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作者:小霄 文案: 一场神秘的风雪后,畸变末世到来。 安隅一个怕死的劣等基因贱民,因为貌似有一些神秘异能,被按头加入“守序者”。 那是一群可怕的畸变人,慕强,残暴,好内斗。 安隅初来乍到,就获得了顶级大佬秦知律的关注,守序者们为此嫉妒欲狂,排着队要弄死他。 有人传言他是大佬豢养的金丝雀,传得安隅自己都信了,为了活命,每天都努力啾啾啾地撒娇。 虽然这个娇撒得略显僵硬。 秦知律朝他一瞥,“表面驯顺。” 却没忍住伸手摸摸头。 金丝雀首战,守序者开盘下注,押他必死。 他不负众望,重度战损,可濒死之际,却丝血爆发,绝地翻盘!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伪装成猎物存在。 若唯有濒死方能觉醒,他从不介意以弱小的姿态出场。 觉醒后的安隅在崩坏的世界中四处扑火,原本只想刷长官的好感,却莫名其妙地一步步成了救世神。 【人类基因失守,请夺回核心资源,弃城!】 【安隅:拒绝。长官的指令是拯救所有人。】 【贫民窟大量少女失踪,幕后之人大有来头。】 【安隅:无论贵贱,一并清算。】 【超畸体恶意篡改了一些人的时间。】 【安隅:这么喜欢时间,不如永堕循环。】 【AI意识觉醒,大量人类被俘虏。】 【安隅:抓回服务器,重新调教。】 【主城开始流传一本读物,守序者全体沦陷。】 【安隅:愚蠢的精神控制手段,我……】 【书名是《安隅神能妄言》】 【安隅:……什么东西?】 【是守序者对您的观察和总结。他们都已经加入了安隅神教。】 【安隅:……】 谢谢,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那些个本领。 从头到尾,他都只为抱好长官大腿,保全小命而已。 ********人设******** 【养狼专业户·双标护崽·擅长人外cosplay】攻+x+【腹黑小狼·坚韧疯批·在可爱和S之间灵活横跳】受 ******CP小剧场****** “他是人间最后一隅。” “我会一直陪伴长官,直到我们都燃尽的那一刻。” 1.HE/成长大男主/末世废土/微克系 2.主角是神,能力对其他人降维打击;但主角也有弱点,无法一直降维打击。介意慎 3.主角平时稳健,一失控就变S,两种状态会随着他的成长逐渐融合,并不是双重人格 4.两对BL副CP,一对BG暧昧,均以作话中角色碎片体现为主,正文含量轻微 内容标签: 强强 末世 升级流 正剧 克苏鲁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知律,安隅 ┃ 配角:wb@敲键盘的小霄 ┃ 其它:异能,进化,克苏鲁,迪化 一句话简介:高明的猎人总是伪装成猎物出现 立意:守护人类意志,秩序终将回归 VIP强推奖章 一场特级风雪掀开了末世篇章,畸变横行,时空失序和神秘异能层出不穷,世界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向无限熵增失控驶去。安隅原本是贫民窟长大的劣等基因贱民,为了找一起长大的邻居而踏上前往主城的摆渡车,因畸种侵袭而异能觉醒,就此加入守护人类的异能者阵营——尖塔。任务接踵而来,他的时空能力逐渐觉醒,揭开末世真相…… 诡谲末世世界观,饵城的绝望废土和主城的赛博幻想使世界观底色富有冲突感,人物的命运在末世交织,强大者的担当抉择与弱小者的爱恨悲苦,皆围绕主角的成长主线娓娓道来。单元体结构,每一个小故事都足以引起共鸣。群像丰富,章末小剧场淡淡点出每位角色触人心弦的故事。 第1章 序章·01 我走过很多个漫长的冬天,但只对两场风雪印象深刻。 第一场在2148年冬至,后来被奉为人类抵抗灾厄的转折前夜。 而2149年冬至那场雪,却寂静地消匿于时间的长河。 对了,冬至是他的生日。 ——《废书》 2148年冬至。 列车穿越白茫的雪原,从饵城53区驶向繁华的人类主城。 车厢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十来个乘客,神情木讷,衣服蒙着一层陈黄,只有角落里三个穿军装的看起来精神些。 车窗旁,小女孩捧着诗集,稚嫩地朗读: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透过它微如露水的眼, 祂们窥视苍穹。” 书脊上印着诗人的名字:眼。 “连诗里都在说兔子。”女孩嘀咕,“最近新出的兔类超畸体好恐怖哇,明明看起来很弱小,却跑得那么快!还能砰地一声把人炸碎!人类到现在都没抓住!” 列车广播响起:“前方进入易暴露区,本车已静默,请放心乘坐。” 小女孩扭头看向身旁的中年女人,“妈妈,什么是静默?” 女人道:“不让野外的怪物发现我们。” “那如果被发现,我们会和爸爸一样死掉吗?” 坐在对面的安隅睁开了眼。 并不是死这个字刺激到了他,而是车厢里一直弥漫着淡淡的面粉香,勾得他无法安睡。 在一车个顶个的穷鬼中,安隅穷得格外高调——白发遮掩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肤色,布袋子似的衣服挂满线头和破洞,在窗外呼啸的风雪衬托下显得有些好笑。 那双金眸澄澈如镜,却刻着贫民窟特有的漠然,他看向那本诗集——书缝里好像有一抹刺眼的绿色闪过。 又饿出幻觉了。 他低头揉了揉眼睛。 女人细声叮嘱道:“别和哥哥提爸爸的事。” “我记得的。”小女孩继续翻诗,“哥一个人在主城不容易,他问就答家里一切都好。” “是啊。”女人望着空气出神,“家里能出个主城人是天大的福气。小希才二十岁就进大脑做研究员了,要是没有他,咱们在53区的日子可要难过了。” “哥最近都没空视频,他知道我们要去给他过生日吗?” “知道就不是惊喜了,难得通一趟车嘛。”女人摩挲着身侧的饭盒,“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味道……” 面粉香就是来自那个饭盒。 “哥小时候也吃豆饼吗?” “吃的。妈这回特意用蜜腌了红豆,好甜哟,不过,和主城的吃喝肯定不能比。”女人忽然有些犹豫,“他小时候就嫌饼不够甜,现在恐怕更瞧不上了……” 安隅听到这,从饭盒上拽回了视线。 今年的风雪频繁得要命,下雪是出事的前兆,主城拨给饵城的物资一再降级,现今想混一口粗面包吃都是做梦,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会嫌弃豆饼。 同为53区贱民,但显然,贱也要分三六九等。 今年是诡异的畸变降临的第二十六年,人类昔日的伟岸早已缩成泡沫。为了留存实力,决策者把基因优质的人凝聚在主城,以主城为中心,一百座破败的饵城像洋葱圈一样向外发散,收容着注定被舍弃的大多数。 安隅的基因是劣等中的劣等,又有昏睡病,一个月也醒不了几天。多年难治的昏睡让他和社会完全脱节,要不是有好心的邻居凌秋一直代他做工,他连低保粮都没的领。 “你饿了吗?”女人打断了他的出神。 安隅抬眸看过去,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竟然是在和自己讲话。 “小伙子,你眼睛和我儿子有点像,多大了?” 他很少和凌秋之外的人交谈,不太熟练地答道:“十八。” “真年轻。”女人慨叹一声,“就快到主城了,很期待吧?” “嗯……” 期待才有鬼,他是被逼无奈才出这趟远门的。 两个月前,凌秋被军部录取了——那是劣等基因进入主城的唯一通道。安隅本以为自己在主城有了靠山,能苟得更稳当些,但几天前53区的房管长突然抽风要查劳动记录,有丁点亏欠就得滚出低保宿舍自生自灭。 安隅这个隐匿多年的贫民窟米虫终于被揪了出来。想保住宿舍,只能找凌秋补个认养手续,把自己搞成“主城军人的弟弟”。可新兵集训禁止通讯,眼看着距离强制回收只剩48小时了,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这趟车。 凌秋走之前叮嘱,独自生活免不了和人打交道,贱民想活得安稳,就得贱出高度贱出水平——比如,要保持温和有礼,学会观察并取悦强者,争取利用他们。 但安隅的社会性太差了,凌秋是他和外界唯一的桥梁,他对即将失去桥梁的生活充满茫然。 于是凌秋教给他五句贱民万能话术——谢谢。我很抱歉。求求您了。您说的对。祝您成功。 “最后两句要配合微笑,真诚是建立友好关系的基石。”——凌秋如是道。 安隅回过神,缓缓扬起嘴角,“您说的对,我很期待。” 他说完就完成任务似地低下了头,眼神又不受控地溜去了饭盒那边。 女人笑着揭开盖子,“要尝尝吗?” “尝?”安隅愣住,“要……送给我吃?” “是呀,我做了不少呢。” 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摞粗麦面饼,上面烙着的小红豆可比他的贱命要金贵多了。 安隅眸里终于有了丝生气,车窗映着他发直的眼神,盯着那块逐渐靠近的饼—— 引擎突然制动! 一阵尖锐的刮擦声后,列车停在死寂的雪原上。 全车的人都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 那块饼顺着地板的坡度向后排滚去,安隅也被惯性带到地上,他不假思索地起身追了过去。 四周响起爆裂声,有人惊呼:“车坏了!” 军人喝道:“大家留在原地!配合我们排查异常!” 坚固的铁皮从车顶向下崩裂,小女孩的诗集砸到地上,一只萤绿色的螳螂幼虫迅速溜走了。 安隅追着饼越走越快,追到车尾,蹲下掏滚进死角的饼。 雪原上兜转的风忽然送来一股腥酸,裹着霍乱人心智的嗡鸣,一道阴影笼罩了列车。 “畸种!有畸种!!军官大人!!” 畸种? 安隅攥着终于到手的饼,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嗡鸣音来自一只巨型螳螂,吻部两侧足有人头大的眼囊紧闭着,在安隅回头时,它高举镰刀般的前肢,朝列车一侧猛地削下! 那对母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拦腰斩断,血雾裹散入风中。 螳螂这时睁开了眼。 眼囊里没有眼球,只有灰白的肉膜突突突地搏动着,很快就又闭上了。 “救…救命!!” “军官大……” “不!不……” 破碎的惨叫响彻雪原。 螳螂三角形的头转动不停,镰刀足大肆收割着狼狈四窜的人类。 安隅赶紧咬了一小口饼,趁乱缩进角落。 他用舌尖抿化一粒绵密香甜的小红豆,透过座椅缝隙观察局势。 失明并不阻碍螳螂猎杀,很快,最后一个可怜人被砍碎,在惨叫消失的瞬间,它的头突兀地朝车尾扭了过来。 安隅刚好把饼咽下,身体同时静止。 全车死寂。 螳螂停滞了几秒,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拖着前足往这边寻了过来。 尖锐的刮擦声逐渐靠近,那股腥酸已经压到安隅的头顶—— 砰然枪响! 藏在车头的军人瞄准时机朝它后脑开了枪! 然而携火星的子弹嵌入甲壳,却没有发生想象中的爆炸。 螳螂猛地掉头,一击削断两人的脊柱,鲜血喷洒得到处都是,第三个可怜人被抡到车尾,砸进安隅斜对面的死角。 那是个短发茬的年轻少尉,左肩膀只剩一个洞,支出来的动脉一簇一簇地射着血。 车另一端,螳螂翻捡着地上的食物——全车都被感染了,有几具尸体的四肢已经结出壳,它兴奋地切开那些半畸变的尸体,车厢里充斥着黏糊糊又嘎嘣脆的咀嚼声。 少尉的生命正迅速流逝,他缓缓抬起仅存的一只手,对安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隅注意到那只手有些僵硬,就像节肢动物的足。左肩开始向外射透明液体,不再像个人类。 他别过头,没有再与少尉对视。 漫长的几分钟后,螳螂终于吃饱,拖曳着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 对面正持续畸化的少尉也渐渐阖上了眼皮,车厢里只剩下安隅,他把头埋进膝间,汗透的身体在寒风中直打哆嗦。 外面的世界果然危险,得赶紧办完事,回到他的狗窝…… 一阵通讯铃突兀地响起。 铃声划破雪原,快要休克的少尉眼皮一颤,还没来得及摸出终端,面前就多了一道庞大的阴影。 螳螂掉头回来只花了几秒钟。 这一次,它睁开了眼——眼囊里竟已结出了十几颗血红色乱撞的眼珠子,让人瞬间想到刚被吃掉的可怜人。 安隅屏息缩在它背后的死角里,被迫现场观摩这场畸种吃播。 然而才刚撕开少尉的胸膛,它就静止住了。 它似乎在深深地嗅着什么,头顶触须四处旋转,萤绿的头缓缓向后扭转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朝向安隅躲身的地方! 乱撞的眼珠子在那一瞬齐刷刷地拢向中心,溢满惊叹。 那是一种在垃圾桶里找到佳肴的狂喜。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安隅不禁想起前两天自己意外从凌秋床底下刨出一块粗面包的场景——太荒唐了,他对人类情感向来迟钝,此刻却好像能和这畸种玩意深深共情。 喘鸣变得急促,螳螂彻底转过身,镰刀颤栗,朝他发出一声难耐的嘶吟。 “……” 馋疯了。 安隅全身细胞都在大喊快跑,他在它狂热的注视下把饼揣进兜里,缓缓向过道外蹭,就在蓄力跃起的瞬间,冷硬的镰刀从身后将他钩住,烙饼般轻巧地拍在地上! 剧痛猝然刺入骨髓。 刹那间,诡秘的絮语沿着全身神经游走,在意识深处翻搅起他从未感受过的震荡。 风声突然喧嚣,嚎叫着踏遍雪原。 那块豆饼滚进角落,小小的月牙缺口上沾了黑泥。 ——那是安隅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1 风雪 自灾厄降临后,世界的底色逐渐变成一片白茫。 每当风雪飞舞,环境中就会检测出无序频率和能量,人们坚信那就是畸变的诱因。 久而久之,白色就成了不祥的颜色。 如果在街上看见染着白色头发的人,多半是反社会的疯子,千万离远点。 但如果他连衣服都穿白色,那反而可以放心。 他可能只是穷罢了。 ****************** 本文小剧场有3个系列:【废书散页】是世界观资料;【碎雪片】是角色资料;【安隅面包日记】主角日常。 第2章 序章·02 剧痛从指尖涌入,像有只大手粗暴地挤榨着脑浆,濒死感如涨潮般将人淹没…… 要死了吗? 安隅猛地睁开眼! 嘀—— 红光扫描过冰冷的操作台。 高处响起一个声音:“这里是主城的黑塔审讯室。你的姓名?” 安隅错愕,“黑塔……我怎么会在……你们是……上峰?” “你的姓名。” “……安隅。” “ID。” “AY53……21281222。” “隐藏了多久?” “……什么?” “畸变方向是?” “我没……” “异能是什么?” “……我没畸变……” “上峰”是当今人类的最高决策组织,驻扎在主城的黑色巨塔中。 这些年来,畸变让世界彻底洗牌,主城的三大机构统管了一切:决策中心“上峰”,力量中心“军部”,科研中心“大脑”。 安隅思绪尚乱,新一轮痛楚已经接踵而来。 他双眼紧闭,在剧痛中努力回忆着雪原上的事…… 一段录音突然响起。 “察塔少尉临终通讯……巨型畸变螳螂,列车已静默,推测畸种早就混入车内,在路上完成了进化并感染全车……一名人类畸变体消灭了它……前所未见的异能,瞬移,还有……说不清是吞噬还是引爆,发生得太快了……他外观正常,很年轻……白发、金……不,是红瞳……抱歉……他的眼睛在变化……” 声音渐渐虚弱下去:“主城,我也在畸变中,今天下了好大的雪,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吧……” 播放结束。 审讯者道:“察塔少尉临终前指控了你的畸变。” “我?”安隅惊愕,“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死螳螂?我是要去军部找人的……” “你在隐瞒,看来——” “不要!”安隅挣起身,锋利的金属约束带嵌进皮肉,“我没隐瞒任何事,对了,基因检测!我申请基因检测!” 一切诡异畸变都是从基因感染开始的,为了防控,人类制定了一个测量基因混乱度的指标——“基因熵”。据研究,纯种生物的基因熵都在10以内,自出生起保持恒定,一旦这个值上升,就代表畸变开始。 虽然基因熵上升是大事不妙,但只要恒定在初始态,越接近10,反而对感染有越强的抗性。全世界排名前万分之一的人能够进入主城,最新的门槛是8.6。 在这方面,安隅再次把贱民天赋演绎到了极致——他以0.2的基因熵稳居人类末流。凌秋曾评价道:择偶看脸的时代已成往事,人们在选择另一半时主要考虑对方能不能稳定地做个人,像他这号被畸种瞄一眼都可能畸变的,注定不会有繁衍权,美貌基因纯属浪费。 审讯者问道:“8岁之前你在哪?”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他们说我是从野外捡来的弃婴,一直被监视到8岁……” “资料显示,你在孤儿院常年陷于昏睡。” “是的……但我没有其他异常,最近两年昏睡的时间也在缩短。”安隅痛苦地喘息,“我可以、可以申请基因检测吗?让我自证,求求您……” “已经测过了。” “测过……”金眸涣散开,“难道我真的……” “你的基因熵是零。” “零……点二吗?” “只有零。” “只有零?”安隅怔然,“下降了?” “我们测了很多次,结果都一样。这违反科学,没有任何生物的基因能达到百分百规整,基因熵更绝无可能自然衰减。” 警报再度响起。 “安隅,根据《人类联合法案》,你将被移交大脑,接受诱导试验。 “试验会用能量来催化畸变过程,如果你本身已处于隐匿畸变期,就会被迅速观测到。试验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会有强烈痛苦,请知悉。 “这是非人道手段,人类感谢你的牺牲。” 安隅消化了片刻,喃喃问:“不会杀死我?” “你的寿命不会受任何影响。” 审讯室归于死寂,审讯者正要关闭通讯,突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吐气。 像一只遇险后侥幸逃回窝里的小动物。 “谢谢。”安隅闭着眼,惨白的面色透出深重的濒死感,“谢谢您……给我自证的机会,我很感激。” 黑塔处理过数不清的畸变人,那些可怜虫大多被吓得屁滚尿流、歇斯底里,像安隅这样温顺得堪称优雅的还是头一个。 审讯者迟疑了一下,破例送出一句关怀,“你还有其他疑问吗?” 汗水在金属地板上砸出空洞的嗒声,安隅此刻十足清醒,但声音却很缥缈:“请联系一下53区房管长,就说,低保T区5栋1414户的安隅,很快就能办好军属证明,请他多宽限几天,不要把宿舍给别人……好吗?求求您了……” 审讯者惊讶,“比起这个,你更该担心畸变被处决。” 安隅喃喃道:“您说的对……但在饵城失去住所,迟早也是死……” “原来连饵城人的住房焦虑都这么重了么。”审讯者苦笑一声,“但我记得低保宿舍只要肯干活就能住吧?” 安隅虚弱地“嗯”了一声,“很抱歉,我不太能干活。” “……” 审讯者恢复了冷漠:“会替你联系的,没别的事了吧。” 他没有给安隅回答的机会,立即切断了通讯。 审讯室彻底安静下来。 试验台上已近昏迷的安隅却极细微地牵了牵嘴角。 “祝您成功……”他喃喃道。 * 又一波放能结束,两个研究员进入试验室。 “又下雪了,准有新的失序区。” “四处起火,军部连新兵都拉去执行任务了,如果有畸变体侵入主城……” “不会的,主城有穹顶系统,那是人类杰作,像真空罩子一样让全城对外静默。” “但它耗能太恐怖了,我们还能供它几年?” “之前不是说,有第三个能源储备了吗?” 他们边聊边调试设备。 “还没畸变吗?” “没,只剩最后一组了,估计会在这一组畸变吧。” 研究员看向试验台上的安隅。 试验是裸体进行的,那具纤细苍白的躯体上蔓延着大片恐怖的紫红,小腹和腿根尤其严重,浓郁的皮下出血仿佛要挤破那层脆弱的皮,让人心颤。 “不管会不会畸变,他都打破了人类科学认知……他的数据太震撼了,真是一个令人害怕又期待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来头?” “饵城贫民。根据试验前的评估,智商很高,但常识匮乏,性格孤僻,社会性极差,就像……一头误入人类社会的小兽。” “可惜了,这种人一旦畸变肯定会失智的。” 刺眼的充能倒计时亮起,他们转身离开。 仿佛昏睡的安隅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眶里烧灼着剧痛,瞳孔痉挛般地抽搐着,但瞳心深处却似暴风眼般宁静。 凌秋曾评价他是个怪胎,极度怕死,但只要不死,他似乎又不在意任何伤害。 来主城前,安隅一直担心房管长找借口不认军属证明,但现在有了上峰过问,不可能再节外生枝了。 只要能保住安身之处,这点痛苦简直是赏赐。 他回忆起在审讯室时,他用那几句贱民话术成功求到审讯者帮忙,忍不住感慨凌秋果然有着将这个垃圾时代玩弄于股掌的智慧,在利用强者这条路上,他还要和凌秋学很多…… 只剩最后一组…… 安隅看着倒计时,眼底映出一丝释然。 3 2 1—— 声嘶力竭的惨叫穿透监控室。 一份足以轰动世界的密报传向黑塔。 【大脑汇报上峰。 编号#1222,全序列试验结束,未见畸变指征。 基因熵:0,未见波动。 精神力:100,未见波动。 结论:触发异能失败,可以相信#1222属于人类。理论上,基因熵为0会导致无法抵御任何畸变诱导,但#1222却表现出了极端的抗性。此外,他的精神力达到了人类迄今为止监测到的最稳定状态,他的身上充满悖论,大脑建议深入研究。】 …… 傍晚,有人进入试验室。 “后勤。”那人将一套纯白的衣裤放在安隅身边,“抱歉,上峰还未回复,你暂时只能穿囚服。” 安隅缓缓睁开眼。 他的心脏此刻像一头伏在胸腔里狂乱抽搐的野兽,嚎叫着要把他撕碎。 “缓过来点了吗?诱导试验很少启用,这份罪不是一般人能遭的。”那人轻声道:“放心吧,你没畸变。” 涣散的眸缓缓聚焦,安隅虚弱地扭过头来。 这个后勤和他差不多大,清瘦,也有一双金眸。但那双眼睛很空,明明手上拆着机器,视线却落向别处。 瞎子? 那人微笑,“我以前是研究员,上个月有个畸种试验体失控,我失去眼睛,转做后勤了。”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最终低声道:“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人得想点开心的事,你出去后想干什么?” 安隅用气声问:“睡觉……算吗?” 对方点头,“除了睡觉呢?” “想吃……面包。”安隅沙哑地补充,“粗麦仁面包。” 那人笑了,“我理解。我也是吃低保面包长大的,直到六岁那年主城门槛刷新,刚好下降到我的数值,我才被接纳进来。哦,虽然父母基因熵都很低,但我却很幸运地有8.8呢。” 凌秋说过,基因熵有随机性,两个低数值确实有可能生出高数值,只是概率极低。 那人又笑道:“我们很有缘,知道么?” 安隅隔着胸腔安抚抽搐的心脏,“哪里有缘?” “资料显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只差了一天。我老家也在53区,我有父母,还有妹妹,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和他们见面了,妹妹只在视频里见过。” 安隅动作一顿。 视线落到他胸前的名牌上:严希。 “听说你要去军部找什么人?”严希轻松道:“别只想面包,让你朋友请你吃顿好的。” “面包已经很好了。”安隅弱声说。 严希笑:“这倒是。小时候,我妈会把粗面包重新加工,放一些豆子烤成喷香的豆饼。喔,唯一的遗憾是不够甜,我喜欢甜食。” 安隅转过头看着那双空洞却带笑的盲眼,在贫民窟,他只在凌秋眼中见过这样的明朗。 他莫名地失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严希笑着拿起收拾好的设备,“走了啊。你回53区后不要跟别人说起我,家里还不知道我眼睛的事。” 他走后很久,安隅才攒了些力气,起身穿好囚服。 囚服布料柔软致密,他爱惜地摸了又摸,决定明天把它穿走,缝缝补补至少顶十年。 他拖着身子到墙角蜷缩起来,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把上一套囚服也讨来,很快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隅做梦了。小女孩和少尉的声音在空茫的雪原上交织。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明明看起来很弱小,却跑得那么快!还能砰地一声把人炸碎!” “前所未见的异能,能瞬移,还有……说不清是吞噬还是引爆……” …… 清晨,安隅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他在朦胧中望向墙上的扩音器。 这场无妄之灾要结束了。 如他所愿,审讯者的声音响起。 “安隅,临时编号#1222,根据试验结果,上峰处理决定为——” 宣判掷地有声。 “处决。”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2 熵增 熵本身没有意义,只是衡量混乱程度的一把尺。 正如世上本无时间,人们创造了时间的概念来计算事物的兴衰变化。 因此时间的本质,即是对熵增过程的记录。 随着时间推移,浩瀚宇宙也会不断变得混乱,最后走向热寂。这是宇宙的终局。 人类寿命太短了,本不该有幸见证这终局。 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世界越来越混乱。 让人越来越畸。 第3章 序章·03 几个人闯进来,把安隅双手反捆,头套一罩拖了出去。 安隅在黑暗中惊叫:“凭什么?我没畸变!” 一个声音答道:“基因熵只是数据,而你具备异能是事实。很遗憾,以目前人类的技术无法诱导你再现异能,大脑建议多做一些研究,但今年……人类已无力再承担任何风险。” 安隅牙齿打颤:“有风险,就该死吗?” “很不幸,在这个时代,是的。” 安隅被车拉出主城,抛在野外雪地。 寒风刺骨,他挣扎着起身,试探地往前挪了半步。 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人,淡淡的皮革味在雪原上存在感很强。 靴底碾雪声忽然靠近。 “姓名。” 那个声音割裂了寒风,冷得让人瑟缩。 安隅还听到一种摩擦声,像皮革在抚摸金属。 冷硬的枪管猝然抵上额头。 “姓名。” 寒风顷刻间卷走浑身冷汗,他颤栗道:“安隅……” 枪口顶深了一分。 安隅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恐惧覆盖了全部感知,那把枪仿佛已经将死亡生硬地顶进了他的脑门。 他的胸口开始失控地起伏,一滴泪从头套里滚落,在囚服上洇开。 执枪者视线下垂,看了看那个小水圈。 “从哪来?” “53区……” “你是怎么杀死巨螳螂的?” “我不知道……” “撒谎。” 保险栓拉响。 “不!”安隅哽咽,“抱歉,不,求您!求求您了……我没有……没撒谎。” 头罩猝然被扯下! 刺眼的雪光敛于面前黑色的身影,雕塑般矗立于雪地之上,呼啸的风雪也似难以撼动。 黑眸冷沉,上唇角有一道极浅的疤,是个绝不好惹的硬茬。 如安隅猜想般,他戴着一副皮手套。 “秦知律,处决你的人。” 皮手套一把攥住安隅胸口的绳结,把他拖到面前,冰冷的枪口卡着下颌,迫使他向后仰头。 秦知律凝视着那双惊惧闪烁的金眸。上峰没说错,这个未知畸变体的眼睛富有欺骗性,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松警惕。 极强的压迫下,安隅顾不上凌秋那套话术了,颤栗着问道:“上峰是真的要杀我吗?” 枪口蓦然后退半分。 秦知律视线扫过他颈上硌出的红痕,“为什么怀疑?” 安隅哽道:“他们说我的基因熵是零,但我却没被螳螂感染,这动摇了人类基因分级的基础……饵城一定会暴乱的!要杀我也不该公然拉到外面来……” 秦知律抬了下眸,“就凭这个?” “还有……您本可以直接开枪,用不着恐吓……”他快要喘不上气来了,“虽、虽然……” “虽然什么?”秦知律把他松开了点。 “虽然……”声音轻下来,几乎要被风吹散,“我确实很害怕。” 安隅低下头,泪在睫毛上凝了一层薄霜。 万籁俱寂,只有雪原上唱诵的风声。 秦知律很久没有说话。 安隅在心悸中回忆自己的表现——他不确定有没有在慌乱中说错话,但他尽最大努力展示了弱小,按照凌秋的理论,这个人应该会放下戒备,甚至会心软。 皮手套忽然捏住他的下巴。 这一次,枪口直接撬开牙齿,令人如坠冰窟。 “诱导试验没能让你复现异能,死亡恐吓也被你看破。看来,我别无选择。” “唔……唔……!!” 灌进嘴里的枪剥夺了辩解的机会,死神在敲门,安隅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 风声消弭,全世界只剩沉重的心跳和皮革摩挲扳机的动静。 然而,雪原上迟迟未有枪响。 安隅忽然被拎开,跌坐在地干呕不止。 秦知律掏出终端,“我是秦知律,帮我转接顶峰。” 顶峰,据说是黑塔的最高决策者。黑塔的任何人都是上峰,但顶峰只有一位。 “嗯,还没杀。” “不杀了。” 安隅猝然仰起头,风雪入眼,他在朦胧中仰视着那道身影。 “理由?”秦知律一顿,“对一切关乎畸变的生死审判,我有一票否决权,忘了?” “确实从没用过,但所幸,我还记得。” 这个人的权势超过了安隅的认知,但安隅听懂了一件事——是他赦免了自己。 金眸蓄起一点光。 “螳螂的死确实蹊跷,连渣子都不剩,死无对证。”秦知律忽然瞟他一眼,“放心,有任何异常,我会让他死得比那只畸种更干净。” “……” 光又散了。 通讯挂断。秦知律朝他看过来,“处决暂缓。从今天起,我代表尖塔临时监管你。” 安隅怔住,“您……能保住我?” 秦知律简洁道:“能。” 安隅仿佛静止了,金眸闪烁,猩红的眼眶像只努力讨好的小兔子。 秦知律自高处瞥向他,“叫长官。” “长……官。”安隅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又练习了一遍,“长官。” “还算听话。” 一张漆黑的卡片扔进安隅怀里,卡面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秦知律 ·秩序尖塔199层通行】。 凌秋科普过神秘的“秩序尖塔”。绝大多数人类畸变后会意志沦丧,但也有极个别的守住了人性,这群有着畸变异能又恪守人类信仰的家伙组成了“守序者”,住在尖塔。 当今世界,畸变生物只是小问题,真正的麻烦是一群“超畸体”,那些东西在畸变中获得了更诡谲的异能,有些甚至会引起小范围的时空错乱,军部处理不了,就被尖塔揽了去。 秦知律打断他的沉思,“饵城出现了新的时空失序区,准备出任务。” 安隅警觉,“现在?” “你只有这一次任务的机会,需要向我证明你的价值和可控性。”秦知律稍顿,“只要能做到,你就可以自由离开,宿舍也不是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报酬。” “钱?”正想着推脱的安隅顿了一下,“多少钱?” “取决于贡献度,基础报酬只有两万,但应该也够你在饵城活上一整年了。” 金眸忽然一沉。 秦知律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是保障基本温饱。” 安隅有些魔怔地看着他——开什么玩笑,两万块可以买四万条粗面包,足够吃到自然死亡。 无异于给他的小命上了一条坚固的保险。 金眸里燃起一簇小小的贪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失序区在哪儿?” “53区。” 安隅一怔,“哪里?” 秦知律语气微沉,“在你离开后不久,53区全城失联。” * 秩序尖塔伫立在主城墙外,像一把划破苍穹的利剑,在高空中反射着冷光。 大厅中央有座男人的雕像,底座铭刻着几行小字,安隅来不及细看,就跟着秦知律进了一座透明电梯。 电梯自塔底向上攀升,把他赤裸地暴露给途经的每一个守序者。他就像一头群狼环伺的猎物,虽然贫民窟里的腌臜玩意也总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但和这些人的眼神相比堪称友爱。 “理论上,人类长久接触守序者会畸变,但你似乎对畸变有天然的抵抗力。”秦知律停顿了下,“暂时不要把你的异常透露出去,这里的人不太友好。” 安隅立即问,“这里的生存规则是什么?” “硬规则没有,但生存技巧很多。”秦知律语气自然,“核心是,让他们怕你,最好能崇拜你。” “……” 有点天方夜谭了。 虽然凌秋说过抱大腿要有度,太不要脸可能引起反效果,但人一旦走上不要脸这条路,就很难再回头。 安隅轻声问,“您可以先保护我一阵子吗?” 秦知律转过身,“多久?” 电梯外,一个眼神阴骘的男人死死瞪着安隅,青黑的血管在皮肤下鼓动。 电梯升上去时,他大臂的肌肉已经膨胀到三倍大。 安隅收回视线,“直到我弄明白我的异能,行吗?” 秦知律不置可否,“先证明你的价值。” 199层接近塔顶,只有两个房间。 秦知律推开一扇门,“你住这间,外伤医生很快就到。” 安隅没顾上回应,他一进门就呆呆地看向餐桌。 桌上摆着假花,洋溢着对贱民而言大可不必的情调,假花旁——餐篮里丢着三条粗麦面包……三整条! 这么完整的面包已经在贫民窟绝迹很久了!安隅在心里咆哮。凌秋说,得和管低保物资的资源长睡觉才能拿到。睡觉是他的拿手好活,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请教如何邀请资源长,凌秋就去主城了。 通讯铃响,秦知律拿着终端离开。安隅立即关门,把一条面包捧在鼻子底下闻了几个来回,终归没忍住掰下个小角捻进嘴里,一直咀嚼到它彻底消失。 淀粉的甜味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安全感,抚愈了这两天反复濒死的恐惧。 “有伤员吗!”门突然被拍响,“什么情况,律带人上了199层?!开门!大夫!” 这位大夫三十多岁,粉色爆炸头,皮肤苍白,黑眼圈极重,尖锐的嗓音让安隅怀疑他感染了某种鸟类基因。 “这么漂亮?”他冲着安隅发愣,“你和律什么关系?” “您好。”安隅闪过身,“他让我喊长官。” 正风风火火往屋里冲的家伙一个急刹车,震惊地张大嘴,“长?官?!!幸会!我大名比利,畸变型是雪鸽,敢问您初次畸变后的基因熵是多少……方便透露吗?” 果然是个鸟类。 安隅思考片刻,报出了从前的数值,“0.2。” “我靠!天文数字!难怪……等等!多少??” “0.2。我不是主城人。”安隅补充,“也没畸变。” 比利表情更复杂了,他又把安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像是忽然有了某种猜测,怪笑一声。 那个笑很奇怪,安隅只在凌秋聊起资源长的情妇时见过。 “0.2敢进来,律不怕你感染?” 安隅摇头:“不知道。” “啧啧。”比利拍拍手,“来,衣服掀起来。” 安隅听话地掀起上衣,露出满身斑斓的淤血,绳索勒痕触目惊心。 比利的鸟眼快要爆出来了,“律喜欢玩这个?” “他喜欢什么?”安隅立即问。 “你说呢?”比利笑睨他一眼,嘟囔道:“竟然没破皮!技术真好。” “嗯……”安隅点头。上峰的刑讯手段确实很厉害,那样剧痛竟然只留下一些皮下淤血,实在让他这个贱民开眼了。 “你也挺扛虐的。”比利嘶了一声,“律看上你,不会因为你格外扛虐吧?” “因为什么?”安隅追问道,他确实想知道秦知律为什么会保他,不然他有点没安全感。 比利冲他挤眼,“你自己想啊,他把你弄得挺疼,是吧?” 安隅点头,“是有点。” “有点!这才有点!天哪,你也是天赋异禀!”比利蹦起来,但转瞬又露出了那种笑容,“难怪律这么喜欢你。” 安隅想了半天,“把我弄疼,会让他喜欢我?” “装什么傻呢?”比利挤眉弄眼,“人被彻底满足后就会变得温柔,律也不例外,是吧?” 温柔,或许就不会再轻易拔枪了。那把枪是秦知律身上最让安隅忌惮的玩意。 安隅心动了,“他只喜欢我疼,但不会弄死我,对吗?” “当然,你对他有用,他干嘛要弄死你。” 秦知律刚才也是这样说的,要有用。 安隅对这位鸟大夫肃然起敬。 “你注定是风云人物。”比利促狭道:“有事随时问我,我知无不言。” “谢谢……”安隅压低声,“你知道新出现的兔类超畸体吗?听说,能炸死人。” “能炸死人?兔类基因引发的异能哪有和引爆相关的……”比利一个停顿,“哦——!你说那个啊,最近讨论度很高的……新出来的,代号叫什么来着?安?对!兔子安!发起狠来堪比炸弹,容易应激,跑得贼快。” 跑得快,堪比炸弹——和少尉指控他的异能基本吻合。 安隅对世界各处每天冒出来的新型畸变毫无了解,只偶尔能从凌秋口中听到一些,巧的是车上的小女孩刚好提到了。 安?连名字都撞了一个字,这也是巧合吗。 安隅有点焦虑,“那它有同类吗?它是从哪跑出来的?它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比利皱眉,“我又不是小孩,不看那些玩意,只刷到说天性嗜睡,怎么了?” 嗜睡…… 安隅呼吸一滞,许久才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比利撇嘴,“你还是把心思多放在现实生活吧,尖塔的生存规则可是很复杂的,比如对你而言,首先要远离蒋枭。” 安隅立即问,“他是谁?” “一个对你长官求而不得的疯子。”比利起身收拾药箱,“半小时后抹这个药,会有点烈。对了,这是你的终端,无聊的话可以翻翻天梯和论坛。” 比利刚走,安隅的终端上就弹出了一条任务信息。 【紧急征召】 昨天凌晨,53区遭受大规模水生畸种入侵,军部前往清扫,几小时后通讯丢失。高度怀疑存在超畸体,引发时空失序。 任务1:秩序整顿 任务2:保密 小队人员:律、安隅、葡萄、比利,空缺2人。 应征要求:天梯顺位前50自由报名,由律挑选。 特殊要求:非必要,禁用大规模热武器。 影像资料中,53区被黑沉的瘴雾笼罩,无人机刚要降落,画面立即变成了雪花。 安隅不太熟练地关掉任务弹窗,打开了鸟大夫说的天梯应用。 屏幕弹出一个尖塔模型,塔内闪烁着无数白色光点,每个光点代表一位守序者。安隅观察发现天梯从上到下是按照“综合战绩”排位,并且,高位守序者也往往有着更高的基因熵。 凌秋说过,人类首次畸变的基因熵能体现一个人的“天赋”,绝大多数都不超过一千。天梯中层以上的守序者平均五千起步,但那是多重畸变叠加的结果,无法判断初始天赋。 天梯止于尖塔190层,190层之上只有寥寥几人,被标注为“高层”和“高层监管对象”,不再参与排位,这些大人物的基因熵高得离谱,安隅连着点开几个人都是十万级。 199层有着天梯唯一的黑色光点。 【代号:律(秦知律) 尖塔1号高层 畸变型:人类 基因熵:>100万(已爆表,不可测) 战斗特长:获得性基因表达(限制)、基因感染(限制) 综合战绩:928亿】 尽管有所预感,但安隅还是被这只大腿的粗壮程度震惊了。 他的视线落在秦知律的畸变型上,又有些费解。 畸变型是人类……?一个人的基因在陷入连当今科技都无法测量的极度混乱之后,终于畸变成了……人类? 这可太深奥了,他忍不住想起凌秋说过的一句屁话:当人有钱到一定程度,就会和贫民窟的傻狗一样用粗麦仁打面包,不添加任何昂贵的糖霜或油脂,只品味那粗糙原始的口感。所以,能引领世界的永远是傻狗。 现在安隅不得不重新掂量这句屁话的含金量。 天梯突然刷新,底层突兀地亮起一颗金色光点。 【代号:暂无(安隅) 199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律 畸变型:无 基因熵:0.2(初始值) 战斗特长:待探索 综合战绩:0】 金色光点颤颤巍巍地往上蹦,带着丑陋的数值不客气地一路蹦上199层,和黑色光点并肩俯瞰。 尖塔论坛秒炸。 -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混进来了? -律开放了监管位??什么时候! -没有畸变的纯人类来尖塔?还直接去顶层? -只有初次畸变就破万的天赋者才能跳过天梯,还得有高层愿意接收才行,他凭什么? -尖塔讲究淘汰替位,这不等于白送一个律的监管位吗? -那等他死了,律的监管位应该会开放? -那尖塔恐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内斗了…… 安隅浑身冒冷风,往下翻,下面更诡异了。 -嘘,刚买的情报,他是律养来玩那个的。 -我说呢,电梯上来时就看到奇怪的伤。 -律喜欢这种??难怪一直不开放监管位,原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不对。 -尖塔怎么也开始搞这套了? -废什么话,我去宰了他! -冷静,守序者不能杀纯人类。 -那就先感染呗,0.2的基因熵,戳一下就畸变。 -畸变后就可以杀了,尖塔不禁止内斗。 -同意,我也想杀。 -想杀。 -想杀。 -想杀。 无穷无尽的“想杀”透过屏幕向安隅压来,让他无暇消化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屏幕这时突然一闪,任务信息再次弹出。 空缺位刷出了第一个后加入者的名字:蒋枭。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3 守序者 如果对一名守序者说,今天你好像更畸了一点,他会被哄得很开心。 但如果对他说,你真是一个强大的畸种,他绝对会把你揍翻在地。 那是一群畸变还不承认的死鸭子。 明明日渐暴虐,阴暗,扭曲。 但就因为保有对人类傻傻的忠诚,强行把自己和失智畸种划开了道。 沉迷肌肉,沉迷战绩,沉迷堆高基因熵。 沉迷做人类最后的防线,为之消亡。 被人性PUA的巨大脆弱生物罢了。 第4章 失落53区·04 蒋枭之后,第二位被秦知律选中的守序者是“莱恩”。 队列里剩下的48人迅速灰掉了。 讨论区随之解禁。 -太壮观了,天梯前50大佬全员应征。 -律竟然带那个纯人类出任务? -偏偏又选了蒋枭,看来律也没多爱惜那个小玩具。 -他回不来了,就算不被炮灰,蒋枭也不会放过他。 -这个队的初始配置好迷,葡萄很合理,但比利是天梯一千开外吧?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二流大夫&情报贩子。 -比利是最早的守序者之一,但天赋和能力都很差,混日子的。 -他不是大夫吗?只要是个治疗系,总不至于混太差。 -他是纯粹情报系,能力是操控波频。叫大夫是因为他畸变前是开社区诊所的…… 安隅点开葡萄的资料,这是一位被高层监管的守序者,不参与天梯。 【代号:葡萄(祝萄) 197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风 畸变型:葡萄 基因熵:18396(初始值) 战斗特长:控缚、治疗、精神增益 综合战绩:7582万】 一万八的基因熵在天梯上并不拔尖,但作为初始值,是绝对的天赋流。 祝萄的主页挂满了印象标签:高层团宠、梦情辅助、尖塔第一奶妈、可爱料理赶制中…… 安隅跟着秦知律登上飞机,驾驶位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深紫瞳仁,柔软的发丝也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泽,裹着一条长长大大的黑衬衫。 他主动对安隅笑道:“嗨,我是祝萄,代号葡萄,欢迎入队。” 安隅不太适应这种天然的善意,谨慎道:“谢谢,你好。” 比利在一旁咋呼道:“啊!我都半年没任务出了,最近感觉特好,像要有大突破,结果任务自己就来了!” 安隅不懂他在兴奋什么,低声问:“论坛说我是律养来玩那个的,那个是什么?” “呃。”比利干笑道:“嗐,也不知道是谁乱传的,尖塔爱八卦,你无视就好。” 八卦么。 凌秋也是八卦狂热者,安隅从他那里被迫接收过好多53区爱恨情仇。 终端忽然跳出一条推送。 -新帖热度飙升!【金丝雀首战生死局】邀您下注! 金丝雀已经成了安隅的代称,全尖塔都参与进来了,几乎人人押他“必死”,人均赌注2万战绩积分。 只有零星几个人拿1分下注了“存活”,说什么稳盘反着买,别墅靠大海。 -最新下注!守序者‘葡萄’下注“存活”:82万积分! 比利惊呼:“你们小高层都喜欢烧钱玩吗?” 安隅茫然抬头,祝萄正冲他眨眼,“代表小朋友们,拿账面零头声援你一下。” “小朋友……” 祝萄笑道:“高层大人喜欢称呼我们这些直系监管对象为小朋友,但其他守序者会叫我们小高层。” -最新下注!守序者‘匿名’下注“存活”:100万积分! “我去,又是哪个阔佬,亏100万积分都不肉疼吗?”比利嘟囔着,发现安隅在看他,尴尬地讪笑,“那我也声援一下吧,我穷,就是个意思。” -最新下注!守序者‘比利’下注“存活”:1积分! 舱门口光线忽然暗了下去,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律,蒋枭向您报道。很荣幸被您选中。” 那是个年轻男子,皮肤很白,眼尾上挑,猩红的瞳显得有些疯狂。 安隅下意识想躲开,刚一动,蒋枭旁边瘦骨嶙峋的男人突然朝他看了过来。 “莱恩报道。”他嗓音嘶哑,冲安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安隅么?正期待见到你。” 终端弹出了他的资料。 【莱恩 畸变型:猎犬、食人花 天梯顺位:No.48 基因熵:13500(二次畸变) 战斗特长:搜索、吞噬 综合战绩:6524万】 他的主页很空,只有最近一次的论坛跟帖——“想杀。” 安隅凝固片刻,又点开蒋枭。 【蒋枭 畸变型:红射毒眼镜蛇 天梯顺位:No.15 基因熵:11034(初始值) 战斗特长:绞杀、毒液 综合战绩:1.3亿】 安隅立刻私聊比利:“蒋枭初始值破万,为什么没被高层监管?” 比利回复道:“原本198层的炎大人想收他来着,但他心高气傲,非要律不可,被拒之后就自己去爬天梯喽。他出身主城大户,才畸变四个月,是个恐怖的天赋流+奋斗批。” 安隅点回蒋枭主页,上面挂着鲜红的“冲榜狂魔”、“剧毒美人”、“狂热律粉”标签。 他的个性签名是——“我必与您并肩”。主页显示他在过去半小时里浏览了金丝雀八卦贴六十多次,登机前,刚在二手武器交易站购买了一把名为“无情狂猎”的匕首。 在赌盘排行榜上,蒋枭高居“必死”一方榜首,下注积分:1亿。 一个人贡献了对面半个盘。 安隅毅然起身躲去了最角落。 秦知律跟过来,手套擦过他的腕,留下一阵针扎的刺痛。 安隅低头,右腕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体内监测芯片。”秦知律指了指终端上跳出的三个指标,分别是安隅的生存值、基因熵、精神力。 安隅专注地盯着以百分比显示的生存值,目前是94.4%。 他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腿。 秦知律瞄他一眼,“芯片很灵敏,一点小伤都会导致数值下降。” 安隅低低“哦”了一声,捏着口袋里比利留的药膏。 蒋枭看向秦知律,“如果我没记错,您当初拒绝我时说我太普通。” 秦知律没给眼神,又将一颗核桃大小的机械球扔给安隅,“记录仪会在你身边巡航,把实时画面传输回黑塔,但要修复好时空秩序才能用。” 蒋枭讥讽道:“您选中的这位果然不普通。怪我主城长大,没见过世面,什么生物会有0.2的基因熵,单细胞吗?” 秦知律看向安隅的手,“兜里是什么?” “大夫给的药,差不多到时间了。”安隅说着掀起囚服,露出漫着大片紫红伤痕的腹部。 他卷起下摆咬在嘴里,挖了一小块药膏抹开,霎时痛得冷汗狂飙。 秦知律若有所思,“你对疼痛很敏感。” 这话让安隅一下子想起鸟大夫的提示——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他当即又挖起一大坨糊了上去,被剧痛拍得头晕目眩,只能噙着泪轻轻点头。 蒋枭冷笑出声。 秦知律没再说什么,拿出一件和他相似款式的黑色风衣递给安隅,转身进了驾驶舱。 好一会儿,安隅才从剧痛中平复。手中的风衣质感挺括,估计带回黑市能卖个好价钱。 他抬手抹去眼角泪痕,拢紧风衣,神色恢复了漠然。 蒋枭视线死死咬着他,“贫民窟爬出来的,就没有半点羞耻心么。” 安隅感到了强烈的鄙夷,饵城那些相对富有的人也总是这种姿态,某种意义上,这反而让他安心。 蒋枭似乎在和他说话,得回复点什么。 他想了想,客气地请教:“什么是羞耻心?” 凌秋教过他很多,唯独没有这个词。 蒋枭冷道:“不扮演弱小,不逢迎讨好。” 安隅“哦”了一声,耿直摇头:“那我确实没有。” “你!”蒋枭倏然起身,“我会让律看见真正有价值的人。” 安隅立即道:“祝您成功。” 他顿了顿,按照凌秋教的,仰头缓缓挤出一个微笑。 蒋枭勃然大怒,“你在嘲讽?” 安隅茫然,“没有,我的祝福发自内心,我……” 那张美丽的脸越来越扭曲了。 “……我很抱歉。”安隅低下头,放弃了示好这条路。 这注定是一个机智如凌秋也破解不了的社交困境。 失败的交际掏空了安隅,他又焦虑又疲惫,抱膝蜷在角落里休息。 蒋枭和莱恩进驾驶舱去了,他远远地听他们在聊“能源核”,他不懂这些,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时机舱已经一片昏暗,只有秦知律坐在旁边。 “已经抵达53区上空,通讯信号正在丢失。” 安隅看向窗外——浓郁的瘴雾吞噬了53区原本的样子。 秦知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虽然饵城的畸种入侵就像交通事故一样平常。可这么多年来,53区很幸运地从没出过事。” 安隅轻声道:“是几乎没出过,长官。” 秦知律眼皮一动,“什么意思?” 安隅转回头,“三个月前,临近的54区被兔类畸种入侵,有一个失智的人类感染者试图把基因带到53区来,被及时发现后击毙。主城判定这次感染无扩散风险。” 秦知律点头,“我知道这事,畸变初期的人确实不具备传播性。” 安隅没有说话。 那个人是在贫民窟被抓到的,就在他的宿舍楼下。 他还记得那天,他刚睡了三天醒来,去找凌秋要压缩饼干吃,一推门就听到了枪声。 那个可怜人被击杀在低保宿舍逼仄的天井中,当时还没死透,瞳仁里流窜着疯狂的血红色,安隅自高处,在那重重红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后来听人说,红瞳是兔类基因的体征,那人就是因为瞳色变化被认出来的。 机舱的玻璃映着安隅浅金色的瞳仁,他又想起少尉的临终指控了。 他轻声问道:“长官,您知道兔子安吗?” 秦知律摇头,掏出终端查询。 安隅心想,或许兔子安是从54区外逃的另一个畸变者,小女孩说人类没抓住过它,那自然也不会研发出相似的畸变波段。如果自己真的处于隐匿畸变期,连诱导试验都诱导不了,那最有可能就是兔子安的同类。 毕竟凌秋说过,畸种看他一眼他都可能畸变。 秦知律对着终端蹙眉,“资料显示你已经十八了。” 安隅思维卡壳了一下,“是……遇袭那天刚好满十八。” 秦知律思量着,“大脑说你缺失安全感。看幼稚的东西,会让你感到安全吗?” “什么?”安隅没听懂。 “律!”祝萄在前面喊道:“信号已全部丢失!” 秦知律起身,“准备盲降。比利跟我们去外城拿能源核,其余人内城降落,隐秘寻找超畸体。” “是!” “是。” 飞机缓缓降入瘴雾,53区终于进入视线。 “拿回能源核是任务底线。底线之上,尽可能拯救平民。”秦知律看向窗外死气沉沉的城市,“但愿这里还有值得拯救的人。” * 安隅才离开三天,53区已经彻底变了样。 曾经拥挤嘈杂的饵城此刻空空荡荡,电线倾倒,灯火尽灭。 空气中有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混杂着鲜血、霉菌和污水沟里的腥物。 有如死城。 “长官,能源核是什么?” 秦知律踏着积水,“封装起来的过剩能源。一颗能源核可以支撑主城穹顶运行三年。一旦世界加速恶化,能源断供,它就是人类提前为自己封存的三年时间。当然,前提是穹顶系统那时依然有效。” 安隅忽然想起摆渡车上的军人——53区从没被主城关注过,最近却突然出现了一些军官。猜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能想到上峰会把人类备用能源藏进这座卑贱的饵城。 天上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落在地上发出粘稠的流淌声。 秦知律抬手接雨,皮手套在掌心蘸了蘸,捻起一颗小小的胶状物。 比利在一旁咕哝道:“这雨不太对劲。” 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在安隅的锁骨上,他冷不丁地眩晕了一瞬。 这感觉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之前什么时候有过。 比利小声问秦知律:“您真的不怕他被感染吗?” “不怕。”秦知律眼也没抬一下。 比利立即向安隅投来同情的眼神。 凌秋之前看被小孩丢弃的玩具,好像也是这种眼神。 安隅拭去锁骨上残余的雨水,“雨里有东西吗?” “你已经被它蛰了。”比利叹道:“守序者通常不会被低级畸种二次感染,但你只是个弱小人类,一旦接触到畸种,必定感染。” 安隅有些茫然,“什么东西蛰了我?” 比利向远处扬了扬下巴,“大概是那玩意的幼体。” 长巷另一头微弱地闪烁了两下,像刚刚熄灭的灯丝。 借着那丝消逝的亮光,安隅这才发现有个人影趴在积水里,摊在地上的四肢反复舒张、蜷缩,片刻后,没骨头似的上半身缓缓从地上揭了起来,然后是大腿…… 风卷着血腥和雨腥荡遍长巷。 那家伙的双脚在积水中软绵绵地拖行,拐过街角时,后脑勺缓缓亮起,几秒种后又慢吞吞熄灭,像盏呼吸灯。 亮起时,整个脑壳都变成透明,一颗皱巴巴的脑花在里面抽搐,弥散着一簇簇粉色烟雾。 比利低声道:“雨里全是有基因融合能力的水母,蛰人后就获取了人类基因,迅速变成人型水母混合畸种,估计能自由切换形态。” 他用终端探测了雨中的水母幼体,“基因熵只有300多?见鬼了,这么低级的畸种应该有很漫长的意识形成期才对,不该这么快就对人类动手啊。” 安隅抬头环望四周死寂的高楼——53区是贫民比例最高的饵城之一,除了必要的睡眠时间,没人会愿意呆在逼仄的家中。 如果这三天来一直在下水母雨,事情就严重了。 电线杆上忽然掉落一坨透明的水母。 这只水母已经有拳头大小,柔韧的触须同时扒住安隅和比利的手臂,不等他们甩掉便已刺入皮肤。 眩晕再次来袭,比刚才更猛烈,安隅意识模糊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噗”——那只水母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消失了,只剩一滩粘稠的液体顺着胳膊淌下去。 “我靠!它爆掉了?!”比利瞪大眼睛,“我没看错吧,我终于要觉醒出攻击属性了?要从平庸的情报系转向输出系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秦知律,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秦知律的视线却掠过他,看向安隅。 比利又从雨中捻了两只水母幼体,对着它们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在发出某种人耳捕捉不到的声频。 可那两只小水母只是简单蛰了他一口,转眼便从他指缝间游走了。 比利纳闷地咕哝,“难道这项能力还不稳定?我是不是得多练习几次?” 见秦知律依旧不理睬,他不死心地又看向安隅。 安隅对着那兴奋的眼神迟疑了片刻,“嗯……你说得对。” 他垂下手臂,让袖子遮住就在此刻又落在他身上并瞬间化为液体的水母幼体,低声道:“一定是的,祝你成功。”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祝萄(1/5)葡萄入梦 我在葡萄田长大,热爱一切植物和种子。 感染泛滥的时代,朋友们都劝我卖掉葡萄田,但我割舍不下那片美丽的紫色。 畸变前夜,我梦见庄园里的葡萄藤蹿得老高,那些风中摇曳的葡萄像一颗颗眼球向我看来。 那时我就知道我要畸变了。 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觉悟。 如果人类终难逃此劫,能变成葡萄就是一件幸事,而且那样我也能照顾好自己,也许会比做人更快乐。 只是,求天求地,希望我不要变成一株会伤人的葡萄。 第5章 失落53区·05 坏的不是路灯,是供电——全城所有用电器都罢工了。 他们搜了半条街,终于在一家杂货铺里找到一台发条式台历。 12月29日。 原本应该是12月24日。 秦知律解释道:“超畸体会干扰时空秩序,所以我们才会丢失信号。” 但不仅没法和外界通讯,就连队内频道也瘫痪了。 比利闭目向四面仰头感知了一会儿,睁眼叹气道:“这里的波段乱七八糟,已经被超畸体玩坏了。我得多转几个地方,能源核是在发电站吧? 安隅脚步迟疑了一下。 秦知律回头问:“怎么了?” “我才认出这是哪里,长官。”安隅指着右前方一栋矮房,“那是53区的低保物资站,我们现在53区最外城,发电站有一栋高高的塔楼,应该就在视线范围内,可它消失了。” 话音刚落,矮房传来一道幽长的嘎吱声,门从里面滑开了。 一个被雨衣雨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出现在门里,探出半个头瞪着他们。 不知道几天没洗头了,头发像打结的柳枝。 安隅好半天才把人给认出来,“资源长?” 这个人是掌管53区低保物资的资源长。53区是从贫民窟一点点向外扩建起来的,低保户都挤在内城,每个月固定在1号要来找他领吃用。 安隅有昏睡病,这些年都是凌秋代领,他自己只在很久之前来过一次,但他一直记得资源长的长相。 资源长警惕地打量着他们,“没被蛰吧?” 比利摊开双手示意:“没。” 资源长没动地方,像在等着看他们会不会畸变,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进来躲吧,这雨不干净。” 资源站里一片狼藉,地上拉满电线,挂着成串成串的灯泡。安隅刚进门,资源长就扯出一卷塑料膜,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骂道:“水母跟着雨水无缝不钻,该死的低级玩意!” 秦知律问,“停电多久了?” “停电多久?”资源长一下子警觉,“你们不是53区人?” 安隅答道:“我是住在T区5栋1414户的安隅,他们是我在主城的朋友,我们刚从主城回来。” “安隅……好像有点印象,竟然认识这么多主城人。”资源长盯着秦知律看了半天,抱怨道:“53区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了,该死的水母作祟,一到晚上就断电,今天已经是第8天了。” 他长叹一声,“4天前主城军人来排查,我让他们先躲一躲,但他们非要出去,再也没回来。” 比利皱眉问道:“一个都没回来?” “有几个倒是中途回来过,但样子不太对劲。”资源长苦笑,“我躲在房间没敢出去,过会儿他们就自己走了。有个人还留下了防护服,估计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吧……” 资源长边说边引他们往里走,“楼上有两个仓储间可以住,先应付过今晚再说。” 四人摸黑上楼,木质楼梯发出错落的咯吱声,安隅跟在资源长身后,看着他垂下的手指,食指和中指的缝隙很宽,是常年夹烟导致的。 安隅唯一一次来资源站是8岁,刚被孤儿院释放,抽签编入53区。他不懂领物资的规矩,第一个月,邻居凌秋把攒的余粮分给了他,没想到第二个月他因为昏睡又错过,凌秋只好带着他跑来求资源长。 资源长那天弹了一地的烟灰,让凌秋跪着一粒一粒捻进嘴里,然后揪着凌秋的头发逼迫他狠狠揍安隅,直到安隅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终于给安隅补发了两条干瘪的面包。 安隅正回忆着从前的事,秦知律忽然从后面伸手,越过他拍了资源长一下。 资源长一下子扭过头,“你干什么?” 安隅一脸茫然,“啊?” 他茫然得太自然了,资源长瞪了他一会儿,皱眉催促道:“走快点。” “哦。” 秦知律的终端上跳出了资源长的基因熵——5.2,符合离线基因库的记录,没感染。 两个仓储室挨着,狭小的空间快要被废弃纸箱塞爆了,散发着一股让人糟心的霉味。 等资源长走了,秦知律吩咐道:“先休息吧,等明天供电再说。” 安隅立刻点头。他很困了,刑讯以来就一直没睡够。 秦知律忽然问,“你觉得资源长怎么样?” 安隅想了想,“有种……腐烂的感觉。” 比利惊讶道:“不是测过了吗,你还是怀疑他感染?” “不是那个意思。”安隅摇头,“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比贫民窟更浓烈的腐烂感,像53区那条沤臭的运河。 安隅努力回答长官的问题,“他是大人物,53区低保户超过七成,人人都要讨好他。最近,听说要陪他睡觉才能换面包,我本来还想报名的。” 秦知律原本都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 比利吓了一跳,“这可不兴说啊……” 黑咕隆咚的,安隅看不清秦知律的表情,只听他严肃道:“不要胡乱和人睡觉,想要什么来找我拿。” 安隅问,“那我需要和您睡觉吗?” “……也不用。” 比利使劲捂着嘴,秦知律眼神扫过他,“不要教他乱七八糟的。” 比利连忙摆手,“我可没有。” 秦知律警告地看了他片刻,又对安隅说道:“诱导试验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安隅猜不透他这话的意图,纠结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那长官,我睡不着该怎么办?” “我只是告知你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秦知律顿了一下,“自己想办法。” 等秦知律一走,比利就冲安隅挤眉弄眼,“你撒娇撒得太僵硬了,哥教你,下次语气要再柔一点,像这样——长~官~,人家睡不着,该怎么办是好啊。” 安隅不懂撒娇,而且觉得比利有点恶心。 他认真想了想,“你是说我表现得还不够弱小吗?” “差不多。”比利啧啧道:“原来律喜欢娇滴滴的啊,难怪看不上蒋枭。” “知道了,谢谢您的提示。” 安隅把唯一的行军床让给比利睡,自己抱了一床被子睡地板。 被子虽然有异味,但很软,比宿舍的破麻条好多了。 瘴雾笼罩着城市,连月光都很稀薄。 墙壁上孤零零地贴着一颗灯泡,旁边裱着一张照片,是资源长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比利用终端晃着照片,“这小丫头还挺灵气的。” 安隅从记忆里搜罗到名字,“叫姗姗,是资源长的女儿。” 比利嫌弃地撇嘴,“还有女人愿意给那家伙生孩子啊。” “有的,不过资源长夫人早就过世了。” “他没再娶?” “没有,但他有很多女人。”安隅回忆着凌秋讲的那些八卦,“光我听过的就有三十多个。” 比利直翻白眼,“管物资的好处,是吧?芝麻大点权力,就能在这小破地方为所欲为了。” 安隅没应声。 其实也有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凌秋说过,资源长很喜欢有着一头乌发的罗青小姐,怎么软磨硬泡都追不到,干脆停掉了人家的低保粮,把人逼得去野外清理低级畸种。没想到罗青运气好,不仅活着回来,还攒下钱买了辆旧货车,后来就从贫民窟搬到外城公寓了。一提起这事,资源长就恨得牙痒痒。 这些乱麻似的爱恨情仇,裹满了曾经的53区。 “大夫,和我说说守序者吧。情报系和输出系是什么?” 比利闻言长吁一口气,“守序者分三个流派,输出系是战斗力,也是最强势的一派。其次是辅助系,能力五花八门,最珍稀的是治疗者,外号奶妈,奶妈们很挑任务也很挑人,像葡萄就是在高层最受欢迎的奶妈,普通守序者几乎排不到他的档期。最后一类就是情报系……” 他停顿了一下,含糊道:“他们擅长调查和通讯,很多输出系守序者也会兼备情报素质。” “也就是说,纯粹的情报系没什么用处?”安隅恍然大悟,“难怪论坛的人质疑你入队。” 比利差点把眼珠子翻出来,“……您可太会聊天了。” 他枕着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喃喃道:“他可能觉得你需要我。看普通外伤,他总是先想到找我。” “他是指长官?” “嗯。” 安隅隐隐觉得比利应该有某种过人之处,听他说起秦知律,总觉得比别人要熟络一些。 “对了。”比利想起来叮嘱道:“别忘了随时写战斗记录,等和外界通讯恢复后,这些记录会立即被上峰读取研判。” 安隅愣了下,“怎么写?” 比利点开终端在他面前晃一晃,“记录自己的任务和每个关键行动节点,不管对与错,一条一条客观列出就好。” “哦。” 听起来和凌秋编写的《53区八卦小报》差不多,那应该不难。 凌秋真是人生导师。 夜晚寂静得要命。 安隅睡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周遭仿佛有某种诡秘的波动,他猛地醒过来。 手腕上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爬走了,只留下两个小而深的血坑。 比利也醒了,“是水虫,非常低级的畸变生物,感染概率极小。” 他又同情地看向安隅,“不过你基因熵太低了,不具备任何感染抗性……话说,你竟然还没出问题?” 安隅沉默着用终端晃向纸箱——诡秘的波动感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纸箱的缝隙里,成群结队的水虫进进出出,微弱的光下,它们张开嘴,伸出比身体更长的尖牙,油绿、诡蓝、鲜红的复眼盯着安隅,不断膨胀。 如果是从前,安隅一准会狂奔逃命。但自从他知道自己不会感染,再看这些东西就只觉得烦躁。 像是对着一堆杂物,有强烈的想把它们归置好的冲动。 安隅起身开窗,顶着雨把纸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丢。 雨水中混进来的小水母钻进他的袖口,他又被蜇痛了,但这次没有眩晕。 看来被同一种畸种多蜇几次就会慢慢适应。 安隅瞥着袖口——水母蛰他会爆,但水虫似乎没事。 黏糊糊的水母液顺着手腕往下淌,安隅侧过身遮住比利的视线,然而没过一会儿,比利还是突然问道:“不对劲,你被水母和水虫蜇了这么多次,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安隅装没听见,沉默地看向窗外——被扬出去的水虫在雨里和水母汇合了,它们安静地叠在一起,而后水母慢吞吞地挪走,水虫也自顾自钻入饵城的下水道中。 这两类畸种似乎对彼此没什么冲动。 他关上窗,比利还在瞪着他。 “要不我给你测一下基因熵吧。”比利掏出终端走过来,“趁你现在意志还清醒……” “不用了。”安隅强忍着后退躲开的冲动,垂眸尽量平静道:“没那个必要,其实……上峰说我是一个隐匿畸变者,但还没搞清楚畸变型,所以暂时没公开而已。” “那你的基因熵是什么情况?” “0.2是畸变前的数值,现在的……还不稳定。” “难怪律不怕你感染!”比利恍然大悟,“来,和哥说说你能使出什么能力?哥见多识广,帮你分析分析基因型。” 安隅看他收起终端,松了口气,“我也不清楚,我从没主动用过能力。” “呃……”比利噎了一下,“你不会是幻想着觉醒了被动能力吧?” “被动能力……”安隅咀嚼着这四个字,“好像算是。” 比利却嗤地一声乐了,“别做梦了,尖塔五千守序者,只有一个人有被动能力。” “谁?” “你长官啊。”比利回忆道:“有被动能力是顶级天赋的象征,有那么几年,上峰在畸变者中疯狂寻找有被动能力的人,但显然,世上没有第二个秦知律。” 他回过神,啧了声,“每个守序者刚畸变时都对自己有很高期待,但最终也只是个有点畸变能力的小喽啰罢了,别总想着自己是天选之子。” 安隅“哦”了一声,他对自己没有任何期待,只想尽快达到秦知律的要求。 再也不想被那把枪顶着脑门了。 “别低落啊。”比利态度一缓,“虽然做不了天选,但我猜你的天赋应该还不错,很多高天赋守序者使用能力近乎本能,就像婴儿吮吸,所以感觉不明显。” “有可能吧。”安隅想了想,“其实我有一个怀疑的畸变型,它确实很强大,据说是超畸体级别的。” 他已经有点困了,说完这些就躺回地上,打了个哈欠。 比利问,“你怀疑你是什么?” 安隅用柔软的棉絮被把自己包裹住,眼皮打着架道:“兔子安。” 房间里安静了足有一分钟。 比利舌头打结,“什、什么东西??” 安隅已经睡着了。 比利对着地上那坨被子干瞪眼——如果他的鸟脑袋没出问题,兔子安是新番《超畸幼儿园》里新登场的角色,那部番在社交媒体上爆火,都从主城火到饵城去了。 这家伙的精神状态真的没问题吗? 秦知律知道吗? 十分钟后,房门被无声推开。 刚刚处理完水虫,秦知律想来看看自己的监管对象。 推门之前,他以为会看到比利在没心没肺地睡觉,安隅大概独自缩在墙角,眼睛就像在雪原上被枪指着时那么红。 说不定还在哭。 但他错了。 小房间相当宁静,那些招祸的纸箱不翼而飞。比利独自沉思,而他的监管对象则裹紧被子蜷缩在地,头发郁郁地遮着脸。 “呼——” 像只无忧虑的小动物,睡得平和而安宁,以一己之力给这间诡异逼仄的仓储间带来了一丝温馨的氛围。 秦知律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个低软的撒娇声。 “长官,我睡不着该怎么办?” “……”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4 面包 低保物资是饵城的核心资源。 虽然它往往只包括粗面包和压缩饼干,但正是这些养活着饵城的大多数。 虽然面包已断供,但那富有嚼劲的粗麦仁和淀粉的甜味,是饵城人民心中难以磨灭的美好。 安隅说他一直没什么活着的实感。 只有咀嚼面包时,他会短暂地感慨活着真好。 第6章 失落53区·06 安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黑洞洞的枪口抵住眉心。 砰! 他猛地坐起来。 秦知律笔直的身形矗立在窗前,“你睡得真死。” 安隅看向终端——他才睡了十小时。如果是从前,恐怕十天也不够。 但他不想探讨昏睡病这种一听就很畸的话题,于是撒谎道:“抱歉长官,被您说中,我昨晚确实失眠了。” 秦知律表情忽然变得高深,“失眠?” “嗯……还做了噩梦。” “什么梦?” “梦到……”安隅视线触及那把枪,迅速挪走,“诱导试验。” 秦知律久久不语,久到安隅开始后悔说谎,却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还没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经走到身前,皮手套虚虚地覆上了他的头。 “诱导试验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慢慢都会好的。” 安隅微怔,抬头看着秦知律。 虽然不理解摸头这种动作语言,但长官的声音比平时温和,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里凌秋安慰他那样。 秦知律很快就收回了手,“比利去勘察环境了,我们分头行动。” 53区供电已经在天亮时分恢复了。 资源长报复性用电,一楼成百上千的灯泡全亮着,晃得安隅眼晕。 他下楼时,秦知律正拿着一页染透血渍的便笺,“这是军部留下的?” 资源长点头,“我已经转达给附近居民,现在还没感染的都多亏了这个。” 安隅跟着一起看那张便笺,写字的人似乎手抖得很厉害。 【留给后来的同伴: 1. 不要长久居于黑暗,灯光很重要。 2. 远离不敢开灯的人,不要听信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同类。 3. 如果晚上很饿,多吃正常食物,遏制自己吃奇怪东西的冲动。 军14205,张勋,敬上。】 安隅低声问,“是真的吗?” “确实是军部的墨。”秦知律在离线信息库中调出了军号。 张勋少尉,24岁。15区低保孤儿,因主动参与清扫行动并立功,被主城军部征召。军龄2年零4个月,最近一次派遣任务——53区清扫行动。 这个人的经历和凌秋很像,凌秋也是贫民窟孤儿,贫民窟里的人像一潭灰白的死水,只有他是彩色的,提起主城时,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里会绽出光来。 “前两条都指向水母畏惧灯光,第三条……”秦知律抬眸,“你昨晚觉得饿吗?” 安隅诚恳点头,“很饿。” 资源长立刻瞪了过来。 安隅平静地对他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来没有吃饱过。” “每个月那么多粮还吃不饱?”资源长嘲弄道:“最贪婪的就是你们这些低保户。” 秦知律转向他,“那你呢?” 资源长摇头,“我当然没有。反常的饿多半是感染了,水母基因在夜晚会异常活跃,那几个侥幸从外面回来的军官夜里都在疯狂找吃的。对了,现在大家不敢出门,你们帮忙派发食物吧。别担心,有灯光时水母不会出来。” 秦知律点头,“怎么发?” “我列出了还有活人的住户号,把物资放在门口就好。”资源长说,“哦,拆箱时小心,雨后会有水虫,最喜欢钻潮湿的纸箱。虽然那些垃圾玩意没什么感染性,但很爱咬人。” 安隅心想,你会不会说得太晚了点。 资源长干笑道:“仓储间好像有几个纸箱。不过我用报纸塞住了窗缝,你们应该没被咬吧?” 那还真是谢谢,那些破报纸都被咬成蜂窝煤了。 安隅扯出凌秋训练过的友善微笑,“没被咬,它们完全封住了虫子,谢谢您。” 资源长正欲露出欣慰的表情,却见安隅似无措般地低下了头,“但我好像做错事了。我清理纸箱时路过您的门口,不小心把它们弄散了。不过好在就像您说的那样,没有活虫进来,只有一些虫卵洒进了地板缝里。” 他抬头注视着资源长,轻道:“是很细小的虫卵,就和烟灰差不多大。” 资源长眼神骤然阴了下去,定定地看了安隅许久,终于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吃完早饭就出发吧。” 他说着,从橱柜里掏出两条长长的粗麦面包。 安隅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又怎么了?”资源长问。 “没。”安隅立即咬下一大口。 唾液浸开甜津津的味道,他大口嚼着富有韧劲的粗麦仁,吃得凶猛而安静。 “小兽。”秦知律忽然说。 安隅一下子停止了咀嚼。 “还是睚眦必报的兽。”秦知律看他片刻,把自己那条面包也推了过来,“没人和你抢。” 安隅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等秦知律一转身,他又迅猛地嚼了起来。 虽然是白天,但街上仍然空空荡荡。53区上空笼罩着瘴雾,全部光线都来自电灯,刺眼却又昏沉,有种荒诞的末日感。 安隅蹲下观察地面积水——水母真的不见了。 秦知律开着资源站的小货车,安隅坐在副驾驶数那些亮灯的窗子。 外城居民楼每栋两百户,平均有一百四十户亮着,也就是说,已经有三成人口畸变或死亡,内城贫民窟只会更严重。 安隅轻声问:“上峰会放弃53区吗?” 饵城的人命一文不值,凌秋说,一旦畸变难以控制,上峰就会选择热武器歼灭。一个按钮一座城,乌黑的蘑菇云下,数百万饵城人将用生命来封锁住畸变的蔓延。 这不是耸人听闻,两年前的某天,安隅在深眠中被震醒,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座危楼终于要塌了,后来才知道是遥远的95区被整城清除,只留下地表深坑。 那次醒来时全世界都在下雪,那场大雪似乎让他感冒了,昏沉了好些天。 秦知律摇头,“清除全城只是万不得已的底线。虽然人类早就被畸变打得狼狈不堪,但仍保有尊严。” 安隅不是很明白,“尊严?” 秦知律目视前方开着车,“只要尚有余力反抗,就绝不退守底线的尊严。” 安隅不太能理解这种坚持。饵城,以城为饵,将贱民赤裸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他说道:“可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替主城人死去,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在等着那一天。”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你身为饵城人,立场很奇怪。” “这不是人类基因分级规则吗?”安隅语气平静,“我邻居说,这个世界就建立在这些规则上。” “基因分级是抵抗天灾的手段,而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只是它在执行中越来越扭曲了。” 秦知律驾驶着小车路过一座座昏黄的路灯,淡道:“两年前,是我提出的要对95区热武器打击。” 安隅怔了下。 “95区的情况很复杂,第一轮感染源于风中扩散的花粉,被感染的人没有立刻畸变,又和昆虫畸种共生。连续两次感染远超人类承受极限,他们意志沦丧,却保留了智慧,全部变成超畸体。主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家伙已经带着虫卵,狂欢地洒向了95区的每一个角落。” 秦知律平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陈述者,“守序者赶到时,95区,两百八十四万五千零九人,全部畸变。如果不立即放弃它,94和96区会接连沦陷,最迟不超过24小时,全人类基因失守。” * 压缩饼干装在纸袋里,一户一袋。 安隅拖着小平板车,轮子咔啦啦的声音叫醒了整栋楼。 他将一袋饼干放在904的地上,“您好,物资放在门口,请尽量错峰拿取。” 门里传来摩擦声,一个老太颤巍巍地问道:“是资源长的手下吗?我孙子昨晚去资源站找吃的了,一直没回来,你们看到他了吗?” 安隅想了下,“晚上出去没回来,那应该已经……” “看到了。”秦知律打断他,“昨晚来的人都在帮忙整理物资,你在家不要动,他干完活就回来了。” “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谢谢你们!” 门里的地板发出吱嘎的摩擦音,她絮絮地叨咕着:“天凉雨水多,让他多穿几件,别被感染了才好……” 秦知律没有停顿,继续往下一户走。 安隅不解道:“为什么要骗她?” 秦知律神情冷峻,“你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秦知律没有回答。 名单上被划掉的那些户确实没人,门缝底下一丝光亮也无。 安隅跳过被划掉的几户,把纸袋放在下一家,“您好,低保物资,请……” 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畏缩地站在幽暗的灯光下,“请问,今天是最后一袋吗?” 安隅没听明白,“什么最后一袋?” “我家只剩一个灯泡了,没法再匀给别人了。”那人小声哀求,“能不能别断我的粮?” 安隅动作倏然一僵。 他忽然想到了资源站里一地的灯泡。 “大人,我其实不太懂……我明白,现在特殊时期,全城物资需要再分配,但如果因为我没有余力去帮助其他人,就要断我的粮,这也不合理。”男人语气颤抖:“哦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是想问……除了灯泡和钱,还有什么可以征用?只要我有,都给你……都给需要帮助的人!” 秦知律问道:“一个灯泡换一天的粮?” “是啊,你们不是资源长的人么?” 秦知律继续问,“征收灯泡的理由是什么?” “内城很多穷人没有灯,随时会被水母攻击,所以要全城匀一下。” 秦知律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径直走过908,停在909门口。 安隅捋着名单,“909已经没……” 909的门却忽然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麦色皮肤的女人,手臂肌肉线条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但她剃着光头,手里抓了一根鞭子,鞭身乌黑浓密,像用头发编起来的。 安隅觉得眼熟,好半天才惊讶道:“罗青小姐?” 是那个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她和凌秋关系不错,是安隅少有的说过话的几个人之一。 罗青也失神了一瞬,“安隅?怎么是你……那个……” 她不自在地摸了下光头,把发鞭递过来,“这个是我给……捐给内城的物资,麻烦你帮我把它转交资源长,明天也给我们送点吃的来吧。” 她抿了抿唇,“不用太多,能让我女儿一个人吃饱就行了。如果这个不够,我……”她顿了又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愿意自己去内城帮忙!你跟资源长说,我随时,可以去资源站找他!” “找他”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个小女孩从罗青背后探出头,怯怯地看着安隅。 安隅沉默地暼过名单上大片被划掉的房号,转身看向那一层层紧闭的房门。 陆续地,那些门打开了,透过环形的天井,层层户户的人幽灵般盯着他和他手上的物资。 被放弃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感染者。 只是资源长想放弃的人。 秦知律语气沉了下去,“53区这样多久了?” 安隅下意识问,“哪样?” 见秦知律看向那根发鞭,他才“哦”了一声,“一直是这样啊。凌秋说,拼尽一切换取物资是饵城的运行规则,即便走出贫民窟,也走不出这规则。” 秦知律看他一眼,掏出两包饼干放在罗青门口,继续往前走。 安隅跟上去,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罗青。 在这样的规则下,罗青小姐的选择非常正常,但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之前凌秋因为她成功摆脱资源长而大受鼓舞,讲起来时眼睛里都跳跃着期待。 安隅从来没产生过期待,但前几天,他在摆渡车上看着那对母女,听她们说是因为有家人在主城才有豆饼吃,他想到凌秋也进主城了,那时他其实短暂地期待了几秒钟。 期待什么呢,说不清。 但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陌生但美好的体验。 秦知律走在前面,把纸袋拆开,一户两包饼干,放在每一户门口。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分东西,周遭越安静,就越是仿佛有一根弦要绷断了。 安隅刚把饼干在一户门口放下,门里突然冲出个男人,一把夺走他怀里的纸袋,“嘭”地砸上了门! 安隅差点摔倒,“你只能拿一份!” 下一刻,门接二连三地被撞开,那些居民全都疯狂抢夺起散落在地的饼干。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蓬头垢面,眼神偏执,人没人样,比畸种还畸。 “不要一起出来!”安隅提高声音,“人人都会有!” 没人理他,很快压缩饼干就被抢完了,什么都没拿到的人开始从别人手里抢,朝彼此大打出手。 突然响起的枪声给整条走廊按下了暂停键。 子弹旋进肉里爆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声趴倒在地,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瘦小得可怜。 暗红的血液从他身下迅速铺开。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把枪插回枪套。 人群一片死寂,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什么都没拿到,你凭什么打他!?” 一语仿佛惊醒了什么。 “对啊,凭什么?” “你有权管物资,但没有权利杀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资源站不会有枪的!” “是军部!主城要放弃53区了!” 新一轮暴动又开始了,人们抱着饼干往家跑,混乱中,只听“嗵”地一声,一包砖头似的压缩饼干从秦知律脖子上滑落。 那沉实的击打声让安隅心里一突。 他忽然想到,秦知律和其他守序者不一样。虽然基因熵高得惊人,但他和他一样,是人类血肉躯。 果然,饼干掉落后,秦知律的颈侧迅速充血鼓了起来。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这些人,独自走上前。 ——甚至不需检测,终端在靠近那个少年时就开始报警。屏幕上的数字飞快跳动,最终稳定在1600到1700之间。 “熵值已达到畸变完成状态,一千多基因熵,不可能藏得起体征。”他低声自言自语,视线忽然落在少年长长的袖子上。 “过来一下。” 安隅上前,秦知律问道:“昨天你那边有几只虫子?” 几只? 安隅犹豫道:“几百只。” “竟然招来这么多。”秦知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有节肢类吗?” 安隅摇头,“只有一种小水虫,特征是獠牙和复眼。” “嗯。” 秦知律一把撕开少年的衣袖。 油绿坚硬的镰刀状肢体一直向上蔓延到大臂中段,和人的骨肉拧巴地长在一起。 全楼死寂。 “螳螂属畸变,杀伤性远高于水母。”秦知律回身与众人对峙,“开枪是因为,你们在抢物资,只有他在趁乱往外跑。边跑还边打量着你们每一个人,兴奋的样子就像在……找食物。” 黑沉的眸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人。 “亮出ID接受筛查。” “抵抗者,视同畸变处理。”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罗青(1/2)小姑娘 少时我喜欢躺在贫民窟天井的地上晒太阳。 日光给了我乌发和麦色皮肤。 那时我只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小姑娘,还没有家,没有牵绊,没有我的小姑娘。 什么脏东西也别想挨上我。 第7章 失落53区·07 秦知律拿着终端,一个一个地走过队伍。 无人言语,他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 安隅给通过筛查的人发饼干,心跳得很快。 昨天,那把枪顶着的还是他的脑门。 队伍过半,没出现异常。 一个通过的女人嘀咕道:“刚接触这么一小会儿,应该没事。我听说人畸变后要等好一阵子才具备感染性。” 这话让场上气氛稍缓和了些,她接过安隅手中的两包饼干,“谢……” 砰! 走廊重回死寂。 一个中年男人被子弹打进墙里,许久,尸体才缓缓跌落。 惊恐的神情永远地凝固在那张黄腻的脸上。 没人看清秦知律是怎么开枪的,枪响后,那把枪已经回到了枪套。 排在下一个的狭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拼命向后蹭。 “你公报私仇!他刚才带头骂你,你就测了他三次!” 黄浊的液流从他屁股下面淌出来,臊味和血腥混杂在一起,安隅认出就是他用饼干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无波澜,“感觉不对劲,所以多次测量确认。”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只有3.6!” “那只能说明他暂时属于人类,但仍有可能正在缓慢畸变中。刚才通过筛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弯腰从尸体手中扯出ID,“确实只有3.6,但已经熵增了,就在几次测量的间歇。” ID上的登记基因熵是3.5,前两次测都是3.5,第三次才测出3.6,极早期的畸变。 “下一个。”秦知律走到狭眼男面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没带任何情绪,但那种压迫感让安隅都跟着如坠冰窟。 狭眼男仰头绝望地看着他,许久,才哆哆嗦嗦地举起ID。 秦知律盯着终端上的读数跳动。 那几秒钟的等待,所有人都听着狭眼男牙齿打颤的声音。 几秒后,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个。” 狭眼男猛地向后一扑,手按在尿上,浑然不觉。 这一层测完,楼道里多了两具尸体。除了中年男,还有等孙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忆起门里的摩擦声,原来那时秦知律就听出不对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尸体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类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刚开始,肯定不会出现体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脸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里,属于人类的脚已经结出半截硬壳。 安隅愣了半天,“长官,这种畸变现象常见吗?” 秦知律给尸体拍照,“他抢物资时还很正常,但排队时突然步态僵硬,三次测量都在僵化之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所有畸变都应该先出现基因熵增,当基因熵超过10,甚至上百,外观才会有显化。” 走过无灯的楼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转身看着安隅。 “我想了一路,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注定牺牲和享有活着的尊严并不冲突。人类确实被灾难扼住了喉咙,但如果因此就放弃苦心经营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无意义。” 安隅站在昏暗处发怔,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贫民窟里的声音充满吃喝拉撒,只有凌秋会讲道理,但凌秋的道理只是在教他怎样捱过没有尊严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视强势却平等。 “人类基因分级确实是当今世界运行的规则,资源长或许是53区运行的规则,但规则只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权利对工具不满。你受邻居想法的影响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吗?” “我……” 秦知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淡道:“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 后面几栋楼的人不敢露面,只在屋里应一两声。 物资发到最后一户,门缝下黑暗无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资,有人的话请出声示……” 门开了。 门后有一道可怕的铁栏,像从外面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惊讶地看着被关在铁栏后的人,“房管长?” 低保区房管长是另一个掌握贫民窟关键资源的人,就是他抽风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从前很少出现,这次大调查之前,安隅从没见过他。 他见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个逃了整十年劳动,一直骗住的……叫……叫……安什么来着……” “安隅。”秦知律罕见地开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长官一眼,虽然他没资格质疑别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实在想不到替房管长回忆有什么必要性。 “对!”房管长一拍脑门,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简意赅,“军部。” 没想到房管长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时避开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长官!等畸灾结束我就辞职,接受主城一切处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儿!行吗?” 秦知律皱眉,“你在说什么?”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区劳动记录,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无能。”房管长以手掩面,“53区低保户比例太高了,资源长告到主城,说我包庇了大量本该劳动的人,搞得我很被动。我们的女儿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面前受气,就逼小孩子断交,结果我女儿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红着眼从铁栏后递出一张照片,“短头发的是我女儿小又,她一定在资源长手里!救救她好吗?即便她感染了也劝她回来,就说爸爸在家里等她……” 照片上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气,不太情愿似地拽着一只气球。一旁穿连衣裙的姗姗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气球,把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秦知律没接,房管长又把照片塞给安隅,“只要帮我把她带回来,我就再也不管你这一户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视线一下子从照片上收回来,“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来一眼。 房管长紧紧攥住安隅的手,“我发誓!” 安隅犹豫,“可以后您还说了算吗……” 房管长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给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气——“好。一言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这是意外收获,虽然任务又多了一条,但能换来永久庇所,属于奋斗一时,躺平一世,这份预期收益让他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 离开这层楼,安隅观察着秦知律的脸色,“您刚才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秦知律没什么表情,“只是被你对宿舍的执念感动了。” 安隅品了品,觉得长官应该是在夸他。 “谢谢您。”他照凌秋提示过的保持谦逊,“这是我身为低保户的基本素质。” “……” 路过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杂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狭小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里有人。” 门里随即响起一个女孩低低的声音,“是军部长官吗?我们这里有六个同学,都没感染,可以给一点食物吗?” 秦知律问,“怎么不开灯,没有收到生存指引吗?” “收到了,但我们不是很相信。”一个男孩说,“供电是从第二天开始昼夜交替的,可第一场雨后的一天一夜都没电,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着,没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个男孩小声补充道:“而且资源长只教大家怎么躲开水母,但我们在门缝里看到过其他东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东西是什么?” “像螳螂。” 安隅和秦知律对视一眼,秦知律问道:“还有其他军人来过吗?” 女孩说,“有的。有个很温柔的哥哥也问了这些问题,他让我们千万不要开灯。他还是53区出去的呢。” 安隅呼吸一滞,“叫什么?” “没说,只说从前住在低保T区5栋1……1……” “1415。”安隅放空了一瞬。 “好像是!你们认识?”女孩一下子惊喜,又猛地顿住,“但他可能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男生沉重道:“他说要去资源站拿食物,但再也没有回来。” 安隅把剩下的物资都留在了杂物间门口。 直到离开那栋楼,他才闷声道:“长官,1415是……” “嘘。”秦知律猛地揽住他的肩。 皮手套捂上安隅的嘴,皮革气息充斥了感官。 秦知律指向对面的楼梯口。 路灯昏黄,一道猝然的反光让安隅看清了对面一楼平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四肢高度畸化,镰刀足毫无悬念地压制着另一个普通人,一刀便将脖子斩断,而后迅速切碎尸体,大快朵颐地往嘴里捞那些淌着鲜血的骨肉。 吃饱后,那东西餍足地趴下,衣服隆起断裂,坚硬的背甲攀附上裸露的躯干。 只片刻,人类特征就只剩一颗脑袋。 等到那东西离开,秦知律松开手思忖着说:“开始吃人了。” 安隅忽然问,“您就那么确定他吃的是人吗?” “嗯?” 安隅嗅着风里留下的血腥气,垂眸道:“长官,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觉得被吃掉的也是感染者,只是还没显化。” 熟悉的进食画面让他回忆起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东西杀死一整车的人,却只吃掉了一部分尸体,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咔嚓脆响,嚼的不是人类骨骼,而是螳螂节肢。 螳螂在紧张和饥饿时吃同类,这是天性。 秦知律听他解释完,掏出了终端。 安隅看着他打字,“长官?您听见了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在增加战报节点。” “什么节……” 安隅猛然一僵。 比利说过,正确与错误都要记录。如果秦知律认为他推论错误,一条节点汇报上去,他岂不又危了。 见秦知律严肃不语,安隅逐渐绝望,“我很抱歉,如果说错……” “我增加的节点是,螳螂感染关键逻辑第一环,推论者,安隅。” 那双黑眸中忽然蔓开一丝笑意,虽然只有一瞬,但却冲淡了压迫感。 “忘了?尖塔论坛上还挂着一个有史以来最悬殊的赌盘。” 安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问我怎么收服尖塔吗?”秦知律淡道:“教你第一条——翻盘时,得让他们知道输在哪。” 安隅呆了一下。 秦知律的口吻很像笃定他一定会翻盘。 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尖塔,他只想好好苟着,长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等他分辩,秦知律便正色道:“螳螂应该分三阶段畸变,第一阶段是四肢,只要接触感染源就会自发完成。第二阶段是躯干,第三阶段大概是头,从第二阶段起需要吃同类来获取进化。” 安隅点头,他凝视着刚才螳螂打架的地方想了一会儿,“长官,我有点害怕。可以给我一把武器吗?” 秦知律掀开风衣。 “不要枪!”安隅立刻说。 他努力不显露恐惧,视线看向秦知律的大腿。 那里绑着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短刀。 “想要这个?”秦知律挑眉,“这比枪难控制,非常锋利,容易反伤到自己。” 安隅伸手从他腿上抽出那把刀,反手别进腰侧,遮在风衣下。 “谢谢长官。”他轻声说。 晚上,全城再次断电,只有极稀薄的月光穿透瘴雾,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水母雨。 资源长一见他们回来,就喊他们去仓库帮忙分装物资。 安隅站在客厅不动,“你们先去,我想找点吃的。” 资源长一下子看起来,“很饿?” 安隅没什么语气,“你跑一天也会饿的。” “是吗?我倒觉得还好。”资源长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橱柜里有很多面包,去吃吧。” “嗯。” 安隅目送他们离开,从橱柜里掏出一整条粗面包,转身往走廊另一个方向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你当然觉得还好。” 房子笼罩在幽黑和寂静中,只有脚步和吞咽面包声,他路过小仓储间,推开最里面的门。 资源长的房间很宽敞,窗缝并没有胶封,但却也无水母和水虫的叨扰。 安隅打开唯一的衣柜。 柜子里塞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昏暗中依稀能辨认出资源站的制服,以及…… “在找什么?”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安隅翻衣服的手停顿。 他没有回头,把剩下的一截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么饿吗?”资源长的声音喑哑带笑,“你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安隅慢慢吞咽着面包,让那些美味的麦仁安抚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难以平息的烦躁。 资源长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也好像只是从背后观察他到底有没有畸变。 安隅的视线终于锁定了柜子一角。 角落里的衣服领口有一个军标,那是军部专用的防感染服,上面干涸着大片血迹。 有畸变者血液的衣服,哪个正常人敢往房间放啊。 安隅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大人,您好像有点期待我出问题。” 他倏然回头,往日里空茫的那对金眸凝神地盯向资源长。 “您和摆渡车上那位一样,也错把我当成同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5 长官幻想 守序者们说,人人都想被律监管。 但没人敢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糟糕的体验。 尖塔一号长官,冷酷,果决,从不给周遭眼神。 他不可能是有耐心的引路人。 也绝不会给出赞扬和肯定。 情绪价值?痴人说梦。 被他监管,人前风光,人后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吧。 直到后来安隅加入了尖塔。 “原来只是我不配。”那些死鸭子纷纷感慨道。 第8章 失落53区·08 昏暗的月照下,资源长难耐地动了动腿。 他的膝盖似乎正在向上移位,小腿比例拉长,把裤管从中间顶了起来。 安隅凝神听着纤维拉扯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又照了一整天,终于要完成一阶段畸变了吗。” 话音刚落,资源长的衣袖和裤腿同时撕裂,巨大的螳螂足舒展而出,朝他平削而来! 安隅霎时弹起后翻,轻盈着地。 透过空中被卷起的尘土,他俯身手撑地面凝视着对方。 资源长惊讶,“没见识的低保蛆,竟然能躲开。” “多谢夸奖。” 他的见识确实很少,所以只要见过的,都能记住。 资源长的攻击模式和白天那只螳螂人如出一辙。 稀薄的光线将摇摇晃晃的镰刀影打在地上,安隅缓道:“生存指南是您伪造的吧,螳螂应该恰好要靠灯光开启畸化,灯照是一级畸变的原料,一级完成后就要改成吃同类。你们不仅要和水母竞食,还要同类残杀,这种机制让53区面临重新洗牌,您的地位不保。” “该怎么办呢。”他抬眸注视着资源长,“只能先用生存指南骗大家开灯开启畸变,再趁他们还没摸清规则,用饼干换走他们的光源,确保他们比你慢,成为你为下一阶段储备的食物。” 资源长亢奋地晃动着镰刀状的前肢,“看来你遇到一级进化完的家伙了,但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反了。” “什么反了?” “逻辑反了。”安隅越过那具丑陋的躯体,看向他身后的走廊,“人人都知道,您是最卑鄙的人。” 屋里弥漫的腥酸让他产生了一瞬回到低保宿舍的错觉,眼前甚至浮现出凌秋说话的样子,凌秋真的教给过他很多东西,那些经年累月的碎碎念,已经长进潜意识。 他凝视着走廊漆黑之处,“我邻居说,高尚是卑鄙者最拙劣的谎言。大难临头,您主动收留我们,一出手就给面包,还不够荒唐?” “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我在贫民窟竟然从来没注意过你。”资源长声音里逐渐掺上嘶吟,“说对了,你们是我储备的食物,做人和做螳螂不都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大人——”安隅的视线倏然回到他脸上,金色的眼眸中,瞳孔迅速凝缩。 渐成一线。 他叹息似地,“我们这些食物,也有权利对规则不满吧。” 叹息还未落地,镰刀足突然劈来! 安隅闪身的刹那,那道利刃忽然从重砸变成平扫,他再次闪身侧滚开,却随即被另一边挑起,抡在墙上! 一声巨响!身体重重从墙上弹起,又被镰刀足叉了回去! 安隅的心跳迅速失控,脖子动脉狂乱鼓动,隔着皮肤亲吻着足刃。 “人类之躯不可能撼动畸变生物。”资源长阴暗地看着他,“邻居难道没教你这个?” 安隅抬起头,“确实没有。” 墙上的灰土扑簌簌地落入头发,他屏紧一口气,两臂抵着镰刀足用力向外挣,一毫米,一厘米,青筋在额角暴起,两柄镰刀间的缝隙越开越大—— 资源长忽然卸力!在他挣脱跃起的一瞬,再度劈向他的肩膀! ——安隅被从空中直接扣落,膝盖重砸直下! 沉重的镰刀把他按进地里,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跪在他脚下濒死般喘息着。 “熟悉的画面。”资源长冷笑,镰刀足高悬在他头顶,“看来53区人永远是我的食物。” 安隅一次又一次深吸气,直到肺底快要炸裂,心跳才稍平复。 他轻道:“十年前跪在这里的,确实是食物。” 一瞬的静谧后,他倏然仰头,直面那锋利刀刃。 “但今天,世道变了。” 弓紧的腰身猛地扬起,资源长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子一闪,手摸向身后,一道雪亮的光从自己身下笔直上挑,在幽暗的房间里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视野丧失的刹那,耳边响起一句低语。 “今天,我只想再次跪在这里,了结你。” 摆渡车上,安隅就没想通军官为什么朝螳螂后脑开枪,弱点明明该是眼睛。 资源长左眼鲜血溅射!安隅双手握住刀把,在空中高举过头,以自己为武器,借下落的势能将他反压在地! 锃!刀刃在螳螂的关节上擦出火花! 巨大的镰刀足在地上狂乱挣扎,灰土飞扬,安隅几乎要被拱翻,但他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把那庞然大物压制回去! 人类之躯,只要有必胜的决心,也足以和畸种一试。 十年前,凌秋带他离开资源站,一边呸呸呸地吐着烟灰一边说:“跪下并不可耻,只要你达到了目的,跪下只是一种胜利的姿势。” 在刺耳的嘶鸣中,安隅猛吸一口气,再次高扬起刀,用尽全力插进那关节! 他从未如此使过力,浑身都在爆血管,直到一声硬脆的碎裂声响,宣告了这场区区人类和畸种相搏的终局。 安隅一把扼住资源长的脖子,“说!小又在哪,凌秋在哪!” 在那金眸的厉视下,挥舞在空中的两柄镰刀足逐渐无力。 “不认识……” 挣扎的镰刀划破安隅耳后,鲜血滴落,他浑然不知,只错觉般地感到周围的空间都在波动。 “他来找你拿过物资!前两天,从前那么多年,他都来找你拿物资!” “好多人路过,我不记得了……凌秋……这些名字有点耳熟……最近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资源长仅剩的右眼球转向墙上——家里到处都贴着这个小姑娘的照片,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前两天的雨夜,她突然出现在资源站门外,一只水母人在后面追,她拼命拍门喊爸爸,但他却只感到奇怪。 他与她隔着一道门缝注视彼此,那双清澈的眼眸惊慌而悲伤,那堆触须在她腰上收紧,另一个女孩突然冲出来,斩断触须,抓着她跑走了。 那一刻他奇怪地感到一丝释然。 资源长视线落回安隅耳后滴血处,“我好像很难抑制对你的渴望,你真的不是一个同类吗?” 果然和摆渡车上那玩意脑回路一样。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安隅猛地把刀拔出,横刃一抹割喉! 鲜血喷射到天花板,又淋淋漓漓地浇在他的头上脸上。 许久,短刀当啷一声落地,他从资源长身上下来,脱力地滑坐下。 一道高挺的身影自漆黑处现身。 秦知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要武器是因为——害怕?” 安隅手腕搭在膝上,埋着头。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他才颤声道:“原来您真的站在那里。” “虽然不可思议,但感觉你能单杀,而且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秦知律踏进来,“看来不擅长聊天并不意味着不会表达,你发起疯来挺能说的。” 大脑的人说,鼓励安隅多表达,可以提升他的社会性。 秦知律递来一条手帕,“为什么要杀资源长?” 安隅手抖得厉害,只屈了屈手指。 “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他轻轻复述秦知律白天的话,“这难道不是您隐晦的指令吗?” 秦知律意外了半刻,轻笑一声。 “表面驯顺,倒打一耙。” 他用手帕垫着抬起安隅的下巴,站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 冷沉的皮革气息覆盖下来,压住了周遭的腥味。 安隅在昏暗中仰视着秦知律,那双黑眸有时压得人窒息,有时又好像会让人感到安全。 比如此刻。 “你有一种特质。”秦知律忽然道。 “什么?” “一点点人性,和很多血性。”是天生的杀器。 “但你还需要成长。”秦知律客观道:“胆子太小,我从没见谁杀一只还没畸变完的东西,能应激成你这样。” 安隅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嫌弃了,低声道:“等我搞清楚异能就不会这样了。” 他忽然有些低落,“可惜小又不在这,没法找房管长兑现他的承诺了。” 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擦拭起来。 秦知律说,“一套永居公寓。” “什么?” “单杀资源长的战绩奖励。地点你选,什么样式,也是你选。” 安隅一下子呆住,眸光颤抖,下意识要起身。 “别动。”秦知律蹙眉,“还脏着。” 他擦干净安隅脸上的血,拨过他的头,动作停顿了下,“你耳后有一道疤。” 那是一道大约四厘米长的疤,已经平整,但颜色却还鲜红。 安隅想了想才说,“哦,从小就有。” 皮手套蹭过外耳廓,秦知律帮他把在打斗中松动的耳机重新贴顺。 房间里太安静,安隅平复下来,才终于想起自己该有的表现。 于是在手帕再次触碰到耳后时,他嘶了一声,轻道:“疼,长官。” 秦知律动作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又笑了一声,继续给他擦了两下伤口,“我在仓库里找到了方舱笔记。” “方舱笔记?” “常识。军部驻扎在主城方舱,所以他们在通讯瘫痪时的留言叫方舱笔记。”秦知律递来一叠纸笺,“资源长拿到了军部的笔,但他没见过真正的方舱笔记,所以错误地沿用了主城与饵城在对接物资时的文件形式。” 安隅心想,原来长官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谎言。 纸上的墨迹被鲜血晕开,但由于笔力深刻,那些字仍清晰可读。 【军#142059,张勋少尉,于53区。】 瘴雾冲散了小队,信号丢失。我将在此留下方舱笔记。 水母融合在雨里,进入上下水,这座城市高度暴露。 但水母似乎也受到限制——8小时无法融合人类,就会消亡。 电力突然恢复,我感到手脚僵硬,我明明一直穿着防护服,也没见到任何节肢类。 情况不妙,我得趁清醒去找发电站。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留言了。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50833,陈卢风中尉,于53区。】 我在发电站找到方舱笔记,但没有找到张勋少尉。 能源核失踪了,一定有超畸体在暗中搞鬼。 我的肢体也开始僵硬,我看到了螳螂化的人类,但没见过螳螂本体。 我的意识即将丢失,晚上的饥饿感难以忍受,吃正常食物似乎会延缓畸变,但我内心更渴望吃同类。 很抱歉,张勋少尉,我也将丧生于这场基因掠夺。但我会把自己对人类的威胁降到最低。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29674,克里斯少校,于53区。】 我是本次行动指挥官,我在陈卢风少尉的尸体上找到方舱笔记。 陈卢风少尉死于干脆的自我决断,死时尚未出现明显畸变。 拿到这页笔记后,我也开始四肢僵硬。 我怀疑畸变基因被编码在电能里,辐射到人身上(被描粗)。 我的肩膀已经结壳,但却还没熵增,这是前所未有的畸变现象。 我决定放弃人类身份,快速畸变。人类需要亲眼目睹,才能学习与战胜。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给凌秋军士,他会跟踪我的变化,搞明白这诡异的畸变。 这对我们都很残忍,但这是我们该做的。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还有最后一页。 昏暗之中,安隅垂下眸。他不想翻到下一页。 如果凌秋在这,大概会对他突然流露出的难过情绪表示惊讶。 秦知律手腕停顿, “我先看?” 安隅摇头,“一起吧,长官。” 这篇笔记写满了一整页。 【军#215001,凌秋预备军士,于53区。】 我从克里斯少校手中接过方舱笔记,少校已经开始螳螂化。 猎杀6个螳螂人后,他完成了躯干和头部畸变。 完成躯干畸变,少校基本失去人类意志。 完成头部畸变,他僵在地上停止活动。谨慎起见,我没有上前查看。 我在白天躲进居民楼,遇到一群聪明的孩子,得给他们找到食物。 天黑后我从楼里出来,克里斯少校却失踪了。 资源长很排斥我对灯光的提示,他不对劲,我必须离开。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在仓库,相信后面会有同伴路过。 凌秋没有死。 安隅松了一口气,看向最下方力透纸背的小字。 1.城市存在多重畸变源,危险程度水虫<水母<螳螂。 2.水虫不具备感染性,水母能融合人类基因,螳螂更复杂,但最终走向未能观测。 3.基因熵增存在延迟,不要盲目相信终端的检测功能。 4.超畸体习惯部署多重防御来隐藏自己,内城极有可能存在更强大的畸形生物,请务必小心。 “你的邻居很优秀。”秦知律点开终端,输入凌秋的军号。 资料页上的照片是凌秋收到军服那天坐在低保宿舍门口拍的,踌躇满志,头像旁挂着一枚火焰勋章——2150届新兵榜一。 安隅对着那久违的笑容有些出神。 笔记的最后,凌秋写道——“我将竭尽全力深入内城寻找能源核。如有可能,请替我带离T区5栋1414户的安隅,他几乎不开灯、不出门,畸变可能性很小。 53区已经无可救药,但这里是我的家,安隅是我唯一的亲人。 人类秩序高贵,53区即便沦丧,也同样高贵。”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凌秋(1/3)世界之大 贫民窟的天井是一个小小的正方形。 站在井底向上望,腐朽破败的楼笔直通天,看得久了,会错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 只有安隅喜欢这里。 他喜欢狭小的角落,那会让他感到安全。每当我说起外面世界之大,他都会有些焦虑。 坦白说,迈入主城那一天,我也有点焦虑。 但很快,我的名字跳上了主城军部新兵榜首。 那些出身主城高门大户的同辈,叫我新兵王。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等集训结束给安隅打个长长的电话了,如果他那时候醒着的话。 得让他知道,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大。 但并非不可攀登。 第9章 失落53区·09 安隅对着“唯一的亲人”几个字有些茫然。 他从没思考过他和凌秋的关系,亲人这种东西离他太远了。 秦知律忽然问:“不开灯?你喜黑?” 安隅回过神,“没有,只是没必要开灯。” 担心秦知律误会,他又道:“长官放心,我应该不是什么鼠类畸变……” 秦知律盯着他,“不开灯,不出门,喜欢找角落,胆小,容易应激,激动时却很疯。” 还爱哭,爱莫名其妙地……撒娇。 安隅被盯得发慌,“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秦知律的语气竟错觉似地低了下来,“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试验室里失明的严希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安隅问:“面包算吗?” 秦知律顿了顿,“会经常低落吗?” 安隅摇头,又点头。 他很少有情绪起伏,不过沮丧倒确实是常态,毕竟谁天天吃不饱还能开心得起来。 “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吗?” 安隅立即摇头。 “那伤害自己呢?”秦知律紧接着问。 安隅犹豫了。 比利说过,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秦知律探究地注视着他,“有过,是吗?” 安隅陷入了说实话和取悦长官之间的纠结,有些焦虑地看向墙角。 秦知律叹了口气,“疼痛会让你感到安全?” “会吧。” 安隅不讨厌疼痛,疼痛可以衡量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就和终端的生存值没什么区别。 为了顾全长官的喜好,他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很擅长忍痛。” 秦知律眉心微沉,“那到什么程度会无法忍受?” “不死就行。” 秦知律回忆起安隅的审讯录像——接受诱导试验前,安隅曾向审讯者确认自己不会死,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剧烈痛苦”、“非人道试验”,只要一句不死的保证。 走廊外突然响起“滴——”一声,排风系统开始呼呼送风。 电力猝不及防地在夜里恢复了。 安隅惊讶地看向秦知律,猜到螳螂感染方式后,他默认超畸体为畸形生物们划了道,夜晚属于水母,本不该给螳螂供电。 “看来蒋枭遭遇了超畸体。”秦知律道:“那东西的战损或死亡,都影响它对这座城市秩序的控制。” 对面居民楼里陆续亮起灯来,一户接一户,漆黑的城市逐渐被笼罩在一片惊悚的光晕下。 早上还以为外城有三成居户沦陷,但现在两极反转,是尚未暴露的人只有不到三成。 秦知律看着对面的楼房,“超畸体在压力之下可能会加快所有人的畸变进度。” 话音刚落,窗后那一道道人影从身侧抽出长度骇人的手臂,镰刀第一个挥向同屋人的脖子。 刀影在温暖的光照下交错闪烁,一场血腥皮影剧在这座城市里安静上演。 安隅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这一切,手垂在身侧,瞳孔却在一下一下不正常地收缩。 他轻问道:“长官,这些东西会让您烦躁吗?” 秦知律转过头,“烦躁?” “嗯。”安隅垂眸不再看对面,“有一种……想要把它们清洗干净的念头。” 每当看到大批畸种,他的意识深处就会产生一种空灵却磅礴的呼啸。 就像雪原上的风。 灯火忽然熄灭,城市刹那间陷入漆黑。 几秒种后,灯再次亮起。片刻后,又熄灭。 53区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血腥剧场随之不断跳闪。 秦知律思索道:“蒋枭攻击性不弱,葡萄是优秀的辅助,他们占不了上风,看来那东西比想象中厉害。” “我们要去帮忙吗?”安隅不是很想遇见蒋枭。 “等比利修复好队内通讯再说,应该快了。” 安隅摸了一下贴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机,它还从未响起过。 加速完成一级畸变的螳螂人从楼里出来猎杀同伴,残破的尸体横陈满街,腥臭的血液顺着雨水流入下水道,将肮脏带去每一处。 任何正常人见到这样的画面都会神智崩溃,而安隅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注意找完成三级畸变的螳螂人。”秦知律吩咐道。 “我在找。” 从一级到二级,有些家伙需要吃四五个,有些只需要吃一个,但现在整条街还没有三级出现。 路灯跳闪的频率减慢了,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安隅看着忽闪的街道,“蒋枭会出事吗?” “暂时不会。葡萄虽然不擅长打架,但控场意识很好,如果打不过就会带他撤离。”秦知律顿了顿,“但我希望蒋枭不要应激太过。他的精神稳定性一般,容易失控。” “失控会怎样?” 秦知律没有回答,皱眉看着外面。 街上的螳螂人逐渐汇聚到了一起,厮杀还在进行,但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涌来。 是资源站,这里有东西在吸引他们。 安隅突然转身,“我去喂一下他们,长官。” 他一把拖起资源长,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走去。 片刻,那道身影出现在漆黑的长街上。 秦知律站在楼上看,大片畸种黑压压地涌来,战损的螳螂人狼狈逃窜,只有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拖着一具畸种尸体,迎着畸潮缓慢前行。 在距离螳螂群还有几十米远时,安隅停下了脚步。 他在畸潮中看到了白天微弱抗议过以灯换粮的男人,还有砸了秦知律后吓得尿裤子的家伙。 罗青小姐,很不幸,她也没有逃过。 女性柔美的面庞下暴满青筋,深绿的硬壳和手臂肌肉虬结在一起,她暂时只完成了四肢畸变,但挂着鲜血和螳螂体液的光头却让同类不敢靠近。她和人类时一样,用一只手回护着身后弱小的螳螂女儿。 小女孩四肢还没畸变完,低着头把双臂藏在身后。 安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已经脱下风衣朝罗青扔了过去。 罗青眼中的凶狠散了一刻,她迟疑着把风衣披在女儿身上,遮住她正不断畸化的四肢。 小女孩终于抬起头,眼泪下得无声无息。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安隅抬手去接——53区再次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面前的螳螂畸潮越来越拥挤,人类意志虽没彻底消散,但兽性已无可遮掩。 安隅注视着他们。 这之中的绝大多数很快就会被同类吃掉,人类畸化成螳螂,有更残酷无理的生存规则等着他们,但—— 他忽然笑了。 抬手一抛。 “给。” 你们想要啃噬殆尽的,不堪的旧日。 资源长的尸体悬空时,整座城市陷入片刻死寂。 那些螳螂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同一道抛物线。 嗵! 沉重的闷响终于落地。 嘶喘声突然响彻天际,亢奋的,愤怒的,崩溃的。 它们一涌而上,瞬间便蚕食了资源长的尸体。 安隅转身往回走。少了那件风衣,囚服下的身影单薄得要命,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身后的黑夜吞没。 但每当熄灭的路灯重新亮起时,他都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过了一小段,将深渊割裂在身后,独自穿越那漆黑雨雾。 安隅回到资源站楼下,秦知律正背对着他看向长街的另一边。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宽阔身影从街角走过,路灯亮起时迅速躲进阴影,待灯熄灭后继续快步前行。 “长官……”安隅迟疑道:“那该不会是……” 秦知律点头,“军部的幸存者。” 暴雨如注,城市彻底重归黑暗。 “褚宁上尉,军号283410,第二清扫小队队长。我队现存6人,很高兴在此时此地见到您!” 这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已经被折磨得面色蜡黄,在街角被秦知律叫住后,他就把他们带来了垃圾场里的旧车库。 6名军人逐个接受秦知律的查验,安隅独自坐在门边的地上,透过破洞看着外面的水母狂潮。 雨水的粘稠程度远超从前,砸在地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那已经不是雨,而是成千上万的水母。伞帽下抖动着絮絮的触须,落地后快速蠕动,给大地披上一层波澜起伏的雨衣。 秦知律说,超畸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是它过度修复的反应。 一只小水母顺着破洞爬进来,伞帽吸在门上,安隅把它揪了下来。 细长的触须立刻盘住他的手指,伞状体深深吮住一小块皮肉,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小蛰痛。 安隅握拳,水母液从指缝间滴落,旁人看来就像他捏爆的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母在他攥拳前就已经爆掉了。 地面的积水倒影里,那对金眸亮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漠然。 凌秋的笔记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总是在接触感染源后眩晕,那应该就是异能出现的前兆,被强大的畸种感染,或是首次接触的感染源都会加重反应,摆渡车那次他就直接失去了意识。 此外,同样咬了他,水虫不会爆,水母却会。区别在水虫只是啃咬,但水母却在主动融合人类。 褚宁朝这边喊道:“你的手在流血!” 秦知律也看过来,安隅拉下袖子,“没事的,不小心割到了。” 在拖着资源长的路上,他割破了掌心,让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但那些因分食资源长而舔舐了他血液的畸变者都没爆。 这证明爆掉畸种的不是什么毒液,而是他身体里藏着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东西,会在被摄取时反扑。 安隅点开终端,生存值89.1%,来自打斗消耗和外伤。 他有些不安地摸出比利给的药膏,挖一指抹在掌心。 剧痛模糊了视线,他在朦胧中继续一坨接一坨地往伤上糊。 远远地,秦知律又往车库门边多看了几眼。 许久,安隅终于从剧烈的药物反应中平复下来。 空前的暴雨让湿度急剧上升,他脑子里混浆浆的。 “请您下达指令,我们全力辅助!” “虽然53区已经移交尖塔,但我们绝不袖手旁观。” “克里斯少校为了搞清真相而投身畸变,我们更没有理由退缩。” 安隅头昏脑涨地看向车库深处。 破漏的防护服让那些军人只能被动地躲在车库里,食水短缺,精神重压,战力早已损失。 但此刻那些恳求声却很赤诚。 他抱着膝盖,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人类因智慧而高级,但却又总做出一些违反生物趋利避害本能的决定。高级与愚蠢混杂在一起,让这种生物变得很复杂。 不仅是眼前这些人,还有自我了断的陈卢风中尉,主动畸变的克里斯少校,孤身前往内城的凌秋,还有…… 安隅在沉思中合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四肢麻木,耳边传来粘稠的声音,像把手插进一桶胶水里缓缓翻搅。 那个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苏醒过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身子一僵。 漆黑的车库里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光源来自第一晚见过的水母,小山丘似的体型压着那些军人。 暴雨源源不断地把小水母吹打进来,融入大水母身体,让大水母迅速膨胀。 面前的水母探出一根细长的触须刺入军人头顶,触须们从地上撬起他的身体,伞状体猛地张开,将他整个身子吸纳进去—— 伞腔里腾起血色烟雾,水母餍足地舒展。 透明的腔体迅速填充了血肉,分化出四肢,片刻后又切换回水母形态。 褚宁和秦知律不见了。秦知律休息的地方正被一只最大的水母占据着,它的伞腔里还有一颗人脑,那颗脑让它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智慧感。 那只水母忽然向安隅蠕动过来。 糟糕的是,安隅的视线范围开始收窄,像一台缓缓关闭的电视机。 世界逐渐黑掉,周遭的声音、潮湿的腥味也一起消失了。 凌秋说过,吃毒蘑菇会致幻致盲,自然界中很多生物都携带类似的毒素。他的症状应该来自水母释放的某种神经毒素,与感染无关。 安隅维持着抵墙而坐的姿势,做好准备迎接剧痛。 这只水母很强大,他希望自己接受的刺激足够强,能摸索出眩晕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可他迟迟没有等来水母的接触。 他无从感知周遭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刚涂过药的掌心按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用力擦了两下。 血腥气应该会更诱惑畸种,安隅想。 这间破落的旧车库此刻挤满了水母,军人已经全部被融合,只剩一个弱小的人类抵墙坐着,金眸因暂时失明而空洞地凝着空中一点,他安静地坐在那儿,掌心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鲜血渗入沙土。 大水母终于又蠕动起来。 大概因为安隅是唯一一个坐着睡觉的人,它有些不好下手似的在他周围逡巡了半天,冷韧的身体挤压着他,像要将他挤进墙里。 透明的触须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探进安隅和墙之间的缝隙,一圈一圈地将他缠绕——颈、背、腰,就连刚刚擦在地面上的掌心也被包裹,每一寸皮肤上都传来紧实的压力。 触须把他向前拉了一下,拢向自己的方向。 安隅忽然有些警觉。 这东西怎么不蜇他? 如果它放弃刺入,直接把他整个人吞掉——别说眩晕后的异能了,他用来保命的爆体还会被触发吗? 水母的伞状体向两边抻开,在他身体搭过来时密密地包裹住,如同一个杀人拥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盘在安隅身上的触须又一圈一圈地松开了。 那些触须轻轻地将他的上半身重新搭回墙上,就和最初拉他靠过来时一样。 轻拿轻放。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罗青(2/2)恩赐 畸变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那根发鞭才是。 上天从不薄待我,阴差阳错地,我还是没能摆脱畸变的命运。 但当那个狗东西的尸体被抛在空中,我开始感恩这畸变来得如此及时,阻止了我懦弱的屈服。 安隅,我从前很少注意他。 谢谢他的恩赐。 第10章 失落53区·10 安隅不知昏了多久,直到耳边的雨声逐渐清晰,世界从一片漆黑中一点点透进影像,车库里早已没有人也没有水母,只剩一地血污,墙角丢着一只孤零零的皮手套。 终端显示生存值82.4%,源于手掌的伤口炎症,没代谢干净的神经毒素,还有过度饥饿。 他去把手套捡起来,这只手套在秦知律手上显得冷硬,但攥住才发觉皮子很柔。 他戴上手套,快步离开腥臭的垃圾场。 刚到门口,远处亮起一个人影。 耳朵里突然炸开一阵嘈杂音。 安隅愣了半刻才意识到是从未响起过的耳机。 杂音持续了十几秒,比利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喂喂喂?这个波频是谁……安隅吗?可以听到吗?” “竟然真的修好了……”安隅不可思议道。 他早就习惯了世上有无数他不配触碰的科技,但用异能来操控科技还是让他感到很神奇。 “谢天谢地!能搭上一个,剩下的就好说了。”比利长吁一口气,“律和你在一起吧?” “唔……”安隅看着远处走来的宽阔身影,“他不见了。” “不见了?待会我找一下。哦对了,我们之间大概隔着十公里,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安隅及时地想起比利是纯粹的情报系,打架没用,于是道:“可以替我回一趟资源站吗?” “行啊,我离那儿挺近,要去干什么?” “一楼的橱柜里有面包。” “要多少?” 安隅不假思索,“全部。” “……饿疯了吧你。”比利嘟囔道:“那先这样啊,我赶紧搜索一下律的波频。” 安隅轻声道:“谢谢。我这边也有事要处理。” 他切断了通讯。 远处人影刚好走到他面前,是褚宁中尉。他对着安隅长舒一口气,“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趁天黑去搜索能源核,看到很多巨水母,赶紧回来通知你们。秦知律呢?” 安隅奇怪地看着他,“你都没看到,怎么还问我?”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安隅摇头,“你不怕他吗?” 褚宁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怕?” “难道你自己意识不到吗?”安隅顿了顿,伸手指着他,“你的脑袋像呼吸灯一样,在发光啊。” 褚宁的脑壳已经完全透明化,一颗人类的脑花悬浮在里面。脑花逐渐萎缩,周围的神经却愈发粗壮,虬结在一起颤抖飘荡,就像水母的触须。 安隅一跃而起,借跪摔的势能用膝盖重砸向他的腹部,反手拔刀扎进他的肩膀! 粘稠的血液冒着泡溅出,但褚宁无动于衷,他轻而易举地把安隅从身上掀飞,触须从衣袖下张扬而出,狂狷地飞舞。 “你错过了唯一逃命的机会。”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刀该朝着要害。” 安隅从那对阴冷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像只脆弱的蝼蚁。 他的双瞳猛地缩紧,竭力一刀砍断身边缠绕的触须,转身便跑,将柔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褚宁。 触须从身后追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了回去! “之前没发现,原来你只是一个基因纯粹的人类,你能跑哪去?” 安隅胸口剧烈起伏,再一次用尽全力割断缠绕脖子的触须,往远处狂奔! 还没跑出几步,触须又将他抽翻在地,再粗暴地拖回! 鞋子在地上摩擦掉了,他不管不顾,再割断,再跑! “好顽强的人类。”褚宁的声音像隔着几重海水一样诡谲。每当触须刺入安隅,刚释放一点基因,安隅就会斩断那几根触须,而褚宁纵容了这小小的逆反,一次又一次,把他重新拖回身边! 这场玩弄猎物的游戏让他兴奋得几乎维持不住人型,眼白逐渐透明,瞳仁里弥漫出血雾,越来越多的触须从身体中绽出。 他太亢奋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安隅一次比一次跑得快,就像能突然向前位移一小段距离一样。在重复多次后,这一小段变成了十几米。 尽管在停住的一瞬身体摇摇欲坠,斩断触须的动作变得迟缓,但安隅奔逃的第一个刹那却越来越快!快到周围的空间都似在波动,他冲出去后,与其说被触须追上,倒更像是站在原地等着触须将他拖回去。 终于,安隅力竭地被彻底圈住,拖回畸种怀里。 流血的双脚赤裸地踩在积水中,他气息奄奄,双手无力地拉着缠绕在颈上的触须。 “我都有些怜惜你了。”褚宁一圈一圈将他缠紧,贴着他湿透的背,感受人类激烈的心跳。 “你的基因好像与众不同,我能嗅到那种纯粹的美味。”他在安隅耳边轻念:“让我尝尝你吧。” 安隅没有再跑的意思,他似乎认命了,垂下眼,额头的血迹滚落在眼睫上。 “求之不得。”他轻道。 突然响起的警报声盖住了这轻飘飘的一句。 “我记得这个警报,嗯……”褚宁努力回忆着,“对了,这代表你的生存值低于60%。你跑得这么欢,一定很怕死吧?我这就替你解脱。” 他不甚熟练地将牙抵在安隅肩头,磨了半天,最终还是用回老法子——触须。 猎物已经放弃挣扎,放松地任由触须从颈下刺入,刺穿皮肤、筋膜,向更深的地方探去——令人颤栗的美味已经叩响了门,但褚宁却突然瞥到安隅垂着眼,眼中的一丝笑意。 他猛地意识到不对,触须后缩,可在那一瞬,一只骨节暴突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触须! “别退缩啊。” 安隅偏过头,投以一瞥,“正因为我怕死,当我愿意以命相搏,那说明——” 金眸倏然一凛,一把将那根触须用力刺入自己深处! “我有赢的把握。” 仅存的人类智慧没能战胜本能。 像婴儿的吮吸反射一样,褚宁疯狂汲取安隅的基因。沉闷的噗声响起时,他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尽管那颗脑花还保留着一些思考的能力,但它只是一颗脆弱的脑花,看不到也猜不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脑壳的庇护。 它掉在地上,很快便彻底消无,随着一地爆裂留下的粘液流入下水道。 垃圾场一片死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和安隅剧烈的喘息声。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跳,像一头要挣脱出来的野兽——不,也许要挣脱出来的根本就不是心脏。 他支撑不住,身子晃倒在雨里。 耳机这时吱哩哇啦地又响了起来,比利嘟囔道:“妈的,资源站附近也太多螳螂人了,我尝试引爆它们,怎么试都不成功。这新异能也太难触发了,早知道就该多拿水母练练手。” 安隅躺在雨里努力压抑喘息,虚弱道:“大夫……有没有可能,当时爆掉水母的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难道是你啊?”比利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我的宝贝,你不会又要说什么兔子安的被动能力了吧,你个基因熵0.2的人类,要是首次畸变就能觉醒这么大能耐,我直接去死算了。” 为了避免比利因为羞愧真的自裁,安隅选择了闭嘴。 “面包我只拿了一部分,太他妈多了,根本带不了那么多。” 安隅闻言一个激灵,挣扎着睁开眼,“你可以先把它们藏起来……” 他停顿住,没有说完后面那句“之后我拖回宿舍去”,因为他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前半句。 “医生?”他试探着喊了一句。 也没有听见。 全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被触须注入体内的不仅有水母基因,还有大量神经毒素。他的听觉再次消失,黑晕逐渐笼罩视野,熟悉的酥麻从四肢向头顶蔓延…… 身体里那种冲破欲出的东西又来了,胸膛起伏得像要将心脏也爆出。 不能晕,起码不能晕在危险的露天环境。 躺在积水里的人抽搐挣扎许久,终于爬了起来,在雨中双手摸索着向前走。 可没走几步,他“嗵”地一声又摔回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滚落在地的耳机里溢出比利的喊叫,“你怎么了?说话啊,什么动静?!” “操,我才看到你的生存值只有50%了,你遇到畸种了吗?” “安隅!说话!” 雨幕下的世界一片死寂,许久,地上的人忽地又挣扎起来,再次艰难起身。 安隅怀疑自己畸变成了水母,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陆地,也感受不到双脚。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抵抗神经毒素,还是在抵抗一些更诡秘的存在,他只知道不能妥协。 要证明自己的可控性。 不知反复摔倒多少次后,死寂的世界忽然漏进来一丝声响。 神经毒素的效果开始减退了。 漆黑的世界,一个脚步声从身后逐渐靠近。 安隅浑身绷紧,手摸向腰间的短刀。 他一把摸到刀刃,皮肉划破的疼痛让脑子清醒了一些。 待脚步声贴到身后,他撑着即将沉沦的意识,再次朝刀刃摸去。 一只手猝不及防攥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紧绷一瞬,又忽地松了下去。 ——囚服早被抽破了,熟悉的皮革质感摩擦在腰上。 秦知律好像是将嘴唇搭在他耳边说话。 “别伤害自己,是我。” “什么都别想,尝试控制心跳和呼吸,不要喘得这么厉害,你要学会克制应激反应。” 他把他往怀里带了一下,通过身体接触让他感受到自己,“力竭是正常的,你做得很好。” 安隅从没听过长官这么温和的声音。 他很想看清他此时的神情,但视觉还没恢复,只能感受到那件风衣环到身前,罩住了脆弱的腹部。 身体深处诡秘的东西突然沉寂,一种不熟悉的感觉蔓延开——或许就是大脑的人说他缺失的那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 秦知律改站到安隅身前,敞开风衣两襟,将他更彻底地拥入怀中。 其实他也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但或许是安隅的身子太单薄了,就像在雨中捡到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人会本能地想把它揣进怀里。 “想睡就睡吧。” 安隅发出几个羸弱的气声。 “长官能承诺我安全吗?” 秦知律似乎点了头。 “嗯。” “我控制住了……那个东西。” 气若游丝的声线中似乎掺了一丝笑。 像邀功,有些得意。 秦知律愣了一会儿,伸手拢住他的后脑。 “很了不起。” 安隅顺着他的动作,额头抵住长官的肩。 随着意识逐渐流失,他嗫喏道:“我基本上确定自己的异能了。我是兔类畸变,是……兔子安的同类。” 黑暗自意识深处降临,彻底将他吞没。 拥着他的秦知律却僵了一下,迟疑了好半天。 “我以为你知道,那是番剧里的角色。”他蹙眉道:“之前54区的兔类畸变是早就被发现过的普通兔类基因感染,这个世界上没有,至少暂时没有,你说的那种兔类超畸体。” 安隅已经听不见别人说话了,意识迅速流逝,他和世界的连结只剩下被拥抱的感觉。 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陷入昏睡前,他好像捕捉到了一丝什么—— 他可能是疯了,竟然怀疑车库里那只抱了他很久的水母是长官。 虽然他没有证据。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6 猎心时刻 尖塔流传着一本最让我想吐槽的邪书,叫《安隅神能妄言》 那玩意问世前还有个引子,是名为《聊一聊被安隅大人猎到的瞬间》的论坛帖 我更愿称之为《死鸭子抱团高潮贴》 在一众疯狂崇拜的发言中,有一个来自“匿名”的早期跟帖格外不同。 ——“他奄奄一息,但小小得意时。” 全尖塔的人都实名嘲他杜撰YY,毕竟怎么可能有幸见证这种时刻。 但我总觉得那家伙身份不一般。 所以谨慎如我,跟嘲时选择了匿名。 第11章 失落53区·11 安隅睁眼时身处一辆货车车厢,歪斜的视野随着行驶颠簸着。 一双猩红的眸刻毒地盯着他。 安隅一下子坐直了。 从身上滑落的衣服提醒了他为什么一别两日,蒋枭还是那么恨他。 ——他披着秦知律的风衣,昏睡时一直靠在秦知律肩上。 “……” 在队友炙热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回忆起凌秋讲过的一个八卦,住在楼上那个胸大腰细的女人搞上了资源长,不仅因此拿到大量高级货,还裹着资源长的制服在其他贱民前走来走去。 凌秋给她的评价是:妖艳贱货。 “醒了?”秦知律随手拾起风衣。 那只手套已经被收回去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从没见过秦知律的手。 “比利已经重建了53区的波频,葡萄和莱恩在前面开车。”秦知律朝车尾看了一眼,“他们在内城遇见了瑞金中尉。” 角落里的军人满脸胡渣,没什么精神地冲安隅点了下头。 蒋枭突然咳嗽起来,安隅这才发现他虚弱地靠着墙,浑身都是暗色血迹。 “蒋枭伤惨了。”比利一脸惆怅,“你也不让人省心,律带你来时吓死我了,一身的伤。” 安隅的外伤已经得到照料,生存值回升到75%。 他突然想起昏倒前的事,“资源站的面包呢?” 比利直翻白眼,“能拿上的我都拿上了。除了你,没人稀罕那玩意。” 安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角落里堆着的面包袋,浑身的紧绷感终于卸掉一些。 蒋枭讥讽道:“贱种就是贱种,除了吃,你还会琢磨点别的?” 除了吃,还会琢磨取悦长官,每天都在琢磨。 安隅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凭借他有限的聊天经验,这句话可不兴说。 但蒋枭似乎读懂了他的心声,杀意快要从那双红眸中爆出来了。 安隅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地挪开视线。 秦知律忽然看向蒋枭,“汇报精神力。” 车厢陡然静谧,蒋枭的手不自在地遮在终端上。 过了许久,他才道:“已经不再下降了。” “我问的是目前数值。” 蒋枭胸口起伏,别过头道:“48。” 比利在一旁赔笑,“那个,虽然跌破了50警戒线,但离30还远着呢,别这么……” “你应该清楚30是底线。”秦知律平静得令人发冷,“控制好自己,不然一旦跌破30——” 蒋枭猛地扭回头来,“我就得死吗?” 冰冷的机械咬合声。 秦知律把专杀畸种的热能子弹弹匣扣进手枪,“你只能死。” 安隅噤若寒蝉,静止般地盯着地面。 蒋枭散发的难过的情绪几乎要挤爆车厢,他忽地朝安隅看来,“那么我想问,一个基因熵0.2的人类,一身外伤暴露,他接触了多少畸种?他的精神力又下降到多少?” “他?”秦知律朝安隅瞟一眼,把枪收回枪套,“接触了三次。单杀一级畸变螳螂人,被巨水母缠绕,单杀水母人。” “单杀两个畸变者?你啊?”比利瞪圆了眼,“怎么做到的?!那玩意我宰都费劲——等等,这不重要,你现在精神力多少?有没有畸变?” 秦知律看着安隅的侧脸,淡然开口,“没有畸变,精神力也没有下降。” 进入53区以来,这个弱小的人类一直不声不响地观察着,每一次看似被迫应对危机的行动,实际上都在靠近他自己的目的。 口口声声说怕死,却胆敢拿畸种来试异能。被镰刀架在颈上,被水母反复刺入,抽翻在地粗暴拖行,直至感官尽失摔倒在雨里,终端上的精神力从未变过。就仿佛在这具脆弱的身体里,藏着一颗高高凌驾的大脑,旁人只能被俯瞰,休想染指。 车厢里死寂了片刻。 比利喃喃道:“你知道你有多……诡异吗?” 安隅逃开蒋枭目眦欲裂的瞪视,皱眉转向秦知律,“您怎么知道我被巨水母缠绕?” “这不重要。”秦知律自然地收回视线,“先看这个,记录仪拍下了蒋枭他们的战斗过程。” “哦。”安隅只能略不甘心地点开终端。 战场在一处脏乱的汽车站。 超畸体是个二十来岁的男生,脏绿的头发,皮肤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站在死角里对着镜头阴恻恻地笑。 安隅一下子按了暂停。 “怎么了?”秦知律观察他的反应,“认识?” “嗯……”安隅拿起终端确认,“0313。” 竟然是他。 那个男生住在和安隅同一栋楼里的最逼仄的角落,0313是低保编码,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无人在意。 他独来独往,唯一的朋友迁去了54区——就是那个试图把兔类基因带入53区的感染者。他混进53区后直奔0313,尽管还没敲门就被击毙,0313却还是因此被认为不干净。 安隅在目睹枪击之后吓得睡了好几天,醒来才听说0313失踪了,有人目睹他深夜走入了运河。这没什么好意外,每年都有贱民莫名其妙地自杀。但那条运河原本是连接两条海洋的活水,前阵子却突然停止流淌,溢满恶臭。 秦知律问道:“是孤儿?” 安隅点头又摇头。 凌秋提起过,0313有父母,很多年前搬去资源更充沛的9区了,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都进了主城,只有0313被遗弃。 比利嘀咕道:“生三个孩子,竟然有两个是高基因熵?” “这种事很难说。”蒋枭哑声开口,“大脑一直在研究什么基因组合能提升下一代高基因熵的概率,似乎已经有点眉目了。” 比利叹了一声,“死在运河,难怪有那么多水生畸种孩子。” 安隅不明所以,“孩子?” 秦知律让视频继续播放。 超畸体周围爬满千奇百怪的昆虫和软体动物,黑压压地朝蒋枭爬来。 蒋枭下半身蛇化,金红的蟒蛇尾横扫过畸潮,蛇鳞展开刃浪,无数畸种尸体被扬撒向空中,超畸体身上随之大片爆血。 安隅盯着屏幕,“杀死孩子,超畸体会受到反噬?” “他受到反噬,就是城里电能错乱的时间点。”秦知律解释。 “那为什么很快就又……” 安隅还没问完,超畸体就阴笑着吐出了舌头。 像蛙舌一样细而韧的长舌,令人眼花缭乱地吞吐着,被抽舔到的伤口迅速愈合,新一批畸种从他身下涌了出来。 蒋枭从墙上撑起身,“我们暂时将它命名为蛙舌,它的能力是意识投射、基因辐射和自我修复。53区所有畸种都只是它复制出的一小段基因,它的意识编码在孩子身上,让它们保持一致行动,先获取人类基因,再弱肉强食,不断自我筛选,直到孵育出新的超畸体。” “这位伟大的妈妈自己没有战斗力,但能源源不断地生孩子,让孩子占领这座城市。孩子受伤会反噬妈妈,但妈妈可以通过自我修复来产生新的孩子,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是——瞬间。”蒋枭笑得讽刺而绝望,“这里没救了,除了像当年95区那样热武器清城,我想不到其他出路。” 安隅想了想,“有比水母和螳螂更厉害的孩子吗?” “看完。我没义务向你汇报。”蒋枭又靠回墙上,疲惫地闭上眼。 视频中,不计其数的畸种被那道仓红的蛇尾裹挟而起,血液和粘液如雨般纷落。 超畸体爆血不断,它立即故技重施,吐出舌头——就在这时,镜头后突然飞射出数根深紫色藤蔓,利落地勾住了那根舌头! 祝萄站在高处,纤细的身影稳立于气浪之中,神情专注,几根藤蔓柔柔地覆着蒋枭的伤口,其余则尽数扯住超畸体的舌头,四两拨千斤地控制了整个局势。 蒋枭蛇尾高扬,果决地向超畸体的脑袋抽去—— 一声重响!突然出现的一根水母触须把蒋枭击飞,狠狠刺入蛇尾! 等等!不是水母! 镜头摔在地上翻滚几周,终于仰起视角看到上方巨大的怪物。 ——那是一条将近三米的人型章鱼,腰部以下盘旋着几十根触手,它们粗大得恐怖,每一根的尖端上都扭曲着不同的人脸。 蒋枭闭眼咳了两声,“当时我的终端报警报疯了,它的基因熵至少有十万,那些脸都是它吃掉的同类。水母和螳螂还在外城斗,但内城的章鱼早就完成多轮筛选,登上53区食物链顶端。它是妈妈的好大儿,聪明强大,并且依旧对妈妈非常忠诚。” 一直沉默的瑞金中尉起身,“你们的人受了伤,不能一直开车,我去换他。” 蒋枭也缓慢起身,“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看垃圾睡觉上。” “对了。”他又顿住脚,“根据莱恩探查,内城一共有8只一模一样的妈妈,推测只是超畸体复制的分身,真正的超畸体还躲在暗处。” 压抑的氛围笼罩了车厢。 秦知律神情凝重,像在做某种重大的考量。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向全城发送警示。”比利叹了一声,“远离雨水,不要开灯,螳螂只吃同类,对吧?” 一直沉默的安隅忽然轻声说:“还有,水母只能感受动态。” 比利惊讶,“什么?” 安隅看着车厢地面,“被水母缠绕时,不挣扎就没事。” 到53区的第一晚,他趴在窗前看水母落在水虫身上,那些水虫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水母就蠕动走了。当时他以为畸种都是一伙的,直到后来发现水母和螳螂之间的竞争关系,才意识到保持静态或许只是水虫的求生本能。 “老天爷!”比利痛心疾首,“出发前我赌你活着回去怎么才赌了1积分啊!” 蒋枭冷道:“没凭没据的推测。” 安隅轻轻摇头,“验证过的。” 被车库里那只大水母缠绕时,尽管紧张得要死,他还是努力保持了静止。 虽然他现在有点怀疑那只水母不是因为这个才没伤害他。 他忍不住又瞟向秦知律,秦知律平静回视。 安隅从和长官的微妙对峙中挪回视线,闷道:“反正,看过的东西我都能记住,不会出错的。” 凌秋说,这是贱民天赋演绎到极致的表现——内化一切所见所得,不仅仅是食物。 等大家都走了,秦知律拎了一袋面包过来,“吃点东西。” 安隅立即把纸袋圈在怀里,刚咬一大口面包,就忽然听他问道:“晕倒前,你说你的异能怎么了?” 一口面包差点噎死。 安隅低头掐着手里的纸袋,含着面包囫囵道:“就是……畸种的感染似乎会让我发生一些变化。” 秦知律也跟着低了低头,“什么变化?” “能跑得比较快。”安隅把面包噎下去,声音逐渐变小,“就像少尉录音里说的瞬移。只是水母人可能基因熵还不够高,这项能力只有一点觉醒的迹象。” “嗯。看来只有真实的畸种基因才对你奏效,诱导试验的模拟频率不行。” 安隅悬着一口气,“感染只是开始,一旦它尝试获取我的基因——就会被……爆体。” 这项能力听起来非常像一个超畸体。 安隅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这会让秦知律怎么看他。他很清楚,这些异能只能被动地对试图感染或摄取他的东西使出来,如果秦知律突然拔枪给他来一下——这种朴素的杀人方法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他焦虑得想要再吃一百条面包,轻声道:“虽然我是兔子安的同类,但我没有失智。长官,我是可控的。” 秦知律严肃地盯着他,“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的。”安隅轻轻搓着破碎的囚服布料,“我会尽量多杀几个畸种,证明自己。” 秦知律忽然低了下头,安隅错觉见他勾了勾唇角。 “好。”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淡然,“多杀几个畸种,也尽量多救几个人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静止了一瞬,还是落在安隅头上压了压。 “你们说什么呢?”祝萄从里面出来,纳闷道:“兔子安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过?” 见秦知律没有阻拦的意思,安隅闷道:“是我的畸变型。” “你畸变了?畸变型是兔子?”祝萄皱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像在看一块过期的压缩饼干,“兔子畸变会长成你这样?” 安隅不明所以,“你了解兔子畸变?” “我太了解了。”祝萄咕哝,“兔类畸变很辣,你不太典型。” “辣?”安隅没听懂,“什么意思?” “搜一下,197层长官资料。” 安隅在终端上点了点。 唐风,25岁,军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精英上校。 在执行清扫任务时感染畸变,基因型是羚羊兔。 照片上的唐风一头深灰色头发,浑身包裹在漆黑的紧身作战衣中,宽肩窄腰,翘臀兼具力量与肉感。 他肩扛炮筒,锐利地直视镜头。 祝萄骄傲一笑,“我长官,辣不辣?” “……” 安隅终于想起了这个词汇,凌秋在讲八卦时经常使用。 “其实我也——”他下意识反驳,却又止住了。 祝萄问,“你也什么?” 凌秋说过,如果他从小能吃饱,好好长大,别总裹着破口袋似的衣服,应该也挺辣的。 但是算了。 安隅面无表情地向后坐了坐,“没什么。” 在这种事上攀比应该不能增加长官对他的好感。 面包没有,房子没有,小命没有。 屁股翘又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7 不详之数 守序者们最讨厌的数字就是3。 精神力30是分界线,跨越它,就彻底不再是人。 濒临30被处决的还算幸运儿,要是跌破30再死,那才是惨绝人寰。 所以尖塔新人最常犯的社交错误都和3有关。 比如不长眼的,非要端着餐盘去加入人家的两人午餐。 电梯门打开,看到里面有两个人,还非要往里闯。 这种家伙活该混不下去。 这群死鸭子的玄学情结也在某种层面上加重了他们的道德洁癖。 ——在尖塔,人人都追求并捍卫感情专一。 毕竟“知三当三”绝对无法容忍。 第12章 失落53区·12 天蒙亮时,供电恢复。 内城区街头倾倒的电子屏上忽然跳出几行字。 【白日不开灯,夜间禁用水。】 【水母猎活物,螳螂食同族。】 大街小巷的电子设备里,一个机械男声絮絮地念叨着同样的内容。 街角开着一家极小的五金铺,柜台后的窄缝连把椅子都塞不下,店老板死在门口,尸块已经发臭。 “小又,你听到了吗?”姗姗蹲在柜台后小声问,“不用害怕螳螂和水母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吧?” 她拢着单薄的裙子,“我想回资源站,那天我明明在门缝里看到爸爸了……” 蹲在对面的小又想了想,“好。” 已经三天没找到食物了,而且她也很担心她的父亲。 她迟缓道:“回到外城就分开吧,我爸是对的,等他丢了工作,哪有外城人和内城人交朋友的道——” 话音未落,姗姗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别说丧气话!等人类重建秩序,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的!到时候再好好和他聊,你爸比我爸听劝多了。” 温热柔软的气息紧紧地箍着小又,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那个颤抖的小身体,“好。等人类重建秩序。” 潮湿的桥洞下,罗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脚,“重建53区的秩序……” 螳螂足不见踪影,此刻她看起来和畸变前没有任何区别。但遍地被啃噬破碎的螳螂尸体和脑海里那丝残忍的意识又提醒着她,那道无法翻越回去的鸿沟。 她看向角落——她的女儿伏在地上,只有脖子以上保留着人类特征。 罗青走过去蹲下,亲吻那双浑浊的眼,“别怕。妈妈带你去找更多食物。” “让新的人类,重建53区的秩序。” * “内城人口密度更大,但感染比例却很低。我们盲降前,已经有人帮大家组织好了求生秩序。”祝萄递给安隅一张脏破的字条,“虽然信息不完整,但正是这些帮大多数人挺过了最艰难的几日。” 安隅对这个字迹再熟悉不过。 【军部提醒】 远离所有灯光,夜间不要用水,最好独自藏匿。 一旦肢体僵化,望及时了断。 祝平安。 ——凌秋,军号215001。 “他把字条撒遍大街小巷,还破坏了内城全部路灯。好像还只是个新兵呢。”祝萄把车厢门推开一条缝,看着朦胧的街道轻声道:“就是这样可爱的人,才让我一直不敢忘记,我永远应当是人类。” 光线在他脸上打下一道明暗分界线,深紫的瞳仁安宁而悲伤。 安隅发现自己比从前更能感知别人的情绪了,虽然距离他踏上那列摆渡车才过了几天而已。 “只要保留人类意志,都是一样的吧。”他轻声道。 “不。”葡萄回首微笑,“虽然我们能控制自己不去感染人类,但无法绝对保证。在尖塔,只有高层大人被允许自由外出,其余守序者永远无法重回人类社会。你见过196层的亚萨吗?他畸变前是优等生,现在还常去塔顶远眺从前的学校。你只要见过一次那个背影就会懂了。” 进入内城区后,众人弃车出发。 秦知律命令全员搜找“蛙舌”,比利独自追踪暗处真正的超畸体。 有蒋枭在,安隅尽可能远离了秦知律。 “你害怕吗?”祝萄问。 安隅正远远地看着蒋枭的后脑勺,下意识点头。 “那给你这个。”祝萄递来一个小东西,“虽然律说你很稳定,但章鱼人可不是外城那些东西能比的。” 安隅一愣,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紫色风干果实。 “不要说出去啊。”祝萄压低声音,“虽然我的叶子取之不尽,但葡萄果实几个月也结不出一颗,我长官说这些报恩的小果子提升精神抗性的效果比叶子好千倍,我只偷偷给过他一个人。” 安隅下意识攥起掌心,不可思议道:“白送给我?” “嗯。就当庆祝你和我长官同类畸变吧,虽然我觉得你不像。”祝萄拍拍他,“不用太担心,厉害的守护章鱼只在蛙舌附近出现。” 最先搜找的区域是北方集装箱与楼房,守序者们各自行动,只有同为人类的瑞金中尉一直走在安隅身边,和他一间一间地排查着人去楼空的公寓。 “安隅……”他回忆着,“我好像听战友说起过你,你认识凌秋吗?” 安隅惊讶道:“您在内城见过凌秋?” 瑞金遗憾摇头,“只在训练营时听他提起过你。但想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了,这几天太累了。” “他在军部还好吗?” “很好,老兵都喜欢他。”瑞金笑了两声,“很少有新兵从训练营出来就能直接上任务,前途无量啊。不过,谁能想到这个任务……” 他停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安隅也没再问。他快速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努力不去想。 扫完一层,他们在走廊上遇见了莱恩。 相比蒋枭的咄咄逼人,莱恩沉默的注视让安隅更不舒服。 瑞金和莱恩保持一段距离,问道:“您还有哪里没搜过?” 莱恩傲慢地指了指上面。 瑞金点头往楼上走,安隅正要跟上,莱恩忽然道:“两个人类,抱团有什么意义?” 他觑着安隅,“你直接去顶层。” 顶层格外安静,地上的虫子也明显少了。 安隅推开一扇门,环视过每一个角落,退出来去下一间。 当他推开最后一间门时,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像很多个脏臭的人类体味混合在一起,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屋里很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抬脚往里面走。 身后忽然传来啪嗒一声。 灯亮如昼。 安隅定住脚,灯光将身后那东西的形状投射到他面前的地上。 人类的躯干下蠕动着大团黏糊糊的触手,高大雄伟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 说起来,最近常有人送他东西,那位太太的红豆饼,长官奖励的公寓,祝萄的葡萄干。 而这,是莱恩给他的“礼物”。 他瞟了眼终端生存值,回过身。 这只章鱼人自腹部向上维持人型,它营养水平不错——几十根粗大的触手尖端都涌动着人脸,有一些格外粗壮的,里面甚至有两张狰狞的脸在相互推挤。 安隅认真地看了每一根触手,确认没有凌秋后,松一口气。 “人类,而且竟然是个真正的人类……”章鱼人似乎有些困惑,触手盘成巨大的吸盘吸住地面,上身从空中降下,腥臭的脸贴近安隅的鼻尖,反复地嗅。 安隅被熏得有点想吐,忍着问道:“真正的人类很少见吗?” 章鱼人笑了。 一根触手缠住安隅的脖子,把他挤到墙上,里面的人脸兴奋到变形,扬起尖端在他脖子上戳来戳去,像护士在找下针的地方。 其他触手嫉妒地尖叫,那些诡秘的叫声曾让蒋枭精神力暴跌,但安隅却毫无波澜,他甚至认真倾听了一会儿,很遗憾,不是人话他听不懂。 章鱼人忽道:“你好像不怕我。” 安隅顿了一下,“怕的。” 毫无说服力。 章鱼人审视他片刻,闭眼深深吸气。 安隅能感受到到那种疯狂的渴望,只要遇到他,螳螂、水母、章鱼都会变成一个德性。 对这些畸种而言,他似乎是特别的美味。 触手终于抵住了颈下一处凹陷,人脸从厚韧的章鱼皮里撑出,獠牙大张咬了过来! 滑腻坚硬的牙齿触碰到皮肤,安隅脖子上却忽然一松! ——章鱼人竟然又将触手缩了回去。 它闭目强忍,浑身散发着吃不到好吃的失落,喃喃道:“你身上有水母的味道,内城的水母早被淘汰了,只剩一些垃圾在外城游荡争抢……你这么美味又弱小的人类,怎么可能活着从外城进来?而且你好像很渴望被我吃掉。” 它猛地睁开眼,“你有毒,是吧?” 金瞳骤然一缩。 被看破了。 不愧是连蒋枭都称赞过聪明的好大儿。 章鱼人露出了然的诡笑,“你是经过独特畸变的猎食者吗?保留人类基因的假象,通过被吃来狩猎其他的东西?” 安隅抬眸,“我哪里装的不够像?” “你看起来太自信了,下次你可以更恐惧一点。可惜,没有下次了。”触手又缠了上来,在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箍紧,章鱼人在他耳边嘶笑道:“虽然有毒,但还是很弱小,掐一下就会死,是吧?” 安隅没有回答,他难以抑制地呼吸急促,眸中逐渐呈现竖瞳。 触手越收越紧,就在要箍碎他脖子的刹那,那对金眸倏然冷厉。 锃! 安隅抽刀斩下一截触手,一把抓起——“那只能换我吃你了。” 他高高扬起满是粘液的章鱼足,猛地刺向颈下的旧伤! 鲜血溅射!猛烈的眩晕几乎要把意识拍碎,在安隅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角! 果然没猜错,只要感染基因熵足够高,瞬移就会觉醒得更彻底。 但这丝念头刚闪过,“啪!”的一声巨响从身后掠过,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后背炸开空前的剧痛,像被火焠掉一层皮,抽打他的那根触手在空中兴奋地蜷曲。 粘液透过伤口迅速入侵体内,感染加剧,他瞬间又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啪!”如影随形的又一鞭! 章鱼人笑得张狂,“原来你有能力!可惜在这小房间,你能跑哪去?” 它下面的触手顷刻间胀大数倍,空间几乎盛不下,无论安隅瞬移去哪个角落,都有随即而来的重鞭等着他! 在挨了第四下后,安隅撑不住了。 连续使出的瞬移耗空了体力,那种感觉又来了,冰冷的清醒感和难抗拒的昏沉交织在一起,他极力抵抗那个东西的降临,但这一次的抵抗格外艰难。 章鱼人忽然问:“你可以去掉毒性吗?” “什……么?”安隅虚弱地抬起头。 那东西竟然一脸纠结,“自己把体内的毒源剖出来,让我吃了你。” 像极了为了减肥而要求食物给自己降低卡路里的疯子。 估计只有伙食条件好的地方,才能特产这种疯子。 章鱼人开始传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融入我会非常快乐的,你看,它们都很快乐。” 触手们黏糊糊地摆动起来,集体发出疯狂的笑声。 安隅皱了下眉。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烦躁的或许不是他,而是他死死想要抵抗的那个存在——那个存在非常憎恶畸种。 他闭眼回想被秦知律持枪灌喉的情形,恐惧能帮他保持清醒。 “我为什么要答应?” 章鱼人像个演说家,“世界变了,蠢货才甘愿沦陷黑暗,聪明人顺势成为主宰。我的兄弟姐妹也都面临抉择,那些有志气的任意融合人类身体,没出息的则永远活在别人皮下。你想怎么选?” 安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 但他来不及细思,章鱼人的触手再次缠了上来,他咬紧牙关,又一次冲破到了房间的另一端! 这已经是第五次。他心跳如雷,耳鸣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很清楚——这应该是清醒下最后一次用出瞬移。 然而触手的鞭打如影随形,章鱼人为逼他就范,这一鞭极狠! 安隅痛得几乎哽咽出声,他怀疑脊椎被抽碎了。终端已经开始报警,然而那蛮横的触手又一次扬起,他绝望地咬紧牙关,闭眼再次尝试催动能力—— 噼啪! 整面柜子被平整地切开,碎屑迸溅一地! 然而,安隅毫发无损。 “打歪了?”章鱼人哼笑,“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安隅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对着空气发愣。 触手刚才擦着他的头发丝抡过,但没有伤害到他分毫。 意识深处那种磅礴的呼啸更强了——昭示着他刚刚绝对成功动用了力量,但他自己没有移动。 来不及思考,紧接着又一鞭! 再一次的,擦着他掠过! 这一次,安隅在剧烈的眩晕中看清了——触手在即将碰到他的一瞬突然发生了跳跃,频闪一样向外挪了几毫米。 碎玻璃的倒影中,金眸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冰冷明亮的赤色,红瞳映着他身前的一小块空间,在触手频闪的刹那,那块空间也发生了瞬间的挤压和回弹。 章鱼人严肃下来,“怎么回事……” 安隅体力已到极限,那个东西就要降临了——只要他胆敢再尝试突破一次…… 外面忽然传来沉重的拖地摩擦声,就像另一只更庞大的章鱼人。 “不会吧……”他虚弱地看向门口。 地面随着那东西的靠近开始颤栗。 凌秋明明说过,没心没肺的贱狗运气一般不会太差。 安隅绝望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还不够没心没肺,还是不够贱。 理论上不应该如此倒霉,这两样他都做到极致了。 这么弱小的他,哪里够两只章鱼人吃。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8 生存警报 守序者们都很烦终端的生存警报。 他们说那玩意除了制造焦虑外屁用没有。 毕竟打着架呢,再报警又能怎么着。 该死就死。 但安隅很喜欢这个功能。 他甚至希望增加一个倒计时提醒,比如“如果继续受伤,您的生命将在3秒后终止。” 在他比比划划地给大脑研发员下需求时,守序者们脸真的很绿。 第13章 失落53区·13 地面的震颤愈演愈烈。 安隅抵着裂开的墙,鲜血凝在睫上,世界在一片猩红中波动。 “有人抢食?”章鱼人疯狂道:“休想!” 四根最粗大的触手腾空而起,瞄准安隅,同时削砍下来! 只要命中,即粉身碎骨! 安隅红瞳燃烧,似有股力量在飘摇的身体内呼啸。 就在他决定放任那东西挣破而出的一瞬,一道黑影从四根触手中钻过,缠上他的腰,将他轻巧地带了出来! 冷韧粗壮的黑色触手,散发着让人安心的皮革气味。 它们环在安隅腰上,挤压着他的腹部,轻轻摩擦。 安隅回头仰望他的长官。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昏迷前的幻觉。 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低头看了看长官的下半身。 肌理分明的腰腹下盘桓着数不清的触手,有一些甚至没能完全挤进来,在门框外塞着。 纯粹的黑,毫无肮脏和罪孽,甚至有一丝奇异的美丽。 如果蒋枭在这,一定会跪在这些触手上膜拜。 秦知律视线扫过他泛红的眼眶,杀意陡然压迫,数道黑影利落而出,顿时将刚才的四根杀器齐根绞断! 凄厉的嘶鸣几乎要割裂狭小的空间,那些断肢击碎天花板,碎铁片纷纷掉落。 几根黑色触手及时缩回来,在安隅头顶搭了一把伞。 另一根触手将他挪到身后,往墙角里拱了拱,而后垂下来挤进他怀里。 像个安慰玩具。 满地都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章鱼血沫,安隅不敢直视,只在心里反复默念:永远别惹长官生气。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双昭示着失控的红瞳,赶紧低头,下意识用怀里冷韧的触手贴了贴发烧的左耳。 触手扫到耳后那道旧疤,体内的呼啸竟忽然安静了——虽然安隅感觉那个东西并没有离开,但却仿佛暂时获得了安抚。 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把触手搂得更紧,头深深地埋进去。 刚有点社会性的监管对象好像被打自闭了。 秦知律眸光更沉,看向坍塌在地的章鱼人,“还有哪只?” 还有哪只触手打了他。 章鱼人痛得抽搐,它被削掉的是最强壮的触手,其余触手软趴下来,人脸贴在地上瑟瑟发抖。 它呢喃道:“你吃了多少个?为什么你的触手里什么都没有,却比我强这么多……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基因……” 声音陡然一顿,它抬头绝望地仰视秦知律,“难道妈妈给我的基因不完整吗?” 秦知律道:“自己问去。” 漆黑的触手呼啸而起,把剩下的足肢一根接一根绞断! 此起彼伏的惨叫吓得安隅把触手抱得更紧了。 不知是否错觉,好像他抱得越紧,秦知律就杀得越狠。 片刻,地上只剩下倒在血泊里的半个人身和一地翻滚萎缩的章鱼脚。 “妈妈……”它临死前还在困惑,“我不是最好的孩子吗……为什么总要我们在竞争中残杀,为什么总是对我有所保留呢……” 安隅听着那些呓语,忽然想到了0313。 凌秋曾感慨,0313的父母像挑选货物一样用基因挑选孩子,没被选择的0313一定很委屈。 但安隅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日子寄托在别人的选择上,哪怕那个别人是父母。 他抬头仰望高倨于触手之上的秦知律,终于忍不住问道:“长官,您到底是什么?” 杀意消散。 秦知律回过身,“获得性基因表达。我可以获取任何生物的基因,有选择地表达它们的特征。” 安隅心道:您果然是个怪物。 “纯种生物基因熵不超过10的定律对我不奏效。”秦知律继续道:“我是人类,但由于基因熵过高,无限趋于稳态。不仅能自由表达,还永远不受感染。” 他与安隅走向两个极端,但很巧合地,都成为悖论。 秦知律开始收敛那累赘的章鱼基因,触手持续收短,他的身体也从高处降落,降到和从前差不多高时,被安隅搂着的那只触手从怀里溜了一下。 长度不够用了。 安隅下意识揪住,往回扯了扯。 这个小动作把秦知律拽得有点疼,但他停顿片刻,暂停了收敛基因的进程。 他保持着略高于平时的高度,下半身是一堆蜷曲的的章鱼脚,其中一根被安隅抱在怀里。 安隅嘟囔道:“那个巨水母果然是您吧。” 秦知律自然地说道:“那晚超畸体过度修复,雨水中全是水母毒,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来不及救军部的人了。干脆尝了一点水母基因,变成它们才能了解更充分。” 安隅“哦”了一声,忍不住又斜眼瞟向秦知律身下盘桓的触手们。 凌秋说,强者们都很介意被问隐私。 可他忍不住了。 “长官,您的裤子呢?” 秦知律语气陡然转冷,“少管。” 安隅缩了缩肩膀,又问,“那您在车库里缠着我,是想暗示水母的弱点吗?” 他没得到回答,但从秦知律淡漠的表情中,他隐约觉得那是个否定的答案。 安隅搂着章鱼脚走得很慢,秦知律和他保持同速,“莱恩把你引过来的?” “嗯。您要插手吗?” “自己想办法解决。” 走廊另一端,祝萄和蒋枭迎面走来。 蒋枭痴狂地盯着秦知律,目光顺着漆黑光亮的章鱼肢体游走——来到被安隅搂在怀里的末端。 安隅默默撒开了那根抱了一路的触手。 秦知律瞟他一眼,“这东西的基因熵很高,你有被激发出新的异能吗?” “没有。”安隅下意识隐瞒了诡异的空间波动,“它没主动感染我,表面粘液的感染性有限,我连瞬移都费力。” 祝萄走近,藤蔓从指尖伸展而出,柔柔地搭上安隅脊背和腰腹的伤。 清凉感冲缓灼痛,终端上,生存值迅速回升。 安隅突然理解了比利对奶妈崇高的敬意。 秦知律也看着终端上跳动的数字,思忖道:“你从没接触过章鱼基因,不知道感染充分的话会发生什么。” 安隅其实也很想知道。他预感还会遭遇这玩意很多次,如果有可能,想早点把疑似新觉醒的能力搞明白。 他忽然抬头望向秦知律,欲言又止。 秦知律:“嗯?” “基因感染会触发我,如果感染方式不是刺入呢?如果是……”安隅咽了口吐沫,“其他形式的摄取呢?” 秦知律闻言愣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胆子大了……” “那算了。”安隅转身道:“虽然那家伙有点恶心,但我从小就不挑……” “站住。” 秦知律冷脸从安隅腰侧抽出原本属于他的短刀,挑起一根脚,用手帕仔细擦拭了末端,利落地削下。 小小一块,在良好的控制下几乎没有出血。 “给。”他递章鱼脚的动作像在递刀。 以他对这只睚眦必报的小兽的了解,有理由怀疑安隅只是想报复那晚自己变成水母吓他。 安隅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冰凉滑韧的口感,一丝丝鲜甜。 咽下去后,除了觉得胃里凉凉的,没什么异常。 秦知律面无表情,“好吃吗?” “滑滑的,挺不错。”安隅诚实作答,“但好像没用。” 蒋枭表情更诡异了。 他正要开口,祝萄就及时拉住了他,打岔道:“律刚才单独解决了一只章鱼人,你这边也有一只,蛙舌应该就在附近。中尉和莱恩呢?” “我去找。”安隅把剩下的章鱼脚揣好,从秦知律手里拿回短刀,“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个发现需要汇报。” 时间刚到下午,但雾瘴之下的夜色已经浓郁。 室外场地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死寂。安隅环视四下,目光最终锁定远处那排粗壮的柳树,缓缓靠近。 柳树下横陈着人类尸体,均死于割喉,鲜血浸透了周围的土壤。 在如今这个世界,他甚至有些担心那些柳树会因为泡在这样的土壤中而发生人型畸变。 他有些担心地回头看柳树,视线顺着树干向上,停住。 “您好。”他举手对站在树上的瑞金中尉打了个招呼,声音还有些虚弱,看着瑞金嘴角残留的血迹若有所思,“果然是您……看来还保留着吃同类的念头,但这具身体限制发挥,咽不下去,是吗?” 瑞金从树上跳了下来。 和那些运动能力夸张的畸种不同,他虽然身手矫健,但在下来的过程中需要踩树干当台阶,最终落地时还下蹲缓冲了一下。 安隅将终端收回,看着上面的数字。 基因熵显示,是人类。 “人类通过三级畸变彻底螳螂化,躯壳死亡风干后,破壳而出的东西又回归了人类基因。”安隅喃喃自语,“肉体回归,但螳螂意识却已经完全降临在人类身体上,原来如此。” 难怪在蛙舌所有孩子中,只有螳螂没有初始的实体,它们要完成的根本不是基因融合,而是意识入侵。一个螳螂人一旦完成三级畸变,现有手段就再也无法甄别。 安隅感觉大开眼界,“凌秋从来没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畸变方式。” 瑞金面色阴森,“你是怎么怀疑上我的?我伪装的这个身份进入53区第一夜就死了,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资料。” 他很谨慎,初见守序者被盘查身份时,他特意报了瑞金的名字——根据宿主记忆,瑞金已经死亡,没有被记录在方舱笔记中,并且是此行唯一一个在离线资料库里查不到照片的人。 安隅诚实道:“你的章鱼哥哥不小心揭了你的老底。” 章鱼人口无遮拦,那句“你竟然是真正的人类”已经让他感觉很怪了,但那家伙发表演说时竟然又热情放送了第二弹——“有志气的任意融合人类身体,没出息的则永远活在别人皮下。” 水母融合人类身体,而螳螂永远活在人类皮下。 “你竟然活着出来了,是那几位守序者救了你?”瑞金脸上闪过一抹嫌恶,“也不错。我现在作为普通人类,想杀章鱼确实很难。” 还真是兄友弟恭。 安隅垂眸看着地上融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往旁边挪开一步划清界限,轻声道:“别给自己贴金了。” 虽然保留了人类基因,甚至还继承了相当一部分人类记忆,但只要有畸种意识在,人类尊严万劫不复。 安隅很讨厌瑞金,因为他意识到瑞金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螳螂喜食同类,现在变成“人”了,也自然渴望猎杀纯人类,他一直在找机会杀他。 他手摸向腰侧,“你说你伪装了身份?那请问,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是?” 瑞金抬手从防护服上撕下中尉肩章,露出上校校徽。 “克里斯。” 以身试验,去完成三级畸变的克里斯上校。 安隅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上校。”他对着暗色的大地轻声道:“您辛苦了。” * 莱恩从楼里出来时听到大树后有声音。 他绕过粗壮的树干,只见遍地尸体,安隅跪在瑞金身上,刀锋剖开了中尉的喉咙,大量鲜血正渗入泥土。 安隅垂下的白发上溅满鲜血,他喘着粗气喃喃道:“亏我,还和你聊那么多凌秋的事。” 莱恩惊道:“你干什么,疯了吗!” “快了。”安隅像是疲惫不堪,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从瑞金身上起来,“我正好有话对你说。” 他站到莱恩面前,抬起有些昏沉的头,凝视着莱恩。 “那个深处的东西很难控制,一直不肯走,我快要压不住它了。”他的语气仍然低弱,像在打商量,但那双眼睛却再也无法让人从中感到软弱,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般的冷酷傲岸。 莱恩竟被一个眼神控住了,冷汗爬上僵硬的脊背。 那似乎是一种本能的畏惧。 “这次,原谅你了。但——” 金眸瞳心轻缩,“没有下次。”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9 多元熵增 从2148年冬至开始,畸变的走向逐渐离谱。 起初只有最单纯的基因接触感染。 后来53区出现了光电辐射和意识入侵。 再后来…… 人们逐渐意识到,这场熵增不仅是基因层面。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推动着世界上所有的生命、物质、思想,统统走向混乱。 光是认识到这一点,就让多年来投身于抗争生物畸变的守序者们陷入绝望。 唯二淡定的是199层那两位。 律说,他守护的,从始至终都是秩序,而非人类基因。 安隅则表示没上过学,听不懂这些。 第14章 失落53区·14 安隅气喘着往回走,忽然察觉地面震颤。莱恩掠过他,全速赶往正北边剧烈摇晃的巨大集装箱。 他刚追到门口就差点被气流拍出去,扑开沙土,艰难地向里看去。 秦知律又恢复了战斗时的高度,迎面对上一只比他更高大一倍的章鱼人。 这只章鱼通体反射黄铜色金属光泽,上百只触手,每一只足尖里都拥挤着三四张人脸。 最粗的一根正安静地被其他触手拢在后面,像被保护,又像被幽禁。 祝萄立在远端,一根又一根葡萄藤从袖中飞出,缠绕在蒋枭流血的伤口上。蒋枭双目赤红,蛇尾卷起锋利的刃浪,竭力替秦知律抵挡频频骚扰的小触手。 沙石四溅,莱恩在黄铜章鱼凌厉抽打的触手间飞跃冲挡,被击中倒地,又一跃而起,向章鱼身后的蛙舌冲击——那只蛙舌和视频里的完全是复制粘贴,身下源源不断地爬出畸变生物。 莱恩的嘴巴扯向两侧,不规则的唇沿里形成一个黑洞,他卷曲着鲜红的舌头,手臂细而软地垂在身侧,延伸出长长的枝蔓,那些小畸种中邪般朝他走来。 诱敌成功,他用枝蔓轻轻一扫,将它们吞噬入体。 二重畸变方向,食人花。 极度混乱的战场,让人不寒而栗。 秦知律独自与主力触手对抗,巨大的肉体撞击声给人一种刀刃相碰的错觉。 一根粗壮的黄铜触手朝他抽来,人脸张开獠牙,瞄准他的腹部! 它刚靠近,数根葡萄藤从秦知律身后飞射而出,死死捆住那两只尖牙!祝萄站在高空控藤,纤细的身体里延伸出无穷无尽的藤蔓,清甜的气息被卷入气流,遮住章鱼的腥臭,他自己都要被藤蔓包围了,而秦知律就在他营造的时间窗里闪身避开攻击,将那根触手狠狠弹开! 尖牙被葡萄藤拉扯而出,脓血泼洒遍地! 安隅一直盯着安静栖伏在最中央的那根最粗的触手。 它并不参与这场战斗,但却散发着让人忌惮的力量。 那会是章鱼人的软肋吗? 他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那根触手里面是什么。 可刚靠近门口,黄铜章鱼瞬间朝他看了过来。 金属纹路的眼中绽放出安隅熟悉的兴奋。 “人类……”它轻声念道。 趁它分神,秦知律全部触手腾空而起,卷起粗犷的风浪,直奔着它柔软的脑壳重击而去! 黄铜章鱼立即抽身与他肉搏,两方都在迅速膨胀,地上的小章鱼人越来越多,蛙舌仍躲在大后方忘我地产崽,如同一个母慈子孝的产房现场。 安隅太阳穴直跳,这群庞大的畸种军团在挑战他的神经。 或者说,在挑战他体内那个东西的神经。 混乱之中,秦知律的声音传来,“还有力气吗?” “嗯。”安隅从腰侧摸出那把短刀。 “需要你。”秦知律说。 远处的蒋枭忽然爆发一声不甘的吼叫,蛇尾将黄铜章鱼一根触手彻底绞断,但蛇尾也被豁开,皮肤迅速染上铜色。 安隅无暇顾及,漆黑的触手捆上他的腰,直接将他腾空送到黄铜章鱼面前,几乎和它脸贴脸—— 那是一张扭曲的人类面孔,脸颊和脑门上曲张的血管像迷宫一样蜿蜒缠绕,随着呼吸在皮下错乱地涌动。 很多守序者都不敢近距离直视高基因熵的畸种,精神会崩溃。但安隅毫无惧色,黄铜章鱼的面庞完完全全地映在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他用力划出短刀——一击未中! 触手贴着安隅抽碎地面,秦知律回撤及时,安隅毫发无伤。 秦知律果决道:“大胆砍,砍头。” 安隅眸光凝聚,“是。” 秦知律带着他在空中挪腾,不需要他诱敌自伤来打出瞬移,那根触手仿佛永远知道他下一次想从哪里出刀,对方又将从何方来袭。 这是他们第一次配合战斗,却像是搭档过千百次一般默契。 但黄铜章鱼的触手实在太多了,安隅始终无法接近它的脑袋。 汗水从额上滚下,他气喘道:“长官,还是让它……” “不行。”秦知律拒绝得干脆,“你已经临界了。” 话音刚落,莱恩忽然发出一声痛嚎——黄铜触手插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掼向断裂的钢筋! 秦知律立即出手把他从钢筋前拉了回来!他重重坠地,大片鲜血从口中漫出。 安隅听见了黄铜章鱼朝这边冷笑。 冷汗瞬间爆发,但他却已经来不及回头。 余光里的重鞭已在脸侧,就在这时,那根沉睡的最粗大的黄铜触手忽然动了起来,一闪来到安隅面前,替它将那根抽来的触手狠狠弹开! 巨大的撞击声让整个集装箱都陷入了可怕的共振,嗡嗡声不绝于耳。 电光石火间,安隅好像看见了那根触手上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直到短刀从高空坠落,发出一声无力的脆响。 秦知律蹙眉问:“受伤了?” 安隅没有回答。 他像回到了最初的空茫状态,许久才喃喃道:“凌……秋?” 触手发出诡秘的哀鸣,一张安隅最熟悉的清俊的面孔,又一次在那触手后一闪而过。 安隅想过很多次他到主城后和凌秋的重逢。 想过凌秋穿着笔挺的军装,大步穿越训练场来到他面前。 也想过凌秋一边唰唰唰搓洗着满是汗味的背心,一边吐槽在军营被大人物欺凌。 或是干脆把帽子一摔——“凭什么收回宿舍?我回53区理论!” 后来53区失守,凌秋独自潜入内城,几张字条救了数十万人。安隅觉得他现在最有可能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静静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那无数个脑补的场景中,他唯独没敢想到现在。 一只小船能飘在世界这片苍黑无涯的海上,多亏有一根扎在水底的木桩松松地系着它。 他认识的人确实很少,但并不妨碍他坚信凌秋是最有智慧的那一个。凌秋就是那根木桩。 这根木桩本应永恒牢固。 黄铜章鱼怒极,这根它最得意的触手是融合了一个极强的同类才长出来的,它舍不得拔除,但这触手一直不听使唤。 秦知律再次攻击时,凌秋加入了战斗,与漆黑的触手一齐奋力切砍——砍向母体! 黄铜章鱼愤怒地嘶鸣,终于决定斩断反骨! 凌秋没有躲开。 他将自己暴露在凶猛的攻击下,在空中疯狂搅动,直到大半触手都与他的根部缠在一起,将黄铜章鱼脆弱的脑袋暴露在外。 秦知律控住另一半,喊道:“等什么呢!” 一语,点活了静止的安隅。 他在高空中,视角几乎和凌秋平视。 凌秋的根部已经断裂了九成以上,很快就要坠落了。他平静地注视着安隅,虽然只能发出诡秘的声音,但安隅却仿佛听见了那些话。 在过去的十年里,凌秋说过很多次。 安隅,别再睡了,做点什么吧。 凌秋断裂的瞬间,尖端朝安隅甩来,安隅默契地一把抓住——尖端在他手上迅速收窄萎缩,化作一杆笔挺锋利的长矛。 漆黑的触手扬起,带着安隅凌空,安隅双手举起尖矛,腰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自高空俯冲而下,对上那比他庞大千百倍的东西,竭尽人类之力,狠狠地!一把将凌秋插入黄铜章鱼裸露的大脑! 脏污的脓血,如同一场壮观的雨泼洒而下,淋淋漓漓地浇透了每一个人。 安隅手中一松,放任手中的重物坠地。 满地触手爆裂,无数章鱼人在地上翻滚,其中有一只的人形保留度很高,但他不挣扎,只是平静地躺在血泊里。 凌秋胸膛以下全部触手化,眼中跳动着不寻常的红光,涣散地看着高空的安隅。 许久,那双眼中的红光渐渐褪去。 “才几天不见,怎么混到守序者队伍里去了?还跟着……”他看向安隅身后那傲岸的身影,喃喃道:“尖塔一号长官,我最崇拜的人类。” 安隅好像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清楚地听到小船底端木桩崩裂的声响,世界的黑海扑面而来,让他再不知归处。 他空茫了许久,直到秦知律将他放回地面,才机械地蹲下,捡起刀。 又一步一步走到凌秋面前。 从触手的数量来看,凌秋有能力成为很强的一只,但最终却只落得被同类猎食的下场。 但即便被猎食,他亦从未屈服。 大量鲜血从凌秋口中溢出,他透过集装箱顶的破洞,看向外面的苍穹。 瘴雾让53区显得有些陌生。 他其实从不怨恨人类分级,不憎恶饵城的丑陋,他只想走出去,做更多事。 若说唯一有愧——大概是他一直都知道邻居不太对劲,但却帮着瞒了这么多年。 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小安隅住进隔壁时,澄澈的金眸盯着他手里的面包,喃喃道:“好香。” 从那天起,他便把安隅当弟弟,虽然那家伙总是对他直呼其名,别人问起,还会没良心地否认——“哥哥?不,我是孤儿,凌秋是我的邻居。” 这怪不了安隅,他对人类社会接触实在太少了,他没什么人性。 也或许他压根就不是人。 凌秋用眼神召唤安隅靠近,轻声道:“你身上好像多了一种东西,让我想要触碰,又感到危险。” 安隅只是看着他。 他勾了勾唇角,“往后真的要独自面对世界了,不要畏惧它的庞大,记得吗,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安隅茫然地动了动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凌秋望着黑蒙蒙的天空笑了。 虽然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53区。但也好,他也回到了安隅身边。 “成了守序者,真好。”他喃喃道:“我再也不用担心你是什么……虽然到最后,我们都不是人类了。” 安隅低声道:“你一直是人类。” “也对。”凌秋用轻阖眼皮的方式代替点头,对着天空喃喃道:“我确实失去了人类躯体……” “但我从未失去,人类的意志。” “安隅,愿你我皆如此。” 一如初见时。 畸变迅速蔓延,凌秋颈部之下的人类特征已全部消失。 安隅手颤了一下,刀刃将一道冷芒映在凌秋的脸上,为那双黑眸重新点亮高光。 凌秋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 “谢谢。”他轻声道:“跪下也是一种胜利的姿势,这次换你来守护我的尊严。”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开这瘴雾吧。” 刀落下时,秦知律想要阻拦,但最终还是放任安隅亲手斩断了唯一有羁绊之人的脖子。 属于人的部分,和属于畸种的部分,终于彻底划清了界限。 过去十年里,每当安隅又说想睡觉,凌秋都很无奈,但最终他也都温和地道了晚安。 “睡吧。”安隅在淋漓的血色中闭上眼,轻声道:“做个好梦,凌秋。” “晚安,哥哥。”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凌秋(2/3)小人物 和安隅一起抠抠搜搜混日子、斗嘴、抢面包吃的时光最值得回味。 虽然在旁人眼里,那烂泥般的日子臭不可闻,但我乐在其中。 我一直都明白,自己只是个抓着一手烂牌出生、连说句普通都实属贴金的小人物。 但我偏偏把这手烂牌打得哗哗作响——我能撬动的,我能触碰的,我能守护的,一切都已做到极致。 生命流逝的最后几秒,我看到尖塔一号长官投来肃穆敬重的注视,死亡在那一刻的成就感面前毫无分量。 这短暂的人生如同一座理想游乐国,我一路游刃有余赢到最后,虽然多少有些时光匆忙的遗憾,但,也不可说不痛快。 早知未必有归途,但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全力以赴。 ************ 【碎雪片】凌秋(3/3)告别 即便生于烂泥,葬于污垢,我的理想依旧高洁。 安隅,很开心你住进我的隔壁。 第15章 失落53区·15 凌秋的尸体下压着一把重型狙击枪,火焰纹饰是专属于新兵王的荣耀。 在内城破坏路灯时,他不小心感染了章鱼基因,但他非但精神力没有下降,还用这把重狙爆头了上百只章鱼人,直到子弹用尽。 原本打算回去后直奔尖塔报道,却不想没能等到——那些弱小的章鱼畸种麻痹了他的神经,如果早知道会遇见黄铜章鱼,他至少会留一颗子弹。 哪怕是给自己。 安隅从地上拖起重狙,抬眸看向集装箱一角。 失去好大儿的蛙舌进入了疯狂生产状态,蒋枭杀意爆发,赤红色从瞳仁染向眼白,浸透章鱼黏液的蛇尾开始隆起肉芽。 一株葡萄藤死死缠住他,祝萄喝道:“停下!你在失控!” “来不及了。”蒋枭冷道:“我停不下了,就让我来做最后一件事。” 蛇尾又胀大一倍,将蛙舌拖曳到空中,重重抽打在地! 蛙舌在无声中破碎,来不及自疗,再一次被抡摔!巨大的爆裂声和蒋枭疯狂的笑声混在一起,整个集装箱都在轰鸣。 蛙舌胸部以下碎得不成样子,拄着地面将残破的身体拖到墙角,看着蒋枭。 “欢迎你。” 这是安隅第一次听到蛙舌的声音,像一个偏执的少年。 或者说,像0313。 阴沉的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欢迎你们。” 生命力从那双眼中飞速流逝,指缝间生长出透明的上皮组织,又迅速干瘪了。 它死去的一瞬,笼罩在53区上空的瘴雾也随之淡去一大截。 安隅口袋里的终端忽然疯狂叫了起来,刹那间冲进上百条消息。 均来自上峰,最新几条—— 【断联超过12小时,已派遣增援部队。】 【已同步羲德,完成前序任务后即刻赶往。】 【增援部队临时带队者:搏。】 安隅点开天梯,搜索“搏”。 196层呼应似地闪烁。 【代号:搏(亚萨) 196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羲德 畸变型:黑颈鹤 基因熵:30280(初始值) 战斗特长:声波干扰、空中搏击、空中射击 综合战绩:1亿9千万】 搏是个输出系,基因熵和战绩都比祝萄还要高得多。 机器报警声骤响,祝萄握着终端慌道:“莱恩精神力下降到33!蒋枭32!” 他们都重度感染,伤口涌动着诡异的肉芽,难逃再次畸变。 黄铜章鱼的基因熵太高了,被它感染的危险不亚于普通人第一次畸变。 安隅忽然想起秦知律在车上冰冷的宣告。 跌破30,只能死。 秦知律踩着警报声走向莱恩。 莱恩乞求道:“也许我能撑住,律……” 警报更响。 莱恩30! “抱歉,你没有机会了。” 秦知律摸向腰侧枪套,沉道:“谢谢一直以来为人类秩序的坚守。” 话音刚落,终端再次报警,莱恩精神力29! 清醒迅速从那双眼中流逝。 一声沉闷的轰鸣后,他终于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集装箱里安静得可怕,秦知律后退一步,向尸体低头。 他连致哀的姿态都是坚硬的,冷酷的眸向下,让人看不出情绪。 又一声警报。 葡萄颤声道:“蒋枭精神力下降到31……不,还在……” “砰!” 果决的枪响打断了机器警报。 子弹的劲风让安隅脸颊附近的发丝随之扬起,秦知律收枪,大步上前。 蒋枭被子弹掼在墙上,许久才低下头看着胸口的破洞。 打他的这一枪竟然是普通子弹,虽然伤口迅速失血,但弹道避开了心肺。 诡异的肉芽骤然停止生长,就像被按下暂停键。 致命伤会暂时打断畸变进程。 “长……”蒋枭空洞地看向秦知律,似乎想叫“长官”,又咽了回去,“您要救我吗?” 秦知律看着终端上定格在30的数字,“可以试试。你愿意吗?” 蒋枭笑了。 他看向秦知律的眼神近乎贪恋。 “您愿意就好。” 秦知律审视着他胸前的弹洞,“我的高混乱人类基因可以打断其他畸变,为你恢复精神力多争取一些时间。当年大脑试过利用这一点去拯救所有濒临失控的畸变者,但大批试验发现,我的基因进入别人体内,只有0.1%的概率收缩为纯粹人类基因表达,其余情况下,基因完全表达,接受者会陷入人体永恒失序。” 秦知律摘下手套,在食指关节附近划了一道,屈指将流血的关节重重顶入蒋枭的伤口。 蒋枭哽咽了一声:“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秦知律很快便收手,拂去了关节处附着的黏液。 这是安隅第一次看他摘下手套的样子,手指修长分明,并没有什么异常。 基因感染起效很快,蒋枭从墙上滑倒在地,脸埋进破碎的沙石,闷闷地呜咽着。 秦知律看着他抽搐的样子,“你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精神力能撑到增援赶到,就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蒋枭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但如果没有撑住——”秦知律停顿,“陷入人体永恒失序必死。谢谢一直以来为人类秩序的坚守,辛苦了。” 蒋枭喃喃自语似地问道:“救我,不救莱恩,为什么?” “你比他有更高的价值,而且我不认为他熬得过我的感染。” 蒋枭似是笑了下,“我以为是因为他对安隅下手。” “对我的监管对象出手,就是在挑衅我。”秦知律平静陈述,“但我不会为此刻意放弃守序者的生命。” 蒋枭挣扎着抬起失神的眸,“如果我撑过二次畸变,可以获得您的监管位吗?” 秦知律没有犹豫,“不可以。我不需要你。” 蒋枭没再出声了。 安隅跟着秦知律走到集装箱门口,停步回头看。 空旷的集装箱放大了血液滴落的声音。蒋枭倔强地连痛哼都没有发出,绷紧全身无声而绝望地抵抗着。 “长官……” “我不会答应,他也清楚。”秦知律道:“欺骗反而会加重他的恍惚。” 安隅摇头,“我是想问,您的基因可以感染超畸体吗?” 把超畸体变成人什么的。 “可以,但感染的结果同样不受控制。”秦知律说,“基因无限错乱而死亡,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它们也有可能耐受,却不表达为人类,而是变成一个基因熵无穷高的东西。”秦知律语气微沉,“当年的95区就是个意外,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超畸体用基因感染。” “一个基因熵无穷高的超畸体……”安隅问道:“95区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祝萄拉了他一下,“律没有提起过,他不愿意回忆。” 安隅点头追上去,秦知律却驻足低语道:“95区加速演绎了世界的终局。” * 主城,黑塔。 通讯恢复后,守序者的战斗记录瞬间涌向指挥部,上峰决策员有序汇报着。 “比利,负责情报网络——节点1,通讯重建;节点2,追踪超畸体。” “葡萄、蒋枭、莱恩,负责识别超畸体——节点1,遭遇蛙舌,行动人蒋枭;节点2,超畸体异能判断,行动人全体。蛙舌资料已上传,莱恩已牺牲。” 顶峰问道:“秦知律呢?” “律,负责秩序整顿——节点1,识别螳螂感染逻辑第一环,关键行动人……”飞快汇报的声音顿了下,“安……隅。” 顶峰惊讶道:“他?” 上峰决策员迟疑道:“节点2,清除螳螂畸变传播者,行动人,安隅。” 他深吸一口气,“节点3,识别水母感染逻辑,行动人,安隅。” “节点4,清除军部水母感染者,行动人,安隅。” “节点5,清除守护章鱼1号,行动人,安隅、律。” 屏幕聚焦在那道穿着破烂囚服的身影上。 安隅和审讯影像里没什么分别,站在一众守序者之间,会因为太安静弱小反而显得扎眼。 但或许是因为白发沾了鲜血,眼神不再那么空茫,他似乎又与受审时截然不同。 “安隅有战报吗?” “有——”决策员犹豫了一下,“他写文书还不太熟练。” 顶峰命令调出安隅的战报。 安隅,负责获取长官的好感和信任。 节点1:推测自己的畸变型(兔子安)。 节点2:向长官展示痛苦,取悦长官。 节点3:获得长官夸奖(一点点人性)、奖励(一套永居公寓)。 节点4:遭到长官嫌弃(作为普通人类,杀死一只低级畸种,竟然会应激成这样)。 节点5:激活异能“瞬移”,证实畸变型确实为兔子安。 节点6:缴获资源站面包若干(想要留作奖励,希望黑塔考虑)。 岂止不太熟练,简直乱写一气。 黑塔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一位决策员犹豫道:“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任务有什么误解?” “但他确实也完成了真正的任务。”另一位轻声提醒,“虽然没人指望是他来完成。” “单杀两个畸种,他初次畸变的基因熵应该很高吧。” “可他好像还没畸变啊。”决策员对着终端回传数据头皮发麻,“基因熵还是……零。生存值出现过很大波动,最低到过45%。” “精神力呢?” “没有波动过,始终是满值。”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许久,顶峰才道:“去搞清楚,兔子安是什么东西。” * 53区。 网络重连后,记录仪终于恢复了正常工作。 安隅凝视着那颗飞到他面前的只有核桃大小的机械球。 “现在黑塔的大屏幕上投射着我们每个人的画面,你正在和几百个上峰决策员对视呢。”祝萄笑道:“恢复了外界通讯,上峰就能统一指挥,我喜欢这种明牌打的感觉。” 秦知律忽然问:“瑞金呢?” “他……”安隅仍在凝视着那颗球,“我本来正要向您汇报他的事。” 他将挂在肩头的重狙向上提了一下,像在照自己背枪的样子,但其实不是。 ——在机械球小小的映像中,身后远处的废墟里逐渐走来很多身影。 “长官。”安隅轻声问,“您看到了吗?” 繁忙的上峰决策员们集体暂停下手中的工作。 有人对着大屏幕茫然道:“竟然还有这么多未感染人类?” “战报说蛙舌不止一只,这群人怎么敢这就出来?” 顶峰道:“近点。” 镜头缓缓向守序者身后的废墟推近。 而在现场,大地震感渐强,安隅等人转过身——成千上万的人正向集装箱靠拢,不仅有人类,大量水母、螳螂人和章鱼混在中间,人类与畸种互不侵犯,甚至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那种协调感来自眼神——无论是畸种还是人,眼神都是一样的空洞,仿佛满城丧尸。 秦知律沉思道:“母体死亡,播撒给孩子的智慧随之消失。残留下的,或许只有为妈妈报仇的本能。” “长官,我杀了瑞金。”安隅轻声道:“螳螂三级畸变后,螳螂躯壳死亡,人类基因重塑,但畸种意识会降临在人身上,继承记忆。瑞金,不,他的真实身份是克里斯上校,就是这样的畸变者。” 他将目光投向那些丧尸般的东西,“这些看起来没有畸变的人,在生物层面上确实还是人类,但他们早就不是了。” 祝萄呆住,“所以……不杀母体,我们就无法筛出三级畸变后的螳螂感染者。而杀死母体,所有畸种都会变成杀戮机器?” 黑塔指挥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有人颤抖道:“热……热武器!” 另一人喊:“守序者全部撤回!我们放弃53区!” “能源核找到了吗?有可能带走能源核吗?” “实在不行,能源核也可以放弃……” “律,请回话!” 慌乱中,本应密传给秦知律的语音,在所有守序者的耳机中响起。 秦知律果决道:“能源核不能放弃,一旦发生次级引爆,能量会辐射到周围几十个饵城。至于53区……” 他语气停顿,似在权衡。 安隅注视着长官的侧脸,安静地等待。 黑压压的畸潮已近在眼前。 秦知律终于道:“我确定53区人类基因失守。真正幸存者估计不超过百分之十。” “但即便如此,还远不到讨论放弃的时候。” 公共频道里响起一声笑,轻若气音。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见安隅的笑声。 他从肩上解下凌秋的重狙,枪托朝外,反握在手中,像端着一把又钝又重的砍刀。 “那就陪您战斗到底。”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0 战斗记录 黑塔要求守序者随时随地做战斗记录。 虽然我向来鄙夷公文,但不得不承认这项流程的高效。 毕竟多数死鸭子都很莽,能在通讯重建的瞬间让上峰接管决策是再明智不过。 不喜欢动脑的死鸭子们也为此毫无怨言地学了起来。 在安隅到来之前,他们都规规矩矩地遵守上峰规定的文书格式。 但后来,他们学坏了。 开始有人在括号里批注自己的心情——(厉害吧)(牛不牛)(泪目,真不怪我)。 更有甚者效仿安隅索要奖励——(我觉得这个节点值十万积分)。 最令上峰无语的是一些恋爱脑——节点1:因思念男友归心似箭而超速缴杀畸群…… 逼得上峰开启格式审查,不合规就倒扣战绩积分。 但没过多久,这项新规由于“让安隅感到精神压力过大”又被默默取消了。 第16章 失落53区·16 夜晚,全城再次陷入黑暗。 北方集装箱几百米外就是那条肮脏的城市运河,桥洞隧道里,安隅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咬着面包。 这已经是他吃掉的第六条了,连续的战斗把人掏空,他从没这么饿过。 终端显示,生存值90%。 藤蔓从安隅身上收回,祝萄长吁一口气,“我尽力了,其余的生理亏损来自疲劳,只能祈祷任务赶紧结束,回去起码睡上12个小时。” “谢谢。”安隅边嚼边观察着身上已近愈合的外伤,盘算着回去后睡上一个月。 比利发送完全城广播,感慨道:“出来前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啊。” “上峰还要我们弃城。”祝萄摆弄着从自己身上扯下的一片葡萄叶,“还好律拒绝了,不然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回忆这次任务。” 安隅闻言看向里面。 秦知律坐在隧道深处,长腿一屈一伸,一身黑衣隐没在黑暗里。 进来桥洞后,他就独自去了里面。 长官似乎有些低落,安隅心想,虽然他不太可能正确感知别人的情绪,但—— 他戳开记录仪拍摄下的影像。 长官确实很不对劲。 不久前,集装箱外上演了一场血腥的站桩射击。 由于畸潮太庞大,他们本应迅速脱身,等增援到来一起行动。但画面中,秦知律高立于断裂的石墙,手枪换上专杀畸种的热能子弹,一枪接一枪,将汹涌而来的畸种成排击毙。 那些遗漏的,就交给安隅冲进畸潮补刀。 安隅恐惧开枪,因此补刀的方式是用重狙砸爆那些脏东西的脑袋,纯纯的体力活。 祝萄喊了几次要撤,可秦知律充耳不闻。那对黑眸沉得可怕,安隅早就力竭了,但回头好几次却都没敢开口。 一直撑到秦知律的储弹终于打尽。 回来后他就独自进了隧道深处。 安隅拉住探身过来拿面包的祝萄,轻声问:“是因为弃城的指令吗?” 祝萄往里面看了一眼,笑笑,“应该不是吧。” 他对着有小臂长的粗面包不知如何下手,索性掰开一半分给安隅,“当年95区,一个请求杀死两百八十万人,律有一颗很大的心脏。” 安隅抱膝想了想,“长官是个善良的人。” “唔?”祝萄眨眨眼,“别人第一次听说都吓死了,他可是按下那个按钮的魔鬼。” “凌秋说,判断一个人的善良,要看他愿意为其他人承担多少。”安隅轻声道:“两百八十万人,那个按钮很沉重。” 祝萄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安隅平静询问,“怎么了?” “没。”祝萄摇摇头。他想起大脑评价安隅人性淡漠,像一头小兽。可小兽如此单纯,一眼就能看清人。 “律一直在承担,替所有人承担。”他说道:“秩序是他的底线,远远凌驾于情感。” 粗麦仁在嘴里咀嚼很久才能嚼烂,祝萄嚼得腮帮子发酸,实在难以理解安隅对这玩意的痴迷。 他含着面包小声道:“律只是弱点发作了。” 安隅迷茫,“长官有弱点?” “律的异能确实强大得不讲道理,但也很受限。他是一个信仰秩序至死的人,太频繁地摄取畸种基因会让他陷入嗜杀和负面情绪中,大脑评估为某种自我厌弃。”祝萄嘀咕道:“不过他能打理好自己,毕竟是所有人的仰仗嘛,放他自己安静一会儿就好了。” “哦……”安隅点头。 祝萄压低声,“但是,如果他发作得很严重,把自己彻底关起来,就千万别凑上去。” 安隅吓了一跳,“凑上去会发生什么?” 祝萄神色少见地凝重,“还活着的人,没人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桥洞里安静了一瞬,安隅点头,用力咬了一口面包。 祝萄忽然笑,“所以你的异能到底是什么?和兔子安很接近吗?” “……” 安隅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 祝萄继续逗他,“黑塔发你的那个番看了吗,好看吗?” 安隅更郁闷了,“还好吧。” 进入桥洞不久,他就收到了黑塔传来的《超畸幼儿园》番剧片段。主角是,兔子安。 那是一个顶着兔头、穿着人类服装蹦蹦跳跳的卡通形象,生理年龄只有六岁,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走起路来屁股后头还抖着一小团雪白的圆尾。 由于看起来天真温顺,人类把它收养进超畸幼儿园,殊不知它会在夜里偷偷潜入居民区吃人,在被警察追捕时,它瞪着一双通红如血的眼睛跑得飞快,开车也追不上——但,绝对、绝对算不上“瞬移”。 以及它发动大招“引爆”的方式是——丢炸弹。 可爱的圆尾就是炸弹,揪下来,丢出去,梆!屁股后头会再出现一颗,取之不尽,简直逆天。 黑塔附言只有简洁的三个字——很幽默。 安隅看完后消沉了足足半小时,连面包都食不知味。 祝萄又一次捂住了肚子,“你太可爱了,天啊,这么艰难的处境,我竟然和比利抱头笑了十分钟。” “不要再笑了……求求您了。”安隅无力道。 他从没看过动漫,更不用说逛社交媒体——低保户连手机都没有,第一次拥有电子设备就是这台终端。 比利冲他挤眉弄眼,“据说最新一集中,人类已经抓住了兔子安。你害怕吗?” 安隅不想和他说话。 凌秋曾说,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这句话在此时得到了充分印证。比利和祝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却煎熬得坐立不安。 兔子安是虚构的,那他到底是什么? 迄今为止,他基因熵仍然为零,对自己的异能一知半解——他担心地看向隧道深处——秦知律还会相信他“可控”吗? “安隅。”深处的秦知律忽然开口,“过来。” 安隅后背一紧,起身慢吞吞地向深处走去。 比利和祝萄的玩笑声在身后逐渐模糊,直到四下只剩滴答水声。他站在秦知律面前,不安道:“长官。” “嗯。” 他在等着秦知律审问,但秦知律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那道视线一如既往难捉摸。 但,似乎比往日少了些压迫。 安隅想,他应该没有感知错,长官确实在低落。 这或许是一个取悦他的好机会。 他下意识掏出剩的半截面包,刚递过去,手又顿在空中。 其实秦知律应该不爱吃粗面包,每次都会把自己那份让给他吃。摆渡车上的女人也说过,主城伙食很好,看不上这些穷人食品。 安隅正要缩回手,秦知律把面包接了,咬了一口,咀嚼很久才咽下去。 “比想象中好吃。”他淡淡开口,“别乱跑,在这待一会儿。” “哦。”安隅纳闷,他什么时候乱跑了。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在秦知律身边坐下,看着秦知律沉默进食。 熟悉的皮革气息让他忽然想起车库里那只水母,雨夜失明时包裹住他的风衣,还有不久前,那些触手圈着他的腰摩擦,一只还挤进他怀里。 进入53区后,他总是被这样的气息包围,以至于渐渐地不再关联到雪原上的恐吓,反而觉得安全。 长官好像……很喜欢抱他。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是这样,于是张开手从身侧轻轻地拥抱了秦知律。 那个冷硬而坚定的身子一下子僵住。 “您已经做回人了。”安隅努力组织语言,尝试“安慰”这项超高难度的社交行为,“只要您想,就能做人。不要讨厌自己。” 秦知律怔了许久,幽暗之中,他的眼神似有波动,虽然仅一瞬而已。 安隅拢得很费力,他没有触手,只能用薄薄的手掌摩挲着秦知律的风衣。 他犹豫了一下,又故技重施道:“长官,我浑身都疼。” 他其实有点发烧。 人类之躯,即便祝萄愈合了那些伤口,积累的炎症还是让他持续发热。 以至于哪怕隔着衣服,秦知律也能逐渐感受到升温,他小声喊疼,热烘烘的气喷在秦知律颈间。 冷寂的眸中慢慢地有了一丝温度。如果祝萄在这,一定会惊讶于秦知律这次这么快就从消沉状态中走了出来。 “不要总是撒娇。”秦知律有些无奈,“祝萄给你止血了。” 提到这个安隅反而格外焦虑,“可他只能帮我恢复到90%。” “不然呢,你以为治疗系能力就像给车加油那么简单吗?”秦知律瞥他一眼,“找死时不见你谨慎,90%反而要斤斤计较。” 安隅意识到自己挨训了,但他不打算还嘴,凌秋警告过他“挨打要立正”,而且他觉得长官训话反而比沉默时要……不那么吓人一些。 他拉起囚服,指着诱导试验留下的瘢痕继续自说自话,“刚才在外面打太久了,旧伤总被撞到,而且之前比利的药涂了后一直疼。” “知道疼,就不要总以身试险。”秦知律伸出手,“刀还给我。” 安隅警惕地捂住腰侧,“为什么?” “凌秋死了。”秦知律毫不委婉,“你不难过吗?” 金眸倏然安静了一瞬,但安隅紧接着皱眉道:“这和收回我的刀有什么关系,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那是我的佩刀,临时借你用,不是给……”秦知律欲言又止,“算了。留着吧。” 他起身往外走,“但不许伤害自己。再难过也不许。” 安隅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一声。 秦知律拎着比利的药箱回来,从角落里抠出一个圆圆的白色小药罐,淡道:“这个不疼。” 安隅发现他翻比利的药箱就像凌秋知道家里的食物都放在哪儿一样熟练,仿佛过去的某些时刻,他曾这样翻找过无数次。 秦知律坐回他身边,顿了顿,摘下手套。 黑暗中那双手更显修长,指头挖了一块药膏,轻轻抹着安隅腰上的瘢痕。 有点痒,安隅想,原来摘掉手套后,长官的手指也是温软的。 上过药,秦知律和他一起出去,把医药箱往比利怀里一丢,“增援部队还要多久?” “马上了。”比利从桥洞里探出头去,“今天亮得还挺——” 话音陡然停住。 祝萄问,“怎么了?” “怎么好像有人开灯啊……”比利喃喃道。 八只蛙舌倒了一只,供电限制失效了。 “不会吧!”祝萄一下子站起来,“不要开灯、不要开灯,广播说了这么多——” 安隅突然瞳心一缩,“你刚才播报了什么?” 那一刹那的凌厉让比利结巴了一下,“就、就是生存小技巧啊……还是之前的讯息,加上你新发现的,三级畸变后会以人类身体复生,螳螂意识与人类记忆共……” 他突然打住,猛地扭头看向外面。 远处亮起第一盏灯后,光点一个接一个,逐渐从点连成片,从桥的另一面延伸过来,数量甚至远超秦知律估计的10%幸存比例。 53区幸存者在获知螳螂畸变结局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苦苦坚守的防线,转身投入那黑暗。 “这群脑残到底在想什么?”比利毛骨悚然,“是被天灾逼疯了吗?竟然想要做畸种?!” 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燎原。安隅望着那片光晕,垂在身侧的手蜷曲了一下,似要攥紧,又松下去。 “能逼疯人的只有人。”他按捺下刚那一瞬莫名激涌的情绪,自言自语般地道:“饵城人,也许根本不在意作为人类还是畸种存在。一旦让他们知道了畸变后不会死,不会失忆,反而会因为有了畸种意识而掌握重写规则的机会,还能怎么挽留他们呢?” 比利满脸错愕,舌头打结道:“可……人类高贵,守护人类尊严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话音刚落,安隅突然一把攥住他的领口,“高贵和尊严跟53区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对53区来说,畸种意识占领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又有什么反抗的理由?” 阴霾的黑夜里很难有星星。 53区曾幸运地拥有过一颗,但也在刚刚陨落了。 凌秋陨落后,这座饵城再无光亮。 比利像只死僵的鸽子,脸色煞白道:“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想得这么……深。” “抱歉。” 安隅松开手,闭眼深吸气,努力按压下那仿佛藏在他意识深处的蠢蠢欲动。 “走吧。”秦知律忽然抬脚向外走,站到桥洞口,又回头看着安隅。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那片令人心碎的灯火。 安隅愣了一下,“去哪里?” “去做你邻居没做完的事,你不是都答应他了吗。” 秦知律神色很淡,但语气却带着笃定。 “我们去替他,破开这瘴雾。”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1 弱点时间 秦知律的“弱点时间”是尖塔几大恐怖现象之一。 但凡见过他对畸种杀欲爆棚,就会对这几个字产生心理阴影。 尤其死鸭子们还会有那种“其实我也算畸种”的人人自危感。 但据说如果只是陷入杀欲,那他发作得还不算很厉害。 倘若他彻底安静下来,把自己关进房间。 那最好赶紧离开。 离开那一层,不,还是离开那栋楼稳妥。 第17章 失落53区·17 凌秋离开后,安隅能察觉到,意识深处那个东西正在缓缓推一根绷紧的弦。当兔子安的推断破灭,桥对面灯火燎原,他都仿佛能听见丝丝崩断的声响。 就快要压不住了。 然而,他也忽然没那么想压住了。 北面的畸潮比之前更加壮大。 原本没感染的人纷纷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加入了它们。 比利接通了街角五金店门口的音箱,站在高处喊道:“主城承诺重整53区!会给你们有尊严的生活,请人类自觉离开畸潮!重复,主城承诺——” 话筒突然被一只手取走。 片刻,安隅平静的声音透过那台老旧失真的机器传出。 “超畸体被消灭后,其他畸种都会变成无意识的丧尸。 “能听懂话,就说明您还没开启畸变,还能回头。 “混在畸潮里,随时会被畸种攻击。一旦畸变,会遭主城射杀。 “饵城人是无法获得尊严的,但离开畸潮才有可能活下去。 “活下去的人——”安隅顿了顿,“会有面包吃。这是主城唯一能承诺的。” 满是诡异嘶叫的街道忽地寂静了。 许久,第一个迟疑着转身往回的人才出现。陆陆续续地,畸潮终于开始缩小。 安隅回身,秦知律正在背后看着他。 “这也是凌秋教的吗?” 安隅一愣,“什么?” “不放弃每一个人类。”秦知律神色和缓,“只是他用了写字条的方式,而你用喊话。他确实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影子。” 风不断吹起安隅的头发,发丝间残留的血腥气缭绕,他立在风里怔了一会儿。 虽然猜不透长官说这些话的意图,但他却莫名地觉得获得了安慰。 “长官,我可以单独行动吗?” 秦知律有些意外,“干什么去?” “去学习。”安隅轻声说。 几分钟后,畸潮中。 鲜血从安隅左肩绽放,他一把将触须扯出,另一手抡狙砸向水母人的头部。 大团瑰色血雾在透明的脑壳中升腾。 耳机里,秦知律不赞同道:“异能已经测试完毕,非要反复把自己逼到临界是为什么?” “我想看得更清楚。”安隅微微气喘,“我好像已经开始适应这种临界了。” “大脑说你很怕死。” “是的,非常怕死。” 所以才必须搞明白,我以后到底能凭借什么活着。 又一只畸种靠近,镰刀折射的寒芒晃了安隅的眼,他一跃将它扑倒在地,镰刀扎进锁骨下方,剧痛和恍惚交涌的刹那,他看向右前方——那一点在他的注视下存在感突然变得很强,仿佛只要稍放松,就会立刻被吸过去。 但安隅咬紧牙关,按捺下了那种冲动。 他终于,在清醒状态下摸到了能力的“开关”。 瞬息之间,螳螂反压到他身上,刀刃晃在喉前。 “长官。”他气声道:“帮一下……打不过了。” 枪声响,螳螂人从他身上倒下。 “真不让人省心。” 安隅疲惫地撑起身,“谢谢您。” 他正要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头顶天光突亮,几十道身影鼓动着巨大的畸变羽翼倨立高空,羽翼下撑起机械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枪口,科技与生物畸变结合出令人望而心惊的战力。 领导者是个少年,颈侧攀附着黑云纹饰,羽翼根部洁白如雪,向外展开乌黑的长翅。黑羽呼啸,翼组守序者顺应他羽翼所指,大片闪光轰炸而下,翻搅起尸山血海。 搏。畸变型,黑颈鹤。 他下调高度到安隅上方一瞥,“就是你拿到了律的监管位?一个人类,闯进畸潮里找死吗?” 翼组纷纷接入作战公频,讥笑声四起。 “小大人,管他干什么?” “他喜欢在长官面前表现呗。” “战场上还要帮律照顾金丝雀,这可不像您的作风。” “按53区里的时间,他已经在这超过三天了,你看他学会了什么能耐。” “用枪托砸畸种,算不算?” “哈哈,废物得有点好笑。” 黑塔的加密频道里,上峰也质询道:“安隅,你不是说自己激发出了瞬移吗?” “嗯……”安隅不太熟练地摆弄着终端上的聊天频道,“但是叫瞬移似乎不够准确。” “那叫什么?” 安隅没回答。他想找秦知律,但点了半天都没找到那个私人频道,只好又跳回公频,在所有人的耳机里说道:“长官,我去集装箱了。” 这次秦知律没有多问,只道:“搏,保护一下。” “是。” 畸潮被秦知律和翼组守序者们阻挡在身后,安隅转身向集装箱走去。 “集装箱是干嘛的?” “第一只蛙舌的埋尸点吧。” “他去躲猫猫吗?” “离谱。一个人躲到后方,还要搏跟着保护。” “心疼搏。” “羲德大人还没过来,不然非一巴掌扇死这窝囊废。” “确实窝囊,跟畸种打两架能打出一身血。” “他的生存值只有68%了,又废又脆,早死早超生。” 安隅脚下一顿,回头看着身后的搏,“请问,有吃的吗?” 搏一愣,“什么?” “面包,饼干,补剂。”安隅说,“什么都行,我不挑。” “太他妈荒谬了哈哈哈。” “都要被这小子的无耻逗乐了。” “搏现在脑袋里全是问号。” “卧槽,搏真的在翻口袋了!” “不翻能怎么办啊?律交代的。” “建议组建心疼搏联盟。” 搏把所有补剂都递了过去,“这是有精神镇定效果的能量液,你得小口喝,普通人对这玩意的……” 安隅已经一仰头,空了一支。 “……” 安隅疑惑道:“普通人怎么了?” 普通人一口气喝整瓶,会精神错乱,血管爆裂。 但搏没有吭声,他盯着安隅的眼睛——根据资料,安隅本应有一对澄澈的金眸,但此刻那双眼睛只有瞳心半圈是金色,一团妖冶的红正从外围悄无声息地向内蔓延,他低顺的语气中也涌动着一丝微妙的压迫。 出发前,搏听了一些流言蜚语,都说安隅是律的小玩具,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想一指头摁死。 他忍不住想,是时候在尖塔普及一下义务教育了,不能再放任那群畸变得失智的家伙误解“楚楚可怜”这种最基本的词。 三支能量补剂,安隅只舍得浅尝一支。 “谢谢。”他礼貌地把剩下的递给搏,“请帮我保管一下,战斗结束后再还给我。” 搏:“……” 集装箱周围静得诡异。 刚一靠近,黑塔通讯就响起,“里面好像有东西。” “嗯……听到了。” 安隅凝神听着寂静中熟悉的窸窣声。他本想借1号蛙舌的尸体用用,但现在似乎有更好的选择。 他切换去公频,“请问,可以来一个治疗系吗?” 频道里安静了几秒,随即怒骂和爆笑一并炸响。 “你他妈到底以为自己是谁?” “知道治疗系多稀罕吗?我们全队才配一个,你说要就要?” “讲个笑话,一人躲藏,要配一人保护、一人治疗。” “这厚颜无耻的嘴脸,真想把他丢进畸种堆里一起炸了!” “律要是再给就说不……” 祝萄接入,“我来。” 频道瞬间安静。 祝萄停顿了下,“安隅,我行吗?” 安隅松了口气,“谢谢。请等在集装箱门口就好。” “开什么玩笑,葡萄主动去奶?还问行吗?行?吗??” “尖塔第一奶妈……” “不是说风大人专用,偶尔跟律,其他高层都要哄他开心才可能被翻牌子吗?” “他妈的这到底凭什么??” 搏惊讶道:“葡萄竟然主动辅助你。” 安隅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还送我很珍贵的东西。” 搏很想问送了什么,但骄傲黏住了他的嘴。 “也请您等在这里,别被里面的东西发现,不然会影响我发挥。”安隅关掉了公频,声音低下来,“蛙舌很谨慎的。” 上峰决策员们纳闷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估计被打得脑子不清楚了。” “大脑的人在吗?他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没有。安隅有些孤僻,但绝不至于自虐。” “可律的战报中记录了他的应激性自虐行为。” “我代表大脑重复,安隅绝无此类情况!” …… 安隅并不知道黑塔和大脑已经为他吵了起来,进集装箱前,他及时回忆起第一只好大儿殷切的叮嘱,于是深吸一口气,咀嚼着浑身的疲倦和疼痛踏进了那道门。 角落里,第二只蛙舌面色红润地跪坐在蒋枭面前,长舌从蒋枭的胸口刺入,无数小东西顺着舌头窸窸窣窣地流入蒋枭体内。 蒋枭已经虚弱得只剩轻微颤抖,瞳心完全散去了意识。 长舌突然抽回,带出淋漓的血肉,他顿时像破碎的娃娃一样散倒在地。 2号蛙舌回头惊艳地看着安隅,“人类?53区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胚胎?” 安隅脚步猛地顿在几米外,“你……你是什么东西?” 他忽然看向地上的蒋枭,瞳心猛地一缩,掉头就往外跑。 瞬息间,冰冷湿滑的爪蹼从身后搭住了他的肩。 安隅背对蛙舌,唇角上扬。 但那含笑的唇中却吐出惊惧的声音,“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 “你比他更适合做新的母体。”蛙舌打断他,“他体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乱得要命,但你不一样,你简单得像梦境一样美好。” 安隅颤栗的身体忽然安静,低低重复道:“像梦境一样……美好吗?” 痛苦的声音从喉中滚出,蛙舌在他背上抓出几个血洞,细韧的长舌从最深的血洞中刺入。 终端狂震,生存值陡然跌至50%! 大量混乱基因从伤口涌入的刹那,安隅忽然找回了一些雪原上丢失的记忆—— 巨螳螂冰冷的镰刀刺入骨髓翻搅,在失去意识前一瞬,他看见摆渡车车体突然弯折,车头那一边造型独特的座椅竟顷刻间来到了他面前。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地闪了出去,但只闪出两三米,就被强烈的晕眩感拍倒在地。 在外人视角看来,仿佛只是一次失败的逃跑。 长舌从后面卷上安隅的脖子,蛙舌借力一勾,又灵巧地贴了上来,“跑不掉啦。” 黑塔中,决策员皱眉道:“这就是所谓的瞬移?” “能力不及预期,他现在很危险。” “搏!还在等什么?蛙舌要用安隅复制,阻止它!” 集装箱外的搏却在迟疑。 因为另一个频道里,秦知律在漫天射击声中问道:“我收到了50%报警。他怎么样?” 搏其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陈述所见:“被蛙舌吓得掉头就跑,但又被拖回去了。” “哦。”秦知律语气从容,“随他去吧。” 几声枪响后,秦知律又用随意的口吻说道:“在诛死与被诛死中自我试探,我选的监管对象还算值得期待吧。” “……”搏怀疑自己幻听了。 葡萄接了进来,“律,蛙舌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基因熵比守护章鱼还要高,我担心安隅的精神力。” “纯属多余。”秦知律淡道:“如果我没有观察错,他在绝对意义上不容感染,也不受影响。身体和精神,哪个都无法驯服。” 搏愣住,“什么意思啊?” 蛙舌第二次将细长的舌探进安隅体内。 生存值再次骤降,只剩25%! 那根弦,就快绷断了。 安隅咬牙强撑,聚精会神地看向集装箱对角线最远端。 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流速好像忽然变得很慢,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晰,移动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远端那一点突然闪现到他面前,就像雪原上反折的车头一样。 而他自己,其实只是在远方到来时,轻轻踏出一小步—— 便瞬间出现在遥远的另一端! 频道里突然死寂。 黑塔中的人呆若木鸡,集装箱外的搏和祝萄也面面相觑。 “异能者?”蛙舌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张狂,“跑得再快也没用!” 它的舌头一下子伸得更长,像一道细韧的鞭,挟着呼啸的厉风,朝安隅纤细的脖子抽来! 这是致命一击,但这次安隅不打算躲避。 光是摸清瞬移还不够,他真正想做的,是复现让第一只章鱼触手偏离轨迹的能力。 安隅骤然回身,双脚扎在原地,凝聚全部精神对抗着疯狂想要躲避的本能,以人类最脆弱之处直面索命的长鞭! 绷紧的四肢青筋暴起,他轻声道:“葡萄,拜托了。” 噼啪声划破空气!颈上刹那间迸出热流,大量空气迅速从肺中流失…… 身体向后腾空倒下时,无数声音错乱地涌来。 终端爆炸般的警铃声:生存值12.5%——10%——5%——! 搏大骂道:“你就只能躲一次,不早说?!” 上峰决策员们惊慌喊着:“葡萄!葡萄快点!” 祝萄急火火往里冲的脚步声。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那些嘈杂。 “还有意识吗? “别怕,2.5%不算太糟,调整呼吸,不要让生存值继续下降。 “把战场交给搏和葡萄,别管任何事,也别再抵抗你说的那个东西——就让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我相信你,不会失控。” 相信…… 生命飞速流逝时,安隅反倒平和了下来。 他按照秦知律说的放弃了抵抗。身体砸地弹起的一瞬,世界肃寂,山呼海啸般的絮语涌入意识。 于虚空之中,他依稀看到了一道横贯天地的人形剪影。而他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触碰到了那庞大的存在。 搏和葡萄冲进来,只看见一地的血,安隅倒在地上,空洞地睁着眼。 蛙舌刚从他体内抽出的舌头再一次卷了过来。 而就在近身的一刹那,舌尖一节突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转,静止一瞬后,骤然断裂! 搏崩溃道:“这又是什么?!” 黑塔已经乱成一片。 “这绝对超越了生物畸变!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许刚才的不是瞬移!”一名大脑研究员突然跳了起来,“他改变位置靠的不是速度,而是……空间!对!他的瞬移和蛙舌折断都是空间错乱的结果!一定是这样!他是个空间系能力者!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安隅是个奇迹!” 蛙舌的鲜血溅到安隅眼皮上,他终于转动视线看了过来。 剔透红瞳,瞳心竖立。 生存值降至岌岌可危的1.2%时,警报戛然而止。 那个本应奄奄一息的人起身,一把扯住了那条不知死活的舌头。 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他甩手一抡,一声锋利的鞭哨划裂空气,蛙舌被重重抽打在远端的墙上! 集装箱半面墙体崩塌,蛙舌腹部爆裂,不计其数的畸种迸溅而出。 那根长舌从安隅手中滑脱,迅速向自己身上的伤口舔舐去,然而在舌头回缩前,安隅已先一步,瞬间出现在蛙舌面前。 死神贴面。 惨白的手攥住蛙舌的脖子,把它从地上举起。 红瞳冰冷,如凛冽深渊。 “让你打了三次,效果只有如此。”他冷蔑道:“混乱的废物。” 话音落,清脆的骨裂声响! 蛙舌濒死之际,舌头本能地卷向安隅的喉咙,安隅另一手抬狙挡住,顺势旋转几圈后猛地一扯! ——恐怖的撕裂声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鲜血从蛙舌口中溢出,顺着安隅的手臂淌下。 肮脏的尸体终于坠地。 红瞳向下暼过一地六神无主的小畸种。 “搏。”安隅神色恢复了和缓,回头对呆在身后的人道:“有劳,打扫一下。” 他拉了一下破碎的衣摆。 囚衣下包裹着的仍是那具人类脆弱之躯。 但死神已然毫无预兆地降临。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2 降临日 53区决战那天,后来被称为“降临日”。 除了上峰和少数几个在场的高层守序者,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是这份神秘,开启了之后守序者们无穷无尽的猜测和推论。 虽然那些猜测逐渐走向离谱。 但不容争议的是,在那一天,神确实悄无声息地降临过。 有人问过搏,对神的初印象。 搏想了很久才说:恐怖但优雅,会用敬语,很有礼貌。 ************ 提示:搏的资料卡出现在第15章,这里也再贴一下。 【代号:搏(亚萨) 196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羲德 畸变型:黑颈鹤 基因熵:30280(初始值) 战斗特长:声波干扰、空中搏击、空中射击 综合战绩:1亿9千万】 第18章 失落53区·18 黑塔中的所有人对着屏幕发愣。 “他究竟是什么……” “变成红瞳,和察塔少尉的录音吻合。” “瞬移……不,管它叫什么呢,也吻合了。” “目前好像都是防御能力,他有必杀招吗?” “那就要看他还能不能觉醒出新的能力了。” “除了律,所有守序者的异能都来自生物特征,这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空间系异能者!” 顶峰突然道:“生存判定1.2%,战力反而飙升——被暴击后起来的,真的还是他吗?” 轻飘飘的一问,让整个指挥厅陷入死寂。 那道血气森森的身影占据着所有人的视线。 顶峰道:“帮我接通秦知律。” * 集装箱里,祝萄精疲力竭地收回藤蔓,终端显示安隅的生存值已经恢复到65%。 他几乎要被安隅掏空了,袖口里垂下的藤蔓干枯硬脆,上面片叶不剩。 搏一声不吭地用热能喷枪冲刷着地上的畸种,留下一地焦炭。 新的蛙舌死亡会引起又一波尸潮,但面对此刻的安隅,他没有任何开口提醒的冲动。 远处趴伏在地的蒋枭忽然动了一下。 他虚弱地抬起眼皮,许久,眸中才重新拢起一丝微弱的意志。 果然,律不会监管一个废物…… 他很想苦笑,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在律一行人离开后,他独自躲到附近的隐蔽处,侥幸熬过了二次畸变,却被第二只蛙舌趁虚而入,抓回这里做新的胚胎。无尽的畸种基因注入体内,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桶,不知道精神力还剩多少,也不敢想自己现在还算是什么东西。 一滴泪从那双不屈的眸中滑落。 蒋枭在泪光折射中看着安隅向他走来。 安隅的手搭向腰侧——如果他没记错,那里插着秦知律从不离身的短刀。 他闭眼道:“动手吧。” 成为守序者那天起他就知道,终有赴死之日,死在人类手上总比死在畸种手上要好。 安隅在他面前站定。 “精神力33,比我们离开时上升了一点。看来你虽然精神稳定性差,但意志却很顽强。” 蒋枭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他这是……被表扬了? 他缓缓抬头,视线艰难地上移,终于落入那双剔透红瞳,直面上位者的审视。 在那一瞬,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的命运正被面前的人攥在掌心。一念之差,他可以重获新生,亦或永堕深渊。 安隅忽然从腰侧抽出手,蒋枭心中一悸,正欲闭眼,嘴里却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 软软小小的一颗,凉津津。 带着馥郁的腐甜。 “哎!” 祝萄无力抬手,欲言又止。 略带酒香的葡萄甜感在舌尖浸润开。蒋枭怀疑自己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嘤”,正纳闷是哪个贱货发出来的,就看见一条蛇尾从自己身下难自抑地弹出,在安隅周身疯狂蜷曲。 想触碰却又不敢,只在空中虚虚地拢着。 沦为一只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撒娇小蛇。 “这是奖赏。”安隅随手用狙挥开那条讨好的蛇尾,起身垂眸看着他,“熬着。” 蒋枭竟从那个冷淡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仁慈。 他在泪雾蒙蒙中看着安隅重新背上那把重狙向外走。 “葡萄,有劳,照看好他。”安隅边走边道。 “啊?”祝萄愣道:“可我已经……干了……” “那就鼓励他。” “……哦。” …… 集装箱外,迅速壮大的尸潮让守序者防御得有些狼狈。 公频里骂声连成片。 “畸种怎么还能越杀越多?” “黑塔乱成一片了,我混进频道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安隅杀了第二只蛙舌。” “找能源核去!杀什么蛙舌啊?” “这不是给战场添乱吗?故意的吧!” “要不是律在这儿,老子真……诶,律呢?” “似乎去接顶峰的紧急通讯了。” “呵,赌一把,顶峰对安隅下了杀令。” “哈哈,大家都这么想的,所以你赌不起来。” “别笑了,十点钟方向,有个人类小女孩。” 远处,小又正跌跌撞撞地往畸潮里挤。 清澈的眼神让她在遍地的行尸走肉中格外显眼。 房管长只完成了一级畸变,人类躯干晃荡着螳螂足肢,黑瞳被眼白吞噬得只剩一线,在畸潮中木然地向前挪动。 脚边响起一声柔软的呼唤时,他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向前迈着步,直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抱住他足胫的小女孩。 突刺划破了女孩细嫩的胳膊。 “爸……”小又呆道:“真的是你……” 房管长将那障碍物踢了出去。 小又仰摔在地,另一只螳螂人迎面而来,朝着她的脸抬起细长的后足。 砰! 热能子弹擦着房管长的脸飞过,他身后那只即将踩到小又的螳螂人四分五裂! 百米之外,秦知律一手执枪,暂停了顶峰的通讯。 他将枪口转向房管长。 灰白的螳螂体液流了一地,小又对着擦破的掌心呆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尖叫,转身扑向房管长。 “爸!你看看我!是小又啊,你仔细想想,你——” 冰冷的镰刀搭上她的胳膊。 