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自在小打滚》作者:今天我爸生日 文案 【造一山汤阴,等平生逍遥】 雨越下越大,雨点声也愈发密集,整个房屋都好像被笼罩在水珠的击打声中。锅炉中正在烧着沸水,应和般得发出“嘟嘟嘟”的声响,不断有白色的雾气从锅盖的缝隙穿透而过。 圆脸仆人的耳朵颤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敲门了。 “嘎吱嘎吱”他踩着草鞋从泥水中趟过,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地冲刷着皮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打开门,隐隐绰绰看到两个人影。 磅礴大雨瞬间淹没仆人的声音,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大喊了一遍。“叫作什么名字?” 雨水趁机钻入他的眼睛中,一阵酸涩,他的头发完全贴在头皮上,潮湿得让人心烦气躁。 兀然,雨停了。 圆脸仆人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上多了把伞。雨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他再转头,眼帘中兀然闯进鲜艳的朱红色。 撑伞人朝他轻笑一声,朱唇轻启。 “在下元阳,是个大夫。” 【仙遍地宇第一“纯良”×帅惨人寰第一“风流”】 【甜文,悬疑,反套路】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阳末阴 ┃ 配角:爱老虎油 ┃ 其它:爱老虎油 第1章 红尘走一遭 他逃出来了。 他的面前,摆着临走前从厨房偷出的一包裹肉。 周围一团漆黑,色瞎子在暗处发呆。 这山洞,着实阴冷,不知是从哪儿刮来的风,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试图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腰身、屁股实在疼得厉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前几月的荒唐事。 沉重的铁链牢牢地禁锢着他的脚踝,稍有移动,便是通着心窝的疼痛。仔细看,那生锈的链条是嵌入体肤的,被破开的皮肉已然化脓,暗红的腐肉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很是吓人。 这是他自作的障眼法,只为让那人相信他。 那一身的朱素圆领袍子,褴褛成条,说成破烂也不过分。 旁边似有东西在蠕动,不知是蛇还是蝎,色瞎子浑身发抖,他怕得有理。 师傅说的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色瞎子当初不信,作了全寺庙最泼皮的假和尚,他破佛诫、吃肉、沉迷于酒色之间,成天就知道拿着化缘得来的钱讨花姑娘喜欢,青楼的老鸨都同他熟成了一家人。每每被抓回去,便仗着师傅怜悯他是个瞎子,愈发为非作歹起来。臭和尚有什么好的,香喷喷的姑娘才是正道。再者说,飞檐走壁,偷鸡摸狗,又能奈他何。 青楼的姑娘姐姐们明显也是喜欢色瞎子的,他每次去不但不会要她们的身子,反而给她们讲话本听,什么书生小姐、神仙志怪,只要经过他的嘴皮子,定能升入谈吐生花的妙境界来。 她们时常打趣色瞎子,说你这个小无赖瞎和尚,守着那童子身干什么。色瞎子一直吹着牛皮说要留给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实则是害怕真破了这层诫,师傅将把他抽筋扒骨,直接裹在毯子里扔出寺庙。这美人啊,只能远观,不可近赏。 直到那天,青楼来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想到这里,暗处的色瞎子忍不住打了个颤,胃里面的翻腾感愈加强烈,屁股疼得更紧了。 昏昏沉沉间,记忆却自顾自顺流而出,挡都挡不住。 那天青楼来了个大美人,听说美人虽是蒙着面纱,但那若隐若现的容貌却浑然把众人给比下去了,真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躺在温柔乡中的色瞎子怎可能错过这一睹芳容的好机会,立马就穿戴好,随着诸位红尘道友往外走,虽说他看不见,能听上一两句仙女的妙音也是好的。 可惜,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过一次声音。就只听见她身旁的无数侍从在叽叽喳喳,好似在向老鸨和看客们询问什么遗落的东西。 色瞎子倚着栏杆等得那是百无聊赖了,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把他往下拽。 他站的地方可是二楼,这一拽,色瞎子便毫无心理准备地腾在了空中,还被旋转了几下。整个人闭上眼睛,拼命回想自己脑海中所记不多的佛经,想着自己对不起师傅,生前不听话,到最后还要让他老人家白发送黑发人。 眼睛一闭,便准备去了。 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反而一阵铺天盖地的香气和柔软包裹住他,色瞎子动了动,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了某人的怀中。 他正被香得七窍通灵,一湾清泉之声在他的头顶响起。 “这便是我要找的东西。” 果然美人之声,也是万众挑一的妙音,色瞎子听得那叫个如痴如醉,这厢刚逃过生死关,就快要溺死在这美人身、美人声中。 可后来的事情,就不在色瞎子的认知范围内了,大美人直接抬起他,没错,双手将他这个男人抬起,直直打包回府。 后来,他知道了这位美人不是人,是个妖。他知道自己被困在了宫殿中,死活都出不去。他还知道自己被安上了个蓝颜祸水的莫须有,外面的小妖们都说是他迷惑了他们妖境的殿下,他们未来的帝君。 色瞎子虽说好色,但到底是个胆怯的,哆哆嗦嗦地问了句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 那人却说:“你给了我你的童子身,我便放你回去。” 美人投怀入抱,理应说色瞎子应当开心到翻跟头,可这种族不太对,他犹犹豫豫嗫嚅着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美人简直把他当成掌上明珠般宠爱,色瞎子自从来了这妖境,无论是吃饭、穿衣、洗漱,从未用过自己的手。 那人只会说:“莫要脏了自己的手。” 柔情似水,蜜里调油,再坚硬的心都能被这万千温意给融了,更何况这打小就对美人毫无防御力的色和尚。他咬了咬牙,终于在一天黄昏时,抓着美人的手说了个好字。 随着这个“好”字开始的是长达三个月足足九十余天的肉体缠绵,更是色瞎子无穷无尽的噩梦。 美人听了他这一声应允,直接关上门,把他抱到那雕花大床之上,兴奋地直舔他的耳朵。 色瞎子虽说没有真枪实战过,但还是知道这那男女之事,还需得男方主动些。于是他挣扎着想要换个位置,好多出些力。 谁知他每每想翻个身,美人都会把他重新拽回身下,这一来一回,美人终于不耐烦了,在他的耳边狠狠地说道:“别动。” 这一声“别动”如同晴天霹雳般,直直打在了色瞎子的心头。 那平日里柔情似水的女人声,竟然变成了低沉磁性的男人声音! “被你发现了。”身上的那人缓缓笑道,阵阵磁性溢出。 愣在原处的色瞎子终于悟出了什么,连裤子都不穿,拼命地往床下爬。可那双大手直接把他拉回去,禁锢在怀中,摁在床上。 这一摁,便是三个月。 美人不是美人,温柔乡自然也是镜花水月。 色瞎子咳嗽了几声,意识逐渐恢复过来,感受到身体有股暖流往上涌。可随着意识和身体的恢复,那锁链接融皮骨之处,那体肤表面的大小伤口,也愈发疼痛得清晰起来。 色瞎子苦笑一声。 他突然有些后悔逃出来,起码那儿伙食还不错,不说每日山珍海味,起码每天都有肉吃。 虽说味道有些怪。 洞穴里面湿气很重,他的鼻尖上都透着水珠,身子骨酸涩得很,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关节都是相互挤压的闭塞。 腹中难受,他颤颤抖抖地拿出那肉包裹。 闷得慌。 不远处,好似有犬吠,叫得他有些耳鸣。 色瞎子挣扎着喊叫出来,缓慢地移动冻住的身体。他用手在泥土地上摸索,血液从指缝处渗透出,蔓延到尘土地面上,和泥水混为一体。 好不容易抓住包裹,色瞎子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方向拖动,包裹在地面上划出一处长痕。双手抖落,肉从包裹中滚落而出,在泥地上发出闷响。 色瞎子忍着呕吐的欲望,伸手在泥泞中摸索。 他要活着,起码回到佛寺前都要活着。 他算好了日子,今天那人才会回到宫殿,他暂时不会被发现,但必定时日无多。 佛庙缺他一个不痛不痒,师傅他老人家也必定在心中不知骂了他多少回,但他必须回去。 色瞎子心中也逐渐升腾起些许生的欲念。 为了给师傅送老,为了同门那些欠他银两的秃驴们,为了青楼的姐姐们,他也必须回去。 不过那滚动的肉似乎没有体谅他的心,他不得不拖曳着脚步站起来,色瞎子的脚踝骨随着走动而发出吓人的声响,他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处渗出,硬物划动,铁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找到了。 冰冷柔软的触觉袭上,色瞎子捏住肉,眉头皱起。 这是什么? 他的呼吸忽而变得粗重。 这是什么? 触碰之下,那肉皱巴巴的,散发腥臭,往前摸,有粗糙的指甲,翻过来,色瞎子能感受到每一个纹路,再往上摸,一串佛珠。 色瞎子发出一声怪叫,陡然把手中的东西抛掷下。脑袋突然产生剧痛,心脏仿佛响应预兆般猛然抽搐起来。 佛珠,师傅的佛珠。 “不可能,不可能。” 他突然想起之前送来食物时那些小妖的诳语,“上好的和尚肉啊。师傅,同门....不知好不好吃?” 色瞎子愣在原处,已然一动不动。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胃里面仿佛有怪物在晃荡,他趴在地上用手扣自己的喉咙,想要把腹中的东西全都掏出,血水顺着手指往外渗透,暗黄的泥土中黏稠着腥臭。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耳鸣声贯串色瞎子的头颅,他抱住自己的额头大声地吼叫起来,发出动物般的悲鸣。 何怨何仇,何苦何佞。 色瞎子不知在泥土中悲鸣了多长时间,渐渐安静下来,退回洞穴的角落。 那双从出生便看不见的眼睛中,缓缓流出两行血泪。 夕阳西下,洞穴中的温度骤然降低,阴影的面积愈发膨胀,色瞎子整个人被包裹在暗处,安静地跟个死人似的。 洞穴外,一阵香气逐渐飘进,妖冶馥郁至极。 脚步声响起。 “你在作甚?” 香气向色瞎子无限靠近,似要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如若放在以往,这小和尚肯定马上旗靡辙乱不知如何是好。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那人颇为意外。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对你不好么?”那人将手掌向色瞎子袭去,倒也不嫌脏,直接捋起整个脸,作势要亲下去。 突然,安静如提线木偶般的色瞎子咬住那人朝他凑近的脸,那人吃痛,一掌就挥了下去。 色瞎子被甩得身子飞起,向有摔了六尺有余,铁链在地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那人反应过来,正准备去拉,只见色瞎子自己站起来。 “在下不过三尺微命,一介破落和尚,不知殿下要了又有何用。”血泪不停地从色瞎子中流淌出来,打湿了整个衣襟,他的声音冷淡到失去波动,那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枯如槁灰。 他把脚踝处的铁链活生生拔起,鲜血顿时如同破开洞口般向外奔腾,晕染了整个地面。锁链连着皮肉和三寸白骨,直接甩了出去。 色瞎子那么怕疼的人,却是连一句痛都没有喊出,悲怆的笑声从他的胸腔中晃荡出来,他笑得整个人都在摇晃。 那人终于急了,连忙扶住色瞎子快要跪倒的身子,眼中俱是惊惧,“你的脚。” “脚,我要脚干什么?”色瞎子停不住自己僵硬在嘴角的怪笑,全身上下都麻木得失去痛觉,“殿下,你还要什么,我全部给你,我全部给你!你把我的师傅把我的同门还我可好。” 那人睁大眼睛,将色瞎子托举起来,急忙向外奔跑。 整个妖境上下大小妖怪,看着他们的殿下托举着一个血人,红着眼睛往药殿飞去。 色瞎子在空中感受着风从他的身边吹过,往生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晃过,奇怪,他明明是个瞎子,却好像在脑海中看到了无数张脸。 青楼姐姐们的俏脸,掌门的呆板脸,同门师兄弟的泼皮脸.......种种,如此。 最后浮现出来的是师傅那张老驴脸,他仿佛在对色瞎子笑,说着:“你可知道错了。” 色瞎子连连点头,想要抓住师傅的幻影,师傅他知道错了,师傅莫要走。老驴脸不让他抓住自己的袈裟,只还是笑着,你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做完事,好下来陪我们。 “元阳,再支撑一会儿,我们马上到。” 色瞎子从未见过那人如此惊慌过,师傅的脸依旧在眼前晃悠,身体中的血仿佛已经流光了,他的心中逐渐涌上一股金光来。恨意逐渐消失,一股暖流从胸膛中流过。 垂死之际,色瞎子悟了。 缘来则去,缘落则灭。心中万千执念,只不过是阴差阳错,落水成渊。 “施主,你我一场缘分,我造个因,你自去尝果吧。” 殿下听闻自己怀中的动静,想要拦住,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色瞎子将手掌伸入自己的心脏,脸从白色变成灰色再转为枯黑,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呼之欲出。剖丹之痛,果然不是书上说得那般轻巧,色瞎子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随着剧烈的疼痛而流逝,血水随着抖落不止的汗水倾泻。 也就在那东西被剖出来的一瞬之间,色瞎子发出一声嘶吼,他的身体逐渐变成碎片化的絮状,像灰烬般随风飘逝。 “缘分一场,好自为之。” 空中,只余一颗金光闪耀的丹丸,猛得窜入殿下的身体。 殿下目眦欲裂,眼睛中有金光隐现,他从空中坠落,众妖们纷纷簇拥过去接住。 有木鱼声隐隐从西天传来,天空破开一道霞光,隐隐照射下来。 一百年后,《佛录异志》问世。 云:百年前,霖音方一寺庙,出金身灵童,号色瞎子,生前放浪不羁。临死悟道,剖金丹,镇妖王,得以功德万世。 第一章 元阳缓缓醒来,头痛得紧,像是梦中被人打过。尤其是这心口,空荡荡得酸楚无比,让他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恰似悲情来。 他睁开眼睛,就被一张油饼脸吓得彻底清醒。 “扶原,大早上的,莫要出来吓人。”元阳推开眼前咫尺之近的油饼脸,从床榻上坐起身。 全身上下都疼得吓人,仿佛每个骨头都被拆散了回炉重造。果然,下凡历劫不是闹着玩儿的差事。 扶原赶忙上去扶住自家的师尊,不敢怠慢。 “扶原,你穿得什么衣服,晃得我眼晕。”扶原一身大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今日要去成婚。 扶原很是委屈,他这一身从头到尾都是跟师尊学的,不过穿在他身上,就显得糟粕得很,着实浪费布料。 元阳推开小徒弟扶住自己的手,缓缓向铜镜走去。 镜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潇洒至极的人影来——但见镜中人逶迤拖着朱袍,腰封印微微垂落,衣襟的边缘绣上折枝花纹。 他勾着一双慵懒澄澈的眸子,剑眉却是凛然,自有一端风流意,朱唇捎墨,身形颀长,当真是英气迸发。虽说头上并无发丝,但那浑身的气度和惊人的相貌,修饰得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昂然的仙气中。 彼其之子,俊无度。 随着镜中人影的清晰,元阳混沌的记忆也逐渐明朗起来,他的脸色猛得转红,再从红转白,立马转向小徒弟:“扶原,我下凡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闻言,扶原的油饼脸立马纠成一团,作出饮泣吞声的架势来哽咽,元阳用力拍了几下他的背,才终于把话拍出来。 “师尊,你在凡间的时候,殿中的金身突然炸了,金丹也不见。徒儿以为你死了,结果仙使们在轮回境中发现了你的身影,拼死拼活捞出来后你又醒不过来......”他又猛然咳嗽起来,“师尊您睡了整整五百年,沧海都变成了桑田,隔壁的紫枫仙君都生了孩子,五百年啊!” 正说着,扶原的泪珠就扑朔朔流淌下来,止都止不住。元阳怕把自己的仙殿给淹了,赶紧施了个法,让小徒弟的泪水回流。扶原这么悲伤,不知道是真的担忧他这位睡了五百年的老人家,还是在埋怨自己没有赶在紫枫仙君嫁人之前回来,错失了给这位小徒弟牵线搭桥的应允。 五百年,不长,也不短。 元阳若有所思,捏了个法诀,朝轮回境处飞去。 轮回境不愧是被誉为仙境第三美的幻地,天上零零洒洒飘着唯美的雪花,地上却开满了几十里梨花树,风吹在脸上,又是香又是暖,又是冰新。花雕雪静,美轮美奂矣。 元阳一身红衣,在这雪面梨花相映中,尤为显眼。 如此良辰美景之下,也只有朝夕相伴的人才能停止欣赏。 果不其然,司命老儿在打盹。这眼睛闭着,头一点一点地,手中还不忘拿着棒槌在药罐子里捣腾,有规律地旋转着。 元阳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木头珠子,往司命老儿头上一扔,随后珠子便自动地飞回他的袖间。 “谁,是谁!”司命老儿突然从石凳上站起,滑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身旁站着尊仙人。 “原来是元阳木君。”司命老儿理了理自己皱起的衣襟,朝元阳行了个礼。元阳还礼,虚虚掩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不知有何贵干?”司命老儿捋了捋下巴上的三寸白须。 “我来讨一汪轮回泉,六百年的。” 司命星君露出明了的神情,这天上大大小小的神仙,只要来找他,必定是为了忘却下凡的尘事。不过这位可是三界有名的亦正亦邪风流人物,历了不知多少次凡劫的主儿,不曾想,竟也来向他讨泉水来了。 “木君需得答得老夫几道题目,才能过关拿得泉水。” 元阳闻言猛得心抽搐了一番,想起了红尘中那件龌龊事来,好似也要答题。 司命老儿摘下腰上的星盘,放在元阳面前,暗沉色的铜器上隐隐浮现几个金字——色,情,执,贪。随着星盘上磁铁矿石的转动,几个字疯狂地轮转,最后只剩下三个烫金的字,‘贪’完全暗淡下去。 “老夫问你,这六百年间的事情是什么?” “是色乱心空,兵荒马乱。” “如若你要抛开这段记忆,就必须断了色,你可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 元阳眼中异色漂荡过,脸色因为回忆稍显苍白。他接过司命老儿递过来的泉水,心脏好似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 他历劫之前,曾对那些讨轮回泉水的仙君们不屑一顾,现如今,才知道个中辛酸。如果留着这记忆,别说是色,他现如今见情怕情,见执抛执,甚至有了几分要出家的欲望。 犹豫也只是瞬间,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清泉顺着喉咙流入身体,沁凉的仙气蔓延于四骸,脑海中一片混沌而后又是一片清灵。 元阳再次睁开眼睛时候,已是一片澄明。 眼前的司命星君已然不是老人的形象,而成了翩翩公子郎,梨花飘洒,那公子郎打开折扇,敲了敲桌子。 “现如今,我问你,这六百年是什么。” 一身朱红的元阳笑起来,逼人的英气和豪气从身体中迸发出来,他又成了那个空有佛性却不成佛的假和尚,那个惹尽桃花不负责的泼皮,那个亦正亦邪无忧无虑的司木仙君,那个帅惨人寰的天下第一风流。 “是鼓舞欢忻,千汇万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梨花缤纷,天上的雪,逐渐大了。这一身红,也愈发浓烈起来。 沧海桑田,又是千年时光。 “诸位仙家们,最新一期的《天境仙志》出来了!”司文君在看台上一喊,诸位小仙娥们都纷纷向其聚拢,抛下二三两灵珠子,赶紧拿着册子翻看。 “天哪,今年登鼎风云人物榜的又是元阳仙君,真是太棒了!”粉色的小仙娥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仙带。 “他好是好,可惜是个光头,我还是比较心欢第二名的衡宁仙君。”紫色的小仙娥翻开第二页,指着上面丰神俊朗的御剑画像。 “你懂什么啊,元阳君是因为入仙籍前是和尚才长不出头发来的,又不是他不想要头发。”另一个小仙娥把册子又翻到第一页,“再说了,哪怕他是个光头,就凭这风度,这容貌,刻刻点点帅惨人寰!” “你们又在讨论元阳君的头发,小心被他听到了。”司文君卖完了册子,朝这几个小仙娥走来。 “听到了,也是好的。”小仙娥抓住册子,脸色微红,显然是思春了。 在仙境中,有四大口忌——君上的后宫、西王母的仙宠、东荒的守门兽和元阳君的头发。 而这元阳仙君,更是大有来头。 相传,功德盖世的元阳君本是西天极乐世界大佛的座下灵童,万年前大战时魂飞魄散,幸而留得金身在仙境,投胎转世成了个和尚。这位灵童在西天时就是个极度叛逆的佛家,误打误撞成了凡间的和尚后反而弃佛法而修己道,最后竟登上了九重天外的仙境,一度成为仙家人口中的天道怪才。 升仙后的元阳君因为金身的缘故,一直没有办法长出头发来,混在诸位仙家之内,十分显眼。但奈何容貌惊人,天资聪颖,凭着天生的金身法力和出神入化的雕木技艺,逐渐成了君上重用的司木仙君,一时间炙手可热。 而真正让这位仙君红遍仙境南北的,是他那亦正亦邪的风流态度。元阳君本身就长得忒好,凭着这副皮子就能吸引良多浪潮,谁知本尊竟是个风流种子,说起话做起事来不落司情君半分,可谓是处处留情,处处勾得芳心。并且,这位仙君也是个有度的,让众位女子留意他,却又不让她们得到他,实在是成了众人心尖尖可望不可及的仙家公子。 两千年前,曾经有两位女仙君为其大打出手,闹得极大,最后逼得君上亲自出动,把元阳君唤出来作个决断。 谁知元阳仙君竟朱唇轻启:“我在俗世是有个认定一生的妻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此生此世非君不可。” 这一言出,又是勾出了多少女仙君的眼泪水儿。让人更为惊叹的是,自此“非君不可”的誓言问世而后,爱慕元阳君的人只增不减。直直在诸位未出阁的仙家小姐心中勾勒出一幅多情又痴情的阆苑仙葩形象来。 “欸,只可惜一千年前,元阳君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与女子亲近,整天躲在仙殿中雕木头。” 出生得晚的小仙娥们,只能透过这册子上的两三笔瞻仰瞻仰,企图看出传说中这位阆苑仙葩的半分姿彩来。 恰道是,这位仙君,好红衣,好刻木头。 风流千尺,豪情万丈,亦正亦邪, 帅惨人寰第一风流也。 第2章 阆苑仙葩 元阳君在宫中睡,事从天上来。 “元阳仙君,元阳大仙君!” “你们是谁,拿了牌子么,真当师尊是这么好见的!” 宫殿外鸡飞狗跳,众人的叫嚷声和扶原那公鸭嗓子混合在一起,瞬间把平日里无限清冷的元阳宫渲染得热闹无比。 元阳本想再赖上半响床,谁知外面愈演愈烈,竟响起刀剑声,兵刃相接,火花声四起。 再好的脾性,都快要磨怒了。 昨日未完成的木雕摆了小半个床榻,元阳君推开它们,散散披了件红衣,便要出去。 他推开门,咳嗽了几声。 底下的人听到声响,兵刃立收,响起一声声“见过元阳仙君。” 以扶原为首,一群人三三两两扑通地跪下去。 元阳君颇为不好意思,千年间未曾怎么出元阳殿,突然有这么多人对他行此大礼,实在生受不得。 “起来吧。” 人群中站起一个穿银盔的,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到元阳君面前,毕恭毕敬地呈上天书。 扶原凑到元阳身旁,立刻露出嫌弃的嘴脸来。“原来是有天书,你们怎么不早说,这群武夫......” 元阳扬起手便给小徒弟一栗子,“还不快去给官家们倒茶去。” 他缓缓展开天书,眉目流转。着实是件大事。 仙、妖、东海三境每千年一次盛宴,今年的东道主是仙境。 他把天书收起,按照这君上的意思,竟是要让他来主持这次东道盛宴,言辞中不容置喙,天书末尾处,君上还用红色圈起一行字“届时定要配合宫娥打扮”。 元阳自认为样貌在仙寰中数一数二,不知道君上是要他如何打扮,是学姑娘家上胭脂,还是穿上仙境传统的帽盔,无论哪样,都叫人心中直打哆嗦。 “茶来了!”扶原刚刚沏完茶,便看到自家的师尊被一群女仙娥给拥簇回宫殿,惊得把手中的茶壶打翻在地上,茶水迸溅。 今天是个甚么日子,又是天兵天将,又是天书,这厢,又来了如此多的御庭宫娥。 他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又重新回后院准备茶水。 元阳千年不出家门,成天不是对着木雕,就是扶原那张油饼脸。突然被如此多女仙围住,着实胆怯。 十足十的近色情更怯了。 自打问司命老儿讨了那汪泉水,元阳发现自己只要一接近女人,话语便说不大清楚,即便心底翻滚的情意万万千,话到嘴边却是迟迟吐露不出,只能化成尴尬一笑。若是离女人过近,轻则头痛,重则浑身发痒。 如若放在千年之前,别说来的是年轻的宫娥,哪怕来了一群老嬷嬷,他元阳也能在顷刻内与她们打成一片,逗得银铃声阵阵。现如今,只能紧闭朱唇,默默坐着。 太阳穴跳得厉害,元阳内心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的眼角处,瞥见几位宫娥端着一个大箱子上来。打开箱子,众人的眼睛都被散发的光亮刺得捂住眼睛,元阳在指缝间瞧着。 不瞧见倒好,一瞧冷汗都出来了。 箱子里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顶极为华丽的毛发,五彩缤纷,光亮耀人,活生生要刺瞎他的眼。 “木君,这是君上派人从火焰凤凰上生拔羽毛、令巧匠锻造其而成的精致假发,特此命令我们为木君打扮上,好在三境盛宴上让仙境大放异彩。” 元阳君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眼残,直到发现几位宫娥嘴角憋得极为痛苦的笑,这才知道,这君上的审美观真真是血腥至极。 他叹了口气:“现如今推辞不得,就当我元阳捐身徇义,为君上出份力。”带上这顶假发,保管坐在宴席的各位,个个都能被他头顶的光亮给闪出眼泪水来。 元阳怀疑起君上的真正用心来。 扶原好不容易从后院走出来,端出再次沏好的茶,迎面便看到一位怪人从他师尊的房间走出,正准备上前呵斥。 定睛一瞧,那头顶五彩凤凰毛的怪人,不正是他的师尊元阳仙君! 手一抖,茶壶再次摔到地上,青瓷碎裂。 元阳顶着那头彩发,不敢出去招摇 ,捏了个法诀,径直遁出宫殿。 或许是失去金身的缘故,法诀用起来有些不甚灵光,元阳使的是瞬闪的法子,却是飞了好几丈才到得目的地。 眼前云雾缭绕,渐渐浮现出宫殿的轮廓来。 元阳落地,立刻被宫殿散发出的温度冷得打了个颤。门口没有仙使,独独留了两只黑叶仙虎,挒大了嘴在地上蹭胡须。元阳丢了几个木珠子放到地上,仙虎们纷纷上去用鼻尖顶弄,他笑了笑,慢慢踱进宫殿。 “衡宁君,别来无恙。”元阳虚虚行了个礼。 闻言转身是便是衡宁君,也是仙境数一数二的剑仙。 剑仙身穿玄色锦袍,长发如墨散落在玄衣上,只稍微用一条玄色绸带把前面的头发束在脑后,全身散发出跟他的剑一般冰冷的气质。 他勾着一双犹如古潭般的朗目,如利刀雕刻而成的立体五官散发出沁凉的气息,薄唇轻抿,体型结实有力,当真是顶天立地神采英拔。 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仙境冷清人也。 元阳一向很是欣赏这位司剑仙君,无论是相貌、品质,脾性......真是哪儿哪儿都好。如若仙君这会儿没有用剑指着他,就更好了。 “衡宁君,是我啊。”元阳顶着一头五彩凤凰毛晃动,对自己这一身打扮实在羞郝。 衡宁眸中闪过惊异,却在下一瞬把手上的剑放下,周身的冰冷气息立融。他站起身,朝元阳君行刚刚未曾施的回礼。 元阳在心中暗暗惊叹衡宁君千年不变的冰山脸,他本准备用这凤凰毛来刺激一番这位老友人,可惜可惜,冰山纹都没裂一个。 “你......” 衡宁君好似准备说什么,却被突然闯进来的人打断。 “诶呀,衡宁君,您甚么时候圈养了一位火凤凰,这是要闪瞎老夫的眼啊!”来人正是司命老儿,他用衣袖捂住自己的眼睛,小心地往他们靠近。“我的眼睛啊,眼泪水儿都出来了。” 司命老儿堪堪然睁开眼睛,夸张地一拍脑袋:“这不是元阳木君么,作这一身打扮干甚!” 元阳君微笑着,向司命老儿靠近,“这还不是要多谢司命仙君,在君上面前替我美言,让元阳有了忝列盛宴的荣幸。” 被揭穿的司命仙君僵硬地呵了几声,悄悄然躲到衡宁君身后:“好说好说。” 元阳想起自己昨日堆下的雕木活,也不继续陪司命嬉皮笑脸,正颜道:“衡宁君,前几日我托你做的木刻小刀,可曾完工?” 他作为一位司木仙君,最主要的职责便是用灵力雕刻神木,化腐朽为神奇,造化万千灵秀。上古有女娲抟土造人,他的技艺虽说没有达到那般至臻古境,也已然是雕物成物的大境界。 “随我来。”衡宁仙君不多话,直接将元阳往庭院里引。 衡阳宫内不像其他仙殿那般金碧辉煌,这沿途来没有半点装饰,都是些暗沉的树木,间或碰上一朵含苞待放花,也算得上惊艳。 司命老儿像个猴子似的,跟在元阳后面四处乱蹦,时不时跳着要摸他头顶上的凤凰毛,还兴奋地大喊着:“果真是火凤凰的羽毛,果真是!” 元阳转过身来,摁住司命仙君乱晃的脑袋,粲然笑道:“司命仙君这一头鹤发保养得着实好,我喜欢得紧,不如借来一用。” 闻言,司命老儿果然改行迁善下来,护住自己的头发,乖巧地跟在两人身后。 庭院深处,有一座雕梁画柱的楼阁,周围散发昂然的仙气,外有四层阵法护住,时不时有凌厉的剑意渗露。听说,此楼阁乃系承元阳木君亲手所造的。 这广袤仙境,也只有元阳仙君的大手笔能抵挡住剑仙衡宁的锻剑之气罢。 司命仙君正准备随着衡宁和元阳探入阵法,却发现自己被一层看不见的灵力挡住,眼瞧着两人深入楼阁,司命老儿悻悻然跺脚,吹了吹自己下巴上的三寸白须。 都说衡宁仙君冷情冷意,平日只让元阳君近身,本想着只是坊间流言,今日一见,果然叫人痛恨! 司命仙君径自在楼阁外吹鼻子瞪眼,慢慢地才安稳下来,面色突然沉寂,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解下腰间的星盘,用灵力驱使矿石转动,渐渐出现金字浮动——这一千六百年间,元阳的金字竟然丝毫没有变动。 司命仙君暗下眸色。 他想起千年前的那场梨花吹雪。红衣人喝完轮回泉离开后,星盘上的金字轮转。 ‘色’字是暗淡了。 ‘情’字却是猛然赤红了十二万分。 第3章 阆苑仙葩 “师尊,你且慢些。” 元阳一身招摇,辞了那些要簇拥他上殿的宫娥们,自行往外飞去。扶原追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抓住自家仙尊朱红锦衣的后摆,生怕其被沿途的风沙给刮脏,弄得上不了台面。 “你啊,就是过于细大无遗。”元阳叹了口气,给小徒弟找了片祥云安歇,从他手中把自己的衣摆抽回。 头上的凤凰毛重得很,在风中晃得元阳有些头晕。 堪堪然到了仙宫门,两人从祥云上下来。扶原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四处张望,左挑仙树右挽蟠花。“师尊,这是甚么,竟长得如此......哦,这又是甚么!” 元阳早就习惯了扶原的聒噪声,不仔细听,在耳中也是“嗡嗡嗡嗡”得飘过。这扶原倒不像是他的徒弟,反似是司徒老儿一手教大的。 两人正走着,前面兀然响起琵琶声,清朗如水。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一位女仙坐着,在花瓣飘落中施施然如诗如画。 只见她轻盈地抱着一把琵琶,纤纤细指在琵琶面上划弄,一串串清音从扣动的细弦处传来。先是宛若傍晚时分疲倦的旅人,昏昏欲睡,声音婉转而凄凉。 半响,节奏逐渐轻快起来,好似月亮升上夜空,旅人举起酒杯,在朗朗乾坤中迷幻,歌唱起心底的荡然思乡之情来。音律深沉,渲染力张开,传遍四处。琵琶声中的旅人将浊液猛然灌入口舌之中,弦音顿猛,踏碎满园月色,直上青云。 琵琶颤抖,桃花漾漾。 “师尊,前面有个女子。”扶原的心中漾起小雀跃来,这下,他又能见识到自家师尊的风流实力了。元阳师尊只要是遇到一位雌的,不论老少不问种族,都能将对家说得眉开眼笑,神奇得很。 “扶原,我考考你。”元阳自是看到不远处的那位琵琶仙女,浅浅一笑,“虽说你站在这儿是看不到那位女仙的相貌,但听着琵琶声,你可能猜想她是何等姿色?” 扶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只听说过听音识曲,还未曾见识过听琴识样貌,但请师尊指教。” “琵琶声如水,刚开始时波澜不惊,而声调柔细,这位姑娘必定是位蕙心兰质的大家闺秀;而朗朗仙殿中,她敢如此大胆于径中施展才艺,必定又怀抱豪气;再者说,她能够在三境盛宴时静心静气,不动波澜,必定有几分凌然傲气。至于相貌,依我看,必定是桃腮粉脸,却描两道锐气春山的妙人也。” 扶原闻言愣在原处,撑住自己的下巴:“这倒是门学问。” 元阳莞尔一笑,却不再逗留,捏了个法诀径自向仙殿直去。 美人虽好,却不可近赏也。 九重天外,掌管日月的神仙轮转乾坤,昼夜颠倒,仙境浑然陷入飘渺的夜。而蟠桃灯也逐渐亮起,千万的桃树梨花之上仙光闪耀,流光溢彩,粲然生辉。 丝竹声响起,台子上仙姬歌尽桃花扇底风,仙、妖、东海三族的使者们缓缓入仙殿,一时间热闹非凡。 元阳勾着唇角的笑意落座,周围的使者们纷纷遮住眼睛,皆是被他头顶的五彩凤凰毛给闪晕了眼。他百无聊赖,候着众人入殿,顺便再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 仙殿之中,软玉为栋梁、沉香冉冉而生、银线穿插于万千帘幕,在风中吹荡。头顶上的檀木雕刻上古神兽与祥云的模样,竹桌角刻上细小的如意图,奇山共欣赏,仙境风调顺。 上有昭昭浮云,下掩天星地顶。 其中不少都是出于元阳这个司木仙君的之手,也算得上是佳话。风起罗帐飘动,如同云山幻海坠落般奇幻。 地上铺有软玉,表面附有灵力的雾气,随着人们的步伐变化形状,在半空中幻化为花瓣、小仙鹤的形状,又很快破散,再次化为灵力汇入雾气。 欢笑宴宴,其乐无穷。蓝田暖玉,穷工极丽。 说是盛宴,也不过是三境之人聚在一起吃吃食,赏赏美人,喝喝酒。元阳在袖间把玩着自己做的木珠子,并无多大兴致。 蟠桃酒,泉香酒洌;碧玉觞,金足成樽;翡翠盘,勾露入画。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杯中玉液晃荡,元阳头顶的那凤凰毛,照得酒水熠熠反射光芒。 兀然,元阳睁大眼睛,脑中白光闪耀,身旁的丝竹和说话声都堪堪静下。 暗香袭来,迎面有人步步生莲,向他走来。 来人浑身臻白,在仙娥的簇拥下坐到元阳身前,脸上虽有薄纱遮掩,但那勾人的轮廓若隐若现。元阳自称风流阅尽无数美人,其中却没有哪个有此位这般气度,能让他如此惊讶的。此人浑身的仙气至为浓烈,纯澈得似乎从上古画卷中走出的娲神。 绝代有佳人,也不过如此。重要得是,美人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半分不适。 他盯着美人看,美人也盯着他看,俩人便隔着那纱布,凝视了许久。 不知为何,元阳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要从身体中破土而出,却又转不过视线。难不成,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师尊,师尊,你盯着妖境的使者干什么?”小徒弟扯了扯呆在原处的元阳,油饼脸皱成一个团子。 元阳愣了楞,闻言猛得将头转向扶原,小徒弟的一番话如同惊雷,直直把沉溺于美色的他炸醒。 “妖境......竟不是仙。等等,妖境的使者,不是个男的么!” 元阳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已然站起,站到台子上。仙娥退让,给那人腾出位置。 宫人上前宣告:“妖境,末阴妖君,舞剑。” 那人抽出剑,乐曲缓缓奏起,那浑身的柔情刹那间变为硬气,身影流动,上身随节奏舞转。亭亭翠盖,央央豪迈,太液波翻,白衣褶转,断魂流水。银光之间剑魄翻飞。 元阳不由惊异,这剑法,竟比衡宁仙君的还要臻上几分。 鼓点转急,那长剑如芒,终于舞出气贯长虹的势态来。顶上琉璃照射,剑若霜雪,苍劲的剑于手中旋转,恰似本是安谧静好的湖水兀然被狂风刮过,刹那间竹叶翻飞,莽乎乎惊起波澜万千。 这一番,有将军醉饮沙场的豪气,也是在向在座的使者们示威,彰显妖境的强大。 仅仅是那挥舞出的强大灵压,就足以将在座各位震慑得不敢动弹。 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他的周身自在游走,带弄得衣袂翩跹。足不沾尘,游云有力,苍龙甩疾。恰是灵魄穿梭,阵阵破风却行走四身,点剑而起,骤如闪电,雾气纷散。真是一道银光庭中起,万里吞战魂。 元阳君正看得如痴如醉,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芳香朝他袭来,那绝世舞剑人竟抽剑跳下台子,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两人的脸突然只有咫尺之近,惊得元阳顺着座榻往后移了几尺。谁知,他退几尺,那人便逼近几尺。直直把周围的诸位使者看傻了眼,纷纷将目光聚拢过来。 那人伸出手,向元阳凑近,他措手不及,只觉得头顶一阵凉快。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那妖境的使者,竟然直接把仙境使者的凤凰毛摘下,露出那□□的头颅来。 元阳心中茫然,不知为何变故,正准备抢回毛发。虽说他也不喜欢这凤凰毛,但毕竟是君上亲赐的手笔,万万不可在三境使者前失了威严。 谁知,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他呆在了原处。 刚刚还豪气万丈的妖君,却愣愣站在他面前,哭了。 那两行清泪在薄纱后一滴滴打在纯白的衣襟上,晶莹剔透,落地成珠。 元阳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元阳,一位道行数千年的假和尚,活过沧海桑田,头一次把人给帅哭了? 这一次三境盛宴,可着实精彩。 一夜过后,不知道多少人在仙境妖界传播这等“舞剑挑发泣妖君”的奇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口中异趣。 “不知这妖君到底是甚么来头。” “这你都不知,末阴妖君,天地有名。” “却不知为何以面纱遮掩示人,作白衣打扮?” “孤陋寡闻,听我慢慢道来。” 说起末阴妖君,其在妖境的名头和仙境的元阳仙君差不等,俱是大有来头的怪异之才。据说是妖境的皇族之辈,因为天生带异香,又戴面纱穿白衣,因此常常被认错为女人。其实身材伟岸,非一般妖神之辈能比。 听说曾经有人曾一睹其纱下容貌,并不似女人,轮廓分明,十足英气,号称不下于仙境第一俊朗元阳君。 这位妖君虽是妖境中人,却在天地间享有“纯良忠善”的美称,人仙妖各境中受过他恩泽的人数不胜数。 也许正是因为行善过多,这位妖君周身迸发出至臻至纯的气息,浑然似仙人。 “真真是,仙遍地宇第一纯良也。”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舞剑妖君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研,深沉地化不开。 乾坤为月,朗朗清辉下萤虫纷飞,时不时往人的鼻尖上撞。瑶玉池旁,一仙一魔,一前一后,施施然行着。 元阳走在末阴的身后,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惊惑。他刚刚承着众人怪异的眼光,脑袋一热,竟径自没羞没皮地跟了出来。想说些什么,心中翻腾,话语却全然被堵在喉咙口出不来。 本想着,文的不行,不如来个武的。谁知这么近一站,视线所及之处,那白衣遮掩之下的身材伟岸得吓人,远不是初见时那遥遥望去的清癯。元阳在仙境男仙中算是数一数二的高俏,却也不得不承认要相形见绌了。 再者说,回想起这位妖君在仙殿中惊心动魄的剑舞,那是一个银光庭中起,万里战魂灭,他一个司木的仙君,怎敢...... 元阳收起心中的小算盘,乖巧地跟在妖君身后亦步亦趋。 惹不得,惹不得。 元阳向末阴凑近些,那奇异的芳香也朝他包裹而来,混合着瑶池的湿润气,闻起来十分绵柔。夜色浓厚之下,兴许是这香气过于安神,他逐渐壮起胆子来。 “末阴妖使……在下实在是心中愧怍,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妖君。若是在下哪里做错了,尽可说出,在下好给你赔个不是。” 他拿起那熠熠发光的五彩凤凰毛,嗫嚅道:“您若是想要这凤凰毛,拿去便好,也不是甚么珍贵玩意儿,莫要因为这个与我置气。” 说完后,元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用了平日里和女仙们相处的熟稔口吻。 忒是轻浮。 元阳忍不住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末阴闻言转过身来,也不瞧他手中的五彩凤凰毛,只直直凝视着元阳的眼眸。 “元阳……仙君” “是了,是在下。”元阳愣了会儿,慌慌应下。果然美人的声音也是万里挑一的,沁凉低沉,有如泉水之响。 “仙君未曾做错事情,只不过是在下念及凡尘中与仙君的一二往事,触景生情罢了。” 元阳闻言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儿,果真如此! 按照他千年前的风流性子,绝非那种本本分分于人间历劫的主儿。轮回泉水洗去的那百年间,果然是造下祸端! 这下好了,被老冤家找上门儿来了,自己还头脑空空,茫然不知因果。 元阳的太阳穴突突作痛,恨不得把手中的凤凰毛给扔出去。 “仙君可是喝过轮回境的泉水了? “是的,喝过。“ 末阴垂下眼眸,愣了会儿:“这样也好,忘了也好……” 元阳转移视线,“妖君身上不知是甚么香,闻着让人心静。”他打着哈哈,想缓解稍显滞闷的气氛。 “你若是喜欢闻,便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好了。”白衣人莞尔一笑,不知晃了谁的眼。 元阳听这话忍不住红了耳根,他白担了仙境第一风流的名头,竟叫妖境的后辈给拾了便宜。千年前一直调戏别人的角色,今日倒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被调戏的尬趣来。 末阴显然不满足于此。 就在刚刚,两人隔着五彩的凤凰毛聊天,他们一仙一妖尚且保持相敬有礼的距离。这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末阴妖君离他愈来愈近,香味不留缝隙地包裹住元阳的三窍,他几乎能感受到末阴隔着面纱,吹在他脸上的温热气息。 元阳退一步,妖君便靠近他一步。 “仙君,你可愿意和在下,玩个游戏?” “且说。”元阳微微怔愣,心想这妖君是个有意思的,四海之内多一个朋友,倒也不错。 末阴拉住元阳的衣袖,将他的手缓缓往上抬动。元阳三窍里闻着香气,手背感受着那人手心微凉的温度,指尖由下而上依次划过末阴微凉的白衣锦绸,最后堪堪在那人的脖颈处停下。 指尖微热,元阳几乎能感受到那人皮肤下血液的流淌和脉搏的跳动,而这感触也仿若能连接他的心跳,一呼一吸,一律一动。 “如若仙君能在我的面纱掉落之前接住它,就算仙君赢。” 元阳浅浅呼吸:“赢又怎样,输又怎样?“ “仙君若是赢了,要什么都行。若是输了,在下便要在仙君的殿上叨扰几日了。” 元阳转了转左手中的小木珠子,横竖都能一睹传说中的容貌,也不亏。只不过,这妖君竟还特意把他的手摁在脖颈处,未免太小看他。 一个面纱而已。 末阴翘起唇角,将手抬起,他勾离耳边的丝绸结,薄纱顿时遥遥欲坠,元阳左手一紧,放在末阴脖子上的右手顺势往上抓。 香气愈发浓烈,让他有种晕眩的感觉。 眼前的薄纱朝着他的脸罩来,白色的,丝绸的,沁凉的,透着一股迷幻之气的,晃得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雪白。时间被无限滞缓,灵力在雾气中波动,元阳几乎能想象得出那面纱渗过手指缝时,皮肤和纱丝相互摩擦的触觉。 可惜,接住面纱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脸。 面纱裹在元阳的脸上,雪白遮掩住所有的视线,他一愣,闷闷的声音从纱布底下传来。 “妖君用得一手好幻术,在下根本没有看得清。” 白衣人只是笑,带着那股香气向尚且眩晕的元阳靠近,温热附在他的耳边,气息吹过:“仙君,是你输了。” 一阵风吹过,面纱缓缓掉落,在云雾弥漫的地面化成雾气,飘往不知处。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透过雾气隐隐绰绰看到那人的容貌,模模糊糊,只觉得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十分不同。 元阳的眼角发涩,有些心慌。他堂堂司木仙君,占了数千年帅惨人寰的名头,终于在今日,遇上劲敌了。 仙境日月轮转,掌管乾坤的神仙一翻手,昼夜便颠倒过来。 元阳殿外几只仙鹤高抬着脚,在院子里傲气地晃荡,时不时发出一声啼叫。几片祥云飘洒而过,刮来阵阵捎带灵气的暖风。 “师尊,当真那摸你脑壳儿的妖君,要来我们殿入住?“ 元阳这厢正拿着核木刻字,闻言手一抖,险些划出一道痕迹来。“胡说,明明是被本君的真容所震慑。” 他察觉到自家小徒弟憋在嘴角的笑意,恼羞成怒,掷出一个木珠子来,正中脑门。扶原吃痛地喊叫了一声,委屈地抱住脑袋。 “别闹了,且先出去。”元阳沉下眼眸,眉宇间升腾起肃然之气,不复嬉皮笑脸。扶原见势弯身行礼,乖巧地退出房间。师尊木雕之时,是不喜被人打搅的。 元阳将门关上,施了个简单的阵法,他从床榻旁拿出那个未雕完的水烟筒,放在手中颠了颠。 这种神木亲火,雕成了用灵力一封,便可成为上好的司火神器。他寻思着先把这个水烟筒雕完,而后送去给司火仙君使使,就当是探路寻踪。 此物用料十分讲究,选得乃是东阳之地的神木。元阳拿出衡宁锻出的刻刀,在木料上比了比。 刻刀是在神木上行走的魂,每个纹路和褶痕都是它面对的荒地,元阳的手法流转,那刻刀便灵巧地在木头上耕耘,用钝的方式悄悄寻探木头内心的柔软。 晃动的手,刀的刃和木头的碎屑混在一处,像闪电穿梭云间,铿铿锵锵中灵力弥散,那荒凉的纹路上逐渐浮现出祥云、飞鸟和咒语......匠心让着顽固不化的木头开出温暖而优雅的智慧,每一处都栩栩如生,每一处都活色生香。 连那些卷曲的刨花锯末,也飘荡出东阳之木特有的清香,在灵力的陪护之下聚成一团新的木料。 元阳勾画出最后一条纹路,停下刻刀的游走,手中的东阳神木仿佛被赋予新的生命。 他将水烟筒举过头顶,在空中旋转,让光线打磨每一个纹路的缝隙。 接下来,就只剩下修光和漆色了。 元阳勾起唇角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木雕放回盒子中,小心翼翼地盖上,心中的石头终于少了一块。 刚刚收手,外面响起一阵喧闹。 由远及近。 结界突然被破开,扶原闯进来,一脸焦急地直喘气:“师尊,不好了,来了个女的,是……是昨日的那个琵琶仙女!” “这有何惊慌的?”元阳站起身。 扶原正准备应答,背后的阵法又是一阵波动,他僵硬地转过身子,眼中惊恐地倒映出来人的形象,嘴直哆嗦。 来人正是昨日桃花树下,那位将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的姑娘,她手中依旧抱着琵琶,迈着小碎步,款款向元阳走去。 桃腮粉脸,两道青山之眉毛却散发锐气。又是柔情,又是飒爽。 姑娘抬起头,脸色冷漠,眼神更是波澜不惊。刹那间,只见她用力攥住元阳的衣袍,朱唇启开。 “元阳仙君,我怀了你的孩子,你需得负责。” 扶原惊恐地望着琵琶姑娘手中所拽的衣角,嘴直哆嗦,不敢靠近阵法。他看到师尊朝他使了个眼色,堪堪闭起眼,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师尊,一人做事,一人当……男子汉,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元阳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姑娘拽在他衣角上的手更加使劲儿了。 “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在下……” 元阳话说到一半,一股眩晕的恶心感从身体的深处由下而上传来,他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肚子。 糟糕,是轮回泉的反噬。 “对不住了,姑娘。”元阳默念法咒,在扶原和琵琶姑娘惊讶的目光下撕开锦袍的衣角,瞬闪到元阳殿的后院处。 元阳堪堪扶在柱子上,额头上豆大的的汗珠往外直冒,眩晕感愈发严重。他要是再不从屋子里逃出来,就该吐在那姑娘身上了。 皮肤的表面出现灼热的烫伤感,元阳拉开衣襟,果不其然,轮回花的纹路已然缓缓爬上他的胸膛,渐渐往脖子上蔓延,大有燎原之势。 他想起那天司命老儿同他说的话:“你喝了轮回泉,就需得遵守它的规矩,如若不慎违反,那是必定会遭到反噬的。你的禁忌是‘色’,也便是要远离女人。我知道你本性风流,所以万事更需小心,如果破了规矩,就一定要记得反其道而行之,找个相反之法破解。” 元阳恨得直咬牙齿,他好不容易才守了千年的孤窗,离所有女人都远远的,今日只是稍稍不慎便酿得如此后果,这还不如做个和尚呢。 相反之法,什么相反之法,他去哪儿寻这相反之法? 元阳本身的木系灵力和轮回花的灼热相互排斥,两股力量牵扯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两只巨爪攫住,忽而撕扯、忽而挤压,就像飓风中一枚单薄的叶片,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 突然,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勾入他的灵窍。元阳闻着那香气,感觉自己的疼痛如同山泉流入沟渠般渐渐舒缓,他不禁顺着那香气往院子深处走。 兀得,撞入一人的怀中。 抬起头,不正是那挂着面纱的末阴妖君。 “仙君怎会……” 末阴话音未落,就被直直扑进他怀中的元阳惊得愣住,眼眸中俱是不可置信。他抬起双手,堪堪僵在离元阳背后咫尺之近的半空中。 “别动,让我抱会儿。”元阳将头塞到末阴的衣襟侧,用力地吸气。 如若不是尚存半分理智,元阳恨不得将自己嵌入末阴的身体里,吸尽那安抚痛觉的香气。 “师尊!” 院子处的仙鹤一声长啼,扶原赶到后院来,脸上俱是焦急,后面跟着那抱琵琶的仙女。谁知他刚刚找到人,便发现自家仙尊像个流氓一样,挂在别人怀中不下来,时不时还蹭一下,何其浪荡! 生生把扶原和琵琶姑娘吓得怔在原处,不敢靠近。 扶原的一声“师尊”将元阳打回现实,他堪堪恢复神识转朝身后,却在看到扶原身后的琵琶女后,瞳孔猛得放大。 皮肤上的花纹隐隐作痛,他绕到末阴的身后,索性不要脸了,将脑袋继续埋入妖君的脖子上,满心思只想着离香气近些。 末阴妖君已经全然呆愣,作不出任何反应,只怔在原处,任由元阳的脸在自己的脖子处攒动。 “元阳仙君!”扶原身后的琵琶女仙终于忍不住,攥紧手中的红色锦袍碎布,往前一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不管我和我们的孩子了么?” 元阳的脑子混混沌沌,女仙的话语在他耳中就是“嗡嗡嗡”。 隐隐约约地,他在这香气的迷幻中,找出千年前的风流姿态来。 只见他在末阴的脖子上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抬起头。 嘴角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元阳一身红衣,他的眸子因为反噬的缘故而隐隐作红,那抹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是风流,又是恣意。 扶原倒抽一口气,千年前的浪荡师尊,仿若又回来了。 元阳整个人继续瘫在妖君的身上,红衣半褪,似乎把末阴当成捎带香气的人型枕垫。 末阴也不动弹,只呆呆地望着自己脖子处的光光头颅,心中痒痒的,很想摸上一把。 元阳唇角带笑,牵着末阴的手向琵琶姑娘款款走去。 “姑娘,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下的,可有什么证据?” 扶原哆嗦着嘴唇看往那相扣的手,心里估摸着,如若师尊重复清醒,该自扇多少个巴掌。师尊不知道是喝了什么迷魂水儿,当年还只是招惹仙境女娥,现在就连妖君都不放过了。 琵琶姑娘将手中的红色锦袍碎布扔到雾气蒙蒙的地上,微抬眸子:“仙君是怎样的人物,自己不知晓么?” 元阳在心中大喊冤枉,他是个怎样的人物?他是个千年未沾荤腥的老浪荡,他是个因为金身缘故从未真枪实战、空有风流姿态的假和尚。 “不知姑娘怀胎千年,生出的能是什么玩意儿?” “对对对……这个我能够证明,师尊在这千年之间,绝对未近女子身。”扶原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往师尊他们身后跑。 “你们空口说白条,不过两人成虎,能有什么可信度!大名鼎鼎的司木仙君,可是要做事不认?”姑娘举起手中的琵琶,眼中升起戒备,“你到底是个浪荡人物!” “姑娘,你来找我之前可能没有做好功课。”元阳微微眯起眼睛,“元某的臭名头确实已然远彰,在下也承认自己着实浪荡,但也不是那种来者皆近的人物,还是有那么点规矩的。” 他竖起手指,“其一,女子善音律者,不近其身。其二,女子梳丱发者,敬而远之。其三,女子穿白衫者,避之千里。” “姑娘穿白衣,梳丱发,擅琵琶,占全了在这些禁忌,无论是千年前还是现在,在下都着实不敢亲近。” “对对对,这我也可以证明。姑娘你可以去看《天境仙志》,印着我家师尊的那页便有如此言论,黑纸白字!”扶原连连点头,恨不得把脑袋给甩出去。 末阴微微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身上的元阳,眼中若有所思。 他隔着面纱望向那琵琶姑娘,双眉逐渐蹙起,灵力悄然在他的手中汇聚成尖锐的针芒,他微微动了动手指,那些针芒便以肉眼抓捕不及的速度向琵琶仙女袭去,在空中发出破空之声。 针芒在半空分散,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捎带着火花,精准地嵌入那姑娘的体肤之内。 琵琶弦应声而断。 初不察痛觉,后挑动经脉。 被针芒嵌入体肤的仙女先是一怔,而后面部表情变得极为狰狞,她的腹部出现急剧的疼痛,额头上不断地沁出冷汗。 她大叫着弯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肚子,手中的琵琶摔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扶原瞪大眼睛,眼瞧黑气从琵琶女的腹部不断往外冒,她看上去极其痛苦,整个人仿佛都在抽搐。 “孩子,我的孩子。”黑色的血从她的身体往外流,潺潺得在地上蔓延,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元阳闻着身后愈加浓烈的香气,神识是越发模糊,眼见面前的琵琶女渐渐趴到地上,他寻思不解,正想上前扶上一把,那姑娘突然发出尖利的鸣叫。 “啊,啊!” 一双黑色的翅膀撕碎衣帛,从琵琶女的后背猛然破出,在空中大力地扇动,挥出一阵阵腥臭至极的气味。她的脸一会儿变成巨鸟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人形,不断有毛发从她的皮肤处往外生长。 “你是魔!”扶原双目圆瞪。 上古之时,魔境就已经被妖、仙、东海三境杀败,几乎全灭,近几万年间都是销声匿迹的。现如今在仙境,竟然会出现魔境后裔! 以元阳殿为中心,周围的灵压顿时发生剧烈的变化,阵阵飓风刮起,四面波动。显然是附近的其他仙家探寻到这不寻常的魔境气息,纷纷往元阳殿靠拢。 半空中金光突发,祥云密集,一群仙家乘着自己的仙禽在殿上观测。 琵琶女已然完全变成了一只相貌可怖的黑色巨鸟,黄色的尖爪攫住泥土,翅膀扇动,在摇晃中大声啼叫,不断有黑色的血液从它的身上滴落,在空气中散发腥臭味。 本身就不大清醒的元阳更加糊涂了,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眼前的事物都在旋转。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现有美人造访,后有巨鸟浮现,现在倒好了,来了这么多仙家。元阳殿这么小,怎么装得下啊,不行,他得让扶原去沏茶。 不能,不能留人话柄。 “扶……” 元阳仙君话音未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地往后倒去,模模糊糊,他感觉到自己陷入一个芳香异常的柔软怀抱中,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师尊!”扶原见状大喊,却被飓风拉扯住了脚步。 面纱吹拂,末阴望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空,眸色冷漠。 只是将怀中的元阳,揽得更紧了一些。 第5章 舞剑妖君 “师尊,你还要抱着那根木头多久?” 扶原看着自家师尊抱住根秃木头颓废在床榻上,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元阳心中愧怍,恨不得立刻给末阴妖君负荆请罪去。 暗中却忍不住揣想着,末阴妖君简直是他的命中福星,身上的香气竟比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还管用。 元阳把手中的神木放下,缓缓坐起身来。 再怎么丢脸,也交定这个朋友了,死活都要赖着! “昨日那姑娘……鸟,怎样了?” 元阳穿上靴子堪堪下了床榻,朱红的锦袍垂落于地,掠过褶皱的痕迹。他的眼角有些发涩,身子骨还是没有大好,浑身的关节正挤压着发痛。 这人老了,着实毛病也多。 “徒儿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她已经被众位仙家关押到水牢里去了。接下来,就由着君上亲自审问,才能知晓结果。”扶原把拖在地上的锦袍抬起,顺势把他师尊半坠的衣襟扶了回去。 元阳垂眸,拿起桌子上那装着水烟筒的檀木盒,若有所思。 他推开门 ,缓缓走出殿。 门口站着那两只仙鹤,还是那副孤傲而睥睨众生的模样,它们甩了甩自己的尖脑袋,把身上的露水抖落,连看都不看元阳一眼,便径直迈着高挑的腿离开。 自从元阳被司命老儿忽悠着用自己的朱岩虎换了这俩货,他再也没有享受过外出乘坐仙禽的待遇。 “扶原,帮我把这两位小祖宗照顾好,我去拜访拜访那新上任的司火仙君。”他顿了顿,“如若见到末阴妖君了,你替我说声……罢了。” 扶原想到昨日的浪荡师尊,忍不住笑出声,险险想起师尊手中的那两个木珠子后,赶忙憋住,眉毛上挑,圆脸紧皱,都快给挤出褶子来。 元阳威胁性地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徒儿,在心中默念法诀 ,腾云驾雾着走了 兴许是昨日突现魔镜后裔的缘故,一路上没碰到其他仙家,只见得三两个仙童急匆匆擦身而过,似是在追逐什么逃跑的仙禽。 “你们慢些跑。”元阳看着这几个小粉团子跑得脸上的肉直晃,生怕他们摔倒。 他话音未落,忽而感到身后迸发出一股杀气,半空中猛得刮起飓风来,他措手不及,差点从祥云上跌落下去,只感到那股杀气以惊人的速度向这个方向逼近,捎带滔天怒意。 元阳转过头去,只见一人手提四尺青铜剑,身穿暗沉色锦袍,面色僵硬地从他身旁飞过,浑身的冰冷气息几乎都要溢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衡宁仙君。 仙君行得极快,周身环绕疾速喷发的气流,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元阳加大法咒,急急地追上去。 衡宁仙君这般淡漠性子,能让他燃起如此滔天怒火的事,就只有可能是关于他的妹妹,衡清女仙了。 这位妹妹一向是他的软肋,但凡遇上些变数,清冷剑仙就会兀得变成火星炮竹。 听说,千年之前,衡宁君就曾经因为这个妹妹差点被除了仙籍。 元阳害怕他出事儿,便一路上追了过来。 托衡宁仙君的福,他当神仙这么久,还从未飞得如此快过,耳边充塞呼啦呼啦的风声,脸被刮得生疼。他若是有头发,说不定已经被刮没了。 元阳在风中皱起眉头。 这条路,不正是通往那新上任之司火仙君的府邸! 雾气蒸腾,头上扎着俩丸子的仙童吭吭哧哧扫着司火殿门口的地,他的头一摇一晃,手上的动作很是尽职卖力。 正扫着呢,上空突然响起尖锐的呼啸声,他抬起头,只见一位仙家手提青铜剑,正怒气冲冲地朝他们司火仙殿袭来。仙童看来人气势汹汹,赶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哆哆嗦嗦地想要关上殿门。 他的手还没有伸出来,那仙家便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轰” 一刹那,那金玉做的大门应声而到,发出连续性的巨大声响,仙童惊恐地瞪大眼睛,在腾起的烟雾中愣住。 元阳到达司火仙殿的时候,已然是一地破碎的金玉门,连带着那目瞪口杵在废墟之中的仙童。 他叹了口气,给仙童施了个定神咒。 “糟了!”仙童堪堪清醒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转身就往仙殿里面跑。 元阳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亭台楼阁,直直往仙殿深处跑,周围的花草俱已被剑风掀倒在地,脚下下的玉瓦被震碎,露出细碎的泥土。 一路上,瓷器散乱,树倒仙禽叫。 床榻前,衡宁仙君提起剑,浑身散发冰冷气息。 他剑所指的方向,一对男女相互依偎,衣袍半褪,看起来很是糜乱。 女仙哆哆嗦嗦地依偎在身后之人的怀中,眼中俱是惊恐,浑身都在颤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个生涩的“哥”字。 而他身后的男仙,却是不见半分惊慌,唇角甚至还捎带些许笑意。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怀中的女仙,将她拉至身后。 此时元阳正好赶到门外,发现还没有造下命案,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向门内探去,那新上任的司火仙君掀开帘子,正款款走下床榻。 那人高高绾着冠发,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秀气似女子般得叶眉之下是一双勾人魂魄的紫色眼眸,眼角微微上挑,长睫如扇,鼻梁英挺,双唇却殷红得如同初春枝头刚刚绽放的桃花瓣。 他微微仰着头,纵然被剑指着也面不改色:“想必这位就是剑仙了,放心,完璧归赵,完璧归赵。” 新上任的司火仙君温柔地笑着,仿若站在他对面的不是来征讨他的敌人,而是他最好的友人。 门外的元阳却是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处。 怎么会是他。 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流水般缓缓流淌出。 如若真是那人的话,哪怕表面看起来柔情似水地笑着,眸子里肯定也只是一片死寂的冷漠。 那人面前横着青铜剑,身后躲着衡清女仙,眼睛却直直望向门外怔愣住的元阳。 好似在仔细辨认。 又好似已然知晓。 “你怎么敢!”衡宁被他那风轻云淡的样子激怒,抬起剑就直接向那人的身体中捅去,利器穿破丝帛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寸一寸捅进血肉、骨骼。鲜血顺着剑刃流淌,猩红得就像是炼狱中刚刚盛开的彼岸花,一滴,两滴,随着剑的逐渐深入,血色玉珠喷发而出,形成一道宽线,在地上砸出艳丽的诡异色彩。 “哥!“女仙从床榻上连滚带爬地扑下来,跪在衡宁面前抓住他的锦袍衣角,脸上俱是泪水,“不要,哥…….不要!” 衡宁周身的杀气愈发浓烈,他踢开自己腿上的衡清,抬起手腕,正要把剑完全穿透那人的身体,背后却突然涌上一股灵压。元阳从袖中掏出那把刻木的弯钩小刀,一跃而上,刀尖顺着流淌血珠的剑刃滑动,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堪堪才止住衡清的剑势。 他拿刀的那只手被剑气震得发麻,连带着出现耳鸣,元阳在心里给衡宁默念了个安神咒。 “衡宁君,看在我的面子上,收手吧。” 浑身戾气的衡宁转过头来,看到是元阳,眼中的狂躁渐渐缓弱,他在元阳小心翼翼的引导下,慢慢放下手中的剑。 女仙趴倒在地上,小声地啜泣着,泪水已然糊了满脸。 “元阳,你怎么会……”衡宁话音未落,发现自己眼前的事物突然开始出现重影,一股困意从身体深处传来,他晃了晃脑袋,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 元阳接住昏迷的衡宁,轻轻地扶到木凳上。 鲜血一路流淌着前进,在地毯上滴落断裂的猩红。 “先生,我就知道是你。”那人扶着插在自己身上的剑向他靠近,虽说血液不断地流淌,但唇角的笑意仍然柔情似水。 “先生对我,果然不会见死不救。” “宁君,你莫要再动了,莫要再动了!”衡清女仙看着地毯上愈发浓烈的猩红瞪大眼睛,哽咽着喊出声来,身子愈发颤抖。 那人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只是摇晃着向元阳走去,口中不断呢喃。 元阳看了看地上抽搐到快要晕过去的衡清女仙,再看看眼前不断向自己靠近的故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曾想,这新上任的司火仙君,竟然是当年的那位小王爷! 那些积土的回忆破开千年的阀门倾泻而出,他与这位小王爷的孽缘,可以追溯到他尚未历劫成仙的古旧年头。 元阳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你且站住罢,自己疗伤。” 这位小王爷与他的关系,两句俗语便足矣。 狭路相逢。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6章 过往烟云 往事若寒刃,尖而锋利,挑起阵阵波澜。 那时,元阳尚是个修道的凡人。 他因修道被佛修门赶出,一身破烂麻衣,一双草鞋,一匹瘸马,连骑都舍不得,就更别说吃。终日饥肠辘辘,饱受风霜雨露。 偌大浔阳城内,竟无他化缘人家。 听闻青楼花街贵人多,元阳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去碰碰运气,牵着那瘸马便上了路。 花街柳巷,人声攘攘,倚红偎翠。 华盖马车缓缓行过,青石板上一片碧色,人来人往,步履不停。 元阳讨得他近日来的第一个馒头。 瘸马兄老长地够着脖子,用殷殷的眼急切地看着那直冒热气的大白馒头。 元阳手中的馒头还没有吃完,便听闻前方发生骚动,女人的尖叫声隐隐绰绰从人群中传来,其间夹杂男人的哄笑声。 瘸马蹿蹬后蹄,打了个鼻息,浑身的毛都在晃动,抓准元阳分神的时机,叼走他手中的半块馒头。 他擦了擦被瘸马兄舔湿的手心,缓缓向人群走去。 “这娘们儿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就她这破样子,还不准让爷上!” 一个壮汉,横眉竖眼,正用着比麻花还粗的鞭子抽打女人,肩膀上青筋毕露。 鲜血从女人破碎的衣服中渗透而出,她痛苦地在布满尘土的地上扭动,像只无助却逃窜不得的蚯蚓。 四周围满男人,兴奋地看着壮汉甩动鞭子打在柔弱的躯体上,时不时爆哄出一声“好!” 青楼花巷之处,只有人心隔肚皮,阎罗在人间。 壮汉揉动自己发酸的双手,朝手掌间吐唾沫水,他正准备把手中的鞭子再次甩下,一个黑影兀然窜至身前,堪堪止住他的动作。 人群外,瘸马长鸣。 “官家,别打了。” 壮汉抬起头,身前原是一个破和尚,浑身褴褛,污垢满面,辨不清容貌。 壮汉怒目圆瞪,想要挣脱擒住他胳膊的力量,谁知眼前和尚的手竟如同钳子般,紧紧扣住,丝毫不松动。 他的脸都憋成了紫红色,依旧没有挣脱开眼前人的鹰爪。 “女人家不愿意与你享那鱼水之欢,总是有缘由的,或许是因为她来了月事。”元阳垂下眸子,褴褛的衣衫布条随风飘荡,他微微翘起唇角,用另一只手拽出壮汉手中的鞭子,“又或许是因为官家的‘鞭’实在没有这麻花鞭半分粗......女人么,不就图那个。” 拽出的鞭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而后笨重地被甩落在地。 周围人爆发出轰然大笑,眼神在壮汉的裆部乱晃,“着实是小了些,小了些!” 壮汉恼羞成怒,暴吼一声,他浑身发抖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巨刀,元阳眼眸一挑,单手如梭,电火雷光之间便用手掌擒住那冰凉的刀刃。 手心传来冰凉的金属触觉,他稍稍施力,坚硬的冰冷感化为虚无。 刀刃破碎,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下化为齑粉,飘洒到地上。 元阳心中松气,几十年的邪门歪道,果真没有白白修炼! 瘸马长鸣,人群却是一片寂静,僵持中,却有俩三鼓掌声从上空传来。 元阳抬头一瞧,看到两个光膀子。 原是小王爷这厢白日宣淫,正搂着娘子嬉戏得酣,却被楼下的动静扰了耳目。 他抱着小娘子来到窗边打探,便望见那‘破和尚武压裘壮汉’的有趣情景来,忍不住鼓起掌,此人天生异眸,紫色的眼中划过不知名的情绪。 小王爷赤光条条的,小娘子自然也是无衣遮蔽,她不想被众人瞧见,正想跑,被小王爷摁在怀中,不能动弹,一阵软玉挣扎。 众人循着元阳的视线抬头望去,便见到醉红苑二楼的那个窗口处,探出一对野鸳鸯的肉糜来。那男子趴在女子的身上,眼睛却直直看往地面上的破和尚。 这一盯,便是久久没有移开,时间仿佛在小王爷的眼眸中静止。 元阳与那人对视,脑袋壳儿却突突作痛,好似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坏事要降临。 狭路相逢,孽缘难避。 两年后,元阳坐在军帐中,切切实实体会到什么叫做“应兆”,他郁闷地雕刻着手中的木头,只恨自己早有预感,却不知规避。 那日青楼小王爷惊见破和尚后,三顾茅庐,非要请他来做自己的先生。破和尚窝在那座废庙中,不知道扔出多少送来的馔食玉液、美人金箔。 他表面端着两袖清风的架子,心内却忍不住泛酸,这人比人真要气煞人,他怀着一份仇富心,摁住那快要叛逃的瘸马老兄,死活坚守破旧。 宁做破庙亡魂,不作金玉池中庸碌人! 种种风波后,元阳用行动响亮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到头来还是和马兄向五斗米折了腰。 接近后才知道,这位小王爷远非世人眼中那般不思进取。他在外面花街柳巷浪名无数,府中却是把美人居移得远远的;他在外人面前作痴傻状,仿若大字不识胸中无半点滴磨,其实书房中的古籍名经已然翻了个大烂。 本是勤苛人,却作痴傻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瘸马兄享了元阳的清福,短短几个月,已然皮毛发亮,肥到难辨雌雄、寸步难行。 他唤他“先生”,他教他习武,倒也安然。 直到后来,小王爷带他入了后院,元阳才知晓,此人哪里是一个‘勤’字,而是那狼子野心的‘野’。 后院中,一群死士正在接受训练,他们身穿黑衣,腰上挂着一个‘烨’字令牌,每个人的身上都透出死寂与执着,还有那份对当朝小王爷宁烨至死不渝的忠心。都是铮铮铁骨的大人,却跪伏在地上,对另一个人死心踏地。 “当今皇帝荒淫无度,不仁不义,至苍生于不顾,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夜风下,小王爷乌丝飘摇,眼眸发亮,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元阳,轻启朱唇:“在下不才,但也算已有兵甲三千,粮草万石,还差……还差一个先生。”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 军帐外狂风刮过,吹得帐篷口的帘子直晃动,几分灰尘气透过缝隙吹进来,捎带半点风沙,烛火晃动。 元阳抬起手,挥走在他头上盘旋已久的蚊子兄,专心致志地继续雕刻他的木地图。 如今宁朝三分天下,前朝弱势,民兵暴动,最强的还属这位韬光养晦已久的小王爷。元阳准备送完这小子黄袍加身便离开,好好去修他的邪门歪道。 他这一手木头活儿,可不是为了征战而生。 这厢他雕着木头,宁小王爷便在身后看着,元阳的太阳穴突突作痛,又来了,那些问过百八十遍的问题。 “先生到底多大了?” “很大。” “先生雕过多少木头了。” “很多。” “先生……” 他话音未落,军帐门口却兀然响起马蹄声,士兵们的叫嚷声在外面响起,其间有器具倾倒,马嘶人吼,一阵动乱。 两人相视一眼,掀开帘子匆匆走出。 帐外篝火飘摇,夜空下一人坐在马背上,在士兵的包围下从容淡定,高高地仰着头,自有一番高傲意味。 元阳眯起眼睛,渐渐地才看清马背上的那位英勇人士。 竟是位姑娘! 月光下那人身穿盔甲,如墨的长发高高绾起,乌丝长如流水,面容轻灵,气魄却是压迫四方的威严,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胜比男儿! 