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流音》作者:风拥竹 男主,武功智谋第一,可惜有心脏病,喜欢穿青衣 本来与女主相爱,大概不知道女主是公主的身份 男主类似诸葛亮的人物,把女主的国家灭了,还杀了女主全族男人,女的全部当官妓,女主也去当官妓了,7年后,开始了她的复仇 男主的内力没了,还被女主下了毒,男主不想死,因为他知道女主给自己也下了毒,他一死,女主也会跟着死 男主忍受被女主虐心又虐身, 最后女主终于原谅男主了,可惜又发生误会了,男主中毒太深,眼睛瞎了,女主不知道,再次误会男主 最后男主变活死人,女主一夜白发 此属虐文,不喜慎入! 花谢残阳 莫氏九十三年,萧飒扬攻破京都名阳,萧氏王朝自此而建。 莫氏遗族男子处死,女子流放边疆充作军妓。 东野贺兰,斜阳沙场。 他负手而立,冷眼旁观一锹一锹的沙土覆压上那白布卷裹的尸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丈白布下的人曾是何等的清华绝世,众人只见得她的美、她的傲,只有他知道她的柔情、她的才气、她的抱负。一个拂梅一笑比雪尤清的女子。 原本是皇室奇葩,却因这腥风血雨落得玉碎而死。 土丘渐成,湮灭一代风华,也湮灭过往春风旖旎。 夕照如血,将他静默的身影拉得好长。 风沙漫天,青衣无情。 第一章 册后大典 天下第一 天子脚下,人间繁华。 战乱平定两年有余,名阳依旧是名阳,皇城依旧是皇城,不见当年的断壁残垣,如今正值初夏,千花吐艳,万木含芳一派鼎盛景象。 六月十九,大吉,诸事宜。 萧氏皇朝,册后大典。 萧飒扬一身黄袍,看着即将成为萧氏第一代皇后的风静言从大殿之外一步一步,拾阶而来,清俊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波澜。 从他见到风静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萧飒扬今生的皇后非她莫属。眉黛若山,眸清如水,风静言是美丽的,却并非绝色。然而,她是命定后格的女子,正如她此刻凤帔霞衣,云鬓高挽,在满朝文武外邦使节的灼灼注目下,应着庙堂钟乐一步一步走得如此神定心宁,举手投足充盈着傲气、霸气及泱泱皇族风度。 母仪天下需要的不是众人的惊艳,萧飒扬一直很清楚这一点,而是万民的信服。风静言是绝对的不二人选,不仅仅因为她生来的皇后命格,更因为她的兄长是风静为。 萧飒扬神色淡淡地看着风静言一步一容华地走上大殿,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望向立于阶前三尺的男子。 一身青衣,浅浅柳色,束带宽袍,别无其他赘物,看似无华但立于百官之中却是秀隽超拔,风骨清标。端丽如兰孤傲胜梅,容颜如雪眉目无情。 这一望见清,再望见寒的男子,便是武功谋略并称当世的风静为。 天下第一人,风静为。 纵使自己才是那九五至尊,万人之上,但四海共钦,名动天下的却是这青衣无情的风静为。 想到这里,萧飒扬掩于袖中的手紧了一紧。 风静为恰于此时微微侧首,向萧飒扬望来。 他显然抱病在身,苍颜似雪,风拂衣起病骨支离,但这份苍白丝毫无损他的幽冷犀利之气,仿佛名剑入秋水,显得分外清寒透骨。但他此刻这侧首一望,看着萧飒扬,敛去往昔冷厉,唇角微微上扬,竟是笑意隐隐。 他辅佐萧飒扬五年来,未曾忧形于外却也未曾笑过,一直幽幽静静冷冷淡淡的,如今这一笑宛如春暖凝冰,一身寒意顿时化作流水般的明澈柔和。 一笑繁春。 萧飒扬一惊之后竟生起几分亲切熟悉之感,这样柔柔和和、清清淡淡的暖意似乎以前也曾感受过,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 凤仪宫内,宫娥往来穿梭,彩袖如蝶,洋洋一派喜气。 萧飒扬取莫氏而代之后,为体恤民生,下令不需另起土木,只在原来莫氏皇宫基础上略作整修即可。这凤仪宫在前朝便是皇后寝宫,富丽典雅尤胜别处宫殿。今日册后大典礼毕,萧飒扬就将这凤仪宫拨给风静言。 风静言入主后宫,各宫嫔妃自是要前来见礼,这是礼数,也是有心人巴结奉承的时机。 “娘娘,这是南海珍珠中最名贵、最难得的华檀珠缀成的簪子,别上它不仅能艳冠群芳而且据说有永驻容颜之效,请娘娘笑纳。” 风静言示意宫女接过玉盒,淡淡笑道:“成妃的礼太重了,本宫都不知如何回礼才好。” 被唤作成妃的女子闻言更添三分笑意:“只要娘娘不嫌弃就好,怎么敢要回礼!娘娘你出身名门,又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往后臣妾有什么疏忽不周的地方,您能醒点一二,臣妾就感激不尽了。” 风静言笑容依旧淡定:“哪里。方才圣上还和本宫提起你,说成妃你才艺出众,进退有度,说来是本宫要向你多多请教才是。” 成妃微讶,继而笑道:“出众二字实不敢当,只是略通一二而已。论说这才艺,娘娘自是不必说的,除却您,这后宫之中有一人最是出众。” “哦?”风静言秀眉微挑。 “凌华宫的曲妃。” 苍苍翠竹,千杆为林,碧青得不见一丝杂色。竹林间氤氲着冷冽的清香,风吹竹叶泠泠清音。还有琴声。 极干净的琴声。 只有雅擅琴艺的人才懂得这种干净的难得。捻抹挑滑指法繁复的曲子听来流丽,却只能娱耳目于一时。只有这等干干净净、一音一准的琴声才能清心宁神,通达万物。要奏出此等曲乐绝非易事,这之间的起承转合、音高音低若非浸淫十数年是无法体会的,而弦绝音不绝这份心力功夫更是要看个人资质。许多琴道高手耽于指法技艺,忽略了心念修为,便与这大巧若拙的琴艺无缘了。 若说清音难得,那林中抚琴之人更是难得的难得了。 那是真正的绝色。 清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仿佛天上初雪,清澈得有冷冷梅香。 清,却并不显得一碰即碎,一捏就污。 是极其纯粹的清,也是经过淬炼的清。 凡尘如何碎得了、污得了这坚而弥坚、清而弥清的干净透彻! 如此琴艺,如此人物,就是成妃口中才艺出众的凌华宫曲红颜。 她静静抚琴,似乎已进入天人两忘的境界。 但她的贴身侍女无香却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趁着一曲方罢的空儿,无香轻声提醒:“宫主,今天可是册后大典的日子,各宫嫔妃都要前往凤仪宫向皇后见礼,您是不是也……” 曲红颜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弦,“见礼,是吗?”她的声音清如竹叶冷如雪:“无香,你应该知道风静言是他的妹妹,我怎么会去见这位新皇后?” “但是……”新后入宫是件大事,宫主如果不去,只怕会有麻烦。 “无香,你不必担心。我不去见她,她自然会来见我。”曲红颜笑了笑,冰冷残酷:“而他,也不会不来。” “宫主……”无香叹息,却只能无言。两年了,宫主,你的恨,你的怨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再也等不下去了…… 出乎曲红颜的意料,册后大典第二天,风静言没有来凌华宫,也没有请她去凤仪宫,而是派了随她一同入宫的侍女容琴到各处回礼。 曲红颜把玩着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 白衣如云,青丝似墨,秀指纤纤,如冰似玉,映着月色扇柄,雪白扇面上银丝作绣的一枝梅花,真真是清华出世不着点尘媚色。 无香见她长睫半垂,神情高邈,实在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就将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宫主,昨日后宫三妃六嫔除了您以外,都去凤仪宫那边拜遏过了。这雪纺纱团扇却是九宫皆有,只是花名不同。听成妃身边的侍女说成妃的扇面绣的是桃花,别处还不知道。方才我经过御花园,远远瞧见风静言,觉得并不如何出众呢。” 曲红颜微微一笑:“无香,当初选定你随我进宫,为的是你的性子争强好胜,比起末秋、凉楚来,更适合皇宫。你那些话,在别人面前说说做做样子即可,不必说给我听。不要忘了,我们入宫的真正目的,不是来当什么皇后的。” “是,宫主。”无香歪了歪脑袋,流露出娇俏之气。 “何况,”曲红颜抬眸看了她一眼:“你太低估了风静言。我昨日不去见她就是有意试探。无论她来见我还是宣我去见她,都显得在乎而失了身份。她果然稳得住,今日回礼也不少我一份,泱泱风度。再看她遣人送的这扇子,独独送了梅花,又在礼盒上附了‘香冷如雪’四字,墨迹初干,显是新写的。她入宫短短一日,就了解我这僻室幽居人的性情,仅这份眼力就极为难得了。” “看她年纪和无香差不多,竟然这么厉害?”无香听得心惊。风静言年不过十八、九,虽称妍丽,但和曲红颜比起来只能算是普通。看上去那么一个平平凡凡的年轻女子,居然有这等深沉心计。 阖上眼,曲红颜的唇角有冷冷笑意:“风静言若没有这般本事,岂不辜负了一手将她调养大的天下第一人?” 莫氏亡,萧氏立,风静言入主后宫。风静为啊风静为,你当真以为天下事尽在你指掌之间?我,偏偏要成为你的异数! “静为静为,我今日真正相信天下事皆在你指掌之间了!”江去雁朝衣不解,直奔风静为暂住的解忧居,大门未至,笑语先扬。 风静为闻声放下书卷,便要起身开门。心口蓦然一疼,一股腥甜冲上喉头,唇齿之间竟是血腥锈味。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况,心悸呕血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非那次在临州见芳楼病发昏厥,连贴身近侍的铁多恨铁少愁也被自己淡若往昔的表象给骗住,绝想不到他已病重若此。 这一次的疼痛,比那一次还甚,更伴着一股钻心刻骨的冰寒之气,刹时让他的脸色惨白得几近晶莹。 他左手压住心口,右手抓紧桌沿,一个咬牙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体会过骤然昏厥的疼痛,那么,再疼上十分,他也不会再晕过去。疼痛,熟悉了,也是可以忍耐的。天下第一的不仅是武功谋略,还有这份忍耐功夫。 江去雁走进书房看到的依旧是一如往日的风静为。 衣青如柳,神情淡漠,从骨子里透着些些微微的杀伐戾气的风静为。 他自顾自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书翻了翻:“永安河泛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看了这些水经文治,有什么建议?”放下书,看风静为还是倚在门边,一脸冰寒之色,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只得笑笑:“怎么,不等铁多恨他们回来说具体情况,不肯妄下定论?” 风静为冷冷看着他,声音低柔不减寒意:“大月族的事,皇上如何定论?” 江去雁解开朝衣玉带:“我按你的意思说了,皇上哪次没有采纳你的意见?自然是准了。所以我说天下没有一事不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说风静言会入宫,她自己决然不肯,到头来还是依了你。她的性情几乎和你一样,深思熟虑固执得很,不过还是拗不过你这当哥的。” “与大月族通商不是我的意见,是楼缓的意见。”风静为语气很淡,不喜不恼。 “哦,就是娶了沐恩公主的那个人?”江去雁脑海里浮现一张秀意三分,白衣舒停,笑得更是舒舒服服的脸:“果然商人本色!” 风静为不置可否。 江去雁不知道眼前的风静为是忍着怎样的疼痛和他说话的。不知道他隐隐的不安在哪里。他没有想到风静为是从来不会倚着门阑说话的。 风静为,从来都是负手而立,眉目无情,青衣卓绝。 是从来不会倚着门阑说话的。 但他此刻不得不倚着门阑,否则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站得住。他靠着门,双手掩于青衣宽袖下,一手抠住门棂,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颤抖得如风中秋叶。每说一个字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看在江去雁眼里,除了隐隐的不对,依旧是平常模样。 江去雁静默一阵,神色缓缓严肃起来:“你比我聪明,不会不明白风静言突然答应入宫的原因,”紧紧盯住风静为,见他表情冷漠,心中恨意顿生:“孟青浪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恨你,竟与你决裂,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但风静言……” 风静为神色冷峻,吐字如冰:“风静言的事,你也不必费心。她是自愿入宫,我并没有逼她;再者,她已经是一国之母,,说什么都迟了。你位居丞相要职,如今大月族虽同意与我朝盟好通商,但还有千头万绪的细节亟待处理;永安河泛滥,水淹良田万余亩,两岸数万灾民等待朝廷救济,这些大事你放着不管,却来和我计较儿女私情,如此行事,江去雁,你枉为百官之首!” 他素来幽冷犀利,但言辞一向平静无波,难得起伏。江去雁与他相交数载,也是第一次见他动怒。风静为本就容颜倾世,如今盛怒之下,目光清亮,晕染双颊,看在江去雁眼里,美得不仅倾世,简直可以倾天倾地。 讶于怒气怔于言辞惊于容颜,一时之间江去雁竟不能反驳。 风静为侧身退开半步,左手负后,右袖一扬,摆出了无意再谈的送客姿态。 莫可奈何,江去雁狠狠一挥衣摆,走出书房。 待他走出解忧居,风静为再也支持不住,反身撞上门侧,砰然合上房门。不及掩袖,一口血已呕在地上。淡淡绯红遽然褪去,徒留更甚十分的苍白,冷汗刹时浸透青衣,浅浅柳色顿改浓浓墨黛。 心好痛—— 血脉中流的似乎不是血,而是冰,尖锐的冰凌,清晰地研磨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吃药,也知道药就放在十步外的书桌屉子中。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沿着门板滑落。他连手都无力抬起,更逞论走上十步。 这异乎寻常的疼痛和冰冷,让风静为明白孟青浪在极度哀恸中击出的那一掌,果然还是伤到了自己。心疾、内伤,纵使是一代医仙端木芳华也未必救得了自己,但是,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风静为跌坐于地,幽幽垂眸。待疼痛缓了一缓,拭净地上血迹,服些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 “咔——”一声,书桌边沿裂开一块,掉落于地。若看得分明些,那裂木之上有隐隐指痕。 第二章 红颜弹指 刹那相思 翌日,萧飒扬在宫中设下宴席,请风静为入宫一叙。 萧飒扬是江南富商之子,其父萧汝渊眼见皇室荒淫,朝廷不力,百姓怨声载道,便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征募了一支义军,想要推翻莫氏。可惜莫氏虽则无道,毕竟树大根深,难以撼动。萧汝渊穷尽五年之力依旧是节节败退,只落得含恨而死。萧飒扬子承父业,以十七稚龄统领义师与朝廷周旋几至山穷水尽全军覆灭。 如果没有风静为,今日天下依旧是莫氏的天下。 汶水河畔,青衣卓绝,面对残盔陋甲的萧飒扬,风静为连问三声:“欲得天下否?” 玉指点将,五百伤兵安然脱围,敌军五千死伤过半。萧飒扬的深深一揖从此将这一衣清寒留在了浴血沙场。然后来了孟青浪,再然后来了江去雁。他却依旧是当初的风静为,幽幽静静,智谋山河决胜三军,在腥风血海中日甚一日地清颜染雪,名满天下。 莫亡萧立,武不拜将文不出相,他衣清如风,决然归隐山林。 “如此风骨,”萧飒扬苦涩于心,“纵使自己身为九五至尊,竟也是不敢逼视。”他一仰首饮尽杯中醇酒,微笑着望向风静为:“这是苏州名酿清欢醉,先生怎不多饮几杯?”风静为辅佐萧飒扬五载有余,无官无职,萧飒扬素以先生二字敬称之。 风静为闻言微微敛眉:“草民酒力浅薄,还望皇上海涵。”他垂目倾身,言辞甚是谦恭,但卓然犀利尽压眉睫,隐而不发,自有一段清明。那不是身在下位的孤傲之气,而是长期磨砺出的不惊不惧不忧不喜,心如止水的冷漠淡静。 “先生不必如此拘礼。没有先生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此刻安定的江山,朕,还有天下人都万分感激先生功德。您性情高华,不要封赏幽居山野,这两年朕派人四处打听也没有半点消息。若非此次静言入宫册后大典,真不知要待何时才能再晤先生清颜。”萧飒扬抚掌朗笑:“如今静言已封皇后,从此先生和朕可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干一杯!” 风静为举杯示意,就唇浅浅抿了抿。 萧飒扬一口饮尽,放下酒杯,语带三分得色:“朕今日有个惊喜给先生。孟将军曾对朕言先生精于品评琴艺,但平生未闻佳音甚以为憾。朕数月前偶遇一女,琴艺精湛清音绝世,想来可以让先生一偿夙愿。”他一扬手,宫娥移来屏风置于厅下,宫中嫔妃的容颜并不轻易让人相见,皇后一国之母,随君王出堂入庙则另当别论,这是皇家体统,自古而然。 风静为握住酒杯,垂眸掩去异色。 品评琴艺,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那时自己才二十岁,兴之所至游历名阳。那一日,细雨黄昏走过棋盘街,听得那样干净的琴声,一弦一弦,音音如清秋暮雨,就一路静静听琴慢慢行来。 清音不绝,就见她一身白衣,横琴拂弦,从街那头迤迤而来。她微微一笑,声音和琴声一样干净清澈:“ 你可听懂我的琴了?” 那一日的细雨,那一日的斜阳,那一日的琴声,那一日的她,那一日的一笑,就象过眼云烟,乱了,散了,不见了,却依旧刻骨铭心不能相忘。 这一生,竟就是为了两回夕阳。 名阳棋盘街的一回,斜阳似梦,笑靥如花。 东野贺兰的一回,残照如血,玉颜冰色。 琴声响起,果然清音绝世,宛如天籁。 但风静为只淡淡看着自己握住酒杯的手。他的手很漂亮,不仅仅是秀气、修长,而是漂亮。玉色手背下纤细的、隐隐紫蓝色的血管,看上去异常的洁净。如此诡异的洁净决不是溪水泉水湖水河水洗得出来的,就是将手在这纯净至极的名酿清欢醉中浸上三天三夜也浸不出如此的洁净来。这份洁净只有鲜血才洗练得出来,只有温温热热、腥腥滑滑、湿湿黏黏的鲜血才能洗去一切不洁,洗出这样残忍的干净来。 而他看手的眼神也和他的手一样漂亮得诡异,可惜他长睫遮目,萧飒扬看不到他的眼神,不然,一定会惊异于那刻骨的憎恨、柔软的忧伤。 他就用这样漂亮的眼神看着自己漂亮的手,丝毫不去理会屏风后的人、屏风后的琴声。 如果说她的拂梅一笑倾尽了他一世的欢颜,那她的红颜一曲便耗磬了他一生品琴的心思心念心力。听琴品琴皆要用心,而他的心早已死得彻底。 而这伤病缠绵的身子,很快也将彻底死去。 想到这里,风静为顿生离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微一沉吟,避席倾身:“皇上,请恕草民……” “铮铮铮——”五弦俱发,促柱张弦,琴声从柔缓轻灵遽然一变,正宫浩瀚,仿佛江山万里剑气纵横,沙场秋兵慨当以慷;清商凉楚,隐隐英雄末路烈士暮年,空负大志拂剑悲歌。萧飒扬多年征战,几番陷入死境,自然体会得出曲中蕴意,剑眉一轩,不由喝了声“好!” 风静为脸色遽变!一个踉跄,青衣大袖拂落酒杯,“叮——”一声。上好的青瓷盏跌了个粉碎。 萧飒扬听得出悲歌之意,却不知这并非侠者之叹,而是红颜之叹! 一代红颜眼见江山动荡朝廷不稳,可惜身为女子纵使智算如珠也无能为力,只落得临镜挽妆暗恨年华逝水,空负才情。 这分明就是当年莫音璇自创的定情之曲! 红颜弹指刹那相思! 这琴声、这旋律、这指法,除了莫音璇,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弹出! 除了莫音璇,还有谁能将这悲歌幽思如此喷薄而发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不容他缓过一口气,琴声再转折至极高,一个极清极冷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透空碎远穿心而入,传音入密!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字字凝冰! 红——颜——一——曲——梦——中——死—— 一——曲——红——颜——死——如——梦—— 一股冰冷的剧痛袭上心口,痛得风静为的脸色瞬间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层层褪去原本就淡极的血色。 纸——灰——飞——作——白——蝴——蝶—— 血——泪——染——成—— 风静为再也撑不住。他挡得住病痛,却抗不了心魔。琴声、吟语,声声入耳,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惊?喜?疑?惧?忧?他不知道。心太乱,跳得太急,太猛,急一分痛三分,猛三分寒十分——琴声如针如迷瘴,逼得他无法呼吸。如何撑住?他只能推倒桌案,顺势倒了下去。 “铛——”地一声,弦断音绝,琴前女子微微一震,最后三字硬生生压在舌尖。 从琴声突变到五弦俱断,风静为倒下只是片刻间的事。萧飒扬“好”字余音方绝,风静为已仆倒在地。萧飒扬一惊而起,冲过去扶起他,青衣之下肌肤触手冰凉,不由扬声急唤:“传太医!快传太医!” 琴声一断,风静为立时缓过气来,待萧飒扬扶起自己,冰冷疼痛虽然不减但心神已定。脚上微微使力站起,开口依旧淡漠无波,接上前面话意:“抱恙在身,请皇上准我离席。”平静得仿佛不曾听见琴声,不曾跌倒一般。 