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孤岛Ⅰ》作者:晴天可归舟 文案 命运不会因为你是没有野心的普通人就给你安排一个顺遂的人生,程纯也是在经历很多事以后才明白这点。她渴望亲情、爱情,但是当一份爱情摆在她面前,她却开始怀疑起来。 彭翰曾经说过:伴侣就像是宇宙这座无边孤岛上的一对双星,星云和暗物质是风云。有了她的陪伴,即使是最微小的尘埃也不再觉得孤独。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当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异国青年威廉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程纯决定力排众议,跟随心底的声音勇敢地迈出一步.....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纯,彭翰,威廉,管雨菲 ┃ 配角:王敏华,许燕南,程远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普通女孩的成长历程。 立意:命运变幻,坚强如初 第一章:凛冬 除非他有先天智力缺陷,你千万不要随意定义一个小孩是愚笨还是聪慧。程纯和管雨菲从幼儿园入学一直到高三毕业都被分在同班,多年的同窗生活成就了两个人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 在二年级的时候,两个人甚至连成绩都处于班级同一水平——中下游。这天数学课上,十五六个小孩被叫到黑板前面并排罚站,罚站的原因是有一道数学题老师前两天刚刚才讲过原题,现在这一批不争气的娃娃又算错了。 教数学的老太太平时就一副面如死灰的骇人脸孔,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整日紧抿着。同学们背地里给她起了一个生动的外号:僵尸老太婆。 程纯和管雨菲虽然学习成绩不突出但都是属于乖乖女一类的,平素总是安静地坐在班级一隅,从不主动发言也不故意扰乱课堂纪律,更别提打架斗殴这些小孩子间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 被叫到讲台上批评教育还是头一回,程纯和管雨菲胆战心惊地举着试卷。 程纯想起老太太的杀手锏——拧同学的上眼皮,她和管雨菲都没被拧过,但是看今天的情形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一排孩子乖乖站在那里,教室外是鹅毛大雪。 程纯看了一眼旁边的管雨菲,她的头都要低到胸口了,因为长时间举着试卷,胳膊都在晃悠。虽然年幼,但是孩子的羞耻心不逊于成年人。不,应该是比成年人更敏感。 显然那个严厉的老太太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手拿着教鞭在这支惹她大动肝火的队伍面前徘徊,教室里鸦雀无声,全班同学都在听她的谩骂和教诲。程纯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像烧起来一样。 “从你开始,每个人照着自己脸扇一巴掌,我到底看看你们下次还会不会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吼道。 教室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快到管雨菲了,管雨菲后面就轮到自己了。程纯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绝对不要这么做……勇敢点要反抗……她瞥见老太太手里的教鞭——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求救似地抬起头飞速看了一眼班上其他同学,她知道没有人会支持她除了管雨菲。 巴掌声越来越近,程纯心跳如雷,反抗的话语梗在嘴边就要脱口而出。就在这时身边响起了“啪”的一声,她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下意识地她做了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举动,她很快也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重新举着试卷,绝望的目光看向窗外,茫茫白雪已经将翠绿的松柏掩盖成一座座白色的宝塔。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程纯的视线被眼泪蒙住了。 管雨菲偷偷靠近她小声低语:“纯纯,你妈妈来了。” 下课铃声一响,程纯飞也似地扑进曹美琳的怀抱委屈地大哭起来。到现在她还记得,那双温柔的手捧着自己的脸一边亲吻着一边擦拭着两颊的泪珠。 “妈妈……你……你怎么来了?”程纯抽抽嗒嗒泣不成声地问。 “雪这么大,我来给我的宝贝送雪地靴呀。”程纯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妈妈竟然面带微笑,难道她没有看见?不可能,她一定在窗外站了好久了。 “菲菲过来,阿姨把你的靴子也带来了。你妈妈今天加班,让阿姨接你和纯纯一起回家。” 两个女孩扶着这个天使般的妈妈,各自换上自己的靴子。程纯妈妈把两人换下来的黑色小皮鞋分别装进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后领着两个小姑娘走出学校。 车里暖烘烘的,两个孩子坐在后排。管雨菲早就把扇耳光的事抛诸脑后了,程纯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连平时爱吃的零食都食之无味。 “你们在车里等着,我去给你们买奶茶喝好不好?”听到可以喝奶茶,程纯一路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曹美琳将车停在路边,撑着伞去马路对面的奶茶店。不一会儿她拎着两杯奶茶朝马路这面走来,然而伴随着刺破鼓膜的尖锐刹车声和“砰”的一声闷响,近在咫尺的身影瞬间被重重地抛在遥远的前方。 车里回荡着两个孩子惊恐的尖叫声,程纯发疯般地冲出去,她看见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被人群层层包围着。 奶茶里的珍珠散落在泥泞的路面,她连滚带爬挤进人群,那个在她心里天使般的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下成滩的鲜血猩红刺目弥漫开来。程纯扑到在她身上,不停地用自己的袖口去擦拭她额头蜿蜒流淌的血液。 曹美琳伸出手抓住女儿颤抖如筛的身躯和细弱的胳膊,用虚弱的声音和她告别:“对不起……我的女儿。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保护伞。还有……”她猛地抓紧程纯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人生有的时候……厚着脸皮会比较好过一点,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做个……快乐的人。” 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永远离开了,这成了程纯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曹美琳去世那年冬天,程纯住院两个月。那段期间她时而被高烧折磨到意识混乱,时而被无法抑制的反胃恶心折磨到脱水休克。有几次她甚至连黄色的胆汁都呕了出来。日复一日的输液,手上脚上都是淤青。 有几回半梦半醒间她以为自己就要追随着亡母的脚步而去了,直到耳边传来父亲哀切的呼唤。她睁开眼,看见程远征瘦削疲惫的脸上长出青色的胡须,自己塞在被子里的手心里攥着什么东西。她费力地伸出手来,是一把杏仁雪花酥。 “爸爸,菲菲来了吗?”整整三天三夜,程纯终于开口说话了。 程远征眼里噙满泪水,别过脸擦了擦眼角,“菲菲每天都来看你,你看抽屉上的雪花酥都是她带来的。”程纯转过头,柜子上堆着小山似的雪花酥。 “如果菲菲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你告诉她下次把我的课本都带过来。我已经落下很多课程了。”程远征激动地连连点头答应。 “爸爸你的胡子太长了,该刮刮了。” 第二章:初衷 程纯的奶奶隔三岔五就来家里给自己的儿子孙女拾掇拾掇房子,爷爷因为膝关节退变严重行走不便很少会过来,程远征有的时候会带着程纯去那边看望他。 外公外婆从女儿过世后一次都没来过,只是偶尔打电话叫程纯过去给他们瞧瞧。外孙女的眉眼之间总能看见女儿的影子,两位老人悲喜交集的神情在程纯心里渐渐成了一种负担,这两年她很少去外公外婆家了。 妻子的突然离世让程远征一直难以释怀,他竭尽所能将女儿照顾的无微不至,直到程纯初一这年发生了一件事促使他下定决心续弦——身边亲朋好友也已经多次劝他是时候考虑自己的将来了。 程纯的学校离家步行约一刻钟,每天她都是在家吃早饭,大多数情况下是管雨菲到她家来找她,那个时候她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程纯出门后程远征开始洗刷锅碗瓢盆、打扫卫生。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急急忙忙赶去上班。 这天他才要出门,在门口迎头撞见女儿步履匆匆地往屋里走。 “纯纯怎么了?”程远征放下公文包和钥匙焦急地问。程纯上半身穿着白色短袖,校服外套被她脱下来系在腰上,两个袖子在腰间打了一个结。 难道这又是小孩子间最近流行的穿衣风格?程远征一头雾水,程纯面色难看至极,重重地摔上门:“没事!爸你帮我跟班主任请一节课的假。” 这种情形怎么可能是没事,“纯纯到底怎么了?你和菲菲吵架了还是别的同学欺负你了?” 程远征在女儿门外追问,一直以来学校老师打电话来都是告状程纯怎么欺负别人的。前几天她竟然把同桌的书本全部撕得粉碎,就因为那个男孩不小心超过了她画的三八线。 “又不是小学生,还画什么三八线。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那张书桌是学校的财产,属于公物不属于你们任何一个人,要爱护公物不要随意污损它。”每次女儿犯错,程远征都耐心规劝。 “既然分配到我这,没有所有权也有使用权吧。再说了,我都警告过他多少次了,他还是屡教不改。”程纯恼火的是在这个时候程远征还是要讲道理而不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万一那个男生动手打你,吃亏的还是女孩子。”程远征一想到那种场景,不禁心惊肉跳。 她不怕打架,又不是没和男生打过架。即使没有管雨菲的助攻,她自信也能和那个男生打成平手。打架的事老师不知情,所以程远征一直被蒙在鼓里。 曹美琳过世后他自觉地对程纯比以前更加疼爱、甚至到了骄纵的地步。 譬如有一回他在商场给女儿买了一套在学生中间很流行的运动服,结果她气冲冲地把衣服扔在沙发上,说自己都上初中了,不喜欢这么幼稚的粉红色。也是,他责怪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这些年程纯已经很少穿颜色鲜艳娇嫩的衣服了,她好像喜欢灰色、黑色、墨绿色这类的暗色系。 尽管他认为那些灰头土脸、毫无朝气的装扮一点都不适合自己的女儿,他隔天还是去商场给换了同款的烟灰色。她回家一看还是不满意,不喜欢的原因还是因为颜色。程远征第三次回家带回来一身黑色的,他已经做好了第四次去商场的心理准备,可程纯默默地把衣服拿回了自己的房间。 奶奶几次在儿子面前提醒他:“纯纯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古怪了,你不能再这样惯着她了知道吗?往后惯出一身臭毛病你想管也管不了了!” 程远征看了看手表,拿出手机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等程纯开门出来,程远征注意到她换了一条黑色牛仔裤,肩上背着黑色的双肩包,那是年初班里组织去外市旅行时他买给她的,她只背过一回就束之高阁怎么现在又把它翻出来了? 程远征忽然想到什么了,待女儿出门后他给管雨菲的妈妈打了个电话:“不好意思,有件事要麻烦你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晚上接到管雨菲妈妈的电话,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纯纯来例假了。 程远征一路上想了很多:他自以为这四年将女儿照顾得很好,其实一直以来她也在无声无息地照顾他的感受。她的功课自己从来不用费心,几乎每次考试都在年级组名列前茅。虽然经常在学校闯祸,可是哪有孩子不顽皮的? 但是她的性格……正像他妈妈跟他抱怨的那样:日益孤僻、喜怒无常,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仔细想想,日益孤僻谈不上,她不是还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菲菲嘛;喜怒无常的情绪程远征也能理解,毕竟我们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至亲之人离世所带来的悲伤。 他一个中年人有时候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心情莫名阴郁的时候就约同事出去喝一杯排遣苦闷。女儿的无理取闹和刁难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灵魂在寻找慰藉而已,没有了母亲还不能跟父亲撒娇怄气吗? 作为一个孩子,她已经很懂事了,就像眼下在步入青春期的关键时刻,她还不是选择独自面对,对他隐瞒自己的困惑和不安。一想到这里,程远征一阵鼻酸。 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纯纯,爸爸今天要加班,你别等我回家做饭了。我和菲菲妈妈说好了让你去她们家吃晚饭,你顺便把茶几上那本《股市一点通》带给管叔叔,八点半左右我去她们家接你。” 程纯不想去管雨菲家吃饭,她羡慕所有有妈妈的同龄人。虽然每次管雨菲的妈妈都客气的表示只是添一双筷子的事,但是程纯坐在饭桌旁还是浑身不自在。 与其作为一个客人在别人家蹭饭吃还不如回家和爸爸两个人吃饭,即便冷清也比现在的处境好。 饭后回到家,程纯回到房间里看见自己书桌上放着偌大的一个纸袋。里面是一身崭新的校服、一包红糖姜茶和各种牌子的卫生巾。 两个星期之后,放学回家的程纯一推开门就看见那个坐在客厅里的陌生女人。晦暗的圆脸上带着圆框眼镜,她一见到程纯就起身迎上前来亲切地招呼她:“纯纯你放学回来啦?” 一瞬间程纯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这个家终于有了新的女主人。 继母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闯进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听爸爸说她是位中学英语老师。生母的位置是谁都无法取代的,想必人人都懂得这一点。所以那个女人只是短暂地巴结了程纯几个月便不在她那浪费时间和感情了。 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一个寡言少语且不苟言笑的人一定是个沉郁古怪且不好相处的人,这就是人的天性。程远征续弦的初衷是为了给女儿找一个人担当起母亲的角色,但是一年后一切都变了味道。继母怀孕了,唯一的房产上加上了继母的名字。 程纯在这个家愈发呆不下去了,因为继母怀孕的缘故奶奶索性搬到家里住下了。 “纯纯,你现在真成了有妈生没妈疼的娃了。”管雨菲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又说错话了。 “你TM闭嘴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果然那句有妈生没妈疼的无心之语刺痛了程纯的心。 管雨菲捂着嘴后悔不迭,连声道歉:“纯纯对不起,呸呸呸!对不起……”她偷瞄着程纯,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心里的愧疚更强烈了。管雨菲很同情好友的处境,一旦许燕南给程远征添了子嗣,程纯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纯纯,我们不说这个了。这次期末考试你的英语成绩怎么回事啊?不,是这一年你的英语成绩怎么直线下滑了?”管雨菲听程纯提及过她的继母是位中学英语老师,难道是“恨屋及乌”? “你就这么讨厌你那位后妈?”管雨菲试探着问道。 程纯沉思了一会,据实相告:“别说和她一桌吃饭了,一想到回家之后要和她在一间房子里呼吸都让我觉得恶心。” “有这么严重吗?”管雨菲睁大眼睛。 “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到成人的世界有多么虚伪。”从程纯嘴里说出的话管雨菲从不怀疑,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宽慰自己的好友只能默默地拉起她的手:“要不你去我家住两天?” “不用了,现在我还能忍受。” 第三章:离家 说完这话没几天程纯和程远征以及继母商量搬出去住。 她的自制力已经支撑不住了:每当她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听英语听力的时候,门口就会响起“咯噔咯噔”鞋跟敲击地板上的脆响;五岁的弟弟精力异常旺盛,晚上十点以前不会老老实实回卧室呆着,总要开着玩具汽车在客厅里横冲直撞,程纯卧室的门时不时就被撞击的砰砰作响;等到乐乐终于洗澡睡觉了,继母又开始启动洗衣机洗衣服,半个小时轰隆隆的声音过后是一连串滴滴滴提示衣服洗好的尖细声。 每晚都如此,家里的每个人都养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 程纯心烦意乱地在草稿纸上划着凌乱的线条。有一次她跟奶奶抱怨继母和乐乐在家里无论做什么事动静都大得出奇,继母连拖鞋都要买带跟的,这已经严重影响到她的学习。 奶奶翻着眼看了程纯一眼,不以为然地开导她:“还是你学习不够专心,我听人家说历史上有个大人物就住在街上,窗户外面锣鼓喧天人家还照样读书。咱家能有多乱多吵?我和你爸爸怎么就没感觉到?你也别这么小心眼,你妈妈她现在正怀着孕,十点多了不还在洗衣服,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不少……再说乐乐吧,五岁的娃娃哪个不跟泼猴似的……” 程纯赶忙打断奶奶的话,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不懂事呗。 程远征不在家的时候,程纯和那两位母子相处更是油然而生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给自己接一杯水放在书桌上便不再出屋,只有当程远征在家的时候继母会叫她到客厅吃个水果。菜饭的香味一阵阵扑鼻而来,程纯饥肠辘辘地吞着口水,脑海里一闪而过曹美琳的身影,眼泪瞬间蓄满眼眶。 “乐乐,谁让你把巧克力饼干给她吃的?” 继母声音洪亮,隔着一堵墙混杂着嘈杂的电视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姐姐她给我小黄鸭玩,我给姐姐巧克力饼干吃。” “下次你要是再把妈妈给你买的零食给她吃,妈妈什么零食也不给你买了!” 程纯惊诧于她堂堂一个英语老师竟然这样教育自己五岁的儿子。 趁着奶奶去给爷爷送饭,饭桌上程纯把自己想要搬出去住的想法说出来了。 继母听后立刻表示反对:“家里房间有的是,干嘛花那个冤枉钱。我和你爸领证不到两年你就要从家里搬出去,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怎么看我?”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乐乐眼巴巴瞅瞅自己的妈妈又瞅瞅旁边的姐姐,埋头扒拉米饭不发一语。 “又不花你的钱。”程纯冷冷地反驳道。 程远征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乐乐吓得一激灵,丢下筷子扑在他妈怀里。 继母被气得不轻,捂着肚子连声叫唤:“哎呦喂……哎呦喂……不花我的钱你就不心疼啦?难道你看不见你爸爸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上班有多辛苦啊?虽然我不是你亲妈,可是你也不能只想着你自己不是,乐乐怎么办?肚子里的这个弟弟怎么办?将来你读高中、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我只花我妈留给我的钱。” “越发没有规矩了,怎么说话的?”在程纯记忆里程远征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可是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我说的有错吗?我妈交通事故的赔偿足够我出去租房子的……”程纯话音未落,程远征将面前的碗碟一手抡在地上,客厅里回响着叮铃哐当的碎裂声。 他腾地站起来,高高扬起的右手战栗着停在程纯脸边。乐乐见势吓的哇哇大哭:“爸爸不要打姐姐!” 程纯直直地瞪着眼前这个红了眼睛的男人,他那一巴掌最终化成拳头重重砸在桌上。程纯瘪了瘪嘴,在眼泪落下之前冲进自己房间。 她把头埋在枕头上小声啜泣,情急之下说出的那句话伤害了程远征更伤害了她自己。她怎么会不明白父亲的痛楚?从曹美琳过世后,程远征一直过着一种简朴至极的生活,仿佛多花一分钱就是在消耗自己爱人的生命、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第二天早上,程远征叫住正要出门的程纯对她说道:“你能不能别那么执拗,干嘛非要搬出去?” 程纯看着一脸疲惫的程远征,用坚决的语气说道:“家里太吵我学不进去,你也看见了我的期末英语成绩单。” 程纯知道这种推卸责任的说辞有多么卑鄙和无耻,果然,程远征沉默了一会,悻悻地说道:“好吧,我以为这个家慢慢开始热闹起来,没想到你一直觉得叨扰……租房子的事我有时间会去办的。” “嗯,那你快点。” 在学校周边租一间独立的一居室不是那么容易,最终程远征以每月八百块的价格租下了同事亲戚家三居室中的一间次卧。 其余两间住的也是学生,不过都是有父母陪读的。 程远征看后觉得那里的条件根本不如家里,别人至少还有亲人跟着,程纯一个人在这个环境里只怕会更加触景生情。 但是程纯看了房子以后很满意,当天父女二人把卧室彻底打扫干净,程远征仔仔细细地给每个角落都消了毒,把蓝色的薄窗帘换成双层加厚粉色窗帘——程纯这次没有反对。 从家里搬过来的行李不多:两大箱书,一床被褥床单,一个台灯,几身当季穿的换洗衣服还有一箱零碎东西。 程远征带着程纯和管雨菲在附近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外面小摊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和其余租客搞好关系但不要深交,进房间第一件事要锁好门等注意事项。 第一晚管雨菲留下来陪着程纯,两个人彻夜深聊,无非是离家的兴奋和慨叹,久久不能入睡。 自此程纯开始了一年的独居生活,期间管雨菲隔三岔五来蹭住,程远征雷打不动几乎每天都要到出租屋来看望女儿,给她买些水果和零食。有的时候会带来满满一饭盒她最爱的酱牛肉或者红烧肋排,要不就是带她到附近的饭店里改善伙食。 程纯换下的衣服除了贴身内衣外,程远征得空就用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背回家用洗衣机洗好晾干后再给背回来。程纯指给他看卫生间里的洗衣机,他却嫌弃三家共用的洗衣机不卫生。 他做这一切完全出于对女儿的爱和愧疚,这一年是父女俩相处最愉快的时光,期间程纯的弟弟程俊熙降生了,父亲对她的关怀并没有削减半分。 短短两个月时间,程纯的英语成绩从原来的53分飞跃到86分,到期中考试的时候已经是95分了。当程远征看见成绩单的时候,一直以来怅然若失的心总算有点宽慰。 老师和同学都惊诧于她的飞速进步,尤其是英语老师,她平时总爱强调英语是一门需要长时间下功夫才能初见成效的学科,底子差的人往往要花至少一年的时间才能追上来。 当程纯被叫到讲台上跟同学们分享英语学习方法时,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背单词、大量阅读提升语感、每晚听英语听力。” 原本竖着耳朵取经的同学们闻言大失所望,这根本就是老生常谈啊,从小到大老师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那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捷径。人们总是艳羡他人的成功看起来那么轻松,却对别人付出的汗水视而不见。 两个人走在放学路上,管雨菲打趣道:“虽然我知道为了争口气你是拼了命地学习,但是为什么你竟然变胖了?不是应该变瘦才合乎情理嘛?” 程纯莞尔一笑,捏了捏自己腰间的肉肉:“没听说过心宽体胖吗?搬出来住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而且越是用功学习越是感觉到饥饿。” 最后那句话简直说到管雨菲心坎里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容易饥饿可能和青春期也有关系。你看看我下巴和两颊最近长了好几颗痘痘,烦死了!” 程纯放慢脚步仔细端量好友那张姣好的脸庞,果真如她所说的冒了几颗大煞风景的痘痘:“千万不能用手挤,要不然会留疤的。” 管雨菲叹了一口气:“比起长痘痘,我宁愿自己发胖。” 程纯再次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赘肉,拧了管雨菲一把,痛得她呲牙咧嘴直呼自己错了,不应该嘲笑她胖。两个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互相交换了笔记。程纯把自己的英语笔记给了管雨菲,管雨菲把她的化学笔记给了程纯。 第四章: 遂愿 程纯在小区东门附近的市场买了一份沙拉就回家了,刚到出租屋门口就听见程远征和另外一名家长聊得火热。程纯听见一阵阵开怀大笑声,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 客厅茶几上摆放着一大把鲜黄紧凑的香蕉,徐阿姨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香蕉皮,她一见到程纯便笑逐颜开地招呼道:“纯纯回来啦,你爸爸已经来了有半个多小时了呢。你说说有个这么好的爸爸,女儿又聪明懂事,成绩怎么能不进步呢。” 经此一番夸奖,程远征不好意思地用手挠挠头。 程纯边跟徐阿姨打招呼边从冰箱旁边拉过来一个小板凳挨着程远征坐在茶几一隅。那位家长又寒暄几句后起身:“你们父女俩好好聊啊,时候不早了,我去买点菜给我儿子做饭去。” 程纯把沙拉放在茶几上,去房间拿了一个长方形玻璃饭盒和两把银色不锈钢小勺:“接下来两星期你别再给我买吃的了,书桌下面连放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程纯刚才进屋看见桌子底下放着满满一袋零食,桌上还有一盒红艳欲滴、颜□□人的草莓。 她用勺子把沙拉匀出一半到饭盒里然后推到程远征面前,程远征把饭盒拉近些用勺子挖了一块乳白色的混合物,手停在半空:“也没买什么,就几包坚果和两袋学生奶粉,你晚上学习或者早上起来吃一把坚果、冲一杯奶粉补充补充营养。” 刚刚和那个姓徐的家长聊天,一直听她吐槽初三的孩子有多么辛苦、学习压力有多大。他望着女儿日渐圆润的脸庞,心里忽然冒出个词:过劳肥。 “爸你想什么呢?怎么不吃沙拉?”在程远征陷入沉思的时候,程纯打包盒里的那一半沙拉已经被她吃得精光。 “没想什么,我看你最近半年老是吃这个奶油沙拉。这个奶油不知道是不是好奶油,你以后少吃点。”程远征起身把自己面前的那半份密封好放进冰箱:“我对奶油做的东西不感兴趣,今晚想吃什么?” 程纯摆了摆手催促道:“你赶紧回家吧,我和管雨菲刚在学校食堂吃了卤肉饭。” 程远征料想到女儿这个点回来可能已经在学校吃过饭了,听闻晚饭是油腻的卤肉饭不禁皱眉:“吃蔬菜了吗” “卤肉饭是套餐,有一小碟西兰花和胡萝卜。” “嗯。” 程远征照例环顾一圈,走到门口回身叮嘱道:“也别熬夜太晚,晚上睡觉注意锁好门关好窗。” “知道了。”程纯挥了挥手,补充一句:“爸,要不明天你早点到我们学校,我带你尝尝我们食堂的卤肉饭。” 送走程远征,程纯折身回到房间站在窗户前看着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知道看不见为止,这已经成了程纯的一种习惯。 她端着毛巾、洗漱用品和睡衣开始到卫生间洗漱,很快收拾妥当,洗干净草莓装了一盘在桌上,余下的打包在原先的包装盒里准备明天带给管雨菲。等到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已近九点,她起身到客厅给保温杯续上温水、把盘子清洗干净后又把冰箱里的那半份已经冰冰凉凉的沙拉拿回房间,回到房间写了一篇简短的日记。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九点三十五了,程纯的身体和精神终于松懈下来,一直端正的脊背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水杯发呆,耳边是徐阿姨催促自己儿子洗澡的声音。 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程纯弯腰从书桌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包坚果和一袋奶粉放在书桌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包装。最后索性仔细研究起后面的产品配料、生产商、地址、生产许可证之类的。她再次看了一眼时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草稿纸,飞速且专注地在本子上描绘面前的两样东西。 铅笔刷刷作响,每次落笔她的脑海里都能构想出程远征在超市选购物品的情景。用铅笔绘画已经成了程纯初三这年繁重学习生活之余唯一的消遣。 十点一刻,程纯从书包里拿出管雨菲的化学笔记,摊开化学课本开始跟着研读起来。十一点一刻,她把沙拉吃完睡觉。 初三一年,程纯变成了一个相貌不大好看、身材圆润、近视五百度的优等生——班级综合成绩排名第一。 她如愿以偿考上本市的重点高中,管雨菲也是。不同的是管雨菲既没近视也没发胖,她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十五岁的女孩子即使不能说个个都是美的,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令人羡慕不已的蓬勃朝气。暑假伊始程纯先陪着管雨菲到美容医院割了双眼皮,余下的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好友从初一开始就嚷嚷着要把她那双所谓的“先天不足”的内双眼来个彻彻底底的改变。程纯劝她何不等到十八岁成年以后再动刀子,可是管雨菲对变美的渴望仿佛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老天爷啊,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你忍心让我再多丑三年!” 程纯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破口大骂她贪心不足、指桑骂槐。管雨菲不怒反笑:“哎呦,我家纯纯终于觉醒啦。趁着暑假好好减肥,相信你有天会变……变好看的。” 也不知道管雨菲是怎么纠缠她爸妈的,反正两人最后欣然同意了,前提是她必须考上重点高中才支援她那笔手术费。 因为年龄的缘故,菲菲妈妈给女儿预约了一家口碑很好的私人诊所。 有些人对美虔诚的追求着实让人感动,程纯和菲菲妈妈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两个人内心是既忐忑又期待。 “阿姨您真开明,好像菲菲的所有决定您都无条件地支持。”程纯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菲菲妈妈左手挽着程纯的胳膊,另一只手替她整理两颊的碎发,用温柔慈爱的语气对她说:“不能说是所有决定吧,毕竟我们家家庭条件一般。但是既然把她生出来了,我和她爸爸还是希望尽我们所能去支持她。菲菲这个孩子从小就爱臭美,哈哈这点和我很像……” 管雨菲妈妈回忆起女儿小时候穿自己高跟鞋、把嘴巴涂成血盆大口的可爱模样暗自慨叹时光飞逝,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相貌对于一个女孩子太重要了。我听我好姐妹说女人的皮肤从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衰老了。趁现在年纪小做双眼皮手术,伤口愈合快,以后会越来越自然,简直能以假乱真。现在女孩子发育早,十五岁跟我们那会二十三四岁一样。” 程纯点头表示同意:“可是她明明已经长得很好看了呀。” 菲菲妈妈也跟着笑起来:“好看什么好看,不丑就谢天谢地了。我和她爸爸长成这样她再怎么基因……”她回忆着最近在电视上听见的那个词,一拍大腿说道:“哎呀我也记不清了是基因进化还是基因突变了,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她再怎么变也变不成美女,我们家的基因摆在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割双眼皮念了多久了,听得我两只耳朵都起茧了!这几千块钱给她霍霍在这是早晚的事。” 她忽然压低声音附在程纯耳边说:“你看看大厅的人里都爆满了,现在每年寒暑假都是整容高峰期嘛。啧啧,现在的孩子跟我们那会可一点都不一样喽。” “阿姨,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家都爱美,只不过时代不同追求的方式不同罢了,”程纯又接着说:“刚才医生不是说了吗,现在割双眼皮都算不上整形呢。” “对对对,一个小项目。那个男医生就是这么说的。”菲菲妈妈回忆起刚才签字的时候,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出了医院大门,街上阳光明媚。 程纯拎着一包抗炎消肿的药还有医用冰袋之类的和菲菲妈妈一左一右陪在管雨菲身边。戴着墨镜的管雨菲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她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上了,墨镜后面那双弯弯笑眼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第五章:美貌和自尊心 在新的校园里,程纯和管雨菲因为有彼此作伴还算适应。 暑假在外婆家程纯没闲着,不仅帮忙洗衣做饭而且每天还跟着舅舅一家到蔬菜大棚里采摘葡萄。原本一双细嫩的手变得小巧有力,整个人黑黝黝的。 管雨菲见到她的样子大吃一惊:“我常听人家说白胖白胖、黑瘦黑瘦一直不相信,现在看到你的变化我信了。跟你说减肥没让你把自己晒得跟黑煤球似的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她实在看不下去程纯那双粗糙的手了,跑回宿舍把自己的防晒霜拿来挤在程纯手背上。这下可好了,涂满防晒霜的两手像戴了一副白纱手套,衬托的两只前臂颜色更深了。 管雨菲叹了口气,心疼自己的防晒霜:“一整瓶涂你全身也不够用,下午我们去买防晒袖穿在军训服里面吧。” 程纯应声答应了,她正在镜子面前试穿军训的衣服,从镜子里看管雨菲和自己的脸差别真的很大。她转个身扭头看自己的背影,这身迷彩装衬托得她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气概,管雨菲的唠叨声依旧不绝于耳,程纯替自己辩解道:“怎么会有女孩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收拾自己了?” 程纯把衣柜打开,拿出一套包装粉嫩的护肤品给管雨菲看。 管雨菲饶有兴趣地接过去一瓶一瓶逐一倒在自己手上试用,不时用鼻子嗅着味道:“我敢打赌这个不是你自己买的。” “我跟我爸逛街时他在化妆品专柜给我买的,他跟你一样也嫌弃我一个暑假晒得这么黑。” 管雨菲躺在程纯的床上慨叹道:“天底下怎么会有叔叔这么细心的男人啊?我爸可是连他闺女的生日都记不住,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子。” 程纯被好友逗笑了,她把护肤品放回柜子里坐在自己床边两手支着下巴打量着管雨菲的双眼皮。虽然痕迹还是很明显,但是那双眼睛现在是又大又炯炯有神,之前平直的睫毛现在微微卷翘,让人忍不住盯着看很久。 管雨菲叮嘱过程纯替她保守割双眼皮这个秘密,就算有人起疑心问起来,也要一口咬定她的双眼皮是天生的。 现在宿舍里没有第三者,两个人才肆无忌惮聊起这个话题。自从割完双眼皮管雨菲养成了随身携带小镜子的习惯,眼下程纯刚开始夸她的双眼皮手术很成功,她立马起身掏出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欣赏起来:“嗯,和预期的效果差不多,我还是很满意的。有时候看着镜子里那漂亮的双眼我自己都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我,像做梦一样。你是不是也心动了?” 程纯脱了鞋子把双腿搭在床上休息:“还是那句话我不想改变自己的样子,普普通通的没关系。” 以前她们也多次聊过这个话题,两个人彼此都了解并且尊重对方的想法。 程纯心里也有对变美的渴望,但是她更渴望维持自己原本的面貌——和曹美琳愈发神似的面貌。 神奇的造物主仿佛有意赐给她一张可以缅怀的面孔,她的思念有了可见的寄托,此生她只想守护这神奇的馈赠。 军训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是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程纯第一次体会到一种职业的辛苦和神圣;体会到了高强度的□□训练原来可以强韧一个人的精神(前提是你没有被打垮);体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集体主义精神;体会到了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深刻内涵等等。当然凡事都是多面的,一方面她接受到了各种积极的影响和熏陶,另一方面她敏锐地发现两个令她困惑的现象: 一:长得漂亮的女生即使在军训的时候撒娇也是有用的。 二:社会上男人对女人的歧视从学生时代就初见雏形了。 有天上午十点左右照例站军姿,太阳明晃晃的,程纯站在第二排靠队伍左边,心里想着一些能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情。 尽管已经是训练的第七天了,她还是没能习惯这个枯燥磨人的项目,她站得笔直挺拔却担心下一秒就要摇摇晃晃歪斜到一边。全身都在渴望做些无意义的小动作,譬如扭下脖子、捶下腰,挠一下脸。 但是她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能被允许的小动作只有转动眼球和吞咽口水。 突然前排迸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压抑的轻笑,程纯注意到了那个女生,也很快注意到有几个同学轻轻歪斜了脑袋朝那边看去,管雨菲趁机还撩了一把脸颊的一绺散发。 完蛋了,这个动作太显眼了。程纯担忧地看着年轻的教官走到那个女生面前。 “出列!为什么笑?” “对不起教官,没忍住。”那女生低着头。 教官在军训第一天早晨就说过,训练场上道歉是没用的。 女生孤零零地站在整个队伍之外。其余人继续站着,程纯注意到教官在管雨菲前面停留了片刻:“站军姿的时候可以撩头发吗?” 管雨菲红着脸摇了摇头,那个年轻的军官没再说话也红着脸走开了。 教官放了管雨菲一马,程纯心里很矛盾,她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受罚又希望她受一点惩罚,这样对那个还低着头站在旁边的女生可能会公平一些。 “我大概真的开始嫉妒你的美貌了。”程纯过后悻悻地说道,她坦诚地跟管雨菲讲了当时自己矛盾的心理活动。 “唉……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果然女人之间除了妒忌别无其他。”管雨菲故作夸张地说道,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淡然。 “不过竟然连你都开始妒忌我的美貌了,看来我是成功跻身美女行列了。”管雨菲兴高采烈地说。 “我不是嫉妒你的美貌,是嫉妒你美貌背后的力量。”程纯严肃重申自己的立场,其实也不能算是嫉妒,只不过是暂时被一种不公平的情绪支配着脑袋。 管雨菲轻蔑地拧着她的脸:“还不都一样。” 另外一件事更是让程纯心里异常堵闷:教官有时候会带着大家做些小游戏,在一次丢手绢的游戏过程中鬼使神差地她把代替手绢的一包纸巾丢在一个男生后面。 那个男生在纸巾落地的瞬间就飞速起身,程纯见大事不妙拼尽全力冲刺,速度堪比发射的火箭。整个班级的人员围成偌大的一个圈,程纯在半途踉跄着往前栽了一大步差点趴在地上。 