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故人来(重生)》作者:时还读我书 文案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谢乔不光做了藏弓烹狗的阴刻君主,也做了该被天下人唾尽的负心人: 那人出征前一天,他将他逼上了自己的榻;那人胜利归来前,他害他死于一支从已方而来的冷箭。 当初,是那人呕心沥血帮他站稳脚跟,当初,他早就知道那人深爱先帝,也就是他兄长。 那人棺木于风雪里和胜利的消息一起归家,谢乔便终于体会到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 一朝重生,谢乔回到自己九岁那年,他看着向自己伸出双手、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一世,他才不要做那个苦逼兮兮的皇帝,他只要得到这个少年。 得到他,护好他。哪怕自己挫骨扬灰、不得好活。 —— 文案二: 陆玦视角:我心上人坚信我深爱他哥(微笑.jpg)(心累.jpg) ——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今日又飞雪,问君何时归? —— 小剧场: 男配:你来军营作甚? 谢乔:我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 男配目瞪口呆:靠!你他奶奶的也太不要脸了吧! 谢乔:要脸能——(上你们将军的榻么?) 陆玦笑眯眯走过来。 谢乔脸不红心不跳:——得到为你们将军暖被窝的机会么? 陆玦:微笑(jpg) 帐内: 谢乔:是我错了。 陆玦挑眉一笑:你不是要来解我的战袍么?在那干坐着作甚? 谢乔:!!! 。。。。。。。。。。。。。。。。。。。。。。。。。。。。。。。。。。。 说明:1、有历史原型,应该比较明显,所以我就不直说了,给大家留点悬念。 2、谢乔(攻)X陆玦(受)。 结局he、重生前略虐(前三章),重生后会甜,重生后期受会有上一世记忆。(作者君觉得这是个甜文 3、架空架空,一些细节各位看官请放过,不必细究,作者也会更努力多学习争取越来越好,比心,感谢看文。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乔、陆玦 ┃ 配角:谢铮等 ┃ 其它:重生追妻火葬场 第1章 在目皓已洁 大盛黄平十年冬,金陵城下了百年难遇的罕见大雪。 天阴地暗,举目皆白。 御书房里铺了地龙,暖和得很,殿内一角置了精致的香炉,燃了龙涎香。暖雾袅袅,宫女们新换的腊梅开得格外新鲜好看,梅花香化在龙涎香雾里,格外清冽甘甜。 殿外雪落簌簌,殿内寂静无声。 谢乔左手虚拿着个包了蜀锦的手炉,倚着撑在桌上的右手,昏昏沉沉睡着,面前的桌上是一份朱笔批过的军报。前线战事正紧,军报频传,他已熬了几夜,眼下尽是乌青,现下终于撑不住了。 议事的大臣们刚走,管事的大太监刚刚也出去了,太监宫女们不敢叫醒他,只得放轻脚步,小心翼翼为他搭上件羊绒毯子,以防天子着凉。 “陛……” 大太监徐来进了殿,看到这情形赶紧噤了声。他摆摆手,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鱼贯而入,把端来的膳食轻手轻脚放在小几上,再弓着身子默默退出大殿。 徐来看了看手上单薄的一纸信封,信封上夹了代表情况紧急的鸡毛。这信来自北关,北关军情紧急,现下须得皇帝亲自过目才行。他虽心疼年轻的皇帝这几日熬得厉害,但还是上前,轻碰了碰皇帝的肩。 “陛下?陛下?” 谢乔蓦然睁开双眼,露出一双清俊幽深的眸子。 “陛下,”徐来恭敬地双手奉上信纸:“北关那边又来信了。奴让御膳房端来些吃食,您午膳到现在都还未用,可要先用些什么再看?” 谢乔没答话,只是捏捏眉心,接过徐来手里的信。 一个信封里有两封信,谢乔读过一封,眉梢跃上显而易见的喜意,徐来在一旁看着,猜是北关大捷,眼里也不由得带上喜悦之意,心里琢磨着等下如何祝陛下喜。 这时,徐来却见谢乔读罢另一页信后,脸蓦地冷下来,仿佛天子脸上刚刚难得的喜意是一场幻觉。 谢乔手里捏着薄薄一张纸,根骨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他瞳仁紧缩、眼底乌青、眼眶发红,满脸惊惧和不可置信,仿佛那封信是来索命的厉鬼。 他猛地站起来,狠狠拂落桌上的东西。灯盏茶杯奏折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徐来猛地跪下来,太监宫女们也跟着颤巍巍跪了一地。 “孤不信!” 谢乔把手里的手炉狠狠砸在地上,手炉咕噜噜滚到门边,无人敢捡。 “郑扉呢?郑扉呢?!让他滚过来见孤!徐来!让郑扉滚来见孤!” 徐来跟了谢乔七年,从未见过谢乔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咽口唾沫,颤着声答道:“陛…陛下,您忘了吗?您…您派郑扉同陈岭将军到北关监军了……” 谢乔一把掀了桌子:“让他滚回来!让他们滚回来!” 谢乔急血上头,又多日未曾休息,身体虚弱,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坐在地上。手臂碰上小几,食物翻落,一盏滚烫的鸡汤正好翻到他臂上,热汤渗入衣料,便是一阵刺骨的疼痛。 “陛下!快去传太医!” 徐来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搀扶。却见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一把抓住他衣袖,满目惊痛,额上青筋爆出:“徐来,你知道吗?北关大胜,陆玦收复了我大盛失于敌手近百年的雁关六郡!” “陛下……”徐来满脸惊惶——这是大喜事,这是要天下同庆的大喜事,可天子…… 看着天子反常的样子,徐来心里一凛,便对着那些太监宫女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太医来了也先侯在殿外。” “是。”宫女太监们连头都不敢抬,连忙鱼贯而出,关上殿门。 “可是……”谢乔紧紧抓着徐来的袖子,面上突然掺了疯狂而又诡谲的笑:“他们杀了陆玦……陆玦没有死于敌手,却死于冷箭!死在我大盛的将军手上!” 一字一顿,声声入骨。 徐来猛然一颤:“陛……下……” “他们杀了陆玦!还要来向孤讨赏!徐来!他们杀了陆玦还要问孤讨赏!” “徐来!是孤派他们去的!是孤——可孤只想让他们分陆玦的功,没让他们杀陆玦,孤没有!” “陛下……”徐来急得满面冷汗,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用力撑着天子,防止他倒地。 “孤不信!”谢乔猛然站起来,身子颤了下,稳住身子便晃晃悠悠往殿门的方向走,口中呢喃:“一定是他们骗孤的,陆玦怎么会死呢……他的命是孤的,孤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孤是天子,他必须听孤的,必须听孤的……孤要去问问他……” 朱红的殿门就在眼前,谢乔总觉得,只要他打开大门,就能看到陆玦一身戎装、黑发髙束、眉眼风流,玉树似的立在素白的大雪里,教人一眼万年。 他伸出手,却觉得近在眼前的门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终于举目皆成无边的黑色,摇摇晃晃倒在地上。 “陛下!”徐来赶紧上前撑住天子的身子,一边向外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 沉得仿佛没有边际的黑暗里,谢乔做了一个梦。 那是陆玦往北关走的前一天,他没有到军营点兵,却来了这皇宫里。 那时还是盛夏,宫里绿木成荫,荷香遍地。金陵城的柳絮刚刚飘完。 “臣陆玦,参见陛下。” 陆玦明明是能征善战权势滔天的将军,脱下将袍着红色朝服的时候,却风流俊俏得像个儒生。 “陆爱卿?”谢乔眯着眼将人上下扫了一遍,才开口道:“明日你就要出征,今日入宫,有何事啊?” 这实在是明知故问。 陆玦弯着身子行着礼,像一棵清俊的玉树被轻风吹弯了树干,风雅端方。他道:“卢大人只是直言上谏,您不该把他下狱。” “他身为人臣,竟要僭越管孤的私事,孤烦得紧,自然得给他个大大的教训。”谢乔把玩着手里的玉璧,漫不经心道。 “陛下想给卢大人什么教训?” 谢乔看着陆玦低垂的眉眼,想象着那张脸上已经微皱的眉头,便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斩首。” 陆玦猛然抬起头,一双星眸里已掺了些震惊和不可理喻,他又低了首道:“陛下,天子乃天下之主,自然没有私事。卢大人所言,亦不算犯陛下私事。您不该如此待一个忠直的谏臣。” “先帝,亦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做。” 谢乔眼睛危险地一眯,本来微扬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猛然站起来,走到陆玦的身边,盯着他道:“爱卿就如此怀念我先兄在时吗?” 陆玦也不看他,依旧低垂着眉眼,道:“请陛下放了卢大人。” 谢乔走到他面前,陆玦因为仍行着礼,谢乔便显得高高在上。他眉梢一挑,道:“陆玦,你手握大权权倾朝野,现下又如此逼迫于孤,你是想做王莽啊,还是想做董卓曹操?” 陆玦猛然抬头,他身子晃了一晃,眼里一阵茫然后是凄然的光芒:“陛下,一直以来就是如此想臣的么?”他直视着谢乔清俊的眉眼,一字一句问道。 凄然散去后,陆玦的眼里燃起了一簇亮得惊人、带着愤怒的火苗,他上前一步,掰着谢乔白皙的下巴,紧紧盯着谢乔的眼睛,一字一句凛然刺骨:“乔儿,你是我陆玦手把手教出来的皇帝,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让王莽夺你的位吗?你会让自己受董卓曹操掣肘,成为一个废物傀儡么?!” “你若是这样的皇帝,我陆玦便算是废了半生心血!” 谢乔被陆玦言行一时镇住,等反应过来,便狠狠拂落陆玦的手,大步走上高台,高高在上指着对方道:“陆玦,你大胆!” “臣知罪。”陆玦跪下行礼:“请陛下于臣归来时治臣罪,请陛下放了卢大人。” 谢乔被气笑了,心里不知埋了多久多深的话便脱口而出:“你想孤放了那个老顽固?你今日留下侍寝,孤便放了他!” “好。” 陆玦直起身子,腰背清挺得像棵玉树。他直直看着谢乔的眼睛道。 第2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 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谢乔第二日醒来,身旁已冷,昨夜那些疯狂、那些缱绻,耳鬓厮磨也好,交颈而卧也罢,都恍如一个悠远的梦境。 天色尚早,殿外已晨光微熹,蝉鸣阵阵。谢乔唤来徐来,状似无意问道:“昨日陆玦,什么时候走的?” 徐来一边帮天子整理衣饰,偷偷瞧了天子眼角眉梢有餍足之意,眼里却并无喜意,便低着头小心斟酌答道:“陆大人他,昨日半夜就出宫了。”到底没敢补那句“大人今日出征,兴许是早早去军营了。” “这样。”谢乔面无表情垂了眉眼,掩住了满目心事。 金陵盛夏,天光大盛,天地明澈。 点将台上,陆玦一身戎装,雄姿英发。他半跪于地,接下天子的壮行酒,一碗祭于天地祖先,一碗敬于天子,一碗敬于台下严阵以待的将士: “先祖有灵,佑我大盛!先帝在天有灵,今日陆玦于陛下面前起誓,此去一行,不取雁关,誓不生还!” 鼓声阵阵,旌旗飘扬,台下将士喊声震天。 “先祖有灵,佑我大盛!” “不取雁关,誓不生还!” …… “好!” 谢乔扶起陆玦,递于他一把缀着玉佩的长剑,看着他战意凛然的眸子,道:“孤,等着卿得胜归来。” 陆玦再行礼谢恩,便转身离去。 谢乔站在高高的台上,文武百官皆列于旁。他望着身着铠甲的士兵汇成一条乌压压的黑色长河,往城外流去。陆玦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红色披风随旌旗飘扬,背影决绝而凛冽。 这才是陆玦,真正的陆玦,他的毕生执念一在雁关,二在天子,皆与先帝谢铮有关。 雁关是谢铮和陆玦共同的梦想,而他谢乔,则是从兄长谢铮手里接过了皇位。 孤是天子。谢乔在心里道。孤现在是大盛的天子,你曾经教导孤,天下之主身居高位,自当低眉俯首、看见苍生万民。所以陆玦你可知,雁关亦是孤的梦想。孤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只是,孤到底为人,到底有私心。孤并不会因为那点事情就斩卢照,孤只是想你走前见你一面。 孤今日本想对你说些私心话,但终究说不出口,孤不想让你看不起。 …… 金陵城里沿路皆是前来送别的百姓,许多年轻姑娘年迈老者皆跟着队伍出了城外,哭得眼眶通红。那队伍里有他们的丈夫至亲。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战场九死一生,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年迈的老丞相看着此景不由得叹了口气,谢乔道:“此一战,事关我大盛国脉,也事关我大盛数十万儿郎的生死。他们的军需物资,以后全由孤亲自过目过手。盛夏一过,新粮一上,便劳老大人监督户部为他们筹措冬衣粮草。” “老臣遵旨。”满头银发的老臣哽咽着答道。 陆玦一走就是几个月。金陵城里的荷香散去又飘起了桂香。 年轻的陆玦仿佛是天生的将才,几个月里捷报频传。等到初冬,便已收复四郡,只差燕、许二郡仍落于敌手。大盛的百姓人人都满面喜意,都觉得在外征战的将士即将凯旋归来,兴许还能过年前回来,如此便可和家人团聚。没有人不盼着在那个日子里团聚。 谢乔负手立于正殿前的高台之上,望着北方,眼里讳莫如深。 “陛下?”天气渐寒,徐来为天子披上披风。 “徐来,陆玦此次定能得胜归来,为我大盛收复百年失地,一雪当年衣冠南逃之耻。”谢乔道。 “如此,陛下该高兴才是啊。” “孤自然高兴。”谢乔眯着眼看着西落的太阳,道:“但是,陆玦这份功劳,实在太大了,比天还要大。只怕日后我大盛百姓人人皆知陆玦而不知孤了。” “陛下……”这话说得实在过于敏感,徐来不敢接话。 “陆玦在朝野里原本就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回来,便树敌更多了。”谢乔也不管徐来,只是自顾自说着:“为了陆玦,也为了孤,这份功劳,孤须得叫人来分一分。你去把郑扉叫来,再去传陈岭进宫见孤。” 郑扉是他身边的内监,陈岭是新贵陈家的少年将军,是他近日专门从南境调回来的。北关就要胜利,谢乔此时派出二人,一是为了监军犒军,二是想陈岭去分一分陆玦的功劳,三来这次给陈岭一分恩典,日后也好为他所用。 帝王之术,制衡之术,陆玦虽不喜,当年该教他时却也都用心教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平时对陆玦的忌和防积累起来会让郑扉会错他的意,陈岭也竟敢朝那人背后射那样一记冷箭。那是在最后一战,胜利前的最后一战。那一战过后,陆玦就能回家了。 他一步踏错便再也无回头之路,从此痛失心头至爱,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找不回一个陆玦。他要背负间接害死大盛英雄之罪、背负害死此生至爱之罚,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 “兄长,”谢乔独自一人跪在灯火通明的太庙里,殿外依旧飞着雪:“或许,你当初就不该传位于我,你没有子嗣,可谢家的宗室从来不缺孩子。” “谢乔九岁之前食不果腹,是兄长念了骨肉手足之情派陆玦将谢乔接回皇族,谢乔对兄长之恩,永不敢忘。” “兄长,我这些年,多亏陆玦才站稳了脚跟,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喜欢上陆玦,可他心里只有你。我害死了他,害死了天下的大英雄。” “兄长,你说,陆玦是不是以为,是我要害他……他临死之时该有多么心灰意冷……兄长,可我真的没想害死他,我忌他防他,可我从来没想过害他……” “兄长,谢乔有罪,你若实在看不下去,就快快把谢乔接走吧,到时兄长和他,要怎样谢乔都好,谢乔绝无怨言。” …… “……兄长,你不接走我,我就不得不活着……兄长,我不得不活着……” 庙外,徐来跪在关着的门前,眼眶通红。 千里之外的雪野里,归家的将士护送着一口棺木,往金陵城而来。 大盛南北皆天雨大雪,万里皆白。仿佛在悼念无数逝去的精魂。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下哈,谢乔和陆玦其实是双箭头,陆玦和哥哥只是知己。下一章小谢同学应该就可以重生了。 比心。感谢。 第3章 故人从此去 谢乔在太庙呆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他打开大门踏出门来,徐来赶紧拿了披风迎上去。 此时的天子眼下青白,眼里满是血丝,唇上都是干皮,下巴冒出杂乱的胡茬,整个人狼狈不堪。 今日雪倒是停了,太庙高台下一片银装素裹,天光映白雪,谢乔乍一出门,被刺得眼睛一阵酸痛,几乎看不清东西。他抬起手挡在眼前,等眼睛适应过来了,才淡淡吩咐道:“回宫。” 徐来赶紧跟上,本想搀着虚弱的天子,谢乔却挣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在雪上,走得坚定。 一到书房,谢乔便吩咐徐来拟旨。 “雁关大胜,陈岭大功,赐黄金千两,加忠义候。郑扉监军有功,赐黄金千两。令运大将军陆玦棺木者缓步慢行,于大军回朝后第二日秘密进城。”谢乔淡淡说着这些话,面无表情。徐来写完看着天子,看他眼里一片空洞,便知他此时心如刀绞。 但是没办法,陆玦身死,兵权落到陈岭手中,如果此时发难于他,军队必定大乱——谢乔不怕陈岭反,陆玦带出来的那些兵忠义,不会反,但会乱。雁关刚刚拿下来,此时军队绝不能乱。 谢乔只能稳住他,让他觉得,他猜中了天子的心思,让他以为,天子猜忌厌恶陆玦,天子想陆玦死。所以封侯才为他冠忠义二字。所以如此待陆玦的棺木。 见徐来写好,谢乔继续说道:“他们此时应该正在班师路上,你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是。”徐来拿好圣旨,正要下去吩咐,便听谢乔又道:“你吩咐掖庭,准备盛宴,大军班师回朝之时,孤要在宫里设宴犒赏此次大胜的功臣,尤其是陈将军和郑监军。”最后一句一字一顿。 徐来把这话过了一遍,便立刻反应过来天子要做什么。他猛地跪下,哀求道:“陛下,您不能这么做啊!” 陆玦死于陈岭郑扉之手此时只有天子知道,他们做得干净,陆玦部将就算怀疑也抓不到证据。更何况这件事本身与天子有关,绝不能彻查。陈岭是天子派去的人,参加了战役现在又手握兵权,朝臣心里明白他是去分功,那他就是功臣。 这种情况下,军队刚班师回来,天子就要在庆功宴上毒杀功臣,不管是朝臣还是不明真相的天下人,都会寒心,更会谣言四起,令天子陷于被动之地。 “陛下,就算您要……为陆大人报仇,也决不能此时啊!”徐来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劝道。 “徐来,孤是天下之主,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快去传旨,勿要再多言。”谢乔冷着眼吩咐完,便袖手转过身去。 “是。奴遵旨。”徐来只好哽咽着行礼退出大殿。 徐来走后,殿内便只剩谢乔一人。他直直看着正墙上挂着的那幅《大盛江山图》,图上有些泛黄,似常有人抚摸触碰。 这是他先兄的遗物,他还小时,他的兄长和陆玦就是在这张图上,为他指出哪里是国都金陵,哪里是失于敌手的雁关六郡。告诉他从金陵到雁关路长几里,时长几何,要越过什么山,渡过什么河。为他讲解雁关每一郡的风土人情乃至河流草木。 “乔儿,哥哥连梦里都是铁马冰河,孤在祖宗面前立下过誓言,不拿回雁关,便枉为大盛君主,也枉为谢家子孙。孤哪怕血洒疆场,也定要拿回我大盛的土地,接回我大盛的百姓!”他的哥哥俊伟豪迈,风华正茂又意气风发,说这些时眼里熠熠生辉,谢乔仿佛真的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金戈铁马万里冰河。 谢乔看着哥哥,陆玦也看着天子。谢乔偷偷看一眼陆玦,便也看到陆玦看向天子时,眼里是誓死追随的钦慕,那光彩恍若天上的太阳。 “兄长,”谢乔上手轻抚上那副画:“你准备了三年,我准备了七年。十年了,你的志向,陆玦今日为你完成了。 “乔儿会为陆玦报仇,陈岭郑扉死了后,乔儿会下罪己书,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陆玦是个注定要留名史册的大英雄,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至于乔儿,是非功过便留待后人评说吧,乔儿不在乎。等将来到了地下,乔儿再去向你和他负荆请罪,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脱身,我亦无怨无悔。” …… 大盛黄平七年十二月,大军班师回朝。 举国欢庆,望见大军的旗子时,天子亲自于金陵城外步行三里相迎。 金陵城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也有细心的人发现,雁关大胜,除了领头的将领面上皆是喜意,大军军士皆满面哀荣。 当日晚上天子在宫中设宴,宴上毒杀将军陈岭,于后宫赐监军郑扉三尺白绫。 第二日,陆玦棺木进城,天子身着素缟迎之。又下罪己诏,朝野震动,举国大恸。 …… 陆府满堂素缟哭声,灯火通明,谢乔便在灵堂前见到了陆玦的棺木。 徐来清了灵堂的人,陆家虽怨恨天子,却也遵了命。灵堂便只剩谢乔和陆玦的尸身。 他就静静躺在那里面。 闭着眼睛,脸色青白,手上长满冻疮。 形销骨立。 才不到半年,谢乔不知道他怎么会瘦成那样。怪不得,陈岭一箭就要了他的命。 谢乔心里有了个猜想,便上去剥他和身体一样冰冷的衣服。 不出所料,满身伤痕。箭伤刀伤密布,因为人死,伤口青紫狰狞。 那晚,他在烛光下看过他的身子,有伤,却绝没有这么多。 天子一滴泪落到那尸身之上,尸身却没暖回来。 …… 见谢乔出来,守在门口的徐来正要迎上去。 “陛下!” 徐来猛地一步上前撑住倒下的天子身体,天子倚在他身上,喘了半晌气,嘴里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月光灌满素白的院子,徐来颤抖着的手上满是温热的血,天子的样子让他又急又痛,一滴泪就流下来——这是他伺候了十几年的天子…… …… 黄初十七年,于定国侯陆玦取雁关六郡七载之后,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大盛皇帝谢乔崩于国都金陵,谥号明,称明帝。明帝为罪己无妃无子,在位时乃立宗室子为太子,待若亲子,倾怀相授,为一时美谈。 江山仍在,故人已去。江河万古长流,英雄帝王皆为飞灰黄土。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最后俺满眼泪QAQ…… 重生后应该会甜回来的。本来以为会写到小谢重生,结果还是没写到,那就下一章吧。 第4章 今日又飞雪 元初元年初冬,金陵城草木仍青,北方的冀州却已荒冷肃杀,天上压了低沉沉的阴云,地上皆是荒草枯木。是快要落雪的样子。 北方的冬季冷而干,谢乔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他小脸儿小手都被冻得红通通的,甚至还起了一层干皮。小孩子身体弱,一阵冷风吹过,他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里是冀州一个小村庄的一个农家小院里,此时已快到正午,村子里已经有几户人家冒出了炊烟。 一个身着棉衣的妇人站在一间房间的门槛儿上,她叉着腰,指着谢乔,声音大而尖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竟还没把柴火劈好?这让我怎么做饭呐?” 小孩儿小小的身体,穿着单薄,站在院中央,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不吭声。小孩儿脸颊清瘦,那眼睛便显得更大。妇人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发毛,她总觉得小孩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却说不出来。 但再怎么不一样,这也就是个九岁的小孩儿。妇人便快步走到院子里,狠狠提了小孩儿瘦弱的胳膊,把小孩儿掼在地上,指着小孩儿道:“你还敢瞪我?!我们家就该白养你这么大么?你还想在我家吃白食儿呐?!” 觉得还是不解气,她便把小孩儿整个提起来,扔到柴火堆旁,道:“我告诉你,想吃白食儿,没门儿!快劈!不劈今儿别想吃饭!再不听话等当家的回来,打死你!” 妇人说完便进屋了,这时,木门“啪”的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一个胖胖壮壮的男孩儿叫着“娘,饭好了么”跑进来,手里拉着个孩童间常见的铁环。进了院子,他把铁环随便往地上一滚,便看到了倒在柴堆旁的谢乔。 “你倒是快劈柴啊,我饿着呢!” 男孩儿走近谢乔,他比谢乔小一岁,脸圆而厚重,身体几乎是谢乔两个大,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见小孩儿不吭声也不动,便上前踢了脚小孩儿的腿:“快劈啊!对了,今儿下午你要跟我出去,小燕儿见了你才会跟我玩儿,但是你不许和小燕儿走得太近!否则我揍你啊!” 谢乔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动也不说话。 天上落下一粒透明的冰晶在谢乔眼角,他感觉到那转瞬即逝的冰冰凉凉时,睁大了眼睛。 下雪了,终于,下雪了。 酸意涩意从心底涌上鼻尖,谢乔的眼角便一下子红了,他喉咙滚动一下,发出轻而破碎的笑声,像小兽在绝望又含着希望地呜咽。 男孩儿看他还是不听话,火气从心里冒出来,便想再揍谢乔一顿消火。这时却见趴在地上瘦弱的小孩握了小小的拳,拼命爬起来。 谢乔站在顶他两个的男孩面前,拍了拍身上的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滚开。” 胖壮的男孩儿听到对方低沉嘶哑的声音,他的火气蹿得更厉害,正要揍人,便对上谢乔的眼睛。那双眼睛黑黝黝的,大而漂亮,此时却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黑沉的眼眸里翻滚,像能把人刺穿一般。 男孩儿看着那双眼睛,拳头不知不觉便放下来,他后退几步,脸上也露了惧色。 “你…你等着,我让我娘来揍你!” 男孩儿跑进了屋,谢乔也不在意。只是又把自己身上的土仔细拍了拍,便穿过光秃秃的院落,开了大门,走了出去。 门外有棵细瘦的枣树,树干嶙峋,上面挂着几片要掉不掉的枯叶,树下有个大青石。他拂了拂上面的土,也不管石头冰冷刺骨,便直接坐在那上面。 “你有本事就别回来!等当家的回来,看他不打死你!” 院子里传来妇人粗鄙的骂声,谢乔像没听到一般坐着不动。 他在等。 等一个人。 那个人,会在这个冬天落下初雪的时候,像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来到他面前。 …… 当陆玦骑着高大的白马,带着一队人马按照打听的路拐过一个弯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漫天飞雪,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瑟缩着坐在一棵嶙峋枯木下的青石上,他穿着单薄,瘦小得可怜,肩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那身影像那棵枣树一般,执拗而嶙峋。突然,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猛地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陆玦骑在马上,隔着细细密密的雪,便猝不及防地看到那孩子那张让他永生难忘的脸。浅浅的眉、蓬乱的发、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朵、干瘦的脸颊、倔强的向下撇着的嘴,还有那双,睁得圆圆的、眼眶通红的、黑沉沉的仿佛含了一辈子希望、绝望和执念的眼睛,陆玦不明白,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几乎是立刻下了马,大步走着解下自己披风,近了,却又像怕吓到对方似的,半蹲下来,白玉似的手动作轻柔地拂了小孩儿身上的雪,然后,用那厚而精致的披风把那孩子从头裹到脚。 谢乔快要失去知觉的鼻尖全是那人身上清冽而温暖的香气,他颤着手向前,抓住了对方带着体温的衣襟,那一瞬间,终于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滚烫的泪珠终于从谢乔眼里像珍珠似的滚落。 谢乔被少年拢在怀里,少年披在他身上的披风隔绝了风雪,仿佛那里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你…你终于来了。”谢乔稚气而嘶哑的声音里,同样含着热烫的执念、希望和绝望。 刚刚,当他在风雪里听到“踏踏”的马蹄声时,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个寄托了他一世执念的少年。他们之间隔着细密的飞雪,让他惶恐这是个梦。 像上一世一样,少年骑在高大的白马上,一身清贵,像棵清挺的玉树。他黑发用金冠高高束起,面如白璧,目似星辰。着一身华贵红色锦袍,袍角绣着腊梅,袖口处束着精致的黑色护腕,绣着华美云纹的黑色披风在风雪里微微翻着边。 他下了马,锦靴踩在刚覆了一层的雪上,发出轻轻的“吱”声,腰间垂着红穗子的白色玉璧轻轻碰着佩在旁边的宝剑上,发出某种轻而钝的声音。他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谢乔便看清,这人清澈干净的眉眼里含着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和意气,又有从诗书里浸润出来的温润。 除了这些,少年的眉眼里,还有他谢乔。 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好,这少年都美好得不似人间人。 他有七年没见到陆玦,他有一世没见到陆玦。 这是少年时候十六岁的陆玦。 谢乔小小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感觉到这些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便把小孩拢得更紧了些,隔着披风拍着小孩的后背安抚。这时,陆玦突然看到小孩的鞋子破旧不堪几近于无,便干脆把谢乔抱了起来。 “你们去找一辆马车来,要暖和厚实一些的,再去买好小孩吃用的东西,我们等下直接返程回金陵。”少年抱着谢乔朝后面的人吩咐道。声音清朗好听,似玉璧相撞。 “这……大人,这就确定,这个孩子是小殿下了吗?”侍从有些犹豫。 “不会错的。”陆玦道:“这孩子眼睛像和陛下的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这是谢家人特有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至于凭证么?”陆玦看向身后的门,眼神有些冷:“我这便去拿了。” “是。”领头的侍卫行完礼便去按陆玦吩咐做事。 陆玦低下头,掩了掩怀里小孩的兜帽,确定小孩整个人都被裹在披风里,便向前一步,“啪”的一声踹开了大门,走进了大门,身后身着金甲的侍卫便鱼贯而入。 妇人正在屋里用饭,听到外头声音吃了一惊,连忙出屋来看,一看到院里站满了金甲士兵,吓得差点昏过去。胖壮的男孩躲在妇人身后,也不敢说话。 “敢……敢问这位大人,来小人家,是何事啊?”妇人从衣着认出这仿佛是玉做成的少年是领头的,便凑上去套交情。 谢乔被裹在披风里,妇人一时没有认出来。陆玦一只手隔着黑色披风扣在谢乔背上,根骨分明白玉一般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谢乔的背来让小孩儿安心。 他看着眼前的妇人,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有些冷的笑,道:“九年前,有个妇人带着个襁褓里的孩子自南方而来,经过你家。那妇人重伤垂死,你又刚好无所出,便诓那妇人把那孩子留给你养,是也不是?” 听完陆玦的话,妇人睁大了眼睛,她怎么都没想到,九年前的事情还能被翻出来,那时她便觉得这孩子来路有问题,可他们对孩子执念实在太大,再加上那女人听说他们可以养大那孩子,便感激涕零地将孩子与二百两黄金一起塞给了他们,恳求他们一定好好将那孩子养大,说完便咽了气。 他们最开始是想好好养大这个孩子的,这孩子当初玉雪可爱,讨人喜欢得很,可是,这孩子就像报喜鸟似的,第二年,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不顺眼,有了自己的孩子,便自然会偏心,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如捡来的孩子伶俐可爱,便自然会嫉妒生气…… 她后来越来越觉得那孩子会给家里惹来大麻烦,今日出了事便证明她果然是对的,那孩子果然是个丧门星! “大…大人,是有这回事……可是那孩子身份有什么问题?”妇人颤着身子道:“那小丧门星就在门口儿,不知您见了没……您抓他怎么他都行!他跟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陆玦的脸“刷”地一下冷下来,他冷眼看着妇人,便对身后的金甲士兵下了命令:“搜。” 士兵便鱼贯进入各个房间,那妇人急得冷汗都要落下,儿子也被这情形吓得瑟瑟发抖。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陆玦面无表情看着她,一字一句开口:“那孩子,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先皇的亲子。他的东西,你也配私藏么?” 妇人眼睛嘴巴睁大,彻底瘫在了地上。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行了礼把一个包袱捧到陆玦面前,陆玦伸出一只手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金子和一张玉牌,玉牌玉质细腻,触手生温,上面果然刻了一个“乔”字。 陆玦让士兵把包袱收好,对妇人道:“看来当年那人是给了你酬报的,你一家这些年大抵也是靠那些金子才过得滋润,如此,你与殿下之间,便两清了。以后也莫要再到乱处说你予殿下的什么养育之恩。” 最后一句含了浓浓的警告。那妇人听了谢乔身份本想大着胆子再闹上一闹,那少年的话却似含了刀子,扎得她什么心思都歇了,只是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陆玦抱着谢乔,转身出了门,那妇人并她的儿子瘫在被翻得杂乱的院子里,半晌里出不了声。他们一家这些年全靠那些金子度日,什么生计都没有准备,丈夫成天在外赌博,他们一直想着那些金子用到最后再考虑也不迟。如今那些金子被拿走,过段时间,他们便连饭也吃不起了…… 更让她抓心挠肝的是,如果他们当初能好好待那个孩子,现在就是……泼天的富贵,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侍卫们很快准备好了马车,马车里铺了软垫置了几个手炉,暖和舒服得很。陆玦抱着谢乔进了马车,他把谢乔安置在榻上,为他裹好柔软暖和的毯子,刚要离开,就见小孩抓住他的衣襟。 他看着小孩,小孩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就是不说话。 于是陆玦弯了眉眼,便在榻上坐下来,吩咐外面侍卫赶路。 外面雪下得更大,隔着帘子都能听到沙沙的雪落之声。马车骨碌碌往前走着,行得安稳。谢乔吃过东西喝过热水,一路上一直抓着少年的衣角不松手,陆玦见他坐在一边直直盯着自己,上下眼皮子都开始打架,还是舍不得闭上眼睛,便忍不住爽朗地笑几声,道:“我就这么好看么?” “你好看。” 陆玦笑得更加开怀,便直接拎着谢乔衣后领把人拎过来,让对方枕于自己膝上,谢乔刚要说什么,就见对方白玉似的手掌朝自己压下来,轻轻覆在谢乔眼上,他的手掌温温润润、掌下是让人温暖心安的黑暗。 “睡醒再看也不迟。” 少年清朗的嗓音压得温柔,仿佛能安魂。 于是谢乔真的进入了梦眠。 “睡吧,乔儿,等醒来,你便能看到金陵的草木了。那是你的家。你的亲人在那里等你。” 混混沌沌中,这些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谢乔分不清是哪一世,他只是非常不安地想问句‘你在吗’,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有人仿佛知道了他的不安,一束光透进梦眠里的黑暗。 “我也会在。”那个让他心安的声音如此道。 于是,谢乔蹙着的眉终于彻底展开。他终于安安心心真真正正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更奉上。 其实我的设定里陆大人少年时期骄傲、英气、洒脱、贵气,以后做了将军也是儒将。短时间里这就是最后一章啦,那两篇会同时更新,更新完就是这一篇。 看了这一万多字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又有耐心等待的话,就请收藏一下吧~ 比心~ 第5章 淮水东边旧时月 寒冬里,北境的冀州荒凉肃杀,落雪落得多了,大地便晶莹如玉银装素裹。一道长河却将南北划为两个世界,长河以南草木仍青,绿意遍地。虽说越往南走北方的肃杀寒气越稀薄,但冬季的长江边上到底还是劲风阵阵。 陆玦带着谢乔在金甲士兵的护送下一路坐马车南下,过了庐州到滁州乌衣镇时,已经入了夜。冬季夜晚江风更盛,不宜过江,陆玦便带着谢乔宿在江边的一间客栈,准备第二日再渡江。 渡了长江,便是金陵了。 陆玦要了二楼的房间,房间里窗口朝南,开了窗,带着寒气的江风便涌进来,那下面,便是浩浩荡荡向东而去的江水。谢乔趴在窗边,江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他的眼里映着暗沉沉的江水,也映着对岸那片隐隐绰绰的灯火通明。那里,便是金陵。 陆玦说,金陵是他谢乔的家乡,这话他在第一世也说过。谢乔自踏上金陵土地的第一步时,便爱上了这个地方。他想,陆玦一定不知道,他之所以爱着金陵,并不是因为什么金陵是他的故土,是他的家乡,只是因为,金陵的好水土,养出来一个神仙似的陆玦。 他只要一想到,陆玦在这个地方出生,陆玦曾在他没法参与的那些时光里,踏过金陵的每一座桥、乘着小船游过淮水的每一处河道,他的眼睛映过金陵城的通明灯火,他的声音赞叹过金陵城的温暖炊烟,他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这个地方的山水、烟火就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就没办法不热爱这个地方。 他从小看尽人情冷暖,对他来说,不管多繁华的城都是冷的,他会觉得金陵城是一座暖和的城,只是因为陆玦罢了。 “你瞧见了?那里便是金陵了。” 陆玦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轻轻敲了敲谢乔的脑袋。大概是因为提到了故土,他的声音里含着暖意。 谢乔转身看他,陆玦星辰似的眼眸里映着房间里的烛火,看起来如此温暖。 “那里好看么?”陆玦笑着问他。 “好看。”谢乔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明日你就到那里了。”陆玦眼里的笑意更温暖,他上前一把把谢乔抱下椅子,放在地上,然后上手关了窗子:“所以现下就别看了。大冬天的窗子大开着,你就不冷么?” “还好。”谢乔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陆玦:“……” 桌子上放着盆冒着热气的水,陆玦拉了谢乔过去,用热毛巾给他擦手擦脸,谢乔看着陆玦那双白玉似的抓着毛巾往他脸上招呼的手,一句“其实我可以自己来”咽进了肚子。 便宜么,不占白不占。 陆玦给他净完脸自己又去洗漱,都弄完了把房间归置好后,便见他乖乖巧巧不哭不闹地坐在床上,老成得不像个孩子。陆玦想到这孩子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便存了想逗弄小孩的心思。 他坐在谢乔身边,上手掐了把谢乔清瘦的小脸儿,面上带了笑,道:“你刚刚说金陵好看?” 谢乔点头。 “你前些日子在马车里,也说过我好看。” 谢乔愣了下,继续点头。 “那你说,是金陵城好看,还是我好看?” 谢乔的心里瞬间炸开了几朵烟花,他想上一世的少年陆玦竟是这样的么?年少时的他是如此爱笑还会逗弄人的么?那个时候他因为在那户人家的经历,对所有人都抱着警惕和敌意,哪怕察觉到陆玦的善意为真,一路上也几乎没理过对方。再到他兄长突然身死他登基,担子都压在陆玦身上,他就变成一个不会笑的人。 “自然是你好看。”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谢乔道。 陆玦哈哈大笑起来,眼里流光溢彩,他揉了把谢乔的头发,声音清朗:“那在下,便承殿下夸奖了。” “殿下?”谢乔看他。 陆玦挑了眉,道:“现下才想起来问么?那日院中你虽听了个大概,但到底不知更具体的,一路上你怎么就不知道问问我呢?”陆玦修长手指点点谢乔脑袋:“你就不怕我卖了你呐?” 谢乔面上没说话心里却想先不说我都知道,再说我不问你也会说,更别说哪有人贩子长你这样。 “你叫谢乔,是陛下的弟弟。”已经开了话头,陆玦便开始为谢乔讲他的身世。上一世谢乔警惕心太重,陆玦先讲了这番话,他才跟了他走。 “先帝在时,钱贵妃专宠,在后宫风头一时无两。她在后宫戕害妃嫔和先帝子嗣,你母妃和外家都遭了毒手,为了你能活下去,你母妃便托亲信宫女抱了你出宫,那宫女出金陵一路北逃,才躲开钱贵妃的追杀,你才活下来。” “陛下登基后,知道你流落在外,他便托我接你回家。我一路费尽心思打听,才在冀州找到你。” 谢乔听到陆玦用了一个“他”字一个“托”字,那不是君臣之间会用的字。谢乔想,他兄长和陆玦之间的情谊,只拿君臣来比,大概也确实太浅。他们二人同龄,自总角之年便相识,自此之后相知相交,一起长大,他们惺惺相惜,还有共同的志向和理想。他兄长能清君侧登基,一半是靠陆玦和陆家帮忙。 陆玦对他兄长有意,若他兄长也有意,那他们就是最好的一对璧人,他谢乔又算什么呢?他兄长对他有大恩,陆玦也对他有大恩,上一世他自问没有辜负他兄长之托,守住了大盛,可他辜负了陆玦。 “对不起。”重来一世,谢乔看着如此鲜活的少年陆玦,心里压了七年的话脱口而出:“怀瑜哥哥,对不起。” 陆玦,字怀瑜。玦,玉佩也,如环而缺,君子能决断而佩玦;瑜,瑾瑜,美玉也,亦为君子所佩。陆玦是个决断如流勇毅果敢的将军,也是个华服佩玉惯好雅乐的君子。这样美好的人,却死在冷箭之下,一句对不起又怎能补偿呢? 可除了“对不起”,再无别话可说。 所幸,重来一世。谢乔心里想,怀瑜哥哥,这一世我一定用命护好你,来赎我的罪。 陆玦一脸好笑又纳罕地看着谢乔,道:“你是刚刚吹风吹傻了么?说什么对不起?” “嗯?”顿了下陆玦又反应过来别的东西:“你叫我哥哥?”他失笑道:“你叫我哥哥我自是开心的,不过,你第一声哥哥叫了我,明日进了城,我就得挨你亲哥哥一顿教训了。我可打不过他。” 上一世谢铮早逝,谥号为“武”,武帝谢铮,杀伐决断,勇武果敢,平日惯好研读兵书骑马射箭,武艺高强。 “你不想我叫你哥哥么?” 谢乔面上装出一副可怜巴巴要哭出来的伤心样子。杀伤力果然很大,陆玦觉得自己伤了这孩子的心,便赶紧顺顺谢乔的毛,道:“叫,叫,你随意叫,听你叫声哥哥,我哪怕明日挨你亲哥哥一顿,也绝无怨言。” 谢乔面上一笑,少年的陆玦,真的心软得很。 …… 第二日是个晴天,江边虽还有风,却不大,船在这样的风里,也行得稳。谢铮接到陆玦的传书,特意派了船去接人。陆玦带着谢乔上了船。一进船舱,谢乔就坐下来,紧紧扒着船柱:他怕水,爱晕船。 上一世他九岁被陆玦接进金陵,在金陵生活了27年,都没有治好怕水的毛病。金陵城里有淮水,外沿长江,就这样,谢乔出行都没乘过几次船。哪怕是淮水河道里的小舟都没怎么坐过。 他对入水的恐惧是刻进骨子和血液里的。哪怕再历一世也没变。 陆玦想到这孩子从小长于北方,可能会怕水晕船,但没想到他会怕成这个样子。他一时有些自责,便到谢乔身边,摸摸他的头,道:“你别怕,陛下派来的这艘船大,大船很稳,不会晃得太厉害。” 谢乔还是扒着船柱不放。 陆玦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布小包,打开小包,是一小堆琥珀色的透明糖块。他白玉似的手拿起一块,直接塞进谢乔嘴里。 一阵凉意在谢乔舌尖化开,又窜上他的鼻腔,他眨了眨眼,陆玦便道:“渡江前我猜到你会晕船,就着人买来了这个,这里头加了薄荷,会让你好受些——你现在,好些了么?” 大船确实比小舟稳得多,但再稳也是行于水上,谢乔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在水里,便止不住心里的恐惧。他怕水是心病。但陆玦的糖确实让他好受些,于是他便点点头。 陆玦好奇,便直接问了:“你怎会如此怕水?”虽然他长在北方,怕水是正常的,但是一般普通人进了大船,看不到水面,恐惧会减少很多,但谢乔面色发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落水了。 谢乔看一眼陆玦,没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没办法说,因为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不怕水。他怕水的渊源和心病在进了金陵城以后。 陆玦见他不说话,也不逼他,只是把他的手从船柱子上扒下来,放到自己臂上,笑道:“你那么怕的话,便抓着我吧。我总比那柱子靠得住吧?” 谢乔便抓着陆玦的手臂,手下的红色锦衣温热,带了他的体温。少年玉白的两只手置于两膝之上,上半身清挺似玉树,仿佛永远会撑着他,永远不会倒下。 于是谢乔突然觉得,世界上对他来说最可怕的水,也好像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这章陆玦名和字的解释出自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 还是忍不住更了这一篇,还想先写这一篇,写这一篇隔壁那篇现耽就要先放一放。各位看到这里的看官如果感兴趣又方便的话,就帮忙点个收藏吧,这样下周可以用这篇申榜。作者君在此谢过了。 到下周一前这篇日更三千,周一收藏能达到标准,我就去用这篇申榜,以后就先写这篇。 感谢观看,比心~ 第6章 清晨复来还 大船横渡长江,行得很稳。谢乔吃过陆玦给的糖,又抓着陆玦的手臂,自觉已经好了很多。但陆玦眼里,谢乔小脸儿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船行至江心,谢乔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陆玦见谢乔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都微微发颤、手背泛白,心中一时十分自责,便干脆把谢乔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想让他好受些。谢乔这个时候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响,响得他头皮发麻,连眼睛都开始模糊起来。这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法思考了。 上一世,他作为天子,大部分时间必须坐镇皇宫,甚少出行,就算出行也尽量避开水路。但长江就横在那里,有时候他作为天子必须去什么地方,水路是避不开的,那时候也许是年岁渐长,他见惯了人心险恶,手上也沾了各种人的血,心性到底被磨炼得坚如磐石,因此他走水路时,虽还是怕和惧,虽还是难受,却也没有更年轻时那样难受了。 现在他又变成了一个九岁孩童,成人积累了一世的心病和恐惧猛然灌进一个孩童的身体里,这么小的身体根本消化不了,所以他才会如此痛苦不堪。 所幸江面再宽阔也是有岸的,当船终于行至对岸驶进渡口,谢乔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时,不管是他还是陆玦,都松了一口气。 冬季江边风大,大盛的旌旗在江边迎风招展,发出猎猎声响。谢乔刚上岸被江风吹得一个趔趄,陆玦便干脆牵住他的手以防他摔倒。 宫里的人早就等在岸边,一见陆玦赶忙迎上去小心翼翼行礼。 “陆大人一路辛苦。陛下特命奴在此等候,您的马已经备好了。”宫人对着陆玦满面恭敬,看到陆玦身边的小孩时,却顿了顿才道:“这位……小少爷的马车也已经备好了,请小少爷上车。陛下在宫中等候。” 陆玦眉头微皱随即展开,他看了眼宫人,便直接把谢乔抱起来,面上露出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笑:“你看清楚了,这里可没什么少爷,这位是殿下。殿下身体不适,需要有人在身边照应。我和殿下一起乘马车就好。” 宫里人一向最会看人,这个宫人很轻易就看清这位不管变天前还是变天后、金陵城里都没人敢惹的主儿白玉一般的面上全是冷意,他眉头突突一跳,便赶紧朝谢乔俯首告罪:“是奴有眼无珠,还请小殿下恕罪!” 谢乔淡淡看他一眼,便别过头,将脸藏进陆玦颈侧。陆玦拍拍谢乔乌黑的后脑勺,也不勉强,看也不看宫人,便抱着谢乔上了马车。金甲士兵沉默又尽职尽责地跟在他们身后。 宫人呆立在江边,不知所措。他现在终于相信陛下是真的念了骨肉亲情才将那位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皇子接回来了。宫里才变天不久,他们对那位新主的脾性根本都还未摸透。但宫里人底下都传闻,新主生性冷酷,薄情寡恩。毕竟,新主入宫当日,钱贵妃殿里的血流得都渗进地砖里,洗也洗不干净。 一般皇妃要死也是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毕竟是皇家人,死也要死得体面。可这位新主,完全不顾什么体面。他偏偏就给了钱贵妃不体面的死法,连贵妃尸身都未葬入皇陵。 这样的新帝偏偏登基不到三个月,便着人去寻当年生死不明也无人记挂的皇子,宫人怎么可能会信新帝是因为手足骨肉之情才将人接回来呢? 皇家人,骨是冷的,血是凉的,这是宫里人看过太多后代代相传的真理。 可这次,偏偏就不一样了。这位看似冷血无情的新帝,竟然真的念了骨肉亲情,才接回了自己的兄弟。 若只为了斩草除根,新帝最信任的陆玦不会如此回护,更不会当众称其为殿下。称了殿下,就是真真正正的皇家人,陆玦承认的殿下,那——便也就是新帝承认的殿下。 宫人看着衮衮东流的江面,抖了抖身子,这次的活是因为陛下信任的大太监有事走不开,才落到他身上。这次虽没讨到好,但到底让他看清一些事情,这对他们这样在皇宫里讨生活的人来说,是大幸事。 …… 马车行进金陵城门,便一路往宫里行去。 现下已经是清晨,金陵城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生气勃勃又温暖的烟火气混着草木的清香扑进车里,谢乔掀开车帘,晨曦照耀下明亮又热闹得耀眼的建筑和行人涌进谢乔的眼里,让谢乔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毕竟恍如隔世。 人声、热腾腾的食物的香气和热气、马车的辘辘声、鱼的鲜气和腥气……声音、气味、景色,千军万马一般灌入谢乔所有的感官,谢乔便第二次感受到了真实,温暖、鲜活的真实。 第一次是他在冀州的风雪里实实在在抓住陆玦带着体温的衣襟。 陆玦看他看得认真,便也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你的家乡,金陵城好看么?”他又问了同一个问题,唇角的笑带着温度。 “好看。”谢乔点头。 他看了眼陆玦,又道:“没有你好看。” 陆玦一愣,总算想起在客栈里逗弄谢乔的话,便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忍俊不禁摸摸谢乔脑袋。又想到刚才的事情,怕谢乔误会新帝,便道:“刚刚的事情,你别误会陛下,陛下是个重情磊落之人,他是真念了骨肉亲情,才接你回来。他接你回来,只是想好好照顾你。” “他刚刚登基,宫里人对他不甚熟悉,便有甚多误会,今日我本以为会是他身边的大太监杨肃来接我们,想来是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不得已才派了这人来接。” “嗯。”谢乔听着陆玦对他兄长的回护,乖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思绪万千。 陆玦没说错,他的兄长谢铮确实是重情磊落之人,他快意恩仇也豪迈洒脱,是最不像谢家人的谢家人,谢家人的血——包括他谢乔的,确实都是凉的,可谢铮的血,却是热的。 谢铮是最特别的天子,他像太阳,吸引着人忍不住去追随,让人一旦决定相随,至死方休。 谢乔当然知道,他兄长谢铮,是真的把他当成弟弟,至死都把他当成最疼爱的弟弟,从未有过嫌隙怀疑。上一世他说过,兄长待他之恩,他谢乔永世难忘,这一世,自然亦如此。 所以,他知道陆玦对谢铮的爱与钦慕,却连嫉妒都没有立场和资格。 …… 越接近宫门,人声便越稀。大盛的皇宫在晨光中屹立着,巍然又庄严,还沾着南方建筑特有的秀气和精巧。此时宫门大开着,守门的士兵提前得了令,因此不用陆玦露脸,马车便直接行进了皇宫。 谢铮在御书房里边读着一卷兵书边等人,案上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饭。外面有人通传人已到了,谢铮猛地站起来,将兵书随意放在桌上,便大步往殿外迎去。 陆玦拉着谢乔的手一步一步踏着台阶,踏上最后一级,谢乔一抬头,便撞上了谢铮那双含着锋芒明亮如炬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含着暖意。 “乔儿,你回来了。” 谢铮的声音清越铿锵,似好剑铮铮相撞。 上一世,他进宫后谢铮也是这么迎出大殿,也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那时候他心防太重,便没有应答。 谢铮在感情这方面一向迟钝疏放,那时也不在乎,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要在乎,便直接拉了谢乔的手进了殿,谢乔在意识到要把手抽出之前便已经被谢铮拉进殿里,只能瞪着眼表示不满。但,谢铮压根儿就没看出来谢乔那时候在不满。只有陆玦跟在后面笑弯了腰。 谢铮的声音仿佛和上一世的重合,又一次恍如隔世。 谢乔看着兄长现在鲜活的脸,眼眶便红了。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好,谢铮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通的亲人了。 他自问薄凉,在乎的人不多,付出的真心不多,得到的真心也不多。谢铮便算一个。 “兄长,我回来了。”谢乔抬头看着谢铮道。 谢铮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他的大手使劲揉乱谢乔的的黑发,牵了谢乔的手,道:“回来便好。走,吃饭去!”进了殿又回头:“怀瑜也一起来!” 陆玦笑着应下,便进了殿。 殿外,一轮红日正升往正空中,冬季和暖的阳光照在陆玦玉树似的背影上。叫无意中经过的小宫女迷了眼。 …… “陛下,宫里情况还不够稳定,陛下须得找些信得过的宫人照顾小殿下。”已用罢饭,陆玦对谢铮道。 “外人叫殿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叫起殿下了?”谢铮笑着道:“孤的弟弟,自然也是你的弟弟。”他低下头问谢乔:“乔儿,这个哥哥是孤最重要的兄弟,他一路护送你回家,你想他叫你殿下呢,还是唤你名字?” “自然是名字。”谢乔眯眯眼,露出一个无比纯洁无比乖巧的笑容:“怀瑜哥哥也和兄长一样,叫我乔儿就好。” 自觉说着正经事的陆玦:“……” “至于宫人么,这个好办,”谢铮道:“杨肃回来,孤让他挑些信得过的宫人给乔儿。还有老师,孤也替乔儿找好了。” “谁?”陆玦问。 谢铮一笑,道:“厉鸣悲。” 谢乔桌下的左手悚然一握。 作者有话要说:第六章来啦 第7章 蝼蛄夕鸣悲 “这样也好。”陆玦道。 厉鸣悲比他和新帝都大上几岁,做事沉稳,更年轻时在扬州师从天下怪才明石明先生,很适合做个老师。 “不过,陛下,此事您跟厉大人说过了么?”想起厉鸣悲的性情,陆玦问道。 “没有。”谢铮对此毫不在意:“等过两天,我把他叫到宫里见见乔儿,这事就成了。” 陆玦:“……” 谢乔听着他们说这个人,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张年轻带笑的脸。上一世,谢铮也把这个人叫来做自己的老师,谢乔那时并不愿意,便故意在见面时捉弄他,结果没捉弄到不说,还被对方反过来折腾了个够呛。 此人面上见人三分笑,却锱铢必较,最大的爱好是看别人倒霉。他平时爱着白衣,心肝却都黑透了。 可他对谢铮很忠心,也很重要。如果说谢铮一个臂膀是陆玦的话,另一个臂膀便是厉鸣悲。谢铮的母亲是先帝皇后,当年被钱贵妃所害。那位皇后,便姓厉。 钱贵妃手段厉害,母家也厉害。当年厉家也是百年望族,却被钱家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家破人亡、人口凋敝。厉鸣悲是厉家的私生子,当时和母亲避居扬州,这才逃过一劫。后来,他便和陆玦一起扶谢铮上位。 厉鸣悲生性高傲,他看透谢乔当时不愿认他为师便更不屑教他,避着天子低头朝谢乔一挑眉,就抬头对谢铮轻飘飘撂下一句‘此子愚鲁又眼瞎,不堪我教’。谢乔当时虽不认字,但也能听懂这人在骂他蠢笨没眼光,他气得牙痒痒却拿这人毫无办法。 可不久,他便死了。 死在钱家余党的手里。 所以谢乔的脑海里,他的脸是永远年轻的。 他死后,担子便全压在陆玦身上,谢铮那段也走得艰难。 谢乔那时候还小,他跟着兄长去了灵堂,看到了这人终于卸了笑、孑然一身躺在灵堂之上的棺木里,连哭灵的人也无。厉家除了他,便没人了,他无妻无子,除了谢铮,便再也没有亲人。金陵城里的权贵个个都恨他甚深,自然不会来祭他。 送走他的,竟只有谢铮、陆玦和与他结过梁子的谢乔。 也是这时候,谢乔才从谢铮口中知道,鸣悲是他的字,他的名为苦。厉苦,字鸣悲。 后来,谢乔再长大些,从同样早逝的谢铮手里接下皇位后才明白,厉鸣悲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刀,也是一面盾,天子坐在最高处,被无数眼睛盯着,便缺不了这把刀和这面盾。 再后来,谢乔即位,心甘情愿为他做这把刀和这面盾的,是陆玦。 …… 谢乔休息几日后,谢铮便传厉鸣悲入宫。 厉鸣悲身着红色朝服,一踏进御书房,便看到一个生得极瘦的小孩儿拉着陆玦的手、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打量着他。那眼神,让他说不上来的别扭。 他从看到这小孩的第一眼,便觉得这个孩子和他绝对生性不合。 厉鸣悲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他行完礼,便问道:“陛下传臣入宫,所为何事?” 不太妙的预感很快应验了,只见新帝指着那个孩子,笑着对他道:“鸣悲,这就是乔儿,今后你可愿做他的老师?” 厉鸣悲实在不想给自己找个大麻烦,更何况一看这小孩扒着陆玦手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孩更喜欢谁。他厉鸣悲就算收学生,也不可能收心里已经有属意老师的学生。 “陛下,”厉鸣悲脸上又是谢乔印象里的笑,一双桃花眼眼尾向上微微弯起,一看就是要算计人的样子,他指指扒着陆玦的谢乔:“就算臣要收学生,也要问问学生的意愿啊,您有问过他的意见吗?” 厉鸣悲觉得这是双赢的事情,只要这小鬼说出来自己更属意陆玦,陛下就不会不同意,这样他少了个大麻烦,谢乔也得了自己想要的老师。 陆玦虽然才十六岁,但金陵陆家的孩子,自然从小饱读诗书,不可能教不了一个九岁的小鬼。 谢铮便朝谢乔招招手,谢乔连上前都拉着陆玦手不放,陆玦也由着他拉,厉鸣悲看他这么粘陆玦,只觉得这事就不会不成。 “乔儿,你愿意厉鸣悲做你的老师吗?他可是个博学多才之人。”谢铮点点他的鼻头问道。 谢乔一边拉着陆玦的手,一边转过头,朝厉鸣悲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兄长,我愿意。” 厉鸣悲:“……” 认他为师,是为救他的命。 这一世,他要救很多人的命。 上一世他的老师最终还是陆玦,那时候宫里情况不稳,人口混杂,他在宫里出了意外,他兄长震怒,便直接把他送到了陆家。他几乎是在陆家长大,陆玦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教他骑马射箭,教他一切他应该知道、应该学会的东西。 这一世他当然也想早早和陆玦在一起,他兄长疼他,只要他开口,事情就不会不成。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救下厉鸣悲的命。 现下是元初元年十一月,厉鸣悲身死,是在第二年初春。在这几个月时间里,他必须得和厉鸣悲熟悉起来,还得设法让厉鸣悲信他的话,听他的话。 等救他过了那一道命劫,谢乔决定把这只老狐狸有多远踹多远,再也不讲一句话最好。这人和他绝对是八字不合,否则他们也不可能会两相生厌到如此地步。 谢乔找好了一切对策等着厉鸣悲再找理由拒绝,结果却见厉鸣悲面上又浮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朝谢铮行礼:“臣遵旨。臣一定把自己毕生所学,对这位、殿下、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谢铮大笑两声:“好!乔儿既是你学生,也是你的小辈,你日后唤他名字便可,无须称什么殿下。” “臣遵旨。”厉鸣悲笑着应下。 厉鸣悲又朝谢乔一笑,微微上翘的眼尾像只明晃晃的狐狸尾巴,谢乔看着觉得自己牙根都在发痒:他愿意陆玦叫他叫得亲近一些,可他绝不愿这只老狐狸跟着喊啊,他兄长在陆玦那次问他意见,可这次怎么就不知道问问他了呢? 陆玦隐隐察觉这两个人之间有些不对劲,趁着谢铮和厉鸣悲去议别的事,便问他:“你不愿厉大人做你的老师么?” 谢乔握着陆玦白玉似的手指头,黑眼珠转了转,也不回答问题,只是道:“怀瑜哥哥,我日后跟着他读书,你会经常来看我吧?” 陆玦刚要说什么,就见谢乔嘴角向下压了一压,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怀瑜哥哥,你也瞧见了,他并不喜欢我,若是你不常来看看我,我指定被他欺负。我都叫你一声哥哥,你总不能丢下我不顾吧?” 陆玦心说厉大人也不是会欺负一个九岁孩童的人再说你亲哥哥也不可能让他欺负你,但看着谢乔的小脸儿,还是应下来:“你放心,我日后常来看你便是。” 谢乔看陆玦应下,便继续给对方挖坑:“怀瑜哥哥……” “嗯?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便一定为你办成。”陆玦怜谢乔自小受的许多苦,话便放得相当爽快。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不管谁去说——哪怕我兄长去说,他都不愿再做我的老师了,你愿意教我么?” 听了这话,陆玦眉头一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厉鸣悲虽然性情孤僻怪异,但他既然应下来,就一定会好好教,谢乔这话说得好像日后定会发生什么似的……但谢乔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小时还受过许多苦,陆玦不自觉地又心软了,道:“你放心,你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不愿教你的。若是有一天他不愿了,我教你便是。” “好!我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看着小孩眼角眉梢的雀跃喜意,陆玦也不禁笑笑,伸出另一只手点了下谢乔的脑袋。 …… 授课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当天下午,谢乔用过午饭,便到自己的偏殿里,厉鸣悲已经等在那里。 谢乔卧坐下来,便见厉鸣悲笑眯眯盯着自己。 “谢乔,”他叫名字倒是真的不客气,也没把谢乔真的当做九岁的孩子,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不懂,你那么喜欢陆怀瑜,为何要答应由我做你的老师?” “因为你博才多学。” “这倒是实话。但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因为我不想怀瑜哥哥太过劳累。” “这倒像你的真心话,但我也不信。”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道:“因为不久后你会死,而我想救你。你信么?” 厉鸣悲一愣,难得脸上出现了一瞬空白,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歇斯底里,上挑的眼角里酝着暗沉沉的疯狂。 这才是真正的厉鸣悲。 谢乔冷眼看着他发疯。 厉鸣悲笑得一滴泪从眼角挤出来,终于停了笑,他随手抹掉那滴泪,下了狠手揉乱谢乔的黑发,道:“这个理由,我信。” 他收回手,朝谢乔诚意十足地行个礼:“我虽早就知道自己必然不得善终,但到底还想赖活几年。在下便先谢过殿下救命之恩了。” “不过”,行完一礼,他接着道:“陆怀瑜知道,你竟是这样的人么?” 虽只有九岁,但厉鸣悲无比确定,这孩子和自己是一类人。 谢乔的脸猛地冷下来:“关、你、甚、事。” 厉鸣悲也不生气,难得带了点真心对谢乔道:“陆怀瑜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所以和你也是。 见谢乔阴沉沉盯着他,厉鸣悲拿起案上一卷书,翻到今日要讲的部分,笑着道:“你放心,我从没有管别人闲事的习惯。你既是陛下承认的弟弟,我便会好好教你。我们这便开始吧。” 谢乔这才冷哼一声,拿起了手里的书卷。 作者有话要说:切开后黑心儿的小谢· 第8章 欲得顾,误拂弦 厉鸣悲每两日进宫为他授一次课,没有课业的时候,谢乔便在宫里闲逛。 陆玦说现下宫里形势不稳,这是真的。杨肃是先皇后身边的人,后来一直跟着谢铮,是谢铮在宫里最信任的人。自谢铮登基,他就在一直整顿宫里的宫人,但到底时间太紧,总有漏网之鱼。 上一世,就是钱贵妃留下的一条漏网之鱼,往谢铮身上捅了最狠最疼的一刀子。 那是个宫女,藏得极深,陆玦说她是个真真正正的疯子。她不动声色藏在宫里两年无人发觉,直到元初三年谢铮封后大典那天,她杀了一个宫女,替了那宫女的身份,在大典上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朝谢铮心口刺出致命的那一刀。 谢铮没死,死的是他新娶的小皇后。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替谢铮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从此以后谢铮的心就死了。从那天起,哪怕一群大臣放言要跪死在御书房外,谢铮都再没立过任何后妃。也因为这样,上一世的皇位才会落到谢乔手上。 在去陆家前,谢乔做的第一件事是救下厉鸣悲,第二件事,便是设法引出这个宫女,然后除掉她。 他不知道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姓名,上一世也只见过她的背影。要引她出来,还得靠他上一世的一次经历。 …… 照顾谢乔的宫人是杨肃亲手挑出来的人,尽管他们得了杨肃的再三命令和叮嘱尽心尽力照顾谢乔,但谢乔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宫里根本没有先例,谁也不知道这位主儿日后到底会如何,所以他们也只是听了令用心照顾,不敢让谢乔出意外,也不敢与谢乔太过亲近。 见谢乔迈了步子往要一个巷道走,一个太监连忙俯首上前:“殿下,那里您去不得呀,那地方不干净。” “哦?”谢乔看着巷道深处一片灰败,明知故问道。 “殿下,那里是冷宫,现在已经荒了,您身份尊贵,去不得那里。”宫人恭恭敬敬道。 “那里,平日里有人当值吗?”谢乔状似无意问道。 “回殿下,那地方现下没住人,宫里人手现在也缺,所以每天只有一人当值。平日里走个场,瞧瞧有无野猫野狗惊了主子罢了。” “这里巡逻的侍卫,白天什么时辰换班?”谢乔突然问起另一个问题。 宫人虽觉得谢乔问这个问题奇怪,却还是尽心答了:“回殿下,未时换一轮班。” 谢乔点点头,便换了方向,往自己殿中走去,宫人赶紧跟上。 一进殿,谢乔便见一个身着红色朝服的清挺身影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负着手,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谢乔眼睛一亮,忙跑过去拽拽对方宽大的衣袖,面上瞬间压下那些沉思,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怀瑜哥哥!” 陆玦转过身,弯下腰捏捏谢乔的脸,觉得比原来多长了些肉,也白皙许多,面上便不由得带了笑,声音里也含了些戏谑:“按着我们的约,我来瞧你了。你最近过得如何?” 谢乔眼珠转了转,脸一下垮下来,毫不心虚毫不客气地告黑状:“那厉鸣悲,老是欺负我。我这些日被他欺负得都清瘦了许多。” 陆玦看着谢乔比原来圆润许多的小脸儿一时无语,又觉得谢乔转着眼珠告状的时候脸上比原来多了许多生气,十分可爱,便故意逗谢乔道:“这样啊,我本来猜到你这几日听课听得憋闷,还想着今日带你出去玩的,你这都清瘦成这样了,便别出去了,就在殿里好好养养吧。” 谢乔抓着陆玦衣袖猛地抬头,脸上的委屈散得一干二净,一脸正色道:“其实,也没有清瘦多少。” 陆玦看着谢乔的样子清朗大笑两声,一把把谢乔抱起来,大步出了殿门:“既这样,我们便出去玩吧!” 陆玦带着谢乔出了宫,此时正是上午,金陵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陆玦虽换了便服,但有那张脸摆在那,就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他身着华服腰间佩玉璧宝剑,大摇大摆地抱着谢乔走在热闹的街上,对周围人或惊艳或爱慕的眼神仿佛习以为常。虽然他抱着谢乔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有些违和,但大部分人一被美色迷了眼,旁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们眼里,谢乔便也和街边卖的白菜萝卜摆件差不了许多。 谢乔感受到周边那些眼神,嘴角向下一撇,原本想说句“其实你放下我我可以自己走”也吞进肚子。 大盛民风开放,一个女子含羞带怯地丢了个绣着兰草的香包到陆玦怀里,却被谢乔接了个正着。香包泛着雅而不腻的淡香,上有两株兰草绣得雅致而高洁,看得出那姑娘绣工相当不错,也是个品味高雅之人。他拿在手里捏了捏,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玦见谢乔接了人家的香包,正要提醒他还回去,就见谢乔面上浮出一个要多天真有多天真的笑,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眸子,用充满稚气满含天真的声音对那姑娘道:“大姐姐,你虽对我有意,丢香包给我,可我才九岁呀,我年纪还太小,和姐姐不合适。” 陆玦:“……” 那姑娘:“……” 周围瞧热闹的百姓:“……” 那姑娘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但也只觉得是这孩子的无心玩笑之语,她换上得体的笑容,正要解释清楚,就见那个孩子把香包精准无比地丢进她怀里,小脸儿笑得灿烂无比,露出一口白牙,道:“等我年纪再大些,姐姐再来丢香包给我吧。” 姑娘终于明白那个孩子是故意为难她,连她身后跟着的丫鬟都有些瞠目结舌。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那个面似白璧的少年朝她露出一个表示歉意、略显无奈的笑,便抱着那个孩子转身走了。 大盛民风向来淳朴开放,街上姑娘朝好看小子丢香包的事平日里并不少见,虽然今日这姑娘遇到的事着实少见了一些,但人们也只当多了件趣事,也没放在心上,人们朝那姑娘善意地笑笑,便也都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那姑娘痴痴看了陆玦身影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才转过身,对丫鬟吩咐一声:“走吧。” 她虽觉得今日遗憾,但也没和一个九岁的孩子计较太多。人总会在柳暗花明之处猝不及防地偶遇一场美梦,但美梦既然也是梦,那便如井中满月镜中花影,每个人都不是靠着虚幻的影子活下去。 …… 陆玦抱着谢乔继续走在街上闲逛,他虽觉得刚刚啼笑皆非,但也只当谢乔年纪小调皮,是以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从一条街逛出来,面前便是一座白石桥,这里是秦淮河岸,是金陵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 他刚要踏上石桥,便收回了步子,道:“你怕水,这里沿河,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如何?” “我只是怕入水,不坐船便无碍。”谢乔道。 “你这毛病倒真是奇怪。”陆玦一只手轻点了下谢乔鼻头,便迈了步子过了桥到了秦淮河对岸。 金陵城的民居都是江南风土温润出的青砖白瓦,雅致而秀气,秦淮河两岸各色店铺却皆漆了热闹的朱红,鳞次栉比、明亮生辉,秦淮河里挤满了船舫小舟,人声混着乐声,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这条街酒楼林立,酒楼对面便是各色小摊贩。谢乔一路上什么都没说,陆玦已经不由分说给他买了一堆东西。吃的看的玩的,半条街没走完,谢乔身上已经被挂得热热闹闹,堪比这街上挂了各色装饰的酒楼。 谢乔手里提着一个小瓦罐,里面游着两条颜色艳丽的大眼金鱼,谢乔看着那两条一看就略有些蠢笨的金鱼有些无语:“我没想要这个……” “嗯?”陆玦看看鱼又看看谢乔:“可我瞧你刚刚看那鱼看得入神。” 谢乔:“……”其实他刚刚在看的是金鱼摊子后的铁铺子,那铁铺外挂了把小巧的袖箭,正适合他这样的孩子用。 看谢乔满脸纠结,陆玦笑了,道:“这鱼和你长得有些像,你便好好养了它们罢。” 谢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低头看看瓦罐里那两条脑袋和眼睛大得不和谐以至于蠢蠢的鱼,鱼呼噜吐了个泡,便显得更蠢了。他抬头一脸受伤,不可置信问道:“我…我像它们?” “嗯。”陆玦憋着笑一脸正经点了点头,又加了致命一击:“甚像。” 谢乔:“……” …… 再往前走,便见一栋气派的楼前围了不少人,别的地方都热闹喧哗,只有那片地方,全无人声。只有灵动悦耳的琴萧和鸣之声不绝于耳。他们走近一看,便看到二楼有个女子,身材袅娜,面似芙蓉出水,正在素手抚琴,女子身后只站着丫鬟,并无吹箫之人,想来吹箫之人是躲在帘后。 原来这女子是这酒楼老板女儿,从小惯好音律,到了好年龄,便想找个能与她意气相投琴瑟和鸣的夫君,老板疼爱女儿,自然想为女儿达成心愿,便为女儿在这楼上设了琴台,专门为她请了能和琴声会吹箫的乐师,来让女儿以音选婿。 女子在楼上抚着琴,无意往下一看,便看到一张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脸,她眼前一亮,面上露出一个笑,便低了头继续抚琴,并朝身边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转身下了楼。 谢乔听到旁边两人对话知道了这番缘由,便下意识觉得不妙,刚想催着陆玦走快些,便见陆玦停了步子,眉头微微皱了下又展开,若有所思。 “怎…怎么了?”谢乔打起十二分警惕问道。 “这姑娘弹错一个调子。” 谢乔瞠目结舌:“这你也听得出来?”他上一世就知道陆玦精通音律,吹箫弄琴在金陵城里都是一绝,后来甚至闻名天下,但他没想到十六岁的陆玦只是经过的时候听了一听,就能听出人家弹错一个调子。 陆玦一脸理所当然:“我平日惯好音律。” 人群里的小丫头听了他们的对话眼睛亮得发光,赶紧上了楼,附在那小姐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姐越听越满面春风,谢乔越看越觉得危机四伏。 谢乔刚要说‘我们快走吧’,就见那小姐活活泼泼站起来,一面帕子就轻轻飘飘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谢乔脑袋上。 谢乔:“……” 作者有话要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我觉得历史人物原型已经掉马了233333333 这是第一更,今天还有一更 第9章 墙角数枝梅 那小姐见到帕子扔中了人,便满面喜意地转身进屋去寻父亲。 什么叫天赐良缘呢?这就是。 她刚刚只是无意抬头往下一撇,便一眼相中了那个芝兰玉树的锦衣少年,但只长得好是不够的,还得通音律,于是她便故意弹错了一个调子,没想到那人竟真的辨了出来!姑娘只觉得这简直不能比天赐良缘更天赐良缘了。 她欢欢喜喜去寻父亲,酒馆老掌柜见着女儿却一脸为难:“那人怀里抱着个孩子,万一人家已经娶亲了呢?” 其实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他开酒馆开了十几年,什么人都见过,惯会识人。那锦衣少年面如朗月,一身清贵,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先不说那少年愿不愿,哪怕那人愿,他也不愿女儿嫁入勋贵人家,一世受缚。 “父亲,”女子嗔怪道:“那孩子看起来至少八岁,那人看着像有八岁孩子的样子么?” 老掌柜叹口气,笑着有些无奈道:“我帮你去问。但是说好了,若那人不愿,你不许纠缠,我们再寻婿便是。” “好。”女子甜甜笑开应着。 …… 谢乔拿下自己脑袋上的帕子,像盯仇人似的,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他现下都有些后悔要陆玦带他出来,一上街,陆玦身上的桃花就没断过!他都看得清楚,不光有女子,甚至有男子…… 谢乔现在觉得陆玦简直像块肥肉,一到外面简直是谁都想咬上两口。 再想想陆玦那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谢乔觉得牙根都痒了。 他皱着眉:“你是身上栽了棵桃树么?大冬天的怎么你走哪桃花飘到哪?” 陆玦一脸纳罕瞧新鲜似的看着他:“你才九岁,这小脑袋瓜子里怎地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我……” 谢乔正要说什么,就见一位老者从酒楼里出来,面上带着慈祥又恭敬的笑,他朝陆玦一抱拳,道:“这位公子,小女在这楼上以音招婿一月有余,今日您接了小女的帕子,敢问是否对小女有意?” 人群一阵沸腾,许多人眼里带着艳羡之意,但又觉得这二人实在是一对璧人。 陆玦放下谢乔,朝老者回礼,道:“老人家,实在抱歉,今日我只是无意中经过这里,不小心接了帕子。我对姑娘并无此意,姑娘之物原物奉还。” 老者也不生气,反而隐隐松了口气,他收回帕子笑着道:“既如此,给公子添麻烦了。” 老者正要走,就见刚被少年放下来的孩子露齿一笑,道:“我刚刚听着,这箫声和琴声甚为美妙相和,说不定已经有能和姐姐琴瑟和鸣者在姐姐身边了呢?” 老者一愣,便恍然大悟向谢乔抱了个礼:“多谢这位小公子提醒。”说完便进了楼。 又一场闹剧收场,陆玦抱起谢乔继续沿着街走。路上,陆玦问道:“原来你竟通音律的么?” 谢乔摇头:“不通。”他不会任何乐器,更看不懂乐谱,唯一会的也只是吹吹叶片。 陆玦笑着道:“那你怎听出刚刚那箫声里暗含情谊?”那情藏得极深,大部分人断断听不出来的,但谢乔才九岁,又不通音律,竟听了出来。 谢乔看他一眼,似是而非暗有所指道:“我虽不通音律,但最擅长这类曲子。”擅长听这类曲子,又擅长用叶片吹这类曲子。 无望又狠压着的、害怕心上人听出来又渴望心上人听出来的爱意。就像走在悬崖边上的荆棘丛里,你不知道先掉落悬崖摔死还是先被荆棘扎穿心窝。 谢乔想,这样的曲子他用叶片奏过一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见谢乔情绪又低落下来,陆玦便猜刚刚可能无意中说中了这孩子伤心事。他一手抱着谢乔伸出另一只手摸摸谢乔脑袋,道:“现下时辰不早了,我们再过会儿便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刚好又旁边又是一家铁铺,铺前挂着些菜刀之类的寻常人家常用的东西,谢乔便指着道:“我们去那里面逛逛吧。” 陆玦看谢乔好不容易有主动想要的东西,便连忙顺着谢乔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他一愣:“铁铺?” “嗯。”谢乔点点头。 陆玦便带着谢乔进了铺子,铺子里小玩意很多,也有专门做给孩子的玩具,但谢乔抱着一把袖箭就不松手了。 陆玦眉头微微皱起来:“这东西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你换一样拿可好?” “不,我就要这个。”一向乖巧听话的谢乔这次却无比坚定。 陆玦眉头皱得更厉害:“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个好玩。”谢乔答得义正言辞,他一看陆玦表情就知道陆玦还是不会给他买,于是便故意撇撇嘴,一副低落得要哭不哭的样子:“我在……那个地方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孩子就有一把这样的,我特别羡慕……” 于是陆玦的心窝就被射了个对穿,又酸又软一塌糊涂。 他把谢乔手里的袖箭抽出来,放回原处,然后抱着谢乔出了店。 谢乔震惊了,他没想到他都使出这一招了陆玦还是不给他买。 他正要放弃,决定日后想别的法子弄这种他能用又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武器,便感觉陆玦轻轻摸摸他的脑袋,清朗如玉璧相撞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来,温柔得像月光: “这里的袖箭做得粗糙,你还太小,用这个会有危险。我小时候祖父曾为我亲手做过一把。那把精致轻便,适合你用,我把它给你可好?”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将脸埋在陆玦颈侧,以遮挡自己此刻的表情。 “嗯。” 陆玦听到自己怀里的孩子的应答声,面上便又带了璀璨星芒似的笑,道:“那我们现在便去拿吧。” …… 谢乔那天在陆家用过晚饭后才回宫,他回殿时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拿着金袖箭,满身挂满了小玩意,简直琳琅满目。来看他的谢铮瞧着他一副满载而归卖货郎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谢乔心情好,也由得他打趣。 谢铮走后,谢乔便吩咐宫人去找养鱼的器物:虽然这两条鱼蠢,但到底是陆玦送的,他到底得好好养起来。 宫人找来养鱼的物什,谢乔便吩咐他们把鱼摆在窗边的案上。谢乔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鱼,越瞧越断定这鱼蠢,偏偏陆玦还要说这鱼像他。两条鱼刚进了新地方,团团转着去撞壁。 谢乔抽抽嘴角,嘴里嘟囔着:“我哪有你们这么蠢?” 一抬头,便望见窗外一枝腊梅结了花苞。按理说现下腊梅早该开了,可他殿里这一株开花晚,花期也长。谢乔看着这花苞,手里掂掂陆玦给他的金袖箭,眼里一暗:几日后,这腊梅就要开了。 上一世他遇到那宫女,是这腊梅盛开的两天后。 …… 谢乔殿里的腊梅盛开后一日,陆玦便来赏花。这花开得热闹又脱俗,香气也甚为幽深清冽,陆玦便赞它是株好梅。谢乔想起厉鸣悲来为他授课临走时瞧见这梅花也赞了几句,最后面上却挂上一副遗憾的样子,嘴里也说着极损人的话:“可惜这一株好花却开在俗人的院子。” 说完怕谢乔整他,就大步走了。谢乔气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梅花开得这样好,陆玦却见谢乔的小脸儿全黑了,便忍不住好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厉鸣悲又欺负我。”谢乔卖个惨,本来是想陆玦更疼他,结果却见对方失笑道:“你和厉大人,还真是一对冤家啊。厉大人虽…”可疑地停顿了下,陆玦才道:“不是那么好相处,但我以前也从没见他和你这般大的小孩过不去。” 谢乔瞪大了眼睛:“谁和他是冤家!” 他们明明是天敌,天生相克的那种。 陆玦哈哈笑起来,眉疏目展,笑得身上的落梅都抖落下来。 谢乔见陆玦笑得好看,便也忍不住开心,想到第二天他要做的事,他眼里的笑意褪去,对陆玦道:“怀瑜哥哥,我昨日看了本《群芳谱》,里头讲这世上有种红色栀子花,你明日能为我寻来么?我以前从未见过红色的栀子花。” 陆玦捏捏谢乔的脸:“你这院里的腊梅都不够你看么?”他笑道:“我日后为你寻来便是。” “可我明日就想看。” 陆玦无语半晌,点点谢乔脑袋道:“你是在故意为难我么?乔儿,我就是翻遍金陵城,也不可能找到冬天开花的栀子。” 谢乔顺杆往上爬地接一句:“那你就翻遍金陵城,找到会在来年开花的红色栀子,我不介意先看看它的花根。” 陆玦看着谢乔,谢乔也看着陆玦。陆玦一看谢乔的小脸儿有垮下来的迹象,便赶紧道:“好好,我答应你。