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他的碎发》作者:十厘月 文案: 他们在雨里相见,她未施粉黛,笑起来像初放的豆蔻花。 他一时落魄,凌乱的碎发被风吹起。 他看到她手钏上的字,下意识开口:“解声微。” 她是朵小小豆蔻花,第一次来到人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相识了这个幽州小少爷。 后来很多个日日夜夜,声微都会想起那个一眼惊艳的红衣少年。即使那样落魄出现,也像朵突如其来的红玫瑰,惊艳了年少的她。 她的一生孤独而漫长,再不会遇见他这样的人。 百年过去,解声微又想起那个刻骨铭心的片段—— 无数烟花骤然升起,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中,少女抬起一张又俏又美的脸,笑吟吟道:“我叫笙笙。”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解声微(笙笙),喻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立意:山高路远,一定会再相见的 第 1 章 一束烟花骤然升起,噼里啪啦地炸开。 在这不绝于耳的烟花声中,少年微微皱眉,少女踮起脚捂上他耳朵。 他听不见轰隆的烟花声,清明的眸中只倒映着少女黑葡萄似的笑眼。 …… “我叫笙笙。”榕树下的少女发带迎风飘扬,她青色长裙拖地,一张清秀的脸上染上了微微的笑意。 风卷起他的碎发,少年冷了脸,少女的发带像是扰乱了他心绪。“知道了。” 那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遇见少年那天,天空下着密密的小雨。少女走在清凉的雨帘中,窈窕的身影像一幅画。 她带着一串手钏,二十三颗琉璃珠用一条红绳子串起来,颗颗晶莹剔透,像闪着光,映着从天幕降临的串串雨丝。 有三颗珠子上刻着字,字写得很小,不太引人瞩目。手钏缠着少女细瘦如玉的手腕,少年投去目光。 他透过层层雨帘,终于看清了。 那三个字分别是, ——解-声-微 名字叫解声微的女孩,没有打伞,看到前方有座酒楼,想到屋檐下避避雨。 她提起青蓝色的裙摆,乌黑的青丝飞扬。 马车轱辘吱呀吱呀响,车里坐着一个黑发红衣少年,半绾着乌发,披散下来一半,像上京的黑绸子。 可这里是幽州。 女孩横冲直撞,冲撞了拉着马车的骏马。 马儿一仰,马车要翻了。女孩翻转手心,一束亮眼的白光射去,马车才勉强稳住脚,颠簸得坐在里面的少年摔了出来。 手里环着的书卷也零零落落地滚落一地。 少女蹲下来,左肩处垂落的长辫子往下坠着,触碰到了那张卷纸。 少女定睛一看,左下角飞舞着两个大字—— 喻见。 这是姓名吗? 声微来不及多想,捡起那卷书卷来,红衣少年的半边脸溅上了零散的泥点子。好好的一张清秀的俊脸,平添了几分落魄感。 少年张了张唇,来不及说话,被一双温暖的手捧起双颊来。 那人笑吟吟,雨水冲刷了她白净的面容,这张未施粉黛的脸更加赏心悦目了。 算不上多惊艳,但绝对是让人心头一震的漂亮。 “脸花了就不好看了。” 她胡乱用袖子抹了几下他的脸,一点淑女样子都没有。 竟然用袖子擦。 这么多年来,少年见到的都是在深闺后院□□出来的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再者就是腼腆可人的小家碧玉。只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姑娘。 不拘小节,莽撞张扬。 她在雨里笑,像朵落魄的豆蔻花。 她长长的麻花辫扫在了他的领口处,头上什么簪钗都没有戴。 声微倒也挺奇怪的,她在淅淅沥沥的雨天中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名字竟然叫做“喻见”。 少年的皮肤十分白皙,有点病殃殃的,加上淋了雨,凌乱的碎发拂过他的面颊,更像个小病秧子了。 这是解声微对他的第一印象。 …… 后来声微得知,他原来是幽州的小少爷,是应天府的喻九郎。 他们凡人都是要读书的。 那天她无意撞见这个小少爷,刚帮他捡起书卷,就被身边的奴仆一把推开,那些人冲她骂骂咧咧的。 意思就是,指责她竟然冲撞了他的马车,他们小少爷是要去参加国宴的。 他们把她赶走了。 初见时是开春,幽州寒气不散。 再见时已暮春,声微在茶馆门前徘徊,这次她学聪明了,知道上次是因为自己打扮的不好看,所以那群人才会轻视她。这次的她,头上簪满了刚盛开的栀子花。 打扮得活像个花仙子,招摇过市,街上谴责的目光不断。 白衣少年立在一侧,头顶有人替他打着油纸伞。 “解声微。”喻见垂下眼帘,一字一句淡淡道。 见他盯着自己手钏上的珠子,声微一下就笑了,以为是他喜欢。便说:“你若是喜欢,我就送给你啦。” 说着,她摘下手钏,笑吟吟地递给他。 喻见轻笑一声,觉得她有点傻,没有理会,直径朝茶馆里走去。 解声微心里有点奇怪,他既然不喜欢,刚刚为什么要盯着看。 喻见身后的奴仆又给她翻了个白眼,凑在一块嘲笑她。 “像你这种人,每天都有八百个去烦不胜烦地去勾搭少爷,但是每一个最终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的离开。” “你以为你插一头花搔首弄姿,就能让少爷注意到你?” “你这种老套的搭讪方式……” 声微笑吟吟,“我才不勾搭他呢,他喜欢我。” 她自信洋洋,挺了挺胸脯。 仆人们不给她眼神,一块跟在少爷身后走了。 真烦人,怎么到哪都有这么一群人。 解声微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挺同情喻见的。 喻见每天身后都跟着这么一群人,应该也很烦吧。 夏至那天,她遇见的喻见,身后终于没有那群人了。 声微在后山采花采药,面前有块大石头挡了路,她也懒得翻过去,直接伸出手去摘夹缝里的小小雏菊。 脚步停下,面前竟然立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的少年踩着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长靴,停在她面前。 少女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是一张不耐烦的,熟悉的脸。 少女清丽的容颜一下子就绽出了个明媚的笑容,“哇,是你。” 喻家小少爷跟随仆走丢了,就这么兜兜转转地走到了这里,又遇见了她。 声微轻笑着抬了抬下巴,喊他:“小少爷。” “你穿白色衣裳好漂亮啊。”她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嘴边叼了朵豆蔻花。 “脏不脏?”他盯着豆蔻花,缓缓开口。 声微摇了摇头,“一点也不脏,豆蔻花最干净了。” 她数着手指,“这是咱俩第几次见面了?第三次?” “其实我觉得,还是第一次你穿的那身红色衣服最好看了。” “……” 最后,那串带字的琉璃手钏还是到了喻见手里。 他说:“这种手钏大街小巷多的是……” “那不一样,这是我自己做的呀。”她笑吟吟。“大街小巷还有什么手钏,上面刻的是‘解声微’?” “哎呀,下雨了。”声微不知道从哪找来一片巨大的芭蕉叶,把两个人都遮蔽住了。她摸着从天幕落下来的一条条雨丝,凉凉的。 喻见干脆也跟她一块坐到了地上,这时候的他已经把包袱与尊严全都丢弃。 少女跟他聊了一会,最后笑意盈盈地告诉他:“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第 2 章 再一次相遇,是一个大雨滂沱的阴天。 他们好像和雨很有缘。 她遇见他四次,只有一次不是在雨天。 冷风刺骨,地面坑洼处积满水坑,雨点打在水面,形成一个个圆圈。 油纸伞下是朱红色的衣角,被风吹得扬起来,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青色长裙绾着双丫髻的小娘子趴在屋檐上,在一处榕树的阴影下躲避得很好。 她不怕丝丝雨点透过细密的枝桠落在她乌黑的青丝上,只是弯着一双笑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的少年。 少年独自一人,身边没有书童,也没有撑伞的下人。修长的身影立在无人的街道,显得孤独。 粉墙黛瓦下的红色身影旁,骤然落下另一抹翠青色。 少女火红的发带缠绕着发丝随风摇曳,竟与朱红色的衣袍很好的呼应。 她从屋檐上跳下来,像只伶俐的狐狸,飞快地落在他身边。看见那双飞扬的柳叶眉,喻见就知道了她是谁。 她笑吟吟:“好巧哟,我的发带和你的衣服颜色一样。” “你穿红色很好看。”她补充道。 “这句话你说过了。”他笑道。 其实他不喜欢红色,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她上次说完他穿红色好看,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颜色。 声微鲜少见他笑,事实上她也没见过他几面。 她时常见到从应天府出来的少男少女,腼腆的姑娘会塞到少年怀里一个飘着香味的小木盒,之后声微才知道,原来幽州的姑娘会给心爱的少年亲手做点心。 解声微轻轻弯唇,眼眸亮晶晶,“你这么好看,肯定收到过很多姑娘亲手做的点心。” “没有。”他反驳道。 “我才不信呢。” 就算没有,那你以后也会有的。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不过眼眸里都是浅显的笑意,她会让他收到的。 她“潜伏”在他回家路上一定会经过的小道里,趴在屋檐上等他。 偶然一瞥,看到那道少年身影。 她就当萍水相逢,笑嘻嘻地转过头,大步向前走,偶然聊了两句,就各走各的了。 在路口将要分道扬镳时,解声微倏忽回过头,像是心血来潮地突然想到一码事。她顺手解下自己火红的发带,像一抹天边晚霞,递给小少年。 在火红的发带下,原来还有青翠的发带,像湖边垂柳摇曳的柳枝。 喻见轻笑。 “这算是见面礼吧。” “我们萍水相逢,偶然遇见四次,算是‘遇见’也算‘重逢’。缘分最不可求,况且这发带很搭你的衣裳。”她眉眼带笑,娓娓道来。像是讲一段故事。 解声微喜欢听话本,讲故事的能力也是上佳。她喜欢看各种浪漫才子佳人,会为幸福结局掉眼泪,也会为了爱而不得悲哀。 “其实你送过我两次见面礼了。第一次是在后山,你的琉璃手钏。” 声微故作玄虚地摇摇头,拖着长调:“珠宝配美人。”她的语气,简直像调戏良家少女的浪荡子。 被调戏的“良家少男”垂下眼帘,脸颊被风一吹,染上红晕。 不知道是因为被风吹的,还是眼前少女。 解声微很快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第二天,走在那处檐角下的少年,收到一个四方小盒,印着豆蔻花纹。 喻见奇怪地蹙眉,打开手掌大的小盒,热气腾腾,很快氤氲了他秀气的眉眼。 他捻起一块小糕,桂花香弥漫。 盒子里有五块桂花糕,四块整整齐齐地排在下面,他手里拿的是第五块,原本放在最中央。 四块小糕下面还垫着一张薄纸,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五行字—— 第一行,「本来想做个豆蔻花馅儿的糕,但是没采来,只采到了新鲜的桂花。」 第二行,「不是买来的,是自己学的。」 第三行,「看到这里的时候,你应该吃完了。」 第四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要把这张纸写完才不浪费。」 最后一行,「对了,我是解声微。」 写到自己名字时,这女孩故意用墨在每个字下面点了点儿。 喻见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她有一句话没说对,他看到这张纸的时候,还没开始吃。 他本来以为,她那样张扬潇洒的姑娘,写字会是龙飞凤舞的模样。 没想到字小小的,很方正,很秀气。 旁边的男同学大惊失色:“我的‘中庸’,封皮怎么被撕了?” 喻见闻声一惊,将纸反过来。 少年连忙扒着他的肩头去看,果然是被撕掉的封面。 他脸色由怒转喜,好奇心大发:“哎呦,九郎,这是哪家的小姑娘写的?” 见喻见没说话,他又嘟囔:“这女孩子,写就写吧,怎么还撕旁人的书。” 喻见不知道解声微怎么拿到他的书的,只是摇了摇头,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给他。 “撕吧,就当我替她还。” …… 盛夏雨季,连连下了半月的雨,冲淡了独属夏日的闷热与蝉鸣。 在那处檐角下,喻见又遇到了声微。 她正蹲着玩地上的狗尾巴草,见到他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吐出嘴边的草。 这次她就当是和他郑重其事的见面了,她笑意盈盈地问:“我们都‘萍水相逢’这么多次了,你不打算做个自我介绍吗?” 喻见轻轻挑了下眉,说:“介绍什么?”他顿了顿,“你叫解声微,我叫喻见。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她表情庄重地摇摇头。 “这不一样。那我来问吧,你今年多大?喜欢晴天还是雨天?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自我介绍哪有这样子介绍的。 喻见嗤笑一声,他只回答了前两个问题:“十六岁,晴天。” 