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麻子 宴惟 皖城头里,顾麻子娶“四姨太” Original Novel - 轻松 - 阴差阳错 - 短篇 完结 - BL - 民国 攻前头有仨太太,介意甭看。 微博@宴惟的老虎窝 第01章 皖城头里,三月春。顾麻子娶四姨太,唢呐吹得人头疼,丫头说是搁乡下买来,家里排老四。日头明晃晃落在绛红喜服上,蒙蒙的哪儿都是红。 “这是又娶丫头啦?”尖细的女人声,大刺刺的不怕人听。 嬉笑声紧接着话头,“是哩,丫头,十七八岁。” “嗳哟!十七八,那是做……儿也成呀!”女人们不敢直叫顾麻子,中间模糊了会儿。 “可不嚜!跟大少爷同岁!” 一道泼辣的女人声大刺刺闯进来,“咱爷的这个价头,不娶丫头娶啥?!净生生的瞧着才喜气。” 女人们笑在一处,音儿低下来,“是哩,丫头好,啥也不懂,好养。” 话音刚落她被打一下,尖细叫一声,“嗳哟!男人不都喜欢丫头,我屋头那个逛窑子都拣年轻的包哩!” 又是一阵女人们嬉笑声,话头说起她屋头那个,“你屋头那个就是个‘床上疯’,窑子闹女人,回家闹你!天天儿胯下二两肉不消停。” 进了垂花门,女人们说话声儿消了。顾麻子板着个脸瞧自个手头牵红缎,模样不大喜气。 大奶奶翠云瞧不过,“当家的喜气些,今儿是给你娶姨太太,可不是给外头人。”她脸颊抹着胭脂,红扑扑瞧着气色好。 顾麻子爹娘早死了,厅桌上摆得俩排位,拜一拜完事,反正不是娶正头太太。 喜娘高声呼着礼,闹哄哄、热蒙蒙的红烛香里,他俩拜高堂。顾麻子着眼瞧红缎被牵着的另一头,嗳哟一双白手攥着,指头沾着红口脂,小得很。他没来得及再瞧,闹哄着要入洞房了。 顾麻子脸上净得很,有疤没麻子。没被皖城军招安时,在大王岭里做大当家,和老虎豹子称兄弟。现手头下管着皖城军下边一个步兵团,外头都得尊尊敬敬唤声“顾团长”。 前头三个奶奶没一个花轿正儿八经抬回来,全是他做土匪时得来。他不兴叫奶奶兴叫丫头。大丫头他十八岁那年抢来,烈呐,吊过房梁没死成,后头才愿跟他;二丫头、三丫头都是大王岭下村口的姑娘,都是家里头送来“孝敬”他的,半情愿半不情愿的跟了他。他长得不赖,脾性不算坏,仨儿都宠着。 眼下这个四丫头说是买来,其实是他大王岭二兄弟给他送来,不明说也知道,抢来的。他明面儿招安喽,可总得留条后路不是。 顾麻子今年三十六,本不打算再要丫头,可兄弟硬给他送来,道是留在岭上不成。所以他不高兴,女人讲得没错,他做这四丫头的爹都成,娶来供菩萨?可菩萨咋能和他睡一张床,不像话。 第2章 一群老妈子在后头叽叽喳喳笑,拥着人入洞房。 四丫头刚坐上喜床,顾麻子就要出去应付吃酒。 “当家的,盖头还没掀哩!”老妈子们不敢拦他,在床边急急地叫。顾麻子掀着袍脚就要跨出去,头也不回:“回头再掀!” “嗳哟。”管事老妈子大着胆子来拉他,“这不成啊,好歹当家把合卺酒先喝啦。”顾麻子被拉得心头火气,扭头瞪圆眼睛,“外头兵痞子坐满三大圆桌,我不去应付您去啊?” 这话说得不好听,管事老妈子愣住,衣摆从她手里钻出来,轻飘飘扫过门框,没了影。 一应付便到夜深才回屋,喝得醉醺醺,一副重身子栽在门外。老妈子们都散了,剩一个外头叫来的喜娘,被响声吵醒,“唰”得站起来。 “啊呀四姨奶奶,这样可不成啊,再饿先忍着!啊?”她一扭头可不得了,抓走四丫头手里白馒头,囫囵丢到桌底,慌乱地教她。 “烟儿,烟儿!” 这厢不知新娶姨太太听进话没,顾麻子在门口醉醺醺地叫三丫头的名儿,没人应他,气得砸门“哐哐”响。 喜娘赶忙扶他进来,好声好气地哄:“当家的,今儿您娶四姨太呐,三奶奶早睡下了。” “滚滚。”顾麻子挣开她,摇摇晃晃扶桌站着,从早到晚,这些妈子叽叽喳喳就没停,吵闹得很。喜娘给他喝吓得不轻,想起昨儿打老姐妹听来的话,“顾麻子以前做大当家,杀人都按排排杀,匣枪里子弹不打完不算完事!” 她打了个哆嗦,喏喏点头,“当家的,喜秤就在桌上搁着,您记着挑盖头啊。”快步从走出堂屋,带上了门。 门吱呀关上,顾麻子还气着,攀着桌子瞧桌上点了红的白馒头。他醉得厉害,瞧馒头像女人的胸口,晃晃脑袋,低声骂了一句:“挨千刀的兵痞子,看我明儿怎么收拾你们。”喜秤也没拿,晃到床边躺下。 梁景笙给他突然躺下吓得不轻,眨眨眼睛向床里头缩,垂眼瞧见顾麻子大片胸膛,又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板,心底喃了句:“结实得像块石头井盖子。” 他正偷摸着看人呢,盖头便被扯下来。他一愣,先看清顾麻子眼角的疤。他瞅人,人也瞅他,两双眼睛都亮亮的。 “反正自个儿不是丫头,不怕他看。”他宽下心,掏出方才揣进怀里的白馒头,啃起来。 顾麻子虽醉着,眼还没花,见他吃相皱起眉头,“你这丫头,人难看……吃相也难看。” 梁景笙不搭理,把头上钗环解下来,丢到床尾去。馒头吃得差不多时再瞧他,是睡死了。他低头正儿八经把人瞧着,小心翼翼跳下床去拿桌上馒头。 那日他二姐姐嫁人,嫁皖城方家米行小少爷,大哥下田没空,他送的嫁。顾麻子二兄弟邱二虎领着十几个兄弟城里喝酒回来,竟让他两拨人在大王岭下村碰上。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只知二姐姐绝不能给他们抢去,黄泥往脸上一抹跳出来,同邱二虎扯谎。 梁家穷,方家轿子进不来村里,在城口迎人,叫的驮夫背新娘子。他打小跟大哥进山胆大,见邱二虎醉了酒胆儿更大,挡在驮夫面前同他辩:“就是怕你大王岭抢人,才没穿的嫁衣裳哩!” 邱二虎便又问他,“那怎么现下肯出来了?!” 他早想好说辞,仰着面应他:“你们有枪,谁不怕?”邱二虎只管笑,枪柄子指挥手下兄弟去拉他。那时候他不怕,他一个男娃娃,就算他们发现生气,要叫他做苦活,要宰了他,他也不怕,只是有点舍不得爹娘、家里的老黄牛。 没成想第二天邱二虎酒醒,叫人把他送进顾家深院里头,他得逃回去,三姐姐回家把他被土匪掳了告诉爹娘,娘的眼睛还不得蒙得更厉害,过几天田里得下稻秧子,都得他帮忙。 他想着,偏头瞧床上睡死的顾麻子。从前他真以为这人脸上长满痦子,爹娘说起过这人,据说是北方逃来这地界儿,十八九岁没粮食吃就做了土匪,算算,那会自个才几岁?怕是还不会记事。 第3章 梁景笙囫囵做了个梦,蒙着自个儿牵家里老黄牛去河里洗澡,他骑在牛背上,老牛一个撅挺,被掀落在爬满草葫芦的河里,邻家采猪草王家丫头路过,笑话他,脸上俩小酒窝。他潜深了摘荷芽儿吃,甜滋滋的,水淋淋的,醒了。 有人来掀他裙面,他吓得不敢动。是双女人手,杂着脂粉香来,很快又离了他的身。 “昨日刘营长真是,不知道咱当家新婚呐。”女人有些埋怨,继着压低音儿:“昨夜瞧着是没呢,裙都好好穿着。”梁景笙闭着眼听,是大奶奶翠云的声。 “怕什么,往后这日子长着呢,当家的喝了酒,也得起得来才是啊。”女人声儿带着揶揄笑,说着推他身旁的顾麻子,顾麻子给她推动,贴他近了些。 憨憨的女人声,与前两道截然不同,听着稍年轻些,也笑着:“急什么!大姐姐那时候不也拖了小半年才……”大奶奶不让她说下去,紧紧掐了话头,“嗳哟这哪能比,那时候我怨咱当家的呐。” 梁景笙明了,这是三个奶奶全到屋头来了。他吓得不敢动,被里的腿往墙面贴。 屋里头的东西给翻动,咕呶像进了耗子,杂着几声闲话,远了又近了。她们仨儿是存心要闹醒他俩。 “说起那刘营长也是个可怜儿见的,太太是督军幺女儿,怕是床上都得小心着。” 二奶奶莲莲一听便笑,声音隐秘似的:“不能罢,女人床上是最好哄哩。” “啊呀!”烟儿掐她腰窝,笑得急急的,“说是前几天外头养着的,给太太到公馆抓个现行儿。”莲莲止住笑,捂着嘴:“这可怎么得了哟?” “他太太会使匣子枪,你说怕不,亏得刘营长赶到,不然这小的得丢了命!” 大奶奶翠云接茬,听着也是给惊着了,“她还会使枪?!” “会!”三奶奶应,“督军给教的。”正说着,瞧见桌上馒头,笑起来:“这屋子还有耗子嚜。” 梁景笙脸一热,闭着眼睛不敢动,思衬着三个奶奶啥时候走人,旁睡着的顾麻子出了声:“好啦,一清早就这样。” 屋里一静,紧跟着三个奶奶杂作一团的笑声,不知是谁坐到床边,声音响在梁景笙耳旁,“当家的什么时候学会偷听女人说话啦?”接着便有人拉他衣裳摆,“四丫头还不醒呐,可不许学当家装睡。” 梁景笙没了辙,揉着眼睛坐起来,垂着头不大敢看她们,好歹她们也是女人哩,他有些怕羞。大奶奶权当他怯,笑着问他:“家里人叫你什么呀?” 梁景笙绞着红被面,实在盖不住三个奶奶都笑他,喏喏答着:“景笙。”说完,三奶奶接了茬:“怎么音儿这样粗,给东风吹坏啦?” 梁景笙让她笑得更窘,头更低,编个谎,“家里有牛,得吆喝。”他这样说,二奶奶心软,掐烟儿腰:“你惯会逗人,把丫头吓坏了。” 顾麻子敛着脸,可没忘昨儿夜里这丫头偷吃大馒头模样,轻轻“哼”一声,“都吃啦?” “没呢,就等当家您呐。”大奶奶从腕口玉镯抽出帕子压面上的粉,瞅梁景笙,“笙丫头,待会儿跟当家的出前厅吃早饭啊。”帕子朝莲莲、烟儿扬扬,扭腰出了屋。梁景笙这才抬头瞧她们,脸上都抹着粉,白净净的。大奶奶翠云不长的前刘海,一身藕荷软缎旗袍,加一件儿同色软缎短开衫,鹅蛋脸杏子眼,不年轻;二奶奶莲莲圆脸,小鼻尖儿小嘴儿,面上稍素,穿天青包边浅杏旗袍,被大奶奶招呼着,不忘扭头打量;三奶奶一双丹凤眼,瓜子脸。是嘴上最没把门的那一个,穿红旗袍,指头红油油的亮着,扭头笑嘻嘻的,“笙丫头。” 梁景笙见过的女人不多,这样漂亮的女人更是不曾见,被她仨儿整红了脸,脑袋又低下了,扭捏含糊地应着:“嗳。”顾招怀总记着昨夜瞧他那眼,沉面跳下床走到衣柜前,心想这丫头不怕他倒怕女人。 从前在大王岭,三个丫头不分正头太太和姨太太,按数叫丫头,后头下了城,没个正头太太不成,翠云这才作大奶奶,莲莲、烟儿作姨奶奶。平日仨个私下里,翠云也不拿大奶奶份儿压人。大丫头在他身边早,他当土匪第一年就来了,烟儿、莲莲紧跟着后,男人女人睡一坑的热络心思顾麻子淡了,眼下院里头最小的娃娃早都不吃奶了,他是真不想要丫头,丫头要的宠,要的怜,他给不了。 他搁柜前换衣衫,余光瞥身后放下的床帐,恍恍惚惚以为回了翠云在他身边头一年。女人的上褂、裙子繁复,便是梁景笙上头有两个姐姐,也穿了会儿功夫。顾麻子搁门旁站着,“待会儿她们等急了。” 梁景笙急着,从帐子里出来,热红一张脸,素素的,发梢齐耳朵。他的头发都娘给理,前阵子忙二姐姐嫁人,一时给忘了。 顾招怀瞧他,皱起眉头近他身,“怎么穿的衣裳,扣子也系不好!”梁景笙窘着低头瞧自个儿盘错的扣子,急急地辩:“我没穿过这样的好衣裳。” 顾招怀失笑,他还有理,给他系好又给他理衣面儿,睨他红薄嘴儿,“你这丫头,脾气快赶上我。” 梁景笙瞧他眼底的疤,有些怵,低头手拨裙面,“谁让你笑我哩。”顾麻子心里骂起邱二虎:“好容易养大儿女,现下塞个乡下丫头给他。 第4章 两人到前院吃饭地儿,足足让三位太太又等十来分钟。由三奶奶烟儿领入座,梁景笙有些赧的收回手,不知该道声谢还是别的,从前村里未嫁人的丫头,大都脸皮薄,不同于顾麻子的三位奶奶,大大方方,旗袍的叉儿开到腿根,白花花腿不怕看。 他心里虚埋着头,不晓得大户规矩,男仆人不许入后院,顾麻子是她们男人,想看什么不成?烟儿瞧他模样,凑过去同他咬耳朵:“当家的闹你啦?” “没、没的事……”结结巴巴,他躲着三奶奶身上脂粉香,涨红半张脸。 “你被送来的时候,我去瞧过你哩。”三奶奶掩帕笑,露双丹凤眼。梁景笙忍不住抬眼瞧,给她亮灵灵眼睛逼得又低下头,这样暖性子的女人,教他想起两个姐姐。 三奶奶不再羞他,接过妈子盛好的粥,放一碗到他面前,“我让大姐姐、二姐姐跟我一同去,她们都不肯。”搅着碗中粥,她神情有些狡黠,“我从那窗缝儿瞧见你。” 涂满蔻丹的指甲从白瓷碗面滑过,顾麻子低头吃粥,三奶奶也就住了口。方才他低着头,一抬实打实吓了一跳,红木圆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几个敞口浅底碟,盛着各式各样小菜。他偷摸瞧桌上坐着其余人,都一副平常面色。妈子正喂三奶奶八岁的小丫头吃粥,好说歹说哄她吃下两口粥,吁出口气。梁景笙低下头,心头蹿出个念头:“好大的面儿,他家头过节都不这样吃。” 堂屋里静静的,偶尔几声碗筷声,直到前院来了人,顾麻子起身出去,桌上才热闹些。三奶奶没耐心哄自个儿丫头,声儿大了些,小丫头便哭了,她不理由她哭,这大宅子里就没有惯着养的小娃娃,顾麻子苦过来的身世,倒让这些个“小祖宗”翘着脚享受,没这样的理儿。 大奶奶贴身妈子来给他说话,让他随大奶奶走,梁景笙心里头打起了鼓。她同二奶奶住在东厢,梁景笙提衣领跟在后头,生怕她瞧出端倪,人家是板正儿女人,他是个假丫头。 东厢屋大,左右两间。梁景笙去的时候里头站了人,他随大奶奶坐在乌木椅上,夹细了嗓子学他三姐姐说话,规矩唤了声:“大奶奶。” 大奶奶笑着点头,帕子朝贴身妈子一扬,那妈子便说话了:“都过来。” 梁景笙抬头瞧下边站着个生面孔妈子,四五十岁,笑着。身后是三个脸嫩丫头。 “往后她们伺候你,缺什么短什么,同王妈说。”她指着为首妈子,那妈子听主人家说自个儿,朝梁景笙笑:“四姨奶奶。” 妈子紧跟着说三个丫头来历、小名儿,梁景笙囫囵听来,竟是一个没记着,只晓得都是十来岁时给顾家买进来的,攥紧衣裳口软料子,心中思衬莫不是派来监视他,好看住这被抢来的四奶奶。 他脸色不好,三个丫头更怯,翠云扭头瞧他,不疾不徐安慰,“她们规矩的,身契我也攥着,四丫头若有什么不如意,只管来告我!”她这话有那么点儿匪头子大奶奶的豪气。他不知该怎么答,嗫嚅道:“谢大奶奶。”偷摸对了眼儿大奶奶。 翠云逮住他这一眼,“你同她们一块儿,唤大姐姐。” 梁景笙轻轻“嗳”了一声,话茬便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王妈,你陪四奶奶逛逛。”翠云道,她的贴身妈子朝王妈使眼色,她快快领着三个丫头跟上,远远叫着:“四姨奶奶。” 见人远了,屋里有了声儿。 “咱当家能守住这新太太不哩。” “能!”大奶奶塞好帕子,“圆了房,有了娃娃,这心就定哩。”她想起什么,笑笑的,“刚才我瞧她,怪懵弄的,像我那时候。” “可不!”妈子接茬,笑得有些神秘,“那天儿大奶奶去瞧,衣裳啥啥都整摆的哩,要是会的,还不得使劲儿把当家弄起来。” “呀!”这妈子是当年大奶奶的送嫁婆子,给一块儿抢上大王岭,便一直照顾下来,在翠云面前向来直来直去说话。大奶奶扭头笑着瞪她,“大白天说这个,怪羞人。” 妈子走近扶她从椅上下来,“要不说丫头好养,啥也不懂,让咱当家好好教,这才好。” 大奶奶掐她,“快别说,拣拣你的老脸皮子。” 