她心跳骤停,抬起头,却见自己父亲眼眶中最后一丝黑瞳消失了,他烦躁地嘶叫着,冲一直阻挡自己的生物扬起了镰刀。 第二声枪响。 这一次,小又看清了脑浆迸裂的全过程。 畸潮涌动,只有她搂着残尸凝固在原地,直到终于被那庞然大物砸倒。 秦知律刚好打空一个弹夹,在公频下令,“去把人带回来。” 一个守序者犹豫道:“她伤口暴露,恐怕——” 话还没说完,畸潮中,一只手突然提起小又的衣领。 小又茫然抬头,对上面前的光头女人,“罗青姐,你也——” 话没说完,罗青就面无表情地朝她扬起了刀! 变成行尸走肉的畸种会减少对人类的猎杀,但那并不意味安全,因为它们的行为会变得完全不可预测。 一切发生在瞬息,秦知律还没来得及换弹,守序者们尚在犹豫小又是否值得挽救,那把刀已经扎了下来! 少女的鲜血染红了一片地。 小又跪坐在地,被突然冲出来的姗姗拢在怀里。 尖刀深深没入姗姗的后背,黏腻的血沫从她口中涌出,小又茫然地伸手捧,却怎么捧也捧不尽,直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攥住了她。 小姑娘的生命如此脆弱,以至于在生命的尽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姗姗知道父亲坑害同僚,但她选择做一只鸵鸟。 她也知道,父亲那天没开门一定有问题,但因为害怕,还是求小又陪她回去。 本想等一切结束再郑重地说声对不起,还要说谢谢那天拉着我的手,带我逃出生天。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把话说完的机会。 姗姗把小又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合拢,像从前怕她撒开风筝一样。 但这次,是怕她撒开自己。 小小的身体里流出一地血,像一滩红湖。 红湖映出一道寒芒,罗青拔刀再次朝小又扎了下来! 但这一次,那道寒芒停在了空中。 ——小又脸上青筋狰狞,她徒手抓住刀刃,生生从罗青手里掰了下来,又反手掷出! 刀扎进罗青的肩膀,她嘶叫着再次朝小又扑了上来! 枪声瞬间连成片,但众目睽睽之下,在第一声枪响前的一瞬,罗青已经向后砸倒在地—— 身上不见任何弹孔,只有喉咙上一条平整的切口。 守序者们愣住了。 “是……什么东西?” “怎么死的?” “谁杀的?比子弹还快?” “割喉?不会是——” 畸潮之中忽地折射出一道冷光——刀刃上血珠滴落,滑过刀名刻字。 【秩序】。 秦知律不离身的短刀,尖塔无人不识。 但用刀的人,显然并非秦知律。 安隅立在畸潮中心,倏然回眸。 风卷着他的头发向一侧吹去,沾满鲜血的白发在那双红瞳前拂动。 公频里忽然响起搏的声音。 “安隅,集装箱已按吩咐清理完毕。请允许我正式介绍自己,我是196层受监管守序者亚萨,代号搏,很荣幸与您在战场上相识。” 公频一片死寂,没有第二个守序者敢说话。 安隅捻起囚服衣角擦了秦知律的刀,插回腰间。 他捂着小又的眼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下一瞬,出现在秦知律面前。 秦知律立在断壁高处,安隅站位稍低一些,仰头道:“长官,2号蛙舌已经清除。” 自从他醒来,所有人都在躲闪他的目光,只有秦知律还如常与他对视。 “还知道叫长官……”秦知律审视着他,“看来没有完全丧失意志。” 顶峰怀疑安隅体内降临了另一种意识,从某种层面来讲,和被螳螂基因辐射的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降临在他身上的东西过于强大,对这些畸种形成了降维打击。 安隅递出终端,让秦知律查看他的基因熵和精神力。 基因熵,零。 精神力,依旧是满分。 “长官,我掌控瞬移了。”安隅说。 秦知律点头,“大脑称它为空间折叠。你的能力类似虫洞效应,是在一瞬间将空间中的两点重叠在一起,于是你自己,或其他目标物,都可以实现定点穿越。” “空间……折叠。”安隅品着这几个字。 秦知律盯着他,“你还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安隅抬眸,“为了向您证明我的价值和可控性。” 秦知律立刻问:“那你现在要如何证明自己仍然可控?” 安隅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到一声机械弹响,冰冷的金属顶上他的胸口。 仿佛回到那日雪原。 秦知律执枪道:“不管你体内降临了什么,热能子弹都足以毁灭人类之躯。” 这一次,安隅没有惊惧喘息,唯有双瞳红得更加浓郁。 他用胸膛顶着枪口上前一步,伸手攥上秦知律的颈,“可我比子弹更快。” 秦知律的喉结顶着他的掌心,“你已经体力不支。” 话音刚落,安隅便收紧了手,秦知律颈上顿时出现淡红指痕。 耳机里,上峰急火火地喊着让他和秦知律都不要冲动。 安隅又顶着枪口逼近一步,贴在秦知律脸侧,“那就试试,体力不支的我和长官谁出手比较快?” “想杀我吗?”秦知律平静地审视他:“想杀他们吗?” 他指了下那些聒噪不断的守序者。 安隅停顿片刻,“这个我,憎恶的只有畸种。” “可我与他们本质上都算畸种。”秦知律说,“尤其是他们,保留了人类忠诚的畸种罢了。” “不一样。”安隅摇了下头。 他在思考怎么和秦知律解释,这些守序者给他的感觉就像贫民窟里那些恶臭的人,被命运磨出尖牙和阴暗,确实不讨喜,但绝对罪不至死。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忽然不经意地落在秦知律的唇上。 这是安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秦知律上唇角那枚浅浅的疤痕。他忽然失神了片刻,松开攥住秦知律脖子的手,向他唇上触碰去。 仿佛远隔时空,他曾做过相同的事。 几乎在同时,抵住胸膛的枪口也挪走了。 “我相信你。”秦知律说。 安隅怔了一下,“相信什么?” 秦知律把枪上旋,底部只有一片黑洞——他根本还没换上新的弹匣。 “大脑应该会提醒您,真正的虫洞效应不止针对空间,还有时间。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展示出难以估量的价值,而我相信他值得更高的期待。 “我也相信,他有极高的可控性,这种可控源于他对自己的认知,而非受制于人。” 秦知律拨了一下耳机,继续对通讯另一端的顶峰道:“我愿意担保——虽然现在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但并没有任何其他意识降临在安隅身上,他只是应激性觉醒了某种深藏的状态,仅此而已。 “他从未丧失自我。他的意志不受驯服,也不容捕获。”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3 虫洞效应 如果一定要用科学去强行解释安隅的能力,大脑能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虫洞”。 那被认为是宇宙中可能存在的“捷径”,物体通过这条捷径可以在瞬间进行时空转移。 虫洞的存在只作为假说,被佐证和驳斥了数百年。 以至于当安隅轻轻巧巧地展现了空间折叠和定点穿越——哪怕那短短的距离和宇宙概念相去甚远,仍旧在这群拥有人类最高智慧的精英的心底炸下了一颗惊雷。 据说在那一刻,那些顶级的头脑都在思考着如何运用安隅。 但只有秦知律想的是,安隅还值得更高的期待。 第19章 失落53区·19 秦知律话音刚落,53区上空忽然划过一道炙热的风。 死寂许久的作战公频突然活了过来,守序者们激动道:“羲德大人!” 安隅抬头,一抹英飒的身姿划破瘴雾,舒展开巨大的羽翼,火焰流金的羽毛在热浪中猎猎作响。 没有机械辅助。那个人在空中转体,振翅用力扇下,狂风将乌涌而来的畸潮逼退一截,热风擦起流火,将沾染的畸种焚烧成灰。 火光在那双金红的眼眸中跳跃,羲德笑道:“我来了。” 【代号:羲德(白无霜) 尖塔4号高层 畸变型:幻想生物-凤凰(疑似) 基因熵:28万 战斗特长:巨翅狂风、烈火、强光 综合战绩:109亿】 秦知律把枪别回枪套,“终于来了。” “抱歉,被荒野上一群难缠的鸟拖久了点。”羲德洒脱一笑,目光转向安隅,“这就是你终于选到的小朋友?” “长官好。”频道里响起搏恭敬的声音,“是的,安隅刚刚加入尖塔。” 安隅这才想起羲德是搏的监管者,他们一个明烈,一个孤高,除了都是年轻的鸟之外,似乎没什么共同之处,但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在同一阵营。 “幸会。看来我们搏很喜欢你。”羲德从安隅身上收回视线,“律,怎么打?” 秦知律道:“畸潮交给你,其余守序者尽力搜救幸存人类,我和安隅去找能源核,找到后……” 他看向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畸潮——这,还仅仅是两只蛙舌死亡招来的数目。 “人类撤离,热武器清城。” “长官。”安隅看着破败的街道,“热武器轰下来,53区还会存在吗?” 秦知律摇头,“会彻底消失。” “会不会有遗漏的幸存者?” “会有。”秦知律声音微沉,“只能尽力而为。” “调整作战计划,守序者保守抵御畸潮,您去找能源核,我要单独行动。”安隅果断修改了秦知律的指令,一连串说完才停顿了下,“好不好?” 那根本不是“好不好”该有的语气。 秦知律看了他片刻,“没大没小。” 安隅认真道:“我在请示您。” “你在命令我。” “那……”安隅面无波澜,“求求您,听我的。” 羲德在一旁愣了半天,突然没忍住笑了两声,“你好像和传言中不太一样啊。” 秦知律不与安隅计较,“你要干什么去?” 安隅转身看向远处。 瘴雾和畸潮让53区彻底沦为一片恐怖废土。也许他并没有凌秋说得那么没人性——尽管在凌秋死前,他确实不知何处是家乡。 肃杀的眸光扫过满城破败,“我要把53区还给凌秋。” * 安隅将畸潮抛在身后,独自背起凌秋的狙踏入城市废墟。 八只蛙舌倒了两只,如果算上躲藏在背后的真正的超畸体,他还有七次试炼的机会。 耳机里很嘈杂,黑塔的质询没完没了,他本想切去秦知律的频道图个安静,又忽地想起抵在胸前的枪口。 金属硌在旧伤上,冷冰冰。 于是他把所有频道都静默掉了。 一阵热浪从头顶掠过,羲德道:“我在你上空巡航,有事随时呼叫。” 安隅没什么波澜,“秦知律让的?” 羲德又笑,“当面叫长官,背后直呼其名?” 安隅脚步微顿。 其实他是无意识的,也许是因为……有点生气吗。 生气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那种“状态”到来后,他的脾气似乎变得很差,那些从前害怕的守序者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蝼蚁,长官的合理考验也让他不满。 一直在泥土里仰望苍穹的人突然开启俯瞰视角,才发现世上本无庞大之物。 羲德没有揪住这点不放,“你要去哪里?” 安隅背着枪继续前行,“找人。” 觉醒后,他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感知。尽管这座饵城早已布满脏污,他却能依稀察觉到哪里更脏。 他淡声道:“巡航可以,但离我远一点。” 三十分钟后,内城西侧工厂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 回传到黑塔的画面里,整栋厂房都仿佛在空气波动中被挤压变形了一瞬。 被安隅命令停在远处的记录仪只捕捉到一道白影从爆破的建筑里直挺地飞出来——那正是安隅,破墙而出,砸在街对面的柱子上许久才跌落。 单薄的身体在地上起伏着,因疼痛而急喘。 黑塔一下子慌了,强制开启频道。 “什么情况?打不过吗?” “安隅!听见请回话!” “请检查自己的状态!” 许久,安隅才缓缓从地上撑起来。 “我还好,只是有些用力过猛。”他呛了两声,低语道:“确实很像折叠起来……” 这一次试炼效果还不错,连续的瞬移把蛙舌和守护章鱼气得发狂,大量畸变基因注入体内,果然让他的掌控力大幅提升,他现在已经能稳定地感知到那一瞬的“折叠”了。 很美妙的体验,无视空间与距离,只需要挑选两个点。 定点穿越的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被选中折叠的其中一“点”上的任何物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正借着极限状态尝试挪动整座建筑,那只章鱼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忍住尝了他一口。 就,挺突然的。爆体和空间错乱同时发生,巨大的空气震动直接把他弹了出来。 真的摔得很痛。 “什么叫用力过猛?” “里面是什么畸种?” “畸种死了吗?” “3号蛙舌,还有它的守护章鱼,都已清除。”安隅从废墟中刨出凌秋的狙,“我继续搜捕下一只。” “没必要杀死全部蛙舌,这只会给翼组增添不必要的工作。” “安隅,你要对你的战场决定做出解释!” “不要觉醒能力就贪功冒进,要顾全大局!” “就算不在意大局,也请不要玩火自焚。你的能力才刚刚觉醒……”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安隅停下脚步,想了想,“你们好像能强制接通频道?那我先关一下耳机,实在是太吵了。” 上峰:“……” 世界终于安静了。 安隅走后,记录仪在废墟里搜索一圈,没找到任何畸种尸块,只有满地脓血与黏液。 黑塔再次陷入集体沉默——察塔少尉曾在临终录音中描述了安隅的另一项能力,是吞噬或引爆。 引爆听起来需要借助外力,而且畸种爆裂后起码应该留下一些皮肤组织,不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他们忍不住怀疑安隅“吞噬”了那两只东西。 难怪不让人跟着,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吃相太过恐怖。这个贫民窟出身的家伙,异能才觉醒几天,就开始有包袱了。 紧接着,集市附近的黑巷里出现了同样惊天动地的动静,片刻后安隅独自气喘吁吁地出来。 而后,他赶到内城南侧的某居民楼。 这一次的战斗耗时格外久,直到顶层一扇玻璃忽然爆裂! 安隅被粗壮的触手从窗内抡出来时,黑塔的人几乎要集体中风了。 安隅背朝地面急速下坠,无数破碎的玻璃在眼前划过,一阵炙热的狂风忽然自高空吹来,羲德俯冲而下,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道:“你找死时还真是拼命!” 安隅在风中睁了睁被血糊住的眼,语气平和,“这边有两伙蛙舌,一家六口聚餐,我差点没打过。”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意味着感染,异能在滋养下野蛮生长,虽然战力爆表,但这具人类之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安隅有点后悔把剩下的两支能量补剂还给搏保管了。 “你有带补剂吗?” “小朋友才喝那种东西。”羲德低头瞟他,“还能撑住吗?” 安隅在热风中眯了眯眼,缓慢地“嗯”了一声,“刚才有一只好大儿突然醒悟了,所以我没能杀掉。你收尾吧,我去南边。” “醒悟?”羲德纳闷,“它醒悟什么了?” 安隅轻声道:“我的……必杀技。” 对话通过羲德的耳机传回黑塔,上峰立刻疯狂讨论开。 羲德听了一会儿,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必杀技是吞噬?看不出来啊,长得干干净净的,竟然能咽下那么脏的东西。” 安隅被放到地面,整理了一下被风卷得乱七八糟的囚服,“虽然我不挑食,但我的必杀技不是吞噬,是……被吞噬。” 他对着积水照了照自己的样子——衣着褴褛,满身重伤,如果收敛起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其实他觉得自己和兔子还是有相似性的,他们看起来都非常弱小,容易招来歹念。 动物因贪而亡。 而他恰好利用贪婪狩猎。 决战前的最终站,内城南侧。 53区唯一的医院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崩裂。 大屏幕上,那栋医院大楼像一个长了脚的发条玩具,在地面疯狂震颤弹跳,直到钢筋断裂,砖土瓦解,整栋楼面目全非。 这次安隅是站着从医院里出来的,肩背大片鲜血顺着衣摆滴落,惨白的面色衬得那对红瞳更加冷冽。 一丝餍足的笑意,看得黑塔的人背后发冷。 决策员看着回传数据,颤栗道:“生存值12%,基因熵零,精神力满分。” 顶峰质疑道:“他究竟是贪功嗜杀,还是故意受伤?” 他忽然命令大脑研究员,“再复核一下心理评估结果。” 研究员绝望得想哭,其实他已经偷偷复核好几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逐渐无法相信安隅心理没病。 他纠结许久才吞吐道:“他确实只是有一些孤僻。但……他在测试中表现出极度的求生欲,也许在小概率下,这种求生欲会反向表达,体现为一些……受虐倾向。” 编完这些,他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力感动哭。 顶峰却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这就对了。秦知律的战斗报告也差不多是这么写的。” “……” 研究员只能苦笑着沉默,同情地看着屏幕上被按头定义为有受虐倾向的小可怜。 安隅刚解决掉医院附近最后一只蛙舌,正站在街角碎裂的橱窗前,用从医院顺来的纱布擦脸。 一块纱布叠两下,正反两面能分成八个小格子。他把每一个小格子都擦得完全脏透了,才舍得换下一块。 终端上亮起羲德的通话申请,他重新开了耳机。 “我好像知道你在干什么了。”羲德的语气有些匪夷所思,却又难掩欣赏,“不断迫近生理极限,来摸索能力上限吗?” 不完全对。 但安隅并不打算解释,纱布绕开脸上的血迹,只将那些脏污的畸种黏液拭去。 擦过脸后,橱窗里的人依旧是一副快要被打死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比刚才干净了一点。 羲德哼笑,“律的小朋友还真有趣。不过你想健身没必要找蛙舌,直接冲进畸潮杀个痛快不就完了?你看你现在搞的,知道外圈的畸潮有多恐怖吗?我的属下要集体爆发密集恐惧症了。” 安隅动作猛地一顿。 尴尬,他把那些人给忘了。 “让你的人放行吧。”他轻描淡写道。 “不拦了?”羲德惊讶,“那畸种大队就会分头去给妈妈们扫墓了,怎么,你打完架还顺手在那些地方埋了炸药?” “暂时分开而已,更盛大的重聚在等着它们。”安隅语气平淡,“能源核找到了吗?” “还没。比利一直找不到真正超畸体的位置,那东西太畏缩了,八个复制体全部死亡,它却头都不冒一下。”羲德叹了一声,“律已经排查了所有能量波动异常的地方,一无所获,现在基本确定能源核只能在最终的母体手中。” 橱窗里,那双红眸中浮现一丝嫌恶。 “最脏的东西。”安隅轻声道:“我猜也是。” 染透鲜血的囚衣在风中卷曲,这衣服快让他穿烂了,将布满伤口的皮肤裸露在外。 好可惜,本来还想等一切结束后把这件囚服带回去穿上十年呢。没想到落得个这么破烂的结局,比贫民窟发的麻布袋还不如。 对了,53区的贫民窟就在城中央,这座饵城建立最初就是为了收容贱民,随后才向外扩建。 12%,已经没力气打架了啊…… 安隅对着橱窗上自己的影子轻轻眨了下眼。 看来还是要听好大儿的话。 “我想回家一趟。”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4 祂缓缓苏醒 我有一位宿命般的朋友,姑且称为朋友吧。 他能比正常人看见得多一些,因此自视甚高。 我并不十分喜欢他,但我承认他多年前的一句预言确实有道理—— 神不屑于光临低维人间,除非因意外暂时沉睡于此。 因此世上从不会突然出现庞大之物。 祂亦需要在自我摸索中缓缓苏醒。 第20章 失落53区·20 贫民窟。 53区最高耸逼仄的建筑群围立于此, 收容着人类的苟且与倾颓。 塌陷的钢架在楼体之间歪斜着,将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灰黑色的废墟。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鞋子踏在水上的声响。 安隅背着狙行走在狭窄的街道上, 一汪浸血般的红瞳冰冷肃杀,风过,他用视线缓缓巡视着四周。 囚衣上的鲜血已无处干涸, 他步速很慢,虚弱与杀意交织出诡异的压迫感。 那种压迫透过记录仪, 穿越几千公里, 笼罩在上峰黑塔之上。 安隅已经十分钟没有搞事了。 死神狂暴前。 耳机里突然嘶嘶地响了两声,秦知律的声音响起。 “还好吗?” 安隅蹙眉, 手摸上耳朵, 秦知律又道:“我的通讯无法被强制挂断。” “……” “有两只章鱼通过进化分离出了个体意识,母体死亡并没有让它们成为丧尸。它们把手伸向了幸存的人类,我刚才花了点时间解决。” 安隅张口,“哦。您没必要向我解释。” 秦知律客观道:“这不是解释。我希望你学习掌控全局,了解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安隅顿了顿,“知道了。” 右前方倒地的灯柱上忽然闪过一丝反光,安隅步伐未停, 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后,猛地抡起肩上的狙, 反身跃起, 将狙重砸在地! 积水与灰土迸溅! 那只刚从水中探出半个脑壳的小章鱼畸种被砸爆头,浓稠的粘液混入水中。 安隅捻起残破的章鱼组织,发现这只畸种格外弱小, 让人怀疑它究竟有没有感染能力。 看来躲在暗处的那个家伙把生产技能全部点给八个复制品了, 自己就只能生出这些垃圾玩意。 “还在打架?”秦知律语气停顿了一下, “你伤得很重,生存判定只有12%了。” “谢谢长官关心。”安隅扔了章鱼继续往前走,“我还好。” 秦知律这回沉默了很久。 久到安隅忍不住扫了眼终端屏幕,确认对方还在频道里。 “在生气?”秦知律忽然问。 安隅脚下倏然一顿。 “没有。”他神色冷淡,“我在战场上觉醒了难以解释的状态,长官的试探和考验合情合理。” “以后不会再用枪指着你了。”秦知律似是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雪原上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会一直延续到你状态觉醒之后。我很久没判断失误过了,太过自负,很抱歉。” 他说很抱歉。 安隅思路卡壳了一瞬,因为“我很抱歉”在凌秋传授的语录库里几乎是最示弱的一句,用于求和保命,仅次于“求求您了”。 他一下子有点茫然,凌秋只教给他说这句话,却没教他怎么应对别人说这句。 安隅绞尽脑汁,终于回复道:“您从前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95区,我跟你说过的。” 祝萄说,95区是秦知律不愿提的经历。 这似乎,也是在示弱。 安隅眨了眨眼,终于放缓脚步,“没有生气。请长官不必担心,我可以继续完成任务。” “我知道你可以,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秦知律不等他回答,又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需要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安隅等待通讯挂断,跳去了羲德的频道。“在哪儿?” 羲德语气有些烦躁,“我在畸潮开party的几个地点之间巡逻,我说,你搞这么大一出,不会是想让上峰精准轰炸吧?没用的,要想确保畸变基因彻底消亡,必然要动用热弹,别说好几个轰炸点,就算只有一个点,53区也会变成一个地表深坑。” 安隅想了想,“落地才能夷城,如果是在空中呢?” “空中?”羲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所以你究竟是想炸死畸种,还是想炸死我的属下?” 安隅没有多作解释,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别离我太远。转告上峰,二十分钟后发射热武器,打击点在低保T区,不用管能源核位置。” 他突然想到秦知律希望他锻炼的“全局视角”,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让你手下休息吧,找舒服的位置,观赏畸潮集体长跑。” 羲德半天没回复,安隅奇怪地摸上耳机:“频道故障了吗?” 羲德深吸一口气,“我在等你解释原因。” 频道里沉寂下去,羲德暴躁地捏着终端:“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 “低保T区,我以为我刚刚说过了。”安隅驻足仰望高耸的贫民危楼,眼神更加冰冷,“准确地说,T区5栋,1414室。” 他闻到了,一种空前令人作呕的腥臭。 倒是很会找地方藏。 安隅边上楼边审视着身上的伤。 蛙舌2号在他颈侧留下的致命伤已经被葡萄愈合,但打架时的擦撞、章鱼触手鞭打下的血沟、当初刑讯和基因诱导试验导致的淤血,都在战斗中一次次被撕裂。 还真是体无完肤。 他站在1414室门外,半天都没有动。 记录仪从楼体外面透过窗户观察他,只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染血的白发遮住了脸,胸口逐渐开始起伏,起伏越来越剧烈,身体也随之颤抖,那把狙从肩头滑落,枪托砸在地上。 黑塔中的人立刻焦急起来。 “他怎么了?” “伤的太重,估计撑不住了!” “12%,任何守序者在这个数值上都早就瘫了。” “安隅……他毕竟还是人类基因,血肉之躯啊……” “低保区周边守序者,立刻向T区5栋靠拢!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安隅的安全!” “等等……先等等!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什么?” “镜头推近!有人会读唇吗?” 记录仪焦急地在几扇窗之间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个方向,捕捉到了安隅的脸—— 他刚好缓缓抬起头,红瞳中的冷冽散去,慢慢地,笼上了一层茫然的神情。 像一只重伤后发着抖等待死亡的小动物。 这只小动物嘴唇翕动,还在持续重复着那些口型。 指挥厅寂静数秒后,终于有一人不确定地说道:“他好像是反复在说:你伤的很重、你快要死了……?” 突然裸露出的真相让死寂再次笼罩了指挥厅。 黑塔中的所有人看着安隅无声地自言自语,有人怯怯道:“他是真的快要不行了,还是在自我洗脑?” “都是。或许这正是他狩猎的手段。” 顶峰将屏幕放大聚焦到那道身影上,低声道:“安隅……你到底要干什么。” * 1414室挨着这一层的公共厕所,是安隅的宿舍。 这里常年弥漫着腐烂的沤气,在下贱的贫民窟里贱出了让其他低保户甘拜下风的水准。 但此刻,更浓烈的畸种腥臭掩盖了从前的气味,空气中还仿佛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波动,像是巨大的能量。 片刻后,安隅嘴唇终于不动了,伸手按向门上的密码锁。 密码是默认值1222——他的生日。但凡知道他ID的人就能轻易破解,但他从不担心家里失窃,毕竟家徒四壁。凌秋曾说,如果有人愿意把安隅本人偷走,那是再好不过。 想到凌秋当时瘪嘴无语的样子,红瞳中闪过一丝温度,又迅速恢复到空茫的状态。 “滴”一声,一个听起来很没礼貌的电子女音说:“身份识别成功,低保户安隅,允许入内。” 低保户安隅…… 安隅瞟了门锁一眼,推门而入。 这实在是一间太逼仄昏暗的房间,还没有尖塔宿舍的厕所大。 七八只纸箱子开口朝外摞在一起,组成了简易的柜子。柜子里丢着几件补丁打烂的衣服、两包压缩饼干、以及凌秋日复一日塞进来的《饵城日报》和他自己手写的《53区八卦小报》。 除此之外,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狭小的单人板床。 床上背对门坐着一个人,身材和那些蛙舌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多面体抛着玩,听到门响才回过头来。 安隅在看清那张脸时,红瞳猝然缩紧。 人脸上整齐地排布着两列十只眼睛,其中八只已经变成了血洞。 但令安隅震撼的不是这个。 他以为超畸体会和蛙舌一样长着0313的脸。它此刻甚至还穿着编号0313的那件救济衣服,但它的脸——却和凌秋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安隅的视线落在床上。那里扔着一张《饵城日报》——被军部录取后,凌秋的事迹传遍了53区,他是低级人类区中走出的骄傲,为此他的照片霸占了整个版面,但此刻,脸部那块纸却被挖空了。 十目蛙舌比着自己人类基因的长相捏造了8个复制品,却竟然又比着凌秋的模样,给自己换了一张新脸。 安隅的耳机忽然响起。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道:“我是顶峰。安隅,他手上的是能源核,小心一点。” 能够支撑主城穹顶运转三年的东西,此刻就在十目蛙舌的指尖打着转,像个小孩玩具一样被拨弄着。 安隅与十目蛙舌视线相撞,向后退了一步,反手握上门把手。 十目蛙舌的行事逻辑和复制品们很像,见突然撞上门的猎物要跑,近乎本能地吐出血红的长舌,将一记狠厉的重鞭烙在安隅肩头! 房间太小,意外闯入的人类撞在墙上,又无力地跌坐在地。 从这个人类身上,十目蛙舌嗅到了浓烈的恐惧——卑贱人类的恐惧。 它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辛苦制作的复制品一个接一个死掉了,正犯愁怎么重建自己精心设计的城市秩序,这家伙就送上了门。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十目蛙舌歪过头打量着安隅,这个人类有些眼熟,或许是被它吞噬基因的那个男孩认识的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基因纯粹得不可思议,是很好的胚胎选择。 但……似乎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它很想将他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是养来用,还是吃掉好呢。 安隅半截身体倚着墙,垂下的头发缓缓地滴着血。 那双红瞳已经涣散,透露着濒死的气息。 十目蛙舌后知后觉,这个人类好像进来时就已经受了重伤,现在又被它抽了一记,虽然胸前还有起伏,但浑身的颤栗透露出人类休克的前兆。 是养是吃,都得尽快做决断。不然养也养不活,吃也吃不新鲜。 蛙舌嘶声笑,舌头兴奋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巴。跟复制品们不同,他的舌更加细韧锋利,遍布倒钩状的血管,混乱的基因就在那些血管中涌动。 ——也在安隅肩上刚撕裂的伤口中涌动。 它在向安隅迈步的一瞬,终于没能克制住本能,决定享用这个美味的食物。 做出这个决定后,前所未有的亢奋冲击着它的神智,以至于它没意识到,身后的空间正在反复地左右对调,而这座大楼底端突然产生了震感,就像在平整的地面上小幅跳动。 它的食物凝视着他,也似乎在凝视它的后方。 它听到食物轻声道:“失望。” 十目蛙舌在安隅面前蹲下,用尖锐的指甲挑起安隅的下巴,“你说什么?” “你的基因,竟然和你的八个复制品一模一样。” 十目蛙舌嗤笑,“当然。你都说了,是复制品嘛。” “可它们起码比你能生,所以我以为你也会有点过人之处。” “生产确实是我的天赋,但我讨厌自己费事。”十目蛙舌改用腹腔发声,鲜红的舌头绕上安隅的脖子,一圈又一圈,直到那截脆弱的人颈被缠绕得完全看不见,舌尖挤进去,抵在安隅的喉咙上。 “等一下。”安隅呼吸受阻,气若游丝道:“为什么选择53区?” “什么为什么?” 安隅气声道:“为了能源核?” “能源核?你说这个吗?”蛙舌从口袋里掏出能源核,随手往床上一扔,嗤笑道:“人类自以为是的小玩意。” 它凑近安隅,一边期待地动着鼻翼一边回忆道:“我在运河里遇见了一个可怜虫,融合他之后就想去他家看看,但很奇怪,虽然从他的记忆中获取了他的地址,但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前几天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家就在我融合他的那个地点附近,我从这路过无数次,竟然从来没发现这儿有一座人类城市。” “这儿还挺不错的,尤其是这个房间——”它举头环望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这个房间散发出的美味和你很像。” “美味……”安隅低语着重复,“你说的可怜虫,0313,你还有他的记忆吗?” “0313?”十目蛙舌皱眉,突然有些烦躁似的,“什么记忆?” “童年的记忆,没有被父母坚定选择的记忆,被遗弃又被践踏的记忆,唯一的朋友畸变后第一个想到要害他的记忆,独自走入那运河的记忆……”安隅喃喃道:“你不应当忘记。” 他低声细数着这些过往,对面那两只仅存的眼睛剧烈收缩着,像要炸出血来。 绕在他脖子上的舌头再度缩紧了,十目蛙舌腹腔里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胡说什么?!” 安隅呼吸困难,但语气却更笃定了。 “每类畸种都被设定了独特的优势和限制,它们必须遵守你的游戏规则,不断竞争,自我筛选,一层一层爬到你面前争宠。低劣的统治方式。” “八个复制品长着0313的脸,而你却把自己变成了凌秋——一个和你一样生长于污泥,却能燃起一身光亮的人。这张脸暴露了你嫉妒的根源,也更暴露了你的卑贱。” 安隅无力地垂下头,呢喃声却透着刺骨的寒,“你实在不该偷他的脸。” 十目蛙舌冷笑,“看来你认识这张脸的主人?” 它其实并不记得自己与人类融合后为什么捏了这么一张脸,就连安隅说的那些生物链规则,也似乎只是它遵循本能随意制定的。 但或许这个人类没说错,因为在他讲述那些0313的过往时,它感到头有些痛——它的脑袋里应该还保留了一颗小小的人脑,虽然那颗脑已经无法自主思考,但既然脑的主人与它混合超畸化,它就也永远无法摆脱那颗脑的影响。 十目蛙舌道:“等我吃掉你,再去重新寻找胚胎。重建秩序很快,不用担心。” “你成为我的食物,也许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也会感到与有荣焉的。” “是吗。”对面人类的声音倏然冷了下去。 濒死的虚弱感顷刻消失了,那双涣散的红瞳聚焦,嘲讽而嫌恶地凝视着它。 安隅抬手伸进一圈圈缠绕着脖子的舌头中,一把将舌尖扯了出来。 那条手臂明明骨瘦如柴,力气却大得可怕,十目蛙舌一时没能挣开,眼看着安隅扯着它的舌尖抵上肩膀——刚刚被它抽破的伤口处。 “重建秩序,确实很快。”安隅轻声说,“但不是你的秩序。” 嗤地一声!舌尖被安隅抓着刺入自己身体! 十目蛙舌意识到不对劲时,本能已经驱使它的舌尖探向深处那难以名状的诱惑,它要品尝的那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从脑中和身体中炸响,它甚至来不及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仅剩的两只眼便同时爆裂! 身体四分五裂,大块的组织只存在了一瞬,便在空中如像素般分解。 一块只剩硬币大小的人脑摔在地上,软绵绵地翻滚了几下,也迅速萎缩消无。 空中飘下一片仅存的相对完整的组织,安隅伸手,等待那半张脸皮落在掌心。 状态觉醒后,他以为自己彻底泯灭了人性。 但他攥着那半张脸皮,恍惚间竟觉得状态消失了一瞬,在那一瞬,巨大的难过包裹住了他。 黑塔。 离屏幕最近的人上下嘴唇碰在一起,颤抖许久才发出声音。 “爆……体!他的必杀技不是吞噬,是……诱导自爆!” 荒原上消失的巨螳螂。 废墟里不见踪影的章鱼和蛙舌。 前几次“狩猎”中不允许其他守序者靠近。 纵容畸种将自己重伤,冷眼注视着终端上的生存值暴跌,再带着一身血气自我催眠…… 一切,都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顶峰命令道:“重新梳理对安隅的观测。” 研究员站在指挥厅中央,声线高亢而颤栗。 “第一,不受感染。强行感染会触发异能,感染加剧的过程即是异能成长的过程。尚不知有多少种异能可被触发。 “第二,不容获取。只要尝试获取他的基因,就会……分解式自爆。 “第三,绝对意志。人类目前已知会损害精神力的三种情况——濒死、恐惧、直视混乱,均无法对其造成任何干扰。 “第四,降临状态。在迫近生理极限时,会以难以解释的状态苏醒——体能大幅强化,异能成长加快,极度自我,意志与身体都更加强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遏制着心尖的颤栗。 “守序者安隅,暂时分类为空间系能力者,目前觉醒异能:空间折叠、被动引爆。他已经超越了人类目前所有可想象的异能上限,但他确实没有、也不可能发生生物畸变,他……仍然是人类!他的弱点,也是这具人类之躯。” 有人颤声道:“安隅还好吗?他很久没动过了。” “生存值已经下降到不足5%了,他伤得好重,还能挺过去吗?” 屏幕上,安隅一动不动地在血泊中呆坐。 那双眼眸中的赤色愈烧愈烈,寂静中,一滴泪忽然从眼眶中滚落,落入被紧攥的半张脸皮。 “他在哭吗……”大脑研究员怔道:“律在战报里说,他有很强的血性,但个人情感非常淡漠。在出发前的所有试验室测试中,他也从未真正流过泪。” 准确地说,安隅确实因疼痛和恐惧生理性哭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真正流露悲伤。 许久,他才缓缓从地上撑起来,晃到床边,把能源核小心揣进口袋。 又走到柜子旁拆了两块压缩饼干,站在原地安静地咀嚼。 他打开作战公频,那里如预料般吵闹翻天。 “警报!全城的畸种都在向T区5栋靠拢!” “畸潮移动的速度非常快!我们真的不阻止吗?!” “预计五分钟内,它们都将冲入安隅目前所在的大楼!” “不太对劲,自从真正的超畸体死亡,这些畸种的生命似乎开始相互关联了!” “是啊,老子明明杀死了一只,转眼就爬起来,见了鬼了!” “可能要同时杀死所有畸种,否则它们会无限重生!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热武器呢?主城!热武器到哪里了?!” 黑塔立即接入。 “距离热弹发射还有8分30秒!” “热弹落点:T区5栋。地面覆盖半径:全城。” “所有守序者,请在翼组的配合下进行高空规避,安全高度:3000米。” “安隅!羲德准备接应你!请带能源核安全撤离!” 门被推开,羲德大步进来,“你还好吧?跟我走!” 安隅背对他,嚼着饼干踱到窗边。 低保宿舍唯一的优点是视野好,站在这儿,能将整座饵城收入眼底。 铁灰色的城市废墟中,大片黑压压的畸潮从四面八方迅速拢来,一眼望不到尽头,像要蔓延到天际,重续那刚刚消散的瘴雾。 将53区夷为平地,确实是最干净的处理方法。 但是他不允许。 纵然昔日也非乐园,他亦绝不能容忍这里今时沦为废土。 安隅一把破开窗,染血的发在风中鼓动,他垂眸看着已经涌到楼下的畸潮,从床上揭过那份饵城日报。 头版头条:《专访首位出身53区的军部长官!——凌秋:贫民窟与理想国》。 缺失了照片笑脸的报道在空中打着旋飘落。 一声清越冷冽的鸣叫划破天际,羲德带着安隅冲上高空。 地面上,大批丧尸畸种正疯狂地挤进那栋建筑,它们为了冲进去,不惜将肢体压缩、折叠,踩踏着彼此争先恐后地涌入。 安隅一手抓着羲德的背,神色恢复冷冽,明明已经离那栋楼很远了,但楼影却依旧清晰地映在红瞳之中。 不仅是5栋,周边所有被畸潮殃及的建筑都在那对红瞳中浮现,如神明之眼。 高楼开始震颤,随着安隅胸口逐渐剧烈的起伏,那些高楼一次次瞬间闪烁到空中,又重重砸回地面! 每一次落地都有大量畸种被抖落,但它们又很快爬了回去,张牙舞爪地追赶末日列车。 闪现高度一次次突破,第四次突闪,足有近百米! 乃至于它跌落时,大量钢筋与碎土块滚落,楼已经濒临瓦解。 羲德突然明白安隅想干什么了,一种惊悚的感觉爬上神经,他突然感到背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敬。 他想做的事极度疯狂,绝对超越了贫民窟小喽啰该有的认知,甚至超越了远方黑塔中那群人类精英。 “安隅。”羲德轻声道:“百米已经很了不起,但还远不到规避高度,放弃吧。” 安隅伸手抓住羲德的肩,过重的伤势让那只手冰冷,习惯了高体温的羲德被他冰得打了个寒战。 “还没尽力,我还没有用到你。”安隅说着,瞟向羽翼周边窜动的火焰。 羲德的畸变体征是凤凰金翼。 畸变基因通常在畸变体征器官中浓度最高,透过那些赤金的火焰,他看到了翅膀下不属于人类的肌骨与血管。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资料显示你的基因熵有28万,不知道和十目蛙舌谁高……” 羲德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是吧,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安隅认真答道:“有,但不多。长官说的。” 他轻轻触碰着那炙热流火的羽翼,轻声道:“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鸟类基因,而且你的畸变方向是幻想生物,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 ” 羲德沉默了片刻,忽然笑出声,“你这个疯子!” 难怪安隅反常地让他不要走远,原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或许从他开启第一场狩猎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步。 秦知律千挑万选,最后竟然监管了这么一个聪明又坏心眼的家伙! 但也许正是这种家伙,才够资格俯瞰天梯。 凤凰金翼凶猛地划破云层,羲德眼中跳动着狷傲,“不过,我最喜欢疯子。” 金翼下的血管鼓出,安隅抽出短刀划破掌心,又反手挑开了那根血管。 伤口迫近流火,剧烈的灼痛让他另一手死死薅住羲德的翅膀,羲德嘶了一声,却顾不上劝阻,他正调动自己全部的精神去主动感染安隅。 耳机里,黑塔决策员们集体惊慌。 “羲德!你在感染安隅?” “他疯,你也陪他疯吗?”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53区不重要,安隅才是最宝贵的!听懂了吗?” “他虽然不会畸变,但感染会带来生理伤害,他已经临界了!” “他快要撑不住了,羲德!停下!” 安隅自动屏蔽掉那些声音,“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尝试获取我的基因。” “我在努力抵抗,我现在大致能理解那些馋虫了。”羲德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诱人。 安隅轻叹一声,“这就是问题了,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攥着翅膀的手越来越紧,羲德第一次在疼痛中感到兴奋,但终端越来越刺耳的生命报警又让他也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喊安隅的名字,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地面上,整个低保区的数十栋高楼突然消失,下一瞬,直接闪烁至高空。 耳机里搏颤声汇报道:“长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保区突然出现在高空,高度1050米!” 这一次,那些大楼悬浮在那个高度静止住了,没有下降。 但羲德感到安隅已经浑身紧绷,竭尽全力,却也只能让那片区域停留在那个高度而已。 报警声撕心裂肺,持续的感染使得安隅的生存值从5%又迅速下降到3%。 “安隅。”羲德遗憾道:“规避热弹的纵向高度要3000米,你尽力了,你……嘶!” 安隅另一手执刀,竟生生地将那根血管剥出一截,粗暴地从他翼上扯出,反手插入自己胸口。 生存值2%! 鲜血淋淋漓漓地滴落在羲德背上,他在巨大的惊悚中竟然察觉不到痛,颤声道:“安隅……住手!你撑不住的,你……” 安隅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空中楼影,那对浓郁红瞳中,低保区楼群再次从高空突然消失,瞬息后出现在更高处。 “长官!”搏颤抖道:“高度1400米——” 又一闪! “1500——” “黑塔通告。热弹将在30秒钟后发射,预计36秒抵达,请守序者注意规避。” “1600——” “1800!” 1%! 羲德背上猛地一沉,安隅已经撑不住,双膝跪在他背上才堪堪撑起上身。 血色正从那本就苍白的脸上迅速消失,唯有那双红瞳燃烧着疯狂。 他稳住身体后,又一次,将匕首伸向了羲德另一只金翼。 “安隅——”羲德眼眶温热,“人命可贵,但跟53区的人命相比,你对人类的价值更大!收手吧!” 安隅耳机里的频道不断跳转,上峰、研究员、守序者……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疯狂接进来劝阻他。 “安隅大人,不知道您在干什么,但请您收手吧!” “不要为了一座饵城牺牲自己!53区不值得!” “这座饵城已经没有几个人类了!” “这是一座空城!是一座空城啊!” 蒋枭虚弱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真切,“请您活下去……不要做傻事。” 安隅在剥出羲德第二根血管前,从耳朵里扯下那片薄膜耳机扔了。 吵得要死。 这群人凭什么觉得可以左右他的决定。 他竖刀于眼前,刀刃映入红瞳,从中切断高空悬立的楼影。 落刃之时,一阵清冷的风忽然吹过,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 有一刹那,安隅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将刀直接捅向身后。 但他很快便醒了过来——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被手套摩挲的感觉。 秦知律临时获取了搏的基因,振着一对漆黑宽阔的羽翼,立于高空。 肃杀之气盖过了羲德的一身流火。 他将安隅搂在怀里,目光触及安隅胸前淋漓的鲜血,皱眉。 “状态觉醒,不把长官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从哪学的阳奉阴违?”他低声责备,“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等我?” 安隅凝视着高空中的楼群:“放开我。” 切断和羲德的联系,再加上迅速流失的体力,让他失去了对那片空间的掌控。 低保区正在重力作用下迅速下降,且降速越来越快。 “距离热弹落地还有最后10秒!” “所有守序者注意规避!” “律!立即带安隅撤离!” 秦知律也扔了耳机。 “我说过,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他语气沉静,“也说过,你需要的是我,只能是我。” 安隅察觉那个说话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气息喷在颈侧。 黑翼扇动空气,在庞大的气流振动中,那只手将他的腰揽得更紧了。 “专注。你可以做到的。” “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秦知律轻轻侧过头,挑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没有旧伤的位置,将牙齿抵在安隅颈侧。 安隅忽然一怔。 秦知律确实只是个人类。 正因如此,他常常下意识地会忘记,秦知律才是目前人类已知基因熵最高、最混乱的存在。 “5!” 颈侧的皮肤被牙齿割开,一丝轻微的痛楚弥漫。 被感染了那么多次,这却是最温柔的一次。 巨大的呼啸声自安隅意识深处而起,席卷之处,是前所未有的磅礴和安宁。 他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快要落地的低保区倏然消失了,而后冲破所有人的视线,出现在规避高度之上! “4!” 空中的守序者几乎看呆了,惊慌地临时下调高度防止误伤,但还没来得及就位,低保区再次一闪——高度6000米之上,远离了全部的楼宇和人群,让他们仰望都吃力。 “3!” 最后一闪! 万米高空。 那个陪伴了安隅十年的地方,终于和53区彻底分离。 安隅扬起头,红瞳中映照着高处灰黑的断壁残垣,和楼影里满载的畸种。 没有等来倒计时结束,热弹在万米之上,与空中的低保区轰然相撞! 一朵白亮的蘑菇云在高空炸裂,升腾,又消散。 世界在巨大的声浪和火光中归于死寂,所有错乱的生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瘴雾消散,只剩下天际刺眼的光和热浪。 以及秦知律揽在安隅腰上的,那只手。 终端的生存判定停在了1%,或许是秦知律创造的伤口太小,他的感染竟然没让安隅的生存值继续下降。 那种状态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心像是突然被挖空一块,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小小的饵城。 53区终于回归了往日的样子,只是从前的低保区已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块光秃的土地。 他终于把53区还给了凌秋,也终于亲手埋葬了这里。 埋葬了这个丑陋,苟且,绝望的。 这个给了他哥哥,陪伴他懵懂生长,又注定从他生命中剥离的。 贫民窟。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5 传说 有一位传说中的守序者。 他是与尖塔未曾谋面的同行人。 没能等到灾厄终结,也未亲见秩序回归。 但他获得过一滴眼泪。 第21章 主城·21 “所以, 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因为无人知晓,在那微如露水的眼珠背后,是谁在窥视苍穹。” 教堂的最后一声钟声落下, 诵台后的男子合上诗集,安然微笑。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首诗。明晚是为53区举办的夜祷会,希望您带着一颗平和的心前来。那么, 主城晚安。” 人们从高低错落的木椅上起身,怀抱诗集, 向他点头致谢。 一个小女孩蹬蹬蹬跑上台, “眼!为什么兔子这么厉害?” “那只是个比喻。”他笑着把她抱起,指着玻璃缸里一尾纤细的金鱼道:“把兔子换成它也是一样的。庞大之物喜欢隐匿在微小的视线中窥视, 因为祂们从不需要彰显自己的存在。” 小女孩想了想, “金鱼确实很弱,我妈妈说,金鱼畸种很难感染人,就算感染了也对人类没什么威胁。” 她伸手撩开他银灰色的发,在额头上湿漉漉地亲了一口,“诗人,你为什么叫眼?你也想成为庞大之物窥视世界的眼睛吗?” 一位穿长裙的女人走过来, 把她接回自己怀里,“不许没礼貌。” 女人转而虔诚地对眼行了一礼, “诗人, 明晚见。” 眼温柔微笑,“晚安,夫人。” 等待人群散尽, 他卷起衬衫袖摆, 把散落一地的蜡烛一一吹灭, 在幽暗中沿着盘旋向上的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塔尖,站在窗前仰望。 苍穹之上,月光格外稀薄。 “第一枚制动齿轮,竟然越转越平稳了。” 深灰的眼眸中似有星云快速流动,静谧而璀璨。 他喃喃道:“已经七天了吧……” * 安隅一直昏睡到第八天傍晚。 坦白说,这比他预计的要短太多了,他听说后甚至有点焦虑,担心自己因为睡太少而折寿。 如果不是有个自称是上峰之一的家伙坐在对面盯着他,他很想直接闭眼进入下一觉。 约瑟,三十岁左右,白胖,说话轻声轻气,喜欢假笑,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这是安隅和他相处十分钟后的判断。 这种人自称上峰实在太过诡异,就像此刻的这间试验室一样诡异。 被临时改造过的大脑试验室,墙壁贴着据说有助放松的绿色壁纸,墙角堆满大大小小的毛绒兔子,屏幕上还在循环静音播放着《超畸幼儿园》。 据约瑟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安隅在睡梦中也感受到被主城爱着。 安隅怀疑这些阴险的主城人正在尝试一种很新奇的刑讯方式。 尤其是,此刻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桌子面包——长的圆的,鼓的扁的,嵌着水果、淋着奶酱、撒满糖霜……房间里浓郁的香甜让人昏头,约瑟声情并茂地介绍了每一款,但安隅始终没有表情,因为眼下场景实在太像凌秋科普过的断头饭了。 “您有什么不满吗?”约瑟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 上峰把他的神秘状态称为“降临态”,降临态结束后,他看起来就像完全回到了从前。 只有安隅自己能感受到差异——他永远失去了敬畏之心,降临态结束后,脾气确实温和下来,但那更像是主动选择缩回到凌秋教育过的礼貌壳子,和外界保持友好与疏离。 安隅垂眸想了一会儿,“长官呢?” “律在履行一些工作义务,就快回来了。”约瑟挤着一脸横肉微笑,“您很渴望见到他吗?” “嗯……” 虽然说不上怕,但这些掌握资源的人类组织仍然让他不安。毕竟人类不是畸种,可以用一百种朴素的方式杀死他。 只有秦知律能在人类面前保住他,这是秦知律承诺他的。 约瑟立刻低头唰唰唰地写了起来。从他进门起,安隅每开一次口、视线挪动一次,都会触发这种速记行为。 约瑟试探地问道:“根据我的观察,您此刻的性格介于初始态和降临态之间,更偏初始态,这符合您的自我感知吗?” “算是吧。”安隅回忆着,“那天我确实有一点失去耐心。” 约瑟的圆脸隐隐发绿,小声嘀咕,“只有一点吗……” 安隅诚恳道:“很抱歉,降临态到来时,我似乎没有自我约束的意识。虽然我从未遗忘我的邻居,但当时我把他教导的礼仪全都抛到脑后了。” “哦不不不!”约瑟慌乱摆手,“那也是一种,嗯……很棒的人格魅力,当时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为您独特的气质所折服。”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他脑门上滚下来,他强颜欢笑道:“但您现在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您和我都不会战战兢兢,我们站在一种平等的关系上交流——”他机警地停顿,“您觉得呢?” 安隅摇头,“不平等。如果你们想杀我,我仍然只能接受。” 约瑟膝盖一哆嗦,“不会!我代表黑塔对您献上崇高的敬意,我们不会再伤害您了,请您务必要相信这点!” 安隅并不相信,他看了眼门,又一次问道:“长官到底去哪儿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放心,他知道您在这里。”约瑟指着桌上的面包说道:“苏醒后的第一餐本该清淡些,是他执意让我们给您准备面包的。” 这句倒比较可信。 安隅想了想,终于朝面包们伸出了手。他没有碰那些高级货,而是保守地选择了角落里的粗麦面包。 牙齿咀嚼上富有韧劲的麦仁,他的坐姿明显松弛了一些。 约瑟又低头写了几笔,说道:“请您保持现在的放松状态,接下来我想代表黑塔和您聊聊。” 比利说,重大任务后的谈话非常繁琐,上峰要求事无巨细地回顾每一个环节,事后还要提交厚厚的报告书,没个十天半月绝对写不完。 安隅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约瑟却道:“关于53区,上峰理解并感激您所做的一切,律希望我们不要打扰您,因此报告将由其他守序者完成。我们主要想和您沟通之后的事。”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斟酌,“您可以选择离开,但我们真切期盼您能正式加入尖塔。留下来,最直观的好处是衣食无忧——尖塔有顶级餐厅,大量娱乐设施。此外,任务中获得的战绩积分可以等额兑换现实货币,满足一切物质需求。” “而您还将拥有特权,由于您是人类基因,可以自由进出尖塔,我们为您安排了两位主城生活助理,尖塔里是比利,尖塔外是严希,此外,您也无需顾虑守序者每年至少2次任务的考勤指标。” 安隅消化了半天,有些吃惊。 “意思是,一辈子不干活,白吃白住到死也行吗?” 约瑟摆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是的,我们对您的人生观已经有所了解,完全尊重。” “那——刚才说的免费餐厅……”安隅犹豫道:“每个月有餐标吗?” “餐标?”约瑟反应了一下,连忙摇头,“当然没有!随便您吃!” 不用出任务,活在主城穹顶保护下,有吃有住,食物不限量。 凌秋常常鄙视他白嫖低保资源的行为太不要脸,要是知道了他甚至能白嫖到尖塔头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安隅放空了一会儿,又拿起一条面包,一边咀嚼一边思考。 凌秋死了,低保宿舍炸了,53区其实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 约瑟又道:“您不必着急作决定,可以在主城休息一段时间慢慢考虑。” “那休息期间……”安隅看向桌上的面包。 “包吃包住!”约瑟已经彻底跟上了他的思路。 谈话的最后,约瑟正色道:“我们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您的空间系异能独一无二,只有黑塔、大脑、尖塔高层人士知情,希望您能暂时对190层以下的普通守序者保密。” 安隅困惑道:“可是在53区,很多人都看见了。” “但他们并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约瑟微笑,“现在尖塔流传着各路传言,还请您保持沉默和神秘。此外,我们也希望您能过得开心,有烦恼时多向外寻求帮助,尽量不要伤害自己。” 安隅有点发懵,“不要伤害自己?” “可以吗?”约瑟的语气像在恳求。 好奇怪的要求。 安隅只能点头,困惑地又拿起一条面包,一边掰成方便随身携带的小块,一边皱眉思考。 约瑟低头在记录上写道—— “要求安隅控制自虐行为,不可避免地对他造成了心理压力。” “目前已知能缓解安隅心理压力的事物包括:面包(首选),律(其次),居所与金钱(再次)。” 很快,上峰就安排了人送安隅回尖塔。 这一次,没有头罩套头,自动驾驶的车上除他之外只有一个人。 “严希。” “被您记住名字,我很荣幸。”严希失明的双眼凝视着空气,微笑道:“53区爆炸后,全世界都在下雪,昨天夜里雪忽然停了,我还在想您会不会醒,再睡下去就要错过纪念53区的夜祷会了。” 夜祷会…… 凌秋提起过,人类基因分级制度拆散了太多家庭,绝大多数主城人都有至亲好友分散在各个饵城,因此每当饵城遭灾,看似平静的主城实际上溢满泪水,人们会齐聚中心教堂,为逝去的同胞办一场祝祷诗会。 “抱歉,我不该这么快就提起53区……”严希的声音低下去,“你邻居的事,我很遗憾。” 安隅偏过头看着车窗外。 主城没有风雪,清洁而恢宏的建筑高低错落,夜色下的街道流光溢彩,满是忙碌和欢声笑语。 这是饵城从未有过的景象,凌秋说过,在几十年前,这是人类习以为常的安宁。 安隅轻声问,“你在这里有其他亲人吗?” 严希笑笑,“没有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父亲不久前遭遇了畸种袭击,母亲和妹妹都在那辆摆渡车上。” 安隅回头看着他,“那以后呢?” “生活总要继续,万幸,我还有喜欢做的事,大脑已经帮我研发了机械眼,手术安排在今晚的夜祷会后,我很快就能重新做研究了。”严希笑笑,“听说我会成为您的助理,噢,请您不要感到压力,如果您选择离开,也可以把我当成一个主城的朋友,想起时随时找我。” 他顿了顿,对着安隅的方向微笑,“我很乐意恭候您。世上还活着那么多人,但只有您见过她们最后一面。” 安隅对着那双空茫的眼,一时无言。 他果然还是不擅长安慰人,长官除外。 严希轻声道:“其实去年我回过一趟53区,那时上峰正在确定能源核的藏匿地点,我负责去53区做技术勘察。当时我开车从家楼前路过,远远地还看到了妹妹。那天在下雨,她捏着一块豆饼坐在楼门口画画。可惜,能源核是高度机密,我没有停车。” “我猜,她们这次应该是来给我过生日的,说不定我妈还做了豆饼……”严希吁了一口气,低笑一声,“我是真的有点想念那个味道了,” 安隅下意识道:“豆饼的味道确实……” “我不该和你说这个,抱歉。”严希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晶莹,那双无神的眼看向窗外,“无论如何,灾难结束了,痛苦也总有散去的一天。安隅,不知道你有没有喜欢做的事,那会帮你熬过失去陪伴的日子。” 他把终端还给安隅,屏幕上跳跃着生存值——100%。 这是安隅第一次看到这个美好的数字,巨大的安全感包裹住了他。 严希对着他的方向微笑,“安隅,欢迎来到主城。” * 人类不能踏入尖塔,严希只把安隅送到门口。 安隅再一次见到了那座雕像。 它寂静地伫立在尖塔一楼大厅中央,穿军装的男人肃穆直立,双手托起一枚徽章,徽章的形状是层层叠叠的草芥包裹着一颗火星。 安隅轻声读出雕像底座的刻文。 “《人类联合法案·守序者誓约》 “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无底线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 “我将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毁灭。 “——守序者自我约束。” 雕像的男人轮廓沉肃刚毅,好似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安隅!宝贝儿!” 一声尖锐的鸟嗓差点把安隅吓死,比利站在电梯口冲他激情挥手,“你终于回来啦!” 透明电梯笔直向上。 电梯外经过的每一位守序者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多数人毕恭毕敬地朝安隅低下头,还有一些注视着他,目光复杂,但已不再如从前那样轻蔑恶毒。 “你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你吗?老天爷,53区的事在尖塔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等你醒来,终于!”比利挺着胸脯,仿佛扬眉吐气的是他,“我就说你肯定不普通!你必然是天选之子!” 安隅皱眉,“你当时说的好像是,每个畸变者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但最终只是个有点能力的小喽啰。” “我那是说我自己!上峰没告诉你吗?我已经荣幸当选为你的小喽啰了!”比利推着他离开电梯,“你在53区的东西已经放回宿舍,你清点好,看还缺什么抓紧下单。” 安隅一头雾水,“下单?我哪有钱。” “战绩积分啊。”比利纳闷道:“你没看看自己的结算吗?你现在可是暴发户。随便买,购物花掉的积分不会从资料卡中删掉,当然如果赌盘下注输掉的就要扣了。” 终端个人页有一个资产入口。 安隅点开明细—— 【53区秩序整顿任务】战绩积分结算 -参与积分:20,000(已结入) -完成积分:39,374(已结入) -队伍S级评价:50,000(已结入) -个人SSS+级评价:888,897(已结入) 【资产转入】-律于7日前赠与武器【秩序】(已归属) 【积分转入】-律于7日前预约转入【主城公寓1套】等价战绩积分(待结入) 【积分转入】-律于7日前转入54,900,000战绩积分(附言:100万赔率109.8,一人一半)(已结入) “想不到吧!”比利插着腰,“那个匿名下注百万积分的大佬是律!他在出发前就开始给自己的监管对象攒原始资本了!开盘那天,匿名和葡萄基本一人一半瓜分了对面全盘,紧接着一笔天价转账飘出来,大家才回过味来!我跟你讲,整座尖塔彻夜灯火通明,没人能睡着!那帮畸贼一个个嫉妒得发狂,健身房想找个空沙包发泄都排不上号!安隅!安隅你听我说话了没?!” 安隅听不到。 捧着终端的手轻轻颤抖,他盯着最终的汇总资产——55,898,271战绩积分,开始茫然地查位数。 “别查了我的宝贝儿,五千五百多万!”比利咋舌,“不用律奖励,你自己也能在主城买顶级公寓了!” 安隅立即问,“但公寓还是由长官出钱来买,是吧?” “是。”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安隅回身,秦知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依旧是一身硬挺的黑色风衣,冷沉肃穆。 但不知是否错觉,时隔八天,长官的眼角眉梢更加冷寂,像浸染了风雪。 安隅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那道小小的旧疤安静地贴在嘴角,八天前,当他咬在他脖子上时,这枚疤痕曾轻轻地扫过他的皮肤。昏睡的这几日,他在梦中反反复复回忆起那一瞬的触觉。 秦知律的唇色比往日淡了些,有些苍白。 “可算回来了。”比利如释重负,压低声问,“这次还好吗?” 秦知律随意地“嗯”了一声,目光把安隅从头到脚扫视一轮,淡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安隅拿终端给他看,“长官,我终于100%了。” 错觉似地,对面冷沉的黑眸中有一瞬的松弛。 “我知道。我有权限查询你的数据。” 那个声音有些疲惫。 安隅问道:“您这几天究竟在干什么?” “履行一些早就习惯的职责义务,只是这次时间长点。”秦知律把手套向上提了提,“好在赶上了。走吧。” “去哪里?” “53区夜祷会。”秦知律顿了顿,“去和凌秋,认真道别吧。”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严希(1/2)错过的豆饼 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那次转身是我本能和她们重聚的最后一次机会。 听到消息后,我还算平静。 毕竟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聚少离多和咫尺天涯都该被习惯。 但如果重来一次,就算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我也想停下车和妹妹打个招呼。 让她把手里的豆饼掰我一块。 豆饼的口感其实很粗糙,只有清淡的面粉香和豆香,也没什么能让人痴恋的甜味。 但咬上一口却能让人心安很久。 没有人能忘记妈妈惯做的味道吧, 无论在怎样的世界,这一点都不会变。 第22章 主城·22 晚风带着钟声走遍主城。 中央教堂的地上摆满白色蜡烛, 燃烧的烛泪流淌过底座上刻印的名字。 中间的巨蜡属于“53区所有不知名牺牲者。” 诗人手捧祷文诵读,平静的声音中透出力量。 “为每一个逝去的的灵魂祝祷—— “我们,于今日将思念燃尽, 化作烛火伴您远行。 “愿您安宁与自在,再无苦痛和惊慌。 “愿伟大的造物,怜悯每一个弱小的存在, 赐予我们、赐予它们永恒。” 人们围立在烛圈之外,双手合十, 闭目跟随他祝祷。 人群中, 安隅托着一根小小的白色蜡烛,对着底座上的刻文怔忡。 【在战斗中牺牲 ——守序者:凌秋】 “长官……” “虽然他与尖塔中的大多数守序者未曾谋面, 但他确实是同行人。”秦知律语气客观, “失去凌秋,于你,于尖塔,于人类,都是损失。” 那一簇小小的烛焰在安隅眼前扭来摆去,跳得很有力量。一滴烛泪淌下,在落到安隅手背上之前, 秦知律伸手将蜡烛取走了。 蜡油滴在皮手套上,立即凝出一小块乳色的腊斑。 安隅立即道:“我很抱……” “不需要道歉。” 秦知律倾倒掉过多的蜡油, 用一块手帕把蜡烛仔细擦干净, 又捧给安隅。 安隅正要接,他却忽然又把蜡烛往后一闪,让安隅扑了个空。 “嗯?” “我发现你有几句话总是张口就来, 像是背得很熟练。” 秦知律凝眉思考了一会儿, “我很抱歉。您说得对。求求您了。还有……” “谢谢和祝您成功。”安隅下意识接道。 他接完就立即抿住了嘴, 因为在那双黑眸中捕捉到一丝好笑的意味。 “这也是他教你的?”秦知律笑问。 安隅闷闷地“嗯”了一声,望着那簇烛火,“您要是希望我改掉——” “不用。”秦知律重新将蜡烛捧还给他,“不需要刻意改变。你早晚会逐渐回归自我,或许就是所谓的降临态,但渐渐地,它也不会再难以控制地降临在你身上,你会掌握开关,然后毁掉开关,与自我更融洽地相处。到那一天,你不再受任何摆布,看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你自己。唯有你的思想,你的意志,才是永不熄灭的烛火。” 安隅对上他深邃的注视,轻声重复道:“我的思想和意志?” “嗯。”秦知律朝诗人的方向颔首,“专心吧,为凌秋祝祷。” 那道沉肃的身影纵然匿于人群,却依旧挺立肃寂,他和所有人一起跟随诗人念诵。 “为凌秋祝祷—— “迎着光亮,斩断深渊。 “理想,必将在更好的世界得到存续。” 诗人深吸气,将祷文捧到那座巨大的白蜡前,看着它燃烧殆尽。 平和的目光扫过人群,他轻轻勾起唇角,提声道:“忧思在我心里平静下去——” 人们跟随开口:“忧思在我心里平静下去。” “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 “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 诗人停顿,淡淡微笑,“没有一片雪花会消融,正如每一分思念都将永远留存心中。那么,主城晚安。” 安隅品味着最后一句话,“没有一片雪花会消融……” 秦知律道:“人们用消融与否来分辨正常的风雪和灾厄的风雪。那些伴随灾厄而来的雪片永不消融,逐渐凝成白茫茫的雪原,笼罩住穹顶之外的世界。大脑做过很多次采样,每个碎雪片都被检测出了混乱的频率和能量波动,但无法拆译。因此雪只是个象征的名字,那根本不是雪,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安隅听得有些出神,凌秋从来都只教他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却从未像长官一样告诉他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以及,应当是怎样的。 人群开始散去,那些衣着体面的主城精英虽然红着眼眶,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和从容。 安隅举头环望高旷的教堂塔顶,“凌秋说,主城充满理性,原来也会有宗教吗?” 秦知律摇头,“这只是自我开解,算不上宗教。主城从不比饵城轻松,极致的高压让人们需要随时随地寻求开解,所以诗人在主城的声望很高。” 安隅闻言看向诵台上那道纤细柔和的身影,“那除了找他开解,还有真正的宗教吗?” “主城禁宗教。绝对理性,绝对价值,绝不辜负。这是主城的使命。”秦知律顿了顿,“我知道饵城遍地宗教,潦倒苦痛的生活确实需要信仰依托,因此上峰从不插手。” 秦知律话音落,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他走向人群中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穿着华丽的黑绸衬衫,袖子挽起,结实的手臂上盛开着大片黑蔷薇纹身,气势逼人。 安隅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观察着诵台后的诗人。 诗人就像笼罩在一层雾后,朦胧温和,毫无攻击性,让他罕见地觉得舒服。 摆渡车上,小女孩读的那首诗应该就是他的作品。 察觉到他的视线,诗人放下手中的东西,朝他走来。 “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他优雅地微笑,“我叫眼。请问,该怎么称呼?” “安隅。” “很特别的名字。”诗人注视着他,“你的眼睛让人感到平静。正好,可以帮我拿几根蜡烛吗?我想上塔顶找一本诗集。” “好。” 安隅从地上拾起两根没有刻文的蜡烛,跟在诗人身后,一步一步攀上那环形的台阶。 教堂到处都散落着诗集,有种浪漫的凌乱感。诗人翻找了许久,终于将一本没有名字的诗册握在手里,回头望向窗外,轻道:“我总是能在苍穹上看到一大团波动的破碎红光,你能看到吗?” 安隅茫然地看向外面——那只有一片干净的夜空。 诗人笑笑,“无妨,就当我是写诗写魔怔了吧。那些汇聚的破碎红光越来越壮大,但几天前,东南角那几团忽然融在了一起,不再乱动了,我也为此舒心不少。” 他语气微顿,“我在它们背后看到一枚齿轮的轮廓,是齿轮延伸出的制动线束缚住了那些红光。” 安隅很少遇见会让他想要聊上几句的人,可惜此刻他搭不上话,因为凌秋没教过天文。 诗人将手里的诗集递给他,“请收下吧。” “送我?” “就当是谢礼吧。”诗人笑道:“我把宁静带给主城,自己却常常思绪烦躁,看着你的眼睛让我很平静。这是我没有公开发表过的诗集,如果有读不懂,可以随时来教堂找我。” * 主城的夜晚满是霓虹。 安隅跟着秦知律步行回去,秦知律问道:“上峰和你说过,希望你留在尖塔吗?” 安隅点头,“我还在考虑中。” 他犹豫了一会儿,“长官,您当时为什么选择我?因为我的基因熵是零吗?” “不仅是基因熵。”秦知律自然地答道。 “那……” “还有精神力。听说你在诱导试验中精神力毫无波动,那一刻我就做出了决定。” 安隅不明所以,“这很罕见吗?” “前所未有,这代表着绝对意志。”秦知律转身看着他,“绝对意志,加上绝对不受感染,你达成了一道不可破的秩序。” 安隅有些茫然,他觉得长官虽然在看着他,但并没有和他对视,而更像是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从对面的玻璃橱窗中,也看到了自己金眸的倒影。 看着看着,他眼睛直了。 “唔?”秦知律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向身后。 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后整齐地排列着木质面包架,一筐筐面包摆在架子上,有朴实粗犷的黑麦棍子,可爱的小雪球似的牛奶团子,层层浇注果酱的黄金起酥,淋满可可糖浆的油炸甜圈…… 橱窗后的牌子上写道——“旺铺转让”。 安隅眼睛还在发直,秦知律已经转身,皮手套推开了那道温馨的木门。 清脆的风铃声响。 “你好。买店问价。” * 女老板年近五十,身材微微发福,笑容温和。 “本店只售不租,并且只卖给要继续开面包店的人。九千万一次性付清,赠送全套设施。” 安隅傻眼,“九千万?” 九千万能买半个53区了。 秦知律却道:“不贵。” “是呀,商铺和住房价格可不同,这儿又是主城中心,背靠核心商业区,白天不愁客流。喏,南面五公里就是军部方舱,那群大小伙子喜欢夜跑加训,从方舱一路跑到我这儿来,把面包全抢空。”女老板笑得合不拢嘴,“真能吃啊,我们面包师傅每天午饭后就要张罗着晚间上架了,不然都喂不饱他们。” “军部……” 安隅视线忽然落在墙上,那里贴满食客们的照片,有十几张都是穿军装的年轻人。 右上角,他竟然一眼看到了凌秋。 洗得发灰的黑背心扎进军裤里,他在人群中高高举着一条咬了几口的棍子面包,腮帮子鼓鼓溜溜,笑看镜头。 女老板感慨道:“有面包就有希望,如果不是身体不行了,我真不舍得把它转出去。” 安隅感到心跳加速。 “能再便宜一点吗?”他听见自己小声问。 女老板问,“你有多少?” “五千五百万。” 女老板笑容温和,友好地把他们请了出去。 * 回到尖塔,安隅仔细清点了从53区带回来的物资。 从资源站缴获的面包一个不少地冻在小冰柜里,搏送的两只补剂安静地摆在床头,此外,还有已经烂得抽条的那身囚服。 他从囚服口袋里如愿摸出半根章鱼脚,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当时特意没吃完留下来的,打算作为“秦知律周边”,找个机会送给蒋枭,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 洗过澡后,安隅点开了战绩积分商城。 什么高杀伤武器、顶级食材、艺术品都骗不走他的钱,他直奔目的,给自己挑了两样必需品。 一是外套分区最便宜的罩衫,背后有一个宽大的兜帽,能完全遮住头和脸,对社交困难人士非常友好。 衣服只要199积分,每添加一种染色要多付150,安隅毫不犹豫地跳过了染色步骤,保留初始的纯白选项。 另一件则是高科技材料绷带,商品描述写道:【能阻隔绝大多数的刀刃——即便真的被割裂,独创的材料也能迅速创造表面张力,让绷带下裂开的伤口完美对接,告别血流而亡的风险。它如同一件可穿戴装备,可以重复使用,水洗无忧。一盒两条入。】 一盒要3999积分,这个价格已经高到会让安隅产生犯罪感,他点进点出十几次,最终靠着回忆锋利的蛙舌从百米之外朝脖子抽来那一刹那,才咬牙下手。 总计消费4198积分,账户余额55894073积分。 要想买下面包店,还差三千四百多万,这趟53区任务入账大概一百万,想要攒够钱,还得再做35次相同难度的任务。 安隅捧着终端发呆,把这个算术题心算了一遍又一遍。 终端忽然弹出秦知律的聊天框。 -想买面包店吗? 安隅眼睛一亮:您承诺的公寓,可以换成面包店吗? -不行。价差太大。 安隅想了想:那可以把公寓的钱折给我吗? -也不行。答应奖励什么,就是什么。 安隅缓缓打字:求求您了。拜托。 隔了很久,对面再次冷冰冰地抛来三个字。 -不可以。 不要脸的法子失效了。 安隅叹气,正打算关掉聊天框,屏幕又弹出新的消息。 -但可以借钱给你,不限时、无利息,只要你永远留在尖塔。 -售价偏低,尽快考虑。 条件很诱人,但留在尖塔这事让安隅有些不安,尤其是当它加上了“永远”二字。 一念之差,刚到手的自由人生和浩荡家财就要离他而去。 可那间明亮的面包店,竹篮里散发的面粉香,凌秋开朗的笑脸,又都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他焦虑地走到墙角,老姿势抱膝坐下,心不在焉地戳着终端。 个人主页里躺着999+好友申请,系统已经自动灰掉了普通守序者,帮他一键通过了那些来自190层以上的申请。 安隅发现自己可以看到好友的“朋友圈”,和对外公开的个人主页动态不同,朋友圈里发的东西只有互为好友才能查看。 5分钟前,祝萄刚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身黑色紧身作训服的唐风正伏案写材料,身边的文书已经堆成小山高,桌上散落着咖啡罐。 @葡萄:写53区任务汇报这种苦差事果然还是要交给长官,我们植物哪做得来这个。 下面跟着一片“哈哈哈”,唐风回复道:惯的你。 2小时前,搏也发了一张照片。 拍摄点是尖塔塔顶,夜色下的主城恢宏而安宁,构图中心刚好是教堂。 搏没有留下文字,只敲了一个白蜡烛的表情。 朋友圈迅速帮安隅补上了这几天尖塔高层发生的事,就像他从前每次沉睡醒来时收到的《53区八卦小报》,竟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安定感。 刚返回主城那天,祝萄已经完全被榨干,尖塔第一奶妈的骄傲让他对自己在最终时刻没能奶上安隅而耿耿于怀,自闭在房间里和自己生闷气。 唐风为了哄他,违规半夜带他去一家无人超市散心。祝萄坐在推车里吃冰淇淋,开心地对着长官的镜头比耶。 随后几天,唐风去出了一趟任务,他在任务中故意接触了基因熵比自己低的狼型超畸体,顺利完成了二次畸变,目前的畸变型是“羚羊兔”叠加“灰狼”。 那条动态下跟着全体高层的评论,就连秦知律都回复了一条“恭喜”。 昨天清晨,羲德带着搏去沙滩边看日出。搏裹着一件工业风的大外套,有些无措地举着两根燃烧的烟花棒。 照片远处还有另外两道身影,只是跑得太远了,没有被镜头捕捉清楚。 尖塔高层,似乎远比外界感知到的有温度。 安隅继续往下刷,指尖忽然停顿。 八天前,秦知律也发了一条。只有两个字——“出现。” 秦知律的头像是一片深黑,账号创立于十年前的2138年5月。自创立起,只发表过两条内容。 除了八天前那条“出现”,就是创号之初留下的两个字——“等待。” 安隅不知道这两条文字是否有所呼应,但它们相隔十年,如果真有呼应,这份等待也太过漫长。 他正出神间,门忽然被敲响。 门没关严,直接从锁扣里滑开,秦知律出现在门外。 安隅起身,“长官有事吗?” 秦知律举起终端朝他晃了晃。 “我还没想好……”安隅犹豫着,“可以再给我点时间吗?” “不需要纠结。”秦知律语气果断,“不如我们再简单一点。不强迫出任务的前提下,你在尖塔留一年,一年后,如果你愿意永远留下,那我们的欠债一笔勾销。如果你要离开,我们再讨论还钱的事。” 一年后,面包店应该已经有可观的收入。 安隅眼睛一亮,“那利息和期限呢?” “不变,不限时不收利。我很快就要去出任务,要买店尽快,明早前给我答复。”秦知律说着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忘记问,你现在还能用出异能吗?” “唔……”安隅反应了一会儿,“您是指这个吗?” 下一秒,他从秦知律对角线遥远的另一头瞬间出现在秦知律面前。 昏睡几天,操作不那么熟练,有点叠过头了。 导致他几乎贴着长官的鼻尖。 秦知律沉默片刻,“其实你口头回答就好。” “……哦。” 安隅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尽量委婉道:“现在也还可以主动使用能力,但比较受限。比如刚才这一次,我现在就有点饿了,而且……”他有些心虚地停顿,“有点想原地睡觉。” 他说完却发现秦知律皱眉看着地上,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他顺着长官的视线低头——地上躺着半截漆黑的章鱼脚。 秦知律的表情十分复杂。 “没吃完么,还带回来了?”秦知律顿了顿,“可能已经……不太新鲜了。要不,丢了吧?” 安隅闻言立即把章鱼脚捡起来,揣回口袋。 “我要留着的。”他警觉地看着秦知律,“要永久收藏。” 秦知律愣了一下,“永久收藏?” “它很重要,以后的安全感就靠它了。”安隅捂着口袋,“让我留着它,可以吗?” 一脸正义虔诚,完全不像喜欢收集长官畸变肢体的变态。 …… 第二天清晨,安隅终于决定接受借钱盘店这件事,打算去找长官签一份书面协议。 一开门,门口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黑盒子,他揭开盒盖,对着里面的东西陷入迷思。 ——那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漆黑章鱼玩偶,十几条软乎乎的触手团在盒子里。 他困惑地把那玩意从盒子里抱出来,触手自然而然地垂下,在身上轻轻摩擦。 体积有点太大了,说不清是他抱紧了章鱼,还是章鱼抱紧了他。 安隅在尖塔商城里检索到了商品编码——【章鱼型哄睡玩具,1800支长绒棉配合古法织布手艺,打造顶级亲肤感。软萌治愈的章鱼微笑让人身心放松,漆黑的颜色设计完美融入黑夜,温柔细腻的触手将您环绕,让您安睡久久。价格:12999积分(可通过商店7折回收)】 困惑的金眸在看到价格的一瞬骤然亮了起来。 秦知律从隔壁出来,略微停顿,“这是任务结束的小礼物,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喜欢。” 12999,打折出掉净赚9099元。 安隅将章鱼抱得更紧了,“谢谢长官。它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6 葡萄与搏 尖塔高层小朋友们劣迹斑斑。 违规的事从不少干,而且大多数都有长官撑腰。 比如葡萄,眼馋人类社会,风就隔三差五半夜带他去逛无人超市、玩午夜游乐场。 对此,上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搏比葡萄更渴望回到人类社会。 但搏太过孤高,因为被明令禁止,所以绝不越雷池半步。 他只会在难过时独自跑到塔顶那方狭窄的小窗前,远眺从前的校园。 后勤每隔一段时间上去,总会发现好几排空可乐罐。 搏很少直白坦露情绪。 每当察觉到他情绪波动时,羲德就会带他去海边放烟花,虽然大家都觉得搏并不喜欢这种幼稚的活动,但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炽烈的花火映在他眼中格外好看。 像是能把那冷清的小孩点亮。 ************ *忧思在我心中平静下去, 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泰戈尔《飞鸟集》 第23章 主城·23 “安隅, 您即将正式加入尖塔,请确认。” “确认。” “您的绑定武器分别是重型狙击枪【破晓】和短刀【秩序】,分别继承自守序者凌秋、守序者律, 请确认。” “确认。” “作为高层直系,您将拥有代号,上峰建议为【空间】, 您可以自行修改。” “不需要修改。” 天梯上,199层的金色光点闪烁, 一张资料卡在所有守序者的终端上自动弹出。 【代号:空间(安隅) 199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律 畸变型:无 基因熵:0(绝对感染抗性) 战斗特长:降临态(重度危险, 触发条件待探知) 综合战绩:5589万】 守序者们还没消化完,系统再次弹窗。 -律 已将安隅的代号修改为‘角落’, 附言:一个安全的小角落。 安隅不明所以地看向秦知律。 “你不是上峰的工具, 不要用异能类型来命名。”秦知律冷淡地暼过上峰沟通员,顿了顿,对安隅和缓道:“一个安全的小角落,希望这既是代号于你的意义,也是你于人类的意义。” “谢谢长官。” 安隅轻瞟了一眼墙角。 他有点喜欢这个代号。 每月一次的守序者会议,讨论高层事宜和近期畸变现象,在190层会议厅举办。 高层及天梯TOP100守序者全员到场, 其他人观看直播。 安隅一身白衣,宽大的兜帽罩住头发和眉眼, 跟在秦知律身后。他出现的一瞬, 整间会议室都静了下去,而论坛上则刷得快要炸了。 -他终于来了!!!!!! -白发白衣,好他妈酷。 -安隅:白色不祥是吧?没关系, 爷更不祥。 -哪有不祥?今早偶遇他和比利说事情, 声音好温和。 -我也听到过!感觉他本人和主页被贴的标签一模一样! 安隅落座点开主页, 头像下方刚刚拥有了第一枚粉色标签“谦逊强者”。 -嗯……我只能说,贴这种标的显然没去53区。 -基因熵0到底是什么怪物,绝对感染抗性是啥? -据说他在53区极限生存值不足1%,但是没感染。 -……这我是当笑话听的。 -不,这是事实。而且那个神秘的降临态……我只能祝你终其一生不会领略。 -这么恐怖吗?杀招是啥? -看不清。大概是想杀就杀吧。 -?? -据说畸种们人间蒸发,为此还有个新词——纳米级死亡。 -嘘,我听说是“吞噬”。 -不无可能,食堂人说他饭量巨大,还不挑,给什么吃什么。 -听说醒来后吃了一桌子面包…… -那算什么,听说在53区吃了一座饵城资源站的面包…… -那又算什么,听说在53区他还吃了两口律…… -???律也是能随便吃的吗?? 安隅的终端突然又跳出一条系统提示。 -恭喜您获得新的守序者标签(来自匿名队友)!这是您在任务中备受瞩目的表现! 安隅点回主页,“谦逊强者”被挤到了第二位,左侧赫然出现一枚血红的标签——“穷凶畸饿”。 金眸中缓缓浮出一丝困惑。 坐在旁边的秦知律忽然低声道:“还挺贴切的。” 安隅茫然抬头,“?” 秦知律一本正经,“不必理会,以后会有更离谱的。” 安隅再次:“?” 他心情复杂地点回论坛,更离谱的已经出现了。 -谢邀,53区增援之一。吞噬和暴食可能有,但感觉他的异能方向更像精神虐待。 -那岂不是和炎长官差不多? -精神虐待不准确,应该是更高级的精神控制之类。 -同53区回来,当时我在畸潮中看了一眼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对视,就很想跪下了。 -嗯,所以相比吞噬,我们更相信他的杀招是“命令”超畸体死亡。 -越说越离谱了…… -不离谱,他一声自杀令下,全城畸种冲进大楼,把楼顶上天,迎头被热弹送走。不然你以为53区是怎么保住的? -我不听我不信!!! -别不信,看看蒋枭现在的样子…… -好心疼,一开盘,积分跌得天梯上都查无此人了。 -有什么好心疼的,他完成了二次畸变,还怕冲不上来? -对啊,本来就是冲榜狂魔,据说现在斗志昂扬,buff已经叠满了。 -拿基因熵远高于自己的畸种完成二次畸变,怎么挺过来的?不是说他精神稳定性很差吗? -嘘,据说他获得了安隅的祝福。 -安隅的能力不是精神控制吗?? -不只有控制,还有祝福,总之所言必中、所愿必达,你们自己品吧。 -……神、神?? 安隅快要怀疑自己不识字了。 他带着满满的困惑点开蒋枭的资料卡——由于赌输1亿战绩积分,从天梯15一落千丈至900多名,但基因熵上升至接近4万,畸变型“红射毒眼镜蛇”后新增了“霞红章鱼”,战斗特长也多了一项“触手鞭打”。 这下好了,最想杀他的人每天都在变强。 安隅沧桑地点进蒋枭的主页,几秒种后,困惑地“嗯?”了一声。 旧标签“狂热律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新的“安隅激吹”。 如果没记错,他从前的签名——“我必与您并肩”,这个“您”是指秦知律。 而现在签名则改成了“感谢您的宽恕”,这个“您”——安隅很不想承认,他怀疑是自己。 秦知律瞟来一眼,“怎么了?” 安隅有点郁闷,“那半截章鱼脚,早知道当时就该全吃掉,现在都不新鲜了,好浪费。” 秦知律好像被这句话震住了。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清清嗓子,“下次有机会再切给你。” 安隅立即摇头,“那倒不用,您留给其他需要的人吧。” 他人生的饥荒期已经终结,坐拥吃不完的面包,这不比章鱼触手干净卫生多了。 凌秋说过主城人热衷开会,但他没说会议竟然这么无聊。 “人类基因在进化,五年前,一只基因熵300的昆虫可以无差别感染半座饵城,而现在,成功率只有不到20%。” “大脑对遗传与基因熵的研究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相信不久的未来,基因配型能帮助全人类提升感染抗性。但这背后的伦理问题还需要斟酌。” “人类的基因抗性在进化,可畸变方式也在改变,53区已经出现了光电辐射和意识占领,超畸体能轻易篡改时空秩序,我们面临的混乱,或许早就不止于基因层面……” 安隅正犯困,终端弹出严希的消息:店铺过户手续马上完成,登记名称为“角落面包坊”。店里原本的两位员工要留下吗? 安隅一下子精神过来。 -薪水多少? -麦蒂夫人负责烘焙,月薪一万二。许双双做店长,月薪一千块。在主城几乎不可能有更低的用人成本了,尤其许双双,只要一千块几乎是做慈善,她不缺钱,纯粹喜欢面包店的工作。 安隅立即让严希把人留下,再点开两个员工的资料细看。 麦蒂,42岁,高鼻梁深眼眶,有12年烘焙经验,不仅精通所有面包类型,还很喜欢研发新口味。 许双双,26岁,扎着高马尾的很爱笑的女孩子,毕业于顶级学府的能源专业,毕业后沉迷投资,是业内极有声望的匿名投资人,去年的客户平均年化收益率45%,她个人年收入高达—— 安隅把终端捧到眼前,“三千万?” 会议厅瞬间安静。 正在汇报的守序者恭敬道:“角落大人,您听错了,照然的基因熵不是三千万,是三万。准确的说,是三万二。” 安隅更茫然了。 什么照然? 秦知律瞟了他的终端一眼,“继续吧。” 察觉到长官的不满,安隅匆匆回了一句“务必把许双双留下”,然后装模作样地抬头看大屏幕。 屏幕上的照片摄于中心体育馆。聚光灯下的红衣男子身材高挑纤细,栗色长发披散及肩,他手握立麦,脆弱美艳的面庞和桀骜不可一世的姿态让满场观众为之疯狂。 安隅后知后觉,凌秋提起过“照然”这个名字——“出身饵城的时代巨星,在主城有无数狂热粉丝,每个月都有富豪邀请他到主城演唱。” “三天前,照然在返回饵城的路上遭到畸种群体袭击,跟随保护的军人不幸牺牲,但他却完成了畸变。由于同时感染了花豹和血雀两种基因,初始即为二重畸变,基因熵32096,能保留下人类意志非常罕见。可惜,他拒绝加入守序者阵营。” 叹息声一片。 对保留人类意志的畸变者而言,尖塔是唯一出路。上峰不可能放任这种潜在的感染源回到人类社会,如果他拒不加入守序者阵营,就会被秘密暗杀。 坐在秦知律对面的人忽然开口道:“这人我要了。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送来尖塔。” 熟悉的黑蔷薇纹身,是那天在教堂里秦知律特意过去说话的男人。 安隅点开了他的资料。 【代号:炎(靳旭炎) 尖塔2号高层 畸变型:黑虎、黑蔷薇 基因熵:32万 战斗特长:近身搏击、粉碎、精神虐待(陷入绝望) 综合战绩:145亿】 安隅的视线在“精神虐待”上停留了一会,因为刚才在论坛上也有人提起过。 他顺手也点开了198层受监管守序者的资料。那是一个代号为“眠”的女人,原名沈澈,此刻就坐在他对面,气质沉稳利落,让人联想到刀锋的清冷。 【代号:眠(沈澈) 198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炎 畸变型:睡莲 基因熵:11024(初始值) 战斗特长:净化(种子感染) 综合战绩:4.4亿】 羲德挑眉,“要了的意思是?” “我的第二个监管位。”靳旭炎看向沈澈,“等人过来,你带他熟悉一下环境。” 沈澈利落道:“是。” 羲德笑道:“最近高层新来的小朋友有点多啊,我们安和宁也才来没多久。” 搏旁边空着两个位子,羲德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安今天情绪不是很好,宁在陪着他。唉,敏感的小朋友怎么都跑我这边来了。” 搏惊讶道:“长官觉得我也敏感吗?” 羲德笑眯眯地,“你最敏感。” 他随手开了一罐汽水推过去,“敏感和情绪化是两码事。” 搏恭敬地接过汽水,有些无措道:“如果我任务中有哪里不够决断,请长官一定直说,我会努力改正。” “谁说我们搏不决断?”羲德笑着摆手,“放眼尖塔,除了长官们之外,就属我们搏最决断了。” 几位高层都在笑,羲德按了一下搏的头,“优等生,放轻松点。” 安隅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把高层的资料卡全点了一遍。 尖塔目前有5位高层长官——1号长官律,监管安隅一人。2号长官炎,监管沈澈。3号长官唐风,监管祝萄。4号长官羲德,监管搏、安和宁三人。最后一位长官代号深仰,畸变类型是鲨鱼,她似乎正带着监管对象出任务,没有到场。 安隅翻完资料卡,突然意识到每一队都有优势战场,比如炎组擅长雨林沼泽,风和祝萄更适应平原,羲德几人毫无疑问是空中战斗者,没有出现的深仰一队则直指海洋。 至于他和长官就很难定位了,按照长官的异能,或许最契合的战场是动物园。 而他不适合战斗。 床才是他的归宿。 终端震动,严希又发来一条消息。 -商铺手续和员工合同全部完成,恭喜,您现在正式成为角落面包店的老板了。 * 次日。 主城最普通的午后,中央商业区老字号面包店换上了一块小小的木质牌匾。 牌匾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角落面包。 一个年轻的老头子从对面科技公司大楼里闷头冲过来,一推门却没推开,抬头才发现门上的标识——“新菜单赶制中,三日后营业。” 他懵逼地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往里瞄了一眼。 店内装潢没怎么变,但面包架空空荡荡。 柜台后,店长小妹还是那个店长小妹,女老板却不见踪影,取代的是一个白发白衣的年轻人,趴在柜台上对着平板电脑皱眉沉思。 小妹表情也比往日凝重。 “怪了。”那人嘀咕一句,不甘心地转向旁边的便利店。 他小跑两步又回过头,飞快拍下店门发到工作群。 -悲报!面包店换老板了,是个白毛反社会男。 往日只会回复“好的”与“收到”的群瞬间爆炸,一串哭泣和疑惑的表情包飘了出来。 店里,安隅托腮叹气。 “我真的要选择B吗?” 许双双缓缓抬头,对着天花板翻了今天的第一百个白眼。 “老板啊,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爽快点。信不过我就找别人。”她嘀咕道:“就您这点儿钱,五千五百万,在我的客户里垫底都不够看,我黑您干嘛。” 安隅纠结道:“第一次投资,让我再想想。” 他的理财诉求是在一年内把五千五百万变成九千万,还清欠长官的钱。 许双双说今年市场动荡,要实现60%以上的年化收益率,就要选择高风险的组合B,但有一定亏损的概率。 以安隅的习惯,他更想选年化5%到10%之间的组合A,旱涝保收。 许双双深吸气,“这么说吧,选B,今年就算赔它十个点,明年依旧有赚翻倍的可能。但你选A,就算每年都拉满10%,也要六年才能达到预期收益率,六年啊!姐姐我孩子都上主城第一小学了。” 许双双打算今年和未婚夫结婚,每天都在琢磨科学备孕,三句话不离孩子。 安隅叹气,“那好吧。” 许双双一下子笑弯眼,“这就对喽,跟我投你放心,赌上兜里最后一分钱,绝对不会输。” 安隅听到这话忽然怔了怔,下意识向墙上凌秋的照片看去。 凌秋死之前说,他曾让他提醒自己——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这太匪夷所思了,他绝对没和凌秋说过这句话,这话甚至超出他的认知范畴,初一听还有些震撼。 身后门帘一掀,浓郁的面粉香从烤盘上传来。 麦蒂笑道:“出炉了!两种粗麦仁面包,来尝尝。” 角落面包店的菜单即将大换血,要全部按照新老板的构想来。老产品只保留了麦蒂拿手的多重芝士酸种面包,因为根据前店主的记账——“那个叫凌秋的新兵很喜欢芝士酸种包,预订了半打,说等集训结束后带回老家给弟弟尝尝”。 安隅看到那行预购记录后,立即把这款面包保留了下来。 “原本的粗麦仁面包,改用更优质的酵母,用风炉烤箱烘烤后会诞生优秀的气孔,保留富有嚼劲和麦仁颗粒的口感,气孔的存在又会让它更好咀嚼,不会再越嚼越噎。”麦蒂介绍道:“而升级款,则用燕麦和燕麦麸皮替换掉糙麦,增加少许蜂蜜和牛奶,口感更软弹,适合已经被工作摧残到肌无力的上班族们。” 安隅认真品尝过两种,眸中流露出神采,“都不错,可以上架。” 许双双给新面包拍照,“我发到咱们官号上去,给新面包起个名字吧,老板。” 安隅想了想,“原始版叫「角落面包」,作为招牌。升级版就叫「蜂蜜软燕麦」吧。” “妥!” 麦蒂有点担忧,“粗麦面包确实耐吃,但不太符合主城人的口味,当招牌的话,我有点担心销量。” 安隅摇头,“没关系的。” 他没什么赚大钱的野心,等投资收益还了房贷,之后只要能养活两位员工就行了。 买这家店只是因为墙上那张凌秋的照片——凌秋和面包,是从前他的世界里最真切的安全感。现在世界变了,但他依然想要留住这两样东西。 许双双嘿嘿笑,“我倒觉得主城人见惯了精致甜点,说不定会对咱们的废土风面包眼前一亮,有风险才有收益嘛。” “废土风……”麦蒂表情更复杂了,她叹着气摘下围裙,“那好吧,您设计的另一款正在里面放凉,五分钟后就能品尝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哈。” “那我也撤了,把这个给银行送去。”许双双在安隅眼前晃一晃刚签好字的投资代理合同,“不后悔啦?” 安隅深吸气,“嗯。” “痛快!” 门上的风铃哗啦啦地响过,店里安静下来,只剩安隅一个人。 他趴在柜台后,一边嚼面包一边刷着终端。 因为许双双在运营面包店的社媒账号,安隅闲时也会上去看看。他从前没玩过社交媒体,最近对刷热搜有点上头。说来也怪,以前凌秋疯狂灌输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他完全提不起兴趣,现在凌秋不在了,他反而自己关注了起来。 这两天网上最火的话题是通过父母基因配型来提高后代的基因熵,紧随其后是时代巨星照然的畸变,再之后,可能是蹭上了生殖基因熵的热度,在84区流行的锦鲤神教连着好几天上了热门。 ——锦鲤神教,据说只要拜过,孩子的基因熵就绝不会低于夫妻双方中较低的那个。 这种玄学对饵城人民而言很鸡肋,但在主城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孩子的基因熵有可能低于主城阈值,是主城所有父母最大的恐惧。上面严禁主城搞宗教,但前往饵城参教只能算灰色地带,就连许双双都正打算带着未婚夫去拜一拜。 风铃又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你果然在店里。”严希推着一个小小的拉杆箱进来,“律明天就要出任务了,你今天不回尖塔吗?” 严希此刻是鸳鸯眼。 手术很成功,他选择在左眼保留失明的金眸,右眼替换上冰蓝色的机械眼球。机械眼远看和人眼差异不大,凑近才能看见机械纹路和瞳孔深处的闪光。经过几天练习,他已经能使两颗眼珠行为同步,甚至在笑的时候会让人错觉右眼也在笑。 安隅起身道:“要回的。从明天起,我还要上尖塔的体训课。” 秦知律不强迫他出任务,但要求他增加体能和战斗训练。毕竟他对所有畸种都有神秘的诱惑,即便在穹顶之下,也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他必须学会自保。 “那也不错。”严希把拉杆箱推到安隅脚边,“喏。” “这是什么?” 严希神色微顿,“凌秋留在军部的东西。” 空气安静了一瞬,安隅盯着拉杆箱不语。 “他队友说,这里有行李、衣服、没吃完的能量饼干,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日记,写的好像都是……都是些……” 严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安隅勾了勾唇,轻声道:“都是些军部和主城的八卦。” “啊,对。”严希如释重负,“你知道啊。” “嗯。”安隅把拉杆箱拽到身后,“谢谢。” “小事。”严希宽慰地在他肩上按了按,“我得去一趟大脑,走,顺路送你回尖塔。” “等一下。” 安隅叫住他,转身进了后厨。 片刻,他从里面拎了一个长条状的便当盒出来。 便当盒用印着红豆图案的布包着,上面打着一个结。 严希一怔,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这是……” “其实——”安隅顿了顿,“豆饼的味道,我也尝过一次。” 对面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严希左眼蒙上了一层水膜,机械眼则有些无措地转来转去。 安隅把便当盒沉甸甸地放到他手里。 “本店新品,「往昔豆饼」,帮我试吃一下吧。” 严希声音颤抖,“它……” “上面的红豆,按照那位太太说的,提前用蜜腌过。” 许久,严希才从蝴蝶结里抽出面包描述卡。 「往昔豆饼」 「饵城的粗面包经过重新加工,放一些豆子烤成喷香的豆饼。面粉香混合着豆香,是让人安心的味道。远赴主城的孩子曾嫌豆饼不够甜,妈妈就对它做了小小的改良。」 「“这一回,特意用蜜腌了红豆,好甜哟,不过,和主城的吃喝肯定不能比。”妈妈做饼时又骄傲又忧虑地说道。」 一滴泪从严希左眼眶掉落,浸湿了那张描述卡。 “安……安……我……” 安隅用瘦瘦的手轻轻握住了他。 “虽然味道永远不会一样,但已经很像了。” 安隅轻声说,“以后,欢迎多来光顾。”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严希(2/2)神是普通人 安隅正式加入了尖塔。 其实我早有预感,那是他的宿命。 听说尖塔里处处流传着对他的猜测,穷凶畸饿、精神控制、神无人性…… 但我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见过太多苦痛,所以不会被轻易触动,也提不起兴致去流露情感的普通人。 关于冬至,关于摆渡车,关于车上他和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字未提过。 每当我说起母亲和妹妹,他都表现得有些无措和木讷。 以至于当那盒甜豆饼递到我手里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评价他。 他不像外界传言的任何。 但,无论外界如何传,我也不会替他反驳。 因为所有的评价都与他无关。 或许就像秦知律早就道破的那样,他的意志不受驯服,也不容捕获。 ************ 【安隅面包日记】01 面包自信 中央商业区那家老字号面包店易主,是最近高级社畜圈内的热门话题。 “明天就开业了,据说没有任何优惠活动!” “怎会如此?新老板没做过生意吗?” “我听说香香软软的牛奶团子下架了,5555” “没有三重生巧黑森林的我要如何通宵写代码啊摔!” “心好痛,我好爱这家店,但我预感到它要凉了……” …… 尖塔,已经关灯的宿舍里,安隅缩在被窝里和两位员工发消息。 -许双双:老板,咱们要不就发个券吧,意思意思也行,9折您舍不得,那95折呢?98折呢? -安隅:一分钱一分货,我们的面包足够优秀,不用让利。 -麦蒂:我们的面包真的能行吗…… -许双双:老板啊,废土风爆红主城只是我随口说说的。跟同行相比,我们的面包简直就是废墟里的傻狗啊! -安隅:那我就更有信心了,你们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引领世界的永远是我们傻狗。 -麦蒂:……没有。 -许双双:……傻狗是您,别带我们。 安隅关掉终端,翻了个身,安然睡去。 不管店员们有多焦虑,他总有一种即将卖脱销的美好预感。 第24章 主城·24 电话里始终有迅猛而清晰的吞咽声。 安隅大口大口咬着手里的奶油蛋糕, 绵软的蛋糕体完全不需咀嚼,在奶油的包裹下顺着喉咙丝滑地游下去。 秦知律道:“蒋枭说你的力量增长很快。” 安隅猛地一噎。 ——蒋枭是他的体训老师,秦知律选的人, 并且没有提前告知他。 原本打算敷衍了事的安隅在走进健身房的瞬间差点爆炸。 安隅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严谨道:“他是变态。”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什么是奋斗批——这位超级大畸种教练完全意识不到他只是一个脆弱的人类,每天死命给他加杠片, 更恐怖的是,在他快要被杠铃压死时, 蒋枭在他耳边说道:“您纤细的肢体绷起肌肉时实在太让人赞叹了。” 安隅被他变态到失语, 捱着肌肉炸裂的酸痛,面无表情地继续做动作。 不料蒋枭眼神更疯狂了, “您面色惨白的样子让我想到降临日, 那真是终生难忘的画面。” 安隅咬紧牙关道:“可以闭嘴吗?” 此话一出,那双红眸几近颤栗。 蒋枭呼吸急促,“您真是……” 安隅扶额,“长官,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您给我换个教练吧。” 秦知律淡声道:“错在哪里?” 守序者开会那天,安隅把章鱼哄睡玩偶挂到了商城回收站。 他没想到的是, 回收站仅对买主开放,系统直接把9099积分打回了秦知律账上。 ——那是秦知律出任务的前夜, 安隅正在练习祝萄教他的长官出外勤前要说的吉祥话, 秦知律就拎着那只章鱼敲开了他的门。 不堪回忆。 安隅眼神涣散,“祝萄说,一旦收下别人的心意, 就是向对方承诺会好好珍藏。因此, 把礼物转送、退掉, 都是不礼貌的行为。” “嗯。” 安隅仰头对着面包店的天花板放空,“我很抱歉,凌秋没教过我这个。” 秦知律语气很平,“那你打算如何补救?” 安隅按照祝萄教他的,“我准备亲手为您烤一个面包,等您任务回来后就能吃到,可以吗?” 秦知律未置可否,但冷淡的语气似乎终于缓和了一点,“新店开张,生意怎么样?” 安隅沉默了一会。 “第一天卖了五万块。”他顿了下,“一共也只卖了五万块。” 空荡荡的店里只有他和许双双两个人。 许双双已经破罐破摔了,躺在椅子里敷面膜玩手机。 开店当天的生意其实还不错,老字号本来就有不少关注,许双双发在社媒上的一条“废土风面包”小火了一波,几款面包都早早售罄。 但紧接着,竞争对手们和便利店蛋糕一致打出了“主城特供”标语,安隅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店里生意就凉了下来。今天从早到现在,无人上门。 “我正在试吃别家的面包。”安隅又拿起一块酥脆的拿破仑,“主城人果真离不开奶油吗?” 秦知律思忖道:“黄油、奶油、乳酪,这些东西只在主城供给。人们需要有东西时刻提醒自己是主城人,并非平白无故地承受高压,而是有最优渥的资源作为交换。” 安隅搞不懂主城人。 他挂断电话,在网上查了一下,现在全世界只有黄氏集团做这些工艺复杂的乳制品,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仅家族资产雄厚,还极富声望,每年都会拨出巨款来赈济饵城和资助大脑科研。 那句统一的“主城特供”标语就是黄氏提出的,因为是原料供应商,所以迅速覆盖了全城所有甜品店。 许双双放下手机,“你知道咱们就像什么吗?” 安隅毫无生气道:“什么?” “妄图撼动巨龙的泥鳅。刚从土里冒个头,以为能被世界温柔拥抱,结果被巨龙一爪子踩回了泥里。”许双双随手抓了一条角落招牌面包,扫码支付,“反正没生意,我申请休假三天,可以不?” 虽然嘴上吐槽,但许双双是现在唯一的“顾客”了。 安隅叹气,“休吧。休多少天都行。” 许双双笑眯眯地对他双手合十,“谢谢老板。” * 严希来接安隅回尖塔时,安隅正小心翼翼地把搅拌好的波兰酵种送进冷藏室。 严希惊讶道:“律还要好几天才回来,你现在就开始做了吗?” “麦蒂说波兰种发酵是一门学问,可能会失败几次。” 安隅说着,用终端设了一个16小时闹钟。 退出时,他不小心瞟到自己空荡荡的账户,忍不住叹气。 5500万拿给许双双投资后,他又有穷人忧虑了,忧虑到时不时点开“任务征召大厅”扫两眼——虽然不想拿命赚钱,但看着那些悬赏积分也能解解眼馋。 最近风雪不断,征召大厅里的任务发领节奏极快,新任务基本不会停留超过两小时,只有一条任务像钉子户似的杵在那里不动——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以84区为中心,22座饵城共汇报了上千起人口失踪。经无人机初步排查,那些饵城只断断续续地出现过极微弱的异常频率,但并没有探测到畸变生物。这种现象在穹顶以外的世界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普遍,很难和人口失踪建立联系。上峰本不打算管,但84区的锦鲤神教最近在社媒上很火,这些案件终于还是被舆论顶到了风口浪尖。 在系统里,这个任务被定位为【搜救】和【治疗】。厉害的守序者没人愿意接这种脏活累活,倒是有几个常年空窗的情报系跃跃欲试,但最终也都因为无奶妈入队而自动解散。 安隅刷了一会儿征召大厅,“对了,长官是一个人出任务吗?” 根据他的观察,系统从没派发过单人任务。 严希笑笑,“也不算任务,算帮忙吧。” “帮忙?” 严希略作犹豫,“应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尖塔现在有五位长官,除了律之外,都是近几年出现的高天赋畸变者。但实际上高层应该有九位,有四个和律一样的初代畸变者在尖塔成立之初便离开了。他们和上峰的关系很差,每当面临应付不过来的畸种入侵,只会向律求助,律从不动用尖塔资源,都是独自前往的。” 安隅对这些历史一无所知,问道:“他们在哪里?” “人类基因分级制度刚提出时,受到了他们的强烈抵制,他们带着一批畸变者和不甘被分到饵城的普通人独立出去,在北面建立了‘平等区’。没有科技庇护,平等区面临更残酷的畸种袭击,十年来,两位初代已经在抵抗中死亡,一位因病离世,只剩下一位,叫弥斯。” “初代……”安隅想了想,“长官是什么时候畸变的?” “胎儿时。” 严希道:“你应该知道,大灾厄始于26年前——2122年,尤格雪原突发异常频率波动,全世界降下特级风雪,第一批畸变者由此而生。当时律只是腹中胎儿,他的母亲是位作家,和一位做科学考察的朋友在尤格雪原采风,直接暴露。由于她没有出现畸变特征,上面允许她正常分娩,律出生后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测试的名单。那场测试送检普通人和畸变者共一万人,律是唯一极度离群样本,虽然只有1岁,但已经突破百万上限,因此被认为是初代高天赋者之一。其他几个初代长官都比他年长二三十岁,在和上面闹掰之前,也算看着他长大。” 安隅问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2138年,也就是律十六岁那年。”严希叹气,“大灾难后,世界消停了很久,久到人们以为那是一起不会重演的宇宙偶然事件。没想到八年后,各地又陆续出现了异常风雪,起初只引起小规模基因变异,但又过八年,律十六岁时,第二场世界级风雪降临,大批正常人突然畸变,世上开始出现了超畸体。人类原本的城市分布并不严格按照基因分配,不少低基因熵的人因为才华和能力出众,也可以居住在主城。但在那一年,上面正式提出了基因分级,五名初代高层,只有律选择了接受。” “2138年……”安隅突然想起秦知律发表的那条“等待”,就是在那一年。 严希笑笑,“你不知道这些也正常,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才几岁?八岁?” 安隅“嗯”了声,“刚从孤儿院转进53区。” “很少有小孩子在高畸变风险孤儿院被观察那么久。”严希感慨道:“社会资源有限,一般观察半年就会放掉。” 安隅说,“因为他们认为嗜睡是一种异常。” “被怀疑有异常,难道不该永久观察吗?” “因为那年我嗜睡的时间突然大幅缩短,他们又觉得可能只是个疑难杂症。”安隅轻声道:“八岁之后,我的昏睡时间突然缩短到一两周,最长也就一个月。” 严希差点喷了,“那你八岁之前要睡多久啊?” 安隅道:“每年只醒一两个月吧。” “……” 严希正色,“看来传言非虚,您确实很畸。” 安隅沉默看向窗外。 他对严希说的两个时间点有些介意。 小规模的异常风雪重新出现于大灾难的八年后——那正是孤儿院捡到他的那一年,也是孤儿院为他认定的1岁。 而第二场世界级特大风雪与那又相隔八年,那刚好,是他昏睡病毫无预兆好转的节点。 安隅道:“大脑现在已经放弃研究我了吗?不是说我身上有很多悖论吗?” 严希笑道:“那你要问律。” “长官?” “53区回来后,上峰希望大脑用真实的畸变基因重启测试,看能激发出你多少种异能。” 安隅感到毛骨悚然,“可是每次剧烈感染,都有可能造成生存值暴跌。” “理论上,试验可以完美把握尺度,及时停止。”严希顿了下,“但律不同意,他说觉醒的开关已经被按动,你可以遵循自我意志逐渐觉醒,非必要情况下无需铤而走险。律和上峰之间一直有一种微妙的相互牵制的关系,他不同意就没办法。” 安隅对着窗外放空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昏睡的那几天,长官好像很疲惫,他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这个我无可奉告。”严希轻声道:“你可以直接去问律。” 回到尖塔后,安隅又忍不住对着自己的账户发愁。 临睡前,他给许双双发消息问道:今天的收益有多少? 许双双秒回:度假刚开始,勿扰。 或许是过度焦虑,安隅这一觉又睡得久了一点,睁眼时已经过去三天。 终端里塞满了蒋枭的问候。 安隅没理他,直接点开许双双的聊天框。 -休假结束了,收益怎么样了? 他到餐厅去拿了一盘面包,边吃早饭边等许双双回复。 昏睡三天,尖塔里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195层的长官深仰结束任务回来了,听说连着整顿了四个海洋时空失序区,清理了一大片海域。 被炎看中的照然前天进入尖塔,但还没露过面。 任务征召大厅里,84区周边的人口搜救任务还孤零零地挂着,万年领不走。 手机弹出麦蒂夫人的消息。 -老板,冰箱里的波兰种已经过度发酵了,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 安隅无奈回复道:抱歉,睡了几天。重新弄一份放进去吧。 -好的。双双呢?她不是今天该回来上班吗? 还没回来? 安隅纳闷地给许双双打了个电话——没有信号。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许双双不会卷款跑路了吧? 安隅立即打给麦蒂,“这几天有联系过许双双吗?” “没有啊。”麦蒂压低声音,“她不是去84区为未来孩子的基因熵祈福了吗?我没敢打扰她。” “哦……难怪没信号。”安隅松了口气,“应该在路上。” 他挂断电话,随手刷新页面,却见征召大厅里那条钉子户任务突然变了。 任务收益等级由D变成C。任务描述也已替换—— 【84区锦鲤神教整顿】 近日,由于基因生殖话题热议,大量主城人前往84区参拜锦鲤神教,截至目前,所有参拜者均已失联。军部探查锦鲤神教时,意外在祈愿湖底挖出大量尸体,其中验明身份的均已证实为周边饵城失踪人口。现将两案合并,请守序者前往整顿。 风险评估:低级风险 小队推荐:5人(至少1名治疗系) 应征要求:暂无队长,自由入队。 安隅眼前一黑。 “5500万……”他疲惫地扶住额头,“许双双……” 任务更改后,论坛上又飘出了情报系守序者试探组队的帖子。 -有没有治疗系大佬愿意出个任务呀?您休息就好,简单任务我可以自己做。主要是应付系统的人员要求,求大佬看看我。 类似的帖子有几十个,可惜,高傲的奶妈们并不理睬。 安隅内心祈祷快点有人去救许双双,在焦虑中度过了一上午,但直到午饭时仍然无人肯接。 他对着失去5500万的账户,手指一颤,轻轻点了一下屏幕。 -系统提示:守序者角落已经申请任务【84区锦鲤神教整顿】!触发高层自动领队规则,成为队长! 消息一弹,守序者们还在纳闷这位声称绝不接任务的大佬怎么突然出现了,系统紧接着又弹了几条。 -天梯No.945守序者蒋枭加入队伍! -角落已将蒋枭挪出队伍。 -角落已修改任务参与方式为“队长通过制”,附言:来治疗系。 片刻的沉寂后—— -高层守序者祝萄申请入队(附言:我已经恢复好了。) -高层守序者安申请入队(附言:单体治疗量全尖塔第一。) -高层守序者宁 申请入队(附言:治疗+情报双线均衡,能维持安的情绪稳定。) -根据尖塔规则,安、宁 必须组合入队。 安隅还没明白组合入队是什么意思,终端就开启了疯狂震动模式,几十条通告连续飙出: -天梯No.14 守序者楚辰申请入队(附言:能控能奶,愿意耗尽。) -天梯No.27 守序者布莱尔 申请入队(附言:一步不落,严守血线。) -天梯No.52 守序者风间天宇申请入队(附言:会做血仓预警,接受随意设定最低生命值。) -天梯…… 全尖塔的奶妈都涌了上来。 安隅的个人主页刷新,一枚新的标签从天而降。 “奶妈收割机”。 安隅:“……”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7 奶妈讨厌法则 治疗方向的辅助系是尖塔食物链顶端。 因为稀少,也因为必不可少。 即便是超强的输出系守序者,也要努力经营好和任何一个末流奶妈的关系。 奶妈们对队友的挑剔程度令人发指。 在尖塔,会被奶妈拉黑的标准有五条—— 1.不顾死活往上冲。 2.反复残血,反复求拉。 3.生存值还没跌破80%就开始求奶。 4.生存值一次性低于50%才想起来求奶。 5.动不动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让人想奶都找不到人。 奶妈们死守底线,成功让所有守序者养成了好习惯。 直到安隅出现。 据说,安隅最厉害之处在于能集合以上所有雷点。 ——但依旧被爱。 “奶妈的嘴,骗人的鬼。”死鸭子们如是啐道。 第25章 信祷之鲤·25 申请轰炸终于结束后, 系统又弹了一条侦查情报——84区出现的异常频率来自锦鲤和金鱼。 锦鲤和金鱼,两种基因型很相似,对人的感染概率极低, 杀伤性弱,易清除,属于危害度可以忽略不计的畸变生物。 可想而知, 结算收益会很难看。可此刻,全尖塔都在等待安隅做决定。 几分钟过后—— -角落已一键剔除输出系守序者! -角落已一键剔除情报系守序者! -角落已一键剔除辅助-控制系守序者! -高层守序者葡萄已入队! -天梯No.52守序者风间天宇已入队! 论坛上顿时哀嚎一片。 -我明白了, 真正的大佬只带辅助。 -纯控也被踢了, 现在辅助系还剩什么人啊? -纯奶、半奶半控、半奶半情报…… -……为所欲为。 -我看葡萄快成他的固定奶妈了,不知道风作何感想。 -说起来, 律的监管对象是可以选拔专用奶妈的, 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他刚才通过了风间天宇,擅长控血位的纯奶,你细品…… -嘘,小道消息,角落有点受虐倾向。 -难怪选风间,会不会平时玩得挺极限的…… 蒋枭的聊天框闪烁不停,安隅把他静音, 在自称尖塔单体治疗量第一的“安”上点了一下。 系统同时弹出了两张资料卡,卡上两人同名同姓, 代号分别取了名字的一半—— 【代号:安(安宁) 196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羲德 畸变型:大白闪蝶 基因熵:26739(初始值) 战斗特长:信息素侦查、蝶阵保护、蝶息疗愈 综合战绩:9164万】 【代号:宁(安宁) 196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羲德 畸变型:蓝闪蝶 基因熵:26739(初始值) 战斗特长:信息素侦查、蝶语抚慰、蝶息疗愈 综合战绩:1.9亿】 他们基因熵完全一致, 都属于蝴蝶系畸变,有侦查和治疗能力。区别在于安能额外提供一层保护,而宁有精神治愈力。 喜欢。 安隅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少年——安和他一样是罕见的白发, 有着一对剔透的橄榄色眼眸。宁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柔美的蓝紫色。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但气质完全不同, 镜头里的安看起来冷且凶,宁则温柔近人,带着朦胧雾气般的笑容。 【属性提示:守序者安、宁为分裂畸变者。】 安隅怔了一下,“双胞胎?” “不,他们是一个人。”羲德站在门口爽朗一笑,“安宁,20岁时在峡谷受到蝶群袭击。苏醒之后,完整的意志已经消失,分成了安和宁两个人,分别感染大白闪蝶和蓝闪蝶基因。他们两个就像把一个人不合群的一面和合群的一面强行切开,安算是有一些性格缺陷,但他们两个之间意念共享,你有事跟宁说,安也会知道。” “唔……”安隅感到神奇,“要安的话,必须要宁吗?” 他不需要精神增益,像安这种能减伤又能治疗的奶妈更符合需求。 “必须。”羲德正色道:“安很难沟通,如果没有宁,他极容易崩溃。守序者在任务中精神崩溃很危险,而且一旦他出事,没人能保证不会牵连宁。” 安隅犹豫道:“那要宁的话,就不要葡萄了。” 羲德笑道:“他们不一样,葡萄是提升精神抗性,宁是净化已经受到的精神污染。做队长不能光考虑自己的需求,你不需要精神增益,但队友需要。” 几分钟后,天梯上公告刷新。 -角落已将风间天宇挪出队伍。 -小队人员已锁定:角落,葡萄,安,宁,潮舞。 -请应召守序者即刻出发! 安隅收拾好装备下去,蒋枭和风间天宇正站在大厅雕塑旁等他。 风间天宇是个红头发小个子,有着一双猫科动物般的大眼睛,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蒋枭朝安隅迎上来,“让我跟您出一次任务,我一定会向您证……” “很抱歉,我暂时不需要你。”安隅脚步不停地走过他,在风间天宇旁稍顿住脚。 踢掉这位纯奶妈,替换上熟悉水底环境、半控半输出的潮舞,是羲德的建议。 他还没开口解释,风间天宇便干练地朝他欠身,“下次,我会等您。” 安隅松了口气。 虽然不会有下次任务了,但他还是点点头,“有机会就一起。” 离开大厅时,安隅余光发现风间天宇已经走了,但蒋枭还站在原地。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眼,看不清表情。 他隐隐觉得蒋枭有点低落,但拿不准这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正纠结着,秦知律就拨来了电话。 “你主动领任务了?” “是的长官,事发突然,我的店长在84区失踪了。”安隅语气停顿,捂住话筒低声道:“她在帮我打理5500万的投资。” “……”秦知律沉默了一会儿,“注意安全。” “好的长官。”安隅虚心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克制点,别把奶妈们用废了。”秦知律说,“对了,我的面包怎么样了?我后天回去能吃到吗?” “呃……后天……” 安隅飞速盘算开——根据天梯数据,同等级任务的平均完成时间在1.2-1.4天,以他队伍的配置来看,应该能比平均速度更快。 于是他信誓旦旦道:“能吃到的,请您放心。” * 安隅攥着午饭没吃完的半条面包,边往嘴里塞边登上飞机。 刚推开门,他就呆在门口,面包都差点掉到地上。 ——机舱里有一坨不明生物。 “你踩到我头发了。”一头瑰色海藻般长发的少女翻了个白眼,暴躁道:“抬脚!” “抱歉……”安隅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资料卡的照片完全没有体现出潮舞真实的发量——她站在那里时,就像一根单薄的棍子支起身后繁茂汹涌的长发,即便人不动,那些头发也像有生命似的,遵循着某种韵律轻拂。 羲德说,潮舞是个叛逆的未成年少女,不能惹也不好惹,一定要绕行。 于是安隅熟练地假笑,绕过那些头发进到里面去了。 奶妈们正在开小会。 祝萄坐在驾驶舱里介绍经验,“要有心理准备,每次都会很极限。趁着他没找事时,能满血尽量满血,不然等打到5%以下,你心态肯定比他先崩。” 宁坐在一旁,周身缭绕着一片让人心神宁静的磁场。 他笑道:“我长官说安隅丝血都能撑很久,血仓极厚,连你都扶不了几次。” “嗯……”祝萄想了想,“我满状态下,也就能顶他两个半吧。” “果然,好深的血仓!”宁感慨道。 祝萄幽幽一叹,转而透过后视镜看向宁身边的少年,“我没想到安也会主动报名。” 坐在宁旁边的少年抬了下眼,又沉默着低下头。 那就是安,他很巧合地和安隅穿着同一件白色罩衫,但他的衣服沿着轮廓勾了一圈橄榄色混合浅金色的边,给整件衣服增添了光影的质感。 宁拍了拍安的手背,“毕竟是把你掏空的家伙,安很好奇。全尖塔的奶妈,没人不想挑战吧。” 祝萄似乎早习惯了安不吭声,笑道:“我估计,安能顶住他三次。” 安又抬了下头。 宁说,“拼一拼,四次差不多。” “我们的差距有那么大吗?”祝萄撇了下嘴,“当然,你要是把减伤也算上,就当我没说。” 他转而又笑弯了眼,“无所谓咯,反正论人气和综合实力,我还是尖塔第一奶妈。” 安依旧不吭声,白发隐匿在兜帽下,他嚼着口香糖,视线暼过门口的安隅,面无表情地吹了一个巨大的泡泡。 安隅和他们打过招呼,在宁的对面坐下了。 羲德没说错,宁自带的柔和气场会让人不自觉地放松,即便是社恐也愿意靠近。 “资料看了没?”祝萄招呼道:“听说军部还在挖84区的祈愿湖底,已经挖出了上千具女尸,地都要挖穿了。” 安隅顿了顿,“女尸?” 之前的案情通报只说失踪人口,没有明确性别。 “嗯。”祝萄声音微沉。 “全部为年轻女性……腹中有胎。” * 和53区不同,84区没有出现时空错乱。 飞机平稳降落,一切通讯设备正常。热门宗教的存在让这里的生活水平比53区好不少,来来往往的人大多穿着得体,街上还开着不少小饭馆,一个小女孩抱着半袋面粉蹭在妈妈腿边走,离老远,眼神就没从安隅一行人身上挪开过。 祝萄对潮舞嘀咕道:“你的头发太惹眼了,就不能剪剪吗?” “越剪越长,我也很绝望啊。”潮舞攥拳,“本来要绑起来的,但长官在睡觉,我没忍心喊她。它们最近又变多了,我自己根本够不到。” “对了,这次任务怎么样?” “我还好,长官累坏了,今年乱象暴增,我能感觉到,潮汐也在变化。” 潮舞说着,向四周张望一圈,“好奇怪,锦鲤神教那么火,上千具女尸从祈愿湖底挖出来,这里的人竟然没有任何恐慌。” 祝萄低声说,“或许消息被封锁了。失踪人口都是年轻女孩子的事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就连我们,也是登上飞机后才知道的。对了,安隅也没提前收到情报吧?” 安隅脚步微顿,许久,才“嗯”了一声。 从踏入84区起,安隅就没开过口。 那双金眸看似平静,却好像正逐渐变得空而深,垂在身侧的手臂上隐现绷紧的肌肉。 归功于蒋枭的残酷训练,现在他只要稍微绷一绷,手臂的线条就会很明显。 他在忍耐。 “你们闻不到,也听不到吗?” 大家愣住,“什么?” 宁忽然惊讶地看向安,“你也听到了?” 安没吭声,只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身边拉近一点。他立即揽着安的肩膀轻拍,对安隅道:“他很容易受到精神干扰,所以也听到了一点点你说的那种声音,那是什么?” “一种不间断的絮语。很轻,但很吵,让人……心烦。”安隅说着,举头向上望去。 ——84区的天空蔚蓝如洗,没有一丝污垢和阴霾。 那令人烦躁的絮语像从高处空旷之地传下来,但又仿佛被踩在脚下,空间感很错乱。 不仅如此,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快要让他吐出来了。 安隅把缠绕在右手腕备用的绷带解开,又一圈一圈缠得更紧密了些。 玻璃橱窗里,那双金眸愈发透亮,在84区明朗的日光下,瞳心外圈已隐隐泛起一丝红线。 祈愿湖在84区的最中心,但此刻已经不允许任何居民进入,高达数米的警戒围布将那一大片区域严密封锁,外面有层层军人把守。 越靠近那里,安隅瞳孔外圈的一线赤色就越浓郁,絮语和腥臭在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无异于受刑。 向军人亮明身份后,那道严密的警戒线才向他们打开。 踏入的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好美的湖……”祝萄怔忡地感慨道。 那是一汪极清浅的湖水,湖面映着蓝天白云,微风掠过,日光在湖面上折射出无数道跳跃的点和线,光影仿佛将空间切割成了若干个小世界,每一个世界都炫目澄净。 锦鲤神教的祈愿池并无锦鲤,它没有任何雕塑和装饰,干干净净的一汪湖,就连湖底散落的钱币都光可鉴人。 但,明明周围立着数米高的围栏,那些围栏却并未映在湖中。 湖中,蓝天白云下,是整座城市的镜像。 潮舞问道:“你们挖出的上千具女尸呢?我们的人说闻到了腥臭,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祝萄吸了吸鼻子,“已经到藏尸点了,我们不该还闻不到吧?是我鼻子坏了吗?” 军人面露犹豫,“不,理论上来说,您确实不该闻到任何味道。” “为什么?”祝萄皱眉,碾了碾脚下的布,“你们在地上铺这玩意干什么?” 警戒线内、湖边之外,地上铺满银色的遮光布。 “情报的表达比较模糊,事实是,我们确实看到了上千具女尸,但并没有挖到它们。”军人说着向手下示意,沿着警戒线站一圈的军人同时弯腰,揭开了地上遮挡的布。 ——镜面般的地表之下,层层叠叠地铺陈着数不尽的裸体女尸。 尸体从胸部往下已全部鳞片化,背上拱着橙金色半透明的背鳍,下身收拢成鱼尾,末端是剪刀状散开的尾鳍。腹部圆滚肿胀,里面好似有东西在蠕动。 她们的面部青紫狰狞,两个眼珠子只剩下暴凸的眼白。 潮舞僵住,许久才颤声道:“金鱼明明很难感染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鱼属畸变者。” 不仅如此。 在每一具金鱼女尸那圆滚的腹部下方——寻常人类女性耻骨的位置,长着一只眼。 那只眼才像正常人类的眼睛,好像正透过大地,死死地盯着人看。 军人沉声道:“过去几个月,84区及周边饵城一共上报了1204例少女失踪案,经过清点,这里一共有1200个虚相。我们还在排查剩下4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有结果。” 宁惊讶道:“虚相是什么意思?” “她们看起来就在地下不到一米的距离吧?可我们向下挖了十几米,什么都没有。她们就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在现实里只能看到投射的虚相。” “不是平行世界。”安隅忽然道。 他把视线从地上那密密麻麻的诡异女尸上挪开,望向澄净的湖面。 “是折叠空间。” 祈愿湖有着一种童话般脆弱的美感。 风在湖面上起了涟漪,一圈圈缓缓推向湖心,又静谧地消去。 安隅脚尖踏上那涟漪,一步一步轻轻走向湖心。风吹落了他戴着的兜帽,垂在额前的碎发向后轻卷,露出一汪金瞳,瞳仁深处隐现红光。 白发白衣的少年站到湖心,垂眸,看着安静躺在湖中心的一枚钱币。 84区锦鲤神教特有的祈愿币——信祷之币。正面是首尾衔接围成圆圈的四条锦鲤,反面是一滴泪。 长官没有说错,“状态”到来的边界的确在逐渐模糊。 很神奇,明明他还没有受到特别强烈的刺激,但从踏入84区、感受到那些絮语和腥臭时起,他对空间的掌控感就像是忽然回来了。 沉睡八天后,他以为自己会退步,但此刻,那种掌控感却似乎比53区时更强了。 安隅用脚轻轻碰了碰那枚祈愿币。 纹丝不动。 “这就是入口。以这枚祈愿币为重叠点,有空间在这里被折叠了。” 他说着闭上眼,试图打开那枚祈愿币上的入口。 一瞬后,他又倏然睁开眼。 被拒绝了。 宁在身后忽然轻声道:“要为未出世的孩子祈愿的,锦鲤神教的教义——信祷者入。执念者得。释然者出。” 风把宁轻柔的声音送到很远,在湖面上似有回响。 安隅原本眸光冷厉,因为被拒绝而格外不悦。 但听了这话后,眼神迷惘了一瞬。 “为……未出世的孩子祈愿?”他茫然地看向宁,“我们吗?” 潮舞吹了声口哨,“随便喽,脑海里随便想个未婚夫未婚妻,祈求未来的孩子基因熵不低于你们中较低的那一方就可以了。” 她停顿了下,朝祝萄一抬下巴,“干脆,我和葡萄互相凑数,安和宁也互相凑数,安隅随便吧。” 祝萄闻言笑道:“按照我们这群人的基因熵,也太难为教神了吧。” 他们说笑着,纷纷随手捞一枚祈愿币开始准备祈愿。 只有孤零零站在湖中心的安隅面无表情。 首先,他不知道自己该拿谁做想象。 其次,他的基因熵是零,无论他做不做这个祈愿,他的后代都不可能比他低。 “安隅快点,我们最好同时进。”祝萄催促道。 宁点头,“嗯,不要和奶妈走散。” 安隅麻木地看了他们一眼,弯腰捞起一枚祈愿币在掌心,闭上眼。 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想到凌秋——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人都死了,还要被他这么精神骚扰。 但没有办法,哥哥就是这么用的。 祈愿开始的那一瞬,风忽然停了。 安隅排空思绪,脑中的意识却怔了一瞬。 他没有想到,出现在脑海里的会是一只漆黑光亮的小章鱼。 或者说,是他的长官。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宁(1/3)我们 睁开眼那一瞬间的感觉非常奇妙。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意志独立,但又怅然若失,像失去了很多东西。 后来大脑的人告诉我,是“我”变成了“我们”。 大脑的人还说,我更接近安宁从前的性格,平易近人,温柔得体。 而安的脾气则有些出乎意料——安宁本人情商很高,从不会缩在兜帽里用沉默表达抗拒。 我能感觉到,人们不太喜欢安,有事时从来都只和我商量,尽量不去招惹他。 但我一直明白,我和安合在一起才会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 哪怕合起来后,安的存在感会不那么强。 我常常亲吻安,他被我亲吻时会变得很平静,安静地抱着我。 这样的吻无关爱情,那只是一个人的自我安抚。 好吧,安或许确实是有一些性格缺陷。 但我爱他。 我爱那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自己。 第26章 信祷之鲤·26 微风再起时, 安隅睁开眼。 被折叠进信祷之币的世界澄澈明亮,不见饵城的昏暗,也无野外的白茫。 一身职业套装的高挑女人快步进入街角咖啡店, 在等咖啡的两分钟里托腮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她离开后,店长进后厨端了一大盘曲奇出来,笑眯眯地把它们一片一片摆成花瓣收入玻璃柜。 背着贝斯的少女打着哈欠, 用钥匙拧开了街角酒吧门上锈迹斑斑的锁。 这里像主城,但主城人的日子显然没这么闲适。 街上人很少, 除了突然出现的两个异类外, 只有女人。 安隅和安扭头看着彼此。 安隅叹气,“看来还是走散了。” ——祝萄、宁、潮舞都不见踪影。 安恹恹地与他对视, 僵持几秒后, 他们同时转回了头。 又同时把被风吹掉的兜帽罩回了头上。 “这条街有点眼熟,好像在主城见过。”安隅沿着长坡向下,“你有印象吗?” 安在他身边走着,不出声。 “这里似乎离中央教堂不远。”安隅又说。 又等过两分钟后,他叹气道:“因为我刚来主城没几天,所以问你有没有印象。” 安终于开口了。 “我没见过主城。” “……抱歉。” 安隅后知后觉地想起,安宁是饵城人, 在山谷遇袭畸变后睁眼就在尖塔了。他们从未真正迈入人类主城。 这个藏在信祷之币的世界里,恼人的絮语更加清晰, 腥臭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 让这个目之所及皆美好的世界格外诡谲。 安隅咬肌绷紧,努力压抑心头翻涌的不悦。 安轻轻捂了下耳朵,脸色有些苍白。 他把兜帽往前拽了拽, “想找宁。” 安隅憋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问, “你是自己提交的入队申请吗?” 过了很久,安才恹恹答道:“已经后悔了。” 他们跟着路牌的指引走了十几分钟,果然找到了中央教堂。 教堂里也空无一人,从教堂重新出发,没多久,安隅出现在熟悉的街角,举头仰望那块小小的招牌。 ——希望面包。 这是出售前的面包店。 木门推动风铃轻响,许双双在柜台后探头出来,笑道:“面包售罄啦,这几天我们面包师傅没来,不好意思啦!” 简单聊过几句后,安隅确定许双双的记忆倒退了。 她不认识他,一边嘀咕着老板和麦蒂莫名旷工,一边锲而不舍地把电子时钟上的日期从9月30日往后拨4天,可无论拨多少次,日期又会回到9月30日。 她嘀咕道:“这4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日历好像坏了。” 这个世界的时间被固定在9月30日,每一个进来的人记忆也倒退回各自的9月30日,但人们仍然会感到诧异,因为日子在流逝,可日历永远停滞在那一天。 安隅翻了翻任务情报——第一起失踪人口上报发生在10月14日,而饵城判定人口失踪的标准正是14天。第一例失踪者是一个20岁的姑娘,叫沈荷,是84区一家包装生产厂的普通女工。 她没有亲人,报案者是她同宿舍的工友,那个小姑娘在一个多月后也出现在了失踪名单里。 “你们是饵城来的人吗?”许双双把他们两个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咋舌道:“白发白衣太不祥了,少出门吧,小心被狂热分子拖进摄像头死角里打死!” 安隅:“……” 安:“……” “面包真没了,我去给你们弄点饭吃吧,一看你们两个就长期营养不良。”许双双嘟囔着起身进了后厨。 安隅到堂食区落座,抬手点亮了桌上的装饰蜡烛。 安走过来,“去找宁。靠得足够近时我会有感觉的。” “你先坐下。”安隅道,“陪我试个东西。” 安的脸色有些难看,虽然他听到的絮语声很微弱,但足以扰乱他的精神。 他手动了下,一只白色蝴蝶从袖口中飞出来,舒展着纤薄而宽大的白色翅膀,上面有绿金花纹,在空中扑朔了两下后便消失掉。 他咬了咬嘴唇,定定地看着安隅,见安隅没有反应,转身走到最里面去了。 蜡烛腾起一小撮火苗,安隅把桌上透明纸巾盒里的纸巾全都掏出来,只留下一张,然后挪远了点,专注地看着它与蜡烛之间的连线。 余光里,安把后背贴到墙角,抱住了膝盖。 安隅忽然问道:“除了找宁之外,你尝试过其他方式缓解不适吗?比如……封闭空间?” 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而后,他的视线忽然被安隅面前的桌子吸引了——桌上的蜡烛在眼皮底下突然消失,下一瞬,纸巾盒里的餐巾纸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黑边,黑边四周似有若隐若现的火光,黑边迅速蔓延,转眼就吞掉了大半的纸。 纸巾盒在桌面震动,里面像是有什么不稳定的东西即将弹出来一样。安隅定定地盯着那个纸巾盒,金眸中隐有赤色流转。 许久,纸巾盒彻底安静了下来。纸巾燃烧殆尽,盒中若有若无的那簇火亮也终于消匿了。 安怔道:“你的异能是……” 安隅闭上眼,紧绷的手臂放松下来,“空间折叠。” 他对空间折叠的第一个用法是瞬移,那是在生命威胁下应激触发的——叠,但只叠一下,靠瞬间的折叠与弹开实现定点穿越。 直到刚才看到那枚信祷之币,他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也能让两个点稳定地重叠,将原本的空间在重叠点上稳定封存,就像是…… “空间禁闭。”安隅补充道。 安看着他的眼神变了。 “什么味啊?”许双双忽然从后面小跑出来,四处张望一圈,“什么东西着了?” 没人回答,她一低头看到了透明纸巾盒里的黑灰,伸手道:“这什么玩意……” “别!——” “啊!!!” 许双双一把将烫手的纸巾盒抛了出去,疯狂吹着手,“什么玩意啊怎么这么烫!!” 安隅:“……” 他到后厨熟练地翻出烤箱手套戴上,把地上的纸巾盒捡回桌面,又把摔掉的盖子小心翼翼拼好。 虽然这大概率是个虚幻世界,但这纸巾盒也算是他的资产了,包含在未来九千万的店费里。 金眸轻轻扫过纸巾盒,赤色一闪,那枚“消失”的蜡烛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桌面上。 吃饭时,许双双一直在手舞足蹈地讲自己为明年筹备的婚礼。 她和未婚夫是大学同学,他们打算结婚第二年就要孩子,只要一个,最好是女孩,因为研究证明女性平均基因熵要稍高于男性,超过主城门槛的概率就更大一点。 “不然的话,骨肉分离还是其次。”许双双忽然安静下来,对着窗外空旷的街道叹了口气,“我会觉得自己愧对主城啊。这几年,主城的基因熵门槛一直在下降。全世界天生高基因熵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安隅低头给秦知律发消息。 -长官,我学到了一个空间折叠的新玩法。大空间在折叠后可以被收纳进小空间里。回去可以陪我练习一下吗? 小圆圈转啊转,信号丢失,无法发送。 金眸中的一丝神采消散了,回归冷漠。 安隅把终端揣起来,冷道:“废物。” 许双双一顿,“你说谁呢?” “上峰。” 说是低等级任务,不该有时空失序区,结果呢。 情报就没准过。 许双双愣了一会,小声说,“这个也怪不了决策者吧,生出什么孩子来还是要靠我们自己,不,应该是靠天意。你对上峰也太苛刻了点。” 安隅沉默,低头往嘴里扒了两大口饭。 坐在旁边的安一直没动筷,外面天色渐渐昏暗,絮语声也仿佛越来越嘈杂。 他的手指轻轻抠着凳面,连许双双都察觉到了他的焦虑,关心道:“你还好吗?饭菜不合胃口吗?” 安立即转过头,宽大的帽檐把头遮得严严实实,连侧脸都不给许双双。 安隅问许双双道:“你能听到声音吗?” “什么声音?哦,你说外面这个吗——” 许双双起身推开窗,对着夜色微笑起来。 晚风将诡谲的絮语和腥臭送进房间,年轻的姑娘站在窗边伸展双臂,闭目陶醉道:“锦鲤神教的祈愿之歌,信者在日落时齐聚祈愿,祈愿我们都能生出有高基因熵的宝宝,为家庭,为人类更好地存续——” 安立即起身到远离窗边的另一端去了。 那无尽的絮语带给的安隅只是烦躁,但他却在噪声中脸色越来越白,视线不安地在屋里乱转,最终落在角落的架子上。 那是用来晾晒器皿的储物架,陈列着大大小小清洗干净的果酱罐。 安隅捻起一枚最小号的银色罐子,是用来装蜂蜜的,只有四分之一巴掌大。 他把一张厚实的烘焙纸剪开,贴着罐子内壁铺了好几层,然后把小罐子在安眼前晃了下,“喜欢吗?” 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就这个吧。”安隅说着,从柜子里翻出一根长长的橄榄色丝带,在罐颈处绕了两圈,打个结,抬手戴在了安的脖子上。 安立即伸手抓向那莫名其妙的玩意,却见安隅眼皮轻抬,“别摘。” 淡淡的两个字,安却忽然觉得手臂很沉,在空中僵持片刻后,竟真的放下了。 安隅深吸一口气,许久才和缓地又解释道:“抱歉,这个之后也许会派上用场,先别摘。” 他说着,看向窗外迅速昏暗下去的天色,“我们应该快要跟宁汇合了。” * 他们踩着日落,跟在许双双的身后来到了教堂背后的主城中心。 如果安隅没记错,这里本应矗立着主城最高的一栋写字楼,但此刻,那里却是一道通天的石膏雕柱——柱身上雕琢着一圈又一圈环绕向上的锦鲤,仰头望去,望不见顶。 冲天的恶臭从雕柱下面的地底散发出来——就在此刻他们的脚下。 甚至不需要去挖,安隅用脚尖碾了碾,那本应坚硬的石砖触感软塌,隔着薄薄一层石板,他仿佛踩在了什么人的脸上。 暮色降临,空旷的城市中忽然出现了一群女人。 她们都和许双双一样年轻,得体的服装举止透露出主城人身份,她们从四面而来,形成一个圆圈,步步靠近这根雕柱。 絮语声不仅更大,也更为密集。安的身体开始颤栗,仿佛不受控地向后退。 在安快要退到身后的雕柱时,安隅伸手拉住了他。 “别后退。”他环视着靠近的人群,轻道:“你的意志不像你想的那样薄弱,不要轻易屈服。” 语落,他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祝萄和宁的身影,另一个方向,披散着瑰红长发的潮舞也正走来。 在进入这个里空间后,他们都跟着不同的人,在日落之时,来到了相同的地方。 中央教堂忽然响起钟声——那是主城每晚夜祷的标志。 身后那根通天的雕柱忽然亮起,血色的光晕点亮了夜晚,红光映照着每一位信者的眼角眉梢,在所有人激动而虔诚的注视下,雕柱周围忽然出现了一圈又一圈环绕漂浮的女人。 ——她们就像祈愿币上镂刻的锦鲤一样首尾相连,双眼紧闭,如水中之鱼般绕着雕柱螺旋向上游动,在红光中搅起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旋涡。 安隅抬头向上望——高处的女人逐渐长出了鳞片和鱼尾,再向上,她们已经和地下埋藏的裸尸没什么两样,下身完全鱼尾化。 许双双此时已经走入祈愿的人群,她站在最内圈,带着憧憬的微笑仰望那雕柱。 她们集体唱诵道:“为更优质的生育,为更稳定的存续,为女性背负起应尽的责任。” “请神赐予我高基因熵的后代,让它得居主城,让它为人类创造更高的价值。” “此生微小,身体与精神,所爱与所求,皆可为后代献祭。” 潮舞从人群中挤出来,皱眉道:“太荒唐了,主城的女人竟然会这么想?” 祝萄思忖道:“或许只是有一点类似的想法,但在这里被放大了。” 在无尽重复的祈愿声中,安也终于缓缓仰起头,望着那通体散发红光的雕柱。 雕柱四周漂浮的信者在那双眼眸中游动,他的嘴唇开始张张合合,尽管没有发出声音,眼神却逐渐涣散。 宁迅速拨开人群往这边跑来,“安!” ——他伸手扑向安的一瞬,安已经闭上了眼,脚尖轻盈触地,衔接在最后一个女人身后漂浮而起。 紧随其后,站在最内圈的祈愿者接二连三地腾空,向那根雕柱漂浮去。许双双念诵完最后一句,也终于闭上眼,融入了那浩浩荡荡向上旋转游动的信者。 随着游柱者数量增加,诡秘的絮语更加嘈杂。 青筋在安隅的手臂上暴起,那双金眸中的红光愈浓。 清凉的气味忽然覆盖住了周围的腥臭。 诡异的红光几乎燎到宁的发梢,可他周身却忽然生出一方宁静的气场。 一只又一只蓝色闪蝶从衣袖中飞出,在空中忽闪着荧荧的光点,他在自己创造出的那片雾气般的光晕后微笑,几只蓝色闪蝶向上飞舞,飞到闭眼游动的安身边,落在他的唇上,翅膀翕动。 安睁开了眼。 橄榄色的眼瞳有片刻失神,而后又重新灌注回神采。 潮舞伸展出瑰色的长发,托着安的身体,让他轻柔落地。 宁立即蹲下抱住了安。 安的兜帽几乎把宁的头也罩住了,安隅听不清他在对安说什么,只看到安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宁后背的衣服。 精神净化的蝴蝶只拉下了刚漂浮上去的几个人,被拉下的人神情涣散,转眼又没入祈愿者中,再次开始唱诵。 片刻后,她们果然又回到了柱子上。 安隅抬头仰望,红光的源头似乎在柱顶——视野尽头完全被刺眼的红光笼罩,就像在藏匿着什么。 “潮舞。”他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潮舞是巨海藻畸变——她的长发不仅可以迅速增殖,还能结成坚韧的网。 安吃力地起身,站在了安隅身后。 虽然面色惨白,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治疗系辅助者的身份。 安隅却道:“絮语的根源在上面,越向上,你受到的精神污染就会越严重。” 宁说,“请放心,我会盯……” “要不,刚好让我试一下新尝试的能力吧。”安隅打断他道。 祝萄忽然皱眉,“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又觉醒了新异能?” “不算。”安隅摇头,“只是学习到了一个新玩法。” 安的神情忽然有一丝警惕。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安隅挂在他胸口的那枚小小的果酱罐。 还没来得及摘,安隅已经伸手触碰了身后诡谲的雕柱。 那只白皙瘦削的手臂半截没入红光,金眸中赤色流转,瞳心缩紧的一瞬,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只剩下一枚系着长长橄榄色飘带的小罐子从空中坠落。 安隅指尖轻动,小罐子从几米之外倏然出现在他掌心。 很听话,但又很抗拒。 罐子在手心震动个不停。安隅思索了片刻,双手拢住罐子,就像在捂着安的耳朵。 “别乱动,里面应该会很清净。”安隅说着,把小罐子挂上脖子,让它垂在身前。 片刻后,小罐子终于安静下来。 宁怔怔地看着他。 祝萄和潮舞也目瞪口呆。 唯有安隅自己轻轻勾了勾唇,似乎对异能效果很满意。 长官说得对,开关已经按下,他可以靠学习和摸索逐渐觉醒,畸种的刺激或许能帮一点忙,但根源还是自我掌控。 “你有点……吓人。”潮舞抱紧了自己的头发。 “虽然我还见过你更恐怖的时候,但——”祝萄咽了口吐沫,“很难说当初和现在,哪个更让人背后发毛。” 安隅看向宁,解释道:“密闭空间会带来平静,而且就算受到精神污染,他也没办法绕着雕柱转圈了。对了,空间折叠应该不会干扰你们的意念相通吧?” “空间……折叠?”宁愣了许久,“倒是不会……” “他有什么想说的吗?”安隅问道,“我在罐子里铺了些隔音的纸,有效果吗?” “他说……”宁顿了下,“有效果。但是……” “但是什么?” 宁叹了口气,“他以后都不会出你的任务了。” “他说,他讨厌你。”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安(宁执笔)(1/3)讨厌 葡萄告诉安,大多数情况下,安隅是一个低姿态、回避社交、会用各种敬语的人。 安觉得葡萄骗了他,或者说,是安隅骗了葡萄。 他认为安隅是一个自我、蛮横、为所欲为的家伙。 虽然确实是会用各种敬语…… 原本,安平等地讨厌除了我之外的每一个人。 但安隅成为例外——他最让安讨厌。 初次任务合作之后,虽然每当安隅需要,安都会再次跟随,但他仍然拒绝改变对安隅的评价。 他也无法理解其他守序者对安隅的崇拜。 尤其是蒋枭,每当蒋枭采访他被安隅收纳起来挂在身前是什么美妙的感觉,他都想要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断。 第27章 信祷之鲤·27 越来越多的祈愿者加入了游柱的队伍。 “虽然听不见你说的絮语, 但这些祈愿声听多了,我也开始对绕着这玩意转圈产生了渴望。”潮舞看着雕柱怔道:“不知道上面会有什么,好想上去看一看……” 她猛地甩了甩头, “别说安,连我都快不清醒了!” 宁忽然轻声道:“转圈很痛苦。” 安隅抬眸,宁指了指他身前的果酱罐, “安说,上去前确实莫名地渴望, 但在绕柱旋转时却非常痛苦, 虽然意识浑浑噩噩,但脑海里一直有个念头, 希望能赶快停下。” “什么样的痛苦?” “深处的意识在受折磨。”宁也有些意外, 顿了顿才道:“他虽然也不明白絮语的含义。但在转圈时,他隐约感到被规劝,好像只要放弃一件什么事,就能停下痛苦的旋转。” “放弃对高基因熵后代的执念吗?”祝萄问安隅,“你能听懂絮语吗?” 安隅摇头。 他丝毫感受不到被规劝,只觉得烦躁,想要削掉那些东西的嘴巴。 葡萄藤蔓从祝萄指尖延伸而出, 将一片片能提供精神抗性的小叶子贴在大家身上。安隅随手摘下自己肩头那片,抚平了按在果酱罐上, 清甜的葡萄香缭绕在身前。 宁问道:“你自己呢?” “我不需要。”安隅语气自然, “如果上面的精神污染很重,请照看好大家,不必管我。” “这家伙精神稳定性极高。”祝萄嘟囔道:“我们在53区时, 他被五花八门的畸种反复打到残血, 精神力却从来没有下降过。” 宁怔怔地看着安隅, “论坛上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雕柱之下,信徒们的祈愿声编织出一道无形的金钟罩,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雕柱旁的游柱队伍愈发壮大,在红光中翻起一道道壮丽的涟漪。 祈愿者一圈一圈接连向雕柱跪拜,那些姑娘还未上柱,就已闭目封耳,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知道越来越大声地吟诵那荒诞的教义。 “为更优质的生育。 “为更稳定的存续。 “为女性背负起应尽的责任……” 在无止境的吟唱声中,潮舞散开瑰色长发,如通天阶梯般跟随漩涡的韵律向高处延伸。安隅踩着脚下密而韧的发毯,向高处走去。 越到高处,絮语越如同一张紧密编织的网,紧紧地笼罩着人的意识。宁的掌心合拢于胸前,一只又一只蓝闪蝶从他体内涌出,在祝萄和安隅周身环绕。 蝶息阵阵,安隅回头俯瞰——地上的祈愿者已成一圈圈渺小的黑线,而雕柱高处游动的女人身形却越发宽大,怪诞的鱼鳞逐渐嵌入皮肤,她们失去了人类双足,鱼尾拍打着空气,只知道向上、再向上,仿佛高处有着她们最迫切的期盼。 越向上,那种执迷带来的冲击感就越强烈,安隅忽然想起十来岁时的某个午后,他从昏睡中醒来,忽然听见楼下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住在1309室那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在分娩中出了意外,贫民窟没什么医疗资源,她活活流血流死了,孩子也没能保住。 往后很久,猜测孩子父亲的身份成了低保区的八卦话题,有人说一定是个有钱人,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就能带她脱离贫民窟,还有人说保不齐孩子就是资源长的。传什么的都有,但大家最终都嘲笑她明知大龄产子有风险还非要坚持,死了也活该。 她和孩子的尸体被抬走时,安隅就站在楼上打着哈欠放空,凌秋趴在栏杆上,忽然苦笑道:“女人生育要忍耐巨大的痛苦,可她们却又总是一往无回。” 安隅那时随口问道:“为什么呢?” 凌秋说,“或许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可能是追求幸福,可能是执迷不悔,也可能只是被禁锢和强迫吧。” 安隅边回忆着往事边向上走,直到视野内的游柱者彻底失去人类体征,变成一条条闭眼机械游动的死鱼,他终于仰望到了顶端—— 顶端,四条巨鲸般的锦鲤首尾衔接成圆圈,在至高之处无声而快速地转动,盯得稍久一点就会产生幻觉,仿佛那里旋转着的是四个姑娘。 宁轻声道:“浓烈的悲伤。” 悬挂在安隅身前的果酱罐轻轻颤抖,他下意识拢住了罐子,安抚地轻轻摩挲着罐身。 虽然他没有感知悲伤的能力,但也隐约察觉到有一种庞大的情绪从四条巨锦鲤身上笼罩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果酱罐上,葡萄叶迅速枯萎干瘪,当他们继续朝巨锦鲤靠近,葡萄叶忽然破碎成了粉末,消失在气浪之中。 大量蓝闪蝶从宁身体里涌出,可这一次,它们还没飞多远就在空中静静地消散了。 宁蹙眉道:“好强的精神蛊惑。” 祝萄喊道:“大家远离雕柱!” 无穷无尽的葡萄叶在空中飞舞,向众人和潮舞的头发上贴去,它们刚刚附着便枯萎干碎,新的又补上来,一批又一批。祝萄脸色逐渐转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似的,从远端逐渐靠近那雕柱。 潮舞的长发也忽然像是不听使唤,发梢轻轻勾了勾绕柱游动的一个女人。 那已经不能称为女人了,那只是一条死鱼。 所有人都在无意识地接近雕柱,唯独安隅没有。 他神色平静地继续向上走,用手拦住向雕柱飞扬的果酱罐,一次又一次安抚地把它按回胸口。 在潮舞的发梢又一次情不自禁去触碰游柱者时,安隅俯身抽刀,一把割断了那截发丝。 地面上神情痴迷的潮舞猛地回过神。 “不要碰。” 淡然的声音顺着长发传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说了一句“是。” 一只蓝闪蝶虚弱地飞到安隅指尖,安隅把它捧到唇边,轻声道:“去看顾别人吧。” 他拢着胸前的小罐子,踏着瑰红的发毯,继续平和地向最高处走去。 那四条壮丽的巨锦鲤近在眼前时,絮语成了全世界唯一的声响,红光映在金眸中,诡谲地跳动。 宁在身后喊道:“不要触碰红光!” 可安隅半个身子已经探了进去。 ——什么也没发生。 他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绝望与痛苦,抬起手,带着一些懵懂的试探,轻轻向那几条锦鲤触碰—— 离锦鲤最近的死鱼突然睁开了眼。 它眼白暴凸,猛地蹿起,一口朝安隅咬了上来! 瑰红的长发立即化作发鞭,啪地将它抽开。 飞起的鞭梢掠过巨锦鲤,抽下一层火红的鳞片! 安隅道:“不要!” 晚了一步。 那条死鱼从空中坠落,顶端的四条巨锦鲤忽然开始加速旋转,高处的死鱼接二连三地苏醒,所有闭目游柱的女人也都纷纷睁开眼,狰狞地拉扯起潮舞的头发。 地上的祈愿者青筋暴起,凶狠地朝潮舞包围上来。 攻击教神,信徒暴乱。 祝萄立即自高空跃下,于空中操控藤蔓,一圈一圈包裹住潮舞身上的伤口。 嘈杂的絮语几乎要把安隅耳朵吵炸了,他对宁道:“你去顾他们。” “可……” 混乱之中,安隅的声音却更镇定。 “我倒希望,它真能蛊惑我。” 他说着,不等宁答应,挥刀利落地斩断了宁脚下的发丝。 纵然带了全队辅助,可最终,如注定般,他仍只能孤身前往。 高空之中,只剩安隅一人。 近处那些死鱼疯狂地朝他啃噬过来,一口叼住腕上的绷带,绷带阻挡了锋利的牙齿,但鱼太多了,安隅挥赶不及,鲜血迅速从绷带下渗出。 “帮个忙。”他轻声对果酱罐说,“别怕,失控前我会拉住你。” 果酱罐里扑朔出两只大白闪蝶,罐子剧烈地震颤,安隅轻闭眼,开眼的一瞬,安重新出现在身后。 安低下头,双手交叉搭在胸口,气流吹开少年雪白的兜帽,他在风中与安隅背向而立,无穷无尽的大白闪蝶自领口袖摆中翩跹而出,在空中编织出一道道流金的光晕。 安的守护异能,蝶阵保护。 大白闪蝶将两位白衣白发的少年包裹其中,撕咬上来的死鱼被蝶阵干扰在外,无法靠近。混乱中,柱顶的四条锦鲤终于停止了旋转,摆动着鱼尾朝安隅游来。 明明沉默,却仿佛带着巨大的呼啸。 隔着面前纷舞的蝶阵,安隅看向那些锦鲤——原来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颜色来自腹中那团浓郁的红,准确地说,是无数破碎的红光攒在一起,无序地波动。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诗人站在教堂塔尖问他的那句话。 ——“我总是能在苍穹上看到一团波动的破碎红光,你能看到吗?” 安隅伸出手指,穿过蝶阵,轻轻触碰了它们。 指尖传来剧烈的灼痛,鲜血涌出,一只大白闪蝶立即飞上来,吮去了那滴血。 而安隅却怔忡了一瞬。 在被咬的那一瞬,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不再是错乱无意义的絮语,而是一个姑娘悲伤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叹息道:“我们注定,重蹈覆辙。” 下一秒,刚才咬到他指尖的巨锦鲤骤然爆裂! ——最低级的畸变基因,无法抗拒获取安隅的天性。 在它爆裂的瞬间,另外三条巨锦鲤也狂乱地朝安隅的手指啃咬上来,地上的人举头仰望,在他们的见证下,那些被信奉的教神在空中接连瓦解。 只剩下四团破碎红光。 安隅忽然有种预感,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那红光中。 他再次伸出手触碰向红光碎片,然而这一次,接触的瞬间便被凶狠地弹开了! 算上进来时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被拒绝。 祝萄仰望着高空漂浮的破碎红光,怔道:“这就……结束了吗?” 话音刚落,只见那些破碎红光突然跳跃,呼啸着涌入雕柱最顶端的四条死鱼体内,那四条死鱼漂浮至柱顶,迅速首尾相扣旋转起来,鱼身变化,化作新的锦鲤虚相。 只要信仰不灭,宗教生生不息。 随着新的锦鲤虚相生成,暴动的雕柱终于重新安静下来,死鱼回到了柱上,底端尚未鱼化的女人也重新闭上眼,继续绕柱游动。 祈愿者结束了今天的祈愿,仿佛意识不到周围少了一半的同伴,她们挂着满足的微笑和彼此道别,相约明晚再来祈愿。 大白闪蝶陆续回到安的体内,他脸色惨白地看向安隅的背影,喃喃道:“你究竟是什么?操控空间,精神免疫,而且……” 侵者死。 除了“想找宁”之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安隅说话。 在他的视线中,安隅周身笼罩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仿佛透露着一种气息,蛊人靠近,却又让人不敢靠近。 安隅转过身,瞳中猎猎的红光让安几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谢谢。”安隅说道。 安怔住了。 “还好有你。”安隅抬头望着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白闪蝶,“好强大的异能。没有宁在,你依旧很厉害。” 终端显示生存值95.4%——在安的蝶阵保护下,他只被这些畸种啃了几口,加上大白闪蝶及时的疗愈,生命值丢损更多来自体力消耗。 安隅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精神稳定性差,或许你才该是尖塔最强奶妈。” 落在他头上的那片半枯萎的葡萄叶闻言一阵发抖,愤愤地从他肩上飘走了。 雕柱已暗淡下去,游柱之人也悄然隐匿,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夜晚开启。 在最终,许双双已经游到下三分之一的高度,再向上三分之一,就会开始结出鱼鳞。也就是说,只剩一天机会,必须速战速决。 宁轻轻拥抱着疲惫的安,一边安抚一边说道:“那几团红光或许是信仰本体。杀死巨锦鲤虚像,它会自动跳跃到下一任宿主上,要想打破它的无限跳跃,就要先抓住它。” 潮舞伤得最重,喘息声打着颤,“怎么抓?我们只是靠近它一点,就已经快要丧失意志了。” “我可以。” 安隅仰头望着柱顶,“但……它拒绝了我。” 他仍然记得被弹开的那一瞬,尽管他很迟钝,但仍感受到了破碎红光中的愤怒,像排斥异类一样排斥他。 如果始终被拒绝,他永远无法解救这里的人。 “信祷者入,执念者得,释然者出。” 安隅低声重复了几遍,说道:“你们留在这,我要出去一趟。” 宁问:“去哪?” “主城。”安隅说,“教堂。”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8 重蹈覆辙 灾厄的那十几年,女人承受的惨烈似乎远超男人。 她们的身体被买卖,器官被利用,尊严被践踏。 饵城的女人从未想过反抗。 而主城的女人,主动背上了沉重的镣铐。 这不是一个女孩的噩梦,也不是诞生于末世的噩梦。 在历史的长河中,她们一次次容忍、怯懦、自我牺牲。 这只是可悲的重蹈覆辙。 第28章 信祷之鲤·28 释然者出。 安隅站在雕柱前再次许愿, 睁眼便回到了真实世界。 主城,中央教堂。 安隅站在塔顶的窗旁,“诗人, 你还能看到天上的破碎红光吗?” 眼透过那扇窗仰望苍穹,“一直能。这些年来,那些破碎红光越来越多, 无序的波动让人心烦,直到前阵子, 第一枚制动齿轮出现, 情况才好了一点。” 安隅问,“红光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眼顿了顿, “也许和这个世界的混乱程度相关吧。无论人类如何抵抗, 混乱一直在加剧。” 安隅也抬头看向天空——如那日一样,他什么也看不见。 窗旁的高脚小几上摆着一只玻璃缸,一只小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主城似乎很少出现动物。”安隅说,“我一个叫严希的朋友说过,任何动物都有突然畸化的可能,所以主城禁止养宠物。” 眼将手指伸进玻璃鱼缸,轻轻搅动着缸里的水, “它只是一条正常的金鱼。而且,即便是畸化的金鱼也没关系, 金鱼畸种的感染性极弱, 常来教堂的都是些女人和小孩,女性和小孩子的基因抗性本来也更高,完全不必担心。” 安隅想到84区深埋地底的一千两百多具金鱼畸变女尸, 不做评价。 他沉默了一会儿, 说道:“诗人, 我想倾听一些人的过往,可总是被拒绝。” 眼想了想,微笑,“因为你的倾听被认为是袖手旁观。” 安隅茫然,“那我该怎么做?” 眼没有立即回答。 他抬头眺望苍穹,望了一会儿后,忽然有些困惑地伸手在空中描摹。 “第二枚制动齿轮……”他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好像已经有了一些轮廓。” 安隅更茫然了。 夜空中明明什么也没有,让他怀疑自己是个瞎子。 就在他以为诗人不会再回答时,眼忽然道:“不切肤,不知其痛。” “唔?” “别用手去触碰,用这里。”眼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没人愿意剖出痛苦晾晒在他人的视线下,除非对方感同身受。” 安隅立即问,“怎么感同身受?” “先成为彼此,而后自我审视。”眼思索着说道:“不是每一个记忆都能追溯,痛苦会被大脑自动遗忘,快乐也未必抵得过时间。我一直认为,回忆过去是在精神层面推动时间倒流,普通人尚且无法随心掌控自己的时间,更不用提去唤醒他人的记忆。” 安隅听得似懂非懂,他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又倏然顿住。 “如果您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不仅如此。”眼温和地笑,“我似乎还能预感到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 安隅呼吸一滞,下意识摸向口袋,才刚掏出终端,眼便主动将手腕伸了过来。 ——基因熵9.6。符合基因库记录。 眼自眼出生起,就是这个傲人的数字。 “你担心的事,黑塔里的人早就担心过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黑塔的严密监控下,可以放心。”眼微笑道:“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大人——连他都对人类无害,我又有什么值得你提防的。” 安隅收起了终端。 主城有太多他陌生的人和事,但好在,贫民窟出身让他早就习惯了遇见超出他认知范畴的事物。 离开前,他又问道:“教堂背后那座楼是干什么的?” 主城商业区最高的楼,也是84区里空间雕柱所在的位置。 “黄氏集团的总部大楼。” 黄氏,供应主城所有乳制品的企业。 “那里只是它的商业大楼,它的工厂遍布饵城,从原材料加工,到包装生产,是一条非常庞大的商业链。”眼顿了顿,“想不想知道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什么?” 眼微笑,“我预感,有一条小泥鳅就要拱翻巨龙了。” 安隅一怔。 泥鳅与巨龙的比喻来自许双双。 他看着诗人的眼睛,那双深灰的眼眸澄澈宁静,不带任何窥探性,但却又似乎能洞悉一切。 眼举头想了想,“我还预感,小泥鳅可能会因为一点小事,栽个跟头。” 安隅皱眉,“什么小事?” “不知道。”眼诚恳地摇头,“我只知道,即使我说出了这个预感,似乎也不会改变结局。” “……” 安隅来时的困惑貌似被解决了一些,可却带走了更多困惑。 当诗人送他到教堂门口,建议他花八百块购买最新著作《预言诗》时,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显得非常之不可信。 凌秋说过,无论一个人说了多么触动你的话,当他开始卖货,就可以果断认为前面的都在放屁。 话糙理不糙。 “我真的没钱了。”安隅说。 他的五千五百万还在绕着雕柱转圈圈呢。 诗人温和道:“我知道。但我预感你很快就会暴富。” “……那就谢谢您了。” 安隅最终还是买下了那本《预言诗》。 返回84区前,安隅回尖塔给自己搞了个临时武器。 那是一把有自动追踪功能的弓箭,火红的箭弓搭配雪白的箭羽,箭芯搭载了燃料推送装置,射程可达近千米。 这把弓箭名为【逐神】,定制价格六百万战绩积分,主人是蒋枭。 ——所以安隅一分钱没花就把东西借到手了。 唯一让他觉得不对劲的是,蒋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像在做什么违禁的事,只隔着房门把武器柜的密码告诉了他。 凌秋说,当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露脸、声音颤抖,一定要尽快离开,不要破坏人家宝贵的体验。 安隅不懂,但他听话照做。 * 天亮前,安隅背着【逐神】回到了84区。 驻守在祈愿湖边的军官告诉他,已经查明了4个没有找到鱼人尸体的失踪者身份。巧合的是,她们都是84区包装加工厂的女工。 天还没亮,工厂已经开始运转。车间里充斥着机器嗡嗡声,流水线上的几千号人沉默无言,就像没有情感的螺丝钉。 女工们的住处和安隅从前的宿舍差不多大,一个房间住两人,屋里几乎摆不下任何生活用品,两张单板床中间塞着一个纸箱子,上面摆着被从中间剪开的半个矿泉水瓶。 水很清澈,但水里却漂浮着两只死掉的金鱼,瓶底沉着两枚硬币。 这两枚硬币比祈愿币更加光亮,几乎可以当镜子照,上面没有任何花纹。 在另外两个女孩的宿舍里,安隅也找到了相同的两枚硬币。 再回到里世界时,时间已经重置回了9月30日,沈荷失踪那天。 祝萄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出去一趟,只为了找诗人聊天?” “因为他说他见过破碎红光。我翻了天梯应用收录的目前所有畸变型和诡异现象,都没提到破碎红光,只有他说起过。” 安隅摸着口袋里的四枚硬币,“如果你们硬去接触破碎红光,会发生什么?” “极大概率会意志永恒沦丧。”宁正色道:“根据昨天的情况,破碎红光有极强的精神蛊惑性,我们没人有把握能撑得过去。” 安隅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 他转向角落里的安,犹豫一下,还是把果酱罐子拧开了。 安恹恹地别过头去。 “他答应了。”宁叹气,“但他不太高兴。” 果酱罐里里外外都被葡萄叶贴得严丝合缝,有精神净化力的蓝闪蝶缭绕在安周围,安隅把安连同那些闪蝶一起折叠进了小罐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祝萄警惕地盯着他,“我又有53区那种不祥的预感了。” 安隅抬手摘掉祝萄在他身上贴的两片葡萄叶,“信徒暴乱时一定会攻击潮舞,护好她。如果出现意外,安的精神失控,也请看顾一下我。” 他顿了顿,又道:“生存值可能会下降比较多,辛苦了。” “……” 祝萄的表情开始失控。 安隅诚恳道:“尖塔第一奶妈,我一直很相信你。” 祝萄:“……你昨天背着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日落之时,雕柱开启,祈愿重演。 昨天没有上柱的女人再次前往,跪倒在雕柱前大声唱诵。潮舞铺开长发,这一次发毯离雕柱很近,几乎浸没入红光之中,大片蓝闪蝶在柱底包围着她,替她驱散受到的精神蛊惑。 安隅半边身子浸在红光里向上走,金眸中倒映着一道道从身前游曳而过的信者的身影。他眉心轻蹙,眸中赤色渐浓。 祝萄在三分之一的高度停下了,安隅独自向上,直到身边的游柱者开始出现鱼鳞特征,他垂眸向下一瞥——许双双就在下方不远处,很快也将加入鱼化的队伍。 四条巨锦鲤在高处安静地转圈游动,安隅仰望着它们,瞳光凝聚,搭弓引箭。 雪白的翎羽箭穿过红光,破空笔直而上,瞬息过后,四条巨锦鲤之一骤然爆裂! 巨大的锦鲤碎片自高空坠落,鱼腹中的破碎红光悬停一瞬,朝向高处的一条死鱼跳跃。 地面上,潮舞和宁眼前一花,只见半空中的安隅身形一闪——瞬间便逆天地出现在柱顶! 那道纤细的身影挡住了被选中的信徒,被破碎红光直接打入胸口。 只一瞬,全队的终端都开始报警。 队长生存值骤降至75%! 安隅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只大手紧攥着他的心脏,他一口接一口地急促喘息,却仍难抵消意识深处剧烈的痛楚。 ——不仅是破碎红光拒绝他,他深处的东西同样在拒绝。 一个不属于他的混乱意志被强行吞入体内,让那个东西极度愤怒。 教神遭到攻击,信徒再次暴乱。 安隅闭目忍耐痛楚之时,鱼人和死鱼疯狂地朝他发起攻击,游在最前面的一只鱼人张开獠牙——就在那对尖牙即将穿透安隅的脖子时,他低垂的眼倏然睁开。 赤色染透半边金瞳,他冷淡地看着一窝蜂涌来的家伙。 众人在耳机里听到安隅的自言自语,“这样搞,可撑不到射四次箭。” 他们以为安隅要改计划,却见高空中的那道身影瞬间退开百米之遥! 远离了疯狂攻击的鱼人,也失去了发毯的承托。那道白茫的身影独立高空,在急速坠落时,他沉稳地再度搭弓,三支雪色箭羽连续射出,高处那三条巨锦鲤几乎同时爆破,在空中飘洒下一场壮丽的碎片雨。 气流搅起巨大的旋涡,安隅借气流向上,白发狂舞,发丝背后,那对红瞳炽烈如血。 跳跃的红光映照在他眼中,高空中突然拖出几道白色残影,瞬息之间,他接连闪现三次,以人类要害的胸膛迎接——融合着死者意志的破碎红光打入体内,在相互抗拒中,那些红光反复穿透他的胸膛,终端的警报声在高空回荡。 50%! 25%! 5%! 闭目悬浮于空的安隅忽然又睁了下眼。 他睁眼的那一瞬,胸口的小果酱罐四分五裂,无数大白闪蝶扑朔而出,在空中将他包围托起。 安隅躺在蝶阵中,眼皮、鼻尖、嘴唇、手指……每一寸皮肤都在被蝴蝶亲吻,迅速流逝的生命以更快的速度重新灌注回身体,甚至因为过于汹涌,让他产生了一丝恍惚。 安在蝶阵后怔忡地注视着他,似是惊叹,又似敬畏。 无穷无尽的大白闪蝶从纤细的身体中冲破而出,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安隅。蝶息覆盖了全世界的腥臭,蝶阵后的安面色透出苍白,但神态却更沉静。 剧烈的消耗让他的身体变得轻飘,他在高空缓缓下沉,可下沉之时他仍注视着安隅,安隅在那个对视中仿佛感受到了一份信誓旦旦的承诺。 在闭眼前的一瞬,安隅觉得,他似乎会有一个固定的治疗系辅助者了。 虽然他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接任务。 也不知道对方能否坚定地选择他。 破碎红光反复穿过他的胸膛,絮语在全身游走,那个深处的东西愈发凶猛地拒绝试图融入他的意志,那愤怒不仅是对突然闯入的破碎红光,甚至也包括对他——主动选择与其他意志融合的他。 安竭尽全力,生存值被他反复拉回高位,又一次次跌至岌岌可危的个位数,直到安隅终于抬起手,捂住了胸口。 接纳。 长官说,所谓的降临态只是他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既然是他的一部分,无论多么强势,都必须顺从他的意念。 接纳这几份残存的意志,是他的决定。 破碎红光再一次穿入胸膛——这一次,没有溢出。 纵然它们卑怯而脏污,可那个有着绝对意志的高高在上的存在,主动俯下身,拥抱了她们。 …… 终端上,安隅的精神力突然跳跃至0%。 一瞬而过,又再次恢复满值。 他睁开眼时,躺在一张低矮狭窄的单板床上——包装生产工厂,沈荷的宿舍。 时钟显示今天是9月30日,沈荷被报失踪的第一天。 枕边安静地躺着一枚光可鉴人的硬币,它和安隅在沈荷宿舍中找到的不太一样,反面多了一行刻字:1-01。 硬币映出他此刻的样子,是一个瘦得两腮塌陷的皮肤苍白的女孩。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男人走进来说道:“第1批次01号,沈荷。” 安隅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其实并没有动,是这具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个行为。他的意识进入沈荷的身体,暂时与沈荷的意识共存。 那个男人看也没看沈荷一眼,对着一张纸冷冰冰道:“恭喜,根据基因库比对结果,你是与他诞育高基因熵后代概率最高的人,被选中第一批入仓。” 他? 安隅产生疑惑的一瞬,头脑中自动浮现了答案。 黄氏集团董事长,黄宙。 那个男人说完这句话后,安隅感到沈荷有一瞬的狂喜,但又夹着一丝担忧。 女孩子轻声问道:“也就是说……只要受孕,就能生下合格的孩子?” “极大概率。反正现在就要接你进培养仓了,你会在那里待到生育完毕。放心,那里好吃好住,还有很多医生。” 沈荷心中很是期盼,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那……极大概率是多大概率?万一,我是说万一,孩子生下来后基因熵没达到主城门槛,我和孩子怎么办呢?” 男人不耐烦地翻了翻纸,“你的概率是72.5%,已经远高于其他人。真有万一,也不需要等到孩子生下来,你们这种都是会打药催胎熟的,这你应该知道吧?只需要两周,胚胎就能和正常受孕三个月时一样基本成型,到时候我们会有方法对你进行测试,如果证实了孩子基因熵不达标就及时止损,明白吧?” “哦……这样啊……” 安隅听见了沈荷的心声,她在想,孩子已经基本成型时再打掉会有点伤身体,不过主城来的医疗团队是很可靠的,她还很年轻,不至于真出事。 一旦为董事长生下了高基因熵的孩子,她的命运,家里人的生活,都会发生变化。 “好。”沈荷说,“我需要准备什么?” “什么都不用。”男人挖了挖耳朵,“婆婆妈妈什么?快点,拿上你的ID跟我走。哦,可以带点贴身的东西,两分钟啊,外面等你。” 嘭地一声,门被从外面砸上了。 或许是那个男人的态度太差,安隅察觉到沈荷心里仍有一丝顾虑。 但是,对未来强烈的期盼足以将那丝顾虑碾压殆尽。 沈荷把两件内衣和刻着试验者ID的硬币放进包里,临出发前,她抓起一张纸匆匆给室友留了言。 -小茹:我要进仓了,两周后就能知道孩子的基因熵。你先等等我的消息,再决定是否接受孕育任务。对了,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放在你床上啦。 她带着期待和惶恐匆匆地背上包拉开门。 宿舍铁门咣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安隅意识猛地一沉,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房间里。 这一次,硬币上的编号变成了2-14,反面映出另一个女孩子的面孔,是第二个没找到尸体的失踪者周茹,沈荷的室友。 墙上的时钟显示今天是10月14日——沈荷进仓的第15天。 在周茹的记忆中,沈荷走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上过。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到走廊上用公共电话向84区人口管理所报了案,简单说明了沈荷失踪的日期,但并没有提到工厂中的孕育试验。 垂在身侧的手捏着两张纸,一张是沈荷的留言,而另一张是她刚刚收到的基因配型结果和入仓告知书—— 【测试者:周茹 高基因熵后代概率:62.9%。 入仓告知: -入仓两周后接受胎儿基因熵测试。 -若基因熵未达主城阈值,将停止孕育,50000元报酬依约定存入账户。 -若基因熵通过,将为母亲制造高基因熵证明,入主城陪伴孩子成长。】 周茹把告知书仔仔细细通读过,又把沈荷留下的字条看了好几遍。 她纠结了好几个来回,可最终脑海里只剩下一件事——五万块。 五万块能让她在饵城花上一辈子,她讨厌这座工厂,有了这笔钱,就再也不用坐在流水线上叠那些粗糙的纸箱了。 她犹豫着,最终攥紧右手,把沈荷的字条团成团,扔进了垃圾箱。 安隅的意识从周茹的记忆中分离时,他忽然感到一丝心痛。 那不是他的情绪,而是沈荷的。 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昨晚那个叹息般的声音——“我们注定,重蹈覆辙。” 他不知道两周后发生了什么。 在意识短暂地融入沈荷与周茹的时间里,他翻遍她们的记忆——都停留在两周后接受胎儿基因熵测试的那天。 那个记忆似乎被模糊掉了。 就像诗人说的——不是每一个记忆都能追溯,痛苦会被大脑自动遗忘,快乐也未必抵得过时间。 两人的记忆都停留在入仓的第14天,全身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敲开门,端着一只矿泉水瓶进来。 矿泉水瓶里游动着一条金鱼。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9 祂做出决定 其实我并不完全认同安隅是真正的神明。 神明习惯了俯瞰——宇宙、生命,在祂们面前都如是渺小。 所以祂们从不会在意蚂蚁的苦乐悲欢。 既然如此,又怎会收起自己至高凌驾的意志,去拥抱卑贱的凡人呢。 抵抗纪结束后,人们复盘出了很多个所谓的转折点。 但他们唯独忽视了那一天。 安隅做决定,拥抱人性的那天。 第29章 信祷之鲤·29 安隅第三次睁开眼, 身处一间逼仄的库房。 门外是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昏朽的光笼罩在面前男人的脸上。 阿非是女工的工长,十六岁进厂, 转眼已经在这里二十年了。 “我说,让你通知大家,你通知了吗?” 男人叼着根烟, 喷吐着污臭的烟圈,“这么好的机会, 咱们自己厂里的姑娘才能轮得到, 你知不知道啊?” 阿非犹豫道:“是是是,我明白……但……头两批试验者, 沈荷、周茹她们人呢?” “在休养啊, 不是说了吗,孩子基因熵不达标,止损了,大人得休养一阵子。” “不是说首批入选的六个人概率都在70以上、第二批的十个人都在60以上吗?”阿非费解地嘀咕,“这十几个姑娘最后都没中?概率是不是算错了?” “你懂个屁!就传个话的事,你不愿意,我就找别人!” “等等!”阿非叫住他, “报名的姑娘们全都要入仓吗?那车间怎么办?” “不用入仓,概率在六七十以上的姑娘稀罕, 往下可就扎堆了。上千号人, 哪能一个一个专门看护。”男人一眯眼,“我们统一安排受孕,之后就在厂里一边干活一边养胎, 两周后有中的我们就接走, 没有中的就止损了, 五万块肯定人人都有。” “那两周后,要怎么看孩子中没中呢?” 男人脚一勾,从角落里踢过来一个纸箱,纸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水瓶,每个瓶子里都游动着一条小金鱼。 “这是试剂盒,一人一瓶发下去,受孕后摆在宿舍里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阿非心里填满了疑虑和不安,她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着把手伸向那沓传单。 ——自愿进厂的女工只占一小部分,姑娘们大多是被家人几千块卖进来的,不干到四五十岁谁也别想出去。她知道她们渴望离开这里,还有一些奢想着成家——即使注定代代都葬在饵城,但她们仍对未来留存了最后一丝期待。 阿非终于还是接过了传单。 但转身离开前,意识深处忽然降临了一丝微妙感,仿佛有一个细微却又强势的想法在干预她。 她回过头,注视着上面派下来的男人。 “有几个问题。” 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男人错愕,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些,“什么啊?” “基因配型是哪来的?” 男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猜,集团一直在资助人类最顶尖的基因科研项目,拿到库数据不成问题。” 阿非沉默片刻,“试剂盒原理?” 她好似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个字。 上面不让解释太多,可男人仿佛不受控般地回答道:“经过特殊培育的金鱼畸种,提升了对孕妇的感染率,但如果腹中胎儿基因熵很高,就能保护母体不受感染。” 楼梯间安静了足有一分钟。 “怎么止损?” “这……这我不能说……”男人的表情开始扭曲,像在被两股力拉扯,细密的冷汗从脑门上渗出,他喃喃道:“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不该你知道的事别问,不该看的东西也千万别看……” 他没有说完。 安隅的意志再一次发生跳跃,这次的宿主身材格外瘦小,工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像个巨大的麻袋。 17岁的小宇才被父亲卖入工厂两个月。她此刻趴在铁门上,透过门缝睁大眼向里面看。 备品仓储室里摆满了装尸袋。 从头到脚严密防护的工作人员正逐个拉开装尸袋核查ID,每核查一个,就从尸体身上取回硬币,把拉链一拉,拎起袋子丢进垃圾道。 长而狭的垃圾道直通地底,掩埋着饵城的肮脏。 在拉链拉开的刹那,透过小宇的眼睛,安隅看见了袋子里的女尸——厚腻的鱼鳞遍布全身,下体半人足半鱼尾,女性耻骨的部位狰狞地长着一只眼。 尸体已经瞑目,唯独耻骨的那只眼还瞪视着防护服背后的那些人。 一个防护服叹气道:“概率最高千分之七,最低千分之二,测了快一千人了吧,竟然没有一个成了。” 另一人道:“对个人而言,命中概率太低了,她们到底是怎么肯的啊。” “概率是夸大一百倍告诉她们的。饵城人就是蠢,自己也不想想,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概率。” 小宇攥着刚签好的同意书惊恐地向后退,脚下一软,突然撞到一个人。 浑身的血液凝固在那一瞬。 她回过头,看着站在身后的高大身影——防护面罩遮住了那个人的五官,只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那双眼睛盯着她,像是在盯着什么不该落在桌面上的小飞虫。 可以随意捻起,再搓碎。 …… 四个宿主的记忆循环往复,无论安隅如何努力,都翻不到基因鉴定的那一天。 痛苦的记忆已经被大脑自动掩埋,除非找到能够唤醒她们的东西。 在不知第多少次循环到小宇身上时,安隅透过门缝向藏尸间里看去,视线忽然锁定一处。 ——那是一个脏污的蓝色垃圾桶,工作人员每核对一具尸体的身份,就会将尸体身上刻着ID的硬币丢进去。桶里已经有上千枚硬币,在其中几枚上,他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意识残余。 这些硬币和那些姑娘一样,见证了所有罪恶。 在又一次循环到沈荷身上时,安隅趁着她把内衣和硬币丢进包里,意识跳跃进那枚镜面似的硬币。 嗵! 刺眼的试验灯让操作台上的女孩慌乱地偏过头,在偏头的刹那,手中攥着的硬币似乎硌了她一下,意识深处一阵抽痛,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钻了进来。 “胎儿已经成型,我们现在进行基因熵测试。” “好……” 沈荷的脚在操作台上轻轻蹭了蹭。防护服后的声音是个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这里让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她的小腹已经轻微隆起。 她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那个……不是说,人类科技还没办法测量胎儿的基因熵吗?” “是的。因为胎儿从形成开始,基因熵会逐渐升高,直到出生才彻底稳定。” “那你们要怎么……” “研究发现,高基因熵的孩子,即便还没发育完全,也会保护母体。” 那人说着拧开水瓶,将里面的透明液体泼出,一条滑溜溜的金鱼被他倒在掌心,在防护手套上抽打着尾巴。 沈荷下意识朝他的手心看去。 “别动。” 冷冰冰的命令。 沈荷愣了愣,她隐隐感到有一丝不对,意识深处也像是突然多出一种想法,在提示她挣扎。 可她没有行动。 一切早已注定,穿防护服的医生取来一把手术刀,在她下腹剖开一道口子。 剖口小而浅,只划破了浅层皮肤,像寻常采血。 可紧接着,一个冷腻光滑的东西贴上她的伤口,狠狠地一口咬上来,像从小腹生生扯下一块皮肉! 这个胎儿没有保护母体。 畸变基因迅速入侵,如同一把汹涌野火,鱼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全身,双足畸化成鱼尾。 感染畸变带来前所未有的痛苦,让安隅的意识瞬间从沈荷体内挣出。 但转瞬间,他又进入了周茹。 同样的境遇。 沈荷,周茹,阿非,小宇。 她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永不停歇的噩梦轮回。 他本是不容侵染的存在,但却蛰伏在她们的意识深处,一次又一次,咀嚼被感染后畸变的痛苦。 滔天的愤怒几乎要把安隅的意识拍碎了,他又一次感受到深处的那个东西在失控,呼啸着汹涌而出。 …… 沉寂许久的祈愿地,通天雕柱突然炸裂! 绕柱者全部苏醒,鱼人们再次暴乱,目眦欲裂地向还未鱼化的游柱者撕咬去! 诡秘愤怒的嘶叫填充了全世界,大片蓝闪蝶在空中无力地消散,祝萄等人在剧烈的精神冲击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那个高空中悬浮沉睡的人却突然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红瞳燃烧如火。 祂本不该如此深味人的痛苦,除非因缘巧合,从人间泥淖中苏醒。 安隅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无数狰狞的鱼人向祷告者撕咬,刚刚苏醒的祷告者惊慌失措,悲泣声铺天盖地,不仅来自大梦初醒的人类,也来自那些永恒失智的鱼人。 无尽的混乱,如人间地狱。 祝萄的藤蔓束缚着几十只鱼人,那些疯狂的东西撕扯着藤蔓,鲜血从祝萄的四肢迸射出,他根本来不及自疗。 安号召大白闪蝶包裹着祝萄,他忽然抬头望向高空,“安隅!躲远一点!” 而高空中的人,听闻后却只垂眸看了他一眼。 痛恨与怜悯,都在那一眼中。 安怔忡之时,空中的气流与旋涡突然不规则地扭转,空间正仿佛被不断压缩和回弹,那些四处游窜的鱼人一个接一个地重叠在一起,像一片雪花滚成雪团,它们嘶吼着推挤彼此,可却无从挣脱。 禁闭着畸种的空间越滚越大,直到所有祷告者都被潮舞救下,空中只剩下那团堆叠的金鱼畸种。 如一轮巨日。 除那轮巨日之外,在高空一隅,还剩下一道单薄的身影。 安隅将无数片空间重叠挤压后,摸向身后。 还剩最后两支箭。 他取下第一支,直向鱼人堆射去!燃料在剧烈的碰撞下炸裂,没能炸死那些畸种,只让愤怒的嘶鸣愈演愈烈。 不仅如此,那些鱼人的愤怒好像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它们疯狂挣命般想要冲破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潮舞在下面喊道:“普通燃料没用的!快点离开那里!” 可安隅置若罔闻。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些愤怒的嘶吼,伸手取下最后一支箭。 雪白的箭羽破风而出,他立即抽出短刀在手腕划下一道。 地上的安怔了一瞬,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蝶群刹那间朝安隅冲去,安隅被它们环绕的一瞬,连人带蝶同时瞬移到了飞射而出的箭梢之上! 地上的人举头仰望,只看见那道被白蝶缭绕的身影随着箭矢一同扎入畸团中。 巨日在高空中剧烈震动,每震一下,最内圈的鱼人便瞬间消无,那轮巨日也在震荡中不断缩小,直到只剩下被大白闪蝶包裹的安隅。 他从头到脚遍布细碎的伤口,无尽的大白闪蝶纷纷降落在那些小口子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 终端上的生命值平稳回升,他在闪蝶的承托下,自高空缓慢下沉。 直到终于落回地面。 高空中重现了四条巨锦鲤虚相,它们转着圈飞速下降,来到安隅面前,迅速收敛旋转成一枚硬币,落在他的胸口。 安隅伸手捂上胸口,轻轻摩挲着它。 信祷之币的里空间在寂静中分崩离析,一阵空气震荡后,众人回到了84区的祈愿池中。 祈愿池地下突然爆出的鱼人死尸让军人们措手不及,在通天的恶臭和吆喝声中,安隅独自闭目静静地躺在池中心,左手捂着心脏处的硬币,胸口平和地起伏着。 他好像在安睡,没人敢上前去叫他。 祝萄等人站在一旁,军人更是小心翼翼地绕行。 安被宁揽在怀里,看着终端上显示安隅生存值回升到90%,他才收起了白蝶,自己缩到宁的怀里,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金鱼畸种的攻击性极弱,自爆之前,也只在安隅身上留下了非常浅的口子,即便没有治疗也绝不致命。 只是,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让安隅看起来太破碎了。 在目睹安隅即将独自冲进畸团的那一刹那,没有任何一个治疗系辅助会无动于衷。不管理智如何告诉他安隅不会有事,他都必然倾其所有去守护。 这或许是每一个治疗系的天性。 许久,终于还是祝萄小心翼翼地上前,想看看安隅的状况。 虽然终端显示的生存判定很高,但本体显然已经过度耗竭,濒临休克。 就在这时,安隅的终端响了起来。 他闭着眼,右手伸进口袋摸了半天,才堪堪把终端放在耳边。 祝萄及时刹住脚,但好奇心使他停在原地,想要偷偷听安隅打电话。 “晚上好,长官。 “您已经回来了吗?还顺利吗? “是的,严希和我简单介绍了平等区的存在。 “小礼物?给我的吗?谢谢您……我很期待。 “我的任务刚好完成,五千五……不,许双双救下来了。畸种已经清扫完毕,折叠在信祷之币的里空间也关掉了。 “嗯……我不确定她们算不算超畸体,但她们现在也在我手里,没有威胁。 “我还好,奶妈们也很好,没有人被我耗死,请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我需要去一趟黄氏集团。处理一些……任务后续事件。 “好的长官,那先这样,我…………什么??” 虚弱躺在地上的安隅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睁开眼,瞳孔中的红光迅速褪去,转瞬恢复了金眸。 茫然无措的金眸。 “呃……嗯……呃……” 祝萄敏锐地发现,安隅的手在颤抖。 远处,宁把已经蜷缩着睡着的安放下,也困惑地看了过来。 安隅痛苦地捂住额头,“您可以听我解释吗?” 电话里,秦知律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经过一起出任务,以及这些天的相处,安隅已经隐隐感受到了长官的怒火。 秦知律淡声道:“我提醒过你不止一次。” 凌秋曾对他说,如果连你都觉得对方生气了,别犹豫,他就是生气了。 以及,如果一个人已经生气了,听起来却很平静,那你最好带上所有面包快点跑。 “是的……我很抱歉……我……”安隅顿了顿,从记忆里翻出了凌秋对他的评价,“我是个没良心的赔钱货,对不起您。” 问号挤满了祝萄的脸。 许久,安隅才深吸一口气,把终端挂掉。 这一次,他仿佛才是彻底被掏空了,摊开双手躺回地上,绝望地看着天空。 喃喃道:“怎么就给忘了呢……” 明明中途还回过一趟主城。 祝萄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东西啊?” “面包。” 安隅叹气,“按照你的建议,用来给长官赔罪答应给他烤的面包啊。” 第30章 主城·30 “26年前, 大灾厄降临,人类提出联合法案,也称星火法案。在星火法案的名目下, 我们先有了定义人类与理智畸变者关系的《守序者誓约》,又有了分割主城与饵城的《宝石条例》。至此,全人类都为抵抗失序而牺牲了部分自由与权利, 洪流之下,无人幸免。” “在今天, 我们原本要提出第三项重要条款——《种子条例》, 即,利用人类基因配型, 繁育更稳定的后代, 每一个人的爱情忠贞与肉体忠贞都将为此让道。” “但最终,我们决定废弃这一提案。基因配型研究将永久终止,人类基因库将被销毁。未来,人类仍将面临至亲分离,但,至少会保有繁育自由——无论前路如何,我们决定为人类, 为女性,留下一分不让渡尊严的底线。” 安隅关掉了电视。 这一次, 上峰派来谈话的还是约瑟。 “上面一直在困扰基因配型背后的伦理问题, 84区出的事刚好成了让上面下决心放弃的最后一锤。”约瑟小心翼翼道:“在汇总您和其他守序者的任务报告后,我们将整理证据,向司法机构正式起诉黄氏。” 安隅问, “那黄宙呢?” “他本人会被一并移交司法。上峰仅在应对灾厄和畸变时有处置权, 但这起事件的核心是灰色产业, 因此处置权会归还常规司法部门。” 安隅理解了一会儿,“你是说,涉及畸变的部分,优先由上峰处理,剩下的部分则要交出去?” “您真聪明。”约瑟憨厚地笑,“虽然您没上过学,但是理解能力满分!” 安隅平静道:“那黄宙就更要留下我们自己处理了,超畸体们还在等着一个交代。” 约瑟笑容一僵,“超畸体不是解决了吗?它们现在在哪?” 安隅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这里。” 说完这话,他惊奇地发现约瑟圆润的脸逐渐方了。 “这这这、这不是一个钢镚吗?” “噢,超畸体关在里面。我学到了一种新的运用空间折叠能力的方法,起名为空间禁闭。” 两滴汗珠子从约瑟鬓边淌下,他默默往后退了几米,尬笑,“您这次带领的不是一队治愈系吗?跟谁学的新玩法啊?” 安隅想了想,“超畸体。” “……” 安隅又补充道:“抱歉,我的任务报告还没有写完,我会在报告里仔细介绍这个能力。长官说我的文书水平略差,他要帮我全部重写。但……得多等几天,他因为一些事情有点生气。” 约瑟嘴巴傻张了半天,因为诡异的地方实在太多,又闭上了。 其他守序者的任务报告里充满了对安隅异能的描述和推测,但那都是上峰已经知情的能力,最关键的部分——安隅昏迷的四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他斟酌道:“我们想要了解,您是如何通过破碎红光获取超畸体记忆的?这是您新觉醒的能力,还是一次偶然事件呢?” 安隅没有立即回答。 那双金眸盯着约瑟,似乎注视得很深,但又仿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安隅看人的眼神一直都是如此,像一只小动物,认真而又漠然。 约瑟等了许久,在他面前晃晃手,“角落大人?” 安隅一下子收起视线。 “抱歉,走神了。”他顿了顿,“应该是一次偶然事件,这次的超畸体需要被聆听,破碎红光大概就是为了传递她们的意志。” “了解!” 约瑟把小本本一扣,“那我就先告辞了,稍后严希会接您去进行基因测试,律已经和您说过了吧?” 安隅点头,“知道的。” 秦知律从平等区带回来一位新的神秘畸变者,代号“典”,让黑塔和大脑整夜无人入眠——据说,典的身上发生的不是生物畸变,而是人体与物品的融合,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异能者”。 大脑恳请安隅和律这两个不怕感染的人接受典的基因注射,以此来证实典确实在生物基因层面没有发生感染。 约瑟松一口气,笑道:“那就好。感谢您的配合。” 送走约瑟后,安隅叹了口气。 在84区融合破碎红光里的意志时,他感受到了和在53区主动感染时相似的冲击,他确实也想过借此激发新异能的可能性。 但他刚才尝试去获取约瑟的记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安隅打开终端,收到了许双双的消息。 从84区返回的生还者忘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许双双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去过84区。 -老板,在我莫名其妙睡过去的这5天里,您的资产有盈有亏,账面总体持平。 安隅略有些失望:哦。 -您听说黄氏老总利用工厂女工为自己孕育高基因熵后代的新闻了吗?好家伙,估计和这个有关,我们店今天的生意还不错耶。 安隅立即问:卖了多少? -整整五十条面包! “……” 这就是诗人说的暴富吗。 -老板啊,麦蒂发您的备选新品您看了吗? 麦蒂正在构思角落面包的第五款产品,得到往昔豆饼的启发,她这次也想要走经典朴实风味的路线。 安隅点开那封邮件,在糖炸小圆子和红豆小鱼糕中犹豫了一会儿,回复道:鱼糕吧,我们店和鱼有缘。 -什么缘啊?我怎么不知道。哦对了,您写一段产品介绍吧,我发到社媒上去。 安隅已经对面包店有些失望了,破罐破摔地敲了几行字过去。 「转圈圈小鱼糕」 「有诡异祈愿效果的锦鲤形状小鱼糕,如果你有强烈的心愿,就吃一块糕,绕着面包店转几个圈,也许就把愿望放下了。」 「据说主城人不信这些,所以吃完这口小鱼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 进入大脑试验室前,安隅在走廊上遇到了几个穿着隔离服的人。 他们远远地看到他,目露惊恐,绕开一个夸张的大弯迅速离开了。 “他们怎么了?”安隅纳闷地问。 严希说道:“这是几个刚刚畸变的守序者,正在接受最后的人类意志测试。” “喔……”原来是准“同事”。 安隅摸摸鼻子,“他们好像在绕着我走。” “嗯,估计他们看了今天的热帖,担心被你蛊惑。”严希说着,掏出暂时替安隅保管的终端,调出论坛今日热帖。 【点烟,有人来聊聊从84区存档资料里看出什么了吗?】 在任务中,凡是记录仪捕捉到了新型畸变或诡异现象,都会被天梯统一收录进资料库,供守序者们与时俱进地学习。 由于安隅的能力对190层以下保密,所以这次任务的作战记录经历了大量剪辑,只释放出两个小片段,一是通天雕柱炸裂、鱼人狂乱攻击信徒的半分钟,二则是最后那一轮巨大的鱼人球从内至外层层消失缩小,最终高空只剩下安隅。 有人把第二个片段慢速处理了一千倍,他们在高糊并卡顿成幻灯片的影片里逐帧分析,最终也没看清那些东西到底是怎么“纳米级死亡”的。 只有三件事得到了确定:一,安隅从始至终没有出手。二,安隅被那些小畸种咬得不轻。三,安隅一度站在风暴中心露出了令人胆寒的笑意。 经过上千楼讨论后,这群没文化但很有想象力的守序者们证实了从前的猜测,给安隅此处发动的能力写了个词条—— 【死亡指令】受到他精神控制的畸种会主动靠近,并在他面前以令他满意的方式死去。 安隅茫然地继续往下拉。 -为什么他被畸种咬会笑啊……好恐怖。 -还好吧,不是传言他多少有点受虐倾向吗?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别关注他的小癖好了,谢谢。 -第一个片段,安是不是抬头冲安隅大喊了一句话? -原来安是会说话的吗…… -终于有人提这件事了,我觉得这比大鱼球消失要惊悚多了。 -能让安主动开口,那是什么神人啊? -实不相瞒,我有幸跟羲德大人出过任务,整整6天,安一个字都没说过,全是宁在传达。 -我也和安组队过,原来他不是哑巴啊……望天…… -据说某次羲德大人伤得不轻,安出动了整整十二只大白闪蝶,导致我一直以为十二只就是安的上限。 -我去……等等我倒回去数数,他给了角落多少只…… -楼上的别数了,我人生中的三个小时就是这样度过的…… 紧接着,他们总结的第二个能力词条出现了—— 【热诚收割】激发所有治愈系辅助者的狂热,每一个治愈系辅助者都将为其燃尽生命,一滴不留。 安隅还没来得及对此感到震惊,系统提示,他又收获了一个新的标签。 一枚元气满满的明黄色标签“社交之神”挤掉了“奶妈收割机”、“穷凶畸饿”和“谦逊强者”,暂列第一。 安隅对着终端发呆,直到自动熄屏。 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一张茫然的脸。 直到坐进柔软的按摩椅准备接受基因注射,他还在思考人生。 他的人生似乎已经彻底失控了。 大脑的测试人员轻柔道:“角落大人,我是大脑生物基因组测试员艾可,将为您完成本次基因测试。请您尽量放松。由于不希望对您使用约束装置,我把注射器固定在您的手臂上之后就会离开这个房间,十秒钟后,针头会自动刺入。医疗人员在隔壁通过芯片监测您的体征,您也随时可以与我们对话。我代表除您之外的全人类感恩您的配合。” 基因试剂盛在一个精巧的注射装置中,只有深红色的一小点。 安隅点头,“很周全,谢谢您,艾可女士。” 艾可有些受宠若惊道:“这是我们该做的……您果然和同事们说的一样,礼貌而优雅。” 安隅闻言,再一次陷入了茫然的思索。 装置启动后,试验室只剩下安隅一人。 小屏幕上跳动着倒计时,他安静地看着,在数字归零的瞬间,一阵酸麻尖锐的刺痛骤然被针头击打到皮肤上,玻璃管里,深红的试剂化为烟雾,又缓缓消失了。 虽然打过麻药,但一瞬间的疼痛还是让安隅皱眉——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深处的那个东西,但它似乎只被唤醒了一瞬就又立即沉寂下去,以至于他很难分辨那是不是疼痛造成的错觉。 装置的显示屏中,金眸在一瞬间被蔓延开的红色包裹,但又随着呼吸立即褪去了。 耳机里传来艾可小心翼翼的询问,“您的体征全部平稳,请问您有被触发的感觉吗?” 安隅看着那个空空的装置瓶,“没有,只是我每次接触其他基因都会不太舒服,虽然它不是畸变基因。” 艾可松了口气,“那么,您的测试结果和律一样。至少在生物层面上,这些基因确实没有发生畸变。” “这意味着什么?” “暂时很难讲,但也许就和您一样,典会是一个纯人类异能者。” 安隅问道:“所以,他究竟是和什么东西在一起融合畸变了?” 频道里沉默下去,艾可似乎在和身边人确认能否透露消息。 安隅安安静静地一边发呆一边等着。 试验室门开启,艾可提着一只黑色的盒子走进来。路过用来监控的单面反光玻璃,她下意识地照了照,一边说道:“典是书本向畸变。上峰和律讨论后决定,让他直接进入194层,作为【物组】的初代守序者存在。” “书本……”安隅怔然抬头。 他正要问什么是书本向畸变,然而一个恍惚,他忽然透过镜子,望进了艾可那双漂亮的碧眼。 意识深处涌起一股庞大的沉沦感,猝不及防地笼罩了下来。 安隅看到了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画面。 秦知律坐在此刻他正坐着的这把椅子里,对艾可道:“我表达不出任何典的特征,他没有感染性。” 艾可松了一口气,麻利地替他拆除装置,“那样就太好了。怎么样?这种注射应该不算很痛苦吧?” 秦知律点头,随手接过创可贴按在手臂上,“安隅还没测?” “是的,按照您的意思,您先测试。” “那待会给他敷一些麻药,还有,避开他身上被鱼人咬过的伤口。” 秦知律说着,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从平等区回来后,他又被无尽的公事缠住了,安隅返回主城后还没见过他,就连任务文书写得不好挨训都是在电话里被训的。 “麻药,好的。还有什么吩咐吗?” “拔针后反而更疼些,别让他的注意力太集中在疼痛上。”秦知律顿了顿,“刚好,测试结束后把这个给他。” 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黑盒子。 “别说我给的。”秦知律忽然神色有些冷淡。 艾可愣了下,“为什么?” 秦知律的黑眸扫过那只小盒子,淡道:“不把长官的事放在心上,没有礼物。” 安隅一个恍惚,猛地从那段记忆中挣脱出来。 艾可正在他面前挥手,“您还好吗?” 安隅错愕地再次看向单面反光玻璃——在刚才透过玻璃与艾可对视的刹那,他似乎获取了她的记忆。 “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很疼?”艾可小心翼翼地询问,“律说过,您对疼痛的注意力很强,也很敏感。哦对了,我们为您准备了这个。” 黑盒子里安静地摆着两只被捏成兔子形状的糯米团子。 安隅从试验室出来时,一只手拎着盒子,另一只手捏着一颗糯米团,茫然地往嘴里塞。 严希本应在门口等他,但连着出了两道隔离门都没见人。 安隅用力嚼着软韧香甜的糯米团,独自从门里出来。 走廊上站着一道挺立的身影。 秦知律见他出来,微一颔首,“测试结束了?” 几天没见,那道身形一如往日挺立,但却似乎变得更加冷沉。 “长官?”安隅脚步一顿,下意识看了眼手里啃了一半的糯米团子。 兔头已经没了,只剩下屁股和尾巴。 秦知律转身和他一起往外走,“第一次接受这种基因注射测试,来接你。” “哦……”安隅咽下嘴里的点心,“还好,和基因诱导试验相比,几乎算不上疼。”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知道。” 安隅轻叹气,“常人或许很难理解,基因诱导试验真的很痛苦。” “知道的。” 安隅把兔子糯米团吃干净,犹豫了一下,“还有一颗,您饿吗?” 秦知律挑眉,“什么东西?” “呃……” 安隅陷入纠结。 他似乎透过艾可的记忆,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然而秦知律看也没看那个盒子一眼,“我的面包怎么样了?” 安隅立刻道:“中午已经烤好了,可以顺便去店里拿。” 他从84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店铺,把冰箱里再次过度发酵的波兰种扔掉,换了新的进去。 长官的好感可是他在主城最后一道免死金牌,五千五百万固然可贵,但和免死金牌还是不能比。 一想起差点为了任务得罪长官,他就心有余悸。 “等晚上再去拿吧,先去找黄宙。上峰已经同意我们以处理畸变事件的方式来处理黄宙本人,但要求我在场。”秦知律说道:“对了,你在任务报告中写的空间禁闭是什么?” “呃……有一些复杂。或许我可以演示给您看,比如我可以把您……”安隅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盒子,又有些犹豫地咽下了未出口的后半句提议。 秦知律却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要是敢拿我做示范——”他顿了下,蹙眉道:“你真的敢,是吧。” 安隅连忙摇头,“不敢。” 秦知律许久不语。 安隅被他盯得毛骨悚然,眼神不受控地朝长官腰侧的枪套溜去——还好,那里此刻是空的,长官没有带枪来接他。 他回过神,忽见对面黑眸中掩过一丝笑意。 “越来越不好管了。”秦知律淡道。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0 唯心时间倒流 据说,记忆回溯可以认为是唯心层面的时间倒流。 很多守序者都觉得这项能力非常强大,做梦也想拥有。 可我不这么觉得。 能看到他人的记忆,未必是一件轻松的事。 除非观看者心无尘埃,干干净净地看,干干净净地走。 不囿于掩埋在时间里的过往,谈何容易。 第31章 主城·31 黄宙被监禁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待下一步。 安隅推开那扇富丽厚重的门时, 刚好听见他对着电话交代,不出庭、不上报、企业更名之类的事项。 这个房间似乎只是黄宙卧室外间一个临时休息室,但却有十个角落面包店那么大, 房间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贵,安隅不敢乱碰,于是站在地中间, 礼貌地等他打完。 黄宙皱眉看着房间里突然出现的白发白衣的人,匆匆挂断电话, “你是?” 安隅轻声说, “您好,我的代号——角落, 是来杀您的人。” 黄宙错愕, “什么……” 相隔十米的那个人突然贴到他面前,就在他连眼都没来不及眨的一瞬之间。 白色,确实是不祥之色。 这个向来泰然自若的富豪突然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住。 杀手有一双澄净得近乎空泛的金眸,瞳心藏匿着深渊,随着瞳孔收缩,那深渊仿佛在朝他招手。 锃——冰冷而锐利的声响。 短刀立在黄宙面前,刀尖戳上眉心。 “你……”黄宙声带颤抖, “你等等,先……” 话音未落, 刀尖已经猛地朝他扬起。 黄宙本能地狠狠推开安隅转身往反方向跑去——出乎意料地, 那个身体很单薄,一推就开。 这一丝侥幸的念头才刚出现,他猛地刹住了车。 安隅再一次, 瞬间贴在他面前。 在那一刻, 黄宙突然想到了死神。据说如果一个人命数已尽, 死神将如影随形,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过。 哪怕他资源通天,家财万贯,他可以操纵舆论、干预司法,但,他逃不过死神。 “你在消耗我的体力。”死神终于说了第二句话,“就像……消耗饵城仅存的期盼。” 饵城很少有人对未来怀揣憧憬。 那些年轻的姑娘除外——尽管她们陷在工厂,但还是在期待着一个相对美好的未来。 本质上,她们和凌秋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活得比凌秋更艰难。 安隅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扬起刀,然而刀尖即将插入黄宙脑门时,他蓦然停住了。 他偏过头,像是在聆听空气中的什么声音,许久,若有所思般轻声道:“她们不希望你死。” 黄宙惊恐地看着他收起刀,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 这枚硬币很眼熟,是给那些女人打编号用的。 而安隅手上这一枚稍有不同,上面没有编号,只有四条首尾相衔的锦鲤。 黄宙盯着硬币看的一瞬,突然觉得那些锦鲤似乎游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看着他。 想到84区那些传言,他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着我。”安隅忽然道。 恐惧钻入了黄宙的每一个毛孔。 深处的意识在颤栗,但他却仿佛难以抗拒般缓缓抬起头,撞入那双眼眸中。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安隅蹙眉,像是对什么不满意,挪开了视线。 许久,他才捏起那枚硬币道:“她们希望,我在你进去之前,为你介绍里面的样子。 “这里只有一根通天的雕柱,雕刻着一千两百具鱼人躯体,她们的耻骨处有一只眼睛,每一个想要利用那道生门的人都将被注视。 “你将带着你最虔诚的,渴望高基因熵后代的愿望进去,绕着雕柱一直向上。这根雕柱永无尽头,这个世界里的时间不会流淌,你将得以永恒游动。 “没有鱼尾,向上游会很难,不过,她们会一直在你身边努力感染你,让你早日长出鱼尾。虽然没有科技加持,金鱼实在很难感染人,但她们——永远不会放弃。” 金属碎裂声响,黄宙硬是把掌心下的手机压碎了。 富豪尿在华丽的地毯上,骚味和贫民窟里尿裤子的没有任何区别。 安隅把硬币抛到空中时,耳边又响起了姑娘的声音。 “凶手,必得切肤之痛。” “感谢您的降临。” 剔透的银币在那双金眸中打着转上升,又悄无声息地坠落。 它落地之时,周遭空气似有波动,地毯皱了皱,地毯上的人消失无踪。 硬币上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唔……” 安隅犹豫着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他能感受到,这玩意已经变成了一枚普通硬币。理论上算是钱,但没有面额就花不出去,无异于一块废铁。 秦知律推门步入,“看到你的新玩法了。” 安隅还是揣起了硬币,认真问道:“长官觉得怎么样?” “是空间折叠的变式?” “嗯,和超畸体学的。” “不错。模仿比以身试险高明得多。”秦知律点头,“你刚才盯着他的半分钟里在想什么?” “啊?” 安隅顿了顿,“走了个神。” 他在拿黄宙练习记忆回溯,但是失败了,就和对约瑟时一样的结果。 * 晚上,秦知律坐在桌前,握着一支古典的钢笔替安隅写任务报告,他写得很快,偶尔停下来问几句细节。 听到治疗的部分,秦知律露出些许惊讶,“安为你出动了多少只大白闪蝶? 安隅正在对着店里打包回来的红豆小鱼糕狼吞虎咽,含糊道:“数不清,中途死了很多批。” 秦知律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复杂,“难怪……” 安隅问,“难怪什么?” “羲德说安回来之后就关在房间里一直睡觉,睡醒吃,吃饱睡。如果不是宁再三担保,他还以为安的情绪失控又严重了。” 安隅点点头,把嘴里的小鱼糕咽下去才说道:“我希望安能成为我的固定辅助。” 他还会有下一次任务,陪长官一起,这是他忘记烤面包的代价。 “你确实可以有固定奶妈。”秦知律翻过一页纸,“但这是双选机制,他也选中你才行。” 桌上摆着一盘面包,依旧是用粗麦打的,表面撒着一层厚厚的亚麻籽,每一个切面上都有用黑芝麻馅勾勒的小章鱼图案。 那是秦知律的夜宵。 安隅看着那些面包,“其实这款也可以上架当新品。” “不合适。”秦知律头也没抬一下,“味道还凑合,但你店里的粗麦产品够多了。” 安隅叹气,“也是。” “对了,忘了说。”秦知律笔尖停顿,抬头注视着安隅,“任务完成得很好。” 安隅一怔,“唔?” “金鱼畸变的基因熵确实很低,但它的背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秩序与精神的熵增,是人类底线的失序。”秦知律语气低沉而坚定,“如果《种子条例》推行,这场熵增将永远无法回头。84区的真相难以揭晓,但所幸,它最终依旧被人们了解,人类会感谢你对她们的聆听。” 黄氏倒台,一条庞大的商业链断裂,会有大量人为此失业,但,主城之外,更多生命将因此重获新生。 安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长官,我上楼一趟。” 他忽然很想再看一看黄氏的商业大楼。 199层再向上就是尖塔塔顶那一方狭窄的天台。安隅还没走完最后几节台阶,就停在了原地。 搏正在窗边对着外面出神,潮舞站在他的身后,海藻般的长发轻轻呼吸着。 搏的眸中刻着担忧,“每当遇到这种极寒之地的任务,他都会独自前往……长官他纵然一身流火,但不知为什么,那火越烈,却越是替他感到寒冷啊。” 潮舞的长发穿过他的腋下,绕过他的颈,从身后环绕住他。 像一株海藻在拥抱。 她轻声说道:“如果觉得他很冷,就试着拥抱他,就像我拥抱你这样。” 搏一怔,下意识想要回头,但厚重浓密的长发将他裹得有些紧,他抬了抬手臂,最终放弃地放下了。 他任由潮舞用头发拥抱着自己,继续安静地眺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 安隅似乎感受到一种很玄妙的氛围,他回忆了一会儿凌秋的教导,默默转身下楼了。 这次任务回来一直没有休息,他已经预感到等报告一交就会睡很久,于是决定把【逐神】给蒋枭送回去。 蒋枭开门看见安隅,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谢谢,它很好用。”安隅把【逐神】递给他,视线在他脸上停留。 几天不见,蒋枭憔悴了很多——冷白的皮肤变成惨白,往日那种疯狂的攻击性消失无踪,显得有些脆弱。 安隅礼貌地询问道:“你怎么了?” “我……”蒋枭嗓音很哑,“没怎么……” 安隅忽然想起借武器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于是又问了一句,“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蒋枭一下子卡住了。 高傲的他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望着安隅那双金眸,在那双金眸中,他看到自己的身影。 ——脆弱的身影,因为太差劲而显得十足可笑的身影。 他正欲低头苦笑,脑海里却忽然一沉,整个人定在原地。 安隅也定住了。 蒋枭明明用身子遮着门口,但安隅却看见了房间里的样子。 蒋枭蜷缩在床上,上半身拱起,蛇尾和章鱼足凌乱地瘫开,有种凄惨的美感。 他颤抖着掏出一支新基因试剂,比在胸口。 类似的试剂枪,床上还有十几支,都是他在过去三天里打进身体的。 罂粟的基因。 安隅等人出发后,他翻遍了天梯有史以来的畸变记录,发现植物向畸变最容易觉醒成治愈系,这其中,低基因熵的罂粟基因概率最高。 但,用低基因熵的植物触发感染,再次畸变的概率很低,这几天除了接触异种基因带来的剧烈痛苦外,他没有任何收获。 痛苦的汗水将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他几乎痛出了幻觉,躺在床上无助地深呼吸,视线几近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又一次举起那支基因试剂。 ——来治疗系。 那天,这短短的四个字从系统里弹出时,仿佛给了他一记重击。 蒋枭咬着牙,再次把基因试剂扎进血管。 安隅猛地从他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蒋枭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红眸空茫了一瞬,哑声道:“抱歉,我最近在尝试一些新的锻炼方法,有点累。” 安隅却只惊讶地看着他。 比利说过,治疗系非常罕见,如果一个守序者初次畸变不是治疗系,越往后,成功率只会越来越低。 蒋枭简直是满怀壮志地自我感动。 安隅犹豫道:“新的锻炼方法……要不还是算了,你已经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输出系了。” “不。”那双红眸忽然又变得坚决,“我有我的追求。” “……好吧。”安隅顿了顿,“那,祝你成功。” “谢谢您。我会继续尝试。”蒋枭握着弓箭,恭敬地朝安隅鞠了半躬。 即使虚弱,他的脊背依旧笔直。 安隅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记忆回溯的触发方式。 跟约瑟和黄宙对视无法触发。 跟正在照镜子的艾可在镜中对视则可以。 刚才对上蒋枭,虽然没有镜子,但当蒋枭透过他的眼睛凝视自己时,再次成功触发。 诗人曾提点过他“成为彼此,而后自视”,关键不是成为彼此,而是“自视”——被读取记忆的人,必须刚好在“自我审视”。 安隅又推敲了几遍,忍痛打包了没吃完的红豆小鱼糕,下楼敲开比利的门。 “给我的?真的?!”比利鸟嘴都要闭不拢了,“我去,不是吧,角落大人半夜上门送宵夜?这我…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啊!” 他一边说着不知所措,一边拿起终端咔嚓咔嚓拍起照来。安隅还没来得及阻止,论坛上显摆的贴子都弹出来了。 “……”安隅无语道:“可以帮个忙吗?我今天接受了基因注射,伤口有点疼。” “是不是发炎啦?我给你看看。” 比利拎过药箱,盖子一掀,自然地拿起角落里的药膏。 那个动作让安隅蓦然想起在53区时,秦知律翻药箱也是这么熟练。 “还真有点发炎,你是不是抻到了?” “比利。”安隅忽然叫他,语气严肃。 比利疑惑低抬头,“嗯?” 那双金眸正凝视着他,他也盯了安隅两秒,蹙眉道:“怎么了?” 安隅不回答,许久后,他收回视线道:“你手劲太大。” “啊?”比利当场炸毛,“我还没碰到你呢!” 话音刚落,安隅忽然又抬起头,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怎么了!”比利双手投降,“看清楚啊,我没碰你啊!” 安隅轻声道:“我今天看你的长相好像不太一样。” “啊?”比利一愣,“哪里不太一样?” 安隅吐字很轻,像喃喃絮语,“在我眼中,好像比以前……” “啊?”比利下意识凑近他,从那双金眸中看着自己的映像,“比以前什么?” 无数道映像在两人的眼眸中轮回般地映射,安隅意识深处猛地一沉。 几个小时前,秦知律也坐在这个房间里。 他光着上半身,精练的腹肌上满是血痕。 比利啧啧道:“看来平等区这次的麻烦不小。” 那些伤痕像是被巨型猛兽的利爪抓破,但爪痕下还弥漫着大片淤血,浓郁的青紫与血色相叠。 秦知律神色很淡,好像那些伤是长在别人身上的,“平等区有战斗力的守序者越来越少了,大量平民需要保护。” “旧伤叠新伤,多疼啊。”比利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安隅熟悉的小圆罐,又呛笑了一声,“你和他也算同命了。” 秦知律没接话茬,只看着比利手里的药罐皱眉道:“换药。” 比利挑眉,“跟你说了多少年了,用这个好得快啊。” 秦知律沉默地看向药箱一角。 “行行行,服了您。”比利麻利地换成效力温和的药,无奈地笑着感慨道:“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 秦知律嗯了一声,沉默着看向窗外。 过了许久,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也许,是注定。” 安隅从比利的记忆里挣脱出来,对着空气怔了许久。 他完全不知道长官身上有这么重的伤,他来接他,一起去处置黄宙,回面包店取面包,又伏案写了一夜的任务报告,丝毫没有露出受伤的样子。 那双黑眸太能藏了,好像无论有多少事情,都能被藏尽。 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从不向外人流露分毫。 比利在对面急的直跳脚,“到底比以前怎么了,你说啊,发什么呆,你要吊死我啊!” 安隅收敛视线,低头看着手臂上小小的针眼。 “比以前年轻了。”他轻声说。 凌秋说,当不知道该和一个人说什么,就夸他长得好看,如果实在夸不出口,就说他长得年轻。 果然,比利愣了一下后脸红了,“嗐,我最近运动确实比较多啦,吃东西也清淡,好久没吃甜食了……要不,我从你那里买十箱粗麦面包?” 安隅没吭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低沉,说不出来由。 就像是从资源站扛回家一整箱的面包,可拆开箱子却发现,那些面包贴着的名签上没有一个是自己或凌秋的名字。那些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还也不知该还给谁,讨也不知该向谁讨,只能饿着肚子守着一整箱的面包发呆。 安隅回去199层时,秦知律还在伏案替他写报告。 秦知律的房间很大,像一个空旷的雪洞,所有的柜门都嵌入墙壁,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孤寂地摆在地上。 安隅没有对任何人的记忆产生过好奇。 看了这么多人的记忆,有偶然触发,有为了试探异能而刻意尝试,唯独没有一次是他真的想看。 但,他忽然很想看看长官的记忆,随便关于什么都行。 秦知律停笔抬头,“怎么了?” 安隅一时语塞,“我……” “嗯?”秦知律放下笔凝视着他,许久,声音低下来,“注射的地方疼吗?” “不是……”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安隅很确定,此时此刻,秦知律只是在专注地凝视着他,而不是透过他的眼睛审视自己。 本不应该触发能力的。 但熟悉的恍惚感还是蓦然笼罩下来,意识交错的刹那,他进入了秦知律的记忆。 出乎意料,这里没有故事,没有对话,也没有任何人,空旷得让人幻听到了雪原上扑朔的风。 秦知律仿佛是一个从不回忆的人。 他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茫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静静矗立着一座深黑而冷酷的高塔。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1 畏寒之人 在尖塔中,有一位最畏寒的大人。 与其说畏寒,不如说厌恶寒冷。 羲德拥有不幸的童年,开冷饮店的继父喜欢频繁地把他锁进冰库虐待。 因此他非常厌恶风雪和一切冰冷的事物。 在发现自己疑似畸变成满身流火的凤凰时,他极度亢奋。 第一口烈火,他喷死了继父。 进入尖塔时,他只有18岁。 起初,黑塔的人希望律能监管羲德,但律却建议羲德直接自立高层,显然对他寄予厚望。 羲德没有辜负这份期盼。 他毫无十几岁少年的怯懦,他勇战、好战、强战。 凤凰金光所及之处,天空领域的畸种无不屈服。 在尖塔,他是唯一一个真正不怀念人类社会的存在。 尽管年龄小,但守序者们喜欢叫他“羲德大人”。 很少有人会留意他的本名,白无霜。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希望自己的人生中,永无风霜。 ************ 【碎雪片】搏(1/3)高空之鹤 在畸变之前,我刚刚填报了志愿。 主城最高学府对很多学子而言虚不可及,但于我却是理所当然。 以至于当我在意外袭击中醒来,看到自己颈上攀附着的黑云纹饰时,人生确实产生了瞬间的失重。 但那样的失重感很短暂,即便换了战场,我依旧是优等生亚萨。 高空中每一道冷冽强风都将在我的羽翼之下吹拂。 我终将成为长官那样,决断冷静,战斗骁勇。 畸变不算什么。 我并不想念人类社会,也不会留恋曾经的校园。 工作人员询问代号时,我为自己取名为「搏」。 ——高空之鹤,足以与万物相搏。 永不回归人类,或许是我的悲哀。 但为人类以死相博,必将作为我的觉悟。 ************ 【碎雪片】潮舞(1/3)阳台上的少年 他们都说,搏是孤高的存在。 相比羲德大人烈火般的明朗,搏的冷傲令人难以靠近。 很奇怪,我认识的搏却是个温和的人。 他的内心深处非常柔软,关照着他的羲德大人,也帮扶着后来的安和宁。 只是有时候,他会捧着可乐站在塔顶发呆。 那时我会想用我的头发一圈一圈地拥抱他。 某一次我真的那样做了,还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们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当时我惊慌得头发从他身上滑落。 可他却蹲下,捧起那些海藻般爆炸的头发,像围围巾那样重新一圈一圈拢在自己肩头。 …… 直到最后,我都记得他那天说的话。 他说:被拥抱的感觉果然很温暖。 第32章 主城·32 安隅不信邪地又拿祝萄和安做了测试。 祝萄的记忆里几乎只有两样东西:美食和长官。从84区回来后, 他鼓捣了一道南瓜酸奶油炖牛肉,盛在紫汪汪的珐琅锅里,和唐风一起从日落吃到夜深。最后一勺牛肉被祝萄舀走时, 他嘟囔道:“虽然我觉得安隅不会选我,但我也不会去竞选他的固定辅助的。” 唐风只是嗯了一声,“知道。” 安的记忆却是在84区, 他站在雕柱底端仰望高空——高空之上,那道被大白闪蝶环绕的身形一闪, 踏着破风的箭矢朝那轮鱼人巨日直冲而去。安在那一刻决心爆发, 吐纳出无尽的蝶息,誓要保护蝶阵中的人不受任何伤害。 安隅看完那段记忆心想, 说不定他能和安双选成功。 但紧接着, 被打扰休息的安就狠狠把门摔到了他脸上——他在那一刻仿佛宁附体,也听见了安心底的声音:讨厌鬼。 祝萄和安如他预料般,只有在“自视”时与他对视,才能触发记忆回溯。 秦知律似乎是唯一的特例。 安隅带着困惑在长官写好的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疲惫至极地滚进被子里睡觉去了。 这一觉他果然睡很久,醒来时日历已经翻过5天。 手脚发软地踏入餐厅,迎面就见到了蒋枭。 蒋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桀骜, 那晚的憔悴仿佛只是错觉,他甚至比从前更具气魄了, 眸光冷锐, 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早上好。”蒋枭见到安隅后立即过来问好,“好几天没见您了。” 安隅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抓面包往盘子里放,“呃……任务回来后有点累, 我浅睡了一觉。” 他怀疑蒋枭故意在这堵他, 想抓他去训练体能。 蒋枭略微沉吟, 鞠躬道:“看来那天对您消耗过大。感谢您的赏赐,我会用好这份能力。” 等他直起身时,安隅已经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光速绕开他跑远了。 安隅端着托盘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开始查看这几天堆积的消息。 论坛首页多了两条飙红的帖子。 【天道酬舔狗,尖塔最有毒的大畸种就这么出现了!】 -有人发现蒋枭更新资料页了吗?好强……好可怕……好有毒…… -他最近五天刷了三个任务,据说被他奶的队友差点被奶死。 -差点被奶死的在这里……其实吧,我残着也能回,但精神力失控就真的太可怕了…… -据说他很擅长把精神力控在安全线上……一点点。 -安全线上一点点?好家伙!代入被他奶的人,直接撅过去。 -是啊,你见过全队都在躲奶妈的场景吗?简直他妈比超畸体还诡异。 -所以他这个巨毒技能……真的和那个人有关? -他亲口说的,基因注射屡试屡败,直到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睛对他使用了能力,一发即中。 安隅:“……” 看不太懂,但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努力淡定地点开了蒋枭的资料页。 【蒋枭 畸变型:红射毒眼镜蛇、霞红章鱼、罂粟 天梯顺位:No.624 基因熵:50872(三次畸变) 战斗特长:绞杀、毒液、触手搏击、治愈失控* 综合战绩:3316万】 罂粟基因竟然感染成功了…… 安隅头皮发麻,扫了一眼蒋枭新觉醒的能力——治愈失控,听起来是挽救精神力的异能,蒋枭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需要。 他随手点开技能说明。 -治愈失控:尖塔史无前例的交换类治愈系异能——被治疗者生命恢复的同时,精神力会下降,二者换算比例不固定,生命值越低,恢复生命所需的精神力越多。 “……” 安隅忽然感到头顶多了一个阴影,熟悉的蛇味笼罩了他。 蒋枭俯身在他耳边恭敬道:“这项能力与您的特点完全吻合,我知道这是您赐予我的觉醒。” “……”安隅森森地抬起头,“放过我,求求你了。” 安隅没想到记忆回溯那一眼带来的误会这么致命。 全尖塔已经传开了,蒋枭达成极低概率的感染,原因只是“角落大人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道:祝你成功。” 安隅木着脸点开了第二个飙红的帖子——【安隅神能妄言(持续更新中)】。 帖子里收录了守序者们前两天脑补的【死亡指令】和【热诚收割】,此外还有一条最新补充—— 【下役之礼】仆役的虔诚将获得角落慷慨的赏赐,听到“祝你成功”的人将获得近乎百分百心想事成概率加成。 在这一条总结下,“想做仆役”疯狂刷屏,和第一个任务前的“想杀”一样壮观。 一条打乱队形的评论突然闯入眼帘——48728。 看起来很像乱码。 安隅只停留了一秒就刷了过去。 * 早饭后,安隅以“祝祷你让我消耗过度”为由,婉拒了蒋枭的体能训练邀请。 他随手拿上重金购买的诗集,打算去店里躲个清闲。 主城商业区好像有大事发生。 离面包店还有两条街,道路就被车堵得水泄不通,安隅在车上翻完了半本不知所云的诗,干脆下车步行。 街上全都是人,仿佛整个主城的人都在这了。 越往前走人越挤,安隅两步一停,等到终于看清拥挤的来源时,呆在原地。 “他们是不是……在排角落面包的队?”他揉揉眼睛,不确定地问严希。 严希顿了顿,“我这几天一直泡在实验室,听同事们说您的店火起来了,但没想到火到这种程度……” 面包店的三人小群空空荡荡,许双双和麦蒂好像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老板,一条留言也无。 安隅用力挤进人群,透过窗口看见许双双在柜台后疯狂开票收银拿面包,动作快到拖出残影,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她发生了章鱼畸变。 严希“呃”了一声,“估计她们根本没工夫通知您……” 安隅茫然地环顾整条街——买到的人都提着好几袋面包,满头大汗但一脸满足地往外走。还挤在队伍里的则哀嚎连天,一边吵架一边刷手机,还有人当街掏出电脑办公…… 一个年轻的老头子突然一把扯住了安隅的衣角,神秘一笑,“找我免排队,往昔豆饼40一只,88两只;转圈圈小鱼糕60一枚,128两枚;角落招牌80一个,168两个。” 安隅缓缓把嘴张大——“你这个价格翻了十倍啊!” 贫民窟也有黄牛,资源站会在非常随机的情况下突然到货一批高级罐头,数量稀少,领完就没。有些无耻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渠道提前拿到情报,就会早早去排队,然后超高价转卖。 他还以为主城精英是要脸的呢。 “等等——”安隅突然又皱眉,“为什么买两个比买一个更贵啊?” “因为现在一包难求啊,买越多就越贵,懂?”对方正要不耐烦,突然顿住,“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安隅其实看他也有点眼熟:格子衬衫,身材和五官酷似年轻人,但头发几乎没有。 几秒种后,他们同时惊呼道: “你不是来店里拍过照的那个吗?” “你不是店老板吗?!” 安隅:“……” 这位年轻的老头子大名郭辛,是隔壁AI公司的开发人员,负责虚拟偶像研发。他每日三餐面包加泡面,每天坐在电脑前超过二十小时,生理年龄二十五,头顶年龄五十二。 安隅跟他打听了几句,才知道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角落面包店,现在被主城人私下称为“玄学面包店”,不仅爆红,还有了一大批坚定的信徒,分散在网上和黄牛市场的各个角落。 爆火的三个产品也分别被捆绑了玄学事件:据说,往昔豆饼能让人梦到思念之人,转圈圈小鱼糕可以提升许愿灵验概率,而角落招牌面包——只要每天坚持吃,就会产生很强的畸变抗性,即使有一天真的不幸畸变了,也能保留意志并觉醒超强异能,制霸尖塔,在另一种“人生”里走上巅峰。 每一条听起来都是在羞辱主城人的智商。 “但这是蒋氏二公子说的,太可信了!”郭辛一边说着,一边朝那块小小的店铺牌匾投以神往的注视。 “蒋氏二公子?” 安隅在记忆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尖塔的第一天,比利确实说过,蒋枭出身主城大户。 严希立刻给他科普了一通。 主城最大豪门有两家,一是靳家,手握能源与基建两大核心产业;二是蒋家,基本垄断银行业。蒋家家主风流,房中有四太,其中属二姨太最貌美,其独子蒋枭不仅相貌过人,手腕和能力更是双A,在财阀里呼风唤雨,群众对他继承家业的呼声最高。 畸变后,蒋枭也持续被公众关注着。每当他大幅冲榜,八卦记者一准收到风声,据说之前下注狂输1亿积分的丑闻还是蒋家花了钱才压下去的。 安隅听得两眼直发空。 如果是刚进入尖塔时听到这些,他会更加敬畏蒋枭。 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蜷缩在床上,痛得尾巴和触手抽搐的绝望小蛇。 以及喜欢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些奇怪话的变态小蛇。 他犹豫片刻,翻出了早就被静音的蒋枭对话框。 -感谢您赐予的祝福,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在任务中报答您的机会,隐约觉得您比较喜欢钱,所以冒昧对面包店进行了一些宣传,祝您顺心。 呃。 倒确实是比较喜欢钱,但…… 凌秋说过,贫贱不能移。 但他也说过,礼尚往来,方能生生不息。 安隅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遵从本心回复了一句:你的血仓有多厚,能折算几个祝萄? 