声微捏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打转,笑嘻嘻的。 “怎么了?”他问。 “最近不下雨了诶。”她语气有点惆怅。 “终于不下雨了。”他笑。 “……” 声微点点头:“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打湿衣角,会踩到水坑,从而溅得鞋子上都是水。” “而且,还不能出来玩。对吧?”她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随意地扔了。抛出一个好看的弧线,却正正好好落到他的怀里。 声微一惊:“呀,不好意思。” 其实她说的没错,下雨天遇到的基本都是烦心事。 从前喻见小的时候,背书会背不下来。他们家从来不动用家法,而是罚他到雨里读书。一直读一直读,声音要响亮,读到父亲同意他进屋才能停下。 瓢泼大雨里,八九岁的小孩,淋了两三个时辰,衣裳都湿透了。又大声读了那么久的书,回来的时候就生了场大病,三天三夜都没有好。 那种感觉就像身体里注了铅,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嗓子疼得不能说话。 所以年少的喻见,一直讨厌下雨。 不过,现在他倒不那么讨厌雨天了。 因为他在雨天里,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 六七月的雨季,总是淅淅沥沥个不停。 少女突然开口,声音清亮亮的:“其实我很喜欢下雨。” 他沉默,她又问:“你不觉得下雨天特别凉快吗?” “……” 喻见笑着道:“你的桂花糕也是在雨天做的。” 声微大惊失色:“啊?你怎么知道的?” “吃起来有点潮。”他垂下头揉揉眼睛。 后来喻见问她:“你总趴在这片屋檐上,里面住的可是你的家人?” 少女摇摇头,笑道:“不是,我不认识,偷偷爬上来的。” “……”这人还真是,总能语出惊人。 第 3 章 解声微就这么认识了喻九郎。 她是株小小豆蔻花,刚过了十五岁的年纪。翻墙爬树的事儿没少干。她向往自由,最喜欢在下雨天躲在屋檐下唱歌。 后来解声微常常在那个拐角处的屋檐下等他下学回家。喻见从此以后身边再也没有陪同的仆从,只他一人。 她记住了小少爷不喜欢雨天,雨水会沾湿衣裳的。 声微的家乡那里有成片的池塘,所以后来偶尔遇到雨天,她就会摘下一朵荷叶来遮雨,用法术将其的叶子变得很快很大,能严严实实地遮住他俩。 下雨天,她也会为他哼那曲中原的民间小调。 晴天时,她就带他看池塘里吐着泡泡的锦鲤。 解声微坐在一块石头上晃着腿,惹得溪水四溅,一截袖子挽起来,她轻笑着,眨眨眼问他:“你不是会画画吗?给我画一幅怎么样?” 他垂下眼帘,手指搅了搅冰凉的溪水,拇指大的小鱼被扰得晃动着长尾巴。他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声微想要的画很多,仙女下凡、嫦娥奔月……但她不想刁难他。 她偶然瞥见池中小鱼,笑说:“那你给我画条小鱼吧。” 喻见点头:“好。” 声微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爽朗地答应了,还以为他会纠结一阵,毕竟她就是随口一提。 这样也好。 她喜欢一个人,就忍不住不厌其烦地逗他烦他,可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能答应她的信口胡言。 她笑了,早知道就说要嫦娥奔月了,画上还得有玉兔那种。 只不过声微没想到的是,后来她收到的那幅画,并不是她想象中一条小鱼在水中驰骋的模样。 一幅不算大的水墨画呈现在她面前,黑白相间,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江南水乡的粉墙黛瓦。 画面缓缓展开,先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溪流,被他画的大了点。溪流边是浓密枝桠,在水面上落下团团光影,这光影像是会动似的。初秋的烈日当空,阳光缓缓洒在枝叶间。 一片阴影里,坐着一个窈窕的人影,看不清面容,披散着如墨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点儿来。少女双手托腮,手肘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有点模糊,却又如沐春风般。 少女像被渡了光的身影实在太扎眼,让人不得不忽略了整幅画的内容,只注目于这道身影。 声微白皙的指节轻轻地抚上那道身影。 仿佛看见了一日前,白衣少年坐在梨木桌前,蘸着墨认真作画的模样。 她的心怦怦跳,像头小鹿在撞。 脑海中仿佛又唱起一首歌,但是她想不起来叫什么了。 黑白少女的身影边写着两个小字,像是为她准备好了似的。 “声”“微”。 她的目光定在那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 收到那幅让她心脏怦怦跳的画作的代价,就是她送给了他两条活生生的小鱼。 不过这不是喻见主动要的,是她实在脸红得没话说,觉得可能是自己收了别人这么走心的礼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干脆笑盈盈地还了礼。 一个纹着芙蓉花印的水缸,盈着半缸水,里面游着两条黑白色的小鱼,像他画里的一样。 喻见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活物,又或者说第一次有离他那样近的活物。他不敢放在房间里,生怕被父亲发现,然后连缸带鱼给砸了。 所以干脆藏在了书房里,在书架后的空隙里,被层层书卷遮挡着。 只不过声微不知道,原来她的小鱼被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俗话说,秋日胜春朝。 秋季是他们交集最多的时候。只不过这样的秋天也转瞬即逝,冬天很快来临。 除夕夜那天,解声微翻进了那处碧瓦朱檐的喻府。那院子真的是好复杂,她走了好几圈,都没碰见喻见。 入夜,喻府处处点上明灯。灯下染出一团橘黄的光晕,温暖明亮。满塘的荷花都没了,只剩下片片的残荷败叶。微风一吹,明灯扬起来,晃动着暖黄色的光圈,照亮池塘水面。 声微这才知道,原来他家里就有这样一个荷塘。不比她的家乡里她经常去的那处池塘小。 她顺着灯光,走进长长的廊道。雕刻得精致的屋檐下挂着风铃,檐角处连接的是一处白墙,似乎还有爬山虎蔓延。 她顺着轻响的铃铛去看,有棵落了雪的梅树。 声微刚看了一眼,就被人一把拉进一处四方天地。四面屋檐挡住了远方的天,只能看见头顶的云。 眼前的少年白衣胜雪,少女的腰带飘扬,像幅雪中红梅图。 他屈起手指,用关节敲了敲她的额头,声音带着一点笑意:“私闯民宅,是会被抓的知不知道?” 