我明日下了朝,便去为你翻遍金陵城,找红色栀子花的花根。”他再也不想在谢乔脸上看到委屈又失望的表情。 看到谢乔脸上总算露出笑,他曲起手指弹弹谢乔脑门,含着戏谑道:“哪怕把金陵城翻上一遍都找不到,我也会翻上两遍为你寻到。” 谢乔只觉得心脏温暖得发麻。 他不是故意为难陆玦,他只是不想明日陆玦进宫找他。上一世,明日陆玦会进宫寻他,最后是在冷宫寻到他,没有陆玦,他便死了。可这一世,他明日手上要见血,他不想陆玦撞到他沾血的样子,就只能拖住他,不让他来寻自己。 陆玦有洁癖,爱洁净,他便要自己在陆玦心里,永远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章奉上~ 红色栀子花真的存在的,古书里记过,迅哥的《秋夜》里也提到过。不过很珍贵,所以难见。 第10章 想避开宫人到冷宫里,并不难。侍奉他的宫人既怕他又疑他,所以并不亲近他。谢乔心里清楚得很,因为宫里从来没有从民间接回皇子的先例,更没有兄长从民间接回弟弟的先例,所以这些宫人也只是把他当成需要好好照顾的烫手山芋罢了。 宫里宫外谁都在观望,谁都在等着谢乔的下场,以观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院子里腊梅盛开的两天后,他须得去一趟冷宫,去冷宫是去杀一个人——哪怕杀不了也可以,只要惊了人抓到她,便是救下了谢铮未来的皇后。 这件事情只能他来做,他虽重生而来,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见过那个宫女的背影。重生是他的秘密,那个宫女又太过特殊,贸然告诉兄长他们,难免打草惊蛇。 他也考虑过两年后在兄长的封后大典上加强防备,但他还没心大到将一个藏得如此之深的隐患埋在身边两年。他上一世是皇帝,生性多疑,最厌恶之事便是自己身边埋着果果钉子,哪怕要伤筋动骨沾血带肉,他也得把那颗钉子彻彻底底□□,方才舒坦。 谢乔往自己手臂上绑好陆玦给他的金袖箭,又用衣袖遮盖好,想了想,又去拿了把匕首,塞进怀里。这匕首是谢铮给的,轻薄锋利,适合他用。谢铮给自己弟弟这把匕首倒是没想着让弟弟防身用,他觉得自己能护好谢乔,给谢乔这把匕首单纯是觉得它精致好看,谢乔会喜欢。 …… 快到未时,谢乔避着宫人出了自己院子。趁着侍卫换班的那一盏□□夫,他偷偷溜进了冷宫的巷道。 谢乔踏在荒草丛生的灰白地砖上,拐过一个弯,便是一个荒废的池塘。那池塘虽已经荒废了,但不知为何里面的水依旧满着,只不过因为是死水,那水呈现出诡异又浓稠的暗绿色,便显得深不见底。那水上面飘着几片枯叶,枯叶上布着清晰的蛛网,便和那水呈现出诡谲的和谐。 谢乔看着那水,身子便不自觉地抖了抖,面色也有些发白。这里,就是他如此怕入水的渊源了。哪怕是他已经历一世,再看到这仿佛会把人一口吞噬的池塘,额上到底冒了冷汗。 上一世,就是在今日,他不小心误入了冷宫,就是在这里误打误撞碰见一个太监和宫女在窃窃私语,他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他们竟就要将他溺死在池塘里,以绝后患。那个宫女一听到声音便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急匆匆走掉了,只留下一句‘不想暴露就杀了他’,声音嘶哑可怖。 那太监便狰狞着脸来捉他,在他叫出声前先捂了他的嘴,再拽着他的身子来到池塘边,用狠力压了他的头在那诡谲的绿水里,见他不再扑腾,便直接把他的身子丢进池塘里。 他在被摁进水里前急匆匆吸了一口气,为了保命便假装溺死不再挣扎,可小孩子的一口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当他的身子在池塘中心开始下沉时,他触摸到了死亡。 在这暗绿粘稠的水里,冬日的天光透不进来,他的眼里便只有一片仿佛看不到头的浓绿。冬天的池水冰冷而沉重,池底的污泥里像是伸出了千百只手,拖着他的身子缓缓下沉。他向上无措地伸出手,却只能无望地感到虚无的水像带了嘲讽的笑意般从指缝划过。底下,仿佛深不见底。 池水千军万马般进攻着他的身体,他溃不成军,那水终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口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浑身失去了知觉,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和茫然,那向上伸着的手便不自觉地想要落下,融进这片水里…… 他的瞳孔开始溃散,连冰冷和窒息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那手彻底落下之前,一只手用力握住了他,有个温暖而有力的身体破开这张牙舞爪的死水,来到他身边,将他已经到地狱的那半个身体,彻底抢了回来。 那个人便是陆玦。 他那日进宫寻谢乔,没在谢乔宫里找到人,便觉得不对。谢铮知道后亲自带了人和陆玦一起在宫里找人。陆玦当时不知怎么会想到冷宫,便亲自带了人来找。 再迟一步,谢乔便真的死了。 当他咳出一大滩水缓过来时,一睁眼就看到陆玦焦急的脸,他只是紧紧抓着陆玦的袖子,抓得手骨都快破皮而出,仿佛陆玦是黑暗地狱里唯一的一线天光。他大口喘着零零碎碎的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谢乔发了高烧,烧了几天几夜。谢铮震怒,处置了一地宫人。谢乔发着高烧昏迷着都拽着陆玦袖子不放,谢铮心里愧疚,又觉得宫里不安全,便干脆把他送进了陆家。 那太监很好找,可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那宫女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幽灵,谢铮快将皇宫翻过来,也没找到对方。谢铮信他,陆玦信他,可宫里的人都觉得是谢乔只是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宫女不存在于宫里的名册,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知道她。 宫人只觉得是那太监不小心将谢乔推进水里,怕陛下责怪,便畏罪自杀。这仿佛是最合理的解释,直到两年后的封后大典,那幽灵似的宫女再次出现,再往谢铮心口捅上鲜血淋漓的一刀。 谢乔躲在一块大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摸摸衣袖下的袖箭,定下心来,便等着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谢乔便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从一处破败的殿内钻出来,来到池塘边上,一副等人的样子,那是个女子的背影,谢乔无比熟悉。那女子无意中转过身来,谢乔便终于见到了那女子的脸,那时一张平凡无奇到极致的脸,混进人群便如鱼入大海,让人绝对认不出来。 谢乔抬起手臂,将衣袖里藏着的袖箭对准那女子的心口,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按照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时候那个太监该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可是那边现在根本没有人影。 谢乔眉头一跳,猛然跳开一步转过身,果然见那太监就站在他身后,阴沉沉看着他。 女子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一看到谢乔,脸上猛然露出警觉狰狞之态。 “快把他处理掉。”女子和上一世一样,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往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谢乔和那太监对峙着,他现在心口砰砰直跳。不能喊,喊了那太监便会像上一世那样朝他扑过来捂他的嘴,他现在是小孩子的身体,根本对付不了。更何况那些侍卫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对付这两人,只能用今天他带来的袖箭和匕首。 谢乔被太监逼着向池塘的方向退去,他面上假装露出惊惶之色,一边用余光锁定了那宫女的位置,一边又将另一只衣袖里的匕首慢慢捏在手心。 只要他抓住一瞬间的机会,一只手把匕首送进这太监的心口,另一只手能将袖箭射中那宫女,他就赢了。 太监面带狰狞地开始将身体朝他压下来,谢乔眼神一暗,就是现在…… “乔儿!” 谢乔刚要出手,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惧和恐慌。他还未思考陆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念头就像本能一样不受控制地浮出脑海:他不想让陆玦看到他杀人…… 于是他手里的匕首和袖箭便都失了启动的力道。 机会就那么一瞬间,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谢乔反应过来被推入水中前只来得及喊一句:“怀瑜哥哥,抓住他们!” “拿下!” 谢乔和陆玦的话撞在一起,陆玦白玉似的面上带了惶恐和惧意猛地扑向池塘的方向:他知道谢乔有多怕水…… 他带来的金甲士兵一扑而上,终于拿下了那个太监和宫女。 …… 谢乔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冰冷的池水千军万马般向他发起进攻,蚕食着他的意志和身体,他徒劳而无望地伸着手,期待着能抓住什么人。 可是,池中的世界是完全冰冷和彻底孤独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他自己。 记忆仿佛在什么漩涡里四散开来,于是谢乔的记忆仿佛彻底乱掉了…… 不会有人抓住自己的……会抓住自己的那个人,因自己而死…… 但就算这样无望地想着,手臂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去,想被什么人抓住…… 于是,一双有力的手真的抓住了他…… …… “乔儿!乔儿!” 谢乔咳出一大口水,睁开眼睛,便像上一世一样看到陆玦。 陆玦红着眼眶,面上终于泄着他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而又无措的脆弱和惊惧。 “怀瑜哥哥,我没事了。你莫难过。” 这话也并非全是安慰,比起上一世的这时候,他确实好了不少。 陆玦的衣发散乱,身上全湿着,抱着谢乔的玉白手指泛着红,微微发着颤,他另一只手捏起谢乔的一只手臂,那臂上还绑着他送的袖箭,他低下头,声音又沉又哑,看着谢乔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刚刚为何不用我送你的袖箭?为何不用?!” 陆玦不知谢乔还带着匕首,但哪怕只有袖箭,只要用了,哪怕射不死那人,也能有个缓冲的时间让他救下谢乔,谢乔明明有机会用它,却偏偏没有用。 谢乔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说了实话:“因为我不想在怀瑜哥哥面前杀人。” “你……”陆玦眉头猛地一皱,抱着谢乔的手紧了紧,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可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消化那些翻滚的情绪,再睁开时,眼里便是谢乔熟悉的温柔,他为谢乔披上干净衣裳,看着谢乔的眼睛,道:“这次是我对你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你要的花根我已帮你寻来了,就在你殿里放着。” 他把谢乔抱起来,往谢乔殿里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有太医在等候。 “乔儿,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你,你并不需要担心我会因为你手上沾了血而厌恶于你。”我也绝不会让你手上沾不该沾的血。 在昏昏沉沉的梦境里,谢乔仿佛听到一句世上最甜美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这时候的陆玦只是把谢乔当成一个需要保护和疼爱的弟弟,他心里对谢乔的感情现在最大的部分是“怜” 第11章 那晚回去,谢乔便发起了高烧,但比起上一世的这时候,他的身体状况还是好上太多。至少他昏睡了一段时间后还能清醒过来,甚至有力气拉着陆玦的衣袖撒娇。 谢乔住的殿内飘着药的苦气,安静得针落可闻。宫人在外间噤若寒蝉地跪了一地,低着头不敢出声。 陆玦坐在塌边,将谢乔额上已经生温的湿布巾拿下来,转身放进冷水里,便发觉自己衣袖一紧。 他转过身:“你醒了?” 谢乔扯着他衣袖点点头,脸颊通红,因为发着烧刚醒来的原因,瞳仁还有些涣散。 陆玦伸出手,玉白的手指碰了碰谢乔的脸颊,感到热度比之前退了一些,总算稍微放下些心来。 他把谢乔扶起来,从小几上端了药到谢乔面前。 这药看着黑漆漆的,味道也闻着极苦,孩子很难喝下这样的药。陆玦本来都做好准备好好哄着喂谢乔吃药,结果却见谢乔接过药碗,一仰头便把药喝了个干净。 药的苦味仿佛从嘴里散到五脏六腑,激得谢乔眉头皱了起来,小脸儿缩成一团。陆玦从他手里接过空碗,顺手往他嘴里塞了块饴糖。 “你喝药这么乖的么?”陆玦打趣他。 谢乔含着饴糖的动作一顿:他刚刚顺手接了药碗喝得痛快只是脑子还发蒙,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重来一世成了个孩童。他刚刚脑子但凡清醒一点,至少也要撒个娇要陆玦一口一口喂。他一定不会拒绝。 少年的陆玦像块剔透又光芒四射的宝玉,有着勾魂夺魄的棱角,但却是温暖的。 谢乔喝过药,一直候着的太医便再来为谢乔诊脉。 “请大人放心,小殿下身上的温度已在慢慢退了,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发些汗,明日便就无事了。”太医面上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道。 陆玦摆手让他下去后,便又扶着谢乔躺下,又为他掖好被角,道:“你好好睡罢,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乔没有再撒着娇留他,他知道陆玦是去做什么。 陆玦走后,宫人便小心翼翼为谢乔熄了灯。谢乔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着朦胧的帐顶,眼里明灭难辨:他知道陆玦是审问那个太监和宫女去了。 上一世那个太监身死,两年后那个宫女行刺后却被活捉了。他兄长封后大典那天,他正好发了烧在陆家修养,便没能亲眼看到那宫女的脸,这一世只能出此下策引那个宫女出来。 但他知道,陆玦哪怕审上七天七夜,也是审不出什么的。因为上一世也是这样。那时他年纪太小,才十一二岁,陆玦无意跟他说太多细节,但谢乔只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里提炼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个真正的疯子。 她费尽心机蛰伏宫中两年也要杀谢铮的理由既简单至极又惊世骇俗得旷古绝今:和陆玦他们想的都不一样,她无人指使、没有后台,她杀谢铮只是因为谢铮毁了她的梦。 她的梦在钱贵妃身上。 钱贵妃并非是只要帝王恩宠来泽被家族的简单宠妃,她也并非家族的棋子,相反,家族被她玩弄于掌心,不只是她的家族,就连先帝也是她掌中的棋子。她身处后宫得帝王专宠,却无所出。没有孩子的宠妃一般下场大抵凄凉,可她全然不在乎,手段怎么阴狠怎么用,几乎断尽了先帝的血脉。 她身边的权宦劝她至少收养一个孩子,以留条后路,她却只是吹了吹自己手上刚染好的鲜红豆蔻,冷笑一声道:“没有儿子算什么,没有儿子我便不能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了么?哼,这皇位么,凭什么他谢家坐得,我钱家的孩子就坐不得?” 如果没有谢铮,这事情,她也许就真的做成了。先帝血脉凋零,谢家宗室大都被她夺权,世家被她用制衡手段压制,只能引颈待戮,钱家手上还握着军队。连陆玦后来都感叹过,有这般心窍这般手段的人,若是个男子,若没有困囿于后宫之中,定能成一世枭雄。 谢铮能在她手底下活下来,幼时是靠皇后拼了命庇护,皇后去后,是靠陆老大人领着群臣在先帝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为谢铮求来了长沙王的封号。谢铮离了宫,到了自己封地,这才活下来。那时候,守在他身边的是陆玦。 那个宫女只是钱贵妃宫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下人,只是听钱贵妃说那些对一个小宫女来说太过石破天惊的事情听得多了,便入了魇,入了魇,便有了疯狂的执念。她的执念在钱贵妃去实现那些灿烂宏阔的设想,钱贵妃实现了,她便觉得像是自己做了那些那般畅快。 所以陆玦根本审不出什么,所以陆玦才说她是个疯子。 月亮西移,月光便透进屋子,撒在榻上。孩童的身体总是容易累,谢乔上下眼皮碰着,帐顶婷婷袅袅的梅影便一顿一顿映入他的瞳仁,谢乔便迷迷糊糊想:人是会为了执念发疯的。那宫女的执念是太过耀眼又太过逼真的虚妄,他两世的执念都是陆玦。哪怕重来一世,只要陆玦依旧爱着他兄长而不爱他,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像那个宫女一般发疯呢? …… 深夜,天子的寝殿灯火通明。谢铮冷着脸负手站在窗边,杨肃弓着身子安安静静候在一旁,整个殿内鸦雀无声。 “踏踏”的脚步声传来,谢铮这才转过身子。 陆玦和厉鸣悲行过礼后,面色凝重地朝谢铮摇摇头。 这一审不能说不顺利,那太监宫女该说的都说得很爽快,尤其是那宫女,简直就像疯了一般,根本不用上刑,便歇斯底里地都说了,原因石破天惊到令人咋舌。更让人后怕的是,那宫女竟不在宫人名册上,想来那名册是宫里乱起来时她趁乱毁掉的,这样无人知晓的疯子若一直埋在宫里,后果根本不可想象。 他们审得清清楚楚,可却等于什么都没审出来。那宫女没有后台亦不受人指使,他们从此事中得出的唯一信息便是,这宫里比他们想象得更乱,也更危险,钱贵妃生前在这宫里埋下的钉子,比他们想象得也更多。 杨肃这些时日虽一直在清洗整顿,可到底时间太紧,竟连个能让谢乔安安生生生活的地儿都没有清理出来。 谢铮手掌猛地拍在案上,脸色沉得像要滴下墨,沉默良久,他才道:“乔儿现下身份尴尬,孤本想过些日子就为他封王,这么小的年纪便有了封号,金陵城的那些人便不会看他不起。” “可是,”谢铮闭了眼,紧紧握着拳,手背青筋凸显:“孤已经成了天下之主,孤已经登上这最高的位子,竟差点连自己的兄弟都护不住。” “怀瑜,”谢铮睁了眼放下拳看向陆玦:“这皇宫在孤洗好前,乔儿不能待,便先让他在你家住段日子吧。” 为谢乔封王的事情,也要先延后。 在将金陵城整理得干净清明前,他不能让自己的弟弟成为靶子。 陆玦将这话过了耳,便立刻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陛下放心,臣会好好照顾他的。” …… 谢乔要搬到陆家去住的消息是厉鸣悲带到谢乔寝殿的。那时厉鸣悲面上带着那三分假笑站在窗边,手中拈着朵嫩黄的腊梅,将这消息告诉了谢乔。 他觉得谢乔虽早熟,但知道了这消息至少应该会惊喜一下,谁知谢乔像早就料到了一般,只是淡淡点点头。这让他有点纳罕。 “和陆怀瑜一起生活,你不开心么?” “开心啊。我当然开心。”谢乔点点头,然后道:“但我就算到了陆家,你也得上门来教我。” 厉鸣悲将手里腊梅捻了捻丢到窗外,他看着道:“这也是为了救我的命?” 谢乔一脸明显的嫌弃:“不然呢?你以为我很想和你朝夕相处么?” 厉鸣悲挑了眉,笑了两声道:“你既这么不喜我,为何又要救我的命?” 谢乔看着他的眼,道:“因为你对我兄长很重要。我兄长待我真心,你待我兄长真心,我便无论如何都要救下你的命。” 厉鸣悲被看透也不气,他看向窗外,面上依旧没有卸下笑,却对谢乔一个九岁的孩子道出真话:“我厉鸣悲认定和选择追随的君主,自然有本事让我厉鸣悲献上所有真心。我这个人从不喜新厌旧,认定一人,便至死方休。” 厉鸣悲心黑手狠,做事从来不留余地,上一世金陵城里的权贵人人都道他佞臣,对他又惧又怕。可他待谢铮真心,他不光视谢铮为君,誓死追随,他也将谢铮视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把凉血里唯一存的一点热给了谢铮,所以他这般目下无尘高傲尖刻的人,才心甘情愿做谢铮的刀和盾,愿意为了谢铮去死。 谢乔自认也是个血凉之人,却到底真的将谢铮放进了心里存的那片热里。他想,他对陆玦执念如此之深,都没办法真的嫉恨他的兄长,那陆玦对谢铮的爱慕,便如此顺理成章了。 世上大概没有人不会爱谢铮。 他兄长是大盛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三章吧,小谢同学才知道陆大人对谢铮压根儿没有那意思…… 第12章 谢乔从宫里搬到陆家时,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兄长虽没有明说,但谢乔知道,他兄长为他准备的东西早就提前送到陆家了。其他用到的东西,陆家也会为他准备好。 上一世他在陆府一待就是几年,再也没有回过皇宫,几年后他兄长为他封王,他便直接从陆府搬到了他的王府。 在陆府几年,陆家人从未慢待过他。陆家是金陵传承了近千年的老世家,大盛建朝后陆家四世三公,这样底蕴深厚的世家自然声名在外也惯有雅望,那时候钱贵妃连皇族谢家的宗室都敢动,明面上却不敢对陆家太强硬。 陆家人忠直,即使谢乔进陆家时只是个前路不明的皇子,他们也发自真心地厚待他,从未有过怠慢冷眼。 上一世他害陆玦身死,陆家人怨他恨他,可从未试图去害他。陆玦年迈的父亲那时红着眼眶,眼里布满血丝,他用嶙峋的手拽着谢乔的衣领,一字一顿沾血带泪,字字刻骨:“你要!做个好皇帝!玦儿用半生光阴、一条性命灌出来的,必须是个好皇帝!你不能让他白死!你不能!” 自陆玦死后,陆家便闭门谢客,从此再不问世事。陆家后人再不入官场、不居庙堂。 “想什么呐?你怎么这样好发呆?” 辘辘行着的马车上,陆玦伸出玉白的手在谢乔面前晃晃。 谢乔下从过往的记忆里脱身,他一下看到陆玦鲜活又真实的脸,再怎么说服自己这已是重来一世,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地低了头。 陆玦却当他是因为要搬出宫去而多想了,他摸摸谢乔的脑袋,道:“宫里现在不安全,陛下才让你暂时住在我家,等陛下将皇宫清干净了,你便能回去了。” 谢乔怔愣了下,面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怀瑜哥哥放心,我从未怀疑过兄长待我的真心。” 兄长待他之恩,他永世难忘,这是句真心话。可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来,谢乔心里到底有些发涩——这在不断提醒他,陆玦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他兄长,从来不可能有他。自己的心上人,自然不想让人误会,他都理解。 陆玦看着谢乔面上的笑总觉得别扭和违和,他刚刚说那句话只是想让谢乔安心,但他总隐隐约约觉得,谢乔好像想偏了,但偏到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他想谢乔真正开心起来,便岔开了话题,顺手拿了放在榻上的一个小玉碗,碗里游着那日他买给谢乔的两条金鱼,看向谢乔:“我瞧着这鱼长了一些——长得和你愈发像了。” 谢乔从宫里出来,几乎什么都没带,除了些换洗衣服,便是谢铮给他的那把匕首和陆玦给他的东西:金袖箭、陆玦连夜翻了金陵城找出来的红色栀子花花根、还有那日他为谢乔买下的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最后就是,这两条在谢乔看来越来越蠢的鱼。 谢乔抬起头幽幽看他一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不难过了么?你那转移话题哄小孩子的手段只有小孩子才会上当。然,真要论起实际年龄,在我这其实你才是个孩子。 谢乔想到这,突然觉得自己和一个孩子置气实在犯不上。于是他便伸出手,拍拍陆玦肩膀,道:“怀瑜哥哥,这两条蠢鱼委实不像我。我已无事了,你不必再拿这两条蠢鱼出来逗我开心。” 陆玦看着谢乔小胳膊短腿却故作大人的样子,“噗嗤”一下笑了,他将玉碗放回案上,提着谢乔后领将人提到跟前,然后对着谢乔额头曲起玉白的手指,一弹就是个脑瓜崩,忍俊不禁逗他道:“怎么不像了?我瞧着就像得很。你这小脑袋瓜子若再想这么许多——”说着又弹一下:“当心日后便真要长得像它们脑袋一般大了。” 谢乔捂着前额不可置信地对上陆玦带着笑意的眸子,上一世,不管他做皇帝前还是做皇帝后,从来没人敢这么弹他的脑门。上一世他小时候生性敏感多疑,在陆家时陆玦从来都是宠着他、护着他,从未这样对他动过手。他没想到这一世的陆玦把他比作蠢鱼就算了,他安慰了他,他竟还要弹他的脑门! “怎么,我弹了你,生气了?”陆玦看着谢乔睁大眼瞪他,只觉得这样生气勃勃的谢乔可爱得不行,便挑了眉带笑问他。 谢乔转了转眼珠子,放下捂着自己脑门的手,脸上带出一个无比乖巧的笑:“不生气。”接着他从案上拿了那个玉碗,瞧了两眼,便笑眯眯对陆玦道:“怀瑜哥哥,你快来瞧瞧,这条次蠢一点的鱼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 “是么?”陆玦刚刚瞧了两条鱼明明都是一样的眼睛,他知道谢乔可能想做什么,却还是带着笑凑过来瞧。 离得近了,谢乔一笑,便偷偷朝陆玦白玉似的前额伸出那只小短手。 “嘎嘣”一声清响。 陆玦:“……” “哈哈哈哈哈哈……”谢乔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笑得捂着肚子在马车里的榻上打滚。 …… 陆家就在淮水岸边的一个安静的巷子里,马车停在门口,陆玦把谢乔抱下马车,便牵着谢乔的手回了家。 陆家早就知道谢乔要来住,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也对下人做了叮嘱。是以他们进了家门,仆人们也未抬眼偷瞧,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个老仆满脸慈祥地迎上来。 他朝谢乔恭敬抱过一礼,便对陆玦道:“公子,小殿下的住处夫人已全安排好了,就在您的院子里。现下咱们厅里已摆好饭,就等着您和小殿下过去。” 陆玦笑着点过头,便低头揉揉谢乔的发,介绍道:“这是齐伯,以后你有事,就找他。” 谢乔乖巧地点点头,朝齐伯笑了笑。齐伯便笑得更加慈爱。 陆玦牵着谢乔到饭厅用饭。陆夫人和陆大人和上一世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待他宽厚而尊敬,陆夫人怜他幼时所受之苦,待他便多了分慈爱。这是一家真正的好人,谢乔却有愧于他们。 陆玦的父亲是先帝的丞相,现下也是谢铮的丞相。当初,便是他带了群臣为谢铮求得外面封地,现下又为谢铮撑起半个朝堂。陆家待他和他兄长都有大恩。 上一世,陆玦为了帮谢乔稳住朝堂手握大权,陆丞相知道陆家风头太炽,便主动请辞,只在家著书养老,却没想到陆玦还是没逃过一死。 是他对不起陆家。 …… 用罢饭,谢乔便被陆玦牵到他的院子,这院子谢乔熟悉得很,上一世,他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他人生最快活的那几年。 这院子建得宽阔,院内有棵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海棠树,现下是冬季,已经落完了叶子,等到了来年春天,这棵海棠便会开得热热闹闹,花枝繁密玉白的花朵似乎要直上云霄。这树下有块空地,便是陆玦练剑的地方。海棠花开的时候,陆玦在这花树下练剑,那花朵便像爱着他似的赠他满身花朵恨不得赠他满身花香——谢乔那时候便想,可惜海棠无香。 院内其他地方夹种着修竹和各色花木,布置得雅致,有的现下还青青翠翠。陆玦房间的窗边立着枝清挺的腊梅,现下开了满树清透嫩黄的花朵,院子里便飘满了清冽的梅香。陆玦惯爱腊梅的。 这枝梅树另一边,便是上一世谢乔的房间,它和陆玦的房间挨着,并且中间相通,为了方便陆玦照顾谢乔,陆夫人才将他安置在这里。 陆玦将谢乔牵进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置备齐全他要用到的东西。谢乔带来的小包袱被管家放在床上,那两条蠢鱼也已经安置好。陆玦指着一扇门道:“这门不锁,门那边就是我房间,你以后有了什么事,直接推了门找我便是。” 谢乔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就见管家进来,朝谢乔慈爱笑笑,便对陆玦道:“公子,凌家的那位来寻您了。就在您院外。” 陆玦眉头皱起来:“他来寻我做甚?” “陆怀瑜!你给我出来!”管家话音刚落,一个凌人的少年音便在屋外响起来——显然那人已等不及管家回禀,直接闯进院子里来了。 陆玦眉头皱得更厉害,便牵着谢乔出了屋子。 那人一见有人出来,便立刻接着道:“陆怀瑜!别以为你现在在陛下面前得脸我便服了你——他是谁?!” 看着那少年指过来的手,谢乔意味深长朝他一笑。 凌道远,字逢云,金陵凌家的独子,谢乔在一段时间里对这人感情复杂得不得了。 因为这人是他的前车之鉴。 这人明明喜欢陆玦,却偏偏幼稚愚蠢得很,总是找陆玦的麻烦。他骄傲,少年的陆玦比他更骄傲,他家世好,陆玦偏偏比他家世还好,是以两人谁也不让谁,他一找麻烦便被陆玦狠狠修理教训,可他偏偏次次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下一次还要继续撞上来。 物是人非之后,这人有一天终于向陆玦表了心意,谢乔便看到,把狠压着的感情终于朝心里全是他兄长的那人倾诉挑明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因为冷眼瞧了他的下场,谢乔才会狠之又狠地压着自己的心意,绝不让陆玦看出半分,因为一旦半分泄露,他便完全失去陆玦了。完完全全失去那个,他绝对接受不了失去的陆怀瑜。 作者有话要说:谢.自以为压得好.对方不知道.乔 陆玦:(微笑.jpg) 第13章 那少年看起来和陆玦年纪相当,着一身浅黄锦衣,一双眼睛瞪着谢乔睁得浑圆,仿佛要把谢乔盯出个洞来,他颤着声道:“这……这…陆怀瑜,你…你什么时候多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来?!” 陆玦:“……” 陆玦有些头疼地捏捏眉心,道:“关你甚事?” 凌道远被陆玦噎得半天没话说,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脸都快憋红了。陆玦便道:“你今日来又有什么事?” 凌道远怔了下,便拔出腰间佩戴的宝剑,指着陆玦道:“自…自然还是比剑。我就不信比不过你!” “大晚上你专门跑到我家,就为了与我比剑?”陆玦一脸不可理喻,又道:“我们虽有些过节,但你也不必厌我到如此地步吧?大晚上都要来我家找茬,你是闲得没事做了么?” 谢乔差点笑出来。他兄长性情疏放,在男女之情上一向鲁钝,陆玦爱着他兄长,也不算不通人情,怎地也钝到这种地步呢?瞧瞧这位姓凌的仁兄,听了这话那脸上都快能开染坊了。 “我……我…”凌道远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也只憋出一句:“怎么,你不敢比么?你不比就是竖子!” “比,”陆玦把谢乔推得远一些,闲闲散散拔出腰间的剑,指着对方的剑锋,一脸正色道:“我说不比了么?” 少年的陆玦骄傲而磊落,受不得激,不管哪方面,跟人家比试的时候都是使出全力,从不知手下留情,对主动挑衅自己的人,嘴下也不知留情。 是以,当凌道远的剑被打落,陆玦白玉似的手握着剑架上对方脖颈的时候,他挑了眉,面上是少年意气的笑:“输了的人,才是竖子呢。” 一场比完,陆玦收起剑,朝凌道远扬了扬白玉似的下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凌道远有些气急地踢了踢地上的宝剑,转了话题有些受伤地说道:“陆怀瑜,我们虽…虽有过节,但也算从小相识,你去长沙几年成亲了都不知知会我一声么?” “谁成亲了?” “没成亲你怎会有这般大的孩子?!”凌道远又颤巍巍指了在远处看好戏的谢乔问道。 陆玦一脸无语,道:“他是陛下的弟弟。” 凌道远:“……” 凌道远脸上又开了遍染坊,接着连地上的剑都不捡,便跑出了陆玦的院子,只留下句:“陛下的冬狩上我再来与你比!彩头一定是我的!” 陆玦看着对方的背影也只是摇摇头,他把对方的剑捡起来交给管家,就到谢乔身边,揉揉他的发:“时辰已经不早了,你该睡了。”他在外是少年意气的骄傲,对谢乔说话时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在外带着棱角,却把包容给了谢乔。这一世是这样,上一世也是。 所以,谢乔想,陆玦会变成他两辈子的执念,是多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知抱着什么心情问道:“怀瑜哥哥,刚刚那人,你讨厌他么?” 陆玦干脆一把把谢乔抱起来,进了谢乔的房间,他笑一声道:“你别瞧他面上看着盛气凌人,其实没什么坏心,我讨厌他做甚?至于他讨厌我么,也不干我事。” 谢乔沉默几秒,意有所指道:“我倒觉得,他说不定更希望怀瑜哥哥讨厌他呢。如果是我,我就会。” 陆玦哈哈笑两声,把谢乔放在柔软的榻上,半蹲下来点点谢乔鼻头,道:“你傻了么?这世上哪有人希望人家讨厌自己呢?” 谢乔神情复杂地看着陆玦在烛火映照下璀璨纯净的眸子,心里道,怀瑜哥哥,傻的不是我,是你。你长了颗最玲珑剔透最勾魂夺魄的真心,于是人人见了都想要、都想夺,可你心里住了人,根本连看也看不懂别人对你的爱慕和觊觎。 你说他讨厌你不干你事,那,你若知道他心悦你,大抵也是这个答案。 这会让人发疯的。 “那若我有一天也讨厌你呢?”谢乔看着陆玦眼睛,哑着嗓子问道。若我有一天会对你说,我心悦你呢? 陆玦根本没听出谢乔话里的意思,只当谢乔在开玩笑。便挑了眉,曲起手指敲敲谢乔脑袋:“小没良心的,我待你这样好,你竟还要讨厌我?” 谢乔看着陆玦眼睛不说话。 陆玦便弯了眼眸,烛火在那弯月似的眸子里仿佛流淌成一条发着光的河,他弯起白玉似的手指,勾了勾谢乔的鼻子,道:“若有一天,你说了你讨厌我,那我大概会很难过罢。” 谢乔蓦然睁大了眼睛,陆玦站起来,点点他的额头,笑着道:“你就别乱想了,时辰不早了,快早些休息罢。” 陆玦安置好谢乔,又亲自吩咐了丫鬟夜里照看好谢乔,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 这样又过了三日,一大早,陆玦便带着谢乔去皇族的围场。那日凌道远所说的冬狩,便是在这日。 这场冬狩自然是他兄长办的,金陵城有名有姓的权贵世家都会到场。厉鸣悲和陆玦为他兄长筹备这场冬狩是为了施恩立威。 陆玦带着谢乔到了围场时,那里已变得热闹起来。供人休息的帐篷早就搭起来,贵族少年们都已换好骑射服装,摩拳擦掌地等着过会大展身手,金陵的贵妇和小姐们礼仪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是以就算在席间相互交谈也都只是矜持地悄声说上那么一两句。 那些真正当家作主的勋贵官员,面上倒大都严肃多思,他们都想借这场冬狩来试探新主的性情和对他们的态度。 陆玦则把谢乔送到了孩子堆里,他觉得谢乔也该交些同龄的好友,这里加了重兵把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闯进来,更何况在孩子堆里开开心心玩总比看大人们勾心斗角快活得多。 谢乔虽不愿跟一群小鬼凑作一堆,但也没办法,等会的围猎他兄长、陆玦并上厉鸣悲都有事做,他就算去了那边也是杨肃照料,他年纪太小身份尴尬,反而会兄长他们添麻烦,还不如在这边和一群小鬼安安生生待着。 谢乔根本没有和那群吵闹的小鬼凑成一堆的打算,是以等陆玦转身一走,他便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考虑来考虑日后的事情。 但有时候麻烦会自己找上来。 “喂,你就是那个从乡下回来的土包子?” 一个清脆凌人的声音响起来,谢乔一抬头,便看到一张俏生生的脸。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华贵别致,项上带着嵌着红宝石的金璎珞,发上还别着只巧夺天工的金蝴蝶,一看就身份高贵。 她身后跟了一群贵族的孩子,看起来她在那些孩子中间很有威望。 谢乔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和一个不过总角的女孩子较真,于是也没理人,站起来便要走。 谁知那女孩子更气急了:“小土包子,你竟敢不理我?!”她指了谢乔对那群孩子道:“你们把他给我围起来!” 看着团团把他围住的孩子,谢乔一时有些啼笑皆非,他真的不想和这群小鬼一般见识,但现在被他们围住,他也实在走不了。他皱了眉,冲着那女孩子道:“你到底想如何?” 女孩正想说什么,这时一个胖胖的男孩就指着谢乔道:“倚梧,你说得不错,他就是个土包子!你看他连玉璧都没有!” “哇,他真的没有!” …… 那群孩子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指着谢乔叽叽喳喳说起来。 大盛百姓惯好美玉,国都金陵更甚,是以金陵城的勋贵人家都会为孩童佩上一块好玉。没佩玉的孩子便也成了众矢之的。 谢乔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会因为没佩玉璧而被一群孩童找麻烦。他兄长给他往陆家送了很多东西,里面自然包括玉璧,出门时陆玦倒是为他佩了一块,但现下他腰间没有,大抵是掉在马车上。 “小土包子,你兄长还是皇帝呢,竟小气得连块玉璧都舍不得为你佩么?”小孩子的嘴向来没把门,那小姑娘倒是一句一句说得过瘾:“你要不干脆来我家好了,你若是答应当我的跟班,听我的话,我勉强好好待你。” 那女孩子是勋贵家娇生惯养出来的,那眼里的怜悯是真,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是真,这样的贵族少女太常见,谢乔不会对这样一个孩子生出什么恶感,但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感。他只想早点摆脱这群小鬼。 是以他眯了眯眼露出一个笑,威胁道:“你们也知道我兄长是皇帝,皇帝可是可以随便打人板子的,我若告诉我兄长你们说他小气,你们可是统统要挨板子的。挨皇帝板子的人,身上可以会通通烂掉的。” 周围的孩子已经有惧色:“你……你说谎,我父亲是大官…” “皇帝就是最大的官。” “倚梧父亲是郑国公,他才不会让倚梧……和我们挨打!” “皇帝比郑国公还大。” 谢乔看着那些孩子面面相觑,又瞧着带头的小姑娘也有些畏惧,便坏心地佯装往前一扑,那些孩子便四散开了。谢乔一笑,便寻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想事情去了。 他却没发现,那小姑娘还在不远处,一脸怨愤又畏惧地看着他。 …… 围场。 陆玦一身骑装,正整理自己的束腕,便见一个宫人过来,他点点头,那宫人便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陆玦听时先微皱了下眉,接着便噗嗤一笑。 “你继续好好照看他,等下我不在,若再有什么你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去寻杨总管。” “是,奴知道了。” 第14章 金陵的冬季虽称不上温暖如春,但太阳出来也带着温度,不会像北境那般凉薄得厉害。新主冬狩这日是个好天气,太阳比平常更加明澈,那些参加围猎的贵族少年们身着锦衣骑服骑在马上,皆跃跃欲试。 金陵权贵世家皆在席观望,谢铮在高台之上,看着一边席上的满座衣冠,面上爽朗一笑,他举起一爵酒,另一只手又抬起一张宝弓,对着台下朗声道:“今日冬狩第一轮,孤与诸君同乐!” 台上席间的贵族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新主玩儿的是哪一出。按道理,新主刚刚登基,城内的钉子连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都知道并没有清干净,这样的情况下,天子一般不会心大到冬狩第一轮就去参与。 他们不知如何反应,便听台上的新主又朗声道:“孤既办了这场冬狩,又请了诸君到场,自当磊落待诸君。各位说呢?” 天光撒在天子身上,天子的声音在这光里仿佛有种莫名的感染力,台下衣冠不管真心与否,此时皆不禁向台上年轻俊伟的天子俯首行礼:“我主英明!” 喊声在林里回响,台下的陆玦骑在马上,看着那些贵族家的锦衣少年看向天子时眼里的钦慕,面上不由得带出一个笑。 谢乔在一顶帐篷边上听着远处的喊声,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兄长他们要做的事情,开场了。 …… 天子宣布冬狩开始,便下了高台。他利落地翻身骑上一匹黑马,朝那群少年扬起宝弓,朗声笑道:“今日猎到最多的,孤有彩头赏他!你们谁有信心拿到孤的彩头,便来!”说完便拉了缰绳往围场疾驰而去,陆玦随即跟上,那群少年被激得精神振奋,面上带了昂扬的战意,连忙跟上。台下一时尘土飞扬,少年们高昂的叫喊声越来越远,厉鸣悲面上便露出一个笑。 陆丞相年老身体不好,今日未至,是以厉鸣悲便位于席首。此时他一身白衣,站起来朝席间众人举起一杯酒,面上笑意未褪,道:“陛下和他们都是少年人,自然少年意气。少年人去围猎了,我等老物现下便开始宴饮,安心等着他们能猎回什么好东西吧!这一杯,厉某敬各位!” 席间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厉鸣悲是厉家的私生子,来路不正,手段向来阴狠,他们眼里他是靠着邪门歪道和那一层亲戚关系骗得谢铮青眼,是以金陵城的贵族世家对他大多不屑,若此时接了酒,便显得自己是折了气节向新贵折腰,有损颜面。但此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很,此时又大权在握,若这时不接酒,这人日后还不知会怎么抱负。礼部尚书凌济抚了把胡须,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了声站起来,朝厉鸣悲举起酒杯:“敬厉大人。” “敬厉大人。” 有一个人起了头,旁的人便也都陆陆续续站起来,朝厉鸣悲敬酒。 厉鸣悲一盏酒下肚,眯着眼扫过席间各人表情,又笑着道:“厉某祝各位,饮得开心。” 众人坐下后,凌济旁边一人便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你竟接他的酒?” 凌济瞪他一眼,把自己袖子扯回来,也不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饮了一盏酒——他想么?他不想。可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逼着自己在情况未明时向新帝示好。他那儿子是个粗疏的性子,一向不关心政事,且自小和陆家的小子过不去,谁曾想有一日他会跪在地上逼自己向陆玦一直追随的新主示好。 示好便示好吧,反正别的人家之所以现下还举棋不定,也只不过是为探探新主的底。他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谢铮瞧着是个磊落的性子,他这第一个示好,是为自己儿子铺了条好路也不一定。 厉鸣悲和这些勋贵高官在这勾心斗角,谢铮和陆玦他们却在围场猎得痛快。 一群少年鲜衣怒马追一头獐子追得痛快,突然,谢铮眼里划过一抹棕色,便立刻凝神拉了弓,长箭“嗖”的一声射出,灌木丛里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宫人赶忙去看,回来便一脸喜道:“陛下,您射中了一头公鹿!您的箭穿过鹿身钉于树上三寸!” 一群少年看着谢铮激动得眼里闪闪发光,刚刚那鹿离这里甚远,公鹿又跑得快,陛下只是晃了一瞬,就能如此准确地射中他,简直太神勇了! “陛下,您箭法真好!平日里定也是百发百中!”一个少年骑马上前,满眼钦慕对谢铮道。少年人心思纯净,此时心情激昂,便也顾不了什么上下之分。此处是平地,阳光射下来,谢铮笑得眼里像撒了金子,他扬了眉,用弓指指那少年,道:“好好练,你也行!” “是,陛下!” 陆玦见到此景面上也带了笑,见众人又继续向前,便也骑马跟上。 众人骑马行至林中一个路口,突然,树丛里传来一阵夹杂着兽吟的巨大的声响,接着树丛晃过一晃,便见一只巨大的黄纹大虎和一只眼冒绿光的瘦狼蹿出来,猛地向众人扑来。 “虎……是虎!” “那…那是不是狼!还有狼!” “保护陛下!” 众人一下子慌乱起来,连护驾的兵士都被打散,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这些少年大多从小金尊玉贵养着,哪怕惯好骑马射猎,最多也是射射獐子狐狸,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猛兽,是以一下子慌了神,连马都惊得到处乱蹿。 那只虎向谢铮的马扑来,那头饿狼向人群扑去,谢铮一凝神,便大声道:“怀瑜,那头狼便交给你了!” “是,陛下!” 谢铮狠拉着缰绳,凝神盯着那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他从一个慌了神的士兵手里接过两戟,两腿夹着马腹,控制着马不要乱动,猛虎狂啸一声猛地向他扑来,谢铮眼里精光一暗,便抓住机会挥动两戟,用尽全力朝大虎脖颈处刺去。 黑马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吁,猛虎吃痛长啸一声,便动也不动了。士兵连忙上前查看,接着便颤着声禀道:“陛…陛下,不动了。” 谢铮点点头,便去看人群状况。那头狼饿得很了,便向一个少年扑去,只见陆玦凝着神狠拉着弓,眼里光芒似火焰燃于一炬。“嗖”得一声,那箭便如一道闪电般穿透饿狼的身体,只留弓弦急颤着发出一声铮铮的清响。 那狼沾血的尸身正好倒在凌道远身边,他跌坐在地上,怔怔看着骑在马上的陆玦说不出话来。 “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负责守卫的人听到虎啸狼吟知道出了事,便赶紧匆匆赶来,见此情景赶紧跪下请罪。 刚刚慌了神的士兵也面有愧色,跪下请罪:“请陛下降罪!” 谢铮接过一个宫人递来的布巾,擦着手上的血污,笑着对众人道:“已经无事了。不怨你们,是孤非要到这林子里来的。现在各位受了惊,我们便回吧。” 那将军和士兵们听了这话眼里冒出热泪,哽咽道;“末将等,愿誓死追随我主!” 那些少年也半跪在地上,面上因受惊毫无血色,眼里却熠熠生辉,像一颗颗璀璨的星辰:“谢陛下救命之恩,臣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 席上的人听到远处林中有虎啸狼吟之声传出,便慌了神,再也坐不住。跟着谢铮去打猎的都是他们家里风华正茂的孩子,家里的希冀全在那些孩子身上,如果出了事…… 他们见远处负责护卫的人也匆匆赶去,便更慌了,有的人颤巍巍站起来,瞧着林子的方向,眼里满是惊惧。有的人甚至要带了人去林子里寻人。 正在此时,便见一行人骑马跟着谢铮从林子里出来,人群驶近,众人看到自家孩子无事,总算把心放回肚子。 谢铮踏马而归,马后拖着打来的猎物,他下了马,把弓箭扔给身边的宫人,边大步往高台上的座位踏去边冲席上的厉鸣悲一摆手:“去查!孤就在这等一个结果!” 厉鸣悲俯首:“臣遵旨。” 那些少年回到家人身边说了刚刚的事情,那些贵族一听完,面上便满是后怕之色,看向谢铮时眼里也带了真实的感激。 谢铮说了“查”,他们便等。皇族围场向来守备森严,有天子来射猎,防守会更严上加严,可就这样,竟有人放了如此凶猛的猛兽进来。他们也想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要害天子和他们的孩子。 此时众人正在后怕地低声交谈,谁也不曾发现,宴尾一人面有惊惧之色。厉鸣悲奉命从宴上离席去查,经过时,朝着那人展颜一笑。厉鸣悲其实生得很好看,但那人看见时却像见了恶鬼,手一哆嗦,便碰到了面前的酒杯。厉鸣悲弯腰,把那人酒杯扶正,笑道:“汪大人,小心。” “多…多谢厉大人。” “不客气。汪大人吃好喝好。”厉鸣悲面上笑意未褪,便转身走了。 第15章 “笃、笃” 谢铮坐在高台之上的座位上,根骨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席下众人压着声音议论纷纷。谢铮也没有制止,只是眯着眼看向覆着绿意的林子。 厉鸣悲审案一向准狠,不多时,他便回了场里。他的后面跟了两个士兵,士兵架着个浑身带血、半死不活的人,厉鸣悲手一摆,那人便被丢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 宴尾那人见状差点吓得跳起来。 谢铮朝厉鸣悲扬扬下巴,厉鸣悲面上浮出一个笑,朝天子行过一礼,道:“臣让他自己说。” 他说完,便在那人面前闲闲散散半蹲下来,也不顾地上尘土会弄脏他的白衣服,他面上还是带了笑,仿佛等下要做的是什么高雅之事。接着,他取了为防止那人自杀的口枷,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拔了刀鞘,便往那人摊在地上的手掌狠狠一扎。 匕首穿透那人手掌钉于地上,那人本来半死不活,被这么一扎便惨叫起来。 “你若说了,我便让你死,你死后,我还会厚葬你。” 席间众人看着厉鸣悲带笑说出那句话、做着那样的事,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厉鸣悲那样子,简直就是玉面修罗。 那人大概现下只想一死了之,于是便说了:“是……汪明远汪大人,放小人…和那些猛兽进来……”说一句嘴里便涌出一些血,看得席间的权贵世家头皮发麻。 厉鸣悲却全然不在意似的,继续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那人听到问这句,便想乘机咬舌自尽,却被厉鸣悲立刻钳住下巴。 “你是谁的人?”他笑眯眯问道。 那人便终于被击溃了,他喘着气道:“小人……是钱家钱幼舆的人……” 终于问到答案,厉鸣悲面上笑意更甚,他放下那人的下巴,道:“我给你一死。”说完便干净利落地用刀子抹了那人脖子。 听那人说出汪明远的名字时,席间众人便都跟炸了锅似的,再听这人说出钱幼舆的名字,众人总算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的冬狩上,上到天子下到席间众人都明白,钱家的余党,现下还未清干净。今日钱幼舆此计不可谓不毒,在座的贵族都清楚,今日的冬狩是天子对他们摆个态度,所以绝对出不得事。 虎狼进围场,出事的若是那些贵族子弟,谢铮便绝得不了金陵世家的人心,出事的若是谢铮,那大盛便会大乱,钱家便就可在这大乱里趁机再起。但他们唯一没料到的事,谢铮竟能仅凭自己就将那猛虎处理掉,陆玦仅凭一箭,就能将那饿狼解决掉。最后,不管是那些世家的孩子还是谢铮,都未出事。 “陛下!臣冤枉!”汪明远跌跌撞撞跑出来,朝着谢铮叩首:“臣冤枉!臣冤枉!定是那小人栽赃!” “哦?”天子坐在高台,眯了眯眼。 厉鸣悲便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递到汪明远面前,道:“汪大人,你瞧这是什么?” 汪明远看到那腰牌便一怔——这确实是他的,也确实是他借给钱家那人的,但,他借了后便立刻要回来了,不可能在那人身上……他摸摸自己胸口,果然没了那腰牌,不知想起什么,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像看厉鬼一般看着厉鸣悲。 人证物证俱在,台上的天子便道:“你私通钱家余党,放饿虎饿狼进围场,险些就害了那些年轻的孩子。你罪无可赦,当斩。然,此事乃你一人做下,事不牵家人,孤,不治你家人的罪。” 汪明远听了这话,便不再求饶,他朝谢铮叩个大礼,道:“臣,谢陛下恩德!” 斩了汪明远后,席间便鸦雀无声。谢铮见状,便站起来朗声道:“这才第一轮,还未结束呢。孤说了,要给猎得最多者彩头,刚刚,谁猎得最多啊?” 一个少年出列,他朝谢铮抱拳道:“猎物自然是陛下猎得最多。” 谢铮一笑:“孤既要给彩头,那自然便不算孤。” 那少年便笑着道:“那便是陆大人了。况且,刚刚若不是陆大人射了那饿狼,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别的贵族少年便也心悦诚服道:“臣请陛下将彩头给陆大人!” 谢铮朗声笑了两声,便朝陆玦扬了下巴,道:“怀瑜,你要甚?只要是孤有的,便给。” 陆玦因为刚刚去扫尾,因此现下才回来,还骑在马上。他在高头大马上朝谢铮一抱拳,便笑着道:“臣听闻陛下有一玉璧,白璧无瑕,且在鸡鸣寺受了十年香火,有福泽在身,臣斗胆,向陛下讨那玉璧。” 谢铮爽朗一笑,便招了宫人,宫人立刻奉了一块玉璧来。谢铮将那玉璧拿在手里,便朝马上的陆玦扔过去。 陆玦笑着接了那玉璧,另一边坐席的金陵贵眷们便见那少年的手本就根骨分明洁白如玉,现下又将这块莹白无暇的宝璧接在手里,众人看着,竟一时分不出那手和那玉璧的界限。他拿了璧后也不佩,只是藏于怀中。席上的妙龄姑娘们看着看着,便满脸飞红,甚至连眼睛都移不开了。 谢铮给了彩头,便又对众人道:“彩头给了,便该分猎物了。来人!” 杨肃上前,谢铮便道:“今日孤所得之猎物,皆分于今日与孤一同狩猎的人,你便去分吧。” “奴遵旨。” 杨肃下去分猎物,台下的少年便都满面喜意朝谢铮行礼:“谢陛下!” 席间众人再看向高台之上的天子,面上便都带了真心实意的叹服。 …… 谢乔坐在一顶帐篷边上,听林中传来虎啸狼吟,便知他兄长他们要在今日冬狩上做的事,做成了。 上一世,在他崩逝之前,大盛就流传着“武帝擒虎、陆郎怀璧”的佳话,这是要载于史册的典故。 他说他兄长是大盛的太阳,这是真的。为帝王者不可无谋,可他兄长,就算用谋,也用阳谋。虽用了谋,却磊落得叫人说不出话。 今日冬狩,钱幼舆往这里伸了手是真,汪明远串通钱幼舆是真,汪明远往围场里放了吃人的猛兽也是真。但这些事,他兄长他们一早便知道了,将计就计是为了给金陵的世家施恩立威。 他兄长和陆玦救了那些世家的小辈是恩、斩汪明远却放过其家人是恩、分那些小辈猎物,告诉那些世家他不会慢待他们的孩子是恩;擒虎射狼是威、审钱家人是威、放过汪明远家人,亦是威——汪明远放猛兽入围场,拿他们小辈的命当筹码,那些勋贵人家定会恨他,他又被斩,他的家人日后便不可能在金陵待下去,家中小辈的仕途之路便也被堵死了。 厉鸣悲本不愿用他兄长的命做筏子来成此一计,可谢铮坚持用了,并且把会吸引猛兽的血肉绑在自己身上,这样,虎狼便只会朝他来,伤不到那些小辈。他有信心擒虎,也全身心信任陆玦,便终成此一计。 自此,他兄长便在金陵真正站住了脚跟,金陵世家无不俯首叹服。 …… 谢乔靠着帐篷这样想着,面上便露出一个笑,这样,便只有一件事要做了。 陆玦来到供孩子玩耍的帐篷跟前时,目光找到了谢乔,看到的便谢乔孤零零一人靠着帐篷发呆的景象。他余光看到大部分孩子都朝他看来,便带了笑,大步朝谢乔走去。 “乔儿!” 谢乔听到这声音,便下意识抬了头,就见陆玦面上带着意气的笑,从不远处朝他走来。 “接着!” 谢乔闻言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东西被对方丢进自己怀里,他拿起一看,是一块玉璧,触手生温、洁白无瑕,是块好璧。 脑海里突然划过什么,谢乔睁大了眼睛——上一世人人都赞道“陆郎怀璧”“陆郎怀璧”,难不成陆玦朝他兄长要来那块玉璧给了……上一世陆玦也给过他这么一块玉璧,但他觉得陆玦好不容易朝他心上人要来的玉璧万不会给他的,是以没有多想——可今天的事情这么一联系…… 谢乔想着事,陆玦已经走到他身边,那些孩子都在旁扒着什么东西偷看,连名唤“倚梧”的那个小姑娘也不例外。陆玦用余光扫过那些眼神,便笑着朝谢乔道:“我给了你玉璧,还是最好的一块,你不佩上么?” 谢乔把那玉璧拿到手里,看看陆玦,突然晃见陆玦腰间,便睁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陆玦的眼睛,指着人家腰间道:“我不要这块,我要那块。那块才是最好的。”被陆玦从小佩着,佩了十几年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陆玦一愣,他腰间这块玉璧虽好,但绝比不上谢乔手里那块。一边觉得谢乔年纪小果真不识货,一边又觉得谢乔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要东西的样子实在可爱得不行。 他便哈哈大笑两声,解下自己腰间那块璧,扔到谢乔怀里,朗声道:“都是你的!” 说完留下句“我还有事,结束时来接你”,便转身大步走了。 谢乔的心脏便剧烈跳动起来,“砰砰砰”,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第16章 陆玦走后,那些刚刚藏在什么地方偷瞧的孩子便一个个出来走到他面前,他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都嗫嚅着不肯开口。那个名唤“倚梧”的少女倒是没过来,只是孤零零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噘着嘴有些生气地跺跺脚。 谢乔看着又将自己围起来的孩子,只当他们是来要他不要将那女孩子的话告诉他兄长连累他们挨板子。 他挑挑眉正要说什么,就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衣的小姑娘终于开了口:“我……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小土包子了,你能告诉我刚刚来找你的漂亮哥哥是谁么?” “是啊,”刚刚叫嚷着谢乔未佩玉璧的胖男孩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憨笑着道:“你告诉我们刚刚那个漂亮哥哥是谁,我们不光不叫你小土包子,以后还让你同我们一起玩!” “是的,你告诉我们他是谁,我们便让你同我们玩。”其他的孩子也捏着衣角对谢乔点着头道。 谢乔:“……” 于是谢乔觉得牙根又痒了,他知道惦记陆玦的人一向多,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连总角的孩童见了他一面都会惦记上,甚至连自己会挨板子都忘了,只惦记着要问他这个“小土包子”对方是谁。 他面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问道:“你们为何想知道他是谁?” 那些孩子见到谢乔面上的笑无来由觉得别扭违和,但孩子心性简单,不会想太多,他们见谢乔笑了,只当他是愿意告诉他们了。那个青衣的小姑娘便有些羞涩地低头捏捏衣角,道:“漂亮哥哥好看,阿沅以后要嫁他。这样阿沅以后便每日都能看到漂亮哥哥了。” 谢乔的笑容更加灿烂,便问那个小胖子:“你又为何想知道他是谁呢?” 小胖子憨憨地摸摸后脑勺:“我以后也要嫁他,他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姐姐都好看,比倚梧还好看!” 谢乔:“……” 青衣的小姑娘听了却不愿意了,她皱着眉,伸出胳膊肘了下那男孩,道:“你才不能嫁漂亮哥哥呢!我阿娘说了,只有女孩子才能嫁人!只有阿沅这样的女孩子才能嫁给漂亮哥哥!” 小胖子噘着嘴:“你撒谎!男孩子怎么就不能嫁人了!” 小姑娘:“你和漂亮哥哥都是男孩子,当然不能嫁他了!” 小胖子:“你撒谎!” 小姑娘:“你才撒谎!” 别的孩子也七嘴八舌掺和进来,这群孩子便又乱成一团。 谢乔痒着牙根儿趁机脱身,只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能得到陆怀瑜,那他便一定会忍不住将人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一个孩子发现谢乔竟偷偷溜走了,便冲着他的背景喊道:“喂!小土包子!你别走!你还未告诉我们漂亮哥哥是谁呢?” 谢乔闻言步子一顿,便转过身,面上带了无比灿烂的笑容,一字一顿道:“无、可、奉、告、他、是、我、的。” …… 谢乔又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刚坐下,便见一道阴影压在自己头上。他有些无语地抬了头,便见那个名唤“倚梧”的小姑娘立在自己面前。 谢乔只觉得今日他压根儿就不该来,自从到了这围场,他就未得一刻清净。 “你有事么?”他站起来问道。 其实后来他想起这个小姑娘是谁了。那小胖子曾说这姑娘父亲是郑国公,那这小姑娘便姓郑,名唤郑倚梧。她身份确实高贵,无怪乎是那群孩子的头儿。 说起来郑家和皇族是有渊源的,郑家能封爵袭爵,是因为郑家先人娶过皇族的一位公主,那位公主是当时天子膝下的小公主,荣宠盛级一时,公主嫁了人,天子为了保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后人几世无虞,便破例给她所嫁之人封了国公,并且爵位可以世袭。 这样算起来,虽远了些,谢乔和这小姑娘却算得上沾亲带故。 郑家一向眼高于顶,上一世给这小姑娘择婿之时是将主意打到他兄长身上的。 倚梧倚梧,能倚梧的不就是凤凰么?郑家打什么主意早就清清楚楚了。 可惜,他那兄长,在男女之情上虽愚钝疏放,但一旦开了窍,便是认定一人死不回头了。 那小姑娘盯着谢乔,有些怨愤,又有些难为情,谢乔只当她和那群孩子一样也是来向他问陆玦的,于是便眯了眼,朝对方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在对方问都未问出口时,道:“无可奉告。” 郑倚梧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使劲推了把谢乔,便转身跑走了。 谢乔只当对方没问到答案恼羞成怒,也懒得和一个孩子计较,是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 冬狩在将近傍晚的时候才结束,这边的孩子才渐渐被家人带走。围场那边忙完,陆玦便骑着马过来接谢乔。 “乔儿,我们要走了。”陆玦骑在马上,笑着朝谢乔伸出手:“今日便骑马回吧,你以后迟早要学骑马的。” 谢乔便朝陆玦伸出手,陆玦抓着谢乔的手腕轻轻一提,便将人提到自己身前,冬日傍晚风大,他便解了自己披风,将谢乔裹得严实。马“踏踏”往前走,为了照顾谢乔第一次骑马,陆玦控制了马的速度。 谢乔身上是陆玦的披风,又被陆玦护在身前,他的鼻尖全是陆玦身上惯有的清冽香气,他便觉得无比安心。 想到今日的事情,谢乔便仰了头,想看到陆玦的眼睛:“怀瑜哥哥,你若是心里有了一人,还会喜欢上旁的人吗?”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死心,不死心便会忍不住问,问了,又怕听到答案。 陆玦哈哈笑了两声,谢乔便感觉到他笑着时胸腔温暖颤动着。他低了头,对上谢乔的眼睛,他的眼里仿佛映着细碎的霞光:“你每天都想什么呢?现在九岁的孩子竟都要想这么复杂的事情了么?” “我又不可能永远九岁。” “嗯……”陆玦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被夕阳染红的路,像是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想了会儿,他才道:“以前我祖父说过我这人太过固执,是个愚人,所以……” “若我喜欢上一人,那便永生永世不会变了吧。” 永生永世…… 谢乔抓着马鬃的手紧了紧,他低了头,又问道:“那若是那人已有心爱之人了呢?” 陆玦便朗声笑了,他道:“那我便永远守着他,永远不教他知道。” 谢乔抓着马鬃的手泛着白,陆玦明明是很洒脱骄傲的性子,可在情爱之事上,却如此固执较真。他早就知道答案,此时听陆玦亲口说了,他只觉得自己像摔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悬崖下铺着张牙舞爪的荆棘,将他彻彻底底扎穿了。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想陆玦痛苦。他既不想陆玦属于别人,也不想陆玦尝着“得不到”的痛苦,这样,便永远没有一个答案和解脱。 他兄长两年后会娶皇后,他兄长惯不爱受人掣肘,立后也只立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他兄长在男女之情上一向愚钝疏放,可偏偏,就在今日,会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再遇倾心,之后便是至死不渝。 那时候,爱着他兄长的陆玦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只要想着陆玦会有多痛,他自己的心脏便好像也如他的那般痛起来似的。 “怀瑜哥哥…”谢乔抓住陆玦的袖子,哑着声音道:“你以后若要难过了……” 陆玦若要难过了,怎么样呢? 来找自己么?自己又能如何呢?他不想别人得到陆玦,他自己无法得到陆玦,他不想也无法让他兄长回应陆玦的心意。 “你以后若要难过了,我便吹小曲给你听罢。”鬼使神差地,谢乔突然说出这句话。 “乔儿,你是不舒服么?你若不舒服,我们便直接回家。”陆玦皱着眉,他觉得现在的谢乔不对劲极了。本来他是要带谢乔到天子那里,让他见见兄长,但如果谢乔不舒服,那日后再见也不迟。 “我没事。” 陆玦听着谢乔声音恢复正常,虽还是担心他,但到底放下些心来,便逗他道:“你以前不是说自己不通音律的么?” “我会吹叶片,怀瑜哥哥难过时,我便吹与你听,可好?” “好,”陆玦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宠溺,他笑了声道:“那我日后若难过了,便交给你了。” …… 皇族的围场一边沿江,天子的仪仗此时就停在江边等谢乔,谢铮有些日子不见谢乔,便想着见他一面,顺便再给谢乔些东西——今日几个少年捉了几只小兔子,他觉得自己弟弟会喜欢,便留了下来。 陆玦和谢乔骑马到了江边时,便见天子正站在江边,直直看着一个方向。 谢乔抓着陆玦衣袖的手一紧:那不远不近的江上停了艘小舟,有个女子正在舟上煮着什么东西。那女子一双杏眼温润明秀,嫣然一笑便似有百花盛开。 那便是,让谢铮一见钟情,又为谢铮而死的女子。 第17章 夜色已经全黑下来了,陆玦骑着马,谢乔依旧窝在他胸口。陆府离围场其实不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就到家了。 谢乔怀里揣着几只暖和的小兔子,此时正不安生地在他怀里动来动去。金陵城的道路两边亮着灯火,此时正是用饭时间,路上行人便稀稀落落的。 有些静,谢乔便能从后背处清晰地感受到陆玦温暖的心跳,他甚至能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 他有些不敢想象陆玦的表情。 刚刚舟中的女子名唤赵亭曈,是陆丞相手下一长史的女儿,那位赵长史出身寒门,为人忠厚,能力又强。后来他兄长逝世后他继位,陆丞相为了避嫌辞去官位,接任丞相之位的便是那位赵长史。 这一世和上一世一样,他兄长冬狩结束行经江边,巧遇从金陵出发回乡下探亲的赵亭瞳,一见着那女子,他兄长堵了十几年的情窍便像突然被开了光似的一瞬间通了,从此只认那女子一人。 他兄长是天子,想打听个人自然是极容易的,想得到谁也是极容易的。但即使知道了那女子是谁,他兄长也只是乘着她去鸡鸣寺上香时设计了一场偶遇,从未有过唐突强迫。在对自己心爱之人上,他兄长小心得像捧着一把易碎的明珠。 他们很快便两情相悦了,但他兄长娶那女子却是在两年后。因为他刚登基,钱家的钉子还没拔干净。就像他因为这一点便把谢乔放在陆家,为了那女子的安危,他也将那女子藏得好好的,只有最信任的几人才知道那女子的存在。 其中自然包括陆玦。 谢乔有时候甚至会埋怨他兄长在情窍上的特别:他只见了那女子一面便非卿不可了,可陆玦那样那样好——那样那样好的陆玦守了他近十年,很有可能也爱了他近十年,他兄长那呆子的心偏偏像石头一般不为所察、不为所动,这样便算了,他竟然还要陆玦暗暗派人保护那女子。 陆玦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外表虽看着不显,此时心也不知被扎成什么样子了。 谢乔暗叹一口气,他掖掖怀里乱动的兔子,仰着头道:“怀瑜哥哥,你等下想听小曲么?” 陆玦一脸纳罕,不知道谢乔是怎么了。只可惜灯火有些暗,谢乔看不清陆玦面上的表情。 “你之前不是说,我难过了你才吹小曲给我么?”陆玦一脸疑问道。 谢乔心里道怀瑜哥哥,我知你现在不好过,又不想别人看出来,便只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我既然把心全挂在你身上,此时一定是见不得你难过的——我虽解不了你心里的痛,但陪陪你、吹几首小曲宽慰你一下还是能做到的。 你不想别人知道,我便装作不知道就是了。 于是谢乔便用小孩子装可怜的语气道:“我想吹给你听,你不听么?” 谢乔这副样子简直是陆玦的克星,于是他便低头看看谢乔,笑道:“听,我听,你吹我便听还不行么?” 到了陆府门口,陆玦下了马,便一把把谢乔从马上抱了下来。下了马也不放下他,他两只手从谢乔腋下穿过,抱着谢乔往上掂了掂,笑着戏谑道:“为了感谢你等下为我吹小曲,我便抱着你走这路吧。”说着看了下谢乔怀里那几只小兔,又道:“这几只兔子倒是精神。” 听到外面有动静,陆府的仆人一早便开了大门。齐伯一见陆玦便赶紧迎上来,陆玦笑着摆摆手,道:“我们和陛下在江边用过饭了。” “好,那便好,若是公子和小殿下等下又饿了,便叫小厨房再做就是了。公子和小殿下便回院子早点休息吧。”齐伯面上带着慈爱的笑。 陆玦笑着点点头,便抱着谢乔一路往院子走了。 谢乔看着陆玦面上的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干脆伸出小手,拍拍陆玦的脸,道:“怀瑜哥哥,都到家了,我也不是外人,你大可不必强颜欢笑。” 陆玦停了步子,一脸摸不着头脑又好笑地看着谢乔道:“我,强颜欢笑?我为何强颜欢笑?” “你……”谢乔差点就说了,但还是及时住了嘴,他道:“没什么,我们快回院子吧,我找片叶子吹小曲儿给你听。” 陆玦空出一只手,摸摸谢乔的额头,有些担心地道:“乔儿,你是不舒服么?刚刚在围场你好像就不大对劲。你若是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才对。可你心里都那样难受了,竟还来担心我的身体。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谢乔无比坚定地点点头。 …… 到了院子,陆玦一放谢乔下来,谢乔怀里的几只兔子便争先恐后跳下来,一沾地就往院子里那片竹林钻去。谢乔也不管它们——说实话,他对那几只兔子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他又不是真的九岁的小鬼。 陆玦看着却笑了,他道:“那些就这么养着么?” 谢乔点点头:“你让齐伯每日喂它们些菜叶子就行,等它们长大了,我们便烤来吃。” 谢乔在冀州村庄待的那几年,也是见过村庄里的人们烤兔子的。 陆玦:“……” 谢乔脸上是单纯的疑问:“你不爱吃么?” 陆玦看着谢乔的脸,终于吐出一句:“爱。” …… 等洗漱完,谢乔便打开了两人房间中间的门。陆玦此时也已经洗漱好,正穿着亵衣盘腿坐在床上,洁白如玉的手上摆弄着一枝同样是玉做成的箫,他的手和箫在烛光里都白得发光。此时他已除了冠,黑发便散在胸前,称得那脸便更似白璧了。 一见门打开了,他便笑着冲着谢乔招招手:“乔儿,过来。” 谢乔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便被陆玦一把抱起,放在身边。他扬了扬眉,指着旁边案上道:“那里的叶子,你挑罢,院子里这个时节能找到的叶子我可是都给你找来了。” 谢乔看他一眼,便从案上挑了片不大不小的叶子,放在唇边,边回忆着调子边慢悠悠吹起来。他觉得陆玦此时不开心,便该吹开心的曲子让对方开心。 叶子被吹奏的时候声音清而细。 陆玦边听边笑弯了眉眼。一曲奏罢,谢乔有些忐忑地看向对方,道:“你觉得如何?” 陆玦揉揉他脑袋,道:“很好听,甚有自然野趣。不过……”他说着眉头微微皱起来。 谢乔一愣:“不过?” 陆玦便捏捏谢乔小脸儿,笑着戏谑道:“你是今日在围场上遇到心悦的小姑娘了么?难怪晚上你如此奇怪。” 谢乔:“???” 陆玦拿起那枝箫,轻轻敲敲谢乔脑袋,挑了眉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平日里惯好些音律,你这曲声里既含了情,我自然是能听出来的。” 谢乔猛然睁大了眼睛:“你…你能听出来?” 他上一世做了皇帝后也为陆玦吹过叶片,他那时自以为压得好,所以才敢吹予心上人听,陆玦那时只像是听了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曲子,直到听完都面无表情。他那时便觉得既庆幸又失望。 可是,如果十六岁还是少年的陆玦都听得出来…… 陆玦面上的笑意更深了,还带着些打趣,他又上手捏谢乔的小脸儿:“跟我你就不必害羞了,说说吧,你看上谁了?知道名字么?告诉我,我明日便帮你打听。” 谢乔:“……” 谢乔的心脏跳动得有些剧烈,陆玦见他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说话,只当他是被说中了心事有些害羞。想了想,他便拿起手中的箫,放在唇边。 他说自己平时惯好音律,音律惯好了,便也惯通了。是以他只听谢乔吹了一遍那无名的调子,便全记了下来。 箫声悠悠,和刚刚的叶片曲一调不差。只可惜谢乔现在满腹心事,便没能听出那箫声中纯然又轻扬的喜悦,带着少年意气。 …… 第二日,又到了厉鸣悲入府为谢乔授课的日子。他看着谢乔眼下的乌青,一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乔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 厉鸣悲坏心道:“因为陆怀瑜?你们吵架了?” 谢乔的眼睛便像刀子似的剜他一眼。厉鸣悲见好就收,便不再打趣他。 结束时,谢乔突然道:“你现下每两日到陆府是不是都步行?” 厉鸣悲点点头:“这里离我家不远。” 谢乔便道:“明日起,你便几日乘马车几日步行来罢。乘马车的时候记得不时朝外面露露脸,让人家知道你在马车里。” 厉鸣悲一愣,他深深看谢乔一眼,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谢乔一笑:“我说了,我要救你。但我很好奇,你与那钱幼舆到底结了什么仇什么怨,怎么他宁愿鱼死网破放弃与我兄长作对都要杀你?” 厉鸣悲哈哈大笑了两声,一脸意味深长,他带笑佯叹一声道:“这你可冤了我一半。我大概天生长了张坏人脸罢,不像你的怀瑜哥哥,人见人爱。当初钱幼舆的军阵明明是我与陆怀瑜一起破的,结果呢,你的怀瑜哥哥天生长了一张不招恨的好人脸,合该人人舍不得记恨,人家便把恨全记在我身上啦。” 作者有话要说:亭曈是很好的寓意,大家感兴趣可以查一查(至于这个故事的朝代,大家心里默念架空架空就好) 今晚有二更,但不知道能不能在十二点前写完,所以大家可以不用等,早点休息第二天再看就好~ 明天就是在这个榜最后一天啦,作者君明天也会努力双更的~ 比心,感恩,感谢~ 第18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过了年,已至初春。 新年的喜意似乎还未散,金陵城里依旧是到处张灯结彩的样子,偶尔还会响起几下爆竹声。现下不出正月,陆府到处飘着食物的香气,连院子里挂的灯笼和各色纱灯都未撤下来。 谢乔蹲在地上,正研究几个被扎成地涌金莲形状的花炮,这是谢铮前日里送来的。 陆玦刚从外面回来,便抱臂倚着根柱子含笑瞧着谢乔。这是谢乔回金陵后第一次过新年,天子便上了心。他看弟弟在除夕和元宵进宫时对宫里的烟花很感兴趣,即使已经过了放烟花的时节,也还是派人送了几个大花炮进陆府以供弟弟放着玩耍。 谢乔是真的喜欢看烟花,上一世他从兄长手里接下皇位后,与陆玦有过的唯一一次好的回忆便是关于烟花。那是他二十岁那年,他兄长去世一年后。 那年他还未在朝堂站稳脚跟,他年轻,又刚接过担子,再加上这金陵城里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世,是以朝中大臣大部分并不服他。那时候是陆玦站在他身后,他和陆玦也还未出现过那些嫌隙。 那日是元宵节,金陵城里有热闹的灯会,整座城到处张灯结彩,秦淮河岸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元宵的喜意热闹浸染了,只是除了他——他那时候正在捏着眉心,就着御书房的一豆灯火批折子批得焦头烂额。那些折子里很多都是大臣们罗里吧嗦的废话,再夹着让人厌恶的试探,仿佛是专为了给他找不痛快。 外面炮仗声传来,他批折子便批得更为心烦,但再心烦也要批,甚至给那些大臣批语时连脾气都不能有——他兄长刚刚去世不久,他这皇位坐得甚是憋屈。 那时候一双冰冰凉凉的手突然覆上他的眼睛,背后那人对他道:“乔儿,够了。今日外头花灯好看得很,你可要与我去看?” 他那时有些怔愣,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自从他兄长去世后他登基,那人便再也没唤过他“乔儿”,也从未对他再笑过。 “折子怎么办?” “管他们呢,那些老顽固专挑今日与你为难罢了,你理他们作甚,乔儿,你是天子,是他们的君,从来没有君去迁就臣的道理。”这话仿佛带了他少年时的意气和骄傲。 之后的一切,都恍若一个梦境。陆玦往他脸上扣了个面具,便拉着他的腕出了宫。火树银花、灯火辉煌,陆玦拉着他的腕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穿行——人是这样多,人们是这样快乐,人们的喜意和人群的温暖驱散了他的不适,陆玦握着他腕的那只手触感是如此清晰。 他那时便觉得,就这样一直和陆玦走在这条路上,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可惜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再好的梦也会破碎。陆玦说他是他们的君,不该被臣子拿捏,可他是个还未站稳脚跟的天子,便只能被臣子为难。那日未批奏折的为难,是被陆玦抗了。后来陆玦又为他抗过无数为难。 …… 陆玦抱着臂在一边看谢乔,瞧着他看着那堆花炮笑着,他便也不由得笑,可谢乔脸上的笑渐渐便凉了,就像谢乔喜欢看的烟花那般,放过后便凉了。陆玦便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他不想在谢乔面上看到那样的笑。 “你那么喜欢看烟花么?”陆玦站在他身后,府下身子摸摸谢乔脑袋。 “喜欢。”谢乔放下手中的花炮,仰了头去看对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闪着点点碎光:“怀瑜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一起去看烟花、逛灯会可好?” 陆玦的眼睛弯起来,他揉揉谢乔脑袋,语气仿佛是在许下什么重要的承诺:“好。” …… 厉鸣悲这日下午也来了,这次是乘着马车。他大正月里也一身白衣,绕着院子里堆着的地涌金莲走了一圈,便道:“陛下还真是疼你。”颇有些酸溜溜的意味。 谢乔瞪他一眼没理他——他兄长是疼他,但他兄长一向重情,他也是把厉鸣悲当成亲人的,是以,连除夕夜都将他和厉鸣悲叫到宫中一起过。 谢乔算算日子,很快就到正月末了。上一世厉鸣悲就死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是以他兄长刚过完年,便要接受自己亲人身死的事实。 于是他便道:“就是正月最后一天。” 厉鸣悲一时没反应过来谢乔的意思:“什么?” 谢乔看着他脸认真道:“他们会在正月最后一天动手。你那日要士兵扮作车夫,驾辆空车到陆府,引他们出来便可。我看过陆府附近地形,钱幼舆那日定会在陆府巷子对面的捧月楼,马车这里交给怀瑜哥哥,你自己带了人直接到楼里抓人便可。” 因为那楼里最适合放冷箭。 厉鸣悲上一世便死于冷箭。 空马车也必须有,不能直接到那楼里抓人,因为钱幼舆一向多疑,若没有空马车,便抓不到他。 厉鸣悲这个人一向心黑手狠,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钱幼舆是钱家的幼子,从小身体便弱,但十分聪明,有神童的美誉。钱贵妃是将傀儡的主意打在他身上的,可他并非没有野心,是以他们姑侄两个便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钱幼舆并非浪得虚名,在谢乔眼里,钱家三个小辈,只有他和钱贵妃最像,手腕野心样样不缺,却偏偏没有健康的身体。他一向自视甚高,却偏偏被厉鸣悲一次一次破局,是以他对厉鸣悲一向恨意甚深——恨是执念,恨是最让人痛苦的执念。那日围场的局又一次被破,钱幼舆便像那个宫女一般入了魇,他的魇是不计一切代价杀厉鸣悲。 所谓谋士,谋的是心。厉鸣悲了解他,了解他的疯狂和执念,知道他最想做什么,于是他便用自己的命做诱饵,引钱家最后的钉子出来,彻底斩草除根。 他上一世为了让对方上钩,是真的拿自己的命去赌,他不会武术,那几月出门从不带侍卫。钱幼舆知道或许这是个陷阱,他不介意掉入陷阱,只要能谋到厉鸣悲的命,厉鸣悲也清清楚楚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算定对方明知是陷阱还是会跳下来,他谋的也是对方的命。 上一世厉鸣悲既成功了也失败了,他成功地引出了钱家埋在城里的所有钉子,也成功擒获了钱幼舆,可他自己却死了。死于钱幼舆亲手射出的冷箭。 那日钱幼舆让所有人去截杀厉鸣悲,厉鸣悲放了信号,陆玦便带着人马擒了那些钉子,可那些钉子里没有钱幼舆本人。厉鸣悲那时仿佛已经算到了般,他微微一笑,便出了巷子,一枝冷箭便从一栋酒楼二楼直直射下,刺进他的胸口。钱幼舆这才被擒。 他们二人互相谋算,厉鸣悲已经谋算到了极致,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还是把命丢了。 而这一世,只要他给厉鸣悲一个先机——告诉他钱幼舆具体行动的时间和钱幼舆本人可能会在的地方,那他便能更周全地谋划,不用连自己性命也搭上。 厉鸣悲听了这些,愣了下笑道:“谢乔,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乔一挑眉:“你管我是何人,就说你信我不信?” 厉鸣悲看着谢乔,眼里明灭难辨,最后,他道:“我信。” “你不叮嘱我不要将这些告诉陛下和陆怀瑜么?”厉鸣悲笑着问道。 “因为我不说你也会。” “怪不得我们俩会两相生厌。”厉鸣悲摇摇扇子,难得带了点感慨道。 谢乔朝他露出一口白牙:“你知道我们两个相生厌便好。”所以这道命劫过了后,便再也别来陆府了。他早就想要怀瑜哥哥像上一世那样教自己写字认字了。 …… 谢乔跟厉鸣悲说了那些话后,便能明显感到陆玦开始忙碌起来,有时忙到半夜才回家。他知道他们是在布置什么,那几日便乖巧得很,也不去麻烦陆玦。 算着时间该差不多了,谢便在一个晚上吩咐小厨房做了鲈鱼羹——现下是正月,是最适合吃鲈鱼的季节,金陵沿长江,现下春节刚过,鲈鱼虽比不得冬季,但也鲜美得很。此时乍暖还寒,夜里回来很适合吃些热的东西——前些日子想来陆玦也没有吃的心情,但现下事情完全解决,他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吃顿饭。 陆玦这天终于将那件事结了——钱幼舆被擒,钱家在金陵的余党尽数被拔出,金陵城总算被清理得大致干净,他这才能回来睡个好觉。 一进院子,他便见谢乔房里灯亮着,他眉头下意识一皱,担心谢乔有什么事,便赶紧往他房间大步走去,一到门口,一股温暖的香气便扑进鼻尖。 他一愣,便进了屋。屋里一灯如豆,那光虽小却显得格外暖。只见谢乔小小的身体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桌上放着一盅东西,用炉子慢慢温着,冒出几缕温暖的烟气。 陆玦一下子放轻了脚步,他轻轻走到谢乔身边,看着谢乔睡着的小脸,便不自觉弯了眉眼,面上的笑带着温柔的暖意,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发着光。 他轻轻拨了拨谢乔的额发,便把对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又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这才坐到桌边,就着谢乔让人心安的呼吸,好好品那盅暖热的鲈鱼羹。 第19章 钱幼舆被擒后几天,厉鸣悲又来了趟陆府。 谢乔看着他依然一身白衣,面上三分假笑,仿佛刚刚过了一道命劫的是别人。 谢乔便道:“钱幼舆擒住了?” 厉鸣悲点点头:“擒住了,钱家埋在城里的钉子,也全都清干净了。” 谢乔上一世并没有见过钱幼舆本人,此时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钱幼舆是个怎样的人?” 厉鸣悲笑意未褪,道:“他只是我该为陛下除掉的人——也许还是个疯子。仅此而已。” 谢乔便对从未见过的这人没来由地生出些微滑稽的怜悯:那人也算出生高贵,也自视甚高,结果却一次又一次栽到厉鸣悲手上,最值得可怜的地方在,他把厉鸣悲当成必须要打倒的对手和执念,可在厉鸣悲眼里,对方只是个需要除掉的绊脚石和隐患,连对手都算不上。 谢乔的怜悯就如秋日清晨的朝露,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值一提得很,是以刚刚那念头和感慨只在脑子里过了一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慢悠悠抬了头道:“这事既已了了,你还来陆府做甚?” 厉鸣悲弯下身子凑过来,瞧瞧他的脸,道:“嗯,今日你这眼下倒是没有乌青,你和陆怀瑜和好了?” 谢乔瞪他一眼不说话。他跟陆玦根本没有吵架,又哪来的和好。他那些日纠结的只是上一世陆玦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十六岁的陆怀瑜都能从一首欢曲中听出他的情谊,上一世三十岁也更精通音律的陆怀瑜又怎会不能呢? 