王妈体态有些胖,跟着个年轻男娃娃脚步着实吃力,喘着一声声唤:“四姨奶奶,你等等我哩。”三个丫头平日给她教养,动辄掐手臂,亦不敢越过,眼睁睁瞧着梁景笙走远入了北屋。 他给送来时候,东西厢住满,抬了红花轿他便跟顾招怀一个屋,王妈还是头一回到这屋来,气喘吁吁在他后头进来,小心站着沉身子,生怕碰到屋里摆件。梁景笙只管坐在椅子上,瞧屋里她四人。 日后便要被这四人看着,他面上免不得丧气,衬着如何才能甩开她们,出了这深宅大院,他爹娘还等着他哩。他愈想愈是坐不住,一会儿想娘的眼睛,一会儿想家里老黄牛,没得饿着它,想着想着眼圈儿热起来,揉着眼睛心里骂这箍人的四姨奶奶份儿,不如留他在大王岭给土匪做苦活呢。 王妈和三个丫头大气也不敢出,瞧院里这位新娶来的四姨奶奶红眼睛,她想倒茶却又翻了茶碗,吓得心砰砰跳,僵着声儿:“四姨奶奶,你有啥委屈同我说哩?” 梁景笙扭头瞧她,心想同你说更别提出去了,重重揉着眼睛,踏出了北屋。热眼睛给暖风一吹,涩涩的痒,他侧脸后瞧,果不然,她们跟着出来了。 四进大院的内院宽敞,十字甬路边上种不少桃花、海棠、腊梅。眼下桃花开,海棠抽新芽,梁景笙折了几枝,一搭一搭戳树干,妈子不敢近他身,苦愁着一张脸。 “四奶奶,她们唤您到前院花厅去呢。”三奶奶的丫头来了,这可救了王妈,快快喜着张脸走到梁景笙身后,扯他衣裳口,“四奶奶,三奶奶来叫,咱不去可不成。” 梁景笙对三奶奶烟儿感觉还成,便也由她,王妈眼瞧着松了口气儿,招呼上三个丫头。 他原以为是什么急事头,到了才晓得是打麻将“缺脚”,他赧着推说不会,还是给她仨儿按到桌前,不让他走,说什么“打打便会了”。三位奶奶岂会让他走,往日便是拉院里妈子凑数,妈子怕得罪她们,不敢吃不敢碰不敢胡,一点儿意思没有。 她们哄得梁景笙坐下,道打两圈消遣,一坐便是大半日,日头西斜仍不放人。话说这三女一男打麻将,男人不是输便是赢。梁景笙输惨了,一开始摸不清打法输,后头摸清亦输,净点三家的炮。 二奶奶喜欢养猫,屋头养了三只白猫,围在桌角叫唤,顾麻子一进花厅,更是凑到他脚边叫个不停。二奶奶瞧他从团里回来,着急地叫他:“当家的,你快教教四丫头,一下午净输喽。” 顾招怀解下军装交给大奶奶妈子,俯身凑到梁景笙右脸旁看他牌。他正好摸牌,上来个花儿,便又去牌尾巴摸牌,是个幺鸡儿,不待顾招怀看清丢了出去,点了大奶奶的炮。他对打法一知半解,听三奶奶在他耳边说话:“摸尾巴点炮,三圈哩。”他心里头一惊,掰着手指头数多少钱,没等他数清,桌上笑起来了。 “三圈不怕,四丫头的账总归记在当家身上。”不知是谁先起的话头,三奶奶不依,“大姐姐得了钱,我俩还没有呢。”她说着,掐二奶奶腿根让她帮自己,二奶奶便也开口,“我的也要记在当家账上。” 梁景笙又掰指头数三人的账都记在顾麻子头上是多少钱,可周遭吵着,越算越乱,慌慌忙抬头瞧顾麻子面色,他还是淡淡的那样子,遣还没离开的副官去账上支钱。 副官很快把钱支来,袁大头一大口袋,叮叮当当的响,给倒在去了麻将子的桌上 梁景笙睁大眼睛瞧眼前这小山似的钱,偷摸捏起枚搁嘴里咬,又吹着拿到耳边听,嗡嗡的脆响。顾麻子低头瞧他模样,不知是该笑还是如何,拉他起来朝后摆手,“散了散了。” 直到入了后院,梁景笙才回过神来,把手里那枚袁大头揣进口袋里,喃着:“我这辈子也没瞧过这阔场面。”他抬起头,有些赧似的:“比村里张员外娶儿媳妇儿还阔呢。” 顾招怀忍不住笑,头一回扭头打量他新入门的四姨太太,一双黑亮亮眼睛,白脸蛋子,鼻根儿高高的,一张小脸在笑。 “往后别同她们打,你这脑瓜子还不够烟儿一口吃的。” “你……你大王岭里真有一间大敞屋,叠满银元吗?”梁景笙小跑跟在他后头,大着胆子问他。 “不止一间。”顾麻子想起外头对他的传言,压低声音停下脚步,“还有间装满了枪,突突的杀人呢,按排排杀。” 梁景笙撞到他的背,往后趔趄几下,噤了声儿。是给他吓着了。 第5章 回到屋头,梁景笙把袁大头塞到被缝儿里,想他逃时可得悄悄的,万不要叫他发现,按排排杀人,那得多少脑袋和血,宰鸡也没有这么宰。 很快的,他逃的机会便来了。顾麻子得去城郊山里寨子一趟,军里下的命令,为那顾麻子也觉脏的事儿,那寨子种有大爿的罂粟,过不了多久,白的、红的花儿便要包住寨子。皖城军的军饷打哪儿来,自然从大烟上来,收来交给烟馆,制成大烟再卖给平头百姓子,这哗啦啦的银元便来了。 这差事落到顾招怀头上,晓得是挤兑他的弄就。步兵团下边三个营长不服他,那些个兵蛋子不服他的也不少,背地说他沾从前做土匪的光,一来便坐到这位子。他随他们说去,毕竟是实话。他可没骗梁景笙,大王岭上除了钱,还有一屋子的枪杆子,哪天他不高兴,没准儿又当回土匪去。 顾麻子不搁家住,梁景笙的心活泛起来,有天儿夜里悄悄摸到后头罩房,让他瞧见上锁的后门,锁锈了,他寻思着,一脚能踹开,出去就是窄窄的衖子道,是别人家的屋前,也就没人再能逮住他。可王妈子实在瞧得紧,后头再没机会。白日里他总被三个奶奶拉去打麻将,腾不出身儿,借故上茅房妈子又跟着,是寻不着机会。 相较耗子精似的王妈,他更欢喜同三个丫头说话。年岁大些的那个有二十,唤小竹。剩下的两个十七,外人叫她们大梅丫头和小梅丫头,是双胞姊妹。她们仨儿老挨王妈的训,梁景笙有时气不过,暗地里发劲儿“折磨”她,但他那儿脑袋瓜子,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无非累累她的腿。 知道自个儿打牌的账记在顾麻子头上,梁景笙再不敢胡乱丢牌,生怕输钱太多顾招怀回来找他算账,倒也让他赢了点儿钱,在牌桌上摸清这大院里常见的几号人。顾麻子有五个孩子,三个男娃娃,两个小丫头。大奶奶膝头下一个儿子,跟他差不多大;二奶奶、三奶奶各有丫头,都上学堂。那天儿他桌上瞧见的,是三奶奶的,性子最娇。顾麻子城里置了好几爿店,卖的各式各样。乡下置有田,亩数听着不少,还有些零散股票,账上每日都进钱。梁景笙不再掰手指头数,是数不清哩。 大少爷平日上学堂不常回家住,置有宅子、佣人养着,梁景笙头一回瞧见他,是三月二十九。花厅的麻将没打上几圈,梁景笙便点了五回炮,嚷着不打了。正巧厨房妈子买菜回来,从摊贩子手里买回两斤银鱼,这鱼儿长不大,炸着吃怪香,给大奶奶瞧过,要进厨房炸着给她们消遣吃。梁景笙正好说要去看杀鱼,一溜烟儿跑到厨房口桃树下。 大奶奶拗不过他,遣王妈到屋头给他拿凳子,便规矩坐着瞧妈子杀鱼。家里时,梁景笙常吃这银鱼,深不见底的大河,一大网子下去,白鳞鳞几十只在网上扭,插秧的春天时候,最肥。鳞不用去,把肚子掏净,裹上面糊糊,下油锅里炸,香的能把别家屋头猫儿引来。 这鱼不大,两指头粗,手指从腮儿挤进去,一用劲儿,鱼肚子里的东西全出来。梁景笙瞧得想帮忙,妈子可不敢允他,又怕一手的鱼腥沾着他,急着头上都是汗。给大院规矩吃掉的王妈见不得,忙来拉他,“四姨奶奶,这不成哩,您别脏了手。” 梁景笙不愿她碰,恼着瞪她。却瞧她忽然松了手,嘴角咧出笑意,“大少爷回来啦。” 梁景笙顺她目光瞧,是个年轻男人,还穿着学堂的衣裳,黑色衬得精神,同顾麻子有点像,他瞧一眼便又回到妈子杀鱼的盆上。 “啊呀,姨太太您快叫人呐。”王妈轻轻碰他腰,跟他说话,见他不理,有些急:“大奶奶的儿子,您得叫叫,啊?” 顾世炎停下瞧他父亲新娶的四姨太,抬花轿那日他就知道了,见着嘛是头一回。梁景笙学不来丫头样,穿竹青上褂,领子遮住他的喉结,下身同色的裙,丫头本要给编髻子他不让,穿丫头衣裳,编丫头头发,他光想想就臊得慌,这不彻底成人的四丫头了。他没个丫头样儿,两条腿岔开坐着,头也不回地叫:“大少爷好。” 顾世炎瞧着,忍不住要笑,王妈也瞧见了,戳他的腿,低声提醒他:“姨奶奶,咱不兴这样坐。” 梁景笙这才有几分教人发现的怕,又有些赧,转过脸来,学着个姨奶奶该有的样子,问他在学堂的情形。顾世炎要叫他四姨娘,可瞧他生嫩的一张脸又唤不出口,只管答他问。正说着话,前院来了人,是顾麻子来的信,先交到大奶奶手上,她忙着吃牌摆手让妈子给四丫头看。她们仨儿和顾麻子,近二十年相处,娃娃都大了,要说这信,多半也是专给四丫头,看与不看,没两样。 梁景笙不识几个字,读着磕磕绊绊,让大少爷年念给他听。信上大半说他在寨子一切都都好,末了提起让四丫头别同她们打牌。梁景笙默默听着,脸腾腾的热,想到今天刚输不少,吩咐丫头拿回来不让读了。 妈子和丫头只管笑,顾世炎也跟着笑,梁景笙一张脸热得更厉害,一半因为信,一半因瞧见大少爷,顾世炎同他差不多大,他却在这儿装丫头做他四姨娘,让他读父亲给家里来的信,这哪儿成,他愈想愈坐不住,站起来要回屋,思衬他得快些离开顾家这大院。 第6章 人一闲,便掰着指头数日子,将节日看得重。才初五,三奶奶就要出门为初九的行清节买纸钱、香烛,她紧着买不打紧,却央着梁景笙陪她。 她也不知怎的起性子,不坐汽车要同梁景笙走着上街,道是做丫头时常和家中姊妹这般,好多年不做,要同四丫头拾拾旧。没到香烛店还成,各自妈子给撑伞,买好香烛、纸钱,出店后梁景笙就有些遭不住。 街巷人多,拥拥挤挤的,各家妈子都仔细盯着自家小姐和奶奶,这年头,牙婆子也多哩。竹伞自然收了,走着走着三奶奶挽住他的手。她喜欢摊贩子卖的各色小珠子,红的、紫的、带着光的,一把捧在手心里,像抓住五颜六色的光。三奶奶笑着叽叽喳喳,捧珠子让他给挑,他僵着一副身,结结巴巴指了个圆粉色的,三奶奶便笑着让妈子付钱。 他怕。大户人家姨奶奶挽手上街不少见,梁景笙怕烟儿碰着自己单薄的胸口,十八九的丫头不涨身,这可怎么说呢,他肘弯使了点劲儿,不让自个儿碰着三奶奶胸脯,背上淌过两道汗,一张脸热着。 “嗳哟。”三奶奶眯眼瞧爬上来的日头,“日头啥时候爬得这样高哩。” 挑好的珠子包起来,三奶奶挽着他手往前头更热闹的街去。她今天穿湖绿软旗袍,胸口珠花绣朵牡丹,日头下光扎扎的,甩着白手帕遮阳光,她的妈子姓李,瞧她这般,不由懊恼,“奶奶出门时就应坐汽车哩,这天儿这样热。” 三奶奶不理他,自顾跟四丫头说话,“前边有爿店,有冰的糖红豆,待会儿咱去吃两碗。”帕子掩着嘴,她吃吃地笑,“再前边是涑珍斋,半月前我在那儿订了副镯子,吃完我跟你取去!“ 他们踏入卖糖红豆这店,三奶奶还不停嘴,让李妈去柜台买,凑到梁景笙耳边说话,“四丫头你不晓,它那儿师傅,从前宫里给娘娘打金银器,年纪大眼神利,打出来的镯子不知多好看!”她顿顿,有些憾意:“就是慢了些。” 梁景笙只是笑,脑内想这幅手镯得有多好看。三姐姐出嫁时,怕给方家看低,娘卖了几窝兔子换钱,到店里给姐姐打了两对儿,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手镯,拿回来那天用软帕包着,日头下金灿灿的好看。他想三奶奶打的不会比姐姐的好看。 涑珍斋是两层的店,订金银器得上二楼,一楼卖女人扑面的香粉和丫头用的头绳,三奶奶是店里老熟客,一到便被小二请上了楼,嘱咐梁景笙在楼下瞧瞧,瞧中什么拿着,她走时一块算。梁景笙不懂女人香粉与胭脂,怕身旁王妈多想,寡寡瞧了一圈,坐到店内黑椅子上。 王妈对这新娶的四奶奶,有些怕又有些谄媚,毕竟是新来的主儿,性子什么的不清楚。她瞧梁景笙兴致缺缺,揣着颗悬心问道:“四奶奶想吃点什么?我给您买去。” 街上人多,跟河里回游鱼群似的,一茬接一茬,梁景笙本想拒她,正要说话,门口走过个花衣婆子,背个小筐,装着个小娃娃。倏地,他静着的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要是混入鱼群里,跟着游回村里,他便做不成顾家的四姨太太。过两日祭祖,顾麻子就快回来了。 他心跳得飞快,嗓子眼都是干的,嘴角牵出笑意,“你买些蜜饯果儿来,我嘴巴淡。” 王妈得到四姨奶奶很少露给她的笑,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嗳好、好哩,您搁着等着我,马上回来!” 瞧她走出十几步,梁景笙跟着站起来,把头上钗子搁怀里一放,对上伙计瞧来的眼神儿,低低地喃:“我的钗子怎的掉了,哪儿去了……”他边走边喃,往店门去,见伙计埋头在柜台做事,几步踏出了涑珍斋。 心跳到嗓子眼,砰砰的大声,他咽着唾沫,提着袄裙面,混入拥挤的人流里。他不敢放下心,飞快地走,被人潮挤得又慌又急,想到他家里的爹娘,想到他出嫁的二姐姐,循着不多的皖城记忆,要去方家米行。 “哇——”是那小丫头的哭声,像兜头一泼水,给梁景笙热成糨糊的脑子泼来一抔凉水。同时的,他听着了王妈在唤他,隔着嘈杂的人声,梦里来的一样,“四姨奶奶。” 梁景笙不应,自顾往前走,身后来了一阵风,强吹来的,他闻着一阵安神油的味儿,手被攥住了,“四姨奶奶,您可别给挤坏了。”是王妈,他扭头,瞧见她圆圆的一张白脸。怕是走得太急有些发昏,他瞧李妈像几重揩了白粉的馒头,在日头下晕晕的染开。 买来的蜜饯果儿梁景笙没吃,搁椅子上放着,李妈瞧他脸色不好,又见他直瞧背篓里走远的小丫头,暗想四姨太太莫不是从前生过丫头,才给抢来的?她一想可不得了,更愁日后,腆着张老脸,低声道:“往后咱姨奶奶,也会有丫头和小子的哩。” 梁景笙根本没听入她的话,有些挫然,瞧手旁买来的香烛纸钱,家里这几天也准备这些了罢,要给后山的祖父上坟。王妈不敢说话了,盼着三奶奶快些下楼才好。 顾麻子不在家,院里晚饭总开的早,女人的席面热闹些,梁景笙今日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给大奶奶瞧出来,怨三奶奶带他出去,探他额上温度,道:“亏得没烧哩,不然得让看护下针!好端端的三丫头,你带他出去。” 三奶奶也有些悔,让妈子拿来去年秋酿的酸梅子酒来,给他倒,“想是中了暑气,喝两盏睡一觉便没事了,怨我怨我!”酸梅子酒加了二两冰糖,酒是外国来的,香葡萄味儿。 春夏贪凉贪酸甜,梁景笙没招暑气,倒是心中憋闷,不出意外的贪了这酒喝,醺醺的让妈子搀回北屋。他不知该恼谁,最后全落在顾麻子头上,当床上软被是他,蹬着睡去,发起梦来。 乡下祭祖供桌简单,梁家总宰只鸡,旁边四样点了红的甜糕。是发制的,撕开是蜂巢似的孔,加了红糖,甜。王妈不知怎的竟在他家里帮佣,见他偷吃供桌上的糕,狠狠地掐他的腰。他是梁家老幺不怎挨打,王妈一掐他的腰就哭,躲着不让她弄,却躲不开,给她狠狠掐了下胸口,醒了。 外头全黑了,他身上压着人,酒味儿往他鼻子凑,他摸自个儿眼角,湿湿的,哑着嗓子叫:“当家的?” “嗳。”顾麻子笑,在黑里瞧他,凑到他新娶四姨太的颈窝里嗅,“回来了,刘营长非得拉我吃酒,吓着了?”他没同四丫头亲近过,喝醉起了心思,怕他恼。 有手往他裙里探,热的、粗糙的,摸他。