萧飒扬眉头微皱,冷目一扫风静为一如往昔的脸色,压下方才指掌触手冰凉蓦然而生的慌乱,笑得清贵:“既然如此,不敢挽留。朕改日再到丞相府上拜访。先生慢走,朕送一程。” 待萧飒扬、风静为走出大殿,屏风后的女子盈盈一笑,推琴而起。 正是清华出尘静逸如仙的凌华宫曲红颜。 但见她水袖微微拂过断弦,右手一展,掌心赫然一点血红。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粒染血的青瓷碎片。 原来方才风静为自知无法抗拒琴声,在倒下去的时候暗暗击出一点地上的青瓷碎片。这一点碎粒极其微小,难以察觉。碎片穿透屏风割断琴弦,依旧去势不减,直取曲红颜。幸而她武功不弱,扬手劫住,但仍是低估了风静为一点之力,竟被碎片刺破掌心。 好个天下第一人!好个风静为! 曲红颜笑容愈见清寒、清厉。 日暮时分,风静为的轿子停在相府门前。一直候着的刘总管立刻迎上来,正欲伸手起帘,青衣一闪,风静为已步出轿外。 “先生,铁侍卫他们已经回来了,在……” 风静为疾步而入,跨过门槛,振袖止步回身:“丞相呢?” “在,在,”刘总管声音微微有点抖:“书房。” “让多恨他们在解忧居等着。”他身形如风,折向位于东南方向的相府书房。 “是。”刘总管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才敢举袖拭去额上汗水。身为相府总管,大风大浪不是没有经过,身份尊贵如皇上也曾见过几遭,但每次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静为,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惶恐。貌若天人却一身残酷的杀气煞气,三尺之内竟是冰寒冷戾,不小心被他看上一眼就仿佛地狱鬼火炼过一轮。 刘总管摇摇头,赶紧去办风静为方才交代的事。心里却微微有了疑问,风静为素来与抚远将军孟青浪最是交好,此番入京原本也借住在孟青浪置在城外的栖月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搬到相府解忧居呢? “砰——”书房门刹时洞开,挟门而入的晚风吹得烛火一晃。 也只一晃。 江去雁皱眉抬头,冷冷看着肃立桌前的风静为。 风静为青衣淡定,房门依旧大开,但烛火跳得很稳定,一如风静为的青衣,亘远悠长。 他微微倾身,逼近灯烛,隔着静静明亮着的火焰,“我要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册。” 江去雁的表情仿佛在听一个笑话,只是声音太寒,泄露了他此时的愤怒:“昨日是谁教训我不该计较……” “你是丞相,我不是。”冷冷一句话堵死江去雁未竟的嘲讽之意。风静为再逼近三分,灼烈的烛焰几乎跳动在他千年如一的绝世容颜上,光与影交幻出十分诡谲。眸如幽火,声音含冰,“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你——” 风静为却一个拂袖,径自走出了书房。 桌上灯烛仿佛忽然获得了生命,舞得异常肆虐。明一下、暗一下,摆伏不定好象江去雁的心。 一个时辰后,江去雁站在解忧居的书房里。 纵使他千般不情万种不愿,他还是不能不理会风静为的要求。他太了解风静为的行事风格了,他是一个绝无半句赘言,任何举动皆有其用意的人。更重要的是,即使萧飒扬都背叛了天下苍生,风静为也不会。 因为风静为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不得不来。 风静为接过名册,似乎并不着急看,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是不是恨我?”语气神色和当初他在沙场双手染血一般,冷冷淡淡,带种命中注定的平静了然。 江去雁微微一怔:“你不该逼风静言入宫,我了解她,她根本不想母仪天下。” “她是自愿的,”风静为十指交握,眉目冷清:“我逼得她自愿的。但是——”他顿了一顿,看了江去雁一眼:“你有多了解她?你以为她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你,她——”江去雁紧紧盯住垂睫闭目的风静为,“你怎么会不知道,何必要我说出来!” “她爱的是我,对不对?”风静为从来不和江去雁提起感情的事,今日似乎有些异常。 “你说错了,她,只爱你。”江去雁眼里闪过痛苦之色。风静言,那么一个清清妍妍的女子,心在林泉的女子,却被眼前这个青衣无情眉目含煞的男子一手推入寂寞深宫,埋藏在黄瓦红墙中去成就萧氏天下的历史。 “你别忘了,她也姓风。” 江去雁冷笑:“但天下人都知道她不是你的亲妹!”他手一扬,指着风静为:“你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相象!你当天下人都是傻瓜么?!”他的声音扬得极高,几乎是声嘶力竭。 风静为这才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一向温雅如玉的男子脸上怀仇带恨的扭曲表情,点了点头:“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但你却决定了她的一生!你有什么资格要她去牺牲!” “因为我是她的兄长,纵使没有血缘,”风静为的声音平静而清寒:“只要我承认一天,她就要做一天的风静言。除非,我说她不是。至于你——”风静为宁宁定定地迎视着江去雁:“你很好。论才智不输于我,只是不够狠。好在杀伐用兵重在决断,治国安邦赖于谋略,尽你之才,相信不出十年,必可天下大治。” 他的语气很平淡,犹如古井之水毫无波澜。但,听在江去雁耳里,却有如惊涛骇浪,满目光华耀眼。仿佛已经历了艰难险阻,展开了一幅锦绣山河。 风静为,究竟什么意思?江去雁满腹疑云,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不待江去雁发问,风静为已下了逐客令:“多恨少愁已经从永安河那边回来,我让他们等在你书房把具体情况说一说。你去吧。”说完,铺开了名册。 江去雁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门。 天好黑,没有一点星光。 是个残酷的夜晚。 第三章 云耶泥耶 生耶死耶 天蒙蒙亮,还不到五更。 风静为放下笔,再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抬头看桌上烛火。一夜未眠的眼清如初雪冷如霜。 烛火已燃到尽头,将熄。最后一点火光在一泓烛泪里明明暗暗垂死挣扎。 微微一跳,极尽哀婉地折了一折,火光骤灭。 最后一跃的明亮映出风静为眼中清凄的决绝。 风静为静静地凝视着已经熄灭的火焰,余热未消,淌出了最后半滴烛泪。比任何一滴都要来得晶莹剔透。 风静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半滴烛泪一点一点地泛白,然后,很轻很清地唤了一声:“多恨—” 门应声而开,温柔地带进一缕晨寒,一段曦光。 一身黑衣的铁多恨抱拳躬身:“公子有什么吩咐?” 风静为阖眼:“帮我打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望了一眼闭目休憩的风静为,铁多恨走出书房。朝一同守侯了整夜的铁少愁微微点头,离开解忧居。 门,又轻轻地合上。 水气氤氲,白雾缭绕。 墨色长发散开漂在水面上,一寸一寸地湿黑。 上天也许真的很眷顾他。风静为漂亮得诡异的手绕过柔亮的长发,发黑如墨,指清如玉,煞是好看,好看得带了三分鬼气。 这些年,沙场用兵血海沉浮,先天心疾日重一日,但他从来没有倒下。多少无眠之夜一灯如豆几番绝境死地命悬一线,惊涛骇浪都是别人的,他依旧冷冷淡淡古井无波。 心疾者,切忌大悲大喜。 他知道。过去的二十个岁月,这句话听了不下千遍。所以,他心冷,他情淡。 不是心死。 但从离开名阳,离开那个拂梅一笑红颜一曲的女子,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那一刻开始,他听到了心死的声音。 并不彻底。 一直到东野贺兰,掀开覆身白布,亲见那锁骨之下一点红痣,那一刻,心,终于彻底死去。 心,日甚一日地憔悴枯寂,而这容颜,却日甚一日地清绝人寰。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被上苍眷顾了还是被诅咒了? 朝阳还未升起,天边布满红云。霞映青衣恍若经年血迹染之不褪。 望着那一角青衣拐进宫墙深处,听到勤政殿远远传来的早朝钟声,铁多恨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风静为走进的不是琉檐璃瓦的皇宫深院,而是白骨残尸的血腥沙场。就象六年前被派到风静为身边开始,每次看他离开营帐赶赴战场的那种感觉。 “今日这霞似乎艳得过分了。”一旁的铁少愁望着天边,有些奇怪。 今日这霞委实艳得过分了。 朝霞燃烧着晚霞的绯红瑰丽,由东及西,一弧一弧蔓延灼烧出去,一弧一弧地吞噬掉残余不多的清碧蓝天。这霞,艳得浓重决绝而冰冷。 “霞明若此,天意不祥。”曲红颜望着那异乎寻常的云霞,冷冷说了八个字。 无香往窗外一探,“会有什么不祥呢?” 曲红颜垂首,折身,拂袖,却并不回答无香,而是望向寝居外一带屏风,笑如梅声如风:“既是故友相访,何不进来说话?” 无香一听便知来的是风静为。除了风静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如此一大清早点尘不惊地走进后妃寝宫。皇宫戒守之森严不是寻常可以想象的。然而风静为的出入自由却并非因为他那被冠以天下第一的武功,仅仅因为他是风静为。因为他是风静为,所以就算萧飒扬此刻还睡在凌华宫的床上,侍卫太监宫女都绝不敢阻拦一下。 天下第一人,可是萧飒扬在登基大典上亲口说出来的。 这样的人物,谁敢拦? 果然,青衣一转,正是名动天下的风静为。 他依旧清颜染雪眉目无情,一身青衣浅浅柳色微微新意。幽幽静静缓步而来,一分倦意二分冷清七分杀气,一步比一步浩瀚凌厉。 曲红颜清眸流转,玉颜含笑:“你身上可是那件青衣?”一边状似无意地一拂水袖,袖长及地,一股柔和内力稳住无香,硬生生止住她后倾的身形。 “是。”风静为在三尺三寸三分处站定,将左袖往外折了一折。 青衣袖底上绣了一枝梅花。丝绣用线比衣服本色略深一些,平常掩在袖内极难察觉。看得出来,刺绣的人很用心,绣工很精致,梅花的神韵也抓得极好。梅开五瓣花形疏离,这一折袖,碧色梅花压着雪色皓腕,凌寒傲气夺衣而出,甚至隐隐一段暗香浮动。 “当年为了这枝梅花,我在雪地里冻了两天一夜,就怕一不小心,花谢了去,再找不出更好的来。”曲红颜的声音很清澈,带点淡淡的怀念:“后来绣好了,我却故意不给你。等到雪融了梅谢了,再没有比这更美更清的梅花了,我才把衣服还给你。” 风静为只淡淡定定地看着曲红颜,并不言语。 曲红颜望了望那衣上寒梅,幽幽叹了一叹:“那时,你还问我为何绣出来的梅花竟也有梅花的香气。如今,你应该明白了吧?” “自然是绣线的缘故了。”风静为还是往常冷淡无波的语气。 “不错,确实是绣线的缘故。当年我爱梅成痴,什么衣物都要染上梅香。又嫌寻常薰香薰不出真正清冷如雪的梅香来。若采梅置于衣内,香气三四日即散,不能经久。况且梅花只开在寒冬,其他三季去哪里寻来?想来想去,终叫我想出个法子来。冬季收了落梅以雪水酿之,至春分时取其清液调以初雨,至夏日再取清液调以荷露,及至秋分调以寒霜贮藏。到梅花再开时,开窖取其清液,便可得到极清极净的梅花酿,只有梅香而无酒气。若将丝线在其中浸上数日取出晾干,线上梅香就可以经久不散且清净如初了。”她缓缓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其实你当年就明白这缘故,却不点破,只夸我手巧,巧得可以绣出香气来。现在,你是不会这样说话,哄我开心了。” 风静为放下袖子,神情举止淡定如恒。心里却起起伏伏,乱了又乱。 从惊闻红颜弹指刹那相思开始,他就认定屏风后的女子必定就是早已在两年前死在东野贺兰的莫氏皇朝九公主莫音璇。要江去雁取来后宫名册只是为了确定她现在身份而已。一曲红颜,曲红颜,明显得完全是个陷阱,然而,自己还是来了。 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担心她会象凤挽天那样对萧氏不利而来杀她?还是想死在这个平生辜负最多的人手里以求解脱?还是——同归于尽—— 风静为几乎要苦笑了。 因为天赋过人,再加上先天心疾,对于世间万物自己向来看得透彻看得冷淡,即使杀人染血,心依旧是平静的。只有她,可以搅乱古井之水激起一池涟漪。 棋盘街的横琴一问,茶亭中的拂梅一笑,东野贺兰的白衣染血,及至昨日红颜弹指刹那相思的惊魂重现,及至今日娓娓道来闲话当年,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历历数来在在心惊。 从汶水河畔青衣染血开始,他将她毁灭在记忆深处整整五年。攻破名阳流放边疆,她冷冷质问时,他几乎想不起曾经相识。 然后,他决意归隐山野,安静宁和的林泉余生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她死在东野贺兰的消息。 记忆的封印一下子解开了。 他赶到东野贺兰,走进军营妓帐,掀开覆身白布,撕开染血残衣,看到了锁骨下一点红痣。 那一刻,他冷静得预知了天崩地裂。 她死了,没有装殓,葬在东野贺兰的漫天风沙中。 关于她的记忆却死而复生,一点一点蚕食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当听到红颜宫传出“一曲红颜梦中死,红颜一曲死如梦”时,明知病势沉重不宜奔波,仍是决然出行,辗转千里毁了水云天,擒得凤挽天,为的不过是要逼她出来相见而已。及至楚云流身死,带走关于红颜宫的一切,他终于死心,相信她已不在人间。 然后,风静言封后,大月族发难,永安河泛滥,逼他不得不现身朝廷。 本来,一切也都将结束,他可以再次回到清源山,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却在此时听到了她的红颜一曲。 缘是孽缘,孽是情孽。 此时,她就在他身前三尺三寸三分,他却不能断定所为何来。 曲红颜宁宁定定地进了一尺一寸一分,凝视着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容颜,眸似秋烟:“我不恨你。” 风静为心中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尺一寸一分:“我理解你的选择。天下与我,你选天下。换了我,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风静为再一震。 曲红颜再进一小步,微微仰首:“何况我至今没有破身,我怎会恨你。”她的声音依稀带着当年情在深处的温柔诱惑,微微垂眸,羽睫微微有些颤抖,覆下一抹阴影,映在清而弥清的绝世容颜上,魅而清,清而魅,荡人心魂。 风静为竟似不敢逼视那份清魅,退开半步。 叹息一声,曲红颜睁开眼,正欲嗔怪,“嘶——”一声,风静为右手探出五指如刀,已撕下曲红颜一截左袖。 玉臂之上果然一点殷红。 当年莫音璇曾提起,守宫砂点在左臂。如今,守宫砂仍在,难道说…… “如今信了吧?”曲红颜笑容婉转多情,仿佛还是当年煮雪沏茶弹轻论道的莫音璇:“所以我不恨你。”她逼近一步,挽住发髻的玉衩断开,青丝如瀑飞散,染着淡淡梅香的发丝幽幽微微地拂过风静为的脸颊。 “我不恨你。”曲红颜枕在风静为肩上,一字一字,如刀刻斧凿般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曲红颜靠过来时,风静为几乎是手足无措。当曲红颜将脸颊压在他清冷见骨的肩上时,风静为的心蓦然跳得很厉害,冰冷的疼痛再次钻心而入,一股腥甜又猛又烈地冲上喉头。他硬生生地抑住,他甚至不敢咽下去,怕震动到枕在肩头的曲红颜。指尖一寸一寸地冰冷僵硬。他甚至怀疑也许他早已全身僵硬了,不然,这噬心裂骨的疼痛早已令他跌坐在地。 曲红颜静静靠着,他静静立着。心跳得极快极乱,冰冷和疼痛一分一分地加剧。但他不在乎。一股细小却极炽烈的暖流温柔地从锁骨缓缓缓缓流进心口。 “我爱你啊——”曲红颜的声音幽幽微微,仿佛在做梦。 我——爱——你——啊—— 风静为的心骤然停跳一拍。噬心裂骨的疼痛荡然无存。每一寸肌肤都温暖柔软得好象初生。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舒适过。 得到她的宽恕已是此生奢望,然而她不仅不恨,甚至还爱着——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在承受了这么多的背叛折磨之后—— 她竟然还爱着—— 风静为阖上眼,清泪就这么坠入曲红颜的如云秀发中,倏忽不见。惊艳人寰的笑一点一点绽放在倾绝天下的容颜上。 微微抬手,想要拥住这一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痴情女子。 玉阙穴蓦然一痛。 曲红颜仰首,清绝烟尘的容颜冷冷含笑。 一切发生得迅如闪电,看在风静为眼里,却似乎是水墨山水,缓缓缓缓地晕开。 曲红颜仿佛用力挣开风静为微微的怀抱,“啪——”一声扑倒在地。青丝如墨纠缠着玉白的颈项,凌乱地拂落在雪白衣裙上。一截藕臂裸露在外,半压在身下。雪白的手腕上一道红痕,艳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萧飒扬站在风静为身后三尺。 身边还立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 风静为站得笔直,青衣卓绝。 曲红颜的功力远不如风静为。纵使她一击得中点住玉阙大穴,也不过是一时之功。当她冷冷含笑退开时,他自身真气自然流转解开穴道。甚至,可以自然反弹震开曲红颜。 然而,真气终究没有反弹。 气随心转,力顺气生。 那一瞬间,风静为突然明白今日所为何来。 萧飒扬脸色阴晴不定,慢慢走到风静为和曲红颜之间。 “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么?”声音低沉压抑了无限愤恨,死死盯住风静为的目光冰冷冰冷地燃烧着灼灼烈焰。表情诡异得可怕。 那种愤恨,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怨恨。 愤恨不会来得这样刻骨,这样幽深,这样绝望。 风静为只淡淡地立着,垂眸不语。宁定得仿佛面临的不是君主的滔天怒气,淡静得没有丝毫的不安尴尬,仿佛已经禅入清明,尘世俗物再也不能动其分毫。 “宫外的侍卫呢?”萧飒扬扬声厉喝。 “皇上,卑职在。”凌华宫的侍卫统领应声而入。看到眼前一幕,心中全然明了。 “风先生是何时进了这凌华宫的?”萧飒扬目光仍是胶在风静为清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皇上,卑职等没有看到风先生进来。” “风先生现在就在凌华宫中,你们怎会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萧飒扬怒喝,听那声音简直要溅出血来。 “卑职该死。卑职不敢欺瞒皇上,卑职是真的不知道风先生何时进来的啊!”侍卫统领一身宫服几乎叫冷汗浸湿。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赶在自己当值这口子上发生这种事呢!无论得罪哪一个都是死路一条。无论风静为清白与否,皇上心情都是绝对绝对好不了的,甚至是坏透了。自己这条命大概就送在今天了。 “你不必问他,他确实不知道。”风静为仍是垂眸闭目,神色清冷:“我自己进来的,他们并没看到。” 萧飒扬眸色幽黑,逼近一步,风静为一身冰寒之意袭面而来,“那好,朕愿意听你解释。”他压抑着怨怒,声线微微颤抖,竟无端地透着温柔怜惜。 “皇上,臣妾——”曲红颜清泪满面,从地上扑过来,想要抱住萧飒扬的腿。 萧飒扬侧身避开,目光依旧锁紧风静为。 风静为微微抬眸,目光清冷无情。暗暗一紧右手握着的一截水袖,迎上萧飒扬冰冷如雪炽烈如火的眼神:“不必解释,就是如此。” 他退开一步,转身,衣清如风:“依照我朝律令,应当打入天牢交宗人府裁决,处凌迟极刑。”他微微抬手,看着木立一旁的侍卫统领。 “你为什么不解释!”萧飒扬的帝王风范荡然无存:“只要你解释,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风静为回首淡淡望了一眼萧飒扬扭曲的面容:“皇上不该枉顾律法,失了体统。” 萧飒扬看着他平平静静的容颜,听他如此平平静静地说话,然后笑了一笑:“好,好,好!你想死,我成全你!”看侍卫统领还愣在一旁,眉一轩:“押下去!” 可怜的侍卫统领看看淡定的风静为看看暴怒的皇帝,仍是不能反应。 “朕说把他押下去,你没有听见么?!” “是,是——”侍卫统领颤抖着领命。然而看看青衣肃立的风静为,又不知怎么把他押下去。 好在风静为很配合,竟对他点点头:“你放心,前面带路就行。” “是,是——”侍卫统领战战兢兢地带了几个人把风静为“押”了下去。 萧飒扬眼见青衣转出宫外,这才回身看着哭得零零落落的曲红颜。 早就知道她是人间绝色,清如初雪,却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女子无声流泪时可以如此哀婉曲折。她本是清得不可玷污,凌华出尘的一个女子,这一流泪,流出一段柔软缠绵来,冷冷的清折出惊惊的艳,就如最纯净的水晶映着最耀眼的阳光,流离不尽的璀璨夺目。 