解声微没听过“私闯民宅”这个词,但也觉得不是什么好词。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她睁着一双略圆的眼睛,真诚得眼亮晶晶。 他拉着她跑到他们家这么偏僻的地方,原来是因为这个。 喻见很自然地点头,也算是原谅了她。不过他好奇:“你怎么进来的?” “翻进来的呀,要不要我教你?“她笑吟吟。 他撇了撇嘴,问道:“没有人发现吗?” “没有。” “我们府的侍卫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就看见墙角站着几个男人在分酒喝,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客人。” “……” 喻见轻笑:“得让我父亲换批暗卫。” 月明星稀的夜晚,时不时炸出几个烟花。 这样喧闹的夜晚,没有夏日带着蝉鸣的夜晚惬意。 从前许许多多个夏日夜晚,声微陪着喻见吹风,在蝉鸣中,她摇着小扇子,给他讲一个又一个故事。 有遗憾也有浪漫。 或许有的是在茶楼听来的,有的是自己杜撰的。 有时候声微编得很离谱,不过喻见也是默默地听,从不打断她。 …… 不过声微倒是很喜欢这样热闹喧嚣的时候。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还没有熄了灯。街头小孩们在捂着耳朵放鞭炮,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这里是扬州城的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每户人家都贴了对联,过年对于凡间百姓来说,寓意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声微也喜欢过年,她觉得自己是市井凡间的一部分。 来的时候,她就似乎能闻到些许饺子的飘香。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时候的喻见竟然没有在吃饺子。 她笑道:“我以为像你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除夕会有很多很多饺子吃。” 仔细想想,喻见也挺可怜的。母亲病殃殃下不来床,父亲整日不知道在忙什么,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家里还有两房小妾,正巴巴地看着他笑话。 所以这偌大的院子里,几乎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 他说:“我不喜欢烟花爆竹,因为很吵,吵到我看不了书。” 她惊奇道:“这种时候你还读书?” 他点点头。 所以今天,在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中,她干脆踮起脚尖,捂上了他耳朵。 这样他就听不见了,只能看到绚丽的烟花。 黄的红的蓝的紫的,还有金灿灿的,似乎在一瞬间炸开。 喻见却慢慢地将她的手拿下来,笑着说:“你觉得很热闹吗?” 她一惊,还以为他是在埋怨自己,便摇摇头:“吵,吵死了。” 他像是忽略了她的话,“你要是喜欢,那我就和你一起听好了。” 第 4 章 后来的声微,没事就去应天府爬墙找他,在窗子外偷看他上课。有时候会给他扔个纸团,写写字,随手画个画。 她就坐在窗外槐树的宽树枝上,那地方很惬意,也不会被里面的夫子发现。在阳光下甚至能暖洋洋地睡一觉。 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屋内少年的侧脸上。 这里是只有他俩知道的一片角落,惬意又美好,像是能一待就待上几百年。声微想倘若能放个藤椅,她愿意一辈子在这光明正大地偷看喻见读书。 其实喻见这人也有点阴晴不定。 有时候她怕喻见烦她,干脆一个人无声地躺在树枝上睡觉。 有一次声微趴在树干上晃悠着腿,百无聊赖地捯饬着鸟窝。光线正好,照见少女杏眼桃腮。白色的纱裙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身后的某个陌生少年像是发现了这被吹起的一角,探着头去看,心里却疑惑,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跑到这睡觉。 喻见一扬胳膊,“唰”地拉上了雕花窗上的纱帘,衣袖被冷风吹得呼呼响。他挑挑眉,漆黑的眸盛着锋芒,他冷声问:“看什么?” 少年被这一套如云流水的动作惊讶,“这学堂是你家开的?看都不让看……” 喻见轻扬嘴角,笑了笑。 “地方不是我家开的,但是人就是我的。” …… 第二年开春不久,下了场大雪。漫天的白色遮掩了整座城,地面白花花的一片。 大雪封山,声微本想留在神山等雪停。但她等不住,迫不及待想去和小少爷见个面。 她的家乡神山,有着无数种花,艳艳的开满山头,下了雪都没有枯败。 声微决定在漫山遍野的花簇种摘一朵花送给他。 这是幽州的第一场雪,来的这样迟。 原本柳枝上都冒出了芽,如今又被白雪覆盖。 见到喻见的时候,声微躲在喻府的府邸外,蹲在一颗石头旁边,拿尖利的石子往上面刮着画画,似乎在画鱼。 喻见刚从应天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后衣袂纷飞。他烟蓝的衣领露出来,却被披风上的一层软毛遮挡。仅仅露出来的一点蓝,像被云雾遮盖的蓝天,有一点迷蒙。 “笙笙。”他轻喊。声微倏忽抬头,刚好与他视线相撞。 他折了一枝梅,拿在手中,直直地递给她。 她微怔,来不及多想,被他从枝桠上摘下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别在她盘好的发髻上。 “这叫簪花。” 他手指无意抚到她垂落在肩窝的一股青丝。笑着说:“你头发黑亮,簪上一朵红梅,衬得很漂亮。” 声微突然笑了一下,眉眼间被冷气氤氲,越发显得清冷。她忙不迭从腰间拿下一朵栀子花,那朵花开得鲜艳,正好别在她腰带里。 浅淡的芳香弥漫,竟有点暧昧的意味。 他问:“为什么这时候会有栀子花?” 她笑着塞到他手心里:“这是一朵永远不会枯萎的花。不管你信不信,送给你。” 喻见也没多想。声微感叹一声:“还是雪白的花朵更漂亮。”栀子花洁白干净,有种耐看的惊艳。比起大红花来,少了几分勾人的妩媚,多了柔和与冷清。喻见愣了愣,不禁觉得这花有点像笙笙。 她眉眼秀丽,黑眸细眼,皮肤细腻。不说多美艳,倒有些青春的生机。 他下意识问:“你不是喜欢红色吗?”她曾数次提起他穿红衣好看,明艳照人。 “我不是喜欢红色,只是喜欢你穿红色。”她平静的眸中含着很淡的笑意。 