眼看着就要绕到那个男生之前坐的空位上,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子。输就输了呗,可他偏偏还大声喊叫起来:“跑这么快干嘛?女生能跑得过男生吗?” 经他这么一吼,程纯脸涨得红通通的,斗志瞬间被点燃,当下做出一个让在场的人大跌眼镜的事:她左脚踩住那人的脚背,右腿灵活地勾住他的脚腕,抬起左腿朝对方的膝盖猛地撞击。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豫和拖拉,那个看似魁梧的男生就这样被她绊倒在地。 她在他耳边学着他刚才讥诮的语调轻声说道:“力气大反应慢的单细胞动物,女生跑不过男生能撂倒男生可以吗?” 全班同学和教官都哄堂大笑起来,程纯虽然输了游戏但为自己那敏感的、不容亵渎的自尊心和在场的女生同胞争了脸。 反观那个男生赢的并不痛快,男生群里爆发出阵阵唏嘘声,她听见有人边发出吁声边喊叫一个名字:彭翰,吁—— 管雨菲批评程纯凡事太过较真和敏感了,鸡毛蒜皮的事也值得斤斤计较,“总有一天你会落得个愤世嫉俗的脾气。” 程纯不想辩解,生活终将会磨平我们的棱角和不忿不是吗?可现在就让她忍气吞声她真的做不到。她归根结底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但是宿舍里当天还是有了这种评价,虽然说得很委婉。 舍友唐忆旸是这么说的:“我可真羡慕我们班长,不仅成绩好还那么有个性。” 另一位舍友则是这么说的:“我可没这么大力气能绊倒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我们班长真的是拼尽了全力。” 程纯不发一语拿出护肤品涂脸,正在擦护唇膏的舍友看见了也开始说出她的看法:“我们班长可不是什么男人婆,人家可会保养了呢。”她指了指正在拍脸的程纯。 除了她自己,其余五人热烈纷纷地加入这场讨论中来,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也算是熟络起来了。直到吹哨声响起,大家依然意犹未尽。 “以后你们说话做事要小心点了,我可是连大汉都绊倒过的人。”程纯总结完,啪的一声关了灯。 程纯睡前给程远征发了条信息汇报最近几天的生活和学习情况,然后想给管雨菲发条信息抱怨一番宿舍今晚尴尬的氛围,想起白天她劝说自己不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的话,最终作罢。 她将手机关机放在枕头边上,很快就陷入睡梦中。 第六章: 你知道你有多丑吗 班主任王敏华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她教授高一年级组三个班级的语文课程。开学第一次班会上她就任命程纯当班长,和以往不同的是班里不再有副班长这个职务了。 学习委员是入学时成绩排在班级第二名的马明哲,班级里大小职务几乎全部是由成绩好的同学担任的,只有体育委员例外。 升入重点高中才知道什么是人才济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比下去,成为班级里垫底的那个。 还有奇葩的就寝制度,每晚十点整宿舍楼准点熄灯,各班的班主任组成浩浩荡荡的检查小组拿着手电筒到所在年级组的寝室“督察”,先是女生寝室,然后是男生寝室。 窗外暗淡无光,只有“督查组”的老师们悄声走过时才引发走道里的声控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猫捉老鼠的情景剧每晚都在上演,有的时候大家屏息凝神能听见脚步声在门口骤然止步——定是某位老师正俯首帖耳窥听寝室里的动静。 程纯躺在床上,心想这真是一个魔幻的世界啊。当时的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种场景竟会在若干年后让她怀恋不已。 约莫二十分钟以后,原先没收拾好的同学开始重新活动起来。有人蹑手蹑脚地才开始洗脸,有人做贼似地呱啦着拖鞋起来上厕所。为什么选择在二十分钟以后行动呢?刚入学那会大家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小白,有一次班主任们刚走不到十分钟,宿舍里的唐忆旸就从床上爬起来去阳台晾晒自己还没来得及挂起的衣服。她才从盆里拿出一件衣服开始抖索平整,就看见一束亮闪闪的光准确无误地打在阳台里并伴随一声高喝:“干什么的!这么晚不睡觉干什么的!”吓的唐忆旸将衣服一丢赶紧爬回床。 宿舍里其余五人都还没睡,胆战心惊地祈祷老师们能网开一面、息事宁人。谁知道几分钟后就听见一队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紧接着是“砰砰砰”的砸门声:“502的赶紧把衣服都穿好,五分钟以后把门打开!” 大家急匆匆开始找衣服、穿衣服。唐忆旸虽然是室长但因为是罪魁祸首所以心虚地端坐在床上不敢开门,大家小声催促胆大的班长去开门。 程纯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一开门就见面前乌泱泱好多人,她紧张地朝门后挪去,好像没看见自己的班主任王敏华。 “你们宿舍不睡觉干嘛呢?刚才是谁在阳台收拾东西的?”年级组主任怒气冲冲地问。 宿舍里鸦雀无声。 “谁是室长?” 唐忆旸举起手。 “刚才是谁在阳台鬼鬼祟祟的不睡觉?”年级组主任继续厉声喝问,门外两旁噤声的班主任们纷纷避开视线。 她小声嗫嚅道:“报告老师,刚才是我在阳台晾衣服。”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早干嘛去了?给你们留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够洗衣服洗漱的吗?为什么别人都能弄好就你特殊!晚上不早点睡觉第二天上课又一个个的浑浑噩噩没精神!你们以为我们不想早点回家睡觉想在这等着抓你们?好玩吗!” 陡然提高的嗓门吓得大家一哆嗦,唐忆旸站在原地一直低着头,全无半点平日里跋扈的气焰。年级组主任训话完毕,程纯她们班所有女生被叫起来到操场跑了五圈。 折腾了大半夜,大家撅着嘴满腹委屈地睡了。 唐忆旸是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她那几天在宿舍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被抓是运气太背,老师们走后谁不偷偷摸摸干点别的,偏偏把她抓出来杀鸡儆猴。 语气中透露的讯息仿佛她才是受害者,是她牺牲了自己替所有不守纪律的人顶了罪。 高一七班女生被罚的事第二天就在整个年级组传开了,语文课上班主任果然抽时间开了简短的班会。所幸她并没有把“罪魁祸首”单独拎出来再批评一番,而是语重心长地劝诫所有人养成健康的生活作息、严于律己、下不为例。 原来昨晚班主任突然身体不舒服,晚自习后直接去了医院,难怪昨晚没看见她,程纯心里寻思着。 下午课结束后,程纯和管雨菲在食堂吃完晚饭到教学楼后面的沙坑那边散步。夕阳的余晖依旧灼人,忽然两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三号楼方向传来。 三号楼是行政楼兼老师们的办公楼。 管雨菲和程纯抬起头望去,三楼窗边探出一颗脑袋:“别东张西望了,就是叫的你们俩,到我办公室来。” 程纯扶了扶眼镜,辨认出挥着手招呼她们的人正是班主任王敏华。她和管雨菲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莫非刚才两人的谈话被她听见了? 两人刚才在小声抱怨昨晚被罚跑步的事。 “不可能,除非她长着一对顺风耳。”程纯否认道。 “是不是顺风耳我不知道,长着一对招风耳倒是真的。”管雨菲撇着嘴,垂丧着脸说道。 两人认定一定不是好事,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四五个老师,物理老师也在。 王敏华端坐在位子上,面前整整齐齐平摊着一摞语文试卷,她左手扶着眼镜右手拿钢笔正仔细批阅。察觉两人到了跟前,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空位子和桌上茶盘里切好的西瓜说道:“天这么热怎么还在外面晒太阳,你们两人把这些西瓜都吃了吧。” 竟然是叫她们来吃西瓜的!两人难以置信地瞧了瞧彼此,感到既惊讶又拘谨。 再看班主任,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神贯注批阅试卷不再关注她们。 程纯捣了捣管雨菲的胳膊,两人轻手轻脚地在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嗦着西瓜,那是程纯这辈子吃过的最清甜可口的西瓜。 六片西瓜两人足足吃了快二十分钟,管雨菲捣了捣程纯,轻咳一声。王敏华终于想起她俩了:“放着吧不用收拾,你们俩最近感觉学习压力大吗?” 程纯和管雨菲被问得一头雾水,接着很有默契地摇摇头。 王敏华的眼镜戴得很低,站在她身边看,就像那副眼镜根本没戴在眼睛的位置只是架在鼻子上一样。她从眼镜上方看着两位学生,沉思片刻,用温厚可亲的语调说道:“那就好,回去吧。”说完又扶着眼镜开始批阅试卷。 “吓死我了,还以为被叫来挨□□的呢?”管雨菲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我的妈呀,下回咱们可别再到沙坑那边玩了。这顿西瓜吃的我嗓子眼都堵住了。”管雨菲一出行政楼便开始清喉咙。 程纯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呢,生怕西瓜汁滴到老师的办公桌上。” “还是挺感动的。”管雨菲挺了挺胸脯,走路都飘了。 “简直受宠若惊。”程纯满脸春风。 两人拿着热水壶经过男生宿舍楼后面去开水房打水,忽然从天而降一碗泡面汤不偏不倚正好浇在程纯头顶。程纯只觉得头皮一阵清凉,有的泡面汤甚至还流进脖子里了。管雨菲早已吓得一蹦三丈远,程纯紧闭双眼憋着气不呼吸。 她的齐肩短发上沾满了蔬菜叶、胡萝卜丁和面条渣,路上很快围拢起看热闹的学生。 管雨菲捏着鼻子给程纯擦干净眼睛,程纯这才鼓起勇气睁开眼,冲着正上方的楼层高喊:“去你奶奶的!这么缺德!我诅咒你下回吃泡面被噎死!” 她狼狈地站在那里一阵破口大骂,人群里有人说道:“都找不到人了,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你不知道你有多丑吗?”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转移到这个人身上,程纯看清那人正是军训时候被自己绊倒的彭翰。 他脸上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程纯还想和他理论,管雨菲扯着她一角干净的衣服匆匆往宿舍跑去。程纯终究不能咽下这口气,回头冲他喊道:“垃圾!” 回到宿舍,程纯站在花洒下一遍又一遍冲洗身体和头发,足足用了大半瓶沐浴露和洗发水,整个走廊都弥漫着氤氲的香气,一身衣服已经让管雨菲给扔到垃圾桶里了。 接下来几天她都疑神疑鬼的,逮着机会就让管雨菲闻她身上还有没有残余的泡面味。 “天啊,你就饶了我吧。我发誓一点泡面味都没有了。你现在整个人香得都能熏死人,彻底腌入味了。”程纯总算释怀,但是只要一看见彭翰她就会想起那天的狼狈。 她愤愤地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段话:我应该大度点不再继续诅咒那个没有道德往楼下泼泡面汤的人,可是……唉,每回想起王敏华老师叫我和管雨菲去办公室吃西瓜的美好回忆,下意识地就会联想到接下来被泼了一桶泡面汤的狼狈。呵呵,真是有味道的一天呢。 第七章:小委屈 身为班长,程纯不是滥用职权的人。一方面是出于自我的道德约束,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是不想辜负班主任对她的信任。但是每当她面对那个冤家彭翰时,心头总会窜出愤怒的小火苗,那套大公无私的做派就失效了。 发试卷的时候她会故意把他的试卷放到最后给他,收作业的时候则是第一个就把他的作业抽走。一纵排八个座位,她坐第四个,彭翰坐最后一个。 她使这点小伎俩刁难他都是因为他最近那次对她的奚落:你不知道你有多丑吗? 程纯因为这句话气愤了好久,被泡面汤浇头已经够倒霉的了,平白无故还遭他一顿埋汰。气愤之余她心底升起一股自卑感,要是自己好看一点,他也许就不会嘲讽自己,谁知道呢。 他要是一无是处她还能在成绩上压倒他,可偏偏他是个物理天才。 每次物理考试彭翰几乎都能得满分,尽管其他科目成绩平平。连最让程纯头疼的动量守恒分析大题他常常都能另辟蹊径,给出一个和老师讲课时截然不同的答题思路。 在物理方面,他简直拥有化繁为简的超能力。 彭翰常常被物理老师叫到讲台前跟其他同学阐释自己的思路,他从来不会把人绕得云里雾里。当其他人还在草稿纸上演算或者在脑海里思索每个细节时,他已经用自己宏观且细微的视角洞悉了一切。 程纯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她控制不住自己对彭翰的仇视和反感;一方面她又敬佩这种天才般的人物。 物理课上同学们往往把书翻到新的一页便开始安静地钻研起来,字斟句酌地揣摩每一条定律。这个时候,程纯总会听见从背后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刚开学那会大家都误以为这是一种心浮气躁的表现,再后来所有听见这种声音的人变得心浮气躁了。彭翰虽然无意炫耀,但那快速的、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刺激到很多人敏感脆弱的神经。 那与众不同的声音仿佛在说:好好啃书本吧你们这些平凡的人类,只有我才是这门学科的天选之人。在天赋面前,你们的勤奋不值得一提,我的境界是你们难以望其项背的。 语文课代表心里是这么想的,数学课代表心里是这么想的,英语课代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要不为什么所有的课代表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呢? 管雨菲有一句话说到程纯心里去了:要不是彭翰英语成绩始终在及格线徘徊,语文成绩也勉强处在中上游水平,班上的同学才不会容忍他的傲慢。 可怕的不是你优秀,而是你方方面面都优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才是常规,是大家能接受你的前提。程纯想到管雨菲口中所谓的“至理名言”,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彭翰卷着英语试卷从程纯旁边经过,刚刚老师念了他的分数:62分。她耐不住好奇心去看他的表情,除了一如既往的傲慢和呆滞并无其他。 “62分有什么好骄傲的?”程纯心里忿忿然,该骄傲的人是她才对啊,她这次英语成绩是班级第一名,差八分就满分了。 后面的人拍拍自己的背:“给你的,从后面传过来的。”程纯转过身接到一张纸条:死记硬背的东西归根节底都是在浪费时间,只有物理才是宇宙的真谛。 即使没有落款人,程纯也能猜出这张纸条出自谁之手。纸上狂放不羁、遒劲有力的字体和他平时在黑板上写的数字公式如出一辙。 她转过脸,怒目圆睁,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从草稿纸撕下一角写道:归根结底不是归根节底!宇宙永远是个悬案,人文在你眼中是尘埃但也有人甘之如饴。 程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把纸条悄悄递给后面同学,同时小声叮嘱她:“后面再有人传给我纸条就不要给我了,你直接给传回去。” 课间休息,程纯把彭翰写给自己的纸条拿给管雨菲看。 “光物理成绩好有什么用?神经兮兮又古里古怪的一个人,程纯你以后离他远点,尽量不要理睬他。物理好的人都是奇葩。”管雨菲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有点嫉妒的情绪在里面。 “说不定在他眼里,英语成绩好的人才是奇葩呢。”程纯把她怎么回复彭翰的话跟管雨菲重复了一遍。管雨菲哈哈大笑望向彭翰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拖着音调:“哦,原来归根结底的结是这么写的呀……” 彭翰面色铁青,不发一语。 轮到程纯值日这天,她将教室打扫干净正准备和管雨菲去吃晚饭,走到后门忽然发现垃圾桶旁边莫名散落许多碎纸屑,在洁净整齐的一隅显得格外刺眼。 教室里没几个人,晚饭时间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刚才扫完地只顾着洒水根本没注意是谁干的。程纯默默地将碎纸屑清扫干净,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不管那个人是谁,程纯断言他一定是故意的,空空如也的垃圾桶就在眼前为什么不丢准一点? 吃完饭回到宿舍,偏偏管雨菲送给她的水晶球还被打碎了。宿舍当时只有庄雅芳一人,她如实相告水晶球是唐忆旸打碎的:“班长你放心,她说过几天就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赔给你。” “我放什么心,损坏别人的东西道歉赔偿不是应该的吗?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老喜欢随便翻别人的东西。”程纯心情本就不好,语气自然生硬。她知道唐忆旸和庄雅芳走得近,但现在她不想隐瞒自己的不满。 果不其然,晚上回到宿舍趁着其他人不在,唐忆旸就开始为自己开脱了:“班长,我又不是故意碰你东西的,你看看我们的桌子就这么大点地方,平时放一点生活用品就够拥挤的了,你摆了一个这么大的水晶球在这占地方……而且,我什么时候乱翻别人的东西了?” 程纯心里冷笑着:果然又都是别人的错,她唐忆旸永远是最清白最无辜的那一个。 “我这个水晶球再怎么占地方,也比不上你的东西多吧,一张桌子你的东西占了有三分之一,这是六个人的公共空间。至于乱翻别人东西……你自己心知肚明。”程纯这次没有惯着她,她撞见唐忆旸翻别人的柜子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她都满脸堆笑解释自己正好要用某样东西,而自己碰巧没有,记得谁谁有之类的。 两人正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其他人进来了。唐忆旸突然呜呜哭起来:“不就是不小心打坏了你的水晶球吗?至于这么得理不饶人吗?多少钱我赔你!”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简直泣不成声。 “我不要钱。” “这星期放假……我给你……买一个。”唐忆旸声音断断续续的,任谁听了都不忍心继续责怪她,一股像晕车时候的恶心感向程纯袭来,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一见到唐忆旸哭得梨花带雨,宿舍的人纷纷倒戈到弱者这边。 程纯不想再争辩下去,她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谁哭谁有理?她才是受害者不是吗?一个人选择不留眼泪不代表她不伤心。 第二天全班女生都知道班长在寝室刁难唐忆旸的事了,尽管她们对真相一无所知也根本没兴趣。吃午饭的时候管雨菲装作食不知味的样子看着程纯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唉……” “发什么神经,有话就说。” “听说昨天你把你室友欺负哭啦?” “哭是哭了,但被欺负的人是我。” “唉……” “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现在班长大人成功树立起了一个小肚鸡肠的母老虎形象,亏我平时在宿舍忽悠她们你是一个天下难找的好人。”管雨菲忍住不笑,“你被欺负了?究竟因为什么吵架啊?” “不是吵架是理论。她把那个水晶球碰碎了。”程纯盘子里的饭吃得一干二净,最近心情不好食欲倒是不差。 “我靠!那可花了老娘半个月的生活费!必须让她赔!” “刚才不是说我小肚鸡肠吗?”程纯看着管雨菲面前的饭菜还剩了一大半。 聊着聊着就扯到军训时程纯把彭翰绊倒的事了,管雨菲连连摇头。程纯那种强硬、倔强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了,在别人眼中她不会是服软、吃亏的那一个。 “所以,依唐忆旸那种爱占小便宜的性格,她赔偿你的几率很小。你再提赔水晶球的事,她只会到处宣扬你小气。” 程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提了,但我还抱有一点希望。” 唐忆旸接下来几天突然就不和程纯说话了,庄雅芳对她也冷淡起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有两个月才渐渐恢复正常,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她也没有赔给程纯那个水晶球。 第八章: 爱情启示录 在程纯印象里,小学时期的教材好像没有出现过与爱情有关的主题。即使出现过那个年龄段能察觉的人应该很少吧。初中的时候陆陆续续开始接触有关爱情的诗文、典故,情节大多关于恋人遭受伤情别离之苦、封建礼教迫害、父母兄长阻扰等。能入选教材的文章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正如这篇: 《致橡树》【现】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霜、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这是中国现代女诗人舒婷的一首家喻户晓的佳作。班主任王敏华在分析这首诗之前,照例先让大家集体朗诵一遍。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程纯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最后,只听见后两排几个男生慷慨激昂的声音。 集体朗诵完毕,王老师给大家提出一个问题:你期待将来有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给大家留几分钟思考时间,我再给大家朗诵一遍。”布置好任务,她开始深情地朗诵那首诗,边读边在教室里缓慢地踱着步。她沉稳柔和的声音随着情节的推进逐渐变得铿锵有力。念完诗她在黑板中间写下慰藉一词中藉的注音,又另起一行写了戟这个字的注音。 激动人心的提问环节到了,女生中有的人羞赧地低着头;有的人装作认真地划着注释;有的人眉头紧锁流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窘困表情。 女生脸皮薄就从男生开始。 “马明哲你想好了吗?”学习委员首当其冲被点名,他清了清喉咙不知如何开口。王老师鼓励他:“没事,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一定非要紧扣这首诗的主题,自由发挥。” 大家都竖起耳朵期待着,心情就像抓到别人恋爱的蛛丝马迹一样雀跃。 一生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发表自己的观点、表达自己的立场,不论事物的发展是不是和你的观点、立场背道而驰。一旦一个人实现了他所有的理想,完成了他所有的期待,他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成功人士的一言一行更容易被别人奉为金科玉律来崇拜。 “我希望将来我的另一半是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孩子。”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学习委员中规中矩的回答远远没有满足大家的猎奇心。 后排有人冒了一句:“马明哲你确定是温柔不是美丽温柔吗?” 全班哄堂大笑,王老师也乐了,指着那个人:“好了你起来说说,美丽温柔,还有呢?” “身材好、可爱、性格开朗不爱生气,就像武侠剧里的神仙姐姐一样清新脱俗……会做饭!”全班又爆发一阵起哄笑声和吁声,听声音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每回成绩垫底的周家硕正用他一贯有点搞笑的腔调对一众人开诚布公地吐露心声。 程纯边笑边在心里吐槽:清新脱俗的神仙姐姐还要会做饭,有这样的人物嘛。她忍不住回头眯着眼瞥了他一眼:因为身高出众而显得骨瘦如柴的身形,一头乱蓬蓬的卷曲黄发,狭长的细眼弯成两条缝,活脱脱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嗯,很诚实,讲得很好。”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笑着示意他坐下。 “男生……我再找最后一个人起来回答。” 她在班里看了一圈,把彭翰叫起来。 他早有准备的样子,飞速地说道:“伴侣就应该是物理课上学的双星那样。当然,有不少恒星从诞生到消亡都是孤独地屹立在广袤的宇宙中。” 王老师显然对彭翰的回答很感兴趣,她继续问:“双星?听起来很浪漫呀。” 底下有人质疑地问道:“可是老师说了,很多双星的结局很悲惨。” 王老师更感兴趣了,她扬起眉头目光重新聚集在彭翰身上静待他的回复。 彭翰的语气明显激动了:“你说的悲惨都是一种猜测。是的,远距双星会因为束缚能较低容易和其他恒星交汇而瓦解;密近双星很有可能会出现质量交换和潮汐锁定现象衍变成红巨星和白矮星,或者变成两座白矮星……” 完了完了,好好一堂爱情主题的语文课马上就要演变成天文物理课了。 王敏华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他:“少讲点物理课上的名词,说得通俗易懂点。” 彭翰低头寻思片刻:“伴侣就像是宇宙这座无边孤岛上的一对双星,星云和暗物质是风云。有了她的陪伴,即使是最微小的尘埃也不再觉得孤独。” 王老师招招手让他坐下,总结道:“你想表达的是灵魂伴侣的意思吧?” 他屁股还没挨到座位上,重新站起:“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全班同学边起哄边鼓掌,程纯因他这番言论大吃一惊。提起双星,她脑海里只有两个转动的圆球模型和与之相关的万有引力、向心力公式。 伴侣就像是宇宙这座无边孤岛上的一对双星,有了她的陪伴,即使是最微小的尘埃也不再觉得孤独。头一回发现,物理天才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程纯还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触动人心的话,就被叫起来了。她暑假看了几部韩剧,被里面的男主角迷得五迷三道的。门第显赫的出身、英俊潇洒的外表、高大挺拔的身姿、忠贞不二的脾性……可这些毕竟都是精心塑造出来的人物。 “以前希望是帅的,现在希望和《致橡树》里描写的一样,彼此是平等的。”程纯说着说着耳朵开始发热,也不等老师指示,表述完自己的想法忙不迭坐下。 她两肘支在桌上,大拇指和食指搓着发热的耳朵。仔细想想,除了韩剧里的欧巴,现实生活中她还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异性产生那种叫爱情的情愫呢。 王老师点了点头,女生中有人有了这种觉悟,这首诗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这堂语文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又叫了两位女生起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和程纯的大同小异。 王敏华感到很宽慰:她们以后可能会经历爱情、婚姻的重重考验甚至背叛,有人可能会迷失自己。但愿有人会记得她的灵魂曾经被这么一首诗洗礼过。它或许能在将来的日子里给她指点迷津,支撑她度过身心的炼狱。 气氛欢愉的语文课结束之后是物理课,一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物理课。 第九章:身陷绯闻 物理老师许蔼明和他的爱人都在高中部任教,他爱人身高有一米七几比他要高出半个头。别看他个头不高,脾气可是相当火爆,班里的学生除了彭翰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入他的眼。 几乎每个人都被他扔过粉笔头——只要他瞄准目标就没有失手一说。最近几节物理课真的很难,他讲完非匀变速运动的定义和动能定理便出了一道题给大家做。 “既要用到刚学的动能定理,还要用到上节课学的摩擦力做功。大家仔细审题,千万不要遗漏了重要信息。”许老师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讲台前提示大家。 忽然他满脸愠色地朝教室后面大步走去,口中厉声喝道:“拿出来!”程纯平生第一次听见这么可怖的声音,好多同学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磨磨唧唧干什么!抓紧拿出来!”他手里那把竹制大尺子劈里啪啦敲击桌子,力气之大以至于厚厚的竹尺断裂成两截。 周家硕慢吞吞地从座位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说,封面上画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古装美女依偎在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怀里。物理老师一把夺过书“砰”的一声砸在周家硕的脑袋上,“你给我滚到前面来!把书也带着。” 全班同学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哪还有心思解题。 “你是成绩好还是怎么着,嗯?这道题你给我说说怎么做?”周家硕刚才一直在底下偷瞄武侠小说,根本没注意听讲。他怀着侥幸的心理望着黑板,心虚地垂下头。 见他此刻开始装聋作哑,物理老师从他手里夺过武侠小说挖苦道:“原来你不会啊?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不用学、不用老师讲自己都会了,什么玩意儿!”他再次把书狠狠砸在周家硕的头上,然而恐怖的事还没有结束:“你把书撕了!” 程纯瞪大眼睛,周身战栗,仿佛那个正在遭受羞辱的人是她。如果周家硕不服软,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她想起自己小学时被体罚的场景,本以为高中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愤怒、难堪、恐惧、怜悯、责备、不平一齐涌上心头。他不应该在物理课上看课外书的,她在心里默念:撕了它,快点撕了它。 教室里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周家硕犹豫片刻,一页一页开始撕书。程纯想到一个小时之前他在语文课上说的话,再看看现在的场景,仿佛他不是在撕书而是在亲手扼杀自己的爱人。 她能体会他的不服气和无声的反抗,显然经验丰富的物理老师也察觉到了。他脸色更加阴郁:“谁让你一页一页撕的?!”他把那本残破的书再次夺回自己手里,一把一把揪扯着纸张,但是他怒火难平,开始用残存的半本书疯狂地扇那个瘦弱少年的脸颊。 “还舍不得是吧!还舍不得是吧!” 一个丧失理智在发泄,一个竭尽全力在隐忍。 愤怒占了上风,程纯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冲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站在周家硕前面:“许老师他已经知道错了!您的惩罚也该收手了!” 班里其他同学也纷纷开始求情,一瞬间情势急转直下。周家硕推开程纯:“班长你让开!我要告他!我现在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了!老师就可以随便打人吗!我要告他!” 物理老师彻底被激怒了,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指着周家硕破口大骂道:“告我?你去告吧!现在就算把你打聋了将来你还得感谢我!我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今天不是你转学就是我辞职!” 两个人眼见着就要扭打在一块儿,彭翰和几个男同学一股脑儿冲上前将师生二人分开。 整个班乱作一团,引得隔壁班的老师都过来围观。 最后的结果是许蔼明不再教高一七班物理,一位姓白的女老师接替了他的位置。有传言周家硕的爸爸到办公室大闹一场,把物理老师的办公桌给砸了。他赖在办公室不走,口口声声称儿子一直耳鸣,听力已经不正常了,非要学校给个说法。多亏班主任从中斡旋说了无尽好话,不停地赔礼道歉并承诺下午就带周家硕去医院检查听力,他才消了怒火。 物理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呢?一方面是学生不听话,另一方面是因为家务事。听说她老婆最近吵着和他闹离婚,真真假假不得而知。 唐忆旸显然信了:“早就有传言说他老婆和学校的一位男老师关系暧昧不清,物理老师是把火气撒在学生身上了。”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听到的小道消息,这种流言蜚语对别人的形象有很严重的影响,博学多才的许老师一夜间沦落成大家同情的对象。 管雨菲事后抓着程纯的胳膊警告她:“大姐你以后千万别再当出头鸟了,现在想想还后怕,万一许老师连你一块揍呢!”她使劲摇晃着她的臂膀,希望她能谨记这次经验教训。 即使那时候挨了揍她也不后悔:“默不作声就是助纣为虐,我也害怕挨揍,但我更害怕旁观者的冷漠。” 管雨菲松开她的胳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小到大她最熟悉程纯的脾气了:“没人会感激你的。算了我也不多说了,非要多吃几次亏才能学会做人。” 两人慢悠悠地在操场散步,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暂,六点不到,黑沉沉的夜幕已降临。跑道东面那一排白桦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树干笔直地屹立在冷飕飕的劲风中。 “要不是那几个男生跑得快我早就冲上去了,我是真的担心你。”管雨菲裹紧外套挽着程纯的胳膊回教室,程纯听她这么说心里暖烘烘的,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恐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下午周家硕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来学校上课了。程纯在桌子里发现一张他写给自己的小纸条:谢谢你班长。 她回他: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耳朵没事吧?高考之前别看小说了。 他回她:当时耳朵一直嗡嗡响,不过现在都好了。我答应过我爸还有班主任从今以后不再看小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周家硕挨打后的第三天中午,黑板上赫然出现几个大字:周家硕喜欢程纯!!! 待程纯和管雨菲回教室的时候班里同学已经来了一小半了,管雨菲呆立在前门,直勾勾看着黑板上的字。程纯恼羞成怒挥舞着黑板擦把那行字擦得干干净净,她把黑板擦放到讲台上,用警觉的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无所获。 她板着脸坐在位子上,鼻孔气呼呼地往外喷气。管雨菲担心地看着她委屈且愤怒的双眼:“会不会是周家硕自己写的?” 偏偏周家硕此时不在教室里,随着人越来越多,口口相传,教室里很快炸开了锅。 唐忆旸发现新大陆似地指着窗外对程纯喊道:“班长你看,我们班的男生在操场打篮球呢!周家硕也在。” 程纯闻言凑到窗户边一看,果真如此,周家硕的黄发很好认。 刚入学那会儿,他没少因为头发的事挨训。 “老师,我是因为身高长得太快,头发营养不够才变黄的。您看看,很自然,也没有很黄吧。”年级组主任薅了薅他的头发不再纠缠。 程纯和管雨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匆匆下楼。当两人跑到篮球场的时候,一帮男生正打得热火朝天,篮球场被一群女生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两人被挤在人群外围,场上场下气氛都热烈异常。听见女生的呐喊助威声,有个男生甚至把卫衣下摆撩起来擦头上的汗,不经意间露出紧实强健的腹肌,更刺激的女生大声欢呼尖叫。 终于瞅见周家硕蹲在篮球架旁边休息,程纯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她在紧张时会这么做)跟着管雨菲穿过人群。周家硕正仰头咕嘟咕嘟喝着水眼睛专注地看着场上赛况,根本没注意到来势汹汹的两人。 程纯和管雨菲连着“喂”了几遍,他才发现她们。他飞快站起来走到她们跟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笑着打招呼:“班长你们也来看男生打篮球啊?” “不是,我找你有事。” 管雨菲直奔主题:“黑板上的字怎么回事?” “什么字?我不知道啊。上午上完课我就一直在操场打球,哪都没去。怎么了?”周家硕一头雾水,他抓了抓被汗水浸湿的卷曲黄发,狭长的细眼里满是困惑。 “不知道谁在黑板上写的你喜欢我!”程纯理直气壮地说着,脸上莫名其妙泛起红晕。 周家硕一听也愣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我不知道啊……对不起……我” 从天而降的篮球砸在周家硕腿上,队友在召唤他归队:“周家硕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你他妈还打不打了?”周家硕尴尬地捡起篮球扔给那人,吼道:“你小子别乱说,我马上就来。” 学习委员也在,他替周家硕澄清道:“别乱说,那是我们班长,不是他女朋友,不信你问彭翰。” 彭翰这才发现对面篮球架旁边的三人,管雨菲气冲冲地比划着双手不知在说着什么,程纯和周家硕面对面尴尬地站着。 他面无表情地朝对面来了一个远距离投篮,只听哐当一声闷响,接着是篮球落地嘭嘭嘭的弹跳声。场上口哨声连连,场下欢呼声不断,都在为这个三分球连声喝彩。 “不打扰你打球了,你一点钟之前到教室,我当面跟大家解释清楚。”程纯说完匆匆告别。 她回到教室开始做作业,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频频往窗外看。午休一点二十开始,班主任会提前十分钟来班里巡视。程纯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十二点五十了周家硕还没到。 她正焦虑着,窗外由远及近传来阵阵脚步声和嬉闹声,打篮球的男生回来了。一道道目光在看见周家硕的身影之后纷纷投射在程纯身上,气氛诡异暧昧。 周家硕刚一坐下,程纯便起身把酝酿好的话说出来了:“对不起占用大家两分钟时间。我想提醒那个造谣的人,我已经去教务处看过监控了。同学一场给你留一回面子,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像这次这样宽宏大量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说清楚,我和周家硕之间是纯粹的同学情谊,正像我和大家的关系一样。学生的本分是学习和考试,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上面。”她机关枪似的一口气讲完,班里鸦雀无声,一阵尴尬。有些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的同学纷纷侧身悄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另外一位当事人也站起来了:“清者自清,班长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她心里除了学习还能容得下谁对吧?” 周家硕一本正经的解释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起来,误会和尴尬总算解除了。程纯转身冲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周家硕故作大度地摆着手,言外之意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班长心里除了学习还有我!”管雨菲这个时候突然提高嗓门插了一句。 程纯抿着嘴忍住笑斜睨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她别再油嘴滑舌了。 “行了,大家都安静点别讲话了,准备午休吧。” 在班主任来教室之前,事情总算解决了,程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十章:到潍坊去卖糖葫芦 体育课的后半节课和往常一样是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篮球、踢足球的时机。供女生玩的项目不多,围坐在足球场、篮球场旁一边给男生当观众一边聊八卦也是一种令人身心愉悦的活动。 