萧飒扬目光深晦,瞧了她一阵,终于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好个曲红颜啊,看来朕是低估你了。” 曲红颜慌忙抬头:“皇上——” “你不必解释。既然他不愿意自己解释,朕就不想再听任何人解释。”萧飒扬扬手解开无香的穴道。 再冷冷看了她一眼,萧飒扬摔袖而去。 听到宫外传来“恭送皇上”的声音,曲红颜看了看无香,望向窗外:“天意不祥。” 无香摇摇头:“不是天意,是他自己。” 曲红颜惊诧:“无香,你在帮他说话么?” “无香是说实话。宫主没有看见,无香却看得很清楚。方才宫主靠在他肩上,他脸上的表情真的是很幸福。何况,宫主也看到了,如果他解释,皇上不会不信他。他不解释是在求死。” “你从来不会这样说话的,你——”曲红颜理了理散乱的长发:“爱上他了?” 无香想了想:“没有。只是一直以为他是很血腥的人,今天见了,无香觉得他其实很干净也很寂寞。” “是么?”曲红颜笑了笑:“看来末秋、凉楚真是很宠你。难得你在红颜宫还这么单纯,象个孩子。” 无香笑得娇俏:“是啊,但是,纵使单纯我还是杀手啊,杀手的直觉是很准确的。” 曲红颜垂下眸子,声音一点一点泛起冰冷:“你凭直觉,我却只看他做过的,说过的。” 萧飒扬虽然有心封锁风静为被打入天牢一事,但皇宫红墙向来是天下最透风的墙,晌午时分已经闹得满朝皆知了。 立时激起轩然大波。 风静为,天下第一人,智谋武功并称当世,五年血海沙场纵横辅佐萧飒扬一手创下萧氏王朝,婉言谢绝一切封赏衣清如风归隐山林,如此人物,怎会做出这等败德秽行? 然而,他自己也没有否认,不是么? 所有人说着不信心里却都有了怀疑。 过清人皆谤啊—— 铁多恨铁少愁却决不相信自己追随六余年的主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样一个自醒自明寂寞如雪的人啊,怎么可能?决不可能! 他们不相信。但,他们没有办法澄清一切。然而有人可以。 那就是孟青浪。 孟青浪在朝中地位之尊仅次于风静为,又是萧飒扬的拜把兄弟,萧飒扬登基后封他为抚远大将军,世袭明王爷。天牢禁地非皇上亲谕不得入内,孟青浪持有御赐金牌则可以自由出入。只要孟青浪肯出面,问清缘由自然可以还风静为清白。 铁多恨铁少愁此刻就在将军府。 “将军,现在只有您可以帮公子,您忍心袖手旁观?”铁少愁一脸焦急。 其实铁多恨铁少愁两兄弟原本都是孟青浪手下副将,后来孟青浪担忧风静为病势加重,派了他们随身侍奉,两人武艺皆精也可以替风静为免去一些杀伐。而率性直朗的铁少愁一向深得孟青浪器重。 孟青浪背对二人,负手而立,并不言语。 如果是一个月前,自己一定早已不顾一切闯进天牢把他带出来,不管真相如何,不管后果如何。性命相许,这是当年自己暗暗立下的誓言,一世无违。 然而一个月后的今日,自己不想再听到风静为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激起的是滔天的恨,刻骨的痛! 他是发了誓的啊!发誓决不伤害楚云流的啊!自己是如此相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提防。然而,他居然可以一边对自己发誓一边杀了云流。 一直一直不能忘记,云流临死前的眼神。 恨—— 怨—— 绝望—— 她必定以为是自己默许了,让风静为来杀她的吧—— 我没有,云流,你知道吗,我没有啊! 云流,我说过,除非我死,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怎么会让风静为来杀你——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违背万死的誓言,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违背对我立下的誓言,来杀你—— 你倒下的一瞬,我击中他的心脉,想让他给你陪葬—— 云流云流,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我没有要他来杀你—— 我没有,真的没有—— “将军,多恨以性命担保,公子决没有杀害楚姑娘。”铁多恨的声音很稳,如磐石,一字一字捶进孟青浪的心。 没有么?自己亲眼所见,没有么? 如果不是他,云流怎会是那样的眼神—— 他又为何不辩解—— “多恨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不解释,就象今日一样。但是,多恨相信公子决不是杀害楚姑娘的凶手。” 相信?我比你更想相信他,但是—— “有一件事,多恨必须告诉将军。公子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就是不受牢狱之苦,大概也只能撑上半月。” 一语惊心! 铁少愁脸色立变:“大哥,你说的是真的?!” 铁多恨神色冷峻:“公子平时掩饰得很好,你性子不细,自然瞧不出来。那日公子派我们去永安河时曾要求最迟五日内赶回。我当时没有细想,后来发现延心丸只够十五日服用,公子说等回来再配不迟。如今想来,公子早就知道自己只有十五日之命,五日赶回,还有十日正好可以赶回清源山。当年定居清源山时,他曾说过——” “余生惟愿,命终清源。”铁少愁喃喃念出。 怎么可能忘记? 余生惟愿,命终清源—— 孟青浪霍然转身:“药给我。” 天牢。 青条石的墙壁,坚硬阴冷。漫长曲折的甬道,一折一禁,森然如入幽冥。弥漫着微锈的水气,一丝一丝恍若黄泉弱水的味道。 门,一道一道地打开。 走过二十三道门禁,孟青浪隔着一道铁栅见到了风静为。 青衣如画,梅香隐隐,宁宁定定地席地而坐,依旧不减他负手而立仰首望天的卓绝气势。他抬眸一望,看在孟青浪眼中仿若隔世。 “你来了——”开口还是平淡无波。 孟青浪静默一阵:“多恨他们要我来看你。” 风静为并不站起:“他们如何劝得动你。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说罢。” “我那一掌伤到你了,是不是?”孟青浪走近一步,想要看清风静为的脸色。 点了点头,风静为的声音带了倦意:“你那一掌全力而出,伤了我心脉三分。” “就三分么?”孟青浪的声音微微提起,显是不相信。 风静为声音如冰:“如果不够,那很可惜,你决没有机会再为楚云流报仇了。我疏忽了一次就决不会疏忽第二次。” 孟青浪握紧铁栅,冰冷从手心钻入。“你,真的是你杀了云流?” 风静为冷冷望着他:“我说不是,你相信么?” 孟青浪愣了一愣:“我——” 垂下眸子,风静为说得残酷:“楚云流毕竟是杀害兵部尚书项华的凶手,依照律法理当问斩。” “你的意思是,你杀了她,留她全尸还算是仁慈了?”孟青浪语气带笑,却满是悲愤之意。 风静为闭目不语,神色幽冷。 孟青浪冷冷看了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扔在风静为身前:“这是多恨要我带给你的药。我虽然恨你,但答应了他就不会食言。”说完,转身就走。 门,一道一道地打开。 哐当——哐当——哐当—— 那声音单调、寂寞,死气沉沉。 风静为缓缓睁开眼,拾起地上的药瓶,紧紧握了一握,打开,倾出三粒药丸。 怔怔看了一阵玉色掌心上青碧的药丸才倾入口中。 神色一变。 药不对。 凤仪宫。 风静言端坐妆台前,任由侍女容琴为她卸妆。 黄金凤翘,翠玉步摇,珍珠发坠,一件一件取下来,又一件一件放回妆格。 萧飒扬坐在一旁看她沉静如水的面容,许久许久,叹了一叹:“你果然没有辜负他。” 风静言闻言一笑,扬手退下容琴。自己缓缓解开发髻:“现在没旁的人了,皇上想说什么,臣妾洗耳恭听。”一回首,青丝垂落优美如缎。 萧飒扬走过来,双臂展开支在妆台上,环住风静言:“铁多恨他们来找过你了?” “皇宫里消息果然传得快。”风静言微笑。 “你为何不见?难道你不想救他?” 风静言淡淡看定萧飒扬:“臣妾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意思,”秀眉一挑,眸色清亮:“更重要的是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臣妾没有什么意思。” 点点头,“朕明白了,”萧飒扬俯下身来,逼近那张平静淡定的清妍容颜:“你是为了他才嫁给朕的吧?” 风静言眸清如水:“皇上不也是因为他才娶臣妾的?” “如此说来,扯平了?”萧飒扬俊容微煞:“那你可知朕的心思?” 风静言转过身,“他曾告戒臣妾锋芒不可过露,否则必定夭福折寿。但是,这一次,臣妾却要斗胆猜测一二。”她微微一顿,望着黄铜镜面两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一字一字清清冷冷:“皇上可是爱欲留之,妒欲杀之,举棋不定?” “你果然没有辜负他!”感慨之意更甚于前。 风静言却无丝毫得色:“如果臣妾告诉皇上,他只有半月之命,皇上可有决断?” “你说什么?”萧飒扬一惊,扳过风静言肩头:“他怎会只有半月之命?” “是人总会死的,何况他杀劫无算自然折损年寿。”风静言说得极其平静。 “不可能,不可能的——”萧飒扬松开手,惊退数步。 风静言并不理会他,转身眼角余光瞥见容琴在门外指手画脚,似乎急着要说什么。声一扬:“容琴,有什么事进来说罢。” 容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咚——”跪下,“皇上,娘娘,风——风——风——先生——他——他——”她一连颤了几个他,竟说不出来。 萧飒扬奔过来,厉声喝道:“他怎么了?” “他死了——”说出这三个字,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哐当——哐当——哐当—— 天牢的门再一次一道一道地打开,开得很急很急,很乱很乱,很重很重,可以惊醒黄泉飘荡奈何优游的魂灵。 “呀——”一声,最后一道铁栅也开了。 萧飒扬骤然止步。 他倚坐墙角,微微垂首,掩去了绝世容颜。他那么坐着,看上去很平静,很平静…… 萧飒扬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惊了他,却又希望能惊了他,希望他能抬起头来,清如初雪冷如霜地再看自己一眼,就看那么一眼。 眼前掠过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义军战到只剩五百来人,个个负伤,自己也疲累不堪,毫无斗志,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却见他青衣卓绝,渡水而来,连问三声:“君欲得天下否?” 玉指点将,顷刻解危。那一刻,他负手望天,当真是无情如天清远如天。 如今,如今呢? 青衣依旧,负手一望的决绝清寒何在? 萧飒扬慢慢蹲下身来。 不再有往日入骨透衣的冷清厉气,他死了比活着更象活着。 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接近着要触碰冰冷的温暖。 指尖点到手腕的一瞬,风静为身上顿时喷薄出凌厉残酷的杀气,如海浩瀚,激荡澎湃,冲过一道道门禁,整个天牢刹时暗了一暗,寒了一寒。 风静为睁目,清如初雪冷如霜,在一室阴郁中如剑出鞘。 痛亮!萧飒扬心中骤然惊现两字。 他不能再有更多的思考,风静为振衣而起,一掌重重击在他的百会穴。 “噗——”一口血喷出,染得青衣一片艳红。萧飒扬登时仆倒。 侯在栅外的侍卫如梦方惊,也不及去想眼前青衣染血的人是武功独步天下的风静为,已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冲将进来。 风静为倚墙而立,眉目清湛,眼见一剑直取心口,竟不惊不慌不闪不躲。 “慢!”稍迟半步赶到的风静言一声断喝。 一叱之威,剑止衣前一分。 一叱之威,也让那侍卫骤然醒悟自己剑尖指着谁。 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着。剑尖也微微颤动,左一分,右一分,上一分,下一分,进半分,退半分…… 风静为淡淡看了立在栅外的风静言一眼:“静言,你过来。” 微微一挣,挣开身边侍卫的阻拦,走到风静为身前一尺站定,唤了声:“哥——” 风静为细细看了看她,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开去:“再过来一点。” 风静言再移进半尺,贴近风静为微微龛动的唇。 “其实,你不是——”一口血呕出来,温热温热地溅在风静言冰冷的脸颊上。 “哥——”风静言侧首,惊呼。 竟似不可遏止,一口一口的红艳接续不断地呕出来。 “哥——”风静言伸手要扶住他。 指尖却只滑过冷冷的衣袖,风静为身形一倾,迎上颤抖浮动的剑尖,“哧——”,长剑透胸而过。 “哥——”风静言一把抱住风静为坠倒的身子。 那持剑的侍卫骇然放开剑柄,连连惊退,“咚——”昏厥过去。 风静为目光淡如灰烬,一点一点熄灭冷却在眸子深处。 “嗒——嗒——嗒——”血浸透青衣,一滴一滴沉沉坠落,溅开。 好象盛开的血色杜鹃。 第四章 平生细论 情多辜负 湖心小筑。 碧渺烟波,细细涟漪。正是盛夏时节,半湖荷花出水玉立,荷瓣无暇点缀在田田清圆的荷叶中,比之翠玉镶珠更有清凉雅趣。 细密青竹筛进澹淡斜阳,丝丝缕缕,柔和地流连和抚着静静安睡的人。 凉楚撩起薄薄丝被,三指并拢轻轻压上雪色清瘦的腕处。 依旧是若断若续,如丝如缕,清浅得几乎察觉不出。 掖好被子,正想站起,“呀——”一声,门开了。 不必回头,凉楚知道来的一定是:“无香,你又瞒着宫主偷偷溜过来了。” 无香轻手轻脚走过来,搂住凉楚:“又被你发现了。”一边说一边磨蹭着凉楚带着清新药草香味的秀发,竟是轻娇无赖之意。 “你当真以为宫主毫无察觉?”凉楚轻轻推开趴在肩头的小丫头,起身往外走。 “我一天来几次,她自然知道。反正她也没拦我,我就当她默许了。”无香跟在凉楚身后走出竹屋,合上门,立在檐下。 “他的情况还是不好么?”无香见红颜宫专精医术的凉楚一脸倦意,猜测道。 凉楚笑了一笑,隐隐三分怒气:“怎么好得了。他本就有先天心疾,还要四处征战连年操劳加上心思郁结,已经够一般人死上十回了。近月心脉巨创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他内力深厚本来也许还可救得,宫主却用清云散化去他一身功力。你们个个当我是神仙么?” 无香扁扁嘴:“凉楚姐姐,你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我要是救不回他,宫主就要让容千夜那家伙取代我执掌药阁。红颜宫向来女子当家,若是让这规矩坏在我手上,我怎么对师父交代。” “他真的没救了?”难道连凉楚都救不了? 凉楚一叹:“我不知道。好在宫主在清云散里加了牵落花,虽然不多却牵得住他的命。只是,他醒不醒得过来就要看天意了。” 无香望向远远随风摇曳的白丽风荷,声音微微地忧伤起来:“我看他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他现在睡着,宫主并不管他。他如果醒了,宫主绝对不会放过他。” 凉楚冷笑:“如果这样沉睡不醒,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宁愿不当阁主也不想这样天天顾着他。” 死—— 无香心头突然浮起一个冰冷冰冷的念头,如果自己杀了他—— 月淡星明。湖心小筑。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踏上小筑二楼。“吱——”一声推开房门。 烛火骤亮,映出床前女子冰冷的神色。 “无香,你胆子不小啊——” 无香呆立。宫主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说过,不到风静为醒来她是不会见他的么? “宫主——” 曲红颜白衣一折,清颜冷寂:“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宫主!”她目光如电:“你半夜来此想做什么?看他么?” 无香双膝跪地:“宫主,因为凉楚姐姐说要是救不了他,宫主就要让容大哥执掌药阁。无香想帮凉楚姐姐,所以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是么?”曲红颜神色如冰:“难道你不是来杀他的?” “我——” “不必解释了,你那点念头我会不知道。你怕他醒来受我折磨不如现在死了干净。反正他伤重濒死,很容易做手脚。”曲红颜冷冷看着无香:“我可有说错?” 无香垂首不语。 看她半晌,曲红颜长长一叹:“罢了,起来吧。你向来心软,如今觉得他可怜也没什么奇怪。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你如何清楚?我若全说给你听了,你必然不会如此了。” 无香站起,抬起头来,脸上已满是泪水。 曲红颜微微一笑:“你真象个孩子似的,这么喜欢哭。” “宫主不怪无香了?”哽哽咽咽抽泣着。 “不怪你了,”曲红颜一指竹椅:“你坐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烛火幽幽摇曳,烛泪幽幽清淌,曲红颜一点一点回忆当年。棋盘街细雨听琴,茶亭拂梅一笑,雪地绣梅,一件一件,然后决然离去音迹全无,然后国破家亡再次相见,城门外泣血质问,然后东野贺兰生不如死…… 她的声音很平静,容颜也很平静。在这平静之下,压抑埋藏了几多辛酸几多血泪? 无香看着她烛火下清绝烟尘的容颜,突然明白她这份清而弥清、坚而弥坚的绝美从何而来。因为历经磨难,才能有这样千锤百炼的坚清,才能这样玉色清颜花开不败。 “如今,你明白了么?”曲红颜淡淡望向无香。 无香点点头。 笑得清华出尘,“所以,他不能死,不然——”她含笑折身,眸如秋色望定端丽如兰苍白如雪的男子,声音冷如万年玄冰:“我的债找谁来偿还?你说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风静为?” 风静为抬眼,清定死寂。 曲红颜也冷冷瞧着他,看进明眸深处,看进流光朔往。其实,方才那番话真正是要说给他听而不是无香。所以她等,等着风静为的反应。 风静为的反应却是没有反应。 苍颜如水,眸静无波。 “无香,让凉楚过来,”曲红颜俯下身,逼近风静为,“让她看看这天下第一人是真的活过来了还是回光返照呢?” 无香应声而去。 曲红颜清清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白色物什,秀指轻钩在风静为眼前晃了晃:“凭你的博闻,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纤指一转,雪丝冰缕闪过艳色血光:“不死不休。” 三百年多前,天宫神女为了报复骗取她感情的武林一代奇才华青非,费时三十年穷尽所学终于淬炼出饲以大漠血花的天山冰蚕的蚕丝,这蚕丝凡兵难断且至阴至阳,她炼出此蚕丝后将其穿透华青非的任督二脉,华青非承冰寒烈火之煎熬三年自绝经脉而死,身死之时,蚕丝断裂。天宫神女痛哭三日随赴黄泉。这世所罕见因缘际会千年一见的冰蚕丝也就以“不死不休”而名闻天下。 “从我成为曲红颜那一刻始,我就知道只有它最适合你,冰颜清色下的血腥残酷,”曲红颜一折一绕冰丝缠绵血光隐隐:“而我的恨怨,也是不死不休。” 那缠绕着清透如冰似玉,血丝流离妖异的冰蚕丝的秀指轻轻点在风静为寂色的睫上,映得一泓冰清血色。绝美残酷。 风静为却依旧死寂如枯木。 曲红颜左袖一拂,执起风静为清寒见骨骨见清寒的手腕,右手中指一点,缠绕其上的冰蚕丝如针引线没入风静为左手腕处再从腕侧穿出,雪色肌肤骤然浮出一线冰色透明,紫蓝色经络压过透明清晰可见。 曲红颜立时感到手中碰触到的肌肤顿时冷得洞彻心扉。 松开手,失去扶持的手腕无力垂落。 曲红颜看着风静为笑得清华无尘,右手一拊如莲,冰蚕丝硬生生穿过血肉一尺三分,溅起一溜血珠,染得曲红颜雪白衣袖上红梅点点。 风静为顿时脸色煞青煞清。 曲红颜站起,五指如花捻着冰蚕丝,左折,踏出一步;右折,踏出一步;再左折,再踏出一步;右折,再踏出一步。指间暗运功力,一步一步,步步一尺三分,冰蚕丝也一尺三分又一尺三分撕筋裂骨地穿过血肉,沁出的血珠染得青衣袖口、冰蓝水色的丝被一片猩红。 凉楚、无香推门而入的瞬间,曲红颜两指一绕一收,冰蚕丝穿透而出。手一合,还染着血滴的冰蚕丝压在手心,袖垂及地,不动声色望向凉楚:“你来看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凉楚瞥见曲红颜袖口的点点血迹,寒着脸走到床边,再见风静为青衣左袖大半湿红,脸色更坏。不去瞧腕处细细两点血红,三指一搭压住腕脉,片刻面色稍霁:“虽然不好,但只要有牵落花,一年半载却还死不了。” “这么说,他算是被你弄活了?”曲红颜靠着窗,笑言。 “所以,凉楚也要请宫主记得自己的承诺。” “不就是把容千夜逐出药阁?我会交代下去的,以后你可以不用见到他了。” “谢宫主,”凉楚微微一顿:“宫主要折磨谁如何去做,凉楚不敢过问。但,凉楚必须提醒宫主,风静为内力已然完全化去,不同于当年的华青非,只怕这玄冰烈火之痛三月都挨不过去。他若这么就死了,宫主一定遗憾得很。” 曲红颜静默片刻,才道:“他的内力丝毫没有被化解。” “怎么可能?他的脉象明明……” “没有被化解,并不表示内力还在他身上。”曲红颜莲步轻移,移近床头,目光如冰如箭带着如火如荼的恨怨死死盯着半垂长睫的风静为:“他一身内力,点滴不剩全部传给了萧飒扬。风静为啊风静为,你果然才智绝伦,天下第一!可惜——”她白衣如雪,血红如梅:“你为了让萧飒扬承你冰寒真气,不惜逆转心诀,转阴为阳。萧飒扬凭空得了天下第一的内力真气,你却落得经脉错乱,半死不活!” 风静为盍上眼,不理不闻。 曲红颜冷冷一笑,振衣而出。 凉楚随侍而行。 无香最后走出,合上门前,有益无意地望了榻上的风静为一眼。 