下意识他想躲,支起身体要打顾招怀的手,可鼻子一酸,倒又让他摸进去了,在他腿根捏。 “当家的,你放我走,我娘等我回去哩。”他说。 顾麻子当他羞、不愿意,停住手,一双看过大王岭无数春夜的眼睛亮亮的,“不乐意呐?怕我?” 梁景笙忽地就来了气,顾招怀分明喝醉了,拿他当丫头处。他拉着男人的手往腿根放,“我是男娃娃,做不来你的四丫头!” 顾麻子一怔,摸着那儿同他一样的东西,酒醒了一大半。他猛地收回手,下床去掌灯,将帐里照得亮堂堂,红着眼睛,他瞧梁景笙湿着的红眼睛,掀高的乱裙面,像做梦。 “你……”他哑着嗓子,“你是那儿小子扮丫头,专跳大仙骗人的?” 梁景笙这会儿一点也不怕他,挺着胸脯,“邱二虎要抢我做新娘子的二姐姐。” 顾麻子倏地灭了灯,凶凶地揽住他,像是不信,扯开他裙面,解他上褂的扣子,使劲儿地摸他,帐里昏昏的,呼吸和衣裳声杂着,顾招怀烫着似的收回手,不信他竟被一个年轻男娃娃愚了! 梁景笙给他吓着,光溜溜的往被子里钻,咬着嘴巴眼泪就湿淋淋的下来了,哽着:“你都有三个丫头了,你还要支使邱二虎给你抢丫头哩,……顶坏!” 顾麻子不做声,酒彻底醒了。 年轻男娃娃遭不住事儿,容易淌眼泪,带针似的扎他乱糟糟的心 第7章 这一夜不晓得是怎的睡着,梁景笙起了个大早,小心提着裙面从顾麻子身上跨过去,吩咐候在屋头外的王妈到厨房提热水去。 “呀!当家的昨夜回来啦?”王妈提着暖壶进屋,瞧见帐边垂着大手腕子,惊讶着问。 梁景笙不做声,在镜前捏他又长了的头发。眼皮有点肿,全赖顾麻子,梁景笙揉着眼皮,扭头瞧帐边垂下那手,闷声道:“王妈,你会修头发不?” 王妈搁铜盆里浸了帕子,拧干来给梁景笙擦面,瞧见他肿着眼皮“哟”了一声,问道:“姨奶奶的眼睛是咋回事哟?” 梁景笙不知该怎的答她,支吾着:“给蚊子咬的。”王妈重新浸湿帕子,她不说话只是笑,给梁景笙擦眼睛、他抬头瞧她,总觉她笑得坏,预备着要在背地里嚼舌头那样的坏,只是他不晓得坏在哪儿。 她倒掉盆里原来的水,倒新的进里头,笑着道:“待会儿到院里头,我给姨奶奶修头发。”梁景笙扭头瞧窗,外头蒙蒙的亮了,有妈子捶洗衣服的声儿。 昨夜饮酒大了胆,这会儿他倒暗暗怕起来,顾招怀醒了会不会嘣了他,梁景笙暗暗想着,有些怕,好歹,他是愚了他大半个月,匪头子最爱面儿哩,过不去没准儿得关他在柴房里头。 洗干净脸,他不搽粉不弄髻,到屏风后头换好衣裳,招呼王妈出到院里头。院子东北角有两口井,做有条水沟把水引到外头去,两位妈子正在浆洗衣裳。早晨有潮湿的露水气,凉凉的附在人腕子上,沾着桃花味儿。王妈拿来两张矮凳,让梁景笙坐在她面前,让姨奶奶比划裁到哪儿。 “这不成哩姨奶奶,太短了,裁完像个男娃娃喽。”王妈笑,不肯依他。 梁景笙给她说得一窘,扭头瞧眼北屋闭着的屋门,手指头往上退了寸许。王妈这才肯把剪子伸过来,边裁边同他说话:“咱姨奶奶不搽粉也白,好看。” “四丫头!”有人唤他,梁景笙不敢乱动怕妈子给他裁偏,抬眼瞧,是三奶奶烟儿。她自个住西厢,听这边说话声,兴冲冲过来,身后跟着个拿凳子的丫头。 “嗳哟,修头发呐。”她坐在桃树下,捧一手的松子,抓过梁景笙的手,给他分半抓,道:“剥着吃,可香。” 碎头发落在他眼边,痒痒的想抻手挠,三奶奶拿帕子给他扫,“昨儿姐姐不好,不兴带你出去晒着了。”许是刚起,她一张脸素素的,瞧着比平时柔些,梁景笙朝她笑,“我没晒着哩,贪酒喝。” “啊哟姨奶奶,你可别动,省得裁多喽,不好看!” 他一笑脑袋跟着偏,王妈急急说着,生怕剪好姨奶奶不喜欢,反过头怪她。三奶奶一听便笑,“瞧她怕的,话也不让咱说了。” 知道他不好剥,三奶奶便自个儿剥了一手,放到他手心里,“小心些,别把头发吃进肚。”松子剥着有清脆的喀声,王妈修着发尾巴,出声提醒:“三奶奶可当着些手,别劈了指甲。” “不能。”三奶奶从丫头手里又抓一把,笑着:“我指甲硬,劈不了。”她们这厢热闹说话,顾招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自个收拾好从屋头出来,声音惊雷样儿落到人耳朵里:“往后不许再唤他四丫头!” 他声儿大,听着是有气,三奶奶给他吓一跳,松子从手心撒出来,皱眉冷了脸,朝他走远的背影嚷:“大清早的,发羊癫疯啦!要撒气朝那些兵蛋子撒去!”洗衣妈子停了手,王妈亦放下剪子,三奶奶还嫌不够,将手里剩下松子往他走那向儿丢,“好端端的说话呢,去趟寨子给人下疯蛊啦!” 梁景笙拉她:“三姐姐。”远瞧走远的顾招怀,袍脚都气着似的,给风掀得老高。 “气死了,甭吃了甭吃了。”三奶奶抖着裙上松子壳,抬头气着道:“四丫头你不晓得,男人越老,这脾气越是古怪哩,惯不得!”梁景笙知道顾麻子为何生气,不敢同三奶奶说,顿时可怜他又觉有趣,平白受三奶奶一通嚷嚷。 打初五晚回来又出去,后头几日顾麻子都不在院里,听来宅子里的副官说,这两天军里事忙,住在那儿。三个奶奶倒没说什么,让妈子炖盅鸡汤,做了几道菜送去,花厅麻将声儿不断过。 初九行清节,祭老祖宗。顾麻子爹娘早去,三个奶奶免去每日的早请安,还能在家里头打麻将,听从前在别处做过事的妈子说,有些大宅子里,老太太端架子十分厉害,天不亮就要让媳妇儿在厅里候着等请安,衣裳不整摆啦,髻子没梳好啦,都要骂。平日里再有个病痛,侍奉茶稍微凉些都要骂,不好过得很。行清节一年一回,三个奶奶还是看重,盼老祖宗保佑膝下娃娃平安长大。 这日顾麻子回来了,梁景笙在花厅里瞧院里来来往往的仆人,都忙着从厨房端祭品。他不晓得大宅子规矩,见顾招怀面色沉沉,更不敢乱走,顾麻子还没处置他哩,他犯不着送到他跟前。王妈倒是急着催他动:“姨奶奶,您也去帮帮忙,好让老太太、老太爷保佑姨奶奶不病不痛哩!” 梁景笙顶烦她的嘴皮子,为堵她的嘴,拉她让她把耳朵凑过来,低声道:“那夜我把当家惹生气了,所以眼皮儿才肿哩,你没瞧当家不给我好脸嚜。” “啊?”王妈瞪圆了眼睛,心噗通噗通跳得有些快,结结巴巴:“我以为是姨奶奶同当家……”她没把话说全,脸上一热,她还以为当家的在床上闹姨奶奶,这眼才肿得跟桃儿似的,竟是生气凶姨奶奶。 “这可怎的好哟?” 梁景笙不晓得她怎把话说到一半便掐了,听她这样问,戏自然得做全套,可脸上的赧倒也是真的,“等我,我寻着机会,哄哄他便好了。” 在王妈眼里,惹自家男人生气便是天塌了,哄好保不齐心里疙瘩还在,听罢也不说话,想是姨奶奶难哄哩,顾麻子这样的匪头子,心最硬。梁景笙想着顾招怀最好同他大生气一回,一气之下给他撵出顾家大院,他好自在回家见爹娘。两人各揣各心思,难得有了片刻安静。 他以为行清节一过,顾麻子便要处置他,可祭完老祖宗,顾麻子留下话回大王岭一趟,没了人影。 前几日他托人去城里方家米行打听,接亲路遇上土匪这一遭,一开始还打听不着,后头花钱买通个管事婆子,才听来。 “咱少奶奶抬花轿那日,是险哩,遇着大王岭上那挨千刀的土匪,少奶奶亲弟弟为了她,给土匪抢去了!消息传回亲家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当时便晕了,可怜呐。”大院的管事妈子总能做到悲天悯人却又事不关己不伤心,顾麻子托付那人又给了她几块大洋,与方家结亲那户人搁哪儿住,家里几口人全说了。 一去下岭村打听,消息很快传来,老梁家丢了老幺,具体怎么丢的,村里人不晓得。 他怪自己年纪大糊涂,城里方家好歹有头有面,丢了少奶奶岂会善罢甘休,邱二虎说是从方家轿子抢来的,他便也信了!抬了轿子动了心思! 顾麻子上了大王岭,邱二虎这货刚从城里窑子回来,吃醉了酒,兜头挨了顾招怀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给他打蒙了,由两个兄弟搀着坐到椅子上,大着舌头叫:“大哥,你、你上岭子来……嘿……”边笑边说,没个正形,由俩兄弟搀着才没滑到椅子下。 顾麻子气得不轻,捏碎个核桃,仁儿往他身上扔,喝道:“吃酒吃酒!把你吃糊涂了!你送来那丫头,是个男娃娃你晓得不!” “嘿嘿……”邱二虎睁着迷糊眼,抓顾麻子丢过来的核桃仁儿嚼,“我晓得他是个男娃娃,可他长得也标志不是。” “你!”顾麻子没想他是晓得还往自个儿院里送,从桌上抓过几个核桃砸他,“你晓得是男娃娃,还往我院子里送,我挨他骂哩,他说我坏,说我不要脸!” 邱二虎笑得揶揄,搀着他的俩兄弟也笑,给顾招怀一瞪,绷着嘴。 “是嚜,他是男娃娃大哥不也想着他,大哥不摸他,他能骂大哥嚜……”他晃晃脑袋,费力睁着眼睛给顾招怀剥核桃,“你不晓得,男娃娃自有男娃娃的好哩。” 顾麻子狠狠嚼着核桃,皱眉瞪圆眼睛:“好!哪儿有好!他脾气快赶上我!红着眼睛淌着泪儿骂人,没见过这样的,要把我的心扎烂才罢休。” 俩兄弟绷不住,笑出声儿来,邱二虎也跟着笑,大舌头说道:“这不就是,男娃娃的眼泪,比丫头的眼泪还戳心窝子疼。” 顾麻子疑惑瞧他,一名兄弟松开掺着他的手,走到顾麻子身边低声说话:“二当家的,最近搁城里得了个宝贝,男的,睡了,这几日酸心窝子的想呢。” “睡了?咋……”他想问咋样儿睡的,快快住了口,话头转了个锋儿,沉声道:“不管他的事!把我原先那屋收拾出来,我在岭上住几天。” “好嘞,大当家的屋,一直干净着呢,不用特地收拾。” 顾麻子再转头,邱二虎瘫在椅子上睡死了。 第8章 顾招怀在大王岭住了下来,岭上热闹,顾家大宅子却冷清了。每年的惯例,三位奶奶四五月交接,总会回娘家一趟,住上半多月。因她们的来历,娘家人很少踏进顾家宅子,怨顾麻子呢。可不嘛,好好养大的丫头给土匪抢到岭子上,便是现在有儿有女不提过往,初头受的苦和委屈想也能想着。 走那日下春雨,叫的两辆汽车到宅子前头,天暗乌色,雨丝像轻蒙蒙的牛毛,搁天上洒下来,嗅着湿凉。三奶奶最后上车,道回来时带酸杆子给四丫头吃。梁景笙由王妈撑伞,站在宅子大匾下边,雨丝给梁柱裹上一层水儿,摸着湿漉漉。梁景笙酸着眼瞧她们,想到自己不能回去。 王妈这人儿对丫头坏,不对奶奶坏,瞧汽车走远四姨奶奶还在瞧,软着声来哄:“姨奶奶咱进屋哩,下雨凉飕飕的。” 梁景笙还不习惯丫头那样儿的提裙摆,摆子给雨打湿,湿冷的贴在腿肚上。王妈眼尖叫小梅丫头给他提,边走边道:“回屋脱了烘烘。” “姨奶奶咱不望她们哩,以后有了娃娃,当家的也准回娘家瞧的。” 梁景笙没什么精神,驳她:“我不会生娃娃哩。” 王妈笑,“这话不能乱说,给送子菩萨听着,真没娃娃肯来姨奶奶肚子里喽。”梁景笙给她说得脸热,恼着眼瞪她:“我!我真不会生娃娃……,我……”他支吾,不让小梅丫头给他扯裙摆,也不让王妈给他撑伞,走进细雨丝里。 王妈生怕淋着他,攥着伞柄追上去,和丫头们一块笑,只当这位四姨奶奶还没同顾麻子亲近,又打乡下来什么也不懂,连怎么有娃娃也不晓得。 这样的天儿最适合煨东西吃,烧炭盆本是驱湿气,妈子丫头们三三两两说着话,嘴巴倒馋起来,搁厨房拿来些花生、蚕豆,还有些买回来带泥的薯,盆上搁张网子,囫囵丢上去煨着。梁景笙让王妈去唤大奶奶的贴身妈子,她家原在乡下,给顾麻子一块抢上大王岭时候三十几岁,家里人以为她死了,后头过几年,添大少爷准大奶奶回娘家,谁想她家那个,另娶了个带小丫头的女人。她是冷了心,去年自个儿生的儿子娶媳妇儿,掏钱在城里给买了间不大不小院子,素不回乡下的老家,只当没嫁过人。 梁景笙遣妈子唤她,有自个儿私心,三个奶奶都回了娘家,顾麻子在大王岭,他这时候不逃,等着给顾麻子扒他的皮呐。 王妈去了会儿便回来,网子上东西正好煨熟。小竹拿张矮凳给她坐,转头小声问道:“姨奶奶,你想吃哪样儿?” 梁景笙随意指煨着的花生,还沾着泥呐,去年秋乡下送来的,说是格外好,给主人家送点儿尝尝。烫手,丫头拿灰帕子晾了会儿,咔擦一声剥开,怪香。 北屋头热闹着,内院看门妈子急冲冲地来,小脚走快了,便歪歪扭扭像是要摔倒,吓得大梅丫头去扶她,听她喘着道:“四姨奶奶,前院来了个当兵的,面生得很,说要寻大奶奶哩。” 没人说话,都瞧着梁景笙,他让大梅丫头给她茶喝缓缓,嚼着口里头花生,“当兵的?当家下头管着的步兵团来的?” “嗳嗳!”她吞下茶水,急急地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是从前那个副官,瞧着凶哩,我就说大奶奶睡着哩,得等我去唤。” 众人给她逗笑,梁景笙皱眉头听着,站起来,“我去瞧瞧。”王妈跟着起身,嘱咐丫头记得给姨奶奶剥花生,回头吃呢。 这雨大了,一出屋雨丝就往人脸上扑,梁景笙走到前后院隔门那儿,裙面都是水。一打开,是个小年轻儿,穿着军装,额发都湿喽,瞧着梁景笙有些无措,没想到四姨奶奶这样脸嫩。 “团长让请大奶奶,叫我来传话。” “大奶奶回娘家哩,我同你去成不?”梁景笙没为难人,应着。王妈紧跟着话茬,问道:“当家说请去哪儿没?” 面对妈子,他没那样拘着,“医院,车在外后候着。”他一说可了不得,王妈心都漏一拍似的,惊讶道:“医院,当家的伤着啦?” 小年轻儿不说话,算是默认。梁景笙想起顾麻子凶模样儿,他也能伤着,真是惊煞个人哩。王妈没他那么淡然,急得攥衣裳,脸要冒出火来似的,风风火火往院子回,嚷着:“姨奶奶你搁这儿等我,我给当家拿点衣裳,没准儿得住院哩!” 皖城里这家医院,洋人开的,一进去就瞧见几个穿白衫子看护,都是年岁不大的丫头,留着一水儿的前刘海。是间一等病房,顾招怀半躺着输液看书。昨儿晚下了场大雨,邱二虎站在墙根,身上衣裳皱巴巴,是湿透又给干了的,见梁景笙进来,哑着声儿道:“大哥,嫂子来了。”没什么底气,不知是给雨淋坏,还是心里头发虚。 小年轻儿跟顾麻子耳语两句出去,病房里一时没人说话。王妈扯四丫头的衣摆儿,低声道:“四姨奶奶,你说话哩。”这年头不太平,当家的又在皖城军里做事,指不定多少人盯着位子,想要他死,正常的姨奶奶,这会儿早哭起来了,哪有梁景笙这样儿,话也不说,眼泪珠子也不掉,她看着都怕哟。 梁景笙掰她手,顾麻子正恼着他呢,他才不兴到他面前添堵儿。 她的手扯掉又来,拉着梁景笙衣摆,声儿更低:“嗳哟,姨奶奶……样不成!”男人的心就是这样哩,硬了就软不回来,冷了就难焐热。 巧着,看护进来了。顾招怀是昨儿连夜做的手术,腿侧还有两个枪窟窿眼儿呢,看护一掀梁景笙便瞧见了。王妈见四姨奶奶不听,出外头向看护打听哪儿能打热水。 看护差不多换好药,王妈端着盆水进来,生怕撒,小心翼翼搁床边椅子上放下,“姨奶奶,你给当家擦擦脸。” 梁景笙有点儿窘,抬头瞧邱二虎,他也正瞧他,对上都有些不自在,他俩人都愚了顾招怀。 瞧人不动,王妈走到梁景笙身边,低声着急:“姨奶奶!”梁景笙拗不过,慢吞吞走到床边,捞盆里的巾子,拧好抬头,顾麻子抬着头,不晓得瞧了他多久。 梁景笙一下慌了,捏着巾子脸烧得慌,不大敢似的,垂着眼儿问他:“你瞧我做甚么?”顾麻子是在想要怎么处置他吗,他怯怯地想。 