扯着扯着,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不久前班长和周家硕的绯闻上,几个女生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管雨菲紧挨着程纯坐在沙坑边的石阶上,她早料到会如此。尽管程纯已经解释清楚了,大家还是想听听官方客套话之外当事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周家硕那句话讲得好:清者自清。 程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怕别人的臆想和揣测。 “是谁写的班长你真看见了?可是我们班也没看见监控设备啊?如果班里真装了监控的话那岂不是太恐怖了……” 那天程纯原本没打算编这么一出,撒谎称班里装监控是管雨菲给她献的计策,用她的话说如此方可起到震慑人心和截断流言的作用——以绝后患。 管雨菲立刻坐直身子来了精神,故作神秘地替程纯回答道:“你也太落伍了,隐藏摄像头、微型摄像头没听说过吗?学校明目张胆地在班里装个监控设备学生能同意吗?教室是学习的地方又不是关押犯人的监牢。” 刚才提问的女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心里的疑云还是没能完全消散:“我还是不信,班长就这么公布了学校能同意?” “有什么不能同意的?散播谣言攻击一个成绩好的女生(还是班长)学校会不重视吗?况且还涉及学校管理的死穴——恋爱问题。” 听管雨菲这么一通胡诌,连程纯都开始信服了。不过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呢?她正出神地想另外一件事。 此刻庄雅芳已经深信不疑,压低声音问:“监控装哪了?” 管雨菲双手一摊,眉毛一扬:“我哪知道啊?反正后勤保障部那间屋子里满满的显示屏,每个班都有。一点死角都没有,连你伸手到后背挠痒痒都看得一清二楚。” 庄雅芳的脸刷一下红了,顿时羞愤交加地指着管雨菲:“你可别胡说。” “这有什么,是个人还不拉屎放屁了?哈哈哈……” “总之奉劝各位一句,在公共场合还是注意点的好。”管雨菲总结道。 管雨菲忍不住偷乐,庄雅芳竟然信以为真了,她那一套小动作何须监控,她每回想抠鼻屎或者抓后背总喜欢来声东击西那一套。 管雨菲早就洞察了一切:每当庄雅芳抠鼻子之前她就先装作慢腾腾地在做眼保健操的第三节,脸上流露出困倦疲乏的神情,仿佛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之中。不知不觉中她脸上的穴位越长越靠近鼻翼,最后顺理成章的她的两根食指就伸进了鼻孔,两只手半握成拳掩住鼻孔和下半张脸,别人很难发现她究竟在干什么;至于她怎么挠背的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你只要看见她歪斜着身体手托腮做沉思状并且穿着那件宽松的娃娃领外套…… 唐忆旸装作不经意地问程纯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只要她的描述有一点特征能和周家硕沾上边,也就不枉她在宿舍背着程纯信誓旦旦宣称黑板上的字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我在语文课上说过了,以前喜欢帅的,以后希望找个相爱的、平等相处的。” 她抓住机会:“现在呢?别说你一心一意只想着学习。”在唐忆旸的观念里,没有少女不怀春。 管雨菲一把将程纯揽在怀里,“我家纯纯才不会陷入儿女私情,她的境界不是我们能达到的,人家寒假可是要去潍坊社会实践呢。”一想到程纯寒假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就难过,这丫头居然要和自己的叔叔一家去北方卖糖葫芦!她既心疼又敬佩。 “什么社会实践,就是去帮我叔叔卖几天糖葫芦,过年期间人手不够。”程纯解释道。 唐忆旸装作无心地惊呼:“哎呀班长你真的要去潍坊卖糖葫芦?!”果然正在打球的男生也听见了——周家硕怔在原地,还说两人没事! 体育老师也被吸引过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群女生中间好奇地问:“哪位同学寒假要去卖糖葫芦?”唐忆旸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眼神往程纯身上飘去。 体育老师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挺好的,在教室里念了一学期书是该出去放放风了。活动活动筋骨,多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脑袋会越来越灵活,”他拍拍程纯的肩膀,“你们大家都跟班长学学,有机会也到外面锻炼锻炼,不要一个寒假都窝在家里。下学期你们的体育课不会像现在这么多了。” 程纯白了管雨菲一眼:“你嘴巴可真快。” 管雨菲冲她眨眨眼,卖萌道:“不偷不抢的,怕什么。” 叔叔婶婶两人常年在潍坊做生意,寒假糖葫芦和瓜子、花生、核桃等干货特别畅销。程纯也是偶然间听到叔叔和爸爸的通话后下的决定。 “你那边人手紧缺再招个人不就行了,她一个小姑娘会做什么生意。再说那边冬天那么冷,我可不会让她去遭那个罪,”程远征一口回绝,“纯纯高中三年的学费都是全免的,生活费的开销也不多,你嫂子能有什么意见。” 电话那头叔叔应该是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带着齐齐去潍坊,想让程纯陪着。 “我看你俩口子就是掉钱眼里去了,别拿想齐齐当借口。” 程纯没去过潍坊,与其一个寒假在家里面对许燕南还不如出去转转。她当即决定跟奶奶和小侄子一起去叔叔婶婶那边,于是抢过电话:“叔叔我去,你别听我爸的。有我陪着奶奶和齐齐你就放心吧。” “哈哈,纯纯做事我怎么可能不放心。你来了叔叔给你开工资,你跟你爸说路费叔叔给报销。带两身换洗的衣服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带叔叔这边什么都有。对了,别忘了提醒你奶奶把降压药带齐了,再带两瓶她做的辣椒酱过来。” “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程纯此刻就想长着一双翅膀飞到潍坊去。 “你们姐弟俩把寒假作业带上,你成绩这么好趁着寒假这段时间给齐齐辅导辅导。” 程纯笑道:“原来不是让我去卖糖葫芦,是让我去做家教的啊。” “对对对,哈哈别忘了啊,降压药、辣椒酱和寒假作业。” “都记住了叔叔,挂啦。” “好的拜拜。” 程纯把手机还给程远征,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程远征有时候觉得女儿比同龄人都要成熟懂事,有时候又觉得她比同龄人更任性执拗,一旦拿定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爸,你就当我出去旅游了。叔叔说了不让我干活,我的任务就是护送奶奶和齐齐,到那辅导齐齐写作业。” “难得放这么长时间的假还跑这么远,你就这么不喜欢在家里呆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想到一年到头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程远征不禁一阵心酸。程纯确实不想在家呆着,但她不想程远征伤心:“你在家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在家呆着,可是一年到头整天坐在教室里埋头学习实在闷得够呛。趁着寒假出去开阔一下眼界不好吗?只去这一次,明年高二、后年高三想去也没时间去了。” 程纯拉着程远征的黑色行李箱出发了,里面除了换洗衣服、一双崭新的牛皮加绒马丁靴还有二十套试卷和一个日记本。 白天她帮叔叔看摊卖糖葫芦,空暇时间给齐齐改作业;晚上给齐齐讲解一个小时左右的功课,和奶奶叔叔婶婶一桌吃饭、聊家常;每天都要跟爸爸和管雨菲通电话汇报这边的生活情况,往往到深夜才有自己的时间写作业。 她和奶奶住在次卧,叔叔一家三口挤在主卧。本来程远途只租了次卧和媳妇两人住,碰巧原来主卧的租客提前回家过年了,他跟那人商量付给他半个月房租并帮忙把屋里东西打包好搬到客厅,人家才同意临时转租给他。 “妈,纯纯。你们祖孙俩就委屈挤在这间屋里吧,被褥和电热毯都是我和你婶婶前天在市场新买的。” 奶奶抱怨道:“就住十几天还花这个钱干嘛。” “哈哈,妈瞧您说的。就是住一天也得准备齐全周正喽,不能让我老娘和我大侄女睡光席吧,”程远途边掀开铺盖给她们看边介绍其他常用生活用品的位置,“都是在批发市场买的,便宜。那的老板跟我是朋友。” 程纯看着叔叔憨厚淳朴的笑脸,内心倍感温暖。 “就是写作业的地方小了点……”叔叔尴尬地挠挠头。何止是小了点,那张桌子上的杂物都堆到天花板上了。那块A4纸大小的空地一看就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程纯的试卷都铺不开。 “够了,足够了。”程纯昧着良心宽慰他。 在潍坊的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程纯在这块狭小局促的地方折叠着试卷看题、做题。耳边传来奶奶深沉的鼾声,客厅里飘进来热烘烘的、甜腻的糖浆焦香味和山楂等水果凛冽醒脑的清香——叔叔和婶婶边做糖葫芦边计算一天的收入。 不知为何,这段短暂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让程纯倍感心安。 第十一章:邂逅在异乡 是彭翰先发现的程纯。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站在那把旧旧的红色大伞下,面前是一个摆着冰糖葫芦的玻璃小车,伞下还堆着一个个用塑料袋和毛毡毯包裹着的纸箱,纸箱里是各色干果、饼干等年货。 干货区域是一对中年夫妻在负责,生意非常好,男人负责抓货,女人负责称重算钱。冰糖葫芦这边只有程纯一人负责。 午饭点买冰糖葫芦的人怎么这么多?不过谁规定吃冰糖葫芦要挑时间了? 彭翰刚吃完馄饨和当地特色小吃肉火烧,现在正站在饭馆门外。他妈妈和老板娘聊开了,彭翰不知道是该吐槽还是该嫉妒自己的母亲。她生性健谈,待人谦逊有礼却并无一丝酸腐的气味,生活中精打细算对待别人却慷慨大方,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像刚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和那老板娘相谈甚欢,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交。多年经验告诉他,催促是徒劳的。 “你这孩子催个什么劲啊?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吃个饭都狼吞虎咽的。你等一会儿让我们把话说完……”彭翰提醒她接下来还要去参观世界风筝博物馆,却遭一番数落。 吃饭的时候他就从玻璃窗发现她了:穿着一身紫色系带面包服,系着一条嫩绿色的围裙,围裙上面印着某调味品的广告,脚上穿着棕色的雪地靴。 第一次看见她穿得这么艳丽,虽然棉服是淡雅的,但是嫩绿色的围裙和红色的大伞在白茫茫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她头戴一顶芒果黄的毛线帽,手上是彩虹条纹半指手套,没戴眼镜。 显然她做这份工作并不十分熟练,好在速度不快但是很有条理。她认真地给顾客的糖葫芦裹上糯米纸,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窄条型的纸袋。 很少见到她像现在这样开心大笑,彭翰把这理解成做生意必不可少的客套。 两点钟,她还站在那边,也不知道吃过午饭没有。 旁边和她一起的女人(想必就是她婶婶)和她笑着说了些什么。程纯从玻璃车里拿出一串草莓糖葫芦开始吃起来,她忽然走到小车前面把手伸出伞外接着洋洋洒洒的雪花,雪有什么好看的?她竟然看着笑起来,他记得她有两颗小虎牙。 “走吧彭翰,看什么呢?风这么大站在人家门口当挡风帘呐……” “妈,你看那是谁?” 与此同时程纯也注意到街对面的这两人了,她没戴眼镜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她惊诧地缩回手,另一只手里还举着吃了一半的草莓糖葫芦。 “王老师!是你吗?”她挥舞着手臂呼喊着,接着又喊另一个人,“彭翰!” “哎呀!是程纯吗?”王敏华被水蒸气蒙了眼镜看不清楚。对面的人还在王老师、王老师的叫着,听出声音,她兴奋地拉着彭翰的手穿过人行横道来到街对面。 叔叔婶婶也围过来热情地打招呼,婶婶一听说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女士是程纯的班主任,激动地连忙握手。 “原来是给叔叔婶婶帮忙来的,在这边怎么住的?寒假作业写完了吗?”果然是老师,走到哪里都不忘关心学生的作业。 她边询问边把程纯的一双手攥在自己手里。程纯还没来得及回答,叔叔从身后的一堆存货中找出那个休息时用的折叠凳,连声抱歉:“王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只有这一个小凳子,您请坐。” 后脚婶婶抓来一把巴旦木塞在王老师手里:“王老师您尝尝……”,又抓了一把核桃仁塞到彭翰手里,“小伙子个子真高哟,多吃点核桃仁补脑。对了,王老师、小伙子你们吃不吃糖葫芦?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串的……” 王老师才坐下又赶紧起身:“她婶婶您别这么客气,这些东西留着卖钱。我们刚刚在对面吃过饭,”王敏华伸手指了指刚光顾的那家饭馆给程纯婶婶看,“可千万别拿糖葫芦了,我血糖高吃不了那个,这孩子他不吃甜食。是吧?” 彭翰连忙点点头。 王老师说完就要把那一把干果放回纸箱里,叔叔一番阻拦:“又不值钱,老师您别嫌弃。”王老师只好留下,彭翰不知所措地捧着那把核桃仁:“谢谢阿姨。” 王老师又和夫妻二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便坐下来和程纯说话,女学生蹲在她身旁,跟在学校上课一样,你一问我一答地交代她在这边的生活情况,激动得小脸绯红。 她回答发的那二十套试卷还有五张没写。 王敏华摸了摸程纯被寒风吹得又红又紫的脸,连声说:“很好很好……”程纯不知道她那一连串很好背后是什么意思,只顾沉浸在异乡相逢的喜悦之中。 程纯一直疑惑王敏华和彭翰两人怎么会同时出现在此,老师还亲热地管他叫这孩子。她询问似的目光看向彭翰,他没领会她的意思。 彭翰僵硬地站在旁边,一手插在棉服口袋里,脖子挺直下巴往后缩在高高的领子里,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她听王敏华说她和彭翰是母子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她反感的人和她尊敬的人竟然是这等亲密的关系,程纯心底莫名涌起对彭翰和王敏华的愧疚之情,虽然这愧疚之情来得莫名其妙。 一想到自己曾经对王老师的独子怀有敌意,程纯觉得自己羞于面对她,但是都是彭翰先惹怒她的呀。 她再抬头看彭翰,发现他也没有那么丑——她和管雨菲常说,彭翰这个人不仅性格傲慢,而且长相怪异。 对,她背地里常用怪异这个词形容他的相貌:过分浓黑的眉毛,短而宽的面孔棱角分明,两片薄唇经常扯成嘲讽的弧度。 他的黑眼珠和他的眉毛一样漆黑,眼里闪烁着咄咄逼人和不屑一顾的光彩……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毫无亲和力、长相粗犷、有辨识度的人。 你甚至只看他的脖子就能辨认出此人:在他脖子右边长着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 彭翰不明白程纯为什么突然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他看了看自己高高的灰色领子,不自然地转过头。 “妈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买瓶水。”一路上他脑海里全是她张冻得红扑扑的脸和那十根露出半截的皲裂肿胀的手指。 程纯终于缓过神来接受了班主任和彭翰是母子这个事实:“王老师您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关系呢?”她猜测是为了避嫌吧,毕竟同学们会不由自主戴着有色眼镜和老师的孩子们交往。 就像她现在一样,对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厌恶了。 王敏华露出她熟悉的温柔亲切的笑容,一瞬间程纯仿佛回到了南方那间温暖的教室:“这是彭翰自己要求的。我呢,是无所谓的,不过这样也好……”王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大家都没发现我们是母子,说明老师还是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你也知道,如果学生们知道了他是班主任的孩子,多多少少会带着点别的想法和他相处……” 程纯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老师的孩子在自己班上给人的印象就是老师的眼线在班上。 两人聊了有十分钟,程纯终于知道王老师母子怎么也到潍坊来了。 “每年寒暑假我和彭翰的爸爸都会带他到外省看看,从小到大已经去了不少地方了,这次山东之行是他爷俩计划的。第一站是青岛,潍坊是第二站,最后在济南玩两天就回家了。” “他爸爸在宾馆休息呢。上午去了十笏园,我和彭翰一会去风筝博物馆看看。晚上坐火车去临淄,”王老师欠了欠身坐直。那小板凳太矮,人坐久了会不由自主地弯腰驼背蜷缩着,“风筝博物馆去看过了吗?” “来这第二天叔叔就带我们去了。”程纯如实相告,齐齐可算大开眼界了,还嚷嚷着在纪念品区买了一个蜘蛛侠风筝呢。 彭翰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奶茶,他先给叔叔婶婶每人一杯。“谢谢谢谢……”夫妇两人实在不好意思。 他转身拿出一杯给他妈妈,最后把剩下的那杯给程纯。 她没接,仿佛那杯奶茶是烫手山芋一般,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婶婶赶紧过来圆场:“小伙子你自己喝,纯纯从小就不喝珍珠奶茶。”的确,自从曹美琳去世后,程纯再也没喝过珍珠奶茶,准确地说是任何奶茶都不碰了。 王敏华即刻领会到了婶婶眼里的难言之隐:“可能过敏是吧?” 程纯不发一语点着头。 “那肯定不能喝,彭翰你自己喝吧。” 他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王敏华趁夫妻二人不注意把手里的巴旦木放回纸箱里,她好像一颗都没吃。客人渐渐多起来,她起身告辞,临行前用开玩笑的口吻叮嘱程纯继续帮彭翰隐瞒身份。 婶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包干果硬往王老师怀里塞,王老师慌忙摆手拒绝。一时间两人推搡着,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她们在打架呢。彭翰和程纯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大人之间的这番客套。 婶婶无奈只好把目标转移到杵在一旁的彭翰身上,王敏华眼见不能不收,掏出三百块钱塞在程纯的围裙口袋里,急匆匆拉着儿子挥手离开。 “愣着干嘛?还不追上去还给你老师!”叔叔急得直跺脚,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一窝蜂似地涌上来一群游客。 待程纯挤出人群,王老师和彭翰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远去了。 第十二章:不愉快的谈话 又写完一张试卷,程纯躺在奶奶身边毫无睡意。黑漆漆的夜里抬头看上方天花板的轮廓影影绰绰,偶尔路过的重型货车震的整个房间跟着晃动。 今晚和管雨菲通电话,她没有提及遇见王老师和彭翰的事。虽然她和管雨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自己的一切心事也都能和她讲,但是她了解好朋友最大的缺点就是藏不住话。 但凡一件事情对她说了,就要做好人尽皆知的心理准备。王老师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让她保守秘密,程纯还是决定严肃对待这件事。 选择了对班主任忠诚的想法一出现她心里对好友的愧疚便消失得杳无踪迹。 他竟然是王老师的儿子?黑暗中程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学校生活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她想不到任何王老师偏袒彭翰的蛛丝马迹,不知不觉中她把对亡母的眷恋之情转移到王敏华身上,不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这点。 在她眼里,王敏华不单单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还是一个充满母性光辉的完美形象。程纯对女性长辈既宽容又苛刻,她一度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像曹美琳那般完美。在奶奶身上、婶婶身上、管雨菲的妈妈身上甚至继母身上她都能看见那些普遍存在的牺牲奉献精神、斤斤计较的市侩性格、吃苦耐劳的朴素品质等等。她看见她们因爱慕虚荣而戴上伪善的面具,因唯利是图而变得小肚鸡肠。 她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混合体,她对她们只有短暂的爱慕或怜悯,没有长久的眷恋。 寒假归来,程纯给乐乐买了一个遥控汽车,小家伙开心极了;又给快过两岁生日的另外一个弟弟程俊熙买了一套识物绘本;给爷爷买了一双老年人穿的保暖鞋;给管雨菲的礼物是一盒风筝造型的书签;给舍友带了两袋肉火烧。 叔叔给了她一千块钱,算是工资和压岁钱。 开学第一天她刚坐在位子上,彭翰就把她叫到教室外面对她说:“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明明是有求于人,搞得像她理亏一样。两人站在教室后门靠窗过道,中间拉开一米五左右的距离。 为了避嫌,程纯手里卷着寒假作业。教室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新学期第一天不用上课,大家领新书、打扫完卫生就可以回去了。 她看着窗内一张张生气勃勃的熟悉面孔,倍感亲切,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竟漫长的像是久别重逢。 她没有因他生硬的语气而不快,毕竟他是王老师的孩子,而且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老师跟我说过了,你放心我没那么无聊。”她笑着回答。 确实是这样:不看僧面看佛面。 “那你笑什么?”彭翰不解她为何一直若有所思地浅笑。她探究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反问道:“一个寒假没见到自己的同学,你不开心吗?” 彭翰双手插在口袋里,下巴微扬,不屑一顾地说:“没你这么多愁善感,你到底能不能保守秘密?” 他语气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讥诮,还有质问的意味。 她闻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彭翰同学,你能不能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叫我出来我就知道你要和我说这件事,刚才我一直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全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程纯看了看四周,没人能听见她的话,“你对我的评价非要这么苛刻吗?我怎么就多愁善感了?你以为我想知道你的秘密吗?你应该知道为难的是要保守秘密的人,而不是拥有秘密的人。” 她咬牙切齿低声说道,斜睨他一眼。 彭翰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我问过管雨菲了,你对珍珠奶茶根本就不过敏!” 他倒挺会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程纯感觉自己的鼻孔都在喷火,她一只手按住脸颊让自己平静一下,当她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因王老师而存在的亲切:“原来你已经和我最亲近的朋友确认过了我有没有泄露你的秘密。” 对奶茶过敏这件事她不是存心骗他,当时那种情形她根本没来得及解释。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既然都问过管雨菲了,又多此一举把自己叫出来干嘛?她面露不悦:“是不是我问你要了封口费你才放心了。” “我没钱。” “不要钱,你告诉我老师喜欢什么花。”三八妇女节快到了,程纯想送一件礼物给自己敬仰的人。 “哪个老师?” 她怀疑他在明知故问。 “还能是哪个老师?”她近乎气急败坏地反问。 彭翰先是一阵惊愕,接着恍然大悟:“她最讨厌贿赂。” 此刻程纯终于明白他对她根本就没有一丝友善。 节日到了,学生给自己喜欢的老师送一束花也叫贿赂吗? “什么花?”她不想和他浪费唇舌,“告诉我,我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们。” 不给他吃颗定心丸,他会一直疑神疑鬼的,虽然自己的保证他也不一定会信。 “木香花。”他被她坚毅的眼神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回答她。 “你已经知道我连管雨菲都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就更不可能说了。” 说完这句,她扭头先回教室。 程纯的英语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不过寒假之后她的优势渐渐不明显了,主要表现在最近几次默写单词上。 英语老师习惯由她来读单词,学生跟着默写,每次默写一整个单元的词汇。默写完毕,同桌之间互相批阅。然后老师开始逐个统计,“全对的有吗?错一个单词的举手,两个的举手,三个的……” 在这个重点班里,一般看到有人错了五个老师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一连三次唐忆旸和庄雅芳都全对,大家纷纷对这两人刮目相看。第四回默写单词,英语老师索性把两人叫到黑板前默写,其余人不准抬头抄袭。等到大家终于从位子上抬起头看黑板,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每个单词都像用刀刻的一样工整,没有一个字母是连笔和含糊不清的。班级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英语老师赞许地看着两位学生:“你们大家自己看看,唐忆旸和庄雅芳的字写得好不好,如果高考时你们每个人的字都是这个水平,阅卷老师能不感动吗?能不给你的作文打高分吗?” “认真是认真,就是跟刻出来的一样太呆板了、太刻意了!”周家硕在位子上嘀咕道。 后面几个男生一听这话正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忍不住跟着起哄:“是的!是的!” 英语老师年轻漂亮,那些男生总爱跟她顶嘴。她拿着教鞭当当敲击黑板,重新唤回大家的注意力:“不管你们服不服气,从现在开始,你们课后有时间就跟两位女同学请教请教怎么把单词写得这么工整。谦虚点把人家的作业拿过来看看,看看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在哪。你们几个男生还好意思说嘛,人家不仅字写得好,而且连着几次默写单词都是全对,我看你们几个下次谁能全对……” 英语老师下令全班同学都来模仿唐忆旸和庄雅芳的字,管雨菲愤愤不平地跟程纯抱怨:“我看了她们两个人的作业本,简直跟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样。现在老师竟然还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跟着刻字,这正常吗?” 学习英语这么长时间了,要让自己的书写习惯转向另外一种书写风格确实挺别扭的。但是老师不是说了嘛,不要小瞧卷面分。 “同样一篇作文,你自己的字得20分,用刻的字写是23分,你怎么选?”程纯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安慰管雨菲,就把英语老师的原话重复了一遍。 “唉,做学生可真难,连写字都不能随心所欲。纯纯你知道吗?我练了两行那种字体,手腕酸痛不说,那张纸的背面都快被穿透了!没想到能在高中体验一回小学历史课上讲的印刷术,我现在真的很佩服毕昇。” 毕昇,北宋名人,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 高考面前无儿戏,大家再怎么抱怨还是乖乖的开始了返璞归真的刻字生活。 少男少女都在担心这种格式化的训练会磨平大家的棱角、泯灭人的个性。 事实上,刻板的只是形式。每个人文章里五花八门、慷慨激昂的观点一直在证明热血的青春是什么都固化不了的。 妇女节那天程纯悄悄给班主任买了一大捧鲜花:粉色的康乃馨周围装饰着点点繁星般的木香花。 第十三章:选科 转眼间到了高二,学生们开始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选文理科。兴趣和特长不是一个意思,学生的想法、老师的想法和家长的想法更不是一个意思。 管雨菲化学成绩优异,其他科成绩也不错,自然是选择理科。她爸妈对于她选择文理科并不甚在意,家长考虑的不是你的爱好而是你将来的就业。 管雨菲之所以能如此自主,是因为她答应了父母给她制定的职业规划: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爸,你希望我将来做什么?选文科还是理科好?”星期天回家程纯专门和程远征讨论这个问题。 事关重大,程远征一时之间举棋不定,从高一一整年的考试成绩来看,女儿的各科成绩都不错,没有短板。 许燕南忍不住发表意见:“女孩子事业心不要太重,以后当个老师或者护士就挺好的。你那个好朋友菲菲不是打算报考师范专业嘛。你也看到了,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是胜在稳定,每年还有寒暑假两个长假期,以后还能辅导自己的小孩。” “成绩好的话学费都免了呢。”许燕南一直希望程纯能考取公费师范生。 许燕南在那边说得唾沫横飞,程远征中间有几次认可地点了点头。 奶奶一听程纯以后能当老师,即刻眉开眼笑表示赞成。一直跪在沙发旁边写作业的乐乐仰着小脸问她:“姐姐你的梦想是什么?难道你不想当个科学家吗?” 程纯一愣,理想…… 她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现在当然不会再做这种天真的梦了。她蹲下身,看着他紧锁着眉头盯着面前的数学题集,不禁掩嘴笑道:“你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呀?” 乐乐摇头晃脑地连声否认,只见他放下铅笔爬起身,昂首挺胸地朝程纯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长大了想当消防员!” 许燕南照着儿子的脑袋给了一个板栗:“整天消防员消防员的,我看你是动画片看多了。” 乐乐不服气地辩解道:“我们班有好几个男生都想当消防员呢,反正比老师好!” 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耳朵向姐姐诉苦:“我们班老师可凶了,姐姐你没发现我的耳朵越来越大了吗都是被老师拧的。” 许燕南一听儿子又在告老师的状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还好意思怪老师啊你?你怎么不说自己成绩差呢?老师拧你耳朵怎么了,是掉了一块肉了怎么着?拧你耳朵是对你负责,哪天老师连拧你耳朵都懒拧了,那你就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话听着耳熟,程纯想起以前那位脾气火爆的物理老师。 乐乐撅着嘴心里十分不服气。 “撅着个嘴干嘛呀你,妈妈说的不对吗?你看看你,两个小时了数学作业还没写完!” 乐乐低下头翻开新的一页,前面那页还有几道题留着空白,看来是放弃了。 “姐姐,我要是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爸爸经常让我向你学习。听爸爸说你因为成绩好老师都没收你的学费,这是真的吗?”乐乐小声问道,两只小眼睛里满是敬佩。 程纯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姐姐三年级的时候成绩比你还差呢。” 她指了指乐乐的作业本,“数学作业我也是写了好久好久才写完。” 乐乐闻言眼睛一亮。 “那姐姐我要等到几年级成绩才能变好呢?” 程纯装作认真地歪着头思考片刻,回答他:“每次都写完的话,最晚五年级就变好了。” 高二下半学期才会确定分科情况,留给大家考虑的时间还很充裕,但是班主任已经开始挨个找人进行摸底谈话了。她要求每个人在和她谈之前想好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一:你觉得自己的排名还有多少进步空间?如何提高? 二:你喜欢什么职业,未来想过怎样的人生? 三:你爸爸妈妈对于你选科是什么意见? 令程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说的这样一句话:高考是人生关键几步中最关键的一步,找工作时更看重好的大学而不是好的专业。 但她话锋一转补充道:“找到自己热爱的、擅长的事业才是真正的智慧和幸福。” 尽管时间充裕,但所有人都被一种无形的焦虑网罗着。课间大家在讨论,吃饭的时候在讨论,回到宿舍依然在讨论。 讨论来讨论去,原本已经拿定主意的人变得犹疑起来,举棋不定的人更成了无头苍蝇。文科成绩好的人不甘心被人诟病对理科一窍不通,只会死读书;理科成绩好的人整日忧心怎么和一群理科生在语文和英语上拉开差距;打肿脸充胖子决定跟风选理科的人则不断诚惶诚恐地进行着自我怀疑。 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也是有等级制度的。优等生之间只有对彼此的质疑,他们只和老师讨论问题;学习成绩中等的和学习成绩中等的人之间的交流叫讨论;学习成绩中等的和学习成绩优异的人之间的交流叫请教;学习成绩优异的和学习成绩差的人之间的交流叫指导;学习成绩中等的和学习成绩差的人之间的交流叫告知;学习成绩都差的人之间的讨论叫扰乱课堂纪律。 即便是分组讨论,程纯和彭翰在学习上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流。所以当他端着托盘加入程纯和管雨菲这桌的时候,两位女生都瞪大了眼。 “管雨菲你想好选理科文科了吗?”突如其来的关心惊的管雨菲连声呛咳。 “理科……咳咳咳咳……你呢?” “我讨厌背书,不可能选文科。”他边说边大口嚼着蛋炒饭。 程纯本来只是尴尬地埋头吃饭,听见他对文科的偏见心里的怒火噌噌噌往上窜,从他嘴里就说不出什么好话。 “你呢?你选理科还是文科?”他仿佛没注意到她眼里的怒火。 “无可奉告!”她说完起身离开位子向打饭窗口走去,“菲菲,我去买瓶冰水,心里火气大得很呢!”她像唱歌似的拖长尾音,着重强调自己不能抑制的愤懑。 她买完水也不着急回去,一直等到他吃完饭离开她才重新归位。 “物理成绩好就至于这么骄傲吗?”程纯咕嘟咕嘟灌了半瓶冰水,递给管雨菲一瓶橙汁,“你没告诉他我选文选理吧?” 管雨菲白了她一眼:“说的好像我知道一样,这学期马上就结束了,我真是服了你了,有这么难选吗?” 第十四章:噩耗 与其说困扰程纯的是选理选文这个问题,还不如说是王敏华提出的那三个问题更让她费思劳神。 她想着班主任的那三个问题。第一,物理、化学、生物只有生物这科还有进步的空间。 历史、政治、地理等科目她向来兴趣不大,宿舍熄灯前还在讨论文科生的就业前景,她也跟着心乱如麻。第二,她现在能想到的职业只有教师一职。至于她想过怎样的人生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浑浑噩噩没有思考过。有人爱,也能爱人,最好能对这个社会有点贡献。 第三个问题就不用考虑了,她明白选科这件事的决定权在自己手里。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管雨菲陪着程纯整理高二大半年的所有试卷。程纯负责文科成绩的统计,管雨菲负责统计理科成绩。 最后算出的结果是理科成绩的总分数比文科成绩总分数多出六十七分——平均到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差距其实微乎其微。 结果一出她兴奋地搂紧程纯,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咱俩不可能分开的!” 程纯长舒了一口气,一桩心事已定,心情大好开起玩笑来:“咱俩要不要换过来再算一遍?” 管雨菲把两摞试卷洗牌似的掺在一起,不许她耍赖。 “既然咱俩这么有缘,要不这周六晚上我们去学校后面的夜市庆祝一下,好久没吃那边的章鱼小丸子了。” 管雨菲的提议正合程纯的心意。 “那让我爸稍晚点到夜市接我们好了。” 周六早上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到了下午竟然开始飘起毛毛细雨。管雨菲早就无心听讲了,竖起耳朵就等着下课铃声一响赶紧拍屁股走人。她频频朝程纯打着哑语,催促她赶紧收拾东西。 尽管雾雨蒙蒙,喧嚣的夜市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将本就狭窄的小道挤得水泄不通。这块L型的地形最长不超过五百米,从两旁林立的小吃摊位散发出阵阵让人垂涎三尺的食物香气。 不用左顾右盼你就能从数不清的混合气味中分辨出炸酱面、绿豆冰沙、青芥寿司、章鱼小丸子、辣炒年糕、麻辣串、烤鱿鱼的香味。 几个零星散置的垃圾桶早已经被充填得满满当当,周围散落着一地的竹签、塑料袋、一次性餐盒和揉成团的纸巾。 穿过陡直的楼梯直奔二楼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这层不卖吃的,主要经营便宜的服装、箱包、小饰品、盗版音像制品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小瞧这方不大的天地,你想买的东西总能找到,质量好不好就另说了。 程纯和管雨菲一人端着一盒章鱼小丸子边吃边逛,两人都被烫得呲牙咧嘴,接着又在炒酸奶摊位旁边停下来纠结是吃炒酸奶还是去旁边的小店里吃绿豆冰沙。 最后商议管雨菲在这边排队买炒酸奶,程纯去店里买绿豆冰沙占个位子歇歇脚。 “纯纯,来夜市吃东西真的很减压有没有?”管雨菲挖一大勺掺和了各种各样干果的酸奶放进嘴里,幸福地眯着眼睛。 程纯附和地点着头,挖了一勺绿莹莹、沙沙糯糯的冰沙等着投喂到管雨菲嘴里。 “歇够了我们赶紧去二楼买水杯,我爸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到城南地铁站了。”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程远征就到学校后门了。 “唔……知道了你别催了,不知道吃东西的时候被催有多影响食欲吗?”两人在二楼七拐八拐地转了几个铺子,终于找到了管雨菲心心念念的草莓杯。 难怪她一路嚷嚷着非买不可,透明的杯体上印着浓淡不一的草莓,草莓上的绿色小叶子和黑色小种子让一枚枚小巧的果实显得格外逼真,搭配上红色的杯盖,非常完美。 管雨菲两眼放光,嘴上却说:“太贵了。我们刚才在楼梯拐角那家店看到要价才三十呢,您这竟然要价就三十五!” 程纯很配合地拉着管雨菲的胳膊作势要走:“再去别的店逛逛……” 两人发挥着多年逛街累积的经验,配合默契。 “哎呀你们这两个小姑娘,我家的杯子都是用无毒环保材料做的,一点塑料味都闻不到。每天喝水用的东西一定要买质量好的,一分钱一分货,贵肯定有贵的道理……”俩人慢腾腾地走着,身后老板吧啦吧啦吹嘘着。 程纯的脸眼看就要绷不住了,管雨菲见状用力拧她的胳膊。 “三十块钱你们回来!”老板痛心疾首地喊道。 管雨菲头也不回:“四十五块钱两个!”声音大得出奇。 “走吧走吧!我看你们到哪能买到。开玩笑呢,这个价格你有多少我全包了!”程纯听到这里不由自主脸红起来,她小声嘀咕着:“是不是太狠了点?干嘛买两个,我可不要,万一别处没有卖的怎么办?” 管雨菲依旧头也不回,脖子挺得更直了:“不是给你的,话都说出去了不能回头了。” 在两人即将拐进下一个转弯时,身后传来焦躁不安地嚷叫:“回来!卖给你们!回来!” 哈哈,两个人满脸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赶忙转身回去。老板还在那边抱怨这单真的不赚钱了,管雨菲心里偷笑不赚钱你做生意就图一乐呵呢。 “老板,麻烦您给我两个塑料袋分开装。”买完单,管雨菲把一个袋子塞到程纯怀里。 “不是说不是给我的吗?”程纯已经有两个喝水的杯子了,刚才她说不要并不是跟好友客气。 “别婆婆妈妈的了。不给你还能给谁?我妈的年纪适合用这个吗?”管雨菲隔着袋子摩挲着自己的水杯,爱不释手。 