但是,后来他便想开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左右陆玦心里都只有他兄长罢了,哪怕知道了,也只是对他多一分失望和疏远罢了。 厉鸣悲见谢乔瞪着他不回答也不在意,他笑眯眯说道:“乔儿,你既救我一命,我今日可是来报恩的。我明天就去面见陛下,向陛下辞了你的老师,你说如何?” 谢乔被他口中的称呼激得身上一寒,便板着脸道:“你还是莫要这么叫我了,省得我晚上做噩梦。”九岁——不,已过完新年是十岁,十岁小孩子的身体可是很脆弱的。 说完他顿了下又道:“这样当然好了。但是——”,谢乔脸上带了一个假笑,接着道:“你去找我兄长请辞,说理由时只能说你自己才疏学浅教不了我,不许说‘此子愚鲁又眼瞎,不堪我教’。” 被一字不落说中心中念头的厉鸣悲:“……” 沉默一瞬,厉鸣悲还是笑眯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谢乔这才觉得心里畅快不少。 …… 第二日,陆玦下了朝一进院子,连朝服都未换就把谢乔一把抱起来,谢乔那时正蹲在那株腊梅前托着腮想事情,想得连叹好几口气,是以一被抱起来吓了一跳。 “怀瑜哥哥?”谢乔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 陆玦空出一只手,像往常那样掐了把谢乔已经养得圆润白皙的小脸儿,挑了眉笑道:“今日起,我便暂时是你的老师了。” 谢乔心想厉鸣悲这次还算够意思一边伸手环住陆玦脖颈,面上露出一个笑,乌黑的眼珠里有点点碎光:“我愿意让怀瑜哥哥一直教我,我只认怀瑜哥哥做我的老师。” 所以“暂时”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他好不容易才忍了这么几个月,怎么可能只要个“暂时”。上一世他因为身世,到九岁都一字不识,是陆玦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耐心教他,从未有过厌烦。这一世他自然也要陆玦将他的耐心、温柔、包容、时间全部倾灌在他身上。 这些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 陆玦被逗得朗声笑了两声,他点点谢乔颊边浅浅的涡旋,戏谑道:“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谢乔一愣,接着便认真点点头,他看着陆玦那双流光溢彩满是笑意的眼睛道:“我就是这么喜欢怀瑜哥哥。”比你想象得到的底线还要喜欢。 陆玦笑得更开怀,他抱着谢乔大步进了书房,朗声道:“那我可一定要好好教你了!” …… 从那日起谢乔便又侵占了陆玦的一部分时间,他自然甚是心满意足,但一边又忍不住为陆玦担心。 算算日子,他兄长现在应该已经与赵家的那位亭瞳姑娘两情相悦了。陆玦现在心里应当很不好过,可他每日下朝进这院子来到他面前时,面上总带着笑——他从未将自己的伤心和难过带到他面前过。 谢乔这样想着,心里便更加心疼,可他现在偏偏只是刚到十岁的孩子,根本没办法点破安慰他。哪怕一天给他吹上二十首小曲,他也没办法真的去治好他心里的伤。 谢乔正想着这些事情烦恼,又过几日,天子的马车便停到了陆府门口。 天子这日来得低调,连马车都只找了普通的,并未用天子仪仗。陆玦抱着谢乔到了门口,天子便掀开车帘,笑眯眯将谢乔接过来,陆玦也跟着上了车。 谢乔一见他兄长面上过于灿烂的笑容,心里便“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他下意识看了陆玦一眼,陆玦对上他的眼神,朝他露出一个笑,接着也不知怎么回事,轻咳了一声。 “怀瑜,身体无碍吧?”天子问道。 陆玦笑了笑摇摇头:“臣无碍,想是染些风寒罢了,不必管它,明日便无事了。” 谢乔看着陆玦的眼神里带上担心,陆玦瞧见了便笑着揉揉他的头,道:“你放心,我无事。” 谢乔想你怎么可能无事,你心里等下只怕要痛死了。 因为他现在已经猜到他兄长要带他们去哪里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谢乔便开口问道:“兄长,你这是带我去哪里呀?” 谢铮面上笑意更甚,他使劲揉揉谢乔脑袋,有些神秘地道:“孤带你去见一个人。” 于是谢乔便知道他根本就不用再问是谁,他猜中了,今日他兄长今日要带他去见赵亭曈。 谢乔又看一眼陆玦,见他面上还是带着笑,只觉得更加心疼。 谢铮瞧见他老往陆玦身上瞟,便将谢乔提到他身边,曲起手指敲敲他脑门,指着陆玦颇有些酸溜溜地对谢乔道:“我说你和他住一起,每日看都看不够么?孤可是你哥哥,这么几日不见你怎么就不知多看看孤?” 谢乔:“……” 陆玦在旁边笑弯了眼眸,谢乔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便更加担心。 …… 马车行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便驶进一个巷道,巷道里清清冷冷,连地上的青砖都生了青苔,可见此处并非闹市。 巷道里总共两三户人家,马车在一户人家停下来,他们便下了车。 一下车,谢乔抬头一看,果然见这户人家正门上的牌匾上写了“赵府”二字。谢乔便下意识握住自己手边陆玦白玉似的手指,陆玦感觉到自己手指被握住,以为谢乔是猜到了什么不安,便朝谢乔安抚地笑笑。 赵长史早就在门口候着,见了天子连忙要行礼,谢铮连忙免了他的礼,他便领着天子进了赵府的大门。 …… 谢乔看到赵亭曈是在赵府的花园中。赵府的花园就如赵府的门户般,低调而有雅意,花园里种了几丛清挺的青竹,青竹掩映下是几株刚刚冒了绿叶、结了一两个浅粉花苞的桃花,修竹和桃花也不刻意修剪,甚得自然意趣。看得出照顾这园子的定是个品味高雅之人。 赵亭曈身着一身青衣,就站在一株桃树下等他们,一见到谢铮,她那双明秀的杏眼里便亮起了星子似的光。 那是见到心上人才会有的喜悦。谢铮眼里也有同样的光彩。 谢乔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握着陆玦指头的手都紧了些。 “乔儿,这位是赵姑娘。”谢铮拍拍谢乔的后脑勺介绍道。 “赵姐姐好。”谢乔乖乖行着礼,带着几分尊重。现在时候没到,喊了嫂嫂只能让这姑娘尴尬,还是喊姐姐最合适。她是个好姑娘,也是他兄长的心上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 “小殿下好。”赵亭曈见了谢乔面上是真实的温暖和笑意。 “你唤他乔儿便是。”谢铮十分大方道——反正以后是一家人,喊殿下反而生疏了。 赵亭曈嗔怪地看谢铮一眼,却还是改了口,她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塞进谢乔手里,脸上是温柔的笑意,道:“也不知乔儿喜欢什么,我便自己做了些饴糖,我乡下的婆婆前些日给我送了些牛乳,我便往这糖里加了些,乔儿,你吃吃看?你若是喜欢,我便再多拿些来给你。” 谢乔将那鼓鼓囊囊的荷包打开,拿了一个出来塞进嘴里,一股浓郁的牛乳香便在舌尖化开,他便含着糖乖巧地笑着道:“谢谢赵姐姐,这糖很好吃。” 赵亭曈听了面上笑意更甚,谢铮在一旁也笑得开心。谢乔只是拉着陆玦的手指头不松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 回府的马车上。 谢乔嘴里的糖还未含完,听他说好吃,赵亭曈在他临走时又给他塞了满满一袋子饴糖。谢铮看谢乔鼓鼓的脸颊,便揉了揉他的脑袋,问道:“你觉得赵姑娘如何?” 谢乔看他兄长一眼,道:“赵姐姐很好。” “那我若娶她做你嫂子,你可愿意?” “我……”谢乔顿了下,又偷偷看眼陆玦,还是道:“我自然愿意。” 他答完看了眼谢铮现在因为刚刚见完心上人,满面喜意的样子,便忍不住皱着眉头道:“兄长,我知你刚刚见完赵姐姐开心,但……你的开心就不能收敛些么?” 谢铮一脸纳罕,道:“我见了亭曈自然开心,为何要收敛?” 谢乔一急,便道:“你见了心上人开心,那有的人见着自己心上人去见他的心上人,不会难过么?” 谢铮“噗嗤”一笑,将自己弟弟拉到身边,道:“我说你这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呢?” 陆玦听了谢乔的话也被逗笑了,他面上带着笑,却又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想来是真的染了风寒。谢乔见着更加着急,只觉得自己兄长简直是天下第一的负心人。 第20章 马车辘辘响着,谢铮和陆玦都只当谢乔小孩心性,便都只一笑而过没有在意。 陆玦身体虽好,但大概是前段时间过于忙碌的原因,这日回到陆府后还是病倒了。 陆玦的院子里侍女大夫进进出出,陆大人和陆夫人也到院子里看儿子,听大夫说了只是风寒不妨事,这才放下心来离开。 等人都走干净了,谢乔便坐在陆玦的床榻边,伸手碰碰陆玦的脸——有些烫,那白玉似的脸上染了些胭脂似的红色,这让陆玦看起来有些许脆弱。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谢乔的记忆里陆玦大部分时间是强大的,他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像是无所不能般为自己撑开一方天地,脆弱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最脆弱时一定是身死躺在棺材的时候,谢乔只要一想到他在一方棺木里看到陆玦尸身那一刻,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的手猛然一颤,便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紧紧握住了陆玦的手。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谁握起,陆玦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个笑,他睁开眼睛,便看到谢乔小小一个人坐在他床榻边,红着眼睛握着他的手。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碰碰谢乔的通红的眼角,一惯清朗的嗓音因为风寒压得低了些:“我只是偶感风寒,睡一觉明日便好了,你怎地就这样了?”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谢乔撇撇嘴道。那天自从和他兄长一同看了赵家姑娘,陆玦回来便病成这样——他一向身体很好,一定是受得打击太厉害,才病得如此急。 陆玦笑出了声,道:“都说了睡一觉明日我便好了,这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回去睡罢。我病着,当心带病气给你。”说着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看向门边的丫鬟,吩咐道:“带小殿下回房休息。” 丫鬟听了吩咐正要过来,谢乔便皱着眉头抓紧陆玦的手,道:“我不,我要守着你!” 丫鬟为难地看向陆玦,陆玦便低声笑开,对丫鬟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罢。” 丫鬟听了吩咐便带上门出去了。 陆玦靠在床壁上,一脸好笑地看着坐在床边现在还抓着他手的孩子,动动被谢乔握着的手,挑了眉道:“你就准备坐在床边守我一夜么?” 谢乔无比坚定地点点头。 陆玦噗嗤一笑。谢乔已经洗漱完,此时穿着亵衣光着脚,他便伸了另一只手,拎着谢乔的后领直接将人拎上床,放到他身边。谢乔整个人陷在染了些药香的柔软被褥中,他睁大了眼睛,便见对方凑过来,白皙的指尖点点他的鼻尖,道:“现在还冷得很,你这样在床边守我一夜,明日病得便是你了。你既不想走,今晚便与我一起睡罢。” 陆玦将谢乔安置下来,便转身吹灭了烛火。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谢乔躺在陆玦身边,房间里静得很,他便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陆玦是这样鲜活的,真好,谢乔想。 “乔儿,今日马车上,我瞧着你有心事,你是怕陛下娶了妻便不会疼你了么?”安静又安心的夜色里,陆玦道。 谢乔的唇在夜色里抿成一条直线——都这种时候了,陆玦都要不顾自己心里的伤口,来为兄长向他解释。 “我没有。”他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那样便好。”陆玦因为生病而微微嘶哑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笑意,他道:“陛下是真心疼爱你的,这一点就算他立了后也不会变。以后,只是多了一人疼你罢了。乔儿,你莫要多想。” 沉默几秒,谢乔抓住了陆玦的手指,道:“我知道了。怀瑜哥哥,你放心吧。” “那便睡吧,乔儿。” 陆玦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谢乔哪怕满怀心事,还是陷入了让人安心的沉沉梦眠。 …… 转眼间便又到了这年年底。谢乔在这一年里抽了条,已经完全没有九岁那年瘦小可怜的样子,陆玦待他却全然没有变。 谢乔一直以为,按照上一世,他兄长立后怎样也要到一年后,他却没想到,因为厉鸣悲没有身死,他兄长清理皇宫的速度便快乐许多,封后大典这一世竟提前了一年。 明日便是新年,他兄长便要迎赵家姑娘入宫了。 天子立后,又选在新年,这是要天下同庆的大典。赵家姑娘是天子选定的皇后,她在那日会受到所有大盛百姓的瞩目和祝福。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陆玦白玉似的手往谢乔眼前一晃,有些好笑地问道。 此时正是除夕,谢铮和厉鸣悲并着杨肃都在宫里忙着准备明日的事情,谢乔今年便在陆家过除夕,明日一早便要进宫去。 院子里像往年新年一般到处挂了红灯笼和各色宫灯,暗蓝色的夜空里偶尔绽开一簇烟花,炮竹声时不时响着,院里陆玦最爱的那枝腊梅正开着,清香飘了满院。 陆玦的屋子中间放了个炭盆,桌上放着各色瓜果,正中间还放着一盏花灯。陆玦便和谢乔一起围桌坐着守岁。 “怀瑜哥哥,我们明日就要入宫了,明天便是兄长的封后大典……”谢乔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对方道。他很想问问,你那时会不会很难过。 陆玦用那双白玉似的手剥了个橘子,掰下一块塞进谢乔嘴里,笑道:“你是担心自己明天起不来么?放心,明日我叫你便是。” 谢乔嘴里嚼着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橘子,刚咽下去陆玦好看的手便又捏着一瓣伸到他嘴边,谢乔看了眼陆玦带笑的眸子,便毫不心虚地咽下那句“其实我已经长大了橘子还是可以自己吃的”,吃了陆玦手上那一瓣橘子。 一个橘子被陆玦一瓣一瓣全部喂给谢乔,谢乔觉得自己不能那么没良心,便伸手拍拍陆玦肩膀道:“怀瑜哥哥,明日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有多难过,都有我陪在你身边。” 陆玦只当谢乔在说好听话,他受用得很,便伸手捏捏谢乔小脸儿,道:“那便全交给你啦。” 夜越来越深,谢乔本来是想陪陆玦一夜,这样的除夕,仿佛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浮出了泛满遗憾的生命长河、成为了现实,这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太过难得,这样有陆玦的除夕如此温暖和安心,他舍不得睡过去。 但他现在的身体到底撑不住熬一夜,终于是靠在陆玦肩膀上睡着了。陆玦正剥着一粒松子,突然感觉自己肩头一沉,一转头便看到谢乔白皙而安静的脸在他肩头安心沉睡,他面上便很自然浮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他点点谢乔鼻尖,便伸了手将谢乔揽在怀里,又像平时那般将对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谢乔今年果然长了个子,抱在怀里比去年沉,想着对方在一年一年长大,一年一年变化,陆玦面上便忍不住浮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 …… 第二日一大早,陆玦便领着谢乔进了宫。 旭日冉冉升起,天子佩帝冠着帝服,一手牵着身披后袍头带凤冠的女子登上高台,韶乐响起,八音迭起、金声玉振,台下百官朝拜。 “愿我君与皇后万寿千秋!” 朝贺之声不绝于耳、响彻天地。 及至入夜,便是大宴。大宴在宫里的正殿中举行,文武百官并金陵城所有权贵世家皆来赴宴,是夜金陵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是真正的不夜之城。 谢乔是天子的弟弟,便坐在天子和皇后下首,陆玦却不在这里。殿上歌舞升平热闹得很,谢乔忙着在殿上找陆玦,以便等会儿能跟上他,这时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下。 谢乔转过身,便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脸。这女孩儿虽说不上陌生,但也说不上熟悉。正是当年他在围场上遇到的郑倚梧。这女孩儿这两年也长了不少,出落得愈发明丽可人。 谢乔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只皱了眉,道:“你有何事?” 郑倚梧看了他一眼,似下定什么决心,道:“我当年不懂事,乱说了些话,你并没有告诉你兄长,我很是受用。你叫谢乔,对吗?” 谢乔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便听高台之上他兄长喊了他名字。 他站起来,来到台下,行了一礼:“臣弟在。” 天子看着谢乔一笑,道:“这是孤的弟弟,现下已经长大了,孤今日便封他为明王。”金陵城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他也该给自己弟弟封号,让别人看到,他对谢乔的重视。 台下百官果然站起来朝谢乔行礼贺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谢乔再行一礼谢恩:“臣弟谢陛下恩典。” …… 等再回座位,谢乔终于确定,陆玦此时不在殿上,已经走了。他皱了皱眉,便趁着众人不注意,往怀里揣了两壶热酒和两颗橘子,偷偷溜出了殿外。 上一世他兄长封后这天,大殿上花天锦地热闹非凡,陆玦却在这宫里的哪个屋顶喝了半夜冷酒。谢乔也是第二天才听他无意中说起,知道了这件事,他才明白,陆玦对他兄长到底用情多深。 大殿上热闹,殿外却是冷清的,谢乔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他原来住的屋子屋顶找到了陆玦。 他仰了头,便能看到那少年身着一身红色锦衣,正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躺在高高的屋顶之上,另一只手中拿了酒壶。一簇烟花猛然在天空噼里啪啦绽开,陆玦白壁似的脸在花火下泛着冷光。 谢乔暗叹一口气,便找了梯子爬到屋顶,来到陆玦身边。陆玦见了他满脸惊讶,谢乔便忍着心里的苦涩拍拍对方肩膀道:“哥哥娶嫂嫂,你很难过吧?” 陆玦一下子笑出声,道:“我为何难过?” 谢乔撇撇嘴,眸子便低落地暗了,他道:“你就别瞒我了,你不是喜欢哥哥么?来,今夜我陪你喝酒,你有什么难过的都可与我说。我也不小了,你的心事我也能帮你分担一二。” 陆玦:“???” 陆玦哈哈笑出了声,他坐起来,上前捏了捏谢乔的小脸,一脸忍俊不禁和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喜欢陛下了?你这小脑袋瓜子想什么呐?” 谢乔睁大了眼睛,一脸‘你怎么可能不喜欢’的不可置信:“你……你不喜欢哥哥?” 陆玦点头:“当然不喜欢。我和陛下总角相交、同甘共苦,我们是生死知己,又哪里来的男女之情?他今日娶了自己所爱的女子,我自然为他开心。” 谢乔眼睛睁得更大,颤着声道:“那你为何在他成亲封后之际一个人在这屋顶上喝闷酒?” 陆玦一脸理所当然:“我虽喜欢热闹,喜欢喝酒,但我可不喜欢被灌酒。尤其是被那群武夫灌酒。” 谢乔猛地站起来,睁着双大眼睛,声音颤着,像在质问和生气一般:“就因为这个?!就这么简单?!” 陆玦点点头:“就因为这个。就这么简单。” 谢乔怀里的酒壶露出来,他便直接从谢乔的怀里拿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口。天上又有一簇烟花绽开,陆玦白皙精致的喉结在花火下闪闪发光。谢乔怀里的一个橘子被带着滚了出来,直接滚下屋顶,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谢乔瞪着眼大口喘着气,说不上来自己现在到底什么心情。他现在既想抓着陆玦领子狠狠质问,又觉得一股子炽热又隐秘的喜悦在往脑海里冲。他既生气又开心,既开心又憋屈,同时又觉得自己两世以来以来滑稽得可笑。 陆玦灌完一口酒又仰头看看谢乔,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奇怪?” 谢乔心里有气,此时气上了头,他弯了腰便一把揪住对方领口,大声道:“还不是因为你!” 屋顶本来就不平,他年纪还小,这样一说话便失了准,身体晃晃悠悠就要往下掉,被陆玦及时拽住手腕,因为惯性他便掉进陆玦怀里。陆玦好笑地看着他,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你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没什么!”谢乔没好气地说。 陆玦喝了酒,酒气上头,觉得这样的谢乔十分有趣,便又逗弄他:“来,说说呗,说出来我便给你解决,这天下没有我陆怀瑜解决不了的事情。” “我说没什么你听不懂吗!”谢乔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般,控制不住心里的气。 陆玦看谢乔这样子笑得更开怀,气得谢乔将剩下的一只橘子砸在对方胸口。 …… 天上无月,便有许多繁星,一簇烟花又在天空绽开,和星辰一起守护着万家灯火。千万家明如星辰的温暖灯火。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来啦~小谢终于知道陆大人不喜欢哥哥了! 更重要的是,下一章小谢同学终于可以长大和陆大人开开心心谈恋爱啦~ 比心,感谢观看。 晚安 第21章 序 窗外还暗着,天边有几颗星子。 屋子里一方香炉静静燃着,几缕淡淡的烟气散在空气里。窗外的腊梅花枝雅致而繁茂,几乎遮住了整扇窗子。 陆玦在榻上安睡着,他平日里一般都宿在北边的军营里,每月休沐时才宿在家里。 床铺像往常般柔软舒服得很,燃着的香也是他亲手调制、惯常用的,屋子里除了绵长的呼吸声外针落可闻,是最适合安眠的环境。但不知怎地,陆玦眼睛闭着像是未醒,眉头却微微皱着,一副睡得很不安生的样子。 终于,他猛然睁开眼睛,先是愣了下,紧紧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触感便无比清晰,再一动身子,便有微湿而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处,人的脖颈处一向脆弱而敏感,陆玦便感到自己脖颈处的那处皮肤有些微的痒意。 他无语看着帐顶半晌,终于转过头,青年偎在他脖颈处安静沉睡的脸便映入眼帘。 谢乔今年便十八岁了,他的脸上已经脱去幼时的稚气,现在完全是青年的样子,眉眼清俊,鼻梁清挺,下颌处的线条流畅而硬朗。只是睡着的时候,唇上的唇珠便分外明显,让人看出一两分幼时的样子。 陆玦一边在熹微的晨光里观察着青年的眉眼,一边想谢乔果真长大了——只是,这随便跑到别人榻上睡觉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他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但绝没教过他爬别人床…… 已经在这时候醒过来,他便也不会再睡过去,于是便干脆并起食指和中指,“啪”地一声敲在还在睡着的青年前额上。 “唔……”谢乔幽幽掀开眼皮,一双清俊的眼睛便露出来,因为刚睡醒的关系,那瞳仁里暗沉沉的。 “怀瑜哥哥,你醒了?”谢乔面上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横在陆玦腰间的手却更紧了。 陆玦觉得自己额角有青筋蹦跶,他利落地把青年的手臂掀下去,自己半坐起来,又提着青年的后衣领将青年提起来,抱着臂问道:“说说吧,你怎地又到我榻上了。” 青年似乎终于更清醒了些,他扫了眼对方白皙的脖颈上被自己呼吸熏得有些红的一点皮肤,心里便没来由有些痒,嘴里吐字倒吐得清晰又理直气壮:“我梦游。” 第22章 陆玦被气笑了,道:“你从你府上梦游到我塌上?还专挑我休沐的时候梦游?”他昨晚才回家,睡着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鬼知道谢乔到底如何在大半夜闭着眼睛穿过一条街梦游到他塌上的。 “怀瑜哥哥,”谢乔垂了眉眼,肩膀也塌下来,道:“我的府上除了那些仆人,便是我自己,冷冰冰的……连那两条蠢鱼都已死了两年,不能再陪我……”一副失意的可怜样子。 陆玦偏偏就吃他这套,一看他这副样子,心便软了,连声音都温和了些,道:“那便大大方方来我家住,隔壁就是你房间。你大半夜翻墙进来与我抢睡觉地方算怎么回事?” “没有翻墙,”一听这话,谢乔便抬了头,一脸认真道:“我怎会做出翻墙这样不雅的事情来呢?你院子后边就是你家后门,伯母早就给了我钥匙,我昨夜自然是堂堂正正进门的,没吵醒一个人。” 陆玦:“……” 见陆玦一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谢乔便知道这事快糊弄过去了,他唇角浮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又卸下,又道:“怀瑜哥哥,今日就是元宵节了,我特意准备了礼物给你。”说着便探过身子,朝门的方向道:“徐来,将本王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奴在!”一个眉眼细长的太监听了这话连忙推开一扇门,笑眯眯地从隔壁快步走进陆玦的房间,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身红色的锦衣。他在塌前站定,先行了个礼,又将托盘捧到陆玦面前,却是朝谢乔回话:“殿下,这就是您为陆大人准备的衣裳。” “怀瑜哥哥,今日你便穿这一身吧。正好是元宵,穿新衣裳也合适。”谢乔指着托盘里的衣裳,一脸‘此事就这么定了’的顺理成章。 陆玦一只手臂撑着膝,另一只手曲了指,玉钩一般,敲在谢乔前额,一脸好笑道:“你春天送衣裳夏天送衣裳,一年四季都送衣裳,现下连元宵节都送衣裳来,我穿得过来么?” 这几年他穿的衣裳几乎都是谢乔送的,连他母亲都很久未将裁缝请到府上来过了。 “衣裳这东西么,又经得住放,怀瑜哥哥你慢慢穿便好。今日我都拿来了,你不穿可就浪费了。” 陆玦听他都这么说了,便伸手拿了那托盘里的衣裳,面上带着几分无奈和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谢乔看陆玦开始穿衣裳,嘴角便又浮出抹笑,对着徐来道:“徐来啊,你昨晚在隔壁休息得好么?” 徐来摸不清这位主儿到底想做什么,但却知道在陆家就不能说一句不好,于是便笑眯眯地道:“谢殿下关心,奴睡得好着呢。” “是吧,”谢乔面上笑意更甚:“我的房间我的床,自然是舒服的。你喜欢么?” 徐来被自家殿下面上的笑激得头皮发麻,被求生欲一激便总算说了句让谢乔无比顺耳的话:“奴……奴自然喜欢。谢殿下昨日将房间让给奴。” 谢乔便看向陆玦:昨晚真不是我非要睡你的床,徐来占了我的床,我便只能爬你的了……至于以后么,总不能让徐来睡院子里吧…… 已穿好了衣服又看懂谢乔意思的陆玦:“……” 徐来一来,连陆玦房里的丫鬟都没了活计,他虽是谢乔封王开府后才跟了对方,但这么多年下来,自家主子的心思他不清楚十分,七八分也是有的,是以他对陆玦十分尊敬,侍奉时也十分上心。 陆家的早饭一般是一家人一起吃,陆大人和陆夫人在饭桌上见着谢乔也不惊讶——毕竟是几乎在自己家长大的孩子,他们知道这个孩子与自己儿子关系好,再加上这几年的情谊,便待谢乔更加亲切。 “哟,玦儿,今日又穿新衣裳了?”陆夫人出身将门,说话十分爽利,用饭前他打量着自己儿子道:“又是乔儿送来的吧?人家视你为兄长天天送你东西,怎地你这做哥哥的就不知送人家些什么呢?” 陆玦:“……” 谢乔心说我可不是送给“兄长”的、要的也不是什么礼物,一边面上显出一个清浅的笑,满含真心道:“伯母,这是我该做的,我幼时多亏您一家和怀瑜哥哥照顾,我也报答不了什么,便只能送两身衣裳了。” 顿了下他又道:“不过,我对女子衣裳不太通,便只将一些布料和一方好砚交给您的丫鬟了。”陆玦的父亲是个文人,平日最爱诗书和收集好砚。 陆夫人看向谢乔更加亲切慈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陆大人面上都难得浮出一个笑。陆玦看着自己父母对谢乔的喜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却忍不住浮出一个浅笑。 …… 用罢早饭,谢乔便依旧跟着陆玦回了院子,又过了些时辰,陆玦便在那棵大海棠树下练剑,谢乔在一旁抱着臂闲闲散散看着,黑沉沉的瞳仁里全是那个红色的身影。陆玦虽爱穿锦衣,但一向不爱穿衣袖宽大的衣裳,平日里袖口都束着精致的护腕——他是个将军,这样自然练兵使剑都方便。 谢乔看着看着心里便有些痒,便想看看这人穿上那些儒生文臣爱穿的衣裳是个什么样子,便决定下次送一套过来。他喜欢看陆玦穿他送的衣服——心上人穿着他送的衣裳,就好像在回应他那隐晦的心意。 看着陆玦白壁似的面上出了薄汗,谢乔便转身进了书房,想找方帕子再倒杯清茶给对方。茶壶和茶杯放在一方小几上,小几旁边便是陆玦的书案,谢乔倒了茶,正要出去,便突然瞥见书案上放着一个封皮用锦布包着的册子。 谢乔心里“咯噔”一下,便放下茶杯,毫不心虚地走近桌案,将那册子拿了起来。 一翻,谢乔便气笑了——那册子里果然是许多妙龄姑娘的画像。陆玦今年已经二十又五,却还没有成亲的打算,他从十年前就是金陵城里各个世家盯着的一块肥肉,看来十年后照样是。想来陆夫人也着急,便为自己儿子做了这样一份册子。 谢乔翻着这册子一挑眉:不知陆玦有无看过…… 他看了眼门外陆玦依旧在练着剑的身影,便光明正大毫不心虚地将那册子塞进自己衣袖——不像陆玦爱束腕,他的袖子可是宽得很。塞好后便端着那杯茶出了门,面上毫无愧色。 陆怀瑜心里还没住人,陆怀瑜有一天心里若真要住一个人,那便只能是他谢乔。陆怀瑜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 …… 白日里谢乔一直赖在陆家,到了晚上,金陵城便如往常般,有盛大的灯会。陆玦惯爱热闹,谢乔也爱看灯会烟花,一入了夜,他们便出了门。 陆府就在秦淮河岸边的巷子里,是以他们一出了门,便满目都是灿烂灯火。火树银花、人声鼎沸,淮水上到处都是装饰着红绸宫灯的游舫,两岸灯火通明,整座城仿佛一座被温暖烟火气填满的不夜之城。 天空浩然澄洁,一轮圆月高悬,五光十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仿佛连一向高洁冰冷的月亮都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 陆玦和谢乔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陆玦生得好看,便有无数姑娘专门转了身去看,一路上不断有香包荷包砸过来,有了前车之鉴,谢乔自然牙痒得将它们全记到陆玦身上。 他扯着陆玦的腕将人扯出人流,站在街边的一盏巨大的鲤鱼灯下,因为刚从人流出来,谢乔腰间佩着的两枚玉璧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陆玦看着谢乔有些狼狈的样子,在暖黄的灯下笑弯了眼睛,他道:“我们乔儿真是长大了,都有姑娘砸香包给你了,怎地,刚有喜欢的么?” 谢乔看他一眼,心道你到底没自觉到什么地步才觉得人家砸的是我…… 一边咬着牙根儿笑道:“自然没有喜欢的,她们都没有怀瑜哥哥生得好看。” 陆玦清朗大笑两声,笑得眼里全是细碎的灯光,看得谢乔只想将人藏起来。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暖烘烘的混着酒香和糯米香的香气。 “怀瑜哥哥,你想吃酒酿圆子么?”正月十五还冷得很,现下很适合吃些暖和的东西。谢乔说完便往四周看看,果然见不远处的一个摊子上冒着袅袅的烟气。 陆玦也闻到那股香气,便带着笑点了头。 谢乔留下句“你在这等我”,便转身往那摊子走去。 陆玦在灯下抱着臂,看着已经灯火下青年的清挺背影,一时便有些感慨:谢乔他,真的长大了,明明他刚见到他时,他还是个瘦成一团惹人怜爱的孩子。 …… 摊子主人是个老翁,听谢乔说要两份酒酿带走,老人便拿了竹筒,将东西澄得满满的,笑着递给谢乔。谢乔笑着道过谢,便往回走。 “陆怀瑜,谢乔现下已经长大了,他现在又不是九岁的孩童,你怎地老是同他在一起?” 刚一走进,一个清脆的声音便传入耳中,谢乔步子一顿,往前一看,果然见一个比陆玦低了一头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刚刚那声音就是他的。 谢乔被气得冷笑出声:很好,非常好。他就走几步去买了样东西,就有人在他眼根底下挖他墙角。 第23章 陆玦还未答话,谢乔便提着两个盛满酒酿圆子的竹筒慢悠悠走过去,在那少年身后站定,微低了首眯着眼对着那少年道:“他不同我在一起,难道同你在一起么?” 那少年猛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一下子跳着转过身,谢乔这才看清他的脸。 “是你?”谢乔将两个竹筒塞进陆玦手里,又转过身,眉头微皱。 谢乔以为这是哪个像凌道云一般倾慕陆玦的少年,却没想到是个女子,还是个他认识的女子。这是郑倚梧,只不过此时做了男子打扮。 不过,少年也好女子也好,都没差,反正都是冲着陆玦来的。印象里这女子小时候也找他来打听过谢乔,只不过还未问出口便被他挡了回去。 谢乔看着这女子清丽的脸想着,陆怀瑜招小孩子惦记也就罢了,还要招小孩子这么长时间的惦记。这都有快十年了,这女子和他也见上几面,现在竟还惦记着他。 郑倚梧一瞧见谢乔的脸,不知为何先是愣了下,接着便道:“是……是我又怎么样?” 谢乔眉头一挑,便指指陆玦又指指自己,道:“郑姑娘,我同他在一起快十年了,怎地现在就不能同他在一起了?” 我都惦记了他两世,你才与他见过几面? “你……”郑倚梧抬头看着谢乔,面上浮出些胭脂似的红,她心里有些急,一些话便脱口而出:“你小时候是他要照顾你,现在你都长这般大了,怎么还是整天同他腻在一起?你们又不是断袖!” 最后一句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陆玦:“……” 谢乔:“……” 谢乔一时有些无语,心想郑国公果然够疼女儿,这姑娘长到这么大,还是一样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直说。 谢乔余光观察着陆玦,一边道:“就算,他与我真的断了袖,好像也同姑娘没什么关系吧?” “你……你……”郑倚梧被堵得说不出话,心里又气又急,眼眶便红了:“谢乔你就是个傻子!”说罢便转身跑走了,她带着的同样女扮男装的小丫鬟赶紧跟上。 郑倚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中,谢乔佯叹了口气,试探道:“怀瑜哥哥,刚刚人家怀疑我们断袖呢。” 陆玦看他一眼,将一个竹筒递给谢乔,道:“郑姑娘并无恶意,她只是……”对你有好感罢了。 刚刚那桩事说到底是谢乔与那位姑娘的事,他不该掺和。谢乔长大了,会有爱慕的姑娘太过正常,是以他刚刚并未插言。 但不知为何,最后关键的一句话到底没说出口。这点针尖似的微妙的怪异感让陆玦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谢乔此时却偏偏未注意到,他心想我当然知道了,她只是心悦于你,这座城里有无数人心悦于你,连我也包括在内。 但你只能是我的。 …… 这场小小的意外后,他们二人便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走到尽头又上了一道白玉桥,去逛桥那边的街道。 谢乔喜欢和陆玦一起走在热闹的人流和灯海里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踏实和安心。 灯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等到街上人冷灯尽,他们二人才慢悠悠往回踱着步子。路上经过一家酒坊,虽人流已渐渐尽了,这酒坊窗口却依旧挂着暖黄色的灯笼。 谢乔指着那酒坊一笑,便道:“怀瑜哥哥,你明日也休沐,今晚我们来场大醉如何?我从未与你痛痛快快喝过酒呢。” 陆玦看着谢乔看向他时闪闪发光的眸子,便清朗一笑,道:“依你。” 谢乔面上笑意更甚,便到那家酒坊买酒。买了酒回来,陆玦见着谢乔手上拎着的东西,眉毛一挑,便笑了:“这么多,乔儿,你的酒量……” 谢乔便道:“我的酒量虽差,但怀瑜哥哥惯爱酒,我们说好了一醉方休,这酒,自然要买够了。” 陆玦面上笑意未褪,看着谢乔兴味盎然的样子,便点了头——谢乔大醉也无妨,醉了在陆府歇下就是。谢乔已经大了,今日让他尽尽兴也无妨。 他们回了家,一进院子徐来便迎上来,他刚要问什么,便见自家殿下开了口:“徐来,你先去我房里歇息吧,今日我与怀瑜哥哥要一醉方休。”这喝酒的地方,自然是陆玦的屋子。 徐来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不用再问了,便行了一礼,进了谢乔的屋子。他到底没有真睡——既是一醉方休,那醉后的殿下自然得有人照顾。谢乔一向不喜人近身,若真是醉了,陆府的丫鬟能照顾得了他才怪。 …… 陆玦屋子里依旧放着几年前和谢乔第一次一起守岁时的那方桌案,此时桌案上倒没有花灯,只是放着一只雅致的冷色插瓶,瓶中插着两枝开得甚好的腊梅,谢乔一在桌边坐下,那清冷的香气便扑进鼻中。陆玦从外面拿了些干果进了屋子,将干果放在桌上便在谢乔身边坐下。 谢乔将两三坛酒和一些酒点放在桌上,一只手举起玉质酒杯,另一只手在桌下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一方玉璧,面上带了别有意味的笑,对着陆玦道:“怀瑜哥哥,我们这便开始吧。” 陆玦拿了谢乔递与他的酒杯,干脆利落地一下饮尽,笑着朝桌上放着的另一只酒杯扬扬白皙的下巴,对谢乔道:“喝吧。” 谢乔拿起桌上的酒杯,才一杯酒下了肚,白皙的面上便染了些红。他朝陆玦举举空了的酒杯,面上笑意更深,有些嫣红的嘴唇便轻飘飘吐出一个字:“喝。” 第24章 夜色越来越深,天幕颜色愈发深了,一轮圆月也渐渐西移。 谢乔买回来三大坛酒,此时已空空如也。陆玦白玉似的手里拿着个玉质酒杯,杯里映着烛光——这便是最后的酒了。这次喝得多,有些醉了,他的面上也难得沾了些胭脂似的红。 他看着已经趴在桌上的谢乔似乎已经不省人事,笑了笑便一仰头,最后一杯酒便入了肚。 酒既已喝完,便该休息了。谢乔今日虽没有他喝得多,但也不少,醒来怕是会头痛,第二日得吩咐小厨房为他做些解酒的汤来才好。 这样想着,他便站了起来,他细细看着谢乔在烛火下的眉眼,刚想动作,便愣住了——若是在谢乔小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用抱的,但现在,谢乔明显已长大了,他已经不是那个瘦弱的九岁孩子了,再抱好像不大合适。 他为自己的迟疑感到有些好笑,面上便泄出一个轻笑。他俯下身,将谢乔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对方的身体站了起来。这样一动作,谢乔的脸便刚好偎在他颈侧,对方因饮了酒而变得炽热微湿的呼吸扑在他脖颈处,仿佛要蹿到他的鼻尖。 他步子一顿,心尖没来由地有些热而麻,仿佛被用火烧过的银针刺了那么一下。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像是在想什么无法解答的难题,那白壁似的面上难得带着少年气的些微恼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偎在陆玦怀里的谢乔闭着目,嘴角却浮出一个涟漪似的笑。 屋外吹来一阵冷风,夹着清冽的梅香,陆玦面上清明了些,便将那些理不清的思绪暂时清出脑海,扶着谢乔往里屋床榻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和梅影从窗户泄进来铺了一地,屋子里倒也不暗。 到了床榻边上,陆玦用手垫了谢乔后脑,将对方轻轻放到床塌上。谢乔醉后似乎乖巧得很,也不闹,似乎随他摆弄。他将谢乔在榻上安置好,便去端了热水为谢乔擦手擦脸——他一向有洁癖不假,但此时做这事也只是为了让对方睡得舒服些。 他其实奇怪毛病多得很,房间一般不许生人进,东西一向也不许丫鬟仆人乱动,哪怕打扫也不行,更别说床榻。但他接纳谢乔仿佛已经成了自然,谢乔不断侵入他的时间、空间,他都没有任何不适。 他连“拒绝”谢乔这件事都未想过。可他从来都没想过这是为什么——没有人会去想“本能”的原因。 陆玦为谢乔擦洗罢,便要去解谢乔的衣裳——这样和衣而睡总是不舒服的,更何况谢乔还醉着。 他弯下身,刚把手伸到对方的衣服上,一只有力的手便突然覆上他的手背,陆玦一愣,便见谢乔的眼睛蓦然睁开,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月光洒进对方的眸子,陆玦便好像在谢乔的眼眸里看到一条无垠无底的银河。 “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怀瑜哥哥。” 谢乔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他的呼吸里带着酒香,他的眼睛如此专注地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映着的平静的银河此时仿佛卷着滔天巨浪,与他黑沉沉的瞳仁一起翻滚成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把谁彻彻底底拉入。 他既像清醒得可怕,又像醉得彻底。 陆玦仿佛被这样的眼神烫到了,他瞳孔一缩,便要起来,谁知谢乔此时抓着他的手,这样一动作,谢乔便也被拉了起来。 “怀瑜哥哥。” 谢乔拉着对方的手腕,在暗影摇曳的月色里慢慢向对方倾身,陆玦看着这样的谢乔,只觉得又新鲜又陌生。拉着他腕的手力气如此他——他从来不知道谢乔现在有这样大的力气,他嘴里说着谢乔长大了,可心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把对方当成一个孩子。现在,‘谢乔长大了’这件事便如此直观地放在他面前,逼他不能不承认——他长大了,其实再不需自己照顾了。 陆玦心里思绪万千,等他清明过来,便见谢乔的脸已经压到面前。对方捏着他的腕,整个人凑在他耳侧,轻轻吹一口热气,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如过了电般动了下。这种感觉如此陌生…… 谢乔凑在陆玦颈侧,见对方似乎被惊到了似的一动不动,他轻笑了下,便伸手捏住了对方白玉似的耳垂,又凑得更近些,仿佛在欣赏什么珍宝:“怀瑜哥哥,你这耳朵后面有颗红痣……红梅映白雪,好看得紧。可惜你自己看不到……” 谢乔那些轻浮的话和炽热的呼吸一起灌进耳朵,陆玦睁大了眼睛,便使了力要摆脱对方——谢乔力气大,但他刚刚不挣扎只是怕伤了对方,并不是真的被对方制住了。 “怀瑜哥哥……” 谢乔面上又浮出幼时那样的可怜样子,陆玦看着他那样子一怔,手上的动作便顿住了。 谢乔嘴角浮出得逞的笑,他一手压在对方的后颈上,一使力,对方的脸便近得不能更近,近到再有一指,便能…… “怀瑜哥哥,你的心肠怎地就这么软呢……这样可是要吃亏的……” 说罢,谢乔便覆上了对方的唇…… 陆玦睁大了眼睛,仿佛身在诡谲的梦境和幻觉之中。谢乔的唇覆着他的,触感清晰得可怕,又如此炽热,连那酒香都是热的……他的眼眸离自己的这样近,黑沉沉的瞳孔彻底把银白的月光吞噬了,陆玦便在那双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深不见底的欲,念…… 陆玦活了二十五年,心里一向坚定而清明,他从来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可此时,他却感觉到陌生新鲜的无措…… “砰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更快些…… 突然,他感觉什么东西撬开了自己的牙关,那是…… 陆玦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惊雷,此时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便用了力猛地将人推开,一拳砸上了对方的右眼窝。 “砰——” 谢乔被砸个正着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陆玦喘了几口气,伸出衣袖使劲擦了擦在月光下更显得嫣红的唇,转身便走。 徐来在隔壁一听到声音,心里一凛,便赶紧起了身。连通两个房间的门被上了锁,徐来一时找不到钥匙,便赶紧出了正门往陆玦房间赶去。 一到门口,便正好撞上陆玦,徐来便下意识道:“陆大人,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一看到陆玦一阵青一阵白的面色和红得不正常的唇,便立刻吞了后面的话。 “哼,”陆玦没好气地对对方道:“你家殿下?你家殿下在里面发疯,还不快去!” 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徐来听完这话发了好一会儿愣,又看着陆玦的身影进了书房,甚至有些狼狈。 ‘我的祖宗哎,这惹得都是什么事……’ 这样想着赶紧进了屋子。 一进里屋,徐来便借着月光见自家殿下靠着床坐在地上,一只手搭在膝上,一副要人命的风流样子。 “殿……殿下?”徐来凑近了才发现谢乔右眼眶全青了,他心里一凛连忙上前想碰碰,有些心疼地道“哎哟我的殿下,这…这…” 谢乔喉头泄出低低两声笑,避开徐来的手,清明的眸子看着他,道:“你大惊小怪什么?这点伤又算不了什么。” 徐来便没敢再应声,心里说这眼眶青成这样他殿下后边可怎么出门见人…… “殿下,奴去煮个鸡蛋来,给您消消肿?” “不必了。”谢乔站起来,走到窗边负着手向前探了身子,去嗅那枝伸到窗边的腊梅。他又抬头看了已至西边的那轮圆月,便道:“我无事,你下去吧。只是怀瑜哥哥若日后问起来,你就说一进来便见我醉得睡着了,人事不省。” “奴知道了。”谢乔都这样说,徐来也只能听从吩咐。他出了屋子,贴心为谢乔带上门,看看书房方向又看看身后的门,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往隔壁去了。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谢乔在陆家的饭桌上却没见到陆玦——不用问也能猜到那人肯定一大早便往军营走了。陆夫人见着谢乔右眼一片乌青,吃了一惊,便问道:“乔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陆夫人问罢连陆大人也面带关心和好奇地看过来。 谢乔一笑,道:“伯父伯母不用担心,我昨日吃了酒,不小心撞到门框上。过几日便好了。” 陆夫人忍不住“噗嗤”一笑,又道:“玦儿也真是,你吃了酒也不看着你些,你都撞成这样他做哥哥的今日却走得这样早,”说着她上前碰碰谢乔的眼角:“这怪让人心疼的。” 说完便吩咐朝一个丫鬟道:“小翠,去给殿下煮个鸡蛋来。” “多谢伯母。”谢乔眼里是真实的暖意。 …… 谢乔下午便回了自己府上,一到府上便吩咐徐来收拾行装。 徐来眉头一跳,便道:“这…殿下,您这是要到军营去找陆大人?可……可也不必……”收拾行装吧。 他抽了抽嘴角:他家殿下难不成要住到军营?这也不合规矩啊…… “谁告诉你我要去军营的?”谢乔一扇子敲到对方头上,他倒想去军营,可不说那人现在见了他怕不是恨不得打他一顿,被打一顿能见到人他也认了,可根本见不到。更何况现在凌道远也在军营里,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到底丢脸。 徐来一愣,道:“那殿下要去哪里?” 谢乔眯了眯眼,道:“苔县。” 徐来压根儿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巨大,谢乔便从自己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封书信,放到徐来手上,指着一封道:“我走后,你便入宫把这封信交给我兄长,再过个一天——或者当天,怀瑜哥哥便会入府来问,你到时候便把剩下的一封交给他,他便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看谢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徐来便急了,道:“我的殿下,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呀?怎地突然要去苔县——就算您要去,您也带上奴,您不能自己去呀,否则出了事可怎么办?” “不,”谢乔将扇子点在徐来头顶,正色道:“我必须自己去。快去收拾东西,简单点即可。” 徐来实在拗不过谢乔,便一步三回头地去为他准备行礼。谢乔望着屋外湛蓝的天空,眼里讳莫如深。 他也不想离开金陵,他刚惹陆玦生了气,现在就应该好好哄人才对。可是他必须去一趟苔县,去阻止一场瘟疫。上一世那场瘟疫自苔县而起,蔓延到金陵,那时尸横遍野,整个金陵仿佛人间炼狱。 这一世,他必须去阻止它。既是人祸,就可阻止,就该阻止。 第25章 城北军营。 陆玦坐在账内,手里拿着一卷兵书,看了一会儿,便“啪”地一声将兵书扣在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昨日他本该休沐,但天没亮时他就往军营来了,连早饭也未在家里用。他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谢乔,也根本不想见到谢乔。 那是他疼爱了近十年的孩子,谢乔自九岁那年在宫中出事之后养在他的院子,再到十六岁立府,这之间基本就没回过皇宫。一年又一年,绝大部分的光阴里,谢乔基本就在他的手边。他亲眼看着谢乔从一个瘦弱的孩子长成一个俊挺的青年。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这个孩子有一天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 他更没想到,谢乔一个也许只是醉酒后胡来的亲吻,会让他一向清明无欲的心乱成这样,过了一日一夜都未见转好。 “将军,您的餐饭。”年轻的亲兵掀了帐帘进来,恭敬地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案上。 做完事情,他正要下去,便听年轻的将军吩咐道:“你跟营外站岗的人吩咐一声,若是小王爷来了,莫要放他进来。” 士兵有些惊讶,金陵城人人都知道,那位殿下几乎就是他们将军养到大的,他们关系一向好,以往那位也来过军营,他们将军那时一般会吩咐将人带到自己帐里安顿,可这次…… 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士兵还是恭敬地答了声“是”。 “报!” 正在此时一个士兵进了帐,向陆玦行了一礼后道:“将军,陛下口谕,宣您进宫。”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陆玦依着吩咐进了宫,他本以为天子宣他是因为军务,结果天子见了人,只是有些无奈地问了一个问题:“怀瑜,你跟乔儿是吵架了么?” 陆玦下意识眉头微皱,道:“并无。陛下为何这样问?” 谢铮甚少见到陆玦有心事的样子,陆玦为人一向豁达洒脱,从未有过失意萎靡之态,哪怕是他们在长沙最难的几年,他也只是大笑着道了句‘长沙山水甚好,若是埋骨于此滋养了此处山水也是一桩雅事’。 这人心地以前太过磊落纯然,是以现在心里有了事,也不擅藏。谢铮这样疏放的人都看了出来,既看了出来,他和陆玦君臣之外也有兄弟情义,更何况还牵涉了他亲弟弟,于是他便直接说了:“乔儿他,留了封信便离家了。你们真的无事?” “您说什么?”陆玦猛然抬头。 谢铮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陆玦,边道:“今日徐来进宫送来的,他说自己要出趟门,去什么苔县游历一番,过段时间便回了,让孤不要担心。” 说到这谢铮忍不住无奈地笑出声,道:“你说说,他在金陵呆得好好的,怎地就想起去什么苔县了?孤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还是皇后要孤传你进宫问上一问——不是,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想起苔县来了?苔县有何特别么?” 陆玦一目十行看完信,眉头皱得更紧,道:“臣去找他回来。”谢乔这样简直是胡闹,他九岁被他带到了金陵,在金陵呆了九年,从未自己远行过,有过的几次远游都是他带着他。可这次,他竟一个人就走了,身边一个人都没带!苔县在长江对面,谢乔幼时如此怕乘船,长了几岁也没见缓解,这次是一夜之间长了几个胆子,就敢自己一个人跑去乘船渡江了? 如果是因为那晚的事,他大可不必—— 陆玦下了决心要将人带回来,就见谢铮笑着道:“其实乔儿长到这么大,也是该自己出门的年纪了,怀瑜,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孤叫你进宫只是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乔儿才突然如此。” “陛下,您不知,他从未自己出过门,况且南方多水路,他——” “怀瑜,”谢铮拍拍陆玦肩膀,笑着道:“乔儿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孤唯一担心的是他是否因为与你有了事才出走,若是你们之间无事,孤便彻底放心了。” 陆玦闭了闭眼,终于道:“陛下,我们之间,确实出了些小事,所以请陛下恩准,让臣去带他回来。” 谢铮一挑眉,道:“准了。”接着又道:“孤看你平日里绷得也太紧了,若是你找到他,也不必急着回来,可好好游玩一番——不过孤确实不知,这苔县到底有何好玩的。” 陆玦心里有事,便没有反驳,只是抱了拳行礼:“臣遵旨。” 陆玦告了退便大步往宫外走,正好便撞上了进宫述职的厉鸣悲。难得见着陆玦皱眉,厉鸣悲便来了兴趣,笑眯眯问道:“陆大人,这是急着往哪里去呀?” “厉大人,”陆玦潦草一抱拳,道:“我现下有急事,我们改天再聊。” “是我们小王爷的事吧?我听陛下说他离家了?”厉鸣悲慢悠悠道,见陆玦只是步子顿了一顿便往前走了,他便继续道:“当年我也算教过他一段时间,他这个人,不是有什么非做不可之事的话,一般不会离开金陵的。”毕竟金陵有某人在。 这样说着他脑子里突然划过什么,便道:“前几个月吧,他来我家的藏书阁,找过关于前朝镜妃的典籍,我虽不知他找那些作甚,但你也知道,咱们小王爷手脚一向尊贵得很,从不做无用之事。” 陆玦转了身,向厉鸣悲端端正正行了个手礼,道:“多谢厉大人相告。” 说罢便步子便迈得更急往宫外走去——他本以为谢乔是因为那晚的事才会离家,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可正因为不是,他才更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才需要谢乔一个养在金陵身份尊贵的王爷这样急地横渡长江去苔县? 出了宫,陆玦便骑了快马往谢乔的王府赶。到了府上,他还未叩门,就见徐来开了门,急匆匆地迎向他,满脸焦急道:“哎哟陆大人,您可来了,您快管管我们殿下吧。” “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这么急着去苔县?”陆玦皱着眉问道。 “奴也不知啊,”徐来满脸焦急,一边将一封信交给陆玦,一边道:“我们殿下昨日一回来就让奴收拾行李,说要去苔县,问去做什么也不说,还不让奴跟着,您说,您说这……” 陆玦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便“啪”地一声将薄薄一张信纸拍在案上,白壁似的额角甚至爆出青筋,声音里也带着气:“他简直胡闹!” “大…大人?”徐来见着陆玦的样子更觉得心里没底,道:“我们…我们殿下说什么?” “他要我去城南找一个医生,带着对方去苔县!”陆玦看向徐来,脸色铁青:“你为何不看好他?你为何不早点去寻我?他到底去苔县做什么了会需要医生?!” 徐来急得快哭出来:“奴,奴劝不住啊,您也知道,我们殿下除了您和陛下的话,谁的也不听啊……”其实有时候连陛下的话都不听…… 这话又往陆玦心里狠狠扎了一刀子,他闭了闭眼,道:“我去苔县寻他。” “带…带上奴吧,奴跟大人一起去,到了苔县也好照顾我们殿下啊——”徐来哭丧着脸道:“您不知道,我们殿下这次一个仆人也没带……” “我去城南寻乔儿说的那个大夫,我们在渡口会合。”陆玦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了,徐来便急匆匆去收拾行装。 …… 江北庐州苔县。 苔县是个小县城,一向甚少有外人来,是以城里只有一家客栈。 这天,客栈外的那条街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外乡人,他面若冠玉眉眼清俊,却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面色明显有些不好,连一只眼眶却是乌青的,整个人却没有一丝萎靡之气。 因着那人气质太过特别,行头打扮却如此奇怪,店小二便多看了两眼,正看着,就见那人进了店,往他那里扔了一碇银子,道:“一间上房。” 店小二见那人穿着粗糙,出手却如此阔绰,面上立刻带了恭敬的笑,边麻利地走到那人跟前,道:“好咧,客官您请跟我来。” …… 皇宫。 “陛下传陆将军入宫了?乔儿可曾有事?”皇后将一盏莲子汤放在案上,笑着问道。 天子牵了皇后的手坐下,笑着道:“他都十八岁的人了,只是出门远游一番,能有什么事?”说着便微皱了眉头道:“哎,亭瞳,乔儿一个人出门,你为何要我去问怀瑜?就算他俩感情好,乔儿出个门的事怀瑜总管不着吧。” 皇后无奈地叹口气,嗔怪地轻点了下天子的眉心:“陛下连这都瞧不出来,还是乔儿的兄长呢。” “瞧出什么?”谢铮脸上是单纯的疑问。 皇后却不答,只是问道:“陆将军呢?他可说要去寻乔儿?” “说了。孤准了——其实孤觉得怀瑜对乔儿也太过溺爱,乔儿十八岁了,一个人出门历练下没什么坏事。”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道:“乔儿果真没说错。”她的陛下在感情一事上如此疏放,也不知当初是怎地就对她动了心。 “什么?” “陛下不必多问,”皇后只是轻轻拍了天子的手,笑着道:“陛下只管往后看,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第26章 苔县客栈二楼客房。 谢乔负手站在窗边,他看着窗下的人流眯了眯眼睛。明明是白天,身后的桌上却点着蜡,蜡台旁放着一枚古朴的女子玉簪,那簪子头部是白鹤起舞的形状,形状做得好,玉质看起来却无甚特别。 他来苔县已经两日,跑遍全城古董行和当铺才在一家当铺里找到这枚玉簪,据说,这枚玉簪是前朝镜妃的陪葬品。这两日他跑那些古董行和当铺时就是打着寻镜妃墓葬的幌子跑的,前朝镜妃连是不是真有其人都未可知,她的墓就更没什么影了。他把大把银子摆出来,那些老板当家自然把他当冤大头宰,随便拿什么东西出来就是一顿舌灿莲花,再加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就想诓他买下。 但最后,他只在一家当铺买下了这枚玉簪。那当铺老板是个实诚的,对谢乔说了实话,只说有人来压这枚簪子,说这是镜妃陪葬,过了期也没来取,他便可自行卖出——其实这实诚也是被逼出来的,毕竟这簪子玉质也不好,哪个傻子会信这是传说中那个盛宠一时的镜妃的物什呢。 那老板其实心里也苦,因为这簪子是被人家强压的,那人用这簪子换走他不少钱,但那人他偏偏惹不起,是以明知道对方不会回来取,他还是得将钱给那人。最后只能吃个闷头亏,只盼着这簪子能换个几两银子回来填点亏空罢了。 谢乔将那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便笑眯眯地把一碇金子放在那老板面前,看得那老板眼珠子都快脱出来——他是没想到如今还会有这样的傻子冤大头。谢乔金子既给得足,那老板回答问题便也相当痛快,谢乔便把当簪子那人的底摸透了。 谢乔立着看了会儿街道,便转过身走了几步坐在桌边,又将那簪子拿在手里,对着烛影一照,那原本无甚光彩的簪子便如脱胎换骨般变得莹润透亮,一个袅娜的舞影便出现在鹤身。那是个女子的影子,女子流云飞袖,身姿婀娜袅袅、栩栩如生,女子的头顶还有一轮圆月,谢乔拿着簪子的手一动,那女子身影仿佛真的动起来一般,圆月外似有白鹤飞过。 谢乔笑笑,他运气是真好,只找了两天,就真让他寻到了镜妃的墓葬。这是前朝皇帝送给镜妃的月下鹤舞簪,簪子外表瞧着无甚特别,可那位皇帝找来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不知刻废多少玉,才在这鹤身里刻下了自己爱妃月下起舞时最栩栩如生的身姿。这还是他从厉鸣悲家里的前朝孤本里看来的。 镜妃是前朝的传奇,明明只历一朝,可关于她的一切,就连存在,都变成了争论不休的迷。有人说这个女子根本就不存在,毕竟如此有名的妃子,正史却无载,可民间却有如此之多关于她的传说,人们将关于她的一切都口口相传,她便变成故事、变成典故、变成神话、变成了现在的人们都津津乐道的传说。 传说里,前朝那位皇帝极爱那位女子,那女子思念家乡,想逝去后回归故土落叶归根,那皇帝便真的忍着不能同穴之苦在那女子死后破了皇族的规矩,将那女子安葬于她的家乡。为了她死后能够安眠不被打扰,皇帝特命史官为后妃立传时不许提及镜妃,他杀了经手镜妃造墓下葬之事的所有人,甚至在镜妃墓中放了带着诅咒之物来保护她的墓;为了镜妃死后无他陪伴也不会孤单,他竟用无数人的命去生殉。 据说,前朝的宗庙里曾经有过一方无名的牌位,传说是那位皇帝为了镜妃死后有香火供奉,着人专门放入的。只不过,这样的皇帝自然是昏聩之君,那个朝代和他自己全部化作尘埃,自然没有人会惦记着会为他的爱妃添什么香火。 谢乔之所以到这个地方去费心寻什么镜妃墓葬,也只是因为上一世那场瘟疫,与镜妃有关罢了。那瘟疫自苔县而起,起得极为蹊跷,蔓延得也极快,得了瘟疫之人先是上吐下泻,之后便会全身僵硬而死,一户人家有了病人,这户人家过几日便再没了活人。和这场瘟疫一样蹊跷而突然的是一个流言,说是有人盗了镜妃娘娘墓,娘娘发怒,才会惩罚世人。 后来平息这场瘟疫的是金陵城的一位老大夫,他亲自查验了无数病人,又翻阅了无数古书,才终于找到了救治人们的法子。 关于前世那场瘟疫,谢乔只知道那个流言、苔县和那位大夫,若想提前阻止,他现在便只能从镜妃的墓下手——无风不起浪,既然当初会有那个流言,那这瘟疫便极可能与镜妃墓有关。现在,他真的找到了镜妃的墓葬,也知道了拿这簪子去当的人是谁,那么,他便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些墓葬品的源头,找到了墓葬品的源头,就是找到了那场瘟疫真正的源头,那时,哪怕已经有人病发了,也能及早控制。 他这两天打听过,没有人听说过那样的病症,那也就是说,那场瘟疫还未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这簪子是苔县县令的公子拿去当的,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所以,他现在得想法子去会会那个——据说在这个地方说一不二横行霸道的县令公子了。 …… 谢乔正想着如何不打草惊蛇地接近那个县令公子,却不想,对方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白天,太阳高照,热闹的集市,人来人往。 “哟,你长得真是不赖,要不要跟爷回家,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谢乔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上一头、明明身体胖得很、眼底却积着乌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一人难得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被一个男人调戏了。 他伸出手利落地打下对方要伸到自己下巴上的扇子,黑沉沉的眸子眯了下,里面划过一道寒光,面上却浮了笑:“你,要我跟你回家?” 若是徐来在这里,一看到这位主儿露出这种笑,一定会连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 那人见着谢乔穿一身粗布麻衣,只是把谢乔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百姓,他面上露出一个有些猥琐却含着威胁的笑,就要凑上去摸谢乔的脸:“美人儿,这里我最大,今天你主动跟我回家最好,否则——爷可不想动粗——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街上来往的人见了这一幕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们都略带同情地偷偷看一眼谢乔,却无人敢上前。 谢乔冷笑一声拦住那人的手照着手腕利落一掰,那人便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嚎叫:“你——你敢这样对我,我父亲可是本县县令——你再不放开我我父亲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公子身边跟着的小弟也在一旁想要出手,但看着那公子在谢乔手里,到底没敢上前。 谢乔听了这话,干脆将人放开了,那公子捂着手就要退到侍从身后让侍从教训对方,就见谢乔面上又浮出一个笑,慢悠悠道:“你真的想带我回家?” 那公子捂着已经肿了的手腕冷笑一声,道:“你刚刚折了本公子的手,还想走么?!你休想!” 谢乔面上笑意未褪,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跟你走。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我是金陵陆怀瑜的相好,你敢带走我,以后可要自己承担后果才是。” 谢乔这话说得相当掷地有声,周围的行人听到这话都偷偷摸摸停下来看谢乔一眼,一看他身上那粗布麻衣,便都无奈地叹叹气走了。 那公子一听谢乔说陆怀瑜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冷笑一声道:“你骗谁呢?!我从未听过陆怀瑜是断袖——就算人家断袖,能断到你身上么?!也就是爷,才看得上你!来人,将人给我捆起来,绑回去!” 侍从一拥而上,谢乔也不再挣扎,他笑眯眯地任人绑了,只是徐来在这的话,便会发现,他家殿下看向那人时,是看死人的眼神。 …… 陆玦和徐来带着那个不明所以的大夫一路北行来到了苔县。一到苔县,陆玦便让徐来去客栈安顿老大夫,顺便要他向客栈店小二打听谢乔。 他自己也顾不上歇息一下去去风尘,便上街去寻人了。 苔县是座小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苔县虽比不上金陵城热闹,街上却也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叫卖的小摊贩。此时正是上午刚过午时未至,正是百姓们上街买菜的时候,是以人比其他时候要多。 陆玦走在街上,仔细辨认着人群里一张张脸,正要到一处摊贩去问,就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面上带着个银质面具,只露了一双眼。他与陆玦擦肩而过,撞了人也不道歉,只顾往前走。陆玦刚刚那一瞬晃到了对方的眼,他睁大了眼睛,便立刻转身拍上那人的肩膀。 “乔儿!” 那人转过身,陆玦看着对方愣了一瞬,便朝对方抱了个拳,道:“打扰阁下,抱歉,在下认错人了。” “我和你口中的乔儿,长得很像?”那人声音清越,却有些诡异地低沉和嘶哑,因为带着面具,陆玦便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我带着面具,你只能看到我的眼睛——那就是,我和你口中的乔儿,眼睛很像?” 陆玦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出一个笑,毫不迟疑地道:“不,不像。刚刚是我错认了。多有打扰,抱歉。” 说罢便转身走了。那人看着陆玦身影半晌,面具下泄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第27章 光天化日之下,谢乔就这样被绑着进了县令府。 这苔县县令姓李,名叫李忠廉,他妻妾成群,却只有一个独子,是以平时溺爱得很。这个被他溺爱着长歪的孩子叫李怀志,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惯好男风,又逛腻了南风馆,便好从街上直接将看上的人绑回家,将人玩弄腻烦后再丢出去。这个小城里李忠廉几乎一手遮天,是以李怀志在外横行霸道惯了,也无人敢惹。 那日,他去街上寻摸人,便正好撞上谢乔,他看着谢乔起了邪心,瞧着对方一身粗布麻衣又眼生,便断定他是无权无势的外乡人,是以便放心地将人绑回了家。 县令府外表建得倒是古朴低调,只是一进了院子,便是另一方天地,甚为豪奢。谢乔瞧着院子里那些花木和摆设眯了眯眼——一个小城中的小小县令,家中竟比金陵城许多官员还要奢侈。 “不走等着爷抱你么?” 李怀志猥琐地说了这么一句,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谢乔肩膀一推。谢乔被这么推了一下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抬步往前走。他一双眼睛暗沉沉的,里面有寒气和杀气。 只不过谢乔走在前头,李怀志到底没看到他的眼睛。 这里已经是内院,李怀志便命令那些侍从下去,自己推搡着谢乔急不可耐地往一间屋子走去。 突然,一股刺鼻的腥味传来,谢乔眉头一皱,便看到一个侍女端着盆什么东西从一条小路出来,正好经过这里。李怀志也被呛得狠皱起眉头,他使劲踹了那个侍女一脚,用衣袖掩着鼻子叫嚷道:“这是什么东西?!府里怎地会有这样臭的东西?!” 那侍女被他踹得身子晃了下,那盆里的东西便洒到了地上——谢乔便看清,那东西是黑红色的,似乎是什么血。侍女似乎非常害怕这个李怀志,闻言也顾不得地上刚刚被弄脏,就跪下来叩着头道:“少爷饶命,这是老爷着奴婢端来的狗血,说是要祛祛……那院子里的邪!” 李怀志闻言眉头皱得更甚,一张脸都皱得如菊花般,他不耐又嫌弃地甩甩袖子,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别在这招晦气!” “是!是!”丫鬟一听便赶紧端着盆子往一个方向走了。 谢乔看着那丫鬟去的方向,眸子暗了暗。 那间屋子就在前面几步路,李怀志打发了丫鬟,便狞笑着将谢乔一把推进那间屋子,他自己也跟着进去,转身便关上了门。门一关,屋子里便暗下来,谢乔此时背对着那人长身玉立站在房中,手被结结实实绑在身后。李怀志眼睛一暗,连手腕上的伤都顾不得便迫不及待地要上前——他已经吩咐过,无论这屋子等会儿发生什么事,外面人都不许进来。 他眸子里的光又阴狠又龌龊——这人刚刚打伤了他,他绝不会让这人活着出这间屋子。 …… 听到身后的声音,谢乔眯了眯眼睛,面上浮出一个冷笑。那人上前的一瞬间,谢乔便猛地转过身,伸出腿照着那人肚子狠狠一踹,李怀志便瞪着眼睛直挺挺倒在地上,他正要大喊出声,就见刚刚还被绑着手的人半跪下来,膝盖猛地击到他腹部,刚刚还绑得好好的双手不知为何此时已全无了束缚。谢乔飞快地从对方袍角撕了块布下来,狠狠塞进了他嘴里。 谢乔那块布几乎塞进了他嗓子,他被顶得白眼都开始翻出来,身子像一条肉虫般微微颤动着。 谢乔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还是将袖中藏着的匕首抽出来,照着被制住的那人脑袋狠狠扎下去。 那人见着一个亮闪闪的刀影朝着自己脑袋扎来,吓得不断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裤子很快便湿了,一股子尿骚气弥漫在空气里,惹得谢乔眉头更是紧了几分。 只是那刀子最后到底没扎在他脑袋上,只是紧紧贴着他的太阳穴扎进他的头发,又钉到地上。李怀志的太阳穴贴着刀刃直冒寒气,他现在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只后悔自己惹了尊煞神回来,恨不得立刻厥过去。 谢乔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挑了眉道:“你的命现下压在我手上,想拿回它么?” 听了这话李怀志连忙颤着点点头。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我便饶你的命。”谢乔面上浮出一个冷笑:“你若敢出声,这刀子会立刻扎进你的脑袋里。你可同意?” 李怀志“呜呜”叫了两声,谢乔便将塞在他嘴里的布拿了出来,又嫌弃地丢在一边。 “饶……饶命…我什么都说……”李怀志看着自己眼睛边的刀子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镜妃墓的簪子,你从何而来?” “从……从我爹那偷…偷拿的……” “你爹又从何处得来?” “我……我不知道……” 谢乔闻言一挑眉,便从袖中又拿出一只匕首,佯作朝对方另一处太阳穴扎去。 李怀志吓得面色发白,他猛然闭上眼有些口不择言地道:“我……我无意中听到过,那是我爹派人……从,从周村挖来的!大侠饶命啊!” “真的?”谢乔掂了掂手里那把匕首问道。 “真……真的!我那日亲耳听到的!” “很好。” 谢乔将手上的匕首收进袖中,又拔出地上的匕首收好,李怀志看着对方终于将匕首收走,正要松一口气,就见谢乔面上一笑,接着随手拿起手边的矮凳,“砰”地一声朝自己的脸砸过来。李怀志眼前一黑,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谢乔控制了力道,看着那人彻底失去了意识,便闲闲散散站起来,先是从怀中掏出个帕子自己擦擦自己的手,又面带嫌弃地站得离那人远了些。 他从这人身上问出了周村,这人既是县令的亲子,又是无意中听来,消息应该无错。现在他得往周村走一趟探探情况,还要在这里给陆玦留个信。 他在这间屋子里转了几转,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纸笔,他不慌不忙点了灯,就着桌案写了几行字,写到最后,不知想起什么,他便又添上一句。写完后他便将信塞进怀中,又打开大门——那个蠢货吩咐了不许人进院子,是以院中此时无人,谢乔便大大方方出了门。在院子里站了一瞬,刚刚那个丫鬟的事情划过脑海,他便往一个方向走去。 南方的园林花木多,是以县令府的下人虽多,谢乔倒也借着花木掩映,顺顺利利沿着那个丫鬟刚刚走的那条路走到了一处院子。 一进院子,一股难闻的腥味便扑鼻而来,谢乔躲在一方大石后,他忍着这气味往外一看,便见这个院子里的房间门上全部贴了黄色的纸符,那些丫鬟正在往那符上一张一张地洒血。 这里既有黄符,那血便也不难猜是狗血。 谢乔下意识觉得这事蹊跷,正想着要如何弄清楚,便见刚刚遇到的那丫鬟一瘸一拐地拿着个血腥的空盆子往这边走来,她一走近,谢乔便捂了她的嘴,进了那大石后的假山空档中。 “嘘,”谢乔压着那丫鬟的嘴,道:“我无恶意,只想问你些问题,你答了问题我便给你报酬,你可愿意?” 这里是个死角,对方又是个力气远胜于自己的男子,那丫鬟根本没别的选择,便只好识趣地点了头。 “你知道的,我出手的速度要比你叫出声的速度快得多。” 听了这话,那丫鬟颤巍巍地又点点头。 于是谢乔便放开了手,单刀直入:“这里出了什么事?” 那丫鬟因为害怕喉咙动了动,小声道:“我们老爷的一个小妾,前段时间发了疯,被赶回周村了。他便要我们在这里贴些符洒些狗血祛晦气……” 又是周村?谢乔眉头微皱,又问道:“她为何发疯?” 听了这问题那丫鬟愣了下,声音便更小了,还含着些许惧意:“也……也不是第一个发疯了,以前的,都,都死了……”只不过这次的这位,有个好哥哥,不断来这里找妹妹,她才活下来。 谢乔眉头一凛,接着往丫鬟手里放了碇银子和一封信,道:“这是你的报酬。几日后,会有位神仙似的公子到这府上来,你将这信交给他,他便会给你更多报酬。你若想离开这,到时便跟他说,他自然会为你办到。” 那丫鬟一愣,眼里便冒了泪,她将东西仔细藏在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谢乔一笑,这才转身离去。 …… 谢乔一出了县令府,便买了匹马打听了路往周村走了,是以两日后陆玦到这城里,城里早就没有谢乔的影子了。 谢乔人虽不在这,但到底留了消息。陆玦在街上未打听到人,便只好回了客栈。一进客栈的房间,便见徐来一脸焦急地看向他。 陆玦一凛,问道:“可是在客栈打听到乔儿消息了?” 徐来却欲言又止,脸都快扭曲了,才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道:“奴刚刚在楼下听到个流言……” “什么流言?” “他们说,就前日,县令公子往府里抓了个年轻男人玩弄,那男人说……说,说他是您的相好……” 陆玦猛地站起来,徐来便上前道:“是他们私底下说的,奴……奴上前去问,他们便什么都不肯说了——使银子都不行……” 陆玦此时面色已经完全铁青了:“他是乔儿?!” “奴不知道啊,”徐来急得快哭出来,道:“奴还朝小二打听了,小二倒是说我们殿下在这店里呆了几日——那几日殿下眼上有乌青,自然是好认的——可前日后殿下便再未回来,这样一联系……”徐来声音越来越小,此时心里急得不行,若是谢乔真出了事,那他就是万死也不够了。 “啪!” 一声清响,徐来吓了一跳,一抬头便见陆玦面色难看得可怕,额角隐隐冒出青筋,他的脚边静静躺着一地碎瓷片——徐来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陆玦这副样子,金陵陆怀瑜名声在外,是世家子弟楷模,陆大人他遇事一向都是从容洒脱的,别说摔东西,就连黑脸都少有……可此时…… 徐来心里突然一阵发酸——或许他家殿下的期待,是有可能得到回应的…… “我去那县令府上找人。你照看好那大夫,在客栈等消息。” 陆玦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他留了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因此徐来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担心,却只能遵命。 第28章 周村离苔县不远不近,地方却极偏僻,谢乔骑着快马赶了快一天的路,才望到了周村村口的石碑。 此时刚过傍晚,天色已经渐黑,谢乔便决定先去村中找户人家借宿一晚,他牵着马,正要进村子,便见一个人从村口的竹林里出来拦住了他。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粗布麻衣、行迹落拓,他头上戴了顶斗笠,谢乔便看不清他的脸。 “莫要进村子去,你若是过路,最好绕过这个村子,若是要投宿,这竹林里有个木屋,我今晚不在,你可住在那里,我不收你钱。”声音沙哑又粗粝。 谢乔心里一凛,面上却不显,只是笑着道:“为何我不能进村子投宿?” 那人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木讷又混沌的眼睛,他看谢乔一眼,道:“村子里有人生了病,你若想死便去。” 谢乔瞳孔一缩,藏在袖中的手便握了起来,他又佯装不在意般问道:“此病何状?会死人么?若是不严重,我还是不想露宿野外。” 那人瞧着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却似乎是有耐心的,谢乔一个陌生人无端问这么多,他也不黑脸,只是平平板板回答问题:“会死人。得那病的,先是上吐下泻不止,最后会浑身僵硬而死,死状及其可怖。你若不怕死,只管去。” “我自是怕死的,如此,便谢过了。”谢乔朝那人抱了个拳,那人便点点头,转身走了。谢乔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凝重:上一世那病的源头竟真的是周村,没想到那病竟是从此时就开始了……听那人描述那病现在才开始蔓延,只希望还不是太严重。 谢乔算算时间,陆玦到这里来最慢也就两天,这两天里,他也可做点准备。心里有了打算,谢乔便按着刚刚那人指给他的方向进了竹林,走了不长不短一段路,他便望到一幢木屋。他走近木屋,刚要推了门进去,便晃见木屋前有处土堆,他走近,才发现那土堆前立着块木板——谢乔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处坟,但木板上却是一片空白。 谢乔面色凝重地望了那土堆一眼,便转身进了屋子。樱桃 …… 两日前。苔县。 陆玦从客栈出来便直接去了苔县县衙。那时正是午后,衙门里无事,那些衙役正靠着水火棍打哈欠,陆玦刚踏进衙门,有个人便朝他摆了摆手,道:“去去去,晚些时候再来,没见爷正困着呢么?” 陆玦现在根本没有耐心与那些人扯皮,便将一块金牌亮在那人面前,冷着声道:“我找李忠廉。” 那衙役虽不识字,但看了这金牌,又见这人敢直接叫他们大人的大名,心里一凛,便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于是赶紧赔着笑道:“大人,您,您先坐,小人现在就去为您叫我们大人。” 等李忠廉从堂后出来,见着陆玦、又听陆玦表明身份时,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金陵城那个天下闻名的陆怀瑜会到小小的苔县。 他面上连忙带了笑,上前道:“不知,陆大人来苔县有何公干啊?” 陆玦眉头微皱,也没有心情跟对方弯弯绕绕,便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的儿子两日前在街上绑了一人,那是我的人,他现在在何处?” 李忠廉一愣,心里便一凛:他儿子经常上街绑人回来玩弄,前日里好像是听侍从说绑回来一个,他貌似听侍从说过那人弄伤了他儿子的手腕,他了解自己儿子,他儿子不会让那人活着出了府门的……他知道他儿子惯好闯祸,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儿子有一天会绑陆玦的人回来…… 他脸上的表情转瞬即逝,连忙带了更讨好的笑容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下官怎会允许犬子随便绑人回来呢?陆大人一定是听错了。” “哦?”陆玦眼睛一眯,面上全是冷意。这人明显是个油滑心狠之人,他没有说出谢乔的身份,就是怕对方知道了会狗急跳墙对谢乔不利。他现在手上没有人马,无法直接大大方方进府搜人,便只能借着身份压这人将他带入府里找人。 “真的是没有的事!”李忠廉面上的笑容堆作一堆,都有些狰狞:“不信,我喊了犬子来您自己问!来人,去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找来!” 底下一个衙役称了“是”便连忙小跑着去找人。 李忠廉府上离衙门很近,那衙役出去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带了一个人回来。 那人穿着锦衣,又矮又胖,面色萎靡,一看就纵欲过度。李忠廉看着自己儿子,便佯作生气,大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李怀志刚看到一个玉一般的美人坐在堂上,正心猿意马,一听自己父亲的冷喝声,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那李忠廉便“咳”了声,眯了眼盯着自己儿子道:“这是金陵的陆玦陆大人,大人听闻你前两日抓了一人回去——那是大人的事,可有此事?!” 李怀志一听陆玦的名字心里便一凛,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人说的竟是真的,他竟真的是陆玦的相好——但那人那日打了他一顿后便从府里消失了,他心里恨得紧瞒着他爹借着县衙的人找了那人好几日都未找到…… “没……没有……”下意识地他连忙摇头。这时便见他父亲一脸深意看向他,一字一顿问道:“我们府上,现在可有那人?!” 他心里一凛,便反应过来,忙道:“没有的,没有的!” 李忠廉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便笑着朝陆玦道:“您看,陆大人,没有……大人来这苔县也一路劳顿,要不要过府休息下去去风尘?若是大人不嫌弃,在苔县这几日就宿在下官家,如何?” 陆玦见到那人说“没有”,心里便一凛,但现在再怎么担心都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先到这人家里,去找谢乔的线索。要大大方方治这县令的罪,要等找到谢乔以后。 “好。那便劳烦李大人了。”陆玦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拳,面上却不显分毫。李忠廉见陆玦答应下来,心里便彻底放下了心,刚刚他试探过他儿子,那人已经不在他府上,只要陆玦在他府里找不到人,日后这人便跟他全无关系了——想来对方只是陆玦一个娈宠而已,找不到自然也就放弃了,他再给陆玦孝敬些……那这事便算彻底过去了。 …… 于是,陆玦便压着心里的火气,跟着李忠廉父子进了县令府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县令领便当~ 第29章 李忠廉贴着笑脸将陆玦安顿进一个院子,一转身,脸便“刷”地冷下来,他招来管家,低声道:“陆大人是我们的贵客,这府里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好好敲打敲打府里的下人,伺候好陆大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应该知道。” 管家连忙称“是”,跟着管家的一个小丫鬟听出李忠廉最后一句话里带着的阴狠,不知想起什么,身子便猛地颤了下。 李怀志跟在自己爹身后,好半天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没想到,自己随手在街上抓回的一人,不光是个煞神,还真是那个金陵陆怀瑜的相好。那人从他府上跑了踪影全无,若是有一天陆怀瑜真的找到了他…… 他们家虽沾了些皇亲,但陆怀瑜身份地位太过特别,若是这事最后败露了,陆怀瑜一定要深究,他根本不确定他爹能不能保住他……但是,他又没有真的动那人,更何况陆怀瑜再怎么喜欢他他也只是个娈宠,想来他总不能为一个娈宠为难他…… 李怀志在这胡思乱想,心里七上八下,是以没有看前路,便一下子撞到他爹背上。 他捂着额头正要说什么,就见他爹转过身,指着他满脸阴狠:“你跟我来!” 李府书房。 “你跟我仔细说,那日你带回的那人到底是什么回事?!那人的尸体你有无处理好?!”门一关上,李忠廉便阴着脸指着李怀志喝问道。 “尸……尸体?”李怀志抖着身子,道:“爹,我…我没…” “我还能不了解你是什么德行么?!”李忠廉歇斯底里猛地上前,李怀志被他脸上表情吓得后退一步,他便继续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瞒我?那人伤了你你能让他活着出我们府门?!” 李怀志被这么一吓便猛地跪下,低着头呐呐道:“处…处理好了。” 若是他爹知道那人没死还跑了,只会更生气,说不定还会动家法来罚他,他现在只能顺着他爹说处理好了,之后他只要私底下派人将这个谎变成真的,便再无后顾之忧。 李忠廉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那人是死是活他都有处理办法,若是死了,尸体只要处理干净,便与他们没有关系,毕竟死人不会说话;若是活着,现下只要不活在他们府里,陆怀瑜在他们府上找不到人,那便与他们也无关系——陆怀瑜再怎么喜欢那人,那人也只不过是个娈宠罢了,管那娈宠说什么,他们只要咬死不认,陆怀瑜也不能为一个娈宠闹得太大,那样他面上也不好看。 那人要是现在活着,他也不会傻到去杀人灭口,若是做得不干净,被陆玦逮到,那便是在陆玦眼皮子底下沾人命,是上赶着去给陆玦送把柄。 那人活也好死也好,只要面上他们撇得干干净净,只要之后不与那人扯上关系,这关便是过了。 李忠廉觉得过了一关,面色也有所缓和,又道:“你跟我仔仔细细说,一个细节都不许放过,你是怎样遇到那人的?那人又是个怎样的人?” 李怀志咽了口唾沫,便仔仔细细将那日的事情与他爹说了。 “你说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右眼眶还有被人打的痕迹?”听对方说完,李忠廉若有所思道。 “是。” “呵,”李忠廉脸上露出一个混着不屑和彻底放了心的笑,道:“我还当陆怀瑜有多在乎那个小白脸,想来是那人逃了出来陆怀瑜觉得面上无光才到苔县抓人的。哼,什么陆郎怀璧什么世家子弟楷模,不过又是个金玉其外的罢了。” 接着他又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李怀志道:“你,明日去南风馆也好哪里也好,挑些人回来,最好挑些与那人长得相像的人。挑回来就送进陆怀瑜的院子。” “是。爹,我知道了。”李怀志依旧低着头道。 …… 陆玦负手站在院中,白壁似的面上满是冷意。那县令主动请他入府,他就知道谢乔肯定不在府中,他根本没指望在这里找到谢乔,但这里有谢乔的线索。 这一日他明着暗着问遍了这里的下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与他说什么,想来是那县令使了手段。 理智上,他了解谢乔,他知道谢乔之所以会进这府门,一定是有什么目的,谢乔不可能被这样的人随便拿捏。可情感上,一日不找到谢乔,他便一日放不下心。他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深这样绵延不绝的担心和思念,无数个“万一”像漩涡一般紧紧揪着他的心脏,他第一次无法冷静自持,他的心里、脑海里、就连流淌着的血液里,全部都是谢乔的影子。 但是必须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思考,才能找到谢乔。 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这里这么多下人,钱财也好威胁也罢,总有能撬开嘴的。 …… 李怀志带着几个穿着轻薄的少年往陆玦的院子走去,那些少年大都体态轻盈,脚腕上系着银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他们都低着头,跟着李怀志往前走着,不敢出声。 只是里面有一人,身材高壮,面上系着面纱,此人眼神虽木讷,眼睛却极好看。这些人是直接从南风馆乘着马车到了县令府,李怀志在府门前接人时见着那人虽觉得奇怪,但见那人有双好眼睛,也只当是南风馆的老板挑了些口味不同的过来罢了,他也没多想,只是提前厉声交代好后带着人往里走罢了。 他走在最前头,于是便没有注意到,那人在一个拐弯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怀志一进陆玦院子,便见对方正负手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什么。这人生得是好看,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但是一想到这人身份,再对上对方那寒星似的眼睛,他便一分心思都不敢起了。陛下近臣、大盛将军、金陵陆家,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碾死他…… 他面上带了谄媚的笑,连近陆玦身都不敢,只在几步外站定,道:“陆大人,我知道您丢了那人,心里着急,我虽不知您丢的那人是怎样绝色,但您这一个人,也不能没人陪,我啊,找了些人来,当然比不上那人,但您若有看上的,就先凑活着让他们陪陪您?” 说完朝身后一招手:“你们还不都过来见过我们陆大人!” 陆玦转过身,面上黑得吓人:“滚出去。” 李怀志和那群少年便被这声音里的冷意惊得愣住了。 于是陆玦又平平板板重复一声:“滚出去。” 这人,竟将他的乔儿当成娈宠。这人,竟这样侮辱他的乔儿。这人该死。 李怀志被陆玦眼里清楚又浓烈的杀意和戾气吓得一激灵,便颤着声道:“这……这就滚……”说罢便屁滚尿流地出了院子,他带来的那群少年连忙跟上。 “啊!!!” 李怀志刚出陆玦院子,便同陆玦一起听到一声含着恐惧和惊惶的女子尖叫。他瞳孔一缩——那声音是从他爹的院子传来的,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开始砰砰跳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里升腾起,他连忙往那个院子赶去。 陆玦在院内听到声音,眉头便微微皱起来,想了一瞬,他便也往那出声的方向大步走去。 …… 李怀志先进了他爹的院子,一进屋子,一股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啊!爹……” 他一见眼前的场景,便吓得立刻软倒在地上,恨不得立刻厥过去。 腥红的血流了满地,李忠廉倒在血泊里,他面上已糊满了血,眼睛鼻子耳朵全被人或挖走或割下,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面目;他的身体自胸腔至腰腹处被人开了个大洞,肠子肝脏从那血洞里流了出来,流了满地,甚至还冒着热气。 一个丫鬟瘫在血泊里,面色发白,浑身发颤,刚刚那声惊叫便是她发出的。 李怀志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又想上前去看看他爹,一见那尸体的样子,便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陆玦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瞳孔一缩,便上前查验尸体。这人身上还有热气,想是刚刚咽了气。下手的人应该极恨他,先是割了他的五官,再去剖身上的口子,身上剖了口子,那人却不动他的脏器。这人是血慢慢流尽活活疼死的。这人嘴里被塞了布巾,疼也喊不出来,是以死透了才被发现。 既然人刚死,那下手的人便不会走远。陆玦想了想便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被瘫在地上的李怀志抓住衣角,那人抬起满是涕泗的脸,哀求道:“陆……陆大人,厉鬼来…来索命了,您,您救救我……” 陆玦皱着眉将那人踢开,便出了院子,他迅速看过院子的地形和小路,便立刻往一个方向赶去。 果然,在一条小路旁的一片小树林,一个高壮的身影正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陆玦提起步子,便追上了那人,他拔出剑,压在那人的肩膀上:“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 那人停了步子,并未转过身,只是喉咙里溢出几声嘶哑低沉又怪异的笑,似厉鬼的低吼:“你是那狗官的爪牙?你有这样好的本事,又为何为那狗官卖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奉上~可以猜猜看谁是表面的boss谁又是幕后的boss哈哈哈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比心~ (看昨天的章节发现一些错字,我改一下哈) 第30章 陆玦闻言面色不变,也不回答,压在对方肩上的剑也不收回。 那人感受到自己肩上的力道,自知不是对手,便道:“我劝你放了我,你若是不放,这里日后便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这话说得诡谲又荒诞,陆玦眉头下意识微皱,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与这番话和谢乔有关,这念头完全没什么可依之据,甚至可以称得上莫名其妙,但既然生了这念头,他便不打算放这人走。 于是他便开了口:“我可以放你,但不是现在。”至少,要弄明白这人话里之事的来龙去脉。 那人听了这话以为陆玦根本不会放人,便握着拳猛然转了身往陆玦脸上招呼,陆玦怕伤及那人性命,及时收了剑又躲过了那一拳,他上手卡住那人臂膀,用着巧劲儿将那人翻到了地上。 那人倒在地上粗粗喘着气,他拼了命挣扎着想要起来,陆玦手臂卡在那人脖子上,他盯着那人眼睛,冷声道:“我说过,我可以放你,但不是现在。你若真的想走,最好听话。” 那人的挣扎顿了下,他这才在月色下看清了陆玦的脸和眼睛,他缓缓道:“你不是那狗官的人。”这人一身清贵,气质磊然纯净,那狗官身边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陆玦感觉到对方完全放弃了挣扎,这才松开手。那人站起来,果然不再逃跑。陆玦便道:“这里确实隐蔽,你先在此地等我,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办完事,我便回来找你。” 那人木讷的眼睛流露出微微的惊讶:“你不怕我再逃?” 陆玦挑眉看他一眼:“我能抓你第一次,便能抓你第二次,你大可试试看。” 说完陆玦便转身往出事的院子方向大步走去。现下这府里大乱,他便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去寻谢乔的消息。李忠廉一死,要撬开李怀志的嘴便再简单不过了。 陆玦料的不错,李忠廉一死,府里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府门大开,丫鬟家丁们进进出出,也不知在做什么。陆玦见到了全不在意,他又回到了出事的院子。 这个院子里已经跑得一个人都没有了,李忠廉的尸体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满地的血因着时间原因已然开始泛着黑色。李怀志依然瘫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他爹一死,家里的顶梁柱已然塌了,他根本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报官都没法报,毕竟他爹就是那个官。 一见陆玦进来,他半滚半爬到陆玦身边,叩了个头,脸上涕泗横流,正要说什么,就见陆玦微微俯下身来,黑曜石似的眸子盯着他,那里面沉得吓人,白壁似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告诉我,你那日抓的那人现在何处?” 李怀志一愣,身子便似筛糠似的抖起来,他连忙道:“我真的没有抓人!真的没有!您,您,您不是在我们府里都找过了么?真的没有那人!”他被李忠廉养得蠢而狠,他觉得现在若是承认了,那陆玦便更不会救自己…… 陆玦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一个丫鬟就出现在门框边,她看看门里的陆玦,又看看一边的李怀志,眼里虽有胆怯,但还是哆哆嗦嗦小声道:“大,大人,前两日,我们府上确实有位公子。” “你,你,你,瞎说什么?!”听了这话李怀志歇斯底里带着狠意往那丫鬟身上扑去,被陆玦一脚踹回地上,他疼得面色发白,便再也起不来了,只是眼里带着狠意和恨意看向那丫鬟。 那丫鬟被李怀志的眼神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陆玦便挡在李怀志面前,道:“姑娘,你别怕,只管说。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丫鬟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陆玦,道:“他那日是被少…李怀志绑回府,他伤了李怀志,我们都以为他会把命丢在这里,但是后来他走了。走前偷偷交给我这封信,他说日后会有个神仙似的人来府上,要我把信交给他。” 陆玦接过信,面上这才浮出一个温和的浅笑,道:“多谢姑娘。那人对我极为重要,姑娘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开口。” 那丫鬟摇摇头,眼眶便红了:“那位公子已经给了我很多银子,我,我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她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入火坑,在此每天活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做梦都想离开这里,那日会冒险帮那公子,也是因为那公子说中了她的心结。 陆玦便道:“好。姑娘稍等片刻,我会想法子找到姑娘的身契,姑娘到时只管走,剩下的事都交与我,我向姑娘保证,姑娘日后不会有任何麻烦。” “嗯。”那丫鬟怯怯点了点头。 陆玦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下去,面上表情总算稍有缓和,只是看到最后,眉头便狠狠一皱。 信上最后一句是谢乔龙飞凤舞的一句话:“怀瑜哥哥,那人用他的脏手碰我。” 陆玦看完信便将信折好收入怀中,他走了几步走到趴在地上还未缓过来的李怀志身边,也不顾自己的洁癖半蹲下来,对上对方的眼睛,面无表情道:“你用哪只手碰了他?” 李怀志一愣,只是下意识赶紧摇头。 陆玦便道:“那就是两只手都碰了。” 他话刚罢便冷着脸上手照着李怀志的手臂一掰,只听两声清响,李怀志便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只是一会儿便没了声响,只是疼得彻底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做完这事,陆玦站了起来,朝着那姑娘道:“姑娘跟我来,我带你去寻府里的管家拿身契。”这会儿府里虽乱,这里的下人们身契被压在这里,就算跑,也有后顾之忧。这里的管家贪婪,李忠廉一死,府里大乱,他此时应该正在收拾府里的细软。 走到门口处,陆玦想了想,便背对着李怀志留了一句话:“你动的那人,名唤谢乔,是大盛的明王殿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我今日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还有要受的罪,该偿的债。” 李怀志瘫在地上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终于吓得彻底昏了过去。 …… 陆玦照着那丫鬟的指示找到这府里的库房,果然见到库房打开,管家正在里头搬着东西。陆玦的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对方便只知道跪下来喊着饶命了。 陆玦便道:“你是管家,这府里的事情你最清楚。我要你将府里清白的下人全部还了身契结了银钱放走,那些平日里作恶的,就和李怀志一起拘在府里等着日后清算。” 对方正要说什么,就见陆玦眯了眯眸子,道:“你知道我是谁,陛下给了我便宜行事之权,你要知道,我只是还未来得及从庐州调人调兵到这里罢了。” 管家听着这话身子便抖了起来,他知道,陆玦说的全是真话。之前他家县令之所以看着像是压制了陆玦,无非是因为陆玦一人在苔县手上无兵无权罢了,现下看来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陆玦真的因为要寻的那人投鼠忌器,他寻人寻得急,从庐州调能用的人过来又需要时间,这才…… “请大人放心,小,小人知道了。”管家相当识趣,反正县令已死,此时想保命只能听陆玦的话,之后再将罪责推在李忠廉身上罢了。 丫鬟拿到了身契,陆玦想起还有树林里那人,便对那丫鬟道:“姑娘可否再帮我个忙?” 陆玦和谢乔是她的恩人,于是她便点点头。陆玦便道:“可否请姑娘去趟悦来客栈帮我传句话。” 丫鬟点了头,陆玦便对她交待几句,她便照着陆玦说的,去客栈寻人了。 陆玦这才往树林里走去。 谢乔信里说周村可能有瘟疫,要他带着那大夫去周村寻他。但是,如果真有瘟疫,只有那大夫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军队。苔县县令这摊事也要有人来清,他便只能着徐来去庐州调人。 时间紧急,他只能嘱咐好徐来,先带着那大夫和今日抓到的那人先往周村去寻谢乔。 …… 今日月光亮,陆玦一进林子便看到那人像雕塑似的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道:“我等下要去周村,便没时间听你说什么来龙去脉。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刚刚说这里会变成一座死城是什么意思。” 那人听完话一愣,便钝着声音道:“很巧。我也是去周村。但是我奉劝你一句,若是不想死,便不要到那个地方。” 陆玦眉头一皱,他心里一凛:谢乔说周村可能会有瘟疫,现下看来,竟是真的,竟已经发了……也不知谢乔在那里如何。 现在看来此人还是知道周村瘟疫的关键之人,那便更不能放走他。 于是陆玦便对那人道:“那你等下便与我同行。” 那人一愣,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周村村外竹林。 谢乔在竹林里的木屋里生了火熬粥。天上的月光落进林子里,稀稀落落影影绰绰,连这木屋里也铺了零碎的月光。谢乔看着那月色笑了笑:陆玦也该来了,就是不知,他见到自己会气成什么样子,连上那晚的账,说不定真会打他一顿。 能见到他,被打一顿也值了。谢乔笑眯眯地想道。 月光照进屋角,便照见堆了一地的白色布料。 第31章 徐来一接到消息,便带着那大夫火急火燎往县令府赶。谢乔现在下落不明,甚至有可能出事,他急得嘴上一夜之内起了好几个泡。若不是陆玦走时交待要他留在客栈,他早就忍不住去县令府要人了。此时一接到陆玦的口信,便急得连行礼都顾不得收拾就往县令府赶了。 那大夫脾气极其怪异孤僻,在金陵城里从来都是白眼看权贵,因此医术虽好,却不显名。 但他被莫名其妙带到一个小县城,这时候又被徐来着急忙慌拉着往县令府赶,面上一点都不带气不说,甚至还乐呵呵的。这都是因为那日去请他的是陆怀瑜。老大夫对金陵城里一水儿权贵都不屑一顾,但偏偏只敬慕陆怀瑜。他敬慕他的为人,也敬慕他的风骨。是以那日陆玦到他家中请他,他二话不说收拾了包袱就走,连缘由都不细问,看得他的家人子女一愣一愣的。 谢乔正因为知道这点,当时才会留信要陆玦去请人。留那封信时他就有些感慨,厉鸣悲当初说“人人都爱陆怀瑜”,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真的是真的。 徐来赶到了县令府,便见县令府此时大门洞开,陆玦就站在门口等他。他身边立着个穿着怪异身形高大的陌生人,徐来见着一愣,只是他心里着急,便来不及问那人,只是一脸急切地问道:“陆大人,我们殿下呢?” 陆玦将徐来拉到一边以避开他身边那人,道:“乔儿无事。此刻在周村,我等下就去寻他。” “我同大人一起去!”徐来立刻接上一句。 陆玦从怀里拿出一块金牌放进他手里,道:“这是陛下的牌子,你拿着这牌子骑快马去找庐州太守调人调兵。你告诉他,兵马直接秘密调到周村,再分出拨人来清这里的事情。” “大人……”徐来实在放心不下谢乔,此时只想赶到谢乔身边,确认谢乔真的平安。 陆玦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道:“徐来,周村现在有瘟疫,兵马必须尽快调过来。”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便必须有军队来维持秩序,现下疫情状况还未确认,为了不引起百姓恐慌,便不能从临近县衙抽调人手,只能从庐州秘密调兵。 徐来心里一凛:“瘟疫?!那我们殿下……” 陆玦闻言眉头微皱,话里带着气,道:“你殿下有本事得很,才十八岁,就敢孤身一人去应对瘟疫了!”他现在总算知道谢乔这么莫名其妙又着急地往苔县赶是为了什么,可知道了只能更生气。 徐来向下瞄了眼陆玦握起的拳头和拳背上凹起的青筋,便知道对方此时心里的担忧不比他少:“大人,您…您见着我们殿下……”他本来想说见着人‘莫要太责怪他’,但是想想又觉得谢乔就缺教训,于是便半道改了口:“我们殿下便拜托大人了。奴这就去庐州找人!” 陆玦点点头,便将一匹马牵给他,道:“路上小心。” 徐来朝陆玦行了一礼,便翻身上马立刻往庐州的方向去了。 送走徐来,陆玦转过身,朝老大夫端端正正抱了拳行礼,道:“老先生,现在,还要烦您与我去趟周村。” 老大夫笑眯眯地扶了陆玦行着礼的双臂,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看你事情急,我身子骨好,你尽管赶路便是。” “多谢老先生。” 陆玦并未透露老先生大夫身份,是以他抓到的那人并不知道。但是看着陆玦带了人这样急地往周村赶,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 往周村走的马车上。 老大夫和那人本来都在车厢里,陆玦赶着马车,就见那人掀开车帘出来,坐到陆玦身边。陆玦感觉到他出来,也不作声,连头都未转,只是专心赶路。 那人此时头上戴了顶斗笠,眼睛便被埋在斗笠下。他道:“你去周村到底要做什么?” 陆玦轻轻吐出两个字:“寻人。”接着又问道:“你又去周村做甚?” 那人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看着夜色眼里讳莫如深,沉默了半晌,才道:“周村是我的家乡,人回自己家乡,需要什么理由么?”说罢顿了一顿,又加上句话:“有些事,总该了的。”语气里带着冰冷的讥诮。 他用斗笠下的眼睛看了眼陆玦,又道:“你既不是这里的人,你寻的那人自然也不是,周村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为何要去那里?” 陆玦这才转过身看他一眼,明明绷着脸,眼里却像控制不住似的泄出些温柔:“因为他是个该被好好教训一顿的傻子。”只能他亲自去教训——那孩子是被他养大的,那孩子的一切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他自然有教训的资格。 那人听了又沉默半晌,道:“你若是找到了人,便带着他快些离开吧。周村虽是我的家乡,却不是好地方。”虽然,这人要找的人大抵不会在村子里,因为他之前每日都守在村口,不让生人进那村子。 那人说罢便转身回了车厢里,陆玦的面色却愈发凝重起来:这人知道自己村子的瘟疫,去了苔县却不是请大夫,只为杀那县令。这人提起周村时,语气带着违和的、即使尽力压制也压不住的恨意……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瘟疫,或许也根本不是天灾…… 他又想到谢乔——他根本不知道谢乔身在金陵如何得知庐州城里一个小村庄的瘟疫,可是,既然那瘟疫能让谢乔这样急地亲自赶来,就不可能不厉害……谢乔身在那里会不会有危险?想到这他眉头狠狠一皱,全然没有了平日的从容:他现在担心谢乔担心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装进谢乔的胸腔,这样,谢乔便永远都离不开他,这样,他的心脏便永远都能感知到谢乔的存在,再也不用担心谢乔离他而去…… 马带着车往前奔跑着,因为速度快马鼻便不时喷出“吁吁”的声响,陆玦拽着缰绳的手一顿,他瞳孔一缩:他刚刚,在想什么……他刚刚,都想了些,什么…… 明明,谢乔已经长大了,他迟早,都会离自己而去的。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照顾的孩子。他已经十八岁了,有一天,他会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他会和心上人成一个家,然后,他会和那女子有自己的孩子…… 这一切,多么地顺理成章……他将谢乔从九岁养到现在,明明,谢乔长大成人又成家,他该高兴才是……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灌了无数心血,他长大了,他成人了,明明他该高兴才是…… 可是…… 陆玦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的心脏比平时跳得快,心口处,是陌生又强烈的钝痛,这钝痛让他如此手足无措,他既觉得这钝痛让人痛苦,却又莫名其妙害怕它自作主张停下来…… 月亮高悬,夜路茫茫,马车声辘辘作响,陆玦觉得自己心里起了片迷雾,他不知那片雾里有什么,也不知走出那片雾里有什么,但是,一个声音却压也压不住地浮上来,似诡谲的琴音,驱不散又抓不住。 那个声音像在唱着一首不息的歌谣:‘那个你放在心头的孩子在那片雾里寻你,那个你放在心头的孩子在那片雾外等你。你明明是这样渴望的,不是吗?’ “砰,砰,砰” 陆玦闭了闭眼,他的本能感觉到危险,他的本能却又渴望着那危险。他突然觉得,他就要看清什么东西了…… …… 谢乔戴着从那木屋里翻来的斗笠,嘴里衔了根狗尾巴草,似乡野少年一般坐在竹林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过了这青石便是周村村口的石碑。这两日,只要有生人往这走,谢乔便会拦了人洒了银子让对方绕路。周村背后依山,生人从周村过无外乎是翻了山往外县走,那山也不是只依这一个村子,是以绕路只是远些罢了。 那些人见着谢乔古怪的行为也只当他傻子,但是有银子拿,绕点远路也没什么,是以谢乔这两日倒是顺顺当当。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村子里的人这几日竟没有一人出村。 他看着村口的那块石碑眯了眯眼:也不知那里面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一阵车马声传来,谢乔一愣,面上便不禁浮出一个笑。他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土,沿着道往前一走,一辆马车便闯进他的视野。谢乔迎着清晨的阳光看过去,面上笑意更甚:他心心念念想得心脏都要发疼发烫的那人,果然就在那辆车上。 只不过,对方面上那明晃晃的生气的表情也在清晨的阳光里清清楚楚。 至少,这一世,他从未看过陆玦脸这么黑的样子。 这下那顿打是怎么都免不了了。谢乔摸着白皙的下巴,面上带着笑想。 陆玦在那马车上,一眼就看见站在前方道路中间的那人。他穿着粗布麻衣,戴着斗笠,清俊的眼睛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他直直看向自己,那样专注,眼睛里似有星辰闪烁。 陆玦一见到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只觉得自己悬着的心脏,总算落回实处。 第32章 马车慢慢停下来,陆玦先跳下车,车门打开,陆玦便上前扶老大夫下来。谢乔上前将老大夫的医箱接过来,又朝陆玦一笑。陆玦冷着脸看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谢乔看着那人白玉似的侧脸和向下抿着的唇线就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好。 “你怎地还没走?” 陆玦抓到的那人这时也从车里跳下,见到谢乔眉头便紧紧皱起来,接着他反应过来,对着陆玦道:“他便是你要找的人?” 陆玦还未答话,谢乔便道:“是,他到此处就是专为寻我的。”陆玦闻言看他一眼,却还是不对他说一句话。 那人对这二人之间的怪异氛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又对着陆玦道:“你既已寻到了人,便快带着他走吧。”他又重复一遍:“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声音还是那样嘶哑可怖。 谢乔正要说什么,老大夫便开了口:“这里是人家路中间,既非茶馆,也非戏台,咱们要说话啊唱戏啊,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谢乔笑着点点头,意有所指道:“老人家说得极是,是我忘记了,这里并非说话唱戏的地方,怪不得人家话也不与我讲、戏也不同我唱呢。”谢乔扶了老大夫,指着竹林的方向毫不客气道:“那我们便去能说话的地方吧。”说罢便扶着人往那处走去,只留给陆玦和那人一个背影。 那人见谢乔没有走的意思不说,竟还像是把那处木屋当成自己家似的不客气,他摘了斗笠,正要发作,就见陆玦握着剑的手格挡到他伸出去的臂边,低声道:“想来他这几日是受了你照顾,多谢。那位老人家一路风尘,确实需要落脚休息的地方,还望见谅。” 那人自知不是陆玦对手,只是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休息可以,但是你们必须尽快走。” 陆玦看看那人木讷的眼里一瞬间划过的疯狂和急意,点了点头。那人这才卸了力,陆玦收了手,那人便和陆玦一起跟上了谢乔。 …… 他们一起进了竹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那竹林里的木屋。看到木屋时,那人原本木讷得像死水一般的眼睛便睁得如铜铃一般大了:只见木屋周围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堆满了被伐下来、码得整整齐齐的竹子和十几个巨大的装满东西的竹筐,一靠近屋子,便能闻到浓烈的药香。 那人看着屋外变成这样,便赶紧大步推门进了屋里,果然,不出所料,半个屋子都堆满了白布。 老大夫走到几个竹筐边上,分别捏起点里面的东西放到鼻子边嗅嗅,便看向谢乔:“这些都是药材,都是你准备的?” 谢乔点点头:“您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这些自然会用到。” 老大夫心里一凛,面色便凝重起来,他又看向陆玦:“小陆将军,这就是你将我从金陵带到苔县的原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玦面上冷意更甚,他看谢乔一眼,对老大夫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这里生了瘟疫。我已经着人去调军队了,军队来之前,还要麻烦老大夫判断这里的疫情。” 老大夫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应该的。” 这时那人已从屋里踏出来,他冲着谢乔大步走过来,面上带着怒气,陆玦便自然而然挡到谢乔面前,眉头微皱:“你想如何?” 那人眼里的木讷无望被怒气取代,怒气让他原本惨白无血色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的下颚微微颤动着,越过陆玦看向谢乔的眼下发红,一字一句像是牙齿挤出来一般:“你、来、此、处、到、底、为、何?!” 谢乔看着几乎是下意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只觉得心里烫得发麻发痛,他现在极想做一件事,他想狠狠拉了现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这人雪白的腕,将人拖进只有黑暗、深不见底、谁也找不到的角落,然后抱着他、亲他、吻他、将他完完全全变成自己的——连那人的呼吸,都是自己的…… 这念头此时如此不合时宜,但生出来便再也驱不散了。 谢乔闭了闭眼,便上手拉了那人的腕,那人对他从来不设防,是以他用力一拉,陆玦便被他拉到身后。 谢乔上前对上面前之人此时已经几近疯狂的眼,语气平静:“我来周村,是为了村里的瘟疫。我必须清了这里的瘟疫。” 那人听后高大的身子猛地抖了抖,便像发魇似的愣在那里。谢乔朝他端端正正抱拳行了个手礼,道:“在下谢乔,前几日承你照顾,多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听了谢乔的话,身子便更加剧烈地抖了抖,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面上肌肉抽搐,连脖颈都开始发红,泪水却从眼角流下:“说……什么尊不尊,我们这般的贱民,又谈什么尊不尊、名不名!你……你要清这里的瘟疫,你清了瘟疫,你做这里的救世主,我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猛地上前揪住谢乔的衣领,酝酿着疯狂的眼睛直直盯着谢乔的脸:“你觉得做救世主很伟大么?!你觉得自己很伟大么?!”他另一只手臂狠狠指着竹林外村子的方向:“你做他们的救世主,你救他们!他们该被救么?!该救的人需要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放开他。”陆玦狠狠握着那人揪着谢乔衣领的手臂,看着那人道。 那人不知想起什么,怔愣了下,眼光开始发直,像在看向什么虚幻的地方。 “你…这样回护他,他是你什么人么?”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在与什么不存在的人对话。 陆玦握着那人手臂的动作一顿:“他自然是对我极重要的人。” “极……重要的人……”他揪着谢乔衣领的手松了松,眼里泛出点点泪光,他讷讷转过头,看向什么地方。谢乔顺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便从余光里看到了那座前面立着无名木碑的坟堆。 “砰!” 一声清响,那人的手便松了,他闭了眼朝谢乔倒下来。陆玦便上前一步扶住那人的身体。 老大夫的脸露出来,他手里握着根木棒,见谢乔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便叹了口气,道:“他现在睡一觉比较好。我是挑着地方打,他不会有事。” 谢乔点点头,便和陆玦一起将人扶进屋子,在床上安置好。 …… “你可有事?”将人安置好的,陆玦总算与谢乔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谢乔抬眼看他,道:“我若说自己有事,怀瑜哥哥会如何?” 陆玦心里一凛,眉头便皱起来,他将谢乔拉到一边,捏着谢乔肩膀,直直看着谢乔眼睛低声喝问道:“你进那个村子了?!谢乔!你以为自己几条命!你做这些时,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心情。 ‘有没有’后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谢乔从来没见过陆玦这个样子,他听出陆玦话里的难过,便第一次慌了神,连忙道:“怀瑜哥哥,我没事。我对那病半通不通,进了那村子并无益处,我自然不会拿自己命冒险。” “我真的没事。”谢乔黑沉沉的眸子看着陆玦的眼睛道。 陆玦这才放开谢乔,转身走了出去:“你无事便好。抱歉,是我刚刚失态了。” 两世里,谢乔从未见过陆玦那个样子,他心里暗暗自责,又觉得心疼,但此时还有别的事做——他闭了闭眼,一拳砸在木屋的墙壁上。等心里翻滚的心情稍有平复,他才神情复杂地看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人,收了眼神,又转身走了出去。 老大夫正坐在屋外一方青石上瞧着那坟堆叹气,谢乔顺着老大夫视线看了眼那处坟堆,走到对方面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交给对方,道:“这方子能治那里的病,但这方子不全,完整的方子,还要请老先生斟酌了病况后配出。” 老大夫接过谢乔手里的纸,扫了眼里面的药材,面色便愈发凝重起来,他道:“敢问殿下,这方子您从何而来?” 谢乔道:“这我不能说。” 老大夫叹了口气,道:“老朽现下没看过病人还不能确定,只是,若是殿下的方子真是治这瘟疫的药——”老大夫说着握住谢乔的腕,身体微微发抖:“殿下啊,您这是救了千万万百姓的命啊!” 陆玦扶住老大夫颤着的身子,面色凝重,道:“老先生,这瘟疫到底是什么?” 老大夫看着陆玦,道:“老朽要看过人后才能确认,这病及其罕见,老朽也只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张药方和这病,从未想过能亲眼一见啊。这病——”他顿了顿,满面惧色:“若是蔓延开——小陆将军啊,不光庐州城,恐怕,就连金陵城都要变成一座死城啊。” 陆玦瞳孔一缩,便看向谢乔——他此时只想把谢乔抓到无人的地方问个清楚,谢乔九岁后就身在金陵,他不会医术,以前也从来没见过他对什么医书感过兴趣,来金陵后也从未经历过什么瘟疫,苔县离金陵那样远,这样危险的瘟疫,他到底如何得知的…… 可是,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陆玦闭了闭眼。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第33章 很快便到午时,被老大夫打晕的那人正在屋里昏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谢乔便将屋里的锅碗瓢盆都拿到屋外来,准备煮些饭。就算陆玦不提,谢乔也能猜到,这人大抵是一看到他留的信,便带着老大夫日夜兼程赶来了,老大夫在车厢里还能用些东西,这人赶了一夜的车,早饭肯定是没吃的。 谢乔以前其实从来没干过这些活,他九岁前倒是经常劈柴,可也从未架过火烧过饭,倒不是那妇人良心发现,只是因为那妇人第一次赶他烧饭时,他差点将那家厨房烧着,从那以后那妇人便再也不敢让他进厨房。 这几日因着这里只有他一人,谢乔必须得自己做饭,他倒觉得自己架火烧饭熟练多了。陆玦站在一边看着谢乔将劈得七零八落的柴火一古脑塞进锅架底下,又将火折子整个丢进去,火没点着,烟却一股股扑出来,谢乔被呛得咳了几声,一抬头便是满脸黑灰。 陆玦看着他那个样子,眼里便浮出些‘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无奈,他摇摇头,便走了几步上前,站在谢乔身边,弯下身子抽出了谢乔手里那根木柴,谢乔愣着一转身,便对上了陆玦含着淡淡戏谑的眼,谢乔难得觉得有些丢人,他清咳一声,道:“我发誓,前几日不是这样的,今日只是——”他想了一瞬,面无表情道:“外面风太大。” 陆玦看着谢乔顶着花猫似的一张脸、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理由,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将一块帕子丢在谢乔脸上,曲起白玉似的手指隔着帕子弹在谢乔前额:“傻子。” 谢乔捂着前额,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陆玦送他的那两条蠢鱼。 谢乔:“……” 谢乔用帕子擦着脸,陆玦便半蹲在他身边,将谢乔塞进锅架的那堆奇形怪状的柴火一根根拿出来,又拿了旁边的斧子一根根劈好放好。谢乔看着这人连劈柴都像是在弹琴,他眼睛直直盯着对方白玉似的手,终于忍不住问道:“怀瑜哥哥,你,竟会烧火做饭?” 锅子里已经放好水和米,陆玦便直接将劈好的柴放一些在锅底,又将火升起来,他看一眼谢乔,道:“在外行军打仗,自然便会了。” 谢乔这才突然想起来,陆玦看着白玉一般被仔细养出来的一个人,其实十六岁前便上过战场了;日后,他还是会身披战甲回到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去直面那些鲜血和厮杀。 他阻止不了他,哪怕他真的得到了他,也无法阻止他。只要他心里还燃着那个璀璨耀眼的志向,他的宿命就是铁马冰河。谢乔太了解陆玦,所以他明白,试图改变这样的陆玦,是对陆玦的侮辱。 白粥很快滚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陆玦从谢乔身边的袋子里抓了把红豆撒进去,他歪过头看向谢乔:“饿了么?”端详着谢乔的脸看了一瞬,陆玦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脸色怎地这么差?”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摇摇头,道:“饿了。我只是饿了。” 老大夫看着那两人黏黏糊糊在那边煮粥,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笑着摇摇头,又想到那个村子,便又卸了笑叹口气。 陆玦为老大夫盛了粥,又将一碗粥塞进谢乔手里,粥的热气腾腾冒出来,陆玦看着谢乔发白的脸在这热气里泛出些红,总算放下些心来。 喝完粥已经到午后,老大夫抚了把胡须,看着竹林出口处,道:“老朽下午便去那村子探探疫情。” 谢乔点点头,他转身进了屋子,出来时拿了几块白布和几只仵作用的手套,道:“这些我都提前用酒煮过。” 老大夫接过来点点头,又嘱咐道:“进那村子,定要将口鼻蒙好,二位切记,一定莫要直接上手碰病人的身体。” …… 下午。 过了一处石碑,便是周村的村口。谢乔一行人蒙好口鼻戴好手套,一到村口,便已然感觉到不对。村口处就是贯穿整个村庄的一条路,路两边是完好的民居,此时这条路上却空无一人,民居里也无炊烟。明明现下只是午后,站在路上望那村庄,却觉得分外荒凉阴森。 他们愣了愣,便面色凝重地继续往里走。 “站住!” 他们走至一处,突然,从两边的巷子里蹿出些人,挡住了他们的路。 陆玦下意识将谢乔和老大夫护在身后。 那群人里大多都是年轻人,带头的是一个中年人。他们大都面色发黄,眼里全是血丝,面上含着凶狠疯狂的戾气,如厉鬼一般。他们手里拿着锄头一类的农具,指向谢乔他们。 带头的中年人有些神经质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大夫。”陆玦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缓缓道:“听说这里有瘟疫,我们便来了。” “什么瘟疫!你们瞎说什么!”中年人狠狠朝陆玦扬扬手里的锄头:“这里没有瘟疫!走走走,你们快走!” 老大夫面色更加凝重,他看向谢乔:这里的村民不配合,但现下他们必须进村子。军队来之前,至少要对这里的疫情有所了解。早一些,便能多救几条命。 陆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如果理说不清,那便只能…… 他眉头一皱,便提起腰间的剑,隔着剑鞘将那人手里的锄头格下来,又利落地往那人腿上一踹,那人便跪倒在他面前,溅起一地灰尘。陆玦的剑隔着剑鞘压在那人脖颈间,一小段剑锋露出来,那中年人便动也动不了。 陆玦制了带头的人,又扫了眼那群面上已带了惧意的年轻人,冷声道:“还要拦我们么?” 那群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面带惧意慢慢退散开来,进了巷子便不见身影。 知道自己的帮手都走了,中年人感觉到自己肩上的力道,便战战兢兢道:“英……雄……饶命……” 陆玦制着那人,谢乔便上前问道:“你们为何不让大夫进村?”按理说,村子里生了疾疫,听到有大夫来村人不可能是这样的态度。 那中年人哆哆嗦嗦,道:“我,我们村里的神婆说了,镜妃娘娘发了怒,降下惩罚,所……所以这段时间我们不能出村,外人也不能进来,如此……才能平安渡劫…” 谢乔眉头一皱,道:“镜妃墓在你们村子?” 那人道:“不……不知道……小人不知道…” 谢乔又问道:“神婆有无说镜妃为何发怒?” “没……没有,镜妃娘娘只通过神婆传达,说,说我们有罪……” “什么罪?” “镜妃娘娘说,说我们心里清楚……” 陆玦谢乔对视了一眼,陆玦便又用力压了那人的肩膀,道:“带我们去见那神婆。” …… 那人被陆玦压着老老实实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房屋前,这房子倒是比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都要阔气。到了门口,那人便道:“这里便是我们神婆的住处,可,可否请大人放了小人……” 陆玦将压在他肩上的剑拿开,那人正要走,老大夫便道:“你还未染病,回家后找干净的布巾用热水煮过后掩好口鼻,平日用饭前也要用热酒净手,切记莫要食生食生水,你家里人若也没有犯病,都要这样做。这样,方能活。” 那人听完一愣,讳莫如深看他们一眼,便匆匆走了。 老大夫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便只能更无奈地叹口气。 …… 时间紧得很,陆玦便上前一脚踹开了面前的屋门。 “谁呀谁呀?!” 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响起后,便有人掀了屋帘出来。 那人是个妇人,她四十岁上下,又胖又矮,却穿着艳色的衣服,看起来很是滑稽。谢乔见着那人的样子便瞳孔一缩:这人,同他们一样,用布巾掩着口鼻,是以只露出一双眯缝着的眼。 她出了屋子便见到院子里的生人,面上一愣,转瞬面上便带了盛气凌人的怒气:“你们是谁?!竟敢在镜妃娘娘神使面前无礼?!” 谢乔冷笑一声:“镜妃?镜妃自己都魂飞魄散了,又哪来的什么神使?”他一把抽了陆玦的剑架到对方项上,冷声道:“说,是谁指使你在村中说那些话?” 那妇人看着项上的剑抖了抖身子,还是大着胆子道:“你大胆!”接着又大喊道:“快去叫人呐!罪人要杀娘娘神使了!”刚说罢,便见一个矮个子男人从门口的房间里“蹭”地一下溜了出去。 陆玦正要追,便见谢乔抬手止了他。他面上浮出一个冷笑,眯着眼对那妇人道:“你说得不错。我胆子大得很,别说什么神使,就算镜妃在我面前,当斩时我也会斩。”他将剑推进几分,喝问道:“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 那妇人脖颈渗出些血丝,她感觉到自己脖颈一疼,一看面前这人黑沉沉的眸子,心里便一凛,知道对方是认真的。她身子又颤了下,道:“是……是顺子要我这样说……”她猛地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道:“大人饶命啊!都是顺子要小人这样说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圣诞快乐! 比心~再有两章就要揭露谜底啦~ 第34章 “顺子是谁?”谢乔没有收回剑,指着那人问道。 “顺子就是——”那妇人想了一瞬道:“顺子就是老张家的孩子嘛。”说完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补充道:“就是住村口竹林里那个——”她挪了挪身子离谢乔的剑锋远一点,赔着笑道:“大人现在就可去找他……” 谢乔的剑跟着那妇人动作又压在她肩上,道:“那便仔细说说罢,你和那个顺子的事。” 那妇人咽了口唾沫,道:“就是那个顺子同我说,是镜妃娘娘发怒村里人才会生病,若是想平息娘娘怒火,村人便不许出村子,也不许外人进村子……” “哦?”谢乔环顾四周,看看那妇人家里那些一看便是新添的物什,面上浮出一个带着冷意的笑:“那顺子也要你趁机揽财了?”他弯下腰,直直对着那妇人的眼道:“我胆子大是真的,脾气不好也是真的。我这人现在虽不想沾人命,但是——”他用冰冷的剑锋点点妇人手臂:“砍你一双手脚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你最好没有瞒我什么。” 那妇人看着谢乔黑沉沉的眸子,又看他好似开玩笑一般说那些最可怖的话,心里一抖,便彻底瘫在了地上,这才哆哆嗦嗦说了实话:“顺子说每月都会送银钱给我,他要我想法子别让村人出村子,也别让外乡人进来……他还说可以拿镜妃娘娘做缘由。至于村人的银钱……”那妇人说着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非要给我我也不好不收——再说顺子也没说不许收别人钱啊……” 老大夫看了那妇人一眼,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便是人的贪欲,人的贪欲竟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只为了那些银钱,便能置那么多性命于不顾…… 谢乔面上更冷,又问道:“是谁告诉你要掩好口鼻的?” “顺子每个月来找小人时都用布巾掩了口鼻,我……我自然要留个心眼儿,毕竟这病实在凶得很……”那妇人头低得更低,生怕谢乔瞧见她脸上的心虚。她本来也是打算再捞一票就走的,毕竟富贵险中求没错,但是也要有命享用才是…… “哎!哎!哎!”老大夫跺着脚叹气,他上前一步指着那妇人道:“这世上竟有你这般黑心贪婪之人!”她明明也意识到,掩好口鼻隔离病人或许能抑制些那病的传播,可她为了一己富贵,却任由更多人丧命。那妇人因为被谢乔制着,此时便也不敢回话。 这时,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嚷声,陆玦转身一看,便远远看到一群人手里拿着家伙朝这里走来,想来是刚刚跑出去那人叫来的帮手。谢乔面上笑意更甚,他提了提自己手中的剑,盯着那妇人道:“一会儿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么?” “知道,小人知道。”那妇人赶紧点点头。 “你要知道,我砍人手脚的速度快得很。”谢乔意有所指加上一句。 那妇人一愣,连忙将自己的小心思都收起来,点点头。 那群人很快就到院子里,他们手里大多拿着锄头,和村口碰到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大都面色发黄,眼睛混沌而饱含戾气。 “你们是谁?!”他们将谢乔一行围起来,面带警惕地问道。 谢乔一脚踹在那妇人小腿上,那妇人便连忙上前,装模作样指着那群人喝问道:“你们这是在做甚?他们可是我的贵客!你们想大难临门么?” 那群人动作一顿,面上泄出些惧意,带头的人道:“神婆大人,不是您让串子叫我们的么?” “这是我的贵客,我怎会让串子叫你们来赶人。想来是串子见了生人自作主张了。”她狠狠瞪一眼人群里的矮个子男人:“你说是不是,串子?” 那男人见着妇人的眼神一愣,便点头道:“是,是,是我错认了。” 那妇人便又道:“这是镜妃娘娘派来救我们的人,家里有病人的可带他们前去。” 那些人放下了手里的锄头,却迟疑地相互看看并不答话。村里闭塞,村人便对外乡人有种本能的警惕,他们虽信神婆的话,此时却也不想带头带生人回家。 “你们……真的能治这病么?”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谢乔他们转身一看,便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在门边探出头。 “你们……真的能治这病么?”那老妇人瘦弱又嶙峋,她颤巍巍地倚在门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陆玦连忙上前扶了老人,老人便用那双瘦弱的手拽住他的袖子,两行浊泪顺着那些刀刻似的皱纹蜿蜒而下:“求你们,救救我的小孙子吧!” 陆玦心里一酸,他将老人扶好,认认真真看着老人眼睛,放轻了声音道:“您放心。” 老大夫快步走到老人面前,道:“快带我们去。” 谢乔走在最后,临走前,他对着那装神弄鬼的神婆冷声道:“你若敢跑,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捉你回来。不信你便试试。” 那妇人被说中了心思,她像见了鬼一般看着谢乔,还是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 老妇人家住在一个巷道最里面,巷道外是口井,那井口放了揽绳,绳子磨损痕迹严重,想来这井是村人每日取水的地方。 一直到家,老妇人的手都紧紧攥着陆玦袖子不放。她家里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一丝人气。院子里有棵大枣树,枣树下放着个小木马,此时已落了灰。 她带着他们走近一间屋子,一掀屋帘,他们便听到一阵微弱的孩子哭声。进了屋子,他们便看到床上躺了个孩子。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睛紧紧闭着,看似睡着了,却连在睡梦里都不得安生,但又太虚弱,便只能小声呜咽。 老大夫连忙上前去查看那孩子,老妇人看着床上的孩子,眼里便又滚出泪,她抓着陆玦的袖子,哽咽着道:“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啊,可是……”她抬了头,陆玦便看到一双包含风霜和苦难的眼:“可是,大人做的孽,为何要孩子来偿还?我的孙子他才七岁,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 老人说着身子便颤了下,谢乔连忙上前将老人扶好:“老人家,您的家人呢?” 老人抹了脸上的浊泪:“死了,都死了。我的儿子儿媳,他们的尸体,就放在东边的屋子——娘娘要发怒要让我们受报应,把我老婆子的命拿走就好,我早就活够了,可为何,为何……” 家里的年轻人都死了,所以这院子才毫无人气。 老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陆玦撑着老人,轻轻抚着老人的背:“您放心,那位大夫是金陵的名医,他会治好他。” 老人哽咽着迟缓地点点头。 谢乔心里不忍,他闭了闭眼,还是问道:“老人家,您刚刚说的报应,是何意?” 听谢乔这么问,老人反而平静下来,她深深叹口气,道:“作孽啊,都是作孽啊。” “张家的那位姑娘,是被村里人活活逼死的啊……” 谢乔心里一凛:张家,刚刚那神婆说过,顺子也姓张。 那事情才过去不久,老人却像在讲一件往事,幽幽地开了口:“那位姑娘叫梅香,从小就生得俊俏,可是,她摊上个狠心的后娘。她长到十六岁,本该是议亲的年纪,却被她那后娘卖到了县里……” “又过了一年,那姑娘被她哥哥接了回来,原来爱说爱笑的姑娘却变得连话也不会说,一掀袖子满身伤。村里那些人作孽啊,他们说她脏,说她是被她哥从那不干净的地方赎回来……” “那些人见着她便骂她、扔石子打她、说那些荤话侮辱她……后来,连村里的一些孩子都有样学样,见着她就扔石头……” “男人欺辱她、女人欺辱她、有的孩子也欺辱她……” “老婆子想帮那可怜的姑娘啊,可是,我的儿子儿媳要我少管闲事……” “那可怜的姑娘,最后便被逼得自己吊死了……” “所以说,这些,都是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 老妇人讲完便哽咽着抽泣起来。谢乔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和陆玦对望一眼:他现在终于知道,竹林里那个坟堆里,埋着的是谁。 老大夫这时也走过来,他面色凝重地看向谢乔,道:“殿下准备的药方是对的,这病,果然就是那古书里记载的那一种,所有症状全部对上了。” “能治吗?”老妇人满眼热泪地看向老大夫,老大夫握握老妇人的手,道:“您放心,我能治好他。我们这就去取药。”说完他又叮嘱道:“您之后照顾他时,切记要掩好口鼻,不要直接碰他的身体。你和他,都莫要再吃生食生水。” 老妇人听了“能治”二字,泪便涌出来,她颤颤抓着老大夫的手,热泪底下满是感激。 …… 回竹林的路上。 老大夫不知是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他是大夫,自然见惯生离死别人情冷暖,可是,今日的见闻却实在让人难过。 “殿下啊,”他对谢乔道:“我之后又去那屋子看了那两具尸体,症状也对上了。确实是古书里记载的那种病。若不是殿下的方子,我绝不能那样快联想到。毕竟,这病太罕见。” “幸好,这病现下还只在这村子里。” 治病一般都是根据病状去开药。这次却是根据那方子他才想到那病是何,如果没有这方子,他真正确认这病的时间差,还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人心百态,人情百态,人间百态,好人啊,却要和坏人一块遭罪,哎!”老大夫的喟叹回荡在夜色里,苍天却全无回答。 第35章 谢乔一行进了竹林,一靠近木屋,便见那人正坐在那处坟堆前,倾身轻抚着那方空白的木碑。 听到动静,那人便缓缓朝他们看来。凄清的月色下,那人呆滞木讷的脸宛如鬼魅。 “你们进了村子。”他的声音低哑,但却分外平静。 谢乔点点头,他上前几步站在那人身后,朝着那坟堆端端正正拜了一拜,才开口道:“你是顺子。这墓里葬着你妹妹梅香。” 那人愣了下,缓缓点了头:“你们连这个也知道了。” 谢乔闭了闭眼,抬头看了看天上不管人间事、冰冷如斯的月亮,又问道:“镜妃墓在何处?又和这村里的瘟疫有何关系?你,做了什么?” 听到谢乔这样问,那人慢慢站起来,关节发出“咔咔”的清响。他走几步,站到谢乔面前,死水般的眸子紧紧盯着谢乔的眼睛。陆玦在一旁看着,却没有上前阻止,只是垂在身下的手握了握拳又松开,老大夫又暗叹一口气。 “哈哈哈哈哈!” 那人凄厉地“桀桀”笑着,歇斯底里,像被逼到绝处的鬼魅,他紧紧盯着谢乔的眼,一字一顿似是要把牙齿咬碎:“为何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为何就不能是天上的神仙真的开了眼?!” 谢乔看着他酝酿着仇恨的深不见底的眸子,闭了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上一世那瘟疫蔓延开来后的情景。 那瘟疫以庐州为中心铺天盖地向四周蔓延,所过之处皆为累累白骨,金陵城里那时候出门所闻皆为绝望的悲泣。 ‘苍天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上一世那些悲号仿佛还在脑海里回荡。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丈夫抱着死去的妻子,孩子抱着死去的亲人……他们都在问这同一句话,他们只能问这同一句话:‘苍天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谢乔睁开眼,他看着顺子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平静:“若这世上真有神明存在,他惩罚那些做了坏事的人便罢了,凭什么要无辜之人丧命?这样,神明岂不是成了那些坏人的帮凶?这样,他又和那些害人性命的坏人有何区别?这样,他又有何资格称作神明?” 顺子愣了下,瞳孔张得更加凄厉,他像发魇一般喃喃道:“不会要无辜之人丧命……不会牵连一个无辜之人……外乡人进不来,村里人也不会出去,无辜之人不会染病……杀死那狗官后,这里只要一场大火……只要一场大火,便能将一切——病也好人也好,都烧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彻彻底底清了这里的事……只要——一场大火——他们这是为我妹妹赎罪啊!” “我妹妹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你懂吗?我妹妹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那狗官折磨,却要被他们逼死!” “他们难道不该死么?他们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他们的命就比我妹妹的命高贵么?!” “只差一步了……”月光下,他苍白的面孔上流淌着两行清泪:“我已经攒够钱,可以带她离开了……只差几天,只差几天而已……” 谢乔垂在身下的手握了拳,拳背浮出青筋,他看着那人道:“那村子里,有刚刚出生的孩子,也有行将就木无法动弹的老人,还有对你妹妹抱着善意的人,他们也对不起你妹妹么?他们不无辜么?他们又为何要承担作恶之人的错处?” “你做这些前有没有想过,这病万一蔓延开来,会死多少无辜之人?你报复那些欺辱你妹妹的人便也罢了,为何要这么多无辜之人陪葬?” 就像上一世,那县令既并没有死,死的大抵是去杀他的顺子。顺子死后,这个村子的瘟疫便开始蔓延,那县令根本没把这些人命放在心上,最后便酿成惊世惨剧。 顺子听了这话怔愣着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和妹妹受后母苛待,是村里的一位阿婆,每日偷偷送东西给他们吃…… 他睁大了眼睛,身子开始也发颤,终于跌坐在地上…… 几瞬沉默。 顺子转身看了看那空白的木碑,终于开了口道:“镜妃的墓就在竹林那头。那墓不是我挖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带着人来挖。他只是来我这里买过些水粮。” “后来,他带来的人里有两人死了,他便找我来帮忙埋人——那二人就埋在竹林深处,埋人时他嘱托我掩好口鼻戴好手套。那时他看出我有心事,便来问我。我同他说了我妹妹的事。” “他说,苍天不公,苍天无情,苍天看不见世间的苦,但他会帮我……” …… 那人的声音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于地狱深渊,引诱着听到他话的人入那深不见底的魇。 他隔着手套将一颗明珠交到顺子手上,声音好似古远又诡谲的歌谣:“他们害了你妹妹,他们便都该死。这颗珠子便能帮你达成心愿。苍天的手伸不到他们身上,那你,便自己来……”他指指两处坟堆,意味深长,声音里似乎含了笑意,他道:“你瞧见了么?他们二人,便是死在这珠子上。切记,自己千万莫要直接碰。” …… “后来,”顺子哑着声道:“我将那珠子扔进了村里的井中……村人大半都会到那井中取水,这病会染人,不从那井里取水的人便也会染上……” “我求你一件事,”他抬眼看向谢乔,木讷的眸子此时仿佛终于带了些光:“我不识字,连一块像样的碑都没法为她做……求你,替我在那碑上刻她姓名,她叫梅香,梅花的梅,花香的香……有了名字,她……才不会做孤魂野鬼……”他说着说着便呕出大口的鲜血,谢乔瞳孔一缩连忙上前,只见他腰腹处已插了把刀子,他紧紧抓着谢乔的衣袖,口中溢出大口鲜血:“莫要忘了……她,她叫……梅香……” 谢乔眼睁睁看着顺子的手滑落下去,眼睛彻底也彻底沉寂。他闭了闭眼,只觉得心头燃着一把愤怒的火。 他做过皇帝,陆玦教过他,身居高位,自当低眉俯首,看见苍生万民。 他那时是想做个好皇帝,他那时看见了大盛的百姓,看见了世间烟火,看见了人间百态。那时看见了,现在,自然也要看见。 …… 老大夫红着眼眶,伸出袖口擦泪。陆玦将手放在谢乔肩上,谢乔一手扶着顺子的尸体,一边看着陆玦的眼点点头。 该清的事情,都要清。该清的事情,并不只是这瘟疫。 将这里的事情清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方才对得住这些命。 人命,重于天。 第36章 残月西移,谢乔半蹲在一座新起的坟前,上手擦了擦木碑上沾到的木屑。这座坟就立在梅香的坟旁边,和梅香的碑一样,这座木碑上也新刻了字。顺子说若碑上无名,便是孤魂野鬼,想来他自己也不想变成孤魂野鬼,无法与妹妹相认。 陆玦和老大夫在谢乔身后,也朝那两座坟端端正正拜了一拜。 这时,竹林外传来“踏踏”的马蹄声,连地上的竹叶都开始震动起来。谢乔动作一顿,便站起来看向林外方向:该是徐来去调的兵到了。 陆玦便扶了老大夫跟着谢乔往竹林外走。 想来徐来也知道,军队来得越快越好,有瘟疫的地方,没有军队单凭几个人是决计无法清治瘟疫的,所以他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庐州,又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哎哟我的殿下!”徐来一见着站在竹林外的人,就赶紧下了马扑过来,连手里的火把都没来得及放,他拽着谢乔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啊,还好您没事,您快把奴吓死了!”他端着火把凑近谢乔的脸,道:“殿下啊,您才离开奴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谢乔扶住徐来一阵无语,道:“怎地几天不见,你眼神差了不少不说,还变得这么——肉麻兮兮的?”徐来还要说什么,就见谢乔挑了眉拍拍他肩膀,道:“你殿下好得很,只是你再这么下去,你殿下就真的要瘦了。” 徐来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站好,又向旁边的陆玦和老大夫端端正正行了个手礼。 庐州太守章行看着金陵的两个大人物竟真的在周村,只觉得分外不真实。他有些心虚,心脏也跳得有些快。他赶紧下了马,正要行礼,谢乔便朝他一摆手,道:“时间紧,我们现下便开始吧。” 章行连忙俯身:“但凭殿下和陆大人吩咐。” 谢乔便道:“今晚你们就进村子。村里南面有口井,你们进了村子先将那井填掉。竹林里有伐好的竹子和备好的油布,这村子里有一片空地,你让将士们在那空地上尽可能多搭帐篷。林子里还有备好的白布,你们进村时每个人都要掩好口鼻、戴好手套。” 瘟疫之地搭帐篷是为了隔离感染瘟疫之人,章行连忙称“是”。 谢乔又道:“这里的瘟疫没有两个月清不了,将士们自然也是要吃住的,你们住在村外,竹林里和竹林外都有空地,你们搭好村里的帐篷,便在那里搭你们的住处。” “另外,”谢乔从怀里拿出老大夫刚刚补好的方子给章行:“药我大部分备得差不多了,这是还缺的,你等下就派人连夜去附近的村镇买来,连将士们的食粮一起。” 章行颤颤巍巍接过单子,连忙称了声“是”。他现在心里真的是七上八下的,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风把金陵城里这位主儿吹到周村了,到了周村不说,这位殿下还自己做了这么多准备……再想到李忠廉被杀的事情,他便更心虚了。 谢乔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面上浮出一个笑,黑沉沉的眸子里却深不见底:“章大人,现下你要想的和做的,只能是清这村子里的瘟疫,你明白么?” 章行心里一凛,连忙道:“下官明白。” …… 士兵们的火把把村口和竹林照得灯火通明,章行迅速分配好任务,士兵们便开始照着吩咐忙碌。人和马来回走动的声音震起一地尘土,这声音惊到了村里的人,几个年轻人便在村口探出头来看,一见到到处都是举着火把身披铠甲的士兵,便吓得连忙回村里报信去了。 “军队已至,会好的,你莫要太担心。”陆玦看着谢乔眼下的乌青,拍拍谢乔的肩膀道。 谢乔一愣,便朝陆玦露出一个笑,他清俊的眉眼里因为映着火光,瞳仁便显得特别黑:“怀瑜哥哥,我若是说累了,你会如何?” 他自从来苔县就没停过动作,这时候说不累是假的,但这点累跟那些命比起来并不算什么,陆玦和老先生也并不比他轻松。他这样说,原本只是想逗逗陆玦。 陆玦听了这话便笑了,连那双好看的眸子里都沁出些清浅的笑意。他走近几步,便伸了白玉似的手压上谢乔的后脑,把对方的脑袋压在自己肩上。明明谢乔已经长得同他一般高,他却像对待小时候的谢乔般揉揉谢乔的发:“乔儿,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的鼻尖盈满了陆玦身上特有的清冽香气,陆玦身上的温度如此真实而温暖。 “砰、砰、砰”,陆玦的心跳同他的声音一起通过耳朵传进脑海,谢乔便突然觉得,只要有这人在,哪怕是刃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他全不怕——只要,有这人在。 “咳。”老大夫在旁边负着手佯装看风景一般出了一声,陆玦的手这才放下来。谢乔心满意足地起身,笑眯眯看向老大夫。脸不红气不喘,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看得徐来眼都瞎了。 …… 谢乔看了眼村里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道:“我们明日便进村。” 老大夫点点头,道:“明日进村,老朽要先诊出村里的病人,病人自然是要隔离开。那些现下没发病的,也要观察段时间才行。” 谢乔道:“军队到了,这些自然好做。不过——”谢乔眯了眯眼,如果想做得更顺利,少生些波折,明日自然是要立威的。至于用来立威的人,也是现成的。 想到这谢乔便招来一个士兵,附耳说了吩咐,那士兵便领命带了几个人进了村子。陆玦看谢乔一眼,便按了按自己的剑——他知道谢乔想做什么。 …… 第二日。 将士们忙了一夜,一应准备全部做好,老大夫早就等在村里那些刚搭好的帐篷不远处。谢乔和陆玦进了村子,章行自然跟在身后。 “殿下,”一个士兵上前朝谢乔行个礼,道:“您昨日猜得果然不错。”他招了招手,身后两人便压了一人上前,正是这村里的神婆。她这时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巾,一见着谢乔就开始挣扎,呜呜乱叫。 士兵指着这人道:“我们昨日按照您的吩咐,守在她家门外,夜里果然见这人背了包袱要往村后走。”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冷笑,他俯身看着那妇人道:“我不是说了么?收起你的小心思。” 那妇人看着谢乔黑沉沉的眼睛,只觉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气从背后往头顶蹿,她觉得,对方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章行上前,问道:“殿下,这人是?” 谢乔看着道路两边的民居,意味深长道:“这人等下自然有用。” 章行便不敢再问。 村长被找了出来,谢乔并未表明身份,只是亮了章行的身份,那村子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谢乔看章行一眼,章行便吩咐道:“去将村人都唤来这里。” 村长便颤巍巍道:“这,他们都不敢出来……” 谢乔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妇人,面上浮出个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道:“你就说,是神婆要他们出来。” 村长一愣,便连忙答了“是”做事去了。 …… 村人果然陆陆续续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被绑着的神婆不知所措,又看看谢乔身边章行身上的官服,面上便泄了警惕和惧意。 谢乔上前,一脚踹在那神婆身上,对着众人道:“你们的神婆有话要说。” 说罢,他拎着那妇人衣领将人半拎起来,道:“你早就知道,这村里有瘟疫,是也不是?” 妇人咽口唾沫,颤着声道:“是。” “你为了借机敛财,故意将瘟疫说成镜妃之罚,是也不是?” “……是。” “为了你更方便敛村人钱财,你故意不许村人外出请大夫,也不许村人放大夫进来,是也不是?” 那神婆闻言睁大了眼睛正要说什么,就见谢乔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她:“是也不是?” 那神婆被吓得冷汗直流,一句“是”便脱口而出。 村人听罢神色各异,面上大都带了愤怒和恐慌。 谢乔直起身子,负手问身边的章行:“章大人,这人为一己私欲就能将这么多性命置于不顾,该当何罪?” 章行连忙道:“当斩。” 谢乔一笑,正要抽陆玦的刀,就见陆玦自己已经拔了刀,他上前两步,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妇人头颅斩于剑下。那妇人脸上还带着惊恐,头颅就这么咕噜噜滚到地上。 谢乔一愣,心里便油然而生出一股绵绵麻麻的暖意:这人,到这种时候,都在为自己着想。他不想他沾血,便自己做那事…… 村民看着地上的头颅一阵沉默。 谢乔便道:“我们带了医生来,能治你们的病。” “大哥哥,你们什么病都能治吗?”一个小女孩躲在一个妇人身后,看着谢乔怯生生开口。 谢乔眼神温和下来,放轻了声音,道:“有医生在,自然能治病。” 小姑娘往前怯生生走半步,一双眸子天真无邪,她红着眼眶道:“你们能治梅香姐姐吗?她死了,你们能让她活过来吗?她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她死了,你们能让她活过来么?” 村人之间又是一瞬无言的沉默,那妇人赶紧掩了小姑娘的嘴,赔着笑看向谢乔。 第37章 “死人是无法活过来的。”沉默良久,谢乔对那小姑娘道。他看了眼捂着小姑娘嘴的妇人,又扫过其他神色各异的村人,加重了声音对那些人道:“死人是永远无法活过来的,所以才要惜命,惜自己的命,也惜别人的命。” 他走近几步,不顾那妇人惊惧的神色半蹲下来揉揉小姑娘的发,认认真真道:“但你放心,你朋友的尊严,活人会替她讨回来。” 小姑娘看着谢乔温和而认真的眸子,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谢乔说完便站起来转了身,那妇人看着谢乔背影,面上虽还是带了惊惧,却到底红着眼眶叹了口气:村里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梅香可怜,但是,能做到最多的也只是袖手旁观罢了,谁想惹一身麻烦呢?她知道她可怜,所以自己女儿偷偷同那姑娘玩耍,她也只当假装看不见罢了。 那姑娘被那些人逼死后,村里便开始死人,谁能不说一句这是报应呢? …… 村人既都已经叫出,章行看向谢乔,谢乔点点头,章行便大声朝着他们吩咐道:“能救命的大夫就空地里的帐篷那边,大家家里有病人的,现在都要将病人抬到帐篷那里,我们的大夫自会替他们诊断医治!我们带来的将士们,也会帮忙抬病人!” “这病会染人,所以大家暂时见不到家人,但是,请各位放心,我们的大夫会尽最大努力医治病人!” “送走病人后,也请各位到老大夫处让老大夫诊断,老大夫确认无虞,方可回家。回家后要将病人用过的东西全部焚毁,且不可吃生食生水。每日要用热酒净手——这里已经备好了酒,大家等下过来分领便是。” 说罢他又指指自己手边的已经分装好的药包,道:“这药是老大夫新开的,可预防这病,每人都要来领,回家后切记要按时服用。若之后有人有发病前兆的,切记要及时送至帐篷处!” …… 很多村人本来对这些都将信将疑,直到第一个人被老大夫医治好,他们才真正相信,他们自己也好、他们的亲人也好真的有救了。 “谢谢,真的谢谢你们!”最开始带谢乔他们回家的老人满眼泪哽咽着向老大夫下跪,谢乔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老人家,这是应该的。” 一个孩子抓着老人衣角,有些害羞地躲在老人身后,他有些清瘦虚弱,但面色红润而健康。 “快来,孩子,快谢谢救你的人。”老人伸出嶙峋的手,轻轻将小孩儿拉到身前道。 小孩儿脸上朝谢乔他们露出一个笑,他小声道:“谢谢爷爷救我,谢谢大哥哥们救我。” 陆玦看着这孩子,不知想起什么,他面上浮出一个笑,半蹲下来揉揉小孩的发,柔声道:“不必谢。你本来就该好好活着。” 陆玦生得好看,向来招小孩子喜欢,那孩子听了话便点点头,也不再害羞,朝陆玦大大方方露出一个笑。 “爷爷和大哥哥们真了不起,可以救这么多人,”小孩儿又看向老大夫,乌黑的眸子里闪着初升太阳般的光芒:“我以后也可以像你们一样,救许多许多人吗?”说着他伸出小小的手比划了下:“救许多许多人!” 老大夫一怔,他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眼角也沾了几滴泪,他半蹲下来,用长满皱纹的手轻轻揉揉小孩儿的发,有些哽咽地道:“好孩子,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孩子啊,你千万莫要忘记今日你说这话时的心情,要记住你今日的话……” “嗯!” 老大夫的话说得深,小孩其实听不太明白,但还是笑着认认真真点点头。 谢乔看着那孩子,面上便不由得浮出一个笑,他上前一步,拍拍陆玦的肩,将什么东西塞进陆玦手里,陆玦一愣,便知道谢乔想做什么。 谢乔同老人说着什么,陆玦笑了笑,便趁着老人不注意将谢乔刚刚塞到他手里的钱袋塞进小孩怀里,又用衣服掩好。小孩儿眨眨眼睛,正要摇摇奶奶的手想说什么—— “嘘”,陆玦将白玉似的手指竖在自己嘴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他轻声道:“若是有缘分,等你长大了,来金陵还我们便是。” 小孩儿像得到了一个秘密般笑得眼睛弯起来,他学着陆玦竖起小小的手指,他故意放轻声音认认真真道:“嗯,长大到金陵还给哥哥。” …… 老人牵着小孩的手颤颤巍巍离去,一轮太阳在他们的身后冉冉升起,那和暖的阳光照在这一老一小身上,似乎是要为他们照亮和温暖前方的路。 谢乔他们看着这一老一小的背影,只觉得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 治好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个多月过去,帐篷里越来越空,病人也越来越少,直至帐篷里彻彻底底空下来,老大夫和谢乔他们才可暂时喘口气。 这日,谢乔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手里摆弄着个花环,那花环用这村里常见的野花编织而成,歪歪扭扭的。这些日子他一直穿着方便做事的粗布麻衣,此时坐在青石上便像个真正的乡野少年。暮冬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眼珠分外黑而清,他面上便也添了几分稚气。 老大夫负手走到他身后,道:“哟,我竟没看出你还有这样的野趣。” 谢乔一笑,道:“不是我编的,是那个小姑娘送的。”今日那个说自己是梅香朋友的小姑娘同她母亲来接痊愈的父亲回家,临走时便偷偷塞给他一个花环。 老大夫笑呵呵道:“人家既送了你,你还不戴上?” 陆玦办完了事情,负着手来到谢乔身后,老大夫正要说什么,就见陆玦将手指比在唇间,老大夫便乐呵呵地不再作声。 谢乔不知道陆玦就在自己身后,他转了转眼珠子,挑了眉一笑,道:“这花环我戴不好看,怀瑜哥哥戴上,那才叫好看。” 老大夫看陆玦一眼,哈哈笑道:“是吗?” 谢乔点点头:“怀瑜哥哥生得好看。”戴这花环自然也好看——虽然说白了只是他自己心里痒想看那人戴这花环的样子。 “是么?”清朗的含着戏谑和笑意的声音响起。 谢乔:“……” 陆玦弯了身子,一双白玉似的手伸到谢乔怀里,轻轻松松将那花环挑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谢乔转过身,清“咳”一声,就见陆玦笑了笑,眉梢一挑便把那花环扣在谢乔头上,他捏着谢乔白皙的下巴状似认真端详一番后,似是满意地点点头,道:“谁说不好看的,我瞧着我们乔儿戴这花环倒是好看得很。” 谢乔:“……” “哈哈哈哈哈!”老大夫笑得前俯后仰,白胡子都一颤一颤的。 笑毕,老大夫喘了口气,才问正事:“今日又有人发疯了?” 陆玦点点头:“是,明明那病治好了,人却已然疯了。疯疯癫癫,满脸惊惧,六亲不认,见着什么缝就往里面钻。” 老大夫轻叹口气,道:“还是曾欺辱过那位姑娘的人?” 陆玦看谢乔一眼,道:“是啊。” 老大夫佯叹一口气,道:“他们怎么就会发疯呢?老朽能治病,却偏偏医不了疯病。” 陆玦又看了眼谢乔,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说不定真是上天的报应呢?” 谢乔嘴里衔了根野草,他面上一笑,眯着眼看看竹林的方向,却不答话。 村里的病清了,却有人疯了,疯的还都是欺辱过梅香的人,村人便觉得是报应,他们便每日都到竹林里的坟堆前朝磕头乞求原谅。 “殿下,”章行此时来到谢乔面前,行了一礼,道:“您要的人已经带到。”说罢他一挥手,便有两个士兵压着一个妇人到谢乔他们面前。章行道:“这便是张顺和张梅香的继母。” 谢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问道:“她的丈夫和孩子呢?” 章行答道:“在殿下未至时便已经病死了。” 谢乔便走到那妇人面前,道:“他们死了,你却活着。” 那妇人低垂着头,颤了颤身子,哑声道:“我们已经得到了报应,你们还想怎样?”她最爱的、寄托了她所有希望的儿子病死了,她早就心如死灰。 谢乔笑了,道:“自然是治你的罪了。” 那妇人深吸一口气,抬了头面目狰狞地看向谢乔:“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我养大他们他们不该报答我么?!” 谢乔眼眸危险地一眯,冷声道:“章大人,在我大盛境内买卖人口该当何罪你是知道的吧?” 章行连忙俯首:“下官自然知道。” 谢乔朝他摆摆手,道:“既知道了,便拿她下去治罪吧。” “下官遵命。” 士兵们压着人跟着章行走,谢乔看着那妇人的背影,道:“你有自己的亲骨肉,他们也是别人的亲骨肉。可怜你孩子无辜,竟要替你承受报应。” 那妇人身影一顿,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心头也终于爬上一丝悔意。 可惜什么都为时已晚。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开头小孩的部分我竟然哭了,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get到我的心情呀,这一章想写的是希望。 下一章小谢和陆大人就回家啦~(下一章里小谢同学应该能达成陆大人膝枕成就,哈哈) 比心~ 第38章 “殿下!” 又过一日,徐来从村口一路小跑着来到谢乔这里,气喘吁吁道:“殿下,奴回来了!厉大人已经到了,现在就在苔县等您和陆大人。” 谢乔听了点点头。这里出了事情,陆玦自然是将折子递上去的,折子一递,天子便派了厉鸣悲来。现下村里的瘟疫已经全部清了,但苔县还有没清的事情。厉鸣悲是吏部尚书,掌管吏治,余下的事情他来处理自然合适。 今日一大早章行便先带着军队往苔县走了,是以这里现下只剩下他们三个。 此时正是夜晚,一轮残月高挂,月光淡了,天上星辰自然熠熠生辉。谢乔望了眼天空,又看向陆玦,道:“怀瑜哥哥,我们便走吧。” 陆玦点点头,老大夫掀开帐篷帘子出来,只见他已经背了包袱和医箱,笑呵呵道:“走走走,在这待了这些日子,到底想家了。” 自正月到现在两月有余,金陵的桃花也该开放了,正是好时候,好风景。 他们走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村口,谢乔回头望望夜色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又看看影影绰绰的竹林,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因为就要回家老大夫心里开心,他便执意要求和谢乔他们一起骑马回行。 骑了马自然就行得快,第二日天刚擦亮,他们便到了苔县。 “殿下,陆大人,好久不见。”厉鸣悲在城门口笑眯眯地迎着人,朝谢乔他们端端正正行了个手礼。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脸上还是那三分笑,一双桃花眼在晨光里招摇得恨不得让人揍上一拳。 谢乔也不跟他废话,挑了眉道:“章行你见着了?” 厉鸣悲点点头:“嗯,见着了。” 谢乔:“如何处置?” 厉鸣悲面上又加了几分笑,道:“这不是正等着殿下和陆大人来么?你们来了,才好处理他。” 李忠廉在苔县鱼肉百姓,他如此横行霸道明目张胆,章行作为庐州太守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却没有处理没有上报,便有失职之罪。但章行为官素有清名,在庐州百姓间声名一向很好,那他放任李忠廉的原因就自然值得好好查一查。 …… “下官,有罪!请殿下奏请陛下责罚!”章行跪在谢乔脚下,眼眶通红,面上是两行清泪。 不是不想做个好官,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县令鱼肉百姓,但是,生而为人,总会有怯懦的时候。 谢乔直接点破,道:“说说吧,李忠廉到底什么来头,让你作为一州之长都如此棘手。” 章行深深叹了口气,道:“李忠廉的妹妹,是安王殿下的妾室。”安王是皇室人,官员掺和进皇室的事情大都没有好下场,李忠廉和皇室沾了亲,他不是动不得,只是懦弱地不敢动。 听到“安王”两个字,谢乔负着手耸然一握,厉鸣悲眯了眯眸子,眼里划过一道寒光。