她忽然觉得,这曾经负手望天清冷卓绝的男子,似乎少了一种很重要的感觉,不再…… 残酷血腥。 他虽然清寒依旧,但透骨入髓的杀伐戾气却是荡然无存。 似乎,剑锋太薄太锐,脆弱得无法伤人,只能伤己。 待屋里无人,风静为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霎时,剧痛袭来。灼热伴着疼痛从手腕处一环一环地切割过来,血滚如沸,至手肘至心口,一点一点蔓延燃烧过一寸一寸的经脉。血如烈焰经脉成灰。灼烧却并不消减,反而缓缓加剧,灼化成气一丝一丝薰燎着骨肉,骨似裂肉如焦。 在烈焰最炙的一瞬,冰寒遽然爆发。不是缓缓蔓延,而是瞬时激发,骤然冰冻了火焰,血气凝冰,被灼烧得似乎模糊不清的骨肉立时剥离。 冰火遭遇成就出不堪忍受的痛苦,冷汗浸湿一身青衣,披散于枕的墨色长发宛如水洗。风静为抬眸。睫上一羽清亮,眼一抬化作一线流光幽幽滑落。他的目光不见丝毫痛苦之色,依旧清定湛静,从深处点点死寂地幽明着。 不死不休,冰火煎熬至阴至阳,是专门坏人经脉血气的歹毒奇物,这些,自己何尝不知晓。冰火之毒循环交替,以半个时辰为期,动则发静则伏,这些自己又何尝不了解。只要静静捱过这半个时辰,便可有半个时辰的自在,这些又何尝不明白。 躲得过的痛不躲,逃得开的罪不逃,风静为,你真是自找苦吃!死白中淡淡泛紫的唇隐隐泛起苦涩的自嘲。 如何不明白那番话原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如何不明白她的用心,却还是依照她的意愿一步一步踏进预设的陷阱,如此心甘情愿地受这冰火两极之苦,如此心甘情愿地用这苦这痛来偿还她曾经的苦曾经的痛。 眸子深处一点一点浮起悲凉的无奈,这一世,是注定要亏欠她幸福了。如果,可以偿还她承受的一点点痛苦,那么,无论多么痛苦艰难,他都会活下来,活着来承受她的怨恨,她的——折磨—— 盍上眼,风静为强迫自己在冰火交替的痛楚中沉入梦境。不曾信过天,此刻却希冀苍天垂怜不要再见她惨酷而死的一幕,而是梦到棋盘初遇的当年。 点点沙漏,天色渐明。晨雾缭绕湖面,花叶蒙胧如诗。 凉楚不知道曲红颜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夜用不死不休伤了风静为,俨然深仇大恨剥皮噬肉的样子;清晨一大早却要自己陪着她来这湖心小筑探视他,还叮嘱要好好诊脉,一脸的关切。 宫主,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莫非,你依然爱着他,放不下他? 曲红颜沐浴之后褪去染血白衣,却还是一身如云清邈,不理会凉楚眉目之间的探询怀疑,只冷冷定定地端详着清卓如雪的风静为:“如何?” 凉楚收手,指尖似无意却有意地触到腕侧的伤口。风静为呼吸一窒,脸色雪清,冷汗如雨潸潸而下。显然,冰蚕丝残留在他体内的阴阳两性被引发了。 曲红颜的脸色也随之一变。 “宫主,凉楚曾提及不死不休发作的痛苦,这痛苦几乎不是人可以忍受的。华青非一代奇才独步江湖也被逼得自绝身亡,而风静为——”凉楚余光一扫床上的人,神色有异:“他内力全失,按说抵挡不住冰火之苦,但现在看来——” “他不仅挡得住发作的痛苦,甚至还可以——”曲红颜秋眸凝冰,杀气恨意破衣透骨:“安——睡——好——眠——”她目光如剑死死钉住风静为冷汗涔涔却依旧不改安详宁定的容颜,他清色的唇角甚至还噙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浅笑。 多少年了,自己向往的就是这么淡淡一抹微笑,为了这淡淡一抹微笑,自己辜负了十八十九的青春,蹉跎了二十的年华。守着岌岌可危的江山,守着寂寞无人知晓的宫墙,守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梅花,等他,等他浅笑明华来赴执手偕老的约—— 却不知道他在离开的那一刻就弃了盟背了约—— 她却这样痴痴地等了五年—— 等来的不是微笑,不是赴约,而是——流放边疆——充作军妓—— 曲红颜十指紧紧扣入掌心,“那你以为如何?” 凉楚敛了敛眉:“我方才诊脉觉得竟比昨日强了许多。按说如此病重,再则剑伤心脉,昨夜又为不死不休所伤,纵使有牵落花吊着命,也只能一日弱似一日,决不可能有如此生机勃然的脉象。如此异象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而且还有着极其强烈的生存意念。” “哦?”曲红颜挑眉,冷冷看着青衣如墨左袖染血的的端丽男子,不想死?原来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你并不是那般的残酷绝情,你还会珍惜一个人的命,原来,你——不——想——死—— “人自身其实得天独厚,是有修复的能力的,这天地孕育赐予的能力比药物更神奇,即使世间灵药牵落花也不及这效果之千一。”凉楚以为曲红颜不信,忙加以解释。 曲红颜敛去冰冷嗜血的杀气,笑了一笑:“我原本还担心,如今看来却是白操了心了。”她明明笑着却比方才冷颜无笑时更加残酷憎戾,那微笑,看在凉楚眼里是魔。 宫主,你究竟要做什么? 曲红颜却只死死盯住浅笑微微得甚至明静圣洁的风静为。 你——不——想——死—— 如果让你尝尝我当年痛苦的滋味,你还会——不想死么—— 风静为醒来时,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曲红颜坐在床沿,白衣如雪容颜如花,褪去了一身的清冷。她没有看自己,明眸悠悠望着窗外,沉静高邈,依稀是当年明颜雅致的九公主莫音璇。 他不知道窗外究竟是怎样的风景吸引她如此专注地眺望。他只希望,如果可以,这窗外风景永世不变,每一天,她都可以这样淡淡静静宁宁和和地倚窗眺望,每一天,都可以如此时这般,轻轻暖暖,没有怨恨的冰寒。 而自己却不能奢望有解脱的一天,但是,如果可以在有生之日见到她慢慢消融宣泄了仇恨,找到本该属于她的平静幸福,那么,也就没有遗憾了。这么想着,注视曲红颜的目光氤氲出浅浅温柔。 曲红颜蓦然有所察觉,回首、低头,迎上风静为柔和轻怡的视线。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震。 风静为,原本是何等杀气煞气卓然冷厉的一个人,负手望天当真比天还来得孤高清远。从昨夜他醒来却察觉他一身杀气煞气已是荡然无存,整个人平和得象钝了的封匣的断剑,徒留清寒而已。然而,如今,此刻,眼下,竟是连这清寒都灰飞烟灭了,只是温柔,只是关怀,只是欣慰,只是淡淡忧伤的无奈。 这也是风静为?怎么可以如此柔软,柔软得好像绵绵的白云,几乎容不得伤害? 曲红颜压下心中的怔忪,出语如冰:“原来沙场纵横杀人无数的风静为并不是如传言那般绝情,任何人都下得了手,”她玉指纤纤,扣住风静为左腕死死一紧,满意地看到风静为脸色清透得泛紫,感到十指之下肌肤一时如火一时如冰,汗拔如雨:“这样的痛苦也忍得住,也要挣扎着不愿死去,你这般爱惜自己的命却不曾把别人的命当命。你——”她俯下身,红唇几乎挑逗着要贴上风静为苍冷如雪的唇:“为什么——不去——死——” 风静为垂眼,静默无语。 “你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放过你?不,恰恰相反,你激怒我了,”曲红颜遽然起身退开床沿几步,衣袖一拂,说不出的意兴风扬,那笑容那神采是邪恶的却耀眼之极:“当年的债,我要一笔一笔讨回来。除非——你死——”拂袖而出。 风静为闭目,忍受不死不休惨烈的疼痛。音璇,红颜,你错了,我不是珍惜这条残命,其实,从你在凌华宫推开我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存生念了。也许更早,在江湖传出“红颜一曲梦中死,一曲红颜死如梦”时,我就有死在你手上的觉悟。争得一口气苟延残喘到今天是为了让你泄恨。你恨得那么深怨得那么深,我死了,你如何纾解纠缠这么多年刻骨铭心的怨恨,如何寄托毁天灭地的怨恨?! 为什么——不去死—— 难道,我还是错了?我不该活着,存在在世上提醒你刻骨伤痛铭心怨恨,而应该去死,带走不该发生却发生的一切? 时光如水流逝,至寒至烈的疼痛慢慢缓和下来。 风静为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吱砑——”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原本清清竹香淡淡水气的屋子里顿时充斥着俗艳刺鼻的香粉味。 风静为死寂的心一跳,猛然醒悟曲红颜想做什么。右手一撑,支起虚软无力的身子,幅度太大扯得胸口剑伤再次爆裂,血迅速浸透白纱染红青衣。不死不休再次发作,眼前一阵黑一阵五光十色,支撑身体的右手止不住颤抖。 昏迷十几天,首次开口,声音早已喑哑得如刀锯:“你——” 曲红颜望着风静为凄厉如鬼的容颜,颤抖不止的身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得意。她笑得美如仙子恶如妖魔:“当初你发配我去东野贺兰作了军妓,今日,也要你尝尝这蹂躏之苦!高高在上不染烟尘的风静为也有被拉下云端污如烂泥的一天,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呢!”顿了一顿,曲红颜笑得愈发邪恶愈发绝代:“可惜,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错过这场好戏。不过,我会在这里看着,替千千万万死在你手里的冤魂恶鬼看着,看高贵的天下第一人是如何的放浪!” 她退开几步,身侧五名女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床榻。看这五人的衣着打扮容貌气质,显然都是曲红颜精心挑选出来的,俗艳不堪风尘入骨。曲红颜怕节外生枝,还在五人身上下了春药,此刻个个脸颊绯红骚姿浪态。朝风静为扑去竟是虎狼之势。 风静为却只在满眼光斑闪烁中望定了曲红颜。 你竟是如此恨我,恨到居然使出这般手段。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如果想借此羞辱我逼死我,你大可言明。 我从来没有珍惜过这半残的命,如果你想要—— 他丝毫没有力气,虚软不堪,咬舌自尽是行不通的。但是,风静为暗一咬牙,松开死力支撑身子的右手,立时倒回床榻,肩一倾,整个人翻向左侧,右手顺势握住了左手腕。红颜,你难道忘了,我虽然内力全失,心诀犹在。不死不休残留了阴阳两气在我身上,虽然不多,但,只要引阴气入阳脉,引阳气入阴脉,立时可以经脉爆裂而死。 天地两门,玄脉俱开—— 心诀已经开始默运调气—— 风静为依旧望着曲红颜,宁如秋水点尘不惊—— 曲红颜回望,千百个日日夜夜压抑煎熬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夙愿得偿,万千怨恨积聚在此刻喷发,目光灼亮,玉颜绽笑,连如雪白衣三千青丝也焕耀流彩,倾泻出毁灭的狂肆绝美,整个人燃烧在璀璨中,耀眼得不容逼视。 万物有位,导阴入—— “嘶——”裂帛声起,风静为青衣撕裂,几双手夺命似的摩挲过欺霜赛雪时冷时热的肌肤。那几名女子个个乌云散乱春生两颊,一片影影绰绰遮去一角白衣。 风静为蓦然松开紧紧握住左腕的右手,硬生生断了心诀,方凝聚起的冰寒两气立时淹滞梗积,冲撞心脉激得逆血上涌。 风静为垂眸。他自然清楚半途中止的后果,然而他不得不为。这清心诀本是随心而动,他此刻心存死念,气走玄脉定然是导阴入阳必死无疑。断开心诀虽然后患无穷,但冰寒之气皆弱撞击心脉却非必死之势。 他不是不想死,而是,他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影交错遮去白衣的瞬间,他突然醒悟,突然放手。任温热的身体覆压上来,任湿润炙烫的唇重重封吻。粘稠的猩红从紧紧贴合的唇瓣中漫涌出来,染透苍冷的唇线,在雪白中划过触目惊心的艳痕,渗入鬓角。 而那几名女子似乎毫无所觉,依旧肆意着风尘的放荡。 人影交错掩去青衣的瞬间,曲红颜的笑容骤然冰冻。 她想笑,就象方才那样,不,甚至更邪恶更疯狂,但是,竟然笑不出来。心头,只是空洞的茫然。看着他闭眼,看着他呕血,看着那些女子做尽淫荡之事,她竟然笑不出来。 不是得意,不是后悔,不是怜惜,而只是空洞的茫然。 眼前的不堪是注定的,而她似乎只是在另一个轮回看着这一个轮回的罪恶,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轮回。枯涩、绝望、得意、放纵的都只是那一个轮回中的人,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 淫荡的淫荡着,死寂的死寂着,空洞的空洞着,湖心小筑绿竹屋,半顷白荷水中展,风花雪月生仇死恨,皆是无关。 无香推门,扑面而来俗恶的销魂香气。 她慢慢走到床前,拾起滑落地上的水蓝丝被,轻轻覆上不成片缕的青衣。 宫主要自己来收拾残局时,就已经料到是这样的景象。然而,真见到眼前的残局时,还是不忍入目。 当年的宫主也曾这样么? 东野贺兰的风沙,湖心小筑的白荷,究竟哪个更无情些? 一个宫主,一个风静为,这两人,本来都是不染烟尘清华出世,到头来,竟把各自逼得如此下场。一个太多情,一个太无情,究竟谁是因,谁是果,谁是缘,谁是孽,谁是对,谁是错? 无香没有再想下去,因为风静为睁开了眼。 还是当初让无香觉得干净的眼神,不再凌厉却依旧明丽。死寂中点点明丽,分外清澈。 无香惊异的却不是那明丽清澈,而是,那目光中竟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丝毫没有!清冷如雪的容颜,干净清澈的目光,风静为望了她一眼,那一瞬,无香只想到一个字:圣! 风静为却已微微垂眸。 “你——”无香一惊,然后想起曲红颜的吩咐,忙取出袖中的白玉小瓶,拔掉瓶塞,微微托起风静为,把药喂了下去,再轻轻巧巧地让他躺好,掖好丝被。 牵落花药效行开很快,片刻之后,风静为的气色稍稍好了些,虽然苍白依旧,但至少看上去不那么灰败垂死。 “是她——”风静为盍着眼,吐气清浅若散。 “是宫主吩咐无香来的。”无香赶忙回答,擅自改动了曲红颜传授她的话。“宫主吩咐无香过来看看,不要错过了天下第一人的好戏。”无香说不出口。就算知道过去的因因果果,知道这个人对宫主的伤害与绝情,面对眼前如兰如雪的男子,她仍是说不出口。 风静为静默片刻,“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说得断断续续,说不上三个字就要喘息,最后两字只见口型,不闻声音。他的身体并没到这般地步,但是,曲红颜不顾他病重若死内力尽失剑伤沉重,初初醒来就给他重重一击,他自尽求死却在最后放弃,气冲心脉雪上加霜。 无香愕然。 居然是“你想告诉我什么?”而不是“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无香是杀手,从小就是。她的直觉是极其敏锐的。所以,风静为一句话出来,她就知道风静为问的是自己,而不是宫主。 显然,风静为知道自己有隐秘要说给他听。 这份看透内心的眼力——无香笑了笑,赞了一声:“果然是天下第一!” 风静为恍若无闻。 看透内心,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是天下第一人的幸,却是风静为的不幸。 “你是绝对绝对不能死的。”无香靠近一些,虽然寂色长睫遮去幽眸,她依旧死死盯住风静为的眼,目光之灼烈直刺风静为眸子深处。 风静为依旧不语。无香既然开口,自然会说出他不能死的原因,他等。 无香果然不在意他的反应,径自说了下去:“无香跟在宫主身边两年多了,宫主的打算,无香看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只是她复仇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风静为依旧没有反应。 “方才宫主已经派了左使容千夜去妖星阁,”她靠得更近一些:“我不想瞒你,这样你好有个准备。妖星阁在红颜宫是异数,里面全是男子,但都不是寻常男子,他们——”无香天生令人愉快的声音诡异起来:“只喜欢漂亮的男人。” 风静为依旧寂静如水,不惊不乱。 无香却觉得可怕。风静为的沉默,风静为的下场,曲红颜的下场,想到这里,阴风透骨冰凉。 “你——”无香吞下未竟话语,她实在问不出口,问不出“你能不能忍受?” 这样一个清芳如兰寂寞如雪的人,怎么忍心逼他去承受?怎么忍心?她虽然不了解风静为,不喜欢风静为,甚至,因为曲红颜的缘故恨着风静为,但是,依旧不忍心逼他去承受也许他应该承受的痛苦羞辱,毕竟他是这样一个清芳如兰寂寞如雪,望一眼干净明丽的人啊! 但是,无香不得不说:“你不能死——” 风静为寂静清冷得如亘古不化的白雪。 “你不能死——不能死——”喃喃自语了一阵,无香声音提得很高,带着惊秫的颤抖:“你死了,宫主也就死了——” 风静为遽然睁目。 “一枝灯影啊——”无香声音拉得很长,颤抖着妖异:“她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你是一盏灯,她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她死了你不会死,但你死了,她也就死了。”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红颜宫有解的法子,但是,宫主中这一枝灯影七年多了,太久啦,解不开了——” 七年——七年—— 风静为闭上眼,觉得很疲倦。心,好累。 音璇,我知道你爱得深,所以今天才会恨得这样深,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爱得竟是这样深,也许是太深了—— 七年前,名阳临别那一晚,御山之巅,你白衣如舞,指着山下京城的延延灯火,笑得傲,笑得痴:“你我定了白首的约,你走我不拦,我等你回来。你如灯我如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原来她说的竟是真的,原来她那时就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她也许早就有了此生不见的预感,也许早就知道白首之盟终将成空,她却依旧没有阻拦,依旧笑着送自己离开,她笑得那么傲那么痴,她给自己下了一枝灯影。竟是不求执手偕老,只求同死!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无论相隔千里万里,他死她亦死! 不求携手,只求同死—— 从来知道她爱得深,却没料到她竟爱得如此决绝。 而自己,却一手倾了她的国,灭了她的家,毁了她的身,辜负了她的情—— 如何偿还?如何偿还? 如何偿还这甘愿同死的爱,如何抵偿这甘愿同死的恨?! 恨到极处,连自己也要随怨恨一起毁灭! 风静为,你拿什么来偿还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生死相许? 睁开眼,定定望住无香,目光却穿透无香望进洪宇深处。音若游丝却字字如石如海:“我——不——会——死——”无论是何等的艰难痛苦,何等的羞耻凌辱,纵使要与天对抗与地争夺,纵使连你也要我死,我,也要活下来。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 你不是影,你是灯,而我才是影,灯不熄则不灭的影。即使被苍天诅咒即使死后神魂俱灭永无轮回,这一世,你活一日,我活一日,决不先你而死—— 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不能死—— 因为,我不要你死—— 第五章 临水照心 悔也不悔 然而,接下来几天,曲红颜却没有什么动作。 容千夜领命带了妖星阁的人来,曲红颜把人派到别云院住了三天,然后又打发容千夜把他们送了回去。 无香送了容千夜一程,折回曲红颜住的无阁。 这阁子是依照曲红颜的意思盖起来的,盖好了,宫中杂役请宫主题匾。曲红颜白衣一拂,碎了匾额,声音如冰:“不必了,本是不该有的阁子,就称无阁罢!” 无香穿过亭廊,周围侍卫就见她一如既往地衣袖一拂,身如柳絮轻轻巧巧飘上三楼,右足踏出,轻轻一点朱栏,一个旋身落在曲红颜书房门外。 门不推而开。 “还是瞒不过宫主,看来容千夜教的那招还是不管用啊!”无香皱皱眉,一边走进书房一边埋怨着。 “踏絮追风是上乘的轻功,你功力不够勉强行之,还不如你惯练的登萍渡柳。”曲红颜放下手中卷册,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斜斜瞥了无香一眼,见她没有走的意思,挑眉:“怎么,还有事?”这丫头,每天都要来这么一下,好试探自己轻功进步了没有,早就告诉过她,有这闲心天天闹,不如认认真真跟着末秋练,不过显然,她没有听进去。 “是有些事,”无香走近书桌,故意显得很神秘地眨眨眼:“宫主,你知道方才容千夜告诉无香什么么?” 曲红颜冷冷看了看她:“不就是教了你一招不成不就的踏絮追风?” “不止,容千夜还转述了一句话,妖星阁阁主的话。宫主,你想听么?”无香侧过脸,笑得很是神秘。 曲红颜看着无香娇俏得有些稚嫩的笑颜,心不由柔和起来。红颜宫,也只有无香一个人可以这样对自己微笑,和自己开玩笑啊!这么想着,嘴角也带了笑意:“你装了半天神秘,只怕我不急着听,你倒是急着说。说吧,云惊秋都说了什么。” 无香微笑:“云阁主说遗憾。” “遗憾?”曲红颜挑眉:“看来他也是久闻天下第一人之名了!”沉吟片刻,望了无香一眼:“你待会让右使来一趟。” 右使兰颜?无香笑得很捉弄人:“宫主要告状么?给云阁主定个不忠的罪名?” 曲红颜冷冷瞥她一眼:“我只是想,云阁主为红颜宫多年辛劳,应该得到奖赏。”