊游。 今儿个还是为着蕉城当地天妃庙修缮完毕,江玖叶想替即将出战的雍朝水军祈福,方才相邀庄舟同往,姐妹间亦可闲聊半日。 加之又快到了一年中出海捕鱼时节,庙内一时香火鼎盛,行人香客来往络绎不绝。 西域诸国虽多以天神安吞为始祖神供奉信仰,却不妨碍庄舟跟着江玖叶前去瞧些热闹。 她也是沿途路上方才听江玖叶说起,天妃庙所供奉的女神名为“妈祖”,乃东南沿海各地海上航行的守护神:“不止渔民出海捕捞,包括贸易船队,包括咱们的水军出战,亦将妈祖供在船间,时刻参拜。” 庄舟闻声颔首,马车停稳后跟着江玖叶一道下车,怎奈会在天妃庙前好巧不巧遇见阿菊。 比起一月前的渔家女模样,如今的阿菊正经成了张墨海养在蕉城张府的心肝外室,穿金戴银好不风光,连带蕉城官兵营诸多女眷,明面上都得唤她一声“菊夫人”。 见着庄舟下车,阿菊立刻喜笑颜开迎上前来。江玖叶起先按下未表,等到阿菊告退后才看向庄舟不解:“咱们这位菊夫人什么德行,妹妹不会看不出来,怎地还与她这般亲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个性不合便不再来往,于君子而言乃是常事,不会为此引发诸多事端。 面对阿菊这等小人,若不顺其心意以礼相待:“咱们怕是也想不到她能琢磨出什么阴暗心思来,倒不如客客气气,彼此顺利。” 江玖叶忍不住失笑:“她到底只是个渔家女,妹妹你这叫思虑过重。” 自幼长在清流门第中,无论江老太师与夫人还有其上三位兄长,皆对家中唯一的女儿十分维护,嫁得林仲宏后更是被捧在手心里不曾受难。 因此江玖叶从未直面过人世险恶,轻敌乃是自然。 庄舟本还正愁要如何提醒她,狄尔已经嘴快脱口而出:“林夫人有所不知,菊夫人不过寻死觅活做了场样子,便使得当时在场的诸位将领兵士都觉是夫人你在宴上对她过于狠戾。” 此事仅在男人间传了几句,是以江玖叶并不清楚,闻言一时变了神色,只听狄尔又道:而她非但赢得所有人垂怜,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张将军宠姬。如此举止,林夫人以为如何?” 两相沉默间,江玖叶甚是不悦,率先恨道:“此等卑劣之人,便更不该惯着她。” 偏生她的立场又不允她当真将阿菊看作十恶不赦之徒,一时间进退两难,顿生气闷。 远远瞧着庄舟与江玖叶两人并肩而行,阿菊亦心有瘀滞:“按说我待那庄六小姐也算尽心尽力,她为何还这般不识好歹,成日与江玖叶相约交好。” 檀儿闻言,虽捉摸不透贵人们如何作想,可讨好自己主子的话她还是会说:“奴婢早都说过,那胡女就是个傻的。她连江东王这条到手的大鱼都能失利,夫人您便别指望她还能感受您的好罢。” “她摆明了是瞧不起我,早在我与江玖叶间做了选择!” 阿菊根本没听进檀儿所言,只猛地甩袖,咬牙切齿与檀儿道:“都是下等出身,她凭何在我面前始终高人一等?还有这满城官眷,人人都愿与那胡女亲近。” 不仅江玖叶,包括蕉城知府夫人还有其余人等:“提起那胡女俱是有口皆碑。仿佛她们生就是一类人,唯独我与她们不同!” 阿菊愤声紧握双拳,盯着庄舟与江玖叶背影,血丝布满眼睑,久久不散。 说来庄舟眼下在蕉城的名声,比起先前居于长安时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长安诸人常念叨胡人卑劣,可蕉城地处东南边境,当地沿海而至的倭人与琉球人数不胜数,见得惯了根本不觉有异。 左不过长久居于此地的异族人均早已臣服于雍朝,哪儿又有那么多规矩。 更不提此地官衙几乎人人都清楚顾将军受了重伤可能难好,庄舟非但不曾为此与他解除婚约,反而千里奔赴而至,此情天地可鉴。 再者这世上其实不止男子爱美人儿,女子间遇着那等当真倾国倾城的容貌,同样也是羡慕多于嫉妒。 况且庄舟不仅生得美,待人也友善大方,官眷们自然愿与她多多相交。 无论听她谈起西域还是长安皇城之风光情貌,各个都觉得新奇稀罕,而庄舟照样央求着诸位夫人小姐带她前去蕉城湾看海,于海天一线间,尽看洪波涌起。 彼此间的情分,也随之升温。 但阿菊怎会懂得这些为人处世,相互依偎的道理,永远只顾自己开怀,当然不比庄舟惹人喜爱。 看得出她情绪已将近崩溃,檀儿慌忙安慰道:“那些夫人小姐们不过一丘之貉,各个年老珠黄抱团取暖罢了,夫人您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 话还未说完,阿菊已然缓缓弯起唇角转向檀儿,面上分明带着笑,眼底却空洞无神。 “她与我不都是靠着男人在这世上苟活,谁又比谁更了不起不成。” 她随手攀下半支花叶于指尖厉地掰断,扔至花圃土壤中狠狠踩入土中:“若没了顾淮济庇佑,她的命运,还不是终将如这花儿般,落得个香消玉殒下场。” 第31章 庄舟是被人按入海中。…… 天妃庙内神像肃穆, 诸人正有序依次参拜祈求,不成想会忽地刮起阵风来,连带着香炉之中散落灰烬被呼啸拂起, 四处飞舞。 一时躲避不及, 香客们只得先由庙中主事请至后院厢房暂坐。 江玖叶安稳坐在庄舟右侧, 阿菊却不偏不倚地与她左手落座,还冲着江玖叶露出微笑,算是见过礼,打了招呼。 “方才没来得及细问,”阿菊很是亲密地递给庄舟一盏茶:“按说庄六小姐不该信我们海边的神明才对,今儿个怎么来了兴致?竟能在天妃庙见着你。” 庄舟倒并未太过在意她如此刻意举止, 只接过茶盏后自然答道:“入乡随俗罢, 加之咱们又打算再与倭奴开战, 林夫人便想着邀我一道前来为兵士们祈福。” 她这话无有任何歧义,但听在阿菊耳底,却仿若针刺般钉在心间, 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既是为兵士祈福,她也算将领家眷。她们为何非要甩下她,独自二人相约前来。 心中不平之气难耐, 阿菊遂不再出声。直到大风逐渐恢复平静, 眼见诸人各自起身,趁势散去,她才将手中已经攥得不成型的手帕抖落散开, 缓缓沉下神色。 庙内已然再次恢复先前热闹景象,庄舟陪着江玖叶缓步回到主殿打算继续参拜时,因着人潮攒动,不小心与位倭人打扮的男子撞个满怀, 两相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 只见那倭人身着短衫上衣与覆盖半身的阔形裤裙,脚上则蹬着双木屐,一头精干短发束于额前布帛后,正跟随风动挥舞飞扬,很是干练精神。 三浦丘祖虽为倭人,但他父亲在蕉城早已定居数十年,母亲则为雍朝本地人。 因此他操着一口流利的雍朝官话,立刻向庄舟与江玖叶致歉:“对不住,两位可有受伤。”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出了什么,只盯着庄舟很是不悦地皱起眉,翻过手背细细掐算一番,好生相劝:“这位姑娘,你近日最好少去海边,以免遇着血光之灾。” 话毕又“啧啧”出声,上下打量庄舟良久抱臂不解:“按理说姑娘你早该成亲才对,怎地到如今还是未婚之身。被人强行逆天改命,命数颇为不测啊。” 听见他说少去海边时,庄舟原本当成是笑谈,正想拉着江玖叶失笑离开。直到后半段话出口,她才倏地顿住脚步,与三浦丘祖抬眸相视:“先生可还能瞧出别的什么?” 这会儿三浦丘祖总算舍得将目光从她身前移开,随即露出轻松笑意,摇头耸肩道:“没了,我也不算极其精通面相占卜之学。姑娘只需记得近日远离海边即可。” 至于被人强行改命:“我见姑娘面容平和,终将化险为夷,不必担忧。” 他说着,已然抬袖挥手告辞而去。还是江玖叶反应快,她素来信命,亦看出庄舟并未觉着他是全然胡言乱语,反而有几分道理。 忙示意侍女秋茗及时拦住这位奇人:“先生高见,为我这妹子提示警醒。得遇高人乃吾等之幸,可否请先生将名姓告知。” 却见三浦丘祖捧腹仰首,拒绝得飞快:“萍水相逢有缘罢了,何须留名。” 接着再次与二人擦肩而过,笑声飘至耳际,仿佛回荡四周无处不在。 虽说听着有几分玄乎也有几分真实,但庄舟终是不曾将之当真放在心上,离开天妃庙后更早不知将三浦丘祖之语抛至何处。 在长公主所派神医团的诊治帮助下,这些日子顾淮济身体状况改善不少,能够不再依靠他人搀扶进而自己撑着拐杖站起身,下肢部位也渐渐恢复如常。 只是暂时还无法行走,更遑论上战场与敌厮杀。好在他生性稳健,也未急于求成。更何况还有庄舟始终陪在身边,日子总归是轻松居多。 恍若未觉间,盛夏转眼而至。 就在雍朝大举备战准备先发制人,打那些倭奴一个措手不及时,蕉城湾竟再次遭受倭国海盗偷袭。 他们甚至与定居在蕉城的倭人里应外合,于海船抛锚靠岸后,大举登陆蕉城湾各处渔村烧杀抢掠。 火光连夜熊熊而起,照亮海湾天幕。 那些海盗俱是在刀剑无影中讨生活的无赖泼皮,生平最不屑便是“信义”二字。 满载而归后立刻过河拆桥,将那些与之里应外合的雍朝倭人全部砍杀,头颅遥遥挂在海盗头目所在大船之上,迎帆起航,不出半日便被海鸟啄烂许多。 其实那些雍朝倭人也是因为手无缚鸡之力才遭到海盗胁迫,无有办法而为之。若非三浦丘祖算无遗策,又与他爹娘合力掩护部分同胞躲至附近山洞,想必此番蕉城湾百姓损伤更为惨重。 为此顾淮济携诸位副将专程登门拜谢,亦向他伸出橄榄枝,想请他入营做军师。 谁知三浦丘祖只默不作声与他对视许久,静静扶着下巴很是讶异:“按说将军你与那位姑娘皮相并不相合,可若端详骨相,确是命中注定要做夫妻的。” 他说着还不忘比划了一下庄舟模样:“绿色眼睛,身材曼妙的异域女郎,整个蕉城应也找不出第二个,将军可有见过那位姑娘?” “噗。” 顾淮济尚未回应,张墨海已然嗤笑出声:“公子所言那位姑娘正是我们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公子果真独具慧眼。” 难怪—— 恍然大悟同时,三浦丘祖不免又多嘴问了一句:“说来,我曾在天妃庙告诫那位姑娘这些时日勿要前往海边,她可有照做?” “庄六小姐整日都陪着我们将军,无有那么多空闲。” “闲”字哽在喉间,张墨海蓦地想起,今日乃是七夕七巧节,按照传统,诸女眷皆会在蕉城湾海边设香案祭拜,祈求巧手技艺与美满姻缘。 虽说这位三浦公子的确称得上是位盛名远扬的神算子,倒也不会真就有这般准罢。 张墨海脑中神思掠过,三浦丘祖早已按捺不住焦虑蹭地站起身:“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啊!” 众位将士被他唬得皆有些心慌,当下决意启程共往海边而去。 不料刚行至半路,便见前方有人踉跄飞奔而来,正是阿菊身边那的贴身侍女檀儿,按理此刻应该跟着她一道在海边才对。 慌乱中抹去脸上假意挤出的几滴眼泪,檀儿“咚”地一声双膝跪地,同时颤抖着双唇看向顾淮济与张墨海:“顾将军,张将军,不好了!庄六小姐失足落海!” …… 海水黑暗冰冷,庄舟先是被人死死按在其中,又连呛了好几口腥咸溢入口鼻,整个人没过多久便已气闷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世,勉强算是报了金城侯与孔慕茹昔年大仇,按理说本该了无遗憾。 可她如今却又有了新的牵挂,辗转俗世红尘间,生出无尽眷恋。 “咳,咳!” 剧烈咳嗽吐出好几口海水,庄舟长吸了口新鲜空气,总算缓缓醒转。 在看清狼狈不堪连拐杖都扔在一旁的顾淮济时,没由来眼底泛红,整个人毫不犹豫撞进他怀里,嚎啕出声。 “呜,哇,我,我以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落了顾淮济满肩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将军了。” 失落、绝望还有不甘,于海底黑暗中将她紧紧包围。 庄舟其实不畏惧死亡,她只是畏惧和这世间最在乎她的人分别。 想到他从此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行尸走肉,便觉心如刀绞。 比起上辈子被盐水浇灌伤口,最终无计可施只能带着恨意被迫赴死时还要痛苦折磨数百倍。 惊得她在死里逃生后依旧暗觉后怕,唯有大哭方能驱散心底怯意。 “阿舟。” 他的手掌拂过发间,如灵丹妙药,令她刹那恢复平静。 安下心来的庄舟并未察觉,顾淮济拥着她的双臂此刻正不自觉发着抖,努力克制无用,索性任其发展:“我不会独活。” 所以:“你永远不必担心,再也见不到我。” 纵使死别,他也定会追着她踏过忘川,停在奈何桥前,将她生生世世捆在身边。 两人靠得很近,加之周围众兵士和围观的百姓们都忙着给他两递来毯子裹在身上,忙得乱作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到顾淮济的低语。 但那简单几句话却似有千斤重担般砸在心口,逼得庄舟再次落泪不止。 “说来还算万幸,菊夫人精通水性,方才顺利救了庄六小姐上岸。” 待两人终于双双恢复平静后,上官镇谍正自顾自谈笑甚欢之声顺势入耳:“菊夫人大抵是咱们营的福星罢,张兄弟,你可得了宝。” 张墨海闻言,忍不住将同样裹着毯子瑟瑟发抖的阿菊揽入怀中:“这是自然。” 庄舟眨了眨眼,下意识转首看向阿菊,见她惨白无有血色的脸上挤出笑意,正想起身亲自去向她道谢,却被顾淮济顿地按住手腕,动弹不得。 她不解,侧首与顾淮济小声私语:“将军,我得去向阿菊道谢。” “不必。” 顾淮济冷眼垂眸,已摸索着抓住手边拐杖直立起身。 “将军,您恢复了!” 兵士们见他现下竟仅需单臂拐杖便能行走,皆忍不住面露喜色。庄舟看在眼底,眉间亦同时浮现惊喜,可惜还没来得及感慨,他那只空余的手便将她无有任何犹豫地拽起身,径直带回府中。 直到两人回到将军府紧闭门窗,他才终于将先前所虑相告。 庄舟是被人按入海中。 而在在场所有女眷里,除却自小捕鱼长大的阿菊外,应再无旁人具有那般大气力,能轻松掣肘一个待字年纪的成年人。 第32章 阿菊心下一紧,显然没料到这…… “将军的意思, 是阿菊贼喊捉贼?” 话音未落,庄舟忽地脊背一凉,滑落几滴冷汗, 不解阿菊究竟为何非要致她于死地。 她自认待阿菊无有不妥错处, 哪怕当真疏忽令其不悦, 这般以性命相胁,未免过于夸大。 顾淮济闻声不语,也还未曾想通其中关窍,权衡之下思及庄舟今日受了惊吓,只叮嘱狄尔好生照料她洗漱休憩,不必再深想。 船到桥头自然直, 与其思虑过重, 倒不如顺其自然, 好好睡一觉来得实在。 经历一番惊吓,庄舟心神俱疲,梳洗后刚挨着枕头便沉入梦乡, 第二日直到晌午方才醒转。 正打算前往书房去寻顾淮济共用午膳,谁知刚走出客房行入廊内,便见先行兵打扮的兵士仓惶而来:“庄六小姐, 上官将军到访。” 昨夜困扰庄舟与顾淮济许久的问题, 也终于迎刃而解。 原是阿菊昨天夜半于梦中惊醒后腹痛不止,请了大夫前去才知她已有一个月身孕。 上官镇谍叹息声一波接着一波,扼腕后悔的模样让人还以为应是他失了孩子:“但因着海水寒凉, 救人时又可能撞了肚子,那,那孩子就没保住。” 他有些遗憾地看向庄舟:“到底孩子也是为着搭救六小姐你才没了命,于情于理, 还请将军与六小姐早些前去探望得好。” 瞧着上官镇谍一言一行,庄舟不免腹诽,这世上竟会有这般操着旁人闲事,还能如此义正言辞,不知自己惹人烦的讨嫌精。 至于阿菊,有了身孕还要拼着两条性命装扮出场唱大戏,除非她压根不想要那孩子,也确信自己的身子不会受影响,否则便只有一个解释:她早知道那是个死胎,索性顺势而为。 庄舟能就此死在海里最好,若侥幸捡回条命,阿菊却也给蕉城诸人留下了好印象。 “夫人,昨夜奴婢一直盯着庄六小姐,见着她本是想来跟您道谢。” 檀儿放下药碗,又将屋内门窗紧闭,随后方才低声开口:“但却被顾将军按住了。” 还未递至唇边的汤匙微顿,阿菊心下一紧,显然没料到这场戏里,顾淮济才是最为莫测之人。 按她们原先计划,其实也没真想立即让庄舟送命,不过借此机会令顾淮济对阿菊生出感念,毕竟她以柔弱之身拼死救下的是他未过门之妻。 加之又为此失去孩子,无异于生生从她身上剥下块肉,等着他来探望时恸哭半晌,饶是块石头也会心生不忍。 一旦有了感动,再想索取其他情分则再简单不过。阿菊了解男人,也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早已当顾淮济是囊中之物。 等她将他据为己有,想折腾庄舟易如反掌,令她生不如死远比取她性命更叫人倍感舒适。 谁知竟是踢上块铁板。 “奴婢想着,”檀儿试探般抬眼看向阿菊,怯懦出言:“会不会顾将军看出些什么了?” 放下药碗抿唇沉思,阿菊也有些不敢确定,但还是告诫檀儿道:“即使看出什么,他没有证据,难不成强行给我们定罪不成。不必担忧。” 可:“孩子到底不是昨儿个没的——” 被张墨海拨来照顾阿菊之前,檀儿其实已在府上闲置打杂许久。 听说阿菊从渔家女一跃成为自家将军的宠姬,当下只觉这位夫人是个有本事的。 她既被拨给她做贴身侍女,那定得抱好这株大树,为着将来好乘凉。 起先还未察觉有何异样,直到阿菊自己不慎滑倒导致小产,却瞒住阖府众人,以此为局耍得众人团团转,檀儿方才渐渐觉得有几分不适。 在她看来,那位庄六小姐既对阿菊没有威胁,待阿菊也算友好,实在没什么错处。 阿菊非得设下陷阱抢了顾将军,再借此折辱人家,没必要得很。 但檀儿也清楚,她眼下与阿菊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除了硬着头皮荣辱与共,别无他法。 “无妨。” 细细想过檀儿所言,阿菊眼底划过冷意,此番却当真下了杀心:“今夜子时,咱们一道去寻陈大夫。” 然话音未落,忽地听闻屋外传来人声嘈杂,阿菊即刻示意檀儿微微推开窗台向外看去,不料会惊得檀儿面色骤变:“夫人,是陈,陈大夫。” …… 自从得知阿菊小产消息后,江玖叶心底总觉不安。 早在昨夜大家四散各处乞巧祈福,燃放孔明灯时,她本一直与庄舟待在一处,不过转身去案台处取回点灯火星,却发现刚刚还在身后踏浪的庄舟已不见踪影。 直到听见“噗通”一声,有人大喊“落水”,她才猛地惊觉,定是庄舟无疑。 接着海岸边复又响起连声惊叫,阿菊已然于众目睽睽之下跃入海中,直往庄舟方向而去。 后来顾淮济等人到场,庄舟也有惊无险,看似平静欢乐氛围中,江玖叶却隐隐有几分疑虑。 “夫人也觉此事蹊跷?” 听得身侧有人低语,江玖叶回首,恰好对上三浦丘祖似笑非笑之目:“搭救庄六姑娘之人,反像生事者。” 她虽不懂面相卜算,此番倒与三浦丘祖不谋而合。 两人暗自观察阿菊许久,江玖叶甚至派出林仲宏副官始终坚守张府,因此才能比旁人更早知道府上夜间为着阿菊小产专程请了大夫上门。 三浦丘祖得知消息时冷嗤一声,昨夜他专程端详过阿菊,从头到尾根本瞧不出任何孕相,只怕她腹中那玩意儿不是早已死绝便是联合大夫一道扯了谎。 “先生若能确定,我这就派出亲兵,前去捉拿那位大夫。” 林仲宏身死,可他手下诸兵士依旧对江玖叶忠心耿耿,扣押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者,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两人率兵捆着陈大夫从他口中套出实情,复又浩浩汤汤前来张府,正巧遇见方才到达府门处,打算探望阿菊的庄舟与顾淮济。 “夫,夫人的孩子,确实早就没了。” 安安分分在蕉城行医多年,陈大夫何曾沾染过这等腌臜事儿,早被兵士们吓得浑身哆嗦,根本无需逼问,想也不想立刻招供:“是夫人叮嘱在下替她瞒住此事,我,我想着总不过是为了后宅争宠想尽量拖延时间,便从未放在心上。” 他颤抖着老泪纵横,哭的是己身晚节不保:“其余事情,我是真的不知啊!” “你这庸医,胡说什么!” 被檀儿搀着从从后院行至前厅的阿菊满面病态,却不掩姿色,明显还是有意打扮了一番。 庄舟看在眼底,唇角不自觉溢出轻蔑笑意,转瞬而逝,并未被旁人察觉。 “陈大夫,您别着急。” 三浦丘祖大咧咧地蹲下身与陈大夫平视,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下巴指指庄舟:“庄六姑娘,你且上前来,叫陈大夫瞧瞧你后脑或颈部,应还留有捏痕。” 捏痕? 庄舟尚未反应,顾淮济心中已大概清楚三浦丘祖此举何意。 进府前江玖叶提及昨夜回过身时,庄舟并不在她身后,想是那时已经被人无声无息带去了落水之地。 而顾淮济亦曾数次听过阿广酒后笑谈,他家世代捕鱼为生,哪怕姑娘家也掌握着捕鱼技巧。 “有时只需按住鳃部某个特殊部位,就能让那半人长的大鱼闭气。其实人也是一样,掌握好穴位施力,照样能将七尺大汉逼得瞬间昏迷。” 阿广随即提到不少穴位,其中便包括位于项后枕骨两筋间的风府穴。 因为藏在青丝间不好发现,还是狄尔帮着庄舟拆去发髻,陈大夫才看清其下很小一块红色指印。 万籁俱寂中,连根银针落在地面上都能清晰听见声响。 “所以,其实来龙去脉很简单。” 三浦丘祖起身,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将手臂搭在陈大夫肩头:“有人击昏了庄六姑娘,先将她按入海中,再救她上岸。” 接着趁陈大夫不备猛地推搡两下,一来一回,模仿得惟妙惟肖:“最终颠倒黑白,嚷嚷着自己为救六姑娘导致小产,引得全城哗然。” “三浦先生。” 上官镇谍憨笑着打断三浦丘祖,怜香惜玉地替阿菊打圆场道:“您确实未卜先知又是神算,可眼下一切尚未定论,也不好血口喷人。” “上官将军说笑,”江玖叶不客气地打断他继续胡言乱语,让开身后通道:“我们在来之前已去知府请了杵作,请他们一验庄六小姐后颈指印究竟来自何人。” 她根本无视上官镇谍张口没来得及出声糗样,目光直逼阿菊:“倘若菊夫人当真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可接受比对。” 檀儿的手臂早已被阿菊抓得几乎无有知觉,她也不敢显得太过惊慌引起怀疑,只跟个石桩般一动不动,却蓦地听见身边人掩面而泣,落泪出声:“是,是我害的庄六小姐没错。” 避无可避,倒不如坦白从宽。 阿菊双膝跪地行至张墨海身前,攥住他的衣角仰首低泣:“将军,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呜,我也是听说,六小姐在长安时借住将军家中——” 夏日午后烈阳愈盛,厅内所置用以散热的冰块皆已融化,诸人额前或多或少冒出些汗珠,难掩不耐神色。 由狄尔重新盘好发髻后从椅上起身,庄舟看好戏般望向呜咽不休的阿菊,只听她又道:“每每六小姐来了咱们府上,您总是与她谈笑甚欢。妾身,妾身实在是喜欢将军得紧,才会按捺不住妒意伤害六小姐呀。” 余光瞟见江玖叶震惊神色,庄舟不免失笑,在她开口前按住她手腕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以庄舟对张墨海的了解看来,便是这番再明显不过的胡言乱语,他也定会当真。 他那脑子面对如孔薏蓝与阿菊这般的柔弱少女,永远都跟浆糊般拎不清。 救他出苦海是没法子了,由着他泡在里面罢。 果不其然,张墨海先前还十分愤懑的表情随着阿菊愈哭愈伤怀,不知不觉间消散无踪,正待伸手将阿菊扶起身,却被三浦丘祖抢先拽出衣角:“诶,将军慢着。” 他双手背后俯身与阿菊露出大白牙,很是好奇她这副装腔作势的德行还能坚持多久:“按大雍律法,菊夫人所犯乃‘杀人未遂’罪,那可是要处以死刑的。” 说着还不忘“啧啧”两声,继续落井下石:“菊夫人总不该以为,自己哭着撒娇几句,张将军还能救你不成。” 身为朝廷任命武官,纵容外室知法犯法,便是被罢官削爵亦不为过:“总不至非逼得张将军也跟你一同奔赴黄泉,才肯罢休?” 第33章 只听他一声令下,炮弹齐发,…… 阿菊怔忪许久, 压根没想到她不过为了想引起张墨海垂怜,竟亲口认下“杀人未遂”罪名。 眼见张墨海眸底蕴起不舍,江玖叶终是再忍不住, 也不管庄舟劝诫, 嗤笑出声:“张将军, 你可否行行好,不要再糊涂了。” 诸人闻声同时抬眸,感受到无数目光落于身前,江玖叶却并未退缩,反而挺直脊背与张墨海对峙:“菊夫人哪里是对你情深义重,不过因为你是在场诸位将领中, 唯一主动接近她的冤大头而已。” “至于上官将军, ”江玖叶无差别攻击, 早就想撕破蕉城官兵营诸人的丑陋面具,看不惯几个大男人各个蠢钝如猪,佯装风平浪静:“靠着岳家起势有贼心没贼胆, 成日不是盯着庄六小姐便是阿菊,当真不怕你家夫人得知后将你两颗眼珠全挖出来踩个稀烂。” 被她怼得半晌不敢出言,上官镇谍下意识往张墨海身后躲了躲, 江玖叶见状反倒训斥得更凶:“躲也无用, 菊夫人这等浅薄的心机都看不明白,也难怪至今打不过倭寇,连累顾将军与先夫受累!” 都说将门无虎女, 可庄舟瞧着,清流文官家养出来的闺女,气节风骨同样犹胜许多。 张墨海与上官镇谍二人各个面色不善,但支吾了半晌, 还是长叹一声,未再多言。 独听得阿菊央求出声:“将军,将军,阿菊对你一片痴心,您不能就这么不要我了呀,将军!” 她还想趁势请求张墨海相助,却见他不动声色避开身形,攥紧双拳沉默不语。 先前将阿菊纳入府中之事传回长安后,本就已经惹得张墨海那素爱管东管西的长兄分外不悦。 此番她又犯下此等凶恶罪行,一个不慎便会连累张家满门,他便是再对她心有不忍,也不可能拿着整个张家来做赌注。 因此只任由知府府兵与杵作等一并将其捉拿归案,不再阻挠。 “好了好了,张将军你大可不必这般伤怀。” 眼见张墨海沉痛颓丧得恨不能快要哭出声,三浦丘祖反倒觉着好笑:“这么个麻烦精被缉拿归案,也不会再拖累你将来娶妻生子,岂不快哉。” 庄舟闻言不免揉揉额角,暗叹此人与江玖叶虽说说话方式不同,可这往人心上戳刀子的功力,确是一个不输一个。 闹剧既止,诸人也没理由再继续强留张府。江玖叶率先侧身,向庄舟与顾淮济道别,庄舟亦笑言道:“今日还得多谢姐姐两肋插刀。” 江玖叶摆摆手,正想让庄舟不必放在心上,却听得身后有人替她开口:“六姑娘确实得好好谢谢林夫人,但别忘了在下也贡献不少。” 听得他插科打诨,庄舟不免失笑,随后已粲然向三浦丘祖与江玖叶一道行了大礼。 三浦丘祖嘚瑟得飞扬眼角入鬓,急忙抓住机会拒绝顾淮济道:“大恩不言谢,眼下将军算是欠我个人情。不若你便别叫我去做什么军师,抵了这桩恩情如何。” 他生性闲散惯了,成日唯有算命,喝酒和睡觉三大爱好,那劳什子军师的活计,不适合他。 既是不情愿,顾淮济自也不会强迫,颔首应声:“不阻先生所求。” “对了,”原本跟着江玖叶一道离开张府的三浦丘祖临了似是忽地想起什么,回首越过庄舟仅对顾淮济道:“昨日事出情急,忘了告知将军,近日乃开战大好之机,或许可永绝海盗之患。” 但这世上惯是有得必有失:“将军此战,损失同样惨重。” 顾淮济闻言,背手敲打两下手边拐杖,无奈笑道:“在下废人一个,还能再折损何物。” 三浦丘祖微顿半晌,心道他是想左了。然天机不可泄露,他终究还是一言未发,挥手潇洒告辞。 怎料两人刚迈出张府,便听得江玖叶唤住他:“三浦先生方才对顾将军所言,既并不是指其身体发肤,莫非暗指我朝兵士将会浴血奋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烽火战乱何时不会死几个兵士,称不上折损。” 两人一路并肩而行,直到到达林府巷口,方才分道扬镳。 三浦丘祖正走得好好的,后脑倏地被人扔了颗石子,力道不大,而且应该是个小矮个儿突袭。 他回眸垂首,正对上气呼呼的奶团子:“你不是我爹爹,做什么送我娘亲回府。” 林游翼今年刚刚三岁,比起他襁褓中的妹妹倒是大了不少,但站在三浦丘祖身边,却连他膝盖都够不着。 即便如此,他依旧虎视眈眈叉着腰,惊得江玖叶哭笑不得,急忙上前牵住他的小肉手往身边揽,抬眼与三浦丘祖笑道:“先生勿怪,这孩子向来强横,先夫都制不住他。” 却没想到三浦丘祖当真跟个孩子一般计较,蹲下身同样虎视眈眈:“怎么,小娃娃,我现在不是你爹,以后那可说不准。” 从昨夜开始便始终跟随江玖叶的林仲宏诸多旧部闻言,皆面面相觑。 虽说他们背地里也不是没讨论过,夫人出身名门,自将军确认身死后,长安那边江老太师府上便一直催着她赶紧回去,无非是想着她还年轻,要再订亲事不难。 反是江玖叶不听劝,固执地死守蕉城,独自照顾幼子幼女。 为此甚至还有人怂恿昔日林仲宏的副官孟征屹向江玖叶求亲:“眼看着顾将军将升任孟大哥做副将,这身份如今配夫人也配得起,全当是为林将军照顾妻儿又无错。” 不过无论如何都得等夫人守孝三年过后才能行事,奈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么个倭人之后也敢肖想他们将军遗孀。 而三浦丘祖委实没想那么多,不过仅觉着好玩想逗逗那小奶团子,谁知会一句话把他逼得掉下金豆粒来:“呜哇,你不是我爹爹!你走开,不许找我娘亲!” 一边哭一边掉鼻涕,窝在娘亲臂弯里可怜兮兮地哽咽,最后还是三浦丘祖看不下去:“罢了罢了,男子汉哭得那么惨给谁看。你爹是大将军大英雄,你就这个熊样。” 江玖叶终是将小奶团子从地上抱起,好声安抚着拍拍他的小脑袋,看随后才看向三浦丘祖笑道:“多谢先生今日相助,我便不请先生进府饮茶了,再会。” 小奶团子的哭声直到进了林府都还能听见声音,三浦丘祖好笑地揉揉鼻尖,竟不知小孩子能这般有趣。 日落人归,折腾了整整一下午,海风已然随着余晖卷入城内。 三浦丘祖于路上遇见几位刚刚泊船收网的相熟好友,遂与之同往酒馆而去,嬉笑打闹间,又至深夜。 天幕星宿闪烁,倏地听见“咻”的一声,应是雍朝水军所射信号弹。 自倭国海盗偷袭以来,蕉城官兵营加强了日夜巡防,察觉不妥时便会即刻燃放信号弹,通知全城百姓。 尚未靠岸的海盗被蕉城湾处熊熊而起的火星光点所震,正待掉头逃离,却已被雍朝军舰层层包围。 顾淮济立于主舰甲板之上,虽身负重伤杵着拐杖,气势依旧。 只听他一声令下,炮弹齐发,惊破海面平静。 尤见水浪乍起,有如长龙翻腾鱼跃出海,直逼天际。 …… 延鸿十四年,七月,蕉城湾遇伏。 幸得主将顾淮济指挥有度,反客为主,大破敌方倭奴士气。 两方于蕉城湾海域交战整整四天三夜,各自精疲力竭间,倭国海盗依旧顽强抵抗。 直到弹尽粮绝,倭国海盗头目弃船逃跑—— “穷寇莫追,暂行撤退。” 可惜顾淮济话音未落,身侧先行兵已低声开口,指向不远处渐渐缩小的船只:“将军,张将军已经率船追上去了。” 听得先行兵所言,顾淮济眉心一跳,立刻安排主舰及诸位副将所在军舰一道跟随。 “可是将军,咱们的炮弹已经损耗不少。” 顾淮济何尝不知弹药将尽,但:“雍朝兵士绝不会抛下任何战友同袍。” 更何况张墨海还是他自幼相识之挚友。 也怪他不曾安排妥当,遇着倭奴突袭虽提前埋伏,却没来得及告知诸人,海面莫测,海盗如鱼得水,而他们备受其制。 “将军!不能再追了!” 老将贾丞忙不迭追上主舰,好心相劝:“还有张将军,他不该如此冒进啊!” 行军者,何人不知穷寇莫追之理。 张墨海此番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难道要整个雍朝水师给他陪葬不成?!” 贾丞恨声出口,然海风甚远,顾淮济并未听太清他所言为何。 众人此刻已然追上张墨海所掌之舰,亦得以看清海盗头目逃跑之船就在前方。 正待下令开炮,却听得耳边嗖地划过一阵风声,顾淮济因着尚在伤中闪避不及,被擦破左脸脸侧。 “是他们的老巢!”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追了这么久,海盗盘踞所在孤岛近在咫尺,自然只能奋力一搏。 面对对方漫天弓箭射来,顾淮济再次下令:“炮火攻击掩护,抛锚靠岸,架云梯。” 先行兵应声同时不自觉暗瞄了几眼自家将军,见他右眼到肩头的伤好不容易才卸下纱布,疤痕也在逐渐消退,结果这会儿不过半日功夫,左边脸侧又挂了彩。 按道理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在意受伤,可将军到底是要和那样的大美人儿成婚,怎么也不能太糙啊。 只恨这群倭奴各个鼓着劲将箭往天上射,以他们的身高角度,又总伤及自家将军好看眉眼,着实惹人不爽快。 因此他向后传递号令时端着不忿,声音极为嘹亮:”炮火掩护!” 不多时,雍朝舰队便将孤岛全面控制。靠岸之后,将近六十万新进培训之水师同时厮杀而出,号角声响彻天际,大涨士气斗志。 可远在蕉城焦急等待的庄舟却蓦地失手,将刚刚拿出首饰盒的鸢尾花玉坠砸得稀碎。 她惊得瞬间起身,仓惶间将几块碎玉捡起,连连唤了正为她挑选衣裙的狄尔入内:“狄尔,去前厅问问,将军他们可有消息传回?” 第34章 冷箭直逼顾淮济而来,是张墨…… 狄尔摇头, 好声安慰庄舟:“公主,我都已经每隔半刻前去前厅相询一趟了。按说不过一场埋伏蕉城湾,试试深浅的小战役, 应该很快回来才是, 您实在无需如此忧心。” 庄舟不语, 只缓缓将手中捡起的碎玉放回桌面,欲言又止看向狄尔。 这厢狄尔见状,也几乎蓦地变了神色。 敦胡人喜玉,从来将玉碎视为不详,但:“没事,没事。眼下咱们身在雍朝, 这就不灵了, 公主不必惊慌。” 话虽为着定心说得好听, 但狄尔还是时不时余光越过那碎玉几秒,不动声色地抚抚心窝,暗示自己, 也安抚庄舟。 主仆二人心绪不宁地又过了大约半日,临近傍晚,黑云压城。整个蕉城为惊雷所笼罩, 滂沱大雨应声而落。 庄舟实在等得没耐心, 索性撑了纸伞出府,冒雨疾行,徒步往蕉城湾去。 暴雨寒风彼此纠缠肃杀, 布鞋早已被石板路上浸起的雨渍湿透,哪怕尚在盛夏依旧渗人心寒。 庄舟到达蕉城湾后又缩在附近山洞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之久,方才见到远方海域有点点明灯入眼。 面上一时难掩惊喜,急忙沿路而来, 在看清为首那人掺着拐杖一瘸一拐下了船后,从天明那时便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总算落回实处。 然而下一秒,庄舟又被无端揪住心弦。 虽在雨中,但她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跟在顾淮济身后下船的是一副担架,其上之人被盖住头面,明显已经身殒。 两只脚仿若灌铅般再行不动,还是顾淮济眼尖,远远看见那把纸伞,拄着拐杖向她而来。 上官镇谍与老将贾丞都跟在他身边,林仲宏曾经的副官孟征屹亦静立不远处,庄舟环视几位副将数圈,倏地双腿一软,险些摔在泥泞之中。 “怎,怎么会?” 顾淮济眼疾手快向前搀住她,听得她低语出声,静默半晌始终不曾回应。 庄舟眨眨眼,忽然发现雨水早已飘至伞内,根本遮不住两人身形。 分明不久之前,张墨海还在敦胡王宫嚷嚷着要吃那道馕坑填肉,乐颠颠地将她带回长安沧化伯爵府借住,成日里跟个永无烦恼的大孩子般无忧无虑。 无论何时从兵部返回家中路上遇着好吃的好玩的,总记得给庄舟与张照霏带上两份,便连眼下还养在顾国公府的小毛球阿虎,也是他怂恿着推给顾淮济。 前些日子因为阿菊之故,张墨海还专程来寻庄舟,一反平时傻乐呵模样,正经向她致歉。 甚至痛定思痛,说是等回到长安,也得向张照霏道歉:“从前照霏骂我眼瞎,我总是不信,如今,唉,不提也罢。” 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变作眼下这样一副僵硬躯体? 庄舟将伞递给顾淮济,冒雨行至担架前。待先行兵替她掀开那白布,看清张墨海面孔后,她只骤地向后倒退数步,阖眼垂眸,雨水落了满脸,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落泪与否。 “有路是为救我。” 闪电劈开天际,雷声随之轰鸣,几乎盖住顾淮济覆在她耳际的声音。 原是他们包围海盗据点后,顾淮济本打算坐守后方指挥,谁知海盗倭奴亦留有后招,竟意欲纵火烧毁雍朝泊岸军舰。 幸得林仲宏副官孟征屹发现及时,率领兵士顽抗御敌。 慌乱混战中,冷箭直逼顾淮济而来,是张墨海怕他行动不便致使躲闪不及,猛地扑至他身后,却被突袭倭奴一刀砍中要害处,失血过多又未得到及时救治,不幸离世。 哪怕是在自己被倭奴击中落海又重伤瘫痪的那些日子,顾淮济也从不曾像现今这般绝望无助。 他自年少入军营,除却窦葭纯外,最为相熟者便是张墨海。 兜兜转转整整九个年头,哪怕和隆帝有意提拔升任张墨海做官兵营守将,他也从不感兴趣:“跟着永渡有饭吃,去什么别处官兵营,无趣得很。” 今日张墨海之所以如此冒进,不过是因阿菊一事被诸多兵士暗中认定他识人有误,从前那些军功也不过运气好,背靠顾淮济好乘凉,这才能够得到赏识。 他被逼得急了,方想着能够生擒海盗头目立功。 而顾淮济当时亦自认,数年相识相交,他们彼此间有着旁人都没有的默契。 六十万雍朝水师的士气,足以助他。 事实证明,雍朝水师的确大获全胜,生擒海盗头目及其核心团队,又拿下那座他们用作老巢之孤岛。 唯一判断失误处,便是顾淮济没有想到,竟会是自己间接害死挚友。 听见顾淮济哽咽尾声,庄舟心头一滞,骤然抬手紧揽住他背部:“错不在你。哪怕张将军此刻泉下有知看见你受挫模样,也绝不会认为是你害他身死。” 从记事起,顾淮济受故顾国公所教导,甚少落泪。 后来,顾国公身死,他于灵前咬牙红眼,亦不愿违背父命。 今日却生生滑落数行清泪,以送故友。 流年留不得,半在别离间。 张墨海离世的消息快马传回长安,张家兄妹诸人除却张然姌已至待产期不能离宫外,张圭昂与张照霏皆快马加鞭奔赴而来。 因是为国捐躯之大将,张墨海的葬仪甚是恢弘,蕉城百姓俱沿街相送,正式礼毕之后,则尊其最终遗愿将遗体葬于蕉城湾青峰之间,眺望远方大海。 张圭昂情绪还算稳定,但张照霏一路而来瘦得整个人几乎脱相,也听人说过了关于张墨海身死的点滴真相。 因此她在面对顾淮济时冷眼而立,连带对待庄舟,也不似从前热络。 庄舟数次想与她相谈,皆被各种借口搪塞避开,直到诸人拜祭过张墨海墓碑后纷纷离去,庄舟方才终于找了机会拦住她,及时出言:“照霏,此事顾将军有错,但事情也绝非你所以为那般决绝。” 话音未落,张照霏却赶在她之前挤出笑意,苦涩应道:“庄姐姐,我知道,永渡哥哥也不愿三哥哥遭此劫难。道理我能想得明白——” 但出于感情,她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像过去那般毫无芥蒂。 长安城里人人都说张四小姐好福气,被兄长与姐姐宠得性子张扬不懂收敛,好像怎么也长不大。 “其实外人哪里知道,”张照霏努力克制着哭腔,与庄舟对视笑道:“大哥哥时常远游,二姐姐居于深宫。唯有三哥哥,只要他不在沙州,便总陪着我。” 可现在,那个真正与她相依为命多年的人,却不在了。 那种从生命中活活割裂的疏离陌生感,使她好似须臾之间,一夜长成了大人。 “庄姐姐,我可能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好好面对永渡哥哥。” “请你理解我。” 她不恨顾淮济,自幼跟在三哥哥身后像只小尾巴一样黏着他两一道长大,哪怕换做当时是张照霏身在战场突逢冷箭,她亦会毫不犹豫做出与张墨海同样的选择。 可惜在痛失亲人、无能为力之时,她终得寻至一处出口,方可寻到支柱,令自己继续坚持下去。 正如上辈子敦胡国破,庄舟行尸走肉遭逢种种劫难,多数时候所依靠的,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唯有恨意。 于是庄舟瞬间不再多言,仅抿唇回以笑容:“是我唐突。” 后知后觉间,庄舟总算明白,三浦丘祖所言顾淮济此战损失惨重,是为何意。 还有那朵毫无征兆碎裂的玉坠,鸢尾花象征挚友之情,冥冥中其实也早已有迹可循。 她颔首掩住低落,仅留张照霏独自留于墓前陪伴张墨海,兀自从山路而下,在经过半山腰遇见正等待二人谈话的张圭昂时还不忘提醒他:“张公子,我与照霏已经谈毕,你再去陪陪她罢。” 不难看出张圭昂为着赶路,将眼下熬出了一片乌青,显是良久没能休息好。即便如此,他却仍保持基本礼节认真回应:“庄六小姐慢走。” 待庄舟即将行至山下时,只见将军府的马车等在不远处,而顾淮济亦撑着拐杖立于其下。 等到看清庄舟身影,他原本肃穆神色总算轻松几分。 他瘦了,也疲惫沧桑许多,站在那里头一次显得伶仃而无助。仿佛张墨海的死,带走了他从少年时代至今所有的热闹喧嚣。 庄舟不知为何忽地心中泛酸,三步并作两步从青石阶跃下,飞奔而来,展臂拥他入怀。 千言万语更在喉间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只埋首在他肩头瓮声瓮气道:“将军,别难过了。” 吸吸鼻子,再也忍不住低哭出声:“你还有我啊。” 第35章 一更! 张墨海葬仪结束之后没过多久, 张家兄妹二人便收拾了些许张墨海遗物离开蕉城重返长安。 临行那日庄舟并未出现在张照霏面前,却还是立于城楼处亲自相送,直到马车逐渐隐于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方才缓缓收回目光。 “张四小姐都把公主送给她的玉簪放在客栈差人还回来了, 分明是不想再与咱们有任何瓜葛, ”狄尔分外不解庄舟为何还这般在意张照霏,起了大早赶来相送:“咱们干嘛还巴巴儿地往上凑呀。” “路长而歧,人和人总有分开之日。” 主仆二人从城楼相携而下,庄舟听得狄尔所言不免苦笑:“但曾经相伴时,彼此在意之情做不得假,也不可能就此抹去。眼下照霏不过情至悲恸难以释怀, 若我也顺势后退, 友情自然衰退。” 更何况:“相与于无相与, 相为于无相为。我依从本心而为,即便将来当真再做不成闺中好友,也不会后悔。” 狄尔听得云里雾里, 抚着下巴不住摇头叹着气:“唉,公主怕不是跟顾将军在一起待久了,如今说话总带着股子中原人的味儿。” “此语确是出自某位前朝哲人所言, ”庄舟灿然弯起眼角, 很是乐于与狄尔分享最近阅读心得:“他也名叫庄周。只不过是周全之周。此人最是豪放恣意,挣脱束缚游于世而不隐于世,颇具意趣。” “啊, 别说了别说了。” 狄尔捂住耳朵,连蹦带跳地躲开庄舟半尺之远:“你再这么说话我就自己回敦胡了,赶紧住嘴!” 庄舟也不再逼着她非要掉书袋,只笑着买了两份糕点当做早膳, 填饱肚子两相笑闹间,恰好经过驿站。 自来到蕉城后,庄舟每隔半月都会收到诸葛砚代替庄恪所寄书信。 信中内容无非便是报几句平安,但不知不觉间,却已成了兄妹间的某种习惯。 她下意识转弯进入驿站,果然在信箱中寻到庄恪来信。 …… 张墨海离世,他手下十万大军之归属,自也成为朝中诸将垂涎之物。 和隆帝本想交由顾淮济进行分配,但早在他颁下旨意前,顾淮济却先他一步递上辞呈,不再担任蕉城官兵营守将之责。 眼下庄恪来信中却是叮嘱庄舟,定要令顾淮济想办法留下那十万兵士为其所用。 阴差阳错,自然是庄恪慢了一步。 字里行间犹如无数大山砸在庄舟身上,看得她不禁深捏眉心,还未想好如何回复庄恪,顾淮济已然拄着拐杖进入院中。 “将军。” 庄舟下意识迈出脚步前去搀扶他,顾淮济却摆手示意她不必,与她对视,目光顺势扫过她手中捏着的那封信:“可是五公子来信。” 他从来算无遗策,自从大年三十那日听见庄恪与她对话后,甚至不用庄舟多余解释,都知道庄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也是自那之后,他第一次清楚意识到,在他与庄舟之间,其实永远隐隐隔阂着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 即使她并不赞同庄恪之举,但庄恪始终是她兄长。 若真任此毒瘤发展壮大,到最后威胁雍朝皇权,顾淮济亦十分确信,他绝不会因为庄舟之故,从而背弃大雍。 只见庄舟闻言,身形一顿,半晌方才僵硬颔首回应他道:“是。” 夏日将尽,午后清风拂起衣袖,复又缓缓垂落,落于肌肤已不似先前那般灼热。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愿以此事更添顾淮济烦心,索性转移话题道:“五哥无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过问问我可还好。想是他还不知圣上已许了将军辞呈,不日我们便会返回长安了。” 其实即使顾淮济将张墨海身死之事全权揽下,这错处也能与剿除倭国海盗老巢的功绩相抵。 但他决心坚定,奏疏字字泣血,加上还有上官镇谍那位在兵部任要职的老丈人趁势点火,只逼得和隆帝不得不同意他辞职。 不仅如此,顾淮济亦不会再在京内为官。 “西域已平,东南安定,此间唯剩苗疆山林大寨间,蛮夷难剿。臣愿自请率兵,去往黔州开泰城,为国安/邦。” 苗疆山寨蛮夷不算大患,但其藏于毒瘴山林之中自立为王,时不时地犯下几桩连环屠村大案,委实不利于雍朝西南边陲休养生息。 庄舟知他报国心切,是以并未阻拦,甚至提出要与他同往,却被顾淮济厉声拒绝,言及开泰城民风剽悍,尚未开化,气候地域更与中原相差甚远。 连陈大夫前些日子在张墨海葬仪上遇着庄舟时,见她脸色苍白都还记得提醒她,说庄六小姐方来蕉城便病了半月,好不容易习惯此地气候却又要再返长安,短时间内,还是勿要再行奔波为妙。 不过三浦丘祖倒是与陈大夫持全然相反态度:“六姑娘命里长盛,好吃好喝一路伺候着往开泰城而去,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 想到三浦丘祖,庄舟忽地忆起今日本答应了江玖叶陪她一道去往三浦丘祖算卦摊前替两个孩子求签,按理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才对—— “报!将军,不,不好了!” 先行兵不敢贸然闯入客房院内,只得在外高声叫喊,庄舟于是与顾淮济同时踱步而出,只见那先行兵见了庄舟反倒安心:“庄六小姐在便是最好了,您快些去瞧瞧林夫人罢!” …… 蕉城湾后山,猎户所搭的临时小木屋内,满室狼藉。 江玖叶衣衫褴褛地被孟征屹的披风遮住身形,而床榻之上同样衣衫不整的三浦丘祖这会儿方才挣扎着揉着太阳穴睁眼,还未站直身形,已经被孟征屹毫不客气一拳挥过去:“禽兽!” “住手。” 顾淮济勒令孟征屹停手,而庄舟则轻拍着江玖叶肩头,安抚她道:“无事,姐姐莫怕。” 幸好孟副官到得及时,在三浦丘祖即将酿下大错前将其打晕阻止,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只见三浦丘祖恍惚间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围在屋内的一圈人,压根还搞不清楚状况:“顾将军,庄六姑娘?” 他明明在家午睡睡得正香,梦里还梦见阿强他们做了烤鱼邀他晚膳前去共享,怎地一睁眼就到了这么个破屋子,还仿佛被人当成强/jian犯般怒目而视。 顾淮济示意先行兵解开三浦丘祖手边绳索,在他出言前抢先道:“三浦先生,孟副官与将近数十兵士亲眼见你在此欲对林夫人行不轨,你可认罪。” “什么?!” 居然是真当他强/jian犯,简直流年不利。 只见三浦丘祖从床榻之上倏地蹦下,终于越过层层人群看清江玖叶,吓得骤然变色:“林夫人,你确定是我?” 他一副眼珠子恨不得掉出眼眶的模样,嘴上喋喋不休:“虽说夫人你确是个美人儿没错,但终究刚刚死了丈夫。这满蕉城烟花之地四处可寻,我做什么要给自己惹事儿?” 话音未落,庄舟已然挡在江玖叶身前,然而她还未开口,却被紧跟着她站起身的江玖叶推开,电光火石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在三浦丘祖脸上落下清脆一声。 “畜牲。” 