顾招怀不应他,把脸凑过来。梁景笙一下更窘,背后给两道目光瞧着,不太利索地给顾麻子擦脸,瞧见他发丝里没摘下的树叶。昨儿夜里下岭子,他和邱二虎差点丢了命。 重新在盆子里洗过巾子,他给顾招怀擦眼睛,两人凑得近,他忍不住问:“疼吗?”他没挨过枪子,只听娘说过,是生疼不好受的。 顾麻子的嗓子给雨冲坏,哑哑的应他:“疼。”梁景笙听着,头一回细打量他。高鼻梁根儿,眼珠和他一样亮,是薄嘴唇才显得凶。他给他擦,弯着眼睛笑,心里想这是你凶我的报应哩。 第9章 晚饭铁定是要在病房里吃了,邱二虎去八仙楼订菜送来,趁天黑回大王岭。王妈则回宅子给厨房妈子传话,让甭准备姨奶奶的份儿,不回来吃哩。 外头雨还下着,晚了有点冷,是吃晚饭的点儿,长廊子没什么看护,梁景笙在病房里待不住,跑到房外头,瞧王妈走到楼底那儿的背影,心想她可要快些来接他回去。他倒是不怕走夜路的,只是不晓得路,皖城的老衖子道七拐八绕,他怕迷了路。 迎面上来个太太,瞧着不年轻,一身墨绿色儿绸子旗袍,光底下瞧着胸口到腰绣有东西,像是竹。她在这儿住有段时间,瞧梁景笙面生,斜眼打量她,嘴边噙着点儿笑。梁景笙怕她瞅,溜烟儿跑回病房里,顺手合上大半的窗子,风卷着雨丝刮进来,凉飕飕。 医院的光亮,许是晓得顾麻子伤了,倒也不怕他,走到他边儿坐下,指头划着床面,问他:“你咋伤的?” 顾麻子不愿搭理他,翻了页书面,不咸不淡应着:“搁枪打的。” “他……梁景笙瞥了眼他腿,“他们为啥要打你哩?”他没王妈的精明,想着什么便问什么,还有点儿好奇心在里头。 顾麻子瞥他一眼,瞧他那好奇样儿,用他从前问过自己的话堵他,“眼红我岭上有一屋子大洋。”他话说得倒没错,皖城军里人人都想钱,他一死,邱二虎指不定带兄弟扛枪突突,正好治一个扰乱治安收进牢里,岭子上的钱还不是随他们拿。 梁景笙瞪他,又忍不住问:“现还疼嚜?”饭后看护又来换了次纱布,这次他在灯下瞧得瞧得清清,顾麻子额上都淌了汗哩。 顾麻子嫌他一句话问个两遍,土得厉害,唬他:“疼,疼得厉害。” “我给你揉揉,成不?”说着,梁景笙又有些赧,摆着手:“不成不成,我给你……更疼哩……”他扭头瞧窗子外全黑了的天,指头拨弄床上的被面,“……没使坏让王妈不来接我回宅子罢……” 顾麻子早瞧出他那点儿小心思,哼一声合上书,“我朝你使坏?使坏的是你这小骗子,不要脸皮装丫头!” 他掷地有声,像受了天大的骗。梁景笙被他说得脸热,转过身支吾:“没使坏就没使坏,还要骂人。”顾招怀瞧他绞裙面,紧跟着道:“甭绞,这裙也我给添的哩。” 梁景笙给他说得有些委屈,转过来拧巴着,眼圈儿明晃晃的沾点红,“是你把我当丫头哩!你还摸我腿根,我俩睡在一张床,我都没有想和你亲近!”他晃着腿跳下去,拉张凳子搁窗边坐着,趴在窗沿瞧街上亮着的灯。一提这事顾麻子就气,想着那日给他红眼睛骂,今儿又来,书掷到枕边也不瞧了,梁景笙缩了缩肩膀,不回头去瞧,想着往后他腿疼,不给他揉。 顾麻子在医院待了七八天才回宅子,那天儿是下午,梁景笙不同他记仇,掺着他走小石阶,大半身子让他倚着,瞧他一瘸一拐样儿好笑,“你老沉喽。” 三个奶奶早来了信,搁大奶奶妈子那儿收着,见顾招怀回宅子了,趁出门买菜时候全交到顾麻子手里头,让他看。 天亮得越来越早,梁景笙坐院子石桌子前舂笋子吃。昨儿他同王妈从后边山竹林里掰回来,青黑不溜挂着笋毛,他原叫小竹同他去,盘算一个小丫头好糊弄,撒起丫子来追不上自己,他便再也不回来了,哪晓得给王妈知道,她怕跌份儿,姨奶奶宁要个小丫头不要她,这不成。梁景笙便也如何去如何回了,给盯得死紧。 笋子不用剥,扔火里烧熟再剥,搁点盐和辣子舂碎吃。因顾麻子的伤,这几日宅子饭食淡。短舂子声一道道的,响在院子里头。顾麻子这几日眼见着利索,读完三个太太的信,走出屋头来,“烟儿说想你呢。” 笋子舂好了,梁景笙夹筷子尝咸淡,听清顾麻子的话笑,“嗳,当家你要给她回信,说我也想她哩。”他扭头见顾麻子下北屋小阶,抱着舂子跑到他身边搀他。 “舂的什么?” 他让顾招怀瞧,“笋子。” “给我尝尝。”这几日,他嘴巴能淡出个鸟儿。 梁景笙冲他笑,嘴角勾勾的,鼻子尖儿有点红,是使力气舂出来的,夹了一筷子让他尝尝,眼睛亮着等他夸。没成想顾麻子牵着他进屋,他一下便想到了,可不能给妈子瞧见,说是吃辣伤口难好哩。 他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问他:“好吃嚜?” 顾麻子没应,张开嘴巴等他喂,他笑着又喂了他一筷子,哄孩子似的,讨好似的,把舂子推到他面前,叫他:“当家的。” 含含糊糊,他应:“嗳。” “你放我回家去成不?我想我娘,她准儿担心我给土匪宰了,行嚜?”他一双黑黝黝眼睛望着顾招怀,“我不是丫头,也不能给你生娃娃哩,你娶了我,是亏了大钱。” 顾麻子瞥他,倒要听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我留在院子里头,天天还要吃你的用你的,这样……花你的许多钱!” 顾招怀眯了眯眼睛,心想你这小骗子真能唬人,咽下嘴里笋子,“你也晓得你吃我的用我的,细米白面是天上下雪哩,是不?” 梁景笙一听便明白他不愿意,不死心底气没那么足,偷摸瞧他,“我以后,每月上城来还你钱。”为了表诚心,紧接着道:“不管多少哩,我一点点儿,总能还清的。”他还想说些什么,给顾麻子打断。 “还到我身儿入土啊?说不准的,你还跑了呢,我不能放你回去。”他板着脸,“城里头都晓得我新娶四姨太,好端端的人没了,往后谁还敢嫁我丫头啊。” 梁景笙没忘这人原来是个土匪,听他不肯却也没能一时想开,垂着眼儿不说话,抱回自己那个石头舂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顾麻子叫他一声,恍惚应了声“嗳”,又低下了。 顾麻子说不准自个儿不放人是想些啥,反正就是不乐意放哩。见人脸上刚才那阵儿笑模样没了心里又不愿,板着脸黑沉沉的。 “往后不给你舂笋子吃,也不帮你穿裤子,你这……是石头打的哩。” 梁景笙抱着石舂子,埋着头说话。 第10章 梁景笙倒没拗几日,他没顾麻子那样硬的心。只当是还他大洋,第二日起早还帮他穿裤子,厨房弄些好吃的也偷摸儿给他尝尝。 顾麻子腿好大半的时候,皖城军来了封信,是他副官写来。说过几天督军从上海回来,听他伤了,要到宅子瞧瞧他呢,当是安慰。当着梁景笙的面儿,他念信,念完往桌面上一搁,笑得不咋真,到不了眼底似的。 梁景笙摸桌上信瞧,模样有些惊讶,“你咋那么大的面儿,督军也要来瞧你?” “他哪儿是瞧我,他是来瞧宝贝心肝哩,到我这儿待不了多久便走,还要安我的名儿!” “宝贝心肝?”梁景笙陌生地嚼着这几个字,睁大了眼睛:“督军在外头偷人呐?!” 顾麻子忍不住笑,“这话给他听见,摘了你脑袋!”说着,比了个划拉脖子手势。梁景笙给他唬着,缩了缩脖子,懵懂地问:“啥叫宝贝心肝?” “心肝儿一人就那么一个,能做宝贝心肝儿的,你说是啥哩?”顾麻子嗤笑他笨,把信放回信封里,塞桌柜里头。 “那他宝贝心肝儿是谁哩?” “你不用晓得,是个旦角儿,长得俊,青衣也能唱。” “你瞧过他唱不?” 顾麻子偏头瞧他,意味深长,“瞧过哩,长得是没话说,顶俊。”果然着,顾麻子给他说了没几日,顾家宅子这一日便从清早热闹起来了。 佣人们早早得了消息,各自忙活着不乱事。昨儿下午裁缝铺送来套新衣裳,素白的软上袄,下身荷叶滚边的袄裙,顾麻子把王妈给支了出去,亲自给梁景笙系衣裳扣子。这回他瞧得清清,梁景笙颈上那小喉结,伸手轻捏,“待会儿跟着我甭乱跑。” 他不乐意穿丫头衣裳,也怕见那些军头子,估摸着都跟顾招怀一样儿的凶哩。他左右瞧这身衣裳,新做的铮铮亮,越瞧越别扭,手指绞着裙面绣的荷花,老大不情愿,跟顾麻子讨利息,“我待会儿早些回来,成嚜?” 他拗不过王妈,脸颊两边儿的半长头发编了荷叶绳子,白脸蛋子瞧着格外净,仰着面儿跟顾麻子讨好。顾招怀给他系扣子、整领子,沉着脸儿拒:“不成。” “你就没一件事答应我的。”他揪颊边的荷叶绳子,咬着嘴巴怨他。 “我抬花轿子迎你进宅子,你还欠着我哩,还跟我讨,没这样的理儿!”梁景笙扭头瞧他,站起来同他出屋,顾麻子要来攥他手,他不愿意他攥,拧巴动着,瞧他那双大手,“你手跟那老树皮子似的,攥得我疼。” 顾麻子偏头瞧,给他逗笑,“哪儿能疼呢,我劲儿都没使,你恼我便寻借口赖我。” 梁景笙跟在他身边走,也瞧,“就是疼哩,不让你攥。”顾麻子不理会,搁袖下捏他手,“再同我闹,待会儿我可不护着你哩,让他们灌你酒喝。”梁景笙噤了声儿。 他三个太太酒量极好,是皖城军里都晓得的,保不齐的事儿,有好事的灌四太太喝。 席面是大三桌,八热盘三冷盘,请八仙楼厨子来宅子做,热闹得很。梁景笙啥时候瞧过这大场面,入席后坐在顾招怀边儿上,头都不大敢抬。他们这桌督军份儿最大,顾麻子坐他右边,客套回着他问候,给他倒酒。梁景笙总算瞧得督军模样,五十来岁样儿,国字脸剑子眉,比顾麻子瞧着还冷些,一身黑色软光缎上褂套长衫,椅子后边赫然一个油亮亮黑木杖子,雕个张嘴龙头,龙眼睛镶两颗大翡翠,阔得没边儿。顾麻子同他说过的,这人年轻时受过打伤,一边腿不大好。 他没待多久,喝了几盏酒,由着个外头进来军官迎出去,再没回来。他一走,顾招怀牵他吃内席面,这席面招待同他交情好的几位团、营长,见他进来先笑着瞧跟在他后头的四姨太太,一口一个“招怀可是好福气”,酸不拉几惹人笑。 梁景笙涨着张红脸,只管吃菜,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不听便罢,一听好吓一跳,他们大着胆子议督军的风流事哩,都是些他不敢听的话。 “这回这个瞧着来头不小。”笑里掺着揶揄的一句话,梁景笙偷摸瞧说话这人儿,三十来岁,脸上了点酒意,微微的红,厚嘴唇话音大。 “是!督军第一回 瞧见他是戏楼里,说来也怪。平日督军那个太太咱们也晓得,看得多严呐,偏那天小舅子约去瞧戏才放心答应。听说啊,那人唱的就一台,就搁督军心里种了根儿,戏还没唱完,督军的礼先送到了后边。” 梁景笙不敢再抬头瞧了,想起刚才瞧见的督军,恨不得捂着耳朵不听,他可没他们那样大的胆儿。 他这话说得席面人都笑,不知是哪个桀骜的,话跟刀子似的,“亲弟弟害了亲姐姐,咋样说都不好听哩!”顾麻子仍坐他身边,听着只是笑,不论。 这场席面阔气、热闹,中午热闹到晚上天黑透,人才三三两两地散了。北屋头的窗全开了,风卷着帐子动。 席末梁景笙给灌了几盏酒,一张脸热到颈子根儿,搁床上躺着迷迷糊糊,一双眼睛热热的亮着,翻身拿指头划拉顾麻子手臂,怨他:“你、你咋不帮我喝酒哩?” 顾麻子喝了酒没醉,皱着眉瞧他,碰他烫着的脸,“那会儿我没注意着。” 梁景笙吃吃地笑,像是赧似的,挪挪靠近顾招怀,小声的:“我喝酒想上茅房,回来时候你猜咋啦?”他不等顾麻子应,紧接着,笑得傻气:“有个军官哩,他把我当柱子搀,呐,就搀着这儿。” 顾麻子沉下脸,抻手让他抓,跟到了梁景笙的腰上。他还在傻气地笑,温吞吞同顾麻子说话:“吓我一大跳。” “他故意摸你哩,什么搀着!”顾麻子掐他脸蛋瓜子,有些气着,手掌在他衣裳下头的腰蹭,蹭得有些疼,梁景笙扭着不让他碰,打他手,“他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嚜,我是男娃娃他故意摸我干嚜,硬巴巴的,不好摸哩。” 他不晓得自己把顾麻子堵气着了,挪着又往顾麻子身边靠,他莫名气着,不让他近身,骂他:“你这傻瓜蛋子!” 梁景笙只管笑,迷糊着眼睡觉。 第11章 老黄牛驮着他飞到天上,把他搁云上睡了一觉,轻飘飘,软绵绵的,又把他驮着下了凡。梁景笙做了一夜的糊涂梦,睡醒筋缝儿都在酸。 王妈在屋外头候着,听见里头唤,掸着围裙上的灰,跨过屋门槛。床上帐子还没勾起来哩,梁景笙揉着模糊眼,呆坐在窗沿,软着嗓子问:“当家的上哪儿去啦?” 王妈走过来起帐子,瞧清他“呀”了一声紧跟着笑,到柜子前给他拿镜子,边叠被子边答:“当家到前院跟账房先生对账哩,早该对了,这都四月底啦!” 梁景笙皱眉瞧自个儿的肿眼皮,指头捏着拉,“王妈,往后我再也不喝酒哩,辣喉咙不说,眼睛也成核桃哩。” “哟哟!”王妈打他的手,“姨奶奶咋能这样捏哩,别捏丑喽!”她给梁景笙揉眼睛,横着眉骂:“都怨那些臭当兵的!喝酒喝酒!酒是他们的命!” “待会儿我给姨奶奶拿毛巾敷敷,嗳哟……”她长吁短叹,“这可咋的见人哦!” 眼皮肿眼睛便涩涩的痒,给梁景笙揉得有些红,搁镜里自个瞧自个儿发笑,“我小时候给蜂蜇过,也是这样肿哩!王家丫头笑话我,说我是猪头脸子呐。” 王妈给他逗得弯腰笑,给他顺头发,“姨奶奶咱不兴这样自贬份儿,要说皖城头里别家的姨太太,我也瞧过不少,比得上咱奶奶的,没几个呢!”梁景笙不应她,晓得应她便要没完没了了,王妈顶会拍马屁哩。 不止是宅子账上的事儿,还有些步兵团的事儿得理,下边三个营长不服他归不服他,大点的事儿却也不敢自做主,出了事他们担不起,全搁副官送到前院书房。宅子里这位账房先生姓许,聘来有几年,账面上倒没什么问题。上头老子严厉,下头儿子便也不敢弄事儿,顾世炎十九了,正是最容易给女人骗的时候,账上却清清白白,至于大奶奶有没有私下里贴补他,顾麻子不管。二奶奶、三奶奶各自把膝头两个儿女带回乡下,支了两笔大钱,同去年的份儿一样,没啥错处。还有一大笔的,是三个奶奶同别家打牌输的钱。 顾麻子苦出身,宅子里明令不许抽大烟,打牌这项便准留下来。毕竟女人扎堆的地方,没点消遣便围着诉苦,苦嘛,是越诉越有,本没有的,也得给别人挑出点儿来,一觉得苦这心就空了,空着空着就要拿点东西填填,这大烟就吸上了。 皖城军每月给顾麻子开大洋,比起平头百姓子算多,三百大洋。抛开他的各处私产,养活这大宅子里的佣人、太太没大问题,但也就阔不了。军里不服他的,除了瞧不起他土匪出身,另一面儿呐是嫉妒,他不露财,但皖城军里人人都知道他阔,晓得他乡下有田,城里有铺子。领着三百大洋,要理的事儿不少,受的气也不少。管着步兵团的旅长姓夏,娶了七个太太却没个一儿半女,脾气可了不得,龟毛事儿多,每回顾麻子和其他团团长汇报军情,没个大半天不算完,好似他们是他家里姨太太,听他拿酸话刺耳朵。 顾麻子搁书房一待便是一上午,处理大多是掠寨子的事。军饷得发,这大烟就得种,可不是哪个寨子都答应给皖城军种罂粟,谈不了只能抢,一拨拨的兵过去,一爿爿的罂粟种上,开那粉的、红的、白的妖冶的花。这世道坏了,也只能更坏下去。 他在前院吃过午饭,伸着腰骨头回后院,远远便瞧着一地的笋壳。姨奶奶带头剥着,丫头、妈子自然不能闲,这可苦了王妈,一身白肉贴着褂子料,润润的沁出汗来,见顾招怀来了,苦着张脸:“当家的,你可劝劝姨奶奶哩,这哪能是她干的活哟。”