她看到走出军帐的宁烨小王爷,兀然亮起眼眸,将抱在怀中的包裹扔到营帐前的地上。 包裹翻滚,扬起阵阵尘灰。 “宁君,你要的项上人头!” 翻滚的包裹停在元阳的足尖,其中的头颅滚落,表面的血液仿若依旧鲜热。 “你喜这江山可对,那我便陪你打下这江山!” 姑娘坐在马上,盔甲在身,眼中却荡漾一湾柔情。 元阳后来才知道,这位穿铠甲挑头颅的巾帼女侠,正是前朝开国元帅的大女儿,也是宁烨小王爷的青梅竹马。因为从小和父亲征战,当成男儿般养育,便炼得一身钢筋铁骨。 弯弓征战作男儿,凛然巾帼是将军! 元阳对这位姑娘的性子很是喜爱,甚至有几分高山流水的知己之感。 姑娘武能斩沙场敌寇,文能作闺阁细软句,刚可震三军,柔可安小王爷。 如若不是元阳心中早就安了一个人,差点就动心了。 姑娘跟着宁烨,也喊他“先生”。 元阳从不喜欢为人刻木雕,却为讨这骁勇姑娘的欢心,做了个宁烨的人像。 姑娘拿起那个木像时,眼中俱是欣喜,仿若得了什么人间至珍的瑰宝。 “先生,你是高僧。”姑娘抚摸手中的雕像,“你可要渡渡宁君,他太苦,也太钝了。” 元阳心想谁要渡一个臭男人。 “夏花繁盛,我只渡你。” 姑娘抬首放声大笑:“没想到先生竟是这么不正经的,宁君是假浪荡,先生便是真风流。” 时日迁移,宁烨与她蜜里调油,姑娘来到军营三日,也在一夜后,盘起妇人发。 用的是元阳给她做的木钗。 战乱时期,永远不可能有长久的安稳。 元阳用木雕地图推算出前朝的埋伏地,就离他们驻扎的地方不远,如若不先下手为强,必定后患无穷。 前有民兵如狼似虎,后有前朝遗军心怀不轨,为了避免入声东击西的套,他们只能抽出少数人去斩草除根。 此局至关重要,事系三股势力的大趋,巾帼姑娘自动请缨。 “除了我,再没有人更适合了!” 巾帼替军行,不为功名不为利,克敌犯险不受勋。 临行之前,她与宁烨告别,手中拿着那个人形木偶 “我愿为君厮杀战场,铺红天涯。事成之后,也希望君弃了杀伐,为我作画,添我红妆。” 她又转向一脸担忧的元阳。 “还请那时,先生不吝再赐一笔木雕。” 马蹄声逐渐远去,羌笛声阵阵。 元阳人在帐中坐,心中却是惴惴不安,以至于半夜从梦中惊醒,整个人出了一身冷汗。 巾帼再怎么英勇,总归是个女子,如此前去,不正是羊入虎口。 “她一个女子,带着几个......” 也不知宁烨怎么舍得的。 他急匆匆穿上衣袍和靴子,按照脑海中的图案,乘马夜行。 野外,十几个人身穿黑衣,在巾帼姑娘的带领下悄悄向树林靠近。 风吹草动,夜鸟高啼,声声凄凉。 树林中有火光隐隐绰绰,虽然很隐蔽,但还是透露出三两份光亮。 巾帼姑娘松了口气,先生说的位置,果然没错。 可又不禁皱起眉头,这草草一眼望去,便足有百余人的样子,更何况树林深处还有那么多埋伏,远远超出他们原来的预期。 这次,怕是剿清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进,给身后的士兵做了几个手势。 能杀多少就是到少,尽量把位高者清除。 士兵们分散到四周,轻甲匍匐前行,一时间草地细细簌簌,分不清是风动,还是人动。 她嗅了嗅风,不知为何,有股怪味,让人不禁心中忐忑。 她从怀中掏出长剑,正准备起身,突然间天地晃动,身后迸发出巨大轰隆声,火光弥散。 刹那间,天昏地暗。 元阳骑在马上,愈发加快速度,浑身都被不安的汗水打湿。 他刚刚离开前,问了仓库的士兵,果不其然,那批火|药不见了。 宁烨到底在想什么! 一路颠簸,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元阳的心快要从胸腔中蹦出。 快了,就快到了。 “轰!” 猛得,地面发生剧烈的摇晃,元阳骑着的骏马受到惊吓,径直往回奔走,疯了似地不受控制。 元阳滚落到地上,他知道那个沉甸甸地,冲击着他的腹部的声音是什么。 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从烟雾升腾的地方迸发出阵阵尖叫,元阳如遭棍击,转身便向烟雾处奔跑。 树林里已然出现一个个巨坑,山石崩塌,黑色的污水从塌陷的地方往外流淌。地面上黏稠着一些怪异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失去原型的人体,是肉和血。周围到处散落残缺的尸骸和失去四肢的躯干,血迹斑斑。 尚未散尽的硝烟中,血流如同蛇般蜿蜒而行,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当元阳跑到深处时,一个断树枝般的物体闯入他的视线,它不自然地蜷曲着,月光映射。 是一只胳膊,是一只带有红蔻色指甲的胳膊。 四周呻|吟声阵阵,他找到姑娘了。 元阳绝望地瞪大眼睛。 一个不成人形的女子正在地上爬动,可软濡的东西正缓缓从她的肚子往外垂落,那是流出的肠子。 “先...生。” 元阳嘴唇颤动,哆嗦着双手把不成人形的姑娘抱起身,战甲垂落于地,那人气息清浅,好似在呢喃着什么。 他凑近耳听。 “先生....我梦见宁君为我作画了,画中我......笑如桃花,转眼风华。” “好,真好。”元阳颤抖着手,将她的眼睛覆上。 手臂垂落,染血的人形木偶跌落到地上,断裂成两瓣。 号角声从远方响起,悲凉的羌笛声环绕。 元阳回到军营后,疯了一样般找寻宁烨。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 宁烨的眼中映射灯火,倚栏而凭,“火|药是我放的,又如何?” 元阳垂下眼眸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中突然流淌出两行温热。 “不如何,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贫僧先行告退。” “还希望往后,莫要再见了。” 他颤抖着沾满血肉的双手,再也没有回头。 回忆戛然而止,元阳堪堪回归现实来。他揽起椅子上昏迷的衡宁仙君,看了一眼地上趴着的女仙,叹了口气。 “花非昔时花,月非昔时月,小王爷却还是这般性子呢。” 他在心中默念法诀。 宁烨面前闪现白光,他伸出手,眼前的人却已然消失。 腹中的剑,愈发钝了。 “仙君,你可还好,要不要喊人来。”仙童跑到他的身边,看着宁烨染血的锦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错过了。” “什么错过了?” 仙童一头雾水,却睁大眼睛看着宁烨从身中直接拔出那把青铜剑,眉眼冷漠波澜不惊,仿若毫无痛觉。 “先生是了不起的匠人,可惜我是朽木不可雕,未得他青睐,错过了。” 青铜剑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7章 仙境诰命 末阴眼前的景物,是‘黑白’的。 ‘黑白’的影子,‘黑白’的缝隙,‘黑白’的扭曲。 各色人在歪斜的道路上行走,它们的身体长出触角来,互相缠绕、牵连,发出挤压的黏稠声响。有的顺从,有的卑亢,有的霸凌,有的不依不挠......它们的身体在流脓,顺着那蔓延的触角在地上拖出一道道长远的痕迹,腥臭味在空气中晃荡。 黑白的眼睛珠子占了整个身体的大半,拖着脚步在地上爬动,旋转的眼仁在扭曲光线的照射下散发异样的光彩,似是在呓语,又似是在呢喃怨恨。 末阴站在‘黑白’中,看着眼前的歪斜裂出一个巨大的缝隙,他的影子开始无限地膨胀,直到塞满整个缝隙。 突然间,无数个触角人披着锦袍从缝隙中倾泻而出,它们互相推挤,用微弱的胸腔发出巨大的声响。它们在那巨大影子的遮罩之下不敢动弹,跪伏在地上颤抖流脓。 渐渐地,更多细小的人往他巨大的脚奔来,如同潮水涌出堤坝般急切,末阴感受不到悲喜,只想甩开这些蠕动的黑白。 末阴全身裸着,没有衣物遮蔽,奔跑的时候,树木划伤了他的腿,从伤口处不断流淌出白色的血液。头顶上的太阳正在变形、放大、纠缠,照射出黑色的光芒。 末阴低下头。 那些穿着锦袍的触角们正如饥似渴地喝着那些白色的血液,边喝边用它们的眼偷偷地觑他,嘴中念念有词。成千上外个呢喃汇聚成风中破碎的话语。 那是一声声“善......善。” 末阴的胸口突然爆裂出无法忍受的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膛而出,他开始晃动,拼命地用脚去踩那些那些触角,尖叫声阵阵,黏稠的蠕动在脚心渗透,变成一滩滩黑色的血液,弯曲地流动着。 仔细听,它们在死亡前大声地呐喊着,用它们瞪大的眼呐喊着。 “善......善。” ‘黑白’的世界在崩塌,从上空不断掉下碎裂的太阳,砸在地上。 “末阴妖君,末阴妖君!” 元阳摇了摇眼前被笼罩在一股血色光芒中的妖君,不知道这人是打座入了境,还是短眠入了梦。只知道无论是境,是梦,肯定都不不大美好。 妖君周身的香气,都变得格外躁戾,缠绕着元阳的三窍,仿佛能让他窒息。 元阳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内里散发阵阵清新的木屑味。这锦囊里装得是各种神木的角屑,有宁神聚气的作用。 他把锦囊挂到眼前打座妖君的腰上,渐渐空气中令人窒息的香气也逐渐淡了些,不断有黑色的瘴气被吸入那囊袋中,化为虚无。 末阴睁开眼睛,眼前逐渐清明,一开始尚且晃荡,渐渐地,面前浮现出一个人影,一股不知名的暖流从他的心田流淌而过,若有若无的木屑味在神识中荡漾,清风穿堂而过。 以眼前人为中心,周围逐渐变得清晰,不仅仅是黑白,万物开始有了颜色。 面纱下的眉微微皱起,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元阳看到眼前的妖君终于清醒,露出一抹笑意来,红色的锦袍映得他眉宇中一团欢悦。 “妖君.......”元阳刚说出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日自己那副浪荡子的模样,太阳穴突突作痛,绕到唇间的话便也回转入喉。 元阳顿了顿,“昨日多谢有妖君解围,若在下有什么轻浮行为,还请......”元阳抬起手,千年间头次体会到抓耳挠腮的痛苦来。 风从窗外吹进,捎带几瓣零碎的叶片,帘子晃动,面纱也在飘摇。 “仙君的身上,有股血腥味。” 妖君周身的戾气已然散尽,平日里的温润气息复来,声音如同泉水般安抚人心。 “别说了,别说了。”元阳好不容易抓到话题,激动地将声音提高两个声调,“白日里见鬼了,真是倒霉,果然年岁久了,什么事情都能遇到!” “故人?” “不想见的故人。” 妖君浅笑,唇中吐出的气息吹拂得那薄纱微微浮飘,他拿起自己腰间的锦囊,眼中划过不知名的情绪。 “茶有茶的宿命,壶有壶的因果,所有的萍散说不定都是为了应得今日的重逢,不想见的故人,兜兜转转,还是会遇见的。” 他用手旋转蓝色的锦囊袋,表面的祥云图案让人心生宁静,木屑鼓鼓囊囊,边角挤着布料,摸上去有些凹凸不平。 元阳闻言一愣,却也笑了,“妖君说得好,释怀了,释怀了!” 窗门口有细簌声响,回头一看,原是那俩仙鹤老兄,仗着自己脖子长,正把脑袋往里够,可惜桌上放着瓷器,还是挡住了它们的视线。老兄们一气,从胸腔中啼出几声愤怒,脑袋一甩,那青瓷便直直被甩落于地。 仙鹤老兄们用小眼睛瞪着元阳,元阳也瞪着它们。 这养得劳什子仙禽,这是养了俩祖宗! 祖宗们从嘴中吐出一张发光的信函,轻飘飘甩落于地,给元阳留了个高傲的屁股,自顾自迈着高腿,飞走了。 徒留满地碎瓷片,涂有青釉的表面闪闪发光。 元阳心里恨恨,剑走偏锋的念头不断地涌上脑海,从牙缝中哼出话来:“末阴妖君,今日晚上不如咱兄弟俩开个宴席,专吃仙鹤!” 妖君但笑不语,只是将手中的锦囊重新挂回腰间。 掉落在地毯上的信函缓缓升起,飞至俩人的面前,在空中颇为古怪地旋转了一圈,缓缓自动打开。 一股刺眼的金光突然迸发,元阳堪堪用手捂住自己的眼。 君上还是那般骚包性子,传个信函还要打上金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好品味。听说这种‘金光信函’的传统从万年前就开始,不知闪伤了多少仙家的眼。 信纸在空中缓缓展开,炫耀般地又转了一个圈儿,金粉四洒。 只见空中浮落密密麻麻的大字—— “诸位爱卿仙家,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朕已经......朕还活着,仙宫也还好,谢谢诸位关心。 仙宫后院的蟠桃已然结果,朕尝了几个,味道大好,汁水十分足,诸位爱卿若是想要吃的话,可以携友人驾仙禽来仙宫,我会安排几位天兵天将在外面把守着,让你们进不来。 娘娘也大好,近日吃了许多仙丹妙药,姿容又是美上了万分,就是力气也大了许多,所以诸位爱卿若是有给朕开扩后宫的意愿,不要公然上奏,私下说,私下说。 好了,言归正传。 近日,先有星象异轨、东阳神宫爆裂,后有鬼祟潜仙殿,实在是应兆了万年前的‘浩劫’之说,如今仙境安详,却难知其间暗流涌动。 今仙、妖、东海结盟,挑选才干下凡寻得解兆之人。 而破咒之人,正是上古战神逍遥的转世,只因魂魄破碎,浩荡年间实在音信杳无。 今星象之兆万急,人间可发浩荡,朕发散信函,收到之仙家,皆是悉心挑选而成。 异兆之事,可令民生涂炭,朕夙夜忧叹,发此诰命,望诸位义勇之士,庶竭英才,攘除奸邪,探得战神! 战神归位,星盘归轨。 天下之命,全系汝手。” 元阳看着空中漂浮的字,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原以为万年前的“浩劫”之说,只是玩笑,谁曾想突然降下诰命。 如若是这样,就不得不下凡苦寻。 如今一派安乐繁荣,兀得起了杀机,恰如梦中祸,让人只觉镜花水月。 蓦得,末阴妖君手心发烫,一阵血红色的光亮从他的手掌中向外散发。 “末阴,怎么?”元阳只觉得屋内妖气大起。 “无事,是妖帝传书。” 末阴摊开手掌,只见那掌心有血字遒劲,短短只有两个大字——“战神” 血字颤动,片刻后便化为一滩猩红的血,缓缓重新渗透回皮肤。 元阳好奇地摸了摸末阴的手心,已然是恢复原来的完好无缺,再无半点血渍。 “我们的君上和你们的妖帝,还真是两个极端啊。” 元阳这厢说着话,心中的念头却快速地旋转着。 他要下凡寻战神,末阴也要下凡战神。这次凡间寻找,必定要接触女子,如若他一人去,那轮回禁忌必定坏事,不如...... 元阳心中的老算盘还没拎清,如泉的温润嗓音打断他的思绪。 “元阳,我们一同吧。” 末阴妖君向元阳缓缓凑近身子,白色的薄纱吹落在他的脸上,柔软沁凉,那股芳香瞬间填充元阳的三窍。 红衣人心猿意马,只觉神识飘摇。 “当然可以。” 他撇开身子,逃出那香气的禁锢。 又是一股清风从窗中吹来,几片花瓣洒落至桌上。 庭院中,鸟鸣声阵阵。 第8章 仙境诰命 司命老儿假惺惺握住元阳的手:“元阳仙君,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只望平安啊!” 末阴站在元阳身后,心思却被旁边忽而翻飞的祥云吸引。 轮回境一如既往得曼美,泉水微荡,梨花飘雪,漫天白茫茫乱人眼。 “你们只要不寻错人就好。”司命老儿掏出那把墨扇,慢悠悠地给自己扇风,“人世间魂魄千千万万,需得带回来一个真的。” 他解下腰间的星盘:“这里有三处地方最有可能,你们先依次寻去,如若立了大功,千万别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儿!” 元阳接过星盘,青铜板上有红色的光线浅浅发亮,顺着星盘的纹路形成错综复杂的图案。 清风一阵,雪花飘落,轮回境的泉水漾起波澜。 微红的图案中,有三个烫金的点,司命老儿指着说道:“这三个点代表三个转世魂魄,都是极为少见的命途,而战神,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人。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其余的,还是得你们自己想。” 元阳若有所思,纯白的雪花不断落在他大红的锦袍上,而后渐渐变成水珠,顺流到衣角,悬悬欲坠落。 “我们从这轮回境出去,会到达人间的哪里?”如泉的嗓音响起,一直没有作声的末阴轻启朱唇,面纱在风中微微晃动。 “这我便不知,只知道,肯定是凡间的一处有关仙境的地方。或是神庙,或是寺院,或是修道之处.......当然,肯定是在这三个转世魂魄的附近。”司命老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星盘递到元阳手中,“虽说是星盘,也不一定找到准确的位置,你们暂且先拿着吧。” 几片梨花瓣打落在星盘上,被朱红的光线穿透,渐渐变成雾气,升腾到空中。 元阳转身,和末阴来到轮回境的悬崖处,山石陡峭,苍茫的风呼啸而过,上下卷动雪花。风吹到人脸上跟被刀子割一般,大红的锦袍被吹得直晃动,绸缎拍打得皮肤生疼。 雾气蒸腾,元阳看不清这万丈深渊之下到底有什么,巨大的气流直往上涌,吹得他眼睛发涩。纵使他已然跳过这个轮回崖,每次见到,还是怵得慌。 他把身子往末阴处靠近,希望能得到半点庇护,只不过那人好像在发呆,面纱晃动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阳不好意思用手拽住妖君,只能郝郝然收回。 “元......阳。” 风声实在太大,司命老儿的声音在风中如断线的风筝。 “我来送你.......一程!” 司命老儿向悬崖边奔跑,鹤发被风掀翻,他抬起脚狠狠地向前方蹬去。 元阳正准备回头,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自己的腰袭来,他一个不慎,直接摔下了轮回崖。 风声呼啸大作,他的皮肤被震得颤抖,不断有如烟的雾气呛入鼻息,牙齿互相碰撞,发出“咯咯咯”的挤压声音。 他整个人都在旋转,完全使不出气力控制下落的趋势,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又被风吹成垂挂的咸鱼。 “啊!” “元.......阳!” 下一刹,元阳发现自己陷入无尽的浩海,三窍瞬间被海水塞满,神识也逐渐变得虚无飘渺。 身体不自主地随着海水的波动而上下飘沉,冰凉的海水逐渐浸没他的口鼻,水草扣住了他的脚踝。朱红的衣袍被涨大,仿佛随时都可以碎裂。 鲜红的血一缕缕地散入水中,划出瑰魅的痕迹,水草抖动。 “咳,咳” 又是一阵急促的海浪,水草狂暴地舞动,血色几乎充斥整个视野。水波依旧急躁地晃动,血色愈加深沉,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生物在暗处伺机。 元阳用力地咬住下唇,一阵刺痛传来。 “我天.......” 元阳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气,他抓住眼前的手,“跳个轮回涯,差点儿就被困在幻境,永远出不来了。” 末阴施力,把蹲在地上的元阳拉起身,两人并肩向四周的景物望去。 天空飘着细雨,他们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四处无人,只有鸟兽鸣叫声阵阵,这便是他们从轮回境而来的地方。 苍翠之间,似乎有仙境的气息,他们循着气息往树林深处走,眼前的隐隐绰绰逐渐明晰,那是一座石像,微弱的仙气笼罩在它的周围。 “是上古神兽。” 原本纯白圣洁的雕像已然被风雨侵蚀,表面出现大面积的剥落,但不难看出当时的工巧匠心,每一道条纹都栩栩如生。 似虎神兽仰头,威武地朝天而吼,让人仿若能感受到它的肆意威猛和生生不息的战意。万万年之前,这庞大的猛兽,是否也曾在树林中奔跑、嘶吼、战斗,为它的主人洒尽最后一滴忠诚。 元阳伸出手触摸,石头的冰凉沁入体肤。 “滴答,滴答” 凉薄的雨丝绵绵掉落,沾湿衣袍。雨丝落在石像上,那威猛的圣兽便好像也在哭泣,傲然的气势染上无奈和日月迁移的悲怆。 周围零零散散布着稍小些的石像,它们敌不过千百年的洗刷,早就破碎散落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稀稀落落的雨丝好似殉葬的哀曲。 “这是,苍橦?”末阴朱唇轻启。 如泉的嗓音让元阳触动,让他想起上古神卷中的文字来。 苍橦,体格巨大,性温和。不事二主,以血祭忠心。 苍橦这般巨型的猛兽,性情却是上古众多神兽中最为温和的。它忠心耿耿,一生只认定一个人,结为血契,便终生相护。 万万年之前,它的主人上古神氏被逼迫得奋起而战,血洗平原后,终究因为实力悬殊而战死沙场,所有的势力分崩离析,各股力量都自寻活路。只有苍橦死守战场,纵使全身中满剑矢,也不退落。 那天大雨倾盆,奄奄一息的苍橦看着血流平原,天地浑然为红。直到最后的一刻,它依旧将上古神氏的旗帜高高护住。天地崩裂,咆哮如雷,掩盖所有的杀声。 最后,它的骸骨还是被胜利者拖走。平原上的血流了三天三夜。 大雨也倾盆了三天三夜。 元阳的步履陷入泥土,地底的青草味弥散,他的衣袍早已被打湿。他捂住胸口,似乎感受到了疼痛,就好像,他曾经见证过那杀声阵阵,兵荒马乱。 雨珠不断地从他的脸庞滴落,斑驳在他地眼中化为敬意和悲伤,再伟大地神话,都会被时间吞噬,再强大的神明,到最后不也会人们遗忘。 末阴在身后看着一切,面纱吹动,盈盈白光后,他手上幻化出一把伞。 末阴走上前,轻轻地将伞斜倚石像。 元阳随着末阴的身影而动:“妖君,它那般庞大,这么小的伞,又怎么容得下它?” “留个念头。”末阴轻抬眼眸。 元阳跺了跺被打湿的靴子,不敢轻易施法,从腰间取下司命老儿所赠的星盘,红线纷繁错杂,其间三个点是深深的烫金色,青铜盘上的一个点正在不断闪现光芒。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元阳看向末阴,微微一愣,“末阴妖君……我很早就想问了,你戴的这面纱到底是什么材质,怎么风吹不翻雨打不湿?” 末阴也是一怔,显然没想到元阳会突然转变话题,“我们去吧。”他转过身,往前走去。 元阳手举青铜的星盘跟上,好奇地在末阴身后转悠,“看上去也没有施上什么法术,到底是什么……” 两人的身影渐渐往树林深处隐没,片刻之后,那些石像周围的脚印,也消失不见了。 独留鸟鸣声阵阵。 渐渐地天黑了,细雨也不再滴落,风吹,树梢梭动,其间虫鸣阵阵。走兽在丛中窜动,飞鸟休憩。 那苍橦的石像依旧立于原处,没入黑夜中。 一片宁静中,突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最后终于在石像处停下。 一双苍白的手捡起地上斜倚的伞,伞叶晶莹剔透,是永远不会融化的极地寒冰,其上隐隐约约照射出执伞人的容貌。 执伞人拍了拍伞柄,他笑了。 他想起了百年前的那把伞。 百年前,一户人家的姑娘经过这石像,明明下着雨,却将自己唯一的小油伞斜倚在石像旁。别人笑她傻,这么大的石像,她的小油伞岂能起半点作用。 她只是笑笑。“我在雨中走,感觉这石像好孤独,就想让我的伞陪着它。让它知道,下雨了,还是会有人惦念着它。” 苍白的手转动伞柄,月光在伞面上照射温柔的光辉。 “我知道了。” 又是一阵风刮过,树梢梭动,带落一地碎翠。 第一卷 ·伤魂鸟 第9章 第一只鸟 从船舱的里面,流泻出丝竹声和众人的谈话声。 船主咬着木制的水烟筒,站在甲板上,即使是夏天,他的肩上缀着厚重的皮毛,满头银发,鼻子有些鹰勾,腰上挂着玉饰,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白烟从水烟筒中悠悠飘出。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的身旁。 他的女儿就站在他的身旁,身穿华服,白如鹅脂的肩微露,如流乌丝高高绾起,桃花眼上挑,颧骨稍高,正值青春少女的年纪,却自有一番孤傲,高高抬着头。 她的唇紧紧抿着,眉头微皱。 远远的坝头上,来了几辆马车。 潮湿的海水味往船上吹,甲板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小个头且头发稀疏的男人性急地跨上台阶,踩在红色的软地毯上,整个身子都在晃荡。 “官二老爷,您和小姐一起出来亲自来接我,折煞我也,折煞我也!”矮小的身体中迸发出与之相反的宏亮声音,一开口,便是过分夸张的笑声。作为城中数一数二的富甲,此人有些笑面虎的架势,被手底下的仆人们嘲称为“矮老板”。 他的眉毛非常奇特,乌黑得发亮,与鼻子下的八字胡呼应,看起来非常滑稽。 船舱的主人微微点头,大小姐说了声:“幸苦。” 一个娇小的女子尾随着矮小的男人走上台阶,她手提粉色的丝绸裳裙,大片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动作妖娆地扭着腰走向前,脸蛋却是意外的清丽,看起来比舡舫主的女儿还要小些。 “官二老爷好,大小姐好。”她微微弯身,声音像从喉咙中故意挤压而来,听起来又甜柔又怪异,她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大小姐。 大小姐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是在下新纳的小妾。”矮老爷满脸骄傲,仿佛在介绍什么珍品,他站在女子面前,像是她的爷爷辈。 站在后面的老仆人带两人去船舱的休息室,小个子男人牵住裳裙女人的手,脸上的笑容很是自得。 “父亲。”女儿说。 “什么事?”船主叼着水烟筒,烟雾轻缓地从口端飘渺而出。 “您不用在这儿等了,接下来的客人,就由我和他来迎接就好了,您去陪陪客人吧。”女人指了指旁边的老仆人。 “就依你了,那我就先进去了,叫人给你送套衣服。” 海上的雾气有些大,她不禁抱住自己的双臂发起呆,正当她听着船上悠扬的丝竹声,肩上突然被温暖的绸缎围绕。 “多谢。”大小姐转向身后。 是那位父亲新收的门客元阳,虽是个和尚,长相却是极其俊朗,喜好穿朱红色,十分体贴人。 他的身旁永远站着一个面带薄纱的男人,个子很高,听说名叫末阴,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她从未见过元阳离开面纱男人超过三尺的距离。 “他们怎么这么慢?”元阳放下衣服后,向末阴靠近了几步,让三窍充塞香气。 “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 “也许吧。” “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嗯......”元阳觉得有些眩晕,继续往末阴身边靠近了几步。 “你们看到矮老爷身后面的女人了吗?”大小姐抬起头,乌丝在风中飘摇。 “嗯。”元阳挨在末阴身旁,虚虚应了一声。 “矮老板还真有品味。” 大小姐冰冷的声音汇入海风中,她的眉毛微微蹙起。 坝头上一阵喧闹,又是一架马车落了岸边。 甲板再次响起吱呀声,这次的声响比以往的都大,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靠近。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血色丰润,脸若银盘的贵妇脸,她的身姿过于臃肿,上好的面料被身上的肥肉挤出了褶子,眼睛小成一条缝,往上吊起。脸上涂了过多脂粉,风刮过来就是阵阵腻香。 元阳又往末阴身边走近了几步,末阴抬眼,发现自己被挤到了栏杆的角落处。 “您来晚了。” “怪我不好,怪我不好,可小姐今日却是美了千万倍,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贵妇递出手中的檀木盒,她虽然在跟大小姐说话,眼睛却全然聚焦在大小姐身后的元阳上,有些许精亮从她的细缝眼中透出。 元阳忍不住又向后挪动脚步,身后的末阴用手堪堪拦住他向后倚的趋势,轻轻地在元阳耳边说了句:“再往后,就掉下去了。” “多谢。”女人淡淡的,显然收多了这种礼物。 倒是他身后的元阳,多看了那盒子一眼。 “小姐这等衣裳,漂亮得很,是在哪里买的?”贵妇伸出肥硕的胳膊,想要去摸小姐的衣裳。 她也只赞美了小姐的衣裳。 大小姐赶忙往后退了几步,如避洪水猛兽。 贵妇收回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抹了过多脂粉的脸有些僵硬。 “让老仆带您入舱房吧。” 大小姐目送贵妇人离开,眉宇间俱是疏离。 贵妇人刚被老仆人带走,紧接着又有两个人从甲板的台阶上缓缓爬上来,一个是极为瘦弱的男子,面色枯黄得可怕,他皱巴巴地笑着往台阶上爬。后面跟着个与他形成鲜明反比的圆润胖子,面色红润,身后挂着一把剑,身姿倒是灵活。 “没想到是大小姐出来迎接我们,辛苦了,辛苦了。” 枯黄的瘦子带着笑说道,他的笑非常怪异,仿佛被凝土浇灌过,肌肉僵硬着,不管他本人心中如何想的,所有的笑都是一个样子。圆润的胖子有些慈眉善目的意思,虽然胖,却不是满脸横肉,很优雅地给小姐行了个礼。 两位都是她父亲生意上的伙伴,枯黄瘦子是矮老爷手下的大掌柜,虽然很富有,说跟到底,却也是被管的,这也许跟这种僵硬的笑大有关系。 元阳看着枯黄瘦子的笑,想着,这人不会从出生以来,便是这副面孔吧。 最后上来的是个俊美的少公子,他似乎对小姐有点儿意思,奈何小姐高傲,对他躲避不及,便也悻悻然去了舱房。 客人应该都到全了。 等所有人都往舱房中走去,大小姐在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大跨着步子往里面走去。 元阳在后面看着,她的步伐,就像是一个大型的猛兽,正缓缓地巡视自己的领土。 舱板上,只剩下元阳和末阴两人。 元阳从怀中掏出星盘,果然,上面的烫金点一直在闪烁。元阳试过无数次,星盘确实显示这艘奇异的舡舫,便是转世魂魄的所在或所即到来之地。 “你觉得是谁?” “暂且看不出。”薄纱漂浮,末阴朱唇轻启,眼中微有光亮。 甲板出现微微的晃动,海风吹面而来,是船开了。海鸟在空中盘旋而过,留下尖利的啼叫。 舱房中垂挂奢华的琉璃盏,尽管船主认为这东西和船舱整体的感觉不搭,大小姐还是坚持挂上了它。 主舱房的中央有个圆形的玻璃池,里面有几只巨大的金鱼在游动,它们的尾巴在光线之下散发诡异的光芒,在水中散开,又蜷缩,散开,又蜷缩。 四周摆满了各种木雕,内室的四堵墙摆满壁画,桌椅的边缘也纹上图案,全部是一种怪异的鸟。 那只鸟的样子很怪,它的一只眼睛奇大无比,但没有瞳仁,另一只眼睛非常小,但瞳仁几乎占满了整个眼。毛发多色而尖锐,隐隐散发出一种怨恨的意味。 最吸引人眼球的,还属整个主舱房最大的那幅壁画。 壁画的色彩极其艳丽,上面画着一男一女,男人压制在女人的身上,古铜色的皮肤闪现汗水,女人乖顺地躺在男人的身下,但是眼睛却大大地睁开,望向另一方。 “各位,感谢大家远道而来!” 船主人低沉的嗓音,响彻整个大厅。 “在座的有青年才俊也有年长的来宾,大家都累了吧。放心,我们这艘船上有全京城最好的厨子,一定会让诸位的味蕾得到最好的犒劳。” 在船主说话的同时,大小姐指挥着围在四周的乐人们转变丝竹的节奏,琉璃盏发出的光线忽然转暗,让众人陷入一种神秘而柔和的暧昧昏沉中。 “诸位,想必大家也知道我为什么要邀请大家来。”船主将手优雅地抬起,“千年难得一见的神鸟,确实就在这个船舱的某个地方!” 此言一出,整个船舱中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发出赞叹的声音。 元阳闻言也是一愣,这天上的神鸟,什么时候跑到凡间来,再者说,既然是神鸟,他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它的气息。 只有末阴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那副男女交融的壁画,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 女人瞪大的眼睛中,映射的不是男人的面貌。 而是一只怪鸟。 第10章 第二只鸟 船主人一边带领客人登上船舱的楼梯一边说,“诸位小心脚下。” 楼梯越来越窄,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门。那扇黑沉沉的门上,有各种神兽的图案,凹凸起伏,散发暗沉的冷金属色彩。 锁链发出刺耳的咯拉咯拉声,青铜门对半而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空阔的底层舱。 油漆味和淡淡的腥臭味混杂而来。 舱室的四壁都是暗沉的透明镜面,人们的身影在其中出现可笑的扭曲,昏暗的光线将阴影拖曳得奇异。 元阳伸出手触碰镜面,发现自己的秃脑袋,变成了尖脑袋。 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突然发现末阴已然走到远处,赶忙跟了上去。 踏上琉璃地面时,脚步声会变成通透的清脆响动,每一步都仿佛在敲奏蝴蝶琴。 有一束光照射在末阴的面纱上,发着暗淡的紫红色。 舱里非常空荡,只有几根圆柱和扶手,烛火摇曳,晃得人影憧憧。 元阳抬起头,发现舱顶被砌成完全的漆黑,这大概便是室内昏暗的缘由罢。 船主走到一根柱子前,他似乎拉动了什么东西,舱内发出惊人的咯锵声,地面开始发生猛烈的摇动。 “神鸟已经出现了,请大家看向地面。” 众人紧紧地抓住扶手,提心吊胆地在摇晃中低下头。 脚底下本来模糊的琉璃变得清晰无比,往下看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不禁让人产生极大的恐惧,他们用力地握紧扶手。 腥潮的海风穿堂而过。 “船上……有水?” 贵妇用肥硕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倚靠到柱子旁,发出一声惊呼 矮老板却是激动地跪倒在琉璃地面上,将眼睛拼命地瞪大,分辨琉璃地面之下地景象。。 琉璃之下,是整整一池澄绿的水,随着船的行进而波动,从琉璃薄面折射出诡异的缠绵光线,光线被四处的镜子反射,那幽幽绿光,顿时充塞了整个屋子。 绿水翻滚的声音被海浪声所遮掩。 “真美啊……”俊朗公子抖落手中的扇子,忍不住发出赞叹。 裳裙小妾看着自己粉色的衣袍被光线染成深蓝色,她忍不住向波动的地面望去。 “啊!!!” 胖慈眉眼瞧着身前的女子突然向自己的方向倒来,措手不及,脚底下一滑,便也直直向后倒去,整个人像软绵绵的球,在琉璃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怪物!” 裳裙小姐瘫坐在胖慈眉的身上,拼命地向后挤,她挪动的足尖之下,有一个巨大的浑浊物体。 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睛里的眼珠子正在缓慢地移动,在绿水中漾起阵阵气泡。 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被那眼睛凝视着,愣在原处不敢动弹。 沉默在空中氤氲,那只眼睛缓缓抽离琉璃面,紧接着,一个翻转,怪物送上了它的另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中几乎都是怪异的眼白,相衬之下极其渺小的眼珠子却在快速地转动,仿佛要跳脱出来。 绿水晃荡,大面积的水泡往上翻滚,有什么东西正在疾速地向琉璃面上靠近。 羽毛,是大片黑色的羽毛,那种纠缠、错杂、被绿水泡得发亮的漆黑羽毛,仔细观察,可以看到那羽毛之中,有许多白色的软虫子,正在怪物的血肉中蠕动。 枯高个捂住自己的嘴,胃里翻腾得厉害。“这就是官二老爷说得……神鸟?” 船主没有作声,但那一直跪趴在地上的矮老板却是兴奋地喊道:“当然是,当然是!你见过哪个普通的鸟能在水里面游!”他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官二老爷,你出个价,我买,我买!“ 他说话的同时,那个怪物也逐渐钻入水中,琉璃地面又是一阵晃动后,水面所有的羽毛都沉入水底,徒留一层挣扎在表面的小白虫子。 “这只神鸟,是无价的。”适才一直没有作声的大小姐走上前来,“如若你们中的某个人能够在航海的期间,猜对父亲的问题,那这只神鸟就永远地归那个人。” “什么问题?“枯高个和矮老板同时发出喊叫声,矮老板转过头来用力地瞪了一眼他,枯高个神色兀然萎靡,面色僵硬地往后退了几步。 船主用低沉的嗓音发出阵阵笑声,优雅而缓慢地抬起手,“元阳,你先给他们解释一下,这是什么鸟。” 一直窝在末阴身旁,看着天花板发呆的元阳突然被点到名,怔愣了一会儿,迎上众人的目光,将脑海中的文字背了出来。 “炎黄之期,黄帝杀蚩尤,有貙、虎误噬一妇人,七日气不绝,黄帝哀之,葬以重棺石椁。有鸟翔其冢上,其声自呼为伤魂,故名曰伤魂鸟也。” 船主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对,这便是伤魂鸟,一般会在有忠贤被害,或是冤屈未了的时候出现。这神鸟因为相貌丑陋,不被众神所接纳,只能隐藏在干戈始戢、四海攸归的山野间。”他顿了顿,从女儿手中接过他的水烟筒,“在下的问题很简单,这伤魂鸟,到底吃什么?” “诸位不用急着说答案,父亲已经叫人在主舱房布下画板,谁在上面画对了图案,谁就可以获得这个神鸟。” 商人重利,矮老板闻言,眼中更是放射光芒。 “现如今也晚了,大家还是归还各位的舱房,喝几口热茶吧。”大小姐扬起头,率先走出琉璃室。 众人皆无异议,一行人跟在后面往外走,陆陆续续地往楼梯上爬。 重新登上甲板时,大家都觉得好似回到熟悉的世界,拾回那种安心感。 阳光洒落于舱板,潮湿的海风继续刮着。 元阳走回自己的舱房,拿出柜子里的星盘。 “欸,末阴,你说这破玩意儿是不是坏了,怎么从上船的时候就没有停止过闪烁,闪,闪,闪,我就知道司命老儿不靠谱!“ 没有人应和他,元阳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转过身子,末阴坐在他身后的床榻上,一动不动,面纱遮住了他的面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末阴,末阴?” 元阳小心翼翼地向床榻之上的白衣人靠近,这是怎么了。 他才刚刚走到床榻前,那人便伸出手,一股强劲的力量把他拽倒,元阳堪堪扑入末阴的怀抱,浓烈的芳香顿时塞满了他的神识。 “怎么……怎么了?” 元阳话音未落,那人伸出自己的双臂,兀然牢牢地栓在他的背后,大有愈来愈紧之势。 元阳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揉进末阴的身体里面去了,挤压得密不透风,他使劲地挪动,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地脑袋抽出来,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 “末阴,你到底怎么了?” 元阳扭了扭身子,发现寸尺难挪,这人的双臂就跟钳子一般,牢牢地钉住自己。 “末阴,末阴……末阴?” 元阳蓦得愣住了。 从末阴的面纱之下,不断有血红的液体滴落,那些温热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洒到元阳的脖子上、手背上。 血红的泪珠顺延元阳的皮肤流淌,留下不规则的长痕,而后在指尖悬转。滴落在脖子上的温热,则是顺流而下,一咕噜淌入他的衣袍中,捎带起阵阵颤栗。 “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元阳自以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会儿却慌得跟个六岁小孩儿一般,手忙脚乱,支支吾吾,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都不敢起身给末阴拿帕子。 “大丈夫……男儿……不不不,何事惹你伤心,哥哥替你讨伐去!” 元阳跟个老妈子似得,小心翼翼地把手绕到末阴的身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动。 “这血泪不受我控制。” 末阴终于发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四骸都抽搐着作痛,似乎有无数虫蚁啃噬他的骨头、吸食他的骨髓,而眼中的湿润则是完全不听从神识的控制,直接掉落而出。 元阳闻言松了口气,继续僵硬又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 “可是有何难言之隐?”元阳回忆起三境盛宴之上,那‘舞剑挑发泣妖君’的场景来。 “触发......体质所然,看到一些东西,就会变成这样。” 哭成这样,妖君的眉宇却全然淡漠,只是变得异常贪噬那人身上的木香。 更多。 还需要更多。 末阴把元阳抱得更紧了,“不知道为什么,元阳仙君身上的木香味恰似有缓痛之用,刚刚的剧痛,舒缓了些。” 元阳看着抱住自己的末阴,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有泪水滴落下来,忍不住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悟来。 “你说有触发,是什么东西触发了你?”元阳小心翼翼地引导,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沁凉的丝绸时不时嵌入他的指缝。 “从见了那伤魂鸟后……” 末阴才说出伤魂鸟这三个字,那噬骨的疼痛突然加剧,他手上一使劲儿,把元阳的骨头捏了个够呛。 “让我多抱一会儿。” 元阳惊慌。 “好好好,妖君愿意抱多久,就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不用大意地摁下收藏吧!(搓搓手) 第11章 第三只鸟 夜空迷离,星月暗淡,船行于海浪之上而颠簸。窗纱拂动,透过丝丝微光。 裳裙小妾已经躺在床上好几个时辰,却始终没有半分睡意,脑海里一会儿闪现那两颗巨大的眼,一会儿便是大小姐倨傲的神情。 习惯了京城的繁荣,现如今这周身全然的宁静,倒不如嘈杂的车马、小贩吆喝声让人安心。只剩下海浪声的安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喧嚣。 就像有什么东西,把所有的喧闹都吸尽,徒然只剩寂寞。 裳裙小妾翻了个身,辗转不眠,今夜注定难以安心。 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晃荡的月。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一种锐利物体划过木板的声音。 她整个人僵硬在床上,屏息静气,强迫自己继续仔细辨听。 就像有爪子在划拉粗糙的舱板。 那会是什么,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的手微微颤抖,发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忍不住在黑暗中把自己蜷缩起来。 尖利的声音愈来愈大,正缓慢地靠近着。 一下。 两下。 窗外,在窗外! 它在逼近! 声音变得清晰得可怕,裳裙小妾捂住自己的嘴,尖叫声几乎要破嗓而出。 她听得出来,那东西正沿着外面的舱板爬行,一步一步往她房间的窗户靠近。 断断续续的悲鸣声从捂住嘴的手泄露。 激烈的恐惧在裳裙小妾的身体中晃荡,喉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心脏紧缩。 救我,救我! “咯锵,咯锵。” 纱窗晃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 仿佛有绳子在拉动裳裙小妾的脑袋,虽然她浑身都叫嚣恐惧,却忍不住把头转过来朝纱窗看去。 “啊!!!” 一张脸,一张脸出现在纱窗外! 一张女人的脸。 这里可是船舱的顶层! 女人苍白的脸严实地贴在纱窗上,皮肤从绿纱孔中挤压出来,有种黏稠到快要化掉的感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纠缠的发丝遮住大半个脸,有种疯狂的笑意从她殷红的嘴唇渗透,发出“咯咯”的怪声,就像有骨头在她的喉咙缓慢错移。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凝固在裳裙小妾的身上,仿佛在欣赏裳裙小妾满脸的颤抖。她张开嘴,夸张地大笑,传出的却是男人的低吼声。 裳裙小妾终于忍不住,开始高声尖叫,她的脑海被那苍白的黏稠所缠绕,嗓子中迸发出难以估量的啼叫。 “啊!!!” 门外响起猛烈的敲门声。 “红鸯姑娘!红鸯姑娘!你怎么了?你快开门!” 她缓缓从床上坐起,却不慎扑通跌落于地,发出一声闷响。 门被破开,俊俏公子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元阳、末阴和大小姐。 “怎么了!”俊俏公子把跌落在地上的红鸯扶起。 “有张......有张脸在外面看我。”她用颤抖的手指向窗户。” “怎么会,这里可是顶层的舱房,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爬得上来啊。” 绿色的纱窗之外空无一物,只有海风吹拂。 “我知道,可真的.......真的有!” 大小姐没有理会红鸯,径直走到那扇纱窗前,将窗扣拎起,打开那扇窗户。 海风的气流完全冲进室内,让窗旁的竹帘晃动不已。 大小姐探身出去,上下左右探查了一番,夜色宁静,只有海浪的拍打声。 “什么都没有。”大小姐从鼻腔中哼出声音来。“你不会是在做梦?” “不是,不是,是真的!那个女人,苍白的头发......烫伤”红鸯语无伦次,要不是俏公子在旁边安慰着,她一定会哽咽到背过气。 门口响起脚步声,船主披着衣袍出现在敞开的木门之外。 “怎么了?” “父亲,她做噩梦,梦见一张脸趴在她的纱窗上。” “不是做梦,是真的.......” 船主用拐杖敲叩檀木的地板,发出威严的低沉嗓音:“不要吵了 ,我们到主舱房去集合,大家都被惊醒了。” 虽然是夏天,因为在海面上行驶,又是夜晚,船舱的空气很是薄凉。 琉璃灯被点亮,遥遥晃晃散发昏暗的光。 四周烛火摇曳。 红鸯坐在中央,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疑虑、担忧和恐惧,顿时在室内弥散。 “可一直都有人把守,并没有看到有人窜入船上,难不成,还是船上的人?”海风吹动矮老板稀疏的头发,他不耐烦地挠了挠自己中年发福的肚子。 这么一说,连红鸯自己,都觉得那只是场梦。可那张脸,实在是太逼真了,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沉默在室内蔓延。 贵妇人转着自己手中的佛珠,她因为害怕而全身颤抖,忍不住向微弱的烛火靠近,她突然转身向身旁的元阳说道:“你不是个和尚吗,这所船闹邪祟了,快去作法!” 元阳往末阴处退了几步,用手指着自己大红的锦袍,“您看过哪个和尚,穿成这个样子?” 贵妇摇头,继续在座榻上颤抖。 枯高个和胖慈眉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小姐的脸则是在烛火浮沉中忽明忽暗,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诸位。” 元阳突然发声,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 “这人有些不舒服,我们先回房了。”元阳勾住身后末阴的胳膊,面纱中的轮廓在烛火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先回去罢。”坐在暗处的船主发声。 “元阳。” “嗯?” “明日做个镇邪的木符,给各位镇镇晦气。” “好。” 脚步声挪动,木门被推开,外面潮湿的海风大作,把锦袍吹得朔朔发响。 主舱房中依旧烛火摇曳,只是声音,更小了些。 几个老仆人在舱板上聊天,仿若对适才发生的事完全不知,海浪颠簸,远方吹来断断续续的海鸟啼叫声。 两人带着满身寒气回了舱房。 门逋一关上,元阳就拽住房间里走的末阴,“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 末阴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元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穿过面纱,摸索上末阴的脸,皮肤沁凉,他手掌的纹路蹭过光滑,留下温热的痕迹。 收回手,果不其然,一掌心的血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鸯。” 末阴的眼睛难受得紧,不断有液体从其中渗透出,幸而这次没有那般揪心痛楚,他接过元阳递给他的热茶。 “我把你拉出来,是想跟你说一个发现。” “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红鸯姑娘的天花板上,多了个新月图案?” “新月?” “对,昨日我在琉璃房的天花板上,也发现了这样的图案。” 元阳用手指蘸茶,在木桌上画上一轮细弯的月。 “你觉得这其中有联系?”泪水不停地流淌,末阴的眉宇中却是一片寂冷。 元阳点头,看着那些往下直蹦的金豆豆发愣。“先不谈战神的事,我们好像,误入了某人的局。” 他说话的那一瞬间,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在海浪拍打中带起阵阵聒噪。 相隔不远的主舱房中,烛火依旧摇曳,众人们低声细语。 时不时有纸张翻动的声响。 原是那矮老板正在宣纸上描画图案,墨水渗透,他时不时拎起纸,转身展示给身后的船主。 船主摇头。 矮老板重新伏回桌子,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中,他用毛笔端挠动自己稀疏的发丝,一脸急不可耐。 这神鸟,到底吃什么东西。 他都快要画出一套百兽之鉴来了,怎得还是摇头。 窗外的鸟啼声格外聒噪,矮老板跑过去,把窗户紧紧扣上,没好气地用力,发出一声重重的“啪”。 脚底下的木板“嘎吱,嘎吱”作声。 地板之下,正是那华美的琉璃房。 绿水翻滚,羽毛在琉璃地面之下的池子中浮现,又沉没,往复来回,形成一种诡异的韵律。 舱房之顶,一轮新月的图案,在波光摇曳之间仿佛也缓缓被染成浅绿色。 一阵白光闪过,末阴和元阳出现在这幽暗的琉璃房。 “哗啦,哗啦。” 今夜的怪物尤其兴奋,它疾速地在水中穿梭、荡漾、游动,不断有水珠迸溅到琉璃面上。 渐渐地,水中有血色蔓延。 腥红色在池子中蔓延,血丝在绿水地反衬下变得清晰无比。 水面上缓缓浮出一张人脸。 元阳跪趴到地面,仔细辨认那张脸。 “这是......红鸯?” 第12章 第四只鸟 “啪!”海风环绕的清晨,叫醒众人的是一声沉闷的钝响。 脚步声在木板上吱呀,人群向甲板聚拢。 元阳没穿戴好,直接斜披朱袍 ,从二楼的舱房跳下去。末阴紧跟其后,手中挽着元阳匆匆忙忙落下的腰封。 甲板上已经聚拢一群仆人,他们围成圈,讨论声中夹杂惊恐的叹息。平日里羸弱的瘦高个却兀然作狂,发疯似地推开人群,往圈儿的中央挤去。 地上,趴着一摊肉。 胖慈眉的圆脸在一摊血雾中向上平摊,脖子和身体却曲折成完全不可思议的角度。衣袍被割成碎布条,散乱地铺盖在发出恶臭气息的躯干上。 瘦高个儿瞪大双眼,猛得跌坐到地上,用手支撑身体往后直退,挤得他身后的仆人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李年老爷!”坐在地上的瘦高个儿突然发出喊叫,整张长脸都在急剧地颤抖,脸皮上的褶子皱成一团。 此时,披散衣袍的元阳刚好奔来,他拨开人群向中间走去。 “是李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元阳直接用手挑开尸体身上的碎布条。一群白色的小虫如潮流般随着元阳的动作退散,干涸的血液胶冻在化脓的肌肤表面。与其说是肌肤,不如说是被切割成鳞片状的腐肉,絮状的烂肉拖曳在地面,零零碎碎。 李年的尸体不自然地悬空,元阳小心翼翼的翻开他破碎的身体。 “木剑!”矮老板躲在红鸯身后,露出一只眼睛,惊讶地喊出声。 舱板上一滩黑色黏稠血迹,其中平躺一把剑,元阳抽出剑,颠了颠,果真是木头的质感。 面纱浮动,末阴看着元阳检查尸体,眼睛应兆般得作痛,他从腰间摘下元阳赠予他的木屑锦囊,放在鼻尖深吸一口。 跳动的太阳穴逐渐安定,液体从眼眶中收束回去,他却皱起眉头。 这艘船,‘恶’太多。 “啊!”红鸯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吓得站在她身后贵妇人一颠。 “眼睛……眼睛。” 元阳闻言看向尸首,李年的两只眼睛圆瞪,空洞地望向天空,一只眼睛被黑色的眼珠占满,另一只眼睛却只剩下眼白,看久了,那奇异的眼珠仿若在不停转动,正散发怨恨的光芒。 元阳叹了口气,用手缓缓将李年的眼睛覆上。逝者安息,往生极乐。 一阵喧闹过后,仆人们把地上的尸首抬走,血迹被水冲刷干净,徒留甲板缝隙中夹杂的黑红血斑,星星点点。 客人们回到主舱房,一时间沉默弥散,空气中荡漾尘灰,闭塞感在满是木雕的昏暗房间中传递。 贵妇人嘴中念念有词,不断拈动手掌之间的佛珠,两颊的肥肉不停抖动。 元阳适才一直沉浸在对尸首的思索中,猛然想起身旁的末阴,转头望去,那人站在角落处,似乎没有异常。 他松了口气,幸好,应当是那木屑锦囊起了作用。 “这木剑……” 坐在众人中央的船主拿起被洗刷过的木剑,端在手中翻看,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隐隐散发光芒。 大小姐接过木剑,循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剑柄上,刻着两个细不可见的小字。 “这上面竟然刻了字!念作......逍遥?” 元阳闻言一愣,逍遥......战神? 他放下末阴递给他的腰带,几乎是瞬间闪到大小姐的身旁,朝木剑望去。 “逍遥?” 他抓住木剑,眼中浓墨转深,转向船主,“官二老爷,您似乎知道这两个字的来源?” 船主端住水烟筒深吸一口气,从鼻子中悠悠喷出白烟。 “幼时,父亲曾经送给我和兄长一把木剑,同这把剑一模一样,剑柄上也刻着‘逍遥’二字。” 元阳尚未出声,倒是矮老板插了一句,“您说的兄长,是官大老爷?” “正是。” “竟不知老爷还兄弟。”一直怔愣在沉闷气氛中的少公子说出话,缓缓展开手中的扇子。 “在下有一个兄长。” “难道这木剑,是您的,或是您兄长的?”红鸯插话,被胖老板悄悄掐了一把,吃痛地咬住嘴唇。 “不可能。”船主放下手中地水烟筒,他摇了摇头。 “那把木剑,早就随着家兄,埋入地底了。” 众人愣住,不知如何接话。 “那……那这木剑是什么,是鬼么,是邪祟,是邪祟!”贵妇人浑身哆嗦,额角已然渗透汗珠。 船主轻柔地抚摸木剑,在凹下去的两个刻痕处反复摩挲。 “这也许是兄长给我捎来的讯息吧。” “可终究是死了人,望船主给个交代!”少公子摇晃扇子向船主踱步走去。 “你要个什么交代!”大小姐站到父亲面前,倨傲地看向少公子。 “返航。” “船已下海,又何来返航之说?再者说,还有几日就能到达岸口。”她昂起头,“怎么,你怕了?” 少公子对她有意,只能面上讪讪地把扇子合起来,发出“啪”的清脆响声,并不再言语。 腥潮的海风吹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在阴影中。 门口窸窸窣窣,是老仆喊着传早饔。 矮老板率先出去,其他人缓缓跟上,稀稀落落只剩下枯高个和元阳他们。 阴影中,枯高个整个人瘫倒在木椅上,上牙打下牙,平日里瘦黄的脸更显丑陋,皱巴成一团,眼中的光影忽明忽灭。 元阳看向枯高个,手中攥紧那条腰封,朝末阴丢下一个眼神,便出门追向船主。 “哗啦,哗啦。” 枯高个的手指颤动,看着那几条诡异的金鱼在波浪中荡漾,近乎透明的鱼尾忽而展开,忽而收缩,在水草和气泡中摇曳。 那金鱼的眼睛,似乎也变了,正疾速地晃荡,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沉浸在臆想中的枯高个猛然被惊醒,转头看身后的末阴。 “李年死了。” “那把剑,那把剑!”枯高个突然激动地提高声音,而后又重新瘪回去,在喉咙间吞咽含糊的声音。 “你可是知道那把剑?” “血,好多地血。” 枯高个在崩溃的边缘啼叫,似乎已然丧失神智。 窗子处吹来一阵清风,竹帘发出“啪嗒,啪嗒”的晃动声。 末阴的面纱,悠悠在风中掀开。 “你不愿说,便由我来找吧。” 枯高个睁大眼睛,恍惚间对上一双诡异的深红色眸子,刹那间天旋地转,整个人陷入无尽的深渊。 “啊!” 深渊晃荡,记忆源源不断地流泻。 烈日炎炎,周围的摊子传来嘈杂的吆喝声。 张甫天挽起袖子,在众人的围观下写字,墨水洇染宣纸,每勾勒完一个笔画,站在摊子旁的人群便哄出一个“好”字。 大家都知道,城南的铺子,有个瘦高而皮肤枯黄的先生,虽说只是个落榜无名的秀才,但写得字却是十足十得好。 渐渐得,喧嚣的人群安静下来。 张甫天抬起头,一个华服老爷笑面吟吟地站在他面前,朝他地桌上放下一个小包裹。 包裹散开,竟是厚厚一堆碎银子。人群不禁发出惊叹声。 “张先生,在下求刻两个字。” “老爷要刻什么字?“张甫天惊讶地望向那堆碎银子,握住毛笔的手不断颤抖,这些银两,就算他写破手,这辈子都不可能挣到。 华服老爷和气地笑出声。 “但求二字,逍-=遥。” 直到后来,张甫天才知道,这位华服老爷乃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兄弟,浔阳城的藩王。还知道这位王爷家中有两位儿子,名字很是独特,大的唤作夜,小的唤作月。 这位王爷仁心宽厚,散财为民,可不知怎得,就是不讨朝廷喜欢,连他们这些平明百姓都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位爷,处处打压着。坊间流言,王爷的小儿子官月非其亲生,而是皇帝当年侵犯王妃后,诞下的不详之子。 张甫天拿着这位仁慈王爷的银两做起小本买卖,后来跟着一位南方来的矮老板,成了好几家大铺子的掌柜,逐渐富裕起来。 那天,他和矮老板坐在马车中,在颠簸中经过柴市口。人声嚷嚷,他忍不住掀开帘子。 台子上正在处刑,其上跪满几十个穿着囚衣、披头散发的人。 张甫天看向跪在最前面的犯人,眯着眼睛努力辨认,兀然睁大眼睛。 “王爷!” 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不顾身后矮老板的叫唤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推开人群,急匆匆地往台子处赶。 喧闹声几乎快要震破他的耳膜,刑台上的刽子手喷完酒,在烈日炎炎下举起明晃晃的刀子。 “住手!” 他在人群中拼命地奔跑,周围人的尖叫声,刽子手的呐喊声,台子上的哭声交杂成一片,钻入张甫天几乎要炸裂的脑袋,背后滚落炙热的汗珠,他僵硬地抬起双手。 快要,快要喘不过气来。 好难受。 张甫天忽然醒来。 海风吹拂,竹帘晃动,昏暗的主舱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怎么会睡在这里? 张甫天伸出枯瘦的手,揉动自己的太阳穴。 他闭上双眼。梦境的最后那一刹那,王爷的头颅掉落,像球一样在他面前弹起。 沾血的头颅,瞪大了眼睛。 滚落,滚落…… 第13章 第五只鸟 月色迷离,佳人也迷离。 女子一身粉色薄纱,斜倚窗旁,鬓发在风中飘摇,她向下望去,甲板上的盆栽在阴影中隐隐绰绰,枝条于风中微晃,一阵海风吹进窗,竹帘晃动,她感觉到一阵冷意,便抱紧了自己的肩。 “夜色薄凉,红鸯姑娘可不要冻着了。” 温暖的绸锦覆上她的肩膀,红鸯转过头,眼中倒映出少公子的模样。 他“啪”得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墨色晕染在扇面上,汇成一个”兰“字,但扇面的边缘却画蛇添足般添上一些奇怪的卵形叶片,突兀地破坏整体的诗意。 红鸯看着少公子的脸稍显怔楞,与矮老板比起来,眼前的这副皮囊可以说是万分好了。 少公子挽起她的发丝,别到耳后,俯身在她的耳边吹气。 “走开!你不是喜欢那位大小姐么,去找那位大小姐啊!“红鸯佯怒,从少公子的怀中抽离出来,背过身。 少公子赔着笑脸,重新又窜到红鸯的面前,“这还不是因为你么,你知道的,矮老板那多疑的性子,不用些障眼法怎么震得住他。” “哼!”红鸯哼着气,却是半推半就地倒在少公子的怀中,一股清淡的植物香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仔细嗅了嗅,她当初之所以迷恋上这位少公子,这股不明的香气起了很大的效用。 她忍不住说出那已然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这是什么香气?” 果不其然,那人依旧说,“是祝佑的香气。” 少公子揽住红鸳的腰,两人相互依偎着往床榻上走去,乌丝相互缠绕,衣袍散乱,炙热的呼吸在鼻尖的碰撞中相互交换。 床榻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动,两人陷入柔软的被缎,少公子抽出一只手,将床帘拉上。 他正扯着红鸯的衣袍,她却突然止住他的动作,试图从少公子的眼中寻找到什么东西。 “你可爱我?” “自然是爱的。” 少公子翘起嘴唇,因俯身而垂落的发丝缠绕在女子的脖颈处,仿佛无数条丝线蔓延在红鸯脆弱的身躯,紧紧地握住跳动的命脉。 两人逐渐靠近,逐渐靠近……到最后,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风吹荡起床榻之上的纱帘,营造出一种梦的气氛,少公子在沉浮之中望向红鸯潮红而微微皱起眉头的脸。 这张脸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模糊、变化,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 他不禁呢喃道:“兰……草。” 随着这两个字的流泻,少公子的记忆也在沉浮中晃荡起来。 少公子从小便养尊处优。 浔阳城的百姓们都知道,城中有一江氏富甲,老年得子,宠爱有加,取名为子书,字珍儿。 正因为如此,江子书的童年充塞着僵硬的赞美和宠溺,他时常感到喘不过气来,害怕父亲满含期待的眼神,憎恶仆人的小心翼翼。 唯独有一人,能让他感到安心。 江氏宅邸安置在浔阳城最富贵的地段,不远处就是浔阳城藩王的府邸,两家有商事往来,关系尚好,仆人们相处起来也亲切。 王府有个大丫鬟,天天拎着装满奇异点心的竹篮,送往江宅后院的厨房,来的次数多了,便与这时常在后院逗留玩耍的小少爷相熟。 一开始,小少爷只是好奇那竹篮中每日变化的糕点,渐渐地,他喜爱上这位丫鬟。 他喜爱她不谄媚地温柔笑意,喜爱她下垂的眼角,尤其喜爱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植物香气。 “小少爷,奴家名叫兰草。“ “兰草?” 后来,小少爷从书上读到:衡兰芷若,兰槐之根是为芷,兰草,即泽兰同本义兰,香草也。 原来她身上的植物香味,是兰草。人如其兰,也是一股清淡意味,她似乎只在乎那个竹篮子,眼中从未荡漾过忧愁。 兰草会把他揽在怀中,给他唱老旧的歌谣哄他入睡,会轻抚他的额头。 年幼的江子书视兰草如母,享受那一句句从朱唇中吐露出,捎带兰香的“珍儿”。 直到有一天,兰草哭了,豆大的泪珠不断滴落在小少爷的额头上,他在装睡,不敢轻易睁开眼睛。 那兰香,也逐渐悲伤起来。 从兰草小声的呢喃中,事情逐渐有了轮廓,原来是有位年轻的矮小老板来王府作客,一眼相中了她,便求王爷要她做妾。 她不依,最后只能不欢而散,可那位矮小老板临走前的威胁和狠厉眼神,让她心惊肉跳到现在。 装睡的小少爷在悲伤的兰草味中,渐渐坠入真正的梦乡,他没有把她的害怕放在心上,只觉得是杞人忧天。 隔天,兰草和她的竹篮却没有到来。 小少爷突然紧张起来,他四处张望,却迟迟没有等到那抹倩影,终于忍不住,他跑到王府去。 偌大一个王府,他该从何处找起。 他在王府中晃荡,其间还看到传说中的小王爷官月,他正在亭子中练剑。 跌跌撞撞,他才渐渐摸到后院去,隐隐约约听到有木板碰撞的声音,他好奇地循着声音探寻而去。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破旧的小阁楼。 木板吱呀,他小心翼翼地登上阁楼的二楼,里面传来喘气声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侧过幼小的身子,从灰尘密布的窗子处往里看。 脸,是兰草的脸。 她被几个模糊的人影压制在地上沉浮,神情潮红而痛苦,不断发出呜咽声,那张脸却不停地向门外望去,努力地想要将自己置于光亮之中。 那副瘦弱的身躯就这样摇晃着,摇晃着,那只眼睛痛苦地瞪向小少爷,嘴唇翕动,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得呢喃“珍儿,救我。” 江子书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他咬住嘴唇,眼中渗出泪水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喊人来,停止这场暴行。 晚了,已经晚了,兰草已经脏了,跟其他人一样,成了泥泞中的肮脏。 木板吱呀,脚步声远离,被压制在地上的兰草看着最后一丝希望离开,眼中的光影,彻底熄灭。 “疼!” 红鸯叫唤出声,江子书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模糊的脸又恢复成红鸯的模样,他连连抱歉,嘴唇颤抖。 他一边动,一边不停地呢喃那个名字。 纱帘吹拂,卷走一袭缠绵。 门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打在舱板上,发出“滴答滴答”声。 烛火明明灭灭,照得房间中所有物什的影子都在晃荡,屋子里只有元阳一人。 “造孽,造孽。” 他的神情颇为羞郝。 神仙的‘耳聪’,实在太难为他了。 男子的喘息和女子的呜咽不断传入他的耳帘,元阳越不想听,便越是听得分清,仿若这般风流韵事就在他身旁进行着一般。 清心寡欲千年,突然听到这般声响,罪过,罪过。 夜色又正好,海风夹杂雨点的意境又美妙,元阳忍不住想起从前的岁月,诗意于胸腔中晃荡。 “晚来鸳鸯相对......” 元阳翘起嘴唇,兀然兴奋起来。 有那么点儿意思,有那么点儿靡艳意思! “晚来鸳鸯相对,长笛拨液池,竞相,竟相,春水千层浪!” 红衣人作完这一段,在心中给自己喝彩,眉宇间染上一股醉意,向身后转去,想把这词写下来。 这一转,嘴角的笑意便僵住了。 妖君竟站在他身后! 那人不动声色,面纱之下的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他。 “你何时站在这里的!”元阳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慌张起来。 糟糕,糟糕,他好不容易在妖君面前树起的正直风度,算是土崩瓦解一场空了! 窗外的雨逐渐变大,“啪嗒啪嗒”得打在舱房四壁。 末阴向他逼近,身上的香味逐渐包裹住元阳。 他往前一步,元阳便退后一步,直到元阳的后背都抵到柜子处,末阴才堪堪停止动作。 “长笛拨液池?” “误会,误会。” “春水千层浪?” “妖君……” 元阳这厢要钻地洞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破墙而走。 末阴伸出手,突然向元阳的脸袭去,元阳措手不及,紧张地闭上眼睛。 谁知下一瞬,末阴的手偏移,从元阳的脸颊擦过,往后伸,拿下柜子上的司命星盘。 一股微风刮过元阳的脸颊,他有点儿怔愣。 “好词。” 如泉的嗓音倾泻,末阴拿着司命星盘朝他靠近。 “希望有朝一日,仙君也可体会到这词中的妙境。” 而后他又抽离开身子,留元阳一人在墙角。 雨水从纱窗处迸溅进来,渗透凉意,腥潮的海风从缝隙中穿进舱房。 元阳伸出手抹了抹自己僵硬的脸。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那面纱后有笑意。 而且......不怀好意。 第14章 第六只鸟 昨夜没关窗,风夹着雨往舱房里吹,屋子里一阵湿热,里面一层窗纸都被吹卷了边,在风中直晃荡。 元阳刚起身,只觉脑袋突突作痛,仿若夜里被人打了几个巴掌在头上。 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腿绕在人家妖君的膝盖上,赶忙收了回来。 偌大一张床,他是怎么从床边儿直接滚到妖君身上的? 元阳合起掌。罪过,罪过。 与他放荡不羁的睡姿相反,妖君的睡姿极其端正,元阳伸出手在面纱前晃了晃,没动静,看来没醒。 他披起朱袍,从床榻上下来,外头的雨已然停了,窗扣在风中摇晃,发出“哒哒“声,他从窗口伸出头,舱板上的盆栽摇曳细枝,滴落着昨夜的雨珠。 海色一望无际,青翠不失湿润。 “吱呀,吱呀” 元阳看着矮老板从底下走过,头上稀疏的毛发贴在那颗圆润的大脑袋上。 矮老板正小心翼翼地在潮湿的木板上行走。 不知名的海鸟从头顶上盘旋而过,空中掠影,留下一连串尖锐的啼叫。 走动时,膝盖因潮湿而发酸,发出年久失修的“嘎达”声,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矮老板,他已 然老去。 这副身子骨如此不禁用,怕还是年幼时受了过多糟蹋。 矮老板不管这些,钱,他只需要更多的钱。 楼道里很阴暗,只有些许光芒从舱壁高处的小窗户中透过,灰尘于光线处沉浮,矮老板挥了挥手,眯着眼睛、佝偻身子向下走。 神鸟,神鸟。 似乎有股力量,一直牵扯住他,让他在这阴暗中一边恐惧,一边癫狂,摇摇晃晃地向那神鸟之所靠近。 青铜门逐渐在长链的拉动中旋转开,绿水摇曳的声音侵入他的神识,那波浪仿佛生在了他的脑海,在其中激荡,摇晃…… 摇晃到从前。 “哈哈哈,你看,多好笑!“周围爆发出尖叫的笑声。 一群孩子将他围绕住,猛得将他的头摁入那水缸,发霉的水于挣扎中钻入他的眼、耳、鼻,他的喉结不断地抖动,快要窒息的恐惧席卷全身。 那些人抓住他的头发,摁下去,扯上来,摁下去,扯上来……直到他的意识逐渐迷离,脸上被腐臭的水藓沾黏。 他们玩腻了,便把他摔在地上,一人一脚地踢着。 “田三庆,你个丑八怪,臭矮佬儿,叫你偷钱,叫你偷钱!“ “你不是喜欢钱么,给你给你!“ 那群孩子将铜钱当成攻击的工具,一枚一枚用力地甩在田三庆的脸上、眼睛上。 带着泥泞的靴子用力地踢着他的肚子,他的骨头好似被碾碎,整个身子都在泥水中翻滚、蜷缩,鼻子中不断有血流淌出,滴落在脏泥地上,染成深色的腥红。 有个人将靴子悬在他的脸上,重重地踩下,尖锐的硬物从天而降,刺痛感瞬间席上他的侧脸。 一下,两下,三下! 他就像条狗一样,任由别人踩踏,侧脸挤压成瘪状,骨骼在一次次震荡中发出可怕的响声,血液在泥泞中蔓延…… 田三庆已经麻木了,直到那些人离开,他的眼睛都死板地睁大。他挣扎着坐起身子,浑身抽搐了几阵,而后在嘴角挤出些古怪的笑意。 钱,铜钱…… 他小心翼翼地拨弄泥土,把洒落的铜钱一枚一枚捡起,认真地擦干净,而后哈口气,塞入怀中。 除了钱,其他不重要。 这个理念,在一次次疼痛中烙到田三庆的血肉中,伴随着他从贫穷,偷窃,一直到暴富。又有谁能想到,他这个矮佬儿丑八怪,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浔阳的首富。 他穿上华袍,套上玉扳指,披上全浔阳最奢贵的大氅,也在自己的脸上罩盖最虚假的笑容。 田三庆从未想过要去寻仇,恶,自是无处不在的,他何故要浪费钱和精力。 若是要寻开心,他大可以对自己手底下的仆人拳打脚踢,他们永远不会反抗,为了钱,甚至会在边挨打边发出阵阵叫好声。譬如那新来的掌柜张甫天,那么高的个子,还不是任由他作弄。 田三庆喜欢看他们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身下,一边觊觎他的铜钱一边惧怕他的权势。他最为欣赏的,就是他们那懦弱、不甘而又惊恐的脸。 有天,他去官王府作客,惊喜地在众人中,发现了一张懦弱而颤抖的脸,是个丫鬟,名叫兰草。 他想买回来玩玩儿。 可谁曾想,这个兰草,竟然摆出嘴脸来,说什么不屑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宁愿上吊也不要作他的妾。王爷说和,田三庆表面上挂住笑脸,心中却开始翻腾一股难以自抑的反胃感。 他平生最瞧不起这种自命清高,明明只是泥地中的人,凭什么还想着选择,仿若他们还有选择似的。 后来,他找了几个男人,给了这位自命清高的丫鬟一次彻底的教训,心里才逐渐舒坦下来。 可不久后,那股强烈的反胃感又再次出现了。官王府被抄家后,张甫天带回来两个少年孩子,一个叫夜,一个叫月。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的身份,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知会了官府。官府中的人说,这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叫夜,小的那个叫月,两人只能杀一个。因为小的那个 ,是圣上风流事留下的亲生骨肉。 田三庆揣着情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位少年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台兄友弟恭的戏,张甫天更是个傻的,竟然用自己的钱去供养这两个毫不相关的白蛆虫。 叫月的弟弟皮囊较优,成天拿着一把木剑在手里挥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七善阁请了个新打手;叫夜的兄长较高,沉默寡言,成天板着个脸活像别人差他二万五,只有弟弟在身旁的时候,才微微露出点笑。两人像连体双胞胎般不分离,衣、食、住、行,俱在一处。 田三庆在心内嗤笑。 他倒是要看看,落水的凤凰,是个怎样的活法! 几天后,官衙的人来了,包围住那两个少年孩子的房间,大叫着让年长的那个出来受刑。 田三庆慵懒地坐在木凳上冷眼旁观,让一旁颤抖不止的张甫天给自己按摩肩膀,他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摩挲扳指。 一扇纸门之内,有瓷器碎裂的声响,有少年的喊叫声,不绝于耳,不知道在激烈地争执些什么,那些拿着刀剑的官爷们似乎害怕误伤,不想硬来,只是站在门外等候着,直到门内的声音逐渐安息。 脚步声靠近木门,“吱呀”一声,木门终于被推开。 田三庆眼中迸发惊人的光芒,他翘首以待,他期待着,因为他坚信,这个世上没有所谓的和美,面对选择,只有肮脏的孩子才能拿到糖。 官爷们大声喝道:“你便是朝廷命犯官王爷那在逃的大儿子,官夜么!“ 那人手中紧紧抓着木剑,平淡无澜地说道:“自然是的!” “好!” 坐在位置上的田三庆突然站起身,整张脸高兴地发红,大力地鼓起掌,“我作证,我作证,这人就是官王爷的亲生儿子,官大公子!“ 他发癫般地狂笑,似乎眼眶中都快被笑出眼泪水来。 “咳咳咳!