江玖叶冷眼扫过三浦丘祖,明显对此人恨至极点,也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匕首就要往他身上扎,三浦丘祖哀嚎着往顾淮济身后躲去:“顾将军你可要替我清白做主啊,真不是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我本来在家睡得好好的,我冤枉啊!” “不知道?!你这臭不要脸的泼皮,敢做不敢认!” 忍无可忍的秋茗护主心切,气得泪珠子直往下掉,指着三浦丘祖的右手难以控制地抖动,声音更难掩抽噎道:“分明是你谴人送了拜帖到我们府上,告知夫人今日算卦要结合山林天地之气,邀她前来后山小屋相见!” 她吸着鼻子,顺势抓起桌面上的弓箭与烛台便往三浦丘祖身上乱砸:“也是你,一见面就要对我们夫人欲行苟且之事!怎么这会儿装起孙子,不敢承认!你还是人吗?!” 纵使感情上,其实顾淮济与庄舟皆不相信三浦丘祖会如此不知深浅地行事,可眼下铁证如山,他们却也没办法替他脱罪。 于是顾淮济只得先将三浦丘祖扒在自己身上的爪子扒开,侧首叮嘱先行兵道:“暂行将三浦丘祖送至蕉城知府,由他们着人关押。” 三浦丘祖唇角瞬时下坠:“顾将军,庄六姑娘,我真是冤枉的,你们信我啊!” 庄舟并未避开他求助目光,仅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随后方才听见顾淮济开口:“林夫人,若蒙不弃,你今夜便与阿舟在末将府上同住可好。” 忽地遭逢如此变故,让她独自在林府待着,想必难以安眠。 庄舟亦随之附和:“姐姐,我知你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便叫狄尔跟着秋茗将他们一道接来将军府上,待你情绪恢复,你们再一道回家不迟。” “迟”字尚未出口,江玖叶终是再坚持不住,抱住庄舟嚎啕大哭出声。 显是终于卸下了数日,不,数月以来的佯装强势,全线破防。 第36章 二更! 若林仲宏还活着, 她又怎会经历今日这般祸事。 算来江玖叶其实也不过将将双十出头,跟着丈夫离京来到蕉城不久,一家四口便分崩离析, 留她独自一人撑起偌大府邸。 而林仲宏身死前竟还给她留下那般跌破脸面的丑闻, 哪怕蕉城官眷们明面上都好声安慰同情她, 背地里却是什么腌臜污秽,不堪入耳的话都不忌讳:“男人到底喜新厌旧,啧啧啧,那林将军看着人模人样,谁想得到竟连快死了都不忘牡丹花下风流债。” 一人开了头,附和之人自也迎头赶上:“可不是, 唉, 也不知林夫人究竟倔强个什么劲儿, 竟还替他守着两个孩子。” “要轮着我遇上这种事,”一面慨叹,一面替江玖叶顾影自怜, 暗暗伤神:“肯定会与那姓林的一刀两断,立刻回长安。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林仲宏有任何瓜葛。” 这些话听得久了,有时候江玖叶也会忍不住动摇。但只要想起当年与林仲宏成亲前, 他对她的承诺, 她又会觉得自己不够信任他。 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及相问,可他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间悲从心起,哭声不止, 庄舟同为女子感同身受,自也任由她肆意释放情绪。 等到江玖叶终于止了哀痛,于将军府中安顿之后,庄舟又嘱托狄尔跟随秋茗前去林府将两个孩子接来, 瞧着屋内持续无声落泪之人,终是低叹一声,往书房而去。 此事有蹊跷,可眼下找不到破迷线索,无论顾淮济还是她,皆头绪全无。 从背后将他揽住入怀,庄舟头靠在顾淮济肩处稍稍蹭了蹭,却被他攥住手腕拉至身前:“阿舟。” 他思来想去这许多时日,决意还是要提前同她说清楚:“先前侥幸脱险,是我命大。” 如果将来再遇见这等生离死别之苦,他希望她无论留在长安亦或返回敦胡,都不要死守这门亲事:“找一个人品可靠的男子再嫁,好好活下去,不要受任何委屈。” 他是武将,刀光剑影里苟存半条性命,然暗箭难防,谁也不知意外与明日谁先降临。 自要与她郑重强调,交代将来。 却见庄舟目瞪口呆仰首看向他,眉目紧蹙不悦道:“那日在海边,将军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怎地反过来,将军便逼着我去苟活?” 顾淮济一时语塞,本想好言相劝,奈何话至唇边已然被她怼回去:“嫁给别人,然后呢?与那人百年好合,子孙满堂,带着孙子去你墓前看见坟头草都三米高了,将你彻底忘个干净?” 她不过气话,却连连扔了几把刀砸在他身上,顾淮济扣住她的手腕,坚定态度并未改口:“甚好。” 他宁愿要她在别人身边于这世上好好活着,也不愿她似江玖叶般死守着一段故旧,备受伤害。 “顾淮济!” 庄舟刹那间气得哭腔接连而出,红着眼眶倔强与他置气道:“反正当时黏上你也不是真的什么‘一见倾心又情深难以自已’,刚好能如你所愿!” “我知道。” 眼下却轮到庄舟怔愣哽住,显然没反应过来,他知道什么。 见她如此,反是顾淮济坦荡相告。 他早知她说要跟随他前往长安,不过是为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敦胡,向陆觐崖报复。 恰好他身为陆觐崖五舅,当是再好不过人选。 早在诸人启程返回长安那夜,他们于车河都护府内小城入住客栈,顾淮济便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并未亲自领兵前往敦胡作战,而是为了提拔陆觐崖休假在京,由陆觐崖担任主将侵略敦胡。 敦胡国破后,陆觐崖由于手段过于惨烈还是被革职禁足,在府上闲得百无聊赖,遂从奴隶市场买了几个西域女奴。 其中便包括庄舟。 那是第一夜,后来随着顾淮济与庄舟接触愈多,梦境中模糊的身形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面对种种惨状,他无数次想在梦中出手相救,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庄舟被灌下哑药,又被匕首在脸上划出疤痕,却还是支撑着气力发出“啊呀”之声,诅咒孔慕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明明是梦,但顾淮济心底总觉那些事都曾经实实在在地发生过。 因此当他看见窦葭纯又一次划伤庄舟眼睛,仿佛梦境重现,于他心口狠剜一道。 后续种种,亦都是他引导加纵容庄舟为之。 等来到蕉城结识三浦丘祖后,顾淮济曾专程向他询问梦境一事。 见多识广又博览群书的三浦丘祖乍闻此事虽也觉诡异,后来转念一想:“这不跟还魂之术差不多?” 三浦丘祖说着,从身后书架翻出本封面都已破烂粉碎的老旧书册,抖落其上灰尘,推至顾淮济眼前,“唰唰”翻到某页:“你觉得六姑娘当真经历过这些事,理应已经被孔家恶女害死了才对。可她现在却又活生生地站在咱们眼前,可不是还魂重生。” 至于为何他们现下所经历诸事与梦境中全然不同:“有道是‘只恐烂柯人到,怕光阴、不与世间同’,世间神妙诡谲事数不胜数,天道不可测,子不语怪力乱神也。” 大抵从那时开始,顾淮济其实已经清楚,当日在敦胡王宫议政殿,若非陆觐崖出口唤他“五舅”,庄舟绝不会决意以他为引,向陆觐崖与孔慕茹施展报复。 但她确实也仅仅将他当做一个名分,并未利用他真心,有关顾国公时疫案的所有线索证据,俱是靠她独自观察揣摩,缜密布局,无声无息中扳赢一局。 她从狱中与哈坦依交好那时,便已在构思埋线,杀得对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以她心智能力,即使没有他在身旁,也定能大仇得报。 正因如此,他才放心,若有朝一日不幸撒手人寰,哪怕她将来身边之人武力智慧皆不算上乘,只要人品可靠,足矣。 怎料这番话彻底惹恼了庄舟,在得知他早就知道她是为向陆觐崖报复才找上他后,她更加气闷:“此事是我不对,我向将军道歉。可后来种种,将军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心意如何吗?根本就是想借机推开我!” “还有这个!” 将先前藏在袖中的庄恪来信砸在桌案之上,庄舟眼底猝地盈满泪珠:“将军是雍朝将领,对我五哥之举分外提防无错,可我又不是他一伙儿的,将军至于这般急着划清界限吗?” 顾淮济登时变了神色,知她是想左生出误会。 可惜庄舟却压根没给顾淮济解释机会,话毕即刻夺门而出,满腹气恼正好对上方才接了两个孩子回到将军府的狄尔与秋茗,想也不想便从马车处卸下马匹,策马扬鞭向巷口而去。 秋茗见状不免怔忪半秒,侧首震惊道:“庄六小姐还有这本事呢。” “身为胡人女子,马术骑射,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狄尔洋洋得意,却听秋茗摇头嘀咕道:“在我们雍朝,都说舞乐娱人才是胡女刻在骨子里的。我从前没见过妹妹你与庄六小姐,也跟他们想得别无二致。” “嗯,呃,”狄尔也知胡姬在雍朝的名声从来算不上多好,否则她家公主也不会自入长安以来至今遭受那样多白眼闲话:“其实倒也,没说错。” 胡人天性烂漫,马背上长大,篝火旁烤肉,伴随鼓乐声欢腾起舞,确实姿态灵活生动。 长安城各大酒肆中也有不少陪酒胡姬,多以舞姿美色侍人,远比普通的花楼天地更具风情。 两人带着孩子往客房而去,庄舟却已纵马行至蕉城知府处勒住缰绳。 生气归生气,正事倒也不能不办。 三浦丘祖被捕入狱之事来得猝不及防又无比蹊跷,他这人虽说平素里吊儿郎当不着正形,却是个实打实的无所欲亦无所求,声色犬马于他而言哪能比得过睡觉喝酒更欢喜。 将马匹拴在马桩处,庄舟进不去知府,只好转身行入知府衙门对面茶楼。 蕉城不大,平素里她与顾淮济时常会来这家茶楼听人说书讲故事,早混了个脸熟,是以店小二一眼认出她,点头哈腰笑道:“哟,庄六小姐,今天这是一个人,顾将军没来?” 庄舟颔首,听得出说书先生正讲到《凌良传》第八回 ,忙递了几粒银锭给那小二:“来壶丹桂茶。” 《凌良传》这出话本从在长安那时,庄舟便不知被张家兄妹带着去听过多少遍,来了蕉城才知因着故事实在有趣,竟已传遍雍朝大江南北。 “话说那凌良为着搭救冯郎,不得不化用九尾狐术,将自己变作一个八旬老太,来到黑风荡处。” 话音戛然而止,众人皆不约而同噤声,静默等待说书先生继续开口。 端着茶盏尚未递至唇边的庄舟却是手心微颤。 凌良能够利用九尾狐术将自己化作一个八旬老太,那人族若想将他人相貌安在自己脸上,不也有易容术可学。 犹记长安城内首家巴蜀风味涮铜锅开张时,整个坊市人满为患,庄舟他们还是提前好几日得了小道消息,抢先定下位置方得以顺利入座。 蜀地喜食鲜辣麻爽,涮锅的同时还能欣赏蜀戏变脸绝活,惊得庄舟与张照霏硬是吃了一连三日火锅,方才过了那阵新鲜劲儿。 人人都说看见了三浦丘祖欲对江玖叶行不轨,但他们所见,却有可能不是真的三浦丘祖。 虽说不太情愿回府,奈何救人事急,庄舟还是再次返回府上,直往客房而去。 “秋茗,先前三浦先生约你家夫人前去后山小屋的拜帖可还在。” 秋茗正逗着两个孩子玩耍,闻言忙起身回应道:“回庄六小姐话,在是还在,就是刚刚被顾将军要去了。” 憋着脸色铁青去往书房,顾淮济抬首,对上庄舟不情不愿模样,立马放下手中拜帖,拄着拐杖向她而来。 “阿舟。” 不等她开口,顾淮济已将人猛地按进怀中,靠在她耳边低声解释:“你也见到林夫人所遇。无有丈夫相护,她险些为奸人所害。” 否则他也不会忧虑至此,怕他无故丧命沙场之后,她也如江玖叶般不愿再寻庇护,无端遭逢劫难。 至于庄恪之事,他不会背弃大雍,也定不会有负于她。 只要庄恪不自取灭亡,顾淮济自有办法保其平安。但如果庄恪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仅能做到令庄舟脱离连坐之罪,无暇再顾及旁人。 “不听。” 庄舟此番是真气急了,想到他要留她独活还嚷嚷着给她找什么人品好的下任丈夫便觉气不打一处来,冷声别开眼站得离他远些,伸出手道:“三浦先生的拜帖是不是在你这儿,给我。” 顾淮济也是头一回见着炸毛捋不顺的庄舟,一时不知所措,但还是好声递出拜帖,暗道他分明解释得合情合理,为何庄舟仍旧不开心。 拜帖上的字迹瞧不出什么,鬼画符般嘚瑟着飞起,还真像是三浦丘祖所撰。 庄舟只得再从旁的事宜入手:“说来林将军那些遗部之中,可有巴蜀人士?” 第37章 这哪里叫什么真心。分明是在…… 庄舟恶声恶气, 唬得顾淮济亦敛起神色,肃穆以对:“李费、岳莽与杨大力,应还有几人, 俱来自巴蜀之地。” “那便烦劳顾将军, 从他们几人入手, 开始盘查罢。” 将拜帖扔回桌案,看出顾淮济明显算有遗漏,庄舟终是怀抱双臂逼近他仰首低哼出声:“怎么,将军从来纵观全局,连百八十年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都要替人盘算个透,这会儿想不明白了?” 顾淮济不语, 手上动作却很利落, 只扣住她的后脑顺势带入怀中, 双唇落于她唇瓣之上,交缠间不断摩挲啮噬。 “顾淮济!” 庄舟腾地涨红耳际,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索性放弃挣扎,等到顾淮济什么时候舍得放手了,方才起身狠劲推搡他两下:“你要我去找别人, 寻庇佑, 是想要他也这么对我吗?” 顾淮济被她问得滞住,心底腾地升起一阵无名火,努力捺住后, 坦然低声承认:“不愿。” “那你还让我跟他子孙满堂,生儿育女,话都被你说出花儿来了。” 她初来蕉城那日褪去衣衫的模样蓦地闯入脑中,顾淮济揽在庄舟腰上的手陡然用力使她迫近自己, 垂首与她碧眸相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收回。” “收回什么。” 明知故问,庄舟眼底早已忍不住渐渐泛起雀跃,只听得顾淮济于她耳边喟然叹道:“收回先前糊涂之语。” “这还差不多。” 她捧住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再次落下一吻,总算不再绷着脸露出笑颜:“我方才去茶楼走了一遭,恰好听见凌良幻化狐术变作八旬老妇准备搭救冯郎那一回。” 所以:“我就在想,咱们于长安常去的那家巴蜀铜锅涮,不也有蜀戏变脸的把戏。倘若此事,是有人变脸易容成三浦先生模样,可不全都说得通了?” 顾淮济停顿半刻,不由哑然失笑,覆上庄舟发间揉了揉:“阿舟聪明至此,得之我幸。” 庄舟努力压住笑意,咬唇避开双眼,但扬起的唇角已然泄露心底欣喜。 “可是将军,”碧眸倒映如水,迎波荡漾:“你当真从没怪过我吗。” 顾淮济闻声,不禁抬掌拂过她细腻面颊,目光深邃静谧,将情深隐忍而止:“重生之事骇人听闻,你不愿说,本也再正常不过。” “我的意思不是重生,”庄舟有些不知所措,揽着他颈部的双手不自觉搅在一处,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道:“是,是说利用将军,达成目的一事。” “依我看,六姑娘想必临死之前怀揣大恨,感天动地也说不准。” 三浦丘祖当时推断至今仍在顾淮济耳边萦绕:“怎么,将军在梦中,难道不曾见到缘由?” 他自是见到了,才会清楚她最初动机为何。 起先确实有过失落,可在想通后,又自认身为男子志在四方,不该为此等小事烦扰过久。 更遑论如今庄舟人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也会将心留下。 人生在世数十年光阴,他有信心,等到那一日。 若当真等不到,他也不惧放手。 庄舟闻言瞬间又变了脸,不掩气闷:“将军又想将我放去哪里?难道我不选将军,将军便要同旁的女子成婚吗?” “我自是希望阿舟能去选择心悦之人,至于我,”顾淮济垂首,冷毅眸底掠过坚定执着:“青山埋忠骨,沙场裹尸还。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她委实是看不惯他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模样,只不客气地仰首威胁他道:“将军为何总喜欢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如今将军既与我定了盟誓,就该想着好好活下去,永远都不和我分开才对。” 话音未落,她已再次被他揉进怀中,匆忙间撞上心口,听见其内坚定搏动声,反觉安心。 “好。” 顾淮济的声音低沉,因在沙州待了数年,长安官话莫名带着些沙州口音,于庄舟而言,听上去莫名亲切。 她从他怀里露出新月般眉眼,又一次凑近颌角轻轻碰了碰,却被他加重力道扣住腰肌,根本动弹不得。 顾淮济手心常常握剑,为此掌内覆着层轻茧,抚过庄舟颈下圆润时,无端激起一阵微颤。 在蕉城这些日子,虽说两人常常缠绵一处难舍不分,但每到关键时刻,顾淮济皆会克制而止。庄舟不解为何,却听他郑重其事解释,说是尚未成婚,不可这般行事。 “噗。” 她实在没憋住嗤笑出声:“你们雍朝人规矩真多。在我们敦胡,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喜欢便足够。” 不过她从上辈子到现在除却顾淮济外也没遇见过旁的心生好感之人,否则也不会总被狄尔调侃不开窍。 是以眼下顾淮济已然放开她,起身拿过拐杖,再次恢复平日冷静模样:“排查之事,我会接手。这些日子林夫人心绪不稳——” 谁知身后某人又一次贴近他后背,柔软于脊背坚硬之上捻抹而过,生生将他尚未出口的话哽了回去:“我知道,照顾好江姐姐,免得她兀自伤怀。” 她仿佛不知自己举动何等撩拨般倏地放手,风一般从书房告辞,独留下顾淮济怔忪半刻,方才堪堪回神。 庄舟心情大好地返回客房,正巧见到江玖叶将随身小匕首拿出放好,心下一动,行至她身边开口询问:“江姐姐,这把匕首,先前三浦丘祖欲欺负你那时,可有以此在他身上留下伤口?” 收拾行装的双手不自觉战栗片刻,江玖叶有些遗憾地摇头恨道:“那时我又惊又怕,根本忘了身上还有先夫留给我的这把匕首,否则我定会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才罢休。” 所以无论真假三浦丘祖,想必身上都并未受伤。 也罢,敌在暗,他们却在更暗,交由顾淮济去查探便是。 庄舟正颔首沉思,忽地感到腿上一软,原是个奶呼呼的小肉团子撞了过来。 林游翼仰首傻呵呵地盯住庄舟,忽地捂住眼睛只分开两只手指,咯咯笑道:“姐姐好看。” 江玖叶原本低沉的神情在听见儿子笑闹后,总算缓慢恢复些血色,亦扯扯唇角溢出不明显笑意:“什么姐姐,尽是胡闹。” 小奶团子扒着庄舟不愿撒手,连秋茗见状都觉稀奇,要说林小公子的个性,素来认生,从未这般亲近过哪位方才认识没多久的旁人。 庄舟顺势将小奶团子抱到身边安坐,揉揉他的小脑袋笑与秋茗道:“刚好你与狄尔也能休息会儿,便让他待在我这儿。” 两位侍女正待告退,顾淮济却忽地派了先行兵前来通传,原是孟征屹放心不下江玖叶,专程来府上看看她。 孟征屹是林仲宏副官,跟随林仲宏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在林仲宏身死后,也一直无有怨言地照顾江玖叶她们孤儿寡母三人。 此刻他前来将军府,同样并未空手而来,拎着两大袋南巷口老柯家的点心酥饼,一见面便递给了林游翼。 林游翼见状,立刻欢呼着从庄舟身边迈开小短腿跑向孟征屹,奶声奶气地攀住他的手:“孟叔叔,抱。” “好,来,叔叔抱。” 孟征屹生得高大却有几分瘦弱,但五官却是剑眉星目,风度爽朗。唯有眉骨高耸,落下阴影遮住眼眸,叫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神色如何。 再往下继续打量,只见他双唇紧抿成一道横线,连对着小奶团子都没什么轻松表情。 庄舟瞧着,不免猜测这人应是苦水里泡过,才这般苦大仇深。 “见过庄六小姐。” 他抱稳林游翼之后才向庄舟行礼,两人彼此打过招呼后,庄舟领着狄尔先行告退,怎么看怎么觉得眼下她们主仆二人在那屋里像是打搅了人家亲人团聚。 用以客人居住的小院不大,庄舟与江玖叶的房间所隔不远,仅需穿过一道回廊即可。 她回到房内还未将门关严实,狄尔已然乐呵呵凑近笑道:“公主,你有没有发现,孟副官看向林夫人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光。” 对于男女之事,狄尔的嗅觉从来敏锐。 庄舟虽没怎么注意眼神有光与否,可在蕉城待了这许久,确实也听过不少类似传闻。 说是林仲宏身死后,顾淮济有心提拔孟征屹做副将。 只不过他暂无军功傍身,得再等等,等到与倭国海盗开战,帮他正经寻个由头:“孟副官成了副将,那也是正儿八经被称一声‘将军’的人。再想迎娶林夫人,想必江家也不会觉得委屈了。” 眼下顾淮济也的确将提拔孟征屹的推荐奏疏在他的辞呈中一起送至和隆帝案前,但辞呈被准了,提拔孟征屹的奏疏却迟迟未批。 为此庄舟还好奇问过顾淮济,听他所言,竟是上官镇谍的老丈人有心让上官镇谍统领蕉城官兵营,但和隆帝反在孟征屹及贾丞间游移不定,甚至想等顾淮济回京,同他再行商讨。 “若圣上定了孟副官,他此番岂非要连跃两级,还真是运势来了挡不住。桃花运也跟着旺呢。” 狄尔不禁觉着好笑:“可惜奴婢左看右看,那孟副官的面相倒不像是个这般好运气的,当真稀奇。” “你何时也学会看相了?” 庄舟无奈望向头头是道的狄尔,却听她认真答道:“当然不会。只是看他面色沉重,眼神也疲累不堪,跟那些生来清清爽爽,平步青云者,实在不一样嘛。” “也许眼下正逢苦尽甘来转运之时,还没来得及在面相上显露也说不——” “准”字尚未出口,庄舟突然噤声,猛地拉过狄尔趴在窗沿缝隙处,瞠目结舌地指指不远处江玖叶小屋所在方向:“我,我应是没看错吧?” 狄尔亦倒吸一口凉气,侧首与庄舟斩钉截铁:“我就说他两不对劲!” 只见江玖叶歪头靠在孟征屹肩上,哭得梨花带雨,而孟征屹则虚抬手臂将她半拥入怀中不断顺着她的后背,眼神温柔得几乎可以溺死人。 “话又说回来,公主这段时日和林夫人时常来往,形影不离,怎地从未发现过她也对孟副官有所回应。” 合上窗沿坐回屋内,庄舟听得狄尔开口询问,下意识以手指骨节揉揉太阳穴,莫名有几分头疼。 她思来想去半晌,可以确认江玖叶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孟征屹之事。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大概只有:“想是通过今日之事,江姐姐终于感受到孟副官真心,方才卸下防备允他靠近?” 谁知狄尔想也不想立刻否认:“要按这么说,这哪里叫什么真心。分明是在林夫人极为脆弱时,被他趁虚而入罢了。” 第38章 静立沉默间,唯一变化大抵只…… 孟征屹并未在将军府停留太久, 眼见将至晚膳时分,庄舟索性命后厨将膳食送去了江玖叶房内,带着两个孩子一道陪她用膳。 江玖叶的情绪依旧低落, 但比起先前总算话多了些。 提及庄舟与顾淮济不日便会返回长安, 还隐约露出也想同返长安之意:“本想等润翎再长大些, 不是离不了的人年纪再考虑此事。但眼下瞧着,这蕉城再无留恋,不若回去得好。” 林润翎还是襁褓里成日黏着娘亲的年纪,长途千里跋涉不易,先前她被爹娘带来蕉城时便在路上大病了一场,险些没保住小命, 眼下自是再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庄舟也只能安慰江玖叶道:“姐姐放宽心罢, 有林将军那些旧部在, 定会保护你与两个孩子周全。” 江玖叶闻声,并未立刻出言,许久方才低声摇头:“这世上除了自己, 又有谁能始终顾及己身安危,旁人究竟是靠不住的。” 这话倒是无错。 看来江玖叶此番虽受了大刺激极为伤怀,好在心底依旧如明镜般, 甚是清醒。 然而随着蕉城秋意渐盛, 江玖叶与孟征屹间的来往愈发密集,有时常常接连半日,庄舟都在府中见不到江玖叶身影。 听秋茗说, 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蕉城各处饮酒品茶,眼瞧着感情已然逐步升温。 “啧,趁虚而入,不怀好心。” 狄尔从头到尾看不惯孟征屹, 每每得知江玖叶又跟随孟征屹离府,都忍不住嫌恶:“林夫人明明是个聪明人,怎地看男人的眼光如此不靠谱。” 那厢江玖叶跟孟征屹打得火热,这厢顾淮济则听从庄舟安排,彻查了军中诸位巴蜀人士,可惜始终一丝线索也无。 未免打草惊蛇,顾淮济想出的理由很是颓靡,逢人便说起庄舟在京中时极为喜爱蜀戏变脸之术。营中哪些将士若掌握此等技艺,定得亲自上报。 区区不到半月时光,整个蕉城官兵营都传了个遍,原是顾将军为着哄庄六小姐开心,急得上蹿下跳。 最后还是上官镇谍不明所以,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顾淮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将军不会不清楚。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你可万万学不得。” 再说:“等到卸任诏书正式到达蕉城,将军与庄六小姐也就能回京去看那蜀戏变脸了,何必急于这一时。” 庄舟听说之后哭笑不得,只佯装不情愿抱怨:“将军非得把我在蕉城好不容易树立的好名声生生全毁了去才开心。” 不过既是无人响应:“这便奇了怪了。” “阿舟。” 临摹字帖的右手微顿,顾淮济仰首,望向桌案对面撑着双臂剥瓜子儿的庄舟:“为何定是林将军旧部中人所为。” “否则呢,”她放下手中瓜子儿,捧起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林将军那些旧部先前待江姐姐他们孤儿寡母掏心掏肺,可不是为了叫她嫁予外人忘却林将军的。” 庄舟原本盘腿坐在贵妃椅上,此刻却放下长腿正襟危坐:“嫁给孟副官,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况且江姐姐出身名门,兄长们又都在朝中能说得上话。有她加持,旧部诸人皆受庇佑。” 即使眼下江家肯定还看不上孟征屹这号人物,可他一旦上位成功,将来许是江家还得指着他也说不准。 “真与旁人生出情愫,那算怎么回事儿,除了张将军,这世上可没几个傻子愿意当冤大头。” 提起张墨海,庄舟猛地住嘴,抬手拍了两下唇角,力道狠劲:“呸呸呸,是我胡说。” 但总而言之:“林将军身死后,江姐姐选择接受其旧部诸人照顾,本就是默认了要与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 因此:“她前段时日与三浦先生走得近了,唯有林将军旧部会觉着利益受损,方才采取行动挑拨离间不是?” 昔年顾淮济身处沙州官兵营时,营内兵士兄弟各个满腔护国热情,每日想的唯有如何操练阵型,如何修炼武艺,方可在沙场临敌时,浴血奋战,勇往直前。 自从来到蕉城后,他也看出此地军士并不似以往,亦尝试与之相互适应。 奈何行至今日,终归不得其意:“从军报国者,不该心机深重算计至此。” “话是这么说,可各人心性如何,那是从他出世长至这把年纪早已定下的结果,咱们也没法改变。” 庄舟说着不禁低叹一声:“唉,到底该从何处下手找出真凶,当真毫无头绪——” 还有三天,三浦丘祖便要接受知府官衙审讯。 若到时还不能找到证据证实他无罪,此事恐怕很难收场。 两人正兀自思虑,忽地听见书房之外响起敲门声,传入狄尔清脆笑音:“公主,将军,是林夫人求见。” …… 三日后,蕉城知府官衙。 大堂之内诸人皆肃穆无声,三浦丘祖一身刑衣跪在其中,他家爹娘二人则于人群之中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面上难掩泣泪。 蕉城知府心知三浦丘祖曾在海盗上岸时搭救全城倭国移民,待他尚存同情,因此并未严刑逼供,只按照基本流程一一顺下来,卡在他不愿认罪画押处陷入僵局。 “犯人三浦,你若遵守大雍律法及时认罪,或许还可减免一定刑罚。” 知府吴大人急得连连攥住自己颌下冗长胡须,目光不住飘向不远处端坐堂内不远处的顾淮济,显是想请这位大将军出言相助自己几句。 但顾淮济对他目光恍若未见,只时不时地往围观人群中看去,吴大人眯着眼仔细辨认许久,也没见着他那位胡女未婚妻藏在人群中瞧热闹,所以顾将军究竟在看什么? 不多时,吴大人的疑惑总算得到解答。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 先行兵人未至,声先到,引得众人同时回首,各个惊掉下巴。 怎,怎会有这么多三浦丘祖? 等到那四五个“三浦丘祖”大咧咧地走到吴大人面前,由为首之人率先卸下人面露出一双碧色双眸后,原本安静的知府审讯堂,骤地爆发出一阵吵嚷声:“我知道了,是有人假扮成三浦先生模样,加害林夫人!” 总有那头脑反应快的一马当先,猜测声既起,被蒙在鼓里的众人当得连连附和:“就说三浦先生在咱们蕉城素来人品名声绝无错处,怎可能沾上这等腥臊之事。” “可不是,三浦先生何许人也。那是咱们蕉城不逊色诸位将军的大英雄啊!” 人声鼎沸间,吴大人一连拍了三声案板,方才堪堪逼得百姓们住了嘴。 他复又看向堂下诸多“三浦丘祖”,眉毛几乎快要扭成一团,面对这摊麻烦明显十分糟心:“庄六小姐,你的意思本府明白,但这些仅是物证,人证何在。” 随着顾淮济缓步入场,尚未出手,站在庄舟身后最近的“三浦丘祖”立刻跪地求饶,摘下人面露出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模样:“求知府大人轻饶,小的也是见钱眼开,猪油蒙了心才会听从孟副官安排假扮三浦先生,求大人明鉴!” 此人名叫韩二牛,本是蜀地人士,前些年刚跟着家中远方亲戚到蕉城做生意。 起先只在街巷间耍些把戏卖艺,后来干脆自己开了间酒肆娱人,正式在此地定居。 而江玖叶这半月以来跟着孟征屹在城中四处玩乐,不止一次去到二牛酒肆见过蜀戏变脸。 当时恰好顾淮济提出,想在军中遍寻有此技艺的军士。 江玖叶起先仅觉得顾淮济当真古板,寻乐子不来坊市,非得在军中自产自销,太过遵守纪律。 她自是不会主动去破除军规纪律,但若庄舟当真喜欢这玩意儿,她这做姐姐的既寻到了,也不该藏私。 那日江玖叶本想单独告知庄舟此事,谁知狄尔半吊子的雍朝话没听得太明白,一溜烟便将她带到了书房直面庄舟和顾淮济两人。 不成想他两激动程度远超所料,庄舟甚至猛地一拍手,跳跃而起:“二牛酒肆,孟副官与那老板很熟悉?哈,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听她接着又道:“江姐姐,那位二牛老板,身形是否与三浦丘祖几乎相似?” 江玖叶也是从那之后才知,她在后山小屋见到的三浦丘祖,也许并不是真的“三浦丘祖”。 “江姐姐,当日阿菊在海边险些置我死地,而后又试图泼我一身脏水。” 看出她尚带犹豫,庄舟三步并作两步将她拉至身边安坐:“是你还有三浦先生一起,察觉事态有异,带来陈大夫,救我于水火。” 也是从那时侯开始,江玖叶与三浦丘祖间莫名建立起某种战友情谊,方才慢慢彼此深交。 “你们默契如斯,合该给予信任才对。” 于是在连夜暗中盘查下,韩二牛果然将一切全部交代,但诸人一致决定先按兵不动。 等到堂审当日,再杀孟征屹一个措手不及。 扮成三浦丘祖的人中,除了庄舟、狄尔以及韩二牛外,还有两位三浦丘祖平日常常来往的好友。 好不容易见着他正式脱罪,几个大男人开心得手舞足蹈,顺势抱作一团半天都不愿分手。 庄舟看在眼底,不由失笑攥住身侧顾淮济双手:“终于解决一桩大案,咱们也可放心回长安了。” 顾淮济张口没来得及出声,却见早已暗中埋伏人的诸位兵士于人群中及时掣肘住企图逃跑的孟征屹,将他扭打着推至堂内。 “放开我!” 孟征屹费尽浑身解数,挣脱挟制自己的昔日同袍,挺直身形将被他们扯乱的衣服拍打平整,随后才哽着脖颈向顾淮济愤懑道:“顾将军好手段。” 顾淮济眼神漠然不语,显是不打算与之纠缠。 但孟征屹对他如此态度全然不以为意,反而收敛愤懑换了副笑脸:“也是,您出生在世家大族,自幼便锦衣玉食,永远一身正气,看不惯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 这些话从顾淮济入军营第一日起便听人说过无数次,摸爬滚打多年,早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 静立沉默间,唯一变化大抵只有将掌心所牵庄舟之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是凭什么?!” 跟随孟征屹多年的佩剑被他恨声砸在地面之上,从来隐于阴影中的双眼蓦地抬起,血丝遍布:“他林仲宏出自高门,入营就是副将!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哪一次战役不是冲锋陷阵,为他出谋划策!可他从未想过提拔我!” 不动声色阻止了先行兵再次出手钳制,顾淮济总算舍得将视线落在孟征屹身前,隐约露出几分兴趣。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老天开眼!”孟征屹仰首,凄声发出凄惨笑意:“让他死了个透顶,可就是这样!那皇帝佬儿还是要在我和那等靠着女人起势的狗东西之间犹疑!” 伴随着轻蔑唾骂,他的目光即从上官镇谍不客气地转至江玖叶身上:“还有你!我待你与那两个孩子之心,天地可鉴。可你倒好,成日与那倭人眉来眼去,跟个婊/子无异!” 怎料就在孟征屹突然之间将炮火对准江玖叶,扬手向她而来那一瞬间,竟是上官镇谍眼疾手快替江玖叶挡了下来。 上官镇谍难得收敛平素永远色眯眯的那副神情,冷声甩开他的手:“老子自己实力如何,老子心里有数。先前我已经去信告知岳父,不必再为我争取。你便这般按捺不住,非得那守将之名即刻落在你头上不成?” 第39章 经由三浦丘祖专程测算,他终…… 仿若未觉间, 知府官衙院内青石板上缓缓溢出豆大水滴。 不多时,暴雨如注。 一场闹剧就此落下帷幕。 孟征屹被扣押入狱,虽说此事按律法不会判处何等大刑, 但从此以往, 足以使他半生名声俱毁。 恐怕等到数月后离开牢狱, 在这世间流浪无依,也与废人无异。 放下车帘为免雨水飘入沾染湿气,庄舟亦收回目光看向顾淮济感叹道:“按常理,孟副官精通战事,运筹帷幄,怎么也该早都升任副将了才对。” 无奈林仲宏不放人, 京城那边自然也不会耳聪目明到了解区区副官能力如何。 好不容易等到林仲宏身死, 又遇着上官镇谍这么个关系户挡在前方, 他只能选择另辟蹊径接近江玖叶母子,手段卑劣了些,却也情有可原。 不过上官镇谍今日之举远超庄舟所料, 她是真没瞧出来:“那位上官将军心胸也有这般坦阔的时候。” 顾淮济闻言,冷毅神色难得倾泄温和,显是被庄舟此语逗得失笑:“听闻西塘侯起先也不喜这位三女婿, 甚至不明白女儿为何放着满长安才俊不要, 偏生瞧中了尹将军身边的炊事兵。” “炊事兵?”庄舟来了兴致,好奇追问他道:“莫不是靠着一手好厨艺得了夫人青睐?” 然而上官镇谍人在炊事营,其实也仅做些洗碗酿酒之事, 远远谈不上所谓厨艺。 之所以会被尤三小姐一眼相中,说到底却有几分阴差阳错。 原是尤三小姐本与秦州官兵营守将尹盾合将军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谁知两人分隔两地多年, 忽地尹盾合便带了新婚夫人回京述职。 “新夫人想是家境比起尤家更为殷实。” 尤家与尹家皆是侯府出身,尤家被人狠狠摆了这么一道还能忍气吞声:“可见那位新夫人必定相当不凡?” 庄舟一语中的,只见顾淮济顿住半秒,面露尴尬神色:“秦州是我姨母河西公主封地所在,尹将军迎娶之人,正是姨母膝下某位表妹。” “入赘郡主家,从此平步青云,不亏。” 冷笑反讽出声,庄舟已大概猜到尤三小姐为何能看上上官镇谍的原因。 无非是被那臭狗屎般的尹盾合彻底伤了心,不想着如何报复,反而作践自己,下嫁给与尹盾合云泥之别的上官镇谍,企图能叫那狗屎生出不忍,回心转意。 怕不是连脑子都被背信弃义的狗东西糊了屎。 为此尤家当然不肯,但西塘侯府主母早逝,西塘侯与几个女儿的关系从来不算亲密。 身为男子他自也看不明白女子心间的弯弯绕绕,哪怕隐约能察觉尤三小姐或是为着尹盾合受了刺激,却无奈找不到解决之法,终是铸成错处。 上官镇谍与尤三小姐成婚后,自然感情不好。 尤三小姐打心眼瞧不起上官镇谍,待他还不如个仆从杂役。 上官镇谍倒也不将此事过于放在心上,反而另辟蹊径,将老丈人哄得极好。 之后仗着西塘侯在兵部任右侍郎的本事,正式编入朝廷军营,又立下几桩战功,不多日便升任了副将。 “如此说来,他还当真有几分能耐。” 马车于将军府外停稳,听得狄尔笑谈,庄舟亦颔首默认,但她始终觉得心底有几分憋闷,因此情绪并不高涨。 下车站稳后方才开口相询:“将军,那那位尹将军,如今怎样了。” “借着岳家傍上皇长子,官运亨通。” 庄舟尤不死心:“夫妻感情呢?” 顾淮济抬手拂过她发间,捏捏她柔软脸颊道:“私事我无从知晓,你不若去问照霏或是三嫂。” 似是察觉自己在意此事显得可笑,庄舟终是没再追问。 她只与顾淮济并肩入府,彼此间尚未来得及更衣落座,忽地听闻书房外脚步疾驰而来。 原是先行兵送来了刚刚抵达蕉城的卸任诏书。 诏书已到,将军府的行李收拾了这半月有余,也几乎清空得差不多。 除却卸任诏书外,还有一份诏书明确规定,跟随顾淮济从沙州到蕉城的十五万兵士与他同返长安,至于张墨海留下的十万兵士,则由新上任的蕉城官兵营守将代为接管。 但守将职位还未最终定论,因此那十万兵士仅需留守蕉城原地待命即可。 听见这个消息,庄舟那经历数日颠簸好不容易略略放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比之先前更沉重。 五哥此刻肯定已经知道,她没能助他达成所愿。 想到即将回到长安面对庄恪质问,庄舟头疼不已,明面上却并无半丝显露,每日仍旧乐呵呵地参加诸多送别宴,好生与蕉城众官眷道别。 经由三浦丘祖专程测算,他终是为着庄舟和顾淮济挑选了一日晴空万里,正式离开蕉城。 临出发前江玖叶与三浦丘祖皆前来相送,便是阿广也哼哧哼哧送来不少腌制水产:“终究是我那挨千刀的妹子险些害了庄六小姐,一点薄礼,将军与庄六小姐不许推辞。” 江玖叶亦同庄舟相谈许久,最后还是狄尔瞧着时间不早提醒道:“林夫人,等润翎大些,您总不还要回长安去,可快些放我们公主走罢。” 哄堂大笑之间,马车总算依依不舍地迈开步伐,不多时便加速飞驰而出。 庄舟不住地向蕉城众人挥手告别,直到他们各个都变作看不清的模糊小点,方才舍得放下车帘。 她手腕上已然挂着串三浦丘祖送给她的桃木串,说是随身携带可避灾祸,其上符文乃其亲手所刻,整个蕉城唯有她与顾淮济才有此等殊荣。 庄舟从前原本不信这些,直到在海中那次化险为夷,方才看出三浦丘祖此人深不可测。 眼下盯着他送的手串不免失笑,而顾淮济却将同款较大号的手串收进钱袋,也算随身携带:“此次回京,我打算向皇舅舅举荐三浦先生入钦天监。” 钦天监掌占卜吉凶,亦可识人断象,的确适合三浦丘祖入职。 但以庄舟对三浦丘祖了解,他宁可成日不务正业地赖在蕉城插科打诨,纵使一世碌碌无为,也不会舍得迈开他那咣当裤腿,向京城多走一步。 “从前不愿意,现在可不一样了。” 未等顾淮济解释,狄尔倏地抢先开口:“眼下他和林夫人算是共过患难,之后咱们都不在蕉城,他们两人定会常来常往,相互走动。” 她说着只将两根食指笑盈盈地靠近,复又搭在一处掩唇笑道:“一来二去的,我就不信他两生不出情愫。” 既如此:“一个落魄算命倭人,哪里有钦天监朝廷命官听上去响亮。三浦先生若想取得林夫人家中同意,肯定需要做出些成绩来不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那也得等到他两真的生出情愫再说,无需操之过急。 “哎呀,这不是趁热打铁嘛。” 主仆二人为此争论半日有余,顾淮济也不嫌吵,兀自于马车中闭目养神。 偶尔坐得久了憋闷,便带着庄舟一道外出骑马。起先他还为她考虑并未扬鞭驰骋,直到后来见识到庄舟马上猎雀的功夫,才意识到目前反是他自己尚不可疾行,竟小瞧了她。 到后来马车几乎成为狄尔独自一人享受之处,庄舟同顾淮济成日策马郊游,仿佛根本忘了他们还有架马车跟在身后。 为讨庄舟开心,顾淮济还特地避开官道任她赛马,直到他们率领数十万将士终于抵达温陵时,庄舟才忽地意识到,她似乎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人烟。 当日庄明彻将庄舟完好无损地送至蕉城,于情于理都算是段恩情。 因此此番回京途中他们才决意顺道前来温陵江东王府拜访,也给庄明彻备下不少厚礼。 温陵不算大城,甚至比起蕉城那般往来商户过多的热闹还更平静些,安排兵士们于城郊扎营后,庄舟则与顾淮济一道进城。 怎料刚刚跻身王府所在巷口,便见其内一片萧条,整条街巷像是压根无人居住,连贴在墙上的官府告示,都已是三个多月前的落款日期。 三个多月前,不正好是庄明彻将庄舟送至蕉城,复又前来温陵就任的时候。 顾淮济顺手拦下了一位卖水果的老人,问过才知:“对啊,这儿就是江东王府。但大概一个月前,巷内无端起了场大火,全都烧没咯。” “那江东王人呢?” 狄尔的雍朝话说得不利索,老人下意识掏掏耳朵靠近她:“姑娘你说什么?” “她是问您,江东王人呢?” 替狄尔转译后,只听老人“啧啧”两声:“肯定也死在火里咯,不过那江东王真的是个王爷吗?皇帝的儿子死得这么悄无声息,简直闻所未闻。” 如老人所言,此事委实蹊跷。 王府起火之事无论放在任何时候,都会为整个天下所震惊。 怎会像庄明彻府上这场大火般,起得莫名其妙,灭得无声无息。 况且以和隆帝爱子之心,怎会容忍亲子无故殒命,定会立刻派人前来温陵彻查此事。 除非,和隆帝根本没机会知道这件事。 第40章 那孔薏蓝先前,逢人便摆出副…… “蕉城山高路远, 若圣上与朝局当真生变,咱们确实不可能及时知情。” 庄舟与顾淮济两人随意寻了一处酒楼入座,面色皆不甚好看:“不若这样如何, 将军你留在此地去寻王爷, 再先行派一队亲兵护送我独自返回长安。”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庄明彻处境如何,他们既是遇见了,自不能坐视不管。 身为女眷,庄舟提前返程不会引起任何疑心,对外只需说顾淮济先前伤势过重,直到这些日子方才熬了几个通宵准备职务交接, 因此还未来得及离开蕉城。 “还请将军务必派遣亲信随我同返, 这样待我清楚长安城内发生何事, 再传信给将军方可得以保障。” 虽说庄舟所言无错,于他们而言,眼下兵分两路行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无论她还是狄尔都不过一介女子, 无有武力傍身,即使派出亲兵相护,顾淮济也还是不放心。 “如今是太平盛世, 百姓各个安居乐业, 难不成还能有人沿途打家劫舍?” 见他忧心忡忡,庄舟好笑同时又觉有股暖意包裹全身,好心安慰他道:“哪怕真有劫匪, 还能干得过朝廷兵士?将军大可不必忧心。” 连远在温陵的庄明彻都难逃暗算,可见眼下若朝政当真为贼人所把持,那么居于长安城内的诸位皇子包括圣上亦危在旦夕,实在不容他们再继续犹豫。 是以两人当机立断, 顾淮济领兵驻守温陵,暗中寻访庄明彻下落。 而庄舟则在五百亲兵包围下,日夜不休直往长安城而去,比起来时赏长江,泛岳阳的悠闲,委实差距甚远。 大约半月之后,秋色萧瑟,风寒骤起。 庄舟倏地勒马驻足,在看清不远处石碑之上所刻“杜陵”二字时,总算卸下防备。 长安城外三兆村,前朝宣帝安葬处。既到此地,离城中便仅有半日脚程。 沧化伯爵府上不可再住,是以前些日子顾淮济便已致信洛偃长公主,请她派了顾淮潮与陈念曼夫妇于城门处相迎。 夫妇二人远远见着庄舟策马而来,竟是半晌没敢相认。 庄舟灿然翻身而下,颔首向两人开口:“顾三公子,夫人。” 陈念曼亦对她报以微笑,好奇望着她手边马匹:“庄六小姐骑术了得,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话音未落,本一直躲在顾淮潮身后的顾兼仁忽地冒出小脑袋嚷嚷出声:“五婶,五婶,我也想学骑马,你教我吧。” 说着还不忘整个人往庄舟怀中拱来,虎头虎脑的模样可爱得令人不忍推开。 “浑说,你五叔还没将人娶进门呢,你就胡乱相称。” 陈念曼无奈从儿子身上收回目光,却见庄舟笑着摇摇头:“没关系,反正我总是要嫁给将军。” 她说着已然顺势牵起顾兼仁肉嘟嘟的小手,在他头上比划两下:“等你再长高些,五婶便教你。” 左不过她总是要做他的五婶,何必在意一时称呼如何。 “好!” 庄舟如此坦荡,连带着顾淮潮夫妇也同时绽开唇角,迎着庄舟上了自家马车,然后才将眼下京中情况缓缓相告。 原是不久前和隆帝大病一场,诸位皇子皆按规矩侍奉左右。 趁此大好机会,淑妃李氏膝下皇八子在其外祖率兵助力下,获监国大权,进而完全把持朝政。 这些日子从长安发出的诏书圣旨,皆经由皇八子庄明伦之手。 包括他一直以和隆帝口吻说要等顾淮济回朝商讨过后,再解决蕉城官兵营守将调任,也不过是个幌子。 主要还是想派出他李家心腹驻守边境,以防一旦京内政变,边境也随之暴动。 和隆帝直到今日都还尚在病中,前些日子庄明伦将皇后膝下皇五子以谋反罪论处,又将皇后与皇长子母子关押冷宫禁地,极为狠戾地铲除了多数具有竞争力的兄弟。 “适龄皇子中大概唯独远在温陵的九殿下勉强算躲过一劫,唉,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庶子谋权残害皇后,简直亘古未有。” 听见陈念曼如此感慨,庄舟才敢确定,原是京中诸人也不知庄明彻已经遭难。 这位皇八子庄明伦将众人都当成傻子般戏耍,夜里也不怕鬼敲门。 更不提和隆帝人都还没死,他便这般胆大妄为,当真全然不将自己父皇放在眼里。 城内政局诡谲,庄舟在陈念曼安排下入住陈国公府后,即刻谴了亲信送信返回温陵。 眼下只得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顾淮济手中那十五万兵士身上,希望他能寻到庄明彻,率兵清君侧。 …… 陈国公府眼下仅有陈国公与殷竺县主两人居住,陈念曼的大哥和四弟皆外放他乡为官,三妹与她则分嫁京城不同豪贵。 陈念曼之母殷竺县主身份高贵,其父则与和隆帝乃嫡亲堂兄弟—— “可这么算来,”庄舟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却很快捋清楚一道线索:“县主与洛偃长公主应是堂姐妹。夫人与顾三公子,竟本就是表兄妹?” 陈念曼闻声垂首,难得面露羞赧神色:“已可算作远房表亲了,否则也不会从小便相识。” 庄舟不免笑意更深:“你们雍朝话本里常说起表兄妹间自幼情谊甚笃,待双方成年后便会定下亲事,今儿个可算叫我瞧见新鲜了。” “你可真是跟张家那皮猴儿不学好,成日里都看些什么!” 