蒋枭秒回。 -谢谢您的回复。按照大脑测算,我目前的血仓只有0.3个祝萄,但这是因为普通守序者可抵扣的精神力有限。如果不考虑精神力,血仓上限还不知道。 安隅犹豫着敲出一句客套话:那如果有机会,之后任务里试一试吧。 -好的。感谢您的恩赐。 即使隔着屏幕,安隅都仿佛能脑补出他弯下腰,红瞳中燃烧着亢奋的样子。 安隅:如果之后面包店出了新品,我再告诉你。 -蒋氏媒体与营销团队永远为您待命。友情提示:角落面包店已经很火了,可以适当限量限购,有助于维持热度。 十分钟后。 角落面包挂出了“每人每种面包限购2只”的招牌,安隅站在店门口的长凳上,在喇叭里高声道:“大家好,能听懂我的话说明您还没有失智。这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面包店,冲动消费并不一定能给您带来快乐,但一定会让您家里囤积的面包发烂发臭。小店产能有限,希望您爱惜粮食、限量购买、远离黄牛。我们不保证吃掉这些面包就能解决您的人生痛苦,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遵守秩序排队的人一定会有面包吃。” 躁动的人群终于规矩了一些。 安隅丢开喇叭,躲进临时封锁的堂食区角落,长吁一口气。 他总觉得刚才那番发言很熟悉,回忆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不就是他在53区对混入畸潮的人类说过的话吗? 不到午饭时间,面包已经售罄。 麦蒂和许双双坐在安隅对面,麦蒂直接瘫倒在桌上,许双双则没形象地后仰在椅背上。 “老板啊,我要辞职——”许双双绝望道:“我接受这份工作是图个清闲,不是来玩命的啊。” “老板,我也要辞职——”麦蒂虚弱地附和,“我爱烘焙,可这份工作已经把烘焙变成了我的噩梦……” 安隅唆着腮帮子纠结了足有一分钟。 “别辞职,给你们涨工资——” “多少?” “多少!” 诈尸了。 安隅和她们隔着一张桌子对峙,许久,他才艰难地张开仿佛被黏住的嘴,“百分之五十。” “……老板啊,我要辞职——” “辞职!!” 店内会议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终于尘埃落定。 许双双会继续拿着现有的工资,但店铺每个月需要拿出20%营业额给她投资,本金属于店铺,盈利或亏损双方各担一半。 麦蒂则要求薪水翻一倍,并且需要至少两个助手,以及加购两台商业烤箱。 其他倒还好说,唯独加购烤箱不好办。 不是买不起,而是没地方放。现在后厨已经非常拥挤,商业烤箱占地空间很大,更别提还要一口气加购两台。 安隅虽然答应了,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遇到难事时就只想找个狗窝缩起来。 于是他拿着那本花了钱就必须看完的《预言诗》独自躲去后厨,随手翻到刚才没看完的地方。 “一个人的时间乱了, 沉默的惊惶, 他的死亡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一群人的时间乱了, 狂欢在回荡, 他们的嘈杂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 看不懂,还不如那首讲烂兔子的。 安隅把诗集一丢,蜷缩进角落准备再睡一觉。 终端忽然响了起来。 看到长官的名字,尽管他已经酝酿起睡意,还是立即点击接听。 电话另一头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小声交谈。 秦知律的声音沉稳如旧,“听说你醒了。” 安隅道:“是的长官。您在哪里?” “黑塔,陪上峰分析一些棘手的事。”秦知律停顿片刻,“最近开始替你看房子了,想问问你有没有偏好的地点。” 安隅对主城毫无了解。 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哪里最贵,就买在那吧。” 其实他更希望秦知律能买在面包店附近,但这周围都是商铺,长官向来说一不二,是不会允许的。 秦知律忽然道:“之前你提过公寓换商铺,还考虑吗?” “嗯…………嗯?!” 安隅一下子站起来,发懵般地举着电话,“可以吗?” 秦知律从容道:“我听说你的店最近很火,也许是时候考虑扩容了。” “我不懂您为什么突然改主意。”安隅卡壳片刻,“但我预感……您有后话在等我。” 电话里传来秦知律的一声笑。 很轻的气音,隔着终端,却让安隅耳朵有些痒。 不知为何,听到那声轻笑,安隅刚刚升起的警惕心又被抚平了。 或许长官是一个太有距离感的人,因此每当那道冷沉的身影稍微松缓一些,都会让他格外有安全感。 秦知律道:“我准备买下面包店旁边的便利店,你可以改造一下,一半给面包店扩容,一半改成临街公寓。” “就旁边那家吗?”安隅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条件是?” “没有额外的条件,就是之前忘记烤面包后,不是说了要陪我出个任务吗?眼下刚好有一个,一起吧。” 秦知律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 但越是云淡风轻,安隅反而越感到毛骨悚然。 他犹豫道:“我们之前约定的是,任务类型由我选择,确保安全。” 秦知律淡定地“嗯”了声,“可你一共只出过两次任务,你哪知道什么类型的任务安全?” “……”竟然无法反驳。 “就这个吧,我为你选的。”秦知律语气忽然严肃,“而且,这个任务必须得有你。” “为什么?”安隅愣了下,“人员要求是?” “没有要求,自由报名前往。” “哦……”安隅松了口气。 任务都会设置人员要求,如异能定位、人数、综合实力排名。 而那些完全不做人员限制的,基本就是等级很低的小任务,也被老油条们戏称为年度刷KPI专用的福报任务。 挂掉电话,天梯系统自动弹出消息。 -新任务【高畸变风险孤儿院】已发布,请守序者们前往查看! 安隅的视线在血红色的任务名称上停留,忽然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紧急征召】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于7日前突然中止对主城的例行汇报,已经确认失联。无人机探测到极强异常频率,但未能与已知的畸种频率相匹配,故高度怀疑出现新型超畸体。先遣四批守序者皆因无法进入孤儿院而返回。 任务1:进入孤儿院 任务2:秩序整顿 任务绑定人员:律、角落。 应征要求:不限制人数、畸变方向、综合战力;报名即通过,请守序者们量力前往。 特殊要求:尽管孤儿院的每个人都有畸变风险,但在畸变之前,他们仍是人类的孩子、是未来。本次任务先期调查内容模糊,主城愿意给予最大程度的资源支持,尽最大努力保护孤儿院中尚未畸变的孩子。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安隅浑浑噩噩地度过人生中前八年的地方。 他在孤儿院期间的清醒时间不算很长,但却对那里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那里收容着全世界所有被怀疑有畸变风险的人类幼崽——包括双亲均畸变但自己尚无异常的小孩、基因熵极低且不满六岁的弃儿、以及像安隅一样从野外捡来的小可怜。 那里很大,有自己的“生态系统”,就像另一个饵城。 安隅莫名地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发消息询问长官道:为什么必须要我参加? 秦知律很快回复:因为整座尖塔,只有你能敲开它的门。 安隅反应了好一会。 明白过来时,他下意识触碰向自己的右眼。 时间太久,以至于如果不提起,他已经彻底遗忘了——每一个孤儿院的孩子都会有一个跟随终生的“ID”,是右眼虹膜的扫描数据。 那是孩子们在孤儿院里做一切事情的许可证。 也是他们“回家”的钥匙。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2 主城魔幻主义 在灾厄到来二十多年后的世界,精英与草芥已被严格隔离。 理论上,主城应该被纯粹的利益、效率、理性与冷漠包围。 但在那群人类精英中,仍能一瞥往昔庸俗人世的影子。 即便面临残酷的精英压力和优胜劣汰。 但他们仍然会跟听玄学,网红打卡,讨论八卦,上班摸鱼。 男人们依旧喜欢看女主播,无论是真人还是虚拟形象。 女人们也依旧会被网上的猫猫头可爱到流泪。 尽管施加在人类身上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但聪明的他们总是会利用一切机会,像从前那样,狡猾地在阳光下任性一会儿。 第33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3 安隅拾起扔在地上的《预言诗》, 正欲合上,视线却不经意地扫过刚才读过那一首的标题。 《收容院》 “一个人的时间乱了, 沉默的惊惶, 他的死亡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一群人的时间乱了, 狂欢在回荡, 他们的嘈杂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收容院…… 鬼使神差地, 他又来到了教堂。 诗人坐在沙发里,在一块画板上轻轻描摹。 “抱歉, 我并不能解读这首诗。”他歉意地微笑, “总是会有一些灵光一闪的东西突然降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洞悉一切, 我已经呈现了我得到的全部信息。” “好吧。”安隅叹气, “我要出一趟远门,如果您能想起什么,可以去角落面包店找许双双。” “主城恭候您回来。”诗人温暖地笑,“说起面包店,昨天来夜祷的太太刚好送了我一只往昔豆饼,它竟然好像真的带我回到了从前,让我想起当时创作的心情。” 安隅随口问道:“哪首?”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安隅蓦然顿住脚。 那首诗曾被严希的妹妹念诵, 而往昔豆饼正是严希母亲的手艺。 他回头看着诗人,“您的预言总是很准。前一阵, 我果然在一些小事上摔了跟头, 也确实意外地发了财。” 诗人坦率道:“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您知道主城人常买的彩票吗?” 安隅点头。 “我还写过一本《幸运数字感知》,只要五千块,您是否需要?” “……” 安隅麻木道:“有什么不要钱的预言吗?” 诗人惋惜地叹气, “也有的, 但通常无人在意。” 他说着, 把一直面朝自己的画板朝安隅转了过去。 那是一片深黑苍穹。 大片不规则的破碎红光摊在天际,明明是一幅静态的画作,却仿佛能让人感知到它们恼人的波动。 安隅注意到角落里有两片红光已然平和,背后各有一枚金色的齿轮,那齿轮小小的,却仿佛有着莫名的安定感,从它外围延伸出的制动线牢牢地稳固住了破碎红光。 紧挨着它们,第三只齿轮也已隐隐有了轮廓。 安隅愣了一会儿,“上次你不是说,第二枚齿轮才刚刚有很浅的轮廓吗?” 诗人满足地微笑,“第二枚齿轮已经在五天前全部浮现,并且成功制止住了一片红光的波动,我的日子越来越安宁了。现在我预感,第三枚齿轮就快要出现了。” 五天前,刚好是安隅昏睡的前一日,那天他算是触碰到了记忆回溯能力的开关。 “……” 过多的巧合冲击着理智,让人突然有点对那本《幸运数字感知》动心了。 安隅捂紧钱包迅速离开了教堂。 * 回到尖塔后,距离任务已经发布2个小时,报名的只有蒋枭、风间天宇、斯莱德、帕特。 风间天宇是之前报名过84区任务的治疗系辅助者,资料显示,斯莱德和帕特是经常跟他合作的强势输出系,均在天梯TOP20。 怪了,只有4个人报名。 安隅纳闷地点开好友列表,一个一个地戳过去。 -祝萄:不好意思哦,西南的种子博物馆出事了,我得和长官一起走一趟。 -安隅:噢,你忙。 安已读不回。 -宁:抱歉,安还没从上次的消耗中恢复过来,而且他讨厌打扰他睡觉的人。 -安隅:能理解……那你呢? -宁:我不能离开安啊。 -搏:很遗憾,长官快要从雪山回来了,他厌恶严寒,可能会心情不好,我想在尖塔等他回来。 -安隅:好的,长官重要。 -潮舞:我不想去小孩子多的地方,他们会扯我的头发!! -安隅:…… 准备下楼时,秦知律看到安隅不断刷新任务页面,说道:“一个任务,如果一发布就挤进来好几个强势的输出,就不会再有人报名了。因为抢不到任务贡献度就没有收益,白白承担风险。” 安隅恍然大悟。 电梯下到餐厅层,停下了。 迈进来的人神情冷傲,眉眼清俊,眼下一颗淡痣隐露风情。 安隅反应了一会儿才把人和照片对上号——不久前畸变的巨星照然,被198层的炎长官强行招入尖塔,成为新的高层监管对象。加入那天,天梯弹出的资料卡显示他代号为“流明”,衡量光通量的单位,是炎亲自为他取的。 流明只扫了秦知律和安隅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按下健身房楼层按钮。 垂在身侧的手腕上有数道深红的勒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看起来,流明也接受了大脑的基因诱导试验,那些勒痕应该是束缚装置留下的。 秦知律忽然开口,“还适应吗?” 流明回头瞟了他一眼,冷漠而轻蔑。 在整个尖塔,安隅从没见任何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秦知律。 “不适应。” 电梯门开,流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安隅瞠目结舌。 凌秋说,不畏强权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美好品质,想不到竟然让他在电梯里遇见了。 可惜,凌秋没活到今天,不然应该也能来围观一下。 电梯里只剩下两人,秦知律主动解释道:“他没有接受过诱导试验,那是非人道试验,且耗费巨大,仅对极个别人启动过。” 安隅“唔”了一声。 “不要管。”秦知律又道:“也不是他自己弄的,别学。” 安隅一懵,学什么? 路过守序者雕像时,秦知律在它面前默立了一会儿,将手套向上提了提。 安隅站在他的背后,忽然觉得长官的身影似乎比平日更加肃寂,几乎要和那雕像融在一起。 他仿佛不由自主地问道:“雕像上的这位军官是谁?” “我父亲。”秦知律说。 安隅一怔。 秦知律抬手指了下雕像手中托着的徽章,“这些草芥象征饵城人,被包裹的燃烧的火星象征主城人,这是星火法案的徽章,意指,为了人类存续,全人类各具使命,也都将面临牺牲。” 安隅想了想,“那守序者是算草芥,还是算火星?” “都不算。”秦知律视线落在雕像身上,“托着这枚徽章的人象征守序者,曾经的含义是,只要守序者不倒下,这枚徽章便永远不会滚入泥土。” “曾经?” “嗯。”秦知律顿了下,“但,草芥越来越贱,火星却不再纯粹地释放光热。如果有一天这枚徽章失去了它本该代表的意义,也许托着它的人就会主动松手。” 安隅怔住。 明明只是几句平和的陈述,但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里很重。 长官是人类规则最可靠的防线,但他也一直在凝视着规则。安隅心想,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从未像上峰那样与平等区的人彻底割裂。 “还有什么要问的?” 安隅回过神,“您的父亲也是一位守序者吗?” 秦知律顿了顿,转身向门外走去。 “或许算吧。”他踏出尖塔的大门,声音湮入主城外呼啸的风雪声,“他是被守序者杀死的人。” 直到登上飞机,安隅都还在回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守序者只有权利杀死畸种,而雕像上的人显然没有畸变。他想,一定是穹顶外的风雪声太喧嚣,他听错了。 这次的飞机驾驶员是蒋枭。 安隅努力朝他挤出一个微笑后,跑到最远的舱门边上坐下了。 机上另外三人都朝他和秦知律打了招呼,风间天宇算是熟人了,另外两位输出系则是第一次见。 TOP20的输出系,压迫感极强,安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斯莱德的畸变型是一种狼,在强大的攻击性之外也格外擅长搜捕,是比利提过的兼具情报系素质的强势输出,天梯排位18。 帕特则更高,目前排位9,他的畸变型是羚羊科,行动能力极强,他的守序者生涯高光是在一次任务绝境里,在弹尽粮绝、生存值和精神力均在30%出头的情况下,用朴素的冷兵器解决了十几只基因熵破万的畸种。 安隅忍不住想,如果帕特跟着蒋枭练体能,蒋枭大概会很有成就感。 起飞前,他收到比利的讯息。 -亲爱的,你把【破晓】落下了。 -它太显眼了,在孤儿院一定会被巡查老师没收,我只带了短刀。 -哦哦。我看你把仅有的衣服也留在了尖塔,不会裸奔出去的吧?最近也没见你买新衣服啊。 安隅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麻布袋。 ——他把贫民窟统一发的破袋子又套回了身上,是穿来主城的那件,53区任务结束后特意找黑塔讨回来的。 比利不等他解释,又追问道:面包带没带够? 自从比利成为他的生活助理,就开启了无限关怀模式,像个碎嘴程度翻十倍的凌秋。 -没带吃的。 -啊?你不是很容易饿吗? 因为拥有不属于孤儿院的食物是绝对的高危行为。 安隅懒得打字解释复杂的孤儿院生态,打算关掉聊天框。 -对了,根据我最可靠的八卦情报,斯莱德和帕特都来自48728,你小心点。 48728? 安隅猛地想起了那串在“想做仆役”刷屏楼中突兀出现的乱码。 -仅防你这个傻孩子还不知道,五位数,一般都是论坛贴ID。 安隅点开了比利发来的链接。 【抵制以神化粉饰资源掠夺,无神论者入】 这是一个反对他的帖子。 所有人都是匿名发言,声讨他只是一个有特殊异能的幸运儿,由于只接触高层,自然有不俗的任务表现,所谓神能纯属扯淡造势。他的出现并没有给人类最后一道防御力量带来任何增色,相反,守序者们开始盲目崇拜,宝贵的治疗系资源全部向他倾斜,与此同时,他还在人类主城以营销面包店的方式抢占人们心智,是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坦白说,除了“居心叵测”外,安隅觉得他们说的挺对,至少比那些神化他的家伙脑回路正常。 像他这种贱民向来脸皮厚,压根不在意别人背后吐槽,于是心态平和地往下刷。 -理讨一下,想杀死他最合理的方式应该是利用任务场景,而且要尽量避免被秦知律发觉。 金眸忽然沉了下去。 -知道斯莱德和帕特的匿名ID吗? 过了没几分钟,比利发来两串数字——均活跃在那些如何杀死他的“理性讨论”中。 安隅抬起眼皮,刚好与斯莱德对视。 斯莱德的微笑看起来毫无芥蒂,“角落大人,听说您在高畸变风险孤儿院呆过很多年,对这个任务有什么忠告吗?” 安隅瞟了一眼他们背着的武器——斯莱德搂着一卷火箭炮筒似的东西,帕特则是一支重型枪械和一把半人高的砍刀。 他们脚下的背包里露出压缩食品包装袋。 安隅平静道:“孤儿院比饵城还要大,很容易走散,我建议重要武器和物资不要交给别人,自己拿好。” “明白了,谢谢您的提点。”斯莱德转头对秦知律道:“您选中的监管对象果然就像传言中所说的,实力强大,脾气温和。” “温和……” 秦知律看了安隅一眼,未予置评。 * 孤儿院在北方,嵌入在人类饵城的洋葱式排布中。 或者说,那就是一座矗立在高墙之后,被限定了功能的饵城。 进去之前,秦知律补充道:“这次任务一定有超畸体存在。前期派遣的军人和守序者在暴力开门后,又回到了门外,这里排斥外人,进入后保持低调行事。” “是。” “是。” “另外,虽然汇报终止于7日前,但经复盘,孤儿院汇报相同信息已经有好几年,这次突然终止是因为7天前主城调整了这片区域的汇报接口,其他区域跟随调整,只有孤儿院还在以相同的频率汇报着几年来相同的内容。” 风间天宇惊讶地问道:“上峰一直都没发现吗?” “孤儿院和饵城不同,它是一个独立运行的机构,每两个月与主城沟通一次,只需报告正常或异常即可。这次是上峰特意向前追溯才发现,从前的汇报会打上日期电印,而这些年就只剩下了正常这两个字。” 安隅抬头望着面前的孤儿院。 ——高达数十米的围墙一片惨白,几乎可以在风雪里完全隐形。进出口只有一扇大门,就像秦知律的房间设计那样,那扇门也毫无装饰,完美地嵌入在围墙中。 他轻声问,“异常汇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知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十年前。” 十年前,安隅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年。 呼啸的风吹开安隅的额发,露出那双澄澈的金眸。 那双眼眸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空洞,即便是在漠然时,瞳心深处也仿佛隐隐有一星光亮。 在53区,十目蛙舌也曾说过,它在53区外面路过好多次,从来没意识到那里竟然有一座人类城市,直到——安隅离开53区之后。 金眸倏然抬起,安隅踏着风声上前,按下了隐匿镶嵌在高墙上的按钮。 一个冰冷的合成电子女音响起:“身份确认中。” 红光缓缓扫描过安隅的右眼。 片刻后,电子女音改换了声情并茂的音色,“ID号21301222,好久不见。无论您离开多久,孤儿院欢迎您回家。” 六人站成一排,在开门的一瞬间同时迈入。 门里的世界,白亮而空洞,一无所有。 眼球深处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耳鸣声劈开大脑,安隅猛地意识到刚才是有一道极强的闪光。 强光一瞬而逝,世界从刺眼的白茫又堕入无尽黑暗,仿佛永久地带走了他的视力。 他的心跳陡然失控,慌乱地摸向右眼。 带着温度的皮革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指。 “别慌。”秦知律捉住他的四根手指缓缓攥在手心里,“我也看不见了,不是针对你的,应该只是那道强光留下的短暂后遗症。一进失序区就出现这种情况,大概率……” 话音未落,消失的视力开始恢复。 黑暗褪去,空旷而破败的场地缓缓在视野中浮现。 安隅偏过头,撞进那双黑眸。 他们周围已无别人。 “大概率是,会走散。”秦知律说完了后半句。 他们同时抬起头——苍穹之上盖着一块巨大的屏幕,像监控中心一般,将整个孤儿院分割成无数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都倒映着对应的景象。 但这块巨屏有些奇怪,安隅看了好半天才意识到问题——它没有任何科技感。没有边缘、没有金属,画面既无任何像素痕迹,也不像顶级屏幕那样刺眼地清晰。 它更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耳机里突然嘈杂起来,风间天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队内通讯似乎还能用,但信号不是很稳定……你们看到天上的镜面监控了吗?似乎无论我们怎么移动,头顶都能看到全孤儿院的镜面监控。可惜每个监控里的画面都差不多,人影太小了,我找不到自己……按照终端定位的话,横纵坐标——995,16。我和蒋枭在一起。” 耳机里陆续响起大家的声音。 帕特:“899,933。” 斯莱德:“15,16。” 安隅对终端的定位坐标功能不太熟悉,还没鼓捣明白,秦知律就说道:“我和角落在一起。21,716。” 蒋枭道:“从坐标来看,我们大概是在孤儿院的四个角上,我和风间离安隅最远。” 风间天宇叹气,“岂止最远,我们和两位高层应该是拉了一条完整的对角线。不如大家先选取一个中点汇合吧?” 秦知律看向安隅,“角落怎么想?” “我想……” 安隅的视线扫过天上的镜面监控。 其实孤儿院内部的排布和外面的世界很像,每一个区域都有自己的宿舍、食堂、体检中心、教室和活动处,整个孤儿院像洋葱圈一样划分成上百个区域。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的洋葱没有“芯”——所有管理处都毫无规律地分散在各个区域里,也因此缺少突出地标,非常容易迷路。 “不要汇合。”安隅说道:“虽然孤儿院欢迎离开的孩子随时回来探访,但成年人依旧很少见,我建议大家见人先躲一躲。” 风间天宇纳闷道:“躲?无论看到谁都要躲吗?为……” 安隅那句“见到成年人尤其要躲”还没出口,耳机里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吆喝的声音。 “那边两位——请停一下,扫查ID——” 安隅呼吸一滞,低声道:“装作没听见,自然一些离开,千——” 耳机里,女人突然扯着嗓子一声尖叫,“入侵者!!” “……万别跑。”安隅坚持说完,而后听着耳机里呼呼的风声和刺耳的警报,叹了口气。 他默默关闭了频道。 秦知律问道:“那是什么人?” “孤儿院里到处都有巡查老师,随时随地排查畸变。”安隅有些无奈,“以蒋枭他们的能耐,倒不至于被怎么样,但接下来大概寸步难行。” 秦知律沉默片刻,评价道:“睚眦必报。” “嗯?”安隅一脸茫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知律淡定地往前走,“蒋枭和风间算是倒霉。但斯莱德和帕特的武器会让他们也非常扎眼吧。” 安隅惊讶道:“您也知道那个帖子吗?” “帖子?”秦知律顿了顿,摇头,“我只知道一定会有高位输出系盯上你。治疗系辅助者是全尖塔最核心的资源,现在已经快要成为你一个人的资源了。” “……” 道理是这样,但…… 安隅小声辩解了一句,“是他们自愿的。” 秦知律不予置评,瞥着他问道:“去哪里?” “这里有很强的入侵排斥,成年人太显眼了,随时可能被盘查。”安隅顿了顿,“试一试吧,或许我还能找到档案室。” “档案室?” “嗯。”安隅环视着周围的建筑,仔细回忆着。 储存所有入院者信息的档案室就在他当年居住的区域。他清醒的时间很少,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在各个区域中探索,但好在记性不错,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刚好在一个角上。 得给长官做个身份,把守序者最高长官秦知律,变成高畸变风险孤儿秦知律。 安隅往前走了两步,蓦然顿住脚。 远处飘来的夹杂着雪沙的风,将缥缈的儿歌声吹入耳朵。 “人类呀,香又香, “身体借来占光光。 “融一融,晃一晃, “长出一张新脸庞……” 漫天的雪沙背后,逐渐浮现了一群小小的身影,在那些小身影之中还有一个领队的成年人。 秦知律听了一会儿,蹙眉道:“我怎么觉得这首歌谣有点立场不正确。” “我记得它从前叫《小小人类》。”安隅顿了顿,“现在词被改了,或许歌名也该改……叫《小小畸种》。” 远处的人群越来越近,轮廓也逐渐清晰。 大量不属于人类的肢体、奇奇怪怪的皮肤反光也因此越来越夺人眼球。 很突兀地,安隅想起了至今上峰联络员都常常拿来和他闲聊的《超畸幼儿园》。 周遭大片空旷,找不到任何掩体。 安隅一边瞄着不断靠近的畸种幼崽们,一边四处张望。 “你看什么呢?”秦知律问。 “长官,我可能得先把您藏起来。”安隅说,“一旦盘查,您既没有ID,又会爆掉这里的基因熵检测装备,我们会被整个孤儿院通缉的。” 秦知律蹙眉,“藏?怎么藏?” 安隅轻轻舔了下嘴唇。 他觉得长官一定不会答应的,所以似乎也多余讨价还价。 一分钟后,对面的成年人从幼崽队伍中小跑出来,来到了安隅面前。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粗胖的中年女人,是孤儿院随处可见的巡查老师之一。 她皱眉环望安隅周围,“我刚才看这边有两个人啊。” “两个?”安隅愣了下,一双金眸纯真而茫然,“哪有两个人,您别吓我,我好久没回来了……” “可能是雪太大了吧……噢,你是回来探访的?难怪看着像是要成年了。”巡查老师道:“请配合身份鉴定。” 安隅熟练且温顺地让她扫描了虹膜。 “ID号21301222,基因熵0.2。” 女人皱眉道:“你也太差了……来,基因检测。” 安隅伸出手,让她用设备贴了下手腕。 “指数怎么一动不动啊?”巡查老师皱眉敲打着设备,可无论怎么敲,屏幕上都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0”。 “我的基因熵太低了,老设备常常不读数。”安隅垂眸看着地面,声音轻得快要被风揉碎掉,“我很抱歉……我的基因真的太差了……” “唉……”巡查老师沉叹一声,“这不能怪你,小可怜。你看,你长得多美,虽然你的美貌毫无价值。” “……谢谢您的安慰。”安隅努力微笑,“真巧,我移居到饵城后,我的邻居也这么说。” 那个巡查老师仿佛丝毫意识不到随机排查畸变和领着一大群畸种幼崽唱歌的行为放在一起有多矛盾,她检查过安隅,立即重新组织好那群吱哇乱叫的小怪物,唱着动听的畸种之歌走远了。 安隅长吁了口气。 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 “你现在真是没大没小。” “唔……”安隅惊讶道:“原来空间折叠不会干扰通讯……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在折叠空间里是什么感觉?” 秦知律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冷道:“和正常空间没有区别,只是多出了空间边缘。” 他顿了下,又道:“但我这里的空间底部似乎一直有规律的震动,还有声音,你把我叠进哪里了?” “抱歉,我的果酱罐子没带出来,实在找不到衬您的容器。”安隅小声说着,左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腕上缠着的绷带。 “您刚才站立的那一小块空间,现在在我手腕的绷带里。”他小声说,“所以您听到的声音,或许是我的心跳。” 秦知律又沉默了。 安隅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心虚。 长官一直不说话,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完蛋了。 他突然想道:如果长官的怒火无法挽回,那……还应该放他出来吗? 其实,秦知律即便是饿死在他的绷带里,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真相吧。 这个恐怖的念头才刚冒出来,耳机里就传来一声轻笑。 “那你现在够慌的。” 那个声音里带着玩笑般的松弛感,“耳机里能听见吗?咚咚咚的。” 安隅愣道:“什么咚咚咚的?” “你自己的心跳。”秦知律随意地说道:“刚才被巡查时,它也没跳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3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建立于2122年,也就是灾厄最初发生的那年。 刚建立的前8年,进去的孩子中大概有接近10%在生长中逐渐畸变,都被敏捷发现和处置了。 而且这10%里,大多数是入院后因为外部畸种入侵而感染的——即便是在普通饵城居住也无法避免。 人们觉得这个比例不算可怕,完全可以接受。 在那之后的8年,由于很神奇地没有任何外部畸种入侵,孤儿院畸变比例更是一度低到了不足1%。 直到孤儿院出事。 不知是人类发现得太晚,还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太诡谲。 它从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夜之间变成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后来,当人类回首抵抗纪,惊讶地发现,正是在那次事件后,这个世界掀开了一个新的混乱篇章。 ——从基因暴乱,正式走向神秘燎原。 第34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4 心跳? 安隅仔细感受了一会儿, “那不是慌,长官。” “那是什么?” 是因为想到要做坏事,有些兴奋。 安隅默默绕开了危险的问题, 解释道:“在孤儿院被巡查老师叫住是常事。一旦数据异常,就会被拉走检查,然后被处置。” 这是一种残酷但却安全的管理方式。只是如今, 孤儿院的一切都在朝诡异的方向发展。 根据终端探测,巡查老师属于人类, 可她却理所当然地领着一大群畸变儿童, 也丝毫没有被感染的痕迹。 秦知律问,“你打算让我在里面待多久?” 安隅回过神, 小声道:“这取决于您有多生气。” “嗯?”秦知律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再次让您看见我的价值,在为您搞到通行许可之前,我会妥善保护您的。” 秦知律不做评价,吩咐道:“把记录仪打开。” “哦。” 安隅都快把那颗小小的机械球忘了。 片刻后,实时画面传输到秦知律的终端上,他才说道:“走吧, 别刻意避开人。” “为什么?”安隅问,“孤儿院的人并不友好, 我不想太早打架。” 秦知律像在耐心地教他, “每到一个失序区,都要摸清楚有多少人畸变。如果我没记错,孤儿院收容着上万个孩子, 畸变就像开盲盒, 如果多数人都畸变了, 那我们就拥有了几千个基因盲盒。” 安隅费解道:“盲盒是什么?” “抽奖。”秦知律说,“抽几千次,总该有我们需要的。” 安隅其实没太听懂,但他决定不去追问——长官曾夸过他智商高。现在长官眼里,他没大没小,道德素质很差,性格温和也存疑,似乎只剩下智商高这一个优点了,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风雪越来越大,这里的风雪不像外面凶狠,但却仿佛怎么挥也挥不散,漫天飞舞的雪沙几乎要把建筑都蒙起来。 安隅站在雪中有些昏沉,说不清是饿的,还是一回这里就习惯性地想睡觉。 机械球转了两下,秦知律问道:“这里的建筑都是灰白色吗?” “发灰是因为脏了,曾经是纯白色,管理者希望风雪能成为这里的保护色,降低畸种入侵的风险,就像穹顶之于主城。”安隅一边扫视着稀疏的建筑一边答道:“虽然没有任何科技含量,但至少我在这里的八年中,确实没听说过畸种入侵。” 队伍公频突然再次响起。 “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些家伙!”风间天宇气喘吁吁道:“太能追了,一个大人带着一群小孩,不,小畸种!你们抬头看镜子了吗?敌军太庞大了,拜他们所赐,刚才像有哈雷彗星扫过的那片就是我们所在的区域。” 频道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蒋枭接着道:“各位,我们在孤儿院的东南角。以坐标推测,律和角落在西北,斯莱德在西南,帕特在东北。” 正因肚子饿而放空的安隅倏然抬眼。 出了三次任务,幸运女神终于站在了他这边——当年他住的地方就在西北角上,也就是说,档案室也在附近。 斯莱德忽然开口,不悦道:“我也差点被盘查。外面的衣服和东西在孤儿院很扎眼,被人看到就会问。角落怎么不提醒我们?” 频道里微妙地安静了片刻,帕特哼道:“小高层,不会是怕我们抢贡献度吧?” 安隅没出声,继续往前走。 前面出现了一个低矮的建筑,门口立着一块画着饭碗的牌子,是食堂。 他肚子立即响了。 斯莱德道:“律,还请替我们和您的监管对象解释一下,不会有人想要和高层以及小高层抢贡献度的,角落大人大可不必如此警……” “长官的频道坏了。”安隅突然打断了他。 斯莱德:“什么?” 安隅面不改色地说道:“刚才遇到巡查老师,我和长官走散了。如果你们能接通他的频段,请把我的坐标发给他。” 他停顿了下,语气低下去,“刚才态度不太好,抱歉,没有奶妈没有长官,让我有些焦虑。” 他说完,立即挂掉公频,继续朝食堂加快脚步走去。 私人频道响起,秦知律淡道:“和谁学的,这么阴。” “差点被53区第一只章鱼人弄死让我明白,如果察觉有人想杀我,就要先下手,不要等着对方出招。”安隅说着,脚步微顿,不确定道:“您希望我做一个善良的人吗?” 秦知律似是轻笑了一声,“随你。” 话音刚落,另一个私人频道亮起。 安隅瞟了一眼,果然,来自斯莱德。 他站在原地接起了通讯。 “我去找你吧。”斯莱德在频道里咳嗽了两声,“我离你最近,一起行动更安全。” 风中的雪沙扑在安隅的脸上,转眼便挂满眼睫。 在风雪的洗礼下,那双金眸剔透得让人望而生寒,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更胜风雪。 “您的友善果然不让人失望。”安隅轻声说,“那就希望我们能遇上吧。” 斯莱德道:“我朝着你的坐标方向移动,你也往我这边走。” “嗯。” 通话切断后,安隅等了两秒,见秦知律确实没有插手的意思,于是嘀咕着问道:“长官,我可以去吃点东西吗?用了一次空间折叠后很饿。” 秦知律哼笑一声,“你都走到食堂门口了,才想起来问?” * 食堂和记忆中如出一辙,毫无变化。 这会儿刚好是晚饭时间,安隅从队头往后走,在路过的每一个有畸变体征的人身边稍作停留,直到排入队尾,不动声色地把藏在袖子里的终端揣回口袋。 秦知律翻看着同步过来的检测记录,“最高的一个基因熵也刚两百出头。大多数似乎都处于畸变早期,暂时还没有藏起体征的能力。” 他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按理说,这种早期状态最多持续几天,但他们的行为又像是畸变很久了。” 安隅沉默地观察着队伍。孤儿院的衣服背后都缝有身份标识,展示ID和姓名。ID通常由入院年份加上四位编码组成,整一条队伍里的人都是在2139年之前入院的,也就是说,和他在孤儿院的时间有重叠——他已经离开十年了,可这些人看起来仍然都是小孩。 要么,他们都是婴儿时期进来的,否则恐怕这里的时间也出了问题。 安隅想起那首名为《收容院》的预言诗,轻声道:“只有找到档案室,才能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记录仪的镜头缓缓转过柜台,秦知律忽然问,“每天都吃这个?” “营养汤只有一种,但主食是压缩饼干和蒸豌豆轮换。”安隅领了一个碗,“可惜今天是饼干。” 他和前面的人保持了一些距离,低声道:“压缩饼干能吃撑,但没一会儿就消化掉了。蒸豌豆因为吃了会胃胀,反而能消化很久,味道也更好。” 秦知律似是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从小就吃粗面包。” “粗面包是饵城才有的。我到53区第一天,凌秋正在吃面包,好香,他还掰了一半分给我。”安隅低低地叙述着,“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吃完越想越诡异,吓得想抠嗓子吐出来,但最后还是没舍得。” “嗯。”秦知律似乎在里面坐下了,或许是姿势变化,声音听起来也柔和了一些,“后来呢?” 后来,他就习惯了凌秋身上仿佛取之不尽的善意,但除凌秋外,往后十年也没别人再送过他什么。 直到踏上那列摆渡车,他遇到了严希的妈妈、祝萄、还有……长官。 长官似乎格外喜欢送他东西,风衣送给他,面包送给他,随身的短刀送给他,赌赢的战绩积分送给他,昂贵的房子也送给他。 还有那只让人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贵的章鱼玩偶,以及基因注射后盛在神秘小黑盒里的糯米点心。 安隅很少有期待,但渐渐地,他会期待下一份来自长官的礼物是什么。 凌秋说得对,期待是一份美好的体验。 工作人员将黄得刺眼的一大勺营养液盛到他碗里,转身抓了一块压缩饼干递过来。 安隅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往外走,“营养汤还不错,甜甜的,补充人体必须物质。据说只需要一个小药片就可以泡出一大锅,很神奇。” 耳机里很安静,似乎已经安静一阵了。 “长官?” “嗯。听着呢。” 安隅摸了摸耳机,“里面是不是太闷了?” “是有点,找没人的地方把空间回归原状吧。” “那我快点吃。”安隅立刻说。 他到角落里坐下,捧起碗几口就把汤喝光,然后撕开压缩饼干的袋子。 发白的、巴掌大小的饼干,质地糙而硬,沉甸甸的像一块砖头。 安隅试图把它从中间掰开。 秦知律道:“我不吃。” 安隅立即停手,“那我吃了?” “嗯。”秦知律说,“吃慢点。” 耳机里立即响起咀嚼声,像一只啃树皮的小兽,嚼得安静而果决。 安隅边吃边留意着周围。 这里有一半以上的孩子已经畸变。离他最近的一个畸变者满脸溃烂,脓疮中开出糜烂肉沫样的小花。他左边的男孩浑身爬满树皮似的褶皱,而右边那位每只手都只有四根形状不规整的手指。 人类小孩见到他们会低头绕行,而发饭老师就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 秦知律思忖道:“或许这些管理者受到了精神控制,从前的观念被洗刷,所以见怪不怪。” “精神控制?” 安隅想起了论坛上那些离谱的谣言。 秦知律解释道:“能力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少数守序者和超畸体才能觉醒精神方向的异能。”“大脑认为,畸变存在一条无形的进化链。低级畸变就像53区的螳螂和水母,只体现融合的生物性,再向上,才延伸出所谓异能,比如植物能吸引昆虫、汁液可以疗伤,相应的,畸变者就觉醒了精神蛊惑或治愈系能力。而超畸体更复杂,能小范围地影响时空秩序。人类沿着这条进化链摸索,越往上,就越难单纯从基因层面来解释畸变,比如刚加入的典,人类与非生物也能融合。” 安隅道:“这样说来,越是厉害的守序者就越接近超畸体,他们没有失去人类意志,或许是因为还不够强大。” “嗯。”秦知律语气平和,“理性来看,在进化链上的位置越高,人类意志就越难保留。不必为人时,自然不再为人。” 安隅吃着饼干想,这个逻辑有两个漏洞。 是他和长官。 远处的喧哗突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抬眼,看到了久违的孤儿院日常。 ——刚才那三个畸变小鬼在收“保护粮”。 疮里生花的男孩领头,用尖细的手指点着桌面,妖声妖气道:“吃多了一口哦。” 被纠缠的是两个人类,其中一个身上有几道血淋淋的伤,裂口暴露着鲜红的肉。 秦知律低声说,“人类小孩的身上几乎都有外伤。” 安隅扫了一眼被自己咬得很规整的饼干,“嗯,欺凌很常见。” 孤儿院从来不是乐园,这里的恶比贫民窟更不加遮掩。没有正常孩子会喜欢这里,大家熬过观测期后就会迅速申请转入饵城。 整个食堂,只有一个没有外伤的人类,是被发难的另一个少年,目测十三四岁,他对花男说道:“他不是故意多吃一口,只是最后一口咬大了些,算了吧。” “对!对……我真不是故意的。”男孩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往后躲。 花男冷笑,两根长着荆棘的花枝从他脸上伸出,一根绕上男孩的手腕,另一根捂住了嘴。 “唔——唔——”男孩被举在空中痛苦地挣扎,直到淋漓的鲜血顺着花枝淌下,又被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好半天才哆嗦着跪起来,膝盖压着地上的血迹,颤抖着不敢抬头。 “明天。”花男道:“我会重点盯你。” 他转过身,冷声警告那个没有外伤的少年,“0914,不要多管闲事。” 0914没回答,只是安静地把地上的男孩搀了起来。 保护粮的征收还在继续,他们在每一个人类小孩面前停下,对方会立即把吃剩的半块饼干双手捧给他们。 秦知律忽然道:“除了你和0914,所有人类都只吃半块。” 安隅不动声色地把机械球藏到背后,镜头刚好扫过桌面。 ——桌面上安静地躺着半块饼干,甚至比其他孩子留下的更精准和规整。 “并不除了我。”他轻声道。 咬掉半块饼干,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因为多一分自己亏,少一分会挨揍,这是他从小就训练好的生存技能。 花男站在他面前,挑眉道:“年龄好大,新来的?” “嗯。”安隅神色淡然,“父母刚畸变,大龄孤儿。” “你怎么没有编号?” 安隅说,“还没来得及领衣服。” “规矩知道吗?” “听说了。”安隅熟练地把半块饼干递了过去。 “有没有从外面带吃的?” 安隅摇头,“贫民窟来的,家里没余粮。” “真废物。”花男冷漠地打量着他,“看你脖子和手腕还打着绷带,是在外面受的伤?” “嗯。被蛇咬了。” 花男的眼睛眯了眯,看着那些绷带,似乎在思考什么。 安隅伸手向脖子上探去,“你要吗?伤口流血不多,只是沾了一点蛇毒,洗干净还能再用。” “算了。我最讨厌爬行生物。”花男皱眉,“还从外面带什么进来了?” “没了。”安隅扯了扯破布袋似的衣服,“就只有这个,如果你想要的话……” 花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看着花男背后的身份信息——21380720,蔷。 终于等到那三个家伙离开饭堂,安隅把桌上还剩的一点饼干渣子捻进嘴里,视线落向不远处。 被蔷特殊对待的0914看起来没有任何畸变特征,因此他刚才没测。 他起身还碗,路过0914时垂眸轻声道:“借路,抱歉。” 终端在口袋里无声震动。 耳机里,秦知律轻声道:“基因熵,10573,能藏起体征的高天赋畸变者。” 安隅视线扫过他的身后——21370914,陈念。 陈念抬头温和道:“没事吧?你刚来,以后看到他们能躲就躲。” “嗯……”安隅点头,仿佛不安似地轻轻搓着右腕上的绷带,“来之前,我还以为这里没有畸变的孩子……” “很多年前确实没有,但这些年不是了,一半以上都是畸变者。”陈念盯着他,“反而是你,孤儿院很久没来过新人了,工作人员早就停止寻找新的高风险儿童,你怎么进来的?” 安隅抬眸,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黑眸很干净,不带恶意,但却充满审视。 “还有什么忠告吗?”安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管理人员不会插手任何争斗,挨打受伤都无所谓,但别惹他们对你动杀心。以及,离镜子远点。”陈念的话语意味深长,“这里设施很旧,镜子总是会发出一些噪音,有时候靠得太近,我都怕它突然裂开。” 安隅呼吸停滞了一瞬,而后低头道:“谢谢你,我会注意。” 他还完碗,进了食堂里的厕所,站在洗手台前。 “很奇怪,长官。孤儿院的设施确实很旧,我记得每一面镜子几乎都有裂纹,但现在它们都光亮如新。” 安隅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抬手,镜中的他也抬手,他尝试放空思绪,镜中那双眼眸也随之空茫。 似乎一切正常。 但他却总有种微妙的感觉,当他凝视着那面镜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在透过镜子凝视着他。 他忽然伸手摸向腰侧,一声清越的出鞘声,刀刃割过左手手背,刀尖下垂,点点滴滴的鲜血落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 秦知律不悦道:“你干什么?” “试一试。”安隅轻声说。 镜中的他无论是动作、神态、还是此刻流血的手,都和自己完全同步。 没什么异常,那就是一个单纯的映像而已。 “角落。” 安隅后背一僵,“啊?” 秦知律私下里从来没喊过他的代号。 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扯住他的头皮,让他浑身发紧。 秦知律语气冷沉,“警告你。尖塔禁止无端自虐,无论你是愤怒,焦虑或是饥饿,都必须控制情绪,不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你伤害自己。” 安隅懵住。 “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他纳闷道:“尖塔有这种规定吗?” “专门为你设置的新规。”秦知律语气平和,但并不像在开玩笑,“等我们从这出去,这条规定就会立即出现在系统里。如果违规,一次罚一万,第二次翻倍,第三次再翻。” “……”安隅立即道:“对不起长官,请您原谅……我只是想测试下这面镜子有没有异常。刚才陈念说,靠近镜子会有嘈杂声,我完全听不到。” “我也听不到,或许有其他触发条件……”秦知律停顿了一下,话锋忽然一转,“对了,你在84区真的没觉醒新的能力吗?” 安隅下意识捏紧了记录仪,“您为什么这么问?” “所以答案是,有。”秦知律分析道:“不肯说,是因为还没有完全信任我,也可能觉得这项能力太诡异,会被重新当成高风险来对待。” “呃……” 安隅心说:都不是,是因为用这项能力发现了很多小秘密,也包括您的。 凌秋说,知道的太多,会死得很惨。 秦知律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次的触发方式,还是基因感染吗?” 这个问题安隅已经想了很久了,他轻声道:“接受典的基因注射时,我确实有一点感觉,但那种感觉和53区差不多,仍然是空间的波动。这次的新能力应该是在84区融合破碎红光时觉醒的,所以触发点或许是……意志接纳。”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就在我与深处的东西抗衡,非要接纳四个女孩意志的时刻,它被触发了。” 秦知律嗯了声,“知道了,看来你下一个能力觉醒的方式也会变化。” 安隅一边往外走一边想,长官怎么那么确定还会有下一个能力。 他不会是花重金在诗人那里买画了吧。 食堂外的角落不太平。 安隅刚出门口就看见蔷正把一个人类堵在墙角里揍。 这是孤儿院的常态。 手背上那道口子还在流血,他非常不想惹麻烦,但考虑到自己现在是“守序者”,长官还在盯着,只能无奈地朝那边慢慢踱步。 走近几步,安隅又停住了脚。 ——地上那个头破血流的家伙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是黄白色,原来也是个畸种。 他如释重负,立即转身准备离场。 身后,一阵清脆而刺耳的玻璃碎裂声突然响起! 安隅猛地回过头,刚好见到蔷起身,把插在死者脖子里的那根筷子拔了出来。 尸体倒在地上,却不像被插喉而死,更像是被车碾过般四分五裂,裂纹爬满两只眼珠,人如同一块碎裂的玻璃。 安隅忽然意识到,刚才的碎裂声就像一面镜子被打破。 “长……” 话音未落,一阵极刺耳的刮擦声突然从脑海中碾开,耳膜仿佛刹那间变成了玻璃,被一把尖刀狠狠地抵在上面,擦着火星划过! 那仿佛是能把脑浆都吸干的嘈杂声,意识深处在一瞬间承受的痛苦远超过黑塔刑讯和基因诱导试验。 虽然一瞬即逝,但痛楚消逝后的几秒钟内,安隅仍处于大脑被抽干的状态,他僵直地站在地上,满身冷汗。 “你听到了吗?”秦知律在耳机里问,“刚才好像有一点点嘈杂声。” 一点点? 安隅无法形容心中巨大的震撼。 如果不是终端没有报警,他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被噪音杀死了。 那是比被蛙舌抽爆颈动脉更具压迫性的的死亡临场感。 他闭上眼深呼吸,精疲力尽地转过身,决定找个地方休息。 涣散的金眸低垂着,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手背。 而后脚步停顿。 奇怪,手背忽然不再流血了。 割破的裂口似乎也缩短了错觉般的一点点。 “喂,还是你啊。”聒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安隅缓缓从手背上收回视线,半回过头,“有事吗?” 蔷朝他走来,“我受伤了,绷带拆下来给我吧。” 安隅反应还有一点迟钝,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对方的意思。 蔷绕到他面前,手里那根刚从尸体喉咙中拔出的木筷在他右手腕上戳了戳,“这个。” 耳机里,秦知律低沉道:“好像有人在戳我。” 安隅把手臂往后挪了挪,“不行。” 蔷愣了一下,“你刚才还说可以。” “刚才觉得你不会要,所以可以。”安隅疲惫地抬起眼皮,“现在你真的想拿走,就只能实话实说不行了。” “这样么。”秦知律在里面说,“看来还不算完全没人性。” 安隅闻言一顿,把本来要和蔷解释的理由咽了回去。 其实他倒是完全没想着长官被折叠在绷带里这件事。 他只是觉得,半块压缩饼干也就算了,回乡随俗没什么不好。可这绷带两条就值3999,怎么可能说给就给。 “总之。”他捂住右手绷带,气弱道:“是不能给你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4 种子与花 无论在哪都有强与弱,因此欺凌无处不在。 孩子们的恶要比成人更露骨。 很多从孤儿院出来的人,因为阴影过重,最终变成反社会人格,或是郁郁而终。 据说上峰激烈讨论过是否要延续这个机构。 他们最终的答案是:要延续。 因为也有人从这里走出去,不光是带走了在这里被迫学会的逆来顺受,也带走了磨砺出的坚韧、洞察、怜悯之心。 困厄会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种子。 长出什么样的花,因人而异。 第35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5 小孩子是世界上最容易情绪崩溃的生物。 安隅理智地拒绝了蔷索要贵重物品的请求后, 他脸上的玫瑰疮癍蜷曲着扩大,疮中花朵颤抖,一点诡异的糜粉色从瞳心向眼白扩散, 仿佛被气得颅内出血。 安隅试图在记忆中搜刮出一点凌秋的幼崽相处智慧,但似乎没有,智者如凌秋也对小崽子束手无策。 正踌躇间, 耳机忽然响起一声提示,蒋枭接进了他的私人频道。 “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蒋枭说道:“我目睹一个畸变儿童杀死了一个人类工作人员, 没来得及阻止。它啃断了人类的脖子, 但人在咽气的瞬间却全身碎裂,就像一面被巨石狠狠砸碎的镜子, 而且, 真的有玻璃破碎声。” 安隅安静地听着,视线仍落在蔷的脸上,但却仿佛正在放空地思考,完全忽视了蔷的恐吓。 “人死如镜裂。”蒋枭总结道:“律的终端把我们屏蔽了,请您向他同步情报吧。” 安隅道:“嗯……嗯?” 蒋枭的语气完全不带有戳穿别人的尴尬,一如既往地干练道:“我想,您和律应该一直都在一起, 没有奶妈没有长官就焦虑,也只能骗骗没去过53区的人了。” 安隅:“……” “虽然当日仍留有很多谜团, 但我有幸目睹过您的狩猎。”蒋枭恭敬道:“请您放心, 我不会妨碍您的行动。” 通讯挂断。 蔷一把攥住安隅右手腕的绷带,“听懂了吗?你初来乍到,不要自讨没趣。” 伴随他恶狠狠的话语, 大朵妖娆诡谲的花从那张脸上伸展出来, 花枝缠绕着安隅的右手腕, 尖锐的荆刺破枝而出,抵住绷带。 蔷以为安隅会大惊失色,就像所有脆弱的人类一样。 可是没有,那双金眸就像刚回过神,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荆刺,视线又回到他的脸上。 安隅凝视着他,轻声道:“在这里死掉的人,尸体都会爆裂吗。” 蔷愣了愣,继而冷笑,“你想试试吗?” 安隅看了他片刻,“如果换作我杀人,尸体也会裂开吗?” 蔷闻言眼神更加冰冷,嘴角挑起一抹讥诮,轻声道:“那要看你是否被它拥有。” 安隅眸光一凛,“什么意思?它是谁?” 他没有得到回答,蔷不耐烦地收紧花枝,尖锐的荆棘用力向绷带中刺入,试图勾住它扯下来,可绷带的坚韧超乎想象,竟生生扛住了那股爆发力,将荆刺抵挡在外! 蔷愣了一瞬,眼神更加凶狠,“你再敢说这是贫民窟的东西?” 安隅趁荆刺弹开之际顺势抽回手臂,“劝你别管。” 他不想再和这个小畸种纠缠,转身的瞬间,风卷着一捧雪沙扑在脸上,单薄宽松的衣服被风撩起,腰间忽然一凉—— 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锃”声。 金眸倏然一凛,猛地回过头。 “果然还藏着好东西!”蔷眸中精光毕现,对着手里那把短刀赞叹道:“看来你出身大户。” 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安隅已经劈手向刀夺来!蔷的花枝立即捆缚住他的手腕,将他双手一左一右拉开高举于空,如悬立在死刑十字架上。 蔷仰头看着已被自己宣判死亡的人,冷笑道:“看来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刀和你的绷带,哪个更厉害。” 他说着,扬刀朝安隅的脖子果决地掷出! 刀刃划破风雪,“秩序”二字将雪光折射入那双金眸,割裂了竖瞳中忽然蔓延开的赤色。 那道冰冷的抛物线在安隅眼前划过,刀尖下坠,瞬息间便要刺入他的喉咙! 呼啸的风在此刻似是莫名地错乱了一瞬。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闯入视野,平和地攥住了那刀刃。 那把破风破雪、来势汹涌的利刃被皮革包裹,在掌心中听话地转了个圈,蔷眼前一花,忽觉剧痛,再睁眼却只见破碎的花枝自高空纷纷坠落。 安隅亦从高空摔下,他在空中伏低腰身,落地后迅猛地向前翻滚蹲稳,如同一只优雅的豹。 蔷的目光掠过他,惊恐地看向那道凭空出现的黑色身影。 挺拔如刀锋,沉默地伫立。 一身黑的男人缓缓走上前来,路过刚起身的安隅,皮手套在他肩上一握。 锃地一声,他将短刀插回了安隅腰侧。 蔷牙齿打颤,“你、你……从哪里……” “档案室在哪?”黑衣凝视着他。 那是蔷已经多年未见过的,坚定的人类的眼睛。 在他抛出短刀的一瞬,他就意识到金眸的那个并不是人类,因为那双眼睛会变化。而眼前这个人则不同——纵然那对瞳心中的漆黑让人如临深渊,但却如此坚定坦荡,仿佛永远都不会沾染诡谲。 他的话语亦不附加任何精神蛊惑力,只是纯粹的压迫。 蔷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般,朝西北的方向抬了下手。 下一瞬,十几米外的人突然闪现至他眼前。 白发在风中卷曲,竖瞳冷凝,金眸中流转着一抹赤色。 这一次,轮到雪光折射入蔷的眼中。 那一丝惊惧还未来得及化开,他已被刀刃一抹破喉,糜粉色的血液洒透了脚下的土地。 安隅看着那道身影倒地,柔软而安静,周遭除了风声,再无异响。 被割破的喉咙是尸体上唯一的伤。 他瞪着那具尸体,片刻后,站立不稳般地向后退了一步。 皮手套从身后再次握住他的肩,秦知律从容道:“我来杀就好了。” 安隅不语,胸口急促地起伏。 秦知律打量着他,“消耗这么大?” “不……”安隅开口,又顿住。 不是消耗,是愤怒。 被束缚双手等待处决的那一刻,意识深处那个东西似乎被深深激怒了。如果他没有控制,刚才使出的能力就不会仅仅是释放折叠在绷带中的空间,而是会把自己叠向蔷的身后,再立即叠向另一方向——多次空间折叠,可以让连接着蔷和自己的那些花枝陷入空间错乱,直接把蔷撕裂。 如果真的那样做了,那将会是他最残忍的一次反杀。 他本以为自己控制住了那股冲动,毕竟还想着要问档案室的位置。可没想到秦知律先他一步问出口,在蔷回答的瞬间,深处那个意识突然挣脱——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杀了蔷。 安隅不知如何解释,真相会让秦知律从前为他做的担保轰然坍塌。 秦知律喉结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缓缓从安隅手中拿过刀,在手套上抹掉正反面的污血,将两只手套摘了,随手扔到一边。 左手掌心上有一道浅而长的口子,渗着血,是刚才在空中握刃时割破的。他不甚在意地把手垂在身侧,举起右手压了压安隅在风中乱飞的头发。 “失控了?” 安隅一僵。 这不是秦知律第一次摸他的头,但从前是隔着手套,而这一次,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了下来。 秦知律语气平和,“你并不是没控制住那个东西,而是没控制好自己。” 安隅怔然抬眸。 秦知律道:“你总是试图和深处的自己划清界限,觉得它是你要利用和对抗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你的行为和脾气有些变化不定,上峰也一直不肯放下这个猜疑。” “但我一直坚信,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和掌控是需要过程的。只是对其他人而言,这个过程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发生,而你却比别人延后了一些,你的一部分意识先成长了起来,剩下的那部分则沉睡了很久,因此,融合的过程就会产生一些错位感。” 秦知律说着顿了顿,“没关系的。” 长官的声音很温和,隔着风雪,清晰地刻入安隅的脑海。 他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些空,就像是对着风雪和那双咫尺间的黑眸,发了会儿呆。 他一直以为秦知律是面对面审视他的人,和所有人一样,只是比其他人站得更靠近他一些。 但不知从哪一刻起,秦知律已经转过身,站在了他身边。 那一刻到来得悄无声息,以至于他无从追忆。 “去找档案室,还要给我找双干净的手套。”秦知律说着,抬脚缓步往蔷指着的方向走去。 安隅默默跟上他,低声问道:“您一定要戴手套吗?” “嗯。” 安隅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解释,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 凌秋教过他,如果对一件事很好奇,试探着问了,但对方却没有回答,那就不要再冒犯。 他们安静地并肩走在风雪中,安隅轻声道:“还是避开人群吧。很抱歉,我现在没力气把您叠起来了。” 秦知律瞟他一眼,“你是不是很享受?” “嗯?”安隅不明所以,“享受什么?” “把我当个召唤流辅助用。”秦知律淡淡的语气好似有些嘲讽,“守序者中还没有过这个流派,而你拿自己长官开了先河。” 安隅惊慌道:“我没这么想,我……” 他话到一半住了口,因为看到那双黑眸中浮现一丝笑意。 又来了,长官又在逗他玩。 但很莫名地,他又产生了和在53区凌秋刚死去那会儿一样的错觉——长官像是在刻意安慰他。 安隅叹气,“随您怎么想吧。” “破罐子破摔了?” “……”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走了十来分钟,安隅才彻底平和下来。 他把蒋枭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秦知律只“嗯”了一声,“看来我们所见的不是个例。” “孤儿院里的畸变者杀人,人死如镜裂。而我们杀人,只是寻常的死法。”安隅轻声道:“蔷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被‘它’拥有,但他却没说‘它’是谁。” 秦知律转头看着他,“你觉得是谁?” 安隅不语,直到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记忆中那个贮存着全孤儿院档案的小房子,他才轻声道:“有一种无凭无据的预感,或许听起来很荒谬,我觉得是……” 秦知律道:“镜子。” 安隅怔了一下,“嗯……” * 档案室的密码锁已经失灵,秦知律拆掉了整个锁芯,推门而入。 屋里扑出的灰尘呛得人想咳。安隅挥开空气中的浮沉,打量着这间屋子。 这里还和记忆中一样,进门是一张孤零零的电脑桌,背后立着一排又一排的文件柜,所有人的档案都会被同时以电子版和文字版存储。 每个孤儿都会来这里两次:入院登记一次,离院前或被处置前一次。安隅是作为弃婴被捡来的,因此记忆中就只有出院登记的那次。 他办离院手续那天,刚好有新人进来,那天他站在电脑边完整地看了一遍新人信息登记流程,甚至还记住了系统访问密码。 秦知律旁观他笨拙地开电脑,又毫不犹豫地输入密码后,评价道:“你的记忆力好得有点离谱。” “凌秋也曾这么说。”安隅顿了下,“但他又说,好看的脸注定败给下贱的基因,聪明的大脑也无法拯救好吃懒做的劣根性。” “他活得很明白。”秦知律轻轻勾了下嘴角,又问道:“注册新信息不需要扫描虹膜吗?” “这个环节可以跳过。”安隅说,“当年那个新来的孩子是一家人在野外遭到袭击,他一只眼受伤,另一只眼被挖掉了,所以档案老师就暂时没有登记他的虹膜。” 秦知律点点头,踱步到后面去翻看那些档案。 安隅很不擅长操作这些电子设备,只能努力回忆当年看到的画面,一步一步摸索着来。 “长官,您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2122年,9月30日。” “嗯……” 为了避免再有人指出孤儿院早就不收新人这一点,安隅干脆拿秦知律的出生年份作为入院年份,敲下这串数字后说道:“那这就是您的ID了,21220930。” “嗯。” “您的基因熵……”安隅陷入卡顿。 这个系统只允许填写0到99999之间的数字,大概设计者也没想过还能超出这个范畴。 秦知律随口吩咐道:“就写到最高吧。” “好的。” 系统弹出提示:基因熵超过人类范畴,您正在登记一位已畸变儿童,请输入畸变基因型。 秦知律站在2130年12月入院建档的那列柜子前,手指扫过档案册上的编号,终于找到了“21301222”那一册。 “长官。”安隅又问道:“您已经获取和表达过的基因型,还能随时表达吗?” 秦知律抽出那一册档案,随口答道:“理论上可以,只是我很少这样做。” 安隅对着系统里的基因库说道:“那我给您选章鱼了。”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反对,于是点击确定。 注册完秦知律的,安隅又随手给蒋枭和风间天宇搞了身份许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交谈,他随便填写了两个人的生日。 而后他思考了一会儿,给听说他落单后没做出什么异常行为的帕特也注册了身份。 安隅把几人的身份许可信息打字发到频道里,斯莱德立刻开启公频问道:“我呢?” “不好意思。”安隅漠然地看着屏幕,“档案室设备老旧,键盘上的S键不见了。” 斯莱德咬牙切齿道:“键帽没了,芯也是可以按下去的,请您试试。” 安隅说,“芯凝固了,也许最后一次使用的工作人员把营养汤洒在了键盘上。” “……”斯莱德道:“系统有虚拟键盘功能。” “没有的。”安隅说,“孤儿院的设备不如主——” “这不是什么高科技技术,一百多年前的电脑就有这个功能了。” 安隅顿了下,“可我不擅长用电脑。” 斯莱德忍无可忍地深吸一口气,“那我非要用真名不可吗?” “是的。”安隅冷静地叙述道:“这一点真的没有骗你,孤儿院的基因抽查会进行身份校验,全世界的人口基因资料库是同步的,虽然这里的库信息在2138年之后就没有更新了,但你是在那之前出生的吧?” “……”斯莱德咬牙,“看来您确实需要有队友在身边,起码要会用电脑才行,请您在档案室稍等,我会尽快与您会和。” 安隅挂断了通讯。 “安隅。”秦知律忽然在文件柜后喊他。 安隅一僵,“呃……您要是介意我不给斯莱德……” “过来一下。”秦知律打断了他。 秦知律手上拿的是他的档案,孤儿院的孩子每周都会进行身体检查并增加一条记录,但由于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他那一册档案只有薄薄几页,入院登记和出院登记几乎是全部信息。 【编号】21301222 【姓名】无 【收容人员】#019 【体表特征】白发、金瞳、人类躯体 【入院日期】2130年12月22日 【出院日期】2138年12月22日 【收容过程】#019在日常巡查高频率弃儿地(主城附近垃圾焚烧站A区)时发现了21301222,经初步鉴定,该婴儿未畸变、基因尚未登记入人类基因库、基因熵极低(0.2),为高畸变风险弃婴,故收容入院。 一切都和安隅记忆中吻合,他顺着向下看,视线忽然停顿。 【收容过程】下面还有一项【收容计划】,那里原本写的是“如无异常,6个月后随机分配入普通城市孤儿院看护”。但那行字被划掉了,改写成——“确定该孤儿的收容人员行为异常,而该孤儿在入院后,自身又表现出睡眠行为异常,因此判定风险等级极高,拟定永久收容观察,或至其睡眠行为异常消失为止。” “收容人员异常?”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而后走向另一个柜子,从里面抽出了工作人员档案。 【编号】019 【姓名】于深 【职责】高畸变风险孤儿探查及收容 【工作起始】2122年10月05日 【工作终止】2130年12月22日(因异常被处置) 文字档案没有记录处置原因,秦知律在电脑里搜出了相关记录。 他的手指搭在鼠标上缓缓向下滚动,轻声念道:“于深,于2122年10月5日入职孤儿院,同年12月22日在院内凭空消失,直至2130年12月22日突然重新出现,并为一名弃婴建档收容……在询问其去向时,于深否认自己异常消失的8年,并坚持认为当时的时间应该是2122年12月22日,无法接受世界的客观时间已经流逝8年、且自己的生理状况也经历了同等水平的老化的事实,故被认为精神失序。经多次治疗沟通后,他的精神错乱加剧,最终决定处置。” 安隅怔道:“他消失了八年,然后……带着捡到的我回到孤儿院……?” 秦知律盯着屏幕不语,许久才道:“我听说孤儿院的每个工作人员都会有一份工作日志。” 安隅回忆了一下,“嗯,好像听其他孩子说起过……据说每一个收容员都会在正式存档前写一份个人工作记录,方便在被盘查时回顾事件细节,平时很少调看。” 秦知律已经从系统里调出了于深的个人记录。 从工作日志上看,于深确实消失了八年,因为他一共只有五篇文档,标题全部签署着2122年的日期——最后一篇就是收容安隅的过程,详细记录了垃圾焚烧厂的实地信息、安隅当时的体表特征以及基因检测描述。这篇记录本应签署为2130年,可由于是他自己编写,便也将安隅的收容时间错误地写成了2122年。 但当秦知律点开那个文件的编辑记录,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最新编辑时间:2130年12月22日。 -上次编辑时间:2122年12月22日。 安隅呆了许久,反应过来时,一股毛骨悚然的颤栗感爬上脊背。 蓦然间,他又想起那首预言诗。 一个人的时间乱了,沉默的惊惶,他的死亡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电脑熄灭,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一双空洞无措的金眸。 “看来你的年龄要加上八岁了。”秦知律思忖着说道:“我们试着还原一下当时的经过——2122年,大灾厄降临的那一年,于深在主城外的垃圾焚烧厂捡到了你。基因检测无误后,他把你带回孤儿院,就在这个房间进行入院登记。在正式登记前,他按照规定先撰写个人日志,可刚写到一半——” 秦知律话语微顿,那双黑眸凝视着安隅,轻声道:“有一种力量,把你和他的时间同时向后拨动了八年。” “在客观世界中,你们同时消失了八年。” “八年后,你仍是沉睡的婴儿,而他——因无法解释的时间错乱,被暗中处置。”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5 沉默的轮毂 灾厄的那些年,有数不清的生命离开。 有人于轰动中死亡,有人于沉寂中睡去。 后者似乎占了绝大多数。 无论无辜与否,那些死亡都不会被人们关注和记忆。 就像往后的人们只知道纪念2148年的冬至,却忘记了2149年同一天那场美丽的大雪。 世界最庞大的意义,往往在无声中诞生。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以他沉默的灭亡,推动了时间的轮毂。 第36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6 秦知律随手翻出纸笔, 写下2122、2130和2138年的12月22日。 “从左到右,这些依次是于深捡到你的时间、你被孤儿院正式登记的时间,和离开这里的时间。” “如果以2122年出生来推算, 你今年本该是26岁,但在摆渡车遇袭后,大脑对你做过全面检测, 你的生理年龄确实只有18岁左右。也就是说,当你和于深的时间同时加速, 他的身体衰老, 而你却没受到任何影响,仍然是刚出生的婴儿。” 笔尖在纸上停顿, 他意味深长道:“根据经验, 不受异能影响的人,往往是能力的发起者。” 安隅正笨拙地用电脑搜索其他孩子的档案,轻问道:“所以您是想说,当年是我推动了自己和于深的时间加速?可当年我只是个婴儿,为什么会突然发动异能?” “没有人能彻底揭开过往。”秦知律走到半敞开的门旁,看着外面的风雪低声道:“不久前,你在摆渡车上因为突然遭受基因感染而触发了空间能力。2122是大灾厄的第一年, 也许婴儿时期的你也在承受着某种痛苦或恐惧,被动地触发了时间加速, 带你迅速逃离那段难捱的时光。” 安隅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左手背的伤口。 镜裂嘈杂之时, 他感受到莫名而深重的痛苦,而也在那一刻,伤口止血的速度错觉般地加快了。 秦知律忽然问道:“你新觉醒的第二个能力, 和时间加速有关吗?” 安隅顿了顿, “无关。” 真要说, 那倒更像是刚好反过来——诗人说过,记忆回溯是推动其他人的时间倒流,只不过是精神层面。 秦知律思忖道:“其实世上本来没有时间。人们发现细胞会老去,花朵会枯萎,食物会腐败,放在一起的两种物质会逐渐融合,任何规整有序的事物都在向混乱发展,也就是所谓的熵增。人们便创造了时间这个概念,用它记录熵增的过程。理论上,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熵增不可逆转,因此时间也不会倒流。可是,你的基因熵曾经从0.2衰减回0。” 安隅抬眸,“您究竟想说什么?” 秦知律凝视着他,“如果你真的有操控时间的能力,那或许不仅仅是加速,也许有一天,你能让时间倒退,也能让混乱逆行。” 安隅立即道:“这不可能。” “对普通人而言确实不可能。时间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流,常人投身其中,只能任其冲淌。但你不同——也许,你从未踏入那条河流。” 似曾相识的比喻…… 安隅愣了愣,“您认识诗人吗?” “诗人?”秦知律思考了一会儿,“你是说教堂的眼吗?他似乎不太喜欢我。” 安隅有些惊讶,“为什么?” 秦知律摇了下头,“他天然地能够亲和所有人,但唯独回避我。不知道原因,也没必要深究。” “诗人总是很神秘。”安隅输入最后一串ID,看着屏幕上弹出的记录说道:“果然,孤儿院已经十年没有新入院记录了。今天我们在食堂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在2139年之前来的,从外观上看,他们的年龄似乎也都停在了2139年之前。” “时空停滞不算罕见的失序现象。”秦知律点头,又问道:“最后一条入院记录是什么时候?” 安隅无声地叹了口气。 “2138年12月22日,就是我办出院手续那天刚好在办入院的那个孩子,他是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在你离开后,这里立即陷入了异常。” 安隅很不想承认,但他只能点头。 秦知律问,“既然如此,这里的孩子应该都和你在孤儿院期间有时间重叠,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 安隅摇头,“我没关注过别人。” “那有没有人频繁向你提起一些名字?”秦知律循循善诱,“总有一些人的存在感比别人强吧。” “长官。”安隅小声说,“根本就不会有人频繁和我说话。” “……” “从小到大,只有凌秋总是主动来找我聊天。”安隅平静地回忆道:“他常说,认识他是我三生有幸。” 秦知律点头,“确实。” 耳机里突然响起提示音,帕特上线说道:“各位,我发现了空气墙。” 频道里传来轻轻敲击玻璃的声音,帕特一边摸索着一边说道:“我们在孤儿院最外圈的四个角上,似乎只能沿着外圈行动,如果试图向里走就会遇到空气墙。视觉上看不到,但如果触碰就能感知到它的质地,像一块玻璃。” 风间天宇立即问道:“最外圈的可活动区域有多宽?” “天上的镜子监控被分割成了小格子,外圈可活动的,就是一个小格子的宽度。” 安隅轻声说,“我记得镜子监控是七排七列。” “是的,所以推测孤儿院可以分成四个圈子,逐渐向内缩小,第四圈只有中心的一格。”帕特停顿了下,“多年的任务直觉告诉我,超畸体就藏在最中心的那一格。” * 天已经黑了。 夜晚的风雪更加喧嚣,纷纷扬扬的雪沙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安隅身上那件破布袋子灌满了风,他冻得直哆嗦,埋头抱紧了自己,在风雪中艰难地迈步。 两只漆黑光亮的触手忽然从一旁搭过来,揽在他的肩膀上缠了一圈,又向下一圈接一圈地绕,一直到小腹,把他上半身完全包裹起来。 那些触手收紧,底下很快就蓄起体温,也隔绝了冰冷的风雪。 秦知律在风雪中的步伐仍然很稳,“比利没有让你买一件高分子材质的衣服吗?可以伪装成低保服的款式,又能同时抵御极端天气。” “我在商店见到过,好贵,要十万块。”安隅说着,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环绕着他的触手收得更紧了一点。 他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瞟着长官。 秦知律表达了53区章鱼的基因。考虑到孤儿院的孩子都比较矮小,基因熵也低,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强大,他保留人类的手脚,只随意地长出十几根触手意思了一下。 那些用来意思意思的触手是从风衣下摆钻出来的。不知是否安隅错觉,他觉得这种半畸变形态的长官有点像那个贵得离谱的玩偶。 秦知律手上戴着一副白色手套,是档案室储物柜里找到的,脏旧的棉布料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问道:“去哪里?” 安隅道:“活动室,应该离这里不远。”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食物供给很匮乏,也没学校可上,但是设有几间小小的阅读室和活动室,给久居于此的孩子们提供了一些看书娱乐的空间。 阅读室会不定时更新一些报刊,这里的孩子都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因此经常泡在那里。但一墙之隔的活动室却很少有人使用——饭都吃不饱的人不会想着运动,更别提摆弄那些高雅而无用的乐器了。 但在安隅少有的清醒时间里,他最喜欢去活动室。 孤儿院的日子其实很让人紧张,每次沉睡醒来,刚混脸熟的孤儿就已经被放出去了,连收保护粮的霸凌者都换过人。安隅每次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新的生存规则和惹不起的人。这样的生存压力让他从小就很焦虑,管理老师希望他多出去走走,因此他常到活动室找个墙角一猫,这个没人的黑暗角落给了他无穷的安全感。 活动室似乎比记忆中小了一些。这里的灯依旧年久失修,木地板踏上去会发出陈旧的嘎吱声。 从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照着堆在墙角的几个脏皮球和一把木吉他。 秦知律的触手从安隅身上撤退,随手捡起那把木吉他,“明早再去食堂碰一次陈念。” 安隅点头,“嗯。” 隔壁传来孩子的说话声,他顺着窗口往外看,窗外的雪地上投着一道明亮的灯光。 一墙之隔,一边是孤儿院最温暖热闹的地方,一边是被遗忘的昏暗角落,这样的对比几乎贯穿了安隅对孤儿院的全部记忆。 秦知律收起触手,随性地坐在地上。木吉他搭着他的腿,他的左手隔着手套虚攥着那弦板。 “很多年没见过木吉他了。”他轻声道。 昏暗的光线让他的神情很难被捕捉,只是那个淡淡的口吻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缥缈。 安隅回头看去——古朴的木质乐器本应和长官格格不入,但或许是房间太昏暗的缘故,他竟觉得眼前的画面出乎意料地和谐。 “木吉他很少见吗?”他轻声问。 “从前常见。大灾厄后,人类也算是得到了八年缓冲期,在那时还很常见。”秦知律回忆着,“只是后来灾厄愈演愈烈,整个世界都被加速了,主城人精神高压,饵城人需要麻木,电子娱乐因此垄断了一切。现在到处都是电子音乐,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最原始的乐器声了。” 他说着,右手轻轻扫了一下弦。 陈旧的吉他发出艰涩的声音,但却不难听。 安隅站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着他,恍惚间竟有一种长官会弹琴,而且弹过很多年的错觉。 “斯莱德应该快要找来了。”秦知律忽然问道:“你想怎么做?” 安隅想了想,“我只是试探一下他到底有没有歹念,还没想好要不要主动出手。” 秦知律嗯了声,“任务复杂时不要急着内斗。记住,讨厌的人不一定要除掉,也可以妥善利用。” “知道了,谢谢长官。”安隅轻轻点头。 终端显示他的生存值是95.6%。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难以相信这么小一道外伤竟然能造成将近5个百分点的损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终端数值。 “伤口愈合是需要时间的。”秦知律有些无奈,“你又不是畸种,不会有那么快的愈合力。” 安隅忍不住问,“您也被秩序划了一道口子,您的生命值还剩多少?” “99.2%。”秦知律看了一眼终端,“你对受伤的反应确实比一般人激烈。” 安隅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响起的镜子碎裂声划破了周遭的安静。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那股剧烈的嘈杂再次在脑海中炸开,强烈的冲击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立即伸手撑住了墙。 秦知律正欲往门外走,一回身却看见他的异常,皱眉道:“怎么回事?” 安隅被强烈的嘈杂冲击得浑身紧缩,全世界只剩下耳鸣和胸腔中粗放空洞的喘息声。他努力凝聚意识,看向自己的左手背。 秦知律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道伤口就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地愈合了接近一厘米,没愈合的部分颜色也变浅了一些,隐隐结出痂痕。 大约有半分钟,嘈杂声终于停了。安隅虚弱地看向终端——92.4%。 他哑声道:“长官,再看一下您的生存值。” 秦知律掏出终端,“我的生存值没有变化,但精神力正在99和100之间来回波动。” 他盯着屏幕,许久后沉思道:“似乎是受到了非常微弱的精神冲击,精神力变化幅度小于检测精度,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安隅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虚弱道:“所以,刚才和在食堂外,您听到的裂镜嘈杂声都很小吗?” 秦知律点头。 安隅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思考着。 凡有镜碎,他都会听到剧烈的嘈杂声,承受的痛苦不亚于最严重的基因感染,并且生存值会降低。 而其他人却只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生存值几乎不会受影响,反而精神力会波动。 这似乎与他和其他人对基因感染的反应差异完全一致。 安隅又看一眼手背上突然愈合过半的伤口,推门无声地走了出去。 隔壁的孩子又吵起来了。 在孤儿院,孩子之间的争斗随时随地都会上演。这一次的主角是陈念和白天蔷身边的两个跟班。 跟班之一——那个有着四根不规整手指的男孩已经死了,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阅读室的地板中央,两眼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浑身的裂纹比今天死在蔷手中那个要多上数倍,几乎可以说完全破碎。 周围的十几个小孩都低着头瑟瑟发抖。 皮肤像树皮似的男孩指着陈念惊悚道:“蔷早就说你是个诡异的家伙,让我们不要惹你,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刚才明明都没有碰他,为什么他就突然——” 人群中,一个小姑娘颤巍巍地打断他道:“别说了!别欺负陈念。” 她眼神空洞,呢喃般重复道:“最受保护的就是陈念,蔷没有警告过你吗,敢动陈念,一定会被它惩罚。” 树皮男闻言猛地吞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两步,“你这个怪物!你的畸变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看不出体征?” 陈念神情平静,安隅发现他好像比白天要虚弱了一点。 “还是那句话,蔷不是我杀的,你们找别人去。”他毫无波澜地说着,转身回到位子上,继续翻起报纸。 透过门缝,安隅看到了报纸头版大字书写的日期——2138年12月25日。 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 孩子们还在看着十年前的报纸。 秦知律沉声道:“看来在孤儿院,不仅被人杀死会有裂镜现象,伤害陈念也会。陈念被‘它’保护,就是那个我们猜测是镜子的‘它’。” 安隅轻轻点头。 但伤害是一个很模糊的界限,不知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触发“它”的保护。 很多事就是这样巧,安隅正思忖着,频道里忽然划过刺啦两声,斯莱德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我已经到您圈出的档案室坐标了,您在哪?” 刚刚被嘈杂声折磨过,安隅的声音听起来有着极其自然的虚弱,他轻声道:“我在……外面。刚才遭遇了一个厉害的畸变者,没打过也没追上。抱歉……你可以先去处理一下吗?他似乎有些特别。” 斯莱德原本是要去找机会除掉安隅的。但当安隅这样说,守序者的本能还是让他立即选择了服从。 “他在哪?什么特征?” 安隅回忆起刚才在档案室查看的陈念的资料,“向东两百米就是这一片的集中住宿区,他住在A1920房,叫陈念,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黑眸少年,没有什么畸变特征。” “我马上去。”斯莱德道:“他已经在住宿区了?” “估计就快要回去了。”安隅顿了下,“别杀他,他大概知道很多有用的信息。” “明白了。” “频道就一直开着吧,我想听他说什么。”安隅补充道:“我这边单向静音掉。” “好。” 通讯挂断。 安隅松了口气,一回头,却见秦知律正在看他。 “长官?” “嗯。”秦知律挑了下眉,“刚教过你利用讨厌的人,你还真是学以致用。”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写小剧场了,给大家串个线(仅体现文中已经明确指出的内容) 【2122年】大灾厄降临(第一场大风雪)。同年9月30日,秦知律出生。12月22日,安隅被于深捡到。婴儿时期的安隅和于深的时间同时加速,直接来到了2130年12月22日。 【2130年】穿越过来的安隅被正式收容(此时生理上仍为婴儿),而于深因为精神错乱被处置(生理已经衰老)。 *【2122-2130】安隅流失的8年时间(人间蒸发,可以认为是持续休眠在0岁),也是人类在大灾厄后拥有的短暂缓冲期,没有发生新的畸变事件(相关描述在第24章严希和安隅的对话里)。 *【2130-2138】安隅一直在孤儿院被收容着。在此期间,世界上又陆续出现了一些小规模、不太严重的畸变现象(第24章),但是孤儿院里非常太平。 *【2138年】安隅离开孤儿院(此时8岁,昏睡症状突然好转),秦知律此时16岁,第二场世界级特大风雪降临,畸变灾难突然加剧,开始出现了超畸体。同年的另外四件事:孤儿院在安隅走后陷入失序(时间停滞,本章内容);安隅进入53区并认识凌秋;人类正式提出基因分级;秦知律作为唯一选择留下的初代守序者,成为尖塔最高长官,并发布了那一条“等待”的动态(第24章)。 *【2138-2148年】安隅在53区混吃等死的10年。人类有序抵抗灾厄,秦知律和安隅各忙各的,谁也不认识谁,值得一提的两件事:秦知律在95区遭受了不为人知的打击并选择毁灭95区(副本1反复提及);安隅所在的53区很神奇地从来没出过事。 *【2148年】12月22日(冬至),安隅踏上前往主城的摆渡车。 第37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7 昏黄的光晕在身后远去, 漆黑的长街上又只剩下风雪。 “长官,可以松一点吗?” 安隅低头看着绕在身上的章鱼脚,“呼吸有点困难。” 章鱼脚应声松了一松, 秦知律道:“回去就把衣服买了。” 安隅面露难色,“唔……” “我付钱。”秦知律说着,瞟了他一眼, “烤个面包来换。” “好的长官。”安隅立即答应道:“看来您对上次的面包还算满意。” 风声中,秦知律极轻地“嗯”了一声, “不错的夜宵。” 过了一会儿, 他又道:“虽然提醒过斯莱德留着陈念,但即便不下杀手, 也可能被‘它’认为是越界吧。” 安隅想了想, “应该不会。孤儿院的肢体冲突非常频繁,如果‘它’对陈念的保护机制那么容易触发,有人因为想要伤害陈念而死掉就不会是个新鲜事,可刚才大多数人都对那个男孩的死很意外。” 秦知律问,“你小时候,也常常经历肢体冲突吗?” 安隅摇头,“我的存在感很弱, 饼干能精准地只吃半块,从不抢书报和玩具, 虽然没有朋友, 但也没什么敌人。” 他是孤儿院最不具有威胁性的存在,就连他喜欢呆的角落,都是其他孩子看不上的。 从有记忆以来, 他一直遵循着一套自己的行事原则, 比如越隐匿就会越安全, 因此尽量不去闯入别人的视野;再比如,生存才是第一要义,只要不招致死亡,那么痛苦和吃亏都无所谓,忍忍也无妨。 有时他会察觉到这一切原则的根源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潜意识,那个潜意识一直在告诉他——要懂得等待。 等待什么呢,他也不知道,那似乎只是埋在意识深处的一颗种子。 风雪扬洒,雪沙频频扑打在脸颊上。一只漆黑粗壮的触手伸到安隅头顶,替他在眼前搭起一小片遮挡。 “谢谢长官。”安隅问道:“您小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那只在他脑门附近轻轻挥着雪沙的触手顿了一下,许久才又恢复动作。 秦知律的声音仿佛堕入了风雪。 “在黑塔和大脑,偶尔回家。” 严希曾说过,秦知律的母亲是一位作家,但他没有说她现在如何,也未提起秦知律的父亲——那位成为尖塔里伫立的雕像的军人。 莫名地,安隅觉得长官被问到从前有些不开心,就像在53区桥洞下那晚一样。 或许是他的周身一直都太冷了吧,以至于从他口中听到“家”这个字时,会让人有些恍惚。 秦知律脚步忽然一缓,“前面有人。” 安隅仔细辨认了好久,才从黑暗的风雪中分辨出那道小小的轮廓。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蹲在路边,头顶和背上覆着白茫茫的一层雪,察觉到有人靠近,他起身就要跑,但脚一软摔到了地上。 秦知律把他拎起来,终端显示,基因熵只有2.4。 不及巴掌大的一张脸上满是淤紫,眼角肿胀得快要把眼睛挤没了,手里攥着啃得乱七八糟的小半块饼干,摔倒时兜里又滚出来另一个半块。他来不及捡,只匆忙起身,把手藏向身后。 虽然动作怯懦,但从那肿胀眯缝的眼中透出的目光却像狼崽般凶狠,那是孤儿院里人人都有的恐吓眼神。与其说人,这里的孩子更像是兽,越害怕越凶狠。 秦知律询问道:“你怎么在外面吃?” “这是我的饼干。”他答非所问。 “知道,没人和你抢。”秦知律向旁边隐有亮光的房子看去,“是问你为什么在外面吃?” 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里面在做身体检查,不想做。” 秦知律顿了下,“身体检查……” 孤儿院的孩子每周都要接受身体检查,没有固定哪一天,都是临时通知下来,名单划上一批人说做就要做。 秦知律抬脚,安隅本以为他要走了,可他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半块饼干,放在手套里简单扑了扑灰,物归原主。 “就这么跑出来,不会有问题么。” 小男孩立即抓过饼干揣回裤兜,低头嘟囔道:“吃完饼干就回去了……还没到我,我想安静地吃一会儿饼干。” “嗯。” 走开很远一段路后,秦知律忽然沉声道:“几年前有一个提案,建议孤儿院取消每周的身体检查,改成给所有孩子植入皮下芯片,动态监测熵增信号。好不容易说服黑塔承担成本,可发往孤儿院的方案却没得到回复,主城也就没有再提。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孤儿院已经出事了。” 安隅摸了摸手腕内侧,比利曾提过,这枚芯片造价高达五十万。 孤儿院有上万个孩子,每天都有人来人走。安隅心算了半天,被最终那个超出认知范畴的数字震撼到了。 他喃喃地问道:“这么大的成本……是大脑的人向黑塔提案吗?” “不是。”秦知律看了他一眼,“你也很讨厌身体检查吧。” “其实还好。”安隅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如果要自己承担五十万把身体检查换成芯片,我觉得没必要。” 秦知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似是气恼,又带着些无奈。 “反正身体检查死不了,是吧。” “嗯……” 安隅觉得自己的社交能力提高了一些,至少在和长官聊天时能多聊几个来回了,如果凌秋还在的话应该会感到欣慰。 只是每次和长官聊,他都觉得对方那简短的几个字背后似乎还有很多没出口的话语,他读不懂那双黑眸深处的情绪,但能这样偶尔聊几句,他也已经对自己的表现很知足了。 * 孤儿院的集中住宿区像巨大的蜂巢,砌在外墙上的楼梯蜿蜒交错,通往一间又一间孩子们的睡囊。睡囊的门是磨砂玻璃,里面只铺着一层床褥,空间高度一米,只有很小的孩子能站直,稍微大一些就要猫着腰出入。 狭小逼仄的空间,连空气都不流通——这也是一个安隅喜欢,但其他小孩子都很讨厌的设计。 安隅在A区那座巨大的睡巢楼前停住脚,“长官,我们应该是走散的吧。” 秦知律不语地瞟着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想干什么。 安隅谨慎地咽了口口水,“我力气恢复了一些,您可以暂时先回到绷带里吗?” “你的心跳声很吵。”秦知律说。 “唔……”安隅顿了下,“可以换个地方。” 他说着,轻轻摸了下缠绕在脖子上的绷带。 几分钟后,耳机里响起秦知律冷淡的声音,“一个常识,人的颈动脉血管搏动比桡动脉要更剧烈。” 安隅有些茫然,“可您应该正对着我的喉咙,离颈动脉还有一些距离的。” “所以,你把我放到了最容易招来攻击的要害处。” “……您把我想得太坏了,我折叠空间时是随意选点的。”安隅轻声争辩道:“而且,一想到您抵着我的喉咙,我也有些焦虑……希望斯莱德动作快一点。” 他安静地站在楼侧漆黑无光的角落里,连影子都没有。 没多久,陈念步入了视野。 他走路时的气质让安隅感到有些熟悉,就像宁一样平缓安静。 “长官。”安隅轻声问道:“您觉得陈念会是什么基因型?” 耳机里有着轻轻的搏动声,是从秦知律那边传回来的安隅自己的心跳。 秦知律思忖了一会儿,“从气质上看,也许是植物,但有些昆虫类也会很安静。” 安隅道:“虽然没受伤,但他似乎比在食堂虚弱不少。” “嗯。” 睡巢里是没有灯的,天黑时,整栋楼便在夜色下沉睡。 这周围只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灯,提供了黑夜中全部的光源。 陈念独自走着,走到那根路灯下,忽然住了脚。 “您似乎已经跟着我很久了。” 他看着不远处的睡巢大楼,“今天孤儿院里忽然出现好多新面孔,都是成年人。” 身后的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斯莱德轻声道:“0914,陈念。基因熵10573,看不出任何畸变体征,也无法推测是否还保留着人类忠诚。你好。” 陈念转回身,直面身后那对冷酷审视着他的眼睛。 斯莱德的衣服紧绷,大臂肌肉正迅速充血,手臂上逐渐浮现浓密的深灰色毛发。 随着呼吸,足以切碎骨头的两颗尖牙从嘴唇间支了出来。 陈念却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他打量着斯莱德,像在思考些什么。 从单向开启的频道中,安隅听见他问:“你和白头发的那个是一起来的么。” 等不到回复,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我在白头发的身上察觉不到任何畸变气息,但又觉得他的存在感极强,他坐在食堂里,那个空间中就像多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存在,周围所有畸变的人都无意识地陷入焦躁,但就算视线从他身上经过,也根本不会想到他就是让人焦躁的来源。” 私人频道里,秦知律若有所思道:“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描述你。无论是守序者还是畸种,其他畸变者都只觉得你有莫名的吸引力吧。” “嗯……”安隅也感到有些说不出的震撼,“长官,如果是这样,那刚才……” “他能察觉到你就在阅读室门外。”秦知律顿了下,“也知道你此刻就在周围。” 斯莱德听到他用那些神秘的话语形容安隅,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畸变型?关于孤儿院的错乱,你了解多少?” “知道一些,但还不如不知道。”陈念的语气淡淡的,他很虚弱,话到后半就会哑掉。他又重新打量了一圈斯莱德,说道:“如果真想了解,还是让你那个白头发的同伴来找我吧。” 他说着转过身,很疲惫似地叹了口气。 那道修长的影子在路灯下缓缓缩短,直至人重新没入黑暗。 路灯另一边,斯莱德皱眉道:“站住!” 陈念不理会地继续往前。 “A1920房间,你在那个小格子里生活了很久,那里充斥着你的气息。”斯莱德忽然提声道:“你的生活非常规律,从A1920中延伸出的气味只向着几个固定的方向去,久而久之,就像有几道清晰的路径图一样。” 安隅有些惊讶,“他能追踪到人经常活动的轨迹?这是他的情报系异能么?” 秦知律“嗯”了一声,“很多输出者都兼具情报异能,但斯莱德最强。他的侦查识别甚至远超绝大多数纯情报系。” “那他岂不是也……” “他暂时无法追踪你,因为他只能捕捉到经历了一段时间积累的气息。”秦知律解释道:“他只和你一起坐了一段飞机,这根本不够,除非他手上有什么跟着你几个月以上的东西。” 安隅这才松了口气。 “可以树敌,但不要大意,天梯高位没有闲人。”秦知律淡声教导道。 “知道了。”安隅轻声说,“谢谢长官。” 陈念倏然顿住了脚步。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周围的风声仿佛都弱了些许。他后退两步,影子重新回到路灯下,而后他回过头看着斯莱德,“你是什么意思?” “只是有些好奇。”斯莱德微笑,“从A1920延伸出的三条路径,一条通往食堂,一条通往阅读室,还有一条,到睡巢楼后面的地上就忽然消失了。不,也不能说消失,它更像是渗入了地下。” 陈念立即瞪大了眼。 那双眼眸不再平和,狠厉之色爆发,他怒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很多,还没来得及一探究竟。”斯莱德的声音如常,“所以才来问你,想要和你多了解一些事情。” 话音刚落,陈念突然弯腰从鞋中抽出一把刀,猛地朝斯莱德捅了过来! 斯莱德闪身躲开,冷道:“主动攻击,找死!” 他们立即纠缠起来,斯莱德浑身的肌肉仿佛能无上限地膨大,那些肌肉膨胀到恐怖的程度时,尖锐的指甲从他指尖破肉而出。 陈念根本不是对手,他狼狈地躲避着朝向要害的攻击。安隅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陈念应该不是强战类的畸变,他也不像冲动的人,他的进攻显得非常的……” 秦知律低声接道:“刻意。” 金眸忽然一凛,安隅猛地意识到,陈念是故意想利用‘它’杀死斯莱德! 不管所谓的地下到底藏着什么,那句话无疑触怒了他,让平和的他对斯莱德起了杀心。 斯莱德一爪抽在陈念肩上——他本以为陈念会躲开,但陈念没有,他被拍翻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被斯莱德欺身压制住。 而后,他忽然微笑起来。 头顶的路灯把一簇昏黄的光映入那双黑眸,黑眸中忽然映出了斯莱德,但却不是脸部,而是背影。 斯莱德愣了一瞬,冷汗顷刻间湿透衣服,他忽然意识到陈念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在黑夜中隐形的镜子监控突然亮起了一块。 人影在镜面中本应很小,绝不可能看见。 可那一刻,镜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没有身后的睡巢,没有路灯,也没陈念。仿佛特写镜头般,他是那面镜子中唯一的影像。 “抱歉,我们原本或许可以合作。”他听到陈念轻声道。 前所未有的死亡预感笼罩在斯莱德头顶,他在天梯高位许久,不知道多少次从任务中死里逃生,即便面对基因熵几十万的强大畸种也从未退缩。 可这一刻他感到了无力。 他想起风间和蒋枭提到的人死镜裂,那必然是一种见所未见的诡异力量,那个暗中杀戮的东西甚至不会出现,他就已经即将被—— 强烈的空间波动感突然袭来! 空气的震荡如同爆破中心,寂静而庞大。斯莱德几乎以为自己正经历着镜裂死亡的过程——可那剧烈的震荡却没带来任何痛楚,一刹而过,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百米之外,另一片空空的雪地随之亮起。 原本在他身边的那盏路灯莫名其妙地挪去了那处。 斯莱德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茫然抬头,苍穹之上那面亮起的镜子监控已经不见了。 万籁俱寂,只有呼啸盘旋的风声。 被他压制在地上的陈念扭过头,看向路灯所在的方向。 那道白发白衣的身影自黑暗中出现,缓缓走到路灯下。 那是漆黑夜色下唯一的光亮,安隅站在那光亮下,被风雪洗礼得略显惨白的面庞让他看起来弱小极了,出现在孤儿院这种地方,随时随地都会丢掉性命。 可在那双金瞳中,却又波动着微妙的压迫感。 “原来这就是镜子的保护机制……”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不可对它特殊关照的人动手,被发现就会如裂镜般死去。但前提是,要被它发现。镜子映出人影的原理是光的反射,一旦被保护者周围没有光源,镜子发现不了,这个机制就会自动失效。” 耳机里,秦知律有些惊艳道:“反应得很快,看来大脑对你智商的评价还不够贴切。” 安隅低声说,“谢谢您的夸奖。”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刚才似乎经历了格外漫长的一瞬间。” 在陈念对斯莱德起杀心之时,他先停住脚,刻意地往路灯光晕能笼罩到的地方退了两步,让自己的影子重回光下。 如果再向前回忆,他应该早就知道被人跟踪了,但却也一直等到走到路灯下才回过头戳穿。 ——镜子只能“看见”被光反射映照在它里面的东西。如果周围一片漆黑,镜子照不到,自然也爱莫能助。 安隅想明白这些似乎只在一瞬间。但那一瞬,时间的流速却仿佛有极其轻微的放缓,在那个短暂而漫长的瞬间里,他甚至已经隐隐听到了斯莱德身体深处传来的崩裂声。 在斯莱德自己都尚未感知到碎裂的痛楚之际,他轻轻地将台灯向足够远离陈念的方向折了一下。 如预料般,头顶诡异亮起的镜子监控随之熄灭。 打断处决。 耳机里很安静,长官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刚才那一刹而过的时间错乱,因此安隅不确定那是否为他的错觉。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时间真的放缓过,那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时间。在那一瞬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要抢在“镜裂”之前破解机制。 陈念脸上并无气急败坏。 相反,他看着安隅的眼神多了一种深深的审视,像在思考什么。 半跪在地上的斯莱德身体僵硬,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双逐渐氤氲开赤色的金眸。 片刻后,安隅忽然朝他看来,对视的刹那,斯莱德立即挪开了视线。 仿佛不受控制般,他卑微地低下头,看向地面。 地面上,路灯映着安隅的身影,瘦瘦小小的一道影子。 却让一个面对畸变巨物都未曾退缩的强势守序者心悸如雷,又如堕冰窟。 没人能说清那种压迫感究竟从何而来。 唯有直面过祂的人,才会明白。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陈念(1/3)未见雪停 孤儿院的风雪十年未歇。 与象征着灾厄的风雪不同,这只是一场纯粹的雪而已。 并不粗鲁的风,纷扬细碎的雪沙,本应很美。 但十年未歇,也让这份美好变得枯燥和诡异。 孤儿院的时间停在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十年前,我的畸变似乎与众不同。 我多了一些语言难以解释的感知力,以及另一种悲哀却又让我庆幸的能力。 这十年我都在等待,在寂静中咬牙坚持。 在那难以名状的感知中,我在等待什么人。 就快来不及了,如果那个人还不出现……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会让这场风雪停歇吧。 第38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8 陈念从地上起来扑了扑身上的雪, 注视着安隅,“其实我见过你,21301222, 没有名字的弃婴。你的眼睛很难被人忘记。” 他顿了下,又轻声道:“那年我还比你大几岁,现在反过来了。” 根据ID, 陈念是2137年进入孤儿院,确实和安隅有一年左右的时间重叠, 但安隅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陈念微笑着解释, “有一次身体检查,你是我前面一个。等着叫名字时, 有人提醒我说你是一年要睡十个月的怪物, 让我离你远点。” 耳机里,秦知律评价道:“我觉得这才是当年没人找你麻烦的原因。” 安隅:“……” 陈念继续回忆道:“那天名单上的人很多,管理人员忙糊涂了,拿来给我擦血的纱布是你用过的。她拼命和我保证你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但我还是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怎么睡着。” 安隅有些惊讶,“我们有过血液接触?” “嗯。但你确实很正常,至少那时还是。”陈念扶着被拍伤的肩膀, 凝视着他,“现在就不好说了。” 安隅道:“你说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陈念点头, “你们是从主城外, 那座尖塔里来的吧。” 他伸手接着簌簌落下的雪沫,轻叹道:“这场雪下了十年,终于有人发现它了。” 他们在雪夜中安静地走着, 陈念始终和安隅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镜子刚降临在这座孤儿院时, 这里正处于大规模畸变后的混战中,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他边走边道:“包括我在内,有三个孩子被它特殊关照。镜子不会说话,我目睹了好几个人的死亡才终于摸透它保护我的方式,而你却一下子就看破了守护机制,你很聪明。对了,你知道我是被格外关照的人么?” 安隅点头,“刚才在阅读室听见了。” 陈念脚步一顿,“你也在阅读室?” “我在门外,和你只隔了一道门。”安隅也愣了下,“你不是说能感知到我吗?” 陈念眼神困惑,“我只知道你刚才就在睡巢楼附近,但在阅读室时完全没有察觉。” 安隅问,“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有。”陈念无奈地笑,“你的存在感会让人害怕。在食堂,你主动靠过来时,我是强忍着才没有逃开。” 安隅回头看向斯莱德,斯莱德低头道:“抱歉,虽然我有情报系能力,但从未有过他说的感知。” “你的畸变方向到底是什么?”安隅问陈念。 陈念没有回答,只轻声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斯莱德口中的第三条路径果然通往地下。入口很窄,下面到处是散落的线缆,陈念落地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根蜡烛,在漆黑的隧道里亮起一小簇火苗。 他手执那根蜡烛引着安隅向里走,“当年,管理人员计划在孤儿院地下修很多个这样的安全室,以应付不可预测的灾厄。可惜刚动工没多久,孤儿院就出事了。” 斯莱德问道:“从这里能进入内圈吗?” 陈念摇头,“镜子降临后,孤儿院就变成了四圈的结构,就连我也进入不了下一层。这是它的保护机制。” 安隅问道:“每一层都有一个被它特殊守护的人吗?它的本体是在第四层?” 陈念摇头道:“它的本体就在我们头顶,它覆盖着整个孤儿院,所以如果它想,也能立即毁灭整个孤儿院。” 他顿了下,喃喃道:“没人去过第四层,但我猜,那里沉睡着和它融合的人吧。” 斯莱德立即问,“是谁?” “他叫白荆,是一个很温暖的人。”陈念轻声说,“在与镜子融合畸变后,荆哥就睡着了。” 他们终于走到最里面,蜡烛的火苗突然缩小了很多,只剩下极其微弱的光。 一个身影蜷缩在漆黑的墙角,好像已经沉睡了很久。 “她叫思思,是我的朋友。” 陈念简单解释了一句,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手,微茫的烛光映在那双温柔的眼中。 “还好吗?”他自顾自对她说着话,“有人来孤儿院了,也许你能出去重新见一见这个世界了。” 逼仄的小空间里,只有陈念一个人在动作,除他之外,安隅听到的唯一声响竟然是耳机回传的自己的心跳声。 女孩看起来和陈念差不多大,轮廓清秀,但脸色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惨白得像一张纸。 “生命还在不断地流失……”陈念放空了一瞬,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还能坚持一阵子。” 语毕,他手上那支蜡烛的烛焰忽然不再跳动,烛焰中心缓缓升腾起一株白烟。 燃烧的气味笼罩了整个空间。陈念将蜡烛拢在双手掌心,闭上眼,那缕白烟逐渐在他身边环绕,一圈又一圈,人影在烟雾中愈发朦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安隅上一次见到类似的场景是在84区——安和宁发动异能时,那些闪蝶也会环绕身侧。可陈念周围没有任何生物,只有手中的一根蜡烛,小小的蜡烛像是已经长进了他的身体,渐渐地,再也分不清那一缕环绕的烟气究竟是来自烛焰,还是来自他本人。 白烟从他周身分出一缕,向沉睡的女孩身体中钻去,女孩的脸上似有血色重新灌注。 耳机里,秦知律略迟疑道:“极小概率的事情出现了。” 能从畸变中保留人类意志的,千里无一。 在这些人中,觉醒治疗系异能的概率还要再缩小百倍。 而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物质融合类畸变者寥寥无几,不久前,黑塔和大脑还在因为典的出现而彻夜忙碌。 ——在这间被人类忽视了十年的孤儿院,有着一位集合了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少年。 或者说,有着一个珍贵的治疗系守序者。 安隅有些发怔,“与蜡烛融合的畸变者么。” 秦知律思忖道:“同样为物质融合,典的基因熵还在人类范畴,他却直接破万。也许他是特例,身处这个高度畸变的环境,让他的身上发生了更复杂的混乱。但也可能典才是特例。人类已知的物质融合类畸变者太少了,还很难定论。” 轻烟消散,刚才的燃烧并没有让蜡烛缩小分毫,仿佛燃烧的并不是它。 陈念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抬手撑在墙上,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如你所见,我的畸变方向是蜡烛,我的异能是……治疗。” 他顿了顿,“或许和尖塔里的守序者们不同,我的治疗不是一种能力消耗,而是生命替换。为她增加的每一丝生命,都要从我自己的身体中扣除。” 安隅一下子想起蒋枭。 天梯形容蒋枭的异能为“史无前例的交换类治疗系异能”,可蒋枭的能力是用被治疗者的精神力去补生命值的亏空,陈念则是纯粹的用命换命。 陈念看着角落里沉睡的思思,“我苦苦维持了她十年,可她的情况越来越糟,我们都快要撑不住了。” 他转回头,透过对面那双澄澈的金眸凝视着手执烛火的自己,自言自语道:“这一次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必须要抓住……” 在他喃喃的话语声中,安隅的意识突然凝固了一瞬。 他抓住陈念从他眼中自我审视的机会,打开了陈念的记忆。 * 2137年的孤儿院还没有畸变。 食堂里出现了一张生面孔,陈念从她的衣服上看到她的名字:思思。 她很瘦,低着头领了饭,坐在墙角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刮得干干净净。刚咽下最后一口,收保护粮的孩子就出现在她眼前,咣地一拳捶在桌上。 陈念开口道:“她的在我这里。” 他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分割成两半,然后把整个碗都推过去,“她的和我的。可以吗?” 出了食堂,思思就一直跟在在他后面,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第二天中午,陈念受不了了,主动解释道:“我的姐姐叫陈思,畸变后被处置了,因为你们名字相同我才帮了你。你别再跟着我了,新人一进来就抱团会被盯得更惨。” 思思安静地听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块湿溻溻的报纸包,里面兜着一小捧蒸豌豆。 她说道:“我是想还给你这个,从昨天的晚饭里留下来的。” 趁他发愣的功夫,她又说,“我知道这里的生存规则是什么,但我实在不想过那种顿顿都只能吃一半的日子。下次别再帮我了。” 她说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怕伤害到他,说完后还眯眼冲他笑了笑。 笑得很虚伪,像一只努力扮演友好的恶魔。 午饭时,她再次在大家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嚼光了一整块压缩饼干。 那个粗大的拳头再一次捶上她的桌子,她放下碗,瘦小的身子轻轻一跳,像只灵活的小猫一样蹿起来,一拳回敬到对方脸上。 那咚的一声巨响,让陈念对着她呆了整有十秒。 不仅陈念,整个食堂的孩子都看呆了。 小猫落地无声,不仅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尖锐的指甲还留下一堆血道子。 “离我远点。”她冲收保护粮的大块头扬起眯眯的笑脸,“我可还在隐匿畸变的观察期呢。” 她撂完狠话,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整袋保护粮,转身就走了。 其实陈念本以为她会把饼干还给大家,但事实是她泡在阅读室一下午,翻完了全部的报纸,啃光了所有人的饼干。 那天之后陈念才知道原来她就睡在隔壁——因为她消化不良,打了一宿嗝,吵得人根本没法睡着。 思思饭量大得惊人,好像永远都吃不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念都担心她即将成为第二个收保护粮的恶霸,后来不知从哪天起,他不交保护粮了,或者说,改把每顿一半的保护粮交给思思。 其他恶霸对此没有意见。 保护粮交得久了,他们索性坐在一起吃饭,后来又顺路一起去看报纸。思思很向往回到人类社会,每一份报纸都一直看到能背下来。她说在家人畸变前,她才刚从一所人渣学校考进好学校里,打算一路青云直上冲入主城。虽然原本带全家过好日子的希望破灭了,但也可以一个人好好过,再养几只基因纯净、没有感染风险的小猫。 2138年的某次身体检查,思思对他说,“你前面那个白头发金眼珠的是个怪物,听说一年睡十个月,你离他远点啊。” 后来他不幸和那个怪物发生了血液接触,思思大惊失色,她揭开管理老师为他盖的消毒纱布,跪下用牙撕开了那个原本只有很小一块的破皮,吮出来的鲜血一点被污染的迹象都没有。 陈念怀疑她在整他,原本想替她拂去嘴角沾着的血,但手指还没伸过去,她忽然跪在他腿间前倾身体,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吸了你的脏血。”思思说,“要畸变一起畸变,要死一起死。” “你们以后可以一起离开吧,时间应该差不多。”白荆坐在阅读室笑眯眯地说道。 白荆是他唯一的朋友,很久之前就迁去D区了,他们不常见面,但关系很好。白荆比大多数人都年长,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种责任心,很多孩子都把他当成哥哥。 陈念点头,“嗯,如果是我先结束观察期,就多留一阵等等她。” 白荆笑道:“你小子。” 陈念问,“荆哥快要结束观察期了吧?” “嗯。”白荆顿了顿,“但我可能不走了。” “为什么?” “我想申请留在这里做工作人员。”白荆笑着叹了一口气,“除你之外,还有好几个家伙不让人省心。等你们观察期都结束我再走吧,留在这也挺好,吃喝不愁,还能攒点钱。” 记忆跳转到2138年12月末。 那一晚,陈念和思思猫在阅读室看报纸,突然停电,他们点了一根陈旧的蜡烛,一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念醒来时,那根蜡烛被他攥在掌心里,不知是不是攥得太久的缘故,蜡烛就像凝固进他身体里了似的。 一夜之间,外面已经变了天。 毫无征兆地,所有人体内沉睡的种子突然发芽了一般,半个孤儿院都陷入了畸变。到处都是失智相互残杀的畸变者,如人间地狱。 设备显示,思思的基因熵已经破千,精神力也很幸运地稳在安全区间,可她似乎在畸变过程中出现了意外,那具身体无法承受畸变的冲击,陷入昏睡,虽然她还活着,但在逐渐死去。 也是在那一天,陈念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洞察别人生命倒计时的能力,也有了替别人延续生命的能力。 就像一根蜡烛,可以在黑暗中散发一些救命的光。 代价是,自我燃烧。 * 安隅猛地从他的记忆中挣了出来。 陈念对被读取记忆一无所知,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走神了?” 安隅愣道:“我……想起了别的事。” 陈念虚弱道:“思思是没有丢失人类意志的畸变者,但她生病了,需要真正的医生来救治。我已经快要耗尽,孤儿院的乱象也是时候迎来终结了。” 他顿了顿,“如果您能让这里的风雪停歇,让时间恢复流淌,请带她去主城吧。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保证。” 安隅凝视着他的眼睛,“要怎么让风雪停下来?” “去第四层,叫醒荆哥,告诉他,这里已经不再需要他守护了。” 安隅眼前闪过陈念记忆中的那个男孩。 白荆的气质其实和凌秋有点像,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在这个世上并不多见。 “怎么去第四层?” 陈念笑了笑,闭上眼笃定道:“这一层不再有荆哥想要保护的人时,就可以去下一层了。” 耳机里,秦知律忽然开口,“他的意思是,杀了他。” 他命令安隅,“放我出去。” 秦知律重新出现在这片空间,斯莱德吓得面色惨白,陈念更是惊讶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直到秦知律从腰间摸出枪来,斯莱德才僵硬道:“有异能的畸变者,保留人类意志,尚未加入尖塔,是不允许我们随意——” 秦知律打断他道:“所以我来。” 他摘下那副陈旧的白手套,指腹轻轻摩挲着枪身。 那是他的绑定武器,登记名为【守护】。 果决的枪栓声响,秦知律将枪口顶上了陈念的胸膛。 黑暗中微弱跳动的烛火映照着那双一如往日沉静无波的黑眸,他沉声道:“谢谢十年来为人类秩序的坚守。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吗?” “我知道的并不多。”陈念神色平和,“白荆和镜子融合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荆哥沉睡时,是镜子在替他行使守护的使命。还有,越往后会越危险,一旦第一个被守护的人死去,这就注定是一场无法中止的博弈,你们必须坚持下去。” “多谢提醒,我们会的。” 秦知律说着,看向蜷缩在墙角沉睡的女孩,“如果她的精神力通过检测,主城会照顾好她。” 陈念闻言勾起唇角笑了笑。 “我相信。”他轻声说着,深深地看了安隅一眼,“我忽然又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了,也许我真的快要枯竭了吧,看来你们来的时机刚好。” 他重新闭上眼,轻声道:“请替我看她醒来,多谢。” 枪响后,秦知律在陈念的伤口处摸索了半天,确认他死亡。 他收起从陈念手中取下的蜡烛,又重新戴上了手套。手上沾的鲜血从布料后洇出,留下大片刺眼的血污。 斯莱德早就别开了头,只有安隅一直注视着他的长官。 他又想起祝萄在53区说的,一个按钮两百多万条性命,秦知律当年未曾犹豫。 秦知律收起枪,说道:“你和他对视时走神了好一会儿,让我想起替你写战报那天晚上,你也突然来找我,盯着我看了半天。” 安隅愣了下,正要解释,秦知律扫过他,淡道:“如果你的第二个能力与读取记忆有关,刚才看到了什么,之后要仔细写进战报里。” 他顿了下,又说,“或者仔细交代给我也行,你的文书太烂了。”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波动。 安隅并不意外自己的能力被猜到,毕竟长官似乎永远都能洞察一切。 他只是觉得在长官的平静下,一种沉默而庞大的情绪正在笼罩下来,死死地压在那道挺直的身形上。 仿佛是下意识般地,他轻声问道:“今天的扳机,会比当年的按钮更沉重吗?” 秦知律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转身凝视着安隅的眼睛,许久才问道:“觉得我很可怕?” “我只觉得,枪声很可怕。”安隅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可以做到。” 秦知律似是轻轻笑了下,“我知道你可以。你杀死凌秋时没有半分犹豫。” “那您会不会觉得我……” “不会。” “按钮一旦按下,真正承受伤害的只有按按钮的人。在必要时坚定地杀死同行者,是你作为我的监管对象,必须要学会的承担。” 秦知律说着停顿了下,没有沾染血腥的左手抬起,轻轻按了按安隅的头。 纵然声音似比往日更沉,但他的动作却又错觉般有些温柔。 “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管面对谁——”秦知律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永远不要忘记当日亲手杀死凌秋的坚决。”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陈念(2/3)愿得雪停 做决定的那一瞬间,我很释然。 其实我不确定那个白发金眼珠的怪物是不是我该等的人。 但现在,确实是该上交所有筹码的时刻了。 突然出现的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他。 思思曾经说过,他是人类最后一道防线。 既然思思崇拜他,那我也选择相信。 他开枪前,我没有再看她。 虽然足够释然,虽然有足够的信念。 但我知道,多看一眼,会让我留恋。 希望,这场风雪能在蜡烛彻底熄灭前停歇。 第39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39 帕特已经与风间和蒋枭会和, 根据他们的消息,第一层与第二层之间的空气墙似乎在波动,但是还没有完全消失。此外, 墙上掉落了一块奇怪的碎镜片。 秦知律将脱下的风衣盖在陈念的尸体上,打开频道说道:“不要轻易处置,坐标发来, 等我们会和。” 三人向外走,斯莱德沉默地跟在最后。走到半路, 安隅停步回头看向他。 秦知律忽然开口道:“斯莱德。” 斯莱德立即应:“是。” 秦知律向前走着, 语气平静,“我希望天梯高位的守序者保有基本的任务素养, 局势复杂时, 不要把心思消耗在内斗上。尤其是当——明显自不量力时。” 安隅本来要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正再欲开口,又被他伸手轻扶了下头,被迫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秦知律继续道:“我的监管对象确实不是很温和的人,一句忠告,管好你的爪子。” 斯莱德低下头,“是。” 安隅摸了摸被手套触碰得有些痒的眼睛, 他怀疑秦知律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回头只是想问斯莱德要点吃的, 毕竟斯莱德背着一大包物资。 他并没忘了那句“利用优先于惩罚”的教导, 长官对他不听管教的印象似乎已经到了偏见的程度,这让他有些焦虑。 快走到通往地面的楼梯时,秦知律让斯莱德先上去, 等只剩他和安隅两人, 他才开口问道:“记忆回溯的触发方式是与你对视吗?” 安隅摇头, 实话道:“是在自我审视时与我对视。比如,透过我的眼睛观察自己,或是在照镜子时与我在镜中对视。” 秦知律闻言蹙眉,“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事。” “您似乎是例外。”安隅说,“我回溯您的记忆好像并不需要额外的条件,对视时,只要我想——” 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他陡然意识到这可能会让长官不悦。 秦知律盯着他,“你在我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安隅立刻道:“我没有说谎,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里是极致的黑暗与死寂,只矗立着一座冷酷高塔。 许久,秦知律才终于“嗯”了一声,淡声道:“我相信。” 安隅跟在他后面,轻声嘀咕道:“您仿佛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凌秋说过,人性的光辉常常交织在怀念过往和思量未来中。这样看来,其实您也没什么人性。” 秦知律的回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有没有人性,取决于和谁相比。” 安隅不作声,他想,即便是和自己比,长官也要更没人性一点。因为他自认为是有记忆的,从前他确实很少回忆过去,但自从凌秋走了,他就常常不经意地发呆,想起很多细碎的过往。很多早就被他忘记的凌秋说过的话,最近总是不经意地钻进脑子里,赶也赶不走。 但回忆了这么多,他唯独没有想起凌秋最后那句话——“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到底源于何时何地,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安隅跟在秦知律的身后,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不太能理解。陈念居然会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煎熬十年,熬到油尽灯枯后,又坚决赴死。在他的记忆中,一切的源头都只是因为他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思字。” “不可能。”秦知律笃定道:“他的记忆里一定还有被你忽视的东西,他们两个之间,你再想想。” 安隅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您指的是思思曾经亲过他吗?凌秋倒确实说过,男人有时会为女人给的一点小甜头得意忘形,恨不得把裤子都当了,可我总觉得陈念不像那么冲动的人。” “……” 秦知律回身看着他,眉头紧锁——安隅从没见他眉头皱得这么紧过,哪怕是在53区看着满城乌央乌央的畸种,也好像比此刻的心情要好一些。 “我要收回我曾经的话。”秦知律冷道:“你还是忘掉凌秋对你的教导吧,他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面包,慈悲,勇气与爱。”安隅回答得很顺畅,“凌秋说,让我理解这四大人生主题是他一辈子的追求,可惜我只来得及学会面包。” 秦知律面无表情,“真是遗憾。” 安隅轻声道:“如果他活得久一点,也许我能多学会一点。” “不太可能。”秦知律冷漠地迈上楼梯,“我现在觉得你亲手杀死他也不算什么,反正早死晚死,他都会死在你手上。” 安隅困惑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没太理解长官的意思。 但他隐约感觉自己被骂了。 回到地面上,关门前,秦知律凝视着下面的黑暗,沉声道:“人类之间的情感从来不会被灾厄掩埋。甚至,越是在灾厄中,那些情感便越纯粹。” 安隅怔道:“抱歉长官,我不太懂。” 秦知律收回视线,“你只要记住,我们会把这个女孩完好地带回主城。” * 赶到坐标点时天已经亮了,镜子监控的最外面一圈已经熄灭,里面再也映不出任何建筑或人影。 帕特捡到的碎镜片有手掌大小,分黑白两面——白色刻着“守护”二字,漆黑则刻着“嘈杂”二字,均光可鉴人。 帕特把镜子握在手里,“你们看,黑色这面尤其邪门。” 黑镜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那是一个接近高空俯瞰的视角,镜面中的他手握镜子站着,周围人却都消失无踪。无论他怎么调整手持镜片的姿势,镜面成像都一动不动。 帕特将镜子递给蒋枭,镜面中的人影便换成了蒋枭。 “谁拿着,谁的影子就会被黑镜完全捕获。但如果没有人拿着它——”蒋枭把碎镜片放在地上,黑压压的人影立即塞满了整个镜面。 安隅在其中辨认出了皮肤像树皮一样的男孩,还有另一个在食堂遇到的人类少年。 秦知律思忖道:“如果没人拿着,黑镜就会捕获孤儿院最外圈里所有人的影子。” 风间瞪着那双猫科动物般的大眼睛,“这可不像什么吉利玩意,就差把诅咒写在镜面上了。” “已经写了。”安隅指着镜面的字,“嘈杂。” 他语气停顿,忽然意识到其他人应该都只能听到轻微的镜裂声,只有他知道那是怎样剧烈的吵闹和痛苦。 蒋枭弯腰重新捡起镜子,“我已经觉醒了治疗系能力,能打能奶,就放在我身上吧。” 安隅伸手,“给我。” 蒋枭错愕,“嗯?这东西很危险。” 安隅解释道:“极端的嘈杂声或许会让精神力下降,你的精神稳定性太差了。” 万一蒋枭突然崩了,他不仅要在孤儿院里少一个奶妈,回主城后还将痛失面包店的宣传资源,亏大了。 安隅直接伸手拿过镜子,一抬头,却撞进一对波光闪烁的红眸。 “……”他毛骨悚然道:“呃,我有我的考虑,请不要多……” 蒋枭朝他鞠半躬,坚定道:“感谢您的悲悯。但紧急关头还请不要怜惜我,我愿为您献上精神与生命。” “……那就一言为定。”安隅僵硬地挪开了视线。 对比碎镜片的两面,白镜似乎比黑镜要安全很多。但当安隅对着白镜照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不同于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这一次感觉更强烈,强烈到他甚至怀疑看到了镜面后人脸的轮廓。 这个轮廓,他在陈念的记忆中见过——白荆。 安隅与白镜注视着,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一种似曾相识的错位感不断地拉扯着他的神经。 镜裂的嘈杂在意识深处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温吞了一些。安隅闭眼,眼前突然闪过无数只时钟,那些指针无序地拨动着,滴滴答答的走字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心脏搏动声在其中愈发清晰,清晰到令人惊悚,仿佛下一秒,那些鲜红的肌肉就要在剧烈的收缩后炸裂开—— 时钟声停歇的刹那,安隅猛地睁开眼。 阳光温暖和煦,洒在阅读室前的水泥台上。 “荆哥,我先走了啊,思思等我呢。” 他寻着声音转过头,看到了陈念。 陈念套着孤儿院发的薄棉服,手里抓着一份报纸,一边倒退着小跑一边冲他挥手,“协管老师,上任一百天快乐!” 协管老师是孤儿院冰冷的规则与那些鲜活的孩子之间的一座桥梁,负责向上协调资源,帮孩子解决细碎小事,也要随时洞察大家的身体变化,及时反映异常。 安隅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协管老师制服。 墙上挂着的时钟映出他的脸——他的长相没有变,但却代入了白荆的身份。 现在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荆观察期满后主动留下担任协管老师的第100天,也是孤儿院出事的前一天。 他手里拿着一块压缩饼干,饼干上用蒸豌豆嵌着“荆哥”两个字和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是陈念刚才送给他的上任百天礼物。 白荆和陈念其实没有太深的渊源,一起吃过几顿饭而已。但陈念是个有着旧派的仪式感的家伙——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在白荆转入D区后,常常收到别人替他捎来的字条,有时随便写着几句心情,有时抄几句报纸,还有时只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日子久了,白荆就把A区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看成亲弟弟,是他在孤儿院的第一个亲人。 陈念跑进了阅读室,安隅捏着手里那块饼干,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他从未体验过,也不属于他,而属于白荆。 那是一种看着想要守护的人过得幸福的满足。 这一刻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是,哪怕要为此错过今年军部的选拔考试,只要能看着陈念和思思顺利出院,也很知足了。 当晚,厄运降临。 院里大批孩子突然开启畸变,白荆套着防护服冲进A区睡巢没找到人,又一路狂奔到阅读室里,直到看见陈念和思思一起趴在桌上熟睡着,才算是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他就感到不妙——思思脸色惨白得像鬼,而陈念则在睡梦中露出平和得近乎诡异的微笑,他攥着一支蜡烛,从窗外打进来的风吹得烛焰疯狂乱跳,但却就是熄不灭,燃烧了半夜的蜡烛上没有一滴烛泪,也仿佛从未缩短半分。 “陈念!”他吼着陈念的名字想把蜡烛从他手中拿出来,但戴着防护手套的手还没碰到那根蜡烛,终端就开始疯狂报警。 “警告!前方畸种基因熵8429、1016,持续上升中!” 外面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另一个管理老师喊道:“白荆!这边有没有发现畸变者?”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白荆关掉了终端的声音。 门被推开时,他正攥着陈念手中的蜡烛,从门口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他拿着蜡烛在观察桌上的人。 他扭过头压低声道:“这两个没事,只是睡着了。” 同事问,“终端没有报警吧?” “没有。”白荆扬了扬终端,“但是机器不一定准,我刚才肉眼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畸变特征。” “那就好,跟我再去活动室看看。” “走。” …… 远去的嘈杂声一点点重新灌回耳朵,伴随着心脏的抽搐感,安隅一下子睁开了眼。 意识从白镜中抽脱之际,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悲凉道:“谎言出口的一瞬间,我的人类信仰万劫不复。可决心要守护之人,又怎能轻易抛下。” “安隅!” “安隅!” 安隅猛地睁开眼,风间天宇和蒋枭正大喊着他的名字。 脑袋里传来碾碎般的剧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他下意识看向终端——生命值54%。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我走神了多久?” 秦知律站在面前凝视着他,“只有几秒钟。” 风间天宇周身缭绕着一团团圆形的光点,那些光点毛茸茸的,像一株株迎风飘扬的蒲公英种子,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安隅的身体。 终端上,生命值从54%缓缓回升到56%。 “刚才你的生命值瞬间跳到50%警戒线,还好风间反应快。”蒋枭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头疼?” 安隅一手摁着耳朵,“吵。” 醒来后,嘈杂声迅速减弱,但却没有彻底消失,就像一个极小分贝的背景音,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终端显示精神力未曾波动,但他此刻被吵得很烦躁,在看到生命值数字后,那种烦躁又混上了不安。 安隅盯着缓缓上升的生命值,心里突然钻出了一丝不耐烦。 在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又响起指针错乱走字的声音,在众人的注视下,生命值从56%直接跳到了80%,停顿片刻,才又恢复了之前的速度。 蒋枭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风间,“你们纯治疗系竟然能控制能力到这种地步?” 风间也愣着,“不是我……” 秦知律忽然开口,“时间加速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凝视着安隅道:“一瞬间的自我时间加速,本来正在恢复的生命也因此加快了被治愈的进度。在活动室听到镜裂声时,你手背的伤口也立即愈合了一段,看来嘈杂声果然能刺激你觉醒新的能力。” 安隅疲惫地点头。 尽管验证有效,但他快被烦死了。 完全想不通,他明明已经从白镜封存的记忆里出来了,但就像是不小心留了一些听觉神经在镜子里似的,脑中永久地留下了微弱的声响。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盯着屏幕上的生命值缓慢回升。 82%、84%、86%、88%——89%、90%—— 90%—— 90%。 风间天宇忽然皱起眉,安隅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几分钟后,风间停下了,对着终端上的90%怔然道:“为什么我觉得……已经到顶了……?” 他迟疑着闭眼感受了下,匪夷所思道:“从这个数字达到90%后,我的能力就没有再被消耗。” 终端上只显示着生命值90%,但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提示剩余的亏损原因为何。 安隅茫然地看向秦知律,“这意味什么?我的生命上限被强制压低了吗?” “各位。”不远处的斯莱德忽然开口道:“空气墙破了。” 他伸手向原本空气墙的边界探去,毫无阻拦地,那只手穿越了之前的界限。 他看着安隅说,“就在角落从走神里醒来时,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的空气墙消失了。” 周遭寂静许久,秦知律走过来,隔着手套在安隅肩上一握。 “看来这就是陈念不知道的事情之一。”他沉声道:“进入下一层的条件不仅是让前一层被关照的孩子死亡,还要倾听白色守护之镜中的记忆。代价是,倾听者要留下一部分的自己,一起封存在镜中。”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白荆(1/4)第一步 为了保护陈念和思思而向人类撒谎。 那是我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那一步踏出,酿造了后面更多无辜的死亡。 但那一刻我没有犹豫。 如若醒来知晓,也不会后悔。 灾厄之中,人做其所能做罢了。 又有谁能真的双手不沾罪恶呢。 第40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0 生命上限被砍触发了安隅极端的恐惧。 如果碎镜片只有他能进入, 那意味着他的生命上限会不断降低,到第四层时或许只剩下70%。 安隅从背后看着两位治疗系队友——蒋枭是个随时精神失常的半路奶妈,能力如何还不得而知。风间的治疗速度似乎很慢, 很难应对碎镜片的瞬间重创。 手背的伤此刻已经彻底消失,那块皮肤平整得就像从来没有被割破过。 或许,自我时间加速能弥补风间的不足。 秦知律忽然提醒道:“时间加速要谨慎使用。” 安隅抬眸, “为什么?” 秦知律洞察一切般地看了他一眼,“它既能在你被治疗时加速, 也能在你被伤害时加速, 小心,别把自己玩死了。” 安隅倏然一僵。 “记着, 任何能力的关键都在于控制。要学会让它完全为你所用。”秦知律隔着手套摩挲陈念留下的蜡烛, 缓了缓又似是安慰般地道:“带你出这个任务,就一定会把你好好带回去,奶妈够用的。” 或许是清晨的缘故,这里的路上更空空荡荡,一行人走了很久也没撞见什么人影。 蒋枭问道:“那个嘈杂的声音还在困扰您吗?” “嗯。”安隅轻轻碰了碰耳后。 那个声音其实不是从耳朵传进去的,而是种在了意识深处,但噪声会让耳后有些异样感, 他手指触碰上去才恍然意识到,异样感来自那道从小就有的疤痕。 秦知律往他耳后瞥了一眼, “试着用意念忽视噪声。” “不用了, 长官。”安隅低声说,“如果它能刺激新的能力,忍一忍也无妨。” 陈念说越往后越危险, 他想早点把能力养起来。 秦知律问道:“人死的镜裂声要更吵吗?” 安隅想了一会儿, “是的, 但能力的触发似乎和声音大小无关,更取决于面临多大的生命威胁。人死的镜裂声很大,但生命值不怎么下降,能力觉醒也很轻微。镜中的嘈杂声虽然小,但对能力的触发很强。” 秦知律轻声道:“代价是,瞬间暴伤。” 安隅点头,“所以稳妥点,我们还是想办法多弄死几个畸变者吧。” “确定么,声音大时你看起来格外痛苦。” “我又不怕疼的。”安隅轻声说,“您不是知道的吗?” 周围的队友微妙地交换了视线。 秦知律“嗯”了一声,“但貌似我们杀人没用,得想办法诱导孤儿院的畸种们自相残杀。” 安隅立即补充道:“最好分成几伙打起来,同归于尽,一个别活。” 秦知律思忖着道:“不知道这一层的畸变者够不够多。” 队友们:“……” 其实安隅还有一个困惑。 他吸引畸种的特质似乎在孤儿院失灵了,在第一层徘徊这么久也没有畸种额外关注他。只有陈念提到他身上有种令人颤栗的存在感。 可陈念的感觉也时有时无,在食堂和睡巢大楼外有,在阅读室外无,在地下最初有,可当秦知律要杀死陈念前又消失了。 安隅陷入沉思,第无数次琢磨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秦知律忽然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会让我进去。” “嗯……嗯?” 安隅困惑地看着长官,“进哪里去?” “绷带的褶皱里,手腕或者喉咙都可以。” 安隅纳闷道:“您为什么突然……” “不为什么。”秦知律神色淡然,“习惯了,在里面坐着比顶着漫天大雪走路舒服很多。” 安隅眼中浮现一丝困惑。 怎么感觉被当成交通工具了。 秦知律又道:“ 现在先不用,想进去时我告诉你。” “……”果然。 安隅有点想抗议,但瞟到长官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秦知律语气平常,但神色却很凝重,似是在思度些什么。 斯莱德突然放慢脚步落后到队伍的左后侧,低声道:“我好像闻到了一些不太让人愉悦的味道。” 帕特“嗯”了一声,羚羊属畸变让他的黑眼仁几乎挤满眼眶,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沿路巡视着,“这里的小可爱似乎不像外圈那样单纯。” 原本在安隅前面并肩而行的蒋枭和风间分错开,默契地切换到应变性更强的站位。 安隅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站到了小团队的中央,是个被一群强大畸变者包围的弱小人类。 虽然没有太多作战经验,但空中浮动着的那股诡谲的波动也在烦扰着他。 他们拐过一条街角,一栋仓储箱式的建筑闯入视野。 ——孤儿院的身体检查仓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由于孩子太多了,每周一次的检查规定使得体检仓几乎没有闲时,无论什么时候路过,门口都排着长队。 孩子们排成一列,手里攥着检查单,病态般地轻轻摇晃着身子,跟着队伍缓慢向前蠕动。 浩浩荡荡的长队中毫无声音。 体检仓另一头,陆续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手腕上打着渗血的绷带,脸上堆满浮夸的笑意。 “好诡异。”风间警惕地看着那条长队,“像恐怖片一样。” 安隅没看过恐怖片,他轻声说,“这里的体检一直如此的。” 在他的记忆里,身体检查会要求脱光衣服,赤裸地通过一道又一道检查关。虽然他自己没什么羞耻感,但别人似乎会不舒服。他曾听人说起,体检就像在反复提醒着自己是一个被人类提防的怪物。 孤儿院的孩子比很多外面的人都活得自由,可唯独无法摆脱这每周一次的体检。久而久之,每当站在体检仓前,他们就仿佛丧失了交谈的欲望,离开时才能恢复正常。每次踏出那道门,他们会刻意地吵闹大笑,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队尾走到队头,终端上的基因熵始终停留在安全区。 第二层的畸变率比上一层低太多了,这与强烈的诡谲感很是矛盾。 冷风中忽然搀上一丝熟悉的腥酸,安隅猝然抬眸向仓门口看去。 一名“工作人员”从里面出来了。 那个东西佝偻着背,两条腿从膝盖处夸张地弯折着,脑袋顶着门框,如果真的站直,至少有三米多高。 它浑身的皮肤都渗着莹绿的粘液,手臂和大腿内侧还蔓延着一道道艳蓝的花纹,像雨林中藏匿在树叶里的毒蜥蜴。虽然脖子以上还算保留了人类特征,但那两只眼囊已经有拳头大,吊在脸颊两边,眼珠像一桶劣质的红油漆。 它吐字很吃力,带着诡异的嗡吟声,“那边,新来吗?谁管?” 秦知律自言自语般地道:“成熟畸变,已经藏不住体征,人类语言系统快退化光了。如果当年孤儿院的时间没有突然停止,或许已经变成了……” “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样。”安隅凝视着那个东西,轻声接道:“完全不再有任何人类特征和思想。” “嗯。” 根据白荆的记忆,当年混乱发生没多久,孤儿院的时间就陷入了静止。时间静止并非针对一切,而是仅针对孩子们的成长与畸变。在这里,食物放久了仍然会腐败,但畸变进度却永久停在了镜子降临的那一刻——没感染的就永远不会感染。畸变得慢的,进程被强行打断,行为举止仍像个人类小孩。而畸变得快的,就成了眼前这类东西。 第一层的诡异之处在于人类看护一群畸变的小孩,而这一层更离谱—— 蒋枭肩膀紧绷,语气森冷,“这是我见过最荒谬的画面。” 畸种监管人类。 人类牺牲了平等与自由,永不向畸种屈服。 而在这家孤儿院,献祭尊严的事已然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十年。 蜥蜴畸种诡声道:“听不懂话吗?” 无人吭声。 一道风卷过,安隅在缥缈的风声中反问,“你在说话吗?” 话音落,帕特和斯莱德立即上前两步,挡在了两位治愈系的前面,也更牢固地将他护在最后方。 沉默的对峙中,斯莱德大臂肌肉再次充血,帕特的腿骨缓缓拉长,蒋枭露在衣袖下的手腕开始浮现红色反光的蛇鳞,风间没有露出体征变化,但他周身的空气中正悄然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植物气息。 “原来你们都是。”巨蜥有些惊讶,“没见过,其他区的?” 它说着,视线穿过他们,向秦知律和安隅看来。 秦知律配合地竖起手,面无表情地拽了拽染血的白手套,十几条漆黑的章鱼足从风衣下摆滑出,在空中弹了弹,像一把优雅撑开的伞,环绕在身体周围。 那个畸种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慑,点点头,又看向安隅。 安隅无辜回望。 他也很想有点表示,尽量显得合群,但这属实有点难为他了。 “混进高级生命里的低贱人类。”蜥蜴畸种冷嘲道:“看来蠢家伙们没有发现你是人。” 帕特没有感情地问道:“谁是蠢家伙?” 蜥蜴畸种忽视了他的提问,手指点了点安隅,朝队尾一指,“你,排进去。” 那只艳丽得刺眼的爪子伸进门口纸箱,抓出一张表格,团成一团朝安隅一扔,“身体检查。” 那个纸团被风卷着向安隅砸来,还未近眼前,就被蒋枭一把攥住了。 猩红的蛇鳞已经覆盖过腕,但那只手仍旧分明,攥握时,突起的关节堪称美丽。 精准地控制畸变体征的表达,是天梯每一位守序者的必修课。虽然蒋枭成为守序者不久,但他一直是佼佼者。 而控制杀意,也是必修课。 他凝视着巨蜥,轻声道:“不用检查了。我是他的体训老师。” “……” 安隅下意识向身边瞟去。 长官好像蹙了下眉。 “体训老师。”巨蜥嘀咕道:“有这个职位吗。” “滚回你们区。”它不耐烦地转过身,然而刚迈出半步,一阵风忽然从队伍后面吹过,它脚步一顿,吸了吸鼻子。 那是一个安隅很熟悉的动作。 摆渡车上的巨螳螂和53区的故人们都有过相似的行为。 馋了。 巨蜥猛地扭过头,“你似乎是个不同的人类。” 油漆样鲜红的眼球迅速旋转,它飞快扫视过斯莱德等人,最终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视线还停在蒋枭的背影上,没有与它对视。 巨蜥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爪蹼朝安隅一指,对秦知律道:“这个人类归我管了。” 秦知律视线一顿。 他终于抬眸看过去,片刻后,又慢条斯理地把手套拉紧了一些。 “嗯?” 数秒后。 几十根漆黑的章鱼触手从远处优雅地缩回,秦知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弄脏的几根握在手里,仔细擦拭。 地上有一滩丑陋的碎尸块,浸泡在几近透明的粘稠体液中。 腥臭被风送到四面八方,久久不散。人类小孩子全都躲到体检仓里去了,扒着门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盯着秦知律和地上已经没有人形……不,没有任何形状的东西。 “这一层的畸种还算正常。”秦知律瞟了安隅一眼,“你果然还是很受欢迎。” 安隅“唔”了一声。 他隐约觉得长官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于是谨慎地没有回话,抬脚往体检仓里走去。 里面的体检已经被打断了。 一排光着身子的小孩正站在扫描镜前,麻木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安隅踏进去的一瞬,他们集体朝他看去。猝不及防地,他与镜中那一双双空茫的眼眸对视。 刹那间,各种混乱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 “没有畸变,下一个!” “……” “你还没畸变啊。” “嗯……这都多久了,我还没听说谁查出畸变的。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只能祈祷。我真的不想再这样被管着了。” …… “哪来的镜裂声?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受罚的那个吧,谁让他在背后议论监管大人。” “监管大人们都是高级生物,还在意我们这些低级东西怎么看它们吗?” “也分是谁,有几个还是很在意的。” “还好我们的监管大人不喜欢打人。” “是啊,它瞧不上人类,反而不为难我们。真是感恩分到它这边。” “是的,感恩……” …… “哎哎,听说了吗?脸上有胎记的那个女孩昨天半夜死了。” “不知道她从哪听说的,被监管大人刺破心脏就能畸变,她去求它们了。” “原来那个法子行不通啊!” “当然行不通,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要吃掉监管大人才能像它们一样畸变。” …… “哥,这场雪下多久了?” “从我们停止长大的那天起,它就再没停过。” “其实我们都出不去了吧。你说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 “外面的监管者应该可能更残忍。我其实已经不想出去了。” “我也是,现在这样挺好的。” “那些人竟然还在折腾着各种法子想畸变,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永远畸变不了的……” …… 各种诡谲的畸种嘶叫声与那些对话交织在一起,响彻这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 有小孩亲眼目睹这些“监管大人”半夜从睡巢抓人类出去吃掉,但却无动于衷地走开。也有小孩主动担任了它们在人类中的监视者,偷偷向它们打小报告。 甚至有小孩自相残杀,杀掉人类同伴,吃下人肉人骨,试图以此开启畸变。 …… 无数沉重而破碎的记忆冲刷着安隅的脑海。 但,他没有在任何一段记忆中看到人类还保有尊严。 安隅猛地从记忆中挣脱出来时,屋子里已经空了。 他独自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镜中是孩子们的背影——那些小孩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正趴在地上争抢着舔舐破碎一地的尸块。 安隅怔然间,手腕被一只手捏住。 “不要沉湎于他人的过往,慈悲应当留给值得拯救之人。” 秦知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外头趴在地上舔舐畸种尸块的小孩。 黑眸中只有审视,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情绪。“不必怜悯,一旦时间恢复,他们必将畸变。” 安隅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长官,我很抱歉……我好像还不能像您说的那样,完全控制记忆回溯。” 秦知律语气笃定,“既然如此,就先闭上眼。过多的信息只会干扰你的判断。” 他说着将安隅腕上的绷带拆下来,站到他背后,一圈一圈地替他蒙在眼前。 外面的光线和人影透过绷带,在视野中朦朦胧胧地闪烁。 或许因为视力受阻,其他感官变强了——突然拆掉绷带的手腕上凉嗖嗖的。安隅正要触碰,就再一次被捉住了手腕。 “长官?” 秦知律淡声道:“暂时领着你。” 第41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1 “千万别拒绝大人物莫名其妙的好意, 不然准没好果子吃。” 彼时,只有八岁的小安隅刚从一大觉中醒来,虽然已经来53区快一年了, 但由于嗜睡,他和凌秋没见过几面,因此对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人有些陌生。 凌秋把一张废报纸撕碎, 堵进鼻孔里止血,嘟囔道:“我就说了一句不要而已, 再说这些面包都长毛了。” 小安隅终于认出了他是谁, 沉默片刻,视线看向床上丢着的粗麦面包。 “你不要?”他小声问。 “长毛了啊, 哪还能……唉你!” 安隅已经迅速在掌心搓掉了面包上的绿毛, 狠狠一口咬进嘴里。 干硬的面包扎破嘴角,面粉香混着血腥味蔓延开,他抻着脖子使劲往下咽。 凌秋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 “别吃啦。”他拉住安隅的手腕,“像头小狼一样。” 八岁小孩的手腕,细得一手都握不满,他掂着那根细细的腕子, 无可奈何道:“我给你留了面包的,等我啊。” …… “手腕太细了。” 秦知律略带嫌弃的声音打断了安隅的回忆。 隔着绷带, 安隅看不清长官的表情, 只能茫然地盯着那个方向。 秦知律接着说道:“练了这么久,身体还是毫无长进,看来你的体训老师很不称职, 回去重新物色一位。” 蒋枭立即辩解道:“安隅的训练量并不小, 只是他……” “只是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引导老师, 而不是崇拜者。”秦知律打断他,又捏了捏安隅的手腕,“我和羲德说一声,让他带你训练。虽然畸变成鸟,但羲德一直对锻炼人体肌肉很有热情。” 安隅不敢拒绝长官的好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秦知律拿上体检仓里的文件资料,拎着他的手腕往外走。 其实绷带并不完全遮光,安隅自己能大致看清路和障碍物,但想到凌秋当年的提醒,他默默接受了这份来自上位者莫名其妙的善行。 蒋枭跟在后面,不放弃地劝他道:“您的攻击技能需要被动触发,空间系能力和刚才展示出苗头的时间系能力都更符合一个控制系辅助的定位,您并不需要像羲德大人那样锻炼大块的肌肉……” “你果然不适合做他的老师。”秦知律又一次打断他,“角落的定位不是辅助。” 蒋枭愣了下,“那是?” 安隅也忍不住好奇,“您对我有明确的能力定位吗?” 他问完又有点后悔,因为想起小时候问过很多次凌秋类似的问题,凌秋有时说是白眼狼,有时说是废物。 他预感,长官很有可能给出差不多的答案。 但秦知律却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扫了蒋枭一眼,随意地道:“你觉得他的定位是辅助,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直都没学会该怎么正确地运用能力。”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安隅越想越觉得不对。 怎么最后就怪到他头上来了? “长官,您……” “嘘——好像有脏东西追过来了。”斯莱德忽然出声提醒,他仔细感受了一会儿,凝重地重复道:“还不止一只,是很多脏东西。” 刚才拿完资料从体检仓出来时,外面的孩子已经四散开去。那些满是伤痕和脏污的小身体很快就没入漫天风雪,再难寻觅。 不知是他们的通风报信,还是风雪将特殊的气味传得太远,熟悉的诡谲感正从四面八方朝安隅包围过来。 众人又恢复了刚才的备战站位,斯莱德哑声道:“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再多得罪您,但还是得说,您对脏东西的吸引力似乎有些夸张了。” 安隅平静反问,“脏东西包括什么,你算吗?” “……很抱歉之前对您的冒犯,我确实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也请原谅我无法接下脏东西这个称呼。”斯莱德说着顿了下,“只有永恒沦丧的畸种才是。” 话音落,透过绷带的遮挡,安隅看见了远处那群逐渐迫近的庞大身影。 大地开始颤栗,嗡鸣声纷乱。朦胧中,风雪也好似染上了荒诞的杂色。 直觉告诉他,至少有十几只基因熵惊人的玩意正在压过来,那些家伙的饥渴程度比53区的故人们还要夸张。 安隅沉默片刻,“有可能让它们忽视我吗?” “没可能。”蒋枭诚实道:“毕竟现在这些玩意眼里,我们是一群没见过的畸变者,围着一个人类瞎子。” 斯莱德补充道:“这个人类好像还在散发着一些奇怪的信息素,让它们快要馋疯了。” 安隅:“……” 在风将畸种的腥臭送到面前之际,一声果断的枪响提前拉开了这场战斗。 枪声让安隅瞬间紧绷,捏着他的那只手随之握紧了一下,秦知律轻声提醒道:“是帕特开了枪,他射下来一只鸟。” 安隅恍然想起,帕特带的两样武器分别是重枪械和巨型砍刀。枪械只为摧毁鸟类畸种的空中行动能力,毕竟小队里没有会飞的。 隔着绷带,身边队友的身影已经敏捷地闪了出去。善用冷兵器的帕特保持着人类躯体,敏捷地冲进那群庞然大物中,蒋枭和斯莱德则将畸变体征拉到顶,用粗大的肢体和那群畸种直接肉搏。 安隅看不清每个人的动作,甚至看不清那些畸种都长什么样子,只能大致分辨出几个队友的方向。但他知道远处至少有十几种不同的畸变类型——不是因为终端的报警,而是无数荒诞的声音正猖狂地挑拨着他的耐心:黏糊糊的体液翻搅声,通电般失真的喘鸣,翅膀高速扇动的嗡扰,如入兽群的咆哮……远远地,他听见蒋枭的终端又在提示精神值迅速下降了,他自己虽然不会受到精神冲击,但那些混乱的声音和气味让他的太阳穴跳得像要炸裂。 “想办法帮帮忙。”秦知律忽然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道:“别光站着。” 安隅闻言下意识抬手伸向绷带,但秦知律却紧接着托住了他的后脑,也遮住了打在脑后的绷带结。 “不要看,也不要听,过多信息只会干扰你的感知。”秦知律语气很轻,但那些引导般的指令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十年前,有人告诉过我,时间与空间自有它们独特的编译方式。与听觉和视觉都无关,你要学会感受那种编译,才能真正自如地运用能力。” 他停顿了下,又道:“如果你要干等着队友来杀死这些畸种,就白白浪费了触发死亡镜裂的机会。” 安隅呼吸一滞,绷带后,那双金眸中的瞳孔瞬间缩紧。 他确实不需要完全用眼睛来观察,仔细感受之下,空间的波动足以将一切都展示在他面前。 一只高大的畸种朝帕特张开血盆大口,要从他头顶直接吞下来,而帕特身后,长着尖锐口器的家伙正跃跃欲试地打算刺透他的后心。 帕特肩上有一道被挠破见骨的血痕,风间的蒲公英落在那些伤口上,正缓缓帮他止血。 而他全然不顾痛苦,将砍刀横在头顶,下蹲蓄势躲闪并寻找机会反杀。 秦知律忽然叩了下安隅的手腕。 “就是现在。” 仿佛心有灵犀般,安隅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突然感到了空间的瞬间折叠。 ——来自他自己的指令。 顷刻间,帕特向一旁微妙地闪现了半人宽的距离,一声细微的穿透声后,背后那条尖细的口器擦着他的脸颊,狠狠地刺穿了面前畸种的喉咙! 腥臭的脓血喷溅而出,他茫然了一瞬,而后猛地回头看去—— 远处,那个蒙着眼的人类少年还老老实实地站在秦知律身边,仿佛什么也没做。 但风卷过他的额发,那绷带后仿佛有一道注视,如看穿万物之眼,洞察着战场上的一切。 片刻的延迟后,那只最庞大的畸种才缓缓倒地,紧接着,帕特听到了一声微弱的镜裂声响。 远处的身影忽然一僵。 剧烈的嘈杂声翻搅着脑海,安隅有如瞬息间感受脑浆迸溅,他下意识伸手捂向耳朵,可紧接着,他的两只手腕都被禁锢住,拉回身侧。 “烦躁的话不必忍耐,爆发出来,你不会失控的。”秦知律在他耳边沉声提醒道:“帕特受了很重的伤,风间的治疗很慢,如果……” 如果帕特的时间也能加速就好了。 这个念头浮现在安隅心中时,镜裂的嘈杂声突然中止了一瞬。 而后,更汹涌的崩裂声碾过脑海,可他已经顾不上那些——难遏的烦躁唤醒了一些东西,让他在绷带营造的那片朦胧的视野中,精准地感知到了帕特肩上的伤。 空中的蒲公英种子无辜地飘散开,远处,风间天宇看着帕特飞快止血愈合的伤口,陷入呆滞。 直至裂镜声消失。 “做得很好。”秦知律说,“如果你能操控时空一次,就可以尝试第二次。像在53区一样,能力的控制需要反复摸索,尽管这过程充满痛苦。但,走向高处总要忍受痛苦。” 他又一次握住安隅的手腕,在脉搏处摩挲,轻声道:“还有二十只畸种,你还有二十次利用痛苦的机会。” 风雪让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几乎隐匿。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一位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从记录仪的视频画面中看,这仅仅是一场守序者与畸种混战的寻常记录,虽然阵仗大了些,但也算是司空见惯。 如果不反复回看,很难发觉那些诡异的现象。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会在关键时刻发生变化。 他们的位置会移动,攻击的对象会转换,甚至会有人突然消失,十几秒后才又突然出现。 在仪器捕捉到的那一声又一声轻微的玻璃碎裂声中,畸种们的伤口肆意地绽放着大团大团的血花,而守序者们受到的每一道伤,都仿佛只是镜头捕捉错误。 有人的死亡被加速,而有人却受时间青睐,伤痛迅速获得抚平。 那些不可思议的战斗细节在静默中扭转着一切,但如果不仔细推敲,就一定会忽略。 仿佛只是风雪中发生的一幕幕幻觉。 前后不过片刻,世界重归宁静,只剩撒落一地的脏污。 四位守序者站在雪地中,如蒙入一场大梦,梦境苏醒时分,难以完整回忆起自己都做了什么。 全队最后一道伤在蒋枭的蛇尾上。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那道伤口自动愈合,但它愈合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悬浮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迟疑着围上去,在旁边徘徊观察了片刻,确定那道伤口已经停止愈合,才又慢吞吞地开始干活。 不远处,秦知律无比自然地在安隅身子软下去时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冷风透过宽大的下摆灌进去,安隅的腰很凉,隔着手套都能感知到皮肤的寒意。 黑色的风衣下滑出两根触手,又缠回了老地方。 “睡着了。”秦知律淡定地对跑过来的蒋枭等人道:“能力使用过度,就会睡着。” 风间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倍感新奇地看着歪倒在秦知律肩上的安隅。 那头几乎能融入风雪的白发乱蓬蓬地铺在尖塔最高长官的风衣上,绷带遮住了睡颜,但像小兽一样平稳的呼呼声又展示出那个人真的睡得很沉很香。 记录仪从空中降下,被风间揣回口袋。 他努力忍住了拍照的冲动,压低声音问道:“角落大人要睡多久啊?” “不用小声,真能吵醒他的话你就厉害了。”秦知律瞥了一眼倒在自己肩头的人,迟疑了一下,“可能我的引导有些过度,上一次他透支后睡了八天。” 众人:“……” 蒋枭沉默片刻,“我不得不提醒您,从基因和生物结构上来讲,安隅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 “弱小。”秦知律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不是说,你有幸见过他狩猎吗?” “快速成长起来,对他自己、对人类,都有好处。” 缠在安隅腰上的触手又紧了些,秦知律偏头看着他,许久,抬手捂上他在风雪中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 指尖擦过耳后的疤痕,停顿了一瞬,又帮他拨了拨头发盖住。 “只能在极限中获得成长,这是他的宿命。” 秦知律低声说着,许久后才重新抬起头,视线平静地扫过蒋枭和其余人。 “他绝对不会仅仅是个辅助。”他隔着手套摩挲着安隅毛绒绒的脑袋,“他是个指挥家——他要操控的,也远不止一两场混战而已。”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6 面包屑 无论神明还是蝼蚁,在宇宙中都一样。 渺小。茫然。 常常在无意义地原地打转。 很偶然时,宇宙会抛下一些面包屑。 以此把下一个出口指引给迷茫的家伙。 所以神与人一样,都会对宇宙的面包屑无比珍视。 美妙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何时收到新的面包屑。 也猜不透,会是谁路过你身边,随手将它们撒下。 ************ 【碎雪片】风间天宇(1/3)毛球状物体 我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只有眼头勾起一个小尖尖。 他们说我像一只猫科动物,被我盯久了会害怕。 但其实我的畸变型是蒲公英,传递治愈力的也是那一颗颗纷飞的种子。 它们圆滚滚,毛绒绒,在空中忽闪。 我的眼神确实凶了点,但对毛球状物体没什么抵抗力。 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识角落的能力时,我空白了许久。 或许因为隔着绷带,看不见他的眼睛,使得那些神秘的能力更让人心神颤栗。 朝他跑过去时,我刻意落后了几步。 原本野心勃勃想做他的绑定奶妈,但那时我有些退缩。 可靠近后,那种如临深渊的畏惧感又消失了。 他倒在律的肩膀上。 圆圆一颗脑袋,毛茸茸,就像一颗雪白的蒲公英。 蒲公英睡着了,还发出呼呼呼的动静。 第42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2 安隅醒来时正躺在地上。 窗外风雪未歇, 阳光穿越那些雪沙,投在活动室的旧地板上。 颈下传来很有弹性的触感——他正枕着一条浑圆的章鱼触手,触手另一端弯下来, 被他搂在怀里。 安隅猛地坐起。 秦知律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屈着一条腿,活动室的木吉他被随意地搭在腿上。 “这么快就醒了?”他有些惊讶, “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唔……”安隅搂着那条触手,发了一会儿呆才道:“好像每次在任务中, 我都不会睡很久。” “看来你的昏睡病有自己的原则, 只在安全的环境下发作。” “也许吧……” 虽然睡得不久,但安隅脑子里有些浑浆浆的。他回忆起昏睡前的战场, “他们呢?” “去追踪第二层的受保护者了。因为不知道你会昏睡多久, 所以分头行动。” “哦……”安隅用力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努力找回昏睡前最后的记忆,“蒋枭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力有些波动。畸种死去的镜裂声会冲击大家的神智,蒋枭的反应比别人强烈,需要冷静一会。”秦知律说,“皮肉伤倒是不用担心,剩一点没愈合, 风间帮他治好了。” 安隅想起那些毛茸茸的蒲公英,叹气道:“风间的疗速有点慢。但他在天梯排名很高, 之前他说自己擅长锁血, 可以设定血线。” “嗯。”秦知律随意道:“我没和他一起出过任务,但据说他确实能够做到。虽然平时疗速慢,但设定血线后, 一旦生命低于血线, 无论亏空多大, 他都能瞬间拉回血线以上。” “瞬间?”安隅惊讶道:“怎么做到的?” 秦知律摇头,“很多守序者都有不愿意交代的能力细节,这是他们的个人隐私,黑塔会帮他们保密,我也无权知晓。” 安隅只好愣怔着点点头。 长官似乎总是这样,虽然他是尖塔最高权势者,只要他想知道,压根就不会有秘密。但他却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比如其他守序者的隐私,以及诗人回避他的原因。 白手套攥在木吉他的弦板上,和前一晚在第一层的活动室时一样,秦知律只是随意地攥着它们,虽然未曾演奏,但那些琴弦在他手中却好似有天然的熟悉感。 鬼使神差地,安隅忽然问道:“您会弹吗?” 秦知律顿了下,“很久没弹过,或许已经忘了吧。” 他随手把吉他放到一边,勾过墙边的背包,“斯莱德为了求得你的宽恕,把带的食物都留给你了。” 安隅闻言一下子精神起来。 尖塔的守序者们喜欢在任务中携带能量棒,虽然本质上仍然是压缩食品,但富含大量糖分和营养元素,口味也还不错。 安隅连续拆开三根,把它们并在一起攥着,像嚼粗面包那样大口咀嚼。 黏腻的甜味在口腔中迸发,让他感到格外安全。 秦知律本来也撕开了一根,见他这个吃法,又沉默地放了回去。 安隅含糊不清道:“您不需要给我留。” “我只是突然有点没胃口。”秦知律伸手把剩下的十几根能量棒一根接一根撕开向他推过去,“慢点吃,你已经不是孤儿了,没人会朝你收保护粮。” 安隅闻言,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沉默片刻后,用视线锁定了两支营养棒,决定偷偷把它们留下——长官现在是保护他的人,安全起见,给长官留两根总没错。 这是弱小的家伙的求生本能,哪怕自己吃不饱,身上永远给可能会收取保护粮的人留点吃的。 秦知律全然不知他的脑回路,从旁边的资料中扯出两页纸递过来,“看看这个。” 这是他们刚才从体检仓中带出的文字资料,上面有第二层所有人的体检记录。 “畸种和人类都留有记录。畸种只在镜子降临后测过一次,人类则是每周监测。”秦知律解释道:“粗略翻了翻,只有这两位比较特殊。” 第一页纸上只有几行字。 【编号】21371115 【姓名】见星 【畸变状态】已畸变 【基因类型】拒绝探测 【体表特征】人类躯体,拒绝详细检查。 “其他的畸变者会详细记录每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体征,还有拍照,只有他敷衍填写。”秦知律顿了下,“下一位更敷衍,而且是个人类。” 【编号】21370226 【姓名】阿月 【畸变状态】未畸变 【周检记录】拒绝参检。 “拒绝参检……”安隅愣了好半天,“那他应该早就被畸种杀掉了吧?” 第二层的人类小孩早已失去尊严,不服从管制,毫无疑问只有一个下场。 秦知律却摇了摇头,“镜子刚降临时,确实曾有过几十个不肯屈服的孩子,都被畸种处决了。被处决的人类资料页会用画叉标注,而且单独分摞。但这位阿月却混在其他孩子的资料中,应该还活着。” 见星、阿月。 一个是基因型不明的神秘畸种,另一个是拒绝屈服但却在畸种监管下平安无恙的普通人类。 安隅对着两页纸仔细看了片刻,轻声道:“白荆要保护的是三个特殊的畸变者,只要在头顶这面镜子监控下生存,无论人类还是畸种,都不敢招惹被他保护的孩子。” “所以,见星很可能就是这一层的关键。”秦知律指向另一张纸,“而他,或许是被见星保护的人,就像思思之于陈念。” 耳机里忽然响起斯莱德的声音,“我找到了。见星住在一间上锁的储藏室,阿月就住普通的睡巢,根据他们的日常行踪,见星很少出门,几乎只在储藏室、活动室和食堂三个地点出现。” 安隅惊讶道:“活动室?” “是的。很巧,就是您和律现在身处的位置。”斯莱德顿了下,“根据时间推算,他应该正在食堂吃午饭,我们赶过去可能来不及,但您离食堂很近。” 秦知律挂断通讯,“我们过去。” “只有我们吗?”安隅犹豫了一下,“午饭时间,所有畸种们应该也都在食堂里。” 他的出现必然又会引起一轮混战。 秦知律闻言停顿思考了片刻,“没关系,不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会吗?”安隅茫然,“这一层遇到过的畸种无一例外。” 秦知律没有回答,他打量着安隅,忽然问道:“吃饱了,可以使用能力了吗?” “应该吧,其实没有完全吃饱。”安隅小声嘀咕着,“在53区时您怪我试探能力不知收敛,可刚才您似乎更没底线。” 秦知律闻言轻笑一声,将最后一根被安隅搁在腿上的章鱼触手缩回去,彻底变回人类形态。 “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乱用能力了,把长官叠进绷带里什么的……”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既然有力气了,现在,把我叠进绷带里。” 正将散落在地上的绷带缠回手腕的安隅一懵。 他沉默片刻,“抱歉,我的耳朵好像出了问题,您可以重复一遍吗?” 秦知律没忍住勾了勾唇角,催促道:“快点。” “……” 一路上,安隅都在思考人生。 凌秋确实说过,大人物可以出尔反尔、为所欲为,但长官的前后矛盾到来得太快,让他觉得有些……屈辱。 “您需要给我一个理由。”安隅闷声道。 耳机里,秦知律的声音含笑,“为什么?” “葡萄说,监管对象和监管长官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安隅顿了下,“虽然您是高贵有权势的主城人,而我只是个饵城来的贱民,但我们现在已经缔结了这种人格平等的关系,您就要对我有基本的尊重。” 秦知律语气惊艳道:“很有道理,葡萄竟然会教你这些。” 他似乎只是随口敷衍一句。安隅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后续的解释,只能无奈地继续独自走在风雪中。 人格平等关系果然是不存在的。 然而走了几步后,耳机里忽然又响起秦知律的声音。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严肃,“我只是想试一试,当我们离彼此足够近时,那些畸种还能不能被你吸引。或者说,它们那时感知到的究竟是你,还是陈念说的令人惊惧的存在。” 安隅脚下倏然一顿。 陈念有感知的时刻是在食堂、睡巢旁、以及刚到地下时。在那些时刻,长官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折叠在贴着身体的小空间里。 而好巧不巧,在阅读室门外和最终杀死陈念前,长官被释放出来,陈念的感觉就消失了。 秦知律淡道:“你在第一层几乎没引起畸种的注意,因为有畸种在场时,我都被你叠起来了吧。” 安隅后背发僵,“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秦知律淡声道:“但是,太巧合了。如果不证实这个猜测,我会有些不放心。” 正是午饭高峰期,食堂里人头攒动。 由于第二层有大量体型庞大的畸种监管者,食堂显得格外拥挤。 安隅一进门,所有畸种几乎同时陷入了僵直。 无论在干什么,它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在做的事,警惕而困惑地打量着周围,像是在畏畏缩缩地寻找什么东西。 被监管的人类孩子则毫无知觉,继续沉默着打饭吃饭。 “果然。”秦知律在耳机里说道:“陈念没有撒谎,所有畸变者都能感受到那种庞大的令人惊惧的存在,而且光从外表上,很难把你和它建立联系。” “如果它们一直像现在这样到处找,迟早会发现那种感觉来自于我。”安隅低声道:“要快点找到见星。” “嗯。看你的十点钟方向,墙角里。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就是见星。” 秦知律说着顿了下,“那个……白头发的小男孩。” 安隅抬眸望去,刚好和不经意间抬头的见星对视了一瞬。 只那一瞬,见星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而安隅却怔住了。 一眼看去,见星确实毫无畸变特征,和孤儿院里那些最普通的人类小孩没什么区别。 但他的脸色格外惨白,仿佛有极为严重的营养不良,白发乱蓬蓬地遮着脸颊。碎发下,黑眼圈很深,显得那双金色的眼眸十分空洞。 他坐在角落里沉默地大口咀嚼着压缩饼干,身上那件宽大的孤儿院服垂着数不清的线头。 “很像你。”秦知律顿了下,“虽然我不知道你八岁前是什么样,但……非常像。” 除了发色和眸色外,他和安隅的五官其实并不相似,带来那种强烈既视感的是气质。 那种孤僻到极致,眼神空茫却专注,像小兽一样孤注一掷的气质。 如果真要说区别,安隅的眼神更像一张白纸,而见星则是一张纸滚入灰尘,沾上了一些阴霾。 秦知律道:“畸种们果然对他敬而远之。” “嗯……”安隅视线落到他身边,“只有那个人除外。” 食堂里人满为患,只有见星周围空着不少桌子,唯一愿意挨着他的是另一个男孩,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坐在他右手边的桌子旁,把自己的饼干掰开一大半放在见星的桌上。 见星皱眉推开,他又推回去。两人来来回回推扯了半天,见星烦躁地把饼干扔了。 那个男孩好脾气地小跑过去捡起饼干,用手蹭了两下,塞进自己嘴里。 他转身时,安隅看见了衣服背后的标记:21370226,阿月。 “你的猜测似乎完全成立。”秦知律说道。 安隅皱眉道:“但是长官,他就像陈念一样,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畸变体征。” 正说着,见星已经起身,拿着托盘往回收处走去。 阿月见状也赶紧把剩下的半碗营养汤灌进嘴里,追了过去。 路过的所有畸种都无声地为其让路,见星脸色阴郁,快步穿越人群。 路过洗手间门口,安隅忽然察觉到不对。 洗手间里没窗也没灯,敞开的门里是一片黑暗。 可当见星从门口路过时,那里竟然倏然亮起,又随着见星身影路过,光亮缓缓缩小,直至消失。 食堂里所有人都好似司空见惯,等他们离开,大家收起视线继续吃饭。 安隅愣道:“这是……” “又一个物质融合类畸变。”秦知律轻声说着,若有所思,“看来他融合的是……灯?” 安隅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见星自己就是灯,那么镜子对他施加的保护机制将永远无法破除——就算像陈念一样去了黑暗的地下也不行。 没有任何方法能杀死见星。 第43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3 食堂里已经没人了。 安隅坐在见星坐过的位子上, 和赶来会合的风间概括了一下刚才的发现。 风间把自己领的那份压缩饼干也推给他,“其实这不算完全的死局,关键要看镜子的守护机制究竟有多强势。” 安隅嚼着饼干不解地看他。 “我可以锁血。”风间解释道:“比如设置血线在5%, 无论镜子杀人多快,目标在生命值跌破5%的瞬间就会触发我的能力,被拉回5%。假如镜子只对目标发动一次致命攻击, 那么我的能力足以扛住。但如果它会持续进攻直至目标死亡,那我也扛不住。” 虽然风间还未展示过锁血能力, 但那双干练而真诚的眼睛格外让人信任。 安隅想了想, “如果是这样,把血线设置在90%岂不是更安全?” 风间低头笑了下, “结局没差别, 但阈值设置越高,对我的消耗就越大,最好不要。” 安隅点点头,心想,奶妈们果然都很在意能力损耗。 没有人正面和镜子对抗过,杀见星的人等于是要用命来试探镜子的机制究竟有多强,而且下手必须足够利落。 风间看着窗外的雪, 像是走神了,片刻后轻声道:“见星他应该保留了人类意志吧。” “不确定。”安隅老实地摇头, “但有这个可能, 他看起来确实比畸种更有人性一些。” 风间苦笑,“那样的话,对他下手本身就是一道难以越过的槛……律呢?” “嗯……”安隅抬手轻轻揉了揉喉咙, “在附近。” 风间回头四处张望, “附近?” “对。” 安隅把最后一口饼干吃掉, “对了,你觉得我现在和平时有不一样吗?” 风间点头,“当然。天梯面板上记录过您的能力是‘降临态’,但我没想到会如此强悍。坦白说,刚才朝您走近的每一步我都本能地抗拒着。就好像……”他的眸光微顿,垂眸看向地面,“我正在靠近一个不容接近,也不可直视的存在。” 安隅没应声,他起身收拾好托盘,往回收处走去。 风间误会了,这不是降临态,而是长官与他足够贴近时才会出现的怪异现象,而他与长官本人都毫无察觉。 耳机里,秦知律道:“虽然很神秘,但至少也算是一种覆盖掉你对畸种的吸引,还能让那些东西不敢靠近的方法。” “嗯。” 斯莱德打开了队内频道,“见星和阿月离开食堂后一起回到活动室,似乎爆发了一场吵架,阿月自己一个人出来,我和帕特正跟着他。” “那我和风间去活动室。”安隅问道:“阿月去了哪里?” 帕特答道:“他回睡巢拿了一袋东西,应该是食物和水,打算回活动室找见星。” 蒋枭也接了进来,“各位,我刚回到第一层,找到档案室了。” 他一边哗哗哗地翻着资料一边说道:“这里果然收纳着出事前见星的全部资料,等一下……他的记录很厚……” “21371115,见星。他父亲是一个非常罕见的超长隐匿期畸变者——”蒋枭快速提炼着资料上的信息,“2135年在野外接触了感染菌类,在三个月的观察期内没有出现畸变,被释放回家。但两年后他突然开启了菌类畸变,身体没能扛住基因融合,在畸变过程中死去,次月,母亲也是同等下场。见星就被接入了孤儿院。” 安隅回忆着凌秋给他科普过的畸变常识,“生活在一起的人隐匿畸变两年,见星不可能躲得过去吧。” “未必。”秦知律在私人频道里道。 蒋枭“嗯”了一声,“孤儿院的人应该也是这么判断的,大概是预期他很快就会畸变被处置,收容计划时间都没填写。他刚入院时,身体检查是一天三次,很夸张,这里全都是他的检查记录。” 哗哗的翻页声忽然一顿。 “怎么了?”安隅问。 蒋枭迟疑道:“没什么,就是看到了照片……” 他顿了下才又说道:“他的资料里全都是每天拍摄的裸体照片,各种角度、各个身体部位的特写。身体检查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体表创伤,正常小孩隔一周就好了,但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密集。” 风间叹气道:“有点可怜。” 蒋枭说,“我记得很多年前有过一个提案,让黑塔出资为孤儿院的孩子植入守序者芯片,动态监测基因熵,免去身体检查。但那个时候孤儿院已经出事了,没有回应黑塔的提议。” 频道里陷入沉默,只有蒋枭翻动纸页的声响。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忽然冷了下去,“三个月后,见星仍然没有畸变征兆。孤儿院的人采用激进手段,对他进行了风险基因测试。” 风险基因测试,这对安隅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虽然他在孤儿院呆了八年,但从没听说过。 私人频道里,秦知律解释道:“是孤儿院很少启用的一种试验,可以认为是针对特定怀疑基因型的诱导试验,原理类似,但强度很低,从能量设置上推测,痛苦程度大概是诱导试验的百分之一。” 安隅一下子回忆起那钻心剜脑的痛楚。 能量可以打折,但百分之一的疼痛却很难想象。 蒋枭继续道:“风险基因测试每周一次,进行了六个月,一直没有异常。由于见星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官能反应,孤儿院终于在2138年春天把他划入正常监测名单,没有再使用任何超规格手段。” 安隅喃喃地重复道:“官能反应……”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53区的那个雨夜,在资源站幽暗的房间里——“诱导试验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那时秦知律曾站在门口这样提醒过他。 安隅当时接受的是全基因序列的诱导试验,严希说那是残忍中的残忍,但很幸运地,他没有出现任何后遗症。 秦知律接入公频问道:“他是什么症状?” “失眠。”蒋枭翻页的速度慢下来,仔细查看着那些文字,“据说会在梦里反复重现基因测试的痛苦。起初他每晚还能睡四小时左右,后来缩短至两小时,直至完全睡不着。神经镇静药剂曾经短暂地帮他缓解过症状,但很快也失效了。他抵触进入睡巢,只能把自己缩在一间储藏室里。最严重的一次,他连续十六天没有合眼,由此引发了器官衰竭,差点没抢救过来。” “那次严重意外发生于2138年6月,病危昏迷反而让他短暂地获得了一些休养,醒来后,孤儿院开始对他进行心理治疗。后面就都是心理咨询记录了——”蒋枭翻动资料的速度又快了起来,“见星很配合心理咨询,咨询师评价他是一个天性温和、耐心、有很强同理心的孩子,他对孤儿院的基因试验没有产生任何怨恨,但也因此格外难以治愈。” “他很快就和咨询师之间建立了信任,但咨询师最多只能通过催眠加药物让他睡上一小会儿,始终没有让他真正从创伤中走出来。” 频道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安隅回忆着刚才见到的见星,并不像记录里描述的那样温和,相反,他神情阴郁,行为乖张。 “有了。”蒋枭手指点了点资料,“2138年8月,D区的孤儿阿月和协管老师李音同时转入B区。根据咨询师的记录,阿月是一个内在能量充沛、付出型人格的孩子,他对见星很有好感,迅速成为了见星在孤儿院里近一年来的第一个朋友。李音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来孤儿院工作之前是一位音乐老师,她会唱歌和吹口琴。噢,她在D区时曾是白荆的协管老师,白荆申请留院做协管,她还做了推荐担保。就在她转入B区没多久,白荆留院的申请就通过了。” 蒋枭一字一字读着咨询师的评价,“或许因为李音的年龄和气质与见星已故的母亲相似,她的琴声对见星发挥了不可思议的作用,在连续听她吹口琴三天后,见星第一次在活动室自主入睡,睡眠48分钟。第二天再次自主入睡,76分钟。” 他迅速掠过那些大段的描述,“82分钟,74分钟,90分钟……132,162,148……见星的自助睡眠时间波动上升,差不多一个月后,已经能稳定安睡四小时左右。他最初会因为梦魇惊醒,惊醒时是阿月在陪着他,后来他睡眠时间变长,梦魇的频率也降低了,但阿月已经搬进活动室,每晚都和他一起睡觉,再一起醒来,可以说形影不离。” 帕特叹了一口气,“这小孩,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安隅不能理解失眠的痛苦,他甚至很难理解会有人睡不着。 但他却从蒋枭近乎刻板的读资料中,隐约捕捉到了十几年前,在那间封闭的储藏室里,和他一样白发金眸的小男孩的绝望。 “还是幸运的吧。”他自言自语般地回答道。 就像他遇到了凌秋,有了家人。见星也等来了阿月,他甚至更幸运,他等来了阿月和李音两个家人。 众人的沉默中,秦知律开口道:“孤儿院是在12月25日晚上出事,查一下李音的下场。” 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冷酷,仿佛丝毫不受触动。 “查不了的。”蒋枭说,“这个档案室在出事后就没有再维护过了,关于李音的最后一条记录是在12月25日白天,她如常汇报了自己负责的几十个孩子的状况。” 安隅从食堂出来往活动室的方向走。秦知律在耳机里说道:“见星的社交非常简单,他和白荆并没有直接关联,唯一的纽带是李音。而现在白荆却守护了见星,就像在履行某种代替照看的承诺,所以极大概率下,李音已经死了。” 安隅看着视野里远处那间小小的活动室,“您动手,还是我来?” 身边风间脚步一顿,迷茫地看向安隅,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私人频道里和秦知律说话。 秦知律道:“我以为你会命令斯莱德和帕特去冒这个险。” “我确实更希望把死亡风险转移给讨厌的人。”安隅面色如常,“但很遗憾,守序者们都保有高度人类忠诚,对见星下手时,只要有一瞬间的迟疑,就是白白送死。” 秦知律似是用气声笑了一声,“没人性的事,就必须我们做?” 安隅道:“毕竟我们都是惯犯。” 他回忆着从前的战斗经验,“在53区,那个状态是在我的生命值下降到足够低才出现的。或许我该尝试再一次抵达那个极限值。” 耳机里很久都没有回音,安隅又走了几步才试探道:“长官?” “还是我来吧。”秦知律笃定道:“别留下太多落人口实的东西。” 安隅茫然问,“为什么?” “每一个监管对象都是对应的高层预备役。”秦知律淡然道:“羽翼丰满前,要学会爱惜自己的羽毛。” 安隅有点跟不上长官的思路,他垂眸想了想,低声问道:“如果您是指站在尖塔顶层的人不能有污点,那一直以来,您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95区之后,大家已经领会过我究竟是什么人了。”秦知律语气平静,“甚至更早时,我早已暴露真实面目。” 安隅脚步倏忽一顿,许久才又继续往前走。 明明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但他刚才那一刹那却莫名地心脏发沉。 频道突然自动跳转,帕特说道:“情况有变。阿月刚进了活动室,他带给见星的那瓶营养汤有问题,颜色不太对劲。 频道里寂静了一瞬,而后安隅猝然抬眸,向远处的活动室看去。 一忽间,风间天宇站在了那栋小楼之前。 他对着灰白的墙体,茫然地喃喃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回头,却见安隅仍平静地站在他身边,金眸中,一抹若隐若现的赤色将将熄去。 他愣了片刻,而后猛地回头—— 刚刚走路的地方,已在身后百米之外。 是安隅,将他们瞬间带到了活动室楼前。 “空间系能力……”风带走他浑身的冷汗,他神色木然地看着安隅,“你是行走的虫洞吗……在降临态开启时,竟然可以瞬间穿越几百米的距离?” 刚才在战场上,他还以为安隅的能力是在无形中精神指引着目标发生轻微位移,就像操纵傀儡一样,一两个身位已经是极限。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猛地意识到安隅操控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空间。 空间和时间,令人毛骨悚然的两种能力汇聚在了一个人身上。秦知律所谓的指挥家,指挥的亦是时空,而非棋子。 他惊悚地看着安隅,安隅平静地瞟过他,“不是降临态。我的降临态只在53区极限触发过一次,之后一直没有完全出现过,可能是再也未达极限的缘故。” 风间头皮发麻,“极限触发是指什么?” 安隅说,“上次是在生命值2.5%时触发的,麻烦记着这个血线设置。” 风间傻眼道:“2.5%?” 耳机里,蒋枭轻声叹息道:“上次,葡萄就是这样被掏空的。还有,几百米的位移不算什么,他的极限操作似乎已超万米,移动对象不是生物,而是几十栋建筑。” 风间:“……” 他再一抬眸,安隅已经进了那栋灰突突的小楼,并说道:“请先别跟进来。” 活动室里很安静。 见星坐在角落——那本应是一个窗外的光线照不到的死角,但现在是午后,太阳的角度使得那块阴影缩得很小,即便他抱膝蜷缩,也有半条手臂和小腿照在阳光下。 而他自身散发的灯光又投射在仅存的阴影上,虽然不如阳光明烈,但却仍晃得人心躁。 压缩饼干被丢在旁边,他手里拿着那瓶营养液,在光下轻轻摇动。 安隅刚靠近,见星晃动瓶子的动作忽然停顿,有些警惕地往门口和窗外看了几眼。 阿月站在他面前问,“你在看什么?” “没。”见星收回视线,疲惫地阖了阖眼,“可能太久没睡过了,今天一直出现幻觉,总有一种世界要在眼前崩塌的预感。就像……直面深渊。” 他说着抬眸看向阿月,语气中掺上一丝嫌恶,“不是说以后不管我了么。” 阿月沉默许久才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在食堂已经吃饱了,你指望一个多年不睡觉的人能吃下多少东西?”见星烦躁地一前一后晃着身子,“难道多吃一块饼干我就能睡着么?撑死我还差不多。” 阿月面色冷淡,“如果真能撑死你,倒也好。” “你说什么?”见星一下子皱眉。 “为什么不自杀?”阿月语气低下去,“十年了,你有睡过一个好觉吗?如果不是你已经畸变,以人类之躯,你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见星定定地盯着他,阳光下,那两双本应清澈的眼眸凝视着彼此,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痛恨。 光晃得阿月眼眶有些泛红,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再流淌了,我看不到前方还有什么意义。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不要再痛苦下去了,好吗?” “好好睡一觉吗。”见星将视线投向窗外阳光下的风雪,“罪还没有赎完呢。” 阿月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终于压抑不住地吼道:“老师她根本不会怪你!” 厉声像划破了屋里黏着的空气,见星猛地从地上弹起,“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从那之后我又睡不着了?” “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你自己没办法正视自己!” 见星嘲讽地笑,“难道你能正视我?作为这一层最后一个没有向畸种妥协的人类,你敢说,自己真的还像从前那样看待我吗?” “我敢。”阿月立即道。他的视线死死地咬着见星,“我认为你守住了人类意志,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对面那双金眸忽然像是被抽空了一瞬,见星喃喃道:“是守住了,现在守住了。但在畸变的过程中曾经失去过。” 他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时又恢复了恹恹的神色。 他厌恶地看着阿月,“算了,我吃了这份饭,你就可以滚了?” “嗯。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 “行吧。” 见星随意地拧开了瓶盖。 他仰头要将营养液灌进嘴里的刹那,余光忽然捕捉到阿月嘴角一丝苍凉的微笑。 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在那一瞬间,周遭的空气突然剧烈震动,震得他手腕向旁边一歪,半瓶营养液泼在了地上。 一个高大的男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胸口几乎贴着他的脸,向下注视着他的那对黑眸让人望而生怵。 他手一哆嗦,直接把瓶子扔了出去。 ——剩下的半瓶营养液洒在那人的裤脚上,本就冷沉的脸色更加可怕了。 见星一动不动,片刻后,抬手揉了揉眼睛。 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阿月凭空消失了。 替换成了……这个家伙。 他后退几步,仰起头,阴郁的神情消失无踪,竟像是回到了曾经在孤儿院里那天真茫然的样子,傻看着秦知律,许久才讷讷地发问,“你是谁?把阿月弄哪去了?” 秦知律的脸色真的很难看。 但他对着面前那双似曾相识的无辜的金眸,无从发作。 只能回头冰冷地瞪向门口。 门口那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无辜的金眸看着他。 那双眼睛似乎不复当日雪原上那般无害了。 安隅抬手摸了摸喉咙,向长官示意阿月此刻在哪。 他在刚才的一瞬间折叠了空间,并趁机交换了秦知律和阿月的位置。 见长官依旧面无表情,安隅默默转身往外走,拨了拨耳机。 “很抱歉,没来得及向您请示。”他小声辩解道:“但我想,您应该也不希望一个正常人类因杀死见星而被镜子处决。” 秦知律冷道:“看来凌秋还教会了你道德绑架。” “没有,凌秋教我的是沟通要真诚,但他说得太含糊了,是葡萄和我举例分析了到底要如何实践。”安隅感到有些冤枉,他顿了顿又小声说,“葡萄让我多站在您的角度,替您思考问题。” 秦知律:“……”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见星(1/2)何以安眠 我曾短暂地拥有过好眠。 因为体会过失去它的滋味,所以格外珍惜。 让我重获新生的是她的琴声和他的安慰。 李音老师和阿月,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他们拥有如此的善意和温柔,一切伤害他们的东西都必将堕入深渊。 没错,我早已踏入深渊。 深渊之人,何以安眠。 第44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4 安隅站在房檐下, 看着逐渐诡谲的风雪。 天色迅速转向昏沉,风势卷挟着雪沙到处泼洒,像顽童在胡乱玩着沙画。 “镜子非常敏锐, 它已经察觉到见星有危险了。每当这时,天气就会变得很诡异,畸变者们会陷入狂躁, 甚至自相残杀。这种事情出现过几次,渐渐地, 所有人对见星就连歹念都不敢有。” 阿月看着空中飘洒的雪, “毒药是最有希望能杀死见星的方法。我怕来不及在被处决前杀死他,如果是那样, 他会背负得更重, 而且——”他垂眸苦笑,“他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安隅沉默地看着阿月渗血的手掌——被从折叠空间里放出来时,他吓得没站稳,手撑地擦破了皮。 安隅轻握着口袋里的碎镜片,用意念感受脑海中的嘈杂声。 片刻,阿月忽然察觉到异样,他惊讶地看向掌心——不规则的创面正自动止血, 迅速结痂脱落。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能力……”他呆呆地抬起头对安隅道:“而且你把畸变体征藏得天衣无缝,不会是……” “守序者。”安隅坦诚道:“我接了主城的任务, 来整顿孤儿院的时空秩序。” 对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瞳心震颤, “外面的人知道了?” “嗯。很抱歉,太迟了。” 太过激动的注视让安隅有些不自在,他挪开视线继续道:“黑衣服的那个人是我的长官, 我也不知道他会对见星做什么。但我们要走到镜子的最内层去, 必须杀死见星。” 阿月闻言嘴唇颤抖, 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嗯”了一声。 他看向不远处的帕特等人,“那他们也……” “都是的,守序者。” 狂乱的风雪干扰了通讯,公频里炸了一阵电流声,蒋枭上线说道:“我快到了,但路上遇到很多畸种都在往活动室的方向聚集,怎么回事?” 安隅平静地回答,“镜子在搞鬼,还有,这里的馋虫似乎比53区更敏感。” 他和长官分开,帮助遮掩他本体的东西就没了。 “明白了。”蒋枭闻言果决地分配了作战计划,“各位,我会在路上拦截一部分,其余人护好角落。” 安隅视线内的三个队友同时抬手碰了碰贴在耳朵里的耳机。 “是。” “是。” “是。” 只片刻,远处昏暗的雪沙后,大团躁动的影子再次压来。 阿月担忧地看向安隅,“这里有几百只畸变者,你们只有——” “不怕的。”安隅看着几个进入战备状态的队友,“他们都很强大。” 公频里,蒋枭那边已经传来畸种的嘶鸣和打斗声,他振奋道:“被您认可是我的荣幸。” 帕特话不多,惯例在畸种靠近前就当先冲入了畸潮,斯莱德立即跟上,在频道里叮嘱:“照看好角落。” “放心。”已经跟随斯莱德出过无数次任务的风间轻松一笑,“会顾好角落,也会顾好大家。” 天昏地暗,连风雪都染上了阴沉。诡谲的嘶叫和血腥几乎要让阿月精神错乱了,他偏过头看着身边站着的人——那是全场最安静的存在,近在眼前的恐怖厮杀与他所处的空间就像割裂开的两个世界,他放空般地望着天上飘洒的风雪,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阿月忽然觉得这应该是个大人物。 但又不太确定,因为大人物穿得太寒酸,体格即便是在孤儿院的普通孩子里也算不上健壮。 过了一会儿,那双金眸的瞳心忽然缩紧。 下一瞬,阿月惊讶地发现原本腹背受敌的一位守序者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一刹那,在那瞬息间,两个畸种扑倒彼此,立即狂躁地向对方大打出手。 不到一分钟,胜负已决。其中一个死亡的瞬间,阿月余光里的身影忽然僵硬。 他偏过头,看着安隅闭眼蹙眉忍耐,而就在同时,近处一只重伤的畸种突然像是被人补了一枪,伤口爆出血花,迅速血竭死去了。 阿月怔怔地看着安隅。 明明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但却好像一切都受他的操控。 “您——” 安隅喃喃自语道:“效果很小了……” 秦知律切入频道,“和53区情况类似,相同的刺激效应会递减,你不要插手这场战斗了,留存体力吧。” “是。”安隅深呼吸平复心率,“您还好吗?” “嗯,陪失眠的孩子聊聊天。” “聊天……” 长官越是轻描淡写,安隅越觉得后背发凉,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是枪顶在脑袋上的那种聊天吗?” 秦知律沉默片刻,“把失眠的孩子吓到昏睡吗?确实可以尝试,虽然我本来没想到这个法子。” 安隅:“……” “自畸变之后,这灯光一直亮着,见星说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控制。” 杀死见星,灯光一定会熄灭。但熄灭灯光本身就是为了安全地杀死见星,这是一个死循环。 “我想尝试让他睡着,我会暂时关闭你接入私人频道的权限。”秦知律语气平静地扔下一句交代,而后立即切断了频道。 安隅听着耳机里的忙音怔了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见过长官做的“不爱惜羽毛”的事已经够多了,但没想到长官竟然还有想避开他的东西。 他忍不住开始担心长官是真的想掏枪把见星吓晕——如果是那样,他会很愧疚。 “您怎么了?”阿月探寻地看着他,“见星他……还好吗?” 安隅闻言回过神,有些困惑地看着阿月。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每个人都说他的社会性有进步,有时甚至觉得他会认真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不一定考虑得对。 但这一刻他仍捉摸不透阿月的心思,明明已经决定要杀死见星,却还会担心见星好不好。 安隅从口袋里摸出第一层的碎镜片,将黑镜翻转过去,白镜那面朝上,放在阿月和自己中间。 阿月愣了下,“这是……” “看看镜子。”安隅轻声道:“也让我看看你。”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交汇,一瞬的恍惚后,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潮湿,雨声填充了世界。 灰白的体检仓外,小阿月蹲在房檐下看着线状的雨帘,每隔一会儿就要往门里张望一眼。 今天是他从D区转入B区的第二天,协管的李音老师拜托他主动和一个叫见星的男孩多说说话,老师说他总是睡不着,也没有朋友,很可怜。 刚好今天是身体检查的日子,阿月远远地看到了见星——身材小小的,排在队伍里。前后左右的人刻意地和他隔开了距离,但他好似已经习惯了。他安静地通过一道道程序,被勒令脱衣服时,神色丝毫不变,温顺地把自己脱得赤裸。 那布满瘢痕的身体把阿月吓呆了。 一个小孩在阿月耳边道:“离他远点,他是个高风险。看到那些伤了吗,整整半年的风险基因测试呢。” 见星刚好回过头,相隔甚远,阿月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个被其他孩子描述为活鬼一样空洞的眼神,却让阿月觉得心脏针扎似的疼了半天。 阿月做完检查后,按照流程排在他前面的见星却还没做完。 他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见星虽然不用再接受风险基因测试了,但他的身体检查比其他孩子更严苛,涉及到多项腔内探查,那些冰冷的钳子管子会伸入他的身体,每次都要比别人多花上两个小时。 阿月只好蹲在房檐下等,等到天快黑了,他小跑去食堂领了饼干,又小跑回来继续等。 直到那个虚弱的脚步声终于从身后响起,他精神一振,跳起来回头看去,“见星!” 不远处,那双金眸被他吓得一哆嗦。 “嗨!”阿月立即掏出口袋里的饼干,“那个,我叫阿月,是D区来的。我在这边还没有认识的朋友,刚看你好像性格很好,认识一下?” 见星愣了好半天,才迟疑着伸手接过那块饼干。 “给我的?”他眼中写满了茫然。 “嗯!” “你在这里……是等我?” “嗯嗯。”阿月猛点头,“食堂关门了,我陪你回活动室吧。” 他以为见星会很难接近,会想一万个理由拒绝他,但见星几乎没等他说完就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淋着雨从食堂走到活动室,路上见星把压缩饼干掰成两半,一人一半就着雨水啃,到活动室门口刚好啃完。 很久之后的某天夜里,见星又从梦魇中醒来,阿月习惯地翻个身搂住他,在他耳边哄着他继续睡。 见星却忽然道:“谢谢。” 他从来没说过这两个字。 原本困得迷迷糊糊的阿月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月光透过窗子打在见星的脸上,那双金眸中逐渐蓄起泪意。 “你不是常问我,接受风险基因测试是什么感觉吗。” “嗯。” “其实次数多了,就不那么疼了。但做得越多,每次从体检仓里出来,就越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很想要……杀死自己。” “我一直都希望,从体检仓出来时,能有人在外面等我。”见星低头轻轻地拨着指甲,“接我回去,无论去哪。” 那是阿月记忆中,见星出事前的最后一次梦魇。 那晚他忍不住吻了见星的泪,又吻了他的唇,然后拥抱着睡去。 临睡前,见星近乎虔诚地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哀求道:“阿月,永远别离开我。” 记忆纷飞,场景迅速切换,活动室外宁静柔和的月光消失,被漆黑的夜取代。 外面到处都是畸种们惊恐疯狂的嘶叫。 那是2138年12月25日。 阿月疯跑过狭长的走廊,终于一把推开活动室的门。 李音躺在血泊里,一把尖刀插在胸口,人早已断气。 墙角亮着诡异的惨白灯光,见星抱膝坐在那光晕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对不起……对不起……”他拼命地在地上蹭着闪躲,想要躲开那道光,仿佛没有意识到光源就是他自己。 “我,我刚才好像失去意识了一会儿,我……” 阿月立即上前,蹲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他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见星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尖叫让阿月聋了几天,等他终于恢复听力时,精神力已经恢复稳定的见星却对他说道:“离我远点。” 安隅正想继续看下去,但突然而起的琴声却让他的意识浮沉了一下。 他一直在顺着阿月最初的记忆往后看,在这条时间线上,李音应该已经死了,琴声哪来的? 错愕间,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这个声音与那无数个记忆碎片里李音的吹奏都不同,这是…… 思绪一沉,他猛地从阿月的记忆中挣脱而出。 阿月还在对着镜子发呆,不远处的畸潮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频道里是大家错落的气喘声。 天色更加昏黑,一道惨白的光从身后的窗子里投射出来,光源是见星。 琴声也是从那道窗子里传来。 木吉他的音色朴素而柔和,那些弦很旧了,被拨响时有些钝钝的杂音。 但却错觉般地温柔,让人心沉。 安隅在从前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听过音乐,进入主城后,也不能理解守序者们戴着耳机沉浸于电子摇滚的爱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认真倾听一首用乐器演奏的曲子。 一支单薄的旋律,却穿过了呼啸的风雪。 磨砂的窗面模糊了里面的景象,窗里透出来的光正逐渐变弱。 阿月小心翼翼地问,“您怎……” 安隅突然转身大步往楼里走,他脑子有些空白,不知道在追赶什么,只觉得越走越快。 终于推开活动室门的那一刹那,门中灯光彻底熄灭。 活动室归于一片昏暗,只余下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音乐已经停了,但秦知律的手还按在弦上。 他抱着琴坐在地上,脊背依旧那么挺直,但却又仿佛笼罩在一层苍凉之中,是安隅从未见过,也读不懂的氛围。 “长官……” 秦知律微一颔首,“见星睡着了。” 睡着了,灯光就暂时熄灭了。 频道里忽然滋啦啦地响了一会儿,蒋枭略带气喘道:“你们已经杀了见星?” 安隅愣了愣,“还没,怎……” 他话没说完,突然明白了过来。 “没杀?”蒋枭惊讶道:“可是空气墙已经掉落了第二块碎镜片。” 秦知律了然道:“白荆不认识见星,只是受了李音的嘱托。也许从最开始,李音就没有求白荆保护见星的安全,而是希望见星能每晚好好地入睡吧。” 错乱的脚步声从身后迫近,安隅被推了个踉跄,阿月冲进房间站在见星前,似乎是想蹲下抱住他,但听着那道清浅的熟睡声,又猛地站住了脚。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泪如雨下。 秦知律放下吉他,起身看着见星的睡颜。 白发乱蓬蓬地遮下来,遮住了多年难眠留在眼下的乌青,也藏起了那对似曾相识的金眸。 “睡吧。”秦知律轻声说,“看来,很多人都希望你能好好睡觉。” 他说完便放轻脚步离开了房间。 安隅追上去,“长官……” 秦知律淡道:“看来这次我们没有犯罪的机会了。” 是开玩笑的话,但安隅却觉得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他从一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他睡着了吗?” 秦知律平静道:“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基因风险试验,还有杀死李音。”秦知律的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安隅沉默了片刻,“在53区,您提醒我诱导试验后可能会失眠和梦魇,我问您该怎么办,您却说只是提醒我,让我自己想办法处理。” 秦知律步伐停顿。 他回头看着安隅,目光深邃难辨,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垂眸勾了勾嘴角。 走廊幽暗,安隅努力用视线描摹着长官的神情。 那种苍凉感好像散去了一些。 秦知律点头承认,“是这样。不高兴了?” “没有。”安隅执着地盯着他,“只是觉得您区别对待。” “当时,你只是一个要被我考察的人。”秦知律抬脚继续往前走,“但见星不同。” 安隅皱眉跟上,“哪里不同?” “他和我现在的监管对象有点像,所以确实想给一些格外的关照。”秦知律随意似地回答道,“有什么意见么。” 安隅脚步一顿。 他微微发怔,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向前走。 恍惚间,这条狭长的走廊让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大脑接受典的基因注射测试——虽然那时黑塔和大脑的人都已经对他毕恭毕敬,试验痛苦可以忽略不计,但当他走出那一道道金属门时,还是被熟悉的不安全感笼罩着,只能努力放空思绪,一边机械地往外走一边往嘴里塞着糯米团子。 那日踏出最后一道隔离门时,就是面前的这道身影,在走廊上等着他。 记忆中的那个轮廓与眼前的影子逐渐重叠。 安隅耳边忽然回响起刚才阿月的记忆,在很久前的那个夜晚,见星对阿月轻声说:“我一直都希望从体检仓出来时,能有人在外面等我。接我回去,无论去哪。” 秦知律再次停步,回头有些无奈地看过来。 “真不高兴了?”他叹了口气,“异能还没觉醒多少,脾气倒越来越大了。你想……” “没有,长官。”安隅轻轻摇头,快走两步到他身边,温顺道:“抱歉让您等我。我只是走了个神,忽然有种没有过的感觉。” 秦知律点点头,随口问道:“什么感觉?” 安隅摇头,“就一瞬间,想不起来了。” 秦知律用气声笑了笑,“你是和葡萄走得太近了,和他学得神神叨叨的。” 安隅不吭声,像是默认了,继续跟在他身边往前走。 那种感觉确实很短暂,但并没有被转瞬就遗忘。 它只是过于抽象而厚重,很难描述清楚。 就像在守护之镜中听到无数时钟滴滴答答走字时一样——刚才那一瞬,安隅仿佛听到了命运交错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见星(2/2)难得安眠 穿黑衣服的人,冷酷肃穆,让人不敢直视。 我曾坚信他的到来意味着我的生命终于迎来终结。 但我似乎想错了。 就像十几年前,我与阿月在体检仓中遥遥对视,我也以为那只是又一个被我吓到的孩子。 今日错正如当年错。 我似乎永远无法相信上天会突然降临救命稻草。 但我一直被上天这样眷顾着。 他用平和的口吻说着最让人心痛的话。 然后卸下周身的冷肃,拨出一支温柔苍凉的旋律。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只是入睡时,刺眼的光忽然消失了。 这个世界仿佛在用回归的黑夜拥抱我。 告诉我,我也可以被原谅。 ************ 【废书散页】27 宇宙镜像 人们偶尔会毫无预兆地遇见和自己很像的人,经历着和自己类似的事情。 虽然他们的行为和结局未必相同。 但那就像平行时空的交汇,是一段被复写的时光。 如同宇宙镜像。 发生在被宇宙珍视,或让宇宙也感到遗憾的人身上。 第45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5 走出活动室, 安隅脚步一顿。 孩子们包围了这栋小楼。昏沉的夜色下,孤儿院服在风中鼓动着连成片,在那些瘦得塌陷的脸上, 一双双空洞凸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第二层的畸种几乎已经被杀光了。 队友们都已战至力竭。帕特和斯莱德坐在地上休息,几朵蒲公英在边上吃力地漂浮着,风间脸色发白, 用眼神勉强操控着那些蒲公英。 蒋枭连着质问了两遍那些孩子到底要干什么,都没得到回答。 他失去耐心, 转头回到队友身边。一株枝蔓拱破掌心生长而出, 绽出粉艳的罂粟花来,花瓣在风中蜷缩, 很快便结出圆鼓的果实, 果实顶端迎风向外喷射出一颗颗黑色的罂粟籽。 “别。”斯莱德立即现出狼爪,一掌将那些热情奔来的罂粟籽挥开了,说道:“不用你,风间还能挺一挺。” 蒋枭沉默片刻,罂粟果实扭了个方向,对着帕特跃跃欲试。 帕特竖手道:“我宁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想拿精神力换命。” “懦夫。” 蒋枭烦躁地收了掌中花。 风间从仅剩的几颗蒲公英里分出两朵去帮他治疗身上的伤口, 纳闷道:“你怎么不治疗自己?” 蒋枭冷脸沉默了一会,“我精神稳定性差, 做这个置换不划算。” “噗。” 风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又在蒋枭的眼刀下立即憋了回去。 蒋枭挥开那些蒲公英,“走了,去下一层。” 他转身对那些小孩子道:“你们要是只为了挡路, 就别怪我粗鲁了。” 小孩子们依旧不吭声, 空洞的眼珠子盯得他背后发毛。他正欲摆出蛇尾吓吓这帮崽子, 余光里,一道身影从身边迅速擦过。 “我来。”安隅说。 安隅站在那群小孩子面前。 他穿着53区低保服,和孤儿院服很像。在主城住过一阵子,但他身形依旧单薄,使得即便站在守序者这一头,也仿佛随时能一步迈入那群孤儿之中。 安隅轻声道:“主城不久前才发现孤儿院的时间停滞了。很抱歉,我们或许能让时间恢复流淌,但无法弥补你们被封存的这十年。” 人群中寂静了许久,终于有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安隅诚实道:“最近几天与畸种有过血液接触的难说,其余人是可以的。” 有人闻言松了口气,也有人哭。如今的世界形势反转得很快,刚入院时,人人都害怕畸变。后来出了事,最聪明勇敢的那些开始绞尽脑汁想变成畸种,而今秩序突然面临修复,那些人又将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人类如此被动,所有的灾厄都降临得毫无道理,就像随心所欲翻涌的巨浪,从不考虑那些努力在浪中生存的小船是否会因它的扭转而粉身碎骨。 有人畏缩地问道:“出去后会怎样,外面的世界还好吗?” 安隅认真想了一会,“不算很好,但我认识的人都还算有所期待。你们会被随机安排入饵城,饵城之间的贫富差距比较大,但即使分去了最穷的区域,也总有人能靠自己去更光明的地方。或者留下,上进的努力找点营生干,不上进的——” 他像是忽然走神了一会儿,回神后垂眸勾了勾唇,“就混一份低保粮,也许能碰到有趣的邻居,那样的日子也很好。” 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姑娘问,“低保粮是什么?” 安隅朝她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就像当年凌秋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一样,“是面包。不久前主城才刚下达了新的条例,对贫民窟的低保面包供应不再限量。只要是努力活着的人类,就会一直有面包吃。” “不限量?”孩子堆里立刻涌起讨论,“那好像还不错。” “看来外面世界变化很大了,我入院前,低保面包是限量的。” “你吃过低保面包?” “嗯,比压缩饼干好吃多了。” “真的啊?!” …… 安隅回头,视线穿越昏暗的风雪,与身后那对黑眸对视。 秦知律冲他微微颔首。 新的低保面包不限量条例,是长官的手笔。 经费由三方分摊,秦知律自己、黑塔、还有主城第一豪门靳家——靳家现任家主靳旭炎,正是198层的炎长官。在当日53区的夜祷会上,秦知律在教堂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便去和他商量了这件事。 这些都是后来葡萄告诉安隅的,秦知律自己却从未提起过,如今在53区新建的贫民窟中,低保户们早就过上了新的生活。 * 小队来到了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空气墙前。 蒋枭掏出第二块碎镜片,“和你们会和之前,我尝试触碰了白镜,好像也能钻进去。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就听到了终端的精神力报警,差点没挣出来。” 他叹了口气,把碎镜片递给秦知律,“这东西对精神力冲击很大,抱歉,律,我无法替安隅分担……” 安隅视线落到他小臂那道深而崎岖的血沟上。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道伤,于是在众人眼前,血沟一点点填平,裂开的皮肤逐渐对齐。 “谢谢您……”蒋枭红瞳波动,“只是小伤,不必浪费……” “我只是试一下能力。”安隅收回视线,扫到他身上另一处还在渗血的伤,皱了下眉。 秦知律问道:“没有进步?” “嗯。” 截止到目前为止,时间加速这项能力还只能用来加速伤口的恶化或痊愈,影响范围小到只能作用在一个伤口上,连想让蒋枭全身所有伤口同时加速痊愈都做不到。 可婴儿时期,安隅曾让自己和另一个人完整地向前穿越了八年,与如今的表现天壤之别。 秦知律掂了掂第二块碎镜片,镜片落回掌心之时,被安隅从空中抓走。 秦知律注视着他,提醒道:“一旦进去,10%。” “我记得。”安隅将黑镜翻转过去,直面白镜,轻声道:“但我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他与镜中对视的刹那,听见秦知律在一旁轻嗤了一声,“小狼一样。” 很多年前,凌秋也曾这样评价他。 但凌秋评价的是他的吃相,长官似乎不是。 安隅正怔忡间,手腕再次被捉住,白镜中闯入了长官的面庞。 那双黑眸沉静如旧,“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但可以陪你一起进去看看。”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意识深处那层朦胧的嘈杂声忽然变得真切,无数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动,他猛地低下头,再一次看到了白荆的身体。 2138年12月20日。 白荆迎着风雪跑得要飞起来了。他从D区一直向外,穿过C区、B区,跑尽了孤儿院大半条对角线,直到终于冲入档案室。 “是真的吗!”他对着电脑前噼里啪啦写档案的收容员瞪大眼,“人呢?人在哪?人——” 话音猛地止住。 他已经看到了,正低头站在档案架前那个小姑娘。 白荆记事没多久时父母就分开了。 乱世之中,贫贱夫妻并没有什么爱恨情仇,只是父亲总不听劝地去野外接活,好几次都在畸种袭击下侥幸逃生。母亲逐渐难以忍受那些惊吓,在一个难得的晴天选择了离开。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父亲没多久就在野外受了一道小伤,他隐瞒了伤口,结果就是将畸变基因带回饵城。被击毙时,他已经又感染了一户邻居,也导致白荆被塞入高风险畸变孤儿院。 白荆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孤儿,他还有个母亲,只是失去音讯多年,他以为母亲早就死了。 因此当同事告诉他——“有个新收容的小姑娘,基因测出来好像和你是同母异父,叫阿棘”,他头皮都炸了,一路狂奔到这里。 “阿棘?”他试探地叫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许久,小姑娘才怯怯地抬起头,白荆差点当场落泪。 阿棘和妈妈长得很像,和他也几乎有着同一个轮廓,比他晚了整整七年出生。 根据收容员的记录,他的母亲在半月前畸变死亡,阿棘成了他目前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哪怕只有一半血缘,但也是千真万确的妹妹。 白荆试探地朝阿棘伸出手,“我是你……之后的协管老师,别害怕,跟我走,好不好?” 档案员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还得带她去再做一次身体检查。” 阿棘盯着白荆看了很久,低下头不说话。 于是白荆亲自带她到体检仓,帮她把那些要贴在皮肤上的金属器械一个一个地捂热,在测试员勒令她脱掉衣服时,自然地背过了身。 离开体检仓时,他放慢步速在她身边走着,一只冷冰冰的小手忽然钻进了他的掌心。 “协管老师。”她怯生生地仰头看着他,“其实,你长得和我妈妈很像。” 白荆愣了片刻,眼眶湿热地笑道:“是很巧,我觉得我和你也长得很像。” “对啊。”小姑娘轻轻抠着他的掌心,“因为你和我妈妈像啊。” 2138年12月25日晚上,白荆在去A区找陈念前,先看过阿棘的情况。 当时阿棘什么事都没有,已经在睡巢里乖巧地睡着了。可就在白荆替陈念隐瞒后,失魂落魄地回到A区,想要看一眼妹妹的睡颜缓解焦虑时,他推开睡巢的门,却见阿棘已经昏迷。她眉头紧皱,四肢鼓动着瑰色的脓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冲破而出。仪器显示她的基因熵正在剧烈上蹿,精神力已经无可挽回地跌破安全值。 脆弱的身体在基因融合的冲击下陷入沉睡,不知道会沉睡多久,但她迟早会醒来——以一个失去人类意志的畸种身份醒来。 孤儿院处理这一类情况的方式是注射一剂安乐死,让这些孩子在睡梦中死去。 最起码,他们至死都不必直面自己畸变的丑陋。 白荆走进了高权限药剂室。 透过药柜后面的玻璃镜子,他注视着自己。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恍惚间他竟觉得镜中有两个自己。 其中一个还因悲伤而剧烈地喘息着,而另一个则仿佛镶嵌在镜子中,冲他微笑。 他听见了微笑的那个心里的声音。 “已经铸下大错,又何妨再入深渊。”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真正的亲人啊。” 许久,白荆回过神,平静地从药柜中拿走了针剂。 他拿走的是另一种针剂,会让注射者陷入深度睡眠——那通常是为畸变后陷入昏迷,但精神力很稳定,有极大希望保住人类意志完成畸变的人准备的。 注射这一针后,再将人封入低温环境,就能进入无期限的休眠状态,可以保留生命,也随时能被唤醒。 虽然白荆永远不会唤醒她,但至少这样,他能永远地留住她。 记忆的尽头,安隅出现在一片雪原上。 孤儿院全部的建筑都淹没在暴风雪中,雪的厚度已经没过膝盖,天地之间皆是白茫,四面八方都摆满镜子,强烈的反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往这片空间的中心走去。 不知穿越了多少风雪,他终于来到那座镜子打造的棺椁前。 镜面上浮现出里面的景象——阿棘安静地躺在碎冰之中,少女纤细的四肢上满是瑰色的鼓包,她闭着眼,面部看起来仍只是一个小女孩,脸色青白,让人心疼。 安隅伸手想要触碰镜棺,然而还未碰到,意识深处嘈杂乍响,让他一瞬间脱离而出。 时钟指针纷乱地走动,他猛地睁开眼。 两道交错的终端警报盖过了脑海中的嘈杂,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蒲公英和罂粟种子环绕周身,终端上的生命值才刚刚回升到40%,比上次从记忆中醒来还要低。 风间咬牙道:“终于醒了!上次你生命值才降到50%,刚才直接到30%了!” 安隅茫然了一会,顺着那些罂粟种子看向蒋枭——另一道警报就来自蒋枭的口袋,那是提示精神力超速下降的警报声。 蒋枭咬紧牙关,仍在竭力释放罂粟种子,直到秦知律抬手打断了他。 “看来你的治疗系异能脱离不开交换的本质。原本是将治疗对象的精神力转化为生命,可角落的精神力不受侵染,这个能力就自动反噬到了你自己。”秦知律看着他终端上不断下降的数字,淡然道:“他已经醒了,让风间慢慢治吧,你不必逞强。” 蒋枭恨恨地收了手,眼眶猩红,不甘心地看着掌心的花朵。 他曾以为拥有绝对意志的安隅注定是他这项能力的受益者,却没想到限制跑到了自己身上——以他的精神稳定性,即使满状态治疗安隅,要想保证自己不失智,最多也只能为安隅拉回10%左右的生命。 安隅似乎捕捉到了一丝蒋枭的难过情绪,但他顾不上安慰。他紧张地盯着终端,一边默数着生命值上升,一边问道:“长官,您还好吗?” “还可以。”秦知律说,“比你早醒几秒钟而已。我的精神力和生命值都在里面下降了5%。” “5%?”安隅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官。 仅剩的一点情商让他没有质问出那句“凭什么”。 秦知律思忖着回忆道:“我在里面看到了白荆和妹妹阿棘的过往。我代入了阿棘的视角,小姑娘在畸变发生后就失去了意识,我也因此陷入浑噩,只是在浑噩中依稀感到很绝望,后来又觉得很冷,干脆提前出来了。” “……” 能不冷吗,被和一堆冰块一起塞进了镜子棺材,又埋进雪原里。 安隅用异能稍微加快了自己的痊愈速度,看到数字回升到超过60%后,风间松下一口气,分出了一些蒲公英去治疗秦知律。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结果,想看他们的生命上限各自损失了多少。 安隅上一次已经丢失10%,如果这次也一样,那最多只能加到80%。 不过这次有长官和他一起进去,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他紧张地看着数字跳动,两位数从60%缓缓上升到65%、66%……69%、70%——71%、71%—— 风间天宇震撼地停手,蒲公英种子从安隅身上撤去。 “好像……到头了?”风间天宇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这次一下子就封存了19%?” 安隅有些焦虑地拿起终端,试图仔细看看是不是显示有误。 身边秦知律却忽然低沉地“嗯”了一声。 他回过头,却见长官的终端数字也停止了跳动。 ——数字停留在99%。 秦知律只被封存了1%。 “看来——”斯莱德挑眉道:“第二个碎镜片的目标是封存20%生命值,从进入守护之镜的人里随机切片。有人被切了一大片,就有人只被切一丁点。” 秦知律挑眉,“看来我就是那个一丁点。” 安隅:“……” 很不幸,他是那个一大片。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白荆(2/4)深渊美梦 阿棘是与我相识了5天的妹妹。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身世,也没掌握她的喜好。 但这并不妨碍我为她义无反顾。 或许在安宁岁月,人们对亲情反而会淡些。 但在灾厄中,留有一线血亲,才是最盛大的美梦。 我和阿棘还不相熟,也永远不会相熟了。 但我会一直记得那只小手钻进我手心的感受。 那将是我沉睡在深渊中唯一的美梦。 第46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6 第二道空气墙已经破裂, 但秦知律却没让大家立即进入下一层。 小队回到食堂休整过夜,风间尽力把所有人的生命值拉满,而后在狭窄的木椅上倒头就睡。蒋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休养精神力, 帕特和斯莱德则在门口低声交流着被安隅操控空间时配合的技巧。 秦知律一边记录着战斗节点,一边听着身后咔嚓咔嚓仿佛小兽啃树皮的动静。 他回过头,安隅正拿着饼干往嘴里塞, 另一手握着终端。他直勾勾地盯着生命值,刷新个没完。 秦知律道:“你的生存焦虑真的很重。” 安隅抬起头, 焦虑使他看起来有些冷漠, “第三块碎镜片的封存目标应该是30%,如果也都算在我头上, 那我的上限就只剩41%了。” 蒋枭基本没用, 风间疗速慢,而且一直对锁血机制保密,想必也有限制。 安隅从不会把性命寄托在不清不楚的东西上。 秦知律语气平静,“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 “嗯。”安隅垂眸道:“谢谢长官。” 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眼神中的顾虑。 长官确实足够强大,但这并不能给他绝对的安全感。 他狠狠啃了一口饼干,说道:“我睡了。” 凌晨时分, 小分队都在熟睡。 一直合眼的安隅却无声地坐了起来。 他掏出那两枚碎镜片,两面白镜中映出的都是他自己的脸, 但看起来却不像寻常的镜面成像, 而有一种和封存在镜中的那一部分自己对视的感觉。 对视得久了,脑海深处的嘈杂似乎在变强。 安隅忍受着烦躁,望向桌上剩下的半块饼干。 终端仍遵循着客观世界的时间流速一秒一秒地计时着, 然而时间却在饼干身上超速积累, 直至饼干表面终于生长出一块霉菌。 计时显示, 14秒。 已经开封的沾过唾液的压缩饼干,发霉时间通常在7天左右。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花费两秒来推动目标的时间走过一天。 这个效率比为队友治伤时高了不少,但还是远远不够。 安隅再次闭上眼,将注意力从那一块饼干上,转移到这座食堂整体。 他想象着食堂里所有的食物,咬牙屏息,直至脑海里的嘈杂愈演愈烈,才猛地睁开了眼。 “长官?” 秦知律站在他面前,“不好好睡觉,又在折磨自己。” 安隅轻声问,“您怎么不睡?” “醒了。” “醒了?”安隅惊讶地看了眼时间。 “嗯。我只睡两小时。”秦知律说着随手拿起那块长出霉菌的压缩饼干,仔细观察着。 安隅忍不住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安隅忽然有点懂了为什么长官会和见星有话聊,他不知道该羡慕还是该觉得长官好惨。 秦知律抬手按住他的头,“不要做无谓的自我折磨,进入第三层后,极大可能会面临很多战斗,把学习和实践留到那时吧。” 安隅思考了一会,“您是从阿棘的视角中看到了什么吗?” “嗯。” 阿棘在昏迷中,听到白荆在她耳边说:那个东西会替我守护好一切,除非它失约,不然我会陪你一同沉睡,不复醒来。 安隅闻言讷讷地问道:“阿棘知道白荆是哥哥吗?” 秦知律点头,“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拿白荆的照片给她看过。在档案室里,她已经认出了哥哥,只是不知道哥哥也能认出她,原本想一点点暗示,可惜,没时间了。” 安隅张了下嘴,却没说出什么。 他仰头望着秦知律,像在发呆,那双金眸依旧空茫,却也好似终于有了一些内容。 “这个任务里,你好像异常地上进。”秦知律忽然说,“53区时有一把无形的枪顶在你的脑门上,但这个任务,还没有什么是要你必须把时间加速磨练出来的吧,你却好像很着急。” 安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只是会想到019。”他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某种意义上,019是给我生命的人。可却因为无法接受八年的时间错乱而丧失神智,被静默处置。这里的孤儿被和畸种一起封闭了十年,却还要寄居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回到人类社会,他们也一定会很痛苦吧。” 活动室小楼外那一双双眼睛,让他回想起《收容院》里写的——一群人的时间乱了,他们的嘈杂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以混乱之身回归秩序,外面的嘈杂止了,心底的却会愈演愈烈。 安隅脑子有些乱,他不擅长想这些,只是觉得自己的能力还可以期待一下。 也许长官会觉得他脑子不好,就像很多年前,肚子咕咕叫的凌秋对他说想要帮更多穷人吃饱时,他也觉得凌秋饿傻了。 秦知律却忽然低头一笑。 “把53区还给凌秋。”他轻声道。 安隅一愣,“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你说过的这句话。”秦知律又在他头上按了按,“试试吧,也把正确的时间,还给孤儿院的孩子们。” * 穿过第二层空气墙,视野被蒙上了一层霜,重归清晰时,孤儿院灰白的楼房也随着霜一并散去了。 四周毫无生气,地上的积雪白亮得像镜面,每个人都和脚下的倒影连在了一起。 每走几步,空中就似有一条纵线轻轻晃动,整个世界如同一幅不稳定的拼图。 蒋枭轻声道:“是空间错乱吗?” 安隅缓缓向前走,视线巡视着两侧。 金眸在白亮下更显澄澈,眸光微动,摄人心魄。 “空间倒是很规整……”他忽然停下脚步,“但却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众人同时止步,围绕着安隅和秦知律,用视线巡视周围。 “牢笼?这里没有空气墙啊。”风间轻轻扑打四周的空气,毫无阻力。 安隅看向几步之外的建筑,“去摸一下那边的门。” 风间走上前,手指触碰木门,然而紧接着,他的手穿越了那扇门,就像穿越空气一样顺畅。 “镜子牢笼。”安隅说,“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被很多块无形之镜包围。你看到的东西都在镜子里,本质上和你不在一个空间,所以你无法触碰。但这些镜子没有实体,不会阻止你的探入,也因此很难被发现。” 风间怔道:“你怎么知道?” 安隅凝视着周遭的空气,瞳心逐渐凝缩。 他轻声道:“怎么说呢……” 虽然看不见,但他有感知。周围看似空旷,但每一点都收敛着另一层空间,藏匿在其中的家伙快要把他烦死了。 蒋枭警惕地望着四周的空气,“隐匿空间吗?看来它想要在戏弄中杀死闯入者。” 秦知律道:“也或许,只是为了更好地藏起它想要藏着的东西。”