她红着张大脸盘子,不像可怜四姨奶奶,倒像让顾麻子可怜可怜她。 再瞧梁景笙,哪还有个奶奶样儿,卷着袄袖子,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剥,头发丝儿都要给湿透喽。顾麻子搁丫头手里接过张椅子,坐他身边儿,低声同他说话:“你是怕院里妈子们不晓得你是个男娃娃,掰这一堆回来,得剥到啥时候?” 他又那样岔开腿坐,给顾麻子提醒这一下,并回来抬头瞧他,抹着脸上汗,一点儿也没把顾麻子的话听进去哩,粗着嗓子:“你有你的事儿,咋还不许我做自个儿的事啊,没你这样霸道的人。” 王妈给他的话吓一大跳,掐身边不晓事抬着头的小梅丫头手腕子。 顾麻子好端端问一句倒给他呛,先沉了脸,酸言酸语自个儿喃着:“是,我是霸道,可也居不了这院里头第一哩。” 梁景笙晓得他挤兑自己凶,扯着凳子凑到他身边,先软了声儿带点哄人意思:“笋子晒干,冬天给你烀肉吃,好不嚜?” “嗳哟?”顾麻子扭头瞧他红扑扑的脸蛋,“我哪敢吃,菩萨才能吃呐。”他话音刚落,梁景笙凳子一挪,刺耳嚓的一声响,离远了顾招怀,埋着头继续剥笋壳,“不要拉倒,我晒干留给我娘哩,一条也不给你。” 顾麻子听清了,挪着凳子离近他,脚碰他的脚,“嘀咕骂我呐?” 梁景笙眼睛给汗浸的亮亮的,抬头恼他,拿笋壳子丢他:“谁敢骂你,凶巴巴的,我烀好了,不、不让你尝!”顾麻子这会儿倒笑着,努嘴“哦哟”着,“瞧瞧,这是谁在凶?凶大王岭大当家的,你占头一份儿哩。” 梁景笙给他说得窘,偏过头去,背对着他剥。顾麻子正了脸色,走过去拉他,不顾他挣给牵到井边,给他洗手上的笋毛,头也不抬吩咐妈子,“去厨房抱些柴火来,把火堆燃着。” “你以为我没剥过是不?”他对上梁景笙的眼睛,慢悠悠道:“先烧烧再剥,笋毛扎手生疼。” “你这……梁景笙垂着眼,瞧他给自己洗手,“咋一会儿好一会儿凶的,让,让人摸不透哩……” 顾招怀只管笑,“往后你就摸透了。” 第12章 那夜的大雨给顾麻子挡了灾,打偏的子弹没伤着骨头,在他腿上留下两道疤。五月十五,梁景笙陪他到医院复查,回来路过八仙酒楼,让佣人上楼买酒菜。黑色汽车停在热闹街上,远些铺子的灯牌亮着,梁景笙趴在车窗沿,瞧巷子头的热闹地儿。 “城里十五不放灯嚜?”他扭头问。 顾招怀靠过去,身体笼着他,亦跟着瞧巷子头的热闹地儿,“不放。”垂眸他瞧梁景笙好奇地往那儿瞟,脸上带了笑,问他:“你晓得那是什么地儿?” “不晓得。”他躲了躲,顾麻子的呼吸钻进他头发丝里,惹他痒痒。 “窑子,有钱人玩女人的地儿。” 梁景笙给吓一跳,惊讶居多,“窑子,就开这街头上呐?” 顾麻子退开,眯着眼睛笑,算是默认。梁景笙凑近他,有些赧:“你去过不?”顾麻子开半条眼缝儿睨他,“去过,吃酒,不过夜。” 仆人提着酒菜从楼上下来,钻进前边把车发动,驶过那热闹的巷子头。“十五不放灯顶没意思哩。”梁景笙喃着,眼里头沾点得意似的,凑过来同顾麻子说话:“我家那儿有条大河,又宽又深,夜里瞧着黑黝黝。每回十五我俩姐姐去放灯,娘都让我护着一块去。” 顾麻子烘他、糗他,“哟!你还能护人呐?”梁景笙没听出来,兴致勃勃同顾麻子说他咋样护俩姐姐。无非是乡下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有不规矩的,却没那样大的胆儿,一骂就收了手。 离三个太太回娘家差不多一月喽,三人还没回来的意思,顾麻子也不写信去问。到宅子时天擦黑,进院迎面碰上个挑担子的人,管家在旁搭话:“乡下送东西来的,赶着回去。” 顾麻子忙往里走,梁景笙却顿住了脚,直往那人面上瞧。到顾麻子拉不动转头才晓得,“认识?”梁景笙没搭话,转过头有些慌,匆匆瞧眼顾麻子脸,不确定似的答:“瞧不清。” 两人甚少在北屋头吃饭,买来的菜还热着,王妈同丫头在桌上忙碌摆着,嚷着问顾麻子:“当家的要喝酒嚜?”顾麻子瞧手里的报,余光瞥打回来面色就不咋好的梁景笙,“不喝,菜摆好了,和丫头休息去罢。” “嗳。”王妈远远应着,“洗澡水厨房给烧好了,留个丫头,待会儿去厨房让她们给提来哩。” 帐子里昏昏的,是熄灯要睡的时候。梁景笙晚饭没给吃上多少,恹恹的,早早上了床。他睡床里头,顾麻子睡床外头,吃饭时候他让妈子去问管家今日挑担子来宅子的是谁,方才回了话。 梁景笙身上的精神气头仿佛给抽了去,顾招怀凑近拿手肘碰他,他没搭理。他便又挪近,大身子要困住他似的,低声地叫:“四丫头?” “嗳。”他闷声地应。这一应顾麻子就晓得他不开心,自打晓得他是男娃娃,他唤四丫头梁景笙就没搭理过,好嘛,今日倒应了。 “我腿疼。”他在被窝里说话,碰梁景笙的手,怕他听不清,重复着:“四丫头,我腿疼。”帐子里悉悉索索一阵,梁景笙没接茬,从被里钻出来跨过他,跳下床“砰”的一声响,帐子里蒙蒙的亮了,他要掀被子看腿,“哪儿疼?”给顾麻子逮住了手腕子。 昏蒙蒙的光亮里,顾麻子打量他,一张模糊脸呼吸声听得清清,“没疼,我骗你呐。”他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怕着,怕梁景笙恼,“我,我就想瞧瞧你的样儿。”梁景笙的确恼了,甩开他的手把洋灯灭了,胸腔里藏着团气儿一股脑钻进被子里头。 他不要脸的靠过来,要把人困在贴墙那面不大的地儿。梁景笙扭着打他,也不晓得打着哪儿,顾招怀铆足了劲儿往他那儿凑,他没想干什么,只是想晓得他为啥不开心哩。 “你别贴着我,热哩。”梁景笙给他闹不住,拿肩膀杵着他,不让他近。不说话不打紧,一说话便听出些不对劲来了,顾招怀伸手要摸他眼睛,给梁景笙抓住手,像个被欺负狠了的丫头,他转过来在顾麻子虎口咬,使了劲儿的,不管咬没咬疼,骂他:“没你这样的!晓得人不好受,还要说腿疼骗人点灯给你瞧哩。” 顾麻子听他骂人,低低笑起来,“你要吃了我的肉啊。”梁景笙本来就憋着口气,给他笑话没绷住,眼泪湿淋淋的下来,又凶又急,嗓子都给哽住,照着又咬了一口,“我、我往后再也,再也不搭理你哩,你人咋这样坏,净笑人的……” 顾麻子什么场面没瞧过,丫头、女人的眼泪珠子他瞧过,妈子哭天喊地他也见过,逗个年轻男娃娃哭是头一回,面上冷静着,心里头多少有点软,拿巾子给他擦泪珠子,“回来时候挑担子那人,你们村里的。” 梁景笙咬着嘴巴,眼泪在眶里打转,给顾招怀的话整懵了,半晌才呆呆地问:“你晓得我家在哪儿……听顾麻子不接话茬,揉他被自己咬着的地儿,颤着嗓子:“你,你是不,要把我爹娘都给抓起来哩?” “你总把我想的那样坏,我早不做这买卖了。”帐子里闷,顾麻子摸他后头颈子,吓!一手的热汗,又拿巾子给他擦,有点后悔,“你咋没和他说话哩?” 梁景笙噎了下,声儿软,掺委屈劲儿:“你在旁边才没机会说的哩,人都匆匆的走了。” 顾麻子给他擦背上的汗,“咱回,伤好了就回。”梁景笙抬头在黑暗里瞧他:“啊?” “等我腿好了,让你回去瞧你娘。” “真的?!”他挪得近近的,和顾招怀手臂贴着手臂。 “真的,不骗人。”顾麻子这会儿恨给熄了灯,低头应他。瞧他昏暗里格外亮的眼睛,伸着指头去摸,有点肿了,一眨一眨动着,像蝴蝶在他指头飞。 “当家的。”梁景笙笑着唤他。顾麻子沉沉地应他:“嗳。” “你人真好哩。” 帐子里有笑声,“方才还说我坏呐,我好,我哪儿好?” “你,你就是好哩。”声音低下去,在帐子里模模糊糊,“没外头人说的那样坏。”没男娃娃这样直白地夸他,夸得他舒舒舒服服,梁景笙占了头份儿。 第13章 梁老太这辈子没觉自个儿命不好,丫头时嫁的男人没大出息却也对她好,磕磕绊绊过几十年,没病没灾没让她操过心,拉扯大四个儿女。没想打二丫头嫁人那日,这不好的才来喽,老幺儿给土匪掳了去。三丫头刚说了人家,这茬事儿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这年头谁都怕事儿,谁也不愿同大王岭那伙土匪扯上关系。 老幺儿那间屋她再没踏进去过,大儿媳妇儿日日进去打扫。家里头不敢提这件事,给土匪掳去不外两条路,宰了,或入伙,都不是啥好事,是想起来老太太便要掉眼泪的事儿。 他家今年育秧晚,插秧的时候便也跟着晚,大爿的水田,只有他家田里有人弯着腰,一茬茬的,把绿稻秧子插进水田里。 梁老秋搁田垄坐着抽水烟,烟气袅袅升着,沁到雾蓝的天远处。梁老太挨着他坐,卷起裤脚的小腿露出暗色皮肤,沾着黑色淤泥,老了,眼浊了,瞧着远处山岭好一会儿,才瞧入乡间小路走近来的两顶软轿子。 吓!好大的面儿,软轿子后头还跟着一列人,像是当兵的。梁老太拉自个男人裤腿,“瞧!路上那轿子后头,是不是当兵的呐?!”村里人惧当兵的,她声音带点紧张。 呼噜噜,呼噜噜……梁老秋抽水烟发出声儿,吁吐出烟气,眯眼睛瞧,“像是,但关咱啥事儿,咱没偷没抢没杀人。” 轿子在路上停了。梁老太倏地站起来,掐住梁老秋手臂一团肉,声音带些颤:“你听,是不!是不有人唤我娘哩?啊?是不?”她变了脸色,梁老秋怕她又想起老幺的事儿,手指头搁她眼角抚,“咋了?真有嘛?没准听错了。” 人老了,眼泪似乎也跟着浊了,从眼里头掉下来,脏兮兮的。她打梁老秋的手,语气有些急,藏着委屈,“你咋不信我,我这回没发梦,我听着了,我就是听着了!咱景笙叫我呐!”梁老秋是个笨男人,一个老了的笨男人,他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他心里头一样苦。 可这回是真的,没等他俩说完话,一声清晰的、大嗓门的声儿传来了,熟悉的,是他们家老幺儿的声音,“娘!爹!”轿子早停了,梁景笙对这大爿的水田再熟悉不过,从路边滑溜的长叶子下去,在田垄上跑着,顾招怀怕他栽进田里,后头叫他小心。 梁景笙还穿丫头的衣裳,天青色,给稻秧子衬得艳,跑到梁老太跟前就笑,给她抹眼里淌下来的浊眼泪,一声声地叫,自个儿眼里头也热。 梁老太高兴得话都说不全喽,眼泪珠子全滴梁景笙手背,暖暖的,却烫人。“嗳,嗳!娘听着!”田垄就那么大点地儿,顾麻子带来唬人的几个兵,乌泱泱的站满,都严肃着脸,真吓人。梁老太迷蒙着眼,抓紧梁景笙的手,低声说话:“后头那一片站着的是谁呐,你咋跟当兵的一块回来啦?” 说完,眼睛这才留意到梁景笙身上穿着的,摸着衣裳上的花纹,音儿更低,“你咋穿丫头的衣裳哩。” 一路跑来,这会儿梁景笙的脸热,梁老太一问,更热,“我后头站着的,大王岭从前的大当家,现下在军里头,做步兵团团长哩。”大王岭大当家便足够唬人,听儿子把话说完,梁老太眨巴眨巴眼,“团长呐,手头底下管多少兵啊?” “我也不晓得。”梁景笙有点别扭,揪着衣裳摆子,“邱二虎那王八蛋,把、把我送给他,当……当四姨太太哩。”这话实在不晓得该咋说,说完他耳朵都要烧起来,气邱二虎,又觉得赧。 “啊?四姨太太?”梁老太蒙了,声儿也没收住,响亮亮的。她把梁景笙拉到自个儿身后,转身问道:“他晓得你是男娃娃不,咋还让你做四姨太太?” 梁景笙抬头,正对上顾麻子瞅过来的眼,大咧咧的不怕人看。他慌得低头,答他娘的话:“开始不晓得,抬了花轿子,后头瞒不住,就晓得了。”这哪能瞒得住,近身一摸就知道喽。 梁老太这会儿不蒙了,倒怕起来,瞥眼后头站着的兵,颤颤的:“他不恼你,不气你?咋还跟你一块回来?”这话梁景笙不会答,傻愣愣的摇头。他的确不晓得,那夜里,顾招怀冷不丁来一句等他腿好就回,他只能应,哪敢问原因,一问没准就不让了,匪头子的心思难猜,他不懂。 这正是关键时候,顾麻子思衬好的,让副官拎着路上枪打死的鸟儿,跨过田垄来到老两口跟前,啪的!把枪打死的鸟儿丢水田里,板着张脸给梁老太说这前因后果,副官不晓得梁景笙是男娃娃,可就是不晓得才说的真,能吓住人。顾招怀不愿撒手,他要梁景笙,就得先唬住梁家老两口。他让梁景笙回来,是他哄人,他乐意。 凶名在外的匪头子就搁不远站着,即便他现在从了良,做了顾团长,可会咬人的狗不叫,好杀人的人面善哩,这年头当兵的杀人,还少嘛,不少!梁老太转身瞧顾招怀,见他走近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叫自个一声娘,她可不敢担。 磕磕巴巴,她道:“大当家的,先伙着回家里头坐坐罢,这田头地里热,大太阳晒、晒人哩!”顾麻子笑着,老实应一声“嗳”,倒知事儿,没叫梁老太娘,叫了声亲切些的大娘。梁老太一颗心缓缓的落了。管他什么顾麻子的四姨太太,终究自个的老幺儿活着啊,活生生在自己跟前站着,会叫人,胳膊腿儿一个没少。 老屋还是那几间老屋,后头有成片的山岭子。顾麻子让副官和带来的兵先回去,说了个时候来接,随梁家老两口回了家。 大儿媳妇正在灶上忙,背上背个半岁胖小子,打算炒好菜给田上公婆送去,院门一响出来瞧,咋还早早回来了?梁老太小步走到她跟前挡着,低声说:“回屋去!景笙回来了,和岭上大当家的一块,你快快回屋去!”女人怕土匪,土匪想女人,梁老太不能不怕。 大儿子冬阳,现下在皖城码头寻了个事儿做,日日傍晚才回来,家里头压根没个能制顾招怀的男人。三丫头今天去何家学剪纸,梁老太只盼她别赶趟儿,偏偏这时候回来。把媳妇儿赶回屋里头,梁老太面上堆着笑,回到院里石桌前,“大当家的。”她为难着,“咱家景笙是男娃娃想来您也晓得了,他也不是故意要瞒您哩……” “我晓得,大娘。”他撒着梁景笙给他拿来的稻谷壳,招来院里头的鸡崽子,“可到底也抬了花轿子,在祖宗堂里入了谱儿。”这话不假,当初真以为是丫头,入了祖宗堂。 “他想回来瞧瞧您和大爷,我便陪他回来。让您宽宽心。”他说得不咸不淡,抖擞着把稻子壳从衫上落下去。梁景笙碰他脚,低头跟他说话,“你不许把我娘吓着哩。” 顾招怀脸上添了笑,也低声跟他说:“你去,再给我拿点稻子壳。”梁景笙听话站起来,到放稻子的屋里去。 梁老太晓得他支开景笙有话说,嗓子干巴巴,连唾沫星子都咽不下,“大当家的,你图咱景笙啥啊,男娃娃,性子又拗,……不能给您生娃娃哩。”顾麻子冲梁老秋笑,眼神落在梁老秋身上,话却是朝梁老太说的:“他是男娃娃,我也要!” 梁老太给吓得一愣,梁景笙正从放稻子屋头出来,捧着一怀的稻子壳,没走到便叫:“当家的。”顾麻子给应一声响亮的,趁他没过来,跟老两口说:“我想他陪着我,舍不得了。他不乐意,我再给他全全然送回来,让他继续做您儿子。”一时候,三人都没说话,都不晓得心里在想些啥,徒梁景笙一人乐,喂那几只贪吃的小鸡崽子。 梁景笙睡的那间屋床小,吃过晚饭洗过澡,两人挤着,怪窄。乡下的屋子通风,倒不算热,可顾麻子身上跟个炉子似的,梁景笙跟他挤了一会儿就热了,扭着身不让他搂,“你到小屋去睡哩。” “你不怕呐?你不怕你娘可怕哩,怕我摸上你三姐姐和嫂子的床!” 梁景笙转过身,瞪他:“你不许这样!我三姐姐说了人家的,下个月就抬花轿。” 