而右使兰颜,众所周知,是云惊秋最想得到的。甚至云惊秋入红颜宫也是为了右使兰颜。 “看来妖星阁主多年夙愿可以得偿了,”笑了笑:“宫主不告状是对的,因为云阁主对容千夜说纵使得见天下第一人,他也不会有别的念头,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我看好奇的不是他,而是你吧?”曲红颜站起身来,笑容尽敛。 “是,”无香略略仰首,微微有点挑衅:“无香确实好奇,好奇宫主为什么没有让妖星阁的人下手。无香知道,这个念头,宫主一直有,但为什么到最后,宫主还是放弃了?” 曲红颜的神色很冷,心却微微有些乱了。 是,这个念头,自己一直有。从到了东野贺兰,成了军妓的那一天开始,就发誓总有一天也要他尝尝被人凌辱的滋味,不仅是女人,而且是男人。就是这样的仇恨就是这样可怕的期盼支撑自己活了下来,而不是自尽求全。 为什么放弃了?为什么? 回想起那一日的情景,为什么心中没有丝毫快感,而只是茫然? 原以为看到他的不堪,就可以填补自己所受的羞辱,为什么,心还是空洞洞的,没有着落。 为什么?曲红颜不想再想下去:“他,配不上。”神色轻蔑地象拂落一星尘埃。 无香怔然。宫主的意思是,风静为配不上妖星阁的人。原来宫主不是放弃,而是,要选择更加不堪的人来凌辱风静为。就象特意选来的艳妓。 “宫主,你是想逼死他么?” “以我受的苦,难道你觉得不应该么,无香?”曲红颜神色冰冷看着眼前静默垂首的女孩,最后一声无香简直有点呻吟了。 无香,你是我死而复生后最贴心的人,唯一能让我暂时忘却仇恨的人,难道,你竟要背叛我? 无香抬首,目光灼灼:“那宫主也想逼死自己么?” 曲红颜神色一变:“无香——” “宫主以为无香不知道么?他死了,宫主也活不了!”无香愤声道,眼里滚下泪来:“一枝灯影啊——宫主以为无香不知道么?” “无香——”曲红颜心中长叹,揽过哭泣的人,十七啊,当年自己就是这个岁数遇到风静为的,那时侯,他还不是名动天下的风静为,而只是淡淡静静看红尘的萧逐离,那时侯的自己比无香更快乐更不解愁滋味。转眼七年就过去了,都说红颜易老,她却没有老,也许流光对心死的人也是莫可奈何的吧? “无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宫主。中一枝灯影七年了,无论如何都是解不开的了。”无香伏在曲红颜心口,滚烫的泪染透白衣,也温暖了曲红颜冰冷的心。“无香一直把宫主当成姐姐,无香不要你死掉——” 曲红颜微笑,姐姐—— 无香原来是有姐姐的,那个据说和自己长得有些相似的女子,那么美那么强,却爱上不该爱的人,最终选择了同归于尽,留下十岁的无香。虽然上至自己的师父还有末秋、凉楚,下至丫鬟侍卫都很疼爱这个娇俏讨喜的孩子,但毕竟填补不了她姐姐留给她的伤。 直到自己出现在红颜宫,无香抱住自己大哭一场后,终于露出了从前的笑容。 “这孩子,是把你当成她姐姐了啊!”当时师父这样说的。 从此,无香就黏定了自己,即使后来自己成为红颜宫主,也没有阻隔两人的距离。而自己,也把最后一点温情给了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无香本身,而且因为她的姐姐。 那个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烈性女子。 她想安慰怀中哭得可怜兮兮的人儿,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叹息:“无香——” “宫主为什么从来不跟无香说?无香那次差点把他杀了,要是那天宫主不在,无香不是铸下大错了么?”想到当初,无香心里一阵后怕。她却不知道,她口里的差点其实离得很远。曲红颜早就注意她了,岂会由她杀了风静为。 曲红颜听了觉得有些好笑:“无香,你是如何知道一枝灯影的?” 无香语塞。 “你偷看了师父留下的手记?是不是?”曲红颜心里明白。这丫头必定想练所谓轻功最高层的飞天飞梦想得发狂了,竟跑去偷看前任宫主的手记,却看到了师父留给自己的遗书,上面曾提到这一枝灯影。其实,当初就想毁了遗书的,奈何这遗书竟是用师父的定情丝绢写的,不忍毁去。因缘巧合,竟让无香看到了。 “恩——”无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无香,你说该受什么罚?”曲红颜推开无香,退了一步。 “偷看宫主私藏者死。”无香声音微微抖了抖,抬眼迅速看了神色冷厉的曲红颜一眼:“但无香不怕,无香很高兴看到遗书。末秋姐姐凉楚姐姐还有容千夜云阁主,他们都答应无香了,决不会让宫主杀了风静为的。” “你——”曲红颜看着无香一脸无畏,只能叹息:“算了,这件事别再说给其他人听了。末秋凉楚容千夜他们疼你,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若让其他人知道了,为了规矩,我也保不住你。”看看无香满脸的泪水:“右使那里你就别去了,兰颜最是心细,又最讲规矩,让他问出什么来,你不死也要掉层皮。” “是——”无香含泪泣笑,滑稽地鞠了个躬:“谢宫主不杀之恩——” 曲红颜看着好笑:“回你的好梦斋做好梦去吧,好好躲着,可别让兰颜什么的看到了。把眼睛捂平了再出来。” “是,”无香再打一揖:“宫主也要答应无香,不能杀风静为。” “好了好了,瞧你多袒护他——” “无香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我好。”曲红颜袖一拂,把无香轻飘飘地送出阁子。“回好梦斋去。” 无香“趴——”地撞上地面,“哇——”地大哭一声,一溜烟似的跑回好梦斋去了。 守卫侍从相视一笑,看来无香的绝世轻功梦再次破裂了。 风,从阁廊上吹过来。门,开着。 曲红颜慢慢走到扶栏前,靠上朱红色的镂花栏。白衣临风,袖边裙角拂出一层层微澜,衣如流水,阳光如金洒在雪白衣裳上倾折出耀目流彩的璀璨,却压不下容颜的清绝高华。 荷花开得正好,为什么这风吹在身上竟是冰冷? 还是自己的心太冷了。 这一切,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对是谁的对,错是谁的错? 或者,谁都有对谁都有错。 或者,谁都没有对谁都没有错。 他为天下,我为他,有什么错呢?但,一步一步,却走到今天。这样的安排,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如何能不去怨,如何能不去恨! 或者这是宿命,是天意,是注定,难道,到头来,我只能去恨这玩弄悲喜的天意,去怨这莫名其妙的注定么? 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眸凝如月,望向远处一湖荡漾。 风荷半顷,一湖清香。 风静为倚着青竹栏杆,却不去欣赏满湖丽景,只微微垂首,看楼下流水。 水很清。水里映出的人更清。 每次看自己,总觉得很陌生。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在看自己,或者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都是不相干的,好坏美丑都是不相干的,所以,麻木。 多恨,少愁时不时说“公子,你怎么又瘦了。”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好象从来没有回答过,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做该做的事,而该做的事又都是那样冷冰冰的。 后来,隐居在清源山,多恨少愁还是时不时说:“公子,你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那时,再没有什么事让自己做了,但,自己还是从来没有回答过什么,还是冷冷淡淡的不加理会。 现在想来,想到他们当初的一脸忧色,心,微微痛了。 当时,为什么不回答呢?就是不想说什么,为什么不笑一笑,让他们可以稍稍安心呢? 他们跟着自己多少年了?四年?五年还是六年?自己竟是从来没有留意过。 来就来了,走就走了。五年血海沙场,何曾留意过什么?何曾想过要挽留什么?只是一步步地算计,算计江山,算计天下,甚至算计萧飒扬、孟青浪、江去雁,算计风静言、铁多恨、铁少愁。 天下第一人啊,简直把天下所有人都算计了。 就是漏了最该算计的人。 一枝灯影,音璇音璇,你实在是个出人意料的女子。你的多情你的决绝,到头来,逼得我也没了选择。 如果可以—— 风静为回头,定定看着身前的白衣女子。 曲红颜早就上了二楼,立在回廊折处。依风静为当初的武功修为,自然早有察觉,但现在,他内力尽失,因此尽管曲红颜已近在他三尺之内,他仍是一无所觉。 曲红颜瞥了一眼随风青衣,立时明白他突然回头的原因。风向改变,他自然闻到自己身上的梅香。 但,他这一回头,曲红颜还是吃了一惊,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来不及恨。 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但是,上得楼来,就见他衣青如柳倚栏望水,看上去那么宁静,宁静得仿佛就是当年陪她探梅的男子,五年等待五年沙场,两年血泪两年沧桑,在这宁静之下,竟似不曾存在过。 他,还是那个冷冷清清的萧逐离。 她,还是那个一笑拂梅的莫音璇。 这一回首,流光如弹指,刹那烟灰灭。 而她的心还在当年,来不及恨。只是望着他,若喜若忧,若爱若怨。 风静为回头,心里早有了准备。无论怎样的怨怎样的恨怎样的泣血锥心,他,都要承受下来。然而这一回首,还是失色。 他,准备得太好了,以至于看到曲红颜淡忧淡喜的容颜,只能怔然。 不是以为的深刻的怨恨,而是这样淡淡的忧伤喜乐。眼前站的不是冷眉冷眼的曲红颜,而是清颜清色的莫音璇。风静为恍恍惚惚,望得一片迷离。 风,拂乱曲红颜的青丝,再拂起风静为的青衣,清香隐隐梅香缭绕,两人竟是相望无言。 “离——”曲红颜茫然地开口,一开口立时惊醒,猛地打住。 风静为也骤然清明,一股冰寒的疼痛在心口炸开。不着声色地,青衣袖下的右手背在身后暗暗握上栏杆。 曲红颜一惊收口却依旧不知说什么。冷冷扫了一眼:“气色不错,”说着走进一步,却别开眼:“看来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风静为微微侧身,拉开距离。动作虽然极其微小,曲红颜眼角余光却瞄了个清清楚楚。恨意顿时喷发:“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风静为么?你什么都不是!你不比我干净多少!”她死死盯住风静为,睫上有物闪光:“你和那些凌辱我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肮脏可耻!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以为自己有多么神圣,却把别人看得比泥还下贱!”泪,终于落了下来,跌在青竹廊阁上摔成粉碎。 风静为脸色青了又青,心口痛得几乎要让他窒息。冷汗浸湿手心,再也握不住栏杆,身形倏然滑落。他想撑住身体,但,左手一触地面,手腕处不死不休的顽毒立时爆发,疼痛无力瞬时席卷全身,威胁着要夺去他的意识。 但,他怎么能昏过去。风静为死死抵抗接连不断的昏眩,死死盯着蹲下身来与自己平视的曲红颜。他很清楚,失去内力,疼痛变得完全不能忍受,除了意志。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昏过去,他不能再让红颜误解。 “我,没有,看不起你。”风静为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但一字一字异常清晰,每说一个字,心就收缩得极度猛烈,仿佛被人用手抓着一紧一放。“我,是,怕,坫,污,你。”风静为开始抽搐,脸色雪青,泛起紫白,吐息急促而清浅,声音变得断裂的嘶哑:“你,不,要,看,不,起,自,己——你,是,很,好,的——”说到这里,拖了很长的音,风静为紧紧看着曲红颜,目光很柔和,只是喘息,再不能说出话来。 曲红颜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怔怔地揽住他。他的汗冰冷冰冷地滴在她的白衣上,竟诡异地染出浅淡的血色。曲红颜看看白衣上带着水痕的丝丝绯红,再看看青衣湿透的风静为。 “你——”怔怔地开口,说了一个字再也发不出音来。 风静为看着她,突然,右手拉住她的白衣,死死拽着。清瘦的指骨几乎要破皮而出。“你要恨就恨我,不要恨自己,璇——”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不见一丝颤抖,就象往常一般,却异常坚定决绝。这一句话显然耗尽他所有力气,也急速加剧他的痛楚,他猛地一颤,一口血喷在曲红颜的白衣上,将前襟染得一片血红。 曲红颜感到胸口一片湿湿热热,抱起已然晕厥过去的风静为,泪落在他的脸上,混着他唇角绵绵延延的血红一滴一滴染红翠色的青竹。 月华初升,湖心小筑灯火如昼。 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凉楚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一旁焦急等待的无香笑了笑。这一笑却笑得无香流下泪来。 风静为不能死啊——他死了——宫主怎么办—— 凉楚示意一旁帮忙的两名侍女整理药具,携了无香走出屋外。虽是盛夏,但,夜里的风从湖面上吹来还是凉意沁人。 “无香,你是不是把一枝灯影的事告诉了风静为?” “是啊,怎么,难道——”无香脸色立变,很紧张地望着凉楚。 “你想偏了,”凉楚明白无香的紧张:“他不是故意求死。你既然当初肯告诉他,应该断定他不会伤害宫主。” “无香觉得他不会,但今天,那情景看着实在不对劲。” “你以前告诉我,说他是血腥得干净的人,我从来不信,如今,”凉楚叹息一声,望着楼下闪耀着点点月华的流水,无情无绪的声音微微带了点悲悯:“也许他真是个这样的人,也并非我曾以为的那样无情。”她沉默一阵,显得很是疲倦:“无香,你知道么,如果你没有告诉他一枝灯影,他今天决计撑不下来。” “他——”无香怔然。 “他现在活着,实在不如死了的好。我没有料到,他的身体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再者,当初又不知道宫主中了一枝灯影,竟没有坚阻宫主动用不死不休。现在,心疾与不死不休同时发作,竟成血毒之症。” “血毒?”无香不善医道,从未听过什么血毒之症。 凉楚轻轻一笑,说不出的无奈:“别说你,就是我也不曾见过什么血毒之症。本以为只是传说罢了,谁知竟会应在风静为身上。汗出如有血丝,是血毒的征兆。得此病者,痛不欲生比之不死不休更惨烈百倍,无药可救。” “那宫主——”无香惶惶。 凉楚神色冰冷:“无香,你视宫主如姐,分外亲爱,我不说你什么。但是,事到如今,你也该冷静清醒公平一点。当年,风静为确实对不起宫主,但现在看来,是是非非竟是分不清楚了。若非宫主,风静为断断不会落到今天如此地步。风静为可以为她忍受血毒之症活下来,宫主又在哪里?她竟然不等他醒来就独自离宫,她何尝知道风静为为她受的苦?!” 这一大番话说出来,压得无香木然呆立,半晌才能开口:“凉楚姐姐,我——” 凉楚衣袖一拂,眉目冷峭:“当初你不忍他受宫主折磨想杀他,被宫主拦了下来,把当年的事一一说给你听,你替宫主不平,那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凉楚神色冰冷如雪:“为了一枝灯影,你自然不许他死。但无香,我了解他的痛苦,却不忍他受这样的折磨活着。”说完,拂袖而去。 无香怔怔地看她不走廊桥,踏波而去,知道凉楚是气到极点了。 然而,无香也清楚,凉楚这番脾气不是冲自己发的,而是冲宫主发的。生性冷淡的凉楚也看出了风静为的情深如许,为他不平了么? 凉楚不能冲宫主发脾气,只好冲自己发脾气。凉楚那么冷淡的人,会这样激动,想来那血毒之症是可怕至极了的。比不死不休更惨烈百倍,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呢? 凉楚姐姐,虽然无香替宫主不平,但,无香却并不恨风静为,如果可以,无香不会让他这么痛苦。但是,一枝灯影不解,原谅我,无论他要承受怎样的痛苦,无香都决不允许他死。 无香已经失去过姐姐一回了,这一次,就算是罪孽,无香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宫主。 第六章 所谓爱恨 一人而已 烛火幽微,光晕如云,飘忽散淡。 风静为拥被而坐,干净得诡异的手放在丝被上,玉白压着水蓝很是漂亮,但细看,却只觉得那双手苍白若死鬼气森森。 风静为不谙医术,但看了自己的手却也知道自己实在离大限不远了。原本也就是十数日的命,能熬到如今不过是一股死不得的心念在支撑。无论是何等的艰难痛苦,何等的羞耻凌辱,纵使要与天对抗与地争夺,纵使连她也要自己死,也要活下来的心念在支撑。 他明白,他可以撑一年、两年也许三年。但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呢?真真油尽灯枯之时,岂容得他说活就能不死?他,毕竟不是神仙。纵使甘愿承受病痛折磨到头来只是多延些日子罢了,哪里可能久长?万物有破立,一枝灯影岂会无解,他可以等,可以拖,可以熬,熬到解开一枝灯影的那天。 等到那一天,欠命的还命,欠情的—— 璇,你要我如何来还你的情—— 曲红颜立在门外。倚着白日风静为倚过的栏杆,微微垂首静静望水。月很明,映得湖水很幽很亮。看不清自己的容颜,只见着模糊的影子在微澜里荡漾,一波明一波暗。 你,不,要,看,不,起,自,己—— 清泪一滴一滴落在湖面上,亮起一纹纹细细的涟漪。看不起自己——曲红颜微笑——你竟然知道—— 东野贺兰,本就是最荒寂的边疆。那里的兵士从来就缺女人。何况是被发配去的军妓,何况还是前朝公主。从上到下,有哪一个愿意放过这么新鲜的玩物?不分昼夜地应付数不尽的男人,你以为,还有什么是干净的?你又让我如何不去厌恶自己,如何不去恨自己! 曲红颜慢慢直起身子,抬手掠了掠垂落的散发。发丝飞扬,衣袖举风,迎着月华朦胧发光,美则美矣,看着却觉得倦怠,褪去激烈后平静的倦意,是没了生趣的红尘厌倦。 推开门,灯已灭,风静为已然睡下。 曲红颜静静坐在床沿,静静看他沉寂在暗影中的脸。隔着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要恨就恨我,不要恨自己—— 不恨自己如何能够恨你? 恨你,却也爱你。曲红颜倾下身,很温柔地吻了一下风静为冰冷的唇。“你,比我干净啊——那么残酷——”曲红颜的声音游离飘忽。 风静为没有醒来。 “无论爱恨,你——都是唯一的那个啊——”曲红颜的额头微微抵住风静为的额头。 但是,你却说——你要恨就恨我,不要恨自己——恨少一点点就是爱——为了恨你,我不敢恨任何人——除了你—— 恨少一点点,就是爱—— 然而,如何去爱,如何去爱—— 微微靠着,直到不再有可怕的冰冷从额上传来,曲红颜叹息一声,白衣一拂,象游荡的幽魂离开竹屋,轻轻带上了门。 风静为睁开眼,淡淡瞧了一阵合上的门又沉沉睡去。 凉楚一清早来到湖心小筑,却发现无香已经到了。推开门看到那个娇俏的孩子静静立在床边,凉楚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无香的鹅黄纱衣飘起来,看上去好象幽冥的旨意在引领。 无香却回头微笑:“凉楚姐姐,你来了——”一脸灿烂的笑意迎上前来。 凉楚不理会她,径自走到床前,风静为果然醒着。 “无香,你跟着宫主,果然有了些心机。”凉楚冷冷淡淡地讽刺,探了探风静为的脉。“你拿什么威胁他?” 无香敛去笑容:“天下。”她移近三步,看了看凉楚,然后盯住一脸淡漠的风静为:“他,爱宫主,但,更爱天下。否则当初怎会为了天下放弃宫主。无香要他活下来,就要拿他最珍视的东西威胁他,逼他。” 凉楚失笑:“无香,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天下——” “她不天真——”一直冷冷听着的风静为截住凉楚的讥笑:“她确实有这个本事。”他十指交握,垂眼望手,静了静,抬眸,眼神锐利如刀锋冷冷刻过无香脸颊:“居雍虽非大国,百姓却是彪悍异常精于骑射,真要与萧朝对抗,必是血流成河。” 居雍?南蛮边境那个小国?无香和居雍有什么关系? 凉楚惊异,望向无香。无香却仍望定风静为,似乎在等他说下去。风静为却闭上眼,不再说话。 “无香?”凉楚打破沉寂。 无香回神,拉回目光:“居雍人人信奉古兰教,以教治国,教中圣女比国主地位更尊。” “你就是圣女,对不对?无香?”凉楚有些明白了。 “我姐姐是七十三代圣女,她不在了,就由无香继任。” 凉楚摇头:“既然你有如此显贵的身份,又为何会流落中原,流落红颜宫?” “无香并不很清楚原因,”无香显得有些忧伤:“姐姐说有人要害我们,所以就带了无香逃到中原来。但那些人还是一路追杀,后来是师父救了姐姐,姐姐为了报恩就留了下来。” 凉楚点头。 风静为闭着眼,声音如冰开口残酷:“可惜居雍内乱平定得太早了。” 无香凉楚听他如此说话背后蓦然起了一阵凉意。 居雍内乱平定太早了—— 居雍内乱历时三年,起于莫氏八十五年,平于莫氏八十八年。莫氏八十八年,萧飒扬初遇风静为。 风静为的意思是,如果居雍内乱多延些时日,他竟是准备乘虚而入,一举攻破。 无香想了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白了白:“你——” 风静为并不抬眼:“居雍民风尚武,教化不易,对萧朝终究是个隐患。” 无香脸色再变:“居雍素来不涉中原之事,你竟也要赶尽杀绝!” 