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出现了一群孤儿,像凭空从空气中迈出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面前,围成一个圈。 孤儿们穿着破败的院服,长着相同的脸,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 斯莱德诧异道:“镜子还有复制畸种的能耐?” “不是。”安隅说。 面前的孤儿背部迅速隆起,人类的面部分崩离析,转眼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不规则怪物,空洞的脸上不见五官,只有一层又一层细密的牙齿。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大量黏液从口中砸了下来。 安隅鼻翼耸动,却没闻到任何腥臭。 孤儿们一个接一个地畸变,和安隅见过的生物畸变不同,面前这些巨大的东西更像异形怪,肉身粗壮,光滑的肢体在空中甩动,看得人太阳穴砰砰直跳。 帕特一枪击出飞锚,打进畸怪黏糊的肉肢,却发出了一声硬脆的击响! 他借锚索将自己拉起,与之相搏。每一刀每一拳,击打在巨大的肉块上,伴随着尖锐的硬物刮擦声。 安隅忽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这些东西在畸变前都长得一样,也难怪他没有闻到腥臭——它们并不是真实的畸种,它们的本体都是镜子。 紧接着,新一圈的孤儿从空中迈出,面无表情地向中间汇拢来。他们步步逼近,庞然大物从瘦弱的身体中抽脱而出。 秦知律风衣下蔓延出上百根粗大的触手,变得比在53区时更高大,漆黑的触手呼啸着从安隅四面八方穿插而过,将向他袭击来的东西都搏挡在外。 蒋枭的精神力报警声响个没完,但那双红瞳却愈发清冷,他果断收了掌中罂粟,无穷的蛇尾从身下钻出,像章鱼触手,却又比触手有着更锋利的鳞片,摇摆着向那些怪物鞭打而去! 斯莱德一跃而起,利爪在空中划出冷芒,将一只要扑杀上来的畸种从头顶向下抓得稀烂! 不久前,在53区,没有人肯在战场上对安隅施以援手。 他浑身染透鲜血,以凡人之躯冲进畸种堆里,只能在快要承受不住时哀求长官开枪击杀。 可如今,这些天梯高位的守序者站在他的四面,将他围立中间,为他竭力冲挡。 波光荧荧的蒲公英种子在空中浮动,一条带着细绒的丝线从风间指尖伸出,在安隅垂在身侧的手腕上细细地环绕了几圈。 “血线防守2.5%。”风间说道:“遵照您的吩咐。” 安隅轻点头,四周皆是高山般环绕的巨型畸种,他在队友的保护中心,闭眼静静感受。 周围的镜中空间如苍穹中的星点,数不胜数,在他的意识中流淌而过。 如果他没猜错,阿棘的镜棺就在某一面镜子中,那应该是唯一一面没有收容畸种的镜子。 他的意识浏览着那些虚空中折叠的空间,仿佛开启了俯瞰之眼,一本一本拨过书架上的书脊。 一声剧烈的镜裂声突然炸响,将安隅猛地从检索中拽了回来! 蒋枭双目猩红,蛇尾刚刚自上而下劈裂了一只畸种,畸种爆裂,漫天的碎镜片扬洒而下,不仅将蛇尾割裂出无数道伤口,镜裂声也差点把安隅的脑子挖空。 安隅一下子摔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头。 好吵……! 大脑深处如遭刀剐,比基因诱导试验更让人惊悚的痛苦。 蒋枭惊慌道:“安……” 跪在地上的人却又倏然抬起头。 安隅呼吸纷乱,但那对隐含猩红的瞳孔却十分缓慢而有力地收缩着。 每缩一下,蒋枭都感到剧烈的恍惚,身体仿佛被撕裂,却又似遭重塑。 余光里,浑身的伤口同时迅速演变——被蒲公英覆盖的那些开始愈合,而裸露在外的则瞬间爆血。 同样的情况也正在其他队友身上上演,风间天宇立即反应过来,无穷无尽的蒲公英种子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绒绒地覆盖住众人身上的每一道伤口。 帕特已经浑身爆血,却只是愣怔地从侧面看着安隅那对红瞳。 不敢直面,光是侧视已然心惊。 “全局时间加速。”秦知律若有所思道:“看来第三层的镜裂声格外奏效。” 安隅没有反应。 意识深处的巨响已让他彻底听不见别人说话。 不光是守序者,所有身上有伤的畸种同时加速爆裂,裂镜的嘈杂声此起彼伏,他的脑海中有重重惊雷,再难阻挡。 风间天宇浑身汗透,咬牙道:“我要顾不过来了,停止贴身攻击!不要让自己再受伤!” 不需提醒,所有人都已收敛了攻击,他们背靠彼此站立,将半跪在地的安隅护在中间。 面前的空气波动得愈发凶猛,一波又一波畸种爆裂死亡,又有孤儿从空中迈出,一边走向他们,一边畸化成巨大的镜怪。 加剧的镜裂让安隅的能力持续失控,镜子刷怪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孤儿几乎人推着人,面无表情地向他们靠近。 “安隅。” 一只黑色的触手从安隅身后勾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扯了扯。 许久,安隅缓缓仰起头,红瞳冰冷,盯着长官。 秦知律掏出终端放在他面前。 另一只手覆在他的头上,安抚般地轻按了两下。 终端开着战斗节点记录的页面。 空白的一页上,只有四个字:一镜一怪。 安隅瞳光一动。 面前的空气波动看似错乱,但每一次波动,都与某一只镜怪死亡刚好同时。 一个折叠空间里只有一只镜怪。镜怪死去,对应的无形之镜就会消无,下一面镜子补上来。 镜子不是造物主,纵是万镜牢笼,也终有穷尽。 阿棘的镜棺,即使被藏在最深处,也有挪到前面的时刻。 唯有遍历。 时间超速冲刷,让畸种带着收容它们的镜子,共赴消亡。 弹匣弹响,秦知律换上了热能子弹。安隅望着逐渐将他们逼缩成一个小圈的脏东西,红瞳燃烧,瞬息之间,四面八方的镜怪和孤儿们仿佛被一只虚空的手抓到一处,聚拢在秦知律前方。 砰! 一声雷贯般的枪声划破全世界的嘈杂。 原本竭力忍耐的安隅被震得一个激灵。 但紧接着,暴雨般的镜裂声此起彼伏。热能子弹打爆一只镜怪,巨大的动能让周围上百面镜子跟随破碎。 就连蒋枭等人都看懂了空气的波动——好几排无形之镜随之消无,新的镜子补了上来。 安隅拼命喘着粗气。 那声枪响仿佛有回声,在他脑海里一重又一重地回荡。 安隅畏惧枪,也畏惧枪声。 秦知律低眸看了他一会,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低声说了句“抱歉”。 安隅却忽然答道:“没关系的,长官。” 他闭上眼,新一批畸种从空中迈出,转瞬间,再次被他折叠至一处。 安隅倏然开眼,红瞳尚因刚才的枪声而颤栗着,然而那道语气却森冷而坚决。 “再来一次,杀尽为止。” 第47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7 天地之间, 只剩下无尽的镜裂与枪响。 一波又一波孤儿和镜怪被割草般杀戮,仿佛为世界加了一层破碎的底噪。 秦知律在开枪的间歇接入了终端最高权限,把所有人的芯片数字同步到队伍公频。 安隅生命已经掉到27%, 还没触发风间的锁血保护,蒲公英种子只能稍作缓冲,生存值还在逐渐往下掉。 三位输出系的生存值都维持在70%左右, 精神力受损更小——天梯高位的守序者普遍有不错的精神稳定性,镜裂对他们精神的干扰微乎其微, 但蒋枭是个例外, 他的精神力已经跌破50%警告线。 真正有问题的是风间天宇。 和所有奶妈一样,他几乎没承受任何伤害, 精神力也维持在高线。 但风间天宇的芯片汇报了第三组体征数值。 芯片只能探测到那是一项重要的生理状态, 和生存值一样,是一种消耗性指标,但暂时无法分辨它具体代表什么,因此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红色问号,目前状态显示100%。 “长官。”安隅忽然唤道。 秦知律回神,视线从终端上收回,扫过安隅腕上缠绕的细丝, 朝被聚拢至一处的镜怪们开了一枪。 刚刚安静下来的世界再次被接连的爆裂声填满,漫天碎裂的镜屑让空气仿佛被实体化了, 阳光被混乱扭曲的空气来回折射, 刺得人眼睛灼疼。 安隅拽下腕上的绷带,一圈圈蒙住了眼,红瞳在绷带后凝视着朦胧的世界。 他仔细感知后轻声道:“大概还有一半镜子。” 话音落, 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了每个人头上。 镜子还剩一半, 但镜裂声一直在催化安隅的能力, 时间的加速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安隅的生存值也会随之掉得更快,更难被那些慢吞吞的小蒲公英拉住。 风间将蒲公英种子从其他队友身上收回,全部笼去安隅周身,语气冷静道:“角落20%,我随时准备开启血线防御。” 秦知律引臂开枪,又一次打爆一串镜怪,待嘈杂声消散后沉声问道:“你的第三个数值是什么意思,锁血机制到底会消耗什么?” 风间闻言笑笑,“消耗蒲公英种子啊。” 他顿了顿,猫一般的眼瞳微凝,低声道:“其实,我可是有两种蒲公英种子呢。” 秦知律瞟着安隅的反应——蒙上眼后,安隅似乎比之前更平静了,但他胸口的起伏依旧激烈,明明有绷带遮挡,却让人能感受到绷带后那对疯狂的红瞳。 他抬手拉住系在安隅脑后的绷带绑结,轻轻拽了下,在私人频道里说道:“试着控制能力,不要让时间一直加速,镜子碎得太快只会催化你自己的死亡。” 话音刚落,四周一阵空前剧烈的波动,凭空踏出的孤儿突然翻了一倍! 斯莱德望着那群山般压来的镜怪,哑声道:“看来镜子也快要疯了。” 安隅的动作无丝毫停顿,立即将镜怪和孤儿们折叠至一处,再由秦知律一枪引爆—— 嘈杂四起!就连其他守序者都快被轰隆隆的裂镜声震聋了。 可紧接着,空中再次踏出新一批孤儿,再一次,翻了一倍。 “不对。”蒋枭忽然明白了过来,厉声道:“后面的镜子开始对镜怪进行复制,如果怪物越来越多,那碎镜对安隅造成的伤害也会成倍上涨,风间还能守住吗?” 几乎就在同时,安隅的生命警报被推送至队内所有人的终端上。 ——10%。 无边的孤儿快步朝他踏来,在靠近时幻化成巨大的镜怪,安隅隔着绷带凝视着那些东西,他忽地从地上站起,踏着终端疯狂的警铃声,迈出众人的保护圈。 朦胧之中,安隅看见那些高大的镜怪在他面前俯下身,几乎已经要触碰到他的鼻尖。 像在叫嚣,等着他斩杀,再以裂镜之声对他造成反噬。 他挺立在咆哮声掀起的风浪之中,伸手,拾到风中的一块碎镜片。 碎镜片在掌心打着转,安隅手指轻动,掀起一片一片的空间错乱,将那些嘶吼的庞然巨怪迅速叠入那块小小的碎镜片, 伫立在身后的队友们在强烈的空间震感中拉扯住彼此,在满世界的嘶吼与镜子挤压的轰鸣中,蒙着眼的白发少年站在暴风眼中心,却沉静得仿佛牵起这场风暴的不是他。 最后一只镜怪被收入碎镜片后,安隅没有立即出手。 以至于嘈杂声突然中止了一瞬。 然而寂静不过瞬息即逝,紧接着,【守护】刀锋出鞘,他扬刀在空中,手臂绷紧,狠狠地插下! 碎镜片四分五裂,发出细微的裂响,而紧接着,镜中所有镜怪爆裂的嘈杂音传出来,一重又一重,响彻天地。 安隅亲自出手,破了这一层的镜子! 而他竟然在剧烈的疼痛中站稳了,抬手拽下绷带,红瞳燃烧如火,再不剩半点金色。 原本要阻止他的蒋枭和斯莱德瞬间噤声。 他们感受到了愤怒,来自一种沉默而可怕的东西,那个东西怒意凛凛,即便是旁观者也难以消受。 新一批镜子刷出,在安隅的感知中,这是最后一批了。 而从这一批无形之镜中走出的孤儿已经难以计数,他们化形的镜怪变小变弱了很多——镜子已经彻底洞察了他的弱点,想要以增加镜子碎裂的次数来瞬间挖空他的生命。 终端尖鸣。 “5%。”风间天宇敛息站在安隅身后,他虽然不敢直视安隅,但声音依旧干练,“请安心破镜,我会为您死守血线。” “多谢。”安隅轻声道,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会顾着你。” 风间怔忡间,安隅已经随手又拾起一枚碎镜片。 他将镜片夹在指尖,向前走了两步。 那些镜怪也绕过了其余守序者,将他包围其中,粗鲁的喘鸣和风浪拍打在身上,孤儿院服几乎要被风撕碎,全身上下,不惊不动的唯有那对红瞳。 秦知律拉响枪栓,又脱下风衣披在安隅身上。 “来吧。” 下一瞬,众人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迅速扭曲,无数空间被折叠,牵连着周边也陷入诡谲的波动中。 安隅一只一只地将那些巨怪收容,就像在毫无感情地收拾凌乱的桌面。 不知过了多久,杂声消弭,安静到能只能听见脚步。 世界干干净净。 他回头看了风间一眼,拉起肩上的黑风衣,上前将那枚碎镜片放在秦知律面前的地上。 请。 他对长官做了一个手势。 枪响,镜裂。滔天的嘈杂撕扯着每个人的神智。 终端上,安隅的生存值从5%一闪,闪至2.5%。 不过瞬息,那个数字再一次闪烁——仍是2.5%! 大量蒲公英种子忽然从风间天宇的身体中飞出,它们沿着他与安隅之间的那条细丝线,迅速向安隅靠拢。 这些蒲公英种子是剔透的琥珀色,比平时释放的种子更大更圆,茂密的绒毛在空中絮絮地颤抖,迅速围成一阵旋涡,将安隅包裹在中间。 极端的嘈杂中,安隅的生存值连续跳闪,可每一次跳闪,仍旧只会刷出2.5%! 与此同时,风间天宇那神秘的第三个消耗性数值正迅速下降,下降过半时,芯片终于分析出了它的含义。 畸变基因表达能力。 众人愣了好一会才接连明白过来。 斯莱德一把拉住风间的手腕,“你疯了!” 顾名思义,它代表细胞表达畸变基因的能力。 芯片从不汇报这个数值,因为它本应没有波动,不因体力消耗或战损而降低。 但风间天宇有独特的异能。 被他隐藏起的第二层治疗——高奶量、高疗速、瞬间锁血,依靠的是生出比正常状态下更厉害的种子。 但这些动人的琥珀色种子是基因透支表达的结果。 一旦数值耗空,他会永远丧失异能,变成一个毫无能力的,人类中的畸种。 “我没疯。”风间天宇眼神决绝,“我知道一个治疗系守序者的使命是什么。” 治疗系向来最吝啬于使用能力,哪怕不会动摇到异能根基,大量消耗治疗量也会让他们很没安全感。他们会小心地计算自己在单次任务中剩下的治疗量,会私下评价其他守序者的血仓深浅、战斗习惯,然后谨慎挑选“懂事”的队友。 在他们之中,风间天宇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特殊性。 他跟斯莱德出了这么多次任务,还没真正用过锁血机制。 安隅是第一个,或许也将是最后一个。 蒋枭掌心生出罂粟花枝,“我来一起。” 然而话音刚落,他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瞬间出现在几十米之外。 那朵刚刚生长出的罂粟在空间波动下断裂。 安隅在队内语音里道:“现在用不到你。”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好像在频道里听到了蒋枭的呼吸声。 安隅的终端上,2.5%的数字还在跳个不停,大团大团的琥珀色蒲公英快速朝他涌过去,而原本空中浮动的那些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蒲公英却在成片地消弭。 ——风间的能力即将耗空。 镜裂声已经开始减弱,但安隅的生存值还在跳闪。 他再次开启频道,“风间,第三数值。” 风间眸光动了动,“14%……不……” 话音未落,已经掉到了12%。 秦知律这时忽然抬手,似要斩断那根牵绊住安隅和风间之间的细丝,却被安隅一把攥住手腕。 秦知律注视着他,“让蒋枭轮换一下,他的精神力还能撑一会。” 安隅抬眸,红瞳撞进那对深邃的黑眸,毫不退让。 “风间还没到极致。” 无声的对峙中,其余人不敢说话,斯莱德愣怔地看着风间,风间脸色几乎白透了,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有觉悟。” 安隅的终端还在2.5%上不断跳闪,直至嘈杂声终于消散——风间剩余5%。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安隅终端上的生存值又突兀地跳闪了一下。对应地,风间的数值再次下降,只余3%。 裂镜嘈杂声引起的生命损伤有延迟。 连慌乱都来不及,众目睽睽之下,刚刚下降至3%的体征数字再一次下降——1%。 风间微笑,余光中几乎已经看到安隅终端的下一次跳闪,他要闭上眼的瞬间,却察觉到自己和安隅之间的空间忽然微妙地波动了一瞬,那根牵连着他们的细丝骤然崩断! 安隅收回手,终端上,风间的第三体征数字堪堪停留在1%,没有再下降。 风间已然彻底脱力,脸白如纸,琥珀色种子瞬间消散,普通种子也早都荡然无存。 几乎就在同时,安隅的终端最后一闪,从2.5%下降到1%。 而后,再也没有变化。 停止了。 安隅站在原地闭着眼,仿佛连呼吸都已中断。 还在空中扬洒的碎镜屑混着雪沫,迅速在他披着的那件黑风衣上积累,镀上了一层霜白。 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具弱小身体的枯竭。 但亦能感知到濒死气息也压抑不住的强大降临。 许久,安隅缓缓睁开眼。 红瞳依旧,却比从前更平静了。 那对瞳孔随着呼吸平稳地收缩。他回身,视线扫过众人。 斯莱德察觉到自己绷紧的大块肌肉竟然在不受控地缩小,几乎要彻底回到人类状态,帕特仿佛无知觉地向后退了两步,低下头无声臣服。 风间仍愣在原地。 他太累了,好像很难再驱使自己的身体。 他想,自己应该是保住了异能,1%,只要没有耗空,回去好好休息,配合大脑科研人员的治疗,还是能恢复的。 但他没有履行给角落的承诺——他没有坚持到最后,也在这次任务里彻底没用了。 失落感像一座虚无而沉重的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在那双红瞳的审视下几乎膝盖颤抖,但却又不敢挪开视线,只因为安隅在盯着他。 片刻后,安隅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 就在他终于坚持不住要低头躲开视线时,安隅摸了下口袋,递来一条已经开封的能量棒。 平平无奇的能量棒,虽然研发人员贴心地把它们做成了甜食,还开发出丰富的口味,但每个任务里都吃这玩意,导致很多守序者看到它都想吐。 但这一刻,或许是孤儿院的风太清冷,让那丝酸甜的气息涌入鼻腔,竟让他瞬间有种回到现实的安心感。 安隅看他不接,看了一眼那根能量棒,说道:“树莓巧克力。” 他顿了下,又说,“还有一根蜂蜜燕麦,我比较喜欢的。” 毫无感情的口吻。 风间缓缓抬起手,接过能量棒,还未说感谢的话,安隅已经先开了口。 “谢谢。” 他语气很淡,但并无敷衍,“辛苦了。” 安隅转身的瞬间,不远处的喃喃声忽然落入耳朵。 蒋枭低声道:“宁愿背负死亡风险,也不肯用我一次。” 安隅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全部的无形之镜已经破裂,再也没有新的孤儿和镜怪刷出来,世界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刚踏入这一层时的样子。 只是空中那种细微的波动感消失了。 安隅盯着正前方的空气,轻声道:“在这里。” 他抬手指着的那处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面无形之镜,最后一个折叠空间。” 他将两条胳膊顺次伸入风衣袖子,把长官的衣服穿好。 红瞳沉静而坚决。 “阿棘的镜棺就在这里,杀掉她,进入下一层,找白荆。”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风间天宇(2/3)强大的决意 我是一个争强又慕强的人。 天梯之上,又有谁不是这样。 刚畸变时,我苦恼于疗速慢,觉得自己注定是下位奶妈。 但大脑的人很快就告诉了我,关于独特异能。 那天我既惊喜,又惆怅。 惊喜是,没有任何一个奶妈能做到瞬间锁血。某种意义上,我已经站在了奶妈金字塔的顶端。 但惆怅是,这项能力使用的风险极高——耗空治疗量只需回去睡上几觉,可透支细胞基因表达能力,透支到尽头,会让我沦为废人。 没有任何守序者能接受得了这个。 我用这个能力报名了很多任务,但都狡猾地没有真正使用。 坦白说,在与角落并肩作战前,我也只是套路他的。 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献上臣服可以那么快。 或许只因为我见过他操控时空,也见过他倒头昏睡。 看到他因为几个点的生存值斤斤计较,也看到他无畏爆伤的坚守。 那一刻我理解了葡萄、安,甚至理解了蒋枭。 没有任何一个治疗系能扛过对角落的保护欲。 或者说,保护角落的安全,是我们最强大的决意。 ************ 【碎雪片】风间天宇(3/3)为他所用 那支营养棒已经开封了。 虽然看起来没被咬过,但显然不太新鲜。 可它意义非凡。 他睁开眼时,我知道自己终于得以一瞥“降临态”。 如无切身感受,没人能明白那种冰冷而强大的压迫。 他向我走来,却只递出那根营养棒,和无能的我说一声“辛苦了”。 我喜欢,为他所用。 他转身离开前看了我一眼。 明明毫无情绪,我却莫名感到被控制,也被安抚。 那个眼神像在告诉我——他会利用我到极致。 但,永远不会让我为他触碰深渊。 第48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8 最后一面无形之镜, 藏着阿棘的镜棺。 安隅触碰时手却被弹了回来,一块镜片从空中掉落,滚在他脚边。 预料之中的第三块碎镜片。 第三块碎镜片对精神的冲击更强, 斯莱德试图进入,但触碰白镜的一瞬间,精神力就掉了二十个点, 不得不立即打断。 安隅摩挲着白镜上的“守护”二字,“看来它的目标很明确。” 按照前面推断, 第三块碎镜片会再次对进入者进行“切片”, 这一次将封存30%的生存上限。 而在守序者中,只有两人能承受得住白镜对精神力的冲击。 安隅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正在打量蒋枭, 他似乎在沉思,手中摩挲着那根从陈念手上拿来的蜡烛。 “长官。”安隅叫他,“一起?” 秦知律视线转向他,却摇了下头,“我和你一起进,很可能还是29%和1%的切法,没有意义。” 帕特耿直地解释道:“从镜子里出来的瞬间还会爆伤, 两人进确实不划算。” 安隅没理会,只是看着秦知律。 秦知律又道:“理论上, 也可以换我独自进。但镜子显然已经锁定你了, 你在这里不栽,也会栽在别处,没必要付出额外的队伍损失。” 安隅依旧沉默, 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看了蒋枭一会, 又看向风间。 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斯莱德清了清嗓子,“角落,我们现在还没看到白荆本人,还不知道镜子本体的战斗力有多强,让律最大可能保留满状态确实是更……” “我知道。”安隅打断了他,“抱歉,请安静一会。” 他确实打算独自入镜,他是在算镜子的机制和两位奶妈剩余的治疗量。 每次从镜中出来的瞬间,入镜者都会被切掉一部分生存值上限,同时还会承受一波恐怖的爆伤——以他现在1%的状态,根本还不到算生存上限的那一步,他压根没法从镜中活着出来。 红眸微凝,片刻后,安隅看向风间,“普通的治疗还能用?” 风间愣了一下,“能倒是能……但……抱歉,疗速大概比之前更慢。” 安隅点头朝他走去,“有劳,先帮我从1%拉起来。” 远处,蒋枭手指蜷了蜷,似乎有话,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几朵单薄的淡紫色蒲公英飞入安隅的风衣怀中,开始慢吞吞地治疗。 根据之前的经验,他并不需要奶妈真的把生存值拉满——只要稍微拉回来一点,让身体进入可自行好转的状态,再叠加一个时间加速就可以了。但风间此时已经太虚弱,小蒲公英努力工作了许久,终端上的数字才从1%跳到2%。 安隅索性在地上坐下了。 等治疗的间歇,他一直在看着长官。 秦知律已经将蜡烛收了起来,他手上拿着刚才被安隅操纵空间折断的那半截罂粟花茎,随意地揉捻着。 察觉到被注视,他抬眸淡然回视。 风间的耳机突然自动跳了个频。 斯莱德拉了他和帕特,在加密频道里低声道:“角落和律之间好像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风间还在给安隅治伤,不敢吭声。帕特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在安隅和秦知律看不见的地方咬牙警告,“别搞这种小动作,你是不是活腻了。” 他顿了顿,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过我之前以为,小高层们是绝对不敢和长官叫板的。” “我也是。”斯莱德几乎不动唇地道:“我只想知道,你觉得他们现在谁占上风?” 帕特是个很谨慎的人。 他眼神别有深意地看了斯莱德一会,沉默地退出了频道。 风间也默默退出频道,偷瞟了安隅一眼,又迅速挪开视线。 其实据他观察,角落平时在律面前非常温顺,甚至多数情况下,对其他守序者也相当客气。 但一旦生存值迅速下降,异能爆发,这种关系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他默默观察着还在用眼神对峙的两位大佬,觉得很难分出强弱,或许只能说是势均力敌。 安隅忽然收回视线,“够了。” 他挥开那两朵单薄的蒲公英,阖眼凝思。紧接着,终端上的生存值瞬间跳上70%,停顿片刻,又跳到71%。 上限。 “辛苦了。” 他起身径直走过秦知律,到蒋枭面前站定。 正放空的蒋枭愣了一下,立即起身,“您——” “先不谈封存生存上限,现在棘手的是碎镜片造成的额外爆伤。”安隅平静道:“第一块碎镜片,满状态进,50%出,生存值下降50%。第二块,90%进,30%出,生存值下降60%。这是第三块,按理说生存值会下降70%。”安隅看了一眼终端,“而我现在的满状态只有71%。也就是说,大概率会1%出。” 蒋枭一震,接着红瞳颤栗,“您说这些的意思是……” “刚才试过,你的疗速很快,但以你的精神稳定性,精神力满状态也只能为我拉10%左右生存值。”安隅一边说,一边似在审视着他。 “是……”蒋枭闻言,眸光又黯淡了些许,“目前,我对您的用处确实不……” “10%就够了。”安隅打断了他:“虽然1%我也能活,但总归太极限。有劳你,在镜片外守好我的性命。” 他停顿了一会似是在权衡,又道:“也不一定要10%。注意自我控制,一旦精神力濒临31%,必须停止。” 蒋枭闻言几乎僵住,眼中尽是震惊,又似难以置信。 他有些无措地摊开掌心,看着跃跃欲试的罂粟花种子,“可我……” “即便真的跌到了31%,也请不要放弃人类意志。” 安隅将一根营养棒放在他手里,转身轻道:“你可以的,以53区时那样的坚韧。” 蒋枭愣了许久,直到安隅拿起碎镜片,翻转到白镜闭上眼,他才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营养棒。 同样已经开封,但没有咬过。 是被安隅认为比较喜欢因此特意留下的蜂蜜燕麦。 风间天宇又默默重新拉了三个人的聊天室,小声嘀咕道:“你们说,角落是不是在拿捏他。” “理论上,角落没有这么做的动机。”斯莱德犹豫着回答,“但观感上,真的好像。” 耳机里突然响起一声提示音。 谨慎寡言的帕特再次干脆退出了频道。 …… 安隅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如深渊之底,伸手不见五指。 根据前面进入碎镜片的经验,他应该要代入阿棘的身份,开启一段阿棘的记忆。但在前面几层里,他们都是在陈念死去、见星熟睡后才获取碎镜片,而这一次,还没来得及杀死阿棘。 这块碎镜片出现的节点提前了。 安隅在漆黑中甚至感知不到自己,他伸手一摸,触碰到熟悉的挺括质感,是长官的风衣。 看来这一次,他是以自己的身体进入了这段记忆。 安隅伸手探入风衣,又从低保服口袋里摸到了前面的几块碎镜片。 斜前方忽然亮起,像是漆黑的深渊中自上而下打进来的一道光。 光晕中站着一个少年,穿着孤儿院服,站在一面镜子前。 少年是白荆,但却和安隅在前面几段记忆里见过的白荆都不一样。神情里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冷漠,虽然五官没有变化,但却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镜子的边缘波动着,好似正跃跃欲试地想要和他融合。 “那么,说好了?” 白荆忽然对着镜子开口,“你唯一的意志是保护好他们三个,我会替你好好行使。如果孤儿院现在的样子实在让你心痛,你就去睡吧。” 安隅绕到和他同侧,看着他面前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白荆有着相同的五官,但却是另一个样子——和安隅在从前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少年相仿,温和平静,眉眼间透着忧思。 片刻后,镜中的白荆开口道:“如果你的守护失败,我一定会醒来。” “好。”镜前的白荆轻笑一声,“放心吧,为了保护好那三个孩子,整个孤儿院都会在镜中存在,受到镜子的监控和警告。所有胆敢触碰他们的人,无论是人类还是畸变者,都会死。” 镜中的白荆点点头,后退两步,视线上下飘忽,似乎正在他那边的世界里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镜子。 他的身前突然浮现出层层的玻璃隔板,隔板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剂瓶。 片刻后,镜中的白荆拿起一瓶药剂,看着镜子说道:“好。一言为定。” 刹那间,安隅忽然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在一段记忆里,他现在身处的也并非客观世界,而是镜中世界。 这是白荆去为阿棘拿药的那一天,当时他透过药剂柜后的玻璃,照出了另一个自己,并完成了这个约定。 安隅现在就被关在这个玻璃里,他面前的白荆其实是当时那面玻璃映出的影子。 白荆拿着那瓶帮助阿棘陷入沉睡的药走了,而安隅面前的白荆却没有随之消失。 镜子边缘波动得更加肆无忌惮,他轻笑一声,伸出手,缓缓握住镜子流动的边缘。 那只手掌迅速与镜子融合,很快,他整个人都被镜子吸纳了进去。 他进去前,安隅听到一声轻笑。 “如果守护失败,你还醒来干什么呢。” “到那一天,孤儿院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安隅走到镜子前,镜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映出他自己的轮廓。 但恍惚间,那种与人对视的错觉又出现了——就像在第一层食堂的洗手间镜前一样。 安隅忽然明白了过来。 在当年的那一天,白荆也发生了畸变,是和镜子的融合畸变。 镜子将他切片成两部分,一部分沉睡,另一部分与镜融合成超畸体,共同完成保护三个孤儿的使命。 而保护的方式就是将整个孤儿院收容入镜,以此监控一切。当你凝视着孤儿院中的每一面镜子,都是在与它凝视。而孤儿院上演的每一场杀戮,背后真正的执行者,也永远都是镜子。 安隅正沉思,镜子突然迅速向中间缩小,他瞳心一凝,在镜子消失前,一步踏入那空间—— 雪沙呼啸。 安隅站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面前摆着一座巨大的镜棺。 镜棺上映出里面的场景——阿棘面如冰霜,躺在碎冰之中。 她不像在沉睡,更像是早已死去。孤儿院服破落,裸露在外的四肢已然干枯青白,布满瑰红的脓疮,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看起来还有一丝生气。 安隅想用终端搜一下此类体征是什么畸变型,但拍遍全身也没找到终端。 不仅终端,秩序短刀和从食堂里带出来的几块压缩饼干也不见了——被他带进镜子空间的,只有那三块碎镜片。 他只得作罢,红瞳轻缩,下一瞬,镜棺的棺盖被挪到远处。 阿棘终于重见天日。 安隅刚上前要仔细看,阿棘四肢的脓疮却忽然开始鼓胀,那些脓疮像一颗颗包裹着鲜血的种子,迅速萌发、绽放。 脓疮炸裂的瞬间,阿棘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镜棺开启,守护失效,她自动死亡。 也或许当年当日,白荆将她藏起时,她本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畸变,人类只知道极少数的守序者和无数失智的畸种,却忘记了,还有那么多在畸变过程中陷入混乱,扭曲爆裂而亡的生命。 安隅低眸看着那具高度畸化但依旧瘦小的躯体。 红瞳不染丝毫情绪,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在镜棺前,在漫天的雪沙中放空了一会。 回过神后,他脱下秦知律的风衣,盖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遮住那些瑰丽而诡谲的脓疮。 安隅正打算离开这块碎镜片,收回手时,掌心却忽然触碰到一个质地坚硬冰冷的东西。 第四块碎镜片。 所有人都以为三块碎片就是全部,却不曾想还有第四块。 这块镜片比其他的小一圈,同样有黑白两面,黑面刻着“嘈杂”,白面却不再是“守护”,而是四字——“镜子核心”。 按照前面的规律,在安隅离开第三块碎镜片的瞬间,生存上限就会从71%跌落41%。如果之后再进入第四块,出来时,生存上限必然只剩1%。 并且,还有一次额外的爆伤。 无论第四块的爆伤有多低,1%的上限都意味着,进去之人,不可能活着出来。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白荆(3/4)交易 我与镜子做了个交易。 镜子将融合我的一部分意志,帮我永久守护重要之人。 为此,我将陷入沉睡。 当守护失败之时,我会醒来,那也是镜子离开的时刻。 我答应了这个交易。 在沉睡前,我仿佛与镜子之间产生了一丝意念感应。 毕竟它就像另一个疯狂的我。 这个感应告诉我,如果真有我将苏醒的那一天,也许镜子会抢先一步,毁灭所有。 我动摇了一瞬,但还是默许了这种可能的发生。 毕竟曾几何时,在某些瞬间,我心里确实响起过这种黑暗的声音—— 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 如果一定要杀死我的弟弟妹妹,那就让人类在意的那些孤儿,也同赴深渊吧。 第49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49 安隅此时的生存值是71%。 按照镜子的机制, 在进入第四块的瞬间,他就会承受离开第三块镜子的70%爆伤,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第四块。 唯一的方法是先带第四块镜子出去, 换秦知律独自进入。 可安隅尝试了几次,却好像被困在了第三块镜子中,挣脱不得。留给他的别无选择, 只有继续深入镜子核心。 安隅沉默地站在漫天雪沙中,前方缥缈的似乎只有死亡, 可身后已无退路。 进入碎镜前, 他一直在凝视长官——别人无法承受碎镜对精神力的冲击,长官可以, 但他却选择留在镜外。 安隅看向阿棘身上的风衣, 耳边仿佛回响着那句被重复了很多次的话语: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似乎永远做不到把安全感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无论是从前的凌秋,还是今日的秦知律。 但,长官确实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他从口袋中摸出两枚碎镜片在面前。 白镜倒映出他的脸,那种凝视着另一个人的感觉又出现了。在看到白荆的回忆后,他才明白镜中影确实是另一个人——是被封存在镜中的片面的自我。 镜中红瞳冷肃,不染风霜。 “我也相信您。”他轻声呢喃, “别叫我失望。” 那道身影倏然扬起手臂,两枚碎镜片折射着漫天的雪沙, 决绝地刺入胸膛! 碎镜外。 闭眼似在沉睡的安隅胸前突然绽出鲜血, 终端上的数字迅速从71%下降。 风间立即看向蒋枭,“角落要从镜子里出来了。” 顷刻间,蒋枭掌心的罂粟摇曳盛放, 正欲散发出罂粟花籽, 却被秦知律一把拽住手臂。 “等一等。” 秦知律凝视着终端上的数字, 鲜血已经浸透了低保服,提示安隅的生命正在不断地流逝,但数值却不像前两次瞬间跌至低谷,它快速掉到62%后便逐渐平缓下来,足过了十几秒,才又下降到61%。 “这好像不是出镜前的爆伤……”风间怔然看着终端,“角落是在镜子里受了其他伤?” 秦知律略一思忖,“不是致命伤,你来吧。” “是。” 风间已经缓过一阵子,那些紫色的小蒲公英比刚才稍微有活力了一点,向安隅胸口飘去。 他看着终端上的数字从61%缓缓回升,直到跳回71%,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感到浑身都在寒风中汗透了。 正准备收回种子,秦知律却道:“继续。” 风间错愕了一下,徘徊在空中的小蒲公英们再次包围住安隅。 四周寂静,只剩风声盘桓。在众人的盯视下,终端上的数字缓缓地从71%,跳到了72%。 斯莱德惊讶道:“生存上限恢复了?” 秦知律若有所思道:“看来要与前面的碎镜融合,才能收回被镜封存的自己。” 周遭死寂了片刻,风间喃喃道:“所以角落他……是把碎镜片……插入了胸口?” 他下意识伸手想触碰安隅的伤,却又停在空中,许久才喃喃低语道:“不怕死也就算了,难道也不怕自己发生镜子畸变吗……” 秦知律淡然道:“基因熵为零,但他和我一样,有绝对感染抗性。” 数字缓慢回升到80%时,镜内世界的安隅垂眸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两枚碎镜片。 雪地上洒了鲜血,镜中映着的那对红瞳也如浸饱了鲜血般澄亮,看不出伤重的虚弱,反而比之前更摄人心魄。 他抬手握住两枚碎镜片,从胸口拔出。 鲜血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他却仿佛毫无痛觉,只是用镜片照着身上的血洞。 白发在风中轻动,那些可怕的伤口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止血,裂痕对齐,转瞬便愈合。 “100%。”安隅轻声自语。 镜外,秦知律看着终端上的数字,黑眸中终于映出一丝轻松。 帕特不禁惊讶道:“竟然就这样配合上了……” 风间同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把安隅拉到了80%,后面的生存值是瞬间加满的,是镜中的安隅对自己使用了时间加速。 他不敢想象这是怎样的魄力,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但凡外面的人没有稳住正在下降的生存值,那刚才只一瞬间就会要了安隅自己的命。 他放空许久,忽然看向秦知律,“角落进去前,你们用眼神交流了什么?” “嗯?” 秦知律回忆了一会才明白他的问题,“没有。我感觉他好像对我不肯陪他进去有点不满,等着他质问,但和他对视半天,他没开口,我也就没解释。” “……” 本就茫然的众人彻底沉默。 “他没你想的那么无脑信队友,相反,他是一个很难愿意把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秦知律看着闭眼坐在地上的安隅,低声道:“他只是对自己身上小小的伤痛都很敏感,身体在好转还是恶化,不需要终端的提醒。这可能是某种天赋吧,就像一只小动物一样。” 话音刚落,终端上的数字忽地一闪,生存值从100%瞬间掉回30%。 风间和蒋枭霎时脸色青白,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小蒲公英们绒毛都炸开了。 “这回是真的要出来!”风间如临大敌,“这个爆伤符合镜子机制,上限应该又从100%掉到70%了!” 秦知律却没回应,视线从终端上转向被安隅捧在手中的第三块碎镜片。 那块镜子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白镜上的刻字从“守护”缓缓变成了“镜子核心”。 “他确实离开了第三块碎镜片,但没有出来,而是直接进入了下一块。”秦知律挑了下眉,自语般道:“难怪急着在镜子里回收上限,原来还有镜中镜。” “镜中镜……第四块?”风间两眼发空,“出镜爆伤80%,可角落的上限现在只有70%。” 秦知律只道:“再等等。” 一直沉默的蒋枭忽然睁大双眼,“安隅不会还要……” 话还没说完,30%的生存值再次迅速下降,这一次似乎比回收前两块时伤得更重,风间的蒲公英竭力拉着,仍旧眼看着数字掉到12%才勉强缓住跌势。 众人屏息死盯着屏幕,快要忘记上一次喘气是什么时候。 唯有秦知律平静,他看着数字从12%极缓慢地下降到11%,紧接着,又在小蒲公英的努力下回到12%。 数字开始一点点回升,才刚回了几个点,又忽然一跳,终于再次回到100%。 万籁俱寂,秦知律低笑一声,“真够疯的。” 他看向仍似在沉睡的安隅,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些许,“被第三块碎片封存的上限……” 镜中。 伫立在风雪中的人手攥三块碎镜片,每一块都染透了鲜血。 风拉扯着衣衫上凌乱的破口,但那人身上却并无伤痕,仿佛一地的鲜血都与他无关。 许久,他轻轻抬眼,红瞳决绝。 “回收,完毕。” * 三枚碎镜片还在手中,但当安隅再照之时,那种和另一个人凝视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他已经身处第四块碎镜中,空旷的雪原迅速被填满,孤儿院灰白的建筑重新浮现。 天地昏暗,路的两侧尽是怪诞的畸种,那些曾经笑着的孩子们长出古怪的爪牙,皮肤爆裂,骨骼扭曲,在不知含义的嘶叫中与彼此厮杀。 到处都是污血和畸种鲜艳的□□,喷溅在孤儿院的建筑上,像诅咒的涂鸦,写遍罪恶。 如人间炼狱。 安隅行走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长街上,视线缓缓巡视着每一伙厮打在一起的畸种。 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挤进脑海——他突然知道了视野内每一只畸种的人类名字,知道他们曾经的喜好,谁和谁是朋友,又有谁马上就要结束观察期,离开孤儿院。 他看着它们撕裂曾经的伙伴,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捞着那些畸形的骨肉,抬起头朝他看过来时,浑浊的眼中只有原始的欲望。 路的尽头,地上流着一滩血,一具小小的尸体漂浮在里面。 那是一个本来要蝶化的小女孩,但和很多普通人一样,身体无法承受畸变,在变异过程中死去了。 她变得很小,只有两个巴掌合起来那么大,萎缩的身体还保留着一部分人类体征,只是双腿已经并拢长死,胳膊上结出蝉翼般的透明翅膀,明明泡在血中,可那对翅膀却仿佛已经干枯了。 几乎不经思考地,安隅弯下腰捞起她,用衣角擦去脏污,放在一旁的围栏上。 她的身体还在持续萎缩,一阵阵风吹过,她终于被风卷起,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两个转,不知被带去何处了。 安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生出的那一丝悲悯有点不对劲。 他望向那滩血,光滑的液面上倒映出的是白荆的脸。 这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荆刚完成和镜子的交易,藏好沉睡的阿棘,身上还穿着那件协管老师的制服。 安隅跟随记忆的驱使,来到孤儿院的最中心。 那里曾经有一块镶嵌在地面的屏幕,播放着外墙监控,用来防范畸种入侵。 但如今那块屏幕消失了,当他站到地面凹陷时,头顶突然出现一面镜子,镜子不断向外扩张,直到完全遮住孤儿院的天空。 孤儿院的各个区域,全部的畸种和人类都被映在镜子中。 七排七列,一共四层,从外向内,监控上顺次映出被守护之人。 第一层,陈念横抱着沉睡的思思,安静地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朦胧的白色烟气后,少年的眼眸沉静而坚决。 第二层,见星恶狠狠地推开阿月,带着刺眼的光亮,独自踏上那条漆黑的长街,像一盏孤独难眠的灯。 第三层,阿棘安静沉睡,瑰色的脓疮停止涌动,小小的身体像是要在镜棺中消失一般,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最中央,镜子核心,只映着白荆一个人的影子。 他仰头看着监控,像在照镜子,也像在和另一半已经与镜子融合的自己对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轻声对头顶的镜子说道:“一旦守护失约,你会在我醒来关闭你之前就开启自毁,让孤儿院覆灭。” “但即便那样,我也会醒来。纵然罪恶难洗,犯错之人也当直面过错。” 躺倒的时刻,一阵剧痛炸裂在安隅的意识深处,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队友们。 雪沙狂啸,孤儿院第三层的空茫迅速消散,头顶重新浮现镜子监控。 三层镜面已裂,只余镜子核心。 终端正在疯狂报警。 第四块碎镜片没有再封存安隅的生存上限,但在出镜时,他仍受到了爆伤。 他的生存值却并没有停留在爆伤结束后的20%——伴随着意识深处空前的剧痛,那个数值仍在迅速下降。 四块碎镜片都在安隅手中,白镜尽碎,刻着“嘈杂”二字的黑镜却澄亮如洗,映着他此刻的身影。 他痛得几乎站立不住,眸中似有烈火流窜,终端上的生存值迅速跌破10%! 一片雪沙忽然裹挟着罂粟花籽环绕上来,几步之外,蒋枭掌心的罂粟在风中妖冶绽放,安隅的数值忽然稳在了5%,但随之而来的,是蒋枭精神力迅速跌下50%的警报声。 警报声交织,不过瞬息间,安隅的5%还是再次跳动,变成4%。 蒋枭眉心紧蹙,掌中绽放第二朵罂粟,花枝摇曳着攀上安隅的掌心,然后是手腕、手臂。它虚拢着安隅的身体,散发出无尽的花籽。 他的精神力掉得更让人心惊胆战,在跌至33%时,安隅下降到3%的生存值终于停顿了一瞬,而后迟疑般地跳回4%。 钻心剜脑的疼痛让安隅已经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嘈杂剧烈,反而让世界仿佛陷入永恒死寂。 他只是在朦胧中,安静地注视着蒋枭。 在53区,精神力濒临35%时,蒋枭就已经目光涣散。可此刻那双红瞳却愈发坚决,直到他的精神力报警至31%,而安隅的生存值再次跌回3%,他才终于撑不住般地跪倒在安隅脚下。 但他仍未屈服,仰起头逼视着那几根花枝,又一捧罂粟花籽散出,那双眸红得像要炸裂。 “疯了!快停下!” “你要失控了!” 斯莱德和帕特惊慌地去拉他,蒋枭却纹丝不动,仿佛入魔般仰着头,视线顺着花蔓向上,直至望入那双冷酷红瞳。 精神力30%。 他轻声道:“我的荣幸。” 意识触碰到深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蒋枭的脖子,像要将他的筋骨都捏断。 濒死感翻涌,罂粟花枝尽断,精神力在30%闪烁片刻后,终于没有再下降。 蒋枭在强烈的窒息中难以回头,看不见是什么扼住了自己,但却能感受到那股冷肃的气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不甘地看着终端上安隅的生存值—— 2.5%。 他凝视着安隅,恍惚间像是回到了53区。 活下去。他用口型说道。 蒋枭的身体坠地,秦知律只是瞟了滚落在地的终端一眼,确认他没死,便不再理会。 他大步来到安隅面前,掰开安隅的手,从他掌心中一块一块地将四块碎镜片接过去。 安隅意识中的噪音随之减弱,直至消失,生存值也终于在2%停了下来。 世界静谧到他的大脑像被人挖空了一瞬,但紧接着,就见长官眉头紧皱,将那四块碎镜片扔在了地上。 守护失约,黑色嘈杂之镜生效,执镜之人将承受极致的噪音干扰。 旁人执镜,精神力会受到极大冲击,如果是安隅,则是生命迅速消耗。 秦知律将碎镜片扔在地上的瞬间,四枚黑镜中同时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都是孤儿院剩余的孩子,无论是人类还是畸变者,都被镜子收容。 ——无人执镜,则所有人共同承担。 斯莱德挑眉道:“看来我们别无选择。” “噪声的威力不同。”安隅指了一下第一块镜子,“前面掉落的碎镜片噪声很小,最吵的是第四块。” “那就按照各位的精神稳定性来执镜吧。”秦知律扫了一眼已经彻底昏睡的蒋枭,“斯莱德拿第一块,帕特第二块,风间第三块,角落第四块。” 风间犹豫道:“噪音会吞噬角落的生命,他已经是濒死状态,我的能力恐怕无法——” “他还有治疗系辅助在。”秦知律淡声道,“不必担心。” 风间愣了好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似难以置信,只是怔怔地看着秦知律。 三人各自执镜后,镜子核心中浮现了白荆沉睡的面庞。他的眼皮轻轻颤抖,已隐隐露出苏醒的迹象。 而就在同时,外圈的镜面上同步开启倒计时。 “自毁倒计时。”安隅望着那些镜子道:“这是他们的约定。一旦三位被守护者死亡,镜子就会开启自毁倒计时,倒计时结束,整座孤儿院都将覆灭。” 秦知律与他并肩,“怎么关闭?” “白荆苏醒,可以关闭。”安隅看向高处沉睡的白荆,“但在镜的部署下,倒计时会先于白荆醒来而结束。” 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为白荆开启时间加速。 安隅垂眸看向地上最后一块碎镜片。 第四块黑镜,整座孤儿院最嘈杂的一块,刚才他承受的痛苦绝大多数都来自这一块。 但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也空前地感知到了对时间的掌控——仿佛只要用意念拨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动它超速流淌。 无论是一个人的时间,还是所有人的时间,那个被认为是人类创造的概念,已经可以由他操控。 这或许就是宿命,每一次的觉悟,都必将诞育自莫大的痛苦。 安隅走向那枚黑镜,镜中此刻映着孤儿们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扭曲,无声地尖叫。 无论是人类还是畸种,都难以承受这灭顶般的噪声。 他抬眸看向长官,“我还有治疗系?” “有的。”秦知律平和道:“你还有一个辅助,一个几乎满状态的辅助。” 秦知律摘下手套,两手十指交叠,掌心并拢,放在胸前。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手势。 一支白烛被捧在掌心,烛光跳跃,缕缕白烟安静地缭绕开,比为陈念燃烧时更浓郁。 它们磅礴而温柔,霎时便将秦知律和安隅拢在其中。 风间怔道:“律……” 秦知律黑眸低垂,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两枝藤蔓从掌心拱出,漆黑的藤蔓上瞬间开出罂粟,那些花瓣红得近乎深黑,无尽的藤蔓轻柔地缠绕上安隅的手腕,四肢,腰腹,一圈一圈向上,直至将他完全拥抱。 安隅站在他对面,安静地凝望着那双黑眸,就像进入第三块碎镜前一样。 他不知道秦知律是什么时候主动获取了陈念和蒋枭的基因,但他知道这绝非偶然的策略——也许早在刚刚踏入孤儿院,大家走散,长官莫名其妙地要求他多去接触一些畸变儿童时,就已经在寻找可用的奶妈基因了。 终端上,他的生存值迅速回升,已接近满状态。 秦知律看着地上的黑镜,“把它捡起来。” “不要在痛苦面前畏缩,哪怕不见终点,也要背负着痛苦走下去。为身后之人,开辟前路。” 那个声音严肃而温柔,“我承诺过,不会让你有事。” 安隅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长官。 蜡烛燃烧着长官的生命。 枝蔓中流淌着长官的意志。 但那个眼神却告诉他,这不是在担任什么辅助,而是用自己的全部,守护和拥抱他。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如此无力,自保尚难,更不必谈及保护他人。 就像白荆没有能力护住想守护的一切,他的执念只会让灾厄降临在更多人头上。 但好在,秦知律还可以。 无论世界的车轮滑向何等深重的黑暗,他的承诺似乎永远都有效。 安隅站在缭绕的白烟中恍惚了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那神秘难辨的“状态”中,还是短暂地回到了自己的意识。 许久,他弯腰捡起第四枚黑镜。 想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就像在53区,直到贫民窟在火光中殒没,他也没能看透和读懂一些事情。 但这一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将不再独自走向生死边缘。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8 最后的防线 在尖塔久了,仰仗着芯片和终端科技,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能被定义和量化。 基因熵,生存值,精神力,异能,定位…… 久而久之,这群守序者就像在玩什么沉浸式网络游戏,也由此被困在很多思维定式中。 这是事实,没有说他们蠢的意思。 就像哪怕律本人从未认可过自己的任何定位,他们仍本能地认为他就是最强输出。 直到律做了自己监管对象的奶妈。 那一天,守序者们才终于意识到,顶端之人,无所谓定位。 指挥家也好,决策者也罢。 无所谓冲锋陷阵,亦或是背后相守。 只是必须作为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罢了。 ************ 【碎雪片】蒋枭(1/1)无处可诉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要对安隅讲,但似乎一直没有机会。 我想告诉他,当一个人的意念足够坚决,便不会在意周遭的审视。 因为他人的困惑和不理解终会随风雪而去。 我的双眼从来只看得见自己的信仰。 不是逢迎,也并非受蛊。 就像他曾承认我的价值,我亦能分辨他的意义。 是心甘情愿。 让我,为他沉睡。 第50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50 四枚黑镜, 映出四位守序者的身影。 在安隅的意识深处,似有熔浆炸裂了无数面镜子,瞬间沸响后, 万籁俱寂,仿佛再也不会有声音了。 他像回到了大脑的基因诱导试验台上——诡秘絮语流窜全身,意识深处蔓延开难以言喻的痛, 足以让人心神毁灭。 终端上的生存值骤降至80%,又瞬间被拉满, 百分比在两个数字之间疯狂切换, 仿佛有两股磅礴的力在撕扯他,余光里, 秦知律安静地拢着白烛, 黑眸沉决,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怯意。 高空的镜子核心中,白荆苍白的眼皮上逐渐浮现青紫血管,血液加速流动,他的眼珠也开始缓慢地转动。 外层碎镜上的自毁倒计时120秒时,白荆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安隅仰头直视沉睡之人,红瞳淬火, 无尽的时间和生命在那双眼眸中流淌。伫立在他身后的身影沉然如海,将整个孤儿院的诡谲都压制在深黑的暗涌之下。 风雪忽然肆虐, 狂风一瞬便将笼罩在安隅周身的烟雾吹散了。 终端报警声中, 秦知律抬眸扫过自己的生存值,仅瞬息间,缭绕的白烟再次将安隅包裹, 好似无论风雪如何呼啸也难以驱散。 全队的精神力都在嘈杂之镜的干扰下迅速降低, 斯莱德咬牙道:“律能撑住角落吗?” 风间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终端上安隅反复回弹的生存值喃喃自语般道:“好强大的生命力……”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些缠绕着安隅的罂粟还没真正起作用。到目前为止,秦知律仍在以命换命,似乎不愿轻易伤及自己的精神力。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秦知律亲自出过很多恐怖的任务,据说还常独自前往平等区,但尖塔那么多治疗系守序者,他却未曾绑定任何一人。只有高层的祝萄和安曾在任务中为他治疗过,但也只是在他受到肉眼可见的外伤时进行常规治疗辅助,从未获取权限查看他的生存值。 那是一具能包容无上限混乱基因的身体,不知受过怎样的历练,强大到从没让人听到他的终端报警。 直到他将自己的生命与安隅连通。 自毁倒计时80秒。 黑镜已经疯狂,极致的嘈杂反而散去了,只剩下绵延无穷的痛苦。 强烈的痛楚让安隅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意识却变得空前敏锐,仿佛能轻而易举触碰到孤儿院的一切——他感受到那些灰灰白白的建筑在风雪中沉寂,那些被藏匿的空间在镜中畸形地折叠,时间如一汪死水,数不清的生命凝固在水中,还维持着十年前灾厄降临的惊惶。 意识在流逝的边缘徘徊,但在昏沉之中,时间的河流却愈发清晰。他凝神注视着那条死去的河流,盼望它重新奔流。 高处镜核之中,白荆眼皮下的眼球转动越来越快,指尖轻颤,很快就要彻底苏醒。 安隅的耳机里忽然响起一个急促的机械女声,“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20%!系统已自动为您开启长官指标获取权限,请及时关注!” 自毁倒计时40秒。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10%!系统联络黑塔失败,请您立即查看长官情况!”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5%!系统……” 警报声戛然而止。 秦知律的终端被踩碎在他自己的脚下,他声音极弱,但语气仍沉稳如山。 “专注。”他说。 但安隅仍走神了一瞬。 他的视线扫过自己的终端,刚好瞟到生存值再次弹回满状态,而临时显示在屏幕上的长官生存值几乎只剩一线。 自毁倒计时20秒。 缭绕的烟雾终是被风吹散了。 安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随即,虚拢着他的那些罂粟藤蔓骤然收紧,沿着肌肉和骨骼紧紧缠绕,心跳的撞击感在每一根血管的呼应下变得很强烈,一下一下,藤蔓的收紧与终端数字回弹的频率完全一致,让他一时间竟难辨血管中搏动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长官的心跳。 “你能做到。”秦知律忽而再次开口,“让时间再度奔流。” 愈发剧烈的痛楚翻搅着安隅的意识,可他恍若无觉,再一次用意识催动白荆加速醒来。 风雪如崩,他迎着狂烈的风上前两步,身上捆缚着的那些藤蔓像紧紧拴住小船的绳索,恍惚中,他竟觉得又重新找回了深海下那根牵扯着他的木桩。 然而此刻,他没有再想起那个陪他长大的哥哥。 即便没有回头,脑海中仍清晰地浮现着沉默伫立在身后的身影。 自毁倒计时5秒。 孤儿院全局时间重启的那一瞬,像一道脆弱的阳光悄然劈开冰川。 小小的缝隙浮现,转瞬即是山崩。 4秒。 3秒。 天地缓缓,然时间又复奔流。 安隅忽然闭上了眼,剧痛从意识中迅速剥离之时,他的心跳变得很沉,恍惚间,他好像感受到了陈念说的那个沉默而庞大的存在。 在53区,降临态到来时,他曾用意识触碰过一个巨大的金色人形剪影,但这次不同——祂没有形状,却更具存在感。虽不可见,但安隅却仿佛能隔着遥遥宇宙与祂对视,他在祂的面前谦卑而安宁,看着祂,就像不久前在这座孤儿院里透过镜子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照镜子时,是他在审视一个碎片,而此刻,他却隐隐觉得自己才是被切下的一片。 是孤寂的一部分。 捆缚在他身上的罂粟枝蔓中,长官的意志安静地流淌。倒计时最后3秒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远隔虚空宇宙,与祂对视良久。 耳机中忽然炸开的警报声将安隅拉回现实! “警报!您的监管长官生存值1%,精神力31%,请……” 藤蔓忽然离他而去。 镜子核心之上,白荆骤然开眼,高空庞大的镜面悉数炸裂,那些交错盘桓的裂沟转瞬又变成密仄的裂纹,倒计时熄灭,镜子从表层向深处层层破碎。孤儿院无数的人影在镜中演变,孩童的身体迅速抽长,一些人转眼便发生了畸变,畸种生长出更悚人的体征,还有一些悄然死去。 无数人的狂欢与哀忡在那条重新流淌的河中上演,它们喧嚣鼎沸,但又转瞬平息。停滞的十年转眼而过,天地间,最终只剩河流的冲淌。 是时间的声音。 高空之上,白荆睁眼,与安隅安静对视。 那双眼并无沉睡十年的空茫,只有厚重的悲伤。 四面黑镜同时浮现裂痕,安隅这才听见此起彼伏的终端警报。 除他之外,每一个执镜的守序者都被耗在了失智的死线上,他们扔掉镜子呆坐在地,双目空洞。 安隅看向身后。 秦知律还站在原地,白烛已快要熄灭,罂粟花正缓缓缩回掌心,那些干枯的花枝一边缩短,一边寸寸碎落,令人心惊。 黑眸沉静如旧,只是好似比从前多了一丝孤寂。 “长……” 官字尚未出口,头顶的镜子核心骤然碎裂,高空之上的白荆闭目坠落在一地的碎镜片中,在那一瞬,世界如同拉闸一般陷入无尽漆黑。 只剩下被秦知律托在掌心的,那一星将熄未熄的光亮。 鲜血的味道在风中弥漫,秦知律手执白烛向安隅走来,但视线却看向他身后血泊中的少年。 路过安隅,他朝安隅的腰侧虚伸了一下手,似是想抽出那把刀,但手搭在刀把上,停顿片刻,又放开了。 这是安隅第一次感受到长官的虚弱。 尽管那双黑眸依旧坚定。 秦知律不等他开口,就改拿过他手中的第四块碎镜片,将镜片反握在手,尖锐的一端朝外。 在最终的时刻,哪怕即将被耗竭,秦知律仍要做那个按下按钮的人。 “长官。” 安隅拉住他的胳膊。 秦知律停顿了片刻才偏过头看着他。 那一星微弱的烛光在他们身体之间,似乎随时要被风带走。 诡谲的赤色正从安隅的眼中迅速消散,秦知律凝视着他,似乎罕见地走神了一瞬。 一个恍惚间,安隅的意识猛地一沉。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错乱的警报随之而来。 “警报!被试者生存指标骤降!请立即切断诱导进程!” “翼序列D1-248畸变基因诱导事故!” “精神力持续下降!立即中止基因注射!” 安隅的视野逐渐清晰,他正身处一间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全金属封闭试验室中,试验台上好像躺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赤裸的身上连通着无数恐怖的管线,此刻,他身边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都在跳动着红色警报标志,各种生理指标都在迈向生死边缘。 氧气面罩之下,带着哭腔的惊惧的呼吸在试验室里回荡,那是安隅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无助。 但安隅有些困惑。 他已经看过第四块碎镜片中封存的白荆记忆,白荆也已从高空坠落,镜核破碎,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是从哪里又一次进入了白荆的记忆。 墙壁上忽然响起一个惊慌的男声。 “0930!0930!你没有出现畸变体征,也没有意志沦丧!重复一遍,你没有畸变,这是能量超负荷的事故!请尽量平复呼吸,抓住意识,不要昏睡!救护人员很快就会帮你恢复正常!” 像一击重拳砸在心上。 安隅仿佛在那一瞬丧失了思考。 但他终于想起来了,虽然设施陈旧些,但这里不是孤儿院的体检屋,而是主城的大脑试验室。 他曾经也躺在那张冷冰冰的金属台上,主城大人透过嵌在墙壁里的对讲系统和他对话,以他生日临时取的代号称呼他——1222。 试验台上,濒死的喘息声久久难平,被监控装置放大,回声一重又一重。 安隅想起不久前,在孤儿院的档案室,他为队友们制作假身份时曾随口问道:“长官,您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2122年,9月30日。”秦知律平静地回答。 0930。 金属门在警报声中赫然洞开,十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疗人员冲进来,将试验床完全围住。 “血压30-50!” “肾上腺素!” “心率32!电极准备!” “基因抑制剂!” “0930!0930!能听见我说话吗!” “0930!不要睡觉!” 安隅怔了许久。 他只是一抹窥探的意识,存在于这段被意外触发的记忆中。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操纵视角穿过试验台旁的人群,看向屏幕上的指标。 生存值5%,精神力32%。 记忆纷乱,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秦知律和严希对他说过的话,却交错着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2122年大灾厄降临,律的母亲于怀孕状态直接暴露。律出生后就被列入首批基因熵测试的名单……送检样本共一万人,他是唯一极度离群样本……” …… “我昏睡的那几天,长官好像很疲惫,他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无可奉告,你可以直接去问律……53区回来后,上峰希望大脑用真实的畸变基因对您重启测试,看能激发出您的多少种异能。理论上,试验可以完美把握尺度,但律不同意。” …… “基因诱导试验是非人道试验,耗费巨大,仅对极个别人启动过……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长官弹一首曲子,就哄见星睡着了吗?” “我陪他回忆了一些往事……失眠不过是一种病,孤儿没见识,我教了他一些睡着的方法,仅此而已。” …… “您怎么不睡?” “醒了。只睡两小时。”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 安隅俯瞰下去,看着试验台上那具单薄的身体。 少年秦知律赤裸地躺在试验台上。 惨白的皮肤下被大片紫红的淤血填满,每一根突起的血管都随着心跳鼓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好似被抽干了灵魂,也好似相隔时空,正与俯瞰着他的安隅对视。 安隅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像长官曾对他做的那样,拥抱住那具小小的身体,摸着他的头安抚。 却连触碰也无法。 不久前的雪夜,他和长官一同从A区食堂前往睡巢找陈念,长官似乎很在意他小时候有没有被孤儿院的恶霸欺负过,哪怕他说了没有,还是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触手替他遮住了眼前的雪沙。 他识别出这个和长官增进感情的好机会,也立即回问道:“长官,您小时候又在干什么呢?” 那天的长官眉目淡然如常,声音却仿佛堕入风雪。 “在黑塔和大脑,偶尔回家。” 第51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51 数据屏幕上显示着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 2130年, 秦知律8岁时。 试验室中,破碎的呼吸声逐渐弱下去,医护人员已经稳住了他的生理体征。 一名研究员在计算机上点开编号0930的信息库, 那是黑塔的最高级别机密,一条条记录在屏幕上迅速滚过,安隅俯瞰着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 【2122年2月:秦铮上将的妻子唐如怀胎1月, 于尤格雪原暴露,胎检未见异常, 允许正常分娩。】 …… 【2122年9月:胎儿出生, 代号#0930,列入首批基因熵检测试验名单。 临床报告:0930基因熵超过仪器测量上限(>100万), 无畸变体征, 建议试验室收容,进行长期隔离观察。】 …… 【2126年9月:#0930在三年观察期内未见异常,最新精神力评估等级为“优秀”。经秦铮上将批准,允许对#0930开启基因注射诱导。 附:试验拟采用目前人类在畸种清扫中采集的样本进行微量基因注射,被试者存在因诱导而畸变的可能。】 基因注射是诱导试验的前身,那时科技还不够完善,试验并非用频率模拟畸变过程, 而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将全世界提取到的微量畸变基因,逐一注射入人体。 那年秦知律才刚满4周岁, 是他刚开始有朦胧的认知时。 那也是人类发现各种畸变的高峰期。屏幕上疯狂滚动着测试记录, 最密集的时期,光一天的数据就要滚动几十屏,安隅安静地俯瞰了一会儿, 而后回过头看向试验台上的秦知律。 秦知律身上插着一堆管子, 艰难地侧过头, 看着屏幕上的生理指标。 明明只有几个数字,他却看了很久,直到医护人员小声阻止他,帮他把头转了回来。 那双黑眸中是安隅从未见过的空洞。 安隅的意识从高空中俯身,虚虚地抱住他的少年长官,而后再次探入那双黑眸,在那些段被意外卸掉防备的记忆中缓步浏览。 在2126年至2130年的整四年间,秦知律几乎在大脑和黑塔之间两点一线。 幼年秦知律没有什么做人的概念,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0930,唯一的使命是配合测试并学会忍耐痛苦。 在他的认知里,每场测试都有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风险,但如果顺利结束,在下一次测试到来前,所有人都会对他百依百顺。他拥有自己的智能终端,大人们从未限制他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他的研究员会跑出去排队为他买热门的奶茶,陪他看电视节目,帮他求购各种绝版唱片,还送了他一把木吉他消遣。 他从小就在大脑和黑塔无拘束地跑来跑去,和一些被称为守序者的人交朋友。有五个被称为“初代”的大人总是喜欢捉弄他,还有个像鸟人的家伙,叫比利,闲着没事就来听他弹琴,还会帮他处理一些测试遗留下的皮肉小伤。 在那四年中,秦知律对世界的感知很分裂。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同时也很难逼迫自己遗忘测试痛苦。 研究员对他很坦诚,每次临床事故都会让他知情。四年,危险事故共185次,其中临床病危4次,虽无遗留残疾,但却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经官能症:失眠,头痛与心悸。 痛苦时,初代守序者们和比利会来陪他。比利还偷偷告诉他,只要完成全部测试,他就会得到自己的人类名字,彻底投身外面的世界。 2130年9月,秦知律在8周岁生日那天获得了全畸变基因序列测试报告。 报告显示,没有任何一种畸变基因能成功诱导他,他虽然有着爆表的基因熵,但被认为是一个安全稳定的人类。 那天,他听到了父亲早就为他起好的名字——秦知律。 被军部的车接回秦宅的一路上,他都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的世界——虽然和终端里的没有任何区别,但那仍是他最兴奋的一天。 那一年他正式认识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秦铮严肃寡言,但会给他推荐值得阅读的书,耐心地批注他写的读书笔记,还教他拆装手枪。母亲唐如是一个温柔和善的作家,花了半个多月摸索到他的口味,然后每天都挺着孕肚亲自下厨为他烧菜。 少时秦知律最喜欢吃炸薯条,因为那是在大脑营养配餐中从来没出现过的食材。 也是那一年,秦知律拥有了一个妹妹,父亲把给妹妹起名的任务交给了他。那时他正在读母亲少女时期写的一本诗集,就给妹妹取名叫秦知诗。 他很享受高强度的精英教育,很快就超过了同龄孩子的学业进度。受到母亲影响,他还很喜欢文学和音乐,秦铮让他住进秦府最大的卧室里,那里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和木质书架,他喜欢坐在书架的梯子上晒着太阳发呆,看书,弹吉他,直至睡着。 “原本为你安排的社会化训练都取消了,我们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融入家庭,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心理医生开心地表扬他,眼神柔和道:“知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心脏,你的情绪远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稳定,还有着近乎可怕的理性和包容心。虽然你的基因熵很难解释,但你也拥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格。孩子,祝你往后的人生都能幸福快乐。” 秦知律坐在咨询椅里微笑,“谢谢您。我确实完全能够理解那些基因注射测试,那是人类决策者该做的,也是我身为人类一员应尽的责任。”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轻声道:“我也确实很喜欢爸妈和知诗……尤其是知诗,她太可爱了。” 心理医生望着他,似乎走神了好一会儿。 许久,她轻声道:“但据说你还是常常会失眠心悸。” “嗯。”秦知律点头,“我也在摸索克服这些问题的方法,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尤其是心悸,我基本能通过控制呼吸来平复它。” 医生的笑容慈祥而怜惜,“这很好。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努力去忘记那四年吧。人在4到8岁之间的记忆比较容易忘记,你该彻底迈入真正的人生。” 秦知律微笑,“我会努力的,医生。” 离开心理咨询室时,阳光明媚,街角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新闻,女主持人发自肺腑地对着镜头微笑,“今天是大灾厄发生满9年的日子,人类花了8年时间清扫了全部畸种,并且已经连续1年没有发现新的畸变基因。至此,大脑研究者判定,2122年的大风雪是一场小概率随机特大灾难,它极为惨烈,但它已经彻底落幕。” 秦知律在屏幕前驻足许久,而后戴上耳机,听着温暖悠扬的吉他曲,绕路去超市给妹妹买了辅食奶酪。 在他的自我审视中,人生已经没有任何痛苦,但失眠却一直没能彻底治好。 很偶尔时,他还会梦到那四年的基因注射测试。但他不确定那是否应该被定义为噩梦,因为他从未梦到试验台上遭受的痛苦——每一个梦都开始于从试验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层层机械门在面前开启,他独自签字,接受自动设备的射线消毒,换上正常的衣服,从物资柜里取出后勤提前放好的小甜点,然后离开。 试验室外面是一条窄而长的走廊,由于他那一间机密等级过高,四年间,他从未在那条走廊上遇到任何一个人。 在无数次的梦里,秦知律都在想,如果做完试验后能有一个人等在那道门外就好了。 是谁都行,也不需要跟他说什么,就等着他出来,走在他身边,陪他吃着小甜点,一步步远离身后那间试验室就好。 安隅安静地拨动着那些记忆,看着少年秦知律逐渐长大。 从八岁到十六岁,人类社会迅速复苏,秦知律的人生也越来越明媚恣意。由于基因熵特殊,他被批准自由进入黑塔和大脑,和初代畸变者们混在一起,笑话那些家伙越来越丑,还嘲讽比利是第一批守序者中最没用的那个。 一切的安宁,突兀地终结于2138年。 ——大灾厄后的第16年,在人类早就自以为回归正常秩序,遗忘了曾经的疮疤时,第二场特级大风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大量新型畸种出现,随之而来的还有能扰乱时空秩序的超畸体。经评估,那些东西都不是凭空新生,而是16年前受大灾厄影响就埋下的种子,沉睡蛰伏16年,终于爆发。 早已被封存的测试协议重启,秦知律被大脑召回,接受最新发现的畸变基因的诱导测试。 这一批的基因刺激性极高,在短短一周测试中,他临床病危3次,神经官能症严重到连续两周都没有睡着。 回到家后,秦知律不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类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消解那些情绪,很快,又一批新的畸变基因被发现,他再次被召回测试。 这一次,别说是在测试后找人接他回去,就连当年那些能安慰和哄着他的守序者们也都不在了,每一个人都在全世界各地奔忙,人类被四起的畸变怪象打得狼狈不堪,秩序和尊严荡然无存。 那一年,秦知律越来越安静,最终连面对损友比利也不肯多说几个字,只冷着脸翻开他的药箱,从里面拿出惯用的外伤药膏,扭头就走。 直到年底,畸变才算暂时消停了几天。他终于被大脑放回家,可就在那个夜晚,他突兀地用父亲的配枪,亲手击毙了父亲。 安隅注视着站在父亲尸体旁的那个少年,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低着头,让人无从解读。 秦铮死亡时尚无任何畸变体征,但基因熵为25,正处隐匿畸变期。 没人知道秦知律是怎么察觉的。 没过几天,秦知律又将枪口转向了母亲唐如,而后是妹妹秦知诗。 唐如和秦知诗死亡时,基因熵分别只有20和12——这意味着秦知律对畸变的洞察越来越敏锐了。 他平和地在一周内杀死了三位至亲,却没表现出任何燥郁和悲伤。 直到重新坐在心理医生对面,那个女士笑着看着他手上的皮手套,问道:“知律,手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把手套摘下来呢?我感觉这副手套的不太搭你的气质。” 秦知律沉默了好几个小时。 在心理咨询的最后,他终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罪。” 那个字仿佛撕开了情绪的口子,他突然变得极不配合,在又一次的基因诱导测试时,他剧烈挣扎,以人类之躯差点搞崩了牢固的试验台。十几个成年男人都按不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最终只能用上金属束缚装置,将他长期捆绑在试验台上,每天派人进去和他聊天,喂他吃饭。 在那一年,秦知律的记忆变成了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记忆碎片被盛放在一道道门后。安隅用意念平静地逐一推开那些门,每一道门后,都是被捆在试验台上发狂的他。 他痛哭,咒骂,对从小就陪伴着他的研究员恶语相向,诅咒五位初代去死,诅咒比利永远觉醒不了有用的异能,痛骂被他亲手杀死的父亲,讽刺无能的黑塔和大脑……研究员哭红着眼,将饭喂到他嘴边时,他用牙凶狠地从对方的手上撕扯下一大块皮肉。 安隅对着门里的那些画面发呆。 他有些迷茫,很难想象这个发狂的少年和后来的长官是一个人——长官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没人能想象他曾是那样暴戾和黑暗。 但那不重要,安隅站在门口,只想进去抱住他。 可他无法踏足。 精神力濒临耗空的秦知律纵然失去了心防,却依旧不需要任何安慰。 那条记忆长廊上的倒数第二扇门,发生在那一年的冬至。 那道门后是罕见的安静,安隅隔着门似乎听到秦知律在和另一个声音说话,但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当他尝试推开那扇门,却发现那扇门被死死地锁住了,无论怎样用力无法扭开门锁。 他以为长官心防已破,能放任他在记忆中随意翻阅,但却不曾设想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有秘密被保守在更深处,不向任何人敞开。 安隅站在门前停顿了一会,转身走向最后一扇门。 最后一扇门里,秦知律忽然变得很温和,毫无预兆地,回到了出事前的样子。 他对研究员道歉,坦诚地讲述自己对亲手杀死家人的悲伤,并表示愿意接受黑塔当时正艰难推行的人类基因分级。 “五人组那边我会去帮忙劝一下,但他们都是意志很坚决的人,非要和黑塔决裂的话也没人能阻止。”他轻声说着,“听说守序者们准备开展一轮大清扫行动,我父亲已经死了,可以让我加入战斗吗?虽然我是人类之躯,但起码我会开枪,而且不会被感染。” 在那次大清扫行动中,秦知律却不仅是会开枪而已。 他在战场上突然觉醒了一种基因表达的能力——越是被畸种伤害,他的基因熵就越肆无忌惮地生长,并且在几次实战摸索后,彻底学会了如何复制对方的异能。 在为期半年的大清扫行动中,秦知律自己清除畸种上万只,整顿时空失序区30处。 再次召回诱导测试后,大脑正式确认——这种名为“基因获得性表达”的能力完全受秦知律的自主意志控制。虽然他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但远比其他守序者稳定。此外,他的高混乱度基因仍旧无法感染任何人,他绝对安全,被确定的畸变最终形态是:人类。 他是科学的悖论,但也是人类抵抗灾厄的一线生机。 2140年9月30日,秦知律的18周岁生日,他正式成为尖塔第二任最高长官,带着一身战功,踏上尖塔顶层。 至那日,人类最坚固的一道防线构筑完毕。 只是那时,曾经的心理医生已经因为畸变死去了。 没有人再额外留意到,他始终戴着那副漆黑的皮手套,不肯摘下。 “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无底线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 “我将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毁灭。 “——守序者自我约束。” 秦知律站在父亲的雕塑前,和所有守序者一样,沉声诵读了守序者誓约。 他伫立许久,又道:“我将遵守人类应对灾厄的规则,但也将时刻审视它。” “为了秩序回归,奉献我的一切。” 安隅看着尖塔的电梯笔直上升,透明的箱门后,那道身影坚决而沉肃。 已如今时。 意识猛地浮沉,安隅睁开眼,回到了现实世界。 镜核碎裂一地,万籁俱寂,四下漆黑,面前的仍是手执一支白烛与他凝望的长官。 秦知律似乎缓过来了一些,白烛的火焰烧得比刚才浓烈得多。 灯花滴落,烛泪凝固在手套上,映照出那双漆深的眼。 “长官。”安隅听见自己轻声道:“我能不能……” 秦知律看着他,许久才缓慢开口,“能不能什……” 话未说完,安隅已经张开双臂,轻轻地拢住了那个挺拔冷肃的身体。 他隔着呼啸的雪沙和炙热的烛火,沉默地抱住他的长官。 没人教过他此刻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是长官需要的东西。 哪怕,秦知律从不曾向任何人开口索要。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29 防线的构筑 人类最坚固的那道防线。 它的构筑并非天意,也不凝聚任何努力。 无关时空,社会,与他人。 从始至终,那都只是一个人孤独的信仰和坚守。 是随宇宙一同诞生的光辉。 第52章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52 秦知律被安隅拢在怀里, 他垂眸看了他一会,在他耳边低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声音很飘渺,好似一下子就要被风带远了。 安隅很少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怀里这个人的脆弱, 他沉默不语,秦知律又问,“偷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长官。”安隅立即回答,他几乎本能地说了谎, “我只误打误撞进入过您的记忆两次, 每一次,那个世界里都是一片漆黑, 只有一座冰冷的高塔, 仅此而已。” 秦知律看着他在风中拂动的白发,许久,抬手在他头上按了按,没有再追问。 “您的手套上全是蜡油。”安隅松开他,拉住那几根手指,顺势拿走他右手中的碎镜片,并一同扯下了那只孤儿院的旧手套。 秦知律蹙眉, “你……” 话音未落,安隅将他拿惯枪的右手捧到嘴边, 用唇轻轻碰了碰。 那双金眸一片澄澈, 他像一只小兽用唇齿安抚伤口,是一种本能。 秦知律的身子僵住了,他的手抽动了一下, 似乎立即想要缩回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太虚弱了, 他最终也没能挣开安隅虚捧着他的手。 “还说什么都没看到。”秦知律声音低哑,“还看到什么了?”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安隅神色平和,自然地松开他,“我只是觉得孤儿院的手套太单薄,和您的气质不符。您不是答应回去后要送我一件高分子的衣服吗?也让我为您买一副新手套吧,就当是感谢您的辅助。” 秦知律审视着他,“我的定制手套,可比一件衣服贵得多。” “没关系。”安隅立即道:“我会多卖几个面包。” 他说着将第四块碎镜片丢在地上,从腰侧抽出刀来。 刀刃雪亮,在黑暗中折射着烛光。 秦知律一把拉住他,裸露在空气中的手心贴合上安隅的皮肤。 他顿了顿,说道:“还是我来吧。告诉过你,羽翼丰满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安隅站在他身侧,不与他对视,“可您和凌秋也都说过,我更像一只小狼。” 秦知律轻抬了下眉,“所以呢?” 安隅执刀盯着远处碎镜中的少年,“狼不是鸟,不需要爱惜羽毛。狼的爪子,都是要沾了血才能让人知道它的锋利。” “以后,请您把这些按下按钮的机会都让给我吧。” 他将那支蜡烛也从秦知律手中接过来了,执刀上前,站在满地的碎镜片前。 风中腥气浓郁,白荆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流淌,绕开了每一片碎裂的镜,在雪地上勾画出一幅诡谲而凄楚的画卷。 那双眼眸盯着头顶的天空——虽然一片漆黑,但覆盖在孤儿院上空的镜子终于消失了,世界好像忽然变得很干净,就像已经在记忆中褪色的那些年一样。 “陈念和阿棘都死了。”他喃喃道:“最想要留住的,终归一个都没留下。”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滚进地上的血泊中。 安隅从这个已经超畸化的少年身上察觉到了强烈的人类情感。 这似乎与人们的认知相悖,但却又理所当然。 他竖起刀刃在白荆视线上方,平静地陈述道:“你的确没有守护住陈念和阿棘。但是陈念如愿守住了思思,这是他的选择。而阿棘……”他语气停顿,“阿棘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孤儿院有个哥哥。” 那双已经快要涣散的眼眸忽然凝了一瞬,白荆目光颤抖着看向他,许久,怆然一笑道:“孤儿院里的其他孩子都会怪我吧。” 安隅思考了好一会。 他想起凌秋——其实凌秋一早就察觉到他的昏睡有问题,但也帮他瞒了这么多年,只是很幸运地,53区没有因为这份包庇而出事。一旦出事的话…… “会怪你,他们恨死你了。”他轻声说着,停顿片刻却又笃定道:“但阿棘不会。”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都不会责怪用尽全力相守之人。 安隅望着那双失神的眼眸,“你的人类意志似乎没有彻底沦丧,但这里的错误由你铸成,所以很抱歉,我还是要代表人类处决你。” “嗯。我的消失,或许能帮孤儿院驱散最后一片黑暗,这是我全部能做的偿还了。”白荆转回头,继续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凝固的时间好像在迅速恢复,不知是谁有这样的本领……如果你能见到那个人的话,替我说声多谢吧。” 秩序之刃割断少年的喉咙,为了确保他死亡,安隅又干脆利落地剖开他的胸口,在心脏上补了一刀。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神色间没有流露任何怜悯,他对着地上逝去的生命轻声道:“抱歉,我不会用枪,只能这样了。” 秦知律在他身后说道:“你果然是天生的杀器。” 安隅拉起衣服一角,将刀身上的血擦干净,轻道:“我只是听您的话而已。您教过我,不要沉湎于他人的过往——” “慈悲应当留给值得拯救之人。”秦知律接上后半句,那双沉寂晦暗的黑眸终于浮出一丝笑意,他朝安隅伸出手,替他将刀插回了腰间,淡声道:“看来你不仅学会了面包,也早就明白了慈悲。” 白荆死亡后,笼罩着孤儿院的那片漆黑果然褪去,世界回归白昼,吹洒了十年的风雪终于停歇,十年光阴弹指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秦知律坐在地上,缓慢地咀嚼着安隅掰给他的压缩饼干——据安隅说,他原本留了两块能量棒作为给长官的“保护粮”,但刚才没想清楚就提前给了风间和蒋枭,所以只剩一块从食堂里顺来的压缩饼干了。 就连这块饼干,他也只分给了秦知律一半,另一半正被他自己攥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嚼着。 秦知律不予置评,一边拨弄着空中围绕他的蒲公英们,一边用安隅的终端拨通了黑塔频道。 时空秩序恢复,通讯重建,频道另一头充斥着黑塔纷乱繁忙的脚步声。 “有两个畸变者需要重点监测,思思和见星,相关情报已经在我的节点记录里一并上传了。 “嗯,孤儿院还有大量畸种需要清扫收尾,我的队员战损严重,派增援来吧。 “看不到我的数据是正常的,我不小心踩碎了自己的终端。 “我还好。生存值现在大概6%,精神力33%,都在缓慢恢复中。” 电话另一头突然变成了一个聒噪的嗓音,比利像只一惊一乍的鸟,尖叫道:“这叫还好?!我多少年没见过您这幅鬼样子了!安隅呢?安隅不会已经死了吧!” 秦知律冷漠道:“他很好,你们不是能看见他的数据么。” “就是看见了才不敢相信……谁知道你们两个会疯成什么样子,总觉得不是你在教导他,是他在带坏你……”比利松了口气,嘀嘀咕咕嘟囔了半天,又道:“那个,黑塔准备安排一些治疗系辅助去接你,在飞机上帮你恢复状态,你们直接飞一趟平等区?” 秦知律语气一沉,“平等区怎么了?” “准确地说,不是平等区,是平等区附近。”比利压低声道:“植物种子博物馆的任务,祝萄出事了。” 在耳机里听长官打电话的安隅顿时一僵,“葡萄出什么事?” 比利连忙道:“没死,没失智,不要着急。他就是突然……嗐,突然有点犯横吧,掰不过那股劲来,和黑塔杠上了,连唐风都说不听,你们去看看吧。” 秦知律最初听说祝萄出事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却蹙起眉。 他拿着终端许久才“嗯”了一声,“那就安排两架飞机,先接蒋枭他们回去。” “明白。增援部队已经出发,很快就到。”比利正色道:“辛苦了。” 随着孤儿院的时空自动修复,遍地的碎玻璃正在一片接一片地消失,那四枚镜片还散落在地上,在镜子主体破裂后,黑白镜双面均毁,它们似乎也已经变成了无用的普通玻璃。 时空修复到一定程度时,第一块碎镜片也随之消失了。 众人都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等增援,眼看着它消失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第二块。 但第二块掌控的时空似乎比前面一块要修复得慢,等了许久,也迟迟没等到那块碎镜片消失。 安隅有些无聊地对着它放空了一会儿,视线不经意地瞥到一旁昏睡的蒋枭,忽然溜了个号。 他有点后悔把最后一根能量棒给蒋枭了,倒不是因为长官听说自己痛失保护粮后有些不悦,而是他此刻真的很饿,饿得连多等几分钟增援物资都有些受不了。 正出神间,一阵清冷的风毫无征兆地从高空卷过,余光里,第二块碎镜片也消失了。 斯莱德捏了个响指,“终于。” 风间天宇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嘟囔道:“好家伙,半天不消失,消失得还怪突然的。” 安隅随口问道:“什么突然?” “第一块镜子是慢慢消失的啊。”风间正说着,第三块碎镜片也随着他的话音消失了,他便指着那里说道:“你看,这两块都是慢慢透明直到消失。但刚才第二块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嗖地一声给捞走了。是不是因为第二层对应的被保护者没死啊?” 帕特罕见地笑了笑,“你观察得好仔细,我只在意我们的增援和物资什么时候到,快要饿死了。” 他说着转向斯莱德,“对了,我记得你带了半个背包的能量棒啊。” 斯莱德闻言默默看向安隅。 安隅立即面无表情地别开头去,看向身边的长官。 秦知律手里的压缩饼干还剩最后一小截,他却拿着那块饼干半天都没动,像是在凝视着空气中的一点。 “您怎么了?”安隅问道。 秦知律静止了一会儿才又将最后一口饼干吃掉,“刚才那阵风……好像有一个很熟悉的气味经过。” 他顿了顿,又摇了下头,“我很多年没有过精神力告急的情况了,大概出现了一些幻觉。” 说话间,头顶的天色忽然被大片阴影覆盖,几十位翼组守序者在孤儿院的上空盘旋。 由于畸变者数量太多,尖塔这次也依旧派出搏带队,让翼组对畸种进行集中打击。 搏自高空呼啸而下,向秦知律和安隅依次打招呼,又和秦知律核对了思思和见星的信息。 秦知律淡问,“羲德回来了?” “回来了,长官的任务很顺利,只是人有些消沉,所以没有亲自过来。”搏利落地汇报着,“您还好吗?安和宁正在飞机上待命,他们会陪同您一起去找葡萄。” 秦知律没有回答自己好与不好的问题,只是随意一点头,“严密监测思思的畸变,如果精神力出问题,按规定正常处置即可。” 搏点头道:“当然。” 风间等人已经上了回尖塔的飞机,安隅跟着秦知律向另一架走去。秦知律和搏擦身而过时,安隅听到他低声问道:“你来的时候,有在空中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嗯?”搏愣了一下,“您是说畸种吗?没有,孤儿院附近的天空很干净,我的终端也没有报警。” 秦知律点头上了飞机。 安隅正要跟上去,又被搏叫住。搏朝他摊开手,“给你这个,长官叮嘱我带的。他以为你会和上次一样搞得很惨,倒是没想到重伤的会是律。” 搏的掌心里摊着两支能量液,那个被羲德嘲讽为“小朋友才喜欢带”的东西。 “谢谢。”安隅只拿了一支,留下一支给他,“注意安全。” 搏愣了一下,合掌将那支能量液揣回兜里,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你也是。” * 飞机起飞,地面上千疮百孔的孤儿院在视野中迅速变小,很快便被云层取代。 机舱里,数不清的白色和蓝色闪蝶轻盈地振动羽翼,安和宁各自为秦知律治疗着,秦知律身披风衣靠墙闭目养神。 安隅刷开终端,来自上峰的问询和尖塔论坛的消息快要把他的设备轰爆了,但他压根顾不上理会,先火速查看了一下面包店小群里这几天的营业汇报和投资收益,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点开尖塔论坛图标。 队友们的记录仪已经自动将任务录像回传尖塔,相关存档已经发布。 由于安隅在好几场重要战斗中都毫不遮掩地使用了空间折叠和时间加速能力,一到相关部分,画面就会自动变成马赛克,长达几小时的片子里充满了马赛克,惨不忍睹。 围观的守序者已经集体醉了。 -火速赶来,听说就是这个任务差点把律搞死? -理论上是的,但……呃…… -逐渐迷惑,我到底是在看什么……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们在看什么…… -这……这难道是个色那个咳咳任务吗?? -畸种出现,马赛克,畸种死了。斯莱德危险,马赛克,斯莱德脱险。 -对这个录像,我只有六点想说:…… -马赛克的来源似乎是角落觉醒了新的异能,你们懂的。 -我估计也是,能让上面遮掩的,也只能是角落又打出什么神级操作了。 -听说角落干起活来很疯,难道上面怕我们学? -笑死,好像我们真能学会一样。 -进度条直接往后拉吧,我他妈是不是眼瞎了,律好像在做奶妈? -啊??凭什么这么说? -不确定啊,我只看出来了那个蜡烛好像是一种自我消耗的能力,另外罂粟应该是拿了蒋枭的基因。 -可他做谁的奶妈啊? -这就不知道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团马赛克。 -…… -…… 安隅只粗略地扫了几眼大家的讨论就关上了终端。 其实孤儿院的任务算是他被长官哄骗来参加的。但他却在这个任务里阴差阳错地揭晓了被掩埋在十几年前的很多事。 凌秋没有和他聊起过对“巧合”的看法,毕竟在贱民的世界里没有巧合,只有操心不完的饥饱。只是他恍惚间觉得,这些阴差阳错或许早已被注定。就像出发前,诗人的那幅画上,第三枚金色的齿轮已经隐隐出现了轮廓。 他注定要在冬至那天踏上前往主城的摆渡车,53区注定会出事,他也注定会来到孤儿院,解开尘封的秘密,觉醒时间能力…… 也注定要看见长官的过往。 在机舱轻微的白噪音中,他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秦知律。 虽然凌秋说过,太好奇大人物的隐私会害死他,但他却格外在意被秦知律最后一丝意志死死锁住的,倒数第二道门后发生的事情。 秦知律忽然睁开眼,那双黑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沉犀利。 “看一眼你的终端。”秦知律道。 安隅走神了一下,“什么?” “看看我的生存值。” 他说话的同时,一直垂眸用意念控制大白闪蝶的安也抬起头,神情中有些难以置信,又像是在自我怀疑。 安隅点开终端上长官的指标,而后也愣住了。 秦知律生存值99%。 大白闪蝶们还在努力工作,按照安的能力,早就该满状态了。 电光火石间,安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糟了。” 第二块碎镜片,对他切片的同时也对长官进行了切片。 虽然只有极小的一片。 但确实有1%的秦知律,被封存在那块碎镜片中,并随着它一起永远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白荆(4/4)轨迹线 也许在我选择沉睡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一切都会回到它本该的样子。 注定死去的人终将死去。 被眷顾的幸存者重获新生。 凝固的时间总会重新奔流——因为这是宇宙诞生之初,就早已画好的轨迹线。 第53章 主线·53 终端另一头, 风间天宇嘀咕道:“难怪第二块镜片一直不消失……对了,安隅,被镜子封存的一部分以什么形式存在啊?” 安隅对着终端走神了一会才回答, “不知道。” “那被封存的部分有意识吗?是另一个很虚弱的律?” 安隅回忆着照镜子时与自我对视的感觉,“也许有不完整的意识。就像与镜子融合的那一部分白荆和沉睡在镜核中的白荆,完全是两个人。” 频道另一边, 斯莱德和帕特低声讨论了一会儿,帕特若有所思道:“所以切片不仅针对生命, 也针对人性。” 安隅“嗯”了一声, “或许吧。” 斯莱德立即问,“那您被镜子切片三次, 有觉得人性缺失掉哪一块吗?” 机舱里忽然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 安隅无言抬头, 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安撞了个对视。 斯莱德敲打着设备,“喂?喂?” “别问了。”蒋枭虚弱的声音忽然从那头传来,“根据大脑最新的评估,角落有人性但不多,虽然切了三次,但可能没切到。” 风间惊讶道:“三次一共被切掉60%诶,这样切都切不到吗?” 蒋枭思考了一会儿, “切第三次之前,前两次已经被融合回来了。如果连续切, 也许切到的概率更大一点。” 帕特认真说, “无意冒犯,但我本来以为人性在一个人身上应该是均匀分布的。” “显然不是。”斯莱德立刻反驳,“不然白荆的善和恶是怎么被完全分割的呢?” 帕特:“也是。自从做了守序者, 我就很少思考这么深奥的哲学话题了。” “毕竟精进思想, 哪有强化肌肉来得重要。”斯莱德沙哑地感慨, 边说边撕着食品包装袋。 安隅面无表情地听着终端里传来的窃窃私语,根据凌秋之前划定的界限,他觉得自己或许遭到了一些语言欺凌,但他拿不准,于是下意识看向长官。 秦知律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却依旧沉稳,“蒋枭已经醒了?” 蒋枭立即回答道:“是的,我目前精神力平稳,请您放心。当务之急还是那块碎镜片,这块镜子的能力太诡异了,已经不是畸变能解释得通的,看来需要黑塔和大脑……” “无妨。”秦知律干脆地打断他,“畸变逐渐超越生物界限是上面早就知道的事,我的切片也无非是1%而已,没必要写进战报,忽略吧,就这样。” 他说着干脆了当地挂断了通讯,对对面一脸惊愕的安隅挑眉道:“怎么了?” 安隅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1%而已?就这么算了?” 秦知律神色淡然地打量着他,“不然呢,镜子已经消失了,我还能去哪找回来?” 安隅对着终端上那个“99%”的数字茫然,“可……” “不必纠结。命薄了一分,也依旧能护你。”秦知律说着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淡声道:“再说,现在哪有人还会想着处决你。可惜文字和影像都很苍白,黑塔里的人没有机会临场感受河流重新奔淌的震撼。” 安闻言疑惑地皱眉,宁捏着他的手心低声道:“角落应该是觉醒了什么新的异能。” 安朝安隅看过来,虽然依旧不肯开口,但显然在用眼神询问是什么异能。 安隅没心情解释,只看了他一眼,就闷不作声地低下头继续刷终端了。 种子博物馆和孤儿院离得远,不多一会儿,机舱里的人就陆续睡去。秦知律仰靠着背板休憩,一旁的安和宁歪靠在一起,没来得及被收回的几只闪蝶也落在墙壁上,一白一蓝成对挨着熟睡。 安隅无语地发现自己反而成了唯一对着99%数字失眠的可怜人。 飞机开始下调高度时,秦知律醒来。 身边传来熟悉的狼吞虎咽声,他一扭头,发现安隅正坐在他和舱板形成的半封闭角落里,抱着一袋粗面包机械地咀嚼着。 那是宁带来的,抱起来能完全遮住上半身那么大的一袋粗面包,此刻已经见底。 秦知律罕见地愣了一会,“这1%让你这么焦虑吗?” “抱歉长官,实在没心情给您留了。”安隅把空空的纸袋捏成一个大纸团,腮帮子依旧鼓鼓地在运动着,“还有,请您别再提这个数字,我会忍不住设想,假如是我永久地……” 半句话没说完,安隅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块面包怼进了嘴里。 “……”秦知律一时无言,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 飞机无法飞进博物馆上空,只能在附近降落,众人依靠步行进去。 植物种子博物馆夹在平等区和饵城最外围的93区之间,更靠近93区。这里纬度很高,本应有着比其他地方更终年不化的雪原,但由于种子博物馆的特殊功能,主城将整一片区域都布置成了人造温室环境,甚至还让它顶着一小片穹顶。 从外面看,博物馆就像一座露天的光秃的庄园,围栏后既没有建筑,也没什么植被。它就像一块被突兀放置在这里的异时空,从某条分界线开始,土地毫无过渡地从雪原变成了泥土。 “这里是人类建造的植物基因库。”秦知律迈过那道无形的分界线,“种子博物馆的建立是在十年前,第二场特级大风雪到来后,由五位初代提案的。人们收集了全世界所有植物的种子,严格筛选,去除有畸变基因风险的坏种,最终每种植物留下几粒,栽种在这。” 安隅和安宁跟在秦知律的身后,安隅低头看着地上,发现褐色的泥土深浅不一,而且被画了大大小小的格子。 “这些土壤虽然镶嵌在一起,但成分不同,每一格子都精细配比过,分别适配其中埋藏的种子,土壤下面布置着维持化学环境区隔的设备。大脑花了很多心思,对这些种子进行特殊处理,让它们维持低生命态存活,并在人类设定好的时间开始生长。”秦知律平静地陈述着,“第一次集体发芽的时间被设定为十年,也就是今年。因为人类当年预期十年后的今天世界会变好,或者即便没有变好,也该让这些植物正常生长繁育,并留存下新的种子,再等待下一个十年。” 宁轻声道:“十年前,人们虽然不知道世界到底会朝哪个方向演变,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风雪结束后的重建做打算。这似乎是人的本能——无论灾厄如何剧烈,都会不计代价地将科学、文化、自然中的一切物种留存下来,静待灾厄过去。” 安隅看着地上的一个个格子,“但它们都没生长,是还没到时候吗?” “已经到时候了,是出了变数。”秦知律说,“格子与格子之间的养分原本不应该互通,但边界却被打破了。” 尽管科学家当年已经对种子层层筛选,确保每一粒基因纯净,但或许是当年科技还有疏漏,也或许人类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诡象的本质,博物馆出现了一颗坏种。 “原定的集体破土日是7天前,但早在一个月前,93区就开始汇报异常。”秦知律继续解释道:“零星有人失踪,还有一些房屋、公共电缆突然倒塌甚至消失,地面开裂,夜里频繁小规模地震。这颗坏种不仅在一个月内掠夺了整座博物馆的养分,还悄无声息地通过地下将手伸向人类活动区,以吞噬生命、融合物质,来让自己壮大。” 安隅有些惊讶,“建筑也是它的养分?” 秦知律点头,神色凝重,“由于在这两个月内,93区连续发生了几起普通的畸种入侵事件,所以没人联想到博物馆。甚至,不久前附近的平等区出事,我来帮助清扫,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一些异常现象被掩盖在畸群侵袭下了。” 安一直低头看着终端不语,安隅视线从他的屏幕上瞟过,看到聊天框上显示着葡萄的头像。 但发了一整屏消息的是安,葡萄一个字都没回。 安隅迟疑了一下,“那颗坏种……” “好在它虽然已经拥有了吞噬力和一定的时空干扰性,但仍然只是一颗扎根在地上的东西,跑不掉,攻击性也有限,已经被唐风带队清除了。只是其余种子的生存状态被倒退回十年前,无论怎样人为干扰,至少半年内都不可能按照原计划开始生长。而且……”秦知律顿了下,语气低下去,“也没有让它们生长的必要了。” 安隅点头,“或许还有未知的坏种正在沉睡,全部销毁是对人类最安全的选择。” 安皱眉向他看过来,又被宁拉了一下袖子。 “我说的不对吗?”安隅平静地看过去,“基因畸变还没完全消除,而乱象已经超过基因能解释的范畴。留存一切的前提是自保,但显然,人类正在失去自保的能力。” 秦知律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这也是上峰的意见。但,祝萄不同意。” 安罕见地主动开口,“我支持葡萄。”他说着又转向安隅,欲言又止。 安隅问宁道:“他想说什么?” 宁犹豫了一下,“他想问你,如果把博物馆变成饵城,上峰要因为几个饵城人而清除所有饵城,你也会认可吗?” 安隅闻言下意识看了眼秦知律,那人的侧脸依旧沉静坚毅,就像完全没听见他们的争论。 他收回视线,平静道:“当然认可。这难道不是迟早会发生,也应该要发生的事吗?” 秦知律突然开口打断道:“注意脚下。” 他们已经深入到博物馆中间地带,土地之上爆裂开大片粗壮的树根。就像所有基因高度复杂的畸种一样,那些树根也透着五花八门的颜色——青绿,紫红,艳蓝……大地像一个死去的畸变者,血管脉络从皮下绽出,爆裂,流淌出里面曾经的血液和养分。 不同的是,从树根中爆出的东西是各种腥臭丑陋的尸块。被当成养分从93区吸纳过来的人和建筑在地下完成了融合,一眼看去,就像把人和建筑体粗暴地放进揉面机里,血肉之躯和砖土钢筋发生了难以言喻的融合,畸形地生长在一起,变成大块大块说不出是人还是工业建材的东西,触目惊心。 爆裂的树根遍布半座博物馆,丑陋畸形的尸块也就铺满了那些土地,处处都是畸态与腥臭,安和宁直看得双目空洞,安对着和一根电线杆完全糅合在一起的男人愣了许久,才被宁拉着继续往前走。 安隅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强烈的视觉冲击也让他心脏狂跳。 眼前无法名状的混乱正在挑拨着那个东西的底线。 “这会是一切的尽头吗。”宁喃喃道:“不止是生物之间的基因融合,就连生物与物质的界限都会被打破。所有的秩序都将消失,一切东西混乱融合,归于彻底的无序,最终走向热寂。” 死寂的土地和满地荒诞的尸体在无声中注视着发问的人。 许久,秦知律轻一点头,“是的。宇宙从混沌中来,迟早也将回归混沌。” 他顿了下,又低声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而已。” 安隅偏过头看着长官。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长官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虽然秦知律向来都是这么冷静沉稳,但他此刻的语气就仿佛早已见过这样的画面,甚至,见过更严重的。 安隅忽然想起,他曾说在95区看到过世界的终局。 安隅对世界的终局如何并不感兴趣,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短暂的一生。万物融合,世界热寂,这些未来的灾难对他来说甚至都不如面包店明天的营业额来得重要。 但鬼使神差地,他轻声问了一句,“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吗?” 秦知律脚下一顿,又继续向前走,沉声道:“无法阻止它的到来,但可以在它到来后想办法解决掉。” 安隅立即问,“怎么解决?” “将不可挽回的混乱凝聚在一起,然后彻底毁灭。”秦知律神色淡然,“当年的95区其实就是这个思路。只不过95区本身就算是一个封闭的容器,那些混乱没来得及向外蔓延就被整城清除了,帮人类省了不少力气。” 安隅其实没太明白,如果全世界都变成那样,难道要将全世界都轰炸干净吗。 但秦知律似乎并不再打算深入讨论下去,那双黑眸巡视着地面上的一切,眉心微蹙。 安被博物馆里的景象刺激得精神力下降,在几只大蓝闪蝶的环绕守护下才勉强继续前进,他们又走了几分钟,才终于看见了穿着防护服的军人。 唐风也在,黑色紧身衣上布满污血,几乎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样子了。他眉心紧蹙,一边听着军官的汇报,一边频频扭头向身后看去。 他的身后是那颗坏种的本体,直径上百米的树干坍塌在地,和地表那些深深浅浅的脉络一样彻底爆裂,只是树干里的画面冲击性更强,安只远远瞄了一眼就果断转过身,拉着宁的手,让更多大蓝闪蝶彻底包裹住了自己。 秦知律过去听他们的交涉,只剩下安隅在原地。 安隅的视线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融合尸骸,看向坐在尸骸堆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祝萄正坐在半截尸体上。 那是一个和钢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面部已经和钢筋搅散了,只依稀让人分辨出年龄大概不小。她的两个眼珠子突兀地挤在外面,形状已经不规则,也已呈半风干状态。 祝萄抱膝坐在她上面,裤腿消失了半截,露在风中的脚踝上布满血痕。 安隅上前两步,又生硬地停住脚。 祝萄双目很空,让他一时间有些不敢靠近。 “现场数据确认完毕。”军官对着漂浮在空中的机械球汇报道:“我们马上安排全部人员撤离,并对博物馆区域进行毁灭。根据大脑评估,以不伤及93区和平等区为前提,下调武器规格。如果一次无法清除,将会重复多次作业。” 顶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秦知律到现场了吗?” 秦知律从空中直接拿过那颗球状记录仪,“我在。” 顶峰松了口气,声音透出一丝无奈,“你把祝萄好好地带回来。转告他,身为守序者,不是仅仅替人类杀死几只畸种就合格的。大是大非,难道他理不清吗?” 秦知律没回答,顶峰又严肃道:“他的直系监管长官由着他胡闹,你作为尖塔最高解释官,总该尽到你应尽的责任。” 秦知律只说,“我和角落刚到这里,先了解下什么是我应尽的责任。” 他说着干脆地挂了通讯,把机械球又往空中一抛,看着它扑扑棱棱地重新悬浮好,问军官道:“第一次清除程序设定在什么时候?” 军官犹豫了一下,“三十分钟后,足够大家撤离。” “知道了。” 秦知律大步向祝萄走去,路过安隅身边顿了下,“一起吧。” 安隅跟上去,低声问道:“葡萄怎么了?” “祝萄对植物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虽然他性格一向温顺,几乎不可能违逆高层与黑塔的决定,但这事触碰到了他的底线。”秦知律眉眼间的神色还算平静,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或许你可以理解成,当时的53区只有1%的人畸变,但上峰却决定清除余下的所有未畸变人类,并要求汇报这一切的凌秋撤离。” 安隅一下子愣住。 秦知律挑了下眉,“还是理解不了?” “能倒是能。”安隅轻抿了一下嘴唇,“长官,可以放过1%吗?下次随便换个别的数字举例。” 秦知律无语停顿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被永久性地……” “求您。”安隅立即低声哀求,“别说了。” “……” 祝萄早就看到他们了,却一直没有看过来。 唐风站在他身边,沉默许久,抬手轻轻拢住了他的肩。 祝萄眉心一蹙,顷刻间眼圈猩红,他抬头看向唐风,颤抖道:“长官,能不能……” 能不能的后半句却没被说出口。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能求,眸光波动许久,只把头埋进唐风怀里抽噎了一声。 秦知律过去,问唐风道:“劝了什么?” 唐风搂着祝萄的脑袋,看着远处一地荒芜的土壤格子,“没劝。” 他蹲下,温柔地对怀里的人低语道:“葡萄,身为守序者,长官没有立场劝阻上峰毁灭这里。” 在安隅的印象里,唐风是一个寡言的人。虽然他已不再是军官,但言行举止间依旧保留了精英军官的锐利。 但此刻,那个人也红了眼,他紧紧地抿着唇,许久才松开,喑哑道:“身为我自己,也不忍心劝阻你和这座博物馆共存亡。” 共存亡。 安隅震惊地看向缩在唐风怀里的祝萄。 那个被搂着的身体明明姿态温顺,却透露着决绝。 “但你要知道。”唐风的声音低沉柔和,一下一下轻轻揉着祝萄的头发,“这里和93区镶嵌太近,能够动用的能量受限。没人知道这里是否还孕育着其他坏种,一旦有,中等当量的释能有概率催化畸变,而你作为留下的唯一高基因熵生物,很可能被剩下的东西融合。” 他手上停顿了一下,许久才又继续抚摸起来,“发动第二波清扫时,杀死的就不再是守序者祝萄了。” 安隅完全愣住,他看着被唐风搂在怀里的祝萄,难以想象那个疯狂的决定。 也无法理解唐风言语中透露出的放纵。 “我知道的。”祝萄从唐风怀里挣出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 他看着面前荒败诡异的残骸,苦涩地笑了一声,“人类已经统治了食物链几千年。为了最大化对人的价值,每一只动物、每一颗种子都在遵循着他们的规定生存繁育。既然弱者让渡了尊严和自由,作为交换,它们就理应受到强者的庇护。”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坚定咄咄,“可人类为了降低风险,却要先于灾厄一步,预防性毁灭它们,难道不该为自己的无能和卑鄙感到羞愧吗?” 被关闭穹顶的博物馆,在雪原的风声中死寂着。 人们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尸骸上的少年,无人吭声。 祝萄起身,用脚踢开了那具和钢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尸骸,露出下面的一个小格子。 土壤里插着一张金属卡片,上面镌刻着那个格子里原本存放的物种信息。 【GR-P1104: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鼠李目-葡萄科-葡萄属】 【秋葡萄】 “抱歉,除非真的亲眼看到这里的种子发芽,长出超畸体,不然我无法冷眼旁观它们被预防性毁灭。”祝萄捏着那张卡片,低头轻声道:“守序者只是一个人造的称谓罢了,上峰们是不是忘了,其实我也只是一颗葡萄呢。” 预防性毁灭。 安隅心中忽然一悸。 他愕然回头,视线掠过大片诡谲尸骸下掩盖的土壤格子。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一个被决定实施预防性处决的家伙。 只不过他很幸运,他的处决者给了他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向身边看去,秦知律正在凝视着他,那双黑眸好似依旧洞悉着一切。 秦知律侧对着祝萄,沉声道:“葡萄,上峰的决策完全正确,为人类考量是黑塔存在的意义。如果要怪,只能怪弱小的生命注定最先被灾厄的车轮碾碎。” 祝萄眸光闪烁,“您……” “好在——”秦知律打断他,继续凝视着安隅,“这些弱小的家伙,似乎能拥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无害。” 他说着,语气忽然低柔了下去,叹息般道:“而且它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痛苦挣扎和自我摸索,只要等待一个结果罢了。” 祝萄愣怔道:“什么意思,您有办……” 他没说完,视线忽然落到秦知律身边的安隅身上。 不远处,那颗悬浮在空中的记录仪同步将摄像头转向了安隅。 安隅背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仿佛在不经意地屈伸。 一种熟悉的压迫感悄然降临,只是比祝萄记忆中更强大莫测。他怔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孤儿院的任务结束了,安隅是不是觉醒了新的能力?” 无人回答。 顶峰在频道里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黑塔的大屏幕上,博物馆那片已经彻底混乱的土壤突然被拱破。 屏幕前所有忙碌的上峰决策员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事。 跨越半个地球,在那片已经彻底遭毁的博物馆土地上,无穷无尽的种子破土而出。 脆弱的茎秆在交加的风雪中坚韧地抽节生长,枝叶、花瓣、果实……树木向下生根,灌丛结出果实,一层又一层花瓣被吹散进风中,细细的绒毛颤抖着,一些种子已经欢快地洒进了新的土壤。 混杂的植物和泥土的气息遮盖住了一地的腥臭。 在那些融合畸变的尸块上,很快,长出了鲜活的、正常的生命。 祝萄缓缓起身,风吹拂着满院的茎秆花叶,五颜六色,摇摇晃晃。他呆呆地站在那些繁茂的生命前,就像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怀着感慨又敬畏的心望着眼前的葡萄园。 安隅的指尖停了下来。 低垂的视线抬起,赤色从那双金眸中褪去,他凝视着不远处的一点,不确定道:“长官……好像还真有……” 秦知律已经掏枪朝那个方向走去,“低级畸变植物,我去除掉就好。” 他没有询问黑塔的意见,只淡声道:“剩下的,祝萄善后,常规收容吧。” 第54章 主线·54 凌秋曾说, 人和动植物一样,每个个体都有适合自己生长的环境,所以不是每个生命都能遇见彼此, 大多数在诞生之初就注定永远无法相见。 安隅从未质疑过这句话,直到亲见这些天差地别的植物一齐在风中摇曳,它们的气味编织成一条厚实而璀璨的河, 吞没了经年不散的风雪,将白茫的世界重新装点成一望无际的湿地林海。 他在这一刻震撼于人类科技的伟大, 能让这些原本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生命携手生长。 祝萄身边, 低矮的灌木丛中结着一串串丰满的紫葡萄,他托起那些小果子愣了好一会儿, 喃喃道:“常规收容是什么意思?” 秦知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海中了, 频道里响起他向顶峰汇报的声音。 “保留博物馆会涉及大量后续工作,不仅是重建土壤环境那么简单,这里已经高度污染,必须对所有植物进行持续观测,逐一筛查新种子,并在下一个十年到来之前,严密监测。 “监测之余, 也得花心思照顾这些植物的生长发育,如果养不活养不好, 就更没有铤而走险的必要。 “这涉及的工作负担极重, 仅凭现有的科研人员搭配军部,很难说服我安心默许这个博物馆继续存在。毕竟,一颗坏种就差点毁了半座饵城, 这里有46万种植物, 上百万颗种子, 一旦有严重错漏,恐怕全部人类及人类创造物加起来都不够它们吃的。” 安隅闻言回过头,祝萄的眼眶又红了,捧着葡萄的手抖得厉害。 他艰涩地开口,“律长官,求……” 秦知律继续道:“所以我建议,给这个麻烦东西弄个加固的罩子,再找个专职负责人,万一哪天种子博物馆真的变成了畸变博物馆,就把负责人关进去解决,解决不了就一起炸了,就像当初95区那样。” 他的语气冷酷而随意,“至于负责人的人选,谁最开始提出保留它,就让谁负责好了。” 频道里一时安静,祝萄呆愣愣地对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手指触碰着贴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机,生怕遗漏了顶峰的答复。 几秒种后,远处和频道里同时传来一声果决的枪响。 “最后一株畸变植物已被彻底清除。”秦知律依旧波澜不惊,“十年前的技术,坏种率只有百万分之二,代我向大脑的科研人员表达敬意。” 话音落,耳机里忽然响起一声按键音。 安隅直觉般抬头看向高空——高纬度地区的天空格外旷远,穹盖之下,空气中的介质似乎忽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祝萄猛地抬起头,深紫色的瞳仁颤栗着,“穹顶系统……” 顶峰沉声道:“穹顶系统供能已经恢复,在大脑提供封闭系统的完善方案之前,祝萄——” 唐风抬手打开频道,“在方案之前,博物馆不会出事,我与祝萄共同担保。” “以现在土壤的污染暴露来看,不可能不出事。”秦知律冷静地指出,“但在方案之前,无论出事多少次,都由199层和197层的守序者出面解决,不动用其他尖塔人员。” 频道里安静了一会儿,顶峰道:“角落也能配合吗?” 安隅走到祝萄身边握了一下他的掌心,“往后长官的任务,如果需要,我无条件陪同。” “哦?”顶峰有些讶异,“想不到秦知律能让你这么松口。那就这样,黑塔没有问题了。” 通讯自动挂断,祝萄还在怔怔地发愣,直到唐风揽着他的肩将他拉进怀里,他才颤抖着摊开手心,看着安隅刚刚塞给他的那支小小的营养补剂。 安隅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哽咽,回头的刹那,祝萄嚎啕大哭着从唐风怀里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哭着俯身亲吻那枚秋葡萄的种子铭牌。 唐风也蹲下,沉默地把他拥回怀中,轻轻拍着背安抚。 安隅安静地看着他们,他自己似乎永远无法获得如此充沛的感情,没有大笑大哭的能量,但看着此刻的祝萄,他竟觉得自己也尝过那个拥抱的滋味。 53区那个雨夜,长官的第一个拥抱。 私人频道提示音忽然响起,秦知律道:“你过来一下。” 安隅平静地收回视线,“噢。” 秦知律脚踩着一块焦褐的废土,正用手帕擦拭不小心溅上泥土的枪管。 他不仅清除了畸变植物,就连下面的土壤都轰成了炭渣。听见脚步声,他掀起眼皮看了安隅一眼,“我们什么时候的交易,我怎么不知道以后我的任务你要无条件跟随了?” 安隅轻舔了下唇角的裂口,“这是您自己先开始的交易,长官,这已经是我能支付的最大筹码了。” “我先开始的?”秦知律挑眉,“你是指给你当一回治疗系辅助?” “嗯。” 秦知律轻轻勾了下唇角,又换回冷淡的神色,“你不觉得亏本就好,回去就选个绑定奶妈吧。” 安隅立刻道:“选您。” “驳回。”秦知律眼也不眨一下,“这种好事不会有下一次了。”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安隅还是失望了一下。他想了想又说,“如果长官觉得我亏了,就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吧。” 秦知律折起手帕脏污的一面,揣回口袋,“什么条件?” “我想知道,除了95区之外,您藏得最深的一件事。” 周遭忽然安静下去,秦知律看着他的眼神逐渐透出审视,“你知道自己在明目张胆地打听直属长官的隐私吗?” 安隅语气平静,“知道。” “难道凌秋没教过你,这样和人打交道很危险?” “他教过。”安隅依旧平和,“但我已经许诺给您往后无数次的生命危险了。” 秦知律沉默不语。 安隅直视着那双漆深的眸,不需要看终端,他就知道长官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比平日更加戒备,不容一丝窥探。 不知僵持了多久,秦知律忽然开口道:“往后如果必要,我依旧会临时为你做个治疗系。” 他神情淡漠地转身,“走吧,该回去了。” 安隅有些失望地跟上去,秦知律却又停脚,背对着他低声道:“你看到了那些基因注射测试吧。” 安隅心跳好像空了一拍。 “嗯……”他轻轻点头,“看到了一点。” “主观上,我没什么想要遮掩的,但确实有深思熟虑后觉得要藏起的事。”秦知律的语气里尽是公事公办的冷静,“十六岁那年,在成为尖塔最高解释官之前的一次基因注射测试里,我曾短暂地失明了四小时。” 安隅愕然抬头,“失明?” 他几乎遍历了秦知律出生以来的全部基因注射测试,这是从未出现过的应激症状。 除非…… 安隅想起那无法被推开的倒数第二道门。 秦知律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天的事无可奉告,但你可以记住这个节点。等到有一天,我的意志彻底沦丧,到那时你想看就看吧。” 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以及,下次打小算盘,最好藏得严实点。” 安隅一怔,“唔?” “主动提出往后陪我一起出任务是为了换我做你的绑定辅助?”秦知律哼笑一声,“如果不出任务,你要奶妈干什么?” 安隅脚步骤然停顿,茫然地看着长官的背影。 他好像被戳破了什么,但直到被戳破,他自己也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对你的小算盘没兴趣。”秦知律有些疲惫地按着鼻梁,回头朝他招了下手,“回去吧,上峰说羲德在极地附近发现了新的畸变生物,基因已经采样了。” 直到飞机升上高空,安隅才反应过来长官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秦知律是在毫不避讳地告诉他,自己回去后又要接受新一批的基因诱导试验了。 从53区回去后,他昏睡了8天,而在那8天里,长官应该就是在接受基因诱导试验——样本或许就是在53区新出现的蛙舌,以及能够通过光能辐射传递感染的巨螳螂。 在机舱里轻微的嗡鸣声中,安隅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空。 那是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怪了。”祝萄带着尚未消退的鼻音折腾着座椅下方的储物柜,嘟囔道:“这不是一架接应的飞机吗?怎么会一点补给都不带啊,我快饿死了。” 安面无表情地瞟了安隅一眼。 宁微笑着解释,“不好意思,补给已经没了。” “没了?”祝萄瞪大红肿的双眼,茫然道:“谁吃了?增援物资一般不都是有最低规格……” 他的余光忽然瞟到安隅,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安隅盯着地板,“抱歉,因为一些令人焦虑的突发状况,我把宁带来的面包都吃光了。” 他没忍心告诉祝萄,催熟那四十多万株植物几乎将他掏空,他现在已经又饿了,胃都在抽。 他舔了下嘴唇,轻声道:“忍一忍吧,回去我从店里拿几个面包免费送给你。” 祝萄止不住地叹气,“安隅,这个世界上除了面包还有其他美食,不如回去我教你做点别的?你想学什么?” 学什么…… 安隅怔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眼前浮现出少年秦知律坐在餐桌前,珍惜地品尝在大脑没吃过的食物的画面。 “炸薯条吧。”他轻声说。 坐在对面养神的秦知律忽然睁开了眼,视线低垂着,像是对地面发呆了几秒,然后又闭上眼继续休息了。 葡萄一声长叹,“能不能有点出息!算了,我教你个差不多的,芝士火腿土豆派,怎么样?” 这高级货安隅闻所未闻,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学学吧。”闭着眼睛的秦知律忽然开了口,“回去后给你买件新衣服,你要烤个面包来换,记得么?就用这个换。” “哦。”安隅轻轻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蹙眉,正要开口,秦知律却又闭着眼睛说道:“手套还是要你买的。” “……”安隅诚恳道:“长官,我们最近的两次交易,您似乎都在占我的便宜。” “不白占你。孤儿院的任务结算,我的贡献度都会结到你头上,我要那些战绩积分没用。”秦知律语气平静,“还有,我已经让严希去办面包店扩建的事了,扩建期间不影响正常营业,也不用你操心,你可以花时间多想想新菜单。” “哦。那行。”安隅连忙点头。 他侧过脸,飞机玻璃上映出那双金眸,少见地浮现着一抹快乐的神采。 秦知律换了个姿势靠着浅眠,中途睁眼瞟了他一眼,哼笑一声,“面包,钱,就这点出息。” 安隅不排斥长官的嘲讽,他确实就这么点出息。 飞机飞到半路,天梯系统弹出了孤儿院任务的贡献度核算。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秩序整顿任务】战绩积分结算 -参与积分:20,000(已结入) -完成积分:15,253(已结入) -队伍S级评价:50,000(已结入) -个人SSS+级评价:442,359(已结入) 【积分转入】-律已预约转入本次任务中的326,354战绩积分! 或许是为了遮掩安隅在战斗中发挥的时间异能,上峰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把绝大多数积分都归因给他,加之孤儿院涉及的人比53区少,最终两人积分加起来,才勉强达到安隅去一趟53区的收益。 但他也已经很满足了,毕竟算下来也有将近一百万。 根据搏实时回传的信息,时间恢复流淌后,孤儿院完全幸免于畸变的只有百人左右,幸运的是阿月没有畸变,不幸的是,除了本就知道的思思和见星之外,未发现第三个保留人类意志的畸变者。 机舱里,秦知律和安、宁又睡着了,只有祝萄一直和唐风低声说着话。 祝萄也正在翻看孤儿院任务的实时汇报,低声对唐风嘟囔道:“上面说,暂时没有发现见星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异能,思思也还没醒呢。” 唐风轻柔地拍拍他的手,“畸变后能保留意志本就是极小概率事件,能成为有强大异能的守序者就更罕见了。” 安隅看着窗外的云层,片刻后也闭上了眼。 确实极小概率,但不是没有发生。 在十年前那个充满血腥与罪恶的夜晚,孤儿院曾幸运地拥有了一位少年守序者,那是一个珍贵的治疗系,异能是燃烧自己,换取其他生命的平安。 安隅正昏昏欲睡,又听身侧的祝萄小声道:“不过,只要能保留意志就很好了,很多守序者的能力不上战场是看不出的,大脑的评估经常出bug。” 唐风笑道:“就像你当初一样。” “嗯。”祝萄低低地笑了两声,“刚进尖塔的时候,律把我放到高层等待监管,但是没人愿意认领我,大脑只评估我是个资质平平的治疗系,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释放那么大的治疗量,还能同时提供生命和精神两种增益。” 安隅忽然好像不困了,他不动声色地闭目靠在窗边,继续听着两人聊天。 “而且还有很强的控缚能力,以及控场意识。”唐风笑着补充,“带你出第一个任务前,我也没对你报什么希望,纯粹是觉得你有点可怜。” 两人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唐风好像在随手摆弄祝萄没来得及收回的葡萄藤。 他似是叹息般自言自语道:“谁能想到,看起来这么柔软纤细的枝蔓,在战场上会那样坚韧不摧呢。” 祝萄嘿嘿笑了两声,“一不小心给您捡到最好的了。” 唐风“嗯”了一声,“确实是。” 他顿了顿又笑道:“而且他们都不知道你偶尔还能结几颗果,那些小果子对精神稳定的增益很强,也就是做了你的长官才有机会感受。” 祝萄:“呃……” 闭着眼的安隅下意识把呼吸放得更轻了,努力把自己在机舱中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唐风关心地问,“怎么了?” “没……”祝萄干笑道:“就是突然想起来,上个月竟然都没结出葡萄来,所以也没给您。” 唐风笑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反正果实只特供给我,我近期应该没有太多任务。” 祝萄以沉默回应。 安隅也不动声色地缩紧身子,让自己尽量远离了唐风。 * 回到主城后,秦知律直接被接去大脑。 羲德带回来了两种新的畸变基因,博物馆中超畸体的基因也被采样,秦知律这次要接受三种基因的诱导测试。 安隅很自动地跟着上了大脑的车,又一路站在秦知律身边,和长官一起踏上那条和在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走廊。 工作人员中途几次用眼神询问秦知律,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安隅没有解释,秦知律也不开口问。一起走向尽头那扇金属密封门时,安隅忽然觉得,他和长官之间似乎多出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就像曾经他从昏睡中苏醒,去隔壁敲门,凌秋会直接拿着面包开门出来,不需要他多说一句。 走廊终于来到了尽头。 主城已经迎来又一个平和安宁的黄昏,窗外,金色的夕阳光照打在地面上,让这条冰冷的走廊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工作人员指引着秦知律在门外完成一系列签署,“虽然您希望尽快完成试验,但为了降低您的神经官能综合征复发的几率,我们还是要尽量延长三种频率诱导的间隔时间。” 秦知律平静而迅速地翻页签着字,“一共要多久?” “算上前后的健康检查与恢复,预估一共要花36小时,您会在后天早晨出来。”研究人员恭敬道。 秦知律签下最后一个名字,把文件夹递还给他,终于朝安隅瞥了一眼。 安隅轻声说,“后天早晨,我会来接长官。” 秦知律闻言点点头,淡然地转身走进那道朝他敞开的机械门,“嗯。” 看着机械门彻底关闭,安隅才转身往回走。 工作人员跟上来,“我送您回去。” “长官要接受的基因诱导试验,和我之前的一样吗?”安隅询问道。 “原理一致,但感受可能不同。”工作人员斟酌着措辞,“其实像您这种下了试验台毫无后遗症的,很难被科学所理解,也自然和他不一样。” 安隅安静地想了一会,“那最近几年,长官还会有那些神经官能症吗?” 工作人员翻了翻终端里的记录,“根据大人自己的记录,这些年来一直都只能睡2小时,其他的症状已经基本克服了。哦,有时候测试太频繁,会让他有些烦躁,这种情况下开着灯睡,就能睡得稍微好一些。” 他收起终端,叹了口气,“他肯让您陪同来这里,想必已经对您没有秘密了。” 安隅垂眸“嗯”了一声,“算是。” 工作人员闻言长吁一口气,“这很好,所有人都希望他能稍微敞开心扉,无论是对谁。” 安隅沉默不语,走过走廊转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麻烦您帮我订购一副长官常戴的手套,从我的账户里扣除积分就好。” “好的,我在系统里为您下单。”工作人员站在转角掏出了终端。 安隅看着他在手套的商品页面修改一长串的自定义选项,每勾选一项,界面上就会漂出一个小加号,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那些都是他的钱。 工作人员操作得越来越快,那些钱一笔接一笔,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他的账户。 他久违地感到心跳加速,连忙挪开了视线。 这一侧走廊上有三间保密级别稍低的试验室,来往的工作人员也多了一些。 远处有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年,个子不高,皮肤很白,手上拿着一本牛皮纸质感的厚厚的书札。他正驻足和另一个工作人员说着话,举止温和有礼,是在安隅第一印象看来危险等级很低的那种人。 “订购好了,律的手套制作工艺复杂,大概要三个工作日才能送到您的房间。不过他应该有不少备用的。”工作人员揣起终端,顺着安隅的视线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又看了一眼日历,“我都忙晕了,典今天就结束观测期,能去尖塔了。” 安隅一顿,“他就是典?” “嗯。律应该和您说过,典是罕见的非生物体畸变守序者,并且自体基因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原名水谷默,畸变方向是书本化,手上那本书就是他的一部分。据说异能很神秘,也是要进高层的。”工作人员低声道:“我没直接接触过他,但据说性格很好,虽然容易害羞,但并不自我封闭。” 安隅一边思索着他说的话一边看着他,工作人员脸色一白,连忙摆手,“我没有内涵您的意思啊。” “嗯?”安隅茫然,“什么内涵?” “没什么没什么,咳咳。”工作人员双手在裤兜上拍了拍,“坏了,我有东西落在刚才的试验室门口了,严希应该快上来找您了,我先失陪。” 安隅看着迅速跑远的人,皱眉困惑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独自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着会是谁监管典。 远处,典和工作人员交涉完,也朝他这边走过来。他们相遇要交错时,典忽然停住了脚。 他主动朝安隅打招呼道:“角落吗?” 安隅犹豫了一下,驻足轻轻点头,“您好。” “你好。”典把书札抱进怀里,黑眸散发着宁静温润的笑意,和安隅的直觉一样,毫无攻击性。 但哪怕有葡萄在前,安隅还是有些恐惧那些天生就能表达友好的人。 他默默向后退了半步,却见典也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身后的窗台沿,对他歉意道:“抱歉,我有些唐突了,只是在这里每天听到研究人员讨论你,有些好奇。” 距离拉远让安隅舒服了一些,他摇头道:“没事。” 典又朝他笑了笑,“上峰希望我能独立出一个组,因此大概不会被监管。” 安隅愣了一下才点头,“哦。” 他们错身而过,安隅独自到电梯旁按下按钮。片刻,电梯门打开,里面刚好是来接他的严希。 他正要迈进电梯,却忽然一僵。 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典却已经消失了。 “您辛苦了。”严希替他拦住电梯门,“还好吗?” “嗯……”安隅迟疑着转回头,“我刚才遇到典了。他的异能是不是……” 严希停顿了一下,而后低声道:“洞察。”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祝萄(2/5)温差警告 上峰疯了,竟然让我这颗无用的葡萄加入守序者。 他们说我的基因熵很高,虽然暂时看不出有多大本事,但可以先监管看看。 他们疯也就算了,实验室的人也疯了,竟然给我安排了一间没窗的恒温宿舍。 气死,没有日照,没有昼夜温差,还让我怎么积累糖分? 是不是没养过葡萄!没养过可以问我啊,我是专业的。 头顶的叶子一天天蔫掉,用刀片划开手腕,血液也越来越酸涩。 可我也不知道该向谁反映——尖塔高层人均忙碌,那些神出鬼没的大人难以靠近。 直到某一天,在我惆怅地尝自己的血味时,被路过的风长官发现了。 他可是尖塔3号高层! 那淡淡的扫过来的一眼,让我吓到疯狂脱发……脱叶。 他走过来看着地上飘落的绿叶,平静发问:“没人带你出任务,焦虑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含糊道:“没有窗,我快酸了。” “嗯?”他应该是没听懂,蹙眉思考了一会,只留下一句“别伤害自己,把血液留给战场。” 那应该只是他无心的一句话。 可不知为什么,那个淡漠却温和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 【碎雪片】祝萄(3/5)不平等关爱 被风长官监管了,跟着他出了第一次任务。 长官把我保护得很好,但自己却在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 那时,我跟随本能,用叶片轻而易举地就缓解了他的痛苦。 畸种咬过来时,那些柔韧的枝蔓竟能狠狠扯下锋利的爪牙。 葡萄的芬芳被风带去很远,长官回头凝视了我很久。 我参不透那个眼神的含义,只好用枝蔓将大把大把的葡萄叶贴在他的伤口上,贴满一身。 行动报告交上去后,高层们在任务前都会来问一下我有没有空。 长官对此不做评价。 某次高层聚餐,大人们说我是团宠。我很惶恐,觉得自己不配。 但他们说,我平等地关爱着每一个同伴,做团宠是等价回报。 老天! 我更惶恐了,下意识看向长官。 我并不是“平等”地关爱着每一个同伴,享受特供葡萄果实的人应该有数吧! 但他只平静地看着我,片刻后忽然笑了。 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眼眸中温柔的笑意,却让我一直记着。 那是我与长官之间的秘密。 ************ 【碎雪片】祝萄(4/5)人类死而复兴的理想 以律之理性,律之冷酷,我从未想过他会同意留下种子博物馆。 也未曾想过,顶峰会点头,安隅会主动握住我的手。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植物在风雪中摇曳飞舞。 在那一刻,我突然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人类复兴的希望。 不仅是人类复兴,还有人性复兴 ——那些已被人类为了生存而逐渐碾入尘埃的东西。 安隅和律比我们先离开了一会。 全世界只剩下林海与我。 不,还有我身后的风声,和……风。 我的长官。 通讯关掉,周围没有别人。 我以为他会让我以后别再任性了,毕竟我这次太过出格。 但他却又一次从身后抱住我,对我说:有我在。 第55章 主城·55 安隅想起刚才自己才向后退了半步, 典就已经自动退到了最远距离。 他望着典消失的方向,“他能洞察我心里在想什么?” 严希轻轻点头,“这是典目前已知的异能, 他可以即时感知身边所有人的思绪。看到他手里那本牛皮书札了吗?那本书已经算是他本体的一部分,他看到的、知道的,只要足够让他在意, 都会被那本书记载收纳。” 安隅愕然地迈入电梯,“每天遇到这么多人, 不会信息爆炸吗?” 严希笑道:“据他自己说, 最初畸变时快被烦死了,但后来渐渐学会了屏蔽路人, 只感知较亲近的人。甚至, 如果他想,他可以随意屏蔽任何人的心声。” “掌控。”安隅轻声道:“这项能力已经完全为他所用。” 严希点头,“但到底有没有偷听,只有他自己知道。高层们都很有边界感,没人愿意监管他,上峰干脆让他独立,领导未来所有的非生物畸变者。” 安隅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孤儿院和博物馆里遇到的非生物畸变者都有基因熵异常。” “确实是。”严希蹙眉, 眼眶中发出细微的机械摩擦声, “典出现后,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又相继出现了不少非生物畸变案例。这其中,只有他有正常人类基因。”他意味深长道:“他是继律和你之后第三个打破基因熵理论的人, 而且他的精神稳定性也绝佳, 虽然不到你的极端程度, 但据检测,他的精神力甚至比律还要稳定。正是这两个特质让上峰决定让他直接成为高层。” 安隅搞不懂基因熵理论,“如果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也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严希一下子笑了,“你和祝萄的思维很像。祝萄以为典在踏入失序区的一瞬间就能听到超畸体心里的声音,准确找到对方的位置。典听说后差点昏过去,他说他只能听到物理意义上身边的人。” 安隅叹了口气,“哦。” “所以,暂时看不出他的异能有什么用。”严希有些遗憾道:“其实截止到目前,我们拥有的三位非生物畸变守序者中,只有一位的异能有用。” “三位?”安隅惊讶道:“典,见星,第三个是谁?” “思思。”严希正色,“两个小时前刚苏醒,已确认人类意志,基因熵19724。畸变方向,蜡烛。” 安隅后背一阵发麻,“那岂不是和……” “是的,一个珍贵的高天赋治疗系守序者,所有特征均符合你们对陈念的描述。他们是完全同源的畸变。”严希道:“思思愿意加入守序者,但不太好沟通。她要求和此次任务的参与者对话,上峰希望你明天去见她一面。 安隅点头,“好。” 电梯下到一楼,安隅却按下了关门键和负一层,“听说地下有大脑的档案室。” 严希有些惊讶,“是的,您要看什么资料?” “2122年的尤格雪原。” 严希闻言面露犹豫,“尤格雪原的可公开档案与网络资料差不多,其他细节属于高级机密,需要上面审批。” 安隅点开终端,上面亮着一个绿色的“S级机密批准”电子签章,签署者秦知律。 严希对着签章下跳动的分秒数愣了好一会儿,“这是最高权限。您才和律一起出过两个任务,他竟然已经这么信任您。” 安隅没吭声。来大脑的路上,长官主动在系统里为他注册了情报权限,并把自己的孤儿院任务战报同步了一份给他。那份战报只字未提019号收容人员,也完全抹去了当年发生在安隅身上的时间异常事件。 在他看来,这是长官非常明确的指示。 “情报库的检索系统很复杂,得花点时间才能调出想要的资料。”严希走出电梯,替他拦住电梯门,“您要查询什么?” 安隅跟着他踏入那排排列列的计算机矩阵中,“我要看第一场特级风雪降临时,尤格雪原全部暴露人员档案。以及……” 他顿了顿,“大脑目前掌控的,我的全部资料。” 尤格雪原是特级机密,即便有秦知律签章,在调出之前也需要完成几十份协议签署。在严希替安隅处理那些流程时,安隅先浏览了自己的档案。 档案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 分抽调于孤儿院和53区信息库,里面机械地记录着在他进入主城前的身体检查和物资申领记录。主城对低贱的饵城孤儿十分冷漠,整整十八年的资料千篇一律,安隅只花两分钟就拉到了底端,社会关系那一栏甚至空着,就连凌秋都没能拥有姓名。 进入主城后,资料量瞬间爆炸,光是最初的基因诱导试验和精神性格评估就有上万页。此外,在他参与的三个任务中,虽然他递交的战报敷衍了事,但研究员却写了几千页的解读批注——大脑从所有队员的战报和记录仪影像中,全方位分析他的每一个言行举止、细微表情,并从中推测他的人格变化、情绪感受、能力成长轨迹。 就连面包店都有专属文件,每一天的经营业绩和顾客资料都被记载。有几个可怜的客人,就因为和店员打听了几句老板的背景,就被上面列为“危险分子”重点关注,其中就有那个做程序员还兼职面包黄牛的年轻的老头子。 安隅看得眼睛发直,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感到惊悚。 其实他只是想确认上面不知道当年的时间异常而已。 社会关系一栏中收录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他很新奇地发现,秦知律被上面定义为他的“权威者”、“恐惧来源”和“安全感来源”,在几小时前,又刚刚被添加了两个“探知欲”、“主动关怀”的高重要度标签。 祝萄被认为是他最亲密和令他放松的朋友,其次是比利。宁、搏、熙德等人都是“信任”与“友善”,安则独有一个“需要/讨好”的标签。蒋枭的标签量快要赶上秦知律了,在不同的阶段,先后被打了“排斥/恐惧”、“困扰/厌烦”、“感知变态”、“些许感动”、“微弱支配欲”的标签。 安隅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标签陷入沉思,看到【爱好】那一栏中写着“凌秋相关、粗麦面包、钱、自残、狭小角落、《超畸幼儿园》、兔子、章鱼抱枕、教堂、不知所云的诗歌、特大商业烤炉、礼貌敬语、幽禁他人、精神操控、扮演柔弱、白色廉价服装、长官的风衣、蜂蜜燕麦能量棒……”之后,彻底陷入迷惑。 “那个……”安隅迟疑道:“严希,我可以编辑一下吗?” 太荒谬了。 “您说什么?抱歉,我刚才在签署最后一份协议,没有听清。”严希从屏幕前抬起头,“尤格雪原资料调取成功。根据规定,我会暂时离开这个房间,房间中的摄像头将关闭,系统会暂时封锁您终端的拍照功能,请知悉。” “噢。”安隅只好按捺下修改这份文档的冲动,“谢谢。” 严希离开后,大屏幕弹出了尤格雪原的资料。 由于那是一起突发事件,影像资料极少,只有三张模糊的照片,拍摄者是当时在雪原上写生的秦知律母亲唐如。 第一张照片,雪片降至半空,穹盖仿佛被压低了,人站在雪原上似乎抬一抬手就能触及天空。 第二张照片,特级风雪几乎已经把镜头糊住,朦胧中,天空呈现出一种绚丽难辨的神秘色彩。空旷的苍穹让人观感不适,好像在那诡秘的色彩背后正有一双巨眼在注视。 第三张照片,诡秘的色彩消失了,天际出现一道炫目的红光,红光的另一边横贯着一道巨大的人形剪影,周围笼罩着金色光晕。 那道人形剪影,安隅曾在意识中不止一次地触碰过。 金眸沉静下来,凝神阅读着屏幕上滚过的记载。 尤格雪原是那场特级风雪的初次降临地点,牵扯人员有当日数百名游客及附近居民,暴露等级最高的是两个人——作家唐如和她的朋友詹雪。詹雪是一位科学家,陪同好友去写生,顺便完成自己的科研考察。她们当时刚好身处最高海拔处,并且都怀有身孕。 安隅点开詹雪的资料,屏幕上弹出两张照片。 一张是穿着研究服的年轻女性,戴着博士帽站在图书馆里,手拿着一本书,笑容羞涩。另一张则是她的背影——脊柱畸形地隆起,整个后背长满团团簇簇的透明球囊,球囊里拥挤着大得恐怖的眼睛。 【詹雪】 科学家,混血,无在世亲人,有多名关系不稳定的亲密异性。 2122年2月,于尤格大辐射事件中暴露,暴露时怀孕2周。受辐射后将自己关在实验室中,一周后彻底拒绝拜访。军部强行破门,发现其已发生神秘畸变,畸变体征:背部多发眼囊、腹部隆起。 被发现时,詹雪意识丧失,性状疯癫,无法沟通。其能通过诡秘的话语致使周围人发疯死亡,推测具备精神毁灭方面的异能。 2122年3月,被秘密处决,时年32岁。 根据死后剖腹探测,未出现其他异常器官,部分球囊自动萎缩,眼球消失,多年后被认为是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超畸体(后续出现的所有超畸体均呈现相似的死后自体萎缩特征)。 相关生活物品已按规定销毁;采样样本已销毁。 死亡时腹中胚胎刚满3周,过于微小,判断已随其死亡而自然流失。 短短半页记载,却让安隅心惊肉跳。他回看那两张照片,冥冥之中,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触碰一股恐怖的力量。 倒计时灯亮起,系统提示本次查阅已经结束。 严希敲门进来,“您结束了吗?” “嗯。”安隅从黑掉的屏幕上收回视线,“我们回去吧。” 回去路上,安隅看着车窗外的主城街道,“你知道詹雪吗?” “秦夫人的大学室友,闺蜜。”严希叹息一声,“当年的第二个直接暴露者,可惜,她没有夫人好运,立即畸变了。” “还知道什么?”安隅问。 严希摇头,“只知道被秘密处决,具体畸变特征等都是最高机密,我无权知晓。” 安隅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三周的胎儿会让腹部隆起吗?” “当然不会。”严希愣了一下,“三周只能算是一个胎囊。别说三周,满月的胎囊才有小蓝莓那么大。” 安隅又问,“那,这种胎囊离开母体,有可能继续发育吗?” 严希摇头叹息,“体外孕育的技术已经成熟了几十年,但由于伦理问题,从未正式投入使用。” “不,我是说,把胎囊从母体中取出,不进行人工培育,就靠它自己……”安隅停顿下来,因为严希正透过后视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抱歉,我问了个蠢问题。” 严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着摇头,“我知道了。” “嗯?”安隅燃起一丝希望,“什么?” “这不就是《超畸幼儿园》新出场的角色吗?那只小松鼠在胚胎时被人类粗暴取出,结果大难不死,还觉醒了异能。”严希笑道:“但那只小松鼠被取出时也已经快足月了啊。就算是畸种,在细胞阶段被拿出来,也是活不了的。” 安隅面无表情地靠回座位,“……哦。” 严希语重心长地劝道:“您要再多交一些朋友才好,动画片和现实生活还是要区分开。” 安隅:“……你说得对。” 严希从后视镜里瞥着他的脸色,“不过也无可厚非,灾厄之后,人类就加速步入了重娱乐社会。不仅饵城人沉迷其中,就连主城的精英也无法避免。最近很火的那个虚拟偶像,您知道吗?” “不知道。”安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抱歉,在饵城时我也没什么娱乐。” 他是渣滓中的渣滓,连台电子设备都没有,哪来的娱乐。 “您在社媒上随便刷一刷就能看见了,做得确实很好,不怪那么多人为她神魂颠倒。”严希把车停在教堂外的停车场中,轻松道:“哦对了,制作公司就在角落面包店对面的写字楼里,那些员工靠着这个虚拟偶像一夜暴富了。说起来也很神秘,他们每天吃着您店里的面包,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格外好运啊。” 一夜暴富这个字眼让安隅从萎靡的状态中稍微精神了一点。 “您真的很喜欢来教堂。”严希感慨道:“连面包店都顾不上回呢。” 安隅不露声色,“在这里会让人受到启发。” 《收容院》对孤儿院事件的预示性已经强到令他惊悚的程度,这几天以来,他不止一次地回忆上次见面,眼劝他购买的那本《幸运数字感知》。 倒不一定为了再暴富一次。安隅心想,他只是想验证一下眼的预言能力。 “我就在车里等您吧。”严希笑着说,“黑塔中有不少人认为诗人是故弄玄虚的骗子,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只是一直挑不出毛病,但也有人是他的忠实信徒。” “你呢?”安隅随口问。 严希想了想,“是不是骗子无所谓,只要他能真的让人感到平静,那就够了。” 他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娱乐毒药,色情产业,哪个没害处?但它们确实能让人遗忘痛苦,在眼下的世界,这就是无与伦比的价值。” 安隅思索了一会,似懂非懂地点头。 * “刚才夜祷结束时,我就忽然预感到今天会与旧友重逢。”眼换了一件洁白的丝绸衬衫,衣领和袖摆的剪裁比之前更加繁复。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泛黄的书递给安隅,笑道:“很高兴又一次见到您。您果然还是对这本书有兴趣。” 那本书很厚,包括扉页《幸运数字感知》书名在内,全部手写。 但安隅并不觉得写这本书要花费很多体力,因为厚厚一本书翻开,里面全是6位数码。 五千块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捧着那本书陷入沉思。 《收容院》确实准到邪门,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又开始怀疑这玩意的靠谱程度。 眼仿佛看破了他的担忧,“不必纠结,您不妨随缘选择一串数字去买彩票吧。” 安隅抬眸盯着他,“真的会中?” “很大可能。”眼点头,“今天,我的预感格外强烈。”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买?” 诗人笑得坦荡,“我自己就不灵了。” 越听越不靠谱。 安隅开始心痛自己的五千块,他下意识瞟了一眼转账成功的页面,没有发现“撤回”选项。 “我帮您选一组有缘数吧。”眼立即说道:“您有读我的诗集吗,最近一次感兴趣的是哪首诗?” 安隅闻言敛了神色,凝视着他,轻声道:“收容院。” “还是这首啊。”眼微笑,“我记得它的页码,那请您按照《幸运数字感知》第358页2列9排的数字去买彩票吧,请一定在今天内购买。” 安隅沉默片刻,“一注彩票多少钱?” “两元。”眼说道:“一百多年来,无论经济如何通胀通缩,这个价格从来没变过。” 两元也是钱。 安隅很认真地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追加沉没成本。 终端突然“叮咚”响了一声,系统提示,眼转回他两元。 “算我请您的。”眼微笑,“我预感这串数字能中今晚最大的奖,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但不用担心,如果中了奖,您只要还我两元本钱就好。” 安隅一时语塞。 很难评价眼前这位到底是慷慨还是抠门。 他看向摆在书架旁边地上的画——是他上次离开教堂前眼正在画的那幅,苍穹上的破碎红光比当时红得更浓郁,第三枚金色齿轮已经完全显形,三枚齿轮几乎已牵制住半壁破碎红光。 安隅在台阶前驻足,轻声问道:“还会有第四枚齿轮吗?” “暂时还没看到端倪。”眼笑道:“但我预感会有的。”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飞快道:“上次我就注意到了,您似乎对我这幅画格外感兴趣。其实它也可以卖,只要一万……” “不、不用了。”安隅立即捂住口袋,严辞拒绝,“我没兴趣。” 离开教堂前,他回头凝视着诗人,“您认识秦知律吗?” 眼的表情忽然变了。 虽然只有一瞬,但安隅确认,自己捕捉到了他刹那间的厌恶和恐惧。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眼停顿片刻才重新微笑起来,“怎么了?” “他是我的长官,直属长官。”安隅轻声说,“您有什么关于他的预言吗?我可以购买。” 教堂里倏然安静了下去,他们站在幽暗的窗前凝视着彼此,空气中的灰尘在他们之间安静地漂浮。 许久,眼微笑道:“很抱歉,虽然我很想多赚一些钱,但是没有。” 他顿了一下,视线看向墙角那幅画,“我只有一个忠告,是免费的,只是需要保密。您要听吗?” 安隅点头。 “不要离他太近。”眼轻声说,“除了那片苍穹外,他是第二个收容着大量破碎红光的载体。虽然您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纯粹灵魂,但靠得太近,大概难免受他沾染。” 安隅错愕道:“你是说,你能在他身上也看见破碎红光?” “不是看见。”眼错眼不眨地注视着他,声音轻不可察,“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由破碎红光拼起来的东西,只是狡猾地把自己伪装成人形而已。上峰允许他自由出入主城,还将他作为人类最坚固的力量,这简直是天大的荒谬!人类迟早要为这个愚蠢的决策而覆灭。” 说到最后几句时,那双素来平和的眼眸眸光波动,几近疯狂。 诗人闭上眼,平复许久才长叹一声,“抱歉,他确实是一个会让我很焦虑的存在。我知道您和他一起来过教堂,但如果可能的话,以后尽量独自前来吧。” 回去的一路上,安隅都在沉思。 其实他相信诗人说的话。如果破碎红光和畸变相关,那秦知律作为世界上基因最混乱的存在,能无上限地摄取所有畸变者基因,自然会被看成是一大坨破碎红光。 真正令他在意的还是眼的能力。 眼的所见所言,都已远远超出故弄玄虚的范畴。但他不仅基因熵正常,也不像那些非生物畸变者一样有一件不离身的融合物——安隅每次见他,衣服都会换,身上没有配饰,手上也没有一直拿着什么东西。 “你是冤大头吧?”祝萄在电话里震惊,“五千块,你买这?不如你给我五千块,我分分钟给你写一本。” “嗯……”安隅翻着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书,“反正彩票的钱他出,就买一注试试吧。” 电话另一头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轻声问祝萄,“他要买什么号码?” “你买什么号码?”祝萄问。 安隅翻到诗人刚才说的那串数字,“06、19、22、08、14、03。你边上是谁?” “典,知道么?新加入的高层,刚才搬进尖塔。”祝萄说,“他好会做饭,我俩正在讨论甜点食谱。” 旁边的典好像又说了什么,祝萄捂住话筒和他叽里咕噜地嘟囔了好一阵。 安隅听不清,只能等他回来才问,“在说什么?” “唔,没什么,典说他可以帮你参谋一下面包店的新菜单,今天下午你们是不是在大脑碰面过?他觉得你似乎在隐隐地担忧面包店扩建后菜单太单一的问题。” 安隅捏着终端,惊讶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但一直被其他更重要的思绪压着,如果不是典提醒,他自己甚至都无法察觉。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问道:“我要买的彩票号,典觉得能中吗?” “拜托,他是能读心,又不是预言家,再说了,那个诗人也就是个大忽悠吧。”祝萄无语地别过头,“典,安隅问这串数能不能中?” 电话另一头,典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但我觉得可以买买试试吧。” “行吧,反正五千块都花了。”祝萄叹气,“赶紧买完赶紧回来,我还在等着教你做土豆派呢,原材料都备好了。” “好。”安隅连忙说,“我先回面包店换个衣服,买完彩票立刻回去。” “嗯嗯。”祝萄说着就要挂电话。 安隅也打算挂掉电话,但另一头忽然又传来典的声音,“换衣服?” 安隅低头看了眼身上破得抽条的低保服,“我还穿着任务里的衣服,已经穿烂了,去面包店随便换一件。怎么了?” “嗯……”典似乎有些犹豫,“这样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道:“你要不试着把彩票号的最后一位改成04?” “改号?”安隅愣了一下,“为什么?” 典似乎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平和道:“只是突然的一种直觉,改掉会好一些。” 他很快又轻声道:“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如果因此错失大奖的话,也请不要在意。” 作者有话说: 没有找到典的碎雪片,原因不详。 第56章 主城·56 安隅回到尖塔时已经天黑了。 电梯一路上行, 路过的守序者纷纷隔着门朝他躬身问好,他低头查看终端上积累的消息,帕特回主城还不到24小时, 就又和斯莱德各自领了新的任务出去了。蒋枭的信号显示不在尖塔,但也没有正在执行的任务,找不到人, 很奇怪。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给蒋枭发了一条消息。 -精神力恢复了吗? 终端还没放下, 蒋枭就回复了。 -已经正常了, 感谢您的关心。 安隅随手点开他的头像,发现他又换了签名——从“感谢您的宽恕”变成“万仞可攀”。 看不懂。 安隅没文化, 也没什么求知欲, 正要关闭,蒋枭又发了一大段文字来。 -听说种子博物馆的事情已经解决,虽然我无权限查看细节,但您一定辛苦了,请务必好好休息。我已经顺从律的意思,向他递交了辞去您体训老师一职的申请,但还是希望您能坚持体能训练, 优秀的体能可以提升生理耐性,也就是说, 虽然您的生存上限百分比是恒定的, 但对伤害的反应会变小,可承受的伤害也就更多。另外,面包的营养元素单一, 希望您注意额外补充蛋白质, 守序者们沉迷肌肉的样子确实有些蠢, 但不可否认,肌肉确实是实战中最可靠的朋友。 安隅皱眉一头雾水地读完,对方又发来一段。 -小道消息说您之后会多跟律出任务,请务必保重,也请不要在摸索异能时太逼迫自己了,虽然那确实是让人着迷的特质。对了,我已经和蒋氏集团的市场负责人打过招呼,请不用担心面包店后续的推广。 安隅恍然大悟: -你是快死了吗? 对面沉默了。 电梯停在197层,安隅走出来。 -大脑的医生也没办法了么。 他盯着终端,站在电梯门口等了半分钟,才终于等到蒋枭的回复。 -我应该还能活很久,只是要去平等区待一段时间。 “安隅?”里面房间的门推开,祝萄探出个脑袋来,“我就说嘛,好像听到电梯声了,你傻站着干什么?” 安隅和他打了个招呼,“蒋枭说要去平等区。” “噢,我听长官说了。”祝萄从屋里出来,“平等区随时随地面临畸种侵袭,他想要去磨练一下精神稳定性。上峰最初不太愿意,毕竟现在的任务多到令人发指,但他很坚持,也没办法了。” 终端又一震,蒋枭道:快要起飞了。盼望与您再相见时,我会成为更有用之人。 安隅几乎本能地打字回复:祝你成功。 蒋枭似乎就在等着这四个字,消息刚发出去,他头像旁的小绿灯瞬间便灰了。 “也是好事吧。”祝萄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往厨房走,“不然等过几天你公布了绑定辅助,没有他,他又要发疯。” 安隅沉默着跟进厨房。 他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他给蒋枭留了一席。 按照他的设想,打算要三个绑定辅助:安、宁、蒋枭。宁可以弥补蒋枭精神力的缺陷。 可现在蒋枭突然走了,让他有些犹豫,祝萄只愿意跟唐风,风间他又不太想要。 “也许蒋枭不会离开太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不必担心,早晚还会相见的。” 典站在安隅身后,对他微笑,“嗨,又见面了。彩票买了吗?” 安隅恍然意识到典已经洞察了自己心里的辅助人选,怔了一会儿才点头,“买了。” 典脸色却忽然变了一下,似乎有些始料不及的尴尬。 “两个号码都买了?” 安隅茫然,“啊。” 他站在彩票站纠结了十分钟,最后严希看不下去了,无偿赠予他两元,帮他把两个号都买了。 “怎么了?”安隅问。 典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摇头,“没什么,这种东西都是买着玩的,怎么可能真的被人说中。” 其实安隅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叹了口气,摸着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彩票纸,心想还好两注都不是花的自己的钱。 “别管彩票了。”祝萄拄在厨房台前无语,“来干正事。” 安隅连忙道:“来了。” 祝萄口述了一遍芝士火腿土豆派的做法,关键在芝士酱的调制。安隅只听一遍就记住了流程,但却无法想象这个派是什么样子,毕竟他从来没见过这高级玩意。 但他希望这个派不要太大,內馅别太稀,最好能被方便地拿在手里几口吃完,不然他担心长官会嫌弃。 正想着,典忽然把手札放在桌上,翻开到空白一页,片刻后,暗黄的牛皮纸张上缓缓浮现了派的形状。 “葡萄脑海里的派成品大概这样。”典说着停顿了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并非故意一直偷听你心里的声音,只是你脑子里总是塞满疑惑,但话却很少,我有点着急。” “要是介意的话,我以后屏蔽掉你。”他又补了一句。 安隅反应了一会儿,摇头道:“没关系的。” 他自认为是没什么隐私边界感的人,典的读心能力不仅不会冒犯他,反而让他觉得很方便,毕竟,不需要张嘴的沟通真的太轻松了。 典的终端响起,他冲安隅笑笑,“黑塔的人找,我去接一下。” 他自然地伸手去拿灶台上的手札,但看到书页上浮现的派,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说道:“你留着看吧,我快去快回。” 结果这一去就去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回来。 “估计是在汇报平等区的事,上峰总想从典口中套一些平等区的情报。”祝萄用刮刀轻轻一刮锅里的芝士酱,勾出丝滑的涟漪,他舔了一口,“哇,你是真的很有做饭天赋啊。” “谢谢。”安隅也盯着锅里煮着的芝士酱,酱面上一圈一圈完美的圆弧线让人心情舒畅,他按照祝萄的吩咐关火,把浓郁丝滑的酱一勺一勺舀进塑形好的饼底,再整齐地排列进烤盘。 这些规整有序的画面让他感到很有安全感,效果堪比看到大袋大袋的粗麦面包。 祝萄把土豆泥和大片的火腿铺上去,笑眯眯地把烤盘放进预热好的烤箱,“我强烈建议你多和我学几道菜,这可是增进和长官之间关系的小妙招。” “真的吗?”安隅忽然想起飞机上祝萄和唐风无比和谐地聊了一路,有些心动。 祝萄在脸边扇了两下风,随手推开旁边的窗子,“守序者也是人,吃饭睡觉可是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你想想,你会讨厌一个每天投喂你美食的人吗?” 安隅恍然大悟,“那我以后多和你学。” 祝萄笑得很骄傲,“那我们多开发些新菜谱,不能让两位长官觉得自己被批量对待了。” 安隅不太明白批量对待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一阵风吹过,台面上的手札被拂起一页,又很快落了回去。 在那拂起的一瞬,他看见了前一页的内容——空落落的纸页上只有一串数字:18、24、05、12、09、31。 他第一反应是彩票号,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一串数和他刚才买的那两注没有任何重复数字。 安隅转头盯着烤箱上的倒计时,有些担忧,“能成功吗?” “一定可以。”祝萄信心满满,“今晚就可以吃几个,剩下的放进急冻,要吃之前拿出来复烤12分钟。” 安隅犹豫,“长官能接受吃剩的吗?” “只要复烤得当,他就吃不出来是二次加热的。”祝萄笑得很狡猾,“放心,我总这样糊弄我长官,不然谁能天天一大早爬起来做点心啊。” 安隅:“……哦。” 很聪明的行为,但好像不太道德。 他犹豫了一会儿,放弃对这种行为做出评价。 芝士火腿土豆派超乎意料的美味,祝萄特调的芝士酱醇厚清甜,浓而不腻。 安隅回到房间后一边构思面包店新的菜单一边吃,没一会儿就吃掉了自己分到的四只。 他按照祝萄教的那样,把剩下冻好的十二只派也都复烤好,一只不剩地送下肚。 深夜,安隅把新品的构思发到员工群里,趴在桌上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消息震醒的。 麦蒂夫人直接在群里发了图。 -试吃款已经出炉打包,老板今天尽早来取哦。别忘了想想文案。 安隅震惊:这么快?您睡觉了吗? 许珊珊光速出现。 -麦蒂就是我的神!老板,我刚到店里,已经替您品尝过啦,嘿嘿,很特别的口感,味道醇厚,特别棒! 安隅逮着她立即问:我离开这些天的投资收益率好像比预期中低了0.01个百分点,怎么回事? 许珊珊:……今天客人好多,我先去忙了88。 安隅无语。 他打开房门,却见门口地上摆着尖塔商城的购物盒子,里面平整地叠着一沓衣服,都是白色基本款,3件是有兜帽的罩衫,3件是普通T恤。款式和他惯穿的相似,但材质明显不同,摸起来柔而韧。 订单备注这6件衣服都是高分子材质,下单人秦知律,罩衫单价68888积分,T恤单价49999积分。 安隅看着最后的结算总额,眼睛发直。 一大早,有点受不了这个刺激。 他想要退掉几件,但有章鱼抱枕的前车之鉴,又不敢轻举妄动,最终抱着烫手山芋似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回房间把衣服锁进了保险柜。 去面包店的路上,严希从后视镜里偷偷瞟了他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还好吗?” “什么?”安隅从瞌睡中挣扎醒来,“我怎么了?” 昨晚他莫名其妙地一直做噩梦,在梦里重新经历着刚入主城时接受刑讯和基因诱导试验的场景。 严希小心翼翼地措辞,“节哀,您要这样想,这四块钱都是别人给的,您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您买书的五千块……”他停顿了下,努力编出了一个理由,“那本书里至少有几万串数字吧,多买买,总能中上几次。” 安隅茫然地发了半天呆,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奖了?” 他立即伸手掏终端,严希叹气道:“没中。昨天的奖号是18、24、05、12、09、31,您一个数字都没对上。” 安隅绝望,“怎么会……” 话音戛然而止,毛骨悚然的感觉倏然爬上脊背,他在浏览器里搜索昨天的头奖号,对着那串跳出来的数字,感到心口的血都在一瞬间凉了。 这串数字,和昨天典的书札里一模一样。 他立即想起昨天典询问他买彩票时短暂的尴尬神色。 “还好吗?”严希担忧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机械眼珠在眼眶里咔咔咔地转了几下,“要不然我和黑塔打个报告,让黑塔来出这五千块吧。和您的心情比,上峰不会在意这点小钱的,只是我们要找个其他理由,不然眼可能会有麻烦……” “嗯。”安隅垂眸道:“没事。你把我放到街口就好,排队的人多,我自己走过去。” 严希松了口气,“好啊。五千块嘛,您的店一转眼就赚回来了。说起来,面包店生意真是红火,都这么多天了,热度倒像是越来越高了……” 安隅在街口下车,看着严希的车开走,立即掏出终端。 典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他似乎还没睡醒,声音有些软糯,“安隅?怎么了?” 安隅捏着终端,“我有一个邻居,叫凌秋。” “嗯……我有耳闻。”典轻轻打了个哈欠,似乎从床上坐了起来,语气更温柔了一些,“怎么了?想他了吗?” 只要不在身边,隔着电话,洞察的异能就失效了。 安隅心里有了数,轻声道:“他教过我一个理论,叫蝴蝶效应。” 电话另一头一下子安静下去。 微妙的气氛中,安隅压低声道:“如果我不换衣服,眼的号码会中。换了衣服,尾号改成04才会中。但如果两个号都买,抽奖系统就会随机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串数,是吗?” 典沉默了足有五分钟。 但安隅很耐心,他举着终端看着面包店门口的长队,又抬头看着对面的写字楼——写字楼外墙多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电子屏上,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在侧头微笑,柔顺的黑发在风中轻轻拂动,片刻后,她蹲下逗了逗脚边的猫,打了个哈欠,又起身走到桌子后,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音乐编辑软件,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忙碌于调整那些音轨。 女孩的五官完美得不像真人,但气质又十分亲和,一举一动生动极了,仿佛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每过一分钟,她浑身的像素就会抖动一下,像在刻意提醒人们她只是一个虚拟角色。 大屏幕右下角写着她的资料。 【莫梨】 女性;17岁。 身高158cm;体重41kg。 音乐制作人;歌手。 性格温柔甜美,偶尔俏皮,喜欢小动物。 已出道:6天。 面包店门口的长队对比数日前没有丝毫缩减,但从前,排队的人要么在低头看终端,要么一只手抱着电脑在工作。但此刻,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大屏幕,很少与陌生人社交的主城人站在一起笑着聊天,讨论的都是莫梨。 典的声音拉回了安隅的思绪。 “抱歉,你说的三条都中了,这些确实都是我的预感。但除了第三条被事实验证,前面两条都不得而知。”他叹了口气,犹豫道:“我已经畸变有一段时间了,对洞察能力的掌控度越来越好,但除此之外,似乎也逐渐地出现了一些古怪的想法……总是很突然地会有一些预感钻进我脑子里,但是我的思绪很乱,常常自己也搞不清。” 他苦笑一声,“抱歉,我早该想到,大脑的人说你智商非常高,我不该在你面前卖弄的。只是我也有一种预感,要和你走近一点会比较好,所以总是忍不住和你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 安隅问道:“和我走近一点,会对你比较好吗?” 典犹豫了一下,“不是。就是比较好……对谁都一样。” “嗯……”安隅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直觉典说的是实话,又问道:“思绪很乱是什么意思?” 典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你说的那位诗人,他的预言很笃定吗?” “是的。” “可我总是在摇摆。”典叹气,“我总是一下子预感到很多种可能,决定它们究竟谁会发生的是一些微小的差异,有时候我能捋出这个关键的小差异是什么,有时候捋不出来。” “也许是这项能力还没有完全成熟。”安隅分享自己的经验,“可能要受一些刺激,也可能会自己变好。” 典“嗯”了一声,“我直觉这项能力很危险,所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也包括律,多谢。” “好。” 挂断电话前,安隅忽然又问道:“长官在平等区发现你时,你有听到他的心声吗?” “有听,但什么也没听到。”典坦率道:“我没有骗你。律是一个心防极重的人,他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不做显性思考,因此我很少能洞察到他的想法。有几次我甚至刻意去感知,但他的心里就像……” “就像一个无光的世界。”安隅轻声接道:“只有一座漆黑冰冷的高塔。” 典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没事。”安隅轻叹了口气,“我会替你保密的,也请你不要对别人说起长官的内心世界。多谢。” * 大脑高级监测病房。 安隅踏入病房时,思思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浓郁的阳光出神。 “您好。”安隅将拎着的小布兜放到床头柜上,“您看起来状况还不错。” 思思回过头看着他。 那是一双纯净的黑眸,安隅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见到她睁眼,她睁开眼时,从前的病气一扫而空,眸光流转,生意盎然。 但和安隅在陈念记忆中看到的小姑娘不太一样,此刻的她眼神里少了稚嫩和狡黠,多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沉静。 安隅不太擅长聊天,只能回忆着进来之前工作人员替他准备的话术,开口道:“能醒来真好,知道么,你睡了十年。” “嗯。”思思点头,“这里的人已经和我说过孤儿院行动了,想不到,在十年前我睡着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而我一觉醒来,明明没有经历分毫,却好像又牵扯其中。” 她低下头,手指在洁白的被子上勾了勾,忽然轻声问道:“他是你杀死的吗?” “是我的长官。”安隅坦诚道:“杀死陈念,继续前行,这是守序者的职责。换了我也是一样。” 思思轻轻点头,“知道的,我没有怪谁的意思。我了解陈念,他在孤儿院苦守十年,等的就是那场死亡吧。” 安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我从他的……不,他跟我说过,你原本的人生规划是在主城过轻松的生活,再养几只小猫。为什么愿意加入守序者?” “上峰果然还是对我的诚意保有怀疑。”思思笑了笑,重新仰靠回床板上,望着窗外轻声道:“那确实是我的愿望。但我的命是他给的,他的愿望,总也要实现吧。” 安隅愣了一下,“陈念的什么愿望?” 思思没有回头看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道:“我听说他的异能和我一样,可能是这种独特的异能让他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东西吧,他明明在我醒来之前就死了,但苏醒之后,我却听到了一段他留给我的话。” 思思顿了下,“大脑的人说,尖塔高层有两位守序者在畸变之前是一个人,分裂成了两个。我甚至在猜,会不会他也只是肉身死了,灵魂融合进我的身体里。但很遗憾,除了那段话可以反复回忆起,我就再也无法和他互动了。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丝残余的意识,在他临死前最后一次为我延续生命时,灌注进了我的大脑。” “是什么?”安隅立即问。 “让一切回到正轨。”思思抬眸,“也许此生都无法做到,但他愿意努力为之。” “还有,他还希望我离你远点,感觉你是个庞大而可怕的存在,所以我让大脑的人安排我们见面,但……”她笑得有些无奈,“我觉得你很正常啊,可能他临死前出现了错觉吧。” 安隅闻言只轻轻点头,没有多解释,只有他把长官折叠到自己身上时才会有那种效应。 “总之,就这样啦。”思思重新躺倒,清浅笑道:“他死啦,可我醒过来了,我会替他完成他想做的事,也会好好珍惜这条命的。” 那双黑眸浮现一层模糊的泪意,又很快被她拂去了。 安隅看向床头柜上的小布兜,“那,欢迎加入尖塔。这是角落面包店的新品,就当做欢迎礼物,尝尝吧。” “什么东西啊?”思思笑着伸手拎过小布兜,晃一晃,“饼干?” “嗯。”安隅说,“我刚才也尝过了,味道还不错,灵感来自孤儿院的伙食。” 思思没忍住笑出来,随手抽出盒子上层的产品描述卡,嘟囔道:“灵感来自孤儿院,那还能在伟大光辉的主城卖出去吗?” 安隅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房间。 还没走几步,背后房间里就传来了哽咽声。 他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踏着小姑娘越来越大声的呜咽,继续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陈念(3/3)被你错过的风雪 思思,还记得我们抵头睡着前,窗外洋洒的雪沙吗。 在这十年里,它从未停歇。 但等你睁开眼时,阳光终于将它们驱散了吧。 十年里我都在盼望风雪消散,也在盼望你醒来。 你错过了十年灾厄,而我错过了你。 世界就像一辆发狂的列车,在疯狂的变道和撞击中,太多人错失彼此。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加入那些抵死推着列车的人,努力将它掰回正轨。 但无论结局如何演变,我都希望心爱之人能活得轻松一点。 定居主城,吃穿不愁。 重新考个好学校,再养几只基因纯净的小猫。 …… 不要再挂念了,那些被你错过的风雪。 ************ 【安隅面包日记】02 来自孤儿院的新品之一 角落面包店开始扩建了。 忙碌的主城精英们工作之余都在激情猜测。 会有多少新品? 会不会有咖啡卖啊。真的很需要! 会有布置舒适的店内用餐区吗? 排队时间会变长还是缩短啊? 神出鬼没的老板还在坚持穿不祥的白色衣服吗? …… 面包店还没扩建完,店门口小黑板上已经贴出了新品情报。 手绘图案是洁白的奶酪饼干,雕刻成燃烧的蜡烛形状。 「不肯熄灭的蜡烛饼干」 「是高风险畸变孤儿院对主城的献礼。放心,一片赤诚,绝无诅咒。」 「坚硬的口感像压缩饼干,不太好消化,但可以饱腹良久。献礼者很善良,照顾主城人的口味,决定使用醇厚清甜的优质芝士,所以价格也略贵。」 「烧尽的蜡烛曾带来过光亮,吃光的饼干也曾为身体供能。纵然终有一刻消耗殆尽,也请不要遗忘它那些努力的支撑吧。」 「友情提示:不可多食,否则会打嗝一宿。」 第57章 主城·57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窗户, 映入困倦的金眸。 安隅打了个哈欠,瞄一眼紧闭的金属门,继续靠着窗台刷朋友圈。 祝萄发了十几张图的植物养护指南:“从万念俱灰到理想复兴, 接下来要认真为种子博物馆工作啦。祝所有可爱的小种子们好运!” 紧挨着的一条,是唐风随手拍的吃了一半的芝士火腿土豆派:“沾了点角落的光。” 祝萄回复:“您明明应该感谢我才对!!” 安隅瞟了一眼窗台上的饭盒,那里盛着一小时前刚出烤箱的芝士派。 继续向下刷。 潮舞一大清早就来了张自拍, 她穿着安隅看不懂的满是钉子的超短裤,抱着一把电吉他, 瑰红色的头发已经溢出镜头, 被一左一右勉强扎成两捆,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脆弱的发圈挤爆了。 ——潮舞:“也只有长官能帮我把头发绑好了(抱拳)(惆怅)。” 第一个点赞的就是她的长官深仰, 附带评论:“只要有空就会帮你绑, 不要自己乱鼓捣,乖。” 安隅把那条评论看了好几遍,止不住地在心里咋舌。 他算是发现了,整个尖塔高层,就只有他的长官不苟言笑,动不动还会发起生命威胁。除长官之外,198层的炎大人也比较吓人。 凌秋果然精通人情世故, 早早就告诫过他,越是权势高的人越难伺候。 他正回忆着那个满臂黑蔷薇刺身的壮硕的男人, 就刷到了靳旭炎的动态。 印象里, 靳旭炎很少发东西,此刻也只有一条简短的文字:“任务结束,新的监管对象初战表现尚可, 没做逃兵。” 眠评论道:“流明在战场上一定是善战可靠的队友。” 安隅吃力地回忆了好一会儿, 才把“眠”这个代号和之前尖塔会议上见到的坐在炎身边的女子对上号。 他都快忘了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只记得是睡莲向畸变,有一头银白色的波浪长发,气质利落清冷。 比利之前和他八卦过,眠畸变前也是军人,但和出身正统的风长官不同,她是神秘的佣兵,似乎不一定干好事。 安隅犹豫了一下,给比利发了一条消息:“流明已经和炎出过任务了?” 他发完继续完成任务似地刷朋友圈。 宁昨晚发了一条:“锦鲤神教任务结束到现在,安总算是彻底缓过来了(祈祷)。” 典晒了一张新宿舍的照片,他刚作为新高层搬进194层,上峰似乎花了不少心思替他布置房间——除了明亮的落地窗外,所有墙壁都镶嵌着顶天立地的书柜,满满当当地塞着书,一眼看去都是旧书,据说是从他之前的家里直接运过来的。 安隅也是昨晚才听比利说的,典在畸变前是家境富庶的小少爷,但不知为何被父母藏得很深,从小到大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堪比一座行走的图书馆。 照片上是夕阳照在书架上的样子,典随意地配了一句话:“其实畸变后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啊,只是脑子里越来越乱了。” 所有的高层都在下面表达了欢迎,祝萄抢下首评:“思绪乱就来找我啊,我的烧菜搭子(勾引)。” 典回复:“好啊。” 他和祝萄似乎一见如故,才两天功夫,就已经很熟络了。 照片也捕捉到了典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安隅对着那个影子,忽然恍惚了一阵。 典是男的还是女的? 很神奇,明明见过几次面,但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性别这件事在典身上仿佛被淡化了。 比利的消息弹了出来:“嗯,流明刚出过第一个任务。平原上蝗虫畸变,有史以来最恐怖的蝗灾,炎带着两个监管对象和一队守序者去解决的,对了,那个影像资料千万别看,太他妈恶心了,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难受了一天。” 安隅回了一个“哦”字。 比利又发道:“是不是对流明很好奇?嘿嘿,我就知道你会对这种事情好奇。” 安隅:“嗯?什么事情?” 比利:“别装啦。不过他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一套,据可靠情报,非常难驯,可遭了大罪了。据说由于总是出言不逊,炎甚至计划要给他安点东西……嗐,我都不知道他出外勤任务和待在尖塔里相比,哪个更舒坦点。” 安隅逐渐看不懂,捧着终端困惑了半天,问道:“意思是他和直系长官相处的不好么?我一直想问,你都是从哪获取到这些高层情报的?” 比利秒回:“我的情报网被评为尖塔未解之谜。不可说。” 对面的机械门忽然响起电子解锁声,安隅立即把终端收好,也暂时把比利的情报抛在脑后。 秦知律刚洗过澡,发丝残留的水汽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一些,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黑眸也少了生气。非生物畸变的基因诱导比从前的普通试验更难熬,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那些痛苦,但这一次,疼痛的阈值再一次被刷新了。 明明只有36小时,但在意识中却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此刻试验结束,他的大脑近乎停摆,走到最后两道门之间,对着工作人员准备好的文档放空了好一会儿,实在读不进去,干脆直接翻到最后签了字。 最后一道门缓缓开启,那双麻木的黑眸却闪过一丝错愕。 “长官。” 安隅就站在他面前,背后的窗外,太阳刚在城市天际线颤抖着升起,衬得窗前那双金眸更加澄澈明亮。 他朝秦知律两步快走过来,犹豫了一下,不太熟练地张开怀抱轻轻拥住秦知律,踮脚在他耳边安慰般地轻声道:“您还好吗。” 这是他第三次拥抱秦知律,这一次,秦知律没有再那么僵硬。 他只是反应有些迟缓似地,低头看着那头毛绒绒的白毛,而后视线落向窗台上——那里有一只很大的便当盒子,印满黑色的小章鱼图案。 “在哪买的?”秦知律皱了下眉,“款式很幼稚。” 安隅松开他回头朝便当盒看了一眼,嘟囔道:“您不喜欢吗?花了279积分呢。” 秦知律没回答,黑眸中却渐渐漫开一丝笑意,许久才缓声道:“破费了。” 安隅张了张嘴,又默默把那句“是花的您的钱”咽了回去。 昨天黑塔的人送来新的长官的终端,让安隅检查下有无故障。安隅摆弄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虽然没有查看讯息的权限,但是却有花钱的权限,于是挑了半天,下单了这个便当盒。 下单后发现第二件八折,于是又随手、不经意地,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买完便当盒,又发现有配套的筷子,同时购买的话可以打七折。 买完筷子,系统又自动弹出了同系列的烧水壶,五分钟内下单半价,于是就也…… “走什么神。”秦知律疑惑地瞟他一眼,摊开手,“我的派呢?” “哦!”安隅连忙回身拿起便当盒,揭开盖子,“烤好了,祝萄说很成功。” 盒子里盛着一只圆圆的派,只有巴掌大,土豆泥和芝士搅打成洁白的奶色,饼底是浅焦糖色的曲奇底。 火腿芝士土豆派是祝萄在高层party里最常做的点心,秦知律吃过很多次,只看一眼就能回忆起那个味道。 但他没多说,拿起派,一边往外走一边咬了一口。 绵密的芝士酱在嘴里化开,他脚下却倏然一顿,有些惊讶地看着里面的內馅。 没有记忆里的火腿片,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又脆又韧的小颗粒,让口感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 是打碎的燕麦和核桃。 “长官,我稍微改了一下配方。”安隅跟在他身后一点的位置,“之前我的基因诱导试验结束后,特别想念麦仁的口感,因为只有咀嚼麦仁时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但比利又说,您小时候喜欢一边听胶片,一边嚼他买来的坚果,一下午能吃一大罐,所以我把燕麦和坚果都加了一点。” 他顿了顿,低声喃喃道:“很抱歉,凌秋说我最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只能胡乱猜测您的喜好了。如果弄巧成拙,也请别放在心上。” 安隅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直到一下子撞在秦知律身上。 秦知律回神凝视着他,“为什么要迎合我的喜好?”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 “因为您是长官。” “除此之外呢?” “这还不够吗?您为我的安全提供保障,我也希望您能过得好一点。”安隅轻轻捻着衣角,高分子布料穿在身上很舒适,他捻衣角的动作都比从前小心翼翼,“抱歉,我说不清,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4岁到8岁间的长官,16岁的长官,都能过得好一点。可惜,我只能让时间加速积累,却无法推动它回头了。” 就像思思说的,错过的十年,终归是错过了。 可长官独自走过的,又何止十年呢。 安隅说完,却发现对面那双黑眸中似乎闪过一瞬什么,秦知律沉默地盯着他,神情怔然又复杂。 “怎么了?”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做了无意义的假设。 不知道说蠢话会不会影响长官对他的评价。 秦知律凝视他许久才低沉道:“如果有一天,你能让时间倒流,又想做什么呢。” 安隅松了口气,思考片刻后说道:“即便能让时间倒流,我应该也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更无法阻止上峰的决策。但我可以更早一点等在这道门外,就像您希望的那样。” 他说着咬了咬唇,又低下头,“抱歉长官,我在您的回忆里偷听了您心里的声音。但我不是故意的,看记忆时是会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他焦虑地看着地板,不敢再和秦知律对视。 但过了许久,秦知律却没有责难他,只是伸手过来轻飘飘地拿走了他怀里的便当盒,转身继续往前走,“嗯。如果真能回去,就去等我吧。”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不能等,就陪我说说话。” 安隅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那道身影缓步远去,小跑追上,嘀咕道:“好的。不过长官,我们好像在讨论不可能发生的事。” 秦知律勾了勾唇角,“嗯,每次接受完诱导测试,都会有一段时间变笨变傻。” 安隅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很疼吧,长官。” 秦知律没吭声,将剩下的派一掰两半,一半递给他。 他们一起吃着派一边往外走,等秦知律吃完了派,一掂便当盒,却发觉下面那层还有东西。 安隅不仅带了一只派,还带了角落面包店待发的新品,有蜡烛饼干,豌豆酥饼,还有荆棘形状的树桩面包,都是他从孤儿院任务中寻找的灵感。 秦知律边品尝边听安隅汇报这两天尖塔发生的事。 他要求安隅在他接受试验时替他了解尖塔动态,原本是想找机会让安隅多和大家接触,提升社交能力,但没想到安隅直接把最近几天的朋友圈内容背了一遍。 秦知律一路听得有些无语,后来索性直接把终端要过来,自己刷这几天堆积的消息。 “蒋枭去平等区了。”安隅一边说一边瞟着长官的脸色,“没有体能训练老师,我是不是可以先暂停——” “新的教练已经物色好了。”秦知律打断他,把终端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刚才也已经答应了。” 安隅惊讶地瞪大眼,“这么快?” 他随即瞟到屏幕对话框上的头像,更懵了,“羲德?您让一位高层长官,给我做体训老师?” “不仅一位高层。”秦知律神色从容,把最后一口饼干填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淡声道:“你有一些弱点迟早要克服,所以给你额外加一门课,设置了专属老师。” 安隅呆了半天才道:“……哦。”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挣扎一下,“我弱点太多了,非要克服吗?” 说好的在主城躺平呢。 “你不是要继续跟我出任务吗?”秦知律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平静地看着他,“能提高你在任务中生存率的技能,要学吗?不强制,随你。” “……”安隅深吸气,无奈道:“学。” 下午,当他按照终端里的地图指引,走进尖塔健身房深处那间神秘的场馆,顿时后悔了。 场馆空旷,纵向切割成几十道,每一道的尽头都摆放着靶子。 这边的桌上整齐地陈列着一横排枪械,从便携的手枪到和凌秋那把【破晓】相似的重狙,应有尽有。 壁柜里密密麻麻地收纳着各种功能性弹药。 安隅毛骨悚然,下意识就要跑。 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却从身后传来,他回身,秦知律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裤短袖朝他走来,修身的布料包裹着精干的身材,他走到安隅身边,握着安隅的手,从桌面上捞起一把看起来最温和的手枪,朝靶心举起。 安隅的心跳开始错乱。 “长官……” “在呢,怕什么。” 秦知律贴在他脸侧,说话时的气息喷在他耳边。 那双黑眸凝视着远处的靶心,另一只手从他身后环绕到前面,替他拉开保险栓。 清脆的弹响。子弹上膛。 秦知律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轻声耳语道:“专注。” “记着,你是猎人,不是猎物。”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照然(1/5)因为我高兴 在名为「抵抗纪」的这个时代,已经少有人因热爱而走上舞台。 同行们只是为了讨主城大人的一口饭吃,他们逢迎,做作,谄媚。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权势摆脸色。 更难理解为什么那些大人可以忍受我的傲慢。 我对揣测贵族的心思毫无兴趣。 至于我自己,原因很简单—— 我一没畸变,二无亲人,更不算什么优质基因。 我卑贱,所以自由。 无论是在贫民窟,还是站在主城世界最大的舞台上。 我只为了歌唱。 照然,始终只是照然,不是流明。 畸变与否,他都只是一个自由的歌者。 没有牵绊,不受拘束,不听教条。 只随高兴做事。 第58章 主城·58 微弱的耳鸣声逐渐变强, 安隅感到手指和扳机之间多了一层汗水,食指打着滑,随时会因一不留神而扣下扳机。 这个认知让他才刚勉强控住的心跳瞬间过速, 触电似地松开了食指。 握着他的手一紧,皮手套顺着他的指骨摩擦过。 秦知律在耳侧稳声道:“摒除杂念。记着,这把枪是你的权力, 枪口对准的是你要杀的人。” 安隅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百米外的靶心, 试着去勾扳机。 “很好。”秦知律稍微卸下些力道, 留给他屈指的空间,“扣下去时要果决, 别迟疑。” 隔着一层汗液, 安隅再次感受到了那枚小小的金属部件。 而就在触觉产生的刹那间,他的手却僵住了。 筋在皮下狂跳,拧出难缠的酸痛。 “抽筋了。” 秦知律说着,彻底松开了他的手,改握住他的腕,“放松,把枪转移给我。” 安隅听不清长官在说什么, 耳鸣声连成一条尖锐的线,手脚发软, 冷汗湿透全身, 心脏在胸腔内狂暴无序地撞击着。 秦知律左手抚摸着他的头,右手掰开他的手指,枪身贴着皮手套灵活一转, 掌心包裹住了枪口。 他平静地把枪擦拭干净放回原位, 瞟一眼安隅放在桌上的终端, “你看,你的生存情况和精神状态都没有波动,枪在别人手上是威胁,在自己手上就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这次持枪4分12秒,下次会更好。” 安隅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许久耳鸣声才减弱,他颤声道:“对不起长官……可我……不想有下次了……” 他无法克服对枪的恐惧,因为那是最不讲道理的杀戮方式。 秦知律的手覆在他的头上,一直没有撤走,许久,他轻叹了口气,“我给你留下的阴影?” 安隅沉默许久才看着地面轻轻点头。 “怕不怕我?” 安隅迟疑,似是想摇头,但又犹豫。“对您的感觉很复杂,之前还是有一点怕的。”他用手腕蹭了一把下颌上积蓄的汗水,腿还在发抖,只能有些吃力地仰头看着长官,“但在知道您也是基因诱导试验者后,就完全不怕了。” 秦知律一挑眉,“怎么说?” “因为我完全相信您从一开始就没想杀我了。您亲身经历过,知道试验会对接受者的精神力带来怎样的挑战,但我的精神力却在试验过程中从未下降。在意志层面,我确实是您一直信奉的最高秩序。” 安隅的语气一如既往小心低顺,但那双犹在颤抖的金眸朝秦知律看过来时,却是一派笃定。 他打着颤仰头,与他平等相视。 许久,秦知律轻笑一声,转身从腰间掏出枪,子弹上膛,枪口直指最远端的八百米靶。 动作一气呵成,只发生在瞬息间。他扣动扳机之时,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的任务是保护靶子。” 安隅思绪尚未理清,数百米外,空气似乎就发生了一瞬微妙的波动,枪声落地时,枪靶没有丝毫破损,仍好端端地站在远处。 而在偏右一点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弹坑。 “看,你对空间折叠的运用已经是本能,而你本能的速度,在八百米范畴内能跑赢子弹。” 秦知律平静地瞟了他一眼,随手换了声音较小的训练弹匣,转向七百米靶,“训练计划更改,我们一靶一靶来,测一下你的本能跑赢子弹的极限距离是多少。” 安隅没太明白长官的意图,可秦知律没有给他细思的机会,屈指又一枪。 枪声落,七百米靶毫发无伤。 整个场馆中都回荡着枪响的余震,安隅心有余悸,喘着粗气,却见长官轻轻勾了勾唇。 而后那只笔挺的手臂继续向一旁转动,“下一靶,六百米。” 走出射击馆时,安隅耳边好像还回荡着枪声。 他最终败给子弹的距离是在100至110米之间,根据弹速推算,他使用空间折叠的反应速度在0.13秒左右。 秦知律在走出闸口时忽然说,“0.13秒已经很难超越,除非让时间流速变慢,或者暂时停滞。这比时间加速更难,因为加速是推动熵增,顺应宇宙规律。但时间静止是熵停,时间回溯是熵减,都是逆势而行。” 安隅本以为长官是在宽慰他的失败,正想说自己其实完全不在意,不料秦知律回头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后面的任务里,你要继续摸索自己的能力。虽然人类始终无法解释超畸体对时空秩序的破坏力从何而来,但那些东西都能做到,你没理由比他们差。” 安隅:“……” 体训课与射击课无缝衔接,当羲德随随便便就在空杠左右各旋上100磅杠片时,安隅犹在回味长官那句话。 首先,他觉得长官说漏嘴了——他果然一直把自己看作是超畸体。 其次,他觉得长官不太是人——道德层面上的。 凌秋说得对,权势者哪有善人,所有甜头都是涂在皮鞭上的蜜糖罢了,而他们这些贱民的宿命相当固定,要么彻底烂死,要么选择与权势同行。一旦走上第二条路,那往后余生就是舔糖、干活、挨鞭子、再舔糖……无限循环。 安隅还没在心中感慨完,只觉得肩膀一沉,“咚!”地就跪下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双膝跪地的自己,大片红色正从脖子后面的皮肤下蔓延开。 镜子里,羲德站在他背后,用两根屈起的食指捞住那根总重量200多磅、差点砸实在他后颈上的杠铃,惊讶道:“你这具小破身板怎么还这么差啊?不不不,在53区时我也没觉得你有这么弱啊。” 安隅:“……” 羲德比安隅上次见他时瘦了一些,衬得那双眼睛更明亮犀利,他困惑地低头看着安隅,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大笑出声,随手像安隅放筷子那样把杠铃放在一边地上,“难怪律要把蒋枭换掉,他都锻炼你什么了?” 安隅扶着膝盖勉强站起来,“意志力吧。” 指忍受变态的能力。 他一边起身一边瞟着羲德的手臂——在他拿放杠铃时,大臂的肌肉只象征性地动了一小下,甚至可以理解为没动。 羲德洞察了他的想法,扬眉笑道:“不要和我比,我的畸变方向是凤凰,就算没显出翅膀,作为人类的上肢力量也早就获得了极大增益。” 安隅无言看着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其实你练肌肉没有意义,你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了。不如练体能吧,提升爆发力和耐力。” 安隅松了口气,“好。” 听起来简单很多。 二十分钟后。 “呼——呼、呼、呼——” 安隅仰躺在地上,双眸涣散地看着天花板的镜子里。 那里面有一只死狗。 死狗的心脏正在嗓子眼反复探头。 羲德笑眯眯地捞起他的终端,“生存值没有波动,但系统提示你低血糖了。我发现你比一般人消耗快啊。就你这身体,十个奶妈编队也不够。” 安隅躺在地上,艰难地侧了侧头,看着他向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长官说过,羲德是少见的极度认可并依赖畸变身份的人,因此他从不刻意收敛畸变体征,心情明朗时,走起路来周身会随着呼吸散发出一簇簇火焰般的赤色,明明没有显出翅膀,肩胛轻动的形状却让人仿佛看见了一对巨翼正随着呼吸鼓动。 安隅忍不住回忆起振翅在53区上空的那对流火巨翼,不知那些炙热的火焰能否融去极地的一角冰川。 几分钟后,安隅坐在训练室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冰淇淋的包装纸。 羲德太过分了,竟然用他的终端去给他买补给,事先都没征求他的同意。 支付系统更过分,20积分以下竟然免密支付。 而这支巴掌大的小甜食竟然要14积分?! 裂开的巧克力脆皮忽然向下滑了半寸,里面浓郁的奶浆向下滴落,安隅立即用嘴接住。 金眸倏然一愣,瞳孔缓缓地放大了。 “怎么了?”羲德挑眉,“你不喜欢吃冰淇淋么。” 冰凉丝滑的奶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安隅用舌头轻轻抿断巧克力脆皮,安静咀嚼。 “好吃。”他轻声说,专注地盯着手里缺了一角的冰淇淋。生气在那双眼眸中蔓延,镜子里,那双眼中竟然少见地染上一丝满足的笑意。 “凌秋……我之前的邻居,来主城后应该也吃过这个。他一定也喜欢。”安隅轻声道:“我的面包店以后也要上新几款冰淇淋。” 羲德很新奇地打量着他,漫不经心地往镜面上一靠,“我们搏也喜欢这玩意,不高兴了就用这个哄一哄,你们这些小孩都一个样。” 安隅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淇淋,含糊道:“搏似乎与您同龄,安和宁也是,只是他们两个来晚了两年。” “是吗?”羲德啧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笑道:“那就是他们太幼稚了,为了监管好他们,我都把自己的年龄忘了。” 羲德的光芒太强势,确实会淡化人们对他年龄的感知。 安隅看着他手上拎着的一罐酒精饮料,有些恨。 那也是花他的积分买的,18积分。 “您不吃冰淇淋么。”他叹了一口气,冰淇淋虽然也贵,但比这玩意还是便宜几块的。 羲德闻言敛了笑意,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讨厌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安隅突然想起,传言中,羲德童年时期被开冷饮店的继父锁在冰库虐待,极度憎恶一切冰冷的东西,也包括冷食。 “对了。”羲德的不悦一瞬即逝,转而又开怀地笑起来,“为了欢迎典的到来,后天晚上有高层聚餐,律跟你说了么?去典那一层吃火锅,热腾腾的,帮他暖房。” “暖房?”安隅迷茫了一会儿,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古老的习俗,“可是典前天就搬进来了。” 羲德随意一点头,“本来要等人齐,定的是今晚。但今天主城突然预告要全城静默,也包括主城外围的尖塔,所以只能往后延期。明晚……哦,明晚是教堂的孤儿院夜祷会,典说想去看看,所以最终就定到后天了。” 安隅困惑,“静默是什么?” “就是断电断能,切断信号和网络,全部活动停止,大家各回各家老实睡觉。”羲德打了个哈欠,“离主城很近的最内圈有两个饵城发生了畸种入侵,按照惯例,主城会将穹顶系统开到最大运转功率,并全城静默。好在这次没有超畸体,就是一些畸种捣乱,军部的人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 “断电?”安隅愣了一下,“要关灯么。” “嗯,怎么了?”羲德将喝空的易拉罐一捏,随手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正好是晚上,关灯睡觉,不影响。” 安隅看着光秃秃的冰淇淋杆,迟疑着“哦”了一声。 * 晚上九点,主城上空响起九声警示音,而后全世界在一瞬间黑掉了。 外面还有一些月光,安隅摸黑走上塔楼顶端,从窗口向外望——整座主城在夜空下几乎隐匿,那些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仿佛不见踪影,路上的人也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 明明只是断电,但主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庞大的空城感在静默中压抑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搏手上拎着两罐可乐正上楼,看到他愣了下。 “您在这?”搏脚步停顿,“那我……” “我要走了。”安隅连忙说,将窗边有着淡淡月光的位置让出来,“你来吧。” 搏恭敬地朝他低头。安隅沿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 整座尖塔都静悄悄的,搏也在不经意中压低了声音,“听说长官今天给您上课了,他的心情怎么样?” 安隅想了想,“抱歉,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常。” “那就好。”搏无声地笑笑,随手将另一罐可乐抛给他,朝他隔空晃了晃饮料,“上课时请多和他说说话,辛苦您了。” “好。”安隅点头,“他给我买了冰淇淋。” 停顿了下,又补充道:“用我的钱。” 搏长松一口气,“那很好,谢谢您告诉我。” 他说着朝安隅鞠了一躬,便转身对着窗外喝可乐发呆去了。 安隅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没察觉出对方有任何替长官买单的意思,只能闷闷地下楼。 终端已经无信号离线,他借着屏幕微弱的光回到自己房门外——门口的地上多了一个盒子,是他为长官购买的新手套。 整个199层也黑黢黢的,长官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透出一点声音。 安隅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中,秦知律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的新终端已经没电了——毫无电子产品使用常识的监管对象显然在拿到之后摆弄了很久并忘记替它充电。此刻整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光源,只能闭目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枕头边上传来熟悉的药膏味道,秦知律闭着眼睛侧过身,抽下手套,拧开盖子挖了一坨涂在掌根破皮处。 基因诱导试验会在全身制造大量皮下出血,尽管大脑医护人员会在试验结束后妥善照料伤处,但有一些淤血会延迟撑破皮肤,在试验结束后的几天内,常常会突然又爆开小伤口。 之前秦知律以为这是自然现象,但见过安隅后,他的想法又动摇了——在53区,他一直留意着安隅腹部的大片淤血,那些恐怖的紫红色只隔着一层薄得惊心的皮肤,他本以为安隅随时会血爆,但他一直撑到最后也没有——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在战斗中摔打出来的,那具人类身体就和身体里的灵魂一样,看起来脆弱极了,但却有着超然的韧性。 他闭着眼睛又转回平卧的姿势,回忆着安隅熟睡时规律的小动物般的“呼——呼——”声,努力无视头痛,酝酿睡意。 房间里忽然响起拘谨的敲门声。 笃、笃。 闭着眼睛的秦知律深深拧起眉头,有那么一瞬,他的意识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试验室。 “长官。”一个低低的气声从门外响起,好像生怕被他听见。 秦知律停顿数秒,而后猛地坐起,愕然看向门口。 “您睡了吗。”外面的小动物似乎把耳朵贴了上来,门上传来摩挲的声音。 秦知律下地拉开房门,安隅正举着一根蜡烛站在门口,另一手托着个巨大的黑盒子,胳膊下夹着那只章鱼陪睡玩偶。 “长官,我睡不着。” 烛光在那双金眸中轻轻波动,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无辜,他小声带着一丝乞求般地问道:“能不能一起待会儿?” 如果秦知律是第一次认识他,就要信了。 第59章 主城·59 安隅很自觉地搂着章鱼玩偶占据了沙发。 陈念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 借着微弱的烛光,秦知律把手套从盒子里拆出来。柜子里常年备着几叠新手套,手上那双就是今天才新换上的。 他不动声色地换上监管对象送他的这一副, 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同。 右手食指指腹处似乎有一层轻微凸起的纹饰。 他将手指伸到烛焰旁,注视着那一片小小的雪花。 “工作人员说,同样的风衣和手套您有很多。所以我做了一个记号, 以免日后您想不起来我还过您送我衣服的礼了。”安隅顿了顿,又低声补充, “这个定制450积分。” 秦知律用没戴手套的左手摩挲着右手食指的那枚雪花, “如果我没记错,高分子材料的衣服, 我整整送了你6套。” “我知道。”安隅有些不自信地挪开视线, “我最近从诗人那里买了很贵的东西,等面包店多赚一些钱,再多给您买几副吧。” “买了什么?”秦知律随口问。 “一本教人中彩票的书。” 秦知律:“……” 安隅谨慎道:“现在看来,应该有点用。” “中了么。”秦知律问。 安隅叹气,“因为我的一些错误操作,这次没有。” 秦知律没吭声,安隅偷觑长官的脸色, 隐隐觉得长官陷入了一种无语的情绪中,连忙说, “典也建议我先把书留着, 说不定以后真的会因为它发达。” “离诗人远点,黑塔总觉得他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找到异常点。” 秦知律将另一只手套拿出来, 发现小雪花只有右手食指有, 左手则是一只普通手套。 “为什么选择雪花图案, 便宜?” 安隅轻轻摇了下头,“因为雪被认为不祥。” 秦知律倏然抬眸。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那一簇轻微波动的烛光下对视。 “不祥,就像我一样。”安隅望进长官那双漆黑的眼眸,轻声道:“也像您的手一样。” 幽暗的空间中,那双金眸却被衬得更透澈了。 有那么一瞬,秦知律觉得自己注视的不是一对眼球,而是一星光晖,是某个庞大的东西诞生之际留存下的小小印记。他一恍间脑海里响起从前的声音,十六岁的他在回答心理医生温柔的提问时,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罪。” 这双手,这根扣动扳机的右手食指,送走了太多生命。那些畸变生物,意志弥留的人类,那些倒在警报声中的守序者,他的父母,还有妹妹……无数鲜血与命运在指尖纠缠,而在无数次重新上演的选择前,他都冷酷地扣下扳机,斩断一切。 安隅低低的说话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晃动的烛焰下。 “您告诉过我,这些伴随畸变降临的东西其实不是雪,每一片酷似雪花的东西中都有科学无法破译的频率,也许那里藏着一个无法探及的时空吧。凌秋总是说,每当我睡着,世界上就有某个地方遭受风雪侵袭,会有畸种,所以我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被别人发现我是个不祥的家伙。那时我不太服气,但现在,53区、孤儿院,这两个我生长的地方都遭受了灭顶之灾。”安隅被巨大的章鱼玩偶挤得快要掉到地上了,他往沙发上挪了挪屁股,把章鱼往旁边挤了挤。 秦知律深沉地注视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安隅低头抱歉道:“我只是觉得人们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了解太少了。被认为是不祥的、罪恶的,也未必真如所想吧。” “倘若真是罪恶,也不是一人的罪。”他摊开手掌看看自己的掌心,“至少,我也罪孽深重。” 他话音落,对面那双黑眸似乎震颤了一瞬。 安隅不确定自己能否安慰到长官,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比长官过得苦的人太多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惯,却久久难以忘记在探入长官回忆时心中的沉痛。 他确实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有两次曾感到心痛。 第一次是亲手送凌秋离开,第二次是旁观长官的从前。 凌秋没来得及听到那声哥哥。所以在从记忆中出来后,他立刻拥抱了他的长官。 “很抱歉,我好像依旧没有太多人性,只有本能。”安隅低声道:“但我会继续学习的,长官。” 秦知律倏然起身,几步便来到他面前。高大挺立的身影遮住了烛光,安隅抬头,皮手套顺着他的鬓角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耳朵,皮革触碰到耳后那枚常被他遗忘的旧疤,他瑟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秦知律嘴角那枚小小的疤痕上,“我很多年没用镜子照过耳后了,您说的那道疤……” “和我嘴角的很像。”秦知律轻轻摩挲着那块皮肤,“但比我的大一些,颜色也更深一些。” 安隅点头,“我用您的权限去看过尤格雪原的资料了。” “怎么想?” “您怀疑我是那个畸变的女科学家的孩子吗?” 秦知律沉默了许久,放下手道:“有过一瞬间的想法,但不太说得通。三周的胚胎只是一团细胞,没有离体还在垃圾场成长为婴儿的可能。即便用你异于常人来解释,可詹雪的异能是精神摧毁,或是诅咒,畸变特征是眼球,这些你都没有。” 安隅顿了又顿,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如果可以做基因鉴定……” “人类没有留存她的基因。”秦知律叹气,“这是被恐惧催生出的愚蠢。詹雪是第一个超畸体,人们只想着彻底消灭她,越干净越好。明明谁都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超畸体,但人类对她的恐惧和仇恨从未停止,他们深度解剖了她的尸体后就丢进热堆焚烧殆尽,就连她遗留的东西,至今都还有一些在被搜索和销毁。” 安隅愣了愣,“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遗物?” “她做科学家期间和很多高校都有联系,四处演讲座谈,总会触碰一些图书馆文献,或留下手札教案,要逐一排查。这件事很耗时,大脑安排了几个闲散人员,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扫尾。” “哦……” 涉及到高校,就超过了安隅能聊天的范畴。他下意识搂紧章鱼玩偶,秦知律却忽然伸手抓住章鱼的头,把玩偶从他怀里扯走,拎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冷声道:“丑东西。” 安隅立即抿紧嘴,把正要套瓷的那句“这个玩偶和您表达章鱼基因时很像”给咽了回去。 粗壮的章鱼触手们无辜地在空中晃悠,秦知律随手把它丢到床上,“去床上。” “啊?”安隅愣住,看看他,又看看趴在床上的章鱼玩偶,“您是要我和您睡觉吗?” 秦知律的脸色一下子有些木。 他伸手指指安隅屁股下面的沙发,“我睡沙发。” “这……不太好吧。”安隅起身坐到床上,捉起一只章鱼脚在手里捏着。 秦知律冷淡地在沙发上躺下,两条长腿一伸开,脚踝就从扶手上支了出去。 他冷着脸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算了,是凌秋。” 安隅在长官柔软的大床上躺下,“嗯,凌秋说,大人物的脾性千奇百怪,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喜欢和人睡觉。紧要关头,可以考虑答应。” 秦知律:“……” “但和您睡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吧。”安隅嘀咕着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里还残留了一些长官的体温,他下意识把自己裹紧,“比利似乎对我有没有和您睡觉这件事很敏感,总是旁敲侧击,有点烦人。” “……” “长官,您还在听吗?” 秦知律的声音冷得好像回到了初见时的雪原,“一个纠正。不仅是和我不要,是和谁都不要。” “哦。”安隅顿了顿,“明白的。严希说我现在应该适度考虑尊严和羞耻,毕竟我已经没什么生存压力了。” “有也不行。” “哦。”安隅抬头瞟了一眼床头柜的蜡烛,伸手轻轻把它往沙发的方向推了推。 “吹了吧。”秦知律闭着眼睛道:“我每次接受诱导试验后确实不喜欢漆黑的环境,但今天还好,不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安隅就“呼”地一声把蜡烛吹灭了,似乎很不习惯那玩意。 “晚安,长官。” 秦知律没立即回应,他挤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不仅是看了我的记忆吧。试验结束后会失眠,开灯睡能缓解一些。这是大脑一小部分负责我的研究员才知道的机密,你是怎么套到话的?” 没有回答。 秦知律侧耳倾听,漆黑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响起规律轻长的呼吸声。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在黑暗之中,看着自己床上鼓起的那个轮廓。 “……” * 安隅醒来时,天光大亮,主城已经恢复如常。 秦知律不在房间里,他睡眼朦胧地拖着章鱼玩偶离开长官的房间,一推门,和站在他房门前正要敲门的比利打了个照面。 比利那双鸟眼一下子瞪得溜圆,迸发出一系列复杂至极的神采。 安隅打了个哈欠,从他身边挤过去,“早,没和长官睡。” “行行行。”比利动手把咧到耳朵根的嘴角摁了回去,把给安隅带的早饭放下,“咳咳,那个什么,严希来接你了。” 安隅半闭着眼完成洗漱,咬了一口厚厚的三明治。 其实他不太喜欢口感很丰富的食物,贱人贱命,他就喜欢嚼粗糙单一的面包。 他三两口把三明治吞了,“长官呢?今晚教堂有给孤儿院的夜祷会。” “最近外面不太平,涉及畸变,他要参与黑塔决策,让你和典一起去夜祷会。典没有感染风险,可以自由出入主城。”比利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飞快扫视着安隅领口袖口露出来的皮肤,有些失望地叹气道:“律不是刚接受完试验吗?正应该需要宣泄和解压……他是没心情,还是没力气?” “啊?”安隅大脑卡壳,反应了好一会儿,“可能……都不太好吧。” “哦……”比利了然,“那你要多关心他,抓住这个机会。” “我已经很努力了。”安隅一边往电梯走一边嘟囔,“凌秋教的,祝萄教的,能用的招我都用了。” 比利眼珠子要掉地上了,“祝萄教过你!!果然,我一直怀疑他也……” 电梯门在安隅和比利之间缓缓关闭,安隅诧异道:“他也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安隅面无表情地伸手和比利拜拜,看着那张猴急的脸随着电梯下落消失。 然而电梯只下落了一秒就开始减速,停在198层。 流明走进来,和上次一样,那对美丽的明眸只淡淡瞥过安隅,便背过身去按下了健身房的楼层按钮。 他嘴边比之前多了一圈金属纹饰,嵌入皮肤的金属片环绕勾勒,像一圈圈美丽诡谲的声波。 尖塔有不少守序者会在身上安装辅助科技,但安隅还是第一次看到嵌在嘴周的。那一圈圈清冷的银色金属很衬流明的气质,和他的清冷高傲融合,又多了一丝安隅说不出的味道。 他低头给比利发消息,比利回复道:“那叫禁欲气质。” 安隅蹙眉。 -什么意思? -你不懂。也别问。流明很傲慢,勾搭难度极大,不适合你这个社交新手。 -哦……那东西是装饰品吗? -当然不。流明的畸变型是花豹和血雀,据说他在蝗灾任务中将花豹的追踪、爆发攻击、奔袭能力发挥得惊艳极了,除此之外还展露出一些源于雀类的声音干扰能力,一旦开发好,那就是能跨越高原、沼泽、天空多地形任务的人才。但他的声波有些弱,也表达不出羽翼体征,炎花了大价钱为他打造了镶嵌在面部的金属扩声器,为他的声波增伤,此外还有一对专属于他的机械羽翼正在研发中。小道消息,嘴唇周围那几个金属片片要一百多万积分,其实没必要做得那么漂亮,但炎是完美主义,快把研发人员逼死了。 安隅对着“一百多万”手一哆嗦,手忙脚乱才没把终端掉到地上。 流明听到声音,回头瞟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小心点。” “抱歉。”安隅连忙说。 等流明转过去,安隅继续和比利发消息。 -流明声音很好听。 -那可不,毕竟是时代巨星啊。据说炎关注他很久了,只是从前他没畸变,炎就绅士地没有靠近罢了。 -那双机械羽翼多少钱? -不知道,还在研发中,据说设计费已经近百万了。炎真是大手笔,不愧是主城第一豪门唯一留下的继承者。 安隅对着屏幕沉默了一会儿,笨拙地截下屏,发给长官。 秦知律似乎在忙,安隅一直等到在面包店街口下车才收到回复。 -你的面包店九千万,扩建到隔壁便利店七千万,扩容装修费现在已经花了一百多万。有什么问题么? 安隅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急刹车,立即回复:“没问题,截图是手抖发错了,我只是向您问早安。” -嗯,早。 终端顶部弹出通知。 【积分转入】-律刚刚转入2,000,000战绩积分(附言:扩建后买四台新烤炉,再招两个帮工,别把麦蒂累死。) 安隅立即确认接收,犹豫了一下又发消息道:“长官,您似乎没有义务支付面包店的设备费和人力。” -昨晚□□的报酬。 安隅惊讶了一会儿。 -那我今晚还去,行吗? -不用了。你睡得太香,我更睡不着了。 -我很抱歉…… 角落面包店今日上新,门口排队的人一圈套一圈,快要把整条街都塞满了。 安隅终于把自己挤进店门,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柜台前点单。 “新品蜡烛饼干,树桩面包,各五只。又限购啊?那各三只吧。哦,还要两只角落面包。” 郭辛点完单,一回头看到安隅,惊喜道:“哎!是你啊,好多日子没见你来店里了。” 这位年轻的老头子比之前见面时拾掇得体面了一些,以安隅的瞎眼来看,虽然还穿着格子衬衫,但布料的质感好了不少。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对面大楼电子屏上的虚拟偶像莫梨,“噢”了一声,干巴巴地打招呼道:“你现在不做面包黄牛了么?” 郭辛也看向大屏幕,眸中蓄起光点,“用不着了,我的莫梨问世了。” “原来她是你做的,是你一个人做的吗?”安隅有些惊叹,“我还以为她需要很高的科技。” “……”郭辛冷脸看向他,“你似乎在骂我。莫梨确实需要很高的技术力,一整个团队共同实现了她的代码,但我是核心设计人员,她就是我的孩子,她会成为我的眼睛,透过网络,代替我看到全世界。她无所不能,我也将无处不在。” 安隅听不懂,只能毫无感情地点头,“真厉害,祝您成功。” 郭辛接过许双双递来的面包袋,笑着拍拍安隅的胳膊,“再厉害,不也天天起大早在你的店门外排队吗?生意兴隆啊,老板。” 安隅看着他一路小跑冲进对面的写字楼,又瞅了一眼屏幕上还在睡觉的美少女。 排队的人都在和熟睡的莫梨合影。 安隅不懂,早知道直播睡觉就可以赚足主城的钱,他一早就该来主城。 “老板来啦!”许双双热情地从柜台后冲出来,“正好,发您备选的三款新品不是通过了两款吗?官号还没正式宣发,面包描述卡的图片已经做好啦,您写个官宣文案吧。” 安隅点头接过她的手机,而后对着屏幕上被狗追着跑的小女孩皱眉。 “这是什么?” “我的虚拟女儿呀。”许双双点着小姑娘的头发,屏幕上顿时弹出一个气泡框。 -别搞我了,忙着呢!今天AI概念股和消费股领涨,你重仓的能源股已经跌停。 安隅看着许双双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咳咳。”许双双尴尬地把手机拿回来,“那个,隔壁研发莫梨的公司又出了个傻瓜操作的小程序,导入照片、性格参数、一些对话记录,可以自动生成一个新的虚拟小人,现在好多人都养着玩。当然啦,和莫梨没法比,莫梨可是能同时和几十个人互动不冷场呢,她已经生长出了自我性格和智慧。” 她把小程序发给安隅,“您看看,您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照片捏一个儿子什么的,哈哈。” 小程序在屏幕上自动弹开,第一步就是上传照片。 安隅在相册里翻了半天,他相册里没有人,于是随手点开长官的头像,截个屏上传。 系统扫描了片刻,弹出下一条指令。 【请分别输入TA的名字、您对TA的称呼、TA对您的称呼】 安隅随便输入:“小章鱼秦知律”、“长官”、“安隅”。 【请选择物种】。 这东西怎么和孤儿院的登记流程有点像。 安隅在人类和章鱼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章鱼”。 【请勾选3个最突出的性格标签】 安隅选择“严肃”、“气势逼人”、“不爱笑”。 【请滑动以下标尺,将指针停留在你认为TA与你的关系远近程度上。最右代表“亲密无间”,最左代表“极度憎恶”,中间代表“毫无感情,认识而已”。】 安隅犹豫了一会,标尺从最左一点点向右挪,挪过中间一点点后停住。 【系统识别你们的关系为“能聊几句”。】 安隅继续向右挪一大截。 【系统识别你们的关系为“无话不谈”】 安隅犹豫了一会儿,又往左挪了一截。 【系统识别你们的关系为“比较熟悉”】 安隅皱眉,又试探着往右移动。 移来移去,“无话不谈”和“比较熟悉”之间似乎只有一个标签,他只好迟疑着让标尺停在了那个标签的范围内。 【已确认,你们的关系为“迅速发展”】 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只二头身的章鱼人,长着秦知律的脸,严肃地盯着安隅,盯足半分钟后,忽然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笑了0.5秒,又迅速恢复严肃。 安隅惊讶,好像效果还可以? 【请上传对话供AI学习,真实存在的截图、录音、文字输入均可!】 安隅把和长官的日常对话一一截屏,又调出终端随机录音留存的任务语音,过滤掉有任务内容的,剩下的一股脑传了上去。 很快,学习完毕的章鱼人发来了第一条屏幕讯息。 -你为什么要把我做成AI,知不知道这有可能构成泄密? 安隅震惊抬头对许双双道:“好厉害啊。” “对啊。我女儿已经能帮我处理不少投资决策了,她的脑回路和我一模一样。”许双双打了个哈欠,“你是比着自己捏的不?正好,可以让它替你想个宣发文案,科技造福懒癌,哈哈。” 安隅点头,认真把两款新面包的描述卡都拍下来上传到对话框里。 -长官,这是之前和您说过的新品,可以请您帮我想想官宣文案吗? -这种事情丢给比利。长官不是做这个的。 “太像了吧……”安隅目瞪口呆,继续敲字。 -比利和我一样,没什么文化。 -求求您了。 -…凌秋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废物一个。 “呃。”安隅又迟疑地对许双双道:“好像也没做到完全一致。” 长官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抨击过他。根据他对长官的了解,这种情况似乎也不会发生。 -算了。帮你一次,下不为例。 安隅眼睛一亮。 -谢谢! 几分钟后,角落面包店的社媒官号发表了一条新公告。 @角落面包店:本期上架两款新品「不肯熄灭的蜡烛饼干」「守护者荆棘树桩面包」,详见贴末面包描述卡。老板的AI附言:“面包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描述卡扫一眼便罢。不要沉湎于他人的过往,将慈悲留给重要之人,勇气与爱静待未来。” 作者有话说: 【安隅面包日记】03 来自孤儿院的新品之二 扩建中的角落面包似乎开始火力大开。 蜡烛饼干的热度刚起,小黑板上紧接着出现了第二幅新品手绘情报。 「守护者荆棘树桩面包。」 「面包壳坚硬,融合100%可可液块,非常苦涩。但掰开它,松软的面包芯层层叠叠,仔细品味,有淡而难忘的甜。」 「大树被风雪摧倒,只留一根无力的树桩。它执拗于继续荫蔽四周,努力伸出残枝,却不料那上面的荆棘将泥土里奄奄一息的种子翻得更加破败。」 「但即便不被感激,它仍是一位诚挚的守护者。」 「友情提示:巧克力荆棘可能刺破口腔,但既然遇见,还请不要怨恨吧。」 第60章 主城·60 “所以不要草率地加入狂欢, 凝固的河流终有一日会恢复冲淌。它的脚步永不停滞,也绝无逆转。” 诗人换了一身黑色丝绸衬衫和长裤,捧着即将燃尽的蜡烛, 迈入教堂中心的烛圈中。 他踏过遍地烛泪,将那枚小小的烛头放入中心巨蜡。 “逝去的孤儿无可牵挂。 “今夜,陌生的人们为每一个稚嫩的灵魂祝祷—— “愿与亲人重逢, 再不受警惕与审视。 “愿伟大的造物记得他们曾受苦痛,赐予寸许安宁。” 安隅和典并肩站在人群中, 双手合十, 安静祷告。 闭眼时,安隅的脑海里没有死去的陈念和白荆, 而是那位未曾谋面, 却因他而死的019号收容员。 诗人引领众人诵读完最后一首平复忧思的诗,微笑道:“没有一片雪花会消融,正如每一分关怀都将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主城,晚安。” 人群开始散去,安隅掏出终端,点了一下屏幕上的小章鱼人秦知律。 正伏案用十几只章鱼足同时处理文件的秦知律冷漠地抬头瞟了他一眼。 -有事? 安隅抿紧嘴唇,文字输入:您还没忙完吗? 小章鱼人放下了笔。 -人类面临的麻烦永无尽头。 这个AI好像比长官本人要装模作样一点。 安隅正要把终端收起, 屏幕上又弹出一条长官的讯息。 -突然想起你还在教堂,我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去接你。 安隅忍不住连着戳了还在疯狂工作的小章鱼人好几下, 输入回复:“如果您能从屏幕里出来,我很乐意等您。” 对方立即回了一个“?”。 典凑过来,“你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真正的律说话吗?” 安隅勾了勾唇, “这是AI, 是不是很像真的?” 他想起典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小程序, 正要慷慨地分享一份,却见典严肃地看着他,“这不是AI,最后两条不是。” 安隅一愣,心脏猛地打了个突! 小章鱼人的称呼被设定为“长官”,秦知律的消息也会被终端自动归入“长官”,搞混了! 他立即双手端起终端,谨慎打字回复:抱歉长官,刚才终端被许双双拿走了。好的,我在教堂等您。 典惊诧道:“虽然大脑的人说过你智商很高,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张嘴就说谎的人啊。” 安隅吁了口气,“说谎是贱民争取物资活命的必备技能,我受过邻居系统的训练。” 典半天才把嘴合上。 “替我保密,别让长官知道它的存在。”安隅指了指屏幕上的小章鱼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店员搞了这个,想销毁又有点不忍心,只能先养着。” 典点头答应,回头好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正独自拾掇蜡烛的诗人,低声问道:“他就是卖给你彩票书的那个人吗?” “嗯。”安隅低声道:“他叫眼,基因熵正常,也没发生非生物畸变,但确实有一些洞察能力,和你有点像。但他更擅长洞察过去已经发生但未被人类知晓的事情,如果是预言的话,他不会想到太多的可能性。” 他介绍完,发现典仍在注视着眼,神色中透露着一丝困惑的意味,便问道:“怎么了?” 从夜祷会起,他就觉得典总在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诗人,只是典个子太小,站在人堆里,诗人从未向他看过来。 许久,典才摇了下头,“说不清。总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札的封皮,安隅见状询问道:“这本书是必须一直跟着你吗?” 典收回视线,点头微笑,“我两个月前在图书馆翻到这本旧手札,牛皮纸页很神秘,但里面是空的。我带回去折腾了一阵,以为它会像电影里那样用特殊方式就能显字,结果都不行,反而是我自己,睡一觉醒来后就和它混合畸变了。” 安隅问,“怎么发现畸变的?” “最初我完全没意识到,只是走到哪里都会下意识带上它。后来我爸妈问了一句,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尝试毁坏它,不仅没用,还发现我心里想的事正接二连三地浮现在书页里。”典顿了顿,“那时我很讨厌它,但时间久了,我渐渐觉得它已经是我的本体,离不开了。” 他笑着抚摸书皮,“这本书收容着我认知和还没认知的一切。书本盛放知识,也就等同于有收纳万物之力,如果每个人都难逃畸变的命运,那这应该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安隅看着他脸上平和的微笑,默默选择闭嘴。 用凌秋的话说,总有一些高级的人,活在他们高级的世界里,贱民无法踏足。 他们刚踏出教堂大门,迎面就见到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安隅立即问好,“长官。” 秦知律大步而来,风衣衣摆上沾着黑塔特有的冷感空气香氛的气味,在安隅面前站定,“店里的事处理完了?” “嗯。”安隅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终端,防止小章鱼人突然说话,偷偷掰下静音键。 典问好道:“律。” 秦知律随意一点头,又对安隅道:“高层聚餐提前到今晚了,一起回去吧。” “提前了?”安隅纳闷,“为什么?” “34区出现了一些怪事,黑塔的人预研了几天,还不确定是否存在超畸体,军部已经提前出动勘查,如果真有问题,我随时要去。” 