顾麻子只笑,“我不是那样儿的人,你得学着信我哩。不是过不下去,没人愿做土匪,一做就是一辈子,谁都晓得,谁都怕。”梁景笙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和他手贴着手,“我娘说,靠这样近,人会钻进梦里。” “你让我钻进你梦里,让嘛?”他凑过来,凑到梁景笙脸前,气息痒痒落在他颈子里。 梁景笙缩脖子笑,“不让!不让你这坏蛋进我梦里。”顾招怀拱他颈子,嘴唇碰他颈子的嫩皮肤,“不让也不成,咱俩已经靠这样近了。” 第14章 梁景笙裁短了头发,脱下身上穿的丫头衣裳,做回梁家的老幺儿,成个彻头彻尾的男娃娃样儿,短头发清秀脸子。梁老太似乎给他裁得太短,他还怕回去时候给人瞧出,顾麻子宽慰他不必怕,大不了等长了再回。 三丫头的亲事说定,可这聘礼还没商量,乡下不重规矩,今儿订亲的那户,邀梁老秋和梁老太去商量呢,田里边只搁梁景笙忙,顾麻子眼巴巴跟着来,不做事,支张凳子在田垄坐着,衫摆子一掀,像个视察佃户的老爷。稻秧子再不下晚了,别家田里的秧子都高过他家寸些。 他远远地嚷,叫他:“当家的。”顾麻子支着把破伞坐,听他唤,应着:“嗳。” “你帮帮我哩!”梁景笙走近了,在日头低下沐着光,央顾麻子帮他插秧。顾麻子端坐着,拿乔,“你让帮就帮哩,这样我多没价头,不帮!” 梁景笙挨着田垄边的草坐下,荫在伞下抬头瞧他,声音软着求人:“那我叫你第二回 ,你有价头哩,你肯帮我嚜?”顾招怀居高临下瞧他,唇角沾点儿笑似的,伞下空气热烘烘往人面上扑,他说:“你叫我声儿好听的。” “当家的,我这样儿叫,好听嚜?”梁景笙接茬,他只会这样叫他,学着三个太太一样。顾麻子没动作,显然不满意。梁景笙站起来凑近他,弯身钻进伞里头,脑袋跟顾麻子齐平了,手掌撑在他膝头上,福至心灵,他忽地晓得顾麻子想听什么,别扭着不愿意说。顾招怀催他:“你叫,嗯?” 伞下热烘烘,却没人瞧见,他俩面对着面。指头在顾招怀膝头挠,痒又软,酥到心里头,梁景笙怯着,有哄人的劲头儿,“当家的,我叫你招怀,你帮我嚜?” “你得板板正正叫一声。” “招怀。”他撑着顾麻子膝头,脚趾头在田里的泥上动着。顾麻子笑着应,高兴了。 日头烈了,破油纸伞孤零零的被丢在田垄上,顾麻子卷起裤脚下田。田里的水被照得微暖,淌到人脚背上,像摊暖融融化开的、脏了的糖浆。梁景笙故意踩他脚,吓他:“你脚下有小蛇哩,待会儿咬你。” 顾招怀趁势搂他,隔着泥返过来踩他脚背,“你以为我没下过田呐,是田里的小泥鳅,不咬人哩。”语调有些不情愿回忆似的,他道:“我像你这样儿大的时候,啥苦活都做过,下田上山,猎獐子逮野兔,家里头排老大,苦活都落我身上。”梁景笙摸他眼睛,要把他脸上那些难过都给抹掉,“往后你都不用再吃苦哩,都是甜的等着你,是你拿苦换的。” 正说着,远些的田垄来了人,伊始没瞧清,没消几秒那人嚷话,一听是梁老秋。顾麻子还搂着他,梁景笙急了,推他推不动,热着脸求他:“当家的,你松开我……”顾招怀不松,远瞧着人还没来,不臊不急:“你让我搂搂。”梁景笙给他说得脸红,急着叫他:“招怀。”声儿不大,顾招怀却松了劲儿,给他卯足了的一身劲推倒,坐在脏兮兮的田里瞧他。 梁老秋走近了,瞧清顾麻子跌在田里,吓了一大跳,赶忙要搀他:“大当家的,你咋,咋还能摔了呐。”顾麻子可没脸让一个老人搀自己,自个儿起来,答道:“多少年没下过田,脚打了滑,不碍事儿。” 三丫头的聘两家商量好数目,梁老秋顺路来田里瞧瞧,没想赶上这一出。紧赶着说要回去给顾麻子拿干净衣裳。 人远了,顾麻子瞧还站在那儿的梁景笙,跟他招手:“过来。”他慢吞吞,哗啦着泥和水,走到顾招怀身边,垂着眼,怯着问:“你摔着哪儿没?”顾招怀的腿刚好,这会儿有点怕了。 顾麻子最会起价,揶揄他:“这会儿倒问我摔哪儿啦?”梁景笙对上他的眼,是直直的,笑着的。他没气焰地应:“嗯。”顾麻子没打算就这样儿结了,歪着脑袋问他:“你咋总不敢瞧我?怕我?” “没怕你。”梁景笙急着撇,有些急,反过来倒问他:“你这两天,咋总瞧我哩,我脸上长痦子嚜?” “我瞧你好看,多瞧几眼,不成?”顾麻子笑,说得一本正经,话里抛出些东西,等着梁景笙接招。他猛地抬头瞧他,直样样儿的,给顾招怀逮住,紧接着说:“你方才站那儿,像山画里头走出来,远远的好看,我总想看。” 白脸蛋子,细腻的眼角,忽地染了红。梁景笙给他攥着手,挣不开,觉得顾招怀那样儿坏,却讨厌不起来,一颗心砰砰跳得老快,“我不让你瞧,你坏哩。” 他的确是坏,直白地夸个小子好看,把人夸红了脸自个儿笑。夸个男娃娃好看,总像是带着坏,要图些什么。他图!怕梁景笙不肯给! 第15章 说给三丫头的那户人家姓曹,订亲的他家小儿子,下聘礼那日,他俩还没回城。这是两家说好的日子,三丫头也晓得,大清早的,她说要去河里洗衣裳,她羞,躲着呢。二姐姐一月前回过趟家里,她那间屋子久不住人,顶上渗水都不晓得,回来住一个晚上,夜里下雨褥子给滴了个半湿,趁着日闲,顾招怀把补屋这活儿给揽下了。 墙根旁支张旧木梯子,顾麻子大个个的站在梯子顶,接梁景笙给他递上来的腻子。大嫂子从地里回来,掰了根青皮甘蔗,正好削了,递给梁景笙嚼。补屋顶窟窿的腻子得厚、得黏,得能把新瓦片和旧瓦片的缝隙堵住。 梁景笙牙口好,吃个青皮甘蔗咔擦咔擦,顾麻子扭头瞧他,见大嫂子进了厨房,放低声跟他说话:“你递来,给我咬一截尝尝?” 梁景笙一愣,明白他意思有些赧,拒他:“我给你削半根,你自个握手里嚼哩。” “那样儿太多,我不喜欢吃甜玩意儿。”他不答应,朝梁景笙笑。 厨房里有响动,他大嫂子在生火。梁景笙瞧给自个儿在甘蔗上留的牙印,热着脸不肯给他咬。顾招怀却在那儿催了,跟小孩儿似的,说:“你就给咬一口,让我尝尝。” “呐!”梁景笙给他递过去,日头下一张脸有点红。“咔擦”一声,响、脆,顾招怀咬去一大截,咬到了甘蔗结,笑着还给梁景笙。浅绿淡黄的甘蔗肉,藏着充沛的甜汁儿,亮亮的,沾着光,梁景笙不好意思瞧,低头就着咬下去,低声嘟囔:“你嘴巴咋那么大。” 俩人吃一根甘蔗,顾麻子想要的,得了逞,脸上笑再没断。他俩你来我往地说话,院门给敲了几声才听着。顾麻子搓手上沾到的半干腻子,慢腾腾从梯子上下来,招呼他:“想是你三姐姐说亲的那户,下聘来了,你开门去。” “爹娘还没回来,咋办哩?”梁景笙一面往院门走,一面问顾麻子。三姐姐羞躲人去了,爹娘还在地里没回来,他招呼? 顾招怀把梯子给收了,蹲在厨房屋边洗手,朝屋里问:“嫂子,热水烧有嚜?”梁景笙嫂子叫丹子,嫁来梁家有十三年喽,晓得今日人要来下聘,热水早早的就给烧好了。听顾招怀问,走出外头来,低声说:“来啦?” “来了。”顾麻子朝院门努,音儿刚落,媒婆同曹家父母就入了眼,还有个后生,想是来日新姑爷。顾招怀朝梁景笙招手,让嫂子招呼他们入堂屋坐,伴着进了厨房。他给梁景笙理衣裳,往壶里放茶叶,“待会儿你就陪他们喝茶,我去地里叫你爹娘。” “你咋晓得路哩?”梁景笙不紧张堂屋里的,倒紧张他晓不晓得路,一说完便给顾麻子打了下手心,“我去过一回,当土匪的,去过一回忘不了!” “倒是你。”他嘱咐,“不能怯,得教他们晓得,你三姐姐家里头有大哥,有你这个弟弟,往后受了委屈你俩就先不答应,不能让他们小瞧你三姐姐。” “我不怯哩!”他把胸脯挺得板正正,惹顾麻子笑,“你就在我跟前横,我不信你的话!”被戳穿他不恼,腼腆笑着:“为我三姐姐,我不能怯哩,也不会怯。” 说话这档口,顾招怀把茶叶滤了一遍,往里头添热水,盖上盖子。“别烫着手。”眼瞧梁景笙提茶壶,他提醒着。 厨房离堂屋不远,临跨门槛时,梁景笙回头瞧,顾麻子朝他笑笑,让他进去。三丫头说是去洗衣裳,倒也真是去洗衣裳,提着昨儿爹娘换下来的脏衣裤。可乡下说亲哪有不被人晓得,河边除了她,还有几位同村的女人。她们多年的媳妇儿快要熬成婆,一张嘴又利又尖,最好打趣丫头,见三丫头今儿还来洗衣裳,一个两个拿胳膊肘碰她,笑着、坏着:“三丫头咋今儿还来洗衣裳哩,曹家的在院里头等着呢。”她们说她那未来的丈夫,曹家的小儿子,比她大三岁,下聘会跟着来。 三丫头给她们说得耳根子红,索性埋着头不理,偏又不想那么快洗完,磨磨蹭蹭听了不少臊耳话。这些女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不时提醒她哩,明儿跟别人说话,话却是说给她的,什么“等什么不能教后生等,闹什么不能闹大丫头!”没一句好听的。 梁景笙到河边叫她的时候,这群女人还没消停,她在洗最后一件,他就蹲在岸边等,老老实实叫了声:“三姐姐。”他远远听见那些话了,恼着瞪她们。 三丫头利索把最后一件过水洗了,拉着他的手回家,走了好远一段才问:“曹家来人啦?”问得羞,眼里头都蒙着一层水,怪好看。他晓得三姐姐羞,也晓得她高兴,笑着答:“嗯!”他让三姐姐把衣裳盆子给他抱,指头弄她辫子上的彩绳子,“姐姐今儿顶好看哩。” 是新的彩头绳,缠在黑溜溜的细辫子上,艳、漂亮!衬得脸白净净,嘴唇儿红,像偷吃了未熟的粉桑葚。丫头被夸漂亮总是羞,她凑到梁景笙耳朵边不敢似的问:“真的嚜?” “真的!”他护着自个儿姐姐,头点得小鸡啄米样儿,“我姐姐最漂亮哩。” “你听着她们说话啦?” “听着啦。” “你听得懂不哩?” “不懂哩。”梁景笙心里头有些虚,他、他其实,算是听得半懂哩。三丫头的脸又红了,像他和顾麻子拜堂那天,凶婆子往他脸上抹的胭脂。 第16章 五六月,骨头懒。三奶奶烟儿最先回到顾家院子,一瞧,好家伙,水缸里的青苔能刮下煮汤,海棠枝子能缠住女人头发,主人家不住,是个个的骨头都长虫哩,懒的!大洋不是天上下雪,烟儿最见不得妈子们躲懒,你拿钱得干事儿!劳得她回院子没得歇,就得在院里头看妈子做事,面上压的粉都要花喽。 一身水红色儿旗袍,回娘家给晒得黑了些,但现在时兴这样的肤色,说是健康。烟儿不大喜欢在髻子上添首饰,首饰箱子里头面没几件,不如搁颈上挂着,腕上套着的好!大西瓜是回路上买的,吊井里悬了大半天,冰冰凉甜滋滋。妈子给她切好码在盘里,搁竹签子扎着吃。 莲妈子是大奶奶的贴身妈子,正搁她身旁报这大半个月的用度。烟儿妈子是后头用的,唤燕妈,原先那个回乡带孙子去了,随她回了趟乡下,晒得脸锅底黑,一张扁脸更不好看了,正给她扇扇子呢。 “三奶奶,这儿还有封信哩,早就来了,是当家副官送的,您给瞧瞧?” 烟儿正捏块西瓜吃,听着放下手,从莲妈子手里接过,慢腾腾拆了封口,低头瞧了半晌,笑着给放到盘子旁,“督军要捧角儿,让咱当家去充场子呢。”皖城头里,顾麻子的名号可比督军响亮。 莲妈子来了劲儿,走近来低声道:“是方世清?”自然接过燕妈子手里的蒲扇。 “哦?你晓得?”烟儿眯眼睨她,笑着。院里刚用井水洗过,风儿凉丝丝的。 “呀,皖城里头都闹开了,督军夫人不晓得咋知道,没明儿出面,花钱雇了人,听说……”她放低了声儿,“咂了场子!” 烟儿掩帕笑,吃块西瓜,面上没甚么波澜,“督军不护着?”这样的事儿皖城每天都有,有大洋有枪杆子,玩女人?你就是男人女人一块玩都成。 “听说后来去哩。这不是最紧要的姨奶奶,听那天儿看戏的人说哩,这方世清,搁台上就没露过一点儿怯!” “哦哟,有意思,赶哪天儿有空,咱也去捧捧场子。”她一说,俩妈子都笑。她们这位三奶奶的性子最难琢磨,喜欢人便掏空了心思喜欢,厌恶便也做足冷面。 倒是燕妈子有点担忧,是平素人嘴里说的,没胆,“当家能赶回不哩,要赶不上,督军会不会恼了,往后给当家小鞋穿?”烟儿掐她,笑道:“你跟我几年,胆子那样儿小,没了顾团长,不还有李团长、张团长嚜,少了咱当家,天塌不了!” 燕妈子一窘便两片厚嘴唇哆嗦,说不出整话,说多少回都改不了。烟儿扎块西瓜递给她尝,“瞧你窘的!尝块儿甜的顺顺气儿。”她张口吃下,总算两片厚嘴唇不哆嗦了。烟儿晓得她这毛病咋落下,是她那死了好几年的丈夫给吓出来的,听她说,她这丈夫简直不是人,喝醉要打人不说,床上还得来,管你身子爽不爽利,幸得早早死了。 到底顾招怀还是回来了,在城里清棠园子剪彩头一天赶回。阔人有阔人的捧角儿样,说开个戏园子便开个戏园子,还得叫有头有脸的剪彩,充场面儿。梁景笙的头发没长多长,烟儿给瞧着吓一跳,“四丫头头发给火燎啦?裁得这样短哩。” 顾麻子救他,顺着往下说,“你不晓得,乡下的灶给堵了,不知咋的又给通了,那火,蹿得老高!”这话唬人也还成,但梁景笙就是怕哩,不自在低头拿脚碰袄裙脚,叫她:“三姐姐。”烟儿没跟着这话茬,指头揉他眼角,“没伤着脸就成哩,你不晓得烧伤多难好,留疤!”顾麻子故作没瞧见他拘谨样儿,嘴边憋笑憋得别扭,端站着不动。女人一近他,他总觉得窘,总觉得冒犯她们,是不该哩。 大奶奶正赶着剪彩那日回来,没跟着顾招怀一块去,只宅子佣人来了话告知。二奶奶还得晚些,她爹生了场病,她多留几天。要说第一回 见督军那场席给梁景笙开了眼,这回清棠园剪彩,可算是开大眼了。流水的席面,铁打的八热盘三冷盘,菜品好坏不用尝,瞧也能瞧出来,费大洋呐!回来前梁景笙把自个儿攒的大洋全给了爹娘,顾麻子笑他掉钱眼儿里了,可不嘛,他就是掉了,瞧桌上没咋动筷的菜,心疼大洋呢! 顾麻子得同其他人一块儿剪彩,没同他俩一桌。这园子两层,大堂中央堆了台,顾麻子就搁台上站着呢,不苟言笑沉着脸,瞧着凶。梁景笙远远瞧他,给他逮住,在台上拿手指头给他悄悄划圈,梁景笙想,他不耐烦了哩。纯粹是为督军白做事,谁心里能痛快。他朝他笑,远远的拿笑脸安慰他。 烟儿拿肘弯碰他,“哪有你这样瞧的哩,羞脸。” 梁景笙给她说得耳朵烫,偏头答她:“当家的不耐烦哩,我朝他笑笑,不羞。”烟儿一听便笑,心想到底是丫头体贴人呐,肘弯又碰他:“待会儿剪完彩,他们上二楼吃,不知道得吃到啥时候哩!” 梁景笙眨眨眼睛,有点儿措然,他还以为剪完彩吃完席就回了呢。 “面儿得充得阔,还得充得足,怕得闹到老晚。你瞧着罢,过不了多久,督军就得来哩。”正说着呢,他们这桌后头闹开了,梁景笙刚扭头,眼前擦过龙头黑杖子。同那日极不一样,督军今儿面瞧着软,带笑哩,梁景笙顺着他瞧,到了台上。方世清还没上妆,脸素的白净,远瞧着有那么点儿斯文气,不高,穿素色长衫,梁景笙瞧他,他不笑。顾麻子和他隔着个人儿,见梁景笙瞧过来,倒笑了。 第17章 屋里灭了灯,王妈给开着半页窗,回了前院倒座房。月光影影绰绰,如会动的鲤鱼鳞子,在帐子上游,梁景笙睡不着,指头逐着落进来的月光跑。他本来睡在床里头,不知怎的,给鬼迷了心窍,挪到床外头本该顾麻子睡的地方。 夜静了,他睡不着便烦,在烦与淡交替的情绪里翻来覆去,想些没有来头的乱事情。顾麻子踏进后院时候,月升得高了,给院墙蒙着层儿白朦胧。有个丫头还在厨房等他,膛里烧着柴火,咕噜咕噜滚着水。丫头给忽然踏进厨房的顾麻子吓一跳,揉着眼睛声儿有些惧,惊疑不定:“当家的回来啦?” “嗳。”