风静为容颜苍冷,唇色如雪,眉目清湛卓绝无情:“我从来不是个慈悲的人,只是天意要存居雍,我亦无法。如今你以古兰圣女的身份威胁天下,只怕到头来祸及居雍,毁了古兰千年基业。” 无香一时哑然。风静为说的不错,居雍正是因为不涉中原方能得享安然千载之久,若自己真举国动兵,只怕居雍从此再无宁日,但是——无香定了定神:“如果萧朝没有天下第一人,真打起来恐怕胜负难分。” 风静为这才睁开眼睛,却不看无香,而是望向窗外。一望冷清,仿佛望到天之尽头,江山沟壑收于眼底:“你太看得起我了。萧朝人才济济,都是一时俊杰。风静为名动天下不过因为杀的人比较多而已。” 无香默然。风静为太强太狠,几番力挽狂澜,看在所有人眼里都觉得似乎是他一手撑起了萧家的天下,但是——真真想来——孟青浪用兵如神,江去雁谨慎深谋,加上萧飒扬豪情纵横,求贤若渴——江山,似乎更是他们一城一寨打下来的—— 风静为名动天下,汶水河畔借刀杀人,清安县纵火烧粮,围攻名阳水淹城墙逼得莫氏不得不降,独断专决三万降兵尽赴黄泉,太多太多,让他名震天下竟都是血腥残忍之事,都是杀人放火的事! 风静为名动天下不过因为杀的人比较多而已—— 他杀的人岂只是比较多而已!一国亡一国立,为这一破一立而死的人大抵都可以算在天下第一人风静为头上。无香想到这里觉得毛骨悚然。早就知道他的残酷,他的血腥,但是,听到他那样冷冷淡淡无喜无忧地说风静为名动天下不过因为杀的人比较多而已,还是忍不住心头阵阵恶寒。 凉楚看着风静为,暗自叹息:无香,你不该以天下威胁这个一望苍远的男子。天下早就在他的指掌之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也许连他自己都再也不能撼动一手撑持起来的江山。叹息着,拉了发怔的无香离开竹屋。 屋子里又只剩下风静为一个人。他仍是极清极远地望着窗外,晨光映透无血色的容颜,莫名地有点柔软的忧伤。 凉楚无香只当他一望江山尽,其实,他没有,他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出水荷花而已。 你,比我干净啊——那么残酷—— 他想着昨夜曲红颜的话,看着风里摇曳的清丽白荷—— 那一日,醒来,她就是这么坐着,望着窗外,望得那么出神,原来就是望这荷花,原来——如此—— 她,也许更恨她自己吧? 风静为倚着床头,抬手扶额。手冰凉,掌下肌肤却更冷得透心冰寒。昨天夜里带着梅花味道的温暖早就不在,但是,手心触及,虽然冷却依稀有点缠绵的柔软。 恨少一点点就是,爱—— 手滑落,拂过唇畔,掩口。绯艳的血漫过指缝,沿着清瘦的指骨在雪色的手背上蔓延出一丝一丝交错的血纹。 风静为拉回目光,移开掩唇的手,瞧了一眼满手的血红,那神色比看荷花来得冷淡许多。干净的左手掀开丝被,忍着昏眩走到搁着铜盘的架子前,正要将手浸入清水中,门骤然大开。 云惊秋维持着推门的姿势,看着侧首望来的风静为。 门开得很急,带进一阵风。风静为微微侧首,未束的发微微飘起青衣当风,蓦然起了清秋意兴,风扬之中更显得眉目清定,千古寂静。如雪如玉的左手衬着染血的右手,清愈清邪愈邪。看在云惊秋眼里只觉得菩提鬼刹皆在一人,善恶同身。 风静为淡淡看着云惊秋,并不言语。 惊怔瞬过,云惊秋很快镇定下来,拱手为礼:“风先生,红颜宫突遇外袭——” “你家宫主呢?”风静为截声问道。 “宫主昨日就离宫了,先生不知道?”云惊秋有些奇怪。 风静为神色淡了下来:“如今何人主事?” “右使兰颜。” “好,我随你去。”风静为移了一步,身形一折,一口血呕了出来。 “先生!”云惊秋抢上几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手心下的肌肤透过青衣竟是一阵冰冷一阵炙烫。云惊秋低头,见风静为脸色煞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没有经过风浪的,红颜宫里的人,走出去在江湖上都是一流的杀手。但现在,红颜宫遇到的不是一般强敌,何况宫里的好手大都在外有任务,留守宫里的都是二流角色,何况宫主还不在宫里,群龙无首,情势着实危殆。兰颜要自己来请风静为,也是希望借重这天下第一人挡上一挡。可是,眼下看来,风静为自保尚不能够,哪里能助红颜宫拒敌。 风静为神色倒是淡定得很。他清楚,不死不休已然发作,等这一阵痛过去必要半个时辰。何况如今又有血毒之症,伴着不死不休恐怕是死也不休了。强敌在即,惟今之计,只有…… “你身上可有刀?” “有。” 风静为撑起身子,神色冷湛:“你挑断我左腕经脉。” “你——”云惊秋立时明白过来,惊愣。不错,只要挑断不死不休伤处经脉自然断了不死不休的顽毒祸害,这么简单的道理,几百年来竟是无人想通。这么想着,拔刀出鞘,森冷的刀刃逼上风静为的左腕。 刀光寒厉如冰,云惊秋却不能下手。 风静为微微举袖,青色宽袖褪落露出纤瘦的手腕。一色的雪青,望着竟是漠漠秋愁细柳寒的惆怅。如此清寒,如此清致,云惊秋竟是一时下不了手。 风静为却不容他迟疑,凝眸一望,左腕如风倏然划过雪亮的刀锋,带起一溅血光。左手无力垂落,退了一退,跌坐于地。 “你——”云惊秋惊绝。天下第一人,果然出手无情,对自己,也可以这么无动于衷地残忍。说废就废,竟是没有一丝犹豫迟疑的。这样的激烈,无端端地激得心中热血澎湃,恨不得追随他血饮刀口啖敌肉,纵使骂名滚滚亦无所撼。 风静为两手血腥,平平静静地抬头:“带我过去。” 云惊秋回到红颜宫的议事所在醒心厅时,侯在那里微微有些纷闹的一干人立时静了下来。云惊秋清楚自己没有令人震撼的本事,他看向兰颜,发现连兰颜都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手上抱着的人。 兰颜是第一次见到这传得神乎其神的天下第一人。早就大略知道这个人和宫主的过往纠葛,早就知道他被宫主禁闭在湖心小筑,没有宫主的许认不得擅见。但是突逢强敌自己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他。天下第一,带给人太深的震撼太稳定的安心,逼得人不由自主地去依赖。 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清白幽弱却也如此清寒明厉,病不胜衣却煞气透骨——至弱却也至坚。 风静为脱开云惊秋的扶持,负手而立站得笔直。他冷冷看着兰颜:“打得过么?” “还不确定来袭者的身份,但依他们连闯三道暗哨的速度来看,必有超绝的高手。以宫里现有人手,打不过。”兰颜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也很清澈就象他的人。 风静为的目光淡淡扫过厅内众人:“红颜宫周围地形如何?” “红颜宫建在山巅,林木环绕。” “他们要抵达宫门需要多少时间?” “一柱香。”兰颜毫无凝滞。 风静为微一沉吟:“你看火攻之计可行得通?”望定兰颜,他很相信这个看上去清秀得清澈的右使。这究竟是红颜宫不是萧家义军,他远不如兰颜熟悉一切,也不如兰颜来得清楚眼下局势。他需要这么个人确定自己的想法。 兰颜目光冷凝:“宫里没有那么多桐油。” “如此说来,火攻是可行的?”风静为逼问,见兰颜颔首,微微一笑:“不需要多少桐油,陈年好酒也是一样。你带人在通往主殿必经之路周围十尺花木林丛中浇上桐油陈酒。”他右袖轻拂,指着云惊秋:“你选四个有臂力的人出来,听我差遣。”“无香凉楚,你们马上带人整理一下,该带的带。打理停当之后与右使汇合避往东南方向。” 兰颜决定相信这个清如幽兰厉如刀锋的男子,与无香凉楚交换一下眼神,领命而去。无香虽然觉得不战而退自己烧了红颜宫是糟透的法子,但既然兰颜都同意了,也只得依计行事。 一下子大厅之内只剩下风静为还有云惊秋及他选出来的四个人。人少了,气氛却骤然紧张起来。风静为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几欲夺口而出的血腥,脸色比平时更清更寒,呈现出接近碎裂的晶莹透彻。方才那些都只是铺垫,火攻成败与否,却在留在厅内这些人身上。 香炉上三支香细烟袅袅,已经燃去了小半。 兰颜凉楚无香收拾停当,依着风静为的吩咐避往山之东南。 兰颜看了看日影,将近一柱香的时间了,自己和凉楚已经汇合,但风静为却还没到,云惊秋也没有踪迹。 风静为要云惊秋留下来究竟要做什么?兰颜衡量一下局势,如果火攻不能成功,自己一干人是极容易被追上的,如若动起手来,连原本的地利优势也没了。 兰颜心里的不安慢慢涌荡起来,一手掩心,缓缓靠上树干。他清楚宫里的布置,纵使失火也决无可能困得住突袭的那些江湖高手。风静为究竟要如何?他突然没了信心,甚至后悔那时竟会丝毫不犹豫地信了风静为的话,那样坚定地相信他一定有办法。如果,万一风静为失策了呢?那如何是好?死则死矣,但,突然有些遗憾,遗憾不能和那个一直追逐自己的男子在一起。 凉楚的神色却很淡,她生性凉薄,看什么都是冷冷淡淡不太在乎。她攻的是医道,经常干的却是杀人的事,活人性命夺人性命都在一手之间,除了效忠红颜宫,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执著的事,生死也是如此。她不在乎不牵挂,所以冷静。看了兰颜一眼:“右使不必担心,风静为的计从来没有落空过。” 兰颜听她这么一说,立时醒到自己的失态,微微颔首尽敛遗憾仓皇之色。 无香听凉楚如此口气,也稍稍放下提着的心。 日影一点一点西移,林子里静得可以沉淀阳光。一柱香的时间早过了,风静为云惊秋等人还是不见踪影。凉楚的脸色也慢慢变了。兰颜稳了稳神:“我们——” “起火了!”有人惊呼。 兰颜凉楚无香等人立时望向红颜宫方向。 果然,遥遥火焰盛开如花,烟尘如云似雾蒸腾直上。 兰颜神色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为什么相信他? 无香整个人都呆了,只怔怔地盯着那远远的火光窜得越来越高,眼睛竟是一眨不眨,就那么死死地盯住,盯到后来,两行鲜血从眼角渗沁,触目惊心地划过雪白的面颊,刻下两道血痕。 凉楚痛呼:“无香!”抢过去要搂住那颤抖得站不住还要死死盯着火光的孩子。 无香却已腿一软,跪在地上,望着火光灼艳处,一声嘶喊:“宫主!” 这一声嘶喊惨烈得如断首剐心,血淋淋地刺进每个人的心。 兰颜也蓦然跌坐在地,无血无泪无魂,只喃喃念着云惊秋的名字。 凉楚收住脚步,看周围一群人都是异常死寂,面上都有哀戚不忍之色。心底突地升起荒凉的悲哀。谁能免情?眼前这些人,哪个没有杀过人,哪个没有出生入死过,到头来,还是一样会为至亲至爱的人落泪泣血。无香为宫主,兰颜为云惊秋,还有人为同伴。但是,谁为那个人哭?为那个人悲哀? 火焰妖娆。烟雾迷瘴。 这场火并不如何大,对林子里的人来说却是今生最惨烈的一场焚烧。风吹西北。但,每个人都感受到那烈火灼烧的酷痛,呼吸之间都是炙热的烟尘。 凉楚盍眼,低低叹了一声:“孽债业偿。” 孽债业偿——当年师父收宫主为徒时如是说。 孽债业偿,这两个人,终究没有逃过。 火趁风势血色如焚,烟一团一团地浓呛起来,将将暮的天熏得愈发晦暗。 夜色终究重了起来。火光虽然弱了些映着晚天却格外凄艳,如血色漫天。 兰颜抓着身旁的树干,试着要站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凉楚慢慢走过去,扶他起来。他本就清瘦,如今更添惨白,看在凉楚眼里无限凄伤。 兰颜对着凉楚微微一笑,笑得凉楚蓦然落泪。“凉楚,你没有说错啊——风静为的计从来没有落空过——” 凉楚心酸。 “我们——回去吧——”兰颜挣开凉楚的手,挪到一跪不起的无香跟前,伸出手:“回去吧——” 无香呆呆楞愣地,目光还在远处火光血色里,好半晌才看到近在眼前的兰颜。终于闭眼,眼角一阵钻心的剧痛。血漫过眼棱,好热好红,就象火一样。“回去?” “是啊——回去——”兰颜眼色奇异,如梦如幻。 “我——不想回去——”无香摇头,这才发现全身都僵硬了。“回去——没有姐姐——” “无香!”凉楚冷吸一口气,姐姐!无香的姐姐早就死了,这丫头惊恸过度,脑子竟不正常了! 兰颜却不见一丝惊惧,还是微微笑着:“无香——你不来看兰颜和云惊秋拜堂了么——” 凉楚浑身冰冷,拜堂,她望着兰颜一脸迷幻的微笑,天!兰颜也要发疯了么?“兰颜,你——” “我怎么了?”兰颜毫无所觉,笑眯眯地转向凉楚:“我要嫁给云惊秋了,凉楚你不替我高兴吗?”他的声音依旧清澈,而且还带着兴奋的颤抖,就好象清水起了涟漪,潋滟着。 凉楚退了一步,又骤然止住。 兰颜手一抬,扯断束发的雪色缎带,发如瀑布倾泻而下。浓烟遮月,林子里很暗,只有远处天边一片红光映得些些明亮。发带断裂,青丝垂落,那一瞬,兰颜的容颜骤然明亮,耀花了凉楚的眼。 这一亮,清秀脱为清丽,清瘦成了纤雅,兰颜从少年一变而为少女。 “兰颜——你是女的——”凉楚回过神来。身旁众人也一时议论纷纷。 右使兰颜,最冷静最自持,竟是个女子?! “兰颜从来不是男子。” “你——”凉楚回忆起兰颜当初入宫时的情景,叹息:“你是为了躲他。” “我不该躲他的,是我害了他。”兰颜笑了笑,那笑丝毫没有悲伤的痕迹:“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所以,我要嫁给他。他一直想要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兰颜,你何苦。” 兰颜微笑,没有一点苦涩:“凉楚,你说我这么害了他,他还会要我么?” 凉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依旧跪着不动痴痴呆呆的无香:“我们——回去吧——给你和云惊秋——”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口。 第七章 江山独步 袖手旁观 火光潋滟,映在凉楚等人脸上如施脂粉.只是,这胭脂太灼艳,灼艳得染透清明的眼. 无香痴痴傻傻,凉楚只好背着她.兰颜也不哭泣,一径微笑着.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一枝灯影的事,却也知道红颜宫就此焚毁,同伴丧生,不能不感到哀伤悲凉. 一点一点移近,火焰愈盛,明艳得迫人再也近不得半寸. 烟太浓,看不清.凉楚眯眼,目力及处,只见一片红光.但—— "宫主!"凉楚惊呼. 这一声宫主喊出,众人皆惊.无香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满目血红.挣开凉楚的怀抱,摔在地上.地面被灼得极烫,她这一摔手肘立时灼伤.她却毫不在乎,冲着热浪来处,伸出前臂:"宫主——"她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睛睁得要裂开,仍是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 凉楚赶紧扶起她,"宫主没事,她很好." 无香一下紧紧拥住凉楚,泪夺目而出,却是决艳的血. 曲红颜正立在红颜宫宫门口.雕梁画柱尽皆起火,火焰盛开如花艳烈至极.一片血红中她依旧白衣如雪,卓然肃立.火舌吞吐着,缭绕在她周围,衣发随风不着半点火星. 在火焰之中如冰如云. 如风静为. 凉楚几乎不敢再看那卓绝的背影.宫主没事,风静为必然还活着.他可也有这决绝的背影?这如花火焰可曾毁去那一望见清再望见寒的卓绝? 孽债业偿,还是没有了结么? 无香知道曲红颜无事后,脑子立时清醒起来,一抹脸上血迹:"宫主,他还在里面啊!一枝——" 凉楚伸手掩了她的口。 “ 凉——”无香使力挥开凉楚,还要喊.凉楚的声音冷冷淡淡响在耳边:“不用叫了,宫主已经进去了。”无香马上安静下来.她看不见,看不见凉楚此刻脸上悲悯的表情.那是一种知罪的悲悯。 无香只静了一会,又冲周围大喊:“快点进去啊!救火啊!兰颜!你在哪里!快点救火啊!”她抓着一个侍卫猛摇,叫着快点救火却不放人走。 凉楚拉起兰颜的手:“兰颜,你听我说。宫主没事,风静为就没事。云惊秋也就决不会有事,云惊秋没事,听到了么?兰颜?” 云惊秋没事?云惊秋——没事—— 兰颜骤然回神,微微浅笑踪影全无,望定凉楚:“他——没事—— ” “他没事。”凉楚紧了紧握着的手。 兰颜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目光直直的,盯着凉楚。 “他没事,宫主已经进去了,兰颜,我们也进去帮忙,好吗?”凉楚的声音是罕见的温柔。 兰颜继续呆了片刻,又笑了:“好。” 正门,大厅,回廊,都在焚烧。梁柱,花木,纸张还有尸体都在焚烧。每见到一具焦尸,惨不忍睹却都得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己人。风静为云惊秋加上另外四人,红颜宫只有这六人而已,但一路行来压在颓廊火柱之下的焦尸却有数十之多。 耳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凉楚不由微笑,如今看来,还没有发现红颜宫人的尸体,这一场劫难,也许一个人手都没有折损. 但是,他们又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哪里?"兰颜神色已镇定得多.现在看来,虽然不明了风静为究竟做了什么,但显然这一仗红颜宫完胜."宫主呢?" 宫主! 凉楚猛的惊醒,脱口而出:"湖心小筑!" 湖心小筑早已荡然无存.湖面烟雾滚滚,散发着焦炙的味道.出水亭亭的白丽风荷也全然不见,湖面上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如莲叶田田,不见流水. 再铁石心肠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人看了这幅景象,也要寒战要呕吐. 凉楚伏下身子,呕到再也呕不出来了,还是禁不住要作呕.伏在地上,十指扎进泥里,浑身不住地颤抖.抖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颤抖了,身上还是发寒得可怕. “凉楚——”曲红颜的声音如飘自云间,清冷明净,仿佛可以从地狱炼火中挽救众生. 凉楚抬头,看到了如冰如云的白衣. "你要是好点了,就过来看看这几个人,他们——"曲红颜微微垂首:"大约痴了——" 顺着她垂首的姿势,凉楚看到了她怀里的人.脸向内侧,长发披垂,什么也瞧不清楚.凉楚眼里,只看到曲红颜雪白衣袖环住的紫色长衣.。 紫得发黑的衣。 而那原本是浅浅柳色幽幽寒意的青衣。 风静为!凉楚一惊而起,火焰、焦尸、血染衣紫,心疾、血毒、不死不休,瞬瞬飞掠脑海却尽成空白。她几乎没有意识已经飞身探出要牵住那一片紫黑的衣袖。 却只堪堪触到一痕血衣。炙热从指尖刺进心底,还有点干硬的粗糙感。 曲红颜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雪白的衣袖映着紫黑垂落,干净得不容停尘的雪白上一丝丝血艳的水痕,如血哭泣。“不需要了——” 不再看跪跌的凉楚,曲红颜慢慢转身,慢慢离去。雪白的衣拂过余烟犹在的焦土,似佛莲开落。紫衣长发从臂弯间垂泄,风烟过处微微飘起。 凉楚瘫软在地,垂首。风静为——究竟怎么了—— “云惊秋!”兰颜一声痛呼拉回了凉楚的神思。侧首,竟是兰颜在抱着云惊秋哭。那一向飞扬跳达的妖星阁主脸上只有空茫之色。叹息着,凉楚挣扎着站起身来,心中却已完全明白,云惊秋身历惨境,十九是崩溃了。 那——风静为呢——这个一手定下杀戮之计的人——又是如何—— 曲红颜抱着风静为,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搂着怀里的人。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她只知道,这一世,再也不容许怀里的人受到丝毫的伤害。 再也不要有丝毫的伤痛加在他身上。再也不要有。 他,经不起。她,经不起。 为什么没有察觉他已经清瘦得这样厉害?为什么要逃避他日重一日的病痛?为什么从来不去想他也会死?为什么?为——什——么——呢—— 早就认定他的强,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也是最脆弱的。 就那么放任仇恨毁了一切,毁了一切,恨的,爱的,一并毁掉。曾经以为一起毁灭是最好的结局,得不到幸福就同坠地狱。但是当毁灭近在眼前要变成现实时,却是完全不能接受! 完全不能接受! 平生不信天意!莫音璇也好,曲红颜也罢,不曾信过半分天意。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是如此,幸福亦是如此! 生来天下帝王家,自负才情三千斛,为情生为爱亡命自任之,天意不曾涉灵台。 到头来,国仇家恨身耻,滔滔天意茫茫神旨压顶而来,依旧骨傲身坚与天对抗。情债也好,孽缘也罢,莫音璇不要天意,曲红颜只恨该恨的人!天,若真有公道,莫音璇不求幸福,但求恨得其所,恨得其所!你却让莫音璇爱到深处随风逝,让曲红颜恨到尽头回首空——恨到尽头回首空! 曲红颜心口郁滞,身子一软跌倒在地。白衣如舞似云幻雾安安稳稳地接妥怀里的人,偏过头一口血呕在尘土之间。血,艳烈烈的,却再也不能刺痛她的眼她的心。 他,在那决盛绝艳的火焰中,望着她,微微一笑—— 冰碎、玉裂、剑断—— 却都不及这一笑,哀伤却也欣慰,而且释然,而且宁静—— 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火光映面,他宁静一笑——笑得宁静、而且释然—— 却来不及告诉他,她要原谅他——不是愿意原谅他——而是——要原谅他——即使他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牵扯了无数人命——即使他拒绝宽恕——她也要原谅他—— 要原谅他—— 可是,为什么——来不及了呢—— 垂首,抵上他冰冷的额头,泪终究落了下来。