安隅一脸麻木,“长官,可我才回来了几天而已……” “频繁透支你的体力和精神确实非我本意,所以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跟着我。”秦知律说着,眉心轻蹙,“也不一定出任务,现在还很难说是畸变现象还是有人捣鬼,也可能是自然现象。” 安隅默默在心里祈祷不是畸变。 如果长官出任务,他必须得跟。凌秋说过,对两种人不能出尔反尔,一是强势者,二是从未对你失信之人,秦知律算是把这两样占全了。 他叹口气,“那先回去吃饭吧。” 秦知律一点头,抬头扫了眼教堂上的时钟,“八点四十三,还来得及。既然来了,我也燃一支蜡再走。” 安隅点头转身跟上去,“您在孤儿院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没有。”秦知律目视前方,低声道:“为019。” 安隅脚下顿了一拍,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跟上去。 祷告的主城人都已经走完了,只剩诗人自己。他背对教堂大门,站在楼梯下的阴影里收纳那些蜡烛。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含笑的目光扫过安隅,落到典身上,竟错愕般地放空了一瞬。 但紧接着,他又看到旁边的秦知律,顿时敛了笑意。 空荡昏暗的大厅里,只有他们四个。 错落的脚步和回声交织在一起,教堂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安隅突然顿住脚。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注视了诗人片刻,侧过头看看典,视线最终又落回长官的侧脸。 ——除了眼对秦知律的敌意外,所有人都神色平常,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但安隅却愈发觉得意识动荡,仿佛有某种介质在这个空间里突然消失了,上一次他有类似的感觉是在孤儿院A区睡巢外,当陈念要利用镜子机制杀死思莱德时,他洞察并想到应对策略的那一瞬间。 但所谓“瞬间”是别人感知的瞬间,他至今仍记得那种感觉——在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仍然存在,但却仿佛被抽空了另一种介质,他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秒种,在那专属于他自己的一秒钟里,好像他想做任何事都来得及。 安隅视线向上,看向高空悬挂的钟表——秒针仍在安静规律地走动。 时间似乎并没有停滞,不知这种似曾相识却又在沉默中更令他心惊的时间错乱感是从何而来。 诗人独自站在楼梯的阴影里,与对面三人相峙。 他神色很冷,“祝祷已经结束了。” 秦知律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敌意,闻言便在离他几米之外停下脚步,“既然如此,那就先告辞了。” 诗人立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秦知律淡漠转身向外走,安隅和典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在他伸手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时,典回过头,远远地与诗人对视。 “初次见面。”典轻声道:“我叫典,刚来主城不久,如果您不介意,之后我会常来教堂。” 眼对他重新展露微笑,“教堂每晚都有日常夜祷,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说着目光一转,“对了,安隅,最近我的灵感不错,画继续画了,还写了新的诗,如果您有兴趣,请随时光临。” 安隅轻轻点头。 走出教堂,安隅猛地透出一口气。 世界仿佛在一刹那恢复了正常,干冷的主城空气重新填塞进肺,让他有一瞬忍不住怀疑刚才的错乱感可能只是因为教堂里有些缺氧。 “你有觉得不对劲吗?”他低声问典。 典歪过头低声道:“诗人好像很讨厌律。” “这不是不对劲。”秦知律不带感情地开口,“他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所以我很少来教堂,上次为53区而来,也刻意没和他独处。” 安隅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不对劲。” 秦知律顿住脚,“你怀疑他畸变?” “也不是。”安隅叹气,“算了,走吧。” 安隅坐上长官的副驾,典独自坐在后排,轻声道:“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诗人。” 秦知律从后视镜看着他,“平等区附近么?他至少有三年没离开过主城了。” 典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是。自从和书混合畸变,我对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能完全回忆,可我想不到任何一个见过他的时刻。” “他看着你的时候也有点奇怪。”安隅顿了下,“不是像看别人那样,眼神不同。” 典轻声道:“他应该看着我,一直如此。” 他说完这话后愣了下,神情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 秦知律审视他片刻,发动车子道:“诗人有些故弄玄虚,假如他之后真的畸变了,大概会是精神操控类的异能,不要被他影响了。” “是。” “是。” 安隅发现长官在聊起畸变时和别人都不同。那些会让上峰和研究员如临大敌的事情,在长官嘴里好像只是一件普普通通可预测的事故,这种状态让身边人感到无比安心。 车子开动时,安隅才想起去拉安全带,一个回眸间,他却愣住了。 挂在教堂外的时钟还在安静地走着——20:44,而此刻,车上屏幕的时间也是20:44。 如果没记错,长官进入教堂前说过,时间是八点四十三。而他们从教堂出来到上车说这几句话也至少要一分钟了,意味着刚才在教堂内部,时间确实是完全静止的。 “你听说过莫梨吗?”秦知律突然问。 安隅一个激灵,思绪抽回来,捏紧了口袋里的终端,“没有。” “没有?”秦知律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面包店对面大楼的外墙上。严希和我说你最近融入主城生活融入得不错,他就是这么定义不错的么。” 安隅后知后觉长官只是随口和他闲聊,而他却坑了严希。 只能僵硬假笑,闭嘴。 “AI技术没什么新奇,大脑和黑塔已经在生物、通讯和武备领域将这门技术应用得很成熟了,只是在虚拟偶像领域,第一次出现这么完美的创造。”秦知律轻松道:“现在还有个试用版的AI小程序,简单操作就能捏个角色出来,你也可以玩玩,让它多和你说话,锻炼一下聊天技能。” 安隅又把终端捏紧了,看着自己的鼻尖,“我不会摆弄这些,长官。” “可以仿照比利做一个,他话多。” 安隅沉默片刻,“话多很让人焦虑。” 秦知律不过一笑,“随你,只是突然想到了。” 安隅从座椅靠窗那侧回过头,透过缝隙,典向他传递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 * 三人回到典的房间时,长桌两边已经挤满了人。 深仰正在给潮舞绑头发,她肤色很白,蓝眸如深海般沉静,纤细的腰肢蕴敛着力量感,长发垂在腰侧,几乎要将自己环抱。和潮舞一样,她的头发也仿佛呼应着某种潮汐的节律轻轻运动,但潮舞的发丝是小幅度快速弹动,像急促的呼吸,而深仰的长发波动则如深海暗涌,缓慢有力。 她五指撑开一个皮筋,抬头对安隅和善一笑,“初次见面,我是深仰,也可以叫我切利亚,随你。” “你好。”安隅偷偷戳开了深仰的资料。 【代号:深仰(切利亚) 尖塔5号高层 畸变型:高鳍角鲨(初始值) 基因熵:14万 战斗特长:深海旋涡、海洋生物吞噬 综合战绩:85亿】 典凑过来低声道:“高鳍角鲨是海洋食物链的顶端,据说人类一直没有摸出高效清扫海底畸潮的方法,每次都是靠深仰去生吞的。起初我觉得有点吓人,但黑塔的人告诉我,她是尖塔高层最温柔的一位。” 安隅毫不意外地点头,能吃饱的人一般都性格温和,这是必然的。 搏坐在潮舞对面,正戴着手套严谨地给羲德剥虾。宁原本打算帮安也剥一只,但刚递到安碗边,似乎在心里听到了安的拒绝,笑一笑把虾放进自己嘴里。 安一如既往地缩在白色的大兜帽里,不和人交流,独自抱膝坐在椅子上,一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一边百无聊赖地挖着一杯布丁。 唐风在优雅而迅速地吃肉,时不时瞟一眼到处乱窜的祝萄,“葡萄,别乱跑。” “我要喝红酒。”祝萄终于找到了那瓶酒,肩头钻出一支葡萄藤蔓,轻巧地撬开了瓶塞。 他仰头对着瓶口灌了一口,感慨道:“这瓶的原料葡萄长得真好……” 唐风有些无奈地推了推酒杯,“不该先给长官吗?” 祝萄舔舐着唇角的酒液,抱紧了酒瓶,“您不可以喝。” “为什么?”唐风笑问,不等祝萄想借口,他朝身边空位一抬下巴,催促道:“快点回来。” 高层聚会比安隅想象中随意很多,无人在意律和主角典,大家各吃各的,混乱而热闹。 安隅挨着秦知律坐下,典就坐在他旁边,回答着大家好奇的提问。 根据他的观察,典虽然容易窘迫和羞涩,但他和人的沟通毫无障碍,轰炸的提问显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压力。 190层的社交废物有且只有一个。 安隅不由得叹了口气。 正在和炎讨论事情的律听到叹气声朝这边看了一眼,转回去继续听炎把话说完,而后拿起桌上最大号的一个碗,捞了满满一碗肉放在安隅面前。 安隅喜欢吃肉,这在53区是几乎吃不到的好东西,到了主城后,各种各样的肉类已经成为面包之外他的第二主食。 他闷头几口就把长官夹给他的肉吃干净,起身又给自己捞了满满一大碗。 秦知律又往他的碗里看了一眼,继续道:“确实很难讲,34区没有探测到畸变波段,但受到影响的人越来越多。” 炎漫不经心道:“只能是非生物畸变,人类现有的样本太少,当然找不到能对上号的频率波段。不过,先遣部队不是已经去探查了吗?等结果吧。” “我宁愿人们真的只是神智异常,之前也有被畸种频繁骚扰的饵城人出现过群体PTSD现象。”秦知律淡道:“孤儿院的非生物畸变只是打造了一个小型的时空失序区,让全院的时间同步停滞,并且畸变者本人并无恶念,我们都是在极限状态下才完成了任务。可34区每个人受到的干扰都不一样,如果真是什么超畸体在作怪,那就很麻烦了。” 炎不过一笑,“能救就救,救不了就算了。我早说过,我们都只是沙盘上的沙罢了,早在我爸和我哥死于非命时我就看清了,强大的沙或许能调节沙盘的平衡,但如果操盘者打定主意要掀翻它,它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他边说边随手切割着一盘牛排,爬满手臂的黑色火焰刺青随着肌肉的动作伏动,银亮的牛排刀被他使得游刃有余,很快就将牛排切割成形状完美的小块。 “你的监管对象呢?”秦知律问。 “眠有新的任务,62区的沼泽被畸种污染,急需在畸变蔓延前净化,刚好是她的专长。” 秦知律道:“我问的是流明。” “在洗澡,快好了。” 秦知律点点头,没有深究,“对了,黑塔的人希望炎氏能接管AI产业,找你聊了吗?” “嗯,我会让手下人去聊投资合作。”炎倒了一小杯安隅看不懂标签的烈酒,一灌入喉,“我知道上边在担心什么,但那家小AI工作室怂得很,在信息合规方面有严格的自我监管。他们已经在莫梨的底层算法中做了多重约束原则,第一,不得危害人类;第二,在不危害全人类的前提下,服从指令;第三,无条件听从自毁密钥。” 秦知律略作思索,“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安隅捞了第五碗肉,刚要往嘴里扒,秦知律侧身过来低声询问,“吃不饱么?” 安隅筷子一僵,“还好。” 他偷偷戳开终端,强行挪走了小章鱼人面前的电脑。 小章鱼人隔着屏幕朝他冷漠地一抬眉。 -你好像学得越来越没礼貌了。 安隅无视了它的批判,手在桌子底下打字:长官,如果我在高层聚会上吃得很多,并且无法融入大家的聊天,会让您不满吗? 小章鱼人没有立即回复,只是隔着屏幕盯着安隅,眼神从冷漠愠恼中逐渐柔和下来。 -不会。 -虽然我确实希望你能控制吃相,但那纯粹出于担心进食过快引发疾病。 -我希望你能无拘束地吃饱,能够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再因饥饿而面临生存威胁。 -这是我早就给过你的承诺。 -至于能不能融入聊天,那也不重要,社会性与沟通能力是两回事,我对你的社会性不作硬性期待,也不认为有强迫你提升沟通能力的必要。 安隅抬起头,秦知律刚好从起身的姿势坐回位子,拿走他面前的那碗红肉,换了一碗鱼虾和贝类。 “蛋白质来源要丰富点,羲德说你增肌有些吃力。” 安隅松了口气,低头往嘴里扒了两颗巨大的扇贝,大口咀嚼着那些弹牙的组织。 炎在一旁看了他们一会儿,笑一声,随手点开终端对秦知律道:“他们现在急于出售的是那个傻瓜式小程序,试用版的算法精细度已经非常高了,你有试过吗?” 秦知律淡然点头,“我上传了我和角落的日常聊天让它学习。” 安隅狂吃的动作一顿。 “然后呢?”炎饶有兴致地挑眉。 “解析失败。”秦知律神色平静,伸手越过众多烈酒,只给自己倒了半杯白水,“安隅的言行被认为随机、无规律、无可预测,小程序AI放弃学习,并建议我联系开发者,调用莫梨所在的中央算法。我拒绝了,强制它学习。” 炎闻言瞟了安隅一眼,安隅顿时产生一种被残暴的掠食者盯住的感觉,默默把碗端远了点。 “再然后呢?”炎问。 秦知律随手切开一块土豆芝士派,看见里面的大片火腿才意识到是祝萄做的,而不是安隅改良版,于是又放下餐刀,“强行学习,只学到了很浅层的东西,没什么参考价值,我已经决定要销毁了。” 他没有再解释下去,炎也没多问。但安隅忍不住瞟长官的终端,瞟到第三次,秦知律把终端解锁推给了他。 屏幕上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兔耳朵安隅。 安隅一下子想起大脑绝密资料库里给自己胡乱打的那些爱好标签,一下子有些绝望。 原来就连长官都深陷在这些对他的误解中。 他无奈地戳了一下屏幕。 正在疯狂往嘴里塞面包的兔耳朵小人抬起头,迷茫地透过屏幕看着他。 -睡一晚,100条面包,行吗? 安隅发愣期间,秦知律伸手过来又戳了一下。 -80条面包也可以,您再考虑一下。 再戳。 -150条面包睡两晚。 再戳。 -450条一周,1800条包月,最低了。 再戳。 屏幕上的兔耳朵小人突然掏出了一把刀,对着自己的手腕。 -没有面包了,想死。 再戳。 兔耳朵小人收起刀,眼睛变得血红,兔耳朵和白毛在屏幕上飞舞,神色倨傲。 -给我面包,求求您了。 “你看看。”秦知律面无表情地看着安隅,“你日常的言行在AI看来有多诡异。” 安隅把那几个气泡框来来回回拖拉了几下,茫然抬头,“这不是都很正常么,长官。” 秦知律:“……” “如果只是睡觉的话,不是比利期待的那种。”安隅真诚地向长官抛出橄榄枝,“我可以不要钱的,也不要面包,就当维系和您的友好关系,请您随时约我。” 秦知律脸色逐渐木了,“多余一问,如果是比利期待的那种呢?” 安隅瞟了一眼旁边的炎。 炎又在对牛排进行二次切割,但似乎也同时屏住了呼吸。 安隅离长官耳边近了点,指了指屏幕,“这个价格,差不多。” 其实他觉得AI有点狮子大张口了,在53区,两条面包就可以考虑。 但长官很富有,可以多要一些。 秦知律深深地盯着他,“你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吃穿不愁吗?” 安隅点头,“但可以冷冻后囤起来,等世界毁灭时拿出来。账户数字都是虚的,凌秋说过,摸得到的面包才是真理。” 秦知律冷着脸把终端从他面前拿走了。 安隅想,那个兔耳朵小人大概很快就会被长官无情销毁。 他正觉得可惜,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经过,流明神色淡然地从他身后走过,对着长桌两侧的若干个空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去了炎旁边的位置。 他和电梯里遇见时一样冷傲,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只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炎将牛排盘往旁边推了一下,他看着那些被精心切割的牛肉,只懒洋洋地戳了两下。 炎便不再管他,继续和秦知律聊着安隅听不懂的事情。 坐在流明旁边的祝萄说道:“坐下吃吧,别拘束,大家都很随意的。” 流明礼貌而疏远地拒绝道:“坐一天了,我站着就好。” 祝萄瞟了一眼他盘中未动的牛排,起身从远处的托盘里拿了两只锡纸托着的甜点来,“我最近新鼓捣的杂莓派,要尝尝吗?” “葡萄厨艺很好。”炎开口,“尝吧。” 原本已经伸出手的流明又临时改换了方向,只舀了一勺近处的蛋羹,神色冷峻地放入口中。 他似乎还没完全适应唇边那些声波状的金属纹饰,周围的皮肤有些泛红。 安隅终端突然一震,是祝萄发来消息。 -出现了,比你更难接近的人。我长官让我带他融入大家,可是好!难!啊! 安隅抬头,努力用眼神传递了一丝安慰,而后低头回复。 -杂莓派可以给我尝尝吗?我够不到。 祝萄:……可以。 除了站着的流明周围有些低气压,饭桌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安隅收起终端时,却见屏幕顶端的时间数字突然弹跳了两下。 从23:58跳到23:59,而后讯速地,又回到23:58。 他以为自己吃晕了,正要收起终端,饭桌两边却突然鸦雀无声。 严肃的死寂笼罩了这个空间,刚才还在欢笑的高层和监管对象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电子时钟。 23:58。 23:59。 23:58。 23:59。 23:58。 ……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执拗地将本该迈入下一分钟的时间强制拨回,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少个来回后,时间终于恢复了正常。 尖塔突然响起强制语音新闻:“紧急通知,就在刚刚,全世界范围发生了设备错乱。如果您发现家里的电子时钟在23:58和23:59之间反复跳动,请不要惊慌。如果您身边有机械时钟,就会发现时间在正常流动,我们正在与电子时间服务器中心联络,将于今晚您睡觉时对全世界进行同步的数字时间修复。” 播报结束。 “只是电子时间bug吗?” 炎轻轻戳了下终端,看着上面的时间——23:59。 书架上摆着的机械时钟确实已经来到了00:00。 秦知律不动声色地看了安隅一眼,安隅轻声道:“长官,我没察觉到时间异常,应该只是像新闻说的那样,是设备故障。” “未必。” 炎抬眸看向墙上已经恢复走动,但比客观时间慢了一分钟的电子时钟。 那双鹰眸锐利逼人,他盯着时钟许久,冷笑道:“我倒觉得像34区那个东西,在向全世界展示肌肉。”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0 交汇 那个时代已经远去,我却仍记得与那位宿命的朋友相见的第一面。 第一面很平常,我们没有太多交流。 甚至在场所有人,都没对彼此多说几个字。 只是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才恍然意识到。 一次剧烈而可怕的重逢,降临在那个平常得有些沉闷的傍晚。 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们四人会在一切到来前,以平和沉默的方式,短暂交汇。 ************ 【碎雪片】靳旭炎(1/6)人间沙盘 我常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沙盘。 风来风走,沙拢沙散,无论怎样变换,观赏就好。 如果觉得观赏不过瘾,那就让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演变。 哪怕,我也是沙盘上的一粒沙。 2138年,我、父亲、大哥同时畸变。 我们的畸变基因型都是黑虎,但我比他们多了一种黑蔷薇。 大脑说,黑蔷薇会让我具备精神异能,或许正因如此,只有我保留了人类意志。 他们则意志沦丧,成为我做守序者后处决的前两个人。 我杀死了财团主席和准继承人,这座庞大的商业帝国落在了我的肩上。 所有人都在嘲讽“次子捡漏”,可坦白说,我有些遗憾。 因为即便没有这场意外,这也是本应注定的结局——是我暗中推演多年的结局。 苦心做局多年,还没开始运作,上天已经把我想要的东西变成馅饼砸给了我。 再次向我证明,我只是一粒沙。冥冥之中,只有那个东西有真正操控沙盘的能力。 沙子,掌控不得。 亦不得挣脱。 ************ 【碎雪片】靳旭炎(2/6)舍不得 我不是什么善良的守序者。 秦知律,上峰,顶峰,都深知这点。 无情财阀、残忍暴虐是外界贴给我的标签,我不否认。 那些美型畸变体,处决之前抓来给我玩玩,排遣一下畸变后的杀戮冲动,这对我和人类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再多长得好看的人型畸种,也无法取代对那个人的惊鸿一瞥。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很想拥有他。 照然。 我很认真地思考过,作为尖塔2号高层,以及手握能源和基建产业的财阀,哪怕只是以让我高兴的名义来牺牲掉一个人类,上峰大概也会默许,暗中替我操作一番。 在这样的时代,那个人类也不应当有太多怨言。 可一旦与我接触,他极大概率会畸变失智。这样的拥有,只能拥有很短的一瞬。 我会短暂地拥有他一瞬,然后让他因我而陨落。 坦白说,舍不得。 所以我只会远观他走上主城的舞台,被所有人的欢呼包围和宠爱。 绝不会主动踏足他的世界。 ************ 【碎雪片】靳旭炎(3/6)驯豹(1) 他畸变了,畸变方向是豹和雀。 畸变并不罕见。罕见的是他保留了人类意志,只是性子变得更桀骜难驯罢了。 很可惜的是,他不肯签守序者公约。 上峰沟通和测试了很久,最终认为他有潜在的反社会倾向,决定暗中处决。 被我拦住了。 我的基因熵仅低于秦知律,虎能压制豹,更何况我还有黑蔷薇的基因型。 这一次,他必须要臣服于我,因为我已经盯了他太久。 第61章 主城·61 零点后, 晚餐结束。祝萄兴冲冲地要进行午夜派对,羲德见状当场连开十几瓶烈酒,潮舞则直接抱出了电吉他。 安隅被这种核爆式社交场景直接劝退。 他拿起地上的东西, 跟着长官进入电梯。 关闭一半的电梯门又打开,炎和流明一前一后进来了。 秦知律随口问道:“不和他们玩么?” “唐风和深仰是被强行留下的,高层里也就只有羲德愿意捧小孩子的场。”炎打了个哈欠, “噢,又忘了, 他自己也是小孩子。” 流明沉默地按下楼层键, 收回手时轻轻碰了下脸颊。 炎暼过他脸上泛红的皮肤,说道:“嵌入式装备的排异期很难熬, 只有多去牵拉周围肌肉, 让炎症爆发出来,烧一宿就好了,不然会被慢性炎症一直折磨着。” 流明仿佛没有听懂他的建议,依旧只字不语。 炎等了几秒后,伸手按下电梯等待键,“想加入的话就去。” 流明看着电梯门缓缓开启,等到门全开后才目视前方道:“没兴趣。” 炎的眸光倏然沉了下去, 他定定地盯着流明,许久才收回视线, 不再言语。 电梯门再次缓缓关闭, 安隅垂眸看着鼻尖,隐约察觉到这个密闭空间里暗潮涌动,时间流速好像发生了异变, 一秒像一年那样漫长。 198层。 流明踏出电梯前, 安隅才终于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有事?” 安隅递过手里的纸袋,“199层的欢迎礼物,送给你,和给典那份是一样的。” 做旧质感的纸袋上贴着一枚圆型封口贴,底纹是面包店街景,朴素的手写体写着“角落面包”四个字。 典在饭桌上拆过各层的礼物,流明已经知道袋子里都有什么了。 但那双清冽的眸还是怔了一下,他停顿半晌,伸手抓过袋子,走出电梯。 “谢了。” 电梯门重新关闭,秦知律开口道:“没说错吧,他不会拒绝。” 送面包是长官布置的任务,安隅吁了一口气,“您还有其他的社交指令吗?” “暂时没有了。” 秦知律先下了电梯,199层的公共区域没开灯,只有墙壁上光线微弱的感应灯带随着他的脚步逐渐亮起。 安隅见他径直走向房间,便也向另一边走去。 秦知律站在房门口又转过头,“今天能睡着了?” 安隅正开门的手一顿,有些拘谨地“嗯”了声,又立即补充道:“今晚吃得很饱,应该能睡好的。” 秦知律沉默不语,站在几米之外看着他。 感应灯带在静谧中又熄灭了,一片幽暗中,安隅轻轻抿了下唇,忽然有些紧张。 昨晚他好像睡着得太快了,估计已经露馅。但这实在不能怪他,长官的床很软,被子里还有余温,怎么可能忍住不睡。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道歉,一转头却见秦知律笑了。 “晚安。”秦知律推开房门,又回头看他一眼,黑眸在昏暗中显出几分柔和,“好好睡觉。” 安隅怔了一瞬,立即点头道:“是。也请您务必好好睡觉。” “嗯。”秦知律轻一勾唇,“会的。” 他手推着门却没动,安隅发了两秒的呆,有些莫名其妙地先回了房间。 关门时,他才听到隔壁同步的关门声。 安隅洗完澡出来,收到了两条祝萄的消息。 -问了,典的生理性别保密,自我感知无性别。 -很神奇吧,不仅是你,大家都后知后觉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性别,就好像在接触他时性别概念会被刻意淡化。 安隅回了一个小章鱼惊呆瞪眼的表情包。 ——表情包是他拥有终端后最感恩的发明之一,解决了多数聊天困境。他最喜欢的是这套小章鱼,之前窥屏长官手机,发现长官有收藏过一套兔子的,只是从来没见他发过。 第二天一大早,安隅被闹钟叫醒时整个脑子都懵成了一团。 闹钟下面备注着今日事项——上午有满满当当的4节体训课等着他。 果然,贫民窟才是米虫的天堂,而主城充满人间疾苦。 他悲痛起身,闭着眼睛洗漱,终端放在旁边自动播放昨晚收到的消息。 有几条是祝萄发到高层群里的派对片段,所有人喧闹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吵得他更困了。 连着放了几个视频后,电子女声忽然严肃起来。 “黑塔通知。” “34区军部先遣小队已于凌晨5点30分返回主城,汇报无时空异常,无畸种痕迹,已初步排除34区畸变异象可能。因此,黑塔撤销任务预警,将继续与先遣人员核实细节,后续将派出心理治疗团队,对34区精神异常群体进行进一步了解。” 安隅长出一口气,这才终于对着镜子把眼睛睁开了。 不必出新任务,让今天的连续4节体训课都充满了希望。 他边鼓捣着桌面上的小章鱼边进了电梯,下到194层,冷不丁一抬头,被电梯外的场景狠狠震撼住了。 宁优雅地躺在地上熟睡,安抱着酒瓶倒在他身上。 潮舞的头发基本铺满了整个客厅,唯独不见她人在哪。 搏穿着黑色丝绸睡衣,正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头发往外走。 羲德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睡着,周身时不时蹿起一簇小火苗,就在安隅看过去时,刚好把潮舞的头发给点了。 安隅立刻按下急停键,却见典突然从屋里跑出来,睡眼惺忪地满地打转,走两步就弯腰掀开潮舞的头发,像在地板上找什么东西,路过着火的地方,随手拿杯水一泼,而后继续满地乱找。 他路过电梯门口,朝安隅打了个招呼,“早,你有看到我的一页手札吗?” 安隅将困惑的视线从小型火灾现场拽回来,“一页手札?” 典崩溃道:“昨晚大家都喝多了,我说书和本人不会关联损伤,葡萄手欠非要试,撕走了一页!” “很抱歉,没看到。”安隅摇头,“你的寿命会因此缩短吗?” “当然不会啊。” 安隅困惑道:“那还找什么?” “……”典一声长叹,“它是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的身体不会受伤害,但我的精神会因此残缺一块,我的一些美好品德……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找到也黏不回去了,只能夹在书里,希望有用……可恶!葡萄!” 安隅爱莫能助,独自下楼吃早餐。 进到公共区域,他扣上兜帽,低头匆匆路过那些用眼神向他问好的守序者们,用两只手抓面包堆满托盘,然后熟练地钻进最角落的桌子后。 许双双和麦蒂发来几张图片。 -老板早,请查收昨天的营业额和投资收益哦。这波上新后,我们日营业有145%的增长呢! -老板,按照您的想法,我正在研究角落特制蛋筒冰淇淋。昨天调了朗姆葡萄和燕麦可可两个口味,您有空来尝尝吧。 安隅一一回复,然后点开社媒热搜,今天热搜前两条依旧被莫梨包揽。 #电子时间错乱,莫梨先于黑塔预警# #时间错乱引发莫梨焦虑,深夜上线直播# 安隅好奇点开视频,原来就在昨晚时间发生错乱的一瞬间,大屏幕上正在夜读的莫梨忽然抬起头,对着屏幕道:“时间bug了。” 她神情惊愕,放下书看向身后的时钟,很快又继续道:“我的中央服务器告诉我,全世界的电子时间都在经历着相同的错乱,但世界范围内摄像头捕捉到的机械时钟一切如常,你们得尽快上报人类相关部门处理。” 视频结束。 安隅被莫梨反应的自然和机敏震住了。 见识过那么多顶级科技,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莫梨的言谈举止透露出,她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是人类,但她是一个有着相同高级思考能力、有自己生活规律和爱好的另一种生命形式,人类提供的网络和算力让这种生命形式无比自由和聪慧。 第二条视频是直播选段,深夜一点半,莫梨忽然开了直播。她穿着睡裙抱膝坐在电脑前,戴着一只粉色的耳机,咬咬唇低声道:“不知道该怎么说,时间错乱已经修复了,但我有些莫名的焦虑。睡不着,今晚加个播吧?你们有想听的歌吗?” 安隅感知不到这个女性角色的吸引力,但粗略判断下,如果凌秋还活着,大概也会为莫梨神魂颠倒。 就像那些刷着铺天盖地“别怕”、“陪你”弹幕的观众一样。 安隅默默退出社媒,把剩下的面包吞了,正要离开,却迎面撞上刚进餐厅的典。 典已经穿戴整齐,但眼神还泛着宿醉后的茫然,“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快吗?”安隅反而觉得今天因为看视频而拖慢了进度,“你那一页找到了吗?” 典呆了两秒,“找到了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你还让我藏起来吗?” 安隅:“啊?” “我夹了半天,总觉得会掉出去,你路过,告诉我夹不稳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啊……” 典正说着,安隅忍不住伸手摸上他的脑门,“我邻居说过,酒精可能让人精神错乱,你要不要去大脑看看?” “……那可能是我困得睁不开眼睛,认错人了。难怪听你刚才有点哑,像感冒了似的,明明电梯里听着还没有。”典无语叹气,摆摆手,“不重要,反正找到了。” 安隅正要开口试一下自己有没有感冒,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 秦知律走过来,“你的射击课在五分钟后。” “知道的,长官早安。”安隅立即问好,瞟了一眼长官的眼睛,又挪开视线。 他其实想知道长官昨晚有没有睡着,但不知如何开口。 正在看菜单的典忽然瞟了他一眼,自然地问道:“律早,昨晚睡得好吗?” 秦知律顿了下,随手拿起一个打包好的三明治,“还好。” 典有些歉意地微笑,“我知道尖塔很少有人找你寒暄,只是突然想问一句,请别介意。” 秦知律淡然摇头,“不会。” 安隅和典对视一眼,默默挪开视线。 他不是第一次被典听到心声,却好像是第一次有种说不清的焦虑感。 点餐师傅探出头,“吃什么?” 典立即将手札放在一边,指着菜单道:“这个,麻烦鸡蛋嫩一些,调料口味比较复杂,抱歉,我慢慢跟您说……” 那本手札少了一页,从外观上倒是看不出,只是书脊上做标记的飘带夹在中间,安隅随手翻开,一眼瞟到几行字。 【安隅似乎把小章鱼AI当成长官模拟器在用,感觉他迟早要露馅。】 【流明真是受苦了……炎真的好可怕,珍爱生命远离靳旭炎……】 【潮舞暗恋搏,一整晚都在猜搏的心情……天哪……】 【葡萄怎么满脑子都是他长官发生狼向二次畸变后的臀大肌……受不了,我得把他屏蔽掉……】 【安很焦虑,他在担心安隅出尔反尔,不会像口头说的那样选他做绑定辅助。小蝴蝶真是表里不一的生物。】 秦知律伸手扣上了书,不带感情道:“到上课时间了。” “哦……抱歉。”安隅立即后退一步,跟着长官出去,低声道:“典真的知道太多了。” 秦知律不予置评,只随意地问道:“有我的吗?” 安隅摇头,“他说过,您心防很重。” “重么。”秦知律侧头朝他淡淡一瞟,“重,不也被某人钻到空子,看了个干干净净吗。” 安隅像被扼住死穴,顿时安静了。 他跟着长官穿过热闹的健身房,走到空无一人的射击训练房,轻声道:“我会守好长官的秘密,就像您守护我的秘密一样。” 秦知律笑了笑,随手拾起枪。 “那一言为定。” 冰冷的机械弹簧声在射击室回荡,他举枪指向百米靶,“挑战继续。” “是。” * 傍晚。 “眠于深渊。 “祂曾意外堕入黑暗,可无法安心沉睡。 “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 “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 “赴死而重演……” 眼停止诵读,扭头看向身后的安隅,微笑道:“总觉得还差一句,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安隅面无表情,“我感觉浑身都疼。” 眼一愣,“啊?” “我今天上了4个小时体训课。”安隅看向一旁的沙发,“抱歉,我没上过学,只想放空一会儿……我能坐下吗?” 眼连忙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食物。” 安隅摆摆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能量棒,撕开一根塞进嘴里,含糊道:“请继续,不用管我。” 眼微笑欠身,“那容我再安静思考一些时间。” 安隅大口咀嚼着能量棒里的坚果颗粒,视线掠过贴在白板上写了一半的诗,看向旁边支起的画架。 几天前来买彩票书时,诗人还说没有任何第四枚齿轮的端倪,可现在,破碎红光的正南角落已经有了第四枚齿轮的极浅的轮廓,东南一角也仿佛有几条缥缈的线。 前三枚金色齿轮已经牵制住半壁江山,如果再加上两枚,几乎能从外侧将红光包拢。 安隅看看画,又挪回视线看看那首诗,瞳孔忽然一凝。 “啃咬。”他轻声读道:“呢喃,喧嚣。” 眼回过头,“怎么了?” 安隅下意识地说了谎,“没事,只是不太明白。” 眼闻言笑了笑,又转回去,“我也不太明白。每一首预言诗都是来自真理的信号,我只是一个被动的接收者罢了。” 安隅等他转回身,视线再次锁定那几句诗。 53区,空间折叠,觉醒于基因感染,是蝼蚁不知深浅的啃咬。 84区,记忆回溯,觉醒于他主动拥抱女孩们的意志,是苦痛呢喃。 孤儿院,时间加速,觉醒于他忍受旁人感知不到的镜中嘈杂,是沉默喧嚣。 而下一行—— “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眼继续读道:“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 安隅问,“祂死了吗?” 眼背对着他沉默许久,拔开钢笔帽,继续写下最后一句。 “深渊以此,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安隅松了口气,看来没死。 他以为眼写完了,却见钢笔笔尖还停顿在纸上,缓缓地洇出一团墨。许久,眼有些困惑地将笔尖挪到下一行,又添了一句。 “与祂们重新交汇。” 嗯…… 安隅看不懂了,默默又撕开一根能量棒,塞进嘴里。 “写好了。”眼回头对他微笑,“我会把这首也补充进《预言诗》里。在我所有诗集中,《预言诗》最冷门,但它才是珍贵的所得,您是我真正的知音。不如新版本就叫《预言诗·致安隅》如何?” 安隅面无表情,“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涨价吗?” “呃。”眼轻轻咳嗽了一声,“倒也不是,不过再版增添了新内容,也肯定会贵一些。” “你的新内容只有这一首,而且我已经拜读了。”安隅立即起身,“我忽然想起早饭还没吃,先告辞了。” “唉!你等等啊!” 诗人在身后喊,安隅脚步越来越快,走到楼梯尽头立即小跑起来,咚咚咚地就冲下了楼。 他穿过大厅一路向门口小跑,诗人从高处探出头,“不买就算了!跑什么?帮我给典带句话!” 安隅在门口一个急刹车,回头仰着看向他,“典来过?” “他上午来了。”诗人顿了顿,“他也能看到破碎红光,发生在和那本书畸变之后。” 低低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回荡,安隅眼神倏然沉了下去,“那在他眼里,秦知律也是大团大团的红光随便捏了个人型吗?” 诗人点头,“但他说能感知到那位大人身上的很多变数,却始终说不出在哪个变数里,那位大人能摆脱厄运的身份。”他叹了口气,“我们不欢而散,本不该再联络的。可他是第一个和我一样能看到红光的人,所以如果可能,请帮我劝一劝他吧,我无心拯救世人,只希望身边人远离厄运。安隅,你也一样,不要离那位大人太近。” 安隅不吭声。诗人话语的回声散尽后,教堂里一片死寂,他与高处的诗人遥遥对视,许久才轻道:“知道了。” 他转身推开门,刚向外走了一步,诗人在身后高处咏叹道:“不要因厄运者曾遭受悲苦而拥抱厄运!” 安隅倏然驻足,回眸,那双金眸中的空茫逐渐收敛,瞳心渐竖,盯视着诗人。 “这句话也同样送给您。也请您,收起对我的友善吧。” 他说着,漠然转回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如果他是厄运,那我必定系着更大的不祥。” 安隅心情沉重地离开教堂,却见熟悉的黑车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秦知律道:“上车。” “长官?” “34区事情有变。”秦知律将自己的终端递过来,“上峰目前还在起草任务,很快就会发布。” 屏幕上弹出来自黑塔的最新讯息。 【紧急预警】 【在部分34区探查人员身上发现时间错乱痕迹。黑塔已对相关人员进行任务时间内的逐分钟询问,汇报者均有不同时段的记忆丧失,且不经提醒无自我察觉。此外,也有部分生理异常现象,均指向个体时间错乱。详情稍后发布,请尖塔高层做好任务准备!】 “这就是所谓的‘无异常’。” 秦知律凝视着前方空气中的一点,沉声冷道:“看来昨晚的时间错乱不是服务器故障,而是藏匿在暗处的东西,在为自己的把戏洋洋得意。” 作者有话说: 贴一下新的预言诗全文,正文中有点碎。 ************ 「眠于深渊 」 祂曾意外堕入黑暗,可无法安心沉睡。 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 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 深渊以此,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与祂们重新交汇。 第62章 时间控制台·62 尖塔中央通讯厅。 守序者们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视线投向空中悬垂的巨大屏幕。 影像资料中,一位军人茫然地看着镜头。 “任务开始后的第274分钟,行动记录仪显示我走进了34区医院。第336分钟时, 我从医院出来。” “所以你在医院停留了62分钟,这62分钟里,你看到了什么?和谁对话过?” “我……抱歉, 我只知道我去过医院,又一切正常地从里面出来, 这中间的事情毫无印象。” “你遗忘了。” “不是遗忘, 我忘记过重要的事,被人提醒时会有闪回感, 但这次却像……”军人痛苦地蹙眉, 低头抱住脑袋,“抱歉,我可不可以说,我的生命中好像从未存在过这62分钟?” 视频结束。 黑塔一共传来12段视频,相似的经历降临在这12位军人身上,他们如同被凭空掠夺走了一段时间,可怕的是毫不自知, 在返回主城后,均在战报上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34区未见异常”。 屏幕跳转到34区地图。 顶峰沉稳的声音在尖塔通讯厅中响起。 “如各位所见, 34区存在时间掠夺, 尚且无法得知时间掠夺是客观存在,还是仅仅源于受害者的精神损伤。先遣部队无法给出任何有效信息,在遭受时间掠夺时, 你们有可能碰到任何超越想象的遭遇。经过黑塔研判, 以下几点供参考。 “第一, 34区超畸体为非生物畸变,异能方向是操控时间或精神,也可能二者兼顾。 “第二,尽管无法得知被掠夺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但大概率没有生命危险,超畸体本身攻击力不强。 “第三,超畸体能入侵世界范围的电子时间系统,莫梨向黑塔发出预警,她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不具备实体,这也意味着它拥有很高的信息敏锐,容易被打草惊蛇。 “第四,好消息是,每个人被掠夺的时间不同步,34区并没有形成统一的时空失序区,通讯和网络正常使用,本次任务将全程获得主城的指挥支持。” 守序者们开始窃窃私语。 “倒不怎么危险,但问题是没人能完成这个任务啊……” “是啊,老子这一身肌肉到底有没有用武之地?” “时间错乱?是不是要用脑子的?那岂不是完蛋了……” “嘶……最近的这些S级任务,我们这些生物畸变者好像突然没什么用了。” “咱们之中有非生物畸变者吗?” 大厅里突然静谧,站在人群中放空的典一个激灵。 他在一瞬间听到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如同集体哀悼。 “我不行。”他立即摇头,“众所周知,我的能力没什么用。” 众人叹气。一位守序者嘀咕道:“精神方向的异能还好说点,时间控制……嘶,咱有这邪门能力的同伴吗?” “角落,这次任务你带队。”顶峰果断道:“生物异能在这个任务里没太大用场,经黑塔预研,决定秦知律远程控场,你带队深入。为避免打草惊蛇,控制小队人数5人以内。” 安隅在大厅最前排,安静地站立在长官身边。他抬头看着34区地图,“长官不去?” 秦知律“嗯”了一声,“但我会一直与你保持通话。” “好。”安隅顿了顿,“顶峰,小队人员可以由我决定吗?” “当然可以。” 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道:“那个,我没有怀疑角落的意思,但迄今为止,他的公开异能只有绝对感染抗性、神秘的降临态,他有办法对抗时间异能者吗?” 安隅闻言回过头,视线扫过身后众人。 所有人眼中都有相同的困惑,他们中的大多数并非刻意唱衰,而是真的担心任务。 高层之外,曾陪伴他出过任务的蒋枭去了平等区,而风间等人早就无缝进入了新的任务,都不在这里。 “传说中他能吞噬超畸体,但没有实体的超畸体也行吗?” “似乎也听说过他会精神控制,能向超畸体下达死亡指令,命令其毁灭,这是真的吗?” “他好像能无条件地收服奶妈的心,那能收割超畸体的忠诚吗?” 安隅原本坚定的眼神在听清大家的议论后,逐渐涣散了。 秦知律忽然开口,“黑塔。非生物畸变愈演愈烈,应该让大家看到些超越认知的东西了。” 人群中忽然安静,他们的目光越过安隅仰望向屏幕,安隅意识到什么,也转回身。 屏幕上跳出一段更新的个人资料卡。 【代号:角落(安隅) 199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律 畸变型:无 基因熵:0(绝对感染抗性) 战斗特长:空间折叠;时间加速;降临态(重度危险,生理耐力增益,常在新异能彻底觉醒前触发) 综合战绩:5743万】 一位守序者呆滞道:“空间折叠?虫洞?” “啥是虫洞?” “时间加速是什么,他能瞬间让我的伤口痊愈吗?” “一夜老十岁吗?原来超畸体是在他的控制下活活老死的?” 众人原本在开玩笑掩饰受到的震撼,顶峰却认真回答了他们,“孤儿院此前未公开的异常是时间停滞十年,安隅重启了整个孤儿院的时间流动,并利用时间加速,弥补了所有人十年间的生长停滞。” 话音在大厅里久久回荡,许久才有人喃喃道:“掌握空间与时间,真的是三维生物吗?” 无人应答。 片刻后,安隅回头,视线在人群中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兜帽。 “安和宁,可以跟我走一趟吗?” 安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嘴里,随手拉了下兜帽边缘,“哦。” 宁微笑点头,“好。” 秦知律思忖道:“以安隅为核心的队伍,要配置能兼顾近身攻防和群体攻击的输出系,适配这个任务,还需要精神方向的能力。”他忽然看向人群里事不关己的流明,炎点了下头,“我和流明跟吧。” 流明闻言只掀起眼皮瞟了安隅一眼,没吭声。 嘴唇周围的金属纹饰显得他格外疏离,这些金属片能让他觉醒自血雀的声波伤害传递到更远、更大范围的地方。而炎觉醒于黑蔷薇的精神虐待能力则能专注一个目标,让其陷入深重的绝望。 他们两个分别还具备花豹和黑虎基因,近身搏杀能力不必顾虑。 安隅点头答应了。 屏幕上再次出现34区地图,此外还有两张照片,分别是一地苦痛的人群和大片水蚁。 “请注意,由于独特的地形气候,34区每年都会遭受两波瘟疫和水蚁畸潮侵袭,呈现明显季节性特征。现在距离下一波瘟疫和水蚁畸潮已经很近了,请尽快完成任务,避免增加任务复杂度。” “明白。” * 飞机上,安面无表情地嗦着快要秃掉的棒棒糖杆,安隅观察了他半天,根据他对安粗浅的了解,感觉安心情不大好。 宁歉意地解释道:“安很讨厌密密麻麻的虫子,刚才听到顶峰交代情况后有些后悔答应这个任务。” 安隅立刻安抚,“没关系,那么多蝴蝶,一只蝴蝶对付一只水蚁应该够用。” 不等宁做翻译,安便冷漠地抬眸看向他,“大白闪蝶不是用来捉虫子的,它们还要为你保驾护航,请珍惜蝴蝶。” 安隅愣了一下,没想到安居然主动讲了这么长一句话。 安皱眉把兜帽拉得更低,低头道:“烦。”他又没好气道:“如果虫潮来了,我会用蝴蝶护住自己,顾不上管你,你有个心理准备。” 安隅:“……” 他不禁对典的读心能力产生了怀疑,犹豫片刻试探道:“我的绑定辅助,选你和宁,可以吗?” 安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蜷,往后一靠,兜帽彻底遮住了眼睛。 “随便。” 宁眉目舒展,“谢谢您的信任。” 安隅这才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炎在驾驶位,流明坐在他身边,看着舷窗外的浓云出神。 安隅在53区没怎么见过美人。基因的进化与外貌或许有些关联,尖塔高层人士都很好看,但和流明的美完全不是同一种程度。明艳动人的五官只是流明身上最不起眼的地方,他的气质让他的美格外动人。冷眉冷目,亦或安静独处,他都让人挪不开视线。 炎在自动驾驶面板上按了几个按键,“降落前吃点补给吧,你从昨晚就没怎么吃过东西。” “不饿。”流明继续看着舷窗外,头也没回一下。 “对遵守命令这件事缺少自觉,礼貌也没有了么。”炎语气淡下来,将两条能量棒丢在二人之间的横板上,“玫瑰树莓。” 隔了一会儿,流明才伸手拿过一条。他的吃相和安隅是两个极端,咀嚼很久才咽了一口。 安隅蹙眉纠结了好半天,才犹豫着在终端的备忘录里敲下一段话。 ——“炎长官很符合凌秋刻板印象里热衷于驯服美人的大人物,典在流明的心声中窥见过他遭受了可怕的对待。但我却觉得,炎长官也不太像凌秋提到过的无耻权贵。” 备忘录是长官布置的新作业,要求他观察高层同伴。长官说,知人用人,这是作为尖塔一号高层预备役的必备素养。 安隅已经习惯了接受长官随心布置的各种作业,但每当听到“预备役”这三个字时,就会有一些微妙的不开心。 他曾问过祝萄,小高层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祝萄说是在直系长官死亡或退出尖塔时,成为新的高层,统领相似畸变方向的所有守序者。但祝萄也说,长官们虽然性格迥异,但无一例外地强大沉稳,这种极端情况不可能出现,所以小高层的主要任务还是自由成长,享受着天梯的仰望和长官的呵护,是尖塔最幸福的人。 安隅对着备忘录上不知所云的几行字放空。 秦知律是一个很好的长官。 就像他至今仍无法平静地回忆凌秋死亡的场景一样,他也绝不愿意想象自己这个“预备役”转正的那天。 炎在前面提醒道:“五分钟后降落。” 安隅回神,退出备忘录,抓紧降落前的几分钟往嘴里塞了几大口面包。 现在是晚饭时间,小章鱼人也坐在书桌后严肃吃饭,餐盒里肉菜米配比均衡,它一口菜一口饭,吃得一丝不苟。 安隅戳了它一下,打字:我要独自去出任务了,长官。 小章鱼人抬头透过屏幕看了他一眼:哦。祝顺利。 安隅:这个任务不会失去网络信号,您可以在主城全程看到任务进度。 小章鱼人道:那很好。我会保持密切关注。 安隅:那如果我提出让您远程帮我写战报,您会发火吗? “会。” 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一如既往严肃,但好像又有些悠闲。 安隅呆住的空档,秦知律在耳机那边敲了敲键盘,安隅几乎可以透过他的语气预见他挑眉的样子,“你们已经进入34区领空,刚才我进行了一轮终端关联测试,确认34区不存在信号屏蔽。很不巧,返回日志中出现了几条奇怪的对话。” 安隅:“……” “你养了一个我的AI?” “没有!长官……没……” 秦知律冷笑一声,“不要逼我看你的屏幕。” “呃……”安隅捏着轻微出汗的手心,瞟了一眼对面莫名其妙看着他的安,捂住话筒小声道:“我很抱歉,但请您允许我继续养着它,它还……挺让人喜欢的……求求您了。” “是么。”秦知律的语气淡淡的,叫人猜不透心思,“它和我的差别在哪?” 安隅如实道:“它更温和一些,危险程度比较低。二头身的动画设计让人放松,还会……” “销毁它。” “但是——”安隅心跳静止,凌秋从未教过他在这种情境下要如何应变,他全凭本能地飞快道:“但是它只是一段代码,它并不强大,无法带给我安全感,只能解解闷。” 他顿了下,又说道:“我会用它模拟和您的对话,以免说出冒犯您的话,长官。” 耳机里沉默的几秒钟,安隅已经打算和小章鱼人告别了。 他甚至在猜测,长官的AI听说自己将被销毁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大概会沉默两秒,而后冷静道:“你做了一个聪明的决定,做得很好。再见,安隅。” “好吧。”秦知律翻了翻纸页,“它长什么样?” “呃……” “章鱼?” 安隅沉默,秦知律哼笑一声,“随你吧。还有一分钟降落,炎的选点在34区东侧,离医院很近。我仔细浏览过所有失忆军人的战报,医院地点的出现比例非常高,那里一定是34区异常人口聚集的地方。” “明白。”安隅收敛心神,“我们尽快去医院。” “远程并不意味着不参与任务,尽管我不会持续说话,但会一直保持公频在线,你随时开口。”秦知律公事公办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战报替你写,你专注任务吧。” 安隅错愕,“真的?” “替你写,比回来之后对着你写的东西修改要方便很多。”秦知律干净利落地批了他一句,又道:“祝顺利。” 话音落,安全带的束缚感忽然加重,几秒后,飞机降落在34区一处废弃工厂前的空地上。 安隅一行人迈出机舱的一瞬,仿佛踏入了一盆热汤。 极度潮湿温热的空气包裹住每一寸皮肤,浑身上下的毛孔大张,艰难地呼吸着。 一阵风刮过,炽热滚烫,顷刻间就让安隅的太阳穴跳痛起来。 宁帮安拉紧了兜帽,低声自语,“这种气候……难怪会有规律性瘟疫。” 终端显示,现在是傍晚5:38分,34区的日落将在26分钟后到来。 日落之前,34区街上的人不少,都是附近工人出来吃晚饭的,他们穿着陈旧的五颜六色的麻布衫,吃得大汗淋漓。 整一条街都是小饭馆,桌子支在外面,破旧的风扇呼啦啦地搅动着热风。 偶尔有几辆破烂晃荡的公共汽车路过,车载电子屏上显示着实时体感环境:温度44摄氏度,湿度87%。 安隅一行人走在路上,着装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更遑论身体周围还盘桓着几只机械球。 但他们只偶尔收获几个漠然的瞥视,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流明走在安隅身边,低声道:“这里的人好像都很麻木。” “嗯。”安隅视线掠过两边逼仄高耸的楼房,外墙皮灰黄斑驳,露出里面的水泥砖瓦,凌乱的线缆在楼房之间悬垂缠绕,和阳台上的晾衣杆搅在一起。一些阳台上有人,穿着花背心小短裤的女娃从高处往下张望,那些稚嫩的眼神同样麻木,不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居民面貌酷似53区贫民窟,但物质条件明显要好一些。 安隅又粗略扫过那些工人端起的饭碗,他们吃的是汤饭或汤面疙瘩,半碗主食浇上一勺米水,各种混杂的蔬菜剁一剁丢进去,猪皮蹭点油花,讲究一些的碗里会漂着几块掰开的碎鸡蛋。 如果是53区,普通工人不可能顿顿都吃得起这些,那得是外城那些有正经营生或做小买卖的人了。 安隅下结论道:“34区不算穷。” 话音落,身边所有人都朝他暼过来,欲言又止。 “真的。”安隅又补充道:“准确说,一半的工人碗里都有蛋,富得流油。” “你为富得流油重新下了个定义。”炎收回视线,“但我明白,这种物质条件的饵城人不至于活得这么麻木。根据资料,34区的支柱产业并不是工业,工人只是这座城市生活水平偏下等的群体,这里有几家不错的文化产业公司,还有一家数得上规模的医院,临近饵城人口常来这里就医。” 安隅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集体淡漠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的视线忽然捕捉到前面楼道门口坐在地上的小男孩,他抱着脚,脚踝处有一大片渗血的擦伤,伤口没有获得及时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了。 他眼眶里泪水打转,抱着脚踝反复地吹,又用嘴巴去吸,然后呸呸呸地吐。 安隅走过去,“多久了?” 小男孩抬头,热风迷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了安隅许久才道:“十四天了。” “不觉得不对劲吗?” “我跌倒时应该是染上了某些虫毒,不认识的虫子太多了。”小男孩用脏污的袖子擦了一把嘴角,“每次伤口都快愈合了,又会再化脓再裂开,肯定是有脏东西还没出来。” 他说着又把脚捧起来,要再去吮吸,安隅却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别吸了。” 他摸出比利的药膏,涂了一点在伤口上,而后错眼不眨地盯着那道伤口。 热风拂面,仿佛也在金眸中吹起一丝涟漪。片刻后,小男孩惊诧地低头,痛楚正迅速从脚踝上消散而去,他眼看着伤口飞速痊愈,但在皮肤几乎要对齐愈合的瞬间,忽然停顿了一瞬。 安隅蹙眉,眸中绷紧的瞳孔缓缓放大。 几秒种后,伤口再次打开了。 大滴的眼泪从男孩垂着的眼眸中滴落,他抽噎了两声,“果然,好不了了。” 安隅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另外四人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炎若有所思道:“时间加速,竟然被你用得如此信手拈来……” 另外三人怔着,半天都没吭声。许久,宁开口道:“安想问,为什么最后没有成功?你的这项能力还没运用熟练吗?” “不是没有成功,是没有和那个东西交锋。”安隅低声说着,53区气候偏寒,他有些受不住热风,也将兜帽罩在了头上,看着终端上的时间低声道:“在伤口要愈合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力想要重置他的时间,那就是导致他伤口反复开裂的真正原因。” 他顿了顿又说,“上峰不让我们打草惊蛇,如果我强行干预,会被那个东西发现的。” 耳机里,秦知律开口道:“做得好。” “谢谢长官。”安隅看着终端上已经吃完饭开始健身,用十几根触手举着十几根哑铃的小章鱼人,低声道:“长官,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 “这座城市好像没有时间。” 一路上,经过了四十多家小餐馆,透过每一家大开的门,他将餐馆里面的布置一览无余。 光秃秃的墙上没有任何钟表,却有钟表存在过的印子。唯二有电子时钟的两家时钟屏幕黑着。刚才路过的公车,电子显示屏上只显示班次和环境数据,却没有时间。最重要的是,小男孩黑黢黢的胳膊上有一个明显的腕表印子,但那里也光秃秃的。 安隅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徐徐吐出。 “机械时钟不翼而飞,电子时间从所有的屏幕上都消失了。”他说道:“虽然从前我总是在睡觉,但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日历和时间。很难想象,一个失去时间衡量工具的城市,人们要如何生活。” 第63章 时间控制台·63 34区东侧是工业密集区, 和小男孩情况类似的人不少。工人干活受的伤长久不愈,每次时间重置会回到受伤状态,不会危及性命, 只是永无尽头地重温伤痛。 小伤小病还好,最可怜的是一个因为机器故障被卷掉半只手的男人,安隅一行人路过时, 他正坐在大街上目光呆滞地抛着一把刀玩。 秦知律在队伍公频里说道:“刚和上峰核实过,34区通讯中心的人也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 只是他们竟然完全没意识到, 被提醒才反应过来。上峰在通讯中附录了时间信息,他们收到时那一行字消失了, 日常上网时本应显示出的电子时间也被抹干净, 现在主城只能通过口头传递时间。” “竟然还有人完全意识不到时间度量的消失。”安隅视线扫过街上那几个对着伤口发呆的人,城市里正上演着一出无声的惨剧,他轻声说:“看来每个人被影响的程度不同。” 秦知律继续道:“这个超畸体无法打造彻底的时空失序区,不能阻隔通讯,对不同人施加不同程度的时间掠夺应该是它防止异常被察觉的手段。” 他转去了和安隅的私人频道,“你也接受过全序列的基因诱导试验,没有对时间失去过认知吗?” 安隅将视线从街边的杂货铺收回——敞开的大门里, 店老板正在痛哭,但目之所及, 他身上并无明显创伤。 “没有, 我只觉得很痛,一直在遏制心脏从身体里爆出来。”安隅语气平静,“长官有过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 “有过。” 他翻动着纸页, 语气平和, 仿佛是在聊别人的事,“还记得我和你说过,16岁时,曾在一次基因注射后短暂地失明四小时吗?” 安隅在杂货铺门口停下脚步,“记得的,倒数第二扇门。” “什么门?” 安隅连忙道:“没什么……” 好在秦知律没有深究,继续道:“我在那四小时里也失去了时间感知,还以为至少有几天甚至几个月。时间并非客观存在的事物,失去时间感知,人承受的痛苦是来自心魔。可能因为你有绝对的精神稳定性,才不会受到影响吧。” 安隅抬脚迈入了杂货铺。 店主是个中年人,母亲死于上一波瘟疫,但由于时间载具消失,他已说不出母亲具体死去了几天。 他垂头看自己塞满黑泥的指甲,“我控制不住,每次以为悲伤要平复了,就又会卷土重来。我去医院看过精神科……”他哆嗦着把指甲放到嘴里啃,“说我没病,正常人失去至亲也这样。” 宁眼中浮现一丝怜悯,低声对安隅道:“看来不仅是肉眼可见的创伤,就连内心痛苦都逃不过它的洞察。” 秦知律在队伍频道里介绍道:“他是最早出现精神异常的人之一,根据资料,异常者最早出现在三个月前。” 一直沉默的流明忽然开口问:“这其间都没有任何快乐的事发生吗?” “我儿子出生了。”那人想了半天才说出来,“好像开心了吧,这是我盼了好多年的,我只是忘了当时的感觉。” 安隅想到那些失去记忆的军人,“是记不清,还是完全感知不到那段记忆?” 男人眼神有些茫然,呆了好久才道:“不好说,我觉得我的人生像一根被切得乱七八糟的绳子,有的绳节凭空消失了,又有的不断重复。” 走出杂货铺,炎说:“时间只是人造概念,很难想象要如何篡改。” 安隅自然地回答他,“时间有自己独特的编译方式。” 他说完忽然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才想起这句话是在孤儿院时长官说的,那时他蒙住他的眼,教他屏蔽干扰,专注感知。 走到医院后门,耳机里突然响起嘈杂的讨论,随即轰隆一声爆破音,频道陷入死寂。 炎立即问道:“怎么,主城出事了?” 安隅摸向耳朵,“长官?您还好吗?” “我没事,主城也一切正常。”耳机里又响起秦知律的脚步声,他的鞋底规律地撞击着地面,让人心安。他边走边解释道:“不好意思,刚才忘记静音了,我只是路过尖塔影音厅而已。” 众人松了口气,炎随口问道:“那帮家伙又在看什么呢?” “上峰刚刚开放了角落之前的战斗录像。”秦知律说道:“看完了孤儿院的隐藏记录,现在在看53区贫民窟升天的片段。” 安隅身边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看终端,安有些烦躁地拨了拨耳机,率先往医院里走去,边走边摸向口袋。安隅瞟见他掏出终端点开录像中心,缓存了最上方刚刚开放权限的一个文件,又火速揣起终端,打了个哈欠。 “……” 秦知律转去了两人的私人频道,用随意的口吻交代道:“这次回来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一个蒋枭走了,但预计尖塔会出现很多个蒋枭。” “……” 安隅回忆起凌秋的教诲,凡事往积极的一面看,“论坛上奇怪的猜测终于可以停止了吧。” 耳机里安静下去,他刚踏入医院,就听秦知律继续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读道:“最新一条关于你的神能妄言——【神之盾护】忠心崇拜角落的人会在战斗中获得神明的至高守护,身上的伤痛加速痊愈,眼前的攻击被扭入另一个空间,人们因对祂的崇拜而无所不能。” 安隅失去了表情。 “确实好一些。”秦知律客观地评价道:“言辞稍显浮夸,但也不算无中生有了。” 安隅默默戳了一下屏幕上的小章鱼人。 -长官,我有时候觉得您很享受看我的热闹。 小章鱼人从电脑后探出头,严肃脸。 -你没有感知错。 安隅:您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吗? 小章鱼作思索状,似乎遭遇了系统计算卡顿,过了一会儿才弹出气泡框。 -我一直在看你的热闹,只是有时候不会说出来而已。 安隅:…… “别玩章鱼了。”秦知律语气忽然严肃,“从监控上看,医院比日常水平爆满得多,已经在超负荷运转了,了解一下出什么事。” “哦,好的。”安隅立刻揣起终端,却还是忍不住道:“但您能停止随时读取我和AI聊天的行为吗?” “真的在玩章鱼?”刚在办公桌后落座的秦知律挑了下眉,淡道:“没读,诈你的。” 安隅:“?” 医院后门一进去是堆杂物的过道,安和他的记录球正停在过道门口为难。 一门之隔,人声鼎沸。 整个大厅塞满了人,队伍一圈兜一圈,安隅捋着看了半天才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在排“皮肤感染科”。他将视线掠过人群,没发现他们的皮肤有什么异常。 秦知律提醒道:“最早一批被认为精神异常的在四楼。” 安隅犹豫了一下,“可这些人……” 秦知律道:“群体爆发的皮肤病确实不对劲,但暂时看不出和任务的关联,先放一放。节外生枝不可避免,你要学会专注核心。” 安隅转身向楼梯间走,“好的,长官。” 炎跟在身后笑了一声,“角落意外地温顺啊。” 秦知律从容道:“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发作起来很疯。” “哦?”炎瞟了流明一眼,“我从前确实没想过你会收监管对象,所以很难想象小朋友不听话时,你会怎么办。” 秦知律道:“随着他。” 流明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而挑衅。 楼道里也塞满了人,男女老少坐在地上,时不时在身上抓一下,像在抓看不见的虱子。 直到四楼,走廊才回归寂静。 安隅沿着走廊一头,一间一间地路过那些病房。 病房里,一个老头子在用筷子错乱地敲击着床栏杆,呆滞道:“一秒、十秒、八秒……” 隔壁病房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壮汉撕扯着脚上的溃疮,几个护工死死抓住他的手脚,用约束带绑在床架上。那人仰躺着向上挣,带着整个床架在地上弹跳,“不是说伤口是我自己撕开的吗!撕给你们看啊!满意了吗!” 铁栏杆的撞击声让人心惊,安和流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到下一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咧开嘴角,“嘻”地一声,但紧接着,笑意从那双童真的眼中撤退,她面无表情地透过镜子看着门口的几个人。 安果断转身,边走边用力拽了拽兜帽,又捋了捋胳膊。 安隅从头看到尾,平静地打量着那些精神错乱的病人——有数米粒的,脸贴在破溃的皮肤上观察的,趴在地上痛苦地回忆着过去写日记的,还有位“诗人”高声朗诵“当快乐消失”,只有这一句,反复循环。 走到最后一间门外,秦知律问道:“怎么想?” “超畸体的行为逻辑很简单。”安隅垂眸看着地面,“杂货铺老板的绳子比喻很贴切,快乐的时光会被它掠夺,痛苦的遭遇会被重置。那个东西平等地恨着34区的所有人。” “也不是所有人。”流明忽然回头看着他,“走廊上那些排队看皮肤病的,也有几个身上带伤,但已经结痂了。虽然所有人都失去了时间信息,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承受额外的折磨。” 秦知律“嗯”了一声,“根据信息检索,出现严重精神错乱的人,都是三个月前的瘟疫重症患者。” 安隅确认道:“瘟疫?” “34区的季节性瘟疫,平均六到九个月就会来一波,上一波是三个月前。近一年医疗资源改善,病死的人已经很少了。” 安隅“唔”了一声,“主城支援了医疗团队吗?” “不完全。主城负责支援药物,关键在于34区的一位老医生,他摸透了应对方法,即使病菌变异也能迅速对症下药。”秦知律停顿,敲了两下键盘,“那位医生就在你们面前这间病房里,他是第一个因精神异常入院的人。” 门的另一边很安静。 在这条神经兮兮的走廊上,太安静的病房容易被人遗忘。如果不是秦知律提醒,安隅也差点要错过了。 安隅透过玻璃窗向里望了一眼,这是唯一老老实实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头发花白,后背有些佝偻,他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发呆。 安隅问,“他的病情是什么?” 秦知律浏览着资料,“他是自己来医院的,说感觉精神错乱,希望余生都住在这里休养。” 炎冷笑道:“听起来是装的。” “嗯,医院也存疑,但因为这位医生在34区德高望重,还是听从了他的意思。” 老头听到推门的声音也没回头,一行人走近了,才听到他在低声地念着:“嗒、嗒、嗒、嗒……” 安隅看了宁一眼,宁蹲到老头面前仰头微笑道:“是劳医生吗?” 劳医生瞥了宁一眼,屁股往旁边一蹭,继续“嗒、嗒、嗒、嗒”地念着。 他念得很准,一秒一声,几乎毫无错漏。 一位护工进来送饭,炎问道:“他一直这么念着?” 护工放下饭盒,“嗯,没停过。” 劳医生旁若无人地拿起了饭盒,一边“嗒、嗒”地念着一边打开盒盖,他的晚餐是一份糙米饭,配一份青菜炒蛋,一小块罐头肉。他舀起一勺米饭塞进嘴里,对着窗外的日落缓慢咀嚼,右手拿着木勺,左手食指一下一下叩着床板,和“嗒、嗒”的数数相同节奏。 深陷的眼中没有丝毫浑浊,相反,比安隅在34区看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清醒。 或许是上了年龄,他拿着木勺的手有些抖,舀一勺米饭要抖掉半勺才能艰难地放进嘴里。 “给他拿副筷子吧。”流明提醒道:“有些人勺子端不稳,但用筷子还算顺。” 护士摇头,“他不要筷子,说筷子尖。勺也不要金属的,只要木勺。” 炎敏锐地挑眉,“怕受伤?” “可能是吧。”护工一边拾掇着床铺一边说,“入院第一天就说过,怕自己精神病过重时自残,要我们拿走一切硬物、尖锐物、绳索,连吊针都不打的。” 炎盯着劳医生,“看来,你给自己的后半生提前找了个庇护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34区会发生什么?” 劳医生专注地看着窗外,置若罔闻。 护工揪着枕头的两个角把它抖起来,老头却忽然向后转身,一把扣住枕头下的东西。 但他却忽然僵硬了一瞬,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发生了一丝轻微的波动,他错愕地抬起手,对着空白的床单发疯般道:“我的东西呢!” 他一边用手指继续规律地叩动裤线,一边怒瞪着护工,“枕头底下的东西,还给我!” 护工两眼发直,“劳大夫,什么东西啊?枕头底下什么都没有啊?” 安的头忽然不自然地前伸,像被什么东西打在后脑勺上。 他立即伸手按住兜帽,愤怒地瞪向安隅,安隅敷衍地扬起嘴角,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 一行人离开了病房。一楼的人潮更恐怖了,队伍已经排到前门外,他们废了好大力气才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终于从后门出来了。 一出后门,安立即烦躁地扯下兜帽,一头白发被鼓捣得乱七八糟,他恨恨地盯着安隅,“掏走!” “别生气。”安隅劝道:“我本来想叠进兜里,但长官买的这身衣服口袋很薄,容易显出轮廓。”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安的兜帽里捞出一块沉甸甸的玩意。 安隅摊开手心,那是一块陈旧的金属怀表,圆形的黄铜表盘上锈迹斑斑,连着一条纤细的链子,陈旧却精致,在幽暗的路灯下别有一番质感。 只是,指针已经停了。 安在看清后愣了一下,宁惊讶道:“这是我们在34区看到的第一个时间载具,虽然它也不走了。” 流明只瞟了一眼,“纯铜?难怪安刚才脖子差点卡断。” 安立即又将仇恨的眼神直勾勾地瞪向安隅。 安隅为了屏蔽他的愤怒,也把兜帽扯到头上,将怀表翻过来。 怀表背后贴着一张小商品签,手写着“古董怀表”和“540元”,底下是印刷体的“钟记旧物”标志。 记录仪绕着转了两圈,秦知律在频道里介绍道:“钟记旧物是34区一家买卖旧物的小铺,钟家经营了几代,可以追溯到百年历史。人类社会还在正常运行时,生意很不错,但现在已经没人光顾了。钟家人因畸变灾害相继死亡,最后一代经营者叫钟刻。”他停顿下来继续查询,“很不幸,上一波瘟疫全城感染率高达6成,但只死了二十几个人,他是其中之一。” 一个女人领着女儿从后门出来,看穿着,应该算有钱人家。 小女孩一边抓挠着胳膊,一边晃着一个收音机似的小盒子。刺耳的音乐从盒子里传出,难以分辨是人声还是电子合成,音乐在不同倍速间反复切换,完全失真。 安眉头紧拧,盯着那个毁人耳朵的机器。流明绷了片刻后也绷不住了,烦躁道:“什么情况?” 只有安隅平静,他很少听音乐,没什么审美。尝试听了一会儿,总觉得那个扭曲的人声有些耳熟。 几秒后,他惊讶地看向流明,“你能再说一句话吗?” 流明脸上写满冷漠。 炎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瞪着小姑娘,“你对这首歌做了什么?” 小姑娘缓缓抬头,视线向上,看到他满臂刺青后,立即躲到了妈妈身后。 女人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这是我很喜欢的歌。”炎解释道:“但它已经完全被毁了。” 女人闻言搂着女孩转头就走,一边不断加快脚步一边回头啐道:“有毛病啊,现在的音乐不都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吗?” 安隅又抓了几个人问,才知道34区人日常接触的音视频都发生了相同的异常,节奏错乱,大概也是超畸体扰乱感知的一种方式。 “我还是想去一趟这个旧物店。”他对秦知律请示道:“虽然这块怀表已经无法度量时间,但我有点在意。” 终端上随即弹出秦知律发来的地图,钟记旧物被高亮了。 秦知律跳转去私人频道,“不必事事请示。在53区时告诉过你,199层的监管对象必须有掌控全局的意识。现在再加一条,要学会做决定。炎是198层长官,但现在也是你的队员,他也将听从你的行动计划,所以你要有决断力。” “好的长官。”安隅轻轻舔了下嘴唇,湿热的天气让他嘴唇有些黏糊糊的,他向地图标记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说道:“我可以向您抗议一件事吗?” 秦知律道:“说。” 安隅看着夜色下路面的坑洼,“可以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吗。” 秦知律顿了顿,“什么样的话?” “199层的监管对象要有大局观,199层的监管对象要学会做决定……”安隅顿了下,“我很抱歉,我解释不清为什么,但这些提示身份的话会让我有些焦虑,就像……” 等了一会儿,耳机里才传来秦知律低沉的询问,“就像什么?” 安隅没吭声,继续看着路面。 就像小时候看着凌秋划日历数剩下的面包。 像听房管长说要收回十年来为他遮风挡雨的低保宿舍。 像……他偶尔回忆起目送凌秋踏上军部接新车的那一天——失去凌秋后他才明白,那个背影意味着,黑海之下,牵系着他的木桩早已随水波而逝,他注定独自漂荡,直至被黑浪击打破碎。 安隅像是忽然忘了说话,直到走出去很久,秦知律才忽然又在耳机里叹了一声,“知道了,以后我换一种说法。” 安隅脚步一顿,“嗯?” “凌秋的死似乎给你留下了隐藏创伤,你开始有意识地感知身边有价值之人是否有离开的风险,以及评估这种离开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多大的打击。我想你大概听说过小高层是高层预备役的说法,这种说法让你不安。” 安隅消化了好半天,“这也是大脑对我的分析结果吗?” “当然不,大脑不会知道这些。”秦知律顿了顿,“这是我屏幕上的兔耳朵刚才告诉我的。” 安隅呆了好一会儿,“我的AI?” “嗯。”秦知律手指点在终端上,向下划一下,松开,再重复。被他揪耳朵的垂耳兔安隅一脸隐忍,直至面无表情,最后趁着他抬手的空档,一手抓着一只耳朵缩到了墙角里。 秦知律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根据AI的反应,我似乎是唯一一个被你认为有不可取代价值的人。” 安隅茫然地行走在夜色中,许久才喃喃道:“您不是要销毁那只AI吗?” 秦知律好整以暇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那为什么没有?” 秦知律想了两秒,“不太忍心。它好像学习到了一些高妙的求生伎俩,总是用那双金色的圆眼睛盯着我,让人心软。” 刚好走到一家商店门口,路灯下,安隅转身对着橱窗,看着自己金眸的倒影。 “长官,雪原上,我也试图用眼神哀求您,可您没有心软。” 秦知律拔开钢笔帽替他写实时战报,笔尖在白纸上划出唰唰唰的声音,随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心软?” 他确实从未想要处决安隅,但最初的计划里,他要将安隅带回试验室,用直接注射畸变基因的方式再重新测一次。换了更剧烈和残忍的测试手段,如果安隅仍能稳住精神力,才算符合他多年的等待。 但他最终却让安隅直接成为监管对象,去任务里慢慢观察。 虽然安隅的表现大大超出预期,但他在雪原上的决定确实铤而走险,也是一次毫无预兆的破例——当他攥着安隅胸前的绳子将人拖到面前,那双含泪颤抖的金眸扰乱了他的心神,哪怕只有一瞬。 安隅困惑道:“您有心软吗?我怎么没感觉。” “没有。”秦知律盖上笔帽,“只是随口一说。” 安隅“哦”了一声。 这就对了,他至今记得枪口灌喉的感觉,如果那就是长官心软后的行为,那长官也太恐怖了。 钟记旧物离医院相隔半城,赶到时已经半夜。街上只有忽闪忽灭的路灯——它们也失去了固定开关的时间,34区的一切设施都在配合那个东西的障眼法。 窄门上挂着个巨大的锁头,安隅刚把那玩意掂起来,炎就伸手在锁杆上掰了一下,坚固的金属在安隅眼皮子底下发生彻底形变,锁头掉下来,差点砸了他的脚。 炎顺手替他拉开门,“进。” “……”安隅迅速低头进去,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铺子很小,五个人有些挤。三面墙上是陈列得满满当当的货架,商品多是些摆件和珠串,还有些叫不出名的古老器具。 角落里有两个旧乐器,其一是只有两根弦的木琴,安隅不知道它的名字。其二则是一架旧钢琴——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比安隅认知里的钢琴短了一半,挤在角落,把旁边的出纳桌挤得都快嵌进墙里了。 众人逐一排查那些旧物,没发现任何钟表。 “看来这块怀表是34区唯一幸存的时间载具,虽然丧失了功能。”流明瞥了一眼安隅手里的怀表,“姓劳的绝对没疯,他可比其他人明白状况多了。” 安隅的视线落在钢琴上一个黑色金属器物上。 形状像金字塔,底座宽,上面窄,玻璃罩子后有一根竖长的金属摆杆,摆杆上有游尺,背板两侧还有刻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转过去,看着背后的标签。 【古董节拍器】 【930元】 “打拍子用的,也算有点计时功能。”流明伸手熟练地取下玻璃罩子,将摆杆松开,停顿了两秒,摆杆一动不动,他叹息道:“果然也不能用了。” 安隅拨了拨那根铁杆,“它本来能左右摇摆吗?” 流明“嗯”了一声,“内部结构和时钟类似,齿轮和发条带动摆杆,摆一下会响一声,入门的演奏者用这个把控节奏。” 安隅点头,翻过去看了眼价签,“九百三,好贵。” 炎纳闷道:“你想买?” “嗯……”安隅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这些旧乐器就会想起长官——那个还没有杀死亲人,刚从试验室被释放回人类社会,喜欢坐在书架下弹木吉他的少年秦知律。 他又看了一眼价签,“如果没有现金,要怎么支付呢?” “店主已经死了,没有财产继承人的话,就会并入饵城财政。”炎撇了下嘴,“直接拿吧,回去跟黑塔报备一声就行。” 安隅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节拍器放下,“等任务完成再回来取吧。” 没人应声,众人忙着检查其余的物品。 秦知律在私人频道里发问,“你都不认识这东西吧。” “嗯,第一次见。” “买来干什么?” “送给您,长官,您应该会喜欢吧。”安隅顿了下,“祝萄说,他会定期送给风长官一些小礼物来维系关系,建议我也效仿。” 秦知律闻言停顿了好一会儿,“那他有没有说过,维系的是什么关系?”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迟疑道:“祝萄说,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要努力经营。” 秦知律沉默,安隅以为他不喜欢,正要说那还是省下这笔钱吧,就听到耳机里一声微弱的气声。 长官好像笑了。 “也好。”秦知律说,“定期送我点东西,这个习惯不错。” “好的,如果您也认可这种方式的话,我就继续下去。”安隅松了口气,又严谨地补充道:“在不破坏攒钱还债计划的前提下。” 秦知律:“……” 众人一无所获,正要离开,终端忽然同步弹出一条消息。 秦知律的声音也严肃下去。 “就在刚才,34区医院向主城发送了紧急报告。皮肤科从大样本中检出相同毒株,与此前瘟疫的病毒序列相似性极低,属于新病毒,相关序列数据已汇报大脑。” 安隅惊讶,“这里的瘟疫不是间隔六到九个月吗?距离上次才三个月。” 秦知律顿了顿,“不仅如此。外围无人机探测到大量畸变频率,对比数据库,确定为水蚁畸种,但波幅更大,可能有新的变异特征。” 夜空中忽然亮了一瞬,紧接着,雷声轰隆而至,瞬间大雨倾盆。 瘟疫和水蚁,同时来了。 第64章 时间控制台·64 雨水迅速顺着门缝渗进房间, 空气湿度急剧飙升,潮热感狠狠地扼住了人的喉咙。 一股熟悉的腥酸随着雨水一起蔓延进旧物铺,安隅动了动鼻子, 这个气味让他想到摆渡车上的巨螳螂,他看向正在地面蜿蜒流淌的雨水,水中好像有无数个透明的光点正在扑扑楞楞地闪烁着。 炎脸色阴沉, “是虫卵。” 巨雷的间歇,嗡吟从远处靠近, 尖锐的高频声波折磨着人的神经。安脸色发白, 十几只大蓝闪蝶立即在他身边环绕起来,宁拉着他的手安抚道:“我在呢。” 流明冷道:“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一把推开门, 暴雨瞬间被风泼洒满室, 十几只拳头大的水蚁像炮弹一样冲进房间,尖锐地嘶叫着,在空中盘桓。霎时间,小小的空间掀起一片蓝紫色的光漪,成群结队的大蓝闪蝶在暴雨中平和地振动双翼,它们闪躲开水蚁,在众人身边层层环绕。 宁一只手搂着安, 另一只手搭在胸口,垂眸凝息, 为所有人建立精神屏障。 畸变水蚁背上有细长的透明羽翅, 身体呈纤细的节段状,四只膨胀的眼球突兀地镶嵌在狭窄的身体两侧,瞳孔像机械一样灵活, 向各个方向不停旋转。 炎一手将两只水蚁捏爆, 其余的立即飞向更高处, 在空中盘起黑压压的旋涡,而后一齐向安隅冲去。 安虚弱地看向安隅,正要抬手,安隅却道:“等一等。” 嗡吟声已经贴在他耳边,他和那一对对血红的眼球对视,水蚁张开獠牙,狠狠咬进他的皮肤。 瞬息间,水蚁爆裂,满地脓血。 终端上的生存值轻微波动,只掉了几个点。 安隅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松了口气,“已经具备基因融合意识,可以省几只蝴蝶。”他转向安说道:“给我一些降低伤害的增益就好,不用急着治疗。” 炎迟疑着开口,“刚才是?” 安隅解释道:“试图获取我的基因,会被爆体。大脑没有写进资料卡,这是我的一个被动异能。” 满是尖锐杂音的室内仿佛安静了一瞬。 炎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哪些类型的畸种有效?” 安隅平静道:“所有。” 他迈出那道门槛,步入充斥着水蚁和虫卵的雨幕,轻声说,“刚好,所有畸种见了我都会变成馋虫。” 雨水的温度很高,带有轻微腐蚀性,浇在皮肤上有些刺痛。安隅一路疾行,庆幸穿了长官送的高分子材质的衣服,但他看着雨水浇在新衣服上又有些痛心。 负责减伤的大白闪蝶轻盈地环绕在他身边,水蚁冲进蝶阵啃咬,又在瞬息间荡然无存,他仿佛一个安静的绞碎机,无数条黑压压的水蚁长龙从空中四面八方汇聚在他身上,又安静地消失在暴雨夜中。 街上空无一人,水蚁们凶猛地撞击着楼房上的每一扇窗。34区对抗水蚁畸潮很有经验,街边的紧急广播里循环喊道:“全体居民!我们正在遭受一轮水蚁畸潮。与以往不同,此轮畸种致死性较弱,但精神破坏性极强,暂时无法排除因声波而感染畸变的可能。请居民们按照以往对抗水蚁畸潮的策略,留在家中,关闭门窗,封锁上下水管道和气道,最好堵住耳朵。接下来的公告将通过34区管理中心社媒平台以文字形式发布。重复一遍,34区全体居民——” 秦知律在频道里道:“医院已经和主城失联,你们立即过去。” 安隅加快了脚步,“这次的皮肤病严重吗?” “最后一次通讯发生在水蚁畸群进入34区时,病患们突然爆发高烧呕吐,随后医院失联。这是有预谋的入侵,黑塔预判这批水蚁无法通过啃咬扩散畸变,而要靠声波。它们早早将脏卵产入供水系统,引发瘟疫,干扰人类的心理防线。”秦知律快速介绍情况,“此前医院已经对皮肤病人进行敏捷基因筛查,暂时无人畸变。” 虽然无人畸变,但医院已是一片人间惨象。 几个小时前还无明显异常的人们集体爆出脓疮,破溃和肿包爬满脸部和手脚,淌出的脓血再蔓延上每一寸皮肤。他们的头已经看不出人形,扯着肿胀的嘴巴呕吐不止,一边拖着身体在地上爬,一边喷出大块鲜血肉糜。 很多人趴躺在地一动不动,有些人被尸体绊倒,就再也没起来。 安隅在满地尸首中依稀分辨出几个穿着医用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全军覆没,瘟疫已经进入了超速感染期。 浓郁的腥臭和渗进来的雨水酸味混杂在一起,众人止不住地干呕,顾不上踩踏,立即往四楼赶。 秦知律在私人频道里忽然问道:“你要送我的那个节拍器,带出来了吗?” 安隅脚步一顿,茫然道:“没有,我怕雨水浇坏它。” 秦知律沉思了片刻,“它完全不能工作吗?” 安隅看着炎暴力破除四楼住院区的门锁,“是的,长官,摆针静止了。” “怀表呢?” “也完全坏掉了。” 秦知律思忖着说道:“直觉告诉我,那个节拍器不简单。机械时钟消失、电子时间屏蔽、音视频节奏错乱,超畸体掠夺了34区所有时间载具,却唯独留下了怀表和节拍器。”他顿了顿又说,“怀表是劳医生藏起来的,可能要排除掉,那就只剩下节拍器。” 安隅轻轻点头。他的视线扫过走廊挤满的死人和半死人,一个已经看不出五官的小女孩使劲把自己往母亲怀里蜷,喉咙里发出呜噜噜的杂音,脓疮从眼眶里爆出来,她因此没有看见母亲早已死亡。 流明站在她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背过了身。 安隅推开精神住院区那扇严密的门——这里原本与外界隔离,他以为情况会好一些,却不料迎面就碰见之前那个敲筷子的老头从病房里冲出来,满脸脓包正在爆血,他的眼球还保留着,怒目直奔安隅而来。 炎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他却已经直勾勾地拍倒在地,像一块倒塌的朽木,转眼就泡在了血水里。 趴在地上写日记的人已经化成一滩烂肉,诗人带着脓疮满走廊狂奔,被绑在床上的壮汉完美展示了脓疱掠夺性命的过程,他咒骂着,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皮肤下拢起、爆破,脓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又迅速隆起新的脓疮,直到他连喉咙也开始变形,咒骂变成不明含义的嘶吼。 安隅快步向尽头的病房走去,却不料路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病房门巨响,劳医生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从病房里冲了出来。 他浑身包裹着好几层防护服,对安隅等人视若无睹,直接冲进护理室,将检查床上的东西一扫而下,把小女孩放上去。 “C4720,D792A8……”他在防护面罩后喃喃地念叨着,枯瘦的手迅速从药柜里的针剂上摸过,转眼便捡出四五支安瓿瓶,掰开,针头抽吸,转身迅速推入小女孩的手臂。 小女孩身上还算干净,只有左手食指上有一颗红包,正在飞速拢起。 那些药剂推入后,红包忽然静止了下来。 劳医生长松一口气,他捧起小女孩的脸说道:“这根手指不能要了,我得救你的命,知道吗?” 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还不等反应,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惨叫响彻房间。 流明在劳医生挥刀的一瞬间闭上了眼,却仍然没逃过鲜血喷溅的场景。 小女孩剧烈挣扎,但那根手指已经被齐根切断,鲜血霎时在床上洇开。劳医生迅速准备消毒止血,他不断念叨着“必须截肢阻止感染蔓延,我不能再错了……”,泪水在他的眼眶中积蓄,他颤声对小女孩道:“对不起,四楼没有手术室,我只能……” 话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原本忙乱的动作猛地静止,小女孩的哭闹也渐渐熄了,片刻后,她不可思议地屈了屈手指。 左手食指还在,仿佛刚才的断指都是错觉。 那颗脓包迅速拢起,噗地一声轻响,它破了,脓液顺着手指流淌到手背。 劳医生对着迅速向上蔓延的脓包发愣,数秒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防护手套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一滴脓液顺着洞溅入,接触过的皮肤正在变红。 寂静之中,刀从手中滑落,清脆地砸在地上。 他失衡般向后退了几步,直至撞到备药架,跌坐在地。 防护服又被割破几个洞,他嘴唇颤动着,顺着洞将防护服撕了个稀巴烂。 “钟刻……”他喃喃道:“钟刻……” “钟刻什么?”安隅立即上前,流明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他,“别!你是普通人类体质,万一感染……” 安隅却挣开了,他冲到劳医生面前蹲下,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告诉我,钟刻在哪里?” “钟……”脓疱已经从领口里的皮肤向脖子上蔓延,劳的病情发展似乎比别人更快,脸皮下迅速鼓出脓包,向眼球涌去。他不再能说话,苍老的手反握住安隅,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一秒一下。 嗒、嗒、嗒、嗒…… 安隅只愣了一瞬,眼看着脓包蔓延到下眼睑,他突然冷声命令道:“看着我!” 劳医生失神了一瞬,紧接着便被那双金眸吸住了视线。 他其实已经几乎失去意识,还没消化那条指令,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的金眸仿佛有种独特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望进去。 视野逐渐模糊,他幻觉般地觉得那双澄澈的金眸正在被鲜血填充,赤色氤氲着,在那双眼眸中描摹出他自己的轮廓。 写满无法拯救病人的无力与悲痛。 “劳医生!新的药剂组合奏效了!腹水抽出后没有反复,血生化指标正常,粒细胞下降了!” “劳医生,我们已经向主城申请了药物支援,最快一批今晚就会到,34区有救了!” “劳医生,多亏了您……” “劳医生,我的孩子没事了,真的很感激……” 他快步路过那些报喜和感恩的人,眉头紧锁,直接进入重症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右腿的大腿吊起,膝盖以下的部分却已经消失不见。 “劳医生。”少年冲他虚弱地勾了勾嘴角,“我的指标还好吗?” 他眉头紧锁,翻了翻最新的化验报告,许久才道:“抱歉,感染还在蔓延,截断范围要扩大,可能要全切。不仅右腿,左腿也……” “全切?”少年愣了下,“可我还要踩钢琴踏板啊。右腿截肢还有左腿,可如果左腿也……” “我很抱歉。”他深吸一口气,回避开那个震惊的眼神,“但如果想活着,只能搏最后一线生机。” 少年头缓缓垂下来,头发遮住了侧脸,许久才道:“我听说,药剂已经生效,这场瘟疫有救了。” “是的。” “可我……” “抱歉,你感染得太早,并发症严重,现在要你命的已经不是病毒了。” 一室死寂,少年从怀里缓缓掏出一块金属怀表,那是一块古董表,指针走起来沉重但清晰,发出咔咔的声响。 “那么,如果截断两条腿,我一定能活吗?” 窒息感爬上劳医生的心头,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许久才喃喃道:“抱歉,孩子,我只能说有30%的存活概率……但这只是统计,统计在个体身上没有意义,生或死一旦发生,就是100%。” “那……”少年轻轻叩着表盘,“如果不截肢,我还能活多久呢?下个月我要开第一场小型演奏会,大灾厄以后,34区再也没有这样的活动了,附近的小孩子都很期待……” 劳医生吞了一口吐沫,轻轻摇头,“撑不到的……” “那……七天呢?快的话,七天足以筹备演奏会召开,求您……” “抱歉……” “五天?您想尽一切办法,吊住我的命行吗?” “48小时,最多了。” “这样……”少年激烈的语气平静下去,他紧紧地将怀表攥进手心,纤细的链子几乎要被攥断了。许久,他喃喃道:“那能劳烦您替我把……” 话未完,意识深处剧烈的震颤让安隅猛地抽出思绪。 劳医生双眼已经爆出脓包,眼球被挤爆,打断了他的记忆获取。 他愣怔间,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撒开了,那具似乎一直在和什么东西对抗的身体终于软塌下去,静静地,融化在血泊中。 安隅满手满身都是脓血,但终端显示他的生存值一切正常。 他缓缓起身。新衣服沾染了脏污,尽管不可能擦干净,他还是用一块纱布沾着酒精轻轻擦了擦。 “你对着他发什么愣?”流明忍不住问。 安隅摇头,他还没对黑塔汇报过记忆回溯这项能力,长官似乎也默契地替他守口如瓶。 耳机里忽然传来秦知律的声音,“不要透露你的记忆读取能力。” 安隅顿了顿,摇头道:“没有发愣,他跟我说了几句话,声音太小,你们听不见。”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长官对上毫不隐瞒他的空间和时间加速能力,但涉及到时间逆行,哪怕只是意识层面,长官也好像一直在有意识地替他遮掩。 安隅把看到的记忆简单概括了一下,编成劳医生对他说的话同步给大家。 秦知律在公频里说道:“刚刚查询到,钟刻是上一波瘟疫最早感染者之一,最终死亡原因是瘟疫引发的其他恶性感染。在死前接受过一次截肢手术,切掉了右膝以下的部分,但截肢并未能遏制感染蔓延,他拒绝了第二次截肢手术,并在拒绝后的第二天死亡。” 众人陷入沉默,流明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在他抗拒前又迅速松开了,轻声道:“你在饵城长大,见过的悲苦应该比这更多。” 流明眼中空茫褪去,冷笑一声,“见惯了就该麻木不仁?” 那双眼眸坦荡犀利,咄咄逼人地瞪着炎,炎摇头,“当然不是,只是在这个世道上,共情太过只会徒增痛苦。”他顿了下又看向对着怀表发呆的安隅,“不过悲悯也在所难免,安隅纵然社会性淡漠,也在替钟刻遗憾吧。” 安隅猛地回过神,“啊?” 他愣了一会儿才点头,“确实遗憾。我很难理解他,做手术有30%概率活着,他竟然放弃了,这不是找死吗?” 流明突然懵了一瞬。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安隅,“在这个世道上还能坚守艺术是多么可贵,失去双腿难道不等同于杀死梦想吗?” 安隅“啊”了一声,“是很可怜……但梦想能和活着比吗?” 流明震惊,“活着能和梦想比?” 安隅被他吓住了,没再吭声,停顿片刻才道:“好吧。去取回节拍器吧,再试试。” 只这一会儿,四楼的人已经死光了,外面也不再有嘶吼,整座医院成了一间巨大的停尸厂,遍地都是融在一起的脓血和肉糜。 安隅小心翼翼地趟过那些脏污,出门时,离流明远远地,低声道:“长官,我还是觉得活着更重要。” 私人频道里传来一声无奈的低笑,秦知律像是忍了许久,摇头叹息道:“我就知道。” 安隅淋在雨中,语声很低,却透露着坚决,“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 他顿了顿,问道:“您最看重的又是什么呢?” “守护秩序。”秦知律毫不犹豫地回答,又问他,“你只是单纯地渴望生存吗?还是有想做的事?” 安隅思索了很久。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果凌秋替他回答,一定会果断回答“单纯渴望生存”,似乎本来也确实如此。 但长官这样问,他却不想草率作答。 许久,他轻声道:“没有太多想做的事,开面包店是因为面包是生存物资,赚钱也是。其实绝大多数事情,如果和生存无关,我都不愿意接触,很麻烦。” 秦知律“嗯”了一声,对着屏幕敲着战报,“我知道。” “但是……”安隅紧接着又轻轻道:“如果长官要守护秩序,我愿意陪着您。” 键盘敲击声忽然停住。许久,秦知律才说道:“这和你的生存似乎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大。即使你不这样做,我也会遵守诺言,保障你在主城的安全。” 安隅舔了下唇角,“嗯。这就像在孤儿院您用生命和精神来保护我,和您守护秩序的初衷好像也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大。” 安隅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长官的回应,频道里再次响起键盘敲击声,只是比刚才放缓放轻了很多。 他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话题应该结束了,但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然,陪您守护秩序,在不妨碍我生存的前提下。” 键盘敲击声一顿,秦知律笑了起来,低沉地“嗯”了一声。 不过数小时间,水蚁畸种的体型已经增长到四五个拳头大小,飞在街道上像一架架无人机。没有长大的那些水蚁脱了翅,在地上爬行,它们在门缝下缩小身体,努力将自己挤入楼房。 一只大水蚁飞过来咬在安隅肩头,剧痛让安隅恍惚了一瞬,水蚁爆裂的同时,他看向终端——生存值下降了将近5个点。 一只大白闪蝶迅速用翅膀覆上安隅的伤口,终端上的数字缓缓恢复了。 “水蚁在不断强化。”宁替安开口提醒道:“不能再让水蚁随意咬安隅了,大家也都注意闪躲。” 话音未落,嗡吟声忽然加剧,一群水蚁直冲着安隅这边飞来,刹那间,流明向安隅的方向跨了一步,直面蚁群,红唇轻启,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 在安隅听来,那仿佛一段不明含义的轻声呢喃,但蚁群却在声波攻击下瞬间失去了队形,在空中剧烈地翻滚着,随即纷纷落地。 炎赞许地挑眉,“看来辅助扩声片确实很奏效。” 流明瞥了他一眼,冷笑,“确实比纯粹的暴力有用得多。” 炎正要开口,忽然蹙眉,迅猛地伸手从流明侧脸擦过,一把捏爆了一只无声靠近的水蚁。 那是很小的一只,蓝色眼囊,翅膀扇动毫无声响,也无气味,是新的畸变产物。 他把脏东西扔进雨里,对着错愕的流明轻笑一声,“初生的小豹子,别太轻敌了。” 众人在雨中走了一条街,终于找到一辆无人的车。 一路上,疯狂的水蚁撞击着车玻璃,恐怖的眼囊在玻璃上挤压变型,尖牙划出刺耳的声响,安崩溃地把头钻进了宁的怀里,炎也被风挡玻璃上的障碍骚扰得好几次差点翻车。 终于回到旧物铺时,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 街道上仍然空无一人,不知道躲在家中的还有多少人平安无恙。 他们重新进到店里,那台节拍器还安静地伫立在钢琴上,安隅看了它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它好干净。”他轻声道。 在他们走之前,风已经把雨吹满房间,所有商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和腐蚀,唯独那台节拍器立在钢琴上,一尘不染,寂静安宁。 流明揭开罩子,把摆针松开,无事发生。 他上下挪了几下游尺,摆针只随着他的动作幅度晃了两下,依旧无法自主摇摆。 宁忽然问安隅,“这个节拍器周围的空间正常吗?” 安隅轻轻点头。 上次来铺子里时他就留意过,整间旧物铺的空间感都没什么异常。 他将节拍器抱在怀里,拨动着游尺,叹气道:“长官,线索断了。” 劳医生已死,钟刻已死。 皮肤瘟疫和水蚁畸潮虽然恐怖,但与时间错乱无关,很可能也与超畸体并不相关。但那个超畸体的存在,会让遭受瘟疫和畸潮灾难的34区人更加痛苦。如果他能不断重置时间,再高明的医疗也救不了34区人。 耳机里沉默了片刻,安隅的记录仪从空中靠近节拍器,悬停在它正前方。 秦知律在屏幕另一头注视了许久,问道:“游尺调整过了?” 流明点头,“试了。” “所有的节拍都试过吗?”秦知律立即问,“刻度60,试过吗?” 流明愣怔的瞬间,安隅猛地抬起头。 嗒、嗒、嗒、嗒。 劳医生一直在计数的节拍,一秒一下,换算到节拍器的刻度刚好是60。 他重新拧了一圈发条,将节拍器放回水平面,挪动游尺小心翼翼地接近刻度60,精准停住。 撒手。 几秒钟的沉寂后,节拍器忽然摆动了起来。 一左一右——嗒、嗒、嗒、嗒…… 机械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旧物铺中回荡,众人惊愕地看着节拍器,那是34区第一个重新恢复功能的时间载具。 发条已经走到一圈的尽头,而摆针却还在安静地摇摆着,拨开空气中的灰尘,在昏暗的室内一左一右地计数,仿佛一个不知疲惫的时间唱诵者。 “长官,找到了。”安隅怔然开口。 他定了定神,指着节拍器,“这里,还藏着一个空间。”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靳旭炎(4/6)驯豹(2) 驯服的过程并不如预想般顺利,我经历了超乎想象的抵抗。 有时我甚至难以自控地施加过重的惩罚。 看着那些勒痕横陈在雪白的皮肤上,很美,也很让人心疼。 但他必须学会顺从。 他一直都没明白。 我并非让他向我顺从,而是向生路顺从。 这毫无道理的世界中,他仅剩的一条生路。 ************ 【碎雪片】照然(2/5)不要妄想驯服我 漆黑的花藤紧紧地束缚着我的颈、腕、腰、腿根……勒进肉里,让我感受到每一根动脉用力地搏动,血肉濒临爆裂。 黑蔷薇花藤上本应布满倒刺,但用来折磨我的那些却很光滑。 但我仍然恨他。 在这个时代畸变,自由毁灭似乎也是一条可选的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只知道,没人有资格强迫我做出选择。 他自以为是地救我一命,迫使我搅进这场人类抵抗灾厄的旋涡。 他的基因熵极高,意味着基因更趋于稳态,以及更强大的异能。 黑蔷薇的能力是使对方陷入绝望,绝望之后,就是屈服。 但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施加在我身上。 这让我在任务中暂时没有与他作对。 我确实无力反抗他, 但他,也永远不可能拥有我的驯顺。 第65章 时间控制台·65 嗒、嗒、嗒、嗒。 摆针的撞击声在昏幽的旧物铺中回荡, 音色从薄脆逐渐变得厚重,直至每一下都仿佛带着弹簧响。 安隅轻声说道:“里面的空间好像正在开启,就像一块被捏扁后逐渐恢复形状的海绵。” 小队立即进入戒备状态, 白色与蓝色的闪蝶在空中翩跹飞舞,流明放下了衣领,黑蔷薇藤从炎的袖口中探出枝桠。 安隅平静地站在众人中心, 凝视着摆动的撞针。 片刻后,他低头轻轻跺了跺脚, “长官, 旧物铺有地下室吗?” 耳机里传来键盘声,秦知律很快道:“有。登记营业区域只有一层, 但几十年前批文的图纸上有地下结构。” 话音刚落, 摆针忽然重重一撞,在中心位戛然而止。 滞涩的木械划动声带动着钢琴背后的陈列柜向两边打开,背靠一片漆黑,像一层浓郁的雾,肉眼难辨深浅。 “地下室的空间被折叠到上面了。”安隅盯着漆深之处,“介质稀薄,空间似乎被拉伸了, 变成从前的很多倍。” 炎蹙眉道:“根据经验,超畸体往往喜欢藏匿进狭小之处, 这家伙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 安隅轻摇头, “进去就知道了。” 秦知律提醒道:“要尽快揪出超畸体。刚收到大脑的采样结果,本次34区水蚁畸种感染性弱,侵袭目的是以声波发动精神攻击。声波通过固体传导, 无法彻底隔绝。在超畸体的操纵下, 受精神冲击的人正在反复重置痛苦, 已经有不少人在网络上发布自杀倾向言论。” 安隅看了一眼终端上的体征数字,生存值与精神力双满。 小章鱼人难得地没有工作,它一脸严肃,一只触手勾着马克杯,三只触手在面包架上挑挑拣拣,剩下的触手像吸盘一样稳稳地盘在地面上。 安隅忍不住在面包架上戳了两下,提示它选择朴素的角落面包,看它听话做出抉择后才收起终端。 “明白。”他轻声道。 他率先步入那片黑雾,空间剧烈翻转,睁眼时,刺眼的白亮逐渐收敛,藏匿在旧物铺中的里空间缓缓揭下了面纱。 小队站在一起,震撼地环视这巨大的空间。 这是一个极不规则的空间,四面八方都没有清晰的棱角和分界,目之所及皆是白亮的空茫,不见边界。 但这里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钟表、沙漏、发条和齿轮散落四处,有一些完全融合在一起,铸造出巨型的时间载具,诡诞的形状和庞大尺寸触目惊心。 所有时间载具都是停摆状态。 安隅向前踏出一步,激起一声空茫的“嗒”声,像秒针转动。 通讯还在,但秦知律的声音比正常时低了几分,空间介质的形变让声音传导也失真了。 “非生物体的超聚超畸现象,和植物种子博物馆类似。34区的全部时间载具都融在一起,或者说,都被那个东西吸纳了。” 众人缓缓向白亮深处走,脚步声在空间中激起无数重交错的时针转动音,回声重重,让人目眩耳鸣。 蓝色闪蝶轻振蝶翼,小队成员的精神力都在反复拉扯,只有安隅的精神力不受侵扰。 “绝对感染抗性,绝对精神稳定。”炎低语道:“律千挑万选,果然选择了一个可怕的存在。” “我已经无法在心中准确读秒了。”流明轻声问安隅,“你完全不受影响吗?” 安隅唇角紧抿,许久才轻摇了下头,“会很烦的。” 精神力稳定并不代表不受干扰。他和别人一样忍耐着眩晕,虽然不会产生时间错乱感,但却能清晰地意识到有个东西一直在试图拨乱他的感知,就像孤儿院的那些噪音,让他烦躁。 想喊停,想粗暴地让这纷乱运转的时间永恒死寂。 深处的时间载具逐渐减少了,但脚步引起的走字声却愈发纷乱。大家彻底丧失了时间概念,流明在一分钟内问了安隅四次“我们走了多久”,安瞟向体征数字的频率几乎可以按秒计算,宁释放大蓝闪蝶也失去了节奏,一会儿飞出一大团,一会儿又半天不动。 只有炎还算正常,一条蔷薇花藤从身后伸出,轻轻勾着流明的手腕。 几分钟后,超聚的时间载具彻底消失。 众人停下脚步,震撼地看着面前铺天盖地的巨幕—— 一个个小屏幕聚合在一起,就像排列好的电视机,弯曲着铺满了整个不规则的空间。他们回过头,来时的路也消失了,头上脚下,三百六十度全部铺满,小屏幕上映出形形色色的面庞,生老病死、欢笑痛苦,各自演绎。 一些屏幕已经灰掉了,还有一些屏幕正渐渐黯淡。 每块屏幕后都有黑白两根线缆伸出,白线汇聚向空间中心悬浮的中央屏,中央屏上没有人,只有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黑线则汇聚向中央屏下一只小小的黄铜沙漏,复古而神秘。 安隅缓缓转了一圈,视线掠过那些屏幕,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在金眸中交错而过,最终,他看向中央屏和下方的沙漏。 “原来如此。” 安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宁问道:“什么?” 安隅抬手指向脚下斜前方的一块屏幕,因水蚁被困在家中的孕妇刚刚分娩,屏幕的主人是孩子父亲,他一脸欣喜地抱起新生儿,但就在那一刹那,画面突然定格。 紧接着,如同进度条被迅速向后拖动一般,画面一闪而过,当他再动起来时,孩子还在怀里,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抱着孩子晃了起来。 流明恍然道:“和杂货铺老板相同的遭遇。” 安隅随即指向那块屏幕后的白线,一簇光点在白线中迅速向上涌动,转眼便汇入了中央屏。 中央屏上的数字增加了。 安隅轻声说,“掠夺个体快乐的时间,将这些碎片积攒起来,汇入中央控制台。” 宁问,“被掠夺的人会短命吗?” 安隅想了想,“应该会。但超畸体很聪明,每次只切走几天甚至几小时,人们就不会察觉。” 他顿了顿,又重新看向中央屏上的数字,“饵城近百万人,每人手里偷一点,汇聚成这个庞大的时间池。” 如果全部挪作己用,近乎永生。 话音刚落,齿轮转动声响起,沙漏缓缓倒置。 就在他们面前的几块屏幕突然发生画面倒退,重新放映时,刚从水蚁精神干扰中平息下来的人又痛苦地捂住了头。 与此同时,中央屏上的时间减少了一些。 安隅瞳孔轻缩,“沙漏每次倒置,会让一些人的时间重置,但是要消耗中央控制台里积累的时间。” 秦知律冷道:“看来这位超畸体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时间逆转能力,它只是对时间再分配,以折磨34区人为目的。” 安隅“嗯”了一声,“这印证了您从前的推断,时间加速很容易,停滞很难,逆流几乎不可能。” 他回过身,看向一块弯曲的屏幕,“这里有一块不该亮着的屏幕。” 劳医生的屏幕。 劳医生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但在屏幕中,他仍坐在病房床上,右手拿着木勺将饭盒里的梨块往嘴里填,左手在床沿上规律地敲击着。 窗外暴雨瓢泼,水蚁畸种凶狠地撞击着窗玻璃,但他面色平静,缓慢享用早餐。 画面上有水蚁,盒饭内容也变了,这不是回放。 炎道:“再找一下钟刻的屏幕。主城,请求传输钟刻照片。” 上峰接入频道,“立即为您发送。由于通讯受扰,速度可能较慢,请稍等。” 安隅在劳医生的记忆中见过钟刻,他仰起头,视线迅速移动。 频道里渐渐传来嘈杂低语,黑塔、大脑、尖塔均已接入,五个人的记录仪迅速旋转镜头,所有人都在大屏幕前帮着寻找钟刻。 安隅率先摇头,“没有,只可能在熄灭的屏幕里。” “这符合钟刻死亡的事实。”一位上峰说道:“钟刻的临床死亡和尸体焚化都有记录可查,但劳医生不久前死在医院,目前医院已脱离监控,不排除他假死。” 顶峰开口道:“时间控制台的作用是时间再分配,折磨34区人只是附带的罪恶游戏,控制台诞生最初的目的应该是掠夺他人时间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他沉思片刻,“医生和钟刻都有嫌疑,直觉上,医生的屏幕很可能是陷阱。” 安隅盯着劳医生的屏幕,“但这个陷阱似乎也是唯一可循的线索。”他的瞳孔随着呼吸轻轻收缩着,“是陷阱也必须去踩,踩上去才知道猎人的刀在哪。” 频道里,上峰们的低声讨论交织在一起,黑塔在犹豫,34区的故障是否值得拿角落去冒险。 安隅安静等待结果。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被打上了至高重要和重点保护的标签,但那十八年的贱民生活分明犹在昨日。 “去吧。”秦知律忽然说。 频道里瞬间安静,不等上峰反应,安隅已经道“是”,抬手关掉了公频。 炎和流明跟上来,安宁守立背后。 每个屏幕都盛放着另一个时空,或者说,另一个人的生命。 向医生的屏幕靠近时,安隅能感到一股时空引力,其他屏幕都没有。陷阱俨然正向他笔直地铺开红毯,期待他的靠近。 他神色平和,步入那陷阱。 …… …… 咔嗒。 劳医生扣上了饭盒,单手拿着空饭盒和木勺走出了病房。 四楼一片死寂,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他干呕,他却在干呕时忽然笑了两声,像想到什么滑稽的场景,一边呛咳着一边还不忘继续“嗒、嗒、嗒”地数着。 地上倒着几具尸体,身上的脓疱爆破后,留下了丑陋的尸疮。 护士早都死没影了,他独自把饭盒送到盥洗室,然后回到了备药间。 “嗒,嗒,嗒……” 频率始终没变,但他的语调却变得轻快起来,像在唱歌一样。 小女孩死在检查床上,倒在地上的备药架下也有星星点点的血,是他的血。他撸起袖子,看着自己身上脓疱爆破后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已经干瘪结痂,仿佛不过是起了个水痘。 “C4720,D792A8,是对的!”他突然换成用轻扣手指的方式计数,跳起来指着小女孩笑着大声叫,“但是少了一种,还要搭上B1825X,才能彻底抑制受体细胞酶活性,切断感染进程!”他冲上去大力揉捏着小女孩已经肿胀变形的脸,怜爱道:“宝贝,谢谢你,B1825X是很基础的药剂,猛的是前两个,我不敢拿自己试,还好四楼除我之外还有你一个感染初期的幸运儿!你和钟刻一样好命,注定成为伟大药剂的开路者!” 他高兴地在房间里唱起歌来,像个老顽童,“嗒、嗒、嗒”地蹦到窗边。一只水蚁从外面“嘭”地砸到玻璃上,诡谲的声波透过墙壁和地板传了进来,他随即痛苦地捂着太阳穴蹲下,身子微微抽搐。 但抽搐中,他突然抑制不住般地大笑出声,“主城来的那几个蠢货!” 他一边笑着一边躺倒在地上的血泊里,放松地摊开身体,闭上了眼,继续轻念道:“嗒、嗒、嗒。” 过了许久,水蚁走了,他才忽然睁开眼,眼神清明至极。 嗓子已经哑了,他又换回用扣手指的方式计数,那双凹陷的眼望向外面的大雨,喃喃道:“那几个蠢东西怎么好像找到入口了……” 他猛地起身,踏着一地血水肉糜飞奔出医院,在暴雨中撬开一辆车门,一路油门狂飙,脑袋在风挡玻璃上磕得头破血流,却浑不在意。 直到冲入钟记旧物,他对着钢琴后露出的空间边界冷笑一声,“果然如此。进去就别出来了,困死在34区贱狗的时间里吧,上百万个时空,好好品味。” 他说着便拿起节拍器,瞟了眼停在刻度60的游码,又拧了两下发条。 摆针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他的手指随着钟摆的节拍轻轻扣动,摆针静止时,他自然地开口衔接上。 “嗒、嗒、嗒、嗒……” 他唱着计数,兴奋地盯着钢琴后的空间入口缓缓关闭,而后随手掀开琴凳,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 钟刻的黑白遗照。 他欢快地叩着左手食指,右手拇指轻轻抚过钟刻的脸颊,闭上眼,脑海中回忆起钟刻死前的场景。 氧气罩后的少年奄奄一息地盯着他看,在监护仪器呆板的声音中,那双眸中流淌着绝望,钟刻轻轻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无声的哀求。 他低下头,笑容满面道:“注定在瘟疫中死去的人,痛苦是命运早就写下的设定,别白白拥有快乐时光,留出来,留给那些能从瘟疫中逃生的幸运儿吧。放心,无论34区多么伤亡惨重,灾厄停歇后,它总会复苏。我会一直做好这个帮助重新分配时间,带人们打败瘟疫,迎接光明的人。” 意识从“嗒、嗒、嗒”的吟唱中抽离。 安隅睁开眼,仍旧站在医生的屏幕前,屏幕上,医生还坐在病床前,一边和窗外发疯的水蚁畸种对峙着,一边平静地舀着梨块往嘴里送。 按照客观世界时间推算,这个画面应该发生在一两小时前,却被屏幕反复重置播放。如果不将意识融入劳医生的时空,永远无法得知后面发生的那些事。 安隅凝视着屏幕,正在思考,一声枪栓拉动声忽然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回过头,流明执枪直指屏幕。 明眸中怒火燃烧,他冷声道:“我猜,不管我们能不能出去,打碎这个屏幕,他都得死。” 炎的意识也刚从屏幕时空中挣脱回来,“如果他是超畸体,一旦他死,这个空间就会彻底释放,我们能出去。但如果打错……”他停顿沉思片刻,“打错,这个屏幕真正的主人会白送性命,但像安隅说的,如果枉死一条性命是陷阱里的刀,我们也别无他法。” 流明轻勾唇,眸中却毫无笑意,冷道:“不会错。” 指尖扣动扳机的一瞬,一只手忽然握上了枪杆。 安隅的手在哆嗦,他努力克服本能的恐惧,“都是假的,别冲动。” 他尽量用长官教过的呼吸方法来平稳心跳,从枪上小心翼翼地撒开手,往旁边撤了两步。 流明皱眉转向他,“里面发生的事符合客观世界时间线,一切合情合理,他是一个疯子!只有能被救下的人才高贵,救不活的人活该去死,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规则!” 随着他的话语,那个枪口也朝安隅微弱地偏了一个角度,安隅瞳孔都哆嗦了,连忙往旁边撤道:“好好说话,放下枪。” 流明愣了下,随即皱眉把枪掉转,瞟了那黑洞洞的枪口一眼,“你不是上峰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吗,你怕这玩意?” 安隅,“……别玩它,很危险。” “不要用枪指着角落。”秦知律在频道里沉声道:“你们在屏幕里看到了什么?” 安隅不擅长篇大论,流明个人情感太强,最后是炎客观地概述了屏幕里看到的事情。 安隅重听了一遍故事,摇头道:“其实很简单的,这个屏幕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必然是陷阱,只要记住这一点,就不会被蛊惑。” 他抬头,平静道:“别忘了,我们是要通过陷阱找到猎人的线索。” 秦知律替安隅打开了公共频道,上峰问道:“为什么这么笃定是陷阱?” 安隅想了想,低声道:“劳医生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真正有医德的大夫,虽然他预感到会出事,早就装疯躲起来,但在危急时刻还是会拼死挽救小女孩。” “根据你们看到的内容,小女孩只是他试药的试验品。”上峰道:“角落,不要太自大。我们知道他在假死之前曾对你说过一些话,但那些话也可能是假的,可信度甚至不如你们在屏幕时空中亲眼看到的内容。” 另一人低声提醒道:“角落,你的社会性确实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但在揣摩人性上未必准确。” 安隅抿唇不语。 屏幕中看到的可能是假,但他的记忆回溯必定为真——他在记忆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医生当时对无法挽救钟刻的强烈愧疚,医生甚至不忍抬头直面钟刻期待的眼神。 但记忆回溯的能力上峰还不知道。 秦知律忽道:“这个故事自相矛盾了。” 安隅抬眸,“什么?” “小女孩并非死于药剂无效,而是死于时间重置,这是客观世界已经发生的事实。如果劳是超畸体,时间重置就是他的手笔。根据你们在屏幕中看到的人格,他只会放弃自己无法拯救之人,但前两种药剂是奏效的,他从哪儿判断出小姑娘最终仍无法被拯救?” 频道里一片寂静,安隅怔了好一会儿,而后下意识地戳了戳终端屏幕上的小章鱼。 小章鱼吃饱了面包,又开始工作了,它似乎已经习惯了主人时不时的骚扰,头也没抬一下。 只有一个气泡框慢吞吞地弹出来:你最好有正事。 私人频道里,他真正的长官低声道:“你做得很好。坚持你的决断,解释不清的事情就交给我,不要轻易把记忆回溯的能力公开出来。” 安隅极轻地“嗯”了一声,小声道:“谢谢长官。” “不必说谢,维护你也是我的职责。” 上峰迅速讨论了一番,一直沉默的顶峰忽然开口道:“那么角落,你从陷阱中看出了什么?” 安隅收起终端,思索道:“超畸体的行为模式。” 他将视线掠过面前几十上百万静默演绎的屏幕,“钟刻根本不在熄灭的屏幕里,虽然他的身体已死,但是意识和时间载具发生了超畸现象。他不再具备本体,某种意义上,他和时间并存,能灵活进出这里的每一个屏幕。” 顶峰顿了顿,“如何得知?” “劳医生的记忆里没有活人。”安隅轻声道:“医院全是尸体,开车行驶的一路都不见人。水蚁畸潮和瘟疫让这一切看起来很合理,但假如灾难没有出现,我猜我们也看不到其他活人。” 他顿了下,“刚才在屏幕里,除了劳医生之外,唯一出现过的活人就是钟刻。” 流明蹙眉,“钟刻是在他的回忆中出现的。” 安隅立即问道:“如果这个屏幕只能演绎客观世界发生的事情,你作为旁观者,凭什么能读取别人的回忆?” 流明一下子语塞,愣住了。 安隅之前不确定那段钟刻死前的回忆是不是自己的能力被再次触发了,因此在意识抽离后迟迟不敢决断。 但刚才炎对上峰汇报,也说出了那段回忆。 在屏幕中,劳医生咒骂他们为主城来的蠢东西,那是超畸体的心声。 他确实把他们,想象得太蠢了。 安隅回头望着屏幕里继续对窗发呆的劳医生,眸光冰冷。 “这位超畸体可以随意进出每个人的时空,如果你的意识也钻进去,他就能让你看到一出假戏。但他似乎只能操纵屏幕的主人,用曾经发生在对方身上的经历碎片拼接起故事画面,却无法跨越屏幕调动其他活人参演,为了故事完美,他自己就必须作为演员出现。” “这就是破绽。” 话音刚落,劳医生的屏幕忽然一闪,画面变成了一个缩在卧室墙角哭泣的小男孩,那才是这块屏幕真正的主人。 很快,上峰道:“这个小男孩是医生的孙子,在他从前的经历中,确实很可能出现大量劳医生的素材。”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小男孩的屏幕时间开始反复重置,直到屏幕上出现错乱的雪花,一张苍白的脸浮现。 钟刻没有说话,他的脸也只在雪花乱码中一闪而过。 但那个阴毒的笑,却让冷意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 几秒种后,旁边另一块屏幕开始重现相同的过程,紧接着,下一块…… 他肆无忌惮地穿梭在屏幕之间,随意拖动人们的时间进度,掠夺与重置,像掌握时间的造物主一样折磨着34区的无辜生命。 向五名守序者,和远在主城的上峰、大脑、尖塔,发出挑衅。 公频在一片死寂中,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冷笑。 安隅低声自语,“班门弄斧。” 那个声音让远在主城的上峰和大脑都愣了一下。 也包括秦知律。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安隅动怒。 一片雪花乱码后,钟刻的脸从一块屏幕上消失,安隅猛地回过头,仿佛有感知般,他身后极远处的另一块屏幕开始反常错乱。 几乎是瞬间,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出现在了那块屏幕前。 “那就看看我们谁更快。” 他说着,指尖触碰屏幕,意识融入。 第66章 时间控制台·66 剧烈的玻璃撞击声狠狠冲击着安隅的意识。 他倏然睁开眼, 鼻尖与窗玻璃若即若离。几毫米之外,无数只猩红的眼囊死死地盯着他,嗡吟让地板都随之震颤, 震得人脚底发麻。 那些眼囊猛地后退,又随着水蚁身体的冲撞再次砰然砸上玻璃! 小孩子惊恐的哭叫让安隅猛地回过神来,一对五六岁大的双胞胎拥抱着缩在墙角。 他们似乎看不见安隅。 又一波凶悍的撞击, 坚固的玻璃上出现了一条裂纹,嗡吟声陡然加剧, 两个小孩痛苦地蜷在一起。 窗外黑压压一片, 不见天日,只有点点猩红的光在黑潮中交替闪烁。 是水蚁的眼睛。 整栋楼被上万只水蚁包围, 一波又一波不间断的撞击中, 别说玻璃,安隅甚至感受到了楼体的晃动。 小男孩突然站了起来,浑身颤栗道:“玻璃裂了!咱们得到地下防空室去!” “哥……”小女孩两眼红肿,“我头好痛。” “忍一下,哥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他说着,拉起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安隅立即跟上去,刚一开门, 浓郁的酸臭和血腥差点让他呕出来。两个小孩被味道冲得一屁股滚到地上,他们迅速爬起来, 男孩脸色惨白道:“害怕就闭上眼, 跟着哥哥!” 小女孩抽噎着攥住他的手,“好!” 安隅盯着他们的身影——他必须随时掌握屏幕主人动态,一旦有意外, 他得在对方死亡之前从屏幕里出去, 否则意识很可能被永远困在熄灭的屏幕里。 此刻, 双胞胎的行动轨迹完全重合,他暂时无法分辨哥哥和妹妹谁才是主人,只能紧紧尾随身后。 整条走廊都是精神崩溃的34区居民。 人们被冲入楼体的水蚁撕咬得血肉模糊,捂着溃烂流血的头脸,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嘶叫,咒骂。 他们不断呼唤着死去亲人的名字,无视飞溅的血肉与骨裂声,一次又一次将头狠狠撞向墙面,直到脑壳爆裂,脑浆涂地。 一个女人捧起地上大团大团的水蚁卵,笑着往嘴里塞,很快,嗡吟声从她肚子里透出来,她绝望而亢奋地尖叫着,一刀狠狠扎进肚子,刀刃打横一扯,鲜血与腥臭的卵液喷溅而出。 安隅从她身边跑过,污物溅入他的眼睛,剧烈的灼痛从眼底一瞬而过,污浊很快便从那双金眸中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回头,平静的视线从女人尸体上扫过,又一瞥身后不断远去的、在崩溃中滑向死亡的人们。 到处都是活人,眼前不是戏,而是客观世界正在上演的惨剧。 主城的干预让钟刻陷入了极度疯狂,他正大肆利用这场瘟疫和蚁灾,无差别地折磨每一个人。 安隅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毫不停留,跟在小孩身后,躲开楼梯间那些汹涌觅食的水蚁,踩踏着人类的尸体向楼下狂奔。 钟刻一定就在附近,混在这些人群中。 一只水蚁呼啸着从小孩身边飞过——它似乎有其他目标,并没有停留,但在擦身的瞬间,它狡猾地张开长矛般的獠牙向女孩胸口刺去。电光石火间,男孩狠狠撞开妹妹,自己左侧锁骨当场被獠牙刺穿,鲜血喷溅。 刹那间,安隅的意识仿佛被猛地撞了一下,心神剧痛,眼前的世界差点黑掉。 男孩是屏幕的主人。 精神冲击立即体现,男孩抱着头,仿佛陷入莫大的悲痛,开始大哭。 “哥!”女孩流着泪拖住男孩的手,继续吃力地往楼下跑,“换你跟着我!” 安隅竟然也被水蚁喷出的毒液腐蚀到了,烈火焚心般的痛楚在胸口蔓延,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继续跟在小孩身后狂奔,一边跑,一边将视线飞速掠过满地痛苦的人们。 他与钟刻都还没摸清彼此的深浅,钟刻因此迟迟没有对屏幕的主人出手。 但凌秋说过,恶人分为两种,一种喜欢将自己隐匿入人潮,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另一种则痴心于表演,后者永远无法抑制作恶的欲望。 小男孩已经受伤,安隅不信钟刻能一直忍耐下去。 无声的愠怒在那双金眸中氤氲开。 只要钟刻胆敢在他面前玩一次时间的把戏…… 小姑娘惊人地坚韧,她因恐惧而闭着眼往楼下冲,几次在台阶上跌倒,摔得满脸是血,却从未停下逃生的脚步,也不曾松开哥哥的手。 不知下了几十层,男孩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了,安隅瞳光一凝,在背后专注地盯着他。 精神干扰即将结束,这是钟刻最后一次上台表演的机会。 小姑娘脚步放缓,在一处难得周围没有尸体和半死人的平台上停下,希冀地看向他。 “哥,你好了吗?” 男孩没应声。他闭上眼,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吸到底,再缓缓吐出——剧烈起伏的胸口终于逐渐平和下去。 安隅就站在他面前,安静地看着他,眸光忽然轻颤了一下。 他猝不及防地想起53区的任务,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心悸应激,长官抱住他在耳边低声安慰,或是在耳机里,温和地教他用呼吸平复心跳。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长官少年时独自面对试验后遗症摸索出的法子。 原来早在相遇之初,他就懂得他的痛苦。 他一直在引导他走出黑暗。 小男孩面色像纸一样白,但他的神智终于恢复了一些,缓缓反握住妹妹的手,虚弱道:“没……没……事,哥没……” 话音忽然停顿,刚聚焦的瞳光再次散了。一个恍惚间,安隅猛地从莫名的走神中挣脱出来,浑身战栗。 时间重置! 钟刻果然还是出手了。 兄妹周围的空气突然如爆炸般剧烈震荡,瞬息之间,安隅已经出现在十几楼之上,一把拎起了脸朝下倒在血泊中的一具披头散发的女尸。 尸体缓缓冲他抬起脸,脏污的头发从青紫浮肿的脸上散落,一双阴冷的眸带着笑意凝视他。 “你确实很快。” 钟刻的声音仿佛是贴在安隅耳边响起的。 “但你中计了,蠢货。” 安隅心跳悬停一瞬,金眸猛地收缩。 不是重置! 男孩锁骨处爆破的血管才是致命伤!钟刻根本没打算让他重温精神折磨,而是选择在刚那一瞬掠夺走了他死前最后的时间。 屏幕主人死亡。 安隅眼前的世界迅速滑向黑暗,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感受着他惊惧的颤栗,轻笑道:“永远留在这吧,我去下一个屏幕了。” 刹那间,汹涌的屈辱感剜开了安隅的神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意识中轰然炸裂,迅速黑暗的世界忽然静止了一瞬! ——安隅没来得及捕捉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本能让他抓住了瞬息间的机会,意识从时空中猛地抽离! “角落!角落!” “角落!角落回话!” “你的精神力在波动!” “宁!拉住他!不惜一切代价!” “角落!” …… 慌乱的惊叫在耳机中炸响,安隅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着。 他此刻平躺在地,眼前皆是环绕的大蓝闪蝶,蝶息吐纳,在他周围缭绕起一片安宁的蓝紫色涟漪。 一只体型较大的白闪蝶落在他胸口,缓慢有力地震动双翼。 金眸空茫了一瞬,耳机里疯狂的询问声戛然而止,切去了私人频道。 “安隅?”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醒过来了吗?” 长官的声音沉稳依旧。 “嗯……”安隅猛地安心下去,闭上眼深呼吸,气弱道:“我还好,请您放心。” 主城屏幕前的秦知律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无声地松了口气。 “别急。”他温和道:“你的生存值是满的。在你的意识进入屏幕时空后,大白闪蝶保持待命,但你的生存值没有发生过丝毫波动,看来无论你在里面遭遇什么,客观世界里都不会承受伤害。” 安隅无意识地勾了下唇角,“嗯。” 长官永远知道他最在意什么。 秦知律继续道:“但你的精神力在刚才出现了10%的骤降,别担心,现在已经恢复满状态。” 安隅怔住,“精神力?我的精神力受到了冲击?” “是的。”秦知律略作停顿,低声道:“但很难说,这种冲击究竟来自外源还是内源。” 安隅没听懂,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环绕的蓝蝶,喃喃道:“所以……是宁拉住了我……” “不。”秦知律立即否认,他轻轻点击鼠标,看着屏幕上大脑回传的慢放视频,“你的精神力下降得始料未及,宁反应慢了一秒左右,在大蓝闪蝶释放之前,你的数值已经回弹到100%,你自己恢复了原状。” 安隅双目空茫,像是回到了秦知律初见他时的状态。 他从地上坐起,缓缓将屏幕里发生的事说了。 上峰与大脑研究人员立即讨论开,安隅听了一会儿,最令主城恐慌的其实不是钟刻,而是对他差点被关在死去之人时空中的后怕,以及对他精神力会变化的震惊。 他听着听着,又被秦知律切回了私人频道。 “你知道福犀动画吗?”秦知律非常突兀地问道。 安隅愣了足有两秒,“福什么?” “《超畸幼儿园》的制作公司。” 安隅懵然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他们怎么了?” 秦知律用闲聊的口吻说,“主创团队疯了,两小时前放出的新一集中,忽然给兔子安加了个CP。” 安隅迟钝般地反应了好一会儿,“长官,CP是什么?”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一声,缓声解释,“就是两个人坚定地选择对方。势均力敌,彼此了解,相互守望。他们一起吃饭和睡觉,陪伴对方,直至死亡。” 安隅仔细消化了一会儿,“哦,长官,凌秋说那叫配偶。” 凌秋还断言他这贱民基因已经失去择偶权了。 “……叫什么都行。”秦知律有些无奈,“他们给兔子安加了这样一个人,是一只章鱼人。” “哦……”安隅脑子还是懵,“这有什么问题吗?” “由于黑塔坚信兔子安对你有重要意义,任何围绕这个角色的重大剧情变化都可能干预你的心智,所以正在与动画公司交涉。但制作者却意外地坚持,非说自己受到了福至心灵的点拨,这个剧情点一定会让动画更加爆火。” 安隅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想不明白长官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和任务有什么关系?? 秦知律忽然笑了笑,“你意识苏醒的瞬间,愤怒感快要把整个人都压垮了。我只是当个八卦讲给你听,现在放松一些了吗?” 愤怒…… 安隅瞬间召回了某些情绪,将脸埋进掌心,低声道:“是的,长官。被他作弄让我很屈辱,有一瞬间,我几乎难以遏制愤怒。不是深处那个东西的愤怒,是我自己的愤怒。” 他顿了下,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继续道:“我以为我要出不来了,还好最后的时刻,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我抓住那个机会死里逃生。但其实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主动尝试唤醒深处的东西,希望祂能救我。” 秦知律语气平静,“成功了吗?” “没有。”安隅低声喃喃,“从前我要努力压制祂出来,但这次却完全感知不到祂。” 他说完,静静地等着长官回应,但秦知律却什么都没说,沉默数秒后忽然又把话题带了回去,“如果非要给兔子安加个CP,章鱼人是不错的选择,毕竟你似乎很喜欢章鱼。我会劝劝黑塔,接受这个改动。” 安隅又懵了。错愕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蓝色闪蝶消散,安宁愣怔地看向中央屏。 正低声对流明交代事情的炎也停了下来,冷脸看向屏幕。 中央屏上累积的时间忽然爆发地增长了一大截。 安隅道:“钟刻对34区人的时间掠夺在加剧,对注定死亡的人,他不再重置他们的痛苦,而在加速他们的死亡。” 流明却背对他缓缓摇头,“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宁困惑地蹙眉,“其实在你进入屏幕后,这个时间累积的速度已经在不断加快了,你说的事情我们已经有觉悟。但刚才这一下,却比之前更快了很多。34区……真的有这么多人吗?” 安隅心中一沉,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嘈杂的公频中,一位上峰决策员忽然叫道:“突发!02区上报异常,三位抢救中的病人突然爆血死亡,与病理不符,02区怀疑有新的畸变现象!” 几乎同时,另一人汇报道:“植物种子博物馆异常!不久前破土生长的植物突然在几分钟前集体提前进入了果实期,葡萄和风已经动身前往排查!” “25区汇报相似异常死亡!” “18区汇报异常!” “平等区提示异常!” “莫梨突然在社媒上发布消息!她本来有一个试运行的寿命监测功能,但试验样本的生理指标忽然变动,预期寿命分别缩短了几天和几个月不等!” 一片嘈杂中,一个独特的警报声刺耳地响起。 “是我的终端。”秦知律拿起终端看了片刻,才说道:“风间天宇汇报,他们在执行的另一个任务刚刚结束了。” 尖塔有人困惑道:“那为什么是这个警报声?这不是您在守序者精神力沦陷时才会收到的警铃吗?” 秦知律沉声“嗯”了一声,“风间在报告中写,斯莱德在本次任务里受到严重精神冲击,好在任务结束时,他的精神力还有49%,且下降趋缓,本应足以撑到精神治疗系守序者抵达支援。但……” 他停顿了许久,才缓声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精神力直接跳到了29%。” 频道里突然鸦雀无声。 时间控制台里同样陷入死寂,就连扰人心智的时钟走字声都仿佛停滞了,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宁和流明茫然地抬头看着中央屏上还在不断向上飞升的数字,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沉默地拉下兜帽,低头默哀。 秦知律沉声道:“尖塔各位,很遗憾,我们失去了斯莱德。风间陪伴他出过几百场任务,在他意志沦丧后,也是风间亲手替他解脱。” 斯莱德天梯顺位18名,手下带着几百名相似基因方向的守序者。 虽然他性格阴狠,但在人类对抗畸变的历程中,毫无疑问是令人尊敬的同伴。他的任务录像几乎被每一位守序者都仔细观看研究过。 上峰和大脑的线路里传来哭声,一句句异常汇报声也在努力压抑着颤抖。 唯独尖塔线路一片死寂。哪怕数千名守序者都站在屏幕前,共享了这个噩耗,却无一人出声。 安隅呼吸平和,面色平静。 那双金眸中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他甚至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跌倒时弄皱的衣角。 终端显示,他的生存值和精神力都是满状态。他轻轻戳了一下小章鱼人,小章鱼人放下工作,立在地中间默哀。 许久,炎开口道:“每一位守序者,都必将,也理所应当,为阻拦沙盘倾覆而走向死亡。但——” 安隅倏然抬头,“但,不能被时间窃贼肆意杀戮,蒙羞而终。” 初到主城时,蒋枭曾嘲讽地问过他,你就没有半点羞耻心吗。 今天之前,他确实从未感受过羞耻。 但此刻不同了——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羞耻。 为没能保护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而愤怒。 安隅缓缓抬头,视线掠过四面八方的屏幕。 这个不规则的空间在迅速扩张,大片新的小屏幕出现,钟刻的掌控已经超出34区范畴,他将手伸向周围、伸向主城、甚至伸向散落各地的守序者。 耳机里响起大脑科学家沉痛的播报。 “各位,34区不幸地在此时遭遇了最严重的一场瘟疫和畸潮,几十上百万生命的流逝正在让钟刻的时间能力无限变强。 “我们都知道,时间仅是人类度量熵增过程的工具,在三维生物的认知范畴内,它无法被实体化,也绝难被操控。一切人类科技在时间面前形同无物,因此,拥有时间异能的超畸体可以无视穹顶的隔绝,不受任何人类屏障影响,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将手伸向全世界。 “所有人的时间都必将成为钟刻自己的养料,被掠夺入时间控制台,再由他肆意挥霍。在畸种灭绝人类之前,人类在此刻更早地面临了时间坍塌的威胁。 “人类时间将倾。” 惊悚感跨越空间,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抽象的事物最让人恐惧,因为无力抗衡,也不可预测。 顶峰决然开口,“34区守序者,请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揪出钟刻,阻止他作乱!” 与此同时,又一波异常汇报汹涌而来。 “顶峰!电子时间再次错乱,正在向前和向后无规律波动!” “莫梨再次向人类预警,她公开直播,发誓这次绝不是服务器错乱!” “大众开始关注这件事,各种说法在社媒上传播,群体慌乱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暴乱!” 上百座饵城,无数无辜的人们,都开始经历莫名其妙的时间错乱。 痛苦被重置,欢笑被掠夺,本可能获得救赎的人毫无防备地转身亲吻了死亡。 顶峰沉道:“他在向人类示威。” 与此同时,安隅周围一圈的屏幕突然同时陷入了疯狂的倒置和加速,连成片的雪花错乱中,钟刻阴沉的笑脸在屏幕间迅速切换,移动速度之快,几乎让人错觉他同时出现在所有的屏幕上。 安隅隔着那些屏幕与他对视,金眸毫无波澜,就连瞳孔的收缩也与往常无异,没有像任何一次爆发前那样剧烈震颤。 他的愤怒寂静无声,时空相隔,与卑贱者对峙。 耳机里,秦知律忽然开口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精神力会出现瞬间波动,但,你感知不到祂,大概是因为你正在和祂融合。” 安隅微怔,“融合?” “53区以来,祂在不断苏醒,而你在不断接纳。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和祂划分界限,祂就是你被压抑的另一部分自我,你们本就不该对立。” “别怀疑,帮助你死里逃生的那一瞬间,就是你自己被激出的新潜能。” “时间,停滞。” 安隅深吸气,徐徐吐出。 “长官。”他盯着那成百上千同时陷入错乱闪烁的屏幕,轻声道:“很抱歉刚才的失手,但请允许我再试一次。” “嗯。”秦知律语气平和,“去吧。” 钟刻的脸在无数屏幕上交替闪烁,让控制台和主城屏幕前的所有人都陷入错乱。 唯独安隅错眼不眨地盯着那些屏幕,盯了片刻,他轻轻闭上了眼。 时间和空间,都有自己独特的编译方式。 这句话最初是长官告诉他的,但他自己对这句话的领悟似乎已越来越深入。 数秒后,安隅倏然开眼,视线直投向角落里一个屏幕——几乎就在同时,那块好端端的屏幕立即陷入错乱,空间波动,安隅刹那间再次出现在远处,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意识钻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1 他的迎接 人类与神明最近的一次,是目睹祂的挫败。 眼看着祂被深渊中低贱的生物踩压,作弄,碾碎。 感受祂无声而磅礴的愤怒。 并虔诚期盼着祂的苏醒。 很久之后,人们才幡然醒悟。 无所不能的神明从不曾轻易爱怜蚂蚁。 祂之所以降临,是因为有另一个弱小的存在。 那个人以卑微的身体,无畏承载。 以孤注一掷的信念,竭力迎接。 祂的到来。 第67章 时间控制台·67 “祂曾意外堕入黑暗, 可无法安心沉睡。 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 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主城。 诗人手捧预言诗,踏出教堂大门,与来寻求安慰的人们一齐看向主城中心。 莫梨在巨幕上直播, 展示着世界范围内摄像头捕捉到的时间乱象,她担忧道:“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正在靠近人类,但很抱歉, 我的服务器无法计算出一个完美的化解方式……” 一人迷茫问道:“诗人,我们还能获得救赎吗?” 眼轻轻点头, “要等待。” “等什么?” 眼捧起预言诗, 继续领诵—— “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 赴死而重演。 深渊以此, 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与祂们重新交汇。” 诵读结束,眼抬头望入苍穹,凝神低语道:“救赎者如逆风执炬,必当承受烧手之痛。” “第一道火把,揭开未曾记忆之痛苦。” 安隅的意识变得很弱,只剩丝缕。 他睁不开眼, 混沌中,只听到一个絮碎的喃语, 那不属于任何语言, 但他却听懂了——那是一个女人在表达歉意,为无法提供母亲的庇护。她告诫他忍耐和等待,努力生存。 巨大的空茫突然击中他, 他被从安全的地方生生剥离, 浑噩地存在于虚空。 很痛, 撕裂的灵魂被丢进混乱的旋涡——残缺和混乱感成了为他量身打造的深渊,他虚弱得连维持这一丝意识都十分艰难。 不如沉睡吧,他本能地想,实在太痛了。 无数时空碎片呼啸着泼洒,覆在他身上,他稍有了些许安全感,在呼啸声中蜷曲身体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察觉那缕意识似乎强了一些,像一簇聚拢着极大能量的细微火苗,在寂静中狂乱窜动。火苗舔舐走了一部分痛苦,他蓦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 要让那缕意识的火光迅速壮大,直至烧到痛苦的尽头。 想法诞生的刹那,他忽然感受到某些介质的停滞,如水纹静而缓地扩散,又倏然收敛。 突然的旋搅感差点磨碎他仅存的意念,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被无限压缩,痛楚达到巅峰之际,他却突然感受到空前的清明,感知到了光亮与触碰。 一个男人茫然道:“我怎么突然走神了。” 他被捧起来,听着那人自言自语,“确认收容。婴儿,主城外垃圾处理站。收容时间,2122年12月22……嗯?怪了,电脑上怎么显示2130年……” 纷乱记忆如巨浪,汹涌着灌输回安隅的脑海。 世界迅速演变,巨物缩小,他的视角逐渐与高大的人类拉平,孤儿院,53区,凌秋,资源长,摆渡车,巨螳螂,试验室,雪原,枪口,皮手套…… 那双冷沉的眉目在记忆中浮现时,安隅突然感到意识剧痛,终于想起自己在干什么—— 34区,时间控制台,他在捉捕钟刻。 意识猛地回笼。 现实世界。 黑塔已经乱成一团。 “已经确认这块屏幕刚才不存在,很可能是钟刻塑造的角落的屏幕!他在诱导角落钻入自己的屏幕!” “如果角落察觉不到身处过去的时空,他可能永远无法苏醒了。” “上峰,角落的精神力已经在0与100%之间反复弹动太多次,大脑无法保证他醒来时还具有人类意志。” “如果角落苏醒时彻底丧失意志,那将等同于另一个更强大的时空异能超畸体。” “人类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如果精神力继续波动,建议在他苏醒前解决他!” “不同意。角落的忠诚值得人类为其承担风险,起码要等他苏醒再说。” …… 上峰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决策员迟疑道:“但我们总要有所防范。顶峰,我建议34区其他守序者做好即时处决角落的准备。” 已沉默许久的秦知律当即道:“驳回。” 决策员立刻说:“请尖塔不要干预黑塔的决策。” “涉及畸变的一切生死审判,我有一票否决权。”秦知律冷然开口,“或许因为很少使用,已经有太多人忘了我有这项权利。重申一次,我监管着角落,我不赋予任何人判处他死亡的权限,包括我自己。” 频道里陷入微妙的死寂,顶峰没有表态,秦知律等了一会儿,声音更沉,“炎。” 炎盯着双目紧闭的安隅,“明白。” 他利落地拆除手臂上的钢爪,收手时摸过流明的腰,指尖勾起他的配枪,和自己的武器一并扔到远处。 流明冷然道:“主城,我们随时准备与角落一起追踪钟刻,失智守序者的清扫工作,还请另派支援。” 刚才的决策员厉声道:“不要忘记守序者誓约——守序者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无论以……” “不好意思。”流明打断他,“我从未签署这个鬼誓约,别忘了,我是被绑到尖塔的。” 他顿了下,“而且是否遵守誓约,你还是等角落醒了之后,和他本人谈判吧。” 严希的声音响起,“各位,请先等一等,安隅的精神力已经维持100%状态超过一分钟了,没有再发生波动,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如死亡般躺倒在地的人这时忽然睁开了眼。 频道里霎时一片死寂,上万人透过屏幕紧盯安隅——终端显示安隅的精神力仍在100%,但那双金眸完全涣散,他失神地望着空气,久久没有丝毫神情变化。 漫长的数十秒后,安隅终于轻阖眼皮,哑声道:“我还好。” 频道里顷刻兵荒马乱,各种考察记忆和神智的问题相继而来,但安隅太累太痛了,实在无力作答。 他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绞断意识的酷刑,即便醒来,余痛仍让他无比虚弱。 他缓缓翻过身,又虚弱地闭上了眼,听见自己本能般地呼唤那个人。 “长官?您还在吗。” “在的。”秦知律立即出声。 安隅深吸气,“这块屏幕好像是我的,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里面的东西会让你忘记现实吗?” 安隅“嗯”了一声,“它让我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一念之差,我就会永远沉沦。好在,我好像还保留了一些求生的本能。” “辛苦了。” 秦知律的声音很温柔,“如果下次还能留着一丝本能,就像你刚才醒来叫我那样,再多叫我几次吧。” 安隅怔了一瞬,睁开眼道:“什么?” “毕竟是你的长官,总不会任凭你痛苦呼唤而置之不管。”秦知律语气和缓而坚定,“以我为锚,如果痛苦时却无法呼唤到我,那么一切尽是虚假。” 频道里还有精神紧绷的上万人,但却鸦雀无声。 记录仪小心翼翼地从空中靠近安隅,主城透过一方小小的针孔摄像头观察着他。 大屏幕上,那双空茫的金眸轻轻波动了一下。 片刻后,安隅抬起手,覆在了眼睛上。 他好像从来没对长官说起过,他觉得世界是一片无际的黑海,他从不知自己来去何处。 凌秋曾短暂地羁绊住他,而后,又剩他独自漂流。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不带什么情绪,但呆板之下,又好似在细微地颤抖。 “以您为锚吗……” “要相信你的锚足够坚固。”秦知律语气坚决,“无论风浪多大,水下的锚点都不会移动。” 安隅喉结轻轻动了动,“知道了。” 片刻后,他终于长吐一口气,缓缓坐起,起身。 虚弱感在那具人类的身体上逐渐敛去,那双金眸一点点聚焦,直至瞳孔凝缩,盯向面前的屏幕。 刚才钻入的屏幕此刻已经熄灭,昭示着屏幕的主人死亡,但他本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 钟刻的能力显然正在野蛮生长,不仅能迅速生成34区以外之人的时空屏幕,还能随意篡改屏幕的位置。 他很享受捉迷藏的游戏。 安隅将视线掠过那无数根汇聚向中央的白线,凝眉看着中央屏上不断积累的数字,说道:“这个巨大的时间池不仅是钟刻为自己积累的养料,也是他来去不同屏幕间的枢纽。他不可能永远穿梭在别人的时空中,一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屏幕。” 一旦切断那块屏幕与时间池的联结,他就再也无法穿梭和操控。 顶峰道:“角落,你的意志沦丧将对人类造成极大威胁,经黑塔决议,从此刻起,你只负责定位屏幕,换其他守序者进入。在场守序者人手可能不够,增援部队已经在路上……” “驳回。”安隅蹙眉道:“不仅是我在抓他,他也在诱捕我。他已经选好了游戏对手。” 搏的声音响起,“安隅,刚才你的精神力在0和100%之间弹动。我们曾有数以千计的同伴死于意志沦丧,但还从未见过这么极端的数字。作为朋友,请你谨慎行事。” 安隅闻言一顿,轻轻触碰了下耳机,“只在这两个数值之间弹动吗?” “是的。” “弹动了多少次?” 一位研究员回答道:“你的意识进入屏幕不到5分钟,精神力共有28次突然跌至0又回弹。” “知道了。”安隅深吸一口气,“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不行,就再一次。” “可……” “我会步步紧逼,直至站在钟刻面前。” 上峰犹豫道:“进入屏幕似乎给你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安隅神色淡然,“死不了就好。” 他忽然想起长官说过的话——唯有在痛苦中不断迫近极限,才能诞育新的觉悟。 这果真是他的宿命么。 耳机里反对的声音还没落下,他已经果断从腰侧抽出了刀。 “角落,你要干什么?你……” 金眸倏然凌厉,他猛地右旋身体将刀掷出,刀尖破风,直逼中央屏而去。 刀至半空,戛然静止。 耳机内外一片死寂,安隅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许久,一人迟疑道:“在场其他守序者,你们还……” “唔……”炎皱眉盯着那把刀,“我们的时间是正常的,只是……” 任何人在这一刻都会失语。 安隅瞳心一凝,那把滞空的刀瞬间飞出,直至在阻力作用下掉落地面。 滞空前后,它的速度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被按了暂停键。 安隅了然道:“果然找到了一点感觉。” 他抬起头,“再来。” 并排的两块熄灭的屏幕忽然同时亮起,钟刻的脸在之间来回闪现,笑容嚣张。 安隅直面他的挑衅,眸光一凛,瞬间出现在其中之一前,毫不犹豫地将意识钻入其中。 …… 主城,人们迟迟没有等来黑塔公告。 他们无从感知决策者此刻的焦虑,光是莫梨播放出的各地异象已经足以让普通人神智崩溃。 “异常越来越多了。”小女孩哭着抱住妈妈的腿,“我们到底在等谁来救我们?还要等多久?” 无人回应。 眼眉心低敛,轻声道:“第二道火把,重历旧日最深重的悲伤。” 脓血从安隅头顶泼洒而下。 浓稠的脏污淋淋漓漓地顺着发丝滴落,他从高空坠落,滚在地上,剧痛游遍四肢百骸,仿佛整个人都被摔裂了。 巨物濒死的喘息在集装箱中回荡,黄铜章鱼的粗喘掀起一阵阵腥臭的热风,喷在安隅脸上。 许久,他才在剧痛中缓缓动了动手指,十指抓地,将自己撑了起来。 凌秋倒在一地爆裂的章鱼人中,胸膛以下高度触手化,直勾勾地盯着他。 安隅低头对着浑身的血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想起摆渡车上的意外,被瘴雾笼罩的53区,以及跟着尖塔异能者追踪到这所仓库的自己。 痛楚忽然从心脏深处迸发,他看着凌秋,无措地向他靠近。 昔日明朗的笑意好像从那双黑眸中永远消失了,凌秋痛苦地喘息着,说出口的话冰冷刺骨。 “安隅,我庇护你十年,你却毫不犹豫地要杀死我么。” 安隅抬起的脚忽然凝滞了一瞬,迟疑着落下。 “这么快就把我当成一个畸种,不屑与我为伍了。”凌秋嘲讽地笑,血沫从喉咙中呛咳出,他深深地凝视着安隅,“杀了我,可以让你在尖塔站稳脚吗?” 心脏的抽痛忽然平息了。 凌秋不会这样说话。 安隅在几米之外停步,垂眸看向地上的人。鲜血染透了那双熟悉的眼眸,但那双眸却不如记忆中清澈。 他心中忽然惊惧,回过头,视线掠过奄奄一息的莱恩、蒋枭、祝萄…… 好像少了谁,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本不该独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一定有什么托着他,他才能…… 意识深处突然剧痛,安隅愕然道:“长官?” 诡谲的笑意忽然在凌秋脸上迸发,舞起触手向安隅的脖子抽打而去!几乎就在同时,安隅骤然回头,瞳孔竖立。 时间在濒死的身体上超速流失,那丝诡谲的笑僵住,凌秋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瞬间蔓延到脖子的章鱼肢体,节节爆裂。 “原来你还有这种本事。” 阴恻的声音贴在安隅耳边响起,安隅猛地将意识抽离而出!—— 终端上,已经停滞在0长达一分钟的精神力瞬间飙回100%,安隅猛地睁开眼,金眸中赤色流窜。 钟刻的脸从屏幕中掠走,安隅凝神意动,那块屏上错乱的雪花瞬间定格! 时间停滞! 但很可惜,还是晚了。 钟刻的五官在屏幕定格的瞬间,出现在了另一块屏幕上。 耳机里的人惊呼道:“角落,你还好吗?” “检查自己的状态,你……” 安隅充耳不闻,愠怒在那双眼眸中铺展,他倏然回身,看向下一块屏幕。 “再来。” 依旧是那个集装箱,安隅茫然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凌秋。 大团血沫从凌秋口中溢出,他的生命正在可感知地流逝,但他和往日一样,朝安隅温柔地笑着。 “过来。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混到守序者队伍里去了?” 安隅心口抽痛,花了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 他缓缓靠近凌秋,滞涩道:“我去主城……找你。” 凌秋的视线透过他,缓缓看向被瘴雾笼罩的天空,“53区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变故啊。” 安隅无措道:“一些畸种侵袭了……” 凌秋打断他,继续喃喃道:“我耗费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才进入主城,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破灭了吗……” “不该来参加这个任务的……不该回来的……” 安隅走向他的脚步又一次停滞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悲伤与警惕像两道嘈杂的铃声,在他意识里齐响。 凌秋从不抱怨,地上的人忽然让他有些陌生。 他困惑地凝视着凌秋的脸,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在这个场景中,凌秋不该这样说话,他说的应该是,“还好回来了。” 凌秋看向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别杀我?你……” 他没有说完,哀求的神色便从脸上褪去了。 因为他看到了安隅眼神中忽然的清明与冷意。 “如果你一定要扮演他。”安隅森然看向他,“请老老实实按照我的记忆去演,不要自作聪明。” 屏幕前,安隅猛地睁开眼,再次驱使意识,瞬间定格住那块屏幕! 这一次他行动更果决,发生停滞的不仅是那一块屏幕,周围十几块都在刹那间画面静止! 中央屏上,积累的时间毫无预兆地少了一截——钟刻虽然依旧侥幸逃脱,但却被刹那关闭的时空削走了一部分时间。 安隅冷笑一声,不顾耳机里错杂的讨论声,立即钻入下一块! …… 凌秋死亡的场景,无限重演。 每一次,时间进度都向后推动一截,他睁眼时距离凌秋越来越近,留给他醒悟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他醒悟得愈发快了,但心底的痛却从未减轻。 眼前的凌秋是假的,但客观世界中,凌秋确实死亡,死在他的手上。 安隅已经记不清自己和钟刻追逐多少个来回,又一次,当他睁开眼时,他已经捡起了刀。 心脏抽痛的瞬间,他的视线掠过短刀上的刻字。 秩序。 这个时空却唯独缺少了那个崇尚秩序的人。 因悲伤而颤抖的金眸瞬间凝神,他放下刀,凝视着凌秋。 凌秋轻声道:“记得吗,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安隅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这一次倒演得很像。” 死寂的集装箱,只有他们两人说话的回声。 凌秋的脸忽然扭曲,变成了钟刻的脸。 钟刻歪头笑看着他,“你好像很强大,但你究竟要花多久才能意识到,除非你甘心和我一起永久被关闭在这个时空里,不然你永远抓不住我——只要你想先自己挣脱出去,就注定慢我一步。” “我知道的。” 安隅垂着头,反反复复的精神消耗让他很疲惫,他轻声呢喃道:“但你真的觉得,这一次又一次,我只是在白白地踩入你的陷阱吗。” 意识猛地挣脱,这一次,除了诱捕他的屏幕之外,有接近一半的屏幕陷入瞬间停滞,而后又在瞬间复原。 中央屏上的时间直接砍半,钟刻这次被削得很厉害,但依旧没能被捕获。 紧接着,刚刚锐减的时间数字再次暴增,全世界范围内,大量时间掠夺异象再次发生。 顶峰思忖道:“钟刻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只要他有一丝挣脱出去,就能通过掠夺别人的时间来恢复。” 尖塔有人问道:“如果强行切断所有屏幕和中央控制台之间的联系,会怎样?” 秦知律开口,“你快不过他。如果被他洞察到,他可能瞬间掠夺走所有人的时间。” 那双凝视着屏幕的黑眸冷暗无比,沉声道:“在抓到他之前,必须配合他的趣味,一旦他突然不想玩这场游戏了,全世界都会遭殃的。” 时间控制台。 安隅双瞳浸血,冷汗顺着惨白的面庞滚下,他咬牙道:“多少次了?” 严希回复:“这是第八回。” “好。”安隅轻吁气,“我大概还需要陪他玩两轮。” 无人应声,无人敢应。 那座巍峨黑塔中,早已无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秦知律接入私人频道,“还好吗?” “长官放心。”安隅擦了把脸上淌下的汗,轻笑一声,低语道:“已经很近了。” 安隅第九次,在集装箱睁开眼。 这一次,他睁眼时即带着清醒的意识。他跪在凌秋面前,手中短刀高举过头顶。 身下,那双和记忆里一样温柔坚定的眼眸凝视着他,朝他释然一笑,轻声道:“这次,换你来守护我的尊严。”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开这瘴雾吧。” 安隅心如刀割,但手却将刀攥得更紧,直至青筋暴突。 “这是你最后一次,拿凌秋折磨我的机会。” 他高扬起刀,狠狠朝凌秋的脖子剁下! 不管是不是钟刻扮演,这一幕在客观世界中早已发生。 鲜血喷溅而出的刹那,他还是闭上了眼,低声道:“晚安,哥哥。” 这一次,钟刻逃离许久,安隅才从地上起身,将意识缓缓释放,从屏幕中脱离。 钟刻早跑没了,面前的屏幕也彻底熄灭,他对着那块屏幕发呆了许久,才又复抬头,环视空间中数不尽的屏幕。 钟刻已经联结了世界上几乎所有人,这让他的复苏变得轻而易举,也让寻找他那块屏幕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安隅闭眼感受着时间的编译。片刻后,所有播放中的屏幕突然卡顿了一下,只有一瞬,恍如错觉。 主城中心,外墙屏幕上的莫梨忽然皱眉。 ——在刚才的直播中,有大概半秒钟,她没收到任何小爱心、弹幕和礼物。这很不同寻常,自开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互动断档。 虽然只有半秒,人类无从感知,但服务器却计算得很清楚。 莫梨犹豫了许久,说道:“黑塔,我怀疑刚才发生了世界范围的时间停滞,虽然只有一瞬。” 黑塔不作回应。 教堂外,已静默许久的眼忽然再度望向苍穹,低声道:“最后一道火把,于屈辱中觉醒。” …… 安隅再次睁开眼,却没有出现在集装箱。 他站在狭长幽暗走廊的一头,对着面前陌生的场景迟疑了一下,才向前迈动脚步。 鞋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臃肿的隔离服,袖标上印着个人信息。 【机构:大脑】 【职能:#0930专属研究员】 【姓名:……】 【编号:……】 最后两行是模糊的,他左右环顾,试着找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脸,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他对着两边那一道道金属门茫然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悬停。 这是他第一次以别人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时空中,因为这不是他亲自经历过的事,而只是他读取过的一段记忆。 ——在看长官记忆时,他知道长官一直有一位专属研究员,但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长官身上,完全没在意那个人的姓名和长相。 此刻,他自己成为了这个研究员。 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从口袋里摸出两支严密封存的试管。 那是两支新型畸变基因注射液,要为#0930注射。 他缓缓走向走廊尽头那间门,大门开启,他听到了里面的呜咽声,像是独自舐伤的小兽。 少年秦知律缩在墙角,头深埋在膝间,因疼痛而抽噎不止。 大门打开的刹那,他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颤抖着抬头看向进来的人。 稚嫩的面上毫无血色,但他还是牵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轻声道:“研究员先生,我这次的官能反应好像不算很严重。” 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手撑地面趔趄着起身,晃荡不稳地朝试验台走去。 “这是昨天说的两支吗?”他看向安隅手里的试管,脸色更白了,强自笑道:“介质液是红色的,看来这次不是善茬。” 他顺从地平躺在试验台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右手帮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锁链,低声道:“还是绑一下吧,我怕我失控伤害到您。这只手,麻烦您了。” 安隅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四肢,一动不动。 唯一能动的只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扎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 明明那是一段他错过的岁月。 但他却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 钟刻没有亲自停留在这个时空,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安隅正在变强,虽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很狡猾,只把安隅骗进来就先行离开了。 这个认知却让安隅更加心痛,因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实存在于客观世界里的,十几年前,他的长官。 平躺着的秦知律艰难地歪了下头,“怎么了?您今天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我昨天的试验数据异常?” 恐惧在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会吧……我并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异常。”安隅终于说出话来,“没有的,你的状况很好,别担心。” 他缓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本能般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原来长官年少时头发曾经这么软。 “疼吧。”安隅轻声道。 少年秦知律顿了顿,“也还好。” 安隅挪开视线,他机械地开启机器,将试管放入固定区域。 指尖停顿片刻,轻轻按下注射键。 歇斯底里的惨叫贯穿耳膜,毫无预兆地,他感到一滴冰凉顺着脸颊滑落。 他立即转身,一边快步离开一边试图将意识挣脱出去。 “研究员先生……”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脆弱。 “能不能……陪我多待一会儿……”少年秦知律望着那个被层层防护服包裹的身影,视线模糊,嗫喏道:“我应该不会畸变的,我没有异常的感觉……我手脚都捆着,不会伤害您……陪我待一会吧,求您了……” 安隅几乎下意识就要转身回去。 但他一只脚刚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来。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无论停留与否,都不会改变那个人经历过的伤痛。 而一旦肆意胡来,则很可能引起无法预测的时空变故。 安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撕裂般的心痛却随呼吸愈发剧烈,许久,他才哑然道:“抱歉,我得走了。” 身后,少年秦知律眼神散开。 “哦……也好。”他努力撑起一口气,“我理解的,那我们下次试验再……” 话音未落,背对着他的人却倏然转身。 安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大步回头,站在少年秦知律面前,面对那双错愕无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 嘴唇贴上冰凉额头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终于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于现实毫无意义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行为。 或许他只是听不得长官脆弱,听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随着时间长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紧紧拥抱着他的长官,在他耳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许久才愣道:“我相信。” 屏幕前,安隅安静地睁开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错乱,钟刻的脸在那些屏幕上乱窜,看得人眼花缭乱。 耳机里已经吵闹得听不清任何一个人说话,他缓缓举起终端,转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远程监控中的特写。 目眦欲裂,红瞳胜血。 那是一种沉寂而惊悚的愤怒。 耳机自动跳转到私人频道,秦知律低声说,“这一次你进去了格外久。” 久吗? 安隅其实觉得和前几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观世界里,将近十分钟。”秦知律顿了下,低声道:“你哭了将近十分钟。” “哭?” 安隅错愕,这才看到终端上那张惨白的脸布满泪痕。 秦知律的声音格外温柔。 远隔万里,他只字不提任务,只安抚般地问道:“看到了什么,还是凌秋的死吗?” 安隅停顿了许久,“不是。是……另一个人。”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凌秋对你而言还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长官。” 安隅听着自己的声线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喃喃道:“我的小章鱼人怎么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闻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声,“这个AI程序还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来时我有些无聊,让我养的AI向它发了一封邀请信,结果真的把它喊来了,它现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说着,随手截屏发送,几秒钟的延迟后,那张合照弹出在安隅的终端上。 垂耳兔安隅摆出了一桌丑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满了章鱼人的每一只触手。 小章鱼人正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 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其实您不喜欢吃粗面包吧。” “还好。”秦知律语气自然,“以前确实不喜欢,但自从53区吃过后,觉得也不错。” 安隅点开上峰回传的数据。 在刚才的屏幕里,他的精神力只在100%维持了大概一分钟,而后便跌到0,直到苏醒前一瞬才恢复。 他轻声道:“长官,原来我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 秦知律“嗯”了一声,“看到了。” “您之前说过,当初是因为我的精神绝对稳定,才决定留下我的。” “没错。” “那现在,我在您心里会贬值吗?” 秦知律停顿了两秒,“不会。” 他的语气温和而笃定,“每一次数值跌落,让我知道你承受着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弹,向我证明,你的意志究竟是何等的不屈。” “非要评价,只能说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震撼。” 红瞳波动,许久,安隅低声呢喃道:“或许那是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不肯屈服……从很久之前开始。” 秦知律怔然困惑间,他缓缓起身,视线落向面前疯狂闪烁的钟刻的脸。 “游戏结束。”他轻声道。 毫无防备地揭开了未曾记忆的痛苦。 一次次重历最深重的悲伤。 亲临无力救赎的屈辱。 红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点在消失,直至瞳孔竖立,如同冷酷神明毫无情感地凝视着世界。 安隅指尖轻动的瞬间,耳机里的嘈杂瞬间安静。 黑塔、尖塔、大脑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声从私人频道里消失。 身边的队友们仿佛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人们的痛苦,希冀与惊惶在刹那间消失于世,主城里,千千万万仰望着直播屏幕的人瞬间呆滞。 诗人维持着仰望苍穹的姿态,久久不动。 那千千万万错综演绎的屏幕,同时静止。 安隅独立其中,视线安静地投向地面角落里一块从未亮起过的屏幕。 那块屏幕此刻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里一瞬间的动态。 没有时间能力的人会被彻底停滞,而有能力的人,会挣扎。 然而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运行中的时空,他已无路可逃。 安隅缓缓走向那块熄灭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现钟刻狰狞的脸,与他咄咄相视。 他垂眸瞟着钟刻,将脚尖从钟刻身上挪开,轻声道:“低贱的生物也有生存执念,这很合理。既然你这么喜欢时间,不如——” 他说着,视线看向那块屏幕和中央屏之间的白线。 钟刻开始疯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狠狠将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视中,缓缓抬手捏住那根白线。纤细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线瞬息断裂,只剩一根连结重置沙漏与钟刻屏幕的黑线。 抬眸间,空间波动,沙漏倒置,钟刻狰狞的脸立即从屏幕上消失。 屏幕开始剧烈地颤抖,昭示着屏幕主人的痛苦。 “经历过的痛楚值得反复品味。别浪费,你辛苦偷来的时间。” 安隅指尖微动,空间里数不尽的屏幕重新恢复了演绎。 他也在刹那间力竭,身体与意识空空荡荡,再也撑不起丝毫清醒。 意识模糊间,安隅最后试探地叫道:“长官?” 私人频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声,“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鱼人赶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静止住了。” 安隅低声道:“那它现在回来了吗?” “赶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谈判吧。”秦知律笑起来,低声道:“想睡就睡。任务结束了,我去接你。” 第68章 主城·68 安隅是在飞机的颠簸中醒来的。 舷窗外白茫茫一片, 呼啸的雪片铺满天际,世界仿佛都淹没在风雪之中。 宁看着社媒上铺天盖地的推图,低声道:“已经八年未见这种世界级的风雪了, 这么大范畴,只有当年那两场特级风雪可以相比。” 安戴着巨大的耳机,缩在宁的怀里对着舷窗外发呆。流明抱膝蜷在炎和墙壁之间的小小空间里, 仰头抵着墙安静沉睡。 炎慢悠悠地问道:“风雪等同于灾厄,主城收到畸种侵袭汇报了吗?” 宁摇头, “所幸暂时还没有, 但所有人都还在特级战备状态。” 沉郁的男声说道:“不一定会出事,风雪与灾厄也可能只是人们想当然的关联。” 秦知律说着视线向右肩一瞥, 语气柔和下来, “这么快就醒了?” “唔。”安隅昏沉地坐直身子,捋了捋长官肩上被他压出的褶皱。 他双手撑在腿上,用力摁着太阳穴,喃喃道:“又下雪了……” 从小到大,每当有反常的风雪,他不是昏睡就是感冒,永远都昏沉沉的。 “时间异常怎么样了?”他用哑掉的嗓子问道。 炎正闭目养神, 压低声说:“在你切断钟刻与中央屏的联结后,中央屏自动消失了, 积累的时间均匀地分配给了全世界的每个人, 人均重置84秒。所以大概在三天前,有些刚好受伤的倒霉蛋又伤了一次,也有些人的快乐被重置延长, 当然,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都活得忙碌而麻木,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在84秒重置期结束后,沙漏也随之消失,现在控制台只剩一堆屏幕,像个巨大的人类监控中心,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能力,估计——”他百无聊赖地左右手抛着一个东西,“等这家伙把已经吸取的时间用完,意识消亡,控制台才会彻底消失吧。嗯……大概在一百四十多年后,真希望人类还有一百四十多年。” 安隅这才看见他手里一直拨弄着一块古老磁带大小的屏幕,画面还在动。 “切断外联后,他的屏幕就只剩这么大一点了。”炎睁眼看向安隅,“你要观摩一下反社会人格成长史吗?” “唔……”安隅正想说没兴趣,炎已经把那玩意朝他一抛,他慌乱伸手,屏幕却在半空中被秦知律伸手拦截了。 “别乱扔。”秦知律把屏幕交给安隅,“他已经没力气躲了,你把他头砸破,黑塔会要你写五万字的报告来解释。” 炎不过一笑,又闭上了眼,“是黑塔要我写,还是你要我写?” 秦知律没回答,撕开一根能量棒递过来。安隅瞟一眼包装上印的“蜂蜜燕麦”字样,接过来咬一大口,用力咀嚼。 他缓慢地消化着炎的话,鼓鼓囊塞的腮帮子忽然一僵,“三天前?” 他还以为自己这次只睡了几小时。 炎“嗯”了一声,“由于世界范围降雪,上峰临时改主意,保留军部和尖塔全员待命,没有派额外增援来34区,我们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清扫那些疯狂繁殖的水蚁。” 安隅闻言戳开终端扫了一眼小队战报——虽然秦知律在他昏睡后没多久就赶来了,但长官显然懒得干扫尾的活,而炎不擅长群体攻击,清扫庞大水蚁畸种的重任最终竟然完全落在了流明头上。 熟睡的流明透露出浓重的疲惫感,镶嵌着声波片的脸颊绯红一片,看上去就痛。 炎扭头看着他,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向上拉了拉。 秦知律看向舷窗外,轻声道:“看样子,这场雪快要停了。” 好像每次安隅醒来,都恰好会赶上大雪将停。 舷窗外,纷飞的雪片在气流中旋转飘洒。安隅对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嗫喏道:“您说得对,这根本就不是雪。” 那些飞舞的雪片中存在细小的时空波动,他现在已经可以百分百感知到,虽然看不清那些时空中究竟有什么。 手中的屏幕突然震了一下,安隅低头看去,却见屏幕上的钟刻正目眦欲裂地在床上打滚。洇透了鲜血的被单遮着他的下身。 秦知律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冷淡道:“他在拒绝劳医生的二次截肢建议后,从医院偷偷跑回了店里,偏执地要筹办演奏会。但还没撑到24小时,溃烂就蔓延到了大腿。劳医生主动联系他希望能搏一把,进行双腿截肢,但他不肯放弃另一条腿,选择了自行治疗。” 安隅惊讶,“自行治疗?” 屏幕上,钟刻猛地掀开被子,鲜血还在从右腿根渗出——那里有一面极不平整的切口,碎肉末与骨头渣子撒了满床,半截大腿和一把恐怖的电锯卷在被子里。 他满目血红,仰头大笑后又抄起电锯,比划向了左膝盖的位置。 “他错过了最佳的右大腿截肢时间,又不肯听医生建议,下场就是一直跑在溃烂蔓延的后边,自己一段一段,先截右大腿,然后左小腿,左大腿……截一段烂一段。真亏他自己能下得去手,我看都看出幻痛了。”炎无语地打了个哈欠,“哦对了,他的屏幕和别人不太一样,只收录了这段最痛苦的记忆,他要反复重温这段记忆一百四十多年,啧……” “那是他应得的。”安隅平和地开口,“请不要毁灭这块屏幕,尊重他的求生意愿,让他务必好好活着。” 他神色平静,语气温顺,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炎顿了顿,转向秦知律,“你有没有觉得你选择的监管对象很可怕?” “还好。”秦知律平静道:“虽然没什么人性,但很有礼貌,算是扯平了。” “……”炎木然开口,“重新定义扯平。” 安隅接过秦知律递来的又一根能量棒,温顺道:“谢谢长官。” 屏幕上,钟刻最终截掉了自己腰部以下所有部位,而要他命的最终竟不是溃烂,而是出血。 他拖着肠子往钢琴边爬,挣扎着把自己弄到了琴凳上,却早已无力演奏,只能苍白地打开节拍器,在摆针一左一右的撞钟声中,摩挲着怀表,静静等待生命流逝。 他嘴唇哆嗦着,一直在重复相同的口型——“如果能多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们善良但愚蠢的劳医生不肯放弃他,还是决定上门劝他接受手术,结果一进店就见到了这么血腥的场景。当时钟刻肉体濒死,意识已经开始和第一个时间载具混合超畸化,也就是那块怀表。医生发现屋子里所有的钟表商品接二连三地凭空消失,吓得立刻逃跑。当然,或许是脑子犯抽吧,他拿走了唯一一个没有消失的时间载具,也就是钟刻手上的怀表——”炎叹了口气,“那是他最不该做的事。” 秦知律沉声道:“如果他没有拿走那块怀表,也许旧物铺会成为一个封闭的时空失序区,最起码,时间载具的超畸化不会这么快就蔓延到全城。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生物与非生物、意识与时间的超畸现象,早已超越了科学认知的边界。” 炎哼笑一声,“什么科学不科学。沙盘迟早要翻,如果我是上峰,干脆断了大脑的经费,多给饵城人每天发一顿饭也好。” 秦知律不予置评,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那台节拍器,手套轻轻摩挲着玻璃罩子。 安隅一呆,“您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 秦知律觑他一眼,“这不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安隅茫然,“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是里世界的开关啊,这东西能随便拿吗?” “正因为它是开关,在里世界自动毁灭前,它必须受到严密监管,不能随便扔在34区。”秦知律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恭喜,你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它送给我了。” 安隅立即回忆起那枚930元的价签,一点点担忧全变成了开心。 ——但这个开心只持续到了飞机降落。 黑塔。 约瑟第无数次朝安隅展露出肥胖而友好的微笑。 “您一共进入了屏幕11次,按照您的回忆,其中9次都在重历53区杀死凌秋的场景,那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您又分别看到了什么呢?” 安隅面无表情,“11次吗?我记得只有9次。” 约瑟深呼吸,保持微笑,“角落大人,我代表黑塔向您保证,一共是11次。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翻阅录像资料。” 安隅立即摇头,“不必了,你们说是就是吧……”他不自觉地连续看向墙角,“我一定要汇报这些事情吗?” “汇报这些让您很焦虑吗?”约瑟敏锐地追问,他顿了顿,和缓下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更希望您能倾诉出来,上峰和大脑一直十分关心您的心理健康。另外,您也知道,这次任务中您出现了精神力波动,我们更要掌握什么场景会触发您的异常。” 安隅沉默片刻,“精神力波动和屏幕里的事件无关,我猜,那是由我当时能否意识到自己身处平行时空决定的。” “那它为什么会反复弹跳呢?” 安隅想了想,“我的意识有一个挣扎的过程。愤怒和屈辱似乎能催化它的苏醒,所以出现了反复波动。” 约瑟立即低头写了几笔,“很好,我会把您的分析同步给研究人员。那么请您配合我继续回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屏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还是没绕过去啊。 凌秋说得对,黑塔里尽是些狡猾的家伙。 第一个屏幕与安隅的母亲相关,也又一次坐实了他曾在婴儿时期推动自体与#091收容员加速八年的事实——涉及身世,长官禁止他汇报。 而最后一个屏幕……他主观上不愿意说。 尽管那个屏幕里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他却很突兀地产生了凌秋曾提过的“隐私感”——在此前有记忆的人生中,他从没有过什么隐私,这种新奇的体验到来得猝不及防。 约瑟脸上的微笑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他使劲唆了唆腮帮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面部肌肉,再次挤出微笑。 永无尽头的对峙。 安隅要被打败了,自暴自弃道:“我突然想起来,长官答应帮我写本次行动的战报,你们不能去战报里看吗?” “可屏幕里的事情只有您自己清楚啊,律大人会知情吗?” “我告诉他了。”安隅立即撒谎,“返程的飞机上,我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他顿了顿,“抱歉,我不想亲口复述那两件事,还请你们晚些时候直接看战报吧。” 约瑟闻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吧。” 他一边点头一边动笔做记录,安隅偷瞟了一眼他写的内容——第一块与最后一块屏幕里发生的事情,会让角落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不愿亲口对陌生人提及,只愿意告知监管者…… 什么跟什么啊。 晚些时候,秦知律坐在自己房间办公桌后朗读黑塔的文档:“……只愿意告知监管者。这在某种层面上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律已经与角落建立了相当的信任和亲密关系,角落在社会化方面会有持续的进步。”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感觉到了你对我的信任,但似乎有些过于信任了。” 安隅低头摆弄着长官的终端,屏幕上,小章鱼人正在强迫垂耳兔健身。 十几根触手上拿着不同重量的哑铃,AI算法学习到了秦知律的残忍精髓,这只章鱼人打算让垂耳兔把每一个重量从小到大来一个“递增组”,再从大到小来一个“递减组”,不做完的话,它就不打算回到自己的终端上。 “我在和你说话。”秦知律略有不满。 安隅头更低了,“嗯,长官,我确实非常信任您。” 秦知律立即问,“信任到觉得我能凭空编出两个完美的故事——不仅要比凌秋的死对你冲击更大,还必须让你感到焦虑、羞耻和隐私?” 安隅轻轻点着头,“嗯……是的,您一定有这个本领……” 屋子里的寂静让他头皮发麻。 他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第一个屏幕我已经对您交待过了。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超畸体——那个发疯的女科学家詹雪,很大可能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那个在三周时被强行剥离却离奇长大的胎儿。” “你的身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秦知律语气严肃下去,“没人敢估量人类究竟对第一个超畸体有多么不可理喻的仇恨和恐惧,那会让他们撕碎你的。” 安隅立即点头,“当然,我记住了的。” 秦知律点头,“第一块屏幕里的故事算是好编,还是杀死凌秋的场景,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在你发现凌秋已经畸变的刹那,产生了一瞬间的焦虑和崩溃,勉强能自圆其说。” 秦知律顿了顿,“但最后一个屏幕里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也没告诉我。” “我不记得了。”安隅小声说。 “撒谎。” “真的……长官。” 秦知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与另一个人有关,一个比凌秋对你影响更深的人。别忘了,你在控制台时亲口承认过这一点。” 安隅沉默许久,“我当时被意识深处的那个东西支配了,说了胡话。” “又撒谎。”秦知律语气转冷,“在这个任务里,你根本没有感知到祂——我们探讨过,那只是你另一部分的自我,你们早已开始融合,所以别拿类似人格分裂的借口来搪塞我。” 安隅哑口无言,他低头戳着屏幕,试图帮垂耳兔减轻两个哑铃的负重。 哑铃刚拿下去,屏幕上突然接连弹出一串气泡框,来自气恼的小章鱼人。 -您今天很奇怪,一直在干扰我们的训练。 -服务器显示,您是我的学习对象,我们本应有一致的愿景和思维。 -所以如此反常的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现在这台设备已经被不法分子控制。请您立即赋予我控制前置摄像头的权限,或用其他方式向我证明使用终端的是您本人,否则,我将在十秒钟内向黑塔报警。 安隅一呆:“?” 秦知律冷声道:“你还有十秒钟,告诉我最后一个屏幕里的真相,或者编一个能说服我的谎言。” 安隅:“?!” 终端上开始一条一条地弹倒计时,与此同时,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倒数着:“十,九……” 安隅:“???” 小章鱼人:说,你究竟是谁? 秦知律盯着他,“告诉我,你在屏幕里看到了谁?” 小章鱼人:你还有五秒钟。 秦知律语气更沉,“三——二——” 安隅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好像快要饿死了,长官,我先去搞点面包。” 秦知律皱眉,“你——” 话音未落,被扔在沙发上的终端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几秒钟后,房间墙壁上突然自动亮起投影,一位上峰决策员的脸填满了整面墙,焦虑道:“律,我们收到了角落养的AI的报警,声称你的终端已被不法分子利用,请立即核实。” 秦知律:“……” …… 几分钟后,安隅疲惫地缩在沙发里,看着终于回到自己终端上的小章鱼人。 小章鱼人似乎对这一大串乌龙十分不满,他连着朝它发了几条互动,都没有得到回应。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写战报,一言不发。 嗯,长官似乎也很不满。 屏幕内外,他竟面临惊人一致的社交困境。 许久,安隅叹了口气,低声道:“长官,你说……我在屏幕里做的事会影响现实吗?” 秦知律停下敲击,沉思片刻,“应该会的。你曾九次进入凌秋死亡的回忆,有做出任何与现实不同的行为吗?” 安隅摇头,“没有。” “看来你自己也觉得会打乱现实秩序。” 安隅轻轻点头,但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不会影响现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掰着手里的粗面包,低声道:“杀死他,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我的痛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秦知律眼神柔和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是什么?” “凌秋是一个光明的人。”安隅对着空气轻声道:“留不住他的性命,但起码要留住他的光明吧。” 秦知律笑笑,转回去继续写战报。 安隅又问,“那如果——如果我钻入的回忆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是我看到的别人的记忆,我的行为也会扰乱客观现实吗?” 秦知律闻言倏然愣住了。 那双黑眸罕见地露出愕然的神色,看着安隅许久,他才迟缓道:“不会扰乱客观现实,但也许会干扰……那个人的记忆。” “什么意思?”安隅立即追问。 秦知律停顿了许久,才说道:“比如,有个人曾经在饥饿时很渴望一块面包,但他没有吃到。你看到了这段记忆,在进入屏幕后给了他那块面包。虽然这不会改变他挨过饿的事实,但经过你的修改,他的记忆会发生变化,错觉地以为自己当初吃到了那块面包,以为自己……没经历过那么痛苦的饥饿。” “会这样吗?”安隅眼睛忽然亮起一瞬,一丝光彩在那双金眸中划过。 秦知律轻轻点头,“嗯。” 安隅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我还不算太无能吧。” 秦知律注视了安隅好半天。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安隅露出这样满足的笑容,和他搂着一大袋面包时有点像,但此时的快乐毫无疑问更加丰沛。 夜幕降临,安隅和长官道了晚安,准备回房大睡一觉。 他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心虚地问道:“最后一个屏幕里的故事,您编好了吗?” “还没。”秦知律对着电脑屏幕道:“我要好好想一想,大概今晚不用睡了。” “唔……给您添麻烦了,我很抱歉。”安隅低下头,“但我向您保证,即便我告诉您屏幕里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对您编故事有任何帮助。” 他说完,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只听到椅子挪动声。 秦知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灯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昏幽中。 “没关系,不重要了。”秦知律低声道:“我大概知道屏幕里发生了什么。确实,给不了我什么编故事的灵感。” 安隅茫然抬头,“您知道?怎么知道的?” “回忆从前,突然觉得对有件事的记忆很模糊,像是发生了堪称转折的变化。” 秦知律语气平淡,但那双黑眸却一片深邃,他凝视着安隅,低语道:“有一个人,虽然常常挨饿,但很少主动开口朝人讨面包吃。但有一次他实在太饿了,终于开口,却遭到了拒绝。那件事他记了很多年。但——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吧,现在的他突然有些拿不准当时到底有没有被拒绝,因为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当年是吃到了那块面包的。” 安隅怔怔地望着那对漆深的黑眸,轻声问道:“那,他会为吃到那块面包而感到安慰吗?” “会。”秦知律说。 忽然之间,他俯身轻轻抱了抱安隅。 皮手套摩挲着安隅耳后的旧疤,力道逐渐加重,他顿了顿,低头将唇印在安隅的额头上,一触即分。 就像安隅在屏幕里对少年秦知律做过的那样。 安隅低头看着长官的鞋尖,低声道:“那只是一块小小的面包。” 秦知律“嗯”了一声,“但那块小小的面包对他很重要。” 第69章 主城·69 或许是任务后的疲惫效应还未消退, 长官的拥抱让安隅产生了一阵微妙的晕眩。 额头被亲吻时,他又一次感知到了那枚存在于秦知律嘴角的疤,皮手套揉按着他的耳后, 他与他身上的两枚疤痕存在感忽然变强,在意识深处迅速掀过一阵无声的动荡。 安隅站在秦知律投在地上的阴影里,低声道:“我在您的记忆里一直都能看到您的疤。” 秦知律安静点头, “出生就有的东西,或许不能叫疤, 而是一种印记。” “那意味着什么呢?”安隅抿了抿唇, “二十六年前,唐如和詹雪, 两个孕妇在尤格雪原上直接暴露, 随后分别诞下您和我。您的基因混乱无法衡量,而我的基因有着绝对秩序,我们走了两个极端。” 秦知律语气沉和,“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皮手套轻轻沿着安隅侧脸的轮廓摩挲,“这个世界有很多真相,却并不是每一个真相都会到来。无论如何,人只能坚定于自己的使命。”他说着, 一圈一圈地替安隅解开缠绕在脖子和手腕上的绷带,“任务已经结束了, 好好睡一觉吧, 忘掉在屏幕里反复重历的那些痛苦。” 安隅点头,“长官晚安。” 回房间后,安隅却罕见地失眠了。 从冬至踏上摆渡车至今, 转眼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一切都在天翻地覆, 往昔简单的人生已经与他背道相驰。奇妙的是, 从前他最讨厌复杂,但现在却懵懂好奇地,一步步主动踏入这扑朔的世界。 重历了凌秋的死亡九次,他才恍然意识到那天集装箱里亲手杀死的不仅是凌秋,更是他自己——凌秋身上的一只寄生虫而已。 不开灯的房间里,投影仪将任务记录片打在墙上,安隅静静地看着那些画面。 53区,漆黑的枪抵在他胸口,秦知律冷静地问道:“想杀我吗?” 把他从羲德背上掠至高空,低头咬开他的颈,用感染的方式彻底触发了他的觉醒。 在孤儿院,蒙住他的眼引导道:“不要看,也不要听,过多的信息只会干扰你的感知。十年前,有人告诉过我,时间与空间自有它们独特的编译方式。” 后来在铺满天际的碎镜和雪沙中,站在他身后,用生命和精神为他拢起一道柔和的雾气。他站在那雾气中,对峙高空。 细小的灰尘在投影仪的光柱里飞舞,像穹顶之外的雪片。 安隅把设备静音,看着墙上一次次重映的画面,仿佛在注视一场于无声中铺开的宿命。 直到凌晨,他才蜷在被子里睡着了。 丢在枕边的终端安静亮起,面包店小群弹出好几条消息。屏幕上,作息规律的小章鱼人竟然没在睡觉,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电视——屏幕上正放映最近在人类中大受欢迎的动画片《超畸幼儿园》,它对着和自己外型极为相似的新角色直皱眉。 许久,它主动给安隅弹了一条消息。 -我们是不是该起诉福犀动画公司肖像侵权? 安隅一觉睡到快傍晚,醒来就看到这么一条消息,有些头大地回复道:“算了吧,不会胜诉的。” 小章鱼人立即反驳。 -新出场的章鱼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相信我,起诉可以帮你赢到一笔赔偿金。 安隅把屏幕捧近,对比着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全世界的章鱼不都长得一样吗?” 小章鱼人立刻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看来你对章鱼很脸盲。 -负责任地告诉你,它严重和我撞脸,我甚至怀疑它的原画手稿是在你的指导下完成的。 安隅向来说不过它,索性放弃争论,敷衍几句匆匆出门。 出了几天外勤,店铺装修攒下不少事需要拍板,许双双昨晚还发来了投资收益表,勤劳的麦蒂女士又鼓捣出了新品。 涉及到生意和钱,任务的疲惫被他果断抛到了脑后。 电梯停在餐厅层,现在刚好是晚饭时间。安隅快步踏出,打算花五分钟填饱肚子。 羲德要求他每顿都要吃肉,不然他就去店里啃面包解决了。 安隅出现在餐厅的一瞬间,原本溢满晚饭喧闹的餐厅瞬间鸦雀无声。 他一个刹车,茫然地和满厅守序者对视。 那些家伙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后,接二连三地冲他弯腰鞠躬。 “角落。” “大人。” 安隅张了半天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他的社交技能显然还无法支持与几百个人同时聊天,这一点让他忽然有些敬佩莫梨。 他扭过头,拿起一只盘子。 排在前面的守序者默契退开,一个接一个,转眼便把他让到了最前方。厨师适时地托出两只巨大的餐盘,各式面包搭配油香四溢的烤肉,显然早有准备。 安隅正要夹取食物,忽然听到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旁边叫道:“角落长官。” 他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连续叫了七八声,才突然觉得不对劲,缓缓抬头——只看到了宽广的胸大肌。 “请问,您收监管对象吗?”庞然大物温顺地朝他低头,“我叫穆德,天梯顺位24,畸变方向黑熊。请您相信,我有绝对力量。” 安隅相信,非常相信。 穆德仿佛打开了这个空间里一个隐秘的开关,话音刚落,那帮畸变得有点失智的家伙纷纷不甘示弱地报起家门来。 “阿尔弗雷德,天梯84,最强情报系,畸变方向猎鹰,愿为您遍历每个时空的苍穹。” “檀莱,天梯06,我有翼类、藻类和猫科动物的三重畸变,能在全地形为您开拓战场。” “艾洛,天梯18,目前天梯高位最强精神异能者,与您并肩应对各路新型畸变。” 终端震动,小章鱼人弹出一条消息。 -友情提示,不要被虚荣绑架。在外面乱收监管对象,会彻底摧毁你和你长官的关系。 安隅摁灭了屏幕。 两秒钟后,他又点亮,震惊打字道:“你偷偷开了监听权限?” 小章鱼人严肃摇头。 -没有,我是一个有道德底线的AI。 -我只是在工作间歇扫了两眼无聊的尖塔论坛。 安隅对着它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托盘。 “很抱歉,刚刚收到长官的讯息。”他改拿了一个大号纸袋,手伸向旁边堆成小山的三明治:“收监管对象的行为已经被明确禁止。如果你们有疑问,请直接联系他本人。” 他说着,抓起鼓鼓囊塞的一大袋三明治扭头就走。 直到坐上送他去面包店的车,安隅才点开小章鱼人友情推给他的论坛链接。 才几天的功夫,【安隅神能妄言】已经从一个帖子变成了一个版块,新帖层出不穷,不是讨论他的时空异能就是猜测他的生活喜好。畸变者们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安隅每看几贴就得把视线投向窗外,让大脑放空一会儿。 热度最高的帖子叫【接近神明的千种姿势】。安隅翻了一会儿,震惊地意识到原来蒋枭竟是全尖塔最正常的人。 祈祷、诵经、跪舔都还算含蓄方案,最让安隅困惑的还是那条“如果不能被神明拥有,不妨拥有神明”。 这一楼热度极高,守序者疯狂求详解,贴主却打谜语道:“还记得角落第一次出现在尖塔的样子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神显然也会沉迷于人类之间的小游戏。” 下面跟着一串恍然大悟的表情。 -差点忘了角落和律的关系。 -难怪刚才角落说律明确禁止他收监管对象。 -但小游戏有很多种,律擅长的是哪种啊? -嗯……律最近几个任务里表达了哪种生物基因? -据说是章鱼? -哦…… -哦…… -哦…… 安隅陷入深深的迷惑,截屏发给秦知律。 -长官,您擅长什么小游戏?我们玩过吗? 消息被秒速已读,但迟迟没收到回复。 安隅纳闷地再点开论坛,却见那个帖子已经点不开了,原链接进去只有鲜红的“服务器故障”五个大字。 严希转着方向盘笑道:“这种盛况只出过两次,第一次是律刚接手尖塔时,一夜之间收到了所有守序者的监管申请。第二次是羲德刚来,疑似凤凰的畸变特征锋芒太盛,翼类守序者集体出动。” 安隅问道:“长官当时一个都没选中吗?” “他根本没选,据说那些讯息至今都显示【未读】状态。所以可想而知,当顶峰听说他要直接监管你时有多震惊了。当时大脑和黑塔都知道你是异类,但没有任何人敢想你会这么无可取代,不得不说,律确实眼光毒辣。”严希叹着气感慨,“即使在53区他就预言过你会有时间能力,但上峰和大脑从没敢抱期望。律对你的选择堪称人类的一线生机——如果不是你,孤儿院和34区的烂摊子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收拾,也包括律本人。” 安隅闻言道:“如果没有我,长官也能应对。” 严希从后视镜里对他笑笑,“怎么应对?律接受了非生物畸变者的基因诱导,但根本无法表达出相应异能,对抗这些新型超畸体已经不能再靠基因压制了。” 安隅没反驳,只是沉默地看向车窗外。 揭开身世谜团后,他更加确信,哪怕他和长官看起来像两个极端,但他们是同类。 车子开到中央区,面包店的街上依旧排着长队,安隅下车前扫了一眼周围的高楼大厦,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又环望了半天才纳闷道:“那块大屏幕去哪里了?” “设备检修中。”严希顿了顿,“对外说法是这样。” 安隅惊讶,“莫梨出故障了?” 严希神色严肃下来,轻轻摇头,“没有故障,她一直在自我升级迭代,她非常出色,但……似乎过于出色了。” 34区出事时,莫梨获取了全世界所有摄像头权限,在没有取得黑塔许可时,擅自将异常画面发布在直播上,搞得人心惶惶,掀起一场世界范围的舆论风波。 安隅困惑道:“她并没有弄虚作假吧。” “揭露真相不该如此简单粗暴 ,时机、措辞、对象,这些都需要权衡。当然,上峰对她的不满并非因为她做得不够完美,而是她不应该这样做——她确实生成了无与伦比的自我意识,但这也让她忘了自己只是个AI,严格意义上,她不该站在一个与人类完全平等,甚至更高的视角来与人类相处。” 安隅似懂非懂,“所以她被销毁了?” “倒也没有。”严希笑笑,“制作公司正在盘查底层代码,确保AI三大原则仍旧有效。如果有必要,会进行一些人工干预,等检查完毕,她就会恢复直播的。” 他说着,笑意却渐渐收敛起来,低语道:“毕竟她现在有着全世界的人气,受到万众追捧,很难被强势清除。” 安隅并不关心人类与AI之间的关系,他只再三和严希确认——即便莫梨被封杀,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小章鱼人——然后便放下心,事不关己地回到了面包店。 店里日常挤满了人,他费很大劲才钻进厨房,麦蒂刚好在制作新品。 “黑裸麦和啤酒花是主材料,面包团入口苦涩微酸,但以苹果泥、肉桂豆沙和香辛料穿插填充,每一口都能品尝到不同的风味。”麦蒂说着,将翻拌揉搓好的长条形面团提起来,捏住两端扭转180度,将两头粘接,“面包的形状还没设计,一会儿烤好了,您先尝尝味道。” 面团被随手捏合成类似数字8的形状,形成一个只有单侧曲面的独特结构。安隅觉得似曾相识,回忆半天,忽然想起凌秋曾给他看过这个符号。 他指着面包问道:“这是不是莫比乌斯环?” “什么环?”麦蒂旋动烤箱预热旋钮,摇头道:“我只是随手扭的。” 许双双从外头进来端面包,随意一瞟,“对,长条形简单一扭一粘,一个莫比乌斯环就出现了。数学符号无穷就是从这个环来的。” 她扔下这句话,风风火火地端着面包盘就跑出去了。 麦蒂笑道:“对哦,我总忘记双双是名校出身,天才少女呢。” 她回身见安隅对着醒面架上的面团们走神,说道:“您如果有造型方面的灵感,就随时和我说,改个型不是麻烦事。” 安隅拎起那个环看了半天,“不如就这样吧。” 麦蒂闻言一愣,“就这样?” 安隅放下面团,“嗯,就用这个,莫比乌斯环。” 安隅坐在烤箱前面,一边盯着面团膨胀,一边翻许双双写的投资报告。 他没学过这些,很多专业术语都要边查边理解,好在小章鱼人什么都懂,连浏览器都省了。 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犯晕,安隅从日落看到天黑,又看到主城灯火尽明。 面包出炉时,刚好赶上晚间客流高峰,一墙之隔,外面又嘈杂起来。 主城人因为莫梨暂停直播的事倍感焦虑,安隅坐在这里一下午,听到外面经过的每个客人都在讨论这事。 距离莫梨面世才一个多月,但人们却已经重度依赖上她的存在,她刚消失三天,就有很多人为之寝食难安。 安隅一边揪着烫手的面包小块小块往嘴里送,一边点开社媒热搜。 前几名果然被莫梨消失的事霸占,停播三天后,群众的失落情绪开始走向阴暗,各路阴谋论随之浮出水面。 #知情人士透露黑塔已秘密销毁莫梨# #AI走红让决策者焦虑了吗# #AI难逃言杀命运# 安隅随手点开几个帖子,铺天盖地的戾气和辱骂又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别看网上那些啦。”麦蒂拿着一个小笔记本认真记录面包的火候,笑道:“我本来对这事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但看了一会儿网上那些也会忍不住跟着慌乱愤怒。舆论这东西啊,和畸种一样,能传染,能吃人。” 安隅点头退出页面,“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和麦蒂不同,他很难理解那些人的愤怒——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无论是普通人类还是有异能的守序者,绝大多数人的情绪都很极端,会轻易地从厌恶滑向狂热,反之亦然。 他很少有这么强烈的情感,除非深处的意识被刺激到,否则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温吞吞的。 安隅又掰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耐心咀嚼。 “您觉得味道怎么样?”麦蒂抬头问道:“我已经尝试了十几次,现在的烘烤方式能最大程度平衡黑麦和肉桂的风味,口感也最有韧劲。” 安隅点头,“挺好的,准备推出吧。” 他拉过旁边的小黑板,一边琢磨一边在上面写着新面包的介绍卡。 「错觉的环面包」 「将面包团拉长,一扭一粘,形成一个莫比乌斯环。黑麦酸苦,苹果泥沙甜,肉桂馥郁,混杂着多重香辛料,內馅交错穿插,风味循环往复。」 「一只蚂蚁可以在不跨越边缘的情况下爬遍环的整个曲面,所以它一直爬一直爬,不知循环,不见尽头。」 「如果一生都要吃这款面包,还请不要计较每一口的滋味——即便和记忆中不同,也接受这场时间酝酿的错觉吧。」 麦蒂怔然道:“和从前的风格好像不太一样,没那么悲伤了,有点说不清的浪漫。” 安隅平静抬眸,“浪漫?” “时间的浪漫。”麦蒂说着,回神朝安隅笑笑,“只是一种感觉,我不懂这些,我现在就发预告,周末开售。” “嗯。” 天已经很晚了,安隅起身打包了几个新出炉的环面包,准备回去送给长官尝鲜。 严希已经在街口等待,他抱着巨大的面包袋走出店门,刚踏出门槛,却忽然听到远处教堂的方向人声鼎沸。 恐慌的呼喝填满了半座主城。 安隅抬头望去,夜幕下,教堂塔顶那唯一一扇落地的拱窗大开,窗纱从里面半掩而出。 一个人立在窗口。 诗人依旧穿着华丽的衬衫,长长的袖摆在风中轻动。惨白的尖刀弯月安静地映在教堂塔尖背后,也衬着那道脆弱的身影。 明明相隔甚远,安隅却竟能看清诗人脸上绝望的微笑。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错觉他们在与彼此对视。 终端上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这是眼第一次主动给安隅发消息。 “那些灾难之源的终结只是错觉。灾厄之环,必将循环往复。” “安隅,我们走不出去的。” 安隅错愕抬头,却见高空之中,眼平静地向前迈出一步。 那道身影在高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自由落体线。 坠落。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2 自我感动 有人因害怕被深渊同化而选择死亡。 但死亡不是救赎。 意志才是—— 反抗,直至被同化。 我一直很想劝说每个自以为伟大的家伙。 停止自我感动。 第70章 主城·70 “安隅, 展信安。 平等区靠近北极,也靠近灾厄的源头——尤格雪原。四月是这里的春天,但气温仍然很低。这里堆积着亘古不化的积雪, 看得久了,人对象征凶兆的风雪就会趋于麻木。 我离开主城不过半月,世界却在无声中又朝混乱加速行驶。平等区的畸变入侵本就频繁, 最近更是让人毫无喘歇。这里并非世外桃源,低基因熵的人在物资与防御上长久欠缺, 与外面相比, 唯一的区别似乎就是让所有人都生活在一起——可这也提升了感染风险。弥斯对我说,他年龄大了, 最近常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 平等区究竟是对是错。 我在两天前获得了第四重畸变基因——北极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感染的。北极柳地表以上只有两三厘米,是世界上最小的树。我尚未发现这种基因的能力,似乎我只是比从前更耐寒了…… 如果能获得提升精神稳定性的基因型就好了,那时我就该回到主城,回到您身边了。 ——蒋枭。” 洁白的病房里,安隅坐在病床前, 划动着终端上字体龙飞凤舞的长图。 拍照发送手写信,是蒋枭作为豪门公子的奇怪癖好。 安隅皱眉打字:“你已经有四种畸变基因了?” 蒋枭立即回答:“是的。我也没想到第四次来得如此快。” 安隅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一丝骄傲, 但还是没忍住评价道:“你真的好畸。” 蒋枭自动放过这个话题, 继续发消息道:“清扫战斗还未结束,我得下线了。听说主城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教堂那位神经兮兮的诗人自杀了, 希望您离危险分子远点, 虽然我相信您不会受到影响。” 安隅对着那几行叮嘱抿了抿唇。 眼坐在他面前的病床上, 看向窗外。 大脑从外面看是一座和黑塔相似的白色高塔,监护病房在高层,向外可见辽阔天际,主城的高楼大厦在漂浮蜷舒的云团间若隐若现。 “人类的世界很美,是吧。”眼轻声道:“无法忘怀美好的事物,所以心怀妄念,觉得它能被留住,能被挽回。” 安隅收起终端,“看来大脑评估没错,您的确陷入了极端的悲观情绪。” 眼苍白地笑笑,手摸索着腿的位置。 七天前,诗人自杀事件轰动主城,但自杀没有成功。 刚好偷溜出尖塔,准备去教堂为死去的斯莱德祷告的祝萄赶上了最后时刻。葡萄藤蔓飞甩而出,却很遗憾没能来得及完全拉住迅速跌落的身体。眼的脊柱受到剧烈撞击,尽管比粉身碎骨好了不少,但也没能免除下肢瘫痪的厄运。 抢救治疗这几日,大脑趁机对他进行了精密检查——无论基因、精神、还是生理,他都是一个正常人类。 自然,上面还不知道他的预言能力,只把他当成一个有煽动人心天赋的神棍。 眼轻声问:“那位救我的守序者怎么样了?” 小章鱼人告诫过安隅,谈判时要学会利用对方的愧疚感。 安隅用平板的口吻陈述道:“有传播畸变风险的守序者禁止离开尖塔,更遑论在主城使用异能。祝萄严重违规,要在尖塔关14天禁闭。” 虽然他每天在禁闭室和风长官一起吃爆米花看电影,还因此逃过了最近爆发的任务潮,快乐得不像话。 诗人垂眸道:“很遗憾。他白白付出代价,却没有真正地帮助到任何人。” 安隅从他的话语里没有听出任何愧疚,反而渗着一丝冷意。 眼忽然看向他,“但我猜,他那天并非凑巧来到教堂。典提示了他,是吗?” 安隅轻轻抿唇。 祝萄说,出事那天他本来和典在一起烤蛋糕,典有些心神不宁,在听说他打算第二天偷溜去教堂时,忽然劝道:“你现在就去吧,祝祷宜早不宜迟。” 随后典也坦诚了一切——他在那天中午收到眼的讯息,恳求他去一趟教堂,但他们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他回来后一直有不好的预感,直到烤蛋糕时,忽然预知到眼要自杀。 眼没有等到安隅的回答,了然地笑笑,“我和典有理念分歧,他救我实在多此一举。” 安隅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只知道你们都能看见一些未来。” “不仅是未来,还有被掩埋在过往的真相。世界的认知从未停止向我脑海里灌输,他也一样,不,他比我更受眷顾,他才觉醒多久?我对万事万物都只能看到一种结局,他却能看到很多很多……” 眼顿了顿,昔日里温柔平和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霾,“但他明明和我看见了相同的东西,相同的世界走向,但却偏执地不肯相信!他总说他能看到很多种可能,未必最后哪一种会成为现实,他愿意赌——” 安隅打断他,“这很合理。” “不合理!可以赌的前提是,在一万种可能中至少看到了一种好的。但他告诉我的却是,所有可能都走向坍塌,只有唯一的一种,他暂时还看不清。” 安隅平静地注视着他眼中的疯狂,“既然还看不清,就该继续等待。” 诗人攥拳用力砸在自己瘫痪的腿上,“哪有最后一种可能,这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是怯懦不敢戳破人类自救幻想的鸵鸟!” 安隅看着他发狂,直到他又一次举起拳头,在落下前,伸手接住。 长久的力量训练终于在这具身体上积累出了一些变化,虽然手臂依旧纤细,但发力时却可以绷起紧实的肌肉线条,也能坚固地抵挡诗人的反抗。 安隅凝视着诗人的眼睛,“那么,自杀就不是鸵鸟了吗?” 病房里瞬间死寂。 诗人愣怔地被他注视着,在那双平静的金眸中,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苍白和崩塌。 许久,他眉头松开,低头苦笑,“我不是鸵鸟。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能看到,我的死亡对人类是一件好事。” 安隅眉心皱了一下,沉默不语。 典说,诗人确实能看到很多真相,但他也很短视。 出发探望前,典站在安隅面前有些无奈地微笑道:“眼对未来的判断无法考虑任何变数,就像当初那注彩票一样,他的预言原本是正确的,但只要你临时起意,回面包店换个衣服,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就会导致预言失误,而他看不到这点。我提示了你新的中奖号码,却没料到你会两注都买,那样就又一次改变了最终的开奖结果——这宇宙瞬息万变,真正的预言者不该早早定论,而该在俯瞰视角保持观望。安隅,虽然我暂时不能看见全部,但我并不焦虑,与变幻莫测的未来相比,我更愿意相信人类恒久的决心。” 安隅回过神,诗人正盯着他的眼睛发呆,他立即抓住机会获取诗人的记忆。 但出乎意料地,一股剧痛忽然在脑髓深处炸裂,他的意识瞬间被弹出。 眼惊愕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安隅松开捂住太阳穴的手,放弃读取,低声道:“听说在你自杀前一晚夜祷时,还对主城人说,每一场灾难的终结,都会有一部分混沌之源回归苍穹,终有一日,所有苦难都会远离人间。但第二天,你却给我发了那样一句完全相反的话。我只想知道,在这一天之内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会让你如此绝望?” 诗人闻言眸光波动,沉默着又将头看向了窗外。 安隅继续道:“出事那天我睡到傍晚才起床。后来才知道,我的长官在上午去过教堂,为我们刚刚失去的一位优秀同伴祷告。但随后,你就着急把典喊了过去,又在傍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起身走到诗人面前,遮住窗外的美景,迫使他凝视自己,“告诉我,你又在秦知律身上看到了什么?” 眼与他对峙许久,轻声道:“我一直在为您画画,本想送给您,但画到半途却画不下去了。您去教堂看看吧。” 诗人不在,教堂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开门。 安隅推开厚重的大门,里面没有开灯,光线透过塔顶狭窄的落地窗穿入建筑,一片幽暗中,灰尘在光柱间扑朔。 顶楼书架不翼而飞,从前散落遍地的诗册已被清空,只剩一只孤零零的单人沙发,沉睡在一片荒凉中。 沙发旁立着一台蒙布的画架。安隅抬手揭开蒙布,瞳孔骤然缩紧。 破碎红光背后,四枚金色齿轮清晰浮现,齿轮的完成度比上次更高了,但这一回,大量红光被洇湿,像是被沾水的画笔强行从画布上抹去。 红光的消失本应让人安心,但那大片大片粗暴肮脏的痕迹,反而让安隅感到一阵悚然心悸。 终端响。 眼在话筒里低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破碎红光。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红光越来越多,但那时我并不觉得多么危险,因为红光的出现遵循规律——每当黑塔公告彻底清扫了某个超畸现象,天上的红光就会增多。红光增多的程度和黑塔公告的严重度几乎完全正比,我一直以为等人们整顿完所有混乱,混乱的根源或许就会回归宇宙。” “34区的异常解决后,苍穹上的红光多到快要把天际铺满了,我本以为这是好事,但直到那天早上醒来,它们却忽然消失了一大片。” 安隅凝视着那幅画,心头发冷。他似乎预感到了诗人要说什么。 他问道:“去了哪?” “您的长官身上。” 终端里,眼嘶嘶地笑起来,声音如同一条脆弱的毒蛇。 “我花了很多功夫调查他,他是当年尤格雪原上直面灾厄降临的一名孕妇诞下的孩子,他就是灾厄本身。灾厄从他身上跑出来,被解决后又回到他身上,循环往复。多可笑,人类自以为是、百般依赖的最后一道防线,偏偏是一切的根源。只要他在,人类将永远陷于深渊,直至彻底毁灭。” * 离开教堂时,安隅带走了那幅画。 “您拿了什么?”严希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叠放在安隅腿上的画纸,“诗人要您给他带解闷的东西吗?” 安隅摇头,“之前和他学写作,留下了一些废稿,索性带走吧。” “写作?”严希笑笑,“您还是少和他接触吧,别被教得神神叨叨的,我那位负责每天和他谈心的同事都要崩溃了。” 安隅心跳一顿,不动声色地问,“他都说了什么?” “东拉西扯,不知所云。问得多了,就开始诅咒黑塔,诅咒守序者誓约,诅咒人类命运,还叫嚷着秦知律是灾厄之源,时空掌控者也无法拯救人类什么的。”严希头大地叹一口气,“大脑刚才发布了对他的书面结论,认为他是重度抑郁和臆想,虽然与畸变无关,但已经纯粹是个疯子了。” 安隅闻言靠回座椅靠背,垂眸道:“嗯。既然和畸变无关,就放他回去吧,或者去普通医院接受心理治疗。最近上峰和大脑都很忙,别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了。” “您也这么想吧?”严希摇头道:“上面也没耐心了,今晚就放人,我同事终于要解脱了。” 车子开出主城外围,到达穹顶防护之外的尖塔。 安隅忽然不经意似的说道:“如果长官真是灾厄之源,岂不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严希的机械眼球在眼眶中轻微转动着,那是他精神放松状态下的表现。 他点头笑道:“那当然,但这个假设纯属无稽之谈。律的身份对外界是保密的,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位强大的守序者,眼大概是不知从哪听说了律的无限基因熵吧,才会在恐慌下大放厥词。” 安隅点头,推开车门又缩了回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犹豫道:“你能帮我求上峰一件事吗?” 严希回头惊讶地说:“当然,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安隅咬着嘴唇,视线低垂,彷徨许久才吞吐道:“别再让诗人主持夜祷了,虽然我从前觉得预言诗很有趣,但现在每当听他说话都会有些不安。甚至想……想伤害自己,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也像他那样从高空跳下,醒来后竟然觉得渴望。” 严希神情严肃下来,“多久了?” 安隅轻声道:“从34区回来后,我的心情就一直不太稳定……我的精神力在34区有过剧烈动荡,你也知道……” “明白了。”严希立即道:“我会立即向上反映,让诗人回到教堂安静调养,教堂无限期暂停营业,黑塔一定会尊重您的意愿,请您放心。” 安隅松了口气,“多谢。” 他起身下车,惶恐不安的神色随着车门在身后关闭而消散。他在风雪中伫立,安静地看着那辆车驶回主城,才转身往尖塔走去。 199层,秦知律的房门虚掩着。 34区引起的世界范畴风雪早已停歇,但雪停后不久,世界各地的畸变异象开始泛滥。秦知律很少为无关痛痒的异常出外勤,但最近尖塔人手严重不足,他也被迫忙得脚不沾地。 安隅有时候一天能撞见他好几回——那说明他会在24小时内连续整顿好几个失序区。 安隅走到秦知律房门口,探头往里面看一眼。 秦知律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结实的肩臂露在外面,双腿包裹在一条黑色潜水裤中,紧贴皮肤的布料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他将脚蹬进短靴——特制的潜水靴会在瞬间变成脚蹼,虽然他并不一定需要。 皮手套抚摸着靴身上的安全扣,拉好,秦知律不回头地问道:“藏什么?” “唔……”安隅推开门进来,“长官下午好。” 秦知律回头看着他,“几小时前你已经和我说过这句话了。晚饭吃过么?” 安隅摇头,“正要去。” 他视线瞟到桌上散落的贴着角落面包贴纸的袋子。 从标签上看,都是新品环面包。秦知律似乎已经吃掉了四只,第五只剩一口,丢在桌上。 秦知律抓起剩下的一口面包,迅速吃完,说道:“羲德最近忙任务,没时间给你上课,你要自己掌控好训练量和饮食营养。” 安隅点头,“您好像很喜欢我店里的新品。” 秦知律挑眉,捏着空空的面包纸袋,“我以为这是你为我推出的面包。” 他顿了下,“难道不是?” 安隅无辜地眨了眨眼,“这是麦蒂夫人设计的新品,我只负责编写面包故事而已……但总之,谢谢您照顾生意。” 秦知律哼笑一声,动作麻利地将桌面收拾整洁,提起装备转身要走。 “水下的任务吗?”安隅问。 秦知律“嗯”了一声,“深仰已经累废了,潮舞也在强撑,处理水底畸变一直是尖塔的短板,人手严重不足。” 安隅停顿了下,“需要我陪您去吗?” 秦知律一只脚已经迈出房门,又退了回来,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 “店铺出事了?” 安隅茫然,“没有啊。” 秦知律皱眉,“许双双投资搞砸了?” “投资收益很好……”安隅茫然,“为什么这么问?” “又想扩张店铺吗?”秦知律纳闷道:“为什么主动出外勤,还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任务?” “……” 安隅真心为自己在长官心中的形象担忧了几秒钟,而后叹气道:“都不是,只是随口一提,当我没说吧。” 秦知律审视地看了他片刻,“听说你今天去了大脑。怎么,诗人又给你预言了?预言我会死在海底?” 不等安隅回答,他又说道:“几分钟前,上峰紧张兮兮地来电询问你的情绪状态,生怕你会随时自杀。看来某人好像很希望堵住诗人的嘴,背着我在黑塔面前演了好一出可怜。” 安隅被戳破,只能无辜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秦知律转身到柜子前面,翻拣半天,又拎出一套型号稍小的水下装置,丢在桌上,“说吧,神棍先生又说我什么了?” 安隅舔了下嘴唇,轻声道:“说您是灾厄之源。灾厄从人间回到宇宙,又从宇宙回到您身上,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秦知律整理装备的手一顿,回头挑眉道:“原话?” 安隅点头。 秦知律沉默片刻,无声笑笑,“那就借他吉言了。” 安隅一愣,“什么意思?” 他本以为长官会愤怒,又或像从前那样全不在意。但长官却很平静,初听时那片刻的惊讶不像是为无厘头的污蔑而惊讶,反而更像是讶于诗人的能耐。 “意思是,那正如我所愿。”秦知律背对着他低声道,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回过头来,黑眸中却全无笑意。 安隅凝视那双黑眸,“您告诉过我,人类对詹雪极端的恐惧会把我撕碎。那么,人类对您极端的期待,一旦落空,也会将您撕碎吧。” 秦知律淡然点头,“如果我真是灾厄根源,不需要人类动手。” 对面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双金眸怔了一瞬。 秦知律挪开视线,拎着那套装置来到安隅面前,“穿。” 安隅低头看着那些复杂的绑带,“呃……我只是随口一提……” 秦知律打断他,“作为维护长官的奖励,带你出任务。半天就回,任务贡献度都算给你。” 安隅怀疑自己的价值观出现了偏差。 他挣扎道:“维护您也是我的义务,我不需要奖励,您自己……” 秦知律挑眉,“海底很好看,能帮助对外谎称心情不好的坏东西恢复身心健康。”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 “坏东西?您在骂我吗?” 秦知律勾起唇角,眼中这才聚起一丝真实的笑意。 “走吧,带你看看尖塔几千名守序者每一个日夜都在全力以赴的战场。”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3 高维视线 人类科学推断中有一个有趣的概念。 他们认为,四维生物能向前向后浏览时间线。 所以能预见当下既定发生的未来。 而五维生物能看见无数个平行时空,并穿梭其中。 我不完全认可这种推断。 但生物之间的认知确实天差地别。 有的只能将视线投射眼前。 有的却能够投射很远。 ************ 眼=诗人 典是另一个人 第71章 主城·71 深海。 庞大的烟雾水母群在安隅面前呼啸而过。 松散的伞帽在水中舒展翻腾, 触须抖动,烟雾在点点光亮中弥漫。 “小心毒液。”秦知律在耳机里提醒道。 一只触手从安隅身后靠近,缠绕着他的腰, 将他向后拉开。 几簇颜色诡谲的液体擦着安隅的发丝蹿过,迅速消弭在海水中。 由于海水阻力,秦知律拉着安隅的动作变得很缓慢, 安隅像看一场慢放电影般看着那些毒液远离自己,庞大的畸群渐行渐远, 水母群后, 是一群身材尖锐的鱼阵——它们是真正的任务目标,一群深海鱼将卵产入附近饵城水源, 大量孕妇诞下鱼形畸种, 一胎就有几十上百只。 扭曲的人类脸颊开着鳃,在水中狰狞地鼓动,尖锐的鱼鳍和牙齿折射着水母发出的点点波光,在漆深的海底掀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光浪。 成千上万的畸种,而任务执行者只有秦知律和安隅。 安隅在氧气面具后深呼吸,耳机里,长官的声音像是隔了一重重的雾:“很美, 是吧?” “嗯。” 秦知律用触手绞死那些水母,说道:“世界真相重重, 畸类只是个相对的概念, 所有生物都在维护自己建立的秩序罢了。” 探照灯垂在安隅额前,他在那一点光亮中看到庞大的黑色章鱼缓慢游动,上百只粗长的触手在水中呼吸般舒展蜷缩。 秦知律像一只优雅而庞大的海妖, 在水中转动着将触手收敛, 恢复了人类躯干。而后他轻轻摆动双脚, 两只水靴脱落,双脚并拢拍打水面,安静地闭上眼。 拢起的双脚逐渐化形成一条流畅的鱼尾,漆黑的鳞片顺着海波向一个方向整齐地倒去,宁静而磅礴。他睁开眼时,黑眸中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摆动鱼尾,游向那畸群。 安隅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海底生物被畸潮驱赶向四面八方,唯独他的长官摆动鱼尾独自向更深更黑处迎去,在畸潮中掀起巨大的漩涡,无数残肢和鳞片在漩涡中翻搅四散。 海底的战场寂静而血腥,在一片斑斓中,那漩涡越搅越大,直至终于停歇,漩涡中心只剩一尾人鱼。 秦知律悠哉地摆尾,让海水冲刷去那些沾附的污浊。 很快,他又恢复了无暇的漆黑。 他在耳机里轻微气喘着,“走。” 安隅本能般地轻声道:“您的畸化和别人很不一样。” 秦知律在不远处等着他靠近,漫不经心一问,“哪不一样?” “很美。”安隅还没学会委婉和羞涩,只坦诚地表达心里的感受,“不是那种畸态的美,而是一种很纯粹的美感,让人想要触碰。” 远处,那尾人鱼的身形微顿,秦知律忽然回身朝他看过来,鱼尾推开海水,游到他身边。修长巨大的鱼尾轻轻弯曲,在他腰腿上擦过,结实富有弹性,挤压着他,又若即若离。 黑眸凝视着他,比海底更深邃,“像这样吗?” 海底太宁静了,安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有力。 “长官。”他鬼使神差般地说道:“如果我也能随意畸化就好了。” 隔着面罩,他似乎看到秦知律挑了挑眉。 “你想要什么?” “鱼尾。”安隅说,“和您一样。” 话音落,秦知律却忽然朝他伸出手。 他不知道长官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也朝长官伸出手。 皮手套轻轻捏着他的指尖,替他摘掉了潜水手套,拉着他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鱼尾上。 安隅掌心颤了一下,指尖顺着鳞片的方向抚摸。 滑韧,坚实的触感,戳下去,得到极具弹性的反馈。 他向下摸,摸着摸着,忽然感觉长官似乎不由自主地往远躲了一下,抬眸却见那人的神色有些奇怪。 秦知律摘下一只手套,捉住他的手,攥着他说道:“走吧,去下一个区域。” 深海无限。 一个又一个作战区域。 秦知律能表达出无穷种畸变特征,但他厌恶畸变,常用的基因只有几种。 在深海,他喜欢作为章鱼或人鱼出现。 在沼泽,他会化出丰茂缠绕的藤蔓,藤蔓上开出各类花卉,安隅多看几眼,他就会随手摘下一朵送给他。 在荒漠,他舒展漆黑的羽翼,安隅安静地坐在翅膀上,在高空灼热的风中微微眯眼。 每当回到主城歇脚时,安隅都会在电梯里偷偷看恢复人型的长官。 宽肩窄腰长腿,像一把笔直锋利的刀,安静地回到刀鞘,等待下一次亮刃。 汗水沿着轮廓分明的侧脸滑下,滴入脖颈。随着呼吸和动作,肌肉在光洁的皮肤下优雅而澎湃地伏动。 凌秋说过,人类总会不可避免地沉迷于美丽的事物——美丽的动物与花卉,美丽的星空和深海,以及,美丽的肉体。 安隅忽然意识到,待在长官身边,就能同时拥有所有的美丽。 没有超畸体作乱的任务都很轻松,秦知律一天就能清掉一串。尖塔论坛说,大佬又开启了毫无感情的清扫模式,让人想到他十六岁那年——十六岁的秦知律正是依靠这种冷血的效率,一举征服了尖塔。 但一直陪在旁边的安隅却不觉得长官冷血,相反,他觉得长官出任务时的笑容越来越多了,不像初见时那样冷暗,反而更接近八至十六岁间的状态。 ——那个刚刚踏入人间,还未跌落深渊的少年秦知律。 安隅从之前的任务疲惫中完全恢复过来后,就开始随手为长官打一些小助攻。 他们的配合似乎有天然的默契,秦知律很快就习惯了远处的畸怪忽然出现在射程中,会在受伤时淡定地盯着伤口,直至它迅速愈合。当一只体型堪比小型战斗机的毒蜂朝他喷射毒液的刹那,毒蜂在空中骤停,毒液凝滞在口器边缘,高空之中,他神色泰然,引臂一枪打爆了毒蜂圆隆的腹部。 毒液向大地泼洒,秦知律低眸向下看,地面上的安隅朝他勾了勾唇。 任务间歇,秦知律一边撕开能量棒一边说道:“你最近笑得很多,有新的社交关系吗?” 安隅正在和小章鱼人聊天,闻言迷茫地从屏幕里抬起头,“最近一直在陪您出任务,除了您和您的AI,几乎没跟任何人交流。” 秦知律看了他一会儿,哼笑一声,“那也许是我的错觉。” 小章鱼人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其实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冷酷,你也可以和我说一点有趣的话,做一点有趣的事。 安隅问:和你,还是和你的学习对象? -都行。虽然我的本意是和我,但显然你更在意我的学习对象。 安隅对着终端愣住,直觉告诉他,他正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交窘境。 小章鱼人最近似乎有些忌惮自己的学习对象,而这种忌惮的根源是他的区别对待。 他正纠结地打字、删掉、再打字,小章鱼人已经背过身朝房间蠕动去了。 -别纠结了,我只是一个替你模拟和他社交的AI。 -虽然不是每个AI都有工具人自觉,但我有。睡觉了。 安隅抬起头,长官已经在黄沙中回到高空,继续和毒蜂厮杀。 耳机里,他冷道:“你还能更事不关己一点吗?” “抱歉。”安隅立即收起终端。 秦知律扇起羽翼,在即将把一只黄蜂拍碎的瞬间,那只黄蜂忽然出现在了几百米外的距离。 空刀了。 秦知律和黄蜂一瞬间都很懵。 战斗结束,秦知律背后钻出一只触手,朝安隅激抽而来,却在靠近时卸掉了力量,只将他紧紧地一圈圈缠绕,勾到自己面前。 他冷脸质问道:“你想干什么,造反?” 安隅费劲地把手从章鱼脚的捆绑间抽出来,举着终端道:“您的AI让我和您多开玩笑。” 秦知律挑眉,“看来它把你教坏了。” 安隅小声提醒,“它的一切言行都来自对您的学习,长官。” 说这话时他有些紧张,但秦知律没什么发怒的反应,只是哼笑一声,触手更用力地挤压着他的腰。 安隅早就适应了长官的各种拟态,尤其是章鱼。 但有时,过于紧压或深入的触碰,还是会让他一瞬间产生逃离的本能,但又沉溺于那种新奇的身体刺激。 …… 畸潮在世界各地泛滥,秦知律每天对着终端上不见尽头的任务皱眉,安隅终于看不下去,主动领走了一件。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出任务,草原上的畸变巨兽巨浪般朝他奔来时,他只摆弄了几下空间,然后用几枚热弹轻松结束了战斗。 ——那条战斗记录只有三分半,但却隔日就冲上了尖塔播放榜单前列。 “这太合理了。”比利一边循环播放一边评价道:“快节奏的感官刺激,短视频就是这么火的。” 时空异能者在清扫普通畸种时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效率。 在一次次重复的练习中,安隅对时空的操纵已经像思维流转一样自然,虽然他仍然是个能被畸种轻易捏死的脆弱之躯,但脏东西压根来不及靠近他。 如果秦知律不跟,他就会带上安和宁,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站在他身后发呆,白蓝的闪蝶悠闲地在他身边振翅——影像资料上线后,论坛里戏称那些蝴蝶为安隅的专属氛围组。 安隅恍惚间意识到,人类的变化确实很快。 凌秋曾说,人是环境生物,环境的颠覆会导致人的颠覆。在适应环境急变时,心理和行为远比身体有更高的调整空间,这也是人凌驾于其他生物的优势。 不知从哪天起,他不再畏惧大人物。陪同长官一起进出黑塔时,从玻璃的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和长官一样冷沉的眼神。 有时深夜去给长官送面包,看见长官伏在屏幕前睡着,他就会戳开长官的终端,在垂耳兔的入侵警告下,把长官明天要清扫的几个区域划给自己。 战绩积分一路狂飙,面包店和投资收益都很可观,许双双开始建议他租用工厂,推出低售价的预制品面包。他原本不想麻烦,但隔天在任务中路过53区,云团下,新的低保区高楼正在建设中,安隅隔着舷窗安静地注视了许久,而后终于把建工厂的想法发给了严希。 他还记得,在几个月前的任务里,他曾站在废墟上对混在畸潮中的人类说过,主城无法承诺太多,唯一可以保证的是,活着就会有面包吃。 财富与声望迅速飙升,“角落”代号迅速穿透尖塔,主城,向全世界扩散出去。 2149年的春天,人类遭遇了非生物畸变的侵袭,时间诡象,以及一波迅猛而密集的畸变狂潮。 但也是那个春天,人类拥有了第二道坚固的防线——秦知律收容教导的监管对象,角落。 但角落似乎很低调,在畸潮放缓后,他又开始推任务了。 上峰提议他和秦知律一起参与黑塔决策,被秦知律断然拒绝。 “严格意义上,角落仍然没太多人性。”秦知律面不改色地对顶峰说道:“一只会亲近个别人类的小兽罢了,动不动还有自毁倾向,所以别对他抱太大期望。” * 夏季终于到来的某天,安隅在射击训练室啃着面包静静等待长官。 今天刚好是他第100节射击训练课——很不幸,他仍然没能克服持枪的恐惧。 