他微愣一下,旋即点头:“嗯……” 天空飘零着点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到屋檐上。声微抬眼去看,一朵晶莹雪花恰好落在她的眼睫上。 她用手去接,凉丝丝的,可惜碰到手就化了。“下雪了。” 她有点可惜地叹气道:“要是不会这么快融化就好了,还能拿起来仔细看一阵。” 他说,“美丽的东西,总是很短暂。” 幽州城被大雪弥漫,找不出一丝生机。唯一的一点儿色彩,是雪地少女鲜红的斗篷。少女执着树枝写写画画,两只耳朵冻的通红。 她身侧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飞快地写了一个“生”。 “什么意思? 他眉毛粘雪,被雾氤氲,温柔得不像话。“绝处逢生,蓬荜生辉。” 看来他是很喜欢这个字。 声微拣起身旁的树枝,在上面补了个竹字头,喻见微怔。 空气是湿冷的,张口就能吐出一团白雾。 蜿蜒的溪流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又被白雪覆盖,几乎看不见水底的鱼。 溪边有着一年四季泛绿的树丛。 声微靠在树干前,手里捧着一团白雪。她将其捏成一个小脸,眯着眼睛笑。 身前有一个白花花的身躯,她把“笑脸”放上去,形成了一个憨厚的雪人。 喻见折了枝柳枝插在雪人两侧,做细细的胳膊。 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被风吹得扬起。兜帽下一张清秀的面容倏忽喜笑颜开,“小雪人儿。” 喻见将她给他的那朵洁白的栀子花别在雪人胸前。 这个雪人只到笙笙小腿处,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万千雪花蓦地飞落,笼罩整座幽州。一片迷蒙又安静的白色世界,天高云淡,溪水结冰,瀑布奔腾而下,天空依旧湛蓝,浪漫美好得像个久违的梦境。 ** 雪化了以后,那朵不会枯萎的栀子花被喻见带走,夹进一本书里。后来每次掀开书页,总有种淡淡的香味。 就连他身上也沾了些。同窗笑他,一个男的身上还有香味,娘们唧唧的。 喻见微怔,倏忽又笑,在旁人看来,像魔怔了一般。 仲春时节,四月天,梨花盛放。少女飘扬的衣角掠过枝头,梨花落雨般纷飞,浪漫的宛若一场花雨。 声微侧着头,身后乌发飘扬,清秀眉目被凌乱发丝遮掩,细长的手指轻轻将头发别在耳后。她身后生风,席卷漫天的梨花香。 她跃过高高的屋檐,在一处槐花枝桠间落下,趴在矮矮的树干上,长长的明黄色衣袖纷飞。 少年歪着头去看她,摘下一颗蒲公英举在她面前。少女侧着身子,嗅了嗅,飞快地打了个喷嚏,蒲公英种子被吹散,飘扬万里。 声微在睡梦中惊醒,茫然地眨眨眼,愤愤地拍掉他的手。风吹过,漫天槐花飞舞,若是出现在连环画上,一定是副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的画卷。 她说:“喻九郎,你又招我。” 喻见抱臂,散漫地靠在树下,“我被罚了。” “被罚了,关我什么事。”她笑嘻嘻。 “整整十页经书,我抄的手都酸了,你还睡得着?”他半开玩笑地道。 她发现她和他熟了,他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像话。 声微漫不经心道:“你都写完了,还和我说有什么用?要是没写完,我兴许还能帮你写点儿。”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繁密的百花丛中,拍拍屁股,站在他面前。 喻见从府里带出来两块刚做好的凉糕,装在饭盒里,用小碟盛着。 解声微拿到他送的凉糕的时候,觉得有点恍惚。她随即笑道:“喻见,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笑着问。 软滑可口的凉糕泛着红糖水的甜,在口中弥漫。 她打趣道:“你从家里偷出来两块糕,你父亲知道了不会又打你吧?” 他轻笑一声:“什么叫偷,我自己家的东西,还不能吃吗?” 暮春时,喻见带声微在茶楼看了场付费的故事,白发苍苍的说书人讲的都是些花前月下的情情爱爱。喻见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声微看得起劲,两眼发光。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样一出感情戏,也可以很有意思。 从那以后,喻见终于意识到自己那点别样的情感。 经过自家院子时,他望着这一方后院,沉思起来。 黛绿色的瓦片还残留着雨水,潮湿湿的。 后院里是永远不尽的争吵与心机。 声微和这些女人是不同的。她们的一生被困在这四面墙里,永无休止地勾心斗角,争着能和老爷见面。 解声微是自由的,她向往的是湛蓝的天、山川河流,而并非四方小院。她是仰天翱翔的鹰,而不是令人观赏的莺。 她的世界是充满生机的,有流不尽的瀑布,望不到尽头的树林,树梢歌唱的黄鹂,漫天的流萤……永远光鲜亮丽。 …… 仲夏的夜晚,解声微躺在柔软的草坪上看星星,据说见到流星可以许愿,不过喻见从来不信。 她兴奋地拍拍他,问:“你要不要许个愿?” “许什么?” 她笑:“许什么要你自己想啊,你想许什么?” 结果他愣了半晌,倏忽笑了:“这个以后再说。” 她翻了个白眼,干嘛要以后再说呢。 直到那年的乞巧节,喻见突然告诉了她自己那天许的愿望。 乞巧节,顾名思义,是民间姑娘祭拜月亮和织女,祈求容貌靓丽、心灵手巧和一桩好姻缘。声微也不例外。 她问:“愿望是什么,今天你必须说,可别再吊我胃口。” “如果可以,娶你回家。” 第 5 章 那年的夏天与秋天,平静又惬意。喻见一意孤行地带着声微去江南听了具有特色的南方小调。 江南的船舫,和北方不太一样。 船夫摇着船帆,咿呀咿呀地歌唱。湖面波光粼粼,还有生机勃勃的荷叶。水面上有采莲的小船,声微用手随意地拨了拨碧绿的清水,是凉凉的。 岸上有吹笙的声音,很轻。 解声微怔愣半晌,而后笑着说:“我的小字叫笙笙,到也有一个故事。” “那年我和姐姐看了出戏,讲的是南方女孩在湖中采莲。那个女孩留着长长的辫子,墨色的头发像渡上一层光,她喜欢在辫子的末梢别上一朵栀子花。她有栗色的瞳孔,笑起来很漂亮。” 喻见怔了怔,蓦地想到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梳得就是这样长长的辫子。 “后来那姑娘遇到了爱情,过的很幸福。不过故事具体是怎么讲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会我很困,故事进行到尾声,幕后响起吹笙的声音。清脆又悠长,迷迷糊糊的睡梦间,我也伴着那声音,在梦里当了回江南姑娘。” “最开始我的小名儿叫声声,是声音的那个声。可是我好喜欢那首歌,所以就改成竹字头的笙了,以来纪念那首唱江南姑娘的曲子。”