本正与庄舟笑闹,陈念曼忽地想起张墨海身死之事,只骤然收敛笑意,低叹出声:“罢了,张家四小姐如今的日子不好过,皮猴儿个性也不知是多久前的笑谈了。” 庄舟面上亦不掩失落,抬手打开窗沿想透气,却听得陈念曼又道:“她三哥哥离世本以足够伤怀,谁知连婚事也随之被人搅黄,当真老天不开眼。” “婚事?” 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庄舟方想起,张墨海在蕉城收到家书时曾提过一次,张照霏与浙云伯爵府家的大公子曹让康已经彼此相看,双方长辈皆甚为满意,应是不久便将定亲。 怎会无端端被人搅黄? “唉,张将军离世,按理做妹妹的应该守孝一年。” 说起此事,陈念曼显是想到了顾国公也是因着时疫殒命,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对那曹家的轻蔑:“啧,一年又不算老长。六小姐你为着五叔,连三年都不放在眼里。” 从前陈念曼还没意识到庄舟这片痴心等待有多么令人感动,直到瞧见旁人嘴脸,待庄舟印象更好:“怎地到了他们曹家,就觉得等不及这一时半刻。张四小姐参加完兄长葬礼回到长安没多久,那曹家便到沧化伯爵府退了婚,转头,下个月便要办婚礼了!” 庄舟不解:“以张将军离世为由退婚,这曹家也不怕名声俱损?” “啧,那当然不敢。不过是找了什么测字不合的理由,哭天抢地地要退婚。” 那曹家也曾是跟着雍高祖打过天下的功臣,但比起张家近年来靠着张墨海与张然姌在外朝后宫闯出的天地,根本不足为外人道。 但即使这般,如今的曹爵爷与夫人仍旧仰起鼻孔高高在上,成日念叨着他家昔日荣光,养出的儿女却各个不成器。 唯有曹大公子曹让康自幼在外游学,人品习性与整个家族割裂分离,去年秋闱考取了功名后即开始说亲。 张家大公子张圭昂原本不满意曹让康家学浅薄无耻,怎奈张照霏却对曹让康一见钟情。 长安城权贵中谁人不知,张家老大从前因为让张充容入宫的事儿,与张将军兄弟二人闹得分外不愉快。 如今再遇着幼妹婚事,他为保全家人和睦,确也不敢再继续横加指点。 考察几番那曹让康人品才学后,终是决意忍了其爹娘兄弟恶劣。 不料竟被对方毫不客气摆了一手:“更可笑的是,那曹家属意与谁结亲,你可猜得到?” 光是听陈念曼说起便气得攥拳的庄舟猛地回神,怔愣半刻摇摇头道:“夫人请说。” “是那个孔薏蓝!” 自从知道顾国公身染时疫是由孔慕茹一手策划后,陈念曼打死也不相信孔薏蓝会毫不知情:“若非孔慕茹咬死扛罪,婆母与五叔还念着孔薏蓝救命之恩,我就不信这位孔二小姐还能继续在京中蹦跶。” 她说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即翻起白眼:“那孔薏蓝先前,逢人便摆出副对五叔要死要活,情深似海的模样。呵,怎么样,一听说五叔重伤难治立刻找寻下家,也是厉害。” 对孔薏蓝的恶心几乎瞬间从胃部涌至喉间,庄舟轻扯唇角不掩反感:“那曹家放着张家不要,娶个家破人亡的孤女,脑子怕不是堵了糠腌菜。” 张照霏没嫁去他家,分明是老天开眼,好生垂怜。 “对!”陈念曼想起坊间传闻,拍手失笑:“对对对,听说孔薏蓝和曹让康是在南郊香积寺那处偶遇。” 原是当时曹让康恰好和曹夫人前去上香,正巧遇着孔薏蓝也在那里请愿拜佛,走出大殿时不慎扭了脚无法行动。 曹夫人一时心软,觉得孔家留下这么个孤女好生可怜,索性将她带回府上养伤。 “孔薏蓝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容身之所,自然极尽讨好之势。” 每日清晨准时去给曹爵爷和曹夫人请安还是小事,午膳后先给曹爵爷送去补品炖汤,后又返回后院给曹夫人捏肩捶背,偶尔连晚膳还要亲自下厨:“只怕哪家的儿媳妇被立规矩,也没她那般无微不至。” 陈念曼是陈国公与殷竺县主的掌上明珠,当姑娘的时候求亲之人数不胜数。 是她心如磐石对顾淮潮不离不弃,否则以顾淮潮从前那个不成器模样,哪怕身为长公主亲子,只怕陈国公府家的门槛根本轮不到他来踏。 嫁给顾淮潮后,洛偃长公主又是个再明事理不过的婆母,日子过得舒坦顺心,哪里受过曹家与孔薏蓝这等狼狈为奸又不要脸的气性:“我便是气不过,怎地让张四小姐摊上个被人退婚的,呸,被狗退婚的恶名!” “噗。” 庄舟没忍住低声嗤笑,好心安慰陈念曼道:“侮辱小狗儿了,我瞧着蕉城有些人家养的宠物狗,都比曹家讨人喜欢。” 至于照霏:“咱们照霏又不是找不到婆家,何必去曹家受那起子窝囊气。” 第41章 二合一章! 未免庄舟独自居于陈国公府会因不熟悉觉得尴尬, 陈念曼干脆带着顾兼仁一道,陪她顺利安顿下来。 没过几日,宫中便传出张然姌产下小皇子, 小皇子却在落地之后没多久便丧命的噩耗。 整个长安城为此挂上整整三天白绸, 陈国公府自也不会例外。 举国哀恸中, 长安恰好步入一年雨季,秋雨阵阵而落,将诸人生生困在府中无处可去。 庄舟心底反倒长舒一口气,生怕张然姌那孩子呱呱坠地给了庄恪可趁之机。 自她返回长安城后,诸葛砚始终没有消息,自然连带庄恪也无法身处宫中还能与她保持联络。 然而这城内却有有心人揪着张然姌死胎之事大做文章, 说是把持朝政的皇八子庄明伦违背天意, 方才惹得天怒人怨, 害死自己尚未出世的皇弟。 庄明伦本就上位得名不正言不顺,当然不喜欢听人说这些,火速下旨杀鸡儆猴, 抓了几个传播此事当做笑谈的百姓入狱,反倒令城中人私下传得更凶。 雨声淅淅沥沥,好不容易偷得一日放晴, 庄舟本打算跟随陈念曼去街上走走转转。 谁知两人却同时收到诗会请帖, 地点定在曲江池畔,由八皇妃专程主持举办。 此次诗会遍邀长安城几乎全部王公百官家眷,声势浩大, 规模恢弘。 陈念曼到后便被她自家妹子陈愿玉拉着去往她们做姑娘时的姐妹之中,陈愿玉本想叫上庄舟也去,却听得庄舟笑道:“夫人费心,我初来长安时住在沧化伯爵府上, 此次回来都还没来得及前去拜谢,便不打扰你们姐妹叙旧。” 陈愿玉与她家姐姐一样,也是能笑能闹的性子,闻言只大笑应声:“六小姐与张四小姐都是没出嫁的姑娘,的确不喜跟我们这些妇人厮混,快去寻她罢。” 庄舟乐得向陈家姐妹告辞,可惜随后愣生生寻了场内整整一大圈,都不曾瞧见张照霏身形。 她正待再往大慈恩寺那处而去,怎料好巧不巧,居然碰上了几位“熟人”。 “上官夫人好生可笑,你无端平路上险些将我家郡主撞得摔倒,轻飘飘一句‘抱歉’便够了吗?” 上官夫人? 庄舟闻声驻足,下意识向人群涌动处走去,只见两位华服贵妇相对而立,其中一位的侍女正对着另一位咄咄逼人,连声质问。 瞧着那恶劣模样,庄舟总觉得这两人间绝不止肢体摩擦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只听那侍女又道:“我瞧着上官夫人您便是看不惯尹将军与我家郡主夫妻恩爱,自己却越活越像个可笑怨妇,这才总时不时找我家郡主麻烦!” 啧,原来真是熟人。 自从听顾淮济说起上官镇谍与尤三小姐,还有尹盾合及眼前这位雅若郡主间的种种轶事后,庄舟心底其实一直记着。 刚好前些日子被雨水困在陈国公府,她索性顺势从陈念曼那处打听了许多。 得知那尹盾合为着谋取官场利益与雅若郡主成亲后,两人感情并不和睦。 甚至尹盾合自回到长安后,还会时不时前去骚扰如今已是上官夫人的尤三小姐。 庄舟愈听,不免愈好奇,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当事人们究竟是何模样。 眼下被她撞个正着,自得好好瞧场热闹。 人声鼎沸中,只见那被个侍女都欺负得无声无息的尤三小姐委委屈屈地抬起头,泪水正在她那双含情目中咣当来回。 出乎庄舟意料,看上去单薄弱势的尤三小姐竟把那泪死死憋了回去,甚至按住身边企图替她鸣不平的侍女,独自面对雅若郡主与其身边狗仗人势的侍女:“方才我好好走在这羊肠小道之上,是你们郡主追着我非要挤到一处。” 即使声音带上几分哭腔,仍不难听得出极其坚定。 显然并非头一次遇着雅若郡主挑衅,根本无所畏惧:“她非要佯装被我所推,莫名其妙地嫁祸给我。被人无故塞屎我认了,道了歉你们还要继续欺辱,到底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 庄舟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开什么口,非得来趟这浑水,狄尔硬是拽了她几次都没拽住:“雅若郡主若是与尹将军夫妻不睦,自个儿关起门来解决便好,何必将气撒在旁人身上。” 不少女眷先前都曾见过庄舟数面,见她出头先是一愣,转念想起顾淮济在蕉城与上官镇谍共事斩获大功,倒也不再奇怪。 武将讲究军功,上官镇谍再是炊事兵走大运,倚仗岳家又如何,人响当当地有实绩傍身。 反观尹盾合,成日里靠着岳家混迹朝中,早就没再亲临沙场,为着大雍奋勇杀敌,想是最为顾淮济那般的英武大将不屑。 夫唱妇随,庄舟会帮着上官夫人反驳雅若郡主,说到底还是武将势力背后种种盘根错节所致。 其实庄舟压根没想这许多,不过是见雅若郡主明显仗势欺人,还跟阿菊似的贼喊捉贼气不过,方才头脑一热冲了出来:“我瞧着,郡主您大概生怕满长安城不知,尹将军选你不过是‘陈世美’见势眼开。偏生你心甘情愿无有办法,又气不过那没个担当的孬种成日里还想着上官夫人,方才无端撒气?” 有了庄舟这几句话,起先不敢跟雅若郡主对抗的几位女眷总算舍得站出来作证:“当,当时我们也在这,这条路上,的确看见是雅若郡主先挤过来,上官夫人根本没动。” 她们话音还未落,雅若郡主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了脸色,根本没给诸人反对时机,扬起手毫不客气给了尤良鸢一个耳光。 打完还觉得意犹未尽,正待抬手再打,却被尤良鸢的侍女雪遥猛地推开踉跄数步。 庄舟急忙示意狄尔与自己一道搀住尤良鸢,安慰她道:“上官夫人,咱们还是先换个地方坐会儿。” 尤良鸢摇摇头,先是依靠自己独自站直,后又努力使涨红的眼眶慢慢恢复平静:“多谢庄六小姐搭救,但我与她之间从来没有消停之日,委实无需连累他人。” “哎呀,上官夫人,您别怕。” 狄尔听出尤良鸢感恩哭腔,有意活跃气氛:“她是公主的女儿,我们公,”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被她吞回肚中,急忙改口:“我们小姐也是公主未来的儿媳妇儿,根本不惧。” 况且:“您也不必怕她呀,上官将军在蕉城如今可威风了,比那等空有将军名号的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再再再不济,您比她那猪头雀斑模样漂亮几百倍,不稀罕跟她一般见识!” 被狄尔逗得嗤笑出声,尤良鸢脸上终于难得显露轻松神态,向着庄舟认真行了平礼:“再次多谢庄六小姐搭救。” 随后才带着几分别扭犹豫,追问她道:可是上官镇谍他,他请求小姐你回京后多关照我些?” 原想说跟他没关系的庄舟话到嘴边,未带一丝犹豫地拐了个弯:“咳,上官将军挂念夫人,理所应当。” 上官镇谍这人,谈不上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难得好男子,倒也实打实在蕉城念着妻子娘家恩惠,时刻守身如玉。 雍朝人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官镇谍都比尹盾合那个不要脸皮的负心汉好多了。 怎料面对雅若郡主时都能强硬坚决的尤良鸢,这会儿反没忍住落泪,她自嘲般以手帕捻捻眼角:“他当真总挂念我,是我从前糊涂。” 她感念上官镇谍好意,却也唯有感念。 尤良鸢如今虽早已看清尹盾合真面目死了心,还是怎么都对上官镇谍生不出除感恩之外的其他任何感情。 “嗯,但我听说,在雍朝很多男女成亲前,都未怎么见过了解彼此。” 斟酌着言语开腔,庄舟还是好意劝道:“他们婚后,不也一样琴瑟和鸣,相伴到老吗?” 听得这么一位来自西域的胡女笨拙地举出雍朝百姓的例子试图安慰自己,尤良鸢心底没由来生出几分涩意。 她自幼丧母,家中仅一姐一妹,本应该还有个弟弟,跟着她娘难产而去,好歹算能做个伴。 因为等待尹盾合的缘故,姐妹二人都比她要早出嫁。 自那之后,她已很久无有与同龄女子相交结伴,彼此认作姐妹的机会。 是以不假思索道出真心话,对施以善意的庄舟亦坦诚相待:“那些人,大多数不过勉强过日子罢了。” 有些人从未经历过情爱,不知情爱滋味,眼瞎心盲地一睁眼一闭眼,倒也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 但尤良鸢曾经历过。 那些为着彼此可以给予的所有冲动、奔放和热烈,对尹盾合,她毫无保留。 只是很遗憾,她错付了满腔孤勇。 也正因如此,等到后知后觉,好不容易回过神,她才始终不愿意接受尹盾合是个人渣的真相。 不为其他,更多是为那些年再也寻不回的自己。 “那便与上官将军和离。” 刚刚还在以“不毁一桩婚”说服自己的庄舟不到半个时辰便倒戈向尤良鸢:“上官夫人你还如此年轻,大可以忘记从前遇见所有人渣,继续追寻新生啊。” …… 诗会正式开始,台面上不少女眷端着各自热闹,有些人捧着八皇妃,有些人面和心不和,倒也不敢轻易造次。 庄舟与尤良鸢则独自落座于曲江池畔某处凉亭之下,相看无言间,庄舟明显看得出,尤良鸢觉着她先前的建议可行。 然尚未等尤良鸢想明白,八皇妃竟主动离开如火如荼的作诗现场,向着这处偏远凉亭而来。 “臣女见过皇妃殿下。” 未等两人反应,八皇妃只三步并作两步扶起尤良鸢,示意身后侍女递上上好的消肿药,不掩心疼:“妹妹这可人的俏脸蛋,可不能被雅若那丫头折腾坏了。这是宫内名医所制,妹妹快接着。” 复又匆匆忙忙转向庄舟:“怎么还不起身,敦国公于我朝而言,那可是有恩于商道开凿的大恩人。咱们怎么也不可能怠慢了妹妹你呀!” 雍朝人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庄舟眼见着八皇妃对自己与尤良鸢嘘寒问暖,藏在袖中的手臂早已克制不住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说到底皇八子庄明伦靠军权起家,与他关系最好的自该是兵部及诸位将领。 但听八皇妃打了几圈太极,不难察觉出庄明伦这次步子迈得太大扯到筋,极有可能再而衰,衰而竭。 按理他若当真狠心些,就该直接杀了和隆帝。弑君上位,也就不会再面临此刻这么多麻烦。 庄明伦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不成想会由此,亲自将自己架到了火上烤。 他母妃李家的亲信再能耐,首先西北前西域故国不会以他为尊,再次蕉城那块安定不久,还是需要老人配合□□。 所以庄明伦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一面讨好西域五国,一面能够利用自家皇妃接近原蕉城官兵营诸位守将们的家眷,探探口风。 更不必提尤良鸢父亲身为兵部右侍郎,于武将调配事宜之上持有重大发言权,眼下正与兵部尚书一块,死活不松口不放权,庄明伦也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处置他们。 拖得时间越久,越容易生变。 这个道理普通百姓都看得明白,身居高位的庄明伦又如何不懂。 好在,尤良鸢打太极也很有一套。 听着她与八皇妃来回推拉,庄舟倏地发现,她根本无需开口。 说到最后,八皇妃见尤良鸢这处难攻,终是按捺不住将矛头转向庄舟。 怎么也想不到庄舟直接“啊”了一声,抚抚鬓角,不好意思地低头傻笑:“其实,我的雍朝官话,仅能做到生活无虑。皇妃殿下与上官夫人刚才讲得好多词儿,我都没听懂。” 一个打太极,一个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听不懂。 八皇妃拳拳出击打到棉花上,心头早已气得愤懑骤起,却依旧保持着微笑起身告辞。 直到她的背影基本已经看不太清,尤良鸢方才缓缓收起恭敬笑意,冷眼以对。 “庄六小姐。” 四处环绕一周,尤良鸢复又不知低声对着雪遥说了些什么,雪遥只立刻离开凉亭,绕着周围草垛来回巡视。 庄舟正惊讶,尤良鸢已然抬手向着她面前挥了两下,示意她回神:“庄六小姐,其实不论今日咱们是否这番巧遇,家父本也交代了,让我今明两日寻个由头去往陈国公府找你。” “为何”还没问出口,尤良鸢倒也不藏私,继续开口解释:“原因很简单,家父忠君爱国。忠的是正统的帝位传承,不是此等宵小无能之辈投机取巧所得。” 庄舟垂眸失笑,顾淮济与她竟是忘了,这长安城中除她之外—— 还有旁人知道,他是跟着她一起离开蕉城。 “想是令尊与上官将军通过信,知道顾将军并非如我所言,被交接之务困在蕉城?” 尤良鸢抿唇颔首:“家父为此好奇,想着再寄信去到蕉城不若直接问六小姐来得快。” 她吸了一口气后又舒缓而出:“所以,顾将军,是在温陵没错?” …… 好不容易才被顾淮济从温陵城郊山涧中找见,庄明彻和来福眼下正乔装打扮混在骑兵队伍中,日夜兼程往长安城而来。 他们于途中被上官镇谍所率大军追上,总共三十五万兵士,比起庄明伦母妃李家的二十万大军只多不少。 “我那老泰山,神机妙算。不仅猜到九殿下可能遇害,更猜到将军必是隐于温陵寻找九殿下下落。待向庄六小姐确认过后,马上派我率军跟上支援。” 上官镇谍连赶了几天大夜路,与顾淮济并肩时止不住哈欠连天:“说来那狗日的八殿下真不是个东西,连亲兄弟都不放过。大殿下被囚禁,五殿下身死,九殿下险些被烧死。” 他掰着指头仔细算算,忽地睁大双眼,难掩愕然震惊:“这他妈除了牙牙学语的幼弟们,还有跟着他的六、七两位殿下,圣上的儿子都被他整了个遍啊。” 顾淮济略略蹙眉,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低语附和:“此人暴虐至此,必不可登大宝。” 待亲兄弟尚且如此无情,又怎可能会善待天下百姓,万里江山。 雍朝以“仁”治天下,教出如此竖子,当为世间不齿。 除此之外,其实眼下更为棘手之事还包括复位之后,和隆帝能再撑多久。 他的病不论起先是什么状况,至少事到如今已经被庄明伦拖成了顽疾。 之后东宫位何去何从,恐怕又得在皇长子与立下“清君侧”之功的庄明彻间再来一轮恶战。 这些话众将士不主动提及,庄明彻却并非没有想过。 他从前无心帝位,热衷市井,现在也依然如此。 但经历这场战役过后,纵使他表现得再无意无感,皇长兄恐怕也难真正放下心来。 也不是没想着,既都走到这步,火场逃生战战兢兢捡回条命,倒不如争上一争。 然而翻来覆去导致夜里觉都睡不好,思考了整整数日,庄明彻发现,他还是不想去争。 在他眼里,那位子大抵与中了魔障无异。靠得太近总免不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徒生无尽压抑烦闷。 当什么皇帝,连上元节做盏灯的一半快意都赶不上。 想到上元节花灯,庄明彻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前方引导队伍前进的顾淮济,正烦着,来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啧,王爷,眼下你可欠了顾将军一个大人情。以后是不是连跟他争庄六小姐都没从前有底气了?” 一记眼刀横过去,庄明彻干脆一脚将他半踹下马:“就你有嘴?” 来福支撑着身形回到马背之上,惊慌失措喘着粗气看向庄明彻,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态压都压不住:“小的这不也是为您着急,怎地好心当成驴肝肺!” 庄明彻还想继续跟他厮打,骤地瞟见前方队伍正逐渐停步,不禁侧首看向天边,果然又到了夜间该扎营的时候。 只见顾淮济亲自策马奔驰而来,停稳后及时下马行礼:“末将打扰王爷。” 正想开口示意他免礼,却听得他又道:“大军大抵还有五日便能抵达长安。您也该恢复身份,率兵前行了。” 第42章 顾淮济自也不可能再继续留于…… 深夜。 长安城郊倏地响起惊鸣, 划破天际。 火光燃起照耀前路,不难看出山林小道间,无数兵士正身披蓑衣, 缓慢逼近那座正处于沉睡中的雍朝帝都。 长安方才下了整整两日雨, 窗外淅沥不止, 惹得庄舟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都还没能熟睡。 迷迷糊糊间听得惊鸣后不久,本该闭坊无人的街巷,脚步声整齐有序传入耳际,庄舟悬在嗓子眼数日的心总算落回实处。 想来应是顾淮济他们到了。 延鸿十四年,九月初秋。江东王庄明彻以“清君侧”为由, 率兵杀入已被皇八子庄明伦掌控数月的长安城皇宫, 将此谋逆叛贼抓获下狱。 在大将顾淮济与上官镇谍相助下, 江东王一夜间荡平庄明伦母妃李家诸多造反之兵,寻至被软禁的和隆帝,复又将皇后与皇长子请出冷宫, 恢复原本位分。 而后经过审问得知,皇八子庄明伦联合御医所,从三年前开始, 便给和隆帝每日所服补药中掺杂□□, 如今那毒药已经深深浸入他的经脉。 眼下虽勉强还吊着一条性命,但估计很难再从昏迷中醒来。 得知此事的太后骤然崩溃,大病一场之后, 选择离京前往江南,与青灯古佛常伴,了此残生。 幸而,和隆帝先前有过一次病重弥留, 那时他曾专程留下退位诏书交由江老太师保管,用以规避大雍一日无君。 诏书拟定由皇长子庄明烁继承皇位,和隆帝进而成为太上皇。 新皇继位,先是大刀阔斧地清算了庄明伦的同党雍王和晋王,也就是全贤妃膝下的排行六、七的两位皇子。 若非太后竭力阻止,想必连素来安稳度日,不图霸业的全太妃也会受到牵连。 至于那些在庄明伦上位后,忙不迭地投奔他的见风使舵之人,庄明烁更是一扫从前仁义宽厚模样,血洗多数长安城权贵之家,其中以河西公主、南滇王等首当其冲,斩首外加株连九族。 “九族,那不是也包括她那倒霉女儿女婿?” 庄舟难免来了兴致:“可是今日行刑?”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想也不想便拉着陈念曼一道立刻寻来小厮备车,直往上官镇谍府上而去。 马车还未停稳,她已然连蹦带跳下车:“尤姐姐,大热闹可瞧,快跟我们走。” 这些日子虽说顾淮济回了城,但新君继位,他又是大功臣,可谓成日都忙得脚后跟不着地。 庄舟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远比不上跟陈念曼包括尤良鸢结伴为伍的时间多,彼此间早已结下深厚情谊。 被顾家这两妯娌连拉带拽地带上马车,尤良鸢不由莫名:“究竟何事,怎地这么急着往刑场去?” “都说了是大热闹!” 庄舟开怀失笑,满脸写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姐姐到了便知。” 马车一路疾驰而至,刑场外围早被堵得层层不漏。 毕竟篡位谋逆乃是大案,涉及皇亲国戚数目之多,足以令整个天下咋舌。 更何况新帝在此案中还折损了一位亲生弟弟皇五子,他对这些涉案之人不留情面,委实干得漂亮。 死者已矣。不止世人,只怕连庄明烁自己,都快忘了原本皇五子也是与他争夺皇位之人。 如今在他心中能想起的,唯有两人幼时长于皇后膝下时的点滴回忆,自然对这些攀附庄明伦,助纣为虐者恨之入骨。 庄舟三人挤不进人群,索性寻了处高台远眺,可惜张望了半天,也没在那百把人中看清尹盾合与雅若郡主何在。 十月初的秋意比起九月那时更深,在台上站得久了,庄舟不禁紧紧斗篷,转向陈念曼与尤良鸢:“夫人和尤姐姐可有瞧见尹盾合他们?” 陈念曼正摇着头,却听得尤良鸢低声开口:“我看见了。” 她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纵使他们早已分开了这么多年,而他身着囚服隐于数百人间,她还是认得出。 尤良鸢忽地想起,当年第一次跟随爹娘去迎尹家回京时,她也如今日这般,立于城楼迎风。 从高处俯瞰城郊道中落叶枯木,远远瞧见尚是八岁稚子的尹盾合攥着小马缰绳,似是听见身边尹老侯爷叮嘱认出他们一家,立即灿然仰首,向长姐与她挥手:“尤家两位妹妹好。” 恍然之间,十五年匆匆而逝。 自他娶了雅若郡主回京至今,尤良鸢其实设想过许多结局。 他们或许总有一日会恢复故时世交之家的情分,或许这辈子形同陌路再不来往,可她从未意料到,会是天人永隔。 午时已至,行刑官掷出斩令,令牌落于青石板地面,哐当作响。 刽子手手起刀落,尤良鸢猛地闭眼,侧脸避开满目血色。 下一秒,万籁俱静。 尤良鸢竟生生蹦出了一声低笑。 笑声清脆动听,蔓延至眼角眉梢:“瞧着负心汉落得凄惨下场,合该好好庆祝。走罢,我请你们顾家妯娌二人下馆子。” 陈念曼抿唇不语,下意识扯扯庄舟衣袖。 庄舟心知自己这位未来三嫂显是被眼前场面吓着了,于是硬着头皮向前与尤良鸢开口:“尤,尤姐姐,你哭了。” 接过庄舟递来手帕捻捻眼角,尤良鸢笑声更灿烂热烈:“我都没感觉,怎么眼泪还能不受控制自个儿往下掉。我分明很是快意啊。” 无奈泪水却跟决堤般止都止不住,庄舟看在眼底,突然有些犹豫自己带着尤良鸢前来此地这一举动,到底对还是不对。 无声落泪渐渐演变成暴雨滂沱,尤良鸢面上始终挂着笑,反而更令人心生苦涩。 陈念曼好心劝她:“尤家妹子,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何必这般折磨自己。” “可我一点也不想哭。” 尤良鸢闭上眼摇摇头,努力克制情绪,最终还是妥协叹道:“我跟他素来称得上有几分心有灵犀,从前他在战场受伤险些送命时,我人在长安城,亦同时失眠头疼,恶心干呕。” 当时她满腹心思都放在尹盾合身上,沉迷情爱至深,想是连这副身子都习惯了与他同甘共苦。 说到底还是身体太迟钝,时至今日都还没接受,对方早已不要它了的现实。 既如此,索性嚎啕大哭一场,好生做个道别也无妨。 在这十五年里,错的人是他尹盾合。而她尤良鸢的未来,还有无数个十五年,根本轮不到再为他伤神。 …… “恶有恶报,当真大快人心!” 三人从高台处返回陈国公府马车时,尤良鸢的情绪已恢复正常,是以陈念曼一坐稳便忍不住拍手叫好:“老天有眼,就该毫不留情地处置这些坏人。” 尤良鸢闻言,不由好笑地看向庄舟:“你这位三嫂,从我认识她起便是这嫉恶如仇的性子,到现在都没变过。” “六小姐还没被我家五叔娶进门呢,你可仔细着措辞。” 陈念曼总是记着洛偃太长公主叮嘱,说是不管外人如何看待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人庄六小姐既没进门,便该时刻想着人家姑娘声名。 谁知尤良鸢根本不理会她的无力反驳,依旧与庄舟道:“说来,你总拉着你这位三嫂住在陈国公府,不叫她去见她家夫君也不是个事儿。” 长安城谁人不知顾家三公子最是夫妻恩爱,陈念曼哪怕偶尔回娘家,也从未像这次这般住上将近一个月。 “依我看,待我与上官镇谍和离后,你不若先跟我住回西塘侯府如何。” 尤良鸢话毕便觉不对,她和离后并未打算在长安久留,把庄舟一个姑娘家放在侯府跟自家老父住在一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于是她长舒口气又道:“不过你都回来这许久了,怎地竟还未与照霏联系上?” 先是雨季,后又逢着“清君侧”平乱,好不容易等到城内恢复如常,庄舟倒是主动递过几次请帖到沧化伯爵府,但张照霏皆已抱病为由拒绝了与她往来。 庄舟心知她还为着张墨海身死而委屈,也不再逼她。 此刻听见尤良鸢询问,亦仅垂首笑着回答:“联系上了,但她因着张将军离世之事无有心思理会外物,还是先不要叨扰得好。” 当然,庄舟也意识到借住陈国公府不算长远之计。 所以自顾淮济回城后,两人便商量着先给她在正装修布置的大将军府附近置了间小宅,独自居住。 顾淮济原本便是叱咤西域五国之仁将,加之彻底平定东南海域倭难,如今甚至成了居功至伟的新皇功臣。 即使他再□□辞,庄明烁还是决意册封他为“镇国大将军”,独立于顾国公府,另赐宅邸黄金。 那宅邸目前还在修缮,等到竣工可以入住时,顾淮济孝期也差不多结束,自可正式迎娶庄舟进门。 况且:“我在城中本也再住不了太久,先前太上皇恩准将军赴往苗疆,我打算随他同去。” 话音未落,陈念曼蓦地抬手摆了几下:“那哪儿是太上皇恩准,分明是那叛贼有意支开五叔,趁机削减他兵权罢。如今天下太平了,五叔大可暂且留在京中观望一段时日再行下步不迟。” “功高震主。” 不仅如此:“当时将军进京时,所拥护之人,并非当今新皇。” 若非太上皇留下诏书,交由江老太师立了新皇为帝—— “将军与我,包括西塘侯与上官将军,确实都将全副身家压在了江东王身上。” 这些话陈念曼并非第一次听。 早在新皇继位,江东王自请去往苗疆地界永不回京那会儿,陈国公与殷竺县主就提醒过她,也叫顾淮潮跟着学聪明点,主动退避三舍。 之后西塘侯,也就是尤良鸢的父亲请辞兵部要职,包括上官镇谍晋升主将却是去往琼崖海岛,其实都是在向新皇示弱表忠心。 顾淮济自也不可能再继续留于京中,真当自己是个什么大人物般耀武扬威。 只不过苗疆山高水远,兵士们方才经历场大战,怎么也得好好休憩数月,好歹把年关过了再行下步。 “太上皇也是糊涂,早早立了皇长子莅临东宫,哪儿还会有前些日子那腌臜动荡。” 陈念曼越想越觉得愤懑不平:“淮潮他好不容易才在礼部升了职,又得主动边缘化。说到底都是怪他皇家自己内乱,无辜连累咱们。” 她说着,突然压低嗓门用仅有车内几人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还有新皇,功劳全是江东王的,他倒好,坐享其成。” “嘘!” 庄舟连连示意她住嘴不可再议:“咱们是有几个脑袋能这般胡诌,夫人可快别说了。” 道理固然没错,正因着这道理太有道理,城中明眼人无有不会偷偷议论,这才逼得庄明彻等人不得不远走他乡。 然而这世间诸事,又岂有尽如人意的时候。 新皇对待叛贼铁血手腕,看得出不是那等好拿捏的软面团。 吃一堑长一智,他从此以后肯定会对任何可能篡权者更加提防。 庄明彻等人清醒地尽早避开,远比等到将来隔阂加剧再行对策,要来得聪明。 一时间车内安静不语,还是尤良鸢率先打破沉默:“罢了,咱不说这些男人间的勾心斗角。” 马车停稳在鹤观楼处,三人接连下车。 尤良鸢一面示意店小二开了间包厢,一面调侃:“说说咱们女子间的。” 包厢居于三层,恰好可以俯瞰朱雀大街车水马龙。 入座后尤良鸢亲自给庄舟与陈念曼倒了茶水,水雾缭绕间,方听得她继续笑道:“孔二小姐与曹大公子的婚事还有两日,你们莫不是都忘了。” 孔薏蓝与曹让康即将成婚,说来应可算作新皇登基以来,诸公侯贵族间的头一桩。 曹家为此很是得意,大操大办地恨不得连西京洛阳乃至全天下都能感受到他家喜悦。 喜宴请帖更流水般地飞入各家街巷,连带庄舟都独个儿收到一份,帖上还写着:“若敦国公夫妇与诸位公子有空,亦可同往。” 陈念曼险些呛出几口茶水:“咳,咳,你们不会真以为这婚事能成吧?” 见尤良鸢面露不解,陈念曼则缓缓放下茶盏,显是对她的不敏锐感到分外遗憾:“啧,先前那孔薏蓝是看着五叔在蕉城人不人鬼不鬼地没救了,这才想着赶紧找下家。” 孔薏蓝待顾淮济的心思,整个长安城但凡长了耳朵之人,大抵都有所耳闻。 果不其然,尤良鸢即刻大彻大悟,不免胳膊肘撞撞庄舟。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止不住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你家三嫂的意思了。估摸着应是新皇登基后,孔二小姐见到顾将军依旧像从前那般英武神勇,难掩回心转意,要逃了曹家的婚?” 庄舟原本正自顾自磕着瓜子儿,听她们聊起孔薏蓝,知道是与自己玩笑,也没放在心上。 闻声抬眼,耸了耸肩不掩笑意:“曹家将婚事折腾得众人皆知,孔薏蓝若真的逃婚,也不怕被曹家追杀。” “杀”字淡然出口,庄舟却忽地想起,当时孔慕茹身在大牢即将行刑前,被人劫狱之事。 可以做到穿过刑部层层守卫带人越狱的武功,庄舟无论是在西域,还是来到雍朝遇见这许多武将异士,迄今为止也仅能想到两个人。 一个是她与哈坦依被困刑部时夜探牢狱的顾淮济,另一个便是连皇宫都不放在眼里,来去自如的诸葛砚。 可这两人皆不可能与孔家姐妹勾结,劫走孔慕茹之人是谁,确还是个未解之谜。 保不齐那人还真就在某处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等着带孔薏蓝逃婚也说不准。 第43章 曹让康已然怒目而视看向曹夫…… 用罢午膳离开鹤观楼, 三人并未立刻上马车,而是陪着陈念曼去往隔壁燕娘布庄。 她想着冬日将近,也是时候挑几匹好看的布料给顾兼仁那孩子缝制冬装, 从用膳时便一直撺掇着庄舟与尤良鸢随她同去。 闲来无事, 她两自也乐得答应。 三人笑闹着正要走近布庄门口, 忽地听见一声极为亲切地招呼:“巧了,这不是顾夫人和上官夫人嘛。”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曹夫人与她那拎着大包小包的婢女、随侍等人齐刷刷地涌上前来,将庄舟她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难看出曹夫人生得温顺俏丽,年轻时也当是位美人胚子,虽说个头不算高, 整个人的气势却莫名叫人觉得很是张扬。 既然曹夫人主动靠近, 陈念曼与尤良鸢亦同时向她问好, 陈念曼甚至还不忘将庄舟拉至身边介绍:“这是我家五叔尚未过门的妻子,敦国公家庄六小姐。” “庄六小姐,哎呀, 听过听过。” 身为长辈,为显得自己和蔼,曹夫人已然伸出手揽住庄舟臂弯:“瞧瞧这小模样, 果真生得绝色!也就大将军能有这等好福气, 娶回这么个美人儿。” 庄舟很是尴尬地附和低笑,越过曹夫人的脑勺求助般看向陈念曼她们,却见她两也同样无奈挂着笑意, 任由曹夫人念念叨叨:“过两日便是我家康儿大婚,几位定要举家前来,便算是老身的面子,可好?” “那是自然。” 得到肯定答复的曹夫人面上越发眉飞色舞, 又拉着几人说起为了筹备这桩婚事她有多么费心,好在她家康儿极为体贴,尚未过门的儿媳妇儿也极为惹人疼,替她分担不少。 好不容易等她说够了放开庄舟,已有将近半个时辰过去。 待到三人终于得以清净,好整以暇地步入布庄后,皆忍不住长叹一声,面面相觑。 陈念曼率先开口,毫不犹豫翻起白眼:“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如曹夫人这般脸皮厚至如此程度之人。” 想当年她初嫁顾淮潮那会儿,顾淮潮除了可以继承顾国公曾经的长远侯侯位之外,委实算不上有什么本事。 即使身为太长公主之子,这满京城也没几人当真瞧得上这位顾家老三。 连带着那些个眼皮子长在天上,见人下菜碟的女眷们,也对陈念曼十分冷淡:“仔细想想,那些个人待我呐,甚至还没我做姑娘时恭敬。” 其中首当其冲便有曹夫人,陈念曼印象深刻,怎料得到她今日倒跟见着亲女儿般夸张,简直令人倍感不适。 “啧,今日她唤我那声‘上官夫人’,可快没把鸡皮疙瘩全都抖落下来。” 尤良鸢感同身受,一面挑着布匹一面觉着无奈:“你可知从前这满京城女眷如何称呼我,都说是什么‘尹盾合的弃妇’,嫁了炊事兵自降身价。那曹夫人眼高于顶,从来,当真是从来没搭理过我。” 她强调了两遍“从来”,不禁与陈念曼相视而笑,目光同时转向庄舟,只见她长舒一口气:“照霏没嫁入这家府上,想来还是得感念张家祖上积了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张照霏到底被人退了婚抹了面子,加上张墨海离世之事,一时很难恢复情绪也是自然。 锦友看在眼里,不由拽拽自家小姐衣袖:“小姐,咱们刚才都瞧见庄六小姐了,您怎么也不上去打个招呼呢。” 瞧着她成日这般伤怀不振,躲在府里谁都不见,出门也总独来独往,锦友倒觉着,还不如跟庄六小姐出来听听戏文或是话本来得畅快。 而且明眼人都瞧得出,庄六小姐自回京后,最挂念的便是张家四小姐。 然而还未等锦友再次开口相劝,沧化伯爵府的马车已稳稳停在永康茶楼门前。 张照霏先是撑着门栏缓步跃下马车,半晌方才侧首看向锦友:“见着庄姐姐我便总想起永渡哥哥,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怨恨。” 她说着不免低叹揉揉眉间:“还是先别见得好。”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闹别扭,可即使这样,也好过把情绪传染给旁人。 如今张然姌人在深宫,张圭昂为免张照霏觉得孤单,也领了闲职在工部任职,不再云游四海。除却应卯和处理公务外,大多时候都陪着她待在沧化伯爵府内。 兄妹两仿佛说好般,极为默契地都不去提张墨海。 但张照霏却不止一次见过张圭昂端坐书房,盯着张墨海留下的几柄佩剑发呆。 张家老爵爷与夫人去得早,这些年来兄妹四人相依为命,早已习惯了如此度日,骤然消失一人,任谁都无法坦然接受。 刚从蕉城参加完葬礼,回到长安那会儿,张照霏本以为还有曹让康能令她感到几分安慰,谁知收拾好行李后没过几日,曹家便派人来退了婚。 说什么测字不合,她便是个蠢的也不会轻易听信他们谗言。 张照霏为此还专程去寻过曹让康,可还未到达浙云伯爵府正门,便见他与孔薏蓝并肩结伴而出,彼此间相谈甚欢,显是已经情根深种良久。 当下锦友便气得撩起衣袖准备下车,却被张照霏按住,硬生生拽了回来。 锦友回首不解:“小姐,咱们就这么便宜她?!我去给你撕了那狗男人的皮,还有孔薏蓝,我虽不会武功,可扯头发的把戏不见得谁比不过谁。” “不必。” 张照霏放下车帘,将目光从浙云伯爵府处收回,冷声开口:“我要嫁的儿郎,必得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还得待我赤诚,一颗真心仅容得下我。” 纵使情绪再低落,也不影响她脑子清醒,将此事想明白。 倏地放开冷静下来的锦友,张照霏微睁杏眸,复又缓缓眯起:“既然他曹让康不是,那便是他配不上我。我被狗咬了一口,若非得咬回去不可,也太过自降身价。” 不仅如此,她还得以最为精致美艳的装扮前往浙云伯爵府上参加婚礼,让满京城女眷都亲眼瞧见,想看她张照霏以泪洗面、痛苦不堪的笑话,压根不可能。 …… 大婚当日,浙云伯爵府人声鼎沸,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庄舟虽与顾淮济一同到场,却不得不分列男女两席,她正依依不舍地与顾淮济道别,却被人揽住手臂拽住:“好了好了,你们就隔处花园列席,不至于这么惺惺惜别罢。” 尤良鸢亦跟随上官镇谍一道前来,庄舟看在眼里先是一怔,随后才听得尤良鸢笑道:“我跟上官将军昨日签了和离书,今日方才送去官媒处画押留据。从此一别两宽,当然得抓紧最后机会,叫满长安城见见我这功臣夫人的派头。” 上官镇谍闻声失笑,抱拳向尤良鸢连连行礼:“能有今日之功,皆仰仗夫人与岳父一手提拔,你若愿意,这派头总不是你应得的。折煞我了。” 话音未落,忽地听闻前门传来通报:“沧化伯爵府四小姐到。” 诸人俱是一愣,数百人头同时侧首,向张照霏所在之处望去。 正开怀迎宾的曹爵爷与曹夫人当即如临大敌,却见张照霏笑颜如花,遵守礼节向他们送上贺礼后,竟主动开口询问他们女眷席位何在。 曹爵爷没能及时反应,倒是曹夫人绽开眼角:“怎敢怠慢了张四小姐,跟老身这边来。” 尤良鸢见状,只冲着庄舟使了个眼色:“不能叫照霏一人坐着尴尬,咱们去陪陪她。” 庄舟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推辞摆手道:“我去寻三夫人,照霏便交给尤姐姐了。” 都是七窍玲珑之人,从前些日子庄舟提及还未与张照霏联系上开始,尤良鸢便猜到她两之间还是由于张墨海身死有些隔阂,因此也不强迫庄舟,自顾自便往张照霏落座方向而去。 张照霏今日打扮得极为动人,朱红长裙搭配枫叶绣样,双刀髻上同样点缀着枫叶步摇与钗环,交相辉映显得整个人更加明媚耀眼。 感受到脚步声渐近,张照霏本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面对嘲讽,谁知竟是尤良鸢笑着在她身边入坐,还顺势向她扬扬下巴:“还以为你这丫头不会来呢,本事挺大。” “见过尤姐姐。” 张照霏正想起身行礼,好在尤良鸢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我的好姑娘,你我之间何必多礼,快好生坐着。” 尤良鸢与张照霏其实不算特别相熟,但她和张然姌曾是幼时玩伴,自然会对张然姌唯一的妹妹看顾在意。 前些年为着己身麻烦,尤良鸢成日郁郁寡欢不同人往来。 那时唯有张照霏念着张然姌交代,总会前往上官镇谍府上同她聊天笑闹。 这位张家四小姐,年纪虽小,却极为通透:“姐姐你先是为着尹盾合搭上去自己的一辈子,而后又成日苛待上官将军惹得自己与他都悲惨不快,你究竟还要傻到什么时候。” 若不是她一语点破,只怕尤良鸢至今都还困于桎梏,落得个余生荒废,顾影自怜的下场。 也正因有了张照霏那番话,又加上前些日子庄舟所言种种,才使得尤良鸢思来想去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与上官镇谍和离。 她不需要再看尹盾合的脸色行事,为了求得他一分注意折磨自己。 至于旁人—— 哪怕再多议论,也总归是她自个儿在过日子,何必在意。 她的性子原本再灿烂活泼不过,为着区区尹盾合扭曲毁灭,愈想愈觉太不值得。 将心比心,张照霏待自己好,尤良鸢也愿意待她好。 因而尤良鸢很支持张照霏今日之举,从张照霏进门到曹让康从曹家郊外别苑迎了孔薏蓝回府拜堂,她始终都立于张照霏身旁,誓与她共同进退。 吉时已到,曹让康本已经该同孔薏蓝携手入洞房,谁知他竟因着在人群中看见了张照霏之故,猛地止住脚步。 众宾客皆顺着他的视线看来,正沉默无声间,却听张照霏连连后退数步:“你做什么看着我。” 曹让康见她如此避嫌,心头倏地无名火起,三步并作两步撇下孔薏蓝冲向张照霏:“张四小姐,未能亲自向你解释退婚之事,是在下之过。但你也不至于非得今日来寻在下晦气,未免太过分。” 张照霏莫名其妙,好在曹夫人及时圆场:“康儿,你误会了。是,是为娘送了请帖去沧化伯爵府。” 虽然没料到竟真会有人来。 后半句话曹夫人没好意思说出口,曹让康已然怒目而视看向曹夫人:“娘!你怎能糊涂至此!让薏蓝情何以堪?” 第44章 诸葛砚根本不敢去想,待有朝…… “唉。” 张照霏暗叹自己眼瞎, 起先也不知脑子被门挤了还是为何,竟能瞧上曹让康这等脑子进了水的蠢货:“我不过是来观礼祝福,曹大公子大可不必激动成这模样。总不该以为, 我还想着抢婚不成?”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过曹让康, 再也忍不住嫌恶地微微蹙起眉:“是你曹大公子退了我的婚, 我张照霏是功臣之后,再不要脸,也绝无可能会回头找你,还请曹大公子宽心。” 当然:“若你心里还想着娥皇女英,以为我今日前来是还对你留有半分情谊。那确实是我不对,让曹大公子误会了。” “你!” 曹让康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张照霏反将一军, 瞬间憋得满面通红, 只得扬手甩袖, 强撑着面上强硬蹦出两个字:“罢了。” 他话音未落,身侧一席喜袍的孔薏蓝却在喜娘搀扶下,悲悲切切走到张照霏身前。 只见她掀开盖头, 泫然欲泣地低声开口:“照霏,我知道,你一直怨我抢了让康。但今日是我和他大婚之日, 还请你高抬贵手, 放我们早些成婚得好。” 张照霏莫名其妙地看着孔薏蓝,脑中却灵机一动,很是洒脱地后退数步, 满面堆笑摊开双掌:“请。” 孔薏蓝见状微微怔忪半秒,本以为张照霏被她这么无故一激会跟自己争执起来,谁知竟出乎意料般一拳打在棉花上散了力,只由着脸上一道红一道白被曹让康牵走, 心底已然恨上了张照霏令她出丑这一遭。 而在不远处浙云伯爵府正院房檐之上,乐得瞧热闹的诸葛砚好巧不巧将这一幕纳入眼底,没由来嗤笑出声。 孔薏蓝与孔慕茹这对姐妹各个心狠手辣,张家那小丫头片子这下可是踩着了老虎尾巴。 他的目光顺势从张照霏身前移开,落至此刻正跟着诸多女眷一道前往洞房继续观礼的庄舟身前,扬起的唇角下意识垂落,说不上究竟什么滋味。 自庄舟回到长安后,庄恪因为恼怒她胳膊肘往外拐,没能拿下张墨海那十万大军之故,已经许久没叫诸葛砚带话给她。 而诸葛砚因着她千里奔赴蕉城一事,亦下意识有几分退却。 若她当真那般在意顾淮济,他纵使能得到她的人,也永远无法令她真心依恋自己,着实无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归根结底,顾国公身死是由于他与孔家姐妹勾结,间接造成惨剧。 诸葛砚根本不敢去想,待有朝一日庄舟得知真相,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理他了。 让他觉得最为可笑的是,先前他本以为孔薏蓝待顾淮济之心天地可鉴,与她合作各取所需,让庄舟回到身边,稳赚不亏。 直到顾淮济在蕉城生死未卜,最后又传来受了重伤,已然半死不活的消息,诸葛砚亲眼见着孔薏蓝立刻掉头转寻下家,真真是一连数日都没能反应过来。 诸葛砚甚至还提醒过她,洛偃太长公主不可能对亲儿子的伤势坐视不管,眼下既已派了神医团前去蕉城,她不妨可以再等等。 谁知孔薏蓝毫不犹豫答得飞快:“好了也无用,在他最为落难之时,飞奔至身边的是你那位心上人。经此一次,我也委实再想不出能够拆散他们的方法了,索性由得他们去。” 她用救命恩人的身份强压了顾淮济多年,可他待她唯有恩重之情,一来二去的,她也总得为自己将来筹谋才是。 谁料命运跟孔薏蓝开了个巨大玩笑,顾淮济不止养好了伤,竟还搭上好运成了新帝功臣。 这下孔薏蓝又一次坐不住,昨夜跟个油锅上的蚂蚁般偷偷来寻诸葛砚,显然心有愤懑还是放不下。 但诸葛砚却仅留下张告别字条,叫她扑了个空。 他当然没有立刻返回塔勒城,毕竟曹家婚礼整得声势浩大,他怎么也得前来瞧瞧热闹。 顺便看看,孔薏蓝没能寻到他帮助,到底是认命还是又想了歪招逃婚。 行至天色昏暗,众宾客醉得东倒西歪,诸葛砚手边的酒坛都空了三五个。算是看出孔薏蓝并无任何逃婚举动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起身从墙沿一跃而下,没什么兴趣去听那闹洞房的声响。 好巧不巧,正被他撞着同样悄然离席,正从后门小巷准备上马车回府的张照霏。 “哟,丫头片子。” 闻声回首,张照霏第一眼根本没认出剃去胡须虬髯的诸葛砚,莫名皱眉看了他许久,方才恍然大悟:“是你,诸葛,庄姐姐的朋友!” 可她记得这人不是早都回塔勒城去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张照霏正费解着,只听诸葛砚话锋一转:“不用热泪盈眶对着我说好久不见,我今夜便启程返回塔勒城了。” 发生这许多事,他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庄舟,整个人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巴不得赶紧落荒而逃。 