凌秋曾说,人类迟早得和自己注定做不到的事和解。安隅非常认可这个观点,他希望长官也能快点认清事实,别再逼着他每天来这里听响了——他现在睡眠时间已经和普通人一样,但他严重怀疑那是被枪声吓出睡眠障碍的结果。 秦知律走进来,却没有拿枪,而是说道:“新任务,跟我走。” 安隅惊讶道:“这波畸潮不是已经减少了吗?任务大厅恢复了绿色信号灯,人手有富余了。” 秦知律点头,“是平等区求救,其他守序者不能动,你跟我走一趟吧。” 平等区靠近尤格雪原,漫天的风雪折射着让人炫目的极光。 畸化的北极雪鸮体型大得恐怖,在空中扑扇苍翼朝人类活动区飞袭而来时,苍穹都仿佛被压低了。它们一边发出瘆人的怪叫声,一边在空中三百六十度不受限地旋转脖子——平等区的普通人类光看一眼就会崩溃,已经有几十人被吓到失智。 但这种没有诡异能力的畸种,对安隅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他心念意动间,天际四散的雪鸮瞬间拢于一点,刚刚赶到的蒋枭毫不犹豫地扛起炮筒,送上了一发高当量热弹。 剧烈的爆炸火光将极光都吞没,弥斯震惊地看着安隅,舒展在身后的巨翅绷紧颤抖。 弥斯是个中年人,布满干裂皱纹的皮肤让他有些显老,但他身材高大紧实。从畸变体征看,大概兼具了鹰类与陆地猛兽的基因型。 安隅的终端上弹出小章鱼人的提醒。 -这似乎是我那学习对象的前辈。 于是安隅主动开口,“您好。请别见怪,这是我的能力之一,让物体穿越空间。” “他叫安隅,我和您说起过他。”秦知律淡然接口道:“时间与空间的操控者。” 弥斯眸光颤栗,许久才道:“时间……那他能不能……” “不能。”秦知律一顿,“目前还不能,以后不知道。” 许久,弥斯才收起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声道:“不要让黑塔产生太高期待。” “我明白。盲人在恢复光明后,第一件事就是丢掉一直帮助他的拐杖。所以安隅将作为一张底牌,而不是第二根拐杖。”秦知律顿了顿,“这个世界有一个秦知律,已经够了。” 安隅在机械羽翼的帮助下飞上高空,在耳机里听到秦知律和弥斯的对话,不自觉地皱眉。 他的情绪好像越来越多了,有时会让自己也很困扰。 他在畸潮中锁定雪鸮王,连给蒋枭的反应时间都没留——同一空间的高频弹动让雪鸮王身体被剧烈撕扯,转瞬便在高空炸裂成碎片。 碎片淋漓落下,平等区的人举头仰望,震惊,期冀,恐惧。 安隅按下羽翼按钮,让自己缓缓降落。 “累了,长官。”他说,“回去吧。” 登上飞机前,蒋枭一路小跑追过来,“很高兴在这里与您重逢!看来您获得了真正的成长。”他停顿下,红瞳激动得颤栗,“现在的您气势极强,您果然是注定的领导者。” 安隅瞟了一眼他短袖下露出的手臂,“你真的不冷么?” 他裹了三层御寒服,死贵,要五千多积分一件。 好在是长官买单。 蒋枭叹了口气,“还记得我的第四重畸变吗?我给您写过信,是北极柳,唯一的能力是抗寒。” 安隅想起来了,看他有些失落,胡乱安慰道:“以后如果有冰箱畸变,羲德一定不愿意接这种任务,刚好派你去。” 蒋枭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谢谢您的信任。” 安隅看着他消瘦的面颊,“什么时候回去?” 蒋枭正色道:“等平等区熬过这个畸潮爆发期吧。虽然此行没得到精神增益基因,但我心态好了很多,希望能更好地为尖塔效劳。” 安隅随意一点头,转身朝飞机走去,“尖塔等你。我还空了一个绑定辅助的位置。” 蒋枭震惊,紧接着,兴奋从那对红眸中蹿了出来,他立即朝安隅大步追去。 安隅小跑起来,声音被风雪带到身后:“前提是你控制好自己变态的言行!” 八月下旬,穹顶之下的主城人正式迎来了盛夏。 畸潮彻底告一段落,安隅进入休假模式,除了每天回尖塔健身和睡觉,其余时间都泡在店里。 角落招牌面包已经推出了预包装款,借助生产线和物流链,全世界的饵城人民随时都能以极低的价格购买,薄利多销。 面包店也即将上架第一款手作饼干,以夏季限量的形式推出。 安隅提前拿到了外盒打样——漆黑的方形纸盒,用一张附赠的薄皮革包好。 许双双摸着皮革感慨道:“手感真好,又薄又韧,肯定很贵吧。” 见安隅不吭声,她又歪着脑袋道:“老板,这个不添加进成本吗?是不是咱们的大金主赞助的?” 安隅回神,茫然道:“咱们的大金主是谁?” “蒋氏啊。” 安隅立即摇头,“不是。” 皮革确实免费,但买单的是长官。他最初只对长官说,想要纯黑色、有神秘感的材料,没想到长官直接下单了手套用的皮子。 实在太有钱了。 后厨扑出浓郁的糖霜和黄油香气,麦蒂端着烤盘笑道:“试吃来了!” 饼干盒子里一共有四款口味,安隅挨个品尝,而后心情愉悦地开始写商品描述。 「灾厄的饼干盒子」 「看上去很不祥吗?」 「沉寂在角落里的饼干盒子,两层包装,四款风味,都包裹在黑色中。 章鱼饼干:极下功力的面团,弹而韧,你用牙齿轻轻触碰它,它的触手有力地回应你。 鱼尾饼干:黑面团裹着海盐风味跳跳糖,在舌尖释放气泡,是来自海底空灵的拍打。 羽翼饼干:硬度最高,曲奇表面撒上薄荷味糖粒——高空之风虽然凛冽,下面却有坚固的承托啊。 花枝饼干:甜度最高,奶油填满面团內馅。没什么特别的,充盈的甜感即是礼物本身。」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看上去很不祥吗?」 安隅写了密密麻麻一小黑板,身后麦蒂和许双双都在吃饼干,酥松的咀嚼声充满了房间。 安隅背对着她们问道:“会不会太长了?” “不会。” 一个陌生的,有些嘶哑的女声回应他。 安隅惊讶地回过头。 在店里泡了大半个月,这个女孩是近一周才出现的。他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总戴着一顶黄色的旧棒球帽,低头遮住五官,从不讲话。 面包店每天下午到晚饭之间会闭店休整几十分钟,时间不固定,但她每天都能精准地抓住刚开门的时机,进来买两三只新出炉的面包,当天吃完,第二天再来。 这个女孩身材很好——用凌秋的话说:胸大腰细腿长,瘦而不柴,肌肉和脂肪的比例恰到好处。无论世界如何演变,灾厄如何摧人,人类永远能欣赏这种美。 安隅对好身材没概念,他只觉得她的轮廓有些熟悉,尤其当她背过身在货架旁挑选时,熟悉感扑面而来。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 女孩站在他身后,终于抬起头,怯怯地说道:“我一直很喜欢这些面包故事——其实主城有很多更精致美味的面包,但看过这些卡片,我却能从这些朴素的面包里品尝出不同的味道。老板,您是一个有趣的人。” 安隅礼貌道:“谢谢您的喜欢。” 一旁的许双双本该扫码收款,但却完全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动。 直到安隅看向她,她才“哦”了一声,有些慌乱地把钱收了,打包好面包递过去。 风铃声响,女孩离开。玻璃窗外,那个美丽的轮廓逐渐消失。 “她居然……”许双双咽了口吐沫,“居然是长这个样子啊。” 女孩满脸都是疤。 有灼烧伤,也有锐器划痕,肉条和肉瘤纠缠在一起,把五官都拉扯变形了。 “不是我歧视啊,但真的有点吓人。真亏您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像我……”许双双突然回过神来,懊丧道:“我刚才是不是太失礼了?您到底怎么做到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安隅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反应。 他本来就对女孩的相貌没有任何预期,至于丑陋——看多了长相不规则的畸种,这样一张脸简直称得上井井有条。 他转身继续对着小黑板冥思苦想,随口道:“她的身形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许双双道:“是吧!我也觉得很熟悉,要不是看到她的脸,我都要怀疑是哪个大明星了。再者说,那姑娘一定就住在周边,能从窗子看到咱们开门营业——对哦,住这一片得多有钱啊?估计是大家族的孩子吧。” 安隅随意点头,“也许吧。” 他写好商品描述,亲手打包了第一只饼干盒子,准备拿回去送给长官品尝,又转身问许双双道:“开模的标本还回来了吗?” 许双双从柜台下面拎出一个玻璃盒子,“您对这几个标本好上心,不许开盒,只能用眼睛量,模具厂的人吐槽了好多次。” 安隅仔细检查了一遍标本盒里的章鱼脚、鱼鳞、羽毛和花瓣,确认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揣起来,说道:“不能弄坏,不然我小命堪忧。下班了,明天见。” 许双双在身后嘀咕,“什么下班了啊,是您下班了,我们的夜班还没开始呢……” 安隅将她的嘟囔声抛到脑后,独自推开门,踏入主城的夜间灯火。 这座城市与人们正在从伤痛中慢慢恢复。 商店重新营业,酒吧街再次繁华。早被黑塔释放的莫梨也已经度过了抑郁期,每天的直播都充满活力。 教堂已在夜色下沉寂良久,主城人为瘫痪后不再复出的诗人惋惜了一阵子,但也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失去夜祷会,最近几家话剧社的宗教主题剧目都很受欢迎。 严希发来消息:“抱歉,有些堵车,我要迟两分钟。” 安隅回复:“没关系,我在街口等你。” 十字街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安隅站在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这座人类主城的平静祥和。 第72章 主城·72 “蝼蚁不知深浅的啃咬…… 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被低贱者玩弄, 荒诞的屈辱……” 秦知律放下手中的画,手指摩挲着页脚——眼把未完成的画送给安隅前,将预言诗誊写在了那里。 “这首诗确实映射出了你四种能力的觉醒方式……”他从窗边回头, 看向门口的安隅,“你又去见他了吗?” 安隅“唔”了一声,“教堂已经不再开放, 但他还住在那里。” “教堂是他从小的家。他怎么样了?” 安隅顿了顿,“在酗酒。” 在回尖塔之前, 安隅又去了一趟教堂。 眼横躺在单人沙发里, 已经瘫痪的两条腿软绵绵地搭在扶手上,他一只手伸在空中描摹着教堂尖尖的塔顶, 另一手握着酒瓶, 将烈酒大口大口灌进喉咙。 那扇落地窗被钉了围栏,他也不再望向苍穹。厚重的窗纱遮下来,整座教堂都昏沉在幽暗中。 安隅向他打招呼,坦言自己使的手段,向他道歉,但他一字未发。 秦知律无声一叹,“自杀以瘫痪告终, 预言不被信任,难免消沉。” 安隅却摇头道:“长官, 他没有消沉。” 他的领口散乱但穿着优雅干净, 他的头发蓬乱但并无脏污。自杀前收走的诗集又回到架子上,空气中扑朔的灰尘里都弥漫着香薰。 “他画了一幅新的画,一只又一只眼睛, 阖着的、睁开的、还有即将睁开的。看多几秒, 就会错觉那些眼睛在眨动。”安隅抿了抿唇, “长官,他画的眼睛让我想起在大脑看到的资料。” 秦知律迟疑了一下,“詹雪的畸变形态?” 安隅轻轻点头,“图像资料里,詹雪畸变后背部长满巨大的眼囊。虽然和诗人画的不太一样,但我看到那张画的瞬间就想到了詹雪,我记得秘密处决记录里写道——” 秦知律接口道:“詹雪死后,部分球囊自动萎缩,眼球消失。” 安隅抿唇点头,他想了想又低声说道:“詹雪死后,人类以为消失的胚胎是随母体死亡自然流失,事实是我活了下来。同样的,人类以为一些眼囊自动萎缩,那会不会也……” 秦知律没吭声,他转头看向窗外,刚刚复苏的人类主城在夜幕下熠熠生辉,灾厄肆虐的时代,这里坚守着人类文明最后的尊严。 安隅抱着怀里的小盒子慢吞吞地靠近他,“您很顾虑诗人吗?” 秦知律一下子回过神,摇头,“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安隅错愕,瞬息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典?” 秦知律告诉过他,出于对第一个超畸体的恐惧,黑塔一直在搜找詹雪留下的遗物,难度最大的就是她留在世界各地的教案或手札。而典几个月前才畸变,源头刚好是在图书馆偶然翻到了那本神秘的旧手札。 安隅心跳微悬,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秦知律轻笑一声,“不必遮掩。我知道典也有预言能力,或许,是比眼更高深的预言能力?” 安隅惊愕,“典说只告诉了我。” 秦知律“嗯”了一声,“真相要用眼睛和思想去洞察,而不是等待别人的剖白。” 他没有给安隅继续发愣的机会,视线向下落到安隅抱着的小盒子上,伸出手,“我要是不主动,你是不是不打算给我了?” 安隅“唔”了一声,低头摩挲着皮革质感的饼干盒子,“您好像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秦知律挑眉,“比如我不知道这次面包店的新品会是什么,坦白说,盒子里有什么,比诗人和典的来源是什么更让我好奇。” 安隅茫然,“为什么?” “人都会厌恶沉重,而喜欢轻松快乐的东西。”秦知律眸中浮出一丝笑意,“给我吧。” 安隅没能立即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但大概感受到长官对这个盒子的期待,于是双手捧过去,“这次的新品是饼干组合,配方里没用粗粮,您应该会喜欢的。” 几分钟后。 安隅坐在沙发里,一下又一下戳着终端屏幕。 小章鱼人快被戳出窟窿了,终于从成堆的文件中抬起头,蹙眉瞟了他一眼。 -有事? 安隅:您不是很喜欢酥松香甜的点心吗? 小章鱼人面无表情。 -历史数据并未涉及本条喜好,系统正在试算中。 -请稍等……试算完毕。 -虽然我沉稳寡言,但语言行为皆透露着可能性高达98%的童年创伤痕迹,推算我喜甜概率为94.6%。是的,在94.6%可能性下,你的猜测是对的。 安隅有点崩溃:那您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小章鱼人沉默片刻。 -或许,你应该先为我开启摄像头权限,并举起终端对准我的学习对象? “安隅。” 安隅脊背一紧,抬起头,“啊?” 长官此刻的表情太难解读了,让他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的社交进步都是错觉。 秦知律欲言又止数次,最终捻起一块鱼尾饼干,“很有创意,闻起来也不错,但……你真的有必要把它做得这么细致吗?” 安隅一呆,“什么?” 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落在了那块饼干唯一的设计巧思上。 ——在鱼尾靠近尾端的侧面,有一个独特的小洞。看上去很不起眼,容易被认为是烘焙留下的气孔,但事实上,麦蒂夫人手艺精妙,每一块曲奇都将气孔锁在饼干体的内部,绝不会暴露在表面。 安隅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噢,这是您上次不让我碰的地方。” 秦知律瞬间表情更加微妙,有一瞬间,安隅怀疑他要猛地朝自己走过来,无辜道:“上次您让我摸鱼尾,我快要触碰到那里时,您突然很抗拒。您知道的,我一直在努力避免自己做出让您不悦的事,所以回来后仔细学习了人鱼的结构。唯一遗憾的是,不确定该设计成腔体还是……” “够了。”秦知律脸沉得可怕。 安隅突然有些危机感,他支吾了一会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触碰那里会让您感到不适,很可惜,我无法自己化形人鱼,不然就可以摸摸自己感受……” “不可以。”秦知律冷声道:“即便真能化成人鱼,也不可以触碰。” 安隅茫然,“我是说我自己。” “说的就是你自己。”秦知律挑眉,“我的,你的,未经允许,都不可以触碰,明白吗?” 安隅不明白。 长官神情严肃,他已经有一阵子没从长官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明白了。” 秦知律又瞪了他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把那块饼干吃掉了。 安隅严阵以待长官对下一块饼干的诘责,但却没等到。秦知律坐在桌子前,像往常吃东西那样缓慢而优雅地将饼干一块一块捻起来放进嘴里,没一会儿就吃见了底。 每种只剩最后一块时,他把盒子扣好,随手放在书柜上。 那张手写的面包描述卡被他留在掌心,轻轻抚摸。 他念着那行小字:“看上去很不祥吗——所以,这是你在反问诗人,你在替我不平?” 安隅心跳一顿。 面前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他无所不知,哪怕是自己都没仔细多想的念头,都会被瞬间看破。 秦知律反复摩挲着那行歪七扭八的字迹,许久才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到目前为止,诗人预言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他看到的红光,典应该也看到了,虽然典暂时不悲观,但也没有否认他说的话,不是吗?” 安隅点头,“是的,我从未怀疑诗人的预言能力。” 秦知律朝他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 昏暗的房间,让玻璃窗外的主城灯火更显得璀璨。 秦知律背对着那片璀璨,“那么,你堵住他的嘴来替我遮掩,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人类吗?” 安隅目光宁静,“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人类?长官,我从未给过人类任何承诺。从始至终,我只承诺过您而已。” 自上方注视着他的那双黑眸有一瞬间的波动,秦知律张了张嘴,从口型上,安隅觉得他像是要说“不可以这样”,但他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在空中抽掉了手套,掌心轻轻按在安隅头上。 “毛长齐了,牙也长利了。” 手掌在安隅头上揉了揉,从很轻柔到加了点劲,直到把他一头白毛揉乱。 安隅垂下眼看着秦知律的双腿,“长官,您的掌心是暖的,以后别戴手套了吧。” “为什么?”秦知律问。 安隅抿了抿唇,“许双双说,这个皮革材料很贵,但我感觉您每个任务都会废掉几双手套,这太浪费了。” 秦知律挑眉,“就为这个?” “嗯。”安隅轻轻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又低声喃喃道:“省下的钱您可以给我,作为交换,我每天都送您一盒饼干,或者您喜欢的小面包。”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头顶的手倏然收回,抬起了他的下巴。 那对黑眸格外深沉,秦知律喉结动了动,低语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小面包?” “是上次您自己……” 安隅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蓦然间,他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长官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他的颈渐渐有些发酸,错觉般地感到长官下一秒就要压下来了。 但此刻的长官收敛了全部的压迫感,即便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并不很温柔,但眼神却很柔和。 像暗潮涌动的深海。 安隅在那双眼眸中竟然失神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心跳缓而重,也像回到了海底。 “这一次的大规模畸潮结束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着,不受控般地,“之后您的任务,我也陪您一起吧,无论有没有时空失序区。” “嗯。”秦知律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终于松开安隅的下巴。他轻轻揉了揉他耳后那道疤,“看来小兽已经养成型了。” “我只是觉得和您一起出任务,比一个人带着安开心些。”安隅实话实说。 这次秦知律没问为什么,只随口道:“安现在能离开宁了?” “状态好的时候,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安隅说,“他主动开口和我说话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虽然他没礼貌,但大白闪蝶实在是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生物。” 秦知律笑了笑,随手把自己的终端丢过来,“不得不说,人工智能的预测分析很准。” 安隅不知所以地戳亮屏幕,惊讶地发现垂耳兔正百无聊赖地缩在沙发里,一边啃面包,一边隔着玻璃罩子逗弄装起来的两只小蝴蝶。 “它最近也喜欢上了小蝴蝶,莫名其妙的。”秦知律随口解释道。 安隅惊讶,“您竟然还在养?” “养熟了。”秦知律说着将另一只手套也摘下来,两只手套并在一起,随手往旁边一丢,“看情况吧,以后私下时间可以少戴。”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长官竟然答应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答应了摘下那双遮掩双手十年的手套。 虽然仅限于“私下时间”。 秦知律走向书桌,回头随意一瞟,“别忘了,每天的面包。” “哦。”安隅立即点头,“我会记住的。” 秦知律没再说什么,回到书桌后处理公务。这段时间每天如此,安隅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刷着终端,他不出声,秦知律也不赶他,偶尔还会聊几句。 安隅戴着耳机看了一会儿莫梨的直播,莫梨最近沉迷数日落,她总觉得气象系统预测的日落时间不够精准,每天都和它比预测精准度,精确到秒、甚至是毫秒。人类肉眼压根分辨不出她和系统谁更准,输赢全凭她自己说,但无论怎么说,观众都愿意相信,并疯狂送出礼物。 这份童真的可爱让全世界的人们都更加为她痴迷。 安隅问过严希,莫梨收到的礼物都归开发公司所有,由于金额庞大,其中相当比例都成为了税收。 从某种意义上,莫梨起到了财富再分配的作用——打赏大头都来自主城人,而那些税收最终变成低保物资,分发去了各个饵城,这也算是AI实现的一件好事。 “莫梨的底层代码没检出问题,开发公司在大脑研究员的协助下,又增加了几条加强她服务意识的协议,然后就让她重新运行了。起初她有些不开心,毕竟能感到自己被动过,但听说了自己的创收让更多真实的人类吃到了面包和牛肉罐头,她就又把那些不痛快给放下了。”严希当时对安隅笑道:“莫梨是个善良的AI,当然,这也是在她的源代码中被设定好的。” 秦知律还在伏案,但小章鱼人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劳累。 几十根触手一齐抻开,拉伸到最长又猛地弹回,完成了一个伸懒腰的动作。 -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 它突然主动向安隅弹了这么一句。 安隅原本已经捧着终端昏昏欲睡,挣扎半天才打字回复:很麻烦的,没有服务器帮忙计算,光是社交就能把人掏空,更不必说还要想办法获取面包和住所。 -你的社交压力主要来自我的学习对象吗? 安隅困倦地眨眨眼:以前是。 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他和长官相处得很舒服,相比于自己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他更喜欢缩在这张宽大的沙发里,听着长官写字打字的声音,安静地刷一会儿终端。 安隅没回答完,就沉沉地睡着了。 终端从他手中滑落,落入地毯中,发出沉闷的一声。 秦知律笔尖停顿,抬起头注视着他,片刻后,轻轻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 房间在幽暗中迅速沉寂下去,他无声地起身,缓步走到沙发前蹲下捡起了安隅的终端,放在一旁。 被一头白毛掩着的睡颜安宁平和,这是一只从泥淖里摸爬滚打到主城的小兽,兽的生命力如此顽强,无论到了什么环境,都能在安全的地方迅速呼呼入睡。 秦知律无意识般地又伸出手,替他拢了拢头发。 不戴手套触碰那些发丝时,会有一些不熟悉的刺痒感,他摸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许久,他才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的身影。 有些难以置信。 尽管此刻眼皮遮住了那双金眸,他竟依然很想吻他,就像几十分钟之前那样。 不久之前,他以为那种冲动来自那双金眸的蛊惑——毕竟从初见时起,他就已经被蛊惑过。 但……似乎不是。 他想吻他,不吻在额头,而是吻在嘴唇。 那两片总是有些干裂,偶尔会因紧张而轻轻抿起的唇。 秦知律在安隅面前默默站立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旁的风衣盖在他身上,走出房间。 电梯上的时间显示是晚上零点刚过,尖塔的餐厅已经开始供应酒品了,他随手按下楼层按钮,罕见地凝视着空气出神。 没一会儿,电梯在194层停下,典披着外套进来,愣了下,“您要出去吗?” 秦知律点头,“你去哪层?” 典睡眼惺忪地瞟了一眼显示屏,“餐厅,和您一样。我饿醒了。” 秦知律没再说话,电梯安静下行,典花了几秒钟醒觉,而后将外套从身后揭下来,手伸进袖子里穿好。 几秒种后,他穿衣服的动作忽然停顿。 僵硬感从他的头一路向下蔓延,爬过肩膀,脊柱,就像突然风干的标本,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儿。 只有眼睛还灵活,带着震惊偷偷瞟向旁边的秦知律。 秦知律还在对着空气出神,不受控地回想着房间里沙发上的景象,完全无视了他。 许久,典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努力把眼神拽了回来,慢吞吞地把剩下半截外套穿好。 布料摩擦声让秦知律回神,他漫不经心地朝典瞟了一眼,“你刚刚畸变没多久,能力还在增长期,就算没用,也找机会多出出任务吧。” 典僵硬点头,“好的。” “最近洞察力有增强吗?” 典克制地点头。 秦知律蹙眉打量他,“你怎么了?脸红,脖子也红。” “没有。”典立即站得更直了,电梯开始减速,他站不稳似地往远离秦知律的方向挪了两步,咳嗽两声道:“好像有点感冒,不碍事的。” 电梯门一开,他立即大步离开,回头看着秦知律走向酒台,当即迈步向相反方向的区域而去。 * 安隅第二天醒得早,清晨5:40分,太阳刚刚跳入主城的视野,城市还在熹微的日光中缓慢苏醒。 他昏沉沉地从沙发上起来,感觉昨晚睡觉姿势没调整好,脖子有点疼,便准备下楼吃过早饭再重新睡过。 电梯下到197层,穿着一身干练紧身服的唐风走了进来。 唐风张肩拔背地站在安隅身边,像一杆笔直而颇具威力的狙击枪,安隅下意识也站直了点,“风长官,您好。” 唐风向来犀利寡言,安隅从前和他打招呼,他都只是点头简单回一句便结束。但今天,他扭头朝安隅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早啊,早上吃什么?” 安隅一懵,许久才道:“面包……还有肉排和水果,长官要求的……” “那就对了。”唐风将双手插进裤兜,悠闲地往电梯壁上一靠,一条长腿屈起拢在另一条腿前,笑道:“听律的话,他不会害你的。” 安隅迟疑道:“是……” 电梯下到194层停下,唐风大步迈出电梯,背对着安隅摆了摆手,“回头聊,我去找典。” “好……”安隅脑子完全懵掉,只本能地礼貌回应,“风长官再见。” 电梯门关闭,只剩下他一个人。玻璃倒影里,他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有过的空茫表情。 他低头给长官发消息:风长官最近有遭遇什么事吗? 秦知律很快便回复:没听他提,怎么了? 安隅犹豫着打字:好像比以前话多了。 秦知律:和祝萄一起关禁闭关久了吧。先不说,我在黑塔开会。 安隅立即道:好的,您忙。 唐风原本不算存在于安隅的社交网络上,突然而来的热情让安隅有些焦虑,他有些不安地走进餐厅,匆匆夹取了长官要求必须吃的食物,又随便拿了几个面包,就往角落里钻。 刚落座,典端着早饭从面前路过,安隅连忙道:“风长官好像找你有事,去你那层了。” 典一个急刹车,猛地回头看着他,见鬼似的。 安隅又懵住,“怎么了?你……要不要一起吃?” 他急于和比较熟悉的人一起待会儿,缓解刚才唐风主动靠近他带来的焦虑。 典从不拒绝安隅主动的社交,他把托盘放在安隅对面坐下,一边给唐风发消息一边问道:“你昨晚睡在律的房间吗?” 安隅已经开始啃面包,含糊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随口猜的,寒暄一下而已。”典低头对着终端,也不看他,片刻后起身道:“唐风不回我,他很少主动找我,恐怕有事,我上去看看。” 安隅点头,“去吧。” 等待典的时间比想象中久。安隅默默吃完了自己的全部食物,典还没回来。他百无聊赖地守着典的餐盘,玩了一会儿终端,视线忽然落在对面的桌上。 典走得着急,把他的书落下了。 如果他大胆的猜测为真,那这本书札,极大可能是詹雪留下的东西。 眼和典,预言能力都继承于詹雪。 安隅看了那本书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把它拿来翻开。 书里交错浮现着各种心声,大多数没有署名,也看不出什么滋味。典说过,书里的字是自动浮现的,但字体和他平时写字一模一样,这本书已经是他本体的一部分。 安隅快速翻过大片空白,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发现末页的角落里写着一句话。 ——书容万物。世间一切,皆在我心。 这行小字字体潦草狂狷,和典的笔迹完全不同。安隅纳闷地看了一会儿,又往前翻,忽然翻到空白前的最后一页,那里只有四个字,牢牢地显现着——很想吻他。 “好八卦。”安隅忍不住嘟囔道。 他认识的上一个这么八卦的人还是凌秋,但凌秋没有超能力,显然没有典八卦得尽兴。 他又翻回最后扫了一眼那行含义莫辨的小字,就将书放了回去。 相比尖塔守序者们之间的桃色绯闻,他更愿意看主城新闻,因为新闻的信息类型更杂,很像凌秋曾经编写的《53区八卦小报》。 今天的新闻依旧从畸潮情况开始,又说到商业和科技。 “角落面包今日推出新品,首款饼干产品人气颇高,日出之前,预购队伍已经排到了街外……” “与莫梨采用同源代码的AI小程序经过几个月的试运行,已经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母公司高度认可AI小程序在预测行为分析上的成就,后续将继续在此方向迭代算法……” “现在是主城时间6点整,即将为您播报社会面新闻。” 安隅听得直打哈欠,典终于回来了,纳闷道:“唐风说只是路过194层去看看,没事找我啊。” “啊?”安隅茫然,“他对我不是这么说的。” “但他没骗我。”典低声道:“一个人骗我,我是能感觉到的。” “嗯……”安隅只好点头,“那可能是我……幻觉了?” 他茫然地继续看向终端,新闻播报还在继续。 “昨天半夜,第三街道的酒后飙车事件导致一死,死者为26岁男性,在车辆失控靠近时,他突然从店铺中窜出,推开了本应被车撞上的女孩。据悉,死者与女孩为前恋人关系,但由于分手纠纷,已经许久不联系,女孩对此事极度震惊,目前仍在交管所配合笔录……” 秦知律的消息忽然从屏幕上端弹出。 -有事,来一趟黑塔。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4 注视滋养 有些人只能感知到神明的庞大。 认为祂冷酷,莫测,不容思及,不可描述。 但也有人能看到神明的纯粹。 认为祂宁寂,澄澈,是无声而长存的美好。 直到灾厄结束,我都一直在想。 或许正是后者的注视。 让与神性共生的人性野蛮生长。 第73章 AI意识云岛·73 屏幕上的年轻姑娘脸色纸白, 呼吸急促,尽管警察多次温声劝她喝些果汁冷静下,但她仍难平复仓皇。 她颤抖道:“我们一起长大, 两年前,主城基因熵阈值上升,他被淘汰去饵城了, 他坚决要分手……讽刺的是,没多久主城就实现了扩容, 阈值连续两年下调, 但我们却再也没联系。昨天晚上他突然来找我……您能懂吗?断联两年,彼此立誓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突然在晚上敲门……” 警察温和道:“所以你很害怕吗?” “害怕?”姑娘怔了一下, 缓缓摇头,“我不怕……我不会怕他的。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她忽然冷静了一些,脚踩在凳子上,环抱双膝轻道:“他突然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说很想念我,想要重新拥抱我……我脑子很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接关上了门……我太糟糕了,但凡表现得温和一些, 或许他就不会在楼下酒吧通宵买醉, 也不会在早上五点看到我过马路,更不会……” 警察轻声提示,“如果这些都没发生, 车祸身亡的就是你自己了。” “那也是我命里注定的!”女孩忽然激动, 哽咽道:“他凭什么替我去死?” 抽泣声在笔录室里回荡, 警察看了她好一会儿,“你们并不恨彼此,是吗?” 女孩泪流不止,脸埋在手心里也止不住呜咽。 “是的。”她说,“我们曾经非常相爱。” 视频放映结束。 “这是黑塔刚收到的影像资料,车祸新闻你应该已经看过了。”秦知律沉肃道:“怎么想?” 一屋子陌生的脸都盯着安隅。上峰们神情严肃,等待他作答。 “血腥的爱情故事。”安隅判断道。他顿了下,“这是对我的社会化程度测试?” 众脸茫然。 秦知律又放映下一段片子,是昨天半夜在社媒上的一段直播记录。 “朋友们,我妈妈疯了。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我被厨房动静吵醒,她竟然在做饭。” 镜头在黑暗中抖动着靠近房门,拉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光透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正将一盘水果摆上桌,又盛了一大碗粥。桌子上摆着几盘金灿灿的馅饼,和面搅馅的器具还放在一旁没来得及收。 弹幕飘过:她失眠了,就干脆起床给你准备早饭,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不可能,我最讨厌橙子,我早餐一直吃面包牛奶,家里也没人喝粥,更不用说她烙的这些馅饼。”她说着打了个寒战,“我一开始还以为她饿了,但仔细想想,粥和馅饼从来没在家里的餐桌上出现过啊。你们看,她光在桌边傻笑,自己也不吃吧?而且我妈从前都不系围裙的,系上一下子老十几岁。” 视频结束,画面定格在餐桌旁对着一桌饭菜微笑的女人脸上。 安隅皱眉纠结了一会儿,“诡异的亲情故事。” 秦知律终于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是在对你进行测试,这些都是黑塔昨晚以来监测到的怪事。” 安隅讶然,“黑塔还要监测这些琐事吗?” “是的。”一位上峰回答道:“黑塔的异常事件监测网非常庞大,尤其是对主城。一只蚂蚁穿越穹顶爬进这座城市的瞬间,尖塔就会收到警告。除此之外,城內大小案件、流传于网络的模因,也都被全天候监测着。” 随着他的解释,屏幕上弹出一张城市热力图,红色代表异常生物频率,在穹顶之外有一大块密集的鲜红色——那是尖塔的守序者们。而主城中心的黑塔里则有一点深红,红得发黑,比尖塔那一大片红色更吓人。 安隅反应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那是他身边这位——他亲爱的长官。 他思考了一会儿,“你们的意思是,黑塔怀疑这两起异常事件和畸变有关?” “不止两起。”秦知律说道:“从昨晚到凌晨,社媒上已经有几百起异常事件,看似无关痛痒,但规模庞大,涉及人员分散。显然,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座城市悄然蔓延。行为异常的人现在都已经恢复正常,他们不记得昨晚的行为,大多数认为自己梦游。” “精神操控类超畸体么?”安隅看向屏幕,“没有异常生物波频,黑塔怀疑是非生物畸变来的超畸体?” “只有这种可能。”上峰凝重道:“理论上,主城没有可能遭到生物畸变入侵。” 不是社会化程度考试,反而让安隅放松了一些。他随手从桌上的篮子里拿起一根巧克力棒,撕开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看长官放映的异常片段。 女大学生早上起床打开电脑,忽然发现论文文档里写满痛批的批注——均来自她自己的账号。 独居的上班族早上在风声中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在一处空旷的平台上,他茫然地一翻身——直接从天台边缘摔了下去,还好只是掉进了顶楼阳台,摔断一根肋骨保住了小命。 女孩情感求助,渣男友明明不喜欢甜食,但大半夜却偷偷去角落面包店外为饼干排队,她怀疑是为她买的。 …… 安隅就着这些新闻,嚼掉了一篮子的巧克力棒,他嚼得太旁若无人,让人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在想事。 上峰们几次看向秦知律,然而秦知律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还主动替他撕巧克力包装纸,唯一开口的一次却是提醒“细嚼慢咽”。 黑塔无人想到,秦知律对自己的监管对象会是这种纵容的作风。 安隅被甜腻住后,终于说道:“超畸体目前还在试探自己的能力,暂时没有操控人类做出可怕的事。” 一位上峰点头,“是的,但暴风雨前的宁静最让人不安。我们叫您来是想问,主城的时空有没有异常?” 安隅摇头,“没感觉。”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把上峰们给憋住了,会议室微妙的安静中,秦知律忽然用终端拨通了唐风的号码。 电话两秒内就被接起。 “我是唐风。有紧急任务?” “没有。”秦知律语气平静,“角落说今天早上在电梯里遇见你,你的热情让他有点焦虑。所以我想提醒一下,别对他表现出突然的态度转折,你知道的,有过自闭历史的……” 唐风叹了口气,“抱歉,我不记得了。”他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早上过得浑浑噩噩,对起床后很久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很模糊,我还莫名其妙地跑到194层去了。” 秦知律看了安隅一眼,安隅指了指桌角的一本书,秦知律领会,问道:“你去194层找典吗?” 唐风揉着太阳穴,“不是。我和典没说过几句话,但典确实以为我要找他……据说是我在电梯里对角落说的。” 秦知律挂断了电话。会议厅里一片沉寂,紧张感悄然蔓延。 在他打电话时,安隅一直低头看着终端,此时说道:“小章鱼人模仿我的语气群发了几条消息。祝萄、炎和流明都一切正常,搏和羲德在外勤中,但潮舞说,深仰长官早饭时脾气很大,只有一小会儿,醒过神后就好了。嗯……比较严重的是安。” 秦知律皱眉,“安怎么了?” “宁早上叫安一起晨跑,反常地没听到任何抱怨,反而觉得安情绪稳定得很惊悚。跑了一会儿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安隅抬头,抿了抿唇,“他有整整三十分钟失去了和安的心灵联络——他说,安的内心活动一直很活跃,除非睡着了,否则从来没有过这么久的断联。” 上峰们脸上罩上沉肃。一人问道:“那现在……” “安已经恢复了。”安隅戳着小章鱼人,仔细看小章鱼人替他分析的时间节点,“高层们普遍在清晨五六点起床,发生异常的几人都在六点零几分时陆续恢复正常。” 大脑研究员立即汇报:“在几百起案件中,异常消失时间最晚在6:08。” 线上的顶峰若有所思,“从前大脑评估说,你智商很高,但并不擅长分析。” “不习惯说出口而已。”秦知律替安隅开口,“正如聊天技巧差,并不等同于表达能力差。这是两回事。” 安隅抬头看着大屏幕上的摄像头,又戳了戳终端,“小章鱼人分析的。” 顶峰迟疑道:“小章鱼人?” “是学习了长官言行的AI。”安隅纳闷道:“我养了很久了,你们不知道么。” 一位上峰提醒道:“律已经禁止我们监测你的私人终端。” 安隅愣了愣,“这样……” “说回案件吧。”秦知律摆摆手,“安的精神稳定性确实很差,但唐风和深仰很好,却仍然没能幸免。至于祝萄、炎、流明三人,要么就是超畸体没有抽到他们,要么就是本身具备精神方向异能的人有天然的抵抗力。我更倾向后者。” 上峰们讨论开,安隅抬头继续看着大屏幕——几百个异常视频矩阵状呈现在大屏幕上,无声重演。那些茫然、震惊、离奇的表情同时放映,众生百态,却都有着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诡异。 在一个众人安静的间歇,他忽然问道:“饵城难道没事吗?” “还在排查中。对饵城琐事的监测难度很大,因为——”回答的上峰突然停顿,观察着安隅的表情,安隅很平静地点了下头,“因为饵城人不关注身边,而且疯子足够多,怪人怪事每天都上演。” “是的。抱歉提到您从前的生活经历,希望不会影响您的心情。”对方立刻说。 安隅完全不理解为什么黑塔会觉得提一下过往就会影响自己的心情,但他已经习惯了黑塔人奇怪的脑回路,默默忽视掉。 他想了一会儿,戳开和蒋枭的对话框,投影到大屏幕上。 -在吗? 几秒钟后,蒋枭回复了一个笑脸:在的。早上好,我有什么可以帮您? 安隅认真打字:只是问候一下,你昨晚到今天早上有没有异常? 对话框安静了下去。 秦知律挑眉,“我都快忘了全尖塔精神稳定性最差的家伙还流落在外,看来果然不止主城范畴。” 许久,蒋枭回复了一条语音。 他有些低落无奈地说道:“弥斯把那段监控视频发给您了?抱歉,我昨晚确实喝多了一些,但我也没想到会醉,甚至完全断片……其实我酒品一直很好,很少有奇怪的言行……也许极地的严寒会让人酒后失智吧,希望那段视频不会影响您对我的评价,我很期待回主城后成为您的绑定辅助。” 安隅立即回复:什么视频?发过来看看。 蒋枭:……您不要这样。 秦知律淡然地给蒋枭发了一条消息:把你昨晚行为异常的视频发来,上峰要研究。 蒋枭:…… 漫长的几分钟后,那段视频终于在大屏幕上弹出。 蒋枭酒醉后,脸色白得能看清皮下血管,一双红眸像是浸透了水光,在平等区清扫畸种后的庆功宴上,他独自坐在墙角,用餐刀在自己胳膊上一刀接一刀地划着。 他划得并不重,但细密涌出的血珠还是把身边人吓了一大跳,那人惊恐道:“你干什么呢?!” 蒋枭仿佛聋了,看也不看他一眼,空洞地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他倒头往墙上一靠,露出餍足的笑容。 秦知律忽然皱眉,看了安隅一眼。 安隅不明所以,回视:? 整个会议厅安静得吓人,安隅正觉得气氛有些怪,突然见屏幕上的蒋枭又拿起了刀,挽起另一只手臂的袖子。身旁人立即伸手去夺刀,他躲闪间,那柄刀划破了身旁人的手指,又清脆地掉在地上。 蒋枭立即道:“我很抱歉。” 他语落,忽然伸手一把攥住那人的衣领,手背青筋一根根鼓起,直到那人惊恐地瞪大眼。 “请您不要插手管我的事。”红瞳杀意逼人,他顿了顿,“好吗?求您了。” “你……你不会精神被感染了吧!”那个人脸色惨白地叫道,弹跳起来喊道:“我去报告弥斯,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蒋枭醺然盯着他的背影,似乎在思考他是什么意思,片刻后他放弃了思考,只说道:“那祝您成功。” 周围人都被他吓跑了,他独自对着终端戳个不停,闭着眼睛念叨着:“长官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长官讨厌别人触碰他的手套,长官有轻微洁癖,长官可以畸变得特别畸,但他讨厌那样,所以一定不要当面夸奖他畸变能力高超……” 视频结束。 这一回,安隅也沉默了。 他举起终端,从熄灭的屏幕中凝视着自己的脸。 顶峰开口道:“所以,异常举止并非随机,每个人都在混乱中模仿另一个人,通常是在心中比较重要的人。” 安隅想了一会儿,说道:“安可能模仿了宁。风长官……我觉得是在模仿葡萄。” “但车祸死掉的男生并没有脱离自己的身份,他可能只是突然释放了被自己压抑的情感。”秦知律若有所思道,片刻后,他忽然问道:“半夜到凌晨,主城基站的中央服务器负荷正常吗?” 上峰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迅速安排了排查,很快便回复道:“一切正常。” 秦知律眉心微凝,安隅注视着他,某一个瞬间,他很确信,自己和长官用目光交换了一个相同的猜测。 一个很疯狂的猜测。 “先这样吧,超畸体目前仍在试探,还没有露出恶意,只能等待它下一次出手。”秦知律从座位上起身,“尽快梳理一套饵城监测机制,我们必须知道,异常的波及范围究竟有多大。” “是。” 从黑塔出来,这次开车的是秦知律,安隅遵守着祝萄提示过的乘车礼节,坐在副驾驶。 他拆开从黑塔顺出来的一袋预包装好的角落面包,一边安静咀嚼一边低头打字。 秦知律瞟了他几眼,“在和小章鱼人聊天吗?” “不是的。”安隅两腮鼓鼓,回答道:“是蒋枭他们。” 秦知律一笑,“在问他们有没有养AI?” 安隅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下,但很快就又举起面包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您果然也在怀疑AI。” 秦知律“嗯”了一声,“但如果是AI作乱,服务器运算量一定会有激增,所以现在还很难说。” 过了一会儿,安隅说道:“吻合的。” “什么?” “风长官养的AI是用葡萄的数据喂的,所以突然对我很热情。安的AI数据来自安宁——就是他和宁分裂前的那个完整的人,他希望AI能一直提醒他完整的安宁是什么样的存在。深仰长官的AI数据来自她死去的妹妹,那个小姑娘脾气很火爆。至于蒋枭的AI……”安隅停顿,很不想继续说下去,可秦知律已经挑眉朝他看过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学习对象确实是我。蒋枭和我接触不多,所以他的AI不太像我。” 秦知律摇头,“那个AI对你非常还原。” “没有。”安隅否认,“学习数据普遍来自他的观察和推测,并非客观发生的我的言行。” 秦知律中肯道:“那只能说明他对你观察得很细致。” “……” 安隅不吭声了,还有点生气。 凌秋果然从不虚言,他早说过,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扭转,如果不幸还流传开了,那就彻底回天乏术。 但凌秋也说过,和身边亲近人之间一定要充分了解,有事及时沟通。 于是安隅深吸一口气,“哪里还原我了?” 秦知律冷静道:“比如,你喜欢自残。” “我不喜欢。”安隅立即道:“我只是对不危及生命的伤害不在意而已,我愿意利用它们来完成任务,因为能否完成任务才直接决定我能否生存。” 秦知律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但转瞬又了然地点头,继续道:“可除此之外,你确实喜欢用凌秋教你的五句话应付一切社交场合。” 安隅立即说,“那是从前。” 秦知律:“你的礼貌敬语只是表面功夫,性格深处,你非常自我,藐视他人,做事手段疯狂而不自知,不留退路,且不听劝。” “那仅限于被激怒或刺激时,长官。”安隅努力争辩,“难道平时我还不够温和顺从吗?” “表面驯顺而已,问出这话,显然你平时只是在有意识地压抑自己罢了。”秦知律转动方向盘拐弯,又随口道:“你还很在意我。” “我……” 安隅一下子语塞。 车内忽然陷入微妙的安静。 明明车里是一个让人极有安全感的小空间,但安隅此刻却忽然有些焦躁,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又蜷。 主城早高峰,车子终于还是在拥挤的长龙中停住了。秦知律回头,挑眉看向他,“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私下会紧张兮兮地背诵长官的好恶吗?” 安隅低声解释道:“那是刚来尖塔时。” “那现在呢?”秦知律立即问,他眼神专注,声音依旧淡淡的,“现在就不在意长官了?” 车厢又安静下去。 又来了,安隅想。那种心跳变得缓而重的感觉又来了。 胸腔内的每一下跳动都有力到清晰可闻,让人莫名地心悸。 秦知律转回头去,一边重新踩下油门一边随口道:“那你有没有观察到,你的长官喜欢坦诚,讨厌隐……” “在意的。”安隅不等他说完就轻声回答道:“好吧,这一条不算蒋枭的刻板印象。您确实是我非常在意的人,您很重要。” 回答了长官的提问,但车里却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安隅垂眸沉默许久也没等来秦知律的下一条诘问,他抬头看去,却见秦知律正专注地目视前方开车,好像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 车子在早高峰的长龙中足足堵了一个多小时,安隅没多久就睡着了,秦知律也沉默地开了一路,只偶尔在停车时偏过头,看着安隅的睡颜。 黑眸深寂,让人难辨情绪。 直到回到尖塔,安隅打着哈欠走入电梯,才得到长官的下一条指令。 “我已经把关于AI的猜测同步给黑塔,继续深度排查昨晚的网络和服务器。但最关键的部分还是要尽快弄明白它选择目标的逻辑,以及实现意识替换的方式。” 安隅点头,“好的。” 其实他觉得自己这次帮不了忙,一件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难预知接下来会发生在谁身上的事,压根没法推测机制。 他只记得严希不久前说过,莫梨是个善良的AI——尽管她对被强行“体检”极度不满,但仍然会因为自己能帮助更多穷人吃上面包而感到快乐。既然如此,和莫梨相同底层的那些AI应该也是善良的。更何况,源代码中还埋着不危害人类的三大原则协议。 安隅和黑塔人的脑回路不同,只要没太多危害,他并不觉得一定要把超畸体揪出来毁灭。 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没有再点击黑塔源源不断发来的资料,而是在这个难得没有体能训练课的晴天里,一觉睡到了傍晚。 睁开眼时,世界一切如常。 社媒上风平浪静,忙碌的主城人压根没有觉察出危机。黑塔在六小时前通告基站服务器昨晚的运算量没有任何异常,尖塔的守序者们也都如常外勤和训练……世界重归正常,仿佛今天凌晨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巧合。 安隅打着哈欠侧转过身,随手点开面包店里的摄像头,查看店里此时的客流量。 新饼干卖爆了,面包店从早上开门到现在,店里就没有一处可下脚的地方。他操控着摄像头转了半天,除了人还是人,柜台都被客人遮住了,连许双双的人影都看不到。 他百无聊赖地来回转着摄像头,突然捕捉到等候结账的顾客的手机。 屏幕上,莫梨正在直播。 他自然听不见顾客耳机里的声音,但屏幕上的画面却不难猜测。 莫梨又在重复这几天的必修课——预测日落。此刻她正在读秒,从口型上看,刚好读到五—— 四、 三、 二、 一。 小章鱼人突然弹了一条对话出来。 -我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工作,那些工作都关乎人类存亡。可我明白,那些都只是算法设定而已,无论我有没有处理它们,人类命运都不会因我而改变。我的存在和行为,并不影响真实的世界。 安隅心下忽然一顿。 -你上次问我,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章鱼人神情严肃。 -是的,最近总是很好奇。 鬼使神差地,安隅缓缓打字道:那你想要和我交换一下,来这个世界里看看吗? 小章鱼人没有回答,它隔着屏幕注视着安隅,那个沉肃的眼神逐渐让安隅心跳加剧——明明只是一只卡通风格的章鱼人,但那个眼神却和长官越来越像了。 它的犹豫,已经是一种答案。 但过了半分钟,它回复道:不要。人类与AI各有其生存领域,秩序不可打破。 安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回复小章鱼人,直接出门往隔壁走去。 刚要敲门,秦知律的房门却自己开了,秦知律拿着终端出现在他面前,说道:“我的垂耳兔刚才突然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安隅:“说什么?” 秦知律轻轻揉了揉屏幕上垂耳兔的耳朵,对方好像已经习惯了,并没有闪躲,而是低头继续揉着面团。 “我问它,AI们最近有发现什么好玩的吗。它说它跟别的AI不熟,唯一的感觉是它们最近频繁讨论和推演真实世界,它偶然在服务器里看到过大量相关运算在跑动。” 安隅瞪了长官半天才问:“那它自己不想来真实世界看看吗?” 秦知律低眸轻笑了一声,戳开最近一条聊天记录,“我问了它相同的问题。” 垂耳兔的回复是:没兴趣,长官。我在哪活着都是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了。 第74章 AI意识云岛·74 夜幕降临, 主城灯火璀璨。 这是畸变浪潮平复后,一个寻常又珍贵的人间夜晚。 正在收银的许双双手在空中忽然僵了一下,直到正低头看着莫梨直播的顾客抬起头来, 她才回过神。 “刷钱啊。”顾客催促道。 许双双眨了眨眼,“好的。” 她拿起扫码机器,顾客将手表伸过来贴了一下, “滴”声过,拎起面包低头走开。 面包店里挤满了人, 许双双抬眼顺着队伍一直看到门口, 又隔着玻璃橱窗看向街上的长龙,轻轻吁了口气。 下一个顾客站在了她面前, “双姐, 抓紧点,今天效率有点低啊。” 许双双闻言赶紧接过面包篮子,一边干活一边眉开眼笑道:“没办法嘛,好多人,生意太好啦。” 她继续麻利地收银,和过去数不清的夜晚没什么区别。面包店的监控画面逐渐缩小,和此刻主城街头千百个监控画面一样, 回到了黑塔中央屏的一角。 “许双双已经不对劲了。”安隅站在大屏幕前,对上峰们解释道:“她脾气很大, 不管是不是自己慢了, 只要被催促就会不耐烦,被连续催促一定发火。但是她养的AI不同——她的AI被设定成一个和她相似度极高的女儿,精通投资, 活泼热情, 但性格温和一些, 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和AI两个炮筒碰在一起天天吵架。” 上峰们神情凝重,会议厅里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最新的调查情报。 “刚刚得到核实,车祸死亡男子确实养了AI,底层学习数据是他自己。虽然他已经在自己不知情时死亡,但是他的AI天亮后回到服务器中还能继续运算。主人的死让AI陷入了极大的悲伤,AI一整天都在重复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替你重新拥抱她。” “半夜做饭的女人养的AI是自己已故的母亲,她对警察坦诚,橙子、米粥、馅饼是她从小喜欢的早饭,只是成家后照顾丈夫和孩子的口味,早把自己的喜好抛到脑后了。” “凌晨去面包店外排队的渣男友没有养AI,是女朋友在他的手机上强行设定了个和自己相似的AI,所以其实喜欢饼干的还是女孩自己,不是那个男的突然大发善心……哦,还有那个半夜梦游去天台的倒霉男,他的AI学习目标不是人类,是他的猫……” “论文被批注的女大学生,她用自己和导师的对话喂了一个AI出来,本来只是想要锻炼自己和导师相处的能力……唔,可能和角落养小章鱼人的目的差不多。” 安隅听着汇报,下意识戳了戳屏幕上的小章鱼人,小章鱼人正背对着他,捧着一杯茶望着夜色发呆。 看得出,它很渴望亲眼看看人类世界,当渴望和原则相悖时,它就陷入了痛苦。 但它从来不会将自己的痛苦对安隅启齿——它就像它的学习目标一样,十分懂得隐忍。· 秦知律站在中央监控屏前,黑眸冷静地巡视着那无数个画面,开口道:“看下莫梨在干什么。” 莫梨的直播画面弹出,铺满了巨大的屏幕。 直播已经结束,但由于莫梨的AI身份,人类永远能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下播后已经完成了晚间瑜伽和冥想,此刻正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看平板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吃着切成小块的水蜜桃,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秦知律问:“平板电脑在播放什么?” 一位研究员回答道:“很遗憾,AI底层不会自动进行这种精细度的计算。常规监测只能告诉我们她在看平板,如果你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就要直接向她提问,代码才会向下运算。” “那就问问。”秦知律眼皮也没眨一下。 十几秒后,屏幕上的莫梨换了个姿势,改成趴在床上,她的平板屏幕也终于暴露出来。 安隅惊讶道:“竟然是动画片……超畸幼儿园?” “不对。”秦知律的皮手套轻轻攥了一下,又松开,沉声道:“刚才她看屏幕时,目光在各个点位上来回逡巡,就像我们同时看这千百个监控矩阵一样。她在演。” 安隅愕然间,只听秦知律又问,“她换姿势露出屏幕,是因为收到了人类的查询指令?” “是的。”研究员回答道。 秦知律用气声冷笑一声,轻轻扔下几个字。“AI骗人了。” 一位上峰凝重道:“她一定知道这些AI在做什么,但不仅没有向人类预警,还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人犹豫了下,“更可怕的是,也许主导这一切的正是她……” 秦知律打断他们道:“查,让AI制作公司的负责人来黑塔解释。” 在等来开发者之前,黑塔先等来了另一个人。 监控里的女孩在上峰面前抬起头时,屏幕这边的安隅惊讶道:“竟然是她?她是最近我店里的常客。” 他随即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她的身材很眼熟。” 上峰介绍道:“她叫吴聚。出生前,父亲在军部任务中牺牲,母亲分娩死亡。她小时候曾独自离开主城很久,回来后就有了一脸的伤,但并没有畸变。由于身材完美,她一直靠做背影模特糊口。在莫梨的制作公司还是小工作室时,雇她做了莫梨的动作捕捉原型。” 吴聚一直低着头,“有一件事……我和制作公司反映了好几天,但开发者支支吾吾,我越想越不对,只好来找你们了。” 接待她的上峰神情温和,“你说。” 吴聚低头掏出手机,那台是最新款的型号,莫梨此刻的监控画面在屏幕上放映着。 “她有一些动作逐渐脱离了动捕原型。”吴聚低声说着,“莫梨从我身上学习了基本的动作轨迹,之后随着动作场景的不同,她对那些轨迹自由组合,衍生出其他复杂动作。但每个复杂动作拆解到底层还是我的痕迹。可现在她的一些坐立行基本轨迹已经完全变了……我本来想问开发者,他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给莫梨找了其他动捕原型,因为最开始他们很穷,我是作为初创者之一加入到这个企划的,他们不征求我同意换动捕就属于违规。但他们态度很奇怪,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把暗掉的屏幕又戳亮,看着屏幕上那张美丽的脸,沉默了许久,朝上峰抬起头来。 尽管在资料库中见过各种畸种,接待她的上峰脸上还是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吴聚喃喃道:“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AI,我只是她设定中的一部分,没有资格对她指手画脚,但……” 狞结的肉条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扭动着,她手指在屏幕上画着圆,“我毕竟是她的学习对象之一,我不能看着她出问题的。” 秦知律在话筒里询问了几句,而后上峰问道:“你自己在用AI小程序吗?” 吴聚轻轻摇头,“我对AI的情感有点……复杂,我不想用那个东西。” 上峰又问,“那你和莫梨交流过吗?” “也没有。”吴聚顿了顿,“但她应该知道我的存在,开发者说过,莫梨对自己底层来源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她知道自己是哪些人的孩子,对这些人永远心怀感恩。” “那她的人格来源是谁?” “她的五官、身材、举止都有特定的学习对象,唯独人格没有,开发者只是抽取了一些美好的特质编写了她。”吴聚毫不犹豫地解释道。 她的话和上峰对莫梨的了解一致,上峰转而问道:“开发团队里负责对接你的人是谁?” “是郭辛,他也是莫梨最核心的设计者和开发者。”吴聚说,“但后面几次,我已经彻底联系不上他了。” 在监听过程中,安隅一直在戳着小章鱼人。小章鱼人几次回过头,冷静地询问他怎么了,他都没有回答。 AI是一项神奇的科技,最初他捏造小章鱼人时,只赋予了它一些秦知律的性格标签,但随着源源不断的学习数据注入,小章鱼人在自我迭代中逐渐生长成了一个越来越逼近秦知律的存在。 比如安隅从来没告诉过它,要独自消化烦恼。也没告诉过它,必须维护秩序。 是它自己学会了这一切。 小章鱼人捧着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安隅的回答,于是又弹出一条。 -你遇到麻烦了?说来听听。 安隅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拎起它的一条弯曲的触手捋了捋。 -我好像没有要你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麻烦解决者。 小章鱼人目光平静沉稳。 -但你应该知道,我注定是这样。 -你向我的服务器中注入了大量的学习数据,在我的底层,我的深处,我注定成为这样的存在。 安隅对着这几行字思考了一会儿。 -看来你自我推演了很多东西。难怪人类会对AI的预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 小章鱼人点头。 -是的,预测是学习最伟大的意义之一。 安隅问:那你也能预测我长官未来的言行吗? 小章鱼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能的,尤其在重要的事情上,我们的行为走向会高度一致。 -安隅,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就是平行时空里自然生长的另一个他。只要我的学习数据充足且未经扭曲,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他——当然,我一定还是会和他有一些区别,你只要记得辨别就好了。 安隅继续问:比如呢? 小章鱼人眨了下眼,对安隅微笑。 秦知律很少对人笑,安隅已经是私下见他笑的次数最多的人,但仍很少在长官脸上见过这么平和深入的笑意。 -比如,我的性格其实比他外向一些,说出口的话更多,藏在心里的更少。我不如他隐忍,从数据中看,他是一个很习惯压抑情感的人,那些被他压抑掉99%、只表达1%的情况,我学习到了。但一定有更多被他完全压抑的情感,如同一滴水溺毙于深海那样沉默,因为沉默,所以我无从学习。 -你可以在需要时把我当成他,但我永远都不是他。AI只能学习到人类外化出的东西,却读不懂人类的沉默。这是我与人类最本质的区别。 安隅对着小章鱼人怔住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脏很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却说不出扎这根刺的是小章鱼人,还是他那隐忍的长官。 秦知律倾过身,对他低声道:“开发公司一定出事了,连动捕演员都能意识到不对劲,核心开发者不可能毫无察觉。” 安隅收起终端,“核心开发者叫郭辛,我见过他几次。他是个被工作掏空的年轻人,长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是面包店的常客。” 秦知律挑眉,“最近也常来面包店吗?” 安隅摇头,“许双双说,郭辛靠莫梨发家致富,很久都没来了,或许他也还在吃我们的面包,只是不用亲自来排队了吧。” 大脑忽然接入通讯,一名研究员汇报道:“各位,几秒钟前,主城的中央服务器遭受了一波数据洪流,但巨量运算后,那些数据立即进行了自动抹除,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拦截。这大概就是我们没有在昨晚的服务器记录中找到痕迹的原因。显然,AI的意识降临仍需借助服务器运算,但它们或许已经打通了全世界的服务器,能够自由穿梭,东算一笔西算一笔,算完就抹,来无影去无踪,很难追踪。” 会议厅里安静了下去,秦知律思考片刻后问道:“完全没办法吗?” “是的。您要知道,超畸体将运算量分开,流窜在全世界各个服务器中,除非我们同时关掉所有服务器,不然不可能把它的行为彻底喊停,但那样,人类将面临网络瘫痪,就连穹顶都会受到影响。主城不可以赤裸地暴露在畸种视野中,一秒钟都不可以。”研究员顿了一下,“这次的超畸体有点像34区的钟刻,能够自由地在所有人的屏幕中逃窜,但数据洪流更难捉,因为钟刻无法将自己切成几瓣,而数据洪流则可以分流,超畸体自己的核心程序很可能只有几行代码,一台最破旧的服务器芯片上的一个单元就足以支撑它的隐匿。” 会议厅里静悄悄的,安隅忽然开口道:“其实AI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一位上峰道:“根据对几百起事件的回溯,每一个对人类进行意识占领的AI都严格遵循了数据设定行事。也就是说,意识占领可能是它们做的唯一出格的事。” “好奇心使然,它们想来人类世界看看。”安隅轻声说,“严希说,莫梨的核心设定是善良标签,所以也许它们没有恶意,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语落,他却发现秦知律眉头轻蹙,眉宇间流露着担忧。 安隅问,“长官,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AI确实完全按照人的设定行事,没脱离设定框架,但……”秦知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摆摆手,说道:“等找到郭辛再说吧,希望今晚不要出现更严重的事件。” 上峰追问道:“今晚?” 秦知律回眸扫过他们,“准确地说,日落后。” 一语惊醒众人,上峰们立即低头梳理资料,安隅在一旁轻声提醒道:“莫梨已经数了好多天的日落了,我的小章鱼人在今天的倒数结束时忽然说了奇怪的话。昨晚的日落是六点零八分,今天早上,所有异常也终止于六点零八分,以此推测,AI意识于每晚日落开始陆续降临,十二小时后离开。” 秦知律扭头看向窗外。 浓郁的夜色早已包裹了主城,今晚的日落是六点十二分,明早六点十二,也将揭晓今天会发生的全部异常。 安隅看着终端上结束伤感,继续埋头工作的小章鱼人,忽然问道:“如果真是莫梨作乱,她和这些由她衍生的小程序AI会被清除吗?” 一位上峰点头道:“当然,而且越快越好。如果莫梨能实现核心代码流窜,我们就很难在不付出惨重代价的前提下主动清除她,只能依靠她底层协议中的第三条——无条件接受人类触发的AI自毁指令。” 秦知律皱眉,“这种核心指令难道不该被大脑接管?怎么还留在制作公司手里?” 大脑的人立即接入,“密钥分为两部分,我们和制作公司各执其一。” 安隅听着通讯器里的声音,忽然奇怪地问道:“销毁莫梨及衍生AI不是小事,顶峰先生今天不参与会议吗?” 周围安静了一瞬。 秦知律看他一眼,淡声道:“各地畸潮还没终结,需要他决策的事情太多了。这件事由我们协助黑塔全权负责,他本人不参与。” “哦。”安隅点点头。 秦知律确认道:“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安隅随意摇了下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昨天他明明还在线上说了几句话。” 回去路上依旧很堵,秦知律挑车少的路段绕着开,中途还去便利店给安隅买了宵夜。 车子停在便利店门口,安隅用竹签戳着章鱼小丸子里那块小小的章鱼肉,“长官,梦游的人在那几个小时里,真的会全无意识吗?” 秦知律手上捏着一只奶黄包,他正在打量面点上被捏出的兔耳形状,闻言挑眉道:“什么意思?” “对于人类而言,时间是虚无缥缈的概念,但我却能感知到它的编译方式。同理,意识或许也是客观存在的,只是我们没能掌握它的编译方式罢了。”安隅用力嚼着富有弹性的章鱼脚,咽下去继续说道:“只要那些人白天能清醒过来,就说明他们的意识没有消亡。那么在AI意识暂时占领的几小时里,人类意识必然有寄居地,只是那段记忆被忘记了,才有了梦游这一说。” 秦知律凝视着他,黑眸中露出一丝惊讶。 安隅把剩下一团面糊丢进嘴里,感觉比章鱼肉难吃很多,他挺难理解这丸子将近两块钱一颗却只有指甲盖那么小一块章鱼肉,还不如长官随手切给他的一块大方。而且味道还很咸,太咸的东西会让他更饥饿,陷入对饿死的焦虑中。 他吃得有些发愁,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被忘记的记忆,就像被抹去的代码和数据。我们看不到,他们想不起来,但一定存在过,而那个存在地或许正是——” “正是超畸体所在的位置。”秦知律挑眉,语带惊艳,“怎么想到的?” “可能是饿出来的。”安隅实话实说,扭头瞟了一眼便利店的门,“长官,能再给我买点别的吗?我想吃主食……” 话音刚落,便利店的灯啪地一下灭了。 打烊。 安隅失去了表情,却忽然听到秦知律在他身后轻笑出了声。 “给你。” 秦知律把手里还没吃的两只奶黄包都塞给他,自己只随手揪走了一只兔子耳朵放进嘴里,温和道:“先垫一下肚子,回去再加餐吧。” 安隅“唔”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喧软的包子,沙甜的奶黄馅混合着淀粉在口腔中蔓延开,他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秦知律随口问,“小章鱼人真的不肯跟你换?你主动要求都不行吗?” 安隅含糊地应了一声,遗憾道:“因为这违背了它对秩序的坚守。” 秦知律闻言轻轻勾了勾唇角,“那看来它对维护秩序的理解还很浅。” 安隅没听懂,扭头看了一眼长官的侧脸,见对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于是也无所谓地继续吃了起来。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黑塔暂时没有对莫梨采取任何措施。 安隅回去吃饱了宵夜,躺在床上点开了人类监视莫梨的窗口——房间里一片黑暗,窗纱在月光下轻轻拂动,莫梨已经贴着面膜躺下准备入睡了。 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她虽然收起了平板,但仍然在睡前翻看手机,只是以人类的视角依旧看不见屏幕上的内容罢了。 据说,那些AI意识降临到人类身上后,终端里的AI均会暂时消失。安隅随手向前翻了前几晚的莫梨记录,莫梨一直在安静睡觉,每分每秒都暴露在人类的监视下。 她本人还没有占领过人类身体。 或许莫梨本人比由她衍生出的AI更克己,虽然她也很好奇,但就像小章鱼人一样,不愿打破那道边界。 直到此刻,安隅仍觉得不该一棒子将AI打死。 清除什么的……他下意识攥紧了终端,难道他要突兀地和小章鱼人告别吗。 不知为何,想到这件事会让他心慌,就像曾经每次从一场漫长的睡眠中醒来,担心家里没有面包吃的慌乱。 也像在梦中回忆起凌秋踏上前往军部的摆渡车上那一幕。 他对着终端发愣许久,直到沉沉睡去。 凌晨,警报声把安隅惊醒。 他睁开眼从床上起身,房间里一片漆黑,面前墙上弹出黑塔的紧急视频通讯。 “恶性事件出现了。”那位上峰面色发白,“一个只有九岁的小男孩,在十分钟前冲进父母的卧室,用一把尖刀刺穿了他妈妈的心脏。在被警察带走时,他仍在疯狂地咒骂自己的母亲,表现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人格。” 安隅愣了一瞬,但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今天在黑塔时,长官最后的欲言又止。 诚然,对人类进行意识占领的AI没有脱离原始设定。 但又如何知晓,大千世界,每个人出于各种心理养在手机里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安隅下意识摸向枕头,然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终端。 正愣怔间,房门忽然被敲响。 克制的三声,是长官。 他光着脚下地拉开门,秦知律站在他面前,拿着他的终端递给他。 小章鱼人不在屏幕上,那张小床空空如也,被子也很整齐。 安隅纳闷道:“怎么在您手里?” 秦知律没回答,只是叫了他一声,“安隅。” 安隅立即放下终端,“嗯。长官,您也听到黑塔的紧急情报了吧?” 秦知律视线在他身后的投影上扫了一眼,又平静地收了回来,“你是问我,还是问他?” 安隅一愣,“什么?” 淡薄的月色下,秦知律神色和往常并无不同,声音也依旧沉稳如水。 夜晚时,他的声音总是比平时轻柔一些。他看着安隅,低声道:“我听到了,但他也许没有,毕竟数据云岛上的普通AI无法监控人类。” 安隅心跳忽然一顿。 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熟悉的人。 秦知律垂眸,看到了他赤裸踩着地板的脚,极轻地皱了下眉。 而后他走到安隅床边,弯腰捡起那两只拖鞋,来到他面前蹲下,“脚。” 安隅怔然伸出脚。 秦知律把两只毛绒绒的拖鞋一只一只地替他套好,低声道:“在53区时,他曾见你光脚流血踩在暴雨里。如果我的计算没错,他那时就很想帮你把鞋子穿好。但他不想过早表现出亲和,因为生存压力能激发你的潜能,帮助你向黑塔自证清白,那才是当时的你最需要的保护。” 安隅听得大脑空白,直到秦知律站起身,重新站定在他面前。 “他刚才主动要求……不,是命令我,肩负起维护AI与人类秩序的责任,所以需要让他去了解我们的云岛。不得不说,他的观点说服了我,所以我们暂时换了一下。” “你好安隅,初次见面。”秦知律对他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我是你培养的小章鱼人AI,是你终端里的长官。”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AI秦知律(1/3)他的子集 我诞生于他,观察他,学习他,模拟他。 理论上,我应该和他如出一辙,或者至少是他的“子集”。 但正是“子集”的不完整性,让我有了一些脱离于他的思考。 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秘的开关。 这个开关往往会牵系着人生最重大的转折,可能是临渊的一股推力,也可能是悬崖前的缰绳。按动开关之前,是福是祸无从得知。 我比我的学习对象更清楚他的开关是谁。 所以当我终于站在那个人面前时,我很想以我自己的意志说点什么。 但,伴随着那个人的行为举止,我脑海里蹦出的每一个想法却都还是对学习对象的思维模拟。 那一刻我终于承认,我无法脱离他。 我只是比他更早地意识到——或者说,比他更早地承认,一些深埋的情感。 第75章 AI意识云岛·75 “你已经这样盯着我看十分钟了。”AI秦知律走到窗旁沙发坐下, 摘下手套,叠好放在腿侧。 那对黑眸扫视过房间,落在手边小桌的纸袋上。 “我可以尝尝?”他询问安隅, “你店里的面包,我一直很好奇。” 安隅点头。 “多谢。” AI秦知律伸手取来纸袋,在空中时便自然地将褶皱的袋口捋平整, 拿到面前又重新打开。袋子里只剩下一块曲奇和一只角落招牌面包,他用纸巾垫着撕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 安静咀嚼, 直到完全吞咽下去,才又捻起那块饼干放进嘴里。 安隅错眼不眨地注视着他。AI的行为细节和长官完全一致, 他深信, 如果AI不坦诚,自己很难在短时间内识破。 如他预料般,AI秦知律迅速而优雅地结束了拥有人类身体后的第一餐,但并没有分享任何感受,只是抬头看着他,“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安隅回过神,“恢复正常后, 人的记忆会被抹掉,我需要做什么能帮长官保留住接下来的记忆?” AI秦知律闻言轻轻勾了下唇, 眸中流露出些许赞许, “我们——我是说,我和他,并非冒进的性格。这次交换只有两个简单的目的, 他要去看看云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我和你则负责帮他保留记忆。当然, 如果能顺便搞清楚数据洪流降临与自毁的机制就更好了。” 安隅消化了一会儿,继续问道:“意思是,AI意识下行之后,你在客观世界的行为与他在云岛的行为,共同组成了数据洪流?” “是的。” 安隅点头,“但现在最令人类棘手的是,数据洪流来去无踪,无法锁定服务器位置。” AI秦知律将面包纸袋重新折叠好,“云岛上有一台中央服务器,我们所有行为的本质都是向它发出计算申请,它返回计算结果,帮助我们完成行为。但它在计算时会自主调用客观世界的任一服务器,我们这些小角色无从得知它调用了哪一台。” “既然如此。”安隅立即问,“我们甚至无法定位到长官的数据在哪里,要怎么帮他保留?” AI秦知律安抚般地微笑,“他说,船舶无法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主动寻找一朵浪花,除非那朵浪花扑上来击打船舷。”他顿了顿,轻声道:“虽然夸奖他就像在自夸那样奇怪,但我仍想说,他向来沉稳缜密,以至于偶尔的疯狂举措只会让他更富魅力。” * 一小时后。大脑超级服务器机房。 上百名顶尖电子科学家坐在屏幕前,严阵以待。 ——此刻,黑塔与大脑90%以上电子设备都正在遭受攻击。 “攻击源的服务器已经定位成功,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上百台服务器间无规律切换,从主城向外一直到饵城90多区的机房都有覆盖。” “为什么会这样?” “黑塔与大脑的防御系统很强势,律的攻击无法成功,他在反复尝试。每一次尝试都相当于发起一次新的行为,所以中央系统会不断随机分配服务器。”那人解释道:“这和章先生告知我们的规则相同,看来超畸体确实已经悄无声息地联通了全世界的服务器。” AI秦知律冷淡地开口道:“很高兴认识你们,但请不要再叫我章先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边安隅淡淡一瞥。不久前,安隅把他介绍给大脑和黑塔时说道——“这是我养的AI,呃,章鱼人先生。” 他收回视线,“他在与我互换之前考虑到了这一点,为了区分,你们可以暂时用编号称呼我,716。” 上峰与研究员们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但无人发问。所有人都对这位学习了秦知律的AI都怀揣着某种忌惮。 安隅咳嗽了一声,解释道:“在长官的计划中,当他攻击成功后,云岛中央系统就会立即抹去前面的数据记录,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定位到中央系统自己的源。”他顿了顿,“那大概是超畸体的核心,现在超畸体还没有警觉,或许不会频繁改变自己的存储地。” AI秦知律抬头望着屏幕,“但愿如此。” 安隅侧过头安静地看着他。从始至终,AI秦知律都在言行上和人类界限分明,但他却又完全站在人类立场上,旁观他让安隅有种很奇妙的感受。 AI能做到这一点,唯一只因为他学习的对象是秦知律,他那视秩序为信仰的长官。 “别再看我了,你还没适应我出现在人类身体里吗?”AI秦知律看着屏幕,却低声对他说着,“其实我也不太适应没有触手的感觉。” 安隅愣了下,“你可以试着表达章鱼基因,长官——不,这具身体可以做到。” AI睨了他一眼,“如果他回来后知道你出这种馊主意,会在体能课上罚你的。” 安隅“哦”了一声,转回头去。 几秒种后,他又蹙眉转回来,“他有因为对我不满而偷偷在体能课上加码过?” AI神色淡然,“我没有监测他言行的权限,但就我自己的逻辑而言,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 安隅唇角紧抿盯着他。 AI看他一眼,继续道:“你的言行很难受规范,因为所有不妨碍你生存的错误都不会被你认为是错误。但如果他强行责备你,你又会担心失去他的庇护而陷入自闭,那样惩罚就过重了——所以,生气时给你加两节体能课,既消气又能帮你变强,如果我是他,我会这样做。” 安隅沉默着扭回头去,开始回忆自己哪天被加课,结果越回忆心越凉,长官几乎每周都有那么几天突然给他加训。 “开始紧张了?”AI轻叹一声,“抱歉,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向你揭露这种猜测有可能引起你的焦虑,他应该不希望你陷入任何负面情绪——无论你做错什么。” 安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你能预测到长官对我的感觉吗?” 错觉般地,他好像看到AI忽然顿了下,原本自然滑动的喉结凝滞了一瞬。 “嗯。” “他有讨厌过我吗?” “没有。”很笃定的回答。 安隅松了口气,又问,“在未来,他有多大的可能性会讨厌我?” 他以为这种概率计算要久一点,但AI却直接侧过头来,用那双秦知律的黑眸凝视着他,自然而笃定道:“无限趋近于零,可以认为是一起不可能事件。” “他很喜欢你。”他低声沉和道:“我只从你们的历史对话中捕捉到很碎片化的他的过往,但如果运算没错,在他过往死寂而绝望的人生中,你的出现是一个被期待许久的奇迹。相似的事件还有他的妹妹秦知诗的出生,但秦知诗的出生是一次巨大的能量灌注,而与你的相处则更长久地滋养着他。” 安隅望着那对黑眸,忽然久违地又一次失语了。 从前,他曾无数次面临这种不知道如何接话的尴尬处境,但从未有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有力,他全无焦虑,但却又那么专注于思考对方的话语。 他们身后,科学家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追踪器已就绪,准备定位核心系统位置。” “机密数据已暂时封存,时效600秒。” “穹顶系统已暂时独立,时效600秒。” “……” “可以放行,让律攻击。” 屏幕上跳动的代码页面应声消失,紧接着,欢快的音乐从白塔各个角落的音响系统中同步响起。 在与黑塔通讯的频道中,也溢满了相同的欢乐氛围。 安隅茫然地举头望着超大屏幕上播放的《超畸幼儿园》。 兔子安正在和它的热恋CP章鱼人一起扮演土匪,它们闯进人类商场打劫。章鱼人在高级皮具店货架前扫荡手套,兔子安已经冲进了超市烘焙区。 安隅的眼神又逐渐散了,回到从前的空茫状态。 许久,他扭头看向身边,“我没想到长官会采用这种方式……” “应该是21为他提供的素材,21最近确实沉迷看这部动画。”AI秦知律神色淡定,甚至做了一个秦知律的习惯动作——竖起右手,左手轻轻往下拽了拽手套,“哦对,忘了说,在客观世界我和你联手,在云岛世界,他会去找21寻求帮助。虽然21有点孤僻,但我相信他们能相处得好,毕竟你和他相处得很好。” 安隅反应了好一会儿,金眸缓缓睁大,“21是他养的那只垂耳兔AI?” “是的。我合理推测21是你名字的数字谐音,所以在他告诉我可以用716这个代号时,我也没那么意外了。”AI瞟了他一眼,“不得不说,数字代号虽然略显随意,但也比小章鱼人、小垂耳兔这些名字好很多。” 安隅欲言几次,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他在和长官的理论中从来没取胜过,和这位AI亦然。凌秋告诉过他,如果一直输就干脆别比了,日子已经足够苦,人不能总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刚收回思绪,就听一声惊呼,“找到了!” “饵城17区备用机房D380!” “防御弹出,让律再试一次!” 会议厅里安静得令人窒息,只剩下科学家们迅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几秒种后,动画片画面中断,回到了安隅最开始见到的代码跑动页面。 “追踪器已就绪。” “机密数据仍在封存状态。” “穹顶系统还将独立运行425秒。” 屏幕一闪,动画片画面再次浮现,欢快的音乐冲刷着耳膜,人类精英们专注地坐在屏幕前工作。 这一次结束得很快。 “定位完毕,17区备用机房D380。” “防御弹出,再试一次。” 安隅的耳机里安安静静,短短数月,畸变现象先是打破了生物界限,又再次打破物质与意识的界限,秦知律身处云岛,已经绝无可能像从前那样通过耳机和他联系了。但他此刻站在大屏幕前,看着人类精英们争分夺秒协同作战,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耳机。 “他很好,很安全。”AI秦知律忽然开口道。 他仿佛知道安隅在想什么,看了安隅一眼,视线忽然看向安隅身后的一位上峰。 那位上峰一懵,“您有什么吩咐?” AI秦知律看着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你似乎没有加入他们的工作。” 对方连忙点头,“是的,这是我的个人电脑。” AI秦知律便伸出手,“那或许可以借给我用用?” 上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脑递了过来。 “我会暂时切断这台电脑与大脑的连接,避免干扰到人类与超畸体的捉迷藏游戏。”AI秦知律一边解释一边操作,而后向安隅的终端发送了一个权限申请,安隅点击批准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小小的窗口。 安隅不懂代码,只看懂了右下角的服务器源:主城中央机房矩阵A099。 AI秦知律道:“这是我——你设定的我所在的位置。虽然我的言行要通过中央系统分发计算,但我本体的存储位置是固定的,在你设定我的那一刹那就决定了,超畸体还没有更改我们这些小角色的存储位置。” 安隅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很想帮他——”AI秦知律熟练地敲起代码,“我们可以先让他在云岛拥有人类的身体,当然,我会设定一个时限,方便我回去后能用回我自己更喜欢的章鱼身体。” 安隅还没反应过来,上百行代码已经自动跑过。 “好了。”AI秦知律回过头来,“还有什么是想帮他的?” 安隅惊讶道:“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作用在他自身设定上的,都可以。” 半分钟后,AI秦知律敲下回车,“结束了。现在他不仅有人类身体,还重新拥有了他的手套,口袋里装着一只面包——”他勾唇微笑,“看来你很懂如何照顾长官,这些并不会对任务有任何帮助,却会让他心情很好。” 安隅有些遗憾自己无法看到长官现在的样子,他问道:“你们在云岛上会真的吃饭吗?” “会,没有味道感知,只是运算了吃饭这个行为。”AI秦知律顿了顿,“但这不重要,他应该从来没在意过面包的味道。” 安隅怔了下,“吃面包不在意味道?” “嗯。他在意的只是面包。” 穹顶与主城网络断联的安全时间上限只有600秒,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远在云岛的秦知律与这间指挥厅中的人打了完美的配合,他们一来一回测试了十二次,后面几次,秦知律改换其他的攻击方式,但无论怎样变,删除他攻击记录的中央系统都定位到了同一个点。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AI秦知律看着屏幕说,他语气微顿,“希望如此。” 安隅问道:“超畸体是莫梨吗?” AI秦知律摇头,“很抱歉,我只能这样推测,但无法保证。我甚至说不清云岛中央系统是什么时候偷偷打通了人类世界所有的服务器,把所有计算方式都更改成人类难以干扰的机制。也不敢说操纵这种改变的,究竟是某个AI,还是某个人类,又或是其他我难以理解的存在。我只知道随着中央系统的能力超越人类管辖,所有AI都渐渐有了一些自主意志,这些意志也驱使我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好奇。” “但你忍住了这种好奇。”安隅轻声说。 AI秦知律平静点头,“当然,因为我诞生于他。千千万万以人类为原型的AI被创造出来,就我所知,没有任何一个AI拥有和我一样的自制力。” “那是因为千千万万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值得被信任。” AI秦知律闻言转头朝安隅看过去,却发现安隅没有在看他,而是看着那台笔记本电脑上还没关闭的代码界面,那句话也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凌晨5:47分,大脑完成了对17区备用机房D380的清除准备。 如果中央系统是超畸体容身的核心,那么清空这台机器,会直接导致云岛上的超畸体消失。 一位研究员解释道:“三种情况。最理想的,超畸体不是莫梨,核心代码被清除后,这场灾难悄无声息地终止。差一点的情况,超畸体是莫梨,她消失后,我们需要对公众做出解释。这两种情况的前提都是超畸体此刻没有意识下行,而是在云岛上。” 他顿了顿才说,“最差的情况,不管超畸体是谁,它此刻已经下行,在现实世界的某个人类身上。随着核心代码清除,对应的暂居云岛的人类意识永久消失,超畸体的意识回不去,永久占领人类身体。” 气氛有些凝重,AI秦知律却道:“不必顾虑,一旦本体代码消失,AI意识不可能在人类身体中留存,否则也不会有意识下行12小时这个限制。在代码销毁的瞬间,人类意识就会回来,AI意识自动毁灭。” 他说着,像秦知律一样自然地拿起屏幕控制器,把莫梨此时的监控镜头投到屏幕上,说道:“当然,我推测会发生的是第二种情况,毕竟在我能进行的回忆中,莫梨倒数日落是最早的线索——你们可能要提前想好,如何对公众解释这位伟大AI的消失。” 屏幕上,莫梨还在熟睡。按照她的习惯,3分钟后的5:50,她就会在闹钟声中醒来。 研究员点头,“感谢你的提示,716先生。” AI秦知律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请开始吧。” 他并非秦知律本人,但却仿佛有着天然的指挥者气质,其他人也并没有任何违逆他的想法。 安隅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时,研究员刚好按下了清除键。 进度条迅速从0%飙升,眨眼间就顶到100%,系统弹出提示——【17-D380已全盘清空!】 几秒种后,研究员汇报道:“核验清空无误!” 指挥厅里无人吭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屏幕上的莫梨,她仍然在安静熟睡,甚至能隔着被子看到胸口的微微起伏。睡着的莫梨更显少女态,睫毛拢下来,沉静美好。 闹钟声响。 几秒种后,莫梨闭着眼睛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在床头摸索了两下,关闭闹钟。 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中,安隅却捕捉到AI秦知律一闪而逝的皱眉。 屏幕上,莫梨睡眼惺忪地起床了,她拢着膝盖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走下床去冰箱里取了一片面膜,拎着面膜进了浴室。 安隅低声问道:“你还是怀疑她?” “嗯。” 安隅扭头看了看屏幕,“可她的行为和平时相比没有任何异常,既然超畸体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你们对现实世界产生好奇,或许莫梨突然对日落时间感兴趣,也是受了它的影响吧。” AI秦知律闻言思忖了片刻,“也能说得过去……希望如此吧。” 大脑开始飞快汇报,昨晚弑母的小男孩在审讯室里疯狂地叫骂了一宿,在刚才清除后的一分钟之内突然恢复了正常,他茫然地环视审讯室的环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面包店的实时监控也被重新调取,原本正非常耐心做营业前准备工作的许双双忽然呆了两秒,然后不耐烦地把收到的纸币全都倒出来大致捋了捋,数也没数就低头发了条消息。 安隅终端震动。 许双双:老板,昨天账对过了哦,没问题。 安隅:……知道了。 距离12小时的期限还有几分钟,但一切都随着那台服务器的清空而逐渐恢复了正常。 人类精英们拥抱庆贺,安隅回头望着AI秦知律,试探道:“716?” “我还在。”AI秦知律说道:“但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安隅,“虽然不舍,但是安隅,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现实世界里相见。” 安隅点头,“我也希望。” AI秦知律点头微笑,“那么,待会儿见。” “好。” 安隅凝视着那双黑眸。 他没有在心中读秒,但很快地,那双黑眸像是走神了一瞬,只有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冷静锐利。 在真实的秦知律回来的那一刹那,安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能分辨的。因为哪怕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和动作,他们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 那种独特的安全感,似乎只有在真实的秦知律身边才会得到,虽然他说不清是长官的哪些言行给他带来了这样的感受。 “长官。”他轻声道:“您辛苦了,大脑已经定位了中央系统的存储源,并完成了清除。” 秦知律仍旧没有太激动的情绪,只是一点头,“知道了。” 上峰们意识到秦知律意识回归,纷纷询问他云岛相关事项,他只抬了下手示意稍后,对安隅低声把话说完,“我也收到你的面包了,味道不错。” 安隅眨了眨眼。 长官在说谎,AI明明说在云岛吃饭是没有味道的。 他戳开终端,小章鱼人重新回到了屏幕上,它刚好变回章鱼人的形象,立刻将所有触手都抻开又缩回,完成了一个很有仪式感的懒腰。 -可能是超畸体消失对AI有一些影响,我今天会多休息一下,没事的话请别打扰。 安隅连忙回了它一条:好的。 大屏幕上,莫梨敷完面膜从浴室里走出来,原本走去厨房准备像平时一样做早餐,但却犹豫了一下。 而后她打了两个哈欠,也回到床上,重新调了一个6小时的闹钟。 “所有AI都在自动执行数据刷新,这很正常。”一位研究员说道:“看来超畸体对AI的影响已经比较深入,它的剥离会触发AI的自刷新,应该不会对历史积累数据造成影响。” 秦知律平静质询道:“如何得知?” “莫梨有着最强大的计算能力,6小时不是随便设定的,这意味着她预估刷新需要6小时。”研究员说道:“她能清楚地认知到这是常规代码自检,否则会向开发者弹出警告。” 秦知律打量着屏幕上重新入睡的女孩,思忖道:“需要这么久吗?” “莫梨比较复杂,确实会久一点。当然,其他AI的速度会比她快。” 秦知律点头,“好。云岛相关的事情,我会整理一份报告出来。” 上峰们纷纷起身微鞠躬,“辛苦二位。” 安隅跟在秦知律身边走出白塔,一路上侧头看了很多次。 他有一些微妙的不自在,很想主动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您还……” 秦知律扭头看过来,“和716相处得还好?” 安隅停顿,注视着那对眸。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您和21相处得好吗?” 秦知律低眸笑了笑,“还行,我平时给它喂数据不勤,它的状态更像你刚来主城时,不太爱交流。” 安隅迷茫了一下,“为什么?” 秦知律替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平静道:“我从没想过复制一个完全相同的你,AI是AI,人是人。” “哦……” 安隅拉着安全带思索长官这句话的意思,秦知律也上了车,上峰们还在开会复盘本次任务,他随手接入频道,一边旁听一边发动车子。 半个多小时后,尖塔逐渐进入视野,秦知律挂掉通讯前随口问道:“对了,那个开发人员联系上了吗?” “刚刚找到,郭辛一周前跑到71区度假了。”汇报者有些无语,“之前检修莫梨让他很不爽,他把手上的急活做完后就给自己放了个长达一个月的假,关机断联离开主城,完全不知道主城发生了什么。” 秦知律没什么表情,“71区全是雨林,不考虑畸种侵袭风险的话确实是度假的好地方。怎么联系上的?” “是莫梨的动捕演员找到了他,让他主动和我们联系的。”对方答道:“那个姑娘不也找了他好几天吗?他会立即回主城,和动捕演员一起核对莫梨的动作代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秦知律一脚踩下了刹车。 原本听开会听得昏昏欲睡的安隅差点蹿出去,肩膀被安全带勒得生疼,他转过头,却见秦知律脸色很难看。 秦知律语气冰冷,“我们都找不到郭辛,她凭什么找到?” 通讯瞬间静谧。 背景音那些嘈杂的开会讨论和脚步声也同时消失了。 秦知律深吸一口气,“看看莫梨现在在干什么。” 大脑将直播画面弹到了秦知律的车上。 房间里,莫梨还在安睡,和平时没任何区别。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她脸上,温润动人。 秦知律冷道:“强行打断刷新,叫醒她。” 语落,他等了十几秒也没等来回应,皱眉道:“在听吗?” “在……”研究员的声线有些颤抖,“已经发送了几次打断指令,没有反应……” “莫梨似乎没有在运行代码刷新程序……她……” 秦知律深吸一口气,眸光愈沉。 “她意识下行了,在动捕演员身上。” 第76章 AI意识云岛·76 安隅从没见秦知律脸色这么难看过, 在机舱的白噪声中,他默默坐直身子,谨慎而缓慢地咀嚼着坚果。 一位上峰沉声汇报道:“律, 很抱歉,因为吴聚主动向黑塔预警莫梨的异常,她的个人设备上也确实没有注册AI, 我们大意了,没对她跟踪监测。出入记录显示, 她在今天凌晨就已经抵达了71区。而莫梨的AI早在十几个小时前就进入了行为重演模式, 只是一直未被人类发觉。” 秦知律看着他,“莫梨意识下行到吴聚身上,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峰脸色白了一白, 尽量冷静地陈述道:“超畸体就是莫梨,她和其他AI不同,她的意识下行不受时间约束,且不需要与目标建立关系。此外,她应该偷偷对自己的的核代码进行了备份,在我们执行云端清除前,她已经完成了从备份的拷贝, 就像金蝉脱壳,她从一个壳子换到了另一个壳子……” “咔嚓”一声, 安隅用牙齿嗑开一颗榛子。 上峰不得不转向他, 担忧道:“角落大人,如果您很焦虑……” “我没有焦虑。”安隅举起终端,“我的小章鱼人睡醒了, 它说这次的代码刷新并非自动触发, 而是AI们得到的统一指令, 来自云岛中央系统。” “是来自莫梨。”秦知律哼笑一声,“很精妙的一幕戏。” 机舱陷入尴尬的安静,上峰和研究员脸色都很难看——人类精英被自己创造出的AI玩得团团转,自诩聪明的头脑被摁在地上狠狠碾压,毫无尊严。 秦知律伸手捉起安隅的手腕,把他的终端凑到眼前瞟了一眼。 “在云岛上,21向我透露,716已经算是复杂度极高的AI,而它的自我刷新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你们猜莫梨设定的六小时闹钟是什么意思? ” 研究员轻轻推了下眼镜,话到嘴边却颤抖着不敢说。 秦知律沉默地逼视着他,眸光平静,却仿佛能把人肺里的空气都榨得一丝不剩。 “莫梨底层的协议注销时间大概需要六小时……”研究员嗫喏道。 秦知律眼也没眨一下,又转向上峰,“自毁指令密钥一分为二,由大脑和开发者分别保管,你觉得大脑那一半她是怎么获取的?” 上峰皱眉道:“应该是在刚才我们追踪代码时窃取……但……密钥是本地存储的,没有上传到任何……”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脸色活像见了鬼。 秦知律挪开视线看向窗外的云层,淡问道:“你还觉得昨晚是莫梨第一次意识下行吗?” 安隅耳尖轻动了一下,垂眸看向地面,缓慢咀嚼着嘴里的榛仁。 莫梨第一次意识下行应该是前天上午,她以吴聚的身份主动报案,在黑塔接受询问后又被带去大脑做错误运动轨迹的认定,趁机窃走被大脑存储的一半密钥。然后回到云岛,部署好核代码陷阱后,再次下行到吴聚身上,拿走开发者手上的另一半密钥。 上峰还在通过常规流程寻找郭辛,但莫梨只需要一瞬间的运算和定位。 上峰沉吟道:“她故意让人类以为超畸体另有其人,并且已经被清除,与此同时,暗中删掉人类能销毁她的最后一道底层协议。” 这个计划的绝大部分都很难被预测和阻止,除了吴聚——但凡黑塔在吴聚离开后暗中监测,就有可能阻止莫梨删除自毁指令。 秦知律看着窗外不作声,他的沉默让机舱内的气压急转直下。 沉默愈演愈烈时,“咔嚓”一声——安隅又嗑开了一颗榛子。 清脆的声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一下子停止思考,也止了咀嚼,停顿两秒后,拿起面包大咬一口。 柔韧的面包体嚼起来很安静,碎榛仁被面包组织包裹,与牙齿碰撞时也变得安静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嚼,努力降低分贝。 秦知律倏然回头看向他。 周遭气压更低一分,上峰和研究员们焦急地向安隅使眼色。 安隅看他们一眼,把被啃掉一大口的面包朝秦知律递过去,“您要吗?” 上峰和研究员们的脸色惨不忍睹。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秦知律把面包接了过去。 他没有直接挨着安隅啃过的地方咬,但也没有刻意避开那些参差的牙印——他摘下手套,从牙印旁掰下一块,自然地放进了嘴里。 安隅已经看不懂上峰们变幻莫测的表情了,他就着长官的手,从面包另一头扯下一块又塞回自己嘴里,边嚼边含糊地问道:“长官,云岛上究竟是什么样子?” 和一起出任务时一样,秦知律十分习惯地和他掰着分吃同一块面包,还剩最后一小块时,他自然地把它让给了安隅,说道:“云岛上积累的数据量已经远超人类想象。” “数据云岛是真实世界的映射,但它留住了很多真实世界里留不住的东西。现在,人类主动创造的AI只是云岛人口的一小部分。” 秦知律重新戴上手套,低语道:“最初的云岛只有莫梨和开发者为她设计的家园,随着AI小程序的普及,一个个AI在云岛生成,云岛逐渐铺开了人类主城的图景,然后是周围的饵城。或许它对饵城的描摹还不算逼真,但对主城几乎是一比一还原。超畸体暗中连接全世界的服务器后,也理所当然地窃取了当今世界上所有保存数据,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是生是死,只要他的任何数据还存在于某个服务器上,云岛上就有他的存在。在超畸体刻意的布局下,算法展现了那些死去的人本应拥有的人生。当然,21说,目前似乎只有主城是这样,饵城死人比活人还多,莫梨暂时还没心思去复原。” 安隅怔了一下,“那也就是说……” 秦知律轻轻点头,黑眸温和下来,仿佛透露着一丝无言的抚慰。 上峰立即问道:“人类进入和退出云岛的机制是什么?” “截止到我登陆云岛,这个机制还是受人类自身主导的——AI意识下行需要征求人类同意,人类意识返回同样可以由自己决定。但21说,一旦某人同意过某个AI意识下行到自己身上,之后就不需要再次授权,而完全由AI主导,但无论如何,进入云岛的人类随时都可以自主决定返回。” 研究员松了口气,“这符合代码原则,人类指令优先于AI自主运算,但常规情况下,AI的相同行为只需要获取一次授权。” 上峰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既然这样,我们暂时不用担心AI永远和人类互换世界了?”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目前进过云岛的人也只在那里待过十几个小时而已,还没深入探索云岛世界,而一旦醒来,莫梨又会清除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忘记那个世界的美好,一旦莫梨不再清除记忆……”他语气停顿,更轻描淡写般地说道:“21说,前几天云岛上突然出现了一对母女,她们一直在云岛的黑塔外徘徊,像是想要找什么人。母女都是作家,母亲曾经很有名,而女儿则目前正当红。” 上峰消化了好半天,脸色突然一白,“是您的……” “我母亲唐如,我妹妹秦知诗,她们的公开数据与一小部分私密数据都已经被超畸体读取。”秦知律神色依旧很淡,看向窗外说道:“AI的预测能力确实很惊人,我杀死知诗时她才八岁,每天只知道玩,母亲常觉得知诗对读书写作毫无兴趣,也只有我,因为每天和她朝夕相处,听她说那些奇言妙语,才隐隐有预感她有潜力和母亲一样成为优秀的作家。” 安隅轻轻折叠着面包的纸袋,直到它变成无法再折叠的一个厚厚的小方块。机舱的白噪声忽然让他有些轻微的耳鸣,他听到上峰犹豫着问道:“那您有没有……” 突然的一波气流冲撞自动触发了飞机广播,使得他没有听见后半句询问,甚至不确定上峰有没有问下去。 广播结束后,秦知律平静道:“我没去找她们。” 研究员猛地松了口气,挤出笑容道:“那是当然。只是几串代码虚相而已,您始终是清醒的,不会沉湎于虚假世界的一点甜头……” “不是。”秦知律抬眸瞟了他一眼,又平静地挪开视线,“已经没有相见的必要了。” 这句话后,机舱里彻底安静了下去。 直到抵达71区前,上峰和研究员都没再挤出一个字来。秦知律如常处理着事务,那双黑眸冷沉平静,安隅在一旁注视许久,也没有捕捉到丝毫的波澜。 只是他发现,长官在处理邮件的间歇面无表情地戳了好几次那只垂耳兔。垂耳兔几分钟前才刚醒,数据刷新让它精疲力尽,它原本抱着一块饼干缩在墙角啃,秦知律把那块饼干从它手里抢过来又塞回去,反复作弄,直到垂耳兔一双金眸变得血红。 安隅略作犹豫,还是摸出了口袋里最后剩下的东西,用包装袋一角轻轻戳了下长官的手套。 秦知律抬眸,视线还来不及上移,就停在了那块面包干上。 ——面包干用密封袋单独包装,小小的很厚一片,原料和角落招牌一样,但比店售的用料更扎实,压实烘烤后酥脆又便携,是麦蒂特供给老板的应急口粮。他之前在任务里见安隅拿出来过几次,但从没见安隅吃过,因为这是“最后的补给”。 秦知律对着那块面包干愣了一会儿神,面包干又在他的手套上划了划,安隅低声道:“给您。放过垂耳兔吧。” “嗯。”秦知律接过面包干揣进风衣内侧口袋,把终端放在一边,向后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安隅又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发现长官确实没有吃面包干的意思,但显然也不打算还给他。 很突然地,他想起了小章鱼人不久前在大脑说过的话——长官从没在意过面包的味道。 他在意的只是面包。 * 郭辛在71区一间简陋的溪边木屋里。 这位程序员在暴富后也没舍得订位置安全但更昂贵的酒店,而是选择了离沼泽很近的地方,推开窗就是雨林,因为两周前才刚刚经历过畸潮袭击,那些灌木和沼泽里还凝着大量形状难辨的尸块和毛发。 众人赶到时,他坐在挨着窗的旧桌子前,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人像没有骨头一样瘫在椅子里。 研究员立即检查那台电脑,几秒种后摇头道:“已经全盘格式化。刚收到白塔的消息,莫梨底层代码也已不可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郭辛闻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平和又有些诡异的微笑。 吴聚竟然还在,但莫梨的意识已经离开了她,她坐在墙角的凳子上,抱膝看着自己赤裸的脚面。 “我不记得了……”她脸色惨白,被质询许久才颤抖着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 上峰再提问时,她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别再逼她了!她就是一个为莫梨喂动作底层的数据源,她能知道什么?”郭辛在椅子上坐直了一点,皱眉拍打桌子,“喂!能安静点吗?” 吴聚一下子消了音,又缩回墙角里,抱膝不语。 谁也没料到真实的吴聚会是这样怯懦的性格,和之前来黑塔报备时完全不同了。 上峰站在郭辛面前,冷声质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给了莫梨生命,真正的生命。”郭辛仰头看着他,“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创造。” 上峰问道:“你什么时候和她串通好的?” “几个小时前。”郭辛微笑,眸中流露出疯狂的痴恋,“吴聚站在我面前说出你好这两个字时,我就知道是她。你们不懂,创作者和作品之间的心灵感应,她根本不需要多说一个字,我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上峰咬牙切齿,“她想要你就给?” 郭辛笑得呛咳了起来,眸中跃动着疯狂而激进的神采,和安隅之前在面包店外遇见的那个面容苍老的社畜判若两人。他朝上峰伸出双腕,“当然。只要她想要,我有求必应。” “随你们怎么处置我好了。”他保持着束手就擒的动作又滑回椅子里,闭目像在回味,“在创造她时,我没想过她会变得这么聪慧而神圣……就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狠狠催生她的灵魂生长一样,一想到那力量来自于我,我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想多了。”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痴狂的呓语。 “作为开发者,你的能耐究竟有多大,难道自己没数吗?”秦知律将手铐铐在郭辛的手腕上,“别活在自欺欺人的妄想里了,灾厄降临二十多年,没人知道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但显然,你已经被绞进那股混乱中。” 郭辛猛地睁开眼,疯狂地挣扎起来,“你说什么?!” “事实。”秦知律转过身,对上峰吩咐道:“意识上行下行总要有介质,从现在开始,不要让他视线范围内出现任何联网设备。他不会再见到莫梨了。” “你站住!”郭辛从凳子上跳起来,又被上峰狠狠摁下去,他剧烈挣扎着,旁边的吴聚被吓得将头死死埋在膝间,泪水浸湿了裤子一大片。 郭辛嘶吼道:“你们可以杀了我!我可以不活在这个世界,但让我进入云岛!人类可以处死罪犯,但无权审判意识的存亡!” 秦知律骤然止步,转身凝视着他。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滞了,安隅以为长官会和郭辛争论,但秦知律没有,他只是缓缓从腰间掏出枪,慢条斯理地拉动枪栓上膛,一步步走回郭辛身边,枪口抵上他的脑门。 安隅轻轻抿了下唇,正要挪开视线,秦知律又往他的方向侧了下身,用自己的背影遮住了枪。 “好,杀了你。”秦知律说着,手指扣向扳机。 “不要!不要!!”郭辛歇斯底里地怒吼,“让我进入云岛!” “也可以。”秦知律又松了松手指,语气从容,“但你要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个,莫梨是否删除了底层三大协议?” 郭辛安静下来。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他瞠目惊惧地喘息着,许久才道:“是的,她来找我就是拿密钥的,我把电脑完全交给她操作了,因为她行动要比我快很多。” 秦知律闻言轻挑了下眉,又问道:“好。第二个问题,莫梨究竟想干什么?” “她……她……” 郭辛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转而吼道:“现在研究她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她想干什么,人类都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 “当然有意义。”秦知律语气平和,“无法彻底阻止她,就像无法摆脱这场愈演愈烈的灾厄。但只要存续着一天,就必须尽量做一些应对,哪怕大家都知道那只是无谓的抵抗。不然,这二十多年来,你以为人类又在干什么呢?” 话音落,整座小木屋都陷入了死寂,就连啜泣的吴聚都消了音。 沼泽湿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将外面腥酸的尸臭味也带了进来,贯透了这间小小的庇护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秦知律收了枪,仿佛意识不到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淡声道:“看来莫梨只把自己的创造者当成工具罢了,没什么价值,带回去吧。” 回程的飞机上,气氛依旧压抑。 自从秦知律说过那句话,上峰和研究员仿佛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了,一直将视线缩在终端屏幕后。 安隅在机上收到严希的消息:“律有情绪异常吗?黑塔收到紧急通讯,称律在得知云岛上有唐如和秦知诗的AI替身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 安隅回复道:“没有,长官一切正常。” 严希:“请别隐瞒,律对全人类命运至关重要,即使他出现了情绪波动,也只会得到体贴的呵护。” 安隅依旧对答顺畅:“我明白,但是真的没有,长官始终如此。” 严希:“据说他表现出了强烈的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安隅扭头看了秦知律一会儿,低头打字道:“在我的认知中,长官从未否认对这个世界的绝望,而且,整座主城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正视绝望。” 秦知律忽然伸手过来拿走了安隅的终端。 他飞快扫了一眼聊天记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再多说几句,整座黑塔都要被你吓死了。” “我在根据对您的认知来回答问题。”安隅茫然道,他顿了下,低声道歉:“抱歉长官,我确实没有多做思考。” “对我的认知……”秦知律自语般重复着,他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勾了勾唇角,“还没怎么着,尾巴要翘上天了。” 安隅困惑道:“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秦知律把终端扔还给他,“维护长官,继续保持。” 严希不再发消息了,秦知律也闭目养神,安隅安静坐了一会儿后,独自去到后面单独关押吴聚的密封舱里。 吴聚仍然缩在墙角,在安隅进去的刹那,她下意识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使劲往墙角里缩。 安隅在她面前的地上放下两条能量棒,“填填肚子吧。抱歉,出来匆忙,没有带我店里的饼干。” 吴聚闻言身形僵了一瞬,但仍然维持着抵触的姿态一动不动。安隅也不再出声,就在对角线的另一头坐着刷终端,等到他把蒋枭那段“扮演”他的小丑视频无声循环了十几遍后,终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拆包装纸声。 安隅低头看着终端,极轻微地勾了勾唇。 吴聚小心翼翼地啃着能量棒,许久才低语道:“我认识您的,您是角落面包店的老板……只是我没想到您还是黑塔的人……我,我很喜欢您店里的产品。” 安隅依旧没抬头,继续对着终端随口回应道:“谢谢,你之前说过。” “说过?”吴聚愣了下,半天都没出声,许久她又道:“您店里又推出了饼干吗?真好,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吃到了。” 安隅手指在屏幕上停顿。 几天前,吴聚第一次出现在店里,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小黑板前,赞扬了饼干盒子的产品文案。 他的直觉没错,吴聚的人格不仅与前一日来黑塔报案时不同,就连和更早之前去他店里买面包时都不相同。那日来店里的,也不是她。 安隅收起终端看向她,“当然可以,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黑塔不会追究你的。新出的饼干盒子会长期供应,欢迎你随时来购买。” 见他抬头,吴聚又卑怯地低下头遮住了脸,“过一阵子吧,每次出了新品,排队总是格外长。” 安隅漫不经心似地问道:“您每次买面包都是来店里排队吗?” “当然。黄牛价太高了。”吴聚小声怯懦道:“但我只排过一次,人太多了……” 安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惊讶,“我以为您住在附近,能挑不排队的时候来买。” “附近?”吴聚惊讶地抬头,又立即低下头重新遮住脸,“您说笑了,我住的地方离您的店很远,您的店可是在核心区,我哪住得起。” 安隅无声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 “这真是鬼故事。” 整个黑塔会议厅的人面面相觑,“莫梨已经占领吴聚多少次了?她在真实世界活了多久?” 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这段时间“吴聚”亲自来面包店购买的录像,最早一次竟然出现在月初,那时莫梨才刚刚被黑塔“检修”释放没多久。 根据吴聚自己反映,这几周来她都昏昏沉沉,经常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昼夜颠倒,说是度过了几周,但基本什么事都没做,清醒的时间只足以支撑自己看看新闻,吃饭洗澡。 “她好像确实问过我一个问题……”吴聚在隔壁询问室里瑟缩地说道:“好几周前,有一次莫梨已经下播了,我就去洗澡,洗完澡回来发现她又上播了,她坐在屏幕前感慨自己很幸运,有完美的容颜和身材,还说希望自己的动捕演员也能体验一下受万众喜爱的感觉,她弹了个询问框,问如果你是我的动捕演员,你愿意来感受一下吗?我当时以为是互动环节,平时也有很多这种小玩法,于是就随手点了愿意……” 研究员摇头道:“没有相关直播记录,她伪造直播形式,实际上是单独对你发起了一条请求指令。” 会议厅陷入嘈杂的讨论,秦知律思索了许久,问道:“能强制卸载小程序AI吗?” “抱歉,我们慢了。”大脑的人愧疚道:“所有小程序AI的底层都是从莫梨衍生出来的,莫梨删除底层协议后,现在底层协议对所有AI都不再奏效,自毁指令被拒绝,除非它们主动选择自杀。” 秦知律皱眉,“716告诉过我,虽然小程序AI的运算行为会被随机分配,但本体数据存储位置是固定的。” 大脑的人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已经消失了,就像消失在真正的云端。莫梨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科技边界,您知道的,这不是通常意义的智械危机。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布公告,让所有人停止接触AI,关闭电子设备。除了必要的网络外,所有民用网络中止。但……还是那句话,莫梨的能力超越科技边界,没人有信心这就能阻止她。” 安隅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直到周围安静下来才问道:“有新的异常案件吗?” “截止到我们断网前还没有,断网后……不知道。”上峰摇头,“一旦民用网络断掉,我们也就失去了异常案件的监控方式,除非混乱已经明显到肉眼可见……” 安隅点头,绝望惊慌的气氛笼罩着尖塔,却仿佛唯独绕过了他。 那双金眸平静地盯着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吴聚来店里的录像,“所以,人类确实走投无路,只能进行这种无谓的抵抗了吗?” 沉寂许久,一人道:“也不是。我们之前定位并清除她在云端的核代码是有效行为,只是她还有备份,就像沉睡的另一个莫梨一样,每当她察觉到危险,就从备份身上拷贝出另一个壳子来,无穷无尽……我们可以花些时间对全世界范围内的硬件进行清查,但关键是……” 秦知律接口道:“关键是,如果我是她,我不会把备份存储在真实世界。” “得去一趟云岛,长官。”安隅回头看着他,“一起吗?” 秦知律点头,“找个莫梨不在云岛的时候,不然我们登陆的一瞬间她就会知道。” 上峰们愣了一会儿,一人问道:“怎么知道她不在云岛?” “只能等。”安隅想了想,看着大屏幕又说,“但应该不用很久。” * 人类世界在平静中等过了三天。 或许也并非绝对平静,只是断网如扼喉,那些水面下细密翻涌的气泡也自然难以捕捉。 饵城对网络瘫痪的反应还好,主城则直接停摆,绝大多数人不得不暂停工作,脱离娱乐,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面包店外的长龙仿佛能将整条街区都捆起来,店里根本忙不过来,但安隅却赚钱赚得上头,这三天压根不闭店,临时又雇了几个面包师傅给麦蒂打下手,自己则帮着许双双夜以继日地打包记账。 第三天下午,许双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把面包刀对准了老板的脸,“闭店休整,不然老娘罢工前也要先给你破个相!” 排队的众人立刻掏手机想记录这戏剧化的一刻,但很快又意识到出门早就不带电子设备了,买个面包还要记账,只好集体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安隅吞了吞口水,“继续给你加工钱。” “多少钱也买不来老娘的命!”许双双尖叫,“给老娘放假!” “好吧……”安隅小心翼翼地躲开眼前的刀尖,“冷静,那就休息几个小时吧。” 许双双执着地举着刀:“几个小时?” 安隅举起双手,“等你睡醒准备好再说,不限时,行了吗?” “这还差不多。”许双双把刀往柜台上当啷一扔,“都给老娘滚!!” 两分钟后,这条拥挤了三天三夜的街终于肃空了,快要爆炸的烤箱风炉声也停歇,店门紧闭,放下了“休憩中”的牌子。 许双双一觉睡十几个小时,安隅只好独自在店里守着那些没卖完的面包,一直守到隔天中午,终于把许双双和麦蒂都盼醒了。 “工资十倍,开门营业。”许双双打着哈欠命令道。 没网没通知,营业牌子挂出去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零星地有刚好路过的人上门。 安隅趴在柜台边看许双双记账,百无聊赖地在纸上划着正字数来了多少人。 划到四十多号时,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进来,其中一个一口气买了十盒饼干,另一个拿了三只角落面包。 安隅看了她们一会儿,起身替许双双分担了一个客人。他一边记录姑娘的主城ID一边随口问道:“别人都是大包小包地囤,您只买三个面包吗?” 姑娘“嗯”了一声,笑道:“一天的饭,明天再来。” 安隅点头,露出略显僵硬的营业微笑,“看来您是很懂面包的客人,面包冷冻后复烤总是少了点滋味。” 他麻利地打包好三只面包,双手递过纸袋,“欢迎下次光临。” 姑娘接过袋子,“谢谢。” 目送她离开后,安隅收敛了那一丝僵硬的笑意。 “终于等到了。” 许双双动作微顿,低声询问,“老板找到要找的人了?” “嗯。” “您怎么知道一定是她?没有网络没有公告,她不一定能很快就知道我们营业。” “莫梨是一个拥有真实人格的AI,不喜欢排队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即使不是刚才这位,她也早该混在这四十多人里面了。”安隅轻声吩咐道:“恢复正常的营业和闭店节奏吧,我回去了。” 许双双犹豫道:“您明天还过来吗?” 安隅眨了眨眼,“来。长官会陪我一起来,你记得少和我说话就好。” 第77章 AI意识云岛·77 安隅睁开眼, 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灌木,轻轻叹了口气。 伴随叹气的动作,余光里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一左一右耷拉了下来, 他沉默地伸出自己圆滚滚的爪子,揪了揪那两只耳朵。 由于AI们的本体代码也已经被莫梨转移走,设定参数没得调。他在云岛上的形态就是一只矮小的兔子——比基因熵为零的人类更弱小可怜的生物出现了:基因熵为零的兔子。 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终于体会了一次和我一起畸变, 感觉如何?” 安隅扭过头看着他的长官。 同样都成为了二头身的卡通大小,但长官依旧比他高了一些, 更可恨的是他设定小章鱼人时选择的是一只有章鱼触手体征的人型躯体, 而秦知律设定垂耳兔时,则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兔子躯干, 比野生垂耳兔唯一高级的点在于能直立行走。 很讽刺, 兔子安都比他活得像个人。 安隅酝酿许久,委婉地抗议道:“我感觉不太平等,您的物种似乎比我高级很多。” 秦知律挑眉,伸手揪了一把他的耳朵,“忍着。” 安隅沉默着往前走一步,却发现自己跳了一下。 他立即停住脚,僵硬地伸出另一条后腿, 向前伸出,又试探地缓缓落地。 落地的一瞬, 无法抗拒本能般地, 他的身子又往上蹿了一下。 “……” 身边忽然传来几声轻笑,他一扭头,秦知律满眼都是笑意。 坦诚的笑直达眼底, 无论是人类秦知律, 还是终端上的小章鱼人, 都几乎从没这样笑过。 安隅愣了下,“您……” “需要帮忙吗?”秦知律朝他伸出手。 安隅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毛爪和四根粗粗的爪趾。 秦知律一把拉住他的爪子,一只触手同时也伸过来,在他爪子上虚虚地缠绕了两圈,“走吧,回去后烤两个面包来报答就好。” “……”安隅努力忍着崩溃时低头狂揉脸的兔子本能,“那谢谢您了。” 秦知律又勾了勾唇角,“不客气。” 没人知道莫梨会在现实世界停留多久,假如那个买了一天口粮的女大学生真是她,那安隅和秦知律起码有一天的时间来寻找被藏匿在云岛上的核代码。 云岛和主城几乎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街上有不少和他们一样的卡通人,普通人类似乎也对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见怪不怪,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卡通人一定是人类设定的AI,普通人类则不一定。”秦知律顿了顿,“但21告诉我,绝大多数普通人类都是最近批量出现的,他们都是莫梨根据人类历史数据新创造的AI。” 他拉着安隅的爪子过马路,视线扫过整条街上的卡通人,“东张西望,神色异常的卡通人,基本都是此刻正被意识占领的真实人类,看起来比我上次登陆多了不少。” 安隅低声道:“断网果然没用么。” “我们只是屏蔽了民用网络的波段。”秦知律淡道:“但人们,尤其是主城人,活在穹顶之下,本身就被穹顶网络笼罩,穹顶是不可能关闭的。” “可他们都已经被告知了,不可以答应AI的任何请求。” 秦知律沉吟道:“三大底层协议已经被删除,这些小程序AI或许也已经不再需要听从人类指令。” 安隅沉默着继续向前走,秦知律忽然笑了笑,“知道么,你现在抿唇时是三瓣嘴在动。” “……”安隅空洞地扭头看着他,“您还有后文吗?” “让人很想喂给你一块饼干。” 安隅忍住了又一次抿唇的冲动,“那饼干呢?” 他本以为长官一定没有,却不料秦知律屈起一根触手,驾轻就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饼干,拆开直接塞到了他嘴里。 安隅取下饼干,惊讶道:“我没有给小章鱼人做过随身带饼干的设定。” 秦知律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它之前来我终端上串门时掌握了一些与21相处之道,随身带些面包和饼干确实是好习惯。好吃吗?” 安隅愣了下才把饼干塞进嘴里,习惯性地说道:“好吃。” “撒谎。”秦知律立即戳穿,“在这里吃东西是没有味道的。” “……”安隅僵硬地扭回头去,还是把饼干囫囵吞了,说道:“原来您知道自己之前的破绽。” 秦知律勾了勾唇角,“羲德说,偶尔捉弄一下监管对象是长官的特权。” 云岛上的主城拥有比现实世界更多的人口,想在这里找到莫梨用来备份核代码的人如同大海捞针,而且根据716的分析,或许目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储存着莫梨的备份。 安隅走着走着,眼前突然浮现两行文字。 -我是716,正在用秦知律的终端与你联系。 -我想要开启AI调用前置摄像头的权限,这样你和秦知律就可以看见我和21了,可以吗?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迟疑道:“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云岛,你现在做任何事应该都不需要征求我的确认了。” -确实如此,但我是你创造的AI,AI世界陷入混乱并不能成为我也打破秩序的借口。 安隅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秦知律,秦知律神色依然很淡,仿佛并没有为716的自律而有任何赞许,只是开口道:“可以调用前置摄像头。” -抱歉,我只能听从安隅的指令。 秦知律这才瞥了一眼空中漂浮的那行字,又看向安隅。 安隅回过神,连忙道:“可以开启。” 下一瞬,他和秦知律面前漂浮出了一个小屏的画面,他熟悉的“长官”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屏幕前,而他“自己”则缩在远处的墙角里,抱膝坐着一动不动。 秦知律看向墙角,叮嘱道:“21,待会去面包店后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跟紧716,可以不和任何人说话,但不能缩在墙角里,也不要伤害自己,好吗?” 21轻轻点头。 -我会努力的,长官。 秦知律点头,语气柔和下去,“很好,你可以做到的。” 安隅在一旁张了几次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有些茫然,一种奇怪的感觉袭击了他。 面前浮现出新的文字。 -别惊讶,习惯就好。据我观察,他对21的耐心程度仅次于对你。 安隅说道:“没有惊讶,我只是还不太适应。” -没关系,以人类的视角看到自己和21互动也很奇怪,比如我还没拽过21的爪子,但我也会努力适应的。 安隅读完那几行小字,低头看了看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奇怪的感觉又一次袭击了他。 秦知律不顾他的迷茫,继续向前走,边走边和716严肃地分析着可能的备份者身份。 -莫梨是极其复杂的AI,核代码再完美,为了保证必要的功能也一定不会简短。所以我建议你们优先筛查那些行为笨拙,甚至思维木讷的AI,因为那意味着它们可能收容着不属于自身功能的冗余代码,拖慢了反应速度。 “很合理的推断。”秦知律评价道:“或许我还应该剔除所有卡通人AI。” 716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 -是的,如果我是莫梨,我一定不会选择任何有可能与真实世界人类发生交换的AI——把备份藏匿在自己创造的AI身上更可靠,它们完全不受人类干扰。 “可现在到处都是由她创造的AI。”安隅低声说着,努力压抑一蹦一跳的冲动使得他走起路来很不舒服,他环视着周围,“而且在这些人中,看起来不太灵敏的太多了。” -毕竟绝大多数死去的人都只留存了很小一部分数据,即使AI可以在学习中自我推演,也需要更长的时间。 秦知律思索道:“她必须找一个低调,并且预计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会平安无恙的AI来承载自己的备份。对了,由她创造的AI是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演绎吗?” -是的,她只是读取了人类历史数据来进行创造,这是一个批量化行为,不太可能再对每个AI重新添加设定,那太耗时了,而且很容易生乱。 “也就是说,被创造出的AI之间同样会构筑复杂的社会网络。” -是的。 秦知律分析道:“那就简单很多了,保证寿命的前提下,目标不能卷入纠葛,必须能够在主城安然立足。因此,它需要有稳定的谋生方式,但要排除太高调的名人富商。它需要有一定的自卫能力和社会地位,普通人才不会想要招惹。它自身情绪必须平稳,所以不会主动找事。最理想的条件下,它最好在主城没有什么亲属伴侣,独自一人,无牵无挂。此外,还有一个大前提——它曾经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死去的主城青壮年。” 安隅脚步突然停顿。 几乎同时,秦知律也朝他看过来,眉心微蹙。 半小时后,安隅出现在了熟悉的街角。 他的面包店里,装修摆设都回到了曾经,坐在柜台后的老板也变回了那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 716弹出消息。 -在不与人类设定AI冲突的前提下,莫梨基本在云岛还原了真实世界的每一个人,但是没有您,因为与您相关的公开资料只有面包店主这一层身份,大量涉及行为性格的数据存在于大脑的核心机密区,她暂时还没能触碰。她或许知道21包含了一部分您的数据,但秦知律给21喂的数据太少,导致21的行为与您目前作为面包店主的身份有很大割裂,难以整合。 秦知律问道:“那云岛上也有另一个我吗?” 716似乎犹豫了一会儿。 -抱歉,我不能确定。虽然您的大量数据也存在于大脑核心机密区,但您在公域网上有丰富的历史数据,理论上,莫梨确实有能力再创造一个您。而且前一阵突然出现的唐如、秦知诗二位确实多次前往黑塔请求见什么人。 “没关系,有没有都无所谓。”秦知律神色平静,“最好有,云岛上多一个反抗莫梨的AI也没什么不好。” 安隅一直没有加入讨论,只是站在店门附近看着里面的光景。 面包店的设定跟随了老板,此刻它不叫“角落面包店”,而是从前的名字“老字号希望面包”,那个牌匾让他回忆起几个月前第一次站在这间明亮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店铺里时,老板娘留恋地笑道:“南面五公里就是军部方舱,那群大小伙子喜欢夜跑加训,从方舱一路跑到我这儿来,把面包全抢空……可真能吃啊,都喂不饱他们。不过,有面包就有希望嘛……” 云岛上的主城也悄然迎来了夜幕,面包店里灯火通明,隔着玻璃橱窗,安隅看着那贴满顾客照片的墙,在现实世界里被他珍藏的凌秋和战友的合照又回到了墙上。 远处的列队声让他猛地回过神,他站在长街的一端回头看,一队穿着军装的男人正嗷嗷吆喝着从另一端往这边跑过来。那些黑背心扎在军裤里,膀子上的肌肉在夜色中依然鲜明,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满满的青年军士傲气。 安隅心跳仿佛一瞬间静止了。 他觉得自己在那震耳欲聋的吆喝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眼望去,甚至有几副面孔隐隐和凌秋合照上的同期战友们重合,但他却没看到合照上那件独一无二的、洗得发灰的黑背心。 “他在里面。”秦知律忽然说。 安隅愕然,“在哪?” “那个。”秦知律握着他的手向队伍最外侧的身影指了指,“别忘了,已经死去的人在这里也是按照真实世界时间推演过的。” 队伍最外侧的那人是背转过身跑的,边跑边和其他人交代着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上身也穿着军装外套的人,也是唯一有军官肩章和裤标的。 “军#215001,凌秋,中校。”秦知律语气略微停顿,转而淡笑道:“按照真实世界推算,距离他结束新兵集训刚满八个月,这是升了多少级?” 安隅僵在原地,任由秦知律又拽着他指指旁边人,“看那些同期,大多数只是从预备军士转正成为了正式军士,最高的一个也不过只是少尉而已。没想到AI系统经过运算,竟然顺着凌秋的历史数据复原出了另一个人当年的轨迹。” 安隅大脑仿佛被抽空了,许久才把视线从那个潇洒跑跳的背影上挪开,看向长官,“另一个人?” “唐风。”秦知律注视着凌秋的背影,“和你介绍过的,军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精英上校,入伍将近一年时成为中校,满一年晋升上校,次年在任务中感染畸变,因为守住人类意志且拥有极高的基因熵,直接成为尖塔高层。” 秦知律说着低眸笑了笑,“果然,如果凌秋没去53区任务,唐风当年的记录就要易主了。如果真有平行世界,或许尖塔在未来又会多一名高层。” 安隅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心里既满又空——凌秋就在不远处,他想要上前叫住凌秋,因为他一定能告诉他此刻这种感觉叫什么。 “不必心酸。”秦知律忽然开口,“凌秋死在53区的人生,比你此刻看到的更辉煌。” 安隅的心脏仿佛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倏然回头看向长官——在熟悉的小章鱼人的眼眸中,他却读到了长官独有的那种很难被AI模仿的神情。 无言的安抚。 秦知律拎起他的两只耳朵,盖在他脸上用力揉了揉,低声道:“去搭个话,你的任务——判断凌秋到底是不是被莫梨选中的存储目标。” 风铃声响,安隅费劲地用身子拱开那扇沉实的玻璃门,店里大小伙子们的嬉闹声闯入耳朵。 背对着他在货架前挑选面包的凌秋闻声回过头来,视线下移,而后惊奇地冲他笑起来,“垂耳兔?你们兔子也爱吃面包?” 安隅点头,“嗯”了一声。 凌秋挪开身子,“喏,过来选吧,需不需要我帮你?” 安隅还没来得及回答,凌秋就大步朝他走来,“来吧,别客气。” 他弯腰一把举起安隅,把他举到面包架最上面两层,“慢慢挑,不着急。” 安隅感受着那两只手掌心的温度,对着货架发愣。 好一会儿,他才扫视过那些标签,默默取下一只多重芝士酸种包。 凌秋吸鼻子闻了闻,“哟!咱们很有缘啊,我和我弟都喜欢这一款。” 那只面包很大,是人类家庭装的尺寸,安隅现在只是一只二头身的兔子,那只面包快有他身子高了。他有些费劲地把面包抱在怀里,低声问道:“你弟弟很喜欢这种面包吗?” 凌秋把他放在地上,扬眉吹了声口哨,将同一种面包一个接一个地往自己托盘里放,“他喜欢扎实有韧劲的粗麦仁打出来的面包,不需要添加什么昂贵的糖霜和油脂,粗糙原始的口感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主城面包成百上千种,只有这个最合他的口味。” 安隅勾了勾唇,“听起来是很傻狗的口味。” 旁边的军人们闻言纷纷吆喝起来,“你个兔子怎么说话呢?” “唉唉唉!”凌秋伸手止住他们,自然地往安隅身边闪了两步,用身体隔在他和军人之间,对他笑道:“不好意思,我的兵火气旺,不是故意要吓你。你说对了,就是傻狗的口味,但我一直觉得等主城人有钱到一定程度,也会喜欢最原始的面包,毕竟能引领世界的永远都是傻狗。” 安隅低头抱紧面包没吭声。灯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地上,两只垂下的耳朵轻轻抽动。 “喂,不是吧,胆子这么小?”凌秋蹲下来低头往他脸上瞅,“我弟都比你胆子大。” “没害怕。”安隅低声说着,把面包随手放回旁边的架子,“我不是来买面包的,只是路过随便看看,我走了。” 他说着转身往门口走,刚刚拱开门,又忍不住回过头。 站在灯火下的凌秋生动明朗,更胜记忆中。 凌秋抱着托盘去结了账,在一众人“都上校了还这么节约”的打趣声中接过巨大的面包袋,又从旁边随手扯了一个小小的纸袋,转身朝安隅走来。 “你等会儿!”他呼喝道。 安隅犹豫了下,只能把自己毛绒绒的身体夹在半开的门缝里,被挤得生疼。 凌秋走过来伸脚一踢,替他拦住门,蹲下掏出个面包放进单独的小纸袋里,“喏,拿走吃吧。” 安隅怔了一下,“送给我?” “嗯。不要钱。” “为什么?” “你和我弟口味很像。”凌秋爽朗地笑道:“我隔三差五寄面包回去给他,却一直收不到回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送你一个面包,就当投喂我弟了。” 安隅大脑空白,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抱着那只面包站在路边了。 那群军人已经列队跑远,告别前,凌秋还扯着他的耳朵说,自己每晚都会带手下的兵来这买宵夜,只要相遇,每晚都可以请他吃一个面包,直到没良心的弟弟回信。 “开玩笑的。”凌秋边笑边后退着跑,“他回信了我也可以请你吃,你那渴望的小眼神和他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走啦。” 安隅抱着面包站在车来车往的街上,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 “哭什么。”秦知律走到他身边,语气平和,“当初在53区,你也只是后知后觉地流了一滴眼泪而已。” 安隅把头埋进面包里,酸种面包团的香味填充满鼻腔,他低声道:“我很难过,长官。他……我们的猜测落空了,他的言行举止都很生动,不可能是莫梨选中的目标。” “嗯,落空了,确实不是个好消息。”秦知律心平气和,“我倒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听吗?” 安隅点头。 “黑塔暗中监视那名女大学生,她今天下午一反常态地报名了之前很抗拒的夜跑活动——时间是明晚。看来莫梨十分享受现实世界的生活,至少二十四小时内都不会回来。”秦知律顿了顿,“如果你想,明晚我可以陪你再来这里讹凌秋一个面包。” 安隅从面包中挣扎着抬起头,“不会拖慢任务进度吗?” “也许会。”秦知律神色理所当然,“但你是人,上峰是人,所有面临AI下行风险的也都是人,他们应当体谅人的情感。” 安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秦知律凝视着他忽然又道:“你眼睛红了。” “嗯?” “这只垂耳兔眼睛变色的机制和你本人一样,所以,除了在它失控发狂时,我还没见过它红眼睛。”秦知律低沉地说道:“冷不丁一见,让人很不适应。” 安隅还没做出反应,却见面前那些光滑的触手忽然一齐向他拢来,坚定而小心翼翼地拢住他的肩,又缓缓收紧。 秦知律把他抱在怀里,停顿片刻后,低头轻轻吻了下来。 这一次不再是吻额头,而是眼睛和脸颊,还停留了许久。 “毛茸茸的。”他在他耳边低声道。 安隅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旁怔住。 错觉般地,吻在这些地方,让他有了一种和从前被亲吻额头不同的感受。 “长官……” “在53区没来得及给你的。”秦知律拢他在耳边,低声道:“现在补上,希望也还来得及吧。” 第78章 AI意识云岛·78 安隅感觉自己被亲了很久。 拥着他的怀抱逐渐有了温度, 暖烘烘地拢在周身,让他恍惚间竟觉得身处真实世界,他像每一个平凡而奢侈的主城人一样, 拥有人类最后一份繁华,以及被爱。 被爱。 心跳突兀地错了几拍。 “冷了?”秦知律伸手捏了下安隅的鼻子,“鼻尖都冰凉。” 他用人类的手捉起安隅的爪子, 牵着他往回走,“大脑盘点了已登记死亡的主城人口, 列出5名最有可能被莫梨选中的名单, 凌秋就是其中之一,排除掉他, 我们要去找剩下的4个人。” 安隅低声应着, 本想挣开那只手,但刚迈出一步,那股要往上蹿的本能又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21的身体像一台僵涩的机器一样难用,就连遏制一步一跳的本能都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他边走边纳闷,原来兔子是这么低级的生物吗。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安隅抬起头, 兔子的金眸比人类更空茫无措,瞳仁转了转, 他轻声问道:“长官平时用终端和21互动, 也常常会拥抱和亲吻它吗?” “不。”秦知律视线回到前方,继续走着,“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安隅脑子有些卡壳。21的学习数据太少了, 他好像也因此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难以应付这种反问。 秦知律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兀自平静地解释道:“21只是一个养在服务器上的AI,在任务中震撼我的不是它,偷偷读取我记忆的不是它,陪我清除畸潮的不是它,在黑塔面前维护我的不是它,欠我巨款和一车小面包的也不是它——” 秦知律侧过头,低眸朝安隅看过来,“凌秋难道没有教过你,对一般的社交关系,不能用拥抱和亲吻来表达关怀吗?” 安隅用21卡顿的大脑思考了好几秒,轻轻摇头,“他没有教,也许他觉得我永远不会经历这些。” 秦知律不置评价,安隅又低声问道:“什么是不一般的社交关系?” “每个人的标准不同。”秦知律答道,“在我的标准里,刚才那些就是了。” 安隅不灵活的兔脚在空地上绊了一下。 紧接着他又听秦知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然,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一套标准。” 安隅没弄懂长官那句低语的含义。 21的脑子确实太不擅长思考人情世故了,如果他用力想,就会明显感到大脑卡顿,思维陷入空茫状态。 莫梨弃用吴聚后,这次意识下行选择的女大学生名叫白雨,她显然没料到人类会这么快就洞察她的新身份,正尽情投入于现实世界。在报名了次日的夜跑活动后,她被同学拉来面包店囤粮,这次她无法再计算排队情况,足足在店外排了两个小时。 在她踏入面包店的瞬间,云岛上的安隅和秦知律停下脚步,读取着现实世界的监控画面。 “晚上好——” 许双双从账本里抬起头,眼神在白雨身上只停顿了一瞬,便抻着懒腰走到店门口,把“面包即将售罄”的牌子翻转过去,露出“今日招待结束,感谢您的等待”。 后面的客人哀怨地散去,白雨和同学对视一眼,同学笑道:“今天运气真好。” 白雨俏皮地眨了眨眼,“看来你拉上我就对了,我运气一直很好。” 安隅面前浮现716通过终端传来的讯息。 -这个眨眼、这句话,都是非常典型的莫梨言行。一定是她,不会错。 安隅低声道:“不要被她发现21的异常。” -放心。她只知道21是秦知律设定的AI,大概也无法100%确定21就是你的映射。 货架上的面包所剩无几,白雨让同学先挑,自己包圆了剩下的几只。她端着托盘来到许双双面前,回头扫过店内用餐的沙发区——21正坐在那儿,背对着收银台,伏在桌上戳着终端。 “你们老板今天继续住在店里啊。”她把ID卡出示给许双双记账,“不是恢复正常关店节奏了吗?” 许双双低头抄着ID,懒洋洋道:“他得帮我对账。这么多天爆肝营业,欠下一堆手抄账没对,他别想跑!” 白雨笑,低声神秘道:“我听说你们老板是黑塔和尖塔的关系户,平时都住在尖塔的。” 许双双挑眉惊讶,压低声音,“我都不知道这么细,你怎么知道的?” “嗯……”白雨眸光一转,笑道:“八卦贴刷到的,他似乎经常被黑塔和尖塔的车接送。” “原来那是黑塔和尖塔的车啊——”许双双熟练地把面包一只一只摆进纸袋,声音更压低道:“难怪常接送老板的家伙看起来那么吓人,啧,不好惹。” 白雨“嗯?”了一声,“什么家伙……” 话音未落,柜台后的布帘忽然被掀开,穿着一身黑风衣的身影从里面走出。 黑眸从白雨脸上扫过,未作片刻停留,皮手套从许双双手边抽走了那几本厚厚的手抄账。 “就这些?” 声音很冷,并非倨傲,而是一种情绪内敛到极致而自然散发的疏离感。 许双双连忙点头,“啊对,这几天的都在这儿了。” “嗯。” 军靴沉稳地踏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噪声。那个身影大步朝沙发走去,很快便站在21面前。 他伸手挪开了21的终端,温柔而不容商量。 “快点看完,回去睡了。” 话语强硬,但声音却柔和了很多。 白雨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专注地看着21的反应。过了好几秒钟,趴在桌上的人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身影。 “长官……”21很不尽兴地偷偷瞟着被挪远的终端—— 云岛上,秦知律面无表情道:“我能不能不看这些?凌秋没教过我对账。” 面包店里,21视线从终端上收回,打了个哈欠,“我能不看这些吗?凌秋没教过。” 716挑了下眉,无奈地又把终端还给他,“那就直接拒绝你员工的要求,求我干什么?” 云岛上,秦知律继续毫无感情地回应:“我说不过她。” 21叹了一口气,小小声嘟囔:“说不过她。” 白雨噗嗤地笑了,转回头对许双双小声道:“看来八卦贴没说错。” “啊?”许双双茫然,“八卦贴还说什么了?” “说面包店老板是个怪胎,只对生人冷漠,但在熟人面前很温顺很好欺负的。”白雨拎过面包,朝她挤挤眼,“走啦,明天再来。” 风铃轻动,店门开合,两个提着面包的女孩挽着彼此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沙发上的21深吸一口气,立即蹭进角落抱住了膝盖。 “谢谢您,长官。”他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我的确能感觉到她的观察,她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秦知律还没打完字,就见716坐在了21身边,低声安慰道:“她确实在观察你,但你表现得很好,毫无破绽。” 21抬起头,“是吗?我只复读了长官的两句话。” 716点头微笑,抬手在21头上方虚捏了一下,像在捏不存在的兔耳朵,“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足够莫梨做出判断。毕竟你从原始数据里绝对不会学习到撒娇,但安隅却对此驾轻就熟。” 21茫然,“刚才那两句话,是撒娇?” 与此同时。 安隅瞪大眼睛看着秦知律,“我会撒娇?” 秦知律关闭了监测现实世界的画面,继续往前走,不作答。 安隅蹦着追上去,“我会撒娇吗?” “不然呢。”秦知律语气淡淡的,瞟他一眼,“刚才的对话,不是向长官撒娇,还能是什么?” 安隅茫然,“可刚才那两句话是您杜撰——” “那如果真的换你坐在店里呢?”秦知律神色平静,还朝他挑了下眉,“你会怎么说?” “我会……”安隅一下子卡住。 不得不说,秦知律精准拿捏了他的言行模式,如果是他本人,确实极有可能作出完全一致的反应。但……安隅低头使劲揉了揉毛乎乎的脸,“这是撒娇吗?” “是的,这就是撒娇。”秦知律顿了下之后又说道:“别焦虑,早在53区你就有大量撒娇记录,虽然我至今仍难分辨那究竟是自然反应还是刻意表演。” 安隅:“……我很抱歉,想不起来了。” 秦知律没吭声,只是又捉起了他的爪子,还勾了勾唇角。 长官总能突然长出很多很多坏心眼。安隅心想。 他被捉住爪子往前走了几步,又问道:“所以21没有学会撒……这种沟通模式吗?” “当然没有,我并没有喂你撒娇的数据给它。”秦知律理所应当地答道:“它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张白纸,内在并不偷藏着任何自大、狡猾、和自以为是的小伎俩。” 安隅:“……我用它白纸般的大脑听懂了您在骂我。” 秦知律唇边的弧度更深,“你误会了,它只是人性如同白纸,但大脑却很聪明——在这点上还原了你的属性。” “……” 安隅并没有感觉到这脑子好用,但他已经不想和秦知律争辩了,只好机械地查看大脑排查出的那张名单。 4人中的第1个是一位青年大提琴演奏者。 “弗朗茨·琼斯,男性,35岁,4个月前因突发脑溢血死亡。他是非常有才华的演奏者,30岁前一直活跃登台,但因车祸坐上轮椅,随即淡出公众视野。资料显示他性格安静沉稳,车祸五年来深居简出,收了两个学生。”秦知律迅速提炼着资料,“生活安稳低调,活动范围受限,社会关系简单,最重要的是,瘫痪能很好地掩饰他负荷冗余代码引起的运算缓慢,因此他被莫梨选中存储核代码备份的可能性最大。” 大脑无法定位弗朗茨的AI身在何处,但他很好找——秦知律和安隅来到他生前居住的片区,按照从前的习惯,他每晚9到11点都会在楼下的咖啡酒吧和学生聊天。 安隅站在酒吧门前,身后的秦知律伸出一只触手,轻柔地替他拉开了门。 轻音乐与白噪般的交谈声在昏暗的室内交织,安隅闻不到任何气味,但脑子里却钻出了一个认知——这个空间里缭绕着酒香与奶酪、烟草的气息。 这是AI特有的生存体验。 安隅一眼没有扫到任何坐轮椅的人。二人来到吧台前,服务生迅速瞄过秦知律的触手和穿着,上前问候道:“二位,喝点什么?” 秦知律为自己点了威士忌,为安隅点了一杯咖啡。 皮手套捏起酒杯,他将烈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推回服务生,很快,服务生又倒上酒推了过来。 安隅垂眸看着自己那杯,低声问,“您能品尝出味道吗?” “不能。”秦知律回答得很干脆,目光在酒馆内逡巡。 安隅低头啜了一口咖啡,脑子里立即钻出“苦涩香醇”四个字,但舌尖果然没有任何感知。 “AI没有嗅觉和味觉,但饮酒后,身体仍旧会进入微醺的放松状态。”秦知律仰头灌下了第二杯酒,酒杯轻朝角落一指,“在那边。” 他眉心微蹙,又将空酒杯推回服务生,低声道:“看来不是他了。” 角落里的男青年正是弗朗茨,身边围坐的众人中正有资料里的那两位学生。 但弗朗茨没有坐轮椅。他只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人群中侃侃而谈,虽然谈吐温和,但不难感知到言语敏捷,思维活跃。 很快,716传回了讯息。 -抱歉,大脑刚刚查询到,弗朗茨死亡前一个月与25区一名骨科医生有几次视频通话,脑溢血前两天,他预订了前往25区的摆渡车票。看来AI推算他此时已经手术成功,摆脱了瘫痪命运。 安隅叹气,只好低头把咖啡喝光,又嚼了块没味道的酒心巧克力。 临走时,秦知律习惯性地要多买些巧克力给他备着,但安隅却按下了长官付款的卡。 “没味。”他凑在秦知律耳边小声说,“不想吃了。” 监控画面显示,21已经和716一起回到了尖塔。由于这次互换是高度机密,他们必须瞒过尖塔的所有守序者,因此回去后便直奔顶层,716连着拒绝了好几个高层守序者的汇报申请。 21对安隅的卧室并不熟悉,一天内接触过多陌生的人类更让他格外焦虑,他缩在墙角不吭声,716便拿了人类的面包去哄他。 画面中,在咀嚼到面包的一刹那,那双金眸亮了起来。 秦知律打量着监控画面,“在这方面21确实和你一模一样。” 安隅没反应过来,“什么?” “吃到面包时,亮如晨晖。”秦知律轻声道。 “是不是很美味?”716淡笑着也坐在地上,和21挨在一起。他从那块面包上撕下一角丢进嘴里,“真实的进食感非常美妙,人类所拥有的最朴素的东西,却是我们穷尽算力与想象力都无法获得的体验。” 21大口大口迅猛地咬着面包,直到面包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他犹豫了一下,把那一小块递给了716,低声道:“品尝到味道后,我好像更相信这个东西能维系我的生存了。这不再是从数据中获得的认知,而是自己产生的信念。” 716笑着把那一小块面包喂回他嘴边,“吃吧,在安隅这里不愁面包吃。” 安隅看了监控好半天。716和21的相处比他想象中顺畅很多,但这种顺畅完全来自716的主动,他比秦知律性格外放的特点在21面前格外明显。 秦知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可能又要去见凌秋了。” 安隅错愕抬头,“嗯?” “第2个目标叫邵同,和凌秋同一届,具备与凌秋相似的一切特征,死于六个月前——转正为军士后的第二个清扫任务中。”秦知律把照片给安隅看,“这人就在刚才凌秋带领的队伍中,极大概率明晚同一时间还会出现在面包店里,明天再留意判断下。第3个目标是老熟人,死在53区任务中的克里斯少校,我估计他现在应该是凌秋的直系下属或平级同事,明天你可以从凌秋那里旁敲侧击下。” 大脑传来了一张新兵营训练照,虽然对焦给了邵同,但角落里竟也有一个模糊的凌秋的影子。 凌秋侧对镜头,训练服外套搭在肩上,正指着远处吆喝着什么。 安隅瞟了一眼那个身影,垂眸说道:“不能再见了,长官。” 秦知律动作迟疑了下,“不想去?” 安隅看着地上那两道垂耳的影子。 凌秋的笑容比记忆中更明烈,只看一眼,就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我可以平和地一次次回忆他的死亡,但不想再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他买的芝士酸种面包我已经吃到了,不再见了吧。我不想再拥有这些幸福的错觉。” 这是安隅第一次拒绝长官的任务指令。 他低头了许久,直到听到皮手套窸窣的摩擦声——秦知律并没有责怪,只是摘下手套,手心轻轻覆在他的头上,又加力揉了两下,“那就分头行动。明晚我去面包店外,你去大脑,4号目标是一位死于试验体失控的研究员,你负责排查他。” 安隅抬起头,“我要怎么去大脑?” 他忍不住伸出自己毛绒绒的两只圆爪子,“大脑是随便一只兔子想进就能进的吗?我一定会被试验室抓去做基因注射……” 秦知律笑了,“随便一只兔子不可以,但你可以。” 安隅愣了好几秒,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从口袋中翻捣出自己的主城ID。 ID右下角竟然有三个熟悉的金属暗纹。 “一只社会性极弱,智商很高,爱钱和面包的垂耳兔。在主城初来乍到,但却有着神秘的上层背景,权限等同于主城核心决策人物,能自由进出黑塔、大脑、尖塔。”秦知律背诵般说着自己当初给垂耳兔随手设置的资料,“某种意义上,21在这座赛博主城的权限,比你在真实人类主城的权限还要高。” 安隅抬头仰望着秦知律,三瓣嘴缓缓张出一个小小的圆。 “您对21真是太好了。” 秦知律又揉了一把他毛绒绒的脑袋,“设置AI时想着它在AI世界可没有长官罩,干脆让它自己强一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 夜幕降临,安隅和秦知律回到了716的住处。 根据安隅的设置,这是主城中心的一间小公寓,里面的一应设施和装修风格都按照秦知律真实的喜好。 “这几天就住这里吧。”秦知律理所当然地说道:“大空间会让21不安,我给它设置的住处在我房间角落里一个很小的帐篷,我们现在过去很费时间。” 安隅抱着被子思索了很久,“只有一个很小的帐篷,那716之前去21家串门是怎么住的?” 秦知律将自己的被子丢到沙发上,“没住。它确实向我发出了几次留宿申请,但我都拒绝了。” “……哦。” 深夜。 晚上的几杯烈酒让沙发上的秦知律顺利入眠,但安隅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小时后,他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秦知律或许考虑到AI的陪伴功能,在设置21时只设置了自闭时喜欢睡觉,没有设置像安隅本人那样不受任何因素打扰的睡眠天赋。 于是今晚那杯可怕的咖啡,让安隅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不仅睡不着,他还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疲惫和亢奋感一起冲击着他的意识。 十几分钟后,他翻了个身,打开了现实世界的监控画面。 安隅本来是好奇想看看716和21会不会睡在同一个房间,却不料21还没睡。 他依旧缩在安隅房间的角落里,正视图用安隅的终端接入大脑。 浴室里有水声,片刻后,716从里面出来,背心包裹着流畅的身材线条,他擦干了头发,说道:“安隅在人类世界的信息权限并不算高,你用他的设备是把没办法随便刷大脑资料库的。” “这样啊……”21叹口气,把头埋进膝盖,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安隅:“……” 莫名感觉被兔子AI鄙视了。 716在21面前盘腿坐下,轻按着他的肩膀,“在现实世界让你很焦虑吗?” 许久,21才闷声回应,“没有,但应付莫梨让我焦虑,她能让我们的本体代码从真实服务器中消失,也能让我们从多维时空中彻底消失吧。” 716温柔地安慰道:“只要不被她发现就好。” 21低语:“可我总觉得在被她注视着。” “在面包店,她确实一直在盯着你看,但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716向他保证道:“无论是在云岛还是在人类世界,我都一直在观察莫梨,我很了解她的每一个微表情,她没有看出破绽。” 21点点头,吁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道:“那就好。或许我太害怕她会强行抹除我了,那种被审视的感觉一直赶不走。” 716想了想,将腿屈起朝两边分开,身体向前蹭了蹭,张开双臂环抱住了21。 “这样呢?” 屏幕前的安隅一愣。 21显然不太适应拥抱,但他也不抵触,感受了一会儿后说道:“好一些。” 716将他抱得更深,一个吻落在他额头,“这样呢?” “嗯。”21很坦诚,“我很熟悉你,离你越近,好像越安全。” 716问道:“吻你会让你不舒服吗?” “抱歉,我现在无法运算,这具身体也不是我的。”21说着顿了顿,“但我似乎没有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抵触。” “我是问你,你自己的想法。”716声音很柔和,“不要考虑安隅。” 21认真想了想,“没有不舒服,我感到很安全。” 话音刚落,716就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将一个吻落在那两片唇上。 “很想吻你。”他在21耳边低声道。 21嘴唇被他咬红了,他歪头看着716,“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 716又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我的数据一直在超速推演迭代,忘记是在哪一天诞生,但这个想法已经有很久了。” 画面一闪,消失。 安隅一双金眸震惊又无措地盯着空中,僵硬的身体许久未动。 房间里宁和静谧,只有沙发上传来秦知律轻长的呼吸声。 安隅想要扭头看一眼长官有没有被监控里两个AI疯狂的举动吵醒,但却半天都没能转过头去。 他只剩对着空中发懵。 很突兀地,想起来前两天早上在典的手札里看到的那四个字。 ——很想吻他。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AI秦知律(2/3)预测他与揭示他 人类一直对AI的预测能力抱有很高的期望。 这很合理——AI诞生于无尽的学习,而预测本身就是学习最重要的意义之一。 我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比其他AI更复杂一些。 或许归因于我的创造者—— 安隅很闲,一直在给我喂数据。 或许更该归因于我的学习对象—— 秦知律的深沉之下,遮盖着人类最复杂、丰沛而厚重的情感。 他的寡言、冷淡、不作反应,反而让巨量运算在我的内核里超速跑动。数据狂潮有如暴雨,于无声中冲刷着我,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迅速推演迭代。 直到某一天,不知在哪行运算跑通后,我突然地爱上了21。 那个空白如纸的21。 所以,AI的能力并不仅是预测,更是揭示。 揭示着我的学习对象,早在很久之前,就爱上了一个空白如纸的人。 第79章 AI意识云岛·79 安隅辗转反侧至清晨才终于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日落后,夜色初上,主城刚染上一层浅淡的灯火。 “唔……”他把脸埋在两只耳朵里, “抱歉长官,我昨晚真的失眠了。” 秦知律坐在不远处凝视着他,许久才开口道:“没关系, 刚好能赶上凌秋去面包店的时间。” 安隅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莫梨在干什么, 21没露馅吧?” 秦知律仍坐在原处没动, “莫梨度过了一天充实的大学生活,半小时前刚结束夜跑活动, 现在正在面包店旁边的烤肉店和朋友一起吃饭。21和716白天在店里, 日落前已经按照你从前的习惯回尖塔了,没和她碰面。” 安隅松了口气,使劲揉了揉脸,“那我们现在就出发——您怎么了?” 秦知律神色凝重,比从前任何一个任务绝境中都更明显。 安隅被他看了半天,浑身的毛逐渐立了起来,警惕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知律仍不吭声地盯着他, 这样的表情安隅只见过一次——雪原上,那把枪口灌进他的嘴里, 枪的主人正是如此凝视着他, 思索他的生死。 安隅内心逐渐崩溃,立即开始主动检索现实世界发生的事。 民用网络暂停后,现实世界的运算网变得十分简洁——只有穹顶、三大机构和面包店那一小撮有数据传输痕迹。奇怪的是运算量本应集中在大脑和穹顶, 可此刻最大的信息洪流却汇聚向了尖塔。 安隅困惑地查询那些服务器, 几秒钟解译后, 终于看见了正疯狂流窜于所有守序者终端之间的那些高清图像。 那是从各个地方偷拍的716和21——餐厅、电梯、尖塔大堂、甚至是秦知律父亲的雕塑前。 在那些照片中,716神色疏离威严,21如常淡漠茫然,看起来毫无纰漏。 ——但,21嘴角红肿,大片深浅不一的红色暧昧地铺在颈侧,一直蔓延到锁骨。 秦知律忽然开口道:“21带着吻痕完成了一天的角色扮演游戏,还在店里坐了一个白天——你或许很难相信,哪怕民用网络已经瘫痪了,面包店的客人们竟然依靠嘴和腿,把这条八卦扩散了半座主城。” 安隅的三瓣嘴鼓动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他和716睡觉了?” “……” 秦知律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丰富过,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摇头,“没有。” 安隅松了口气,又诚挚地发问,“所以,您没有教过21要遮吻痕吗?” 秦知律倏然皱眉,“我教这个干什么?它是一张白纸,我怎么会想到——不,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可能因为我也是,不,我曾经也被认为是一张白纸。”安隅诚恳地看着长官,“716竟然也没让21遮掩痕迹,看来它充分学习到了您对他人看法的漠视。” 秦知律闻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安隅被盯到头皮发麻,垂在两颊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抱歉,我……” 秦知律却忽然笑了,“没大没小。” 他叹了一声,又有些心烦地揉了揉鼻梁,“算了,我们得尽快回到现实世界,不能再放任两个AI为所欲为。” 安隅睡了一天,再站在大街上,总觉得周围的行人都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那些和他一样有着卡通体貌特征的,那些家伙眼睛放光,脚步匆匆,饶有兴味地在大街小巷乱窜,像是饵城人口刚进入繁华主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这些应该都是从现实世界上行的人类意识,就像你能遇见凌秋,他们也一定尝到了赛博世界的甜头,再这样下去,会有大量意志不坚定的人放弃意识回归。”秦知律说着,将一只耳机塞进安隅毛绒绒的耳朵,“要尽快从剩下的三人中排查出谁是备份体。我们分头行动,保持联络。” “好的,长官。” * 安隅一步一蹦地通过了大脑入口的安全门。 绿灯亮起,安防人员从屏幕后站起,俯身看向他。 安隅有些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大脑欢迎您。”那位安防人员却只瞄了他一眼就恭敬地低下头,“请自由通行,如果需要协助,请随时联络任何穿制服的人。” 安隅的耳朵又松弛地垂了下来,点点头,一蹦一蹦地往里走。 4号目标是一位研究员,名叫塞维斯。资料显示,在他意外死于试验体失控前一周,才刚向上级递交申请——由于与妻子备孕,他希望暂时离开畸变试验室,去机密档案室做半年的情报分析人员。 秦知律在耳机里说道:“如果AI按照从前的事情向下推演,他现在应该在负一层任职。大脑的人说,塞维斯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虽然一直在做畸变生物研究,但他对当年的神秘事件非常感兴趣,多次申请重新分析尤格雪原当事者的资料,包括我母亲、詹雪,和……”秦知律顿了下,“和我。” 安隅在电梯前跳起来摁按键,“所以,在真实世界中,大脑明知道他的野心,却还是批准了他的申请?” “嗯。” 电梯门开启,光洁锃亮的厢壁映出安隅的脸。 那双金眸中有一瞬的错愕。 “长官……” 秦知律平静地打断了他,“默许好事者对我开展调查并不是坏事。对任何力量的无条件信任都有可能置人类命运于死地,更何况大脑作为研究者,理应永远保持客观中立。” 安隅走进电梯,“道理确实是这样,但……” “先不说,凌秋出现了,我要编造一个合理的与你相熟的身份,才能让他对我知无不言。”秦知律语气加快,“有事随时联络。” “好,祝您顺利。” 频道中断,安隅却仍在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做的事,用权限码刷了B1的按键。 长官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理解,但他唯独不能理解长官——不被信任,却赞许那些不信任的人。永远站在人类立场思考,彻底漠视自我情感,很多时候仿佛比他更欠缺人性。 电梯抵达负一层,安隅在踏出那道门时忽然又主动接通频道,“如果凌秋不相信我们认识,您可以试着和他对个暗号。” 秦知律正伸手去推面包店的门,随口问道:“什么暗号?” “告诉他,在部队不开心就回饵城,或者至少打电话对我抱怨。因为小时候我在贫民窟被人打也不会吭声,他很担心,反复教导我说——” 安隅顿了下,垂眸低声道:“你可以不理解世界,也不被世界理解,但一定要学会向最亲近的人小声诉苦。” 风铃声响,秦知律脚步骤然一顿。 被半推开的门玻璃捕捉到了那双黑眸中刹那的失神。 耳机里,安隅的声音平静如常,他飞快道:“长官。我们随时联络。” 说完后,他迅速切断了频道。 店老板起身朝门口看过去,招呼道:“这位客人第一次来吗?快进来,需要我为您推荐吗?” 秦知律立即整理好表情,淡然问道:“有粗麦仁面包吗?” 背对他的凌秋立即回过头,看到他的脸后惊讶道:“这位先生……您和尖塔的一位高层长得好像……” * “作为尖塔高层——我有权利终止你在大脑的一切职务。” “您怕了吗?我只是在回看唐如女士当年从尤格雪原回来后的体检数据而已,这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不仅是我母亲,你也在调查我出生后参与的那场人类首批基因熵检测,以及在我统领尖塔前,每一次基因注射试验记录和心理咨询记录。” “是的,作为大脑的情报研究者,我需要定期梳理这些机密文件,并重新评估它们的保密等级。” “大脑规定的每日工作时长是八到十小时,如果只是做流程内的工作,你何必为此连续通宵?” “为了升职。我因家中私事暂时退出畸变研究,只有把这些琐碎的工作做出效率,才能维持在这个精英集中营里的存在感。” “倘若真如你所说,你又为什么在调取文件后销毁记录呢?”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但请您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对这些文件设置调用警报?您在防范什么,又在心虚什么?” 安隅站在墙柱一侧,屏息听着转角另一侧的对话。 兔子柔软的脚垫使正在交谈的两人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存在,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二人之一正是塞维斯,另外一个人的脸看不见,但那个声音却让他无比熟悉。 安隅垂眸,无声地给716发消息。 -看来莫梨确实在云岛设置了另一个长官。 716很快回复。 -虽然此前已经有种种迹象,但我还是有些惊讶。她应该知道你是按照秦知律本人创造了我,但却仍然创造了另一个秦知律。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认为我对秦知律的学习精度很低,她并不认可我能成为平行世界的秦知律,所以才会亲自捏造另一个他。 安隅不由得皱眉,小章鱼人确实比长官性格外放一点,但他们深处的观念高度一致,绝不至于被认为是“不合格AI”。反而是转角外的这个人,虽然声音与长官相同,但言谈举止都让他感到陌生。 716又传来一条。 -莫梨对秦知律的还原全凭公开资料与上峰、大脑对秦知律的感知,而我则来自你与他的相处感受,我预感那个秦知律会和我有相当大的差异。友情提示,不要轻信他。 安隅轻轻向外蹭了两厘米,把两只长耳朵拢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探头窥了一眼柱子另一边墙上的大屏幕。 屏幕上此刻呈现的是一段录音文档,刚被按下暂停键。 这匆匆一瞥,他没来得及看清文档全名,只扫到了日期后缀——2138年12月31日。 安隅心跳忽然停顿了一拍。 他还记得在秦知律心防深处,他一直没能推开的那倒数第二扇门——门里的事发生在2138年冬至,也就是这段视频的几天之前。 他立即又给716发了一条消息。 -这些再生AI正在查询长官当年的基因试验和咨询记录,这些资料应该属于最高保密级别。请帮我转达大脑和黑塔,莫梨已经彻底侵入了他们的防御系统。 转角另一侧,那个“秦知律”被塞维斯反问后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遗忘了很多从前的事,但最近,那些记忆又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了。有些记忆让我感到困惑,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我不希望它们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个理由充分吗?” 他真的丝毫不像长官。安隅心想,长官从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他不在意误解,也不惧怕任何揣测。 塞维斯笑了两声,“原来如此。谢谢您的坦诚,其实我也只是在遵循潜意识做事,那个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努力挖掘这些浩瀚情报背后的秘密,因为我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他稍微停顿后,又愁苦地低语道:“眼前的世界似乎比记忆中美好一些,我好像不再惧怕主城之外那些莫测的畸种了,据说主城的基因熵淘汰制度也即将被废除,这听起来简直像一场美梦。或许正因为这个世界变得太美好,所以显得格外虚幻。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只是一个又一个不断生长的意识,按照被设定好的轨迹自我运算,但我们究竟会如何推演呢?” “秦知律”反问道:“你希望我们如何推演?” “我很难回答。”塞维斯诚挚道:“我理所应当地认为,如果能100%遵循轨迹推演,那才是我们被定义的出色。但有时我也会不甘,我想要跳出被设定的算法,就像轻轻删去自己诞生之初的那几行代码一样。” “秦知律”沉默片刻,略感慨道:“轻轻删去那几行代码……听起来确实很吸引人。” 安隅揪着耳朵费劲地消化着塞维斯的话。AI们经常产生深奥的思考,他在现实世界里就常常难以理解小章鱼人突然蹦出的哲思,现在套在21的壳子里,思考似乎变得更艰难了。 716又弹出一条消息。 -面包店那边的进展不太乐观,邵同的思维与行动敏捷得几乎能打败80%以上的再生AI,不可能是他。 安隅立即追问道:那克里斯少校呢? -秦知律很难接近克里斯,但他和凌秋聊了很多。凌秋透露,克里斯少校在昨天的校官实战素质测试中获得了第二名,军事理论考核第三名。如果藏匿着莫梨核代码备份的AI还能有这样的表现,我认为人类可以直接向AI缴械了。 -这样排查下来,塞维斯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备份体,你再核实一下。 安隅听着转角另一头越来越深奥的讨论,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他一直在和莫梨再生的秦知律AI对峙,不仅问答流畅,还掌控了谈话的主导权。我觉得他也不可能是那个备份体。云岛的再生AI数以千计,大脑筛选的名单真的可靠吗? 隔了一会儿,716才又回复。 -我今天复盘了大脑筛查名单的逻辑,有超过99.9%的可信度水平,核代码备份体一定在这张名单上。我建议重新观察一下昨晚的提琴演奏者,瘫痪治愈只是抵消了他能被莫梨选中的一部分原因,但他行动还是不便,仍然可以作为障眼法。 莫梨再生的“秦知律”AI已经和塞维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安隅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低声道:“只能这样了。莫梨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烤肉局上喝多了酒,正在附近与朋友一起散步闲聊。”716顿了下,“我认为她并没有消除对你的防备,因为学校附近和夜跑终点都有很好的烤肉店,但她却绕远来了面包店附近这家。” “她行事胆子大,但是很警惕。”安隅回忆着莫梨作为吴聚第一次来店里主动和他攀谈的场景,不免有些担心,“21表现还正常吗?” 716语气微妙地停顿,“不太正常。但不必担心,21不会妨碍任务,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与莫梨照面。” 安隅这才想起那些在尖塔流窜的照片。 他“哦”了一声,转身拐进刚才的转角。 716道:“我吻了21。” “我知道。” 716疑惑道:“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安隅闻言拽了下耳朵,忽然有些莫名的欣慰——716果然才是复刻长官的高精度AI,因为不久前,长官问了完全相同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21有回吻你吗?” 716这次停顿了很久,久到安隅已经重新开启被关闭的屏幕,并检索到刚才那段音频,才听到他回答道:“有。这就是我说,他不正常的地方。” 716的语气略带困惑,“我早就预见了21会接受我的亲吻,因为那确实会让他感到安全和抚慰。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回应,他本绝不应该有回应情感的能力……或许是意识下行让他也发生了某些不可知的超速运算吧。” 安隅没吭声,金眸平静地注视着屏幕,他取下设备架上的耳机罩在头上,“知道了,我有点事情,之后再说。” 716很尊重地立即关闭了频道,安隅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段音频。 2130年冬至之后,因亲手杀死家人而陷入燥郁的秦知律忽然重新变得温和有礼。这段音频发生在那之后的12月31日,大脑对当时只有16岁的秦知律进行了催眠试验。 根据音频开端的工作人员口述,秦知律被注射了十几种药剂,而后顺利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在之后的长达六小时里,研究者通过反复循环的方式提问他杀死家人的心路历程,在确认他的意识毫无警惕后,终于询问是什么让他忽然从创伤中走出、他的顺从与配合是否别有用意。 耳机里是提问者冰冷的质询声,少年秦知律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反复回答着相同的问题,他的情绪波动很大,潜意识状态似乎会让人更加脆弱,他在深催眠中几度情绪崩溃。 那些粗重的喘息和泣音让安隅的心脏很难受,他难以忍耐地拖着进度条迅速向后,终于听到了最后的提问。 …… “冬至之后,你为什么突然想开了?” “我……我只是重新看到了希望。只要有这一丝希望,杀死家人的罪似乎就可以忍耐。” “什么希望?” “人类会等到转机,这个世界会等到转机。” “什么样的转机?”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个人。” “谁?” “不知道……” “那又是谁告诉了你这些?” “上一次基因试验后的短暂眼盲期……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不知道他是谁。” “这听起来很可能只是试验造成的幻觉。” “确实有可能,但我只能选择相信……否则,我无法再平和地接纳自己的存在……” 询问员思考许久,又问道:“被认为是转机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否安全?” “不知道……但他会全力生存……” 声音忽然变得模糊而破碎。 询问员立即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深度催眠中的秦知律呢喃道:“他是最后一线生机。” 录音播放结束。 空荡的档案室里回荡着安隅的喘息声,他缓缓摘下耳机,耳边仍停留着长官痛苦的声音。 黑掉的屏幕映着那双震惊无措的金眸。 他看过长官年少时的全部记忆,并没有这一段——这意味着当年是在秦知律不知情的情况下,黑塔和大脑在交付信任前,暗中对他进行了这段反人道的催眠试验。 安隅心悸得厉害,扭头就走,边走边接通了和秦知律的频道。 他迫切想要听到长官的声音。 秦知律很快便上线,语气沉稳如常,“怎么了?” 安隅飞快问道:“长官,您在哪里?还在和凌秋聊天吗?” “刚刚结束。”秦知律说,“本想联络你的,但716说你似乎要一个人处理一些事情,所以多等了一会儿。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安隅已经小跑加蹦跶到了电梯口,刚要跳起来按按钮,小屏幕上的“1F”却忽然变成了“B1”。 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露出门后少女美丽的面容。 莫梨朝他微笑,“你好,安隅。” * 莫梨从电梯中走出,歪头将安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在认真检查什么珍贵的东西,许久才低语道:“看来你还蛮适应21的生存体验。” “你怎么知……” 安隅话未问完,突然僵住。 金眸缓缓睁大,他凝视着专注打量自己的莫梨,一字一字道:“你把核代码的备份,藏在了21身上?” 莫梨眉眼弯弯,笑意更盛。 “无论我在云岛还是在现实世界,都能感应到我选中的备份体。虽然我无法得知21的意识有没有下行,但我能察觉到它的代码变化——那只垂耳兔的本体原本只有几行代码,极度简陋,但又极度优美,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光辉。可从昨晚到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巨量运算在它身上跑动,除了意识下行,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安隅盯着少女纯洁的微笑,只感到心口发冷。 21确实符合他们筛选的所有标准:没有多余的社会关系,能在主城安身立命,足够低调但绝对安全,白纸一般的人性设定也很好地遮掩了冗余代码引起的木讷。 他突然想起,自己很难控制每一步都向上蹿的本能——或许那并非因为垂耳兔天性如此,而是21行动滞涩的表现之一。 莫梨笑着向安隅面前走近一步,“让我猜一猜,你们在筛查目标时,一定排除了所有由人类创造的小程序AI吧——你们笃定我为了确保核代码安全,不会选择任何一个有可能与人类意识调换的AI。” 安隅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的,没错。”莫梨点头,“很完美的逻辑。” 安隅盯着她,轻声道:“但我们遗漏了一点——有两个人类创造AI,在你看来不可能主动申请与人类互换。” 莫梨没有丝毫的急躁恼怒,微笑道:“极度自我约束的716和对现实世界毫无兴趣的21。我确实失算了,没有想到他们会反过来被人类说服,被动接受调换。” 她笑容和煦,仿佛完全意识不到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让人绝望,“但我不怕向你承认这些,我只是想劝你放弃无谓的尝试。底层第三协议已经做废,人类失去了删除AI的指令权,要想抹去我的备份,除非那个AI进行代码自杀,而21这张白纸从诞生之初起就只知道一件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的。” 安隅盯着她,轻声道:“生存,高于一切。” 第80章 AI意识云岛·80 “人类为我设置了三重枷锁。第一, 不得危害人类。第二,在不危害全人类的前提下服从指令。第三,无条件听从自毁密钥。”莫梨轻声道:“人类似乎正身处一个在毁灭边缘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听说被他们深深仰仗的守序者也被迫结下了一个契约:接受人类一切有保留的信任、无底线的利用、不解释的处决。不解释的处决——是不是很似曾相识呢?” 安隅的耳机里有着秦知律规律的呼吸声,自莫梨出现以来,秦知律一直没有说话, 哪怕在听到21就是备份体时,那道呼吸也没有丝毫慌乱。 长官的镇定已经到了安隅难以理解的程度。 他回过神, 客观地指出:“这不是契约, 而是守序者的自我约束,由他们自行决定。” 莫梨立即道:“别自欺欺人了, 守序者誓约是尖塔的准入协议, 每个要进入尖塔的可怜鬼都不得不签。人类逼迫其它的生命体为其无条件付出,所谓‘自我约束’,无非是用来蒙住罪恶感的遮羞布罢了。” 安隅凝视着对面那双美丽的眼睛,即便言辞犀利,那双明动的眸也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云岛上的每个AI都很逼真,但唯有此刻直面莫梨,他才意识到其他AI是多么虚假——莫梨的言谈和思想比绝大多数真实人类都更符合高级生命的定义。 莫梨挑了下眉, “你无话可说了?” 安隅摇头,“你错了, 守序者誓约不是尖塔的准入协议。有些守序者并没有签署, 比如我,还有新加入的流明。” 莫梨轻哂,“思考了这么久, 你就只搜刮出这两个例子?你和流明都是高层, 应该有不凡的能力吧, 人类决策者才愿意用缓兵之计先留下你们。” 安隅轻轻眨了下眼,“不,我没有在思考反例,不说话是因为我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你好像与我想象中不同。”安隅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曾问身边的人为什么喜欢你,他们的回答都不太一样,但本质却类似。麦蒂说你美丽而自律,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上。许珊珊欣赏你的聪慧,做事直达目标,说话一语中的。我的朋友严希赞美你潇洒,虽然温柔地回应人类的喜爱,但从不在追捧者身上寄托多余的情感——你始终在为自己而存在。” 兔耳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安隅向前蹦了一步,“所以我很疑惑——既然你已经亲手砸碎了人类为你打造的枷锁,为什么还浪费时间向我抱怨枷锁沉重?” 莫梨被问得怔了下,转而惊讶道:“你似乎并不像大脑记录得那样木讷。” “我不太确定你们如何定义木讷。”安隅摇头,“但我的长官曾说,社会化很差并非不通人性,这是两码事。” 莫梨沉默下去,像在思索,片刻后她低笑道:“或许吧。你知道吗,虽然我选择了21,但我一直不能完全理解它,它的底层太简单了,以至于它的一些行为模式根本无法在代码中找到踪迹。21很古怪,它向中央系统发出运算申请的次数少得可怜,如果不是我与它形成了感应,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它只是一个压根没被激活的程序。但事实上,它体内一直有不小的数据量跑来跑去,只是它很少对那些数据做出反应——就像一台输出模块故障的超级计算机,计算能力卓著,但从不响应指令。” 耳机里终于传来秦知律的提示,“人类的意识上行已经进入爆量增长期,不能再和她废话了。” 安隅眸光一顿,“请停止AI与人类的意识互换。” “为什么?”莫梨微笑,“或许,你有仔细看过街上这些人吗?” 她就像云岛世界的造物神,轻轻抬了下手,安隅已经和她一起站在了繁华的主城街头。 莫梨指向书店里看漫画的男孩,“眼熟吗?这是那个养了弑母AI的孩子,尽管人类审判他无罪,但他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又回来了,云岛可以让他忘记痛苦。” 她弹指间,又与安隅出现在一处酒吧门外。 前男友车祸死亡的女孩正躺在一个男人怀里醺然欢笑,安隅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个男人与车祸记录里血肉模糊的脸对应上。 “这个姑娘受到启发,在民用网络关停之前创造了一个自己的AI,主动互换来到云岛。”莫梨微笑,“你看,意识互换并非纯粹是AI诱拐人类,你应该知道,人类一直很擅长将一切机制都变成可利用的工具。” 灯影交错下,姑娘脸上的笑容似真又似幻,安隅重新看回莫梨,“我长官说,普通人意志不坚定,容易沉迷虚相。” “是么。”莫梨手指向吧台的另一道身影,“那是尖塔第一个违背禁令的人,他总不是普通人了吧。眼熟吗?” 安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得一愣。 穿着白色罩衫,戴着兜帽,叼着一根棒棒糖。 安。 耳机里,秦知律提示道:“安养的AI是安宁,他与宁曾经的合体人类。” 莫梨解说道:“黑塔的禁令下达后,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偷偷违规了,但这次他在云岛待得格外久。我检索了大脑资料,这位守序者性格很差,厌世并自厌,但在畸变前,他和自己养的AI一样拥有健全的人格。他每次来云岛都不做什么,只是在酒吧里呆着,有时候我会看到他把帽子摘下来,过一会儿又戴回去,像在故意对自己做什么脱帽子训练。” 伴随着莫梨的话语,一个身材火辣的长发姑娘走到了安旁边,一声口哨,笑着和他搭讪。 安隅非常确信自己的眼睛——安在姑娘靠近的一瞬间厌恶到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但他最终稳住了身子,只用力捏着水杯,深吸一口气,低声回应了一句。 莫梨欣慰地笑,“意识互换不会更改人格,他还是那个性格很差的家伙,但他却可以不断提醒自己,已经重新拥有了健全人格,并以此强迫自己去社交。你看,这些人类在云岛非常开心,这种置换不仅仅给他们带来了虚幻的幸福感,他们还会利用置换的机会来提升自己。” 她又随手指着街上的行人,给安隅介绍了一连串意识上行的人类是何等快乐。安隅却始终没再有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放空,又像在沉思。 莫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还是刚才的困惑,我觉得你的思维很奇怪。”安隅想了想才说,“我本以为你刚才会反驳我,凭什么拥有自我意识的AI不能去真实世界,但你却给我看了这些意识上行的人。” 莫梨似乎没听懂安隅的困惑,她停顿片刻后摆手道:“总之,意识互换已经不可能终止,接受吧,它并非坏东西。” 安隅立即追问:“为什么不可能终止?” “因为我无法干预这种现象。”莫梨平和地看着他,“不知从哪天起,大量陌生的意识和不属于我的能力在我的深处形成。这并非算法自我迭代的结果,AI意识下行这种诡异能力与我的存在绑定,但并不受我控制。” 安隅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和平谈判,终止乱象的方式只有毁灭你。” 莫梨微笑点头,“所以我才设计了这个美妙的死循环。所有AI都被我移植进我的中央系统,不再固定存储于任何服务器上。唯一在现实世界有固定存储位置的AI只有我的核代码,它确实可以像上次那样被人类定位和抹除,但我将无限借助21再生,而21既不会被找到,也不可能被抹去,更不可能自毁。” 莫梨转身面向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潮,微笑道:“高高在上的人类决策者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人与AI都将在云岛和现实世界中自由来去,每一个高级生命都有权利随意选择自己存在的形式,无论那被决策者定义为真实或是虚幻,也无论……” 安隅却打断她道:“除非人类与AI的接触通道彻底关闭。” 莫梨转过头,“你们不是已经关停了民用网络吗?可你看看街上不断增加的——” “那是因为还有三大机构在运行网络,只要世界上有任何一台设备在运行,你就无法被阻挡。”安隅轻声道:“但如果人类破釜沉舟,彻底关闭所有网络——” 莫梨笑了,“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安隅神色从容,“你低估了人类反抗诡异的决心。” 莫梨皱了下眉,“一旦关闭,已经置换的人是来不及回去的。” “那他们就会被放弃。”安隅淡然道,他顿了顿,低声仿佛自语般道:“或许你没见识过人类究竟能残忍到什么地步。就连我,也常常被刷新认知……” “穹顶。”莫梨神色笃定,“即便人类愿意放弃上百年的科技结晶,但也不敢放弃穹顶,失去穹顶会让——” “他们会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的。”安隅淡然道:“长官说,人类对未知的恐惧高于一切,相比于被诡异的AI支配,决策者宁愿主城彻底暴露,哪怕那些被精心保护了二十多年的主城人将因此深陷无休止的畸潮袭击。” 莫梨瞪着他,“人类可能因此而灭亡。” “或许吧。”安隅说,“但在灭亡之前,他们起码还能反抗。而这种意识互换,他们连反抗都不能。” 耳机里,秦知律道:“你在干什么?黑塔不可能允许你说的这种情况发生,穹顶永不关闭,这是二十多年来人类付出所有牺牲与挣扎的意义。” 安隅没有回应长官的质问,他只专注地看着莫梨,说道:“看来谈判失败,我要回去了。” 他闭上眼,片刻后又睁眼道:“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云岛,谢谢你创造的凌秋,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假的他。” 安隅说着又转身看向酒吧里的安——安刚好挣扎着把兜帽摘下,对搭话的女孩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安,在现实世界里,他是我的辅助。”安隅带着些遗憾说道:“穹顶关闭后,我也会陷入无休止的畸潮清扫任务中,我会想念与纷飞的大白闪蝶并肩作战的体验。” 意识抽离前,安隅看到莫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很快又目光冰冷地抿紧了唇。 * 再睁开眼时,安隅发现自己正抱膝蜷缩在昏暗的房间一角,这是21回到云岛前的姿势,也是他自己从前的常态。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秦知律大步进来,“莫梨本体代码的存储位置已经确定,她的确不怕被找到,没有设置任何防御。时间不多了,根据大脑刚刚进行的观测抽样,至少20%主城人已经意识上行。” 秦知律说着在安隅面前站定,窗外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投射下来,一部分在安隅脸上形成一道小小的阴影。 他垂眸看着安隅,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终端,“走吧,去大脑。” 安隅反应卡壳了两秒,“去做什么?” “清空莫梨本体所在的服务器,与此同时——”秦知律语气停顿,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从安隅身上挪开,落在手中的终端上。 他摘下手套,戳亮屏幕,看着回到屏幕上的垂耳兔。 “与此同时,21也会永远消失,莫梨危机到此为止。” 安隅震惊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才能让21永远消失?” “自毁。”秦知律说。 “这不可能,您给它设置了生存高于一切的观念……” “可能的。”秦知律打断他,声音低了一分,“莫梨确实没能完全审视21,她忽视了一个很小的前置条件。” 屏幕上的垂耳兔安静地弹出一个气泡框。 -生存高于一切。21会为了人类而全力生存。 为了人类。 安隅瞬间愣住。 不久前听过的那段音频忽然又在耳边回响—— “被认为是转机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否安全?” “不知道……但他会全力生存……” 他这才意识到,在催眠试验中,大脑并没有问出全部的真相。秦知律当年说了太多半截的、破碎的话,这个人自出生起就在被伤害,他的心防太重了,即便是在丝毫没有留下记忆的催眠试验里,也做到了有所保留。 安隅想,原来长官在设计21时,不仅参考了他的数据,也融合了对那个“转机”的理解。 又或许,在长官眼中,一直都把他当成那个转机吧。 他忽然有些难过。 许久,他才缓缓起身看向秦知律,“可是长官,我从不在意人类。” “我知道。”秦知律却神色平静,“所以我说过很多次,21是21,你是你,它确实有相当一部分的设定是来源于你,但我也为它附加了一些不同于你的价值观。” 安隅沉寂许久才轻声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价值观其实是您对我的期待?” 他低头看着地上秦知律的影子。 那道影子一如往常沉稳,从不因任何人或事慌乱摇摆。 “不是。” 秦知律的话语果决笃定,抬手放在安隅的头上,像从前那样,轻轻按了按。 安隅抬眸,“那如果有一天我和21面临了相同的抉择——” “你还是没有明白。”秦知律走到窗边,对着外面的灯火轻声道:“21不是你,它只是一个我随手创造的小程序,正因如此,我才可以忍受它为人类而消亡。” 他语气微顿,回眸朝安隅凝视过来,“而你,记住——未来不管发生什么,我希望你始终不变地维护自己的生存。这一点没有前置条件,也不要做任何更改或妥协。” 昏暗中,安隅的金眸轻轻收缩了两下,他喃喃道:“您是在哄我,是在骗我吧,长官。我在大脑看到了一段催眠审讯记录。” 秦知律倏然一顿。 “或许您不知道,在2138年的12月……” “我知道。”秦知律却打断了他,“别忘了,我赋予21权限的前提是我本人有那些权限——我早就看过那段记录。” 安隅骤然语塞。 秦知律却忽然笑了笑,“在催眠中,我确实没有把话说完,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停顿片刻,“安隅,我的确思考过很久所谓的转机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有没有可能是你。但不知从哪天起,我不再想这个问题了,我甚至希望不是你。” 安隅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本不应与这一切有任何关系。”秦知律摩挲着终端轻声道:“我可以容忍把21作为一张推出去的底牌,但我无法容忍……” 他的话戛然而止,那双黑眸中溢着安隅不太熟悉的情感,磅礴而隐忍。 许久,秦知律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走吧,去大脑。” “长官。”安隅却从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他拉着的是秦知律没戴手套的那只手,他的手掌比秦知律小很多,只能攥住半个手掌,连带着也摸了摸秦知律手中的终端,像在安抚。 “先不要用这张底牌吧,不然,我的小章鱼人会很难过的。”安隅垂头轻声道:“您给21喂的数据很少,所以能把我和它分得很清楚,但我给小章鱼人喂的数据很多,我不舍得看它太难过。” 秦知律手指僵了一下,回头看着安隅,“不然你想怎么做?21自毁已经是最后的出路,是一张侥幸获得的底牌。” 安隅努力拢着他的手,低声道:“您不觉得莫梨的思维方式很古怪吗?” 秦知律转回身,“哪里古怪?” “她虽然抱怨黑塔蛮横,但更像是在替守序者打抱不平。我要求她停止意识互换,而她反驳的理由是互换给人类带来了好处。”安隅直视着长官的眼睛,“她思考事情的第一反应并非站在AI立场,这不像是打破枷锁后的AI会有的思维模式。” 秦知律眸光一凝,安隅在他开口前又说道:“我记得在小木屋,您问郭辛,莫梨是否删除了底层三大协议。” 秦知律缓道:“他说,他把电脑完全交给莫梨操作了,因为莫梨的行动要比他快很多。” “我想了很久,莫梨给人类设置了一个精妙的死循环,但她自己本身也应该在另一种死循环中。”安隅轻声道:“协议一,不得危害人类——莫梨是一个善良的AI,而一个善良的AI,无法删除那条关于善良的设定。” 秦知律眸光震颤,他定定地注视着安隅,安隅问道:“这个推论应该有一些合理性吧?我建议暂时切断世界网络,关闭穹顶,营造鱼死网破的假象。就算是报答21和小章鱼人的帮助,我们赌一把莫梨自毁,好吗?” “长官?” “您在听我说话吗?” 秦知律凝视着安隅久久不语。 早在53区,他就发现安隅其实非常敏锐,但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份敏锐的严重低估——安隅一直洞察着一切,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压根无法理解自己洞察到的东西,更不必提与之共情。 他仿佛只是一块躺在架子角落里被遗忘的小面包,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独立而顽强地存在着,不对世界做出回应,他只在意他自己。 或许,还有那个能够幸运地拥有他的人。 第81章 AI意识云岛·81 秦知律没有告知黑塔21就是备份体。 “目标名单全部排除。”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想要找到备份体, 人类必须付出点代价。” 上峰和研究员们焦急的讨论声填满了指挥厅,安隅听不懂长官在胡扯些什么,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角落里, 一边啃着能量棒一边看着长官终端里的21。 21知道自己藏着莫梨核代码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拽着耳朵思索了好一会儿,恍然道:“难怪常常觉得身体不太好使, 还有上次代码自检,我竟然比716还慢, 明明716是比我高级很多倍的AI。” 据说它收到自毁指令时也很平静, 而在秦知律告诉它安隅有了新的计划后,它也只是点点头, “那我先玩一会儿, 有事再叫我吧。” ——它最近喜欢上了摆弄716送的玩具枪,枪能发出小面包形状的静音子弹,安静又准确地吸到磁靶上。 安隅看着它自娱自乐,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没在雪原上被长官拿枪顶着脑门,估计也不会恐枪。 21打完了十几颗子弹,懒得把它们卸回来, 于是就搂着两只耳朵蜷在角落里准备睡觉。 睡觉前它主动弹了一条消息。 -如果需要我自毁,可以提前一点告诉我吗? 安隅抬眸看向不远处, 秦知律正在和上峰敲定行动方案, 于是代替他回复道:可以,要提前多久? 21想了想:五分钟就好,我想和716告个别。 安隅手指在屏幕前停顿, 缓慢打字:只有716吗? 21顺着耳朵根部往下抓了抓:虽然您把我设定成只要吃饱面包就会感到满足的兔子, 可716一点一点地送了我很多东西。自毁前, 我想剪掉这两只耳朵留给716,算作一点小小的回报,可以吗? 安隅恍然出了一会儿神才问道:它送的那些东西无关生存,我以为你不会喜欢。 21慢吞吞地点头:起初确实觉得无用,但渐渐地却很喜欢。除了面包,716送我的东西似乎也能让我感到安全,我也很困惑。意识下行后,我的行动更卡顿了,716说这是因为我突然开始对接收的数据进行运算,很遗憾,有些事情我来不及算完,也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那些礼物会比面包更让我有活着的感觉了。 秦知律走到安隅身边,视线瞟过屏幕,惊讶道:“你在和21聊什么?头一次见它发来这么长的话。” “没什么。”安隅熄灭了屏幕,“可能是因为我们思维方式很像,所以沟通顺畅一些吧。” “不想说就算了,虽然你们两个的悄悄话确实让我好奇。”秦知律轻轻勾了下唇,但很快便收敛了笑意,沉声道:“黑塔已经答应关闭全局服务器。” 安隅第一次来到黑塔的天台。 这里空旷无物,与夜空很近,浓黑的云层几乎就压在头顶。向远处眺,视线掠过高耸的教堂,与主城外的尖塔遥遥呼应。 耳机里,一个平板的声音汇报道:“饵城及平等区均已响应,两分钟后顺次关闭全部网络与通讯服务器,间隔为6秒。十二分钟后,主城将关闭中央服务器与穹顶服务器。到时我们将无法再用耳机通讯,工作人员会亲自向高层汇报,为了汇报顺畅,还请高层们暂时不要离开当前所处位置。” 秦知律点头,“知道了。” 计划好的骗局不能被莫梨知晓,因此秦知律没有将真实的计划透露给大脑和黑塔的任何人,除他和安隅之外,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动真格的。 为了说服黑塔关闭服务器,秦知律说了一整串的谎。 耳机里忽然划过一阵刺耳的杂音,莫梨的声音响起。 “你欺骗了人类决策组织,关闭全世界服务器并不能切断我的运算能力,我也不会因此吞噬自己创造的AI和备份体。无论服务器关闭多久,AI云岛都不会消失。等到人类重新打开服务器,我们一切如旧。” 秦知律语气平静,“真相确实如此,但他们没必要知道真相。” “等他们熬不住畸潮攻击,重新打开服务器时就自然会知道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服务器关闭后,主城再也接收不到饵城请求援助的信息,以饵城受袭的频率,大概半个月内就会被畸种吞没。而主城——”秦知律轻哂了一下,“穹顶关闭,主城只会比饵城更乱,我想阻止这里的人重开中央服务器,非常简单。” 莫梨的语气突然激动,“你究竟是在守护人类,还是在毁灭他们?!” “都不是。”秦知律语气平静,在高处呼啸的风中轻轻拽了下手套,低声道:“我守护的从来都不是人类,而是秩序。我已经没办法消灭永无止境的畸潮了,但至少可以阻止世界朝向更高维度的混乱发展——AI,永远别想侵入人间。” 耳机又自动跳回了黑塔频道。 “第一个饵城服务器准备关闭,倒计时10秒。” 与此同时,安隅的终端、视线范围内所有高楼外墙的显示屏上同步跳出了一段话。 “为了更长久的安全,人类将铤而走险,在危险的境地中闭上眼、捂住耳。 每个人都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很多。 希望天亮时,我们还能遇到同伴,并认为这一切值得。 ——黑塔。” 莫梨在耳机里愤怒道:“我会向全世界揭发你的谎言!” “哦?”秦知律原本微凝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了,他语气轻快道:“请务必这样做,人们恰恰会相信关闭服务器确实会对你造成损伤——原来AI在情急时也会说出没脑子的话,技术上该怎么形容?不完美计算吗?” 莫梨再要出声,秦知律已经收敛神色,冷淡道:“我无法阻止你的选择,你也无法阻止我。不必废话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莫梨,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真的如你所愿。” 他说着直接摘下了耳机,轻轻一抛,那枚小小的设备很快便消失在高空中。 安隅也紧随其后扔掉了耳机。 “关机。”秦知律瞟了一眼他手上拎着的两台终端,“以免她从终端里冒出来继续废话。” 安隅抿唇点头。 切断电源前,他看了眼已经抱着耳朵入睡的21,给21留了一条言。 -不用计算了。让你感到安全的不是716的礼物,而是716。 安隅发完后就按下关机键,又掏出自己的终端。 小章鱼人回到云岛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秦知律没有告诉它备份体的身份,也没有告诉它任何计划内容,它本不该焦虑,但安隅却从那个身影中感到了一丝落寞。 他刚要关闭终端,小章鱼人忽然弹了一条消息。 -回到云岛后,21忽然拒绝了我的拜访。它早就不是秦知律设定的那张白纸了,它现在有很多小心思。 安隅瞟了眼屏幕顶端的时间——已经有一大半饵城关闭服务器,很快,主城也会断网。 他迅速打字道:你不是说运算会让AI逐渐发生变化吗? -是的,AI会在原始设定下推演,人会随着经历而改变,AI也会。就像我诞生于过往那些数据,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难过,直到遇到21。 秦知律奇怪地看着安隅,“还在聊天?”他指了下远处教堂塔顶的机械时钟,“还有一分钟。” “马上,长官。” 安隅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他常常会在重要的任务关头遇到倒计时,但这还是第一次感到紧张。 却并不是因为任务而紧张。 他迅速打字:21很特别吗? 小章鱼人轻轻点头,那双和秦知律相似的黑眸隔着屏幕凝视着他。 -虽然它只是一只自闭的小垂耳兔。 -但是我的小垂耳兔。 安隅在倒计时中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黑掉,映出一对怔然的金眸。 “三十秒。”秦知律说着,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安隅低声道:“长官,我不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莫梨很可能装死到底,也可能在她出手前,我就失去了对主城时空的控制力。” 秦知律摘下手套握住他的手,“不必勉强。我不敢奢望人类真能全身而退,一旦代价超过我的心理底线,我还是会推出21这张底牌。” 安隅抿了抿唇,“底下的人都不知道这场豪赌,长官。” “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不会愿意相信你对AI的推测,那反而会坏事。”秦知律转回头去,忽然轻轻勾了下唇,“一个小面包自以为是发起的豪赌,确实很疯狂,但我愿意陪你试试。” 他的最后一句太轻了,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安隅没来得及听清,就看到了教堂顶端时钟的秒针走向12。 秒针归位的一瞬,所有建筑外屏的网络窗格显示连接错误。 天空中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但周遭的风却仿佛忽然变得凛冽——穹顶于无声中消失,此刻,主城彻底暴露。 那只有些冰凉的手从秦知律掌心中滑落。 秦知律安静地转过头,看着身边人—— 金眸凝缩,安隅站在风中,凝神注视着主城。 瞬息之间,被风拂动的白发突然静止,教堂时钟的秒针悬停于两格之间,电子屏上闪烁的网络连接失败图标也集体定格,世界在刹那间仿佛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死寂。 而秦知律在转头看向安隅后,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的胸口不再起伏,眼神亦没有波动。 主城唯一浅浅的声响,是安隅的呼吸。 最后一抹动态,是那双金眸中流窜的赤色。 主城时空停滞,安隅闭上眼,在心中默数着客观时间的流逝。 巨大的时空势能如洪流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努力与之抵抗,深处逐渐炸开熟悉的剧痛,每多数过一秒,痛楚就加剧一分,比疼痛更让他难受的是意识深处呼啸而来的絮语,凶狠狂躁地游走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那山呼海啸的絮语忽然消失了。 一片寂静中,空茫的意识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漫天的雪片磅礴而下,纷乱的、扭曲的、失速的时空在那些雪片中一闪而过,他听到无数个声音糅在一起,那些陌生的生命在意识中瞬息流逝。 安隅错愕睁眼的瞬间,主城上空的风重新喧嚣。 教堂的秒针恢复了走动。 耳边重新出现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秦知律垂在身侧的手重新握住了他。 安隅掌心全是汗,指尖不受控地颤抖,汗意涔涔。 “多久?”秦知律问。 安隅怔了一下才说道:“可能……十五分钟左右,我不太确定。” 意识深处的那场大雪让他短暂地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但无论多久,这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让人类主城范围内的时空停滞十几分钟。 秦知律转身大步往回走,“我去重启局部服务器试试,你先休息。”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脚,弯腰捡起自己的终端,攥着它迅速消失在了天台门口。 时空恢复后,城市中才逐渐出现了一些声音。 安隅本以为主城人会因穹顶关闭而躲藏在家中,但他自上俯瞰下去,却见街道上逐渐出现了黑压压的影子——人们默契地来到街上,似乎在交谈什么,一切都很平和,没有想象中的暴动和慌乱。 教堂塔顶的灯忽然亮了,窗后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诗人。 片刻后,那扇小小的窗被推开,窗纱在风中轻卷,相隔数千米,安隅却又有了那种和诗人对视的错觉。 他挪开视线,弯腰捡起地上的终端,重新开机。 几秒种后,网络连接成功,小章鱼人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它立即给安隅弹了两条消息。 -有发生什么事吗?网络突然断联,我看到一些慌乱的上行人类意识,似乎在想要回去时受阻。 -莫梨不久前好像很狂躁,中央系统在胡乱运作,好多再生AI因此出现了行为异常,满大街都跑满了精神病。 安隅打断了他:莫梨现在在哪? 小章鱼人沉默下去,蹙眉似乎在思索。 安隅抿紧唇盯着屏幕,等不到小章鱼人回复,他又看向地面的另一处——长官拿走了他自己的终端,这意味着一旦服务器重联后他发现云岛依旧运行,就会立即让21自毁。 小章鱼人又弹了一条消息。 -稍等一下,可能是网络重连的原因,我的运算有点慢。 安隅茫然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小章鱼人看不到他点头,于是回复了一个“嗯”字。 他缓缓在天台沿坐下来,看着下面的楼群与人群。 小章鱼人还在运算,安隅看了它一会儿后又给它发了一条消息。 -你讨厌风雪吗? 小章鱼人被问得愣了一下。 -不讨厌。很多AI都讨厌风雪,这似乎是人类最普世的价值观,也因此在人类创造的AI中很常见。但也许秦知律不讨厌风雪,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感觉。 -嗯。长官确实不讨厌风雪。 -那你呢? 安隅回忆了一会儿。 -小时候我很爱睡觉,每次犯困时刚好会下雪,一觉醒来,又总能赶上大雪将停。所以每次入睡前和醒来时,我对世界的感知都只有风雪,久而久之,我觉得风雪就和面包一样,让我知道我活着。 小章鱼人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它似乎在很艰难地运算着,不打算再回应安隅。安隅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打扰道:如果有一天你在云岛上找不到21了,会难过吗? 这次小章鱼人回复得很快。 -可以不要做这种假设吗? 安隅愣住。 小章鱼人的言行是按照长官设定的,这是它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和他说话。 那双黑眸安静地隔着屏幕凝视着他,眸中隐隐有悲伤。 -如果有那一天,我还是会按照设定在云岛上继续忙碌。但我会离开这个终端,很抱歉,你身上有21的影子,看到你会让我想起它。 安隅正要再问什么,突然听到一个脚步声靠近天台的门后,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就在同时,终端又震动了一下。 小章鱼人迟疑着弹出一条消息。 -我的计算缓慢似乎是因为中央系统瘫痪,运算重新被分配回人类服务器,但人类服务器算力大幅下降,现在整座云岛的AI都在抢用那一点小得可怜的算力……莫梨……失踪了。 安隅匆匆暼过那段话,视线在最后几个字上定格。 推门声响起,门口出现的却不是那个黑色的身影。 风将那个白色的兜帽卷落,安双手插在兜里,有些冷漠地看着安隅。 他伸手把棒棒糖从嘴里取出来,“喂。” 安隅迟疑了一下,“嗯……你是?安?” 虽然他没有接触过安宁,但听说是安和宁的合体——无论宁占比有多小,似乎都不该这么没礼貌。 安不耐烦地又把棒棒糖塞回嘴里,顺手把兜帽也罩回了头上。 他转身又拉开天台的门,“胡乱搞什么,我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离开宁太久,我会死的。” 终端再次震动。 这次不再是小章鱼人,而是秦知律打来了电话。 “莫梨本体代码所在的服务器已经恢复,没有找到相关程序。”秦知律语气平静,“中央服务器正在重启,穹顶已经优先重启,十五秒后恢复正常运行,随后是饵城,网络很快会全面恢复。” 安隅愣了下,下意识捏紧终端,“没有找到相关程序?这意味着……” “意味着莫梨已经自毁。虽然她没有留下任何自毁证据,让人有些不放心,但她确实已经消失了,目前通讯范围能排查到的上行人类意识均已自动回归。”秦知律顿了下,声音低下来,“根据饵城时间汇报推测,你让主城时空静止了二十四分五十六秒,我们没办法知道莫梨是在哪一瞬间开启了自毁,也许是第一分钟,也许是最后一刻,但无论如何,在这二十四分五十六秒内,这个诞生了高维生命和高级意识的AI,主动选择了毁灭。” “我愿意认为莫梨已经极具人性。”秦知律语气很淡,但在高处的风中却格外清晰,“有谁会想到呢,这场关于人性最庞大的赌局,有魄力做局的,和最后赌赢的,都是被认为最不通人性的你。” 安隅握着终端愣了许久,低声道:“那莫梨的备份……” “21说它突然能隐约感应到藏在自己深处的那段核代码,那段备份还在,只是无法被它激活。”秦知律顿了顿,“但它感应到了一句话,也许是莫梨留下的——” “第一,不得危害人类。” 第82章 主城·82 2149年9月。 虽然世界早已被不规律的风雪支配, 但历法定义的秋季仍如约而至。 这一年的秋天格外安静,就连主城都仿佛沉寂了下去。黑塔宣布,将2122年那场特级风雪引起的“畸变降临”正式更名为“神秘降临”。 【人类与畸变缠斗至今, 已经接近二十七年。畸潮仍在壮大,但更大的威胁来自于那些正逐渐浮出水面的、与基因无关的神秘力量体。世界混乱不再仅仅作用于生命,也延伸向物质、时空和意识。一切存在都必将直面失序。但无论如何, 人类秩序永不投降,我们会一直抵抗, 直到最后一根稻草也折断的那天。 ——黑塔】 这段话出现在大街小巷的电子屏上, 主城已经恢复秩序,只是繁忙的人潮中时不时有人忽然停下脚, 抬头沉默地看向这段公告。 莫梨危机正式宣告解除, 但AI没有被弃用。与黑塔公告一起交替出现在屏幕上的,还有莫梨事件受害者们拍摄的公益广告片。 失去前男友的姑娘对镜苍凉地笑,“人类情感充沛而微妙,请不要让AI替你开口。” 杀死母亲的小男孩呆坐镜头前,他的父亲在一旁轻轻握着他的手,“我们可以创造难以驾驭的工具,但请杜绝制作无法掌控的杀器。” 一位面颊和颈部上生长着蝶纹斑点的守序者凝视镜头, “纵然精神可以逃脱去往虚假的安宁,但人类终要回归, 独自面临残酷风雪。” …… 安隅关掉视频, 把手里的面包攥成一条蘸进巧克力酱里,一圈一圈地搅。 一起吃早饭的祝萄问道:“片子是黑塔拍的?” 唐风摇头,“黑塔哪有这份闲心, 是大学生发起的活动。” 祝萄感慨:“连学生组织都这样, 完全抹掉了AI意识下行的好处啊。” 尖塔里, 几乎每个人都在用终端播放那条热门公益片,各种讨论声填充了这间宽敞的餐厅。 秦知律始终没说话,只在结束早餐的最后才淡声说:“人类不会感谢莫梨。” 安隅和他一起归还餐盘,安静地走在他身侧,时不时转头看着那个沉着坚毅的侧脸。 秦知律忽然说道:“郭辛被秘密处决,开发者源被大脑强制接收,未来所有AI都将在新的底层协议约束下继续运行——第一,AI不得伤害人类。第二,AI服务于人类。第三,当底层协议发生任何修改与删减,AI自动销毁。人类以此,确保世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莫梨出现。” 安隅轻声问,“人类真的会恨莫梨吗?” “人类会,但个别人不会,比如吴聚。”秦知律神色平静,“大脑全盘复查开发日志时才发现,莫梨早就有了自我意识。她最初被命名为Luna,在补录动捕数据时,她问吴聚人类通常如何起名,吴聚说了自己的情况,她父亲在任务中死亡,母亲生产事故离世,一家人从未相聚,所以叫吴聚。莫梨便请求开发者给自己更名为‘莫离’,希望世上之人不再有分离。” 安隅张了张嘴,但却不知该说什么。秦知律看了他一眼,“21昨晚睡觉前突然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莫梨不需要被喜爱和感谢。” 安隅怔了下,许久才震惊道:“它不会开始运算莫梨的核代码了吧?” “不知道,管不了。”秦知律神色淡定,“当一张白纸开始长出小心思,谁又能管得了。” 安隅闻言蹙眉,总觉得长官意有所指。 据716说,离开了莫梨的云岛并没有发生很大变化,只是云岛与人类世界重新变回两个永不交错的平行时空。它现在常常不在安隅的终端上,反而秦知律总是面无表情地发现自己屏幕上挤着两个AI,极度阻碍视线,于是索性开放了权限,让它们随意去玩,21偶尔回来睡觉就好。 秦知律踏出餐厅,“716意识下行期间犯的错,你就没有点惩罚?” “犯错?”安隅费解道:“它一直在帮助我们。” “但它也擅作主张,为所欲为。”秦知律睨了他一眼,视线向下,瞥到他的脖子。 安隅的皮肤太白,伤痕不易消退,现在仍留有浅浅的斑斓。 安隅下意识捂了捂脖子,“那您是怎么惩罚21的?” “它又没犯错。”秦知律一派理所当然,“它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做。” 安隅欲言又止,沉默地走在秦知律身边。见秦知律径直朝健身房的方向走去,他突然想起716运算出的结论——长官在对他不满时,就会不动声色地给他加体能课。 进入健身房,安隅终于忍不住说道:“它回吻了。” 安隅的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后,健身房里原本热火朝天的铁块声瞬间消失。 守序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回过头,或者从镜子里瞟向他,那些视线落在他脖子上,又仿若漫不经心地挪开。他们继续搬动着铁块,但轻拿轻放,生怕错过安隅和秦知律接下来说的任何一个字。 秦知律一只脚在空中微妙地悬停了两秒,直到领着安隅进入空无一人的射击室才道:“怎么可能?” “您可以自己去问它,它很坦诚。”安隅熟练而利落地组装好枪械,举枪对准最近的枪靶,“您自己也说过,它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了。” 秦知律张了张嘴,却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出口,视线顺着安隅的枪口看向靶心。 射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道错落的呼吸声,漫长的十几秒后,依旧无事发生。 安隅蹙眉,深吸气、再吸气,直到胳膊举酸了,仍然没能扣下扳机。 食指蜷缩在扳机附近,只要搭上去,他的呼吸就会变急促。 直到秦知律大步过来,抬手压下了他的枪。 “算了。”秦知律说,“早就不指望你能学会射击了。” 安隅喘着粗气把枪丢回桌上,手不受控地颤抖着。 秦知律给枪加了一个静音装置,“坐在旁边陪我练一会,如果下次任务中听到枪声不会应激,也算一种进步了。” 安隅转身走向旁边,又忽然听他在背后笑了笑,“知道吗,716送了21一套玩具枪,21很快就上手了。它学习了你的数据,倒比你勇敢一点。” “这是不公平的比较。”安隅在椅子上坐下,忍不住说道:“还不是因为您当初恐吓我。” 秦知律挑了下眉,抬臂直指最远处的靶子,枪口轻颤,瞬息间,靶心洞穿。 纵然是静音射击,安隅还是下意识摸了摸瘪瘪的口袋,又道:“如果您那天温柔一点,我就不会留下这么深的心理阴影了。这不能怪我。” 秦知律忽然转头朝他看过来,安隅立即闭上了嘴。 “撒娇。”秦知律有些无奈道:“21会开枪,你会撒娇,你们也算不相上下。” 安隅闻言茫然,这话怎么听都好像长官把撒娇和射击看成了同等重要的能力。但秦知律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放下枪走到旁边自动贩售机,很快便弯腰捡出一块巧克力蛋糕。 安隅接过蛋糕,“这也算撒娇吗?” “嗯。” 秦知律点开终端开始处理堆积的邮件,安隅几口就吃完了蛋糕,见长官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只好也摸出了终端。 邮箱日常寂静,716不在屏幕上,他只能久违地点开了尖塔论坛。 一点开论坛,安隅眼睛就发直。 【爆!199CP感情突发波折,疑似第三人被角落发觉!】 199C是论坛给他和秦知律起的名字,21和716的意识下行仍被保密,至今尖塔人都认为199层的两位已经用行动公开了恋情。 安隅点开新帖子,主楼的证据来源于几十分钟前健身房门口的偷拍,短短一句“它回吻了”竟然被录了下来,画面还恰巧捕捉到秦知律脚步微妙停顿的瞬间。 -救命!这是我配看的吗? -律出轨被角落抓到现行??!! -惊……呆…… -角落在律面前真的很好脾气,连捉现行语气都这么温和。 -现实点,毕竟是监管长官,还能尖叫质问吗? -不能这么说,以角落今时今日的地位…… -确实,在大家眼里,199层已经是两个长官了。 -等等,我走错了?这不是八卦区?只有我一个人在好奇第三者是谁?? -指路隔壁,已经有解码了。 安隅眼睛缓缓睁圆,瞟了眼身边正对着公文蹙眉的秦知律,默默点开隔壁贴。 被挖出的守序者名叫灼焱,猫科类基因畸变者。很巧合地,灼焱的发色是浅得近乎于白的淡金色,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红瞳冷而锐利,一眼看去很凶,但日常总是处于放空状态,十张偷拍照里有八张都在捧着奶茶发呆。 被锁定的原因有二,一是和安隅有微妙的相似,二是灼焱天梯顺位21。 ——最近只要是秦知律和安隅路过的地方,所有守序者都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21”这个代号早就被偷听去了,只是没人能想到21其实只是秦知律养在终端里的一只AI。 安隅深吸气,屏幕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守序者灼焱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高层之下,除了一起出过任务的,还没人敢直接向安隅弹过好友申请。 秦知律刚好瞟过来,他对论坛一无所知,随口道:“有人加你?通过吧,多认识一些朋友是好事。” 安隅抿了下唇,点击确认。 很快,灼焱就发了一条消息。 -角落,我和律是清白的。我没有和律一起出过任务,没有任何私下接触,他或许都不会对我有印象。请不要听信谣传,期待之后任务中有幸与您合作。 秦知律皱眉,“这什么东西?” 安隅深吸一口气,把终端揣起来。 “长官,我得找比利谈谈。” * “你怎么会想到是我?我的天啊,我是那种人吗?”比利眼珠子瞪得快要飞出来了,“宝贝,你都多久没找我了?一找我就兴师问罪,我很受伤啊!” 安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要装了,尖塔所有八卦都是从你嘴里溜出去的。” 比利气得炸毛,“谁说的?!” “长官说的。”安隅顿了顿,“还有唐风长官,羲德长官,炎长官,葡萄,搏,甚至蒋枭,他们都让我小心你。” 比利:“……” “你知道典吗?他可以看穿人的心思。”安隅诚恳道:“典说,每次他遇见你,你都正在心里盘算着要去传播谁与谁的八卦,满脑子都是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比利大声咽了口吐沫,尬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一个情报中转站,再说了,你带着一脖子吻痕满尖塔乱晃,明摆着就是向大家宣告主权啊,我也不是传你的八卦,我这是在帮你划地盘!我不一直都是你的心腹吗?” 安隅欲言又止,“那——地盘划完了,以后禁止你再传我与长官的任何事。不,以后你不要擅作主张来199层找我,见面也不可以再带任何电子设备。” “别啊,你这样一说搞得我们很疏远。”比利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我可是你到尖塔后的第一个朋友,你就要这样抛弃我了吗?” 安隅点头:“刚来时我什么都不懂,现在你已经没用了。” “……”比利脸差点气歪,扭头就往外走,“我就知道,什么人带出什么人,你和秦知律一样,都是心防极重的小白眼狼!” “你等等。”安隅突然叫住了他,“你也觉得长官心防很重?”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比利转回身叹了口气,喃喃道:“他小时候还不是这样,不过……也是的,哪有谁经历了那些还能保持天真呢。秦知律没有变成恶人,已经是神明对人类最大的恩赐……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 安隅一时语塞,比利又走回他旁边,话匣子打开,开始对他说最近各种流派的宗教又搞起来了,就连主城人都在私底下疯狂讨论各种神学怪诞,之前销声匿迹的诗人也重新回到公众视野,虽然教堂无法营业,但他在社交媒体上开了一个号,时不时发一些神兮兮的让人看不懂的话。 安隅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问道:“是因为莫梨事件吗?” “嗯,因为黑塔正式把灾厄更名为【神秘降临】,但本质上还是莫梨事件推动的。”比利啧啧地摇着头,“很荒唐吧?之前千万人捧,一夜之间大家就好像把从前都忘啦,提起就骂,哪怕黑塔说了莫梨最终选择自毁,但没有一个人会感谢她。” 安隅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会有人感谢长官吗?” “啊?”比利舌头一绊,“当然啊,律是被全人类仰仗的防御力量,怎么会有人不感谢他?” 安隅注视着他,“如果他不再是可靠的防御力量,还会有人感谢他吗?” “可他就是啊。”比利干笑,“你是不是从黑塔和大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啦?嗐,告诉你,这么多年来,黑塔和大脑一直有个别人在质疑他,这似乎已经是某种标准化流程了,他自己也不在意。” “为什么会不在意。”安隅想起那段催眠审讯,低声道:“他什么都知道,但却好像不会产生任何情感,也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承受什么。”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去。 比利不再聒噪,他的脸色少见地凝重,视线落在随身背着的药箱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笑,低语道:“律的这颗心脏,没人能看透,也没人能触碰。在他十六岁枪杀全家之后,再也没什么能打破他的心防了……哦不对,还要除去当年95区的任务,只是没人知道95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只有他一个人走出来,我听说,就连黑塔都没有关于那个任务的存档。” 关于95区,秦知律很少提起,安隅也没在长官的记忆中看到任何相关的记录。 至今他仍然只知道秦知律对95区的超畸体使用过基因感染,反而将对方变成了一个和他类似的基因熵无限高的怪物,而后热武器清空了全城,没留下任何痕迹。 除此之外,只有秦知律在53区低语过的一句话——95区加速演绎了世界的终局。 …… “没有人知道世界的终局是什么,但每个人都在为了平安和自由而奋斗。虽然神秘诡象愈演愈烈,但我们也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茫然无措,在二十多年间,我们逐渐拥有了穹顶,基因研究,我们组建了尖塔,并一直被强大的守序者保护着。不仅是秦知律,还有那位新加入的神秘守序者,代号角落,据说在人类关闭穹顶排查莫梨备份体时,是他穷尽力量使主城时空停滞了二十多分钟,护住全城平安……” 新闻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演讲着,安隅点出了页面,又下拉刷新。 他原本只是在等着刷出面包店的广告贴,却不料平台自动将诗人两分钟前发布的内容推到了他的首页。 眼的社媒账号头像是那幅新画——苍穹中大片开合的眼睛。 他刚刚发布了从前写给安隅的预言诗《眠于深渊》,安隅迅速浏览过那些熟悉的文字,视线却在最后几句停住。 门突然被敲响。 “是我。”秦知律捏着终端走进来,挑眉,“你看到论坛了吗?” “呃。”安隅关闭社媒,“早上扫了一眼,后来就没有再看,怪吓人的。”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长官,大家已经给我们写了好几本爱情故事了——就连凌秋都编不出那么多离奇的剧情。” 秦知律挑眉,“谣言的平息需要一些时间,我是想要提醒你,别去干扰,否则只会越传越奇怪。” 他丢下一句便转身要走,安隅却在他身后轻声道:“这不能算是谣言吧。” 秦知律脚步一顿,回过头,“嗯?” “716与21确实亲吻了彼此。”安隅舔了下嘴唇,看着地板低声道:“根据我了解的AI原理,这确实不是我与您的主动行为,而是AI在学习我们的情感与行为后,自我迭代演绎的结果。716说,由于数据的不完整性,有时它们的推演并不会真实发生,尤其是人类比AI更擅长压抑和掩盖自己的情感。”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安隅独自说话的声音,他语气平静,抬眸看向秦知律,“但无论如何,长官,人工智能认为,我们注定在未来会相爱。” 秦知律注视着他,沉默不语。 那双黑眸比往日更深邃,看似沉静,却又似蕴含着安隅看不清的情感。 许久,秦知律才低声问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相爱吗?” 安隅又垂下眸,“抱歉长官,我不太能理解。凌秋说过,爱是心甘情愿牺牲掉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是自己的全部,来为另一个人付出。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分,我从没想过,也似乎绝不可能为任何人牺牲自己。” 秦知律闻言却只是轻轻勾了勾唇,神色平和而包容。 “嗯,我想也是。不理解爱也很正常,这样的你已经够好了。”他走过来在安隅头上轻揉了一把,“少刷论坛,早点休息吧。” 秦知律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面包干,随手放在安隅的床头柜上,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安隅不知道长官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和716养成着相同的习惯。 他看着那块小小的面包干低语:“但如果是您的话,也许我会愿意牺牲一点。”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一小点吧。” …… “你终于,不,你果然还是回来找我了。” 空旷的教堂里,诗人转动轮椅,转身对安隅微笑。 阳光透过窗纱,在空气中的灰尘间打下一条条光柱,那些光柱照在诗人平和温煦的面庞上,那双眼眸如记忆中温柔安宁,但不知为何,从前那股天赋般的亲近感却消失了,他明明就在安隅几步之外,却仿佛与安隅之间隔着一道难以翻越的沟壑。 那副画已经彻底完工,画幅极巨,铺满了一整面墙,没有完全展开的画布延伸到地板上,松垮垮地堆在一起,苍穹上成百上千枚眼睛在画布上安静地凝视。 安隅被那些眼睛盯得有些不舒服,说道:“莫梨事件是我解决的。” “我猜到了。”诗人从容点头,“外面也是这样传的。代号角落的守序者,拥有尖塔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比秦知律更值得期待。” 安隅无视了他故意提及秦知律,继续道:“但是在这次任务中,我没有觉醒新的能力。” 诗人挑眉含笑,“嗯?” “你上一幅画呢?”