两人买完杯子不再闲逛,看了一眼时间,走回去刚好能和程远征汇合。 夜市和学校相距不远,中间隔了一个正在拆迁的老旧小区。雾雨已歇,夜幕渐渐降临,还能分辨出临时搭建的施工围挡的颜色。 四四方方的围挡只在东面开了一扇铁栏杆围成的大门,从夜市返校必经那扇门口。远远的,程纯并未看见程远征的身影,却看前方聚集着一堆人。 她心里不由的一惊,脚下的步伐也加快。管雨菲紧跟在后面:“走这么快干嘛呀!老师不是说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凑热闹嘛!” 程纯边走边把手放进口袋里紧紧攥住手机,管雨菲终于追上来,两人看见人群前面醒目的警戒线。 “造孽啊,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旁边带着鸭舌帽的老大爷不住地唉声叹气,另一个男子随声附和道:“灌了几泡猫尿就变畜生了!我天天在这块儿散步,早就说了大门不该冲着东边开。还有啊,你看看这一溜路灯光线太暗了。” 程纯面色苍白,每个人的话都争先恐后地朝她耳朵里涌进,她感觉攥着手机的左手隐隐作痛。管雨菲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那年冬天的事开始在脑海闪现。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程纯,只见她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管雨菲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屏住呼吸朝人群里挤了挤。 一声惊惧的尖叫划破长空。 路面上暗红的血迹和浅灰色的水泥残渣中间静静地躺着一副褐色窄框眼镜,眼镜的两条腿上缠绕着几圈银质细线。 她记得有一回到程纯家里玩,正好碰见程叔叔在修理眼镜。当时还是她建议索性两边都缠上银线:“只弄一条腿,别人一下就能猜到是你眼镜坏掉了,在两边相同的位置上都缠上漂亮的银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身就是这种设计呢。” 管雨菲记得她和程纯一开始都劝说程远征重新去眼镜店配一副,或者换个镜腿也好,何必自己修呢? 程远征是这么回答的:“戴这么长时间都有感情了。手里刚好有一小卷银线,一直不知道怎么用,现在正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围观的人纷纷被这个尖声惊叫的小姑娘吓了一条,只见她呆若木鸡地蹲在地上。有个好心肠的老大爷以为她是被那摊血迹吓着了,伸手搀着她的胳膊将她连拖带拉扶起来,半安慰半告诫道:“唉……快点回家吧别看了。你们小姑娘以后出门在外千万小心点……刚才就这里有个小姑娘被两个喝醉酒的工人拦住了,幸亏有个好心人见义勇为……” 老大爷止住了话语不再吭声。 一直不发一语的程纯用冷静至极的语气问道:“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呢?” 老大爷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身旁的两位女学生:“有十分钟之前吧,二院的救护车把人拉走了。” 程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一路上耳边尽是好友的啜泣声。 手术室外站着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他们眉头紧锁地看着两个坐在长椅上等候的小姑娘。伤者的其他家属还没到,护士一遍遍出来查看有没有成人家属赶来。 爷爷奶奶、继母、乐乐和俊熙都来了,走廊里一时间回荡着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很快管雨菲的父母也赶来了。 管爸爸神情严肃地握着程纯爷爷的手,管妈妈揽着许燕南和奶奶不住地擦眼泪。 九点三十七分一位身穿绿色手术衣的医生出来以惋惜的口吻宣布:家属们请节哀顺变,病人因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他边说边对着家属鞠躬致歉。 三名警察叹息着过来安慰这群痛不欲生的家属,有个人过来把手搭在程纯肩膀拍了拍,嘴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终于明白什么似的,嚎叫着扑向手术室用手捶打着冰冷的门板:“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管雨菲痛心又惊惧地看着悲恸欲绝的程纯,扑上前将她紧紧抱住。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她看见程纯怒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她的嘴唇和下巴因为剧烈的悲痛而不住的颤抖。 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奶奶本就年迈,丧子之痛将两位老人彻底击垮。第二天凌晨程远途和妻子便赶到医院料理哥哥的后事。管雨菲的妈妈则去学校给两个孩子请假。 王敏华得知事情原委,唏嘘不已。当下眼泪就簌簌落下:“菲菲妈妈,请假的事我会跟年级组主任解释清楚的,这个您就放心吧。” 想不到自己那位出色的女学生小小年纪竟然痛失双亲,从此在世上孑然一身。 诚然,她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听说还有两个弟弟,但是那种最牢固的羁绊已经被命运斩断了。 “原来程纯的父亲就是昨天那个见义勇为的好心路人。唉,好人不应该是这种结局啊?”王老师说着说着,眼角又湿润了。 昨晚发生的事学校领导一早就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公告了。校长再三强调要加强学生的安全教育工作,从现在开始,各个班的班主任必须了解每一位学生的在校、离校状况,坚决杜绝类似恶□□件再次发生。 “昨天那个女学生没事真的是万幸,但是!”校长顿了顿,高声强调,“那名好心的路人据我在医院工作的老同学说已经抢救无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老师能把自己的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护!他们虽然是高中生,但毕竟一直生活在单纯的环境里,对社会的险恶、人心的复杂远远不够了解!每位老师有义务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今天散会后每个班主任务必在本班级开展一堂主题为“安全教育”的班会!务必把安全知识深植在每个学生心里!现在,我在这里宣布一条硬性规定:所有学生出校门必须结伴出行,一旦发现独自外出的情况,让他家长来学校把他领回家去!你们班主任也过来跟我打辞职报告,不要干了!” 第十五章:泪尽 王敏华连着好几天都寝食难安,一向不在家里和自己讨论班里大小事的儿子最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晚饭后彭翰来到书房。彭云起一看儿子进来,从报纸里抬起头,拿起看了一半的报纸去了客厅,把空间留给母子二人。 彭翰坐在王敏华身旁不远的一张粗布碎花圈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上的一本科学周刊:“妈,程纯和管雨菲因为什么事请假的?” 王敏华停住了笔,微微侧了侧身体对着自己的儿子。彭翰身形修长挺拔,完美继承了爱人的优越体格。突飞猛涨的身高让她一度相信他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了。现在他端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摊开的杂志上,一双刀锋般的浓眉和漆黑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显得男子汉气概十足。 可是,他毕竟是个少年。 “家里有事请的假。”王敏华说道。 显然这不是他这次找她想听到的答案,他试探着问道:“和前几天校外的那场事故有关吗?”问完这个问题,他的目光里隐隐闪烁着不安。 王敏华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深谙母亲的心理,她想知道他已经了解了多少真相,于是他接着说:“班里面的同学都说……” 他一想到最近的传言,一阵难以克制的心痛随即袭来。 “都说什么?” “那晚遇袭的是她们两个。”彭翰皱起眉头,摊在杂志上的手不知不觉间紧握成拳。 王敏华闻言转过身继续备课,彭翰松了一口气。 良久她头也不抬缓缓说道:“不是她们。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我希望翰翰你能做到不传谣、不信谣,”她向上推了推眼镜,“明天我会在课堂上和大家解释清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回校。” 彭翰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听见王敏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翰翰好好吃饭,最近你瘦了很多啊。” 周一下午的班会上,王敏华在班里宣布了那个令她寝食难安的消息:班长的爸爸就是那个见义勇为牺牲的人,他救下的那名女生的确是本校的一名高三学生。想必大家也都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公布女生的名字,就算有的同学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守住这个秘密,避免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全班陷入一片死寂,而后听见后排传来一个低沉伤感的声音:“王老师,能不能以班级的名义给班长的爸爸送个花圈。”说话的人是周家硕,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的了。 他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赞成,班里由一片死寂变得人声鼎沸,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有人说派学习委员和班主任一起去,有人说全班都去,还有的人说可能班长现在谁都不想见,大家还是别去打扰她…… 几个女生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王敏华没有告诉大家程纯幼年丧母的事,她担心太多的同情可能会摧垮一个心思敏感的人。 高一到现在,写过许多命题作文,其中有不少与亲情有关的题目。在王敏华印象里,程纯从来没有提及或者显露过自己母亲去世的事。 要不是管雨菲的妈妈来学校请假偶然提及此事,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女学生的秘密。 大家的讨论都被王敏华否决了,她和校长会去程纯家吊唁,大家的关切之情她会转达给程纯的。 程远征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位不速之客。那一家三口一见到程纯病卧在床的爷爷便扑通跪下磕头,边磕头边声泪俱下地讲述那天事情的始末:榕榕一个人路过工地旁边的铁门突然被那两个畜生拉进门里。我女儿大声呼救,走在路对面的程大哥正好听见了,可怜我那好心的程大哥…… 女孩妈妈讲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地磕头。程万礼躺在床上,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眼泪就没停过。此刻听见当事人家属的一番讲述,更是哽咽不成语。他虚弱地抬起手示意自己小儿子搀扶那家人起来。 良久他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句:“我的儿……一切都是命。” 奶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捶胸顿足一番哀嚎。 “你们起来吧,什么都别说了。两位老人家经受不住了……”程远途眼圈红红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两年未见的哥哥,再见面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具尸首。 “什么也不说了。从今以后,两位老人家就是我薛富坤的亲爹亲娘!”那汉子说完又扑在程万礼床边一阵痛哭流涕。 一直低垂着头小声抽泣的榕榕问程远途:“叔叔,程叔叔的女儿在哪,我可以见见她吗?” 程远途犹豫了一会,把她带到侄女的卧室门外。对面是他嫂子的卧室,可怜的女人也和程纯一样躲在房间里,整个家都坍塌了。 榕榕敲了敲门,管雨菲看了一眼面朝里躺着的程纯起身开门。面前是一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神情凄怆、难掩愧疚和不安。 榕榕起初以为开门的女孩就是她要找的人,直到她发现了那个蜷缩在床上的背影——原来只看背影也能看出来一个人有多悲伤。 管雨菲关上门,看着榕榕身上的校服,她大概猜到了这位访客的身份。管雨菲把自己刚才坐着的椅子让出来,女孩挥挥手拒绝坐下,也不靠近程纯,就在门口站着。 “如果知道程叔叔会因为救我而失去性命,我宁愿当时死去的人是我……”程纯听见陌生的声音,身体一僵。 女孩才说了一句已是泪流满面,管雨菲拿起床上的抽纸递给她擦把脸。 “当时我半个身子已经被拖进铁门里,只剩一只手还抓着铁栅栏。程叔叔听见我的呼救声,直接横穿马路朝工地这边飞奔过来,”她擦了擦眼泪,接着回忆道:“程叔叔一开始好言相劝他们回头是岸,但他们根本不听。其中一个人嚷嚷着工地老板拖欠了他九个月工资跑路了,老家里的老婆正跟他闹离婚。既然这个社会不给他留一条活路,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晃着刀威胁程叔叔不要多管闲事。” 程纯想捂住耳朵不想继续听下去,一想到寒光森森的匕首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女孩接着回忆: 程叔叔看了我一眼,说道:“谁的生活是容易的?咬咬牙总能挺过去的,何苦选择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为什么多管闲事?因为这个孩子和我的孩子穿着一样的校服!” 一番厮打中我趁机逃出来冲到大街上呼救,正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两名协警叔叔闻声赶过来……可是程叔叔已经被刺伤了…… 女孩掩面而泣,一直背对着她的身影用喑哑不清的语调缓缓说道:“好了,你走吧。” 可是榕榕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完。 “叔叔失去意识前说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榕榕抽抽噎噎地说,管雨菲听到这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下。 “纯纯,我的女儿,对不起。一个父亲……一个父亲……做这些并不后悔……照……照顾……好弟弟们。”程远征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留下这两句遗言。 程纯缩了缩肩膀,床跟着颤动起来,间或传来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管雨菲流着泪对榕榕说道:“你走吧,你没事就好。” 女孩捂着脸跑出去了。管雨菲关上房门坐在床边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好友的后背:“你可以恨任何人,那两个歹徒,程叔叔、刚才的女孩、还有我……如果不是我吵着要去夜市,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念及此,管雨菲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开始放声哭起来。她的心如刀剜一般,更别提程纯伤得有多深了。 程纯背对着管雨菲静默了好久,久到管雨菲以为她再也不和自己说话了。 “你明天回学校吧。”声音几不可闻,但是语气坚定。事发后管雨菲心里一直自责,要是没去夜市就好了。这两天程纯一定也这么设想过,没去夜市程叔叔就不会走那条路,就不会丢了性命。 可是那个女孩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一定会有别的人出手相救的吧…… “我妈已经帮我请好了假,我过几天再回学校。”她会好好听讲、认真记笔记等她回来。 程纯转过身,试图站起来。 管雨菲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走到门口,管雨菲欲替她打开门,她却转身颓然坐在床上,两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她脑海里逐渐清晰地回忆起刚刚那个女生在自己房间说过的话。呵,真好,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他先择抛弃了一家老小,并且至死都不后悔。 他,不知道她有多爱他、多么离不开他吗? 失去双亲的程纯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的人生不会再有光线,不会再有希望。 当王敏华看着一身孝服的程纯,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她的变化震惊到。 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学生了:一双杏眼肿成两条缝,苍白的小脸紧绷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她的嘴型,好像在表示感谢,当她意识到自己失声的时候便不再言语。 王敏华和校长两人在程远途的引领下先来到程纯爷爷奶奶所在的房间,爷爷挣扎着要起身,无奈力不从心,只能凄然地躺在床上,老泪纵横。 校长和王敏华一直宽慰两位老人直至夜深才起身告辞,程远途跟在两人后面两手合十再三感激校领导前来慰问。 校长把程远途叫到客厅一隅问道:“孩子妈妈呢?” 他指的是程纯的继母许燕南,来的路上他已经从王敏华那里获悉了这个家庭更早的不幸。 程远途指了指一处房门紧闭的卧室,连声叹气:“在屋里哭呢。唉,谁能接受得了呢?” 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叹了一口气。他给下属递了个眼色,王敏华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个黄色的信封递给校长,校长又把信封转交到程远途手里。 程远途坚决不收,眼泪又一次蓄满了眼眶。 校长指了指旁边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好多张获奖证书和两枚格外引人注目的奖牌。 铜质奖牌是参加全国新星杯少儿绘画大赛得的,银质奖牌是参加全国飞龙杯少儿绘画大赛得的。 四五个省级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还有一卷厚厚的奖状。所有的证书上面写的都是程纯的名字。 “这个是学校全体教职工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推辞,钱是给孩子们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校长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程远途颤抖的双手,把信封牢牢地按在他的掌心。 送走了校长和王老师,程远途把信封交给许燕南。乐乐已经熟睡,刚满三岁的小侄子晚上被他姥姥接走了,白天再给送回来。 程远途跟许燕南说明信封里这笔钱的来历后把钱交给她。他看着坐在墙角披头散发、满脸凄怆的女人,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她能不能坚持下去。 乐乐是她和前夫所生,以后万一她离开这个家乐乐终究是要跟着她的。至于小侄子俊熙,程远途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知道这个娃娃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直都知道程纯和嫂子之间的隔阂,可是眼下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实在不能马上就散了。 他来到侄女的房间让她去叫自己的继母出来吃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此刻这个家里谁的悲痛都不会比你少。可是纯纯你替你妈想想,她的未来呢?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今后怎么照料,这个家她能不能扛起来?如果这时候你还是一如既往对她爱搭不理的,那就有点太任性了。你们娘俩现在都不吃不喝的,你爷爷奶奶也病倒了,这个家就只有你叔叔在硬撑着,可是我也难受啊……你爸爸平时最疼爱的就是你,你就让他放心地走吧。” 说着说着,程远途脑海里浮现出大哥昔日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程纯这两天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过。她常常盯着面前的这堵墙发呆,她回忆起小时候刚和爸爸妈妈分房睡的场景。 整个晚上爸爸妈妈轮流到她的房间趴在她耳边给她唱摇篮曲,她困倦地搂着他们的脖子,眼皮打架嘴里喃喃道:“爸爸妈妈,如果我一直是个小宝宝不长大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自己睡一个房间了?” 她还记得每年大年初一早上醒来,都会在床头发现一个偌大的芭比娃娃。她兴奋地抱起娃娃跑去客厅给爸爸妈妈拜年,爸爸妈妈早已经包好了一桌饺子。 对了!她记得妈妈还包过翡翠般玲珑可爱的白菜造型的饺子呢!妈妈给她换上一身红缎白毛领棉袄,还给她套上臃肿暖和的皮棉裤。 程远征看着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笑着对曹美琳说:“我们家纯纯和年画上那对胖乎乎的送福娃娃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程纯现在还记得程远征爽朗的笑声。 第十六章:天煞孤星 许燕南看清来人是程纯后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的第一个老公是银行的一名普通员工,因为替同事担保出了事,被单位辞退了。 许燕南现在回想起来,她对那个男人真是仁至义尽。她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他让他还债,一开始他确实老老实实地每月按时还债,可半年之后,他开始沉溺于赌博。 她想要拿回自己的工资卡,他却像红了眼的狮子一样丧心病狂地将她暴打一顿,全然不顾妻子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产了。 家暴让肚子里的孩子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恒温箱里孱弱的小生命让她幡然醒悟:是时候开始新的人生了。 早在许燕南主动提出把工资卡给老公还债的时候,她的父母就表示坚决反对:一个女人不能没有经济来源。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厚着脸皮到年迈的父母家生活。 许燕南记得自己因为孕吐反应严重,常常一节课要出去好几次;后来她挺着大肚子教课,班里调皮的学生给她起外号叫“麻雀”还有叫“鸭子”的。她拿着教鞭却追不上那几个顽劣的孩子,那几个孩子边跑边叫唤“duck! duck! ugly! ugly!” 因为怀孕的缘故,她脸上满是浅浅的褐色斑点。 许燕南自知不是一个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尤其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因为她的严厉在学校是出了名的。 自从在银行工作的丈夫出事以后,她对那群孩子更是没有好脸色。有时候照镜子她会被自己的模样吓一跳,镜子里的圆脸阴沉沉的,神经兮兮的表情让人看着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她在同事面前彻底抬不起头——丈夫担保的事和几个老师也有关系,如今他们的钱也打水漂了。 许燕南看着恒温箱里的儿子,内心泛起无限的柔情蜜意。但是当她看见玻璃窗里自己鼻青脸肿的落魄模样,刚升起的喜悦被深深的憎恶取代。 这个婴孩的爸爸迷恋上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还没出现过。据说那对狗男女是在那个□□工作的酒吧勾搭上的。后半年,丈夫就是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吃喝嫖赌的,他还在市中心一所高档小区给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租了一套精装修的三室一厅。 而那时候,她还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为的就是给他省点钱还债。 许燕南听了学校一位女老师的话将信将疑:“现在他这种情况,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哪个女人能看上他?” “看穿着打扮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两人手挽着手在逛街,看不出一点害臊的样子。”同事愤愤不平地讲述她亲眼目睹的情形,亏得她是个直心肠子见不得许老师一直被蒙在鼓里。 “许老师,我也是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告诉你。我家老张到现在都还叮嘱我千万不能跟你说这件事……但是你之前跟我说过,你的工资卡都给他了不是吗?”最后一句话让告密人心底的不安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 一脸妖冶的小三显然没有一丝对她的怜悯。她看见许燕南挺着大肚子,眼里的轻蔑一览无余。 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神色骄傲地说:“你今天来是想找我算账的吗?我有什么错?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本事管不住自己的男人。” 许燕南强装镇定:“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你喜欢他什么呢?” 娇媚的女人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她打心底瞧不起这些无趣的已婚妇女,她在酒吧驻唱三年,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已婚男人为什么会出轨?还不都是被老婆逼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从来不觉得那些来酒吧闹事或者去同事家撒泼的女人可怜。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孕妇也是,直到现在还在问这种问题。 她反驳道:“你又了解他吗?他为什么替别人担保?还不是你的虚荣心害的!我喜欢他什么?呵呵……我自然是喜欢他爱我呀!” 她说完最后那句,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许燕南很想把桌上的茶水泼在这个浑身散发廉价香水味的女人身上。她望着她涂得油亮的红唇,心里一阵恶心:“谁都有老的一天,我会离婚,但你们俩最后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许燕南扔下茶钱,离开那个让她倍感屈辱的地方独自一人默默地走了好久好久。 她的怨恨、屈辱和不甘最后统统化为嘲弄、诅咒和释然。 有儿子就还有希望。她要离婚、要换个单位开始新的人生,她甚至做好了当一辈子单亲妈妈的打算。许燕南摸了摸自己隆得高高的肚子,感觉从未有过的悲壮和舒心。 最初许燕南嫁给程远征时,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之间是没有爱情的,半路夫妻搭伙过日子罢了。 渐渐的,随着日益牢固的亲情的建立,她对他有了依赖,可能也有了爱情也说不定。 幸福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他突然撒手人寰,连一句话也没留给她。要不是看见程俊熙,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和这个冷冰冰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悲伤氛围的家有什么关系。 四年的时光,她除了一个孩子还拥有了什么? 程纯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许燕南面前。她抬起眼皮厌倦地看了一眼这个从不和自己亲近的女儿。 她一开始是想和她好好相处的,可是这个恼人的丫头第一次见她眼里就流露出深深的敌意。 那种戒备的眼神让她时时刻刻怀疑她会趁她不在的时候做出对乐乐不利的举动。就像有一次,乐乐只不过是到她房间里玩了一会她的芭比娃娃,一不小心把其中一个娃娃的金色假发揪下来一撮,她就跟疯了一样抓着乐乐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让他赔!要不是她及时赶到,她肯定就要对乐乐大打出手了。 “小孩子手没轻没重的,他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有三四个这样的娃娃嘛……”她不懂这个丫头都上初中了还迷恋这些娃娃做什么。 在许燕南眼里,初中生就不是小孩了。 归根结底还是没把乐乐当亲弟弟,但凡有点血缘关系,她会这么小气和不依不饶? 初三搬出去住还好点,高中住校也不经常回家更和她的心意。就是乐乐越来越喜欢这个姐姐让她心里很不痛快,以前的事她可没忘。 “叔叔让我叫你吃饭了。”程纯先开口。 果然,在她嘴里她是不配拥有称呼和姓名的。许燕南冷哼了一声:“吃饭?我可吃不下去。你爸爸要是不去接你他会死吗?” 终于有人把这句萦绕在程纯心头的话说出来了。 “不会。”她喑哑的声音同样冰冷。 “哼!小时候死了妈妈,现在死了爸爸。你就是人们常说的扫把星、天煞孤星。像你这么命硬的人注定要孤独一辈子!”许燕南咬牙切齿的诬蔑和诅咒任谁听见了都会不寒而栗,但程纯不会,因为这两天她已经在心里把这段话反复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她望着许燕南狰狞可怖的脸,心底没有半点波澜:“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许燕南显然没料到这个少女会如此回答,她仿佛被人抽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颓然地低下头。 她对她说这么恶毒的话,想着她也会用同样恶毒的话诅咒自己这个结了两次婚都不得善终的不祥之人。 “叔叔说了,你现在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出去吃饭吧。” 第十七章: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一个月后程纯返校,一切都不同了。无论是她走进教室还是宿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她身上。 她竭力想装作和以前一样回到座位上,却毫无头绪不知该拿哪一本书出来。这种情况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大家对她的好奇心才渐渐淡去。 每本书都有崭新的页数等着她去学习。管雨菲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在程远征葬礼后一个星期,她开始给程纯讲每门学科的进度,并询问她要不要把课本给她带回家。 “不用了,过几天我就回学校了。”没料到她口中的几天又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程纯住院了,因为胸膜炎。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王敏华得知她因病入院专门又过来探望。病床上静静躺着那个对前途和生活深感迷惘的孩子,她那双杏眼因为哀痛和疾病的折磨深深凹陷下去,清瘦的面孔上颧骨突出,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王敏华劝她不要放弃学业,她已经给程纯家的社区居委会写了一封建议信,不久的将来,程纯家很有希望得到一笔救助款。 她还打听到省里领导已经批准追加程远征“见义勇为烈士”的荣誉称号。考虑到烈士家具体情况,后期会有一笔专项抚恤金发放到程纯家。 “高中生活费和大学学费你都不用担心,国家不会忘记烈士们慷慨赴险、救人于危难的壮举。民政部等部门有专门关于见义勇为人员权益的文件,其中有一条就是加大对其子女受教育的保障力度。所以,你也不必为自己两个弟弟将来的学业忧心。居委会和市里领导都会尽量照顾你们的,老师已经跟学校提出申请,从下个月开始每月给你发放500元生活费直至你高中毕业。” 王敏华坐在病床边,正在这时候医院食堂员工送来了一碗小馄饨。程纯左手正输着液,王敏华接过饭,要喂给她吃。程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王老师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您还没吃饭吧,我请护士来帮您订一份午饭。” 王敏华说自己是在家吃过饭过来的,她此行的目的是嘱咐她安心修养身体,等到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回学校。耽误的课程先不要担心,她已经让马明哲整理好了每天的学习笔记,程纯返校后可以作为重要的学习资料参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思伤神。王敏华走后,程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耳边回响着老师的这句话。 可是意识是很难控制的,她拉开病床边上小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眼镜盒。每天她都会把这个眼镜盒拿出来好多遍用手摩挲着镜框、镜片和镜腿上的银线圈。 管雨菲休息的时候会在医院呆上一整天,她陪程纯到住院大楼下面的公园散步。春天来了,公园里的迎春花开得格外绚烂夺目,碧绿的嫩枝上缀满了黄灿灿的轻盈的花朵,一眼望去仿佛一团黄灿灿的云。酝酿了一个冬天的生机和活力在此刻尽情迸发,任谁看了都会赞叹不已。 程纯上午九点到的宿舍,那时候大家都还在教室上课。她把从医院背回来的一包药取出一星期的分量装在礼品袋里,其余的锁进衣柜。 拎着礼品袋——里面还放着那个看了无数遍的眼镜盒,程纯来到了阔别许久的教室。数学课已经接近尾声,程纯在前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数学老师是一位体型微胖、个子高大的老头。他闻声一怔,待看清来人是那个家里出事的小姑娘,眼里随即换上了一种怜悯的神色。他点点头,格外温柔地招呼程纯回到座位上。 程纯把纸袋塞进课桌,又从课桌书包里摸索出数学课本、笔记本和笔。她不在学校的这段时间管雨菲已经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妥当拿回她的宿舍,听说今天上午程纯就会返校,管雨菲就把她的东西重新带回来了,因此班里同学有不少人已经知道班长今天要回校上课了。 黑板上写的是:直线和抛物线的位置关系。完全陌生的知识,程纯像个傻瓜似地拿笔在笔记本上抄下标题。老师接着开始分析课本上的例题,眼光不时向程纯这边瞥来。 原来即使对方说的每一个中文你都认识,但是换一种排列组合讲出来,于你也可能是无法理解的天书。 第三节英语课情况稍微好一点,虽然是从新单元的半途开始讲起,程纯还能跟得上。 数学课和英语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管雨菲接了一杯水端给她,紧接着宿舍的女生围上来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 一个月不见大家生分了许多似的,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还是同桌周思雨先打破了尴尬:“班长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因为你这个位子一直空着,我就成了老师提问的重点对象,老师们还经常坐在我旁边,我心里那个紧张呀,还好你回来了!” “是的是的,周思雨说得没错,这段时间她可太惨了。”其他女生七嘴八舌附和道。程纯转过脸冲着同桌抱歉地笑了笑:“周思雨,不好意思啊。” 语气微弱,呼吸急促,俨然大病初愈的人。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管雨菲把温水放在程纯面前,那个草莓杯第一次盛满了清澈的水。 “班长你回宿舍了吗?你的被子我给你卷起来用床单盖上了,防止落灰,你看见了吗?”说话的是唐忆旸,她坐在程纯前面的位子上,边说边细细打量程纯的变化。她看见她捧着水杯的左手手背一片淤青。 程纯看见了。她听管雨菲说了,是她到她们宿舍要把她的床铺盖上的,唐忆旸饶有兴趣地跟她打听程纯到底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谢谢你。”程纯也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唐忆旸感觉程纯这次回来之后变化很大,不提身形消瘦、面色异常苍白暗淡这些,单是和人讲话的语气都温润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语文课比英语课又好一点,物理课和化学课就分外难熬了。上午的课程一结束,马明哲果然交给她语数外、理化生六门课的课堂笔记,六门课七本笔记。 听说她不在的这一个月,原来班长的事务是马明哲代劳的。 她趁机提出中午请他吃饭表示谢意,马明哲推辞不过,又加上管雨菲在一旁撺掇,就和两位女生一起去食堂吃了午饭。 “你不用谢我,是班主任在班会上交给我的任务。我哪有这么细心能想到这些。”马明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程纯在窗口买了三瓶可乐,递给马明哲一瓶,她和管雨菲各一瓶。 程远征见义勇为的事班主任和管雨菲都在班里讲过,他心里着实佩服,也为和自己同龄的女同学深感惋惜。希望这些笔记能对她有所帮助。 “对了!化学笔记我是摘抄她的,”马明哲指了指她身边的管雨菲,“她化学成绩一直比较好,”他接着补充道,“所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彭翰也来找我要我把他的物理笔记抄下来给你……” 管雨菲听到这里连声呛咳:“真的假的?” 马明哲点点头,微皱眉头:“不过他的物理笔记跟别人的记法不一样……好像就是把每堂课讲到的公式和定理一字不改抄下来而已,连注释都没有。” 管雨菲掩嘴偷笑:“我看学习委员你还是把你自己的物理笔记给纯纯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考虑到他一番好意,我就准备了两本物理笔记。”果然是心细如发的学习委员,管雨菲看着他喝可乐,两眼闪闪发亮。 落下的课程像一座大山压在程纯身上,她若有所思地嚼着饭,突然对着空气说一句:“能追上来吗?” 马明哲和管雨菲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肯定能!” 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不是吗?白天一整天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晚自习三节课只有一节课能自主安排,其他两节课都是各科老师安排的考试时间;晚上十点宿舍准点熄灯。 只能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可是又担心翻书的声音影响其他人休息…… 可怕的不是学习而是学习这个过程。幸运的是,晚自习考试时间,老师们考虑到程纯已经和学习进度脱节的实际情况,暂时不让她考试了。 