他摆手,朝暗里昏昏的人影儿说话:“回去睡罢。”他站在门那儿,挪身子留个地儿让丫头出去,朝自个儿手心呼气,淡淡的酒味儿,他娘的!这酒真烈,两盏就够劲儿。 带着一身儿的水汽,他没穿上衣,穿着条下袴回了北屋,床帐子只放下一片,他躺下就要睡,摸着梁景笙的腰,“嗯?”他俯下身,凑上摸他脸颊,“咋还能滚到外头睡哩。”梁景笙给摸动了,嘟囔一句不清的,声儿软。顾麻子心里一动,凑近亲了口他刚碰的地方,低低笑了两声。 不曾想梁景笙给他整醒了,揉着眼睛躺着瞧他,讷讷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摸着眼角下的那块疤,跟他一块笑:“当家的,你喝酒啦?”他笑得和顾麻子不一样,软些,搁人心里挠痒痒呢。 “嗳。”他应,在影绰月光里瞧人。要说刚才只是一时兴起亲的一口,听到他的声儿,顾麻子心彻底痒起来,光着膀子俯身又亲他脸颊一口,笑着应:“喝了两盏,没醉。” 他嘴里有酒味儿,淡淡的。梁景笙给他凑过来的吻整懵,热意慢片刻来到脸上,伸手推他脸,音儿跟蚊子说话似的:“你、你咋能亲我哩,我是男娃娃,你忘哩,不兴你亲我……”顾招怀身板大、宽,半蹲在床沿细瞧他,只管笑:“晓得你是男娃娃,可我偏要亲你,你让嚜?” 梁景笙的脸在昏暗里红了,答他:“……让!”他不让,可还是被顾麻子亲了,他凑近,还在那个地儿,重重嘬了一口,有声儿,响。 “你不让我也亲哩。” 帐里忽的没了声儿,他俩对着眼,听着各自呼吸声。梁景笙声音有些不敢似的,“当家的,你吃醉酒啦?”顾招怀只是盯着他,盯着那双亮的眼睛瞧,半晌没答话,到梁景笙坐起伸手来摸他的脸,给他攥住手,才有了声,“……想跟你睡觉,你让嚜?”他这个年纪,对个眼儿就能晓得肯不肯,可他就是拗,就想听梁景笙亲口答应他,答应给他。 梁景笙给他攥住手,热意烧到脖子根,又顺着胸口烧下去,半晌,他才用发颤的声儿回答他:“咋,咋样儿陪你睡觉哩?”他音儿刚落,顾麻子就起了身,钻进床里把那片帐子放下,有点急,呼吸重着,把他搂进自个儿怀里,下巴搁颈窝蹭,去解梁景笙的衣衫。 帐子里热了,皮贴着皮,肉贴着肉,两个男人,呼吸全乱了。梁景笙张腿坐到顾招怀身上,腿根都要打颤,软颤着嗓子叫他:“当家的。” “嗳。”他应他,抓着梁景笙的手,不知道摸到哪儿,硬的、烫的,梁景笙一碰就缩回了手。顾招怀扭头亲他颈子,大手掌子搁他背上揉,“你疼疼我,摸摸他哩。”他的手又给牵着摸了回去,仔仔细细,热着一张脸,“他咋那…………跟个棒槌似的。” 他啥也没经过,话听得顾招怀嗓子发干,凑他耳边笑,喘息都落梁景笙耳朵里。他躲,他便又不要脸的凑近,好让梁景笙听听他有多着急,梁景笙不敢给他摸了,乖乖抬着脸让他吃嘴巴,呼吸跟着急,闭眼耻着问:“这么大,要放哪儿啊?” “放屁股里头。”顾招怀答,将人揽高,吃他扁平的小奶头,拿舌头顶。梁景笙给他吃、给他咬,低低叫了一声,有点儿怕:“……不得放坏了哩。”顾麻子埋头专心吃他的奶头,鼻梁根儿蒙着层汗,抬头来亲他肩头,“不能坏,坏不了。”他哄人,不要脸地哄人。 男娃娃的胸口扁平,没什么吃头,偏顾麻子嘬着不放,不咬了还拿手指揉,梁景笙给他弄得疼了,扭身不让他揉,听着快哭了样儿,“当家的,别、别揉了哩,疼……” “疼了给亲,亲了不疼。”他没想到自个儿会这样,想让梁景笙疼,又舍不得,弄疼紧巴巴来哄,低头拿口水在他胸口弄。 帐子里昏昏的,梁景笙给他搂着,撅着屁股让他弄、让他顶。他没出息,给人亲了两口便心软,答应顾麻子跟他睡觉;他更没出息,屁股给顾招怀大棒子顶开的时候掉眼泪。倒不是疼,顾招怀给他抹了东西,油着滑溜溜的,龟头戳了几下便顶开了,可就是想掉眼泪哩,他想,他给了他,什么也不剩下了。 顾麻子紧张着,软着张脸来哄人:“疼嚜?”梁景笙瘪着张脸瞧他,心里涨涨的,搂紧他,“不疼,就是涨着难受……”语调没啥力气,听着跟耍娇差不多。手臂穿过腿根,顾招怀抱着他顶弄,进得深,夹得他不好受,呼吸声很重。梁景笙心疼他,哼着主动亲他嘴,顾麻子急,喘着粗气勾他舌头纠缠,摆着胯,“你就是我心尖肉儿!” 帐子摇动,屋里头的声儿越来越没法听,像搅着一汪微黏的水,水声和喘息声杂在一起。哭声和颤音一块,从帐里不真切的传出来,是梁景笙,红着脸瞧自个儿黏腻的腿根,“当家的,你!你咋能尿我屁股里哩……”听着满委屈劲儿,沾着耻。 顾麻子只笑,指头在他腿根揉,刮他翘着的龟头,去吃他嘴巴,挺腰在湿软穴里顶弄,察掌心接了不少温凉的粘稠液体,才哑着嗓子:“不是尿,是精。” 帐里忽的一声响,声儿大,是顾招怀给挨了打。 第18章 王妈搁北屋外给站麻了腿,偏又不敢坐,给奶奶逮着得说。三个丫头站在她身后,瞧她脸色差,也不敢多话,听她嘟囔:“今儿是咋回事,姨奶奶咋还不叫咱哩。” “许是……”小梅丫头低着声儿:“许是起得晚了。”音儿刚落,房里头传出顾麻子声音:“进来罢!”中气足,给四人吓了一大跳。 “当家的昨儿回来啦?”小梅丫头惊讶着一张脸,给王妈一瞪,噤了声。进去一瞧,吓!顾麻子正在给四姨奶奶穿鞋呢,四人瞧一眼都不约而同低下脑袋。王妈面上堆了笑,遣小竹去厨房拿水,“当家的昨夜可醉了酒,要不让厨房做碗醒酒汤哩?” “不用!”顾麻子给姨奶奶穿好鞋,衫袍子一掀,坐在姨奶奶身旁,“没醉呢。” 王妈面上堆着笑,眼尖着去瞧梁景笙颈子,领口掩得实,啥也没瞧见。倒梁景笙接了她注视,不自在的抓着顾麻子的手。 巧着,小竹端了热水来,俯身往架子上放呢。王妈要给拧巾子,给顾麻子制住:“你去厨房传个话儿,今儿和四丫头出去吃,让厨子甭备我俩的份儿。”梁景笙抬头瞧他,给他捏了下手心。 “啊?”王妈有些楞,几秒反应过来,面上笑意更浓,“好哩。”她伺候四姨奶奶,姨奶奶好,她便好过。 见人都从屋里出去,梁景笙偏头问他:“咱要去哪儿哩?”顾麻子捏他脸颊,牵他的手,“咱听戏去,吃戏园子点心打牙祭!”梁景笙低头瞧他攥紧自个儿的手,想他方才给自己穿鞋,“你为啥要给我穿鞋?” “我疼你,便给你穿,哪有这么多由头。”顾麻子拉上屋门,牵着他出来。 梁景笙朝他笑,面上有点腼腆,“往后我也给你穿,我也疼你哩。”顾麻子全应下了,“好,你疼我。”俩人走西边游廊,过西厢时,三奶奶正由燕妈子给梳头发,瞧见人顺嘴问了句:“哪儿去啊?” 梁景笙答她道:“当家的说要去戏园子听戏哩!”烟儿吃吃笑着,“哦哟,听戏去呐,去罢去罢。”瞧着俩人远了,三奶奶这才朝妈子嘀咕:“当家的莫不是也给方世清勾了魂儿,这可不成啊,是跟督军抢人呢。” 燕妈子也瞧走远的俩人,“不能哩,带着四姨奶奶呐。” “你不懂哩,指不定带个姨奶奶好遮掩呐,实是去瞧方世清。” “姨奶奶你越想越没谱儿哩。”燕妈子笑,给她利落盘好髻子,“您还是想想明儿得给大奶奶送什么礼哩。” “嗳哟,这我早备好了。”她扭头,明艳艳一张脸,笑着:“燕妈,赶哪天儿咱也去瞧瞧这方世清,做一回捧人的人儿!”燕妈给她逗笑。“好好好,姨奶奶是大洋多的没处花哩!” 时候还早,清棠园戏台子还没开哩,不过已有在上妆的了。清早有这闲心思看戏的,都不苦吃穿,谁都得罪不得。顾麻子搁二楼要了单间,点了几道消遣小食、点心。大堂热闹着,梁景笙掀开帘子一眼瞧见方世清,趴在窗沿瞧他和别人说话。顾麻子亦凑过来,瞧见后头出现的督军,揶揄一笑,梁景笙扭头瞧他,他道:“督军昨夜宿在这儿呢。” 梁景笙脸一红,偏头又往下瞧。督军一来,其余人皆散了,留得他俩。许是清早,督军放肆着揉方世清的腰,梁景笙瞧他变僵的身板,心里跟着一紧,顾麻子把他拉回房间软塌上,让他岔腿坐到自己腿上,问道:“瞧见了?” “嗯。”他有点儿不开心,抬头问:“方世清是不是不愿意哩?” 顾麻子摸他手,一根根温柔划着,答他的话:“我不晓得。”他顿顿,对上梁景笙的眼睛,“昨儿我瞧他俩,你猜我想啥?” “想啥?”梁景笙哪儿猜得到他,乖乖问。 “我想我不乐意放你走,是我晓得你走了,便再也不回来,可我却想你陪着我。”他坐起来,啄梁景笙指尖儿,“我不乐意,我喜欢你哩,哪肯让你走。” 梁景笙呆呆的,心跳得飞快,指尖儿给顾麻子亲的烫,傻气的,怯着的问他:“……不要捧我哩?”顾招怀给他逗笑,眼里噙了点柔,使了点劲儿捏他耳朵,“我是要捧你哩,但不是督军这样儿,捧你在顾家宅子里做大当家!” 梁景笙给他臊红一张脸,支支吾吾趴到他胸口那儿,“我才不要做什么大当家哩,也不要你捧。”顾招怀舒舒服服吁口气儿,“我捧便一辈子捧着,捧着就不让掉下来,甭怕。”梁景笙抬脑袋瞪他,“我才不怕哩!” 顾麻子敛了笑认真,“你要嚜?我说哩,我喜欢你,要你陪着哩。”梁景笙给他瞧红一张脸,他以为他不答,谁知他答得飞快,声儿轻的:“要。”他心里咋想,嘴里就咋答,不吝啬。 俩人一出去就是整天儿,晚饭也是在外头吃,擦黑时下起雨,走上宅子小石阶,衣裳都沾了雨水。明明早时出去没有的,回来时,梁景笙倒觉得俩人攥着手羞了,挣着不让他攥,可顾麻子不答应,愣是给攥着回了屋。 这雨想来是得下整夜,帐子没放,听着屋外雨声,顾招怀搂着他亲。桌上燃着灯,照得梁景笙眼睛亮,他凑到顾麻子耳边说话,低的人听不清,又说一遍,声儿才清晰落进雨声里,“你真喜欢我嚜?” “真!我骗你一小男娃娃做什么!”他没想梁景笙问他这个,却又心里头高兴,露在面上,到底这人心里头有装着他,是意外惊喜,是菩萨赏他。 忽然的,梁景笙扯手边的帐子,落下,他凑近亲他,黑黝黝眼睛似在等着夸。顾麻子顿住呼吸,半晌才做梦似的道:“再给亲一口?” 又一下,亲得响,顾招怀得了赏,给梁景笙宠着。 第19章 顾招怀缠人,俩人折腾半宿。 “四姨奶奶。”声儿不大,低低钻进梦里来,“再不起时候晚喽,院里来人了哩。”妈子声有蛊惑,把他从梦里拉出来。王妈心里急,又不敢大声唤,怕姨奶奶恼了,瞧人眼睛眯开半条缝儿,从大梅丫头手里麻利接过拧干帕子就往人脸上招呼,低声喝似的,把瞌睡虫全赶走,“姨奶奶,起喽!” 帕子温热,冒着气儿,贴到面上更昏昏欲睡,梁景笙恍惚叫了声:“娘,再睡一会……惹得丫头们笑。王妈养过孩子,听他这样唤心软,轻着力气给他揉眼睛:“姨奶奶,院里今儿有客人,大少爷的同学来家里玩,你不晓得,是大奶奶的大事,咱不能晚到喽,啊?起了?”跟哄孩子似的。 梁景笙往床里头摸,顾麻子没在。隔着滑动帕子,含糊问:“什么样儿的,大奶奶的大事哩?”王妈搁大梅丫头手里换过另条帕子,凑到他耳边,“大少爷要娶少奶奶哩!是大喜事儿!” “定啦?!”梁景笙扯开帕子,惊讶着张脸,“他不才同我差不多大哩。” “这个年岁不算大,正正好儿,咱当家的十八岁就有大奶奶了哩!”王妈摆摆手,司空见惯似的,挂着笑,“没定呐,秋家的二小姐,她家里头也有这个意思,大奶奶一同媒婆提,媒婆就说喽。”她第三回 给梁景笙搽脸,“这不时兴什么啥自由恋爱嚜,没明儿说。这二小姐正好是大少爷同学,邀着来家里玩玩,权当给大奶奶瞧瞧呗。” 梁景笙笑,想着那回顾世炎给他读信。王妈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给梁景笙擦手指头,絮絮叨叨:“姨奶奶你还不晓得哩,秋家这位二小姐有学问,外头都唤她小女诗人哩。” “上回我瞧过一次,就在那儿戏楼跟前!一件儿白袄子,扎俩辫子,嗳哟,远瞧着可白。辫子乌溜溜,眼睛水灵灵,顶俊。”梁景笙只同她笑,问屋里另三个丫头,“你们瞧过嚜?” 丫头们摇头,都不敢同秋家二小姐比,你一句我一嘴,都朝梁景笙笑,“待会儿我们跟着姨奶奶,就能瞧着了。” 要说这娶少奶奶的事儿,莲妈子没少同大奶奶提,可大奶奶一直提不起兴致,说是还早,谁晓得回了趟娘家,回来倒细心张罗起来,让莲妈偷偷请了城里最有名儿的媒婆——杨婆子。前院的地儿比后院大,一出垂花门,远远立着块影壁,绘蓝彩水墨画儿,左右两扇屏门,妈子每回回来便从那儿进。前院十字路间儿堆有座假山,三四人高,山顶栽几株矮松树,山底流水不断呢。今儿前院可热闹了,大都是陌生面儿,脱了学堂衣裳,稚气脸蛋子藏着兴奋劲儿。 伺候梁景笙的三个丫头怕生,跟在他身后跟小鸡崽子似的,瞧见个男学生便红了脸。可不嘛,为了不露马脚,说是邀同学来家里玩便是正儿八经地邀,男女学生都有。顾招怀同大奶奶在正厅,他俩得帮衬大少爷招呼,连着烟儿与莲莲都给押着,寻不到由头出来。 梁景笙没细瞧过前院,拽着丫头走下院里,到假山边。听妈子说,这假山的洞里养着大鲤鱼哩。水里栽有些睡莲,梁景笙伸指头掀起一片,还没掀几高哩,就噗通几声,是鱼翻了尾巴,把水溅到小竹袄子上。他大了胆子,掀开几片睡莲叶子,赫然瞧见几尾乌鳞鲤鱼,嘴一动一动吃水呢,给他拿指头戳,全散着逃开了。 忽地,假山后头传来几道声,是小年轻的声儿,脆、清!梁景笙踮脚从假山凿出的洞里瞧,好几个晃动的黑脑袋,短短的头发,清清晰晰的下颌哩。小梅丫头最小,胆儿也最小,听着声音来拉他的手,“姨奶奶,那面儿有人哩。”她说着,假山那头的话也说着,梁景笙支起耳朵听,正说学堂里他们那位教国文的古板先生,说他山羊长脸子,枯叶长胡子,最不通融,伴个气急的,说有回未交上作业,给罚着站了两钟头十五分钟。听听,记得多清哩。 梁景笙没忍住,嗤嗤笑,笑声没掩住,给人听着,笑着的弯眼睛对上陌生的一张男娃娃脸,戴眼镜儿,镜框里的圆眼睛讷讷,像只呆头鹅。梁景笙给逮住也不怕,大大方方隔着假山问人:“你们的国文先生真有这么凶哩?” 哗啦啦,长衫摆子擦过长衫摆子,一伙儿男娃娃,全从假山后头过来了,气势汹汹的,眼神全落在梁景笙身上。三个丫头胆小,跟三只耗子样儿,溜到梁景笙身后探头探脑,瞧他们瞧自个儿姨奶奶,作纸老虎模样:“你们!你们不许瞧哩,这是我家四姨奶奶!” 这群男娃娃有五六个,给大梅丫头一唬弄,倒怯起来,却也还敢偷瞧人,梁景笙本来就是男娃娃,不怕他们瞧,走近几步又问:“你们国文先生真是山羊长脸子嚜?”他们哪敢认,在背后说先生的话说,还给人听了去,个个都不答话。 他们耗着,顾招怀从正厅出来,人没走近,声儿先到:“四丫头。”音儿一落,大梅丫头忙扯他袖口,“姨奶奶,当家的叫呐。”梁景笙扭头,手先给攥住。顾麻子这个名头响亮,唬住五六个年轻男娃娃绰绰有余,他光站着啥也不干,便能叫人惧,当下是个个都溜了,扎进交好的女同学堆里。 顾麻子想说话,给梁景笙截了先,“当家的,我也想瞧秋二小姐,你瞧过没,指给我瞅瞅。” 顾麻子瞧他颈子,答非所问:“妈子给你遮啦?颈子那儿。”他不提梁景笙不想,一提手心便给挨了打,气鼓鼓的,他仰着脑袋,“往后不给你亲哩,咋能亲得那么重,拿粉给搽了才遮住哩。” 他不臊不急,“往后亲在衣裳里头,谁也瞧不着。”梁景笙拿肘弯弄他,“不给亲,衣裳里头也不让,你话全哄人的!”