“ 田三庆还在大笑,身子随之晃动,眼前却不再是喧闹的店铺,而是阴冷的琉璃房,他正滑稽地趴在琉璃地上,所及之处一片阴凉。 绿水晃荡,大面积的水泡往上翻滚,纠缠的黑漆黑羽毛向上浮动,白色的小虫于血肉中蠕动。羽毛在琉璃地面之下的池子中浮现,又沉没,往复来回,形成一种诡异的韵律。 怪物感觉到琉璃面上有人的存在,突然兴奋起来,它疾速地在水中穿梭、荡漾、游动,不断有水珠迸溅到琉璃面上。 田三庆反应过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自己的整个脸贴到地面,想一探清楚里面到底还有什么东西。 这神鸟到底吃什么玩意儿! 他在冰冷的琉璃面上爬动,随着羽毛的飘动而挪动,压迫在地面上的膝盖骨发出脆响。 羽毛,黑色的羽毛,为什么只有无边无际的羽毛? 突然,青铜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矮老板,你到底在作甚么!”低沉洪亮的嗓音在门口炸起。 专注于绿水的田三庆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而后才堪堪转过头去。 原来是船主。 田三庆松了口气。 “田三庆,这地方不是你随便就能进来的,你是逼官某将你赶下船么!” 田三庆看着朝他走来的船主,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他干脆直接坐到地面上,挑眼轻嗤。 “官二老爷……哦,不不不,官大老爷,何苦呢!“ 此言如同惊天霹雳,将正在走动的船主劈得定在原处,他脸色忽变,嘴唇忍不住猛烈地颤抖。 “你......叫我什么?” “大老爷啊,你不会真以为在下真的傻到记错你们兄弟俩的脸吧?怎么可能!在下只是十分欣赏大老爷这般恶臭的性子,于是顺手救了一条命罢了。” 田三庆在脸上挤出可怕的笑容,所有的褶子都仿佛在嘲笑对面颤抖的船主。 “欸,本不想再提的。” 第15章 第七只鸟 浪摇长棹,心境闲,云水间木屑三千。 元阳埋头,仔细地摩挲手中的木料,任由肩上斜披的朱袍滑落。 木头表面尽是凹凸不平的褶痕,他拿起刻刀小心地刮走倒刺。 刻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在元阳流畅的手法中灵活旋转。晃动的手、刀的刃和木头的碎屑混在一处,像闪电穿梭云间。那些刨花锯末洋洋洒洒飘落,于海风吹荡中微微于木板上迁挪。 兀然,一阵细簌。掉落的朱袍重新被披上元阳的肩。 “妖君起了?” 末阴身上的香味已然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神识,元阳哪里还需要转头。 “你在刻什么?”妖君微微弯下腰,高大的身影直接将仙君整个人罩住,乌丝垂落在元阳的脖颈处,稍稍陷入朱袍。 元阳闻声而动,忍不住抬起头,却是不小心撞着妖君的下巴,连连道歉。 他摊开手心已然只剩下巴掌大的木料,放到末阴的眼前,虽然模样粗糙,却已成形。 “这是……新月?” “对,船主让刻的。”元阳收回自己的手,“看来这位老爷着实钟爱新月,琉璃顶上的、红鸯房中的,俱是这般模样的新月。” 元阳站起身,披在肩上的朱袍不慎又开始往下滑,末阴伸出手堪堪扶住,勾起衣袍领重新覆上元阳的肩。 风吹拂进屋,屋子里人影梭动,竹帘在摇曳中“啪嗒啪嗒”作响。 不远处的舱房,却全然是“哗啦”的水声。 木桶中水温正好,提前滴入水的香油在蒸腾中散发安抚人心的芬芳,雾气飘渺,罩得人眼恍惚。 舱房的木壁上,斜斜挂着一把展开的扇子,扇面一个大大的水墨“兰”字。 沈子书放下手中的木舀,直接用手捋起温水,浸润自己的身子。乌发散乱,水珠划落过他的脖颈,顺延锁骨流淌而下,在白皙的皮肤上盘旋、滑动。流水般的青丝垂落,发尾不可避及地垂落到水中,湿润地纠缠在一起,而后在水面漂浮。 沈子书桃花眼上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白皙的肩胛骨上,几道女子指甲勾出的抓痕在水中隐现。 垂挂衣物的架子处便搁置在船舱的木门处,雾气蒸腾中,海风穿堂而过,木门发出“吱呀声”,露出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 缝隙中,一只眼睛在晃动,透露出贪婪的光。 贵妇人捂住嘴,脖子上青筋毕露,无声无息地瞪大眼睛望向缝隙之间的图景,喉咙有些发干,她把指甲用力地掐进自己肥硕的掌心,身子随着欲望的升腾而微微颤抖。 水珠,男子,雾气,无一不撩拨她的神经。 上次见到这般诱惑,还是在田三庆的府邸。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田三庆不知哪根弦搭错,平日里对她爱理不理,那天竟然给她下了请帖。彦梅躲懒,本想着不去,谁曾想手底下的大丫鬟竟凑到她的耳边说了句。“夫人,听说田老爷手底下来了个新的仆人,俊美至极。” 燕梅闻言眯起细眼,顺手便甩给那大丫鬟一个大耳刮,再吩咐人备好马车,前往田府。 田三庆还是那般矮小奸诈,穿着华服,戴着玉扳指,坐在主位上露出僵硬的笑容,一幅高高在上的滑稽模样。 “彦二娘,贵客,贵客!” 彦梅皱起眉毛,轻轻哼出声。“田老爷好雅兴,不知今日,找妾身何事” “不急,不急。” 田三庆故弄玄虚,拍了拍手掌,大喝一声,“出来吧!” 厚重的脚步声在木板上响起,逐渐靠近,一个几乎□□的男人出现在彦梅的眼前。 她咽了咽口水,在男子的走动的动作中眼珠乱飘,男人的身上涂满了油,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光芒。 “田老板……这是?” “这是田某从黑市上买来的好货色,多少夫人想要,在下都拒绝了,专门留给彦二娘。” 彦梅佯装咳嗽,显然是心动了。“田老爷要什么?” 矮老板摩挲手中的玉扳指,“在下所求不多,彦二娘的府中可是新进了一个新的丫鬟,唤作兰草?” 彦梅微微怔愣了半响,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张让她深恶痛绝的脸来。 前几个月府中后厨来了个厨娘,手艺十分好,她吃得欢喜,便要见上一面,原以为是个老仆,不曾想竟是个妇人模样,虽不说年轻,容貌倒是姣好。 彦梅问她要什么奖赏,那厨娘却突然跪下身子,扑到地上大哭。她哭喊着说自己名叫兰草,不求其他奖赏,就想让夫人帮着寻找一位名叫‘官月’的人,说是要报恩。 彦梅嫌她哭得晦气,便把兰草赶回后厨,心里却是对‘官月’这名字上了心。 十年前浔阳藩王被满门抄家,那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不正是名叫‘官月’么,只不过后来音讯杳无,听说圣上为了这事儿龙颜大怒,让朝廷好几日不得安宁。 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在彦梅快要忘记这个厨娘的时候,沈子书来了。 那时的沈子书还只是个十字出头小少年,却已然唇红齿白,模样好得彦二娘心里直发痒,却碍于沈家的权势,不敢妄动。 “小少爷,不知道有何贵干?”彦梅用肥腻的脸挤出笑容。 “我前几日瞧见一个女子,走进你的府邸,模样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小少爷如此之小,哪里能有什么故人?” 沈子书看也没看彦梅一眼,只是拿眼往她身后瞧,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她的名字,叫作兰草。” 彦梅的笑容僵住了。 “你们府邸,可有一位女子,唤作兰草,我找了她许久,却不知......” “没有!”彦梅突然大喝出声。 少年愣在原处,原本迸发光芒的眼睛瞬间暗淡,愣在原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当真?” “当真!” “你.......” “说是没有,便是真的没有!” 彦梅冷眼旁观,看着少年脸色兀然苍白,颤抖着嘴唇转身,失魂落魄地从大门处走开。 她的心中突然翻腾起一股反胃的呕吐感。一眼,哪怕是一眼,少年都没有舍得分给自己!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回到房间。 男色,也仅仅是男色罢了。 后来,兰草自然便成了她的眼中刺,每当彦梅从男人身上吃了亏,便像中了魔怔般在兰草身上施暴。 “彦二娘,你可曾想好?”田三庆轻喝一声,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彦梅拉回现实。 她翘起兰花指,在眼前男人的皮肤上轻轻滑过 ,留下一道清晰的油光,男人似乎被她吓到,连连退后了好几步。 彦梅不甚在意。“宅中确实有这么个人,听闻矮老板嗜好年轻女子,那位可是位半老徐娘啊。” “有些孽缘罢了。” 两人也算一拍即合,彦梅回府后就把兰草打发了走,自己则在府中把玩起那新得来的仆人。 后来,听说那兰草被矮老板的一位小妾毁了容,又不明不白死在了田府。 至于她买来的仆人,到最后跟着大丫鬟私奔了。 彦梅逐渐衰老,青丝中混入太多白发,渐渐地,她突然开始害怕。 年轻时候做过太多荒唐事,她害怕报复,害怕死亡,害怕别人因为她的钱财而来杀害她。于是她愈来愈勤地跑去佛寺,上香、跪拜、捐钱,给自己套上佛珠,装模做样地给穷人布粥。 连那些男色,也只敢偷偷觊觎。 木桶中的沈子书突然站起身,水声“哗啦”大作。 贵妇人把脸从门缝处抽回,小心翼翼而又匆匆忙忙地离开舱房,喘着气拐弯、推门,躲入自己的房间。 木桌上有盘糕点,她颤抖着拿起,大把地往嘴里塞,不断有屑子掉落,洒在衣襟上。没有茶水,干涩的糕点卡在喉咙处,味道甚至让人反胃,但贵妇人不管不顾,反复地重复吞咽的动作。 “你还在吃?” 屋内炸起声音。 贵妇人手一抖,惊恐地转头,手中的糕点掉落到木桌上,碎裂成一片片。 是矮老板。 田三庆好笑地看着贵妇人目瞪口呆,仰着头走到她的面前,“沈子书的身子,可是好看?” “你看到了?”贵妇人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却没了开始的那般慌张。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如此喜欢男人,为什么要这般作践自己?当年名满浔阳城的第一美人彦二娘,可是千金难买一笑啊!” “莫要再说了!”贵妇人推开矮老板,从桌上再次拿起糕点,直往嘴巴里塞。 她手中的佛珠不慎掉落,摔在地上,晶莹剔透的褐色珠子散落,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咕噜”的声响。 门外的海鸟,发出一声尖利的啼叫。 清风吹动竹帘,舱房中,不断有木屑掉落到地上。 元阳微微松了口气,把手中的木料放下。 他转过头,果不其然,妖君依旧在他身后静静瞧着。那么高的个子,巍然不动地站在他身后这么久,活像个看门神。 元阳颇为无奈,“妖君喜欢什么,我也给你刻?” 末阴垂下眼眸,并没有作声,只是微微弯下腰,将元阳手中的木雕揣入手心。 轻巧,微凉。 熟悉。 末阴的头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仿若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也曾这般专心致志地给自己雕刻木料。 “师尊,你喜欢什么,我都帮你刻下,莫说是木头,连冰块我都能给师尊刻成!” “只给师尊刻。” 那人一袭红袍,笑得张扬。 第16章 第八只鸟 船主蹲在琉璃板上,手指不断颤抖,他把水烟筒放在地面敲击,发出“磕磕”的清脆声响。 绿水浮动,伤魂鸟在他的脚底下旋转。 人鸟之间,只隔有一道琉璃面,人的影子投射到虚幻的绿水中,而鸟的浮动则在琉璃面上旋转。 镜像之中,不知是鸟为人影,还是人为鸟影。 波动的绿水中,缓缓有苍白的薄皮上浮,逐渐汇笼成一处,在水波的沉浮中倾斜,吐出串串水泡。 凑近看,那些薄皮互相撕咬,凶狠而又充满怨恨。 那是人的脸。 这几张脸漂浮在池子表面,拉扯出舌头,已然被泡得发白发皱。 红鸯的脸,张甫天的脸,沈子书的脸,田三庆的脸,彦二娘的脸,它们在绿水中沉浮,时不时有白色的小虫钻上那些苍白得几欲透明的脸皮上,在絮状的血肉中蠕动。 脸们发出“咕咕”的不满叫声。 船主情不自禁,屏息,喉咙中一阵颤动,跟着发出“咕咕”的低叫。 伤魂鸟和船主对视。 它突然闭上那大小不一的眼睛,猛得钻入仿若无底的绿水,飘摇的羽毛中渗透怨恨而决绝的意味。 大量的气泡往水面上涌动。 船主敲击手中的水烟筒,再次发出“咕咕”的叫声。 “夜老爷,你到底什么时候下手?” 怔愣的船主转过头,发出“咕咕”声的嘴还僵硬地撅着。 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那昂首的大小姐,另一个,正是那本应尸沉大海的胖慈眉。 “官大老爷,奴家时日已是不多,却不知这恩情到底何时才能报得!老爷若舍不得动手,便让奴家来吧。”阳光透过琉璃房,光线穿过大小姐的身体,将她罩在一团虚无中。她的脸在绿光照射中变换,一会儿是完好无缺的大小姐模样,一会儿又是张满是烫伤的陌生女子脸。 “兰草已然是不人之躯,即便杀了人造了孽,顶多灰飞烟灭罢了。” 大小姐扬起嘴角,眼中迸发出炙热的光芒。 胖慈眉旁观,并不言语,只是憨厚地掬着张慈善的笑脸。 官夜垂下眼眸,饱含沧桑的面容面露惆怅迟疑,他忍住喉咙中的“咕咕”声,用手摩挲冰凉的琉璃地面。 “差不多……该来了。” 他话语才刚刚落下,琉璃面兀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砰。” “砰砰。” “砰砰砰!” 如同人的心跳一般,愈行愈快,愈行愈快。 直至,炸裂...... 整个船发生猛烈的晃动,琉璃房四周的镜子突然炸裂,“霹雳啪啦”地掉落,尖锐相互碰撞,刺耳而又危险。 舱房外,仆人们发出惊慌的喊叫声,急促的脚步在湿滑的木板上踢踏。 房中的元阳正浅浅打着瞌睡,突然感受到一阵天摇地晃,蓦然睁开眼睛。 船舱猛烈地摇晃,震落下阵阵尘土。 以船为中心,四周的波浪拼命翻滚,猛烈地冲击船体。 元阳探出头,发现船的不远处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正不停地旋转着靠近船身。 漩涡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浪而出。 就在一瞬之间,一个巨大的黑色翅膀如同鲲鲸般猛得跃出漩涡,再“刷”得拍落回海水。 浪花被激起千层高,船身如同飓风中单薄的叶片,在这千层浪的冲击撕扯下疾速沉浮,倾斜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空中被激起的水浪重新冲拍回海面,如同倾盆大雨般敲打在舱板上,击起“刷拉刷拉”的声响。 舱板的仆人们一身短打,已然湿透,他们在风浪中艰难地迈着步子,大声地呼喊着“快调转舶向!”他们在摇晃中不断摔倒在地上,只能死命地拉扯住身旁的木桶和栏杆,以防滑落出船,永远地坠落于这噬人的深海中。 天,暗了。 “怪……怪物!” 一位老仆瞪大眼睛,颤抖着嘴唇喊出喑哑的声音,他的眼中,倒映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以可怖的速度愈变愈大。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天空望去。 天,黑了。 巨大的黑影掩天蔽日,它从晃荡的水中向天空蔓延身子,海风的潮湿夹杂腥臭的气味席卷众人,不断有湿润而纠缠的羽毛掉落到舱板上,大到足以覆盖住整一个人。 偌大一个船,于它而言,就像模具般渺小。 那怪物似乎有翅膀,正不断地在水面挥舞,却不抽离海水,它缓缓地扭曲身子,从船的上方绕过,像软脊动物般将自己绕成一个半圈,将船身盘踞在怀中。 巨鸟弯下身子,让羽毛于水中漂浮,尖利的喙于空中划过。 众人抬起头,便看到两个巨大的、透着绿色光亮的洞。 洞中,有黑色的东西在旋转。 好似是巨大的眼睛珠,又好像是无数个扭动的焦黑人脸,所有与它对视的仆人们,都痛苦地抱住头,拼命地跪在地上尖叫。他们仿佛在那一大一小的巨大眼睛中,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 伤魂鸟从胸腔中发出尖锐的啼叫声,兴奋地舞动它庞大的身躯。。 就在这时,元阳从窗子处跳落下来,坠落的同时,一束暖色的光芒包裹住他,气流在他的耳边炸裂,朱袍在风中膨胀,他干脆把外袍解下。细长的腰封在空中飘摇,晃荡地落在木栏上。 元阳站在船舱上,衣袍在风中飘摇,衣襟被吹得竖起。他眯起眼睛,看向那遮天蔽日的怪物。 黑色在蔓延,瘴气在那怪物的周身旋转,刮出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飓风。 好似有灵力元素在这股飓风中旋转,他嗅了嗅,太陌生了。 等等。 元阳兀然睁大眼睛。 “是魔气!” “是魔气。”末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地发出声音。 元阳从手掌中旋转出那两个木珠子,灵力于手中蒸腾,珠子如同箭矢般射出,它带着白色的光芒疾速冲向天空,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 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伤魂鸟瞪大了那一大一小的眼睛,惨厉地高昂啼叫。 木珠仿若有了自己的灵魂,在空中旋转,元阳的灵力附于其上,弥散出白色的雾气。木珠子一会儿陷入那皮肉中,一会又抽离出来,毫不拖泥带水,在循环中按照某种节奏而动。 血水和羽毛不断地从伤魂鸟的表皮陷落,大块大块地掉落在海面上,猩红的血在水中蔓延。它用翅膀用力地拍打那海水,激起更多的浪花溅落在船舱上,几乎要将木板凿穿。 那两个珠子缓缓坠落,在一团雾气的包裹下重新回到元阳的手心,发热到炙烫。 “妖君,这可如何是好?”他转向末阴,“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把这鸟给动了,船也该毁了。” 末阴没有作声,他仰起头,覆罩在脸上的面纱在风中剧烈晃动。熟悉的疼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液体从眼眶中掉落,他用手擦过。 摊开手心,已然是一片血红。 有股强大的力量在末阴的心房处撞击,头颅如同被东西挤压。 红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地坠落到地上,迸溅开来,再缓缓地向缝隙处蔓延。 时间,到了。 两人的头顶突然升腾起一股气流,席卷蓬发的灵力,逐渐缠绕、聚拢、成形。 一把玄剑,悬立于半空中。 剑通体浑黑,却在末阴握上它的瞬间闪现暗红色的光亮。 就在那一霎那,一直覆盖在他的脸上的面纱如同翕动的虚幻光影,瞬间消逝。 元阳的眼中,倒映出执剑人的模样。 彼其之子,英气无度。 仙瑶池那隔着薄纱见到的面容,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描摹。现如今出现在元阳面前的,是妖君清晰的轮廓。 与妖君温润的嗓音不同,他的脸是十足十的薄凉,就像上古神话中那遁隐冰天雪地的上神,眉宇中没有半点情感。妖君的眼,似仙似妖,仿若亘古不变的波澜不惊。 却似九霄之外冰仙客。 全然不是元阳想象中的温润如水。 怪不得妖君一袭白衣,如此望去,这人比他这个真神仙都更像九天之外的上神。 风之下,荡然起万万青丝和一袭怆然冰冷。 “末阴……你要做什么?” 妖君闻言转向元阳。 光阴翕动掩盖中,元阳看到有血液不断从末阴的眼中滚落,妖君额头上有个烫金色的印记,正在隐隐发光,形状说不出得诡异却熟悉。 他撇开眼。 “妖君,这鸟,杀不得。” “不杀它。” 元阳愣了愣,妖君的声音,倒还是那般如泉。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快放下剑!” 船舱上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船主后面跟着大小姐,正急急忙忙地往两人站立的地方赶来,风雨吹打得两人在潮湿的舱板上东颠西晃,船主踉踉跄跄,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庄严。 “元阳,这是谁!” 元阳正准备解释,谁曾想,身旁的妖君突然转身。 衣帛发出碎裂的声音,冰冷的玄剑刺入温热的血肉。 船主瞪大眼睛,低下头,看了看贯穿自己身体的玄剑,喉咙中挣扎发出“咕咕”的声音。 末阴手执剑柄,一脸冷漠。 “咕咕,咕咕” 船身晃荡,一阵风浪。 头顶的伤魂鸟,发出最为凄惨的啼叫。 第17章 第九只鸟 伤魂鸟发出尖锐的啼叫。浪花激起千层,船身在飓风中就像一只单薄的叶片,毫无抵抗力地被风中的各股力量撕扯。 玄剑刺入官夜的身体,未曾有半点血珠掉落,也没有任何疼痛。他甚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末阴捂住自己不断渗透血珠的眼睛,额间的烫金色在不断地蔓延,逐渐在他的皮肤表面覆盖上一层金色的纹路,愈演愈深。 “呲呲” 末阴执剑的手正缓慢升腾飘渺的雾气。正是仲夏之令,却有一层浅浅的冰覆盖在他的手背,正在往他的手臂缓慢延伸。 他余光所及之处,元阳正踌躇地望着他。 “不要靠近。” 元阳闻言停驻脚步。 就在末阴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那手背的冰气猛然暴涨,冰块以他的足尖为中心,瞬间向四周迸溅。 地板上,栏杆上,舱壁上……周围的波浪停止波动,在空中凝固成刺棱的冰柱,那些凌跃高跳、正准备坠落的水珠,也全然在半空化为颗颗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于地面,形成一道壮丽的冰瀑。 本摇晃不止的船兀然静止,被嵌在一层坚固而密不透风的冰层中。 抬头望去,巨大的伤魂鸟被冻成庞然冰雕,它的喙保持原有的弧度,仰天张开,无声地发出怆然啼叫。舱板之上,那些尖叫而逃窜的仆人们,也成为一座座冰人,凝固住最后一刹那的惊恐表情。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所有的一切都在飘渺间静止。 “这把剑,不杀人。” “咔擦”一声,末阴将官夜身体中的剑拔出,周围过于安静,元阳仿若能听到剑身抽离温热,那血肉绞动的声响。 “它只斩恶。” 随着末阴话语落下,官夜瘫软地跪坐到地上,他的眼睛开始变化,一只变大到几乎盖住半张脸,一只缩小到只有原先的一半。 密集的瞳仁在眼白中快速地旋转,放大,缩小,上下梭移。细小中暗藏着几十张人脸的呐喊,他们在官夜的眼中互相啃咬,墨色迸溅,撕扯的人脸又时不时变成无数只伤魂鸟。 仰天啼叫的伤魂鸟,想要突破眼白,怨恨地在眼睛中扑腾黑色的翅膀。。 官夜跪坐到地上,开始猛烈地咳嗽,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脸憋得通红。他趴倒结冰的舱板上,从喉咙间,缓缓吐出一只羽毛纠缠的、浑身漆黑的鸟。黑鸟在冰层上挣翕动软弱的翅膀,却始终不飞起来。 官夜的记忆、意识和痛觉,都如同陷入无边无际的冰水。沉浮,晃荡,碎裂…… 官夜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直而又懦弱的人。 直到官兵们包围他们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个性中,只有懦弱,毫无正直。 门外的阎王们大声地叫嚣:“捉拿朝廷命犯之子官夜,快快出来送死!” 官夜的腿忍不住地颤抖,断头台上滚动的头颅还历历在目,血液化为恐惧在他的脑海中肆意抛洒。他看向身旁,月仿佛无事人般,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的木剑。 为什么月可以这般淡然无事,万不应是这样。 那平日挂在嘴边的“我只要兄长就够了“都是谎言么,月不应当站起来,为自己的兄长嘶吼、辩护而战斗么? 如果他死了……不,他不能死。 凭什么带来灾祸的人可以安然无恙,而他却要成为漩涡中的羔羊。 官夜的心脏猛烈地在胸腔跳动,仿若有一只惊鸟在他的身体中扑腾着想要逃离。他的影子被照射在纯白的墙壁上,斜斜的,模糊中像极了一只畸形的鸟。 “快点出来!” 外面的官兵们用时不时发出的、尖利的声音挠刮惊慌的人心,狡猾地等待着自投罗网。 “月……..”官夜的上牙打下牙,嘴唇剧烈地颤抖,“你真是个坏孩子。” 他瘫坐在木椅上,酸软的意志根本撑不起他的身体。 正在擦拭木剑的月抬起头,眼神炯炯地发亮,仿若在嘲笑官夜所有的懦弱和颤抖。 “兄长,我确实是个坏孩子,我太自私了。” 听闻‘自私’这个词,夜又觉得弟弟是在讽刺自己。从小到大,月最不可能与这个词沾上任何关联。若说自私,也应当是懦弱的他自私。 官夜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图景。 王府的后院,有一座废弃的小阁楼。 小阁楼的旁边又是一个小亭子,月喜欢在那儿练剑,除了作画的时候,他基本都待在那里。 那日,果不其然,夜在亭子处找到了月。 他闲来无事,便慵懒地看着月挥舞他看不懂的招式,因为是木剑的缘故,夜实在感受不剑出丝毫剑客应有的英勇,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有个小孩儿突然从亭子旁边惊慌地飞奔而去,夜定睛一看,原是那沈府的小公子。 夜见惯不惯,沈小少爷经常来王府玩耍。听闻,是来寻一位唤作“兰草”的丫鬟。 说到“兰草”,官夜又不得不想起前几日前来求妾的田三庆。 矮老板被拒绝的僵硬神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数日,那脸上跳跃着的窘迫简直活灵活现,令人发笑不止。 官夜这厢正抖着腿哼着小曲儿赏木剑,突然有个粉色的人影扑至他的跟前。 “扑通”一声闷响。 “少爷,少爷,求求您,救救兰草吧!” 亭子中舞剑的官月停止动作,走到跪在地上的丫鬟面前。 丫鬟正垂首抽泣,颤抖着不敢抬起头,举起手,指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废弃阁楼。“那儿,有一群人把兰草捋到了那儿。” 夜坐直身子,“他们捋她作甚?” 丫鬟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贴到地面上,却是不再作声。 “强-暴。”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说话的月突然作声,一鸣惊人到吓得官夜站起身。 听到这个词,他忍不住想起母妃与那畜牲的尘事,心中难以抑制地扬起滔天怒火,连同脑中的血液都滚烫的翻滚,额头上冒出青筋。 “当真?” “自然是真的。” 月低着头,脸埋在一阵阴影中,有些阴骛。 废弃的阁楼年久失修,窗户的薄纸已然脱落,木门的框子也早就腐朽开裂。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尘埃于空中沉浮,整个阁楼都是灰蒙蒙的。 他们跟着颤颤巍巍的丫鬟上楼,脚底下的木板响起“吱呀”声。 刚刚登上楼顶,屋内难耐的悲鸣声传入耳中,此外便是男人们的喘气声。他们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扭曲,发出比畜牲还要尖锐的啼叫。 官夜捂住自己的腹部,弯下腰,身体中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呕吐感。 他想逃离。 一个人影从他面前掠过。 是月,他冲了进去。 官夜伸出手,他想要抓住月,但手心中只握住徒然的空气。 他也想跟进去,双足却如同被禁锢在铁索间般难无法移动半分。他只能和丫鬟一起站在窗格边,默默地想要探看屋内的光景。 官夜睁大眼睛,看着月破门而入之后,跨过护栏、掀开袍子,而后便是纵然跃向满是尘土的地面。 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腿微微弯曲,动作细微地仿若落在豪贵的地毯上,轻柔又优雅。 可月一站起身,便开始疯狂的舞动木剑。 他不作声,直接用木剑刺向那三个男人,被吓到的男人们惊恐地睁大眼睛,措手不及地被击打。 屋内扬起一片尘土,迷得人眼花缭乱。 渐渐地,男人们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像疯狗般围住月。 一个男人首当其冲,月毫不留情地又是一剑刺去,剑柄在手中旋转了个弯,用力地拍击在男人地后脑勺上,重重发出一声钝响。 随着这声钝响而起的,是落在月身上的木椅。 夜张大嘴,看着一个男人高高地举起木椅,用力地打在自家弟弟的身上,他几乎能看到月的骨头在那一瞬间的变形。 他突然反应过来,对着丫鬟低吼道:“快去喊人!” 丫鬟跑走后,夜重新看向室内。 局势已然逆转,月的步子愈发踉跄。地上有混杂血液的碎瓷片。 三个男人轮流攻击他,趁月不注意的时候粗暴地用手中的锐物击打他的身体,“啪”,“啪”,官夜站在门外,都能听到底下发出的拍打声。 官夜攥紧拳头。 “啊!”平日里和善憨厚的月突然大声地喊叫,干脆不再管那些所谓的招式,毫无章法地乱舞着手中的剑。 屋子喧嚣了多久,官夜便靠在窗边攥了多久的拳头。 直到那三个男人彻底地趴下。 他们痛苦地趴在地上打滚,嘴中哼哼唧唧,其中一个男人的亵裤褪到膝盖,尤为不堪入目。 月半跪在地上,托举着沉重的身躯爬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平日里俊美的脸上已然是半红半紫,肿得丑陋无比,却依旧朝着窗户的方向望去,露出最为灿烂的笑。 官夜想要回应那笑容,却发现自己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浑身僵持,怎么都抬不起自己千斤重的脚步。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灵魂,好似被这抹灿烂的笑给烫伤了。 “你们快点出来!” 门外的官兵们越来越没了耐心,似乎准备破门而入。 月站起身,手执木剑。 “我真是坏得自私啊,这种关头,却想要独占这把木剑。罢了罢了。” 月推开门,朝着他的兄长,最后一次露出那灿烂的笑意。 朱唇轻启。 “我只要有兄长就够了。” 第18章 第十只鸟 “咕咕。” 官夜的胸腔中,依旧是鸟鸣的声音。他跪坐在冰面上猛烈地咳嗽,吐出身体中一个个残碎的灵魂。 他看着这些漆黑的鸟骸从自己的嘴中吐出,迷茫僵硬的脸上终于升腾起恐惧。“怪物,怪物!” 官夜似乎已经分不清,这句怪物,是说给那些在冰面上瘫软扑腾的鸟,还是在说给不断吐出怪鸟的自己。 元阳想走上前,去拉起这位半疯癫的老雇主,却被一双冰冷的手拽住肩膀,牵制住脚步。 “末阴妖君,在下愚钝,可否予我一二解释?” 这漫天的冰雪,这不滴血的剑,这半疯癫的魔气,还有地面上残碎的鸟状魂魄。 “稍等。” 元阳正思索着这句‘稍等’到底是要他等什么,一群脚步声突然在冰面上响起,他转头望去,原是船主的那群客人们,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奇怪得是,他们的脚步非常凝重,每一步都仿佛把全身的重量踩塌下去,所有人呈一前一后排开,呆滞而摇晃地向他们靠近。他们的嘴微微张开,眼中并没有丝毫光亮。 仿若提线木偶般,他们乖巧地坐到了地上,冰面上一时阵阵钝响。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元阳转向妖君。 “伤魂鸟,原系神鸟,恶念所化成魔,吞噬人魂。“ 元阳闻言醒悟,立刻探向众人的神识,果不其然,众人皆是少了一魂一魄。 “你说恶念所化,难道这恶念便是他?”元阳听闻‘魔’字,忍不住怔愣,他看向地面上跪坐着的船主,脑海中浮现出《上古异志》中的文字。 魔,怔也,执念所化。 上古战神逍遥有斩魔剑,玄色,名鞘,不伤人身,唯断魔怔。 元阳第一次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一度觉得匪夷所思,只想着战神的这把剑又杀不了人,这同那木剑有何区别?至于斩魔之用,元阳千年来都没有都没再见过魔气,只觉得这把剑如同鸡肋般,放到如今也没多大效用。 “这是斩魔剑?” 玄剑悬浮到半空中,在末阴的周身旋转,散发暗红色的光芒。它缓缓徘徊到元阳的身边,剑身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但转瞬之后又回到末阴的身后。 末阴垂下眼眸。“也许吧。” 如若这真的是斩魔剑,毋论它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把‘鞘’,其威力…… 确如鸡肋。 元阳皱了皱眉。 只是这位妖君,果真不简单。 一直站在旁边不作死的胖慈眉突然打破沉寂,对着船主说道:“把残魂还给他们吧。” 他想到自己找到船主的那个晚上,那人完全没有了自己记忆中的稳重,身上的魔气几乎要冲散原有的魂魄,让他这位鬼差,又是惋惜,又是无奈。兰草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命盘里泛苦,好端端的美人成了怨鬼。 他一介鬼差,最后竟成了他们引诱众人上船的中介人,又是装死人,又是化腐尸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也许,是他的选择,一开始便错了。 不用胖慈眉发声,船主体内的残魂鸟早就吐尽,正在一片狼藉中干咳。 元阳在一边观测着魔气,一边看到末阴身上的金色条纹逐渐褪色,没有初始时的那般炙热。 天空中,开始下起雪,飘飘扬扬,洒落在众人的身上。冷气由下向上升腾,在所有人的身上激起一阵阵寒意。 地上扑腾的怪鸟,发出阵阵怪叫。 这些鸟逐渐变形,原本捎带大小眼的漆黑小脑,逐渐挤压、变形,掉落细小的羽毛。 第一只鸟长出一张精明古怪的脸,张开嘴:“吾名田三庆。” 第二只鸟长出一张媚意尤存的胭脂脸,张开嘴:“奴家红鸯。” 第二只鸟,第三只鸟,第四知鸟…… 所有的伤魂鸟都开始咕咕乱叫,错杂在一处。 “在下沈子书。” “不才张甫天。” “妾身彦梅。” 随着这些怪鸟长出人脸,本来呆愣在原处的众人突然从绿水的梦魇中苏醒,麻木的双眼中逐渐恢复光亮。他们互相张望,却还是半长着嘴,似乎没有完全苏醒过来。 “奴身兰草。”最后一只鸟发出挣扎的低吟。 当兰草这个名字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如同触碰电流般得睁大双眼,尤其是沈子书,他扼住自憋得通红的脖子,想要发出声音来,却只能在喉咙中翻滚“咕咕”的叫唤声。 胖慈眉不动声色,往身后的大小姐望去,那大小姐的脸早就变成一张满布烫伤的苍白面孔,嘴巴也是半张着,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叹了口气:“伤魂鸟残嗜的便是你们的执念,由此修炼魔气。想找回自己的魂魄,便说出自己的恶欲吧” 胖慈眉话音刚落,元阳便感受到一股异动,他摘下腰间的星盘,发现其中的一颗点正在不断地跳跃,而磁石上的铁针,也牢牢地指向胖慈眉所在的方向。 元阳忽然发现,从始至终,这个人,都好像置之于外。 地上的人脸互相啃咬,听到胖慈眉的话后,兀然安静下来,互相张望。它们张开嘴,挥动漆黑的细翅。 “世间万物皆是空,唯有钱财是真用。我想要无穷无尽的钱财,为此可以用尽手段。神鸟的 价值无以数计,我为了获取它,想要杀害船主。” “十年前,是我派人‘教训’了兰草。“ 人脸说完话后,发出一串尖利的奸笑声。 呆坐在冰面上的田三庆猛得原地抽搐,而后睁开眼睛,神识恢复清明。他的背后有虚幻的图景在冰面上投射——一个矮小的丑陋少年被摁在发霉的水缸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却只能在窒息中更加痛苦。图景变换,少年在泥地中翻滚,头发中全然是烂泥块,一枚枚铜钱从天而降,砸得他鼻青眼肿。 第一只人脸化一滩黑水,缓缓在冰层上渗透,蒸腾“呲呲”的瘴气。 第二只胭脂脸色张开嘴。 “柔情似水绕床毒,最是薄情自寡人。奴家憎恶丑陋的矮老板,想要逃离却不得逃离,自从爱上英俊年轻的男儿郎沈子书,便不停地偷尝禁果,背德私通,舍弃忠贞。”红鸯的背后也出现一幅幻景,图景中是十年前尚且幼小的她,一脸尖酸,手中提着滚烫的烙铁,表情疯狂地烫在兰草的脸上。 “十年前,我嫉妒兰草的容貌,用滚烫的烙铁毁了她。“ 第三张人脸张开嘴 “无情饰有情,闭眼作疾人。在下对红鸯无半分情意,接近她一是为财,二是为色。山盟海誓皆是假,待我取得钱财之后,便杀了她。” 他的身后的图景中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少爷,正乖巧地躺在一位女子的怀中,在一声声温柔的“珍儿”中享受女子在他后背的轻拍。 “十年前,我看到兰草的迫害后,袖手旁观。” 第四张人脸张开嘴。 “假慈假悲假佛珠,真色真空真窥窃。妾身本是红楼女,嫁作贵人妇后愈加迷恋男色,妾身憎恨男人,却不能离了男色,最觊觎沈子书的身子,常想得之。实在不行,便找个机会杀了他,把他的人皮裱作妾身最好的画。” 她背后的图景中,一个浓妆艳抹的俏丽女子在男人的簇拥中跳舞,身姿轻盈而曼妙,每跳完一支舞,公子哥们就会往台子上抛掷许多红绸。画面一转,那俏丽的女子一身盛装,却在狼吞虎咽地吃肉,满脸油腻,眼神全然麻木。 “十年前,我用兰草换来一位俊俏的男仆。” 第五张人脸张开嘴。 “我寻求王爷的真相。”张甫天苦笑一声,“不过也不重要了。” 几乎所有的人脸都化成黑水,雾气蒸腾中,唯有映有兰草的那张脸发出哽咽的啼叫声,以怪鸟的身子在地上翻滚。她的眼睛中,似乎有泪水中往溢。 元阳腰间的星盘不断闪动。 胖慈眉掀起锦袍,迈着腿向地上的人面鸟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在手心中抚摸。 “不过一场噩梦,都会过去的。“ 满脸烫疤的女子瘫坐在冰面上,她缓缓睁开眼睛,从压抑的梦魇中苏醒,那场梦中,唤作月的少年从阁楼跳跃而下,挥舞着木剑,将自己救出水深火热。 那人,明明脸上都是血,却露出比新月还要清朗的笑容。 从那刻起,她看到了,光。 伤疤女子缓缓站起身。 ”十年兰草月,恩怨情终了。妾身兰草,受官家小王爷之恩,得已拖残喘之躯苟活。后来小王爷身死,寻恩无梦,错失性命。不求报仇雪恨,只想见小王爷最后一面,道声谢。“ “现如今,我见到了。” 兰草盯着眼前的胖慈眉,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丝丝缕缕从她的身体剥离,颜色逐渐暗淡,她露出微笑。 胖慈眉对着她回笑,“兰草姑娘,一路走好。” “兰……草?”坐在地上的沈子书睁大眼睛,立刻挣扎着站起身,想要用手拽住眼前的女子。 可下一瞬,兰草便化为颤抖的虚影,随即,便彻彻底底地消逝在人间。 只余空荡荡的草木幽香。 一把扇子掉落到地上,扇面展开,水墨洇染。 一个大大的“兰”字。 却终究也暗淡了。 第19章 第十一只鸟 “杀了他,杀了他……” 巨大的鸟从屋顶上俯冲下来,旋转人的头颅,咬走罪恶的睾|丸。 伤魂鸟尖利地啼叫。 官夜将头颅和肮脏作为祭品献上,却依旧摆脱不了日日夜夜的折磨,那一句句“杀了他,杀了他……”到底是月对于黄袍之人的诅咒,还是对于他苟活于世的唾弃? 官夜召来伤魂鸟,召来兰草,召来相互牵扯的人们,他渴望一劳永逸的祭祀,可以让他摆脱无止境的纠缠和梦魇。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月?“ 官夜瘫在冰面上,声音颤抖,他想起那个满脸笑意的少年,大迈着步子走出木门,挥舞木剑,故意去激怒那些包围住他的官兵们。 明明月可以说出一切的。 明明他可以站出来阻止一切的。 懦弱和恐惧成为最坚固的枷锁,禁锢住当时年少的官夜,他站在木门后,正如两年前站在阁楼外那般,只知道颤抖。 “咣当。“ 官兵们发出吼叫声。 月高大的身体倒塌在地面,手中的木剑掉落到地面之上,血液斑驳在表面,顺延着缝隙继续向下蔓延,蔓延……化为一条条红线,缠绕住官夜的脖子,拖拽住他苍白的大小之眼。 从那刻起——从月的眼睛被血液浸染,从木剑被摔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从布满尘灰的屋子内升腾起腥臭的血味,从月和夜剥离。 恶欲横生斑驳意,血溅木剑棠棣分。 “放过我,放过我……”官夜在冰面上埋首呢喃。雪花洋洋洒洒地洒落而下,他的头发、眉毛上,已然挂满雪珠,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中喷出。 “放过我,放过我……” “兄长。”胖慈眉踩踏冰面,缓缓向官夜走去。 “放过我,放过我……” “兄长。“胖慈眉被一束飘摇而温暖的光笼罩,光亮散尽后,一个身材挺拔的翩翩公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青丝垂挂,面容依旧是祥和的温柔,嘴角似乎捎带笑意。 “放过我,放过我……” “兄长,兄长啊。“ 元阳手中的星盘随着翩翩公子的移动而闪烁。 这一句句兄长,温和地掺上了几十年的思念,包含无尽的柔情和无奈。他于阴司曹府,等候一人,等渡一人。如今十年已过,他却只等来那人乱天子星盘、被执念缠身而入魔的讯息。 “兄长,醒来吧。“ 伤魂鸟包裹住颤动的灵魂,大小眼在缝隙中轮转,僵硬在冰面的官夜缓缓睁开眼睛,昏暗的心内缓缓展露开一个缝隙。 他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第一次抓住自己的胳膊,叫自己“兄长“的模样 月从小到大都是万众挑一的天才。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的身世,鲜少与人作伴,只喜一人静悄悄地,偷坐在屋内作画。 那时,他还不是那般亲近官夜,甚至还有些排斥。夜从没听过他唤自己“兄长”。 宫中的画师被派来给王公贵族作画,月便一直跟在后面观摩,几乎寸步不离。 后来,月径自拿着画师的工具给父王画了幅画,栩栩如生,看得父王目瞪口呆,怀疑自己不知何时入了画。 宫廷画师惊为天人,有了他的宣传,渐渐得全浔阳城都知道官王府出了个小天才,当朝画圣顾弦之,竟然亲自前来求徒。 那个端午,他们去西南妃祖母家祝寿。 月的画作被摆在宴席最醒目的中央。 是一幅八仙过海图,每个仙人乘风归去的姿态都被绘画出恣意的潇洒,清冷的出世气息都快溢出画布。 夜站在画前,张大嘴不知该说什么。 海浪占据了很大的作画空间,夜总感觉月作出的大海与其他画师大有不同,并不是单纯波涛汹涌的湛蓝,他还能看到了海浪起卷的雾气、涛水卷起那一刹那的苍白、溅起的浪滴......看久了,感觉自己好像要陷入那苍茫大海之中。八个仙人倒成了画面的次要,人影被裹挟在雾气中,掀起的衣袍在风中隐隐绰绰、飘飘摇摇。每个人都望向同样的方向,朦胧的色调中渗透少许浓墨,给他们坚定而潇洒的超然之感,让人不禁猜想,他们到底是在望这兴洋大海,还是在想那黎明苍生。 夜看过顾弦之十一岁所作的山水画,虽然优秀,但也没有月这般超然的气魄和令人惊愕的别出心裁。更何况,月尚且还在垂髻之年。 宴席开始,月面对众人的称赞,露出羞涩的笑意。 那时的月鲜少露出笑容,夜看到这孩子终于开心,自己也跟着愉悦起来。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人们各自站起来说贺词,这次站起来的,是淮安王妃。 女人浓妆艳抹,头上的金银挂饰摇摇欲坠,她端起酒杯,发出尖利的叫声:“看那幅画作,小王爷还真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啊。” 父王拉着幼小的月站起身,直道:“哪里,哪里。” 女人露出怪异的笑容,夜的太阳穴突突作痛,他盯着女人,心中升腾出不详之感。 “这还是要多亏他的生父......呀,王爷莫要介怀,我说的不是您啊。”女人捂住嘴发出笑声。 “您的另一个孩子,肯定就作不出这样的画呢!” 窃窃私语渗入人群,像灾疫般疯狂地传播。几个贵族女眷交头接耳地盯住王爷身旁的两个孩子,发出不明意味的怪笑。 月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苍白。 淮安王妃不依不挠,她翘起自己的指甲指向夜和月。 “你们看看,这两个孩子,根本一点都不相像!” 幼小的月在座位上埋下头,在众人的目光中颤抖。 夜想起月好不容易才展露的微小笑意转瞬即逝,忍不住攥紧拳头,血液不断翻滚,头颅上爆出青筋。 听闻淮安王妃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拜入顾弦之的府下,被拒绝后,竟把怨恨转到月的身上。 “刺啦”一声,木椅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众人的目光转向突然站起身的官夜。 “我们像不像,关你什么事\"夜推开木椅,一步一步地向女人逼近。 王妃被幼小的少年震慑住,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轻蔑地逞强:“本来,就一点都不像......” ‘像’字尚未发出,她地脸上突然被一滩酒水泼洒。 人群发出惊讶的喧哗声。 王妃发出短促地尖叫,不慎摔倒在地,珠钗散乱,衣袍狼狈地纠缠在自己的足底。 “既然亲人都必须要相像的话,”夜端着自己的酒杯,毫不迟疑地将剩余的酒水倒落在王妃的头上。“那王妃,您的儿子,必定非常像只猪吧。” 杂乱的的发丝有一缕没一缕滴着酒水。 夜佯装惊讶的样子。“呀,猪...湿...了。” 酒杯被抛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人群发出哄堂大笑。 夜转过头,在人群中找寻那张脸。 幸好。他松了口气。月又找回了他的笑意。 从宴席回去的路上,夜获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兄长”,为此高兴了数月。 谁曾想,他会有这么一天,就算晚上就寝时也会担忧自己被这声声“兄长”拉入阿鼻地狱,总是从梦境中惊醒,为此慢性头疼一整天。 雪越下越大了,细小的冰雹打落在船板上,发出细簌的响声。 “兄长。”月缓缓弯下腰,蹲到地上,跟坐在冰面上的官夜平视。 官夜睁开模糊的双眼,眼前的不再是翻飞的黑暗鸟兽,而是一个翩翩公子的人影,他有些不明白,是自己死了么,到阴曹地府了么?为什么眼前会有月的笑脸? 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眼前的人影。 “我是做梦了么,可你,为什么在笑?你不是来杀我的么,你不是恨我么?” “未曾。” “你不是憎恨我,想要拉我坠入地狱么?” “未曾。” “你不是怪我苟活,笑我懦弱么?” “未曾。” 两人一问一答,已是中年的官大老爷像个孩子般,浑浊的泪水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官夜颤抖的手背上,轻柔地回复官夜的每一句痛苦。 月的掌心在夜的手背轻拍,就像年幼时,夜默默守护月那般温柔。 十几年前的马车上,也进行过这般类似的一问一答。那次,却是夜对月的回复。 “我们是兄弟吧?” 月问。 “是。” “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是。” “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兄长。” “是。” 元阳腰间的星盘不断闪烁,他看着这一对阴阳相隔的兄弟相互依偎,默不作声。官夜周身的瘴气在月的安抚下逐渐退却,整个人看上去清醒了许多。 却已是大限了。 元阳顺延末阴的视线抬起头,发现天空中那只伤魂巨鸟表层的冰块已经出现崩裂的态势,零零碎碎地往下掉落冰雹,砸在船身,发出“霹雳啪啦“的响动。 官夜捂住自己的肚子,熟悉的呕吐感重新涌上,他弯下身子,用手撑住地面发出猛烈的咳嗽。 最后一只鸟骸,最后一个恶念,被吐出。 官夜看向鸟骸,却看到自己苍白的脸皮,忍不住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脸僵硬住,眉头弯成一个凄凉自嘲的弧度,“原来我怕了十年的东西,竟是我自己。” 梦魇中的一句句低咒,也不过是他自我的臆想。 最后一只鸟张开嘴。 “伤魂鸟下伤魂情,血染人面伯仲离。在下官夜,官王爷之子,月替我而死,由是心生怨愧,想要通过杀人来赎罪。”官夜的身后,也浮现出虚幻的图景,其中,少年豁然泼洒酒杯,用瘦小的身躯护住身后的月。画面一转,已然长大成人的少年倚在亭子旁,捎一脸笑意,静静地看着亭子中舞剑的身影。 官夜的眸子逐渐变得清明,他抬起头,缓缓睁大眼睛,没头没尾地道上一句:“我想,我知道父王为什么要在木剑上刻着‘逍遥’二字了。” 老王爷的二字逍遥,是对兄弟二人的祝福。祝福他们可以摈弃血缘的障碍,摈弃怨恨的禁锢和流言蜚语的干扰,兄弟二人可以真正地逍遥此生。 “可惜,我错了。” 元阳站在原处,拿起从官爷房中取出的木剑,用目光端详那两个遒劲的字体。 苍白的人脸在地面微弱地挣扎,黑色的小翅逐渐停止挥舞,白气蒸腾,人脸和鸟身化为黑水,黏稠地滴入木板的缝隙。 “月,你再说一声那句话吧。“ 月平静的眼中终于出现波动,他试图伸出手抓住眼前露出释怀笑意的夜,可在下一瞬,他的手却穿透一片虚无。 夜的身体逐渐扭曲,缩小,直到变成一只大小眼的伤魂鸟。 它挥动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仿佛在催促月。 官月半张着嘴,眼中滑落遗憾。 “我只要兄长,就好了。” 天空的雪,愈发大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伤魂鸟扑朔翅膀,像离弦的箭般飞起。它在空中盘旋,俯冲到元阳手中的木剑处,用爪子在其上摩擦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咕咕,咕咕。” 它最后看了眼蹲在地上的月,转头飞向天空。 夜扑腾它的翅膀,飞向飘着雪的天空,纵然是白日,它也会一直盘旋,盘旋……直到夜晚的新月升起,点缀漆黑的夜空。 “砰。” 天空中凝固住的巨大神鸟突然发生剧烈地晃动,大块大块地掉落碎片,腾起阵阵冰雾。巨鸟碎裂,化为无数只漆黑的伤魂鸟。 百鸟争鸣。 众人向天空望去。 大群的伤魂鸟如同突然出现在空中的黑色帘幕,遮蔽住暗红的云层,它们的拍翅声就像暴风骤雨,在众人的耳膜中引发晕眩地鸣叫。无以数计的暗灰色鸟喙,无以数计的青色瞳仁,它们划破空气,疾速地冲向天空。 “不要,不要!” 蹲坐在地上的矮老板突然跳腾起来,疯魔般得向伤魂鸟飞散的地方奔跑,他大声地喊叫,在快要碎裂的冰面上滑稽地蹦跳。 张甫天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只抓到一个衣袍角。 田三庆跑着,跳着,眼中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脖子上的青筋醒目地浮出。于他而言,这漫天飞舞的,不是伤魂鸟,而是一枚枚飞逝的铜钱。 再往前跑,再往前跑…… 田三庆的面前,是薄碎的冰层,汹涌的海水在其下蓄势待发。可他丝毫没有迟疑,只是大步地迈着,不管不顾自己脚下正“咔擦咔擦”断裂的冰层。 众人的眼中,他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从船身的冰层滑走,向遥不可及的天际飞奔而去。 终于,田三庆踉跄,不可避及地陷入一个冰洞。 他没有挣扎。 冰冷的海水猛得灌进他的身子,将他拽入无底的深渊,眼中、耳中、鼻中、嘴中都塞满呛人的冰凉,他的四肢蜷缩在一起,稀疏的头发在海水中漂浮。 模模糊糊中,他又回到那个发霉的水缸,回到那个满是泥泞的脏地。 暴风骤雨般猛烈的拳打手踢后,丑陋的少年蜷缩在泥水中,眼睛麻木无光,缓缓流出因疼痛而溢出的眼泪。他的脸上黏着水藓,他的身边洒落发臭的铜钱。 浑身四骸都在发痛,少年艰难地撑起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拾起地上的铜钱。 他拖曳着瘸腿,缓慢地在泥地上踉跄,拖出两道长痕。 回去的路上,街市上的人们都避之不及,远远地便捂住鼻子绕道而过,他依旧拖曳着脚步往前走。 他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他要用这些铜钱买一顿饭,填充饥肠辘辘的痛楚。 他停驻了脚步。 街头,一个肮脏如他的小孩子,分不清男女,正窝在角落瑟瑟发抖。可能是饿了,可能是病了,瘦弱得如同树叶般的单薄身躯,正在微弱地喘气。 那小东西,正用微弱的光亮看着他。 丑陋的少年僵硬地露出笑意,沾满泥土的脸更加丑了。 他走上前,小东西害怕地往角落处缩。 “哗啦。” 所有的铜钱都掉落在小东西的面前的纸板上,一枚一枚,发出悦耳的声响。 丑陋的少年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因被发霉的水呛过而喑哑,说话的时候喉咙隐隐有灼烫的痛。 “我没有名字。”小东西用力地攥紧纸板上的铜钱。 “那我叫你兰草吧。” 少年说完话,便拖曳着步子离开纸板。 他是个泥地中的人,浑身恶臭,可他喜欢兰草的香味,淡淡的,好似能够洗涤一切肮脏。 铜钱,没了。 少年又恢复麻木的神情,腹部是火烧般的疼痛。 田三庆在海水中挣扎,七窍中已然溢出丝丝缕缕的淡红血丝,如同兰草的枝蔓般向外蔓延,蔓延……蔓延到深不可见的海底。 风吹起,元阳的朱红衣袍在漫天雪地中飘荡,醒目得如同妍丽至极的妖花。 他挽住手中的剑,朝遥远的鸟鸣处道了声“逝者安息。“ 雪已经停了,阳光穿射到舱板,冰冻逐渐消融,变成瘫软的水流。 身后的末阴神君恢复原有的模样,玄剑收起,他的脸上又盖上那层面纱。 “见过两位神君。“月走上前,朝元阳二人鞠了个躬。 “你是……”元阳转过头,仔细看了看月周身的气息,“鬼差?” “是。”月笑了笑,“神君似乎在寻人?” 元阳拿起手中的星盘,那个烫金的点依旧在不断地闪烁,但始终不是元阳企望的那般闪烁。 月,是转世魂魄,却不是战神。 “神君,可否将这木剑还给在下?” “当然。”元阳将手中的木剑递还到月的手中。 “对了。”月摩挲手中的木质,将那两个字在自己的手心摩挲,“在下不知道两位神君到底在找谁,但父王赠予这把剑的时候,曾告诉过我和夜,这把剑,是一位剑客赠予他的。” “剑客?” “对,修真界的剑客,或者说,剑修。” “是怎样的剑修?” “其他在下不知,只知道他是一位信奉逍遥宗的剑修。” ‘逍遥宗’三个字一出,便如同惊雷般劈在元阳的心上。上古战神逍遥,不正是那人间逍遥宗的始祖!只不过年代实在久远,战神留给仙境众人的印象都虚无缥缈到只剩下《上古异志》上模糊的图画,于人间,恐怕早就被遗忘在众多的神话中,湮没无踪迹了。 竟不知,还有信奉逍遥的剑修。 元阳转向妖君,隔着面纱,他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同他一般的内心波动。 “两位神君,时间到了,在此别过罢。“月扬起手中的木剑,远远地朝元阳他们挥手。 天空中的风逐渐转暖,吹拂在人脸上,很是柔情。 舱板的仆人们逐渐苏醒,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甩甩脑袋,赶忙将跌坐在地上的各位主子扶起,送回舱房去。 “慢点儿,慢点儿。” 月走在尚未消融的冰层上,挽着剑,身体逐渐稀薄,随着他的走动而化为絮状的碎片。 他最后望了一眼辽远的天空。 万里无云。 远处,似乎有夜的鸣叫声…… 第20章 万千汤阴 师尊要回来了。 数日未见师尊的扶原难掩心内激动,折下树上的枝干,用它击着墙,敲打墙角的野草。 两只仙鹤迈着长腿高傲地而过,拿眼斜觑了扶原,很是不屑地长鸣一声。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 扶原放下手中的枝干,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是师尊么? 像是,因那一身朱袍。又不像是,师尊怎会戴那一顶草帽。 “扶原啊。”那人颇为不好意思地握住帽檐缓缓走近,脸上泛着苦笑。“为师回来了。” 扶原半张着嘴,手中地枝干掉落到地上。“元阳……师尊?” 冷寂了数日的元阳仙殿恢复热闹,小仙童们在其间穿梭,为他们暂时回来复命的司木仙君准备膳食。 屋子内尽是囤了数日的木屑香,元阳于木桌上敲击手指,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如今这个时辰,妖君也该回到他的宅邸了。 “吱呀” 门外的光线洒落进屋子。 “元阳仙君,数日不见,你又俊朗了许多……” 司命老儿挤进屋子,正信口说客套话,抬头便望见眼前静坐的红衣人。 嘴唇兀然一颤抖。 “仙君,你那头上……”司命老儿仔细一辨认,“竟是头发!” 眼前的元阳,本该光亮的头上却已然长出一头乌发,青丝不长,只垂落到脖子处。元阳本身便生得十足俊朗,有了这发丝的衬托后,轮廓分明的五官更显英气,与原先的和尚样相比,添了太多锐利和气魄。 只是那双眼,还是慵懒地垂着。 司命老儿足足愣了好半会儿,心道不好,这模样若是叫其他女仙娥看了去,怕是元阳这‘色’不想破,也得被逼‘色’。 其子俊兮,英气无度。 “此次回来,也是想问问那转世魂魄的事,不知司命仙君可否推算出下一个魂魄的所在之处?” “你不是知道了么?”司命老儿撅着他那短胡子,堪堪坐到元阳身旁的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诶……”云阳突然想起那是数日前喝剩的老茶水。 “怎的?”司命老儿抬起头,胡子上的水珠直晃悠。 “……无事”元阳放下手,横竖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逍遥宗下逍遥剑,下一个转世魂魄,当是在那凡人修仙之处,深山老林之中了。” “却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剑神。” “这事急不得,上古之时剑神逍遥魂飞魄散,如今仙境都杳无音信,天地茫茫,这些转世魂魄都与剑神有密切关系,还需仙君与那妖君一环一环地去探看。” “转世魂魄……”元阳怔愣,眼中异色一闪而过,“若所有的魂魄都能轮转,天地茫茫,我又要从何处去找那人的魂魄?” 门外隐隐约约响起扶原的公鸭嗓子,急慌慌地,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木窗处,几片桃花瓣被风卷携而进,慢慢悠悠地落到地上。 “元阳仙君可真是个痴情种子,找了数千年的人,还在等么?” “自然要等的…”短削的青丝在脖间晃动,元阳垂下眼眸,“多久都会等下去。”记忆中的人影逐渐模糊,只剩下影影绰绰的笑意。 那个为他拼命挤出来的笑,那个丱发白衫的笑,那个一瞬即逝的笑。 元阳之所以可以长久地占据仙境女娥思慕之榜的榜首,实为离不开他风流外表之后的深厚痴情。 “我在俗世有个认定一生的妻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此生此世非君不可。” 元阳仙君这句“非君不可”的誓言问世而后,爱慕元阳君的人只增不减。直直在诸位未出阁的仙家小姐心中勾勒出一幅多情又痴情的阆苑仙葩形象来。 “我答应过的…..便必定会做到。”元阳站起身,向木窗外望去。 “一千年不行,就再找千年,两千年不行,便再找两千年。此生不行,便渡转魂魄,生生世世地找下去。” 窗外正好掉落下一片翠叶,摇摇晃晃地于风中飘摇到窗檐,发出‘刺啦’清脆摩擦声。 “咕” “咕” 司命老儿也不想破坏这意境,谁知他的肚子竟不应景地叫出声。 “欸,肚子怎么这么疼?”他捂住肚子,感到身上的灵力突然紊乱,他的脸一会儿变成桃花眼上扬的少公子,一会儿又变成糟老头样。 “师尊,司命仙君!”门外的扶原大声地喊门,那劳什子司火仙君又往他们仙殿送来一大堆有的没的,推还不得,他必得让师尊出来去说说理。在这么送下去,他们仙殿就该成珠宝殿了! “咕” “师尊,司命仙君!” “咕” “师尊,司命仙君!” “…….” 元阳左右顾盼,心中那点儿凄惨心境瞬间消逝,被吵得脑袋壳子作痛。他正准备朝门外走去,神识一阵眩晕,耳鸣声贯穿脑海,耳边兀然响起虚无飘渺的声音。 “与我走罢。”声音如泉流淌,从不知的远方传来。 门外吹进几片打旋的叶片,仙鹤之唳于空中响起。 “啪。” 司命老儿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板上滚动,发出呼啦啦的沉钝声响,撞击到桌角,才堪堪停下。 白光一现而后,好端端一直坐在他身旁的仙君,竟在转瞬之间消逝,空留木凳。 “师尊,司命仙君!”一直在候在门外的扶原终于耐不住,兀然推门而入。 屋内徒然只有一人,阳光照射在那人的脸上,一位俊美公子坐在木凳上,手僵硬在半空,半落不落,上挑的桃花眼朝他望去。 扶原眉头一蹙:“你谁?师尊呢?司命仙君呢?你把他们变哪儿去了。” 回应扶原的,只有阵阵肚子“咕咕”声。 元阳周身扬起气流,他于耳鸣和神识晃荡中闭上眼睛,被一团看不清的雾气包裹。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元阳眼前的景物全然变化,他坐于床榻之上,隐隐约约有淡淡的药香味包裹住他。 屋子内非常朴素,几盏木烛,一张木桌,几株苍苍翠翠的盆栽。 元阳理了理自己的朱袍,缓缓从床榻站直身子。 这是......妖界,人间? “吱呀” 木门被推开,药香味顿时变得浓郁起来,元阳抬起眼眸,却是只闻门开,未见人影。 直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床榻前。 小丸子头端着有他脸那么大的碗,嘟着小朱唇,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地面前。 “这是药草安神茶,妖君让我给您端来。” 元阳弯下腰,赶忙接过碗,朝小丸子头望去,“您是...萝卜精?” 此妖甚可爱。 “不,孤是人参王。”说完,小丸深深望了元阳一眼。 元阳连道得罪,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清凉的药草味向深处流淌,清润了神识,也清润了他稍作酸痛的身子。 “多谢。” “不客气。”小丸子头非常乖巧,举手投足都透着老派的严谨和得体的风度。 元阳携一身药香推开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从外面能很清晰地看到屋子的轮廓与构造,一棵巨大的藏羌树将整个屋子护在怀中,叶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异样的光亮。叶片间好似有小生命于其间跳跃,依稀能感受到充沛灵力的波动。 木屋简陋,但其穹顶却做得十足精致,边边角角有守护兽的小雕塑。 向外走,是一片竹林。其间似有流水澹澹之声。 拨开竹子,原是那竹林侧有一弯清水,散漫而悠缓地穿梭在林子间,开辟自己的道路。 元阳瞟眼,瞧见几条藤鱼精羞涩地一闪而过。 竹林的土地上有几排凹陷的小坑,轮廓很像某种动物的爪印,在竹叶铺盖的林间泥地上散乱分布 元阳低声自言自语:“这是有熊猫精么?” “你想要么?” 耳边兀然响起声音,元阳愣了愣,朝身旁望去。 “末阴妖君果真神出鬼没。”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声音,那人戴着面纱,却不知神情。 元阳暗暗忖度,不知这面纱之下,是如泉的温意,还是如冰的冷情。 两人并肩,继续在竹叶覆盖的道路上行走。 林子里隐隐约约浮现一个轮廓,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间竹屋,腾在潺潺流水之上的半空中,里面似有窸窣动静。 窗子被抬开。 一摞书被抬到竹屋中央的桌子上,一本一本被平摊,而后翻页。过了半晌,又换上另一批书。 若干个小丸子沿着窗际线晃来晃去,随着来回走动而颠晃,颇有节奏感。 “他们都是人参王。” 人参王们感应到了元阳和自家妖君的存在,颇有气派地作了个揖行礼。 元阳回礼。 尽管他只能看到几个小丸子从窗际线缓缓滑落而后升腾。 “妖君。” “嗯。” 元阳转身,往竹林深处走。 几片竹叶飘落,缓慢滑落到地上,而后化为虚无。 元阳抬眼。 “这里不是妖境吧?” 末阴不紧不慢地跟在元阳身后,面纱在风中飘荡。 “嗯。” 几片竹叶负隅抵抗,顽强地不想化虚,叶片向上卷,好像想凭空飞起。 竹林的尽头空境留深,竹子都比之前的高上好几倍,其间缠着一缕缕红线,线绒散光,看起来又是缠绵又是幽静。 元阳拨开竹子,他怔愣住了。 外面是整片的汤阴树。 成千上万,两岸夹道的汤阴树。 风一吹,簌簌声齐响,吹带起汤阴树的万千流絮。 树林之上,无数的流絮汇聚,形成一片星光云彩。云彩浮动,内里有碎金色闪烁。 元阳踏上夹道,欣甜的汤阴果味瞬间裹挟而来,无孔不入。 汤阴一果酿一罐酒,能醉霸王。 一罩灵能笼在元阳身上。流絮飘落,还未来得及落地,触到那灵罩便虚化了。 “妖君,这里到底是有多大?是有一座山吗?” “是几座山。” 元阳立即止住想走完全程的念头。 “仙君累了?” “有些。” 元阳在浓郁香味的牵引下往汤阴林深处走。 “不知这汤阴林,何时才能结出果子?” “待故人归来之时。” “故人,什么故人?” “与我造下因果的故人。” 红衣人轻笑,不再追问。 “妖君真是好气派,把这幽静之处造得比仙境还美上几分。” “因为有个人跟我说,他喜欢。” 两人站在夹道之间,风吹起,卷落万千汤阴流絮。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我的话可以留评论和我聊聊天吼! 喜欢看甜文的安利下我的另两篇——【校草不白】、【竹马好白】,已经完结了,甜到齁得慌! 校草成双的轻松治愈。 第二卷 ·碧落猫 第21章 第一朵碧落花 人迹稀疏之处,深山老林之中,有这么一座碧落山庄,完全与世隔绝,鲜少有人能探寻得到。 碧落三十尺,最是桃红也留情。 瘦柳枝头薄花,观音座下烧饼。 碧落山庄应了这首民谣,温温和和,文文雅雅。虽远虽僻,却美不胜收,百姓自给自足,倒也快活。修仙的修仙,做买卖的安心做买卖。 碧落的繁花最喜温和的气候,各处都有她们袅娜的身影,若有若无散发醉人的香气。碧根人爱花,也就放纵桃红牡肥得占据了山庄各处,争奇斗艳。 花开花飞花满天,就连柳树枝头也好似时不时飘下细小的花瓣。凑近看,原是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汇聚的花云在日光的照射下如同彩霞般烁烁发亮,花瓣缓缓地在清风中摇晃,而后再从种满河畔的树梢头落下。 由是,碧落山庄才得了这柳树开花的雅称罢。 “听说了么,今日山庄又来了几个外人。” “是么,也不知他们怎么寻到这处的,真是烦扰啊......” “赶巧今日又是猎骑的日子,那头总是轰隆轰隆的。” “习惯了,习惯了.......” 碧落山庄的这头是新建起来的街区,繁花盛尽。 那头,却是一望无际的广袤泥山原,碧落人于此耕作、生活,在闭塞中传宗接代,逐渐繁衍。 前几日刚刚下了场大雨,结了一层的硬壳的泥土地到处都是雨水冲刷的痕迹,耕犁在这些痕迹上碾过,便形成一道道犁沟。其间有一条弯弯扭扭,供人行走的小路,路两旁长出野草,成了这灰红色山原的点缀。 “轰隆轰隆” 山原震荡,时不时传来剧烈的摇晃声,将沟渠中积陈的雨水冲击地迸溅出来,随着那轰隆声,细土如同流水般直往下滚。 风越刮越猛,灰色那片已然干结的土地被刮得裂开,激起一阵阵尘土,遮罩得空中灰蒙蒙的。 “轰隆轰隆” 如同雷声的巨响在山原的最顶端大作,时不时传来人群的呐喊声。 一个巨大的圆形围墙将山顶围绕住,斑驳的石灰从墙上不断掉落,马蹄声、叫喊声、灵力呼啸声汇聚成一片,在圆形场地的上方无限弥散,惊起阵阵飞鸟。 “这哪里是什么骑猎场,这明明就是杀人场啊!” 圆形场地的门口,搭着个帐篷,几个中年妇人守在里面。不断有满身带血的人被放在担架上,被几个布衣汉子抬到帐篷中,引起阵阵惊呼。 一只蜜蜂飞进来,在弥散血味的帐篷中四处乱晃,嗡嗡嗡地叫。其中一位妇人抬起手,一股看不到的气流从她的指尖往外迸击,蜜蜂被顺风吹了出去。 “这个人,没气了。” 妇人们发出一阵唉叹声。 其他伤者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妇人们来不及哀悼,便急慌慌端着清水往伤患者处走。 挥走蜜蜂的妇人站直身子,缓缓走向床榻,从蔽膝的罩裙上撕下一块布,盖在眼前没了气息的血人身上。 罩裙妇人把他垂下的双手扶起,交叉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的手覆盖住他的脸,将僵硬的眼皮抚平,在每只眼睛上放上一个方形的铜钱。她从手边的铜盆中拧干毛巾,动作轻缓地擦拭男子的脸。 “被窝上已经有了死人味,弄不干净,让我来吧。”另外一位妇人走上前,从竹席上拖来一条被子,盖在男人的身上。 “这儿老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收拾干净。前几年我爹从这儿出来,还有气息呢,就是因为没有收拾干净,我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野猫咬他的肠子。要收拾干净啊……”妇人从手中掏出九根硕大的银针,一根一根用力地插在被子的边缘,被子上下被钉得严严实实,紧得跟个隆起的包裹。“会有长老们来给他下葬的。” 罩裙妇人有些呆愣,她望了望那隆起的被窝,将手中的血擦在罩裙上,并不再言语。 “砰,砰,砰” 帐篷外的圆形场地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颤抖声,连续不断,仿若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地面往外升腾。 “放炮了......”妇人们抬眼。 “终于结束了。” 飓风在场地上旋转,干结的地面裂开,四处飘散的尘土飞扬到空中,形成一道一道灰色的烟雾。 场地四周的旗子随风扑打,发出呼啦啦的干涩声响。 尘沙落到旗子上,积在木桩上,堆在青铜的武器上,它也落在人们的肩上,覆盖住他们酸涩的眼睛。 “碧落山庄骑猎活动,结束!” 随着碧落长老宏亮的声音传遍会场的所有角落,坐满四壁场地的人们发出欢呼声,纷纷抛掷自己的花瓣,用力地往天空中投去。 满是灰尘的空中突然飘起无数朵花瓣,烂漫地飞扬,在空中形成彩霞,缓缓上扬,再慢慢下坠,如同漫天飞舞的浅色彩蝶,悠闲地展开翅膀。 场地中央的骑猎手们乌乌泱泱,脸上沾染着打斗留下的伤痕,纷纷放下手中的刀剑,虔诚地向上望去。 那些花瓣,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到星星点点的血液上,坠落到各色锦袍上,坠落到化脓的伤口上,坠落到罩在山禽野兽的网袋之上。 碧落山庄一年一度的骑猎活动,集全碧落的青年俊杰,以刀剑相斗决出胜负,胜出者可入山神之门。 场地中央只有一个少年没有望向天空,反之,他垂下头,眼眸无神地盯着地面,用脚趾小心地在地面上划拉线条。他的耳朵形状就像藕饼一样又圆又扁,皮肤黝黑,由是经常被人称作“黑饼子”。 他的双臂缠着代替绷带的白布,身体的线条清晰可见。自骑猎结束后,他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看上去有点呆愣,他微微弯下腰,腰间的弯刀反射白光。 花瓣往下飘落,掉到弯刀上的那一瞬间,猛得有火焰迸发出来,“噼里啪啦”得发出微小的声响后,立刻化为灰烬。 “既已胜出,你不高兴么?” “嗯?” 黑饼子转过头来,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情依旧呆愣,但眼神似乎变得锐利了许多。 一位身穿紫色锦袍中年男子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没有半点脚步声。男子的脸不禁让黑饼子少年想起布满瓦片的屋檐,干燥得全剩皱纹。男人的声音喑哑而平静,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眸子坚定有力。 “你的眼神不错。” “眼神……长老么……我的眼神怎么了?”少年错开眼睛,恢复成一开始的敦厚呆滞。 “没什么,我觉得你的眼神不错。” 中年男人瞥了眼少年腰间的弯刀,不再言语,转身而走。 人群逐渐离散,偌大的地面上,尘土卷裹花瓣滚动,窸窸窣窣不止。穿梭的人群经过呆在原地的少年时,都忍不住拿满含敬意的眼觑上一眼,而后快步走过。 夕阳西下,黑饼子依旧愣在原处,拿自己的脚划拉地面,留下一道道痕迹。 山原之上,稀稀疏疏走着几行牵着牛车的百姓,路面被牛蹄和车轮碾过,干结的泥土碎成细尘。 再往下看去,便是一排一排的宅院,鳞次栉比。 “哒哒哒” 一位豆蔻少女横穿庭院,脚上的木屐在木板上叩击出清脆的响声。她的脸庞洁白得光润,五官端庄,朱红的嘴唇稍往外翘。 她心中感到一丝不安。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又该如何照顾那些外来人呢? “小姐……” 这时,一名在在走廊上洒水的青年突然抬起头,叫住了少女,他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个子中等,脸盘圆润,体格倒是十分健壮,手中拿着铜盆直喘气。 少女点了点头,一边继续颔首快走一边朝青年说道:“大夫马上就要来了,你帮忙张罗张罗。” “小姐,你是要去看那个外来人么?” “是。” 少女一个转弯,越过鹅卵石地,朝另一道走廊踏去,木屐继续在地板上叩击出“哒哒哒”的清响。 “吱呀” 小姐走到门前,还没有伸出手,门就自己打开了,一双苍白的手搭在门框的木檐,骨节分明。 “诶呀,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小姐伸出手,扶住眼前男子即将倾倒下来的身子。男子的身材很高,五官如同被石灰水浇灌过,苍白而僵硬,眼睛狭长,双眸散发锐利的光芒。他没有看向小姐,视线径直越过了她。 有交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响动,轻缓到微不可闻,几乎要被庭院中流水的声掩盖住。 小姐转过身,迎面两个人朝她走来。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为首的青年身材挺拔,眉眼平淡如水,一身素衣,看人的眼神也十分温润。紧跟在青衣男子身后的是位乖巧的小姑娘,她只齐着青年的腰间,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地看着小姐。 “给小姐请安。”青衣男子弯腰行礼,声音也是平淡如水。 小姐愣了愣,这位青衣男子是父亲请回来的画师,平日里从不踏出房门,不知今日怎会来庭院。“啊,失礼了。”苍白青年的手搭在小姐的肩上,她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朝青衣男子回了个礼。 “嘎嘎嘎“一只乌鸦从房檐边蹭过,发出尖利的叫声。 庭院中央的池子有几尾金鱼,正慢慢悠悠地在其中游曳,薄如轻纱的尾巴在清澈的水中涨开又蜷缩……循环往复。 渐渐地,天空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拍打在叶片上、花瓣上、屋檐上,青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向上升腾。 圆脸仆人赶忙出去将晾晒的衣物收回,脑海中却不停地旋转小姐的嘱咐,说是要张罗大夫。 铜盆被搁置到桌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大夫……老爷当真要给外来人花钱找大夫么? 雨越下越大,雨点声也愈发密集,整个房屋都好像被笼罩在水珠的击打声中。 锅炉中正在烧着沸水,应和般得发出“嘟嘟嘟”的声响,不断有白色的雾气从锅盖的缝隙穿透而过。 圆脸仆人的耳朵颤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敲门了。 “嘎吱嘎吱” 他踩着草鞋从泥水中趟过,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地冲刷着皮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打开门,隐隐绰绰看到两个人影。 “是大夫么?” 磅礴大雨瞬间淹没仆人的声音,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大喊了一遍。 “叫作什么名字?” 雨水趁机钻入他的眼睛中,一阵酸涩,他的头发完全贴在头皮上,潮湿得让人心烦气躁。 兀然,雨停了。 圆脸仆人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上多了把伞。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 他再转头,眼帘中兀然闯进鲜艳的朱红色。 撑伞人朝他轻笑一声,朱唇轻启。 “在下元阳,是个大夫。” 第22章 第二朵碧落花 “祭祀的事情,你们快去准备。” 小姐快速地从走廊中穿梭,木屐在走廊上叩击出“哒哒哒”的声响。 她身后的仆人们闻言纷纷退散,各自往别处办事去。 清晨的风吹在她的脸上,有些湿润,带着青草和尘土混合的清新。 应了昨夜的一场雨,庭院中满地都是碎落的花瓣,晶莹的水珠透亮,于柳树叶端欲坠未落。 小姐经过苍白青年的房间,木门紧闭,也不知道身体有没有好些。 这人被猫抓了,怕是活不长时间了。 她稍稍顿了顿脚步,继续往前走,转弯,跨过一小片鹅卵石地,继而走向另一端走廊。 “诶呀!” 她脚下未留神,木屐被地板上的小钩子绊住,整个人往后倾倒,乌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弯弧,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砰。” 元阳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女人往他这个方向倾倒,没半分犹豫地瞬移到小姐的后方,伸出手揽住她的腰。 小姐鹅黄色的衣裳在风中飘荡,触及皮肤的薄纱清凉而顺滑,擦过元阳的手臂,女子独有的柔软落在他的臂膀之上。 小姐垂首,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一片朱红色猛得闯入她的眼帘,腰部传来有力的温热,顺着锦袍的线条望去,手、臂膀、肩膀、脖子,下巴…… 她才看到红衣人的嘴唇处,兀然,撑在她腰间的力量瞬间抽离,她的身子猛得跌入地上,因为措手不及,脑袋在石头地上用力一磕,发出“砰”得一声闷响,地上积垢的雨水顺着薄纱一下子便浸透衣裳。 小姐躺在地上睁大眼睛,天旋地转地,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元阳怔愣在原处,刚刚伸出来扶住小姐的手僵持在半空不断颤抖,隐隐约约有灼烫的花纹顺延手心往他的胳膊蔓延,那股反胃的感觉又重新在身体中激荡,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末阴听闻响动,从房间内走出,来到元阳的身后。 “末阴……”元阳嗅到熟悉的异香,他后退了几步,太阳穴火辣辣作痛,“给我手。” 面纱于风中飘摇,末阴愣了愣,默不作声地伸出自己的手。 “谢了……” 久旱逢甘霖,元阳如同饿虎扑食般猛得拽住末阴的手,手指争先恐后地往妖君的手掌缝隙中插,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严严实实到毫无剩余。 冰凉的触觉顺着手心往深处蔓延,元阳轻叹了口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刺痛也缓缓消逝,轮回花纹渐渐褪色,最终隐回肌肤。 从小姐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两只十指相扣的手。 她呆了呆。 山外的人,都是这般奇怪么? “噔噔噔”一段错乱的脚步声在鹅卵石地上响起,圆脸仆人慌张地跑过来,连忙用手撑起仰躺在地上的小姐,将她扶起来。 “小姐,你搁地上干啥。” “对不住,全然是在下的错……” 圆脸仆人抬起头,只见那昨日门外的红衣撑伞人正躲在一个戴着面纱的高个子身后,脸色有些苍白。 “大夫……”仆人扶起他们家的小姐,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事来,猛得向元阳转去。“碧落山庄中的医馆就那么几个,我从未听闻过你们,你们……可是外来的?” “是。” “从山外来的?” “是。” 圆脸仆人的眼中滑过一道异样的色彩,他的手垂落,不小心擦到小姐的臀部,小姐顿时往前倾了几步。 “没有什么事,我们便先走了。”末阴将仆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却并不多言语。 他的手被某人紧紧禁锢住,滚烫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从元阳的手心传来,妖君试图动了动自己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牛皮糖般,不仅不肯放松,反倒是握得更紧了。 “哒” 庭院中的竹筒注满水,自然下垂,筒中的流水潺潺向下流淌,上部的竹筒翘头恢复到原来的平衡,尾部叩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响声。 门外阵阵细簌的响声,苍白的男子咳嗽了几声,慢慢腾腾地从床榻上爬起,缓慢往窗子处走去。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处穿透进来,正好打在男子苍白的脸上,他伸出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 嘈杂的声音,便是从庭院处传来。 “小姐,老爷难道发疯了么,怎么什么外来人都往家中领!” “我不知。” “小姐!” “你莫要问了。” “我知道了,小姐也变心了。” “你胡说!” “……” 听到这里,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朝他的房间处靠近,苍白男子猛得往后退了几步,喉咙中却克制不住地发出几声咳嗽。 “嗒嗒嗒”木屐在木板上叩击响声。 “吱呀”圆脸仆人打开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床榻上的被子微微隆起,空中漂浮的尘土在阳光的映射中打旋。 “咳咳咳” 被子中发出几声闷闷的咳嗽声,屋子中有股久久不散的漆味。 圆脸仆人最后看了眼房间,“砰”得一声,没好气地关上房间的门。走廊上已然空无一人,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小姐鹅黄衣裳上的烂泥块,一会儿是苍白男人咳嗽声,一会儿又想起那火一般通红的锦袍。 “外来人,迟早有一天,会被猫杀死的。” 圆脸仆人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吐露出的言语低沉飘渺,刹时便湮没于风声中。 山头的这边,大片的花云被风吹过来,不断向下坠落零零散散的花瓣,如同一场飘摇的梦境。 而山的另一头,却是飘荡尘土的灰红色土地,土拨鼠和虫蚁在其间的坑坑洼洼中活动,细土如同流水般向下流,干结的泥土被牛蹄和耕犁碾压,化成尘埃腾飞到空中。 玉米迎风扑打,发出呼啦呼啦的扑朔声,田野上的尘埃扑腾到空中,形成一道道灰色的烟雾。 几个带着草帽的老汉在田间穿梭,一身短打,黝黑的皮肤露在外面,虎口和手掌上都长着硬邦邦的老茧。 黝黑的少年走在弯曲小路上,脚步沉缓,腰间的弯刀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 “黑饼子!” 赶牛的老汉发出一声吆喝,枯瘦的手因牵牛的绳子而暴出青筋。 “老伯。”少年转过身,示意地点了点头,老伯身旁的老牛响亮地喷了个鼻息,似乎也在打招呼。 “黑饼子,当了山神的大人,却也不要忘了我们啊!”田间地老汉们纷纷挥手。 少年没有再回答,却是突然望向天空。灰尘在天空中飞扬,一只鹰隼从破空掠过,旋转了几圈后,便径直向山坡下俯冲,窜出一阵气流。 夕阳歪歪斜斜,穿不透厚厚的尘土。 “黑饼子,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往哪里去……”黑饼子少年用脚在地上划拉线条,一道又是一道,“我要去猫的住所,去监察山神的祭祀。” 鹰隼向山坡下俯冲,翅膀的挥动带动一阵阵气流,它穿越尘土,再仰头飞向漂浮花瓣的云层,上下穿梭。 前面是一群宅邸的屋檐,木制的亭台楼阁之间都是精致的绿色盆栽,鹰隼缓缓降落,扇动翅膀停落在一棵柳树的枝头。 “砰” 一道微小的白光从木窗中猛然迸发而出,堪堪击打在鹰隼停驻的枝头上,惊得它刹那间尖啼着飞离。 “莫要胡闹” 木窗内,传来青衣男子平淡如水的声音。 “你管老子!”说话的正是昨日里还怯生生躲在青衣男子身后的小姑娘,她躺在地上,翘起的二郎腿直摇,本该温顺的眉眼紧紧蹙起,一脸不耐烦。有些许电流在她的手心流动,发出“嗞嗞嗞“的流动声。“臭道士,你什么时候放了我!” “莫要说脏话。” 木窗边檐的铃铛声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红绿相交的短绸带在风中摇曳。 屋内的墙角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桌长几乎是墙沿的大半,巨大的画纸摊平在木桌上,铺盖住整个木桌,边角严严实实地被雕尺镇压住。 青衣男子挽起衣袖,眉眼低垂,将手中的毛笔落在画纸上,小心翼翼地勾画山水的轮廓。 “你这么画,得画到何时?”小姑娘猛得一蹬脚,脚上套着的木屐甩落出去,有一只正好蹭过男子的青衣,留下乌黑的显眼污迹。“你不会用道法么,在这儿待了几年,难不成傻了?” “莫要乱蹬木屐。”青衣男子放下笔,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木屐,重新套到小姑娘的光溜溜的脚上。 “死木头,你什么时候放老子回去?”看着青衣男子重新执起毛笔,小姑娘自觉得无趣,她在自己的手中汇聚灵力,百无聊赖地听着电流于其间流动的声响。 “也不知道那老不修在干什么?” “莫要说脏话。” 庭院中,被惊走的鹰隼再次盘旋着落下,在走廊的盆栽间低飞。 “刷”得一下掠过房檐,它抖落翅膀上的羽毛,带起一阵气流,稍稍掀起末阴脸上的面纱。 元阳站在他身旁,稍显局促。 走廊的尽头便是后院,有位罩裙妇人坐在青石上,正用力地搓洗木桶中的东西,布满老茧的手在井水的浸泡中泛出白皮。 头发丝散乱,有晶莹的汗水从她的额角垂落,不知是汗水,还是洗衣桶中迸溅而出的皂荚水。 末阴垂首,看向元阳紧紧扣住他的手,冰凉的手心被温热不经意地包裹住。 轮回花的效应尚在,元阳晕乎乎的,顺着末阴地视线向下看,这才堪堪发现自己这老泼皮还拉着别人的手不放。 他松动自己的手,将手指从末阴的手指缝隙抽离,正准备将手完全放下。 “噔噔” 罩裙妇人将木桶提在胸前,头发散乱地登上走廊,草鞋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有抬头,只是用力抱住木桶,径直往两人的方向走。 元阳看着妇人大步走来,头一晕,吓得立马将自己的手指重新嵌入妖君的掌心,大有愈来愈紧之势。 妇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上半身微微弯起,完全掩盖住木桶的口端。 妖君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大步走过的罩裙妇人。 “噔噔” 妇人经由走廊而转弯,这才挺直自己的腰,将紧抱在怀中的木桶换到手中提起。她越过鹅卵石地,颠簸着身子走上另一段走廊,不停地向前走,直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老爷,东西我送来了。” “吱呀”妇人推开门,将木桶往里拎,水在其中晃荡,不可避免地泼洒到地板上。 紫袍的中年男人拄起拐杖,缓缓地向门口靠近,脚步声轻缓到微不可闻。 他够着脑袋往木桶里面看,眼睛中反射幽幽光芒。 “是猫啊。” 他露出一个满意而享受的神情。 哧哧地笑起来。 第23章 第三朵碧落花 青石台很湿润,天空又飘着细细碎碎的棉絮,慢慢悠悠吹落到元阳的胳膊上。 他的心倒是痒起来。 窗外的屋檐被砌得过分平整,远远望去就是一条毫无特色的土灰色线条,看久了便以为这天地都是这般一分为二无所区别。午后的阳光正好,野猫抖落昨日里被雨水打湿的皮毛,呼噜一下爬上墙檐,吹个鼻响,再懒洋洋地把脑袋搁下晒太阳。 “你在看什么?” 妖君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元阳被阳光晒红的耳朵不可避免地一跳。 “在看一位小兄弟。” 末阴顺着他地视线望去,“猫?” “是啊,猫兄。” “它在作甚?” “它呀......”野猫兄耳力甚好,似乎早已听闻他们的声音,耷拉的耳朵微微一动。“大抵是什么春秋小野梦。” 末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元阳的面前,顿了顿,而后轻轻拿起桌上的旧书卷。元阳有些恍惚,伤魂鸟的影子隐隐绰绰从他的脑海浮现,那天的冰天雪地中的挺拔身影也愈发分明。 “刺啦”由于经年已久,泛黄的书页在灵力的浸润下依旧不得不发出断裂的腐朽声,末阴继续往下翻,动作更轻了些。元阳在一旁也随着末阴的视线往书上看,在模糊的线条中穿梭目光。 “末阴妖君,我有一问。” “嗯。” “你......到底多高?”元阳原以为这位妖君只是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原生并不大在意,只是那伤魂鸟事件之后妖君大显威力,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如今想那人解开封印后的身高似乎能比他足足高上三个头左右。 他堂堂仙境大高个儿也只有仰头看人的份,教人不得不在意。 末阴似乎已然看出他的心思,面纱下的脸似乎在笑,又似乎盯着他看,元阳难得郝然起来。“这不是......在下实在羡慕妖君的伟岸身材。” 末阴不言语,只是把手指放在泛黄的书页上,元阳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上古战神,逍遥,身高八尺二寸。 “五。”末阴说出五字的时候,纹路随着手掌的展开而呈现,泉水般的声音响起,元阳几乎能闻到一股冰水的清冷味道。 差了四个寸。 他将心中的“一”咽下,眼睛却被末阴的手再次吸引过去,冰凉的,十指相扣的,相握的...... 元阳在心中咳了声,堪堪打住。 “啪嗒”门外的树枝梭动,打盹的野猫伸了个懒腰,拱起身子甩了甩它的脑袋,再兀然从高处往下纵身一跃。 清晨微冷,纤细的叶片上垂落露水,几个透明的小虫爬过,在青绿色的叶脉上搓动小翅。昨夜的新雨打落花瓣,湿漉漉地散落在青砖上,泥水鼓起气泡、沾湿花芯。 “乖乖,这地上的泥水儿!”大小姐挽起自己的长裙,秀气的眉毛好脾气地皱起。她今早心痒,特意挑了件及地的裳裙,淡赭的裙尾直直拖到地上,谁知转瞬间便被地上的土泥块安上家。 “小姐,你又是这般不小心,这件衣裳算是毁了,等会儿我喊丫鬟帮你洗了便是。” “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大小姐一直垂首打量自己弄脏的裙子,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圆脸仆人那个小子。“还不是仗着我哥哥赏识你几分,不过是个小圆脸罢了,哼,如果哥哥在,绝不会让我的裙子弄脏.......” 说到这里时,大小姐却渐渐暗下眼神。“可惜......”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眼前站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量的黑衣服小子,一下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谁?” 黑衣服小子斜带竹编的平笠,其上垂落几个红色的细锦带,墨色深沉的眼目不转睛地看向大小姐,像某种动物般反射不可思议的光亮。少年伸出手,慢慢伸向大小姐,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每个手指关节响动的声响。 “啪”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圆脸仆人干脆利落地打落少年伸出的手,“就算是山神派来的大人,也不能动手动脚罢,刚刚看起来还老实巴交得跟个傻子一样,怎么一看见我们家小姐就变得这么鸡贼!”他一个箭步窜到大小姐的身前。 不知是不是这一巴掌的效果,黑衣少年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沉默地低下头,周身的生动气一下子敛去,又变成刚开始的那副死气沉沉。 圆脸仆人看着新奇,忍不住啪唧着嘴在黑衣少年面前打转,“你这人真好玩儿,怎么我一说,你就像个鹌鹑鸟一样缩回去,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畏畏缩缩的,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被选上成为山神大人的使者......欸,欸欸欸,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大小姐握住小圆脸的脑后小辫儿,死命地一揪,这絮絮叨叨的嘴终于闭上。 “使者大人,您莫要听这厮胡说,他的脑子有些毛病,等会儿便让我带着您去见父亲。”大小姐垂首,正巧看见少年腰间挂垂的短刀,“却不知,使者大人刚刚为何要那般看着我?” 黑衣少年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大小姐,眼中却是完全的呆愣无光。 “小姐,他好像是个哑巴。”小圆脸被揪着辫子还不老实,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着少年腰间的刀。 黑饼子的耳朵在风中颤动了一下,垂在他额前的锦带遮掩住他的视线,嘴皮子微微蠕动了下,一句话虚无缥缈地从他的嘴中飘落出。 “你长得和他.......真像。” 大小姐一愣,止不住睁大眼睛。 他说这话的时候,墙头上正巧跳下一只橘猫,若无其事地“喵”了声,而后扭动着身体往外窜溜,像一只橘色的剑一般。 枝头的叶早就被昨夜的雨水给打湿,软垂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滴落旧雨和新露。三两个姑娘手中拿着花洒和竹篮在院子里款款走动,脚步声竟比那越墙而下的猫还要轻些。 “臭道士,你说奇不奇怪。”小姑娘翘着二郎腿,手中有一阵没一阵闪发球状的电流,先是淡淡的蓝色,而后渐渐转为深紫,相互流转,此间循环。 青衣男子坐在木椅上认真地调试画盘的丹青,宣纸有些发潮,边角因发皱而卷在了一起。翘着二郎腿的小姑娘便背靠着他的木椅席地而坐,她这么一晃脚便连带着青衣男子一起晃动,不仅是木椅在“嘎吱嘎吱”作响,连桌上的墨水都给震出一个小漩涡。 “坐好。”青衣男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眼睛却还盯在丹青上。 小姑娘皱了皱眉毛,手中的球状电流“噗”得一声破灭,顺着她的手腕向身体处蔓延。 “臭道士,话不多,要求倒是多得很。”小姑娘捏住男子的青衣角,像个小动物般握在手中撕扯。 “你把老子变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也不知道你为何要来这儿,和你说话你又不理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打算弄死我。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又逃不出去,连个人说话都没有,老子喊你你又不答应我,你不是说要感化老子吗,我看你是想闷死我。” “你......”青衣男子终于有所反应,转过身望向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你什么你,老子没有名字的吗,好说什么众生平等,都不屑于喊老子的名字。你当初是怎么被赶出师门的,是不是因为不爱搭理人?” “你.......” “真搞不懂,你这种道行的人为什么要找到这种破落地方,还给‘山神’这种奇怪的东西画画。这种东西一听就是假的,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得,迷信!”小姑娘抬起眼睛。“老子看不起你。” “魔族都是这么话多的么?”青衣男子伸出手捂住小姑娘的嘴,目不转睛的盯住她。“莫要再说话,等会你买糖。” 小姑娘象征性地挣扎了下。“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儿?” 她捏紧男子的衣角,却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铃铛被吹响,发出阵阵回荡的低沉响声,黄铜色的花纹在风中旋转。 后院的仆人们来来往往,轻巧地在青石板上穿梭。 “大人。” 门轻轻被打开,苍白的男子边咳嗽边努力从被窝中爬出,整张脸全无血色。 “你不用起身,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大人在黑暗的视野中走到苍白男子的床榻旁,怀抱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好多了,还是要多谢大人收留。” “你不用担心,任你住多久都行,如果闷了当然可以出去走走,但一定注意穿上我们这儿的服饰。碧落山庄小,我是不太在意外来人的问题,但总有一些激进人群拿这个作柄,你需得注意才行。” “多谢大人提醒。”苍白男子被大人怀中隆出的轮廓吸引,在黑暗中努力分辨。“大人,您的怀中,抱得是什么?” “啊,你说它啊。”大人低沉地笑出声,伸出手捋了捋怀中的东西。“它叫作黄铜,是我养的一只猫。” “黄铜?”苍白男子心中一动,往猫的方向仔细打量,却发现这猫已然睡过去,死寂般一动不动。“睡得可真熟啊。” “是啊。”大人拍动猫。“睡得太熟。” 窗外风掠过,屋檐的铃铛又是一声颤动。 第24章 第四朵碧落花 “雨露盛,山神节,碧落山上碧落花开.......”青石台登上一群头戴面具的男人,撩起袖子放声吟唱,他们的腰间系着油面鼓,粗糙的手打在鼓面上,奏响“砰砰砰砰”的此起彼伏。 青石台下一群男人聚拢成半个大圈将看台整个围住,踩着鼓点跳跃,短打的后摆扣有几个褐色的长绳,其上吊着红青色相交的纸皮面具,随他们的激烈跳跃上下晃动,发出“啪嗒啪嗒”的拍打声。 凑近看,会发现那一张张纸皮上延伸出几条黑细柔软的胡须在风中弯折,浓厚的油彩给纸皮的眼睛刻上一条反射光芒的竖线——那是猫儿独有的神秘。 屋檐的铃铛声声作响,反射幽光。 老爷坐在看台的最中央,眼睛中光芒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后紧站着那裳裙妇人,怀中的虎斑猫僵硬不动,众人只能堪堪从边角看出有些黄铜色的皮毛露出。 “臭道士,紧张吗?”小姑娘赖在青衣男子的身上,像个牛皮膏药般撕不下来,眼中尽是打趣,她转了转眼睛珠,淡淡的红色光芒转瞬即逝,“等会儿你的画可就要在众人面前揭开,要是画得不成样——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可千万不要怨天尤人!” “你动了手脚。”青衣男子的手指微微颤动,可眉宇依旧平淡。 “我动了又如何,没动又如何,反正现如今你的那幅巨作早就被那群庸人们拿去,即使改也来不及,除非……你用术法,可老子已有数日不见你用术法,大抵也是一个孬字!” “此非儿戏。” “你把老子变成了女稚童,那我便是儿,我想戏弄你,怎么就不可儿戏?”小姑娘的手臂上浅蓝色的雷电流过,扮猪多日的怨气终于得已发泄。 这臭道士把他变成什么不好,偏偏变成一个女的。 “胡闹。”青衣男子抓住小姑娘的手,她纤细的手腕努力挣动,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男子的手心,应急而起的激烈电流瞬间被男子周身的气流扑灭。可就算如此,青衣男子的眼神依旧丝毫不动,波澜不惊地如同激不起任何水花的死水。 “放开我,臭道士,你要把我拖到哪儿去!”小姑娘发狠,露出尖利的牙齿猛得一低头扎入男子的手腕。 鼓点声逐渐变大,山府邸的上方开始鸣炮,在青蓝色的天空中化为浅灰色的热闹。 青衣男子不语,只是静静拉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的小姑娘,任其在泥地上划出一道宽粗的屁股瓣儿痕。 整个府邸贴满剪碎的红纸,柱子、行廊、亭子的石凳、红旗木的雕花扶手、黄铜色吊铃.......甚至黑漆的鸟笼中外都挂上纸皮,在鹦鹉的扑朔下飘摇末梢的长絮。 流动的烟火味也随着红纸飘摇,愈发浓重。仆人们四处穿梭,忙不迭得往各处换上茶点。 看台的不远处,半空的柳梢头微不可见地颤动,落下几片树叶。 元阳坐在树梢头,嘴中叼着一片细长的碧落叶片,清新的苦涩的味道于口舌间弥散。“妖君可发现这其中的变化?” 从他这个高度远眺,眼下仆人们分成两波,一波青绿色端有茶水的打西南角后院往看台走,服侍各位前来参看祭祀的山民;一波黑褐色行色匆匆,排成队列如蛇穿行般有条不紊地往府邸外赶,扬鞭赶马,渐渐消失在山坡的那头。 “分成了两队。”元阳转头向横坐在他身旁的末阴妖君望去,打巧被随风漂浮而起的面纱掠过侧脸,蹭了半颊的痒。“一波往看台服侍,一波打后山去了,不知为何。” 末阴妖君沉默不语,眼神随碧落元阳口中上下翘的细叶而动。 “妖君,你看那个修仙之人带着那个小魔头又来了。”元阳轻笑,看着地上不断挣扎的屁股蹲儿小姑娘心中直打趣。“这还是我千年来看到的第一个带魔气的......算是第二个,没想这好端端的大男人被变成小姑娘,还被拖在地上走,真是有趣。”他摁住腰间的司命罗盘,左手的两个木珠子兴奋地在手心直撞。 “臭道士,臭道士,臭道士!!!” 小魔头咬牙切齿,他的屁股在地上上下起伏,早就沾满泥地上的碎石头,纤细的指头处露出尖锐的指甲,气急败坏地刺入松软的泥土块中,在泥地上留下一对长短不一的抓痕。 天空一阵阵热闹烟火味,看台的鼓点声由密集转而缓慢,青衣男子终于停下脚步,看向被自己揪住后衣领的小魔头姑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 “呵。”小姑娘乌发散乱,樱桃粉唇中吐出薄薄的雾气。“你个狗娘养的,当老子是什么人,你说.......喂!” 青衣男子弯下腰,单手抱起地上的小魔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掸走粉色裳裙上的灰尘,接而缓慢理正她头上歪斜的小木钗。 “莫要说脏话。”他缓缓道来,却依旧眼神不动。 就在小魔头发愣的片刻,他抱着着粉色的小团子便径直往看台处走去,青衣的后摆干净得没有半分拖沓。 树梢头上的元阳俯下身子,将腰间的罗盘取出,看着上面的点不断跳跃金光。“这次,却不知是转世魂魄,亦或是逍遥战神?”他低叹了口气,猛然发现自己就跟个被上了丝线的提绳木偶,在天命的台子上兜兜转转,无论怎么转动,也只是在知情的边缘打圈罢了。 他在此‘山’中,云雾障眼,罗盘看不清万物他也分识不了司命,到头来......自始至终都在山上,不曾出迷局,不曾破云烟。 浮云遮望眼,山中提线翁。 “却又不知,妖君是山上人还是山外人了。” 看台周围的人愈来愈多,晨起还只有与老爷相熟的碧落权贵,后来因府邸外前来赶热闹的碧落山民们愈发多,便陆续放他们进来。因为人数过多,仆人们按照轮番制,半个时辰便换一批人进去,遣上一批的人出去。 府邸的前门一群人或站或坐,东家长李家短地候着,嗑了满地的瓜子壳。 大小姐坐在前排,撑起额头,脑袋在唢呐和鼓点中沉浮,晕乎乎得有些发烫。 “小姐,你若是累了,便回去休息片刻,莫要祭祀还没举办好你倒是感染上风寒,老爷责怪下来我可就鹅了。”圆脸仆人凑到小姐面前,尽力作出一个滑稽的笑模样。 “你鹅你的。”大小姐虚虚应了声,精神上来了些。“赶明儿还要往骑猎场走,都说山神祭祀一忙忙三个月,果真不是假的。”她掰起指头低语,“一个月采购,一个月祭祀,一个月准备骑猎。小圆脸,如今府中男丁甚少,说不定今年便选你去骑猎。你不是看不起府中新来的神使大人么,你在骑猎场上赢了人家,正好做个好差事。” “那我可就真鹅了。”小圆脸插科打诨,他的衣服后摆也晃着个纸皮的面具,眼中的微弱光芒稍纵即逝,“老爷收留了那么多人,让他们去骑猎不就好了!” “父亲估摸舍不得。” 坐在不远处的黑饼子少年颤动耳朵,左脚犹疑地在地上画圈。 台上一场面具舞缓缓落幕,滚动汗珠的男人们缓缓退场。鼓点声转弱,最后只剩下轻缓柔慢的一声声“咚”,如同漂水的石没入涟漪,闷声之后就被吞没。 鼓槌敲在鼓皮的边缘,不紧不慢。 纸皮的短打退下,丝竹便缓缓升起,这是要换场了。 红蔻轻拨,扬琴声响,一阵流水碎玉之声滚过。烟火转淡,古琴悠鸣。女子细柔的吟唱声缓缓扬起。 一调三转,奏响的便是碧落人为山庄祈福的碧落歌谣,婉转缠绵仿若冉冉升烟。碧落山庄碧落三十尺,最是桃红也留情。漫天的花飘飘摇摇,亘古地造一场碧落梦境。 “呈祈福画卷——山神图”两个朱红缎裙的豆蔻少女各捧一侧画卷,款款向青石台上走去,步步轻缓,步步生莲。 巨幅的画卷缓缓展开,露出边际的丹青山水,少女白皙的手继续卷动,青山便随之蔓延成绵延的山川。 树梢头的元阳用手指扣动粗糙的枝干,又抖落下一阵红绿,朱红的锦袍上浸染细碎的花叶碎片。他漫不经心地转动嘴中叼着的的碧落细叶,看那幅画逐渐展开,腰间的司命罗盘依旧不停闪烁。 “妖君,你说,山中人和山外人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 白纱浮动,末阴没有应声,却是勾起元阳垂落到脖子处的乌丝。 “仙君的头发,又长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仙家好,在下从今日起恢复正常更新。 我这个‘码字慢星人’掐指一算,大概两天更一篇。(摸摸下巴) 其实我挺好奇是哪个小可爱收藏此犄角旮旯之文,咱们交个朋友呗~ 第25章 第五朵碧落花 “这是什么,简直胡闹!” 画卷完全被展开,人群先是怔愣,而后便迸发出一阵阵虫儿攒动般的骚乱,指着青石台上的巨幅画作交头接耳。 “山神图怎么会是这样,十足十的亵渎!”几个权贵眯起眼睛,也是刹那间被惊得直接站起来,浑身哆哆嗦嗦,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吓得。 “山神平日里最倚重这位大人,这下出这么大的岔子,今日竟然在祭典上闹出这般丑事,这怕是要造乱!” 这下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这些人一律往看台中央的老爷看去。 “山大人,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欸!” “你们......还不快把画卷起来!卷起来!” 青石台上手执画卷的两名女子尚且懵怔而不知所以,听到言论后才猛然埋头往山神画卷上看去,惊得两人同时往后踉跄,险些把手中的画卷撕扯。 这哪里是什么祥云万里的山神图,分明是两个野猫儿在青山窝里白日生趣! 两个野物相互叠交,一上一下,神态用丹青勾勒得那是一个淋漓尽致。底下的那头野猫头昂朝上,胡须末端挂着露水,嘴半张不张,似在痛苦地鸣叫。上面的那头猫则是一只脚撑地一只脚挂在温热的毛躯之上,一双凌厉的眼转朝众人,瞪圆而幽幽散发绿光。 女子们手忙脚乱,慌忙对折画卷便转身,俯首弯身,小心翼翼地往青石台下走,木屐叩击出沉闷的慌乱。 “怎么就卷起来了,我还没有看完,诶诶……”朱袍垂于树梢头,元阳远远地向画卷方向伸出手,嘴中的细长碧落叶翘起,“末阴妖君,你可曾瞧见那毛色那态势……真真是栩栩如生啊,在下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野趣横生的丹青,这可比那些山水树木有趣多了。我还正愁下一个木刻花纹的式样,便不如就刻画这个,着实新奇!” 元阳说到兴头上,全然忘记自己的神仙架子,前倾身子就要往地上踏去。 赶在他的动作前,一双冰凉的手有力地拉住他的左臂,元阳堪堪后仰身体,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妖君。 “仙君坐稳些,可是又在想‘长笛拨液池’?” 清风吹拂妖君的面纱,白衣泱泱,他缓缓松开元阳的臂膀,穿透锦袍的冰凉触觉稍纵即逝。“如若实在想得急切,妖境的好物却是不少。“ 薄纱后的眼抬起,元阳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泉水之声中的打趣。 “妖君,折煞我,折煞我!万万误会在下了!”元阳一口吐出叼着的碧落细叶,心中那点儿憋了千年的小龌龊被戳穿,辩解的时候口齿打架含含糊糊,反倒是弄巧成拙。 “那便是我想多了。”末阴伸出手,轻缓拈去元阳朱袍上的叶片。 元阳还想说些什么,脑袋一硬,愣是把话从喉咙口咽回。他现在这副模样,真是像极俗世间向妻子解释身上脂粉味的粗心汉。 他蠕动了阵朱唇,最后只憋出了句,“妖君真是好记性。” 竟还记着那天他随兴造出的鸳鸯词。 晚来鸳鸯相对,长笛拨液池,竞相,竟相,春水千层浪...... 罢了罢了,说来烫口! 就在这打岔间,青石台周围的骚乱也逐渐安定下来,被打乱的鼓声重新响起,短麻打扮的男人们重新围成半个圈,继续激烈的舞动。 仆人们也不曾因这插曲而歇下,他们把为祭祀而挑选的牛羊往后院牵,在整个宅邸转圈,丫鬟们跟在牛羊的后面,从挂在臂弯的篮子中抓起一把把碧落花,猛得洒上半空,激起阵阵香气飘荡。 大小姐和小圆脸俱不敢吱声,定定地看着老爷站起身。 他接过裳裙妇人手中的黄铜猫,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它的脑袋,铜色发亮的皮毛掠过他粗糙的手掌心,从指缝间滑过。 “神使可曾检查过这幅画?”即使鼓声环绕,他的嗓音依旧掷地有声,尽管这位大人身材并不伟岸,甚至可以说是佝偻矮小,但周身的气势却是实打实的威严。 黑饼子少年一直垂首用脚划地,一时间听到‘神使’二字,整个人不自禁抖了个冷颤,而后才抬头,呆呆地站起身。 “当然。”他歪过头,腰间的弯刀随之一动,“当然。” “那请问神使是何时审查的画卷?” “正......正在祭祀前。”黑饼子不大适应这从老人眼中迸出的凌厉目光,虚虚掩下眼皮。“那时候的画作是一幅山神图,没有甚么野物,只有......只有山水和山神的轮廓。” 此言一出,青石台下的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么短的时间,画卷却没有经由其他人的手,难不成说,是邪灵作祟?” “不是邪灵,是她。” 一声平淡穿过人群,直上青石台。 被抱在怀中的小魔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在瞬间被扔上青石台上,一个屁股蹲儿跌落,与那洒满香灰和碧落花的石头硬碰硬,尾骨一痛,脏话便不过脑子直接从口中蹦出。 “□□个死全家的臭道士!” 青衣男子没有再看小魔头,他径直向老爷的方向走去。 “是我带来的人把画卷给改了。” “哦?”老爷抬起头看向这位比他高上一个肩头的男子,缓声问道,“就这么一位小姑娘?” “对啊,你当我们是傻子呢,这明明只是一个小姑娘,这短短的时间内她还能瞒过神使把画卷偷换不成?”大块头的山民在人群中往看台中央大喊,气氛逐渐被不耐烦的情绪渗透。 青衣男子眉眼不动。“这人不是一个小姑娘,她是一个修魔的男人幻化而成。” “臭道士,甚么修魔的男人,老子就是魔!” 众人倒抽凉气,往青石台上看,只见那小姑娘急躁得满脸通红,在台子上直嚷嚷。 “据在下所知,碧落山庄里的诸位都从未出过山,在山神的庇佑下过着桃花源般的隐世生活,由是对我们这些山外人多有几分警惕......” 青衣男子话音未落,便感察到人群中流窜排斥的气息,隐隐夹杂“山外人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臭道士,你哪儿来那么多话,你把我变回去他们不就相信你了!” “我和这个男人......这个变成姑娘的男人都是从山外了,因曾听闻碧落山庄有消祛魔邪的法子,便把他带来,谁曾想其魔性太顽,造下如此祸端,实在是万分愧怍。”说出‘愧怍’二字之时,青衣男子的整张脸依旧如同木头般僵直,身子却是微弯。“却不知山神是否真的能够祛除魔气?” “那当然,山神是无所不能的!”人群们异口同声,眼神中的笃信不容让人质疑。 青衣男子淡淡垂眼,他从众人眼中看出一种类似狂热的光芒。 “这幅画,真的是你弄得?”老爷转过身,往看台上已然竖起二郎腿的小姑娘望去。 “是老子的杰作。”小魔头颇为得意地点头。 他话音尚为落下,只见人群中冲出一个人影,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往青石台上袭去,手中的利器寒光毕现。 “小心!”及时察觉的大小姐发出惊呼。 就在她呼喊出声的那一刹那,疾风瞬卷,她的身后掠过一道飞跃的黑影,以惊人的魄力冲上台子。 黑饼子少年在起跳的那一瞬间便抽出自己腰间的弯刀,刀刃顺着手心旋转一个圈而后准确无误地握紧。 小魔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匕首朝头部扎来,离他的鼻尖只有咫尺之近,却在下一刻便被一把弯刀从前端勾掠到后端,蹭出“呲”的火花。匕首向上翘起,和玄铁的弯刀僵持,拿着匕首的人手指颤抖,显然支撑得稍显吃力。 黑饼子少年单手执刀,只是捏紧手心,并没有再作力。 小魔头眯了眯眼睛。 “你竟然对我们的山神大人作出这般亵渎,神使大人莫要拦我,我要手刃这个贼人!” 小魔头打量眼前呆愣得状似离魂的黑饼子少年,只见他如田家馅儿饼般的耷耳朵在风中颤动一颤。 “山神......山神大人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黑饼子少年一字一句,缓缓地把高瘦山民手中的匕首往自己的方向推动。听闻少年话语的山民软下手劲,少年一个挑手,那匕首便如同被抛掷的石子,瞬间飞上半空中划出半个圆弧,而后闷闷地落在泥地,颤动了两下便不再作响。 青衣男子挑眼,瞥见小魔头安然无事地在青石上晃腿,便恙恙收回视线。 “诸位山民,还有那位大兄弟,都说众生平等,还请手下留情。”青衣男子走向青石台,老爷的视线也随之转动。“我想和大家打个商量。” “我只求为此人祛魔,不如这般,明日骑猎场祭祀一战,便由此人来作猎物,如果他站到最后,便请求大家赦免这人之罪罚。这样一来,他也可有微薄的机会得已觐见山神,让山神为之祛魔。” “不可。”老爷出乎意料地脱口拒绝,他身后的裳裙妇人猛得抓紧自己的裙摆。 “山神不轻易见人。” “大人,我说的是此人若是赢。” “山神不轻易见人。” “大人,骑猎场上胜利者受山神亲传,这难道不是碧落山庄延续已久的规矩么?” 周围的山民已经站得有些烦躁,在鼓声中咋咋呼呼大喊道:“大人,您就让这人去吧,反正也是当猎物的,我们碧落人怎么可能拜于他手!” 大小姐看着自己的父亲难得皱起眉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行......这明明是个小姑娘,怎么可以让她做那么危险的......”兀然,老爷怀中的黄铜猫一震。 老爷话音未落,却径直被人打断。 “好了好了,你们一个个磨磨唧唧的烦不烦!”小魔头从青石台上站起,周身突然迸发出阵阵气流。 “臭道士,我不管你是什么打算,你欠我一次,给我牢牢记着!” 半空隐隐约约响起电流攒动的声响。 他一步一步地从青石阶上往下走。 深紫色的雷电冲破气流向外蔓延,整个台子突然刮过一阵飓风。众人在激起的尘土中向后退,而后堪堪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识眼前的事物。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恣意从尘土中走出。 “老子,大写的魔。”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日更,如果发现多更的消息,那可能就是吾在修改前面的纰漏~ 注意保暖! 比心! 第26章 第六朵碧落花 夜色降临,虫鸣声阵阵,府邸四处挂上红色的灯笼,流转暖光。 柱子、屋檐处挂上的红纸依旧没有取下,于风中飘摇长絮,扑朔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元阳站在窗边,听依旧悠扬在庭院深处的古琴声。 “妖君,我们在这碧落山庄也已有时日,可惜全无头绪啊。” 末阴坐在石凳上,垂眸看自己的手心,竟不知是何时开始隐隐作痛。一阵灼热的痛楚从身体四骸往眼脸袭去,他埋头用手抓住自己的眼睛,指尖嵌入冰凉的皮肤。 再摊开手,果然,一掌心的血珠。 “仙君……” 末阴站直身体,视线开始充血。 血腥味在空中传递,元阳立刻察觉到周围气息的变化,他转过身子,双手扶住末阴。末阴浑身的冰凉立刻透过手心传递到他身体的深处,他留心感受末阴身体内气流的变化。 奇怪。 元阳瞪大眼睛。 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要开始了。”末阴捂住自己的眼睛,面纱下的脸不断被从眼中渗出的血水浸染。 元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听闻窗外传来一声巨响,“砰”得一声撞击在地面。窗外的铜铃被这声巨响所牵引,狠狠地晃动出尖锐的声音,古琴声刹时断裂。 夜空先是一片死寂,而后响起脚步的震晃。 “啊!” 女人的尖叫声打破黑浓的死寂,猛然划破平静的规整,凄厉地从窗外传来。 “啊啊啊!” 黑饼子少年闻声而动,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自己手中的酒袋,从屋檐上跳下往骚乱的地方冲去。 他往那处奔跑,先是看到一个孱弱的身影跪在地上,而后渐渐看到人群和他一样疾步冲来,却在三尺远的地方纷纷停驻脚步。 只有一个红衣人,似乎是这家府邸请来的大夫,他弯下腰往地上探去。 一股血腥的臭味在空中弥散。 黑饼子少年捂住嘴,胃中兀然万般翻滚,如同有无数条泥鳅在肾脏中翻滚,他慢下步子往人群聚集的地方移动。 先入眼的,是一个弯曲诡异角度的胳膊。 少年闷哼一声。 那人的腿弯成一个僵硬的八字形状,左腿往外翻,右腿往里扣。厚重的衣服裹在躯干,却已然被血色渗透成黑红色,两只手臂呈拥抱的形状摊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水缓缓从尸体的破裂处流淌,发出腥臭的味道,其间似乎有失禁后的气味。 “唔。”黑饼子立刻用手捂住嘴,把呕吐的欲望抑制在喉咙中,眼前的尸体似乎与三年前的那个尸体重合,黑色不断从意识的深处往外蔓延。 脸部已经血肉模糊得分不清是谁,模模糊糊中只听见跪在一旁的大小姐叫着‘圆脸’两个字。 原是那个仆人。 黑饼子单腿跪到地上,看着眼前的红衣人用手翻开尸体的衣襟,从尸体上端划到尸体末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能帮我把这儿拉住吗?” 低沉的声音兀然响起,黑饼子后知后觉,这才发现是眼前的红衣人唤得正是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红衣人手中的手臂。 那人不急不缓,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热流从他的手尖往外流,再源源不断地往尸体深处探视。黑饼子的心中突然扬起一阵期望——说不定,这个人能够……. “他是自杀的。”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句话如同利刃般扎进黑饼子的内心,他的指尖连同灵魂整个颤动了一下,“什……什么?” “他是自杀的。” 红衣人垂下眼眸又重复了一遍,再站直身子,他将披在身子上的朱袍解开,缓缓盖在尸体上,而后低语一声。 “逝者安息,往生极乐......” 黑饼子脑中一直绷住的弦便在那一刹那断裂,他捂住嘴猛得往后转身,呕吐物瞬时从喉咙口往外喷发,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胃部的泥鳅不断攒转,绞动他的五脏六腑。 历史又重演了,记忆中的亭台楼阁不断震动摇晃,那人从楼上滑落而下,最后也变成泥地上的一滩肉酱……那人,那人……. 黑饼子在恍惚中看到那人大笑的面孔,似乎指着他的鼻子,嘲笑地向他哼道:“你怎么这么胆小!” “黑饼子,你怎么这么胆小,这只是蛇,有什么好害怕的!“ 黑饼子看着树枝挑着的那团东西,忙不迭地往后退,“你离我远点儿,这是一团蛇,不是一只蛇!” “有什么区别!”眼前地高个男人笑满了坏心思,死活不让开,还把手中的蛇往黑饼子的鼻尖凑。“你瞧他们多可爱啊!” 黑饼子无奈地往后跌坐,陷入男人在这破庙中造的垛草堆。 他自小常在这破庙中蛰居,虽饥寒交迫,倒也算能活,偶有落脚人,不是瞎子便是城南被家人赶出来的糟老头儿。谁曾想两个月前来了这么一个高大汉,容貌倒还算好,人却是个傻的。成天就知道嚷嚷什么“我要下山去。” “黑饼子,你觉得碧落山庄大吗?” “当然大。” “你觉得有多大?” “有多大……”黑饼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跟这男人对话可以用不着装呆,口舌顿时流利,“天地有多大,那碧落山庄就有多。” “那你觉得山外有多大。” “外面狭隘,都是蛇蚁爬行的地方。没有山神庇护的荒地,又小又危险。”黑饼子几乎脱口而出。 “黑饼子啊,你错了。”男人的眼中亮晶晶的,似乎有什么黑饼子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要从那里破土而出,“这外边的天地,可大了,那里有奇装异服、有好吃的、有富裕的人家、有成群的牛羊、没有饥寒没有忧愁......还不用每年给山神祭祀。” “你疯了,你这么说小心被山神大人责罚!”黑饼子把小黑手盖在男人的嘴上。 “只有你们还相信山神这种东西......”男人说到这里时,眼睛下垂,脸色变得尤其难看,”这就是一场......无赖的骗局!” “我不管你,你是真疯了。”黑饼子捂住自己的耳朵。“以前河边死了人,凶手立刻被找出来了,这全是按照山神的指示在那人的房门前发现‘恶鬼’的黄符,你还不相信么?“ “小戏法。”男人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僵硬。“如果有山神,那人怎么还会被杀死,而你......又怎么会流落街头,碧落山庄为什么还是富人横行,穷人落魄,你以为那骑猎场上的骑猎,真的那么简单么?” “骑猎怎么了,那可是为了祭祀。” “障眼法罢了。” 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把抢黑饼子手上的馅饼,黑饼子躲闪不及,被气得直翻白眼。 “反正,我是要下山的。” 都说傻子善变,一个念头换一个念头,谁曾想这傻子男人在破庙住了两年,便也嚷嚷这句话足足两年。黑饼子的耳朵被话磨成茧,而男人的刀也被磨得贼溜溜锃亮——那是一把弯刀。 男人没钱装饰刀,便用素白的布条把刀柄裹上一层又一层,和玄铁的刀刃形成鲜明的对比。嘴中还一直嚷嚷,“这可是块好布,永远不会破,还不磨手!” 就在刀磨好的那天,男人走了。临走之前,他留给黑饼子一大笔钱,“买些好的......装呆挺好的,起码不会被欺负......如果我能回来,我就带你出去。” 黑饼子伸出黑乎乎的手,颤抖着接过那笔钱攥紧在手心。他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山坡,默不作语。 男人离开的那天,天空没有下雨,恰反却是晴空万里。 黑饼子四处打听,并没有听到死人的消息,悄悄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过了几个月,碧落初春降临,山庄下了近十年来最大的雨。那时黑饼子正在破庙中躲雨,嘴中叼着块泥巴糖,二郎腿直晃。 破庙的门却径自被推开,一阵风吹来,雨水争先恐后地往庙宇吹打。 黑饼子瞪大眼睛。 “哟,黑饼子,悠闲啊。”男人回来了,带着满蓑衣雨水。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男人简直丧心病狂,一个劲儿地对黑饼子的耳朵吹话,恨不得把黑饼子立刻扔出山,好让他亲眼见见那所谓的山下乐土。 “我们碧落山只有碧落树,但山外有好多其他种类的树,树叶在秋天会变成红色......外面的人比碧落山庄的人多得去了,他们那儿有个叫做‘马‘的物什,比牛羊高大,跑起来速度极快......他们那儿有个叫做衙门的地方,如若死了人,不是什么长老定罪,而是由这衙门中的人去探案,还得立字为案......有种水果可以做成糖,串成了一串,我没办法给你捎回来,不过我把串那糖的竹签拿回来了,你还可以闻闻味儿......” “屁!”黑饼子给了男人一脚,心中却渐渐对山外的世界有了幻想。 一个月后,男人又走了。 “我回家一趟。”男人从怀中掏出那把弯刀,小心翼翼地塞在黑饼子的手心中,“帮我看好这把刀,刀刃可以没了,这裹刀的布可要看好!如果看得好,我就带你出山见识见识。” 黑饼子难得乖巧,握紧那把刀点头。 三个月,他等着这男人回来取刀,等着男人回来后实现承诺。等到碧落山庄的天空又开始下雨,秋虫开始鸣叫。 最后.......类似动物的尖叫声从黑饼子的胸腔中迸发出来。 城南高楼有人跳楼,黑饼子握着弯刀在人群外往里探看。 最后......泥鳅在他的胃部缠绕,绞动出钻入骨髓的疼痛。 “他是自杀的。” 最后...... 只等来了满地的血肉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 多喝水,多运动! 第27章 第七朵碧落花 “你……没事吧?” 元阳伸出手,拍了拍黑饼子的后背。 尸体已经被裹起,放在竹架上被抬走,颠簸了一路的腥臭和血腥。由是,那在空中摇曳的红灯笼和碎纸也变得诡异起来,在幽幽夜光中晃荡,仿若招魂的纸幡。 元阳见少年不应声,便弯下身子,“唐突了。”他抱起僵硬的少年,往自己怀里一晃,少年轻飘飘的,瘦弱得骨头都硌人。“我送你回房罢了。” 少年依旧沉默不语,眼中幽幽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阳走在路上,感觉脑袋发涨,路两旁的红灯笼照得人眼睛发花,他突然想起自己那泼皮徒儿扶原,也不知道把殿中折腾成什么样。 少年突然抬起头,在元阳的肩上蹭了下。 元阳愣了愣,“你若是要擦鼻涕水儿,跟我说便是,我有纸......” “先生是个厉害人物。”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语气却是笃定。 “多谢赞扬。” “先生,救救碧落山庄吧.......”少年的语气突然转急,“这山庄有鬼,这府邸也必定有鬼,三年前.......这家老爷的大儿子便从高楼跳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查了三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有谁么东西在背后作祟。虽然我不知道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进入府邸,但我相信......如果是先生,便一定会知道怎么破解这个局.......先生!” “这家老爷竟还有个大儿子?” “是,那个人曾经去过山外。”少年从自己的腰间取下弯刀,“他对我有恩情,这是他留给我的弯刀,他让我看好等他回来取,却再也没有回来......” 元阳接过少年手中的弯刀,玄铁的刀刃散发暗沉的光芒,他腰间的司命罗盘兀然闪动光芒,而后竟然径自颤动起来。 “先生,你腰间的东西在发光.......还在动。” “你这把刀......”红衣人的眼兀然亮起,“不,是这裹布......到底是何来头?“ “先生想知道么,我可以告诉先生.......只要先生答应在下那件事。” 元阳翘起唇角,给怀中的少年顺手来了个栗子,“原看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是个会讨巧的!”他将弯刀在手心中旋转,玄铁的幽光在灯笼的映射下明明闪闪,“我答应你便是。” 黑饼子的耳朵一颤,僵硬的肩头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在你们来之前,也陆陆续续有几个山外人来过,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是个锻剑的师傅,他也是留在我们碧落山庄最长时间的山外人,大概在山头住了整整三年,平日里靠为大家锻造武器为生。” “锻剑的师傅......那人可造木剑?” “这我不大清楚,那师傅走的时候我只有四岁,也是听坊间流言...那人...也就是这家老爷的大儿子非常喜欢那位师傅,经常会带着吃食去与师傅交换山外的留言,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便愈加熟稔。锻剑师傅走的时候给他留下这裹布。” “为何是裹布,而不是剑?” “那师傅是这么说的:‘你年纪尚小,我便不给你锻铁器,这个裹布赠予你。别小看这布条,可它比我这三年造出的所有剑加起来都更精良。你若是以后有了自己专属的刀剑,便裹上它罢’。” “怪哉。”元阳搜索自己的记忆,在他的印象中,仙境似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全仙境锻剑最好的便是衡宁剑君,却也没听说过他下凡历劫。 “那人可有什么特征?” “特征的话......”黑饼子少年陷入回忆,“让我想想.......” 天空划过一只鹰隼,尖啼着从树枝头掠过,捎落几片树叶,树枝头挂着的灯笼摇晃,又是一阵光影明暗。 墙头细簌,猫蜷缩身体,沿着墙檐快速穿过。 末阴站在屋内的窗前,夜风吹得他白衣泱泱,一条诡异的血红线条沿着他的下颚骨往脖颈处蔓延,而后在纯白的衣襟染上朵摇曳的血花。 “臭道士,我明日就要上场,你怎么又把老子变成这怂样子,不是......你难道就差这一会儿么,这个晚上.......” 小魔头被身旁的青衣男子气得打了个嗝,两人走在挂满灯笼的青石路上,他用力踹了身旁那人一脚。 青衣男子眉眼不动,只是伸出手突然搭在小魔头姑娘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以后吃糕点不用那么急,如若明天骑猎场上你能赢,我在给你买好多糕点。” “你个狗娘养的......”小魔头正骂得欢,突然闻到一股血味,身子一僵,渐渐往身后看去,”喂,臭道士,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窗外一阵嘈杂声,末阴抬眼,瞧见一大一小站在屋前得夹道旁,正往他这处看。 有魔气,是白日的那修魔人。 那小魔头朝身旁的男子说完话后,青衣男子便循着他的视线往竹叶掩映的纸窗处看。鹰隼啼叫,这时正巧吹来一阵夜风,末阴眼前的面纱微微漂浮,淌血的眼逐渐安稳。 末阴的脚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沿着柱子往外蔓延,爬上窗檐化为冰棱,而后顺延竹叶的尖端长出晶亮的冰尖。 愣在原地的青衣男子猛得一惊,拽起身旁的小魔头便钻入夹道旁的灌木丛。 末阴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又重新垂眼,竹叶重新在风中晃动,窗檐滴落冰水,屋内的薄冰也重新化为虚无。 也不知,元阳仙君的气息为什么如此紊乱。 他伸出手,手掌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绳,绒毛散发薄薄的金光。那条红绳从他的掌心处延申出窗外,一直被牵引到夜色的漆黑中。 庭院的古琴声重新响起,不复白日的悠扬,只剩下漆黑中缠绵的呜咽。 “喵。” 庭院风大,红幡吹动,黄铜猫被吹得腿脚发僵。 整个碧落山庄最高是山神庙的香塔,而第二高的便是这山府庭院中的假山塔,因为长久没有人进出,塔面昏沉,石头的角落长满苔藓。黄铜猫跳上石塔的勾角处,耸动耳朵,贴着冰凉的石面往上爬。 古琴声便也愈来愈近。 黄铜便也爬得愉快,整个身子如同箭矢般冲上去,最终在古塔的最顶端停下,钻入那黑沉的洞中。 古琴声断。 “你来了。”男人轻笑。 黄铜窜入男人的怀中,忍不禁打了个颤。男人收回摆在古琴上的手,轻轻地抚摸起发抖的猫。 “瘦了。” “喵。” “最近没有好好吃饭。” “喵。” 一人一猫的对话在黑影的摩梭中晃荡,塔端的铜铃声阵阵,扣动慵懒的清响。 山府的另一个屋子内,传来声低低的咳嗽声,屋内药味环绕,有类似黄芪的苦香味,床头的香,断断续续飘荡细烟。 苍白男子窝在床榻上,只觉手脚冰凉 “吱呀。”门轻轻推开,末阴无声地踏入房内。 “是谁......“男子虚弱地挣扎起身子,一阵窸窣便放弃,又重新窝回床榻,“是谁?”他努力地瞪大眼睛。 原来是大夫。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末阴走到床榻前,每一步都带着地上一层稍纵即逝的薄冰。 “大夫,你管得......” 苍白男子身子虚热,他有些急躁地转过身,却在幽暗中猝不及防地陷入一双暗红的眼眸中,整个人浑身一僵。 薄冰顺延地面,爬上床榻,一层又一层地将男子的身体缠绕住,直到他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 “我有个同胞的弟弟.......” “弟弟?” “对,他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可即使长得一模一样,母亲却总是责骂我却宠爱他......如果有什么苦差事一定会让我先去干,如果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一定会藏起来给弟弟,我一直弄不懂啊,明明我们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却宠爱弟弟却冷落我,真是偏心......我忍了好多年,真的好多年.....终于有一天,我把弟弟推下了山崖......” “他死了?” “三个月后,他回来了,最令人痛恨的,他仿若记不得我对他做的事,依旧摆出那副笑脸灿烂的样子,他得到母亲更多的宠爱,我却要成天担忧他说出真相.......那样我会被赶出去的。” “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末阴的白日里如泉的声音转而暗沉,如同结上冰渣毫无情感。 “他说他被一个男人救活,而后跟着那男人去了一个叫作碧落山庄的地方,他还说自己当上了那儿的神使,而且一直念叨他要回山庄......” “他走了?” “走了......他死在了这里,死在了碧落山庄......他死了......死了。” 那天,苍白男子做了个梦,梦见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一滩血肉模糊。 不远处的灯笼聚拢处,仆人们在夜色中依旧穿梭。 “我想起来了。”少年在元阳的怀中发出一声惊呼。 “那位师傅,他最喜欢在所有的东西上都刻上小字,这个裹布的内侧,也刻上了这种字!” “什么字?”元阳屏住呼吸。 “好像是什么......逍——遥——” 头顶的铜铃应声而响,地上滚来几片落叶。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过客小天使的建议,今天码字的时候就一直想着~ 早点睡,不要熬夜! 第28章 第八朵碧落花 北风吹落树叶,平日里安静无比的碧落山庄终于有了响动,打山坡顶头传来轰隆“轰隆轰隆”的声响。 山坡上,山民们三两成群的往上爬,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后勃颈上,几个老人也在家中壮丁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地往上颤巍。 为山神而开的祭祀,为碧落而祈福的传统,为天道而仓皇的战斗。 偌大的场地被四面围住,场地的中央有一条蓝色的石灰线,把骑猎中的男人们分成了两群。 “末阴妖君,你可知为何要把这人马分成两群?” 元阳昨夜应允了少年,自是更加上心。 “一队为猎,一队为物。” “原是如此......”元阳不自禁打了个哈欠,他昨夜回房后,熬夜给妖君做了个木屑锦囊,也不知是否有效,末阴的眼是否还作痛。 白衣妖君仿若体会到元阳的心思,淡淡地道了一句“无碍”。 末阴看着那从自己手心蔓延出来的红绳,在半空中缠绕,而后径直钻入元阳的手心,眸子暗了暗。 元阳在寒风中吹了半天,骨头被椅子硌得慌,又打了个哈欠。 “让我瞧瞧那会变成姑娘的小魔头...诶...怎么好像就剩下他们没来...” 元阳话音未落,场子外不情不愿地走来一个小姑娘,满脸写着不情愿。 “臭道士,说话不算数,小心以后生孩子多生出一个屁|眼儿来。” 元阳虽说隔得远,却听得清清楚楚,唇角往上抬了一个弧度。 多生出一个干什么,长在你身上么。 “我未曾答应你变回原身来参加这个骑猎,只是让他们相信罢了。”青衣男子还是那般一板一眼,连踏在地上的步子都好像度量一样,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上心,难不成有什么过往?” “受一个故人所托罢了。” “故人,哪一门子的故人?” “一个同宗师弟。” 偷听着两人对话的元阳睁大眼睛,心中好像被羽毛轻轻划了一刀,嘴中不由自主地跟着念叨了一句,“一个同宗师弟。” 话音未落,两耳兀然被一阵冰凉所覆盖。 “别听了。” 末阴捂住元阳的耳朵,毫无波澜的眼珠旋转。“不准再听了。” 元阳愣了愣,黑白分明的眼染上三分不解。两人手心间看不见的红绳流转光芒,却也是赤红上了三分。 场地上的男人们站成两方,古铜色的脸上划上绿色的碧落叶形状,虽不是艳阳天,后脖颈已然出现浅浅一层汗珠,他们的鼻子皱起,眼中俱是紧张。 场外由他们的亲人,也有他们所投靠的碧落权贵,有长老,有翻滚的红幡,有绞动裳裙的妇人,有踱步的黄铜猫,还有...... “臭道士,你所说的故人,我可曾见过?”小魔头天生软骨病,后仰身子摊在青衣男子身上,左脚在地上颠荡。 “未曾。”男子垂眼。 “我可曾听闻?”左脚再晃晃。 “听闻过......” 场地外的男人们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大声嚷嚷,“你这个...魔头...该变成男人就赶紧变,别磨磨蹭蹭的,别让等会儿山神大人来看见你们这般闲散模样!” “你管老子,这又没什么时间限制,老子什么时候想上去,就什么时候上去!” “你...你个黄口小儿!” “你们这些个秃头老儿!” “你......” “不要在说话了。”一直沉默在旁的黑饼子突然发声,他的左耳微动,眼神暗淡下来,“山神大人......来了。” 远处兀然响起一阵悠悠扬扬的号角声,铜铃声想,平日里只有尘土的骑猎场上空飘飘扬扬,落下无数碧落花铺盖满地的苍凉。 从西南口进来一群黑衣长袍打扮的挺拔青年人,他们的身后是牵引山神轿的山老爷,他神色庄重,虽然身材佝偻但满身都装裹最虔诚的肃穆,将苍劲的手搭在身前的黑衣青年侧臂。 “山神大人,万安。” 全骑猎场,由场内至场外数千人俱是垂首低语,本来喧嚣的场地兀然空寂,只剩下铜铃的空灵和红幡的滚动。 金裘的轿子身后牵着头浑身刷成鲜红色的山羊,正拖着锁链一步一步地移动。众人的眼睛随那山羊而动,直到山神轿被牵引到看台的最中央。 山老爷从轿子前往前走动,看了台子底下的黑饼子少年一眼。黑衣青年们沉默地分散走向骑猎场的四周,如同定桩般挺立在四处。 黑饼子抬起头,先是瞥了眼那幽深不见人的轿子,而后抽出自己腰间的弯刀举至半空,“割手礼,行!” 远处一声羌笛声突然破空,场地上的所有人都抬起手,在尘土环绕中举起自己手中的利器,往手腕的侧面扎入。一时间,血味弥散,鲜红的血液顺延男人们的皮肤大滴大滴地滚落地面,砸出一个个滚红的泥坑。 “骑猎,开始!” 山老爷洪声如种,随那羌笛声一同破空而出。 顿时间,刀剑相交,石灰线的两处尘土交融,汉子们的呐喊声汇集成一片,凌厉的光影中飞溅起点点猩红。 羌笛声绵延,金裘的轿子露出一个暗沉的光角。 “你该上场了。”青衣男子轻拍小魔头的后背。 “当真要我上场?”小姑娘侧过头,仿若在装傻。 “你该上场了。”黑饼子接过话,认真地应答。 “当真?” “你该上场了!”场外的男人们恨不得把小魔头给踢上去,“去,去,去。” “那我可就去了。”小魔头挑起唇角,头上的木钗一晃悠,笑容灿烂得刺人眼。 场地的外围有一圈白色的石灰线,小魔头的木屐险险探入石灰的内侧,却是悬在半空,像一只金鸡滑稽地独立,那小脚还在半空晃荡,可就是不肯落实。 场外刚刚被骂作‘秃头老儿’的男人本就窝着一肚子气,这会儿一瞧,嘿...这小丫头片子还自个儿玩上了,半死不活地吊在那儿...顿时火气冲头,直接一拍大腿站起来,往小姑娘身后一杵,大手一推。 “进去吧您!” 小魔头猛得被这么一推整个人来不及反应,身子猛得往前冲,悬在半空中地脚就这么突兀兀用力往泥地上那么一砸。 就在那么一刹那间,那接触地面地脚迸发出剧烈的电流,劈天盖地地从足间往场地四面八方袭去,就像紫色的蛇贴地而飞,带起一阵阵滚落飞溅的泥土与尘灰。 “轰隆” 半空扬起捎带电流的风,猛得呼啸而过,整个大地都在晃荡,刚刚推小魔头的男人也被这晃荡冲击到跌倒在地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呀,叫你们不要随随便便让老子上场,这不就.......结束了么?”尘土中上扬嘴角的小魔头收回自己的脚,重新软绵绵地赖在青衣男子地身上。 一个巨大的坑刺拉拉出现在正中央,上空飘扬灰色的雾气。 被震落在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指着小魔头身后塌陷的场地说不出话,看台上所有人都发出惊讶的叫声,一时间嘈杂声盖住羌笛与铜铃。 尤其是那山老爷,整个人都在颤抖。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山老爷,骑猎结束了,他赢了,该让山神大人出来了。”青衣男子往前逼近几步,如水的气质突然锐利了几分。 “不行,山神大人这时候不见人的,唯有私下觐见才可!”山老爷利声说出喊出,但一反常态的是,这次再没有山民附和自己。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出现这样的存在... 身着黑衣长袍的男人们从塌陷的场地奋力爬出,快步跑到山老爷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将轿子围成一个半圈。 元阳站起身,与看台底下的黑饼子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突然有一个山民打破平静,眼神如炬地望向漆金的轿子,“山神大人,我们被邪魔所压制,为什么你不出来保佑我们......” “山神大人.......” 平日里被祭祀洗礼到麻木的山民们纷纷站起身,他们的记忆中似乎只有割手礼的血,涂满红色的羊,还有贴在垛草房屋前的黄符,如今却有了瑰丽雷电的视野。 一种反胃的恐惧感突然席卷整个场地。 山老爷在这恐慌中往后退,颤颤巍巍地低语,喉咙中似乎有某种动物尖锐的鸣叫声。 “喵。” 黄铜猫在轿子前直打转,竖线的眼睛散发诡异的光芒,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青衣男子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掀开金裘轿子的帘子,山老爷却是一步跨出用力地拦住,眼中散发骇人的光芒。 “你不能这样,这可是山神大人!” “喵!”黄铜啼叫尖锐的鸣叫。 山民们烦躁地站起来喧哗。 铜铃声,猫叫声,红幡滚动声,妇人尖叫声.......顿时交错成一片偌大而密不透风的嘈杂。 而在这混乱之中,一声稳重的低沉从轿子内传来。 “父亲,我等这祭祀...等了好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吃好喝好,身体倍儿棒!棒! 第29章 猫尸殉道 瘦长白皙的手指掀开轿子的帘子,先落入人眼的,是倾斜到地面的乌发。 “哥哥!”大小姐猛然从看台站起,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巨大。 靴子踏出落入地面,青色的长袍及地。山城用苍白的手遮住头顶刺眼的阳光,就这般大刺刺落入众人的眼帘,嘴唇毫无血色。 黄铜猫跳跃而起,山城弯腰,它一下子钻入他的怀中。 “父亲...别来无恙...”山城垂眼,望着眼前颤抖的父亲。“三年塔顶无光,唯有古琴与黄铜,如今该是个头了....” 山城的记忆中,父亲永远那般镇定,镇定地将童年的他锁入屋子,镇定地对着空然无物的山神叩拜,镇定地将谬然的传统继承,镇定地欺骗所有的人...... 父亲就像一只猫一般,轻巧地旋转上高塔的顶端,而后将人们推下高塔。 在山城还是很小的时候,父亲便一直在他的耳边说,“山城啊,不得了,你可是猫指定的山神大人......你可是猫亲自指认的山神大人...” 山城已经忘掉上一代‘山神大人’的模样,那人在他出生前便死去,山神庙里面有那人留下来的各种卷籍,卷上画满各种神态的猫,而且愈画愈潦草,愈画愈疯乱....到最后只剩下两只幽幽发光的猫眼...不知道那人被困在塔中几年,亦或是几十年? 那千百个日子里,他是在恐惧幽暗的房间,还是在害怕父亲等一众人麻木的信奉,亦或是在担心自己的‘与众不同’就是一个幌子? 山城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那‘与众不同’。 他开始向往山外的世界。 那天,山庄来了一个破落的铸剑人,山城从小到大,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身着玄衣背倚玄剑,个子比碧落山庄最高的大汉都要挺拔上许多,嘴角经常含着一抹坏笑。口中总是呢喃剑啊剑的,好似这人天生就是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小屁孩儿,你想知道山外?”男人放下手中的剑。“那我便与你讲讲...山外有美人,有美酒,有万灯结彩,有绿水横坡,有渔人乐声...有...平--生--逍--遥,上不用管天皇玉帝,下不需忧阎王罗殿,唱一声悠悠歌谣,应千万风声鱼儿跳!” 山城的对山外的渴望便随着男人的抑扬顿挫而生根发芽,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茁壮,他不想成为一架傀儡,毫无感情地被关在山神庙中,一直熬到油灯燃尽、形如骷髅。 他开始逃离。 “父亲...太晚了...”山城的眼中,有了悲悯。 “山神大人,你怎么出来了...你不能够出来...山神大人只能够坐在帘子后受万人敬仰...”山老爷的眼睛如同金鱼一般瞪大,伸出手想要把山城推进去,而后又害怕地收回自己的手,黄色的面皮因颤抖而变得狰狞。 父亲像猫一样出现在他的梦魇,他被抓回来了。 “是我将他带过来的。”青衣男子走上前,面色毫无波澜。 这轿子本应该是空的。 “不行...见到山神大人的人都应该死,你们所有看到山神大人的人都非死不可!”山老爷挥舞自己遒劲的手,像老鹰般张开五指,发疯地向四周扑,“你们都应该死!” “父亲,承认吧,山外大多了!碧落山庄之外才是真正的天下!” “不行,不行,你是被猫指定的山神大人!” 父亲如猫一般旋转到高塔,将山城救回来的山外人推入地狱。 “山神大人怎么能够背弃山庄,怎么能够为一己之利放弃所有......山神大人,你怎么能够?”山老爷的身侧开始冒出淡淡的黑烟,一股淡淡的腥臭弥散。 “喵!”黄铜猫仿若受到什么刺激,整个身子扎在地面,浑身炸毛,喉咙中滚动恐惧的呜咽。 地面开始发声剧烈的震动,青衣男子眼神一凛,在所有人反映之前将赖在自己身上的小魔头一把抱起,两个人飞至空中不断往后退。 山老爷的喉咙中吐出一只干瘪的东西,在腥臭的沤水中跳动,而他自己也完全被那不断喷发而出的黑气笼罩,滚滚气流往上沉浮。他摇摆头脑,佝偻的身体突然趴倒地上,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声尖利的猫叫,他的身体也在不停地膨胀,膨胀...... “啊...怪物啊!” 