于是在全班考试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看书、看笔记。有时候,老师们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的赶课进度,顺便给她讲解她错过的重点、难点。 “只有你自己尽力追赶全班同学,全班同学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停下或放慢教学速度。压力也不要太大,无论什么时候身体第一。”王敏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我知道,谢谢老师们都没有放弃我,还格外照顾我。” 程纯的压力在返校两周后达到峰值,最近她频频觉得恶心,好像所有的知识点只学到囫囵吞枣的程度,根本就没有深入理解、牢固掌握。 她由一开始的信心满满逐渐变得焦躁不安,下个月就要月考了,她总不能还搞特殊不参加考试吧。 现在老师们在课堂上几乎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了,担心她答不上来觉得难堪。一个月之前,她在班里还是老师们的希望,现在她好像成了他们的负担、成了班里的异类——尽管管雨菲安慰她目前的处境只是暂时的。 万一月考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她怎么对得起所有帮助过她的师生好友?万一成绩一塌糊涂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信心继续追赶下去。 从前的优异成绩至少给了她自信,不像现在,她连一句维持纪律的“不要大声讲话,安静点!”都说不出口。 第一节晚自习一结束,程纯就跟马明哲请假说她有事回宿舍一趟并拒绝管雨菲的陪同。 她从书桌里拿出那个眼镜盒一路步履匆匆走到宿舍楼下,宿管阿姨从眼镜上方瞧着气喘吁吁的女学生厉声喝道:“哪个年级的?晚自习时间回宿舍干嘛?” 她撒谎道:“肚子痛,回来拿卫生巾。” “去吧去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姨重新将视线收回到桌上摊开的报纸,仔细在股市专栏拿红笔标记着。 程纯很快下来,她没有回班里而是直奔操场而去。她拿的也不是什么卫生巾,是藏在一堆药中间的烟和打火机。 操场东南角是卫生间,教学楼各个楼层都有卫生间,东南角的卫生间是给师生在操场活动时用的。 卫生间一路朝北的墙边生长着一排高大的白桦树,紧挨着白桦树的西面种植着一团团巨大的修剪成球状的大叶黄杨。大叶黄杨中间有一个不足三十平米的石砌莲花池,莲花池傍边零星散落着几个牢牢固定在地上的大理石凳子。 尽管有路灯,但是在白桦树和大叶黄杨的掩映下,夜晚那个角落还是黑漆漆的静谧极了。程纯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刚跑到一半,耳边传来叮铃铃的晚自习铃声。程纯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根本没注意身后有人跟过来。 她躲在球状的大叶黄杨后面,坐在石凳上。月光皎洁,明晃晃的好像比两侧的路灯都要亮。 她端坐在那里,左手支在腿上,右手环抱住左肘,大概有十分钟她一动不动仰头盯着夜空中那半圆形的月亮。 要不是听见她长长的叹息,彭翰差点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他脑海里浮现这两句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诗词。她完全变了样,再也不像在潍坊时候看到的那样充满活力。他不知道这个女生还要多久才能重新恢复生机。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松,以前他没发现。 她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看到她起伏的肩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晚风吹来阵阵草木的清香,他就这样站在背后静静地凝望着她的侧影。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低头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听见“啪嗒”一声脆响,像是关眼镜盒的声音,她又把那个东西放回口袋。 她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彭翰看见前方夜空中闪现一簇梭形小火苗——她竟然在抽烟! 他心里的同情和怜悯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熊熊怒火。 他弯腰在莲花池附近的一片碎石瓦砾中捡起一个小石子朝她的后背投掷过去。 程纯触电般的浑身一哆嗦,转身发现身后的那个少年。她慌忙扔掉烟蒂,他绕过池子来到她身边踩灭烟头,把烟捡起来向她伸手。 她亮闪闪的眼睛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脸颊边的泪痕还未干。 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包香烟交给他。他接过香烟连着捡起的烟蒂一并扔到围墙外面。 “你会告诉王老师吗?” “那要看你月考成绩如何了。”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现在就放弃呢?” 他想了一会儿:“无所谓,反正是你自己的人生。”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程纯呆立在原地。 少年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脚步:“你应该也知道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 第十八章:消极的过往 最近这段时间,除了许燕南外,彭翰是唯一一个不带同情的口吻和她讲话的人。 程纯心里想但凡她长得好看点,彭翰对她的态度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程纯脑海里想到年幼的弟弟程俊熙,想起那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弟弟乐乐,这也是乐乐第二次失去爸爸、失去一个完整的家了。 她还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 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这句话之所以让她心生宽慰,是因为它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效果。 那天晚上之后,程纯选择将失去双亲的痛苦封印在内心深处。 她不再随身带着那个寄托思念的眼镜盒,她把它交给奶奶保管,然后全身心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备考中。 考完试程纯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她跟管雨菲说了彭翰看见她在操场抽烟的事,管雨菲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程纯故作轻松地解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好笑和惭愧。 “干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我?”程纯斜睨了好友一眼,继续想物理试卷的最后两道大题,“菲菲,倒数第二题你算出来的时间是多少?” 管雨菲更惊诧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讨论题目吗? “除了抽烟你还做过什么坏事?” 程纯心里不能认同好朋友把抽烟这种行为归类为“坏事”。你可以说抽烟对健康有害,但你不能说抽烟是坏事,毕竟它也有好的一面,许多愁闷的人只能依赖尼古丁的味道来解忧。不过未成年人吸烟确实是不好的行为。 程纯摇了摇头,她没告诉管雨菲她曾经两次试图割腕自杀。 当冰凉的刀背划在细嫩的手腕上,她化身成嗜血的幽灵极度渴望血流枯竭而亡的结局。 她翻转过刀身用锋利的刀尖划拉着一根细细的、青蓝的血管,血液迅速渗出,顺着手臂流淌。但是恐惧和懦弱在这个时候占了上风,她用纸巾紧紧压迫住伤口,嘴角泛起得逞的诡异笑容。 原来生命并不总是变化无常的,她的生死是可以由她自己掌控的。第一次割腕发生在程远征葬礼后的当天晚上,第二次发生在住院期间。 她独自躺在病床上,胸膜炎折磨得她苦不堪言,她不明白一个孱弱的身躯和没有精神支柱的灵魂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世界上。 下午病房里聚集了前来探视的亲属,隔着帘子她更真切地感受到别人的快乐。程纯聆听着别人的一言一语,多么希望今天不是周三而是星期天,那样管雨菲白天也会来陪她了。 她瞥见床头柜上吃了两口的晚饭,鬼使神差的,她抠下饭盒盖。折断的塑料壳不像刀刃那么令人胆战心惊,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入院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心跳这么强而有力。她对死亡有一种期待,她看了一眼左手手腕处那块只有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米粒样的粉色疤痕,哑然失笑。 这一刻,她终于不用再羡慕别人的欢声笑语,她正欲再一次结束自己的生命,手机铃声响了。 是叔叔打来的,“纯纯晚饭吃了吗?你在医院好好养着,等你爷爷身体好点我去医院看你……你们班主任刚打电话到家里,听说你住院了,她让我告诉你明天上午她到医院去看你。” 程远途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个电话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除了抽烟我什么坏事也没做,没喝过酒,没……吸过毒。”程纯正色道。 管雨菲终于原谅她了,她懂程纯的幽默:“吸烟就是吸毒,下不为例!” “嗯,再也不会了。你还没告诉我倒数第二题第四问算出来的速度是多少呢?”最后两道大题每题分值都是十五分,知道最后一问也就知道前面三问做没做对了。 考了一天的试,管雨菲现在是头晕眼花、血糖低下。在她印象里程纯从来不在考试结束后和别人对答案的。 “最后两题那么变态,我也没把握。我算的时间是20秒。最后一题我们就别对答案了,我只写了一个解和一个动能定理公式。”管雨菲自觉化学考得不错,物理发挥了正常水平。 “都是老师课堂上讲过的题,换汤不换药,改了个数据就不会了?”身后传来彭翰的声音。 两人回头一看,班里几个男生也正朝食堂方向走来。一群人里除了彭翰还有周家硕,周家硕照着彭翰胸口捶了一拳:“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啊,物理小天才。” 管雨菲心里一凉:“难道不是20秒吗?” 周家硕抢着回答:“我们刚才已经对过答案了,这个人说是15秒。”他用手指指了指旁边的彭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程纯。在男生看来,物理考试彭翰的答案就是标准答案,不,是比标准答案更简洁的标准答案。 “班长考得怎么样?”周家硕清了清喉咙,轻咳一声问道。 一群人都在期待程纯的回答。 “不怎么样……这回不是你垫底就是我垫底了。”程纯的冷箭来的猝不及防,周家硕不怒反笑:“哈哈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成绩好的人都是这么谦虚的吗?刚才遇到学习委员我问他考的怎么样,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程纯好奇地期待着下文,她对马明哲印象一直不错,如果周家硕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她定会站在马明哲这边。 “唉……考得一点都不好,能及格就不错了……”周家硕学马明哲真是惟妙惟肖,他话没说完先把自己逗乐了。 其余人都笑而不语,学习委员的套路大家再熟悉不过了,这番说辞程纯在宿舍好像也听过,没什么稀奇的。 她的注意力从周家硕身上转移到彭翰身上,巧的是他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交汇几秒钟便避开。 你一定会说的吧,但你最好别说。 程纯眼里警告意味十足。 说不说还是要看成绩,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周家硕说的话? 彭翰眼里的坚决和笃定不容置疑。 一群人涌进食堂便散开到各个窗口。 第十九章:如释重负 正像体育老师说的那样,高二下学期的体育课由原来的一星期三节变成一星期两节,其中有一节还是自习课。 自习课上体育老师会花上十几二十分钟给学生讲一些卫生保健知识、或者做一个室内小游戏、要不然就是和男生讨论一会足球、篮球新闻,余下的时间就真的跟他没关系啦。其实也不完全是没关系,他还要负责维持班级的纪律,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感到轻松自在。 室内体育课正上着,数学老师经过窗口面带微笑挥了挥手和倚靠在讲台上的体育老师打招呼。等走到前门的时候已是一脸严肃,他双手插兜站在门口:“咳!班长和学习委员来办公室一趟,数学成绩已经出来了……有些同学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他声音突然洪亮起来,吓得体育老师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程纯不明白一份数学试卷为什么要叫上她和马明哲两个人,到了办公室才知道,物理、化学、英语成绩已经全部出来了。 两人拿着试卷刚走出办公室,马明哲便开始快速翻阅他手里的数学和化学试卷的前面几份——老师们习惯把试卷由高分至低分排列,每科最上面那一张就是班级的第一名。 数学试卷第一张是他自己的,第六张是程纯的:“班长你数学考得不错,第六名。” “真的吗?多少分?” “132分。” “第一名是你吧,你考了多少分?” 透过马明哲瓶底厚似的镜片,程纯能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激动和欣喜。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故作镇静地说:“142分。” “真厉害,差点就满分了。”月考前一个星期程纯就把所有笔记归还给了马明哲。她也看得差不多了,不能耽误别人复习。 学习委员笑了笑,谦逊地说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一个多月时间就把这么多门课的进度追赶上来了,看来基础好真的很重要。” 他一直都记得入学时程纯的成绩是全班第一,他是全班第二。此后的大小考试,俩人始终名列前茅,从没出过班级前十名。 程纯微笑着不言语抱紧手里的两份试卷。马明哲已经开始翻看化学试卷了,他是第四名,前五名没有程纯,他便随手往下翻了几张,大概在十二三名的位置找到她的名字。 程纯见他面露难色,料想自己的化学成绩应该不理想便没有追问。马明哲看着她怀里的物理和英语试卷,恨不得能有一双透视眼,一眼看见自己的分数。马上就要爬楼梯了,程纯不想分心,再说还有两三分钟就到教室了,她岔开话题:“马明哲,好像就语文成绩还没出来吧?” 马明哲收回焦灼的目光点头道:“嗯,王老师改作文特别认真,虽然到最后大家的作文分数相差无几——只要你别跑题。语文成绩一向都是最后出来,不过我估计今晚晚自习或者明天上午语文课成绩就会出来。” 听他的语气,他对作文拉不开分数这点颇有怨言。 说话间两人回到教室,还有五六分钟就下课了,程纯和马明哲看了体育老师一眼,老师点点头:“发吧。”他依旧倚靠在讲台上,一手托腮,脸上换上一副津津有味看大戏的滑稽表情。 大家一个个伸长脖子期待又忐忑地等着自己的试卷。程纯有一瞬间犹豫,继而把英语试卷递给前门第一排靠走道的一个女生让她帮忙发,她自己则拿着物理试卷往后排走去。 第一张是彭翰的,刚才在办公室物理老师把卷子交给她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第一张试卷的得分,满卷子都是红笔打的对号。 程纯刚才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有一刹那不想发物理试卷,她讨厌看见彭翰志得意满的表情。她把第一张试卷放到他的座位上转身离开,继续发下一个人的。 大家的目光跟随着班里几个发试卷同学的身影紧紧移动,每个人大概掌握了各科名列前茅的名单和自己所处的水平,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下课铃声及时响起,没人注意体育老师什么时候离开的教室。教室里喧腾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管雨菲拿着几张卷子来到程纯旁边,嘴里嘟嚷着:“什么啊,倒数第二题的最后两问一分都没给,最后一题只给了三分。”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程纯也在看物理试卷,两人不愧是好朋友,最后两题的得分一模一样。不过管雨菲最后那道大题只写了一个“解”字和一个公式,程纯写了乌泱泱好多行也只得了三分。 互相交换着大致看了一会儿试卷,管雨菲脸上渐露喜色,她心里暗暗佩服好友。天知道,这一个多月她的焦虑一点都不比程纯少。从面前试卷上的分数看来,她总算没有掉队,管雨菲长舒一口气。 月考成绩汇总,程纯在班级里排名第十五、年级组排名第一百零二,这是她唯一一次成绩跌出班级十名之外、年级组七十名之外。 唐忆旸是全班第九名,首次超越程纯。她表面故作谦虚惊讶,内心好不得意。 晚上熄灯之后,她感慨道:“班长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么用功,抓住每一点零碎时间来学习。这一个多月你中午都没有午睡吧?我只要一天中午不睡觉,下午就瞌睡的不行,上课一点都听不进去呢。”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庄雅芳好奇地支起上半身问道。 “我听周思雨说的呀,尽管你翻书的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呀,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分辛苦一分才。”她翻了个身,床铺嘎吱嘎吱晃悠起来。 程纯迷迷糊糊地说:“确实是的,周思雨说的没错。”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不过彭翰到底会不会告诉王老师呢?这次月考他在班级里的排名比自己要靠前,程纯入睡前还隐隐担心。 程纯第二天跟周思雨道歉,并声明自己以后午休时间不再偷偷看书了,她以为自己的动静不大,没想到还是影响到了别人。周思雨摆摆手,面色窘迫:“是你们宿舍的唐忆旸问我你中午是不是不午休在看书,我就实话实说了。你要看书接着看,我睡觉沉没关系的。那点声音根本影响不到我。”程纯感激地对这个文静善良的女同学说了一句:“谢谢你周思雨。” “哎呀,谢我干什么。”周思雨着实有点不好意思了。 第二十章: 蛇形橡皮糖 王敏华之前提及学校每月会发给程纯五百元生活补助直到她高三毕业。学校先把五百元现金发放到年级组主任手里,年级组主任再转交到班主任手里,最后由班主任交给程纯。 此后每月十七号(休息日除外)程纯就会被叫到办公室领取一个信封,到高三换了班主任也是如此。 程纯把信封装进口袋里,王敏华叮嘱她把钱收好不要弄丢了,接着问她有没有订牛奶。程纯一脸疑惑地看着班主任,没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王敏华这几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学校大门外聚集着好几家奶制品公司的员工在向学生推荐订牛奶业务。她亲自品尝了几款产品,印象中有一款瓶装酸奶和盒装高钙鲜奶味道不错。 她给儿子彭翰定订了一份高钙鲜奶。上次在潍坊遇见程纯的时候得知她对奶茶过敏,所以想先问问程纯牛奶能不能喝,要是能喝的话,她打算给这孩子也订一份。 程纯得知王老师的心意,自愧何德何能得到老师这么多的关爱。她站在原地,眼眶里蓄满了眼泪,睁着眼不敢眨一下眼皮,眼泪一触即发。 王敏华见她潸然欲泣的样子,担心自己的关怀于她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奶站的宣传单递给学生让她回去再想想,有没有想喝的:“也不贵,订两份还能优惠二十块钱。你赶紧回去午休吧,等晚自习再回复我。” 言外之意是,只要程纯不过敏,她就作主给她订了。程纯鞠了一躬,再抬头见王敏华用她熟悉的宽和的笑看着她问道:“上次的花是你送的吧?谢谢你呀。花又美又香,我在办公室放了几天就带回家了。” 王老师嘴上没说,原来早就猜到了。 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走廊里正好碰见彭翰,看王老师的反应他应该还没有告诉她自己抽烟的事。于是程纯主动上前搭话:“彭翰你这次月考考得不错……” 她是第十五名,他好像是十二还是十三名。 “你也不错啊。”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的回答令她大吃一惊,本以为他会嘲笑她名次落后这么多,没料想他和其他人一样能体会到她的辛勤付出和不易。班上哪个同学的成绩不是辛勤付出的结果,就算是成绩每回倒数的周家硕在这个学期都格外用功。 上回去食堂的路上她跟周家硕说的话言犹在耳:不怎么样……这回不是你垫底就是我垫底了。 程纯不厚道地笑了,不好意思周家硕。 彭翰叹了一口气:“每次跟我说话都要走神吗?” 可是仿佛被点了笑穴一样,程纯咬着下嘴唇憋笑,根本没注意听他在叨咕什么。 他怒容满面转身回教室,程纯赶忙叫住他:“到底怎么样?你不会说的吧?” “我才没这么无聊!” 不说出去就好,还算你有点人性。她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回到座位上。 她趴在座位上,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老师给自己订牛奶。她把口袋里的两张传单拿出来,看了一眼还没睡的周思雨,悄声细语地问:“周思雨,学校门口发的这个看见了吗?” 周思雨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回应:“你和管雨菲要订吗?我明天中午去订,听说很方便的。早上六点之前就能送到门卫那,每份牛奶上还着贴标签写上班级和姓名。” “好的,明天中午我们三个一起去吧。”程纯提议。 “嗯,好的。” “睡吧。” 程纯把传单塞进课桌里,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她轻轻地拉出半截,当下惊得魂丢了一半,鸡皮疙瘩瞬间冒出来:一袋子五颜六色的蛇形橡皮糖!要不是透明的密封袋子上印着橡皮糖三个字,程纯差点尖叫出声。她头皮一阵发麻,好你个管雨菲,竟然趁我不在这么吓唬我。她轻轻地把橡皮糖重新推回去,看着自己手臂上鸡皮疙瘩还未消,汗毛直竖。 课间管雨菲一脸茫然地看着橡皮糖,矢口否认好友的诬蔑。她拿起一条褐色的“小蛇”尝了尝,是可乐味的,又拿起一条绿色的“小蛇”咬了一口,是青苹果味的,她又挑了一条红色的和一条黄色的:“我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不过橡皮糖真的好吃耶。” 程纯眼睁睁见她把两条“小蛇”同时放进嘴里,心里疑云密布,除了管雨菲还能是谁呢? 管雨菲嚼着嘴里的橡皮糖促狭地冲程纯眨了眨眼,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 她看了一眼周思雨,贴在程纯耳边小声说:“我看十有八九班里有人暗恋你,是不是周家硕一试便知。” 怎么可能?两人的绯闻早就澄清了。 程纯狐疑地看了一眼管雨菲,只见她怀揣着那袋橡皮糖装作不经意地从后排绕过,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橡皮糖一不小心掉在了周家硕的位子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掉了呢?”管雨菲慢腾腾地去捡袋子,眼睛却滴溜溜转,机警地观察周家硕脸上的表情。 周家硕看着她拎起的是一袋五颜六色蛇形橡皮糖,高声疾呼:“快拿走,什么东西?”身体嫌弃地往后缩去。 看反应不是周家硕,程纯无意间瞥见彭翰镇定自若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却不合理的猜测,想到此,她抓起一张草稿纸揉成一团,走到后门,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问他:“是不是你?” 他点了点头,程纯把纸扔进垃圾桶,回来的时候从他脚背上狠狠踩过:“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你脚伸在过道上。” 晚自习的时候她告诉王老师她和管雨菲还有同桌周思雨明天中午一起到校门口订牛奶,老师的心意她心领了。 王敏华见她主意已定,眉头微皱但也不再强求:“你这孩子……这样吧,牛奶你自己订,这周末你到家里来吃顿饭,我做几个好菜给你和彭翰补补身体。我作为班主任也没能在生活上帮到你什么,”王敏华打断程纯将要说出嘴的那番话,“学校的补助是校领导的心意……老师想帮你订份牛奶也被你拒绝了,那来我家吃顿饭总可以吧。”王敏华说完,从眼镜上方看程纯,等着她的答复。 程纯看着老师半认真半愤愤不平的表情,忍不住抿嘴轻笑:“嗯,谢谢王老师。” 管雨菲听闻好友要去班主任家吃饭的事,一脸的幸灾乐祸。她一想起高一那年被王敏华叫到办公室里吃西瓜的情形就心有余悸。 班主任明明就不严厉,但是那种怀着敬畏心理的聚餐不去也罢,管雨菲怕自己噎着。 程纯还没有告诉好友彭翰是班主任儿子的事,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管雨菲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吞吞吐吐的干嘛?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程纯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还是决定守住秘密:“哪有什么事瞒着你。你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在抽屉里放橡皮糖的人是周家硕,看了你精彩的碰瓷表演之后,我发誓他是清白的。” 第二十一章: 南瓜雪梨汁 星期天上午程纯买了一袋苹果去王老师家,开门的人是彭翰。他见到她微微一愣,看他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她要来吃饭的事,这让程纯感到一阵局促,仿佛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彭翰,是不是程纯来了?”王老师的声音及时传来。 程纯把苹果递给彭翰,在门口应声答应着,换好鞋便循声走进厨房。王老师系着围裙,眼镜卡在额头,正翻炒着一锅大虾。 旁边灶台上已经摆好了三道菜:西红柿炒蛋、红烧排骨、醋溜卷心菜。 “王老师好。”程纯看着王敏华忙碌的身影,赶忙询问自己能帮着做点什么。 “不用搭手,等锅里的虾焖好了就可以开饭了,”王老师盖上锅盖,把已经切好的小葱花和一罐白芝麻放在案板旁边,“最后撒上点葱花和芝麻就可以出锅了。” 她手上忙乎着,眼睛不时看着程纯,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喜爱。彭翰拎着苹果不发一语地从程纯身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把苹果放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沉默着走出厨房,王敏华指着彭翰的背影对程纯说:“越来越不懂这个小子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腼腆了。” 程纯想起几天前他还把一袋蛇形橡皮糖塞在自己书桌里,他哪里就腼腆了? “可能彭翰觉得有点尴尬吧。” “在自己家见自己同学有什么尴尬的?”王老师掀开锅盖,一阵更浓烈的鲜香瞬间弥散开来,她抓起一把把葱花和芝麻均匀地撒在锅里,盖上锅盖熄火。 王老师高声叫儿子过来端菜,然后又指挥他带程纯去卫生间洗手准备吃饭。程纯低着头跟在彭翰后面,在卫生间门口他停下脚步,程纯也停下脚步抬起头红着脸说:“我知道你看见我很尴尬,我……只来一回下次不来了。” 她承认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顾虑到他的感受,她明白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同桌吃饭是什么感觉。她内心是非常想来老师家的,程纯已经把失去双亲的痛苦封印于心,可并不代表她不再渴望亲情了。 在她眼里,王敏华不仅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更是一位闪耀着母性光辉的圣洁天使。 有时候她多希望自己是她的女儿!从曹美琳过世后,程纯对所有女性长辈的态度是包容的也是苛刻的,其中对继母许燕南明显是苛刻更多一点。奶奶、婶婶、菲菲妈妈、还有许燕南,所有的人都不能让她放心地去依赖,只有王老师可以。 王敏华在程纯心里是完美无缺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和母亲。她为自己冒出想做她女儿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万分。 她用肥皂搓着手,面对彭翰她第一次觉得心虚和胆怯。 她是一个想要分夺他母爱的小偷! “走吧,我妈在等着。”奇怪,他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低沉缓和,全没有了在班上的咄咄逼人和冷漠。 饭桌上只有三个人,王老师的爱人有事出门了。令程纯感到意外的是老师家吃饭竟然是分餐,这在中国家庭里实属罕见。面前的五格不锈钢餐盘里装着米饭、西红柿炒蛋、红烧排骨、醋溜卷心菜和油闷大虾。 四道菜摆在桌子一边,一个细窄的白色瓷盘里放着一副竹制筷子,那是用来分食的公筷。彭翰和程纯挨着坐在一边,王老师坐在二人对面,桌子中间摆着鸭嘴玻璃凉水壶和三个方口玻璃杯。 王老师介绍说凉水壶里是一大早彭翰榨的南瓜雪梨汁:“这算是彭翰的拿手菜了。”王敏华指着凉水壶笑着看了一眼儿子,他正囫囵嚼着米饭。 程纯停下筷子,转过脸对左边的人说:“谢谢。” “还没喝,谢什么。”彭翰起身给三个杯子里倒上南瓜雪梨汁,一杯递给王敏华,一杯放到程纯面前,剩下的一杯被他一饮而尽。 程纯尝了一口,唇齿间充溢着一股浓郁的纯香和清甜,味道真是不错,她忍不住连声称赞。 “好喝的话多喝点,我们平时在家经常喝这个。”不等王老师示意,彭翰已经给程纯的杯子续满。 饭后王老师领着程纯参观了家里,彭翰则回自己房间了。老师家的客厅里除了一张长方形木制餐桌、六把餐椅和依窗放置的一套黑色皮质沙发外再没有其他家具,四面墙上也看不见任何装饰画。 书房的装修却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美感。天花板正中间悬吊着枝型水晶吊灯,黑胡桃木做的写字台和书柜旁边各放置一个美式复古落地台灯,灯罩是由一片片彩色玻璃焊接而成,十分雅致耐看。 书房里的每处布置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程纯跟着王老师来到书柜边,三个两米余高的中式书柜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庄重典雅,木材的纹理清晰可见。里面满满当当的书籍按照国家、领域有规律地分门别类放置着。 书柜前方是三人座的蓝色天鹅绒布艺沙发,沙发南侧近窗处是一盆一米多高的鹤望兰,写字台上是一捧干枯的花束——依稀还能辨认出正是程纯去年送的那束粉色康乃馨和木香花。 看着一脸诧异的程纯,王敏华摸了摸已经有点褪色的花束,跟她解释花是彭翰去花店委托店员给做成的干花:“没想到真的可以放这么久。” 三把粗布碎花圈椅围绕在书桌周围,王敏华给程纯抱来一床松软舒服的鸭绒被,程纯在沙发上午休,老师则回卧室休息。 她本打算吃完饭就告辞的,但是王敏华说还有事和她说:“先休息一会,等两点左右我们再谈。”老师走出书房,轻轻把门带上。 躺在这间梦幻般的房间里,睡意很快袭来,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个迷糊不清的黑色人影站在沙发旁边打量自己。她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确认过了,好像有人又好像没人,也许是梦境吧。她挪了挪身子,沉沉睡去。 门口的彭翰靠墙而立,刚才她睡眼迷蒙地看着他很快又阖上眼帘,嘴里呓语着自问自答:有人吗?没有人吧。 他不知道妈妈和程纯在书房里谈了些什么,直到快三点两人才从书房出来。中间有一次他装作去书柜寻书,无意间听到妈妈跟程纯说她下半年不会担任高三的班主任:“教务处已经安排好了下学年的教学任务,我重新从高一开始教起。” 他看见程纯两手叠握放在书桌上,显然这个消息让她心绪难宁,她的拇指不安地按着虎口。 “妈,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他站在程纯身后不知在翻看什么书,厚厚的书本发出程纯熟悉的哗啦哗啦声响,他的心情好像没有因为王敏华即将离任受到丝毫影响。 “教不教你,我们娘俩还不是一样见面。” 王敏华笑着跟程纯解释自从儿子被分到自己班里,她私下里就不和他讲班里的事了。 程纯从书房出来,又闻到中午喝的饮料香气。 彭翰举着凉水壶问她说:“你喝吗?” 她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学校了。 第二十二章: 恶趣味 当程纯被再次邀请去王老师家做客时,她不禁左右为难起来——上次她已经和彭翰说了,她只去一回。 她心不在焉地在草稿纸上画着电路图,思索着该怎么和老师解释。 “你明天早点到。” 彭翰匆匆走过,留下一句话。 程纯错愕地放下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身看了他一眼,他正翻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 “彭翰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程纯要确定一下。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耐烦地说道:“我说的是土著语吗?哪个字听不懂?” 依照程纯以往的脾气,早就跟他顶嘴了。但是,现在她的眼里没有了倔强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取而代之的是惶恐,犹疑和深藏的忧伤。 “我不去了。”这四个字差点从程纯嘴里脱口而出,她一想到班主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忍了忍,沉默着把脸转向一边。他一定也快要爆发了,因为她听见从他鼻子里呼出的重重的叹息。 程纯两手交握,大拇指按压着虎口,两人僵持了一会。 彭翰开口了:“明天九点到我家小区门口,我带你去市场买菜,”他紧接着追加一句,“这回听清楚了吧?” 程纯忙不迭点点头:“嗯,谢谢你。” 他仿佛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迅速转身朝教室走去。 管雨菲得知这周程纯又要去班主任家吃饭,便和妈妈说自己周六早上再回家。 早上她和程纯一起出校门,目送着好友远去的身影,心里竟然怅然若失起来。 八点五十,程纯步行到了紫竹苑。彭翰从窗口看见她的身影,穿上外套下楼。 “早呀。”她尴尬地打招呼。 “早。”远远的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正在拉黑色运动服上衣的拉链。 一路上两人没什么交流,直到走到一家卖饭团的早点铺的时候,他忽然问她:“为什么不戴眼镜?” 她迷惑地望向他,不明白他问这个干嘛。 “我说的又是土著语了?”他在早点铺前停下脚步排队,程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跟着站在队伍后面。 他买了两个饭团,一个肉松口味的,另外一个是咸蛋黄口味的。他顺手递给程纯一份,程纯看不清价目表,盘算着等会儿就按照他付的价格的一半给他好了。 她低头从钱包里拿出钱递给他,再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挪到邻边卖现磨豆浆的摊位前面去了。 她抢在他前面付了两份豆浆的钱。 “为什么不戴眼镜?”他竟然还没忘,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要看的,眼镜在兜里。”程纯一手拿着饭团,一手拿着豆浆,只能转头朝自己右边口袋示意着。 他忽然在她旁边驻足,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意味:“你最近有没有再抽烟?” 程纯举着豆浆的手僵在半空,还没咽下的饭团梗在喉咙里。她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他前面。 菜市场里一排水产摊位上散发出阵阵鱼腥味,彭翰买了一斤活蹦乱跳的明虾后让程纯去章鱼水箱里挑选一条最大的活章鱼。 上次他在她书桌里放的那一袋蛇形橡皮糖已把她吓得不轻,当初她强装镇定也没和他计较,没想到他竟然得寸进尺起来。 “我不去,你自己选。” “你来选。” 他一手拎着装虾的袋子,一手插在裤兜里等着看好戏。 老板看不下去了,抄起网兜就要给两位学生挑选起来,不料被彭翰拒绝了。 “买不买啊?”老板面露不悦,以为是两个早恋的孩子跑他摊前胡闹着玩呢。 彭翰从兜里拿出钱开始询问价格,老板这才喜滋滋地给小姑娘加油:“又不咬人,有什么可怕的。” 彭翰看了一眼手表,催促道:“别磨叽了,还要去买鸡爪和小南瓜。” 柔软无骨的八爪鱼在水箱里漂浮着,张牙舞爪,让人头皮发麻。程纯闭上眼抓起一条死死地用手攥住。她能感觉到那个冰凉滑腻的生物挣扎着要从自己掌心逃脱。 为了避免第二次伸手抓捞,她僵直着双臂不敢有丝毫懈怠。 “算了,爆炒的话还是小的嫩,你把这个大的放回去吧。”彭翰说得倒轻巧,那个大八爪鱼腕上的吸盘已经牢牢吸附在程纯的手指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彭翰无视她的窘态,问老板要了袋子准备开始挑选小个头的章鱼。 最后程纯把脸扭开来,硬生生把那个软体生物从手里拽下。 另一个水箱里密密麻麻装着数不清的小章鱼,程纯蹲在地上,彭翰则站在一旁审查。什么颜色要深一点啦,眼珠子要白一点啦,吸盘要有力啦…… 要求很多,却不肯伸出一根手指头帮忙。 “你就站着指挥吗?” 他点点头,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想碰,太丑了。” 程纯耐着性子挑了足足三斤八爪鱼,每一个都生猛鲜活。她心里已经没有恐惧了,只剩下对彭翰的鄙夷:犯不着这么刁难她,要是不欢迎她的造访大可以直说。她正要发火的时候,他忽然不经意地问她:“你喜欢喝甜一点的还是原味的饮料?” “如果我说我喜欢甜一点的,你是不是一点糖都不加了?”她斜睨他一眼,识破了他的诡计。 他嘴角扬起,一双眼睛里戏谑意味十足。 “所以……你打算怎么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喜欢甜一点的。” 两人买完菜回到家,王老师和爱人去小区晨练了。彭翰开始支使她干活,首先就是把鸡爪的指甲剪了。 “如你所说像杀人,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去杀人你会吗?”他靠在厨房的门上问她。先是抓章鱼,然后是剪鸡爪,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活她竟然都恭顺地做了。 她狠狠地剪着鸡爪:“我会打110。” 他开心地笑了。 剪完鸡爪,程纯又抢着干了许多活。择菜、切菜,甚至连那三斤小八爪鱼都是她处理的。彭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挽起袖管挖掉它们的牙齿和眼珠,这回轮到他心态崩了。 面对八爪鱼,她的态度和早上比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饭桌上的南瓜雪梨饮比上次喝的甜了许多,她转身看了彭翰一眼,心里寻思着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饭后她就回校了,彭翰爸爸在家,程纯不好意思留在书房午睡。王敏华把她早上在市场买的橙子交给彭翰让程纯拿回宿舍。 “下回来不要再买东西了,这是老师的命令。”班主任拉着她的手,板着脸严肃地说。 彭云起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就是。程纯你就别跟你老师客气了,她要是收了你的水果今晚就要睡不着觉喽,你就带回去自己吃吧。