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冷笑:他和他兄长的好叔叔,表面上看起来是安生得很,只不过,远在并州,都能把手伸到庐州治下的一个小小县城里。 安王谢泓,先帝最小的弟弟,也是在先帝手下活着的唯一一个弟弟,封地远在并州。先帝并不是一开始就那样昏聩,他早年也能称得上是个明主,但生为皇家人血冷手狠,到底没逃过手刃兄弟的宿命。 谢泓却活了下来,不光活了下来,还有自己的封地,先帝崩逝前那样阴鸷多疑的性子,连亲子谢铮的封地都想收回来,却从未动过谢泓。 厉鸣悲看着地上的人慢悠悠开口,道:“章大人啊,你的君是谁?你又将自己治下的百姓看作甚?” 章行身子一颤,叩了一首,哽咽道:“臣,知罪!请殿下和大人降罪!” 第39章 厉鸣悲眯着眸子一笑,道:“不知章大人想担什么罪?” 章行深吸一口气,行了个大礼,道:“臣愿请自降为苔县县令,此生都为苔县县令,以赎己罪。” 厉鸣悲便吐出一个字:“准。” 章行下去后,谢乔便倒了杯热茶塞进陆玦手里,一边对厉鸣悲道:“想必你已经抄过李忠廉的家,可有在他家里发现镜妃墓葬?” 厉鸣悲负手看着屋外的一方天空,眼里讳莫如深:“无。” “李怀志人呢?” “已斩。” 那便是审过了,谢乔便问道“他说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厉鸣悲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陆玦有些发黑的脸,才道:“他只知道他爹是和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合作挖那墓。” 听到这陆玦眉头微皱,道:“那日我在街上找乔儿时见过那人。他那时候走的是出城的方向。” 那时候,他甚至认错了人,因为一晃而过时那人的眼睛,和谢乔的极像。他那日也十分惊讶,他和谢乔相处近十年,对谢乔十分熟悉,竟也差点认错人。 厉鸣悲点点头,道:“我这就派人往并州的路上查。只是,这样查也只是大海捞针罢了。”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道:“人是不好查,但那些墓葬可是好查得很。”若是为钱财去盗墓,那些东西早晚会流出来,这是镜妃墓葬,这样的东西流出来不可能没个声响,只要找到了东西,自然不怕抓不到人。 厉鸣悲挑挑眉,扇子别在手里朝谢乔假模假样作个揖:“殿下真是冰雪聪明,在下佩服。” 谢乔黑着脸微笑:“我不介意你说得更真心一点。” 厉鸣悲面上笑意不变,道:“好了,这下暂时都清了。我们等下就启程回金陵——不过我瞧着,陆大人现在可能有话要对殿下说,在下便先告辞了。”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我觉得,陆大人的话一定比在下的真心,殿下也更爱听。告辞。” 谢乔:“……” 陆玦走了几步将空了的杯子放到桌上,又坐下来,笑眯眯地抬眼看向谢乔,道:“乔儿,你想听我真心夸你?” 谢乔痒着牙根儿看了眼那个白色背影,又迅速将脸上的表情收好转过身,他走了几步到陆玦身边,脸上是十二分的真心和乖巧,道:“只要是怀瑜哥哥的话,我都爱听。” 陆玦一挑眉,单刀直入,道:“那便说说吧,乔儿你远在金陵,是如何得知这里的事情的?” 谢乔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重生的事情是他的秘密,也是他最不想让陆玦知道的事情——他不敢想,若是陆玦知道自己逼死过他,陆玦会怎样待自己……但是,他不想对陆玦撒谎…… 谢乔抬眸,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陆玦的眼睛,道:“怀瑜哥哥,我……我若是不想说也不能说呢……” 陆玦看着谢乔那显而易见有些心虚的眉眼,默了几瞬,道:“无妨。” “但是,”他说着站起来,曲起玉似的手指敲在谢乔前额,道:“日后若再有这样危险的事情,你得叫我及时知道,你不能再孤身一人前去,你可答应?”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紧紧压抑着什么眼里快要涌出来的什么情绪,看着陆玦此时已经含了笑意的眸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玦一笑,又敲了下谢乔前额,道:“乔儿,你可答应?” 谢乔哑着嗓子,他用黑沉沉的眸子看着陆玦,低声道:“我答应。” “殿下!陆大人!”徐来此时从外面进了房间,他肩上背着个包袱,道:“老先生已经歇息好了,殿下,我们现在就启程?” 陆玦笑着朗声道:“那便走罢。”他说着负手出了房门,只留下谢乔在那发愣。 “殿下?”徐来此时终于发现自家殿下不对劲,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咱们走?” 谢乔哑着嗓子低低笑了几声,清俊的眉眼里此时有光华流转,他看了眼徐来,道:“走罢。” …… 长江边上劲风阵阵。 徐来已经找好一艘大船,老大夫已经进了船舱早早休息。他有些担心地看看他家殿下,又有些为难地看向陆玦:自家殿下一向怕坐船,也不知等会儿到了船上会怎么难受…… “厉…厉大人?!” 厉鸣悲拉着徐来袖子干脆利落地上了船,徐来急得直叫唤:这被这么拉走了等会儿他还怎么照顾他家殿下? 厉鸣悲将人拉上了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对方,道:“有的人都不急你瞎操心什么?你殿下能想跟你呆一个船舱么?” 徐来一脸莫名其妙和理直气壮:“厉大人您这话说的,我家殿下怎么就不想跟我呆一个船舱了?” 徐来这话说得大声,谢乔在底下也听到了,他便朝徐来摆摆手,道:“你就忍忍跟着他一起吧。我今日,”相当微妙地顿了下,还是道:“确实不太想与你一个船舱。” 徐来:“……” 徐来满脸委屈地跟着厉鸣悲进了一个船舱。厉鸣悲看着他,面上似是带了单纯的疑惑,道:“我以往也没觉得你这般笨——怎地你们一碰到咱们小王爷的事脑子都不太好使的样子。” 徐来是,陆怀瑜也是。 陆怀瑜为人虽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但也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笨人,这次却被他们那位坏水憋了一肚子的小王爷一路牵着鼻子走,他瞧着都觉得憋屈得不行。 陆怀瑜是那个高傲清贵的陆家养出来的人,瞧着好像温润如玉,可那玉棱角锋利,又比石头还硬。那位外人眼里的谦谦君子其实骨子里傲得很,从不忍人从不饶人,也没几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 厉鸣悲笑着装模作样叹口气:也不知他们小王爷是哪里来的妖精,专克某些人。 被双重打击的徐来:“……” 等那两人进了船舱,谢乔便看向陆玦,道:“怀瑜哥哥,我们也上船?” 陆玦挑眉看他一眼,将一个锦布小包扔到他怀里,便往船上走了。谢乔一打开那布包便笑了:正是他九岁那年第一次渡江陆玦买给他的糖块。 他将布包收好,便跟着陆玦上了船。 徐来这次为了照顾谢乔怕坐船的毛病,找的自然还是大船,大船上自然不仅仅只有两个船舱。谢乔理直气壮地跟着陆玦进了一个船舱,陆玦也不觉得没什么不对,也不赶人。 船舱里有木桌木凳木床,可供客人休息。 陆玦坐在木床边看向谢乔,谢乔面上虽无疲态,眼底的乌青却还没消下,他们昨晚也是赶夜路,谢乔自然没有时间好好休息。陆玦便道:“这里有床,你要睡一下么?”一会儿船就要起行,谢乔睡着了也会好受些。 谢乔瞧着那张木床,相当意味深长道:“怀瑜哥哥,这里只有一张床,我看你也该和我一起好好休息。” 陆玦一笑,也不答,只是朝谢乔招招手:“乔儿,过来。” 谢乔睁着黑黢黢的眸子看着陆玦,船舱里甚暗,陆玦的脸便显得更加白,那眸子里光华流转,仿佛夜里的星辰。谢乔喉咙动了动,便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床边他便被陆玦一把拉住腕,陆玦用了力,谢乔便朝床上倒下去,他睁大了眼睛,等反应过来,已经枕着陆玦膝躺在床上。 谢乔瞧着上方陆玦流光溢彩的眸子,喉咙又动了动:“怀瑜哥哥?” 陆玦微低着头看着谢乔一挑眉:“这里没有备枕头,这样你睡得舒服些。” 谢乔睁着眼睛看着陆玦低垂的眉眼,“砰、砰”,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好半天憋出一句话:“这样,确实,舒服,些。” 陆玦面上带出一个笑,便伸了冰冰凉凉的手覆到谢乔的眉眼上,谢乔一愣:当年,马车里,他也是这样覆着自己的眼睛…… “睡吧,乔儿,等醒来,你便能看到金陵的草木了……”当年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 谢乔眨了下眼,陆玦感觉到谢乔的眼睫扫过自己手心,有些痒,他面上便带出一个笑。 外面船已经动了,船帆在冬末初春的风里发出猎猎声响。 陆玦低头看着谢乔露出的半截白皙的下巴,道:“乔儿,那晚的事,你可有话说?” 谢乔身体一僵:他那晚只是想探探陆玦的心意,想陆玦哪怕体会到一丁点自己对他的心意……但是,总要循序渐进,总不能一蹴而就,他和陆玦时间都多得很,可以慢慢来……他不想这人到了金陵又不理他…… 于是谢乔便“咳”了声道:“我那日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发现自己眼睛青了,想来是不小心撞的——不信你可以问徐来。” 陆玦一挑眉:“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乔一脸坚定:“真的不记得。” 陆玦低头抬了手,谢乔便猝不及防对上陆玦微眯的眸子,他一怔,便听到对方一字一顿道:“乔儿,你长大了,喝了酒以后胆子大得很,你那晚专往我嘴上啃——” “——小王爷,你这是在外喝惯了酒啃多了人,所以这样容易便忘了?” 第40章 “砰、砰、砰” 谢乔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陆玦会把事情直接挑破。但是又那样顺理成章:这才是陆玦,那个坦荡磊落得容不下任何晦暗不明的陆玦。 哪怕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哪怕自己也有过纠结,但最后还是会将事情完完全全挑开。一旦想通了一些关窍,他的骄傲就绝不允许遮遮掩掩不明不白——不允许自己遮掩,也绝不允许对方退缩。 谢乔的喉咙动了动:陆玦就是这样的人,吸引着那么许多人飞蛾扑火般扑上来,想独占他的一切。但,比起得到他,明明更容易失去他,因为他的心地那样磊落骄傲,他便不会容得下任何不清不楚的暧昧。 要么爱,要么不爱。再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 你得不到他,就会永远失去他。 谢乔觉得自己根本赌不起,如果失去了陆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谢乔就枕在陆玦的膝上,陆玦自然能感受到谢乔此时飞速跳动的心脏,他就这样看着谢乔翻滚着各种情绪的眸子,也不再说话,好像就为了等一个答案。 沉默几瞬。 陆玦难得轻叹了口气,冰冰凉凉的手便又覆上谢乔的眉眼,似是在叹息又像在命令:“乔儿,说话。” 眼睛被陆玦的掌心覆上,谢乔便看不到陆玦此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一场最终的审判。要么成人,要么成魔。 他喉头又动了动,哑着嗓子低声道:“怀瑜哥哥,你如何看凌道远?” 陆玦眉头微皱,话里是单纯的疑问:“这种时候,你提他作甚?难不成是他要你啃我的?” 谢乔:“……” 不,不是他要我啃你的,是他和我一样,巴不得天天啃你。 看吧,就是这样。谢乔想。怀瑜哥哥,我现在没有得到你,但到底对你来说还是有些特别的存在,但是,一旦挑破了……一旦你知道了我对你的想法和觊觎,我便也会和凌道远一样,被你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变成可有可无之人。 就如上一世的凌道远,挑明之后,便再也得不到你任何一个眼神,你从此之后再没同他说一句话。 但是,都到这种时候了…… 陆玦现在既已这样发问,便不会接受任何晦暗不明的遮掩和敷衍。 陆玦感觉到掌下谢乔的眉眼发着烫,他看着谢乔白皙的下巴,看着谢乔向下抿成一条线的唇。他养了他近十年,自然了解他的一言一行、每一个小动作。所以他知道,谢乔的心乱了。 但是,总要有一个答案,总要赌一个答案。谢乔对他做了那样的事,这个答案便是他该得的。 谢乔的喉头滚动一下,额上也沁出些晶莹的汗滴。 这是一场豪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谢乔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有些颤又好像带着热烫的温度。 下面的字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仿佛被什么堵了口。 又是一瞬沉默。 “呵。” 陆玦发出一声轻笑,他的眉眼似天上的新月般弯起来,眸子里流光溢彩,仿佛天上璀璨的星子。可惜谢乔此时被覆着眼睛,所以看不到。 他心跳如擂鼓,几乎无法呼吸。他像罪人一般,在等待一个审判的结果。 “怀瑜哥哥?”他看不到陆玦的表情,所以根本不知道陆玦刚刚的轻笑是什么意思。 “乔儿,”陆玦的声音含着些笑意,可惜谢乔的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根本听不出来。他道:“你才是王子呢。” 有舟,有河,舟行于江心,舟中也有王子。这《越人歌》确实应景。 谢乔一愣:“就这样?” 陆玦点头:“就这样。” 谢乔:“……” 陆玦转头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江面,又道:“乔儿,睡一会儿罢,睡醒了便到家了。” 谢乔:“……” 他现在是恨不得立刻睡过去,但,也要能睡着。现下的情形,他怀疑自己以后都别想睡觉。 …… 整个渡江过程里谢乔的心脏起起伏伏,是以倒是没顾得上难受了。 等船停到渡口,陆玦便抬起了自己的手,只见谢乔果然没睡着,只是睁大眼睛,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陆玦很少见谢乔这样的模样,此时觉得有些新鲜,是以看了一会儿,才并指敲在谢乔额上,挑眉道:“起吧。走了。” 谢乔听话地起了身,陆玦瞧着他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便拉着他的腕往外面走。这种时候谢乔听话得很,只是乖乖任人拉着。 下了船到了岸边,老大夫的家人已经等在那里,是以老大夫便来朝他们告别。 “他这是怎么了?”刚上前要说话,他便看到了谢乔那副,不怎么正常的样子。 “他无妨。”陆玦放了谢乔的腕,朝老大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此次一行,多亏有您。陆玦在此谢过。” 老大夫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小陆将军日后若还有旁的事,尽管来找老朽。”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温和的笑:“多谢。” 老大夫走后,徐来才面带焦急地上前,朝陆玦问道:“陆大人,我们,我们殿下这是怎么了?” 陆玦看谢乔一眼,便笑道:“他没事。你,”他又朝厉鸣悲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要不和厉大人先行一步?厉大人要进宫,你要回府,你们顺路。” 徐来刚想说他和他家殿下才同路,就见厉鸣悲挡在他面前,朝陆玦行了个手礼,笑眯眯道:“那我和徐公公就先走一步了。”说罢便拉着欲哭无泪的徐来走了。 陆玦看着他们背影渐行渐远,便转身过来,看着谢乔,道:“我们今日走另一条路可好?” 谢乔黑沉沉的眸子看他一眼,便点点头。 陆玦一笑,便上前拉了谢乔的腕,往人群里走去。 …… 现下是正是初春,金陵的桃花都刚刚开放,天气虽乍暖还寒,但到底是开始暖和起来了。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陆玦拉着谢乔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条路也可通往他们府上,只是需要绕得远些。这条路两旁都栽满了桃花,此时青色地砖微湿,空气里漫着一股清淡湿润的桃花香,粉意如云彩般在这路上连成一片,映着南方的粉墙黛瓦,好看得紧。 花开得这样好,人便自然也多,路两边的桃花树下摆满了小摊贩,来往的人们面上皆带着喜色。 这是最好的人间烟火。 陆玦面上带着笑,也不说话,只是拉着谢乔在这条街上逛。一阵春风吹过,二人身上便都落了粉色轻薄的花瓣,陆玦也不在意,谢乔是顾不上在意。 他根本不知道陆玦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是以心里七上八下的,根本没有赏花的心情。 他们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兜兜转转便将这条路逛到了底,路尽头再拐个弯便是谢乔的王府,王府再过两条街,便是秦淮河边的陆府。 走到尽头,陆玦便停了脚步。这里人少得很,桃花便开得分外茂盛,陆玦负手走到一棵花树下,便伸出了手,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枝花,他拿在手里轻轻拎了一下,便在花树下回头看向谢乔,面上带着笑:“我们继续走罢。” 又走几步,便到了谢乔的王府。 谢乔看向陆玦,陆玦一挑眉,道:“伸手。” 谢乔伸出手,陆玦便将那枝桃花放在谢乔手里,道:“你回罢。我也要回了。乔儿,好好休息。” 说罢便转身潇潇洒洒走了。 谢乔:“……” 徐来走的是最近的路,自然比谢乔早回府。是以他这时一出府门,便看到自家殿下站在府前黑着脸发呆的样子。 他觉得自家殿下自从下了船就不太正常的样子,此时看谢乔的样子便更加着急。 他上前,才看到他殿下手里握着枝桃花,刚刚就是看着那桃花发呆,只不过面色全黑着,一看就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殿下?”他上前轻轻拍拍谢乔的手臂,道:“咱回家?” 谢乔看他一眼,道:“这是什么?” “桃……花枝?” “有甚特别么?” 徐来盯着那枝桃花眼睛都快变成绿豆,最后只能颤巍巍说道:“这……开得特别好?”他左看右看这确实是一枝……再普通不过的花枝,金陵桃花正开着,他殿下如果想要,他能给摘一麻袋…… 谢乔将手里的花枝小心收进袖中,道:“走罢,回家。” 只能以后再问了。 在舟中,他虽没把那歌谣念完,但是,他已经挑得够开了,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陆玦是这个反应。 没答应,却也没拒绝。这根本不像陆玦的性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还有最后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乔踏进王府的门槛,难得叹了口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 谢乔顿住步子,睁大了眼睛。 他飞速地抽出了袖中的那枝桃花,因为动作太急,带得花苞掉了几个…… 谢乔看着那枝桃花气便喘得越来越重,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 “殿下?您怎么了?”徐来看着眼睛睁得巨大死死盯着那枝花的谢乔,满脸担心。 谢乔“唰”地收回步子,对徐来道:“我出门一趟。”说完便转身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手里提着那枝娇艳欲灼的桃花。 第41章 谢乔手里紧紧握着那枝嫩挺的桃花,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他现在恍如置身于梦中。 到了陆府的后门,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才想起今日没带钥匙——连自己的府门都没进,自然是拿不到钥匙的。但是绕到前门又浪费时间。谢乔抬头看看陆府墙边枝叶蔓延到府里的那棵树,向下抿了抿唇。 …… 陆玦洗漱罢从房间里出来,一抬眼,愣了下,便噗嗤一笑。 只见谢乔满身狼狈地站在院中,衣裳还是那身,却脏兮兮的,上面还挂了不少口子,脸上也不知从哪里抹的灰,几片叶子零零散散插在发间,一枝桃花被他揣在怀里,这时正从他怀里探出来。花枝顶端一个花苞摇摇欲坠将掉不掉——一阵风吹过,终于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看着既滑稽又可怜。 下人们看着谢乔的样子捂着嘴偷偷笑两下,又对怎么侍奉谢乔有些棘手——这位主儿一般是不让下人近身的。陆玦便朝他们摆摆手:“他不用你们伺候,你们都下去罢。”下人们闻言便都朝谢乔行完一礼后离去了。 陆玦这时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肩上披着件外袍,他刚洗漱罢微湿的黑发也没有束起来,就那样随便披在肩上。 他闲闲散散抱了臂倚在柱上,朝谢乔扬扬白皙的下巴,面上浮出一个笑:“你怎地搞成这副样子?”他又看看落了一地的碎枝叶,忍俊不禁道:“你爬墙了?乔儿,是谁说绝不会做爬墙这样不雅的事的?” “可我想快些见到你。”谢乔直直看向那人,哑着嗓子道。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什么在上下翻滚,仿佛深不见底。 陆玦仔仔细细看着谢乔的眉眼,半晌,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走下台阶,又走几步来到谢乔身边,牵起他的腕。谢乔刚刚走得急,那腕似乎也沾了些热意,陆玦握着他的腕,便仿佛能触碰到流淌在谢乔身体里的血液现下是在怎样发着烫、听到谢乔的心脏此时是在怎样剧烈的跳动着。 似是轻叹了口气,他曲起白玉似的手指敲在谢乔眉心:“傻,你直接叫门不比爬墙快么?”说罢便牵了人往一间屋子走去。 屋子里热气蒸腾,显然已经置好了热水,陆玦把人牵进来便放了手,道:“洗罢。” 谢乔一愣:“洗,澡?” 陆玦抱着臂眉头一扬,一脸理所当然:“不洗澡你还想上我的床?” 谢乔瞳孔一缩,他直直看着陆玦,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下,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稳,那双眼睛里起了无垠无底的涡旋,仿佛要把人狠狠地拖入,再也不得脱身。 陆玦瞧着这样的眼睛眯了眯眸子:那晚,谢乔便是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到底心多大才会觉得谢乔只是喝醉了,才会觉得谢乔才十八岁根本不通男女之情…… 陆玦轻笑了声,接着又敲了下谢乔的前额,留下句“你洗罢”,便潇潇洒洒转身出去了。 …… 谢乔洗好澡,便握着那枝桃花进了陆玦的屋子,陆玦坐在床上,根骨分明的手正轻轻拿着什么东西摆弄,谢乔走过去,看他一眼坐在他身边。 “怀瑜哥哥,这是?”谢乔问道。 陆玦将那样东西放到谢乔眼前,谢乔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静静躺在陆玦掌心的,是一片干枯的树叶。这树叶枯黄而薄脆,仿佛一碰便要化为齑粉。 他猛然抬眼看向陆玦,陆玦挑了眉点点头:“这是你当年吹过的那片叶子。”他微眯着眸端详谢乔一瞬,似乎在找什么影子,随后他将那片叶子收起,又夹到手边的书里。 他垂着眉眼低低笑开,似乎在感叹什么:“乔儿,没想到你都长这般大了。” 谢乔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情不自禁朝陆玦伸出手,就要碰上陆玦的肩——他的指尖甚至已经感触到陆玦身上微湿的体温,就见陆玦转了身,他瞧着谢乔快要伸到自己身上的手,挑了眉道:“你既都洗漱好了,我们便睡吧。” 说罢便转身上了床躺好,看到谢乔没有动作,便看向对方:“你不想睡?——我以为折腾了这两个多月,你很累了。” 谢乔:“……” 谢乔的手干巴巴伸在空气里,分外尴尬。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怀瑜哥哥,你要我洗澡,就是为了睡觉?” 陆玦一笑,半撑起身子用手臂支了头,一脸戏谑,道:“不然你还想作甚?” 谢乔:“……” …… 谢乔上了床在陆玦身边躺下来,陆玦身上特有的清冽香气便带着湿意和暖意扑进他的鼻尖。 心猿意马。 那枝桃花就放在他的枕边,他微歪了头,便能看到陆玦那张白壁似的脸。这样看人其实并不方便,但哪怕看得眼眶发涩,谢乔也没有移开目光。 被人这样看着、距离又这样近,陆玦自然忽视不了,他微叹了口气,也微歪了头,对上谢乔的眼神。 “乔儿,你是想问我什么么?”陆玦的眼里带了笑意,似有星辰闪烁。 “你……”谢乔哑着嗓子低声开口:“你送我的花枝,是什么意思?” 陆玦转了头,看向帐顶,悠悠道:“你不是知道什么意思么?” 谢乔却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他哑声道:“可我想亲耳听你说。” 陆玦唇边绽出一个带着些狡黠的笑:“可你也没有亲口与我说过啊。” 谢乔正要说什么,视线一晃便无意中晃见了陆玦的耳朵,陆玦生得白,耳朵自然也白,但此时他的耳尖却是红的……红玉一般,仿佛含了血……他的耳后有一颗红痣,也不知道此时是个什么样子…… 谢乔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陆玦竟也有害羞的时候:面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云淡风轻,可耳垂却红得像要滴下血……这样的陆玦,这样新鲜,也这样——诱人而可爱。 谢乔低低笑出了声,便也正了身子躺好,他看向帐顶,道:“是我的错,是我那日未将那歌谣念完。” 既然陆玦现在不想说,那他便等着他有一天与他说。他和陆玦都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说无数无数的话。 “怀瑜哥哥什么时候想听了,我便什么时候将那歌谣完整地念与你听。我也等着你与我说那些话。” 说罢,谢乔便闭上了眼睛。 陆玦听罢这话看着帐顶看了几瞬,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闭上眼睛,手却朝谢乔那边伸了出去。 探到谢乔的手,他便将自己的手指一个一个卡进对方的指缝,谢乔一愣,便紧紧回握住。 外面天已经渐渐暗了,院子里便点了温暖的灯火。老管家知道他们刚从外地回来累得很,便特意吩咐下人要轻声慢步。因此此时这方天地里便是安全的静默。谢乔和陆玦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起来,那两只手却还是扣得紧紧的,仿佛什么都不能将其分开。 海棠花已经长了满树叶子结了沉甸甸的花苞,它张着自己茂盛的枝叶,仿佛在守护着这一方夜。 第42章 第二日。 “殿下!”徐来跌跌撞撞闯进陆玦的书房,陆玦此时正在案前埋头批这几日的公文,谢乔正舒舒服服靠在另一边的小塌上,手里拿着本书在闲闲翻着看。 徐来气喘吁吁,谢乔便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昨日不是有人去府上告诉你我在这了么?你怎地还跑得这样急?” 徐来便道:“陛下派人传了口信,要您进宫呢……” 他正说着,便有一下人进来,陆玦一摆手,那下人便行了一礼,道:“公子,陛下口谕要您入宫。” 谢乔一笑:他和陆玦也确实应该入宫一趟,他两月有余没见过他兄长,苔县的事情虽然厉鸣悲会一事不落地上奏,但有些细节到底是亲历者才能说得清的。 谢乔放下书站起来看向陆玦,陆玦便点点头。徐来不用吩咐便去为这二人准备进宫的车马——他跟着他殿下在这陆府混了这几年,陆府的管家早就不把他当外人了。 宫中。 陆玦和谢乔前后脚踏进御书房的门,谢铮一瞧便笑了,他摸着下巴面上有些纳罕,便打趣二人道:“这是在路上撞上了?孤先派人去传的乔儿,再派人去的陆府,这样你们都能撞到?” 谢乔便道:“我那时刚好在陆府,便跟着怀瑜哥哥一起来了。” 谢铮负着手走到谢乔面前,眉一挑便敲了下谢乔的脑袋,看了眼边上的陆玦笑骂道:“到底谁是你的亲哥哥?孤怎么看着这两年你往陆府跑得比进宫勤快多了。” 谢乔摸摸自己前额,“咳”了声道:“兄长,我已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你以后莫要再这样敲我——至于进宫不进宫,我瞧着兄长有嫂嫂陪着也不用我陪。” 谢铮眉一扬,便又往谢乔脑袋上敲了下,道:“你才多大?能大得过孤么?再有,怎地怀瑜敲得你亲哥哥就敲不得了?” 他看向陆玦,朗声笑过后道:“得亏我们乔儿是个男孩儿,他若是个女孩儿,孤就得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你了——若是那样,孤可就不得不揍你一顿了。”他身在皇宫都知道,金陵城里爱慕着陆玦的女孩不计其数,若谢乔真是个女孩儿,他是决计不敢放他与陆玦走这样近的。 陆玦和他情同手足,但妹妹么,做哥哥的自然是防着全天下的男人。 谢乔:“……” 陆玦听到这话难得呛得咳了几声,天子便关切地问道:“怀瑜,身体可还好?” 晃见谢乔朝自己投来的掺着戏谑和担心的眼神,陆玦终于面无表情吐出句:“臣无事。” 谢乔瞧着陆玦有些红的耳尖一笑,但还是见好就收,连忙转开了话题,道:“兄长今日传我们入宫何事?” 说起正事,谢铮便收起了脸上的笑,道:“自然是苔县的事。” 谢乔便道:“详情厉鸣悲应该已经与兄长说过,兄长还有什么不清楚尽管问我。” 谢铮却看着谢乔轻叹了口气,眼里含着温度,道:“乔儿,以后莫要自己一个人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他看向陆玦,道:“孤毕竟在宫里,许多事照看不到,他听你的话,日后你多看着他些。” 谢乔心里一暖,面上便浮出一个笑,道:“兄长放心,我惜命得很,日后不会了。” 陆玦看谢乔一眼,朝天子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臣遵旨。陛下放心,臣日后自然会看好他。” 谢铮点点头,便又道:“至于安王的事,孤已经要厉鸣悲去查了,你们也莫要太担心。” 谢乔眉头微皱,他看向谢铮,道:“兄长,我知你重情,但是,谢泓他——” 上一世他兄长死时才二十六岁,因为一件事天子那时不得不亲至兖州,就在兖州,年轻的天子死于刺客行刺。而兖州离谢泓的封地并州只隔一个冀州,谢泓做皇子时又在兖州待过,钱贵妃弄权时,说是兖州和并州同为谢泓封地也不为过了…… 年轻的天子被刺身死举国震惊,最后却不得不成为一件惊世的悬案。谢乔明明知道他兄长身死绝对与谢泓脱不开关系,却苦于抓不到证据,那时形势大乱,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根本腾不开手去为他兄长报仇雪恨。谢泓后来果然趁乱起兵,最后才被陆玦斩杀于兖州。 谢乔握着拳指尖都掐进掌心: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他兄长不明不白地死…… 陆玦看着谢乔此时黑沉沉的眼睛和那拳上凸起的青筋,便下意识皱了皱眉。 谢铮笑着摆手打断他,他点点谢乔的眉心,面上浮了笑,认认真真道:“乔儿,你的兄长并不是个滥情的傻子。”顿了下,他的眉目间带了昂扬的意气,道:“孤手里既握了这江山,便要对这江山负责。孤不想做个残害亲族的天子,但我们的叔叔若是做了有害这江山和百姓的事,孤舍得下他——也不惧背这弑亲的骂名!” 谢乔看向他兄长,缓缓点了点头。 “小叔叔!”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锦衣、看着七八岁样子的小孩儿蹬着小短腿儿跑进来,一进来便眨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扑进谢乔怀里。后面追着的太监气喘吁吁,见着天子连忙下跪行礼。 天子一摆手,那太监便俯身退出宫内。 陆玦见着那小孩儿面上便浮了笑,倒是谢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微皱了眉道:“谢昭,给我下来,你都多大了还撒娇。” 谢乔却笑着将那小孩儿抱起来,小孩儿似乎有些怕谢铮,便将脸埋进谢乔胸口,假装看不见自己父亲面上的责怪。谢乔一低头便看到这小孩儿葡萄似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朝他使眼色,于是便道:“兄长,无妨,昭儿才七岁。”说着他看陆玦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九岁的时候也爱撒娇。” 天子道:“但他是太子。” 谢乔摸摸那小孩的黑脑袋,挑了眉道:“太子现在只是我的侄子,当叔叔的自然该疼侄子——昭儿,你说是吧?” 谢昭笑眯眯地往谢乔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重重点点头。 谢乔曾说陆玦一向招孩子喜欢,但他不一样,也不知为何,那些小孩见着陆玦就欢天喜地上前围住,但见了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但谢昭偏偏喜欢谢乔,他的父皇对他一向严厉,是以他见着他父皇跑得比兔子还快,更别说主动到这御书房去寻他父皇,但是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谢乔在这御书房时,只要谢乔在这里,他多怕他父皇都会主动往这跑。 谢铮难得捏着眉心叹口气,但对上谢乔含着笑意的眼,便也随他去了。 谢昭躲在谢乔怀里,便偷偷看向陆玦,陆玦对上他的眸子,便朝他温和一笑。小谢昭对上陆玦的笑一愣,便默默移开了眼:这人虽生得好看,却总是和他抢小叔叔……但是又不能讨厌他,因为小叔叔会生气……小谢昭老怀大慰地叹了口气,心想做人可真难…… 正事谈完了,谢铮便道:“怀瑜,你刚从外地回来,先休息几日再回军营也不迟。” 陆玦正要说‘臣明日便可回军营’,便被谢乔截了话头:“兄长说的是,我和怀瑜哥哥约好明日去梅花山休息一日,休息好了他再回军营也不迟。” 陆玦挑眉看向谢乔:我们什么时候约好了? 谢铮便笑道:“准了。” 小谢昭圈着谢乔的脖子睁大了黑葡萄似的眼睛,道:“小叔叔小叔叔,昭儿也要去梅花山!” 谢乔面上笑意一凝:他虽没有提前与陆玦说,但确实是想约他去梅花山的,他只是想和陆玦找个清静的地方独处,但…… 小谢昭撇了嘴,可怜巴巴地看着谢乔:“小叔叔,你好久都不来看我,我好久都没见过你……我这几日提前做完了所有功课,连夫子都夸我……小叔叔,难道你不想带昭儿吗?” 谢乔:“……” 谢铮正要说什么,便见陆玦一笑,道:“陛下,就让太子殿下与我们同去吧,臣会护好他们。” 谢铮看了眼黏在谢乔怀里撒娇的儿子,嘴角抽了抽,还是道:“准了。” 谢乔:“……” 陆玦见状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 此时游梅花山并算不得什么好时节,毕竟梅花山以满山的梅树闻名,现下并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但是哪怕梅花不开,此处风景也甚好。谢乔前两年在这山上买了处庄子,庄子里有处很好的温泉泉眼,他便想同陆玦在这独处两日。 更何况,山顶温度自然比山下低,运气好的话可能还能赏赏山顶的残梅——那山顶上有株老梅树,枝干繁茂,生气勃勃,梅花开得甚好甚雅。 在这样一方天地里和陆玦独处,自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但……现在偏偏多了个孩子,他一向不喜孩子也不讨孩子喜,但这个孩子偏偏是个例外。这是他最疼爱的小侄子。 梅花山在金陵的郊区,山间空气甚是清新湿润,现下是初春,山脚的梅树虽都已经开罢了花,但地上的青草却生气勃勃长着,举目皆是绿意,倒是让人看了很是畅怀。 陆玦便道:“此处风景倒是好。” 小谢昭连忙摇摇谢乔脖子,道:“小叔叔,这里风景真好。” 谢乔:“……” 陆玦瞧着谢乔面上那副要纠结不纠结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两声。 小太子的眉眼,和谢乔的眉眼极像——那是谢家人特有的眼睛,陆玦瞧着一大一小,便忍不住想起谢乔小时候的样子,面上笑意都带了温度。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暮色开始沉沉落下,他们总算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谢乔一笑:他们运气果然好,山顶那株老梅果然还开着。 此时巨大的落日已经沉入山间,只留几丝暖黄的余晖,暗蓝的天边有璀璨的星子升起,山下金陵城的灯火零零散散开始亮起。 这样好的山河,这样好的人间烟火。 他们走到那棵老梅树下,谢乔便将小谢昭放下来,面上一笑,便指着一个方向道:“昭儿,你瞧见那个亭子了么?” 小谢昭点点头。 谢乔便煞有介事地道:“昭儿,你到那亭子去站上一刻钟,便能看到金色的大鱼。你想去看么?” 小谢昭的眼睛闪闪发光:“真的吗?!小叔叔,你也与我一起呀。” 谢乔摇摇头:“只有小孩儿能看到。” 小谢昭虽觉得遗憾,但还是开开心心跑去那亭子了。 谢乔看着小孩儿跑远,一转身,便对上了陆玦似笑非笑的眉眼。 谢乔一挑眉,便走近两步,陆玦也没阻止,全凭他动作。 谢乔便将陆玦抵在那棵花枝繁盛的老梅树下,残梅的香气和两人的呼吸和心跳交错在一起。 温热而缱绻。 陆玦看着谢乔近在咫尺的眸子一挑眉,面上浮了笑,低声道:“你想亲我?” 谢乔一笑:“自然求之不得。”说罢便覆上了陆玦的唇。 “唔……” 梅香交缠着两人的呼吸和心跳,残梅落了两人一身。 “砰、砰、砰” 仿佛天地间只存了这声音。 …… “小叔叔,你骗人!”小谢昭沮丧着脸跑过来,谢乔满脸餍足,他心情甚好地将小谢昭抱起来,坦荡得让人说不出话:“昭儿,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不骗你便是。” 谢昭:“……” “哎?”小谢昭满脸天真得看向谢乔:“小叔叔,你的嘴巴怎么破皮了?还出血了……” 谢乔好心情地“咳”了声,道:“它破得好。” 陆玦:“……” …… 夕阳已完全落下,天上便缀满了星子。遥望而去,无垠的天幕下便是万家灯火。一片灿烂。天上和人间交相辉映。 陆玦看着那些,便将带来的酒开了坛,笑着问道:“乔儿,你瞧见什么了?” 谢乔抱着谢昭一笑,道:“昭昭星汉,迢迢清河,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陆玦的眼里仿佛映着这灯火和星辰,他将酒倾坛洒下,朗声道:“愿,先祖有灵,佑我大盛国祚!” 谢昭虽听不懂,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感昭,此时便奶声奶气学着一字一句开口:“昭昭星汉,迢迢清河,万家灯火,芸芸众生。愿先祖有灵,佑我大盛国祚” 谢乔笑着摸摸谢昭的头,便和陆玦并肩而立,看这大好山河。 第43章 转眼又是一年初冬。 “殿下!陆大人!”徐来裹得跟个球似的喘着气小跑进陆玦的书房,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南方虽不好下雪,但冷起来的时候那冷气湿而重,似乎要浸到人骨子里。 陆玦的书房却格外暖和,一枝腊梅在窗台上的玉瓶里开得正好。 “嘘。”谢乔微皱着眉将手指比在唇间。 徐来进来便下意识往小榻方向看过去,一看到正枕在他家殿下膝上闭着眼小憩的人便立刻捂住自己嘴噤了声——陆大人在军营里一连待了两个多月,昨日晚上才回了家,会累也是正常的。 谢乔掩了掩陆玦身上的毯子,便将徐来招过来,轻声问道:“何事?” 徐来小心压着声音,道:“殿下,梅花山的庄子都按您的吩咐全部安排好了,下人今日也都暂时撤走了。车马奴也备好了,您看您……”什么时候动身…… 谢乔一笑,低首看了下枕在自己膝上睡着的人,便道:“等他醒了罢。” 徐来见着谢乔刚刚那一刹那的眼神,心里又酸又甜地微叹了口气,道:“殿下真的不用奴跟着去么?” 谢乔朝他一摆手,道:“不用,我和他去就好。”只有我和他。 “是。”徐来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便又行了一礼后下去了。 书房里一片温暖的静默,空气里隐隐有甘冽的梅香。 谢乔便能感受到枕在自己膝上那人绵长又安心的呼吸。他低着首虚点点那人的眉心,便又看到那人眼下的乌青,他微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碰碰对方的眉眼,陆玦的睫毛颤了颤,却依旧没有醒来,睡得很沉。他白壁似的面上是全然的安心,仿佛谢乔的膝上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谢乔一笑,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见对方眼睛仍闭着,却从毯子里伸手捉了他的手,然后将谢乔的手指一根一根卡进自己自己的指缝,紧紧握好后在自己胸口放好。 谢乔睁大了眼睛:陆玦的呼吸绵长,他根本就没醒,他只是在睡梦里下意识这样做。 谢乔面上笑意更甚,只觉得自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 陆玦醒来已是傍晚,他一睁眼,便撞进谢乔含着笑意的眸子,他一愣,正要起身,便突然感觉到他和谢乔的手正紧紧卡在一起。谢乔看向他的眼里带了些戏谑。 陆玦:“……” 他难得清“咳”了声若无其事放开谢乔的手,又起了身,谢乔见好就收,也不打趣他,只道:“饿了么?” 陆玦点点头,刚转头便见谢乔的手伸到自己唇边,那手上捏着块点心。 陆玦嘴角抽了抽:“你这样……让我很是别扭……” 结果话说到一半谢乔手上的点心便被直接塞到他了嘴里。 陆玦:“……” “甜么?”谢乔带着笑问。 陆玦嘴里是那块点心,根本开不了口说话,他有些无语地看向谢乔。点点烛光映着谢乔眼里狡黠的笑意,陆玦见着谢乔脸上那笑,心里一动,便见谢乔果然向他倾身过来。 陆玦瞳孔一缩,谢乔便捧了他的脸,嘴唇轻轻印在他的唇角,将他唇角那块点心屑卷入舌尖,一触即离,陆玦看着谢乔近在咫尺的眉眼,心便跳得有些快。 谢乔亲了人家,手却没放,他们鼻尖碰着鼻尖,连温热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陆玦感到自己呼吸有些乱,便见谢乔眯了眯眸子,像只刚品尝过什么美味的猫,声音沙哑而低沉:“果然甜得很。” 陆玦咽了那块点心怔愣了下,便挑了眉轻笑一声,他伸手按住谢乔的后颈,眼眸微眯,道:“你想吃更甜的么?” 谢乔还未答话,便见陆玦用了巧劲将谢乔捧在自己脸上的手拉下来又利落地反剪在身后,他一只手制着谢乔的手,另一只手捏着谢乔的后颈,对上谢乔有些惊讶地眼神,他挑眉一笑,便用力压上了谢乔的唇。 是一个唇齿相缠呼吸交错的吻。 一吻过后,谢乔愣在那里,陆玦扬着眉一笑,拍拍谢乔的脸,问道:“乔儿,甜么?” “呵。” 谢乔怔愣一瞬便扶着额低低笑出声,他抬了头,看着陆玦没皮没脸地点点头,道:“甜得很。” 陆玦一指头敲在他脑袋上。 …… 用罢饭,谢乔便和陆玦骑了马往梅花山去。他们早就约好要在那处住两日。 两日后,陆玦便要离开金陵。近月以来不知为何冀州匪患不断,天子便派陆玦带兵去剿匪。此次一别,再见面至少也要几月后,陆玦便难得答应谢乔临走前休沐一次,陪他去梅花山上的庄子住上两日。 现下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梅花山上一山的寒梅凌寒开放,似开了满山红玉。 一靠近山脚,便有清冽梅香扑鼻而来。 这晚有明月高悬,月光清清疏疏洒在寒梅上,端的一副好风景。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陆玦和谢乔走在山间的梅林里,梅影在他们身上影影绰绰掠过,陆玦看着这风景觉得心情甚好,谢乔见着他开心,自己便也开心。 “乔儿,”陆玦看着谢乔开口:“我不日便往冀州剿匪,你不准跟去。” 陆玦说这话本来做好了被谢乔反驳的打算,所以还准备了其他的话,谁知谢乔却点点头,道:“我听怀瑜哥哥的话。” 陆玦愣了下,他一笑有些纳罕地看向谢乔,道:“我没听错罢?” 谢乔可怜巴巴看过来,道:“我哪里敢不听怀瑜哥哥的话。” 陆玦一指头敲在他脑袋上:“你这话说得像我在欺负你一般。”说罢又认认真真道:“你也不许偷偷跟着去,明白了么?” 谢乔点点头,又道:“怀瑜哥哥这不是在欺负我么?”他抬头看了眼月亮,哑着声道:“陆玦啊,你可知我几月见不到你,又要为你提心吊胆会是个什么样子?” 陆玦看着谢乔的样子,心里一疼,便缓了声道:“我几月后便回了,我们也可通信。”他揉揉谢乔脑袋:“乔儿,可好?” 谢乔眼里划过一丝狡黠,却仍装着一副低落的样子,似是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陆玦看他的样子,不知为何,便也抑制不住要与谢乔分离的那缕难过。 …… 山上。 谢乔的那处庄子就在山顶,他们一到山顶,谢乔便拉了人往庄子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庄子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像是在为什么人引路。 谢乔拉着陆玦上前,一推,那门便开了,一阵腊梅的清冽香气便风一般地猛然扑出来。 陆玦一愣,谢乔便看着他笑道:“我派人种了些腊梅。”陆玦最爱腊梅。 谢乔牵着陆玦进了院子,便转身关门。陆玦却愣在那里:只见满院都种满了腊梅,说是一片梅林也不过分。满院的腊梅都开了花,嫩黄的花朵就那样静悄悄立在月色下,一簇簇开成满片花海。 谢乔一笑,便牵着陆玦往那片梅林走,走了不一会儿,谢乔便突然紧紧抱住陆玦。 “怀瑜哥哥,”谢乔凑在陆玦的耳边呢喃着,温热的呼吸似乎都将陆玦的耳尖熏红了:“怀瑜哥哥,我们要几月见不到面了……你可知我有多难过……” 陆玦揉揉覆在自己颈侧的谢乔,却说不出话。 谢乔炽热的唇覆上陆玦的耳朵,陆玦身子一颤,一转头,便对上谢乔黑沉沉的眼睛,那眼睛深不见底,隐隐浮着红光。陆玦心里一动,声音便哑了:“乔儿……” 谢乔亲吻着陆玦的耳垂,伸手解了陆玦的披风,当他的手摸上陆玦的腰带,陆玦身子一顿,却到底没有阻止…… “怀瑜哥哥,你的心肠怎地总是这样软呢……”谢乔呢喃着抽掉了陆玦的腰带,覆上了陆玦的唇…… …… 梅林里满是旖旎,衣衫散乱了一地。 谢乔眼角眉梢满是餍足,他弯下身子,正想抱人,便见陆玦身上披着披风,他将臂倚在膝上,挑了眉眯着眸子看向谢乔:“我连路也走不得了?” 他一惯清朗的声音难得有些哑。 谢乔动作一顿,还是识趣地收了手,陆玦便起了身,问道:“哪里能洗澡?” 谢乔清咳了声,看向一个方向,意味深长道:“那里有温泉。” 陆玦似笑非笑地看向谢乔,一指头敲在谢乔脑袋上,道:“那便走罢。”说罢,面上又浮了微笑:“我先洗,你再来。” 谢乔:“……” …… 一夜好眠。 谢乔醒来的时候,身旁便已经冷了。他一愣,便突然想起上一世陆玦出征前那晚,那时的那晚像个虚幻的梦境——谢乔面上突然浮出一个温柔的笑:昨晚,却那样真实。 他心情甚好地起了身,洗漱好又随意用了些东西,便下山去了。 算算时间陆玦应该刚出金陵,谢乔便回了府,他铺了纸,想了一瞬,便写了几行字,又用信封封好——反正陆玦说了,他们可以通信。 他将徐来唤来,便要徐来去驿站找人送信。 徐来抽抽嘴角:“殿下,陆大人刚出城……您昨晚刚与陆大人见面……” 谢乔一挑眉:“嗯?” 徐来便乖乖去送信了。 是以,陆玦前脚刚到冀州的军营大帐,谢乔的信后脚便到了。 陆玦:“……” 他无奈摇摇头,拆了信又顺手拿起手边的茶,谁成想茶刚喝进去便一口喷出来——喷茶这样不雅的事,陆玦还是第一次做。 只见谢乔那张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三行诗: “贱妾茕茕守空房, 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陆玦:“……” 第44章 陆玦看着手里那封信无语半晌,面上却情不自禁浮出个无奈又宠溺的笑。 凌道远进帐回禀消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陆玦,他一愣,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掺杂着失落的危机感: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陆玦……他见过意气风发的陆玦,他见过骄傲耀眼的陆玦,但他从未见过,露出这样温柔而宠溺的笑容的陆玦…… 当年自从亲见陆玦射狼,他便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说服了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军营里历练。不管是当年还是如今,陆玦都那样耀眼,他不想输给他,更不想被陆玦甩开太远。更何况,大丈夫行于世,当该有理想,他不想做个碌碌无为的草包废物。 他是有家族可以依靠,但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家族,家族给予了他庇护,他便不能忘恩负义,也当该做家族的顶梁柱。所以,进这军营也不只为了陆玦,更为他自己。 陆玦见有人进了,便收了面上的笑,道:“何事?” 凌道远行了个手礼,道:“禀大将军,我们的军帐皆已安扎好,冀州太守派来的兵马也皆已入营。” 陆玦点点头:“这样甚好。”冀州这次的匪患有些特别,还是越早处理掉越好。 他拿出封折子走到凌道远面前递给他,道:“这是报陛下的折子,你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刚刚入营时他已从冀州太守那里知道大致情况,这些情况自然要上报天子。 凌道远接过折子行礼后便要离去,却见陆玦摆手叫住他:“等等。” 凌道远一愣,道:“将军还有何事?” 陆玦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他走了几步到案旁,抽出张纸,就站在那就着书案写了几行字,写好后又用信封封好。 他将信递给凌道远,又拿了些银钱给对方,道:“这算是我的私事,这银钱是给那士兵的报酬。这信,送到小王爷府上。” 凌道远瞳孔一缩:“谢乔?” 陆玦点点头。 凌道远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陆玦,眼神晦涩不明,试探道:“你们,这些年关系一直这般好么?” 陆玦有些纳罕地带笑看向他:“你问这些做甚?” 陆玦话里是单纯的疑问,再无其他,凌道远一愣,面上浮出个苦涩的笑,他朝陆玦行了个手礼,道:“末将这就去办。” 陆玦点点头,他便出了帐。 陆玦转身回到案边,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将它折起收好。他扶着额低低笑开:人心里有了牵挂真是件可怕的事,他才跟谢乔分开多久,这时候却已经开始想念他。 …… 金陵明王府。 “殿下!”徐来小跑着跑进谢乔的书房,喘着气道:“殿下,冀州的信来了!” 谢乔猛然抬头,道:“拿过来。” 徐来连忙将信递上,便站在旁边等候谢乔吩咐。却见谢乔拆了信动作便顿住了,他挑了眉抬眼看向徐来。 徐来从谢乔看向他的眼神里读出一句话:你怎地还不走…… 徐来:“……” 徐来心里委屈,但还是乖乖照着他殿下的意思退下了。 书房里除了谢乔再无他人。谢乔这才将信封中那张薄薄的纸拿出来。纸上只有几行字,谢乔却仿佛看了很久。 不知过了几瞬,谢乔才将信收好,扶着额低低笑出声。 陆玦的心肠,总是这样软…… 那信上是谢乔熟悉非常的字迹,谢乔给陆玦寄了几句诗,陆玦回的也是两句诗: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谢乔只觉得自己的心软得要化作一滩水。 他招来徐来,问道:“那士兵走了么?” 徐来道:“还未走呢,他刚出宫便到咱们府上送信了,奴正让他在厅里休息。” 谢乔点点头,便道:“你多给他些银钱,我等下还有东西要他送。” 徐来嘴角一抽,还是老老实实答了“是”。 谢乔便回了卧房,又到院中寻摸些什么,最后总了个小包袱,总算交给那士兵。 …… 那士兵走后,谢乔想着有一件事也该有了眉目,便难得去了厉鸣悲府上。厉鸣悲是吏部尚书,总管一国吏治,平日里自然忙得很,甚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次倒是难得休沐在家。 谢乔一进厉府一位老管家便迎出来,厉鸣悲喜静,他平日里住的院子便离前院甚远。谢乔跟着老管家弯弯道道走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厉鸣悲的院子。将谢乔送进院子,老管家便退下了。 那院子名唤披霞苑,里面倒是简单得很,只有一棵巨大的树立在院中心,树下零零散散长了些杂草,一间屋子外立了丛病恹恹的琼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草木。 大树下放了石桌石凳和一把躺椅,此时厉鸣悲正穿着白衣躺在那躺椅上摇摇晃晃,一派悠闲自在的样子。 谢乔抽抽嘴角,打量了下那棵有些阴森森的大树,道:“这样大一棵槐树种在院子中间,你晚上不会做噩梦么?” 厉鸣悲见着谢乔也不起身,只是笑眯眯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小王爷竟到我府上来了?又要用我的藏书阁?”顿了下,他看了眼已经抽出不少绿叶、遮了大半院子的槐树,笑着道:“我每日与人心鬼蜮打交道,这树不正是应景得很么?”连人心都不怕,又怎会怕什么鬼怪。 谢乔也只是随口打趣一下,这时便也不接口,便说了此行要问的事:“镜妃的墓葬可有下落了?” 厉鸣悲哈哈笑两声,起了身道:“小王爷真会挑时候,我昨日刚向陛下递了折子,今日你便来了。” 谢乔心里一凛:“在哪里?” 厉鸣悲眯了眯眸子,眼里划过一道寒光,便吐出两个字:“兖州。” 谢乔的脸“刷”地一下冷下来:又是兖州。 厉鸣悲道:“怎么?” 谢乔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心里已有了主意,他看向厉鸣悲,一字一顿认认真真道:“我要去趟兖州。你看好我兄长,不管兖州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他出金陵亲至兖州。” 厉鸣悲看着谢乔的样子,面上便难得泄了笑,带了些真正的情绪,道:“你必须说清楚。你若在兖州出了事,陛下不会好过。陆怀瑜也不会。” 苔县的事刚出,陛下也好陆怀瑜也好,都那样担心谢乔。此次若只是为了追查墓葬,谢乔根本不用亲自到兖州去。既已查到了在兖州,那左右便与安王脱不开关系,有了这条线,派了钦差下去查就是,又何必一个王爷亲自跑到千里之外的兖州。 谢乔看向厉鸣悲,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全是冷意:“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去。你要答应我,一定看好我兄长,无论你想什么法子,都不能让他去兖州。” 厉鸣悲眯着眸子看向谢乔:谢乔这样,根本就是断定天子日后一定会去兖州似的…… 可是没道理,不管出什么事,天子都没必要出金陵,更没必要去兖州…… 厉鸣悲这样看他半晌,最终还是认真点点头:“我不会让陛下去兖州。” 谢乔这才一笑:“这便好。那我便走了。” “谢乔,”厉鸣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谢乔便停住步子:“你身上系着甚多人的挂念,望你惜命。” 谢乔转身难得朝厉鸣悲一笑,道:“我自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有些事情,才不得不做。 兖州么,谢乔出了厉府便往宫里的方向走——兖州和冀州相距甚近,所以,他往那边走时途径冀州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 千里之外的冀州。 送信的士兵赶了回来,陆玦便从他那里拿到了谢乔的包袱。 一打开,一枝已经枯萎的腊梅花枝便露出来,花枝底下,是一身崭新洁白的亵衣,那亵衣上沾着些花瓣。陆玦一愣,耳尖便有些红,可惜谢乔却全看不到。 折梅寄江北,以解相思意。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陆玦悠悠叹了口气,面上却浮起一个温柔的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诗句都出自《西洲曲》,但是折梅寄江北那句被我改编了下。 小谢和陆大人很快就能见面啦~ 第45章 谢乔进了宫便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刚要踏上一级台阶,便撞上了一人。 “小王爷。” 那人看到谢乔,也只是朝谢乔行了一礼,面上淡淡的。他生得清瘦,却站得笔直,如萧萧青竹,他面色苍白,看着像生了病似的,声音也微微沙哑,一双丹凤眼却是极清透精神,眼里光芒如炬。 “顾大人?”谢乔见着他心里一动。 顾望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司的是各地刑狱重案,顾望作为大理寺之首最擅的却不是审案断案,而是查案。厉鸣悲昨日刚递了镜妃墓葬的折子,今日他兄长便传了顾望进宫…… “小王爷还有事么?”顾望微皱了眉,道:“若是无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谢乔一笑:“大人请便。” 殿内。 杨肃一见着谢乔面上便露出慈爱的笑,他给谢乔奉了茶便退了出去。谢铮笑着看向他:“今天奇了,今日你竟想起入宫看孤了。说罢,什么事?” 谢乔一笑,道:“兄长,你刚刚召了顾望顾大人入宫?” 天子点点头,道:“孤要派他去兖州。”镜妃墓葬的事情说大不大,牵涉了皇族人,却也不小。兖州离金陵又是天高皇帝远,若是想查得水落石出,只靠天子旨意是不够的,必然要派信得过的人去亲自查,还要秘密查。 谢乔道:“兄长派顾大人去兖州查镜妃墓葬的事?” “没错。” 谢乔站起来,俯下身子朝天子拱手行礼,道:“臣弟愿同顾大人一起去兖州,为兄长彻查此案。” 谢铮纳罕地看向他,眉头微皱:“这案子顾望一人亲去便够了,你跟着去作甚?”兖州离金陵甚远,现下又是冬季,北方只会比南方更冷,谢铮实在想不明白谢乔为何非要跟着顾望去受罪。 谢乔直起身子一笑,道:“兄长,此案说到底是我牵扯出来的,我自然想跟到底。更何况……” 谢铮一挑眉:“更何况?” 谢乔“咳”了声,才道:“更何况兖州离冀州很近,我去的时候可以顺道看看怀瑜哥哥。” 谢铮:“……” 谢铮喝了口茶,面上有些一言难尽,默了一瞬,他看向谢乔笑骂道:“你就那么离不开怀瑜?他才走了不到两个月,你就要大老远跑到冀州去寻他?” 顿了下,他又道:“日后你和他若娶了妻成了家,你也要这样粘他?” 谢乔面无表情:“兄长放心,他不会娶妻,我也不会。” 谢铮就算性情再粗疏,也察觉到有些不对,他微皱了眉看向谢乔,面上带了些探究,道:“乔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乔看了他兄长一眼,便非常自然地转开话题,道:“兄长,你就让我去罢,兖州我没去过,我对北地风光也甚是好奇,兄长就当我这次去散散心,可好?” 谢乔把话说到这份上,谢铮便只能点了头,他将一块金腰牌扔到谢乔怀里,道:“准了。” 谢乔得到准许就要告退,谢铮突然想起什么便叫住他:“乔儿,等等。” 谢乔步子一顿,便听他兄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乔儿,你还未回答孤,你刚刚说怀瑜与你都不会娶妻,到底是何意?” 谢乔转身朝谢铮一笑,道:“兄长,等我从兖州回来便告诉你,可好?”他和陆玦,自然不会瞒着身边亲人一辈子。 谢铮眯着眸子看他半晌,才挑了眉道:“孤等着。” 谢乔走后,杨肃着人来收残茶,等宫女们出去了,谢铮才微叹了口气,道:“杨肃啊,乔儿这些年,和怀瑜是不是太亲近了些。” 杨肃面上慈爱一笑,道:“殿下从小便是陆大人一直在照顾,前些年也一直住在陆家,和陆大人亲近也是正常的。” 谢铮挑了眉看他,笑骂道:“你也敢拿这些话来哄孤了?”亲近是正常,但是亲近到才分开两月不到谢乔便急着去寻人,这不正常。 杨肃也不怕,只是面上笑意更甚,道:“殿下也好陆大人也好,都有他们自己的福分和缘分,陛下何必挂念太多呢。” 谢铮微叹了口气,嘴角似乎都抽了抽:“孤最在乎的弟弟,可能被孤的兄弟照顾到——”床上去了。他就算再怎么通情达理,一时之间也有些心情复杂。 …… 大理寺。 顾望前脚刚到,谢乔后脚便也到了。 顾望看着一身锦衣腰佩连璧,和大理寺绝对格格不入的谢乔,一向面上无甚表情的人难得抽了抽嘴角:“小王爷,您到大理寺是?” 谢乔一笑,道:“顾大人就要去兖州查那批镜妃的墓葬了吧?” 谢乔刚刚入宫,从陛下口中知道这事也不奇怪,顾望便点点头:“是。” 谢乔便问道:“大人何时出发?” 顾望此时也发现不对劲,他眉头微皱:“殿下问这作甚?” 谢乔便道:“自然是问好了时间,本王和大人一起前往。” 顾望眉头皱得更厉害,道:“小王爷,下官是去兖州查案,不是去游山玩水——” 谢乔把一块腰牌放到顾望面前,慢悠悠道:“陛下口谕,要本王与你前去。” 顾望:“……” 顾望本来面无血色的一人,被谢乔这么一堵,因为有气,面上便难得带了些血色,但是,这是天子的口谕,他什么都不能说,于是好半晌才憋出句:“下官三日后出发。” 谢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三日后见罢。”说罢便转身扬长而去。顾望瞧着那没有正形的身影,难得眉毛都抽了抽。 …… 谢乔走在秦淮河边的小道上,金陵是这样繁华,哪怕是在冬季,街上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河里的画舫也不停歇。街边全是小摊贩,人们的交谈声、说笑声不绝于耳。 这是温暖又生气勃勃的人间烟火。这是大盛的江山和子民。 谢乔此时面无表情,他抬眼看了眼冬季淡蓝的天空,眼里讳莫如深。 上一世,就在不久后,他兄长留他在金陵监国,自己出金陵亲赴兖州,随即就死在兖州的刺客手上。安王起兵,天下大乱,金陵的世家大臣大部分都将嫌疑放在他身上:毕竟,他兄长无子,只要他兄长死了,皇位便顺理成章落到他手上——连安王起兵都是用了这个借口。 那时是陆玦率兵平乱,又将他兄长的棺椁亲自护送回金陵,他带了兵,压住了金陵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他谢乔才能活着登上皇位。 厉鸣悲要他说清楚,他回答不知道。他并没有撒谎,他是真的不知道。 上一世他兄长遇刺身死是一桩惊世的悬案。那时他兄长秘密亲赴兖州,却没有人知道理由。连他都不知道。 临走前那晚,他兄长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留了句:“乔儿,等我回来,同你说一件事。” 可他再也没回来。谢乔便永远都不知道,他兄长那时身为天子,到底为何要亲赴兖州。 杨肃或许知道,可杨肃和他兄长一起死在了兖州;兖州太守也许也知道,但安王起兵兖州上下官员皆站在他身后——这不奇怪,天子死在兖州,若是不从安王日后定会被清算,再加上安王本来就在兖州根基甚深,哪怕为了自己活,他们也会站在安王那边。 但安王兵败,兖州太守自缢身亡,谢乔拿了那些官员来审,却审不出任何东西。 这些年他一直提醒他兄长注意兖州注意安王,厉鸣悲也往那处伸了手,但是,表面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这一世,他绝不能让他兄长不明不白地死,那便一定要亲自去兖州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 并州。 谢泓站在回廊边上,撕了鱼饵去喂池塘里的锦鲤。他身边站了一人,身形清挺,芝兰玉树,面上却偏偏戴着面银质面具。 “丹漆啊”,谢泓一边喂着池中的鱼,一边道:“你确定陛下会亲至兖州么?” 那人开了口,声音诡谲而清厉,微微沙哑,口音也有些怪异,他道:“我放了至少三个饵在兖州,他自然会亲自去。” 谢泓一笑:“他若是不去呢?” 那人轻笑了声,笑意却发着冷:“他是个好皇帝,”顿了下,又开口,此时声音里却带了些冰冷的讽刺:“他是个爱护弟弟又重情的好哥哥,那他便不会不去。” 谢泓将全部的鱼饵撒进池塘,眯着眼看向那人:“本王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只差你这一计。”他看着那人一字一顿道:“本王拭目以待。” 第46章 金陵明王府。 徐来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向谢乔,胖胖的脸皱成一团,他拽着谢乔袖子抽泣着道:“殿下啊!您怎地又要独自出门!您带上奴不行吗?” 谢乔抽抽嘴角,从对方手里拽拽自己袖子,道:“我这次是和顾望同行,不算独自出门。顾望是肯定不带什么仆从的,我带你像什么话?” 徐来皱着一张脸,正要说什么,就见谢乔朝他一笑,道:“徐来啊,这府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这家也要交由你来看我才放心。” 徐来听到‘我最信任的就是你’这句话旁的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感动得眼泪汪汪:“殿下……” 谢乔便拍拍徐来肩膀,道:“交给你了,好好看家。”说罢便拿着徐来刚给收拾好的包袱潇潇洒洒走了。 徐来:“……” 出金陵北上自然要乘船。冬日里长江边上的渡口劲风阵阵,谢乔披着披风都觉得冷意从骨子里往外冒,他看着顾望一身素衣,连披风都没有,但那人腰板却依然似平日里一般挺得笔直,那双丹凤眼也如平日里一般清透明亮。 难得有点好奇,他便问道:“顾大人,你,不冷么?” 顾望面无表情看向谢乔:“自…自然不冷,陆大人冬日里也这般,吾辈为官,自该如陆大人一般,锻炼风骨和意志。” 谢乔:“……” 说话哆嗦,那便不是不冷,谢乔往下一看,果然见那人紧紧攥着拳,他无语半晌,才道:“陆玦是武将,再说——”,谢乔抽抽嘴角,道:“本王记得他也没大冬天作这般打扮活受罪吧。你到底什么时候看到他这样的?” 顾望看向他:“小王爷和陆大人很熟?” 谢乔挑眉一笑:“熟得很。比你想象得更熟。” 说话间船便来了,谢乔看着那简陋的小舟眉头便一抽,直后悔没有把订船这件事揽过来——他早就该想到,顾望这般古板的人怎么会找大船。 谢乔看着这样的舟,面色便有些发白……乘这舟,人和水实在过于接近了。 见着谢乔不动作,顾望看向他,道:“小王爷?” 已经到了这时候,也没实在没法子,谢乔看顾望一眼,便踏上那小舟。刚踏上船板,船吃了重便微微一晃,谢乔面色便更白了,他紧紧在袖中攥了拳,面上却无异色。 船行至江心,风便刮得更大。冷风吹进四面漏风的船舱,谢乔看着强作镇定手背青筋都凸出来的顾望抽了抽嘴角,还是从包袱里拿了件披风扔给他。顾望一愣,便平平板板面无表情向谢乔道谢:“多谢小王爷。” 谢乔想起刚刚的事,也为了转移些自己的注意力,便问道:“你到底为何会觉得陆玦大冬天会穿成你这样?”陆玦根本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压根儿不会用这种方式表现什么风骨。 大概是因着刚刚那件披风的情分,顾望道:“坊间都这样说,下官也略有耳闻。” “他们怎么说?” 一说起这个,谢乔便觉得顾望眼里的光芒仿佛更明亮,他道“自然是说陆大人惯有风骨——陆大人当然惯有风骨。那日下官在酒馆听几个士兵说陆大人为了锻炼意志哪怕冬天都只着单衣。” 谢乔:“……” 那些大抵是士兵们喝开了瞎说八道,这人到底有多较真古板才会把那些当真…… 谢乔抽抽嘴角,他觉得这一路跟这人同行,自己一定不会太好过了…… …… 谢乔预料得不错,过了江他跟着顾望一路北行近一月,这一路上果真被对方的古板较真折腾了个半死。两世以来谢乔都被陆玦和谢铮娇惯着长大,再加上第一世做了那么许多年的皇帝,是以从来都是他折腾别人的份,谢乔这时候才发现,顾望这样的人,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等他们终于到兖州和冀州的交界处,谢乔总算松了口气。看着冀州的城门,他道:“顾大人,我们今日便宿在冀州,如何?” 顾望微微一皱眉,道:“我们得尽快到兖州。”言下之意是还是再赶一段路宿在兖州。 谢乔像是料到了一般一挑眉,说了自己准备好的话:“陆玦就在冀州,我们今日可在他那里借住,修整几日,再去兖州,如何?顾大人放心,兖州就在那里,近得很,它跑不掉。” 顾望闻言一顿,便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去拜访下陆大人也好。” 谢乔:“……” …… 冀州军营。 谢乔和顾望到了军营外,他和顾望是秘密前来,自然不能泄露身份,谢乔本来打算只说自己是陆玦好友,他身上佩着小时陆玦送他的两块玉璧,随便拿一块给他守门的士兵去通禀,陆玦自然便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谁成想谢乔正要开口,凌道远刚巧办完事回营,便正好撞了个正着。 “谢……”他睁大了眼睛正要将谢乔的名字脱口而出,便见谢乔将手指竖在嘴唇中间,面色严肃。虽然心里不爽,但凌道远还是噤了声。 守门士兵有些疑惑地望过来,凌道远清“咳”一声,道:“他们是我的——”仿佛咬牙切齿般憋出后面两个字:“朋友。” 听凌道远这样说了,士兵自然让开了营门让他们进去。 一进营门,凌道远看顾望一眼便拉着谢乔到无人的地方。 他上下打量谢乔一眼,皱了眉,道:“这是军营!谢乔,你来军营作甚?” 谢乔抱着臂一挑眉:“自然是来找你们将军的,难不成我来找你不成?” 凌道远满脸警惕:“你,你找陆怀瑜作甚?我可警告你,陆怀瑜可是我大盛的大将军,陆家也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别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谢乔眯了眯眸子,面上浮出一个笑,看着对方一扬眉,道:“我找你们将军作甚?自然是——”顿了下,他笑眯眯道:“我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关你甚事?” 凌道远被谢乔这般直白的说辞打击得睁大了眼睛,他盯着谢乔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憋出句:“靠!谢乔,你他奶奶的也太不要脸了吧!” 他在军营里呆久了,便也会说些自己以前从未说过的浑话,军营里这些话也听了不少,但现在还是被谢乔的不要脸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谢乔笑意更甚:“要脸能——”爬上你们将军的床么? 陆玦此时负着手笑眯眯走过来。 谢乔面不改色地改口:“得到为你们将军暖床的机会么?” 陆玦:“……” 眼睛此时瞪得比铜铃还大的凌道远:“……” 第47章 陆玦无语半晌,便对凌道远吩咐道:“他们二人要在此修整几日,你去帮顾望顾大人安排好住处。” 凌道远一愣,便瞪大眼睛指着谢乔道:“那他呢?” 谢乔负着手状似无辜地望望天,凌道远见着他那样子简直快要七窍生烟,陆玦看谢乔一眼,像是微叹了口气,眼眸里却情不自禁地带着柔软的笑意,道:“你不必安排他的,他住我帐中。你下去安排吧。” 于是凌道远真的七窍生烟了,他的脸上像开了遍染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但是在这军营里军令不可违,他还是朝陆玦行了礼,憋出句:“末将遵命。”说罢便迈着重重的步子往顾望的方向走了。 陆玦看看他明显带着火气的背影,转身看向谢乔,面上是单纯的疑问:“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的梁子?”谢乔和凌道远并无太多见面的机会,也不相熟,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两相生厌。 谢乔眯着眸子一笑:“兴许他是嫉妒我——”顿了下,道:“比他生得好看。” 陆玦:“……” …… 陆玦住的是主帐,一军主将处理军务和休息的地方都在一个营帐内,地方自然比别处宽敞一些。 陆玦夜晚休息的地方陈设简单得很、也整洁得很,谢乔往四处看了看,便毫不客气地在陆玦的榻边坐下来,陆玦抱着臂倚在一根柱上,见状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阻止他。 “你这一路,很累?”陆玦已经从顾望那里知道缘由,刚刚他第一眼见着谢乔便发现了谢乔眼底的乌青。 谢乔抽抽嘴角,面无表情,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和顾大人,怕是合不太来。”岂止是合不太来,顾望简直就是来克他的,一路上明明到处都是客栈驿馆,顾望却偏要带着他露宿荒野吃糠咽菜,快一个月了,他就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 陆玦噗嗤一笑,但看着谢乔的样子到底有点心疼,便道:“我已着人去烧水了,你等下洗洗便休息罢。” 谢乔已经近三月没有见过陆玦,陆玦此时身着战甲,他依然面似白璧,眼眸却如被北境的风雪洗过一般,凛然又明亮。谢乔抬眼望向他,喉结便不自觉动了动。陆玦眯着眸子看看谢乔的眼神,却只是挑眉轻笑一声,也不答话。 士兵端来了吃的东西便退了下去,陆玦抱着臂朝他扬扬白皙的下巴:“吃。” 谢乔看陆玦离自己远远站着,一脸欲言又止,偏偏陆玦只当看不见,只是倚在柱上含笑看着他。食物的香气传到鼻尖,谢乔还是动了手——他是真的饿了。 谢乔吃罢便有士兵来撤了餐具,又有士兵端了热水进来,陆玦便道:“军营里条件有限,你就擦洗下吧。” 谢乔走过去点点头:“无妨。” 洗漱过后,陆玦终于动了,他走几步拉了谢乔的腕,将谢乔拉到塌边,谢乔跌坐在榻上,陆玦便挑了眉一把将人按在塌上。谢乔睁大了眼睛,心脏“砰砰”跳起来,以为终于可以…… 就见陆玦一手按着谢乔的身子另一只手拿了毯子,接着便一把将毯子扔到谢乔身上,将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将自己脑袋扒拉到毯子外的谢乔:“……” 陆玦看着谢乔像小动物一般挣扎着探出脑袋,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坐在榻边,曲起白玉似的手指敲在谢乔额上:“睡罢。” 谢乔睁大眼睛看向陆玦:“就这样?” 陆玦一挑眉:“不睡的话,你还想聊聊别的?比如,你为何非要跟着顾大人去兖州?”陆玦此时并未多想,也只当谢乔是想跟那件案子,想来冀州寻自己。 谢乔闻言一愣,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只是却伸了手,紧紧握住陆玦的手。陆玦一笑,也由得他握。 谢乔本以为自己此时心猿意马不会睡得着,谁成想大概真的是路上太累,他竟很快就进入了梦眠。 感觉到谢乔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陆玦终于将自己的手轻轻抽出。他看着谢乔,面上是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软笑意。谢乔本来就年轻,此时闭着眼睛的样子便更显得稚气。陆玦伸手虚点下谢乔的眉眼,面上笑意更显柔软。 终于,他俯下身,将一个吻万分珍惜地轻轻印在谢乔的额角。谢乔却睡得熟,毫无所觉。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陆玦一笑,两个人的相思,又怎会只有一个人体味得到呢? …… 谢乔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傍晚都未醒来。 陆玦处理完军营的事情正要进帐去看他,便见凌道远拦在他面前,明明一脸破釜沉舟,却偏偏欲言又止,纠结得不行。 陆玦对他此时心中的复杂心情一无所知,便道:“何事?” 凌道远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道:“陆怀瑜,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凌道远自从入了军营便不再如以往那般来找陆玦麻烦,也没再叫过对方名字,军营里军法严明,他是陆玦的手下,自然要喊将军。陆玦听到这久违的叫法一愣,便笑了:“你说罢,何事?”既是称名字,那便是私事,他和对方以往虽有些过节,但也算相识十几年,如普通朋友般说几句话的交情还是有的。 凌道远道:“到无人的地方去。” 陆玦看一眼帐内,里面还没有声音,说明谢乔此时还未醒来。他看凌道远此时一脸认真,只当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与他商量,于是他点点头:“行。走罢。” 军营附近有个树林,林外有条小溪,只是此时是冬季,北方的林子自然都只剩枯木,那小溪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此时这个地方倒是肃杀得很。 溪边。 陆玦负着手看向他,道:“你说罢,何事?” 天色阴暗,寒风阵阵。凌道远看着陆玦眸子里的光,深吸一口气,终于道:“陆怀瑜,你……你只当谢乔是弟弟,是吧?只是因你从他小时就照顾他,现下才亲近了些,是吧?” 陆玦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就是想问这个?” 凌道远重重点点头:“是。这对我,很重要。” 陆玦沉默一瞬,不知想起什么,面上便浮出一个笑,道:“我心悦他,自然不只把他当弟弟。”陆玦这话说得坦坦率率大大方方,这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和谢乔,日后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凌道远睁大了眼睛:“你……你……” 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一瞬。凌道远哑着嗓子道:“可是他呢?陆怀瑜,他是个王爷,早晚要娶妻生子的。你把一片真心捧给他,他会还一片真心给你么?陆怀瑜,你清醒一点!” 他虽不在金陵城那些个纨绔的圈子,但到底对他们有所耳闻。金陵城的那些纨绔养几个娈宠根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陆怀瑜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又怎会了解里面的龌龊。他为谢乔付出了真心,可是谢乔是个王爷,就算他对陆玦再真心也早晚会娶妻生子,陆玦那样骄傲的人,到时候又怎会受得了。 陆玦微皱了眉,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坚定无比地道:“他亦心悦我,我自然信他的真心。” 凌道远便怔怔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 陆玦只当他看出了谢乔与他的情谊,只是来此劝说他,便又道:“我和谢乔,分不开的。这是我的私事,你也莫要太操心了。” 凌道远怔怔看着他,眼眶发红,此时天色暗,陆玦却看不清。 陆玦看他没有别的话说,便道:“你若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说罢便转了身。 “陆怀瑜,我有时怀疑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说你无心,你却偏偏信誓旦旦说谢乔对你真心,说你有心——”凌道远看着陆玦的背影,声音颤了下,道:“你却偏偏看不透有人对你十几年的真心。” 陆玦步子一顿,他的瞳孔微缩,他未转身,只是缓缓又坚定地道:“抱歉。”说罢便往营帐的方向走了。 …… 北方的冷风“嗖嗖”地刮着,凌道远凄凄惨惨站在那条冻得结结实实的溪边,身子颤了颤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抬起衣袖一擦脸,眼泪鼻水儿便一起被擦在袖上。他甚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他认识陆玦十几年,他也守了陆玦十几年,陆玦为人光风霁月又磊落骄傲,那样的陆玦看起来仿佛根本跟“情道”扯不上什么关系,他见过太多人爱慕着陆玦,却根本想象不出陆玦爱人的样子。还好,他在情之一事上迟钝得吓人,他得不到他,别人便也得不到。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仿佛在自欺欺人。 如今,他便终于尝到了自欺欺人的苦果,那个陆玦,真的爱上了什么人…… 他吸一口气,便又打一个喷嚏。北方的冬天实在是冷,但他的心境此时也差不了多少。 “你一个男人,这般哭哭啼啼实在不雅,有违君子之风。”一个清清淡淡平平板板的声音响起来。 凌道远气得磨了磨牙,他又抹了把脸,大声道:“老子爱哭关你甚事?!”见着那人眼睛便睁得更大:“顾望?靠!你他奶奶的大半夜到这里做甚?!” 顾望看他一眼,声音仍是平平板板:“欣赏北方夜景,陶冶情操。可惜,你甚是坏人心情。” 凌道远看着这枯枝败叶和这条上冻的小溪气得牙痒痒——这他奶奶的到底有什么好欣赏的,但对上顾望那双平静无波的丹凤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双眼睛仿佛在告诉你,你说什么他都有法子堵回来再气你个半死。 看凌道远被气得说不出话,顾望便道:“你心情不好,干嘛不喝酒?在这哭哭啼啼实在不成样子。” 凌道远咬牙切齿,道:“这是军营!老子喝了酒有敌袭营怎么办?!”顿了顿,他气急败坏地转身走人,嘴里嘟嘟囔囔道:“靠!老子跟你啰嗦个甚?妈的,都怪陆怀瑜!” 顾望瞧着那人身影,那双丹凤眼里一道流光划过。 第48章 帐内。 陆玦进来的时候谢乔已经醒了,他正半坐着,手里摆弄着一根花枝——这花枝自然是谢乔托人送来的那枝,只是腊梅花瓣都已经落尽了,便只留了这干枯的枝子。陆玦将它置于枕边,是以谢乔醒来便看着了。 看到陆玦进来,谢乔坐在床上抬眼看向他,道:“忙完了?” 陆玦想起刚刚的事,动作顿了下,还是点点头:“今日营中也一切正常。” 凌道远的事,他不是有意瞒谢乔,只不过,那到底是凌道远的私事,若是告诉谢乔到底不太好。 谢乔手里还打量着那根花枝,眼珠子却像盯一块肥肉一般盯在陆玦身上,陆玦轻笑一声,也由得他看。 谢乔用相当露骨的眼神将陆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朝对方举起手里的花枝,道:“怀瑜哥哥,花枝我见着了,我送你的亵衣呢?” 陆玦闲闲散散抱臂倚在帐内的一根柱上,似笑非笑地对上谢乔的眼神,却并未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只是道:“乔儿,你今日在外头和凌道远说什么来着?” 谢乔:“……” 没想到这些混账话还是被陆玦听到了。 他清“咳”一声,低垂了眉眼后还是看向陆玦,眼神里是十二分的乖巧:“是我错了。” 陆玦看着谢乔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两声,道:“乔儿,你有色心也要有色胆才好呀。”顿了下,他挑了眉道:“你刚刚不是问我你送我的亵衣在哪里么?它现在就穿在我的身上。” 谢乔瞳孔一缩,那些黑沉沉泛着红的欲,念便涌到瞳仁里,他紧紧盯着陆玦,像要把对方吃了一般。 陆玦轻笑一声便走过来,坐到床边,他伸手抽了谢乔手里的花枝随手扔在枕边,白皙如玉的手指便用力掐了谢乔的下巴。 倾身靠近。 呼吸交缠的距离,连对方瞳仁里的涟漪都清晰可见,却偏偏没有触碰到。 “乔儿,”陆玦一说话,谢乔便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他的身子便下意识颤了颤,眸子里凝结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你不是说要解我的战袍么?”陆玦掰着谢乔的下巴直直看着谢乔的眼睛,慢悠悠道:“你解了我的战袍,自然便能看到你送的亵衣了……” 陆玦话未说完,谢乔便捧了陆玦的脸,用了力朝对方压了下去…… “唔……” 唇齿交缠,仿佛在发泄这近三个月的思念。 谢乔将陆玦压到榻上,狠狠吻着对方的唇,一只手一件一件地解着陆玦的衣裳:战甲、护腕、外衣、一件件解下来,就好像剥开一层坚硬的外壳,你便能得到一个比任何人都柔软的陆玦…… 谢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样柔软的陆玦,从来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要这样一想,他的心脏就仿佛要爆炸一般。 衣裳战甲散了满地…… 最后拆下的是发冠,发冠一被谢乔拆下,陆玦的黑发便散了满肩,漆黑的发称得陆玦的眼珠格外黑亮,谢乔结束了这一吻,却依旧捧着陆玦的脸,他在烛光下认认真真看着陆玦半晌,终于确认,散着发的陆玦面上确实像添了几分稚气,让他想起对方少年时候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便又倾身过去,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他们的鼻尖便碰到一起。 “怀瑜哥哥,我很想你。”谢乔呢喃道,那声音里仿佛含着既沉重又轻扬的思念。 陆玦用力揉了揉谢乔的黑发,眼里含着满满的、熠熠发光的笑意。 军营里条件恶劣,谢乔到底没有做到底。但看着陆玦动作时无意露出的白皙锁骨上的嫣红,谢乔还是像只餍足的猫一般好心情地眯了眸子——他喜欢陆玦身上有他的痕迹,这样就仿佛又与陆玦多了几分缠缠绵绵的联系。 已是深夜。 帐外刮着北方呼啸的寒风,帐篷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乔紧紧依偎着陆玦的身体,他便能清清楚楚感知到对方的心跳和体温。那样温暖、那样生机勃勃。 他便突然觉得,这里是这漫漫寒夜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着,若是帐外的风不会停,也是好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寒冬中的这一个晚上,他便能和陆玦永永远远呆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里,永永远远只有彼此。 