诸葛砚说着,抬起手指指了指浙云伯爵府内:“别告诉你庄姐姐见过我啊,走了。” 张照霏原本还没太过将他的骤然出现放在心里,直到听见他这话方才不动声色地从马车前移步走近:“怎么,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正大光明地跟庄姐姐道别都不敢?” 被戳中心事的诸葛砚面上表情猛地一滞,反激张照霏一句:“还是比不上张四小姐,平时看着机灵,连曹让康这样的蠢材都辨认不出。怎么,需不需要大哥带你找回场子?” 张照霏冷哼两声,避开眼懒得再与他纠缠:“不劳费心。” 她说着重新退回马车旁,正待上车,却听得诸葛砚再次开口:“对了,张将军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似是很少对人好好表达感情般别别扭扭地轻咳抵唇,方才垂首与张照霏正色道:“你节哀顺变。” 夜深无人的转角街巷中,倏地卷起一阵秋风,将浙云伯爵府后院的数棵银杏拂落金黄。 不知为何,前些时候始终压在张照霏心头的悲戚,好似忽地减少了几分。 她的三哥哥,是这世间诸人但凡听闻,都会称赞一声“英雄豪杰”之人。 能够死于战火征途,从张墨海踏入军营那日开始,其实一直是他毕生追寻的梦想。 求仁得仁,她又何必为他伤怀至此。 不过是因为作为外人,总觉他还有许多美好之事尚未经历,走得太早。 但对从军者而言,与其老来古稀年岁哀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倒不如如流星闪过,将生命定格在最为灿烂的年岁,为守护大雍,驱除倭奴而战更令他感到值得。 是以张照霏终是抿唇低笑,在上车前留给诸葛砚两个字。 “谢了。”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转眼间又是一年年关将至,满城银杏金黄仿佛一夜之间,便被白雪皑皑所替代。 收到家书的庄舟同时还收到了一大袋敦国公与夫人给她寄来的西域特产,其中有一份自然是要留给庄恪。 这些日子她与张照霏虽说又重新恢复了昔日姐妹情,可如今张然姌成了太妃位分,规矩更多,她们反倒不如从前好进宫。 思来想去寻不到法子,正当庄舟焦头烂额时,顾淮济已然交代给洛偃太长公主,让她带着庄舟入宫。 庄舟闻言愣住许久,一个慌神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我,咳,咳,我何德何能,竟去麻烦太长公主。” 顾淮济抬手替庄舟擦尽唇边水渍,顺势扣住她后脑蜻蜓点水落下一吻,将人抱到膝头坐稳:“将来你总得唤她一声‘母亲’,有何不妥。” 即使两人相处基本已与夫妻无异,在长安城诸人看来也是如此,但到底还没有正式成婚,蓦地听他提起将来种种,庄舟仍旧没由来红了耳际:“那,那也不好为着五哥的事情劳烦长辈。” 似是觉得刚才的吻还不够,顾淮济只又一次与她耳鬓厮磨:“不算劳烦。” 左不过太上皇是洛偃太长公主同母胞弟,她每隔几日便要入宫探望他的病情,拉上太后一道陪他聊天解闷,带着庄舟进宫不过顺便。 将庄舟放在炽宁宫处,太长公主亦只叮嘱她两个时辰后会派撵轿前来,之后则自顾自地往太上皇寝殿而去,留下庄舟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太长公主待庄舟其实很和蔼,怎奈周身气质不怒自威,而庄舟今日又是第一次无有陈念曼作陪独自与太长公主相伴。一路而来说是掉了一层冷汗亦不为过,根本没让她感觉到半分冬月寒冷。 忙不迭抹去额前汗滴,庄舟顺势解开斗篷,抬手敲了敲门。 炽宁宫还是老样子,冷寂凄清,因着枯木积雪之故,更显凋零。 待宫门落锁后,庄舟先是四周环绕了一圈,感受到寝殿内炭炉火光后,才又塞了几颗金叶子递给那看门的小内侍,向寝殿而去。 未等她靠近,庄恪已然站立门前,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你还来做什么。既从未当我是你兄长,不若早些断绝关系。” 庄舟没搭理他,哆嗦着身形挤进屋,将敦国公与夫人带来的特产放好后,扑向炭炉暖了好一会儿手:“我倒是迫不及待想跟你这打算拿鸡蛋碰石头的傻子断绝关系。可惜啊,谁叫咱两同爹同娘,他们寄了特产到我小院里,我总不好意思独吞。” 免得到时候他们的亲亲宝贝儿老五回到塔勒城:“指不定怎么编排我。” 她三言两语逼得庄恪哑口无声,良晌才不情不愿替她将殿内窗户关严实了些:“跟着雍朝女人们学得牙尖嘴利,不讨人喜欢。” 说来庄舟身边几位友人确实还真无有几位嘴皮子不利落的,其中又以张照霏与江玖叶首当其冲,她不免揉揉鼻尖,无奈笑道:“不能无端怪罪旁人,本性相似而已。” 庄恪并未接话,庄舟也不觉有何尴尬,伸手拆了半袋奶疙瘩送入口中。 不多时,本就阴沉的天空再次飘起小雪,兄妹两人静静坐着,一时都不知到底该从何处说起。 最后还是庄舟率先开口:“五哥,张充容那个孩子,你勿要太过伤怀。” “怎会。” 诡异的安静被庄恪一阵连续低笑打破,庄舟一时竟连奶疙瘩都忘了嚼,生生僵在口中。 “自张墨海离世,你又没了消息后,张然姌察觉到我不愿再跟她来往,似是终于变得聪明了些。” 庄恪半仰着躺在长椅之上,与天花板藻井所刻福禄寿三星雕花相视而笑:“接着便自己寻药,主动憋死了那孩子。” 第45章 世间所有以物寄情,从来有迹…… 手中装着奶疙瘩的纸包顺势而落, 庄舟目瞪口呆看着庄恪,一时也不知到底该说他与张然姌两人究竟谁更疯。 先前庄舟还曾听张照霏说起,张然姌知道那孩子是死胎后, 为此悲伤许久, 现下看来, 不过是为了做戏掩人耳目罢。 “五哥,”好不容易回过神,庄舟终是抬眸与庄恪正色道:“往事不可追。如今阿砚已经返回敦胡,我也即将于年后前往黔州开泰城。” 偌大长安,剩他一人。 因此庄舟定得好生叮嘱他:“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见庄恪不语,她又缓缓开口:“还有, 大局已定。新皇继位, 势必会对所有谋逆叛臣加以地毯式排查搜索, 你休要再去以卵击石。” “够了!” 话音未落,庄恪却猛地打断她,将手中茶盏掷出, 于地板之上碎裂一地。 “我不过是想敦胡恢复从前独立,让这些欺辱过我们的雍朝人付出代价,何错之有?!” 歇斯底里, 端的是沉重恩怨尽数而出。 庄舟略略盖住眼睑, 复又睁开与他相视:“雍朝人如何欺辱我们?阿爹主动投诚,太上皇亦大行封赏由他主持敦西都护府大局,敦胡百姓从此安居乐业, 这也能说是欺辱?!” “俱是糖衣炮弹!” 庄恪根本不信任雍朝人,又或者可说,他自上辈子被海鲁曼拉欺骗后,根本不信任这世上任何人。 “那你想要什么。利用张充容的孩子把握雍朝大局, 扶那孩子上位做太子,做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敦胡重新从雍朝国土中割裂?” 且不说这些事能够做到已是天方夜谭,即便真的做到:“然后呢?敦胡夹在西域商道与大秦、波斯还有拂菻等国间,他们难道会放弃雍朝这块肥肉与我等小国结交不成?简直无稽之谈。” 到时敦胡就跟砧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无论内外命脉,皆遭受胁迫。 国土不宁,自会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你倒不若先问问你自己,经不经得起百年后列祖列宗对你唾骂质问。” 被庄恪气得头疼,庄舟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连带十根手指都在不停颤抖。 其实庄恪又怎会想不明白庄舟说的这些道理,可他始终放不下心头那股灼灼燃烧的恨意,独自憋闷许久,终是在眼下身边唯一的亲人面前,忍不住全盘崩溃。 “法蒂玛,你现下所说,都只不过是今日之局。” 被茶盏碎片不慎划破的手指缓缓滴落,庄恪却恍若未觉般任由它从鬓边拂过,凄然冷笑出声。 可他见过不一样的塔勒城。 在那一世的结局之中,陆觐崖与海鲁曼拉等细作里应外合,带领雍朝兵士进入塔勒城。 他们疯狂屠戮敦胡百姓,城外大河被无数青壮年鲜血染成污浊,妇女老弱更是纷纷充作奴隶被带离故土。 “阿爹阿娘被迫寻死,兄长战死,你亦被乱军抓捕——” 他尚未说完全的语言哽在喉间,庄舟已瞠目结舌地僵住身形,怔忪良晌,方才握住他置于案间早变得冰凉瑟缩的右手。 等到那手恢复些许温度,她适才斟酌着低声坦白:“五哥,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上辈子那些阴暗龌龊的回忆,时至今日都还常常会出现在庄舟午夜梦魇之中。 惊醒后后背里衣全部浸湿,她只得淅淅索索地起床,从柜中翻出衣服换好,再重新躺回床铺之上。 运气好还能继续睡,运气不好,便常常睁着眼看向床栏,等到鸡鸣声起,她也就跟着装作无事人般起床洗漱。 陆觐崖被削爵,唯独可惜孔慕茹被人劫狱导致其未能伏法,按理说大仇得报,她本该会轻松才对。 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国仇家恨只会深埋骨血,永无消散之说。 任何人都不会比她更明白,眼下庄恪心中所备受折磨的痛苦。只是老天让他们得以重活一世,绝不是为了将他们禁于桎梏,在劫难逃。 再放不下,也该继续往前走。 …… 也不知庄恪究竟听进去多少,至少在太长公主派人来接庄舟,兄妹二人告别之时,他的情绪看上去比之先前,确似平静许多。 大雪一夜未止,将这个冬月末尾翻过,行到腊月。 腊八当日,满城都在忙着过节,顾国公府却是一丝节日氛围也无。 顾淮潮与陈念曼前些时候早已着人将祠堂打扫清理,便是为着今日,连同家中众人一道前往祠堂,祭拜逝世一年的顾国公。 亲子打头阵,庄舟和陈念曼则跟随太长公主身后,完成该有的步骤后在狄尔搀扶下理好衣裙站稳,正好看见望向祠堂院内的太长公主与陈念曼同时变了神色。 顺着她们的目光向外望去,庄舟忽地意识到她竟是第一次得见淮沁郡主。 淮沁郡主生得与长公主形似神却不似,不难看出保养极好,若非身边跟着位于顾淮济年岁相当的独子陆觐崖,庄舟几乎都快要忘记她已是年俞不惑之人。 太长公主不冷不热地瞧着她,满眼不掩疏离,淮沁郡主倒也不以为意,主动向她招呼:“女儿见过母亲。” 顾淮潮和顾淮济也同时抱拳行礼:“长姐。” 不等淮沁郡主回话,太长公主倏地冷哼出声:“你养出来的狗东西,也配在你父亲灵前站着。” 此话一出,诸人皆面色一凛。 天下人都知道,陆觐崖为何会被削爵,乃是为他在其外祖丧期筹备纳妾事宜所致。 而他之所以家破人亡,同样也是因为顾国公时疫案经过查证,全都由他曾经的妻子孔慕茹一手策划。 太长公主与顾国公鹣鲽情深,恨极了在那场案间中所涉及的所有人,否则也不会至今都不叫顾家老四顾淮演夫妇迈入国公府一步。 至于对待淮沁郡主,太长公主其实也是同样的意思,却比不过郡主母子二人脸皮厚,偏生爱往她眼前讨嫌。 听见太长公主嫌恶之语,刻意穿得破破烂烂连脸都瘦凹下去的陆觐崖忙不迭跪在顾国公灵前,连磕三个响头,接着又狠扇自己数十巴掌:“都怪外孙不孝,娶了孔家那毒妇,害得外祖身死!若是可以,觐崖愿为外祖抵命。” 他说着就要往香案烛台处猛冲,太长公主身边的郑嬷嬷见状吓了一跳,正想拦他,不成想竟会被太长公主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腕,还真叫他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 陆觐崖做戏做得十足,力道之大还真留下好几缕血水。 若他打算哄骗的不是他这人精般扶持太上皇上位的好外祖母,平常人家的老太太恐怕真被他戏耍了去。 妙就妙在太长公主无论处于深宫还是面对皇权争夺,曾经经历过的大场面多了去,对着如此荒谬把戏,当即沉下脸:“给本宫滚出去,别扰了本宫驸马清净。” 陆觐崖还想再继续挣扎几下,太长公主已然唤了随侍入内:“押走。” “母亲!” 淮沁郡主见状,终于再绷不住,扑向太长公主面前,梨花带雨嚷嚷道:“此事错处本就不在觐崖,是那孔慕茹黑心,他也不知情的啊!” 她伸手攥住太长公主衣摆,委屈得就像幼时第一次弄丢布老虎般嚎啕大哭:“母亲,母亲,我已是这个样子没有关系。可觐崖他才二十二岁,不能就这样跟着我在那山寺终老啊!母亲,母亲,算女儿求求您,咳,咳。” 被反流的泪水鼻涕呛得连声咳嗽,淮沁郡主这副模样连素来觉着自己这位大姑姐不怎么地的陈念曼看着都侧目不忍,太长公主居然能做到不为所动,拽出衣裙缓缓转向那些公主府随侍。 冷声出言,斩钉截铁:“都给本宫押走。” 还有:“再叫本宫见到这对母子进城一次,抓住直接仗责三十。” 祠堂内诸人神色各异,大气都不敢出。顾兼仁下意识往父亲与五叔身后躲了躲,刚巧撞到跟顾淮济相隔不算远的庄舟,立刻拉过她的手心示意她俯身:“五婶,五婶,外祖母是因为外祖父的缘故,太伤心了,才不愿理睬大姑母和表哥罢。” 庄舟揉揉他的小脑袋,将手指抵在唇上低声示意他不必再说:“揭人伤疤,非君子所为。” “我知道。” 小脑袋跟拨浪鼓似的连连点头:“我爹也这样,前些天还把我臭骂一顿,因为我不小心掰折了我娘最喜欢的一根白玉簪。” 顾兼仁声音很小,仅有庄舟能听清楚,一时哭笑不得,只暗叹顾淮潮还真是随了太长公主,连面对亲子都不忘永远护着在意之人。 不知为何,庄舟突然间想起了张然姌,思及她得知庄恪真实目的后决然杀子,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其实张然姌跟太长公主可勉强算作一类人。 若非爱极庄恪,她不会绝望至那般程度,甚至不愿在这世间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哪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无妨。 怅然失神间,寒风已裹着雀跃雪花卷入祠堂。 人世凄苦无数,仿佛都被此刻纯白于刹那所盖。 下一秒,顾淮济顺势将斗篷盖在庄舟身上。 祭拜结束,太长公主也不愿他们继续打扰她和顾国公独处,索性将人全部赶走。 庄舟甫一迈出院内,立刻与顾淮济十指相扣,往他身边蹭了过去。 “将军。” 还未出口的话堵在唇边,庄舟忽地被旁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抬手在他鬓边划过几片雪花,于两指交叠处碾碎成沫,抿唇倾泄笑意。 霜雪满头,也算白首。 从前她读不明白雍朝人这些花里胡哨的艺谈,还曾当他们无病呻吟,卖弄风月。 直到真真切切遇着眼前之人与漫天雪景,方才知晓世间所有以物寄情,从来有迹可循。 笑容尚不曾完全消失,却听见有人疾步飞奔而来。 庄舟不自觉越过顾淮济肩头看去,只见国公府管家老关上气不接下气行礼道:“三公子,五公子,府门外有个胡女晕倒了。” 第46章 顾淮济。我们,解除婚约罢。…… 被陆觐崖困在终南山下的农庄数月之久, 哈坦依总算挨到他将自己抛至脑后,开始跟那山中镜赐庵的小尼姑打得火热。 偏生喜新厌旧的陆觐崖又舍不得她真的就此跟自己分开,吃着碗里, 望着锅里, 还总要派随侍郑铎寸步不离地守着哈坦依。 若非郑铎此番跟随陆觐崖入城祭拜顾国公, 哈坦依只怕到现在也寻不到空隙借机逃离,搭乘郊外镇上百姓赶集的牛车颠簸而来。 可惜不巧走了背运,刚进城便被人顺走荷包,愣是生生饿了三日也没打听出来庄舟如今居于何处,只好混入崇仁坊内那些胡人酒馆,总算得知顾国公府所在。 眼见她窈窕身姿猛地饮下三碗松茸鸡汤, 再连连刨空五碗米饭, 狄尔终是好意提醒道:“姑娘, 慢,慢些。当心吃快了,撑着自己伤身。” 哈坦依闻声倒吸一口凉气摇摇头:“撑死也比饿死好, 早知道我便将陆觐崖赏我那些破烂首饰多带些出来,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自金城侯府覆灭后,庄舟先是被窦葭纯害得双目失明, 好不容易痊愈后又直奔蕉城而去, 算来已有半年之久再不曾与哈坦依联络。 骤然见着她这般不管不顾拼尽性命而来,早料到她应是有话要说。 遂示意狄尔禀退众人,屋内除却庄舟与顾淮济外, 再无其余人等。 等待着哈坦依吃饱喝足,又命狄尔关好门窗,方才与她相视而笑:“姐姐此次前来,莫非陆觐崖在城内还有暗桩?” 终于感觉体力恢复的哈坦依总算舍得放下筷著, 目光顺势扫过庄舟右眼几乎已经消散殆尽的匕首疤痕处,又瞄了几眼顾淮济右边眼尾行至右肩的更深伤痕,不由叹气,并未立刻回答庄舟所问:“将军与六小姐这段时日当真不好过。” 庄舟不禁失笑,摆摆手不以为意:“否极泰来,咱总得往好处想。姐姐被陆觐崖押在山下不得自由,眼下不也冲破牢笼了。” 说着只听得哈坦依神情一凛,又是低叹一声:“我那会儿本想趁着清明节,太上皇祭祀皇陵带着你们出宫时把事情都说清楚,怎料被郑铎逮了个正着,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幸而:“你不久之后便去了蕉城,否则始终被诸葛砚与孔薏蓝蒙在鼓里,还不知他们要怎么继续加害。” 包括狄尔在内的三人听见哈坦依提起诸葛砚时俱是一怔,庄舟更是半晌才回神不解:“姐姐,何时认得诸葛砚?” “我自然不认得他,不过在笑天客栈内听孔薏蓝唤过他几次名姓,又听他两说起你。” 哈坦依记着庄舟偶尔提过,她在城中有位敦胡旧识,若金城侯府破败后哈坦依无处可去,可叫她寻他一道返回。 好巧不巧,竟真给她遇上了。 哈坦依将顾国公时疫案及他二人筹谋引得窦葭纯返京之事一一相告,不等顾淮济和狄尔反应,庄舟已然倏地起身:“姐姐,先别说了。” 没人看得见此刻庄舟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攥成拳,她以指骨抵着桌宴强迫自己站稳,垂眸沉默许久,终是缓缓转身,自顾自向屋外而去。 狄尔本想追上去,却被顾淮济眼神制止,她只好祈求顾淮济:“将军,那你去劝劝公主,她最听你的了。” “先让她独自待会儿。” 顾淮济握着剑柄的右手松开复又收拢,目光追随着步步走远的庄舟,见她即将消失在视线之中,适才起身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庄舟不熟悉国公府形貌,无意识漫步而行,最终止步暮阳阁假山亭台间,抱臂于石桌旁落座。 与此同时,顾淮济亦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大雪纷飞将亭间飞檐鸱吻几乎尽数淹没,庄舟身在通风处却毫无寒意,斗篷敞开不住往里衣灌着风,根本不为所动。 她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不会敏锐得能够感受到身后人逼仄之意,不过下意识回首,恰好对上顾淮济双眸。 见他打算往前,反是庄舟猛地往后倒退几尺:“你别过来。” 她其实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面对顾淮济。 若非她非要跟着顾淮济前来长安,而后恬不知耻地接近他、利用他,就不会将诸葛砚引狼入室,最终致使顾国公无辜殒命。 看似大仇得报,实则她法蒂玛走得每一步,无一不是建立在顾国公府众人的血泪之上。 陆觐崖夫妇可恶下贱,但顾国公府众人又有何错。 是她逼得顾淮济为着她这么一个胡女与亲甥决裂,也是她自以为了解诸葛砚,害死了顾国公。 他本是他们敦胡所有百姓的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为其效命都还不够,她竟还无知无畏地犯下如此祸事。 看出庄舟眼眶渐红,顾淮济索性不再理会她的抗拒,阔步走向她,闭口不提刚刚屋内哈坦依所言,只抬手替她紧了紧斗篷领口:“别冻着。” 下一秒,原本含在眼眶之中的泪滴顺势而落,庄舟推开他闪躲,险些被亭间边缘飘落融化的雪水滑倒。 好在顾淮济眼疾手快揽住她腰,无奈出言:“阿舟,你不必自责。” 不过半刻时间,庄舟已然哭得鼻尖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夹杂着雪花落于眼睑之下,惹人心疼得紧。 顾淮济心底仿佛被闷声滞住,手上力度更大,扣她入怀。 “诸葛砚是你数年挚友,因为待你一片真心,不得已误入歧途。” 况且无论如何:“他的错处也轮不到你来承担。” “可如果不是我非要跟陆觐崖拼个你死我活,不是我非要缠着将军前来长安,不是,不是我引得诸葛砚入城——” 她起先还仅是小声啜泣,到此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将军你原本根本不必承受这些苦难,都是我害了顾国公,也害了你。” 在庄舟记忆之中,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痛哭流涕过。 就连那时候被孔慕茹害至身死,都始终刚烈不屈。 到这一世听闻顾淮济在蕉城落难,她也因为坚信他还活着,绝不落泪。 可现在忽地让她知道,竟是她无意间导致了他父亲身死。 无数情绪蜂拥而至,化作悔意焦灼。 即使顾淮济表现得全然不在意,这个梗也会永远堵在庄舟心口,无法轻易撼动。 “顾淮济。” 不知何时风雪止,庄舟也逐渐恢复情绪。 她抬臂拥住身侧之人,于沉默无声中仰首,努力挤出粲然笑意。 “我们,解除婚约罢。” …… 延鸿十五年,正月。 庄舟所居小院已有整整一个月无人居住,连狄尔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 顾淮济自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出追兵日夜守在河沔关,却根本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等出关返回西域。 但以他对庄舟秉性的了解,她断然不会无端失踪,只可能选择去往塔勒城寻诸葛砚解决问题。 既如此,怎会避开商道不走。 可他派出的探子与先行兵把守所有小道亦无有消息,令情况愈加匪夷所思。 不止顾淮济,连带哈坦依与张照霏也各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分别卯着劲指责自己。 “我就不该跟她说实话,但,但不说,总不能眼看着诸葛砚又来坏事,真是要气死我。” 哈坦依话还没说完,张照霏亦忍不住跟着拍桌子懊恼道:“那时候在浙云伯爵府外遇着诸葛砚就该直接抓了他来对峙,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 得知消息后匆忙赶来的尤良鸢与上官镇谍两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诸人急得焦头烂额团团转,连带着小猫儿阿虎也跟着成日龇牙咧嘴。 它自顾淮济前往蕉城后便被顾淮潮夫妇养在顾国公府,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人成日于家中来回的热闹。 可他们每个人都当没看见这么个小毛球般来去如风,委实让阿虎难过了好一阵,心道自己是不是不如从前可爱了,一双碧眼满是委屈。 顺手将阿虎置于膝头,陈念曼一面安抚着给它顺毛,一面念叨顾淮济:“五叔你也是,庄妹子说要取消婚约,你就更该提高警惕,时刻守着她才对。怎地真以为这等压在心头的祸事能轻易就被哄好,实在太不了解女子。” 她话都还没说完,只被不动声色的顾淮潮扯住衣袖摇了摇头,她没好气“啧”他一声:“拽我作甚,我这不也是在给五叔出主意。说到底啊,就是庄妹子心太善,连旁人的错处她都怪到自己头上。什么诸葛砚,我看是臭猪头差不多。” 顾淮潮揉揉眉心,对陈念曼又气又没办法,只得无力反驳道:“你便少说几句,还嫌不够乱。” 陈念曼背过身懒得理他,却将小毛球塞进他手中,理直气壮:“抱累了,拿着。” 这厢顾国公府乱成一锅粥,那厢九王府内,庄明彻却煮酒烹茶好不惬意。 他今晨起床后便收到了来福从塔勒城寄来报平安的信件,原是来福已安然护送庄舟抵达,不日便会返程。 将信封合着纸张递进炭炉烧毁,庄明彻微微扬起唇角,愈发觉得庄舟这人有点意思。 她也知道此番倘若贸然独自出行,定会被顾淮济在河沔关捉个正着,竟能想到来求他想办法。 “庄六小姐,表哥待本王有恩,你竟还打算让本王背着他把他未过门的妻子送走?” 庄明彻耸肩,毫不犹豫拒绝:“还望六小姐明白,挑拨离间不可取。” 除非:“你既觉得对表哥歉疚至此,不如嫁给本王算了,也好叫你们彼此抵消了这份恩怨。” 谁知庄舟甩也不甩他这些鬼话,当即将曾经用在窦葭纯身上的剩余“现骨散”怼在他面前:“好汉不吃眼前亏,王爷若帮我,咱们都还留一线。若是不帮,也休怪我不客气。” 庄明彻眨了眨眼,喉结微动将他那俊脸移得离“现骨散”远了些:“谋杀当朝王爷,按大雍律,五马分尸。” “那是旁的王爷,你一个年后就要被贬去苗疆之地的眼中钉,你们雍朝皇帝只会觉得我替□□道。” 妈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从前送她去蕉城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她有这么惹人嫌。 庄明彻暗暗咬住后槽牙,别开眼没好气道:“明日午时,来福在西侧城门等你。” 避开河沔关的羊肠小道姑娘家独自不敢走,但若是带上来福和王府暗卫,不说所向披靡,至少能保证一路畅通无虞。 她定得亲自去寻诸葛砚把一切都解决个干净,才能再考虑往后怎么做。 第47章 即使重新再见到自己,也不会…… 因着丝绸商道开通之故, 诸葛砚家的丝绸生意愈发兴旺,塔勒城内分号都开了五家,恨不能从城东排到城西, 随处可见。 自进城后, 庄舟便发现了诸葛绸缎庄所在, 一路以来不动声色默默观察,直到行至城内最大中转驿站,方与来福正式告别。 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得对庄明彻有些表示,顺手在隔壁香料店购置了两大袋西域特有花草香料,交给来福:“没什么可送的,薄礼聊表心意。” 来福面上挂着笑意, 内里却不免暗自腹诽:这庄六小姐待他家王爷, 当真足够敷衍。 然而庄舟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琐事, 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连背影都没来得及叫来福看清,便已消失不见。 自顾自租了匹好马直往都护府官衙, 庄舟到达目的地后及时勒紧缰绳,顺势下马。 负责守卫官衙的雍朝与敦胡兵士同时提高警惕,持武器戒备, 高声嚷道:“来者何人。” 顺手摘下斗篷帷帽, 庄舟正欲开口解释,为首的敦胡守卫已然认出她,难掩惊讶出声:“六公, 六小姐?” 因为所有宫殿都被用作了办公场所,被改造成敦西都护府官衙的敦胡王宫比起从前更拥挤些。但除此之外,其内布置却与过去别无二致。 跟着那认出自己的兵士左拐右绕,庄舟不多时便被带到庄顿办公处, 吓得老都护猛地激灵,还以为是远在长安做质子的庄恪遭遇危险。 “没什么事儿我就不能回来瞧瞧您和阿娘啊,五哥他好着呢,放心。” 庄舟笑得眉眼弯弯,行至庄顿身边,背手而立仔细打量着他这间办事阁,不如议政殿奢华大气,倒也不失风雅。 虽说正月里都还是年,但按照雍朝律法,初八百官归位。若非如此,眼下她在都护府官衙还找不见自家阿爹。 父女二人足足一年时间未见,庄舟瞧着庄顿的精神比起从前利落不少,想是因着敦胡如今蒸蒸日上,方才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眉间不由浮现欣慰神色,却见庄顿只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的目光扫视屋内一圈,仍觉不对:“你想回家,为何不提前寄信相告。阿爹也好派一队府兵前去接应。” 这么大咧咧地独自跑回来:“狄尔也被你扔在长安不管,委实不像你两作风。” 庄舟闻声下意识抿唇,先是顾左右而言他:“阿爹不是说大哥和二哥都跟着您都在都护府任职吗,我能也去探望他们吗?” “不巧,前些日子赤穆城雪灾。他们二人结伴率兵,前去增援当地百姓,年假都未结束便已启程。” 庄恪抱臂垂首,目不转睛地盯着庄舟,终是盯得她决意使出她一向最为擅长的糊弄把戏:“哎呀呀呀,我赶了一个月路,又饿又累还风尘仆仆。阿爹你还就记得不停盘问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女儿死活。”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将他推回主位安坐:“其实我来呢,就是想问问阿爹咱们家如今何在,可有我一间住处呀?” “明知故问,成日耍宝。” 庄恪无奈摇头,却也看得出她的确舟车劳顿,故而不再继续追问,反是派了一队都护府兵士将她一路护送回府。 和隆帝御赐建造的敦国公府位于城中长乐坊,都护府绝大多数官员宅邸亦在其中。 从都护府官衙赶至长乐坊不过半刻脚程,庄舟远远瞧见“敦国公府”四个大字,面上不自觉浮现喜色,早迫不及待飞跃下马:“阿娘!三哥!四哥!” 即使回来得着实匆忙,庄舟却还是偷偷摸摸买了些长安特产由驿站镖局寄出,除了给哥哥们的马具和鞭子,各位嫂嫂的首饰衣衫也一个不落。 还有:“这对白玉净瓶,是我给阿娘和阿爹专门买的,你们其他人都没有。” 庄舟得意洋洋地将净瓶递给墨娜的贴身侍女齐拉果,乐得叮嘱她道:“嬷嬷快些替我阿娘好生收着。” 墨娜很是惊喜地拉着自家女儿左看右看,一个劲抱怨她瘦了太多:“我就说你不该去那什么蕉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必是不习惯那边吃食,才瘦得皮包骨。” 庄舟哑然反驳:“阿娘,我都已经从蕉城到长安三个月了。” 可惜墨娜根本听不进去她任何解释,满腹心事一个接着一个,已然又道:“不过怎会回来得这般突然,可是先前知会过你阿爹不让告诉我们?” “阿娘,我谁都没说,就想着偷偷给你们一个惊喜。” 庄舟扬起下巴,碧色双眸如水荡漾:“怎么样,惊喜吗?” 一家人久别重逢当然惊喜,不止墨娜,包括庄舟尚留在塔勒城的三、四两位兄长见着她都忍不住眼眶泛红,拉着她问这儿问那儿,亦好奇顾淮济为何没同她一道前来。 “将军不久便会去往黔州开泰城,以后有机会,定会到访。” 庄舟早在回乡前便想好了各式说辞,不管家中亲人怎样相询,她都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黔州?” 说话之人乃庄舟四哥庄鸿毅,前些时候刚刚考中武举,对大雍地界的了解眼下比之庄舟更胜一筹。 见庄舟颔首,他却不动声色蹙起眉心:“那地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如今贵为‘镇国大将军’,为何还尽往险境奔。” 说到底黔州不过是雍朝对西南那处苗疆山林统称,而开泰城则地处大雍巴蜀道与楚湘道交界,一向为苗人与大雍必争之地。 黔州苗域与雍朝间必有一战,这点众人皆心知肚明,但似乎怎么也轮不到由“镇国大将军”亲自坐镇。 毕竟比起黔州四处缠绕的枝蔓藤条和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诡谲,连西域沙漠戈壁或是东南大海之望而无际都显得无有那般令人胆寒:“总该派些对当地气候更为熟悉的将领负责,方可胜券在握罢。” “此事说来话长,”庄舟夹着羊排的筷著没由来停滞半秒,终究挤出笑意看向庄鸿毅:“左不过我还要在塔勒城待些日子,到时候再慢慢跟四哥说。” “咳。” 只听得庄舟三哥庄恒玩笑着抵唇轻咳,似笑非笑地看向庄鸿毅:“知道老四你考取了功名,一腔热血为雍朝抛头颅,倒也不至于这般急着连吃饭都不让大家安生。” 他说着还不忘亲自给庄舟添了几筷青菜:“今日到底是法蒂玛难得返乡,你且将你满腔抱负收敛些。” “三哥此言差矣——” 庄鸿毅被怼得耳根泛红,却被墨娜骤地打断:“行了,都别争了。” 墨娜似是对此番情况见怪不怪,不动怒也懒得继续深究,仅冷声制止了庄恒与庄鸿毅继续开口:“吃饭。” 饭桌上气氛一时将至冰点,庄舟十分尴尬地埋头苦吃,心道三哥与家中诸兄弟的关系虽说从来算不得多好,可不留情面至此,确是她头一回见着。 也不知她不在塔勒城的这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家人面和心不和地用过午膳,庄舟本想悄悄去寻墨娜了解情况,谁知人刚到后院自家阿娘住所,便听得前厅通传,有客人因为听闻六小姐回城而专程登门拜访。 原是副都护方承的夫人携女而至,墨娜乐得领着庄舟见客,庄舟心底却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竟给忘了,塔勒城如今也同长安与蕉城无甚区别,到处都是外放为官的雍朝官员家眷。 随便任何一位只要见了她,都能立刻将消息传回长安。 不过也没关系了。 哪怕再快马加鞭追来,从长安到塔勒城的距离,也永远不可能少于一个月之久。 等到那时候,顾淮济必定早已想得清楚明白,即使重新再见到自己,也不会愿意再同她这么一个间接害死他父亲的妖女在一起了。 恍惚走神间,庄舟倏地听见墨娜及时提醒:“法蒂玛,还不快见过方夫人与方二小姐。” 她连忙顺势绽开笑意:“见过方夫人,二小姐。” “当真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庄六小姐生得绝色,是西域第一美人儿。” 方夫人极为和蔼地接过茶盏,对待庄舟很是大方地不吝夸赞:“今日总算是长了见识。紫娘,过来。” 将自己的女儿引至与庄舟面对面,方夫人只在方箬紫背后轻轻敲打两下,示意她挺直脊背:“你两年纪相仿,合该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见,见过庄六小姐。” 方箬紫整个人看上去柔弱不堪,但身形窈窕,连庄舟这等素以高挑著称的西域女子站在她身边,都没从个头上占得太多上风。 至于五官,大气自然更是没得挑。但凡她表现得稍稍自信利落些,也绝对是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为此庄舟不免失笑,表现得大方敞快,主动邀请她道:“方二小姐不必如此多礼,坐下饮茶。” 从前墨娜不喜与雍朝人相交,但经过整整一年之久磨练,庄舟看得出来,自家阿娘如今依然对招待雍朝官眷游刃有余,根本无需旁人插嘴,就能同方夫人聊上数个时辰。 于是庄舟便与方箬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庄舟自作多情,她听来听去,明显感受得到方箬紫待庄鸿毅很感兴趣。 不论聊些什么,方箬紫总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问题落至庄鸿毅身上。 庄舟倒也不反感跟她分享,从中大概绕明白方箬紫究竟是从何时认识了自家四哥。 可最令她不解的却是,四哥早已与四嫂成亲多年,难道方箬紫竟会不知? 第48章 诸葛公子听闻六小姐回乡,也…… 不仅如此, 方箬紫与庄舟同龄,连生辰都没差几日,三月便满了十九岁。也就是说, 庄鸿毅当比她足足年长十岁。 但的确从庄舟有记忆开始, 庄鸿毅便是她诸多兄长之中女人缘最好的一位。 包括狄尔都曾做过庄鸿毅枕边人, 庄舟为此还跟庄鸿毅闹了场大别扭,压根听不进狄尔解释他两是你情我愿,认定是自家四哥哄骗狄尔。 后来时间久了,眼瞧着庄鸿毅换了一茬又一茬美人儿,总算在正式娶妻后略略消停些许,庄舟亦早对他那些红尘往事不甚在意。 塔勒城地处雪山绿洲, 物产丰饶, 每年春秋都会举办一场猎鹰大会, 将城内所有青年男子召集一处进行比试,其中狩猎与比武拔得头筹者将可接受敦胡王赏赐黄金千两。 同样还是从庄舟有记忆以来,庄鸿毅连年夺冠, 最后自家阿爹看不过眼,总觉着那些黄金都拿来赏给亲子不妥当,遂勒令他不许再参赛, 方才给了旁人机会。 可即便如此, 也不妨碍前来参加猎鹰大会的姑娘们见着庄鸿毅一个赛一个地激动难捱,争先恐后地送他花环表心意。 偶尔还会有些大胆的王族贵女直接冲上前同庄舟套近乎,打着和她嬉闹的借口接近庄鸿毅, 也算见怪不怪。 不过胡女奔放,从不在意庄鸿毅婚配与否,但方箬紫到底是大雍名门闺秀出身,怎地也如此魔怔。 原是方箬紫自跟随爹娘来到塔勒城, 起先仅在都护府宴席间与庄鸿毅打过几次照面,后来方家三公子也打算考武举,因得知庄鸿毅请了范晦大将军入府,便也将三公子送到国公府上来一道接受指点。 毕竟范晦大将军身为如今塔勒城官兵营守将,亦是叱咤风云的雍朝名将,壮年时曾立下过不少战功。 雍朝东北部雪原林海一带外族,各个都对范晦之名闻风丧胆。 能请来他指点武功兵法,武举考试等于已经成功了八成。 范晦与庄顿交好,也很情愿指导庄鸿毅以及城内其他愿意考取武举,为国效力的年轻人们,这般一来二去,方箬紫便得以跟庄鸿毅熟络起来。 不久又逢着猎鹰大会,庄鸿毅虽未正式参赛,却在开场助兴时射下不少猎物,看在方箬紫眼底,只觉小鹿乱撞,恐怕从未见过男子英勇至此。 好在方箬紫的个性内敛,纵使难掩情谊,终究也算委婉。 等到庄舟随即将注意力转移至方夫人身上时,才发现方夫人显然也很中意庄鸿毅:“我膝下儿子多,跟都护夫人您一样,就这么一个女儿。” 方夫人目光顺势落在庄舟身前,不免莞尔:“那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总想着她喜欢什么,我就得竭尽全力给她什么。” 眼下方箬紫既是喜欢庄鸿毅,方夫人言外之意,当然得全了自家女儿这么个小小心愿。 墨娜又如何听不出方夫人试探,并未立刻表态,缓缓推拉着左右打太极,直到方夫人眼见天色不早主动提出告辞,方才低叹出声。 庄舟忍不住望着方家母女的背影失笑:“阿娘,您也听明白人家那意思,分明是瞧上咱们四哥了。” 说来庄舟几位兄长年岁都不算轻,从前做敦胡王子的时候自然早都分别娶亲,所娶妻室除却海鲁曼拉外皆为西域五国各地贵女。 夫妻感情虽谈不上每位都是蜜里调油,但至少为了各国邦交,也得好生相处。 因着庄顿与墨娜感情甚笃之故,几位兄长自小备受熏陶,自娶妻后不说完全收心,却也从未当真纳过妾室。 然而自从敦胡臣服雍朝,建立敦西都护府,朝中又派出无数雍朝官员前来塔勒城后,兄长们几乎都多了几房雍朝妾室。 其中有些是官家庶女,亦有些仅是宴席上被人随手赏赐,明面上说着推脱不掉,实则被他们带入国公府后都挺受宠。 都说胡女妖媚,庄舟倒觉得雍朝女子亦不逊色,无论关陇京畿的高傲贵女亦或江南一带操着吴侬软语的小家碧玉,可不是各个都得将她几位大老粗哥哥撩得心神不宁。 就庄舟目前所知,四哥除却四嫂红夭外,还有两房雍朝妾室,听刚刚方夫人话里话外那意思,好似恨不得自家阿娘做主,将这三人全部发落了去,再娶方箬紫过门才行。 “从前你阿爹还是一方国君时,我与他总想着你大哥继承王位,你三哥身体不好,便由剩下三人好生辅佐你大哥,再照料你三哥即可。” 敦胡的夕阳来得比长安要晚半个时辰有余,庄舟习惯了固定用膳时间,这会儿其实已经有几分饥饿,听得墨娜所言却依旧与她认真相谈道:“可现下阿爹不再是国君,几位兄长的未来,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去闯。” 否则大哥与二哥又何必入都护府官衙为官,四哥也无需巴巴地考取武举功名。 “你大哥、二哥乃太上皇专程给的优待名额,使之无需科考便能谋上职位。你四哥却是真刀真枪自己拼出来的成绩,年后便会接到长安来的赴任通知。” 墨娜欲言又止,但庄舟其实已经猜到她弦外之音为何。 这话若放在上辈子说给庄舟听,她都能猜到自己会怎样不悦大闹,定恨不得将国公府的天花板都掀开去,还要嚷嚷着和墨娜争吵:“阿娘你怎能这般见风使舵,为了区区名利便要四哥放弃与四嫂多年情分?!不可能!” 但她到底不再是从前那个被整个敦胡王室众星捧月般护在身后的傻瓜六公主,闻言亦只垂眸笑道:“方夫人适才也说了,方家在兵部有些人脉。既如此,四哥身为国公府公子,堪配方二小姐。” 庄鸿毅希望可以留在敦西都护府境内从军,但每年武举后官兵营的分配去向难定,即使有他恩师范晦大将军开口说和,也很难能遂其心愿。 可方夫人娘家弟弟刚刚上任尤良鸢父亲卸任的兵部右侍郎职位,此事于他而言,不过修改一个名字的举手之劳。 更何况方承副都护与方夫人皆出自世家名门,外放结束总有回京时,到时候庄鸿毅也有理由常与京中往来,凭借他的能力,前途无可限量。 虽然口上没反对,但庄舟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墨娜怎会看不出她情绪不振,只得试着将厉害重新向她摆明:“人家方二小姐没有嫌你四哥妻妾成群,年纪还比她大十岁,这对咱们而言已可算作天上掉馅饼了——” “阿娘。” 忍了又忍,庄舟终是发现,她到底迈不过那个坎:“当年阿爹要将我献给雍朝太上皇,阿娘你为了我,不惜与阿爹争吵了整整五日。” 她抿唇倒吸半口凉气,压下心底略略失落,据理力争道:“将心比心,红夭嫂嫂也是别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就这么被咱们敦国公府无端休弃,她的爹娘会如何作想,他们不会心痛吗?” 把握机会,努力掌控自己的未来固然无错,却不能建立在给别人造成痛苦的基础上。 “四哥今日若是无有婚娶,亦或那方二小姐愿意跟红夭嫂嫂做平妻,咱们都可以答应。” 唯独将红夭休弃这个选择,庄舟斩钉截铁拒绝:“不行。” 墨娜被她字字句句戳中心窝,为难又无奈地看向齐拉果,接着又将目光转回庄舟身前:“唉,可你也听出来了,那方夫人,根本不允许她家女儿跟任何人平分秋色。” “那便由着兵部分配就好。” 男儿志在四方:“只要能闯出功名,四哥总有机会封侯拜相。何必非要靠裙带关系,抛弃发妻去做什么陈世美。” 提起这事儿,庄舟脑中瞬间浮现尹盾合那令人作呕的面孔,当下决意将尹盾合抛弃尤良鸢最后落得斩首的下场对着墨娜娓娓道来:“阿娘你看,尹将军是抛弃尤姐姐找了那位所谓‘于他事业更有助力’的雅若郡主,也的确风光了几年。” “到最后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庄舟很是满意墨娜现在脸上的表情,继续添油加醋道:“用他们雍朝人的话说,这就叫,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负心汉绝不能做。” “就算不说他们雍朝人怎么谈论因果报应,”见墨娜半晌不语,庄舟止不住又加工渲染道:“天神安吞也总在看着咱们如何行事罢。阿娘你可得仔细掂量清楚。” 听着她跟只小鸟般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墨娜不禁摇头失笑:“你这去了趟大雍境内,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也不知跟谁学的。” “雍朝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从前跟教授雍朝语言文字的先生们学的是书本,如今远行走了一遭却是经历。两者结合,当然会更通透。” 庄舟在自己家中的模样远不似于外人面前那般得体合理,眉眼与下巴俱扬得都快要飞上天去,墨娜与齐拉果看在眼底,皆忍俊不禁。 只叹从前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没觉得,如今过了这段漫长离别方才发现,这府上没有庄舟,委实少了几分鲜活。 “罢了。” 在齐果拉搀扶之下起身,墨娜摇首妥协道:“到时候若方夫人再问起来,我立即坚定回绝便是。” 这厢话音未落,那厢前厅竟再一次传来通传。 国公府管家端着满脸笑意阔步而来:“今儿个倒是热闹。诸葛公子听闻六小姐回乡,也专程拜访来了。” 管家笑意尚未完全收回,齐拉果已然不留情面戳穿诸葛砚道:“那小子哪里是专程拜访,分明是卡好了点蹭晚膳。” “哈哈哈哈哈,嬷嬷,您别把我心里话就这么说出来啊。” 人未至声先到,只见诸葛砚信手闲庭行至庄舟身前,极为自然将她揽入怀中,本想揉揉头发,却被怀中人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去。 他正诧异,庄舟却恍若未觉自己与从前见到他时激动开怀的模样有何不同,反手勾住他的肩膀撞了两下,佯装灿烂笑意:“好久不见。” 第49章 思及此处,庄舟不免眼眶更红…… 外间风雪大作, 庄舟撑着下巴,一下跟着一下犯困,眼瞧着晚膳后诸葛砚与自家三哥下了数局棋, 终是忍不住打出个哈欠:“你们继续, 我先回屋了。” 谁知诸葛砚见状亦随之起身, 无视方才摆好的棋盘,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阿舟,等我一会儿。” 庄舟刻意放缓脚步,侧首正好听到他笑出声:“这么久没见,再聊会。” 雪夜天蒙,不见半丝月色, 两人就着国公府回廊两侧夜灯并肩而行, 本该是久别重逢又把酒言欢的好时机。 但庄舟想也不想摆了摆手, 再次打起哈欠拒绝道:“太晚了,早些休息罢。” 她其实还没理清楚到底该如何向诸葛砚开口,提及那些与孔家姐妹相关的诸多恶毒计谋, 同样没料到他会直接上门寻她。 不过从前年幼时,他俩也的确这般不分彼此,只不过因着庄舟如今心境变了, 方才显得两人之间无端生出几分隔阂。 讪讪盯着庄舟背影渐行渐远, 诸葛砚竟是第一次发现,她和他记忆中似乎不大一样了。 接下来数日,诸葛砚几乎每隔两天便会前来国公府上做客, 庄舟依旧不远不近地和他相处,既叫大家看不出来破绽,也有意跟诸葛砚保持了距离。 这些日子里方家二小姐来得也算勤快,庄舟也一样绞尽脑汁想了法子, 刻意避开她与庄鸿毅相处,成日窝在三哥庄恒院里,不是看庄恒与诸葛砚对弈下棋,便是跟着三嫂乌夏闲聊。 逼得再内敛不过的方二小姐难得主动:“箬紫斗胆相问,为何庄六小姐从来不去你家四哥院里消磨时光。” “四哥就没怎么待过府上,成日都在猎场赛马射猎,根本坐不住。”庄舟恍若根本没听懂方箬紫话里话外的试探,装傻笑道:“四嫂倒是常在,她不也来过三哥院里吗?方二小姐是想跟我四嫂相交?” 方箬紫闻声,顿时颔首失笑,忙不迭打着哈哈将这话题绕开去,但没过多久,反是庄顿给了诸人外出机会。 不经意间正月悄然而逝,城郊山谷积雪不再厚重,不若来场猎宴,恰好将那些刚刚经历冬眠养得膘肥体壮的猎物宰了入胃。 庄舟牵着马匹刚刚入场站定,便见方箬紫一身骑装向她招手而来,不免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方二小姐也懂骑术?” 