少女声音清脆,侧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白皙的颈窝。 喻见微弯唇角,从花丛中摘下一朵鲜花,簪在她头顶。“你原来的样子就很好看。不管是江南姑娘的模样,还是中原女孩的打扮……都很漂亮。” 声微微怔,半晌道:“你是在说情话吗?” 她不禁觉得,其实喻见也是个慢热的人。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解声微怔愣片刻,盯着他,他没有说话。 她好像跨越时空,看见了这抹熟悉的身影。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也认识这样一个人。 此后很长时间,声微终于明白,自己是真正喜欢上他了。 她甚至后悔自己是只花妖,倘若是人,也许就能光明正大地嫁给他。 她家乡神山里的花妖精怪一族,都听说了她的凡人小情郎。 …… 这一年除夕,他是和她出去过的。喻见在街边买了她心心念念的,会晃尾巴的鲤鱼灯。提着灯回来,看见窗边迎着月光喝酒的声微。 她晃了晃白皙的手腕,刚举起酒,就被他一下子打掉。 酒壶被拍掉,清凉的梨花酒顺着地面蜿蜒流开。 声微心头一颤:“你干什么?” “这酒很烈的,喝醉了怎么办?” “我刚拿起来,还没喝呢。”她笑。 喻见这才舒一口气,幸好她没生气。 “我知道你担心我。”她还没喝酒,人就像醉了似的,晕晕乎乎,开始瞎说话。 “我担心你什么?” “你担心我被拐跑呗。”她手指绕着黑发转,笑意盈盈。 “一会外面有烟花,你能不能看?” “我说过了,只要你喜欢。” “那可真是太好了,”声微一笑,“我不光想看烟花,我还想买糖吃呢,你也要陪我一块。” 月光顺着她乌黑的秀发流泻在她明亮的眉眼间,少女侧着头,露出一节白皙的脖颈。她冲他笑,只那一瞬间,那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可以让他溃不成军。 ** 喻见天生孱弱,这个声微是知道的。 让他落下病根的是那年白雪漫天的暮冬。 不过不能完全怪冬天。 那年喻见缠绵病榻的生母过世,喻父暴怒,就拿他来出气。 跪在雪地里那三天,声微并不知道。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很久以后,声微才深刻理解了这句话。 那年暮冬之后,他就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她后来又听了很多首曲子,可是找不到那首清脆婉转的江南小调。 甚至连歌曲的名字,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那首歌带给她的感觉,她永远记忆犹新。 那天声微在药铺卖草药,偶然遇到了喻府的下人。 那人是一年前瞧不起她,斜眼看过她的。如今他已然不知道认不认得声微了。 声微还认识他。 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再见到喻九郎,她认得那人是喻见身边的,于是拉住他问:“你们家小少爷呢?” 那人撇开她的手,疑惑地问:“你是谁?” “我是解声微。” 那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什么意思?”声微问。 “不认得你。你要找我们家少爷,但我没听过少爷提起过你。” 解声微一愣。 “那你知道笙笙吗?” 那人嗤笑一声,摇摇头,“没听过。” 声微大惊失色,“那你们家少爷是喻见吗?” 那人也一惊,“你都不知道我们家少爷是谁,你还问?你真的认识九少爷?” “应天府的喻家九郎?”她问。 “是啊。” “他认识我的,你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喻府已经举家搬迁了,我只是外出给九少爷买药来的。少爷说了,现在不见人,何况是你一个外地人。” 声微怔愣片刻,“不是,他喜欢我。我给他送过糕点,还送过一缸小鱼,他给我画过画像的。”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拉拉那人的袖子。 橙黄衣服的人不耐烦了,没理她,径自出了药铺。 只留解声微一个人愣在原地。 她不禁疑惑,她说的喻见,和这个九少爷到底是一个人吗。 他不是早就喜欢上自己了吗。 喻见带她看戏听歌坐船,难道不算喜欢她吗。 在应天府的时候,她躲在树上偷看他,难道都是一场梦? 那段时间漫长得像过去了十年,倘若真是一场梦,她真想永远困在梦里。 她又揣测,难道是自己没有身份,所以家里人不许他娶自己,所以才这么骗她吗。 那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行呢。 还是,这一切都是她趴在树上坐得一场梦,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也不会喜欢上她。 声微仔细想想,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好了,根本不像是真的,更像一场迷蒙虚幻的梦。 可她不敢相信。 初见,雨天,后山,饭盒,画像,小鱼,下江南……都是假的? 少女一个人怔愣许久,眼眶湿润,最后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此后,她一直留在幽州,在等一个消息。 倘若喻见死了,她也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一直等到他杳无音讯的第五年春。 仔细算算,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 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已经成了亲,生的孩子满地跑了。 声微幻想着他的新娘的模样,幻想着他的新婚会是什么样。 嫁给他的女孩,或许很乖很淑女,是大门大户人家的闺秀,知书达礼,又冰雪聪明,他很喜欢。 反正肯定不是她这样的。 神山里的姐妹知晓这桩事,纷纷来劝导:凡人生命不过百年,他们花妖却能潇洒千年。一个凡人,一场情爱,也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瞬。 可声微知道,她以后再也遇不到喻见这样好的人了。 她们花妖潇洒千年,可他是她的一整个青春啊。 那个永远活在她青春记忆的少年,画画好看、讨厌烟花声。是在她发间簪上一朵红梅、带她下江南的喻家九郎。 他们相处那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发生了许多她再也忘不掉的事。 