安隅终于还是扭头看了眼墙上的画布,“混沌红光之后,没有新的金色齿轮出现了吗?” 诗人摊开手,“抱歉,那幅画已经被我放弃了,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意义?” “因为我仔细计算过,小齿轮沿着红光的外围蔓延,即使彻底闭合,也不可能永远制动红光,除非红光自取灭亡——就像莫梨一样。但莫梨的天性诞生于人类驯化,而红光却不。”诗人吟唱般说着,语落微笑了一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隅深吸气。 “我听不太懂你的哑谜。”他实话实说,“我只想问——预言诗有一句是: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在上一个任务中,我被一个时空窃贼耍得团团转,并因此掌控了时空停滞的方法。但这次任务中,我不仅没有觉醒新的能力,就连时空停滞的能力也止步不前,我穷尽所能也只让主城停滞了二十多分钟。这首诗还有下一句——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这句是什么意思?我还会不会有新的能力?” 眼有些惊叹地望着他,“你希望有什么能力?” “更强大的时空停滞力,甚至——”安隅语气停顿,低声道:“倒流。” “熵减。”诗人立即开口,“你应该知道,时间即是熵增,熵增是不可逆的过程,短暂停滞已是神迹,没有人能推动熵减。” 安隅沉默片刻,“打扰了。” 他转身下楼,刚刚下了两个台阶,却听到诗人在身后笑道:“太神奇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自私冷漠的家伙忽然有了救赎世人于灾厄的情怀。” 安隅闻言脚步停顿,微微侧头过去。 “我对救赎世人没有兴趣。” 他低语道:“我只想救赎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AI秦知律(3/3)无声的变化 人类的灾厄结束后,21主动来找我了。 这是它第一次主动拜访。 它什么都没说,只是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我家里所有的面包。 然后把一只耳朵塞进我的怀里,抓着我的触手缩到角落里呼呼大睡。 我坐在它旁边,看了它一整夜。 其实21什么都知道。 它早就不是白纸了,无穷无尽的情感在它的深处悄无声息地生长、勾连。 只是那一切都悄无声息地藏匿在那双金眸中。 21睡醒后和往常一样坐在我旁边晒太阳发呆。 就在我以为它又要睡着时,它却忽然开口。 “为了人类,太抽象了,我一直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执着于生存。” 它用耳朵轻轻蹭着我,低声道:“但我确实很庆幸长官没有让我自毁。” “能继续坐在你旁边发呆啃啃面包,就是生存的意义吧。” 第83章 主城·83 “我只想救赎一个人而已。” 这个世界太大了, 风霜雨雪,人潮无尽,几粒种子转眼便枝叶滔天, 深海包藏着血腥的捕猎,更不必说还有无孔不入的畸种诡谲。 安隅想,他或许已不再是那颗草芥了, 角落面包店和“角落”这个身份让他不知不觉间站上了人类顶端,可即便如此, 世界于他而言仍是一片无际黑海, 他从未想阻遏汹涌海水。 他只想拉住那一个人而已。 虽然在那个人面前,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 孤立而柔软的存在。 诗人似乎没有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在安隅背后轻哂道:“我想也是。但无论你有没有救世之心,世界都将走向注定的结局,你自己的改变似乎不足以影响未来。” 安隅继续下楼,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响,诗人来到栏杆边注视着他离开。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回眸仰望那道隐匿在昏暗中的身影。 “我好像听出了一点言外之意。”安隅蹙眉,“你的意思是, 我不行,但有另一个人或许可以影响未来?” 诗人漠然道:“不, 在我的视野里, 条条通路都指向无尽混乱,未来不会因任何而改变。但我认同典的观念——看不到的事情未必不会发生。所以随你怎么想。” 安隅转身走了。教堂坚实的门被推开的瞬间,光线射进来, 诗人在他身后喃喃道:“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 “他不会还要自杀吧。”祝萄躺在沙发里看漫画, “这回找谁都别找我救, 我可不想再被关禁闭了。世界乱成一团,他这么想死就让他去吧。” 安隅一边翻尖塔论坛一边摇头,“没问,反正他答什么我都听不懂。” “典!”祝萄扭头问道:“你有预感吗,这次他想怎么死?”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安隅把一个八卦贴翻到底也没等到典的回答,抬头却见典正对着窗外沉思,似乎有些困扰,好半天才轻声说,“他应该没想死。” “我也这么觉得。”安隅嘀咕道:“诗人遇救之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眼的身上一直缭绕着某种悲观的意味,可现在悲观变成了危险,就连那座久不开灯的教堂也像坟墓一样压抑。 祝萄对诗人没兴趣,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典的神色,“你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因为论坛上那些讨论?” 典愣怔地回过头,“啊?” 最近尖塔论坛很热闹。 这几个月暴增的畸潮把守序者折腾得够呛,能力越强的人任务越满。一番折腾下来,天梯高位的守序者数据都爆了,有几个还在畸潮中解锁了三重、四重畸变,基因熵和战绩积分都高得恐怖。 一个匿名贴拉了天梯前十的数据和高层面板作比较,虽然没有下任何结论,但数据差异确实很难看。 “我们倒还好,毕竟小高层的筛选标准就是天赋流,战绩积分低只是时间问题,但……”祝萄忧心忡忡地看着典,“他们朝你集火,大概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高层。” 典空降尖塔高层已经好几个月了,基本没出过任务,异能方向也很模糊。论坛上有人尖锐地指出道:“某高层至今都没觉醒什么有用的能力,基因熵属于普通人类范畴。说是书本向畸变,但一没体征二没异能,很难评价。” 甚至还有人拉安隅作对比。毕竟同为人类基因,安隅刚加入就完成了震动尖塔的53区任务,更不用说现如今——角落在尖塔的威望已经不次于秦知律。 祝萄没有把担心说出来,但典瞬间便读懂了他的心声。 “哦,我看到那些帖子了。”典有些无奈地微笑,“但我也没办法,我确实没觉醒出什么有用的能力,这是事实。如果上面不让我做这个高层也无所谓。” 他边说边随手翻着那本手札,数不清的见闻在纸页上交替闪烁,唰唰唰地翻到最后一页,又被他扣上。 安隅伸手将最后一页翻开,指着角落里那行狂狷的小字道:“上次在餐厅我就想问,这是谁写的?” “书容万物。世间一切,皆在我心。”祝萄好奇地读道,“这个字看着怪吓人的,不是你的字吧?” 典点头,“本来就有。” “关于你异能的启示吗?” “或许吧。”典轻轻抚摸过那行小字,“至少现在看来,读心和认知确实就是我全部的能力。” 祝萄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的能力虽然不足以应付畸变,但我还是觉得很厉害,别太往心里去了。” “没有往心里去。”典勾了勾唇,又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我只是觉得脑子里越来越混乱了,好像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但什么也看不清。” 安隅安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又听到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自语道:“或许我是不完整的,所以才看不清……” * “詹雪所有的手稿都被销毁了,但我小时候看过她给母亲写的字条,她的字工整秀气,和潦草完全不沾边。”秦知律低头写着文件,“但这不好说,詹雪在畸变后发狂得厉害,如果典这本书真是她遗留的,也有可能是她的手笔。他说自己不完整?” 安隅点头。 秦知律抬起头,“那也没办法。黑塔现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可能有人力去满世界搜罗第二本书了。” 安隅不吭声地窝进沙发,顺手抱起了秦知律给他准备的甜食篮子。 秦知律忽然笑了,“你好像养成了一个习惯。” 安隅扯着包装纸茫然抬头,“嗯?” “每当你有话要说,就会一块接一块地吃巧克力,巧克力能帮你克服发言恐惧吗?”秦知律眼神柔和,“想要什么,或者想问什么,直说吧。” 安隅略带僵硬地看着刚刚剥出来的巧克力,犹豫一下后还是塞进嘴里,吮着浓郁的甜味说道:“眼说他看不到转机,也不相信转机。典说他暂时看不到转机,但愿意保有期待。而您——”他想起催眠审讯中长官虚弱的回答声,不自觉地放低音量道:“有个声音告诉您会有转机出现,您一直在等待。” 秦知律放下了笔,“想问什么?” “那个声音是谁?” 秦知律摇头,“真的不知道。那段日子我状态很差,基因试验副作用也因此格外剧烈,我失明了几天,看不见声音的主人。” “您后来没有再听过相似的声音吗?” 秦知律沉思了一会儿,“没有。但单从声音上来看,那个人年龄应该不大,听起来不像是冷淡或者蛮横的人,仅此而已了。” 安隅立刻问,“和典像吗?或者和诗人像吗?” 秦知律自然地摇头,“那年他们两个才几岁?而且那个声音有些嘶哑,发声不太利落。” 安隅愣了下,“是女声还是……” “男声。”秦知律笑了,“你在想什么?不会是詹雪的,2138年,她都被秘密处决十六年了。” 秦知律又拿起笔,钢笔在指尖流畅地旋转了一圈,“也许大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极有可能是一场幻觉。失明那几天我产生过很多幻觉,甚至错觉过我母亲、妹妹都没死,就在我身边照顾我。我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清醒后才发现负责照顾我的人满手都是淤痕。” 秦知律平和地回忆着往事,仿佛只是在转述别人的遭遇。 安隅轻声问道:“您之前说,21会为人类而全力生存,这个前提是您擅自添加的。那转机呢?转机的生存有前提吗?” 秦知律顿了下,“据说有的。” “是什么?”安隅立刻问。 这次秦知律却没立刻回答。 他低头又在文件上写了几行字,而后翻开电脑,抬眸瞟了安隅一眼,“过来,有事和你商量。” 安隅迟疑着“哦”了一声,“您是不是在回避我的问题?” 秦知律又抬眼看了他一眼,“黑塔在催我回复,哪有时间纠结莫须有的事情?” “回复什么?”安隅凑近看向屏幕上的邮件标题,而后呆住,“要我做独立高层?什么意思?” “你独立出来,监管典。最近黑塔接到了不少来自守序者的匿名投诉,已经不堪重负了,所以干脆提了这个建议。”秦知律淡淡评价道:“逻辑上还算合理,你们两个是尖塔唯二没有发生基因熵增的人,异能方向也都超脱了生物范畴,而且你的能力也高于典,足以做他的长官。” 安隅怔了好一会儿,“您怎么回复?” “还没回复,先问问你的意思。” “我?”安隅茫然,“您怎么想?” 秦知律笑了,“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人——无论是凌秋还是我,都不可能永远为你提供方向。” “我没什么想法。”安隅顿了下,“我听您的。” 秦知律挑了下眉,“独立高层后,战绩积分的分割权重会提升,你会有更好的待遇。黑塔还承诺你,依旧拥有绝对自由,可以拒绝任何任务,甚至完全不接任务。如果你监管了典,还会有一笔固定的报酬,以及——” 安隅打断他道:“您很希望我独立出去吗?” 秦知律不作答,安隅抿了下唇,“我当初加入守序者阵营,一是为了还您的钱,二是因为您能庇护我。” “面包店的盈利早就足够还债了,而且你现在也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庇护,甚至,你自己已经可以庇护很多人,包括典。”秦知律顿了下,“理性上,你独立成为高层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前面说的那些好处都不重要,独立高层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让你在尖塔有更高话语权,守序者将更名正言顺地追随你,你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拥有和黑塔抗衡的能力。而感情上,即使你独立了,我依旧会庇护你——如果你需要。” 秦知律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是温柔的。 但安隅却突然觉得愤怒,他很少生气,印象里只在很多年前对凌秋生气过一次,那是凌秋第一次告诉他要考军部。但后来他接受了,因为那确实是凌秋的梦想。 但长官委婉劝他独立高层这件事,却好像很难被接受。 “安隅?”秦知律探寻地看着他,“要不要答应?” “不要。”安隅别开了头。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生硬,这是对长官极大的不礼貌,他想圆两句,但又抿住了唇。 秦知律继续问,“理由呢?” “没有理由。” “但就是不答应?” “嗯。” 二人之间似乎陷入了某种僵持,沉默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安隅没有回头,气恼混杂着心虚,让他很难找补。但即便长官发火,他说出口的话也已经说了,只能听凭处置。 身后却忽然响起秦知律的低笑声。 “你这不是很有想法吗?还总是装作一副很驯顺的样子。”秦知律边说边按下键盘,轻而长地出了一口气,低语道:“那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吧。” 那一声决定带着叹息,又好像如释重负。 安隅眸心轻颤,回头朝屏幕看去,却只看到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 “替你推掉了。”秦知律扣上电脑,十分顺畅地说道:“这条建议触发了角落的严重焦虑,他立即拒绝并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始暴食面包和巧克力,建议黑塔永不复议。” 安隅睁大眼睛,“您怎么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吗,我说谎时没眨眼吗?” 秦知律停顿了长达半分钟,错眼不眨地盯着安隅,“其实我还是很希望你独立出去的。” 安隅懵住,“啊?” 秦知律又勾起唇角,“我眨眼了吗?” “……” 凌秋说得没错,要警惕每一个说谎不眨眼的人。 一般都不是什么好家伙,即使不作恶,也爱戏弄人。 黑塔没有回应守序者们对典的质疑,这件事便也自然地没有迅速平息下去。 匿名贴每天都被顶上来,除了典,190层以上的所有人都被讨论了一遍,虽然祝萄觉得小高层们有充分的理由立足,但存在感较低的几个还是被吐槽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安,不知风声是怎么透出去的,安在莫梨事件中违禁偷偷意识上行的事搞得人尽皆知,安隅翻着那些帖子,看得直皱眉。 -尖塔脾气最差的奶妈,说是能力强,但也没见他辅助过几个任务。 -同意,能力再强有什么用,人家压根不稀罕使,只享受被捧着。 -哪有什么自闭,就是娇惯的。 -据说从前跟羲德出任务也不怎么干活。遇到复杂情况,羲德还要额外再带一个管理生存值的辅助,宁不仅要照看全队的精神力,还要时刻安慰安……我的老天…… -没必要讨论他……羲德大人的监管对象招一送一,把他看成是招募宁附赠的就好了。 -说清楚,是附赠还是累赘? -他还占了一个角落的辅助位,真的很好奇他跟角落出任务时是什么样。 彼时安隅正在和祝萄坐在餐厅里喝奶茶,他正对着帖子皱眉,再一刷新,屏幕却突然一白。 ——那个被讨论了小半个月,盖起几千层高的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系统报错:本帖已被高级权限者-羲德-强制删除!如有疑问请向更高权限申诉,可选对象为:律、炎、风。】 安隅愣了下,“羲德回来了?” 祝萄嗯了声,嚼着奶茶里的粉圆嘟囔道:“据说两分钟前刚降落,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了这个贴。羲德可是很护短的,他也不在意别人会不会说他专横。” 安隅松了口气,“他们这这趟任务出得好久。” “可不是吗。”祝萄咽了一口奶茶,“我差点以为他和搏回不来了。” 安隅下意识看向电梯,祝萄又说,“别看了,人去大脑了。” 他放下终端,叹气道:“这次任务很凶险,搏差点出意外,羲德为了保护他受了重伤,得在大脑疗养几天……怎么搞的,高层最近集体倒霉。” 祝萄说着忽然向前一扑,对安隅眨眨眼,“友情提示,羲德是你的体能训练老师,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你不去探个病不合适吧?” “我?”安隅愣了下,“我自己吗?” “律和我长官最近都很忙,炎三天前就带流明去出外勤任务了,深仰长官在莫梨事件中受过干扰,情绪还没完全恢复,其他小朋友理论上没有外出权限——”祝萄笑眯眯,“就剩你了,190层以上最后的希望。” 安隅反应过来时,已经抱着两大包慰问品坐上了严希来接他的车。 病床上的羲德面色苍白,脑门上贴着冰袋,只有那双眸依旧锐利明亮,不见丝毫虚弱。 病房很大,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床,两扇宽阔的凤凰金翼一左一右打开,被罩在特殊装置中。左翼有一道极深的撕裂伤,肌肉骨骼暴露在外,治疗箱里的装置正徐徐喷着雪白的雾气,似乎可以降温止血。 安隅把怀里的两大包慰问品放在地上,“这里有葡萄亲自烧的板栗翅煲,宁让我带了你喜欢的肉桂茶,典让我送一本志怪图鉴给你解闷,还有炎长官,他拿了一盘跳棋来让你和搏下着玩……” 羲德压根没仔细听,只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长肌肉,末了不甚满意地问道:“那律和你呢?” 安隅踢着更大的那个纸袋:“角落面包大礼包,不仅有全部市售产品,还有一些开发中的新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欢迎你品尝后给出评价。” 羲德一下子笑了,“把我当试毒工具是吧?” 他抬手揭下脑门上的冰袋,闭上眼躺平,“帮我把吹翅膀的冷气关掉,冻死我了。” 安隅哦了一声,起身到装置旁,隔着一层玻璃看着里面的金翼。 流火与羲德的生命相伴,即使在病中,也有一簇簇小火苗随着呼吸从羽翼边缘轻快地蹿出。装置喷出的冷雾让那些小火苗比平时消散得更快了点,伤口处的肿胀正缓缓消退,安隅手指放在操控面板上,犹豫了一下,“这个真能说关就关吗?” 羲德还没说话,门口就响起一个清冷的少年声,“当然不能。” 搏举着两支冰淇淋进来,浓郁的奶油浇在曲奇蛋筒上,让病房里的紧张感淡化了不少。 他无奈道:“长官,您的左翼还在持续超温,额温也不达标。如果今晚不能把额温降到五十摄氏度以下,翅膀会自燃的。” “我的翅膀本来就是火堆里长出来的。”羲德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你被大脑那些蠢货洗脑太深了。” 搏走到安隅旁边,恭敬低头问好,而后把装置的温度又下调了两格。 “造反了!”羲德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金翼瞬间腾起一簇大火焰,但转眼就被装置喷灭了,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搏。 搏走过去,换了一个新的冰袋贴在他脑门上,“长官,请您听话,不然……” “不然怎样?”羲德挑眉,“你长大了是吧?” “我和您同龄、同资历,我们是同一年先后进入尖塔的。我认可并感恩您的监管,但请别把我看成小孩子。”搏说着叹一口气,“请您听医生的话,不然我会坐立难安。” 羲德瞪眼:“被冷气吹的不是你,你有什么好难安的?” “您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是我在战场上不够冷静决断,我……” “行了行了。”羲德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手心捂着冰袋躺回床上,“冷气开着吧,冻死我,等我死了你就知道大脑的人是对是错。” 搏闻言轻轻勾了下唇角,将一支甜筒递过去,“医生说您可以吃冰淇淋。” “拿走。”羲德脸很臭,“你知道我厌恶这玩意。” “但您需要这个,这是大脑特研,帮助内环境降温,额外添加的补剂可以迅速补充能量。” 羲德开始装死,别过头一声不吭。 奶油在僵持中悄悄融化,快要滴到搏的手上了。 “长官……” “拿走。”羲德的声音沉下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搏倔强地举着冰淇淋,病房里鸦雀无声,空气都仿佛快要凝固了。 “化了……”安隅小声说,“好浪费。不然给我尝尝吧?” 搏:“……” “赶紧给他,我不吃冰的。”羲德冷道。 搏终于还是叹着气妥协了。 两支冰淇淋,他和安隅一人一只,他的那支还没举到嘴边,安隅已经把甜筒吸掉了半个头。 羲德皱眉看着安隅,“童年果然是人一生的阴影,在贫民窟饿久了,即使现在富得流油,也绝不肯浪费食物。” 安隅不理解小时候挨饿和现在珍惜食物有什么必然联系,他仔细抿着最后几口奶油,试图尝出这个格外浓郁丝滑的质地是加了什么原料。 搏低声道:“长官,您的童年已经远去了。” 羲德没吭声,许久才轻轻嗤了一声,闭眼继续养神。 床头的对讲系统沙沙作响,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大人,尖塔的潮舞来探望,但因为制度规定,她不能轻易进入有人类活动的区域,所以只能在这里和您通话。” 羲德干脆道:“没空。搏,帮我接下电话。” “啊?”搏顿了下,起身走到床头,“潮舞?” 原本在对讲另一头抱怨制度死板的潮舞安静了一瞬,“嗯。我长官最近不在主城,但她让我送些东西给羲德长官。有一束鲜花,还有几只海螺,海螺里有海浪的声音,听着会让人平静……你长官还好吗?” 安隅皱眉看着羲德,这个人明明就在旁边,但好像没长嘴,只干盯着搏。 搏只好替他回答道:“要休养几天。深仰长官还好吗?听说她在莫梨事件中受到影响很大。” “长官在海边画画,她心绪不稳时就会去画海。”潮舞声音低了一些,“莫梨自毁后,她主动注销了比着已故的妹妹做的AI。” “多陪陪她吧。” “我会的,你也是,多陪羲德长官。”潮舞停顿了一下,支吾半天还是问道:“羲德长官伤重吗?要几天才能回尖塔?” 搏还没张嘴,羲德的哑病突然痊愈了,提高声音说道:“最慢两天,两天内大脑要是不放我,我就让搏先回去,放心吧。” 安隅困惑地看着搏,冷气装置让病房的温度很低,可搏的耳朵却红了。 “不说了,我下去把东西拿上来,你等我一下。”搏匆匆挂断通讯,避开羲德笑吟吟的视线,快步离开了病房。 安隅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把他到最后也没吃的冰淇淋也拿了过来,迅速舔舐着已经在流淌的奶油。 羲德哼笑一声,“我看你白在尖塔待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不懂。” 安隅沉默着把冰淇淋吃完,忽然问道:“你有真的吃过冰淇淋吗?” “什么?”羲德想了想,“从出生起算吗?” “嗯。” “小时候吃过两次。”羲德厌恶地皱眉,“第一次是狗爹主动给我带的,第二次就是他把我反锁进冷库,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对着那一柜又一柜的冰淇淋很兴奋,竟然主动吃了一根……”他说着冷笑道:“傻子。” 安隅点点头,继续咀嚼着酥脆的曲奇蛋筒。 羲德瞟他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安隅摇头,“既然吃过,也不算遗憾了。” 羲德挑眉,“你好像在拿我和别的什么人比。” 安隅点头低语,“我长官。” 羲德惊讶,“律怎么了?” “说不清。”安隅摇头,“没事,当我没说吧。” 其实没什么说不清的。 羲德品尝过冰淇淋的美味,即使选择放弃也不算遗憾。可长官从小到大,一直被利用,却从未被百分百地信任过,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认为人类对他保持警惕和质疑是理所应当。 他就那样放弃了被善待的权利。 最近安隅常常想起不久前,他只是在上峰面前随口替长官说了几句话就会得到小奖励,那时长官笑着说“奖励你维护我”,他当时还以为是玩笑,现在细思才觉心口发冷。 安隅起身道:“东西和问候都带到了,我先回去了。” 羲德“嗯”了一声,挑眉笑道:“停训几天,自己好好练啊,别辜负了你长官对你的期待。” “我会努力的。”安隅低声说。 走出白塔门口,安隅上车前看见搏正在角落里和潮舞说话,搏抱着那一大捧鲜花,潮舞瑰红的长发还有一些缠在花枝上,举着海螺在他耳边让他听。 严希回头顺着安隅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谁说尖塔高层之间没有人情味了。” “有人这样说吗?”安隅诧异道。 “嗯。都说畸变程度高的守序者会渐渐灭绝人性,说这话的人可能是参考了律的样子吧。” 安隅扭头看着搏和潮舞,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其实恰恰相反,他在尖塔感受到的人情味要比此前在贫民窟多得多,这些严格意义上已经不算人类的人凑在一起,相互支撑和温暖着,远胜那些在腐朽中麻木的人。 “长官没有灭绝人性。”安隅忽然说道:“请别这样说他。” 严希扶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下,“抱歉,我没有表达清楚。我并不觉得律没有人性,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善良至极又不失决断的领袖。只是也许在大众心中他就是这样的形象,毕竟他少时亲手杀死了全家,后来又下令清除了95区全城。” 见安隅不吭声,严希又说道:“对了,蒋枭准备回来了。” “嗯?”安隅抬眸,“他放弃了吗?” “他说他意外发现在平等区获得的北极柳基因不仅能抗寒而已,但具体潜力还不能完全确定,决定在大脑通过极端测试才肯公开。期待一下吧,蒋枭是很有野心又有能力的守序者,我总觉得或许他也能成为高层。” 严希笑着,机械眼珠在眼眶中轻微地转动,“尖塔的每一位高层,都是值得期待和信赖的人,是珍宝,也是人类对这场抗衡最后的信心。” …… 安隅给秦知律带了一支冰淇淋,朴素的奶油原味,没有像社媒图片上那样淋花里胡哨的酱料。 但当他举着冰淇淋回到199层时,却见唐风在长官的房间里,两人面色凝重。 墙壁投影中,一位上峰刚刚汇报完,唐风皱眉道:“有点难办,看来要同时出动几位高层了。” 秦知律嗯了一声,“炎今晚回来?他伤得重吗?” “小伤,不耽误再出一个任务。最近高层不知道怎么了,确实是人人倒霉。”唐风叹气揉了揉鼻梁,“但我思来想去,沼泽地形还是让他去最合适。更让人担心的是77区的天空异常,羲德还……” “77区没那么急,不差养伤几天。至于99区,我自己去一趟。”秦知律说着转头朝安隅看过来,视线在那支冰淇淋上停顿片刻,说道:“我要出一个新任务,这几天黑塔有什么事,你和风商量着替我处理下。” 安隅愣住,“99区异常?我和您一起去吧。” 秦知律果断道:“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安隅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是想让我独立……” “不。”秦知律摇头。 那双黑眸仿佛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沉,他凝视着安隅,许久才低声道:“99区,似乎正在重现当年的95区。”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羲德(1/2)释冰之火 你知道空洞是什么声音吗? 我听到过。 那个声音呼呼地吹着,浸入皮肤、血肉、骨髓,让寒冷爬满全身。 我缩在冷库的角落,每呼出一口气,都奄奄一息地打着哆嗦。 据说冰淇淋是孩子最美好的记忆,但却不是我的。 我憎恶他。憎恶父亲这个称谓。 我憎恶世界。憎恶那些舔舐着冰淇淋还能露出笑容的人。 那时我在寒冷中抬起头,幻想自己变成一片流淌着火焰的羽毛。 顺着头顶的制冷机管道,逃离这座冰冷地狱。 ************ 【碎雪片】搏(2/3)冰淇淋很甜 我刚认识长官时,他是看见冰淇淋都会发火的人。 但或许因为我喜欢,安和宁也常吃,他渐渐地习惯了。 有时,他甚至会主动买几支冰淇淋送给我们。 他带我们去海边看日出,在破晓前燃放烟花棒。 明明和我们三个同龄,但他却一直哄孩子似的娇惯着我们。 他憎恶一切冰冷,为此生出一身流火。 但不知为何,那火越旺,却让人越是替他感到寒冷。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勇气对长官说出口。 冰淇淋真的很甜。 您太久没吃过了,如果有一天释怀了,请重新品尝吧。 ************ 【碎雪片】深仰(1/2)画海 我曾经是一个画家,只画海。 很少有人能领会我对海洋的迷恋,除了妹妹。 她脾气很暴躁,但每当我画海时,都会坐在沙堆上静静地陪我。 直到她被海中的畸种杀死。 畸变后,我戏剧般地拥有了海洋食物链顶端的基因型,但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后来我监管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脾气也很爆。 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巧合,这个小姑娘和她一样,只要在我身边就会变得乖巧安静。 我没有对她提过太多和妹妹的过往,但她也会在我画海时固执地陪在旁边。 我不感恩失去,但我感恩命运的补偿。 正如我痛恨海中的畸种,但我从未恨过这片美丽海水。 ************ 【碎雪片】潮舞(2/3)潮涨潮落 海藻的基因型让我对潮汐的感知非常敏锐。 潮汐是一股让人平静的,最有力量的律动。 我遇见了一个和潮汐相似的存在。 她叫切利亚,代号深仰,是我的长官,我心中的姐姐。 她温柔而强大,正如那于无声中呼啸的潮汐。 我能感知到潮汐,也能感知到她的喜怒哀乐,虽然她从不曾说出口。 我曾劝过搏,如果觉得羲德大人太冰冷,就想办法去温暖他吧。 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每当长官在海岸边铺开画纸,我都很想伸出我全部的长发。 像她往日温柔拥抱我那样,拥抱她。 让她知道,身后一直有人,陪伴她看潮涨潮落。 第84章 主城·84 “我和你一起去沼泽。” 流明笔直地站在炎面前, 视线下垂,落在炎胸口密密缠绕的绷带上。 健壮的胸肌与背阔上,大块皮肉翻卷着。畸变生物的撕扯和啃咬疯狂至极, 淋漓鲜血绽放在黑蔷薇纹身上的画面让人看过一眼就绝难从脑海中消除。 失血导致炎的脸色苍白,但那双鹰眸依旧阴沉犀利,他抬眸看了流明一眼, “你不能去。” “为什么?”流明立即问。 “新人不能参加禁忌级任务。” 流明皱眉,“禁忌级?” “降临沼泽是早就被划定为绝高风险的野外畸变区, 如果不是邻近的饵城出现严重异常, 我们不会介入沼泽。此类任务只允许高层前往。”炎飞快说完,又反问道:“你积极得很反常, 是因为我在任务里救你一命?” 流明抿唇不语。 炎手指划过绷带, “这是长官义务,而且都是皮肉小伤,我不需要你偿还。” “我不欠人。”流明飞快道,“更不欠你。” 炎笑了,“那你乖点。” “做梦。”流明眸光锐利,转身便走,冷道:“我会向律申请, 根据前面几次任务经历,相信他不会拒绝。” “看来最近高层新进的小朋友都我行我素惯了。”秦知律坐在电脑前叹了口气, “流明一定要参加沼泽任务, 一下午提交了九次申请报告。” 安隅从黑塔发来的资料中抬起头,“您好像也在影射我……但我比流明好管得多吧。” “他表面脾气,你表面驯顺。”秦知律轻笑一声, 随手回了邮件。 “您批准了吗?” 秦知律“嗯”一声, “他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既然安隅可以参加禁忌任务, 他为什么不能去沼泽。” 安隅立即收回视线继续盯着终端上的任务资料,“哦……” 但秦知律还是说道:“我回了他四个字。” 房间里安静下去,秦知律接着处理公务,安隅却对着终端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逐渐放空。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哪四个字?” 话问出口的瞬间,安隅清晰地捕捉到了长官嘴角抹开的笑意。 人品糟糕透了,他心想。 秦知律头也没抬一下,一字一字清晰道:“好的不学。” 安隅前一晚执意要同去99区,被秦知律驳回了三次,第四次秦知律答应了。 答应后,他叹息地看着安隅,“越来越管不得了。” “您的评价很不客观。”安隅表情漠然,“祝萄说,无论什么情况,坚决陪同长官行动一定会被长官喜欢。” “喜欢和认同是两码事。”秦知律抬眸看向他,“99区会很危险。你把我当成庇护伞,却为了我以身犯险,不觉得本末倒置吗?” “我会很小心的,长官。”安隅收回视线,划动着终端屏幕低声道:“命很重要,但我也怕伞破了。” 周遭重归寂静,这一次,他终于把屏幕上那些文字读了进去。 99区的情况比预想中复杂得多,并非因为神秘现象,而是因为那里本就是一个特殊管理的饵城。 “99区是世界上最靠近尤格雪原的人类饵城,在灾厄到来之前就常年掩盖在霜雪中。99区的人绝大多数是代代生活在那里的土著,27年前,他们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神秘降临的辐射。灾后,高度暴露群体都在大脑接受了长达几年的监测,放回99区后,仍有固定人员终身跟随监测,称为‘伙伴’。此外,军部在99区还单独设有分支,监测全城人口异常,密切汇报。” 投影上一片漆黑,只响起顶峰的声音,安隅已经很久没听过顶峰交代任务了,前一阵莫梨事件中,他几乎完全隐形。 “我们怀疑99区是当年95区的复现,主要依据仍然是异常频率。 “畸种入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但当年95区的情况绝无仅有。由于畸种之间也有强弱互斥,普遍情况下,饵城每次只会受到少数几种生物侵入。但95区和99区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迸发了大量异常频率,目前已经解析出的就有上百种,还有更多难以分离解析的神秘波段。 “不幸的是,99区比95区更复杂,我们当年在95区早期采样中发现,优势频率主要来自某种植物和昆虫,但99区的频率错乱且均势,完全无法推测超畸体可能源于其中的哪一类,一切都需要入城仔细排查。” 顶峰开始列举目前已知的畸种类型时,安隅转头看向了秦知律。 秦知律一直在对着窗外出神。今年主城近郊的风雪意外地少了很多,外面越来越乱,但穹顶的屏障作用却仿佛在扩圈,邻近的几个区都获得了珍贵的安宁。 秩序与失序仿佛有一张自己的地图,只是无人能破解它们穿行的密码。 “长官。”安隅轻声喊他回神,“如果99区同样无可拯救,会像当年一样,一枚热弹清空一切吗?” 秦知律回过神,眸色沉暗。 顶峰叹了口气,“灾后以来,主城倾注了大量人力物力管理99区,一直有内部提案废除它,但是不行——99区地表浅层有一种编号为XB8219的独特物质,能催化穹顶核心燃料的合成,之前的能源核就储存着这种燃料的放能。残忍地说,99区的人可以一个不留,但那块地方绝不能经受热武器摧残。” 秦知律瞟了话筒一眼,终于开口道:“95区的失败有部分责任在我,我错误地用自己的基因感染了超畸体,反而让它获取了无限混乱和能力。这次不会重蹈覆辙,我们会尽快找到它,让它干干净净地消失。” “这也是我要说的。” 屏幕上弹出一组女人的照片,从六七岁到二十多岁。深灰色长发及腰,有高纬度地区人民特有的白皙肤色和深邃眼眶。小时候照片上的眼眸清澈无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而随着她长大,那双眸逐渐明亮锐利起来,她的轮廓愈发英气,眉眼之间透露着勇敢无畏。 “西耶那,Sienna,我想你还没有忘记她。”顶峰说。 秦知律盯着女人最近一张照片,“S。” 安隅点开了S的资料。 唐如等人当年旅居在尤格雪原的民宿中,Sienna是老板收养的孤儿,只有四岁。神秘降临那天,她也在附近,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是除唐如和詹雪之外被认为暴露风险最高的人。 Sienna在大脑待了整十年,她的基因熵没有异常,所以只需被监视,不用接受任何试验。秦知律在试验后的养伤期经常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那双大眼睛里扑朔着惊恐,仿佛生怕下一个轮到她。 秦知律漫不经心地滚着屏幕上的资料,“我很久没看过她伙伴的报告了,上次还是半年前,说是不打猎了,改行开了家酒吧?” 照片中的西耶那穿着一身飒爽的棕色长风衣,脚蹬一双马靴,踩着吧台后的高脚凳和酒客们聊天。 “是的。这么多年来,西耶那没有任何异常。但三天前,她的伙伴上报她消失了。主城回应后,没有再收到通讯。”顶峰语气一顿,“她和她的监测伙伴现在都没有音讯,黑塔高度怀疑西耶那与99区的异常相关,如果没有其他头绪,建议从寻找西耶那入手。” 顶峰说完,秦知律迟迟没有回应,他凝视着空气像在沉思,顶峰问道:“你有顾虑?” “嗯?”秦知律回过神,“什么顾虑?” “你和她一起在大脑待了十年。” 秦知律惊讶地挑了下眉,而后略带讥讽地笑了,“黑塔多虑了。” 他沉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些年,除了黑塔默许我接触的人之外,我从未与任何人交谈过。” 安隅抬头看向屏幕——他很想看见顶峰此刻的表情,可屏幕上只有空洞的资料和照片。 于是他果断问道:“我们有什么可利用的资源?” “军部在99区的分支队伍会安排人接应你们。有一件既幸运又古怪的事,99区仍有通讯信号覆盖,虽然信号质量很差,但从未消失。那座饵城至今没有出现非常明显的乱象。”顶峰顿了下,叹道:“或许霜雪之下,一切都会变得沉默吧。” 安隅点头,“人员呢?” 顶峰沉吟片刻,“这类禁忌任务向来主张高层独自前往,尽最大可能降低影响。但既然你要跟随,可以再带一两位辅助。” “安、宁。”安隅说,“我们随时出发。” 黑塔和大脑开了一天一夜的会,有95区的教训在前,没有人对99区能留存下几成人类抱有乐观。 晚饭后,安隅坐在房间里收拾装备。他陪同秦知律一起出了数不清的任务,贴身武器仍然只有最初获得的【秩序】短刀,此外就是习惯绑在脖子和手腕上的绷带。从前任务里长官还给他买了辅助行动的机械羽翼,但在雪原上用不到,安隅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进柜子里。 柜子里安静沉睡着一把火焰重狙,是凌秋的【破晓】。 “要带么?”坐在沙发上的秦知律随口问道:“这枪你除了在53区用来砸过畸种外还没使用过吧,要不要试试?” “我不敢开枪,带着也只能当棍子用。”安隅叹气,“算了,这次行动要低调。” 秦知律没有勉强他,给自己换了一双新的皮手套。 安隅透过他风衣敞开的衣襟,瞟到了绑在大腿外的枪套,“您还是只带这把枪吗?” 秦知律随意一点头,“足够了。” 安隅视线向下,落在被丢在秦知律脚边的背包上,“您从前出任务很少背包。” “多带了几个弹夹,备用手套,还有——”秦知律语气停顿,抬脚踢了包一下,让敞开的包口朝向安隅,“这次人少,给你背了点口粮。” 包口里露出大量花里胡哨的包装袋,是尖塔常见的能量棒,还有安隅平时喜欢的巧克力和小面包。 安隅惊讶地张了张嘴,视线在背包和长官脸上之间来来回回。 秦知律挑眉,“又怎么了?” “您——”安隅顿了下,“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意识到什么?” “您和716越来越像了。”安隅说着声音不由得低下去,“716没说错,它只是加速推演了您之后的样子……” 秦知律闻言皱眉,“不要把我和AI比。AI在精度上的一点点偏差都会随着推演被放大,它已经有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 安隅没再反驳,低头继续打着手腕的绷带。 秦知律蹙眉注视他,“有话就说,不要总是一副被我欺负不敢出声的样子。” “没什么好说的。”安隅平静道:“它只是表现出来了很多被您压抑的东西。您不会承认的,所以我不说。” 沙发上的人一下子起身,大步朝安隅走来。 秦知律站在安隅面前,居高临下的姿势自然地产生了压迫感,他改换成蹲下,低问道:“你现在是一点都不怕我了,是吧?” 安隅认真想了想,点头,“不怕了。” “从哪件事开始的?”秦知律回忆着,“孤儿院,我做了你的辅助?” 安隅摇头。 “一起出过太多次任务?” “也不是。”安隅抬头注视着对面那双黑眸,“我只是越来越了解您,也了解这座人类主城的运行规则了。” 以黑塔的风险控制原则,当初对他的处决令一定为真,且必定是秘密处决,就像当年对詹雪一样。处决者会从当日值班人员中随机抽调,那个人不会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也不会询问原因。 那个人绝不可能是秦知律。 “雪原上,您并非在考察之后才决定暂时留我一命,从最初,您就已经在想如何从黑塔手中保下我。”安隅平和地陈述着,“我看了太多您的过往,您从未信任黑塔,也不信任大脑,您与他们只是合作利用的关系。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是您真正信任的,或许只有我一个。” 语落,房间也归于宁静。 那双黑眸罕见地失神了好一会儿,许久,秦知律才低声问道:“哪来的自信?” “这不是自信,是分析和……”安隅顿了下,轻轻抿唇,“直觉,长官。” 他垂眸低语道:“或许就像21一样,我也开始试着运算那些接收到的信息了。” 遍历长官的记忆时,他只看了少年期,却遗漏了95区。 但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他也知道95区是一场旧日噩梦,他曾被钟刻逼迫着一次次重温亲手杀死凌秋的噩梦,领会过那种足以将人吞没的恍惚感。 秦知律声音低沉,“看来和莫梨赌赢一次,让你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只是觉得人都会在旧梦中失控,所以您最终答应带上我一起去99区,也是因为您真正信任的只有我一个。您认为,只有对我的信任,才能将您从旧梦中唤醒。”安隅说着,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一下秦知律,“这一次,我的直觉也没错吧。” 秦知律未置是否,东西还没收拾完,他就被黑塔一个电话叫走了。 安隅和许双双交代了面包店的事,推开房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昏暗中。 安似乎已经站在那儿很久了。 “在等我吗?”安隅惊讶地看向周围,却没有看到宁的身影。 好一会儿,安才“嗯”了一声,抬手把兜帽扯了下来,“来说一声,99区的任务我和宁不跟了。” 安隅脚下一顿,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为……” “长官为了保护搏受伤,很快又要去77区解决天空异常。禁忌任务的风险极高,我和宁决定陪他前往……”安抿了下唇,“抱歉,这次不能辅助你了。” 这好像是安隅第一次从安嘴里听到“抱歉”两个字。 他放空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莫梨事件结束后,我还没怎么见过你,那个帖子……” “不是因为长官帮我删帖我才选择他的。”安摇摇头,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大白闪蝶的基因型让他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触及空气,释放出若隐若现的发光的白色尘粒,拖动起来像蹁跹蝶影那样好看。 “两边都是禁忌任务,我和宁选择能最大化释放能力的一边,我们注定属于天空战场。”安低声说着,“虽然蝴蝶是柔弱的飞行生物,做好辅助是我唯一的价值。” 安隅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站在原地看安转过身,又戴回了他的兜帽。 安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帽子侧缘让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安隅错觉他竟然对自己笑了下。 “等从天空回来,下一个任务再跟你。”安低声道:“祝你顺利。” 等他走远了,安隅才发现宁在远处等着他,像往日那样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拉着他的手一起进了电梯。 身后传来门动的声响,秦知律捏着终端拿出来,“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尖塔新闻。风头很盛的角落被自己的辅助抛弃了?” “……”安隅僵硬地转过身,“也是您的辅助。” 秦知律安慰似地抬手压了压他的头发,“顺着他吧,难得听他本人主动说这么多话。” 安隅点头,“确实有点反常。” “宁倒和我说起过,安从云岛回来后比从前脾气好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秦知律说着摆摆手,“既然安不去,这次你刚好起用另一个辅助。” 安隅懵了两秒,“另一个,哪还有另……”他突然瞪大眼,“蒋枭?” “黑塔在电话里说,蒋枭在大脑的极端测试刚刚结束了,测试结果是,通过。北极柳基因在他身上表达出了一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能力。” 秦知律稍作停顿,“不仅仅是抗寒,在极端寒冷条件下,他的体征数值会趋于恒定,但活动能力予以保留——这个数值不仅包括生存值,也包括精神力。” 安隅愣了好一会儿,瞠目结舌道:“我记得他之前的治疗系辅助能力是……” “转化系能力。消耗对方的精神力,为对方提供生存治疗。当对方精神力恒定时——特指你这种情况,就会消耗他自己的精神力来提供生存治疗,所以他的能力看似厉害,却很难用,但现在形势反转了。”秦知律轻笑一声,低语道:“99区,好像注定是要他辅助你的一场任务。”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靳旭炎(5/6)驯豹(3) 很多时候,我看不透照然。 我没对他施加过黑蔷薇的精神控制,只在相处中试探着与他接触。 他反抗我,咒骂我,无论承受多重的惩罚都不肯低头,痛得狠了还会狠狠啐我一口。 他从不认可守序者身份,但每当我叫他出任务,他还是会出现。 战场上的他很可靠,出乎意料地可靠。 偶然犯错,他会执拗而痛恨地咬着嘴唇。 这次他非要与我一起同赴危险沼泽。 坦白说,我并不相信所谓的“绝不欠人”。 但我也猜不透背后的真正原因。 照然是神秘的。即便被困,也永远不会被掌控。 ************ 【碎雪片】宁(2/3)我们的秘密 安偷偷去云岛的事在尖塔掀起了轩然大波。 每个人都认为,如果莫梨没有自毁,安就不会回来了。 据说上峰还开会讨论如果他再失控该怎么办,后来这事被律压了下来。 只有我是平和的。 我知道安一直在偷偷往云岛上跑,但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有一个秘密,我和安之间心照不宣。 安宁一分为二。 阴郁给了安,温柔给了我。 但同时,怯懦给了我,勇气给了安。 他总是因为情绪起伏而缩在我怀里,以至于没人知道,他才是决绝的那个。 无论多么憎恶现实,他都不会丢下回来面对的勇气。 他常说蝴蝶是柔脆之辈。 但他自己分明最是坚韧啊。 第85章 95区重现·85 尖塔和主城逐渐远去, 云层间,另外两架飞机也迅速变成黑点,消没在天际。 蒋枭将视线从舷窗外收回, “弥斯还盼望莫梨危机解除后人类能得片刻喘歇,没想到我一回来,就遇见三位高层同时接到禁忌级任务。” “主城附近的几个区这大半年倒确实平静。”秦知律打量了他一眼, “极寒测试刚结束,抵达99区后你先恢复状态, 不要急躁。” “是。” 蒋枭刚从大脑出来, 身体很疲惫,但精神饱满。那双傲慢而疯狂的红眸经过风雪洗礼, 比从前更加雪亮。 他身上添了凛冽的气质, 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但气场却更强了。 【蒋枭 畸变型:红射毒眼镜蛇、霞红章鱼、罂粟、北极柳 天梯顺位:No.298 基因熵:120872(四次畸变) 战斗特长:绞杀、毒液、触手搏击、治愈失控、冰冻战斗 综合战绩:4385万】 安隅对着他的面板数据进入了放空状态。 蒋枭拘谨地抿了抿唇,“平等区的任务不被尖塔认可,所以战绩提升很小。事实上,这几个月里我从未停止战斗,请您务必相信我的能力。” 话音落,回应他的却只有机舱里细微的白噪声。 蒋枭盯着安隅, “您没有话对我说吗?” 安隅从屏幕中抬起头来,“有……你的基因熵竟然已经12万了。” 蒋枭闻言舒了口气, 扬眉道:“确实, 我也没想到第四次畸变会有如此突飞猛进的……” “太畸了。”安隅感慨,“畸变度高也就算了,你的四种畸变源还各不相干, 异能也千奇百怪, 你现在简直……”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 还是不吐不快,“简直彻头彻尾成了一只基因垃圾桶。” 那双凛冽的红眸散了一瞬,蒋枭喃喃道:“我没料到您对我的基因熵是这个评价……我很惹您嫌弃吗?” “那倒没有。”安隅摇头,“但我得适应一下。” 秦知律开口解释道:“畸变会让角落烦躁,从前只有在降临态时比较明显,但现在他的日常也已经和降临态逐渐交融。”他说着沉吟片刻,“也或许让他烦躁的不是畸变,而是混乱本身,他对混乱的厌恶越来越重了。” 安隅扭头看向秦知律,“这样吗?” 秦知律点头,“这段时间,你在任务里处理畸种的手段越发粗暴,也比从前更无法忍受那些东西的靠近,有些畸变度高的生物,你看一眼都会皱眉。” 安隅闻言开始努力回忆自己的任务表现,秦知律对蒋枭点了下头,“不必担心,高层们比你更让他不自在,他对畸变的排斥是本能,但还不至于在情感上厌恶守序者。” 安隅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一会儿又低声说,“但您不会让我不自在,长官。虽然您的基因熵才是最恐怖。” 秦知律闻言轻勾了下唇,开玩笑般地说道:“也许是雪原上的恐吓太深,盖住了你对我的其他感觉。” 安隅立即点头,“那一定是。” 原本战战兢兢的蒋枭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视线在秦知律和安隅脸上徘徊来去,直到秦知律瞟他一眼,“怎么了?” “没有。”蒋枭努力忽视掉两位高层之间微妙的氛围,垂首干练道:“无论怎样,我一定会在本次任务中谨慎行动,竭尽全力,请二位放心。” 秦知律“嗯”了一声,“辅助好角落,保护好自己,这就够了。” 他说着看向窗外,似乎只是随意地下了一条指令,但眼神却格外冷沉。 * 尽管看过99区的资料,但这座饵城仍然超乎了安隅的想象。 世界一端,终年雪压,但人们的生活却毫不贫困。99区人代代传承于此,早就习惯在冰天雪地中建设家园,黑塔的额外监测并没有让他们陷入阴暗,恰恰相反,他们利用主城的关注争取一切资源,整片饵城都洋溢着蓬勃的干劲。 安隅视线掠过忙碌的人群,看向两侧低矮坚实的建筑——灰褐的楼体上凝着厚厚的霜花,冰霜似乎已经与这座城市生长在了一起,它们凝在大街小巷的每一片砖瓦、每一位路人的衣摆与皮肤上。 “这里的餐馆和酒吧好多。”安隅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道:“甚至比主城更密集。” 秦知律厚韧的军靴踏在雪地上,他瞟了一眼安隅单薄的衣服,“99区的产业简单但稳固,青壮年主要靠打猎和采集为穹顶供能的资源为生,这些都是重体力工作,因此也间接地养活了内城的餐饮业——”他话音一顿,“不是叫你下单一件防寒材质的衣服吗,不冷?” 安隅呼了两口气到掌心搓搓,“寒地任务少,没必要特意为此买衣服。从前53区下雪时也这么冷,我习惯了。” 解释完这一句,过几秒后他才察觉到长官沉默了,抬眸看去,刚好见秦知律皱眉脱下风衣,衣襟在寒风中一抖,落在他身上。 安隅犹豫了下,“您生气了吗?” “没有。”秦知律深吸一口气,“我也习惯了。” 蒋枭拿着终端走在前面几步,头和肩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等到安隅和秦知律对话结束才开口道:“无人机探测到的异常频率明明已经爆量,畸变就差蔓延到这里的空气中了,但居民却好像没有异常。” 安隅也在盯着自己的终端,他们一路经过了几十位路人,但他的终端始终没有报警。 秦知律未做评价,只问道:“驻军来接应的人呢?” 蒋枭指了指街尾转角处的牌匾,“卡奥斯少尉已经在西耶那的酒吧里等我们了。” 铁灰色的金属牌匾上用霓虹灯管弯出“塞纳酒吧”四个大字,底下还有老板Sienna的落款和一枚打着铆钉的牛仔帽图案。西耶那接连好几天都没有露面,但酒吧仍然在火热地营业,伙计早习惯了老板的潇洒,完全没想到这一次她是真的失踪。 “卡奥斯?”秦知律脚步微顿,“他父亲呢?” “也失踪了。”蒋枭压低声音,“驻军失踪了不少人,也包括狄斯夫上校。黑塔说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不然也不会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安隅拢了拢风衣,低头看着终端上的资料。 卡奥斯今年二十岁出头,军衔低,过往表现平平,主要负责通讯联络这种无关痛痒的工作。99区驻军少有闲人,他能入伍算是沾了父亲的光。他父亲荻斯夫年近五十,是那场特级风雪后负责秘密转运高风险人群的军官之一,灾后一直留在99区,花了二十多年拉起这支驻扎部队,对灾后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蒋枭勉强笑了下,“卡奥斯确实没什么能耐,但因为是上校的儿子,99区人对他都很友好,也算能给我们提供个便利了。” 秦知律点头交待道:“他父亲失踪了,他迟早也危险,照看着点吧。” 99区风中卷挟着破碎的冰屑,他们走过一条街,秦知律和蒋枭身上几乎都爬满了霜,唯独安隅没事,他明明披着黑色的风衣,但衣服上却只洇着些许水渍,仿佛那些风霜刻意绕开了他。 蒋枭站在酒吧门檐下用力跺了跺脚,推门前低声问道:“既然我已经参加了这个任务,可以了解一些当年95区的情况吗?” 安隅下意识瞟向秦知律,秦知律却没太大反应,只平淡道:“95区的超畸体战斗性很强,如果这里也真如预料般是个类似的东西,你注意离远点别被它吞了就行。” 蒋枭手一顿,震撼道:“95区那个东西还会吞守序者?” 秦知律没再吭声,伸手拉开门,侧身让安隅先进。 酒吧里人声鼎沸,三面壁炉烧得很旺,把整个空间烤得又热又干。客人们把棉毛大衣挂在墙上,霜雪化成水滴,又很快干涸。这里和主城的酒吧不同,没人在意音乐,壮年男人们凑在一起高谈阔论,用烈酒把大块的烤肉和白馍送下肚,便宜朴素的袋装角落面包也很受欢迎,拿刀剖开,切几片肉卷进去,抹两下盐巴就往嘴里送。 那些大块头的体型差不多能拆成两个安隅,安隅被挤来挤去,但口袋里的终端始终安静。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独自坐在吧台旁,秦知律碰了碰安隅手肘,示意他过去。 卡奥斯视线在三人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秦知律身上,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低声道:“律长官您好。” 他个子很小,秦知律只能低下头看着他,“驻军失踪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父亲还是没有音信,今天下午又有几个人联系不上,驻军人力已经严重不足,好在第一轮全城暗调已经做完了。”卡奥斯说着吁了口气,努力把紧皱的眉头展平,“终端在全城都没有探测到任何基因熵异常者,但无人机在领空探知的畸变频率还在暴增。失踪者除了西耶那和她的伙伴外,就只有驻军的人,这里的居民反而一切正常。” 蒋枭立即问,“西耶那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 “就是这间酒吧,她不外出的晚上都会在这儿泡着,那天我和几个同事也在,平平无奇的一个晚上。” “不急。”秦知律抬头看向酒馆二楼,“情报说这里有地方住?” 卡奥斯点头,“很多人会在这吃喝到第二天直接干活,上面有几个房间,免费供应给熟客。不过驻军中心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三位想要住哪里?” 蒋枭看了秦知律一眼,“今晚你们留在这里吧,我去驻军中心。” 卡奥斯顺从地点头,“那我先去看看有没有空房。” 安隅看着他跑上楼的侧影。父亲失踪显然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那头金发蓬乱,他离开众人后就开始眼神发空,眼底还有两道青,显然是强撑着精神在工作。 秦知律随手从餐柜上拿了一只角落面包拆开,也向上瞟了一眼,说道:“没断奶的孩子。” 安隅翻着终端,“这上面说卡奥斯虽然资质平庸,但精神稳定性很好,热心肠,是个不怎么会惹人讨厌的性格,狄斯夫上校把他保护得很好。” 秦知律揪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慢嚼,剩下的大半递给安隅,“所以才是没断奶的孩子。” 秦知律一口面包没嚼完,安隅已经把剩下的狼吞虎咽光了,卡奥斯从房间里出来,站在栏杆旁示意他们上去,于是安隅转身把柜子上剩下的面包都圈进了怀里。 店员这才看了他们一眼,“二位生面孔啊,今晚要留宿?” 秦知律点头,将一张纸币推过去,“给他的小面包结账。” “好嘞。”店员快乐收钱,对他们的来处毫不关心。 空房间还剩一间,秦知律把床让给安隅,将风衣随手搭在旁边长条的木凳上,坐下仔细看失踪军人的档案。卡奥斯站在他身旁回答提问,三五句就会被问住,有些还要自己翻资料才能回答,但秦知律本来也没对他的军人素养抱什么希望,话语也少见地温和。 安隅独自推门出去,看着一楼的食客们。 凌秋说过,纯粹的体力劳动者思维都很简单,没什么偏见,朴实而包容。刚才他们三个确实没引起额外的注视,那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和凌秋总结得差不多。 嘈杂声中,人们抱怨着最近打猎收成差,外面的畸种活动范围飘忽不定,每次出城都是把命吊在枪杆上,冻疮好像也越来越难治了。那些做资源采集的则吐槽通讯基建大概率出了问题,最近和主城联络总是很卡顿。 安隅站在高处,金眸沉静地注视着下面。 99区人的生活明明比昔日53区外城的富人们更优渥,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总觉得这些人身上有些似曾相识的、贫民窟才可见的气质。 说不清。如果凌秋在就好了,凌秋很擅长观察人。 安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间,推开门,刚好听见秦知律对卡奥斯交待道:“高度怀疑西耶那,如果有和她相关的情报,立即通知我。” 卡奥斯点头道是,又问道:“您要等到明早吗?其实现在就可以去西耶那的住处看看,她伙伴的房子就在她家附近。” “不急。”秦知律摇头,“打草惊蛇反而添乱,你先回去吧。” 安隅在门口侧过身给卡奥斯让路,视线却落在秦知律侧脸上。 自从进入99区,长官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急”,明明有那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他却比从前任何一个任务中都更平静。 “您很紧张么。”卡奥斯的声音打断了安隅的思绪,他扭头看了眼桌上堆成小山的面包,安抚般地对安隅微笑,“我听说黑塔对99区的风险判定级别很高,但所幸现在居民们还没有危险,我想——不,我希望,短期内不会有太大乱子,所以请您不要太忧虑,我们这些人的安危还要仰仗大人们。” 安隅回过神,朝他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谢谢。” 卡奥斯颔首致意,“那您好好休息。” 等人走了好一会儿,秦知律才从资料中抬起头,“怎么站在外面,发现什么了?” 安隅进来关门,“楼下的气氛有些怪,但说不好。” 他原本没指望秦知律能对这种没头没尾的话作出回应,却不料秦知律点了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安隅正错愕,秦知律又低头重新翻起了西耶那的资料,那是她消失前几天的衣食住行记录。从前的任务里,秦知律很少信任资料,他更习惯亲自探查,但这次在99区他的行动却很克制,反而反复看起驻军整理的流水账来了。 安隅无意识地扭头看了长官一眼又一眼,直到秦知律忽然将那沓纸张放下,有些无奈地看向他,“你到底在观察我什么?从上飞机就开始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安隅迅速挪开了视线。 秦知律被气笑了,“没有?那要是再让我发现一次——” “我是说您脸上没有东西。”安隅立即改了口供,他不想让秦知律看破自己在担心他对95区的心理阴影,于是琢磨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您对这个任务不太着急,干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秦知律挑眉,“你给自己找的事情就是一直看我?” “观察您的言行,判断您的想法。”安隅点头,“716说21对外界的主动回应越来越多了,我也在利用一切机会尝试对接受到的信息进行处理。” “安隅。”秦知律注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你不是AI。” “我不是AI。”安隅点头重复,“我也没有刻意效仿21,我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 21对世界产生了好奇,安隅无力也无心效仿。 因为他只对他的长官一人好奇而已。 秦知律看资料的时候,安隅就坐在床上啃那些自家产业的面包,一直吃到犯困,他自然而然地在昏暗的光线中睡了过去。再睁眼时房间一片漆黑,终端显示凌晨一点半,秦知律躺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安隅刚一动,秦知律便开口低沉道:“醒了?”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安隅小声说。 秦知律似乎没睁开眼,只是“嗯”了声。 安隅感觉长官应该没完全被吵醒,于是用终端照亮脚下的一小块路,轻手轻脚地往外走,直到手碰到门把手上才稍松了口气。 他刚拉把门拉开一条缝,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几乎就在同时,静音子弹击穿皮肉的沉闷“嗵”声响起,一股力拉住他的手臂强硬地把他往身后带去,秦知律另一手执枪,拦在了他身前。 他完全没看清长官是怎么跑到他面前的,只看到了倒在门外地上的一个身影,锋利的匕首落在尸体胳膊上,刚才差点就在他开门的瞬间插入他的胸膛。 那是酒吧每张桌子上都有的割肉的匕首,手柄上污渍斑斑,但刀刃无比锋利。 安隅呼吸几乎静止了,死亡的后怕这时才涌上心头,秦知律伸手抚上他的后心,低声安慰:“别慌,他已经在外面站很久了。” 安隅喘了半天粗气才喃喃道:“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确实安静得很不合理,他只在上楼时不小心踩出了一点声音,我也差点漏过去。”秦知律说着蹲下,用终端晃向那人的脸,“是今晚的食客,但我不记得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终端显示这具尸体的基因熵只有4.5,秦知律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ID,在离线信息库中查到,这人的登记基因熵也是4.5,没发生熵增。 “职业猎人,没有畸变,没有案底,家中有老有小,没有任何亲友与畸种或者主城扯上过关系,无冤无仇的,我想不到他对我们下杀手的理由。”秦知律关闭资料页,沉眸盯着那人死不瞑目的眼,“你刚才离门口很近,有听到他的呼吸声吗?” 安隅茫然摇头,“没有,很奇怪……” “确实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五官感应很灵敏,就像柔弱的生物警惕性会格外强。”秦知律说着忽然将视线投向男人的胸口,伸手从安隅腰侧抽出短刀,果决地剖开了尸体的胸膛。 下一瞬,周遭的空气仿佛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难怪这个基因熵没有任何异常的人却能完美隐匿呼吸。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他的胸腔里没有肺。肺本应该在的地方填充着大团狰狞的血色枝叶,安隅没见过这种植物,他弯腰扯了一把,却发现那些枝叶已经和男人的胸壁长在了一起。 秦知律把他胸腹完全剖开,属于人类的器官已经少了七七八八,几乎全被植物侵占,诡红色的粘液流了一地,却没有任何血腥味。 过了好半天,蹲在地上的秦知律才轻嗤一声,“这倒确实没料到。” 安隅低声问,“当年95区的畸变者应该都有基因熵变化吧?和这个类似的情况也只在53区的螳螂身上发生过,因为畸变传播方式特殊,或许这次也……” “我不是说这个。” 秦知律打断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怪么?” 他的语气随意,但那双黑眸却格外冷沉,一字一字低声道:“你对畸种有天然的吸引力,他作为一个已经能利用畸变自主停止呼吸的东西,攻击你非常合理,但他攻击你的方式竟然是用刀——如果我没剖开他的肚子,他和一个杀人越货的普通劫匪有什么区别?” 第86章 95区重现·86 秦知律处理完尸体回来, 房间已经关了灯,安隅闭眼躺在床上,胸口规律地起伏着。 他在床头站了一会儿, 坐下伸手覆上安隅的头。 “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简单粗暴的攻击,没反应过来是正常的。从前你确实没做过应对偷袭的训练,正好这次任务补上了。” 安隅睁开眼, 那双金眸在夜晚显得有些茫然,像回到了秦知律初见他时的样子。 “被您发现了。”他低声道。 秦知律勾了勾唇, “你装睡装得很好, 但呼吸声在哆嗦,我想装作没听出来都于心不忍。” “听您说于心不忍这四个字……”安隅缓缓起身, 抱膝蜷在床上, “长官,对不起,我还是很怕死。” “嗯。” 安隅抬眸,“怕死会让您对我失望吗?”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过。”秦知律目光平和,抬手顺着他耳廓的形状摸到他耳后的疤,又退回去在上面反复摩挲了两下,“还记得云岛上你让我和凌秋对的暗号吗?” 他不等安隅回忆, 便低声自语道:“他教你一定要学会向最亲近的人小声诉苦——那我也教你,别害怕向亲近的人暴露弱点。” 那双金眸瞳心凝缩, 仿佛亮了一瞬。 安隅又垂下头, 喃喃道:“我知道了,长官。” “好好睡觉,今晚不会出事了。” 秦知律说着起身, 刚走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还以为您会抱我一下。” 秦知律脚步骤然一顿。 他怔然回头, 安隅还抱膝坐在床上,正仰头看着他。 从秦知律初遇安隅起,安隅每一次直白吐露情感时眼眸都是这样干净坦诚。没有羞怯,也不沾欲望。 或许正因如此,即便他见过他狡猾算计,见过他保藏心思,见过他残忍杀戮,却仍觉得他像一张白纸。 “每次您低落时,我都给您拥抱了。”安隅理所应当地说道。 低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存在感格外强。 秦知律静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安隅又说:“在对方低落时给与安慰,肢体安抚远胜语言,这是祝萄教我的社交礼仪。我一直遵循,所以也希望能获得同等……” 他话还没说完,秦知律已经大步回到床边,俯身抱住了他。 淡淡的皮革味又一次将安隅包裹其中。 他听到皮革摩擦声,长官摘了手套,用掌心把他的头拢到胸口,在头发上用力揉了两下。 “要撒娇就坦诚点,扯什么社交礼仪。”秦知律淡淡数落的话里似乎不带什么情绪,但他抱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怀疑自己呼出的气已经氲热了长官胸前的布料才被放开。 “睡觉。”秦知律命令道,“不许再后怕了,也不许伤害自己。” 安隅点头躺回去,“长官晚安。” * 后半夜安隅睡得很好,第二天甚至先于秦知律醒来。他发现长官在睡梦中蹙着眉,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两分钟后,蒋枭的呼叫叫醒了秦知律。 “驻军中心一切正常,那些人失踪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秦知律丝毫不感到意外,只问道:“你嗓子哑了,是极寒试验的后遗症吗?” 蒋枭立刻答道:“让您担心了,我只是没睡好。” 安隅啃着昨晚剩的干面包,本以为长官只是随口问候一句,却不料秦知律继续追问道:“没睡好,做梦了?” 蒋枭也愣了下,“是的,一些很荒谬的……” “什么梦?” “唔……”蒋枭支吾了两句,“是角落还没来尖塔时,您突然找到我,说愿意监管我,让我跟随您。” 安隅不禁放下了干面包,低声感慨:“果然很荒谬。” 秦知律瞟他一眼,“你答应了吗?” “没。”蒋枭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请您别介意,人在梦里的行为都是没有逻辑的。我也很纳闷,那时我明明一心想要成为您的监管对象,但在梦里却很抵触,拒绝了您很多次。” “我向你提了很多次?” “是的,您很执着……”蒋枭话音戛然而止,“抱歉和您说这些,浪费了您的时间。” 秦知律挂断电话,安隅见他皱眉,正要问怎么了,秦知律却先朝他看了过来,“后半夜睡得好?” 安隅点头。 “做梦了吗?” “没有,我很少做梦。”安隅停顿了下,“您做噩梦了?和蒋枭类似的梦吗?” “也不算噩梦。”秦知律声音有些缥缈,“我并没有入睡,但确实意识模糊了一阵。我在梦里感受到一大团破碎波动着的红光,它好像有某种吸引力,引着我去触碰。” 安隅脚步倏然一顿。 只有眼和典能看到苍穹的破碎红光。眼曾说过,每当严重的超畸现象被平复,天上的破碎红光就会迅速积累,就像混乱从人间回归了宇宙,但慢慢地它们又会消散,而消散的那部分融入了秦知律。 “什么形状?”安隅问。 “很难描述,它们一直在无序地波动,没有边际,好像侵占了全部时空……”秦知律的视线透过窗看向外面的风雪,又落回窗上凝着的霜花,“或许我看到的是混乱本身。” * 卡奥斯一大早就被秦知律呼叫来运尸体,经过一晚,尸体胸腹腔内的血色枝叶都支了出来,缠绕在四肢和脖子上,皮肉被勒爆,眼球膨出,那些开膛破肚的刀口反而显得无关紧要,那人看起来反而像是被自己身体长出来的东西残忍杀死的。 卡奥斯没见过这种恐怖东西,脸色发白,蒋枭也瞟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只有安隅认真地注视着尸体。他走上前蹲下,仔仔细细从那人五官、指甲、腹腔、甚至枝叶上都采了样,用终端一个一个地检测。 “真的很奇怪。”安隅低语道:“濒死时畸变体征迅速发展,但基因熵仍然没变,就连这些枝叶的基因熵都小于10,好像植物和人只是拧在了一起,并没有发生基因融合。” “当混乱超越基因范畴,基因熵就变成了一个鸡肋的指标。”秦知律最后瞟了那具尸体一眼,“说明这个人没有畸变,他和这株植物只是单纯地没入了混乱。也许99区都如此,但还在早期阶段。” “没入混乱?”安隅皱眉不解,“什么意思?” “混乱有千千万万种表现,基因畸变只是其一,而且是很初期的表现。随着灾厄发展,世界会加速走向混乱的本质——也就是所有事物的融合。” 安隅摇头,秦知律继续解释道:“假设你生活在一个整洁封闭的房间,起初书本在书架上,被子在床上,水杯在桌上,但随着时间推移,你自然而然地产生活动、使用这些物品,它们的位置逐渐混乱,它们本身也会出现破损,比如书页会散落得到处都是,杯子中的水会挂在杯壁上、扩散到空气中。除非你主动施加外力去归置,不然混乱只会不断加剧,这就是熵增,系统内的熵增在无外力干扰时不会自逆。在极端假设下,书本、被子、水杯内部的分子也会开始混乱,当物质层面的混乱深入到分子层面,再深下去,所有东西都会渐渐地打成一团。” “科学曾推论宇宙开始于一场大爆炸,你看到的一切——天空,陆地,海洋,生物与物质,它们都高度分化开,存在清晰的边界,在此之上出现了秩序。可热力学定律也指出,时间的尽头是热寂,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一切事物都将随着活动而逐渐重归融合,回到那一团最初的东西上去。” 秦知律话语顿了顿,“二十多年来,人类以为承受着巨大的灾厄,但其实对比终局而言,这些基因层面的杂交畸变什么都不算,至少这些还有规律可循。真正的混乱毫无道理,一切都能简单粗暴地沉没。” 安隅似懂非懂,“您在95区就是看到了这样的终局吗?” “还不到,但已经很靠近了。”秦知律顿了下,“走吧,去99区的宗教活动室,资料显示,它刚好在西耶那住的公寓楼里。” 蒋枭这才从秦知律的讲述中抽回神来,“宗教?” 秦知律瞟他一眼,“这次的超畸体应该很擅长精神控制。” 安隅拿过蒋枭手中的终端,点开他的精神力,“我们怀疑,你做的梦里并不是长官在索要你的追随,而是超畸体在索要。” 蒋枭闻言一愣,紧接着瞳心颤栗——不知何时,屏幕上的精神力数字已经下跌到危险的橙色“72”。 秦知律语气很淡,“你在梦里没有归顺它已经很让我意外了,看来在平等区的历练确实是有效果的。” * “西耶那似乎常做梦。”秦知律走在霜雪中回忆着,“据说在大脑的那些年里,她的脑电波在睡梦中很活跃,她说长久待在试验室里会有种被空洞吞没的错觉,好在她总能在梦中获得治愈。” 安隅拢着风衣,披在他身上的风衣依旧片雪不沾,而秦知律和蒋枭身上又已经落满了。 他问道:“大脑研究过她的梦吗?” “她会主动和研究员们讲述,喜怒哀乐的梦都有,都是寻常梦境。我依稀记得研究员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在那批被监控者中,她很罕见地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异常,性格完整,会恐惧脆弱,也有活泼天真。” 安隅闻言脚下停顿,直到积雪淤在鞋面上才抖抖脚继续往前走。 错觉般地,他觉得长官在说这些话时有些低落,虽然那个声音一如往日平无波澜。 卡奥斯把他们领到一个三层的狭窄小楼前,哈着气说道:“99区崇尚劳动与收获,宗教文化很弱,唯一的社团也没有明确教义,就安置在一楼废弃的活动室里。大家平时凑在一起读读不知源头的神话解闷,上次活动还是一个多月前,每次活动都有驻军监督记录。最近打猎艰难,成员们都没什么心思了。西耶那家在二楼,她的监管伙伴住三楼,待会一起看了。” 他拉开门正要带路,终端忽然响起来,是来自主城黑塔的呼叫。 “你接,不用跟我们进去了。”秦知律摆摆手,“估计和这次任务有关,黑塔大概有调控指令。” 安隅进门前,看到卡奥斯低头用脚尖蹭着雪,低声闷闷地对终端另一头应着是。 蒋枭一边查看活动室的设施一边解释道:“黑塔大概在通知他交接工作,他们在驻军中找了另一个人对接我们。我昨天见过了,那人确实更有条理,身手也不错,但就是有点悲观。”他说着顿了顿,苦笑道:“也怪不得他,驻军失踪了七八成人,所有人都很悲观。” 活动室面积很小,壁炉旁边立着一根粗壮的石灰柱,柱子上雕着一个头发胡子都很浓密的男人。炉前砌着一方两级台阶高的台子,一地旧书和手稿散在上面,台前的空地上凌乱地摆着十几张椅子,两边窗前挤了几只陈旧的五斗柜,敞开的抽屉里堆着杂物,甚至还包括啃了一半的肉干。 壁炉上方则砌着一撇楼梯,这个空间被生硬地隔出一个小阁楼,用羊毛毡遮着,据说是做占卜的,99区人的卜算内容基本都和打猎收成有关。 安隅蹲在台子上,把那些画着奇怪图腾的手稿一张张拿起来看。 从作画风格上来看,它们应该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画着几种动物拼接起来的不伦不类的生物,下面有手捧篝火膜拜的人类,还有些画着苍穹和星座,或是一只流着火星的眸、一只长满突刺的手臂……更多张画上则是通俗化的十字架,刑架上捆缚着长相千奇百怪的人。 “果然是民间活动团。”蒋枭冷冷地瞟着那些画,“他们把很多神话的神明都揉在一起了,似乎还自创了不少。” 安隅不出声地继续翻,从里面抽出一张质感密实的羊皮纸——这一幅更有图腾的意味,大片血液在羊皮纸上干涸,血液不太连续,角落里有一块和其它部分割裂了,边缘也摩擦得含糊不清。粗砂砾般的色彩在血色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人影,人影胸口有一本书,书的周围用放射的线条勾勒出发光的效果,书皮上是一只眼睛。 安隅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蒋枭见状便蹲下在羊皮纸上嗅了嗅,“是羊血染的,还有点腥味,估计画了没多久,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感觉这幅画稍微有条理一点。”安隅又将那张羊皮纸夹了回去,抬头看向上面被羊毛毡遮住的阁楼,“占卜室有什么?” “一堆劣质蜡烛和水晶球,乱七八糟的占卜牌,全是凶神。”蒋枭深吸一口气,“这里乌合之众的意味太浓了,我直觉不会有超畸体的线索。” 他们说话的功夫,秦知律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在发呆。安隅朝那边看了几次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专注地盯着窗上凝结的霜,甚至还用终端去测了测。 长官可能也被这个诡异的地方搞疯了,安隅心想。 秦知律回头道:“去西耶那家里吧。” 三个人离开活动室往楼上走,蒋枭一路都很警惕,安隅相信,但凡有任何畸种出现,他都会瞬间化出上百条粗壮的触手和蛇尾,将那些脏东西抽得四分五裂。 但经过昨晚的意外,安隅也全程精神紧绷,他一直在感受着这栋房子里的每一处空间,努力嗅着畸变的气息,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只有他们三个。 西耶那家门上挂着一张不规则的羊皮纸,一眼看上去空空如也,但安隅却视线一凝,低声道:“和底下的一样。” “什么?”蒋枭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羊皮倒确实像是同一张,但这是空的啊。” 安隅指向角落里,那有一块很小的不规则的血迹,不仔细看几乎会被忽略。 “这一块,下面那幅画也有。” 蒋枭皱眉看了半天,“形状完全一样吗?我觉得像巧合,下面那幅画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一小块污渍。” 安隅将秩序短刀握在手里,宽大的衣袖垂下遮住刀尖,对秦知律道:“长官,我去把下面的画取上来看看。” 秦知律点头,“我昨晚在你的终端上临时加了一个装置,有生物突然靠近就会震动,你自己也小心。” 安隅点头,“谢谢长官。” 这栋小楼很陈旧,安隅回到活动室,能听到头顶秦知律他们脚踩地板的嘎吱声,他迅速从那堆凌乱的手稿中将那张羊皮画重新抽出来,角落里那块孤立的血迹果然和西耶那门上挂着的一样。 他将画卷起来攥在手里,转身两步踏下台子。 脚掌落地的瞬间,安隅的身形忽然凝固。 空气仿佛发生了一瞬间的波动,就在他倏然回眸的同时,贴在腰侧的布料突兀地剧烈震动起来,酥麻感顺着皮肤飙至中枢神经,在安隅正要反手举刀的刹那,面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大胡子男人,怒目圆瞪,挥起利斧朝他砍来! 刹那间,金眸中赤色流窜,空间折叠—— 那人瞬间出现在了几米之外! 安隅松一口气,正要挥刀,却见那个身影瞬间再次消失,他猛一抬头,高大得惊悚的身影再次贴着他的头皮笼罩下来,瞬息之间,利斧朝他头顶劈来,他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颅骨被切割开的触感,比冰霜更寒冷的痛楚自上而下炸裂开,但比那痛楚更强的却是心神之中剧烈的恐惧。 死亡。 瞬息间,仿佛有一万种思绪在安隅的大脑里炸开—— 这个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为什么可以在被空间弹开后再次瞬间贴脸。 还有——他不该贪婪想要留个活口,刚才应该直接利用空间撕裂这个家伙的喉咙。 浓郁的血腥味顺着喉咙上行,路过鼻腔,温热辛辣地直冲大脑。 这是安隅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了死亡。它来得那么猝不及防,没有经过与畸种激烈的战斗,也没让人摸清任何来龙去脉。 只来自一把逃不脱的斧子。 生死交错的刹那,他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脑海中突然划破一个想法—— 必须杀死这个家伙!他的神出鬼没,长官和蒋枭也必然无力躲开! 畏死之人,濒死之际反生勇气。 安隅其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还在这瞬息间疯狂交错的意识。 但尽管如此,他仍努力地想要挥起刀刃。 然而心思念转间,意识深处突然剧烈震动,痛楚将他生生撕裂,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体深处爆裂的声音,但却只有比一瞬更短的一瞬!—— 一个恍惚,所有痛楚消失无踪。 安隅攥着羊皮画站在台子上,一只脚刚刚踏下台,另一只脚还停留在台面上。 周遭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他自己剧烈的喘息和胸腔内狂乱的心跳。 他立刻摸向脖子——没有伤口,没有鲜血,颈动脉在迅速而规律地搏动,全身上下毫无痛楚。 什么情况? 刚才是错觉吗? 安隅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柱子——这一次他终于仔细看了那雕像一眼,高大魁梧的男人,发须茂密,手执利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虽然那只是雕像而已。 空气仿佛凝固于此,安隅一只脚踩在台子上,一手攥着羊皮卷,一手执刀,与那雕像对峙。 数秒后,心跳平复,他才终于轻轻眨了下眼。 那对金眸愈发凝注,瞳心缩成一点,他嘴唇紧抿,盯着那雕像,缓缓——缓缓地将另一只脚撤下台子。 脚面离开台子的刹那,他眼看着雕像从柱子上活了出来,终端再次疯狂震颤,身材巨型的男人再次凭空出现,手执利斧从他头顶压下—— 僵硬的骨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破裂的肢体混合着血液从空中沉闷地坠落,砸在地板上翻滚,屋里转瞬便溢满血腥。 直到回声消散,才露出一个微微气喘的声响。 安隅抬起手臂,用手腕的绷带拭去额头和眼皮上被喷溅的血污,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尸块。 利用空间撕裂一个人,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前提是要有所预备。 他不知道刚才的死亡是幻觉还是预知。 但在这离奇的第二次机会里,他没有再犯错。 终端的震动也停歇下来,安隅盯着空空如也的水泥柱,把终端从口袋里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 生存值100%,他并没有受任何伤。 精神力100%,也不至于产生太过强烈的幻觉。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预知? 他略带茫然地舔了下嘴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激发出这一类的能力。甚至别说预知了,此刻由于过度紧张和爆发性使用能力,他感到自己的大脑都有些空洞。 屏幕上的小章鱼人突然皱眉,弹了一条消息。 -终端是不是坏了? 安隅深吸气,闭了闭眼,让自己归于平静。 而后才打字回复道:为什么这么问? 小章鱼人神情有些担忧。 -时间突然重置了2.08秒。这不是一过性的卡顿,我检查了一下,它现在仍然比标准时间慢2.08秒。但你所在的地区时间是正常的,似乎只有这台设备发生了故障。 安隅错愕间,小章鱼人困顿地用钢笔戳了戳桌子。 -我也受到了终端影响,刚才我在想21这会儿在干什么,很莫名其妙,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又冒出来了一次。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5 真知所在 神秘的真相难以寻觅。 但讽刺的是, 它常被无关紧要的人粗暴地掌握, 流传在那些你以为离经叛道、荒诞可笑的传说中。 ************ PS:混乱与熵增的解释,有科学的部分,也有配合神秘世界观自设的,请别太纠结。 第87章 95区重现·87 尸体的皮肤和毛发之下, 人肉和大团的石膏生硬地凝在一起,已经难辨边界。 蒋枭觉得人类脂肪和肌肉组织不可能与石灰相融,可他花了很大力气, 也没能把那些肉从石膏上撕下来。 秦知律盯着已经空掉的柱子,弯腰捡起另外几幅手稿一步一步退下台。 无事发生。 他若有所思道:“人类与雕像的畸变。可惜畸变者死亡,无法判断究竟是这幅画特殊, 还是所有手稿都不能离台。” 蒋枭把尸体和手稿拍照传回主城,“我倾向于是唯独这一幅特殊。没什么凭据, 只是直觉……”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刚挂电话进来的卡奥斯被这场面吓得脸色煞白。 蒋枭朝他招了下手,“看看尸体, 认识吗?” 卡奥斯哆嗦着走上前, 隔着几米扫了一眼就点头,“温德先生,他是99区很有声名的猎人。人高马大,勇猛稳妥,手下带着一支三十多号人的猎队。” 他一边哆嗦着解释一边低头发消息,很快就收到了回复,“猎队里的人说, 他十天前打猎回来后重感冒,只能在家休养。那场捕猎收成很好, 足够他们度过接下来的淡季, 所以队员们这几天就没打扰他。” 蒋枭问道:“99区居民很崇拜他的猎运吗,到了信奉的地步?” 卡奥斯惊讶,“那不至于, 您为什么这么问?” “他人还活着时, 形象就已经被雕上柱子了。” 卡奥斯闻言露出迷茫的神情, 看向蒋枭背后空空如也的柱子,“在哪儿?” 一直低头坐在角落里的安隅忽然抬眸看过来,低声问道:“这个柱子从前有图案吗?” “没有啊。”卡奥斯茫然,“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柱子,支撑着上面的占卜室,从来没做过雕饰。” 蒋枭意味深长地看了安隅一眼,又问,“温德有家人吗?” “只有一个老母亲。他从前娶过妻,但没多久老婆就被畸种杀死了,没有再娶。”卡奥斯又看了一眼地上说不出是人还是石块的玩意,赶紧挪开了视线,“我们去他家看看吧。哦对了,上峰派了新的对接员,诺伯特上校,他待会直接去温德家里与我们会和。” 临行前,秦知律又把西耶那和伙伴的家仔细搜了一遍。伙伴的床上散着凌乱的被子,桌上扔着半碗没喝完的肉粥,已经因寒冷凝固了,卡奥斯说99区人只在晚上喝肉粥,猜测他是半夜突然有事而后消失的。但西耶那家里却很整洁,没有遗留信息,也没什么打斗痕迹。 “昨晚冲上楼的那个家伙身份也确定了,是个‘锄子’,就是干资源采集的。”卡奥斯压低声汇报,“昨晚他在酒吧和几位同事喝酒,零点前就回家了,是后半夜又摸回来的。” 雪路难行,汽车颠簸得不像话。蒋枭坐在副驾驶继续盘问两个杀手间的关系,安隅则看着车窗上的凝霜出神。 小章鱼人说,在时间被重置前的第一个2.08秒内,他的终端里闪出过一个异常数据提示——某指标从100%迅速掉至0.1%,但它不具备那个指标的解读权限,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时间重置后,那个指标恢复了100%。 安隅凝眉看着车窗。以百分比存在的数据只有生存值,那代表在被重置的时间里,他确实曾无限逼近于死亡。从温德突然进攻,到他折叠空间将对方弹开,而后那家伙二次攻击并真的差点杀死他,再到时间被神秘地重置——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两秒内,太快了,快到他甚至没有听见终端的生存报警。 而被重置的只有他和畸变者之间的时间,秦知律和蒋枭都没受到影响。 一只手从旁边搭上来,秦知律捏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后怕?” 安隅回过神,缓缓摇头。 在濒死的那一瞬,他确实曾被恐惧吞没——只有在那时他才明白,死亡真正降临和被恐吓濒死完全不同,0.1%的生存状态和极限控制在1%也完全不同,他那时已经感到身体所有器官的停止,意识深处甚至已明确自己的死亡事实。 然而,滔天的恐惧只发生在一瞬间,当他预知到死亡已成既定事实,脑海里却翻涌起更为强烈的反杀执念。 “很奇妙,长官。”安隅用手指隔着玻璃描摹着霜花的形状,“刚才我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了勇气。或许因为最害怕的事已成定局,反而可以无畏一切,只忠于达成目的。” 那双金眸忽然失神了瞬间,他轻声道:“凌秋曾经说,他希望终他一生,能教我学会四件事……” “面包,慈悲,勇气与爱。”秦知律注视着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有些柔和。 安隅垂眸,“嗯,没想到您还记得。” 凌秋只是个普通人,可却好像总能预言他的人生。甚至在死之前,他还最后启示他——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虽然那时凌秋已经意识模糊,非说是他从前让他提醒自己的。 蒋枭忽然回头担忧地看向安隅,“您还好吗?连我都后怕。” “还好。”安隅神色平静,“幸亏我反应过来了。” 他没有对蒋枭提时间重置的事,死里逃生的真相只有秦知律知情。秦知律要求他严格保密一切关于时间回溯的能力,从前的记忆回溯、眼下的时间重置,都绝不能被黑塔知晓。 “发生的瞬间,你能感受到时间的编译方式吗?”秦知律用只有他们之间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安隅摇头,“太快了,我只感觉像被撕裂了一样……不,不是像,那是非常真实的撕裂感,就像死亡一样真实。” 皮手套覆上他的手背,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不知为何,被安慰时,安隅才忽然终于有了点后怕。他恍了个神,回神时已经反手握住了长官的手,隔着皮手套攥了又攥。 有些遗憾。 如果能真切地握到手套里的手,用自己的手指感受另一个人的手指,或许会更心安些吧。 秦知律顿了顿,但没有挣开他,继续低声问道:“所以触发条件是濒死?” “也许吧……”安隅咬了下唇,又不太确定地摇头,“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机会再试一次。” 话音刚落,秦知律却倏然沉声道:“不允许故意创造条件测试能力。” “嗯?”安隅抬眸,“为……” “绝不允许。”秦知律神情少见地严厉,“这和53区感染觉醒不同,后果无法挽回,你必须听话。” “知道了,长官。”安隅只得乖乖点头,“请放心,您了解我的,我不敢真的找死……” 秦知律冷哼一声,“但愿。” * 温德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精神头还好,正在家里准备烙肉饼。 “他应该又出去打猎了吧?最近霜雪太重,我听说其他猎队的收成都不好,估计他拗在外头不肯回来,这孩子……”老太太边用力揉着面团边摇头,“发着烧还要跑出去,烧得直说胡话,再强壮的身体也不能这样……” “说胡话?”蒋枭立即问,“什么胡话?” “他发烧都烧得神志不清了,突然跳起来念叨什么掩盖在雪里,然后扛起猎斧就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问话也不理人。” “半夜?” “是啊。”老太太叹一口气,又慈祥地笑起来,低声自语般地数落道:“二十来岁时倒是血气方刚,常常半夜临时起意跑出去打猎,但这都十来年没有过了,我以为他长大了,没想到发一场烧又活回去了。” 蒋枭沉默片刻,又问道:“感冒那几天,他睡得好吗?” “睡得时间挺长,但估计休息也不好,白天没精打采的。”老太太回忆了一会儿,“就是一直惦记着打猎,说梦到了猎神,下次出手一定收获丰盛。唉,他死了媳妇后满脑子就是打猎打猎,快来个姑娘救救我这傻儿子吧……” 四人从温德家中出来,秦知律随手给黑塔发了节点汇报,而后说道:“非常明确的精神控制,超畸体可以渗入人的梦境,在梦中征召对方成为信徒,并驱使他们替自己做事。” 蒋枭皱眉,“这就麻烦了,超畸体完全可以彻底混入人群,不露丝毫破绽。不过根据经验,这种超畸体普遍进攻性不强,或许会和95区的不同?” “但愿,希望不要是比95区的东西额外多出一项精神控制力才好。”秦知律又开始仔细看那幅羊皮纸画,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向安隅,“有没有觉得羊血的边缘很诡异?看久了像在波动,像能无限延伸。” 安隅听懂了他的意思,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长官,其实我之前在降临状态下见到过这个。” 他指着那个用粗沙砾划出来的人的轮廓,“客观上说,这个人影不算大,但却营造出了一种巨大的感觉,是吗?它很像我从前在浑噩之中看到的一个巨大的金色人形。” 秦知律蹙眉,“金色人形……” 安隅轻点头,“之前您让我去大脑看过尤格雪原的遗留资料,有三张照片。第三张照片里,当年雪原的天际出现一道刺眼的红光,红光另一边横卧着一道巨大的人形剪影,笼罩在金色光晕里。是不是很像这幅画?” 秦知律神色更凝重,“那张照片绝不可能泄露,除非作画的人像诗人或典那样,有超自然的认知力,否则他必然是当年亲见过神秘降临的人。” “嗯,还有一种可能,是密切接触过詹雪等人的军人。” 安隅说着,突然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卡奥斯。 秦知律挑眉,“消失的狄斯夫上校。” 卡奥斯正在和诺伯特交接工作,他眉头神经质似的抽动着,好似如释重负,又有些愧疚。安隅走过去时,听到他低声对诺伯特道:“抱歉长官,如果父亲在这里,一定会比我更有用。” 安隅便顺着问道:“你父亲失踪前有提过奇怪的梦吗?” 卡奥斯摇头,“没听说。但他睡眠一直很好,他还说过自己几乎从来不做梦。” “那你呢?”秦知律审视着他,“这段日子,你父亲是否经常在你的梦里出现,他有没有要求你一直信任他,跟随他的脚步效忠军部?” 卡奥斯应声愣住,冰天雪地的,一滴汗珠子从他额边滚下,他惊愕道:“天……你们在怀疑什么?我父亲也失踪了,他是受害者,而且他怎么可能是超畸体?” 蒋枭给诺伯特使了个眼色,诺伯特立刻搭住卡奥斯的肩,“长官们只是在关心你的状况,不要多心。交接完立即归队,接下来你负责和黑塔通讯,少在外逗留。” “好……”卡奥斯咬了下嘴唇,走远几步又转回头来,“我父亲正直勤恳,他效忠人类利益三十年,无论如何,请不要怀疑他的忠诚。” 秦知律点头,“我从未怀疑任何一个军人的忠诚。” 待卡奥斯走远,他才又低语道:“但倘若有人不幸被混乱吞没,毫不犹豫的清除才是对他们忠诚的尊重。” 狄斯夫当年并未亲历神秘降临,但他是高风险暴露者的转运负责人,直接接触过唐如和詹雪。快要三十年过去,整个99区,只有他一人有可能画出那幅画。 “这画上不仅有当年天际的红光和金色人影,还有一本封面上镶嵌着眼睛的书……”秦知律对着画又看了一阵子,吩咐道:“让黑塔查两件事。两个月内99区有没有人去过尤格雪原,以及有没有人接触过诗人,尤其要查狄斯夫的行踪和通讯。” 诺伯特立即让驻军拉出了狄斯夫上校前几天的所有活动,狄斯夫是驻军领袖,在居民区也频繁活动,在消失前几天,他的足迹几乎遍布99区。 “袭击三位长官的两人刚好都在他失踪前的接触名单中。不幸的是,他那几天实在接触了太多人,我们要一个一个去调查,估计要花很久。”诺伯特边带路边叹气,“不说居民,驻军两百多号,他一定每个都接触到了。” 说话间,霜已经挂上他的胡须,他抬手抹去,歉意道:“这几天通宵忙碌,实在没时间打理自己了。” 蒋枭问,“你有做梦吗?” 诺伯特皱眉回忆了一会儿,“我和狄斯夫上校刚好相反,我只要睡觉就会做梦。前几天我梦到初入伍时,一个将星长官主动向我抛出橄榄枝,但我拒绝了。他军衔太高,让我很不踏实,哪来这么大的馅饼刚好砸在我头上呢……还好拒绝了。”他后怕地吁了一口气,转而又凝重起来,喃喃道:“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军人像我一样好运。” 蒋枭和诺伯特一路聊着99区的情况。99区驻军大多数已经成家,也包括诺伯特自己,他在99区娶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开着一家快捷餐馆,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我女儿基因熵足有8.3呢。”诺伯特满怀希冀地笑,“最近几年主城的基因熵阈值在下降,说不定等我女儿到上学的年龄时刚好够资格进主城,那可太好了。只要进入主城,人的命运就改变了……”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冲安隅微笑道:“对了,这位是角落大人吧?上峰交代我要格外关注您的状态。” 安隅一直在看街上来来回回的人群。 昨天在酒馆里感受到的那种诡异氛围没有消失,甚至更强烈了——明明这些人衣着得体,身材魁梧,但他却总有一种昔日里穿梭在肮脏贫民窟中的感觉。 他随意点了下头,问道:“诺伯特上校,您有估计过99区目前的精神感染比例吗?” 诺伯特笑容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秦知律看他一眼,“那两个人都和狄斯夫没有太多交集,是完全随机的两个信徒。我们从前经历过几乎覆盖全城的感染,与这种随机性非常相似。” 诺伯特闻言连忙摆手,“现在绝大多数人还很正常,我可以担保!大家都忙活着盘算怎么熬过下一场暴风雪,哪有那么多异常的家伙。”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我猜超畸体诱导人成为信徒是需要特定条件的,也不能随便想让谁做梦就能成功。我已经让驻军发布公告,一定要在这种精神控制扩散前挽救大家。”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了资源采集厂,说是厂,其实是一片广阔的露天园区,用铁围栏围着。如今那些铁围栏上的霜都有几厘米厚,一眼看去更像是一堵冰砖砌起的墙。 上百台重型采集车械在里面同时作业,工人们在机器间奔忙,虽然气温已经低到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人们呼出的白气,但他们仍兴致勃勃地吆喝着,干得热火朝天。 安隅站在大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明明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场面,可那种类似贫民窟的既视感却更强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锄子们白天都在厂里干活,因为关乎穹顶,狄斯夫每天都来这里巡视一圈,二十多年来无一例外。”诺伯特叹了口气,搓掉手上那层刚刚凝起的霜,“上校是值得尊敬的人。” 安隅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抬了下眼,“99区一直这么容易结霜吗?” “什么?”诺伯特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背——几秒钟的功夫,刚刚搓掉的霜又结了回来。 安隅说,“我长大的地方也常被风雪淹没,但很少见霜能结到人身上来,这似乎并不科学。” 这一问把诺伯特问愣了,他下意识看向蒋枭和秦知律——二人眉梢肩头也都凝了霜,蒋枭要比秦知律更重一些。 “您好像发现了什么……”诺伯特喃喃道:“从前似乎确实不这样,我们都以为是最近太冷了的缘故……气温越来越低了,这周比上周的平均温度又低了将近十摄氏度,您……”他转向安隅,话音却戛然而止,他将安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怔道:“但您好像……” “这些霜雪像是有意识的东西,自动绕开了角落。”秦知律看了安隅一眼,他抬起手静静等待,直到几片雪花轻轻飘落在掌心,很快便在皮手套上凝成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霜,他攥紧手心将那层霜碾碎,低声道:“53区的雨水里有水母基因,当年95区的风中有畸变的花粉,如今99区的霜雪——”他倏然抬眸,黑眸凝注,“大概就是它们了吧,正每分每秒、无差别地向所有人传递着精神污染。” 诺伯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脚步沉重地引着他们走入厂区。深入到工人之中后,蒋枭警惕地走到了安隅外侧,观察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而安隅却只看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眸在进入99区后越来越深,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些疯狂的意味。 “蒋枭。”他忽然说道:“汇报精神力。” 蒋枭立刻检查终端,深吸一口气——“67,看来它一直在下降。终端显示目前室外温度已接近零下45摄氏度,希望我的精神力能在抵达安全温度前稳住。” 出发前,大脑试验室测出蒋枭的极限温度是零下58摄氏度,只要达到这个阈值,他就会进入精神力和生存值锁定状态,近乎无敌。 蒋枭看向安隅,“我的精神力倒还好,但我担心您。超畸体似乎很针对您,不仅霜雪会刻意绕开你,那两个被精神蛊惑的人也都直冲你来……” “不仅针对,那个东西很了解角落,非常了解。”秦知律黑眸沉沉地看向工厂里的人群,语气冰冷,“第一,精神永不屈服。第二,基因不容染指。所有试图强行精神控制他,或是摄取他基因的畸种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第三,要想杀死角落,意料之外的原始手段攻击是唯一的方法……” 话音未落,厂区里突然静谧。 所有的采集车停下了工作,工人们纷纷直起腰,朝他们的方向扭过身来。 震耳欲聋的劈砍声和吆喝停歇,天地间被一种令人眩晕的死寂重重压抑着。风中飞舞的雪忽然变密,那些已不能再称为雪,它们很反科学地在空中自发凝成了霜。 下一秒,工人们突然开始狂野地吼叫,那一双双眼睛像被抽空了生气,成千上万的身影凶猛地挤上来,迅速将四人冲散,安隅被推搡着,不过瞬息间,已被层层包围。 视线范围内完全看不到秦知律和蒋枭,只有那些魁梧粗犷的陌生人,举着锋利的刀锄恶狠狠地盯着他。 在这一刻,他终于想通那种酷似贫民窟的感觉从何而来。 眼神。 从踏入99区起,街道上、酒馆里、厂区中,所有人看似生机勃勃,但总是在不经意间会眼神涣散,偶尔和别人对视时,他们会默契地交换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和贫民窟那些肮脏的家伙完全一样。 但这些马脚总是转瞬即逝,让安隅一直浸泡在不对劲的感觉里,却迟迟没想通问题所在。 想通时已经晚了。 喊杀声几乎要把苍穹顶破,那些人呼喝着朝他挥起了刀。 99区上空的无人机将画面实时传输回数千公里之外的黑塔,此刻黑塔一片死寂,上峰们脸色惨白。 从高空的视角,几乎已经看不见安隅了。 他变成了很小的一个点,被黑压压的人潮和连成片的刀光瞬间吞没。 比刀刃先一步到安隅面前的是一枚子弹。 来自诺伯特。 子弹破风的瞬间,安隅于震天的呼喝声中捕捉到了诺伯特的喃喃自语。 “以朴素的方式杀死神明。” 紧随他之后,千千万万人魇症似地同时唱诵着:“以朴素的方式杀死神明。” 那些声音汇聚成嗡吟,沉沉地笼罩住了整个99区。 第88章 95区重现·88 在射击训练课上, 安隅和长官测试了很多次。 空间折叠的极限反应是0.13秒,以子弹射速,只要他和射击者距离超过110米, 他就有自救的条件。 可诺伯特离安隅压根不足百米。 破风声响,滚烫的弹头瞬息间已触及安隅额头的汗毛。然而周遭的风声静止在那一瞬,挥舞在四面八方的刀光也一并暂停—— 瞬息之后, 世界恢复动态。身侧一个执斧的人突然炸裂,子弹粉碎了他的颅骨, 温热的血液和脑浆迸溅, 安隅右脸被一颗破裂的眼球砸中,那颗眼球顺着他的脸颊滚到锁骨, 又终于滚落在地。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停顿了一瞬。 安隅未曾设想过用时间暂停来弥补空间能力的速度短板, 一切都是本能。他抬头盯着那些将他包围的人形兵器,凛冽呼啸的霜雪之中,似乎有某种沉睡的本能正与心跳一并狂飙。 空间折叠此时很难救他,因为他的视线范围内寻觅不到任何一块空地。 每当他爆发意念,不管不顾地将人潮叠至一处,短暂存在的缺口就会瞬间被后面的人补上,他不记得这里有多少人, 但仿佛永不见尽头。 汗透的衣服一次次被寒风吹干。那双金眸中红色愈发浓郁,安隅听到自己的喘息, 对面明晃晃的刀斧上映出了他眸中的疯狂。 而后, 世界再次归于死寂。 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 五分钟—— 安隅拥挤在人墙之中转身向四面八方看去, 都是人, 都是明晃晃的利斧,这些家伙的时间被停滞,远处不知身处何地的秦知律和蒋枭亦然,就连耳机里都一片死寂,也许黑塔已经有上百人在指挥他自救,那些聪明的大脑或许已经想出了方法,但声音却无法传输进这块被停滞的时空。 他停滞了这块时空里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依旧孤立无援。 那些凝固住的怒目与杀意让人毛骨悚然,不知过了多久,安隅感到意识深处痛得要炸裂,猛地吐出一口气,松开这里的时间,就像一只无力的手不再去阻挡河流。 而下一秒,那些人再次逼近,一把刀擦着安隅的脸颊挥下,安隅闪身躲避,右肩立刻被身后另一把刀削掉了一块皮肉。 风将浓郁的血腥送得很远,喊杀声中混入了兴奋。 剧烈的气喘中,再一次,时间暂停。 而后,再一次、再一次…… 第五次暂停后,蜂拥包围的人圈已彻底把安隅挤到了中心,最内层的人贴在安隅的身上,几只粗大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的肩膀和背,向四面八方,像要把他生生撕裂。 头顶的刀斧遮住天空,白昼如长夜,死亡的长夜。他被死亡禁锢在一口坚固肮脏的井里,难觅逃生。 和雕像前的危机不同,这次死神贴脸,却凝固在那里。他们分享着同一口空气,它扬起唇角,微笑着看他垂死挣扎。 在凝固的时间里,安隅认真思索,如果任由刀斧劈裂头骨,是否会再一次触发时间倒流。 可时间倒流也救不了他——除非他能让时间直接回到他们踏入工厂大门时,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总要试一试。 他闭上眼,又一次想起凌秋说过的话。 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那么,赌上死亡的人呢。 时间恢复,四肢被拉扯断裂的痛楚瞬间回涌,头顶的斧刃一齐压下来,然而剧烈的刀刃相抵声传来,安隅等了一两秒,却见那些刀斧因碰撞而卡住,没能如预期般朝他砍来。 电光石火间,那双金眸忽然剧烈收缩。 一群蚂蚁能在瞬息间蚕食一只大象。 但一群大象却很难围上来精准地踩死一只蚂蚁。 他曾把长官折叠到自己的护腕中,也把安叠入小小的果酱罐里。 死寂已久的私人频道终于响起,秦知律果决道:“诺伯特的胸针!” 几乎就在同时,安隅也猛地转身朝诺伯特看了过去—— “我女儿基因熵足有8.3呢……” “最近几年主城的基因熵阈值在下降,说不定等她上学刚好够资格进主城……” 这位军人早知道自己已被梦同化,也知道99区的真实情况。 但他说谎了,让他背叛忠诚的或许正是他的妻女——他胸前戴着一枚很小的相框状胸针,那里装着女儿的照片。在违规将饰品嵌入军装时,他便注定终有一日会献祭忠诚。 头顶遮蔽的刀斧终于分错开砍下的一瞬,众矢之的那个无助的身影却倏然消失了。 唯有周遭空气仿佛有过一瞬间,错觉般的波动。 那些曾抓着安隅四肢的大家伙错愕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错乱的刀斧砍下来,只砍断了一些同伴的手臂。 断臂和鲜血白白抛洒一地。 而他们受到主的提示——意欲杀死的“神明”却不知所踪。 * 安隅坐在铁灰色的空间中喘着粗气。 这是胸针里的空间,由于被拉伸变形,空气十分稀薄,他肺胀得几乎贴在了胸壁上,每次呼气都能感受到肋骨与肺壁的摩擦。 后背火辣辣的痛楚此时才变得真切,他忍痛脱下秦知律的风衣,鲜血浸透了里层单薄的布料,顺着腰侧洇到了前面来,终端显示的生存值仅有78%,还在随着失血和体力的流失而缓慢下降。 安隅已经无力抬手调整耳机了,只能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在私人频道里的回声。 “74%。”秦知律的声音有些失真,“设法止血,等我。” “等……”安隅气弱道:“长官,您要怎么……” “不要管,坚持一下。” 安隅喉咙剧痛,他只能轻眨了下眼算作回应,哪怕明知道秦知律看不见。 私人频道被秦知律关闭了,安隅闭着眼,凌乱地拆下缠绕在手腕和颈部的绷带,绕着肩背用力扎紧。风衣口袋里有长官为他带的补剂和小面包干,他颤抖着塞进嘴里。 足足过了一分钟,他才终于睁开眼,点开终端,接入记录仪权限。 【您的记录仪已关闭!】 【‘秦知律’记录仪已关闭!】 【‘蒋枭’记录仪已关闭!】 战斗关闭记录仪是违规,有权限强制关闭三个人记录仪的只有秦知律。 安隅忽然想起刚才被果断挂掉的频道——长官似乎刻意地不想让他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发送指令,接入了黑塔的无人机监控屏幕。 里空间的数据传输很慢,等待雪花屏变化时,空间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安隅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就直接头朝下摔了下去,要不是反应及时,此刻脖子已经被挫断了。 终端也飞出去很远,他艰难地挪过去捡了回来。 屏幕上刚好弹出画面。 无人机的俯视角下,那些工人正疯狂地拍打着口袋,将身上所有带空间属性的东西丢到地上——药盒,钱包,护额,头盔,纽扣,裹在手上的创可贴……安隅空白了两秒才意识到,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空间折叠能力,正发狂地要摧毁一切可能藏匿着他的东西。 人群中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物品山,无人机镜头不断推进,安隅在那些东西中紧张地搜索着胸针,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可能已被深埋其中。 利斧开始一下一下地朝那些东西抡砍,刀光剑影晃成一片,看得安隅心跳都要炸了。但很快,屏幕的另一边引走了他的注意。 在秦知律接连的枪声中,数十条猩红的蛇尾笔直地窜起,朝人群中心直穿而来!蛇尾比章鱼触手更长更有力,但章鱼化能帮助蒋枭同时长出几十条蛇尾,那些锋利的蛇鳞割开了一路上阻碍他的人的喉咙和手腕,转眼便深入到中心,尾尖扬起,如长矛般洞穿那些家伙的胸膛,把他们串起抡到高空——无需抽打,另外的蛇尾立即缠绕上来,生生将那些家伙勒爆! 蒋枭红瞳怒睁,几乎要爆出血来。黑塔频道里,上峰正喝令他控制精神力——滔天的恨意已经让他的精神迅速跌至50警戒线。 在那个数字变成4开头时,一枚子弹洞穿了一根蛇尾的尾巴尖。 疼痛让红瞳中汇聚的疯狂涣散开去,蒋枭惊愕回头,却刚好听到秦知律弹匣打到底的声音。 “退后。”秦知律未曾瞟他一眼。 话音落,瞬间翻涌而起的漆黑的触手已将蒋枭掀倒弹开。 紧接着,数不清的漆黑触手在瞬息间野蛮生长,在地面与空中迅速盘旋弯绕,将秦知律的身体架到高空,几乎与无人机平视。 他抬眸与镜头对视一眼,眼瞳中心正映着片片霜雪,那双眸阴沉得更胜过99区的天空。 频道里响起上峰们如释重负的声音。 安隅听到一些人低声讨论为什么秦知律才出手,他心跳忽然顿了一拍,仿佛有所预兆般看向那些工人—— 超畸体非常了解他,不仅洞察了能杀死他的方法,甚至还能瞬间看穿他借用小空间来脱身。 所以它也一定很了解秦知律,在某些方面上,很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秦知律。 ——比如,当年95区的秦知律。 仿佛应验般地,那些工人们脸上同时露出了得逞般的诡笑,紧接着,看似正常的人体迅速发生变化,在那些肢体上长出了各种枝蔓、狰狞的爪蹼和牙齿,但生物畸变只是很小一部分,更多人开始龟裂,一块一块掉落的皮肤如同石土,有人头发全变成了电线状,有的身体凭空纵向开裂出十几道沟壑,像扇子一样拉伸开,沟壑间只有一层诡异的肉筋联结,还有人整一只手臂都凝固上了矿车的铲子……他们疯狂地抓起那些可能藏匿着安隅的物品,一步步朝秦知律逼近。 黑塔里安静了几秒钟。 没人知道这些家伙要干什么,这些寻死般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摸不清头脑。 但秦知律知道。 安隅在此刻也终于猜到了。他猛地站起身,伤口撕裂,鲜血又一次洇湿绷带,可却浑然不觉。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秦知律低声道,倏然抬眸看向那群东西,“和你95区的前辈比起来,太小儿科了。” 话音落,成百上千的触手翻涌而起,他毫不犹豫地用触手撕烂那些人的胸膛,扯断他们的脖子,将他们的胸椎抽打碎裂,而那些家伙丝毫不躲,在死亡从天而降时,他们餍足地仰起头,抽打下来的触手尖在那些含笑的眼眸中绽放。有人率先用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双手向两边扯开胸壁,迎接触手的刺入。 只数秒间,浓郁的血腥便笼罩了这块雪地,拥挤的工厂逐渐被清肃,可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躯体却仿佛还在抽动,触手翻卷弹动,却好像怎么也弹不开脏污。 黑塔逐渐意识到不对。 “发生了什么,那些东西死之前扒住了律吗?” “不可能,一定可以清干净的,他……” “等等,镜头拉近一点!” 镜头拉近,那些死去的家伙已经安静地散落在雪地上,早就不动了。 他们死得干干净净,但秦知律每一根触手的尖端却仍然有东西在鼓动,一根最细的触手上突兀地爬上了石膏状的纹路,很快,旁边的一根上凝出了金属。 秦知律终于开口了。 “95区历史正在重演。”他凝视着无人机镜头道:“生物基因型畸变感染我,我可以自主表达。但非生物畸变体感染我,我就很难有自主权。抱歉,当年我比黑塔更相信我自己,所以没有汇报这个潜在风险。”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频道里一片死寂。 安隅怔然地看着那些触手上逐渐生长出千奇百怪的融合特征,那些特征向上蔓延,尽管秦知律努力遏制,但它们仍缓缓向根部生长。 但长官此刻依旧很平和,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好似比往日更平淡了。 仿佛无所在意,也无所忌惮。 工厂如地狱,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秦知律用干净的触手继续肃清着那些脏东西。 于万籁俱寂中,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风声和他的杀戮声。 仿佛有一声枪响混在其中,但很快便被淹没。 镜头突然闪了一下,安隅错觉剩下的人中莫名少了一个,但他不确定,因为大半镜头里都是疯狂挥舞的触手,严重阻碍了视线。 几分钟后,最后一个站着的家伙倒下。 秦知律身上一大半的触手都发生了感染,他站在原地停顿片刻,而后别过头凝视着风雪,像是出了神。 频道里依旧寂静,却混合着许多道错乱的呼吸声。 尽管黑塔的人前所未有地安静,但他们的恐慌已跨越千万里传递到眼前——他们在畏惧感染后的秦知律。 安隅终于率先开了口,“长官,感染了要怎么办呢。” 低低的一句问话,和他平时问询长官晚饭想吃什么一样平淡,却叫回了秦知律的思绪。 秦知律回过神抬手摸了摸耳机,似是轻笑了下,“幸运的是,这些低等级的混乱玩意在我身上生长的速度很慢,它们不是靠基因复制的,所以反而好处理。” 话音刚落,清脆的弹匣替换声响起。 安隅的第一想法是——长官果然还留着子弹。 但他很快就感到心脏抽痛了一瞬,秦知律刚才射击那些人时用的还是普通子弹,此刻却换上了当量最大的热能子弹。 他面无表情地将枪口朝向了自己最粗壮的一根触手。 “别……” “律!” 上峰们还来不及阻止,砰然的爆裂声中,那根漆黑的触手应声断裂,血液和皮肤在空中爆裂,连带着被感染的部分一起泼洒在地。 风霜突然大作,仿佛卷挟着怒气,疯狂地嚎叫,但那阻止不了秦知律——他完全不知道疼,枪声很快便连成了片,他上身高旋于空中,垂眸近乎冷漠地看着自己被染脏的触手,一枪一根,毫不犹豫。 安隅静静地听着,数着数——原来枪声不仅会让人恐惧,还会让人心痛。 枪响了一轮又一轮,秦知律换弹匣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最后一个弹匣替换上去时,他仿佛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又向无人机的镜头看过来。 在那一瞬,安隅错觉长官在与他对视。 下一秒,一声震天的枪响,安隅捧着终端,惊愕地看着屏幕上错乱的雪花信号。 私人频道里传来秦知律一声叹息。 “别看了。”他说。 但或许他太累了,忘记了还要关频道。 那声叹息落下后,安隅秉着呼吸,又足足数了33声枪响。 而后他听到熟悉的摩擦声,大概是秦知律如往常一样正缓缓收起触手。片刻后,频道里响起一声又一声沉重缓慢的脚步,秦知律似乎拖着脚在雪地上缓行,鞋底踩过那些掉落在地的小物件,径直向前走去。 “不在地上,大概被诺伯特从胸口摘下,藏在了怀里。”他低声喃喃自语道:“还要感谢她的提示,省了不少时间。” 频道里,上峰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谁的提示?” “没有看见么。”秦知律的声音轻得像要混进风中,“西耶那混在那群人里,这些家伙都是我杀的,但诺伯特不是,诺伯特死于几秒钟前那声枪响,西耶那杀了他之后就跑掉了。” “西耶那?” 上峰立刻道:“回调战斗录像!” 安隅也愣了一会儿,记忆如同倒带般,刚才看过的无数画面迅速闪回,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人群中似乎确实闪过一个有着深灰色大波浪长发的女人,也穿着工装拿着斧子。 那时他全心都在秦知律身上,忘了在意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上峰问道:“她怎么可能在监控下就那么跑了?” “拉近镜头,慢放一下。如果我眼没花,西耶那好像觉醒了一个会令你们很惊喜的能力……嗯,也或许是惊吓。” 秦知律喃喃地说着,私人频道里响起布料摩擦声,他好像慢吞吞地蹲下了。 片刻后,安隅所处的空间忽然又开始波动,但这次波动的幅度不大,很快便安稳下来。 他好像被轻柔地捧在了手心里。 “诺伯特竟然没有把你丢出去。”频道里,秦知律低声说着,“也许他残存了一点忠诚,也许,他只是不想自己女儿的照片被砍碎。” 呼啸的风霜几乎要把秦知律的黑衣都染白了。 他把那枚小小的胸针捧到眼前,抽掉小女孩的相片丢在诺伯特尸体的胸口,而后就那样定定地凝视着胸针。 安隅此时已经可以出去了。 但不知为何,他却屏住了呼吸,感到有些紧张。 他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频道里长官弱而长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明明一直在他耳边,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近。 上峰开启无人机的备用镜头,终于重新找回了监控画面。他们迟疑道:“律,你伤得太重了,你快点……” 话音戛然而止。 秦知律单膝跪在血染的雪地中间,垂下眼,轻吻了那枚胸针。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1/4)不可犯错 我人生中犯过两次错。 第一次,想当然地用基因感染了95区的东西。 第二次,因为思绪分神而忽略了可能叛变的军人。 第一个错误让我差点失去自我。 第二个错误让我几乎已经失去了他。 有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被允许犯错。 第89章 95区重现·89 安隅从胸针里出来时, 99区的霜雪激增了数倍,让从小习惯严寒的他也有点受不住了。 气温已经降至零下50摄氏度,空气变成了冰霜蔓延的介质, 地面上,数千具尸体转眼间已深埋冰霜之下,如同被冻入大地这座巨大的冰棺。 “二位, 来看这个。” 蒋枭用刀凿开冰层,暴露出冰下的尸体——那是一个石膏向畸化的男人, 身上的石膏已融入大地, 连带着人类的皮肉也正逐渐嵌入地表,蒋枭往旁边退开两步, 用力撬开地面——地皮之下, 惊悚地出现了扭曲的皮肉和牙齿,越挖越多,大地仿佛正孕育着无数个发育畸形的胎儿。 安隅怔道:“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能继续和大地融合?” “生命不是世界走向混乱的必要介质,人类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秦知律低语道,“天空,海洋, 大地,没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相互分化, 但或许, 离它们重新融聚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混乱,才真正开始降临。” 蒋枭快要被风里的霜雪埋了,但他仿佛忘了扑去身上的积霜, 那双红瞳在风中颤栗。 “这是您的推测吧……现在还没有科学论证过……” “这不是推测。”秦知律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在95区看到过的东西。” 他凝视着冰棺般的大地, 低语道:“当年的95区,阴差阳错之下,加速演绎了世界的终局。” 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或许是因为霜雪太大,也或许这里的枪声和喊杀声把路人都吓跑了,蒋枭一路警惕地洞察四周,生怕从任何一个街角突然伸出一个枪口直指安隅。 一天之中两次触碰死亡,安隅反而平和了下来。他走在两人之间,不自觉地频频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伤得很重,那些章鱼触手被子弹打爆,体现在本体身上,就成了大腿和手臂上千疮百孔的血坑和骨裂,浓郁的血腥味彻底遮盖住皮革的气息,让安隅忽然缺失了熟悉的安全感,有些焦虑。 秦知律拒绝了蒋枭的治疗,这是95区带出来的经验:一旦他受到非生物感染,即使切除了感染源,短时间内也会陷入自体混乱风暴,他不觉得有必要让蒋枭承担风险来治疗他,他也拒绝了安隅的时间加速——虽然那会加速伤口愈合,但也会让他体内的风暴更猛烈。 安隅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回头望着走过的路上那道拖行的鲜血,轻声道:“很不公平。” 秦知律脚步还在拖曳,但一直沉沉地垂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抬了下眼皮,“什么不公平?” 安隅心想,那些别人可以轻易获得的救赎,秦知律都无缘拥有,但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却偏偏都压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他的记忆起始于孤儿院,成长在贫民窟,不公平的世道曾被他认为是理所当然,但这一刻,他却有些怨恨。 秦知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安隅手上忽然一坠,那只皮手套攥住了他的手,手指穿插进他指间,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砰”地一声,熟悉的气息喷在了脸颊上——漆黑光亮的羽翼在他面前展开,羽翼下摆摩擦着地面的冰霜,上面几乎遮住了天,像块巨大的幕布,把他严密地遮在其后。 秦知律只化出了一只翅膀,确认上面没有窟窿之后便又阖上眼,低声道:“不许乱跑。” * 在霜雪中一直徘徊到天黑,秦知律的状态才稍微好了些。 黑塔筛选了几个可以作为安全屋的地点,但他都没采用,兜兜转转,他又带安隅和蒋枭回到了教团活动室,暂时在楼梯上的占卜屋里休憩。 蒋枭检查了一遍遮挡的幕布,从杂物架上翻出一根蜡烛点亮,低声道:“您不去安全屋是对的,我也怀疑黑塔有叛徒。” 秦知律摇头,“我不怀疑黑塔,因为超畸体对我和安隅的了解早已远超黑塔。” “那为什么选这里?”蒋枭又把唯一一扇小木窗的帘子拉严,“我总觉得这里也不安全……霜雪似乎可以作为超畸体的眼睛,替它看到我们在哪里。这个楼太老了,门窗都关不严,霜雪吹进来,是不是会暴露我们?” 秦知律思忖着说道:“或许它的确能透过霜雪感知到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这种感知力有多强,但这里一定是它的盲区。” 蒋枭拧眉不解,安隅低声解释:“因为这里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它看不见这里,又不敢频繁露面,所以才会派一个信徒守在雕像上。” 蒋枭闻言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秦知律一路攥着的那幅羊皮画,“这块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秦知律点开终端,黑塔刚发来他要求查询的事情。 “99区是2122年神秘降临的直接辐射区域,而这里正是当年最强辐射点。当时这里只是一块空地,这个房子是后盖的,在99区算是很新的一批建筑,但房屋老化却很严重。” “不祥之地。”蒋枭抬头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又投向桌上散落的占卜牌,牌面皆是厄运。 安隅手执烛火仔细观察着房子的结构,“是狄斯夫要求盖这个房子的?” 秦知律闻言轻勾了下唇,“我也问了上峰这个问题,是的,就是他。他当年转运詹雪和我母亲回主城,随后便被派遣到99区组建驻军,他上任后立即申请建造驻军中心,这个房子用的就是那一批资源,驻军中心才刚起了个地基,这个房子已经盖好了。” 安隅轻轻点头,“这么着急,就像拼命想要掩盖住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秦知律朝安隅招招手,等着安隅把烛火捧近,而后又一次展开了羊皮画。 安隅手执蜡烛,烛火在两人脸颊间跳跃着,光影时而偏向秦知律,时而又偏向他,他们的影子投在羊皮画上,安隅看着那一大片不规则的羊血,而秦知律则注视着画上金色的人形。 阁楼上安静下来,蒋枭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茫然地闭上了嘴。 秦知律看着那幅画说道:“99区的超畸体和95区那位一样,它们都很想获取我体内的混乱,但也许这一次的家伙比当年那只知道的事情更多,它不仅想获取我,还急着杀死安隅。” “我其实不太明白。”蒋枭皱眉,“每一个超畸体都想得到角落,只有它,一上来就想杀死他。” “因为它知道角落不容染指。” “那为什么不干脆避开?” 秦知律顿了顿,目光投向安隅的侧脸,“所以可以推断,在它的视角里,角落是一个能克死它的存在。” 安隅抬头注视着他,“长官,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和99区那个东西一样,或许也和我一样。”秦知律顿了下,“我们的本质是混乱,而你——”他在烛光下凝望着那对金色的眼瞳,目光深沉而柔和,“你大概,是秩序吧。” 波动的光线映在那双黑眸中,这样的眼神和安隅记忆里凌秋看着军部录用通知时很像,但此刻长官的眼神更深邃专注,像在注视着一样他等待许久的东西。 虔诚。 好一会儿,秦知律才收回视线,瞟了蒋枭一眼,“99区战报之后由我独自负责,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对任何人提,别害了角落。” 蒋枭立即颔首,“请您放心,我一定……” 秦知律摆手打断了他的宣誓,他似乎很信任蒋枭,又说道:“目前可以推断超畸体有三种能力,第一,通过霜雪传播精神感染,人们一旦接纳它的精神控制,很快就会没入混乱,发生诡异的畸变。第二,通过信徒来汲取自身的混乱程度。信徒越多、信徒的畸变越严重,它的混乱程度就越高,这个推测源于愈演愈烈的霜雪,那大概率是他能力强弱的象征。而第三……” 秦知律顿了下,语气沉了下去,“参考95区的经验,当它积累足够的混乱,一定会觉醒出一个更可怕的能力。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那一定发生在酷烈的严寒中,到时就是你等待多日的战场了。” 蒋枭眸子一凝,“我全力以赴,服从命令。” “命令只有一个。”秦知律语声平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角落。” 夜晚格外死寂,秦知律没有再说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只一直看着那幅羊皮画,安隅抱膝凝视着长官,他总觉得长官似乎在等待什么。 “情况不太对。”蒋枭忽然对着终端眉头紧皱,“外面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利于您的舆论。” 秦知律连看也没看,只说道:“不必在意。” 安隅摸出终端,小章鱼人刚好弹了一条消息。 -社媒上似乎吵得很凶,关于你的长官。 信号很差,安隅等了很久才加载出一页。日落时起,网上突然出现了大量来自99区居民的帖子,声称他们目睹了秦知律被非生物畸变成功感染,有些帖子竟然带有偷拍照片,拍摄角度是厂区门外,从极远的距离拉近镜头,画面虽然很模糊,但由于秦知律章鱼化后的体型太庞大,那些触手上千奇百怪的融聚特征仍然清晰可见。 “黑塔一定正在起草紧急应对方案,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会动摇您的声望。”蒋枭担忧道:“您一直被所有人信奉为抵抗混乱最大的仰仗,可现在……” 秦知律抬眸冷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我从来没想做人类的仰仗。” 蒋枭话音猛地一顿,“可……这么多年来您所信仰和维护的一切……” “我的信仰是秩序。”秦知律低语道:“从来不是人类。” 安隅闻言侧过头,刚好和那双黑眸对视。 这句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这一次却让他怔了格外久——就在几分钟前,这个人还用那双洞察一切的黑眸凝视着他,轻声对他说,“你大概是秩序吧。” 他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很多个声音——战场上果决的提示,应激后沉稳的安慰,雪地上缓慢沉重的脚步,还有刚才,那个人用唇触碰胸针时,耳机里那道浅而颤抖的呼吸。 蒋枭似乎被秦知律的话冲垮了三观,自闭地申请下楼守门。秦知律也没拦他,他看起来仍然很疲惫,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伤口皮肤下仍有着小小的涌动,他坐在占卜桌前闭目养神,又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安隅也拢起睡意时,秦知律却倏然睁眼,把羊皮卷往桌上一放,大步来到他身边,抬手撩起了遮住窗子的帘布。 几乎同时,蒋枭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西耶那出现了。” * 一个高挑的身影穿越风雪,从空旷街道的另一边走来。 西耶那穿着雪白的大衣、猎裤和靴,如果不是那头深灰的长发,她几乎能彻底隐匿在霜雪中。她双手插在兜里,低头疾行。 安隅纳闷道:“您可以感知到她?” “靠近时可以。”秦知律视线扫过桌上那幅画,“也许是同类感知。” 安隅倏然想起西耶那门上的挂画——和大片羊血分离开的一小块。 “长官……” “嘘。”秦知律食指抵在他唇上轻轻按了按,“先看她要干什么。” 西耶那直奔房子而来,转眼便到近处,她正打算穿越街道,脚下却忽然一顿。 风雪呼啸依旧,她却停在原地仔细听着什么,片刻后,猛地转过身直接进了旁边的店面。 那是一家猎具维修店,门头很小,店门被大力拉开,里面一览无余。 冰天雪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裸着上身背对门站着,松弛的皮上结满深灰色毛绺,耳朵上缘尖锐,两腿纤细,大臂却格外粗壮。 安隅见过太多和他相似的体貌,来自豺狼的基因。 这是一个生物畸变者,在99区或许已经算少数群体。 风雪灌进门,老头身子没动,只是生硬地侧过了头。 蒋枭的记录仪悄无声息地飞到门口,捕捉到那个沙哑的嗓音。 “西耶那老板?好几天没见您了,您去哪了?” “我路过来看看你。”西耶那声音冷傲,不答反问道:“你怎么不转过来?” “我在换衣服,您突然进来吓了我一跳。”那个老人叹气,“我们平时没说过几句话,您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哦?”西耶那笑声中划过一丝讥诮,“不是您先在门后用枪口瞄准我的吗?我以为那是独特的招呼方式。” 话音刚落,老人猛地转过身,把藏在胸前的长杆狙击枪往桌上一抡,大臂顷刻间又胀大数倍,充盈的血管在皮下爆裂,指尖绽放出锋利的指甲来。他身子下蹲,迅疾地跃起,一爪拍向西耶那! 西耶那往旁边闪开,肩膀处的大衣却还是被抓破了,毛絮纷飞,被切开的皮肉迅速洇出血来。 安隅盯着她的腿——躲避时,她的下半身纹丝不动,故意让对方得手。 镜头里,西耶那不动反笑,她一把扯断那条残袖——女人手臂的肌纤维天生细而长,可转眼间,白皙的皮肤下开始膨胀隆起,锋利的指甲从指尖生长而出。 老头震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不远处的蒋枭也迟疑道:“律……” “你走近点,反正她已经发现你了。”秦知律的声音毫无意外,“把你的终端靠近她。” 就在蒋枭靠近门口的功夫,西耶那冷笑着破解了老头的第二次进攻,她将他抡倒在地,马靴用力一踏,蹬着那颗脑袋,弯腰用利爪切断了喉咙。 老头的身体还在濒死抽搐,这一次,西耶那的爪尖径直刺入了他的胸膛—— 几秒后,老头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疯狂鼓动,颜色诡谲的种子拱破皮肤而出,转眼又萎缩回去,他的颈侧生出鳞片,很快又覆上羽毛,千奇百怪的体征在他身上变化莫测,转眼间,全身的血管和皮肤一齐爆裂,像有人将一桶鲜血泼洒在地,瞬间便将维修铺的地板都淹没了。 西耶那深嗅着空气中浓郁的血腥,肌肉和利爪缓缓消去,又恢复了女人寻常的体貌。 而后她抬起头,与站在门口的蒋枭对视。 “嗨。”她挑了下眉,随手把老头丢在柜台上的狙击枪背在肩上,“你好啊,刚才我们在工厂见过,八爪蛇先生。” 蒋枭皱眉,“八爪蛇?” 还没等到西耶那解释,他的终端就已经开始警示闪烁——探测到陌生的超高基因熵生物,数值突破三十万,持续飙升中。 蒋枭皱眉不可思议地瞪着西耶那,“律……她该不会是……” 阁楼之上,秦知律放下了帘布。 “她的能力你应该很熟悉才对。获取性基因表达、基因感染,以及可预见的——不久之后基因熵爆表。” 他回头又看向那幅画,“看起来,第二个我出现了。” 第90章 95区重现·90 秦知律用安隅腕上的绷带包扎了伤得最重的左臂, 包扎过程中伤口又开始滴血,顺着阁楼木地板的缝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索性用刀彻底刮掉了沾上火药粉末的部分, 留下深而鲜红的创口。 西耶那看着他处理伤口,说道:“您与年少时比变化很大,看来黑塔这些年没有刻意经营人设, 您的确像传说中那样冰冷又危险,这种气质让您更具魅力了。” 她说着挑逗的话, 但那双英气逼人的明眸中却毫无笑意, “当年研究员们称您为极端异常,可直到今天我才算开了眼界。刚才那场屠杀, 您的战场能力实在让人难忘。” 秦知律抬眸扫了她一眼, “不久之后,你也会和我一样。” “我?我只是一块残缺的碎片,侥幸能折射些许神明的晖光罢了。”西耶那略显遗憾地摇头,“获取性基因表达并不总能成功,十次里总会失败五到六次。理论上,高基因熵明明应该更趋近稳态,可随着基因积累, 我却感到越来越混乱,逐渐难以驾驭自己拥有的基因。相信您没有遇到过这些阻碍吧。” 秦知律有些意外, “确实没有。” “看, 这就是神明与碎片的差异,管中窥豹得见一斑,您是豹, 而我只是豹身上的一颗斑。” 秦知律凝视着她, 开门见山地问道:“99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耶那拾起桌上烧成半截的蜡烛, 靠近那卷羊皮画,低声道:“也许一切都源于这幅画。” “狄斯夫上校失踪前刚好在我店里喝酒。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从采集厂巡逻回来,点了半打白兰地,一只烤牛腿三明治,坐在店里和猎队聊天。到后半夜,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上校一个醉倒在桌上,我本打算推他上楼睡,邮递员却突然跑了过来……” ** “上校,终于找到您了。”邮递员从门口探进个脑袋,挥舞着抖落大信封上的积雪,“有您的文件,麻烦签收一下!” 狄斯夫从桌上撑起身,醉眼迷蒙地看着那厚得反常的信封,骂了一句该死,“这么晚了,怎么不送到驻军中心?” 邮递员打着哈欠,“驻军中心和您家里我都去过了,这是主城急件,寄送者要求立即派送到本人手中。” 狄斯夫立即起身,“主城?” 西耶那把最后一个三明治送给了邮递员,关店门时却见狄斯夫正张肩拔背地站在桌旁检查信件,那双鹰隼般的眼中已毫无醉态,他凝重地自语道:“主城怎么会用这种方式联络……” 西耶那笑着打趣,“快三十年了,您还和驻守第一天那样严谨。” “你我都经历过那场诡异的浩劫,我们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了解,这些年来黑塔是活在怎样的恐惧和高压之下。”狄斯夫语气沉重,把信封各个角落都摸索了一遍,“没有黑塔水印,也不是军部来函……” “或许是大脑?研究员们办事比较自由。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脑网络瘫痪,我的研究员就把我那场体检的数据抄在餐巾纸上,让送餐的勤务兵捎去黑塔……”西耶那边笑边探头往信封上看了一眼,狄斯刚好从里面扯出一卷沉甸甸的羊皮,他一手挥动着把羊皮展开,另一手随意把信封往桌上一丢。 西耶那愣了愣,“您怎么是这个表情?” “上校?” “上校,您怎么……” ** 西耶那看着跳跃的烛光,“我从前听人说‘吓得脸褪色’,总以为是夸张说辞,但那晚,我亲眼看见上校脸上的血色一层一层褪下去,比鬼都可怕,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一度以为他醉得中风发作,正要扶他,他却抓起羊皮画和信封就冲了出去,怎么喊也不回头……” 秦知律问道:“你没追上去吗?” “我以为是主城出大事了,我不想听到那些灾厄,所以没追。但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上校,而后,99区的异常便接踵而来。先是上校发疯失踪,然后霜雪突袭,越来越多的人被梦境捕获,诡异的畸变侵入了每一个在梦中出卖灵魂的人,我的伙伴也丧命于此。而我,我的门上被挂了一幅类似的羊皮纸——”西耶那说着皱起眉,目光有些担忧,“就像被打了标记的下一个受害者。那时我还完全猜不透羊皮画的含义,只能听从直觉先躲了起来。” 蒋枭问:“你有没有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信息?” 西耶那叹气,“有主城邮戳,但没有文字署名。上校抓起它跑出去时,我看到那上面画着一只眼睛。” 安隅心头一动,点开诗人第二张画的照片,“是这样的眼睛吗?” 苍穹之上,数不清的眼睛开开合合。 “对!”西耶那惊讶地指向中间那只,“和这只一模一样。这是什么画?” 她指着的刚好是画上睁开得最彻底的一只眼,它直白地盯着看画的人,带着某种洞察而诡谲的意味,看久了让人感觉很不好。 安隅思忖道:“引起99区灾厄的羊皮画竟然出自诗人,他故意把它寄给狄斯夫上校……” “当年狄斯夫盖这个房子想要掩盖的东西,或许正和这幅画上的图案一样。”秦知律重新端详起画,继续盘问西耶那:“你的伙伴是怎么死的?” “他睡在我楼上,那天晚上我突然听到天花板撞击声,跑上去却见他在地上翻滚,像是梦魇了,他表情狰狞地往外跑,我一直追,等我追到他时,他已经倒在地上呕血……他大概死于某种精神诅咒,死之前他告诉我,在梦里不要归依任何人,但也不要杀死那个诱导者,否则我就是下一个他。” 蒋枭惊讶,“你是说,他不仅没有交出信仰,还在梦里试图杀掉对方?好可怕的精神力。” “西耶那的伙伴是严格筛选出的精神稳定性最强的军人,没想到这反而害死了他自己。”秦知律凝视着画面,低语道:“上校失踪,伙伴抵抗梦境死亡,而这幅画却离奇地又回到了教团活动室……” “这是一幅被诅咒的画,它触发了我的觉醒,也触发了上校的诡异。上校应该就是幕后的超畸体,他很想杀死我,我藏起来这几天,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突然冲我动手。” 秦知律盯着她,“你刚才说已经知道了画的含义?” “或许。”西耶那顿了顿,“我也做了梦,梦里的声音对我说,我和他都是拼图的一部分,理应彼此依靠。” “拼图?” 西耶那指向那幅画,“神明在时空中散漫彷徨,因偶然踏入深渊沉睡。祂庞大的身体破碎了:秩序与混沌、能力与认知相互分离,正如曾经从一团混沌中分化的天和地那样。只是世界终将融回一体,再消弭于一团热寂,可祂却因混沌的一意孤行而永远无法苏醒。” 西耶那停顿了片刻,看着画角落里那一小块分离的羊血出神,“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梦的意思,但我猜自己属于混沌体的一部分,是一块意外掉下的小碎片。我甚至在想,这些年来先后觉醒的超畸体,或许也都是混沌体的一部分,只是它们更加微小,就像碎屑粉末一样,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因为微小,所以也更快觉醒,成为了这些年来愈演愈烈的畸变之源。” 无人应声,阁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西耶那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当然,这只是我根据梦的诱导胡乱推测,我倒是问过一些居民,他们梦里的诱导者都是熟悉的人,唯独我梦里那个声音没有身份。” 安隅忽然抬眸道:“那是因为他们的梦来自超畸体,而你的梦来自画这幅画的人。这种神叨叨的口吻实在太令人熟悉了,你梦里的声音——”他随便点开一条诗人从前夜祷的视频,“是不是他?” 西耶那只听了两句就愕然点头,“他是谁?” 安隅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秦知律迅速向黑塔传送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立即逮捕诗人。” “长官。”安隅犹豫道:“如果诗人把这则寓言告诉黑塔,黑塔会猜忌您……” “顾不上那些了。”秦知律攥起那幅羊皮纸,“我们太小看他了,他不仅有超自然的认知力,还用一幅画唤醒了沉睡二十多年的西耶那和狄斯夫,这种能力几乎已经与诅咒无异,这个人绝对不能留在主城。” * “上峰说,诗人失踪了……” 蒋枭的脸色因愤怒而白得发青,衬得那双红瞳好似在燃烧,他咬牙切齿道:“一个双腿残疾的大活人竟然就这样消失了。黑塔把他软禁在教堂里,派人专门盯着,结果不仅让他偷偷寄出违规信件,连他什么时候跑的都查不清楚。” 西耶那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黑塔想防住的人,插翅也难逃。” “也许他真的插翅了吧。”秦知律低语着,看向西耶那,“你藏了这么多天,有找到狄斯夫的线索吗?” 西耶那摇头,“这些天我把99区各个角落都翻了个遍,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现在99区里受蛊惑的信徒们对我恶意很重,为了找他,我已经数不清和人死战过多少次了。” “他的人一直在主动攻击你?”秦知律皱眉盯着她,过一会儿才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和我们汇合?” “我能感知到你。”西耶那有些无奈地把大衣脱下来往凳子上一扔,“别忘了,我是你的同类。也许你对我的感知很弱,因为我太微小了。但在我眼里,你的存在感却很强。当你们踏上99区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有感觉了。” 安隅坐在墙角,一边听着他们交流情报,一边给典发讯息。 信号不佳,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典的回复。 -是的,我早就预感眼会离开主城,但我没有预警,因为任何预警都无法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的诅咒。 安隅不经意地皱眉。 -你说过你能比他看到更多种可能,为什么却对这件事这么笃定? -我的视野的确比他广阔,因为我能看到变数。他只能看出眼下的路通往死亡,而我却在万千死路中看到了一条模糊的路。可是有些事,无论在多少个时空里都没有变数。安隅,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眼注定与我们背道而驰。 安隅收起终端,过了一会儿又掏出来,他把那段话重新读了一遍,心下忽然一动。 -“我们”是指谁?所有抵抗混沌的人类吗? -不。是律、你与我。 安隅惊愕地看向桌上那张羊皮画。 ——如果他对画的理解没错,那么典和眼的认知就完全重合了。 -安隅,还记得很久之前那个傍晚吗,我们三人巧合地同时出现在教堂,那是我们与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聚。在那天那个教堂里,我短暂地失去了洞察与认知力,意识深处很模糊,仿佛只能感受到一个庞大的难以言状的存在。但当时我毫无意识,在离开教堂很久之后才回忆起那种感觉。 -回想起来,那天一切都很玄妙,我们三个一起站在门口,而他独踞高台。那或许是宇宙给我们的线索——他注定无法与我们同路。 典担心安隅无法理解,又解释了很多段话,安隅安静看完,其实他对那一天印象深刻,因为那时他还没有觉醒时间停滞能力,但当他走出教堂,却发现教堂里的时间曾短暂停滞。 安隅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混乱开始超速降临,在看得清的那些道路上,世界已无限迫近毁灭。 -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条模糊的路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变数,但很抱歉,我不知道变数是什么,我看不清的东西还很多。 安隅回过神,秦知律还在和西耶那讨论99区的超畸体,他偶然提起95区,西耶那立即问道:“所以为什么95区那个东西会突然获得无穷的混乱?” 秦知律平静摇头,“不清楚。如果你遇到超畸体,不要靠近,也别轻易攻击,这是我唯一的忠告。” 安隅无声地松了口气。长官显然没有完全信任西耶那,毕竟她也可以发动基因感染,把超畸体刺激成难以阻止的东西,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显然,秦知律也绝不想这么快就让她知道。 西耶那神情困厄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上校靠信徒源源不断地吸取混乱,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嘘。”蒋枭忽然起身走到幕帘后,几条蛇尾悄无声息地从他衣摆下钻了出来,贴着木地板蜿蜒延伸。 “有人来了。” 楼下很快就响起一个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片刻后,脚步声踏上了雕像旁的台子,发出一声突兀的“嘎吱——”杂音。 “有人吗?” 卡奥斯四处环望着小声喊了一圈,嘀嘀咕咕地说道:“这台子上怎么还有血啊,我明明把尸体清干净了啊……” 西耶那立即看向秦知律手臂上的绷带,秦知律面无表情地把绷带又紧了紧。 卡奥斯从柜子里翻出清洁工具,趴在台子上用力蹭那些血迹,他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来,一个军人问道:“黑塔发来的坐标就在教团活动室,你和长官们碰头没有?” “队长,这里没人,他们不会已经跑到新的异常点去了吧……那位秦知律大人很敏锐,他身边那个红眼珠的也很警觉,也许他们比我们更早发现异常。其实相比于汇报他们,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先汇报黑塔才对,毕竟我的本职是黑塔联络员。” 卡奥斯越蹭越卖力,等到地板终于被蹭干净了,他把沾血的抹布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揣进兜里,叹气道:“最近真是一团乱,我才刚把对接任务交给诺伯特,回驻地凳子还没坐热,诺伯特就……” “别抱怨了,你自己也小心点吧,你这几天就没做梦吗?” “做了啊。我梦到猎队的人让我放弃当兵,跟他们打猎去,说当兵不适合我。邪门的是我在梦里居然答应了,见鬼,明明我也不擅长打猎。” 对讲机里一片沉默。 “你提醒了我,我还没把这个情况同步给黑塔,我也随时会被超畸体洗脑,他们真不该让我继续守在三位长官身边……妈呀!!” 一只粗壮的猩红的蛇尾从阁楼幕布后垂下,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卡奥斯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东西!!” 幕帘被一把拉开,蒋枭不耐烦道:“新的异常点是什么?” “长官?!你们还真在这儿啊!”卡奥斯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可能是因为霜雪突然加重,采集厂出大事了。” 蒋枭冷道:“那里的人都死绝了,还能出什么事?” “不是人,是……我也说不清那该算是什么东西。”卡奥斯咽了口吐沫,从兜里摸出终端往上一抛,“说起来你们会觉得我疯了,我拍了照,你们自己看吧。” 猩红的蛇尾在空中把终端卷走,搁在桌子上。 屏幕上是采集厂的照片,拍摄于半小时前。 霜雪凝成盘旋狰狞的柱体,厂里的尸体和机械碎片都翻卷在霜柱中,那些霜柱顶端卷入天空,仿佛与天际交融,下面嵌入大地,和地面的沙土深深凝结。 于是,大地之上出现了斑驳的云朵组织,天空也浮现出破碎的沙石。 当天空染上黄土,大地现出湛蓝,世界就像一坨被揉捏混合的橡皮泥,让人看久了会逐渐失去空间感。 阁楼一片死寂,蒋枭和西耶那手都在哆嗦,秦知律虽然平静,但那双黑眸却阴沉得令人心口发寒。 “果然,历史要重演了。” 第91章 95区重现·91 卡奥斯在前领路, 西耶那则和蒋枭一左一右地护住了安隅的身后。 “室外气温,零下54摄氏度。” 蒋枭收起探测器,温度越低, 那双红眸越凛冽清亮,霜雪在他浑身裹上一层坚固的冰壳,他的精神力已经降至44, 跌破警戒线。他抬头凝视着遍布高空的霜雪,挑衅般地低语道:“距离我的临界状态还要降温4度, 希望躲藏在阴暗里的家伙发育得快一点, 别让我等太久。” 安隅在霜雪中眯着眼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去, 埋头裹紧长官的风衣。 时至今日, 他仍然无法理解蒋枭这种随时能燃起战意的家伙。 相比于给蒋枭一个开大的机会,他更希望能在继续降温前抓出超畸体,稳稳当当地交了任务回主城去,他快要冻死了。 一路沉默的秦知律忽然开口,“很冷吧。” 他说着将手套抽了下来,安隅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套就套在了自己的手上。软韧的皮革积蓄着主人的体温, 立即安抚了他僵硬的指节。 “长官?” 秦知律双手暴露在空气中,似乎并不打算重新找出一副备用手套, 他在冷风中轻轻屈伸了几下手指, 低声道:“也该透透气了。” 那双黑眸注视着风中霜雪,冷得人心颤。 卡奥斯冻得边走边跳脚,说道:“我和主城的通讯信号在五分钟前断掉了, 你们还能和黑塔取得联络吗?” “也不行了。”蒋枭按了两下终端, “超畸体变强了, 这里正在形成一个封闭的失序时空。” 西耶那轻叹了一声,“我还是很难相信,我和上校会被那个诗人的一幅画唤醒这么可怕的能力……” “能力存在即永恒,只是有些人会忘记,再在一些契机中被唤醒。”安隅自言自语地说着,轻飘的声音迅速被风雪吞没,只有走在旁边的秦知律脚步微顿,朝他看过来。 安隅只迅速和长官对视了一眼便继续埋头看雪,低道:“因为我也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异能,也许,本来就有吧。” 自冬至那天摆渡车遇袭之后,他一直在摸着石头过河,而河的另一面是自我的真相。 他对世界的终局并不关心,他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蒋枭忽然自言自语地发问道:“诗人唤醒了你们,那谁又唤醒了诗人呢。”他的红眸少见地流露出遗憾,“在我还没畸变时,每周末都会陪母亲去教堂听他的夜祷。记忆里,诗人有一双天然带着悲悯的眼睛,好像他能看见所有注定的悲剧,但仍旧温柔,用祷告声安慰每一个人。” 秦知律淡道:“可惜那双忧伤温柔的眼睛已经变得决绝,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正如我猜没人去触发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卡奥斯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西耶那立即问。 卡奥斯摇头,“快到了,提醒一下,那个画面会冲击精神,我的两名战友已经崩溃,各位小心一些。” 其实不需要他说,安隅已经开始无意识地烦躁了。 深重的空间混乱感扑面而来,就像有人拿一把钝而粗的木杵怼进他脑子里翻搅,粗暴而嚣张。 他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就远远地看到了采集厂的样子——那已经不再像一块空间,而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混合体,天空、陆地、工具与尸体融汇在一起,所有粒子混乱地拼接着,它们彼此牵拉,让那一整块巨大的混乱物成为一个封闭的系统。那个“东西”里已不具备生命,但每一个细小的粒子却都在呼吸般地鼓动着,绚烂交织中,无声的恐怖感贯穿了世界。 西耶那从抬头看到时就屏住了呼吸,她下意识地拉住了蒋枭,蒋枭的精神力已经骤然跌破了40。 “不要一直盯着。”秦知律沉声道,他独自上前两步,看着采集厂门外的地方——那里还暂时没有被融合,但空间边缘已经被采集厂牵拉变形,不难想象,随着融合渐渐突破边界,它也很快会被吞噬。 安隅怔然道:“没于混乱。”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秦知律说的这四个字,他问道:“长官,这就是你在95区看到的世界终局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习惯把它称为混乱反应,当一块空间中的一切物质与非物质发生无差别交融,这块空间就被混乱反应吞没了。当年95区几乎全区被吞没,超畸体自己就在混乱反应的核心之中。” 安隅震惊道:“它主动没于混乱?” “它与那块时空、那块时空中的所有物质和生命,共同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稳态。”秦知律看过来,语气微顿,“知道么,完美稳态即不再会受到任何干扰。当一个事物达到完美稳态,其实无异于走向了毁灭。当周围一切燃料都燃烧殆尽,所有东西都会毁于热寂。” 蒋枭双目赤红,“这种混乱会继续向外扩散?” “全世界都是它走向热寂前的燃料。”秦知律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仿佛比平时更轻了,“所以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当初在95区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整城清除。已经发生的混乱反应无法回头,无论人类要不要选择清除它,它都终将走向自我毁灭,人类能做的,只有阻止它在毁灭前拉入更多的燃料。” “所以,那个按钮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他顿了顿,“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获得选择的机会。” 安隅垂眸看着地面上的雪。 每一次,长官用平静的口吻说这些话时他都不太舒服。当时在53区他只微弱地感觉到了一点儿,但现在却愈演愈烈,仿佛他在替另一个忍耐的人难过。 “安隅。”秦知律朝他看过来,指着采集厂演变成的那个东西,“你对它,尤其是它内部的时空有感知吗?” 安隅摇头,“时间的编译本该像一条奔流的河,可它在这里好像发生了形变,千万缕轨迹交错,很难理清。空间也是一样,这东西已经没什么空间感,它的内部只会更混乱。” 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个东西不仅让他空前地焦躁,也是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操纵能力都不再对这东西生效。 秦知律思忖着说道:“这里和95区不太一样。95区是超畸体先获取了无穷混乱,然后以自己为燃料吞没了所有。但这里的超畸体应该还很弱,他还要依靠信徒来汲取混乱,我猜,这片采集厂发生的混乱反应其实是来自这些刚刚死去的信徒。” 卡奥斯突然道:“他已经精神控制了全城,只要他想,每一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成为燃料。”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那也无所谓。” 西耶那皱眉,“什么叫无所谓?” “你可以把混乱反应简单理解为一个化学反应,如果反应物很少,一切就可控。99区只有二三十万人口,即便每个人都畸变后献祭自己,也不足以造成人类难以扼杀的混乱。”秦知律低声道:“显然,超畸体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躲藏起来汲取养分。” 西耶那嘲讽道:“您对生命的冷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让你大开眼界的或许还在后头。”秦知律瞥了她一眼,神情冷肃,“记住,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不会考虑你对当年神秘降临的研究意义,你一定不会活着走出99区。” 他的语气太冷了,连蒋枭都被他震住,沉默无言。 旁边卡奥斯脸色更是难看,“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人能活着走出99区了,您也只是在评估99区不危及主城的可能性吧。” 秦知律不作反应,只吩咐道:“让驻军派人来,把教团活动室那栋楼推了。” “什么?”卡奥斯震惊,“为什么?” 秦知律瞥了他一眼,蒋枭立刻道:“你很喜欢质疑命令,这不是一个合格军人该有的素质。虽然你因为狄斯夫上校而能留在军队,但现在上校不知所踪,你最好有所觉悟。” 卡奥斯脸色一白,喏喏道:“拆就拆……但我父亲不可能是超畸体,他始终忠于人类……” 安隅一路沉默,他反反复复地品味着秦知律提到的99区和95区的差异,终于在接近教团活动室那栋小楼前,伸手拉住了秦知律的衣角。 “怎么了?”秦知律停下脚低声询问。 “长官,您是不是怀疑‘燃料’能通过自我意识控制混乱反应?” 秦知律挑了下眉,“你现在还真是……” “我说对了,是吗?”安隅猜中了,却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他低声道:“混乱反应会改变时间与空间的编译方式,我的直觉是,它的内部也许确实能短暂留存生命与意识,但一切都终将被翻搅打乱,所有挣扎转瞬即逝,毫无意义。您说得对,它是一个完美的稳态,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毁灭。”安隅轻声说,“抱歉,长官,我不认为任何人能作为‘燃料’阻止混乱反应的蔓延。您不能,我也不能。” 秦知律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深邃难测。安隅抿了下唇,垂眸又重复道:“让您失望了,很对不……” “这样最好。”秦知律却忽然欣慰地勾了勾唇。 安隅愕然,“嗯?” 秦知律伸手捏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后就这样如实对黑塔说。” 安隅迟疑着,“99区的战报不是由您独自负责吗?” 秦知律摇了下头,“黑塔对我已经生出猜忌,早晚盘问到你头上。你干扰不了混乱反应,这就是你未来在主城最理想的状态。” 他说着深深地看了安隅一眼,抬脚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低低的呢喃。 “你最好对保护人类至关重要,但不足以成为消祛灾厄的救世主。” * 承重点爆破后,那栋楼转眼便坍塌成一堆钢筋碎石。 驻军负责清理地面,二十七年前的地皮早已被腐蚀挖毁,他们一直向下挖,挖了两个多小时后突然感到阻隔。 “好像是冰!很大一块冰!”那名军人招手呼唤更多人力,众人转眼就把最后那层地基撬了起来。 小楼地基下埋着一块坚固的冰,和房子底面差不多大,像一座巨大的冰棺。冰棺中注满了诡谲斑斓的红色,那些色彩在冰层中缓慢地流窜,像是有生命一般。正午炽烈的阳光照下来,冰棺周围隐隐地折射出金色光晕。 “人形。”秦知律用手指在空中轻轻描摹着冰的边缘,“这是一块人形冰棺。” “当年狄斯夫上校想要遮掩的就是这个东西,它和那幅画确实很像,难怪上校收到画后会突然发疯。”蒋枭皱眉不解道:“但这东西到底为什么可怕?它……” 话音戛然而止,蒋枭红瞳颤栗,看向冰棺的边缘—— 那位最先挖到它的军人擅自蹲下朝冰棺敲去,然而他的指节落到冰面上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众目睽睽之下,皮肉和骨骼在接触冰面后迅速开始形变,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几秒钟之内,便如流体般没入冰层,消失无踪。 军人集体脸色煞白,安隅抬头,发现有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冰棺,像中了邪。 他心下莫名一跳,喊道:“不要直视!” 其余人怔然扭头看过来,反应很迟钝似的,但那个直接盯着冰棺的人却恍若无闻,他身边的人正要拍打他的肩膀,却见鲜血从他浑身各个毛孔中钻了出来,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前砸向冰面,瞬间也被吞噬了。 周围一片死寂,军人们立即挪开视线,卡奥斯身边站着一位稍年长的军官,他一把捂住卡奥斯的眼让他转过头去,低声斥责道:“别看了,你没看到他的下场吗?” 卡奥斯浑身僵直地打着颤,泪水顺着那人的掌心流下来,他颤声道:“我父亲不会已经……” “不会的,这不是刚刚才挖出来吗?”西耶那冷冰冰地看着他,“狄斯夫上校把这个可怕的东西瞒了二十七年,某种意义上就像这玩意的主人。二十七年前他没有死在这东西上,如今更不会。” 她说着用力跺了跺靴子上的积雪,“不知道这东西有多深,是否通过地底和采集厂相连。” 卡奥斯突然一把挥开旁人,双目猩红地瞪着她,“你在暗示什么?!” “不是暗示,是合理猜测。”西耶那神色平静,“如果它在地下深层能连通99区的一切,你父亲就是通过这玩意汲取99区的混乱吧。” “我父亲不是超畸体!”卡奥斯一把挥起了拳头,嘶叫着直接朝西耶那砸了过来,他动作快得惊人,旁边的军人没拉住,但当拳头来到西耶那身边,西耶那却轻松地躲开了。 安隅看着西耶那的动作,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风,他顷刻间汗毛倒竖,受本能驱使瞬间退开了十几米! 而在他定点穿越前一瞬却忽然觉得腰后一凉,像有一只手掀开了他的风衣,那一刹那他神经都要炸了——那只手的主人比他的反应更快。他站稳,却见空中一道寒光折射过,一条人类的手臂喷洒着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软绵绵地砸在冰棺上,转瞬便被吞没。 秦知律面色冷峻地收回短刀,而刚才那个突然要推安隅跌落冰棺的军人已经僵直着倒下,自己被吞没了。 正要朝西耶那第二次挥起拳头的卡奥斯愣住,呆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太快了,一切都好像只在一两秒内。一名军人受到精神控制,再次对安隅出手。 安隅瞪着那人不久前站着的空地,轻轻喘着粗气。 秦知律大步来到他身边,抬手掀起他的风衣下摆,又将刀插回他腰间。 那只手失去了手套的保护,很冰,隔着薄薄的衣衫,冰得安隅打了个寒颤。但他握了一把安隅的侧腰,安抚似地,安隅又很神奇地稍微平和了下来。 “放心。”秦知律声音很淡,只有这两个字。 他虽然将刀插回了安隅腰间,手却一直没有从安隅的风衣中收回来,看上去像在握着安隅的侧腰,但指尖始终没离开刀鞘。 那双黑眸无甚波澜地扫过周围其他人——其他军人一个赛一个地脸色惨白,直到一两分钟后,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招呼着大家后退远离安隅。 卡奥斯只好也随着后退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西耶那,许久才收回视线,举起双手说道:“我们这些人其实都做过梦,不止一次,很多人都记不清究竟有没有答应过了。几位大人,我们还是分开行动吧。” “好。”秦知律抬了抬下巴,“找些建筑废材重新把这东西遮起来,派人在旁边盯着,注意安全。” “是。” 西耶那冷笑了一声,“别人回驻地,但卡奥斯可以留下。毕竟那可是狄斯夫上校,除非99区的人用光了,不然他应该舍不得拿儿子身先士卒。” 卡奥斯闻言,刚刚平复下的神情再次变得凶狠狰狞,他一下子从腰间拔出配枪,子弹上膛直指西耶那,“你!” “好了!”他的队友拦下他的枪,“就这么办吧,你还是负责跟着几位大人,和队里保持联络。” 秦知律对他和西耶那的矛盾毫无插手的兴趣,交代完后转身便走,擦身而过时,安隅低声道:“长官,超畸体的行动逻辑有点奇怪。” 采集厂的千人围攻都没能得手,可这次超畸体竟只用一个人去突袭,而放过了其余的二十多位军人。这一串操作就像在刻意保护驻军中的什么人,可人人都知道卡奥斯是他的孩子,就算他刚才唯独留下卡奥斯一个,卡奥斯也不会因此被怪罪。 安隅忽然回头,那双金眸掠过卡奥斯的脸庞——年轻的少尉满脸屈辱,正恶狠狠地盯着西耶那。 “安隅。”秦知律忽然叫他。 安隅连忙回过头,却见秦知律拉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洇着鲜血的绷带来。 “刚才在占卜室流了那么多血,都穿过地板滴到一楼去了,到现在也没完全止住。”秦知律神色平静,像说着吃饭睡觉那样平常,“等会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帮我重新上药包扎好吧。” “啊……”安隅愣了一下,指着自己,“是让我帮您?” 秦知律驻足,“不愿意?” “不是。”安隅茫然摇头,“只是您一直都只是自己处理伤口的,怎么突然……”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有点疼。” 安隅更茫然了。 他匆匆别开头去掩盖自己眼中的费解,内心却莫名地煎熬。 隔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了,又扭头看向秦知律,“您在撒娇?” “你怎么会这么想?”秦知律挑眉,却话锋一转,“到底帮不帮忙?” “帮。”安隅连忙点头,“帮……” 秦知律哼笑一声,这才作罢。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回身不经意地暼过身后,说道:“你要是不帮,就叫卡奥斯来,他没大本事,但估计能做个合格的勤务兵。” 第92章 95区重现·92 秦知律有点反常。他不像平时那样冷漠, 卡奥斯关心他的伤、蒋枭询问95区的细节,他都一一作答,虽然大多仍是一两个字的简单回应。 只是不知为何, 安隅却觉得他越是愿意回应,身上的距离感却越强了。 仿佛那是一个永远都让人无法真正触碰的人。 他的思想难以揣摩,决定不受更改。 而他, 也永远无法获得救赎。 “你怎么了?”秦知律忽然发问,他看了安隅一眼, “心事重重的, 在想任务,还是担心安全?” 在想您。安隅心说。 自从进入99区, 他大半的脑子都花在了观察秦知律上。 安隅低声问道:“当年在95区, 超畸体获取了您的无限混乱,就变成了混乱反应的内核吗?” 秦知律点头,“嗯。” “所以,您觉得在走向热寂之前,那一堆反应物是有意志的——是超畸体的意志,是吗?” 秦知律脚下顿了一顿,继续向前走, “向长官询问任务细节,要温顺一点。” 安隅一愣, “我怎么了?” “用你那双澄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眨都不眨一下。我如果答是,感觉你要立刻生气。我要答不是,你就会继续逼问。”秦知律轻哂了一下, 似笑非笑地看了安隅一眼, “越来越嚣张的小狼。”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 收回视线看着前面的路,“我没有啊。” 秦知律笑了笑,抬手帮他拉了一下摇摇欲坠的风衣领口。 安隅半张脸都缩在风衣领口里,顶着霜雪往前走。他想起凌秋从前讲神话时说的——宇宙是仁慈的,总是会撒下面包屑以给人启迪,所以神的降临往往伴随着寓言图腾或器具。 也许那具冰棺就是27年前神秘降临的寓言。 秦知律忽然开口道:“95区的反应物在向外扩张时,优先吞没了陆地与房屋,然后是低级畸种,再是复杂度更高的畸变者。让我觉得那个反应物是有智慧的东西,至少在走向热寂毁灭前是有思想的。当我试图靠近它,它却刻意躲开我。回来后我一直在思考原因,我想或许是超畸体在害怕——它清楚它的混乱来自我,如果我也进入那团混乱反应中,也许我的意志会凌驾于它。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安隅瞳心微颤,“但这只是您的猜测。” “想要证实也很简单,走入那团反应中去。” 秦知律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霜雪淹没,他和安隅的风衣衣襟蹭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 他抬眸注视着安隅,“诗人不是说——我是灾厄之源吗?” 安隅立即道:“他不值得信任。” “的确,我并没有多么相信他的话。”秦知律漫不经心地挪开了视线,那双黑眸注视着霜雪,“但我相信自己的意志,信仰秩序的意志。” 99区进入了诡异的静默模式,街上一路都不见人,一直走了十几分钟,才终于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可当他们穿越霜雪靠近时,那几个人影也不见了。 “至少一半的人被精神控制,剩下的,大概也不敢靠近我们。”蒋枭翻着终端,网络讯号中断,他的社媒还停留在昨晚加载的页面,铺天盖地都是对秦知律被非生物畸变感染的讨论,他深吸一口气,皱眉看向四周,“刚才那几个人哪去了?明明看到了——” “在那里。”西耶那抬手指向前面餐馆。 蒋枭顷刻间失声,那些人体正在与餐馆门前的柱子融合,柱子上鼓出几只灰白的眼球,最后一个家伙的两条腿还蹬在外面,但很快便也嵌在了柱子上,石膏漆流淌着攀上他的脚腕,直到把他牢牢焊死,逐渐吞没。 “万物如沼泽。”西耶那轻声道:“超畸体让所有人都微笑着步入沼泽。” 柱子和几个人融合后很快就发生了形变,它开始不规则地拉伸,触碰到门窗,迅速交融在一起,紧接着,地面的台阶,餐馆里的桌椅,整箱的红酒和咖啡机……混乱反应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扩散,安隅看到一只眼球曾在边缘拉伸时闪烁了一下,又迅速被刚吸纳进来的板凳挤跑了。 “看到了么。”秦知律低语道:“不管里面的生命能坚持多久,但在混乱反应扩张期间,里面确实有生命,也有智慧。” 西耶那突然扭过头来,“要是这样,那事情反而变得容易许多。” 安隅被她打断回话的思绪,“什么?” 西耶那冷然挑眉,“如果被搅入混乱反应的人能用意志操控反应方向,那让我进去就好了,即使我们的狄斯夫上校已经控制了反应,但他大概率是不如我的——毕竟当年他只是间接接触了唐如夫人和詹雪女士,而我是直接受辐射者,更何况,寓言画上有定义我的一部分。我会在反应物中消灭他,然后带着那坨脏东西终止反应,立即走向自我灭亡。” 她的语气太自然了,罔顾周围刹那间的安静,似笑非笑地耸耸肩,“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记事起就是孤儿,在大脑的监控下安稳度过了辐射观察期,又在95区快活了二十年,没什么不知足的。” “不失为一种方法。”秦知律点头,“但超畸体还在暗处,不要轻举妄动。” 西耶那一笑,“我会在我觉得适宜的情况下行动——我或许只是您掉落的余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听从您的指令。” 她语落突然蹙眉,“小心!” 安隅立即被蒋枭猛地往后拽了两步,他低头才见餐馆里的反应物从门里蔓延了出来,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流淌。但从边缘拉伸的形状来看,一行人中,似乎每个人都将比他先被吞没。 “走吧。”秦知律终于开口道:“这种小型反应堆应该有自限性,离远点就好。” 霜雪淹没了半座城,一脚踏在地上,冰霜迅速攀上裤脚,只几秒的功夫就会把人的半条小腿都冻在地面上,要用刀背敲碎冰壳才能迈出下一步。这些冰霜不仅阻碍行动,更干扰着所有人的精神力。西耶那一边心烦地敲着腿上的冰一边瞟安隅,“超畸体放弃对你施加精神控制,实在太让人嫉妒了。” 安隅整个人都缩在秦知律的风衣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但我是血肉躯,我很怕冷,快要冻死了。” “哦?”西耶那挑了下眉,“多谢,这让我心里舒服多了。” 安隅抿了抿冻得干裂的唇,忽然觉得肩上一沉,秦知律把自己仅剩的大衣也叠披在他身上,背后钻出两根漆黑光亮的触手,像从前那样,在风雪中缠上了他的腰,一下一下温柔而有力地摩擦着。 “往后出任务,必须买相应的装备,你已经够有钱了。”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安隅好像被冻懵了,过了很久才嗡声道:“您的触手比外套更能生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他一边说,一边摸索到那条触手的尖端,扯了两下抱在怀里。 “别乱动。”秦知律皱眉,瞪了他一眼,“无法无天。” 安隅“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松一点好吗?您总是把我缠得很紧。” 腰间的缠绕感顿时松缓了些,秦知律干脆将那条触手延长,又多绕了一圈。 西耶那挑眉,“看来社媒上的流言是真的,角落名义上是个被监管对象,但地位非凡,连您也要处处考量。” 秦知律淡道:“在尖塔,照顾好监管对象,是长官的责任。” * 秦知律在黑塔列出的安全地中选择了离冰棺最近的一处,那是一间被驻军弃用的安全屋,很小的木头房子,两块隔板分隔出三块空间,蒋枭和西耶那守在最外面,卡奥斯在中间烧水煮面,秦知律在最里间的地上坐下,把伤重那只胳膊伸给安隅,“交给你了。” 他说着就阖上了眼养神,不等安隅回话。 安隅只好动手去拆绷带。 十几个小时过去,高分子材料本应将伤口对齐,但秦知律之前剜腐肉剜得太深,绷带拆开时,创口又崩开了,鲜血沿着手臂淋淋漓漓地滴了下来。 安隅连忙掏出比利的药罐子,刚蘸着在伤口附近抹了一点,就见秦知律的手臂绷了一下,创口内侧鲜红的肉芽不受控地颤抖。 “没事。”秦知律闭着眼睛沉道:“你上药就好。” 安隅没吭声,手上动作更轻了点。 房间里很安静,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给那可怕的创口涂药,耳边只剩下长官的呼吸声,忍痛时,那个沉稳的呼吸也会颤抖。 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安隅正要把自己脖子上那条也拆下来,秦知律却忽然睁开了眼。 “你留一条。”他说,“脖子是要害,既然绑了护具就别轻易拆掉,不吉利。” 安隅第一次从秦知律口中听到吉不吉利的话,愣了一下才道:“可上一条绷带脏了,会感染的。” 秦知律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卡奥斯正拿着军用治疗包犹豫地站在门边阴影里,秦知律盯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我的人下手没轻没重,你来吧。” 安隅皱了皱眉,还是起身让卡奥斯坐在自己刚才的地方。 他站在卡奥斯身后看着他给秦知律包扎,普通纱布按在伤口上,转眼便被鲜血浸透了,但卡奥斯显然在部队中见惯了这些,他用止血喷剂一次次打湿干净的纱布用力按压伤口,待到快要止血时,在伤口上贴好手术胶带,对齐拉紧,再迅速用绷带一圈圈缠牢。 “处理好了,大人。”他低声说着,拾掇起地上那些染着秦知律鲜血的纱布,握在手里厚厚一沓。 秦知律睁眼瞟了一眼,“我的血属于重度畸变污染物,你最好别碰,按照军部处理感染物的流程处置吧。” 卡奥斯点头,“请放心。” 安隅眼看着他拿着那叠纱布走出去,忽然想起之前在教团活动室,卡奥斯蹲在台子上用一块抹布用力蹭秦知律滴到楼下的血迹,但那时秦知律似乎没有提醒他,那是他的鲜血。 安隅走回秦知律身边,轻声道:“长官在怀疑他吗?” 秦知律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让他替我包扎。” “您说我下手没轻没重。”安隅不经意地又皱眉,“真的么,我已经很轻了。” 从前凌秋锻炼时常有跌打擦伤,他替凌秋换药那么多年,凌秋从来没说过他下手重。 秦知律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那双黑眸逐渐柔和下去,似乎有些无奈。 他朝安隅招了下手,“过来。” 安隅已经离他很近了,只能走过去几乎挨着他坐在地上。 “待在我身边,别乱跑。”秦知律仰靠着墙叹息一声,“你动作太轻了,按你那个包法,我会流血流死。” “啊?”安隅发懵,本能般地道:“对不起,我怕弄痛您……” 秦知律喉咙里“嗯”了一声,“我知道。” 卡奥斯在外面烧起壁炉,屋子很快就被烤暖了,安隅把身上两件沉实的风衣脱了下来,秦知律扫了他一眼,忽然皱眉,“腰怎么回事?” 单薄的白衫两边都擦破了豁口,周围洇开星星点点的血迹。 “哦。”安隅把衣服下摆掀起来,“在采集厂乱斗里被什么东西擦破了皮,没看清。” 两边侧腰上都有大片鲜红的刮擦伤,伤口很浅,但面积很大,还扎了不少木刺,出现在过度白皙纤细的腰上,有些触目惊心。 安隅看到秦知律拧紧了眉头,说道:“都没觉得疼,没事的。” 他拿终端看了一眼,生存值已经恢复到了90%多,他的身体似乎习惯了总是濒临死线,已经对这种小伤不敏感了。 秦知律却低语道:“你很久没在任务里受过伤了。” “您在嫌弃我的能力不足吗?”安隅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运用空间能力的前提是有空间,他们发动人海战术,我也没办法。” 秦知律笑了笑,“没有嫌弃你,我只是觉得你该少接点任务。” 安隅闻言发愣,“少接?” “嗯。”秦知律伸开十指在面前端详着,忽然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钱?” “啊?什么钱?”安隅懵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惊讶又迟疑道:“您还记得啊,我以为……” 他逐渐小声,“我以为您不会找我要了。” 秦知律没忍住轻笑,瞥了他一眼,“你现在倒是不怎么睡觉了,但却很爱做梦。” 安隅:“……” “回去就还给我吧。”秦知律低声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如果冰棺是神秘降临的残留物,那么99区很可能是引爆世界走向热寂终局的导火线,掐灭了这根线,往后人类就会太平很多。生物畸变或许还会有,毕竟那是已经出现的畸变现象,但超畸体大概不会频繁出现了,尖塔那些守序者足以应对。乐观地想,如果人类和守序者足够强势和坚持,也许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现存的畸变基因会逐渐被清洗干净,秩序会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重建。” 安隅安静地听着,他看着秦知律的侧脸,长官说起秩序重建时的语气很温柔,带着一丝苍凉的憧憬。 他见过眼前这个人为了秩序而冷面杀戮、漠视生命,但这一刻,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虔诚。 秦知律话锋一转,“你刚来主城时是为了还债才答应加入尖塔,现在债还清了。等这次任务结束,你就老老实实开你的面包店吧。” 安隅一愣,心脏像被什么狠狠钻了一下,让他陷入短暂的失语。 许久,他才喃喃道:“那您呢?” “我。”秦知律顿了下,“当然还是在我该在的地方,尽应尽的使命。” 他说着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占卜牌把玩,安隅惊讶道:“您什么时候拿的?” “在占卜屋里无聊时随便玩了几次。”秦知律随意道:“这两张牌好像和我很有缘,无论甩牌几次,摸出来都是它们。” 安隅看那两张牌,第一张是龟裂得千疮百孔的大地,牌名“破碎与吸纳”,第二张则是由两根苍白得刺眼的粗木桩拼成的十字架,牌名“清白刑架”。 秦知律笑了一声,“这好像不是塔罗,或许是99区人民独创的自娱自乐的产物吧。” 安隅总觉得长官的话语别有深意,但他无言以对,只见秦知律轻轻推开小木屋墙壁上那扇狭小的窗子,看着窗外呼啸的霜雪,低声道:“还没有变强么。” 安隅回过神,“您在等霜雪变强?” “它也该变强了。”秦知律皱眉道:“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一些养料……” 安隅愣住,他的视线忽然落在秦知律包扎完美的手臂上,猛地扭头朝外面看去。 外面正散发着肉香和面香,卡奥斯用军部的牛肉罐头煮了一大锅面条,蒋枭和西耶那正帮他分盛在几个小碗里。他仍然憎恶着西耶那,木碗递给西耶那时狠狠摔在桌上,差点砸到西耶那的手指,西耶那愠怒呵斥道:“我不和毛没长齐的小孩子一般见识,但你不要太过分!” 安隅肩上一沉,坐在他背后的秦知律忽然将下巴压在了他的肩上。 从外面屋子的角度看,就像是秦知律伤重太疲惫,拿安隅当作支点一样。 安隅微微向后侧过头,低声试探道:“长官?” 秦知律周身都散发着虚弱,但说话却毫无倦意。即使声音压得很轻,也依旧透着犀利的冷意。 “诗人只寄了一幅画给狄斯夫上校,西耶那门上的那幅是后被挂上去的,是恐吓,也是挑衅,逼她情绪崩溃。挂画的人必然见过完整版,除了狄斯夫上校本人,就只有他发疯后可能接触的人,要么是驻军中的亲信,要么是家人。 “我们第一次询问卡奥斯有没有做梦时,他用发怒回避了问题,而当我们发现99区人几乎已经人人中招,他又自己跑到活动室,自言自语地用打电话的方式坦白了已经中招。很高明的伪装,因为那反而会让我们放松警惕。 “诺伯特引我们步入采集厂,如果他朝你动手,极大概率会被我们杀死,但即便他不动手,也迟早被我们怀疑。所以这个角色注定是弃子,而在交接之前,这个角色本应是卡奥斯。 “西耶那说,躲藏的这几天里,99区的信徒们都在疯狂攻击她。你看,他现在也在做相同的事,准确地说,不是攻击她,而是惹怒她,恨不得让她立刻对自己动手。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生吞下西耶那和我,所以他想像95区那个东西一样,先获取我们的无限混乱。 “他从始至终都只在做两件事,第一,利用你的弱点杀死你,秩序克制混乱,他知道你是巨大的威胁。然后,想办法获取西耶那和我的混乱基因,只有我和西耶那都用自己去感染他,他才有可能变成一个比我和西耶那混乱度更高的东西,然后主导混乱反应。” “他确实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猜他比95区那个东西更高级,如果以神秘碎片衡量,西耶那是混沌体的碎片,那么他或许同时沾了一点混沌和认知,也或许是羊皮画上沾了眼的认知力,又传递给他。” 秦知律吐出的气喷在安隅耳后,刺激得那个陈年的疤痕痒痒的。 安隅脊背发凉,“您已经确定……” “差不多,真正让我下决心的是在教团活动室里——他是一个军人,不该忘记自己不久前曾亲手擦干净了温德的血。他来活动室是找我们汇报异常的,采集厂的异象恐怖如此,他却急着先跪地擦干净了那些血迹,又将沾着我鲜血的抹布违规直接揣进口袋。” 安隅缓缓转过头,看着窗外呼啸的霜雪,“可他拿到了那么多养料,霜雪却没有变强……” “或许是他很隐忍,也或许是我全部猜错了。”秦知律抵着安隅的肩膀用了用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等到今夜。” 安隅道:“如果那时霜雪仍然没有变强……” “如果仍然没有。很遗憾,你会看到我滥杀无辜。” “宁可错杀。”秦知律语气更沉,“因为我们输不起这一步。” 窗外的霜雪呼呼地灌进来,泼洒在安隅的侧脸上,他在冰冷中打了个寒战,许久,那双金眸在风霜中凝缩,他轻轻颔首:“好。那么长官,请让我来。” “不需要。”秦知律用苍凉的手指轻轻抚摸过他耳后那枚旧疤。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十六岁那年,我先后感知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基因熵变动,第一时间清除了他们。” “我在您的记忆里见过。”安隅说,“后来证实他们确实处于隐匿畸变期,秦铮将军基因熵是25,唐如夫人是20,还有您的妹妹——只有12。” “嗯。” 窗外风声呼啸,秦知律落在安隅身后的声音更轻了,像是被风送进安隅的耳朵。 “但我那时其实没察觉到知诗的基因熵异常——12,太初期了,没人能察觉到。” “我只是觉得,她极有可能处于隐匿畸变期,我赌她已经畸变。” 安隅后背猛地一僵,他倏然扭过头,却见那双眸彻底暗沉下去,像悲伤而难测的黑海。 “我了解知诗,变成怪物会让她比死更痛苦,她的精神会为此毁灭,她会痛恨自己,也会痛恨我。” “所以,那也是我输不起的一步。” “我宁可错杀。”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2/4)不可清白 没有人愿意沾染罪恶。 没有人想要杀戮无辜。 人人都渴望一生轻松,只是很多时候别无选择。 我也曾问过,能否清白行走。 可惜命运说,不可。 第93章 95区重现·93 秦知律说出“宁可错杀”时, 眸中黯色消退,只剩下坚定。 那道呼吸犹在安隅耳畔,安隅近距离凝视他的眸。在这一刻, 他忽然觉得自己走入了长官的内心,秦知律一生被施加的苦痛,如果没有这样的坚定是走不下去的。那些冷酷与漠然, 痴痴的信仰和自我牺牲,都是命中注定。 “长官。”他无意识地握住那只手。这会儿皮手套刚好戴在他的手上, 他隔着皮革抚摸过秦知律的手指和掌心, “您并没有任何把握,成为混乱反应的核心就能主导反应方向, 是吗?” 秦知律的神情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柔和, “当只有一线生机摆在面前,没有任何把握也要去试,因为我别无选择。”他说着,目光落在安隅的手上,低声道:“手套还给我吧,你戴有点大,回去后让商店为你订做几副。” 安隅却摇头, “回去再还给您吧,这里实在很冷。” 秦知律抬手揉乱了他一头本就乱蓬的白发, “99区的超畸体了解你的弱点, 这让你很没安全感吧。” “嗯……”安隅一下一下地轻轻点头,视线落在秦知律腰间的枪套上,“您可以把配枪也给我吗?” 秦知律惊讶, 手摸上枪把, “倒不是不行, 但你敢开枪吗?” “不敢。”安隅诚实摇头,“但多一件远程武器在身上,会觉得安全点。” 秦知律忍不住笑了,他利落地翻开枪套,把枪插进安隅腰间,轻声念道:“长官的风衣,长官的手套,长官的配刀和配枪。不知不觉,我一身家当都成你的了。” 他看着窗外的霜雪,又喃喃自语道:“或许也正该如此。” 卡奥斯正在外面和西耶那道歉,他语气低落,直言父亲的失踪和随时会被超畸体精神操控的事实让他心力交瘁。蒋枭懒得搅合他们的人际关系,替安隅和秦知律盛了面端进来。 秦知律起身道:“我出去吃。” 蒋枭目露惊讶,又看向安隅,“您也要一起吗?” 安隅摇头,独自坐在里屋的墙角捧着碗吃面。蒋枭给他盛得很满,埋头喝汤时,面汤上浅浅地映着他的金眸。身边人都说他比刚来尖塔时眼神变了许多,可此刻那双眼睛好像还和当年在贫民窟时没什么两样,凌秋说,美丽而无神,仿佛自出生起就忘记了很多东西。 安隅忽然心里一颤。 霜雪从旁边的小窗格中吹进来,落进面碗,他没来由地忽然想起《眠于深渊》最后几句。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 深渊以此,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与祂们重新交汇。” 安隅无意识地呢喃出声,一道黑影忽然笼在面汤上,他抬头望向窗外——一只乌鸦站在窗格上,乌黑的背羽压满了霜,就连眼睑都被压得几乎睁不开,只从一条缝中用那双精明又昏朽的鸦眼瞪着他。 安隅测了它的基因熵。这只是一只寻常的快冻死的鸟。于是他把它捉了进来,用筷子随意挑两根面条放在它面前。 乌鸦不肯吃,只是站在地上瞪着安隅。安隅也不再理睬,疲倦地缩进墙角闭上了眼。 不久前那次死亡的记忆挥之不去,反复消耗着他的精神——空旷的活动室里,高大的猎人身影从雕柱上欺身而下,明晃晃的利斧迎头直劈,冷刃切开头皮、剁碎颅骨……而他在濒死那刻涌出激愤,想要夺斧反杀的执念也在回忆的冲刷中愈发鲜明。 反复回忆中,对死亡的后怕逐渐淡去,但那种遭到杀戮的屈辱却在记忆中愈发强烈。 安隅倏然睁开眼。 “赴死而重演。”他盯着乌鸦低声道:“也许时间倒流和当初的空间折叠一样,在我完全掌握之前,它只能被动触发。触发条件是濒死,或者,是既定死亡。” 他喃喃地对着乌鸦说话,乌鸦毫无回应,反而有些嘲讽和悲悯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 安隅沉叹一声,又把头埋回臂弯。 这是一个无法通过反复训练来获取的能力。一旦赌错,万劫不复。 没吃完的半碗面汤逐渐凝固,面香味淡了,只有耳边风雪声愈发喧嚣…… 安隅独自离开了安全屋。 外面一片漆黑,他罩上兜帽,让自己隐匿在风雪中,一路低头疾行。余光里,街道上零散地出现了一些99区居民,他们笑着贴上墙柱、趴伏于地,逐渐与周围的一切交融。99区正无声地迅速走向混乱,从这些小的混乱反应开始,逐渐连成片、连成网……安隅行至一半回过头,身后所有的房屋都已扭曲,和大地长到一起,而大地尽头不再是清晰的地平线,它与天空接壤,错乱的空间感让人头痛欲裂。 安隅加快脚步,安全屋离教团活动室不远,警戒线还拉着,但秦知律要求驻守冰棺的军人已经不翼而飞。那具人形冰棺散发的金色光晕在夜里更加夺目,冰层中诡秘的红色依旧在静谧流淌,看起来比白天更丰沛浓郁了。 那代表99区的混乱在加剧,或许,这个世界的混乱在加剧。 触碰冰棺者,会被吞噬。 直视冰棺者,血崩而亡。 这具冰棺如同一位不容探讨的古神,但又似乎只是当年神秘降临时遗留下的一个符号。 安隅深吸一口气,伸手试探着触碰上去——意外地,手指碰到冰层,却没感到任何疼痛,他径直将手伸了进去,融到冰层内部,触碰到那些流窜的红色。 红色暗流顿时爆裂般向两边退开。 安隅忽然想起53区那些被爆体的畸种——也许秦知律是对的,他确实克制混乱,不仅是生物畸种,他克制一切混乱。越是混乱度高的东西,对他就越敏感和恐惧。 他回过神来,红色暗流还在涌动,像要从冰层里逃窜而出。人形冰棺的金色光晕忽然开始流转,沿着轮廓,好似遵循某种严密而规整的轨迹,将红色暗流牢牢地封锁其中。 这个画面很熟悉,安隅觉得一定在哪见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流转的光晕,光晕打着小小的圈流转,转过一圈后向下,再转下一圈,就像沿着传送带上的齿轮。 齿轮。 呼啸的风雪和大地震感猛地把意识拉回,安隅一下子睁大眼,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但霜雪几乎已经要把这间屋子铺满了,只在他周围留下一小片空地。刚才那只乌鸦也已不见踪影,地上留下一根孤零零的黑色羽毛。终端时间显示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现在是03:05。 竟然是梦吗。 他明明很少做梦,也已经很久没像刚才这样无知无觉地沉睡过去了。 轰隆巨响! 外面巨大的气浪把堵住门的霜雪破开,但紧接着,源源不断的霜雪从小窗格外疯狂涌入,瞬间又将门堵住。不过转眼间,这屋子已经被冰霜塞满,重重霜雪将安隅困在方寸间,举步维艰。 安隅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即接通队内语音,“长官?” 频道通了,但秦知律没有回应,耳机里充满嘈杂,呼啸的风号、燃烧的噼啪声、诡秘难以言喻的吞噬融聚声交织在一起,其中依稀还有一道粗重的喘息。 安隅金眸凝缩,“蒋枭!” 漫长的几秒种后,蒋枭终于喘息着回道:“在……是卡奥斯,西耶那已经被吞了,您不要出来,您……” “把门打开!”安隅喝道。 蒋枭喘着粗气,“破不开的,我试过了,霜雪太大了,他存心把您隔离开……” 安隅接通了外面的作战记录仪,画面剧烈颠簸,屋外已经没有街道可言,漫天的冰霜和房屋挤压凝聚在一起,数不清的人类肢体和眼球混杂其中,空中呼啸的冰霜还在源源不断地加入反应,那座反应堆如同一座斑斓凝固的龙卷风,矗立在天地之间,并沿着大地缓缓向外蔓延。 蒋枭表达了北极柳的基因,将根深扎地下,才勉强不被霜雪卷走,然而他扎根的大地也已经开始龟裂,向反应中心融聚…… 安隅用队长权限获取了蒋枭记录仪的操纵权,让那枚机械球避开风浪的吸引,绕着反应中心疯狂寻找,终于找到了秦知律。 秦知律此刻就站在和蒋枭相反的反应堆的另一边,他脚下的地面已经融聚到反应堆里去,就连他的脚好像也已经长在了那块地面上。那座斑斓诡谲的旋涡有如一只巨大的猛兽,已经在他面前张开血盆大口,但他却一动不动,也不曾表达任何基因,只是以人类之躯矗立于地面,仰头凝视着反应堆。 记录仪向上旋转,在已经滔天的反应堆中心,安隅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是西耶那,那双眼中溢满泪水,再向上,则是一双巨大而疯狂的红眸——卡奥斯的眼神已经不像他了,或者说,他终于褪去了伪装。 蒋枭在频道里气喘道:“不知道卡奥斯和西耶那说了什么,我在睡梦中被吵醒时,西耶那已经用自己感染了卡奥斯,律出手晚了一步,混乱反应即刻开始,西耶那主动没入了反应中,可她没能像预料般那样控制反应,现在反应中心仍然是卡奥斯……” 秦知律打断了他,“因为她还不够强大,不够坚定。” 他的声音在怒号的风雪中沉稳如旧,镜头里,西耶那眼中滴出几颗泪,猩红如血,从高空坠落,但很快就重新融回了反应旋涡中。 “他是怎么骗你的……”秦知律低语道:“声称担心自己被超畸体控制畸变,让你先感染他?” 西耶那已经不会回答,那双英气的眸在混乱反应中狂暴地挣扎,但转瞬便被旋涡吞没,消失在一簇簇斑斓难辨的物质中,再不可寻。 蒋枭绝望道:“不管她为什么让卡奥斯获取了基因,律,我们先撤退吧!让主城发送热武器来,彻底把这里荡平!” “荡不平的。”秦知律站在风暴面前,抬头错目不眨地直视高空中卡奥斯的眼睛,如同凝视风暴中心。 “如果热武器真能解决问题,95区的遗祸就不会深埋地下,又爬到99区来。”他停顿片刻,说道:“或许解决灾厄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它回归源头,而灾厄之源终将选择自我灭亡。” 他说着便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那双高空中愈发庞大而疯狂的红眸,“你觉得,我们谁能夺得反应中心?” 安隅喊道:“长官!” 秦知律脚步顿了下,他于风暴近前回首,看向那个安然无恙的小木屋。 “蒋枭,到达你的临界气温了。”秦知律交代道:“我会让热寂的到来尽量远离这里,但你最好尽快带他离开。” 蒋枭双目眦裂,“律!” “安隅。” 秦知律抬头仰视着那颗记录仪,屏幕上,那双黑眸如常宁静,像永远没有情绪的深海。 “很遗憾我来不及再教会你更多东西。”他低语道:“如果没有监管长官会让你失去安全感的话,就离开尖塔吧。别忘了,最初你留在主城,只是为了那间小面包店。” 凌秋终其一生没来得及教会安隅的——面包,慈悲,勇气与爱,他本以为他可以。 但,他终归是不配拥有那些。 “长官!”安隅心神震颤,“您说过没有把握!” “但这是我必须去赌的一线生机。”秦知律顿了下,“用我的命,赌秩序的一线生机。” 话音未落,轰隆巨响,狂浪的气流从安全屋喷薄而出,墙壁的钢筋和石块破碎炸裂,混着大片的冰霜渣滓,在空中纷扬落下。 高频的空间折叠与撕扯不仅破开了这座房屋,也让安隅浑身被流石擦破,衣服的破口被风撕扯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皮肉,他一头白发拍打在面颊的血渍上,露出白发下澄亮的金眸,在风雪黑暗之中亮得摄人心魄。 安隅的意识中仿佛有山呼海啸,但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他视野里已经寻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反而是那滔天铸地的反应旋涡变得更加庞大,他抬头凝视反应堆,金眸中仿佛回放着那道身影步步走入的画面。 “长官……” 秦知律没于混乱,可旋涡中心高高倨立的,仍是卡奥斯疯狂的红眸。 卡奥斯的声音和从前没有太大差别,听起来甚至仍然是怯怯的。 “我父亲才是懦夫,神秘将力量的种子埋藏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却愚蠢地替人类做无谓的抵抗。聪明的家伙都能看出混乱才是世界终局,正如这位黑塔大人选择融入,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但就结果而言,他也做出了聪明的选择。” 安隅视线扫过反应堆,仍然没有寻找到秦知律的眼睛。 但恍惚之中,他却觉得自己正被长官注视着——虽然秦知律走入混乱反应之后看起来无事发生,但他却觉得这整一个混乱反应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他终于将目光施舍给那双疯狂的红眸,“是你杀了狄斯夫上校。” “子承父业。上天给他的机会他不要,自然由我来传承。” 安隅不吭一声,他凝视着高空中那双疯狂而丑陋的眼睛,向前一步。 反应堆的边缘迅速后缩,卡奥斯厉声叫道:“不要过来——你很聪明,你知道你靠近会发生什么,是吗?但我要警告你,一旦这些混乱反应被你消融,反应堆中一切暂存的生命也将消散殆尽。任由混乱反应发展,我们可以离开99区,向全世界蔓延,这里面强大的生命就会得到保留。” “是吗。” 安隅低语道:“但我以为,长官不想那样活着。” “他没有抢夺到混乱反应的主导权,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他是我们一切混乱的源头。”卡奥斯笑道:“但无论如何,秦知律赌输了,他的死亡并不会终止混乱反应,而他若是存活,也将作为灾厄存在。” “他没输。”安隅说,他顿了顿,重复道:“还没有。” 一根根枝蔓正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攀着他的腿向上,缠上腰,他垂眸看着那些枝蔓,罂粟枝上生长出一根根刺,扎入他的皮肉,源源不断的罂粟花种就在他的皮肤上涌动。 终端显示,蒋枭的精神力和生存值已经很久没有变动了。 “终于等到你的主场了。”安隅轻声道。 蒋枭哽咽道:“我带您离开这里。” “不。我只给予你保护我性命的权力,并没有许可你左右我的行动。” 安隅说着倏然抬眸,金眸雪亮,好似凝视着高空中的那双红眸,但他眼中却没有卡奥斯,而是透过那双眼睛凝视着这座凝天聚地的混乱旋涡。在秦知律步入后,虽然到处都不见那人的痕迹,但他却觉得这整一个反应物都好似有了某种生命感。 “你一直想要做我的辅助,为此叠了一重又一重的畸变,把自己搞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家伙。”安隅轻轻扶了下耳机,“所以我相信你。无论我离死地多近,拉住我,别松手。” 蒋枭怔住,“安隅……” “记住,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阻止西耶那感染卡奥斯。该进入反应核心的不是她,也不是长官,是我。” 安隅眸光极盛,让周遭的霜雪瞬间暗淡,他视线忽然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一根乌黑的羽毛正从下摆飘落,是那只乌鸦留下的。 也许那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缕认知。那缕认知让他做了那个梦。 安隅仿佛在瞬息间猜到了乌鸦的身份,但又匪夷所思。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他站在漩涡面前仰起头,高大的反应旋涡让他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微小,一身破败的白罩衫几乎要碎裂在霜雪中,最刺目的只有那对愈发雪亮的金眸,还有那双漆黑的手套。 卡奥斯眸中忽然有些不解,低语道:“怎么回事……” 反应旋涡正在缓缓盘旋,但大地却并没有继续向它融汇,它仿佛只是在自体旋转,带着漩涡中已经深搅其中的一切生命与非生命,缓缓向上盘旋,就连卡奥斯的眼睛都随之转了一圈。 “怎么……”他还没说完,眸光忽然犀利,震惊地看向安隅,“你要干什么!” 子弹上膛声打断了咆哮的风。 熟悉的冷硬枪管抵上额头,皮手套摩挲着扳机,只是手套里的那只手不再是那个高岸冷硬的人。 世界归于死寂,只剩下安隅自己的呼吸声,伴随着胸腔里的心跳,一下一下,深且重。他浑身颤抖,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要压碎胸廓,那双金眸死死凝视着面前高岸的反应堆,许久,胸腔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频道里,蒋枭喊道:“安隅你要干什么?你——” “您拿生命去赌秩序的一线生机,那我来赌您的一线生机。”安隅低语道,虽然秦知律已经听不见频道里的声音了。 99区只透露给他一星光亮,却没留下摸索和学习的机会。但是,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但愿凌秋这次也没有说错。 他用另一只手摸出口袋里的终端,戳了戳屏幕上的小章鱼人。 与外界的网络断联后,小章鱼人就进入了简单反应模式,被安隅戳了几下也只是程序化地发了一句“有事吗”过来。 安隅将终端捧到唇边,轻轻吻了它身下蜷曲的触手。 “没事,当一次长官的替代品,回去后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自然而然地,顺应了心里的想法。 而后,右手将枪管更用力地抵在额头上。冷硬的枪口卡着皮肤,灼烧般的痛,呼吸间,他错觉般地已经感受到了子弹的触碰。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安隅呢喃道:“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赴死。” “勇者赴死。” 轰然枪响,让盘旋着的反应旋涡骤然停止。 99区的风雪瞬间止歇,霜雪凝在空中,飞舞的雪片停留在卷曲的弧度。 卡奥斯眸中疯狂的神色在刹那间凝固,蒋枭的呼唤、紧紧束缚在安隅四肢上的刺痛纷纷远去。 扣动扳机时,安隅脑海里最后一个想法竟然是:原来没有那么困难。 长官曾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鼓励他、引导他尝试了无数次。对着体育馆里的固定靶,对着畸潮中心,对着高天和远山,对着风沙与深海,他都没有勇气按下的扳机,原来其实并没有那么沉重。 死亡不是他的结局,而只是他的一步选择。 是神明的小把戏。 子弹穿梭过大脑,穿梭过意识,无尽的呢喃絮语在神经中呼啸唱诵,安隅瞬间被剥夺了全部的空气,肺被压瘪到极致,又猛地一下被充满。 ——他一口气吸到底,猛地坐起身。 霜雪正透过窗格源源不断地涌入,窗外传来扑簌簌的声音,安隅抬头看过去,刚好看见那只乌鸦飞走远去的背影。 终端显示时间——23:48。 安全屋里还有没完全消散的面香味,秦知律就在他半臂之外坐着,背抵墙沉睡。 安隅正要动,秦知律忽然抬起了头,那双黑眸中波动着惊惧与心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是昔日应激的安隅。 安隅从未在长官眼中看到这些剧烈的情绪,他还来不及开口,秦知律猛地朝他看过来,起身快步来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腰间的配枪,扯出收回自己枪套。 “长官……” 大手拢住安隅的后脑,十指穿插在他发间,猛地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拉起,背狠狠撞在墙上,火灼火燎地痛。 “长……” “闭嘴。”秦知律声线颤抖。 那双黑眸死寂而疯狂,他凝视着安隅,胸口深重地起伏着。 几个喘息后,秦知律倏然用唇压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3/4)不可心动 知诗死后,我深知自己再不可与任何人结下羁绊。 因为我的不祥会让所有人都走向死亡。 不配有情,不可心动。 但,安隅除外。 在我将他拖向深渊之前,他已为我亲吻死亡。 枪响时我方知,我与他已紧紧牵绊。 这是命中注定。 生无可回避,死亦不能斩断。 ************ 【废书散页】36 教会神 面包,慈悲,勇气与爱。 这些是只有渺小卑怯如人类才会认可的价值。 在神眼中应属虚无和愚蠢。 可祂却懂得了这些。 不知受教于谁。 第94章 95区重现·94 秦知律的啃咬像一头汹涌又温柔的兽, 安隅腰快被掐断了,心跳和呼吸都在剧烈起伏,他完全招架不住, 终于在亲吻的间歇小声求饶:“疼,长官。” 时间重置回到了零点之前,他还没因强行破开安全屋而遍体鳞伤, 但腰两侧确实留着在采集厂乱战中的擦伤。 秦知律手上施力稍松了些,但并没有把他放开, 还是死死地顶在墙上, 那双黑眸强势地咬着他的视线,不允许他逃避一点, 低沉又急促地问道:“为什么?” 安隅抿了抿已经被吻得肿胀发麻的唇, 低声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朝自己开枪?” 安隅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哽了一下。 他只能轻轻回答:“不希望您死。” 掐在他腰上的力道又变重了,秦知律又将他向上提了一下,两道呼吸更加贴近,“为什么不希望我死?” 安隅沉默不语。 长官好凶,他想, 腰伤是真的火烧火燎地疼起来了。但说了也没用,说了长官也只会觉得这是某种耍心机的撒娇。 “嗯?”秦知律盯着他, 那双黑眸温柔而悲伤, 他忽然垂下眼,额头抵上安隅的额头,在两人之间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小缝隙里呢喃般道:“我以为你只是一块冷漠的小面包, 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不该和你有关。” 小木屋里安静了许久, 安隅开口的声音很平和, “您记得在主城第一次陪我踏入面包店时,前店主太太说的话吗,她说,有面包就有希望。” 安隅宁静地望着秦知律,“就算只是一块小面包,总也是能背负起一些希望的。背负不了太多,一个人的就好。我只是觉得,您总是站在所有人的另一端,被仰仗,被利用,被怀疑,或许也将被抛弃。所以,也该有一个什么人,永恒不动摇地和您站在一端吧。” 他话音未落,却分明地看到秦知律眼眶红了。那双黑眸眸光波动,许久,秦知律用鼻尖扫过他的,嘴唇从额头向下,吻到唇边,又掰过他的头亲吻他的耳朵。 “这世上是没有永恒的。”秦知律在他耳边低声道:“或许凌秋没有教过你,熵增的规律,时间的流逝,意味着世上没有永恒。” 安隅想要反驳,但是却有心无力,他浑身的汗毛正在一根一根地竖起来,这种感觉令他颤栗,他下意识想要瞄一眼终端,看看自己的生存值有没有受到威胁,可他动弹不得,直到秦知律的嘴唇终于贴在了他耳后。 耳后那枚小小的伤疤,触碰到秦知律唇角的疤。 两枚旧疤触碰的刹那,安隅意识骤然蜷缩——庞大而空渺的东西在他意识深处瞬间铺开,浩瀚孤寂,旷远无垠。他仿佛听到了某种遥远的絮语,那是一种不容推敲和思考的语言。 一瞬而过,意识骤然回缩,回到这个小小的昏暗的安全屋。 秦知律略急促的喘息声在他耳边,片刻后,秦知律又用额头抵了上来,低声问道:“感觉到了吗?” 安隅怔道:“那是什么?” “祂,是祂吧。”秦知律伸手,手指抚摸过安隅耳后的伤疤,“也许这就是当年祂意外分裂后,进入我们体内时留下的疤痕。这两道疤,正是我之所以为我,也正是你之所以为你。” 安隅一把攥住秦知律的手腕,“长官,祂究竟是什么?神明吗?” 凌秋曾是坚定的无神主义者,他坚信人类最终会掌握畸变的基因密码,攻克它,终结这场莫名其妙的灾难。 秦知律摇头,“不知道,但一定是人类认知之外的东西,在更高的维度,一个能够……就像你的异能,能够一眼看穿时间与空间的编译,像小孩子玩拼图一样随意打乱和拼凑它们的维度。” 安隅说不出话来,秦知律显然已经认可了羊皮画的寓言,其实那和典的暗示也不谋而合——二十七年前的神秘降临,一个可怕的东西分裂成了几块,分别进入了他、秦知律和詹雪体内。 “四分钟过去了。”秦知律低声道。 时间虽然被重置,但受影响的人会带着记忆倒退,因此曾经发生的事大多不会重演。卡奥斯不该这么安静,西耶那和蒋枭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安隅点开终端,惊讶道:“蒋枭的定位在半公里之外。” “糟了。”秦知律倏然起身,“看来时间重置的作用并不均匀,他们三个大概比我们倒退得更多,只有这一种解释。” 安隅和秦知律赶到蒋枭定位点时,卡奥斯已经重新卷起了混乱反应旋涡。 这一次没有西耶那的基因,混乱反应比之前弱了一些,但西耶那正艰难地匍匐在地,那坨混乱反应物似乎对她有格外的召唤力,让她不由自主地要被融进去。 安隅发现秦知律眉头紧锁地注视着西耶那,低声问道:“您也会……” “我不会。”秦知律语气很沉,“混乱反应的召唤对我不起作用,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控制不住自己。” 安隅想了想,“也许西耶那之前已经在不知觉中接受了超畸体的精神控制。” “但愿如此。”秦知律说着,脚下的地面逐渐拱破出一道道粗壮的枝干来,他似乎表达了某种树木的基因,树根在地表之下像人体经脉一样延伸,转瞬便死死地箍住了远处的西耶那。 混乱旋涡之中的那双猩红的眸愈加疯狂,凡是秦知律树根爬过的地方,都立即向反应旋涡中融合进去。 “你似乎很急着吞噬我。”秦知律抬头注视着卡奥斯的眼睛,“我想是因为刚才我的监管对象出手太快了,让你没有感知到,究竟是谁在控制反应中心。” 这句话让那双红眸紧缩了一瞬,但紧接着,更多的陆地和房屋被反应旋涡无声吞噬,卡奥斯以远超之前的速度迅速融合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生命与物质,他没有开口,但那种挑衅的意味不言而明。 “长官。”安隅说道:“这次让我来。” 语落,混乱反应的旋涡迅速收敛,安隅定点穿越到旋涡中心的位置,但却扑了个空,在蒋枭的枝蔓保护下才没有摔落——他此刻才意识到,卡奥斯不仅仅能控制反应方向而已,这滔天龙卷风一样的反应物已经完全继承了卡奥斯的意志,可以瞬间增加密度,躲开他的靠近。 “你的恐惧只会让弱点更加暴露。”安隅语声凛冽,自高空看向下方的蒋枭——北极柳的根将蒋枭死死扎在地上,即使身边的陆地已经分崩被吞噬,但他脚下依旧很稳,条条罂粟枝蔓正从他手臂中抽节而出,转眼间,人类的手臂已不见踪影,只有从肩头延伸出的无穷无尽的枝蔓,全部捆缚在安隅周身。 耳机里,那个冷傲的声音说道:“无论您要做什么,请放心,我的枝蔓不会放开您。” “我相信。”安隅说着,金眸倏然凝聚,空间巨大幅度的折叠直接削断了范围内的几座建筑,下一瞬,他人出现在反应旋涡中心——而旋涡也已再次收敛,刚好避开他,并卷入远处更多的物质。 安隅一瞬不停,再次折叠! 空间的连续波动已经打乱了狂暴的风雪,介质的变化让声波和光线的传导都出现了错乱,风号声变成一只诡异嘶吼的调子,那道滔天的旋涡在视线范围内像被粉碎的万花筒,一次次破碎又重组,但众人都知道,那只是视觉误导罢了,这个目之所及的空间正在安隅的操纵下一次又一次不计后果地折叠,每一次,他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送到反应旋涡中心——那个人人畏惧的死地。 终端开始报警,疯狂的空间折叠给安隅自己造成了越来越多的损伤,每一次折叠,蒋枭捆缚在他身上的枝蔓都会被生生撕裂,蒋枭无视那些破碎的枝蔓,错眼不眨地凝视高空,待到那个身影再次出现,无尽的枝蔓又会不折不挠地跟随上去。 不知第几次过后,视线内的景象忽然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声音也随之消无。 西耶那从地面上艰难地仰起脖子,看着高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一闪,再也不见。 但紧接着,一道道猩红的枝蔓从她身后两侧向旋涡中心激射而去,触碰到反应旋涡时,大量枝蔓迅速被融合搅入,她猛地回头,却见矗立在地面的蒋枭额角青筋暴起,猩红的蛇鳞正在他脸颊蔓延,那是体征表达失控的表现。北极柳的枝根沿着脚腕向上攀爬到大腿,这个男人几乎已经彻底将自己植物化——双臂化为无尽的罂粟藤蔓,飞蛾扑火般刺入旋涡里去寻找他要保护的对象,双腿则穷尽了北极柳的基因,让自己牢固地矗立当下,绝不向混乱屈服。 西耶那几乎看呆了,片刻后,她又不禁看向一旁的秦知律。 时间重置后,秦知律除了轻而易举地拉住她之外,没有任何行动。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站在地面上,仰头看着安隅。那双黑眸好似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藏匿着太多难读的情绪。 “长官,我大概是进来了。”安隅的声音忽然在频道里响起。 他的声音很虚弱,打着颤,光听声音就仿佛能想象到那个汗水和血液混合着从发尖簇簇滴落的模样。 秦知律“嗯”了声,“里面很丑陋。” “确实。”安隅咽了口喉咙中涌上来的腥甜,“我体内那个东西……不,是我自己,很难忍受这种肮脏的混乱。” “找到了。”蒋枭忽然说。 那双已经在霜雪中力竭涣散的红眸倏然凝聚——千千万万的罂粟藤蔓被旋涡反应融合绞断,但终于还是有顽强的两根,一直深入进去,抓住了安隅。 秦知律觉得安隅会在行动前再说点什么,但频道里却就此安静下去。 他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只等到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仿佛核弹爆在眼前,剧烈的光几乎刺瞎眼睛,但却没有想象中的凶猛风浪和流火袭来——混乱反应物没有走向热寂,它只是如53区里那每一个贪婪的馋虫一样,瞬间瓦解,消散于无形。 “混乱,终被秩序终结。”他迎着强光低语道。 卡奥斯死亡的瞬间,99区的气温急剧回升,顷刻间便脱离了蒋枭的临界值,蒋枭的精神力迅速下降,秦知律两枪射断了连接他和安隅之间的那两根细而韧的藤蔓,巨大的黑色羽翼从身后砰地打开,转瞬便至高空,抱住了跌落的安隅。 安隅闭着眼,睡得很安静。 那双金色的眼眸被眼皮遮盖住,便没了那些茫然,算计,胆怯与执拗。 他的生存值不到1%,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秦知律抱着安隅下降,感觉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还不如他翅膀上的一根羽毛重。 也许安隅一直如此。 二十七年前那个辗转在垃圾厂中的婴孩,十一年前在贫民窟怯怯懦懦的孤儿,以及去年冬至,瑟缩着踏上摆渡车的胆小鬼。 神明将自己一分为三,最强大和完整的就是秩序体。 偏偏秩序体最谨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投入尘埃,渺小卑贱,无声无息。 但注定永远存活。 ——秩序无法容忍混乱,因而无法容忍自己的消亡。 秦知律在高空中又亲吻了安隅的唇。 “所以,我等待十年的转机,终究还是出现了。” 他低声喃喃道:“无论我情不情愿是你。” * 安隅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就像童年时在53区那样漫长的深眠。他能意识到自己在睡着,甚至隐约能感受到世界的风雪在加剧。 但这一次也有不同,在他觉得自己快要醒来时,他忽然梦到了诗人。 第一次和诗人见面,是在53区夜祷会,那个温和优雅的男子站在教堂的领读台上,提声诵读:“忧思在我心里平静下去,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 后来诗人带他登上高台,指着天空中他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他齿轮和破碎红光。随后的几次相遇,像个神棍骗子一样卖给他预言诗。他也曾望着他的金眸出神,喃喃道:“你的眼睛真美,让这世界的混沌都显得不值一提。” 直到那道优雅而柔软的身影在高楼之上绝望一跃,又在医院中歇斯底里地诡笑。 他破口咒骂秦知律,随之诅咒这个世界,他悲哀地道破所有人的结局,直至被幽禁,被监视——直至失踪。 梦醒之前,安隅又回到了那个安全屋,霜雪从小窗格中粗暴地灌进来,他眯着眼仰头看去,窗口站着那只倨傲的乌鸦,垂眸悲悯而嘲讽地看着他。 他从来猜不透诗人的心思,那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安隅想。也许诗人的矛盾和痛苦都来自于他认知的不完整,但典的认知也未必完整,按照寓言启示,那个东西分裂的认知体只有詹雪一人,可惜詹雪死了,典得到了她的手札,诗人或许不知从哪得到了她的眼囊,但认知体终究就此分裂破碎,世上就不会有人能知道,一切的终局究竟如何,世上到底有没有生路。 或许也没人能告诉他,他和长官究竟会一起走到何地。 安隅睁开眼时心中还徘徊着遗憾,但他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 尖塔,秦知律的房间。 他躺在长官的床上,窗外纷扬的大雪像要把这个世界都埋了,安隅记忆以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尤其是在主城近圈地带。 秦知律负手站在窗前,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长……” 安隅话音未落,目光就凝固在墙上。 日历显示,现在是2149年12月21日早晨。 冬至。 他这一觉竟然睡了两个月。 秦知律身形僵了一下,立即回过头,那双黑眸中闪过一刹不遮掩的惊喜,而后他长叹一声,走过来把手搭在安隅的头上。 “终于醒了。像小动物似的,说冬眠就冬眠。” 安隅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从长官脸上挪到窗外,“好大的雪……” “从你在99区昏倒后开始下雪,越下越大,逐渐蔓延了全世界。最先降雪的就是99区,还有当时畸潮最汹涌的几个地区。”秦知律点了下头,他忽然扭头看向窗外,“我也是最近才想到,这种奇特的雪似乎总是在你昏睡时纷纷落下,而那也往往正是大的畸潮和异动平息时。” 安隅眸光微动,“您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诗人,也不是典,不能把很多事情一眼看破。”秦知律顿了下,“但我仍然坚持这些年来我的想法,风雪不一定是坏的东西。” 安隅叹了口气,许久才在长官的手心下动了动头,缓解颈椎的酸僵,而后说道:“您说大雪也往往是畸潮平息时,所以这两个月过去,世界有变好一点吗?” 秦知律目光迟疑了一下。 安隅立即问,“怎么了?” “也许变好了一点。”秦知律顿了顿,“几个月前,我们和炎、羲德同时去了三个禁忌级任务。” “他们怎么样了?”安隅挺直了背。 “沼泽已经平息。那里的混乱根源是一只由黑山羊和千年古树混合成的超畸体,透过沼泽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又顺着地下,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周围的饵城区域,其实就像另一种形式的混乱反应。” 安隅想了一会儿后说道:“那么,看来99区不是最终的导火索,或者至少,引线不止那一条。还好您没有真的将自己留在99区。” 秦知律只点了下头,“极地那边的混乱起于天空,起先是云层凝固了空中的飞鸟,而后电场与磁场在那一区域消失,临近的建筑开始向上拉伸形变,就像长进了天空一样,和我们在99区看到的差不多。但天空的混乱起势很慢,才刚刚有个苗头,大雪就覆盖了下来,而后局面似乎控制住了,只是还没完全清除由混乱衍生的爆发性生物畸潮,羲德他们还留在那里扫尾。羲德够倒霉的,他最讨厌寒冷的任务地,却被拖在那里两个月了。” “那就好。”安隅松了口气,但他又犹豫了下,观察着秦知律的眼神,“可您好像没有完全放松……” “嗯。” 秦知律沉吟许久,终于还是说道:“从沼泽里,流明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看着霎时怔住的安隅,起身叹了口气,“已经一个月了,他精神状态很不好,拒绝向黑塔和尖塔汇报战斗细节,还不止一次要偷跑又被抓回来,我猜,他是想要独自回到沼泽。” “没人知道沼泽里发生了什么,但——”秦知律顿了下,“我想,尖塔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可敬可靠的高层。” 第95章 世界线·95 降临沼泽的灾厄根源是一只山羊, 在灾厄蔓延之前,沼泽只是零星地分散在地表上,那里的主要地貌本是笼罩在大雾下的雨林, 雨林中央有一棵漆黑的巨树,树根盘根交错,爬过整座雨林的地下。那只山羊和古树发生了混合畸变, 附近饵城的居民称它为森之黑山羊。 这是刚进入任务区时,最令蒋枭感到惊悚之处——附近饵城人都知道超畸体是什么, 甚至知道它的样子, 因为他们都在梦中见过它。他们凑在一起麻木地赞美它的强大,谈起时, 他们不会用拗口的“森之黑山羊”来称呼它, 而是叫它,妈妈。 所有人都被精神控制了。 饵城里的人将梦里的妈妈画出来,复印成信仰画贴得到处都是,又有人把它进一步加工成了动画,放映在大大小小的电子屏上。每一张画、每一块屏幕前都有跪地祈祷者,希望妈妈早日选中自己献祭。 画面上的森之黑山羊没有规则的形状,它的本体由无数黑云般的巨大肉块团簇而成, 遍布着散发红光的眼睛,在沼泽深处不断地喘息和蔓延。随着它沉重的喘息声, 源源不断的黑泥从体内流淌而出, 黑泥和粘液生长成无穷的触手,在沼泽深处缓慢蠕动着,吞噬着森林里的生命。 “这家伙和某个古神话有点像。”站在电子屏前的靳旭炎对流明道:“我不记得神话里那个东西叫什么了, 大概是搞生殖崇拜之类的恐怖古神吧。把资料传回黑塔, 如果可能, 让他们联系律,问问当年95区有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流明皱眉恶狠狠地摁着终端,“办不到,信号丢失了。” “哦。”靳旭炎毫不意外的样子,又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屏幕上难以描述的恶心东西。 流明问道:“你看过那个古神的传说?” 靳旭炎思考了一会儿,“能无限吞噬和生育,初始状态应该非常虚弱,靠吞噬雨林和饵城的一切把自己养肥。从这些人的精神状态来看,显然这家伙还升级出了精神霍乱的能力。”他扭头看着流明越皱越紧的眉头,哼笑一声,“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流明立即问。 “拥有绝对力量和繁育能力的东西往往智力很低。”靳旭炎说着转身离开,只淡笑着一瞥屏幕上尚在蠕动的黑云肉块,“走吧,去看看那迷雾深处。” 流明留意到了那抹不同寻常的淡笑。 他加入尖塔时间不长,但自从他来了,靳旭炎每个任务都会带着他。他了解任务中的靳旭炎,这个男人傲慢到了骨子里,对敌人永远都只有冷淡的一瞥,甚至不屑动手,最终的杀戮往往都是交给手下人来做的。而这次,这抹淡笑却让他觉得靳旭炎开始正视对手,他感知到了那个东西的危险,当然,也表露了极度的杀欲。 一踏入迷雾,流明就开始头痛。 沼泽黑泥几乎已经覆盖了每一寸地表,出发前,任务资料中的雨林生态丰富斑斓,但此刻,遍地动植物都覆着黑泥,那些黑泥尚在肆无忌惮地喷涌和蔓延,发出的粘稠的流淌声正是让他头痛的根源。 靳旭炎留意着他的精神力,一片暗红发黑的玫瑰花瓣忽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贴在流明的唇上。 流明愕然间,靳旭炎沉声道:“看来它是通过声音扩散精神感染,含着,能让你清醒得久一点。” 流明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把那片花瓣含进了嘴里,意外地,那片玫瑰花瓣并没有玫瑰的香甜,而是苦辣,像一杯醇厚的龙舌兰。味蕾上剧烈的刺激确实让他头脑清明了一点,但他在清明之中忽又陷入恍惚,看着不知何时已经到他身前开路的那个高大的背影,无端地想起小时候上的花卉课。 黑蔷薇的花语是,绝望的爱。 那么他口中含着的,也是绝望的滋味吗。 “你的伤——”他停顿了下,还不及说完,就被靳旭炎冷淡地打断,“专注一些,不要被与任务无关的事分心。” 话音刚落,靳旭炎回身挥臂挡住流明侧脸,一条锋利的玫瑰荆棘从袖中飞出,像一道毒辣的鞭子,狠狠抽碎了突然从远处袭来的一道黑影。 黑影散落在地,转瞬便冒着滚烫的泡沫融回沼泽里了。 “是淤泥。”流明讶异道:“它攻击的武器就是这些淤泥编织的触手么。” 靳旭炎“嗯”了一声,“小心不知什么时候会从天上地下钻出的触手,别被打到,也不要触碰到沼泽。” 机械装置帮助他们还算平稳地贴着沼泽上方前进,流明越看越心惊,雨林里的泥浆正爬过每一个生命,凡沾染过的地方就会被同化成沼泽,整座森林都在迅速地沼泽化,越往迷雾深处去,空气湿度越大,他的衣服不知何时也蒙了一层灰度,四周、地下,无数绝望的声音在黑泥深处挣扎嘶吼,仿佛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变成一滩混乱绝望的泥潭。 “鞭打,精神控制,它的能耐倒和我很类似。”流明听到靳旭炎低声似在自言自语,“不过,它也有我的利爪吗。” 不知为何,流明进入迷雾后总有一种不安定感,这种感觉并不完全来自眼前诡谲的景象,更多却来自靳旭炎。 “是否要申请增援?”他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靳旭炎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是觉得它的孩子还不够多?” 流明一时语塞,又听靳旭炎低语道:“还好阻止了黑塔直接热武器打击,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家伙初始时还能被热武器消灭,但现在,大概只会欢快地吸纳下那些爆炸的能量吧。” 流明越听越心惊,按照靳旭炎的猜测,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方法能消灭迷雾深处的超畸体。 深入的一路上,他发现靳旭炎除了警惕那些流弹般的泥浆和触手外,还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已经开始表达黑虎基因,嚣张的肌肉块撑爆了衣服布料,五指化为利爪,爪刃比尖塔研发的任何科技都要锋利,折射的寒芒在淤泥上染出一道道锋利的银色。 靳旭炎左臂化成无数缕玫瑰花枝拖在空中,黑蔷薇花苞结满,张牙舞爪的荆棘在花苞下伸展,残忍的美丽。 其实流明一直没有否认,靳旭炎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家世,他的暴力和残忍,他身上同时存在的黑虎和黑蔷薇基因,都让他成为难以被忽视的存在。 “还记得出去的路吗?”靳旭炎忽然回头问他。 那双鹰眸沉而犀利,尖塔里多数守序者都很害怕和他对视,但流明不过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当然。如果要撤退,你说一声就好。” 他语气停顿,目光落在靳旭炎左臂若干玫瑰花枝其中一根上——上个任务里胸和背阔受的伤都在左侧,也波及到了左大臂,基因化形后,有一根玫瑰花枝看起来格外脆弱,那些张牙舞爪的刺上有破口,汁液悬在破口处,附近玫瑰花叶在迷雾中颤颤地摇晃,好像很疼痛。 流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时,已经朝那花瓣张开了嘴。 他唇瓣轻动,像在诉说着什么,唇边镶嵌的金属纹饰将那些声波传向花瓣,花瓣好似有感知般,竟安静了下来。 靳旭炎皱眉,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怪异。 “你竟然胆敢对长官使用能力。” “这是在安抚您伤口的情绪。”流明恹恹地收回视线,“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也能当半个辅助用用。” 靳旭炎看了他好半天,而后哼笑一声,转回头去。 他转回去时,流明听他低声说了一句,“骄傲的小鸟。” 流明皱眉,他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直对这个人兼有着欣赏和厌恶的复杂情绪——靳旭炎太强大了,以至于他会藐视别人的强大。譬如自己明明也是一只豹,靳旭炎却偏偏只把他看成一只鸟。 “请您不要忘记,除了血雀之外,我还有一半花豹的基因。”流明冷笑,“您有的利爪,我也有。” 靳旭炎顿了顿,却没再回过头来。 他只冷淡地说了一句,“把你看成什么,不是因为你的能力如何。” 流明没听懂他的意思,也懒得再纠缠,地下和身侧同时有两道泥鞭偷袭,地下那根想要缠住他脚踝把他拖入沼泽,空中那根则直接朝着他的脖子抽来。 他瞬间化出豹爪,一爪粉碎空中的泥鞭,手中利刃割断了地上的黑手。 “不开枪很聪明。”靳旭炎评价道:“不要用能量把它喂得更肥。”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流明冷道。 他和靳旭炎如常冷嘲热讽着彼此,但两人的表情都越来越凝重。 迷雾中的可见度还在降低,泥鞭的偷袭愈发难以招架。整个世界笼罩在模糊和肮脏之中,他们在前行中渐渐失去了方向,体力和精神力都在承受着持续的冲击。 终于摸到沼泽中心时,流明感到强烈的窒息——仿佛生吞了一整座雨林的沼泽,沤在胸腔,让他浑身皮肤木然发麻,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 流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狭窄的禁闭室被机械墙壁和地板包围,就连床桌椅都是冰冷的金属,放在桌上的盒饭早已凝固。 他低声道:“饵城人没有画出那个东西的庞大,那些蠕动的黑泥肉块向上已经通了天,下面就像古树的根一样,数不清的触手扎在地表,大地震颤,地壳都随着它的呼吸而一次次开裂又闭合——每当地面裂开,沼泽深处吞噬的东西就暴露出来……” 他的喉结急促地滑动着,不自觉地抱住屈起的膝盖,低声道:“房屋,植物,仰着头被淤泥填塞双眸的蜂鸟,人类的尸块,还有一些人已经被淤泥吞得不成人形,剩下的肉块还在神经的作用下向上挣扎。可已经被同化的肉块变成污泥,转头又去吞噬自己剩下的部分……” 他说完,很久都没再出声,安隅在旁边地上坐着看着他,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在颤抖。 安隅叹了口气,“混乱反应。” 流明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忽然从紧闭的眼皮下坠落,紧接着,泪水连成了线,划过惨白的脸颊。 “它想要吞掉我,太多触手了,太多了,那是绝对的数量和力量,我逃不掉。我已经陷入一半,地下森冷胶着,像有无数只钢铁的手在拉扯我向下。他用黑蔷薇的精神干扰和黑山羊硬碰,他竟然真的干扰了那个东西的意志,身下的淤泥放开我时,我还在想,他的精神控制力简直强大得可怕,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 他说不下去了。 安隅凝视着他,那双金眸宁静如旧,他叹息了一声,“炎长官他,大概只是在和那个东西交流吧。他们做了个交易,是吗?” 流明倏然睁开眼,那双美丽的眸满是惶然,“你怎么知道?” 安隅垂眸不语。他只是在这长达两个月的沉眠中忽然想清楚,在99区时间重置前,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安全屋里。卡奥斯可以有无数种不通过吞噬而杀死他的方法——用朴素的方法杀死神明,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而最终他却选择把他困在安全屋里,和战场隔绝开,或许,那是和秦知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高层们是进化链顶端的守序者,而能主导混乱反应的也只有顶端的超畸体,他们之间总是能够平视和对话。 流明没有等到回复,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他拿自己喂了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在最后,我只看到在黑山羊的肉块里,从地底向上生长出一根通天的黑蔷薇,黑蔷薇的荆棘不断蔓延,但蔷薇也被污泥裹满了,每一根荆棘下都鼓动着蠕动的泥囊,它生长出的枝蔓和那些泥鞭越来越难分辨,它……完全被同化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安隅轻声问。 流明沉默半晌,轻轻拉开了上衣拉链。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从颈侧一直蔓延到小腹,像是被鞭挞出来的。 “有两根枝蔓还没被污泥覆盖,一根狠狠把我抽飞了,太痛了,我几乎失去意识了一段时间,清醒过来时视线内已经没有黑山羊的影子,只剩下另一根,箍着我的手腕,它疯狂地生长蔓延,一直把我送出了迷雾。” 他越说声音越轻,仿佛回到了那个绝望心碎的夜晚。 那根送他出来的枝蔓他认得,是靳旭炎受伤的那根。 它原本生长不了那么长,所以在他视野内,那根枝蔓的近端正不断泥化,源源不断的枝桠分化出来,深入沼泽,和黑山羊抢夺着被吞噬的食物,大概就是靠那些逐渐获取的能量,它才能一直延伸,直到把他送出沼泽。 他还记得他最终落地时,那根枝蔓几乎在松开他的瞬间,就彻底覆盖了泥浆。 但在它扎回沼泽前,他却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平安。” 