你刚才也看见了,我们家冰箱里什么水果都有,搁我们家要放坏了。” 程纯无奈地妥协了,彭翰接过橙子催她出门。 “我妈的脾气你都看见了,你下次来不要买任何东西知道吗?”彭翰送她来到小区门口。 第一回买的苹果王老师就全部让她拎回去了,这次的橙子老师不仅不收还生气了。 她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想想也是,现在她花的每一分钱都不是自己赚来的,送给老师也没诚意,老师收了也不会心安。 第二十三章: 试探 之后的高中时光程纯每个月都会去王老师家做客。在高三入学第一天,程纯终于告诉管雨菲彭翰和王敏华的关系。 震惊之余,更令管雨菲耿耿于怀的是程纯竟然会隐瞒自己这么长时间。她撅着嘴,沉着脸,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程纯解释道:“对你保守秘密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是事关王老师,我不得不……” 管雨菲打断她道:“行了,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有点生气……” 程纯知道她是原谅她了:“以后绝对不会了。” 根据选科分班,宿舍则维持原有成员不变。 一个班四十几号人被拆得七零八散,程纯和管雨菲均被分到高三四班,两人兴奋不已。 原来班里被分到她们现在班里的一共有十七人,数目跟分到其他班的人比起来算庞大的了。很多人有一种错觉,跟着班长走,就有了主心骨,分班带来的伤感会减轻许多。 程纯主动要求把自己的名字从班长候选人名单中去除,高一、高二当了两年班长,现在也应该给别人一个机会。高二时她就冒出过这个念头,但是王老师执意让她连任,她也就答应了。 程纯把票投给了原来的学习委员马明哲。 班主任姓何,是位不苟言笑的化学老师。他规定每次大小考试后班里就进行一次座位调动,谁的成绩靠前谁就有优先选座位的权力,这点和高一、高二不同。 王老师调动座位极有规律:高个子永远在后排,矮个子永远在前排,调来调去只不过是左右平移,很少存在前后位置的调动。 按照何老师的方法选座位,原本寻常的座位调动变得令人紧张起来。正对着讲台中间的第二排到第四排的位置让大家趋之若鹜。 无论怎样变动,彭翰竟然每次都坐在程纯附近。 她在中间第三排,他就在中间第二排。她选了北面靠窗第三排,他就选北面靠窗第二排。 连着三四次程纯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么高干嘛总坐在我前面!” 他看着她气哄哄的表情,一脸的坦荡荡:“你也太霸道了,我是按章办事有什么不合理的?” 程纯皱着鼻子,满脸不开心。 晨读的时候,她正专心背单词,他忽然转过身来指着单词表里的一个词让她再给他读一遍。 “后面不是有音标吗?” “有。” “你自己拼不就好了。” “这么小气,怕我超过你啊?” 程纯懒地跟他斗嘴,瞪了他一眼。 他忽然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了一句程纯再也没法拒绝他的话: 你不是还去我家吃饭了,请教你几个单词发音就不乐意了? 别人不知他在叽里呱啦说什么,程纯可是心知肚明。她拿起黑色的签字笔威胁道:“再不闭嘴的话,当心我在你脖子左边也画一颗痣。” 每当程纯想发火时,她一看见他脖子右边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便被分散了注意力。 不是她诅咒他,是生物课上老师讲的:这种凸起的黑痣要注意观察是不是会逐年增大,万一恶变成黑色素瘤可是很可怕的。 有一天管雨菲忽然问程纯:“彭翰是不是喜欢你?他为什么总是坐在你附近?”程纯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一般,怎么可能,不被他气死就算是万幸了。 “难道你忘了以前他叫我丑八怪的事了?他坐在我附近大概是想提高自己的英语成绩吧。” 也难怪程纯这么想,高三这年,成绩好的同学扎堆坐在一起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 一提起被泼泡面汤的事,程纯心里就不痛快。尽管那个缺德的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是谁,可是当时幸灾乐祸讥诮她丑的人现在就坐在她前面。 管雨菲经程纯提醒才想起来,在她的印象里,程纯不是这么爱记仇的呀,事有蹊跷。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管雨菲不信自己看走眼了,彭翰绝对对程纯有意思。 程纯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为了自证清白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我现在怀疑那时候在黑板上写我和周家硕谣言的人是你。” 管雨菲不是爱胡思乱想,只是长了一颗恋爱脑罢了。每回圣诞节、元旦节、情人节管雨菲都能收到很多爱慕者的贺卡和礼物,女孩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示好的人很多,其中亦有她心仪的人。 高一和高二她的心上人是学习委员马明哲,高三的时候她忽然很少提及马明哲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性格傲慢古怪的彭翰。 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彭翰喜欢的是自己的好姐妹。 程纯浑然不知,她只知道管雨菲强行把她和彭翰臆想成一对是件十分离谱的事。 “你这么想真的是疯了。既然你不信,我当着你的面问他。” 管雨菲一脸的难以置信:“要这么直接吗?” 用周家硕的那句话形容程纯的心理再恰当不过了:清者自清。 管雨菲坐在程纯同桌的位子上,前面的彭翰正在看英语试卷。程纯拿起笔戳了戳他的后背,他不耐烦地转过脸:“干嘛?” “你……是不是喜欢我?”程纯板着脸悄声问道,管雨菲在一边屏息凝神盯着两人。 这个问题显然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语塞。他看了一眼程纯又把目光移到她旁边的管雨菲身上。 他还未来得及作答,程纯已经拍着好友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了嘛你还不信,你看他的表情是不是跟看见鬼一样?” 彭翰缓过神来,面露讥诮之色: “我看你是做试卷做傻了,”他又补充一句,“你这么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评价她了,言外之意他是个颜控,她不是他的菜。 程纯也不生气,只顾着笑,拿着笔再次戳戳他侧着的后背:“没事了,你可以转过去看书了。” 她冲好友挤了挤眼,彭翰的回答她早就料到了,跟她预想的不差分毫。 管雨菲也明白了,他真的喜欢自己的好朋友,因为彭翰是从来不会脸红的。 很早以前她就注意到其他男孩子和她说话的时候都会显出腼腆的神态、会被她的美貌震慑住,只有彭翰不会。她跟着程纯吐槽他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奇葩时,心里原来是有不甘的。 他越是忽视她,她心里越是翻涌起一股想让他也对自己着迷的执念。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都会有这样的谜之自信。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她惦记的还是一颗心有所属的葡萄。 管雨菲尴尬地点点头,程纯以为她相信了。 聪明如管雨菲很快放弃了自己注定无果的单相思。放弃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喜欢的人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不纯粹,她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魅力是有杀伤力的,没有人能不为所动。 当她终于放下心中的执念时,她对程纯坦白了自己曾经对彭翰动过心。 程纯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 “你喜欢他什么?” 她不信她能给出一个令她信服的答案。 “我喜欢他不喜欢我。” 程纯以为自己耳背听岔了:“他喜欢你?” 管雨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喜欢我。” “有病吧你,你那根本就不是喜欢!” “没错。”管雨菲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谢师宴 高考成绩出来了。 班级里马明哲的分数最高,超出一本分数线近七十分!程纯总成绩高出一本线四十五分;彭翰考得也不错,比程纯的分数还高了五分;可惜管雨菲发挥失利,以六分之差与一本线失之交臂。 同桌周思雨也过了二本线,室友唐忆旸和庄雅芳也过了二本线,据说她们俩人打算复读再战。 最幸运的要数周家硕了,正正好好压着二本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今年班里的本科率和班主任估计的差不多,他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谢师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程纯给他敬酒的时候,他激动地拉着她的胳膊嘴角抽搐着流下眼泪。想必是同情这位学生的可怜身世,一时之间没控制住情绪。 他擦了擦眼角,慷慨激昂地对她说:“好样的程纯!很好,发挥的很稳定……老师祝愿你以后越来越好!” 程纯内心也是百感交集,感谢何老师的教诲和祝福。 高三的老师们单独组了一桌,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之情。 要是爸爸妈妈在就好了……程纯眼睛一热,赶紧撇开思绪,走到管雨菲和马明哲等人身边。 程纯报考的是H市一所大学的商务英语专业。 马明哲将要去N城一所知名医科大学攻读七年制的临床医学专业。 管雨菲被本市一所师范大学录取了,她很满意。 周家硕报考的是本省一所二本院校的生物工程专业。 至于彭翰,他如愿以偿考上了S城那所著名理工大学的物理系。三次省级物理竞赛一等奖的耀眼履历为他加分不少,那所理工大学每年只录取省内排名前2500名的学生。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家互相道贺,互相劝勉,共话惜别之情。 “恭喜你。”程纯举杯祝贺彭翰。 高三一年,她见证了他的飞速进步,尤其是英语这科。他曾经向她请教如何提高英语成绩,她坦言第一关就是背单词。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对她的建议深信不疑。半个学期的晨读期间,他除了捧着厚厚的一本英语单词机械地背诵之外什么事都不做,晚自习结束也携着英语单词本回宿舍。 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他的英语成绩突飞猛进达到了班里的上游水平,程纯暗暗佩服。 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缱绻:“也恭喜你。” 程纯莞尔一笑,两人终于不再像往日那样针锋相对了。随着高考结束,大家忽然意识到接下来就是遥遥无期的离别,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不过,她会经常回来看王老师的,所以她和彭翰以后一定还会见面的。 他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我把你的想法转告给我妈了,她说不用专门去饭店,还是去我家吧。” 去老师家的话还要辛苦老师一番劳顿,那还叫什么谢师宴。 “你的心意她都知道,不必拘泥于这些。” 程纯的叔叔出席了侄女的谢师宴,他认出了和侄女说话的人好像是那年在潍坊遇见的小伙子。 他十分感谢王老师一家人对侄女的照顾,他找到彭翰爸爸连着敬了他好几杯酒。 酒过三巡,大家畅所欲言起来。周家硕摇摇晃晃走到程纯和管雨菲这边,面红耳赤地端着酒杯对程纯说道:“班长,你知不知道……” 程纯站起来指着马明哲笑着对他说:“你喝多了,那个才是你班长。” 马明哲隔空对周家硕举杯,周家硕连连摇头:“我没喝多,你就是班长。” 刺鼻的酒气迎面而来,程纯等着聆听周家硕要和她说些什么,忽然彭翰过来把他拉走了。 周家硕脚步踉跄跟着彭翰来到包间外,他拍着彭翰的肩膀,舌头打结:“为……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他的手开始拽着彭翰衬衫的衣领。 “你想说当时黑板上的字是你自己写的对吗?” 醉醺醺的少年惊异地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彭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周家硕被人戳穿心事,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 所有人都觉得他周家硕配不上程纯吧。 “至少你比我勇敢。”彭翰低沉的嗓音响起。 周家硕当下反应过来彭翰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自己的尴尬消失了,眼里浮现挑衅的意味:“可她也不喜欢你。” 彭翰背靠在墙上,包间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从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她正和她的好友大声说着暑假去打工和旅行的事。 “我会永远爱她……”他叹息着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家硕读懂了他眼里的坚定,两个人碰了碰酒杯,把各自的心事浇灌于心。 程纯这次没有空手去老师家,她买了一大捧鲜花——粉色的康乃馨周边点缀着重瓣黄木香。花店的老板只要见她来,不用问就知道她要买什么花,毕竟选择这两种花搭配在一起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妇女节和教师节给老师买花,她从未给王敏华买过任何别的礼物,她知道老师的脾性。 康乃馨的香气几乎闻不出,木香花的香气则过于浓烈俗气。这两种花都不是程纯喜欢的,但是她很喜欢它们的花语。 康乃馨代表的是不朽的母爱。 木香花的话语有两种解释。一:我是你的俘虏;二:反战之殇。 她之所以去了解木香花的话语,无非是因为它是王老师的最爱。 她试图找出它的更多可取之处,从而让自己也喜欢上它。歌颂木香花的诗文不多,讽刺它摇曳轻浮的却不少。宋代诗人晁咏之的几句有关木香花的诗句她十分喜欢: 从教春事年年晚,要使诗人日日狂。 替取秋兰纫佩好,忍随风雨受凄凉。 王敏华早就得知程纯被H市那所大学录取的消息了,自己的儿子也以优异的成绩被S市的理工大学录取了。她比当年自己考上大学时还兴奋,天蒙蒙亮就拉着爱人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 两人一路乐得合不拢嘴,竟然忘记买盐和孜然粉了。 第二十五章:毕业礼物 程纯刚到,彭翰就被支使去楼下便利店买被忘掉的两样调味品。王敏华和彭云起在厨房间忙碌着,说什么也不让程纯插手。说好的谢师宴到最后成了她和彭翰的庆功宴。 “程纯你去彭翰房间里看看他的录取通知书在不在书桌上,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能考这么高的分数。”王敏华笑着对程纯说。 彭云起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程纯你去吧,我和你老师能忙的过来。彭翰考上他心仪的大学,可把你老师高兴坏了,每天都要看一遍录取通知书,生怕是在做梦。” 程纯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她解释说彭翰一直都很优秀,这次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完全是名副其实。 她第一次走进彭翰的卧室,浅灰格子床单和被褥让整个房间显得清冷沉稳。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厚厚的与物理相关的书籍,录取通知书被随意地压在两本书之间。 程纯抽出来打开看了看便把它放回原处,她正欲起身离开,余光被一本书里露出半截的相片吸引住。 那是自己毕业前夕照的大头贴,毕业前一个月,年级组刮起一阵互换大头贴的风潮,她不记得自己和彭翰换过。她翻开那本高中物理竞赛教材,夹放照片的那页纸的空白处有一行龙飞凤舞的铅笔字: 有情人终成眷属! My love 纯 那个纯写的非常用力,程纯脑袋一片空白,慌忙将书合上并把她的照片凭印象摆成原来的模样。 她的心狂跳不已,门口传来彭翰归来的脚步声,她立即起身走到墙上贴着的一幅画前面,假装正在认真地看画。 卧室门没关,他马上就发现她了。 “你在这干嘛?”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那幅有点眼熟的画,并不看他:“刚刚老师让我来看你的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在哪儿,”她紧接着问了一句,“这幅画叫什么名字?看着有点眼熟。” 彭翰吃惊她竟然不知道墙上贴的是大名鼎鼎的赫罗图。他指着自左至右、由蓝变红的横坐标——上面标识着有效温度(开尔文)和七个大写英文字母OBAFGKM,提示她:“物理课老师讲过的你忘了?” 程纯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一点记忆:“哦,是不是描述恒星身世的那张图?” 他给出正确答案:“是赫罗图。” 厨房里传来王老师的声音:“彭翰,盐和孜然买回来了吧?” 她跟着他一同走出来,他还在因为她的健忘而喋喋不休,没有了往日的高冷。高考过去没几天,学的东西就遗忘到这种程度了。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她遗忘的东西是这么重要。 “这个好像不是考点吧,我记得好像是老师课堂上扩展的知识点。”程纯庆幸他的关注点还在那幅图上,她不小心窥见他秘密的事没有被发现。 “学习功利心不要这么重,在我眼里知识就是知识,不存在考点和非考点之分。”他怼她。 “此处的知识应该注明是物理知识。”她反驳起来也毫不客气。 王敏华没听清两个孩子在争论什么,听见物理知识四个字就知道是彭翰在钻牛角尖了。她问程纯看见录取通知书了吗?程纯谎称没找到。 彭翰把盐放在操作台上,回房间拿出来录取通知书交给程纯看,她重新再看一遍,因想到那行铅笔字而心绪不宁。 吃完饭,四人坐在餐桌边聊天。王敏华起身去书房拿出她给程纯准备的毕业礼物:一只黑色的金尖万宝龙钢笔。 当时程纯没想到这支笔会这么贵重,后来的某一天,男朋友带她去商场给她挑选生日礼物,买的也是万宝龙的钢笔。那时她才发现当年生活节俭的老师送给了自己一件这么昂贵的礼物。 “你是一个聪明又勤奋的孩子,所有成功的条件你都具备了。老师祝福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健康、开心,成就属于你的精彩人生。”王敏华说到动情处,一阵鼻酸,眼睛因饱含泪水而闪闪发亮。 彭云起拍了拍爱人的肩膀安慰道:“这么高兴的日子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担心以后没人给你买这么好看的花了?” 他冲程纯眨巴一下眼睛,又用手指了指正在擦眼角的妻子。 “好了好了,以后我给你买还不行吗?”彭云起继续柔声安慰妻子。 程纯要去外省读书,以后和王敏华见面的机会肯定不如现在这么多了,一想到此,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为了让老师从低落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开始聊自己的暑假计划。她和管雨菲已经找到两份工作,上午是在市里一家辅导班辅导高一学生做暑假作业,下午去花店打工。 王敏华听她兴致勃勃地憧憬自己的暑假生活,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孩子大了,是时候到社会上经受历练了。 彭云起放下茶杯,关切地问:“一天做两份工作,身体能吃得消吗?” “叔叔放心,都不是繁重的活,很轻松的。”程纯端起冰冰凉凉的南瓜雪梨汁,眯着眼睛解释道。 彭云起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姑娘,她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消瘦和矜持。后来听爱人提及她的身世,他对她更加同情了。原本他建议直接给她一个大红包当毕业礼物岂不是更实用些,但遭到爱人的反对。 “大学学费和每个月的生活费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知道爱人最近频繁去教育局为程纯学费的事奔波劳碌。 王敏华告诉他学费的事其实早就已经解决了。程远征出事那年她们家一次性获得八万元补助,但王敏华担心许燕南把钱攥得严,怕程纯从中受委屈。 如果能不向许燕南开口则是再好不过了,为此,一个暑期王敏华往返于教育局不下十五六次。 “老师,您可以送几张您的照片给我吗?”眼见着要到了分别的时刻,程纯说出了酝酿已久的心愿。 彭云起听了连连摆手,把正欲起身找相片的爱人按在位上。他平时是个摄影发烧友,家里正好有相机,何不现在临时拍几张呢。于是,彭云起拿着相机兴致勃勃地领着三人去小区花园拍照。 傍晚时分,彭翰照旧遵照父母的嘱咐送她到公交站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一袭浅紫色的雪纺连衣裙裹着纤细的腰肢,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米色单肩包,步履轻盈地走着,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彭翰想一直这么陪她走下去,可是公交站台已经近在咫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瓶子递给她。 不及巴掌大的四角形斜肩短颈玻璃瓶里悬浮着一枝淡黄色和一枝雪白色的木香花。 “哇,好漂亮,”程纯忍不住赞叹,爱不释手地换着方位细细端详,“在哪买的?送我的吗?” “嗯,送你的。不是买的……DIY。” 她忽然想到上午在他房间的书上看到的那句话,迟疑起来。现在她已经明白他的心意,更明白自己心意——她对他真的没有那种叫爱情的东西。 她停下脚步,隐去了嘴边的笑意,直视他的双眼:“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祈祷他像以前那样回复她:“神经病,你长得这么丑。” 可是,他缓缓地说道:“是的。” 她失神片刻,避开他热切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道:“这下玩笑开大了,这个礼物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彭翰明白她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心底发出重重的叹息。昨晚害的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人就在眼前,她脸上不自然的笑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比她还难堪。 早在她当众澄清和周家硕的绯闻那天,他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是无辜的,她对他的折磨都是无意识的,自始至终陷入爱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所以,他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程纯举着玻璃瓶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彭翰把礼物收回去。 “收下吧,你知道木香花的话语是什么吗?”他问她。 程纯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没有回答,而是将话题转到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瓶子里面装的不是水吧,感觉比较稠密,像是一种油。” “不是水,是防止腐败的矿物油。” “送给同学的礼物还是DIY的,很有心意了……谢谢你啊。”她把玻璃瓶装进包里,和王老师送给她的钢笔放在一处。 远远的,她等的公交车来了。 她对彭翰说:“礼尚往来,等我打工赚钱了也给你买个毕业礼物。谢谢你。”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车。 开学之初,他收到了她的礼物:世界名著《全球通史》(上、下两册),她是和好友管雨菲一起来的,管雨菲送给他的也是一本世界名著——《复活》。 他兴冲冲地跑下楼,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上次拍的照片。 当看到小区门口的两个身影时,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十六章:《青玉案》 大半个月未见,她变得又黑又结实,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力四射。好像无论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他都爱她。 他每天会想她好多遍,她的身影无时无刻都在他的脑海里。思念成狂,好多个下午他忍不住去花店对面的咖啡馆小坐,幸运的话能够看到她。有的时候看见她和管雨菲两人带着粗粝的白色棉线手套,从货车上往店里搬运一捧捧刚空运来的新鲜花卉;有的时候看见两人坐在二楼的窗户边拿着打刺钳之类的工具在处理玫瑰花;有的时候看见她俩交头接耳拿着包装纸和丝带学习包装花束;有的时候看见她俩在晚饭的时候还要接替正式员工看店(这样那些人就可以准点吃饭了)…… 在潍坊看见她的时候,那双手是红肿皲裂的;在她父亲去世后她终于返校时,那双手是瘦弱苍白的;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他家吃饭的那段时期,那双手是娇嫩白皙的。 上午去辅导班辅导学生写作业,午饭后来花店打工直到晚上八点才下班。一个月的辛勤劳动,两个女孩每人赚了三千八百块钱。 程纯花掉两千块钱去西北那座神往已久的城市玩了六天,来回路上就耗费了四天光景,她买的是价格便宜的火车坐票。 从敦煌归来后,她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导游无意间提及的一条佛教理论给予了她莫大的安慰: 人永远处于生死循环的状态。愿生西方净土中,九品莲花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 她闻及此,内心封印许久的关于父母的悲苦之情袭上心间,忍不住掩面痛哭。 她正伤心欲绝之时,又听见导游姐姐念到: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心动,亲情如此,爱情可能也如此。 原本悲伤的情绪被感恩之情取代,如果真的有来生,她还会选择今世的这两个人做自己的双亲,她一定会珍惜每一次心动。 在一堆祈求工作高升、金榜题名、姻缘美满、身体康健的许愿牌中,程纯偶然间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木牌。上面用清秀飘逸的楷书写了一行小字:爱我所爱,信我所爱。情同志趣,不分一二。 署名:沈友新。 这个不知名的陌生人经历了什么呢?从名字和字体看来,这段感言像是出自一个女孩之手。程纯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是啊,爱情和志趣,换句话说爱情和事业,都应该在人生中占据重要的地位。 “彭翰,听说你跟程纯表白了?”管雨菲一见面就开始八卦起来,紧接着又用惋惜的口吻对他说,“唉,可惜啊……纯纯……出家了。” 彭翰不知真假,呆立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程纯。 她望向他的目光坦诚真挚:“别听她瞎说,不是出家,是开始接触佛教。” “对对对,不是出家,是信佛,她开始吃素了。”管雨菲笑嘻嘻地说,没想到彭翰连这么荒唐的事都信以为真。 彭翰接过两人送给他的书,程纯又交给他一个系着香槟粉色蝴蝶结的白纸盒,里面装的是她在敦煌给老师买的一条真丝小方巾,上面印着赭红色的北魏飞天像。 “听说王老师去张家界旅游去啦?”管雨菲问道。 “嗯,学校组织的。”彭翰回答道,他的目光一刻都没从程纯身上离开。他看着她被晒得黑黢黢的、红扑扑的脸想起高一军训时候的场景。他一度以为他是在那时候喜欢上她的,可是仔细回想,早在第一次班会上大家在讲台前轮流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了。 刚才她递给他书和丝巾时,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侧面有一道道黑色的伤疤,想必是在花店工作时受的伤。 “你们俩要不要去我家喝点冰镇西瓜汁?”他询问两人。 “我们一会还要去商场买点东西就不去了,对吧菲菲?”她给好友使了个眼色,管雨菲立刻心领神会。 “是的,马上就要开学了,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彭翰,咱们以后再见。” 两人手拉着手离开了,彭翰再次见到程纯是一年之后的暑假。 一年之后她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大一新生了,她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王敏华捧着学生那本《青玉案》爱不释手,通宵读完了。 她在程纯第一次来家做客的时候就和她讨论过她的未来,就是在那时她劝她不要浪费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才华。 王敏华还记得当时学生一脸茫然地问:“老师,在写作方面我真的有才华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她总是这么夸赞程纯:你不仅有才华,而且勤奋好学,早晚你会成功的。 后来程纯大学专业选了商务英语,王敏华也没有失望。至少,把英语学好了,还可以畅通无阻地阅读英文原著。 大一第一学期王敏华收到程纯寄来的一封信,信里提及大学生活轻松愉快,空暇时间较多,她开始着手写一本穿越题材的小说。 在信件的尾段,她提及自己的现状: 王老师,或许您一直都是对的。只有阅读和写作才能带给我内心的平静和愉悦。 王敏华读这封信的时候激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当晚就给程纯回信,叮嘱她充分利用大学图书馆丰富的资源。 “写作不仅仅是一种宣泄或是倾诉,它更应该是一种严肃文学。创作过程中最大的禁忌是误把无病呻吟当作悲剧、过度自我关注。 当你想通过作品传达一种价值观的时候,切记慎之又慎。 除了经典,无需读其他。要远离流行和通俗读物,它们会消磨你的时间,挫平你的才华。” 这三段话让程纯大为吃惊,王老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专横和偏激了呢?她一向可都是十分包容的,无论对人还是对事。 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恩师的话就像一盏明灯给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她花了八个月的时间写成了十七万字的处女作《青玉案》,期间数易其稿。 管雨菲是第一个读者,她读完后立马给程纯打电话让她赶紧在网站投稿:“一定会大火的相信我!” 好友的鼓励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小说上传一个月订阅量过万,三个月后就有出版社联系她说要和她商量小说实体出版的相关事宜。 管雨菲的话应验了,她火了。不是以程纯的名字,是以“码客有点烦”的笔名火的。 实体书出版后她给王敏华和管雨菲各寄去一本,以作纪念。 第二十七章:分享 一夜成名的“码客有点烦”领着好友来到学校旁边的取款机给她看银行卡里的余额。 管雨菲数着上面的数字,双眼冒光、两腿发软。她激动地抱住程纯,眼泪簌簌落下,程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菲菲,怎么了?也不至于这么嫉妒吧?” 管雨菲破涕为笑,把银行卡举到嘴边连连亲吻:“祝贺你亲爱的。” 程纯明白她的意思,她替好友抹干眼泪,带她去附近一家高档西餐厅吃饭。 吃完西餐,她又带着好友去步行街购物。首先来到管雨菲最喜欢的化妆品专柜,那些只在杂志上看到的品牌现在琳琅满目的呈现在两人面前。 “纯纯,这是在做梦吗?”管雨菲兴奋地摇晃着好友的胳膊,心情雀跃到想飞起。 原来程纯银行卡里的那串数字并不只是数字,是真的可以用来挥霍的啊。 程纯大手一挥,笑道:“想要什么我统统买给你。” 管雨菲搓搓小手,首先跑到一个她平时试都不敢试的柜台前。化着精致妆容的柜姐见是两位学生模样的女孩便兴致不高,懒地敷衍她们。 程纯拿了一个购物篮,跟在管雨菲后面。虽说是程纯买单,而且她现在也有钱了,但是管雨菲还是不住地往价格上瞟。 “说了我买单,不用看价格,想要什么就放篮子里。”程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精华液放在篮子里。没过多久,篮子里放满了水、乳液、面霜、眼霜、面膜、洗面奶之类的。 柜台小姐一见这阵势,立马来了精神,堆着一脸的假笑过来热情地介绍。末了不仅给她们办了两张贵宾卡还送了一堆小样。 紧接着又买了口红、粉底、香水、睫毛膏等等。两人逛得晕头转向,找个甜品店坐下休息。 管雨菲把刚才买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细看,激动得面色绯红:“哎呀,这瓶香水味道好好闻呀,隔着盒子都能闻到香味,”她又拿起另一瓶凑近鼻子嗅了嗅,“这瓶也好闻,好闻到我都觉得自己是高贵的公主了!” 看来购物真的能给女孩子带来无尽的快乐,好友现在根本没心思吃点心,完全沉浸在瓶瓶罐罐带来的狂喜中。 程纯用勺子敲了敲管雨菲面前的碟子:“别看了,回去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赶紧把提拉米苏吃了,待会儿还有个地方要逛呢。” 管雨菲终于开始吃点心,已经买了这么多心仪的东西,还要去哪里逛呀? “买包。” 一共买了四个价值不菲的包,程纯和管雨菲各一个,王敏华和许燕南各一个。 “我只对护肤品和化妆品感兴趣,不用送我这么贵重的包包。” “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程纯笑道。 管雨菲白了她一眼:“我看你呀很快就会被资本主义的物欲腐蚀了。” 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别人,她自己不也尝到了这种甜头了吗? 其实,在管雨菲来之前,程纯一直维持着原本简单质朴的生活,住集体宿舍,每月的生活费还是那么点。今天是她第一动那笔钱。 在回学校的路上,程纯对好友透露了自己对这笔钱的规划。首先,拿出两万元捐给高中母校以报答校领导当年对她的照顾。其次,预留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剩下的那些钱是不是打算给家里” 程纯点点头,管雨菲得知她要把钱交给许燕南有点不放心:万一将来她改嫁,程纯可是要人财两空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是我两个弟弟的妈妈。”程纯既然做了此番决定,一定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当两人满载而归回到程纯宿舍的时候,几个舍友的脸上纷纷流露出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两人相视一笑,程纯指着管雨菲跟其他人介绍道:“这个是我的土豪闺蜜,她来大城市购物来了。” 管雨菲把战利品放在程纯桌上,拿出一袋零食分给每个人,默认了自己的土豪身份。 第二天晌午起床后,管雨菲喷上新买的香水陪着好友把包包寄给王敏华和许燕南,然后两人去食堂吃午饭。三天后,管雨菲依依惜别好友,踏上返校之路。 两人在火车站相拥而泣,管雨菲擦着眼泪抱怨道:“吓死我了,我以为这箱化妆品都要被扣下来了呢。拖着一箱大牌,也难怪别人怀疑我走私。” 原来刚才过安检的时候,管雨菲被叫到旁边开箱检查,理由是涉嫌携带违禁物品。 罪魁祸首是四瓶防晒喷雾,虚惊一场。 程纯破涕为笑,刚才她也紧张的要命。候车厅里响起检票播报,她抱紧好友:“菲菲,好好照顾自己。臭美固然重要,但是别忘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也是,注意保重身体。平时低调点,那个包包别总背。” 程纯注视着好友频频回头的身影,鼻子一阵发酸,刚止住的泪水又滑落下来。等到菲菲的身影隐匿在昏暗的月台看不见了,她才拎着四瓶防晒喷雾离去。 夜色凉如水,她想象着王老师和许燕南收到包的反应,王老师应该会很开心吧,不过下次见面肯定要被她数落乱花钱了。许燕南会作何反应呢?多少也会感到开心吧,现在她们两人的关系虽然还是比较尴尬,但程纯觉得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程远征的离世让她们彼此膈应,彼此同情,彼此理解。 她拿出手机给许燕南打电话,连打了两遍没人接。等她走到宿舍楼下,许燕南回电话了。 “什么事?”语气一如既往冷冰冰的。 “我给你买了一个包今天寄回家了,估计三四天能到,到时候你注意查收一下。有一件重要的事……” 许燕南听到这里不由地屏住气,程纯从来没给她买过东西,从她嘴里说出的重要的事一定不寻常。 “什么事你说。生活费留着吃饭,你哪来的闲钱买包?” 程纯走到宿舍楼后面的香樟树下,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把事情和许燕南讲清楚,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为什么把钱交给我保管,你自己已经成年了不是吗?”许燕南显然无法理解程纯的想法,她就不担心自己会把这笔钱卷跑? “剩下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都留下来了,余下的这部分钱理所当然应该给家里。乐乐、俊熙还有叔叔家的齐齐三个小孩可以考虑给他们报一些兴趣班,现在也有这个条件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最后这笔钱怎么支配随你。” 许燕南采纳了程纯的建议,给乐乐、齐齐报了同一个钢琴辅导班,给俊熙报了一个跆拳道课程;尽管公婆老俩口有退休金,但考虑到两人日渐年迈、身体又都不甚利索,许燕南还是给两人的户头存了一笔钱。 剩下的钱还够在这个十八线小城市买一间四十余平米的小房子,她犹豫良久,最终在房产证上只写了程纯一个人的名字。 事实证明,把钱投资在教育和房产上,你永远都不会后悔。 第二十八章: 初吻 异地求学,从此故乡是他乡,从此故人是梦中人。 彭翰早料到她会拒绝他,就像当初急于澄清和周家硕的关系一样,对于她不爱的人,她有着近乎残忍的冷漠。就是因为对她承认了自己的爱慕之情,现在他只能从妈妈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一些她的近况。 无论如何还是要见她一面,听说她成功发表了一本小说并大获成功,他替她开心。彭翰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你今年暑假回家吗?前几天我妈让我打电话给你问这件事。” 王敏华有什么事会直接和程纯说,何必经他转述呢。 电话那头思索了一会,轻声回答他:“我暑假会回家呆半个月,好久没看到老师了。”听了她的回答,彭翰恨不得暑假立刻就到来。 程纯问道:“老师身体还好吗?你怎么样?” “我妈身体一直不错,我一切都好,”他慌忙又补充一句,“我爸身体也挺好……” “嗯,那就好。”程纯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彭翰知道他再不说点什么,她就要挂电话了。 还没等到他开口,程纯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纯纯……哦……宝贝…… 那是一种暧昧的、让人面红耳赤的低语。接着传来彭翰厉声喝斥的声音:史寰宇你丫赶紧给我闭嘴。 “你那边什么声音?”她冷冷地问。 “没事,你等我一下,我去阳台接电话。刚才是我一个舍友,神经病别理他。”彭翰明明在呵斥别人,自己却脸色通红,他放柔声音跟她道歉。 程纯心里还是不快,有一种被冒犯到的耻辱感扑面而来,草草说了几句,她很快结束通话。稍晚些时候她收到一则陌生的短信: 嫂子你好,我是翰哥的舍友兼好兄弟。冒昧给你发这条信息是想告诉你翰哥他真的真的很爱你。他经常做梦梦见你,但是一直也没见你们俩打过电话,所以我大胆猜是他在暗恋你。