这般扭曲的地久天长也如白头到老般充满了诱惑力。 仿佛知道谢乔在想什么,陆玦便扣了谢乔的手,还如以往一般将手指一根一根卡进对方的指缝,道:“乔儿,我不会与你分开的。”仿佛在做出一个最重要的承诺。 谢乔却仿佛被这话扎了一下,他紧紧反握住陆玦的手,声音低沉嘶哑又晦涩混沌:“若是……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我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不会与我分开么?” 陆玦一愣,轻笑一声道:“说说罢,这两个月在金陵你又做什么了?又去折腾了我院子里的梅树?” 谢乔的唇线向下抿着,说不出话。 陆玦眸子里翻滚出柔软又温柔的笑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揉揉谢乔的发,道:“乔儿,我唯一接受不了的是背叛。若你有一天背叛于我,我们便一刀两断。除此之外——”顿了下,陆玦笑着道:“你犯了再严重的错误,左右我狠狠打你一顿便一笔勾销吧。” 谢乔却到底没答话。只是将陆玦的手握得更紧。眸子里有某种情绪上下翻滚。 可他欠陆玦的,偏偏是一条命。 …… 冬日的长夜人最易多思,谢乔昨日被一些心思和情绪压得太狠,第二日醒来面色便有些苍白。陆玦微皱着眉伸手探了探谢乔的额头,没感觉到发热,这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谢乔见状只是摇摇头,道:“你放心罢,我无事。只是前几日休息不好罢了。” 陆玦点点头,又道:“你和顾望什么时候动身?” 谢乔一愣,便道:“明日。”兖州的事情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否则他根本无法彻底安心。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玦身子顿了下,还是道:“好。”接着他看了眼帐外,又道:“这里离兖州虽近,但到底有段路程,你也需补充些路上用的东西。今日到镇上看看可好?” 谢乔看陆玦一眼:需要补充的东西其实军营里都有,就算没有,他身上银钱充足,大可到路上的镇子村庄补充——更何况,就算要补充,也是他和顾望去补充就好。 所以——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陆玦只是想和他外出逛逛罢了。 陆玦曲起手指,敲在谢乔的前额上:“去么?” 谢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 北方冬日里的小镇到底虽比起往日来有些萧索,但街上还是到处冒着食物热腾腾的香气,酒家的旗子鲜鲜艳艳光洁如新,在风里猎猎招展,小摊贩的叫卖声和来往行人的说话声灌入耳朵,这派景象仿佛压下了几分北方寒冬的肃杀。 谢乔瞧着这派景象便觉得好过不少,陆玦看他面色稍缓,面上便也带了笑意。 谢乔和陆玦走在人群里,谢乔突然想起什么,便问道:“你曾说这次的匪患特别,到底特别在何处?” 陆玦闻言微皱了眉,面上带了些严肃,道:“那些匪,大部分是北凉人。” 谢乔瞳孔一缩:北凉横陈在大盛北境,是大盛的宿敌。那寄托了他兄长和陆玦毕生志向的雁关六郡,到现在已在北凉手里握了百余年。 北凉不似大盛这般精于农耕,冬季缺少粮食时便常至大盛边境劫掠。但他兄长一直以来都在加强北境的边防,北境现下屯的兵应该足够应对那些小股人马的骚扰,根本没必要专门派陆玦来…… 知道谢乔想问什么,陆玦便道:“以往他们扰我边境百姓只是小股人马,并且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但是,冀州这次的匪患比以往规模要大,并且比以往时间要长。” 谢乔心里一凛:若是这样,就说明…… 陆玦点点头:“说明他们最近可能有大规模的人马调动。我已派了探子去查,马上便有消息了。” 谢乔缓缓点点头——怪不得此次他兄长会派陆玦带兵前去。大规模的人马调动意味着可能的战争,他们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你别太担心,”陆玦看谢乔一脸凝重,便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谢乔一笑,还是点点头。 “大爷……求求您给点饭吃罢!” 这时,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来,接着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上了谢乔的袍角。 谢乔往下一看,便见一个乞丐跪在他面前,那乞丐虽然衣着破烂,却身材肥壮。他抓着谢乔衣角不断叩着头,谢乔眉头一皱正要动作,那人却从余光里看到了谢乔的模样,他突然便愣住了,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瞪到最大,肥腻的面上脏兮兮的,却藏不住他此时的震惊: “你……你……” “小六!” 那人还未说话,另一个俏生生又清脆的声音便响起来,只见一个身着布衣的年轻姑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谢乔,眸子里是纯然的惊讶和喜悦。她上前一步,仰着头看向谢乔,语笑嫣然:“小六!真的是你!你,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燕儿啊!” 陆玦负着的手紧紧一握,眉头也微微皱起来:这女孩儿,像是谢乔的旧识,她看向谢乔时的眼神,和那位郑姑娘别无二致。 陆玦心中突然便涌起了一种,极为陌生、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 第49章 谢乔眉头微皱,面上是单纯的疑惑,那位姑娘看清谢乔面上的疑惑和下意识的警惕疏远,她怔了下,便撩了撩耳边的碎发,面上浮出一个掺着遗憾和物是人非的笑: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的那个雪天之后,八岁的她偷偷喜欢过的小少年消失在那个村庄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那户人家对此讳莫如深,旁人便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久而久之村里人便也大概猜到,他有可能是被亲生父母接走了。只是,那户人家虽对自己的养子去了哪里守口如瓶,提起时却总是骂他忘恩负义。 但是,忘的什么恩负的又是哪门子的义呢?那户人家对那孩子向来苛待,衣食上苛待不说,平日里也是非打即骂。那孩子在那村庄待了这么些年,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断过,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时那孩子不小心掀开衣袖时身上触目惊心的各种伤痕。 那孩子明明长了双很好看的眼睛,那眼里却从来没有过光,像深不见底的死水。这次她能认出他,也是凭那双眼睛,但是,和那时候不一样,当年那个好看沉默的孩子,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他的眼里有了光。 她抬了眼,面上是彻底放下的温和笑意——知道他还活着、活得很好,她心里十多年的遗憾便也烟消云散了——毕竟,人总要向前看,今日能再遇,了她这么许多年的遗憾,便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她正要说什么,那胖壮的乞丐此时却站了起来,眼睛睁得浑圆就要朝谢乔歇斯底里扑过来,那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谢乔眉头一皱面上泄出几分冷意,他正要出手,便见陆玦已经狠狠握住那人伸到谢乔面前的腕,接着用力一掼,那人肥壮的身体便摔在地上,激起满地尘土。 陆玦瞧着地上哼哧哼哧喘着气挣扎的人眼里有寒光划过:他现在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毕竟,这里是冀州,这镇上离当年的村庄也不算太远。 谢乔见着陆玦白玉似的手上因为刚刚的动作沾了些脏污,面上冷意更甚——那人一向是有洁癖的。他从怀里拿出方手帕扔给陆玦,便向前走几步,一脚踩上那人的胸口,面上布满冷意。 “你……”那人看着谢乔身上的锦衣和腰间的玉璧眼里是掺杂着嫉妒贪婪和疯狂的光芒,他扭动着身躯歇斯底里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当初我们一家辛辛苦苦将你养大,如今你发达了却将我们都忘了个干净!你自己锦衣玉食,但你的养父母和弟弟却都快饿死了!” 这人越说谢乔面上越冷,因为他此时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里有了这样的事,这人又说了这般的话,行人便三三两两凑过来看热闹,有的人对着谢乔指指点点,也有的人指着那胖壮的乞丐面上满是不屑。 陆玦眉头一皱,正要上前,便见谢乔朝他摆了摆手:“哥,这人我来处理便好,”说罢又转过身,眯着眼看着地下那人对陆玦道:“你见不得脏东西。” 这里这样多人,自然不能再称他的字,谢乔便随口那样喊。陆玦听到那称呼一愣,心里便划过一丝异样的暖意。但到底退下了,让谢乔拿那人出出气也好,他就在旁边看着,自然不会让谢乔出什么事。 谢乔也没在意周围的行人,他踩着那人加重了力道,弯下身子眯着眼看向那人,眼里满是寒意:“你们也配称我的父母兄弟?” 那人对上谢乔黑沉沉的眸子,便被那眸子里的寒意激得下意识抖了抖身子,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离那人又近了些,面上浮出一个冷笑,对那人道:“你们本来连让我记得都不配。但是,你偏偏弄脏了他的手,他那人平日最喜干净最厌脏污,你也配让他碰?”他说那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很,是以周围的人都未听见,包括陆玦。 那人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他刚要说什么,便见谢乔直起身子,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本来踩在他身上的一只脚猛然踩到他一只腕上——正是刚刚陆玦碰过的那只腕。 “啊!!!” 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盖过了骨头碎掉时的声音。周围的行人看着谢乔的动作头皮发麻,便对着谢乔低声指点起来。 “年轻人啊,”一位老人颤巍巍上来:“若他所言是真,你不认他们也就算了,又何必这样对待你的恩人?” 陆玦闻言眉头一皱,他刚要说什么,便见那位姑娘上前,面上带了些气愤,对那老人道:“什么叫恩人?”她指着地上那人道:“我和他是一个村子的,小六在他们家时一向受苛待,大冬天那般冷那户人家也只给他穿破破烂烂的单衣,他那般小吃不饱穿不暖要干活不说,身上的伤更是未断过!他们待他这般也算恩人了么?!” 那老人一窒,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话带了气,声音便大了些,是以那些围观的行人便都听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陆玦听着那话脸上越来越冷,仿佛凝了层冰霜。 “但人家也将他养大了呀。”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嘟囔了一句。 那姑娘一愣,正要说什么,便见那个刚刚一直跟在青年身边、仿佛玉堆成的人开了口。 “他们当初拿了他奶娘的金子,”陆玦面无表情,准确地对上人群里说话那人的眼,一字一顿道:“他从来不欠他们什么,更不欠你们什么。他要做什么,与吾等无关。” 人群里那人被陆玦眼里的冷意吓得一怔,便乖乖闭上了嘴。其他人也开始对着地上那人小声指指点点。 谢乔只是生气这人让陆玦脏了手,是以弄断这人的腕,便觉得心里畅快不少。他将脚抬开,也不管地上那人哀嚎着叫疼,更不在意周围人的眼神,他走到陆玦面前,便看到了那位姑娘。 刚刚她为他说话,谢还是要道的。谢乔面上便带了些温和和真诚,朝那姑娘道:“抱歉,我实在想不起姑娘是谁。但是,多谢姑娘今日为谢乔说话。”她真心为他说话,他便也不该再瞒自己的姓名,只是,最后到底没问一句那姑娘与他有何干系——既是萍水相逢,这样便是最好的。 那姑娘睁大了眼睛,眼眶便有些红,她道:“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谢乔一笑,他看一眼陆玦,道:“我们还有事,便先走了,姑娘保重。” 那姑娘点点头。谢乔走到陆玦身边,道:“怀瑜哥哥,我们走罢。” 陆玦点点头,走时却轻轻拉了谢乔的腕,谢乔一怔,面上便化开一个柔软的笑,似冰雪消融。只是他未看到,陆玦在经过地上那人时,步子微微顿了下。 他们走过的一瞬那姑娘晃见了两人相连的手和那一瞬间谢乔面上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随即微微笑开,便也转身走了。 街上的行人瞧着没有热闹可瞧,便也散了。只留那胖壮的乞丐躺在地上哀嚎着叫疼。他的脸比刚刚还要苍白,额上的冷汗豆大地冒出来——刚刚那人经过他时,不知做了什么,他现在一双腿疼得要死,比碎掉骨头的手腕还要疼。 但是并无人理他,他只能和他的家人一起迎接绝望。樱桃 …… 陆玦一路都没放开谢乔的腕,谢乔见着这人微微向下抿起的唇线,便知道这人心情不好。至于理由,也好猜得很,大抵是因为那位姑娘刚刚那番话。 谢乔一笑,便道:“怀瑜哥哥,那些事我大多不记得了,也并不值得我记。你没有必要为此生气。” 陆玦步子一顿,却到底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融进人流里,仿佛要走到地久天长。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陆玦想。谢乔的那些时光,是他永远无法参与的时光,任凭他怎么想,他也不可能对谢乔那时候的绝望感同身受——这让他无比不甘心。他不甘心无法参与谢乔的那些日子,更不甘心自己无法把那时候的谢乔从绝望里拉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刚刚对那位姑娘的心情,那是嫉妒,他嫉妒那位姑娘知道谢乔的那些往事,也嫉妒她可以见到那时候的谢乔。 真的不甘心。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或者后天,谢乔和顾望会到兖州,他们会来冀州,也是因为冀州的部分埋着后面事件的线,并不是单纯为了发糖~看文愉快呀~ 第50章 买路上要用的东西本来就是借口,是以他们在镇上只是随随便便买了些什么。冬季北方的暮色来得分外早,等天边开始染了红,他们便开始往回赶。 回去军营的路上便经过了那片到处是枯枝败叶的树林。 “乔儿,我现下心情并不好。”走到树林中间,陆玦停了脚步,看着谢乔道。 谢乔一愣。 陆玦伸手抚上他的脸,道:“乔儿,还记得你幼时说过的话么?” ‘我会吹叶片,怀瑜哥哥难过时,我便吹与你听,可好?’ 幼时的话仿佛在耳边回荡,谢乔觉得自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然什么都愿意为陆玦做。但是——谢乔环望四周,到处是枯枝败叶,北方的冬季里要找到常青的叶子太难了。 他正要说什么,就见陆玦将手伸到他面前。谢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陆玦洁白如玉的手心里放着一片绿叶。 “刚刚街上有人卖桔子树,我摘的。”陆玦道。 难得看到陆玦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谢乔将那片叶子拿在手里,挑眉看向陆玦,面上浮出一个带着戏谑的笑:“你给人家留了多少银钱?” 陆玦被戳穿也没有不好意思,道:“十个铜板。” 谢乔忍不住哈哈笑出声,他难得敢上手捏捏陆玦的脸,道:“怀瑜哥哥,十个铜板换人家一片叶子,你亏了。” 陆玦由得他动作,他干脆抱臂倚在一棵枯树上,朝谢乔扬扬白皙的下巴,道:“十个铜板换小王爷一首曲子,是我赚了。吹罢。” 谢乔轻笑一声,便将那厚绿的桔子叶凑到唇边。 枯枝、败叶、夕阳。肃杀、荒芜、薄凉虚假的温暖。两个人就笼罩在冬季天地间奇异的苍白里。 那叶片的声音却如此真实而生气勃勃。 再也不用压抑什么,那清细的曲中便有浓烈的爱意溢出来。那声音便和谢乔此时紧紧看向他的眼神一起撞进陆玦的耳朵和眼睛。 陆玦听着看着,嘈杂不安的心便奇异地安静下来。可惜此处无箫也无琴,否则他便能和上谢乔的曲。 归巢的乌鸦飞过树林,终于带走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 陆玦和谢乔回到军营时,军营里已经到处都竖起了火把。 “我明日便走。”谢乔看看不远处的火把终于道。 陆玦一愣,揉揉他的头,道:“这样也好。” 谢乔一笑,道:“就快要过年了,怀瑜哥哥,在冀州等我罢,我处理完兖州的事情,便来冀州同你一起过年。”现在看来冀州的事情年前是了不了的,陆玦新年在冀州,他自然也要在。 陆玦一挑眉,道:“好,我等着。” “报!” 谢乔正要说什么,便见一个士兵大步跑过来。 陆玦心里一凛,眉头微皱,道:“何事?” 那士兵便道:“禀将军,探子来报,冀州边境发现匪患,比以往的规模都大!” 陆玦看一眼谢乔,谢乔便心有灵犀地点点头。 陆玦便朝那士兵一摆手,接着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谢乔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说不担心是假的,自己的心上人去刀光剑影的地方用命和血厮杀——更何况这次匪患如此特别,他怎能不担心呢? 但是,他阻止不了陆玦。哪怕他占有了陆玦的全部,此时他也无法阻止陆玦,更没办法对陆玦说“你别去”三个字。说了,便是对陆玦的侮辱。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能做的,永远只是为他的将军披上战甲,把他送到那九死一生的地方,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他归来。 谢乔微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北方夜晚深沉的天幕,还是走向一顶帐中:既决定明日启程,现下便该同顾望讲一声。 谢乔刚走到顾望的帐前,便见凌道远身着战甲风风火火从帐里冲出来,面上带着火气。出了帐一见谢乔,他愣了下便冷哼一声而去,结果走几步又折回来,用一种掺着同情、相当复杂的眼神看向谢乔,他肘肘谢乔,嘴角一抽,道:“你能同顾望相处一月,你可真他奶奶的是个人才。” 说罢便扬长而去了。 谢乔:“……” 谢乔嘴角一抽:能让一向看自己不爽的凌道远同自己说那些话,顾大人才他奶奶的是个人才。 谢乔进了帐,便见顾望正端端正正坐在榻上,他看向谢乔:“小王爷来何事?” 谢乔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吧。” 顾望一愣,便平平板板点点头。 谢乔对刚刚的事情实在好奇,便问道:“顾大人你这几日,与凌道远有何过节么?” 顾望那双清亮的丹凤眼里有流光划过,却还是瘫着一张脸,面上无任何表情,他平平板板道:“我和他相处甚好,关系不错。” 谢乔嘴角一抽:“你确定?” 顾望点点头,语气坚定:“自然确定。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甚有好感。” 谢乔:“……” 谢乔无意管别人的闲事,自然也不会问太多。他知会了顾望第二日启程,便回了陆玦的大帐。 此时陆玦正在军营中调动人马,他在帐中便能听到外头人马急速走动的声音。很快,外面便安静下来。“踏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远。 陆玦走了。 谢乔坐在榻边,抬眼看看帐顶:他既走了,今晚他挂念他便不会睡得着,还不如就这样等他一夜也好。 冬日长夜漫漫。临近破晓,谢乔披着外衣,以手撑额正在假寐。清晨的第一道光线投入大帐,谢乔蓦然睁开双眼:一夜了,陆玦他们,也该回来了。 谢乔这样想着,帐外便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和马蹄声交错响起。谢乔瞳孔一缩,便连忙起了身,披着外衣走向帐外。 谢乔掀开大帐里帐门,便见身着战甲的士兵们牵着战马来来往往,他们面上大都还残留着血迹和战意,又新添了疲惫。谢乔观察出他们面上的喜色,便终于把心彻底放到肚子里:看样子陆玦无事,并且一切顺利。 他肩上还披着外衣,也来不及穿上便大步往外走,想寻到陆玦。 刚走几步,一阵格外明显的嘈杂声便传入耳中,那声音里脚步声、说话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混在一起,谢乔眉头微皱,便往发出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拐过一个大帐,谢乔便找到了那地方。只见地上横着一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那人虽穿了大盛的衣裳,面部特征却与大盛人有所不同,陆玦就站在那人旁边,另一边是凌道远。 “卑鄙!你们大盛人真卑鄙!真恶心!”那人被绑了扔地上也不消停,嘴里骂骂咧咧的,口音奇怪。他在地上用力挣扎着,面上憋得通红,连青筋都爆出来,绑在他身上的绳子都被绷得紧紧的。 凌道远使劲踹他一脚,道:“你他妈再骂老子把你胳膊卸下来你信不?” 那人狠狠瞪着凌道远,眼里是戾气和杀意。毫不意外,凌道远受不得激,便毫不客气地又往那人身上补了两脚。陆玦在旁边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谢乔一笑,便负着手往那边走去。陆玦见了他,面上便下意识浮出一个笑,脸上虽有疲惫,漆黑的眼珠却在还带着暗意的清晨里闪闪发光。 他走到陆玦身边站定,看着躺在地上那人挑挑眉,正要问什么,就见地上那人突然停止了挣扎,他昂着脖颈,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谢乔,谢乔和陆玦的互动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你……”他向着谢乔拼命挪动着身子,突然破口大骂:“你他妈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刚从大王床上下来你就爬上大盛将军的床了么!你这个肮脏下贱的小白脸!大王早就该听我的杀了你!” 谢乔眸子危险地一眯,心里却升腾起一丝疑惑。 “靠!”听着这人骂人的话,凌道远气得火冒三丈,他正要动作,便见陆玦面无表情地大步上前,狠狠揪起那人,上手干净利落地卸了那人下巴,又抬起腿往那人腹部猛然一曲,那人疼得脸色发白,下巴又被卸了,便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带着恨意狠狠盯着谢乔,嘴里“啊啊啊”地叫着什么。 凌道远见着陆玦的动作便咽了口唾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陆玦这么狠…… “这里是我大盛的军营,”陆玦揪着那人的前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最好识趣点。不管你在北凉是何身份,现在不过是个俘虏罢了。”他危险地眯起眸子:“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一扫凌晨时分的些许昏暗,那人越过陆玦的肩膀,对上谢乔冰冷的眼神,此时阳光凑巧照到了谢乔面上,谢乔的脸便清晰可见。那人看到谢乔的脸,突然一愣,连恨意都卸了不少,只是瞳孔紧缩,面上有清清楚楚的不可置信。 谢乔看着那人便眉头微皱,此时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灭的疑惑。还有不祥的预感。 陆玦教训完人便将那人扔到地上,皱着眉吩咐道:“把他压下去,严加看管。” “是!” 说罢凌道远便拖着那人下去了,那人被越拖越远,眼神却从未从谢乔面上移开。陆玦面上冷意更甚,谢乔却瞧着那人,讳莫如深地眯了眯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伏笔都埋完啦,所以下一章小谢和顾大人出发去兖州~ 比心~ 第51章 太阳升到正空中,谢乔便和顾望上路了。 陆玦并未出营相送,谢乔却难得脸上沾了些笑意。顾望骑在马上在一旁看谢乔的脸实在看得稀罕,便难得多问了句:“小王爷,你……” 谢乔看过来。 顾望便面无表情接上后面的话:“——的嘴怎么破了?”明明昨晚见到的时候还好好的,此时谢乔的嘴角却豁了个口子。 谢乔潇潇洒洒扯着马缰一挑眉,道:“我心肝咬的。” 于是顾望便疑惑地皱了眉,整段路上都去考虑谢乔在冀州哪里来的相好这件事了,谢乔倒难得落了个自在。 冀州和兖州本来就接壤,此处离兖州更是极近,是以他们骑快马赶了一整天的路,便到了兖州。 到兖州时正是半夜,谢乔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顾望,生怕他说出现下就去查案这样的话。结果让谢乔咋舌的是,他还未提,顾望便主动牵了马往一家客栈走去。 谢乔抽着眉毛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便见顾望看过来,声音还是那样平平板板:“临走时陆大人跟我说,查案时劳逸结合效率会更高。”说罢便将马交给打着哈欠迎出来的店小二,接着进了客栈。 谢乔:“……” 陆玦大抵是心疼他才会对顾望说那些话,他自然受用得很。但他实在想不明白,顾望这般性格的人怎地就那般听陆玦的话。按理说顾望在大理寺,陆玦是武将,常年在军营,他们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的机会……正这样想着,谢乔突然想起那位老大夫,和金陵城里一水爱慕陆玦的姑娘,他抽抽嘴角,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陆玦可真是全金陵城人们心尖尖上的月亮,谢乔将马也交给店小二,边往客栈走边这样想着。进了楼上的房间,他一打开窗子便有素白的月色翩然入户,谢乔抬眼看着天上那轮皎洁耀眼的月亮一笑:现在这轮月亮,是他的,是只属于他的。这是他这一世最幸运的事情。 如此,他更要澄清玉宇,扫清大盛的阴霾。这一世,他救了他嫂嫂,他救了厉鸣悲,他便更不会要他兄长和陆玦死。这一世,他们都在,他要大盛变成比上一世还要灿烂辉煌的太平盛世。 这样,才不辜负他这次重生。 …… 这晚谢乔睡了跟着顾望以来的第一个好觉,他心情甚好地下了楼,楼下已经热闹起来,很多客人正在用早饭。他往店里望了望,便见顾望正端端正正坐在角落的一桌旁,桌上放了两碗小米粥、一碟馒头和一碟小咸菜。 听到动静,他便向谢乔看过来,指指桌上的东西:“吃罢饭我们便出门。” 谢乔:“……” 他抽抽嘴角,便在顾望对面坐下来,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那碗小米粥,道:“顾大人,我刚瞧着,店里有卖素面。” 顾望拿起碟里的一个馒头递给他:“金陵城里的包子大都是带馅的,这里的难得没带,你不要尝尝么?”看谢乔一脸一言难尽,便又道:“我已经叫了这些,你不吃便是浪费。”顿了下,又招来小二,指着桌上的咸菜道:“你这还有别的咸菜么?我的同伴觉得只这些味道略淡了些。” 小二闻言嘴角也一抽,觉得这位客人在开玩笑,但又见他一脸认真,便只能硬着头皮憋出句:“咱们后院还有两大缸腌萝卜。”顿了下又加句:“您要的话,白送。” 顾望朝小二竖起一根指头:“来一碟。” 小二赶紧下去了,顾望看向谢乔:满脸写着两种咸菜这下你能吃下去了吧。 谢乔:“……” 谢乔深吸一口气,便拿起手里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日后回了金陵城,他再见着顾望绝对要绕道走。 吃罢饭他们便出了门。 顾望虽在生活上习惯古板怪异,查案时却认真得很,也灵活得很。他们找的既是墓葬,便自然而然要到这城里的古董行里打探。他们不能泄露身份,顾望便提议他们可扮成外地到兖州来淘东西的古董贩子。 “我今日清晨已在客栈打听过了,”顾望道:“兖州这两年已经悄悄变成附近几州里最大的古董流通地,北方很多州的古董贩子都会到兖州买卖东西。” 谢乔闻言便下意识皱了眉:“你是说,它是这两年才变成这般的?” 顾望点点头,丹凤眼里划过一道光:“就是这两年。从前从来都声名不显。” 谢乔面上便浮了些凝重和疑惑:古董这样的东西及其特殊,买卖交易古董一般都会有特定的渠道,这些渠道一般也不会轻易改变。按道理兖州绝对不可能在两年里自行变成附近最大的流通地。 既然自行不可能,那便是有外力干涉。谢乔眯了眯眸子,他直觉这事情和谢泓脱不了关系。 走进一家古董店,谢乔自觉与人沟通这种事自然指望不上顾望,他带上笑刚要与老板扯皮,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顾望像换了张皮一般,面上带了恰到好处的油滑又不失真诚的笑,上前热情地与那老板寒暄。 “啊,您问这是谁?”顾望笑眯眯地指着谢乔,道:“这是我家老板的儿子,此次跟我出来想见见世面?”说罢他看向谢乔:“是吧,少爷?” 谢乔从震惊里缓过来,面上连忙带上假笑,朝那老板拱了拱手,道:“是,在下从前只在家钻研各朝古董帮着家父照顾生意,此次出来是想见见世面,还望老板不吝赐教。”说罢他将一碇金子放在那老板面前。 钱么,大部分时候都是有用的。 那老板见着那金子果然笑得连眼睛都眯缝起来,连忙拍着胸脯道:“我在兖州做这生意不说十年,也有八年了,公子有什么问题想要什么玩意儿,尽管说!” 谢乔眯了眯眸子,便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听闻,兖州里有镜妃的墓葬,此次也专为这而来,老板可有耳闻?” 老板一愣,谢乔便笑眯眯地又将一碇金子压在老板面前,老板咽了口唾沫,便凑近谢乔,压低声音开口:“我瞧着公子也是个爽快人儿,此次便跟公子透点儿信儿,公子想要这般稀罕的玩意儿啊,您往北走,那边有个林记古董行,您在那,便能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谢乔一笑刚想道谢,便见那老板又凑过来,补充道:“什么镜妃墓葬信王墓葬昭帝墓葬,全都有!只要您呐,”老板两根手指那么一捻:“不缺钱就成!” 谢乔瞳孔一缩,便又连忙换上笑,又朝那老板拱了拱手,道:“多谢。” 那老板朝他摆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我是看公子是个敞亮人儿才告诉您,别人呐,我还不告诉!” 谢乔便又笑着朝老板拱拱手:“多谢。告辞。” 说罢便同顾望对视一眼,一起出了那家店。 街上此时人来人往,谢乔和顾望走在人流里,却都一脸凝重。 “这倒是有意思了,”谢乔眯着眸子,面上有冷意划过:“信王墓昭帝墓竟也被挖了。”这些帝王王侯的墓,一般都及其隐蔽,墓里也都机关甚多,想找到、想找到后把墓葬挖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望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表情,他眉头微皱,道:“也不一定是真的。” 谢乔看了眼顾望,道:“镜妃墓葬是真的。”那信王墓葬也好昭帝墓葬也好,便也十之□□是真的。 如果,谢乔面上冷意更甚,如果除了这些,还有旁的墓葬呢,如果,挖这些墓葬的,同挖镜妃墓的是同一队人呢…… 顾望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满面凝重。 半晌,顾望道:“如果我们的推测为真,小王爷认为,背后那人挖这样多的墓葬是何目的?” 谢乔看他一眼,道:“自然是为了钱财。” 顾望便又问:“他又为何要用这般多的钱财。”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谢乔眸子一眯,眼里有冷意划过,他道:“顾大人不觉得,这般隐蔽又特别的敛财法子,最适合养军队了么?”金陵离这里又天高皇帝远,古董流通这样的事若不是特意关注,便根本察觉不到。 顾望面上更加凝重,半晌,便缓缓点了点头,又道:“小王爷,这里的水,要比下官想象得深得多。” 谢乔一笑,看向对方:“我那好叔叔伸手的地方,水怎能不深呢?顾大人,再深再浑的水,本王此次也得给它清了。” 顾望看向谢乔,郑重地道:“下官愿与殿下一起尽心。” …… 金陵。皇宫。御书房。 “陛下若执意亲去兖州,臣便一头撞死在这里,以明己志。”厉鸣悲跪在御书房内,抬头看向天子,面无表情。 “你……”谢铮气得走两步又站在厉鸣悲身边指着他道:“你告诉孤,你什么时候学得跟那些老顽固一般动不动就‘撞死在这里’——你平日里不是最看不上他们了么?!” 厉鸣悲平平板板道:“平日是平日,现下臣倒觉得这法子挺好,让人显得甚有风骨。” “你!”谢铮气结:“你是有风骨了,孤变成暗主了是罢?!孤告诉你,孤必须去兖州!” 厉鸣悲便一叩首,大声道:“臣,愿替陛下去兖州!愿替陛下了那几件事!若不成,臣愿提头来见,若陛下执意亲去,臣现在便将项上头颅献于陛下!” 谢铮:“……” 半晌,谢铮将一块金牌扔在他身上,咬着牙憋出句:“准、了。” 厉鸣悲再叩首,眯着那双桃花眼笑道:“臣,谢陛下!” 第52章 林记古董行在城北,谢乔和顾望转过一条街道,便见着一栋高楼拔地而起,飞檐反宇气派非凡,门口高高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一块描了金边的牌匾挂在两个灯笼中间,黑底金字,字书“林记古董行”,招眼得很。 城北并非这城里的闹市,但这个古董行门前却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谢乔和顾望对望了眼,便准备进去探探底,刚到门口,便见一个小厮迎出来,脸上堆满油滑的笑意。他朝谢乔他们伸出手,道:“爷,本店规矩,想进店得先给小人赏钱!” 谢乔一挑眉,便似笑非笑地将一碇金子放在那小厮手里,那小厮掂了掂那金子的斤两,面上便更笑得跟开了花似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凑近一些,低声道:“小人见您是个敞亮人儿才提醒您,我们店啊,是根据客人赏钱的多少带客人去不同的房间,看您模样是外地人,不懂咱们这的规矩,您这钱呐,再加那么几两,便能去最上头的房间了,您不加,就亏咯!” 谢乔笑着看顾望一眼:“这倒有意思了。”说罢便又拿出一碇金子,那小厮看到出手这般大方的客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正要上前去接,便见谢乔将金子放在他手里,却没松手,他笑眯眯问道:“最上头的房间里,你们老板可在?我二人来此做生意,自然要满载而归,左右不能白来一趟。” 那小厮赶紧点点头,道:“在的在的!最上头的房间接待最尊贵的客人,咱们老板自然要在。您呐,一进去就见着了!” 谢乔这才松了手,小厮开开心心收了银钱,便朝里面一伸手:“两位公子,您们请!小人为您们带路!” 进了那门便是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也如门口一般人来人往,每位客人都有小厮领着去该去的楼层和房间。在厅里往上一望便能看到楼层,共五层,每层皆有数十个房间。 谢乔望着那些人进人出的房间眯了眯眸子,便同顾望一起跟着那小厮上了楼。 和底下吵嚷嘈杂不同,三楼里静得很,小厮领着他们往最里头走去,终于在一间房前停下来。房门口停着个胖胖的大眼丫鬟,见着那小厮便问:“多少?” 小厮朝谢乔他们赔了个笑,便朝那丫鬟伸出一根手指。那丫鬟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顾忌谢乔他们还在,便扯了那小厮的耳朵骂道:“一百两的客人你也敢往这里带了?当心主人扒了你的皮!” 小厮疼得直叫唤,忙道:“金子,金子,是金子!” 那丫鬟一愣,连忙放了手,她打开门,面上立刻换上热情无比的笑迎上来,朝里面一摆手:“两位公子里面请,我家主人在里头等两位。”谢乔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她却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笑着补充道:“今日二位运气好,贵客来得少,否则啊,要见我家主人,您二位还要等上不少时辰呢!您快请!” 谢乔一挑眉,便和顾望一起进了门——这里有如此傲慢又油滑的丫鬟,他倒要看看这背后的主人是何来头。 屋内熏香茶香袅袅,又有琴声阵阵,却不见抚琴之人,想来是隐于某处。一个身材肥胖的人正坐在桌边,见着谢乔他们,也不起身,只是眯着绿豆似的小眼睛笑着朝他们一摆手:“请。” 谢乔一笑,便和顾望一起坐下。那人便为他们添上茶,道:“二位想到此处寻什么,尽管说。” “哦?我想要什么都有?” 那人嘿嘿一笑,道:“公子您既寻到咱们这,就该知道,这天下的好东西,咱们这九成都有,剩下的一成呐,在金陵的皇宫。” 谢乔眼里划过一道光,便哈哈笑两声,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了,我到此处,是听说你这有镜妃的墓葬——若有别的更好。见着合心意的,在下自然就要了。” 老板听他这样说便站起来,朝一个方向做出请的动作,道:“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您这边请。” 谢乔和顾望便跟着那老板进了里面的屋子。外头的屋子看着狭小,里头的房间却别有洞天,一进去视线便恍然开阔起来。谢乔和顾望一进到里面的房间,瞳孔便一缩。 只见那房间里摆满了各色古物,从明珠到酒爵应有尽有,整个房间都被那几颗明珠照得光彩熠熠。那房间的尽头处有扇门,老板指着那扇门道:“咱们这的东西多得很,这处您看完了便打开那门,里头还有。我们的东西上都有签子,看中哪一件了,您拿了签子便是,我们之后给您包起来。” 谢乔带上笑,一拱手:“多谢。” 那老板笑眯眯摆手:“不客气不客气。您二位慢慢看。”说罢便出了屋子。 等那老板出去,谢乔便卸了笑,面色凝重地看着这满屋子古物。 他看着顾望低声道:“这里的东西已经卖了至少两年,却还有这么许多,我竟不能想,背后那人到底挖了多少古墓。”挖了多少古墓,就敛了多少财。 顾望点点头,他走到一处,将一颗明珠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放下,又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枚金簪,看了半晌,道:“小王爷猜得不错,”他说着环视下整个房间,眼睛扫过那些物品:“此处的东西,确实几乎全部为真。” 谢乔点点头,顾望这般说,那便准了八九分,他虽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但他到底不擅这方面。顾望这人性格虽甚为奇怪,在金陵里却是爱古玩古董出了名的,对分辨那些也甚有心得,他兄长此次会派顾望来兖州,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推开那扇门,门外果然也是放满珍贵古物的房间,这房间里果真也有一道门,再推开,依旧是。谢乔想起刚刚在外头看到的这楼层的构造,便道:“看来这层所有房间里都是了。” 顾望满面凝重地点点头。 谢乔随手拿了几样东西的签子便和顾望一起回到了外面的屋子,那老板果然还在那处悠悠哉哉喝茶。谢乔将签子递给他,那老板便唤来一人,吩咐道:“去将公子要的东西仔细包好,再将银钱结算好。” 那人听了吩咐便下去了。谢乔面上带上个假笑,便道:“在下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只是,在下有一疑问,林老板的这些东西,从何处得来呢?”顿了顿,他笑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这里有的东西一样都是世间难得,我只是好奇,老板从何处得了这么许多。不瞒您说,我家也是做这生意,若是可以,自然也想搭上老板手里的线。” 谢乔说这话只是探探底,根本没指望得到实话。谁成想那老板随便摆摆手,笑道:“我哪有这般的本事。不瞒您说,这里的东西啊,九成都是咱们安王殿下身边的丹漆大人送来的!不过这线呐,您恐怕搭不上了,这铺子背后就是咱们殿下。” 谢乔瞳孔一缩。连顾望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眸子。 “老板这是在说假话吧?”谢乔愣了下道:“如果这铺子主人真是安王殿下,您怎会不避讳呢?” 那老板哈哈笑两声道:“丹漆大人说了,这里是兖州,我们自然不必避讳,大人吩咐了,有人问大可说实话,有咱们殿下在,也不会有人找麻烦。”顿了下,他又道:“不过,咱这行最忌讳问出处,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问,您呐,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您几乎是第一位问的!” 谢乔哈哈笑两声,一丝疑惑却在心里经久不散。此时便有人包好了谢乔要的东西送过来,谢乔拿了东西,便按着价钱给了对方金子。又互相寒暄几声,便和顾望告辞了。 此时外面已是傍晚。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谢乔拿着那包袱和顾望走在街上。顾望便道:“小王爷,镜妃墓葬一案,结了。” 谢乔听顾望这般说,也不吃惊,只是用叙述的口吻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顾望道:“办案讲究人证物证。那楼里的东西都是物证,那老板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这案子自然是结了。若是普通的案子,下一步便是拿人了。” 谢乔一笑:“你也说普通的案子才能拿人。”说罢他又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镜妃墓葬的案子确实结了。但我短时间里不准备离开兖州,大人呢?” 顾望清亮的丹凤眼里划过一道流光,道:“在下自然也是如此。” 谢乔想想刚刚的事情眉头微皱:“还有处我想不明白,买卖墓葬的事按理说要越隐蔽越好,毕竟这是个把柄,若是被厉鸣悲的人发觉,便能顺藤摸瓜摸出他想藏的军队想做的事,为何他如此不忌讳自己身份……安王没那么傻……” 说着谢乔眸子微眯,道:“这简直就像,有人故意要我们抓住安王谋反的证据一般……” 顾望低眸看一眼路面,吐出一个名字:“丹漆。” 谢乔看向他,顾望便道:“那老板说的,是丹漆吩咐他们这般做,不是安王。” 谢乔瞳孔一缩:若按这个思路——那个丹漆,极有可能并不是安王的人,但不是安王的人却跟在安王身边,又为他做如此重要的事,他到底是谁的人? 他们这般走在路上,天色完全暗下来,路两边的灯笼便被陆陆续续点着了。转过一个街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灯笼暗沉沉的光照在那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宛如鬼魅。 她双目呆滞,只是拿着块石头轻轻敲着地面,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 顾望轻叹一口气,便和谢乔走近那老人,离得近了,他们终于听清老人在说什么。 那老人正喃喃念着一首歌谣: “兖州元照二十年,出门白骨蔽平原。 冤魂奈何桥边去,恶人还住金玉堆。” 谢乔瞳孔一缩:元照是先帝的年号,元照二十年——是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兖州——谢乔脑海里飞速过滤着信息——到底发生过什么…… 第53章 “老人家,您还好吗?”顾望从那首歌谣里回过神来,便要上前搀住那老人,却见那老人在昏暗的灯笼下颤巍巍地抬头看向他,耳边是银白的碎发,一双眼睛陷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木讷而呆滞。 “啊,”她开口,声音嘶哑而虚弱:“你见着我家阿玲了吗?” “老人家,阿玲是谁?” 老人一愣,又木讷地低下头,用那块石头敲着地板,嘴里喃喃道:“对呀,阿玲是谁?”顿了下,似恍然大悟,抬了头对顾望道:“哎,阿玲是我的小女儿啊,你见到她了吗?” 顾望和谢乔半晌无言。 这时有一个行人匆匆经过这里,见着他们便停住了,他冲顾望和谢乔摆摆手,脸上带着无奈道:“哎,哎,你们别管她了,她把这条街逛上一遍,便自己回家了。” 谢乔上前朝那人一拱手,道:“敢问阁下,那位阿婆家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的女儿现在何处?” 那人听到谢乔这样问,便重重叹了口气,道:“她的女儿,十三年前便死了,从那时起,她便发了疯,每日都要到这条街上找女儿,你们别管她了,再过会儿,她家老头便要来寻她了。” 谢乔闻言眉头微皱,正要问什么,便见那人眉头皱着,面上浮了些沉痛,似是在感叹,道:“十三年前,又有谁家没死人呢,哎!”说罢便摆摆手走了,也不再搭理谢乔。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灯火里,谢乔和顾望对视一眼,二人面上皆一脸凝重。 “哎,老婆子,该回家咯!”一个嘶哑的声音传过来,谢乔一转身,便见另一位老人蹒跚着拄着拐杖朝这里走来,他见着顾望和谢乔一愣,便上前牵了那老婆婆的手,搀着她站起来,又看向谢乔和顾望,面上带了个慈祥的笑,道:“我家老婆子让你们见笑了,刚刚多谢你们照看她。” 谢乔顾望连忙朝老人一拱手,道:“我们并未做什么。”顿了下,谢乔虽觉得不忍,还是问道:“老人家,敢问……十三年前兖州出过什么事?” 那老人一愣,他牵着老婆婆的手紧了紧,面上卸了笑,眼眶便红了,道:“十三年前啊,兖州是人间地狱,是人间地狱啊!我们的阿玲,就死在那个地狱里。哎!” 半晌。 昏暗的灯火里,谢乔和顾望看着那老人牵着那位阿婆的手,一步一步走得蹒跚又坚定。直到他们似乎连在一起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巷口,谢乔和顾望才对视一眼,他们皆面色凝重,眼里都似有愤怒的火苗燃烧。 …… 冀州大营。 陆玦正在帐中处理军务,便见凌道远进来,朝他行了个礼。 陆玦道:“审出什么了?” 凌道远一皱眉,便骂道:“那王八蛋的嘴倒是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他半跪下来,道:“末将审问不力,还请将军责罚!” 陆玦却朝他一抬手让他起来,道:“不是你的过。他不说,也正常。” 此时又有一士兵入帐,见着陆玦行了个礼,道:“报!禀大将军,您让人探的事情,有消息了!” 陆玦心里一凛,他站起来,道:“说。” 那士兵便道:“大将军让我们的探子去查北凉的人马调动和北凉贵族最近的动向,他们在人马调动上一向谨慎隐秘,我们的人还未探出具体消息,但是,北凉的贵族最近确实出了件事,他们的王爷沮渠浑失踪了。” 陆玦眉头一扬,便看向凌道远,道:“那人的身份有了。”那人那时虽穿了大盛的衣裳,但耳上带的是昂贵的金饰,面上满是养尊处优的傲慢,所以一定是贵族,但要具体到是谁,便只能让人去探。 凌道远瞠目结舌:“靠,一个王爷他奶奶的来我大盛做土匪!”这样一对比,他突然觉得谢乔要好上太多了。 陆玦又问那士兵:“我要你们探的另外的消息呢?” 那士兵便道:“我们的人也去探了,但……那北凉王后宫里男男女女都有,妃子男宠甚多,也有几个非常得宠的,实在确认不了将军您要探的人。” 陆玦一笑,便道:“去探和沮渠浑有嫌隙的。”既然知道了那人身份,便顺着这条线查就是了。 “是。”那士兵说罢便退下了。 没有公事时因着那天的事凌道远便有些尴尬,但他这人性情一向粗疏,根本不知道如何缓解心里的尴尬,便干脆一拱手,道:“没事的话末将先下去了。” 陆玦点点头,又吩咐道:“看好那人,别让他死。” “是。”凌道远领完命便转身离去了。 陆玦看着帐外暗蓝色的天空,眼里讳莫如深。看来北凉最近确有人马调动,否则沮渠浑一个王爷不会出现在两国边境。人马既是秘密调动,那人会做土匪来大盛境内劫掠,估计也是自作主张——那人性子一看便是暴烈的,他又恨大盛甚深,会这样做也不奇怪。 但是,北凉此次的目的是什么,人马调动到什么程度,都令人放心不下。想到这陆玦便转身到了案旁,利落地写了封军报,又招人来紧急送往金陵——这事情,自然要让天子知道。 …… 第二日。兖州。太守苏却府。 苏府内此时到处是仆人来来往往,苏却站在院中招来管家,问道:“府里可都打点好了?” 管家点点头:“大人,您放心,府里上上下下老奴都已经敲打过一遍,绝对不会有问题。” 苏却生了副慈眉善目的好人相,此时眼里却有寒光划过,道:“那便好,陛下不日就要前来,府里那些个多嘴多舌的,尽早处理掉。” 那管家连忙道:“这是自然。” “大人!”此时一个小厮迈着大步从门外跑回院内,道:“大人,我在城外看到金甲士兵了!” 天子身边的亲卫皆身着金甲,苏却一凛,道:“来了。” 一刻后。苏府外。 金甲士兵皆列于街道两旁,旌旗飘扬,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巷道,在苏府外停下来。车门被推开,车里就要有人下来。苏却整理好官服,连忙上前猛地跪下行礼,大声道:“臣,恭迎陛下!” 车上的人已经下了车,苏却跪在地上便见着来人雪白的衣摆。 一个掺了些意味深长笑意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来。 “苏大人怎会知道陛下要来呢?”顿了下,道:“苏大人行如此大礼,本官可受不起。” 虽这么说,但却没有扶人起来。 苏却睁大了眼睛,猛然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带三分笑的桃花眼。 “厉……厉大人,您,您怎会到兖州来?”虽立刻收好了脸上的表情,面上到底泄了些震惊。 厉鸣悲身着白衣,双手负在身后,笑眯眯地看向他,意味深长道:“那苏大人认为,陛下又怎会到兖州来呢?” 苏却一愣,便笑道:“大人说笑了,陛下的金甲亲卫现身兖州城外,下官自然会想到是陛下亲至。” 厉鸣悲脸上笑意更甚:“那苏大人的消息还真是快得很。” 苏却连忙道:“哪里。” 厉鸣悲笑意更甚,他扫了眼苏府的匾额,道:“苏大人既都做好准备了,那本官这几日便宿在大人家里罢。大人可方便?” 苏却一愣,连忙道:“自然方便,自然方便。”他微俯了身子朝府里一抬手,道:“大人请。” 厉鸣悲笑意未卸便抬脚入了苏府大门,金甲士兵也鱼贯而入。一进门便是宽敞的庭院,院里有一些仆人正低着头做手里的活计。 苏却指了一个方向,道:“下官府里有清风院,正是用来招待贵客,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厉鸣悲点点头,便跟着苏却往一个方向走去。 转至一丛花木旁,一个身着粗布衣裳、少年样的小厮便猛地撞上来,他手中拿着水壶,这样一幢,那壶中的水便都洒在厉鸣悲身上。此时正是冬季,水洒到衣裳上自然是冷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小厮却仍低着头,讷讷地站在原地不说话。苏却眉头猛地一抽,便指着那小厮骂道:“你是怎么做事的!管家!管家!” 管家连忙上前,苏却指着那小厮狠声道:“这人是谁?!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厉大人是我们的贵客,他却在大人来我们府上第一日便慢待大人,该打!” 管家闻言一脚踹在那小厮腿上,那小厮便跪下来,管家便回道:“这是阿瑛,一直木木呆呆的。”又转了身朝厉鸣悲赔笑道:“大人,您放心,老奴这就找人教训他。” 厉鸣悲却一抬手,道:“本官无事。”说着便俯下身扶着那小厮的胳膊将人扶起来,看着管家道:“他这顿罚,便免了罢。” 厉鸣悲发了话,苏却和管家自然不敢不从。 厉鸣悲点点头正要走,却见那一直低着头的小厮突然抬了头,他面皮白净,有双黑白分明眼睛,他直直看向厉鸣悲,道:“多谢大人。”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的微微沙哑。 厉鸣悲看着他那对小兽似的眸子一笑:“不谢。”说罢便走了。 边走边想,刚刚那少年眼神明澈,在这府里做个小厮实在可惜。但他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是以这想法在脑海里过了那么一过便烟消云散了。 第54章 厉鸣悲能住到苏府,那些金甲士兵却住不下,苏却正要去安排,便见厉鸣悲笑着摆摆手,道:“怎能麻烦苏大人。易桓。” “在。”一个年轻的金甲士兵出列朝厉鸣悲行了一礼。 厉鸣悲便吩咐道:“你们自行到城里安顿。” “是。”领完命那士兵便带人出了苏府的院子。 厉鸣悲这般安排苏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赔笑。言语间便到了苏府的清风院,苏却笑道:“大人请,若有什么不满意,大人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厉鸣悲一笑,也不答话。这时便从院里出来个丫鬟,那丫鬟身量苗条,柳眉杏眼,面上略施粉黛,端的是清秀可人,一瞧就不是平常的丫鬟。 她见了厉鸣悲含笑行了一礼,便低着头侯在一边,苏却笑道:“大人住在这的这段时间便让她伺候大人,”顿了下,眉目里不自觉染了一分猥琐,他意味深长地朝厉鸣悲夹了夹眼,道:“大人若是对她有甚不满意,也尽管直说,下官为大人再换便是。” 厉鸣悲眯着眸子看那丫鬟一眼,笑着对苏却道:“满意,本官满意得很。苏大人费心了。” 苏却见着厉鸣悲的眼睛似乎一直黏在那丫鬟身上,心里便多了几分不屑,面上却笑意更甚,他又佯装不经意间开口,道:“大人初至兖州,车马劳顿,今日大可好好歇息,明日起,下官带领兖州上下官员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意下如何?” 厉鸣悲闻言轻笑一声,那双桃花眼眼尾上翘,似有桃花盛开,他挑眉看着苏却,道:“本官,甚是满意。” 试探到这步,苏却心里对厉鸣悲不屑更甚,警惕心便也不自觉泄了一分。这才把最后的话问出口:“大人满意,下官便是万死也能含笑了。只是不知,大人此行来兖州,所为何事啊?”这是最后的试探,厉鸣悲若是真的聪明,此时便该搪塞过去。 厉鸣悲似乎并未听出苏却话中深意,只是大喇喇道:“苏大人,你真的不知么?你手下有位县令,着人去金陵闯宫上了封密报给陛下——”顿了顿,他面上笑意更甚,一字一顿道:“他告的是苏大人你,和兖州上下所有官员。” 苏却闻言连忙摆摆手道:“厉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敢问大人,那人是谁啊?”虽这般说着,面上到底泄了一两分隐秘的不屑和自得。 厉鸣悲看着苏却面上的神情眯了眯眸子,嘴里便吐出两个字:“陈易。” 苏却闻言佯叹了口气,他捻了捻胡子,状似悲痛道:“大人,这实在不巧,此人前两日不慎落水去了。” 果然是这样。厉鸣悲佯装一叹,笑道:“告状的人如今却死了,这下可棘手了。” “不急,不急。大人尽管慢慢查。”苏却说着朝厉鸣悲一拱手:“大人啊,下官和兖州一众官员的清誉,便全系在大人身上了!大人此行可一定要,查得水落石出啊!” 厉鸣悲笑眯眯瞧着他那副样子,也不扶他,只是慢悠悠道:“苏大人放心,这是自然。” …… 苏却说得不错,清风院里确实是苏府招待贵客的地方,里面一应摆设都精致典雅。厉鸣悲进了那院子,那丫鬟自然也跟了进来。她正要跟着厉鸣悲进屋子,便见厉鸣悲朝她一摆手道:“本官车马劳顿,你便去帮我烧些洗澡水过来罢。” 那丫鬟一愣,便露出一个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们府上自然有专门烧水的小厮,等他们烧好了水,奴婢……”她状似有些羞涩地低垂了眉眼:“伺候大人沐浴可好?” 厉鸣悲一挑眉,笑眯眯道:“但本官就喜欢用你这般漂亮的姑娘烧的水,沐浴的时候却喜欢小厮伺候。莫要再多言,去罢。”说罢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丫鬟目瞪口呆怔愣半晌,便见门又打开,那人已经除了披风,此时身着一身白衣,清挺如树,他看着那丫鬟眯了眯眸子,道:“若是被本官知道,那水不是你烧的……” 那丫鬟对上他的眼神便一凛,面上连忙攒出一个笑,道:“奴婢这就去为大人烧水。”说罢便转身走了。 厉鸣悲讳莫如深地看着那丫鬟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关上了门。 水烧好已是三刻钟后,厉鸣悲坐在桌旁将手臂撑在桌上,倚着额看着两个小厮将一个木桶抬进来,又将刚烧好的热水倒进那桶里。那丫鬟的妆没花,额角却渗了些汗,她上前一福身子,笑道:“奴婢已经将水烧好了。大人您……可要奴婢伺候大人沐浴?” 厉鸣悲只是懒懒倚在那里,似笑非笑道:“本官不是说了么?本官沐浴时一向喜欢小厮伺候。”与其和苏却专门准备的人虚与委蛇,倒不如找个笨的傻的小厮,对付起来也方便,还可探探话。 那丫鬟一愣,面上的笑勉勉强强挂着,此时那两个抬桶倒水的小厮做完了事正要出去,那丫鬟一咬牙,便喊道:“阿瑛!”其中一个小厮一愣,还是停住了步子。那丫鬟对另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说罢便转向那个叫阿瑛的少年,笑道:“没听大人说么?还不去伺候大人沐浴。” 那少年瞳孔一缩,还是答了声“是”,说罢便走到厉鸣悲身边。那丫鬟又问道:“大人沐浴已经有阿瑛伺候了,不知大人还有何活计要奴婢做的么?” 厉鸣悲点点头,道:“我这人一贯喜欢美人配美景,我瞧着院子里那棵树下景就甚好,姑娘是美人,便去站在院中那棵树下配配那美景吧。记住,一定要姿态优雅,才算相配。” 丫鬟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她道:“可……大人在沐浴,也看不到……” 厉鸣悲挑眉一笑:“本官是看不到,但知道那里有,本官心里便甚是舒服。” 丫鬟:“……” 那丫鬟最终还是乖乖去院中的树下站着了。房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厉鸣悲和那个叫阿瑛的少年。 厉鸣悲上下打量他一眼——又是这个少年,倒是有缘。他也不起身,只是这样倚着额朝那少年扬扬下巴,道:“不来伺候我沐浴么?” 那少年一愣,抬起那双黑白分明、小兽似的眼看了厉鸣悲一眼,还是上前一步,伸出手要解厉鸣悲的衣裳,厉鸣悲看到那少年虽明显在克制,伸到自己跟前的手却还是哆哆嗦嗦的,便干脆站了起来。 “呵。” 他轻笑一声利落地脱了外袍丢在那少年怀里,边脱衣裳边大步走向浴桶。身体浸在热水里,厉鸣悲抬眼看向那少年,道:“伺候人沐浴你不会,过来站着总会罢。” 那少年闻言微微抿起唇,嘴角处陷出一个浅浅的涡旋,整张脸便泄出几分倔强。他抱着那衣裳,还是依言走到了厉鸣悲的身边。厉鸣悲在蒸腾的热气里闭着眸子,感觉到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便问道:“几岁了?” 那少年道:“十七。” 厉鸣悲闭着眸子一笑:“嗯,还小。在这府里待了几年了?” 不知为何,那少年沉默一瞬才答道:“十年。”嗓音却微微嘶哑,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厉鸣悲自然也听了出来,但这些问题他都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顾忌这少年心情的打算,是以便猛然一转折,突然问道:“你们大人,这一月内哪几日最忙啊?” 那少年听到这问题瞳孔一缩,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眼陷在白色雾气中的人,答道:“我们大人这月,月中最忙。月中有几日经常很晚回府。”那语气没来由地有些冷。 厉鸣悲蓦然睁开了眼睛:看来陈易便是本月月中失足落的水。 那少年答了话,他抱着衣服的手紧了紧,便有意无意地问道:“大人是金陵的人?此行是来兖州游玩的么?” 厉鸣悲哈哈大笑两声,他转过头,穿过蒸腾的雾气直直对上那少年小兽似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仿佛在这雾气里熠熠生辉,眼神锐利似剑,他看着那少年道:“你很聪明,但到底年纪太轻。试探人不是这般试探的。” 那少年抿了抿唇,眉头微皱,眼睛里透出几分倔强,却到底没答话。 沐浴罢,厉鸣悲出了屋子,果然见到那丫鬟正按照他的吩咐在那棵已经落完了叶子、看着甚为萧索的树下站着,站姿也优雅袅娜,见到厉鸣悲出来,她便娉娉婷婷朝厉鸣悲行了一礼,笑道:“大人沐浴好了?可要奴婢伺候?” 阿瑛此时刚好站在他身边,厉鸣悲便一把将少年清瘦的身体揽进怀里,对那丫鬟道:“我觉得他伺候本官甚好。姑娘的话——”他指了指院里缠着干枯藤蔓的葡萄架:“那景也不错,去罢。” 丫鬟:“……” 她咬了咬牙,还是笑着答了声“是”,便移着莲步过去了。 那少年被他突然揽在怀里,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反应过来,却还是未动,只由着他借自己整治那丫鬟。等那丫鬟到了葡萄架那处,他才用了些力挣扎出来,厉鸣悲也不恼,他第一次喊了少年的名字,道:“阿瑛,去将那躺椅搬过来,本官要赏景了。” 那少年看他一眼,还是答了声“是”,便去将院中的躺椅搬到了这处,厉鸣悲便舒舒服服躺下来。那少年看他一眼,道:“大人无事的话小人便先下去了。” 厉鸣悲眉头一挑,那双桃花眼里难得含了半分真心的笑,他道:“谁说我无事的?”说罢便握了少年细瘦的腕,用力那么一拉,少年便直直跌到他怀里。沾着湿意的淡淡皂角香混着这人身上特有的香铺天盖地压进鼻尖,少年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饶是再会忍耐此时也不由得生气了。 “你……” 他皱了眉看向对方,用力挣扎着,厉鸣悲一低首,便对上了少年那双好看的眼:此时那眼里已无之前的静水无澜,那漆黑的眸子里燃着一簇耀眼的愤怒的光亮,那眼睛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洗掉了那些伪装,便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 厉鸣悲嘴角难得带了个有兴味的浅笑:这少年的眼,让他想起深山里的小兽…… “嘘,”他将一根手指比在唇间,嘴唇却凑在少年耳边,轻声道:“你若陪我演这场戏,我就告诉你我来兖州作甚,如何?” 那少年闻言一愣,便不再挣扎。厉鸣悲便躺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将那少年抱在怀里,边拿了旁边石桌上的点心喂怀里的少年,便眯着那双风流的桃花眼赏那葡萄树下的景。 临近傍晚,当苏却一进清风院,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他见着那葡萄树下就快要站不住的丫鬟眉头便一跳,面上却还是带了笑,厉鸣悲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摸摸怀里少年的额发,抬眼看向对方:“苏大人有事?” 苏却笑意更甚,道:“已是用饭时间,下官略备薄酒,请厉大人赏面。” 厉鸣悲点点头:“这是自然。” 苏却看着厉鸣悲怀里的少年,笑道:“大人对小翠不满意?”小翠便是那丫鬟的名字。 厉鸣悲一挑眉,道:“满意,自然满意得很。不过——”他低头伸了手碰在少年的下唇:“我对阿瑛更满意。”少年被这般对待只觉得耳尖都在发烫,但他到底没有挣扎,只是抿着唇暗暗忍耐着。 苏却眉头一跳,他确实没想到厉鸣悲会有这方面癖好,但是这小厮之前看着就木木呆呆的,看着也不像个多嘴多舌的,于是苏却便道:“大人满意是他的福分。大人现在可要移步饭厅?” “去。”厉鸣悲把少年推开,便闲闲散散站起来,苏却连忙引着他走,厉鸣悲步子却一顿,又折回去,伸出手轻轻拍拍少年的脸,语气是十二分的风流不正经:“阿瑛啊,回去好好歇着,本官忙完再来找你。” 说罢便跟着苏却走了。苏却瞧着他那风流样子,心里的警惕便又卸了半分:看来那天子也是徒有虚名罢了,竟派一个这般无能又耽于享乐的废物来兖州……传言果真不错,那厉鸣悲也只是因为会使些邪门歪道的法子再加上和天子的母家有些渊源才得此青眼罢了…… 厉鸣悲跟着苏却进了饭厅,便见饭厅里已有人在等候。苏却将一位姑娘引至厉鸣悲跟前,笑着对厉鸣悲介绍道:“这是小女兰伊。”那姑娘看着二十岁上下,她一身白衣,面如芙蓉,绛唇鲜艳,眉间一点朱砂痣,添了艳色又不过分轻浮,端的是艳若桃李,秀色可餐。 她微微朝厉鸣悲微微福了福身:“兰伊见过厉大人。” 厉鸣悲看着那姑娘的眸子眯了眯眼:她的眼里,是让他太过熟悉的东西,他曾在钱贵妃眼里瞧过,那是,压制不住的野心。 于是他笑着一抬手:“姑娘不必客气。” …… 晚上。 应酬罢,厉鸣悲便回了自己的屋子。那丫鬟自然是让他想法子打发了。桌上烛火摇曳,他眼里讳莫如深:兖州的水果然深得很。今日便可确定,苏却定是安王的人,便是他,要千方百计引陛下前来…… 那双桃花眼里明明映着明暖的烛光,却毫无温度。 “他在那!快追!” 突然,屋外一片嘈杂,脚步声混着人声踢踢踏踏响起来,厉鸣悲眉头一皱,猛然看向门的方向:苏府,这是出什么事了…… 正在这时,门突然“啪”地一声从屋外被推开,今日白天还在他怀里的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他剧烈地喘着气,白净的面皮上因为跑得太急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猛地对上厉鸣悲的眼,尽管在刻意压制,眼里却还是有惊惧泄出来,还带着些微的哀求。 脚步声和人声越来越近,厉鸣悲猛然站起来,然后走几步利落地关上门,随后便拉了少年的腕往床边走去。 他提着少年的腕将少年摔在床间,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脱。” 少年睁大了眼睛,但是他咬了咬牙,还是去解自己的上衣。 “太慢了。” 厉鸣悲平平板板说罢一句话,便上手利落地将少年的外衣撕下来。厉鸣悲看了看觉得不够,便又上手解了少年的发,黑发披在肩头,照着少年那双此时震惊地睁大了的眼睛,便有了几分味道。 厉鸣悲随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又拿了旁边的毯子,将少年半裹起来,只露个肩头。他半卧在榻上,便将那少年用力拉进了怀里。 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响起来。管家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厉大人,小人无意叨扰,但我们府上今儿晚上进了贼,就怕惊到大人。”顿了下总算说出目的:“小人进大人房里看看有无贼人可好?——免得那贼人惊了大人安眠。” 这话说得不讲理,但是意思却是必须进来查看了,厉鸣悲眸子一眯,便懒懒喊了声道:“进。” 那管家便仔细推了门进来,一进来,便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厉鸣悲衣衫不整地半卧在榻上,一副甚是风流的样子,他怀里紧紧扣了个少年,那少年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披在肩头,招人得很。 管家一愣,他先是环顾四周看了看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接着才向厉鸣悲告罪:“打扰大人雅兴,是小人不对。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说罢便恭敬地默默退出去了。 见着人出去,听着人脚步声也渐渐远了,厉鸣悲才放开怀里的人,那少年一被放开,便赶紧将那身已经被撕得不像样子的衣裳穿好,也顾不上穿鞋就踩在地上,朝厉鸣悲认认真真作一揖,道:“多谢大人今日之恩。” 少年这样说着话,项上用红绳系着的东西便露出来。 厉鸣悲一笑刚要说什么,便晃见了那红绳上系着的东西,他瞳孔一缩,难得愣了半晌,接着便抬了眼,用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看向少年。 不知为何,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他朝少年招招手:“你近些。” 那少年一愣,还是照做。他们离得近了,厉鸣悲自然可以将少年项上系着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这东西小小一块,形状也不是很规则,却被时光磨得没了棱角。只是瞧着晶莹剔透,倒是好看得很。这上面带着少年的体温。 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摩挲一番,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问道:“这只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罢了,你,为何要一直戴在身上?” 那少年闻言眉头一皱,便将那石头收回来,又仔细塞进衣服里,看着厉鸣悲,眼神倔强:“这对大人来说只是块石头,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东西。” 厉鸣悲似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眼里带上了真实的温度。半晌,他拿了披风,仔仔细细系在那少年身上,又抬抬下巴指指地上:“穿上鞋。” 那少年被那温暖的披风包裹着,睁大了眼睛,厉鸣悲又提醒道:“穿鞋。”少年用莫名其妙又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还是穿了鞋。 厉鸣悲轻轻拍拍他的背,道:“时辰不早了,回去睡罢。” 少年听出他话里语气的区别,却对此满头雾水,他抿着唇看着厉鸣悲半晌,最终,还是朝厉鸣悲行了个手礼,接着转身便出了门。 厉鸣悲眯着那双桃花眼看着那背影半晌,才扶着额低低笑出声:他乡偶逢故人,到底物是人非。 …… 第二日。苏却带兖州官员为厉鸣悲接风洗尘,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厉鸣悲欣然接受,并且喝得大醉。 第三、四日亦如此。 直到第五日,名叫易桓的金甲士兵再次入了苏府,厉鸣悲便向苏却请辞——是时候去寻他们小王爷了,还在苏府自然不方便。 他道:“这些时日多谢苏大人盛情款待。只是,本官还是一人住得自在些。” 苏却一愣,他话说得这般直接,到底不好挽留,他便赔笑道:“那可要下官帮大人寻住处?” 厉鸣悲一笑:“不必,易桓已找好住处。不过,我确有一事要同苏大人说。我要苏大人府上一个人。” 苏却忙笑道:“大人这是看上谁了?” 厉鸣悲挑了眉抬手指一个方向:“他。” 苏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便见到了那日被厉鸣悲抱在怀里的小厮,他一愣,心里不屑更甚,面上却带笑道:“大人看上他是他的福分,尽管带走。” “我还要他的身契。” 苏却忙道:“自然,这是自然。管家,还不去找。” 管家连忙上前领命:“是。” …… 厉鸣悲揽着那少年进了易桓临时租来的院子,也没避他,便问道:“可寻到小王爷和顾望了?” 易桓行一个手礼,道:“寻到了。小王爷他们就在一家客栈里。” 厉鸣悲一笑:“你去接他们罢。” 被揽在怀里的少年听着厉鸣悲的话睁大了眼睛。 谢乔踏进这院子里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房时厉鸣悲正站在那少年背后,握着那少年的手下笔写字。 谢乔和顾望一进屋门,便听到句‘写字讲究的是腕上的力,你瞧,这字是不是比刚才好上不少?’ 谢乔靠在门框上,一笑:“看来是我和顾大人来得不巧。” 那少年一愣,手里的笔便顿了下。厉鸣悲放了手拍拍少年的肩,看向谢乔道:“不,小王爷和顾大人来得正好。” 谢乔朝那少年抬抬下巴,厉鸣悲便道:“这事左右和他有关系,他在这听听自然无妨。” 谢乔点点头,便开门见山问道:“我兄长为何要亲至兖州?”厉鸣悲既然来了这里,那说明原本他兄长坚持亲至。 厉鸣悲伸出两根手指头:“因为两件事。” 谢乔眉头一皱:“哪两件?” 厉鸣悲道:“第一件,是十三年前兖州发生的一件事。” 谢乔想起那首歌谣眉头一皱,厉鸣悲便继续道:“十三年前,也就是元照二十年,兖州大旱,朝廷明明拨了赈灾粮款,兖州却仍变成人间炼狱,饿死者上万。兖州上下官员联名参告宁县县令言远洲侵吞赈灾粮款,先帝大怒,便斩了言远洲,言远洲之妻自缢身亡,亲子被落奴籍发卖。” 谢乔闻言冷笑一声:饿死者上万,又岂是因为一个县令。 厉鸣悲知道谢乔的意思,便接着道:“就在上月,兖州的一个官员陈易派人入金陵递密报,他将这案子彻彻底底翻了过来,他说,当年是兖州上下官员一起贪了百姓的救命粮,言远洲是被冤死的。他并未递上证据,只是献上一首歌谣,陛下大怒。” 谢乔瞳孔一缩:歌谣,该是他听到的那首,所以,他兄长上一世才会那样急地去兖州。哪怕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也事关上万条人命,他兄长自然要查得水落石出。这案子过去时间太久远,既无证据,又牵涉如此多的官员,若想审,便要拿当年官员一个个审,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若想审问官员,只有天子有这个资格。这案子若想真正翻过来,只能他兄长亲自来…… “还有,”厉鸣悲眼里讳莫如深:“苏却是安王的人。我又派人查了陈易,他是苏却的人,平日里最是贪生怕死,根本不是什么高洁之人。现下已被苏却杀人灭口了。” 谢乔眉头狠狠一皱,他紧紧握了拳,眼里划过一道寒光,一字一顿道:“你是说,苏却故意指使陈易状告他自己和兖州上下官员,他将这案子翻过来,就是为了引我兄长亲至兖州?” 厉鸣悲眸子一眯:“不错。”他看着门外的一角天空,道:“但不管这案子是出于什么目的被翻出来,既牵涉了这样多的人命,就得查得清清楚楚水落石出。这是陛下的意思。” 谢乔微叹口气:“他们如意算盘打得好,若无证据,除非我兄长亲至,否则我们审不了。” “有证据!”此时那少年手中握着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晕开大片墨迹,他上前几步,抬眼看向谢乔,眼眶通红,漆黑的眼眸里似有无尽的火焰燃烧,他跪在地上,两行清泪流下。 他咬着牙道:“我默记了苏却当年烧掉的账簿和名册,只要给我时间,我便可一字不落默出。只求大人和殿下!为我父亲雪冤!给兖州当年饿死的上万冤魂一个交代!”那声音含血带泪,似乎含了刻骨的恨意。 谢乔将人扶起,看向厉鸣悲,厉鸣悲闭了闭眼,道:“他姓言,叫言瑛。”言瑛对厉鸣悲知道他姓什么似乎有些惊讶,瞳孔便微微缩了缩。他当日知道厉鸣悲来自金陵,便故意弄洒了水去试探他,试探他是否是个好人,若是,他便将他这几年所偷偷默记的东西,全部交给他,那晚他也是偷偷潜入苏却的书房,却不小心被发现,这才会被追赶……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厉鸣悲竟早就知道他的姓…… 厉鸣悲看他一眼却不答:当年,他在扬州曾遇到过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只知道那孩子姓言。那孩子对他有一饭之恩,他却只回送了块破石头。兜兜转转他又在兖州遇到这孩子,巧得很也好猜得很:兖州、言姓、苏却府上的小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便甚好联系。 谢乔便认认真真对那少年道:“你帮了大忙。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言瑛看着谢乔,重重点了点头。 谢乔又道:“只有物证还不够。” 一旁的顾望此时开了口,他看向谢乔,一字一顿道:“小王爷,十三年不长久,当年亲历那场灾祸的百姓,皆为人证。” 谢乔闻言一笑,道:“看来我和顾大人有事可做了。”那便是尽量多地找到亲历过当年的幸存者,他们皆为证人。 厉鸣悲点点头:“这段时间言瑛便默写那些东西,至于我——”他一笑:“自然还是和苏却他们胡混了。”这是为了让苏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如此谢乔那边才能隐蔽而顺利。 事情都安排好,谢乔朝厉鸣悲一挑眉,道:“你刚刚说有两件事,这第二件事,是什么?” 厉鸣悲突然用一种不可言喻的眼神看向谢乔,那眼神里似乎还掺杂了些微同情,谢乔被那眼神激得浑身不舒服,便皱了眉道:“有事你便快说,这般吞吞吐吐甚不像你。” 厉鸣悲微叹了口气,他盯了谢乔半晌,才道:“小王爷,我若跟你说,在这世上,可能还存在着一个与你血脉相通之人,你,会怎么样?” 谢乔瞳孔一缩,睁大了眼睛,他怔愣了半晌,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一字一顿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厉鸣悲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递给谢乔。 谢乔看到那玉牌身子猛然晃了晃,他伸手接过了那块玉牌,双手微微发颤,那玉牌玉质温润细腻,是块好玉——更重要的是,这玉牌,同他那块,一模一样。谢乔闭了闭眼,便用手指摸了摸这玉牌后的字。 一个“扶”字。 他那块玉牌后,刻着的是一个“乔”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据说,郑风里的这首诗是他母妃最爱唱的歌,当年,她便是唱着这首歌死去……他名字里的“乔”字便是来源于这首诗…… 扶字,扶苏的扶字…… 厉鸣悲看着谢乔的样子难得叹了口气,道:“第二件事,便是这块玉牌。苏却派人将这块玉牌呈给了陛下。” 谢乔紧紧捏着那块玉牌,眼眶发红,下颚微微发颤:这样一来,便全通了,怪不得,当年他兄长会那样着急去兖州,一是十三年前那桩他必须亲自处理的案子,二——便是这块玉牌。 谢乔咬着牙闭了闭眼睛:怪不得他兄长明明带了金甲亲卫还是被刺客刺杀身亡,如果……如果背后那人拿这玉牌的主人诱他单独前去,他兄长重情,便根本不会不去…… 还有另一种可能,可他竟不敢再想下去……他咬了咬牙,逼着自己去面对那样可能:若是,这玉牌的主人便是背后之人呢? “他在何处?”半晌,谢乔蓦然睁开那双清俊的眉眼,哑声问道。 厉鸣悲看他一眼,道:“不知。我试探过了,苏却不肯说。” 谢乔眉眼里泄了铺天盖地的戾气,他一字一顿重复道:“苏、却。” …… 冀州。 陆玦负手站在帐中,帐外的月色便泄了一地。 也不知谢乔现在如何了。这样想着,陆玦的眉眼便弯起来,就快过年了,到时,便可相见。他抬眼看着那轮月亮一笑——至少他们看的是同一轮月亮,这般一想,便觉得离得近了些。 “报!” 一个士兵入帐,陆玦点点头,那士兵便道:“禀将军,我们的探子探出些消息了。” “说。” 那士兵便道:“沮渠浑确实与北凉王后宫里的一个男宠向来不和,那个男宠,是我大盛人,名唤丹漆。”顿了下又道:“北凉王藏那人藏得深,我们的人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探出他的消息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 那士兵转身退下,陆玦却微微皱了眉,面上若有所思:“丹漆……” 第55章 苏府。 苏兰伊仍旧一身白衣,浓妆红唇,她微蹙了眉,看向自己的父亲,道:“此次陛下并未亲至兖州,安王殿下怎么说?” 苏却看自己女儿一眼,道:“殿下说无妨,厉鸣悲只是个吏部尚书罢了,没有证据他无法去审兖州官员,只要这案子没法审,陛下早晚会亲自来。兰伊,你莫要担心,那厉鸣悲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酒囊饭袋罢了。”丹漆大人说了,只要陛下亲自来,他便有办法将人单独引出去。那时便可…… 苏兰伊眉头蹙得更紧:“父亲说那厉鸣悲是酒囊饭袋,女儿却不这么觉得——罢了,女儿日后为父亲探上一探。”说罢她又道:“还有,父亲递到金陵的玉牌到底是何物?丹漆大人为何要父亲递那块玉牌?” 苏却一叹,道:“我不知啊。丹漆大人只说,将牌子递上去便可。无妨,只要能助安王殿下成就大事,我们知道得少一些也无妨。” 苏兰伊一顿,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苏府小姐闺房。 “小姐,”一个丫鬟欲言又止,道:“您明日真的要去寻那厉大人么?这,这有损您的闺誉啊。”她家小姐已经嫁过一次人,却做了石破天惊的一桩事——从古至今都是丈夫休弃妻子,她家小姐却偏偏休了她的丈夫,只因她的丈夫不求上进。她家门第高,这事竟就成了。 兖州城有关她的流言已经够多了,如果再被人看到她主动上一个男人的家门…… 苏兰伊嗤笑一声,眉眼里渗出些冷意,道:“我要那劳什子闺誉作甚?”古往今来为谋士者都是男人,成就大业的都是男人,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也大都是男人,她却偏偏不信女子做不成。为成那事,她可以不计代价。 …… 厉府。 谢乔道:“这里便交给你们了。我和顾大人现在便去寻人。” 厉鸣悲点点头,难得说了句安慰人的真心话:“玉牌那事,不可过急,只要人活着,慢慢寻便是了。” 谢乔眼里划过一道流光,缓缓点了点头。 走在街上的人流里,谢乔抬眼看了看天:这时候,如果陆玦在便好了。在他心绪杂乱晦涩的时候,陆玦是他定心的糖,只要能瞧着他,触到他,他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就快过年了。谢乔低垂了眉眼。可是,这年,他恐怕赶不回冀州同那人一起过了。 “小王爷,人若有缘法,总会相遇。”顾望突然道。面上虽还是无甚表情,话里却还是带了些温度。 谢乔一笑,道:“顾大人安慰起人来真是别扭。我无事。”他眯了眯眸子:“现在自然是眼下的事为重。” 这边谢乔刚走,苏兰伊便上了厉府的门。 言瑛在前院无意中晃见苏兰伊娉娉婷婷的身影,瞳孔便一缩,他连忙躲起来,紧紧握着拳,指尖要刺透手心,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对方像要燃烧起来,那里头是满满的恨意…… 厉鸣悲虽搬出了苏府,却也不断有官员过府应酬,厉鸣悲全部照接不误。是以,他每天要很晚才能回院子。今日他回了院子,便见到那少年正抱臂倚着棵树,见到他进来便放下手,抬眼看向他。 厉鸣悲一笑,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就上翘,像一弯新月。他却不问他何事,只是道:“今日的饭菜,可还喜欢?” 言瑛一愣,他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道:“好吃。”顿了下,面上泄出些怀念和涩意,他道:“那些都是扬州菜,我母亲是扬州人氏,我只在很小的时候随她去过那里。我已经很久没吃过扬州菜了。多谢大人。” 厉鸣悲笑笑,这才问道:“何事?说罢。” 言瑛直直看着厉鸣悲的眼睛,抿了抿唇,才道:“大人对苏兰伊,可有好感?” 厉鸣悲似笑非笑瞧他一眼,道:“你瞧见她来了?”顿了顿又轻笑一声:“言瑛啊,我这人心肝全是黑的,里头便装不得人。我是天煞孤星不得善终的命数。你说我对她有无好感?” 言瑛睁大了眼睛,眼里刚泄出些庆幸,便又覆了浓浓的失望和不赞同,他微微皱着眉,眼珠漆黑清亮,整张脸便显得更加倔强,他道:“大人是好人。”再想说什么却如何都说不出了。 厉鸣悲笑着使劲儿揉一把他的头,说了句“快去睡罢”,便转身进了屋子。 言瑛紧紧抿着唇,就站在树下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良久。 厉鸣悲下午和晚上和那些官员应酬,苏兰伊便每日上午都来,厉鸣悲在府上宴筹了一个半月宾客,苏兰伊这一个半月便一日不落。 这日,她刚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少年立在一块石头旁,朝她看过来。 苏兰伊眸子一眯,艳红的唇便勾出一个笑,她走近几步,轻声道:“阿瑛。真没想到,你平日里呆呆笨笨的,竟也有爬床的本事。” 言瑛朝她一笑,颊边便陷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似是满脸天真无邪,轻声道:“是呀,我不光有爬床的本事,还有进你们书房偷看账本的本事——那日的人正是我。若想我保守秘密,小姐可要与我谈个价钱?” 苏兰伊瞳孔一缩,随即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站着的金甲士兵,面上浮出一个笑:“你想在这谈价钱?” 言瑛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自然不是。小姐跟我来吧,我知道哪个地方没有人。” 苏兰伊看着他意味深长一笑,缓缓道:“好,带路罢。” 言瑛带着她绕过一条小道,又拐了几拐,便到了一间亭外,那亭子上挂了匾额,上书“碧然亭”三个大字,亭子四周一片荒芜,空寂无人。苏兰伊看着那亭子一笑,便贴耳对着自己的丫鬟说了几句话,那丫鬟听罢点点头,便转身走了。言瑛也只当没看到,只是先进了那亭子。 苏兰伊看着那少年,眼里便有冷意划过:这人,她必须除掉…… 她扶扶发上的玉簪,莲步轻移,踏上了碧然亭的一节阶梯。 听到后面动静,言瑛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苏兰伊正要说什么,就见言瑛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一口白牙也露出来,好看得很,但这亭中寂静得过了头,幽深得过了头,亭里四周皆是荒芜,言瑛背后是一汪不见底的碧色小谭,大概因为深的缘故,此时也没结冰,衬得言瑛面皮惨白,眼珠漆黑,那笑容就更见诡异。 苏兰伊一时间被吓得心里一凛,但还是立刻定下心来。 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正要说什么,就见言瑛的笑容猛然沉下去,接着就见言瑛突然用力朝她扑过来,她眼里飞快地掠过一冽寒光。 “啊!!!!” 苏兰伊倒在地上疼得尖叫出声,言瑛半跪着、面无表情地、慢慢把一柄刀子插进她的肩头——若不是她躲了一下,他本能插进她的心脏。 