眼睛在院里丫头扎堆的地方瞧,音儿又软下来:“当家的,你快指给我瞧瞧哩。” “咋能指,这么明面儿,偷偷的,我让你往哪儿瞧,你就往哪儿瞧,准能瞧着。” “嗳。”他笑,俩人跟闹着玩儿样,一步步朝正厅块儿走。 学生爱时兴,院子里头留他们吃中饭,吃过个个儿嚷要去看电影,还要去爬山、游湖,嗳哟花样儿多得不得了。顾麻子让管家去账上支钱给他们买圆电影票,大奶奶则催着顾世炎跟他们一块去。 昨儿夜里梁景笙给顾招怀闹得晚,应付完上午这茬事儿,午后日头落在窗沿边,躺着昏昏的要眯上眼。连顾麻子来搂他也没挣,软声唤他:“当家的。” “那群男娃娃。”顾麻子腆着张脸,按捺不住酸溜溜一颗心:“你同他们说话哩?” 梁景笙笑,扭头拱他胸口,“你不晓得他们,顶……顾招怀心提到嗓子眼,僵着声儿:“他们咋样坏?”这群小兔崽子,难不成摸了梁景笙的手? “他们背后说国文先生是山羊长脸子哩。”他睁开眼睛,迷糊着往顾招怀颈窝里凑:“山羊长脸子,那得多丑哩。当家的,你说学堂先生真像他们说的,凶巴巴的?” “玉容从前请过识字先生,我让进宅子里头教你认字,你自个儿瞧凶不凶哩。”玉容是三奶奶那小丫头片子,最懒嚜,上学堂不算,还得请先生到宅子里教,不然年年留级不让升! “我学字给你写信,你要嚜?” “要,你给我写,我全都好好收着,搁到岭子那间屋里,和满屋子的大洋放一块儿!” 梁景笙睡意渐散了,搁床上坐起来,笑着问他:“你真有一屋子大洋哩?” “真有!还有好几箱子的獐子皮,可值钱哩!”顾招怀瞧他,心里头软,“赶哪天儿我带你上岭子,全拿回屋里,给你保管着。” “那我每年这时候,都拿出来晒晒,卷着暖日头,好好放进橱子里,一片也不让耗子咬坏。” “嗳。” 他跟小娃娃似的邀宠,如愿以偿,几箱獐子皮换新主儿。 第20章 后头宅子里还有过几回这样儿的,但邀来的男女同学愈少。近来的一回,便只有两人,秋二小姐和许行长家幺女儿,明眼人一瞧便明白嘛,主意儿在秋二小姐身上呐。再往后便只有顾世炎同二小姐了,约着吃饭、看电影,样样儿都清楚着,谈朋友哩。 皖城的冬天不算冷,顶冷的时候不过飘一层薄雪。十二月二十,顾招怀同大奶奶一块儿,到秋家下聘。后院花厅四面儿的薄帘子给放下了,梁景笙搁麻将桌子上练字呐,玉容这小丫头本和他一块儿练,巷子尾盛家的小丫头一寻她玩,心便作鸟儿飞了!凳子上长针——坐不住!给三奶奶教训两句,顶着红鼻子让妈子带着玩去了。 二奶奶来东西不爽利,搂着个暖水袋子,正倚着烟儿肩,疼得眼眶都红喽,烟儿正给她揉,安慰她:“这月咋能疼这样利害?” “不晓得。”她音本就软,不舒服便更甚,柔柔弱弱瞧着可招心疼,烟儿便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说话,给她揉小肚子,叹着:“大奶奶往后可享福哩!听她那日说,为了迎少奶奶,当家在城东原来那地邻儿,又新买了间三进的,离得不远,一条巷子呐!” “是哩,说是大奶奶要愿意同少奶奶一块住成,不一块住也成!”莲莲勉勉提起点精神,附和她的话。 “不过也在皖城住不了几月,九月份,世炎不是到上海考学,大奶奶准儿一块去。” 这事儿二奶奶可就不知道了,眼儿一亮,坐直,“到上海?可远哩。” “可不嘛。”烟儿压低声儿,“大奶奶不一直不愿张罗娶少奶奶,现儿张罗起来也是为这个!先娶少奶奶定定大少爷的心。听说,秋家那个也是有志气的,要跟世炎一块考呐,你还不晓得罢,现下女娃娃也能进大学哩。”她低低笑着,“说是晚几年要娃娃。” 莲莲也跟她一块儿笑,“往后院里头只剩咱仨喽,不过你我,也就几年的事儿。” 说起这个,烟儿就恼,想起刚才自个儿的丫头片子,横着细眉毛:“哼!姐姐你那丫头还好,懂事又听话。我那个,也不知是上辈子欠她哩,最好哭!快九岁哩还这样儿好哭!我都烦哩,甭提男人喽。” 三奶奶给她逗笑,“嗳哟样样儿有样样儿的好哩,我那个丫头,心肠太软,你不晓得我几怕哩,怕往后给欺负!” “要说当初啊,生一个便好了,省得操心。瞧瞧大奶奶一个的,快咱多少年。”烟儿叹气,换了只给三奶奶揉肚儿的手。 “快哩快哩,人说一过三十五,日子飞也似的过。”肚子没那么疼,二奶奶扭头瞧手边练字的梁景笙,话头引到他身上,凑过去瞧,笑嘻嘻的:“四丫头的字可越写越规整喽。”烟儿也跟着笑,伸长颈子去瞧,压声道:“四丫头肚子咋还没动静哩,这都大半年喽,听王妈说,当家的也不是不上床睡哩。” 梁景笙顶怕她们提这个,他个假丫头,一辈子也怀不了娃娃。即涨红一张脸,嗫嚅着不晓得咋样答,二奶奶肘弯碰烟儿,埋怨她:“怀娃娃这事儿哪说得准哩,得瞧缘分,你甭吓四丫头,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呐,年轻奶奶害怕没娃娃怀嚜。”后一句她冲梁景笙说的,给他赧的一张脸更红。 “成成成,我嘴坏。”烟儿笑,举指头给菩萨起誓,“菩萨呐菩萨,咱四丫头能怀娃娃,小女子说错话你莫怪罪。”言罢,朝梁景笙眨眼一笑,俏皮又古灵精怪。梁景笙给她俩折腾得字是练不下去喽,想方才她俩说起来的话,问:“少奶奶迎进门里,大奶奶便不在院子里头住啦?” 莲莲答他,给他折练好的字帖,搁木匣子里收着:“是哩,迎新娘子礼,也在城东新宅子办。” “……他顿住,声儿低下去:“当家咋能依哩……”出口他便悔了,俩奶奶大方说这话,定是早就给顾招怀晓得,说不准,他们早就这样定下了。 烟儿仍笑着,不咸不淡,不咋愿提,低头瞧匣子里的纸,墨从纸背透出来,她瞧的眼直,“我们到底……到底不是他正头聘来的哩。”要说怨,其实不算,她们搁大奶奶面前没资格份儿,大奶奶原先有正头聘的男儿郎,在岭子上差一点便死了。她俩是家里头送上岭子,还领了钱,不情愿也得愿,娃娃生了俩,恩怨便也算不清了。 梁景笙瞧她,她笑着瞧匣子里的纸,一张明艳脸子,沾点哀似的。却也不过片刻,她抬头朝梁景笙笑,眼睛里的哀没了,豪气万丈样儿,“歘”的把匣子拉上,“姐姐还能在院里陪你至少五年哩,你怕啥,当家的疼你,你啥也不怕。”她和莲莲头胎生的都儿子,年岁近,今年才十五,娶少奶奶,还得几年呐! 下聘这事儿讲规矩,何况是秋家,他家营着城里头八九家药材铺子,不说比顾家阔,但富得流油还当得起,顾家的聘礼便也不能委屈人二小姐。早早儿的便到秋家宅子外等候,天擦黑才回来,给足了面儿! 晚饭梁景笙早伙俩奶奶吃了,顾招怀也在秋家吃了七七八八,回到屋头时,梁景笙正在洗脚。回宅子他先洗的澡,这回衣服倒穿得整齐,后院丫头多,他怕吓着人儿!瞧梁景笙搁木盆里洗脚,便也赖着脸伸进去,他脚多粗呐,刮人脚背! 梁景笙见他便想着三奶奶的话,直盯着他瞧。顾招怀得了他注视,面上止不住笑,“咋哩,我脸上真长麻子嚜?” 木盆子就那么大点地儿,两双男人脚放着便挤了,脚趾头碰着脚趾头,他没忍住,低头瞧盆里,小声问他:“娶大少奶奶进门,大奶奶便不搁院里住了?” 顾麻子没料他这样问,愣了半晌才答:“你不舍得嚜?”他兀自来摸梁景笙的脸,梁景笙却没笑,绷着脸绷着眼儿,要哭似的,又问:“往后二奶奶、三奶奶,是不也这样儿?” “是。”顾麻子敛了笑,盯他眼睛瞧,“你心疼我嚜?”话音刚落,就挨了梁景笙的打,不让他摸脸,低头揉自个儿眼睛,他说:“谁要心疼你哩,你少往自个儿面上贴金。” 梁景笙搁木盆里踩他的脚,顾麻子瞧他,瞧着瞧着便笑了,“你还是个娃娃哩,不用晓得这些事儿。”梁景笙又踩,低声说了句话。 顾招怀没听清,凑近:“嗯?你方才同我说啥?” 梁景笙没抬头,音儿低低的,“往后我陪着你哩,一辈子,你要嚜?” “真的?” 他抬头,“真的!” “要!”顾麻子笑,“咋能不要,我就想你陪着我,就要你!”梁景笙抬头也跟着笑,盆里脚趾头挠他,“你一双大粗脚。” 大多事情,伊始不好,便难十全。他有大把大洋,能一个接一个的娶丫头,娶到六十岁,娶到七十岁……可半道给梁景笙截胡,往后便只要他。 第21章 又是一年三月春,城东新宅子办喜事。宅子请粉刷师傅新翻了的,高高的院墙,油绿的青苔,伸出墙来的粉白桃花,热热闹闹。 “娶丫头,一年一个,一个顶一个的俊!”是来吃酒的女人,一条杜鹃色旗袍,声儿落在她扎堆的女人声,格外响哩。 鞭炮声炸开来了,模糊驳她的另一道女人声:“那不一样哩!去年是姨奶奶,今儿啊,是娶大少奶奶!”她一面说,一面同邻座姐妹儿碰杯吃酒,红扑扑的胭脂面慢腾腾热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铺天盖地的红炮纸子,洋洋洒洒落在新人身上。顾世炎和秋二小姐拍过新式的婚纱照,今儿的拜天地礼倒没有那几分忐忑的心情了,只觉得对方好笑之余有几分可爱,夫妻对拜时候,绛红喜帕子下露着半角带笑的嘴。 梁景笙伴着爹娘吃过不少喜酒席,这样阔的还没瞧过,相较于端坐在上边的顾招怀与大奶奶,他显得新奇些,一眨不眨地瞧新郎新娘成礼。烟儿坐她身旁,俩人中间隔着方桌,摆着喜果、喜糖,她拿脚尖儿碰他,倚身过来神神秘秘:“你瞧瞧大姐姐那样儿,身板端得多正哩。” 梁景笙扭头去瞧,大奶奶翠云一改往日带笑的一张脸,不苟言笑,顾招怀也一样儿。 “二姐姐说过,得等少奶奶敬茶,大姐姐瞧着满意喽,才能露笑脸。” “啊哟,大姐姐有什么不满意,你不晓得,她同二姐姐夸秋二小姐有多厉害,说是样样儿都满意哩,有学问性子又好。” 梁景笙忍不住笑,扭头又瞧了眼大奶奶,细瞧果真她这冷到不了眼底,杏子眼里头藏着笑呢。梁景笙这一瞧,她便也装不住了,笑着接过新少奶奶手里的茶。至于顾麻子,他惯会作这幅样子,啥场面啥脸色。 他瞅他,他也瞅他,一个在高凳,一个在矮凳。梁景笙偏脸躲他瞧,给烟儿剥了颗喜糖,推过桌子另一头,“姐姐吃糖。”烟儿笑着放到嘴里,“你可甭给我剥,你瞧二姐姐一人搁那头坐,只得同妈子说说话哩。” 新人拜完天地,新郎和傧相得去到外头论轮桌敬酒。梁景笙伙着俩奶奶,和秋二小姐大哥同席吃酒,这可怠慢不得,得尊尊敬敬着,没消多少时候,搁外头招呼贵客、近亲戚的顾招怀与大奶奶也入了席,无非是些客套话,却也不乏真心。娶来人家养了十几年的丫头,不说别的,不能好端端受委屈。 这场喜宴阔哩,院里头便有六十桌,临宅的衖子道还有五十桌流水席,给足了大奶奶面儿!光是妈子包的大洋,这一天过手就不晓得多少个,热热闹闹到了下午,人才少些。个个儿领了包的大洋,要么醉醺醺,要么腰滚肚圆的离了去。 怕人手不够,还从大宅子调了不少妈子、丫头来,客人离全喽,便麻利收拾起来。四人从大门出去时候,天还没黑。顾招怀吃了不少酒,不至于醉,给春日暖风一吹,不舒服却免不得,朝宅外候着的司机摆手,“不远,我和四丫头走着回罢,你带二丫头、三丫头先回。” 顾招怀牵着他手,慢吞吞地走,不晓得从衣袖里掏什么,掏半天掏不出来,皱巴张脸,带点醉意,瞧着傻气,半天才搁梁景笙面前摊开手,堪堪只让人瞧了一眼,便往人手心里搁,“给你藏的。” 是抓喜糖。梁景笙也给他藏了,瞧着手心的糖笑,也往自个儿袖子里掏,比不得顾招怀的一大抓,仨个儿,全放到顾招怀手心里。他笑:“我也给你藏了几颗哩。” 顾招怀瞧手心红纸子包着的喜糖,一股脑儿全剥开放进嘴里,“你疼我嚜,也晓得给我藏糖了。”梁景笙学他,也剥了颗放进嘴巴里,砸吧砸吧可甜。 “当家的。” “嗳。” 他唤,他应。俩影子给夕阳拉得老长老长,扣着手往大宅子回。 正文完。 祝好。 第22章 番外一 顾玉容这丫头片子,搁二十岁谈了恋爱,是谁也没料到哩。丈夫是男同学家里头大哥,唤蒋思茂,二十五岁。也不知啥时候俩人瞅对了眼儿,待三奶奶瞧出端倪时候,晚哩!问她处到哪一步,她死活不说,只要哭,维护着呐,给三奶奶直接气进医院。偏这蒋思茂是个胆子大的,玉容不肯说,他倒主动来了,嗳哟原是医院医生,三奶奶不愿见,让妈子拦了好几回。 那会儿是民国廿一年末,东北三省给日本人占去,连带着皖城的气氛都紧张着。大奶奶这房算在上海定居喽,顾世炎夫妻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三少爷娶少奶奶后,烟儿便随他住了出去,原打算让玉容也去上海进大学,出了这档子事儿,计划全乱了套。她不敢回哥哥家,肿着桃子眼儿,巴巴的回了大宅子,她性子最出顾招怀,又是幺女儿,全给他宠的!烟儿晓得后由她回,让顾麻子会会这蒋思茂。 去年过年,院里头悄悄多了个娃娃,从乡下抱来,说是四姨奶奶的儿子,来时候才一岁多点儿,现儿快三岁了。顾玉容让妈子领进来时,他还不认得呢,眨巴眨巴眼儿躲到小竹后头。顾玉容正委屈着,要见顾麻子,王妈哪瞧得了她这样掉眼泪哟,紧赶着去屋头唤梁景笙,玉容这丫头,也算是他半路瞧着长大,没见过哭得这样厉害,先让妈子给她拿湿毛巾敷敷眼儿,去书房叫顾招怀。 当初三奶奶说的话不假哩,男人嚜,是越老脾气越古怪。顾招怀正闷着气儿练字呐,梁景笙到书房唤他,他倒好,不咸不淡地应着:“嗳。”跟没吃饭似的。 梁景笙晓得他气什么,他吃院里头他亲自打乡下抱回来小娃娃的醋,每月都来一回。他没生气,凑过去抱他,“玉容来哩,哭着来的哩!要见你呐。”他偏着头瞧他,笑朝他眨眼睛。顾招怀拿乔,故意绷着张脸,“嗳嗳嗳,你甭抱我哩。” 响亮的一声,梁景笙亲他脸,倒成了匪头子,“我就亲哩。”亲了他笑得厉害,仰着面儿,软着声,“当家的,你去嚜。”顾招怀心里跟炮竹炸开似的喜,面上不显露,把笔搁下,牵着他往外走,“她哭,她有脸哭呐,瞒着三丫头整出这档子事儿。” “你怕丢面儿啊?” “我怕?”他扭头捏人脸,“不瞒你,五个里头我最疼玉容,我是怕她受骗受欺负,蒋思茂这小子,他敢做出啥不该做的事儿,我便敢拿枪突突他!”梁景笙是信他的,大王岭大当家的幺女儿,哪能这么好娶进家门哩。 果不然,见了玉容,顾招怀板脸归板脸,却也没大声斥什么,只让她叫蒋思茂明儿上家里来,他瞧瞧。 小娃娃吃过午饭由妈子领去玩,困了给抱去,顾麻子安抚好玉容,气顺了,午睡时候黏着来抱人了,梁景笙同他闹着玩,肘弯推他不让揽,“你不是不让抱嚜,你甭揽我。”这些年顾招怀把耍赖讨好的法子用得炉火纯青,拗着把人揽住,趴梁景笙耳朵根说话,听着可气闷,“往后你疼我,只疼我哩,甭疼他成嚜?” 梁景笙忍着笑,呛他:“这些我都只疼你哩,你没瞧出嚜。” “不够哩。”他弄他颈子,嘬嘬亲着,“你得最疼我。”梁景笙给他弄红脸,“你耍赖哩,……来都,都最疼你哩,还要咋疼?” 顾麻子抬起脸,凑过去亲他嘴角,瞧他认真了,咧开嘴,“我唬你呐,我晓得你最疼我。”梁景笙朝垂下帐子瞧一眼,使劲儿凑到他身上揽住他,小声说:“你现在要我疼你嚜?” 顾招怀一愣,掀起被子罩住俩人,声音沉沉的,“你学坏哩。” 梁景笙搁被子里亲他,凑过去闷声闷气的,“你要不要嚜?不要拉倒哩。” “要!”怎么不要,现在就疼,立刻、马上哩!好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