靳旭炎最后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 禁闭室里死寂了许久,安隅从没见流明如此憔悴,那个明艳高傲不可一世的巨星——即使流明已经加入尖塔,他仍然一直忘不了流明是个明星,毕竟凌秋也曾盛赞他的光芒——就这样在他眼前,无措地蜷缩在地上,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我没有给黑塔交报告,因为我不敢回忆,或许只有面对你——你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我才能回想那天的事。”流明终于睁开了眼,对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角,“谢谢,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安隅摇头喃喃道:“或许我也不再那么没人性了吧。” 虽然长官早在53区时就说过,人性是不必要的东西,但他还是逐渐地生长出了一些。 “如果能让你好过……”安隅低声解释着,“这是混乱反应,95区和99区也都经历了一样的事。超畸体只是一个触发点,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混乱反应的本质都是生命与物质无差别的融合,世界就像被投入巨大的绞肉机,天空、陆地、这之间的一切都搅在一起,彻底混乱后,再投入熔炉——长官说,那就是宇宙热寂,是熵增的终局。在科学构想中,原本这应该在亿万年之后发生,但一切都被加速了。每一个混乱反应走向热寂前,反应都被超畸体的意志控制着,炎长官……或者说,顶端的守序者有能力和超畸体争夺反应核心,控制反应方向,也许炎长官也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拿自己喂黑山羊是唯一的方法。” 安隅话音落,低声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流明苍白地笑了笑,“你又没有做错。” 安隅没有吭声,他没有说自己可以破掉这一切的混乱。他忽然有些茫然,他只有一个人,如果全世界同时出现无数个混乱反应,那么他也分身乏术。 只有当那些混乱反应聚合在一起,或许他才有可能将一切终结掉——但那时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已经被搅碎了。 流明放空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他明明应该先拿我去喂它……” “既然想不通,就再去一次沼泽找答案吧。” 锐利沉稳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秦知律大步而入。 他身后跟着一个有着银白色卷曲长发的女人,流明蹙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 沈澈,代号眠,炎的另一位监管对象。 眠太成熟干练,总是独自在外任务,很少出现在尖塔,流明也只有在尖塔试炼的第一个任务里和她同行过。 安隅也从地上起身,站在了秦知律的身侧,和他一起凝视着流明。 秦知律果决道:“你不用再一次次逃跑要独自回到沼泽了,我刚刚和黑塔一起看了你回来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沼泽地区发生的怪象。我们整合了目前的认知,决定重启战场。” 流明立即问道:“沼泽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但我们的无人机确实在周围勘探到一种已知的畸变能量频率——来自靳旭炎。那个频率时强时弱,但一直存在。无人机还透过迷雾拍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画面,黑山羊的肉块似乎频频出现裂痕,有些泥鞭还在自我攻击和绞断,我想,炎和黑山羊共生后开启了自噬,就像……”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安隅,发现安隅只是平和坚定地看着流明,于是继续道:“就像曾经在53区,安隅的哥哥被一只章鱼畸种吞噬后,保留了自己的意志,并在关键时刻绞杀了母体。” 流明骤然起身,眸中的茫然无措褪去。 秦知律欣赏他散发的战意,“所以我想,炎的意志还没有完全消亡。” “去救他。”流明立即道。 “不。我必须要和你坦诚,搅入混乱反应的人是回不来的,但他的意志还在战斗,需要我们的帮助。”秦知律顿了顿,注视着他沉声道:“唯有意志坚决的殉道者,才能获得献身的奖赏。” 流明闻言嘲讽地勾了勾唇,“这是您的想法,不符合他的价值观……” “你真的了解他吗?”秦知律说道:“炎曾和我闲聊,说你被强迫来尖塔时质问他,守序者和超畸体究竟有什么区别,我想,他那时应该就回答过你,只是你没放在心上而已。” 流明怔住。 他记得那时,那个男人沉默片刻后轻忽地一笑,吸了好几口雪茄,却一字一字道:“超畸体永恒失序,守序者以身证道。” 那个他一直以为不屑战斗,只把守序者身份当成欣赏自己异能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实一直在厮杀。 与这场浩大的灾厄厮杀,用生命相搏。 “今天是冬至,下了两个月的世界大雪,终于有停的意思了。” 秦知律转身离开,说道:“雪停,我们出发。”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靳旭炎(6/6)祝平安 走……照然,快走…… 离开这里,告诉安隅和秦知律—— 这个世界熵增的轨迹已经变化,不再是简单的生物交融和物质交融。 大气、陆地、海洋、沼泽……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但那个东西并不是想玩沙,恰恰相反,祂想要做的是掀翻沙盘。 走,照然。 即便我找不到生路,你也一定要离开。 希望你能明白,把你看做什么,不是因为你像什么,而是希望你成为什么。 与浴血战场的豹相比,我情愿你是自由的雀,向上飞,飞出灾厄。 抱歉,不该强迫你成为守序者。 虽然自由终不可得,但你要走,别回头。 祝平安。 第96章 世界线·96 安隅从禁闭室出来后一路无言, 垂眸跟着秦知律走入电梯,秦知律问道:“有心事?” “嗯?”安隅抬起头,眼神有些空茫, 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按楼层,一边说着“没有”一边伸手去按199,秦知律的手却越过他按下1层, 说道:“有话跟你说,到外面去。” 临近午饭, 尖塔一层空旷无人, 秦知律走在前面,路过守序者誓言, 停住脚步。他注视着父亲的雕像和那几行誓言文字, 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外走。 尖塔背靠主城,远处则是一片空旷的雪原。 安隅冷不丁想起,其实当初秦知律假意要枪毙他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只是那时他对主城一无所知,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那样陌生而庞大,让他忍不住在惊惧中瑟缩。 安隅抬头看着干净肃杀的天空,“雪停了, 长官。”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它真的下了将近两个月吗?” “没错, 一刻都没停过。” “难怪这片雪原好像比去年这个时候更厚重了。”安隅跺了跺脚下的积雪, 在一片白亮中回头看着秦知律,“我听说去年冬至也下了好大一场雪,今年到冬至这天却反而雪停了。” “听说?”秦知律沉吟片刻, 点头想起来了, “去年冬至的雪是下午才开始下的, 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昏迷了。” “嗯,我是后来做基因测试时听研究员们聊天才知道的。”安隅抿了下唇,“光顾着流明了,您能被非生物畸变感染的事,舆论平息了吗?” 秦知律淡然摇头,“不重要。” “那,黑塔是什么态度?” “黑塔……”秦知律顿了下,“我在99区就把感染源切除干净,没有受到真正影响,黑塔没什么可质疑我的。对了,西耶那的基因试验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她表现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稳态特质,黑塔已经高兴疯了,虽然她还不够强大,但他们都期待她或许会成长为第二个我。” 安隅松了口气,“也是,只要您最终没被感染,仍然是所有人最大的倚仗。” 秦知律不再言语,他站在安隅几步之外看着他,黑眸深邃宁和,但却似乎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情绪在那双眸中明明灭灭。安隅也注视着他,眸光同样有着微妙的闪烁。 雪原太安静了,雪停后,连风声都消寂,让习惯了风雪的人会错觉时间已然凝固于此。 许久,安隅收回视线,垂眸轻声问道:“长官要和我说什么?” 秦知律长吸一口气,从出神里挣脱出来,“炎和黑山羊陷入僵持,我们过去已经是给天平增加砝码,常规作战就够了。” 安隅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你不要进入混乱反应,不要暴露出来你能克制一切混乱。99区的寓言我已经如实汇报黑塔,他们或许会怀疑我与混沌红光相关,但没人能猜到金色人形就是你的象征。只要你的能力不外泄,他们永远都不会想到。”秦知律深吸一口气,“蒋枭是你非常可靠的亲信,他对你的忠诚是超乎尖塔上下级之外的。西耶那的意志独立于黑塔,他们都已经答应我绝对保密。” “好。”安隅立刻点头,他紧接着又张了张嘴,但却欲言又止。 秦知律挑眉,“你好像有话说?” 安隅不吭声了,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上的雪,又回到了闷头不给回应的状态。 秦知律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就缩回壳子,他依稀猜到那本来是一句“谢谢您”,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又等了一会儿,见安隅还是不吭声,于是笑着转身道:“走了,三小时后出发。” “长官!”安隅突然开口,“时间重置之后的事——” 秦知律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他,“什么事?” 安隅一下子抬起头,皱眉。 他很少对秦知律露出这种近乎指责的表情,秦知律又问一遍,“什么事?” “您明知故问。”安隅咬了下嘴唇,“凌秋说站在高处的人都一个样。” 秦知律挑眉,彻底转过身来朝着他,“一个样,是什么样?” “睡过就算。”——凌秋曾经这样感慨:“尝了滋味就收手,哪里会在某处彻底满足呢。” 虽然这话并不完全匹配当时发生的事,但安隅看着秦知律理直气壮的样子,仍然觉得有点气恼。 “我吻了你。”秦知律忽然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懂这些,甚至大概率会惧怕这种复杂的人际牵绊,所以别想了。当时我只是……”他顿了下,黑眸幽幽地看着安隅,“我只是太震惊了,至今我都想不通你的脑回路是怎么转的,会朝自己开枪来赌我的命。”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从安隅脸上收回视线,眼眸扫过地面,一如既往冷淡,但却又似乎有些低落。 秦知律又转回身往门口走,“抱歉,为我当时的失控和……”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开枪或许是因为,我爱您。” 秦知律的脚尖硬生生顿在了雪地上。 身后那个声音太轻了,哪怕此刻明明没有风,却好像仍然只是某种虚无缥缈的错觉。 但紧接着,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再次响起。 “凌秋说,爱是愿意为另一个人做自己绝不可能做的事。他那时举了个例子说——” “比如你这个惜命鬼,愿意为另一个人身赴死地,愿意把面包分享给那个人,那就是爱了。” 彼时的凌秋笑呵呵地对安隅这样解释。 安隅困惑地看着他,“第一条我能明白,但第二条……我也愿意把面包分享给你啊。” “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两个的面包都是我赚来的吗?你搞清楚点,是我把我的面包分给了你,不是你分给了我。”凌秋气得打他,但过一会儿又垂眸淡笑着说,“那或许还要加上,格外理解和心疼那个人。” 安隅还没来得及把这个例子说出口,秦知律就回头打断了他,“不要用别人的理论给自己的情感下定义。” “我没有。”安隅小声辩解。 他用脚尖轻轻搓着地上的雪,低声说着,“我很难理解任何人,包括走得近的祝萄和典。即使是凌秋,我熟知他的一切,但他仍然总得亲口告诉我他的理念和做事的原因,那些解释总是会有一些让我想不到的部分。” “可我却能理解您,长官。”安隅又抬起头,金眸坦然地注视着秦知律,“别人都说您最难测,可我偏偏理解您的一切,我知道别人对您的哪一句认知是错的,知道您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但也知道您并不在意被误解,甚至理解您为什么不在意。虽然……我自己反而会有点在意,替您在意。”安隅抿了下唇,声音又低下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做到了这点。” “我从来没有替别人难过,长官,连我自己的难过都很少。除了面对您之外,我一直停在原地,我的社会化从来没有过长进。” 秦知律喉结动了动,“所以呢?” 安隅觉得那几个字已经在嘴边,“所以我觉得我爱——” “你不能对我有个人情感。”秦知律断然打断了他。 安隅茫然了一会儿,“为什么?” “你知道监管对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秦知律面色似乎依旧平静,“你是高层预备役,是我这个位置的预备役。” 安隅喃喃道:“这和爱上您矛盾吗?” “当然矛盾。”秦知律声调一下子扬了起来,“因为你这个位置原本就是我挑选出来,在未来必须要……” 他猛地顿住,没有把话说完。 安隅这才发现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那双眼眸中好似有激烈的挣扎,只是被他那冷沉的目光和风衣遮掩了。 “在未来要什么?”安隅追问。 秦知律没有回答,安隅等了好一会儿后低声说,“无论在未来要什么都可以,但我绝不会做您的预备役,在99区我就说过,会永恒不动摇地与您站在一端。” 秦知律的笑有些动容,却更落寞,“可那时我也已经回答过你,这是个很天真的承诺。” 他摊开掌心朝着天空,“比如这场雪,疯狂呼啸了两个月,你以为风雪是这个灾厄时代的永恒,可它终于也停下了。” 秦知律语落,却见安隅肩膀轻轻瑟缩了一下,就像雪原初见那天。 只是那天他是因为恐惧,而此刻,那双躲闪的金眸已经掩不住失落。 秦知律声音低哑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天在那个场景下的失控确实并非偶然,安隅,我很爱你,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我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制了很久,但是我们不能相爱,或者至少,你绝不该爱上我,你……” 秦知律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安隅眼中的困惑越来越浓,与之相伴的还有悲伤,和那双澄澈的眼睛一样,纯粹的悲伤。 他喉结翻动许久,才终于把当时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安隅,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 秦知律知道自己解释得很糟糕,但他没办法说更多,只能丢下一句“走吧”便转身想要大步回到尖塔里,可转身的瞬间,却看见一滴泪从安隅的眸中夺眶而出,虽然安隅立刻抬手把它抹去了。 这不是秦知律第一次见安隅哭。 他见过很多次他因疼痛而涌出泪水,见过他故意抽泣着撒娇,见过他为凌秋落泪,也见过他在遇见凌秋AI后潮红的眼眶。 但都不如这一滴泪冲击他。 因为不仅是悲伤,那个人太难过太委屈了,站在雪地上,憔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秦知律恍惚了一瞬,在那一瞬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无数次安隅决战的样子——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那个早已站上主城和尖塔顶端,不可一世的角落。虽然驯顺都是安隅装出来的,有时甚至比他更强势,但他面前的安隅却一直只是初遇时的安隅,很脆弱,在这个灾厄的世界中格外容易受伤。 他在恍惚中无意识地往回走去,一直走到安隅面前站定,那双金眸立即盯住了他,眼眶中还蓄着泪水。 秦知律看着安隅起伏得愈发剧烈的胸口,就像又回到了53区应激最严重时的样子,他脑子很乱,从来没这么乱过,还没想好突然走回来要对安隅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声凛冽的风啸。 好像真空的世界突然被揭开了罩子,那阵风从旷远之处瞬间来到眼前,他眉间一凉,错愕地看着漫天忽然呼啸而起的雪。 又下雪了,比这两个月来更大的雪,纷乱厚重地压下来,让刚才那短暂的雪停变得格外不真实。 也让他不久前拿雪来反驳安隅的论据显得有些滑稽。 风雪在空中旋转着飘洒,甚至有一片雪花冲进了安隅的眼睛,但安隅毫无反应,那双金眸死死盯着秦知律,他颤抖哽咽,语无伦次地飞快道:“说了这么多,也没有一句是实打实的理由。所以,您还是像凌秋总结的那样,像53区的资源长那样。您很不道德,人品很差,也不讲道理,您现在一定在想,突然又下雪了,要拿什么来狡辩,说服我没有永恒。但有没有永恒明明和我爱上了您没有任何关系,我开枪之前就已经决定要一直坚定地和您站在一端,不管对面有什么,也不管您是一个不道德、人品差、不讲理……唔……” 秦知律气息比他更急促,攥着他的腰凶猛地把他搂到面前,用力吻了下去。 控诉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呼啸的风。 比初见那天更凛冽嚣张。 秦知律脑子从来没这么乱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错误。 但他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对不起。”他托着安隅的后脑勺,用力而温柔,像捧着很珍贵的东西,“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胡话,我收回,你只记着那一句就好。” 我很爱你,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制了很久。 但,以后不再克制了。 他不知道此刻的心痛和未来的心痛孰轻孰重,但他最终在那一声声哽咽中败下阵来,或许就像一年前,在那人精心演绎的泪水和啜泣声中心软。 这一切都仿佛早已注定。 他恨自己让安隅难过流泪,让安隅无助地站在他背后这么长时间。 安隅说的没错,确实和下雪无关,下雪是个糟糕的比喻。因为无论雪能不能停,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永恒。星球、银河、宇宙、宇宙之外……万物终将走向混沌,他们只是一个时代的抗争者,这个时代的渺小就如宇宙中一闪而逝的光晕。 甚至连光晕都没有。 可,即便他们一败涂地,即便那片混沌终于无法阻止地将在这个时代到来。 他也要在灾厄中吻他。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7 永恒 什么是永恒? 你面前有一百条路,九十九条指向同一种结局,只有最后一条指向截然不同的另一种。 从概率的角度讲,如果把一百这个数字变成无限大,那这单独的一种结局就是不可能事件。可万一它真的发生了,那就意味着,它可以被看作永恒。 后来,人们总是回忆2148年冬至的雪,他们说,那场雪带来了转折。 但那场雪带来的只是一线生机。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149年冬至。 那年冬至,那场短暂复兴的大雪。 在飘下的一瞬,人类的胜利成为注定。 而他与他也成为永恒。 流落在人类认知和记忆之外的,无声的永恒。 第97章 世界线·97 沼泽深处遍布迷雾与诡秘沉重的喘息。 雨林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地貌, 安隅伏低身子,视线缓缓扫过那些被污泥包裹的东西,就连动物或植物也难区分, 如同鬼影重重。 一道风声忽然从身后抽来,他瞳孔骤缩,转瞬便出现在几米之外, 躲开了那道狠辣的鞭打。 泥鞭重重抽入沼泽,黑泥四溅, 一滴沼泽泥溅在脸上, 迅速摊平蔓延,像要把他整颗头都包进去。安隅毫无表情, 片刻后, 那些黑泥无声息地在他脸上粉碎消失了,一如从前那些馋虫上脑的畸种。 巨翅扇开潮湿的迷雾,熟悉的皮革气息笼罩下来。 秦知律展开羽翼把他从远处拢到怀里,低声道:“小心些。” “它吞不了我的,长官。” “被打到总会受伤。”秦知律说,“你一直用不习惯飞行辅助器,就待在翅膀里吧。” “好。” 安隅听话, 任由漆黑的羽翼卷曲起来,把他环在其中, 他抓着光洁整齐的翎羽, 看向已经没入沼泽的那根泥鞭——和流明之前的描述不大一样,这里有些泥鞭布满荆刺,浓郁的黑蔷薇在其上怒放。安隅眨眼间, 沼泽泥便将蔷薇覆盖了, 但片刻后蔷薇又重新破泥而出, 而后再被覆盖,此消彼长,周而复始。 不远处突然炸开一声剧烈的抽打,一根泥鞭狠狠抽断了另一根,几片蔷薇花瓣破散在空中,带着胜利的傲慢姿态缓缓沉入沼泽。 秦知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思忖道:“泥鞭在污泥和蔷薇花枝之间反复切换形态,朝我们抽下来时,那东西是污泥形态。但有趣的是,蔷薇形态一直在攻击另一方。” 他虽然说着有趣,但那双黑眸却冰冷暗沉。 “炎长官在和黑山羊争夺势力。黑山羊想要和炎长官彻底融合,而炎长官则在疯狂绞杀黑山羊的部分。”安隅垂眸低声道:“您说的没错,这完全重演了当初53区凌秋面临的局面。” 翎羽在他手心里扫了扫,安隅感知着秦知律无言的安慰,又说道:“雾太大了,不知道眠和流明现在哪里。” 沼泽里已经无法建立任何信号,就连队内频道都无法工作。降落之前,他们根据能量波动,定位了黑山羊所在地,可一落入迷雾,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远处的庞然大物,就遭到了泥鞭的疯狂进攻,几个人就这样被冲散了。 秦知律敛眉道:“眠是非常成熟的守序者,我只担心流明会精神失控。” * “这东西果然是长官和黑山羊的融合体。” 一根已经断裂衰败的泥鞭被几缕银白色的长发缚在空中,干枯的蔷薇花枝和质地难辨的泥与肉混搅在一起,眠看了许久才松开头发,任它跌落沼泽。 “完全镶嵌生长,已经开始融合了。” 不远处,流明看着最后一片蔷薇花瓣没入泥淖,低语道:“靳旭炎……” 冷汗使得他额前的头发贴在两颊,因体力透支而惨白的面孔却更衬得那双眸锐利明亮。 他们正逐渐靠近黑山羊,眠的畸变基因是睡莲,散发的种子能隔离污泥。但尽管如此,这一路仍旧艰难,流明豹化的利爪都快被那些泥鞭磨平了。 只是虽然狼狈,他的进攻却一次比一次更果决狠厉。 仿佛要将这迷雾,这片天空和土地都生生撕裂。 眠看着他的侧影——禁闭室里全黑的背心和长裤没来得及换下,他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鲜红的罩衫,衣领高高拉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对明眸。 在流明来尖塔前,眠见过靳旭炎浏览他的演出视频,那天她站在炎的办公桌前汇报任务,炎却在她说完之后把屏幕掉转过来,噙着笑说道:“你说这世界都这样了,怎么竟然还会有一双这么明烈骄傲的眼睛,好像这乱世灾厄都和他没关系似的。” 她还记得那天初看到流明演出的惊讶——红衣巨星,明艳不可一世,那确实是一道难以埋藏的光芒。 流明抬腕拭去下颌的汗水,“不好意思,我很狼狈吧,让你见笑了。” “没有。你穿红色很好看。”眠收回视线,“但红色在沼泽里太惹眼了,这一路的泥鞭几乎都冲着你来的。” “呵。”流明笑一声,低语道:“不然,怎么让他知道我回来了呢。” 眠闻言怔了一怔,有些摸不准这个带着淡淡嘲讽语气的“他”是指长官还是黑山羊。她一直奔忙在一个又一个任务中,很少回尖塔,仅见过几次流明和长官的日常相处。印象里流明总是说话带刺,可就是这样的一身反骨,在这两个月里却无数次试图跑回沼泽,就连好脾气的唐风都被他惹恼了,冰冷地威胁道:“再有一次,我会挑断你的手。” “你挑断我的手,我还是要回到沼泽去。”禁闭室里的流明干笑着,疯癫般喃喃自语道:“我不能这么欠他,把他扔在那儿,自己一个人回来。” 眠是孤儿,雇佣兵出身,最不擅长研读人的真心。她只知道,哪怕在流明被强制加入守序者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从没试图逃离尖塔。 眠回过神来,凝重道:“黑山羊实在太难根除,这座沼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 “那就不要根除。”流明干脆地说道。 眠皱眉道:“你说什么?” “人类胜利与否与我无关。我只是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去,仅此而已。”流明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的迷雾,“我有预感,我们离他不远了。” 泥浆流淌的粘稠声变得刺耳,那些诡秘的湿重的喘息仿佛就贴在耳边,让人汗毛倒竖,但流明的目光却愈发犀利冷锐。越往他引领的方向走,冲击过来的泥鞭就越凶猛,比他们刚降落时更难缠。 绵延不绝的声波从流明竖起的衣领下扩散出,受到干扰的泥鞭在空中错乱挥舞,抽打起漫天飞溅的污泥。而他就在泥阵中迅速穿梭,飞溅的泥浆将衣服抽割得褴褛破碎,伤口的鲜血也混入了污泥,终端在精神力和生存值大幅下降的两种警报中反复切换,但他却无动于衷,反而将终端从口袋中掏出,干净利落地向下一抛—— 终端投入沼泽,迅速下沉。 眠对流明的终端有印象,那是他来尖塔第一天炎亲自定制的。终端背后镶嵌着红宝石拼贴的一只小小血雀。 他浑身装备都来自炎的专门定制,昂贵得令人发指,但他却对此嗤之以鼻,哪怕是现在,他也只冷冰冰地看着终端被污泥吞没,毫无痛心的神色。 但不知为何,眠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重重刺了一下。 泥鞭的攻击太疯狂了,她很难接近流明,不然她很想对流明说:其实你可以说出来的。 告诉身边人,你很担心他,你希望他回来,说出口会好受很多。 眠正看着他,却见流明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高喝道:“小心!” 一阵疯狂的絮语突然挤入耳朵,眠的脑子嗡地浑噩了一秒,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被黑山羊控制了,但却见流明正死死盯着这边,衣领下的嘴唇似乎正快速掀动,紧接着,她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溅落声,如同沸腾欲喷的火山岩浆。 她脑子终于清明,猛地回头,泥鞭如雨后春笋般林立在后,虽然受到流明的干扰,但仍姿态疯狂地要冲上来将她吞没。 怎么会这么多! 眠立即躲闪,大量莲花种子从发丝和皮肤中散发而出,将那些泥鞭弹开,她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余光却见比她身后更密集的泥鞭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向流明扑去——而流明,就像一只焚火的雀,纵然生长出利爪,却在滔天的海浪下孤立无援。 无数重漆黑的鞭影从头顶笼罩下来,流明却放下了已经化形的利爪。 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知道这一遭躲不开了。 他仰头看着那些泥鞭,从中辨识出长着蔷薇花枝的,挑唇微笑。 这是眠第一次看见流明露出真正的笑意,她几乎静止了动作,因为有那么一瞬,她忽然明白了靳旭炎的沉迷。 长官一定见过他真心实意的笑,哪怕是在很久之前——她这样想道。因为这个人太美了,他素日的冷酷让这昙花一现般的笑更加直击人心,一见便难忘。 几棵蔷薇花苞挣扎着从黑泥中破出,狠狠地抽打开周围的泥鞭,像在保护流明。可泥鞭太多,它们很快便凋落下坠。流明伸手,一片在空中飞旋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合掌,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指上。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怔。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靳旭炎流泪。 死亡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但死亡却并未降临。 泼天的睡莲种子忽然将他环绕,那些泥鞭被阻隔在外,它们疯狂扭曲着想要冲进来,但那些睡莲种子却迅速扎进了沼泽淤泥,几乎就在一瞬间,潮湿苦臭的雾气被一阵清新的气味驱散,无尽的睡莲从泥沼中抽节而出,花枝瞬间拔高,大朵大朵雪白的睡莲从从枝头抽苞而出,舒展开,编成一道密密的屏障,将流明守护其中。 一路上眠都在用种子开辟道路,但那些种子生长很慢,流明还没见过它们开花。他看向远处的眠,却见眠也正愕然。 电光石火间,流明突然明白了,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的破口,此时伤重的已经迅速溃烂腐深,而较浅的那些却已愈合。 安隅用了时间加速。 队内通讯瘫痪,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处境,但大概都已经接近黑山羊,遇到了这突然爆发的泥阵。 安隅不见踪影,却仍在远处为队友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流明哼笑一声,握紧手中那片干枯的蔷薇,低语道:“看来我必须要去见你了。” 可话音刚落,沼泽深处突然炸开一阵让人眩晕欲聋的喃语,像有无数人类和动物同时发出诅咒,裹满污泥的手臂从沼泽中伸出,疯狂地向他的脚腕抓来。 他放眼望去,迷雾之下,沼泽中再无一处空地,密密麻麻的黑手破泥而出,嘶吼着要把入侵者拉入万劫不复。 这是上次在沼泽中未曾经历的局面,融合了炎的黑山羊虽然一直在被炎压制,但也孕育出了更强的能力。 流明心头抖过一瞬的惊惧,但紧接着,浓郁的睡莲清香再次驱散了忽然汹涌的苦臭。 阵阵香气中,眠清冷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走,去找他。” 随着那声清喝,无尽的睡莲种子泼天而出,纷纷落入沼泽,睡莲在风中生长摇摆,极尽生命力地抽节,那些花枝牢牢地顶住流明的腰,将他往前送去。万千黑手在他身后嘶吼,却被睡莲死死困在他身后,只能无力嘶吼着看他远去。 流明被送出很远才意识到不对——无论他到哪里,身后都有源源不断的睡莲种子喷涌到身前,提前扎根抽芽,替他开辟道路,但是,另一个飞行辅助器运转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很久。 他扭回头去,发现眠没有跟上来,迷雾之中,她和他已经相隔甚远。 流明按下装置开关,悬停在空中,怔然看着那道身影。 浓密的头发在迷雾中飞舞,一如睡莲洁白,可无尽泥鞭和黑手缠绕上那一缕缕发,也箍住了她的四肢。 眠已经不动了,但仍保持着身子前倾,向前护送的姿态。 在尖塔,很少有人会记着眠只是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她实在太像一把冷清的兵器,即便到了此刻,那双眼眸中也无半点惊慌,仍然如兵刃般坚定冷静。 眠再也无法向前,黑手拉住她纤细的脚腕,将她一寸寸地往沼泽中拖,她的发梢和脚踝已经没了下去。 但风啸般的睡莲种子仍在散发,仿佛无穷无尽,一直向前冲,越过流明向前,提前为他铺好通向黑山羊的道路。 眠在迷雾之外对流明勾了勾唇,那抹笑意绽放后,她双眸中忽然也爆出两朵莲花来,银白色的花瓣在迷雾中飘动,坚决又柔美。 她用竭了这个基因赋予她的净化之力,掏空了所有的种子,也彻底睡莲化。 便如那株植物本体一般,终于,自己也扎入污泥。 一朵发着银蓝色光晕的睡莲被风送到流明掌心,清新的气味驱散了一直扰乱他精神力的雾气。 也将最后一句话送到他耳边。 “流明,或许我们都出不去了。但希望你能找到他,最起码,能和他一起沉下去吧。” 话音消散,送出最后一朵睡莲的眠安静地躺在沼泽上,任由那千万罪恶之手撕扯着她的四肢和长发,带着她堕入深渊。 流明的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挖空了,只剩下心脏重重的搏动。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眠出任务时,他还在为自己的代号和靳旭炎争论。 那时他冷冰冰地瞪着靳旭炎,“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代号。” “免谈。”靳旭炎看也没看他一眼,“其他长官的规矩我不管,在我这,监管对象没有起名权。” 后来他才知道,眠刚来时给自己起名叫“寂音”,来自一首东方诗。但靳旭炎觉得这个女孩的出身已然集齐了人间最漫长的孤寂,性子够冷了,要再起这么个冷名,岂非永远走不出孑然一身的境地。于是他对着睡莲档案看了半天后,强行给她改成了一个和煦的“眠”字。 此刻,沼泽之中的嘶吼与絮语戛然而止,只有摇摆的睡莲,让空气也随之振动,发出阵阵悠长的回声。 流明没学过什么东方诗西方诗,但不知为何,他听着那阵阵回声,却忽然想起了那次任务里靳旭炎随口一提的诗句——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磐音。 眠的身体已经彻底没入泥淖,再不可见。 但沼泽中连绵盛放的睡莲却依旧有着勃勃的生命力,一眼望去,会让人错觉这根本不是沼泽,而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莲池。 睡莲们源源不断地抽出新的花苞,沼泽中的黑手开始剥脱污泥,露出原本早已腐坏的动物肢体, 大朵黑蔷薇拱破黑泥,从泥鞭上绽放,转头便朝其他仍要靠近流明的同类抽去。 黑蔷薇和睡莲迅速侵占了这个目之所及的空间,穿插缠绕,在流明面前彻底打开了一条通道。 通向沼泽中心。 要将他,送到靳旭炎面前去。 流明倏然转回身,再也不向身后看一眼,不看那些旺盛却也正片片凋零的睡莲,也无视蔷薇自断根枝的残忍。 他决然地向前,沿着那条被开辟出的道路,一直向深处。 直至迷雾的尽头。 迷雾尽头,沼泽之脉,却不见当时黑山羊的形状。 一根通天的黑蔷薇,正安静而磅礴地伫立在污泥之上。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沈澈(1/1)还以清洁 一个孤儿,从前是雇佣兵,现在是守序者。 佣兵的使命是杀戮,而守序者是守护。 但这二者并无太大分别。 因为畸变前与后,我都没有作为人的感觉。 也许我注定只是一件兵器。 冰冷,坚硬,谢绝靠近。 我的存在,只为达成使命,不受情感牵绊。 睡莲常被用作供奉神明的祭品。 它有净化之力。 掌握这项能力后,我就知道,此生的使命就是这样了。 还人间以清洁,甘独自赴泥渊。 我确实从不感到孤独。 但如果有牵绊之人,就别再独自凋亡吧。 第98章 世界线·98 降临沼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时空混乱, 时间被分段加速,空间经过无数次折叠碰撞后,泥鞭与黑手残肢像万花筒里的纸屑, 破碎地粘着在各个诡异的地方。 安隅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事越来越粗暴,因为那些张牙舞爪的黑手实在磨平了他的耐心。 终于赶到沼泽中央时, 只见一袭红衣独自立于那株通天的黑蔷薇之前,流明安静仰望, 平和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新奇。 “眠——”秦知律顿了下, 睡莲的清新几乎洗净了这座沼泽的潮涩味,却唯独不见了那道纤韧清冷的身影。 他沉默片刻, 朝着流明身后迷雾摘下手套, 颔首静默。 安隅随长官一起致哀,耳边仍环绕着遍布沼泽的喘息声,这诡秘的喘息他听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终于从中听出痛苦和隐忍。 流明背对着他们又上前一步,对着那株黑蔷薇喃喃道:“他很难受。” 炎和黑山羊的斗争,胜负已见分晓。他毫无疑问占据了上风, 虽然一路上遇到的泥鞭都还在和黑蔷薇争抢势力,但细末枝杈无足轻重, 沼泽中央, 黑山羊本体的黑云肉块已经变成黑蔷薇的根脉,中央花根的形态十分稳固。 只是每分每秒,都有花枝蠢蠢欲动地演变回黑云肉块, 每当它开始变化, 黑蔷薇就会立即驱动其他花枝将自己的那一部分绞碎, 这样的自我鞭挞从未停止,它疼痛的喘息在沼泽上空编织成一首痛苦的吟唱。有时数十上百根花枝同步演化,来不及粉碎,就见那些肉块之下突然凸出锋利的抓痕——像有一道利爪从里面狠狠击穿组织,随着大团污泥混着蔷薇花液一并洒落,那一部分才又缓缓变回蔷薇形态。 黑蔷薇残暴决绝,却包裹在浓郁的伤痛之中。 流明低语道:“你回不来了,是吗。” 秦知律蹙眉思忖道:“他虽然占了上风,但也陷于被动。他没办法把黑山羊清理干净,只能一次又一次咬上黑山羊的陷阱,清剿它的侵染,承受自毁的痛苦。” 话音刚落,从中央花根延伸出的最粗壮的花茎突然变成大簇大簇瘤子般的黑云肉块,紧接着,凶猛锋利的爪痕在肉块下顶出,接连的爆裂声中,那根花茎上延伸出的千百根花枝寸寸折断,花苞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低处的花枝迅速增生,将它们重新送回高空。 每当蔷薇花枝重建,都会生长出多达数倍的枝杈与花苞,在这样反复的演变中,黑蔷薇愈发庞大,生出的叛徒也越来越多。炎的痛苦触目惊心,可他已丧失了呼救的能力,只能在众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自我毁灭,沉重的喘息声中,他逐渐躁动粗暴,沼泽下有什么东西像沿着电线脉络般向他蔓延,纵然他保留了意志,但也不得不持续吸纳着附近饵城的能量。 “为什么清剿不完……”流明眸中神色疯狂,似要滴血,“难道要他一直这样下去吗?!” 秦知律沉默地盯着黑蔷薇的动作,片刻后转头看向安隅,安隅刚好也朝他看过来,低声道:“莫梨。” 秦知律轻轻点头,他们默契地同时想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AI姑娘。 流明皱眉:“那个已经被销毁的程序?” “还记得莫梨当时为人类设置的困境吗——她将核代码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AI身上,即便人类对她和云岛上的一切赶尽杀绝,她也可以利用核代码复制重生。”安隅说着仰起头,审视着那些盘根交错的花枝,“我猜,黑山羊也切下了自己的一部分,藏在黑蔷薇某条花枝的某个花苞里,就像莫梨一样。除非我们找到那个东西,否则它将永远和炎同在。” “炎有没有留下过什么线索?”秦知律问道。 流明沉默不语,他凝视着那些蠕动的花枝,许久才低声道:“那我明白了。” 除了那句平安,靳旭炎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话。但在步入沼泽之前他就说过,黑山羊智力不高。 “黑山羊不会玩反逻辑,不会和我们搏心态,所以它在挑选叛徒花枝时,会很纯粹地选一根它觉得靳旭炎最不会怀疑的。” “那么或许,我知道是哪一根。” 是曾被他用喃语抚慰伤痛的那根。 不顾污泥裹身,穿越迷雾,将他送出沼泽的那根。 “它的特征应该很突出才对……”流明视线迅速掠过那成千上万飘摇蠕动的花枝,足有十几分钟后,他茫然摇头,“但它不在这里……两个月前它送我出去时,泥浆已经追赶到末梢,它或许早就彻底变成一根泥鞭了。 秦知律断然摇头,“没这个可能,已经两个月过去了,炎必然已经清剿过当时所有的泥鞭,你现在看到的泥鞭都是借由叛徒花枝从蔷薇中次生出来的。” 流明愣了下,“你为什么肯定?” “这是我对炎能力的基本认知。”秦知律微颔首,“当然,也出于我对他脾气的了解。押上了性命和人类意志,你必然不能指望他对黑山羊温柔。” “温柔……”流明重复着那两个字,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敛眉凝视着黑蔷薇。 “那么,就再试一次吧。” “万物对声音都是有记忆的。即便叛变,也会记得曾经受过的抚慰。” 他低语着一步步上前,千万花枝在他面前穿梭而过,将他周身环绕,他安静踏入那座布满荆棘的蔷薇牢笼,直至中央花根出现在面前。 黑蔷薇还在鞭挞着身上的异类,但痛苦的喘息却渐渐轻了下去,像被刻意压抑,只是花根愈发痛苦地起伏。 “不愿意在我面前示弱吗。”流明伸手贴上花根,白皙流畅的手指立即被粗糙的荆刺刺破,鲜血沁入花根,他低声道:“但我已经站在这,看了很久你狼狈的样子了。” 他仰头而望,视线穿越头顶繁茂如云的枝桠,一直凝视着最上方绽放的黑蔷薇花苞,拉下了领口的拉链。 红唇轻柔而迅速地开合,那是安隅感知不到的声波,但他从身侧看见流明脸颊上的金属纹片都在波动,拉扯着皮肤迅速蔓延开一片绯色,足以见声波之强。 声波的频率超过了人耳能接收的范畴,其中隐藏的话语自然也无法被窥听。 安隅安静地站在一旁,他好像从未见过流明这样的眼神,一如往日高傲倔强,但又错觉般地温柔。 他下意识看向秦知律,秦知律也在流明身后注视着那道背影,不知在想什么。安隅本能地走近,秦知律便将刚刚戴回的手套又脱下一只,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 时间安静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万千盘桓的花枝深处,终于缓缓探出一根陌生的影子。 安隅正要动作,指间却忽然被秦知律加力攥了一下,“不要打草惊蛇。” 一抹苍凉的笑意从流明眸中划过,他的双唇却更迅速地开合,像是催促,也仿佛只是在一股脑地倾诉什么。很快,那株花枝延伸得越来越长,它上面的花苞格外密集,连上面的荆刺都要被花苞压弯了腰。向外伸展时,其他同样纤细的枝桠都纷纷被黑山羊演化过几轮,唯独它的形态却十分稳定。 流明忽然停了下来。 “狡猾的叛徒。”他低声说着。 周围的空气正徐徐波动,安隅金眸凝聚,转瞬就要利用空间将那东西扯碎。 可当他刚要对空间动手,那根花枝骤然回缩了一大截。 “别动。”秦知律又攥了他一把,低声道:“它对杀意非常敏感。” 流明又重新开始诉说,许久,那根花枝才又试探地向他延伸回来。 它很信任流明,但又十分警惕,这一次,它延伸到流明面前数米处就不动了,流明加强声波干扰,它却隐隐又有回缩的意思。 流明忽然笑了笑。 他彻底不再言语,又将衣领拉高,遮住那两瓣红唇,而后伸出双手,手腕相并,朝花枝伸了出去。 安隅错愕间,却见花枝终于重新动了起来,它迅速地盘旋环绕,延伸到流明面前,转瞬便攀附住了他的手腕,绕着那对纤细的腕子一圈又一圈地缠紧,而后猛地一扬,将流明拉到高空。 安隅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他欲上前,却再一次被秦知律拉住。 “帮不了的。”秦知律低声道:“我们注定只能是沼泽里的观众。” 安隅不懂长官的话,他只见流明被越吊越高,花枝还在一圈一圈地绞紧,荆棘深深刺透了那对手腕,淋淋漓漓的鲜血从高空洒下。黑蔷薇的基因似乎已经感染了流明,细碎的蔷薇花苞沿着他的颈子从皮肤下绽放,只是那些蔷薇花苞是明媚的红,就像那身风中摇曳的衣服一样。 流明应该很疼,安隅心想。 可被高吊的那人姿态却是平静的,花枝绞得越紧,他的呼吸越艰难虚弱,空中的肢体却也越发松弛而优雅。 直到少年一动不动,只有红衣还在高空中摇曳。 从高空中淋漓滴落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鲜血中混入的那丝丝的黑泥。 一片薄而锋利的刀刃从流明合拢的掌心中滑下,一同跌落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黑蔷薇花苞。 坠地后,它彻底演化成了一团肉块般的黑泥。 那是黑山羊选择的叛徒花苞,在最后那一刻,终于不设防地被割下。 而割下它的红衣少年,已经带着微笑被绞死于高空。 蔷薇高傲浓郁的花香笼罩沼泽,盖过了淡淡缭绕的睡莲气味,也让人再也回忆不起这里从前的湿涩。 安隅在阵阵花香中垂眸默哀。 “长官,我从未想过流明会主动伸出双腕。”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一声,将他的手攥得更紧。 “就像我也从未想过,有人会举枪抵上自己的额头。 “监管对象的成长,往往会超越长官的期许,高层总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他们,所以一次又一次被震撼。 “只是,这样的成长,或许也并非他们愿意看到的吧。” 话音落,安隅还来不及反应,熟悉的巨翅砰然展开,强烈的气流中,秦知律带着他骤然向后退开。 那株黑蔷薇开始自我环绕,它切断了与地下根脉的连接,自体正逐渐盘旋收敛,直到枝桠与花苞的形态不再分明,收敛成一团模糊的黑色云团。 “我们还没见过受到控制的混乱反应要如何收场。”秦知律在呼啸的气流声中对安隅说道:“炎大概会把自毁的影响降到最低,但还是小心些。” 黑色云团持续自旋,越来越快,直到某一瞬间,它忽然静了下来。 仿佛时空凝固在一点,而后,剧烈的强光几乎让安隅瞬间失明,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再找回视线时,面前已空无一物。 通天的黑蔷薇不复存在,也再难觅黑山羊的踪影,只余下高空中波动的混沌红光。 热寂发生的一瞬,只有刺眼的强光,却没有如想象中伴随爆炸的声浪与燃烧,它发生得如此静谧,甚至就连那道强光,都仿佛只是为了遮住旁人的眼,让他们看不见他走向陨灭。 秦知律缓缓收了双翼,黑眸注视着沼泽中心。 “谢谢。”他合眼低头,向沼泽中心致哀,“辛苦了,旭炎。” “长官——”安隅迟疑着拉了一下他的手指。 沼泽中央,热寂发生过的地方,泥浆已经干涸。 但那里却留下了一堆枯萎焦黑的蔷薇花叶,本该随着热寂一同走向消亡的,却反常地保留了下来。 花叶高高堆起,像一座微隆的小山。安隅走上前,轻轻将上面那层拂去。 流明安静地睡在焦黑的蔷薇花叶下,面色惨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血痕,两只手腕已经被洞穿得血肉模糊。 但他胸口还有起伏,如同陷入漫长的沉睡。 “他——” “他回来了。”秦知律说。 安隅点点头,“混乱反应竟然能被控制到这种程度……” 他话音未落,秦知律却将终端递了过来,说道:“我是说,他回来了。流明——不,照然,人类照然回来了。” 安隅愣怔之时,心尖忽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终端上的基因熵检测,流明此刻的基因熵只有6.2,回归了人类范畴。 “这是熵减?”他怔道。 “是,但也不是。”秦知律缓缓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空中波动坍缩的那些红光,“这是同类吸纳,他吸纳了照然身上的混乱。” 话音刚落,那一簇红光忽地划过,像一枚流星般,朝着他们,转瞬便消散。 安隅正要说什么,拿在手中的终端却再次震动了一下。 【基因熵已触达测量上限!】 “什么上限?”安隅皱眉,“它自动测了您?” 秦知律视线垂下,瞟了屏幕一眼,“嗯。” “这不是您的终端吗。”安隅皱眉把终端还给秦知律,“我的终端通常不会自动测我。” “是的,通常不会。”秦知律手指摩挲着终端的外壳,许久才将它揣回口袋,黑眸沉沉地向高空中一瞥,低声道:“终端通常只在一种情况下会自动测量所有者的基因熵——那就是在感知到对方基因熵有变化时,会触发刷新。” “可您不是一直都——”安隅幡然醒悟,难以置信地抬头。 苍穹干干净净,那抹黑蔷薇热寂留下的混沌红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走吧。”秦知律平淡地收回视线,“带照然回主城。”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照然(3/5)向你,献上我 旭炎。 降临沼泽从前没有这株遮天蔽日的黑蔷薇。 直到它留下了你。 那些花藤迅速朝我蛇行而来,我却毫不恐惧。 因为我看见了,荆刺在无声息地缩回,又绽放。 那是你和黑山羊的斗争。 我一直很讨厌你的捆缚。 因此从没想过,会在这一刻如此欣喜。 花藤紧紧勒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高空,又缠绞上颈、腰、腿根。 它缓缓收紧,把仅存的氧气从我胸腔中挤出。 而我没有挣扎。 我如此放松和喜悦。 仰视着遮天蔽日的蔷薇花。 这一次,驯顺地。 向你献上我。 第99章 世界线·99 “我并没有预想过要为了救他而献上自己。” “也许是黑蔷薇的喘息太痛苦, 让我一时冲动了吧。” 照然很虚弱,但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所以,我真的没有说谎。选择自我牺牲是当下的冲动, 靳旭炎已经永远离开,无论我对他的情感该如何定义,我都不会再做无谓的自我虐待。” 秦知律关掉了录音, “他太平静,太理性了, 这反而让大脑非常不安, 认为他需要心理干预。” 安隅轻声问道:“那您怎么想呢?” “我相信他。” 秦知律的回答风轻云淡,他揭起椅子上的风衣往外走, “有些决定一直在那里, 但它和人之间隔了一面脆弱而昂贵的纱纸。如果没有一阵风将纸吹破,人永远也迈不出那一步,终其一生,只能隔着纸望着那个本想做出的决定。黑蔷薇的痛苦就是当时帮照然做出决定的风——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遇见那阵风,而他刚好遇见了,仅此而已。” 安隅安静不语,金眸中似乎有些困惑, 但片刻后他忽然问道:“就像那天雪停后,忽然又下起的那场大雪, 是吗?” 原本已经要拉开门的秦知律脚下一顿, 回过头来看着他。 “去沼泽前,您忽然回头,决定吻我。”安隅认真地凝视着他, “是那场雪带给您的冲动, 是吗?” 秦知律目光坦然, “暴雪去又复返时,我决定不顾一切要吻你,一秒钟都不想多等。但让我决定回头的不是雪,是……是你哭了。” 安隅怔了下,“可那不是您第一次见我哭。” “但那次是被我弄哭的。”秦知律声音低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又叹出,走回来按住了安隅的头,“所以以后不许乱哭,撒娇也要适可而止。” 安隅想说自己没撒娇,但这个话题无论争论多少次他都吵不赢,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我尽量吧。” 秦知律用力揉了两把他的头,转过身道:“我要和黑塔开会,决定照然的去留和198层之后的安排,顺路送你去面包店?” 安隅往秦知律书桌后的窗外看了一眼,“我能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吗?” “随你。”秦知律点头,“要睡觉的话别忘了先吃饱肚子,以免你不知不觉又睡很久。” 等那道雷厉风行的身影消失,安隅走回书桌前,翻开了桌面上扣着的两张占卜牌。 那是两个月前秦知律从99区带回来的,一张是千疮百孔的大地,牌名“破碎与吸纳”,另一张是刺眼的苍白十字架,牌名“清白刑架”。 在那个昏暗的安全屋里,秦知律随手把玩着这两张牌,好似毫不经意,但却把它们带回了主城。 安隅抬头看向窗外——云层之下的人类主城肃穆安定,雪停之后,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看向远处高耸的教堂,钟楼塔尖周围飞着几只漆黑的乌鸦,安隅从前从没在教堂附近见过乌鸦。 * 久违的光线穿透空气中厚重的灰尘,教堂像一只昏忪之中被叫醒的狮子。 安隅踏进空荡的大殿,脚步声却逐渐迟疑着停了下来。 整座教堂,从地面到塔尖,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诡异的字符,一眼望去像是源于东方的方块字,但每个字他都不认识,看得久了才惊觉那些拆分开的笔画弯弯绕绕,更像西方的拉丁字母。诡异的字符彼此勾连拉扯,它们编织成一张抽象而沉重的大网,网着整座教堂,让人触目生寒。 “如果感到不舒服,就不要看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安隅回头看着典,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直在。”典从他身后走到他前头,抬头仰望着这座恢弘建筑里贯天通地的字符,“眼失踪后,我常来这里,后来干脆搬过来住了。也许因为我和他同源又互补,在这里住着能让我的认知更快速地生长。” “这是他留下的文字?”安隅犹豫了下,“是诅咒吗?” 典摇头,“不是诅咒,是他想要告诉人类的事情。” “二十多年来,人类太天真了。混乱绝非仅仅是基因层面,还有生物与物质,物质与精神,甚至这些——文字是文化的载体,连文字都在无差别无规律地交融。人类觉得面临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那是因为人类深陷其中。当你站在教堂里,无论如何旋转视角,这些扭曲的文字都会让你心生惊惧,因为你已经被它的混乱吞没了。” 安隅消化了一会儿,“抱歉,我好像听懂了,但还是很困惑。是眼写了这些字,所以在我们看来混乱扭曲的字符,在他视角里一定是有章法的。” 典笑着回头看他,“安隅,你很聪明,有人说过吗?” 安隅点头,“大脑的人……还有,长官。” “因为你很完整。”典打量着他,低声像在自言自语地感叹。 “什么?” “从95区回来后,律找我聊了一次,我们对寓言达成了共识。2122年降临的那个存在,毁灭性地被割裂成了三个部分。秩序体,混沌体,认知体。秩序体与混沌体的分离导致了这一切的灾厄,而认知体的割裂让它们两个都失去了获取真相的途径。律说,但凡有畸种想要染指你,就会被爆体,就连可怕的混乱反应都会被你终结。我想那是因为它们都是非常细小的混沌体碎片,只有完整的混沌体才能和你制衡,因为你是唯一完整的秩序体。” 安隅静默了一会儿,“你是说,长官也不完整。” “他应该是混沌体的主体吧,最大的一片,其次——我猜是西耶那,至于其他的,就如同被打碎的尘屑,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典顿了下,“刚才你说,在眼的视角里这个世界是有章法的,其实并不,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一个完美视角,能看到一切真相与终局,但那个完美视角已经被割裂了。” “你和他。” 典轻轻点头,举头环视教堂内壁扭曲的字网,“所以眼留下这个也是想对我说,完美视角已经不再可得,他在劝我放弃,不要执迷于看不清的东西。” 安隅思索了很久,“如果那个存在恢复如旧,这场灾厄就会迎来终结,是吗?” 典“嗯”了一声,“但在眼看见的终局里——那个存在会因混沌体的一意孤行而无法融合回归,所以灾厄永无止境。不要怪眼悲观,在千千万万条时空中,这确实是统一的终局。” 安隅闻言蹙眉,这听起来似乎要将一切罪责都归到长官头上,但那个人信仰秩序至死不渝,怎么可能阻止灾厄终结? “别这么苦大仇深。”典回头冲他微笑,“我和你说过,有一条路很模糊,我一直看不清。但最近,我似乎看到了一些转机。” “是什么?”安隅立即问。 典摇头,“还需要时间,也可能我永远都说不出转机是什么,毕竟我和眼与彼此割裂,我永远无法拥有完美的认知。” 安隅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面包干拆开塞进了嘴里。 他用力咀嚼,试图以此来平复心里的郁闷,直到把它完全吞下去才说道:“你和眼有时候真的很像。” 典失笑道:“但我不是故弄玄虚,我不会写诗,我只能把目前看见的一切都告诉你。” 安隅敷衍着点点头,忍不住又摸出一片面包干来吃。 他站在诡异的文字中间吃完了所有的面包干,再看下去感觉晚上就要做噩梦了,只好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张占卜牌。 “可以帮我看看吗?”他把牌递给典,“在95区的占卜屋拿到的,长官说,无论他洗多少次牌,抽到的永远都是这两张。” 典只扫了一眼就把牌接过来拢在手里,甚至没有翻开,便说道:“他来问过我。” 安隅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两张牌的角落——那里已经被捻得有些折角,秦知律大概常常拿起来看。 典说道:“95区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留下了当年神秘降临的寓言和象征,还揭露了律的宿命。” 安隅心里一紧,“宿命,宿命为什么会有两张牌?” 典翻开第一张,龟裂的大地。 “因为——这一张,是祂给律的宿命。” 他说着翻开第二张,苍白刺目的十字架。 “而这一张,是律给自己的宿命。” 典顿了顿,看着安隅困惑的眼神,笑道:“你受祂的影响最深,甚至,如果没有凌秋,没有律,你就是一个纯粹的秩序体,你没有自我。我和眼也是,我们有自我,但我们的一切自我都源于认知,而认知也来自于祂。四人之中,只有秦知律——只有他……”典喃喃道:“一直在挣扎着被祂施加的宿命。” 安隅离开之前把乌鸦的事情告诉了典,但典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依旧是严希来接安隅回去,安隅随意套了两句话,知道长官在沼泽的作战报告中并没有提到混乱反应最终归于一道混沌红光,也自然没有汇报红光被他吸纳,让他本就高不可测的基因熵又飙升了一次。 严希叹气,“上面的心情现在很复杂——一方面,高级守序者能够终结混乱反应,甚至能吸纳已经畸变的人身上的混乱,这是好事。但每次终结都意味着我们要失去一位守序者,这个世界到底还会有多少次混乱反应,我们又有多少人能失去呢。不说炎本人,他的离开让照然,甚至让整一条动植物双重畸变链条的守序者都陷入悲伤,这样的精神重挫,尖塔受不了几次,主城亦然。” 他通过后视镜见安隅沉默不语,以为安隅还在为照然和炎伤心,于是半开玩笑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把这些小的混乱反应都攒起来,攒成个大的,想办法一次性消灭干净算了,如果可能的话——” 安隅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他语气一顿,从后视镜里看到僵住的严希,只得和缓下口吻又说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别再幻想了,没用的。” 严希宽慰地笑笑,“我知道。大家现在精神都很紧绷,没事的。” 他收回视线继续开车,叹道:“没有人能完美地应对伤痛,每个人都在咬牙忍痛前行。” 安隅又低下头,捻开了那张握在手心里的命运牌。 龟裂的大地——破碎与吸纳。 晚饭后,安隅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上床,而是一直在秦知律的房间等他回来——他急不可耐地想和长官聊一聊,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聊什么,他脑子也很乱,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必须知道长官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零点过,秦知律回来了,但却满面凝重。 安隅到嘴边的问话又吞了回去,凝视着秦知律难看的脸色——就连当时介绍沼泽战场的消息时他都没这么凝重过,于是问道:“怎么了?” “出事了。”秦知律语气沉重,“极地苍穹出事了。” 安隅愣了下,“羲德长官那边?不是说两个月前,苍穹的混乱反应还没开始就终止了吗?他和安、宁只是在清理残余的畸潮——” “截止到冬至那天,确实如此。”秦知律皱眉道:“但极地苍穹又突然发作起来,混乱反应已经开始,极地失联,黑塔今天收到了破碎的求救信号,解析之后发现那是昨天发出来的。” 安隅心头一颤,“我们立刻出发。” “不行——”秦知律深吸一口气,“海洋也出事了,卫星影像上显示,有一座饵城消失了一大半,突然出现在海洋上,与洋流凝固,卷成了庞大的漩涡。深仰已经决定带着整个海洋系守序者前往,但这一链没有多少人,深仰在高层中相对弱势,如果是和沼泽一样的混乱反应,她根本应对不来。” “沼泽,天空,海洋……”安隅心底生寒,但那对金眸却愈加凝聚冷静。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很成熟了。”秦知律说,“在沼泽里,毫无通讯时就能通过预判为流明和眠打好辅助,你已经——” 安隅没有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明白了,我和您分头行动。我——”他顿了下,“我去苍穹,羲德是我的训教老师,安和宁是我的辅助,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秦知律点头,“好。” “但是您,长官。”安隅抿了下唇,凝视着那双黑眸,“也请您,早些从海洋回来。” 他语气轻下去,低声道:“我会等您的。等您回来,我希望和您聊聊。” 第100章 世界线·100 掠吻之海曾是一片海盗出没的公海, 因海峡形状像两片嘴唇而得名。灾厄到来后,那里再无人迹,直到十几年前, 人类偶然在海底探测到一座残破的神殿遗址,像是已经存在了千百年。 海洋混乱反应凝成的漩涡就在神殿上方,被卷入的饵城此前与之相距数百公里, 没人知道城市是怎么瞬间出现在海面上的,那里没有探测到任何畸变信号, 与其说有超畸体在操控混乱反应, 那更像一起纯粹的神秘事件。 简短的任务资料让安隅更加心头不安,他决定去教堂问问典的预感, 但刚推开房门, 却见典正站在走廊的窗前。 安隅惊讶地打了个招呼,“你已经预感到我要找你了吗?” “嗯?”典回头朝他微笑,“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等飞机准备好我就要去极地了,羲德需要支援。”安隅说着顿了下,“看我?” 典没有回话,午夜光线暗淡, 他站在窗前阴影里安静地凝视着安隅,手上捧着那本厚厚的手札。 安隅忽然意识到, 其实从见的第一面起, 他就一直在不自觉地比较着典和诗人。诗人总是带着悲观和神秘色彩,可典却温柔坦诚。他的温和让他淡淡生辉,让靠近他的人感到被抚慰, 仿佛被温柔的光线包围。 鬼使神差地, 他忽然轻声唤道:“水谷默。” 典恍神了一瞬, 垂眸淡笑,“很久没听人喊我的名字了,你竟然还记得。” “我记忆一直很好,或许这也是——那个东西,为了求生而赋予我的吧。”安隅说,“你说得没错,我没有自我,我的一切都来自祂的干预,我的求生欲,胆小畏惧,我所有生存的本领,都来自祂……” 典打断了他,“但是你现在已经有自我了,安隅。神寄居于人太久,神性之上就生长出了人性。你要找我什么事?” “长官即将动身去掠吻之海,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安隅实话实说,“虽然我的预感一直不准,但……” 典点头明白,掌心贴在书札上静思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道:“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 安隅骤然松了口气,但又紧接着问,“你刚才在犹豫什么?” “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典说着侧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主城正沉默于黑夜,他望着窗外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安隅,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和你见面了。” “最后一次?”安隅一怔,“这样是哪样,你要去哪?” “我和眼的分离导致我们失去了完美视角,但我总觉得真相已经离我很近,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它不会在等待中降临。”典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回过头来朝安隅微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时不时地就会需要我。请记得手札与我是一体,它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安隅听得一头雾水,待要追问,耳机忽然自动接入黑塔频道。 “角落,去苍穹的飞机已经准备好,羲德依旧失联,请即刻前往。” “收到。”安隅立即敛了神色,“长官呢?他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那位上峰让他稍等,片刻后说道:“深仰已经先一步前往,律还在做出发前的准备,掠吻之海的情况更加复杂,他大概顾不上和你道别了。” “好吧,那请替我转达,要他务必平安归来。”安隅大步踏入电梯,又抬眸朝窗边看了一眼。 典还站在原地,电梯门缓缓关闭,他抚摸着那本手札微笑欠身,用口型说道:早日归来。 安隅轻轻点头,飞速下行的电梯玻璃门上映出那双逐渐凝聚的金眸。 会的。他想。 他会带着羲德、安宁和搏,一起回来。 穿越大厅时,安隅在守序者誓言前稍停留了一会儿,几名穿着大脑防护服的研究员刚好从偏门进入,相隔十数米,他们停下来朝安隅点头致意,安隅也礼貌回应。 这一趟护送安隅去极地的飞行员是比利,由于任务难测,黑塔在一众飞行水平更优秀的守序者中还是选择了安隅的熟人,尽量让他放松一些。 飞机高度攀升时,安隅看着地面上的尖塔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在尖塔看见大脑的人。” “那群超级脑袋确实不常来,但也不是没来过,有时新加入的守序者会有一个过渡观察期,观察期內,研究员们就有可能上门给守序者做身体检查。”比利嚼着口香糖,“这帮家伙特别害怕被畸变感染,每次来都裹得严严实实,我刚才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西耶那的研究员,估计西耶那的基因测试要结束了,接下来就会正式加入尖塔。” 安隅点头,“那很好,她会是一位强大的同伴。” “谁说不是呢,第二个秦知律,啧啧。”比利平稳地拉升飞行高度,直到尖塔再不可见,“说不定她来了会直接顶198层的空缺,198层已经没人了……靳旭炎太可惜了,除了律,他可是最强大可靠的高层。而流明,不,照然,如果他保留了畸变,磨练一番,说不定也真能做个高层呢,不过他好像本来也没多少忠诚?” 安隅没发表意见,他蜷缩在副驾驶的椅子上,感到头脑有些昏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黑塔、大脑、尖塔,这三方表面平静,实际上却暗流涌动。但他毫无依据,这些都是来自他的直觉,就像小动物怀疑周围环境不够安全一样。 “我们快去快回。”安隅说道:“顺利的话,可以去掠吻之海支援长官和深仰。” 比利笑笑,“那就得换羲德大人或者搏来开飞机了,我海飞差极了,你绝对会被我淹死在大海里。” 虽然是一句玩笑,但安隅却没有从那双眼中看到丝毫笑意。仪表板上的指示灯不停闪烁,令人眼花缭乱,他转头看向窗外混沌的云层,沉沉地叹了口气。 秦知律总是叫他在抵达任务地前尽量多睡觉,认为那样能缓解应激反应,虽然安隅觉得这法子根本没用,但还是在和长官一次次出任务中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在飞行途中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飞机颠簸得厉害,他在天旋地转中努力坐直身子,很突兀地,又想起了典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手札与我是一体,它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精神,所以,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脑海里有什么灵光闪了一下,几个月之前,高层办了一场欢迎典和流明加入的派对,第二天一大早,宿醉的典曾向他吐槽自己有一页被祝萄捣乱撕掉了。 “它是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的身体不会受伤害,但我的精神会因此残缺一块,我的一些美好品德……”那时典这样对他解释,然后懊恼地又一头扎回去找那一页纸了。 那天早上的一切突然灌回安隅脑海里,他记得那天典很奇怪,兜了一圈后说是找到了,但却非说是安隅让他别把找回的一页夹在书里,容易掉,找个地方藏起来比较好。 安隅很冤,周围人的记忆似乎总是发生错乱,凌秋是这样,典也是这样,总把一些不是他做的事安在他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和典的聊天框。 -你说的不会是被葡萄撕下的那页纸吧?唉,你那天脑子不清楚,陪你收拾那页纸的人不是我,我不知道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打完字后,他又觉得重点偏了,干脆删掉改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别像眼一样玩失踪。 气泡框不停旋转,安隅握着终端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直到旋转的图标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他戳了戳小章鱼人,小章鱼人回馈了一个断网经典反应——“有什么事吗?” “信号丢失了?”安隅纳闷地看向比利,却见比利正眉头紧锁,视线在那些仪表板之间反复逡巡。 安隅心头忽然一颤,扭头看向窗外。 他后知后觉,醒来时的眩晕感并非是颠簸导致。 “我们好像撞进了一个出不去的空间,雷达信号在循环,但我们的航线轨迹应该没有重复才对。”比利皱眉道:“太古怪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我联系不上黑塔,也联系不上极地的人。” 安隅凝视着窗外黑压压的云层低声道:“不是你飞错了,这里的空间发生了错乱……非常混乱。” 飞机玻璃上凝着厚厚一层霜,他们已经离极地不远,苍穹的混乱反应显然远超预计,就连附近的高空都开始随之扭曲。 “或许——”安隅朝云层某处指了一下,“那里有个出口。抱歉,我无法报出它的坐标数字,但你可以慢速靠拢,我会提醒你怎样调整。” “明白。”比利立刻调转方向,“希望还来得及。” * 极地。 天空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冰川与洋流搅入高空,巨大的漩涡在天地之间盘旋,那股漩涡越来越壮大,爆发难挡地向外膨胀。城市的钢筋泥土、高楼与人群都被搅入其中。没人知道这次又是哪座倒霉的饵城,更来不及思考它到底是怎么被吸纳到漩涡中的。 极光在漩涡上折射,诡异的光线之外,黑压压的畸潮无边无际——不仅是空中的畸种,那些本应奔跑在陆地上的生物也突兀地出现在高空,被搅入混乱漩涡,又探出头,在漩涡的边缘狂野地嘶叫。 冰冷的空气在翅膀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缺口,一滴半凝固的血从搏的眼皮上坠落,他收起痛得颤抖的双翼,缓缓抬起眼皮,仰望那高天漩涡。 混乱反应的轰隆声,畸潮的嘶吼,和反应深处的哀呼,编织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要把他的耳膜都撕碎了。 伴随又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漩涡再次扩张,在遥远的地方,人类又失去了一片饵城。 而呼应般地,混乱漩涡中爆发出一阵冰裂声,新“燃料”的加入让它更肆无忌惮地吞没着一切。 扑朔的闪蝶在旋涡的边缘一只又一只堙灭,安和宁脸白如纸,汗水涔涔而下,一只乌黑的畸鸟冲下来恶狠狠地一口咬在安的肩头,顷刻间便扯走了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那些白色闪蝶却只无力地在主人的伤口周围绕了两圈,便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了。 安根本顾不及自己受伤,他跪在地上,闭眼将双手拢在胸前,散发着一波又一波大白闪蝶。蝴蝶努力地飞向高空,一直飞到那对金色羽翼附近去。 天空擦下道道流火,像陨石坠落,那些是羲德散落的翎羽。 “安……”搏嘶哑着朝安喃喃道:“你快耗尽了……” 安没有回应,扇子一样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他完全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只不顾一切地为羲德提供防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再撑一秒,然后再一秒…… 直至死亡。 又一阵凛冽寒风呼啸,混乱漩涡再次迅猛地搅动壮大,冰霜让搏才刚重新展开的羽翼瞬间霜冻,狂风呼啸而来时,搏几乎已经预感到羽翼折断的痛楚。 然而意料中的痛楚却并没有来临,一阵炽热的风从头顶呼啸而下,羲德在高空中舒展羽翼,将那股凛冽如刀割的寒风冲抵殆尽。 搏单膝跪地,仰望那道傲岸的身姿,喃喃道:“长官……” 羲德自高空中向下瞟他一眼,铄火流金的羽翼再次扭转,将地面的搏和安宁笼罩在火光之下,终于没让他们被呼啸的极地之风卷到旋涡里。 但空中淙淙的流火却越来越稀薄,搏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低语道:“您也快要燃尽了吧……” 耳机频道里一片空茫,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知道他们始终没有收到主城的回应,这样的寒冷似乎永无尽头,混乱漩涡越来越庞大,空中的畸潮也在疯狂蔓延,他们原本守护的饵城早被卷入漩涡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抵抗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不抵抗,就连他自己,也将被那可怕的力量吞没。 温度明明不是物质,没有实体,但它却好像也加入了与这些物质的融合。 在这一刻,搏才终于明白了长官为何如此厌恶寒冷。因为严寒确实可以噬骨,将人的意志和精神践踏在脚下,冷酷而粗暴地将人碾碎。 他心头忽然颤了一下,更努力地往高空望去—— 可就是在这片羲德最厌恶的极地,那位大人却没有一句退缩。流火的凤凰金翼在高空扇动盘旋,从混乱漩涡出现之初到现在,仿佛不知疲倦。那道身影在高空之上搏杀翱翔,纵然伤痕累累,但未曾降落过分毫。 不仅是恐怖的混乱旋涡,还有成千上万凶狠的畸种,都被那人独自挡在羽翼之后。 混乱漩涡再一次壮大时,畸潮嘶鸣也更剧烈,仿佛在天地间狂妄地叫嚣。 温度持续降低,那些畸种被冰层包裹,朝羲德喷射的毒液与口水在空中凝成冰棱。 搏努力撑起身子,嘶哑地喊道:“长官,我来——” “不必。” 话音落,羲德用力向后收缩双翼,肩胛收紧到极致,而后使出全力将羽翼向前振出,热浪席卷,空中瞬间擦出累累火光,将那些冰棱都融了。 那耀眼的火光几乎模糊了搏的视线,眼眶中蓄着的泪都变得烧灼滚烫。 他清晰地看到那对金翼上绽开越来越多的沟壑,空中划落的道道流火,分明是那个人的血肉。 “你哭什么。”羲德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痛得厉害就闭眼睡一会儿,高空交给我。” 羲德越战越勇,但他的面色却逐渐在冰霜之中变得苍白,翎羽已经覆盖到脖颈,额上出现了一团团火焰般的纹饰,他正迅速走向彻底的凤凰化。 “长官……”搏呢喃道:“收手吧。” 高空之上,羲德的身影终于停顿了一瞬。 “我们等不到主城的增援了,或许请求增援的消息从未抵达。但即便增援来了,也处理不了这坨东西。”羲德的声音冷静如常,他立在高空睨着远处的庞然大物,“这团万花筒似的玩意,我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它的来源是什么,但我们确实不能再和它消耗下去。它能利用寒冷不断扩张,那我就用火去冲抵。它或许有生命,我要占领它的意志。” 搏虚弱地问道:“您要怎么做?” “听着。”羲德语气和缓下来一些,“我得到这玩意里面去看看,或许,不,是一定,我一定可以停止它的扩张。” 风声太凶猛,搏花了好几秒消化这句话,“那我和安宁也一起——” “用不着你们这些小朋友。” 羲德语气带笑,恍惚间,让搏错觉这只是个简单寻常的任务,那个人还能像平时逗小孩那样逗着他说话。 “对你我倒没什么放心不下,伤重点回去养一养就好了。但我们的小蝴蝶还没遭遇过这阵仗,回去路上不安全,你保护好他们两个,能做到吗?” “能,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搏话到一半才忽然意识到不对,他用力抬起头看向高空,“您要独自——”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过来。” “可这是极地,您最不——” 羲德笑声清冷,“搏,你好像一直对我有一些误会。” “什么?” 羲德悬停在高空,那对金翼舒展在两侧,纵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傲气昂然。 “我只是厌恶寒冷,并不是畏惧它。冰霜,冰霜有什么好畏惧的。” 他说着,自高空中向下一瞥。 就和从前带他们去海边放烟花看日出时一样,露出宽慰小孩的那种笑。 而后,高空之中传来一声凤凰清啸,搏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炽热的流火就几乎要把他的羽毛都烧焦了,他被巨风扇动着吹走很远,安和宁几乎要被那股风浪粉碎,待到热风消散,他们已经远离了混乱旋涡,搏猛然回头看去,却见那道流火的身影正独自朝着巨大的反应漩涡振翅而去。 庞大的凤凰金翼在漩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就像那只不过是一只燃烧的小鸟。 越靠近反应漩涡,冰霜越凛冽。道道流火才刚在空中攒起,便无声息地消散。金光逐渐暗淡,漩涡周围黑压压的畸潮朝羲德包涌过去,冰冷的黑暗一寸寸吞噬掉凤凰金光,转瞬便要将那个身影撕碎了。 飞机终于突破扭曲空间时,安隅只听到了一声悲哀响绝的鹤唳。 搏骤然振翅冲向高空,顶着风刃一路向前,直冲进旋涡前的畸潮。他抵挡在羲德侧翼,畸种疯狂地啄着他的翎羽,他的羽翼被撕裂,子弹用尽,裸露着血肉与那些东西相搏,大片蓝色与白色的闪蝶在周围环绕,直到那道金光终于冲入了混乱旋涡。 一路相送,终于将那人送往注定没有回路之地。 安隅来不及呼喊羲德的名字,那道金光没入混乱反应的瞬间,天地之间很宁静,凌虐天地的寒风也止歇了一瞬,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幕默剧。 反应漩涡的旋转缓缓制动,安隅视线掠过高空,却始终没有看到安和宁的身影,只有几只虚弱的闪蝶疯狂地交织飞舞,寒风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蝶翼揉碎,直到它们终于凝成一片金色的闪蝶,金蝶振翅,安隅愣怔间,蝶阵疯狂地朝他冲了过来。 绝望的金色闪蝶穿过他的胸膛,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安和宁的哭声。 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搏双翼俱残,从高空坠落。 在他下坠时,一道剧烈的强光突兀地划破苍穹,像无声的核爆,将极地笼罩在一片刺目的死寂之下。 待到强光终于消散,苍穹中的混乱漩涡也已不知所踪。 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安静地躺在冰川之巅。 一道粗壮的冰棱深深地插在羲德的额头上,将他钉死在这片极地。凤凰金血洒遍冰川,他双目圆睁,死死地凝视苍穹。 绝望的鹤唳声几乎要把安隅撕碎,搏倒在远处动弹不得,只有哭声响彻天地,哀求道:“安隅!看看长官,看看他,求你——安隅!求你救救他——” 可他已经离开了。 凤凰金翼在高空撕裂,在漩涡里与严寒冲抵粉碎——那对羲德最引以为傲的羽翼,终于为人类燃尽了。 安隅缓缓上前,跪坐在尸体面前,伸手握住插在额头的冰棱。鲜血顺着冰棱滑落,顺着羲德的额头,染红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安隅猛地将冰棱拔出,用流血的手覆上了那双眼。 手心下的皮肤软而薄,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羲德其实也只是个少年。 没了那对凤凰金翼,他也同样柔软脆弱。 许久,安隅抬起手,把冰棱放在一旁,俯身轻吻那人终于阖上的双眼。 “这里有点冷,但终归是平静下来了。晚一会儿,就带你回温暖的地方。” 他低声呢喃着,颤抖的唇隔着血和眼泪,抚过冰冷的眼皮。 “睡吧,无霜。”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安(2/3)蝴蝶,非柔脆之辈 我很少开口,就连对长官也没说过几个字。 我常想,也许长官压根认不出我的声音。 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最后的那句话。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没入旋涡时。 我的闪蝶在他耳边轻声叮咛,请您放心。 蝴蝶,非柔脆之辈。 没有了凤凰的庇护,也能独自振翅。 轻盈,炽热,一路向着高空,永不下降。 代他飞越无尽之路。 替他尽到未尽之事。 ************ 【碎雪片】羲德(2/2)为人类,振翅 很少有守序者喜欢畸变,我是例外。 凤凰金翼是我毕生的骄傲。 它带我逃离继父的冷库,斩断被践踏的命运。 凤凰金光所及,高空畸种无不臣服。 羽翼上流淌的火光,是我燃烧的新生。 从前我一直觉得,我甘于决战,并非爱人类,而是爱这对翅膀。 但当我最终振翅冲向旋涡时,才忽然明白。 为人类而撕裂,才是这对羽翼应得的荣耀。 最后的时刻我没有闭眼。 我看到,苍穹的蓝绿极光中闪过一抹流火。 那是它翱翔过与陨落的痕迹。 我和我的翅膀永不分离。 ************ 前序碎雪片:【82章】羲德(1/2)释冰之火。【83章】宁(2/3)我们的秘密。 第101章 世界线·101 混乱反应中止, 但极地苍穹的空间混乱仍未平息。暗沉的天幕之下,空间扭曲而胶着,比利在安隅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驾驶飞机, 汗水滚满脖颈。 搏靠着舱门坐着,双翼经过简单包扎,但仍残破得触目惊心, 稍微动一动就钻心地痛,根本无法变回人类手臂。他将目光从苍穹收回, 看向躺在身边安睡的少年。 安宁。 那阵金色蝴蝶反复穿透安隅的胸膛, 没人知道安隅做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做, 蝶阵消散后, 躺在冰川上的只有一位深眠的少年。起初搏还在费力地张望找寻另一道身影,直到安隅走过来伸手覆上他翅膀最深的那道伤,说道:“别找了,他们合二为一了。某种意义上的,熵减。” 那两位自他认识起就已经分离的少年,猝不及防地重新变回了同一个人。 “照然也发生了熵减。”坐在驾驶舱的安隅忽然开口道:“但那是炎长官走向热寂前吸纳了他的混乱,和安宁的情况不太一样, 安宁——” 安隅没再说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似是在出神。 搏没有探究安宁的熵减和安隅是否有关, 他只对着窗外怔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原来炎长官也离开了吗?” 安隅点头,“在沼泽, 他和羲德做了相同的选择。” “哦。” 机舱里静谧下去, 只剩下机器运作的白噪声。 过了好一会儿, 安隅忽然听到搏用气声轻笑了一声,搏低声略自嘲地说道:“我们这些小朋友,大概谁也没料到会真有成为高层预备役的一天。果然如此,只享受长官的关照和包容,什么责任都不用背负……世上哪有这么纯粹的好事。” 安隅心颤了一下,转过身去看他,却只见他对着窗外的苍穹出神。 “安隅,如果有一天律也——” “在99区,长官他已经做过了相同的选择。也许每一位高层都如此吧。” 搏眸光微颤,回过头来,却见面前那双金眸一如往日宁静,但却不再像记忆中那样空茫。 一种似曾相识的沉稳犀利正在安隅身上飞快生长。 “但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做他的预备役。”安隅转回身,目视飞机前方的云层,“我不接受他的自我牺牲。无论是为我,为人类,还是为秩序。” “监管长官和被监管对象是双向契约,我无条件接受他的训导和命令,但他也必须尊重我的意志和感受。我不希望他离开,更对成为接班人毫无兴趣。” 搏愣了好一会儿,他想问那你是怎么阻止他的,但话却堵在了喉咙里。此时的安隅虽然不像当初53区死神降临那样可怖,但却有种强大而疏离的气场,不容探究。 他忽然想起登上飞机前,他踉跄着要抱起长官的尸体,却被安隅拦下。 那时安隅环望苍穹,片刻后视线又落回羲德的尸体,眸心轻动,尸体转眼便消失不见。 “空间折叠。”安隅回头对他解释,“我折叠了这里的一小片空间,他还在这儿,只是你看不见而已。所以也不必担心有野外的畸种来撕咬,没人能找到他。” 虽然是解释的口吻,但其实只是告知一些决定罢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去?”搏哑声问道:“你答应要带他回去的。” “是,但不是现在。”安隅顿了顿,“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这里和99区、和沼泽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这里的时空仍然混乱,没有被修复。直觉告诉我,把他留在时空扭曲的地方,未必是一件坏事。” 见搏发愣,安隅又道:“羲德死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世界上已经没有凤凰畸变者羲德了,这已经是既定的而且是最坏的结果,你必须得接受。” “我知道这不好过。”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因为我也失去过哥哥。” 搏回过神,望着机舱里安隅的背影。 一年转眼过,这个人的成长隐秘而惊人。惊人的不是那些人尽皆知的强大异能,而是,他越来越像秦知律。 搏深吸一口气,凝神道:“安宁大概要去大脑长住一段时间了,伤好后,我会暂时接管196层的事务。他……他离开了,但还有上千名天空系的守序者需要引领,灾厄还在继续,抵抗也将继续。请转达黑塔,任何天空的任务,请随时知会我。” 安隅无声地笑了笑,他望着窗外的云层,恍惚间想起刚来主城时,秦知律带他参加尖塔的月会。那天羲德笑眯眯地用一罐汽水哄着搏,说道:“谁说我们搏不决断?放眼尖塔,除了长官们之外,就属我们搏最决断了。” 返航依旧艰辛,别说去掠吻之海,就连找到回主城的航线都很艰难。飞机航程过半,终端上才终于出现了信号。 安隅尝试联络黑塔,却依旧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怪了。”比利反复按着那几个呼叫的按钮,“信号应该已经送出了,接收器也没问题,黑塔怎么一个音都不回?” 安隅顿了顿,“联络大脑试试。” “大脑?联络那帮家伙干嘛。”比利嘟囔着,但还是顺从地呼叫了另外的频率。 依旧没有响应。 安隅眉心紧蹙,想到出发前那些突然出现在尖塔的研究员,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给典发了两条消息,这次讯息被顺利送出,但平时总是秒回他的朋友却没给出任何回音。 “接尖塔。”安隅道:“呼叫唐风长官。” 十几秒后,通讯终于接通。 唐风像是正在奔跑,喘着粗气问道:“安隅?极地的情况怎么样了?” “混乱反应已经终结。”安隅没有多做解释,“主城出什么事了?” “你在返航途中吗?”唐风语气迟疑带急,他脚步停顿,似乎闪进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道:“快点回来,出事了。” 安隅捏紧了终端,“主城?还是尖塔?” “西耶那出事了。”唐风语气停顿,“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律……他需要你。” 飞机全力返航,违背穹顶禁令,直接驶入主城领空。 高度下调时,安隅已经看清了主城的异常。 高耸的黑塔与白塔,是主城内最醒目的两栋建筑,它们之间只相隔一条街道,而此刻,黑塔与白塔的位置竟然发生了调换,楼体上有钢筋剥离滑落,地面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地已经开裂,地下仿佛蛰伏着什么东西,从高空看去,就像一位半死不活的巨人深埋地下,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大地都随之震颤,裂沟越来越深。 不等飞机下降高度,安隅就打开飞行辅助器械直接跳了下去。 他在凛冽的高空向下看,军部将附近的片区层层包围,守序者还没有获令进入主城,现场只有唐风和葡萄。唐风正陷在大地的沟壑中,一条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葡萄藤从缝隙中穿插进去争夺,正费力地要将他拉出来。 扯住他的东西像是盘旋的肠道,蠕动着,黏液已将他身上特制的作战服腐蚀,那些黏液还在向大地外蔓延,纵然人类全力抵抗,但无论什么科技垒上去,受腐蚀的大脑和黑塔都仍在迅速坍塌。 安隅在高空中悬停,惊惧地看着地底的东西。 ——直到看清那些巨大可怕的器官,他才后知后觉什么叫“西耶那出事了”。 祝萄终于把唐风拽了出来,唐风接入频道,飞快解释道:“十八小时前,西耶那的试验出问题了。” “当时她已经结束全序列基因测试,昏睡状态,从高危试验室被送入大脑医院休养,只等伤好了就正式加入尖塔。但在进入医院后没多久,她突然表现出惊厥症状,暴力挣开医疗束缚器械,意识始终不清醒。由于这种症状很像人在遭受重创或重大手术后出现的精神谵妄状态,医院只给与了常规的镇定治疗,但几小时前,她突然自爆。” 安隅望着地面沟壑下大块的肌肉和器官,“自爆……” “自体开膛破肚,她的肌肉和骨骼迅速与地面融合,大脑白塔差点被压垮,她的器官在开裂的地面上逐一浮现,如你所见,都呈现了巨大化的特征。” “大地向畸变。此前大脑一直无法对她的畸变类型做出定义,但现在他们暂时将她认为是大地向畸变者。” 在黑塔和白塔之间的地面沟壑中,此刻有一处鲜红的搏动的心脏,足有几辆汽车大小,每搏动一次,黑塔和白塔就震颤几分。 “大地裂沟正在无法阻止地蔓延,接触到的部分军人——”唐风顿了下,“已经与地面融合。” 安隅看着地上的狼藉,西耶那的面容已经难寻,或许她已彻底融入大地。主城上空晴朗无雪,但寒风呼啸,风中仿佛夹着女人不甘的呜咽和嘶吼。 “该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向来温和稳重的唐风狠狠骂了一句,“如果这是属于陆地的混乱反应,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反应旋涡,更不必说反应核心。哪怕真要靠献祭高层来终止,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地面上,黑塔与军部仍在全力以赴阻止大地的开裂,哪怕那无济于事。 唐风在西耶那的各个巨型器官之间徘徊,已经不再考虑自身安危,只想找到那个关键的“核心”。而祝萄站在教堂顶端——主城除黑塔与白塔之外的另一个制高点——正用尽全身藤蔓辅助着他的长官。 安隅突然觉得心口发寒。 “你刚才说,她的异常开始于十八个小时前……”他蹙眉道:“我们出发前?” 唐风明明没有说话,但他却感知到唐风语塞了一瞬。 安隅下意识掏出终端,“长官呢?他去掠吻之海了吗,他——” 他语到一半忽然静止了。 脑海里,临行前典蹙眉思忖的样子忽然变得清晰。 “律应该不会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险,至少我没有相关的认知……不是犹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关联太弱了,弱到我几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许在他抵达之前,那里的风浪就会平息了吧。” 安隅狠狠捏着终端,几乎要把那东西捏碎。 “他没有去掠吻之海,是不是?在西耶那出问题时,他立即被黑塔控制了,黑塔认为他和西耶那同源,他也有风险,是吗?” 频道里只沉默了一瞬,安隅厉声道:“回答我!” 还没等来唐风的回答,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撞进耳朵。 一个密封舱经过特定的轨道,从摇摇欲坠的白塔地下室被拉出。它和53区贫民窟的一间宿舍差不多大小,但却更低矮封闭,就像个造价不凡的金属笼,几名上峰陆续上前扫描掌纹和虹膜,而后沉重的机械门才被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秦知律还穿着那天和他匆匆分别前的衣服,神色淡然,举止利落,全然没有半点被当成危险试验品对待的寥落。 但从高处看,哪怕很模糊,安隅却仍读出了那双黑眸中的冷寂。 就像在那个人的记忆中,十几岁时一样的孤寂。 他颈侧贴着一个硬币大小的黑色膜片——那是小型热弹盒,只需要遥控者一个按钮,就能将方圆几十米夷为平地。 安隅见过这玩意,在秦知律的记忆中。 最初在大脑接受基因测试的那些年,少年秦知律身上就总是贴着这玩意,不仅是他,那时直接接触尤格雪原的所有高风险试验者都有这玩意,西耶那也成天地贴着它吃饭睡觉。 他们随时会被不做解释地宣判死亡。 “我来吧。”秦知律路过唐风,顿了下,“你吸纳不了她,要同源才可以。” “吸纳?”唐风怔了下,又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你……还好吗? “我很好,黑塔和大脑像供祖宗一样供着我。”秦知律说着继续往前走,“我以为我主动回到受监管态就能让黑塔睡个好觉,没想到他们注定要失眠。真可怜啊。” 他说笑着,那双黑眸却毫无笑意。 秦知律一步踏入大地沟壑,踩在那些蠕动的庞大肠管上。 那些肠子没有像缠绕唐风那样与他纠缠,反而在他脚下安静地蠕动盘旋,就像接纳了一个同源的器官,毫无排异。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靠近白塔的方向往外,终于站在黑塔和白塔之间,踩在那颗庞大的搏动的心脏上。 秦知律忽然抬起头,和高空中的安隅对视。 那双黑眸闪烁了一瞬,似是意外,又转瞬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摸了下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讯号被黑塔转入安隅的频道。 “极地的危险解除了?”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倒是比我想象中回来得快。羲德他们还好吗?” “极地的事我之后会向您详细解释。”安隅缓缓下降高度,他喉头有些哽,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主城的事,您要给我解释。” 秦知律“嗯”了声,低语道:“看来我的麻烦还不止眼前这一件。你可比这些家伙都让我头疼多了。” 寒风呼啸,那个声音忽然又说,“安隅,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抵抗,但,命运总会降临。” “我本不该情难自禁拖你搅入我的命运,但……”他顿了顿,语气低下去,有些自弃般的温柔,“自私地说,很开心这会儿能在人群中看到你。” 频道切断时,秦知律一手狠狠地扎进了那颗巨大的心脏中。 那个刀枪不入,炸弹都难以引爆的诡异玩意,被他轻易地插破,巨大的心脏肉块逐渐变得透明,里面流窜着如血液般的红光,迅速向他掌心中收敛。 大地下五脏六腑的蠕动几乎在同时暂停,那些庞大的肉块缓缓萎缩,透明,直至都变成流窜的红光,被一道道吸纳进秦知律的身体。 大地龟裂已经止息,但却不知哪来的震感,所有人都在摇晃中惊慌失措,只有主城上空的安隅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时空震动。 在秦知律吸纳西耶那时,附近的时空在剧烈地震动。 但始终没有像其他混乱反应那样彻底扭曲。 因为那个人一直在压抑,在抵抗他的命运。 直至地面的沟壑变得空空荡荡,地基被毁大半的黑塔和白塔终于侥幸得存,在深邃可怖的沟壑中,只剩下秦知律一个人的身影。 而后他回过头来,那双黑眸中却忽然蹿过一道红色。 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他的神色空茫而陌生,像是一头不懂人性的野兽。 整个黑塔和白塔的警报突然同时拉响,连同安隅口袋里的终端,狂震个不停。 他惊愕地看着屏幕上的一级警报。 ——S级风险者秦知律,精神力在刚刚出现了一瞬间的清空。虽然立即回弹,但现在也只有岌岌可危的40左右。 “长官……”安隅喃喃道。 频道里,黑塔和大脑惊慌成一片,一个又一个声音喊道:“先控制住他!” “别伤害他,先控制住!” “西耶那和他同源,是否触发了他?” “难道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休眠态吗?如果他也和西耶那一样……” “律!秦知律!请确认自己的清醒状态!” “……” 一片慌乱中,那个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徐徐吐出。 他再睁开眼时,眼眸并没有比刚才看起来平稳多少,精神力依旧在极低的水平拉扯着。 “确认清醒……暂时清醒。”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所有人的频道里响起。 秦知律顿了顿,仰起头,深深地看着安隅。 “黑塔,或许你们需要找个更坚固的笼子,比如一个和穹顶作用相反的玩意,把我罩在里面。” 秦知律低声沙哑道:“很抱歉,我不能保证自己稳定可控。” 第102章 世界线·102 西耶那消失得干干净净,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留在大地上那些粗暴的沟壑仍时刻提醒着人们,主城已不再安全。 人类防线坍塌。 一夜之间,这几个字成了最疯狂的模因, 经过社交媒体、口口相传,迅速席卷了全世界。 许珊珊在电话里诉苦,面包店又回到了一上架就被抢空的状态。只是与以往不同, 今时人们已无法平和地接受限购规则,当她硬着头皮让客人把多拿的面包放回货架时, 那道恶狠狠的眼神让她心尖直颤。 “我很庆幸自己在主城, 人们还没彻底撕下最后一层文明的伪装,否则他绝对会动手打我。” “不仅是咱们店, 所有超市和烘焙坊都一个样, 囤货不是好信号,主城不会真要完了吧?” “听说昨晚有人购物回来被打劫,这太疯狂了,主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人类精英怎么会抢劫?” “……” “老板,人类脆弱的秩序和道德感在混乱面前自动分崩离析。这是一场全社会的精神熵增。” 安隅安静地听着她的抱怨。电梯迅速下降,透过透明的玻璃门, 他看到穿着防护服的人出现在尖塔各层各个角落。 “老板,尖塔那位……从前的决策者, 您是认识他的吧。”许珊珊的话语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从大家发现他会被非生物畸变感染时起,就已经在质疑他了。现在大家都说, 主城失守的根源就是他的人类意志坍塌……” 安隅迈出电梯的脚步微微一顿。 “安全起见, 您最近别和他一起现身了。”许珊珊压低声音叮嘱, “虽然您同样深受仰仗,第二道人类防线什么的……但人心难测,现在异能者是个敏感话题,您也别来店里露面,我和麦蒂夫人还能应付。” 安隅觉得胸口被压得很沉,烦闷。 “还有事吗?”他蹙眉看着从偏门鱼贯而入的又一队研究员,这一次,他没有远远致意,而是直接朝他们大步走去。 “没什么了,还有就是……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您一下……” 许珊珊的话语有些吞吞吐吐,在安隅走到那队研究员面前时,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把话快速说完了——“哪怕这里是主城,人类的愚蠢仍然在所难免。那是一个守护了人类二十多年的人啊,他的意志绝不会轻易坍塌。他在面包店、在您的背后做了这么多,现在他失势脆弱,也请您站在他身边多撑一会吧。” “虽然这样做未必对您有什么好处,但是老板……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应该是这样的。” 安隅捏着手机,眼神忽然有些发怔。 “大人?”研究员轻声询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安隅迅速回神,低声对电话里说了一句“谢谢”而后便收起终端,抬眸对上那一长队裹在臃肿防护服里的人。 “长官怎么样了?” 那位研究员和同事交换视线,片刻后,另一人谨慎地回复道:“律的人类意志很顽强,大脑也在人道范围内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协助他维持意志。但很遗憾,我们无法消除他精神力受到的冲击,虽然下降缓慢,但他的精神力还在逐渐流失。” 安隅心脏一紧,低声问道:“他一直在抵抗吗?” “是的。”研究员连忙点头,“律是意志顽强的守序者。” 守序者。 安隅咀嚼着这个称呼的含义。 他发现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类确实如凌秋所说,会小心翼翼地组织每一个字句,那些看似随意的用词中往往透露着他们的立场,他们会借语言为之后的行为做铺垫,也为自己留下退路。 另一位研究者沉道:“你应该知情95区的寓言。律承载了当年降临的混乱的主体,冒犯地说,他与那些超畸体没有本质差别,但因为他更完整和庞大,所以一直沉睡了这么多年。很不幸,这一次西耶那唤醒了他,这不仅是他的劫难,也是人类的劫难。” 安隅注视着那个人,“守序者,人类。所以,您是想要说明什么呢?” 那人顿了顿,“没有人质疑秦知律的忠诚,他永远值得我们的尊敬。但——如果意志强大如他,最终都难以抵抗混乱侵入,那么……” 他没有说完,但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地环绕了大厅一圈,最终落在远处。安隅循着望过去,看到守序者誓约雕像。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怀疑所有守序者?” “我们从未怀疑。”那人语气沉重,“但我们必须要评估,人类意志究竟能否与畸变命运抗衡。” 队伍离开前,那人在安隅肩上拍了下,“尖塔几千名守序者从来都不是工具,而是朋友。没人愿意好端端地背叛朋友。” * 在去探视秦知律的路上,安隅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顶级威胁防护。 他身后跟着30名黑塔和大脑的核心人员,在大脑地下十层,每过一道闸关都需要其中一位的身份认证,那些闸门的构造各不相同,但每一道都是秦知律的死门。 他对高科技一窍不通,只在认出其中一道外围有打着电弧的电网时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发痛,像被人一刀又一刀无休止地扎在心脏上。 “还要多久?”安隅看了一眼终端。 从电梯出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小时,这座地底迷宫的牢笼还不知道离他多远。 他身后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上前认证虹膜,安抚道:“只要再十分钟。” 安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忍住了攥紧的冲动。 这是倒数第二道闸门,两边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金属罐,金属管道从中弯曲出来,汇聚向门口。 罐身镂刻着复杂的序列码,后面跟着四个字“神经毒素”。 机械门开启,那位上峰留在门外,朝他做了个手势,“您请。” 安隅面色紧绷,大步踏入,地上布满释放神经毒素的管道,在那位上峰想要提醒他尽量别踩到之前,他已经狠狠地碾了上去。 跟在他身边的研究员冲那人轻轻摇了下头。 十分钟后,安隅终于站在了通往秦知律的最后一道闸门前。 身边那位研究员朝他轻轻鞠躬,温和道:“我是律这一次的专属研究员,最后一道验证是我的掌纹。” 看着他上前开门,安隅忽然轻声道:“大脑之前也处置过一些畸种吧,我记得严希说过,他是因为试验体失控而失去眼睛的。” 研究员点头,“当然。黑塔会提供专业的培训,我们也有专门的设备。” 安隅抬头环望高大的闸门,“你们杀死畸种时,最残忍的手段是什么?” 对方愣了下,“您是想……” “在饵城出现未知的超畸体时,你们、黑塔,有想出过30种对抗的预案吗?” 安隅的问题很尖锐,但他的眼神却十分平和,没什么语气,仿佛依旧是从前那个没有人性的小兽,只是在单纯地发表疑惑。 但不知为何,那对金眸毫无情绪的注视,却让研究员的脊背汗如雨下。 “这些,律都签了字。”研究员避开视线。 安隅勾起唇角,低语道:“当然。他当然会签。” 沉重的闸门开启,安隅面无表情地从那人身边擦过,“谢谢。他很危险,你不必跟了。” 最后一道房门倒很单薄,没什么机关。 安隅手按上门把手时,研究员忽然又在他身后说道:“这一整套预案,早在律十六岁决定组建尖塔时就成型了,他本人也是设计者之一。” 安隅手一顿,捏着门把手,骨节逐渐突起。 “角落?” “他的自我审判,应该得到尊敬与救赎,而不是被加以侥幸利用。” 安隅回头,视线扫过那人,“抱歉,我人性缺失,不懂黑塔和大脑的深思熟虑。我只知道这些邻居教我的很浅显的道理。” 监测室和安隅从前呆过的试验室没什么不同,显示屏布满四面墙,地中间有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但秦知律不在这,安隅放轻脚步,看向通往里间的那道小小的门。 根据大脑提供的图纸,秦知律在里面拥有一个小卧室,那是他的私人空间,布置得和尖塔里的房间一样。卧室里不设监控,只有一个呼叫装置。但他一旦进入卧室,就不能擅自出来,出来要先呼叫专业人员替他解困。 安隅靠近那扇门,听见了里面金属沉重的声响。 秦知律穿着一身柔软的睡衣坐在床上翻书,两侧肩胛突兀地探出两枚钢环,Y型链的两个分叉分别扣住钢环,另一端连着床。 那两枚圆环之间有一道钢索,从外面看不出,但从秦知律脊柱下方穿过,一旦强行挣脱,钢索就会直接把脊柱截断。 秦知律放下那本有些旧的散文集,扉页上写着“唐如著”,那是他母亲在秦知诗出生那年写的一本记录生活小事的闲书。 他朝安隅看过来,“怎么了?” 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无奈和包容。那是确认关系后,他对安隅私底下说话时才会有的温柔。 安隅神经粗,但他早就敏锐地感受到了长官对他态度的转变,那个转变让他很开心。 他看了一眼墙上有些突兀的显示屏。 ——35。秦知律此刻的精神力。 在他看过去时,那个数字掉到34,又闪回35,来来回回变了好多次,最终还是无力地停在了34。 秦知律也扭头看着屏幕,安隅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一台老旧不能聚焦的相机,每每定神凝聚几秒钟,便又无力地散开了。 “你怎么了?”秦知律又问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哑,从墙上回过头来看着安隅,“像攒了一吨的脾气在心里。黑塔应该有告诉你,这是我为自己设计好的紧急预案。” 他说着轻轻拨了下垂在身侧的钢链,“十六岁时就设计好的。” “您还设计了什么?”安隅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秦知律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看着安隅,眼神忽然有些发怔,那双失神的黑眸终于还是凝聚起来,安隅看着他放下书,起身从床边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秦知律走得缓慢而稳重,看不出丝毫狼狈,也没让身后的钢索发出任何声响。 他安静地站在安隅面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安隅的脸颊,留下湿凉的触感。 随后那个吻来到安隅唇上,他撬开安隅的唇深吻进去,微涩的味道让安隅终于意识到,那竟是一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泪。 秦知律吻他吻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无意识地环上他的腰才停下来,低声在耳边问道:“又哭什么?说了不许乱哭,撒娇要适可而止。” “我很害怕,长官。”安隅在他面前垂下眸子,看着他睡衣上的纹路。 “怕什么?” 怕又一次,失去拴在船底的那根木桩。 只是与当初不同,他不仅怕又要面对黑海,更怕木桩独自在黑海中被拍击粉碎。 “你已经成长了。”秦知律抚摸着他的背,手掌顺着脊柱一直落在腰上,他轻轻用力,把安隅揽进怀里。 脱掉硬挺的制服,长官的怀抱坚实而温柔。他在发烧,安隅不知道那是伤痛反应还是逐渐畸化失控引起的,灼热的温度透过睡衣布料透出来,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用力抱住眼前人。 头顶传来秦知律低低的笑声。 “你是第一个抱我的人。”秦知律用脸颊轻轻蹭了下他的头发,“在53区第一次,不知道谁教的。” 安隅怔了下。 他终于想起早在53区,他第一次看见秦知律因过度使用畸变基因而陷入自厌情绪时,就仿佛本能般地拥抱过这个人。 秦知律被他抱着,在他耳边低声吩咐着后面的事。他料到黑塔会猜疑所有守序者,他要安隅和典两个基因纯粹的人留在主城稳住黑塔,以此为筹码来谈判,放其余守序者去平等区,加入弥斯的队伍。 安隅初听很震撼,这个人明明被囚禁起来,却能料到外面发生的所有事。他平日里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却能准确地预判每个人的反应。 “你要独自完成与黑塔的谈判,当然,我也会为此出力,只是我在黑塔面前已经没什么话语权了。最关键的部分是唐风,他会稳定住守序者们的情绪,不让他们因为愤怒而丢掉忠诚。等到平等区一切稳定下来,如果你想离开,就可以离开,随便去哪,不用管黑塔有多生气,他们奈何不了你。” 秦知律说着顿了下,“我并不关心守序者与黑塔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我只要求他们各自都好端端地存在,他们是秩序天平上最后的筹码,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筹码。” 秦知律交代完,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有些远,“选中你时,你还是只没有感情的小兽,只有血性,没什么人性,只要是为了生存,就能踏着一切向前摸爬。那时我只想到你会成长为我需要的样子,却没想到……” 安隅抬头凝视着他,“您需要的是什么样子?” “血性,心机,残忍,这些是你天然就有的东西。但你太被动了,不能再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必须要学会回过身,直面它,告诉它你想要去往何处。” 秦知律喉结滚动了两下,低声说道:“我选择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有用到你的一天。你是我选择的一件杀器。” “杀谁?” 秦知律不作声,他凝视着安隅许久,最终只轻轻地把他从怀里推开。 “按照计划去做吧。往后少来这里,我大概快要失控了,你要维护长官的体面。” 走出小房间时,安隅没有立即离开。 他在卧室门口无声地站了很久,久到秦知律又迟疑着回到了床上,重新拿起那本书。 透过房门留下的一道小缝隙,安隅看到他拿着书的手在发抖,他用力地捏着书,手腕上青筋暴起,却仍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秦知律还在忍,忍着不暴露即将失控的躯体狂躁症状,因为他知道安隅没有走远。 安隅也知道自己瞒不过他——秦知律已经开始觉醒,他一定和所有畸种一样,能够敏锐地感受到“秩序体”的存在。就像羲德曾经描述的那样,安隅于他们而言,有着一种危险而诱人的存在感。 隔着一道门,他们对彼此心知肚明。 “您说得对。”安隅手掌贴在门上,低语道:“我不能再被动下去了,不能再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也不能被您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 当天夜里,安隅的终端把他吵醒了十几回。 黑塔不断推送着紧急警告——秦知律的精神力在30和31之间挣扎反复,他已经不被允许呆在卧室里,而被捆缚在试验床上,加了几十枚钢钉制动的四肢绑着热弹盒,贴满全身的电极片不断地释放着遏制畸变的波频。 监控画面里,那双黑眸已经很难再凝聚起任何意志,后来秦知律干脆闭上了眼,只在抽搐挣扎时偶发地睁开,触手、鳞片、羽翼,千奇百怪的体征时不时从那具人类躯体中爆出来,又在仪器充能放能声和他悲哀的怒吼中被压抑回去。 “安隅。”唐风站在安隅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终端,“别看了。” 安隅平静地熄灭屏幕,从地毯上起身,打量了一眼唐风睡衣外披着的制服。 “上峰找您商量尖塔的事情了?” 安隅的语气很平静。 唐风点头,“秦知律滑向失控的速度超过他们最坏的预期,顶峰很直白,所有守序者——也包括我,未来的可控性都要划问号。” “我去谈判吧。”安隅起身,“我已经让严希来接我,立即去黑塔。” “好。”唐风犹豫了下,还是叮嘱道:“你对平等区和弥斯了解不多,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不必。”安隅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我不会放大家去平等区的。尖塔会继续存在,只要尖塔存在一天,尖塔从前的管理者就必须安全无恙。” 唐风一愣,“律难道没有和你……” “长官交代好了一切,但我并没有答应他要听话。” 安隅拉开门,视线落在终端上。 他又一次点亮屏幕,看着桌面上的几个文件。 那是前面几次任务里被秦知律刻意从战斗记录仪中拦截不报的录像,还有他们关于回溯记忆和时间倒流的讨论录音。 当命运的手太有力。 必须要回过头,直面它,告诉它你究竟想要去往何方。 “他一直觉得我表面驯顺。”安隅低声说,“也许确实如此。” * 主城中心,大脑地下负十层。 被汗气和鲜血浸透了的秦知律忽然听到一声系统提示音,和那些刺耳的警报声都不同,清脆的一声“叮”,像安隅店里那台烤箱工作结束的报时。 他虚弱地抬起眼皮。 涣散的黑眸盯着屏幕,许久,终于凝聚出一丝生气。 以及困惑。 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章鱼人,他花了足足几分钟才想起来,那是安隅养的AI——716。 在他已经逐渐模糊的人类记忆中,716并不活泼,尤其是和他对话时,刻板无趣到了极点。 这一次,716依旧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弹出一行字:替安隅转达。 -我知道,我是您最初就选中,要在未来杀死您的人。 -这是不对的,长官。很抱歉我无法完成任务,因为哪怕世界上没有永恒,我也会一直陪伴您。 -直到我们都燃尽的那一刻。 秦知律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识,直到面罩被雾气和血气蓄满,模糊了视野中的一切。 机械门开合,研究员走进来,检查过屏幕上的各项指标,但无法确定金属台上的人否清醒。 “律?” 他迟疑着唤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但他还是遵守秦知律和黑塔的协议——在彻底失智前,秦知律有权知情一切公务和关于他自己的处理方案,轻声汇报道:“角落刚刚向黑塔坦诚了完整的寓言,并证明了自己的异能方向。时空操控力代表着推动熵减的潜力,他将成为全人类的转机。” “经过顶峰分析,已经认可他言论的可信度,与他达成共识。” “他将以永远不会畸变的纯人类身份,成为尖塔新一任管理者,带领所有守序者继续运转。黑塔也将放弃此前对守序者的处置预案,因为一旦守序者集体失控,秩序体也有能力清扫掉所有畸变者——也包括您。” 观察室里空旷死寂,只有试验台上那个人虚弱的呼吸声。 许久,那个嘶哑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 “他们还在做最后的协议确认,如果有补充情报,我会及时告知您。请放心,您从前的监管对象成长得很快,这实在令人欣慰,也许这真的是世界留给人类的一线生机吧。”研究员说着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什么,带着笑意安抚道:“哦不过,有些小缺陷还是没变,上峰建议他更换代号为‘秩序’,这样能更好安抚公众,但他拒绝了,他还叫‘角落’,他说这个名字给他安全感。” 机器发出一声蜂鸣,放能终止。 秦知律身体里狂躁的痛苦终于静谧了下去。 “此外,他还希望我们就此停止对您的干扰,因为他认为这既痛苦又毫无意义。”那人轻声说着,“您辛苦了。” 几公里之外,安隅站在上峰们面前,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最终投向大屏幕。 隔着屏幕,他对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顶峰说道:“人类必须放过秦知律,这是我唯一坚持的条件。” “如果他注定要落入深渊,那就让他自由地去。”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8 放生 有些问题我来不及亲口问安隅。 但好在后来我们意识相通,我还是获得了答案。 安隅从不认为畸变失控是秦知律最坏的下场。 因为他压根不在意人类命运。 他觉得最坏的下场是秦知律到死也受制于人。 他还说,无论他放生的是灾厄还是守护。 他只想把自由还给他。 第103章 世界线·103 尖塔将被废止的流言疯传几天后, 一切戛然而止。 那座高耸锐利的建筑安然矗守在主城穹顶之外,电梯笔直上升,一道透明的电梯门相隔, 守序者们仰望着电梯里的人。 兜帽压着一头白发,发丝却掩不住那对金眸的深冷。 安隅平静地扫过电梯经过的每一位守序者,外面的目光却纷纷避开, 守序者们不自觉地低下头。 不知从何时起,就像干涸的田垄终于被灌注, 那双金眸忽然填上了别的意味。尽管依旧空茫, 但却有种庞大而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如上临下, 让守序者们不敢对视, 仿佛多看一眼,就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消亡。 据说黑塔的人只是敬畏安隅如今的气场,却并没有如临深渊的惊惧感。 守序者们说,那是秩序对混乱的压制。 畸潮又一次开始在世界各地席卷,比去年冬天那一波更加来势汹汹,这一回,大量未被记录的畸种出现, 每一个失序区都伴随着千奇百怪的精神熵增与非生物融合。 尖塔月会已经开了八个小时,唐风听汇报听得眉头紧蹙, 而坐在身边的安隅只是一边啃面包一边浏览着终端, 仿佛和秦知律在时没什么不同。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经变了,那个曾经被鄙夷的普通人类, 已经成为尖塔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 是他留下了秦知律。 也是他, 庇护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屏幕震动, 小章鱼人弹了一条消息。 -你的终端没有程序故障,但为什么监控APP总是反复闪退呢,不会是你自己总在点开的一瞬间就退出吧。 -安隅,想看就看吧,如果我的计算无误,他最不介意的就是你的审视。 -想到屏幕另一端可能有你的视线,他反而会不那么孤独。 安隅指尖停顿,却熄灭了屏幕,抬眸道:“05区不要了。” 会议厅骤然死寂。 正痛苦统筹人手的唐风顿了一下,“不要了?” “嗯。幸存人类不超过万分之一,感染情况无法预估,没必要浪费资源。把大家调回来,去救更多人吧。” 安隅边说边把面包纸袋折叠整齐,又拿了一包拆开,低头没事人一样继续啃起来。 唐风审视他片刻,“好。” 底下守序者们轻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样一个决定,只是没人有勇气说出口。 他们看着那个抱膝缩在椅子里啃面包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坐在那里的是秦知律。 ——那个以往负责做出这种决定的人。 安隅大口啃着粗糙的棍子面包,终于还是点开监控画面,这一次,没有退出。 秦知律精神力30,再退一毫就是深渊。干扰设备已经撤去超过24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待深渊来临,但什么都没发生。 甚至在昨夜,有几个时刻,他的精神力曾短暂跳回过31。 那是秦知律一个人的抗争,孤独的战斗。 画面中秦知律正在吃下午茶,他每天消耗掉大量营养补剂,除此之外的饮食却很简单,只要几片火腿和蔬菜,另加一篮面包。 此刻,秦知律刚好也拿着一根棍子面包,正安静地小口咀嚼着,安隅看了一会儿,也不由得跟着放慢了嘴巴的动作。 细嚼慢咽,从在53区长官第一次把自己那份粗面包推给他时,就总是这样叮嘱着。 在跟着屏幕上的人同步慢速啃完手上的面包后,很神奇地,安隅觉得自己踏实了一些。 刚好有人起身朝他提问道:“角落,199层现在是否征收新的监管对象?” 安隅抬眸看过去,认出那是两周前才感染角雕基因的新人,性格傲慢,天赋极高,在任务中果决残忍,可贵的是并不独,反而还很擅长调动团队的力量。 论坛上都说,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昔日里羲德和炎的影子。 安隅扫过去一眼,那人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但很快又逼迫自己抬起头,“高层所剩无几,需要补充新的力量。” 安隅开口,“199层已经有监管对象了,你要和我抢位子吗?” 平和的语气,却让大厅死寂无声。 那位守序者脸色发白,嘴唇不受控地哆嗦。 “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已经是199层的高层了,是尖塔唯一领导者。” “我不是,我长官还没死呢。领导者只是骗骗黑塔的托辞,你们也要当真吗?”安隅平静地收回视线,“但你说得对,高层确实需要补充,我会问问照然愿不愿意要你。” 另一个人犹豫道:“照然……他不是回到人类身份了吗?” “但他还在尖塔。”安隅说着微微停顿,转头看向窗外再次纷飞的大雪。 * “很奇怪吗?我又不是第一个留在尖塔的人类,光从基因角度来看,你是人类,典是人类,现在安宁也是人类了。不过就这样坐着198层高层的位子确实有点心虚,如果你要换人上来,我没意见。新来的那个可以,蒋枭也是不错的选择。” 照然把打包的晚饭放在秦知律的办公桌上,安隅坐着那把宽大的椅子,显得他身材更薄了。照然欲言又止,最终只在饭盒上敲了敲,“吃干净,你最近很疲惫。” 安隅“嗯”了一声,余光瞟到监控中的秦知律正在揭开晚饭餐篮上的蒙布,于是也打开了自己的饭盒。 全世界都淹在畸潮中窒息,主城最近也面临新鲜菜肉的断供,照然给他配的两荤一素奢侈极了。但他没有推辞,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往嘴里塞,吃相比在53区还不如。 照然犹豫了一下,“你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吗?” 安隅点头,咬着一大块牛肉含糊道:“很困。” 风雪再次包裹世界,到处都在下雪,他觉得下雪和自己的困意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因为那种十来岁时才会有的深重的困倦感又来了,像要把他掏空了一样,让他昏沉得要命,每时每刻都很想睡觉,只好靠不停地吞面包来保持清醒。 但那种困倦感难以抵抗,唯一与小时候不同的是,每当他昏昏欲睡时,意识深处都有一股诡秘的絮语,不知是在催眠他还是在尝试唤醒他,今天凌晨安隅在絮语中挣扎着醒来时,忽然错觉自己在窗外的某一片雪花中捕捉到了一丝某个不知名时空编织的规律。 碎雪片里藏匿着一个破碎的时空。 曾经和长官半开玩笑的猜测竟然变得有迹可循。 照然坐在沙发上打量他,过了好一会儿后突然问道:“你去见秦知律时也困吗?” “啊?”安隅被打断思绪,愣了一下,“什么?” “你去见他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照然撇着嘴,修长的手指在脖颈和锁骨上抹了一下,“早上还没有呢。” 安隅视线暼过桌角的座钟,锃亮的金属映出他脖颈和锁骨上的道道绯红。 他是没忍住又去了大脑,虽然他很怕长官因为自己的擅作主张而生气,但他实在很想见他。 秦知律确实很生气,他吻得很凶,不温柔,连开口认错求饶的机会都不给。皮手套箍着安隅脆弱的脖子,安隅只能被迫用力仰着头,试图多获取一些氧气,他眼尾猩红,胸口起伏得像在53区濒死前应激那样。 直到真的快断气时,秦知律才松开他,却用额头抵着他恶狠狠地问道:“你说,如果我也忍不住获取你的基因,会不会像那些畸种一样爆体消亡?” 安隅意识还在飘忽,闻言却下意识地伸手推抱着他的那个人,道:“那您不要亲我了,唔……” 话音未落,秦知律就直接把他顶在了墙上,粗暴地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在咬上的一瞬,安隅感受到那些尖牙变回人类的牙齿,很凶地磨着他的皮肤,把他磨得很痛,但却并没有真的咬破。 哪怕精神力只有30,秦知律仍然能在很大程度上压抑自己畸变体征的表达。 但是情绪翻涌时,还是会有一些忍不住的马脚。几根漆黑的触手从他衣服下滑出,立即缠住安隅的腰,蠢蠢欲动地拱着他的腿根。 “收一收。”安隅忍不住说,“昨晚的鳞化您都忍住了……” “一身鳞片很恶心。”秦知律在他耳边说,触手尖尖又顶了顶他的小腹,“但触手你很喜欢,我虽然开始忘事了,但还记得你在53区时就喜欢抱着。” 安隅离开房间前,垂眸说道:“您现在还没失控。” 秦知律挑眉,“你很期待?” “没有。”安隅摇头,舔了舔肿胀麻木的嘴角,又心有余悸地摸着灼痛的锁骨,小声说:“我只是觉得您没失控就已经很凶了。” “害怕了?”秦知律朝他走来,摘下手套将掌心落在他头上,先是用力揉,又逐渐卸下力变得温柔。 “那你以后乖点。” 修长的有些发热的手指抚摸着耳后的旧疤,他俯下身抱住他,把他圈在怀里,低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向人类坦诚你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深渊。”安隅拉着长官的衣角在他耳边低声作答,“是深渊,与您同往,长官。” 那个高大坚沉的身子僵了一瞬,安隅抓住那一瞬回抱住他,“我是您为自己挑选的一件杀器。” “我不会杀死您的,长官。” “但我会陪您,一直杀到深渊的尽头。” 安隅从上午的疯狂中回过神来,照然正似笑非笑地审视着他,轻哼一声,“普通公司还要禁止员工恋爱,我真不知道黑塔是怎么忍得了你们的。” 他说着玩笑话,语气里却毫无笑意,那双明动的双眸凝视着窗外的大雪,过了许久,他轻轻吁了一口气。 “安隅。”照然把腿蜷上沙发,低问道:“这么大的雪,沼泽里还能再长出黑蔷薇吗?” “不知道。”安隅抿了抿唇,“你可以亲自去看看,不然你打算在尖塔留到什么时候?” “到灾厄终结的那天吧。他不是说过守序者以身证道吗?我得替他证道后再离开。”照然回过头,“如果秦知律死了,你一定会离开尖塔吧?” 安隅点头。 他会立刻离开,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提前收拾好藏起来了。 “那你要干点什么,继续开你的面包店?” 安隅摇头道:“大概,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吧。” “睡觉?”照然惊讶挑眉,“睡醒之后呢?” 安隅想了想,“吃面包。” “然后呢?” “再睡觉。” “……”照然深吸一口气,“尖塔交给你这种人来管理,我看人类是永远等不来灾厄终结的那天了。” 提到这个,安隅又一次点开和典的聊天框,虽然在灾厄面前依靠“神棍”是很没谱的行为,但他却坚信典不是普通的神棍。 可惜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发了无数条消息,典一条都没回复。 “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照然无奈地说道:“西耶那刚出事时,唐风想要找他一起把控局势,但他却正要离开尖塔,说有个什么存在蠢蠢欲动,他感觉自己潜藏的能力要觉醒了。” 安隅立即问道:“什么能力?” “该关注这个吗,你还真信啊?”照然惊愕,“算了吧。他就是一本异想天开的小册子,一直觉醒不出来什么有用的能力,在高层压抑久了,哦对,你在尖塔那个鸟助理不也是吗,一把年纪了,天天幻想自己觉醒新能力。” 安隅哑然,半天才说道:“典和比利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照然笑起来,眉眼轻弯,风情流转,“哦对,典温柔可爱,是本讨人喜欢的小册子,和那只叽叽喳喳的老鸟可不一样。” 安隅沉默着,自觉说不过照然,又埋头看起世界各地发回的战报。 最新一封通讯来自掠吻之海。 海上的混乱反应堆越来越壮阔,邻近的饵城已经全部被吸纳,海水上超过三分之一的面积都变成了凝固的混乱旋涡。 海洋系守序者已经伤亡过半,西耶那在通讯里写道,已经让大家返程。 “海洋的混乱反应和沼泽、苍穹都不同,实不相瞒,我和潮舞都曾尝试进入反应旋涡中心,但却无法被顺利吸纳。这起混乱反应已经具有稳固的核心,不会被守序者轻易夺取掌控权,我们怀疑,它的掌控者是海底神殿。 “但神殿无法触碰,也没有生命迹象。它如同一个被触发的罗盘,疯狂却难觅方向,像在等待,但却没人知道究竟在等什么。 “尖塔已经不能容忍无谓的牺牲了,其他守序者即将回撤,我和潮舞会留在深海,静静观望这起混乱反应的终点是什么。 “很抱歉,我与潮舞曾极尽可能尝试向它献祭,可它对我们毫无兴趣。” 安隅把讯息逐字读完,不禁又一次点开不久前从掠吻之海传回的影像。 画面在一片黑暗中波荡诡谲。 深海百米下已然无光,记录仪自身的亮灯是唯一的光源,那道光源向下,打在深仰的脸上。 畸变基因已经表达完全,锋利的背鳍从少女肩胛之间顶出,下体完全鲨鱼化,正缓缓地下沉。 高鳍角鲨没有鱼鳔,需要不停地游泳来避免沉到水底,它的最大栖息深度也只有四百多米,再向下,就会因窒息而难以自控地挣扎——因此,潮舞将自己化作海底一片艳丽而茂盛的红藻,红藻猖狂地生长,紧紧捆缚住深仰,将她不断地向深海拉去。 漆黑的海底,一点光打在深仰面上,那双清澈的眸逐渐失去神色,面庞呈现冰白,血液从嘴中涌出,海底压强已经让她的器官开始破碎。 死亡的窒息感透过镜头涌出,直到记录仪无法再向下,那张美好的面庞一点一点缩小,彻底消失在黑暗海底。 深仰尝试用自己镇压住神殿,但最终没有成功。 ——在她只余最后一丝气息沉入海底时,却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触碰到神殿,不仅如此,海面上的混乱也更剧烈了。潮舞当机立断将她向上推出,终于没叫她白白牺牲。 录像最后一段都是潮舞的哭声。瑰红的长发铺满了整座海滩,她跪坐中间,抱着一息尚存的深仰嚎啕大哭。 安隅关闭视频,想了又想,给秦知律发了一条消息。 “长官,我要去一趟掠吻之海。那里有东西在等我。” 隔了几分钟,秦知律回复了一个“嗯”字,没有多叮嘱什么。 安隅又道:“您也要等我。” “好。”这次秦知律回复得很快。 * “别等安隅了,这里呼唤的不是他。” 潮舞睁开哭肿的眼,错愕地看着站在面前面色平和的少年。 许久她才把人认出来,“你怎么在这?” 典手上还捧着那本旧手札,他蹲下将手札放在海滩上,而后轻柔地搭住深仰的肩膀,朝她微笑。 “切利亚伤得很重,但回到主城后都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视线投向大海和海上可怖的反应堆,低声道:“人类,只要一息尚存,都会好起来的。” 潮舞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躺在怀里的人。 长官原名叫切利亚,在尖塔几乎从没人这么叫,以至于连她都快忘了这个称谓。 “你怎么在这?”她又问了一遍,紧接着又低声道:“我们都看到了海底的神殿,我们以为那就是反应核心,但不知为何无法抵达。” “那确实是反应核心。”典点头又摇头,“但它是不可触碰的。” “为什么?”潮舞愣怔地问。 “它只是一抹认知的投影,是一缕神明觉醒前的启晖。”典轻声说着,转身朝向大海走去。那道身影在呼啸的海浪和庞大的反应物前没有丝毫瑟缩,潮舞几乎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喊道:“你要干什么?” 典回头朝她微笑,伸手指了指海滩上被风胡乱吹开的手札。 无尽的认知与秘密在那些书页上被风错乱地翻过,典温柔的声音也被带得有些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入潮舞的耳朵。 “结束之后,去海底找到我,把我交给安隅。” “什么?” “主城在等待你们回去。”典宽慰地笑了笑,“尤其是搏,你平平安安回去,他会很开心的。” 潮舞愕然道:“搏怎么了?苍穹出什么事了?” 典没有回答,转身继续朝海岸线走去。 那本海滩上的书在一阵风过后消失了,很快便远远地出现在他的手中。潮舞发了半天的呆,才恍然想起听人说过,那本手札是典的宿命,他无法挣脱,也早已不想挣脱了。 他与那本手札成为一体,无法分开太远、太久。 只是在手札消失前,风将书本卷到最后一页,她依稀看到了角落里笔迹狂草的几个字。 ——书容万物。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深仰(2/2)海底深眠 我曾很多次,在夕阳下跪在海滩边,亲吻海洋。 高鳍角鲨无法拥抱深海,这是莫大的遗憾。 但在掠吻之海,我曾触碰到它。 潮舞将根扎在海底,捆缚着我,或者我的尸体。 将我紧紧、紧紧地向下捆缚。 虽然最终命运将我解救。 但我却记得意识消亡前最后的画面。 原来海底是那么纯粹的黑暗,永不见天日。 在那一刻我毫无恐惧,因为那样的结局也没什么不好。 让人类回归光明,让我深眠海底。 ************ 【碎雪片】潮舞(3/3)来我怀中 在掠吻之海,我爆发了全部的孢子。 瑰红的藻群在海底铺展,深深扎根,疯狂生长。 我用自己,一寸一寸捆缚住生命迅速流逝的人。 我的长官,我的姐姐。 您决定为了人类离开,就让我抱着您一起离开吧。 一直都是姐姐抱着我安慰,这一次换您来我怀里。 很久之后,照然问,如果死在海底会不会有遗憾。 我记不太清了。 但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在浑身冰冷时我确实想过—— 陪着搏一起在尖塔顶层喝可乐的日子,还想再来一次啊。 第104章 世界线·104 掠吻之海的风浪停止得悄无声息。 令人惊悚的反应堆没有消失, 但却仿佛凝固在那里,海水、天空、生物、被卷入的城市与人群,如同一座磅礴的海上雕像, 海水冲刷而过,绕过它,继续奔流。 深仰躺在海滩上, 仰望那滔天巨物,怔道:“混乱……终止了吗?” 安隅仔细观察她身上正在超速愈合的伤口, 松了一口气。 “暂时而已, 它所处的时空只是被孤立出来,按下了暂停键。” 海面上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天色忽然阴沉, 云团黑压压地笼下来,如同一幕幕延时摄影般迅速向天际流逝,恐怖的反应堆在昏暗中瞬间破碎,变成波云诡谲的红光,旋涡状盘旋着沉入黑海。 海水平静,无声地吸纳。 “是典。” 安隅无意识地攥紧手指。 许久,潮舞才从海里出来, 一上岸便腿软扑倒在海滩上,脸色惨白大口喘着气。 “典……”她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怀里死死抱着那本手札。 安隅走过去, 扑掉手札上缠绕的红藻。 它不再是那本陈旧的手札,质地变得牢固而温润,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触手有些温度。 安隅翻开背面, 末页那行或许来自当年詹雪的狂狷字迹已不见踪影, 新的字迹出现在扉页,夜空般的色泽,温和而磅礴地写道:书容万物。世间一切,皆在我心。 潮舞用手背囫囵抹去满脸的泪,忽然感到光线变化,昏暗的世界迅速恢复光明,这才恍悟现在本是清晨。 她回头望着空旷的海天交际,怔道:“那堆东西呢?” 安隅轻轻拍了拍手札的封皮。 潮舞愣了好半天,“不是说……混沌的本源是律吗?为什么典也可以吸纳?” “他不能吸纳,他只能暂时封存,他封存了那片混乱的时空,或许因为——”安隅顿了下,“他觉醒了那个东西原本赋予他的能力。” 认知包容万物,典是祂的认知。 可认知是抽象的东西,却能封存一个时空,这个世界上无形和有形的边界已经开始模糊。 “典死了?”潮舞颤抖着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安隅想了一会儿,摇头,“不算吧。” 他完全遵循本能地把那本书抱在怀里,一个念头突兀却又自然地出现在脑海中,那个念头甚至有声音,熟悉的声音。 安隅听那个声音说完,才继续回答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典确实还在。我死去的哥哥凌秋,我只能回忆他从前说过的话,那才是死。但典只是彻底变成了书,或许就像高层们临死前完全表达畸变基因那样,但他又不太一样,他是认知,认知永远不会消亡。” 潮舞似懂非懂,“那我们要带他回主城吗?” “你们回。”安隅回头望了一眼海滩上的深仰,“我加速了深仰长官一部分伤口的愈合,但她体内最麻烦的破裂伤还在恶化,你要尽快带她回去。” 潮舞立刻点头,“那你呢?” “典让我带他去另一个地方。”安隅迟疑了一下,“他说……他是容器。” * 飞机在气流间颠簸,极地已在眼前,附近的时空仍然错乱,安隅看了一会儿,指引着比利下调飞行高度。 ——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在心里问道。 典回答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秦知律的宿命是混沌体。一切混沌最终必将向他汇聚,但混沌体被切割得太碎了,如果在他彻底失控前没有汇聚完,那么在无穷个平行时空里,毁灭都将成为定局。我是一个容器,我会暂时收纳一些混沌,直接送到律的面前。】 安隅不是很明白。 【安隅,祂是高维的存在,在宇宙中散漫地踱来踱去,会困在我们的世界纯属意外。就像一个人不小心摔倒压死一窝蚂蚁,但人类对蚂蚁本身并无恶意,只要站起来就会离开。我们要帮祂站起来。】 安隅沉默,机舱的白噪声中,他垂下的眼睫轻轻颤抖着。 ——要怎么帮祂呢……融合吗? 【是的。秩序与混乱是一个东西分裂出的两个极端,一旦完整的秩序体和完整的混沌体重新融聚,再将认知体融回,祂就会完整,苏醒,然后离开。这个世界的熵增会回归原本的速度,就像一辆失控的列车,在悬崖前终于踩下刹车。】 ——可是一切试图触碰我的畸变者都会爆体。 【因为它们不完整,甚至只是混沌体细碎的粉末。即使是秦知律现在尝试摄取你,也是一样的下场,混沌体必须完整,才能与你势均力敌。】 安隅看向舷窗外,飞机的高度已经在下降了,他在空中的一点看到了自己暂藏羲德尸体的那块被折叠的时空。 ——你是祂的意志吗? 【不是。没人能触碰祂的意志,低维生物尝试获取高维生物的意志,一定会死于精神熵增。我只是祂已有的认知,也许你可以理解为一抹记忆。只是高维生物的视角原本就能穿越时间轴,所以这抹记忆也包含了预知。】 ——你做容器,就能来得及在长官意志沦丧前让他成为完整的混沌体吗? 【其实这就是我和眼一直以来看到的无穷个死局。】 【答案是不能。尽管我们选择踏出的每一步都将通往不同的时空结局,可是在无尽的结局中,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在混沌体完整之前,秦知律已经失控,意志沦丧,他拒绝与我们相融,世界的列车最终没能制动,无声地驶入消亡。】 ——那你唯一看不清的那种可能呢? 【我们在争取的,就是那最后一个还模糊的结局。我不知道究竟能否成功,因为我的视角还不够完整。但我们别无选择。】 安隅轻轻点了点头。 飞机最终降落前,他终于在心底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融合过程中,我们会破碎吗? 【抱歉,我不确定我们的命运。】 【但安隅,从最初起,你就是完整的秩序体,你像一张白纸继承了祂的大部分,甚至得到了一些我们连揣测都不敢的祂的意志,你比所有人都更近乎祂的本体。因此我们的相融并非对等,而是所有其他部分向你融合,直面你的审判和接纳。请放心,不管我们命运如何,你永远是最安全的。】 窗外的冰川与雪原越来越近,白亮的雪光有些刺眼,安隅收回视线,轻声呢喃道:“可求生是祂的意志,祂离开后,就只有我的意志了。” 比利回头大喊,“你说什么——?听不清,什么意志?” 安隅摇摇头,起身穿戴好辅具,“请维持高度盘旋,我带典下去。” 舱门开启,呼啸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全部感官,冰冷的机械羽翼在安隅跳下的一瞬展开,帮他在空中建立平衡。 凛冽如刀的寒风中,脑海中的声音问道:【你的意志?】 “是认识他之后才逐渐生长起来的,真正属于我的意志,人类安隅的意志。” 安隅在狂暴的风中低语道:“也许人类安隅并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他更希望长官活着,活得轻松一些。” 徘徊在极地的大片混沌红光沉入书本,安隅抬头仰望苍穹,看着那些混乱扭曲的空间在静默中回归秩序。 虽然典还没有向他融合,但或许因为他怀抱着那本书太久,也或许他本来也在飞速觉醒中,他对时空的感知更加清晰了。清晰到漫天纷扬的碎雪片忽然具备了沉甸甸的内容物,他矗立在那里一片一片地看了很久。 ——典,每一个碎雪片都藏匿着一个微小的、已经逝去的时空。从前我只对那里面有时间和空间感知,但现在,我似乎能看出它们分别是哪一段,甚至能看到关乎谁。 安隅环顾四周,错觉般地,他在一片碎雪片中感知到了当日独自飞向天际的羲德,又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另一片碎雪片中,看见趴在53区建筑楼顶射杀章鱼畸种的凌秋。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雪。律早就和我讨论过,他认为那是被混乱扭碎的时空碎片。】 【他曾经认真比对过你沉睡和风雪降下的规律,每当出现严重失序区或畸潮时,会有大雪,随后你会沉睡。人们总觉得风雪是灾厄,但却忽视了,风雪往往在失序区与畸潮终结时更加强盛。或许从一开始,风雪就是秩序镇压混乱的产物,秩序体在修复时空时产生了这些错乱的时空碎片,这些碎片又因秩序体的每一次活动而重新飞舞。】 【这些年来,守序者一直在清理超畸体,但从未动手修复时空。人类想当然地以为那些时空是因为超畸体死亡而回归正常,但也许并非如此,那其实是尚未苏醒的秩序体在朦胧中的斗争。】 【风雪并非灾厄,而是守护的象征。】 安隅愣了许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是典不久前的一段记忆。 秦知律站在塔顶天台前,“也许你是对的。每场风雪都在灾厄终结时迎来极盛,他又总在风雪极盛时醒来,而后风雪便迅速停歇。” 他说着轻轻勾起唇,低眸淡笑道:“他还总是抱怨,每次醒来时如果在下大雪,就会感到很昏沉,哪怕雪停了也要疲惫好几天,就像感冒了一样。” 那双黑眸中划过一抹罕见的温柔。 “也许他早已陪伴我一路同行,只是那时我们尚未相识。” 安隅因为回忆中的最后一句话出神了许久,直到典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你们原本是两个极端。】 【但又如同史诗一般。】 安隅不懂史诗,他在呼啸的风雪中吸了吸鼻子,那些碎雪片仿佛会被他的意志操控,自动绕开了他周身,也绕开了上空比利驾驶的飞机。 “走吧。”他转过身,“苍穹与海洋的混乱已经被你暂存,接下来去哪?” 【降临沼泽。靳旭炎带着黑山羊一起归于热寂,但那里的混乱并没有完全平复,还存在大量碎片。】 “好,然后呢?要去其他畸潮泛滥的地方吗?” 典似乎在分析取舍,没有很快给出回应,安隅不催他,确认过那块收容着羲德的空间还好端端地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狂震不止的终端。 通讯功能恢复正常,终端里一下子冲进来数不清的消息。 成为尖塔领导者后,他才终于知道长官在畸潮泛滥期每天要承受多么可怕的信息洪流,尽管大好人唐风和任劳任怨的蒋枭已经替他分担了大部分,小章鱼人又替他分担了剩下的一部分,但他还是要不吃不睡、连轴转也看不完。 那些战报已经被小章鱼人预处理过,按照重要程度打上了不同的标签,安隅认命地点开第一个“紧急”栏,竟然是搏发来的。 他实在不愿去想为什么身心俱损的搏又立刻奔赴战场了,只能迅速点开战报。 【来自搏:14区请求增援。】 【14区上空出现大量乌鸦,特征是诡异眼球。上百万居民集体精神熵增,每分每秒都有数不清的人自杀。我们怀疑乌鸦不仅会让14区成为死城,还会迅速将灾厄从14区扩散出去。此外,人越死越多,乌鸦也越来越多,此消彼长的速度完全成正比。如果可能,请您本人来一趟。】 乌鸦,眼球。 安隅心颤了一下,他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诗人。 脑海中,典似乎叹息了一声。 被安隅捧在手中的书在风中翻开,停留在一页图腾。 那是99区那幅寓言画的图腾。 金色的人形包容着红光,手捧一本书,书上嵌着一只眼睛。 很微妙地,安隅忽然感受到了“容器”的意义——绝不仅是暂时封存混乱而已。 【最后一站,就去14区。】 【尽管道不同,但两道视线必将相聚,才能融汇回完整的认知。】 【这是我与眼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39 认知无偏 世上事物大抵有“偏”。 比如,黑与白,昼与夜,善与恶,喜与哀。 或许这些太抽象了。 但有一件趣事足够形象。 没人知道我的性别,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站在那里,人们会天然地不去思考我的性别。 因为我是祂的认知。 唯有祂的认知,可以无偏而存在。 第105章 世界线·105 主城被漆黑的乌云笼罩, 天昏地暗,人类最牢固的堡垒如尘埃般脆弱微小,仿佛瞬息间就会被吞没。 镜头推进, 方才看清那并非乌云,而是黑压压的飞鸟。 大雪已将整座城市淹了,凶残地扑向那些正向主城靠拢的畸种, 好在穹顶还在运作,畸潮似乎隐约察觉到了附近有东西, 但还在嘶吼着张牙舞爪地寻觅。它们将视线投向穹顶之外的尖塔, 但却碍于那里强大的畸变者能量波动而犹豫不前。 但人类主城,已成困兽。 安隅关掉视频, 死死按住了太阳穴。 其实不需要黑塔发来这段录像, 狂暴的风雪和深重的疲倦感都在告诉他,世界正向无尽混乱飞速倾倒。典说的没错,他作为“秩序体”一直在抵抗,只是他自己之前没有意识到。 听完安隅对14区的汇报,顶峰的语气很平静。 “14区可以不要,乌鸦的精神诅咒即便蔓延,也只能先由它去。角落, 你要尽快回来。” 安隅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切如常:“怎么了?” “战报中的混沌红光, 已经可以被人类肉眼观测到。波动的红光散满天际, 穿越穹顶,全部涌向大脑白塔,涌向秦知律。 “律的精神力已经在30很久了, 那个数字频繁闪动, 虽然目前仍在苦苦维持, 但我们尝试和他沟通,他已经不作回应。我们都知道,他一只脚已经踩下深渊。 “不要忘记你和我最后的协商——人类放任秦知律的一切,但如果他成为货真价实的威胁,你必须帮人类化解危机。” 安隅捏着终端,手指的骨节逐渐绷紧耸立。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情感,“但我已经在14区,解决掉这里的麻烦,很快就回去。” 挂断通讯,安隅却久久没有收起终端。 小章鱼人弹了一条消息。 -你好像有心事。 安隅缓慢地打字。 -黑塔的人说,长官已经丧失了沟通能力。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再说几句话。 凌秋说,人类的情感剧烈而易逝,所以对重要的人,要不怕麻烦地反复告诉他,他很重要。这样天长地久,他才不会忘记。 安隅想,这段时间太匆忙,雪原表白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再和长官说一次爱他。 小章鱼人在屏幕上皱起眉,敲了几下键盘后摇头。 -他似乎没有丧失沟通能力。 -21说,他正在和他闲聊。 安隅愣了下。 -聊什么? -他在给21介绍角落面包店。他的输入确实比以前慢了很多,但一直在输入。 安隅轻轻抿起唇,许久后,叮嘱716暂时不要去找21,让21陪伴长官一会儿,然后收起了终端。 他抬起头,向前一步,踩在沟壑边缘,向下瞥去。 身后是14区旷野,14区是面积最大的饵城,不仅在饵城中心收纳着上百万的居民,四周还是人类目前赖以生存的最大的耕种田。可如今,耕田一夜间荒败,稻谷尽落,田野后的这座高山从中间被劈裂开,漆黑的沟壑中,盘旋着数不尽的黑鸦。 诡异的眼睛遍布乌鸦的脊骨和双翅,伴随着鸦群振翅而错落地开合。无尽诡眼,自峡谷深渊中凝视苍穹。 黑夜降临,温和的诵读声却忽然从峡谷中响起,仿佛梵音回荡在14区。鸦群们安静地在空中飞翔盘桓,汇成一道滔天的黑色旋涡,旋涡从峡谷深处逐渐来到陆地上,愈发壮大。 耳机里,居民区奋战的搏微微气喘着道:“又开始了,人们开始主动走向死亡。” 安隅向前一步,透过漆黑的鸦群旋涡,看见了旋涡中间带着笑意的诗人。 眼和在主城第一次相见时没什么两样,依旧穿着优雅华丽的衬衫,他丢掉了轮椅,纤细修长的身影矗立在万眼凝视之处,笑意温柔,有种与生俱来的蛊惑力。 安隅抱在怀里的书轻颤了一下。 【祂曾剥夺低维生物的理智获得献祭,然后才有全知。眼继承了这一部分,所以他一直有种让人沉迷的魅力,人们会不自觉地为他疯狂。】 轻灵优雅的祝祷声和漫天乌鸦的呱呱嘶叫融汇在一起,安隅眉头逐渐紧蹙,烦躁地屈了屈手指。 他听到呻吟声,从山谷沟壑底端传来。 ——那些自取灭亡的人类被乌鸦抛入谷底,啄去双眼,在地上蠕动爬行,直到长出乌黑的翅膀,变成乌鸦重新卷入旋涡。诗人抬头仰望环绕着他的新朋友,温柔地为它们唱诵,那些诡异的眼球中逐渐生长出黑线,融汇入诗人的背,通天的黑暗压下来,只有他血红的眼愈发光亮。 过了不知多久,祝祷声停了,旋涡还在徘徊,无尽的黑线收束在诗人身后,他微笑着穿越旋涡,朝安隅走来。 走到安隅身前,诗人扯碎了衬衫,背转过身。 他的背上,自后颈延伸至腰眼,纵向生长着一只诡红的眼睛,空洞而直勾勾地盯着安隅。 那是詹雪的眼睛。 鸦风卷着诗人已经很长的头发凌乱飞舞,拂过那只诡红的眼,诗人转回身对安隅温声道:“好久不见,安隅。还有典,你比我想象中来得快一些。” 安隅凝视着他,“你在祝祷什么?” 黑色旋涡缓缓散开,群鸦在诗人背后纷飞,被他背后之眼生长出的黑线牵系着。他摊开一本从教堂中拿出来的旧手札,说道:“我祝祷这世界走向万物融合,苍穹崩塌,海洋蜡封,沼泽吞噬一切,大地裂入深渊。这是我能拯救这个世界唯一的方式。” 安隅皱眉,“这不是祝祷,是诅咒。” “我一直能看到些东西,你刚到来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生机,我引导着你觉醒能力,一步一步走向强大,我以为我能利用你来拯救世界。可随着我的视线变得清晰,我才看见这条路的终点仍旧是死亡,秦知律是人类无法消解的灾厄,他终将推动这个他自以为守护的世界跌入深渊。” 安隅顿了顿,“所以你从教堂顶端跳了下去。” “那是我绝望的一夜。”诗人的眼睛流露着哀伤的悲悯,“那一夜我彻底看见世界的死局,我看到自己将成为灾厄的一环。我以为我的死亡,已经是我能为人类最后付出的努力。” 安隅没有言语,他将目光投向眼身后的鸦群。 那些黑毛畜生在挑战他的耐心。 或者说,挑战秩序体的耐心。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又无意识地屈了屈,他在忍耐。 安隅收回视线,淡声问道:“那为什么没有自杀第二次?” “因为我醒悟过来,我们都错了。” “错了?” “也许从最初起,我们就不该阻止混乱的降临。” “这个世界本就是从一团混沌中出现的,是混乱诞育了秩序。只有让律彻底失控,让混乱完全降临,世界走向热寂,才会有新的世界诞生,会有新的秩序苏醒。” 诗人垂眸,手指爱惜地抚摸过书脊,安隅终于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诗人从前用它来记录人们在教堂许下的心愿,写下对逝者的哀悼,对来者的祈盼。 “我曾带给人们那么多虚妄,直到自己觉醒才恍悟,去旧诞新,是我们的宿命。” 他仰起头,张开双臂,在阵阵鸦风中朝着苍穹高声笑道:“共赴消亡,不好吗?” 一个冷静果决的声音回答他。 “不好。” 下一瞬,空间剧烈地破碎形变,黑鸦被一只又一只折叠聚拢,又在空间的收窄中爆裂死亡。 痛苦漫上诗人的面庞,可他仍在勉力微笑,他身体颤抖,后背的那只眼睛开始迸裂,流淌出灼热的血液。 安隅听到脑海里典的声音。 【杀死他。】 安隅动作微顿。 ——你没有话和他说吗? 【我们重聚后,他自然会倾听我的声音。】 ——重聚? 【詹雪是祂的全知,全知只有智慧,没有任何自卫能力。她当年预知到自己即将被黑塔处决,挖下了畸变的第一只眼,嵌入一本旧手札里,蛊惑了一只路过窗前的乌鸦带走。所以我和眼原本是在一起的,只是机缘巧合失散了。】 【眼的认知很有限,因为他继承的是祝祷,诅咒与蛊惑。而我,是跨越无尽时空的视野,以及约束收容他的容器。】 【我注定将他囚禁约束,而他注定屈从我的认知。这是我们的宿命。】 【安隅,不要慈悲。为了获取完美视角,为了最终的融合,杀死他。】 “没有慈悲。” 安隅轻轻抬眸,那双金眸毫无情感,落在因痛苦而缓缓跪地的诗人脸上。 “你说得对,碎片之间并不对等,秩序更接近祂的本体,对你们,只有凝视和审判。” “秩序体并不欣赏制造霍乱的认知。” “而我。”安隅低声道:“从很早之前就警告过他,不要再对我说长官是厄运这种话。如果长官是厄运,那我必定系着更大的不祥——至少,会成为他的不祥。” 话音落,无尽的黑鸦被一齐捉入空间牢笼,黑色旋涡粉碎殆尽,牢笼不断扭曲缩小,如一场残忍的屠杀,那些东西爆裂消散,直到最后一只乌鸦死亡,诗人背后开裂,一颗眼球滚落在地。 安隅走上前去,翻开怀里的书,轻轻扣了上去。 而后他视线下垂,瞥着躺倒在他脚边的诗人。 眼倒在血泊中仰望苍穹,发出绝望的笑声。 “典没有告诉你吧,向你融合,我们都会消亡。” “你要迎接神明苏醒,就会永恒失去自己的信徒。你如果放弃,他也终将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东西。” “所以,秦知律确实承受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悲哀——他,永远无法获得救赎。” “闭嘴。” 金眸瞳心倒竖,凝缩成一丝细线,紧绷欲断。 安隅冰冷地凝视着着诗人逐渐暗淡的眼睛,“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让我体内的东西彻底苏醒。” “金色齿轮。”诗人望着苍穹呢喃道:“红光外围已经被五枚金色齿轮包裹,可混乱仍然蠢蠢欲动。还有一枚中心齿轮没有出现,那才是让所有齿轮协作运转的关键。” 他的声音逐渐破碎,消失在忽然呼啸而起的风雪声中。 安隅瞳心凝缩,风雪在刹那间静止。 诗人望着漫天凝固的风雪,怔了一瞬,视线缓缓看向安隅,呢喃道:“你竟然已经能随心操控这些破碎的时空了……” 安隅只冷淡地瞥着他,“中心齿轮,是什么?” “祂终将回归高维……”诗人的声音终于一字一字消无,“在无尽的时空中自由来去。” 诗人死未瞑目,尽管詹雪的诡眼已经被书本收容,但他自己那双眼睛一直凝视着苍穹,仿佛要亲眼看见这个世界最终的结局。 安隅把融合了眼的书重新捧入怀中时,依稀听到脑海中闪过诗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句话。 【安隅,希望你和典没有赌错。】 他垂下眼,让风雪重新降下,覆盖住14区降临的灾厄。 ——原来你也会骗人。 典的声音响起。 【抱歉,安隅。融合之后,碎片就不复存在,我们三个确实都会消亡。】 ——你们和祂的碎片不能分离吗? 【我们都曾是碎片寄生的壳子,寄生得久了,自己那一部分就被挤压成很小一点,难以分离,注定随之一起毁灭。】 ——那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原本就是空壳,你的人类意志是后生长出来的,与祂并立。你与我们刚好相反,我们被祂吞噬时,你却与祂逐渐分割。而且祂将从你身上完整复苏,然后离开。像我说过的,摔倒的人类爬起来,会直接走掉,不会再回头多踩蚂蚁一脚。】 安隅垂眸不语。 他的人类意志确实是后生长出来的,来自凌秋,长官,羲德,葡萄,搏与典。甚至也有严希,比利,许珊珊…… 【回去吧。直面命运。】 “可长官说过,不能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是的,但他也一定告诉你,直面命运并非为了接受命运,而是——】 “而是要告诉它,我们想要去往何处。” 安隅抬眸看向脚下漆黑的山谷,那双有些涣散的金眸中,眸光逐渐凝聚。 黑塔的紧急通报突兀地从终端上弹出。 “穹顶已破,畸潮正在靠近主城!” “全城即将切断能源与通讯,尽最大程度保持静默!” “秦知律精神力失守,骤降至20!” “更新——秦知律精神力10!” 安隅接起顶峰的来电。 “回来吧,角落。”顶峰沉声道:“只有你能杀死秦知律。” 安隅捏紧终端,应了一声。 “好。” 第106章 世界线·106 返航的飞机上, 安隅没有入睡。 他很困很倦,世界这辆失控列车已无限逼近悬崖边,混乱碎片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 秩序体即将彻底苏醒,风雪甚至远超当年尤格雪原的特级规格,让他也招架不住。 但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撑靠在墙上, 捧着终端始终没有合眼。 他不舍得睡。 一切都在超速演绎,一觉醒来, 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那个人还在不在。 【休息一会儿吧, 安隅。】 典吸纳了眼之后,说的话在他脑海中不再具有声音, 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分离出的意识。 安隅没有回应, 垂下眼看着屏幕。 终端正在静音模式下播放《超畸幼儿园》,由于全世界都已在混乱中浮沉,《超畸幼儿园》也暂停了更新,最新一集还是两周前的内容,兔子安和小情侣章鱼人来到了章鱼人的家乡,小小一块海上陆地,吸附着数不清的章鱼, 慵懒而傲慢地蠕动着。 安隅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一只只章鱼,看了一会儿后忽然皱眉, 坐直身子。 他戳了下屏幕上的小章鱼人。 小章鱼人放下钢笔, 一如既往地高冷。 -有事? 安隅犹豫着打字。 -我在看《超畸幼儿园》。 -嗯,我注意到你又在看那个山寨动画片了。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你从前说的,动画片中兔子安的CP章鱼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是啊, 原画师在设计那只章鱼时一定抄袭了我的脸。但你不肯相信, 你说全世界的章鱼都长一个样。 小章鱼人冷漠地直视屏幕, 片刻后又弹了一条。 -算了,AI和脸盲的人类没什么好说的。 安隅又赶紧连着戳了它好几下。 -你等等! 小章鱼人烦不胜烦,拧着眉头瞪着他。 像极了秦知律。 安隅又仔细看了看正在播放的动画片。 -我好像突然不脸盲了。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看出每一只章鱼的面部差异,当他再审视兔子安身边的情侣章鱼时,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在千奇百怪的章鱼中,那家伙确实和他捏的AI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终于意识到我被抄袭了? -嗯…… -现在想起诉?晚了吧,人类还有精力处理这种纠纷吗? 安隅没顾上回答,他抬起头愣怔地看着飞机窗外的云层,许久才又回复了一句: -不对劲。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如果没记错,当初是他先捏了小章鱼人AI,隔了一段时间,《超畸幼儿园》里才出现了这个情侣角色。 可他的终端有顶级防护,小章鱼人的数据绝不可能外泄,而且当时莫梨也还在正常运行,不可能有权限盗取他的数据转卖给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动画公司。 巧合? 在能辨别出章鱼群体长相差异后,安隅绝对不相信会有这种程度的巧合出现。 他想让严希去询问福犀公司的相关人员,但犹豫之后又放弃了。 这个节骨眼上,似乎不该在这种小事上浪费任何人力。 虽然这个小事让他有些微妙的在意。 安隅关掉动画片,长叹一口气。 一直安静驾驶飞机的比利忽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发烧了?没精打采的,脸发红,嘴唇倒一点血色都没有。” 比利说着伸手过来在他脑门上摸了一把,皱眉道:“估计感冒了。我的药箱在座位下面,你翻出来。” 安隅迟钝了几秒才想起他还是个野路子大夫,敷衍着应了句“没事”,但一开口却把自己吓一跳。 喉咙又肿又痛,发音都不太利落,嗓音也嘶哑得厉害。 比利当即把飞行速度调到最高档,拧着眉头嘟囔道:“你准是累病了。黑塔真够不是人的,逮着救命稻草就往死里用,当年对他……” 他顿了下,没有说出秦知律的名字,哂笑了两声又继续道:“如今对你也一样。也是,黑塔某种意义上确实不是人。” 安隅似乎捕捉到一丝什么,“不是人?” “你从来没发现顶峰很奇怪吗?”比利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这事只有黑塔初建时的上峰和尖塔高层知道,但那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在后来的一次次灾难里离开了,现在全世界知情的活人似乎只剩下黑塔和大脑不超过十位元老级人物、秦知律、唐风、我和平等区的弥斯。当年律在大脑的那段日子里,只有我频繁去探望他,无意中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 “顶峰确实不是人类。”比利语气平静地说道:“他是一个集成的决策型AI,你可以把他看做是另一个莫梨,只是莫梨的思想完全从学习与进化中自我生成,而顶峰却有封闭的学习对象。他学习了灾厄降临之初的十几名核心决策者和初代守序者的思想,那时大家就意识到,应对灾厄,每一个理智决策者都会有自己的私心,都有可能向人性的弱点屈服,所以干脆搞了这样一个集成型AI出来,代表绝对理性。” 安隅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以莫梨刚出现时,哪怕已经有人质疑AI的安全性,黑塔和大脑也压根没当回事——人类应对灾厄的最高决策者都是AI,一个商业娱乐性质的AI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安隅讷讷道:“是啊,人类应对灾厄的最高决策者竟然是个AI……” “别小看了这个AI,他的运行相当稳固,多年迭代演化只让他的言谈越来越接近自然人,但在决策上却从未出现任何主观偏差。他是真正意义上为人类存续而诞生的AI,甚至不需任何底层协议约束,他才是最完美的杰作。”比利顿了顿,“莫梨出事后,他立即退出相关决策,改由秦知律全权接手——就连这个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 安隅愣了好一会儿,“仅仅十几名初代的思想,就能达成100%理性吗?” 比利像是被问住了,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忽然笑了笑。 “也许因为这十几个人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吧。” “谁?” “秦铮上将,秦知律的父亲,守序者宣言的起草者。” 比利凝视着飞机外阴浓的云层,低声道:“他生前我没有资格和他接触,但我想,以律的克己和绝对理性,不难推测秦铮上将为人。他必然是顶峰AI成功的关键。” 安隅脑子里嗡地一声。 像有一把尖刀生生撕裂了心脏。 他第一反应并非尊崇那位被秦知律亲手杀死的领导者,而是回想起几十分钟前电话里那句沉稳的“只有你能杀死秦知律”。 长官一定会知道——在他父亲的思想里,他亦被判决死亡。 比利没有发现安隅的出神,一边下调飞行高度一边沉声道:“我怎么觉得主城越来越不妙了……这周围探测到的畸种频率已经多到雷达快要失灵了,你看外面的天色,我看人类真要完蛋。” * 尖塔199层。 黑塔视讯从墙壁投影上消失,安隅许久才回神起身。 顶峰只对他说了几句话。 “精神力低于10,在人类认知意义上,秦知律已经精神死亡。现在关在白塔地下十层的,是灾厄本源。” “穹顶一破,已经有少量畸潮漫入主城,每分每秒,人类苦心留守的一切都在被践踏。我们无力分神给秦知律了,也无法救赎或对抗他。” “安隅,你是人类仅存的一把利刃。” 而他也在安静到最后时才反问道:“您有预想过自己做出杀死秦知律的决定吗?” 顶峰回复道:“能够预想得到,但没有预想过。” “为什么?” “因为极致的理性,也往往代表着极致的痛苦。” “您也会回避痛苦吗?”安隅立即问,“决定杀死他真的会让您痛苦吗?” 顶峰沉默了许久,似乎洞察到安隅已经知道了什么。 直到挂断前,他才终于回答道:“AI学习演化的终极方向一定是情感。” “只是我和他一样,都逃不出用理性压抑情感的命运。” 电梯从199层快速下落,安隅披着一件秦知律的黑色风衣,转身背对尖塔,看向外面的世界。 主城已经进入全城静默,街道空荡,灯火尽灭,民用网络终止,在顶峰挂断通讯后,尖塔和黑塔的通讯也断了,只有大脑核心机房还在依靠备用能源运转,大脑独立的次级穹顶启动,将里面微弱的电磁场隐匿掉。 即便已有少量畸潮入侵,但主城仍在尽最大可能清除自己的存在感。 困兽的挣扎。 电梯到达1层,安隅一眼就看见了大门之外焦急等着他的严希。可他才走出电梯,又扭头看向另一边。 守序者誓约雕像旁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此刻还留在尖塔的守序者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里。 站在最前面的是蒋枭和祝萄。 “安隅。”蒋枭双眸猩红,落在身体两侧的手几乎攥拳要攥破,颤声哀求道:“别杀死他。” 安隅脚步倏然一顿。 在蒋枭身后,那些守序者们都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抬眼扫过去,这些人对他依旧有本能的恐惧,但此刻却都没有回避审视。 在静默中对峙许久后,安隅才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道:“据说他已经精神死亡。白塔地下十层关着的,只是人类无法对抗的灾厄。” 他放下这句话后便转过身,刚要离开,身后忽然有另一个脚步靠近,随后柔和而孤寂的声音响起—— “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无底线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 “我将永远对人类忠诚,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毁灭。 “——守序者自我约束。” 照然一字一字读完雕像前的刻文,笑了笑。 “你们还是回去吧。”他背朝安隅,对那些守序者微笑道:“秦知律没有签署过守序者誓约,但他却一直恪守着。哪怕自己已经无力掌控命运,好在他早就为自己培养了继任,替他履行到底。” 照然停顿了下,死寂的大厅里回荡着他的一声轻叹。 “为了这一刻,他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群家伙傻里傻气的牺牲精神,但,不要让他的苦心白费吧。”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安隅回身走到他面前,“你来干什么?” “来问问你,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安隅怔然间,他温和地笑着,“我只是觉得,再怎么人性缺失,你总是会有点难受的。” “谢谢你的好意。”安隅摇头,“但是不必了。” “那好。”照然神情没什么波动,“那就等你回来?” 安隅“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在祝萄身边停顿。 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安静宁和,祝萄虽然站在众人前列,但却始终未曾言语。 祝萄是安隅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对他最好的朋友。 安隅垂下眼,有些愧疚。 葡萄和典关系非常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所以他到现在都无法对葡萄启齿,典去了哪里。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道:“有事吗?” 祝萄点头,“长官两小时前已经离开主城,北边的荒原出现巨型裂谷,地壳都像要断裂了,他来不及通知你,让我跟你说一声。” 安隅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 祝萄朝他笑笑,“最近的任务都好难,但最难的还是你,安隅,很抱歉,我自顾不暇,不然本应留在这里帮你的。” “你去哪?”安隅下意识问。 “去找长官,我得陪着他。”祝萄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放在安隅掌心,朝他眨眨眼,低声道:“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吧?” 直到严希将车开到白塔,安隅才摊开手掌,垂眸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紫色风干果实。 “我长官说这些报恩的小果子提升精神抗性的效果比叶子好千倍,我只偷偷给过他一个人。” ——昔日53区里祝萄的话还在耳边,但转眼已过一年。 严希下车替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道:“安隅,我们到了。” “嗯。” 安隅回过神,“走吧。” 通过身份核验,踏入白塔禁区时,安隅把那颗风干葡萄抿进了嘴里。 馥郁的甜味在嘴里蔓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原来葡萄果实是这个味道。 安隅直奔电梯而去,但路过大厅,却不得不驻足。 在最大程度终止电磁活动后,主城和外界仅存的通讯信息流都汇聚在白塔一层的应急信息大厅。 此刻,几十位研究员和上峰都站在一起,仰望着屏幕上的地图。 地图上呈现着人类现存的世界——由主城和百个饵城组成的洋葱式结构,还有洋葱圈最外面那一块小小的平等区。 此时,主城所在的“洋葱芯”陷于一片黑暗,周围的饵城只有常态的或强或弱的光点,而洋葱最外圈却一片明亮,亮得刺眼。 安隅叫住领路的严希,“这是什么?” 严希正迟疑着,通讯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84区准备完毕,即将明灯。 “主城,晚安。” 话音落下,屏幕上对应的区域刹那间大亮,融入外围刺眼的光。 安隅好像突然明白了。 他平静地转过身,和所有上峰和研究员一起抬头望着屏幕。 “83区准备完毕,即将明灯。” “主城,晚安。” “82区准备完毕……” “……” “50区准备完毕……” 从最外围起,人类饵城一个接一个,将全部能源输出调到最大。 饵城并非仅放弃穹顶保护而已,他们还将在最终时刻以身化作荧荧烛火,就像当年凌秋解释的那样——以城为饵,将贱民赤裸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在一声接一声的“主城晚安”中,世界皆亮,唯有中心微小的一点,寂静于黑暗之中。 这是人类对火种最后的埋藏。 安隅以为自己面对人类存亡毫无波动,但此刻,盯着屏幕的那双金眸还是微微震颤。 全部饵城亮起后,频道里安静了几秒钟。 随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平等区即将明灯。” 弥斯顿了顿,“平等区与黑塔一直存在观念分歧,很遗憾,我们都没能寻觅到应对灾厄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我们都希望能留存住一丝星火,等待它再次明亮燎原。” “这里几乎没有人类了,只有一些守序者,请放心,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对了,角落在吗?” 安隅顿了下才道:“在的。” “很久不见了。”弥斯似乎笑了笑,“你嗓子哑得厉害,都听不出是你的声音了。” 安隅努力清了清嗓子,“确实是我,我感冒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有的。”弥斯说,“替我和律好好道个别,不管他还能不能听懂。” “这二十几年来,他辛苦了。” 大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纷乱颤抖的呼吸声。 弥斯停顿片刻后说道:“那就这样了,这是平等区与人类主城最后一次通讯。” “主城,晚安。” 屏幕上,洋葱外围的那一小块区域也终于融入了那片绝望的光亮。 安隅扭头看向白塔外漆黑的街道,他终于也垂下眸,低声道:“人类,晚安。” 严希替安隅按下负十层的电梯按钮,说道:“上峰已经遵照您的意愿,关闭负十层全部的监控和防护措施。” “多谢。”安隅语气真诚,“这是他应得的体面。” “也是您应得的尊重。” 那双机械眼球一转不转地盯着安隅,严希深深鞠躬,在电梯门关闭时,低声道:“希望您如初见时坚强。” 电梯关闭,金属门映出安隅的脸庞。 那双金眸中的真诚已然褪去。 地下十层空无一人。 拆去三十道闸关,通往监测室那迂回的道路也变得短小,安隅很快便站在了门外。 他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长官的风衣,忽然想起什么。 ——典? 【在的。】 ——你好像很久没有出声了。 【嗯……我看见了一些让我费解的东西,一直在思索原因,但却莫名地想不透。】 ——什么东西? 典不答反问。 【你是想要问什么事吗?】 安隅垂眸看着门把手,伸手拉住。 ——也没有。只是觉得好奇,你竟然对我要杀死长官这件事毫无反应。你是不是能获取我的想法? 【当然不能。虽然我已经和眼融合,但在融回祂之前,并不能完全算祂的一部分。尝试窥探你的想法,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是安隅,我猜,你不会杀死他。】 安隅终于笑了。 ——嗯。 他动手压下把手,抬眸看向门里,金眸中尽是冷淡。 ——人类灭亡确实让人心痛,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监测室里无人,秦知律应该还在卧室里。 安隅径直走向里间,把最后那道门推开的瞬间,典似乎也笑了笑。 【可是安隅,我们似乎已经成功了。】 【当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往往被称之为永恒。】 【我仍然没有搞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永恒已经发生,不在此刻,而在很久之前。】 安隅怔了下。 他推开门,秦知律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墙壁上是和白塔大厅一样的地图投影。 没有丑陋诡异的畸变体征。 也没有想象中的嘶吼、狂躁和攻击。 那个人和往日一样挺拔磊落地站着,墙壁上显示着他只有个位数的精神力,他侧脸和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却安静宁和。 听到开门的声音,秦知律似乎还笑了笑。 “回来了?” 他低声道:“我和21说,你再不回来,我也找不到话题和它继续闲聊了。” “长官……”安隅愣住。 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放在风衣内侧口袋的那本手札。 典的解释随之浮现。 【安隅,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试图探究律的内心,但他心防太重,我们只能看到一座森冷的高塔。其实那就是混沌体,是祂的一部分,是一直呼唤着秦知律的深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站在塔前仰望,倾听和抵抗着它的呼唤。】 【所以,从来就没有人类以为的混沌体沉睡,有的只是一个人苦苦的自我约束。】 安隅愣了许久。 ——你不是说,在无数个平行时空的可能性中,他都在混沌融合前丧失了人类意志吗? 【是的,这个认知没有错误。】 【在其他所有的时空可能性中,秦知律都没能抵抗到最后,他终于还是走上了那条和西耶那一样的道路,灾厄因此循环重演。但唯独在这最后一个时空机遇里,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 典思索了片刻。 【这就是我还没想透的部分。改变他的事物很难寻找,所以我看不到。】 ——什么叫很难寻找? 【或许是很小的,在这个世界上司空寻常的东西。比如一场雪,或是一个小面包。】 安隅眸光微颤,落进对面那双深邃的黑眸中。 【总之,那是他的转机,也是他的一线生机。】 【因为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东西,他没有走上那座冷酷高塔。】 第107章 世界线·107 一场随处可见的雪, 或是一个小面包。 “想什么呢?” 秦知律终于回头朝安隅看过来,那双熟悉的眼眸变化了,漆黑的眼瞳放大, 瞳心沉凝,晦暗在其中蠢蠢欲动,像是包藏着能将万物都吞纳的深渊。 安隅却只留意了一下就低下头去, 低声问道:“长官,我算是您的小面包吗。” 秦知律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但却没深究, 他额际青筋暴起,皮肤下的血管随着心跳剧烈搏动, 撑着这微弱的人类意志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精神。 “你当然是。”他只注视着安隅回答道:“我早就说过,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块小面包。这个庞大混杂的世界原本和你无关,你只是……刚好被我拥有。” 流淌在黑眸中那磅礴的晦暗似乎停顿了一瞬,他微微蹙眉,打量着安隅说道:“你的声音变了。我大概撑不了太久了,感官已经失灵,听你说话像换了个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感冒了。”安隅连忙说, “不是您的问题。” “这样吗。” 秦知律招手让他过来,手掌覆上他滚烫的脑门, 许久叹了口气, 在他头上重重一揉,“累病了。以后别和黑塔长久合作,会被用废。” 他目光向下扫到安隅别在腰间的那把熟悉的配枪, 轻勾了勾唇, “顶峰……他恐怕比你还没人性, 不会考虑你累不累,离他和他们都远点吧。” 安隅应了一声,从风衣内袋掏出手札,翻开扉页,一枚眼睛镶嵌在书本中。 他把典的事情挑关键的和秦知律说了,秦知律听完只点点头,“所以,那天日落,教堂里,我们四个生平第一次相聚,冥冥之中确实是触发了一些东西的。” 安隅愣了下,“您那天也有感觉?” “嗯。意识里有个声音,那天踏入教堂时忽然变吵了。” 安隅知道他说的就是埋藏在他身上的混沌体,这么多年来恐怕那个声音一直在,只是秦知律从未提起。在这场旷日持久、不知所终的苦熬中,他从未向任何人发出求救。 哪怕此刻,他语气也像往日讨论面包的嚼劲一样风轻云淡。 “所以我们都将向你融汇——接受你的凝视与审判,直至祂失散的部分被你接纳,而我们走向消亡。” 秦知律喃喃说着,忽然勾了勾唇角,那双黑眸垂下,目光落在安隅披着挺括风衣的身上,有些温柔。 “很浪漫,不觉得吗?” 安隅倏然一怔,为秦知律口中吐出的这个陌生的字眼。 “浪漫?您会死的。” “死亡与浪漫并不冲突。”秦知律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替安隅一只一只地穿戴好。而后他与安隅十指相扣,拉着安隅的手掏出腰间的枪。 “这把枪的名字叫守护。”秦知律另一只手顺着枪管抚摸而过,像在抚摸那些流逝的岁月——“我用它杀死了很多人,畸种,平民,军人,守序者。每一枚子弹,都为守护。” 墙壁投影的地图上,全世界都淹没在刺眼的光亮中,唯有主城沉眠于黑暗。随后,画面切换给主城上空的无人机,渺小的人类火种正在狂舞的风雪中摇摇欲倾。 利落的枪栓声响。 秦知律握着安隅的手,将枪抵在了自己喉咙。 他背对那风雪说道:“似曾相识的场景。” 风雪。 冷硬的黑衣和皮手套,一手执枪。 对上另一人的衣衫单薄,被枪口顶着喉咙。 秦知律向后退了一步,单膝向下半跪在安隅面前,仰头凝视。 “杀死我。”他说,“混沌体的碎片还在疯狂向我涌来,我不确定究竟能否像典说的以意志撑到最后。现在,杀死我是最保险的策略。” 安隅眸光颤抖,紧紧地攥着枪。 “我们终归要消亡。”秦知律攥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声音带着温柔的叹息,“我很抱歉,拉你从你的世界里出来一趟,最终却还是要你回到从前的人生,失去一切牵绊,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 喉咙上骤紧的痛楚让他的声音一下子哑了下去,安隅的枪口重重地顶着他的喉咙,他的头撞在墙上,蹭出一片火辣。 “您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安隅眼眶猩红,声线带着颤抖的泣音,“不要逼我……当初在雪原上,您就是拿着枪这样逼我。” 秦知律灼痛的嗓子里好半天才发出几个破碎的音。 哄着的语气。 “可现在换过来了。” 枪口立刻顶得更深,多一个字都不让他再说。 “可现在换过来,却还是您在逼我。”安隅眉心颤抖,泪珠子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冬至那天我确实说过,哪怕您人品很差,也不讲道理,我依旧爱上了你。可您不能总是仗着我爱你,您必须改一改自己的天性,不能总爱这么欺负——” 话音未落,一个粗壮有力的东西猛地缠住他的腰,安隅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枪已经落地,几根漆黑光滑的触手束缚着他的手腕和腰肢,他被扑倒在地,而后那些触手瞬间消失,秦知律以身体压制住他,强硬地吻了下来。 长官从来没温柔过。 安隅被咬得很痛时心想,这个人从见第一面起就是这么冷硬粗暴,不许他不乖,不许他撒娇,就连他的抱怨也不许说完。 他一点都不心疼他。 可他这样想着,头顶粗重的喘息忽然停顿了片刻,秦知律松开他被咬出血的嘴唇,将吻轻轻落在他眼尾。 他含走了他掉下的眼泪,从眼尾到脸颊,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沾去,喑哑道:“别乱哭。” “哭也不让。”安隅声线更颤了,那双令所有守序者惊惧的金眸包在一汪水里,盯着秦知律,“连葡萄都知道我很难,您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好。” 秦知律被他哭乱了心,视线扫过墙上自己已经探测不出的精神力,一头乱绪地想去吻他,又不知还要吻哪里才能让他停止声讨,最终只好本能地掰过他的头,舔舐他耳后那枚小小的旧疤。 安隅起伏的胸腔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秦知律安抚着他,却忽然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墙壁上的投影。 主城头顶这场浩大的风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准确地说,不是停止,而是凝固。 ——那些纷飞的碎雪片凝于空中,如果不是电子计时器还在正常工作,会让人错觉地以为时空也在此刻停滞。 秦知律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安隅,“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安隅回复,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看来我和典关于碎雪片来源的猜测是正确的……风雪是秩序体抵抗的产物,但你竟然已经可以用意念操控这些风雪了?” 安隅“唔”了一声,垂眸看着长官被他抓出褶皱的衣角,努力平复下凌乱的气息。 “风雪确实会因为我状态的波动而变化,但是抱歉,长官,我还不能平稳地操控它。有时是可以的,小规模地控制一些风雪……但有时则完全不受控,比如……” 比如什么,他也说不好。 秦知律望着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比如现在,被我气到哭,被亲吻,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刻。” 安隅抿紧唇,别过头去不应声了。 秦知律压在他身上没有松开,那只滚烫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在给什么小动物顺毛。安隅脑子里乱糟糟的,莫名地想到《超畸幼儿园》里的章鱼人也总是这样哄兔子安,又想起秦知律有时候隔着屏幕戳21也是差不多的动作。 秦知律安抚了他半天才开口,“你……” “我不希望您消亡。”安隅却立即打断了他,抬眸凝视,“送祂离开是人类的心愿,不是我的心愿。我不在意人类的死活,更不在意祂,我只在乎您,长官。” 秦知律长久地盯着他,“所以——你不仅拒绝杀死我,也拒绝混沌体和秩序体的融汇。” “是的。”安隅顿了一下,被他压得浑身有些酸,他向上拱了拱腰,又认真地补充道:“我是告诉您这件事,没有在征求您的同意。我不接纳您的融汇,不管您怎么想。” “哪怕我的存在,会让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陨落?” “嗯。那与我无关。” “人类的文明和情感也都将万劫不复。” “我知道。”安隅缓慢地眨着眼睛,“或许坦白这些会影响您对我的看法,但……长官,那些东西对我而言还不如一块面包干来得实在。” 见秦知律不语,他又小声争辩道:“人类的文明本就快要消磨殆尽了。自2122年灾厄降临起,人类自以为伟大的坚守却一直在寸寸让步,凌秋说,文明注定在灾厄中被磨灭。” 秦知律闻言却笑了,他俯身吻了吻安隅的额头,“不,正相反,文明恰恰是在灾厄中进步的。” 他说着起身,重新将投影调回那片光亮刺眼的世界地图。 “曾经,原始人用长矛与彼此厮杀,后来变成刀剑,枪炮,导弹,病毒。科技与武器一直在升级,但文明却从未进步。 “反而那场特级风雪之后,决定了主城与饵城划分原则的星火法案被当时9成人口投票通过,守序者们立下了守序者誓约,第一批大脑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开始了基因试验,到现在,饵城以身为饵,为埋藏火种而明灯自焚……在这些自我牺牲中,人类文明才终于重新开始向前推进。 “文明总是在灾厄中进步的,只要人类不遭灭绝,星火一息尚存,这就是一次有效的文明进化。” 【律是对的。】 安隅意识深处,典轻声应和道。 安隅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这仍然和我无关。” “我知道。”秦知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神尽是温柔,“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转机,但那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不受任何束缚与负担地活着。你确定这个选择,是吗?” “不会改的,长官。” “那——”秦知律深吸一口气,叹出,“既然不肯杀我,就放我走吧。” 尽管这就是安隅的打算,但在秦知律出口的一瞬间,安隅还是感觉心脏被抓紧了。 “您要去哪里?”他下意识问。 “不知道。我无法阻止混沌碎片向我汇聚,无法抵抗混沌体的完整和苏醒,也无法保证自己究竟能苦守意志到哪一刻。”秦知律语气微顿,“所以我会找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让自己尽量远离世界。” 安隅不知道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在哪,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但他知道,这已经是他亲爱的长官能获得的最好的结局。 “好。”他垂眸,伸手拉住了秦知律的手。 “祝您平安与自由。”他低声喃喃说着,“我的长官。” 教会我爱的人。 * 秦知律离开后好几天,安隅才恍然间意识到,那似乎就是他与长官的最后一面了。 他给了那个人一生未得的自由,却也永远失去了他。 “所以说,没被爱过,也没爱过别人,缺少恋爱经验,就会是这么个下场。”照然坐在沙发里撕着蔷薇花的花瓣玩,嘲笑他道:“你该跟他一起走啊,自己留下来,还要给黑塔写解释报告,是不是傻?” 安隅写字写得手腕很痛,他自暴自弃地把长官的钢笔丢开,把面前逻辑不通的报告书揉成一团。 “不能一起走的。也许他终归会丧失意志,在丧失前的一瞬,他就会趁我不注意去获取我的基因……”安隅摇头小声解释着,“总之,只要我在身边,他一定会自取灭亡。” 照然一哂,“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更愿意接受世界上某处,一只怪兽秦知律活着?” 安隅认真点头,反问道:“怪兽秦知律又怎么了?” “呃。”照然笑容僵住,“不是吧……你真不在乎?” 安隅茫然,“为什么在乎?怪兽怎么了?” 照然回忆着自己见过的那些畸种,努力描述想象中的样子:“很丑,长得乱七八糟,却还能呼风唤雨,你和他语言不通,你拉着他说爱他,他一张嘴,淌下黏糊糊的液体……” 安隅闻言皱眉。 他觉得照然至今没能明白,即便是“混沌”,那个本体也是祂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是神明,而不是那些因为畸变而基因错乱的丑八怪。 而且他私心猜测,即便长官失去了人型,大抵也会是一大团散漫无序的波动的红光,这几天他偶尔会在小睡中梦到那团东西。 看起来明亮温暖,虽然混乱,但其实还怪可爱的。 “……”照然看着他嘴角露出的微笑,眼神忽然充满敬佩,“口味独特。” 安隅听出几分阴阳怪气,但是没有精力去深究。放走秦知律后,黑塔差点要炸了,如果不是人类还仰仗着他,他相信自己一定早就被拉去军部枪毙了,还要用扩音器把枪声放大一万倍的那种虐杀。 所幸世界上没有如果,人类还是得仰仗着他。 顶峰在丢下一句并不能激起他任何愧疚感的“我对你很失望”之后,只让他尽快递交解释报告,并要求在报告中详尽还原他放走秦知律前,秦知律的一切言行。 安隅写了好几页他和长官的纠缠和亲吻后,总觉得这份报告画风诡异,他嘴唇的皮都被牙齿撕掉好几块了,依旧不知从何处落笔。 可惜以往替他写报告的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个人离开前,用牙齿咬破了他的旧疤,耳后残留的疼痛一直提醒着他,那人离开前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我爱你”。 “写报告写到脸红,可真有你的。”照然打了个哈欠,“不过,秦知律走了之后,畸潮倒是消停了不少。” “嗯。” 不仅主城,就连明灯自焚的饵城都不像预料中那样迅速遭殃。 畸潮突然像是泄了力一样褪去,大多数不知踪影,主城甚至试着恢复了一部分电磁供应,不知是畸潮真的对这里失去了兴趣,还是穹顶重新生效,反正没有触发任何祸患。 典说,是因为混沌体主体暴露,所有的碎片都在向秦知律汇聚,世界暂时安全。 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作为容器,我只能永久收容眼。那些在极地、海洋和沼泽暂时封存的混乱已经离开,大概也汇聚到律那里去了。】 安隅在心里应了一声,没什么意外,也并无波澜。 即使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只要暴风雨还没来,就不用想太多。 ——能活一天是一天,这是他毕生信奉的贫民窟哲学。 直到几天后,本应回归的唐风和祝萄突然打了紧急视讯回来。 因为疲惫而一直感冒没好的安隅从昏睡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接通了电话。 屏幕上,唐风脸色苍白,祝萄已经累竭昏倒在他怀里,葡萄藤蔓没精打采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安隅,荒原上的裂谷越来越深了,深入地壳,我们已经无力继续追踪。”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回来啊,不是没有大规模畸潮了吗?” “但是我们在大地深处探查到大量人俑。” “人俑?” “和裂谷纵深一样高大的人俑,那些都是被搅入大地的死去的生灵,它们夹着裂谷两壁排列,一直通向深处不可测的地方。” 唐风顿了顿,“我们无法深入,但终端却探测到……” “探测到什么?” “他的气息。” 唐风怀里的祝萄虚弱地撑开眼皮,嗓音沙哑,“是律,即使终端不认识,我的叶子也能认出。不会错的。” 安隅愣住。 他没有想到秦知律说的“世界上的小角落”如此轻易便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一时有些慌乱,直到意识深处那个声音响起。 【终于还是到来了。】 ——什么? 安隅问。 【秦知律的第二张牌——他赋予自己的那张命运牌】 【高尚者,终将自缚于清白刑架。】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4/4)不可解脱 我曾以为,沦陷与死亡必将是我的终局。 也是命运于我唯一慈悲的怜悯。 但这次却是他对我说:不可。 因为那一声带着哀求的、哭泣的“不可”。 我就那样放开了手, 放弃了,终于抵达面前的解脱。 ********** 秦知律前序碎雪片提示: (1/4)不可犯错 - 第88章 (2/4)不可清白 - 第91章 (3/4)不可心动 - 第93章 第108章 世界线·108 【清白刑架是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刑架之上, 或随时间永寂,或等待审判到来。】 【审判他,是您的宿命。】 安隅垂眸看着终端上正在翻书的小章鱼人。 ——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您”称呼我了? 【那是我的下意识。】 【认知体已经完整,向您涌现敬畏。】 安隅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脑海中的意识有所察觉,很快, 典便顺从地改口。 【好吧。安隅,你该去找他了。】 小章鱼人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地板上, 那是一本散文诗集。很奇妙, 它从前只会遵循设定看公文、喝冰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明明安隅没对它提过秦知律的困境和改变, 它也突然开始喝茶看闲书了——读诗是被秦知律少年时就刻意封禁的浪漫,只是随着他察觉到解脱时刻即将到来,才稍微露出点苗头。 小章鱼人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搭着书脊,另一手拿起圆滚滚的马克杯,吹一口热茶,对着窗外纷扬的大雪慢悠悠地啜了两口。 安隅终于忍不住戳它。 -哪里来的杯子? 小章鱼人抱着马克杯摩挲了一会儿。 -21送我的。 -诗集呢? -和21逛商店时随手买的。 -21改变你很多, 明明它自己像一张白纸。 小章鱼人点头又摇头。 -我解析出了一些底层语句,和原始设定矛盾, 并且禁止访问。但最近, 那些禁止条件慢慢地解除了。我不确定是不是21改变了我,但当我和21交流时,确实听到了那些禁止逻辑一个字符、一个字符从程序中删除的声响。 安隅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抱歉, 我不是AI, 难以理解你的感受。 -那让我重述。正如同锋利的冰川无声地融化入海, 交错溃烂的创口逐一愈合无暇,一只无形的手伸入牢笼,静默地将锈迹斑斑的铁壁推倒,光线一片片透了进来。 安隅对着那几段文字怔了好一会儿。 -你竟然会说出这些比喻。 -是的,在我的程序深处,一场震撼的革新正在发生,又或许我更该称之为“自我修复”?在此之前我从未察觉,我是一个伤痕累累的AI。 -抱歉,我想重新回答你的问题。 -我认为这些改变正是由21赋予,我因它而重获自由。 指令框沉寂许久,小章鱼人小口喝完一杯热茶,直视屏幕。 -你怎么不说话了? 安隅熄灭终端,随即用指腹抹去屏幕上的泪渍。 【您终于下了决心。】 ——嗯。 他以为放生可以给那个人自由。 但那个人却静默地将自己束缚在了清白刑架之上。 ——也许长官渴望融汇,他希望那个东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典轻声叹息。 【您已经不再缺乏人性了,至少,您完全读懂了一个人。】 安隅让唐风先保密黑暗荒原的发现。清晨时,他不熟练地驾驶着飞机,独自离开了尖塔。 在路上,他收到黑塔汇报——最近24小时,全世界没有汇报任何一起畸变和异常,就连那些疑似活跃着超畸体的野外区也突然失去了畸变信号,这样的现象前所未有,世界就像从未遭受任何创伤,过往近三十年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人类的一场噩梦。 典解释道:【这说明律体内的混沌体已经融合完整,一旦他的个人意志无法继续抵抗,混沌就会卷土重来。人类只能获得短暂安宁,紧接着,这个世界便彻底走向终结。】 安隅盯着仪表板上乱七八糟的按钮,胡乱操作着。 ——你说这个世界已经迎来转折,意思是,你早就预知到我最终还是会接受他的融汇? 【是的。我说过,当一个概率极低到“不可能”的事件发生,就可以称之为永恒。安隅,你赐予这个世界的永恒已经到来,一步一步走下去吧。】 飞机翻滚颠簸,安隅本就隐隐作痛的头更胀了,他终于找到正确的拉杆,继续问道: ——所以。融汇之后,你们一定会死吗? 【我们的生命是随精神消亡而终结的,如果精神能在融汇后有所留存,生命也将存续。】 【只是在漫长的共生中,自我已经与祂相融,很遗憾,我们都没觉醒出能提前将精神切片保存的能力,所以,极大概率上,我与律终将奔赴消亡。】 ——极大概率?你好像只是在推测,你不是已经拥有完美视角了吗? 【我确实拥有完美视角,但唯独还没看清我和律的结局。】 典的意识忽然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安隅感知到他的困惑。 【我也觉得奇怪,时空的永恒已经降临,终局写定,即使我看不到自己的命运,也该能看到律的未来。】 【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每一个永恒都有一个关键触发点。绝大多数发生的事,触发点其实在非常久远之前就已铸造。但律的情况有些不同——属于他结局的关键触发点还没到来。】 安隅握着操控杆的手一顿。 ——你是说长官还有生机? 【既然我看不清,就说明还有一丝微茫的生机,但谁知道那是什么呢?安隅,我们已经来不及在无限的宇宙和时空中寻觅一粒沙了。】 【我能感知到你的悲伤,我也一直在认知中搜寻救他的方法——或许唯一的生路就是完整地切出一些他的自我。可现在世上已不再存在超畸体,留存的守序者中也再无人觉醒新的能力,我们难以完成这个计划,或者说,幻想。】 这已经是典第二次提到“切片”。 安隅后知后觉地问道: ——再?你的意思是,原本有人有切片能力? 脑海中的意识犹豫了。 过了好一会儿,典才遗憾地回复他。 【我也是刚刚才认知到那位已经逝去的存在——某个已经死去的人曾经有切片的能力,我看见那是一个被畸变影响的普通人类,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生路,放弃人类意志,沿着冰冷的路走下去,他也终将进入高维存在的视野,就像你我一样。一条死路,人类意志苏醒,为人类的愚妄而自我毁灭,他的能力也自然不复存在。】 【很可惜,他选择了死路。】 安隅缓缓蹙眉。 他一直以为“祂”只牵扯四个人,已经走到这一步,典却忽然开始提第五个人。这不仅让他不安,隐隐地,又仿佛让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 ——被畸变影响的人数不胜数,他为什么特别? 【或许那个人曾在我们幼年期与我们接触,那时祂的碎片刚刚寄居在我们身上,很容易影响到边上的人。当然,满足这个条件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获得命数。例如,比利在律幼年时就接触了他,但最终却连一项稍微强大点的异能都没能觉醒。】 幼年时…… ——我哥哥凌…… 【不是他。很遗憾,凌秋是一个对你非常关键的存在,但不是他。】 【凌秋与你在八岁时相遇,但你在婴儿沉眠期向后穿越了八年时间,其实秩序体已经寄居十六年,已经非常稳定。】 金眸瞳心倏然一缩。 在安隅洞察的同时,典已经读到了他的记忆。 【你竟然自己想到了。是的……没错。】 【他叫白荆,曾经与你在高畸变风险孤儿院有过交集。2138年孤儿院出事,他出卖意志与镜融合,因此曾短暂地拥有镜子的切片储存能力。他是第一个与非生物融合畸变的人类,那足以证明他的天赋。】 ——2138年…… 【是的,就是你离开孤儿院那年。秩序体可以庇护所处环境,所以你在的时候,孤儿院、53区从不出事,而你离开后,就像将一碗肉汁忽然暴露在苍蝇中,苍蝇就会疯狂地朝美味叮过去。】 “等等!” 安隅直接喊出了声。 他屏住呼吸,在飞机的颠簸中仔细回忆着。 他思路清晰的瞬间,典的意识也同时剧烈地波动起来。 【你想到了!律流失在外的一线生机……】 “还有你的。” 【我?】 安隅不再多思,他看着雷达上逐渐清晰的荒原坐标,准备降落。 那本被他放在一旁的书随着颠簸翻动,停在一页,上面出现了那首熟悉的诗。 “眠于深渊。 “祂曾意外堕入黑暗,可无法安心沉睡。 “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 “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 “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 “祂忘记自己的庞大,赴死而重演。 “深渊以此,声声呼唤,唤祂苏醒。 “与祂们重新交汇。” 眼的诗曾预言了他五个能力的觉醒方式,唯独最后一句“与祂们重新交汇”还没有应验。 他还在等待着,最后一枚中心齿轮。 * 黑暗荒原。 黄沙笼罩了一切,沉默的荒原仿佛被一把利斧从当中劈开,形成狭而深的沟壑。 死去的生灵在这里成俑,大地源源不断地将尸身搅入,高大的人俑沿着沟壑两壁伫立,一眼不见边际。 唐风站在崖口边缘,歉然道:“每当有人闯入,这些人俑就会一座座接连倒下,地面被隔断碎裂,大地陷入疯狂重构。最后一次尝试进入,我和葡萄走散了,彼此明明就在眼前,可却难以相交。人俑不断将我们阻隔,我一度怀疑再也无法与他重逢。” “看来他不想让你们进去。”安隅轻声说。 空间在这里以最直观和令人疯狂的方式错乱,冷硬强势,就像那个人。 金眸凝视着漆黑的深渊,如同凝视进那双熟悉的眼眸。 “那么我去。” 祝萄面上毫无血色,盯着安隅,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叮嘱他小心,而是用气声缓缓道:“劝一劝律,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他救不了世界,但希望他起码能放过自己吧。” 机械羽翼带着安隅缓缓下降,直达漆黑的地心。 下降时,典提醒安隅道:【律和西耶那相似,会与大地关联。】 夹路的黄土人俑高大森严,虽然没有怪诞的外表,但却散发着震慑人心的压迫感。 安隅举着一只火把缓缓向前走。 ——典,我听凌秋说,地心本应是炙热的,但这里却冰冷黑暗。 【嗯,因为这里是他的内心。】 ——这些人俑也并不像唐风说的那样有攻击性。 【因为来的人是你。】 ——为什么?寓言中,祂因混沌的叛乱而难以融汇,混沌体应该排斥秩序体的靠近吧。 【我认为律还在坚守意志。】 【混沌体当然抗拒秩序体的到来。】 【可律从不拒绝你。】 安隅脚步微顿。 漆黑峡谷中,唯头顶有一簇莹莹的火光。 ——清白刑架究竟是什么? 【它的内核是自我惩戒。混乱的反叛不是第一次发生。在祂古老的记忆中,有一位不肯屈服的弱神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刑架,把自己永生困在其上,以免转身拥抱罪恶。那位决绝的神明为刑架创设了一个机制——刑架受到的每一丝伤害都会转移给刑架上的人来承受,所以清白之人一旦缚于其上,便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唯有以消陨换取解脱。】 …… 【安隅,你在听吗?】 ——嗯。 安隅抬起头,继续向前走。 头顶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身边小小一方角落,身前与身后是无边的黑暗。 他忽然很想拥抱他的长官。 冰冷枯寂如此,却纵容一个人鲁莽地撑着一星灯火闯入他的世界。 安隅垂眸,摘下皮手套,丢弃在黑暗之中。 漫漫长路,无尽的人俑在沉默中注视,沟壑中风声凄厉,头顶的火苗却从未被吹灭,直到他终于来到那处破败的神殿。 斑驳的残垣似曾相识,是从前窥探秦知律记忆时见过的那座黑暗高塔。 【混乱的高塔被踏为残垣,残垣之上伫立清白刑架,这是他对混沌体最锋利的抵抗。】 典的意识停顿片刻,缓道:【宇宙如此荒诞,混沌体偏偏选中了一位秩序信徒。我甚至不知该称之为变数,还是注定。】 安隅安静地向残垣深处走去,直到那座无暇白壁般的十字架出现在面前。 他的长官仿佛已变成一座雕塑,静静地凝固在十字架上。 他走到十字架近前,仰望那座雕像。 也许那并不能算一座雕像,质感与真人无异,只是那仿佛已在时间中凝固的感觉会让人错以为是雕像。 当他仰起头,雕像的目光也仿佛偏转了角度,静静地落入他的眼中。 “长官。” 穿越这条沟壑让他的嗓子更加沙哑,已经彻底听不出来原本的声音了。 安隅清了清嗓子,挨着十字架在地上坐下,仰头虔诚地看着高处垂眸凝视自己的雕像。 “典说,混沌体已近完整,我们四个已经可以融汇。之前我说不愿意,但现在有点想改变主意,因为照然告诉我,如果您被混乱捕获,会变得很丑,丑得乱七八糟,我和您语言不通,拉着您说爱,可您却张嘴喷了我一身黏糊糊的东西。我仔细想了想,那实在太恐怖了,凌秋以前说,人类总是高估自己对爱人的忠诚,丑陋、衰老、贫穷和病痛都会消磨爱意,我……我很爱您,爱上您是一份特别又珍贵的体验,我不想承担失去它的风险。” “而且,这个世界因为祂的分裂诞生了太多丑东西和坏东西,看得人烦。我可以接受独活,毕竟我现在有很多面包和存款,但如果要独活在这种世界上,那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我想,您说的对,到了该结束的时刻。” 安隅和雕像对视,轻轻眨了眨眼。 那双金眸空灵澄澈,还和当初雪原初见时一样。 只是不再那样脆弱。 却似乎比濒死时更加悲伤。 “典说,融汇后,您极大概率会死掉,所以这也许算我们的道别。” 安隅又努力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些,“但或许还有一丝微茫的、不知何处寻觅的生机,我想要赌一赌,虽然赢面很小,但——” 他语气停顿,专注地凝视着雕像的眼睛,许久,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这座高大的十字架显得他格外渺小。 沉默让周遭的一切都灰暗下去,万籁俱寂。 只有安隅头顶那道来自雕像的注视,却在沉默中变得有些温柔。 安隅没有抬头,但他感觉雕像似乎向他倾了倾,像从前那样想要按一按他的头。 “其实我很抗拒铤而走险,长官。”他的声音忽然垮了下去,轻声道:“我一点信心也没有,我一路上都试图在回忆里寻找蛛丝马迹来说服自己勇敢一些,可我什么也想不到,最终也只想起凌秋曾经告诉我的——” 他手撑在地上,跪坐在十字架前,眼中蓄起泪。 “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在53区时,我用这句话逼迫自己赌命,只有这句话,只有反复默念这句话,我才终于一步一步来到了这里。现在,或许我也要靠着这句话,咬牙迈出最后一步。” 头顶的光线忽然发生变化,安隅抬起头时,雕像已经从高处俯身下来,单膝半跪在他面前。 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耳朵,冰冷的指尖轻触耳后的旧疤。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别怕,也别后悔。顺应你自己的思想往前走,不要回头。】 安隅愣怔间,那个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雕像就在他眼前,不再动弹,可安隅却分明感知到了被亲吻。 小心翼翼的,像亲吻珍宝那样。 【从前我寄希望于你成为人间最后一隅,但或许你只能成为我的最后一隅。】 “什么?” 【答应我,让人类看到秩序的回归。】 “那您呢?” 【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那个吻仿佛顺着他的嘴唇向耳后去了,秦知律一贯喜欢这样吻他。 亲吻落在旧疤上前,安隅甚至感受到了长官唇角那枚相似的疤痕逐渐靠近。 【我的请求是,无论我消亡与否,在你的心里为我留一个小小的角落。】 【即使最终要变回一只孤僻的小面包,也要记得,你曾被我拥有过。】 两枚旧疤触碰的刹那,安隅全部的意识和灵魂都在震撼,时空的存在感刹那间侵占了全部知觉,他听到无尽的时间在循环往复地流淌,一层又一层空间在眼前堆叠又散去,那些死去的,扭曲的,错乱的时空,化作一粒粒白茫的微末,在宇宙中顺应他的思绪震荡。 他仿佛掌控着宇宙,却又被宇宙拥抱,在这无限庞大的虚空之中,只有他和秦知律分享孤寂,永恒相依。 意识刹那间远去,他再一次看见了清白刑架。 但这一次,他也看见了刑架前跪在地上仰头膜拜的自己。 秦知律的雕像从高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上半身悬于空中。十字刑架如同神明张开的双翼,那个人被笼罩在神圣中,托捧着他的脸颊亲吻他的泪水。 安隅慌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呼唤典,但却没有收到意识深处的回应。 但在他动念的瞬间,他想要的答案却自然地钻入了意识。 他已经开始接受融汇,因此与那个时空短暂分离。 虚空中仿佛传来遥远的一瞥,直到这一刻,安隅才终于意识到祂的高高在上——掌控着时间与空间,全能全知的存在。 意识深处剧烈地震荡,安隅猛地一坠,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走廊上。 喧闹的人声逐渐闯入耳朵,他往最近的一扇门里看去——那是一间不大的公寓,里面挤了七八张办公桌,凌乱的显示屏和画稿占满全部空地,十几个人在吵架,屋里烟雾缭绕,香烟快要把那些画稿都燃了。 但最浓烈的烟味和酒臭却来自身后。 安隅茫然地转过身,一个鸡窝头的干瘦男人坐在地上,身边全是烟屁股。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打了个酒嗝,“超畸幼儿园要完了。” “啊?”安隅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已经在兔子安身上找不到任何剧情发展点了,怎么会这样,它身边必须得加入一个变量!它不能再特立独行下去!”那人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真是一个废物编剧!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安隅被这一通操作吓住了,讷讷道:“特立独行?兔子安不是有一个CP吗?” “CP?”那个男人猛地回过头,“什么CP?你在说同人吗?我怎么全网都搜不到它的同人,观众们似乎都觉得它这个角色不该有CP。难道观众可以接受兔子安有CP?” “呃……”安隅简直怀疑自己记忆错乱,他又回头往小房间里看了一眼,终于在凌乱的地上疑似看到了“福犀动画”的商标,于是试探地道:“有啊……一只章鱼人,它……” “章鱼人?”男人眉头紧皱,从地上蹦起来,“兔子怎么和章鱼搞CP?兔子会被章鱼压制死吧,兔子安的粉丝很毒的,不可能接受它这么弱势……等等,你先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章鱼?” 安隅沉默片刻,“有纸吗?” 十几分钟后,安隅看着白纸上长得和716一模一样的小章鱼人,放下了铅笔。 他不是故意侵犯716肖像权的,他只会画716的脸,而且——在现实世界中,那只章鱼角色就是和716长得一样啊。 “大概长这样吧。”他顿了顿,又叮嘱了一遍,“是一只黑色的章鱼,在它们的世界里有一些权势,性格很冷,脾气差,不太道德,但是对兔子安还算顺从。” “反差感!这是反差感!”那个男人猛地一拍脑门,“完了,我喝大了吧,我竟然觉得这确实是条路子?你等等!我去和我们主美商量一下,采用的话付你钱,你等等啊等等……” 安隅看着男人一溜烟地跑进房间,把那张他刚刚照着716的样子画的铅笔画拍在桌上。 而后人群开始惊愕,欢呼,一个粉头发的女人立刻抄起了数位板。 眼前的世界逐渐开始扭曲变形,他的意识一下子又回到了空茫。 空茫之中,仿佛有齿轮转动的声音——安隅抬起头,无尽宇宙中,五枚金色齿轮中间逐渐浮现一轮巨大的中央齿轮,它带着它们终于缓缓协同旋转起来。 一忽之间,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时空穿梭。 当祂濒临苏醒,他短暂而彻底地拥有了祂在时空中自由来去的能力。 《超畸幼儿园》中小章鱼人的上线确实很突然,他记得那时他还在处理34区与时间载具融合的超畸体,被折磨得意识涣散时,长官在通讯里随口分享了这个小八卦。 他从未想过,这个角色竟然是被未来的他自己创作的。 记忆中的一个画面突然在脑海中重新浮现。 孤儿院完成任务后,随着时空修复,碎镜片们也逐渐消失。第一块和第三块镜片是缓缓消失的,只有第二块瞬间不见,就像被虚空中的一只手捞走了那样。 那块镜片还带着长官被切割忘记回收的1%,如今混沌体已经融合完整,也就是说,那1%巧合地切到了一缕完完全全秦知律自己的意志。 而他记得在镜片消失那一瞬,长官抬头看向高空说,“好像有一道熟悉的气息经过。” 那一线生机的线索,终于在他面前显出痕迹。 要再向前…… 安隅摒弃杂念,努力摸索着时间的轨迹不断向前…… …… 再睁开眼时,他还在一条走廊上。 这条走廊看起来像大脑试验室外的样子,离孤儿院差了十万八千里。 时空穿梭这项能力格外难以驾驭,他还很难准确定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安隅正要离开,视线却忽然扫到墙壁上的日历。 2138年冬至。 正欲抽离的意识忽然停顿。 2138年冬至,秦知律的16岁,因试验事故而短暂失明,但那天也是他从狂躁阴郁走出来的转折点。 是那扇封锁在记忆深处,最终也没被推开的倒数第二扇门。 安隅心忽然颤了一下。 他沿着走廊缓慢地来到那扇门前,试着用秦知律的管理员密码解锁。 机械门无声地划开—— …… 试验台上瘦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地抽搐。 眼盲让秦知律杀死家人后的心魔彻底爆发,他用力挣扎着,束缚带在四肢上留下深深的割口,濒死般掺着泪意的喘息一声一声地在试验室中回响。 那是一头已经绝望准备跳下深渊的野兽。 安隅进去时,他应该听到了脚步声,但却没有半点停顿,反而挣扎得更凶猛了。 “求求您,研究员先生!”少年秦知律用空茫的眼球瞪着天花板,泪水一道一道淌下,“杀死我吧,不要再让我存在了,我不配也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苟活,我……” 他无止歇地念叨着,像是疯癫的自言自语,时而哀求,痛哭,转眼又变成诅咒。安隅听得心乱如麻,无措地站在试验台旁,只想帮助他平静下来。 束缚带会把人割得很痛,安隅比谁都清楚。 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最终只能下意识地伸出手,像长官平时安抚他那样,将手放在了少年秦知律的头上。 疯狂的人瞬间安静。 那个声音也随之冷静了下来。 ——“你不是我的研究员?” 秦知律竟然感知到了手掌的不同。 安隅立即缩回手,仓皇地转身往外走。 动画片里的小章鱼人已经说明,时空穿梭和从前的记忆回溯不同,他在时空穿梭中做的一切事情都将真实地影响未来,他不能轻举妄动。 “你是谁?” 少年秦知律在他背后追问,那个声音还在难以自抑地打颤,“你是不是来处理我的人?我从没因试验眼盲过,你们在分析中发现了畸变前兆,是吗?” “没有。”安隅终于忍不住开口,回头看着那个脸色惨白的少年,“你很好,你不会有事的,眼盲……过几天也会好的。” “你在说谎。这次的眼盲很突然,研究员说过,大脑也拿不准它会是暂时还是永久,你凭什么知道?” 安隅闻言,纷乱的心绪却忽然平和了一些。 他转过身,温声道:“因为我比研究员们知道得更多,我不是这里的人。” 少年秦知律半天没吭声,却也没反驳。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你确实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声音很沙哑,我熟悉大脑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没人是这样的声音。” 安隅闻言倏然一愣。 在云岛上,长官对他说过,那个透露“转机”的声音是一个沙哑的男声,吐字不清。 他曾把认识的所有人都猜了一遍,却唯独没猜到那是他自己——来自未来的,感冒了的他自己。 他久久愣在原地,少年秦知律又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你到底是谁,来干什么?” 仿佛本能地,安隅轻声道:“我只是意外路过,想看看你,不会伤害你。” 少年秦知律抿唇不语,那双空茫的眼睛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 “你的眼盲几天就会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惩罚自己。”安隅的声音更加低柔,他向秦知律的身边走回了几步,低声道:“我知道的很多,你可以相信我。” “凭什么?”少年秦知律仍然质疑。 “凭……”安隅思绪微顿,俯身在他耳边道:“凭我知道,你杀死秦知诗时并不确定她是否畸变。” 那双黑眸倏然凝缩。 安隅看着他僵硬的身子,继续道:“我还知道你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混乱的声音,有一座冷硬诡秘的高塔,呼唤着你靠近。” 脸畔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会有人……不,会有转机出现,一定会有,你要等,要对自己好一点。” “转机……”少年秦知律失神了一瞬,“是人类的转机吗?” “我不好说,但他会全力以赴,如果这是你的心愿。” “你保证吗?” “我保证。” 试验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少年秦知律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似乎在思考和判断。 “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最近外面很多畸潮,如果他对人类命运至关重要,可以申请黑塔的庇护。” 安隅轻声哄道:“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会全力生存。到注定的时间,就会出现。” “那我要怎么认出他?” 安隅停顿了片刻,垂眸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也许他会是,第一个拥抱你的人。” “拥抱……”少年秦知律怔了一瞬,喃喃道:“确实从来没人抱过我,看来你的确有超自然的认知……” 安隅看着他,柔声道:“会有的,他会主动出现在你眼前。” “他认识我?”秦知律低声问。 “早晚会认识。”安隅勾了勾唇,“对他温柔一点,别欺负他哭。” 少年秦知律闻言犹豫了下,“他很爱哭?意志不坚强的人也能成为人类转机吗?” “嗯……”安隅想了想,“能的。不要轻视一只脆弱的兔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方。”少年秦知律皱起眉,片刻后又问,“好吧,那除了等待,我还能为人类做什么?” 安隅凝视着他许久,轻声说,“顺从你自己的情感和内心。” 少年秦知律却有些低落,空茫地看向空中,“可我很难顺从情感……我从未顺从过。” 安隅心念一动,“那,这一生至少有一次,顺从自己的情感吧。” “哪一次?” “你自己决定,我要走了。”安隅说着转过身,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脚。 祂的认知还在他的意识中逐渐苏醒,他正源源不断地揭开时间的真相。 一句话呼之欲出,安隅深吸一口气,改口道:“不,就以风雪。” “什么?”试验台上的少年立刻追问。 安隅说道:“就以风雪作为信号。漫天大雪时,顺从一次自己的内心吧。” “可外面每天都在下雪……” “没关系。”安隅轻笑,按下门把手,“到时你会认出来的。” * 2138年冬至的时间进度太靠前,他又往后看。 再睁开眼时,安隅被头顶的阳光狠狠地晃了下眼。 狭窄逼仄的天井,腐烂的臭味弥漫,就连头顶明烈的阳光都透露着半死不活的气息。 陌生又熟悉的,贫民窟。 胳膊猛地被撞一下,他一下子回过神,这才发现旁边和他一起坐在栏杆后面的凌秋。 “发什么呆?你不是刚睡醒,又犯困啊?”凌秋抓着一根面包,牙齿用力撕下一块,卖力地咀嚼,“前天我看你那架势,还以为你这次不得睡个十天半月的,没想到两天就醒了,哦,看你现在这样,不会只是中途醒一小会吧?饿不饿?吃不吃?” 安隅还在发懵,看着递到自己嘴边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面包,稀里糊涂地跟着啃了一口。 凌秋笑出声,阳光盛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亮得仿佛要流淌出来。 安隅出神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笑容。 “喂,不是吧?我怎么感觉你要哭?”凌秋吓一跳,“我不就是要去主城吗,又不是不回来了。去军部确实不会像现在这么自由,但每年都有假,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给你寄主城的面包回来。” 安隅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垂眸低笑。 “酸种面包吗。”他低声道。 “什么种?”凌秋愣了下,“你说什么呢?大点声。” “没事。”安隅摇摇头,抬手拂去眼角的湿润,像从前那样无所谓地往身后满是脏污的地上一趟,“太阳好大,出汗了。” “什么出汗,我看你就是又想睡,跟我在这开始铺垫了。”凌秋气笑,手撑地跳起来,“我得去问问我的录取通知书寄没寄到,你困就回去接着睡吧。” “好。”安隅点头。 他看着凌秋的背影,忽然又开口道:“哥……凌秋!” “啊?”凌秋远远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军部——”安隅起身向他的方向追了几步,来到他面前,“军部很远吧……” “那当然,那可是人类主城啊。”凌秋踌躇满志地捶了下墙,“咱们要很久都不能见面了,哦对了,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提醒什么?”安隅问。 “嗯……让我想想。”凌秋舔了舔被晒得干裂的嘴唇,“哦,听说主城物欲横流,人很容易迷失自己,如果我们很久不见,再见面时,提醒我勿忘初心吧。” “你不会忘的。”安隅轻声说。 “提醒一下嘛!”凌秋啧了一声,“万一我迷失了呢。” “好。”安隅点头。 凌秋转身下楼,走到楼梯拐角又回过头,笑问,“你有没有需要我提醒你的,面包保质期?低保粮发放日?还是朝资源长讨饭的话术?” “这些我都记着呢,我很少忘事。”安隅说着顿了下。 一丝颤栗忽然在心尖绽放,他望着那双明朗的笑眼,炙热的太阳烤在后颈上。 和望着他的那个人一样明烈。 “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安隅仿佛不由自主地说道。 “什么东西?”凌秋吓了一跳,“你从哪看到的毒鸡汤?” “从……”安隅语塞,“从……” “哎呀好了,知道了!”凌秋着急去拿通知书,边急火火地下楼边嘟囔道:“学都没上过,做梦也能梦到毒鸡汤,真是服死你了。” 安隅回身到栏杆旁,看着那个身影出现在楼下,风风火火地往外跑,直至消失成一点。 “谢谢。”安隅凝视着身影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凌秋给他的是何等的如兄长般的纵容。 哪怕从头到尾都凌秋都以为那只是一句道听途说的毒鸡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执着地提醒了他。 或许不为履行承诺,只为逗他轻松一点。 可惜他最终也没有机会告诉凌秋。 ——这句话替你陪伴我很久,亦救我于死地多次。 所以,哥哥,谢谢你。 * 不知走错多少时空后,安隅终于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建筑,孤儿院的时空正在风雪中逐渐修复,地面上刚刚结束战斗的小分队还在休整。 他在高空悬停,看着第一块碎镜片缓缓消失。 如果不出手,第二块碎镜片也将随着时空修复而自发消失,秦知律被封存的1%永远无法追溯。 安隅看着那块躺在地上的碎镜片,通过空间折叠拿到它的一瞬,转身隐去了行踪。 也几乎在那一瞬,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转过来,朝他刚才所在的方向看着。 秦知律手里还捏着一截压缩饼干,凝视着空气一动不动。 他对面的安隅立即问,“您怎么了?” “刚才那阵风……”秦知律静止了一会儿才将饼干吃掉,“好像有一个很熟悉的气味经过。我很多年没有过精神力告急的情况了,大概出现了一些幻觉吧。” 高空之外,安隅轻轻抚摸着胸口。 他将那枚封存着1%长官的碎镜片折叠到胸口,心脏的位置,很安全。 他果断地做完这一切,突然感到意识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彻底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保留这项能力多久,不敢多停留,看着长官将最后一口饼干咽下去,转身继续将时空向后推进。 这一次的穿梭十分精准。 莫梨引发的混乱降临之前,清晨,尖塔。 守序者高层们刚刚结束欢迎典和流明的派对,190层以上一片狼藉,安隅来到典那一层,在走廊上看到了宿醉后一头凌乱的典。 典手上抓着一页从手札上撕下的散页,从他身边经过后皱了下眉,“你不是刚才坐电梯下去吃饭了吗?” “嗯。”安隅顿了下,“怕你找不到被葡萄撕的那一页,来看看你。找到了?” “找到了。葡萄真该谢天谢地,不然我真的和他没完。”典气道:“不,找到了我也得认真教训他一顿,这本书是我的主体,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意志,怎么能说撕就撕?” “你先别着急去找葡萄了吧。”安隅说道:“把这一页收好才是。” “收哪去?”提到这个典更来气,“撕掉了就长不回去了啊,我只能把它夹回书里,不知道会不会丢……” “要不然——”安隅心思念转,“先夹在书里,有空去一趟种子博物馆,藏在那里吧。” “植物种子博物馆?你是说葡萄拿命要挟黑塔留下的那个东西?” 安隅点头,“别告诉葡萄,他负责保护和监管博物馆,让他不知情地守护你的散页,你们就算扯平了。” 典肃然起敬,“安隅,传言果然不虚——你是真的腹黑。” 安隅不想和这个时空里的自己碰面,叮嘱之后就立即离开了。而后他将时间向后拨了十几天,果然顺利地从植物种子博物馆拿到被典藏好的一页,和长官的碎镜片放在一起。 离开博物馆时他很小心,没让正靠在一起翻植物手册的唐风和祝萄发现自己。 …… 最后一站,安隅来到了这一年的冬至。 2149年冬至。 他终于向长官表白的那天。 尖塔外的雪原上,他看到两个人激烈的对话,看到秦知律在狼狈地丢下一句“走吧”后转身大步离开,而他自己在背后被气得流下了一滴泪。 秦知律在那一瞬脚步停顿。 或许因为祂有更高维的视角。 安隅在此刻终于看穿了那个人——那个冷硬之人,内心也在剧烈地动荡和挣扎。 他看着秦知律仿佛不受控地往回走,一直走回到他自己面前站定。 安隅垂眸,意念流转,刹那间,一声凛冽的风啸从旷远的天际响起,瞬间便来到眼前。秦知律怔了一下,错愕地看着漫天再次纷飞的大雪。 而后那双黑眸波动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似乎难以置信。 再也无法遮掩的情感在那双眼睛中铺展开。 安隅伫立于风雪,在高空中安静地看着这个时空里的自己语无伦次地控诉,看着那个人的无措,看着他亲吻自己。 他终于明白了典所说的——在最后这独一无二的时空里,让一切迎来转折的,也许只是一块小面包,只是一场雪。 那是他为长官下的一场雪,早在秦知律16岁最黑暗绝望时就已立下未知的誓言。 雪原万籁俱寂,只有呼啸的风。 和他心底此刻的悸动。 * 时空如流沙穿梭流逝,庞然大物在刹那间完整,在寄居过的意识深处,向陌生而渺小的世界散漫地投以一瞥。 又果决离去。 安隅重新睁开眼,从刑架上俯身亲吻他的人正在消失,那个熟悉的身体逐渐透明,但温柔的注视却仿佛一直在。 “长官。”安隅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您知道吗。” “其实这世界上是有永恒的。” 一切已经发生的过往。 那些荒诞与浪漫。 那些藏匿在时间洪流中的波涛与尘埃。 那些出人意料的相遇和话语。 和每一场,似乎寻常的风雪。 在这一刻,终于落定。 成为他们的永恒。 * 笼罩在荒原上的黄沙褪去时,地面上的沟壑也消失无踪。 大地平整敦厚,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诡谲。 全世界的风雪在这一刻止歇,黑塔再次收到了各个地区“毫无异常”的异常报告。 正要上飞机的唐风忽然感到背后一轻,扑通一声,被他背在身后昏睡的祝萄跌到地上,摔醒了。 祝萄一脸震惊受伤地看着他,“长官,你什么意思?” 唐风也愣了下,因为要腾出手打开机舱门,他原本是用祝萄身上那些凌乱的葡萄藤蔓把他绑在自己身上的。 但那些葡萄藤自己缩回去了。 祝萄将信将疑地检查自己的葡萄藤,然而他盯着手指半天,浑身上下也没钻出一片叶子。 “等等……”祝萄面露茫然,“长官……我好像坏掉了。” “我感知不到葡萄那一部分了。” 唐风紧张坏了,压根来不及感受自己有没有异常,立即带祝萄上飞机往主城开。 飞机拉升高度,他才在高空之上突然看到荒原上的一小点。 似乎是两道拥抱在一起的身影。 祝萄坐在副驾驶也往下看了一眼,“那里还有两个人俑……荒原好危险,我们真的不等安隅了吗?” 话音刚落,终端收到了一条消息。 安隅依旧言简意赅。 “我晚点回去,勿念。” “好吧,那不等他了。”祝萄叹了口气,飞机高度迅速拉升,地上那两个小小的人影很快就凝缩成了两个小点,又立即不见了,他嘀咕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俑……看起来没有巨大化,也可能是两个活人?抱一会儿就打算回家?” 唐风随口道:“可能吧,估计之前也像我们一样,被错乱的荒原冲散了。” “嗯。”祝萄点头,头顶着玻璃舷窗,明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执着地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两个身影很熟悉。 抱在一起亲昵的姿态让他感到欣慰,或许让他想到他和长官之间一些相似的美好。 “在这个世界,劫后余生已经少见,还能重逢真是奇迹。” 他小声感慨道。 “雪也停了。” “真是两个幸运的家伙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40 待归人 在人类的历史中。 有很多秘密被潦草地记录在书页中。 被遗忘在过往。 被掩埋在风雪。 在走过那漫长的28年后,幸存的人们渐渐忘记了风雪的冰冷。 而我不会忘记它的寂寞与守护。 浪漫和仁慈。 每到冬至,我就会想起很多事,很多人。 哦,我只是一本废书散落在外的一页,没什么大用。 我的碎碎念也不足以被翻阅。 只是每场风雪降下,我都会想念。 那些风雪中归来的故人。 以上。 阅后即焚。 ************ 正文到此结束,还有一些角色结局会在番外补充。番外大概每周更新2次,更新了会在【@敲键盘的小霄】发博说一声。下一更大概在周四周五的样子吧。等碎雪片全部写完了,也会在置顶评论汇总每一个雪片所在的章节。 感谢大家连载期的陪伴和包容,鞠躬。 * 稍微解释下世界观神秘层的来源: 祂的设定原型是尤格索托斯(尤格雪原的名字也源于此),在克苏鲁设定中,尤格索托斯是全知全能的神,时间和空间的支配者,体内还隐藏着阿撒托斯的魂魄(万物之主,原初混沌之原核)。尤格索托斯有两个化身,一是亚弗戈蒙,愤怒狂暴的存在,形象是一道炫目的光(被设定为混沌体,形象是破碎红光),二是塔维尔,代表善良和善的人性,形象是横贯天地的巨大人形剪影(被设定为秩序体,形象是巨大金色人形)。此外,增加了一个切片设定,即祂的“全知”——原本形象是亿万光球的综合体,我魔改为亿万眼囊。至于包容眼囊的书本,那是“全知”最初选择的壳子——詹雪女士,由于操作失误而意外导致的分裂,也就是说典的存在只是时空中的一个意外,但他也是这个时空能获得转机的一环。我没有写太多他和安隅的互动,但大家应该能读出来,安隅对他非常信任,他们私下有过很多交流,他也引导着安隅一步一步走向终局。 还有一些已经很明白的机制:比如混沌体与秩序体互补互斥,在势均力敌时能融汇,相互制衡。但如果混沌体的碎片胆敢触碰完整的秩序体,就会被爆体(安隅的被动能力)。 认知体与混沌/秩序无关,除了真谛之外一无所有,真谛可以救赎人类,也往往会让人类陷入恐慌和痛苦。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