厉鸣悲今日正好上午也有应酬,他正和那些人推杯把盏,就见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他正要喝问她如何能进来,就见丫鬟喘着气道:“大人,不好了!苏姑娘被那阿瑛轻薄了!” 厉鸣悲猛地站起来,满目冷意,那丫鬟被眼神激得颤了下,还是大着胆子开口:“您…您不…” 厉鸣悲像看死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然后面上带了些笑,对座位上的几个大臣道:“各位抱歉,今日先到这里吧,家里出了些事。” 几位大人忙道“不敢不敢”“大人自便”。 见厉鸣悲大步走了,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意思:这,这,这,那个传闻中心黑手狠的厉大人怕不是对苏太守的女儿动了心…… 厉鸣悲来到碧然亭的时候,就见苏兰伊满身狼狈鲜血,尤其是肩头的地方,都被血浸透了,隐隐可见血洞,她正在地上哀哀地低叫,小幅度挣扎——大概也没什么力气了。 而言瑛,言瑛他满脸是血,眼神发着狠,像深山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高高举起带血的刀子,正要用尽浑身力气往苏兰伊的心窝扎进去。 “住手!” 厉鸣悲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要往下扎的手腕。 言瑛身子颤了下,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他猛地转过身,眼眶通红,眼中悲凉的绝望从彻骨的恨意中浮现出来,扎得厉鸣悲的心突然疼了那么一下。 厉鸣悲还是用了力拉他起来,把他送到跟着来的易桓手里,声音平静无波:“带他回院子。” 接着又补充道:“从人少的地方走,别让外人瞧见他。” “是。”易桓答了后便拉着言瑛走了。 言瑛没有再挣扎,只是厉鸣悲看到,言瑛转过身时那灰败得像死了一般的眼睛。他便眉头一皱。 那丫鬟刚刚被吓住了,这时候才扑到倒在地上的苏兰伊身上,颤着身子看了下自家小姐身上的血迹,猛地朝厉鸣悲看过去:“厉大人!那阿瑛伤我家小姐如此之狠,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那阿瑛,我们今日必须带走!” 厉鸣悲手负在背后,慢悠悠笑了一笑,接着便上前捡起地上那柄带着血的刀,翻了一翻,道: “你刚刚说谁扎了苏姑娘来着?” 那丫鬟一愣。 厉鸣悲把玩着手中的刀,血迹便蹭了他满手,他也不在乎,笑着道:“这刀现下在本官手里,除了苏姑娘和你我,本官在这亭子里谁都没看见。” “你……”那丫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本官还要告诉姑娘,今日我这府上,死人出不去,你想活,最好想想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否则,”厉鸣悲总算弯下身子看着那丫鬟,笑得满面春风:“这里便有两个死人了。到时候本官便说你杀了苏姑娘,左右死无对证,苏大人也不得不信,你说呢?” 面前这人明明在笑,可那眼睛深不见底,那丫鬟瞬间觉得背上爬了一条冰冷的毒蛇。 她猛地磕了个响头,额上后背满是冷汗:“求大人指点一条活路!” 厉鸣悲直起身子,看向远处,眼神明灭难辨:“苏姑娘把玩匕首时不小心扎了自己,又失足落入水中身亡。” 那丫鬟连忙磕了几个头,连忙道“是。” “那你现在要做的是甚?” 那丫鬟一愣,便转身看向苏兰伊,她颤巍巍道:“小姐……对不起,奴婢不能死,奴婢还有家人要照顾……”她一咬牙,还是拖着身上满是血的人往那谭边挪去。 厉鸣悲抬脚便要走,便感觉自己衣角被拉住了。他转过身,就见苏兰伊趴在地上,拽着他的袍角,此时狼狈又明艳的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恨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今日她本想污阿瑛轻薄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带走这人自己悄无声息处置,左右一个娈宠罢了,她不信厉鸣悲不会给她面子,但她万万没想到,那个阿瑛会直接杀自己…… 厉鸣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接着蹲下来,靠近她耳边,亲昵得像情人:“我连人心都不害怕,又何况是鬼?苏姑娘,欢迎你变作厉鬼来找本官。”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接着一声“噗通”的落水声传来。那丫鬟跌跌撞撞跑到厉鸣悲身边,满面苍白,厉鸣悲扔了碇银子在她手里,道:“若想活命,便带着你家人走罢。” 那丫鬟一愣,连忙道过谢转身匆匆走了。 厉鸣悲回到院子里进了书房,便见到言瑛跪在地上,身子直挺。 他走过去,用力把他拉起来。 言瑛眼眶还红着,眼里全是灰败。 厉鸣悲面无表情,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为何要杀她,我知你有仇报仇,不会滥杀无辜。” 眼前的少年微皱着眉头,微抿着嘴唇,一脸倔强,满眼死气。 厉鸣悲用力捏着言瑛下巴:“言瑛,说话。我再问一遍,你为何要杀她?” 言瑛眼眶红得更厉害,珍珠似的一串泪珠终于砸到厉鸣悲手上,烫得他放开言瑛的下巴。 “大人可会信我?” “你说我便信。” 彻骨的悲哀和恨意爬上言瑛的脸,言瑛终于带着哭腔出声:“我亲妹言琅,当年才八岁!就因为做了首桃花诗,为苏兰伊所忌,便被她叫人活活打死!死无葬身之地!” “我看着她活活被打死,我枉为言琅亲兄!” “我言瑛发过誓,就是化为地狱恶鬼,也要拼着魂飞魄散来咬上她一口!” “我要她为我亲妹偿命!” 苏兰伊从小便是高傲的性子,她有过人的美貌、心计和才情并引以为傲。言琅那时才八岁,却有好颜色,还能做出那样好的诗,苏兰伊便觉得那孩子长大后会威胁自己,便污那孩子偷了自己的簪子,将人活活打死。 “大人!”言瑛带着哭音道:“我给大人惹了祸,大人大可将我交给苏却,大人要的东西我已经全部写完,就放在大人的桌子上——” “但是!我今日绝不后悔!我若死了,也不是为苏兰伊偿命,她不配!我是,报我的仇!我是,为自己而死,为言琅而死!我死得堂堂正正!” 厉鸣悲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言瑛半晌,他便眯了上翘的眸子,又狠狠捏了言瑛下巴,道:“好一个死得堂堂正正。” 作者有话要说:言瑛的故事~这是今天的更新~祝各位看文愉快~ 第56章 “可是,本官不要你堂堂正正地死,本官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厉鸣悲看着言瑛通红的眼,一字一顿道。 言瑛瞳孔一缩,两行清泪便顺着还带着些稚气的脸颊蜿蜒而下,他道:“大人缘何对我这般好?” 厉鸣悲不知想起什么,眸子里似有流光划过,他道:“因为,我们难得有些缘分。”说罢他狠狠揉揉言瑛的发,道:“去把自己弄弄干净,再去睡一觉。天塌下来,有本官顶着。” 言瑛睁着通红的眼直直看着厉鸣悲不说话,眼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厉鸣悲便用力推他一把:“去。” 看着言瑛清瘦稚嫩的背影,厉鸣悲的眼里难得泄出些微真实的软意。 十四年前,扬州一别,便是物是人非。那次一别,他去了长沙辅佐刚刚失去母亲尚且年幼的谢铮,那孩子回了兖州,那时候的兖州,再过一年便是地狱。 当年,兖州遭百年一遇的大旱,朝廷拨了赈灾粮款,饿死者却依旧数万。兖州并非只有弃百姓于不顾的黑心官员,大多数,只是缺少勇气只求自保罢了。 言远洲却偏偏是个清高又有硬骨头的好官。他身为一县县令,眼见百姓受难,朝廷下发的粮钱在兖州呆了几日大部分便被吞得干干净净。更甚者,他发现了那些日子秘密往并州走的一辆辆马车。那马车上载着的,是百姓救命的粮。 苏却身为兖州太守,却置一州百姓于不顾,朝廷的钱粮一半被他与兖州上下官员合伙侵吞,另一半,被运往并州安王的封地。言远洲治下的宁县是兖州往并州走的必经之地,这事这才被他发现。 他写了那封害他家破人亡的折子。本想递到金陵,却被苏却截下。苏却便连同那些官员一起上书倒打一耙,告言远洲侵吞钱粮,害死数万百姓。 这法子,既按死了言远洲,又摆脱了失职之罪,不可谓不狠毒。这说法明明漏洞多得很,先帝那时昏聩,却偏偏信了。他下令斩了言远洲,言远洲之妻自缢身亡,儿女皆被发卖为奴。言瑛和妹妹言琅辗转几载,又阴差阳错被卖入苏府。言琅身死,言瑛在苏府一呆便是十年。 厉鸣悲闭了闭眼。这般详细的经过,他自然是听言瑛亲口说给他听。为了这案子能水落石出,他不得不亲口挖开言瑛心里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可那少年说这些时,条理清晰,脸上异常平静,没有掉一滴泪,仿佛叙述的是别人家破人亡的故事。 他惊讶于这少年的坚韧,直到,那天深夜,他无意中走到他门口,才听到那屋子里传来压抑的、低声的、含着刻骨的恨意和悲哀的哭声。那哭声像山中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的哀泣,无端扎疼了他的心。 这少年于他有恩。一块破石头报不了当年那顿饥肠辘辘时的美味餐饭。他必然要让这少年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这才勉强够报。 他厉鸣悲心黑手狠,却从来有恩必报。 …… 苏却当日便知道了女儿身亡的消息,于是当天晚上便找上了门。 他看看苏兰伊的尸体,又看向厉鸣悲,眼神终于发了些真实的狠:“厉大人,小女死在您府上,您总该给下官一个交代吧?” 厉鸣悲一笑:“我已与那日宴上所有官员都说过了,苏姑娘不小心拿刀子扎了自己,又落水身亡。不信,你可去问苏姑娘身边的丫鬟。” 苏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大人难道不知,那丫鬟和她的家人早就不知去向了么?” 厉鸣悲便吐出一句话:“本官不知。” “你!”苏却的脸涨得通红,他面上的肉微微颤动着,连额角都爆出青筋,又道:“那个轻薄我女儿的阿瑛下官总能带走吧——厉大人,那丫鬟那天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这话。” 厉鸣悲一挑眉,道:“苏大人这话就说错了。这大抵是个误会。阿瑛是我身边的人,我从不准他出那院子。他那日一整天都与易桓在一起,怎会去轻薄苏姑娘呢——若苏大人不信,大可将易桓传来问。” 苏却眼里的恨意再也压制不住,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厉大人,您的情,下官记、得、了。”说罢便着人抬了苏兰伊拂袖而去。 厉鸣悲看着他的背影,眼里讳莫如深:这些人总是这样,自己失了亲人方知多痛,却从未想过,别人的心也是肉长的,别人的心,亦会痛。 若世上全是这样的人,该有多无聊。 厉鸣悲负手看向屋外:再有几天,便是新年了,也不知他们小王爷那处进行得如何了。 …… 兖州。宁县。客栈。 此时已经快至新年,对面酒楼生意热热闹闹,客栈生意却冷冷清清。 一位老人正坐在一张桌旁,他身形佝偻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他正用嘶哑又低沉的声音,叙述着当年的事情。谢乔不时问两句,顾望则在一旁提笔将老人所言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言大人是个好官,”说罢当年的情况,那老人道:“那时,周边的县全是饿死的人呐,只有我们宁县,言大人开了官府的粮仓,又打压那些趁机哄抬粮价之人,想方设法为我们筹粮,我们宁县才未像别的县那般,饿死那般多人……”老人说罢叹口气:“可惜,好人不长命呐……” 谢乔和顾望对望一眼,顾望便将老人所言一字不落记下。老人颤巍巍地在那纸上郑重地按下手印。 结束时,老人道:“若是到时需要老朽前去,老朽绝不推辞。” 谢乔和顾望朝那老人认认真真行一礼,道:“多谢您。” 等送走老人,已是傍晚,谢乔负手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天空,眼里讳莫如深。顾望道:“小王爷,下官以为,可收网了。” 谢乔一笑:“本王也这么以为。” 这些时日他们走了很多地方,自然找到很多人的证言。这些证言再加上言瑛默出来的东西,便可彻彻底底清了这桩案子,以祭十三年前那些冤魂。 …… 兖州城。 谢乔和顾望回到兖州时正是新年当天,谢乔一路看着那些人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听着那些炮仗声,便叹了口气:到底没能去冀州同那人一起过年,也不知那人有无想他。 他想那人,想得骨头都疼了。 他这些时日一直在路上,无法与他通信,厉鸣悲应该已经去了信告诉那人自己的情况。 顾望见他难得叹气,便问道:“小王爷这是怎么了?” 谢乔看他一眼,道:“想我的心肝了。” 顾望道:“冀州那个?” 谢乔点点头。顾望便微蹙了眉,面上有些不赞成道:“小王爷,你既叫人家心肝,不该做那始乱终弃之人。” 谢乔:“……” 他眉头抽了抽:“本王如何始乱终弃了?我心肝对我始乱终弃我都不可能始乱终弃我心肝!” 顾望又道:“那小王爷与人家约好回金陵时去接人家了么?” 谢乔觉得这话越说越乱,他嘴角抽了抽,便直接摆摆手道:“别说金陵了,本王恨不得立刻将他藏在府里谁都不给看。” 说罢便抬脚走进客栈,顾望一双凤眼满是不赞成:女孩儿家出了门才开心,比如他妹子,便是最爱出门耍玩,若是一直憋在家里,难免憋坏。还是找时间跟小王爷说说罢,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小王爷也算得上通情达理之人,总能说通…… 现在是新年,客栈里便更见冷清。客栈大厅里几乎没有客人,只有小二在台前打着哈欠。一见着谢乔,那小二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上前露出一个机灵的笑,道:“这位爷,您可回来了!” 谢乔挑眉一笑:“我回来如何?” 那小二便道:“您不是没退房间么?咱们这,有您的信呐——就是前两日送来的。” 谢乔心头一跳,忙道:“在哪里?” 小二连忙从前台翻找一翻,找到一封信,便递给谢乔。谢乔一看那信上熟悉的字迹,面上便不由得浮出一个笑。他转身对顾望道:“顾大人,你自便,我先回房了。” 说罢也不等顾望回答,便抬脚上了楼。 房内。 谢乔推开窗户,便有新鲜又带着冷意的风入户,他站在窗边,迫不及待拆开了那封信。 那信上依旧是熟悉至极的字迹。 只见那信上写道: “乔儿: 安好否? 冀州一切都好。 新年已至,遍处团圆。恨不能与君一体同生。 陆玦” 谢乔读罢,便瘫坐在椅子上,他直直望向屋顶,一只手臂覆了眼,另一只手就垂下来,手里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 半晌,他喉间溢出几声闷闷的低笑。新年的风从窗外吹入,吹乱了他的发。心里,却热得滚烫。 恨不能,与君一体同生。此亦吾愿。 …… 冀州。 陆玦负手站在帐外,看着天上偶尔炸开的烟花,不知想起什么,眼里便浮起一个柔软至极、沾着相思的笑意。 果真还是金陵与那人同看的烟花最好看啊。他想。 第57章 人证物证皆在,案子自然该结。哪怕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奈何桥边那些冤魂却也还新鲜。十三年,都不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自然也不够掩盖当年的累累白骨。 那些官员前一刻还在与厉鸣悲推杯把盏,厉鸣悲一杯酒饮后站起来走至门边,那些官员放下酒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是疑惑。厉鸣悲也不说话,眸子微微眯起来面上浮出一笑,便朝外面摆了摆手。 外面佩刀的金甲士兵便鱼贯而入,刀同时出鞘,寒光冽冽。 宴上官员皆大惊失色:“厉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厉鸣悲转过身一笑,桃花眼尾上翘,眼里有寒光划过:“自然是清该清的账。”接着便吩咐道:“抓起来。全、部。” “是!” 刀剑声和人声嘈杂,厉鸣悲一身白衣负手在一旁看着那些官员脸上交错着的震惊、心虚和愤恨的脸。 谢乔此时走进来,瞧着这场面一笑,道:“都齐了?” 厉鸣悲点点头:“按那名单上的,还在任的,都齐了”今日这宴,他是按言瑛写出的名册和账簿来请人,与当年事情有关的现在还在任的官员便几乎都齐了。 至于那些已经卸任的,自然也要慢慢抓。这桩事,牵涉了如此之多的人命,便必须清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不该放过的人除非如今已经入了土,否则,不管对方如今何在,都不该、也不能放过。 “对,”厉鸣悲眉头一挑,道:“还少了苏大人。” 谢乔一挑眉:“你什么时候记性这般差了?”说着他环顾四周一下子点破,道:“我看是因为今日那个叫言瑛的少年不在,你才未抓人吧?” 顾望此时正在兖州府衙做准备,厉鸣悲便将他送到顾望那处帮忙。 厉鸣悲只是一笑,也不答话。抓苏却伏法时,言瑛自然该在一边亲眼看着。 “小王爷,大人,”易桓此时上前行了个手礼,道:“人已全部抓完,请小王爷和大人吩咐。” 谢乔便道:“压到兖州大牢,从今日起,本王和厉大人,要一个一个审、一个一个清。” “是。”易桓领完命便下去吩咐。 等到了这日晚上,言瑛从府衙回来,便见府外站着一列金甲士兵,人人手举火把,厉鸣悲和谢乔便站在那火光中,似乎是在等谁。 见着这场面,言瑛一愣。 谢乔意味深长看厉鸣悲一眼,又看向言瑛:“顾望还留在府衙?” 言瑛点点头:“顾大人说他就在府衙里等您和厉大人,他要我先回来。”说罢他看向厉鸣悲:“大人,这是?” 厉鸣悲看向他,只是道:“你回来了,那我们便走吧。言瑛,跟上来。” 说罢便转了身。言瑛又一怔,还是听话地跟上了。 走了一会儿,言瑛终于察觉到这是去哪里的方向,他睁大了眼睛看向厉鸣悲,厉鸣悲仍是看着前路,并不看他。他的侧脸在火光里白得发冷,下巴线条冷硬,言瑛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他紧紧攥了拳,拳背有青筋凸起。 …… 苏府。 苏却此时已察觉到有变,见厉鸣悲带人前来也不慌,只是面上已经完全卸去之前的伪善,面露恨意和狠意。 他眯着眼扫了下那些金甲士兵,又看向谢乔,有些阴恻恻地道:“最近这兖州可真是卧虎藏龙,下官竟不知,小王爷竟也到了兖州。” 谢乔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大人说的对,兖州确实卧虎藏龙,藏了不知多少秘密,本王在金陵无聊得很,自然要到这里见识一番。” 苏却看向厉鸣悲,眼里便有止不住的恨意:“厉大人,你带着这么许多人到下官家里,是个什么意思?” 厉鸣悲挑眉一笑:“自然是要请大人到牢里待几日——毕竟,大人要留到最后审。审完大人,不出意外的话大人便可从牢里搬家到阴曹地府了。” 苏却冷冷一笑:“敢问下官身犯何罪?大人只是吏部尚书罢了,下官身为一州太守,若无证据,大人没有权利抓我。” 厉鸣悲眯了眯眸子,便直接点破了:“物证,本官有言瑛默写出的你当年烧掉的账簿和名册,人证——当年亲历此事的百姓有的写了证言,有的,现在正在等着大人呢。等大人上堂受审,自然便能见着他们了。” 苏却终于睁大了眼睛,面上泄出些慌乱,他防着厉鸣悲审那些官员,却没想到他会从当年亲历的百姓入手,他更没想到,言远洲的遗孤会在自己府上——他带着恨意看向一边站着的少年,咬着牙道:“那日进书房的是你——言——你、竟、姓、言?!” 言瑛冷冷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明晃晃的冷意和恨意,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是我。不光那日,我从十年前便开始进你的书房,默记了你几乎所有的账簿,包括——林记古董行的账簿。” 苏却狠狠咬着牙,颤着手指着他:“你……你——” 他满脸涨红,深深喘了几口大气,面上便泄了些狼狈,但随即又放下些心:幸好,为了防止今日,他早就将安王殿下摘了出来,当年的账簿没有牵扯安王,林记的账簿自然也没有。只要安王殿下能成一番大业——他咬咬牙——他这条命,便算不了什么。只是,如今看来金陵对兖州的事早有察觉,希望他的死能警醒殿下:现下看来还未到时候,还要蛰伏忍耐才是。 “抓人。搜府。”厉鸣悲轻轻吐出一句话,身后的金甲士兵便一拥而上。苏却被抓,也不再挣扎,只是带着恨意紧紧盯着厉鸣悲一行。 半刻不到。 “报!”一个金甲士兵大步走至谢乔和厉鸣悲面前,半跪下,手里呈上一样东西,道:“小王爷,大人,我在苏府花园里的假山石缝里发现了此物。” 谢乔和厉鸣悲对望一眼,便伸手拿了去。苏却看着那样东西,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详。” 那是被捆成一札的信封,谢乔微皱着眉,利落拆开绳子,又拿出其中一份,一打开,瞳孔便一缩。 厉鸣悲看他表情,便问道:“这是何物?” 谢乔看他一眼,面上讳莫如深,他道:“这是,安王和苏却往来的书信。” 厉鸣悲闻罢面上也难得泄了些震惊:苏却对安王忠诚,连十三年前贪下的粮草都不忘给安王送去,又,如何会留下这些书信,更何况,这些书信,竟是在花园里的假山里…… 谢乔面色凝重,又补充道:“而且,这是苏却写给安王的信。”苏却写给安王的信,按理说该在安王那处,可它们现在却无缘无故出现在苏却的花园里…… 听到他们说这话,一旁的苏却便睁大了眼睛,他脸上的肉开始微微发颤:不可能,不可能……殿下写给他的信早就被他烧掉了,这府上就没有牵涉安王的东西,缘何,缘何…… 谢乔面色凝重地同厉鸣悲对望一眼,面上泄出些不解,突然,脑海中有什么划过,谢乔瞳孔一缩:古董行背后是安王这件事,也是—— “丹!漆!”突然,苏却目眦欲裂,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丹!漆!丹!漆!你这个,王!八!蛋!” 谢乔心头一凛:又是那个丹漆…… 苏却剧烈地大力挣扎起来,他挣扎得突然,那个士兵竟真的没有压住他。苏却如破釜沉舟般朝厉鸣悲扑过来,袖中亮出一把带着寒光的短刀。 他这样猛然扑过来,对准的又是厉鸣悲的心口,厉鸣悲便根本躲不开,旁边的士兵也反应不及。 “大人!” “噗滋”,是刀子扎进血肉的声音。 刀子扎在言瑛的手臂上。言瑛挡在厉鸣悲身前,抬手挡住了那一刀。刀子穿透少年的手臂,他的衣袖瞬间便被染红了。 一瞬静默。 “滴答、滴答” 是血滴落的声音。地面很快便染了一片湿红。 “言瑛!”厉鸣悲瞳孔一缩,他抬起少年的被血染得通红的手臂,手微微发着颤。 “把他抓起来!”谢乔皱着眉,士兵连忙上前将人压住。谢乔又吩咐:“给他塞口枷!”这是为了防止人自杀——他要死,也要等到审判后。他没有资格自杀。 少年脸色苍白,额上有冷汗冒出,他抿着唇,抬眼看向像被什么划破眼中伪装的笑意的那人,心里划过一丝暖意,他道:“大人,我无事。” 谢乔看着少年臂上的血洞,眼里有不忍,他对厉鸣悲道:“这里我来处理,你快带他到医馆包扎。” 厉鸣悲看着那血洞,脸上泄着真实的震惊,他看向谢乔时脸上还有些怔愣,接着,便点了点头。 言瑛却昂起头,抱着已经简单包扎的伤口,漆黑明亮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在燃烧,他一脸坚定,一字一顿道:“大人找人带我去便好,不用亲自陪我去。大人还有旁的事做。”顿了下,他认认真真道:“更何况,我要大人替我见证这一切。”见证害他家破人亡这人、害死上万条性命这人,如何穷途末路。 厉鸣悲紧紧盯着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微微嘶哑:“我替你看今晚,之后,等你伤好了,自己看。” “易桓。带他去医馆。” “是。” 于是,火光里,少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让厉鸣悲惊心动魄的笑容。 第58章 案子审得不能说不顺利,但审的几乎是一州官员,还要派人去各处寻那些已经调任和致士的官吏,是以要花费许多时间。幸好说明情况的折子递到金陵,谢铮便提前从兖州周边各州调了人去兖州接替那些受审的官吏处理兖州州县事务。 这一审竟就到了暮春四月。全部审问清楚,折子便递到了金陵。天子的旨意也被快马加鞭送至兖州。 十三年前兖州贪粮案,涉数万条性命,一州官员十之□□牵涉其中,太守苏却并三十五人斩首、七十八人流放、一百零二人罢职。暮春多雨,斩首那日兖州城也下了瓢泼大雨,却万人空巷,热闹如过节,街头巷尾皆是冒雨来看的百姓。 言瑛跪在家人的牌位下,面上两行清泪——十三年了,他的父亲母亲并妹妹,终于可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 这桩案该清的终于都清了。谢乔的心情却并未轻松起来。 他负手站在厉鸣悲的书房内,看着外面泼天的大雨,满脸凝重。 这时,厉鸣悲从外面回来,他将伞收起放至廊下,便抬脚进入房内。 “如何?”谢乔问道。 厉鸣悲道:“放心,青州徐州的兵马和粮草在动了,最多二十日,便可至兖州。而安王统筹人马,至少也要三十日。足够了。” 谢乔缓缓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一些。 这几月他们不光在审兖州的案子,也在注意与兖州相隔甚近的并州。前几日,厉鸣悲的人终于探得了安王的人马到底藏在何处。 一直以来,安王竟将兵马都藏在并州的一处山中,这也是厉鸣悲之前派去的人探查不到的原因。这次,谢乔和厉鸣悲加派了人手,又明确了命令去找人马调动痕迹,再加上安王最近有动作,这才被他们探到。 一探到,他们便立刻快马加鞭往金陵上了折子。天子便立刻下令从青、徐二州调派兵马粮草,以防生变。北凉那处有陆玦和冀州的人马压着,不会生变。 一切都安排妥帖,谢乔却依旧微皱着眉 厉鸣悲看看他的脸,便带了些戏谑问道:“你这是想陆怀瑜了?等并州兖州的事情一清,你便可到冀州寻陆怀瑜了。我大盛没了内忧,北凉便不会轻举妄动,你可同陆怀瑜一起回金陵。” 厉鸣悲这般说是难得宽慰人,谢乔却并未领情,他眉头皱得更厉害,道:“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外头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上乌云翻滚天昏地暗,暮春初夏的雷声隆隆,闪电在乌云间若隐若现。 厉鸣悲眯着眸子看了看屋外的大雨,道:“此时想也无用,还是做好眼下的事为好。” 谢乔缓缓点了下头,微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 他话音刚落,便有金甲士兵踏雨大步前来,见了谢乔和厉鸣悲,他猛的单膝跪在地上,一抬头,满脸焦急:“报!殿下!大人!黄河在并州的河段,决堤了!” 谢乔和厉鸣悲瞳孔一缩。 “报!”又有金甲士兵踏着雨半跪至谢乔和厉鸣悲面前:“殿下,大人,安王兵马出了山至黄河边上,黄河决堤,安王兵马被淹大半!” 谢乔和厉鸣悲对望一眼,皆满脸凝重。 “报!”又有金甲士兵半跪于地上,他大喘着气,满脸凝重,眼里泄着焦急,谢乔从屋中拿杯茶给他,他大口喝尽,便道:“殿下,大人!北凉陈兵数十万人马,于我冀州城外!” 谢乔瞳孔一缩,手耸然一握,指甲刺透手心,便有微疼。 …… 两月前。并州。安王府。 谢泓站在回廊上,面无表情,手里的鱼饵却都被掐成了粉末。他将那些粉末洒入池中,咬着牙道:“厉鸣悲、谢乔——我的好侄子,他们,抓了苏却和兖州一众官员。” 戴着银质面具的青年站在他身后,轻笑了声,道:“王爷这是担心苏大人牵连到您?” 谢泓转过身,依旧面无表情,道:“不。苏却不会出卖我。但是,丹漆,”他穿过面具,捏起青年的下巴,一字一顿道:“你说过,陛下会亲去兖州,只要他亲自到了兖州,你便有法子杀他。他一死,本王便可登基为帝。”说到这处,他的眼睁得浑圆,眼里有疯狂酝酿:“只要本王登基为帝,本王便可完成父皇的心愿,从北凉手里收复我大盛的雁关六郡——我大盛的雁关六郡,只能本王来收复,你明白么?” 青年由得谢泓捏着他的下巴,也不挣扎,只是面具后泄出两声轻笑,道:“王爷有兵马,有粮草,再寻机会就是,您慌什么呢?”那声音诡异又低沉,充满着诡谲的诱惑力。 谢泓放开手,眼里的疯狂渐渐退去,冷哼一声道:“本王等。” 说罢便拂袖而去。 青年负手站在廊中,看着谢泓的身影半晌,便有些疯狂地笑出声:谢泓他,等不到了。 天子已经抓了他谋反的证据,等过上一两个月,苏却一斩,天子也好厉鸣悲谢乔也好,便能腾出手来对付他,到时候,他不想死便一定要反。 青年面具下的眸子微眯:此次,不管天子来不来兖州,他能不能杀得了天子,他的目的都能达成。这一局,他是执局者,不管棋子双方谁胜谁败,胜者,永远都会是执局的人。 一个黑衣人在一旁单膝跪下,青年吩咐道:“告诉大王,苏却一斩,北凉的兵马便可动了。” “是。”黑衣人口音奇怪,领完命便走了。像从未来过一般。 青年面具下的脸露出一个略扭曲的笑:谢铮若来兖州,他便有办法杀他,他一死,大盛便会乱;谢铮不来,他便会派人来,派来兖州的人一定会抓到安王谋反的证据,安王便不得不反,安王一反,大盛也会乱。 只要大盛一乱,便是北凉长驱直入的最好机会。他便可…… 所以,这一局,无论如何,都是他赢。 …… 冀州。 陆玦负手站在帐中,给凌道远下了命令。 凌道远听到命令猛然一抬头:“将军!您不能这样做!” 陆玦看向他,面无表情:“我能。我必须这样做。”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眼眶便红了:“大将军——陆玦!你不能这样做!” 陆玦眼里划过一道寒光,他看着凌道远,一字一句道:“凌道远,我为将,你为兵,执行命令。” “是。”凌道远最终还是红着眼眶领了命,转了身就要走。 “还有我的私事。”陆玦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凌道远步子一顿,便又听陆玦道:“帮我给他,带句抱歉。”那声音轻下来,似乎怕惊了谁。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他奶奶的自己去说!老子不管!”声音带着丝哭腔。说罢便出了帐。 陆玦不知在想谁,眼神柔软又温柔,接着,便被凛然坚定的战意覆盖,纯黑的眼眸在烛光里似有烈火燎原。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今晚九点放的,但是吧,又一想现在放九点的小天使也能看到,所以就放了。 小扶是黑心的哈,乔儿心里还有点热,但是小扶是全黑的,所以后面如果有啥转折,小天使可以想想这一点~ 笔芯,祝看文愉快~ps,不要担心,不会虐的哈,作者君写的是甜文~ 第59章 瓢泼大雨仍在不停下着,已经至深夜,谢乔和厉鸣悲仍在书房中处理不断从并州冀州来的各种消息。言瑛面带担心,却闭口不言,只是不断将祛寒提神的热茶和饱腹的糕点放在他们手边。看着烛光不稳,再去添些灯油。 并州大水,灾情严重,安王十几年下来积攒的人马在黄河边上竟被淹了十之七八,一辈子的野心,竟就这样被一场天灾尽数毁去。但是,泛滥的河水淹没的不仅是安王的野心,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他们是大盛的百姓,大盛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又看完一份消息,谢乔捏捏眉心,看向厉鸣悲:“时间紧,我们必须调人去并州。”这几日,最好的消息便是黄河在兖州的河段平安无事,为防万一,顾望带着兖州府衙的人日夜都守在堤坝处加固堤坝,以防生变。 厉鸣悲眯着眸子看向他,一句点破:“我们根本无人可调。兖州并无兵马,青徐二州的兵马粮草到此处至少要二十日。”二十日,对付安王的谋反足够了,可是若是应对水患,二十日实在是太久了,因为,这二十日里,每一日都会有因灾情失去性命的百姓。 救灾的人马到的越快,能救下的人便会越多。 谢乔眉头狠狠皱起来,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火摇曳起来:这次,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了:安王本要起兵谋反,结果人马几乎全部折在黄河边,这样,便自然指望不上安王去救自己治下受灾的百姓;青徐二州的兵马到兖州本是要对付安王的叛乱,这时候来任务便是救灾,但是,最快也要二十日,并州的百姓根本等不起…… 除非——谢乔闭了闭眼,除非从冀州调兵到并州,冀州离并州近,若是全速行兵,不到五日便可到并州。但是,此时北凉军队陈兵冀州城外,冀州的人马根本调不开。 其实——谢乔蓦然睁开眼睛,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摇曳的烛光,窗外的黑夜里破天大雨砸至地面,仿佛要将天地砸穿——其实,还有个法子,那就是,先将冀州的大部分人马调过来去救并州的水灾,青徐二州的人马改道冀州,去填冀州的缺,以应对北凉的军队。 相比起并州,青徐二州自然离冀州近一些,可是,再怎么近,军队行军再如何快,到冀州至少也要十五日。这十五日里,守冀州的将领,就要用所剩不多的人,去面对北凉的十万兵马。这是拿命在守冀州城。 谢乔紧紧握着拳,面上无甚表情,拳背却凸起青筋:守冀州城的,自然是陆玦。 可是,可是,这样陆玦会死。陆玦再怎么厉害,他也是个人。刀剑可以穿透他的身体,死亡亦能如此轻易就带走他。谢乔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烛光,眼里涌起无边的漩涡:他愿意自己挫骨扬灰不得好活,可他绝对接受不了陆玦死。 谢乔能想到这个法子,厉鸣悲自然也能,他在烛光里看向谢乔仿佛入魔一般的脸,便知道他此时不好过,但沉默几瞬,他还是点破,道:“你我能想到的事,陆怀瑜自然也能。”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猛然站起来,眼眶便红了,他朝厉鸣悲看过来,眼里涌出些无措和慌乱,嗓子已然哑得不行:“他……他不能。他不能这样对我……” 厉鸣悲第一次看到谢乔这样的脸,一时之间竟不忍出声。 “报!” 一个金甲士兵大步跨至屋内,单膝跪于谢乔和厉鸣悲面前,道:“小王爷,大人,府外有人求见,自称大将军麾下凌道远。” 谢乔身子猛然颤了颤,终于跌坐在椅上,厉鸣悲看他一眼,又看向士兵:“快传!” 凌道远身着战甲,身上带着凛冽的湿意和寒气,他大步跨进屋内,见着人便干脆利落半跪下用力抱拳,大声道:“冀州大部人马已在兖州城外,青徐二州人马已改道冀州,请小王爷和大人速速带兵至并州救灾!” “啪嗒” 一声钝响。厉鸣悲转身朝谢乔看过去,便看到谢乔案上的烛台已经滚落到地上,灯油漏到地上,烛火便顺着那一小滩灯油蔓延。 谢乔站起来,无边的暗色在他眼里蔓延成深不见底的涡旋,触目惊心。他喉头动了动,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说罢,他便一步一步上前,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火苗。走至凌道远身边,他弯下身子,用力将人扶起来,直直看向那人的眼睛,面无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冀州,还留了多少人。” 凌道远眼眶一下子便红了,他喉头动了动,还是道:“两千。” 谢乔听罢这话身子晃了晃,面前却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又问道:“他说了什么?” 凌道远吸一口气,大声哽咽着道:“大将军说了!请小王爷信他!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冀州!守到青徐二州的援兵到!他说,他是陆玦!他是大盛的大将军!他守得住!” 谢乔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他:“还有呢?” 凌道远布满了雨水的脸上终于流下两行清泪,他放轻了声音,直直看着谢乔,道:“他要我代他向你说句对不起。” “好。”谢乔道。 说罢,他便大步向门的方向踏去,踏到门口又转身,朝二人道:“你们不走么?救灾的人马和粮草既已到,我们自然得抓紧时间,赶到并州。”说罢便大步踏进了仿佛要将天地砸穿的大雨里。 厉鸣悲和凌道远连忙跟上。 …… 谢乔和厉鸣悲连夜带着凌道远带来的人马和粮草赶至并州。并州和兖州相邻,是以他们急速赶了一夜的路,第二日下午便到了。 大雨仍然不停地下着,泛着泥沙的滚滚长河仿佛一头被放出栏的野兽,挟着惊天动地的怒气涌出河道,淹没着长河两岸的农田、房舍,和无数的性命。 安王驻扎在岸边的营帐此时已经被淹没大半,谢乔到时,他正在训斥着帐中因为水灾而虚弱的士兵。 “你们,必须站起来!”他满身狼狈,眼里全是血丝,他揪着一个士兵的衣领,歇斯底里:“本王命令你们站起来!你们要跟着本王长驱直入金陵!本王,要做皇帝!要拿回我大盛的雁关六郡!” 士兵虚弱不堪,大水淹没了他们的粮草和无数同伴的性命,他们已经几日未用饭,此时虚弱得身体发颤:“王……爷……我们,真的站不起来了。” 谢泓一拳砸在那士兵脸上,像发了疯一般:“你们必须站起来!给我站起来!” 谢乔眯着眸子看向已然像发了疯一般的那人,正要说什么,一个清越铿锵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皇叔,你吃饱了饭自然能站得起来,可他们呢,你要他们替你卖命,你给他们吃饱饭了么?” 谢乔睁大了眼睛,转身一看,便见此时本该在金陵的天子此时正站在凶猛如野兽的风雨里,满面寒意,肩上的披风在风雨里上下翻滚。他眼下是明显的乌青,身上也沾着泥水,那眼睛却明亮如炬,仿佛这滔天大雨里的太阳。 “参加陛下!” 厉鸣悲和凌道远下跪行礼。 “兄长……”谢乔却怔愣地看向他:“你怎会到并州……” 谢铮见着谢乔面上便浮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他上前一步,狠狠揉了揉谢乔的头,道:“乔儿,你做得很好。辛苦了。”说罢他看向已经愣住了的谢泓,面上重新覆了冷意,大声道:“孤是大盛的天子!我大盛的百姓正在受苦,孤怎能不来!” 他环顾那些面上带着饥寒的士兵和已经快发了疯的谢泓,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罢!将士们,这洪水吞噬的是我大盛的百姓,是你们血脉相连的亲人!将士们,你们跟着他挑起我大盛内乱的同时,北凉就陈兵于我大盛边境虎视眈眈!将士们,你们,要跟着他!”谢铮指着谢泓:“成为我大盛的千古罪人么?!” 天子在风雨交加中说出这番话,恍如一轮灼灼的明日升起。那些士兵们听着听着面上便不觉流了泪,他们情不自禁跪下,一双双带泪眼睛看向中间天子,齐声道:“但凭我主差遣!请我主,救救并州的百姓!” 喊声震天,仿佛要与这风雨对抗。 谢铮直直看向谢泓,声音里带着寒意:“叔叔啊,你,要成为我大盛的千古罪人吗?回答孤!” 谢泓怔怔看着如太阳一般的天子,他情不自禁放下士兵的衣领,嘴里喃喃道:“不……不,我不是大盛的罪人,我要做的,明明是大盛的英雄,我要收复雁关六郡给父皇看,我要,做我大盛名垂千古的英雄……” 风雨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眶发红,眼睛睁得巨大,他大步上前,来到谢铮面前,用那双歇斯底里的眸子直直看着谢铮,一字一句道:“我是,大盛的英雄!” 谢铮眯了眯眸子,用力一拳砸在他脸上,谢泓身子飞出去,便倒在泥水里。 第60章 谢泓倒在泥水里,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雨水落到他脸上,便和他脸上的泥水汇作一处,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他像发了魇一般,将手沉浸在浑浊的泥水里,仿佛要从那水里掬起什么。 …… “我大盛的雁关六郡,我谢家后人是定要收回来的。泓儿可有此志?” “有!泓儿以后一定要收复雁关六郡给父皇看!” “哈哈哈,好!那泓儿可要好好学本事了!” …… 当年,他是他父皇最疼爱的小儿子,他父皇毕生心愿便是收复大盛失地雁关六郡,却终究不能得行。他父皇给了他志向,却终究将皇位传给了他那个看起来什么都好、却好得虚伪至极的二哥。 说不怨不恨是假的,不甘心像一棵大树一般在心里扎根生长,再也拔除不掉。他不明白,父皇明明将收复雁关六郡那般耀眼的志向给了他,却为何要传位给别人。 一众兄弟里,他二哥对他最好,他能感觉出,他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哥只有在他面前,脸上的面具才会冰消雪融。 “泓儿,当年我母妃去世,孤苦无依,宫里像雪窟那般冷,是你与我同披一条毯子,陪我摆了一夜棋。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二哥登基前这般对他说,他没有用“孤”,却用了“我”。他确实做到了,放他出金陵、给他封地、十三年前兖州大旱,他二哥不是没有察觉他拿了一半赈灾粮草,却终究只斩了言远洲,并未追究到底、那时,他钱贵妃掌权,他二哥昏聩多疑,连亲子谢铮的封地都想收回来,却从未动过他。 可是,他怎能不嫉恨,他二哥给他一切,却不给他皇位,他二哥明明得到了他谢泓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偏偏不懂得珍惜,他专宠那个女人,甚至放权给那个眼里全是野心的女人,雁关六郡,便仿佛好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怎能不恨! …… “叔叔,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英雄,自己要收复雁关六郡。钱贵妃专权钱家弄权的时候,你在哪里?!那时为何不与孤一同起兵?!”谢铮上前半蹲下,揪起谢泓的领子、盯着对方的眼一字一句问道。 谢泓一怔,他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我那是避其锋芒……”坐视谢铮钱家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谢铮眯了眯眸子,又问道:“十三年前,兖州大旱,你和苏却贪污成千上万百姓的救命粮草,我大盛百姓饿死上万,你那时又为何那样做?!” 谢泓的眼睛睁得更大,他身子抖了抖,道:“我那是……为了养兵……收复雁关六郡,怎能没有兵马……” 谢铮眉头猛地一皱,便又一拳砸到谢泓脸上:“谢、泓!我大盛的根基是我大盛的百姓!你记清楚了!若无我大盛百姓,雁关六郡便全无意义!” 砸完一拳,谢泓的脸上便全是青紫,雨水泥水沾在上面,狼狈不堪。 谢铮又砸了一拳上去,大声道:“谢泓!你口口声声说要收回雁关六郡!可是,你睁眼看看!北凉现在就陈兵于我大盛边境,他们在等着我大盛内乱,好侵吞我大盛河山!你又作何解释?!” 他揪着谢泓衣领将人狠狠拉到面前,道:“谢泓!我大盛,没有你这样的英雄!你不过,是个卑鄙的庸才!” 听到这话,谢泓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尘封已久的记忆像被强扯着不顾他的意愿被拉开。 …… “陛下,您……”这是他父皇身边的大太监。 “哎,”他父皇叹了口气,道:“泓儿终究是个庸才,难堪大任呐,所幸老二虽心狠手辣,却真心待他,孤死了也不必担心泓儿的性命。他做个闲散王爷快快活活这样过一生,也好。” 那时,他就在屋外,本来想来探视他父皇,却被他不小心听到这番话…… 这是他此生的梦魇。 …… “哈哈哈哈哈哈!”谢泓仰起头像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大笑起来,雨水灌进他的口腔,呛痛了他的喉咙。 “庸才!庸才!好一个、庸才!” “父皇!二哥!”他朝着天空大声喊道,接着声音便渐渐低下来,喃喃道:“我终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庸才……” 他看向谢铮,这是他一直嫉妒的侄子,他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侄子,比他的二哥,乃至比他的父皇,更加耀眼,耀眼得,如同天上的太阳,世间万物不可与其争辉,却都被他的光芒泽被。 这才是,大盛的天子。 “铮儿。”他哑着嗓子,看进谢铮的眼睛:“陛下!雁关六郡收复那日,烦请陛下派人到我坟前相告。我那时虽已入地狱,拼着魂飞魄散也定会去接你的信。”说罢眼里便没了光。 说罢口中便涌出大股鲜血,谢铮低头一看,瞳孔便一缩,只见谢泓腹上已经插了把匕首。他死了,眼睛却还睁着,死不瞑目。 谢铮闭了闭眼,抬手覆上谢泓的眼。他将谢泓的尸体放在地上,又站起来,对自己身后的金甲士兵吩咐道:“将他尸身抬于帐中,好生照料。” 说罢眼里一凛,吩咐道:“厉鸣悲!” 厉鸣悲上前一步:“立刻分派兵马往并州各地救灾!” “是!” “兄长……”谢乔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便见谢铮看向他,眼里是温暖的光芒,他一笑,拍拍谢乔的肩:“乔儿,你长大了。你同鸣悲一起前去。” 谢乔行一礼:“是!” 角落处,面带面具的青年看着这一幕半晌,他冷笑一声,便转身离去。 …… 冀州。 大雨如注。 陆玦身着战甲,立于冀州城楼,看着下面乌压压的北凉军队,眼里战意凛然。 城下北凉战神沮渠鲲朝城楼之上的陆玦直直举起弯刀,雨帘被那锐利的刀刃割成两半:“吾乃北凉鲲鹏王!陆玦!你在大盛人人称道,可敢出城与吾一战!” 他喊声如钟,响彻在这雨幕里,说罢他仰天大笑一声,又道:“陆玦!吾的名字在北凉无人不知。这次,吾,要拿你的头颅,扬名你们大盛!” 陆玦眸子一眯,里面便燃起铺天盖地的战意和寒意,明亮的眼睛在这暗沉沉的雨幕里如刀刃一般熠熠生辉。 他利落地转身就要前去,副将便拦住他,面带焦急:“大将军,您不能去,这是他们的激将之法。” 陆玦一挑眉:“我知道。但是,我冀州现下只有两千人马,若想守得住,便要想些特别的法子——杀了这人,北凉军队群龙无首,短时间内便不敢妄动。” “可是,您……” 陆玦眯起眸子,眼里有烈火燎原:“你不信我能斩他?” 副将半跪下,仰起一张满含倾慕和战意的脸:“大将军定会得胜归来!” 陆玦利落地大步离去,披风带起明亮的雨滴。 城外。 战鼓擂擂,两方士兵喊声震天,仿佛要劈开这雨幕。 冷雨、战马、寒刃、交锋。 冰冷的雨水顺着陆玦清冷硬朗的下巴线条滑落,刀刃和刀刃猛烈撞击在一起,激起细碎的火花。 力量和技巧的角逐。 陆玦格挡着对方的弯刀,眯了眯眸子,便故意露出一个破绽,那人得意一笑,弯刀便狠狠刺在陆玦肋下。 冰冷的疼痛刺进陆玦身体,血水便和雨水汇在一起。他咬咬牙,便用一只手臂紧紧夹住对方拿刀的手臂,另一只手用力握着剑,剑锋在雨水里冽冽发光,他眯着的眸子里寒光一现,全身力气汇在那提剑的腕上—— ——“啪嗒” 这是头颅滚在泥水里的声音。 北凉战神沮渠鲲的头颅静静躺在泥水里,两眼睁得浑圆,死不瞑目。他的身体还在马上,陆玦将他刺进自己身体的弯刀猛地□□,那人身体便从马上掉落,也同那头颅一样,滚在泥水里。 天地间一瞬静默,唯有猎猎雨声。 一瞬静默后,冀州城楼之上喊声震天,士气昂扬。 “大将军!” “大将军!” “大将军!” …… 城楼之上大盛旌旗和“陆”字旗迎着风雨飘扬,猎猎作响。 陆玦孤身一人骑在马上,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沾在那白璧似的面上,他便仿佛玉面修罗。他朝北凉黑压压的军队举起染血的寒刃,朗声道:“你们还有谁,可与本将军一战!” 北凉军队一片静默,竟同时后退三步。 陆玦骑马回城,登上城楼时伤口便一疼,但他只是步子一顿,接着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登上了城楼。面上带着骄傲又成竹在胸的笑,去面对那些士气昂扬、满脸倾慕来迎接的士兵。 城楼之上。陆玦看着那乌压压却一片静默的北凉军队,对着自己身后的士兵大喊道:“将士们,你们看到了么?他们怕了!” “告诉我,我们能守好我们的冀州城、守好我们的百姓吗?你们告诉我,能吗?!” 城上士兵朝着天举起手中的刀戟,震天喊声在风雨里回响。 “能!” “愿誓死追随大将军!” “守好我们的冀州!守好我们的百姓!” 一滴血滴落在地上,却无人发现。 第61章 并州。 风雨如晦。 谢乔正在一座漏雨的帐中处理从并州黄河河段各处堤坝而来的消息。这里离堤坝塌陷得最严重的地段不远,他在此处,便能最先知道这处堤坝修复的情况。而厉鸣悲此时正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督促救灾钱粮的发放。 谢乔已熬了几夜,此时眼里满是血丝,下巴上也冒出胡茬,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奉天子命跟着谢乔的易桓见着谢乔此时的样子心有不忍,便上前将披风披在谢乔肩上,道:“殿下,休息一下吧。您已熬了几夜,再熬身体便撑不住了。” 谢乔微皱着眉头伸手捏捏眉心,又摇摇头,便接着看手上的消息。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帐角,又溅落到谢乔衣上,应和着帐外如注的雨声。 “殿下!”负责监修堤坝的人掀帘入帐,他面上满是泥水,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流了一地。 谢乔瞳孔一缩,猛地站起来,便眼前一黑,他狠狠掐了自己手心,强迫自己清醒起来。他看向那人,一脸凝重,道:“如何了?” 那人面上浮出一个憨厚的笑,眼眶有些发红,颤着声道:“殿下,堤坝,堵上了!之后只要抓紧时间加固它,这水,便算勉强控住了!”若想彻底控住,只能待雨停。但是,他们只要修好堤坝塌陷的地方,再不断加固它,在雨停前将那水勉强控制在河道里,此次便算赢了这场天灾。 谢乔闻言总算稍稍定下心来,他走几步到帐帘处,便猛地掀开帐帘,风雨便夹杂着泥土的腥气闯进他所有的五官。泛滥的长河隐在黑暗里,河水呼啸而去的声音却强硬地逼进人的耳内,让人不得不畏惧它的威力。 河边有隐隐绰绰的灯火,那是,负责修补堤坝的人们手里的油灯。那灯火在无边的暗色里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谢乔踩着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走去,易桓在身后胆战心惊地跟着他。 很快便到堤坝边上,河水的湿气和寒气扑面而来,修补堤坝的人看见谢乔,便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公子啊,你快回去罢!这里风紧,你站不得!” 他们这些日子虽与谢乔同吃同住,却并不知道谢乔身份,只是看着谢乔细皮嫩肉,怕他真出了事才带着善意这般说。谢乔一笑,也不答,只是看向那脸上满是泥沙和皱纹的人,眼里带了温和和钦佩,他道:“你们晚饭可吃好了?” 那人听谢乔这样问,心里便一暖,脸上笑容更加真心,他道:“吃好了,这些日子专门有人给咱们送饭,有饭又有肉,香得很!”说着他掂量掂量谢乔的手臂,道:“公子这身子骨太瘦,以后也要像咱们一样,多吃饭才好啊!——若公子在并州待得久呀,等这雨停了,可一定要尝尝咱们并州的饭,香得很!” 风雨里温暖的灯火中,谢乔面上笑意更甚,他拍拍那人肩膀,道:“好,以后多吃饭。一定尝尝并州的饭。” 他们听到谢乔这般说,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为谢乔推荐并州哪里的饭好吃,他们如此温暖真实的说话声和笑声回荡在这夜色里,仿佛驱散了雨里的寒意。 …… 十日后。 雨终于是停了。当第一缕阳光从暗沉沉的乌云夹缝中透出,并州的百姓红着眼眶,看着那道略显单薄却含着希望的光,终于喜极而泣。 此时,并州各处堤坝皆已修补加固完毕,泛滥的河水也渐渐平息,各地救灾粮款也都在有条不紊发放,人们的生活也在渐渐恢复正常。 并州的情况终是慢慢好起来了。 谢铮这日来到堤坝边上,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弟弟苍白狼狈得不成样子的脸,半晌无言。 易桓半跪在地上:“臣未护好殿下,请陛下降罪!” 谢铮难得微叹了口气,朝易桓摆摆手让他起来,道:“不怪你。你下去罢。” “是。”易桓虽心里有愧,还是遵守了命令。 谢铮见人退下了,便上前使劲揉揉谢乔的发,道:“乔儿,这里基本无事了。去找他罢。” 谢乔瞳孔一缩,眼眶便一下子红了:“兄长……” 谢铮一笑,拍拍他的肩:“去罢。” 谢乔红着眼眶点点头,便利落转身,刚要走,他便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道:“兄长,那块玉牌的事情切勿着急,一切等并州冀州事定再做定夺。” 谢铮一笑,道:“孤知道,乔儿,放心去罢。” 谢乔点点头,转身便大步往马匹所在的地方走去。 谢乔找了匹快马,便星夜兼程赶往冀州。他一路几乎未停,也未歇息,整段路上他心里都烫得发麻。 终于来到冀州和兖州的交界处,他的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在并州是知道一些冀州的消息的,他知道陆玦只三回合便斩了北凉的战神、他知道北凉军队现下畏惧陆玦如畏惧猛虎、他知道,以两千人马抵挡北凉十万大军,陆玦真的做到了…… 渐渐传开的传说里,陆玦恍若无所不能的神明,但他清清楚楚知道,陆玦他,是个有血有肉、会疼会死的人。两千对十万,那毕竟是太过悬殊的差距,陆玦做到这一步,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军报上没有说他死,可是,亦没有说他不疼。他若疼了,该怎么办——谢乔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便心如刀绞。 …… 冀州城楼。 陆玦仍旧身着战甲,如一棵不倒的大树般立于城楼之上。城楼上的其他士兵们面上皆是疲意,眼睛却皆明亮若星辰:他们的大将军同他们一起守在这里,他们便好像永远不会累了一般,胸中有着不灭的战意。 北凉那几日虽群龙无首,但到底有十万人马,他们的王很快派来了新的将领。新的将领是个守成之将,他拿不准冀州城的情况,便只派小股人马去试探。 陆玦带兵打退了对方一次又一次进攻,那将领便彻底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陆玦眯着眸子,眼里划过寒光——一旦那人发现冀州城内现下只有不到两千人马,十万大军便会一拥而上,到时再想守城,便难了。 所以,对方的每一次进攻,他都必须要打退。他也绝不能离开这城楼之上,一刻也不能。有他在,军心才会定,士气才会盛,北凉的人,才不会起疑。 看着陆玦坚定又凛然的面庞,旁边的副将眼眸里却浮出些担忧。别的将士们不知道,可他却知道,大将军身上的伤,已然很严重了,若再不及时医治……这伤不能让将士们知道,更不能让北凉人知道,所以,他们的大将军每日只是潦草上些药,根本没有请大夫医治…… “收起你眼里的软弱。”陆玦眯着眸子看向城下,话却是说给旁边的副将。一字一顿,坚定无比。 那副将眼眶一红,还是哽着声道:“是。”说罢便专心看向城下的北凉大军。 伤口仿佛已经疼得麻木了,陆玦唇色泛着白,他握剑的手紧了紧,白壁似的手背上凸起青筋。并州水灾已缓,大盛内忧已无,青徐二州的人马很快便到了,只要忍到那时,北凉的军队必会撤退——哪怕一战,大盛亦有胜机…… 所以,哪怕死,也一定要忍到那时。 …… “大将军!青徐二州的人马和粮草,到了!”一个士兵大步跑上城楼,半跪在地上,一抬脸,热泪盈眶。 陆玦握剑的手紧了紧,那士兵的声音恍若幻觉。 他扶起那士兵,感受到那士兵身上的温度,才终于确认了真实。 “好。”他道。面上却无异色,只是吩咐道:“我与赵将军交接后,你们便可回营好好休息。” “是!”周围士兵面上皆是喜色。 那士兵抹了把脸上的泪,又道:“还有件事,将军,小王爷正在您的帐中等您。” 听到这话,陆玦瞳孔微缩,他的身子猛然晃了晃,差点提不住手里的剑。他咬着牙定下心来,道:“好。本将军知道了。” 处理好交接的事情,已至傍晚。陆玦站在已经多日未回的帐外,竟不敢掀开帐帘。 …… 谢乔负手站在冰冷昏暗的帐中,眸子黑沉沉的,深得可怕。 突然,他瞳孔一缩,便转了身,走几步到帐帘处。 他眼眶通红,深吸一口气,便猛然掀开帘子。 朝思暮想的那人便终于闯入他的眼里。他身着战甲、白壁似的脸被战场上的风沙和鲜血磨砺得消瘦坚毅,那双看到他便弯起来的新月一般的眸子里却填满了柔软。 “乔儿。”谢乔听到他道:“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谢乔身子一颤,漆黑的眸子深沉如海,他伸了手,握住那人的手腕,缓缓将人拉入帐中。 帐内冰冷又昏暗,此时却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乔儿。”陆玦伸手抚上谢乔的脸,那手冰冰凉凉,谢乔抬手覆上他的手,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人,是真的。 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陆玦直直朝他倒下来,热烫得不正常的呼吸便扑在他脖颈处。 “乔儿,抱歉,我很累,也很疼。”陆玦半眯着眼,在谢乔怀中喃喃说着这些话,说着说着,便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 谢乔瞳孔一缩。他颤着手解了陆玦的甲,便见到对方肋骨处大片的红,伸手一摸,便是温热的血。 谢乔觉得自己的心脏像在被烈火灼烧似的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砰、砰” 陆玦的心跳声透过衣衫传入他的身体,那疼才似稍缓。 最终,他还是抬手覆在陆玦脑后,嘴唇覆在对方乌黑的发上,接着,他用最轻最温柔地声音,在那人耳边说道:“怀瑜哥哥,乔儿来了,你安心睡罢。” 那声音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人的安眠。 第62章 帐中。 暖黄的烛火安静地燃着。偶尔爆一两个细碎的烛花。 老军医小心翼翼地帮着还在昏迷的陆玦处理着伤口。那肋下的伤口可怖得惊人,恍若一个血洞。军医清洗处理着那伤口,额上都渗着冷汗。陆玦此时昏迷着,眉头紧缩,嘴唇苍白,面上全无血色。 人昏迷着,却还能下意识感觉到疼。老军医手里已用酒消毒过的布巾微微碰到那伤口边缘,陆玦的身子便下意识猛地颤动一下,谢乔在一旁看着,指甲刺透掌心,心如刀绞。 老军医拿起把银质的小刀,他犹疑地看向谢乔像要吃人的黑漆漆的眼睛和通红的眼眶,心里叹一声,还是道:“殿下啊,在下已经将大将军的伤口清洗好第一遍了,接下来便是……”他顿了下,有些不忍,但还是道:“接下来便是割去已经坏死的肉,再清洗一遍,最后将伤口缝合起来。” 谢乔瞳孔一缩,身子晃了晃,还是哑声道:“好。你动手罢。”顿了顿,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咬着牙添了句:“尽量轻些。” 老军医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还是道:“殿下方心,这是自然。”他拿了刀子上前,又朝谢乔看过来,道:“烦请殿下,等会儿按着些将军……”因为疼起来,人便会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便会影响伤口的缝合。陆玦身为大将军平日里自然不怕疼——可现在,这是剜肉之痛,更何况他此时浑身发着烫已然失去了意识。 老军医话虽没说尽,谢乔自然能听出来。此时他两眼红成一片,仿佛连瞳仁都被染红了。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颚颤了颤,终于吐出句:“好。” 说罢,他便上前坐下来,将手轻轻放在陆玦的肩上。又俯下身,将唇轻轻覆在对方已沁出薄汗的额上,眼里的深情和执念铺天盖地连成一片,无边无垠得可怕。老军医看着这一幕,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一叹而过: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现在他要做的,只有救下他们大将军的命,以及,尽量减轻些这人的痛苦。 老军医朝谢乔点点头,便握着那银质刀子凝神凑近那伤口…… “唔……” 陆玦的眉头狠狠皱起来,苍白的额上沁出更多冷汗,身子也开始发颤。谢乔咬着牙按下陆玦的身体,见他疼得忍不住要咬自己的唇,谢乔便将腕凑到那人嘴边…… 牙齿刺穿皮肉入骨,疼得很,谢乔却突然感到麻木的痛快。仿佛这样就是与对方感同身受了一般。 可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比不上那人现在正在承受的万分之一。此时,他除了可以心疼到麻木,便一无是处。 像是在自虐一般,谢乔紧紧盯着陆玦那血洞般的伤口,他眼睁睁看着老军医如何拿着刀子处理那血腥的伤口,又如何清洗干净后一针针缝起来。整个过程里,陆玦的身子就在他手下紧紧绷着,他的牙齿终于刺破他的手腕,一小股鲜血顺着他的腕流下来,谢乔心里便又生了虚假的痛快。 终于将伤口全部处理好,老军医擦擦自己额上的冷汗,终于松口气。陆玦此时虽还皱着眉,额上的冷汗却总算下了些,也总算松了谢乔的手腕。谢乔将毯子轻轻搭在陆玦身上,又拿了布巾轻柔地擦了那人额角的冷汗。接着便蹙着眉看向老军医:“伤口既已处理好,他现下如何了?” 老军医叹了口气,道:“接下来,便是熬。将军已经用过退热的药了,但,热度能不能退下来,全看造化。” 谢乔搭在陆玦身上的手一顿,嗓子哑得厉害:“若是退不了热,会如何?” 老军医重重叹了口气:“殿下啊,将军若要活,必须退热,若是退不了热……” 谢乔的手一颤,终是动了动喉头,吐出句:“本王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在下就在隔壁,若是将军有什么不对,殿下唤我便是。” 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帐内便只余谢乔陆玦二人。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映照在帐内的空间里,一切恍若幻觉。 谢乔将水盆里的布巾拧净水,搭在陆玦的额上。接着,他将手覆在那人的脸上,便能感觉到热烫的温度。 “怀瑜哥哥。”他喃喃道,眼里泄出些稚气和委屈:“你这个样子,要我怎么办呢?你若有事……”谢乔漆黑如墨的瞳仁里仿佛起了诡谲又深不见底的涡旋,仿佛要将一切吞没。 陆玦若有事——谢乔眼前仿佛起了无边的雾,雾气里,他仿佛又看到上一世里那口冰冷的棺木,那时候他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活着,可现在呢,可这一世呢—— 谢乔面上突然现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他俯下身子,轻轻凑近了陆玦的脸,于是他们便前额相贴,呼吸相缠,鼻尖碰着鼻尖,谢乔轻轻啄了下对方苍白的唇,似入了魇般喃喃道:“怀瑜哥哥,你若有事,你若要走,这次乔儿陪你好不好?你放心,哥哥有嫂嫂和昭儿陪着,厉鸣悲也在,我便再无牵挂——”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里便突然有奇异又疯狂的明亮,似含了全部的深情,他唇角绽出一个甜蜜的笑:“陆玦,你不是,要与我一体同生么?” 听到这话,陆玦的指尖微微动了那么一下,他眉头微皱,终于吃力地掀开了眼皮,眸子一露出来,便直直对上了谢乔近在咫尺的眼睛,此时谢乔的脸隐没在烛光外的阴影里,眼珠漆黑又疯狂,整个人便显出奇异的稚气和脆弱。 陆玦的心几乎立刻便被刺痛了,他有些迟钝地抬起手,覆在谢乔脸上,他的手发着烫,谢乔的脸便显得冰冰凉凉的,他的眸子看着谢乔便有些吃力地弯起来,面上却认认真真,道:“有时候,我自然希望同你在一起,可有时候却并不希望。” 活在这世上是件那般美好而珍贵的事情,他怎愿心上人为了自己放弃——这世间山河那般辽阔,人间烟火又那般温暖,他哪怕无走遍看遍的幸运,却也希望,自己最在乎的那人有。 他哪怕身体化为齑粉,他的灵魂也愿隔着冰冷的大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此生都在那温暖明亮又广阔无垠的人间。 “啪嗒” 谢乔的一滴泪掉在陆玦的眼里,顺着陆玦的脸蜿蜒而下,那泪那般烫,陆玦突然觉得他的灵魂都被烫疼了,他怔怔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玦,”谢乔将脸轻轻埋在他的颈侧,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温暖明亮的太阳,但你知道么?对有的人来说,你才是太阳——怀瑜哥哥,你忍心将一个失去太阳的人留在这世上么?” 人若失去太阳,便失去了光明和温暖,此生皆处于混沌的黑暗和寒冷里,便也与行尸走肉无异。 陆玦的心脏突然就剧烈地疼痛起来,痛过此时他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谢乔温暖的脸凑在他的颈侧,他温热的呼吸扑进他的皮肤,可他的话,却冰冷残酷得让他头皮发麻。 谢乔吻了吻他白玉似的耳垂,突然狡黠地轻笑一声,他凑近陆玦的耳边,一字一顿,似乎要将那些话烫进陆玦的灵魂:“怀瑜哥哥啊,你想你的乔儿此生此世都站在温暖明亮的地方,那首先,你要先此生此世都站在那里啊,你若不在,我便也不会让他在——你要是弃他而去,我便将他永永远远丢在最冷最黑的地方——这才是一体同生啊。” 谢乔的话恍若诅咒般在他耳边响起,陆玦睁大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帐顶半晌,终是闭了眼,他缓缓抬了臂,将手放在谢乔的后颈:“乔儿,抱歉。” 谢乔抬了首,红着眼眶朝他一笑,他将唇覆在陆玦的眉眼处,一触即离,道:“可我不要你的道歉,怀瑜哥哥,我只要你的允许。” 陆玦根本不必道歉,因为,他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对的。 他只要一个允许。 陆玦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谢乔半晌,一向清亮的眼珠里此时浸着暗沉沉的情绪,汹涌似海,仿佛要看进眼前人的灵魂。 “好。”终于,他哑着嗓子道。 他捏在谢乔后颈的手用了力,谢乔的身体便彻底倒在他怀里,谢乔睁大了眼睛,怕碰了他伤口,连忙挣扎着要起来,陆玦用了力将他侧压在自己怀里,谢乔怕牵扯到他伤口,便不敢再挣扎。 陆玦面上便浮出一个笑,那笑在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连面色都显得好了些。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了谢乔的下巴,道:“你不是要与我同生共死么?现下我们是同生,倒不必共死。可我伤口疼得很,抱着你会好一些。”他的眸子像新月般弯起来,里面的光芒柔软得不可思议:“乔儿,给抱么?” 谢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稚气便压过了刚刚面上诡谲的偏执,他喉头动了动,道:“可你在发热,我要看着你,随时叫军医。” 陆玦凑过去啄了下谢乔的唇,道:“傻。你不叫他,他也会定时过来的。”军医自然不会将病人全部交由外行人照看,嘱咐谢乔那句话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罢了。陆玦这般重的伤,哪怕谢乔不来叫人,那军医也会定点来查看伤情。 谢乔眨眨眼:“哦。” 陆玦面上笑意更甚,一挑眉,道:“给抱么?” 谢乔此时已经躺在陆玦身侧,他直直看着陆玦,喉头又动了动,干巴巴道:“给抱。” “呵。” 陆玦轻笑一声,白皙的指尖点点谢乔的眉心,又将手伸到谢乔的身侧,轻车熟路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卡进谢乔的指缝,他转过头,看着帐顶,面上带着笑,却悠悠叹了口气:“可惜我现在是抱不动了。”他轻轻将谢乔的手抬一下:“只能退一步抓抓手了。”说罢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笑着道:“就这样陪我睡一觉罢。我还没睡够。” 谢乔瞧着陆玦通红的耳垂,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半起了身,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换了陆玦额上的布巾,又将陆玦身上的毯子绕开伤口搭好,他摸摸那人的脸,觉得热度有所缓解,便又趁机亲了口那人的脸颊。他重新躺下来,握着那人的手也紧了紧。 那人就在他的身边,他的手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心脏生气勃勃地跳动着,如此让人安心,谢乔便终于可以闭上眼。 “好。我陪怀瑜哥哥好好睡一觉。”他道。 第63章 青徐二州人马已入驻冀州,北方的乌云已经慢慢散去,天空也已开始放晴,并州水患已除,人们的生活开始慢慢走上正轨,在并州救治水患的冀州人马便开始往冀州回援。 “殿下!”赵将军掀开帐帘入内,朝谢乔行了个礼,道:“北凉退兵了。折子末将已派人往并州给陛下送去了。” 谢乔点点头,面上并无多余表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之前安王起兵也好并州水患也好,都是大盛的内忧,北凉就是瞅准了时机想趁火打劫罢了,但现在青徐精锐人马已至冀州,冀州人马也已回援,北凉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此时攻城只会得不偿失,自然会撤兵。 说了正事,赵将军却还是未退下,一向坚毅的面上难得带了些犹疑。 谢乔便问道:“将军可还有事?” 赵将军面上便难得带了些担忧,问道:“末将是想问,大将军的伤如何了?” 谢乔一笑,道:“已无大碍。” 赵将军面上这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道:“那便好。”说罢才告辞离去。 陆玦受伤的事三军将士几乎都不知情,赵将军却是知道的,他一直挂念着陆玦的伤,这时知道陆玦已无碍便总算放下心来。 等对方掀开帐帘离开,谢乔才转身走到帐后。陆玦半坐在榻上,黑发简简单单束着,雪白的亵衣前襟里隐隐透出绷带。他根骨分明的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谢乔抱臂倚在一根柱上,挑眉看向他,面上似笑非笑:“怀瑜哥哥,我出去前这药就放你手里了,我现下回来了,这药还是动也未动。” 陆玦眉毛抽了抽,面无表情吐出句:“这药,味道实在太重。”也……实在太丑。 谢乔扑哧一笑,这人从前也得过风寒,喝药时喝得痛快,也没有像现下这般费劲。谢乔想到了从前的事情,面上便泄出丝怀念,他有些戏谑地道:“我记得你从前风寒时喝的药也是又重又苦,那时怎地不见你像如今这般,”顿了下,还是吐出那两个字:“撒娇。” 陆玦听到这番话,动作顿了顿,便干脆将那药碗放在身旁的小几上,他抬头悠悠看了眼帐顶,声音难得有些轻:“那时与此时又不同。”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关系,谢乔那时那般小的年纪都能面不改色地将一碗苦药喝尽,他是做哥哥的,又怎能在他面前露怯呢。 可是现在…… 谢乔看着他又悄悄红起来的耳垂,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走过去,坐在陆玦身边,故意问道:“有何不同?” 陆玦看向他,眸子微眯,他伸了手捏起谢乔的下巴:“你说呢?” 谢乔看着这人的样子嘴角便止不住笑:这人这时实在太过可爱,面上全无异色,好似一副不知害羞为何物的样子,耳垂却暴露得彻底——可主人却偏偏对此一无所知。 在外他是将军、是英雄、是大盛锐利又坚韧的刀锋和守护神,高高在上锐不可当,人人叹服;在金陵那些爱慕他的男男女女眼里,他是块有着勾魂夺魄棱角的美玉,那玉遥远得恍若天上的月亮,冰冷、无暇又耀眼得刺目,便谁也不敢妄想要去抓住。 可在他面前,他是那样真实、温暖而柔软。他知道他爱热闹、爱华服、爱音律、爱腊梅,还爱温暖的人间烟火。他知道他其实厌脏怕疼又怕苦,有时候还爱弹人脑袋捉弄人。他爱笑,也爱看别人笑。他那样磊落和坦诚——动情的时候也从不遮掩,害羞的时候却偏偏那般可爱……这样的陆玦——谢乔眸色一深,让他恨不得将他揉进他的骨血,这样,他便再也不必担心会失去他…… 谢乔被陆玦捏着下巴也不挣扎,他一笑,便倾身过去,啄了下陆玦的唇,又拿了小几上的碗,塞到陆玦另一只手里,朝他扬扬眉。 陆玦将捏在对方下巴上的手收回来,看向谢乔,问道:“赵将军刚刚可是说北凉退兵了?” 谢乔点点头:“退了。”接着又指指对方手中的碗,道:“非喝不可。” 陆玦:“……” 陆玦终是忍着难闻的味道和苦意喝尽了药,谢乔接过碗随手放在小几上,便将一颗糖塞进陆玦口中。陆玦含着糖动作一顿,便看向他。谢乔对上他有些一言难尽的眼神一挑眉,面上浮出一个戏谑的笑,道:“我只是备着些罢了,倒是没想到真的会用到。怀瑜哥哥,甜么?” 陆玦瞧着谢乔的样子眯了眯眸子,刚要说什么,便见谢乔倾身过来,漆黑的眼珠亮得像星辰,里面含着点点璀璨的笑意…… “唔……” 陆玦的手覆上谢乔的发,闭上眼沉浸在这个吻里…… …… 晚上。帐中。安全的夜的黑暗。 谢乔躺在陆玦身边,手搭在他肩上。他侧过身子,含笑看向他,道:“今日已有消息来了,兄长和厉鸣悲他们已经启程回金陵了。” 陆玦侧过头,对上谢乔明亮的眼睛,谢乔点点他的鼻尖,道:“怀瑜哥哥,我们要回家了。后天启程可好?” 这句话如此温暖,陆玦面上便也忍不住浮出一个笑,他伸手摸摸谢乔的脸,连话里都带了温度:“好。回家。” 回到金陵,便是夏日了。谢乔面上笑意更甚,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四散成一整条星河——夏日的金陵城里会飘满荷香,陆玦院中的那棵海棠树,一定已经撑开了满树繁花,在等着他们回去。 城里一定会热得厉害,他便可以拉着陆玦到梅花山上的庄子里避暑——庄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乔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玦瞧着他的样子便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扬眉看向谢乔,话里似带了些戏谑:“你这是想到什么了,这般——开心?” 谢乔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悠悠看向他,眼里的光似乎要将对方吞没。 陆玦眯了眯眸子,修长的手指便敲在谢乔额角,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等着。” …… 北凉。国都。王宫。 两个侍从低着头静默地从殿外的夜色中走进大殿,他们拖着一个人。那人只穿了雪白的亵衣,亵衣上却布满血迹。青年低着头,黑发便覆住了他的脸。他瘦得厉害,垂在身下的手腕之处的骨头和血管都凸出来,那双手却根骨分明,洁白如玉。 侍从将青年带进大殿上一处,便将人丢在那里,地面上便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侍从朝坐在大殿最高处的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又默默低头退出大殿,又关上殿门。 最高处那人眯着野兽似的眸子看着下方满身血迹的人,唇边现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看着下面那人半晌,他终于吐出两个字:“丹漆。” 跪在地上的青年满身血迹,此时却只是低着头,动也不动。 “嗒、嗒” 坐在最高处的那人伸出手扣了扣面前的金色桌案,看着下方那人,道:“丹漆,你两年前走时跟我承诺过,你会挑起大盛内乱,这样我北凉便可趁机长驱直入,直取金陵。”顿了下,那人野兽似的眸子里有寒光划过,他用低沉得可怖的声音一字一顿道:“可是,你失败了。” “哈哈哈。” 地上的青年此时却笑起来,笑声刺耳,他终于抬了头,直直看向高位上那人,话里含着尖刻的嘲讽和不屑:“大王啊,明明是你的手下太无能——安王起兵虽失败,可并州有水患,冀州那时只有陆玦的两千人马,他们带了十万人马,却连只有两千人驻守的城都拿不下来,不无能么?”说罢顿了下,他的眸子眯起来,里面溢出比那话里更尖刻的嘲讽:“派出他们的大王,不、无、能、么?” 高座上那人猛然皱起眉,眼里寒光四溢。 “呵。” 他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来到青年身边。 他在青年身边半蹲下来,伸手捏了青年的下巴,另一只手拨开青年一边脸上的发,青年眼尾下的刺青便露出来。 他眯着眸子用手抚过青年脸上刻着的字,又凑到青年耳边,声音冷得可怕,却轻柔至极,恍若情人的喃喃低语:“丹漆,你总是知道如何惹怒我……” 说罢,他将手臂环过青年清瘦的肩,将青年狠狠拉进怀里。 那手,却偏偏放在青年肩上的伤口处,接着便对着那绽开的血肉重重按下去。 “唔……” 青年的脸埋在对方颈侧,额上沁出冷汗,青筋重重凸出来,眼睛睁得巨大,却死死咬着牙,就是不出声不叫疼。 垂在身下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刺透了掌心,掌心便在暗处被血糊成一片。 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又静默的恨意。 那人终于松了手,他眯着眼看着对方,毫不在意地捻了捻血迹,道:“丹漆,你还是这般不听话——可我,就是喜欢你的不听话。”说罢,他便将浑身是血的青年打横抱起,走向殿后的卧房。 “滴答。” 一滴血顺着青年微微发颤的指尖滑落在地上,在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却无人在意。 第64章 并州兖州冀州之事皆已毕,大盛已暂无内忧外患,天子已经带着厉鸣悲和顾望返程回金陵。陆玦身上带伤,左右时间不急,谢乔便找了舒舒服服的马车,和陆玦一起慢悠悠赶路。 等终于到了金陵,已经快至盛夏。 长江边上。 谢乔刚下船,此时脸色发白,眼珠却清亮又精神。长江边上一年四季风都不小,此时快到盛夏,便是从城里吹来的热风,吹到江边才夹了几分凉意。 陆玦的伤却受不得风,谢乔笑眯眯地帮人紧了紧披风,道:“我们回家?” 谢乔话音刚落,陆玦刚要回话,便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子一路小跑过来,接着便像个巨大的鸡蛋一般朝他们扑过来:“殿下!殿下啊!” 徐来紧紧抓着谢乔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啊,您可回来了!奴要担心死了!” 谢乔眉头狠狠一抽,用了力想把自己的袖子从对方手里扯回来:“徐来,你、你给本王放开!” 徐来眯缝着小眼,手不放不说,抓得更紧了:“殿下,奴听说前段时日北方形势甚为危急,快给奴看看,殿下可有受伤?”说着便要掀开谢乔的衣袖查看。 渡口周边的人有意无意往这边看过来,谢乔再也忍不了,一手指狠狠敲在徐来头上又总算将自己衣袖拽出来,咬着牙道:“你不嫌丢人本王还嫌丢人。”更何况是在陆玦面前丢人。 陆玦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 徐来眼巴巴朝陆玦看过去:“陆大人……您,您看我们殿下,奴从殿下那问不到,还请陆大人给奴个准信啊,我们殿下此次可有受伤?” 陆玦正要说什么,便见谢乔又一指头敲上去,道:“你殿下没事,有事的是他。”说罢便拉了陆玦的腕,又对徐来道:“你先回王府罢,本王先送他回陆府。”送到了,清洗一番,休息一番,再回府也不迟。 说罢就要拉着人走,徐来睁大了眼睛:“陆大人受伤了?现下伤势如何?”怪不得这大热天的陆大人他要披披风,他现在大概能猜到他殿下有多心疼…… “你放心,我已无大碍。”陆玦被谢乔拉着往前走,还是回了头笑着回了话。 徐来站在江边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身影融进人群,面上便有些委屈巴巴:他殿下离金陵都有几个月了,连年都是在外地过,这刚回金陵,先去的却是陆家……但是,那两人的身影实在太过美好和谐,徐来看着看着,面上便不由而生了欣慰,彻底覆盖了那委屈,到最后,笑得连嘴也合不拢了,瞧得周围的人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皇宫。 谢铮刚刚回来不到一月,他不在的时日是陆丞相辅佐着年幼的谢昭监国。回来的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忙着批阅折子面见大臣,检查太子监国的情况,也查漏补缺,处理一些只有天子才能处理的事情。今日总算得了闲。 得了闲天子便总算能与皇后在那池子边的长廊上好好赏赏宫里新开的荷花。 宫里的荷花开得甚好,红花翠盖娇艳欲滴,香气也甚为清幽,让人看了心旷神怡。谢铮将手里的鱼饵全部撒进荷花池,便有一群一群的锦鲤游着来抢。 本是美景,又有心上人相伴,谢铮面上本来带着笑,此时却难得叹了口气。 皇后见状便伸了柔荑似的手,放到天子的太阳穴处轻轻按压着,面上浮出一个浅笑:“臣妾可能与陛下分忧?” 谢铮一笑,他将手覆在皇后的手上,道:“那亭曈可要猜猜,孤之所忧,是为何事?” 皇后一笑,道:“臣妾猜到两件事。但依臣妾看,陛下真正忧虑的,只有一件事。” “哦?”谢铮转过身,点点皇后眉心,道:“你说。” 皇后便道:“这第一件,可是乔儿和陆将军的事?” 谢铮闻言微皱了眉,嘴角一抽,还是道:“是。这事孤心里虽早有了数,但是现下想想还是……”他嘴角又抽了一下,道:“怀瑜身上带伤,孤也不能下手打人。” 皇后噗嗤一笑:“就算陆将军身上没有伤,乔儿怎会舍得您打他呢?”顿了下,又道:“陛下,这世间两情相悦之事最是难得,陛下便看开些吧。” 谢铮佯叹了口气,道:“孤不看开又能如何呢?不光孤要看开,孤还要这城里所有的人都看开。”顿了下,他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光:“怀瑜不是遮遮掩掩的性子,这事早晚得传开——乔儿是孤的弟弟,怀瑜是孤的兄弟,孤必然要护着他们,这城里的人,谁都不能因这事伤着他们。” 皇后一笑,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说罢又道:“这是第一件,这第二件事,可是那块玉牌?” 谢铮听到这话,脸上便彻底卸了笑:“是。”他看着皇后,眼里漫出些痛意:“亭曈啊,孤,还有个弟弟,可是,这次孤却没能找得到他。这些年他在外一定受了不少苦,若有一日,孤与他相见,你说,他会不会恨孤没能及时接回他?你说,乔儿会不会怪孤,接回他的时候却将他的同胞兄弟落在外头?” 皇后微叹了口气,靠进天子怀里,柔声道:“这怎能怪陛下呢?陛下啊,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淑妃娘娘当年诞下的是两个孩子呢?陛下已经派人去查,一定能将他寻回来,他回了家,陛下定会好好待他,好好与他解释,他定能体谅陛下。”她抬头看向谢铮,伸手抚了抚他的眉:“乔儿也定不会怪陛下的。他心里最敬重陛下这个兄长。” 天子将皇后揽进怀里,却还是重重长叹了口气。 这是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的遗憾。他不可能回到从前去弥补遗憾,便只能亡羊补牢。他在并州兖州都没能寻到人,他不可能不回金陵,便只能派人去查。杨肃在他去并州前就开始着手去找当年淑妃临盆时的在淑妃身边的人,当年淑妃被钱贵妃所害,身边的人也几乎被屠了个干净,这不好找,可是,不好找,也要找。 他是天子,却也只希望,他们能如寻常百姓一般,兄弟团聚共享天伦罢了。 …… 厉府。披霞苑。 披霞苑中的槐树此时的枝叶和槐花已经铺天盖地,几乎将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是以外头热,这院子却颇有些阴森森的凉意。 身着布衣的少年此时正拿了水壶,去浇长在书房窗外的那株琼花。那琼花本来病恹恹的,少年侍弄了它一月不到,它竟就变得精神起来,此时竟还打了一两个小小的花苞。 老管家进了院子,朝少年恭敬地行个礼,道:“小公子,该到用饭的时候了,您在哪里用饭?” 那少年放下手中的水壶,眨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道:“今日大人午时会回来,我等大人回来和大人一起用。”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皱了眉,白净的面皮也有些红:“您……您叫我言瑛就好,我当不起您一声公子,我只是大人的书童罢了。” 老管家一笑,道:“小公子说笑了。我让厨房将饭热着,等大人回来,便送进披霞苑。”说罢便恭敬地又朝少年行了个手礼,转身离去了。 出了披霞苑的门,老管家的眼里还带着些温和的笑意:当日,他们大人亲自将那少年带进了门,说是书童,却是将人安置在披霞苑——他们大人性情一向孤傲冷僻,除了打扫披霞苑平日里从不许仆从进入,那少年被他家大人亲自带进了披霞苑,他便自然要以主人之礼相待。 “大人!” 厉鸣悲一回来,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便一下子亮起来,厉鸣悲的眼里难得带了些温度,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好了?” 言瑛点点头:“都做好了。大人要我看的书,我也看完了。” 厉鸣悲一挑眉,桃花眼里难得溢出些戏谑的笑意,道:“那我等下可要考考你了,我知道你的记性好,但书可不是死读就行的。”顿了顿又道:“以后读完了便再去藏书阁里挑自己想读的看——我说了,那藏书阁,你随意用。” 厉鸣悲在金陵城里很出名,第一出名的是他佞臣的名声,第二出名的——是他的藏书阁。厉鸣悲是个心黑手狠金陵城人人又惧又骂的佞臣,可这个佞臣家里,却偏偏有全大盛读书人都艳羡不已的藏书阁。 言瑛点点头,他刚想问一句大人可要用饭,便见厉鸣悲眼里隐隐透出些恼意,他眨眨眼,问道:“大人在为什么事烦心?” 厉鸣悲眯了眸子似笑非笑看着言瑛:“你的眼睛倒是尖得很。”说罢却还是将事情说了:“一块玉牌的事罢了。”声音里难得带了点叹息。 他会对这事这般上心,说到底是因为天子上心,天子不光上心,说不定还要为了这事伤心——陛下他,向来重情。 人他已经在查,只要那人还活着,便不会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打听到消息,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人。