只见方箬紫摇头,庄舟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人已骤然听得林场内传来猛地一阵热烈欢呼,本以为又该是自家四哥折了只熊或老虎,谁知竟是四嫂红夭双箭连发,射落两只雄鹰。 方箬紫当场愣在原地:“六小姐家中四嫂,原来这般厉害。” 红夭的个性其实与方箬紫有几分雷同,都是话不多,极为内秀的模样,配上庄鸿毅这么只孟浪花蝴蝶,也算互补。 不过真要论起内里,红夭与庄鸿毅在骑射功夫这门技艺之上,却是谁也不让谁的相似。 “方二小姐有所不知。” 庄舟唇角没忍住抽搐两下,想着既然已经扎了心,那便再扎得狠些:“当年猎鹰大会上,四哥若不是瞧见我家四嫂抢下他好几只猎物愤懑不平,非得闹着跟四嫂一决高下,也不会到最后不打不相识,成就今日这番姻缘。” 她说着还不忘强调几句自家四哥对女子的喜好,全部巧妙避开方箬紫所有特征,不过希望她能早日清醒,免得最后深陷泥潭。 方箬紫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不掩难看,可她终究掩饰得极好,很快消散郁闷复又看向庄舟:“听闻庄六小姐骑射亦极为出众,不知今日可会上场。” 庄舟应声的“会”字还没落地,只听得身后马蹄声传来,诸葛砚攥紧缰绳勒马停步,跃马而下靠近两位姑娘笑道:“阿舟最喜凑热闹,怎可能不上场。” 他侧首看向庄舟,露出平时常有开怀笑意。庄舟却只淡淡弯起唇角,并未给他什么大幅度回应,极为利落地翻身上马搭弓出箭,瞄准林中一闪而过的狐狸,一击必杀。 刚刚得知消息,专程前去迎了贵客进入猎场的庄顿恰好见到这一幕,正想快意叫好,身侧那人反倒比他更早发出低笑。 庄舟本打算更深入林间,却在庄顿唤人前来寻她时止住步伐,顺势回首望去,险些没攥紧缰绳从马上摔下。 顾淮济背手立于庄顿身侧,见她半晌没动静,索性主动向她迈步而来。 她下意识想躲,他却已先她一步直接上马从背后盖住她右手,另一只手则顺势揽住庄舟腰际,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沉默良久,久到庄舟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声很是规律地缓慢落在耳际,方听见他叹道:“阿舟,好久不见。” 庄舟的腰从来很细,顾淮济一手可握,像极乖巧绵软趴在他臂弯的阿虎,又比阿虎那么只小猫儿更惹人心醉。 垂首阖眼,庄舟忽地想起上一次他对她说出这四个字,还是在她跟着张照霏进宫陪伴张然姌待产,等到上元灯节好不容易出宫和他见面那时。 满目灯火萦绕周身,皆不及他耳边一句低语。 所有的犹豫和拒绝都在瞬间土崩瓦解,庄舟即刻红了眼眶委屈道:“我还没把事情处理干净。” 你怎么就找来了呢。 所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亦觉讶异,区区半月时间,他怎能飞一般地从长安直往塔勒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直到回首看清他两只眼底乌青,庄舟方才大概猜到,他应是不眠不休地赶了半个月路,甚至到最后根本不靠马匹,而是轻功更快。 思及此处,庄舟不免眼眶更红:“顾淮济,你混蛋。” 明明是她做了错事,他不怪罪她便罢,竟还毫不在意地跨越千里亲自寻她,叫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愈发舍不得也狠不下心真的跟他分开。 “阿舟。” 顾淮济无奈失笑,用力将怀中人圈得更紧,说出口的回应同样带着几分失落委屈:“是你先不要我。” 若非要论谁更混蛋,她也不遑多让。 自庄舟无故消失,他恨不能日夜不眠都想着要从河沔关外把她拦下,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终是灵光一闪。 想起在这城中还有一人,不仅与庄舟相熟,同时权力大到可以完全避开顾淮济布置在河沔关内外的那些兵士,顺利将庄舟送回塔勒城。 于是顾淮济亲自拜访庄明彻在长安的王府,也不藏着掖着,反而开门见山将所有事宜向他阐明,最后一锤定音:“王爷是阿舟好友,当清楚她此番不过替人领罪。既如此,末将亦不该坐视她独自承担此事。” 但天下之大,皇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他们也不可能毫无证据地来到塔勒城指认诸葛砚种种恶行,自得好好彻查。 首先通过京畿城防营下令缉拿孔薏蓝,调出她在笑天客栈居住时,来往她房内诸人之种种记录,不难发现诸葛砚乃是其内常客。 随后又以大刑迫使她出卖亲姊现下所在何地,得到消息的顾淮济立刻连夜亲赴襄阳城将孔慕茹带回审讯。 孔家姐妹到底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闺阁小姐,再坚忍不拔也受不住刑部那些“伺候人”的鬼东西,不过区区两日,她们便将所有一切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将全部画押口供收集完备,除却庄明彻外,无人知晓顾淮济已经瞒着所有人离开长安,直往塔勒城而来。 他并未打断这场猎宴,只等到结束后才将所有证据递予庄顿:“按雍朝律法,杀人偿命。” 诸葛砚连带孔家姐妹两人,都难逃责罚。 庄舟一直都知道,诸葛砚所犯之罪罪无可恕,必得偿命。 她在回乡途中,最开始想的本是亲自手刃诸葛砚,替顾淮济父亲报仇。 亦还曾心存幻想,在是否能与他再续前缘或是彻底失联间摇摆不定。 可后来等到她亲眼见到诸葛砚,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了无顾忌地出手。 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到底是多大的时候认识了诸葛砚,但似乎从年幼到今日,他始终不可或缺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 他们彼此熟悉得就像对方身上的皮肉四肢,融于骨血,根本不知从何割舍。 幼时还曾是法蒂玛公主的庄舟很喜欢也很依赖月亮,每逢乌云蔽日之夜都会翻来覆去难以安睡。 庄顿与墨娜想了很多办法无果,无论夜明珠还是普通烛火,都哄不好那会儿心智尚幼的娇气六公主。 最后是诸葛砚奇思妙想,亲手做了一顶玉灯罩,盖在夜明珠外拟出月光如练,使得庄舟终于能在阴云天气里睡个好觉。 随着年纪渐长,庄舟渐渐已不再需要这些繁琐之物哄骗入睡,但那顶玉灯罩,却至今都还留在敦国公府她的卧房内,当做纪念。 这天下众人无一不向往京城繁华,庄舟暗地里常常觉着,自己究竟是奇怪了些。 热闹喧嚣固然极好,却容易扰乱眼底,很难看清天边月。 在长安城万户灯火闪烁明灭间,她总会时不时想起过去于塔勒城城郊悬崖迎风而立,即使裹着斗篷瑟瑟发抖,仍旧倔强地抬手摘星,将那尽洒大漠无边的明亮月光,同样握进手心。 从前庄舟原本执着地认定,月是故乡明。 直到重生后在沧化伯爵府上倏地见到诸葛砚那日,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她整个人笼罩包围,她才恍然察觉,竟是长安也有过那样令人难忘的月光。 游子马蹄难重到,故人樽酒与谁同。 庄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自幼当成习惯的那道月光会消失不再。仿佛转瞬间,回乡归途亦化作无尽黑暗。 第50章 一更! 塔勒城冬日漫长, 饶是中原早已山花漫天遍野的初春,城里城外都还透着丝丝寒意。 庄舟独自进入都护府官衙大牢,与狱栏之内诸葛砚静默而立, 彼此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最后还是诸葛砚收回仰靠着墙身的目光, 扯扯唇角, 闲聊般与她笑道:“阿舟,你看上去比从前长大了。” 其实容貌无有太多变化,但那双可与春日柴托湖媲美的碧眸,仿佛无端间厚重许多。 庄舟闻言,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抿唇沉思良久, 方才轻声低语出声:“的确要比从前多活几年。” 两辈子加起来, 无论如何都得比过去活得更明白些,否则岂不是白活了这一遭。 时至今日庄舟都还始终记着,那天清晨睁开眼却得知自己又重新回到敦胡国破时, 唯一所想不过是再去死一次。 直到于敦胡王宫议政殿上遇见顾淮济,又发生后来许多事,她才恍然大悟这一次所有苦难, 全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 诸葛砚仇恨大雍, 唯独对危难之际收留了他与诸葛叔父的敦胡情有独钟。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不是顾淮济代替陆觐崖作为主将,敦胡根本无有今日安稳。 连带诸葛砚叔父的绸缎庄, 恐怕也早已消失在战火之中,不得不改换地界从头再来。 为着儿女情长而去伤害拯救敦胡于水火之中的大恩人,委实浅薄。 庄舟垂眸再次抿唇,颠来倒去思忖良久, 还是决意与诸葛砚坦白:“早在顾淮济赶至塔勒城前,我早已知道顾国公时疫案是你勾结孔家姐妹所为。” 但她一直隐忍不发,并不是为着等待顾淮济前来拆穿一切。 说到底无论是过去的法蒂玛还是今日的庄舟,对待诸葛砚恐怕永远都下不了手。 所以:“我总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你察觉有异,或许就会对我坦白也说不准。” 自嘲般揉揉鼻尖,庄舟努力挤出笑意,却不知为何无论心底还是眼底,都并无任何泪意。 恍然之间,庄舟倏地顿悟,自回到家乡这些日子,她原以为自己是在做好准备努力向一位相处十数年的故友告别,实则她不过是在与上辈子遗存至今的最后一个遗憾反复拉扯。 她已经确保了爹娘兄长的安稳,亦处置了陆觐崖夫妇二人大仇得报,唯独剩下那时候不曾好好道别的诸葛砚—— 如今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人世坎坷,她还有更长更远的路要去走,不可能永远囿于过往。 故乡的月再明亮,也有随着晨光渐现而消失之时。 …… 延鸿十五年,二月,诸葛砚在塔勒城刑场被处以斩首之刑。 庄舟并未前去现场观看,仅在私下求了庄顿,趁人不备寻隙将他尸身收敛入葬,立了块无名碑。 毕竟囚犯本该按律例身归乱葬岗,他们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雪山绿洲下,长埋大河汹涌而过的峭壁之上,于诸葛砚而言,想必会喜欢这个安身处。 旁人自不知晓诸葛砚能够安然入葬,庄舟家中也仅有她与庄恒因着与诸葛砚相熟而专程祭拜,其余人等皆静待府内,还以为庄恒不过又带着庄舟出去逛书斋罢。 “走罢。” 将棋盘放在墓前,庄恒起身看向神色不明的庄舟,正想伸手将她拽起来,只见她已然撑着地踉跄站稳,却没能立刻迈开脚步,反犹疑道:“三哥。” 庄恒侧首,知她有话要说,略略颔首:“何事。” “你说,”双眼越过墓碑看向更远处的无尽大漠,庄舟不禁低语出声:“我做得到底对不对。” 庄恒正待开口,谁知竟猛烈低咳出声,吓得庄舟赶忙替他将挡风斗篷裹得更紧实些,连连加快脚步:“咱们先下山回城再说。” 她家三哥自出生始肝肺有损,从庄舟年幼时便有那好事者念叨他活不了几年,可这么撑着撑着,倒也活到如今年岁。 但无论何时何地,庄舟与家人都十分在意庄恒身体,因此断然不会叫他于山巅处受风。 两人匆匆行至国公府马车停留处,同时上马安坐后方才听得庄恒开口:“杀人偿命,此事是阿砚有错在先。” 由于病情之故,庄恒喉间永远带着浑浊,初次听见这声音时,很少有人会觉得舒适。 但庄舟多年来早已习惯,闻声只微怔半秒,落下眼睑摇了摇头:“可阿砚是我挚友,若我今日逢着同样处境,他定会救我于水火。” “你会令自己落入如此处境?” 庄恒话音尚未及地,庄舟已迫不及待否认:“绝不会。” “所以他也无需救你于水火。” 道不同,不相为谋。 即使庄恒不专门点明,庄舟也绝非茫然无识。 此话说出来或许对数十年感情伤害极深,却再真实不过。 余光瞟见庄舟掀开车帘望向窗外,庄恒也不再多言相劝,不多时只听得她终于释然般低吁一声,哪怕尚未完全想通,庄恒也知他们无需再继续这个话题。 兄妹二人难得独处,庄舟回过神后便将注意力放回庄恒身上,好奇打量数眼,正待开口,看上去分明正在闭眼假寐的庄恒反而率先开口:“还有话问我?” “嗯,”庄舟颔首,很是乖巧地试探着询问他道:“三哥你与四哥间,到底发生何事。” 庄恒个性刚烈,素来是庄舟数位兄长中最为孤傲之人,智谋胆识皆为上乘,偏生因着身体缘故无法施展满心抱负,一向为他心头憾事。 为此他时不时会刺家中其他兄长数句,诸人看在他体弱很少计较,也明白他之所以暗生嫉妒的苦处。 但不久前他与庄鸿毅在饭桌上的那番争吵,明显同从前不一样。 “你与方二小姐相处数日,不会看不出她醉翁之意。” 听得庄舟相询,庄恒已然缓缓睁开双眼,与她对视:“若对方无有任何回应,一个深闺贵女何以痴恋男子至此。” 庄舟掰着橘瓣的双手顿住半刻,连带橘瓣送到唇边都忘了入口:“三哥的意思是,四哥早与方二小姐暗度陈仓,想要休弃红夭嫂嫂?” “为追名逐利抛弃发妻,最是不齿。” 偏生墨娜还觉得如此行止无异,总在背地里告诫庄恒,别再瞎掺和庄鸿毅与方箬紫相好。 幸得庄舟及时返乡:“阿娘素来宠你,总还能听进你几句劝,没再总想着张罗此事。” 后来即使方箬紫来了府上也总被庄舟拉着无暇他顾,加上这些日子又遇着顾淮济到访揭破诸葛砚阴谋,兵荒马乱中,终是使方箬紫不得不与庄鸿毅彻底断了联系。 “四哥简直糊涂!” 恰巧此时马车于敦国公府外停稳,庄舟已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往府内而去,越想越觉庄鸿毅脑子里进了浆糊,索性直往他院里飞奔。 谁知竟冷不丁撞上方才从她父亲书房中移步外出的顾淮济。 原是行刑之后庄顿便邀了顾淮济前来府上做客,刚好也请他随意用顿便饭。 这会儿晚膳还未备好,是顾淮济算着庄舟应差不多祭拜诸葛砚归来,这才抬步而出。 不成想对上某人这么个怒气冲冲的阴沉模样,他下意识将人拽进臂弯,好奇失笑:“何事惹得阿舟愤懑。” 不等庄舟回答,却见在她身后紧跟着下车的庄恒不顾气喘,面色苍白地疾行至院内,与庄舟开口:“阿爹可在书房?” 顾淮济点头侧身,让开通往书房之路,庄恒只示意他们二人一同跟上,庄舟这才看清他手上攥着封书信,想是驿站小厮刚刚送至国公府。 “琼崖海岛?!” 得知消息的墨娜瞬间惊得从椅上站直,颤颤巍巍接过长安如约传来兵部的赴任诏书,双手死死攥着那张明黄纸张,恨不能用眼神将之盯出两个洞才罢休。 琼崖海岛是比蕉城还要更加遥远的孤岛海域,若庄舟没记错,上官镇谍助力庄明彻回到京城“立下大功”后,也被新皇发配去往那处。 庄鸿毅身为眼下因着西域商道开通而备受圣上重视的敦国公之子,按理怎么也不该赴任此地才对。 唯一的解释便只有兵部有人动用权力修改了名册,不曾报备新皇,一手遮天。 果不其然,庄鸿毅与诸人所想无异,脸色比之墨娜还要更难看。 他猛地扭头看向庄舟,抢过那张诏书,难掩怒火递至她身前:“逼得四哥去往这种地方,你现在开心了?” 赶在庄鸿毅继续逼近庄舟之前,顾淮济却不动声色地将他挡退数步,冷眼扫过庄鸿毅手中诏书,复又看向他几近扭曲面目:“兵部赴任诏书乃圣上裁决,庄四公子如有异议,自可向圣上陈情。” 感受到垂在衣间的手心被人扣住,顾淮济侧首看向庄舟,只见她毫无畏惧从他身后站出,同样脸色不悦:“琼崖海岛亦是雍朝国土,你既诚心武举入军营,又何须在意去往何地历练。” 她说着,轻蔑神情更甚,仿佛是时至今日才第一次看清庄鸿毅真面目般,扯起唇角泄出一丝冷笑:“我西域五国之所以落得如今下场,只怕便是因为四哥这等贪生怕死之徒数不胜数。都已经选了入军营,还想着怎么靠女人留在安稳地界,枉称英雄。” 一记警钟敲进众人心底,红夭藏在袖中的双拳从不经意间握紧到缓缓松开,隐忍数月的委屈和纠结刹那间蜂拥爆发,涨红了眼眶。 所有人都以为将她瞒得极好,可谁人看不出来那位方二小姐早就觊觎她成婚多年的丈夫,而庄鸿毅更是来者不拒,推拉间将那位二小姐的整颗心都死死拿捏。 红夭从来都知道庄鸿毅的女人数不胜数,只是她们到底无人敢真正动摇她的地位,于是红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跟着庄鸿毅表面安稳地过了这许久。 她膝下唯有独女名为庄稚宁,起先红夭还未察觉危机时,庄稚宁便发现庄鸿毅待方二小姐与众不同:“阿爹如今中的是雍朝的武举,有求于方家人脉。” “至于阿娘,”庄稚宁耸耸肩,明显比红夭更清楚母女二人现下处境:“自月羌国破后,早就什么助力都没法给他了。” 第51章 二更! 只不过无论如何, 她们也不可能真叫那方箬紫轻易便将红夭取代了去。 庄稚宁这才暗地里当着素以桀骜清高著称的三伯庄恒之面戳破庄鸿毅同方箬紫关系,引得庄恒为此不满,频频令庄鸿毅难堪。 那段日子庄顿与长子、次子皆居于都护府官衙, 为着西域商道开通忙碌而甚少归家。 整个敦国公府上, 竟唯有庄恒时刻为她们母女二人着想。 怎奈墨娜根本听不进庄恒相劝, 红夭勉力维持至今,依旧不敢去想,如果庄舟前些日子没能阴差阳错归乡,她和庄稚宁今日的命运又当如何。 “可笑!” 庄鸿毅全然想不明白庄舟这脑子到底怎么长得,笑意从眼角抽搐而出:“普天之下从军之人数以万计,哪个不是为了封侯拜相。既然我有机会选择更平坦之路, 为何要弃而不用?” “荒唐。”庄舟不甘示弱, 亦被他气笑出声:“正因为普我西域五国从军之人, 各个皆为鼠辈,端的是四哥这等龌龊心思,才使昔年大雍盟友落得颓败如斯。你大可睁开眼看看, 大雍从军之人士气精神何在。” “还有西域五国、东北林海与倭寇所侵海域,又是如何一步步被大雍纳入或是重新夺回囊中。” 这些话庄舟大抵从上辈子憋到张墨海身死那时成型,早不知于脑中来来回回想过多少遍。 亲眼看见张墨海为国捐躯之惨烈决绝, 再想起上辈子敦胡将领难敌雍军节节溃败致使国破, 心口难免堵着满腔闷气。 大雍将士无论面对马上骑兵还是水军战舰,永远都记着他们身后所护乃万里家国,一旦失守, 便再无人能够庇佑千万妇孺老弱与大好河山。 见过千锤万凿出深山的气节刚烈,再眼瞧着庄鸿毅这副德行,庄舟怨气不打一处来,都懒得嘲讽他。 根本不配。 被她连枪带棒地言语攻击到无力反击, 庄鸿毅没办法,只得退而求其次,涨红双颊将火力转移至顾淮济:“什么从军之人的士气精神,你敢说你这位顾大将军,难道不是因为你敦国公之女的身份方才愿意与咱家结亲?” 西域商道的开通可算作是雍朝穷尽数代之力促成,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中原至西域五国包括再往大秦等国而去的经济互通状况。 正式使得此路畅通无阻行进者,无论太上皇还是庄顿,都会永远名留青史为后人瞻仰。 但凡再过五年左右,等到雍朝人习惯了丝路带进带出的诸多胡人彻底融入日常生活,想来便不会有人再记得庄舟胡女身份,反而只会无比钦羡顾淮济攀上这么位功臣之女。 庄鸿毅所言若放在旁人身上,细细想来或许还真有几分道理。 只可惜顾淮济和庄舟都不是任人磋磨的软柿子。 “且不论将军与我皆未有婚约,更是两情相悦。” 庄舟微微眯起双眼,逼近庄鸿毅,目光顺势落在他胸前因着喘气而泛起的起伏之上,不掩讥讽:“蕉城地处东南狂风席卷之地,苗疆更频发毒瘴,他可曾有过任何惧意?” 书房忽地陷入一阵诡异寂静,比起墨娜的震惊错愕,庄顿看向庄舟的目光之中,已没由来又多出些疼爱。 过去他总担心这么个娇惯丫头,将来没了爹娘和兄长庇佑,该怎么在这世上生活。 也正是害怕她成长得太慢,庄顿才会忍痛割爱,由着她被顾淮济带回长安,想叫她好好长些教训,也能渐渐学会独当一面。 本以为还需要再久些,然而不过恍然之间,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已褪去一身稚气,当真变作他期待她成为的模样。 而这一切,想必都得归功于眼下她身侧站立那人。 似是感到庄顿视线,顾淮济蓦然抬眼,却倏地听见不远处从刚刚开始始终一言未发的红夭发出一阵低笑。 她专程行至庄舟身前,显是十分感谢今日庄舟替她所为,行过大礼后方才转向庄舟对面气得面红耳赤的庄鸿毅,努力挤出微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若当真在意兵部赴任之事,我可以签和离书。” 唯有一个要求:“稚宁不能留在敦国公府,我要带她走。” “阿娘?!” 庄稚宁登时变了神色,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人群攥住红夭手臂:“凭什么要咱们走,分明是他有错在先——” “和离书”三字来得惊喜,庄鸿毅根本难掩眼底喜色,直接握住母女二人双手:“红夭,这世上唯你懂我。” 他说着还不忘好声解释:“我也是不愿你与稚宁跟我一道去往琼崖海岛那处偏远孤僻之地,尤其稚宁快到了议亲年纪,做阿爹的如何能耽误她。” “你且放心。” 庄鸿毅根本没感受到红夭想要抽出手的抗拒,依旧喋喋不休笑道:“即使你我和离,稚宁也永远是我长女,我绝不会苛待她。” 本就因为诸葛砚离世而在心头堵着半口气的庄舟听得庄鸿毅此语,险些没忍住当场反胃呕吐。 她蹙眉看向自家四哥,却见红夭毫不客气将他猪手从自己手上扒开,护着庄稚宁后退数步:“我说了,和离可以,但我要带走稚宁。你不用当她是你女儿,从此也再无需挂心。” 不等庄鸿毅反驳,墨娜却不太情愿:“红夭啊,再怎么说,稚宁也是我们庄家孙女,按理该留在国公府才是。” 被自家阿娘又一次气得气血上涌,庄舟终是忍无可忍踱步将庄稚宁拽到了自己身后,护食般白眼扫过众人:“四哥你且去当你的金龟婿,稚宁从今日开始便由我带在身边,跟敦国公府和你庄四公子都再无任何瓜葛。将来即使议亲,也是从镇国大将军府出嫁。” 整个人都被气得不住发抖的庄稚宁闻声,再也止不住豆大泪滴从眼底一颗接着一颗下落,哽咽看向庄舟道:“小姑姑。” 她很是倔强地抬手拂过泪珠,看都不愿再多看庄鸿毅一眼:“你带我和阿娘走,去,去哪儿都好。反,反正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府上待下去了!” “阿舟。” 作为一家之主的庄顿总算舍得开口,他素来慈眉善目,甚少露出凝重之色,纵使不悦也依旧竭力维持平和:“红夭不必与鸿毅和离,稚宁也不会离开国公府,你休要胡闹。” 谁知“噗通”一声,红夭跪地连嗑三下响头,激得额前泛起血红:“阿爹看重红夭与稚宁之心,我毕生感念。” 但她委实不愿继续忍受庄鸿毅如此怠慢轻视,宁可与他一刀两断死生不复往来,也绝不想再貌合神离地相互折磨:“恳求阿爹成全。” …… 一场闹剧最终还是以红夭主动提出和离而落幕,耽搁了晚膳也无人再有心情继续用膳,庄舟担心顾淮济饿着,专程从小厨房热了几碟小菜端至自己屋内,与他同桌而食。 怎奈庄舟连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羊腿都觉食之无味,两筷子落地,板起张脸闷闷不乐道:“四哥这等行径,和尹盾合有什么区别。” 甚至比之尹盾合还更无耻:“至少尹盾合不是在跟尤姐姐成婚十数年后方才抛弃发妻迎娶新人,他怎能无情至此。” 见她不吃,顾淮济索性也放下筷著,替她盛了碗鸡汤递至手边:“何必气闷,高兴才对。” 庄鸿毅并非良人,不堪托付,红夭能及时抽身,确实值得高兴。 “至于那小姑娘,”虽记不太清庄稚宁姓名,但顾淮济也并未反对庄舟先前决定:“你不是也已经答应要将她带在身边,以后从咱们府上出嫁。” 话是这么说,可惜庄舟也还没想好究竟要怎样安顿红夭母女。 先前庄舟住着的那间靠近大将军府的小院可以留给她们,只是不久后庄舟与顾淮济同往苗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独居,总叫人觉着不放心。 看出庄舟心中犹疑,顾淮济不免失笑:“长安戒备森严,百姓安居。” 更何况他会安排府兵看守小院,不至于像玻璃人般一碰便碎。 听得顾淮济所言,庄舟也觉自己过于防备了些,下意识弯起唇角:“是我多虑。” 笑着笑着,她又渐渐感到几分尴尬:“说来,今日真是叫将军看了大笑话。”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庄舟从前还总感慨长安城高门大户家人间的心思上不得台面,事实证明,她家几位兄长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好在顾淮济根本不曾在意,甚至不惜自揭伤疤提及顾国公时疫案,却当即被庄舟正色驳道:“那件事本与你四哥四嫂还有长姐都无关,还是怪我,没能早些察觉诸葛砚他,唔。” 也不知是被她这模样逗得还是他早就已神游天外之故,顾淮济只越过桌面扣住庄舟后脑,将她整个人带入臂弯,于唇上落下一吻。 “阿舟。” “嗯?” 庄舟抬眸,碧眸不经意撞进心底,惊得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沉默半刻才松开手复归原位,与她笑道:“都过去了。” 罪魁祸首诸葛砚和孔家姐妹皆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足矣。 烛火昏暗明灭中,庄舟怔怔瞧着顾淮济,不知为何也跟着他傻笑出声:“将军你该多笑笑才对。” 顾淮济生得五官凌厉,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冷若冰霜,实则笑起来又很是温和好看,令人觉得心暖。 庄舟习惯了他在面对自己时总挂着笑意,直到今日才注意到,自家将军于人前总是冷毅居多。 不过他身为武将本应如此方能令兵士心悦臣服,倒也说得通。 于是庄舟又摆摆手否认了半秒钟前的说辞,拖着下巴仰首弯起眼角,与他相视:“罢了罢了,将军即使严厉些,也是极好。” 灯花悄然而落,夜风顺着窗沿卷入屋内,飘入轻幽花香。 二月将尽,塔勒城总算沾染几分隐约春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满目所见唯有枯木冰河。 庄舟抬手将窗台打开得更大些,月光如练洒落,她忍不住探出眼观察半晌,灵光一闪转首与顾淮济笑道:“将军是不是自从来了塔勒城,还没去过敦胡崖。” 第52章 待苗疆安定,天下之大无论你…… 立于敦胡悬崖之上, 远眺可见大漠无边,回首又是雪山绿洲,实乃世间一大奇景。 从幼时起, 庄舟便常常跟着自家五哥或是诸葛砚一道前来此地, 转眼间物是人非, 倒应了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侧首看向身边落座石块之上的顾淮济,主动打开一坛葡萄酒递给他,不掩眼角飞扬:“是不是也不逊色于蕉城湾海岸。” 顾淮济仰首饮酒,倏地想起那会儿她在蕉城时,也总喜欢推着尚在复健的自己去往蕉城湾处看海。 夜深人静广阔天地间, 仿佛这人世仅有他们二人遗留, 笑看沧海一粟, 吾生须臾,抱明月而长终。 “阿舟。” 放下酒坛缓声开口,顾淮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你是不是不喜欢长安。” 漫漫长夜得见皓月当空, 繁星散落,夜空触手可及。 比起长安那等被烟火喧嚣迷蒙了双眼之地,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无论是在蕉城还是塔勒城, 他在她身上见过的舒适惬意, 远比身处长安时要多得多。 庄舟闻声,先是身形微顿,藏在袖中的双手随后不自觉攥紧衣裙, 却很快松懈失笑:“这么明显?” 她从来向往自由,不习惯长安城高门大户间的院墙垒筑,可她总以为自己藏得极好。 不成想还是逃不过他的眼。 因此庄舟倒也不藏着掖着,索性如实相告。 她想他永远比所有人都要更懂她, 而她亦可肆无忌惮地将一颗真心尽数捧给他。 只见顾淮济点头默认,两人寂静无声许久,终是他率先开口:“待苗疆安定,天下之大无论你想去往何处,我都可向圣上请旨赴任。” 夜风席卷着干燥沙尘气拂面而来,庄舟似乎没听清他所言,怔忪半秒后终是垂眸失笑,努力盖住眼底涩意:“好。” 彼此十分默契地相视露出笑意,然而还没等顾淮济继续出声,庄舟已然被不远处正在山谷中行进的火光骤然吸引注意力。 她拽拽顾淮济衣袖,伸手指向那泛起微弱火光的火折子,示意他向着她所指方向望去。 不难看出那人衣衫褴褛,身上还布满血迹,明显正强撑着,向塔勒城踉跄奔波而来。 山壁上看月亮的两人见状,几乎同时起身,顺路策马下山。 将那来自车河都护府报信之人带回敦国公府时,庄顿书房中的烛火还正闪烁未灭,眼瞧着庄舟和顾淮济捡回来这么个鲜血淋漓的伤兵,当即心底一沉:“他从哪儿来,可有问清楚?” “元祺城,原夏居国地界,今车河都护府以南。” 那人见到庄舟他们后,只来得及将紧急情况及时相告,不多时立刻咳血昏迷,行至目前都还无有醒转迹象。 比起天山南簏仅包含原敦胡、月羌两国的敦西都护府,天山北边的车河都护府其实一直不算安定。 车河都护府由原夏居、姑哈及车罗三国组成,首府则定在原姑哈国国都吉孜城。 说起姑哈国,算来还是顾淮济的老朋友。 因为姑哈王室也与敦胡王室一般,在遭逢战乱时曾经受过顾淮济恩惠,称得上一段名誉整个西域的君子之交。 由此,当年太上皇待姑哈老国王也极为看重,自老国王投诚后,亦与庄顿一般加封国公,赐国姓“庄”。 只可惜,老国王风霜之年,拦不住病来如山倒。成为车河都护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之后他的长子庄道雄继承爵位,继续掌管车河都护府。 与老国王始终忠于大雍的决绝不同,这位庄道雄远不如他父亲那般忠心臣服,继位多年来一直蠢蠢欲动,不过因为念在沙州有顾淮济坐镇之故,方才隐忍不发。 好不容易挨到顾淮济调任蕉城,又遇着长安政权动荡,庄道雄早已生出蠢蠢欲动之心。 这些日子以吉孜城为首,诸地暴/动渐起。 庄道雄很聪明,他比谁都清楚,要想与大雍抗衡,必须联络整个西域五国的力量,可能才有半成机会成事。 因此他根本不顾车罗与月羌两国,直下夏居,不过是为了打通进犯敦胡的畅通大道,占领敦西都护府首府,欲使整个西域为他所用,一呼百应。 元祺城作为原夏居国国都,自归顺车河都护府后一向安分守己,此番却因为靠近塔勒城的缘故遭殃。 好在元祺城城主还算脑袋清醒,没为庄道雄所惑,及时派了死士出城,试图通知庄顿提前戒备。 “庄道雄,嗯,听过名字。” 庄舟对庄道雄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寥寥数面,只记得那位大哥比起她家四哥还要更尚武,成为都护后更是暴戾无道,对待车河都护府内的雍朝人极为狠毒,委实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她有些头疼地看向庄顿:“虽说姑哈那些虾兵蟹将无需挂齿,但眼下咱们想必与他们定有一战,阿爹如何打算?” 未等庄顿回答,反是顾淮济沉声出言:“在下与庄都护曾有几分交情,若敦国公信得过,可先由在下与他谈判。” 与此同时,敦西都护府务必摆出坚决顽抗的态度,再向河沔关传递消息,由大雍派兵支援。 庄舟闻言,难掩忧虑向顾淮济小声道:“将军,他若当真还念着你们过往交情,根本不会出兵叛乱——” 顾淮济又如何不知此事关窍,但大敌当前,与其摸不清对方实力造成不必要损失,不若由他亲去谈判来得更稳妥。 是以他只抬手拂过庄舟发间轻轻揉了揉,复又放开手,低笑承诺:“放心。” …… 庄道雄率领大军兵临塔勒城下当日,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已有数年不曾得见的顾淮济。 昔年顾淮济在姑哈做客时一直住在他府上,他乡遇故交,他自是敞开怀抱相迎:“将军请坐。”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顾淮济见势,亦坦然落座:“见过庄都护。” 谈判的内容不外乎权衡利弊,但比起过去对待姑哈老国王所言,如今却不可旧瓶装新酒。 你来我往间,顾淮济不难听出庄道雄真实目的。 看似嚷嚷着要联合五国反抗雍朝,实则不过因为眼下位于西域的两大都护府利益收获不均,惹得众怒而已。 敦胡本就因为盛产金玉在五国之中一骑绝尘,端的是惹人艳羡的富庶。自臣服大雍,促使西域商道开通后更是日益繁荣,旁人难免垂涎。 若能借此机会逼得大雍将两大都护府合二为一,才是庄道雄此行最真实目的。 他不打算瞒着顾淮济,甚至还想借他之口转告敦西都护与雍朝,明码标价好谈条件。 顾淮济哽在喉间的话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好意尝试劝阻他道:“敦胡眼下不仅是西域五国经济命脉,更是雍朝命脉。庄都护未免过于贪心。” 谁知庄道雄根本听不进去,猖狂至极:“雍朝地大物博,处处黄金。唯有我西域五国才需要把握敦胡金玉产业继续发展,你们的新皇帝又何必定要跟我等争抢?” “咳,咳。” 庄舟蓦地呛出两口茶水,听毕顾淮济转述,没忍住嗤笑出声,白眼恨不能翻到天上去:“他疯了吧?” 从陆觐崖到今日的庄道雄,都是一副无甚区别的丑恶嘴脸,若真将敦胡这些金玉矿产与手工业交到他们手中,指不定不到十年便能被他们败个干净。 简直贪得无厌。 更何况这些金玉矿产包括工业早已不再属于敦胡或是敦西都护府,所属权全部交归雍朝,敦西都护府仅仅负责监管:“他竟能说出叫大雍放手给他这种蠢话,生怕自己死得再晚些?” 顾淮济哑然失笑,第一次发现庄舟说话不饶人的脾性能耐,似乎有随着所遇危难大小而成倍增长的趋势。 既是谈判无果,两方却也俱不敢擅自出兵,反而隔着河岸僵持起来。 每日顶多爆发两三场小范围冲突,庄舟冷眼瞧着,愈发觉得这位庄道雄大哥不太靠谱,就他这么再拖下去,只怕河沔关大军一到,他便得夹着尾巴滚回吉孜城去。 还谈什么统一西域五国,对峙雍朝与新皇谈判,拿下敦胡金玉产业乐不可支,只怕都只有在他梦里才能实现。 可笑至极。 岂料这厢塔勒城众人掉以了轻心,那厢反倒是庄道雄等来了来自原车罗国的援军。 车罗骑兵到达当夜,他们便架起云梯从塔勒城城门攀越而上,直逼敦国公府挟持了庄顿一家。 “敦国公大可放心,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你远在赤穆城的大公子与二公子,我也派了兵士专程去请。” 庄道雄的目光扫过庄顿夫妇、庄恒与庄鸿毅,似是察觉有何欠妥般眯起本就不算大的双眼,侧首质问副官:“除了在长安做质子的那个,还有一个呢?” 副官被他瞪得没由来后退半步,支吾开口:“回,回都护大人话,整个府上都搜过了,没见到庄六小姐。” 不仅如此,他们也没见到传闻中一直寄住在客栈的顾大将军。 第53章 他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他有在…… 原月羌国边境, 龙泉城。 日夜不分策马而至,庄舟与红夭二人皆是满面灰头土脸,本想直奔城主府衙寻救兵, 谁知庄道雄比他们更快一步, 早已加派追兵进了城。 按这情况看来, 庄道雄想必已经在塔勒城中将敦国公府内诸人一网打尽,因为没有看见庄舟的缘故,方才决意在整个敦胡与其他国家交界边境搜寻。 只是这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搅得庄舟不由担心,顾淮济那边是否已经跟河沔关大军及时汇合。 既如此,仅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月羌国援兵身上。 自与庄鸿毅和离当日, 红夭便毫不犹豫地搬出了敦国公府, 否则此番她也不会这般轻易地便能带着庄舟乔装打扮离开塔勒城。 月羌国从西域五国称霸那时开始, 一直不算强国,但因为草场丰盛,可天然养殖各国骑兵所需战马缘故, 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更不必提月羌国国内拥有一支名震西域的骑兵队伍,人称“天下雄兵”,无论和西域诸国亦或雍朝交战都从无败绩, 自能做到退守有道。 而在月羌臣服雍朝, 又与敦胡合并为敦西都护府后,这支天下雄兵虽名义上归属雍朝,但数年来历任主将, 皆由原月羌国人担任。 眼下这位主将正居于军帐主座之中,居高临下打量着庄舟与红夭,一双鹰眼仅在庄舟身上停留半秒不到,即刻砸在红夭身上, 恨不能生生给她盯透两个洞出来。 瞧着帐内氛围颇为奇特,庄舟忽地想起自己先前去求红夭可有办法联络月羌国天下雄兵主将时,红夭明显有几分犹豫。 当时庄舟本以为是红夭嫁来敦胡多年,与月羌国娘家王族已很少联络,难免感到生疏。为此还曾夸下海口:“四嫂,哦不,红夭姐姐你放心,你仅需带我寻到那支骑兵军营所在处,剩下的事我来跟他们谈判就好。” 直到这会儿庄舟方才发现,她似乎从一开始便想左了。 这位主将和红夭之间,可不像什么简单的旧人重逢。 说来月羌与敦胡交界处名为龙泉,风蚀地貌如龙骨躺卧延伸,诡谲无边,若独自入内,庄舟只怕不仅求不到援兵,反而会将自己折在其中。 但红夭自幼长在月羌,待此处地界十分熟悉,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已然领着庄舟全身而退。 只不过庄舟万万没料到,麻烦事儿还在后面等着她们。 她本想借机开口言明来意,却听得那主将亚忒牧先她一步,唤来先行兵:“来人,先送庄六小姐去后营休憩。” 被人强行押走的庄舟三步一回头,很是放心不下红夭,不成想先行兵倒跟她肚中的蛔虫般猜中她的心思笑道:“庄六姑娘放心,我们将军绝不会为难红夭姑娘。” “为何?” 话音尚未落地,庄舟猛地驻足,收回目光看向那先行兵,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听见他道:“我们将军与红夭姑娘从小认识,最是在意她安危,怎会专程为难她。” 啧。 她就猜到是旧情。 早在红夭与庄鸿毅成亲那年,庄舟就曾听说过这么个传言,说是红夭原本有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可惜那人身处军营,似乎是在某次与雍朝的边境冲突中英年早逝。 想来估摸着应是阴差阳错,那人并未真的离世,拼尽全力回到国都时,却听闻昔日情人已经远嫁敦胡。 既如此,这许多年来这位亚忒牧将军合该难掩怨怼才对,庄舟越想越觉不安,不愿相信先行兵所言,除非:“将士留步,你且同我好好说说,你家将军怎么个‘最是在意她安危’?” 这厢庄舟还处在一无所知状态,那厢军帐之中却已盖不住暗潮汹涌。 “出兵相助塔勒城,于本将可有任何回报。” 一别经年,亚忒牧看上去比从前更瘦削些,想是多年军营生活清苦,纵使太平盛世,也常要驻扎边境,没过过多少安生日子。 他语带讽刺,红夭又心中有愧,自是将这些冷言冷语全盘接受。 闻言只抿唇思忖片刻,低声强撑笑颜道:“西域五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庄道雄为一己私利挑起内乱,将军总不至于助纣为虐。” “庄道雄欲强夺敦胡金石玉矿,是他们两国之间争斗。” 亚忒牧双臂撑起身子,从主座缓步行至红夭面前,耸肩佯装不解:“我等安心臣服于大雍,不理外务,全无影响。” 他说着还不忘继续往她心口戳刀子:“何谈什么一损俱损。至于敦胡,庄四夫人若是担心你那好夫婿因此被庄道雄绞杀,再做不了国公府公子,享不了清福,更不该求到本将处。” 在这世上,最乐意看着庄鸿毅跌入泥尘,从此再无翻身之日的人,就是他亚忒牧。 听见亚忒牧提起庄鸿毅,红夭面上神色微顿,脑中一时混乱,根本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 张了张口,终究化作无声。 “若仅依靠塔勒城现在的兵力,一定无法扛到雍朝大军到来,所以我们必须去请月羌国援兵。” 庄舟说着,明显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红夭身上,目光郑重而严肃:“红夭姐姐,你出身月羌国王族,此事成败与否,全都得仰仗你才是。” 红夭不懂时政局势,最终会答应的原因,其实连庄舟都被她瞒了过去。 庄舟以为她早已狠下心,不会再在意庄鸿毅,实则她还是存了私心,在庄舟前来央求时,她的第一反应仍旧是记挂庄鸿毅。 夫妻十数年,哪怕忍痛割舍,她也永远比旁人更希望他能从此得偿所愿,余生顺遂。 她不会再回头,却也愿意再帮他一次。 一旦塔勒城失守,敦国公一家性命难保,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毁于一旦,也只有庄道雄那等蠢钝之人才会觉得雍朝新皇会由此任他拿捏。 西域商道正值蓬勃生长之际,若被庄道雄胡搅蛮缠损毁了坐镇一方的定海神针敦国公,雍朝新皇不将他凌迟处死都算便宜他。 这些道理不用旁人说,亚忒牧也明白。 否则他亦不会从国都连日拔营赶至龙泉城外,好巧不巧恰好遇上来寻援兵的红夭与庄舟姑嫂二人。 第一眼看清来人那时,他心底倏地浮起一阵欣喜,但现实很快将他扇了几巴掌打得清醒。 红夭说出的那些话,根本不是因为她明白西域各国间的纷争,仅是因为庄舟给她解释过为何要来月羌国请求救援,简单提炼了几句大而化之的理由。 而她所有的风尘仆仆奔赴而来,都不过是为了能拯救庄鸿毅于水火之中。 亚忒牧忽然觉得可笑。 前些日子骤地听闻红夭主动与庄鸿毅和离的消息,他本以为他还能有机会。 直到亲眼见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清醒地发现,他们早已在十数年分隔之间走远了太多,根本无法回头。 恍惚失神片刻,红夭终是舍得开口:“不论如何,阿舟在我于敦国公府生活时真心待我,她既求了我,我必得做成这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将军能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能卖我这个人情。以后将军若有需要之处,我也定会赴汤蹈火。” 看得出她颇具义气,亚忒牧不知为何更为郁结,侧首与她冷笑出声:“赴汤蹈火?本将身处军营,最缺的是奋勇兵士。庄四夫人这么多年不练骑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 他略带轻蔑地上下打量她数眼,从唇角泄出漠然:“依本将看,你还没你那小姑子能耐。本将要你作甚?暖床?” 眼睑微颤,红夭蓦地哽住不语。 沉默寂静间,就在亚忒牧觉得耗尽耐心想抬步离开时,她却僵硬地颔首应声:“只要将军能帮我这一次,任何事都可以。” “红夭。” 手腕被他猛地攥住,红夭抬眼,正好对上他不知何时涨得通红的双目:“你为了庄鸿毅,是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条件都能答应?他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他有在乎过你的死活吗?” 话毕不等红夭再次开口,亚忒牧已然撒开手,力道之大推得红夭连连后退数步。 他恍若未觉般大步离开主帐,仅留下红夭独自立于其中,惧怕又无措。 匆匆从后营又返回主帐的庄舟在听见主帐低泣声传出时先是愣了半秒,不免丈二摸不着头脑。 就她刚才跟那嘚吧嘚吧话不停的先行兵与几位副将了解的情况来看,亚忒牧怎么也不该气哭红夭才对啊。 那位亚忒牧将军分明为着红夭从未娶亲,连佩剑剑穗都还是红夭从前送给他的少女粗糙制物:“红绳都掉色了将军还舍不得扔,六姑娘您说,我们将军够不够情深!” “还有还有!” 西域人素来豪放自在,男女间也没有雍朝那般防范疏远。 仅需几坛葡萄酒,庄舟便同先行兵及几位副将混熟了去,更是将亚忒牧的老底调查了个水落石出:“每年红夭姑娘生辰,将军都会往塔勒城方向放天灯,你们忘了!” 听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庄舟也总算彻底确认,方才她真真误入了一出旧情人重逢戏码。 虽不知红夭怎么想,但亚忒牧这方明显还未移情。 想起亚忒牧身形容貌,又哄着他们说了这许多,庄舟怎么看怎么都觉着这位将军比起自家四哥靠谱了不是一星半点,她还算当了回月老红娘,竟将红夭姐姐送到了好地方。 不过这会儿看着像是不欢而散,庄舟只能停步看向帐外站立的两位看守兵,指了指帐内:“将士,我能进去把我家姐姐带出来吗?” 第54章 一更! 整个军营又有谁敢不给红夭和她带来的人面子, 只见那看守兵听见庄舟所言,几乎是立即让步:“六姑娘请。” 庄舟于是大咧咧地走入主帐,红夭已然擦去眼角泪滴, 见着庄舟努力挤出笑意。 看得出她已足够尽力, 可亚忒牧并不领情。 老情人相见的戏码太过棘手, 庄舟也只能先将红夭从主帐带出回到后营,之后才又一次唤来先前那位专程被拨来照料她们姑嫂二人的先行兵:“阿佟,你们将军现下人在何处,带我去寻他。” 阿佟一时哽住,认真思考半刻,复又笑道:“通常将军若不在主帐, 便是去了练武场或是射箭场, 具体哪处我也不敢确定。” 庄舟颔首, 即刻马不停蹄地推着他给自己带路,先到了射箭场无人,继而转向练武场, 果然瞧见其内□□着半身,大汗淋漓的亚忒牧。 正是午后人迹罕至时间,庄舟下意识仰首看向无有太多温度的春日暖阳, 暗叹习武之人内力深厚, 她恨不得再多裹几件斗篷,这位亚忒牧将军光着身子还能不住出汗。 听见脚步声的亚忒牧收起马步回过身,随手抓过一条汗巾搭在脖颈处, 似乎并不惊讶庄舟会出现在此,只与她对视颔首:“庄六小姐何事。” “我有何事,红夭姐姐想是都已向将军阐明,您又何必明知故问。” 仔细看过不难发现, 他身上的伤疤数目不逊于顾淮济,新旧交替难盖,入眼难免心惊肉跳。 似是察觉庄舟眼中目光,亚忒牧下意识觉着不该吓到姑娘家,正想穿好衣服,却听得庄舟由衷佩服道:“将军高义,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勋,应是无需多说,也比我等这些小女子更明白眼下局势。” 敦国公作为大雍重臣,是西域商道通行之关键,绝对不允许一丝差错。 谁若能赶在雍朝大军前相助敦国公击退庄道雄所率大军,稳住西域诸国稳定和平,必定从此一片前程似锦,光明坦途。 “将军好巧不巧从月羌国国都赶至龙泉城遇上红夭姐姐与我,恐怕并非偶然。” 既如此:“为着儿女私情耽误正事,未免不妥。” 被庄舟寥寥数语撞破别扭,亚忒牧脸色略沉:“本将一向公私分明,敦国公与庄六小姐所求,我自会相助。” 但红夭的态度令他倍感受伤,他偏生不愿她好过。 “将军,你惹得红夭姐姐不痛快,自己难道舒坦?”庄舟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练武场,戏谑般落在刚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沙袋之上:“我倒没看出来将军哪里舒坦了。” 