今天因为学翰哥说梦话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但我依然冒死替他跟你表白。多有叨扰,望保密。 程纯气馁地把手机仍在床上,打开那本看了无数遍的《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她轻轻抚摸着扉页上王敏华的签名,陷入沉思。 彭翰早在小区门口等着她,未等程纯开口,他就从她手里接过补品和红酒,程纯心里暗笑他还是那么不通世故,都不知道客套推辞一下。 她今天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彭翰像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内心翻涌着,原来她一直钟爱紫色。那年冬天在潍坊看见她,她穿的也是一件紫色的衣服,对了,是浅紫色系带面包服。还有上次他送给她永生花玻璃瓶的时候她穿的也是一件淡紫色连衣裙。过去她的影像和现在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变过。 大半年未见,再次见到恩师,程纯忍了忍没让眼泪掉下来。王敏华眼角也湿润了,嘴上却不停地数落她:“来就来呗还买这么多东西,浪费钱!来老师家还这么客气,你上次寄给我的包我还没拆,你回家的时候赶紧拿走。” 彭翰爸爸也在一旁附和劝程纯以后千万不要这么破费,这不见外了嘛。 “老师您看,我背的包和您的是一个系列的母子包呢。我给我妈也买了一个您的同款,您让我拿回去给谁背呀?”程纯边说边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包包给王敏华看。 “我从来也没给您买过什么贵重礼物,学生的一片心意您忍心拒绝吗?”她挽着老师的胳膊撒娇道,“包包您要是不收,以后我也不敢来这吃饭了,因为老师还是把我当外人了。” 有些日子没见,这个女娃开朗了不少,都学会撒娇了。 程纯在客厅坐了一会喝杯水后起身去厨房帮老师择菜,师生二人许久未见少不了一番畅谈,彭云起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 程纯有意避开和彭翰单独相处,一直和两位长辈一处呆着。饭桌上那瓶南瓜雪梨汁让她一瞬间恍了神,距离第一次来老师家做客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午饭后,王老师照例回卧室午休,像以前一样给程纯抱来枕头还有空调被放在书房那张蓝色天鹅绒沙发上。程纯笑着说自己已经改掉了午睡的习惯,大学课程轻松,睡得早起得晚,自己都长胖了。 “老师你们休息吧,我在这看会儿书。” “好吧,还是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我们中午不小睡一会,下午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的。” “是的,我高三的时候也是这样。老师您去睡吧别管我了,等您醒了我们去逛花市。” 程纯盖着薄薄的空调被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看得入神,等她察觉到脚步声的时候,彭翰已经来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放下书,起身就要离开。 他拦住她,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箍住。程纯动弹不得,低沉着的声音里满是愠怒:“放开我,你疯了吗?” 彭翰抬起头,他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早就疯了。”他把头埋在她颈间喃喃低语道。 程纯挣扎着往后躲他,他却猛地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将自己坚实湿润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 嗡的一声,程纯的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他的唇离开她的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用一种苦闷的、无望的语气问她:“怎么做才能喜欢我?” 程纯扭过脸不想看他。 他扣着她的下巴,直视她倔强愤恨的眼神等着她的回答。 “你对我根本就是同情和怜悯罢了,根本不是爱,希望你尽早认清这一点。” “是不是爱我心里清楚,你回答我,怎么做才能喜欢我。”彭翰记得三年前她第一次来他家吃饭,他激动地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他不想被她发现他的喜悦,只能板着脸面对她。直到她用歉疚的语气跟他说出那句话:我只来一回下次不来了。 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比任何人(甚至王敏华)都希望她能来。越是喜欢越要掩饰,越是喜欢越害怕被拒绝,他无数次嘲笑自己的懦弱,他幼稚地用无礼和克制掩饰自己的动情。 “我不喜欢你,我向往的爱情就像高中学的那首诗《致橡树》里描述的一样。你应该明白我……”程纯停下来不再说下去。 “我明白,你一直忍着耐心搭理我全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尽管彭翰一直都明白,但是亲口说出来的事实还是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两手抓着程纯的胳膊,脸色灰白:“一直以来你对我就只有厌恶吗?” 程纯眼睛闪烁:“你知道的,你是王老师的儿子,我根本不可能讨厌你。” 彭翰如跌进冰窟一般周身发冷,他松开她的胳膊,转身离开。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多么绝望,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将彭翰整个人击垮了。 暑假开学后没多久,他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我有女朋友了,你放心吧。 第二十九章: 夏璐 在多数人眼里,夏璐的人生堪称完美。她有着和管雨菲不分伯仲的美貌,家境优渥。她的爸爸是一名律师,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她的妈妈是一名医生,在一家三甲医院当科室主任。 夏璐不仅人美心善,还多才多艺。精通插花和茶艺,趣味高雅。整日沉溺于网络游戏、抽烟喝酒这些习惯统统没有。 这样一个人,大学四年竟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她把学业放在首位,偶尔也看手机直播。 她不看吃播,不关注美妆博主,只看几个身在异国的爱心人士的直播。在宿舍休息的时候在看,洗衣服的时候在看,甚至睡前也要看。 看直播已经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仅看而且时常打赏。 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去打赏素不相识的人,良心上过得去吗? 一天中午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吃饭,夏璐同往常一样边吃饭边看手机。程纯无所事事也跟着听起来。当她听到视频里的中年男子讲述着他现在救助的一个少女时,一时之间食不知味,面前的麻辣烫一点都不香了。 躲在主播后面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美若天仙,深邃明亮的大眼睛,褐色的皮肤,乌黑浓密的长卷发上蒙着孔雀蓝纱巾。含羞带怯的神态让程纯一个女生看了都会心动。少女默默地坐在一隅抠着指甲,偶尔抬头飞快地看一眼镜头,姣美的脸上片片淤青。 原来,她昨天被她的老公抛弃了,她的老公是位年近六十的老头。 老头的女儿嫁给了少女的哥哥,作为交换,她成了老头的第六个媳妇。关系错综复杂、混乱不堪。 少女家里十分贫穷,同样年少的嫂子不堪忍受穷困的生活偷偷逃回家并且一去不复返。老头赶在少女家过来闹事之前把她休了。 从被结婚到被离婚不到一年时间。少女嫁到那边没过一天好日子,她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忍受老头的百般□□和虐待。 主播让她靠近镜头给观众看看她手臂上的伤,她把深紫色的灯笼袖往上拉了拉,一道道紫红色的鞭痕映入眼帘。程纯注意到少女脚上的鞋子前面都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 她心里一阵酸楚。 旁边的夏璐揉了揉眼睛,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动打赏。主播双手合十不停地道谢,那个异国少女也跟着用蹩脚的中文说谢谢。 “夏璐,他们直播的内容是真实的还是……有剧本的?”程纯问出心里的疑虑。 夏璐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当然是真的了,”她抽出纸巾揩鼻涕,“我关注他们已经一年多了,一直在看,不可能造假。” 程纯轻轻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午睡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那个少女凄然美丽的脸孔和那双破旧不堪的鞋子。她对夏璐的印象忽然改观了,原来她一直在做善事,她把别的女生买衣服、做头发、买化妆品的钱都用在这方面了。 每个季节三套衣服,两双鞋子,大学四年没有烫染过头发,用的护肤品是学生党中最平价的,彩妆产品一个都没有…… 程纯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来到宿舍楼下的香樟林里给管雨菲打电话。 “菲菲,你给网上的博主打赏过吗?”程纯开门见山问道。 管雨菲吓了一跳:“纯纯,你别告诉我你已经沉溺于这些了。” “没有。以前我是不信这些的,今天午饭时看见舍友在看直播,我在旁边看了一会感觉怪怪的。” 她大致描述了一下视频内容,然后问好友这种视频的可信度到底如何。管雨菲有时也会刷到诸如此类的内容,有一回她点开来,没看几分钟就气愤地退出来了。因为她实在看不惯那些以助人之名去侵犯别人隐私、不尊重当地传统风俗的做法。 她后来索性直接略过,再也不看了。依程纯的智商应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你推荐给我看看,在我回复你之前,千万别交智商税哈。” 约莫一个小时后,她给程纯回电话:“相信我,这个可以信。” 夏璐和管雨菲都这么说,程纯心里的疑虑消除了。 她下载了软件、注册账户、关联了银行卡,买了礼物。 在一则短视频底下她看见了夏璐的留言:不用谢,有时间用我刷的礼物给女孩买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吧。 程纯留给自己的钱都是规划好的,眼下计划有变,要想帮助这群陌生人她只能紧衣缩食了。她在草稿纸上大致算了一下,每个月可以省出两百块钱。 就这样,此后每个月她都给那个主播刷两百块钱的礼物。 事实证明夏璐和管雨菲的眼光的确很准,那个主播不是一昧地追逐个人利益,他确实在帮助一些社会底层的、身陷困顿的穷人。 少女穿上了新衣服和新鞋子,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她对着镜头说自己的理想是去城里的饭店当一名服务员。 一份稳定的工作是这个世界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即使这个工作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传闻大学女生在宿舍的相处方式堪比惨烈的宫斗剧,但程纯一点都没感觉到。她有幸遇见一群美好善良的同龄人,她回忆起高中三年的宿舍生活,不仅哑然失笑。 她和唐忆旸还有庄雅芳从毕业后就没有了联系,仔细想想,她们也没什么大毛病。当时大家都年少、稚气了点。 宿舍四个女生,有两个人在大一就交到了男朋,剩下夏璐和程纯单身。程纯是没有遇见心中那个有缘人;夏璐一门心思扑在学业和助人为乐这两件事上,根本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她屡次提及自己是个不婚主义者,理由是现在的男人都靠不住。 明明什么经验都没有,却摆出一副阅人无数的姿态,宿舍其他人纷纷对她的偏见嗤之以鼻。 “现实点吧亲们,我从小到大在饭桌上听了我爸经手的无数个离婚案件,对男人的本性我绝对有发言权。” “不要这么悲观,你爸爸妈妈不就挺恩爱的嘛。”唐子珊劝她。 夏璐翻了个身,眼睛没离开手机:“我爸和我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基础深厚。不过,就算将来有一天两人离婚了我也能接受。” 程纯开口道:“所以,怕什么呢?不要纠结于结果,要享受过程。就像你说的,谁都无法保证我们的爱一辈子不变。” 在敷面膜的俞晓泉不开心地嘟哝着:“你们两个单身狗真的好烦啊,我和唐子珊现在可是处在热恋中。你们能不能不要一直泼冷水啊。”她揭下面膜,又把面膜纸敷在脖子上,起身对着镜子开始按摩。 夏璐笑了:“你看,别人随口说的几句话就扰乱了你的心,你自己都不坚定竟然还埋怨我俩。” “我可是很想谈恋爱的,只是没有遇见合适的。”程纯解释道。 第三十章:菲菲结婚 程纯是渴望爱。 夏璐是怀疑爱。 管雨菲是无惧爱。 菲菲的男朋友叫方铖,是长管雨菲一届的学长,人长得高大阳光,性格温和静默。程纯见他第一面就悄悄问管雨菲方铖是不是校草,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养眼了。 管雨菲一脸的得意,她和方铖相识的经过已经和程纯讲过了:方铖是摄影社团的社长,在社团招新活动上对管雨菲一见钟情,结束了校草的单身生活。 第一次和好友及她的男朋友吃饭的时候,程纯对体贴入微一词有了深刻的体会。逛街的时候给她拎包,吃饭的时候给她剥虾壳,渴了的时候给她拧好瓶盖把水递到她嘴边,饭后还细心地给她擦拭嘴角的油渍。 程纯坐在两人对面,狗粮吃得饱饱的。 他叫管雨菲亲爱的,管雨菲叫他猪头。 程纯叫自己电灯泡,她下次再也不会和两人一桌吃饭了。 两人毕业后就订婚了,婚礼订在二月十四情人节。双方家长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更令人羡慕的是两人还前后脚受聘于同一所高中(管雨菲的母校)。管雨菲成了一名化学老师,方铖当了一名历史老师。 与此同时,程纯在H市一家世界五百强外资生物制药公司面试成功。 她送给好友的新婚礼物是一双Jimmy Choo的粉色亮钻高跟鞋和一套迪奥香水。在所有化妆品中,管雨菲最喜欢的就是香水了。 管雨菲激动地泪眼汪汪抱住好友:“纯纯,我太爱你了。” “再爱我还不是早早嫁人了。”程纯故意笑她。 两人说笑一番,管雨菲带程纯到衣帽间去试伴娘礼服。她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跟程纯说:“亲爱的,彭翰和她女朋友也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程纯调整了一下礼服的肩带,意外地扬着眉问道:“王老师不来吗?”现如今王老师和一对新人是同事,照理说应该是她来参加婚礼才对呀。 “我去给王老师送请柬的时候,她跟我说彭翰这段时间正好在家。他和你我都是同学,年轻人来参加老同学的婚礼顺便叙叙旧多好。她还透露彭翰和他女朋友也快订婚了,”管雨菲帮程纯拉上后背的拉链,接着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怎么拒绝?” 彭翰订婚这么重大的事程纯竟然没听王敏华提及过。 程纯对着镜子照了照,转过身拉住好友的手笑道:“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成双入对的,我不尴尬才怪。明早陪你化妆的时候我临时租个男朋还来得及不?” 管雨菲的最后一个单身之夜是在饥饿中度过的。为了呈现最好的状态,她晚饭都没吃,就喝了一杯低脂酸奶。泡完澡后开始护肤按摩,之后两人躺在床上聊天。 菲菲妈妈和爸爸还在客厅里盘点喜糖和伴手礼,确认明天亲友的座位安排情况。 “高中同学除了宿舍的几个人,其余人平时都不怎么联系所以一个都没请。” “你在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中都算早婚了。”程纯的心情很矛盾,她内心其实是希望好友过几年再走进婚姻的殿堂的,才二十三岁着什么急。 “水到渠成就结了呗,为什么要纠结年龄呢?我和方铖恋爱四年了,彼此十分了解,我们都认准了对方就是那个共度余生的人。”管雨菲想起方铖的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正在这时方铖打电话过来了:“老婆在干嘛?” “敷面膜、和纯纯聊天呢。你那边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万事俱备,就差你了。” 这两人仿佛还在热恋期一样腻歪。 手机是外放,程纯听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第二天六点两人早早起床,在家吃了饭(管雨菲依旧不敢多吃,喝了一杯加奶黑咖啡吃了半片土司面包。)后就去婚纱店了。 妆发花了近两个小时,程纯和另一位伴娘(管雨菲的姨妹)等新娘化好妆后也简单打扮了下。化妆师和助理把秀禾服和敬酒礼服拿出来整理好,又跟管雨菲确认了一遍之后要换的发型后,带着一箱化妆品跟着新娘伴娘一起回到家。 婚礼仪式终于开始了,酒店大堂座无虚席,热闹非凡。大家边吃酒席边看着台上的一对新人宣誓。程纯默默看着方铖给管雨菲戴上婚戒,管雨菲笑成了一朵花,她却感动的泪水涟涟。 身穿黑色笔挺西装的新郎风度翩翩,一身蕾丝鱼尾婚纱的新娘娇羞妩媚。 “老婆谢谢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永远爱你。”方铖掀开管雨菲的头纱,两人深情拥吻。 到了扔捧花的环节,管雨菲背对着两个伴娘,转过身把捧花交到程纯手里,拿着话筒对台下的亲友高呼:“希望我的好姐妹纯纯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程纯接过捧花和好友紧紧拥抱在一起,司仪递上话筒问她:“这位纯纯女士,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您有什么祝福要送给两位新人呢?” “衷心地祝愿他(她)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相爱一生!” 从小到大菲菲像亲姐姐一样陪着她经历风雨,陪她尝遍酸甜苦辣,她就是程纯的另一个灵魂。程纯心里被喜悦和不舍填满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管雨菲的姨妹见状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纯纯姐别哭了,我们穿着伴娘服太显眼了。你看,那桌有个人一直盯着你看呢。” 程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见了彭翰和他女朋友。 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环节,两位伴娘和管雨菲的女同学们坐一桌。管雨菲高中宿舍的五个人程纯都还记得,大学的三个舍友只见过四五面,面熟但不记得名字了。 “班长,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越来越漂亮啦。”周思雨过来和程纯碰杯,她现在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后期设计。程纯没想到原来文静内向的同桌会从事这么厉害的工作。 周思雨笑道:“当时为了将来好就业,硬着头皮选了这么一个专业。还是班长你厉害,听菲菲说你进了世界五百强企业呢。” 两人寒暄一番,又和其他许久未见的老同学聊起来。熟人话旧,不免多喝几杯,酒酣耳热好不畅快。另外一个女生忽然提及程纯的高中舍友唐忆旸,她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据她所说,唐忆旸第二年高考考得还不错,被H市的中医药大学录取了。 H市,和程纯在一个城市读的大学。 “听说她大二的时候偷了舍友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被当场抓住……”讲到这里,说话的人转动着眼睛左顾右盼,神色紧张。 程纯手里的汤匙停在碗边,心里一凉。 周思雨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环顾四周:“小声点……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她羞愤交加,当场从宿舍楼跳了下去。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双腿……摔断了。” 周思雨和程纯等人倒吸一口冷气,饭桌上的气氛变的沉重尴尬起来。 程纯率先举杯道:“大喜的日子不谈这个了,你也说了是听说来的,所以不一定是真的不是吗?” 那个女生见程纯变了脸色,赶紧顺着台阶下来:“对对对,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第三十一章:无法释怀 偶然间听到的关于唐忆旸的流言惹的程纯心情有点烦闷,不自觉地喝了好几杯酒。等到一对新人又敬了她满满三杯后,她有些醉了。 宴席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彭翰和她女朋友来到程纯这桌,几个高中同学见到彭翰,七嘴八舌打听起两人的恋爱史。 “哇,物理学霸找了个物理学霸,这也太般配了吧!”众人发出阵阵艳羡的惊呼声。 是啊,还是王老师未来的儿媳妇,程纯忍不住多看几眼。 好有气质的女生,齐肩中分黑发,瘦长的脸上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流露出温柔睿智的光芒。 程纯先伸出手:“你好我是程纯,王老师的学生,彭翰的同学。” 那女生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你好,我叫李竣月。我在彭翰家里见过你的照片,阿姨经常跟我提起你。” 程纯低头笑了笑,终于把目光转向彭翰:“彭翰,好久不见。”她和他已经三年未见了,自从大一暑假他强吻她以后,她就刻意避着他了。每回放假去老师家也都是先打听彭翰在不在家,他要是在家,她便编个理由不去了。 “好久不见。”他看她的目光让她开始心慌起来。 周思雨问彭翰:“彭翰,你和你女朋友应该也好事将近了吧?你们怎么都一毕业就结婚了呀。” 李竣月闻言浅笑,挽着彭翰的胳膊仰脸望向他,眼里满满的崇拜之情。他不善言辞她是知道的,她替他回答道:“我们两人打算先工作几年后再结婚。” 彭翰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幸福,在他的记忆里,程纯的形象还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暑假。在管雨菲的婚礼上再次看见她,发现她变化很大:不再戴眼镜了,发型和气质都变了。 长长的栗色卷发慵懒的散在裸露的肩头,左边鬓边别着一朵淡紫色的绢纱花,嘴角轻扬、浑身散发着自信和与世无争的风度。浅灰色的伴娘礼服穿在她身上是那么耀眼夺目,目之所及的一切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微醺的脸颊上那对杏眼只是朝他看了一眼,他便再次沦陷了。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对她死心过。 今天见这一面再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一想到此,他的心又抽紧了,忍不住用热切的目光看她,想将她的身影牢牢记在脑海里。 回去的路上他满脑子装的都是程纯,李竣月和他的什么根本没留心听。 “彭翰,你那个高中同学长得真美。”李竣月感叹道。 他点点头,然后停住脚步微皱眉头。 “你怎么啦?”李竣月晃了晃他的胳膊继续慨叹道,“长得这么好看还结婚这么早。” 原来她说的是管雨菲不是他在思念的那个人。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百年都是稍纵即逝的。”他继续由着她挽着自己的胳膊,朝前走。 以前没觉得,但再次遇见程纯之后,他忽然不喜欢和李竣月之间的亲昵。 因为行程匆忙,程纯在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公司上班了。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重又开始了独居生活。 这次去参加管雨菲的婚礼,她在家住了两天。乐乐已经会熟练地弹奏两只老虎了,客厅里摆着一张电子琴,她看着弟弟摇晃着圆乎乎的脑袋紧闭着眼一脸陶醉的样子,笑地前仰后合。 许燕南叫俊熙给她表演了几个跆拳道招式,看着小小的人儿在自己面前又是劈掌又是踢腿的,程纯欣慰之余还有几分伤感。 爷爷奶奶身体也还好,她向奶奶要回程远征的那副缠着银线的旧眼镜,又从床底的行李箱里找出初三那年自己在出租屋里画的几本铅笔画就返程了。 回到出租屋,她打开画册,在一张空白纸上列出爸爸曾经给她买过的零食。 有些已经不适合她了,比如那款学生奶粉、比如那种巧克力味的干脆面。她笑着摇摇头,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闲逛,清单上的好多东西实体店都买不到了,只能试试网购了。 程纯回到家给王敏华打了个电话,上次去参加管雨菲的婚礼没能抽出时间去老师家,她心里一直感到很遗憾:“王老师,暑假的时候您和叔叔有时间来我这边玩一阵子,我带你们到处逛逛。” “H城我去过了啦,学校十几年前就组织去旅游过一回。你不要挂心我们,好好上班,遇见合适的男孩子就谈恋爱。”没想到,王老师竟然开始催婚了。 程纯打太极:“老师,我现在才刚工作,要以事业为重。” 王敏华在电话那头笑道:“是的是的,不过工□□情两不误最好了。” “不过,程纯我这两天也正想给你打电话来着……” “怎么了老师?” “参加完管雨菲的婚礼后,翰翰就和他女朋友分手了。那天婚礼上没出什么事吧?”一想起这件事,王敏华就头疼,她对李竣月可是非常满意,“都谈了三年了,怎么忽然就闹掰了,竣月这孩子你见过吧,多好的小姑娘。” “怎么会分手了?那天婚礼上我看到两人非常般配,您问过彭翰原因吗?”程纯不自觉怀疑到自己身上。 “问了,那孩子就说了一句性格不合。” “老师,要不要我给彭翰打个电话问问?”程纯征询王敏华的意见。 “算了吧,不知道年轻人怎么想的。我是觉得两个人分开有点可惜了,志趣相投,多般配啊。”一想到认定的未来儿媳妇和自己没了缘分,王敏华心里还是满满的遗憾。 程纯听出她语气里的痛惜,安慰老师:“您也别太难过了,也许两人只是闹了点小别扭,过段时间就和好如初了。” “我也是这么想到,但愿吧。” 挂了电话,程纯纠结着要不要给彭翰打个电话。左思右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两人能修成正果。 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们只能自救。 大学毕业后,程纯和夏璐一直保持着联系,夏璐在她爸爸的律师事务所帮忙。她们每次通话都是围绕“启明星的陪伴”展开的,最近两人准备了一批物资准备发往那里。 两个女生准备的物资包括运动鞋、卫生巾、洗发水和沐浴露。整整一个半月,近三千里那端的人们终于收到了她们千里迢迢寄去的礼物。 第三十二章:初遇威廉 整理好办公桌,程纯约了个车回家。到家之后她煮了一碗乌冬面,边吃边看直播。饭后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看关于FDA审批生物制剂的相关文件。 前天人事科通知她签了转正劳务合同后,下午张经理就分派给她新的工作内容。为了庆祝顺利转正,程纯换了个发型,女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折腾自己的头发。 当她把决定权交给发型师后,发型师给她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他毫不留情地一刀剪断了陪伴她四年的长发,给她设计了一款利落干练的短发。 打从记事以来,这还是程纯第一次留这么短的头发。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除了暂时不适应之外内心竟然感到很满意,于是心情大好买了两瓶红酒回家。 一个人正自斟自酌,电话响了。是同事张柯打来的,他是和程纯同一时间进公司的新人。 “程纯,你现在有空吗,能帮我个忙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焦灼,背景声音嘈杂混乱,程纯能听见节奏低沉类似鼓点的敲击声和口哨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程纯放下酒杯。 “你有时间来浅尝不止音乐酒吧一趟吗?我这边出了点事……”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继续说道,“你有钱吗?我把吧台的几瓶酒打碎了,他们让我赔一万块钱才能离开……” 三个月试用期的工资她刚好存下一万块,程纯没多想就打车到了张柯说的酒吧。下车之前她留了个心眼,告诉管雨菲事情的经过,并叮嘱她半个小时以后给自己打个电话。 光怪陆离的照明、低沉暧昧的音乐,张柯颓废地坐吧台前,两边嘴角挂着暗红的血迹。他一见程纯仿佛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就要朝她走来,但是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彪形大汉立马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 “程纯,我在这!” 程纯寻声望去,终于找到他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放在吧台上,问正在调酒的男人:“钱我带来了,可以让他走了吧。” 两个手臂上纹满刺青的男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钞票,冲着后面叫了一声:皓哥。 一个身形矮小的光头男人应声从吧台后面的小房间走出来,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素面朝天的女人。程纯上半身是一件橘红色的高领羊毛衫,下身是蓝色修身牛仔裤,脚上穿着黑色平底马丁靴,整个人的打扮和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因为事情紧急,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皓哥走到她跟前,轻佻地在程纯脸前吐了个烟圈,呛的她连声咳嗽。 “当我这里是超市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柯不发一语低下头。 “那你想怎么样?”程纯问他。 叫皓哥的男人给调酒师使了个眼色:“给这位美女来一杯长岛冰茶。” 吧台旁边几个客人闻言纷纷侧目,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一杯看起来和冰红茶十分相像的鸡尾酒摆在程纯面前,张柯伸手想替她喝,却被皓哥的眼神震慑住了。 程纯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举起酒杯正打算一饮而尽,一个服务生打扮的外籍小伙子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将红褐色的液体一股脑儿灌进喉咙。 皓哥起初脸色一变,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威廉,又来英雄救美了。” 叫威廉的小伙子擦了擦嘴,用熟练的中文对皓哥说道:“皓哥,您知道我就这么没出息的,一看见美女就想忍不住心动。”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但威廉油嘴滑舌的态度还是让人不舒服。 皓哥闻言乐不可支,眼前这个女的也配叫美女,除了高挑点,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一头短发跟个鸟窝似的搭在脑袋上,还是长发美女有女人味。 威廉仿佛看穿了皓哥的想法,表情浮夸地说道:“我们老外都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不是身处这么尴尬的境地,程纯差点因为他蹩脚的发音笑起来。 威廉的面子很管用,皓哥就这样放了两人一马。程纯谢过威廉后,正欲离开,那个年轻人却指着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无功不受禄,今天我帮你解围了,你这个戒指应该送给我。” 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要补偿吗?亏得程纯前一秒还对他感激涕零。 “小伙子,我这个戒指不值钱的。”程纯说的是实话,戒指是去敦煌旅行时在路边买的纪念品,好像花了二十块钱。因为戴着这枚戒指写完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她把它视为自己的幸运物。 “不值钱你怎么还舍不得呢?” 程纯知道解释不清了,无可奈何地笑了。她把戒指摘下来,并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大钞:“最后一次机会,你选戒指还是这个?” 威廉一把抢过戒指攥在手心里。 门铃狂响,程纯从屏幕上看见一张外国人的脸很是吃惊,她已经忘了半个月前的那位威廉了。她皱着眉头高声问道:“你是谁?干嘛的?”程纯在心里抱怨小区的安保,什么不明来历的人都放进来。 屏幕里的人举着手里的戒指给她看:“我是浅尝不止酒吧的服务员威廉,这个戒指还给你。” 程纯有印象了,但她没打算开门:“当初不是你自己要的吗?送出去的东西我不要了,你走吧。” “随便你,给你放在门口了。”程纯看着监控里,那人果然弯腰放下戒指转身走了,她这才打开门,把戒指拿进屋随手丢进玄关处的杂物盒。 威廉刚走到喷泉这边就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位女士。 他站在原地等她,她一只手搁在额前遮挡迎面刺眼的阳光,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宽绰的米白色毛衣前面印着红色的英文字母,及踝的杏色百褶裙随着她奔跑的步伐悠然向后飘扬。 齐耳波波头经过一夜睡眠早已蓬乱不堪,短短的狗啃刘海还服贴的盖在额头。那张素净的鹅蛋脸上是一双灵动的杏眼,眼梢微扬。 “戒指不收,现金收不收?”好看的女孩子说话一点也不好听,她从手机壳背面拿出三张百元钞票塞到威廉手里,程纯看着对面这张完美无缺但是没有辨识度的面孔,睡意惺忪的眼里流露出探究的目光。 他把钱递给她,她翻了翻白眼摇着头:“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忽然想到把戒指还给我,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还有你来我这的路费。” 威廉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张钞票放进牛仔裤口袋:“谢谢。” 程纯见他终于肯收了,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我就住在这里。我看见你在门卫那边取过快递,就知道你的门牌号了。” 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程纯将信将疑。 “那你现在去哪里?” “中午家教,下午去学校上课。”威廉看了看程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 “你那个同事他有问题……但是我现在赶时间,等有时间我再跟你说。”威廉抬手看了看腕表,着急要离开。 “你不会连我的手机号码都记下来了吧?”程纯怀疑自己遇见了变态,用戒备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我不是变态,你那个同事才是变态,”威廉掏出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告诉程纯,“我不打给你,也不会再去你家总可以了吧。你要是想知道真相,你打给我。OK?” 第三十三章:梅雨天 一个做了好事主动要酬劳的人和一个知根知底的同事,程纯内心肯定是相信张柯的。 威廉的话程纯一个字都不相信,但看他真挚的表情,又找不出任何捉弄她的蛛丝马迹。 她举起双手打断他的话:“OK,我明白了。”威廉看她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那天在酒吧,他也是无意间听到她那个同事设计她的事。 张柯确实打翻了吧台的酒没错,但这是他和调酒师预谋好的。他和酒吧的调酒师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合租伙伴这么单纯。 张柯是在程纯后面签转正合同的,在公司里,每个人的薪酬都是秘密,只有奖金是公开透明的。因为程纯有专业英语八级的证书,所以她的工资要比一些新员工要稍高一点。程纯并不知情,不知道张柯是从哪里得知的。 他很不服气,这个女生除了比自己多一个无关紧要的证书,她在哪方面比自己优秀呢?本来以为大家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没想到事情一开始就不公平了。 尤其是在超市遇见她买红酒,他的心理更不平衡了。他是个月光族,试用期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同一时期进公司的同事却过得那么滋润。 没想到他心胸这么狭隘,在舍友工作的酒吧喝闷酒的时候他心生一计:要让程纯损失点什么,钱财或者色相都行。 为此,他不惜使用苦肉计挨了两拳。不过,调酒师及时拦住了那个保镖,他的伤不足挂齿。 “他打碎的那几瓶酒根本不值一万块,最多这个数。” 威廉比划了个数字。 “六千?” 他摇摇头:“看来你是真的没有去过酒吧,你很少喝酒吧。” “难不成是六百?” 威廉点点头。 程纯气得不轻:“如果当时我不去酒吧呢?” 威廉皱了皱眉,脸上也露出和程纯一样疑惑的表情:“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你同事很自信你会来救场。” 程纯想找张柯当面对质可是无凭无据。威廉提醒她一万块钱可能也打水漂了,毕竟当时没立字据。 程纯没想到刚工作,就被人摆了一道,还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新同事。 “我不明白,我和他之间并没有过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程纯感到很失望。 威廉笑了笑:“男人也是有嫉妒心的,可能你接触的好人太多了吧。” 两人是在小区对面的川菜馆吃的饭,程纯主动约的威廉,所以结账的时候她主动要求买单,但是威廉提出AA。 两人进入小区走了一小段便分道扬镳,威廉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跟程纯说:“程,以后再去酒吧不要点长岛冰茶。” 程纯在香樟树下站定,不明所以。 “你们中国人管它叫失身酒。”他笑着说完,转身走了。 转正后发薪水的那天,张柯只字不提还钱的事。 梅雨季节到了,已经连续两周没看见太阳了,上班的路上积水成灾,十分不便。在海鲜市场门口,程纯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威廉狼狈地躲在商店屋角,她招呼司机师傅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大喊:“威廉!上车威廉!” 威廉用湿透了的袖管擦擦眼睛,看清车里的人摆摆手拒绝:“程,不用了。我身上都是水!” 司机也表示拒绝,程纯付了车钱,拿着包包下车。 威廉接过她的雨伞护着她从车上下来,她带他来到便利店给他买了一把蓝色格子雨伞。 她把手机放回包里,他注意到她的包里放着一双用塑料袋包裹着的高跟鞋后笑起来。 “笑什么?手机进水了这么开心吗?”原来威廉下午上完课把雨伞给了自己的一位女同学后,没走几步手机就掉水坑里了。 “当然不开心了,这个月马上就要换第二块电池了。”威廉撇了撇嘴,一脸的委屈,竟然有点可爱。 程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两个弟弟。从海鲜市场走到小区,程纯浑身也湿透了。 她正要和威廉说再见,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糟糕了,我把钥匙丢在教室的书桌里了。我得回学校一趟。”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完他就要回去。 程纯纠结了一会儿,叫住他:“你真打算步行回去啊?” 他转过身,笑嘻嘻地说:“姐姐你肯借钱给我吗?” 