为什么——在我要重头来过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泪,如心冰冷。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影相随却是不能幸福——不能幸福啊—— 手上极轻微的一颤,曲红颜骤然抬头,骤然惊绝。 风静为微微睁眼,虽然无神但衬着惨白得凄清的容颜,仍是清幽明丽。“红——”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只说了一个字就咳得缓不过气来。他本就衰弱将死,咳起来也是幽幽微微毫无气力。但那一声一声细若游丝的咳嗽还是一点一点地耗尽他最后的生气。伴着咳嗽声声,血如蚕丝绵延而出。 曲红颜抬袖,轻轻捂在他的唇角。血丝缓缓渗透白色衣袖,很慢很慢。看在曲红颜眼里,却比见他呕血如涌更心寒。到死丝方尽,如此景况实在是血尽垂死之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曲红颜含泪微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永安河的泛滥,江去雁治理得很好,朝廷的救济也很及时,受灾百姓都被安顿得很好。大月族也与萧朝盟好,决定共开商路。风静言很好,萧飒扬很好,孟青浪他们都很好,百姓天下,所有人都很好……”曲红颜紧了紧怀里的人,强持平静的声音终究哭泣着颤抖起来:“但是你……”但是你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一抹笑意掠过风静为清明却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亮。拽了拽右手牵着的衣袖,望向曲红颜。 “你——”曲红颜微微松开怀抱,看着他的眼,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你要写字?”他咳得这样厉害,显是被火薰得伤了喉咙肺经,说不出话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呢?等你好点再说,好不好?”曲红颜笑颜浅浅,却是明白得心如刀割。好点?会有那么一天么?他已现血尽命枯之象,怎么能好?!他此刻醒来,大约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岂能持久?! 风静为依旧定定望着她。 叹息在心里,曲红颜终究舍不得他那样的眼神。就算要立时死去又怎样?是自己毁掉他最后的平静,给了他那么多的折磨。既然注定同死,何必在乎早晚,如何能不应了他最后的愿?“好,你写,我看。”她轻巧地换了手,妥妥当当地扶着他倚着自己的肩头靠坐。雪色衣袖拂出,身前三尺泥地尽皆化尘,细沙如末。将风静为冰冷微颤的右手和在掌心,慢慢触近沙尘。 清冷如玉的指尖点在朱褐色的尘土上,浅浅划出。曲红颜顺着他的指意,托着他无力的手艰难书写。 横书三分,微折。斜划一笔,清。一点绽放如花,傲气凌寒—— 曲红颜握着风静为的手也颤抖起来,不可遏止,在朱褐色的尘土上点点点出。 她明白了,明白风静为不顾垂死坚持要写的是什么,不是字,而是一枝梅花! 她在冰雪中苦侯两天一夜绣在他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赴凌华宫见她,那一袭青衣袖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虽然万分艰难,那一枝梅花还是在他清冷的指尖幽幽绽放——没有染过梅香的丝线,却是冷香如雪,一分一分自指尖如云浮动。曲红颜泪落清秋,迷离清湛中望定风静为。 风静为手一顿,偏首回望,如雪如云。笑意点亮深眸,指尖再次划出。 生。 曲红颜再抑制不住,抱住风静为大哭起来。 生——他是在许诺在立誓——不死——无论多么痛苦也不死!一枝梅花一个生,他是在承诺生命承诺幸福—— 终究还是赶上了抓住了——没有——来不及—— 曲红颜哭得肝肠寸断,倚在她怀里的风静为却是笑意朗朗,将惨白得凄清的容颜映得生机盎然。只是,唇畔依旧滑落的血丝一丝一丝蜿蜒着不祥。 天也看不透,那朗朗笑意的眸子深处尽头,沉淀着怎样的死寂。 红颜宫虽毁,但在别处却有分殿。这一场劫难红颜宫疯了连同妖星阁主在内共五人,来袭的两百来人却无一生还。 曲红颜将末秋从江南召回来,把烂摊子全交给她去收拾。自己带了凉楚无香等人在离红颜宫不远处买下一座庭院住下,暂作调养。兰颜却辞别众人,带着疯痴了的云惊秋踏上漫漫寻医之路。凉楚也认为让云惊秋远离杀戮,远离风静为,对病情有所助益。 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无香的眼睛没有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没有遗憾了。无香心情太过激荡,大起大落又死死看了太久火光,眼棱迸裂。凉楚百般费心却也无可奈何。 这么小小年纪,就瞎了眼,众人都为无香嗟叹。倒是无香不甚在乎,说这罪是自己该受的。她这么说,众人就愈发怜惜这个丫头。 曲红颜则多守在风静为身边。他原本心疾甚重,再加上不死不休酿成血毒之症,已是危殆之象。历这一番血劫,神毫伤甚,身子本该江河日下,拖得一时是一时。但这一个月来,他的病情却不曾有大落,甚至有几分好转的样子。看在凉楚的医者眼里奇怪万分不得其解。曲红颜则欣喜无限,时时陪在一旁,说些从前的高兴事逗他开心。 看自家宫主对风静为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凉楚觉得比风静为的病还难懂。但每每问及,曲红颜只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头来过。 天气一阵阵秋了。天蓝如诗,云清如词。 这一日秋阳甚好,风也温柔,曲红颜扶了风静为出来在园中坐坐。百花凋零树叶枯落,暖暖秋光中树干枝桠兀自挺立,繁花谢尽愈扬清骨风标。秋意浓了,曲红颜微微有些感慨。 “这庄园东院有几树梅花,再有半旬就入冬了,不知那梅花开也不开。”曲红颜衣如初雪,微笑着看着一身青衣的风静为。 笑了笑,风静为蘸墨,在铺展于石桌的宣纸上写道:“当开则开,急也无用。”他嗓子自那一场大火之后受了伤,难以发音,只能以书代言。 曲红颜看了那字觉得好笑:“你嘲笑我!”她知他必是想起了当初相识旧事。那时侯名阳秋方尽天还未寒,自己硬邀他去梅园赏梅。时令未至哪里有梅可赏?他笑,她气,就一拂袖弹指,在园里的茶亭亭柱上拂出一枝梅花来。那日名阳的天也和今日这般晴,他坐着,她靠过来,几乎要吻他了,却只是说:“为了你,我甘愿做个一手拂梅的女子。” 那时侯,他怎么应的?曲红颜想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好笑,他,从来就是清清淡淡的一个人,看自己靠过来,听自己那样说,神色依旧淡淡的,瞧不出半点感动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却还在想那时他是怎么应的。 风静为瞧着她的恍惚,右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 “你——”曲红颜赶紧起身,想要扶他。 风静为却微微侧身,左手轻轻压在她将起的肩头。曲红颜虽然知道他左手腕经已断手上全无半点气力,却仍是依着他的意坐了回去。 阳光在这一瞬缠绵起来,风柔和地拂过冷峭的眉梢。风静为微微倾身,靠近曲红颜微微仰起的容颜,淡色的唇轻轻清清地吻上了妍色的唇。 清冷而温润,缠绵而决绝。 一吻,流景悠悠千载依旧红尘万丈。 “你——”曲红颜疑在梦中。 风静为清白如雪的容颜微微泛起妃色,映着金色秋光如天飞霞。右手一动,雪白的宣纸上又落下数字。 偿卿愿,偿我愿。 曲红颜看着那几个字微微发颤。他知道,他竟然知道。那一日,靠得那么近却没有吻他,在她一直是遗憾。原本以为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遗憾,原来也是他的。一个人自以为孤独地遗憾了不该遗憾的东西那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默默遗憾着。 “原来我们错过了那么久。” 风静为微笑。他这半个月来的笑容比过去二十七年加在一起的笑容还多,还要真实,还要来得完完全全都是为了自己。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对你好了?”曲红颜看他微笑,心情飞扬。 风静为凝视她晕红的笑颜片刻,才振笔:情深一以之。 情深一以之——情深一以之——你竟知我如此之深,信我如此之深!曲红颜恨得深,爱得却更深——你——竟然知道—— “我,委实恨你。我不恨你毁国灭家,不恨你将我流放边疆充作军妓,不恨你任我水深火热不闻不问,”曲红颜声音陡扬:“我恨的是你背弃约誓,让我空等白首之盟。恨的是你青衣无情漠然面对我的质问。恨的是你在我坟前不曾流一滴泪!” 风静为只是哑了声没有聋了耳,这一番控诉字字入耳,却只垂眼,凝笔不发。 曲红颜慢慢平静下来,见他淡淡定定的样子,恨也成了苦:“你何苦——”说着偎靠过去,看似倚在他怀里,其实却是搂住他发凉的身子,怕他倒下去:“何苦这么撑着呢?何苦要无情给人看呢?” 风静为想挣开她的扶持,可惜没有气力,反让曲红颜抱得更紧。“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飒扬是你异父同母的弟弟?” 风静为木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了忘记我,大病一场?你,从来不说你的苦,不说你的爱——你从来不说,从来不说——你就瞒着忍着,一个人去承担——你以为你是神么?”曲红颜抬头看他,他却仍是淡淡的,唇抿着无语而慈悲。 “为什么不回答?”曲红颜明眸灼亮,逼住这个青衣从来就无情的男子。 风静为沉默,许久才提笔,写得很慢:谁人可诉。 谁人可诉谁人可诉——曲红颜看着那四个字,落下泪来。不是不愿说,而是无人可说——萧飒扬父子起兵造反,她是莫氏的九公主,他要如何对她说他的生世他的责任?他的亲身父亲强夺他人所爱逼他母亲生下他,最后还逼他母亲离开丈夫幼子来照顾他这个根本不该降生的孽子,他要怎么对萧飒扬说?她认定他的罪一心一意要报仇,不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他要如何说?如何说? 曲红颜拭尽泪水,摇头:“谁人可诉——你从来不说一点不说,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伤了多少人的心,也失了多少原本可得的幸福?”“我那么恨你,恨你到死,如果不是风静言道出一切,你我岂不是到死都白白辜负了?!” 风静为不解地望了她一眼,曲红颜忙解释给他听:“其实红颜宫就在名阳城外三百里,只是此处地势使然加上刻意小心,一直不为外人所知。那一日,你呕血晕厥,我独自离宫去找了风静言。”曲红颜微笑:“她被你调教得实在太好,见到本该死在凌华宫失火中的人一点也不惊异,似乎早就知道你是被我带走的,平平静静地与我谈了一晚,那些就是她告诉我的。” 原来是静言,风静为也微笑,写道:她本就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那样一个气度如华母仪天下的清妍女子,在他眼里却只是好孩子。这个青衣冷眉独步江山的人啊,曲红颜感慨也叹息:“她确实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好女子。她,很爱你。”难得的是,她还知你。她爱你,为你入宫为后;我爱你,种下一枝灯影,一般的深,她平静我激烈;可是,她却知你,知你的苦知你的伤。 风静为瞧出她的异色,笑了笑,提笔:负你在先,负你最多。写到这里,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好象一团白雾蒙上双眼,望出去迷茫不清。心冷冷一沉,啪一声压笔。 曲红颜只专心看字,待抬起头来,风静为依旧微微含笑,没有半分异色。 “她果然知你,要我好好珍惜。你天性情淡,只是不愿负了人,不得已负了我从此牵肠揪心莫能相忘。要你爱必得先被你负。”曲红颜拂落飘来衣上一片枯叶,白衣迎风清雅如仙。 风静为无语无字,曲红颜看他脸上隐隐有些子倦意,就扶他回房间休息,吩咐下人将一直炖着的汤药端到房里来。 风静为斜倚着枕榻,喝下曲红颜一勺一勺吹温的汤药,药极苦,却也比不得心苦得那么凄凉。 当初醒来她那样抱着自己,说永安河大月族,静言他们的事,他就了然,她已经原谅自己。她那样说是怕自己不能死得心安。那时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离幸福这么近却什么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所以,画那梅花写那生,拼死不允许自己就此死去。 拼死也不能让她随自己死了,拼死也要争得一点点的幸福,从此轮回茫茫也总算有点甜蜜可以去回味,地狱炼火血腥成海也有那一缕梅香幽幽相伴。 今日,多少偿了经年的愿。从此纵使天人相隔也有那秋光烂漫下轻轻一吻彼此惦念,那一吻,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但——为什么——幸福来得这样——短暂呢—— 先天心疾呢,跟随一生一世提醒自己本是不该降生的孽子。父亲夺了他兄长的心爱女子,母亲被逼着生下自己。萧汝渊不在乎,仍是娶了她,然后有了萧飒扬。父亲却又以自己体弱需人照顾为由带走了母亲,迫她离开才一岁多的萧飒扬至死都没有让他们母子再见一面。 父亲的眼里只有母亲,自己对他而言只是牵畔他心爱女子的借口工具;母亲的心里却只有她爱的萧汝渊和她为所爱之人生的萧飒扬,自己只是一个罪恶的错误,提醒她失去的幸福。父亲临死前亲手杀了母亲,母亲临死前要自己赎罪。心疾者切忌大喜大悲,他看得透却不是为了这心疾,而是他早有了自知之明——他这一生只是赎罪。 所以,他不负世间一人,他已是满身罪孽,不容再负一人。 却让他遇到莫音璇,让他爱上莫音璇,最终又让他负了莫音璇。怎么能够辜负?她的才情她的清华,她拂梅一笑的痴情,怎么能够辜负?!却让她空等白首盟誓,让她被无情地玷污了高洁,让她恨到要共赴黄泉! 终于云开日见,争来这一点点幸福,自己却已是半入幽冥,不得相守! 这些日子来,病情看似好转惟有自己明白其实已是命如游丝,外象如常却是自己一力死撑。左腕经脉虽已挑断,但只是缓了不死不休蔓延之势,经脉已然浸毒。血毒发作时冷汗如雨却再无半点血丝也绝非吉兆。相比之下,心疾之痛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口不能言又算什么,也许马上就要目不能视。 来得太突然,一下子就模糊空茫了,只能约莫分辨出灰淡的人影,如在雾中。风静为侧首,朦朦胧胧看着坐在床沿的曲红颜。好淡好淡,只有晃晃荡荡乌发白衣的样子,淡淡的衣袖,淡淡的托着药盅的手。就这么看不清楚了,还没有死,却已经再也看不到她重新微笑清绝如云的容颜了—— 曲红颜见他望着自己,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凉楚走了进来:“宫主,凤姑娘来了。” “哦?”曲红颜微讶,放下药盅,轻轻一握风静为的手:“我去看看,你把药好好喝完,然后睡一会。你今天精神似乎不太好,可不许累了自己。”她语气温柔但轻轻一个不许满是霸道的怜惜。 风静为笑着点头。 曲红颜这才起身离开,待走到屋外拉了凉楚轻声问道:“楼缓可曾一道来?” 凉楚笑了笑:“没有。凤姑娘似乎在和楼公子赌气。”其实凉楚心里清楚,必定是楼公子玩了手段想逗凤姑娘却弄巧成拙。 “如此就好,”曲红颜对亲妹凤挽天这桩婚事一直不甚满意,再者风静为在这里的事自己也不想让旁人知晓。“你留在这,待他服了药睡下了再过来。” “是。”凉楚应了,看自家宫主走远了,才回到屋里。却见药盅已空,风静为也歇了,就轻手轻脚放下帐子,收了药盅,带上了门。 待凉楚的身形渐渐隐没在拐角林木之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闲悠悠地走进屋子,撩开青纱帐。 风静为闭目如睡,右手却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清冷冷地递了出去。 “你要我帮忙也得客气点啊,这么冷冰冰的弄得我都不想做这桩买卖了。”来人看着比风静为年轻几岁,一脸的清清淡淡舒舒服服,笑眯眯地接过信笺,一点看不出不乐意的样子。 风静为早知道他的脾气,毫不理会。 那男子一身月色白衣,看着颇有些旧了,偏偏他穿着没有一点寒酸,反而很柔软很舒服很闲适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养眼。连那张并不如何出色的脸也一并云淡风清地舒停起来。 可惜等他看完信却再也笑不出来,摇摇头:“你的代价太高,你的要求也太高。”他仔仔细细折好信收进怀里,靠近风静为:“你的要求我办不到,你的代价我不能要。” 风静为这才睁开眼,看着他却不说话。 “你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你在信里已经写了。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可以写给我看。”说着要去取纸笔。他方才进屋就看到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想来是一直备着的。 风静为一伸手拉住他,摇头。 “怎么?”男子不解。 风静为神色寒厉,一比自己的眼,食指如冰在空中冷冷一划。 “你——”男子吃了一惊,脸色有些苍白:“看不见?” 风静为微一点头,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好象盲的不是他自己的眼,又好象已经瞎了一辈子早就习惯了。 那男子叹息一声,很感慨的意味,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风静为不理会他的叹息,凭着最后一点微茫的视线拉过男子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灯字。 “你是问一枝灯影有解无解?”见他点头,男子却沉默不语。 风静为笑了笑,那笑容既苦又甜,一边笑着一边写了个有字。 男子再次叹息,这回却开口说话:“我突然很不忍心告诉你,失去一直支撑你活下去的理由,你也就失去坚持活下去的力量。可惜,我骗不过你,你是天下第一人,我楼缓却只是一个普通商人,骗不过你。”他这么一说,身份大白。原来这个月色白衣笑得舒服的年轻男子就是娶了前朝莫氏十一公主莫音倾的人——楼缓。莫音倾虽然是九公主莫音璇的同母亲妹,却自小流落江湖以凤挽天为名不涉皇家之事,直到传闻莫音璇惨死在东野贺兰才开立水云天欲寻风静为报仇。楼缓为爱而争,历经艰险两人终成眷属。莫音倾更被萧飒扬御口亲封为沐恩公主,成了萧朝开国的第一公主。楼缓也就成了驸马爷。当然,据说,他更愿意别人称他楼老板而不是什么驸马爷。 风静为当没听见他那番话,在他手心划了个三字。 “你要我三天后带你走?”楼缓猜测。他本就是极其聪明的一个人,不然不可能赚下那么大的家业,不可能说服百官说服萧飒扬不仅不杀凤挽天反而封她为公主。更何况,他为了救凤挽天,一度与风静为对立,不得不百般揣摩这天下第一人的心思。最可怕的敌人也就是最默契的知己。所以,他的心思风静为十猜十中,而风静为的心思他也估摸得八九不离十。 风静为点头。 楼缓叹息着从袖中取出一小瓶,塞在风静为冰冷苍白的手里:“云惊秋把你的情况说得很详细。又是不死不休又是血毒,现在又说不了话看不见东西,我真很佩服你可以撑到现在,而且还这么冷清清,不露一点颜色。这药是我请端木芳华特地配的,虽然救不了你但多少可以减轻一点痛苦。” 风静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用助我恢复武功了,你的代价太大了。我从来不在乎有没有武功,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没了武功,挽天就不敢离我太远,否则以她那么激烈的性子赌起气来就是一年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楼缓叹息一声:“你用挪神之法借了云惊秋三个时辰的真气,已是大伤元气。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公平公道,你代价太大我不能接受。再者,风静言已经替你出了十万黄金,这天字第一价的生意我已经稳赚不赔,你就不要破我规矩坏我名声了。” 风静为在他手心写了个好字,然后又写了个言字。 “我来之前见过她。你的生世是我告诉她的。当初我就怀疑你的名字萧逐离有蹊跷,那日册后大典上看你对萧飒扬那样微笑,更是怀疑。反正闲来无事就一路查了下去,没想到却查出那么离奇的旧事来。当年萧家的邻居几乎都记不得萧家除了萧汝渊还有个二公子了。总之费了我很大工夫琐琐碎碎拼起来就大概猜到了。风静言不愧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竟看出我的意图,逼我说了出来,事后又拿十万黄金堵我嘴。我倒是很守信没和别人提过,风静言却告诉了挽天她姊。”楼缓说得很慢很仔细。 风静为点头。自己的生世从来不曾向人提起,静言会知道必然有她的渠道。楼缓能查出一切,他丝毫不奇怪。 楼缓看他点头就想叹气。