亚忒牧被噎得涨红耳际,却很快恢复平静,冷怼庄舟道:“丫头片子懂什么。” 可惜庄舟笑盈盈根本不理会他恼羞成怒,目不转睛盯着他光看不说话,最后还是亚忒牧被看得挂不住,强撑镇静承诺:“我答应你今晚便拔营往塔勒城去,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将军尽管说。” 庄舟本以为他会叫她帮着给红夭说几句好话,让红夭顺理成章地留在他身边,万万没想到亚忒牧脱口而出:“你家兄长为何会答应同红夭和离,可还有和好之机。” “你,咳,咳。” 被亚忒牧一句话激得庄舟连连咳嗽,皱起眉很是不解地看向亚忒牧:“你疯了不成?红夭姐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还非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庄舟也终于想通了为何先前红夭与亚忒牧间会不欢而散。 这位亚忒牧将军竟是到现在都还以为红夭对庄鸿毅旧情难忘,所以才郁郁寡欢自己打拳出气。 庄舟没忍住失笑,丝毫没有任何在外人面前替自家四哥遮掩的意思:“将军放心,我四哥是个再蠢不过的白眼狼,这会儿正上赶着巴结雍朝权贵呢,你的机会就在眼前。” “等等,什么意思?” 看得出亚忒牧对此兴趣盎然,庄舟便也由此打开脉络,将庄鸿毅与方箬紫间的那些腌臜琐事捡了些重点倾吐而出,说着还不忘鼓励亚忒牧:“依我看,红夭姐姐对我四哥虽说还剩零星夫妻情分,但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再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虚无缥缈。” 这一番话哄得亚忒牧心情大好,即使还在跟红夭闹着别扭,依旧决意看在庄舟面上,设下晚宴好生招待她们姑嫂二人。 吃饱喝足之后方才下令拔营出发,直往塔勒城而去。 红夭见状不由讶异,庄舟到底用得什么法子说服亚忒牧。 “当然是把姐姐你给卖了,才能这么顺利。” 庄舟全然无视红夭震惊脸色,只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反正我四哥也没什么值得留念之处,稚宁又会被我带回长安照顾,姐姐你留在亚忒牧将军身边岂不是水到渠成。” 哪怕行进于黑夜之中,仍旧不难看出红夭现下面红耳赤模样,只见她张了张口,却又被庄舟将话堵了回去:“我瞧着亚忒牧将军也很乐意和姐姐再续前缘,姐姐勿要再推辞了呀。” 无论如何,赶紧放下庄鸿毅大步向前走才是最好。 这世上多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但那也得遇上值得的男子方可选择付诸真心,实在无需将深情错付。 …… 大军一路快马加鞭行进,甚至还没正式离开原月羌国国界,便遇上了被庄道雄派出来追捕庄舟的几支精兵,幸得亚忒牧运筹帷幄,大挫敌军,才使得队伍可以继续前行。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塔勒城外时,整个塔勒城都已被庄道雄带来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整个城池有如铜墙铁壁般难以攻击,只好暂且先与河谷处扎营,再行下步对策。 春日繁花盛开,落英缤纷间无端消减了几分战场肃杀之气。 庄舟跟着阿佟他们几人前去上游取水,虽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底却在暗暗推算,顾淮济大概还有多久才能率领雍朝大军赶至塔勒城。 然而还未等到顾淮济的消息,城内庄道雄却派出使者专程来请庄舟,说是敦国公忽地心气上涌,陷入昏迷已有数日未醒,还请他们早些准备后事得好。 未等庄舟回应,反是亚忒牧嗤笑出声:“使者大人,敦国公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敦西都护府都会陷入动荡,到时与雍朝大军内忧外患,你们确定担当得起?” 只听那使者不卑不亢回答道:“将军说笑了,敦国公病来如山倒,我等也不愿意遇着如此状况,您又何必给卑职泼脏水呢。” 庄道雄没安好心,但庄舟却不得不将计就计,跟着那使者入城。 庄顿自是并无什么大碍,不过偶感风寒被庄道雄软禁在敦国公府内,再借此下三滥的由头引得庄舟入局,筹码不嫌多。 好在庄舟被迫入城后不到两日,亚忒牧便在某天夜里发动了伏击,绕道塔勒城南部荒漠打了庄道雄一个措手不及,但两军仅是小规模战争,试探彼此兵力而已。 直到又拖延了三日有余,某日日上三竿之时,庄舟方才用过午膳,便听得城外鼓声作响,应是亚忒牧发动了正式进攻。 她下意识从桌案前起身行至房门处,却被看守兵不客气地瞪了两眼。 从被使者骗入城内那天至今,庄舟和家中其他亲人便被分别隔离在敦国公府内不同地界,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唯有每日取用早中晚三顿膳食时,她才被允许行至门前看看外间,除此之外,根本再无其他。 此刻她在屋内急得团团转,眼见午后阳光正烈直到即将落山,房屋之外的看守兵们始终呆立不曾挪动脚步,心中焦虑更甚,生怕亚忒牧不敌庄道雄,再次退守。 好在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些个围在各个房间之外看管庄舟一家的看守兵也各自操着武器离开脚步,庄舟趁乱身披斗篷直往庄顿与墨娜房间而去,总算得见大病痊愈没多久的父亲:“阿爹,你可好些了?!” 庄顿虽说脸色还正泛黄,但精气神比之进城回府那日匆匆一瞥不知好了多少。 因此庄舟也并不啰嗦着关心自家阿爹身体如何,开门见山直接道:“外间应是红夭姐姐与我前去龙泉城搬来的救兵正在跟庄道雄奋战,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得赶紧联络范晦大将军及时调兵遣将才是。” 擒贼先擒王,庄道雄早在进入塔勒城那日便立刻派兵控制了范晦大将军其人,使他生生断了与塔勒城官兵营的联络。 作为塔勒城官兵营守将,范晦大将军有权却无兵,也硬是生生憋屈了将近半月之久。 “拿去。” 庄顿到底年纪大了,身体尚在恢复之中行走不便,因此他只将都护拓印递给庄舟:“从后院走,别骑马,绕道都护府走小路去寻范晦大将军。他见到拓印自会明白如何行事,快走。” 墨娜见状即刻惊呼:“法蒂玛一个人怎么行,好歹叫他们几个兄长陪着她——” “阿娘,事出紧急,一人行动还更便捷。” 庄舟忙不迭握住墨娜双手拍了两下,安抚她道:“我自有分寸,你照顾好阿爹。” 话音未落,她已然盖上兜帽又一次跑没了影。 第55章 二更! 国公府内并未点灯, 庄舟只能就着月光摸索前行。匆匆绕至后院小门处,先是悄悄推开一点缝隙,看清楚街巷之内并无行走的打斗兵士之后, 方才疾步狂奔而出。 好在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成日窝在家中逮着庄恒下棋, 对于国公府到都护府官衙的各种崎岖小道还算熟悉, 范晦大将军府上也因着庄鸿毅之故去过两次。 她凭着记忆左闪右避,怎料竟还是出其不意,遇上了一队周身沾满血迹的兵士。 庄舟正暗骂不好,却听见为首小兵惊道:“大将军,是个孤女。” 雍朝官话? 惊喜蓦地闪过眼底,庄舟抬眼向马上之人望去, 也不知为何, 数日以来奔波不休又提心吊胆的委屈仿佛瞬间涌上心口, 激得她一双碧眸浸满泪水,在他下马向自己走来后哽咽出声:“你怎么才来啊!” 她抬手在顾淮济肩头打了两下,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止不住:“我还担, 担,心,阿爹, 还, 还有塔勒城根本撑不到你赶回来,甚至要把亚忒牧将军他们也折进来,呜, 呜哇。” 从沙州与河沔关风尘仆仆赶至塔勒城的雍朝兵士们见着这一幕先是震惊,随后方才反应过来,顾大将军那位未过门的妻子便是敦国公膝下独女。 也就是眼前这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被城内动乱吓着了的姑娘家。 难怪他们会在路途之中与顾大将军迎面相遇, 当时连主将林将军都觉得诧异,怎么没听长安那边传来消息,竟是顾大将军前来与他们接应。 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是顾大将军陪着庄六小姐回乡探亲,怎奈运气不好,偏生遇上这等祸事。 顾淮济任由庄舟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随后等她安静之后方开口询问:“怎会独自一人上街。” 庄舟赶忙那处都护拓印:“我打算去请援兵,范晦大将军身为塔勒城官兵营守将,好歹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却见顾淮济包括他身后那些兵士同时变了神色。 心底没由来滞住半秒,庄舟拽着顾淮济衣袖的双手一松,只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道:“不必去了。” 庄道雄率大军入城当日,所往之处,除却敦国公府外,唯有范晦大将军府。 他本欲说服范大将军为己所用,不曾想范大将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天夜里不堪折辱自尽于家中书房,仅留下血书一份,阐明己身清白。 恍惚失神间,庄舟险些没拿住庄顿给她的都护拓印。 她眨了眨眼望向顾淮济,很难想象不久前还乐呵呵叫她常去府上做客的老将军,如今竟已不在人世。 听说:“范大将军临死前仅留下一句话。”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西域商道集大雍与西域数代帝王百姓心血,历经风雨抵达今日之局面,他身为塔勒城官兵营守将却无法替大雍守护此等泱泱功绩,罪无可恕,当好生谢罪。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惜塔勒城的初春没有雨,只有忽然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飓风冰雹。 感受到冰雹打落在脸上的刺痛,顾淮济登时将马背上的人环得更紧,他暂时无法看见坐在前方的庄舟面上表情,自也不知她早已恢复平静的眸底,倏地于无声中再次滑落一滴晶莹,隐入黑夜无垠。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所谓重于泰山之貌,大抵逃不脱范晦大将军今次之举,堪称国士。 从前庄舟总好奇,那些话本故事里的书生君子,帝王仁君还有将士气节,到底该往何处去寻。 现如今不过短短两个年头,她却已坦然察觉,有些东西存在于雍人骨血之中,星火万载奔腾不息,举手投足皆可一观。 …… 冰雹噼里啪啦落了一宿,好在西域诸国的春季素来如此,便连沙州等地也常有三、四月份落雪奇景。 因此不论亚忒牧所率天下雄兵亦或河沔关诸兵士,都未因为天气缘故而感到不适。 加之天公作美,待第二日清晨起身,满城又是一片春/光正好。 经历整夜狼藉征战,庄道雄总算在亚忒牧和河沔关大军合力之下被捉拿入狱,不日便会被押回长安问罪。 同时尊范晦大将军遗愿,他的尸身将会葬在西域商道离开长安的第一站秦州城内,与大雍千秋之功并肩而眠。 至于顾淮济,新皇心知他竟敢违背皇命陪伴庄舟私自返乡,本极为震怒。但念在他回护塔勒城有功,最终还是批复圣旨允他功过相抵,待返回长安稍作休整后,再往黔州。 不知不觉间,三月即将接近尾声。 庄舟从正月年间待至今日,也到了该返回长安的时候。 只是墨娜三番两次地劝她和顾淮济一道留下来参加庄鸿毅与方箬紫的婚礼,庄舟拗不过自家阿娘,终究还是点头同意。 大约因着见过尹盾合与雅若郡主的缘故,庄舟对这桩婚事难免心有余悸,她实在懒得面对敦国公府上张灯结彩,索性拉着顾淮济成日往红夭处去。 红夭和庄稚宁现在住的院子不算大,但十分精致,乃是她与庄鸿毅和离后,庄顿叮嘱庄舟亲自挑选赠予。 从前庄舟本觉着这院子足够红夭母女二人,不料自从战后亚忒牧死乞白赖地搬进来之后,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其中,还是小了些。 红夭心上放着庄鸿毅,撵不走却也并未正式接纳亚忒牧,反是庄稚宁瞧着这位新阿爹很是不错,总拽着庄舟咬耳朵:“小姑姑,小姑姑,你可快劝劝我阿娘吧,我可不想继续留在这城里成日撞见庄鸿毅和他的新夫人了。” 因着此战有功,新皇已正式下旨册封亚忒牧为“护国大将军”,不日便会启程去到长安领旨谢恩。他现下之所以成天缠着红夭,便是想名正言顺地带她们母女两跟他一起走。 原本庄舟还想着若自己拎着庄稚宁离开红夭,红夭定会十分不舍,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若真能将她们母女二人托付给亚忒牧,简直再好不过。 庄舟见状,索性拉着庄稚宁跟顾淮济上了街,临走前还不忘对着亚忒牧使眼色,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她在有意给他创造条件。 “小姑姑,你说我阿娘看上庄鸿毅什么啊,哪哪儿都比不上亚忒牧将军。” 庄稚宁早就不乐意再唤庄鸿毅“阿爹”,庄舟起初听在耳里还想着劝她几句,毕竟无论如何,血浓于水,面子上的功夫得做足。 谁知小丫头主意拿得定,否决得斩钉截铁:“他只怕恨不能从没有过我这个女儿,我又何必继续给人家添堵,倒不如自己麻溜地滚远些。” 庄舟哑口无言,被迫接受了庄稚宁从此之后一口一个“庄鸿毅”,倒也渐渐习惯了去。 此刻听见她疑惑,庄舟揽着她肩头的手略略收紧,一时竟不知该从哪儿开口,只斟酌着地向小丫头解释:“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阿娘和我四哥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一时难以忘怀反更说明你阿娘此人重情义,可堪托付。” “人家话本里都写的是男子可堪托付,怎么到了我阿娘这儿还反过来了。” 庄舟驻足失笑,揪了揪庄稚宁长辫马尾:“总之就是夸你阿娘人好,配得起比我四哥更好的男子。” 三人停在书斋前,庄稚宁顺势把庄舟往顾淮济身边推过去:“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就和小姑父好好逛,我去买新的话本传奇,一会儿老地方见。” 话音未落,人已经钻进书斋不见了影,庄舟绽开唇角,侧首看向顾淮济:“将军见笑。” 顾淮济将她手心扣在掌中,并未立刻言语,直到两人闲逛了整整一条街巷后,他才若有所感般低叹出声:“幸好。” “什么?” 庄舟一时不解,他却生怕她跑开般,牵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当年红夭得知亚忒牧身死沙场那时原本打算终生不嫁,但她家父兄又哪能抵挡得住那时还是敦胡四王子的求亲,即使再不情愿,她最终还是离开家乡,嫁入敦胡。 兜兜转转十数年,再深的往日情分也早在日以继夜的夫妻生活中消磨殆尽。 若非庄鸿毅不知珍惜,主动放开红夭,只怕亚忒牧这一生都将抱憾而终。 幸好。 幸好当他险些殒身大海那时,庄舟赶赴千里,从未放弃。 第56章 顾淮济颔首,看似并无任何动…… 下一秒, 庄舟已然踮脚努力将顾淮济圈入臂弯中,埋首在他肩膀处,低声失笑。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少, 不过因着敦胡男女素来大胆奔放, 倒也没人太过注意街边相拥的两人。 庄舟随即放开顾淮济, 只牵着他继续往城中心走,说是要去珍宝阁给她家四哥挑一件新婚贺礼。 顾名思义,珍宝阁内无论古董奇珍还是书法字画,连带首饰钗环都应有尽有。货源从西向东,贯通西域商道与雍朝各地,只叫人觉着琳琅满目, 根本舍不得移开眼。 其实庄舟并没什么兴致真要给庄鸿毅送礼, 无奈自家阿娘成日里念叨着, 逼得庄舟忍无可忍,方才不情不愿来到珍宝阁。 “呦,庄六小姐, 还有大将军,稀客稀客。” 庄舟的三哥庄恒时常从珍宝阁购置奇珍古董,庄舟跟着他来过几次, 在伙计拉霸面前混了个眼熟。听见拉霸主动向自己打招呼, 庄舟亦灿然笑道:“拉霸小哥,近来有什么稀奇玩意儿吗,适合贺人新婚的那种。” 拉霸闻声, 当即领悟:“您也是来给四公子筹备贺礼的?哈哈哈,巧了,小的前脚送走位眼生的公子,也说是专程赶来参加婚宴的。” 眼生的公子? 庄舟不由和顾淮济交换了一个疑惑目光, 复又看向拉霸不解道:“城中多数贵人拉霸你也是见过的,这场婚宴阿爹阿娘并未声张,哪里会有什么陌生人前来观礼。” 听得庄舟所言,拉霸亦停住脚步,面上逐渐浮现诧异。 显是在庄舟提醒他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您别说,那人长得不像咱们胡人,听口音倒像是位雍朝来的公子哥儿。” 他说着,不住上下打量了顾淮济几眼:“瞧着比顾大将军矮些,笑容和气一团,说不准是方家长安那边的亲戚?” 庄舟揉揉鼻尖,暗觉拉霸所想应当无错。反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害怕城内别又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细作,搅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太平。 是以只摇了摇脑袋将满腹心思抛至一边,跟着拉霸行到最新放置所到奇珍的货架处,目光扫过诸多物品,最终定格在一对鎏金浮云龙凤对碗上,无有一丝犹豫:“就它们了。” “六小姐好眼光,这是来自波斯国的独一无二的技巧制成。商队只带回来了这么一对,小的起先还舍不得卖呢。” 拉霸说着,已然将那对碗从货架之上拿下,小心翼翼端着它们来到柜台,正打算帮庄舟好生包起来,却见方才那位眼生的公子已再次返回店内。 “公子您稍等,小的这边还有客人。” 拉霸话音未落,却见那位公子眸心一闪,好似遇着亲人般向着庄舟与顾淮济方向而去,抱拳行礼:“柳初禹见过顾大将军。” 在顾淮济回礼后,又面向庄舟颔首带笑:“这位,想必就是庄六小姐罢。” …… 柳初禹并非单枪匹马孤身而来,他早从三个月前便在准备聘礼,浩浩荡荡沿着西域商道一路走走停停一路添置,为的就是能够以一颗看重之心向方箬紫求亲。 谁成想他人刚刚到达塔勒城,就听说了方箬紫要与敦国公家四公子成亲的消息—— “在下想着不对啊,庄四公子比起箬紫姑娘年纪长了整整十岁。她放着我这等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儿不要,做什么想不通要嫁给四公子。” 扬首饮尽手边茶水,柳初禹还不忘宽慰庄舟数句:“六小姐莫怪,在下并无冒犯令兄之意。只是这事儿被任何人碰着都会觉得奇怪,我也是人之常情。” 庄舟被他寥寥数语逗得险些绷不住面上神情,数次捏着桌下顾淮济的双手强忍笑意,眼下终是再忍不住,嗤笑出声:“无妨,我也知柳公子所言有理。” “唉,说来还是怪我,倾心箬紫数年却始终未曾向她表明心迹。导致如今这出阴差阳错。” 柳初禹乃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家中先祖从前朝那会儿便在长安南郊杜陵一带务农为生。许是祖坟冒了青烟也说不准,务农到了柳初禹爹娘这代,竟拼死拼活供出位状元郎,也就是柳初禹的幼弟柳仲启。 柳家这才得以鸡犬升天,一起从南郊住进城。 而柳仲启置于城内的家舍,恰好与方家在长安的府毗邻而居。 柳初禹因此得以与方箬紫相识,不过他区区农户新贵,自然从未入过方承副都护与方夫人眼底。 好在柳初禹很是出息,找弟弟借了银子,后又在城中租了间店铺,专卖南郊特色美食葫芦鸡,可算是白手起家。 说来柳仲启也算是个通透奇人,丝毫不觉兄长开店铺经商和自己士大夫身份有何不匹配,成日里吆喝着同僚光顾兄长生意,久而久之,竟还帮着柳初禹将柳氏葫芦鸡的名声彻底打响。 名扬两京便罢,甚至连秦州、沙州等地,皆有所耳闻。 顾淮济便是接受过柳仲启邀请的同僚之一。 柳初禹不仅记得,同时印象极深:“其实仲启那些同僚,我当真没记住几位。但顾大将军样貌出众,高大英武,在下简直一见难忘。” 瞧着柳初禹这么一团和气乐呵呵的模样,庄舟心底没由来觉得开怀自在:“柳公子,哦不,该叫您柳老板才是。您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既是备了这许多聘礼,又何必非得再去珍宝阁走上一遭。” “不敢当,不敢当。” 柳初禹努力强撑起微笑,给自己再次倒满茶水,终是不掩失落,长叹出声:“在下每经过一处城镇,都会寻一样珍宝添置在给箬紫姑娘的聘礼中。塔勒城是最后一站,也是最后一样。圆自己一个念想。” 既然都带了这么多聘礼前来,他也不会再带回去,全当贺她新婚大喜,也算了了一桩多年来的钦慕之情。 “不过直到现在在下也没想好要怎么混进敦国公府,若不是刚刚打算让那珍宝阁店家再替我装个礼盒,也不会这么巧遇见二位。” 柳初禹尚未开口相求,反是庄舟率先向顾淮济道:“将军,不如让柳公子先跟着你住到客栈,婚礼就在三日后,咱们也可助他了却一桩心愿。” “我也正有此意。” 顾淮济颔首,看似并无任何动作,实则却在庄舟视线别开后,与柳初禹交换了一个并不明显的目光。 转瞬即逝,仿佛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待庄舟再次回过神看向他们二人时,他们也早已恢复先前并不熟络模样,继续闲聊攀谈。 不多时,柳初禹主动起身告辞,庄稚宁亦离开书斋来跟庄舟汇合准备打道回府。 顾淮济将姑侄二人送回红夭所居小院又跟着用过晚膳后,总算得以返回客栈与柳初禹汇合。 “属下见过大将军。” 一改白日里闲散富户的模样,柳初禹眼下所行乃是再标准不过的军礼,若叫庄舟见着他此刻,只怕都不敢轻易相认。 “免礼。” 顾淮济卸下腰间佩剑,同时行至里间将门窗紧闭,随后才重新看向柳初禹道:“王爷有何要事。” 柳初禹吞吞口水,随即将庄明彻的交代如实相告:“王爷说,他打算赶在您回京前便启程赶赴苗疆。” “此事我早已知道。” 新皇登基后没多久,庄明彻便自请去往苗疆,并且答应新皇,永世不会再返回长安。 那时新皇其实就心生芥蒂,因为不久前顾淮济尚在蕉城时,也曾请旨率兵征战西南苗地。 这两人不约而同总往一处凑,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不会觉得安心。 他也的确不该高枕无忧。 毕竟顾淮济与庄明彻之间,确实早已结盟。 新皇容不下在八皇子叛乱时立下大功的庄明彻,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数位将士,终有一日会寻衅将他们全都论罪问斩。 这世上无人不想求生,哪怕向往畅快恣意如庄明彻,也得先努力活下去,才能握得住所谓自由无束。 “所以,”柳初禹哽住想了半晌:“王爷想叫您打个时差,等您抵达苗疆后,以他囤积兵器企图拥兵自重为由,亲自‘杀’了他。” 顾淮济整理衣袖的双手一顿,微蹙眉心与柳初禹相视:“假死?” “正是。” 柳初禹继而又将庄明彻所有计划全盘托出:“将军凭借王爷之死达到平复圣上怀疑的目的,使得圣上掉以轻心,也可令王爷更好蛰伏,四处招兵买马。” “人都没了,谁还会给他兵——” 顾淮济骤地噤声,扯起唇角恍然大悟般笑看向柳初禹,忍不住想为庄明彻多鼓几声掌:“他把我和庄六小姐一股脑地拱回敦胡,所求便是亚忒牧那支‘天下雄兵’?” “那倒不是,王爷想不到这层。” 否则庄明彻也不会派出柳初禹花费三个月时间,就为在西域诸国各地埋下暗桩,以便及时监测“天下雄兵”去向,找寻时机跟他们谈判。 柳初禹嘴比脑子快,堵都堵不住:“王爷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愿意叫侍卫伤害个姑娘家。所以当时才被六小姐以‘现骨散’威胁,不得不帮她。” 谁也没想到,这番返乡之行竟能给庄舟和顾淮济捡着大运,趁势得到了“天下雄兵”主将信任,当然得想尽办法尽快笼络,将整支队伍收归己用。 所以柳初禹才会在漫长路途中得到庄明彻最新计划的消息,快马加鞭连夜赶至塔勒城,于珍宝阁内留下暗号与顾淮济不期而遇。 虽说那几箱聘礼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帮助柳初禹出城所置办的伪装,所谓“求亲路上缓步而行,采办聘礼的三个月”,实则也不过是为庄明彻在西域商道四处埋下暗桩:“可属下也是当真对箬紫姑娘心动过,时也命也,时也命也啊。” 顾淮济不动声色地递给他半坛葡萄酒,却被他想也不想拒绝道:“借酒浇愁愁更愁,我不喝。” 话说得好听,手上的动作倒没听,仰首灌下两口:“罢了。” 醉了睡一觉也挺好。 第57章 亚忒牧将军当年被讹传身死,…… 第二日清晨, 柳初禹醒得极早,他打着地铺在顾淮济房间凑活了一夜,只觉得整个人筋骨都快被磨散了去。 他加入庄明彻麾下暗军“云霁”之事, 便是他那好弟弟柳仲启也并不知情。 多年以来, 柳氏葫芦鸡的店铺看似是一间普通饭馆, 实则却是庄明彻“云霁”暗军在长安城内最大的通讯处。 柳初禹亦是庄明彻最为信任的手下之一。 早在柳初禹还是个农户那时,庄明彻曾在长安城南郊与他结识。 当时庄明彻为寻美食微服私访而至,在街边遇着柳初禹与人打马吊,竟能做到一整个下午把把必赢。 马吊乃大雍国粹,其内关窍博大精深,庄明彻自认自己混迹三教九流数年也算一把好手, 直到遇着柳初禹才知何为“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 他暗想这大概是位奇人, 所以急忙赶在马吊散桌后拦住柳初禹,将之请进城吃了顿晚膳。 起初庄明彻并没打算将“云霁”发展壮大,这支暗军是他皇祖父直接越过和隆帝交到尚未成年的他手上, 就连和隆帝至今也不知那象征“云霁主将”的兵符到底归谁所有。 “云霁”起源于雍高祖立国时,初期是为暗杀前朝细作而生,到文帝、明帝两代则逐渐荒废, 仅为维持长安城日常安全存活。 等到兜兜转转好不容易交予庄明彻手上时, 他瞧着区区不到两千人的闲散兵将,本想直接将他们解散得好。 后来转念一想,这么多人怀揣着为朝廷卖命的信念却被忽悠进了眼下最为没用的“云霁”暗军, 若这么将他们赶回乡去,未免太不仗义。 于是庄明彻决意正式整肃“云霁”暗军,将他们分别安插到城内各个坊市不同商铺中,明面上是做生意, 实则为他打听消息,搜罗这世间各地—— 美食。 美人。 美景。 “您瞧瞧,咱王爷这明显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什么皇帝,可您说,圣上他能信吗?” 早起后柳初禹与顾淮济一道去往街边买了早膳,一人要了一碗羊杂汤啃着馕饼,嘟嘟囔囔压低声音抱怨着。 顾淮济闻言沉默半晌,只端起汤碗将口中饼块送下,方才接过柳初禹话道:“世事无常。走一步看一步罢。” 他过去其实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沙州,离开河沔关。 自十五岁从军定居沙州后,顾淮济连偶尔回到长安都会觉得潮湿,更何谈东南沿海之地。 习惯了关外干燥爽朗的气候,初至蕉城那些时日,顾淮济半夜里数次被潮湿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的被褥折磨清醒。 虽说当时是为了跟和隆帝做交易,踩死窦葭纯令她再无翻身之机,他才会临危受命前往蕉城。但当他率领雍朝水师击破倭奴据点,将整个蕉城湾海域重新收归大雍时,心中汹涌的那阵肝胆豪情,却是多年来独一份的澎湃。 身为武将,能够竭尽全力为国为民而战,方可称得不枉此生。 若无蕉城数月经历,顾淮济想必永远也不会想到自请前往苗疆毒瘴之地,所求无他,不过是趁着在还能于马背之上,千里奔波的年岁里,竭尽全力为大雍国土安宁而战。 更何况,他身上同时还背负了另一个人的理想。 蕉城湾青山有幸埋忠骨,待到边境再无战乱时,他定会亲赴张墨海墓前,告诉他这大好河山,皆如他所愿。 生而在世,人所经历的每一步,不可能总由着心中所念。 庄明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柳初禹更比他还要清醒。 所以柳初禹话锋一转:“不过身为皇族,伴君如伴虎。这舒坦畅快的日子,也总得留着条命才能享清福。” 顾淮济默认颔首,大家都是聪明人,区区数语聊得通透,无需再做纠缠。 于是两人很快用过早膳起身离开小摊,顾淮济自觉往敦国公府去寻庄舟,柳初禹则提出要在城内随意转转。 “过去王爷的暗桩多数埋于关陇和蜀中一带,连先前封地那块都没来得及布置,现下对着塔勒城这么块宝地,属下可得好好瞧瞧。” 即使与庄明彻达成同盟,但顾淮济到底隶属朝廷正规军,没道理主动掺和进“云霁”这摊由个人独立掌权的浑水里,因此也不拦着柳初禹,任由他往反方向而去,彼此分道扬镳。 …… 还有两日便是婚宴,敦国公府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家中仆从早已习惯见着顾淮济到来,连通报都省了,直接由侍女引着他往后院去。但走着走着,顾淮济却发现路线似乎不对。 “回大将军话,六小姐正在三公子院内。三少夫人家的亲眷们今天清晨刚到,这会儿正拉着小姐夫人们凑热闹聊天呢。” 顾淮济脚步略顿,正踌躇这场面他到底该不该去,那侍女已然将他带入庄恒院内,根本闪避不及。 说是亲眷们,其实也不过庄恒夫人乌夏的几位娘家妹妹,由嬷嬷带着出来凑这喜事的热闹,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庄舟早就待得有些头疼。 因此她一见顾淮济,立刻寻了借口告辞,谁知自家三哥竟也忙不迭跟着她溜了出来。 “你不是说今日带我去见见红夭和稚宁,正好一道。” 庄恒说得冠冕堂皇,听在庄舟耳底不免失笑:“三哥分明就是想躲开你那些个年岁尚幼的诸位妻妹们。” “看破不说破,你少说两句亦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们兄妹间这般斗嘴惯了,谁知如今庄舟有了靠山比之从前更娇气,低嘤着往顾淮济身后躲去:“将军,有人欺负我。” 庄恒被她这副模样气得险些失笑,好在顾淮济还算有眼力见,出口便是尊称:“舅兄莫怪,舟舟也是被我惯坏了,才这般得理不饶人。” 讨好庄恒的同时还不忘护着身后的娇气包。 一口老血蓦地堵在心头,庄恒甚至分辨不出这两人到底谁更惹人烦。但比起院内闹腾个不停的妻妹们,他还是更愿意出府清净清净。 三人一道上了马车往红夭小院而去,路途中庄舟还不忘及时通知他道:“待会儿到了红夭姐姐那儿,见着亚忒牧将军,三哥你别太惊讶。” 此事庄恒头回得知,闻言不由愣住半秒,面上表情变幻莫测,许久方才哽出半句话:“咳,咳,亚忒牧将军与红夭从前便认识?” 庄舟不明所以,眼底闪出惊讶神色:“三哥你不知情?就是红夭姐姐嫁给四哥前,在她们月羌国有过心悦之人,那人便是亚忒牧将军呀。” 否则她们哪能那么容易搬来“天下雄兵”做援兵:“委实都是靠着红夭姐姐的面子。” 这些日子敦国公府内忙着筹备婚事,庄恒觉得厌恶,索性把自己关在书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外界所传各式天花乱坠的消息并不清楚。 仅知道此次他们之所以能大败庄道雄,主要是因为得到“天下雄兵”相助,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若这么说来,当年庄鸿毅为了娶到红夭,派出杀手暗害的那人,岂非就是亚忒牧? 这位亚忒牧将军,未免也太以德报怨了些。 这般想着,庄恒面上神色更加多端,抵唇轻咳两声,吓得庄舟赶忙解开自己的斗篷想递给他,却被他嫌弃地拒绝:“不妨事。再说姑娘家的斗篷,我穿着像什么样子。” 庄舟冲他皱起眉眼表达不满,只听庄恒又道:“亚忒牧将军既在城内,又于我敦国公府有大恩,阿爹可记得给他下了请帖。” “下是下了。” 庄顿素来有恩必报,自然不会怠慢恩人,但:“他会不会来可说不准。” 毕竟红夭还没真的走出阴影,想是做不到像张照霏亲临曹家那般盛气凌人。 庄舟说者无意,庄恒听在耳里简直难掩震惊:“红夭还念着四弟倒罢,亚忒牧竟也从未将实情告知于她?” 马车猛地越过街面一处大坑,激得车内三人俱是仰卧半刻,饶是顾淮济挺直身形后都不免好奇:“什么实情?” 庄恒话到喉间蓦地止住,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说。但在他记忆之中,无论如何,庄舟应然了解那段跟庄鸿毅与红夭结亲前后的种种过往才对。 见他欲言又止,要说不说惹人心焦的德行,其实庄舟隐约已能猜到几分。 她终是下意识开口追问:“亚忒牧将军当年被讹传身死,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人还是咱们认识的,我的好四哥?”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令庄恒犹疑至斯,措辞良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破烂往事。 庄恒被她一语中的逼得又咳出几声,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庄舟所言。 怎料庄舟倏地从座上惊起,脱口而出骂道:“三哥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先前骂起四哥不是挺能耐的吗,这事儿倒替他瞒得紧。” “那会儿不是都还年轻,我也,我,”庄恒被她骂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眼神支支吾吾:“我也没现在这么明事理,想着他既然喜欢红夭,那便是能者取胜,成王败寇嘛。” “龌龊!无耻!” 庄舟瞪了庄恒两眼还觉不够泄愤,又抬脚在他脚上狠狠踩了几下,方才稍稍平复心情,怒气冲冲地与他对视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给我一五一十,立刻说清楚。” 第58章 庄舟不客气地将顾淮济挡在了…… 庄恒被庄舟瞪得犯怵, 讨好着抬手扒拉了她两下,求饶般叹道:“能有什么事,不至于气成这样, 不至于。” 怎奈庄舟根本不为所动, 他只得坦白从宽, 如实招来:“不过就是四弟瞧上红夭,却听闻她在月羌国有了婚约,从中作梗拆散了他们罢。” “如何作梗?” 看得出他还有意藏私,庄舟不由变了神色,连连催促:“快说。” 那时的庄鸿毅还是敦胡四王子,素来高高在上, 又怎会将亚忒牧这么一个普通月羌贵族放在眼里。 既在猎鹰大会上看中了红夭, 庄鸿毅自然会想尽办法讨她欢心。 可惜素来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的庄鸿毅习惯了被人追捧,第一次主动接近一个姑娘家,根本没想过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多谢四王子心意, 但我在月羌已有婚事许诺他人,还请见谅。” 红夭拒绝得坦荡磊落,谁知竟叫庄鸿毅愈发气闷不悦, 想不明白到底什么男儿能引得红夭倾心至此, 甚至不惜拒绝他的示好。 每位敦胡王子麾下皆有所属骑兵,庄鸿毅因此派出暗探前去月羌国打听,得知红夭在月羌的青梅竹马眼下正在与雍朝边境城关任副将, 待入冬后便会返城跟红夭成亲。 冬日正是边境战事频发之时,庄鸿毅当即决定趁乱除掉那位青梅竹马,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亚忒牧逃过一劫反因祸得福, 再返回月羌国时即被赏识他的新国王升任为一军主将。 但那时红夭早已阴差阳错远嫁敦胡国,两人就此分开,直到前些时日方才得以重逢。 听罢庄恒所言,庄舟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能接上话,庄恒见状,终是上手将她拽回座位上安心坐稳:“按说亚忒牧应清楚当时真相的来龙去脉,他既没有告知红夭,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 庄舟落座后总算舍得回过神来,没忍住冷哼出声,挑眉看向庄恒不留情面道:“人都快死了,又是借着战事伤人,只怕他还真不知道到底被谁所害。” 庄鸿毅寻人暗害亚忒牧之事,当时不止庄恒知情,连带庄舟的大哥、二哥包括五哥庄恪都有所耳闻,只不过那时敦胡国尚是西域强国,他们个个眼高于顶,压根也没把亚忒牧的性命放在眼里。 杀害亚忒牧之事在他们看来,根本与碾死只蚂蚁无异。 至于庄舟为何不知情,庄恒仔细思忖半刻,很快得出结论:“你那会儿多大,有没有十岁?我们自是懒得跟你个小奶包子说这些。” “托您的福,我也不想知道这等下作无耻之举。” 庄舟还是摆着张臭脸,压根懒得多看庄恒一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雍朝想对咱们下手也跟碾死只蚂蚁无异,你们要不要试试什么感受。” “咳,揭人疮疤非君子所为,我好歹是你兄长。” 庄恒面上不掩尴尬,正想再说些什么找补几句,马车却在这时于红夭所居小院之外勒马停稳。 他只得无奈下车,被庄舟从身后推着,不情不愿地敲了敲门。 “小姑姑!” 前来开门的庄稚宁不掩雀跃,在看清庄恒时先是一愣,随后方反应过来,同样面带笑意:“稚宁见过三伯父。” 庄恒在敦国公府内常常帮着她们母女二人说项,庄稚宁记得他恩情,态度十分温和诚恳。 他们今日来得比平时都要早,亚忒牧外出城郊巡视军营未归,红夭亦同样前去集市采买不在家中。 庄稚宁只得独自一人担起大任,笨手笨脚地替众人上了茶水,悄悄扯着庄舟衣袖好奇道:“小姑姑,三伯父为何会突然来呀?” “他就是来看看你们母女。” 庄舟有意扬高声音,偏生要叫庄恒听进耳中:“顺便,跟你阿娘说几句过去之事。” 刚刚端起茶盏送到唇边的庄恒被庄舟吓得手一抖,侧首与她相视,不成想会被她瞪得噤声默认:“是,是有些话想说。” 红夭和亚忒牧当年两情相悦,若无有庄鸿毅从中插一脚,他们二人也不会落到今日尴尬地步。 更不用提庄鸿毅得到红夭之后根本不珍惜,又为着攀附雍朝权贵而将红夭母女弃之不顾,若是告诉红夭真相能助她放下心中对庄鸿毅的执念而重新接受亚忒牧,也算好事一桩。 此事归根结底都怪庄鸿毅不对,他们委实不该继续助纣为虐。 因此众人又坐了半刻有余,虽还未等到亚忒牧返回,却听得门开,原是红夭采买归来。 “红夭妹子。” 庄恒主动向她打了招呼,明显见到红夭眼底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抗拒。 心下一顿,庄恒当即猜到红夭所想。 红夭待庄鸿毅有情,她能狠心签下和离书已可算作是她对这段感情最大程度的反抗。 眼下拖沓的时间越久,当时作出决定时所鼓足的勇气便会愈发减弱。在此时再见到与庄鸿毅相关之人,红夭实则比任何人都害怕,她会忍不住想要重新回到他身边。 这些日子庄舟来得勤快,同为女子,难免同仇敌忾,话里话外都帮着庄稚宁一道编派庄鸿毅。 可庄恒不同,身为兄长,即使待庄鸿毅再不满,于外人面前多少还会为他美言几句。 为此庄恒可说很是令红夭放心,开门见山抛出目的:“今日是我主动向法蒂玛提出,想跟着她来看看你们母女二人生活可还好。当然,也是有些过去之事打算告知妹子你。” …… 庄稚宁今年十二岁,是以仔细算来,红夭与庄鸿毅也已成婚十三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浑浑噩噩恍然未觉间,他们却实实在在拥有了这段岁月。 被迫离开故土远嫁到敦胡那时,红夭年仅十五岁,只觉从心上剜下块肉都没那么痛。 到了不久前下定决心离开庄鸿毅时,她已近而立之年,心钝得早没了所谓锐气,更谈不上痛或不痛。 唯独闷堵得慌,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夫妻数载,说不想念是假的,说放下了也是假的。可她究竟要脸面,不愿去委屈自己和庄稚宁。 至于亚忒牧的出现,红夭很感激他愿意出兵相助敦胡,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其他。 非要拿出过去曾经心动过的往事令双方都倍感不适,向来不符合红夭个性。 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庄鸿毅,以后还有女儿要照顾。 比之亚忒牧十数年来将她置于心间的真挚深情,并不相配。 既是不配,又何必强行扭在一处。 原本亚忒牧非要不管不顾地跟她住在一起,庄舟和庄稚宁两个丫头也跟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成日想着怎么撺掇他两之事,颇令红夭为难。 她只能安慰自己,不多时等到庄鸿毅婚礼过后,亚忒牧就不得不跟着顾淮济等人一道返回长安,收留他住些日子不算难事。 可任凭红夭再怎么翻来覆去,夜夜难寐致使焦灼难安,她也不会想到,原来她所挂念的夫妻情分,从始至终都是一场人为操纵的笑话。 “哗啦”一声惊响,吓得庄舟一个激灵往顾淮济身后缩了两步,竟是红夭毫不客气将桌案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 茶盏碎裂,已经放凉的清茶不曾蕴起任何水雾,正如现下屋内氛围,与冰冻三尺无异。 与红夭相处多年,无论庄恒还是庄舟,都未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虽出身名门亦生得貌美,但庄舟几位兄长的妻子都容颜极佳,大嫂甚至还是车罗国公主,二嫂与三嫂乌夏更是活泼伶俐又圆滑的典范,所以除却在狩猎场上之外,红夭在敦国公府大多时候都不算显眼。 庄舟仔细回想了很久,突然发现,这居然是她在和离那日后,第一次见着红夭拥有温柔微笑之外其他的情绪。 “红夭姐姐,你先别,别生气。” 被庄舟推了两下的庄稚宁立刻明白小姑姑心意,急忙凑上前牵住自家阿娘手心:“阿娘,庄鸿,不是,阿爹他当年也是真情所致。现如今咱们看清了他真面目,亚忒牧大叔也完好无损地活在这世上,岂非皆大欢喜——” 谁知话音未落,庄稚宁却被红夭毫不犹豫地推回庄舟身边,显是已经气闷到了极点,连带眸底都不住泛起红血丝:“真情所致?!皆大欢喜?!他害了我一辈子,最后对我始乱终弃,也能称作皆大欢喜?” 她阖眼盖住挣扎而出的愤懑泪水,倏地站起身,努力恢复平静向庄恒道:“多谢三公子告知我真相,家中现在无暇接待客人,还请离开罢。” 庄恒闻言张了张口,终是未能出声便被庄舟拉着迈出屋内,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直到三人重新回到马车坐稳,才听得她低语训斥:“三哥你还想说什么,现下咱们说什么都是错,不如闭嘴。” “唉,我,我总不是想着能多劝劝她。” 庄恒仰首长吁一口气,不由喟叹:“我不也到现在都想不通,当年费尽心思娶回家的姑娘,庄鸿毅他娘的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前程,怎能说不要就不要。” 话音未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忽地挺直脊背看向始终静默旁观这场闹剧的顾淮济,将人上下打量了半刻,只被庄舟不客气地将顾淮济挡在了自己身后:“你看我家将军作甚?” 第59章 鸿毅他才刚刚考中武举,今后…… 庄舟问得突然, 庄恒一时闪避不及,连遮掩都没来得及遮掩,已然板起脸道:“为兄也是担心你所托非人——” 然他倏地瞧见庄舟面露不满之色, 即刻回过神, 马不停蹄转变态度:“但大将军为人如何, 咱们都有目共睹,自是无需忧虑。” 这小祖宗不好惹,他从小就没在她那处吃到过好果子。惹不起,好歹躲得起。 “这还差不多。” 庄舟扬起下巴,丝毫不避讳在兄长面前同顾淮济十指相扣,只听得顾淮济亦低声承诺:“舅兄尽可放心, 若我此生有负舟舟, 定叫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 分明是最为忌讳的毒誓,但从顾淮济口中说出来时却异常平静。 两人相握的双手不自觉收紧,庄舟下意识侧首, 目光流转间,又一次冲庄恒瞪了两眼。 庄恒哪还再敢继续讨没趣,休战般摆摆手, 总算将还没来得及完全炸毛的小猫安抚下来。 四月飞絮满城, 铺遍整条街巷。 在庄鸿毅与方箬紫即将成婚前夜,方府来了贵客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多时,塔勒城便人人皆知, 方二小姐有一位远道而来的爱慕者,准备了整整三个月聘礼向她求亲。 只叹方二小姐待庄四公子一往情深,毫不犹豫将那人拒绝,因此众人不由感慨, 果真是一桩绝妙姻缘。 仿佛再无任何人记得,庄鸿毅早前曾有过妻子,也有过女儿。 庄舟整晚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脑海中总时不时掠过红夭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将近寅时那会儿她起身给自己倒水,忽地听见院外一阵疾行脚步声传来,接着又“咚咚”敲了两下门。 “进。” 话音未落,只见是庄顿书房伺候的侍女焦急推门嚷道:“六,六小姐,出大事了!四公子身受重伤被人扔在咱们府门前,现下恐怕不好了。” 心头蓦地“咯噔”一声,庄舟连忙批了斗篷上身,跟着那侍女一路飞奔至庄鸿毅院内,果然听见院内自家阿娘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天抢地。 “都是红夭那个毒妇!都是她!” 墨娜作势就要去寻红夭,好巧不巧撞上正匆匆而来的庄舟。 她神色略顿,头一回待向来宠爱的小女儿露出冷脸:“鸿毅是你亲生兄长,你做什么非得成日跟那毒妇来往。现下好了,你四哥被她害得经脉尽断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你便满意了?” 庄舟无可奈何般揉揉眉心,目光从跪在床边的大夫身边扫过,复又落在墨娜身上:“阿娘,你胡说些什么,红夭姐姐哪来的本事能将四哥废除武功。” “她是没本事,可她勾搭的那个男人有。” 