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哪个司机肯让他上车。没办法,程纯硬着头皮让他先跟自己回家,就当是感谢他替自己喝了那杯失身酒吧。 回到家,威廉站在门口等程纯冲完澡擦干净头发后他才进屋。幸亏程纯有先见之明,在超市闲逛看见一次性拖鞋买了一袋,当时她想着有天管雨菲会来她这小住,所以买的码数也是她和管雨菲的鞋码。没想到出租屋的第一个访客是男性,还是个老外。 威廉把运动鞋留在门口,挤着不合脚的拖鞋跟在程纯后面进屋了。“你边洗澡边把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干、烘干。”她跟他讲了洗衣机的用法,她家的洗衣机是洗烘干一体机,很方便。程纯把吹风机拿到客厅开始吹头发,威廉去浴室洗澡。 程纯吹干头发又到冰箱里找了一块姜开始煮红糖姜茶。等威廉穿戴整齐从浴室出来后,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没错就是姜茶的味道。 “虽然我很感激你,但是这个茶……我真的喝不下去。”威廉尝了一口,有点犯恶心。 “良药苦口,我家没有感冒药,你不想感冒的话,就乖乖把姜茶喝了。”程纯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怒视着这个小老外,她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喏,一口气把姜汤喝完,再喝一勺这个漱漱口。”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杨梅汁,拧开瓶盖,一股清爽的杨梅香气飘散开来。 威廉慷慨就义一般将姜茶一股脑儿喝完,恍惚间程纯想到他替她喝长岛冰茶的情形。在她愣神的空隙,威廉夺过她手里的杨梅汁咕嘟咕嘟喝起来。 “你还是别回学校拿钥匙了,不如喊开锁师傅帮忙把门打开。”程纯提议。 威廉听了她的建议,不禁竖起大拇指:“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你有开锁师傅的电话吗?” 程纯租房子后就换了锁,手机里存了师傅的号码。 开锁师傅要半个小时左右到,威廉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第三十四章: 中国胃 冰箱里能现吃的东西除了牛奶酸奶外还有一根烤火腿,程纯拿了一盒酸奶递给威廉垫肚子。 “螺狮粉你能吃吗?”螺狮粉虽然美味,但是不能接受它的人也很多,何况还是一个小老外。 一听说要吃螺狮粉,威廉两眼冒光,激动地要到厨房观摩整个过程。 有什么好看的,程纯买的是速食螺狮粉,食用方法比泡面稍微复杂一丢丢而已。 “什么?你一个中国人做螺狮粉竟然还要看时间?”这也太夸张了吧,威廉看见程纯把茶几上的液晶电子钟拿进厨房。 “对待美食,我可是认真的。绝不糟蹋一根螺狮粉。”凉水入锅煮开后停留三分钟,然后倒掉热水,重新加入500毫升冷水煮至沸腾后加入各种调料包焖上两分钟即可。 满满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特色美食就出锅了。 威廉本想等程纯一起吃的,可是螺狮粉的味道实在是太诱人了,他吞咽着口水,等不及汤放凉变开始喝起来。等到程纯端着自己那份螺狮粉和切好的火腿来到客厅时,威廉碗里几乎只剩下粉了,汤已经被他吸得一干二净。不看长相的话,谁能把他当成外国人:不用叉子筷子使得得心应手。 吃完饭,他主动要求洗碗。正当他满手油渍的时候,开锁的师傅按响了门铃。 三人商定好价格,师傅跟着威廉去了他家,临走时程纯告诉他她已经在支付平台上付好了钱。 “姐姐,明天我就把钱还给你。”他跟她保证。 吃人嘴短的时候姐姐叫得真甜,不过姐姐听起来是比单一个“程”字顺耳多了。 果然,第二天下班后在楼下见到了威廉。他撑着昨天她给他买的那把蓝色格子雨伞,一见到她的身影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外国人的牙齿都这么白的吗?程纯暗自揣测。 “姐姐你好。”他很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 她收了伞和他走到楼里,威廉拿出钱包把昨天的雨伞钱和开锁费还给她。他还不忘关心地询问:“姐姐你没有感冒吧?” 程纯摇摇头,礼貌地问他:“你呢?” “托您的福,我也没有生病。”说着又露出八颗洁白闪耀的牙齿。 程纯没跟他客气,收了钱就要进电梯,威廉却叫她去对面的川菜馆吃饭,就是上次两人去的那家。 “威廉,不用这么客气的。”程纯婉拒道。 小老外执拗的很,见程纯不肯去,急得不停地捋胡子。嘴上还不停念叨昨晚实在麻烦姐姐了,姐姐你还请我吃好吃的之类的。 尽管中文说得流利,毕竟带着口音,程纯忍不住笑了: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点餐的时候,他把菜单交给程纯,程纯摆了摆手:“我都可以,你来吧。” 威廉点了宫保鸡丁(变态辣)、糖醋里脊、麻婆豆腐还有干锅手撕包菜。程纯本来不饿的,但是一盘盘飘香的菜被端上桌的时候,她开始咽口水了。 在上第一道菜干锅手撕包菜的时候,威廉就招呼服务员先上米饭。这个小伙子,怎么每次见他都饿的不行的样子。之前听他说课余时间要打两份工,程纯想到自己高三暑假在辅导班和花店打工的经历。 虽然辛苦,但是内心感到很丰盈,想必现在的威廉也是。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想什么呢姐姐,赶紧吃吧,饭都要凉了。” 程纯见他吃的这么着急,就问他:“这么赶时间,是不是等着去酒吧上班?” 威廉嘴里的米饭还没下肚,点了点头又快速摇摇头。他端起杯子里的大麦茶喝了一大口:“不着急,八点半上班,慢慢吃。” 还叫别人慢慢吃,不知道自己的吃相有多豪放吗? 菜很快上齐了,程纯正吃着饭听见隔壁桌一对中年夫妻正在议论她和威廉。 女人:现在我们国家的小姑娘怎么都喜欢找老外了? 男人:老外长得多好看呀,各个都是大双眼皮、鹰钩鼻子。 女人:这倒是实话,生下来的混血宝宝一个个都跟洋娃娃似的。 男人:怎么了?羡慕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喽。 女人:怎么就来不及了,你的意思是我老了、丑了呗。 男人:这是你自己说的。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都进了程纯的耳朵,她就知道和外国人一桌吃饭会遭人关注。她倒不甚在意,毕竟公司里有近一半外籍同事,美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澳大利亚人都有。威廉显然也听见了那对夫妻的对话,但他却一直专心地吃饭并不理会。 令程纯没想到的是,威廉在饭桌上竟然拜托她两件事。一是托她帮他买一箱螺狮粉,二是恳请她帮他保管一份钥匙备用。 听到第二条的时候,程纯差点被大麦茶呛到:“这个……恐怕不行。”他放心她还不放心呢,万一将来他丢了什么东西,她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程纯的备用钥匙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她建议威廉还是把钥匙交给别人保管。 看着程纯坚决的态度,他恍然大悟:“姐姐,你放心。我家除了我以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偷来我家都会哭的,”他又信誓旦旦地接着说,“以后我出门或者回家之前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有没有带钥匙,我保证不去你那边要备用钥匙。” “既然这么有信心,你就两串钥匙都带着呗。” 威廉叹了一口气:“万一呢?你们中国人不是经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姐姐你也知道,现在开锁老贵了。” 连这么拗口的话都能说出来,而且还用的恰到好处,程纯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威廉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以后再也没弄丢过钥匙。 至于买螺狮粉的事,又耗费了程纯不少功夫。原来她吃的螺狮粉是管雨菲寄给她的,她先是问管雨菲要了链接,后来上网买了螺狮粉,最后打电话给威廉让他来取货。 他欣喜地抱着一箱螺狮粉,如获至宝:“真是太感谢你了姐姐。” 她笑了:“你不喜欢吃意大利面吗?” 他露出苦恼的表情:“不是不喜欢,是你们中国的美食实在太多、太好吃了。我的愿望就是在这四年里吃可能多的中国美食,等回到我们国家的时候再吃我们的食物。” 堂堂一个留学生的愿望竟然不是好好深造,中国美食的魅力没谁了。 “威廉,你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什么意思吗?” 他点点头。 “你汉语说得这么好,估计跟你吃了太多中国美食有关。” 第三十五章:媒人 没想到会再次和唐忆旸有交集,最后一次听她的近况就是在管雨菲的婚礼上。 那天傍晚程纯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身看清楚来人,迟疑了片刻认出是唐忆旸。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神色轻松自如:“没想到真的是你,刚才迎面看到你还不敢确定呢。” 程纯当下有点尬尴,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四年多未见,两人除了问候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尤其程纯已经知道她不光彩的过去。 唐忆旸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样?毕业之后在哪工作了?” 程纯说了公司的名字,今天因为出差来到H市的这个区。唐忆旸的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真好,你一直都这么优秀。能被这么好的公司聘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脸上闪现一丝苦笑,“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想到她毫不避讳,程纯点点头默认了。 “你后来怎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为了可怕的虚荣心,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我现在也挺好的。” 唐忆旸穿着深蓝色紧身牛仔裤,上身穿着白色针织开衫,齐腰黑直发配上清新的齐刘海,典型的大学生装扮。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坦诚自己的错误和代价,程纯的面颊一阵阵发烫,她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 “人无完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大四了吧?” 当听到她还在读大三时,程纯眼里的震惊一览无余。唐忆旸跳楼后,住院大半年,那个女同学跟校方澄清两人是因为口角之争,唐忆旸情急之下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被偷了手表的女生心想,既然唐忆旸给了自己惩罚,所谓的真相除了继续带给她伤害外也没什么意义了。 唐忆旸没什么脸面继续呆在原来的班里了。 “现在想来发生这件事我应该觉得庆幸。我的虚荣心和嫉妒心一直很强,或早或晚我一定会它吞噬。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往后我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谁也无法预知。” 程纯闻言僵住了,绿灯早已亮了两回,她退到一隅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唐忆旸的肩膀:“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只要我们重新站在正确的道路上……” 唐忆旸听到这里,释然一笑。她本来想承认当年那个水晶球是她故意拂下桌的,但是看着面前成熟优雅的班长,她觉得再提当年的小事没有任何意义了。 “谢谢你班长,希望你一切都好,再见。” 程纯在她转身之际,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也祝你越来越好,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唐忆旸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程纯等着她的回答。 “谢谢,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再见面的。” 绿灯再次亮起,程纯走着走着眼泪忽然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一种无法名状的悲伤在心里翻腾。 回到小区,威廉双手插在裤兜里,倚靠在路灯下等她。同样是大三的学生,这个外国小伙子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样子。 “干嘛,你钥匙忘带啦?”程纯的声音还有点哽咽。 威廉察觉了她的异样,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站直身子关切地询问道:“我钥匙没丢。程,你哭了?” “拜托,我都多大了还哭鼻子。” “哦,是眼睛里进沙子了。” 哎呦,小伙子很会接话嘛。程纯被他的机智逗笑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应该不是拜托她帮他买螺狮粉,她都把链接发给她了。 威廉脸上的笑依旧灿烂:“程,你有男朋友吗?”问完这句话,他好奇地打量着程纯的反应。 程纯立刻投来警觉的目光,这个小老外在打什么算盘? “你别误会,不是我要当你的男朋。我们学校这周五举办联谊会,我们的中文老师他没有女朋友。” 有没有搞错,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没人要的样子吗?你都大三了,你的中文老师年龄应该不小了吧。程纯想到这里就生气,但是威廉接下来的话让她心情大好。 “我们的中文老师不仅人长得帅,还很年轻,他才三十岁。最重要的是,他跟你一样心地十分善良……” 程纯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么优秀怎么没有女朋友?” “你那么优秀不是也单身。” 一句话怼的程纯无言以对,她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神仙老师竟能教出如此伶牙俐齿的外国人。她堂堂一个中国人竟然在母语上输给了一个外国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OK,我去。” 威廉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原地蹦起来够他旁边香樟树上的枝桠。 “一言为定程,你可不许反悔啊。”威廉得到程纯的保证后安心地去酒吧上班了。 周五很快就到了,下班后程纯到休息室从衣柜里拿出早上带来焦糖色短袖针织连衣裙,补了补妆,就出门了。 威廉早早地在公司外面等她,两人一道打车前往学校。说是联谊会,其实是留学生学院举办的大party,不仅有品类丰富的自助酒水和美食,还有一支乐队! 一进场,威廉就把她带到了谭默冉身边介绍两人认识。这小子果然没骗她,谭老师长得真不错,肤色白净,唇红齿白,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气质很是吸引人。 “你好,我叫谭默冉。”他伸出来的手比程纯还要白皙,她看着不禁自惭形秽。 “你好,我叫程纯。” 威廉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人,预感不久的将来就能改口叫程纯师母了。虽然谭默冉比程纯大了将近七岁,但是他给她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她完全没感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 威廉很识趣地走开了,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程纯和谭默冉找了个空位子坐下聊天,乐队开始演奏一曲浪漫舒缓的情歌,陆陆续续的有人开始在舞台中央跳起舞来。 谭默冉邀请程纯也去跳一曲,程纯红着脸解释她从来没有跳过舞,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舞池里,威廉搂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孩深情款款地翩翩起舞,看上去十分养眼。蜜棕色的皮肤,浓黑的、短短的卷发,深邃立体的五官,典型的南亚人样貌。威廉的长相在程纯眼里原本是没有什么辨识度的,现在看来都是她的偏见。 “要不我们去包饺子吧。”程纯提议。 于是她和谭默冉端着面前的红酒去餐桌那边帮忙包饺子了。 第三十六章:遇人不淑 交换联系方式没几天,谭默冉转发了一篇魅力女人一定要喷香水的文章给程纯。 “可能你没注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确实喷香水了。” 接下来他发的消息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气味比视觉记忆更长久,我从来不喷千元以内的香水。 她回他: 那你挺有钱的。 他接着回复: 你生气了吗?不好意思,没想到你这么敏感。我的意思是高品质的香水给人的感觉更美好,你知道的,有些香水因为成本过低,会使用对人体有害的变性乙醇。 什么跟什么啊?自己怎么就敏感了呢?程纯发现谭默冉在社交网络上发表的动态都是他去参加各种聚会、party之类的,要不然就是在健身房锻炼或者在某家网红餐厅打卡的照片。 每个人的爱好不同她可以理解,但是他把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也发了动态,文案是这样的: 自律是成功的第一步,世界五百强的朋友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这个世界五百强的朋友指的应该就是自己,程纯心里想。因为他用的配图是桌上的两杯红酒,她和他的杯子。 不过程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自律是成功的第一步。 网络世界中的谭默冉全然是另一种形象,和现实生活中的温文尔雅形象截然不认同,程纯心里没有安全感,觉得他很神秘。 但他对她还是很关心的,每天会发早安、晚安的问候信息,雨天会提醒她别忘记带雨伞(程纯生活自理能力很强,根本不用提醒。无论刮风下雨她的包包里都会装上一把伞,雨天挡雨,晴天遮阳,雨伞和手机、钥匙一样是出门必备品)。渐渐的,程纯对他产生了依赖,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 虽然他没有主动跟程纯谈起过他的家庭和之前的情感经历,但是当两人不经意触及这些话题时,他表现得倒也落落大方。譬如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程纯偶然间夸他的金框眼睛很好看,他坦言眼镜是前女友送的,上一段感情让他备受伤害,但是他并不后悔。 至于详情,他不愿意多说,她也就没再追问。 程纯有点吃醋,和她交往还戴着前女友送的眼镜实在不像话。她暗下决心等两人再熟悉一点,她一定劝他换副眼镜。 他开始接她下班,在回去的路上给她放他珍藏的恋爱曲目。 程纯打电话跟好友汇报自己的恋情。管雨菲看了谭默冉发的社交圈,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个太过于完美的人设本身就是最大的漏洞。他在网络上给自己营造的形象太高大上了,管雨菲疑惑为什么程纯会看不出来呢? “一开始我的心理和你一模一样,后来我想通了,我们不喜欢展示的东西,有的人喜欢展示啊。”不偷不抢的,不至于提纲上线。 管雨菲凭女人的直觉判断这个谭默冉一定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他应该是个蛮不错的人,要不然他的前女友也不会对他这么好。” 据谭默冉透露,不止眼镜,他的手表还有笔记本电脑都是前女友买给他的。 “分手后不应该还给人家吗?为什么还留着,还要跟你提这些事。”管雨菲脑海里突然冒出“搭讪技巧”这四个字,脊背升起一阵寒意。 程纯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谭默冉和她讲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和他的前女友比起来付出的太少了。 她替谭默冉解释道:“也许他前女友也收到很多他送的礼物。” “他知道你们家的事吗?”管雨菲指的是程纯父母双亡的事。 “知道,我跟他说了。提起这个我还想夸他几句,自从他知道我的身世,经常带我去亲子乐园玩。”程纯讲到这里忽然害羞起来。 管雨菲惊呆了:“你们两个未婚男女去亲子乐园干嘛?” 谭默冉的意思是他要带她体验缺失已久的亲情的温暖,他憧憬着她和他的将来。 “体验亲情的温暖直接带你回家见父母不就好了。”管雨菲反驳道。 “我们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程纯又替谭默冉辩解,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带她回家见家长的。程纯不明白管雨菲为什么疑神疑鬼的不信任谭默冉,当初她和方铖恋爱的时候,她可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只是不同意两人结婚太早这一条罢了。 “把持住自己,不要乱搞听见没有。”管雨菲交代程纯不要和谭默冉有过分亲密的举动。 “嗯,我晓得了。” 有天程纯不经意间把管雨菲的疑虑告诉了谭默冉,没想到他当场就黑脸了,晚上也不发信息了,连着好几天都对她十分冷淡。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在生她的气。 “你朋友她什么意思?在她眼里我是吃软饭的是不是?”饭桌上他激动地说出这句话,程纯慌忙解释管雨菲不是这个意思:“她开玩笑的你干嘛当真。” 但是从那天起,他对她开始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有时候两天也不发一条信息,她主动问候他,他隔了半天才回复。 程纯没有跟管雨菲说,她担心好友自责,这对孕妇不好,管雨菲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道歉的短信也发了,谭默冉的态度依旧冰冷。他男人的自尊心一定深受打击才会如此气愤吧,她计划这周休息的时候约他去两人常去的亲子乐园。 一下班就接到管雨菲的电话:“纯纯,立刻、马上跟那个谭老师分手!” 从没听见菲菲用这么气急败坏的声音说话。 “他根本就是个人渣。” 程纯一头雾水。 “你知道吗?我瞒着你偷偷用小号联系了谭默冉,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上钩了。”程纯自然知道管雨菲口中的上钩是什么意思。 管雨菲怕她执迷不悟,把她和谭默冉的聊天截图发给她。 程纯气得手都在哆嗦,在看见管雨菲的一张自拍后,他竟然答应了管雨菲的要求把她的备注改成了亲亲宝贝。 程纯在通讯录里给谭默冉的备注是:珍视的人。 多么讽刺啊。 “纯纯,事先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但是看到这个结果,我觉得我做的没错!”电话那头的管雨菲气得着实不轻,声音尖利,大声咆哮着。 “套路男,人渣!” 程纯面色滚烫,好像被人当众扇了好几个重重的巴掌。 第三十七章:信念 管雨菲说她像个小孩,想法总是很天真、爱恨总是太分明。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铁证如山,谭默冉没有多做解释就从程纯的生活里消失了。先是张柯后是谭默冉,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是豁达的,但两个人的所作所为还是伤了她的心,若说程纯对男人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眼因多留泪水而愈益清明。 程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她坚信,人和人之间除了妒忌、算计、利益等一定还有发在真心的赞美、同情和爱恋。 再次遇见威廉的时候,他一反常态,不像平日里的那样嬉皮笑脸,一脸严肃地看着日渐消瘦的程纯。他已经知晓她和谭默冉分手的事,谭老师因为品行不端遭到学生举报,已经被撤职了。 他为自己的有眼无珠而后悔,是他撮合两人的,他还天真地把两人划为一类人、一类善良的好人,真是讽刺。他早就想找她道歉了,但他有一件事没完成。 “程,对不起。”威廉拦住程纯跟她道歉。 程纯故作轻松地笑道:“哪有情侣分手怪媒婆的,是我们两人没有缘分罢了。” “不不,这件事跟缘分没有关系。是谭老师的问题还有我的问题……”威廉还想说下去,程纯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人应该向前看。 威廉垂头丧气地垂下头,他看了一眼程纯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了。 程纯看着威廉的背影怔了神:“犯不着比我还生气啊。” 四天后,程纯接到威廉的电话,他叫她到楼下来一趟,他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程纯不需要同情:“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程,你太单纯善良了,这个礼物会对你特别有帮助的,有了它你再也不会被坏男人骗了。”威廉语气难掩兴奋,程纯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 他送给她一本他亲手绘制的小册子:《渣男鉴别指南》,图文并茂,足足有五十页,他准备了好久。 程纯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这个威廉还真是个有趣的人。“我有这么白痴吗?”程纯可不想被别人小看了。 “不是你白痴,是有的人太坏了。在我认为,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威廉这句话说得让人听了很受用,程纯哗啦啦翻着书,发出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小册子里的内容简单粗暴,有一页用加粗黑体字写着: 第三十六条:问女人借钱的男人is so bad. “Thank you ,威廉。”程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明明他也跟她借过钱啊。威廉好像看穿了程纯的心思,急忙解释道:“是你主动给我买伞的,开锁的钱也是迫不得已,还有螺狮粉的钱……”越说越解释不清了,他急得抓耳挠腮,蜜棕色的皮肤泛着阵阵红晕。 “不用解释了,我相信你。” 等到管雨菲顺利产下一个可爱的小公主时,程纯依旧单身。她在月子中心见到好几个月未见的好友,管雨菲气色看起来相当不错,身材没有走形、脸上如她所说也没留下什么斑斑点点。除了遗传因素,天知道孕期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光是为了防止肚子上长妊娠纹,管雨菲用掉了二十几瓶按摩油;为了维持身材,她每天称三遍体重,除了正常吃饭和补充孕期必须摄入的营养剂以外,她没吃过任何垃圾食品、没有吃过一次外卖。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不仅将面子上的功夫做到家了,还积极学习各种育儿知识,甚至亲手给未满月的女儿织了两双钩花毛线鞋。 程纯看见如此励志的闺蜜赞叹不已:“菲菲,你是我的偶像。” 管雨菲虽然素颜,但皮肤红润通透,她笑称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接下来还有产后瑜伽、盆底肌修复的锻炼项目。” 菲菲有句名言:我追求的不是少女感,是女人的精致感。 现在看来,她做得非常好了。 程纯回了趟家,这次除了去爷爷奶奶家,她还去了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家和以前一样,一见到外孙女就想到自己苦命的女儿,搂着程纯止不住地流眼泪。大半年未见,外公外婆看上去苍老了不少。时间在老年人和孩童身上好像过得更快。 许久未见的王老师没有给她留下这种印象,王敏华听说程纯就三天假的时间还要来家里看她,心里很是激动。 这回去老师家,程纯惊讶地发现原本宽敞空旷的客厅被一面古色古香的屏风从中间一隔为二,屏风后面新添置了三个带玻璃门的木柜,里面堆着各色草药。柜子旁边的墙上悬挂了一幅人体全身穴位示意图。 怪不得刚刚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药草香气,她以为是王老师或者彭叔叔在喝中药,彭云起笑呵呵地指着王敏华对程纯解释道:“丫头你误会了,你老师和我身体都好得很,你看看这满柜草药都是你们王老师的宝贝。她呀,最近开始学习中医了。” “什么?”程纯看着系着围裙的老师,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的,前段时间看健康杂志上有篇文章讲中医养生的知识,产生了兴趣,就开始接触了。”王敏华对电视剧的兴趣不大,以前喜欢看看小说、戏剧类的作品,家里的藏书差不多都读完了,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年近五十的时候重新开始学习一门知识。 王敏华的专注力程纯早就见识过很多次,所以吃完饭后,当她捧着一本《针灸穴位与拔罐应用》的书籍开始阅读起来时,程纯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长这么大程纯没有见过比王敏华更认真的人,她看着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师,手握钢笔,专心致志地边阅读边做笔记。彭云起端着切好的蜜瓜放在书桌上,和程纯聊着她工作上的事。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既然选择在H城工作,本科学历已经不够用了。”程纯公司里的同事普遍都是高学历,她自觉在学历这一块没什么优势。 彭云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爱人对程纯说:“有忧患意识是非常必要的,现在社会发展迅速,不继续学习就是在退步。但是,也不要妄自菲薄,陷入自我否定中去。人最难的是客观的评价自己和别人,我支持你继续深造。” 王敏华听了从书本里抬起头,她同意爱人的话。因为她毕生都在坚持一个行为准则:活到老学到老。 春节时程纯再次来到老师家,看见书房里悬挂着的好几面锦旗一点都不惊讶,她知道没有王老师做不成的事。听说,王老师治好了四例不孕不育症患者!王敏华还在市里采购中药材,要等下午才能到家。 彭翰和他爸爸去市场买菜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客人。程纯看着墙上的锦旗,又坐在书桌旁看了一会老师的学习笔记,心中翻涌着敬佩之情,不知不觉地她枕着老师的笔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近两个小时,买菜的父子早已回来了,她身上披着一件毛毯,面前放着一杯甜甜的南瓜雪梨汁。 她面色微红,喝了饮料后去厨房间帮忙。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在厨房里忙碌的人不是彭云起而是彭翰。 “我爸去午睡了,我先处理好食材、备好菜,等他醒后开炒。” 程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清理八爪鱼和小龙虾,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以前,这两样东西他可是连碰都不敢碰的。 “彭翰。”她有话想跟他说。 “嗯。” “我们其实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彭翰听了她的话,停下了手里的活,紧绷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 一直以来,程纯心里隐约觉得彭翰和李竣月分手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但她又问不出口。 彭翰想了想,回答她:“不要觉得内疚,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是自由的,所以你恋爱也好、结婚生子也好,都不必心存愧疚。”他转过脸来认真地对她说。看着那张日渐成熟的脸庞,彭翰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悲伤的柔情。 这话程纯无力反驳,工作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她更加觉得彭翰是个单纯的好人。他终将会灰心、会拥有两情相悦的恋情。 第三十八章:背锅侠 一个内心世界不够强大的人,如果他身边有一两个楷模般的人物存在,那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近来程纯内心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她决定抛弃一切的自怨自怜,以一种永不泯灭的乐观精神去生活。管雨菲、王敏华、夏璐、许燕南、彭云起、威廉…… 每个人都让她敬佩。同时她也知道世界上还会有无数个张柯、谭默冉。 春节后回到公司,程纯除了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工作以外,开始利用休息备考研究生,除此以外,她还制定了长期的健身计划。H城温暖多雨,她租房子的小区附近有几家健身房,她去看了看,顾客大部分都是肌肉男,女生寥寥无几。 女同事建议她还不如在家里锻炼,一个季卡的钱都够买一台跑步机了。现在很多健身机构和美发店套路太深,你办了季卡、年卡、有可能没学几天,那家机构就融资跑路了。于是程纯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在客厅里。 自从送给她一本《渣男鉴别指南》后,威廉和程纯已经许久未见过面了,甚至连偶遇都没有。再见面,没想到会是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 晚上不到七点钟,夜色朦胧,依稀能看清人影。程纯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后下楼准备去街对面的重庆面馆吃晚饭。才走没几步,听见旁边的花园那边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男声听着像是威廉,程纯没忍住好奇心扭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威廉,他也看见她了。 一个身材火辣的长发美女正踮着脚尖双臂紧搂着威廉的脖子在他脸上一阵狂亲,威廉边撇开脸左右闪躲,边掰着女生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威廉?”金发美女不依不饶地追问。 程纯匆匆走开,听见背后传来威廉厌烦的声音:“艾莉莎,我真的对你没有感觉,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相信。” 程纯吐了吐舌头,赶紧开溜。 等她吃完晚饭,威廉和艾莉莎竟然还在那边纠缠不清。艾莉莎蹲在地上埋首哭得泣不成声,威廉恼火地抓着头发。当程纯从旁边经过时,他仿佛看见救星一般大声疾呼:“姐姐,姐姐!” 程纯本想装作没听见一溜烟跑开的,但威廉竟然追了上来。艾莉莎一见威廉跑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威廉后面。 “嗨,威廉。”程纯尴尬地停下来,看着路灯下的男女。 艾莉莎上下打量她一番,眼里透着敌意。 “威廉,她是谁,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艾莉莎看看威廉又看看程纯。 “我们是邻居。”程纯赶忙解释道。 威廉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指着程纯对艾莉莎说:“没错,艾莉莎。她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喜欢的一位小姐姐。” 艾莉莎难以置信地甩开威廉的手,气势汹汹地走到程纯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怒吼:“她一点也不好看!你不会喜欢她不喜欢我的。You are lying to me!” 艾莉莎的话太侮辱人了,程纯播开她的手,正色道:“艾莉莎小姐,请你放尊重点,不要随随便便用手指点别人。我再说一遍,我和威廉只是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至于我好不好看,还轮不到你来点评吧。”艾莉莎没想到这个中国女生气势这么强,她气恼地转脸看向威廉:“威廉你说实话,她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 威廉看着程纯眼里的怒火,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终于实话实说:“她是我邻居。” 艾莉莎的脸色随即由怒转喜,对程纯说了一句对不起后,转身重新攀上威廉的脖子,一脸的迷恋。 “简直莫名其妙,两个神经病。”程纯走到电梯里低声咒骂道,这个威廉怎么会想到拿她当挡箭牌的。 当晚,威廉给她发了一条道歉的信息,程纯看后将手机仍在一边。 第二天,他买了两个菠萝和一盒荔枝登门道歉。 程纯本来不打算给他开门的,后来一想作为一个中国人,有义务向外国友人展示什么是风度。 “你一个还没工作的学生,不必讲究这些虚的礼数。等会你回家的时候把水果拿回去,我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有。”不知怎么的,程纯看见拎着水果候在门外的威廉,想起自己当年去王老师家做客的场景。 他一进门就被她客厅里的跑步机吸引了视线,程纯还在等他的道歉。等他欣赏完了跑步机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双手放在胸前,不安地搓着手:“姐姐,对不起。我为昨天的事跟你道歉。”说完,竟然给程纯深深鞠了一躬。 看他紧张的样子和诚恳的态度,程纯也就放他一马不斤斤计较了。 “我也算当了一回英雄。” “什么英雄?”威廉不解。 “背锅侠啊,Beiguo man.”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威廉觉得这个姐姐很有意思,不仅善良还很幽默,他和她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想笑。 “你和艾莉莎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她长得那么好看。”程纯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去酒吧上班了。” “那艾莉莎呢?” “我给她前男友打了个电话……” “什么?”剧情反转得太快,程纯有点跟不上节奏。 原来,艾莉莎的前男友和威廉是老乡。艾莉莎和她男朋友分手没多久就忽然跟威廉表白了,十有八九是想让前男友吃醋。 程纯回忆着艾莉莎勾着威廉脖子的神态和看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爱恋,她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艾莉莎仅仅是在利用威廉。 “对了姐姐,过几天我要回国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几天我的小金鱼。” 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威廉不单单是来道歉的。 威廉回国一个月,程纯工作日的时候每天晚上去他家给他的四条金鱼换水、放杀菌盐和投食,休息日则白天去。 四条金鱼,两条腹圆尾大的黑龙睛,眼球突出十分滑稽;两条色泽艳丽的红狮头,头部长着凹凸不平的肉瘤,越看越恐怖。 一个月后威廉归来,看见四条小金鱼完好无损地在水箱里畅游。 第一部完结啦,敬请期待《风中的孤岛Ⅱ》,程纯和威廉的恋爱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