甚至很久以后,她或许会忘了他的样子,却依旧忘不掉他带给她的感觉。 这段时光,像心里突然绽放的一束烟花,短暂而深刻。 可能是先入为主,她第一次见他是在雨天,是红衣的他。从此以后,她看见红衣裳的少年,心都像被人猛地攥了一把。淅淅沥沥的下雨天,是她永远忘不了的光景。 红色明明是姑娘家喜欢的颜色,显娇显媚,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惊艳。 仔细想想,喻见可不就是她生命里只开一季的红玫瑰吗。 惊艳却不俗气,能让她留恋至今。 后来的她,见过许许多多的少年。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意气风发。性格各异的他们,没有一个是喻见。 有时候解声微也想开了,反正凡人生命短短一瞬,就算他们在一起,也生活不了多久。倒不如她就找个和他相像的。 可是兜兜转转,她遇见了那么多人,相识相知,最终也没爱上谁。 见过那么惊艳的玫瑰,其他的千娇百媚,又怎么能入她的眼呢。 记得有一次她在梦里见到了他。她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莽撞张扬的少女了。他却还是那个十六岁的他。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的,她路过应天府,要去对面的酒楼买酒喝。 这时候她不禁有点恍惚,现在她喝酒已经没人管她了。 刚从酒楼里打着伞出来,一个拐角,她看见了一抹清瘦的白色身影。 少年怀了揣着一卷竹简,大约是上课新讲的内容。 解声微心里一惊,她在雨帘中停下脚步,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她控制不住,飞快地跑过去。就在他上马车的前一刻,她拉住了他。 少年看见她似乎有些气恼,声微却忍不住破涕为笑。 声微朝他怀中书卷看去,角落还写着他的名字。 他说:“你笑什么?昨天在这里,你惊了我的马车。” 他语气中没有责怪,只是觉得诧异。 她一张清秀的芙蓉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明亮,她笑起来,两行清泪在眼眶打转:“是我,对不起,不过我真的好想你。” 少年惊诧,半晌无言,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笑起来:“我是笙笙啊,你说过要娶我回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不过现在能看见你,我也很开心……你什么时候能来见见我?” 少年温和了眉眼,柔声笑道:“只要你想,我永远陪着你。” 解声微终于忍不住落下泪珠,她抬手擦擦眼泪,顾不得那么多,生怕下一秒这个梦境就结束。 她突然很生气,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要是还有心,就别抛弃我。” 喻见脸上生生挨了一掌,也没有躲。怔愣半晌,又垂眸道:“笙笙,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娶你回家,做新娘。” “你要是真的就好了。”声微笑吟吟地擦干泪。 这时候,梦境一寸寸碎裂,下一秒,眼前少年已经消失,只有空荡的房间。 她泪水满面,无言地笑。 她想,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呢。 她喜欢他真的不后悔,她也不怪他。 倘若他能过的开心,喜欢上别人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幸福,她就能释怀。 第 6 章 此后几百年,她再也没有梦到过他。 解声微再一次去了江南。 她已经记不得他的模样了。 不过幸运的是,她找到了他的坟墓。 后来有人告诉她,其实在他失踪的那年暮冬,他就已经重病去世了。 那年他母亲去世,一向醉生梦死的父亲却很反常地崩溃,把他当成出气筒。一次他在雪地里被罚跪,从此落下病根。在那次以后,喻父终于也熬不住,撞墙自杀了。 声微笑了,活着的时候不珍惜,死了又迁怒别人。 喻见缠绵病榻一月,一直没有见好。喻府就算这么垮了。几个兄弟分了家产,各自立门户去了。 她真的没有想到,原来结局会是这样。 他自小孱弱,生来就是个药罐子。 最终他还是没能熬过那年暮冬,可她连他的棺椁都没有见到。 没想到这次重逢,她直接见到的是长满了坟头草的墓碑。 仿佛时光倒回,又回到第一年的除夕,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耳边炸开,她踮起脚尖,笑吟吟地捂上他耳朵。 已然不知道多少年过去。 这点夹缝中的回忆也被她找出来。 解声微突然想起他这个名字——喻见。 或许这辈子能够遇见他,就足够了吧。 声微这天见到的是当年的喻家八郎的后代,这人大约也有二十出头,他初见声微还有点不可置信。没想到这个和他看起来一般大的女孩子竟然是他祖上兄弟的未婚妻。 几百年光景过去,解声微还是那个解声微。 喻见早就变成一抔黄土了。 那人找出来一封信,大概是喻八郎替喻见写的。 信上写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那朵不会枯萎的栀子花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别人拿不出来,只好和他一块下葬了。 她送的小鱼被藏在无光的角落,没了阳光,早就翻肚死了。喻府搬家的时候,看见了一缸的鱼尸体。 …… 最后解声微终于释然一笑,喻见死了,什么也没给她留。 那人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他墓前。 她说:“怪不得你后来再也没进过我的梦,或许那一次,你是要投胎了,给我道别呢。” “早知道让你早点娶我,那样你就算死了,我也能当你的妻子。” “我还以为你早就娶了别人,儿孙满堂了呢。”声微轻笑,“没想到你早就这么憋屈地死在了那年冬天。” 她指尖摸了摸坟边杂草,看来是很久没有人清理了。她说:“你看,你坟头草都长这么高了。” 她仰着头回想,“那年你才十八吧,我也才十七。”她摇摇头,自言自语:“真可惜,我还没嫁给你呢。” 她笑着,眼睛亮晶晶:“喻见,遇见你我真幸运。” 最后声微轻舒一口气,在他墓前停留许久,怔愣半晌后,转身离开。 她这一离开,就是永远永远的释怀了。 从此以后,他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了。