听闻墨娜此语,早已赶至庄鸿毅所居院内的庄恒下意识抬眼向庄舟看来,兄妹二人视线交叠一瞬,庄舟不由嗤笑出声:“四哥现下昏迷不醒,命都还吊着半条,阿娘你乱说话也要讲证据。” “的,的确,是红夭夫人下午递了拜帖。” 万籁寂静间忽地有位小侍女出言,庄舟认出她是常在庄鸿毅身边伺候的丫头,因此并未打断她,由她继续:“拜帖上写着请公子去往城郊敦胡崖一聚,我认得夫人字迹,确实是她没错。” “拜帖呢,给我看看。” 庄舟伸手,只听得一声沉重斥责响起:“阿舟,休得胡闹。” 灯火摇曳中,庄顿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有余,连带眼角沟壑纹路都变得更深刻。 他行至庄舟面前,脸色并不好看:“你四哥现下不止武功,连性命都难保,今夜是关键。无须再吵闹,都去厢房守着,将此地留给大夫。” 越过庄顿的肩膀向床铺之上紧闭双眼,看得出十分痛苦的庄鸿毅望去,庄舟终是颔首垂下眼睑:“阿爹您请。”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庄舟闲坐在庄恒身边,半撑着下巴发呆,还是庄恒派三嫂乌夏替她拿了毯子盖住肩膀:“夜里凉,悠着些。” 庄舟动了动僵硬的唇角,侧首看向乌夏:“多谢嫂嫂。” 乌夏摇摇头,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跟我客气什么。” 庄鸿毅与亚忒牧之间的恩怨,乌夏当年亦有所耳闻。白日里庄恒同庄舟从红夭小院回到敦国公府后,也向她说起这桩旧事,当时乌夏还诧异:“原来亚忒牧将军便是红夭那位青梅竹马,真是阴差阳错,好在——” “好在”什么呢,乌夏迟疑半刻,只觉得现如今这情况,倒也没什么可称之为“好”的。 即使亚忒牧与红夭历经数年,久别重逢之事值得庆幸,但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经历这十三年分离。 更何况从庄恒简单描述都听得出来,此事真相对红夭所造成的痛苦和刺激太大,乌夏作为旁观者都难免惊心,何谈是身处其中之人。 因此当乌夏知道庄鸿毅被红夭约出去却身受重伤扔回敦国公府时,她第一反应竟是出了口气的快感。 不过碍于庄恒手足情义之故,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得竭力按捺于心底。 一夜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随着第一声鸡鸣声起,晨光初绽,主屋中总算传来了好消息。 庄鸿毅很是惊险地捡回一条命,可惜从此以后再与习武无缘,恐怕也无法接受入军营的旨意赴任。 墨娜当即哀嚎出声,猛地就要起身冲入屋内看望庄鸿毅,却被老大夫斗胆拦住:“国公夫人,四公子现下不宜见人受惊,您且先由他静养三五日再说。” 还得先静养三五日,那婚礼自是无法如期举行。 不过眼瞧着庄鸿毅变成一个废人,方家是否还会同意这门亲事,也得打上个问号。 既是无法立刻见到庄鸿毅,墨娜索性由此转换了情感宣泄,立刻决意要携府兵去往红夭所居小院,向她讨要说法。 “阿娘,够了。” 听见庄恒开口,庄舟心底蓦地一沉,正想出言相阻,他已然将一切来龙去脉全盘相告:“是我告知红夭妹子当年之事,您若心有愤懑,大可寻我给四弟出气。” 庄舟不忍直视般避开双眼,暗道自家三哥个性轴得没救,做什么非得现在将所有事由告知墨娜,硬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若按庄舟计划,必是先想办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服墨娜,等到庄鸿毅彻底恢复脱离危险再行下招,绝不会像庄恒这般直来直往。 众人静默不语间,压根没想到墨娜会骤地操起手边琉璃花瓶,想也没想直冲庄恒扔过来,幸得庄恒闪避及时,方才没伤着自己。 “你是疯了还是蠢?!那是你亲弟弟,你为着一个外人,把你弟弟害到如此地步?!” 眼见墨娜还要再动手,庄舟的大哥和二哥总算缓过神挡在了母亲与三弟之间:“阿娘,阿娘,你先冷静,此事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啊。” 毕竟若无庄鸿毅作梗在先,红夭只怕早与亚忒牧成婚多年。 他伤害亚忒牧后好不容易娶了红夭,却又背弃誓言在先,害得红夭身陷旧日纠缠不能自拔,险些再次错过亚忒牧。 “三弟也是一片好心,不忍红夭妹子和亚忒牧将军蒙在鼓里,继续伤害对方。” 先前塔勒城失守一战若无亚忒牧相助,恐怕敦国公府诸人根本挨不到顾淮济率领河沔关大军前来,亚忒牧对敦西都护府的恩情,无论庄家大哥还是二哥,皆铭感于心。 加之对待红夭本就是他们敦国公府有愧在先,是以他们话里话外不由自主地偏向红夭,也是为了能消解几分歉意。 墨娜听着却刺耳不已,难以置信地看向庄家三子:“现下屋里躺着的是你们亲弟弟,你们听听自己说的还叫人话吗?” “阿娘。” 一宿没睡,被吵得太阳穴生疼的庄舟放下揉着穴位的手,很是不解:“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四哥当年害得亚忒牧将军险些身死,现下人家不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何错之有。” 无论怎么扒拉,算来算去都是他们敦国公府理亏。 被庄舟一句话噎得半晌无言,墨娜求助般看向庄顿:“阿郎,这事儿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呀。鸿毅他才刚刚考中武举,今后前程无量,现下可全都毁了!” “毁了就毁了。” 庄顿早在庄恒说起昔年庄鸿毅暗害亚忒牧时便已气得整张脸不住泛着惨白,连带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此刻终于稳住身形,斥住墨娜。 后又缓缓抬眼,看向厢房内形色各异的众子女。 首先拿老大开刀:“当年之事你们各个心知肚明,瞒至今日酿成大错才知悔改。都护府近日来你和老二也不用去了,在家中禁闭三月,各自抄写经书五十卷。” 至于庄恒:“你也一样,不过你本也不喜离家,克扣薪禄半年,再抄写经书二十卷。” 因着身体原因不曾在外任职的庄恒唯一经济来源便是国公府自给自足的薪俸,此举无异于断了他今后半年购置书斋新品和古玩珍奇来路,他不免肉疼片刻,还是十分听训地接受了惩罚。 “还有阿舟,”即使那会儿庄舟年幼尚不知情,依旧难逃责难:“若无你在红夭那处成日添油加醋,她又何以将你四哥害至如此地步。禁闭半月,不许提前返回长安。” “不是,我那天根本什么也没说,啊。” “啊”字声音渐小,庄舟瞧着自家阿爹脸色难看,心知再纠缠下去肯定更没好果子吃,只得不情不愿改口:“知道了,我禁闭就是。” 第60章 二合一章! 庄鸿毅身受重伤之事被庄顿及敦国公府其余人等都瞒得严实, 整个塔勒城只知庄方两家婚事推迟,却无人知道究竟为何。 敦国公府上气氛沉闷,庄舟还有几位兄长嫂嫂各自闭关院内, 除却前去庄鸿毅处探望之外, 根本寸步难行。 处置完几位子女后, 庄顿立即写下奏疏呈递长安,慷慨陈词地痛斥了庄鸿毅年少时所犯过错,而后话锋一转,又指出此事本该交给圣上定夺对错,亚忒牧私下寻仇,分明是漠视皇权。 其实庄顿比任何人都清楚, 此番算来算去都怪庄鸿毅当年作恶, 咎由自取。可他作为父亲, 到底不能真的做到全然公私分明。 至于圣上会如何裁决,庄顿反倒并未抱有太多指望。 毕竟亚忒牧于起先庄道雄叛乱时有功,圣上总得顾忌几分“天下雄兵”的兵力。 这厢庄顿的奏疏尚在千里奔赴长安途中, 那厢客栈之内,柳初禹却好不惬意地半举酒杯,侧首谈笑:“婚礼推迟, 只怕旁人要以为是因着属下送了那堆贺礼, 引得庄家四公子不悦罢。” 顾淮济闻声,只同他略一碰杯:“少说风凉话,积德。” 旁人或许不清楚, 但亚忒牧害得庄鸿毅武功尽废之事,实则是得了顾淮济与柳初禹推波助澜。 自日前将庄舟送回敦国公府后,顾淮济先回到客栈联络柳初禹,随后估摸着红夭大概已将所有往事都告知亚忒牧后, 方才前往他们二人所居小院。 亚忒牧并非不识分寸之人,但这桩旧事太过痛苦,置于任何人身上想必都无法容忍。 “按大雍律法,眼下庄四公子亦属天子朝臣。将军害及同僚,牵连自己受罪,委实不值。” 更何况庄鸿毅身为敦国公嫡子,其身份意义远高于普通朝臣,从前不久庄道雄叛乱的下场便可窥见一斑。 亚忒牧心中有数,听得柳初禹所言暗自垂首不语,许久才抬眸看向柳初禹道:“那便要我咽下这数年之仇,忍气吞声做个窝囊废?” 话毕不等柳初禹开口,亚忒牧只又道:“更何况,敦国公对大雍有功,我亦力挽塔勒城于狂澜。论起功绩,不见得圣上就会偏袒庄家。” “确实如将军所言。” 柳初禹接过话头,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缓步靠近亚忒牧,似是为他的单纯感到遗憾般摇了摇头:“但将军是否想过,圣上不能重罚将军,亦不能叫敦国公一家心寒。那么整件事中,是不是只有红夭夫人一人于大雍和西域政局而言毫无意义。” 他显然很满意亚忒牧眼底震惊神色,笑容忍不住跃上眉梢:“拿来开刀,岂不正好。” 柳初禹觉得自己已足够仁至义尽,将利弊都给亚忒牧分析得清楚,也算诚心诚意。 见亚忒牧半晌没什么回应,不免失了耐心,索性直接抛出橄榄枝:“为救红夭夫人于水火,将军还是好生权衡事态得好。说到底,将军手握‘天下雄兵’,即使不做雍朝臣,也总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言及重点,屋内始终抱臂不语的顾淮济脸上总算浮现一丝不甚明显的表情。 感受到亚忒牧错愕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他只颔首默认,亦跟随柳初禹一道,敞开天窗说亮话:“眼下摆在将军面前两条路。” 一是为着前尘往事害及同僚,反将想要回护之人迫入牢狱,或许还会令她失去性命。 二是达成合作—— “此事我略有耳闻。” 虽人在关外,但亚忒牧对雍朝朝政变动绝不是一无所知:“江东王庄明彻率众兵入城,将篡权夺位的皇八子赶出金殿。分明江东王才是那位大功臣,最终却不得不遵照太上皇圣旨,将皇位拱手让给皇长子,也就是当今新皇。” 新皇必定会视庄明彻为眼中钉,肉中刺,哪怕现下隐忍不发,经年累月也总会给他找到借口针对庄明伦,以及当时从温陵地界把他救出来的顾淮济等人。 “只要我愿意为江东王效命,庄鸿毅任我处置。”亚忒牧薄唇抿成一线,似笑非笑:“顾大将军是这个意思?” “正是。” “即使敦国公上书圣上,圣上要降罪于红夭,江东王也有办法相救?” 顾淮济与他四目相对,郑重承诺:“自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此等好事于我当是再好不过。”亚忒牧仰首捧腹,几乎要将眼泪笑出来:“只是在下不免好奇,顾大将军把庄鸿毅这么卖给我,可有想过将来如何面对庄六小姐。” 他确实没想过。 “阿舟素来明理。” 顾淮济自认比这世上大多旁人都更了解庄舟:“她也不会愿意红夭夫人与将军因为她四哥之故遭此劫难。” …… 被无故波及关了禁闭,庄舟无奈之下,只好拜托家中仆从出门采办时去向顾淮济说明境况。 庄鸿毅与方箬紫的婚礼既无法顺利举行,顾淮济也不好继续陪着庄舟再耗半个月,当下决意次日启程,押解庄道雄等反贼回京。 亚忒牧明面上是与顾淮济同时出城,但两队人马在城外河谷便各自走向不同方向。 顾淮济返回长安,亚忒牧则率领众多兵士穿行帕镀耳高原,沿主峰雪山一路南下,蛰伏黔州。 等到庄舟半月禁闭结束,庄顿的奏疏已经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城新皇案前,正如顾淮济与柳初禹所设想,新皇的确打算处置红夭。 可红夭所居那小院早已人去楼空,敦国公府府兵接下来半月恨不得将整个西域五国地界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任何红夭母女的踪迹。 与此同时,本该跟随顾淮济一道到达长安的亚忒牧也再无音讯。 庄舟隐约觉得这些事之间有些联系,只是苦于线索太少而无法下手调查,每日里百无聊赖地被自家三哥拉着下棋对弈,偶尔还帮着他抄写几卷经书,不知不觉便又在家中厮混到了五月。 庄鸿毅已然从昏迷中恢复神智,因为筋脉尽断导致终身无法站立,方家得知情况后,自是毫不犹豫取消了婚约。 他为此与家中兄弟大闹一场,将自个儿屋内所有值钱的瓷器屏风什么的都砸了个粉碎,反被庄顿斥责一通,同样关了禁闭,罚抄佛经五十卷。 听三嫂乌夏说起,那位方二小姐对庄鸿毅用情至深,正与家中绝食相抗。 可惜方承副都护和方夫人根本不吃她这套,只遣了媒人在为她物色新夫婿。 说起此事,庄舟倏地想起还有一人曾在城中有过一面之缘,不由追问乌夏道:“诶,那位送了无数聘礼的柳公子,现今何在?” “早都离城啦。” 乌夏记得清楚,那位柳公子似乎是跟她娘家妹妹们同一天离开塔勒城,她去相送时恰巧在城门处遇见他:“说来也奇怪,那人就跟自己演了出戏般,心意送到足矣。根本没想过四叔和方二小姐黄了婚事,他分明还有机会。” “我和他有幸聊过几句。” 想起柳初禹那张笑眯眯的面孔,庄舟不由失笑:“以柳公子心性而言,方二小姐情意不在他身上,他也绝不强求。走了也好,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因着敦胡人不过端午节之故,庄舟本打算五月初二便启程返回长安。谁知今非昔比,塔勒城里来自大雍各地的官员家中早早准备了艾草黄酒等物,络绎不绝地往敦国公府相送。 墨娜便做主决意五月初五当日,举家热闹一番,待到初六庄舟再离家也不迟。 庄舟及几位兄长嫂嫂皆无有异议,唯独庄鸿毅铁了心与家中众人为敌,紧闭院门不出,连墨娜和庄舟大哥亲自去喊也吃了闭门羹。 眼见其他几位子女也打算起身,庄顿猛地拍下桌子:“都不许去,惯得他无法无天,饿着!” 最后还是庄舟悄悄从小厨房拎了几盒餐食趁着午休时行至庄鸿毅院外,放下食盒正想转身离去时,忽地听闻屋内传来一声:“谁。” 庄舟抿唇犹豫半秒,终是鼓起勇气开口:“四哥,是我。我明日便离家返京了,想着你午膳都没吃,给你送些小菜点心。” 话音未落,门内发出“砰”的巨响,庄舟仔细辨认,大抵猜得出庄鸿毅应是向她砸了个砚台之类的重物。 她无奈轻叹出声,果然听见其内叫嚷:“用不着你假好心。” 挂在门前的艾草清香扑面而来,混杂着午后阳光闪烁,本该极为清爽的初夏时节,此刻蓦地添上几分焦虑烦闷。 庄舟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并未听见身后开门的“吱呀”声。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整个敦国公府也同样没错。 尤其是阿爹,明明拼尽全力在为亲子考量,到了自家四哥眼里,仍旧要怪罪全家人都对不起他。 简直恬不知耻。 庄舟越想越觉愤懑不悦,怒而摔门迈入屋内,骤地掀起一阵旋风,将不知何人何时夹在窗台上的一张字条吹落。阿昏 她原本没瞧见那字条,脚踩上去时感受到地面凹凸,方才低头捡起,拆开复杂折叠样式,下意识屏住呼吸。 只见其上唯有五个字:“子时,原风亭。” 原风亭位于城内一处名不见经传的茶楼内,庄舟从前与狄尔常去,多数时候微服私访,没叫人认出来,难得清静。 将字条仔细端详了半晌,其上笔迹于庄舟而言并不熟悉。但她也实在想不出城内现在还有什么人能有这闲心同她玩笑,是以收好了字条,打算等到夜深人静时前去亭间瞧瞧分晓。 然而当庄舟到达原风亭时,却发现亭下石桌上除了又一张字条外,空无一人。 新的字条所述同样言简意赅,只告诉庄舟,亚忒牧与红夭带着庄稚宁已经进入昆仑山脉,一家三口皆无大碍。 不仅如此,字条还将顾淮济的情况及时相告,庄舟就着月光看进眼底,面上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原是新皇以顾淮济刚从塔勒城返回亟需休整为由,不允他肆意离开顾国公府,先前应诺他前往黔州之事,如今也绝口不提。 怎么看都像是借机软禁。 庄舟将新字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暗道传递消息之人恐怕还有后招,否则凭着这么一点儿简单信息,她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因此她立于亭下安心等待了半刻有余,见始终无人前来,又沿着亭外廊桥往院中角落草丛四处搜寻,等到她再次回到石桌旁,才发现来时鹅卵石路下有颗松动石块,正借月色反射光辉。 庄舟三步并作两步从那石块下取出夜明珠戒指,撬开其上机巧,只听得“蹭”一声,一根速度快到看不见的银针擦过指尖飞了出去。 银针力道极厉,没等庄舟反应过来便切断横梁之上挂着的灯笼,终于又掉下一张字条。 她这莫不是误入了什么地下组织的暗桩不成,庄舟一边腹诽,一边又捡起字条打开阅读,总算明白送信之人究竟何意。 庄明彻人已经快到苗疆,亚忒牧与红夭也要去往苗疆,顾淮济被关着离不开,但目的地同样是苗疆。 苗疆大事将起,所有关窍缺一不可。 庄舟必得趁着她还在自家地界,仍是自由身的时候,把顾淮济从长安拽出来。 办法很简单,那人也在字条上说得清楚。 不回长安,转道追上庄明彻,接着再亲自“杀”了庄明彻,代表顾淮济向新皇表达忠心。 庄舟半口气吊在喉间不上不下,仔细理清字条之上所示状况,仿佛握着烫手山芋般将三张字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而后又认命般捡回来重新打开铺平,怎料其上字迹早已消失不见,并未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 庄明彻打算以“假死”之计谋暂时引起新皇松懈警惕,新皇得知顾淮济并无与其勾结之意,便不会再软禁顾淮济。 因此害得庄明彻“假死”之人,必须是顾淮济本人,若他无法顺利行动,则必须是由与他可称作荣辱一体之人出手。 逻辑自洽,无处可驳。 只是庄舟觉得很诡异,她手下无兵无卒,他们到底靠着什么自信,以为她能做到这件事。 第61章 万字章! 收起其中含有机巧的夜明珠戒指, 再次环视原风亭一遭,庄舟终是抬步匆匆离去。 第二日清早,她在城郊驿站向家人亲友们告别后, 带领着不到五十人的敦国公府府兵一路东去。本还在考虑该于何处南下转道, 谁知方才沿着丝路进入月羌国不久, 她便再一次收到密信字条。 字条所指是龙泉城内一处荒废许久的佛寺,庄舟将府兵们在客栈安顿后独自前往寺中,压根没料到已经有人等在其内。 柳初禹依旧挂着那副老好人笑脸,但在他身后所站立的一男一女二者,则对庄舟颇为忌惮。 那男子名唤冬刃,看清庄舟入内后便缓缓移开视线, 怀抱长刀闭目养神。 而那姑娘家踏梅则人如其名, 如梅花般桀骜孤高, 当即看向柳初禹冷声道:“王爷莫不是糊涂了,真以为这么个只会歌舞娱人的胡姬能成事?” 庄舟闻声,不由抬眼与她相视, 复又将目光重新落回柳初禹身前,同样没将踏梅放在眼里:“柳公子,你似乎欠我一个解释。” “嘿嘿, 此事说来话长。” 柳初禹堆起笑意走近庄舟, 她却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握紧了身后食指之上扣着的戒指。 “庄六小姐勿怪,容在下好生向您解释。” 见她态度冷淡, 柳初禹只得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主动示好。 先将自己和“云霁”暗军之事如实相告,随后又指出在新皇登基后,庄明彻与顾淮济所面临的种种困境:“王爷此番安排,也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本意原先是打算交由顾大将军, 可惜大将军眼下被困在长安,故而只能由庄六小姐——” “新皇是一国之君,不是蠢货。” 庄舟毫不客气打断柳初禹设想的诸多情境:“即使我能追上江东王,真的将他除之后快。新皇难道不会怀疑是顾淮济暗中向长安传信于我,联合我父亲包括我整个敦国公府做戏,勾结江东王意图谋反?” 她这三五日将这其中利害想了许久,心知眼下庄明彻这步棋其实不算走错,但未免风险太大。 然而无论怎样翻来覆去,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之法。 顾淮济被困在长安的时间越久,无论是他,还是庄明彻都会越危险。之前政变那时所牵连的上官镇谍包括西塘侯等人,亦难逃制裁。 “咱们总要谋反。是早是晚并无区别。” 柳初禹面上笑容消散,渐渐换上沉重神色:“庄六小姐既与顾大将军是未婚夫妻,敦国公府自然难逃干系。” 握着戒指手指倏地失力,庄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几分讽刺。 她重生一世,所求不过家国平安,若能向金城侯夫妇成功报复,已算老天垂怜。 好不容易拼尽全力保全整个敦国公府,也使得金城侯夫妇从云端跌入泥泞,她却不得不再次拿起身后家族去做赌注。 看出庄舟神情有异,柳初禹大抵能猜到她心底所想,下意识开口劝慰道:“不过庄六小姐大可放心,此战我们只求胜,不求死。” “柳公子。” 庄舟眸间闪过一丝清亮,转瞬而逝:“我并非孑然一身。” 她能做到抛下所有一切跟随顾淮济同生共死,但她绝不会轻易将敦国公府孤注一掷。 “此事我不便出面。” 庄舟本打算南下追上庄明彻后再向他解释,眼下既是柳初禹代表他递出合作意向,她也顺势把话说得明白。 “庄六小姐。”柳初禹眉间微挑,显是颇有几分无奈:“即使你孤身往长安而去,与顾大将军同时被困长安,于敦国公府又能有何益处?将来若真问罪到你二人身上,敦国公府也绝对无法逃开连坐。” 在柳初禹看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先前庄明彻也是乐得做一位闲散王爷,迫于形势才不得不率兵救驾,偏生还被旁人坐上了那位置使他陷于被动,任人掣肘,委实太划不来了些。 幸有顾大将军在旁当机立断,才构成今日种种筹谋,不至太过为他人所制。 按说眼前这位庄六小姐与顾大将军当是人尽皆知的夫妻一心,柳初禹本以为她会即刻与他们结盟往黔州而去,万万没预想到会突然碰壁。 箭弩拔张之间,只听得庄舟失笑:“柳公子,你误会了。” …… 夜深,敦国公府内。 庄舟灰头土脸地被关在自家柴房半宿睡不安稳,索性爬起身就着柴堆伸手推开破瓦片,又重新躺回草垛上仰首看星星。 其实她也猜到此番从龙泉城回程来劝庄顿去做反贼恐怕八成行不通,但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庄明彻想反,仅靠亚忒牧那支“天下雄兵”远远不够。 毕竟“天下雄兵”战无不胜的传说仅是针对西域诸国而言,面对中原人的火炮武器,或许能抵挡一时保持战绩,倒也没有庄明彻他们想得那般简单。 更不必提顾淮济手下军士亦扎营长安城外,握在新皇手中,他们分明走的是以少胜多之险局。 她已陷于此局之内,不可无端牵连家人,那便只能转而劝说家人入局,化被动为主动。 是以庄舟将心中所想转告柳初禹:“我加注筹码,以整个敦西都护府军力全力相助,只求一件事。” 柳初禹当然心动,想也不想连声应承:“庄六小姐请说,在下定会牢记在心。” “此番如若事成,”庄舟原本平静的话锋一转,未有一丝拖泥带水,立即收敛了眸中温和笑意:“还望王爷顾念顾淮济与我敦西都护府忠心可鉴,勿要再犯前人之过。” “你这胡姬怎么说话呢!拿我们王爷跟那没良心的皇帝佬儿相比,眼瞎了不成!” 踏梅早就看庄舟左右不顺眼,憋着一股气到现在再也忍不住,正待拔出匕首威胁,却被柳初禹斥道:“住手!” 他说着,转头重新看向庄舟堆满笑意:“庄六小姐放心,您是我们王爷的友人,顾大将军亦是王爷表兄。这层情分摆在这儿,咱心里都有数。” “柳公子说笑。” 庄舟被他和稀泥的态度逗得难免嗤笑,倒也并不遮掩:“今日的新皇亦是顾淮济表兄,他不也没念及所谓亲情。” 虽早有听闻庄舟并非善茬,但柳初禹那时总想着,一个小小胡女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胭脂堆里相争练出来的脾性气度。 真遇着大事儿,不还是得以父兄夫婿为尊。 怎料他看贬了庄舟,竟一时被她噎得沉默半晌方才回神:“这,这,我自会将庄六小姐所言带给王爷,但现时现刻,在下也无法给您一个准确承诺。” “简单。” 庄舟蓦地绽开唇角,抬手将那夜明珠皆戒指在柳初禹面前晃了晃:“还要多谢柳公子,给我留下这枚戒指。” 她离家前,连夜在那银针上搀了不少敦胡秘药“软筋诀”。方才一进门便已趁他们几人不备射出三枚银针,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进入体内开始生效。 “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一个月内拿不到解药,便会全身筋骨失力,渐渐手脚萎缩,表面皮肤泛起褶皱而已。” 取药那时庄舟本想拿些更为阴毒的“现骨散”,不过是想到一路南下遇见的仅是些地痞强盗,实在无需害得人皮肤溃烂直至身死。 所以才选了这么个害人又没那么狠戾的特制秘药,怎料竟真给她派上了用场:“我看得出柳公子是江东王得力干将,他恐怕也舍不得你为人所害。刚好——” 柳初禹努力压住气得怒目圆睁的踏梅,暗骂自己好心,想着庄舟孤身一人,还专程给她留下哪怕身负武功者都不容易发现的暗器防身,结果居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听庄舟继续道:“一个月时间,足够柳公子与王爷联络消息,答应我的条件。” 当然:“我也会立刻返回塔勒城,向我阿爹借兵,鼎立相助。” 大话说得洋洋得意,结果庄舟长篇大论才讲了半截,就见庄顿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嫌事儿不够多,塔勒城刚刚遭了大难险些酿成祸事,若无圣上相助,哪来今日安生!” “什么圣上,分明是亚忒牧将军和顾大将军的功劳。” 庄舟据理力争,激得庄顿猛地拍桌起身:“胡闹!亚忒牧便罢,顾淮济他身后那些兵,你难道不知又是谁从河沔关派遣而出!” “那咱们就要看着恩人们全都去送死不成,阿爹你简直再糊涂不过了。” 无论顾淮济还是亚忒牧,他们都对敦西都护府有恩,庄顿不会不清楚。 而他又是个看重恩义之人,果然被庄舟这句话激得避开双眼,喝了口热茶方才压下去不平。 庄舟趁势循序渐进,可着劲忽悠庄顿:“阿爹,范晦大将军留下的那些兵士目前群龙无首,长安那边至今也没选定官兵营守将,正是联合他们的好时机。” 还有:“咱们国公府及都护府的府兵们,这些所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差不多二十万。联合顾大将军和江东王围攻长安,顺应大势所趋,必将旗开得胜。” 话音未落,庄舟便被自家亲阿爹提溜着后颈一路拎至后院柴房,沿途遇见的仆役侍女还在震惊六小姐怎地回趟长安又忽地出现在府上,庄舟已然被几层落锁关了真禁闭。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破瓦片思忖许久,想也不想跳起身,正准备将那破洞扒拉得更大些,却听见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有人透过那瓦片小洞向她眯着眼正往下看,低呼了一声:“庄六小姐?” …… 借着微薄月光看清来人,庄舟竟半晌没敢相认,直到张圭昂踹开柴房之外门锁,她才恍然回神:“张公子?” 张圭昂扯下面上遮挡,与她颔首:“是我,你可知永渡已被软禁顾国公府,不得离开长安半步。” 她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被自家亲阿爹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只是现下庄舟更好奇的却是,张圭昂为何出现在塔勒城敦国公府内,还踢坏了她家中几把重锁。 直到被他带至客栈见到尤良鸢,庄舟依旧没能将这其中点点关窍联合起来。 原是自庄舟离开长安,顾淮济也紧跟着不见身影后,新皇看似坦荡,实则早已心生怀疑,以为顾淮济不过掩人耳目,先将庄舟放回西域,为联合敦西都护府诸人与庄明彻里应外合,筹谋皇位。 因而新皇随即便暗中软禁了西塘侯及上官镇谍。 之所以会放过庄明彻,任由他离京向苗疆而去,实则不过将他视作鱼饵,放长线钓大鱼罢。 好在这时候尤良鸢已经如她先前所计划那般“与上官镇谍和离后不再久居长安,而是四处游历”之故早早离京,这才为城内诸人破获一丝生机。 因着曾与张然姌交好,尤良鸢知道张圭昂游历雍朝四处,甚至还得以出海前往暹罗等地,所以在出行前常往沧化伯爵府去向他请教。 一来二去反倒唤起张圭昂故时云游四海的回忆,张照霏看在眼里,自是怂恿自家兄长:“大哥哥,你本就是为了陪我才决意在工部领闲职,现下我早已不再钻三哥哥那事儿的牛角尖了,你又何必把自己桎梏在城里,成日让自己不痛快呢。” 得到张照霏首肯的张圭昂遂也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决意与尤良鸢一道结伴同行。 当他们知道京中西塘侯被软禁消息时,本想即刻往西域诸国而来与那会儿身处塔勒城的顾淮济与庄舟汇合。 无奈却遇着春季黄河凌汛,生生被困河东地带足足憋了数月。 这时又听闻西域内乱,本担心新皇会借此机会一举除掉顾淮济包括庄舟及其身后的敦西都护府,不成想:“顾大将军到底在河沔关从军多年,即使如今不再那儿任职,声威总是有的。圣上究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才使得顾淮济与庄舟再次逃过一劫,而尤良鸢他们也终于得以离开河东,直往西域而来。 可惜却又在途中听闻顾淮济已独自返回长安,因着消息滞后,同样被软禁在顾国公府。 两人犹豫许久,还是统一决定先往塔勒城寻到庄舟再行下一步,好巧不巧,正撞着她离开又回城,来向庄顿搬救兵。 拜帖递到敦国公府石沉大海,张圭昂于是不走寻常路,直接夜探府内,将庄舟从柴房里捞了出来。 一时间信息太多,庄舟消化良久方才抬眼看向尤良鸢,问出全然与正事儿无关的疑问:“所以尤姐姐和张公子,这是在一起了?” 客栈昏暗灯火内,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圭昂都难得红了脖颈,尤良鸢更是无奈:“ 你这丫头,跟你说大事儿呢,扯这些作甚。” “这不也是大事儿嘛!” 庄舟极为开怀地露出笑意,绕着两人转了一圈:“从前照霏和我总爱忙着给咱们张大公子物色姑娘,任是想不出啊,满京城有哪个贵女能受得了张大公子成日的不着家。怎么就没想到,原来是天赐良缘,有尤姐姐在这儿等着呢。” 她一口一个“张大公子”,又是“姑娘”又是“天赐良缘”的,听得张圭昂耳根发烫,又不好跟个与自家幼妹同龄的姑娘家计较,只好求助般看向尤良鸢。 只见尤良鸢佯怒攥住庄舟的胳膊拍打两下:“给我坐稳了,别瞎闹。” 庄舟笑着躲开尤良鸢的手,讨饶般“哎哟”几声:“好了好了,我知道好姐姐跟张公子是为了赶来给我通气儿,眼下咱们这批帮着江东王的蚂蚱们都困在一根绳上快给淹死啦。” 可:“我劝不动我阿爹,你们也瞧见了。” 她拖长音调,看得出也对庄顿的行为极其不满:“身为他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就这么让我去柴房待着思过,哪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二字尚未落地,庄舟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眼底倏地泛起清明,目光凿凿地看向张圭昂:“对啊,有办法了。” …… 认定原风亭便是“云霁”暗军留在塔勒城的暗桩后,庄舟立即前往该地向柳初禹发出求救信号,不多时便收到他神通广大搞来的一系列假圣旨、假兵符与假拓印等物。 张圭昂由此假扮成了手握圣旨匆匆赶至塔勒城赴任的雍朝大将,被庄舟推上塔勒城官兵营守将之位,统领范晦大将军麾下十五万大军。 接着庄舟又安排他假意挟持自己,押解到敦西都护府门前。 庄顿被吓得面色苍白,当即以大礼请了张圭昂入内相谈:“将军有事好说,请先放开小女,再行谈判不迟。” “本将与庄都护无话可谈。” 张圭昂戏也做得极足:“本将三弟与顾大将军自幼相识,感情极深。如今顾大将军被困京中,本将做不到手握大军却困于此地,坐以待毙。庄六小姐身为顾大将军未婚妻子,竟也与庄都护同流合污,本就该血祭大军,为我等壮行!” “冤枉!小女确实冤枉。” 庄顿爱女心切,哪里还会想到细细分析庄舟好端端地怎会从府上莫名失踪,又怎么刚巧被到任不久的“新守将”遇见,只顾着当即脱口而出:“小女日前本已离家去往长安,临时返程便是为劝诫老夫出兵相助,怎能说她不顾与顾大将军相许之情。” 他战战巍巍地挥手示意府兵侍卫等皆各自退后:“是老夫为整个敦西都护府考虑,不得已将小女禁闭家中,一切皆与她无关,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张圭昂抵着庄舟颈间的剑刃微微抽离半寸,也害怕当真伤着她:“也不是不行。但本将要与庄都护谈个条件。” “您尽管说。” 两相对峙间,张圭昂还知道摆出守将姿态,刻意扬高声音:“下令派出都护府及国公府府兵,与本将同往长安,营救顾大将军。” “这——” 说是营救顾淮济,可眼下局势至此,谁人不知此去长安便是明示造反,要拥立江东王庄明彻为帝。 庄顿也知因着庄舟与顾淮济的关系,无论将来局势如何,敦国公府都必将深受牵连。 成则万事大吉,顾淮济怎么都会看在庄舟面上,留敦国公府一丝活路。 若不幸失败,庄顿也敢保证,新帝会看在当年助力西域商道开凿面上,给自己机会将庄舟摘出来洗个赶紧。 因此无论江东王谋反成败,他敦国公府只要安分守己,都能巧妙避开。 唯一超出控制的,不过是担心庄舟恐怕不会原谅他放任顾淮济不管,只求明哲保身。 可即便如此,为着敦西都护府全体官民所虑,他也不会冒失出兵。 眼见庄顿还在犹豫,庄舟气得连连跺脚,努力压制眼底泪珠朗声道:“阿爹,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但您别忘了,如今敦西都护府所有官民能够安然无恙,不都是靠顾淮济当年一己之力得以保全吗?!” 新任官兵营守将与都护府对峙的戏份早已吸引了不少围观民众,庄舟不经意扫过他们身前,嗓门嚷得更响:“您且问问这满城百姓,但凡有点良心的,谁会任由顾大将军深陷囫囵而不管不顾。” 庄舟字字掷地有声,传到众人耳中听着更是激动难抑,忍不住跟着附和:“六小姐说得对!” 七嘴八舌间,声浪一波跟着一波:“顾大将军是我们的恩人!是塔勒城的恩人!都护大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呐!” “还有我。” 庄舟垂眸,用仅有他们父女和张圭昂听得见的声音,郑重向庄顿开了口:“我永远也不会抛下顾淮济偷生。” “咚”地一声,她猛地跪在庄顿面前,惊得张圭昂瞬时收手,改变了姿势继续持剑拦在父女二人身间:“阿爹与敦国公府,将来若是被动受到女儿牵连,还请阿爹宽恕女儿不孝之罪。” 就在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庄舟已然抓过那剑柄要往颈上划,好在张圭昂有武功傍身眼疾手快避开去,方才没叫庄舟真的伤到自己。 他莫名怒视庄舟,显是对她根本没跟他商量好这出分外不满,但庄舟不为所动,只目不转睛看着庄顿。 父女二人各自倏地泪流满面,最终还是庄顿妥协道:“你且随他去罢。” 接着方转向张圭昂,主动交出都护拓印:“都护府及国公府府兵共五万兵力,老夫全权交由将军驱使。” …… 当远在剑门关的庄明彻得知,庄舟竟从敦西都护府连骗带借给他送来了十五万兵士时,本正与柳初禹对弈品茶。 两人闻言,握棋之手皆忍不住一顿。 也不知走神了多久,柳初禹不禁率先失笑:“王爷,属下本觉得顾大将军素来运筹帷幄于沙场之上,能以区区三个月时间掀了倭奴海盗老巢已是本朝难得奇才。” 现下看来:“他家那位未婚妻也不容小觑啊。” 庄明彻闻声落子,眉目间闪过半秒得色,随后消散不见,很快恢复平静:“本王早说过,庄六小姐乃不世出之明星,是你不信。” 柳初禹颔首耸肩,认输叹道:“确是属下小瞧了。不过这性子,虽值得称赞,却不适合做皇后吧。” “做不做得,本王拭目以待。” 谁知柳初禹压根没打算给他留面子:“所以,王爷您是故意以自己为由头引得顾大将军入局,实则早打算事成之后直接将自家江山拱手相让。” 他说着忽然发现自己落错了子,倒也不以为意,继续与庄明彻道:“再逼得生性不受拘束的庄六小姐做不了那皇后,一个想不开逃出皇宫,岂非恰好被您纳入怀中。” “龌龊。” 庄明彻其实也算被他戳中了心事,但并无几多把握:“首先我那顾表哥不见得真会收下本王送给他的皇位,其次,就算他被本王逼得收下了,只怕整个后宫也做得到究其一生仅庄六小姐一人。” 说着不免喟然:“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们二人啊。” “啧,那自是比不上王爷您,成日觊觎自家表兄的未婚妻。” 话音未落,庄明彻毫不犹豫将下一军:“输了赶紧滚,去看看那位亚忒牧大将军,还有多少时日能与咱们汇合。” 柳初禹摇着头起身,目光扫过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冬刃与踏梅,招了招手:“走,跟我去城中暗桩。” 只见踏梅念念不舍地从庄明彻案前收回眼,恨不能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好生走路。 柳初禹终是屈起手指打在踏梅额前,冷眼与她斥道:“王爷何等身份,就是纳个姬妾也轮不到咱这祖上八代的贫农出身。你能入‘云霁’认识王爷,已经算是祖坟冒了青烟,给我收敛着点你那破心思。” 踏梅却不以为意,躲开柳初禹不悦地蹙起眉:“可那个胡女不也不是什么贵女出身吗,您干嘛非得长他人志气。” “所以说你蠢成这样,哪怕王爷真看上你,你也活不到安生闭眼那日。” 柳初禹头脑灵敏,对小姑娘家的迟钝素来无有耐心,自然也懒得跟她解释庄舟身份。 三人并肩行至利州城内所布置的暗桩内,果然收到了亚忒牧传来密信。 说来亚忒牧一行也算走了背运,往日里快到夏日的时候,昆仑山脉内气候即使比起外界要冷些,倒也不如其他季节容易遇着雪崩。 谁知偏就给他遇上两次,好在“天下雄兵”的兵士们并未折损太多,只有马匹和粮草损失惨重。 这厢他们于山中辗转蜿蜒数月之久,那厢长安城内的皇帝佬儿也终于意识到不对,派出军士前往西域境内搜查其下落所在。 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支万人军队说失踪就失踪,任谁都不会置之不顾。 张圭昂与庄舟率领的塔勒城官兵营及敦西都护府兵士们,便恰好遇上了新皇派入西域五国内搜寻亚忒牧及“天下雄兵”的这支队伍。 好在他们人多势众,不多时全面制胜,张圭昂这才忍不住好奇询问庄舟:“说来,亚忒牧大将军他们,究竟去往何处?” 庄舟这才将实际情况相告,听得张圭昂愕然不解:“可那位大将军当与江东王素昧平生,于他而言,此番与弃明投暗无异,为何?”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但若得说明白亚忒牧和庄明彻的关系,却不得不提起庄鸿毅夫妇二人。 从在原风亭收到字条那时开始,到在龙泉城佛寺遇到柳初禹,庄舟已大概猜到亚忒牧为何会与庄明彻合作。 新皇不会轻易撼动敦国公府与亚忒牧,但他为平各方怨气,必得寻一人开刀。 那人想必只能是红夭。 亚忒牧看似想也不想地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厉害分明的选择,估摸着不是靠他一人,而是早在他尚居塔勒城时,柳初禹与顾淮济便已不约而同跟他达成协议。 庄舟越想越觉不是滋味,顾淮济背着她早在给庄鸿毅挑新婚礼品时就和柳初禹搭上了线,竟瞒着她这许久,简直可恶。 好在张圭昂并未注意到她言语中对顾淮济的怨怼,只不过震惊庄鸿毅所历种种,一时也不知该对庄舟说点什么。 安慰她显得有些不识好歹,若不安慰,庄鸿毅再可恶也终究是她兄长。 张圭昂一时陷入沉默,反是另一匹马背上的尤良鸢蓦地垂首失笑,不客气道:“恶有恶报,挺好。” 庄舟心知尤良鸢是想起了尹盾合那恶人,听得她骂庄鸿毅也不懊恼,反忍不住附和:“我四哥自小被吹捧惯了,就是生性欠教训。” 听着她们姑娘家你一言我一语,张圭昂不免有些尴尬地攥住缰绳,缓步从她们之间移出身形,由得庄舟与尤良鸢对这世间无数恶人,尤以男子为首,大行批判之道。 一路绕开官道躲避皇家眼线,二十万兵士于大漠戈壁间排除万难,加快行进了大抵半个月之余,总算抵达河沔关外。 本以为等待众人的将是一场恶战,任谁也没料到,在张圭昂递出兵符与拓印自证身份后,非但整个河沔关畅通无阻,甚至连沙州城都一片祥和,根本无有任何备战状态。 看来他们在这半个月里连躲带藏,致使长安到河沔关再到西域五国这三段之间消息滞后断联,还真起了些效果。 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做票大的。” 若叫上辈子的庄舟听见此刻自己所言,估计都得半夜吓醒,她怎能不要命到这般地步。 果不其然,张圭昂和尤良鸢听得庄舟之语皆良晌无语,显然已经猜到她所想为何。 河沔关及沙州城诸将士都以为张圭昂当真是率兵入京护驾,毕竟新皇和庄明彻之间的紧张关系眼下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也同样接到了护驾消息,眼下留守的多为先前已经经历了西域内乱而留下修养身体的兵士。 庄舟想要的,便是一路追上已经从河沔关出发的这路兵士,制造信息差,假意告知其河沔关与西域边境生乱,请他们即刻返回。 至于入京护驾之事:“自有我等打前锋。” 她说着还不忘耸耸肩,表示无可厚非:“反正都已经撒下了无数个谎,不缺这一个。” 张圭昂紧抿双唇没由来地泄出一丝气笑,难以置信般上下打量了庄舟将近半刻,似是今日才第一次认识她:“有庄六小姐出谋划策,此战定能成事。我同意。” …… 于是他们也不再继续久留沙州城内,连夜拔营直追,确如庄舟所猜测那般,在金城遇上那些尚在不明所以状态下的河沔关兵士。 几乎没费多少气力,便骗得他们即刻返程,将有形危机悄然化为无形。 就在庄舟为着对手减少而暗自里偷偷松了口气时,柳初禹又通过“云霁”暗桩传来密信—— 亚忒牧他们离开了昆仑山脉已经快要进入蜀中盆地境内,但蜀地山底诡谲,已将近数日没能及时得到最新状况。 为此无论是庄舟还是庄明彻他们,都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留守原地。 金城再近便到西出长安第一站的秦州,俱为西域商道之上的重要大城。二十万军士扎营其外不动弹,岂不是把“快来发现我等”几个大字写在脑门上。 幸好张圭昂多年游历,熟悉各地形貌,提出居于城西的金城书院黄土后山势大隐蔽,藏于其内等候消息当是再好不过。 众人这才转道,再次避开雍朝官府眼线,扎营山内,静待柳初禹重新联络庄舟。 而此刻长安城内同样是人心惶惶,新皇无故缩短了开坊时间,同时加强了八大营及京畿城防营的管制巡逻。 百官王公包括百姓等,很难不再次想起前不久皇八子谋逆时种种回忆。 只私下里抱怨安生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年,怎么又要经历混乱。 “说到底还是怪太上皇,早早定下东宫太子位,哪儿能有后来这些破事儿,晦气得很。” 街巷熙熙攘攘,议论声层出不穷,面摊篷下坐着的灰衣少年一面仔细听着,一面还不忘将面条吃得干净利落:“店家,结账。” 他起身将碎银放在桌边,不等店家反应,已然脚底生风般彻底消失。 店家盯着少年离开的方向愣了数秒,若非手掌放着实实在在的几片碎银,他当真会以为自己正做梦恍神,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灰衣少年。 少年说起长安官话时多操着一口吴语腔调,说是扬州人却也并不完全算得上,因为他爹是实实在在的长安人士。 不过少年并不喜欢自己这半边长安血统。 他爹个怂货借着色胆包天在扬州骗得他娘珠胎暗结,又将他们母子弃而不顾,害得他娘被逐出家门落得心碎难产而死。 撒手人寰之际才来得及将他托付给稳婆,交给了扬州城外天境派掌门。 少年这一身轻功和武艺,便是跟着天境派掌门所学。 虽然自幼无父无母,但他自幼被师父与师兄弟们养得活泼自在,倒也没太在意过所谓身世。 直到前不久满了十七岁准备下山历练前,他才听自家师父说起,原来他娘是扬州城内首富之女,本该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却因为遇着他爹毁去一切。 至于他爹,也就是人尽皆知的太上皇和隆帝,一边与民女偷/情生子又抛之脑后不负责,一边却还是被他看重的那些儿子们害得至今瘫痪在床,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少年听师父说,他这辈按理该从“明”字,可他娘不愿他跟着那窝囊老爹姓,所以他跟着他娘姓韩,名明涣。 “涣”字也是他娘选的,听得出是遗憾失落到极点,也疲于再对他寄予希望。 要按韩明涣现下所想,他就连这个“明”字辈都懒得扯上关系,可叫了十七年非得再改也麻烦,只好不情不愿地当它不存在。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硬要前来长安图个什么,以他现在的武功造诣,闯进皇宫看看那负了他娘的臭老狗不算难事,可当真踏足此地,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娘念了一辈子的臭老狗,除了他娘之外还有无数三千佳丽,也不知她的执念意义何在。 这般想着,韩明涣难免愈发痛恨和隆帝,心道要不闯进皇宫当个刺客将人暗杀算了。 不过就算他能杀人之后逃出生天,师父和师兄弟们恐怕从此也不会跟自己这么个弑父恶犯相处,为了臭老狗失去在意之人,他又不傻。 但还是忍不住气性,抬脚踢了颗石子飞出去。 没想到竟恰好惊到前方巷口突然拐弯的马车,马失前蹄扬声惊叫,吓得韩明涣赶忙飞身挡开那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马夫,大力稳住马车。 