这个人,原本冷然一眼就可以说明一切,现在却落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落得只能点头。然而,还是这样冷冷清清,没有杀气却依旧寒厉。已经是如此苍白虚弱一个人了,怎么还承得起这样的清冷寒厉,伤不着人却伤着自己。用了多少无奈多少坚忍来维持这份冷静犀利来安排一切而不是等死而不是怨恨。 再次叹息,楼缓的快慢适度微微有些悠的声音带了疲倦:“你休息吧,三日后我再来。你有什么急事可以示意挽天,她,答应帮你这一回。”说着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眉目俊俏的少年立在一旁,看楼缓出来了就笑:“公子,你知道方才不到半柱香的辰光里你叹了几次气么?”一扬手,五指大张,带点嘲笑的样子:“五次哦!还是很长很长那样的!” 楼缓瞥了新近升了楼家管家的少年一眼:“正信,开玩笑也要看时候。我心情很不好。” “就是知道你心情不好,正信才开玩笑啊!”少年颇委屈的样子。 楼缓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这片刻时光几乎要把一生的气都叹光了。“走吧,再留下去我头发都要叹白了。” 青纱帐垂,门合,林木寂静,秋光澄澈,一切还是依旧。 第八章 平地风波 半枝灯影 一切还是依旧,两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凤挽天留住在庄子里,也是安安静静一个人四处走走。曲红颜并没有瞒她风静为的事,凤挽天却瞒了她风静为与楼缓的三日之约。 只有三日了,凤挽天每次在园子里看枯叶一片片落,就觉得格外寂寥。 她自然忘不了那个负手望天卓绝无情的青衣男子,那个让姊姊爱过又恨过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仇恨决定永远爱下去的男子。何况,自己曾被他逼得咬舌自尽,楼缓的武功也是被他一指冷煞废去。怎么可能遗忘? 他就要死了,一日,两日,三日,只有三日。 他就要死了,姊姊却不知道。 姊姊以为他死了她也会死,所以她不在乎。因为可以同死,所以早死晚死就不重要。但是,姊姊,他死了你却不会死,你知道么?他不允许你随他死,他不要欠你情又欠你命。 那个妖星阁主背叛了你啊——他听风静为的话,找到我们,要楼缓去风啸崖拜访一代医仙,寻求破解一枝灯影的方法。究竟幸还是不幸呢?端木芳华居然真的想出破解种了七年的一枝灯影的法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云惊秋没有疯也没有痴,他把风静为说的话说得那样清楚,这一世不要欠得太多,欠了情就不要再欠命,欠得太多,来世只怕还是孽缘,还是不能够幸福。 又一片叶子吻透秋光,落了。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曲红颜陪着风静为在园子里慢慢走。握着他的手,凉凉的很干净。她看过他的手,知道这双手染过无尽血腥,也染过她的血,那样的干净就是用鲜血洗练出来的。但是,也染过他的血啊—— 想到这里,手不由紧了紧。 风静为感觉到了,侧过头,笑了一笑。 “你——可有话对我说?”曲红颜看着他的微笑而微笑。这两天来,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却再没有写半个字。这种安静总让她隐隐有些不安,但他一笑就抚平她的不安。 风静为却只转过头去。 顺着他的转势,曲红颜看到几片叶子落了。“秋天就要尽了,然后就入冬了,梅花也就开了。”曲红颜看着身边的青衣男子,七年了,经历了那么多苦,竟然还有携手闻梅的一天,心里蓦然涌起炽热的感动,放开手拥住他,想要拥住他化不去的苍冷:“我爱你——” 她爱他——经历这么多苦,她,终究还是爱着他—— 风静为也微笑,却落泪。 这一生幸福得太少,两次落泪都只为她说爱他。微微举袖想要拥住怀里这一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痴情女子—— 一道掌风袭身而来,还未近,阴森冰寒已透衣刻骨。 曲红颜转身,右袖如刀破了掌力,左袖轻轻一带将风静为移出数尺。掌风触衣,曲红颜更是不敢轻敌,好生邪怪的掌力!阴寒至极席卷扑来,迫得她一时无法唤人。她武功造诣甚高,长袖如舞,虽不能胜却也不会败。 风静为虽只见人影憧憧瞧不清楚,从声音听来却知道曲红颜暂时没有危险,安下心来在一旁袖手旁观。却被人背后一撞,然后听到一声呼唤:“宫主——” 无香!风静为刹那醒悟,右手探出扣住身侧跌跌撞撞的少女。 无香双目已盲,看不到袭击者的容貌,但那阴寒的掌风,她却是极其熟悉的。惊惧担忧却又完全看不到,情急之下,宫主脱口而出,身子扑向前。 那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子听得那一声宫主,一道掌风逼住曲红颜,飞身向风静为无香二人所立之处,一掌拍出,有裂金碎石之声,比方才与曲红颜缠斗时暴涨十分,而身侧身后空门大开,竟是不顾生死也要取人性命! 变故突生,曲红颜只及挡住那一道掌风,长袖追及却已不及援手,那一刻,锥心泣血却只能嘶喊一声:“静为——” “砰——”身体飞了出去,咚地一声重重落地,一道血箭如虹划过晚秋湛蓝的天。 一只如雪如玉的手轻飘飘地拍上了黑衣。黑衣男子低头,看到胸前那一只雪白得诡异的手。好干净啊——他的念头被永远定格在这一瞬,然后轻飘飘地倒下去,雪色衣袖堪堪拂来,原本如刀如剑的衣袖在触到黑衣的一瞬倏然垂落,象坟头的招魂幡一般垂落,柔软地垂落,如初春漫天的雪白梨花覆盖。 风静为慢慢收回手。 曲红颜看着他一寸一寸收回手,放下,青色衣袖垂落,如春柳拂水,在微微冷了的秋风里静静地飘。 血虹垂落人间,在青衣白衣上一点一点开出一朵一朵的花。 她看着他,一点没有方才嘶声痛呼的激狂,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眼前一片白一片红一片红一片白,晃过来摇过去,一会白花开在血海中,一会血花开在白雪地里。他看不见,却仍那样看着。他看不见,却可以感觉绝望的失望从她的目光里如冰箭一寸一寸缓缓扎进自己的眼里,痛——心好痛—— 袖底的手死死握紧,指尖刺破掌心,血细细地一滴一滴溅落在地,在一地的殷红中倏然不见。 笑了笑,曲红颜笑得倦笑得无奈笑得苍凉:“七年了——就算可以再次携手探梅——人却已经回不去了——”失神地笑着,走过风静为身边。交错而过,风拂起彼此的发,梅香缠绵地纠缠,却已发定衣静。擦肩而过,风静为盍眼,站得笔直,清寒如秋染透眉梢眸角。 曲红颜抱起一身染血的无香,一步一步离开。 风静为站得笔直得僵硬。血一点一点溅落。 人却已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凤挽天走过来,想要扶他。手方触到一点青衣,风静为却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青衣立时染得一身血污。他倒地捂心,脸色透明得清澈,暗紫色的血脉隐隐可见,细得几乎不存在,暗紫色的血极慢极慢地流,他咳嗽一声,血就凝滞一下,吸一口气血又流一下。声音嘶哑得不忍入耳,一声一声如血泣杜鹃,却没有血,半点血也不曾有。只有右手手心血迹斑斑,一点一点地渗破。 凤挽天伸手去抱他,指尖轻轻点到他,他就揪紧心口几乎要痉挛。汗水浸湿青衣,浸湿墨色长发,整个人就象是从水里捞出来,从冬天结冰的湖里捞出来。 “我,现在就带你去缓那里。”凤挽天实在不忍看下去。一个人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杀了他或许才是真正的慈悲。 风静为摇头,这么轻微一个举动激得全身抽痛,经脉似乎扭曲着要纠葛到一处去。咬破了下唇却诡异地流不出半滴血来,只是惨涩涩一片白。 凤挽天别过眼去,不敢再去看他。秋光染透了枯叶,枯叶就可以解脱——为什么——人却不可以——竟是连解脱都得不到! 方才园子里的一切她看在眼里。如果她早到半步一切也就不同了——可惜上苍就是如此注定——偏偏要迟上半步!风静为扣住无香,无香倾身向前,掌风袭来,姊姊侧身,一切都是注定的——看在姊姊眼里,是风静为抓住无香挡在自己身前,其实——不是—— 其实——不是—— 天慢慢暗了,园子里一阵凉过一阵。凤挽天环手,不敢再碰风静为一点,任由他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地挣扎着。暮色下,枯叶落得猖狂起来。 曲红颜的房间灯烛如日,照得室内纤毫毕现。 凉楚站在一旁,曲红颜坐在床沿。 无香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前几个时辰还娇俏可人的脸转眼死寂不堪。她还没有死,但是,离死已经不远了。 门轻轻推开,青色衣角干净得不染半点血迹星尘。 “你来做什么?”曲红颜头也不回,冷冷地问。 “我来救她。”出乎曲红颜的意料,风静为幽幽走进来,居然开口回答。 曲红颜的唇角冷冷噙笑:“让她代你死又来救她?” 风静为并不辩驳,直直走到床前,也不看曲红颜一眼,只盯着床上快要断气的少女,声音干涩而冰冷:“你,让开。” 曲红颜这才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如死,容颜似雪,心细细一疼。 风静为完全把曲红颜当成空气,在床沿坐下,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出去。” 曲红颜紧紧看了他一阵,点头:“好!我就信你一回!”她站起来,“凉楚,我们到外面等。” 门关上,烛影一阵乱晃。晃得风静为红白两色的世界碎裂又重整,重整又碎裂。 风静为抓紧床沿,一咬牙撑过晕眩,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右手。依旧干净而雪白,却隐隐带了晶莹的血色在掌沿流离,一点一点璀璨耀眼起来,如水晶折光。倏然出手运掌如风,一气拍遍无香周身十八大穴。手掌划出时血色如光,一流而过如星隐没。收回手,晃了晃终究还是没能稳住抠着床沿跌倒在地。额头压着右掌,一个冰冷一个炙热,极度的逆反催得一阵恶心,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什么也呕不出来。 急急喘了几口气,一挣床沿站了起来。他感觉得到穴道却看不清身影,模糊之中寻到了无香的手腕,一探,想笑却笑不出来。时间不多了——无香中的是居庸古兰教的冰掌,力道太重已非药石可救。他修习的拈花血掌,本就是杀人救人同在的功夫。他体质偏寒,当年修的也是寒性。但,月前为了让萧飒扬承得住自己的内力,逆转阴阳,弄得内力全失却留了一身寒气。这次为了救无香,又把一身冰寒之气转为炎炙之气,转一次就成了半死人,这一次就可以彻底成死人了。 红颜红颜,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你再怨我也只能来世再讨了。 我这一生,杀人无算,却直到今日,才为自己杀了一个人。他来得太不巧,竟让我连最后一点幸福都留不住,不杀他天太负我。 天太负我!从来不信命,却到死终究恨天,这一生,天太负我——何其无情! 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抚平衣袖,慢慢走出去,开门,一句话也不说走了出去。依旧不看任何人一眼,看不清楚也不愿看。 白衣一闪,曲红颜冲进屋里,然后听得一声喜呼。然后是一片欢呼。 好寂寞——风静为听着远远的欢呼,青衣如墨隐入黑夜。 第九章 雪满青山 风逝清源 “铁兄,可以再稳一点么?”楼缓掀开厚厚的棉帘,探出半个脑袋。虽然只露出半个脑袋,但显然楼老板的招牌笑容已经完全没了,不仅不笑,而且一脸焦急憔悴。 “小的尽量。”铁多恨恭声应道。稳?他现在恨不得这天下所有的路都和都城名阳的大街铺得一样平整,不,要象皇宫的大道那样平整!但天下的路偏偏都是这么坎坎坷坷,坑坑洼洼!就算是有流荧宝马,青藤木车厢,一流的好手,也避不开这些该死的颠簸! 他心里急得如火在烧。楼公子今天已经催了四次了,加上方才就五次了。昨天,他才催了三次。而今天天才亮——他就催了五次—— 铁多恨甩开不好的念头,专心驾车。 帘幕重重,遮去死亡的气息。 “算我求你了,风静为,”楼缓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显得毫无办法:“你能不能闭上眼,休息一会。你这样死撑是撑不到清源山的。” 风静为半睁着眼,长睫垂目毫无生气,但寂静的睫下却眸色幽幽,不熄不灭,不依不饶地凄厉地亮着。 楼缓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还是没听进去。无奈、叹气。 “他是对的,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不能休息,休息就是死,他比我们都清楚。” “端木前辈,你的意思是——他是对的——他不能休息——”楼缓问得艰涩。 端木芳华微微点头。江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想到一代医仙端木芳华就是这车中发如银雪还有很多皱纹的老婆婆,一代医仙端木芳华,曾是江湖何等美丽的传奇,何等美丽的人物!但终究,传奇也抵不过光阴如水,美丽也经不起岁月蹉跎。 “他不懂医术,但显然,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清楚自己的状况,因为医者是不太考虑意志力的,而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却是意志力。我的建议对他不起作用。”端木芳华说话时很恬静,有月色溶溶流水悠悠的意韵。容颜抵不住光阴,而气质却正需要时间来打磨。 楼缓摇头:“他,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能忍的人了。所以,他可以成大事,扶江山,得天下。” “但他却不能给所爱之人幸福,不能给自己幸福。因为他太会忍,所以就一径承受而不去解释。”凤挽天金花紫衣,盛盛而艳明丽逼人,偎着软旧白衣平平淡淡的楼缓。 太会忍——却原来也是诅咒。楼缓摇摇头,叹息。 “下雪了!”车外传来铁多恨的惊呼。 楼缓抬手,撩起车窗重帘一线。果然,白雪如花漫天绽放,风甚紧吹得飘雪苍穹空舞,望出去满目絮絮雪白,隔山阻水万物皆茫。 雪——楼缓垂帘,看着风静为一头半白半灰的发,半晌,覆手遮了眼。 凤挽天靠着他,依偎得愈发紧。看在端木芳华心中无端端起了思念——这一番事了结,回了风啸崖,就再也不要离开牧放啸了——几十载的夫妻还能相守多少日子?相守啊—— 入冬才三日,这雪来得早了。 雪势一阵阵猛了,本就坎坷的路愈发难行。铁多恨用尽一生的力气一生的才智,也没有办法让马车行得稳一些,快一些。 风静为躺着,一阵阵颠簸晃得他神魂如荡。好累,太累了——车板猛地一震,楼缓冷然睁目,一起车帘,正要喝问,眼角余光触及,手一软帘子垂落。 一口血艳烈地染红裘被,染红没有一丝颜色的唇,风静为抬睫望向楼缓,森森死气如剑如刀。 “风——”楼缓惊呼。端木芳华解开一枝灯影时就曾说过,风静为气竭血枯,再呕一口血就是死。现下——现下—— 端木芳华闭上眼。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救不了。 血艳的唇微微一动,薰伤喉咙又十日来没有说话,开口哑涩不堪:“弃马——” 楼缓一压额头,静心,掀开帘子:“不必赶了,你带他走吧——”他明白风静为的意思,这里离清源山已不算远,山路崎岖更兼大雪,马车快不了。人却可以,只要轻身功夫够好,抱一个人赶上山比马车要快上许多。风静为是自知必死,不惜风雪也要死在清源山,究竟,究竟他在挂念着什么,竟是只有死在清源山才能甘心? 铁多恨一勒缰绳,马止车停。 楼缓打起帘子,欲让铁多恨抱起风静为。紫衣一拦,凤挽天挡住:“我来,我比较快。”说着伸手将风静为连人带被抱在怀里,一折腰,飘出车去。一瞬眼,金花紫衣就隐入一天一地的白茫。 “继续赶路吧,尽量快,不必稳。”淡淡交代铁多恨一句,楼缓放下帘子,坐回车内。车厢整洁,没有一滴血迹,但是,浓重的血腥味却弥漫在每一分空气里。 “他时间不多了——”端木芳华觉得很累。风静为,所谓的天下第一人,究竟为了什么这样凄厉,凄厉得不许自己死去。她是医者,看过很多人垂死挣扎,却从未见过如风静为这般凄厉惨绝的。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不能死去? “挽天的随云是第一流的轻功,应该赶得到。”楼缓叹息。如果是曲红颜,以她的飞天飞梦必能赶到——如果她在—— 风瞬瞬掠过,雪扑面而来。 冷——他已感觉不到冷了,他只知道痛,知道不甘。这一生,两次说爱,天都不许!天不许!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得不到宽恕地去死—— 天太负我!我亦背天!你不舍我幸福,一生不应我愿,我——却偏要圆一个愿——圆自己一个愿——一生一个愿—— 余生惟愿,命终清源—— 命终清源——我不死——天若有眼—— 漫天雪花中,发丝飞扬,一根一根褪尽颜色,似雪苍扬—— 凤挽天蓦然飘身而落,垂首端详着怀中发如雪血凝冰的人,“到了——” 到了——风静为听得这两字,睁眼,清如秋霜冷如雪——却看不到——看不到——但是——到了啊——天无情——却叫我圆了愿——终究圆了愿啊—— “璇——”喃喃叹了一声,慢慢盍上了眼。这一世,天负我,来世,总该许我——幸福—— 凤挽天看着他闭眼,看着他微笑,看着他无声地喃语,落泪成冰。 你——其实——赶不到了—— 我是——骗你的——清源山还有很远很远——你——赶不到了—— 雪如天花纷纷而落,落在风静为微笑的平静容颜上,不化。天无情天无泪,雪满青山。 第十章 梅花依旧 余韵流音 门开,白衣带雪来。 “红颜宫主——”楼缓缓缓起身。 曲红颜白衣雪颜,一步步移近床榻。 清如兰寒似雪,发丝尽银——曲红颜伸手抚上他微笑的唇——冰冷—— “他,没有死,”楼缓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了曲红颜的幽思又仿佛怕惊了风静为的幽魂:“但也没有醒来。也许,永远沉睡不醒,也许,突然死去。” 曲红颜不说话,只看着风静为寂色的眼睫,冷清的眉目,雪白的发。 楼缓暗暗叹息一声:“有一句话,他没让我告诉你,”微微一顿:“他说——他这一生——不曾悔过——若是重来一次——只希望——别再让你遇到他——”看她还是毫无反应,摇头离开。 满目白雪,凤挽天紫衣耀眼立在雪地之中。走过去,拥住她。她也紧紧抱住他。 一生,得遇所爱,已是幸运;相爱而能相守,几人能够? 看着这乱世的悲苦情错,才懂得自己是何等幸福。从今以后,才知道,要如何去珍惜。 “她,终究明白了——” “却迟了——”凤挽天吁叹。太迟了——姊姊,就算你独闯后宫以数十朝臣之命威胁风静言逼问出风静为的下落,却已经迟了——他也许再也醒不来了——而你——却连最后的幸福都不曾留给他—— “你说,他太会忍,一径承受而不去解释——你说错了——”楼缓看着怀中明艳的女子,将与自己偕手一生的女子,“他,不是不愿解释,他是要自己去承担别人的苦痛——孟青浪为什么恨他——你知道么?” 凤挽天点头,原来——如此—— 他没有杀楚云流,没有背弃誓言。楚云流是自杀的,她就是要用死来激起孟青浪对风静为的仇恨——她恨得比谁都决绝—— 风静为却不辩解,他知被所爱之人背叛的痛,所以,他宁愿孟青浪恨自己,也不要孟青浪承担那样刻骨揪心的痛—— 他不辩解,是为了承担别人的痛。 这样一个人,却——不能幸福—— 楼缓凤挽天紧紧相拥,爱能相守即使漫天冰雪封天裂地又如何! 屋外相守,门里相爱。 曲红颜轻柔地拂过他一头白发:“你,总是不解释;我,总是不懂得。我,再不怪你不解释,只是遗憾自己总是不懂得,不坚信——是我错了——” “你,最后一定很怨,怨我太残忍,爱你却不信你,连最后一点幸福都不给你。” “你看不见了,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你救无香,那么绝望,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呢——” “你是对的,无香不该拿天下来威胁你,动摇古兰千年基业,也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让你留不住最后一点点幸福。” “你说,一生无悔,只希望不要让我遇到你——为什么——不要我遇到你呢——” “是我不珍惜,一步步错下去,错到最后成了孽——再有一次,我不会放你走,放你一个人走,我,会随你一起走——背国叛家又如何呢?我爱你啊——”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在影在,灯灭影灭——你解了一枝灯影,却解不开纠缠——执手偕老——我——一直莫能相忘——” 倾身,吻上寂静的眼睫,泪落下,湿了睫上秋色。 “执手偕老,永世不忘。” 门开。 楼缓凤挽天看着走出来的曲红颜,不能言语。 白衣如雪,容倾天下,绝世红颜——却已白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静为白了发——曲红颜也就白了发—— “我为他建无阁,他为我居清源,他白发我白发,纵使没有一枝灯影,依旧人间黄泉两相随。”她眉目决绝,映着一天一地的雪,三千的白,清烈得如冰在燃如雪在烧。 人间黄泉两相随。 满山的雪,满山的梅树见证着共死同生的决绝。 今冬好雪,梅花如开必是远胜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