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少女身影越来越远,那道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 最终,再也看不到了。 世界就像这道影子,被越拉越长,变形收缩,寸寸崩解。 眼前一片模糊,倏忽一束强光晃了视线。 …… …… “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天气预报。” “明天气温5~15度,多云转小雨……” 电视里传来字正方圆的台词,夏天的夜晚,窗外沁凉的冷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涌来,淡蓝的窗帘被“唰”地扬起来。墙上挂着空调,正呼呼地吹风。 梦境中的点点滴滴正迅速消失。 那个迷蒙的世界里,她越走越远,看不见身影,最终走到了世界的角落。 身上盖着一层柔软的,云朵似的纯棉被,她一把掀开,惊坐起来,空气是沉寂的,只剩下她轻轻的呼吸声。 脸上凉丝丝的,她伸手一摸,是泪。 梦境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身边叮咚叮咚的信息提示声响个不停。 解声微慌张地摸了一把手机,点亮屏幕,上方闪过几条信息。 几个醒目的数字立在屏保上,现在是“13:56”。 她睡了这么久,做了个这么长的梦。 她倒了杯水,父母还没下班。她双击点开信息,对话框里迅速涌现十几条未读消息。是同桌的女生发的—— “微微!!” “你发烧好了吗?” “昨天下午你没来,真是太他妈可惜了!” “咱学校的篮球赛出息了,全都是帅哥,口水都流了一地!” 再往下翻翻,全在说她不知道的那场球赛。 “咱班赢了,今天晚上还有庆功宴。” 令她停留目光的信息在最下面,是新发来的。 “对了,那场比赛喻见也在。” “他打球真的很帅,你没看见真可惜。” 看见这名字,解声微一怔。 她心尖一颤,抖着手指给她回信息。 “我昨晚梦到他了。” 她突然很恍惚,像是真的在梦里过了几百年。 对方很快回复了信息:“WC可以啊!我今晚也要梦到帅哥!” 声微心脏仍旧怦怦跳,她仔细回想着这个名字。 能梦到他其实不奇怪,一个月里她有二十天都能梦见他。有时候是和他一起抓娃娃,有时候又是上课偷看他的场景。 梦里那个和她轰轰烈烈谈恋爱的,是她同班的喻见,也是她喜欢的人。 他身高186,喜欢打篮球,中考市一中文科状元,不过理科也不错。解声微第一次知道他,是在专栏上看见了他写的作文。而她自己刚好是个文科爱好者。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仔细想起来,其实梦里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们梦里第一次相见是在一个雨天,是因为现实里正是夏天雨季的时候,一连下了小半月的雨,某天解声微没带伞,回家直接就感冒了。 现实里身体孱弱的也不是他,是她自己。喻见中考体育一千米跑了三分多钟,怎么可能孱弱。 梦里她是一朵豆蔻花妖,是因为上一次和喻见偶遇,恰好听到他在和别人聊天,说到喜欢豆蔻花。 …… 解声微回顾梦境,倏忽觉得想笑。 梦里的她傻傻的,老是爬树,天天在街角蹲他制造偶遇,还爬进人家的学堂偷看他。 不过梦里的她要比现实的她大胆多了。现实里,她经常在上课时候转过头偷看他,操场上看他打球,假装不经意地与他擦肩而过。那道身影,那个名字,早就铭记在她心里,但她却从来不敢表达心意。 就是可惜,后劲这么大的一段故事,竟然只是一场梦。 她在梦里度过了几百年,醒来恍如隔世。 梦里他都要娶她了,现实里他们还停在同班同学的关系。 高中开学不到一年,他们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她记得喻见喜欢趴在桌子上睡觉。他的位置恰好在窗边,和她梦里相呼应。 有时候光线照进来,少年的身影像渡上一层光。 晚上的庆功宴解声微也去了。不过她没参与这场球赛,不知道他们都在讨论什么。 定的地方是个KTV,大家热火朝天地挤在一块唱歌。 包厢里夸张的挂着横幅“高一八班庆功宴”。 遗憾的是,喻见没来。 她问的时候,男同学“啧啧”两声,笑道:“人家在家学习呢,哪有空过来玩。” 声微笑笑:“篮球赛的庆功宴,打篮球的都没来。” 翌日清晨,又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路上很滑,解声微的自行车坏了,刚拿去修,只好徒步走到学校。 一个十字路口,她打着透明伞,站在石阶上眺望。 解声微披着头发,微微侧着头的时候,露出清秀的侧脸。 她嘴里嚼着泡泡糖,百无聊赖地在心里数着红灯的秒数。 声微肩上斜挎着蓝白相间的书包,很轻,今天是周五,不需要带太多东西。 穿校服的少年随意地拉开外套拉链,露出黑色t恤。他低着头拨弄手机,像在发信息。 一中的蓝白校服比其他学校的要好看一点,穿在少年身上不显松垮,只有些慵懒。 喻见在她身侧停步,把手机装在口袋里,怔愣两秒。 解声微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直视他,缓缓地转过来,有气无力地说:“hi。” 他说:“昨天怎么没来?” 声微抿了抿唇,讪讪道:“我发烧了。” 话音一落,两人静寂半晌。 她又笑着说:“不过已经退烧了。” 喻见沉思片刻,蓦然道:“解声微,你是不是有个小名。” “啊?”她一愣。 她不记得和他说过自己的小名啊。 喻见低着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嗯……你在梦里告诉我的。” 后面的,他不好意思再说了。 他比她高半头多,需要稍稍抬头看他。 听他叙述片刻,解声微喜出望外。 她一瞬间心花怒放:他们可能做了同一场浪漫的梦。 声微捏紧了书包带,手心沁出一点汗,她抬起一双笑眼,湿漉漉的像小鹿眼,亮晶晶地撞进了少年的心。 她像是鼓起勇气般,笑吟吟道:“我叫笙笙。” 他屏住呼吸,垂下眼睫,耳尖是红的。“嗯,是这个名字。” 绿灯亮了,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斑马线。 梦里他们谈了一场浪漫的恋爱,她是花妖,而他是喻家的小少爷。乞巧节,他说要娶她。 还有许许多多个深刻的片段,都铭记在两人心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度过了一辈子。 夏日蝉鸣不休,翠绿的树叶沙沙响,清风吹过。少年少女并肩走在马路边,少年帮她提着书包。经过栀子花丛,两人身间弥漫淡淡香气,像一副浪漫的画卷。 原来,这才是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