身处其内险些蹦出心脏的张照霏低声骂了句脏话,想也不想掀开车帘,撤下帷帽凶道:“哪个没长眼睛的,赶着去死啊!” 韩明涣回首,愣了半秒,眨眨眼脱口而出:“咳,姑娘,我是不小心惊了你的马。但我也救了你,不至于火气这么大,吧。” 张照霏所坐的马车大方阔气,怎么看都像是公侯出身。 一路北上而来,韩明涣早已不是刚出门派那时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没少听人说过,庄氏天下起于楚地。 因此如今长安城内的贵族姑娘们大多都有着楚地血统,自也有着不逊于楚地女子的妩媚动人,个顶个的婀娜貌美。 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凡响。 就是脾气不怎么好。 “原本我好好走在这路上,没你突如其来惊着我的马,我用得着你救吗?” 张照霏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从小耳濡目染,纵然马背功夫不怎么好,也辨别得出马匹会因何受惊。 她难掩愤懑地上下打量韩明涣许久:“敢问公子打哪儿来啊,第一次到长安不成,不知道遇着人马相行需各自退让?” 韩明涣闻声微怔半秒,下意识不想在身后的大小姐跟前失了颜面,只梗着嗓子道:“是第一次来没错,但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嗤。” 张照霏被他这模样儿逗得失笑:“傻了吧唧,我胡说的,你能从哪儿知道。” 天境派并非没有收过模样好的女弟子,像是大师姐,连华山派掌门公子那等见过世间无数佳丽的男子都能对她一见钟情,不比长安城内许多姑娘差。 但韩明涣却不知为何觉着,他在这世上长了十七年,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还是眼前这位。 他喉间微动,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发间:“总之我不是故意惊吓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行了,我不怪你。下车吧,叫我家马夫回来。” 张照霏赶着去浙云伯爵府上瞧热闹,懒得跟个外地小子计较,摆摆手示意他让位,却见韩明涣正试探着看向自己,犹豫着开口追问:“敢问姑娘名姓,在下害得姑娘受惊,理应好生赔罪。” “你方才还说你虽惊了马,但也救了我,扯平了。这会儿又扭捏什么。” 张照霏自幼长在深闺,哪怕性子再外放,也不曾真的接触过除兄长们和天杀的曹让康之外的更多男子,就连兄长的朋友们,比如顾淮济待她,也总保持着礼貌距离。 因此难免感觉这小子言行举止奇怪得很,下意识设防道:“咱们萍水相逢,你不必如此客气,快下车。” 韩明涣没问到姑娘家的名字,很是沮丧地跳下马车,眼瞧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街巷拐角,没由来感叹出声。 锦友忙不迭放下车帘收回目光,好笑般看向自家小姐:“小姐,那小子分明是对你一见钟情啊。你看他那翘首以盼的模样,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见张照霏没说话,锦友又继续道:“奴婢瞧着,他应是位武林人士。若叫他知道小姐你是沧化伯爵府上的四小姐,恐怕都要吓得惊掉下巴了。” “江湖人?” 张照霏对江湖人的了解大多都是从张墨海与顾淮济那处得来,听他们说起沙州城外万驼帮还有什么什么山庄之类,全当是个故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真给她撞上了。 不过她眼下最感兴趣的还是去浙云伯爵府上看曹让康的笑话,因此只摇头道:“无妨无妨,他爱怎么钟情,随他就好。” 马车停稳,张照霏已然一跃而下,直往浙云伯爵府门前奔跑而去,果真在石狮之上看见了抱着狮子脑袋嚎啕大哭的曹让康。 自从孔薏蓝因为顾国公时疫案被下狱处死之后,新婚丧偶的曹让康就跟受了什么大刺激一样,疯疯癫癫了许多日。 曹爵爷夫妇遍寻世间名医都没能将他彻底医好,前段时日听说大秦来了位巫师医术了得,夫妇二人自是赶忙请了人亲自过府医治。 原本的确有几分好转迹象,巫师也留下了相应药方要求曹爵爷夫妇按时按量给曹让康服用,可惜没过多久,曹让康却又恢复原状,甚至比起从前更疯。 在府中无论抱着枕头还是毛笔,都一个劲念叨“薏蓝”,也不知道孔薏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能给他疯成这样。 若仅在浙云伯爵府内瞎折腾便罢了,偏生曹让康还总爱往外跑,已不知道多少次抱着大街上和孔薏蓝身形相似的姑娘黏黏糊糊,致使全京城的贵女们现如今各个都躲着浙云伯爵府方圆百里绕道走。 曹爵爷夫妇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捆了困在院中。 怎奈他那追求孔薏蓝的毅力无人能敌,竟能生生挣开绳索跑出府外,连续三日,都抱着自家大门前守卫的石狮子不到夕阳落山不撒手。 满口嚷嚷:“不许走,薏蓝你不许走,呜哇,薏蓝我好想你啊。” 张照霏听锦友从家中仆役那儿得知这消息时正在饮茶,一个没忍住喷出茶水,捧腹大笑得腹部酸痛:“现在还在号丧吗,走走走,赶紧去看看。这年头,落井下石怎能少得了我张四姑娘。” 主仆二人于是叫了马车飞驰而来,这才有了先前偶遇韩明涣之事。 亲眼看见曹让康对着个石狮子发疯,张照霏起先心底难掩痛快,但看得久了,又不自觉想起当年曹让康和她相看彼此那时。 虽说她猪油蒙了心没瞧清楚其本质无耻,可此人那会儿到底还算是个皮相优越的贵族公子哥儿,怎地沾了孔薏蓝后竟生生把自己祸害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张照霏帷帽之下的表情不自觉变得有几分凝重,逐渐没了兴致,转首看向锦友:“走了,打道回府。” “这就走了?小姐不是专程来看笑话的吗?” 锦友不明所以,唯见张照霏摇了摇头道:“笑话也有不好笑的时候,你看奶妈嬷嬷再讲小时候那些逗得我和三哥哥都傻乐的故事,我现在可还会笑。” “说得也是。”锦友拨浪鼓似的点头附和自家小姐:“亲眼见着曹家大公子遭殃已经足够畅快,多看反而脏了眼睛,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张照霏默认锦友所言,返回马车坐稳后,忽地想起自己已有好久没再接到过张圭昂寄来的书信,赶忙叮嘱马夫道:“回府前先去趟驿站。” 虽说从前大哥哥也曾出海或是遇险导致三五个月没有消息的时候,但张照霏还是习惯性每隔几日便到驿站取他来信,也算求个心安。 靠近沧化伯爵府的那处驿站早就与张家兄妹们极为熟悉,见到锦友不禁笑容满面,随后又摊手无奈道:“大公子没有来信啊,叫四小姐再等几日罢。” 张照霏收回尚未迈入驿站的脚步,正待返回马车,忽地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姑娘!” 侧首余光瞟过,韩明涣显然很是惊喜能在驿站给师父寄信时再次遇见张照霏:“你也来寄信,真是太巧了。” 短短半个时辰能在偌大的长安城内遇见两次,还真能算得上有几分缘分,因此张照霏也不免来了兴致:“是挺巧,公子往哪儿寄信。” “扬州。” 韩明涣坦荡实在,眼角眉梢都看得出他对见到张照霏很是欢喜:“姑娘你呢。” “我收信,暂时也不知道我大哥哥人究竟在哪儿,所以不寄。” 张照霏对江南人士不熟悉,自然不知这软绵绵的口音便是人们常说的吴侬软语,仅是听久了觉得还怪好听的,连带面色也跟着缓和许多。 韩明涣见她对自己不似先前冷淡,胆子也跟着变大许多:“快到午膳了,姑娘你应还没吃吧。不若我请姑娘一顿饭,全当给姑娘赔罪如何。” “不必”二字赶在出口之前转了个弯被张照霏吞入喉中,终是僵硬地应声道:“也,也行吧。” 光天化日之下,她还带着府上随侍,这小子总不至于能对她做什么坏事,有何可俱。 这般想着,张照霏更加自在:“只不过公子初来乍到,知道长安城有什么可吃的吗?” “本来不知道。” 韩明涣倒是诚实:“不过我刚才专程打听了,鹤观楼位于城中心,集天下山珍海味于一体。无论当地土著还是旅人,都喜欢去那儿。” “去吃扬州菜吧,鹤观楼虽然也有,但我大哥哥说不够地道。” 张照霏想也不想否了鹤观楼的提议,示意韩明涣上车:“扬州到长安甚是遥远,公子大概很久没吃过家乡菜了罢。” 她不点明还好,骤然提及扬州,韩明涣竟真的有几分犯馋,免不了好奇问道:“姑娘的大哥也曾去过扬州?” “我大哥哥恨不能踏遍整个大雍。扬州大概住了有两月,之后又去姑苏待了挺长时日。” 张照霏提起张圭昂时神采飞扬,亦带着几分想念:“唉,此次他去往洛阳后已经好久没消息了,也不知现在人在什么地儿。” 进入伯爵府马车后的韩明涣连大气都不敢喘,四肢僵直地端坐一处,生怕随意乱动会破坏了马车内的布置。思及先前自己赶路时坐过的那些马车,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物有所别。 但他还是竭力克制住胡思乱想,回应张照霏道:“姑娘和你家大哥感情真好。” “公子呢,家中没有兄弟姐妹?” 韩明涣“哈哈”笑出声,对他那些皇室兄弟姐妹们不屑一顾:“我是孤儿,从小长在天境派,只有师兄师姐和师弟师妹。” 张照霏不禁同锦友交换了一个诧异目光,明显没想到她们竟真遇见了位武林人士。 “对了,”韩明涣此刻已差不多恢复平静,只看向张照霏笑道:“在下姓韩,名明涣。明天的明,涣散的涣。敢问姑娘名姓为何。” “张,张照霏。春日普照,雨雪霏霏。” 不等韩明涣出言,张照霏已抢先他一步追问道:“涣字寓意不算好,韩公子的师父为何如此取名?” “不是我师父取的。他不过遵照我娘遗愿。” 韩明涣挤出一丝假笑:“我娘先被我爹那个负心汉抛弃,接着又因为未婚先孕,有辱家风被我外祖外祖母赶出家门。最后生我时难产,把这一切写成书信交给稳婆,又辗转送到我师父手上。” 他娘是怎么说的来着—— 聚而散兮,大梦涣兮。 总之不过一世虚无,下辈子她坚决不想再遇见那只臭老狗,但这孩子她舍不得,还望天境派掌门,也就是他的倒霉师傅多多垂怜。 张照霏被韩明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震得半晌无言,许久方才缓过劲来张了张口:“那,那个,韩,韩公子节哀。” “不妨事,我本就没太放在心上。” 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口,好像求着别人来可怜自己般,凄惨得很。 “那就好。” 车内气氛没由来变得有几分冷寂,张照霏抿唇思忖片刻,正想转移话题说些旁的,却听韩明涣轻快笑道:“照霏姑娘的名字很好。” 无论雨雪还是烈日,皆满溢而出。 想是承载了家人亲友无尽期待,看得出她也并未辜负。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张照霏灿然弯起唇角,杏眼卷入开怀:“我的名字也是我娘起的,但她和我爹去得早,我还真没听他们叫过几次。” 她这话说出口时自己没觉得有何异样,反是垂首不语的锦友怔忪半秒,往张照霏身侧多瞄了好几眼。 自家小姐哪怕是跟二小姐包括庄六小姐相谈时,也总会巧妙避开老爵爷和夫人早逝之事。哪怕这些往事已经过去这许多年,她其实早已没那么伤怀在意。 或是自幼形成的习惯屏障,或是不想旁人触及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今儿个的确可称得破天荒头一次。 更不提她仍旧止不住喋喋不休:“我算是两个哥哥和姐姐拉扯大的,后来大哥哥出去云游四海,三哥哥入军营,二姐姐,姐姐嫁人。我也就长大了。” “入军营?!” 少年人心性里大抵总有着一股报效家国的热情,听得“军营”二字,韩明涣整个人的情绪都随之高涨,明显极为羡慕:“他可有闯下什么功名。” 锦友“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暗叹自家小姐和这位韩公子还真是乐此不彼又接二连三地在对方伤心处肆意蹦跶。 好在张照霏比起从前提起张墨海时早已平静太多,与其说是感伤,更多是骄傲:“他参与了蕉城湾剿灭倭奴海盗战役,遗体葬在蕉城湾青峰间,眺望大海。” 韩明涣也知他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却还得硬着头皮道:“姑娘的三哥哥亦是好样的。在下佩服,请姑娘节哀。” “无妨。” 张照霏同样轻松掠过他的尴尬,没再将张墨海身死看作天大的可怜:“我家三哥哥得此终局并无遗憾,我又何必替他自怨自艾。” 身为武将求仁得仁,她反而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四小姐,咱们到了。” 听得马夫从外间传来呼唤声,张照霏也不再拉着韩明涣非要说些凄凄惨惨,两人一道走下马车刚刚步入淮左阁内,店小二立刻端着满面笑意迎上前:“哟,这不是咱张四小姐嘛,稀客稀客,老地方?” “不用老地方,我坐二楼走廊靠窗就好,今儿陪朋友。” 店小二这才注意到张照霏身边的灰衣少年,见他形貌出众又气质绝然,本以为是哪位张四小姐所相熟的王公子弟,并未太过在意,但在看清他身侧长剑后,却又不免多看了几眼。 要知道淮左阁在长安城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见过来来往往无数客人,无论王公贵胄,羁旅商贾,还是游侠痴儿,他们都能一眼辨别出其身份为何。 可眼前这位,店小二本当他是达官贵人,见他衣衫朴素又以为是位落拓举子,看清佩剑后则更迷惑了,怎地竟是位江湖侠客不成? 感受到店小二目光所致,韩明涣亦抬眼与之相对,那股子与面对张照霏时全然不同的气势直逼而来,逼得店小二即刻转换视线:“二位这边请。” 确如张照霏所言,淮左阁的扬州菜很是正宗地道,韩明涣几筷子下肚,根本拦不住眼眶感动泛酸。 来什么长安,就在扬州附近转悠几圈回天境派好好待着多舒坦,他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还是故乡好啊,这一路而来遍尝美食,再新鲜喜爱,最终都不如眼前一叠扬州酱菜更合他的胃口。 韩明涣忙着想念故土,张照霏虽也吃了不少,但更多却是觉得有趣:分明才认识不足两个时辰,她和韩明涣之间竟仿佛一见如故般,不知不觉聊了这么多。 “说来韩公子打算在长安待多久呀,有机会我还可以再带你去别处逛逛。” 锦友拨拉着米饭的筷子微滞,目不转睛瞅着自家小姐好客模样,只听这位韩公子也并不拒绝:“还没定下具体时日,但我刚来不到两天,城内城外都还没仔细逛过。” “韩公子最想去往何处?” 习武之人,当然对华山派所在兴之所至:“华山。” “华山我熟悉,从小便和哥哥们去过许多次。” 两人全然没觉得刚认识不久的一对年轻男女定下同游爬山之举有何不妥,甚至兴奋地端起酒杯相碰,根本没给锦友任何插话的机会:“就这么说定了,明日辰时,福安客栈外见。” “小姐!” 直到坐回马车,锦友才终于得了时机抱怨道:“除了知道姓甚名谁,来自什么天天派的,你认识他是谁吗?!还约什么爬华山,我看你是大公子不在家,连脑子都彻底坏透了。” “哪儿那么多疑虑,他难道还能趁着爬山推我不成,我不是带着随侍嘛。” 张照霏压根就没同锦友想到一处,气得锦友忍不住在她手臂上狠拍两下:“我怕他推你啊,推个鬼!又不是杀人犯!我是怕他骗你感情!” 谁知张照霏反倒挺有理由,头头是道驳道:“你先前分明说他对我一见钟情,难道不是我骗他?” “我不管。” 锦友认定她这叫胡搅蛮缠,甩也不甩:“总之你不许一个人去,得带上我,还有哈坦依跟狄尔。” 自从庄舟把狄尔留在长安独自返回塔勒城后,狄尔与哈坦依原本一直住在顾淮济给庄舟准备的那处小院内。 后来是张照霏在送别张圭昂和尤良鸢后蓦地发现,独自守着那么大个府院实在无聊,便将她们二人接到了沧化伯爵府上安住。 今日原本三位姑娘家约了同往荐福寺替张圭昂祈福,怎料哈坦依某位曾经同在金城侯府相识的姐妹在离开金城侯后所开的店铺突然需要接货,店里伙计昨儿被放了假,仓促间缺了人手。 因着同为胡人在外生活不易,张照霏自是紧着她们先去帮那姑娘,她也乐得睡个安稳觉。 至于那劳什子替自家大哥哥祈福之事,早不知被她抛之脑后去了什么地儿。 “带上就带上嘛,锦友你也太紧张了。韩公子定是位好人,你别故意刻薄看他。” 锦友强行捺住白眼,心道是不是好人本就从来都没在她考虑范围内:“不管他是什么,你和他都身份有别,小姐你能不能注意着些。” “知道知道,交个朋友非得啰啰嗦嗦。” 张照霏看得出锦友素来尊敬庄舟,索性摆出庄舟给她讲道理:“我看庄姐姐同江东王之间,相交磊落大方,不也挺好。” “江东王与庄六小姐皆出身名门,彼此都顾及身份脸面,不像那些江湖匹夫。” 锦友不耐烦跟她继续扯掰韩明涣之事,正想给自己倒杯茶水,却听得车外今日第二次传来马蹄嘶鸣,也不知又是哪个天杀的阻了她们马车。 下一秒,锦友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只听得马夫闷棍敲打到那人身上,冷言“呸”道:“就你这疯疯癫癫,不要脸的玩意儿还妄想再靠近我家四小姐,赶紧滚。” 第62章 听说那苗军主将好像还是个姑…… 顺势掀开车帘向马车不远处望去, 张照霏果然瞧见疯疯癫癫的曹让康拦在自家车前,身后还跟着浙云伯爵府诸多不敢上前与自家强横马夫争执的随侍们。 看来应是扒石狮子扒得累了,又跑到街上丢人现眼来了。 张照霏正暗自腹诽, 却骤地听见曹让康对着她的方向爆出哭腔:“薏蓝!” 见着与孔薏蓝年岁相近的女子, 曹让康根本分辨不清, 立刻扑腾着扑开双臂要往车上爬,幸得马夫和几位随侍眼疾手快,这才没叫他得逞。 说来到底曾经有过几分情意,张照霏看不下去他继续在街上惹人白眼,只看向家中几位听候吩咐的随侍:“拿根绳捆了他,送回浙云伯爵府。” 随侍自是唯她命是从, 三下五除二便将曹让康制住不得动弹, 领着人亲自送到浙云伯爵府上, 正好遇着曹老爵爷与夫人正急着外出寻人。 想到昔日自家人待张照霏的态度,眼下曹让康这副模样却叫张照霏看了个再清楚不过,曹夫人一时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 只见她双手绞在一处努力堆起笑意, 本鼓足了勇气,扭捏着准备向张照霏致谢,谁知张照霏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略略行礼过后立刻返回马车飞驰离去, 独留下曹家诸人面面相觑。 “小姐,依我看,咱们就该趁机把曹让康暴揍一顿, 方才解气。” 张照霏倏地放松挺直的脊背,低叹出声:“你刚刚怎么不提醒我,这会儿没机会了。” “咳,咳, ”锦友愣住半秒,尴尬地揉揉鼻尖:“我还以为小姐你不屑跟他动手。” 五月末的长安城内已然有几分掩不住的暑意,张照霏随意晃悠着手中团扇,下意识扯起唇角:“确实不屑,但我也没多大度。下次再有这好事儿,能揍则揍,咱们不亏。” 话音尚未落地,马夫却不知为何又一次勒马止步,不多时,身后已然传来马蹄踢踏声。 张照霏拿着团扇挑起车帘好奇扭头,竟是曹让康家中最小的弟弟曹让瑞正匆匆而至,忙不迭翻身下马行礼:“张四姐姐留步。” 本以为这位曹小公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张照霏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慎以对,曹让瑞却只颔首失笑:“张姐姐大可不必如此忌惮我,不过是你在我家府门处落了东西,我娘命我赶紧给姐姐送来罢。” 张照霏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摸上自己腰间荷包玉饰,锦友已然伸手接过曹让瑞递来的剑穗。 “是张姐姐落下的没错吧?” 当然不是。 但张照霏记得此物不久前还挂在韩明涣佩剑之上,估摸着应是不小心落到了自家马车上,这才给曹让瑞给捡了去。 习武之人大多看重自己佩剑上跟随多年的剑穗,韩明涣这会儿想必很是着急,思及此处,张照霏难得对曹家人露出好脸色:“多谢。这个人情算我欠你和你爹娘的,改日定会登门拜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曹让瑞年幼时乃长安城出了名的顽劣子弟,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又读了些书,倒不复昔日“混世魔王”的态度,言行举止间颇具气度:“姐姐不也不计前嫌将我大哥安然送回家中,曹家与张家多少算是旧识故交,实在无需如此客气。” 世人常说岁月会抹平过往一切伤怀,从前张照霏常常觉得自己痛恨曹让康和曹家入骨,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忽地发现她连那时一半痛感都难再找寻。 因此她对曹让瑞之语不置可否,端的是一笑泯恩仇道:“总之还是多谢。” 未免韩明涣丢了剑穗遍寻不见干着急,张照霏与曹让瑞告辞后,即刻命马夫调转车头往福安客栈而去。 将剑穗从锦友手中接过,虽看得出年岁久远有几分破旧,但胜在制作精良,丝绦间挽着一颗以玉面为主的如意坠,其上还倒扣着一枚琥珀—— 张照霏端详着剑穗的视线微滞,似是不敢相信般凑近玉面,在看清那篆体所刻的“庄”字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按雍朝律,“庄”乃国姓,寻常街巷无论任何物件,都应避讳以“庄”字作为修饰刻印。 制作这枚剑穗的小贩怕不是雄心吃了豹子胆,居然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幸好韩明涣这些年都在那地处深山老林的天境派待着,也不曾结下什么仇家,这才没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 是以张照霏一见他,立刻拽着韩明涣上了自家马车,将剑穗上的“庄”字怼至他眼前:“这剑穗以后不要用了,韩公子难道不知,‘庄’字乃我朝避讳吗?” 韩明涣自然比谁都清楚自己这枚剑穗上坠着什么,若非这是他娘留给他唯二的信物之一,他巴不得早些扔了去。 他不打算暴露身份,于是诚惶诚恐道:“嗨,我一介粗野武夫,哪里识得这上面鬼画符般的古体字,多谢照霏姑娘。” 张照霏闻言,不免摇摇头无奈与他失笑,从腰间卸下一枚玉饰:“强迫韩公子摘了你的剑穗,总得赔你一个。这是我三哥哥佩剑上的剑穗,韩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张照霏身后的锦友听见她这话,吓得立即蹙眉抬眼,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小姐竟会把三公子的物件就这般转送他人。 韩明涣同样受宠若惊,推辞道:“如此重礼,在下受之有愧。” “没什么受之有愧,剑穗赠予持剑者方可称得物尽其用。我家大哥哥用不上,我总挂着也不是事儿。” 张照霏灿然坦荡道:“我看得出韩公子心怀大义,不算辱没三哥哥所留之物。” 韩明涣垂在身侧的双手没由来抖动半秒,笑声不自觉从唇边溢出:“那,那在下便谢,谢过照霏姑娘!” 他满怀欢喜地接过曾经属于张墨海的那枚玉饰剑穗,收拢五指紧握手中,只觉沉重若千斤。 比起和隆帝留给他娘那劳什子无甚屁用的坠子,韩明涣私心觉着他手中正牢牢握着的这枚剑穗要更有意义得多。 从迈入武学第一日起,师父便教导过他与诸位师兄弟们,习武者应心系天下苍生,所持之剑永不指向无辜百姓,而是用以抵御外敌。 仿佛一瞬之间,韩明涣自下山历练以来的诸多迷茫突然迎刃而解。 他委实无需为着自己那见不得人的身世惆怅摇摆,与其耗费时间优柔寡断,不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考取武举入军营,以手中剑回护身后家国。 张照霏并不清楚自己这枚剑穗送出去竟会给韩明涣带去无尽翻涌而出的情绪,但在与韩明涣告别后,却不难看得出锦友明显非常激动:“小姐!那是三公子留下的剑穗,你和那臭小子才认识多久啊,怎么能送他这么重要的信物!” “都说了理由呀。”张照霏倒了茶水送至唇边,不以为意道:“韩公子是位有识之士,亦有武功傍身,将来定能成就大业,送给他并不辱没三哥哥。” “你和他不过吃了一顿午膳,怎么就看出他能成就大业了?” 锦友只差没把“荒唐”二字写在脑门上,张照霏却恍若未见,顾左右而言他道:“走了走了,赶紧打道回府。都已经出来奔波半日了,累得慌。” “小姐!” 张照霏索性闭上眼装睡,气得锦友自顾自地抱臂怒目而视,她始终充耳不闻。 然而这厢京城内众人尚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之中安然度日,那厢金城书院后山中,庄舟却等待得越发焦灼。 庄明彻麾下的“云霁”暗桩数日不曾再传来消息,庄舟终是决意主动出击亲探剑门关。 张圭昂本打算随她同行,只被庄舟想也不想回绝道:“张公子眼下是二十万大军主将,必得留守此地以坐镇军心。我素来擅长马上功夫,独自出行反而速度更快,大可放心。” 见她去意已决,张圭昂自也不再强留,兀自安排引领大军往山内更深处躲避,盼望庄舟速去速回,能从蜀地带回些好消息。 可惜庄舟甚至没走一半路程,便听得蜀地传来噩耗。 原是黔州苗域九大山寨之王已于前不久决意结盟,经过商讨,推选出一位苗王。 之后因着那时雍朝正逢内乱无暇他顾之故,给了他们可趁之机,九大寨于是齐心协力统兵直捣黔州与大雍交界处开泰城,打了开泰城一个措手不及,致使大雍痛失城池。 眼下苗寨大军早已一路北上逼近剑门关外,正好在途中与亚忒牧所率“天下雄兵”狭路相逢。 经历过昆仑雪山折磨的“天下雄兵”还没来得及恢复精力,骤然遇见来势汹汹的苗军根本措手不及,浴血奋战好不容易努力保住了一小部分中枢战力退守剑门关。 更令人惶恐之事,则是苗军统帅不知为何极为了解雍朝士兵作战策略,利州官兵营与剑门关守将数次与之交战皆连连败退,一时间不得已陷入僵局。 “听说那苗军主将好像还是个姑娘家,正是他们那苗王的王后,所到之处打得咱们雍军溃不成军。啧,这可如何是好呀。” 接过店家递来茶水的庄舟身形微顿,不知为何心间蓦地笼罩住一层阴云。 她不由转首看向身后坐着的那对赶集夫妇,主动与他们搭话:“大娘,您刚刚说那苗军主将是位女子,除此之外,可有其他特征?” “其他特征,唔,”大娘被追问得一时愣住,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拍手应道:“对对对,我还听说啊,她永远带着半张脸面具。好像是因为受过伤,容貌俱毁了才不得已这么做。” 第63章 给他可趁之机名正言顺地前去…… 庄舟闻声未语, 只摇摇头将自己脑中所想压回心底,暗道世上哪儿会有那么巧的事。 更何况人人皆知,纵使曾犯下过大错, 窦葭纯却始终算得上心系雍朝大业, 怎可能背弃家国, 转投苗军麾下。 因着眼下情况十分危急,为此庄舟更不敢在途中耽搁,她犹豫再三,亦不敢假他人之手向远在金城的张圭昂传递消息,终是决意亲自改道回程。 与此同时,苗军次次紧逼, 迫使利州官兵退守剑门关的消息亦传回长安。 朝廷内外自是一片哗然, 不少老臣借机对新皇发出怨怼, 指责他未能为大局着想,进而致使剑门关陷入囹圄之境。 万般无奈中,新皇仍旧始终不愿下旨解除顾淮济禁令, 两相僵持大约七日后,剑门关忽地传来消息,说是塔勒城官兵营守将率领十五万大军前去支援, 目前已经有部分先行士兵抵达。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难掩震惊, 毕竟谁人不知,塔勒城官兵营守将范晦早在西域内乱那时便已自尽而亡,新任守将根本还未曾正式到任。 眼下这劳什子“守将”, 只可能是位冒牌货。 新皇自难掩怒火中烧,当即派人彻查所谓“守将”事宜,在得知乃是张家长子与庄舟沆瀣一气之后,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沧化伯爵府, 捉拿张照霏与如今已是太妃位分的张然姌入狱。 消息至传剑门关,庄舟气闷难忍,反是张圭昂心绪更平和些:“左右咱们那位新皇再不情愿,他终究也得服软,用上你我手中这些兵士。” 求人用兵还敢如此态度,庄舟打心底里觉得新皇庄明烁怕不是脑子里患了什么大病:“他莫非从未想过,我等大可现下连连退守败走,迎合亚忒牧所率天下雄兵直捣长安,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成。” 张圭昂闻言嗤笑,却并未立刻开口,只听尤良鸢冷笑出言:“他若能想得到,昔日又怎会被皇八子轻易掣肘。” 然而无论如何,眼下张家二位女眷身陷囹圄,确实是庄舟他们被迫行至下风,不得不先安然留守剑门关抵抗苗军。 好在新皇虽将张然姌与张照霏下了狱,倒也始终记着张家身为功臣之后不可轻举妄动,加之张然姌膝下终究为和隆帝育有一女,念及种种,使得张家姐妹二人在狱中的日子并不难过。 说来其实自从张然姌与被迫作为质子的庄恪彻底决裂之后,她早已性情大变不似从前,本就打算于太妃宫中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因此待这世间浮沉变动皆无甚在意。 至于张照霏,更是吃好睡好,日照三竿都舍不得从她躺着的那处草垛上挪开地儿,压根没将下狱放在眼里。 旁人瞧见她这模样还以为是张家恃先祖之功无所畏惧,实则张照霏不过赶在下狱前央求韩明涣带她偷溜进了顾国公府,与她已有许久未曾单独相处过的顾淮济见过一面。 表面上理直气壮,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早已不知何时攥紧成拳:“他现在跟随庄姐姐往剑门关去打苗军,若是立功回来却被圣上抢先使诈问了罪该如何是好。永渡哥哥你欠我三哥哥一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大哥哥再去送死。” 张照霏说着还不忘使劲儿将韩明涣拽至顾淮济面前:“我知道眼下大内所有高手齐聚国公府外,永渡哥哥你一个人出不去,但若凭借你们二人的武功,定能无伤突出重围!” 当年与顾淮济一道从沙州赶赴蕉城浴血而战的十五万兵士在他从蕉城返回长安后便一直被迫驻扎于长安城郊,他们都是顾淮济出生入死的左右臂膀,只要能将顾淮济从顾国公府的软禁之中救出,那十数万兵士必然能够随时为他所用,与张圭昂他们里应外合。 而凭借顾淮济多年行军之实力,整个长安八大营集结只怕都无法与他手下那队兵士相抗。 有了这层筹码紧握于手,自然无需继续劳心,张照霏乐得逍遥自在,也的确没等几日便被顾淮济派人从狱中接回了沧化伯爵府。可同时却也听说,剑门关那处战事愈发不利。 箭弩拔张的军帐之内,张照霏与韩明涣并肩而坐,恰好能将以上官镇谍为首的诸多谨慎派们极为不悦的表情尽收眼底:“即使眼下新皇已被大将军挟制,但您到底分身乏术。” 只听他们停顿半刻又道:“这厢若贸然离京援助庄六小姐与张家大公子,属下等唯恐,咱们非旦不能保住长安稳定,恐怕还会得不偿失。” 说到底:“剑门关那处坐镇之人乃江东王,咱们如今也是为了他才决意与新皇抗衡。大将军如果因为儿女情长而耽误王爷大业——” 谁又敢保证江东王不会为此勃然大怒,到那时候,前去剑门关相助之情又如何能抵消错失皇位所引发的生死之痛。 二者相较孰轻孰重,顾淮济不是蠢钝痴人,不会想不通。 唯有张照霏瞧着顾淮济半晌无言模样,倏地抵唇将险些出声的笑意憋了回去,果不其然听见他缓缓张口:“此番能有效控制长安皇宫,并非本将一人之力。” 说着双手抱拳,略屈身形行礼:“各位恩德,本将铭记于心,亦会尽数告知江东王。” 至于新皇该如何处置,他更早有了主意。 于帐内将士而言,他们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反贼。在没能拿到实打实的好处之前,想要再推他们一把,难度与登天无异。 任谁都能看得清楚明白,比起继续南下剑门关,此刻唯有留在长安是对众人而言最稳妥的选择。 进可把握政权不至旁落,到时候庄明彻若是运气好能从苗疆回来,他们便是替他守国又里应外合有功。 退可铺好全部退路,庄明彻若是运气不好死在苗疆,他们大可直接拥立顾淮济登基为帝,照样是有功之臣。 在军营之中摸爬滚打了十数年,顾淮济向来深谙调兵遣将之计。 是以他只又道:“新皇既被挟制,苗军事宜当可暂时搁置,待我等迎回江东王登基归位,再重整士气南下除苗亦不算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折中而行,率先迎回庄明彻大行封赏,之后再与苗人相战。 如此于己于人,俱是无碍。 帐内方才还正愤懑不平的兵士们不出所料当真被顾淮济哄得满意离开,身边的韩明涣更因为他区区数语不战而胜佩服得五体投地,喟然叹道:“大将军真乃不世出之英雄豪杰,为国之大局考虑周全,着实令人敬慕。” 满腹真情诚挚又动人,简直将数日以来跟着顾淮济冲锋陷阵,夺取皇室大权而产生的崇拜升华到了极致。 张照霏亲眼瞧着这幅景致,倒也没打算在某人的追随崇拜者韩明涣面前戳穿他的真实目的。 毕竟能在刚刚那种境遇之中瞬间想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借口,给他可趁之机名正言顺地前去苗疆接庄姐姐回家—— 委实,不算容易。 第64章 眼睁睁瞧着他最心爱之人被活…… 七月流火, 剑门关连日暑热。 即使运送纳凉去暑之冰块的马车络绎不绝,雍苗两军帐内的兵士们仍旧各个难捱昏涨不适。 连走路都能汗如雨下,遑论战场厮杀。仿佛不约而同般, 两军就在这时极为默契地选择了僵持休战。 庄舟便是在这时被自己人算计, 叫人给她平日携带行走的水囊中下了药。 夜深蛙鸣, 苗军大营外的巡逻兵士皆打着赤膊扛枪站立,目光如炬锁定方圆百里,连只苍蝇都别妄想能飞进营内。 温热夜风扑面而来,一滴汗恰好顺势落入踏梅眼底。 她抬起空闲的右手揉揉双眼,左手却已然将一直拽在手中的麻袋扔了出去,与地面撞击时猛地发出闷响。 装着人质的麻袋随后被踏梅不客气地地一脚踢中, 显是踹到尚在昏迷中的人质腹部, 倒叫其内之人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清醒片刻将踏梅抱怨数语听了个明白。 “若不是因为和你这胡女还有顾大将军的旧怨,苗人王后何必总跟王爷过不去,王爷眼下更不会这般被迫受制剑门关。” 话毕还觉得不解气, 又连踢带打好几下,再次重新抓起袋内之人,狠戾低斥道:“你们之间的仇怨就该自行解决, 永远别再牵连王爷!” 所谓王爷, 自然是指江东王庄明彻。毕竟除他之外,和隆帝如今也不剩几个封了王的儿子。 至于苗人王后,当也是庄舟的老熟人。 雍苗两军相抗已有数月之久, 窦葭纯所到处处决绝屠戮,雍军营帐内关于其身份的猜测数不胜数,直到有人认出她使用的枪法乃是雍朝名将孔艋所传—— 世人皆知,孔艋大将军此生仅收过两名爱徒。 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大将军”顾淮济, 另一位,便是与他几乎同时入军营历练,曾经的闽地铁娘子窦葭纯窦将军。 “叛国之徒,厚颜无耻!” 查明真相后的雍军营内一时间愤懑难平,两军曾因此再次陷入势同水火焦灼状态,直到猛烈热浪来袭,方才因着气候之故不了了之。 啧。 虽说蒙汗药的药效猛烈使得庄舟此刻困于袋中压根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忍不住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暗骂,就冲庄明彻能令踏梅这么个短视蠢材位居“云霁”暗军高位,他便活该跟个傻子般被区区苗人困在剑门关许久都脱不开身返回长安继位。 眼下雍军受制于窦葭纯及苗军,哪怕天亮后得知庄舟被苗军所持,自也不敢为了营救她而轻举妄动。 踏梅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才一不做二不休,定得赶在顾淮济到达剑门关前向庄舟出手。 可她却也生生将庄舟变作了窦葭纯用以胁迫顾淮济乃至大雍的筹码,简直愚钝至极。 不过想想自己也不过因着一壶水便中了踏梅暗害,还被劫持送到敌军主帐自投罗网,庄舟又觉着她也没什么立场嘲笑旁人。 心知出逃无望,庄舟连带被苗军发现挟至主将营帐时都铁青着一张脸,亦对上窦葭纯同样难看的神色。 一别经年再次对峙,窦葭纯身居敌军高位,庄舟却手无缚鸡之力地被捆住双手吊在练武场内横梁之下,任凭七月烈日炙烤。 委实丢人。 不仅如此,庄舟冷眼旁观,瞧着窦葭纯显然已有几分变态。 连续数日酷刑伺候后由着庄舟暴晒失去神智,之后又拿盐水浇在伤口处激得她恢复清醒,循环往复数次,看得出颇为快意。 上辈子离世前,庄舟受过的折磨比之眼下不遑多让,更何况为了拿她做筹码达到威胁顾淮济之目的,窦葭纯其实不敢真的取她性命。 因此每日哪怕痛得快死过去,庄舟也定得伺机对着窦葭纯痛骂几句,不叫对方占多上风。 就这么两相僵持许久,总算等到顾淮济终于率领大军抵达剑门关。 …… 数月以来,雍苗两方战事焦灼。庄舟虽未曾直面杀伐,却也在大雍营内片刻不停地匆忙相助诸位伤亡兵士。 因着苗军行止诡谲又善用毒物,加之庄舟与张圭昂所率兵士多数来自西域,初至苗域不习惯当地水土之故,此番抵抗几乎已经耗尽诸人全部心力。 哪怕好不容易等到顾淮济率兵而来的消息,剑门关内众人其实也并无太多欣慰期待。 唯独庄舟难掩喜色,毕竟自数月前一别,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顾淮济,自然想念得紧。 更何况不论儿女私情,放眼今日整个大雍,能有魄力与苗军背水一战之人,舍顾淮济无他。 然而那时庄舟却并未想到,剑门关外远有人比她更为在意顾淮济前来支援大雍之举。 自顾淮济即将到达剑门关的消息传入耳中,窦葭纯几乎日日彻夜难眠。 她其实从没将庄明彻与张圭昂手下大军放在眼里,从她重新披上铠甲那日开始,一直在等的人只有顾淮济。 身为苗疆王后,窦葭纯与苗王蚩轲蒙两人不过各取所需,他带她离开流放贱民的泥沼,许她无尚地位及权力,她则向他承诺三年之内令苗疆做到与雍朝划剑门关而立。 现在她距离自己对蚩轲蒙的承诺近在咫尺,只需突破最后一道防线,那便是彻底溃败顾淮济。 她定要将顾淮济与庄舟二人狠狠踩进尘埃里,让他们为她这数年来所受的全部痛苦,通通加倍偿还。 所以当窦葭纯发现庄舟“自投罗网”后,自是喜不自胜。 酷刑加上烈日暴晒几乎祸害了庄舟半条性命,方才解她大恨:“庄六小姐如今这副模样,连本后最下等的士兵见到你都觉得恶心,倒算是便宜你。” 鲜血和着泥沙灌入口中,庄舟又一次被一盆盐水浇得伤口皮开肉绽,之后才被五花大绑地送上铺满草堆的囚车,由苗军点着火把逼近顾淮济所领雍朝大军。 要么退兵认败,要么—— 窦葭纯嫌恶般离那泛着火光的囚车后退几步:“顾淮济便要眼睁睁瞧着他最心爱之人被活活烧死,本后倒是想看看,他会怎么选。” 庄舟抬眸与她相视,良久方才嗤笑出声,向窦葭纯方向啐了一口,而后竭尽全力撞向那举着火把的苗军手侧,倏地点燃整个囚车。 第65章 全文完! “疯子!你根本是个疯子!” 仓惶间大惊失色, 窦葭纯根本没料到庄舟竟会以自损之举替顾淮济消解难题。 一时愤懑难抑,哪还会注意到除却与她正面对峙,由顾淮济所率的雍朝大军之外, 还有另外两只队伍正从苗军左右两侧分别突袭。 而庄舟听见窦葭纯的咒骂亦不慌乱, 反而失笑挑衅:“过奖。” 下一秒, 只见剑光蓦地闪过眼底,顾淮济已然策马深入敌军而来,与窦葭纯缨枪对峙,骤然划破长空。 两人并没过上几招,顾淮济显已占了上风,接连数下侧身避开窦葭纯再次攻击, 终是赶在火势蔓延至庄舟身前时将她从火中及时搭救而出。 虽被那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庄舟仍不忘仰首捧着顾淮济的脸重重亲了一口:“就知道将军一定有办法救我。” 怎料顾淮济竟难得对她冷脸斥道:“胡闹。” 庄舟笑得眉眼弯弯:“哪有。” 即使数月未见, 但此刻战况危急,两人自也不再继续多言。 庄舟翻身跃上不知是哪位跌落马下的敌军马背,方才攥紧缰绳尚未坐稳, 忽地听闻号角声由远及近。 本以为应是庄明彻他们又派了兵士前来增援,谁知待那领头将领停至顾淮济身侧,庄舟才发现竟是位她根本不曾见过的少年人。 但那少年人剑柄之上挂着的玉饰剑穗, 庄舟倒十分熟悉。 分明是张墨海之物。 她不由好奇望向顾淮济, 只见他亦与她相视:“剑穗是照霏亲自所赠,但此事——” 说来话长。 …… 延鸿十五年,八月。 苗疆之役以镇国大将军顾淮济率军相助之故暂缓, 江东王庄明彻因此得以借机返回长安继位。 两年后的延鸿十七年冬月,自上一次皇位之争始便疾患缠身的和隆帝终于走到其生命尽头,葬于城外西郊裕陵。 临近驾崩前,在新皇庄明彻相劝之下, 韩明涣与和隆帝父子相认,正式恢复皇子身份,获封吴越王,亦与沧化伯爵府上张四小姐定下婚事。 来年正月,新皇正式更改年号为“长定”,意为祈求山河永定,再无延鸿年间最后数年战乱征伐。 长定元年,二月。镇国大将军顾淮济、护国大将军亚忒牧与吴越王庄明涣再征西南,于剑门关外大挫苗军,砍下主将,即苗后窦葭纯首级。 同年六月,庄明彻以此为契机将顾国公之爵位重返顾府,却同时免去了顾淮济全部职位。 至此,大雍已然将国土四方诸多外患全部平定,是为国祚兴旺之始。 往后三十余年,庄明彻稳坐帝位,励精图治,将雍朝推向鼎盛,史称“长定盛世”。 可惜这位帝皇不近女色,继位多年膝下始终无子,最终只得将帝位传给吴越王与张四小姐之子,驾崩后亦无有皇后相伴,独自长眠丰陵。 听闻他曾经倾心过一名西域女子,那女子与他一道困于剑门关数月,最终却在他登临帝位后悄然离开长安。 当然,那都是坊间话本戏言。 庄舟自剑门关重归长安后便一直与张照霏同住沧化伯爵府,一如当年初至长安那时,等到顾淮济再次征战苗军大胜归朝,又过了为顾国公守孝之期,方才与他正式完婚。 不久顾淮济便自请解甲归田,两人于是告别了张家兄妹与城内诸多亲友,先是前去塔勒城向庄顿夫妇与庄舟几位兄长嫂嫂通报了婚事,同时也叫庄鸿毅知道,庄稚宁跟随红夭如今在亚忒牧府上极为荣宠。 在塔勒城停留大概五个月后,他们复又启程南下蕉城,直到那会儿才得知,三浦丘祖与江玖叶早已成婚多年,育有数位儿女。 故人相聚重逢,端的是各个喜不自胜。生生又拖了将近两月,三浦丘祖才舍得放他们夫妇二人离开蕉城,远航出海。 从那以后,庄舟与顾淮济二人神仙眷侣,好不自在。广游天下之锦绣壮丽,甚少在某处长久停留,雍朝诸人自是也难得再听闻有关他们的传言。 直到庄明彻驾崩消息传来,两人方才时隔三十余年,再次重回长安,于宸阳原上相送故友。 那日斜阳残照,阵阵夏风拂面,庄舟不知为何忽地想起昔年剑门关关楼之上,那时尚还年轻的她与庄明彻也曾并肩而立,共赏蜀地晚霞。 明眼人都看得出,因着顾淮济正奔赴剑门关而来,庄舟的情绪显得比前些时候轻快许多,庄明彻亦瞧在眼底。 两人于关楼之上迎风对望,他不免失笑:“六小姐望穿秋水,不知是心系表哥还是我军胜算。” 庄舟闻言并未否认,只颔首收回目光,似乎忧虑庄明彻会生出误会,下意识开口解释:“我军胜算皆在王爷一念之间,轮不到我等置喙。”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如今庄明彻已然江山在握,自得时刻把握分寸。 谁知庄明彻倏地愣住半秒,笑意僵在唇边许久方才缓缓恢复:“六小姐与表哥待本王有恩,无需这般谨慎。” 庄舟侧身,恰好同他相视,还未来得及出言,只听庄明彻又道:“表哥功高得人心,此番哪怕留在长安自立为帝亦无可厚非。本王说过数次,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可惜现在看来,他也没兴趣。” “王爷说笑,”庄舟觉着他这话数不尽的荒唐,却也不好直白顶撞,唯有委婉玩笑道:“人人垂涎的天下江山在你口中,怎反倒像个烫手山芋。” “那本王送予你如何?” 只见庄舟连连摇头抗拒,连带鼻头都忍不住皱出道不明显纹路:“自是不要。” 庄明彻无奈摊手,憋着笑打量她半晌:“你不要,本王同样可以不要,有何不妥。” “庄姓的江山,我讨来了也不踏实。但若换做敦胡尚存,父兄皆入险境,唯我可担大局,我定会迎难而上。” 只此一句,却叫庄明彻再次沉默良久:“哪怕不得不为此放弃顾淮济,你也愿意?” 庄舟愈发不解:“为何放弃?仅因他是敌国将领?” “因他心系自由,不愿安居塔勒城苦寒之地。” “将军永不会如此。”庄舟被庄明彻句句追问惹得早已忘记方才紧张氛围,哑然笑道:“我与将军相许至今,总还算得上了解他。” “敦胡是我故土。” 顾淮济亦比谁都清楚:“我此生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而后才是顾淮济所爱之人庄六小姐。” 听着庄舟一番掷地有声,庄明彻仍不死心:“反之,若顾淮济不得不成为雍朝新皇,而你心系自由,不喜拘束,不愿留在长安又如何是好。” 弯弯绕绕偌大一圈,庄舟直到此刻才勉强听明白庄明彻所言究竟何意。 “王爷误会了。” 若说从前庄舟还有几分揣度臆测,在与庄明彻朝夕相处了剑门关这些时日后,她确深知他待她情切。 两人俱是坦荡性子,庄明彻不避讳,庄舟也不曾扭捏逃避:“即使将军成为新皇,我也不会因‘心系自由’离开他。同理,无论旁人能给我自由与否,我永远选择将军。” 垂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庄明彻自嘲般转首望向庄舟:“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还是刚才的道理。”庄舟粲然弯起双眼:“我此生,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 庄明彻闻言,下意识蹙眉,看上去困惑居多。 庄舟亦并未继续开口解释,只转身自行走下关楼,留他一人没再回头。 恍然未觉间数十年匆匆而过,他们竟已天人永隔。 将往事缓缓道出,庄舟明显感受到身侧之人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她微侧脸颊仰首看向顾淮济,难掩笑意:“所以将军难道不好奇,什么是‘我永远先是敦胡的法蒂玛公主’吗?” 顾淮济微顿片刻,正待摇头,庄舟却已藏不住话又道:“将军第一次见我,便是我这辈子作为法蒂玛最惨的时候。” 自那之后,任凭这世间熙熙攘攘,确实是人人都钦羡、喜爱亦或嫉恨丝路功臣之女,庄六小姐。 唯有顾淮济一人,愿待那个已然国破家亡,与身处地狱无异的法蒂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