山民们尖叫着连滚带爬往外奔离,连手带脚,每个人的脸都充斥无声的惊恐。 黑色的烟散去,一只巨大的猫朝天而嘶鸣,眼中散发出幽幽绿光,它的脖子弯成奇怪的程度,一个一个地扫视在场的人,而后眼睛又凌然成抖动的竖线,再次发出一声由胸腔往外排出的嘶吼。 它的浑身发臭,皮毛中不断翻滚、挂落白色的蠕虫,血肉勾翻已经早已被风化成僵绿色,巨大的肚子下垂挂发黑的肠子,那些肠子竟然在不停地蠕动,从中翻滚出红黑色的脓疱。 山民们捂住耳朵,在不断的崩塌中往外滚爬。 远处传来阵阵铜铃声,猫尸抖动漆绿色的毛皮,整个身子如同塔般往下一拱。 元阳站起身,眼神凛然,不复先时的闲散,他将左手一挥动,那两颗时常我在手心的木珠子便如同利刃般破空而去,发出尖锐的声响,那声响愈来愈大,木珠的转动速度愈来愈快,并且在空中不断旋转,摩擦出炙热的火花...... 怀中抱着小魔头的青衣男子猛然抬起眼,整张脸如同山石崩裂般失去平时的淡然,他突然一个起身,眼神焦急地往两颗不同方向旋转的木珠看去。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漆色的猫尸发出不耐烦的吼叫,它豁然跳跃到空中,那些肠子垂挂在半空中,掠过一阵阵令人头晕眼花的腥臭。 猫尸开始奔跑,每一步都牵引地面猛烈的震晃,如同地崩山裂般,黑红色的肠子与恐惧不断蔓延,开出靡艳的血。 震动和黑影不断靠近,逃跑的山民们不禁被恐惧僵硬在原地,就像被下了魔咒般眼睁睁看着那魔物不断靠近,胃酸在腹中绞动...... 完了,一切都完了...... “起。”远处的元阳红衣飘荡,在风中轻声呢喃。 空中的木珠子发出猛烈地摇动,破空飞向山民聚集的地方,就在一刹那间伸出千万条藤条,以烈火燎原之势瞬间形成铺天盖地的网,密不透风地将人群包裹起来,生出张牙舞爪的惊人尖锐藤曼,在空中不断挥舞,卷起一阵又一阵的土石。 猫尸愤怒地尖叫,不断用身体撞击藤曼舞动的木罩,一阵猛烈地撞动中它抬起头,狠狠地用尖利的牙齿咬住,嘴角流出‘啪嗒啪嗒’的脓水,白色的蠕虫翻滚怨毒的欲望。 元阳在凛然中,突然发现身边的气息逐渐变化,他脸色大变,猛然往身后的末阴转去...... 妖君的周身逐渐有寒冷的气息卷袭,不断有鲜红的血液从他的眼睛掉落,以诡异而急湍的速度往脖颈处滑落,他捂住自己的眼睛,身体的深处不断有一股力量挤压住他。 那股力量如洪钟般在他的耳边大喊——“善”,“善”,“善”......千万个“善”汇聚成漫天漫地的疼痛,如同洪水般冲本不属于他的心。 好疼......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妖君......”元阳伸出手,但因不明情况,不敢贸然靠近。 “元阳...元阳...逍儿....”末阴的眼中出现一片冰天雪地,出现震晃的山林,出现漫山遍野的血水,刹那间,那股疼痛终于完全覆盖住他。 山石滚动,漆色的猫尸依旧在朝天吼叫。 藤蔓舞动,纠缠流脓的怨毒。 “父亲!”山城跪倒在地,涕泪四流,“父亲,收手吧!” 青衣男子震惊地看向看台上红衣飘动的元阳,延伸中滚动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攥紧手心,仿若要把自己撕裂。 逍儿,是逍儿么? 黑烟滚动,天空压下沉甸的空荡,远处的断棋滚动,墙顶的红幡发出最后的翻滚,猫尸的眼睛中似乎在流泪,幽幽的眼神中充满怨恨的绝望。 藤曼逐渐包裹住它的身体,残失耳朵、破碎的身体、断裂的尾巴,蠕动的肠子.......它不断挣扎,哪怕翻动的血肉被啃食,哪怕断裂的部位沉入无尽的沙石。 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半空中扬起冷透的冰气,地面也开始不断震动,元阳担忧地伸出手。 末阴的身前已然出现那把玄剑,浮在半空中,一如既往的冰冷沉重。 斩魔剑。 末阴闭上眼睛,记忆中的少年朝他飞奔而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暖意。 “开。” 霎那间—— 冰天雪地,再无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元阳的小名儿出来了。 我来捋捋时间线,因为之后的时间线会更多。(这一卷过后主角俩主场) 万年前逍遥战神生生死死。 两千年前元阳呱呱落地,修炼一千年成了个仙,然后下了个凡,然后又回了仙境过了一千年。 前一个五百年遇到小王爷渣渣和神秘的‘非君不可’和一些不可说的事情,后一个千年下凡遇到女装大佬殿下伤心伤肺,喝完轮回水后一千年由登徒子熬成柳下惠。 作为一个悬疑仙侠文,我来问问大噶 1.山城的‘与众不同’到底是什么呢? 2.元阳的‘非君不可’到底是谁呢? 3.逍遥战神到底是谁? 4.那个已经出现在伤魂鸟和碧落山中的铸剑人到底是谁呢? 5.元阳真的是元阳,末阴真的是末阴吗?(推推柯南的眼镜儿) 不知道没关系,就和我一起去见证吧! 感情线绝对甜(敢保证,但是怕剧透所以不说啥) 悄悄告诉你们,我不是人......我是一只中华田园犬(狗头) 第30章 猫尸殉道 斩魔剑破入猫尸,黑烟滚滚,怪怨之魔发出来自地底灵魂的吼叫...... 就在末阴出声的那一刹那,场地倏然间银装素裹,苍莽之下所有的喧嚣瞬时间被千里冰雕吞噬成无尽的沉默。那不断挣扎的不甘心,那沉浮黄浆的苦涩回忆,那远山滚动的红幡,那散发阵阵幽光的铜铃......尽然被冰雪包裹成静止的沉默。 “起。” 血珠由左眼渗透,末阴的手背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他的手背,渗透冷冽的雾气,金色的纹路附着疼痛向身体的四处蔓延,额间开出一丹烫金色,愈演愈深。 漫天下起纷纷雪,虚无缥缈而毫无边际,滚烫的白色灼伤天地的双眼,浩荡间只有不断飘扬的冰雪和冰雕中小心翼翼的呼吸。 昂首的猫尸被冻成庞然冰雕,它的颈保持原有的弧度,仰天张开,无声地发出怆然吼叫。骑猎场上,那些尖叫而逃窜的山民们,也成为一座座冰人,凝固住最后一刹那的惊恐表情。 元阳置身于这天地烫水,一身红衣飘摇,眼中隐隐浮现金色的光芒,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猛烈撞击,仿若就要破土而出,每一寸呼吸稍带呼之欲来的潮涌。他伸出手放到自己的心口,感受那里愈来愈猛烈的跳跃。 愈来愈猛烈的疼痛。 他这里,本应该是空的,怎么会有感觉? 愈来愈猛烈的存在。 他的心在谁的身上跳动? 冰雕中传来一声声鸣叫,悠荡在所有人的心中,仿佛下一秒它就能破冰而出。 山城跪在冰面上,被冻成一个仰首痛哭流涕的模样。 而鸣叫的猫,却在做梦——它梦见自己旋转着踏上塔顶,将背叛山神的人们推入无尽的深渊...不断坠落,不断坠落...直到变成一滩糜烂的血肉模糊。 猫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碧落山庄,下了一场早春的花雨,花瓣飘飘扬扬,落到它的鼻尖...... 末阴闭上眼睛,随着斩魔剑进入那场梦,陷入漫天漫地灿烂无忧的花床,他在猫的梦中,睁开淌血的眼睛。 魔,怔也,执念所化。 末阴睁开眼... 猫睁开眼... 山老爷睁开眼... ‘我’,睁开眼——猫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每次我抱起猫的时候,都能隐隐约约闻到它们身上的淡淡香味。 这让我有些嫉妒。 当我抽出它们洁白的小肠,一股热气立刻顺延我的手边蔓延,如若继续用剪子把那肠子绞成一段段,便会有烂胡桃般的汁水挤出来。好似在剪上好的丝绸。 我喜欢看它们逃窜的姿态,柔软而狂躁,致命地吸引我的注意力。猫拼命地逃窜,逃窜……直到被利刃剖开,不能动弹,黏稠的血浆从它们的口、鼻流出,伸长的舌头一阵痉挛。所以我把它们的脑袋一个个切成三份,陈列在美丽的地方。 伸长的舌头,僵硬着,最后只能贴在上颌,永久地静止了。真是美丽的图景,这样的画面会紧紧附于我的脑海,伴随着我进入梦乡。 我爱着猫,当我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会用牙齿清缓而又温柔地啃着我的手指尖,好似在回应我的爱意。它们用粗糙而布满倒刺的舌尖地舔舐我流脓的伤口,砸吧砸吧,每舔一下,我的意识便如同天空飘散地云彩摇晃不止,逐渐蜷缩。 它曾经偷偷钻上我的床榻,却被柔软被窝中的猫骸吓得四处乱跑乱叫,由是也把正在熟睡之中的我吓得不轻。 我杀猫,猫教唆我入魔。 我收集它们的爪蹼,放在琉璃瓶中,送给心爱的女子。因为杀过的猫太多,我总觉得自己身上带着股猫气,不是很像一只纯种的魔。 我柔软的手中,和猫一样藏着利爪,随时能够割断人的喉咙,但我们不这样。世人对魔和猫都是残酷的,但我们却很温柔,他们越是残酷,就显得我们越是温柔。 “咚咚咚” 窗户发出扣击声。 我打开窗户。 一只硕大的猫脸吼叫着出现,它的眼睛幽幽散发绿光,张开嘴,把我吸进去。黏稠的液体包裹住我,我像个婴儿一般,安心地蜷缩在一片漆黑中。 到底是我杀了猫,还是猫杀死了我? 猫和我,彼此相爱,不可分离。 猫和我同样守护着碧落山庄——因为我们是猫,所以我们只能够守护整个山庄,而不是拥有...拥有整座山庄的只能是无上的碧落山神,他们庇佑碧落山庄,守护其免于困顿的烦扰,守佑山民的丰收开在三月的碧落梗,将苍莽之下所有的福祉都馈赠给无尽的山灵! 上一届的山神不喜欢猫,他总是一个人躲在神庙的深处打盹,于是我偷偷地将猫尸渡运到山神大人的房间,让他在山神之灵的幽幽绿光下发挥出更强劲的力量! 上一代的长老垂死前将我喊过去,临死之人比干枯的秸秆还更为脆弱,我几乎能看到他苍老发皱的人皮之下逐渐发黑干涸的心,他用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中放出骇人的光,从嘴中吐出腥臭而又笃定的话语,“去...去...去找下一代山神...快去!” 我的灵魂随之颤抖,被这沉重的使命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体中的猫叫嚣着狂热的血液。 我开始不停地寻找。 山神...山神...山神... 那几年,但凡有人家中有妇人怀胎,我便会时刻盯梢着,派人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待产的胎儿,但凡听到有人家中妇人在生产,我便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他们房前不停转悠,等待新生儿的降临——可是,事与愿违。 婴儿的啼哭永远是单调的猫叫声,我听着猫叫般的啼哭失落地走远,几乎能够预见这些婴儿的未来......两岁坐稳,四岁学会走路,头小、颈短、圆月脸不对称...要么就是如我一般因脊椎侧弯而矮小,要么就像其他山民般早早得在四十多岁去世。 “只有不是猫,才能成为山神。”长老的手长在我的身上,时刻用小锤子击打我的太阳穴。 可这漫山遍野的猫叫,让我到哪里找寻下一代的山神? 那些天,婴儿啼哭的猫叫声几乎充斥我的整个梦境,让我每每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浑身出虚汗,为此头疼整整一天。那时当任的山神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打扫神庙的时候从垫子下翻出好几张布帛,布帛上沾满黑红的血液斑痕...如同山神咳嗽时陡起的肩膀,沉闷而让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心惊肉跳,一直持续到内人与我的孩子出生——那天我就像只壁虎般扒在产房的门缝外,看着鲜红的血液渗透床单,看着烛火摇曳,看着豆大的汗珠从内人的全身往外倾泻,看着她的生命逐渐微弱而另一个生命逐渐强烈...我屏住呼吸...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叫声在产房中回荡! 这何止是回荡在产房中,简直就是凿开我的脑袋,将所有的烦忧和忧虑通通赶离,只剩下那通灵剔透、一声一声的美妙旋律在其中回荡、旋转、升腾! 这是人类的啼叫,这是山神的啼叫! 终于...找到了。我的眼中放出幽幽绿光。 末阴再次闭上眼睛,猫尸颤动随着恶念的流泻而不停震晃,抖落大片大片雪亮的冰晶,斩魔剑剖开猫尸的皮肉,深深地咬紧它的心脏,发出“咯噔咯噔”的猛烈震晃声。 黑影穿梭,他的眼前又变了一幅模样。 漆黑的夜晚,长满苔藓的石塔上,泱泱的长袍被风撑大、膨胀,不停地震颤。 我站在他地身后,像猫一样狡猾地眯起眼睛。 “山老爷,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山外的人果然心思愚钝,他竟然在干过那样的事情后还能这般面无改色。 “你告诉我,你今日看到了什么?”我伸出手,像鹰隼般抓住他的手腕。 “啊...老爷,在下也很惊讶,没想到我好奇了数月的山神大人竟然是山城兄,不过老爷您为什么不把他放出山神塔...啊...是因为身份的特殊性么,放心,在下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安分守己地做好山神身后的庇佑!” 我的心如同他的话一般绞动,胃中不停翻滚呕吐的欲望——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用这么轻蔑的语气鄙夷碧落山庄的信仰! 山神是碧落山庄的道! 而他只不过是山外的一个佝偻的蝼蚁,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怎么轻描淡写,凭什么有嘴脸说出这般忤逆山神的话语! 对...他忤逆了山神...他见到了山神的真正容颜...他该死,他该死...他该死! 我的喉咙中发出呜咽的猫叫,我的指甲长出透明的利刃,我的眼中流出化脓的怨恨,他的脸在我的面前不断放大,放大,放大...... 石塔的下面便是坚硬的泥地,而他的身后便是呼啸的漆黑! 我伸出手—— 他如同见到鬼一般瞪大眼睛。 猫伸出爪子—— 他发出尖锐的鸣叫。 我们将力量停靠在背叛者的身上,脸上同时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轻轻、一推! 那瘦弱的身影,便如同灌满水的麻袋,滑稽地从半空飞离,“砰”滑落入无尽的黑暗! 可笑地大地上留下一声轻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碧落山庄闭塞,男女结合就类似于现在的近亲繁衍,而后他们的孩子会大概率地出现遗传病....恶性循环... 猫叫综合征——细胞遗传学特征是第5号染色体短臂远端部分缺失,婴幼儿的时候会发出猫叫一样的啼哭声音,开智比一般人晚,有的四岁才学会走路,智力较弱,寿命一般也比较短...... 山城的‘独特’——较少的没有得遗传病的孩子。 以上。 小问题:为什么小圆脸是自杀呢? 星期一大家都很困,但是还要努力啊!注意保暖!——中华小土狗 第31章 万物归踪 当一切归于平寂后,天地只剩下冰雪消融的声响。 扑朔于天地的寂寞化为一声声悠然叹息。 黑气逐渐暗淡,随之而来的是猫尸的震动,它的躯体如同剖开的鱼肉之腹,颤抖着溅射出粘稠拖沓的血液。 斩魔剑一寸一寸地从蠕动的皮毛中抽离,玄色低沉的剑身微微颤抖,散发暗色的红光。 末阴站在场中央,白衣的锦袍在风中膨胀而不断鼓动,脸上的花纹从皮肤表面抽回,眼中清冽的光亮揽入天地苍莽。 仿若可以有亘古。 “那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会有这般威力...老子活过千年,从未见过这般章法!”小魔头攥紧手中的青色衣角,眉头狠狠地皱起,“他手上拿的那把剑,当真能斩魔?” 青衣人没有应声,隔着飘扬的飞雪、滚动的红幡看向天地茫白中那抹打破静寂的朱红。 元阳的朱红色锦袍在盛大的冰雪消融中开出一朵烫人的朱砂红,他跳跃的视线中,却尽然只有远处抦玄剑而站立的翟然妖君。 末阴的眼中,黑白沉浮,黑色的恶、白色的善,黑夜的叛离、白日的声讨...不断的旋转,而后归于一张模模糊糊的少年,少年的眼中却也是交融旋转的黑白。 他捂住自己的眼,不知为什么还在流血,胸腔中跳动的心温暖他混沌的知觉,也让浑身四骸的痛觉更加清晰。 斩魔剑发出一声清响... 半空中,漂浮的红线连接两个滚烫的手心,放出金色的光芒,不断摇曳、摇曳...两个灵魂在沉寂中探寻遗忘在混沌中的过往。 元阳一步一步地走向末阴,眼中是沉寂的黯然... “妖君...”这一句声飘渺到空中,瞬间被风吞咽,变成断断续续的呼啸。 连绵的冰雕缓慢地流出消融的雪珠,地面的薄冰逐渐变成鞋底冰凉的积水,猫尸的身上不断砸下掉落的冰块。 “妖君...” 一步,两步,三步... 元阳看着自己眼前的末阴眼中淌血,看着他的身形摇晃逐渐变成原来的妖君模样,看着他手中的斩魔剑逐渐化为虚无...看着他的心在冰雪中跳动... “妖君...”元阳扶住身体不断下坠的末阴,眼中波澜不惊,却是攥紧自己的手心,“为什么我的心...在你的身体中跳动?” 心不在,魂魄不全...他元阳到底是什么,末阴又到底是谁? 剧烈的疼痛剖开元阳的脑袋,搅动破碎的回忆,他抓住自己的头。 末阴的眼中冰凉如苍地,血液给他苍白的脸染上三分妖冶。 “还没有结束...” 就在这一声落下之时,骑猎场外突然传来嘈杂的慌乱,这慌乱越来越近,越来越喧嚣... 场地上的山民们从刚从冰冻中恢复意识,又被这慌乱吓得凝固在原地,紧张地屏住呼吸... 墙顶的铜铃猛声摇晃! “着火了,着火了!碧落山庄着火了!” “什么!”山民们听到后纷纷吓得站起来...他们漫山遍野都是树木,牵一发而动全身! 焦虑无声无息地蔓延,人群开始从骑猎场中往外跑——他们的茅屋,他们的收成,他们混混沌沌中将灵魂寄托在麻木中的信仰,他们的碧落山庄! 猫尸开始不停地晃动,它的皮肉逐渐变成缕缕黑絮,那黑絮刚刚接触到半空就绞动住飘忽的风声,忽而化为虚无。 可尽管如此,它的身体依旧不停地颤动,不停地与黑死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抗拒。 它拖住摇摇欲坠的躯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山头呼啸浓烟,风声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火海,叫嚣的火舌行走在山原间,掠过发硬的田埂,掠过挂满花苞的碧落树,掠过黄铜色的墙头,掠过角落处的野猫,掠过...山头庄严肃穆的山神塔... 天地晃动,一切有感情的没感情的懂开始崩塌,万物倾斜,山石滚动,滚滚浓烟绞动暗色的天际。 元阳的手在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把面纱挂在妖君的脸上,抚平他耳边的褶皱...他知道那面纱后的眼睛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却还不是时候。 “这场火,我们不能插手...”末阴勾住元阳的肩,身后的猫尸依旧在不停地挣扎着前进。 山庄哪怕被火势吞噬殆尽,变成枯灰,也是自己的命数——却道是人间碧落火燎尽,枯死猫尸,骸骨满地,妖仙不得动半步。 “这样也好...”元阳低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黑饼子少年恳求的脸,“这样也好...” 这个山庄不能再留了。 碧落再生长下去,也只有可能繁衍出一只只畸形的猫,在框定的田埂内轮回成麻木的傀儡,被不知名的恐惧绞杀在空虚中。 猫尸的头朝着着火的碧落山庄处,依旧拖动残破的肠蹭过山石刺棱的泥地...拖曳,拖曳... 山城无神地跟着山老爷所化成的猫尸往前晃荡,黑饼子跟在后面直打转,却没有任何办法停住山城的脚步。 当年的孩童已然长大,他的手中握紧弯刀,玄铁的幽光没变,却不知当年那个笑着打趣他的男人是否依然面目全非。 元阳想拦住山城,但伸出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他发出一声喟叹,认命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出骑猎场。 人何尝有执,何必有执,又何苦相执!执生怨,怨生恨,恨成痴,痴迷不悟便成魔。 黑饼子少年攥紧手中的弯刀,抬头紧盯住眼前苍白了不少的男人,“你是跟定了这头猫尸吗,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出山吗?”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死!”黑饼子瞪大眼睛,眼中渗出血丝,“你还没有把弯刀拿回去,还...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那...那当初那具尸体到底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骑猎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年被心中的焦急呛得语无伦次,“你别走!” 山城被这一声喝喊住,转过身子,空洞的眼落在少年的身上,逐渐有了些许的意识,“骑猎场...山庄收成好,又难得有灾害,人口只能不断地增多,但山就这么大...山神地骑猎场也不过是控制人口一个幌子罢了。” “那...那你不是自杀了么...”少年拽住想继续往前走的男人,手劲大得惊人,“前几日的圆脸仆人,也是如此...”他口齿不清,只想再拖延些时间。 男人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已经没有半点火星再其中燃烧...仿若...仿若早就盘算好这场落局。 “你说小圆脸...”男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血色,“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过于相信山神...过于相信父亲...那天,父亲让他见到了我,那可怜的孩子本已经打击得面无血色,而后父亲又趁火打劫般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黑饼子屏住呼吸。 “他不是一只猫啊,等我死后他就该接任成为下一任山神...可惜...不,还是说幸运呢。”男人豁然转身,眼中映照满山的滚烫火海,眼中升腾起类似喜悦的情感,“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坐在帘子后面的假山神更加可悲,还是把这份虚假信奉成终身追求的父亲更加可悲。” 男人的叹息,就这样消失在呼啸的风中。 黑饼子少年不敢放手,他害怕自己一放手,这男人便会像三年前一般陨落在自己的面前。 三年前... “三年前死的到底是谁!”嘶哑的叫声突然冲破少年的喉咙。 男人没有回应,因为他的对面缓缓走来一个满身狼藉的男子,摇摇晃晃。 男子的手中拿着一罐油,他边走边将手中的油洒到地上,一路上蜿蜒弯弯扭扭的细流,在草垛树叶中闪发晶亮的光。他踉跄着来到众人面前,停住步子后将手中洒空的油罐儿抛到身后。 “啪嗒啪嗒”油罐子在地面滚动,颠簸上、颠簸下,直到磕碰到山石后才停下。 “当年死的,是我的弟弟啊。”苍白男子在喉咙深处发出一段尖锐的笑声。“我和母亲等了他三年,他没有回来,母亲也死了...我只剩下他了,我就找过来了。你们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你们该死!”他像喝醉了一般,又用手摇晃着指向自己,“他本应该死在无尽的河海之中,但如今他的尸骨已经变成粉末,我能做的,只是为他造一场火海罢了...” 猫尸从山坡上翻滚而下,突然发狂,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冲向火海。 山城看在眼中,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他转过身子将自己的衣袍角一点一点从少年的手心中抽出。 “黑饼子...对不起。” 他缓缓转过头,深深地与苍白男子对视。两人没有说话,却好像有种无声的默契。 两人开始踉跄步子,挪动着疲惫的身躯,一点一点往山坡下走。 一步,两步,三步...... “我只剩下他了。” “到底是我,还是父亲,更为可悲?” 山石滚动,铜铃轻响。 山猫竭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吼叫。 元阳捂住少年的眼睛,手心渐渐被湿润的泪水浸润。 风依旧在呼啸,天空的黑烟袭卷云层,鹰隼踏过云层发出绝望的啼叫,翻动的红幡,嘶哑作响的铜铃... 那一猫二人,逐渐成为三个单薄的黑影,被无尽的滚烫火海吞噬。 远处的风声呜咽——似乎是猫在哭。 从此世上...再无碧落山庄。 第三卷 ·铁秋千 第32章 逍遥剑宗 “你们有没有看到元阳仙君!”身穿绿纱的仙娥兴奋地摇晃上身,往仙娥堆里面一埋,朝她们大声喊叫。 “什么,司木仙君什么时候回来了!” “木君不是领命下凡了么,怎么...他现在回来了!” 难得有个身穿白纱的小仙娥,嗫嚅了一句,“那...那个带面纱的妖君也跟着回来了么?” 绿纱仙娥轻皱眉头,用自己的手指撑住下巴,“唔...这我倒是不大清楚,回头我去问问扶原。” “问什么问呢,我家师尊老早便又走了,你们这群女娥子想着什么怀心思了,我家师尊可是心里有人的好男人,你们别随便招惹他!”扶原手上提着司命老儿的酒缸,本准备往轮回境赶,正巧听闻有人谈论他的师尊,便赶来凑热闹。“再者说,我们家师尊早就改好了,不随便亲近女色,你们别做梦了!” 女娥子们瞪得愈凶狠,元阳便说得愈起劲儿,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怼到人家姑娘脸上。 “那,扶原,你可知道仙君又去了哪处?” “怎么,偷偷拿我师尊的画像还不够...”扶原一招老鹰捉小鸡飞扑过去,把绿纱仙娥手中的画像用力往外抽。“你们难不成还想偷偷下凡,去见我师尊,想得倒是美!也不拿脑袋想想我师尊是下凡干什么的!” 绿纱仙娥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气得拿脚踢他,头上直冒青筋。“死扶原,你管得真宽!” “你们别争了,小心把手中的画像给撕坏了,这可只有一张啊!”围观的仙娥们直跳脚。 “你还给她!” “别抢了,别抢了......欸,扶原你个...松手!” 仙娥子们如潮涌们挤上去,扶原手中攥紧画纸,喉咙滚动出句不明不白的公鸭叫,而后彻底溺死在胭脂粉中。 仙寰悠悠无烦恼,人间却是三山六川、说不尽的满山愁,苍莽一时分不清雾霭和云气,上下相合而混沌起,荡然天地间浩浩然正气。 在人间的黄昏坡角,云雾飘渺处通往仙境,深山老林中连接阿鼻地狱,瘴气密布、万里无人烟便成了魔欲的沼泽,这些地方大多隐蔽,悄悄然成为青山绿水中停顿的冷清。 而这万千冷清中,有那么一处巨石当道,柏树丛生之地——人生难得豪情,不求仙道求恣意,踏碎凌霄。待君归来,纵使亘古变,逍遥亦人间! 人间,逍遥剑宗也。 黄鹤踏过云霄,留下一声长啼,在雾霭中穿梭,又猛然像长剑般破空而出,袭卷起千层云浪。 “下一个预备弟子,邵逍。” 悠悠羌笛声,吹响满山幽静。 “邵逍,这人竟然叫作邵逍!”剑宗弟子指着册子上的名字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又什么,这儿还有个叫作平笙的呢!” “这年头怪事儿真多,这两个名字还能一起出现!也不知道这家人怎么给孩子取得名字,偏偏取这两个......” “你们小声点,千万不能让大师兄知道...他知道估计能把剑宗给掀了...” 元阳便在这窃窃私语中走上山头,抬起手,让呼啸的风从自己的手缝间穿过。 有些湿润。 他有些恍惚,仿若在某个他忘记的日子里,他也是这般伸出手——让风钻进自己的灵魂。 元阳抽出手中的剑,气流顿时炸出,周围的雾气往上冲散,地面飞起沙石,雾霭之间滚卷起千层波澜,浩荡的天地烫入他的心怀。 玄剑散发幽幽的暗光,缓缓飞到半空,元阳缓缓踏上剑端。 风慢慢上升。 泱泱朱袍被吹荡膨胀,在空中鼓荡“啪嗒啪嗒”的声响,额前的碎发被完全掀开,朱袍的锦带在空中摇曳,形成一道飘荡的弧线。 元阳的心中突然升腾一种不知名的喜悦,牢牢抓住那个本应该不断跳跃的地方。这种喜悦给了他一种云雾般的错觉......仿若自己的心就长在了这天地间浩浩汤汤的风中。 风吹过的地方,有鸟一般的自由。 元阳的浑身传来与风极致契合的舒适感,剑身反转,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圈,血液在体内兴奋地流动,骨髓中叫嚣更加猛烈的冲击。 红衣人像上瘾一般,在风中张开臂膀,嘴角升腾一抹开到极致的笑,竟染上三分嚣张。 元阳后仰,他的身子落入无尽的风中,衣袍最大程度地涨开,包裹住无处不在地恣意和云霄。黄鹤长啼,和他一起往下沉降...坠落,坠落...落入苍穹之下一勾山崖的潇洒... 他勾起手指,玄剑如同流星般瞬时又冲到他的身下,元阳在剑端踮起脚尖,缓缓向身后的众人望去。 露出一抹坏笑。 逍遥剑宗的弟子们早已被刚刚的情景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原生打趣的眼眸中渐渐上腾起真切的敬佩。 为首的青衣弟子抽出手中的铜牌,小心翼翼地放到元阳的手中,“新弟子...做得好,你配得上你的这个名字。”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元阳的肩。“逍遥剑宗——人生难得豪情,不求仙道求恣意...从今天起,愿你也能纵使亘古变,逍遥亦人间!” 元阳翘起唇角,颠了颠手中铜牌,而后恭敬地垂首行礼,“在下邵逍,谢过各位师兄。” 黄鹤长啼,日光透过雾霭,席卷起人间的浩荡。 远处断断续续的羌笛声,又近了些。 一声突兀打破短暂的宁静,由远及近。 “不好了,东边的山石崩塌了!” “怎么了,这是!” 一个紫衣的弟子飞奔到山崖的聚集处,气喘吁吁,额前的乌丝乱晃。 “大师兄...大师兄他...他又和人家打起来了!” “又是谁惹了他?” “不知道,好像也是个来参加选拔的弟子。” 青衣弟子们纷纷跑向东边,元阳也跟了上去,为首那位给他铜牌的青衣师兄竖起手中的符纸,最终念念有词,元阳原以为在念什么新奇的法咒,便留心听了听。 “他娘的大师兄...又给我们惹麻烦...” 元阳收回耳朵。 “新来考核的弟子,又怎么能够惹到他?” “谁知道呢...”紫衣男子跳到山崖的侧面继续奔跑,口中呛了口气,“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那新弟子看起来那么老实,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狠。” “等会儿你去劝说,我们负责去修补山石!” “去你们的,你们还想让我一个人去面对那大魔头...是兄弟就一起上!” 他们说话的这功夫,山石震晃得愈发猛烈,远处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动,不断有细小的沙石往下滚动。 紫衣弟子召来黄鹤,一脚踏上去,更是快马加鞭地破空赶去。 “真是造孽!”青衣弟子们也纷纷跳上山壁,在风中疾速奔跑。 元阳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悠哉游哉地像个老头儿,他心里正想着妖君呢,身后就传来那股熟悉的芳香。 “末阴兄。”元阳转过头,果真是那面带白纱的末阴妖君。 “在这儿便唤我平笙罢。”末阴看着眼前的人神采飞扬,目不转睛。 “平笙...平笙。”元阳嘴中念叨得那叫个朗朗上口,他现如今只想跟这位来去无踪得妖君磨好关系,看看往后能不能趁着什么老熟人的身份厚起脸皮跟妖君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他的心给还回来。 大块的山石滚落,上空腾起阵阵灰尘,扑朔的声音在尘灰的席卷中逐渐靠近,从山头传来瀑布往下倾泻的巨大轰响,在天地间咆哮冲击的力量。 新来的弟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整个人缩成一个鹌鹑鸟,面色苍白地靠在山石壁边,汗珠从后颈留下,浑然打湿后背。 “你的名字里竟然敢有这个字!你怎么敢!”一阵湍急的气流擦过新弟子的耳边,直冲冲击打到他身后的青石壁,“轰隆”一声留下巨大的坑,皲裂不断掉落的石块。“谁给你的勇气敢用这个字!” 新弟子不断颤抖,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 “你改不改名字,我再问一遍你改不改名字!”少年模样的阎罗王举起手中的石块,举起来朝新弟子的方向瞄准,毫无疑虑地抛掷,那石块如同雷霆般穿破云霭,直接在半空中燃烧起来。 “大师兄,不可啊!大师兄,快住手!” 少年阎罗王置若罔闻,在手中汇聚成一个偌大的火球,在空中猛烈地燃烧,他的周身上升冲破云霭的气流,嘴角凝固成一个扭曲的笑。 活脱脱就是个人间的阎罗疯子。 元阳眼见不妙,勾动手心中的木珠正准备投出去,却突然被身后一股力量猛得推出去。 “邵逍,上!” 他一个踉跄,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山谷空荡,那一句“邵逍”赤|裸裸回荡在半空中,不断回音,经久不绝...... 火球转过方向,燃烧出嗜血至极的气焰,山石不断滚动,又是一处山崖角掉落。 “好啊......先是来了这么一个李逍,现在直接叫‘邵逍’了。” 少年僵硬地转身,睁开阎罗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俩人的主场了(小土狗撑起下巴) 第33章 唇红齿白 常言道:“冷灰里冒出个热豆子,实在是出乎意外。”这山崖上的山石还在不停往下滚呢,刚刚他们的大师兄还跟个阎罗鬼一样要吃人呢,现如今—— 少年个子本来就高,腿长胳膊长的,这会儿突然跟个球一样撞到元阳的怀中——一头子蒙扎,连头都不带抬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身子还直颤抖。 “逍儿,逍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师兄以后不随便骂你了,酒也让给你喝,剑也让给你使,你千万不要再走了!” 周围的弟子们看得那叫个浑身发麻,互相传眼色,忖度着这大师兄是不是被人夺舍了。再仔细那么一瞧——不得了,他们的阎罗王大师兄脸上竟然带着笑,那笑跟白糖拌了蜂蜜一样——甜上加甜。 这还是堂堂阎罗王大师兄么!这是哪儿的甜菜吧! 元阳跟少年身量差不多,被这突然扑上来的大挂件儿勒得慌,整个人闷得慌。 “这位兄弟,你......” “下来。”元阳身后的末阴一声冷喝,透着一股股凉气儿。 “哟,是平笙老大啊,你也回来了,真是双喜临门啊...肯定是你把邵逍这小子找回来的,真是不容易!”只是抬起头,整个人还是挂在元阳的身上,脸上露出一个傻子样的笑,“你怎么还化了个形,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没事,邵逍既然安然回来,我们定也不会亏待他的师父您嘞!” 元阳的眼中露出迟疑,“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他的手指微微颤动。 “你们,杵着干什么!你们的邵逍师兄回来了,赶紧给我去准备房间,杵在那儿晒肉干呢!”景敖抬起头,抱着元阳恶狠狠地看向呆立在原地不动地弟子们。“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景敖张开嘴,用力嗞了嗞牙齿,元阳感觉自己肩上跟挂着个恶犬一样。 “没,没,没!!” 在场的弟子们这个摇头,那个摆手,一个个立马转身,好比得了尚方宝剑,脚底生风,直冲冲奔回山庄。 “你们是不是认错......” 元阳话音未落,景敖整条恶犬突然窜起来,脸上立马阴转阳光,嘴里直吐糖粒儿。“走,跟师兄回去,今日不醉不归,必定要闹他个三杠清水六缸浑浊!” “你们是不是认错...” 末阴一双冰凉的手瞬间拉住元阳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元阳愣了愣,心中叹气——这一不清二不楚的,合计着今日他和说话犯冲,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恶犬景敖抬眼看了看俩人相交的手,心里叹了口气,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两个人练成一串往自己身处猛拽。 “逍儿!” 元阳转头。 “不是喊你,我喊它呢!” 五里云雾中扑腾来一只仙鹤,卷一声狂风与沙石而来,直冲冲俯冲而下,把三个人带到空中。 它在空中打了个转,痛快地上下颠转,这三伏天的风,被搅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 景敖抓住元阳的手,兴奋地伸开臂膀,用力地在风中喊叫一声“啊——啊——!” 元阳心中亲切,看着眼前吼叫的恶犬,倒是没有放手。这孩子唇红齿白大块头儿,脾气一会儿暴躁得跟个阎罗王,一会儿乖巧地跟吃了蜜糖罐,是个奇人。 眨眼的功夫,西边的晨霭破开,露出万丈云光。 三人一鹤陷入冲开五里云雾,往连绵的山脉深处飞去。 “吃鸡蛋哟。”唇红齿白的恶犬急冲冲从后厨跑出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直晃悠。 “这蛋......”元阳才刚开口,景敖就把他从末阴的身旁拽过来。 “知道你喜欢吃鸡蛋,后院儿的鸡棚一只没给你扫走,怕你哪天回来,这是刚刚拾起的蛋,保准儿新鲜!” 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四碗蛋端上来,油水汪汪上面飘着葱花。元阳面前的那碗糖放得特别多,他看了看恶犬满含期待的眼神,夹起一只咬下半口,甜、香,又有点烫嘴,在嘴里直滑溜。 倒是用心。 景敖呼啦呼啦吃完蛋花,从青石桌上拿起一个锦布包,在里面不断翻找,终于找到一个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元阳的手上。 元阳把纸包捏在手中,这经卷大小的东西,沉甸甸、硬梆梆的;包裹的纸有些发黄,潮湿地发皱,他小心撕开表面的那层纸,不禁挑了挑眉:原来是一叠断剑。“啊。”他差点叫出声,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张开嘴巴。 这断剑上有血,血上的味道十分熟悉——不是其他人,正是他自己! 可是......无论是这逍遥剑宗、这唇红齿白的大块头儿、这断剑、这飘扬香气的蛋花......他全无印象。 疼痛攀沿向上,直直击中元阳的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记得,唯独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元阳想不明白,他不就是个破落和尚,机缘巧合得已破九霄、上仙境,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邵逍,成了这断剑之上附着的魂魄。 “你当然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哪儿捏得破身体,金丹也没有、魂魄东拼西凑,连心都没了,空有一身灵力,简直就是破落!” 他们正说着,“砰、砰、砰”,“噼啪噼啪”,门外突然响起炮仗,弟子们在外面簇拥着围看,霹雳啪啦的叫嚣欢腾。 “怎么样......”景敖站起身子,推开屋内的窗,让烟火气完完全全地钻进,屋子里顿时燃起一阵热闹劲儿,“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 元阳抬眼,本来脑袋就不爽快,看到院子里还跑着几只老母鸡在鞭炮后面前俯后仰四处乱逃,脑壳儿愈发得疼。 “我跟逍遥剑宗,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和门派的关系......就好比沸腾在云霄之上的群龙之首,如若群龙无首只能够变成一滩散沙;亦或是水中渔网的纲,你见过哪个没有纲的渔网能够捕捞住鱼儿,全部只能是破碎地飘荡在河中。逍儿便是我逍遥剑宗的衣裳领头,没了领头,这件衣裳不过是个假摆设。” “你好好说话。” “我问你,你想不想记起来!”景敖的声音盖过炮仗,直直压在元阳的心上。 “当然是想的。” 院子里的老母鸡“咯咯咯”得在门外扭屁股,一步一颠,着实风骚。 “当真?”景敖往他这个方向又靠近了一步。 “当真。”元阳的脑袋中,一会儿是面带白纱得妖君,一会儿是轮回境中开满的梨花,一会儿是破空的伤魂鸟,一会儿又传来碧落猫的啼哭...... 他低声呢喃,“当真。” 提线木偶的滋味,不好受。 “这可是你说的。”景敖的面色逐渐沉稳,难得严肃起来,浑身捎带压人的气魄,他一步步地走向元阳,双手像鹰爪般牢牢地扣他的手臂。 “邵逍,这可是你说的。”外面的鞭炮依旧喧嚣,景敖的声音中竟然有了颤抖。 元阳面色凝滞,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脸一点一点往自己的方向靠近,逐渐放大、放大...... 末阴神色一暗。 满屋子爬上冰霜,那薄冰破开屋门,猛然像屋外飞出,将漫天飘荡的烟火冻结,刹那间又是一阵寂静。 景敖把自己的嘴猛然印在元阳的半张的嘴,元阳神色中闪过尴尬,他想推开,却发现少年的脚就像扎根在地上,分毫无法移动。 不断有热流吹向元阳的嘴中,暖洋洋地汇入他地胸腔,模模糊糊中,有个润滑的滚圆珠子往他的嘴中滚去,一骨碌滚进喉咙,上下旋转着往他的身体深处融入,捎带强劲的气流。 热潮从下往上袭卷元阳的身子,脸上升腾起三片火红的烧云,他的后颈不断渗透汗珠,身体内仿佛有个人在他的五脏六腑烧了把火,燃烧起疼痛的欲望。 欲——他真切地感受到,有种叫作欲的东西在上升,陌生而又熟悉。 贪、嗔、痴......还有不断上转的回忆。 元阳在一片火烧云中慢慢走向一面镜子,镜子的那头是万里无云的波澜壮阔,镜子的这头却是火急火燎的烈焰冉冉。 这头的他,身穿红衣,眼中是如履薄冰的迷茫,大火渐渐爬上他的脚脖子,要把他吞没。 那头的少年,玄衣玄剑、嘴边挂着一抹坏笑,仿若早就等了他多时,在风中张扬嚣张的恣意。 大火燎原,红衣人整个人沉入火海,不断地下坠、直到被尖啼的欲望包裹。 玄衣少年打碎镜子,朝红衣人伸出手。 下一瞬间,两人沉入无尽的冰海。 张扬的朱袍膨胀,和水中摇曳的玄色交融,一同在暗色的深海中上下沉浮。 沉浮、沉浮......沉浮到不知名的记忆深处。 邵逍睁开眼睛。 远方传来一声尖利的啼叫,风声掀起玄色的衣袍——仿若能够亘古。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搞事情!(小土狗握紧爪子) 第34章 强娶强嫁 景敖这个夯货! 邵逍走在山坡上,玄色的衣袍掀动,一阵风刮来,他摁住自己头上的斗笠,嘴里懒洋洋地叼着根狗尾巴草。 玄衣少年背后背着把玄剑,嘴角挂着道不明不白的坏笑,身姿挺拔得像个劲松。 景敖这个夯货,喝他的酒、吃他的鸡蛋、使他的剑,现在倒好,有任务下来,个大夯货窝在剑宗里不出来,就让他一个人往下山跟个孙子一样当苦力。有福的时候倒是嚷嚷着一起享,要当孙子了就跟个千年老王八一样,比谁跑得都快!懒不死他! 逍遥剑宗的山下是一个小渔村,剑宗高拔,每隔几年便会下山赶缘分收几个弟子;渔村安逸,时不时给逍遥剑宗提供鱼米。 简而言之,逍遥剑宗,是这小渔村的孙子。 邵逍一步一颠动,护着自己头上遮阳的斗笠往下走。 这不,大爷出事儿了! 小渔村最近收成丰饶,正巧又赶上六月黄道吉日多,家家户户定了亲的都张罗打鼓,买好马、备好嫁妆、打扮好娇滴滴的新娘,张灯结彩,红灯笼挂满街道,就等着把自家的辛辛苦苦养护十几年白菜嫁给你家的猪。 白菜打扮得如花似玉,凤冠霞披,红盖头这么一盖,轿子这么一抬,一路上鞭炮响当当的,谁知道猪郎官站在屋子里把门儿一关——不娶了! 起初以为只是一场偶然,渔村的渔民们安慰好那丢脸丢到曲江的黄花大闺女儿,再急冲冲地举办下一场喜事,结果又是如此......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 “大爷办喜事儿,孙子凑热闹。”邵逍终于踏上平地,把头上的斗笠掀开擦汗,俊朗的轮廓勾勒在五里日光之下。 几个出来采药的姑娘正巧路过瞧见,红着脸慢下步子。 邵逍瞅见这几个姑娘偷偷拿眼觑他,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用手摸了一把,就蹭下半粒儿汗珠来。 小渔村本来就不大,从山坡底走到渔民人家,也不过里把路,一袋烟的功夫。 日头尚早,看路边有一家汤团铺子,邵逍掀起玄袍下摆,就往长凳上坐去,抬起头扬声亮嗓,就是一声清清亮亮。“老板,来一碗汤团!” 邵逍抽下背后的玄剑依靠在木桌的桌角,他这个角度正巧看到对面街道上一群斑水鸭急急颠颠在人群中晃悠,屁股还一扭一扭得滴落水珠,也不知道是家养的还是从哪户农家逃出来的。他试探性地吹了声口哨,那几只斑水鸭果真朝他瞧来,“嘎嘎”几声又转过头去继续赶路。 邵逍懒洋洋地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 “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怪事,简直就是连强盗鬼子都不如的人渣——旱地里指腹定下的婚,两人青梅竹马也是个十几年,说不要就不要,这还是不是个人!”邻桌的老爹用竹筷子敲打桌子,满脸愤慨,“姑娘人家也是不长眼,这玩意儿嫁过去也是受气,还不如嫁个乌龟王八蛋受用!” “得得得,你能怎么说,一个个跟中了邪样,说不娶就早点儿说,人家姑娘家眼巴巴地坐着轿子上门,你给人家锁在外头,丢不丢人!” “我看这是招了什么鬼祟!” “怎么说?” “就拿西边那两户人家来说,从小就交好,叫我这个老头子都看得出花有情、流水有意,小伙子前几日定上亲的那天给我瞧见了,笑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怎么可能不喜欢!也是个老实人,怎么可能日思夜想的新娘子到自家门口,反而摆出一张黑脸,这不就是被鬼上身了!” “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上头去找逍遥剑宗的活神仙呗!”老爹仰头灌了口茶。 听到这儿,邵逍的汤团正巧上桌,店小二一声吆喝,那缺口的瓷碗热腾腾地冒着热气。这汤团铺子在汤里加了几两黄酒,三伏天大口灌下肚,五脏六腑都烧起热气,冉冉往头上冲,喝得邵逍背后直流汗。 爽快! 坐在邵逍对面的姑娘埋着头,也在小口小口喝着自己碗里的黄酒汤,伸出手堪堪遮住自己的吃相。她的面前有三碗汤团,邵逍正感慨着姑娘好胃口,却发现那碗中——只将汤喝干净,颗颗滚圆的汤团剩在碗底,已经被冷闷得稠成一团烂白泥巴。 “砰”——姑娘把手上的碗猛得砸到桌上,抹干净嘴,立马站起身离开铺子。 即使在远处看,邵逍仍然能感到这姑娘家实在喝得有点多,走起路来路三迷五晃摇的,摇摇摆摆,嘴里还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他拿起倚在桌子旁的玄剑,不知不觉已然跟上去。 他们慢慢走到河岸,今日风急,潮水汹涌,打西南边游来几只小渔船,在水上乱飘,乒乒乓乓作响,涟漪在船底发皱着扫荡而散。 一个风头打过来,邵逍头上的斗笠被吹掀,骨碌滚到地上在地上翻滚,眨眼的功夫就咯噔到河坝上,邵逍正准备去追,堪堪又停住脚步——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姑娘家要是一不小心...... “喂!”邵逍张大嘴喊出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眼前晃晃悠悠的姑娘一个“咕噜咚”,往桥下径直翻了个筋斗,连人带手上的篮子都摔到河里,扑腾出一个浪花。 幸好河水浅,没有把姑娘冲走。 邵逍一个抬腿,从桥头飞落下去,一把拉住水中扑腾不止的姑娘。 “别救我,别救我!”姑娘家像个银鱼一样在邵逍手里挣扎。 “这位姑娘,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在下是逍遥剑宗的弟子,如果姑娘不嫌弃,一定竭尽全力帮忙!”邵逍没料想到这姑娘力气这么大,他的胳膊上被抓出了三到红痕,怪吓人的。 “当真?”姑娘听到‘逍遥剑宗’两个字,两眼放出光芒,人也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当真。” “在下...奴家今天就要结亲了...可是我不想遭受那种痛苦,他们男人都是负心汉,新娘子都抬到门前他们竟然给赶出来,简直就是狼心狗肺!我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丢面子,与其让我结亲,不如让我去死!” “你是不喜那新郎官,还是害怕他把你赶出来?”邵逍拎着人往岸上走。 “我不敢上门...怕被赶出来。”姑娘家垂首。 “你可想成亲?” “我都这么大了,再不嫁就老了,没人要了...” “那你...本该何时成亲?” “这会儿...我今早从家中逃出来,从南边跑到这北边来...这会儿我该是在屋子里装扮的。” 邵逍埋下头,思忖了半响。“不如这样...我护送你去结亲,保证不让邪祟的事发生。” “当真?”姑娘家兴奋得脸上烧红云,而后又垂首暗淡下去,“如果......万一有事儿,怎么办!”这么说着,她又要往河里跑。 邵逍抬起玄剑拦在姑娘面前。 “如果有事儿,他要把你拒在门外,我就娶了你!” 玄衣少年的浑身突然上升起一股不容置疑的傲气,他握紧手中的玄剑,衣袍在风中飘荡。 “我邵逍一言九鼎!” 他不可能输。 那时的邵逍一身张扬的傲气,全然没想到这可不是什么比武场上论输赢的事,而是正正经经的人生大事,每每邵逍以后回想起这件事,都是恨铁不成钢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他当时光顾着逞英雄了,可就是没有留神注意到自己身后那‘羸弱’的弱女子,是不是脸上挂着不知名的笑容。 姑娘家人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急冲冲把新娘子“诶哟欸哟”抬上轿子。 围观的渔民们围了整个街道,探出头望着喜气洋洋的轿子在街上行荡,后面跟着一群吹喇嘛打鼓的,鞭炮“霹雳啪啦”在道上烧,吐出一阵阵喧嚣的热闹气。 邵逍跟在轿子后面,背着剑,眼里紧紧地叮住走在最后面的新郎官。小伙子看起来挺精神的,整个人被衣服映衬得满脸通红,不像个能出事儿的人。 一溜烟的功夫,迎亲队伍晃颠到小伙子的家门口,嫁妆那么一件件地扛进去,新娘子也被婆子牵下轿。 只见新郎官紧跨几步,堪堪抢先登进门,邵逍抬腿,刚准备跟着跨进门槛,突然间喜气洋洋的小伙子把脸沉下来,“别进来!谁都不准进来!”说完他把两扇门“砰”得一声关上,差点儿把邵逍的鼻子给撞破。 邵逍一个措手不及,脑袋还懵成着,抬起手准备破开门,却发现门被锁得紧紧的,被捶得抖落阵阵灰尘。 他不信邪,依旧一遍又一遍地敲门。 “别敲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结--亲吧。”如泉的声音从邵逍的背后袭卷而来,把邵逍包裹得密不透风。 一只手揽上邵逍的腰。 邵逍猛得浑身僵硬,整个人如同被惊雷猛霹。 这新娘子声音不太对啊。 邵逍缓缓转过身子。‘新娘子’隔着红盖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手紧禁地禁锢在他的腰上。 凑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看着久久新娘还没有进去,以为这对新人害羞,在外面推让,便绕过婆子往院里打量。 “哟!这新郎官怎么穿得黑衣裳啊!” “你们再仔细瞧瞧——” “瞧什么?” “新娘——比那黑衣裳的高上一个头呢!” 天空中又是一阵鞭炮,“砰、砰、砰”,“噼噼啪啪”,在渔村的上空叫嚣热腾腾的喜气。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阳=邵逍 末阴=平笙——开始回忆谈恋爱模式 搞事情、搞事情!(小土狗兴奋地搓搓爪子) 第35章 你好骚啊 “你别跟着我。” 风头在河岸上鼓吹,远处飘荡来几个无人的小舟在河坝边摇晃,坝头的船上有艘刚驶回来的船,船上的三角帆还没有收,滑轮在水手的拉动中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渔民们不断从船上运送货物,一个个赤膊打扮,忙得热火朝天的模样。 兀然一个浪头打过来,远处的小舟震晃到河中心。 几只斑水鸭正巧在河中心淌水,被突然来凑热闹的小舟吓得一激灵,“嘎嘎”叫唤,扭着屁股往水草聚集的地方逃。 “你——停住,不要跟着我。” 渔民们抬头望向河岸,便看见一幅奇景。 玄衣的少年走在前面,背后背着把沉甸甸的玄剑,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材更为魁梧的——新娘子,头上盖着红艳艳的盖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地身后。 邵逍回头,那人就停下脚步,端庄地站在远处,装得比水面上的斑水鸭还无辜。 他走一步,那人便走一步,红盖头晃一下。 他又回头,那人又停下。 走一步。 回头。 走一步。 回头。 ...... 斑水鸭扭着屁股上岸,湿漉漉地抖了抖屁股,看着河岸上的两个大傻子“嘎嘎”发呆。 “姑娘......不是,大叔、大爷,您到底要怎么样,合计着你真的要跟在下结亲,俩大老爷们儿呢!”邵逍吐走自己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你都已经坑过我一次,难不成还想做些什么事情。” 邵逍挑了挑少年尚且青涩的剑眉,“您......对我有意见?” 红盖头中传来一声闷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得嘞!”邵逍把剑抱在自己的胸前,眼睛乱瞟,“大爷,您就当我是个乌龟王八蛋吧,乌龟王八蛋的话,不能信!” 红盖头里的人看着自己眼前的乌龟王八蛋一脸痞气,怎么看怎么手里痒。 这是个小横货! 他看着有个渔民打扮的老大爷从背后慢慢靠近邵逍,嘴里憋笑,没有发声。 老大爷头上戴着个倒勾网的鱼头帽,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紧,他举起手中的手杖,高高地扬起,一声大喝。 “去你个乌龟王八蛋,我打死你这个龟孙儿!” 邵逍愣在原处,措手不及,那劈头盖脸的棍棒紧锣密鼓,老大爷像是恶狼见到肉,盯住他不肯撒手,专门儿挑疼的地方打。邵逍被打得一跳蹦跶三尺,这胳膊肘儿、膝盖骨、肩胛骨,都火辣辣地作痛,他个大小伙子又不能还手,只能跟个麻虾儿一样躲闪,眼里狠狠瞪了红盖头一眼。 红盖头里又传来一声闷笑。 “你给我等着......” “等你个王八羔子,等你个强盗胚子,等你个龟孙儿!”老大爷一棒一棒打下去,越打越上瘾,拿出在家里杀猪的劲儿,“叫你不娶人家!叫你不娶人家!你的心是铁石做的么,没看见这么大个新娘在后面追了你一路!” “大爷,我不是......” “不是你个头,你是不是个男人,天底下哪有男人逃婚,让新娘子在后面追的道理?”大爷越说越来劲儿,“世道就是让你们这种人渣给败坏的!长得还算个人模狗样,怎么就是个狼心狗肺呢!你有什么脸不要人家......我们家闺女儿也是,就这样被那个强盗胚子拒在门外,回到家哭得比孟姜女还凶,差点儿都背过气......就是你们这群人害的!你们这群乌鸡王八羔子!” “大爷,我真不是.......” “我呸!” 邵逍抬起头闭上眼睛,抹走脸上被喷了一脸的口水。 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 老大爷打累了,他放下手中的拐杖,蹲在地上气喘吁吁。 邵逍也被打累了,杵在原地,留着最后一点气力瞪眼前幸灾乐祸的红盖头,眼神恶狠狠的,像头小狼。 算你狠。 红盖头看在眼里,嘴角的弧度勾勒得愈发大,他隔着红帘子给邵逍传音。 —— 要我救你么? 邵逍把下巴搁在玄剑上,不想搭理。有空给他隔空传音,没空给老大爷解释解释? ——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那个店了? ——你行,你狗蛋儿! 老大爷蹲在地上,手还不闲着,用手杖顶住邵逍的脊椎骨,有一下没一下地顶他的骨头,邵逍哼唧了几声,这感觉,就跟有个什么玩意儿拿小锤子在骨头上蹦跶一样,小狼的眼神更加凶狠。 —— 看你惹得好事儿,赶紧跟他解释! —— 你叫我一声相公,我就跟他解释。 —— 相公你个屁,别贫了,好好说话! —— 老大爷站起来了。 邵逍听到这句话,下巴陡然从玄剑上抬起,浑身一激灵,整个人往前蹦跶了三步,没把握好力度,直接撞到红盖头的怀里,撞得红盖头发出一声闷哼。 “别这么莽撞。”红盖头被撞得心闷口疼。 邵逍听到这声闷哼,却是突然来了劲儿——个怂蛋,叫你搞我!他把自己的铁头重新塞到红盖头的怀里,猛然这么一撞,撞得红盖头的身上发出“啪”的一声,浑然想什么东西给撞碎了。 “你神经病啊。”红盖头终于被撞出声儿,语气中有点儿被激怒的意思。 “你全家都是神经病。”邵逍看身后的老大爷挣扎着站起来,抓紧机会往红盖头怀里继续撞。 老大爷那在旁边气得那叫个胡子发颤,不得了啊,天杀了个老子的,这龟孙儿还犟上了......“你给我别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他嘴中念念有词,横眉竖眼,活像个就准备替天行道的。 红盖头瞥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把眼前的小狼往自己的怀里一拉,直接上手揽住少年的腰,“算你欠我的。” 邵逍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双脚便离开地面,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被塞到红盖头的怀里,气流往上不断涌动,冲胀起他们两的袍子,顿时玄色和朱红色不断交汇,直到在半空中融合。 红盖头单手抱起怀中怒目圆瞪的小狼人,嘴里笑哼出声,两人就跟个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直冲冲地消失在老大爷的面前。 老大爷揉揉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空荡荡的泥土地,浑以为自己做了个春秋大慌梦。 他缓缓又重坐到泥土地上,从胸腔中深深叹出口浊气。 背后有几只小野鸭,扭动屁股蹲儿,慢悠悠地从老大爷的身后挪动过去,“嘎嘎嘎”甩甩身上的水珠。 “你放开我,我长手长脚了,自己会走!”邵逍活过十几年,从小到大只有他抱人家姑娘的份儿,何曾被人抱在怀里过! 这红盖头哪里是在抱,把他整个头闷在怀里,使劲儿往里面塞,还时不时拧动他的后脖子,给邵逍疼得牙缝儿里冒凉气。 “你跟我有仇?放手!” 红盖头毫无应兆地放手,顺手摸了一把少年被弄乱的头发。 小狗蛋儿“啪”得一声摔在地上,成了脏狗蛋儿。 邵逍扶住自己手中的剑站起来,眼睛里面直往外滋火星儿。 他皱起青涩的眉头,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不断晃荡的红盖头十二万分的不顺眼,便伸出手准备使劲儿撩撩。 红盖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长得丑,见不得人?”邵逍逼近红盖头,嘴角挂上一抹坏笑,颇有些重振旗鼓的模样,“来来,让爷爷瞧瞧,我们家乖孙儿长什么样,囡囡不要怕.....” 一幅泼皮无赖的模样。 红盖头闻言,倒是不躲了。 “你掀开盖头,就算是承认,你可曾想好?” “承认什么东西?”邵逍挑挑眉。 “哪有旁人来掀新娘子盖头的道理,新婚之日,郎有情妾有意,你....”红盖头兀然凑近邵逍,缓缓道来,“官人,等着你挑盖头,等了好久了。” 如泉的声音被逐渐溢出的魅惑覆盖,红盖头慢慢设下圈套,就等着小狼头自己钻进去。 “呸呸呸。”邵逍推开红盖头凑近的脸,他四处张望了一圈,而后转朝红盖头,“看见水里那群鸭子了吗?” 他手指的地方,有一群水鸭慢慢悠悠游过,在水面上荡漾起阵阵涟漪,晕染出层层往外翻滚的水圈。 领头的是个老鸭子,雄赳赳气昂昂游得飞快,六七只小鸭子跟在后面拼命划动小脚蹼,吃劲儿地扭动自己小屁股。 领头的鸭子也在扭,一下左,一下右。 一下左,一下右。 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老鸭子逐渐加快速度,后面的小鸭子急得够呛,纷纷也左右、左右、左右....... 一时间,红盖头的眼中,挤满一只只左右急急摇晃的小屁股蹲儿。 “看见那群鸭子了么?”邵逍手遥遥指起。 “嗯。”红盖头点点头。 “骚吗?” “骚。” 邵逍轻笑一声,眼中纯澈的光芒流转。 “哪儿能有您骚!” 远处的鸭子仿若在应和。 “嘎嘎”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乡村爱情故事!(小土狗开着拖拉机路过,突、突、突,突突......) 第36章 夜探住往 剑宗门口,几只小麻雀翘着屁股在泥地上啄食地上新撒的饭米粒儿,小脑袋上下晃悠,虎劲儿招人疼。 据知名人士透露,逍遥剑宗的小师妹将会在一炷香后经由南山门,景敖翘起脚在门口等待。好不容易把邵逍那祸殃子给倒腾出去,这次他一定要好好抓紧机会,在小师妹的心上放把燎原烈火。 少年唇红齿白,扬起脸摆好姿势。 万事俱备,只欠师妹。 “咯噔,咯噔” 打山头传来细细簌簌的摩擦声,景敖竖起耳朵、够起脖子,秀气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一只老母鸡从山头慢慢浮现,嘴里“咯咯”打鸣,小脑袋上下颠动。 景敖悻悻然,重新把脖子收回去。 “咯噔,咯噔” 景敖再次够起脖子。 一只老野猫从灌木跳出,在半空来了个漂亮的转体,然后重新匍匐到泥地上。它撅嘴叫唤,眯起眼睛打量起够着脖子瞧他的少年,威胁性地张大嘴趴低身子。 景敖把脖子再次收回去。 “咯噔,咯噔” 景敖不干了。 他不再动弹,而是伸出手在手心里玩火球,那火球小巧地讨人怜,拼命挣扎出玻璃球的大小,扑腾扑腾一阵明明晃晃,而后便像个土狗般耷拉下脑袋——破灭成冉冉向上升腾的黑烟。 “咯噔,咯噔” 吵。 “咯噔,咯噔” 烦。 “咯噔......” “我去你妈的,哪儿来的破声音!”恶犬景敖眼中直冒火星儿,整个人如同灌入三斤陈年辣椒,跳起来要咬人。 “师兄......” 眼前一个姑娘,粉色的衣裳,模样挺招人喜欢,小心翼翼地往后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叫骂声给吓住。 “对不住,对不住!师兄,我只是从旁边路过.......” 小师妹不自在地转动眼睛珠儿,师兄的鼻孔正凶巴巴地瞪着她。 她怕得紧。 景敖骂到半途的嘴本张得老大,这会儿收也不是,继续说也不是,整张脸憋得通红。 操蛋了。 这时,一张满脸坏笑得脸突然从小师妹的背后探出。 “干什么呢,小老弟?” 少年坏笑的脸上有种猫儿偷腥得逞般的笑容,一看就是那种幸灾乐祸型、背后偷着笑的主儿。 “看把人家姑娘给吓得。” “邵逍你大爷!”景敖堵不住自己的嘴,直接在姑娘家面前骂出声,后知后觉地才抬起手想要捂住自己的泼嘴。 “我大爷在我后面呢。”邵逍努努嘴,“你找他?” 景敖抬起头,一张红盖头铺天盖地灌入他的眼帘,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 这什么鬼玩意儿! 门口这么一动静,那几个紧锣密鼓、专心致志觅食的小麻雀儿立马张牙舞爪扑腾到半空,匆匆忙忙逃窜走,连个屁股影儿都没留。 “邵逍...你能耐啊,从哪儿抢来的新娘子?” “倒贴的。”邵逍面无表情。 刚刚他东奔西窜、躲躲藏藏一路,结果这红盖头瘟神比二郎神还大显神通,每每在邵逍认为快要甩掉他的时候,这玩意儿便像鬼一样出现在他的背后。 可不,一身红衣,浑似个痴怨的女鬼! 景敖走上前,轻轻咳嗽几声。“姑娘,这是逍遥剑宗,不让外人进。” 红盖头没吱声儿。 “他不是外人。”邵逍挑挑眉,“我媳妇儿、我内人、我知己、我的贤内助。”他转向身后的红盖头,一脸痞气地上挑嘴唇,“是不是啊,媳妇儿?” 红盖头看着邵逍一脸欠打的表情,难得没有应声。他在心底挑挑眉。 是个傻的。 真金白银的傻。 “吃饭了!”剑宗里面传来阵阵铃铛声,音浪平铺着晕染,一层一层往外渗透,惊起阵阵惊鸟。 景敖听闻消息,脚底声风,拽起小师妹就往里走,还不忘朝门外的邵逍比划一个鬼脸——娶你的男人婆媳妇儿去吧,小师妹就归我了! 清风刮过,云雾在天空铺展开,五里阳光中照射透明的晶亮,给周围的绿茸镀上浅浅的金光。 原地只剩下邵逍和红盖头,连带几个冒险飞回来叼食儿的小麻雀。 邵逍抬起脚,踢了红盖头一脚。 红盖头也抬起脚,用力踢了邵逍一脚。 两人隔着红帘子大眼瞪小眼,颇有些针锋相对,不争个高低便不罢休的决绝态势。 瞪久了,邵逍觉得脖子有点儿酸。 “你幼不幼稚?”玄衣少年旋转自己手中的剑,“刚刚在河岸里说好的......我把你带回门派,你就答应不再缠我。”邵逍突然暗下脸色,不复刚才的嬉皮笑脸,“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进我们逍遥门派,但你要知道我们剑宗不是吃素的,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来!我带你进去,可以帮你找到长老,但其他还是要靠你自己。如果你有半点想让躲懒的想法,我劝你趁早打消。我只是个小人物,可没有什么徇私舞弊的权利。” 他顿了顿,“带你进门派没问题,以后别缠着我就行。” 比狗屁膏药还黏人。 “好。”红盖头底下传来笑声,“只是今日还要再叨扰一晚。” “干嘛,想干嘛?”邵逍被坑怕了,现如今的警惕性比看到后厨的长毛狗阿黄还要强。 阿黄偷吃鸡蛋好歹还能被他发现。 “晚上凉,在下怕冷。” 逍遥剑宗中多有怪石奇阵,上空又飘荡满浩浩然云雾气,飘飘然然五千里空荡地,成千的弟子穿行在迷雾中。 西边是经书阁,门口时常守着几个看门老爹,从早到晚无数勤奋弟子踏过门槛前来求学,翻烂泛黄的经卷,只为获取稍许术法的灵感。东边是练武场,迷阵环绕,山石嶙峋,期间隐隐约约几声清响,传来刀剑相交的豪荡。 黄鹤踏碎凌霄而飞,长翅掩过白日,眨眼间,又是一个夜幕来。 夏虫鸣叫,几只老野猫在树丛中穿梭,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邵逍放下手中的玄剑,小心翼翼地提起灯笼,灯油在玻璃中晃荡,手指不慎被玻璃罩边缘的倒刺划伤,他的手腕忍不禁颤抖,一时间玻璃罩中灯火摇曳,明明灭灭。 他站起身往外走,红盖头也跟在后面。虽是三伏天的时节,高山里也乍不愣作冷,风这么一吹,两人都情不自禁打起颤。 邵逍提起灯笼,往外慢慢走,埋首、屏住呼吸,一幅如履薄冰的样子。 夏虫在黑夜不知名的深处鸣叫,夜风卷落几片散树叶,打着转往下坠落。黑夜中雾气依旧深厚,一团团地在晦暗不明的烛光前形成模糊不清的沉浮。 “你要带我去哪儿?”红盖头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嘘,别说话。”邵逍夸张地在自己的嘴唇前竖起手指,玄色的衣袍在风中飘荡,“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你今天晚上住的地方。” 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他放缓语气。“我知道——你怕冷。” 两人慢慢腾腾地往前挪动,烛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郁黑夜中散发温暖而浅淡的光晕,在地上晕染出光影。 邵逍的居处四处被围上竹栅栏,上面编上几条长长的红絮,在风中上下蔓延、伸长、飘荡,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终于,少年停下脚步,眼前依旧是深不可见的黑不隆咚。 他伸出手,拉开黑暗中的一个门状的东西,半空中从上往下有潮湿的暖气袭卷而来,将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邵逍咳了咳,举起手中的灯笼。 “这儿,就是你今晚睡觉的地方,你小声点,别把兄弟们吵醒,他们明天还要早起。”邵逍小声地在红盖头耳畔低语。 他把灯笼往前移,那迷雾般地黑暗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来,只见——柴草垛相叠,木杆制成的简易棚子叠在外围,栅栏中间—— 几只老母鸡安详地窝在温暖的窝中,舒服地眯起眼睛,头还是不是动动,仿若在做什么春秋小野梦! 邵逍的嘴角又浮起那抹熟悉的笑——独属于少年的坏笑。 “哥对你好吧,知道你怕冷,让你跟兄弟们睡。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回去睡了,睡好啊!”邵逍干脆利落地转身,留给红盖头一个决绝的背影,挥挥手。“回见!” 臭小子,敢坑你爷爷,治不死你! 远处传来几声羌笛,少年没有再回头。 月光下,高大挺拔的红盖头立在鸡棚旁,被浓郁的夜色层层包裹,红锦锻下的脸看不清神情。 几只老野猫又窜出来,在灌木丛中穿梭。夏虫断断续续小声啼叫。 夜风,又凉了三分。 邵逍这厢终于乐上,安安心心走回厢房,掀开自己的被窝躺上去,喜滋滋地抿嘴偷笑,黑白分明的眼在黑夜中发光。 屋子里的陈香正在缓缓地烧,慢悠悠往上冉冉生烟,没事儿偷着乐的少年渐渐放松,陷入柔软的梦境。 “咯噔。” 从窗子处翻进来一个高挑的人影,锦袍掀起,那人摘下自己头上的盖头,慢慢地走到少年的床榻前。 窗外,慢慢悠悠飘落几瓣桃花。 轻轻悠悠,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幼稚鬼! (小土狗开着摩托车路过....) 第37章 恶鬼下凡 木窗摇动,清风乍从缝隙中穿荡而来,墙檐的铃铛轻轻震晃。 几只小麻雀在树梢头叽叽喳喳,捎带清晨的潮润,树叶飘飘洒洒而落,悠悠然卷起三分悠闲、三分惬意。 五里云雾中浩浩汤汤一股逍遥侠气。 玄衣的少年逐渐睁开眼睛,眼帘翕动,青涩的俊朗轮廓被晨光悄悄镀上一层金色的暖意。 邵逍习惯性地伸出自己的手,慢慢摸索上床边,直到手心感触到冰凉沉甸的玄剑,他用手捂住嘴让哈欠缓缓在手指缝儿溜走,这才懒洋洋的翻过身子。 “卧槽!” 少年整个人被猛然灌入眼帘的脸吓得整个人跳坐起来,松软的床榻弹三弹。 美好的清晨,从骂娘开始。 “这谁?” 邵逍屏住呼吸,缓缓埋下头,想打量清楚掩映在被窝深处的轮廓。 首先映入眼的,是纯白无暇的光滑,邵逍眨巴眨巴眼,懵上三半晌才意识到这是被窝中奇人的头发。 他小心翼翼地拈起被窝角落,正巧撞入一双冰冷而淡蓝的眸子。 也许是这双眸子过于清澈,亦或是眼前的人过于虚幻,玄衣少年陷入僵硬,愣是没有再发出一声喊叫。 就好像被捎带暖意的薄冰层层包裹,既温暖,又冰凉。 平笙看着眼前呆不愣噔的少年,眼中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官人,醒了。” 冷冽而如泉的声音包裹邵逍五迷三绕的脑袋瓜,听到这般声音,他有如凉水灌头,浑身上下一个机灵——终于清醒过来。 “红盖头!” 邵逍瘪瘪嘴,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 “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长出这个样子!” 本还以为是九霄云外的天神昨夜下凡,路过他的床榻,稍来借宿一晚。 “多谢官人夸奖。”平笙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玄衣少年,目不转睛。 “别贫了,起来,起来!”邵逍不敢往平笙眼睛深处看,总感觉那里面有着股让人陷进去的深邃力量,“没看见哥哥要折被子吗!” 平笙挑挑剑眉。 “原来你长得这么小,看你昨日那个身量,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大叔、大爷辈分的,不曾想跟我年龄竟差不多!”邵逍边整理被子,边那眼悄悄地觑身边的白发少年,“你叫声哥哥,我就原谅你昨日对我做的混账事。” 邵小逍侠看开了。 现在的孩子.....就是欠打...... “我比你大。”平笙一头活过千年的妖,头次听到有人跟他比年长,活生生被气笑。 “看玩笑吧。”邵逍一脸不相信,眉头滑稽地皱拢,“我看你这模样......脸太嫩。” “你也嫩。”平笙不怒反笑,直接上手,“你不仅脸嫩,哪哪儿都嫩,比田埂里头的新芽还嫩。”他的手放在邵逍的腰间,手中做力,猛然一掐。 “这儿——最嫩。” “红盖头你神经病啊!”玄衣少年被腰上奇怪的触觉吓得跳起,整个人像个小狼般炸起,眼睛里直往外滋火气儿。 “平笙。”白发少年端庄地往那儿一杵,浑身正气凛然,仿若比河头的水鸭还无辜,“我的名字叫做平——笙。” “哪个平,哪个笙?”邵逍来回揉自己的腰,在心里悄悄骂了句王八羔子。 “平生逍遥的平,笙箫阵阵的笙。”微风吹动,掀起少年纯白无暇,在晨光下反射微光的白发。 他听到少年在心里骂他,倒也不恼。 骂人王八羔子的人才是王八羔子,不跟他计较。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邵逍被这句‘平生逍遥,笙箫阵阵’晃了眼,有点愣神,少年难得沉下脸色。“都说平生逍遥,可又有谁能做到呢?太多不得已,就算日日笙箫,也难得片刻逍遥。” “那对你而言,何为逍遥?”平笙依仗自己个子高,用修长的手在少年的脑袋上轻轻敲打。 邵逍的玄色衣裳被掀起,他抬起眼,周身的气场逐渐沉淀。 逍遥是什么? 逍遥是自由飘荡的叶片,是空气中旋转浮沉的绒毛,是竹管敲打溪水的响动,是香甜的空气和旋转的气流。 逍遥是老人皱纹中绽出的自在和释然,逍遥是僧人望向远方的淡然执着,逍遥是邵逍灵魂深处的渴望。 如若不能守护所爱之人,只是站在身后承受恩泽,则是捆缚。如若在经受伤害后,只是逃避而相信世间只剩下罪恶,则是闭塞。如若偏执,为了所谓的天道一腔孤勇地牺牲自我,则是愚钝。 邵逍抬起眼,深深地看向平笙。“逍——遥,是我的名,也是...我的道。” 窗外的花瓣被清风吹拂进屋子,在檀木地上打旋,屋内的尘埃沉沉浮浮,在半空中打旋,香炉里的烟冉冉漂浮,屋檐又是一阵铜铃清响。 “叮铃” 屋内安安静静,两个人就这么隔着烟雾和尘霭相互对视,谁看破谁的心事,谁踏入谁的云识。 仿若可以亘古。 剑宗说闲散也闲散,说紧凑也紧凑,总而言之逃不过那句——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云雾弥散,树木葱茏,半空呼啸浩荡云气。剑宗弟子们在五里云雾中穿梭来往,要么往西边的藏书阁静心修炼,要么便是去东边的练武场拿号排队比武。难得碰见几个长老级的人物,必定垂首躬身细细向前辈好好讨教,渴望研磨出哪怕些许新鲜的术法。 “不好了,景敖又跟别人打起来了!” 邵逍才从屋子里出来,叫听到西山头阵阵喧嚣,跟拆屋子似轰隆轰隆。弟子们纷纷攘攘从他和平笙的周身擦过,急冲冲往吵闹的地方赶去,脸上或多或少洋溢赶热闹的兴奋神色。 邵逍握紧手中的玄剑,不禁也加快脚步。 景敖这狗不吃的玩意儿,又在造什么乱子! 邵逍把剑扔到半空中,玄袍掀起,轻盈地往上跳跃便是御剑往前飞。剑身摇曳,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平笙眼疾手快,拉住少年的衣袍角,玄剑翻跃,两人衣袍泱泱,在风中膨胀。 他们飘荡到西山石的上空,扑腾的山灰不断往上滚动,扑棱棱睁开眼发现地面的人群早已围得挤挤攮攮,难得动弹。 “竟然敢骗我,竟然敢骗我!” 容貌秀丽的少年举起有他人那么高的山石,狠命地往外砸去,人群立刻尖叫着退离,那石块便如同破空的巨大箭矢,“砰”得砸向地面摩擦出不停飞溅的灰沙,天地阵阵晃荡,正如景敖眼中不断砰发的怒气。 “‘小师妹’在哪儿?” 景敖如同阎罗上身,整个眼睛都在燃烧火气,唇红齿白的脸蛋儿染上不正常的红色。 “我-要-弄-死-他!”他一字一句的从牙缝中恶狠狠哼出话。 他一步一步地往人群逼近,弟子们纷纷摇头,比拨浪鼓还急切。人群中有人哆哆嗦嗦,小声说了句——“主山,主山那儿正在准备试炼大会的云画舫,我.......我刚刚看到她往那儿去了。” 少年的转过身子,嘴角挂上抹穷凶恶极的阎罗笑。 “那-就-好。” 主山西北处彩霞浮动,五彩缤纷的祥光软绵地垂帘罩住大地。地面上皓然出现几艘巨大的画舫,笼罩在祥光中轮廓显得模模糊糊———青山画舫,出山门,承载千人子弟于云端遨游也。 画舫的形状与气质各有不同。有一艘船身瘦长,船头尖锐,整体刷上亮丽的白,舱房用的墨色材料,像是豪端的墨水滴入纯净的白水,晕染满船诗意。 又像待势而发的尖剑,随时都会出鞘。 另一艘扁平,船头圆润,略小些,与其他船不同,它多加了个出烟囱口,有白色的烟源源不断地从中冒出,袅袅渺渺。囱口银白,有浮云盘旋刻在其上。走进一股浓浓的药味。船身是淡黄色,材料多用木头做成。 舫上不断地有人往上运送药鼎和药材。 最后一艘最小,但是别出心裁且十分抓人眼球。整座船都是用青铜晶石打造,霞光下泛冷淡的严肃。船舱最前面挂上了三角旗,上面挂上红底白线的浮云,在风中摇晃。 船上也有人不断指挥众人搬上一台台木漆盒子,传来钝器的晃动声。 当然还有些小画舫跟在后面,麻雀虽小,五脏却也要齐全。招招摇摇地在大画舫后排成阵型。 因为灵器可能会在术法传输中遭到磨损,众人们选择最原始的劳力。远远地一群人簇拥一架巨大的屏风走来,屏风最下面有拼合的模板作底托。尽管摇摇晃晃,屏风身也没有挪动。 几个青衣在人群后面监测,起码要用术法确保挪运的平稳。 “砰!” 就在这时,景敖从天而降,巨大的冲力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一颗一颗地往外蹦落碎石。空气中热浪袭来,散发发焦的刺鼻味道。 那个人,就在这里。他的气味,就在这里。 他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景敖灼热的视线将扫过一个个人,神情犹若恶鬼下凡。 众人忍不住打抖,嘴中的大师兄都给吞到肚子里。 第38章 乖乖孙儿 邵逍赶到的时候,主山的画舫已然变成地上洒满的碎片,根本辨识不清原始的模样,比山下渔庄的废品场还要脏乱,半空飘荡冉冉上升的烟灰。本应该插在画舫上的三角旗被折断在泥地上,在残风中扑朔破碎的身躯,天空飞过的黄鹤发出尖锐的啼叫声。 弟子们围成半个圈,交头接耳在人群中窜往。 圈中央刺拉拉偌大一个坑,不断往半空冒烟气儿。 邵逍收回玄剑,推开人群慢慢上前,心里早已是心如死灰般的沉寂,他从不奢望景恶犬能做些什么正常事儿——龇牙咧嘴,一天到晚作乱子,泼猴般定要扰得剑宗混沌趟泥水。 你说他不讲理,好像又不是,恶犬每件事情都能给你理出条理来。“哪里是我在欺负别人,哪里是我在做什么恶霸王,明明是有些人眼拙非要做那青天白日之下的现世宝,老天太忙,看不到这群泼皮无赖;正人君子又道势太高,没有功夫理会我们这等污浊之人的琐事。那还不是要我出场。” 你说他有理有据,却又时常就是在胡闹! 邵逍伸出手,使劲儿把坑底的景敖往外拉。 “嗯嗯,嗯嗯嗯嗯嗯!”景敖扒拉身子,死活不肯出去,牢牢地咬住自己身下人的脖子,尖牙利齿刺入柔软的皮肤,却是下死劲的往蓝紫色的血管中扎进。他的身底下,有一个有如死尸般趴着毫不动弹的人,看身形是个与他们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被压制得密不透风。 邵逍看得那叫个心惊肉跳,手上又加深三分劲儿,拎住景敖的衣领往外拽。 别人说不定,景敖景恶犬还真有可能把人给咬死。 邵逍小的时候便入门派,那时他还跟众弟子住在一起,邻铺便是景小恶犬,那时的景小恶犬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唇红齿白、眉间自有乖巧意,小邵逍第一次瞧见,差点以为是哪儿来的小姑娘。 他不仅这么想,他也这么说出口了,他还是将脸正大光明地对着躺在床榻上的景敖,认认真真地说出口,毫无顾忌。 黑不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月光洒在‘小姑娘’的眼中,变成幽幽的绿光。说时迟那时快,被窝中的景敖如闪电般泼猴上树,蹦起来就是个恶狼翻身,直接趴到猝不及防的邵逍身上,张开尖牙利齿的嘴,下口就是个狠狠的啃咬。邵逍疼得额头冒汗,就感觉一个铁夹子长在他的脖子上,每时每刻都好像快要破开他脆弱的血管。可无论他怎么翻滚,恶犬就是不肯松口,就这样保持上整个晚上,到最后邵逍已然麻木成块任人宰割的死鱼。 早上起来的时候,那孙子还咬在他的脖子上! “景敖,起来!”邵逍想到痛苦的回忆,浑身有如气涌,终于把不断挣扎的恶犬从坑底的少年身上拉起。 死尸少年捂住自己的脖子,呆滞地坐起身,终于“嘶”得发出声痛哼,手下潮湿,他抽回自己放在脖子上的手,满手掌心的血,比被野兽咬噬还要吓人。 “竖子!黄口小儿!狗不吃的!”恶犬一松口,脏话便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眼里直直冒火气,“你吃我的喝我的,学我的术法用我的剑,甩我的脸子坐我的船,逗我的阿黄看我的书卷,到最后.......原来你至始至终都在骗我!你是不是个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成天装成姑娘出来骗人,是什么本事!” 邵逍差点没有握住手中的玄剑,浑身个机灵,从嗓子眼儿往外冒凉气儿。 他有个毛病,只要一惊讶就喜欢抓住什么东西,平日里他要么抓后厨蹦来蹦去的阿黄,要么抓鸡棚里鸡兄鸡弟,这会儿没得阿黄没得老母鸡,他一个鹰爪便是牢牢地抓住身后平笙的胳膊。 “那就是惹他生气的小师妹?” “那天我看过他。”平笙甩甩自己的胳膊,没甩开,便作罢,“化形术算是你们这群道士中用得数一数二的。” 捂住脖子的少年慢慢站起身,终于映入众人的眼帘,他不慌不忙,缓缓拍落自己身上的泥土渣子,自己走出乱石成堆的泥土坑。 “师兄......” “你还敢叫我师兄!”眼瞧着景敖就要龇牙咧嘴地再冲出去,邵逍紧紧地捏住他的后颈。 ——他邵逍也不是白跟那后厨的鸡蛋老贼阿黄斗智斗勇三百回。 平笙悄悄听着邵逍的心声,浅淡冷冽的眼中不自禁升腾笑意,逐渐有了热活气。 “我只是在专攻化形术,谁知偌大一个剑宗,每每见到师兄都是在化形后的模样,我也是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师兄...师兄如此喜欢化形后的那般样子。” 邵逍仔细打量捂住脖子说话的少年,脑子里冷不楞登升腾两个词——波澜不惊,平淡如水。 即使是在众人的围观下,青衣少年的面色也没有半点变化,浑身散发股平淡如水的静心感,和恶犬景敖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连眉头都不带皱,整个人就像跟定海神针般杵在原地,任有风雨磐石不动的模样。 邵逍莫名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少少年。 这个弟弟,看着眼熟。 青衣少年抬起头,正巧和打量他的邵逍来了个眼对眼,贴在身旁的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师兄对我的好,绝对是为门派着想,也绝计不是为女子的美貌所惑......” “我就是贪图‘小师妹’的美貌!要不然你以为我吃撑了闲着没事儿干啊!”恶犬一声咆哮。 邵逍无奈地摇头,绝不要渴望景恶犬按常理出牌,他心直口快,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常理’这件事。 “我是按照山下一女子的模样化的形,若是师兄喜欢,我们下山寻她便好。”青衣少年抹干净被恶犬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依旧维持毫无精神的死鱼眼。“就在渔庄的西头。” 邵逍听闻此言,给身旁的平笙来了个胳膊拐子,“你呢,是按照哪家的姑娘化得形状,小姑娘?” “按照官人喜欢的模样化的形。”平笙微微眯起眼。 “滚蛋,我喜欢的人还没出生呢。”邵逍继续想给平笙来个胳膊拐子,可惜这次没有成功,被平笙拽住胳膊跟,难以动弹,“你化的那模样可远远没有你现在这模样好看。” 说完后邵逍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只见眼前的白发狐狸又慢慢眯起眼。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邵逍拿出平日里跟阿黄斗智斗勇的气力,用脚再次往平笙的脚脖子上来了一脚,却在中途被白发狐狸勾住脚,还颇为缓慢地摩挲了下,由上至下。 邵逍的背上争先恐后地冒出小疙瘩。 “平笙你有病!” “嗯,有。”平笙捂住自己的心口,就是勾住玄衣少年不肯放,“相思病,唯有官人的心入药,方能解。”说完勾起眼直直地盯住邵逍,淡蓝色的眼中闪过不可察觉的暗红。 “你谁啊?”被捏了半天后颈皮的景敖逐渐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邵逍身旁多了个白发白衣的少年,“欸.......”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景敖忍不住叫出声,“你怎么长成这样?” 这一叫,所有人都看向平笙。他昂起头,大大方方地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 纯白无暇的发丝在空中飘曳,冰雕的轮廓散发逼人的气魄,剑眉凛然,眉眼不动。 此子俊无度也,濯然冰雪立,不似凡间人。 “我长这么大头次见到长成你这样的。”恶犬景敖成功被转移吸引力,目不转睛地盯住邵逍身旁的平笙。 “你是谁,我从来没在门派中见过你。” 邵逍正准备开口解释,谁知平笙突然伸出手揽住他的腰,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凉气儿便往他的身子里直钻。 “他媳妇儿,他内人,他知己,他的贤内助。”白发狐狸的嘴角扬起捎带薄冰的笑,“是不是啊,逍遥官人?” “是你个王八小龟孙儿。”邵逍猛得挣脱白发狐狸的手,心里烧起把火,却是被活活气笑,“别听他胡说,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大爷,前几天下山从河坝头捡回来的。” “乖孙儿。”平笙伸出手想要摸小狼的头,被万分嫌弃地躲开,便幸灾乐祸地听着少年在心里骂他。 真好玩儿。 画舫乱墟中,众人紧张地心思逐渐被缓解,看着他们门派出了名的逍遥师兄被耍弄,忍不住笑出声。 平日里只有逍遥师兄耍弄别人的份,如今倒也算是奇景。 青衣少年眉眼平淡,没有融入众人的笑意中,晃神游离在外。 就在这时—— “欸,有东西倒下了,小心!” 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这人群中突然迸发出的尖叫声分神,天空中飞腾下一块巨大的玄铁,破空向景敖恶犬的头上袭来。 身体快过脑子,他整个人扑上去。 “砰!” 玄铁并不重,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青衣少年从被他扑到在地的景敖身上慢慢爬起。 青衣少年突然睁大平淡的眼。 等等...... 等等......别在这个时候。 景敖被压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张开嘴,皓皓然从嘴中喷出满腔血。 滚烫地糊了他一脸。 第39章 夜鸣阵阵 天际乌黑,袭卷的云层如玄铁般沉甸甸,压迫地垂往大地,在无尽的苍茫上划上飘渺的怆然,忽卷忽舒,直直飘荡到无端的山头。 树梢头上乌鸦啼叫,在上下颠动的树梢头转动浑浊的双眼,从胸腔中发出尖锐的啼叫,头颅随肩胛骨两侧的翅膀挥动,僵硬而晕染浓黑。 月光照射在山坡头,将那细细簌簌的树叶,那浮动的灰尘,那左右飘摇的山岗红絮,融为暗沉黑影中的沉默与叹息。 “嘎吱”,“嘎吱” 在山的最顶端,铁丝相互摩擦的声音呜咽在风中,发出单调而诡异的旋律,就像在幽幽道来早已被人遗忘的怨恨。——那是一个铁秋千。 笨重的秋千在风中缓慢地晃荡,有比批上盔甲的魂军,缓慢地在山坡头爬行。 一下......“嘎吱” 两下......“嘎吱” 邵逍猛地抓住平笙的手,冷不丁那阴气从下往上直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卧槽 ——该不会有鬼吧? ——阿黄救命。 “你不是个道士么,怕鬼干什么?”平笙感受到自己胳膊的颤抖,差点儿没被邵逍的心声给逗笑。 “你不懂。”玄衣少年几乎融于夜色,他厚起脸皮,“我们道士是用来除魔的,但鬼不行,鬼就不该存在这个乾坤,鬼是不对的。” 景敖从旁边的灌木丛中露出脑袋,突然龇起牙齿,在夜色中露出八颗大白牙,被月光反射下晶晶发亮。 给邵逍给逗乐了,“景小恶犬,你干嘛在那儿龇牙咧嘴。” “谁龇牙咧嘴!我这是在笑你胆子没有芝麻大!”他挑起眉毛。“以后出去,别说我是你地师兄!” “谢谢您!”任尔东西南北风,邵逍抓住平笙的胳膊肘不放手,大有长在其身上的态势。 “都怪你,顾长石!”唇红齿白的恶犬抬起自己的手,刺愣愣直接拍上在灌木丛中发呆的青衣少年身上,沉寂的黑夜中只听闻重重的一声‘啪!’,“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现在也不会被罚下山调查渔庄的事儿!长老也不会不准我们坐着画舫去参加试炼大会!都怪你!” “师兄,我叫顾长世.......” “我不管,你长得跟石头样,脸都瘫着不动弹,你就是个长石!” “你别管这条恶犬,这人肯叫你名字,就是承认你了。”邵逍毫不留情地给景敖拆台,“明明都是他闯下的祸端,又要怪在别人身上。”邵逍的唇角衔着抹坏笑,手中缓缓摩挲玄剑的花纹。 恶犬难得没有应声,平日里凶巴巴皱起的脸皮在月光下微微泛红。 邵逍看在眼中,嘴角的坏笑不逝。 这是想到昨日某人为自己以身犯险,知道愧疚、害羞了。 “嘎吱” “嘎吱” 夜风袭卷而来,山头沉重的秋千又开始震晃,少年们低沉的声音被乌鸦的尖声啼叫打断。 平笙的胳膊又是一紧。 白发少年的眼中月光流转,暗红色转瞬即逝。 “你说,这大半夜真的会有人来这么空荡的山头?”邵逍悄悄挨近平笙,在他的耳边小声吹气。 “渔庄的百姓和庄主都说有,那就该就该假不了。”平笙看看自己的衣服,都快被拽开口子来,“这世上本没有鬼.......” “想得人多了,就有了。”玄衣少年挑了挑自己英气的剑眉。“哥,道理我都懂,但也请你别松手,我怕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不远处的景敖打了个颤。 邵逍怕鬼,是货真价值、真金白银的怕。 记得从前,景敖为了报复邵小逍侠打趣他“唇红齿白小姑娘”的事情,便招呼上几个小弟兄,要吓邵逍。他们几个小萝卜头披上纯白的袍子,顶上青面獠牙的面具,在就寝时辰之前便早早地躲在床榻下,等待邵逍回床榻歇息。 终于,玄袍的小少年回到屋子,掀起下摆困倦地便是往松软的床榻上躺去,悠悠然发出喟叹,渐渐沉入梦乡...... “咚咚”,“咚咚” 小少年翻了个身。 “咚咚”,“咚咚” 小少年睁开眼睛。 “咚咚”,“咚咚” 小少年整个人僵硬在原处,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他努力分辨,却发现这如同诅咒般的单调叩响,不是来自半敞开、在风中摇晃的木门,而是——一声声,一声声,幽幽从他的床板下传来,此起彼伏,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卧槽!” 邵逍猛地从床榻上弹跳起,骂出他人生中第一句国骂。 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就是大脑中刹那空白,红的黄的蓝的,什么色儿的颜色都开始往上翻滚,直冲冲往脑浆中搅动,耳鸣声从左耳贯向右耳。 整个脑袋瓜子,炸了! 他上下一个翻身,就是伸长手拿住自己身后的玄剑,“刷”得抽出剑鞘,在幽黑的夜空中散发幽幽的光芒。全身四骸都是火辣辣地作痛,连骨头都“咯噔”“咯噔”的发烫,强劲的气流不断往上涌动,如同蚕茧般层层将他包裹。 小邵逍的眼中充满血丝,两个脸颊浮上不正常的赤红。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天空刮来真飓风,玄剑散发凌厉的光亮。 景敖他们正准备探出头,就听闻上空“卡擦”一声,整块木板连同床榻的撑角,齐齐被砍断,灰尘四溢,他们在呛人的木灰中不断咳嗽。 “咳,咳,咳” 闹剧并没有停息,灰尘散去后,他们看到一双赤红的双眼,比黄泉的阎罗还要吓人。 不知道是鬼吓人,还是人吓鬼,景敖他们几个如同筛子般全身颤抖,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叫,纷纷爬起来往外逃。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邵逍如同被魔怔附体,抽出腰间的黄符,陡然将其在半空燃烧。气流在房屋中流转,屋内所有的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关紧。 景敖他们死活打不开门,被逐渐逼近的邵逍吓得背后直冒冷汗,便分散开来在屋子里四处逃离,发出“哇哇哇”的乱叫。 邵逍蹬脚,凭空翻身,疾速的转身后旋转手中得到玄剑,侧身在墙面上奔跑,不断燃烧手中的黄符,屋内发出阵阵爆炸声。 天花板开始发生震晃,石灰和粉尘从皲裂的缝隙往下倾泻,挥舞而拖曳的玄剑在墙壁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发出刺耳的啼鸣。 “邵逍,是我们啊!邵逍,我是景敖啊!” 邵逍瞪大发红的眼,僵硬在半空,挥舞到半空中的剑破空而止。 ——鬼,竟-然-还-能-说-话! “啊!!!” 整个逍遥剑宗,只听闻一声穿破夜空的吼叫声,而后是令人躁动的短暂平静。 “轰隆,轰隆” 玄剑破开墙体,整个房屋都开始崩塌,不断掉落块状的碎石。 “砰!” 平地风波起来,几乎是在火雷吞噬之间,整个弟子厢房轰然见夷为平地,发出怆然的叹息。景敖他们愣在灰尘中,看往天际湛亮的月光和地面残碎的废墟,眼中逐渐袭上追悔莫及的泪水。 秋千摇动,树头的乌鸦颤抖尖啼,景敖从回忆中抽过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已然不记得那天邵逍夷平弟子厢房后、又执剑发了多长时间的疯癫,但他知道自从那天起,他们一众弟子睡了整整三个月的鸡棚。 邵逍在黑夜中打了个喷嚏。 ——兴许是阿黄在想我。 白发少年盯住他目不转睛,却是忍俊不禁。 “来了,有声响。”青衣少年的声音打破黑夜的沉默,他的眼中泛起幽幽光亮。“他们来了。” 乌鸦转动头颅,少年们屏住呼吸。 从山坡下,传来“沙沙”的声响,婆娑而细细簌簌。 脚步声....... 不,是一群脚步声....... 玄衣少年浮起自己的头颅,拽紧手中的胳膊,悄悄地打量黑夜中不断接近的浑浊呼吸。 月光中,山坡上有一群东西僵硬地往上爬动,往山坡的秋千上爬动。 邵逍定睛一看,还没来得及发出胸腔中往外滚动的喊叫,就被平笙冰凉的手紧紧捂住嘴,他挨近身旁令人镇定的冰凉,心如同铜皮鼓般紧张地乱奏。 平笙皱起眉。 那地上爬动的,不是动物,而是一个个身体僵硬的男人! 他们的头发如同好几天没有打理纠缠成块块硬块状,手脚并用匍匐在泥泞的山坡,嘴中不断发出奇怪的呜咽声。他们排成竖列,佝偻在地面的身体如同患有软骨病,在地卖弄上蹭动摩擦,尖利的指甲嵌入泥地,头颅要么往左挨靠肩膀,要么往右挨靠,形成怪异粘稠的形状。 “咕噜” “咕噜” ‘他们’看到山头的铁秋千,猛然兴奋起来,加快往上挪动的速度,膝盖骨下蹭出飞溅的泥土,眼中发出艰涩难听的模糊叫声。 “嘎吱” “嘎吱” 就在这时,山头的秋千也开始不停发出震晃,本身沉重的身躯突然大幅地震晃,在半空中划动奇异的弧度。 邵逍张开嘴。 不对...... 不应该这样......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秋千会自己震荡...... 胸腔翻滚眩晕,邵逍狠狠地咬住覆盖在自己嘴上的掌心。 第40章 失魂落魄 红莲开在摇曳的丛林中,动物的心脏在泥地上颤抖。 秋千荡漾在空中。 铁质的、沉甸甸的、吱呀作响的秋千,晃荡在幽幽黑夜中,晃荡在乌鸦转动的浑浊眼珠中,晃荡在地底爬行的虫蚁之上。 那些在地底爬行的男人逐渐聚集到秋千的地方,喉咙处发出低哽的呜咽,他们的身子逐渐贴合到地面,在秋千下不断磨蹭地面,像狗般在地上嗅闻翻出裸根的泥土。 邵逍咬住平笙的手掌心,像钳子钉住木板般死死不肯松口。 “瞧他这熊样儿,只能我们上了。”景敖皱起眉头,他望向月光下的山头,心中慌慌发颤。“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直接用术法砸就对了!” 唇红齿白的少年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不能让邵逍去。 “这样,打草惊蛇......”青衣少年的眉头也聚拢成一团,眼睛中映照冥光,他用手牵扯住景敖的衣袍角。“你且慢些。” 他话音未落,景敖整个人便如同箭矢般破空而出,火光在手心中明明灭灭,寂静的黑夜瞬间划落刺眼的红亮,在五里云雾中大声喧嚣,与风声摩擦,发出“砰”、“砰”、“砰”的连续声响。 邵逍松开嘴,眼中映射红光,目不转睛地定准夜空中滑落到山坡顶的景敖,逐渐握紧手中的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从他的腹中上升,直直随那四处摇晃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口,如同无形的手般狠狠地捏住他的喉咙口。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叫嚣乌鸦啼叫的黑暗,滚动眼珠的黑暗.......狠狠缠绕在邵逍喉间,要他窒息、要他痛不欲生的黑暗。 玄衣少年的下摆随风飘荡,他的心头涌上浓郁的担忧,手中的玄剑越握越紧,血腥味从胸腔往上蹿,直到充斥满整个天灵盖。 平笙听着邵逍的心跳逐渐加快,耳中熟悉的心声嘈杂成荒芜的一片。 原本舒缓自由的旋律变成上下激荡的慌张,变成句句匆忙。 ——不要,不要过去。景敖,回来。不要这样离开.......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平笙伸出手,勾住邵逍手掌心的冰凉。 这个平日里只会在心中念叨阿黄的玄色少年,到底是遭了什么罪遭了什么慌,竟然为此疯慌成这样。 众人屏住呼吸,在不清不明的惶恐中看向天空浮动的火花。 景敖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山头,在月光下造出喧嚣的嘈杂,飞溅大块大块迸发的泥土块,皲裂的泥地上裸|露的草根翻出,纠缠蠕动的爬虫。 爬行的男人们如潮水般纷纷往外爬,默不作声地昂首,打量秋千旁的景敖。 “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跋扈的少年突然僵硬在远处,话语冻结在腥酸的喉咙口,如同卡在铁架上的木头,艰涩而缓慢地移动,却哑了般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说不出话来了。 沉默就这样如同掐住少年地喉咙,惊恐从后背的脊梁骨往上蹿,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开始往上爬。 景敖低下头。 趴在地上的的男人们继续发出呜咽的叫声。 一时间头痛欲裂,他慢慢低下头,瞬时间脸色褪成苍白的恐惧。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浑浊发臭地气息喷发在他后颈上,缓慢到几乎静止,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呼吸! 一下—— 两下—— 背后的东西从喉咙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景敖张开嘴,终于有声音从他如铁锈般沉钝的嗓子中发出声响,他刚想松口气,却蓦然僵直身体。 这喉咙中发出的声响...不是他平常的声音。 而是一声声,一声声......爬行在地上的男人们....发出的怪异呜咽声。 树梢头的乌鸦发出聒噪的啼叫,在寂静的凝滞中僵硬地转动头颅。 月光逐渐被薄薄的黑色云雾掩盖,逐渐变成模糊的暗影,稀释在杂乱不可见的丛林中,变成枝桠交错中的刺棱。 邵逍站起身,他的手猛得捏紧平笙。 灌木丛中的三人,眼中俱是不敢相信,暗淡的月光模糊在斑驳中照射在他们震惊的脸上。 他们眼中的景敖,那本是气如破竹、刺破夜空而去的少年,落在山头发出“砰”然响动后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这沉寂揪住每个人的心。 不知道为什么,气势汹汹的少年僵硬的山头,不再动弹,僵持在地面上,被那群爬行在地上的男人们包围。 终于,少年动了...... 铁质的秋千越扬越高,发出尖锐的锈声,少年在不断向秋千逼近,身体却僵硬地像戏台上被匠人们操纵的傀儡。 一步...... 两步...... 地上的东西们发出兴奋的呜咽声,又逐渐往秋千处围去。 秋千却突然停止晃动,就在刹那之间停止,但它的弧度不是正常的平,而是夸张的陡斜,刺拉拉僵硬在半空中,仿若有双无形的手拉住它,不让它动弹。 少年僵硬地走到秋千前,身体如同泄气般缓缓往后栽,往后倾斜,直到屁股严严实实地被吸附在发锈的秋千上。 “嘎吱” “嘎吱” 慢慢地,慢慢地.......那秋千开始摇晃,两根粗壮的麻绳儿在空中缓缓摇曳...... 张—— 弛—— 张—— 弛—— 夜风中,少年火烧云的身影烫伤所有人的眼。 “不好!”青衣顾长世从胸腔中发出声艰涩的叫声。“师兄难道是......失了心智?” 他话音未落,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箭矢般破空冲出去。 玄剑在空中划出刺眼的凌厉。 平笙伸出手,却只抓到邵逍的衣袍角。 邵逍在风中狂奔,胃中的酸腥不断往上涌,赤红的血色如网而罩,在他颤栗的灵魂中发疯、发癫、发狂....... 好难受。 喉咙被紧紧地掐住。 好想吐。 他眼中的少年不停摇晃,正如十几年前的那人一样,在空中不断震晃,震晃....... 震晃到幽冥与黄泉间...... 邵逍从小就是孤儿,从他有孩童般暧昧懵懂的记忆时,他就在不断的震晃中逃窜。 如果说人分三六九等,人有高低贵贱。 那就是那三六九等中的三,那高低贵贱中的贫贱之贱。 他像条狗一样窝在臭水沟旁落塌,脸上一年四季都是腥臭的渍泥黑斑,他时常趴在肮脏的泥地上,扒拉哪怕星星点点可以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那些人总是喜欢打他......在他还不清楚什么叫做恶意什么叫做下作的时候,那群大孩子们如同鬼魔般闯入他的人生,大肆喧哗、为非作歹。 他们摁住他的头,把他淹入无尽的水缸。 无论他如何挣扎,浑浊的水便如同蛇般钻入他发胀作痛的脑袋,在里面充胀浑浊的血液,他的挣扎和窒息就这么被那群人的尖笑声包裹,变成不值一提的闹话。 他就像一只卑微低贱的鸟,被群眼冒绿光的猫盯住,咬断翅膀,发出生命中苟延残喘的呼救声。 可没有人来救他。 谁来救他? 他不知所踪的父母?寺庙中的泥塑佛祖?亦或是天道?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可悲的是——他只有他自己。 他趴在泥水中,沾满血腥的脸翻向天空,天空万里无云,尖啼的鸟从惨白的空中划过。 他伸出稚嫩的手指,慢慢地伸向遥远的方向。 无名无姓,无所归依。 从那天起,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开始装模做样地学起城头哑巴教的剑术,在胡同口处小心翼翼地偷偷练习。 每每练成一个术法,他就用树枝在胡同口的泥地角落划上一个杠。 那段时间农家大忙,那群鬼魔没有时间来找他的杠子,除了偶尔对他拳打脚踢的醉鬼,其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 他给人作最低廉的零工,一天一个铜钱。 他在胡同巷子上画正字,逐渐有了五个。 他的心中逐渐生长出一个念头——他要买一把剑。 一把真正的剑。 在城南的柜子中,有把通体纯白的剑,如同捎带仙气般发出凌厉的寒光,而剑鞘上又刻上几个遒劲的大字。 他不识字,但他知道,那大概是什么人间至臻至纯的意境。 他把自己的铜钱悄悄锁在发锈的铁盒子中,一天一枚,一天一枚....... 每天晚上,他都会紧张地擦干净自己手心中的汗水,而后深深地呼气、吐气,庄重地把攥了一整天的铜钱投入铁盒子。 ——“叮”得一声。 他认真地祷告。 无论是自己不知所踪父母,山头寺庙中地泥塑佛祖,亦或者遥远不可及地天道,哪个都行——请保佑他得到那把剑。 他双手合十,认真地祷告。 然后,他搓搓自己长满冻疮地手,脸上露出一个仿若美梦成真地餍足笑容。 他爬向自己堆满柴草的窝,带着这个笑沉入梦乡。 梦乡中,他抱着那把剑。 梦中,没有饥寒交苦。 梦中,他变成一只苍鹰,翱翔在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土狗改了个封面儿(趴下......) 心路历程:先写个风流自在小打滚......这个‘风’字好丑!裁剪——只剩下‘流自在小打滚’(趴下) 小土狗歪歪脑袋......这个‘小打滚’怎么是歪的!裁剪——只剩下‘流自在’(趴下) 欸嘿......这个‘在’怎么看怎么颜色不对!裁剪——只剩下‘流自’(趴下) 流自...... 第41章 此情融融 “你知道吗,这世间有种东西,叫做——鬼。鬼和人、魔、仙、妖都不同,他们是那些没有归处的怨灵们所化,他们不像人一样有情感,不像妖一般洒脱随性,不像魔似得有那么执着的愿望,更不会像仙人们那般至臻至纯——他们的心肺是黑的,他们的胸腔是流脓的,他们的眼睛不断翻滚!他们会挖下你的眼珠子,他们会吸走你的气息,他们会教你成日茶饭不思不断颓废直到奄奄一息。只要被鬼找上的人,就会变成鬼,身上长满虫,眼珠流出脓!” 第十个‘正’字的时候,那群孩子回来了。 他们把他赶到密不透风的屋子,稚嫩的身躯如同水泥袋砸向地面,发出“砰”的声响。当最后一丝光亮被掩映在门外,那群孩子们关上门,留下抹性本恶的残忍微笑,灰尘就这么漂浮到空中,旋转不知名的哀怨。 他连臭水沟都睡过,还怕什么。 可他的身体在颤抖。独处的人,做不到装作不在意。 冰冷的恐惧从地底往上爬,蔓延到他的脖颈,一圈又一圈缓慢地缠绕住脆弱的心口,在里面扎根。 第一天。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但他不愿意相信,他掩耳盗铃般捂住自己的耳朵,肠子如同灼烧般疼烫。 第二天。 屋内明明没有人,但却发出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咚”。 “咚咚”的声响一开始极大,几乎是在整个屋子中震荡,从四面八方袭来,在木板上划拉出凶狠的叫嚣。 冷汗从他的后背不断冒出,可恐惧将他钉在原地,让他口干舌燥,让他的身子中翻滚浑浊的胃水,让他的肩胛骨烧灼疼痛,却就是让他无法动弹,只能像只卑微的老鼠般趴在冰冷的地面,微薄地苟延残喘,可笑地颤抖不停。 第三天。 那“咚咚”的声音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划拉木板的声音。 他蜷缩成一团,屋内的腥臭冲昏他的脑。他的腿似乎已然没有知觉,可他终于能够站立起来,他拖曳着踉跄的身躯四处寻找,惴惴不安地在黑暗中寻找发臭、发声的来源。 指甲划拉木板,凶残而急切。 可他找不到。 他的身子在四周的眩晕中发颤,可他就是找不到。 躲在暗处的鼠蚁笑着看他的笑话,爬上他的身,啃食他的食指、咬噬他的骨头、吞咽他逐渐麻木冷冻的身躯。 到底在哪里,到底从哪个地方.......发出那重复而又单调的指甲划拉声,如同能够划破木板,用斑驳的血迹渗透整个黑暗的寂静。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的指甲划开他的皮囊,在其中发颤、发抖,拖曳走他灼伤发烫的汁肠。 第四天。 “咚咚”声不再有,微薄的指甲划拉声响也不再作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也许比死还可怕些,他知道死后的往生,似乎没有这般那般的烦恼,没有上下颠倒的饥寒交迫,更没有在腐蚀骨肉与灵魂的、那深沉而幽幽的恐惧。 臭味,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腐臭慢慢弥散到屋子的每个角落,搅浑空荡的幽暗处。 他曾经闻到过这种臭味。 在他曾经住过的臭水沟旁,发绿的污浊臭水中,经常会漂来黄鼠狼、果子狸、亦或是断头猫的尸体,大多才死去不久,黑红的血液还没有完全结痂,汩汩地往臭水中流淌,凝滞的眼白被水流击打地摇晃出里面的肉色丝线,这些东西的身上经常攒动翻滚白色的蠕虫。这种糜肉腐烂的味道在臭水中摇晃,一直蔓延到他的柴草窝中,变成令人头痛不已的噩梦。 臭水沟旁曾经还来过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扑棱棱抢走他的地方,在粘稠的泥地上铺盖草席,往上躺去,皮包骨头地就像长在草席上的肉架子。后来某一天,艳阳高照的日子,老头儿被饿死在草席上,黄色的唾沫从嘴角慢慢淌下,几个“嘎达”的嗝儿之后便猛得抽搐身子,草席立刻被粘稠的污浊沾染透。老头儿再也没有醒来。 他把老头儿小心翼翼地裹入草席中,尽管屏住呼吸,那种沉闷浑浊的臭味依旧摁住他,缠绕住他脆弱的喉骨。 屋内的臭味,越来越浓郁。他弯下身,用力嗅闻自己的衣裳。 难道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难道是自己跟那些黄鼠狼一样,跟臭水沟的老头儿一样,马上就要被白色的蠕虫爬满口鼻? “砰!” 如同爆炸般,从屋子的地下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 地下? 为什么地下? 这屋子还有地下的空间么? 他颤抖着站起身子。 也就在这时候,屋子的门发出久违的、发锈的响声,他如同惊动的鸟儿般猛然抽搐,慢慢转过头。 他抬起手,光,刺眼的光扎入他的眼。 门外的鬼魔们,从门缝中,露出奸邪的笑。 眩晕—— “邵逍!” “邵逍,你醒醒!” 邵逍卷缩在微弱的光亮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往左边看是门缝外眯起转动的眼珠,往上看是,往上看——为什么,是无尽的深海? 邵逍,他叫作邵逍? 他什么时候有了名字,是谁给他取得这个名字? 头顶摇曳的深海中,隐隐约约有什么白色的光亮在其中闪耀光影。不是水草,不是游鱼,不是贝壳,不是飘摇的丝絮。 “逍遥,把手给我。”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 明明是深海,为什么有氤氲的阳光在其中生长?那种照在身体中暖洋洋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阳光;那种冬日里尤其温柔,会捧起花草的软和阳光;那种淡淡兰草香,照亮阴暗角落的阳光;那在深海中摇曳,延申暖意的——阳。 “逍遥,手。” 门“嘎巴”声被扭断,鬼魔们喘着粗气向他逼近。 他颤抖身体,小心翼翼地向上方伸出自己的手。 逍遥? 什么是逍遥?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的整个身子吞没,将他往上拖曳,下一刻——他陷入冰凉的海水。 深不可见的,上下沉浮的深海。 冰凉的海水瞬间包裹住他的周身,急湍地往他的口鼻中钻涌,充胀他的眼睛,在身体中左右冲荡,他如同一片单薄的叶片,被飓风中的两股力量不断撕扯。 眼睛作痛,脑袋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挤压。 衣袍无限地在深海中膨胀、游曳,气泡接连不断地向上涌动,沉浮在不断旋转的眩晕中。 沉浮,沉浮—— 眩晕—— 他不自禁猛烈地咳嗽,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中腥甜无比,赤红的血丝从他的身体中蔓延而出,缓慢地向四处蔓延。痛苦被压抑在沉闷的寂静中,脑海中的一切都变成迷幻的海水,流动向骨髓的深处。 好累。 好想就这么陷入无尽的沉默—— “逍遥啊,你怎么总是如此。” 飘渺的温柔,悠叹的无奈,逐渐靠近的温暖,遥远而斑驳的光亮。 他睁开眼睛。 有什么人在不断靠近,温暖扣入自己僵硬冰凉的手心,冰白的衣袍在水中张开,就缠住他的玄色。白色与玄色交融,墨水氤氲在纯白的锦纸,滴落显眼的薄凉。 这是谁? 玄色的身躯开始挣扎,从无尽的眩晕中挣脱,想要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温暖。 暖阳—— 那是暖阳—— 可下一刻,暖阳抓住了他。如同攫取宝藏般,温暖突然缠绕住他残破的身躯,将他拉入一个柔和的怀抱,紧紧地扣住,不让他动弹半分。 往事匆匆,他却什么都回忆不起。 海水宁静下来,他的心跳也逐渐安宁,目光所至的地方,是冰凉而又温柔的纯白。他慢慢伸出手,扣紧手心。 那人伸出手——他闭上眼睛。 “你是谁?” “邵逍,我是平笙啊。” “平笙?” 平笙? “平生逍遥的平,笙箫阵阵的笙。” 何来逍遥? “你便是逍遥。” 他们的对话在水中如水草般上下沉浮,在无尽的海水中互相缠绕,他的胸腔涌上股久违的渴求——对光亮的渴求,对深海之外的渴求,对纯白的渴求,对——生的渴求。 那人扣住自己的脖颈,将自己缓,慢地拉到他的方向,直到玄色和皎色完全重合,直到墨色和玉色上下重叠,直到乌黛和苍白融为一体。 水流突然静止,可气泡却在他们的唇间氤氲,温暖的气流顺着口舌交错。 他好像做了个梦,心底的柔和却在不断向上涌动,这种柔和温暖到他的眼腔发热,在心底打上一个千千结,缠绕千年、万年,依旧牵连不断的红絮绳。 唇间温凉,心澜波涌,红绳牵动,十指相扣。 邵逍睁开眼,闯入无尽的淡蓝的冰凉。 周围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深海,而是寂静的山坡头,头月光歪斜,树梢头的乌鸦依旧聒噪。 邵逍愣在原处。 在他的对面,白发少年微微眯起淡色的眼珠,伸出手缓慢地擦拭朱红的唇,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 玄色倒映在苍白的玉色中。 嘴角露出一抹熟悉至极的、狡猾的笑意。 第42章 银装素裹 邵逍抹抹自己的嘴唇,整个嘴皮子火辣辣发烫,他整个人懵在原处,嘴中还残留口舌交融的粘稠感,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连翻动舌头也小心翼翼。 平笙就站在他对面,打眼儿专心致志地瞧着他,嘴唇上似乎亮晶晶的,邵逍的心猛得一紧,火烧云刺拉拉往脸上涌去。 他几乎能够在心中描摹出那唇间的薄凉和口腔中温热的流转。 眼神又是一番躲闪。 夜风吹过沙坡,卷落起细细簌簌的沙石,飞腾的乌鸦在空中翻转上下,用翅膀掠过树梢头的颤动。耳边回荡起钟楼的遥远而幽荡的钟鼓声,悠悠穿过天际,化为灌木丛中滚落的薄霜。 月盘挂在夜凉风中晕染模糊的光,红絮在山头的枝桠飘荡。 邵逍在沉默中浑身上下不舒服,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几欲用手中的剑划破眼前沉寂的夜色。他转动墨色的眼珠,英气的轮廓在月光的照射下勾勒俊朗。 ——这种情况...该道声谢。 邵逍张开嘴巴,声音从喉咙直直往外冒,化为夜空中一句重重的—— “呸!” 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娘老子的,怎么就呸出来了。 平笙没忍住,被某人表里不一的心声给逗笑,跟着玄衣少年也是一声“呸”。 悠悠荡荡在山谷中。 邵逍不服气了。 明明是你先下的口来咬我的舌头,要呸也是我先呸,怎么你比我还嫌弃。都是第一次舌头打架,怎么样也要分个先来后到。 一时间,山坡上,两人对立,互相“呸呸呸”,简直比后厨的老母鸡还要生动。 好好的寂静山岗岭变成小鸡啄玉米,玄色和皎色在夜色中交汇成不言而喻的喜庆,邵逍心中的酸楚变成嘴角不自禁的笑意。 ——真要命。 “你呸就呸,别对着我的脸吐口水。”平笙用手扒拉住邵逍的嘴,闹剧这才堪堪停下,“你说说,你们这些个修道的,以后都是要斩妖除魔的大人物,还被这种鬼阵给迷住,丢不丢脸?” 邵逍不甘示弱,也用手扒拉住平笙的脸,听闻‘鬼’字,心中又是一激灵,幸而没了那股头皮发麻的颤栗感。 “谁人没个怕的东西,就算是你,也该是有怕的东西!怎么,天大地大,还不准挑几样东西颤抖颤抖!”玄色少年的嘴角升腾起赖皮的坏笑,堵在心中的晦涩回忆逐渐在夜色中流逝,手中的玄剑闪发幽幽的寒光。 趴在地上的东西们翘起脑袋,傻愣愣呆在原地听两位少年嘴皮子打架,眼中绿光闪烁。 “嘎吱” “嘎吱” 沉甸甸的秋千依旧在风中慢悠悠地摇晃,发锈、发颤、发涩,发出单调的刺耳声响。 邵逍缓缓转过身体,望向依旧摇曳在空中的少年,喑哑的声音含糊在喉咙口。“这孩子还在荡秋千?”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刚想伸出手去啦,顿了顿,又收回手。 景敖的乌丝在空中荡漾,飘洒成诡异的弧度,眼神中幽幽无光。 “你刚刚跟他一起荡秋千来着。”平笙靠到邵逍背后,瞬间压制住玄衣少年不自禁的颤抖。“那么小个秋千,你们两个人荡秋千,下面的这些大爷们排一排翘着头看着你们俩在天上晃,排面可大了。” “你他妈.......”邵逍顺着平笙的话想想那个场景,本来绷得老紧的心顿时泄气,“我正紧张着呢!你...是不是谐星下凡?”他顶顶自己的背,发现甩不开背后的平笙,遂作罢。 “那我再说个事让你紧张紧张。”白发少年眯起眼睛,感受近在咫尺的温热。“她一直在帮你们推秋千,这么重的秋千她一直没有放手,从来没有停歇过。”他将声音悄悄放低。 “她?”玄衣少年的声音开始颤抖。 “她。”平笙声音笃定。 “她是鬼吗........现在她还在吗?她长成什么意思?她——吃人的眼珠子吗,她吸人的阳气吗?她会用指甲划破人的肚子拽出其中的肠汁么?”邵逍想起自己沉闷童年中的鬼魔,想起那句缠绕住他脆弱的喉咙、在他噩梦中的每个呼吸作祟的诅咒。 这世间有种东西,叫做——鬼。他们是那些没有归处的怨灵们所化,他们不像人一样有情感,不像妖一般洒脱随性,不像魔似得有那么执着的愿望,更不会像仙人们那般至臻至纯——他们的心肺是黑的,他们的胸腔是流脓的,他们的眼睛不断翻滚!他们会挖下你的眼珠子,他们会吸走你的气息,他们会教你成日茶饭不思不断颓废直到奄奄一息。只要被鬼找上的人,就会变成鬼,身上长满虫,眼珠流出脓! 那时候的黑暗中,并没有头顶的深海和阳光,没有任何光亮,他在“咚咚”的叫嚣声和指甲划拉木板的萦绕中发出绝望的啼叫。现如今回想,那天自己最后看到的东西,依旧让自己的胃中翻滚,肠子灼烧烫人的疼痛。 “你听谁说的这些?”平笙静静聆听玄衣少年心中的揣想,“刚刚我在幻境中看到你的回忆了,虽然我没有看到最后。”他突然抽出少年手中的剑,在月光下静静地端详,眼中明暗闪烁。“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 “我来解开你的心结,你来当我的徒弟。” “徒弟?”邵逍浑然以为自己听错,在嘴中念叨,“你说的是徒弟,不是孙子?” “差不多,你愿意做我的孙子我也不介意。”平笙挑起眉毛,“先说一下,我可比你爷爷辈分大多了。” “可你这么幼稚,还没后厨阿黄成熟.......扯远了。”邵逍抽回自己的剑,贴合手心旋转半圈,堪堪插回剑鞘,眉眼舒朗,“我自己都解不了的心结,你要如何帮我解开?再者说,你又为什么要当我的师傅?” 这世间都是徒儿远道求师,哪里有什么师求徒的道理? 平笙没有应答,转而看向天空中摇曳的秋千,挑起唇角,“你想看么,这里不仅有个女鬼,还有几个稚童鬼,他们就在你的身旁,拽着你的剑。” “去...”邵逍一个激灵,立刻挑起自己的剑往平笙身边靠去,“平笙你别吓人!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 “你要看看他们吗?”平笙眼中明明暗暗,如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诱惑少年走入棋局。“看看那些让你日思夜想的所谓‘鬼’,看看你心中会吞人魂魄的鬼,看看让你握不紧剑的心祟?” 邵逍愣在原处,回忆走马灯般在自己的眼前的眼前铺展、旋转,缠绕。 指甲划拉的木板,敲打的铁门,臭水沟上飘来的黄鼠狼尸体,草席中发臭的皮包骨头,咯咯作响的喉骨。 “我想看。”玄色的下摆被夜风吹起,少年的眼神愈发笃定,“我想看。” 可怕的永远不是鬼,不是梦中划破肚膛的指甲,不是天际虚无缥缈的乌鸦啼叫,不是草席中散发脏腥的尸体,而是人心。 那被恐惧和痛苦缠绕的人心,那门缝外张牙舞爪、将他拽入无尽深渊的人心。 “这可是你说的。”玉色的白发在风中垂荡,平笙淡蓝色的眼中流转月光。“这可是你说的。”他的唇间似乎有笑意。 一层薄薄的冰爬上平笙的手背,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咯吱”生长的冰块在他的手心闪烁冷冽的光芒,逐渐化形。 凉气阵阵,冰剑破空而出,平笙伸出手,握住冷冽的冰剑。 周围兀然刮来一阵狂风,在整个山坡头呼啸,卷起树梢的红絮,卷起空中旋转的飞叶,沙石四溢,乌鸦扑朔惊起,在狂风中逃窜。 衣袍被鼓吹起,在风中发扑朔锦缎摩擦声,膨胀而掀起。如瀑的黑发在风中扬起,邵逍被扬起的风沙迷住,伸出手捂住自己的眼。 “邵逍,我予你看。” 平笙拔出冰剑,天际响起一声号角,冷冽剔透的剑插入地心。 一开始,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冰剑开始不断震动,在黑夜中闪发冷冽的光亮。平笙的眼中如同冰水般冻结,白发垂落,冰块蔓延向他的全身,结成薄薄的冰棱。 他从唇中吐出一声轻轻的冰气。 “砰!” 平地山川翻动,刹那间从冰剑插入地心的地缝凭空长出冰柱,那冰柱匍匐到地面,以破空的速度延绵不断地向四周蔓延。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冻结地冰块爬满山坡,天空云层翻滚,开始扑朔起刺入骨髓的凉风,渐渐地,漫天的雪花飞落而下。 邵逍抬起头,悠悠飘落的雪花轻缓地落到他的身上,而后瞬间消融在玄色的衣裳上,变成浅浅一层薄冰。脚底,是遥不可见边际的冰层。 仿若,这天地本就是仓皇翻滚的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仿若袭卷在空中的雪,飘荡了人间千年、万年,一直弥散在浩荡间,从未断歇。 乾坤苍莽尽是白,山川万顷素裹冰。 平笙在飘扬的风中转向邵逍,伸出结满冰霜的手。 “逍遥,把手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就呸上了(小土狗趴下,挠挠脑袋壳儿) 第43章 烈火燎原 漫天的苍白,呼啸的苍穹,吹荡在无尽天地中的劲风,翻滚的沙石,垂落的冰珠,掩映的枝桠。 乾坤苍莽尽是白,山川万顷素裹冰。 邵逍抬起捂住脸的手,在冰雾中逐渐睁开眼睛,他看向平笙伸向的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悠悠飘落的雪花轻缓地落到他的身上,而后瞬间消融在玄色的衣裳上,变成浅浅一层薄冰。 平笙的眼中是深不可见的冰白,玉色长发如瀑,在风中飘荡,整个人已与天地苍色交融为一体,锦袍在风中膨胀、挥洒成淡然的飘逸。 邵逍握紧玄剑,呼出的每口气都在半空中氤氲雾气,心神随之颤抖。他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平笙的手心,温热立刻被浅薄的冰凉握住,颤栗从手心融入血液,经由骨髓,流进灵魂深处。 平笙眼中明暗不明,缓缓让自己沾满薄冰的十指嵌入邵逍的手,直到完全包裹。 眩晕感从下往上,万物苍白,尽开始在邵逍的眼前不断旋转,身体内如同滚过灼烫的烈酒,在肠子中燃起呛人的辛辣,那灼烧往四处蔓延,直到袭卷身体的每个角落,在骨子中叫嚣饥渴,如同醉酒般让人神志不清。邵逍的身子发烫,火烧云逐渐爬上他的脸颊,耳鸣阵阵。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地哪里还有什么红橙黄绿青蓝紫,全然只剩下赤色,那如同烈火般不断灼烧的赤色。 树叶是飘荡在空中的火花,枝头的乌鸦浴火尖啼,冷寂的灌木丛烧起熊熊烈火,染红灰白的天际线,赤红掠过一望无际的山坡,在无尽的乾坤中张扬爆裂、燃烧不止的斗意。 无尽的烈火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直到定在邵逍的面前。 邵逍在不断旋转的眩晕中努力地辨识眼前的女子,却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朱红,眼前的‘人’似乎在笑,似乎在呜咽,窃窃私语的声音环绕他的耳畔,开始只是一个人的幽怨,而后不断有人声叠入,愈来愈多、愈来愈多...直至变成邵逍耳中上下颠倒的喧嚣。 孩童的尖叫、女子的哭啼、男人的怒斥,倾倒的木门、吱呀作响的木屐、滚落的墙皮,晦涩的光线、发霉的屋子、在风中不断拍打的窗户——烈火中陌生的声响、晦涩的景象全然爬进邵逍的脑海,变成朦朦胧胧的疼痛。 忽而暗转,忽而耳鸣,忽而晦涩,忽而明亮。 邵逍扶起额头,眼前烈火不再,却是窗明几净,几声黄鹂鸣叫在木窗外的树梢头响起,阳光过堂而来,暖洋洋地投在散发檀香的黄木桌上。 “姑娘,收拾收拾,该嫁了。” 邵逍抬起头,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老嬷嬷喊得便是自己,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嘴皮子都翕动不得。 老嬷嬷的脸上堆上慈和的笑,拿起檀木盒中的簪花,“姑娘怎么都好看,抿一个赤山红,出嫁团团圆圆万事顺意。” 邵逍看向眼前的铜镜,火红的嫁衣照满整个悠悠镜面,如瀑的乌丝垂落,云鬓坠玉珠,朱唇勾连红泽,胭脂香叠上脸颊。 ——你不是想看看她么,这便是她,一盏茶的功夫,且看着,不要动。 掌心冰凉,平笙如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屋内沉香阵阵,窗外日光揽树荫,邵逍仿若泡在温暖的泉水中,在镜中女子的体内沉沉浮浮。 下一瞬,四周的景色变换,他坐在上下颠簸的轿子中,鞭炮声‘劈里啪啦’地在半空喧嚣,街道的人群发出欢呼声,孩童们尖叫着追逐大喜的仪仗队,挥洒手中的彩纸。 邵逍捂住自己的胸口,随着身体的主人而悲喜,内心逐渐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酸酸胀胀地作痛。 他在摇摇晃晃中被人拉到屋子中,拉住他手的人似乎便是这位女子的新郎官,看不清相貌,就像一团模模糊糊的高大黑影。黑影露出一个笑,女子的身体忍不住颤抖。 黑影开始扭曲,在空中化为四溢的薄雾,浓郁地掩盖每个角落,直到整个屋子都扭曲。邵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外挤,胸腔中往外喷发血气的甜味,他整个人从女子的身体中弹出来,跌入无尽的深渊,不停地往下坠落。 坠落中,那浓郁的黑雾始终包裹着他,他的耳畔开始响起女人尖锐的啼叫声,声嘶力竭地爬进他的骨髓,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强、愈来愈嘶哑,如同濒死的动物般绝望,哀转久绝。 而后,开始夹杂起黑影男人的咆哮声,如雷霆般砸在女人的身上。女人没有因此停止悲鸣,喑哑继续在喉咙间呜呜咽咽。黑影愤怒地喊叫,他揪住女子如瀑的乌丝,握紧拳头用力地击打,火辣的拳头落在女人的身上,头发被连根扯起,她奋力地逃脱,却又被黑影狠狠的拽回去。 黑影的眼中露出痴狂,他抬起脚,狠狠地往她身上踹去,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踩踏,而后他开始加大力气,脚下柔软的质感如同藏有谷子的棉花,任他碾成齑粉,女子的惨叫声变成干农活时身后响起的号角,他拽起女子发烫的脸,用拳头感受变形的脸颊,用力地击打、击打......直到和着血的牙齿从唇舌中流出,直到柔情变成睁大双眼的恐惧,直到女子的喉咙发不出最后一声嘶哑。 她蜷缩在木板上,如同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 移山倒海,砰然落地,深渊而止。 邵逍停落在一片荒芜的原野,四周渺无人烟,只有晃荡的铜铃声和飘动的红絮,沙石扑朔于天地之间,乌鸦尖啼着飞过。 他用玄剑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却发现依旧动弹不得,连意识都是粘稠的混沌。 “吱呀”作响的木屐声愈来愈近,从晦暗的光影中跑来那个黑影,手中抱着女子,柔软的身体如同破落的木偶般无力,冻紫的手指向地面。 “砰”得一声尘土上扬,黑影决绝地将女子抛向灌木丛生的土坑,胸腔中回荡起一声类似干完农活后满足的喟叹,尸体在坑中僵硬地一弹,沙石不断往下陷。 女子发白的眼瞪向苍白的天空,整张脸都是血肉模糊的红紫交加,黑红色的稠脓从她的眼角慢慢垂落。邵逍愣在原地,女子的肚子是圆胀的饱满形状,正不断往外爬出浓稠的腥臭血味。似乎有婴儿的啼哭声从发胀发僵的肚皮中往外力竭声嘶。 黑影走向坑前,脸皮子抽搐,最后深深地望向深处,倒抽一口凉气。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用力往坑底扔去。 杂乱的草叶开始燃烧,摇曳微弱的火苗,一阵风吹来,那火舌便慢慢地往上爬,直到蔓延到她的身体上。 天旋地转,邵逍整个人再次跌入女子的身体,眼前变为飘落尘埃的孤寂青空,火焰爬上他的身子,灼烫每个角落,撕扯他的口鼻,疼痛紧紧缠绕住他的咽喉。 眼前不再是青空,而是无穷无尽的赤红,烈火如同滚烫的洪水,铺天盖地袭卷而来,他眼睁睁看着这副躯体在火舌的吞噬下逐渐消融、发黑,卷起流脓的血肉。 女子的呐喊声在他的脑中不断回旋,肚子抽搐作痛,怨恨的婴灵剖开肚皮,拉扯住肠子往烈火外爬,发出阵阵回旋不止的啼哭。 邵逍在烈火的吞噬中闭上眼睛,意识在旋转的深海中沉浮,他咬住牙龈,好不让胃中翻滚的眩晕破开喉咙。 一双爬满薄冰的手紧紧握住他,传来十指连心的镇定。 ——还有一处。 闭上眼,睁开眼。 这次,他跌落的,却是安详的田埂——那飘满杨柳絮的田埂。柔软的草垛承包裹住他的身躯,香甜的瓜果味夹杂雨后初尘,安抚人的心神。 枝头的麻雀成对地窃窃私语,露水垂落在抽绿的新芽,水鸭在田间的小路蹿游。 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邵逍爬起来,缓慢地走向发出声响的地方。女子的娇俏笑声就像开在人间四月的芬芳,至臻至纯,散发最朴实的欢乐。 小野猫在田间打旋,脚底沾上新土,往前不停跳跃。几瓣梨花飘飘扬扬往下坠落,慢悠悠穿过邵逍的身体,落到翻红的地上。 “嘎吱” “嘎吱” 沉甸甸的秋千在半空晃荡,女子淡色的衣裳在风中飘荡,如瀑的乌丝飞舞,每每飞到最高处,她的眼睛便会放出惊人的光亮,清脆的笑声如同黄鹂般往外婉转。 “你慢些,你慢些!太高了,日头照得我头晕!”女子边说边笑,眼睛眯成两条缝。 邵逍屏住呼吸,高大的黑影站在女子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护住女子纤细的身躯,如同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黑影展开笑颜,逐渐有了少年的模样,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今日我为你做这秋千,明日我便可以让你为我添红妆。” “不用怕,有我护着你!” “我护你一生一世——你嫁予我,可好?”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梨花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 今天三场考试(小土狗缓慢地趴下,变成地上的烂泥........) 日更不动摇! 第44章 拜入师门 邵逍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抬起脚,狠狠地给眼前地平笙来了一脚。 灼烧的感觉刺拉拉地环绕他的全身,他仿若真的在那熊熊大火中眼见青空而无法动弹,直到完全被吞没在无尽的赤红中,变成虚无缥缈的灰烬。 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烈火吞噬。 眩晕而上下颠簸,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扼住。 “你现在可知,所谓逍遥剑宗,也教不了你什么东西。”平笙难得没有踢回去,他把手搭在玄衣少年微微颤抖的肩上,轻轻地将他扶起,眼中依旧晦暗不明。“你只是人,我不这样,你看不见她。鬼与四境五界之物都不同,他们是死去的怨灵所化。他们只有怨,没有执,无法像魔那般化形,只能虚无缥缈地在人间晃荡,用怨气诱导人们进入迷雾。” 乌鸦依旧在枝头啼叫,夜风呼啸,沙石走地。冰天雪地已然消融,仿若不曾有过那般银装素裹,仿若烈火燎原也只是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 远处响起脚步声,愈发湍急,一开始只有单调的叩响,而后更多的脚步声叠加而叩击在地面,变成喧闹的响动。从月光投映的地平线逐渐升腾起星星点点摇曳的火把亮,摇晃着向他们靠近。 青衣少年走在最前面,手中紧握火把,平淡的轮廓在光影中明暗不定。村民们在他的身后奔跑,皮革摩擦的声响交错,碎石在脚底沙沙滚落。 “娘老子的,我的屁股怎么这么疼?”景敖侧过身子,直接栽倒在泥地上,龇牙咧嘴地喊出声。 “荡了两个时辰的铁秋千,屁股能不疼?”邵逍伸出手,一把拉起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景恶犬。 “你们没事吧?”顾长石冲向他们,因为奔跑而呼吸急促,脸上薄薄一层汗水,他窜上前,却是猛得拽住邵逍的胳膊。 邵逍被奔来的火把晃住眼,正愣着,被拉拽得猝不及防,跟顾长世大眼瞪小眼。 顾长世急匆匆打量眼前的玄衣少年,火光在眼中明闪不定。 “怎么?”邵逍后知后觉地甩甩自己地胳膊。“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顾长世平淡如水的脸上浮现蓦然惊醒的神情,他如同触击火花般立马松开自己的手,垂落在身旁的手指微颤。“我......把渔民他们带过来,他们说有些男人失踪了,便来寻。”他埋下头,看向山坡地上不断呜咽的男人们。 趴在地上的男人们眼神躲闪,把头埋在地上瑟瑟发抖,看上去比懵懂的稚童还要胆怯。 “这些人......”打首的人是个中等个子的汉子,看模样是众人的首领,他凑上前,用火把往地上男人的脸上照,男人们纷纷往后退,受到惊吓般把头埋得更低,嘴角流涎。 “这些人,不就是那些新郎官!” “那些负心汉!” “什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由交头接耳的喁喁私语逐渐变成大声交谈,言辞愈来愈激烈。 “这些人,果然是招了什么邪祟,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我就说,前几天还好好的小伙子,怎么突然就把新娘子给拒在门外,果然是中了什么邪灵的迷局!” 村民们纷纷蹲下,想要去拉地上的男人们,发现他们的躲闪后,便只好用蛮力,狠狠地拉起,摁住肩不让其动弹。 不断挣扎的男人们在村民的压制中不断挣扎,眼神呆滞,喉咙依旧是一声声模糊粘稠的呜咽,就像被铁夹捕住的小动物。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诸位仙人,不知这件事,到底有何解释?”为首的那位男子转向邵逍他们,眼神炯炯,在火光的摇曳中发光。 被称为‘仙人’的景敖正在用力扭动酸麻的屁股,突然被提问,立刻把自己撅出去的屁股收回来,作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邵逍没有应声,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玄剑。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身旁的白发少年。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有如此力量? 邵逍的每一句心声都落在平笙的脑海中,他忍不住翘起唇角,重来一次,他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逍遥啊,逍遥,你还是这个老样子,明明是个潇洒性子,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弄你。 逍遥啊。 逍遥。 邵逍感觉似乎有人在叫他,心中一阵颤动,回顾四周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几片树叶从枝头落下。 “怨灵已然离去,以后定不会再干扰。”平笙走上前,朝渔民们走去,“至于这些男人......你们收集今年初冬的雪水给他们服下,便会恢复原来的模样。最好是第一场雪所化的水。” 渔民们纷纷道谢,“多谢仙人,却不知,那邪祟为什么会缠上这些小伙子?又为何......非要打扰我们的喜庆婚事,让好些姑娘嫁不出去?” 邵逍眼中闪烁,兀然走上前,“你们的渔村中,可有一个姑娘,很爱荡秋千?” “爱荡秋千的姑娘...啊,是有个,叫做个什么阿离!这姑娘小时候就爱这秋千玩意儿,她丈夫是城南铁匠,给她造过了个铁秋千,给大家安在田埂里,到现在还有很多孩子去玩耍,可惜.......” “可惜什么?”邵逍的声音有些喑哑。 “那孩子的丈夫又是个心狠的,老是打她,脸上不是一片青便是一片紫,看起来贼是吓人,我们问她是不是受委屈,又咬紧牙不敢说,直道是她自己撞到地上的,我们又不是傻的,哪有...哪有自己撞地上能撞成那样的?” “是啊,那个可怜见的。”人群中另外一个妇人接过话,“我就住在她家对门,她丈夫五大三粗,竟也下得去手。好不容易吧那孩子怀上孩子,才少受了些苦,安歇了几个月。谁知道都快要临产,又被打了,那天大家正好都在坝头忙出海的事,我们回来的时候...欸。” “那个男人最后呢,他被抓起来了吗?”邵逍的脑海中晃悠起斑驳的黑影,一会儿高高拿起木椅,一会儿变成发出爽朗笑声的少年。 “死了,跟人打架,被一槌头敲碎了脑袋。” “死了?”猝不及防,太是可笑。 “是啊,没有什么征兆得,就死在街头,也没人管他,最后被卷在草席里,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邵逍听闻此言,本以为自己会释然,却发现本来酸涩的心更加空荡,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不能疏通。 ——不甘心。 ——怎能甘心。 “不甘心吗?”平笙把发愣的玄衣少年拉回自己身旁,发出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你现在与那逝去的女子共情,你所想即是她所想......现在你可知,她为什么会成鬼?” “这便是鬼?” “恰是。” “...如若这便是鬼怪,那我担惊受怕那么多年的东西,又是什么?” “世间只有鬼怕人,哪有什么人怕鬼。你怕的东西,大抵也叫作什么‘人’,亦或是‘人心’?”平笙顿了顿,他转向少年。“那天最后,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个指甲划拉的又到底是什么?” 邵逍深深地望向平笙的眼,他屏住呼吸,“那天,那群人终于想起我,便来找我,可惜我还活着,没有如他们的愿变成僵硬的尸体。但是,另一个人却死了。” “另一个人?” “那间屋子本是有主人的,是个哑巴老头儿,他被蒙住嘴,塞在木板下。我没死成,但他死了......没有水,没有吃的,他死的是有多痛苦。”玄衣少年的眼中如死般寂静,“他想呼叫,却叫不出声,他佝偻着身子用拳头拼命地敲打木板,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他知道上面有人,但他实在没有气力了,只好一遍又一遍用指甲划拉木板,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不是你的错。”平笙伸出手,扼住玄衣少年的手腕。 邵逍抬起眼,却是继续往下说。“我要是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他们打开木板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可是身体却是僵硬原来的模样,无力地跪在地上,手往上伸直,指甲里...血,全都是血。” “不是你的错。” “那血一直蔓延到我的梦中,那时候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听见自己的床板下响起那种指甲划拉木头的刺耳声音,每个晚上都会有人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埋头看向平笙抓住他的手。“我本不想再提起这事,如今这番折腾,也算是折腾断了心结。” ——从始至终,从来不是不是鬼入了他的梦,而是他生了心鬼。 “你们在说些什么?”景敖跟着村民们整理完周围的杂乱,回首看到邵逍他们两个站在暗处,便过来凑热闹,把头靠在邵逍脸旁。 兀然—— “-拜-师。” 玄衣少年突然矮下身子,单腿跪地,眼中墨色笃定,把景敖震得愣在原地。 “师道大矣,邵逍愿入师门,知恭敬,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平笙深深地眼前将墨色映入眼帘,突然想起千千年前的情景来,好似也是这般突如其来恰似场闹剧,唇角上扬,他伸出手,扶住跪在地上的邵逍。 “可。” 只有这句‘可’,穿过月光,越过云雾,与千千年前的应允相叠,烙下亘古的灼烫。 远处,只有红絮晃荡。 而渔村的更远处,那一望无垠的田埂上,天际已是隐隐鱼肚白。 田埂的草垛处垂落着一个铁质的秋千,沉甸甸地散发幽光,一阵风吹来,秋千缓慢地摇曳。 “嘎吱” “嘎吱” 摇曳到亡者的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黑心棉花张大嘴....... (小土狗长大嘴.......) 逍遥=邵逍=元阳 ? =平笙=末阴 (摸摸下巴) 第四卷 ·轮回境 第45章 趁火打劫 一炷香的功夫酣畅如酒水,元阳从回忆中抽离,如梦如幻,不知东西。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柔软的床榻上,乌丝陷入绸缎,枕香安抚人心。 模模糊糊中,好似有一双冰凉的手在扒拉他的手指头,从指头摩挲至指根,指节相扣,温凉融合,如同羽毛拂过,轻缓而饱含柔情。 轻柔的、痒痒的、缓慢的、愈发深入的.......描画掌心的每个纹路,咬合指缝的每个角落。 元阳转过头,兀然撞入冰凉的淡蓝色中,眼中不禁闪烁。 “你醒了。” 末阴凑近身子,却没有松开自己的手。 “逍儿可有哪里不适?” 听闻这一句逍儿,元阳的心头竟是酸胀,拖沓的回忆浮出水面,且是难忘,且是残往。 虽然记忆还是断断续续,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 譬如那漫天漫地的雪。 譬如他单腿下跪的誓言。 譬如六月里盛开的银装素裹。 “师父。”元阳从喉咙中艰难地哼出言语。 “嗯。”末阴轻轻应声,用手抚开元阳额前散乱的发丝。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还有些记忆,断断续续的,我却是记不得,我有好多问题...”元阳想挣脱起身,却被末阴摁回床榻。 “师父,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收我为徒,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记忆,还有...师父的身形和发色,怎么全然都变了模样?” 越想越乱,随手撩起心水,都是些杂乱理不平的疑问。 心乱如麻,越捋越乱。 “说来话长。” 末阴的唇角却是捎上笑意,他把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嵌入元阳温热的缝隙,十指相扣,严严实实。 “来日方长,不急,我慢慢说与你听。” 若隐若现的红绳在他的眼中糅合成密不可分的结,从他的手心汇入元阳的手心,早已是融为一体。“先准你问上三个问题。” 任是元阳心思迟钝,看看他们于锦被上相扣的十指,听听妖君亲昵到越界的语气,也逐渐察觉到不同来,他试图挣动自己的手,却发现眼前人不让半分,愈是挣脱,愈是紧握。 挣扎不得,遂是放弃。 “第一个问题....”他的喉咙开始发烫,脸上不由自主地沁出薄汗,“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执子之手、之心、之思,交彼之身、之魄、之灵,缠绵不断,生生相互。”末阴深深地望向元阳不断躲闪的墨色眸子中,勾起唇角,“还要我再说么?” “不用......”朱唇嗫嚅,元阳看着眼前妖君的眼中闪过诡异的光亮,从记忆深处爬出一股颤栗的后怕,嘴中只觉烫口。 这倒好,这厢他那繁重的情债又要多上一笔,还是最为浓墨重彩不可抹去的一笔! 元阳的头隐隐作痛,是哪个天王老子借给他的狼子野心,让他连妖君这样的人物都敢惹上。 “第二个问题....”红衣人打起精神,眼中逐渐笃定。 “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从前是白发,现如今却变成墨色,身形也不似从前那般,为何师父平日里只能够用面纱覆盖而见,会时常流下那样的血泪.......可是被奸人所害!” 元阳的呼吸逐渐急促,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深沉的墨色中被浓郁的忧思覆盖。 “慢些,你这哪里还是一个问题。”妖君冰白色肤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他用另一只手慢慢撩起元阳已经垂落肩头的乌发,“逍遥的头发,又长了些。” 他用手轻缓地由上而下掠过元阳的发丝,让其在指缝间穿过,掠过手心、掠过掌纹,“等长到以前的长度,我来帮你束发才好。” “妖君!”元阳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火烧云爬上脸颊,恨不得用冰水给自己来个透心凉,只能摆起脸色作正经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在你转世的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你变成仙境的妖君,我成了妖君,说来可笑......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也不知道星盘是个什么意思。”妖君的脸上闪过无奈,“至于我这血泪,并不是奸人所害,而是一个小没良心的,给我下了禁锢。” “那人是谁?” “一个色瞎子。” “色瞎子...他是...” 元阳皱起眉头,听得云里雾里,刚准备问下去,却被妖君捂住嘴。 “三个问题,不能再多。”末阴挑挑眉,手指却不安歇地在元阳的唇间摩挲,“一天问三个,如若你想知道更多,就来和我交换。” “怎么交换?”元阳的左眼直跳,先知先觉地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妖君挑起眼,幽深的眼中多上几分魅惑,诡猾的光亮一闪而过,他拉起元阳的手,轻缓地摁在自己的侧脸。 “这里一下,一个问题。” 元阳的喉结颤动,指尖是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由不住地颤抖。 末阴眉眼不动,没有因为元阳的退缩而停止动作,他转换方向把元阳的手下移,顺眼眼、鼻、一路顺延,勾勒冰凉完美的轮廓,直到那两瓣温热才堪堪停下动作。 “这里一下,两个问题。” 元阳手心冒汗,自己的手仿若已然不是自己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向覆盖掌心地冰凉服软,妖君的朱唇不似其他肌肤处冰凉,却也只算的上温热,但不知为何,这温热恰恰灼烫到元阳的眼中、心里,放了一把收不回的燎原之火。 不好,不好。 “今日不再问便罢,明日我再来问!”元阳趁妖君松劲忽得抽回自己得手,躲回锦被里,紧紧地拧住自己的大腿,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元阳,你要清醒,你在人间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因为记忆迷沌便被迷惑。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元阳闭上眼睛,缓缓转动自己的眼珠。 只不过是刚刚挣脱幻境的后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屏住呼吸,心跳逐渐安稳,不再是破膛而出的砰砰直响。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难不成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窗外的麻雀撅起屁股,悄悄地往屋子里打量,几片树叶被吹进木窗,纯澈的酒香慢慢往屋内蔓延。 不知能醉何人心。 平心静气后,热潮逐渐从脸上褪去,他松开拧在大腿上的手,缓缓睁开眼,却是毫无征兆地陷入一双含笑的眼。 妖君不知什么时候凑得如此之近,几乎与他脸对脸,元阳大气不敢出,血气急急地往上冲。 心中哪里还有什么之乎者也、清心静气! 他的眼睛转动,妖君便随着他的转动而转动。 目不转睛,紧紧追逐。 木窗外的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叮一当,与元阳上下颠簸的心跳呼应,几乎要摇曳到碧波中。 太是近在咫尺,两人的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元阳的眼中被冰蓝色的笑意充斥,早已分不清哪是上,哪是下,哪里是个南北东西。 妖君刚刚说过的话在他的耳畔循环往复——执子之手、之心、之思,交彼之身、之魄、之灵,缠绵不断,生生相互。 声声不停,声声不息。 元阳屏住呼吸,妖君的眼中的笑意更是上扬。 “你这么紧张作甚,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妖君抽离身子,嘴角是不变的打趣。 “我以为......”元阳舌头打架,堪堪才止住脱口而出的话语,咽回喉咙,吞回砰砰作响的心膛。 不可说,谁先说出来谁就是乌龟小王八蛋。 就算输了。 他垂下眼帘,几乎咬住自己的舌尖,怔楞在原处。 心惊肉跳,余热不止。 这番一张一弛的对弈,竟比在仙境时打仗还要让人费神! 他元阳仙君曾也算是个风流人物,如今算是彻底败下阵,铩羽而归,丢盔卸甲,脸皮算是丢到西王母姥姥的蟠桃池子里去了,拾都拾不回来。 元阳鼓起胸中的气,抬起头,强作着要说些什么,不至于输得这么彻底。 “没什么,我只是...” 话音未落,抽离的妖君突然弯下身。 元阳愣在原处,只觉得唇间一阵温润。 ——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落几瓣花。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妖君便径自站起身,回味般摩挲自己的唇。 元阳后知后觉地睁大眼,脑子中电火雷花闪过。朱唇滚烫,心中如同被开水浇过,滋滋地冒火气。 他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师父这是趁火打劫!”元阳恼羞成怒,话语便这么脱口而出,从手心闷闷地往外传,“不算!”说完,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声音愈发没有底气。 “正是趁火打劫。”末阴推开木门,捎带花香的清香钻入。 “趁着燎原之火,打的便是你的劫。” 窗外黄鹂鸣翠,在枝头乱晃乱跳,仿若在呼应妖君的话语。 谁乱了谁的心曲,谁入了谁的梦境。 执子之手、之心、之思,交彼之身、之魄、之灵,缠绵不断,生生相互。 汤阴满山,此意,缠绵不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咱们开始专心谈恋爱! 第46章 汤阴汤阴 汤阴山上汤阴树,汤阴树结汤阴果,汤阴一果可酿一罐酒,能醉霸王也。 元阳推开门,尽管已然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被漫山遍野的壮美景色惊住,忍不住屏住呼吸。 漫山遍野的汤阴树、铺天盖地的红枫色就这么映入眼帘,成千上万,两岸夹道,风一吹,簌簌声齐响,吹带起汤阴树的万千流絮。树林之上,无数的流絮汇聚,形成一片星光云彩。云彩浮动,内里有碎金色闪烁。元阳踏上夹道,欣甜的汤阴果味瞬间裹挟而来,无孔不入。 那日山头,他与妖君的对话便这么如流水般浮出脑海—— ——“不知这汤阴林,何时才能结出果子?” ——“待故人归来之时。” ——“故人,什么故人?” ——“与我造下因果的故人。” 那时汤阴山尚只有流絮飞舞,如今却已然充溢满醉人的果香,氤氲于空水烟气之上,给秀色青翠的灵山更添几分活力。 竹屋外有潺潺流水淌过,打湿竹管,也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源,正源源不断地往林子深处流去,元阳眼尖,看到几只鲈鱼精在溪水中蹦跶,俏皮地上摇鱼尾。 竹管被打湿,几片竹叶往下飘落,轻缓地落入向下流动的溪水中,在其中沉浮、打旋,被几个鲈鱼精瞧见,便被卷入溪水中,湍急地向下流去。 岸边的青土也是晶亮。 溪水旁有个赭色的大石头,石面光滑,在溪水的环绕下伫然不动。 元阳忽觉福至心灵,从手心中化出紫檀木和玄刃。 晴空万里,汤阴醉人,风正轻、人不酣,溪水淙淙,正巧好些时日没有雕木,趁美景闲时不用,更待何时? 屋檐的铜铃叮铃作响,在风中缓慢地转动,垂落的红絮在风中划出柔和的弧线。 红衣人倚石而待,融于万千汤阴,在潺潺溪水之上转动手中的檀木,翼翼小心地用小刀雕刻木料。手中转动的木料正巧是亲冰的东阴神木,雕成了用灵力一封,便可成为上好的司冰神器。 他平日里鲜少为人雕刻,如今也算是心血来潮,只不过这心、这血为谁而潮涌,还真是烫口难说。 就当是为自己而作。 元阳拿出衡宁在仙境给他锻出的刻刀,在木料上比了比,眉眼不动,心绪却随溪水急流。 剔边角。 ——为什么我叫作逍遥,为什么偏偏是我。 刻刀如同在神木上行走的魂,每个纹路和褶痕都是它面对的荒地,元阳的手法流转,那刻刀便灵巧地在木头上耕耘,用钝的方式悄悄寻探木头内心的柔软。 雕纹路。 ——如若我真的是那传说中的战神,现如今的我又能为仙境做些什么? 晃动的手,刀的刃和木头的碎屑混在一处,像闪电穿梭云间,铿铿锵锵中灵力弥散,那荒凉的纹路上逐渐浮现出祥云、飞鸟和咒语......匠心让着顽固不化的木头开出温暖而优雅的智慧,每一处都栩栩如生,每一处都活色生香。 刨花棱。 ——我要去哪里去找那失去的魂魄、淡忘的回忆...... 连那些卷曲的刨花锯末,也飘荡出东阳之木特有的清香,在灵力的陪护之下聚成一团新的木料。 檀木逐渐成形,成了颗汤阴果的小巧模样,元阳侧过刻刀,摁住底端,小心翼翼地在内侧刻字。 心绪逐渐平缓,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又理不平的心思逐渐在心底铺展开。 守得云开见月明,船到桥头自然直,如若他是那姜太公池中的鱼,姜公若有心寻他,那必有一日太公自来;如若他便是姜太公,鱼儿若肯垂青,即便用洒下鱼饵终有一日鱼儿自来。 青山如若不愿去就他,他去就青山便好;青山若是愿意去就他,他也自愿做那青山翁、林中鸟。 道是个清心自在,倒是个等风自来。 还能如何? “罢了罢了。”元阳翻转手中的木刻,心中的话语自然而然从嘴边流出。 “什么罢了?” 背后冷不丁传来声音,元阳的手兀得颤抖,险些让刻刀划到自己的手指。 “妖君真是神出鬼没。” 元阳正想抬头,后颈被一阵冰凉贴上,直直冻到脖子根,他侧过脸想要避开,却发现冰凉随着他的躲闪而移动,根本躲闪不得。 甚么玩意。 “妖君......” 他向左侧过脸,冰凉便向□□。 “妖君......”语气更是无奈。 他向前俯身,冰凉便往他的脖根处陷,圆鼓鼓地硌在骨头上,有点硬,也有些软,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元阳终究服软,话头堪堪一转。 “师父.......” 末阴闻言,满足地勾起唇角,终于肯把手中的东西从元阳的后颈拿走,坏心思地滑过元阳的侧脸,垂到元阳的眼前,上下晃了晃。 元阳看着自己眼前竟是颗圆滚滚的柿子,忍不住被气笑出声。 “这是作什么?” “刚刚冻好的柿子。”妖君把冻柿子放到元阳的鼻尖,轻轻一碰,而后收回手中颠了颠。“吃么?” 元阳悄悄地把手中的木刻收回腰间,伸出手接过柿子。 树梢头的麻雀精到处蹦跶,撅起屁股好奇地打量元阳手中的柿子。 柿子已然熟透,橙得发红,饱满地撑在手掌心,瓤鼓鼓地充楞起皮,香甜几乎要溢出。元阳玩心大起,手指弹上柿子的红皮,“啪”得一声,惊得树上的肥雀一惊,啾咕一声啼。 果真是想象中的软弹。 “啪” 香甜在其中晃荡,指尖是转瞬即逝的柔软冰凉,元阳拎起手指想要再弹一下,却被末阴堪堪拿住手指。 “你还吃不吃,不吃别人还等着呢。”妖君用手掠过元阳的手,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掌心,留下烫人的温热。 “什么人?”元阳不自在地颤动手指,却是逞强般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攥紧手中的柿子。 末阴的眼中扬起笑意。 “你看着,他来了。” 元阳顺着妖君的视线望去,打远处来了个黑影,慢慢悠悠地往竹屋旁靠近,正不知疲倦地沿着墙角一路嗅来,边甩耳朵,边摇尾巴,连墙根的苔藓也没有被放过。 “阿黄。”元阳看见老熟人,岂有不打招呼的道理。“你竟把它带过来了?” 掐指一算,已然千年,当年后厨的偷蛋小贼阿黄,现如今也该出落成山头的老狗精。 “阿黄,过来!”元阳伸出手,晃晃自己手上的冻柿子。 人高马大的自来熟,阿黄不禁打了个颤,它摇摇自己的尾巴,寻思了半刻,最后还是迟疑地迈出爪。 “坐下。” 元阳玩味地吆喝,阿黄非常要面子,不轻易低下狗头。 “坐下。” 阿黄表示犹豫,抬起眼皮子转悠了一圈。 “坐——下。” 邵逍拖长了声音,眼瞧着阿黄犹豫地晃动尾巴。阿黄本能地感受到威胁,一边发出可怜的□□,一边作势弯了弯腿。 “坐下。”阿黄作势弯了弯腿,很快又站直,嘴中依旧哼哼唧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阿黄。” “汪!” “看到这些了吗?今天晚上吃柿子炖狗肉。” “汪汪~” “你又听不懂,哼唧什么?” 元阳心情大好,抬起手用力呼撸狗头,把阿黄地耳朵都给呼撸到后脑勺,阿黄委屈地低声哼唧,整张小狗脸皱巴成一个团子。 妖君站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又撩起元阳齐肩的乌丝,让其在指缝间穿过,掠过手心、掠过掌纹。 “你待阿黄,都比师父热切些。” 元阳闻言轻笑,不过转过身去,“师父若是回答尽我的每一个问题,我定比阿黄见到柿子还热切。” “你问便是。” “师父不是说,一日才能三个?” “你亲便是。” 元阳难得没有应声,左手紧握,手心的两颗木珠硌在掌骨,也硌住那砰砰作响的心。他的喉结颤动,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往妖君的脸上袭去。 “师父小觑我了。” 怎么也得讨回个面子,不能白负了那风流的名号。 “嗯?” 元阳的指尖是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由不住地颤抖,他按捺想要退缩的心,挑起眼,幽深的眼中多上几分魅惑,浓郁的墨色愈发浓稠,把手轻缓地摁在妖君的侧脸。 “这里一下,一个问题。” 末阴眉眼不动,目不转睛地把元阳映入自己的眼中,尽是柔情。 “嗯。” 指尖滚烫,元阳的脸上又爬上那火烧云,他抬起手,顺眼眼、鼻、一路顺延,勾勒冰凉完美的轮廓,直到那两瓣温热才堪堪停下动作。 “这里一下,两个问题。” “恰是。” 元阳手心冒汗,自己的手仿若已然不是自己的手,心中已是燎原大火。 “那.......” 元阳紧紧盯住末阴眼中的深邃,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前倾,朱唇滚烫,缓缓地落下妖君的眼角。 “这里呢?” 山风吹起漫山的汤阴,,柿子从手心掉落,咕噜噜地向远处滚落。 阿黄摇着尾巴,急匆匆赶去赶柿子。 妖君却是愣了。 第47章 第一汪轮回水 “仙君,妖境虽然与仙境修好,但好说歹说还是千百前也不是融于三界的,凡事三思。” 司命老二捋起胡须,瞪着眼睛,白发苍苍,虽是鹤发童颜却而满脸严肃,他晃悠自己手中的司命铜镜,恨不得从胸腔中哼出恨铁不成钢的气势来。 “凡事三思啊!” 元阳捂住眼睛,被铜镜中的光闪得眼仁疼。 阿黄在脚底凑热闹,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腿,急匆匆地要爬到身上去,看元阳没有反应,便晃悠晃悠尾巴,继续在他的身边打转。 “三思便三思,你别拿那铜镜在我的眼前晃悠,晃得我眼晕。” 司命老儿将铜镜收回手中,转过镜面,里面刺拉拉正映照一副交好景象——竹屋、溪水、鲈鱼,红衣、赭石、白袍,镜中的两个人身影相交,风吹荡起万千汤阴...... 司命老儿眼睛作痛,手心作烫,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立刻把小巧的铜镜盖入自己的手中,那冰凉质的铜镜立刻变成幻影,像流水般四散流入他的袖间。 世风不当,世风不当! 阿黄只觉新奇,摇摇尾巴,“汪!”了一声。 “幸而我在司文仙君看到这副景象的时候给你挡住,要不然,《仙境异志》上便不知道要说写什么东西!” 听闻此言,红衣人挑起眉头,“司文又不是没有吃过苦头,他竟还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天高皇帝远得,谁还能弄死谁不是?”司命老儿跟着挑起眉头。 阿黄看没人理自己,就往司命老儿的锦袍上凑,用圆鼓鼓的脑袋顶他的靴子,门外的肥雀扒拉在树头看热闹。 “说来话长,大抵都是有缘由的,我自也捋不清。” 司命老儿抬起腿,险险闪过阿黄的舌头。“难不成你要跟我说你是为了破轮回水的吞噬,且别糊弄我!”他抬起脚,甩开吐舌头不成、准备爬上他裤腿的阿黄,“轮回水是让你不能碰‘色’,不碰人家良家姑娘,仙境的那次我还能理解--或许这妖君身上真有什么法宝之类的、能够缓解你轮回水反噬的痛苦,可如今......哪有这...这般的道理!” “着实是有些孽缘。”元阳被无力反驳,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好不容易鼓起来的纸就这么被司命老儿直拉拉给扯下,一点儿缓冲劲儿都不给。“却不知如何解开。” “还有那逍遥战神的事,我在仙境有看到了......”司命老儿不不复笑颜,他转眼看向不断在风中翕合的木门,垂下眼眸。 气氛逐渐紧张,张弛不定,光影在暗处扭曲。 “第一个转世魂魄不是,第二个转世魂魄不是,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你了....”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元阳的眼。 “我?” 元阳忍不住一声笑,眉眼慵怠极了,他抬起自己的手。 “你看看我,一个破落仙君,平日里也就雕雕木头,逗逗狗,哪里是什么逍遥战神?哪里有什么逍遥模样?” “星盘道是你。我也不曾想过会是你。” 司命老儿的身形变化,一会儿幻化成面如玉的公子模样,一会儿又是鹤发童颜的模样,虚虚幻幻,他伸出手,笃定地拉住元阳。 “元阳,你不能怕,星盘说是你,便是你。若你都怕了,那我们怎么办?” ——你都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如果不是你,那我们怎么办? 扭曲的光影渐渐爬入人心。 元阳的周身涌起一股气流,汩汩地向上冲起朱袍的下摆,他捂住头,疼痛逐渐袭卷混沌,耳畔响起类似于一群人的窃窃私语。 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司命没有放开他的手,皱起的皮肤逐渐变得平滑,鹤发成如瀑的黑发,面目升腾起玉色,他死死地抓住元阳的胳膊,眼中炬炬。 “元阳,你的身体我们会帮你找到,你的魂魄,我们也会帮你找齐,你的记忆,我们也能给你打捞回来,只求你不要放弃。如果你都放弃了,我们怎么办?” 司命从手中渐渐抽出一把长笛,长笛的末端闪着‘轮回’两个小字,他将长笛轻轻地放在嘴边,丝竹从嘴角流出。 黄泉鸣,轮回转。 司命乱,红絮万。 阿黄在笛声中呜咽,耷拉起脑袋往门口爬去,眼中沉沉昏昏。树梢头的麻雀惊飞,挑落起几片叶落。 司命如瀑的黑发在气流中飘荡,如玉的脸变得面无表情,笛声逐渐转急,以破空的气势在空中陡转音调。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元阳眼中墨色愈加浓郁,司命往前走,笛声向前移,他便也跟着往外走,仿若脚已然不是自己的。 不能,他不能就这么跟着他走。 笛声悠扬,如同魅惑的招魂曲,一点点侵蚀内心,元阳咬紧嘴唇,他转动手中的木珠,身子却还是不听使唤地朝司命老儿的方向自动走去。 “砰”的一声地面一阵松动,巨大的藤曼破土而出,紧紧地缠绕住元阳的身子,抵御笛声的召唤。碎石块在藤曼的摇曳中往外迸溅,碎石向外颗颗迸落,在半空中扬起风沙。 风呼啸而起,平地起烟云,不远处的汤阴林扑簌簌万千树叶,往上打荡,吹散半空的汇成金云的丝絮。 元阳眼中已然无神,但神识中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 ——不能就此放弃。 藤曼参天,在元阳的身上结成一个网状的保护罩,地底不断钻出藤条,呼啸着往司命的方向甩去,狠厉而不拖泥带水。扑簌簌在半空划出风声,狠狠地抽打在地上,让地底化为碎裂的沙石。 司命左右翻飞,不慌不忙地避开那些藤条,泱泱锦袍于风中膨胀、飘飞,乌丝却在额前散乱,遮盖住闪烁光亮的眼,他没有松开口中的长笛,而是继续吹奏,从笛中幽幽传来黄泉之声。 元阳的身子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牵引往前拉,身后又是藤曼牵连,整个人陷入无尽的混沌。 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一半炙热,一半荒芜。 身子内部如同有燎原的烈火灌浇,手脚又是寒冰千尺的冰凉,脸上发炙热,胸膛中却只余荒芜音。 一步,入人魂。 藤曼在他的身后破灭,变成碎裂的枝条,从半空中铺天盖地往地上掉落,落入无尽的深渊,落入深不见底的迷茫。 两步,挑离心。 血液从指尖不断滴落,齐肩的乌发在空中毫无寄托地飘荡,眼中如同万古枯井,已然不复盎然地模样。 三步,离千魂。 笛声上扬,司命的嘴角也开始逐渐沁出血流,正缓缓顺延而下,滴落入脖颈深处。 元阳踏入万千汤阴的夹道,在飘荡的万千红絮中,终究是失了方向。 风声呼啸,似是在倾诉什么,又似在悠叹。 身后,又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在不远处的汤阴树头,妖君眼眸垂落,他听着笛声,嘴角缓缓爬上苦笑,手中的汤阴果掉落到地上,变成地底的紫红一片。 他伸出手捂住作痛的眼睛,摊开手心,又是汩汩血泪。 风吹,又是一阵汤阴扑朔。 第48章 第二汪轮回水 元阳一步一步浸入池水,朱红的锦袍飘荡于水面之上,盛开糜丽的赤色。 冰凉从下而上,漫过胸膛、漫入脖颈,灌入五感。 司命抽出袖间的刻刀,眼中决绝,“呲拉”一声刺入自己的胸膛,剖开骨肉,露出其中跳动的心脏。 麻木的疼痛,诡异的呼吸。 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流出,汩汩不断地向外蔓延,‘嘀嗒’‘嘀嗒’地灌入清澈的池水,晕染开红絮,像细蛇般游动而扩散。 他跳入池水,汤阴池顿时激荡起水花,迸溅到半空而后再呼啸落下,砸成碎银。 轮回泉,从来不是轮回之处的泉水,如若思轮回,如若入轮回——以司命之血为引,以池水为载,以风声为魂,以雾气为魄,则可入轮回。 血色洇染,在汤阴池中膨胀、收缩、沉浮,万里只余树叶扑朔。 元阳的口鼻浸入冰冷的池水,乌丝于池水中飘散,眼珠却在不停旋转。 轮回,轮转。 旋转,沉浮,荡漾。 那时,他尚且凡夫俗子,尚未入仙境。 那时,他还不知轮回。 元阳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别人不同。 不是说眼角上扬的弧度或是瞳仁的颜色,不是说眼珠旋转的快慢亦或是其间反射的光亮,更不是大小之类的老生常谈。 而是——其中万物的模样。 很小的时候,他还能清晰地看到树木的葱翠、花朵的嫣红和麻雀羽尾的乌黑,可渐渐地,这些颜色逐渐变为灰白,变成暗淡的光影,变成恐慌的疼痛。 光亮越来越小,五里之外的东西渐渐成一团雾气。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近日元阳愈发觉得,自己的视野不如从前,仿若有人把白色的薄纸遮嵌入他的眼中,张合不适,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是雾蒙蒙的一团。 可他已及弱冠之年,快要成亲了。 浔阳满城上下都知道,官王府的小儿子——官元阳,他们口中爱着红衣、剑术非凡、丰神俊朗的小王爷,就要和浔阳郡主结亲了。 天降好姻缘,满城吉祥气。 在这种关头,他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最亲近的父王,最信任的先生,更别说那素与自己对付不来的的长兄。 四周虎视眈眈,元阳着一身烫红衣作张扬少年笑模样,内心却是寒冰千尺,战战兢兢。 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也不知三四岁时见过一面的浔阳郡主,可否还是那般模样? “小王爷,您的信来了。” 元阳抬起头,眼中跑来一个圆润的光影,从微弱的光亮中,他认出这是自己手下新来的小厮。 原先那个传信的小厮得热病死了,长兄便打发这个新人来。 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监视,这孩子又是个手里没有轻重的。 譬如说,这封信,他便这么重重地拍在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元阳虽然看不清,也能才想到这小厮的神情定是不大爽利,说不定眉头还皱着。 “你读给我听。” “小王爷,我不识字。” 元阳垂下眼眸,眼下青影翕动,他的左眼作痛,兀然一阵旋转的漆黑。 有些耳鸣。 “小王爷?”小厮凑近些,嘴中嘟嘟囔囔,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不同。 “没什么,你帮我喊个识字的人来。”红衣少年抬起脸,风轻云淡,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慵懒模样。 小厮退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打翻屋角的瓷器,地毯厚重,瓷器‘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直到碰撞到墙壁,这才堪堪停下。 又是一阵慌乱。 元阳伸出手在信宗的封口处摩挲,果不其然,褶皱的地方上的是新胶,显然是刚刚补上的。 真是笨手笨脚的狐狸。 长兄也是糊涂,怎么会选这人待在自己身旁。 横竖说不通。 红衣少年伸出手,作出一个拉弓的假装模样,右眼眯起,臂弯作力,而后猛然错开手,气势凌厉,仿若真的有箭从他的手中破空而出,直直地飞出木窗外。 他虽然看不清,但是记得庭院对面,蘅芜丛生处,便是自己长兄的住处。 便是他虚箭所指的方向。 门外,传来轻轻一声笑。 “谁?”红衣少年看不清眼前的轮廓,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眼神中的凌厉,炬炬盯住木门之处。 门外没有人应答,笑声却是没断,元阳听在耳中。 好似是个孩童的声音。 “你是来给我读信的?”元阳反应过来,又重新坐回木椅,收敛眼中的凌光。“你过来。” 门口发出笑声的人往里走,光影中着实是个小个子的模样,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小东西,你手中拿得什么?”少年心中好奇,伸出手想要去拿,却被堪堪躲住。 “这是我的法器,不能随便叫人拿去。”孩童的声音纯净透彻,仿若清泉般剔澈。“尤其…” 少年凑近身子,模模糊糊看到孩童梳着姑娘家的丱发,心中软了三分。 “尤其什么?” “尤其你还是个瞎的,即使我给你看,你也看不见,着实无趣!” 元阳闻言脸色刷得变白,一把拽紧眼前的稚童,“谁跟你说我是瞎的?” 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自己手中抓的还是个孩子,渐渐松开手劲儿。 “一封信,明明识字,却还要人读,是蹊不蹊跷?” 孩童向前迈进,眼中紧紧盯住红衣少年。 “我明明一直站在门外,你却没有发现,奇不奇怪?” 孩童自顾自地跳上少年的大腿,挪了挪屁股,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而后舒适地躺向后。 “射箭的那一瞬间,会闭上眼睛听音辨位,奇特不奇特?” “你到底是何许人物?” 这孩童机灵过头,不似凡间稚童。要么便是背后有人指示,要么便是天资异常聪颖。 “给你念信的人物。”孩童顿了顿,“能让你看清楚世间万物的活神仙。” 元阳虽然看不清,但隐隐约约感觉到,眼前人,展露出一个绝不会浮现在稚童脸上的笑。 一阵风吹来,木门翕合,发出沉朽的响动。 第49章 第三汪轮回水 小白团子是个骗子。 自那时往后,官元阳时常在心中这般气想。有些时候觉得实在不过气,便把食指弯成对半,用凸出的指骨顶在小白团子的脑门儿上,大声来上一句。 “你真是个口中乱吐雌黄的!” 团子不太在意,只会甩甩自己的脑门,而后从喉咙深处缓缓哼出一声不以为然,仿若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活神仙。 仿若他真能让元阳重新看清万物。 元阳这么侥幸着。 府中已经开始张罗成婚的红绮,几个小厮一大早便把他从房中捞出去,大红的喜袍铺天盖地,如同蝉蛹般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惜,再靡丽盛妍的朱红,到了他的眼中,也只剩下黑白的模糊。 他抬起手,让嬷嬷调校他大红喜袍的肩缝和里襟。窗外的阳光,那似乎是阳光、在他的眼中明明闪闪,化为阴翳般模糊的混沌,这光影愈来愈小,直到变成眼中的一条缝隙,上下晃荡。 “吱呀”——后门被推开,元阳眼中的光影放大,由一条缝隙变成晕染刺棱的圆形,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愈来愈近。 这听过数千数万遍的脚步声,他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 “长兄。” 那人似乎应声了。 一双冰凉的手从下而上缓缓地划过元阳的腰身,轻缓地顺延,经由肩胛骨、背、后颈,冰凉的触觉如同蛇般贴在他的肌肤表面爬行,留下阵阵不适的震颤。 那手最终环绕过他的脸,从身后贴到元阳的眼睛上。 元阳一阵紧张,由不住屏住呼吸,眼睛本就不适,这会儿更是像被火灼烧般难忍,恐慌忍不住从灵魂深处往外爬。 别人家的长兄如父,他家的长兄却如鬼。 还是那种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在元阳尚且看得清春夏秋冬的孩童时期,长兄就与其他人不同,如果说父王是石头般得镇定与寂静、母妃是沉香般的镇定与典雅,那么兄长便是庭院中央的那尾金鱼。 在冰冷的水池中转动诡异的眼睛,尾巴在水中铺卷成薄如蝉翼的扭曲,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冰冷得让人不想靠近。 在那时元阳的印象中,金鱼是可以杀死猫的。 他曾亲眼看到过。 那天,他刚从母亲的园冢中走回来,心底有点后怕,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提心吊胆,由是步子迈得比猫还轻。 府中人少,都出去采办祭祀的事情,所以□□院传来的声响,便显得尤其刺耳。 “咯噔” “咯噔”——非常有节奏的声响,几乎都能哼出调子来。 事实上,确实有飘渺的歌声从□□传来,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一声一声往年幼的元阳耳畔萦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循着那声那响往院子深处走。 明明是不入流的调子,却成了南海鲛人招魂的歌声,上下沉浮,勾人心魄。 “咯噔” “咯噔”——好比巷头木匠师傅锯木头的声音,缓慢而又艰难,单调而苦涩,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刻刀不断划动,木屑往外迸溅的场景。 他转过角落。 地上的残害是血肉模糊的震晃。 他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的长兄。 长兄的手中拿着刀,长兄的手心流着血,长兄的嘴中哼着歌,长兄朝着年幼的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木门在风中拍响,“咣当”一声把元阳拽回现实。 “白驹过隙,转眼间你长成这副模样,转眼间你会自己拉弓射箭,转眼间你也要成亲了。” 长兄的手依旧没有从他的眼睛上拿走,甚至轻轻地在上面按动。 元阳眉宇间波澜不惊,胃间却已然在翻滚,喉咙口发烫,涌上血腥的甜味。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长兄似乎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逃不过长兄。 金鱼嘴中咬住刀,便可以杀死比自己大上数倍的猫。 “郡主家的女儿,真是与你般配。” 长兄的声音在喉咙间咕咕哝哝,就像金鱼在水缸中吐出的浑浊泡沫,一触即破。 嬷嬷量好尺寸,元阳颔首,将自己有些发酸的胳膊放下。他拿下兄长覆盖在他双眼上的手,缓缓转过身子。 长兄如树乎?长兄如鬼乎? 无论是哪般模样,落入元阳的眼中都是模糊的光影,愈来愈混沌的黑白,挤压在光线中,磨碎于眼角。 也许那人在笑,也许那人面无表情,也许那人正缓慢地转动如同金鱼般的双眼,诡异而又凝滞,也许恰是混沌一片。 金鱼没有再说话,沉默在屋子内弥漫,他们陷入浑浊的水缸中,密不透风。 “长兄,元阳先走一步。”元阳卷起朱红衣裳的下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循着记忆往外走。 五尺之外是门槛,右转便是栽满绿竹的青泥地,一直向前走上半柱香的功夫便可以走出竹林,再向右转便是自己的住处。 看不分清的世间,唯有靠不停的重复来摩挲其间的薄凉。 他加快步子,心中有些想小白团子,梳着丱发的小团子。 半空闷塞,风雨欲来的模样。 路过后|庭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来由地震颤了一下。 那日却是风和日丽。 他的兄长拿着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猫的尸体上刻画。 第一刀,慢慢地刺入猫的脖颈,皮肉很好破开,但是骨头会很难锯开,哪怕是柔软的猫,都有着强硬的骨头。长兄用力而有节奏地锯着,血块往外涌流,一手的粘稠不可避及。 猫头咕咚咚地断裂开,朝向青空睁大眼睛。 第二刀刻在四肢,长兄抹下头上的汗,已然感觉到疲倦,便在嘴中哼起歌给自己打气,断断续续,呜呜咽咽。 他摁住猫的爪子上,拉扯出黄色的肉线,在刀尖团绕成一推,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拉扯那条肉线。 “啪”得一声,就这么断裂在半空。 第三刀,轻巧地剖开它的肚膛,血就这么溢出来,钻入他的十指,润湿每个缝隙。 真美啊。 他如是抬起头,对着不远处颤抖的元阳展露幸福的笑颜。 真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 【∪·ω·∪】 第50章 第四汪轮回水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后院的阿黄不知道为何叫得那般凶。 府中张灯结彩,红色的罗绮挂满栋梁,喜字挂上窗格,也挂上来来往往仆人们的眼梢。即使元阳看不分清,他也感受到挂满了整个王府的喜庆味。 连小白团子也变成了小红团子。 小白团子做在木椅上吃糖豆,“嘎巴” “嘎巴”直响,他看着挺拔的少年换下衣裳,披上朱红到烫人眼的喜服,目不转睛。 他晃晃自己小手,有根隐隐约约的红绳从他的手心伸出,拖曳在半空,一直蔓延到眼前少年的掌心,随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而律动,散发绒绒淡色金光。 不识故人,不知孽缘。 “小骗子,你说好能让我看清这世间万物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逢大喜之时,你发挥发挥你那神力,让我瞧瞧自己的新娘子,可好?” 元阳嘴角含笑,伸出手敲小白团子的头。 白团措手不及,唇间的糖豆就这么滚落,他也不闹,小短腿一晃,直接从木椅上蹦跶到地面,拍拍自己的屁股蹲儿。 “你且莫要着急,我比你更想解开这红绳,但又怕破了命盘,今日你成亲的时候,我便让看清这世间。” “红绳,什么红绳?”元阳轻蹙眉头,光影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一团粘稠。 “你勿需知道太多,你只要记得,我是来帮你的,便好。” 两人正聊着,木门突然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小厮从门缝中探出头。“小王爷,您的信!” 是那笨手笨脚的狐狸。 小厮依旧抬起手,跟以往一般将信封重重地拍打在木桌上,火气十足的模样,靴子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叩响,转过头就要退下。 “等等,你先别走。” 元阳嘴角依旧含笑,眼睛直直地盯住小厮模糊的身影,眼角捎上三分凌厉,烫红的衣裳映衬得眉眼上扬。 他一步一步得往小厮逼近。 小厮不知所以,有些后怕,堪堪往后退了几步,靴子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叩响。 元阳抬起手,拿起桌上有些泛黄的册子,随手翻到一页递给眼前的小厮。“你给我读这个。” “小王爷,我实在是不认识字啊。”小厮的声音有些沉厚。 “知道你不认识字,这是画册,你给我描述上面的图画便好。” 小厮接过元阳手中的画册,泛黄的书页划过指缝,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树叶从木窗外飘忽进来,于桌上滚动,最终滚落到地面,不再动弹。 小白团子百无聊赖,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木桌上,转动自己手中的玩意儿,木桌上的茶盏随着他的动作而震颤,发出轻盈的瓷器碰撞声。 “这幅画上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个头很高,他的手中拿着剑,他的脸上半个面具,戴在上半张脸上,看不清神情,但看他嘴角上扬,好像是在笑。”小厮对着画册慢慢念叨。 “他的剑,是什么颜色?” “玄色?”狐狸转动他沉重的眼睛珠,不轨上腾到心头。 “他的衣袍是什么样的颜色?” “红色。” “错,也是玄色。”元阳嘴角的笑又加深了些。“给我说说下一张。” 小厮不动声色地翻到下一张,泛黄的纸张再次发出轻微的颤动,他转动眼珠,清了清嗓子。 “这张图上,是一只长得像老虎的猛兽,匍匐在地上,朝天大吼的模样,半空中有好多手拿刀剑的人,他们站在云颠上,好像要冲下来。这个巨大猛兽的后面站着一个......” “一个什么?”元阳轻声一句问,引得木桌旁的小白团子都转过眼,眼神炬炬地看向小厮手中的册子。 “一个石碑?”小厮转了转眼珠。 “错,重说。” “咳...”小厮收回眼,“是一个人,看这模样好像是前一页的那个男人,只不过他满身都是血,身上插满了箭矢,好像命不久矣。” “嗯...”元阳抿了抿朱唇,“下一张。” 小厮不解,拿靴子不耐烦地在地上滑动,“小王爷,虽说还有两个时辰才是吉时,但现如今府中忙碌,我也不能躲懒。” “下一张。”元阳眉眼不动。 “这一张是...”小厮摩挲嘴皮子,无精打采地嗫嚅着,“没有东西,空白的。” “重说。” “着实是空白的,只不过有些红色的颜料不小心沾染到上面,看起来突兀了些。” “那不是颜料,是血。” “啊,原生是血啊。”小厮突然发出一声喟叹,重新拿起册子,仔细地朝泛黄的纸张上探看,唇间继而摩挲。“是血啊。” 疯魔人之侧的眷属,果然也不正经。 元阳接过小厮手中的泛黄的纸册,因为只是模糊一团,手指不小心划过小厮的侧脸,留下冰凉的触觉。 竟不是毛绒的狐狸皮。 倒是挺滑润。 小厮手的册子被抽走,掌心空荡,一下子有些怅然若失,伸出的手张了张,而后又蜷缩回去。 “那日,你在我兄长屋中做些什么?”元阳贴着掌心旋转手中看过无数遍的画册,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 “什么...哪里有什么?”小厮的脸瞬时煞白。 “上个月十五,南蘅芜房,子时至寅时。”元阳嘴中轻叹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摩挲自己左手包裹中的木珠。 狐狸和金鱼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呢? “小王爷,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元阳晃动自己手中的画册,“我既然能知道这画册中图画于你口中的对错,既然能够一弓穿雕,何尝不能知道你们这等小事。如果你还是觉得无所谓,大可继续小觑下去。” 身着烫红的少年下巴,眼中是不可置疑的傲气。 “若有人敢欺我年少,我便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以下犯上、脸面无光;若有人虑我体弱,我便会放下刀剑、赤手打倒他那可笑的眼中无人;若有人嗤我...眼弱,那我便剜走他的眼,丢到后院中喂阿黄。而你...不过是兄长的一枚棋子,哪怕可入床榻,也只是他的棋子。” 金鱼,怎么可能会有心;狐狸,却是自作多情。 小厮听闻此言,眼中终见慌乱,尤其是那句‘床榻’之言,简直如同雷电般批打在他的脑袋上,顿时大气不敢出。 “你先出去,如若以后再拆我的信,再这般没有礼数,便不要再回来了!”少年一反常态,整个人都是烫红的张扬,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慵怠。 小厮立马往后退,靴子在木板上划拉刺耳的声响,他又触电般轻下脚步,躬起身往门外退,像只败家之鼠,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 “等等。” 小厮停下脚步,不由紧张起来,以为又有什么大变数。 红衣少年举起手,指向摆着茶盏的木桌,“那里,你看见了什么?” 小白团子兀然被指,嘴中的糖豆要咽不咽。 小厮眯起眼睛,实打实认真地望向木桌,嘴皮子有些摩挲着颤抖,他再次拱起上身。 “回小王爷,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第51章 第五汪轮回水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下一瞬,会发生些什么。也许是满心得意的轮转,也许是跌入沉寂的深渊,也许就是没有往后余生的虚无。 也许便是下一场轮回。 听闻你近日便要成亲,无法前来贺祝,实为可惜,一片金箔叶,聊以寄托。 万事平安。 ——青 元阳这厢拉着自己手中的马匹,半空中放着鞭炮,左右邻人相夹,大红的彩纸飘扬到空中,恣意洒下,飘洒到开满花的树梢头,飘洒到不知名的远方,飘洒到挂满红罗绮的街道——就是落不到他的眼中。 他的脑海中想着刚刚白团子念给他的信,脑海中陡然旋转那些话,不由握紧手中的金箔叶。 背后火辣辣的,每个模糊的人影看上去都像是长兄,周围氤氲起水气,他仿若变成一条朱红的游鱼,在喜庆的红色浪潮中四处游动,黑白的水草于水缸中上下摇荡,游鱼撞动在水草之间,分不清上下东西。 每个人都看上去无比欢乐。 而他就像一只上下翻滚的溺水之鱼。 轿子中坐着的便是他的新娘,马上就要行成婚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那之后他们就会共入房榻、共享连理,往后余生都会牵连不断,剪不断的情丝,斩不断的离愁,他们会有共同的回忆,共同抚养骨肉,会执手相依,直到垂暮之年。 道一句永生,穿一身红袍。 纵然心性如元阳慵怠,他也忍不住烫红上脸。 只不过神识却还是晃神,他对郡主的回忆,还停留在三四岁的稚童时,郡主好似喜笑、好似喜穿一身白衣、好似喜欢吃西巷头人家的糖豆。 身后一声炮仗响,冷不丁炸开嚣张的热气。 说到这个,自从一个时辰起,便没再见过小白团子,也不知是去哪浪荡去了。 丝竹与钟鼓声陡然转急,红衣少年在风中挺立,左手牵马带、右手掌心中的金箔熠熠发光,青空之下飞过苍鹰,转动凌厉的眼珠,街头的孩童兴奋地大叫,炒栗子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咯噔’ ‘咯噔’ 得夹杂在喧嚣中,变成迷人的悠扬旋律,冉冉香火气往上升扬。 “官—王--府,到。” 身后的轿子一阵颠簸,堪堪落到青石地,发出轻巧的碰撞。媒娘手执扇子半遮面,缓慢掀开轿子的门帘,臂弯上搭起一双手。 谁家少年不风流,谁人红衣不烫眼。 人群屏住呼吸,看着新娘步步生莲,着一身红嫁缓慢下轿,淡淡的香气弥散,萦绕在半空中,似花、似果、似酒。 元阳和新娘同时伸出手,牵住从媒娘手中递来的红罗绮,一人左,一人右。 红绮于风中飘曳,身后骏马一声嘶。 不知是不是元阳的错觉,他总感觉自己这郡主新娘,个头与幼时着实不同,看光影好似比他都高些。 官王爷坐于高堂,看着两个人往里走,平日里凌厉的眼角忍不住挂上笑意,年岁匆匆,当年的襁褓幼婴成了现如今的亭亭少年郎。 门当户对,元郎又乖巧,往后日子也好蜜里调油,为官王府繁衍香火。 长兄站在官王爷的身旁,痴迷于丝竹之间,情不知所起,他不由抓住自己身旁的王氏。 王氏的手没有躲闪,却没有来地颤抖了一阵。 “夫-妻-对-拜!” 元阳低下头,挑起红袍的下摆,在媒娘的呼喝中弯下膝盖,缓慢跪在蒲团上,手中的红罗绮上下晃荡,风穿堂而过,掀起系扣在栋梁之上的万千红絮。 元阳恍惚中,似乎听闻一声轻笑。 熟悉至极。 丝竹不断,烟火味冉冉升起,空中万千飞絮,鞭炮声不绝于耳,庭院中似乎有人在洒瓜子,一阵阵细细簌簌的响动,阿黄在后院不停吠叫,父王站在高堂上,今日竟特意穿上绛红的官服。 ——绛红。 ——绛红? 元阳兀然挑起眉眼,心中明镜晃荡,他闭上眼睛,而后摩挲一番后,再睁开。 眼前的世间,又清晰了三分。 冉冉升起的香火气是白蒙蒙的,缠绕在栋梁之上,绵延而不断;喜童头上的钗头是金色的,在日光的流转下散发幽幽暗光,投射在墙上,左右晃动;媒娘手中的扇子是玄灰色的,其上那朵浮莲却是嫣红得透出扇面。 红衣少年的眼中升腾起急切的不可置信,他立刻转向高堂,直直地望向绛红的父王。 父王--父王终究是老了,那时挺拔伟岸的肩现如今已然微微佝偻,皱纹爬上脸,再不复那时的丰神俊貌、风华正茂。可父王的眼中竟有笑。 原生父王并不是记忆中那副凌厉的沉闷模样。 站在父王身旁的—— 元阳攥紧手中的金箔叶 ——长兄。 长兄还是那副苍白的高挺模样,桃花眼上挑,眼中漫不经心,好似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长兄转动于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眼珠,兀然朝红衣少年望来。 元阳如同触电般收回眼。 “小王爷,该入洞房了。”媒娘挑起手中的扇面,温声朝他们走来,拿走元阳手中的罗绮。“小王爷,还需抱着新娘入房。” 众人开始爆发出哄闹生,异口同声地说着“抱起来!”“抱起来!” 烫红袭上少年的脸,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眼前的红衣郡主腰上,轻道一声“可好?” 郡主没有应声,但那红盖头却是轻轻摇动。 少年手上作力,温柔地把眼前人卷入怀中,温热撞了个满怀,他抱着郡主往房内走。本还担心今日会出什么岔子,可如今万物清晰,少年的步伐比往日笃定了千倍。 众人的叫闹声逐渐消逝在身后,他踢开门,轻缓地把郡主放到铺满花瓣的红榻上。 元阳屏住呼吸,轻缓地拿起床榻旁的玉如意,捎在盖头的下面,慢慢地掀开。 郡主虽高了些,但今日既为他元阳妻,他必定永世相互。 下巴的轮廓露出来,郡主的嘴角似乎含笑。 “云郡主,官某这厢有礼了。”红盖头飘落到地上,烫红整个地面。 元阳的脸也是红红的。 “官人不必多礼,唤我末阴便好。” 眼前人抬起头,落入元阳的眼中。 他不禁愣住。 红帘间,那人一笑,万物便好似失了色。 作者有话要说: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小土狗展开扇子)可我还有你们啊。 【cue】因为是轮回水的缘故,下一章可能会跳转到另一世,有意而为之也。(撑住下巴) 第52章 第一寸尺八 不知为什么,阿黄今日叫得格外凶。 邵逍捏紧手中的柿子,任由阿黄在后面翘动尾巴,就是不给它吃,气得阿黄直龇牙。 岁月如梭,自他拜平笙为师已过百年,景敖那不靠谱的恶犬如今也正儿八经地担当起剑宗的领头,倒也是有模有样。 “汪!” 阿黄不依不挠,依旧扒拉着他的裤腿,想来个弥猴上树,被邵逍堪堪用手止住,整个狗头被揉成一团,从喉咙口低低地哼吠。 “你哼唧个什么。”邵逍又好气又好笑地蹲下身子,用手捋捋狗头。“这柿子是给师父留的,你是我师父吗?” 阿黄甩甩小脑袋,继而哼唧了一声。 邵逍站起身,周围雾气飘渺,他望向绵延的山峰,嘴角忍不住捎上慵懒的笑。 他知师尊便在那处山中,却不知师尊是写着字、画着丹青,还是吹奏着尺八。隐隐约约中,他似乎听到远处飘扬起尺八的奏鸣声。 师尊的尺八,一声一世,万古风流。 黄鹤踏过云霄,留下一声长啼,在雾霭中穿梭,又猛然像长剑般破空而出,袭卷起千层云浪。 邵逍走至悬崖边,抬起手,让呼啸的风从自己的手缝间穿过。 有些湿润。 “风于你而言,应是有呼吸的,可以连接魂魄深处的。”师尊的话镌刻在他的心中,便也成了无处不在、包裹住魂魄的清风。 他抽出手中的玄剑,冉冉风声起,玄袍的下摆被掀开,雾霭之间滚卷起千层波澜,浩荡的天地烫入心怀。 阿黄在风中狂吠。 玄剑散发幽光,缓缓飞到半空,邵逍一跃,踏上剑端。 风旋起。 玄袍被吹荡、膨胀,在空中鼓荡“啪嗒啪嗒”的声响,额前的碎发被完全掀开,玄袍的锦带在空中摇曳,形成一道飘荡的弧线。 邵逍的心中突然升腾一种不知名的喜悦,牢牢抓住胸腔的深处。 这喜悦给了他一种云雾般的错觉......仿若自己的就长在了这天地间浩浩汤汤的风中。 生于风,始于风,融于风。 少年像鸟一般张开臂膀,浑身血液沸腾,和每一寸风都极致契合,剑身翻转,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上下,魂魄中叫嚣更加猛烈的冲击。 少年像上瘾一般,嘴角升腾一抹开到极致的笑,竟染上三分嚣张。 剑宗少年自风流,踏剑而飞恣意情。 邵逍后仰,他的身子落入无尽的风中,衣袍最大程度地涨开,包裹住无处不在地恣意和云霄。黄鹤长啼,和他一起往下沉降,落入苍穹之下一勾山崖的潇洒... 他勾起手指,玄剑如同流星般瞬时又冲到他的身下,邵逍在剑端踮起脚尖。 风渐渐平息。 清风吹过,竹林摇曳,惊鸟飞跃。 邵逍收回手中玄剑,凝神静气,探寻师尊的气息。 孤鸿声长鸣。 竹屋里却是一点风都透不进,竹香淡淡的混着书籍的页香,竹桌上散乱,宣纸有一沓没一沓得摆着。 人参王一脸严肃得磨着墨。 邵逍挑开竹帘。“萝卜精,师傅他哪里去了?” 这人参王乃是师尊收下的山中精怪,模样小巧,化形之后跟人间三四岁的孩童没有什么两样,头上扎两个丸子,正喜庆地晃动。 “邵主,笙主他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进后山,但并不知道干什么。”孩童模样的人参王一板一眼地回答,神态跟剑宗中教书的老先生没什么两样。“他吩咐如果你来,便先练字。” 邵逍闻言,在心中哀呼一声。 他放下手中的玄剑和柿子,依靠在桌角。 他宁愿下山杀一百个鬼魔,也不想跟个冻萝卜一样杵在这儿练字。 想虽是这么想,可师命难为矣。 邵逍轻声叹了口气,抬起手腕,将毛笔的豪端轻轻浸入墨层。 人参王微微歪头,头上的丸子倾斜。 邵逍把蘸着墨的毛笔抽走,眼睁睁的看着一滴墨从豪端坠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炸开一朵墨色的花。 未写先落。 舍不得浪费纸,邵逍把纸上下颠倒一番。 掩耳盗铃。 人参王表面风轻云淡,心里却着实不宁。 这个手的姿势不对,该再倾一点。还有这个宣纸,为什么不能摆整齐呢,差一点就能平平稳稳的,为什么要冒出一个边儿呢。 好像还有折痕。 忍住。 人参王用炽热的眼光盯着宣纸边角的折痕,邵逍不知所以,认真地思考落笔何字。 “邵。” 一笔一划认真落下,在转折的地方也颇有心得地顿了顿。 一竖。收笔。 邵逍往后仰,挑起眉头地看了一眼字。 侧过头,换了个方向。 再换一个。 他收回下巴,不是角度问题。 怎么看怎么狗爬。 竹屋的门打开后有被轻轻地阖上。 人参王无声地宣布了投降。 一阵风悄悄钻入竹屋,带来一股细微不察的果香。竹林朔朔,邵逍也是朔朔的,朔朔于竹屋下端细水潺潺的流动声。 他重新抽起一张宣纸,洁白的表面有些晃眼,厚厚的有点糙,仿若能扶一手碎银。 上一次直呼师尊的名讳,还是百年之前。 落笔。 平笙,平笙,平笙,平笙...... 平生不相思,若是提及,便相思到头。 不知不觉,两个字两个字得写满了整张纸。 邵逍顿笔,忍住抽出另一张宣纸的冲动。 这两个字简直有什么不知名的魔咒,不过写得可真好看,邵逍侧过脑袋。一笔一划,勾勒遒劲,仿若他已然描画过千万遍一般。 可还是没有师尊的万分之一功力。 邵逍轻叹一口气,搁下笔,日光从窗纸中透过,光影被扭曲,形成暧昧的阴影。他站起身,微微欠身伸懒腰,感受血液在体内的流动。 不练了!到汤阴林掏果子去! 门被阖上,宣纸被鼓进来的风吹抬起页角,而后凭空悬起,微微的褶皱出现在写满墨字的银宣上。 低沉的笑声在竹屋内响起,也只有一声。 宣纸被细致地卷起,塞入不知谁人的袖中。 木窗边的柿子被拿起,也塞入这不知谁人的袖间。 门外的少年,正恣意。 作者有话要说: 修仙不论年岁,邵逍(元阳)自是少年! 诸位仙家不用着急,兜兜转转中,这几世其实可以连接在一起的(撑住下巴) 还有还有,如今这山并不是汤阴山,只不过也有汤阴林罢了,这是逍遥山脉中的一座(撑住下巴) 百年已过啊! 小土狗今日双更了!有表扬吗! 第53章 第二寸尺八 百年过迁,逍遥山下的渔庄因坝头被逍遥长老们封住,遂另寻他法逐渐发展起花药的生意来,正好应了这灵秀山水。碧落三十尺,最是桃红也留情。 温和,文雅。 花开花飞花满天,就连柳树枝头也时不时飘下细小的花瓣,若有若无散发醉人的香气,渔庄的人们先前还管治管治,渐渐地,也就任由这桃红牡肥占据渔庄大半春色、径自争奇斗艳。 邵逍在这街道上晃悠,一身玄衣,背着玄剑,慢慢悠悠,嘴角懒洋洋地挂着笑。 身后还跟着个小阿黄。 大街小巷里最多最火的摊子莫过于卖花药的,摊前个个人满为患。当然也有卖花饰、花车、花衣裳的,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就连那些卖动物的,名头也要跟花儿占个光,渔民们也不觉得滑稽,类似于花狗,花猪,花猫头鹰之类的,比比皆是。 “老板,来一串花药。”邵逍递过碎银子。 头戴花饰的大老爷们儿宏声一句“好嘞!”,接过银子就给少年抓花药,他把砖头似的花药“咣当”一声敲碎,而后再装到袋子中,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掂完后直接往邵逍手中递去。 邵逍刚接到手,便感觉到自己腰间突然袭上一阵冰凉,措手不及,差点把手上的花药给撒出去。 “汪!” “汪!” “汪!” 阿黄应景地狂吠。 “师尊?” “嗯。”邵逍的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 果真是师尊。 阿黄尾巴直摇,用热切的眼神盯着邵逍手中的花药。 头戴花饰的大老爷们儿看着眼前的少年对着空气道‘师尊’,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用大手捋捋眼睛,发现眼前确实只有一少年一黄狗,别无什么‘师尊’。 莫不是疯傻了。 邵逍感受到花药摊主的疑惑,拉住身旁的温热便往外走。 师尊本就白发白衣,模样不似凡间人,百年间又是出尘了不少,每每下山都必得化形,这般才可避得众人围观。 怎可轻易让他人觑得? 两人在街道上走着,一前一后,阿黄在后面死命地晃颠,屁股扭得比后厨的老母鸡还厉害。 人烟逐渐稀少。 邵逍凭着默契感受身旁的温热,悄悄拉了一把。 “师尊俯下身来。” 平笙闻言微微躬身曲腰,将脸凑近邵逍的脸,浅浅的呼吸声接近。 邵逍伸出手,由下而上小心翼翼地探寻。 肩膀,不对...脖子,不对...往上,下巴,靠近了...再往上,朱唇,嗯。 “师傅,张嘴。” 平笙感受唇面的温热微微失神,闻言微微张口。他的嘴唇冰冷,全然不似邵逍的手那般温热,但就在邵逍触碰它的那一瞬,朱唇便如同尖冰融化一样突然升温。 邵逍另一只手立刻拈起一碎花药,偷偷投掷进平笙张开的唇间,不可避免,指尖沾上湿润的水汽。 在外人眼中,虽然只是转瞬之间,却见那位浑身玄色的俊朗少年单手做了个奇怪动作。 难不成是从异域来的? 邵小子在群众好奇的眼光中继续悠然晃荡,耳朵却莫名奇妙地爬上红色。 “逍儿。” “嗯。”花药稍微苦涩,但入嘴即化舌尖辗转馨香的甜味,再是美味也抵不上少年耳边一点红。 平笙上瘾了。 “花药。” “啊...好。” 红的更明显了。 阿黄眼巴巴望着,眼里水汪汪的,又是一声“汪!” “公子,可要来一串花环!”俏皮的卖花姑娘从邵逍身后蹦出来,自己却被吓了一跳。 她只不过随便上街抓个人,怎么抓了这么个丰神俊貌的神人,眉目俊朗得让人转不过眼来。姑娘的脸上慢慢爬上烫红,手中的花环在风中晃荡。 “汪!”阿黄一声哼唧,终于把傻姑娘出窍的魂给哼唧回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皱皱眉头,“少侠,来一串吧。爹爹说最后几名客人是不用给银子的。” 姑娘的身量和他差太多了,邵逍弯下身子,仔细查看花环。 各色花穗连成一串,姑娘的手一转,花穗的巧色混为一体,刹为晃眼,花蕊都是白色的细碎,里面还洒上了金粉,凑近了可以闻到香味。 邵逍的眼睛黑白分明,眼角捎带了一分痞气、两分稚气,并着那三分少年的张扬。 姑娘看得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把自己眼前的人吹回天上去。 “怎么没有玄色的花?” “啊,本该有的,不过阿爹说最近几天不能卖。” “那我…” “......” 姑娘睁大眼睛,眼瞧着自己眼前的少年忽得凭空往后移动,好像被人托住抱走了一般。 难不成闹了鬼祟! “阿爹!阿爹!”她赶忙往屋子里面大喊。 一转头,人却已经没了。 空留一条傻狗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师尊,欸,你这是干什么?”一眨眼的功夫,两人都回到了山上,邵逍从平笙的怀里挣脱下来。 阿黄那条傻狗还在山下搁着呢! 平笙没有应声,看模样也不知喜怒,冰蓝的眼中深邃如海,映照少年的模样。 他不喜欢自己的徒儿跟别人走得太近。 从来不喜。 他垂下身子,冰白的发丝垂落到邵逍的玄袍上。 玄白交融。 邵逍看着师尊把一段红色的长线若有若无地缠绕他的手腕,绒毛散发金色的淡光,那红线就像有魂魄般,在他的手腕上蔓延,一直扎入他的手心。 “这是魂命锁。”平笙不经意翘起嘴唇,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 邵逍摇了摇手腕,红线化为虚无,金色的光转瞬即逝。 怪神奇的。 “这个怎么用?” “无论什么时候,师尊都能找到你。”譬如在被那卖花姑娘拐走的时候。 那岂不是没有点儿少年的小秘密——为了自己在师尊面前保持形象,邵逍抬起头,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男人间的谈话。 “魂命锁,锁人魂,同生魄、同死魄、同黄泉,生生相护。”平笙在少年开口前轻启朱唇。 生生相护,生生相依。 哪怕你在黄泉,我于碧落,也能找到你。 再不会走丢。 邵逍愣在原处,眼中墨色浓郁,眸中只余一人。 云雾飘渺,红绳于两人间飘摇。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喜欢阿黄啊!这条傻狗怎么这么可爱! 小土狗作者今日又回温了下飞轮海的【只对你有感觉】,甜得冒泡泡!旋风冒泡泡! 微笑 再美 再甜 不是你的 都不特别 眼泪 再苦 再咸 有你安慰 又是晴天 靠的 再近 再贴 少了拥抱 就算太远 全世界只对你有感觉~ 嗷呜,献给我滴小天使们! 第54章 第三寸尺八 逍遥剑宗后山禁地有一隅巨大岩石,岩石背面有肉眼难视的洞穴,洞穴表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道法屏障,其间雾气弥散,竹叶掩映。 若非留意观察,一团雾气中,根本发现不得。 “臭道士,你要把老子关到什么时候?” 洞穴内有细细水流的声响,泥地上草色湿润,轻微泛水汽。岩石下面有水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引过来。 洞穴里氤氲充沛的雾气,飘飘扬扬汇聚在顾长世身旁,呈漩涡状漂浮。 “莫要吵闹。”长世垂眸,将手中的长卷翻过一页。 刚吃完东西,腹中温暖,无砺精神气十足,好歹臭道士有良心,知道他不能断食。 吃饱喝足,总想闹点儿事。 “臭道士,你把老子藏在这里是当花瓶的吗,你到底要怎样倒是说啊。” 这破地方又冷又湿又无聊,只有书,床,桌,单调无聊地像顾长世这臭道士一般,不通人情,一整天就盯在书上。 “我要回去。”无砺嚷嚷。 长世抬眼看向眼前人。 少年的身体好多了,只有脸色还是异于常人的苍白,他脸上的裹巾本沾上不少血腥,已被长世拿去清洗。 只是那一脸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少年英挺得非常有攻击性,该有得棱角都比常人深邃许多,唇色在苍白脸色得映衬下简直鲜红欲滴。 相比之下,顾长世虽容貌平淡却不乏柔和,一眼看望去,直让人如沐春风。 长世抿住唇角,他拿起手边的画册,垂眸,翻到了偏中往后的那一页。 “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无砺皱起眉头,接过顾长世递过的书册。 册子潮潮的,书页泛黄。 泛黄的纸张上没有字,只有一副轮廓模糊的图画,模糊在水汽中。 图画中一个高大的人,左手执刀戟,右手拿浮尘。 左半边盔甲,右半道袍。 左脸黑,右脸白。 无砺一看便忍不住笑了,“怎么这样。画的好生丑陋!” “可有什么线索?” “嗯...这便是我们魔修供奉的真魔,刚入门的时候人手一本这个,刚开始也有人信信,后来也知那也只是个上古传说罢了。” 毕竟谁也没见过真魔,正如修仙的那些道士千千万,也不曾听闻有几个得道升仙。 “真魔?” “就跟你们所谓的得道升仙一个道理,我们修的魔道最后也是能化臻的。九重天之外可不是只有你们的仙。”无砺挑起眉头,眼角凌厉无比。“你们这些臭道士,关注这些干什么?” “难道你也想成魔,那可万万不得,你这模样这脾性,成个石头佛还差不多。” “有一个故人。”半空中的水汽忽而剧烈旋转,顾长世垂眸,暗下心神。“他......” 水汽这才安稳下来。 他撩起自己那一袭青衣的下摆,悠悠叹了口气。“化个样子吧。”他伸出,拉起坐在地上的魔修无砺。“别让剑宗的其他人知道你是魔修。” 无砺的眼皮直跳,想要收回手,却发现根本抽离不得。 也就是这么一刹那,无砺被一股水雾席卷,从下而上涌上呛人的温热,地面震晃。 洞穴外的竹叶微微晃动,铜铃摇响。 雾气散去,棱角凌厉的少年化为灵动的小姑娘,明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盯住眼前的青衣男子,好似温文尔雅了不少。 事实上还是一身的痞气。 即使受困于他人,也要潇洒地不可一世。 “臭-道-士!” 顾长世眉眼平淡,好似事不关己,他褪下自己的青色长衫,掀起来,“啪嗒”一声在半空中划过干脆利落的弧线,最后慢慢披在小姑娘的身上。 他忽而想起,千千年之前,当他还是个稚童的时候。 那人也是这般掀起战袍,把手覆盖在他的头上,嘴角捎上张扬。 “我知道你喜欢那串珠子,你等着,我去给你赢。” 那个永远自信张扬的战神是多么爱笑。 “臭道士?” 娇俏的声音打断长世的回忆。 长世并不去看他,只是走出洞穴,有些神思恍惚。 小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臭道士的故人很有意思啊。 不知道和他要找的东西有没有关联。 暗红色从少女眸中一闪而过。 他们走出雾气,飘飘渺渺间好似下了山。黄鹤踏过云霄,留下一声长啼,在雾霭中穿梭,又猛然像长剑般破空而出,袭卷起千层云浪。 摊位传来香味悠悠飘来,若有若无地勾人馋瘾。 灵动小巧的姑娘跑过去,将下巴搁在摊位上上,直勾勾地盯住摊在炉子上的烧饼。 老子想吃东西。 摊主翻烧饼的手于半空顿住。 小姑娘的头上都是精致的花饰,各式各样散发清香,其实都是沿路的众人抛掷而送的。 摊主看姑娘可爱,眼神又可怜,心中不忍,挑出一张烧饼仔细包好,递给少女。 “小姑娘,送给你,以后别一个人出来了。” 少女抬眼,“嗯!”,快速接过饼咬上一口,仿若生怕被人抢走。 狼吞虎咽。 明明是刚吃饱喝足的人。 “请问,多少银两?”平淡如水的声音淌过。 摊主抬头,一位青衣男子站在摊前,不知是逆光还是什么原因,面容在一团模糊中根本看不清。 摊主眨了眨眼睛,“三碎银两便好。” “好,我替她付了。”长世将碎银两递过去,转身离开摊位。 来袭如水,抽离如水,平淡如水。 过而无痕。 “臭道士,来一口?” “无妨。”长世淡淡的。 小姑娘又是一口,出其不意地啃走了一大块。 这烧饼虽然好吃,终究太淡了,也许无璃喜欢吃。他舔了舔手指尖。 “哟,顾石头!你也下山了?” 迎面走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唇色朱红,眉眼上扬。 不是其他人,正是逍遥剑宗景恶犬景敖是也。 景敖的身后还跟着个挺拔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玄衣、玄剑,眼中墨色浓郁,身姿慵懒而不乏张扬,嘴角永远是那抹懒洋洋的坏笑。 他朝他走来了。 顾长世攥紧手心。 正如千千年前那般。 第55章 第四寸尺八 乾坤苍莽尽是白,山川万顷素裹冰。 邵逍抬起头,悠悠飘落的雪花轻缓地落到他的身上,而后瞬间消融在玄色的衣裳上,变成浅浅一层薄冰。脚底,是遥不可见边际的冰层。 仿若,这天地本就是仓皇翻滚的银装素裹,冰天雪地。 仿若袭卷在空中的雪,飘荡了人间千年、万年,一直弥散在浩荡间,从未断歇。 有师尊的地方,就会有雪,便会有尺八。 薄薄的冰层翻滚雾气,玄衣少年负剑奔跑,身后尽是茫茫。 如诗如画,悠悠苍茫。 “师尊!” 邵逍于风中抽出自己的剑,血色滚烫地奔腾,胸腔之处被苍茫之气充塞。 “师尊!” 他站起身,雪屑和冰渣在他纯玄的衣裳上格外显眼,垂落在他的眼角、乌丝和墨色纯澈的眼。 就这样循环复始。 雪下得更大了,邵逍赶忙回头,师尊来了。 师尊,师尊。 一抹纯白的苍劲映入眼帘,天然捎风、捎雪、捎着那冰冻乾坤的。 剑眉捎冰,朱唇无情,每一寸都勾勒天地的苍莽与冰意,万物冻于眸色,白发垂落于地。 百年而过,平笙于人间的封印逐渐解开,身量逐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平生最爱逍遥,长世难得无礼。 他的腰间没有玉饰,但却挂着一把冰骨剔透的尺八。 少年看在眼中,只觉师尊不像是妖,倒像是他心中勾画已久的神灵。 万物失色,万物归踪。 风吹起少年玄衣的下摆,眼神笃定,墨色浓郁,却是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剑。 虽路漫漫,他总有一天,可以与师尊并行。 “今日我教你剑法。”声音虽然低沉,但不再那般寒意冰冷。“拿剑。” “是。” 邵逍从背后抽出玄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弧度,下一瞬,眼前被雪雾包裹。 “用这把剑。” 邵逍于雪雾中努力睁开眼睛,接过平笙手中递过的木剑。 枝头的雪往下掉落,“刷”得摔碎在地上。 说要练剑,平笙的手中却没有剑,他从腰间抽出那寸冰骨剔透的尺八。 他把尺八送入唇边。 一分悲怆,两分薄情,三分凄厉,四分冰凉,五分豪迈。 丝帛碎裂,乐声陡斜。 雪地上发出窸窣的皲裂声,漫天的雪骤大,冰白于半空旋转,邵逍在风雪中睁不开眼,用玄剑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激扬的雪雾从地底往上飞腾,把邵逍围在正中央,玄色的衣袍被划出一道道裂口。 痛觉并不剧烈,但无数冰冻的伤口如同钝器贴紧皮肤划过般让人颤栗。 雪雾中隐隐绰绰有无数人脸凸显而出,脸上虽并无五官,少年却觉得自己被一双双空洞的双眼紧盯。 不寒而栗。 渐渐地,这些雪脸有了各自的躯干。 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无处不是令人眩晕的洁白,邵逍忍住晕吐感,强迫自己不折不扣地全神贯注。 ‘雪躯干’们千姿百态,或仰首或俯视,或提足或揽腰。 手中并有一把冰雪所化的剑。 邵逍凝神静气,酸涩的眼周渗出细汗,用木剑挡下每个刁钻的冰棱。 雪雾弥散,‘雪躯干’们舞动得愈来愈快。 邵逍喉咙口甘甜,已然有血味弥散,玄袍掀展。 半空的尺八声百转九回,仍是划破空气的怆凉。 少年的眼中放出烫人的光热,眼中只有‘雪躯干’的剑法,他已然忘却了时间,忘却了黑白,忘却了日月。 只余怆然剑意。 那些不识的字,不解的人情世故,那些闷涩的误会与记忆中摸不走的泥泞都抛掷在后了。 不知多久之后,尺八停了。 雪浪终平。 天地间,冰雪渐渐消融。 鹰隼啼叫。 修道者修心,修心者不能囿于自我。 少年的玄袍早就褴褛成布条,大汗淋漓,口中急促地喘出热气,他拄着木剑缓缓坐到雪地上。 平笙坐于青石台上,手中的尺八收入腰间。 肩上挂的积雪,眉间蹙的碎雪,眼角勾出的雪珠,竟柔和而曼妙地与少年融为一体。 慵懒而又张扬。 恍惚间,少年好似还是河岸头那个数水鸭的呆模样。 窸窸窣窣,静静楚楚,雪间不知名的温热在窜动。 纯银的发丝垂落,平笙斜倚树旁,那双冰蓝的双眸也深深盯住玄色少年。 由是,邵逍缓缓睁眼后,便坠入那片冰蓝。 恰是沉寂万年的孤寂。 “师尊!” 积雪轻颤。 “逍遥,百年已过,你现如今可曾想好,何为逍遥?” 银丝飘动。 朱唇轻启,冰蓝将纯黑缠绕而不动半分。 “逍遥是——”邵逍将玄剑举起超过头顶,雪融的日光与日兆的雪飘飘洒洒从剑身四周落下,在邵逍手背覆上浅浅一层碎白。 确实,对于人,仙,妖,魔,佛来说,都有各自的逍遥之道。 也许是青案上的一盏苦灯。 也许是酒池肉林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也许是大雪兆丰年的喜悦。 或许便是一花一叶的新生。 邵逍给自己取字逍遥,已然是将其当作毕生所修的道。 头上传来一阵短暂的冰冷触觉,原来是师尊用尺八敲了下邵逍的头。 “莫要想的太多。” 平笙转出尺八,送入唇旁。 冰骨剔透的尺八霎那闪过暗红的光芒,却又很快恢复正常,丝竹声起,却是惊人得不复悲怆。 原来尺八也能吹出如此平滑而缠绕的感觉。 甚至暗暗藏着几分欢庆。 这就像是风一般。 这风穿过峡谷,穿过牛羊散漫的草地,穿过皱起波纹的湖面,穿过开满鲜花的天地。 这风如同枝头尖绽放之花,带给冰原微薄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和希望。 仿佛可以淡忘高低,释怀褒贬,摈弃礼义人情。 ‘何为逍遥’ 少年感觉有什么崭新的东西在自己身体内生根,发芽,甚至在瞬息之内成长成参天大树。 却又熟悉至极。 鸟群袭来,心内枯木逢春,初春的枝头绽放生命,邵逍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全部心神去感受这般奇妙。 内心积雪消融般颤动。 渐渐地,他意识到。 毋论何为逍遥,他需得变强,愈来愈强大。 强大到足够守护这平生(笙)逍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个月(伸出手......)就是寒假(呐喊....) 小土狗匍匐前进..... 第56章 好色登徒子 现如今,元阳也算是个有家室的人。 以往走出去,他也就是自顾自游荡,如今却是不可,凡事还要念及自己家中,那头早已牵下缘结。 大街小巷上烟火气息浓重,冉冉生烟,小贩们吃啦啦大声吆喝,几个孩童尖叫着呼啸而过,头上扎着小丸子,随着奔跑而一晃一颠,横生妙趣。 自打成亲往后,少年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又觉得日子好像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是身边多了个人罢了。 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如今看到这些街道上奔跑的小孩童们,再想想长兄与嫂子膝下抚养的小侄子,元阳突然意识到底是缺了什么。 ——缺个孩子。 念及此,少年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他们还没有圆房。 前头有个卖首饰的,沉香台上的各色钗饰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烁光亮,元阳停驻脚步。 “小王爷可是要买首饰给新过门儿的小王妃?” 今日元阳出门带的是后厨的老管家,人世沧桑得很,这不,元阳还没有应声,老管家便忙着从包袱里掏碎银子。 光影模糊,元阳在阴晦的交错中努力分辨眼前的黑白,眼眸又开始时不时得作痛,愈是努力分辨,眼中的雾气便愈加浓厚。 他兀然想到,只有自己在末阴身边的时候,这般混沌的模糊才能逐渐清晰起来,他中下眼中混沌不清的魔咒,而世间的解药却好似只有一种。 一人。 孽缘。 “小王爷没事吧?可是有什么不对?”老管家凑上前,有些担忧地伸出手。 “无妨。” 元阳没有扶住眼前老管家伸出的手,墨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这些首饰不适合她,我自己为她做一副罢了。” 红衣少年最拿手的,除了舞剑射雕,便是是木雕了。 那人浑身的气态,不是世间金银所能追加,还是最简雅的木头最好。 无声无息,无繁无缛。 回到王府后,元阳顾不得太多,他拿出刻刀和沉香木便是细致地雕刻,手中摩挲。 那个人喜穿银白的衣裳,那必定也不喜欢太过繁杂的事物,那便给她做的俭素些,不用雕刻花纹亦或是虫鸟游鱼,两三笔勾勒,木屑沉坠,钗头一团祥云,点点深意自出。 除了大婚那夜,那人总喜欢在自己脸前戴上一幅薄纱般的面罩,想来也知道定是不喜欢这人间的烟火气,于是根本不必作那些金银的点缀,要不然岂不是画蛇添足了。 元阳雕刻木头的手艺已然是出神入化,年少时他便无事自雕,由是炉火纯青。 当他把木头雕刻好,放在日光下仔细端详的时候,根本不过一个时辰,但这时辰中他一直全神贯注,竟比自己弯弓射箭,听书详课还要认真。 他想起自己要雕刻这木钗的缘由,脸上又爬上烫红。 怪不得父王说男子成亲之后必定是有所不同,他现在算是里里外外看清自己,当然有所不同。 变成好色登徒子了。 少年终究是脸皮薄,这天色暗下,辰时一到,他哪里还有什么干脆利落的心态,满心欢喜却是踌躇,在月色下又犹疑不已,不敢立刻就进去,拿着那木钗在外面,左右颠簸、乱晃,进去又不是,离开又不是,也不知末阴在里面干些什么? 后院的阿黄摇着尾巴,看他的热闹。 他想起末阴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既像是某种奇花异果的味道,又像是酒香。 但总能让人凝神静气,舒缓心性。 让人欢喜的很。 “你在外面左右晃荡什么?” 到最后还是末阴把他给喊进来了。 少年推开木门,墨色浓郁,烫红袭上脸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心微微出汗,竟然比自己弯弓射箭的之时还要紧张,他看着床榻上坐着的末阴,心中的热火气升腾。 沉香从炉中冉冉升起,撩拨沉默中的心旋摇动。 “我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少年缓慢地张开嘴。 “是。” “我...”他不敢和那人直视。 “怎么?” 那人好似能看清自己的心思,语气不缓不急,平淡如水,仿若能够看清一切东西,面纱下的嘴唇定是微微上扬的。 朱唇烫人。 人烫心。 “你看这木钗你可喜欢!”到最后元阳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像献宝一样摊开自己手心中的木钗,结果发现那东西被自己握得紧紧的,表面上竟然蹭上了自己因紧张而出的汗。 他想缩回去,却被末阴一把扣住手。 “喜欢。” 末阴把木钗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端详。 “十分喜欢。” 语气毋庸置疑。 “夫君来给我带上。” 元阳弯下身子,凑近末阴,鼻头微微出汗,他秉神凝气,不敢大声出气,半跪在床榻上,身子斜倚,末阴身上那股似酒似果香的味道在在他的鼻尖萦绕,他将那木钗慢慢地、轻柔地塞进那头发中。 仿若浑然一体,纵情至极。 下一瞬,却是天旋地转,末阴把他压在身下,那股醉人香气愈发浓烈,两人之间有一股热腾气弥散,半空中袅袅绕绕的烟雾将他们萦绕在其中。 水声,丝竹,铜铃声浑然为一体,他们于红线的牵连之中双目相对,墨色相依,谁也离不开谁。 不可分离。 “夫君,想说些什么,刚刚那般犹疑?” 如今气氛勾火,少年如同喝了一缸酒那般壮起胆来,他轻簌地把嘴凑向末阴的耳畔,吐出热气。 “该有个孩子了。” 香火。 末阴发出一声轻笑。 不知是不是元阳的错觉,他觉得这声音好似是末阴平日里的声音,又好像完全不是,有如清泉般淌过,转瞬即逝。 元阳一直觉得自家妻子的声音和孩童的嗓音很像,尚且分不清雌雄男女,有那种混淆界限的清澈之意,但刚刚那一声明明是男人的低沉。 怕是错觉。 末阴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时间去慢慢思索,那温热已然贴了上前,乌丝相依,温热摩挲。 元阳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这就是内人比自己高的尴尬之处。 末阴的喉咙已然喑哑。 末阴用身子将少年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眼梢带上了三分酒意,四分魅惑。 “这可是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谁比谁好色(小土狗叉腰) 内人比自己高怎么破,急,在线求! 第57章 第六汪轮回水 红罗理不乱,清晨缓缓而来。 春池一场梦,元阳起身的时候发觉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清楚。头就像被人打了一般,咯噔作痛,脑袋里一团水混沌不清,整个身子骨都痛。 那不该痛的地方也痛。 眼角发红就好像哭过一般,喉咙喑哑作痛,少年的脸上烫红烫红的,比得了风热的人还风热。 难不成昨夜春池一场,过于猛烈,如若如此,怎么一点儿回甘都没有? 神识里只剩下晃荡的水。 一潭春水,红荡荡在心间。 被窝旁蠕动了一下,成了好事、满心柔情的少年慢慢掀开被窝,却发现这体型好像不大对,拉开被子后,豁然空荡,被子中哪有什么末阴,明明是那多日未见的小白团子! 这可给少年吓得不轻。 小白团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朱唇发亮,眼睛在日光的照射下墨色发亮,他伸出小短手,顺手就往元阳脖子上勾去,迷迷糊糊道:“夫君干什么呢?” 升到半空,小白兔案子也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来,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左右端详。 他怎么又变回这模样了? 元阳楞在原处,神识中惊天霹雳呼啸而过。 他忽而想起一些怪异来。 小厮看不见这小白团子,只有他一人能看清。 又忽然想起小白团子那曾经应允能让他摈除眼弱,应允在他成亲当日看得清新娘子。 再想想,末阴出现之后,这小白团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般种种,难道...... “难道你就是云郡主,便是末阴?” “嗯......” 小白团子没有应声,眼神闪烁。 就在这沉默之间,少年地丝绪已然漂荡到狐狸与书生、许仙与白蛇的话本上去。 “你,难道真的是个神......” 少年刚伸出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木桶碰撞与水声晃荡,仆人们纷纷往后院的方向赶去。 木窗处从外向里迸溅尘灰的气息,少年直觉不好,站起身拿起台子上的剑,“呼啦”一声披上衣裳,推开木门便往外跑。 清晨雾气浓厚,再加上元阳并未清醒,整个脑袋都在晃荡。青石泥地上碎石铺路,被靴子踏过,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小声响。 不远处,一只老猫惨厉的叫唤了一声。 元阳赶过去的时候,仆人们还没有聚过来,半空中萦绕一股浓郁血腥味。 远远得望去,那灌木掩映之中,自家的长兄正单腿跪在地上,保持一个沉思般的姿势,元阳看在眼中,不禁放慢脚步。 但当他看到地上那滩不明物体的时候,喉咙中忍不住往外蹦出恐慌。 这是个什么东西? 在一团血肉模糊中,那似乎是个动物的残骸,又好像只是一个肉饼。 “那是人,一个死人。” 小白团子也跟过来了,众人看不见他,他便在元阳后面轻轻地出声,拽住元阳的衣角。 元阳走上前,这才看分清那个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具尸体。 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碎块。 内脏和血肉刺拉拉滩在地上,粘稠成一团黑红,散发腥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尸体的脸朝下,锦绿色的衣裳被染得黑红透亮,血斑点点。 虽然看不清模样,但从身段上看和衣裳的款式来看,必定是一个女子。 但这尸体,竟没有四肢! 在骨骼相接的地方,被人齐齐锯下,四肢空荡,只剩下躯干这破碎的一整块,让人看着不寒而栗,忍不住摸住自己的手腿。 赶来的仆人们忍不住尖叫出声,手中的水桶拿不稳,泼洒出浑水来。 长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背对着身,根本看不清神情。 小白团子看在眼中,皱起了眉头。“他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长兄” “嗯......” 长兄终于动了。 是那种豁然的动弹,他伸出手像鹰爪般用手翻开那摊血肉模糊。 “呼啦”一声,仆人们一声尖叫,他们看着长兄把尸体整个翻开,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陷入那团血肉模糊之中,沾染上内脏的碎屑。 尸体的头已然非常僵硬,“咯噔噔”转开之后,众人只听闻一声清晰的‘咔嚓’骨节错位声。 那头又缓慢地向左|倾斜,‘砰’得一声轻响,跌入泥地,仿若下一刻就要和颈脖分离。 女人的眼睛睁大,迷茫的看向苍茫的天空,泛白的眼球中全然是血丝,绝望到极点的模样。 “竟然是世子妃!” 人群中传来惊诧而绝望的一声呐喊,有些丫鬟受不住,背过身去忍不住干呕起来。 竟然是长嫂。 元阳垂下眼眸。 逝者安息,往生极乐。 长兄的神情冷得像块冰块一样,大家动都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他们的世子慢慢弯下腰,托起那个连肢体都不完整的躯干,塞到自己的怀中,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黑红的血液往下滴答,内脏拖曳在半空中,世子用自己的衣袍包裹住往下不断掉落的血块,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一步一步。 晃晃颠颠。 当他经过元阳身边的时候,眼中的幽光转瞬即过,嘴角出现一丝裂缝,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就这么,走过去。 小白团子攥紧元阳的衣角,他刚刚和那面色铁青的世子似乎有一瞬间的对视。 这人...... 站在原地的仆人们终于开始动弹,用水浇洗地上的血块,几个人跟上长兄,几个人又赶忙跑出后院去衙门报案,一时间忙作一团。 灌木丛旁,两个拿着木桶的丫鬟们交头接耳,小声交谈着。 元阳走过去,抿起朱唇。 “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其中一个丫鬟没有应声,只是怯生生的摇头。 另一个丫鬟也低下头,先是沉默,而后深深地憋了口气,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喊出了声。 “小王爷,昨天晚上我睡的很晚,只听见后院...这灌木丛中,好像有什么锯木头的声音,一声一声,喀嚓喀嚓的,我以为是错觉,就没有起身。谁知那声音一直没有断过,夜黑风高的,我又害怕.....谁知今日发生了这种事情...” 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脑海中浮现出,那丢失的四肢和扭曲的躯干。 作者有话要说: -O- 第58章 第七汪轮回水 家里面被衙门的捕快们围起来,人声嘈杂,这些日子都不得安生,吵得人头疼。但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 又有人死了。 这次不是四肢,而是整块躯干被挖走,只剩下脑袋和四个孤零零的胳膊腿,被发现的时候几只野狗在旁边狂吠。 是那天和元阳说话的那个丫鬟,因为尸体的形状过于惨淡,好几日入元阳梦中,久久纠缠。 这几天府里面气氛特别低迷,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好几个仆人到管家处抱怨,说要离开,闹得满城皆知。 父王也很恼怒,苦于无路,也没有办法。 小白团子坐在自己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得在吃糖豆,元阳觉得实在没心没肺。 “你还在这里吃糖豆呢,最近几日你不变成原来的样子,父王要找你,我只能说你因病在房中歇息着,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他们又看不见我这副模样。” 小白团子一脸不在意。 他不在乎但元阳倒是在乎得急,云郡主那头的娘家人们急切得不知道跟个什么似的,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闺女刚刚成亲,嫁过来没个音信,人又见不着,怎么能不着急。 元阳不知废了多少唇舌,才把那些前来探看的娘家人们给劝回去。 “要不,去见见你的那些娘家人?” “有什么好见的?” 小白团子仰头灌茶。 他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那群所谓的娘家人面前可没少吃苦头,哪有让一个大男人去学琵琶的。 “你琵琶倒是弹的好听。” 刚入门过来的时候,云郡主在大厅弹一曲琵琶,惊艳满堂,元阳现在还很挂记。 “你别提这个,你再提这个我就跟你急。” 少年悻悻然,可心里还是欢喜,他觉得自己这个妻子除了个头过高,其他什么都好,哪儿哪儿都好。 “对了,那日你第一次见我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那日元阳的眼中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由是心中一直念叨着。 “那个啊......那是我的法器。” “你的法器难道你作法,还真的像话本里所说需要器物所托吗?” “以前是不用的,如今我沦落到人间来,什么都不记得,当然是需要一个法器给我续力了。” “是个什么玩意儿?” “反正不是琵琶。” 小白团子拿出手中的器物,那器物看起来冰体剔透,有五个孔,前四后一,似箫似笛,却要更加出尘些。 “这是尺八。” 尺八一吹,天下怆白。 小白团子原是妖界的一个小殿下,误导误撞来到人间,寻找红尘牵引红绳之人,谁知到竟投到一个女子的胎,化形又不是,不化形又不是。 如今阴差阳错,与人间少年结缘,与这红绳所牵之人结亲。 本想斩断的姻缘,斩也斩不断。 乱如麻。 小白团的眼中闪过墨色。 幸而日久方长。 天色渐渐暗了,窗外几个晚雀在枝头蹦哒,灌木丛钟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几只野猫跳出来,又很快有消失在人心惶惶的夜色中。 吹灭烛火,拿走小白团子的手上的糖豆,元阳便准备入睡,两人在黑夜中睁着眼睛。 “你说,世上有没有真的有两个人,缘分永远是斩不断的吗?” “总会有的吧。” “我是说那种,前世造下的因果然后世世轮回,世世斩不断。” “这样岂不是会很烦?” “又由不得己。”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世世相牵,到后世世累缘,就是天长地久,生生相护。” “那如果,在这一世,两个人又分开的怎么样?” “天灾人祸,生离死别,自然又是一个轮回,你们神仙都是想这么多的吗?” “神仙算什么?我可比神仙还要厉害。如若哪一天天我突然死了,你也不需要担心。”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比神仙还要厉害吗,怎么会死?” “人有人的命数,人的命格都写在本上,我也改不了。” “说的好像你又是人一般。” 两个人就在这么絮絮叨叨中沉入梦乡。 末阴说出那话的那时,从未想到应兆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天清晨,元阳是被一股腥臭给熏醒的。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被血海所席卷,浑浊的血水中伸出无数只手,拼命得把他往下拉,血水十分滚烫,几个厉鬼往血水中淌去,一个个都发出尖锐的尖叫声,他的肌骨也随之消融,醒来的时候满额头都是汗。 为什么会这般腥臭? 床上黏哒哒的。被子上好像被泼了水一般,让人觉得难受,头尤其疼,比被猛灌三缸酒还要让人难受,胃中翻滚呕吐意,鬼压床般自己的身子难以挪动,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被子怎么会这样,难道小白团子尿床了? 不至于吧。 他撑起身体的同时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上面一阵凉凉的湿意,却发现整个胳膊弯都是腥红的。眼前又变成模模糊糊直作痛,眼前的光影黑白暧昧,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摸索向被窝,还好,自己的身旁那人,还在。 纤长的身躯——他向里面探去,眼睛越来越疼,一开始还能看见自己胳膊上的血,就在这短短的瞬间,眼前万物开始不停的旋转,末阴的身子有点凉,他从下往上摸,腿、腰、胸膛..... “末阴!” 他喊道。 没有人应答他,元阳的手开始颤抖,那腥臭的血流正汩汩不断涌向他的手心,梦中的血海又开始向他袭来。 他往上继续摸,眼睛作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中决堤而出,往上摸... 脖颈,脖颈,脖颈..... 元阳嘭得一声掉到床榻之下,手缝中夹满血块,一股粘稠袭向他的手心,他不停的往后退,直到撞到桌角。 床榻上的末阴,没了头。 元阳眼睛开始出现噬骨的痛,鼻子发呛。 少年疯一般的站起身,破门而出,但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股浓郁的黑暗将他牢牢的包裹。 血从他的眼中流出。 元阳伸出手放到自己的眼前,没有半点轮廓,寂静得让人害怕。 眼中再无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还有一更,然后这一卷结尾,进入下一卷。 小天使们可以明天看。 第59章 最后一寸尺八 最近剑宗中来了一个怪人,这个怪人怪就怪在——只盯着邵逍。 亦步亦趋,不折不挠。 剑宗里传了些不好的闲言碎语,说这怪人对他们的逍遥师兄有不轨的意图。 “我与你有仇是不是,为什么你总要跟在我身边?” 玄衣少年转过身,看着自己身后的怪人。 “不是的,我是欢喜你,我要同你做友人。” “哪有这样交友人的?” 邵逍最近因为这个跟屁虫不知少了多少跟着师尊练剑的时辰。 本来就不够。 真想放阿黄咬人。 跟在邵逍的这个怪人,怪虽怪矣,模样长得十分好,一脸笑意盎然的样子,天生笑模样,看谁都像喜气洋洋的,只不过性格实在不讨喜,一声不吭地紧盯人身后,跟要吃人似的。 景敖都看不下去,来找这人打了一架,结果铩羽而归,作为剑宗的大师兄,这脸可丢得大了去,气得闭关苦练法术去。 笑面虎虽人怪,但功力又着实高,刀戟用得特别好。 “逍遥师兄,你对魔有什么看法?”笑面虎少年扬起声。 “人人得而诛之。” “可若是这魔欢喜你呢?” “欢喜我难不成就不是魔了?斩鬼除魔,这是剑宗的道义,从不因人而异。” “逍遥师兄,你同我双修好不好?” “你说什么?” 玄衣少年猛的转过身,疑是自己听错了。 “整个剑宗,只有你和我实力相当,我同你双修,功力成双,岂不是美哉?”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玄衣少年躲过笑面虎伸出的手。 “你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这样。”少年的笑僵在脸上。 “我们以前又不认得,你怕是烧糊涂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声拒绝惹恼了这位狗皮膏药笑面虎,整一天从早到晚,邵逍去哪儿躲,笑面虎便往哪儿追,甩又甩不掉。 还在耳边聒噪不停。 “你不同意我双修,是不是因为你那个破师尊?” “你从哪里知道我有师尊?”邵逍因为这一声破字而皱起眉头。 剑宗大多各自修炼,互不干扰。 “那如若我杀了他怎样?” 邵逍阴沉下脸,“其一,你杀不了他。其二,如若你敢冒犯师尊——”玄衣少年抽出自己背后的剑。 “无论你躲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把你拉出来千刀万剐!” “那还真是我的莫大荣幸啊,逍遥,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不知道那个冰块儿有什么好的,让你这般喜欢!” “我们以前认识吗?” 蹬鼻子上脸,还有模有样的。 “你觉得认识就认识,你觉得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记性一向不太好,我谅解你。” 邵逍当这些全然是疯言疯语。 但他没有想到说出疯话的这个笑面虎,却当了真。 今日是剑宗出山参加试炼大会的日子,这次长老们没有再用云顶画舫,而是用的大型阵法。 每个人都站在南山巅巨型阵法当中,一时间挤挤攮攮,人声鼎沸,辈分较大的在人群中整顿纪律,邵逍也在其中,一身玄衣玄袍,挺拔而洒脱,眉眼俊朗,几个小师妹没由来得红了脸。 “邵逍!” 青石台上忽而传来了一声大喝。 少年抬起头,发现又是那个笑面虎。 他正准备转头,不想再理睬这疯子,上空破空摔下来一个东西,从上而下‘啪嗒’一声摔成两半,众人定睛一看,是一个冰晶剔透的尺八,被摔碎成了两半。 尺八? 邵逍不由一愣,他慢慢走上前,脑袋里一片空白。 “还有呢,邵逍!” 继而从半空掉落下一个头颅,血肉模糊都看不清,但却是玄衣少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模样。 不可能。 怎么可能? 邵逍捂住嘴,感觉胃中一顿翻滚。 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听你的杀了他!你说好了无论天涯海角都会追过来,可不能赖皮!” “我不相信!”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发现本应该在自己手心若隐若现的红绳,竟然断了线,在半空无力地垂落。 断了。 “信不信由你!” 笑面虎少年在半空大喊。 周围的弟子们为这一时的变故而惊慌,不知如何是好,景敖跃上台子,想要拽下台子上的笑面虎少年,却被灵巧地躲开。 顾长世看着自己眼前垂首不言的少年,伸出手。 “你不要信他,他是个疯子。” “我要……” “什么?” 顾长世凑近身子,想要听清少年嘴中的呢喃。却猛然发现邵逍的眼中放出红光,身后黑气慢慢浮现。 地面开始震动。 青石台上的笑面虎幸灾乐祸。 “我真得没看错你,邵逍,你果然是个成魔的好料子!早知道这么容易,我早点杀他就好了!” “禁-孤-魔-帝!” “你终于想起我来了,真不容易,逍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笑面虎说话得同时,衣袍却不停往下滴落血块,脸色苍白得如同死去之人。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的背后插着一个巨大的冰雕,直直刺入心房。 唇角的笑,却是张扬到烫人。 虽是残躯,却是满心得意。 他终究是得逞了。 玄衣少年的眼中充斥血红,耳边全然只剩下贯串神识的耳鸣。眼前混沌一片,渐渐不断滴落下血泪。 眼前不再是万物,而是黏稠成一团的血珠涔涔。 再不复清明。 当邵逍恢复神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中尽是鲜血,他拿着剑,一遍又一遍地把身下血肉模糊捣碎。 禁孤的眼珠在血肉模糊中旋转,嗤嗤地不停发笑。 “逍遥,你确实能杀我,可又能如何呢?无论你转多少世,轮多少回,我都会出现在你的身边,为你父,为你兄,为你妻,惹你清明,扰你性灵。” 世世诅咒。 永生不弃。 轮回池中出现巨大的波动,司命发现自己再也压不住阵法,嘴角不断喷出血腥。滚烫的泉水中一套红衣悠悠而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扶住剑,一步一步得爬出来。 红衣如火,血水滴落。 两眼烫红。 笙箫不问平生,阴兵踏碎末道,孤魂禁啼混沌。 禁孤魔帝,姓禁孤,名末阴,字平笙。 你瞒了我这么久啊。 师-尊。 完结卷·禁孤魔 第60章 禁孤之言 漫山遍野的汤阴树、铺天盖地的红枫色就这么映入眼帘,成千上万,两岸夹道,风一吹,簌簌声齐响,吹带起汤阴树的万千流絮。树林之上,无数的流絮相汇。 半空中飞过一群鸟雀,喧嚣而过,了却无痕。 红袍拖曳于地,滴落一串串血水,胸膛中传来蚀骨的疼痛。 元阳拄剑而行,一步一摇,乌丝湿透,垂落于肩。 枝头的汤阴果红得发亮,元阳揽住枝头,摘下一颗,放入嘴中啃咬,酣人的酒味寸寸入舌尖,钻进心间,丰缠的汁水于唇舌中缠绕,荡气回肠,灼伤鼻息。 滴血的伤口渐渐愈合。 脚下的步子开始虚浮,元阳如同真得喝醉一般,踉踉跄跄。 竹屋门前的人参王一脸淡漠得看着拄剑而来的元阳,他身旁的那人,神情张扬到疯狂,嘴角的笑凝固成僵硬的扭曲。 不,这不是师尊,师尊永远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师尊一生潇洒,一生淡漠,内心唯有尺八和冰剑,从不以他人恶为强,以他人善为若,从未欺辱他人,从未轻薄苍生。 “禁孤,你从我师尊的身体中出来!” “他是你师尊,我是他,你便是我徒儿,怎么喊了千百年的师尊,现如今倒是不认了?还是说,你始终看不明白,你当年杀我,便是杀他。” “我当时...并不知晓...” “你不知晓又如何,知晓又如何?流溯轮回,最终还不是为了你们所谓的天地道义!” “你如此厌恶道义,那又为何要崇尚魔道?” 元阳扔开自己手中的剑,玄剑掉落于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继而说道,“如若千百年前,打胜仗的是魔境,那么如今的天地道义便是你们口中的恣意妄为,便是魔道,而天境只能被流言驱赶,流落成邪门歪道。正过来,反过来,无论如何都是一样,到头来,都是虚妄的执念。” “你别给我道这些之乎者也,所谓道便是束缚,魔既然恣意妄为、兴风作浪,又何来束缚,何来的道?世间本无魔道,只有魔。” 魔就是魔,何来道? 血水不停从元阳的衣袍和乌丝垂落,洇红地面,扔开剑的身子摇摇晃晃。他站直身,一步一步地往禁孤的身边走去。 “即使殊途,也能同归。即便相生相克,终究同样落叶归根。你我一场缘分,又是世世轮回,你若逼我入魔,我也劝你,莫要行凶!” “我若不行凶,凶必定行与我,如若没有十大恶,十大凶,那天地还需要什么禁孤魔帝?你封我魂灵,取我性灵,我只不过是将心比心。” “再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护着你,多次你心绪那般不稳都没有被魔气所侵,如今封印即解,我也不在乎你到底要不要入我魔门!杀伐尽!万物尽灭才好!” “你为何如此固执!”元阳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紧紧地盯住眼前的禁孤。 疯子。 “这皇天之下的小人们,尚且知道要时常时得改天换代,江山易主,难道这天地之间就不能换换新,就不能乾坤颠转,哪怕一朝一夕!” “只为一朝一夕,却能要得天下大乱。” “我是魔,当然没有什么初心本性,更不求什么平生逍遥,苍生与我有何干系,乱不乱又关我何关系?我只求有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只求长相欢乐,不醉不休,哪像你们想的那么深远绵长,千转百回?” 最是无聊的千转百回。 “帝主。” 人参王想拉住不断向禁孤靠近的元阳,但被禁孤眼中的寒意所震,最终默默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元阳抬起手,搭在禁孤的腰上,两个目光相接,空隙越来越小,最终变为毫无缝隙的相拥。 “怎么?你是舍不得‘我’捏出来的身体么,还是终于灵窍开通,对我日久生情?” 禁孤两眼血红,其中波澜万千,却没有丝毫分予眼前的万物,只有深不可见的深渊和幽冥。 “我要.....” “什么,你说什么?” 禁孤凑近身子,想听清元阳在说什么。 就在那一刹,元阳张开嘴,一股汤阴果的酒气向外弥漫,他猛然咬住禁孤的脖颈。 牙齿穿过皮肉沁入体肤,化为烫人的伤痕,不断有鲜血从伤口往外淌出,滴落于白衣,形成一串靡艳的血痕。元阳的牙就像一个铁夹子长在禁孤的脖子上,每时每刻都好似快要破开那脆弱的血管。 禁孤不怒反笑,眼中尽是疯狂,他作力扣紧咬着他脖颈的元阳,往自己的身子处揽,每一寸疼痛都让他更清晰地感知这世间万物。 作为魂魄飘荡于人间,被封印在千里冰层之下,被藏在身体深处,被遗于神识之中,早就忘了这世间温热,早就忘了疼痛。 越是血流,越是清醒。 但是下一刻,他的笑意僵硬在唇边。 “你......” 红衣人本搭在他上的手兀而向下移,直直地钻入他的胸膛,猛得破开,冰凉袭入冰凉,再‘呲拉’一声拽出,带出一手血腥,一颗不断跳跃的金丹在掌心放出淡淡的金光。 大小不一的血块不断从空洞的胸口往外淌出。 “本就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元阳的眼中毫无温热。 他仰头吞下掌心的金丹,身体中血意滚烫流动,不断向上升腾气流,胸腔传来蚀骨的疼痛。 禁孤魔帝的僵硬也只是一刹那,听闻元阳的话语,立即又放声大笑起来,他捂着自己不断流出血块的胸口,疯疯癫癫,往汤阴林的方向走去,地上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刺耳的笑声嚣张恣意到半空,而后又咯噔于喉间。 天际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啼。 禁孤转过身来,朝元阳挥手,白衣尽洇红。 “我的好徒儿,解封之日即将来临,不若天下大乱,不若人心惶惶! 我们,改日再见。 哪怕刀刃相见。” 话音未落,夜空一声鸟啼,禁孤的身子变成半空中的齑粉。 一阵风吹过,只余满地残凉。 第61章 逍遥战神 烟火繁重地,人间闲话阁中,精神矍铄的说书人往台上这么挺拔得一站,清嗓子,将那醒木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四周的看客顿时被吸引,眼睛齐齐盯上看台。 老头儿深吸一口气,而后悠然开嗓。 “话说在那千千年前,天地尚且混沌的上古之时,乾坤分仙、妖、魔和东海,仙妖魔和东海结盟,齐心对抗那无恶不作的魔。 “逍遥战神乃是天界的神,骁勇善战,让魔界众人胆战心惊、望风而逃。这战神是一个好斗的,他哪在乎什么功绩功劳,什么战事苍茫,全心思都放在修炼剑术上,就想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好好切磋一番。” “这时,天界来了妖君殿下,直直奔往逍遥战神而去,两人切磋了不过三个招式,逍遥战神手中的剑便被打飞,可谓骇人!战败的逍遥战神不服气,便重新铸起新剑,往妖君之处雄赳赳而去!” “难道这逍遥战神被打输了,就想着用小人计谋害那殿下?”看客一人忍不住问出口。 “我本也如此想!”说书老头儿悠悠展开手中的折扇,“谁知那战神拄着剑就往殿下的门外一站,而后单腿下跪,扬声就是要拜师!” “一个天界的人,竟拜妖界的人为师!?” “修道本就不分高低上,再说那时仙妖两界早就摈弃偏见,本就没什么成见对立之说!” 说书人捋捋自己的胡子,闭上扇面,继而说道。 “与此同时!魔帝禁孤于人间兴风作浪,播灾害!散瘟疫!不少魔头混入天界、妖境与东海,残害无辜之人!生灵涂炭、胆战心惊!却又无计可施!” “逍遥战神被君上委以重任,斩鬼除魔,从妖界学艺归来,率领仙界众军!” “按照你这说书的套路,最后肯定是赢了,毫无悬念!没得趣,没得趣......还不如上次的小姐和书生呢!”刚刚那位听客大汉又站出来,连连摇头。 “这位听客,且先不必着急!” 说书老头挑起眉头,眼中波澜不动。 “人间的日子尚且春夏秋冬转瞬即逝,更何况是天境!白驹过隙后,转眼就是骁战之时,逍遥战神率众人来南国南境,神兽为骑,凰鸟为引,号角奏鸣,战士上马,便准备去攻打魔帝! “于出征之前,逍遥战神下马去见他那个殿下师尊,生死不卜,师徒情深,本准备来一个临离话别,结果——那妖界殿下一个刀戟便把战神给捅穿了!” “什么!” 座下听客们传来惊呼,几个听得无精打采的眼都顿时放出光彩。 “还以为是个?外高人领徒弟入门、征战天下尽得美人的故事,怎么竟是这般发展!” “天荒荒的,野外茫茫不落,妖境殿下手中拿剑。另一手执刀戟,笑得那叫众人不寒而栗,身后渐渐扑腾出铺天盖的黑气!这下所有的天境人都认出认出这位妖境殿下手中所拿的那个刀戟!正是禁孤魔帝专用的法器——斩孤!“ “那最后战神死了吗?如果他死了,那现如今的天下不就是魔帝的天下,那还有我们这些人!早就生灵涂炭,万物皆尽了!”听客神情急迫。 “这逍遥战神本着天地道义,用尽全身力量封印住那魔帝,将其埋入无尽的冰层之下,而他自己因耗尽神力,最后魂飞魄散,从天界陨落,彻彻底底的消失在天地之间!” 一声醒木再次“啪嗒”拍在木桌! 座下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叫好,忍不住对话本中的战神连连称赞,心生敬佩之意。 “那么,那个叫做禁孤魔帝的,他不是一直被封印在冰下,没有被绞杀干净,会不会如今又出来作乱?” “确实,这一直是个暗处攒动的心头大患。”说书老头儿转向问出话的听客,“但上古战神魂飞魄散之后,他的坐骑苍橦也遁入轮回,并在轮回中不停得寻找上古战神的魂魄,凑齐,而后投入轮回境中,以此来复活战神。苍橦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这位不断轮回的战神。我想,到时候那魔帝解封之时,便是战神复醒之日!又是一场骁战!” “说书爷爷,我有一个问题!” 听客中站起一个脑袋浑圆的小孩儿,探出团子头,眯缝着眼睛往台前走去。 “你说便是!” “那妖君和魔帝当真是一个人吗??为什么我总感觉,两人完全不一样呢!哪有说变就变的道理!” “你这小丸子,总能到道出其中的玄妙,这我本打算明日再讲,你这么一说,我只能先勾出来,明日我少了多少个听客,就少给你买多少糖葫芦!” 浑圆脑袋的小孩儿猛的往后蹿,连连摇首,“那你还是不要讲了!就当我没问!” 座下的众人哪里肯放过,立刻从这段对话中听出一丝丝不同的隐秘来,纷纷起哄,要老头儿继续讲下去。 “诸位听客,今日天色已然不早,我就简简单单地提提,若是想听更详细的,明日再来这儿便好!” 老头儿眯起眼睛,底下人一阵“嘘”声。 “在这更早的远古之时,当时的魔帝看上了妖界的一位公主,便掳回宫中。后来两人生下一对双胞胎。 “虽是同胞生,一为火,一为冰。一为妖,一为魔。其中那个为魔的,气息十分薄弱,肉体根本保不住,只剩下透明的魂魄显于人间。两人为了护住这魂魄,便把它放入另一个孩子的身体中。魂魄进入本不是自己的身体,便在那孩子的神识中沉睡,直到弱冠之年,那魂魄才苏醒过来。 “那魂魄是长兄,还是幼弟?” “魂魄是哥哥,有身体的是弟弟。那哥哥不满足于寄居在别人的身体中,便给自己捏了几幅身体进去,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重新回到弟弟的身体中,只不过这一回便又要沉睡,许久才能清醒过来。” “天下竟还有这等事!” 众人正感慨,门外兀然迸发人群的慌乱叫声,看客和说书人纷纷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个头巨大的猛兽平地奔跑,引得地面震晃,猛兽身面好似驮了个人,小摊贩们纷纷避开,往街道躲去。 说书人老头儿扬起头,仔细地打量那猛兽身上之人。 只见那座上人玄剑斜依,眉眼无情,右眼戴着铜金色面具,一身烫红衣袍,于风中飘扬。 说书老头儿颤抖着手打开手边的画本。 顺手翻到那泛黄页面上的逍遥战神。 分毫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 U·I·U 第62章 苍橦不悔 千百万丈之外,南国之南的极境,大雪纷飞,天地冰封,风悲伤而放肆地在这雪境中大声咆哮,千年的白色吟唱孤独。 冰层之下的梦境,是无边无尽的冰雪,是不断滴血的剑,是无尽疯癫的魔气,是漫天残碎的鸟状魂魄。 是伤魂鸟,是碧落猫,是摇曳在夜色中的鬼秋千。 雪越下越大了,细小的冰雹打落在树木上,发出细簌的响声,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所有的一切都在飘渺间静止。 末阴的梦境中,被禁孤的呼吸所包裹。 少年被摁在发霉的水缸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却只能在窒息中更加痛苦。恶欲横生斑驳意,血溅木剑棠棣分。 禁孤化为无尽的伤魂鸟,叼走末阴的眼珠。 流血的空洞中出现一片冰天雪地,出现震晃的山林,出现漫山遍野的血水,刹那间,那股疼痛终于完全覆盖住他。 山石滚动,漆色的猫尸依旧在朝天吼叫。 藤蔓舞动,纠缠流脓的怨毒。 末阴的身前已然出现那把刀戟,浮在半空中,一如既往的冰冷沉重。 禁孤在他的身后,小声地呢喃低沉的咒语。 拿起来,拿起来,拿起来...... 禁孤抬起他的手,直到冰凉的刀戟纳入掌心,烫人体肤,噬人性灵。 就在掌心包裹刀戟的那一刹那,场地倏然间银装素裹,苍莽之下所有的喧嚣瞬时间被千里冰雕吞噬成无尽的沉默。那不断挣扎的不甘心,那沉浮黄浆的苦涩回忆,那远山滚动的红幡,那散发阵阵幽光的铜铃......尽然被冰雪包裹成静止的沉默。 漫天下起纷纷雪,虚无缥缈而毫无边际,滚烫的白色灼伤天地的双眼,浩荡间只有不断飘扬的冰雪和冰雕中小心翼翼的呼吸。 末阴置身于这天地烫冰,一身白衣飘摇,眼中隐隐浮现金色的光芒,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猛烈撞击,仿若就要破土而出,每一寸呼吸稍带呼之欲来的潮涌。他伸出手放到自己的心口,感受那里愈来愈猛烈的跳跃。 禁孤得意地笑了,他变成一只通体铜黄的猫,跃上高台,己旋转着踏上塔顶,将末阴推入无尽的深渊...不断坠落,不断坠落...直到变成一滩糜烂的血肉模糊。 当一切归于平寂后,天地只剩下冰雪消融的声响,扑朔于天地的寂寞化为一声声悠然叹息。 冰层破裂,封印在冰层上的冰白色身影逐渐苏醒。 “轰隆”一声,雪雾于半空炸裂。 大群的伤魂鸟如同突然出现在空中的黑色帘幕,遮蔽住暗红的云层,它们的拍翅声就像暴风骤雨,在众人的耳膜中引发晕眩地鸣叫。无以数计的暗灰色鸟喙,无以数计的青色瞳仁,它们划破空气,疾速地冲向天空。 天际尽然是扑朔飞腾的冰雪,地面皲裂,冰水渗透,十丈之下的冰层开封,悬浮上千千年前的战痕。 冰凌如锥如刺如针,冰山如冻如雕如墓,这绵延不住的山脉亘古不变地单调严寒,万丈无人间,只剩离人凉。 冰白色的身影站立,一步一步地在雪地中拖曳,眼中却没有半点茫然。 白衣飘荡,那的左眼流淌着血,右眼中却是全然的疯癫。 半空中风声呼啸,像极了啼血的尺八。 笙箫不问平生,阴兵踏碎末道,孤魂禁啼混沌。 此时,北国之北的山崖,正是如墨的浓郁夜色。 天际乌黑,袭卷的云层如玄铁般沉甸甸,压迫地垂往大地,在无尽的苍茫上划上飘渺的怆然,忽卷忽舒,直直飘荡到无端的山头。 树梢头上乌鸦啼叫,在上下颠动的树梢头转动浑浊的双眼,从胸腔中发出尖锐的啼叫,头颅随肩胛骨两侧的翅膀挥动,僵硬而晕染浓黑。 白虎于山野中奔跑,不知疲倦,粗粝的爪刻入沙石,座上人斜依玄剑,眉眼却是无情,只余幽幽月光。 猛兽上跃,驮着座上人来到轮回境的悬崖处,山石陡峭,苍茫的风呼啸而过,上下卷动雪花。风吹到白虎脸上跟被刀子割一般,大红的衣袍被吹得直晃动。 雾气蒸腾,巨大的气流直往上涌,吹得白虎眼睛发涩。 元阳向下望去。 浩瀚的海浪,像极了伤魂鸟画中的泼墨,并不是单纯波涛汹涌的湛蓝,他还能看到了海浪起卷的雾气、涛水卷起那一刹那的苍白、溅起的浪滴......看久了,感觉自己好像要陷入那苍茫大海之中。 白虎被裹挟在雾气中,眼中晦暗不明,不禁让元阳猜想,它到底是在望这兴洋大海,还是在想那黎明苍生。 月光照射在山坡头,将那细细簌簌的树叶,那浮动的灰尘,那左右飘摇的山崖红絮,融为暗沉黑影中的沉默与叹息。 元阳向后转去,于刹那间向山崖下坠落。 风声呼啸大作,掀起红袍,乌丝如发垂落,风渗透进每一寸肌肤。右眼的铜金色面具在幽暗中闪烁光芒,眼中的墨色融于无尽的夜色。 下一刻,三窍瞬间被海水塞满,神识也逐渐变得虚无飘渺。 身体不自主地随着海水的波动而上下飘沉,冰凉的海水逐渐浸没他的口鼻,水草扣住了他的脚踝。朱红的衣袍被涨大,仿佛随时都可以碎裂。 鲜红的血一缕缕地散入水中,划出瑰魅的痕迹,水草抖动。 “咳,咳” 又是一阵急促的海浪,水草狂暴地舞动,血色几乎充斥整个视野。水波依旧急躁地晃动,血色愈加深沉,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生物在暗处伺机。 元阳咬住自己的下唇,血味弥散,那隐藏在暗处的生物便如同雷电般游到他的身旁,将他从深沉的海水中托举而起,在湍急的水流中破空而出。 天空飘着细雨,元阳被托举到平地,身上不断滴落清水,四处无人,只有鸟兽鸣叫声阵阵。 苍翠之间,熟悉无比,元阳循着气息往树林深处走,眼前的隐隐绰绰逐渐明晰,那是一座石像,微弱的仙气笼罩在它的周围。 “是上古神兽。”嗓音平淡如水。 一个青衣男子举着伞从深处走出,指节分明,青衫微寒。 苍橦,体格巨大,性温和。不事二主,以血祭忠心。苍橦这般巨型的猛兽,性情却是上古众多神兽中最为温和的。它忠心耿耿,一生只认定一个人,结为血契,便终生相护。 万万年之前,它的主人逍遥战神被逼迫得奋起而战,血洗平原后,终究因为实力悬殊而战死沙场,所有的势力分崩离析,各股力量都自寻活路。只有苍橦死守战场,纵使全身中满剑矢,也不退落。 那天大雨倾盆,奄奄一息的苍橦看着血流平原,天地浑然为红。直到最后的一刻,它依旧将上古神氏的旗帜高高护住。天地崩裂,咆哮如雷,掩盖所有的杀声。 最后,它的骸骨还是被胜利者拖走。平原上的血流了三天三夜。 大雨也倾盆了三天三夜。 原本纯白圣洁的雕像已然被风雨侵蚀,表面出现大面积的剥落,但不难看出当时的工巧匠心,每一道条纹都栩栩如生。 似虎神兽仰头,威武地朝天而吼,让人仿若能感受到它的肆意威猛和生生不息的战意。万万年之前,这庞大的猛兽,是否也曾在树林中奔跑、嘶吼、战斗,为它的主人洒尽最后一滴忠诚。 元阳伸出手触摸,石头的冰凉沁入体肤。 “滴答,滴答” 凉薄的雨丝绵绵掉落,沾湿衣袍。雨丝落在石像上,那威猛的圣兽便好像也在哭泣,傲然的气势染上无奈和日月迁移的悲怆。 周围零零散散布着稍小些的石像,它们敌不过千百年的洗刷,早就破碎散落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稀稀落落的雨丝好似殉葬的哀曲。 “苍橦,我回来了。”元阳轻启朱唇。 青衣举起伞遮罩住元阳,隔开那万千薄凉的雨丝。 “回来便好。”长世轻笑。 半空中的雨,淅淅沥沥,仿若下了一个亘古。 作者有话要说: 顾长世便是长世,便是逍遥的座骑苍橦,便是青衣人,其实他第一卷 就已然出现(那个石像林中拿伞的),之后所有身穿青衣、身后带着个小姑娘(无砺魔头)的,也便是他。 苍橦一直都在啊。 第63章 乾坤之危 一望无垠的仙境上,雾气飘摇。 万里云雾无人烟,风呼啸而过,刮落起身后万千林叶扑朔,仙雀鸣叫,向天空划去,不捎留半点羽尾。 一切再不复常日的闲散。 即使有几个仙家结伴路过,也只是低声交谈,眉宇间笼罩不安,好似纯澈的清池中游来一尾墨色鱼儿,掀起阵阵涟漪,侵染上一池墨黑,不断蔓延。 南天门的守门将们拎清耳目,在一团雾气中挺直高大的身躯,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倒不是他们兔子芝麻胆,而是近日灾患过多,那些骚动的魔不仅仅于人间蹿涌,连天境和东海都敢刺拉拉来袭,阴沟中钻满了这等邪祟。 想起画册中千千年前的大战,众人不禁提起心胆。 人心惶惶。 “什么时候那战神才会回来?” “司命已经去找了,应该快了,有人说西天境司木的元阳仙君...就是战神逍遥的转世!” “元阳仙君?我看不像,这两个人分明不是一个调子上的,元阳仙君升仙之前不是个和尚么?” “那你是没见过那仙君的画像了,本来仙君的面容就和画册中的战神有几分相似,而后长出乌发来,竟是愈加像!” “那怎么现在才发现?” “这不是千千年无战事,以为这天地乾坤就要这般相安无事淡淡然下去,谁曾想魔境又来搞这般动静,能不慌乱么?” 两个仙家往南天门走,低声用神识交流。 “两位仙家,还请不要再往外走,近日星盘错乱,乾坤不安,君上有令,众人不可随意进出,若有什么尤为重要的事情,还请先出示令牌。” 仙家们轻叹了口气,“我们不出去,就在你们身旁看看景色罢了。” 两位仙家也是在天境中闷得过久,真就如他们所言那般,就单单站在几位南天门守卫身旁,远眺着山色与云雾,继续低声聊天。 雾气继而飘渺,山间一点青色正好。 “若真打起来,我们俩也少不了上战场的命。” “谁又能幸免?” “现在的仙家们还能跟千年前的那些上古神们比吗?现如今琢磨的都是些享乐的玩意儿,哪里还有千千年前的半点阳刚气、半分骁勇不羁?” “我们不是还有逍遥战神么?” “逍遥战神我看也靠不了谱,千年前魂飞魄散,如今又传闻是那元阳仙君,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你这句话——我看你是还在记恨罢!” “我记恨什么?”应答的仙家一幅心虚模样,眼色挪了挪,撇过脸。 “元阳仙君着实出落,不少女仙家为他着迷,不会是哪位钦慕他的女仙家,正好是你的心上人!” “哪里有的事——再说——退千万步来讲,我看元阳也不像个能打的!” “这倒是真”,身旁的守卫插缝应声,“元阳仙君虽说着实引人注目,各色挺拔,但确实不像个能打的。我在这天境也已然呆了数千年,却从未见过他出手,也没怎么见他露面,基本上都是在自己的仙殿中闭门造车,雕刻木头。” “他可不是闷声闷气的!你是没瞧见他绕着姑娘打旋的那些年头!” 守卫钝钝的,“我来的晚......” 几个人正聊着,打远处又来了几个仙家,他们凑成一团。独惶惶不如众惶惶,有事大家一起慌乱。 聊着聊着,几位性子直的仙家心里不是滋味来,皱起眉头,于低迷的人群中喝声,“你们如此丧气,又是为何!” “大不了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千年前能的,我们就不能吗!都是被娇生惯养出的娘娘脾性! “就是破他个天荒地老好乾坤,热血头颅洒尽,顶多隆咚成了满地的残骨,千百次轮回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碎嘴!逍遥战神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众人被神采昂扬的几位仙家说得热血沸腾,不由也鼓动起几分刚气来,“说得好!” 一阵热闹后,又觉得悻悻然。 现如今这般状况,恰似那清池中原生的游鱼们知道他们的净土上来了一条墨鱼,但那条墨色游鱼太过于孱小,即使能激荡起浪花,也不见得有多大动静,根本让他们察觉不到这不断蔓延的险意。 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墨色会染黑整个池塘,渗透进每条游鱼的肺腑之中,可如今依旧是风平浪静,水清池秀。 游鱼们只能寄托于他们口口称赞的逍遥战神,能够带领着他们去南国之南的极恶之境,抑制住那满池的墨色魔意。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众人安静下来。 “戈登” “戈登” 是脚步拖曳的声响。 在南天门的树林中,一阵风卷席而过,整个树林都在飘摇,鸟雀被惊飞,一阵扑扑朔朔的声音从内往外迸发,恰似有一头凌立于天地间的猛兽在林间挪移。 浩荡而近。 诸位仙家不禁屏声宁气。 从树林的夹道缓缓走出来一个高拔的人影,一身红衣于风中飘荡,烫伤众人的眼。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沉甸甸的青铜剑,那巨剑于地面拖曳,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他每向前走一步,那剑便会在地上留下一条划痕,翻滚为之炽热而升腾的雾气,飘摇不定。青铜剑与沙石摩挲,晃动的声音便更大,与门檐上的青铜铃声相互呼应。 那人的周身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魄,完全不是一个境界上的灵压镇得的众人弯下腰。 这到底是谁? 没有人能问出声。 那人没有言语,只是拖着那巨大的青铜剑继续往前走。 他的脸上有一个铜金色的面具,只笼罩住右眼的大小,肃穆而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这千百年,甚至是千万年来,用这种面具的,于天、妖、东海三海,似乎只有那一个人——那个骑着苍橦征战天下骁勇之人,那个拖曳着巨大青铜剑的肃寂之人,那个红衣烫眼的张扬之人,那个最终魂飞魄散祭苍天的平生逍遥之人! 仙家们垂首 ,自发地让开道路,执剑之人从其中拖曳而过,众人的眼中忍不住翻滚起热意。 逍遥,亦或是元阳,那个执剑之人,停驻脚步,眉眼中只有波澜不惊的深沉。 众位仙家齐声一句——逍遥战神。 逍遥不使禁孤言,乾坤吹散玄魔气。 “不论仙职,不问天境南北,乾坤之危,匹夫有责。” 元阳举起自己手中的剑,青铜色于雾气中划过,宏声而出,掷地有声。 “所有人,若不是病残,便随我去披上盔甲!” 作者有话要说: U?ェ?U 第64章 根渊之窃 九荒之地,雾气浓厚。 仙境众人在帐篷之外走动,刀枪摩擦,喧嚣声不绝于耳。大红的旗帜于风中飘摇,扑朔而响。 帐篷外的不远处,马儿齐声嘶叫,惊醒身后丛林中尚且朦胧的山鸟,一声声尖利的啼叫。 几位仙家蹲在地上,抖落盔甲上的灰尘。 仙兽于林中匍匐,每一寸呼吸尽是炎黄之气。 “怎么这么多蚊虫?”西天境执掌仙兽的寿年仙君皱起眉头。 “你以为这里是仙境呢,本来就是极恶之地。再加上那禁孤魔头解开封印,魔气昭昭。”执弓的仙西武仙君拍打盔甲,手心一阵冰凉。 “阵法可曾摆好?” “他们几个人去了,当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正说着话,西武仙君突然瞪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年寿的身后,“你别动,你身后有条......” 西武话音未落,寿年仙君直接向自己身后伸出手,‘刷’得一声,砍断悬在树头缠绕而下的蟒蛇,血液迸溅,毒液和滚烫的血喷满他的满肩头。 “真是晦气!”寿年把挂在自己肩头的蛇头,扔在地上,碎裂的血块和纠缠的血线摔烂在地面,蛇头的眼睛发出幽幽的黄光。 “你们下次再别如此。” 两人的身后走了一道高挺的身影,铜金色的面具,深沉而墨色浓郁的眼。 “会吸引来其他族群。” 元阳的话音未落,众人的身后便响动起一声声‘嘶’‘嘶’‘嘶’的声音,且愈来愈近,愈来愈密集,草丛中蛇躯游动的声音摩挲扑簌,直直逼近人的身后,灌木丛中,树干上,盘旋、游动、幽幽而进...各色表皮鲜亮的蟒蛇在地面传动,于半空悬挂,眼中黄光闪烁,红舌吐信。 寿年和西武看得头皮发麻,纷纷寄出手中的银符。 元阳没有再言语,只是提着手中的青铜剑往外走。那些蛇随着他脚步的逼近而纷纷向后退,嘶嘶的声响一刹那销匿。 寿年他们愣了愣。 远处的马儿又嘶吼了几声,仙兽在暗处喷出浓厚的鼻息,于宁静中等待时机。 千年前的场景仿若历历在目,元阳踩着湿润的枯草往前走,临到高处,往下看,一望无垠的怆凉和苍茫。 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也仿若历历在耳。 “我只不过是妖境的一位殿下,你拜我为师,到底有何求?” “但求一道。” “何道?” “逍遥之道。” “你可要想好了,你若拜佛,恰能学得悲悯,若拜仙,尚且能闲散自在,你若拜我为师,顶多自得平生逍遥。” “莫论平生,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记忆中的师尊挟裹着冰天雪地的薄凉,又如泉水般清澈,尺八一吹天下苍白,冰剑垂落万迹归踪。于千万年前的逍遥而言,师尊是穿透迷雾的一道长亮极光。 而禁孤,则是一场疯癫的盗窃。窃师身,窃师魂,窃师心。窃得那道冰剑刺穿逍遥得肺腑,剖开胸膛,刺穿这世世轮回,不得圆满。 深林处传来一声呼啸,这一声呼啸后,万千仙兽响应,朝天而鸣,巨大的气流齐齐冲刷而上,万千林叶向上漂浮,青空之上的云层被掀落起,树林中的万千生物都纷纷垂首,苍茫的大地中席卷苍皇之气,暗处浮动的黑流蠢蠢欲动。 衡宁仙君和司命侧身来到元阳身后,纷纷握紧手中的剑,长袍于风中飘荡。 “不远了。” “是,不远了......” 司命手中的星盘不断闪烁,地面开始震晃,沙石滚动,泥地皲裂。 众位仙君全部站起身,神情严肃,执起刀剑,周身膨胀起强大的气流,不复平日的闲散模样。 大群的伤魂鸟如同突然出现在空中的黑色帘幕,遮蔽住暗红的云层,它们的拍翅声就像暴风骤雨,在众人的耳膜中引发晕眩地鸣叫。无以数计的暗灰色鸟喙,无以数计的青色瞳仁,它们划破空气,疾速地冲向天空。 伤魂鸟聚集之地,便也是沼泽翻滚之地。 末阴走在夹道之上,执刀戟的手正缓慢升腾飘渺的黑气,一层浅浅的冰覆盖在他的手背,正在往他的手臂缓慢延伸。 他走一步,脚下的冰层便蔓延一寸。 血沿着左眼不断滴落,垂落于冰面。 “我为兄,你为弟,便是生生世世也不可割离。”末阴的神识中,禁锢在叫嚣。“我便是你,你就是我,我死你便也死,你还需在乎什么善恶之分,还需念及什么使徒之情!” “你依旧是如此。”末音捂住自己不断流血的眼睛。 我宁愿我们一起同归于尽,我宁愿没有你这个兄长。 遥记得很小的时候,禁孤还不是这般模样,那时,少年不喜欢呆在末阴的身体中,少年还会露出一抹羞涩的笑。禁孤经常会捏一些身子自己住进去,和末阴哪怕是相对无言,也能心中互有感应。 但自从那件事过后,禁锢就像变了一个人,肆意妄为,眼中尽是疯癫,好杀人,好饮血,像极了...像极了那是弑妻取心的父亲。 冰层不断蔓延。 冰面上伸出无数个手脚,破开冰层,不断往外爬动,“呲呲”得扭动头颅,直到青黑的尸体之躯体爬出冰面,他们身子摇晃,眼中无神。 一开始只是几十个,而后逐渐爬出几百个,最后愈来愈多,直直演变成不断涌动的成千上万,他们摇晃着身躯破冰而出,在冰面上疾速地爬动,蹬留下腥黑的痕迹。 尸体们在喉咙中发出“咯噔” “咯噔”的啼鸣,汇聚成嘈杂的杂乱 “轰隆” “轰隆” 远处一阵阵地动山摇,野兽咆哮声不觉于耳,黑云压下雾霭,天地只余怆凉。 一声嚎叫,黑压压的神兽群朝天而哮,它们破开高拔的树,如同闪电般从山头俯冲而下,奔跑间天翻地覆,熊熊烈火冉冉而起,战鼓声轰鸣。 山石滚落,袭卷一腔黑烟而来。 末阴驻足,竖起手中的刀戟,他向上望去,那个身着烫红的人,拖着青铜剑,踏上苍橦之躯,正定定地望着山下的他,相隔两无言。 “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日非要杀他吗?”禁孤逐渐蚕食末阴的神识。 末阴陷入一端无尽的黑暗,暗中,传来阵阵少年的哭泣。 声声隐忍,声声不决,又声声坚定。 疯癫的笑袭上唇角。 “因为,我只剩下你了。” 这世上,这乾坤仓皇之间,悠悠黄泉之间,我就只剩下你了。 执念生根发芽,直到缠绕住每一寸神识与体肤,变成不可触及的瘴黑。 身后万千阴兵咆哮,身前山崩地裂,禁孤抬起头,望着愈发仓皇的天色,握紧手中的刀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这篇文里有几对双胞胎(小土狗插起腰) 小土狗:猜对了给一个吻~ 正准备猜想的小天使们:不了...摆摆手...还是不猜了(往后退) 第65章 五尺清明 平地荒芜起 ,万里仓皇云。 天地间悠悠啼鸣,地动山摇,山顶上冲下阵阵喧嚣,雾气铺天盖地。 深林中蛇沼翻腾,垂落阴险的黄瞳,悠悠然怆然风声。 神兽们朝天咆哮,喷动火炎往山下冲,巨大的爪子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泥坑,喷出无尽的泥雾。 神兽一颤,地动山摇。 天空的伤魂鸟潮涌般攒动,眼眸中尽是怨恨的血红,黑色的瘴气冉冉弥散,缠绕住众人的三窍。 不断弥散的冰面上,那些僵硬的身躯咯咯作响,青黑的面孔张开嘴,露出獠牙。他们疾速地在冰面上爬动,血皮卷落,面目无情。 仙君们立于神兽之上,拉开手中的弓,灵力蓄力于指间,再刷啦一声拉开到极致。 万箭齐发,齐齐射落在青黑之尸的身体中,雪雾激荡,冰面上摊开一张张流脓的黑红。 可那些被射穿而破碎的残髓躯体上,竟然在不断翻滚,散发出腥臭的血味后,继而再伸出青黑的手臂,爬出佝偻的身躯,僵硬地转动头颅。 苍橦在冰面大步奔跑,脚底踏着熊熊烈焰,碰触冰面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声响,飞溅雪雾。 元阳的眼中唯有苍茫,铜金色的面具遮罩深沉的墨色。 千千年前,似乎也是这般情景,又似乎更为铺天盖地,更为怆凉悲戚。 手中的青铜剑沉甸,冰凉刺入体肤,遥远的天际,传来铜铃声。 禁孤提起划出手中刀戟,平地划出一个圈,嘴角的笑意恣意盎然。 顺着他刀戟所划出的地方,飞腾起此起彼伏的冰棱,如同潮浪般向上涌动,在半空泼洒冰粒,那些冰粒漫天散落,随之滴落到神兽的身上,融化成炙热的黑烟,滚滚而流,皮肉相绞,引得仓皇之兽目眦欲裂,撒开狂奔。 苍橦抬起脚,踩碎自己身前几个攒动的青黑之尸,“噗呲”几声变成地底的青脓,直冒黑烟。 东西为岭,上下为界,风声朔朔,苍天之下尽是窜涌的波流,仙家劈起手中的剑,银弓张立,青黑之躯摇摇晃晃,虽是无情,却如同翻滚的熔岩永生不竭地往上爬动。 铜铃声响,半空中飞跃起无数灵力所化的箭矢穿透伤魂鸟的肺腑,剖开魔气昭彰的胸膛,大片的血液如同倾盆的雨水落下,泼洒在树林之端,灌入大口张开的蛇口之中,散发腥臭。 在不断飞旋冰雪的苍茫之外,有几位仙家不断变动手中结印,闭上眼睛,气流横冲,悬立在半空的剑在地面不断刻画咒法,膨胀向上的灵气冲胀九天之外的碧落与黄泉。 每刻画一笔,立于正中央的逍遥的眼便赤红一分。 他举起手中的剑,喉咙中翻滚炙热的血腥,铜金色的面具包裹张扬的墨色浓郁。正如千千年那般,他不能让禁孤出了这个九荒之原,不能让他以师尊的力量在人间为非作歹。 就算苍天允,他也不允。 漫天的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咆哮不止的战意。 “轰隆”——青黑的尸体们被一声剧烈的响动冲击翻滚,雪浪从中央向四周翻滚,那些尸体如同虫蚁般被裹挟于其中,最后被皑皑积雪满葬在地底,不断挣扎。 于飓风的中央,青铜剑和刀戟相交,摩擦出金色的火花,每一次相交都是无尽冰雪的炸裂,元阳红衣飘荡,眉眼无情,一抹鲜血慢慢从他的唇角边溢出,他咬住自己的口舌,不让其中被冲击而积压的喉间鲜血喷出。 “轰隆” “轰隆” “轰隆” 剧烈的响动声后,冰雪翻滚,荒原的中央由下而上冲击出无尽的膨胀之气,于半空炸裂,狂风过境,袭卷天地之间,红幡滚动,万兽齐鸣叫。 禁孤举起手中的刀戟,于半空旋转,眼中的疯狂更甚,他仰天而笑,浑身放出无尽的灵压,于旋转的飓风中吸尽仓皇之气。 “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你怎么可能赢得了这副身躯,更何况你早就不是当日的战神逍遥,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伤魂鸟于青空疯狂啼鸣,禁孤旋转手中的刀戟,冲天而起,再朔然劈落,直直打向元阳,迸溅的气流冲刷飞雪。元阳扶住青铜剑,于冰层向后滑落数丈,最终被定在冰面,划出一道长痕,向上冉冉生烟。 滚烫的血从元阳的手臂垂落,一滴一滴得坠落在冰面之上,沉甸甸的青铜剑树立在冰层,引得一圈又一圈的震荡,天空的雪吹落在他的肩头。 “是,我是比不过师尊。”元阳捡起掉落的铜黄色面具,重新戴回墨色翻滚的右眼。 “是,我远不如千年之前那般强盛。”他扶着青铜剑,慢慢得扶起身子,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疼痛,“可我不会让你从这里走出去,千年前你走不出去,现在你也走不出去,无论如何......”元阳举起手中的青铜剑,刹那之间挥舞,寒光毕现,“我都不会让你走出去!” 整个九荒之原开始震动,苍茫之外的咒法之剑升腾于半空,布阵法的仙家们停止嘴中的呢喃,向后退,从最边缘的角落,巨大的阵法由下而上往上冲击,不断摇晃。 滚烫的岩浆从地底往上翻滚,在苍茫的大地上汇聚成星盘的错综模样,如同藤蔓般不断蔓延。 “你千年前能杀我,你现在如何能杀我!”禁孤立住手中的刀戟,“这种阵法,如若没有巨大的魂魄支撑,根本封印不住我!” “谁说我是想封印你。生生世世,轮回无尽。勿论生,勿论死,我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禁孤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如同雷电般窜到元阳面前,想要拽住他,可已然来不及。 元阳紧握青铜剑,将沉甸甸的冰凉一寸一寸地插入自己的胸膛,直到整个剑贯穿他自己的身体。血肉翻滚,鲜血汩汩顺着他的胸膛浸润发涩的青铜剑,滴落于地。 远处的苍橦咆哮,疯了般在无尽的冰面上狂奔,发出悲伤啼鸣。 “以我的魂飞魄散,换你的魂飞魄散,这反反复复的轮回,也该断了。”血珠不断滴落,元阳摇晃着身躯不断靠近愣在原地的禁孤,衣袖间,手臂处,尽是血红。 那些血珠汇入地面,与冰面深处熠熠发光的阵法相汇融,熔岩激荡,逼融地面,冲天射发腥红的血光,天边吹来一声怆然羌笛。 以心头血入,以三魂六魄养,可开星盘,可落黄泉。 就在这冲天血光而发的刹那,所有阵法中的万物尽然定在原处,如同冰雕般保持那一瞬间的姿势,天空飘落的万千飞雪也停顿在半空。那飞腾的苍橦之兽,那万千蠕动的青黑之尸,那立于仙兽之上的仙君们,那摔落于半空的银弓,那洇红的锦袍......都停落于刹那,不再动弹。 禁孤立着那刀戟,也僵在原地,他拼命地挣扎,却发现动弹不得。疯癫凝固于唇角,他的眼神中渐渐出现慌乱。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杀我,这是你师尊的身体,你杀我,便是杀他!” 元阳摇晃着身躯,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眼中尽是决然。 一步一颠,一步便是一世的回忆。 那个站在栏杆上偷瞧着美人的色瞎子,那笑说着平生逍遥的玄剑少年,那个声声妖君的司木仙君。 点一盏孤灯,造一山汤阴,等五尺清明。 一尺,阆苑仙葩今何在,舞剑挑发泣妖君。 “仙君,你可愿意和在下,玩个游戏?” “且说。” “如若仙君能在我的面纱掉落之前接住它,就算仙君赢。” “赢又怎样,输又怎样?“ “仙君若是赢了,要什么都行。若是输了,在下便要在仙君的殿上叨扰几日了。” 二尺,平生最爱逍遥,长世难得无礼。 “执子之手之心之思,交彼之之魄之灵,缠绵不断,生生相护。” “师父这是趁火打劫!” “正是趁火打劫。” “趁着燎原之火,打的便是你的劫。” 三尺,碧落元阳是烫红,黄泉末阴却薄凉。 “云郡主,官某这厢有礼了。”红盖头飘落到地上,烫红整个地面。 “官人不必多礼,唤我末阴便好。”眼前人抬起头,落入元阳的眼中。 他不禁愣住。 红帘间,那人一笑,万物便好似失了色。 四尺,剑倚竹林,若是相思,便是相思无尽头。 平笙,平笙,平笙,平笙...... 平生不相思,若是提及,便相思到头。 不知不觉,两个字两个字得写满了整张纸。 五尺,魂命牵,碧落锁,最是离人,斩不断生生。 邵逍看着师尊把一段红色的长线若有若无地缠绕他的手腕,绒毛散发金色的淡光,那红线就像有魂魄般,在他的手腕上蔓延,一直扎入他的手心。 “这是魂命锁。”平笙不经意翘起嘴唇,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 “魂命锁,锁人魂,同生魄、同死魄、同黄泉,生生相护。”平笙在少年开口前轻启朱唇。 生生相护,生生相依。 哪怕你在黄泉,我于碧落,也能找到你。 “纵是五尺清明......”元阳走到禁孤面前,慢慢拔出自己胸膛中的剑,血肉隔离,冰凉一寸一寸从疼痛的血沼中抽离,“也与你无关。” “与我吹尺八的是师尊,不是你。教我剑法的是师尊,不是你。与我结上魂命锁的是师尊,不是你。”玄剑抽离,丝帛裂开,血流倾泄而下,“一次又一次夺舍的人是你,一次又一次破毁轮回的是你,窃人心,窃人魂,你有什么资格说师尊便是你,你便是师尊!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 “那又怎样!”僵硬在阵法之中的禁孤不断挣扎,“我为兄,他为弟,血肉相融,如今我们魂命相牵,我就不信你当真会忍心杀他!”冰面皲裂。 元阳笑了起来,血泪垂落,浸染铜金色的面具。 “我有什么不忍心,与其让他这般生生与你勾连,不如同坠黄泉,饮那黄泉之血!” 在说出那话的同一瞬间,青铜剑彻底与元阳的骨肉剖离,血液于半空挥落,下一刻,却是直直地钉入禁孤的胸膛,元阳的血尚未凉透,青铜剑又是浸满滚烫的血,卷噬冰凉的青铜花纹。 千年前的钟声,于苍天之下悠悠然撞响。 禁孤眼中的血红逐渐褪去,变成深沉的冰蓝,逐渐有了元阳的模样倒映于其中,逐渐有了清明。 一行血泪缓缓从末阴的眼中垂落,却也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眼前的血人摇晃着向他靠近。 “师尊。” 元阳伸出沾满血的手,挥于末阴眼前,却最终无力地滑落。 眼前一片漆黑,他看着师尊的身躯在晦暗不明中倾倒,神识中的最后一缕光亮便也如同白塔般轰然而倒,血液早就干涸,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卷他疲倦而麻木的身躯。 最后一点气力.....他摘下眼上的铜金色面具,紧紧地握在手中。 山摇地动,世间不复清明。 阵法熠熠放光,漫天的白雪又再次卷落。 众人逐渐苏醒,活动身躯,他们向漫天的冰雪中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血迹斑斑的苍凉。 染血的青铜立于血肉之躯。 远处的伤魂鸟,好似在哭。 第66章 一山汤阴 元阳于无尽的黑暗中沉浮,周围是一群嘈杂声,有如从深海中颠簸而来。 他睁开眼睛,就被一张油饼脸吓得彻底清醒。 “扶原,大早上的,莫要出来吓人。”元阳推开眼前咫尺之近的油饼脸,从床榻上坐起身。 他支撑起酸楚的身子,慢慢支撑而起,肩头的布带缓缓滑落,乌丝垂落,他兀然转向扶原问道:“我的面具呢?” 扶原颤抖着拿起木桌上的铜金色面具,元阳接入手心,紧紧地攥住,直到那冰凉完全纳入他的滚烫的掌心。 “师尊......”扶原看着自己眼前的元阳缓缓披上红衣,心中万千酸涩,“师祖他已然......” “扶原。”元阳垂落眼眸。 扶原哽咽着愣住,“是。” “我问你,战神逍遥在你的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以魂飞魄散换天下苍生千年无忧,是为大道;以青铜镇压九荒之原,是为大仁。” “那我问你,你觉得你师尊我是个怎样的人?” “千年前,恣意张扬不问世事,是为风流;千年后,弹指间决然千年不信谣言,是为不羁。” 元阳唇角的笑向上勾勒,眼梢捎上几分无奈,“可我不大道不大仁,也勉强算个风流不羁。” 他扶着自己的剑走下床榻。 推开门,雾气捎风而来。 “师尊,你要去哪里,可还会回来?”扶原咬住下嘴唇,窗外的两只仙鹤长唳。 “当日......”元阳转过身,朱红的衣袍烫伤扶原的眼,“当日的阵法中,我留了一条轮回。” “师尊!”扶原瞪大眼睛,“那如若禁孤逃出来了怎么办?岂不是又要天道大乱!” “我在赌。”元阳嘴边的笑意不减。 “赌什么?” “我在赌走出轮回的,是师尊,而不是禁孤。” 风声呼啸,红衣飘荡,元阳悠悠举起手中的剑,转过身,这般而去,“我走后,你要把司木仙君当好。” “师尊!”扶原最后吼叫了一声,那红衣人却再没有回头。 “就此别过,我与天境也算是仁至义尽,如若还有缘,必当再见。”红衣人的身影渐渐隐没于云雾飘渺中,直到变成一个虚无的背影,仿若从未出现。 仿若,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战神逍遥,什么红衣元阳,没有什么唱平生,更何谈永生司命。 悠悠然,又是千年。 丝竹阵阵,胡腔绵软,彩灯挂满街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孩童们向上仰望,夜空纳入眼帘,他们兴奋地看向漫天繁星。 “继续。”红衣男子在人群中左右顾盼,散散漫漫,晃晃悠悠,胜似闲庭散步。 他的眼眸中倒映繁华,不夜城的轮廓与布局尽收眼底。 百姓们的吆喝声,孩童的尖叫声高低混杂,馕饼的肉香,麦芽糖的黏香,桃花酿的醇香左右缠绵。 “主上,他们去搜查酒坊,并没有发现其他的任何异常。” “哦?可为何城外竟结了冰?” “可能是有高人来过。” 元阳顿住脚步,浓郁的墨色于眼中转瞬即逝。 “千年,也是该到时辰了。” “主上?” 元阳轻笑,“没有什么,只是我们这汤阴之处,是时候该下一场漫天大雪了。” 黑影稍楞,很快重新追到主上的身后。他的在体格壮硕的西域中已经算上数一数二的高大,元阳却还要比他高上些许。 红衣人的神情在灯光下模模糊糊,黑影却感觉主上今日的心情颇佳。 他们拐了个弯,进入了衣坊街。 灯光下的各色素达看不清颜色,但式样却被暧昧的烛光打照得别有特色,摊前的大多都是女人,她们倒也不急着招揽顾客,各自都照料打理着自家的素达。几乎每家都会有一个大的筐子摆在摊呈的角落,里面摆着各种零碎的装饰和针线图纸。 女人们坐在凳子上,细细地勾画灵巧的工艺,针与线上下翻飞,若有人走过,被牵动的风会连带着摊前的长绳摇动。 铃声响起,俏丽的女人们抬起头来微笑。“主上。” “两坊如何?” “武坊一直安好,没有出什么动静,最近也蛰伏着没有出动。至于文坊,前几天行事之时被那群人碰见了,不过他们也应当不甚在意。” “我叫你们做的喜袍.......” 应答之间,后山吹来一阵飓风,引得灯火摇曳,众人这阵突如其来的风中迷了眼,纷纷以手遮面。 元阳却是愣住,他陡然转身。 “主上!” 众人望着元阳往汤阴山奔去,红衣飘荡,浑身散发逼人的灵压,风声鹤唳,苍空之上的鹰隼啼叫。 大片大片地汤阴林两岸夹道,风一吹,簌簌声齐响,吹带起汤阴树的万千流絮。 元阳抛开手中的剑,于林间碰撞,直到他看到自己手中的那条红线。 汤阴林的尽头空境留深,树都比之前的高上好几倍,其间缠着一缕缕红线,线绒散光,看起来又是缠绵又是幽静。 那条红线不断蔓延,飘荡于半空。 天空,悠悠然下起雪。 无尽的汤阴树上,爬上冰棱,爬上薄薄一层的剔透,那些垂落的水珠也在那一刹那,凝固于叶梢。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红线摇晃。 漫天的雪更大了。 元阳摘下自己右眼的铜金色面具。 这场雪,他等了太久,似乎从千千年前,他就在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荒地老,等到万踪无人迹。 元阳想起自己第一次看雪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名为逍遥的少年。 少年生有神力,少年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便肩负苍生。 少年累了。 他看够了天境的云雾飘渺,看够了银剑之端的寒光毕现,厌倦了刀剑相交和冰凉的青铜剑。 那天,他平生第一次没有上殿见君上,而是下凡,他误打误撞,来到一个种满汤阴树的山,只是偷吃了一个汤阴果,便醉了。 少年醉卧长石,醒来的时候,漫天却下起了雪。 长石前,有人在吹尺八,白衣泱泱,右眼戴着一个铜金色的面具。 “你醒了。”那人如是说。 “嗯。”少年如是应答。 两人没有再说话,就这么静默地坐在漫天大雪中,看雪舞飘渺,看云端万千雾霭。 少年在这山上停留了一年,喝山泉,吃汤阴果,舞青铜剑。 那人日日带着尺八,来后山的长石处,两人虽无言,但少年的心中逐渐生长出一种从未体会的感觉,平生从未思索,若是思索,便是辗转相思。 可惜那人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是仰慕那人的容颜,可不久前他看到那人的双生弟弟,心中却毫无波澜。 渐渐地,少年的心境与汤阴的雪一般透亮。 他舍不得离去,是因为这漫天的雪,是因为那怆然的尺八,是因为那唤作平笙的末阴之人,那般他求之不得的平生逍遥。 可他终究要离去。 临走前,少年鼓起勇气,第一次同那人说话,“我要走了,你可能将面具赠予我?”那人戴面具,好似是在遮拦右眼时不时会涌流而出的血。 “我为何要赠予你?”那人虽是这么说,却也是将面具摘下,放入少年的手心。 “你今日赠我这面具,我终有一日可让平笙逍遥,让你的眼不再流血,我知你的处境。”少年把面具攥在手心,虽然这于那人不甚重要,于他...... “我解不了的局,你用何来解?” “一世解不了,便用两世,两世解不了,便用三世,再不行,哪怕魂飞魄散,还有生生世世。” 少年戴上尚且温热的铜金色面具,把剑插上剑鞘,眉眼专拣无情,他转过身,渐渐隐没于那漫天飞雪中。 唯一遗憾的,便是自始至终,他知那人的名字,那人却从未问起自己的名字。 现如今,元阳的眼中,那人一步步走来,挟裹着漫天之雪。“逍儿。” 元阳眼中炙热,哪怕汤阴万种,哪怕雪花漫天,他的眼中,也只有一人。 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他攥紧手中的铜金色面具,朝那端红绳走去。 一世解不了,便用两世,两世解不了,便用三世,再不行,哪怕魂飞魄散,还有生生世世。 师尊只知道那平笙邵逍那一世与自己牵上魂命锁,哪里知,早在那日汤阴林惊鸿一瞥,早就种下因果轮回,少年便偷偷用司命红绳牵绕两人的掌心。 师尊记不得他,他记着便好。师尊解不开的局,他来设便好。 来日方长,他会用往后余生,让那人将自己融于骨髓,让那斩不断红绳,生生蔓延。 不问道,不问佛,不问苍生不顾亘古。 造一山汤阴,等平生逍遥。 -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到这里,平生逍遥(风流自在小打滚)就跟大家告别了。 啊,小土狗作者也有些怅然若失啊。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文章的有始有终。 大家有什么看法啊疑问可以在评论里说出来,小土狗作者会一一回复的。 【关于番外】最近要开始紧锣密鼓的考试了,小土狗作者也准备专心备考了。番外肯定是有的,但得等放寒假。 【关于双生】一共有四对 伤魄鸟中的官家兄弟,碧落猫中的苍白男子那对,禁孤末阴,还有长世(苍橦)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大魔头的兄弟(无砺,无璃)——这个太难发现了,只在文章里提了一句。 【关于结局】也许大家刚看这篇文章的时候,会认为本文最腹黑的莫过于妖君殿下了。hhh但是其实最腹黑的是这位从头瞒大家到结尾的元阳红衣人。不知道有没有骗到大家。表面...其实... 【关于禁孤】禁孤啊之所以能一直在末阴身体里呆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末阴没有完全去排斥他,这部分我在文中没有很深刻地刻画,但其实他俩之间也是无法割离的。 最后那一道轮回,出来的是末阴,而不是禁孤。就只有一个可能——禁孤选择让末阴出去。 怎么说呢,禁孤是个大坏蛋吧,但他爱着他的弟弟。末阴姑且算个好人,但他纵容自己的哥哥。 【关于这篇文】这篇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吧,小土狗作者的其他文都是没有剧情的小饼干,这篇文有很多缺漏,很多不足,这里要感谢大家一直包容我接纳我。这段停笔复习的时间小土狗作者一定也会好好地反思自己地文章,争取下一篇能够更上一层楼。 下一篇文我大概会在寒假的时候开启(但愿),应该是个轻松向的长篇,如果诸位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时候来看看。 【再次】当初写这篇文,就是一个午后,脑子里突然给自己捏了首诗——平生最爱逍遥,长世难得无礼。 细心的大家可能会发现,这个诗里面有文中的四个人名儿啊(捂嘴) 【关于修改】hhh感谢大家容忍我滴错别字,如果寒假之前有更新消息,那就是我在修改错别字。(叨扰叨扰)(我们1月14号开始放寒假,趴倒......) 【关于小甜饼】啊啊啊,我要在这里自荐一下自己的两外两个短篇耽美,一个《校草不白》【校草成双】一个《竹马好白》【竹马成双】。都是强强,甜到齁得慌,还挺搞笑,可以放松身心。 大家有空去看看啊~(小土狗的笑容逐渐变态) 感谢大家一直看到这里! 祝大家万事顺意,天天开心! 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