可他担心的是,那人,会伤陛下的心,也会伤那个小王爷的心——小王爷的心瞧着凉,其实现在也软得很——在金陵待了这么几年,陛下这样疼着,还有个陆怀瑜,他的心怎能不软呢? 虽没有证据,但是,他大抵也能从蛛丝马迹里推测到,那个丹漆,与陛下要寻的兄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说——厉鸣悲眯了眯眸子——他就是…… 若一切推测都成立,他便会忍不住想,陛下和小王爷的兄弟,那个谢扶,当初处心积虑用那块玉牌引陛下去兖州,到底想做什么呢?他在安王身边,帮着安王到处盗墓养兵,安王出事此人却全然不见踪迹;还有,北凉,偏偏就是那般巧,安王刚起兵,北凉的军队便来了…… “大人,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吃饭可好?” 言瑛的声音响起来,厉鸣悲回过神来,他将那些思虑埋进心底,终是道了声:“好。” 陆府。 洗漱完毕又用罢饭,陆玦便让仆从都出了院子,陆府的仆从也都知道自家公子向来不喜人打扰,便都静静退出院中。 陆玦看着谢乔面上虽带着笑,却还是能瞧出他心里有事。他自然知道谢乔心头上放着什么事,便道:“你莫要担心,陛下已派人去寻,总能寻到人。”顿了顿又道:“可要到院中走走?” 谢乔一愣,面上便笑开,道:“我知道。”说罢又点点头:“也好。我有几个月没见到院中的家伙了,刚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陆玦站起来,点点他眉心:“走罢。” 太阳当空,蝉鸣阵阵。 院中的海棠已经张开了铺天盖地的枝叶,树下阴凉得很。现下海棠花虽已开过了,这树大,却还是留着一些花。 陆玦靠在树干上,抱着臂看向此时正微仰了头从树丛中找花朵的谢乔,眉眼含笑。 此时,一朵花悠悠荡荡落下来,正巧落在陆玦肩上。谢乔的眼睛便跟着那花移到陆玦身上。 他一笑,便上前几步伸手轻轻拿了陆玦肩上的花朵,正要退开几步,便被陆玦抓住前襟,陆玦挑着眉:“拿了花便够了?” 谢乔一愣,眼里便蔓延了铺天盖地的情绪,他直直盯着陆玦的脸,又上前一步,将陆玦抵在树上,呼吸喷在陆玦的脸上,哑着声道:“自然不够。” 说罢,便覆上了陆玦的唇。 “唔……” 唇齿相缠,呼吸交错。 绿意满目,白花相间,微风阵阵,树下两人动情相吻,端的一副好风景。 陆夫人进了儿子院子看到的便是这幅好风景。 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左找右找终于找到把剑,将门出身的女子拔剑也相当利落。 “咔嚓” 一根小竹子被拦腰砍断。陆夫人发着颤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 “陆、怀、瑜!你给老娘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更够五千字QAQ,明天一定努力! 比心,愿小天使们都平平安安,一切顺遂。 第65章 “伯、母……”谢乔睁大了眼睛,手还放在陆玦肩上,看向陆夫人时到底有些心虚。 陆夫人对上谢乔的眼神却软下来,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脾气,憋出些僵硬的温和来,却到底有些语无伦次,道:“乔儿,好孩子,伯母不是、不是说你,你,你先回府可好?”说罢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提剑指了自己儿子:“陆怀瑜!你还不过来?!” 陆玦瞧着谢乔睁大眼有些怔愣的样子,便弯了眸子。他伸手揉揉谢乔脑袋,便转了身看向陆夫人,面上带着温和和认真:“母亲。” 陆夫人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儿子看向自己的神色,手里的剑便颤了一下,终于掉落在地上,发出“晃当”一声清响。 沉默一瞬,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我来。”说罢便转了身。 “等我一会儿。”陆玦凑近谢乔耳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便要跟着陆夫人往院外走去。谢乔抓住他的腕,唇线紧紧抿着。陆玦朝他一笑,点点他的眉心,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说罢便走了。 谢乔怔怔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等他们出了院子,便有坚定的光从心底流淌到他的眼里,他眉头微皱,便大步出了院子,往陆玦和陆夫人刚刚走的方向走去。 祠堂。 陆玦跪在地上,面对着灯火重重下的一方方牌位,陆夫人在一旁,红着眼眶。陆大人被下人请到这里,看到这番场景一头雾水。 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道:“夫人呐,这是怎么了?玦儿这是做什么惹你生气了?”说罢他朝陆夫人小心一笑:“玦儿身上还带伤呢,夫人要罚他也等他伤好了呐……” 陆夫人闻言瞪大眼睛看向陆大人,她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道:“他做了什么?你问问你的好儿子做了什么?!乔儿才十九岁!” 陆大人被陆夫人喝得退了一步,有些无奈地道:“夫人,你要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呐,这又关乔儿什么事?”说罢他上前轻轻拍拍陆玦肩膀,凑近些道:“玦儿,你又做什么了?怎地惹你母亲生这样大的气?”看着像在责怪,语气里却是全然的温和。 陆夫人看着陆大人那棉花似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把把陆大人拉开,颤着手指指着陆玦道:“说!跟你父亲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陆玦对着自己父母一叩首,抬眼看向自己的父母,认认真真道:“我与谢乔两情相悦,还望父亲母亲成全。” 陆大人闻言睁大了眼睛,他看向陆玦,指着他“你、你、你”几声,却再也说不下去。陆夫人气得后退几步,又上前朝儿子的脸伸出手,却到底没打下去,只是狠狠拍在他肩上,打完又想到儿子身上还有伤,手便猛地缩回来,眼眶红得彻底。 她道:“玦儿!乔儿他几乎是你手把手养大的,你怎能朝他下手!怎能引他走这条路!他才十九岁,你是他的哥哥,你怎能这样待自己的弟弟!你怎能!” 陆玦又朝陆夫人一叩首,道:“母亲骂的是,是我带他走这条路。都是我的错。”说罢不知想起什么,他清亮的眼里沁出些柔软,他轻柔又坚定地道:“可我心悦他。这辈子只认定他一个。母亲,父亲,我离不开他。请你们成全。” 陆夫人眼里的泪一下子似珍珠一般滚落下来,她不由得后退两步,陆大人连忙撑住她的身体。她指着陆玦道:“玦儿,可你想过乔儿么?你要走这条荆棘路,你要面对外面那些个流言蜚语,可乔儿呢?你也要他陪你一起遭受这些么?他才十九岁,他还小,他该经历这些么?” 陆玦闻言低垂了眉眼,道:“我会护着他。” “你护个屁!”陆夫人使劲跺跺脚,却到底没上手教训。 陆大人在一旁连忙轻拍着陆夫人的背,道:“夫人莫气夫人莫气,莫气坏了身子。” 陆夫人狠狠瞪着他:“他是你的好儿子,这事你怎么说!” 陆大人清咳一声,看自己儿子一眼,又看向陆夫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我瞧着乔儿从小到大就粘我们玦儿,玦儿刚也说了,他们两情相悦……我看不如——”外头再怎般洪水滔天,左右陆家会护着他们,陆家会是他们的后盾,他儿子只是和另一个男人两情相悦而已,为什么不成全? 话还没说罢,就被陆夫人一把推开:“连你也这般!”是,陆家会护着他们,可是,谢乔还小,她的儿子从小到大路便走得极顺,又怎见识过流言可比杀人的刀刃呢?更何况天子会由着自己亲弟弟走这条路么? “伯父,伯母。” 一个有些哑的声音猝然响起来。陆夫人陆大人连忙往门外看去。陆玦背对着门,此时睁大了眼睛。 谢乔见到陆父陆母便跪下来,他抬了眼,眼眶通红,他认认真真看着他们,道:“怀瑜哥哥说得不对。不是他带我走这条路,先起心思的,是我。引着他走这条路的,也是我。” “是我先心悦他,是我先离不开他,是我一步一步处心积虑引着他走这条路。伯父,伯母,已经过了年,我已二十岁了,是个大人了。你们要打要骂,乔儿绝无怨言,怀瑜哥哥身上有伤,可乔儿身上没有,伯父伯母大可出气。” 谢乔说罢又一叩首,再抬头时眼眶红得更彻底,连声音也有些哽咽:“可,我离不开他,他现在也离不开我。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兄长那里我会去说,外头的那些流长非短恶意滔天,我会护着他,他亦会护着我。伯父,伯母,谢乔心悦你们的儿子,谢乔求你们成全!”说罢便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陆大人和陆夫人看着谢乔的样子,一时怔愣在那里,老半天缓不过来。 陆玦背对他们跪在那里,听着那些话,手便不知不觉握了拳,眼眶已然红了。 沉默一瞬。 陆夫人深吸一口气,她捏了捏眉心,指了自己儿子道:“你们……先出去,让我静一静。咱家门口风景现下好得很,你们给我滚出去逛一逛,逛到晚上再回来。”那时候,她便也能冷静下来。 见他们还跪着不动作,陆大人赶紧把谢乔扶起来,又走几步肘肘自己儿子,朝他使个眼色:“还不赶紧去!”说罢又压低声音对陆玦道:“放心,家里有我。” “多谢父亲。” 陆玦嘴角忍不住泛出一个笑,便站起来,拉着谢乔对陆夫人行了个礼,便拉着人往外走了。 陆夫人看着他们的身影,悠悠地长叹了口气,陆大人赶紧上前扶了她的手,将她扶出祠堂,外面天光大好,他笑道:“夫人呐,我们很久没有逛逛家里的园子了,今日天气好,可要一起逛逛?” 陆夫人瞪他一眼,却还是跟着他的步子走了。 …… 秦淮河岸。 陆玦看向谢乔,眼里带着软意,他道:“母亲说得不错,今日风景确实甚好,你想到哪里逛逛?” 谢乔深深看他一眼,点点头,道:“到城南去看看罢。那里的荷花开得好。” 陆玦点点头,便要往一个方向走,谢乔却轻轻抓了他的腕。 明明轻轻抓着,陆玦却被他手上的热度烫进了心底,光天化日里,他到底没有挣脱,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点点谢乔眉心:“你放心,我父母不会不同意。”说罢他眼里的软意像要溢出来一般,他看着谢乔的眼睛,道:“只是,以后莫要那般傻了。”他年长他几岁,自然该护着他,自然该担一些事。 谢乔一笑,干脆拉着那人的腕往前走,只是轻轻道:“怀瑜哥哥,傻的哪里是我呢。”那声音里含了柔软的叹息。 天光大盛,城南的荷花开得分外好,荷香在巷子里便能闻到。河道里到处是卖鱼的吆喝声,还有姑娘划着小船穿梭在荷叶丛里,去寻着里面夹杂着的菱角。 姑娘细软的歌声传到岸上,让人听着心情就很好。 谢乔牵着陆玦的腕沿着小路慢悠悠走着,谢乔的衣袖宽大,掩了他们相连的手,是以并未引起行人的关注,一路上倒是也悠闲自在得很。 再转一条小巷,便能看到更大片的荷花,谢乔便拉着陆玦往那巷口走去。 刚到巷口,便见一人从一个门里跌跌撞撞跑出来,边跑边大喊:“靠!我他奶奶的都说了,都是误会!你是我亲老子都不信我!” 身着锦衣的另一人提着扫帚追出来,白花花的胡子一翘一翘,那扫帚狠狠打在前面那人身上,老人喘着气,厉声道:“凌逢云!你他奶奶的进了军营除了学会朝你爹喊你他奶奶外加气你老子别的什么都没学到是吧!误会!你都跟他脱光衣服躺一张床上了被你母亲捉个正着,还说你老子误会!”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便正好撞上陆玦和谢乔。 凌道远:“……” “啪”的一声,那扫帚终于打在他身上。 谢乔看向已经睁大了眼,憋得面上五颜六色的那人,终于吐出句:“真巧。” 凌道远:“……靠!” 第66章 凌济看到陆玦和谢乔也是一愣,他拿着扫帚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把扫帚收回来,他清咳一声,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毕竟是家丑,这家丑,他自然不想外扬。 但是,看到自己儿子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却还是气得牙根儿都疼了。是以连说话都有些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小王爷、小陆大人,抱歉,让您二位见笑了。” 谢乔看一眼凌道远挑眉一笑:“凌大人客气。”凌道远脸上又开了遍染坊,他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谢乔瞧着便又幸灾乐祸加上句:“我们不笑便是。” “靠!谢乔你他奶奶的——”凌道远气得上前就要动手,结果话说了一半便被凌老大人抓住后领:“你他奶奶的再说句你他奶奶的试试?!你他奶奶的还不嫌丢人!” 说罢便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拖着凌道远往家里走,只丢下句:“小王爷小陆大人慢慢逛,老夫和犬子还有事,不奉陪了!” 凌道远:“……” 凌道远脸上全黑了,他只觉得,自从他从冀州回了金陵,就他奶奶的没顺过。 凌府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谢乔看向陆玦:“继续逛?” 陆玦眉头一挑,便笑着点点头。谢乔便又无比自然地拉了对方的腕,继续往前走,陆玦无奈一笑,也由得他拉。 一出小巷,一大片红花翠盖和清雅的荷香便扑面而来,这水域宽阔,水域旁又栽着不少柳树,是以绿荫下夹杂着水气,便清凉不少。谢乔和陆玦站在一座石桥边的大柳树下,看着这满池子荷花,只觉得心旷神怡。 一条小舟在荷花丛里若隐若现,舟上正有人在捆扎着刚收下来的莲蓬,谢乔便含笑看向陆玦:“你想吃莲子么?” 陆玦点点头。谢乔便叫了舟上那人过来,买了一把莲蓬,卖莲蓬的是个热心的中年人,他在舟上将一大把莲蓬递给二人,又道:“二位公子生得这般俊——”他看向陆玦:“尤其是这位公子,我看比我们小陆将军都俊——”说着他又把一束荷花递到陆玦手里,道:“这花好得很,都是我刚摘的,公子可拿去送心上人,不要钱!” 谢乔看向那中年人:“你……见过小陆将军?”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两声,道:“我自然没有,不过咱们城里都说我们小陆将军生得俊——连我家丫头都成天念叨,但是啊——”他又看向陆玦:“这人再俊,我想也俊不过这位公子了!” 那卖莲蓬的中年人划着小舟消失在那片荷花丛中,谢乔心里却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他转了身,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将陆玦上下扫了一眼,道:“怎地就这么多人惦记你呢?” 陆玦噗嗤一笑,便把手里的那束荷花递到谢乔面前:“喏。” 谢乔一愣,便想起刚刚那人的话,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清咳了声,才佯作若无其事状接了那束新鲜的荷花。 陆玦瞧着他的样子面上便浮出个无奈又柔软的笑意,他从谢乔手里拿了个莲蓬过来,利落地剥了颗雪白的莲子出来,直接塞进谢乔嘴里。 莲子新鲜甘冽的清甜在舌尖化开,谢乔有些怔愣地看向他,陆玦却不看他,他只是瞧了眼不远处生气蓬勃的水域和水域上脱俗又热闹的那片荷花,佯作无意道:“莲子清如水。” 我待你之心,亦如是。 谢乔睁大了眼睛,陆玦此时正看着荷花那边,他的侧脸便清清楚楚现在他面前,那泛着淡红色的耳垂自然也清晰可见。 “砰、砰” 谢乔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陆玦一转身,便对上了他起了涡旋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挑眉一笑:“怎么?” 谢乔喉头动了动,道:“我想亲你。” 陆玦并着白玉似的手指敲在他额前,一脸好笑道:“小王爷,现下青天白日,车马如流。” 谢乔抿着唇:“我刚刚亲你,也是青天白日。这棵树大,他们瞧不见。” 陆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正要说什么,便突然见到有二人正朝这边走来,他似笑非笑看向谢乔,道:“你亲不成了。” 谢乔眉头一皱,一个声音便响起来。 “陆大人,小王爷,你们在此处作甚?” 谢乔听到这声音,动作便一僵: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今天刚回金陵,今天便要碰上那个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的顾望。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颇有些咬牙切齿,道:“顾大人,来此处是?”说罢才看到顾望身边跟着个穿了粉衣身量苗条的姑娘。 “哥哥,他们是?”那姑娘有双水灵灵的眼睛,满脸活泼的生气,但此时见了生人,便稍微有些拘谨。 顾望先板着脸答了那姑娘:“他们是小王爷和陆将军。”再看向谢乔,板板正正道:“我妹子想来看这里的荷花,我便带她来看——”说罢顿了顿,那双清亮的凤眸厉难得现了些迷茫,声音却还是平平板板,他道:“还有,凌逢云,虽是酒后,但我既同他有过云雨,便该对他负责。”不过还未来得及去凌府罢了。 谢乔:“……” 陆玦:“……” 顾姑娘:“……” 顾姑娘此时也顾不上终于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小陆将军,也顾不上在生人面前要矜持,她睁大了眼睛,使劲拉了顾望的袖子,颤巍巍道:“哥!哥!、、凌、凌逢云是谁?!”说罢瞧了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蛋便猛然红了,她狠狠拽着顾望的袖子,凑近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哥你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石破天惊的话?!” 顾望面带惊讶瞧她一眼:“为何不能?怎地就石破天惊了?” 顾姑娘:“……” 她虽已经不敢想象谢乔和陆玦脸上的神色,但还是咬着牙转了身,面上带些勉强的笑,道:“殿下,将军,我、我和哥哥还有些事,就、就先走了。” 谢乔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姑娘请便。” 那姑娘便不顾顾望意愿,拉着他走了。 看着二人的身影,谢乔默了一瞬,道:“怀瑜哥哥,还、逛吗?” 陆玦刚要说什么,便听到从不远处传来吵闹之声。陆玦转身看向那声音的方向,眉头便微微皱起来。 谢乔道:“怎地?” 陆玦朝那个方向扬扬下巴,道:“那是余大夫的医馆。” 余老大夫便是之前同他们在苔县救治病人的大夫,他有了麻烦他们自然不会不管。谢乔便点点头,道;“走吧。” 只是,到了老大夫的医馆,他们才发现,事情似乎同他们想象得不太一样。 医馆倒是好好的,也没人砸场子。门关着,他们推了门进去,便见老大夫坐在大堂旁的一把椅子上,满脸无奈,他身后站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此时脸上也满是无奈。 大堂中间,站着两个人:一位姑娘和一位穿着锦衣、一看平日里就养尊处优的老人。 谢乔看着那姑娘,便觉得今日,实在有些邪门。因为,这位姑娘也勉强算得上是他们的熟人。那位老人,倒是在朝堂上经常碰到,他姓郑,哪怕并无什么实权,金陵城的世家贵族因着他的资历还是都尊称他声郑国公。 “郑倚梧!你要气死你爹是不是!你说,你到底回不回去!” 郑姑娘一跺脚:“我说了几遍,我不回去!我就要留在这跟着余爷爷学医术!我才不要回去嫁人!我跟你说过了,我有心上人了!” 郑国公被气得差点喘不上气,他和自己女儿吵得厉害,刚刚也没注意到谢乔和陆玦进来,他使劲跺跺脚,道:“什么心上人!不就是那个小王爷么!但是,你爹不可能让你嫁他!绝不可能!” “为什么!你不是说随我喜欢的吗?!” 郑国公看着自己理直气壮的女儿自己憋得满脸通红,最后还是咬着牙、眼里带了些不屑,道:“因为他是个不成器的断袖!”这还是他那日在陛下那里不小心听到的,那时候陛下正和皇后商量。这事平日里绝不能说,但此时瞧着他的宝贝女儿,他也顾不得什么了。 郑倚梧睁大了眼睛,她颤巍巍看着自己父亲,问道:“这、这是真的?” 郑国公又一跺脚:“我敢拿陛下疼爱的弟弟开玩笑么?!” 郑倚梧怔了怔,便深吸一口气,道:“断、断袖怎么了?!断袖怎地就不成器了?!谢乔他在苔县救了那么多人!他比金陵城那些纨绔成器多了!” 郑国公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理喻。 郑倚梧便一跺脚,道:“断袖又没吃你家米你家菜,人家断袖关你甚事?!你干嘛说人家不成器!”顿了下又道:“还有,我在这学医怎么了?我不想嫁人怎么了?我学医我不想嫁人就不叫郑倚梧,就不是你女儿了?父亲,你才不可理喻!” 郑国公觉得自己快厥过去了,他颤着手指自己女儿:“郑倚梧!你要气死你爹是不是?——”正说着,便刚好不好对上了谢乔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眼睛睁得更大:“小、小王爷……”又一移目,眼睛差点脱了框:“陆……陆将军……” 谢乔一挑眉点点头:“是,我就是那个不成器又断袖的、小王爷。” 第67章 一室沉默。 郑国公直直看着谢乔,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开又合上,却死活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乔也不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郑倚梧看着自己父亲那样子,便使劲拽了父亲的胳膊将人拉到后面,她站在谢乔面前,抬眸直直看向他,认认真真道:“谢乔,我、我代父亲向你道歉。对不起。” 谢乔心情复杂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还是点了点头,道:“我接受。”刚刚这个姑娘到底还帮了他说话,他便不该再斤斤计较。 郑倚梧看着谢乔,眼光一移,便移到了谢乔身边的陆玦身上,她心情复杂地看陆玦一眼,又对上了谢乔的眼睛,眼睛里渐渐浮出些坚定。既然知道了对方已有心上人,那么便该给自己的这段感情一个大大方方清清楚楚的交代。 即使会难过,干干净净断掉,便可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她道:“谢乔,你九岁那年,我去寻你,只是想问你的姓名。” “我一直很遗憾,那日未亲口问到你的名字。” 不必再说什么心悦,这些话便够了。 她又道:“我最开始是因为你,才到余爷爷这里学医术。”心悦一个人,自然便想变得同他一样好。 “但是,”郑倚梧的眼里有明亮的光芒浮现,她道:“可我现在学医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而学,只是因为我喜欢,只是因为我不想躲在狭隘的闺房里碌碌无为一生,我想如余爷爷一般济世救人!” 谢乔的眼里浮了一分真实的温度,他道:“好。” 郑国公看着这般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便有些怔怔的,郑倚梧转身看向老大夫,道:“余爷爷,抱歉,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我先同父亲回家,我向您保证,一定会说服他。” 老大夫面上浮出一个慈爱的笑,道:“去吧去吧,老朽等着你回来。”这位姑娘虽有些娇矜,却并无坏心,在医馆的时候也无小姐脾气,她还甚有天分。他一向不拘俗流,收个女弟子不算什么。 郑倚梧一笑,便又向老大夫行了一礼,便拉着自己父亲出了门。郑国公现下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自己女儿拉着往前走,只是,经过谢乔时,像反应过什么般,他的眼里突然有了焦距,他停了步子,看向谢乔,眼里虽还有些心虚,却还是看着谢乔的眼睛告了个礼,道:“殿下恕罪,刚刚,是老夫不对,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刚刚已有郑姑娘的道歉,郑国公的话也说到这份上,谢乔便道:“郑国公不必再挂怀,已无事了。” 听到谢乔应下,郑国公眼里带了些真实的感激,便跟着女儿走了。 他们走后,老大夫扭了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青年,“咳”了声道:“还看呢,人家都走了!” 青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面上便有些发红,眼神却到底还沾在刚走的二人身上,收不回来。 老大夫瞧他的样子便也随他去了。他面上重新带了慈爱的笑,意味深长地看向谢乔和陆玦,道:“你们——”话却到底未说完,只是哈哈笑了两声,道:“小王爷,小陆将军,你们二位都是好人,定会一世安康!” 陆玦刚刚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呆滞,此时闻言面上便带了温和的笑,他向老大夫端端正正行了个手礼,道:“承您吉言,我们在此谢过。” 老大夫便哈哈笑起来,面上不知为何带了喜意,他道:“今日老朽高兴,晚上一定要吃上两碗饭。” 他这话说得精神气十足,连他身后站着的青年都忍不住收回眼神看着自己父亲无奈地笑笑。 谢乔和陆玦对视一眼:既然这里的麻烦解决了,医馆自然要重新开门,他们也不好在此打扰,谢乔便道:“今日家里还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老大夫冲他们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们去忙吧,若还有老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到这里来。” 谢乔和陆玦一笑,他们朝老大夫端端正正行个礼,便转身离去。 他们走着走着便又到之前的那棵大柳树下,陆玦却突然停住了步子。谢乔看向他:“还要在这里赏赏荷?” 陆玦看着谢乔眯了眯眸子,面上浮出一个让谢乔惊心动魄的笑,他道:“你还想亲我么?” 谢乔瞳孔一缩,眼里便几乎立刻被某种情绪淹没,他像着了魔一般朝对方伸出手,快要碰到对方的衣裳,动作一顿。他一挑眉,便想逗逗对方,于是他把手收回来,意味深长地道:“陆将军,现下青天白日,车马如流。” 陆玦眉头一扬,便伸手轻轻朝着对方胸口一推,谢乔从来不对他设防,便倒向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他也不挣扎,只是倚着那棵树干,面上带了戏谑的笑,仿佛在期待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陆玦朝他走两步,便也同谢乔一样,被那巨树垂下的柳枝凝成的绿雾遮了个严严实实——谢乔说得不错,躲在这树下果真没人看得见。 距离这样近,近到他能感触到谢乔温热的呼吸。他伸手扯了谢乔的前襟,凑得更近些,他们的鼻尖便碰到一起。他一抬眼,便撞进谢乔含着笑意和软意、还有别的更浓烈情绪的眸子。 陆玦便笑了,他喃喃道:“可我想亲你。”说罢便覆上了谢乔的唇。 车马如流、烟火喧嚣、蝉鸣热闹。 那片浓重的绿雾下却仿佛自成一个安静又狭小的世界。狭小又安全,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荷香、柳香、草香。 呼吸交错,唇齿交缠。 陆玦沉浸在这个吻里,便觉得刚刚自己自从听了那位郑姑娘的话后便嘈杂起来的内心终于再次得到了安宁。 他想,他真的再也离不开谢乔了,因为,谢乔几乎什么都不做,便可将他的心脏搅得天翻地覆。 …… 陆夫人要他们“滚出去逛一逛”,还要他们晚上再回去。陆玦和谢乔便真的在外头呆到了傍晚,等到外头的灯火亮起来,天边也被浓烈的夕阳占满,他们才慢悠悠地回到了陆府。 此次不同以往,回了家自然该先去陆大人和陆夫人那边打个招呼。 结果刚进了前厅,一个清越的声音便响起来,那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乔儿,怀瑜,你们可叫孤好等啊。” 接着一个穿着锦衣的孩子便飞快地扑出来,一下扑到谢乔怀里,一抬头,那小脸儿上嘴巴向下撇着,黑葡萄的眼里满是委屈:“小叔叔,你、你有了他以后真的不疼你唯一的侄儿了吗?”说罢又看一眼一旁的陆玦,颤着声道:“是因为昭儿没有他生得漂亮小叔叔才不疼昭儿的么?!” 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昭儿,不得无礼,快下来!”这是他嫂嫂温柔又严厉的声音。 谢乔:“……” 陆夫人和陆大人也在一旁入座,陆夫人面上此时也已无白天的忧愤。更让谢乔惊讶的是,竟连厉鸣悲也在,他此时就站在天子身后,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谢乔:“……” 陆玦面上浮出个略有些无奈的笑,他朝天子行了个礼,便对上天子的眼睛。 谢铮眯着眸,有些微妙地打量着陆玦,陆玦便也由着他打量。 半晌,谢铮终于一笑,道:“孤今日在宫里呆得实在闷得慌,便带着亭曈和昭儿又叫了厉鸣悲到陆府蹭饭来了。孤饿得很,你们既回了,我们便开饭罢。” 陆夫人和陆大人一笑,便站起来,道:“饭早就备好,陛下这边请。” 谢铮一笑,便负手往外走,经过谢乔,眼里便软下来,他什么都未说,只是并起手指敲在谢乔前额,之后便往外走去。 人都往饭厅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陆玦二人,谢乔看着他兄长和嫂嫂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怔愣,陆玦一笑,便道:“乔儿,陛下很疼你。”他们到他家来,大抵是寻他父母说谢乔的事。 谢乔一愣,便认认真真点点头:“我知道。” 陆玦面上笑意更甚:“吃饭么?” 谢乔终于轻笑一声,道:“吃。”说罢便拉了陆玦的腕往饭厅走去。 …… 陆府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饭厅里飘着让人踏实心安的饭香。 温暖的灯火笼罩着饭厅里的人们,就仿佛笼罩着这金陵城里最普通的人家。 第68章 又是一年初冬。 冬天的傍晚总是来得分外早,谢乔把徐来甩在家里,便出了府门。今日是陆玦休沐的日子,他自然要到陆府的。 金陵城路边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刚走到秦淮河边,便有热腾腾的酒香掺着糯米香的味道传过来,谢乔步子一顿,便转身走了几步,到了卖酒酿的摊子,摊子边比去年多了几个座位,此时正有人在那座位上吃。 “公子,又来买酒酿了?”摊子老板还是那位胡子花白却精神气十足的老头,他一见着谢乔面上便带出个慈爱的笑,他打开盖子,浓烈的酒香和糯米香便扑面而来,暖黄的灯火下白花花亮晶晶的酒酿冒着腾腾的热气,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谢乔一笑,便道:“要四份。”这时候不光陆玦在家,陆夫人和陆大人自然也在。 “好咧!”老板笑着拿了竹筒出来,将酒酿灌好,便递给谢乔,谢乔付账后道了谢刚要走,便见那老板叫住他,又朝他递过来两个竹筒,笑着道:“这是我家秋天刚收下来的桂花,香得很!公子可放到酒酿里吃!公子买得多,桂花也多送一筒!” 谢乔一笑接过来,正要付钱,那老人便朝他摆摆手,道:“不要钱!今天我家儿媳添了个姑娘,我家孙子有了个妹妹,老头子高兴,今日这桂花,每位食客都有!” 谢乔面上笑意更甚,他偷偷摸了个银块出来,趁着摊主不注意放在那摊上,又道:“恭喜老人家,愿那孩子一世无虞。”这算是他给那孩子的礼钱。 “好!好!承公子吉言!”听着吉祥话那老人家眼里的笑意快要漫出来,和这暖黄的烛火分外相得益彰。 进了陆府,管家连忙迎上来,笑道:“殿下来了,我们公子就在院子里等着殿下。” 谢乔点点头,便将两份酒酿和一份桂花交给管家:“估摸着伯父伯母已用过饭了,这个饭后吃也是好的。” 管家接过来,面上笑意更甚,道:“殿下放心,我这就送到老爷夫人的院子。” 谢乔点点头,便往陆玦的院子走了。 一进院子,铮铮的琴声和着清冽的梅香扑面而来。谢乔一笑,便循着琴音而去。一进陆玦的屋子,果然见他正坐在屋子当中,信手拨弄着琴弦,那琴音倒是和他束袖弹琴的样子配得很,清越而悠扬,毫无脂粉气。 他弄琴弄得认真,并无发现谢乔进来,谢乔一笑,便干脆拎着竹筒靠在门边,仔仔细细看着他弹琴的样子。 一曲弹罢,谢乔眯了眯眸子,意味深长道:“将军琴音清越,连我这不懂音律的俗人都觉得好听——不过将军最后结曲时,稍有疑顿。敢问将军,这是想起哪家姑娘了?” 陆玦动作一顿,便抬眼朝他看过来,那如画的眉眼里含着柔软的笑意,还有一丝戏谑,他道:“殿下近些,我便告诉殿下答案可好?” 谢乔一挑眉,便拎着竹筒走到陆玦身边,陆玦站起来,拉了谢乔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砰、砰” 那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让人感到温暖又安心。陆玦伸手抚上谢乔的脸,凑近,鼻尖碰着他的鼻尖,直直看进他的眼里,他道:“乔儿,你说,我在想着谁呢?” 谢乔眼里起了涡旋,他刚要说什么,便见陆玦往后退一步,朝他的手扬扬下巴,笑道:“这什么?”说着鼻尖动了动:“酒酿?” 谢乔一顿,还是点点头,他将手里的竹筒递给陆玦,道:“酒酿,还有桂花。” 陆玦接过竹筒,便拉了谢乔往外面厅里的桌边走去,又吩咐人拿了小碗过来。 那老伯的酒酿做得诚意十足,已经吃罢了屋子里还散着醇厚的酒香和桂花香。 吃罢了也洗漱好,再消消食便该就寝。谢乔其实酒量不差,只是吃酒时太容易上头,刚刚只是吃了些酒酿,此时面上便浮出些胭脂似的红色。 陆玦手撑着额,似笑非笑看向他,故意道:“乔儿,我瞧着你醉了,该回你隔壁房里休息了。” 谢乔一挑眉,便上前啄了下对方的唇,道:“可我吃酒后不和你一起睡便睡不着。” 陆玦道:“那你以前吃了酒以后如何睡的?” 谢乔轻笑一声,便吻上他的唇,那些喃喃的低语便融化在他们交缠的舌尖:“怀瑜哥哥啊,你的记性怎地那般差呢?哪怕是以前,我也只在你面前吃酒呀……”那样,便有和他同床的理由。 …… 月光入户,梅香满屋。 云雨过后,陆玦靠在床壁上,便拉了谢乔的一只手,将唇印在那腕上。谢乔的手根骨分明,其实好看得很,只是那腕上,却有一个小小的伤疤。这是陆玦受伤昏迷那次留下的伤疤。每次云雨过后,陆玦都要将唇印在那疤痕上,仿佛这样那疤痕便会消失。 谢乔伸手碰碰陆玦残留着情、欲,有些红的眼尾,道:“其实它让我很开心。” 陆玦放下谢乔的手,看向他,道:“其实它也让我很开心。” 因为自己的心上人身上留着属于自己的印记,没有人会不开心。 “只是,”陆玦面上浮出一个笑:“若是让你疼了,我便不会开心了。” 谢乔伸了手,将陆玦紧紧抱住,喃喃道:“可你应该知道,你疼的时候,我同你一起疼,才会开心痛快。”否则便是生不如死。 陆玦被谢乔抱着,他摸摸谢乔的发,抬头看了看梅影绰绰的帐顶,悠悠轻叹一声,终于道:“傻。” …… 第二日。 陆玦昨晚回来,今日自然也是休沐日。书房里谢乔捧着本书看了一会儿,便道:“今日我要去趟厉府。” 陆玦放下手里的兵书一笑:“奇怪了,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谢乔道:“他这两日病了一直在家修养,我有事要问他。” 陆玦点点头:“那我便和你一同去吧。” 虽然是有事要问,但既知道对方生着病,便也该顺便去探探病。那人很少生病,谢乔也想象不出,那人生了病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他在金陵城里名声一向不好,更不讨人喜欢。这几日他不在朝上,谢乔瞧着不少大臣面上的喜意就跟抱了孙子似的。 厉府一向门庭冷落,守着门的两个小厮都在哈欠连连,见着谢乔和陆玦,连忙硬生生憋下个哈欠,将人迎进去。 进了院子便有管家引路,披霞苑还是如往日一般阴森森的,那槐树如今只剩交错又乖张的枝干,恍若扭曲的厉鬼。谢乔见着都不由得抽抽嘴角。 厉鸣悲靠在床边,因为发着烫,那双桃花眼难得化去了些锐利,面上浮着些红,整个人看着难得有些脆弱。谢乔将从城南拿来的药给了管家,看着他便一笑,有些戏谑道:“怎地就落到这般地步了?你那贴心的书童呢?” 厉鸣悲看着他眯了眯眸子,因为病着声音便有些哑:“大冬天的小王爷特意来我家就是为了与我吵架?”意思是要他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谢乔笑一声:“你真是自讨苦吃。”去年的时候厉鸣悲便将言瑛送到了扬州他老师明石明先生处,要言瑛跟着他老师学习,可明明他自己就能教得了言瑛。 旁人的事他自然无意管太多,谢乔便也没有再说透,终于说了正事,他开门见山道:“谢扶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 厉鸣悲看他一眼,道:“他的事——我虽无确凿的证据,小王爷可要听听我的推测?” 谢乔点点头:“你说。” 厉鸣悲便道:“之前我们审过苏却,那玉牌是他从一个叫丹漆的人手里拿到的,陆将军曾在苔县的街上见过那丹漆,陆将军差点将他认作你。巧合的是,北凉王沮渠金阙,有个叫丹漆的男宠,北凉的王爷沮渠浑第一次见你时,大概率将你认作了他。” “我又重新查了这个丹漆,可是同陆将军一样,只在北凉查到他是北凉王的男宠,与沮渠浑不和。” 他直直看向谢乔的眼睛,仿佛要通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内心;“小王爷,其实你根本不必来问我,你心里已经有了推测,我说的可对?” 谢乔面无表情看着他,沉默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不错。” 其实很好推测。谢乔垂了眸。丹漆十之七八就是谢扶、他的同胞兄弟这件事很好推测。同样很好推测的是,他的同胞兄弟作为北凉内应潜伏在安王身边,帮着安王盗墓养人,以挑起大盛内乱,给北凉可乘之机。 可是,去直面这件事,实在有些残忍,所以才会到厉府来,希望厉鸣悲能用查到的东西告诉他,这是错的。 陆玦看着他的样子,便偷偷拉了他的腕,谢乔转身朝他一笑,道:“我无事。只是,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想见见他,相信兄长也是。”见过之后,若他真的有罪,谢乔咬咬牙,自然也该清算。 一瞬沉默。 谢乔正要起身告辞,便见屋子的门帘被猛地挑开。 谢乔看过去,便见现下本该在扬州的言瑛正站在门外,他大概赶路赶得急,此时大口喘着气,白净的面上也浮着些红,肩上的披风歪着,整个人都有些风尘仆仆的狼狈。 似是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言瑛愣了下,才行了个手礼:“殿下,将军。” 谢乔一笑:“言瑛?”他转身看看厉鸣悲,难得看到厉鸣悲脸上的怔愣,他又看向言瑛,笑着问道:“你不是在扬州么?” 言瑛抿抿唇,道:“我听老师说,今日是大人生辰,便想在今日赶到金陵,同大人一起过这日。”说罢他看了眼厉鸣悲,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只是我没想到,大人今日竟还病着。” 他知道得太晚,从扬州动身骑着马日夜兼程,才终于能在今日赶回来,可没想到,那人竟会病着…… 谢乔轻笑一声,他看着厉鸣悲,道:“看来照顾你的人回来了,我们也该走了。”顿了顿,他带了些戏谑道:“厉大人,你在金陵可是没人待见,难得有个待见你的人,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说罢便拉着陆玦走了。 谢乔和陆玦走后,便只剩言瑛和厉鸣悲二人。厉鸣悲此时已恢复了惯常的表情,他看向言瑛,道:“言瑛,现在不是你该回来的时候。”有朝一日回来了,也不该回他这里。 言瑛皱了皱眉,便走近几步,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厉鸣悲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他眉头皱得更厉害,道:“我已经回来了,大人难道要将我赶出家门么?” 厉鸣悲眉头微皱,他移开眼,道:“言瑛,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言瑛一笑,低垂了眉眼:“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次既回了,总要待到这人病好以后。 …… 北凉。王宫。 卧房外围着厚重的帐子。 北凉王沮渠金阙轻轻碰着床上的青年白净的身子,明明动作轻得很,青年却紧紧咬着牙,额角满是冷汗,连青筋都凸出来。 青年的瘦而根骨分明的手紧紧握着拳,指甲刺透手心。 “疼么?”沮渠金阙眯了眯野兽似的眸子,他俯下身子,凑到青年的耳边,他伸手摸了摸青年眼尾处的刺青,喃喃道:“你身体里的东西,让你这样疼么?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叫呢?” “丹漆。”沮渠金阙轻轻叫着青年的名字,顿了顿,又道:“谢扶。” 青年瞳孔微缩,牙咬得更紧了些:这个王八蛋,果然知道…… “你知道么?”沮渠金阙道:“上次我撤兵,是被那群老顽固逼的,他们看到大盛已无内忧,以为我北凉再无胜算,便逼我退兵。可我做梦都想踏平大盛。”他像最体贴的情人一般摸摸青年已经微湿的发,道:“谢扶,为我到大盛去吧,替我,拿到一个发兵的理由,堵上那群老顽固的嘴。” 他轻笑一声:“你成功回来了,我便实现你的愿望,可好?” 第69章 转眼便是暮春三月,金陵城的桃花开了满街。 一年一次的春闱刚刚结束。金陵城里难得鼓乐震天,热闹非凡。 百姓们都挤在街边,脸上是生气勃勃的好奇和喜气。酒楼茶馆的楼上靠窗雅间里藏着金陵城无数勋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丫头。 小姐们开了窗子,手里捏着小手绢小香包,旁边的桌上都放着新鲜的花束,脸上是兴奋又期待的笑意,夫人们脸上也是喜气洋洋。 游街的鼓乐声终于近了,小姐们连忙把窗户开得展一些,探出身子。夫人们忙笑着在后面叫着“慢点慢点”。 两队开路的人过去,小姐们终于看到了今年殿试一甲三人的真容。 突然,四周茶馆雅间里一瞬微妙的静默,静默过后,是此起彼伏激动的轻叹声。接着,鲜花手绢小香包便流水似的朝路中间骑着白马那人砸去——大盛民风开放,没有人不爱长相好看的公子。 言瑛骑在白马上,脸上淡淡的,红色的锦袍衬得他脸更是白得发光,羊脂玉一般。马儿一边慢悠悠往前走,他一边左右看看,像是在找什么人。 旁边的探花三十几岁,脸上满是春风得意,见状便凑过来轻声问道:“言兄,你这是找什么呐?莫不是在寻心上人?” 最后那句话其实纯属打趣,言瑛才十九岁就得中三元,还长了张让人艳羡的脸,现在估计是金陵城所有有闺女的权贵人家手里的香馍馍,不大可能有心上人。 谁知言瑛点点头,道:“嗯,是在寻心上人。” 王探花被噎住了,只憋出一句:“寻到了么?” 言瑛挑了下秀气的眉,道:“他不让我进家门,连游街的日子都舍不得见见我,他最好别是有了新人,已然变心了。”他这么说着,面上却并无别的表情。 王探花:“……” 这话实在没法接,是以王探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干笑。 言瑛也笑笑,不再说话。 …… 拐角处有一栋略微偏僻的酒楼,这里这天被一人整个包下了,所以安静得很。楼上一处雅间窗子开了半盏,从外面只能隐隐看到一截白玉似的下巴。 他的视线一直在窗外,直到游街的队伍再也看不到才收回来。 谢乔坐在一旁,品了口手里的茶,意有所指道:“有的人何必呢?连看人家一眼都偷偷摸摸看,不嫌憋屈么?”话最这么说着,脸上却是明显的幸灾乐祸,毕竟这人吃瘪的样子实在难得。 厉鸣悲眯了眯那双桃花眼,看向谢乔,道:“小王爷进不去军营,所以便闲得同我这两相生厌之人喝茶了么?” 谢乔面上笑意一凝,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嘴角抽了抽,他清咳一声又喝了口茶,道:“我找你自然是有正事。” 厉鸣悲道:“北凉的事?” 听到这谢乔面上便彻底卸了笑意,道:“不错。沮渠浑毕竟是北凉的王爷,他还在我们手里。”现在他就被关在大理寺专门用来关押身份特别的犯人的大牢里。 朝野里这种消息,没有人比厉鸣悲更灵通,他虽只是吏部尚书,可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陆丞相年老就快要致仕,厉鸣悲会是下一任丞相。其实这事情直接去找他兄长问也可以,可是——谢乔低垂了眉眼——提到北凉便越不过去他那个同胞兄弟,他不想一次次往他兄长心上扎刀子。 厉鸣悲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道:“就算你不去问陛下,陛下不久后也会召你进宫。” 谢乔眉头一皱:“是北凉那边有了什么动静?” 厉鸣悲道:“是。北凉王给陛下上了封文书,说八月十五要派使臣来我大盛朝贺,顺便赎回沮渠浑。” 谢乔瞳孔一缩。 厉鸣悲眯了眯眸子,眸子里划过一道寒光:“不久前北凉才陈兵于我大盛边境,现下却又派使臣前来——”他看谢乔一眼,道:“我可不信那个为了王位连母亲都杀的北凉王会为了个异母兄弟向我大盛低头。” 谢乔低垂了眉眼,他捻了捻自己手上茶杯的杯纹,漆黑的眸子倒映在茶水里,透着凛冽的冷意:“不管他想做什么,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窗外传来人们含着喜意的喧嚣之声,谢乔将茶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他绝对不允许,有人破坏他现在的生活和这片温暖又喧嚣的人间烟火。 不知又想起什么,谢乔看向窗外,眼神悠远,半晌,他道:“既然那时北凉有使臣前来,或许,我可以从他身上下手,将他寻回来。”他兄长一定也会想到这一点。 厉鸣悲自然知道“他”是谁,他看了眼谢乔,喝了口手中的茶,到底没有把他想到的那种可能点破——这位小王爷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就算他不点破,他也不会想不到,现在说到底不过暂时在逃避罢了。 但是,他也不是一直逃避的性子,总会面对。 厉鸣悲看着谢乔难得有些虚晃的眼神很快消失,渐渐被坚定覆盖,便知道他已经逼着自己想到了,于是便又喝了口自己杯中的茶。 谢乔看着自己一杯茶已经饮尽,便知道自己该走了,他道:“你等下要去鹿鸣宴?” 厉鸣悲点点头,他总管吏治,自然要到那宴上将今年新录的人过过眼,不过——他面上带出三分假笑看向谢乔:“小王爷不去?今日金陵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鹿鸣宴了,小王爷这惯爱热闹的人却不去热闹的地方,难不成要往那冷清的军营走不成?” 谢乔闻言脸便黑了大半,他站起来,留了句“关你甚事”便扬长而去了。 厉鸣悲也不恼,只是难得好心情地喝尽了杯中的茶,也负着手往外走了。 …… 城北军营。 谢乔负手站在营门外,守营的士兵看着谢乔满脸为难,他道:“小王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我们将军说了,不许放您进来。” 谢乔深吸一口气,道:“我保证,你放我进去,你绝不会有事情。” 那士兵听罢面上便浮出些坚定,他掷地有声地道:“小王爷,这话您就说得不对了,小人并非是怕自己有事,只是,只要是我们将军下的令,小人就是万死,也要把命令守了!” “你!”谢乔又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便见凌道远从一个帐内出来,见着他面上便带了幸灾乐祸的笑,他走几步上前,道:“哟,这不是我们小王爷么?来军营作甚呀?” 谢乔看着他咬了咬牙根,面上挤出一个笑,道:“顾大人也来了。” 凌道远面上笑意一凝,转身便走。 刚刚的话自然是假的,谢乔看着那士兵,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你去跟你们将军通传一声,就说……”后面的话谢乔深吸一口气才接下去,他咬着牙道:“就说我绣了东西给他带来了。” 那士兵一时没反应过来:“绣、绣?” 谢乔握握拳闭了闭眼,看向那士兵,咬着牙道:“还不快去?” 那士兵有些一言难尽地打量谢乔一眼,赶紧点点头:“哦、哦。”说罢便往里走了。 谢乔站在那,回想起不久前的事情,觉得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长这么大,从未干过这样的蠢事。 他只是想瞧瞧陆玦吃醋的样子,便趁陆玦休沐在家,随便从家里拿了个荷包去陆府,说这荷包的绣工好,陆玦那时笑眯眯问他哪来的,他犹疑了下还是随口编了句姑娘送的。 陆玦那时只是笑眯眯点点头,接了那荷包,也夸了句荷包上的兰花绣得好看,他那时没看到陆玦吃醋的样子,还觉得甚是失望。可没想到当天晚上他们云雨过后,第二日陆玦便不见人影,问了下管家才知道他天没亮便回军营了。 从那日起,他便再也进不了这军营,他已经有一个月没见着陆玦了,想他想得骨头都疼。 士兵很快出来,朝谢乔抱抱拳,道:“我们将军请您进去。” 谢乔听罢大步便往里走,进了大帐,便见陆玦负手站在帐内,他正要动作,便见陆玦转过身,似笑非笑看向他:“东西呢?” 谢乔一怔,还是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咬咬牙扔给对方。 陆玦接到东西,看着上头那歪歪扭扭得不成样子却能看得出认真的针脚终于哈哈大笑出声,声音清朗。他走近几步,并起手指敲敲谢乔前额,又指指荷包上那糊成一片的东西,道:“这什么?” 谢乔觉得有些脸热,还是道:“腊梅。” “自己绣的?” 谢乔觉得自己两世以来都没丢过这般大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憋出句:“……自己、绣的。” 陆玦噗嗤一声笑出来,眼里全是笑意,他将那荷包收进怀里,看着谢乔道:“我很喜欢。我瞧着你绣得比那姑娘好多了。” 谢乔猛地抬眼看向他:“怀瑜哥哥,根本没有——” 陆玦点点头:“我知道。”他扬了眉伸手又敲下谢乔前额:“乔儿,你不是想瞧我吃醋的样子么?现在满意了么?” 谢乔:“……” 他仔仔细细看着陆玦半晌,终于憋出句:“满意。” 陆玦一笑,终于凑上前亲了口谢乔的唇,道:“满意了便回去罢,这里是军营,你不能呆太久。”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想陆玦想得骨头都疼了,可—— 陆玦这才又加上句:“对了,后日我休沐。”一般来说他每月休沐的日子都是固定的,但也有几个月日子是不定的,这月便刚好是。 谢乔:“……” 瞧着谢乔的样子,陆玦如画的眉眼里终于漫了铺天盖地的笑,烂漫柔软得不成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北凉王沮渠金阙他,是个自认为自己很深情的、混蛋,连沮渠浑都比他有人类的感情,大家记住这点就好 愿小天使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比心,看文愉快~ 第70章 鹿鸣宴自然摆在宫里,宫里正好有片开得甚好的桃林,天子便干脆将那宴会摆在桃林中央,宴会被重重叠叠的粉色桃花包围着,倒也有几分雅意。 言瑛坐在自己座位上,他旁边正好是一棵桃花树,花枝低垂,那花的味道甜得有些腻人,他微微皱了皱眉,又不着痕迹地往周围扫了一圈,骨节分明的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酒盅,却并不入口。 “厉大人到!”这时,一个太监往里传着话,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人从桃花林外走进来。他身着红色朝服,面如冠玉,明明生了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眸子却似寒星,压住了那份轻浮。 厉鸣悲其实也算生了副好皮相,宴会上的一些新科进士都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瞧他。只是,他眯着眼睛悠悠往瞧他的人身上一扫,那些人便立刻觉得如芒在背,被上位者的气势压得赶紧移开了眼。 看到他进来的一瞬间,言瑛一下子捏紧了杯子。 厉鸣悲进来先是朝天子行了一礼,天子朝他点点头,厉鸣悲便入了座,正坐在天子下首。 王探花探过身子来跟言瑛说闲话。 “嘿,言兄可知刚刚那人是谁?” “王兄知道?”言瑛放下杯子看向他。 看言瑛感兴趣,这位话唠探花郎总算可以说个痛快:“自然知道!能坐在陛下下首,又姓厉,自然就是那位闻名金陵的厉鸣悲厉大人了。” 王探花把手上的酒喝了,又开口: “坊间都传那人心黑手狠,却偏偏靠着邪门歪道和一层亲戚关系得陛下喜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果真是个举世皆知的佞臣。”王探花最后感叹道。 王探花一通感叹完没见人接话,一转身就看到言状元直直看着他,面上虽还是淡淡的,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几分冷意。 “王兄,慎言。” 言瑛说完便不再理他,王探花碰了一鼻子灰,便也灰溜溜不再讲话。 言瑛只觉得心里分外烦躁,面上虽不显,他却一杯一杯开始喝酒,面上终是现了薄红,心里的烦躁不但没有减少,却反而更多了几分。他本就不擅饮酒,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旁边的人或好奇地偷偷抬眼看一眼上首的天子,或直直盯着宴会中间那些起舞的舞女,只有言瑛,只是一杯又一杯喝着酒。 台下的大臣和新科进士推杯把盏,那些新录的士子眼里有着闪闪发光的期待,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人才,自今日的这个宴上起,他们会踏上或黑或白全然不同的道路。 天子坐在高台上,他眯着眸子一个一个看过他们的脸,仿佛是想透过他们的皮囊,看透他们有一颗怎样的心。 杨肃上前,对着天子耳语一番,天子眉头一皱,他看向厉鸣悲,厉鸣悲朝他点点头,天子便放心离场了。 厉鸣悲咽了口酒,他眯着眸子,一个一个扫过那些新进士子的脸,看到言瑛那处,便见言瑛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着明明白白的委屈和控诉,还有别的更深的东西,厉鸣悲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便从言瑛的脸上移开,又扫向下一个。 到了下午,那宴自然便结束了。厉鸣悲便进了天子的御书房。 他朝天子行一礼,道:“陛下,今年新录的人,可用的不少。” 谢铮点点头,又看向他,道:“孤知道。今年很难得,竟有个三元及第的,才十九岁,他叫言瑛吧?”说着他便微皱了眉头,道:“是你送到扬州那个?你准备如何安排他?” 厉鸣悲眯着那双桃花眼一笑,道:“他很擅长算账计数,自然适合去户部。不过,臣准备先将他安排到大理寺,做个看管卷宗的小吏。”那里,是最直接见识人心的地方。 谢铮自然听到了那个“先”字,便点点头。厉鸣悲瞧着天子眉眼难得隐隐有忧,便道:“陛下,刚刚,可是又有北凉的消息?”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那个谢扶的消息,若仅仅是北凉,天子眉眼间绝不会有忧。 天子心地磊落,一向行事果决利落,能让他露出这般表情的,除了谢扶,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铮闻言轻叹一声,他看向厉鸣悲,道:“孤刚刚知道了北凉会派谁做使臣来我大盛。” 厉鸣悲眼里划过一道光,道:“丹漆。”顿了下,他还是直接点破:“谢扶。”他们是没查到直接证据,但其实,板上钉钉罢了,天子也好,那个小王爷也好,总该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谢铮闭了闭眼:“孤自从知道了他的存在,便一直想将他接回来,看到那玉牌的时候,孤没想到,他会在北凉,更没想到,他会和沮渠金阙有关——”他睁开眸子,眼里寒光冽冽,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沮渠金阙是个弑母的王八蛋,孤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会怎样对待孤的弟弟。” 他的弟弟,在北凉王的后宫。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曲折,仅仅这个事实摆出来,便足够让他日夜不寐地自责。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 谢铮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道:“不,这就是孤的错。” 厉鸣悲看着天子的样子,心里有不忍,却还是道:“陛下,他不仅是您的弟弟,也是北凉的使臣。”他来大盛,代表的是北凉。既如此,一国天子,便不该为私情所影响。这很残酷,但既身居高位,身上系着那样多的干系,便必须直面这份残酷。 谢铮紧紧握了握拳,一字一顿道:“这个、孤也知道。”他的拳头一颤,哑着声道:“乔儿、也知道。” …… 夜晚。 宴会从皇宫开到了一些大臣的家里,少数新科进士们继续贪着欢,在推杯把盏里寻着未来的路。 很多权贵大臣家设了宴,权倾朝野的大佞臣厉大人家却没有。 言瑛将那些邀请推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已经脱了红色锦袍,只着一身轻便白袍,他负手站在冷清得不像话的厉府门口,门口的看门小厮拦着他,一脸为难:“小公子,我们大人在会试开始的时候就吩咐过,不让您进这门,您看……您也别为难小的。”叫惯了小公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口,改不了口,也得把人拦下来。想到这小厮都不由得抽抽嘴角。 言瑛看他一眼,看得小厮冷汗都快流下来,便转身离开了。 小厮总算松口气——他奶奶的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言瑛其实并未离去,他只是转进了厉府边上的一个小巷,拐了几拐,终于找到一棵大树。那树高得很,自然高过厉府的墙。 言瑛看着那棵树,唇又抿起来,接着便走向前…… 月华如水,披霞苑里那棵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依旧张着乖张的枝桠,此时那树上的叶子还是青绿色的,暮春的晚风一吹,就层层叠叠浮动起来,在月光的照耀倒是下好看得很。树下放着把竹质躺椅,厉鸣悲便躺在那上头,身上搭着件墨色外衫,就这么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去看天上那轮月亮。 言瑛终于爬上墙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厉鸣悲一向甚少让人服侍,也爱清净,因此,现下整个院子里便只有他一人。月光像是灌满了整个院子,厉鸣悲像是沉在轻薄又遥远的水里,在固执又无望地等着一个人来,把他从孤寂里拉出来。 言瑛的心猛然就疼了。 “砰!”一块瓦片掉在地上。 厉鸣悲听到声音愣了下,还是起了身,他走了几步往上一看,月光下,今天人人交口称赞的言三元,此刻正蹲在他家墙头,满身狼狈,白色的袍子灰扑扑的,连脸上都沾了灰。 他看着那墙头上的人,面无表情,道:“回去。” 言瑛抿抿唇,哑着嗓子道:“不。” 厉鸣悲道:“北凉的使臣快来了,北凉王是个野心家,两国交战想也不会到太久之后。言瑛,你的想法若还没变,日后便再也不要回这里,也再也不要靠近我。” 两国交战,粮草便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这般重要的东西,自然需要得力的人来管,言瑛以前那般小的年纪便能默记那么多账簿,自然得力。可他若想顺顺当当在这仕途走下去,不为人所掣肘为难,声名不被人所污,便不能与他这个人人又惧又恨的佞臣扯上关系。 “我不。”言瑛眉头狠狠皱起来,他站起来往前走几步,瓦片便簌簌作响。墙是窄的,自然很容易便一脚踏空。 “你——”厉鸣悲瞳孔一缩,身体便不由自主动起来。 “砰!” 厉鸣悲躺在地上直直望着天上苍凉的月亮,他身下是冰冷的土地,怀里却是温热的人。 “言瑛,你真的越来越不像话了。”半晌,却只能说出这句话。 …… 几个月转眼间便过了,残荷还未败尽,金陵城便到处都是灿烂明黄的桂花和桂花甜腻的香气。 金风玉露,天高云淡。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北凉使臣要来的消息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人们或忧虑或兴奋地议论着,却是十足的热闹——金陵城从来都是一座热闹的城,更何况是本来就热闹的秋季。 天子在大殿之上设宴接待北凉使臣,大臣们自然都要到场。 陆府。 就快要出门,谢乔面上难得有些犹疑,陆玦眼里沁出些软意,他伸手抚上谢乔的脸,道:“乔儿,今日你便能见到他,不管到底是何状况,你都要面对。” 谢乔低垂了眉眼:“我知道。只是……”有个叫近乡情怯的词,用到这里倒是合适。 一瞬。 谢乔眼里渐渐浮了些坚定,他看向陆玦:“怀瑜哥哥,我们走罢。” 陆玦的手移到谢乔的后颈处,用了力,他们便额头相贴,鼻尖碰着鼻尖,他道:“乔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说罢便退开一步,拉了谢乔的腕往外走去。 …… 皇宫。 大殿高阔辉煌。 天子高高坐在上首,底下满座衣冠。 “北凉使臣到!” 随着一个太监传罢话,便有一行人上了殿。走在最前头的那人身着锦衣,身形清挺,面上却戴着银质面具。 谢乔坐在一旁,见着那人瞳孔便一缩。 他走到大殿中间,朝高高在上的天子半跪下来,道:“北凉使臣丹漆,拜见陛下。”那声音低沉而诡异,口音有些奇怪。 谢铮坐在高台之上,紧紧盯着他,手握成拳,面上却不显,半晌,他道:“平身。” 那使臣正要起来,便见一个大臣出列向前,道:“臣有话要说。”说罢还不等谢铮开口,他转身看向那青年,道:“你为使臣,来面见我大盛天子,却戴着面具,是为不敬。” 谢乔见着那人便黑了脸,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不断跟在他身后逼着他娶妃立后的卢照,若说古板烦人,顾望骑马都赶不上他。 坐在上首的谢铮脸也黑了,他正要说什么,便听到那青年的面具下泄出一声轻笑,青年看向卢照,道:“这位、大人,你想我摘下面具?” “自然。”卢照抚了抚胡子道。 “好。” 说罢,青年便伸了手,干脆利落地解了那将脸全部遮住的银质面具。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坐在上首的天子猛然站起来。 “啪!” 这是桌案翻倒的声音,谢乔站在翻倒的桌案旁,怔怔地看向站在殿中的青年,垂下的手微微发颤。一旁的陆玦看着那只手,到底没有握住,只是眸子里浮起连绵不绝的担忧。 大臣们睁大了眼睛,吸气声此起彼伏。无数个眼神明着暗着朝谢乔扫过来。 之后,便是满室静寂沉默。 第71章 “啪” 卢照直直盯着青年的眼睛张得铜铃一般,里面满是震惊,终于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发出的那声响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青年负手眯着眸子悠悠扫过四周,眼神终于在谢乔这里停下来。他直直看进谢乔几乎一片空白眸子,面上便浮出一个含着恶意和戏谑的笑:“看来,这殿上最好看的表情,非阁下脸上的莫属了。”顿了下,他一字一顿道:“若我没猜错,阁下,是大盛的明王殿下。” 谢乔站着的身子晃了晃,他怔怔地瞧着他,就仿佛,在照一面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上恶意的嘲弄,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一瞬间压上心头的东西,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谢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咬了咬舌尖,将舌尖咬出血,才稳稳站好。他逼着自己仔仔细细看着自己对面的那张脸,眼神划过青年的眼尾,瞳孔便一缩:尽管那处有散发,那眼尾上的刺青却依旧清清楚楚映入他的眼帘。那看着像一串字符,谢乔虽不认识是什么意思,却能认出,那是北凉的字。 于是,谢乔的手都开始颤起来。一旁的陆玦咬着牙闭了闭眼,那字他认得,青年的眼尾刺着的是一个名字,即使不说青年的身份,哪怕只是看到那张和谢乔太过相像的脸上刺着那个名字,他都几乎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青年的脸上刻着‘金阙’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属于北凉王。 北凉的文字他认得,谢乔不认得,可是,谢铮却认得。陆玦想象不出,青年摘下面具的一瞬间天子的心情。他也想象不出,谢乔面对着这般情景,日后知道了那两个字,又会是什么心情。 现下他看着谢乔的样子,只想将他护在身后,可只有这件事,他不能。这件事,谢乔只能自己面对。这让他到底有些不甘心,可却到底无可奈何。 天子紧紧握了拳,却到底坐回了座位。毕竟,他是天子,对方是北凉的使臣,所有该进行的事情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 “丹、漆,”谢铮紧紧盯着青年,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你既为北凉使臣,现下已经见到了孤,北凉王可有话要你转述?” 青年闻言动作一顿,他最后朝谢乔意味深长深深一笑,便慢悠悠转了身,向天子半跪下,道:“我王此次派在下出使,一是在此中秋佳节借在下之口向您献上祝福,以表北凉与大盛交好之意;二来——我北凉王爷沮渠浑因为一点小误会还在大盛做客,我王要我将他接回。还望陛下恩准。” 谢铮袖中握着的拳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青年沉默一瞬,还是一字一顿道:“北凉王的好心、孤、收到了。沮渠浑带兵作匪扰我大盛百姓,孤、不能放。” 青年终于抬了头,对上了天子的眼眸,他面上浮出一个笑:“陛下真的不放?” 谢铮看着那张脸,眼眶便有些发红,最后却还是逼着自己吐出句:“不放。”沮渠浑作匪扰大盛百姓安宁,这是其一;北凉与大盛早晚要交战,沮渠浑在大盛为质,哪怕对北凉起不了什么作用,也可斩他以提大盛军队士气,所以,他不能放。 青年突然吃吃笑出声,那短暂的笑声里含着的东西,让谢铮心如刀绞。青年却仿佛对此并没什么意外,他又道:“那在下便不赎了。在下还剩最后一个请求,可否,只让在下替我王见见他?见面时陛下大可叫人陪同。”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谢铮终于点了头,道:“好。”顿了顿又看着对方道:“正事既已毕,使臣便入座罢。” “是。”青年朝天子俯了下身子,便慢吞吞入了座。 “开宴。”谢铮吩咐道。可面上却毫无喜意。 一群歌女便鱼贯而入,舞姿曼妙,大殿上乐声悠扬。 大殿之上的群臣却都面面相觑,满脸欲言又止。刚刚那青年的脸实在太让人震惊,现下他们自然也看不下歌舞。 侍女刚刚已经默默收拾好谢乔的位子,谢乔坐在位上,回想着刚刚青年面上的刺青,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浸在冰冷的水中。其实他早就猜到些什么,毕竟,厉鸣悲和陆玦都查到过,那个丹漆是北凉王的男宠,可是,真正见到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到对方面上的刺青后停不下的推测,还是如此让人心涩煎熬。 陆玦静静伸了手,覆在谢乔的手背上。感受到那温热,谢乔仿佛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他紧紧反握住陆玦的手,手背却凸出青筋,微微发着颤。悠扬乐声自然一声都未入耳。 一场君臣都难熬的宴会终于结束,大臣们虽都觉得石破天惊,心里也各有猜测,但是,只要天子不会为私情所囿置大盛利益于不顾,他们身为人臣,便不会、亦不忍再给天子上书添什么堵。 宴会结束已是夜晚,大臣们零零散散出了殿,在宫中也只是交换了些眼神,直到宫外才隐晦地谈论。 谢乔将人拦在了大殿门口,脸色复杂,道:“若我没记错,你在大盛这段时间,是住在宫里,你现下可方便请我到你的住所坐一坐。”顿了顿,还是加了句:“谢扶。” 青年闻言眯着眸子看着谢乔的脸,仿佛要看透谢乔的心窍。一瞬,他面上浮出一个笑,却不答谢乔的话,只是道:“我从前从未到过金陵,竟不知,金陵的丹桂如此好看如此好闻。” 谢乔一怔,眉头微微蹙起来,他刚想说什么,青年便如同卸下一张面具般卸了面上的笑,他面无表情,眸子黑黝黝的,没有任何光,道:“他是你的兄长,不是我的。”说罢这句顿了下,他面上又突然浮了笑,道:“殿下,我瞧着宫里的丹桂比外头的开得还好,正想赏一赏,便不奉陪了,告辞。”说罢便转身离去。 谢乔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却无从阻拦。陆玦从立柱后走出来,看着谢乔的样子,便使劲揉揉他的发,谢乔将脸埋在陆玦颈侧,闭了眸子,道:“怀瑜哥哥,这次,我不知该怎么办。” 陆玦将手覆上他的后脑,轻轻道:“乔儿,我总会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变。 “殿下,陆大人。”杨肃的声音响起来。谢乔起了身看过去。杨肃朝他们行了一礼,面上皆是凝重,他道:“从去年开始,奴便奉了陛下的命去查当年淑妃娘娘的事,如今终于有了些眉目,请殿下和大人去御书房,陛下在那里等二位。” 谢乔瞳孔一缩:宴会刚结束,天子听了杨肃附耳说过的话便匆匆离去,临走前只来得及深深看那青年一眼。他猜到是有急事,却没想到是这桩事。 他看向杨肃,道:“兄长可有说,请他一同前去?” 这个“他”是谁,杨肃自然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道:“陛下说,来与不来,全凭他个人意愿。” 谢乔一愣,还是点点头,道:“好。” 杨肃看着谢乔和陆玦的背影,又想到自己下面要去寻的青年,终于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御书房。 谢乔和陆玦踏进门槛,便看到一张置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一人,那人是个妇人,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谢乔见着那妇人动作便一顿,谢铮朝他看过来,道:“等等罢。等等、他。” 谢乔点点头。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杨肃便回来了,他朝天子摇摇头,面上似带了些不忍,却还是道:“他说,没有必要,亦无意义。” 谢铮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好。” 说罢,他走到那位老人身边,对谢乔道:“当年的人几乎都被钱楚翘杀了个干净,只有淑妃娘娘身边一位侍女因着和一个侍卫交好,被砍后未死被那侍卫所救,之后便逃出宫去一直避居岭南。杨肃费尽力气才找到她。” 他说着看向那老人,放缓了声音道:“老人家,将您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罢。” 那老人一顿,她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木讷地抬了头,先看看谢铮,便又看向谢乔,一看着谢乔,她一怔,眼眶便红了,缓缓道:“殿下的眼睛是皇族人的眼睛,鼻头,却像娘娘……” 尘封的往事便从这句话缓缓被揭开…… “当年,娘娘诞下两个孩子,她给哥哥取名叫乔,弟弟取名为扶——陛下那时是不管这些的,娘娘虚弱得满头冷汗,却仍舍不得放下那两个孩子……”因为她知道,放下了,便再没有抱的机会。 “想这两个孩子活下去,就得把他们送出宫,还要往北方送,因为钱家根基在南方……娘娘找了两个身边的老人,把两个孩子分别交给她们,叮嘱她们要分开跑,告诉她们,她所求惟愿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那时候时间急,她们每人只来得及带上二百两黄金和一些碎银子,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 “送走了人,娘娘又说——”老人的脸上有清泪蜿蜒而下:“说、说……” 弱不禁风的女子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她怔了下,迟缓又吃力地望向殿外那狭小的一角天空,喃喃道:“乔儿是哥哥,长大后是山上高高的松树,自然该顶天立地,保护弟弟……”她吩咐道:“谁来问,便说,我只生了乔儿……算我求你们……”只要这里守住了口,外面人决计不会想到会有两个孩子,来此处问也只会查到一个奶娘,日后,那追兵便自然只会循着这个奶娘的线索将目光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样,另一个孩子活下去的机会便会大些。 “乔儿,扶儿。”女子面上终于流了两行清泪:“母亲对不起你们……是母亲无能……”她母家几乎没了人,宫里不知飘着几个孩子的冤魂,连皇后娘娘都要拼着命才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她想她的孩子活下来,千想万想,便只能想到这条路…… “后来……后来……”老人哽咽着,终于说不下去…… 后来,钱楚翘亲自来了淑妃的寝殿,盛装打扮、高高的发髻上插着金凤的宠妃手上依旧染了红红的豆蔻,她婀婀娜娜在一方凳子上坐下,看向床上虚弱的女子:“本宫平日里看你还顺眼,我便给你个机会,用那孩子的命来换你的命,这买卖,你可做?”妃子能留下,姓谢的孩子却万万不能留,他们小时候这般可爱,长大了却是一个又一个碍着她步子的硌脚石。 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慢慢拭干了泪,她朝她看过来,一向温润明秀的眼里是平静而坚定的恨意,她一字一顿道:“苍天无眼人有眼,你必有报。” “你可真傻。你们可真傻。”钱楚翘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金簪,似是感叹道:“你们总是愿为没有意义的事丧命。哈哈,报应,本宫,等着。”说罢便起了身,踏出了那扇门。 淑妃宫殿里的仆从一应被抓了去审,审到最后一个人丢了命,便终于有人忍不了那酷刑说出了谢乔的奶娘。只是,从始至终,到底没人去主动提还有另一个孩子。 宫里没了侍从,便也再没人会照顾那女子,也再无人为那女子准备吃喝。那女子起了身,下了床,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倚着那门栏看着冬季傍晚昏沉的天空,看着看着她苍白的面上便浮出一个虚幻的笑,那双眼里恍若有春暖花开。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她轻轻哼唱起家乡的歌,无怨无悔地走向毁灭。 最后的幻境里是她的家乡,那山上有郁李花热热闹闹开放,一棵直而挺的青松挺立在那郁李花旁,为那棵花树遮风挡雨。 她终于笑着闭上了眼睛。 …… 一室静默。 谢乔晃了晃身子,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眼眶已然全红了,却到底咬紧牙,没有让眼泪真的流下来。 陆玦也顾不上天子还在,便上前一把将谢乔摁进怀里,不一会儿,便感觉衣衫湿了。他瞳孔一缩,便伸了手,将手轻轻放在他脑后。 老人抹了把泪,道:“那两块牌子,是娘娘要那两个孩子相认所用,她说了——” “我的孩子们,以后自然是要相认的。自然不求滔天权势富贵,惟愿此生平安康乐。”埋在陆玦温热的脖颈处,谢乔眼里仿佛起了雾,那雾里,一个女子眉眼明秀温润,她浅笑着对他这般说。 可他此时偏偏心如刀绞。 …… 丹漆负手走在宫里,问了几个宫人,才终于找到开得最好的那片丹桂林。 八月十五明月高悬,洁白的月光灌入桂林,丹桂在银色的月光里闪着金子般的光,枝叶疏影横斜,恍若人间仙境。这里丹桂这般多,那香气便有些甜腻,青年却喜欢得很。他伸手轻轻抚过一小簇桂花,面上便浮出一个深深的笑:金陵有这般好的花,果然是个好地方。 “小叔叔!” 一个孩子朝这边跑过来,地上却横着一块石头,那孩子果然被那石头绊倒,就要脸朝地摔下,地上更好横着根尖利的枝杈。丹漆任凭那孩子被绊倒,看那孩子就要摔下,却到底伸了手,拦了一下,那孩子便终于稳住身子。 “小叔——叔?”那孩子看到他本来面上全是孩童的兴奋,此时借着月光看清青年的脸,面上便划过一丝成熟的怀疑,不知想起什么,他还是卸了犹疑,笑着朝那青年认认真真叫了声:“小叔叔。” 丹漆看着那孩子,笑道:“你也是这般喊他的么?” 谢昭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眸子,面上泄出几分在谢乔面前从不会露出的早熟,他道:“若是能和小叔叔相处久了,便自然和与小叔叔相处时一样了。” 这话说得绕口,青年却到底听明白了,他揉了揉那孩子的发,那话里却不含任何感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以后便不要认错人了,你的小叔叔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小鬼就该滚回宫早点睡。” 说罢便转身进了那桂林,再不回头。 谢昭怔怔看着那背影消失不见,他撇撇嘴,到底转身往自己宫里的方向走去。 第72章 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殿里只回荡着老人沧桑的哽咽声,谢铮无言半晌,他看一眼谢乔,终于道:“杨肃,带老人家下去好生休息。” “是。”杨肃领了命,便来馋老人,老人颤巍巍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谢乔时却停下来,她将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谢乔肩上,仰了头。谢乔一顿,到底转过身,对上老人的双眼。 “殿下,”她看着谢乔通红的眼,一字一顿道:“找回,您的弟弟罢,娘娘在天上看到你们团聚,定会开心。” 谢乔的心尖像被什么扎了下,他握握拳,到底答了句:“好。” 老人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便跟着杨肃走了。 谢铮负手走几步到谢乔身边,他伸出手,揉揉谢乔的发,面上浮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他道:“乔儿,莫担心,金陵才是他的家乡,我们会留下他。” 谢乔看着谢铮,喉头动了动:“好。” 谢铮明亮的眸子里沁出些暖意,他伸手弹了下谢乔的前额,又看向陆玦,道:“怀瑜,今日有些晚了,你们便先在宫里歇下罢。乔儿原来住过的殿孤一直命人打扫着,你们直接住那里便是。” 陆玦看谢乔一眼点点头:“是。” …… 陆玦没有要侍从跟来,他牵着谢乔的腕走在路上,月色洒了两人满身。中秋节的月光如此明亮,他们便连照路的灯笼都省了。 要到谢乔的殿便要经过一片丹桂林,这也是宫里开得最好的一片桂花。谢乔被陆玦牵着腕在不远不近处瞧见那片林子时步子便一顿,陆玦看向他,谢乔便道:“怀瑜哥哥,他说他喜欢金陵的丹桂。” 陆玦微叹一口气,他伸手抚上谢乔的脸,额头抵上谢乔的额头,鼻尖碰着他的鼻尖,道:“乔儿,我知你难过。我会永远都在。”我也许不能不让你难过,可我会永远在你的世界里陪着你,哪怕有一天你的世界全部崩塌掉,我也会为你撑出一方天地。 谢乔漆黑如墨的眼里沁出些柔软的亮光,他伸了手覆上陆玦的腕,道:“嗯。”月色洒进那双眸子,谢乔眼里的亮光便突然化成银色的漩涡,仿佛深不见底,他歪了歪头,唇便贴上陆玦的白皙的腕,他认认真真看着陆玦的眼睛,喃喃道:“怀瑜哥哥,这是你说的,你永远都会在。你可莫要骗我。”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陆玦抬起一只手点点他的眉心,月色积在他眸子里,清明柔软如水,他认认真真向他承诺:“好。” 说罢,便拉了他的腕,进了那片桂林。 丹漆说要去赏这宫里最好的一片桂花,此时林子里却并未见他的身影,想来已经回了休息的地方。出了这桂林,再走过一条小径,便能看到谢乔的殿门口——其实这条小径比较偏僻,还有另一条大路可走,只是陆玦瞧着谢乔满脸疲惫,想快些回殿里休息,便还是牵着他进了那条小径。 那小径两旁种了些清挺的毛竹,月色下倒是有几分雅意,只是小径中间两边的毛竹高过人头顶,挡住了不少月光,便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陆玦心性磊落,自然从未把怪力乱神放在心上,是以照常牵着谢乔往前走。 突然,一边的毛竹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陆玦和谢乔对望一眼,眉头微皱,接着便见挨着路的毛竹被彻底压弯,一个身影拖着什么东西,猛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陆玦眯了眯眸子,下意识将谢乔护在身后,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那人转了身。 月色正巧打在那人脸上,谢乔便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他瞳孔一缩,手便猛然握成拳,微微发着颤。 那人一转身突然见着二人,便睁大了眼睛,发出“呀”地一声尖细的叫声,叫到半截又夏然而止。他看清二人的脸身子便微微颤了下,接着面上立刻换上讨好的笑,接着行礼:“奴,参见小王爷、大将军。” 陆玦瞧着那人身后的东西,眸子里划过一道寒光,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人连忙再俯身行一大礼,道:“奴、奴是御膳房的人,这、这是御膳房的一些垃圾,都是些动物内脏之类的,奴正要去丢掉。” 那人身后的麻袋里确实隐隐散发出动物内脏腥气,陆玦看清这人眼里的心虚也只当这人是从御膳房拿了些玩意儿打牙祭,此时便也不欲再为难他,只是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人愣了下,连忙道:“是、是,大将军教训得是。” “乔儿,我们走罢。”陆玦说着便又拉上谢乔的腕,带着他往前走。那人连忙让开路。 经过那人时,谢乔停了步子,他抬了眼,眯着眸子看了看那人的脸。 那人小心地抬起头,便直直对上了谢乔的眼,只见谢乔那双眼瞳仁漆黑,阴沉得可怕,那人咽了口唾沫,吓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想起他与这位小王爷平日里并无交恶,那东西也不可能被认出来,这才稍稍定下心来,面上攒出个笑:“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乔看了眼那麻袋,鼻尖一动,接着便又直直看着对方的眼,面上浮出个让对方寒毛直竖的笑,道:“无事。你走罢。” 说罢便随着陆玦离去了。那人一直在原地看着二人,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这才重新俯下身子,拖着那麻袋往一个方向走去。 一进殿,陆玦便抬手碰碰谢乔的前额,觉得那额上的温度正常,眉头才微微展开些,他道:“乔儿,你刚刚怎么了?” 谢乔深深看陆玦一眼,他突然倾身过去,紧紧抱住他,哑着嗓子道:“怀瑜哥哥,你自己说过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陆玦被对方扑了个满怀,他拍拍对方埋在自己颈边的脑袋,失笑道:“我是说过。你这到底怎么了?”声音里却到底带着担忧。 谢乔起身,静静看着他,面上便浮出个奇异的笑,道:“无事。”说罢却倾身过去,覆上陆玦的唇,喃喃道:“我只是,想你了。”这样说着,手便放上了对方的腰带。 陆玦身子一顿,却到底没阻止。 …… 云雨过后,谢乔俯下身子,将唇轻轻印在对方白皙如玉的额角。陆玦今日大概累了,此时睡得已睡熟了。谢乔看着他的脸,漆黑的眼眸里是铺天盖地的占有欲。 看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殿外的方向,眼里有阴狠的浓云翻滚。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对方的身子下了床,又穿好衣裳,便轻轻打开门,又小心关上。接着,便往一个方向走去。 屋子里,陆玦倏然睁开了眸子。他看着屋顶半晌,面上终于浮出一个无奈的笑:他几乎将他养大,他对他那般熟悉,又怎会看不出他不对劲呢? 又怎能不担心? 这般想着,他便起了身穿好衣裳,也出了门。 …… 冷宫。 八月十五月亮那般亮,冷宫里却还是阴森森的。那人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便拖着那袋东西进了冷宫的门——这种事情自然不该在月色这般明亮的时候做,可他没办法,这冷宫荒废多年,却一直有人把守,只有今日,陛下特赦常年在宫里当差的侍卫可回家与亲人团聚,这冷宫不是要紧的地方,这里的当值便空下来。是以,他只能冒险在今日做这桩事。 进了门,他咬咬牙将那袋东西拖进一个拐角,那里有个废弃的池塘:当年,那位小王爷在这里的池塘出过事,陛下震怒,便命人填了那池塘,但是,这冷宫里池塘不只一个,夏日里下了大雨,一些池塘便被又填满了。 他将那袋东西拖到一个池塘边上放好,正要动作,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转身往废弃的殿门走去,想再确认下今日是否有巡逻的士兵。 刚到门边,他便睁大了眼睛,差点又尖叫出声。 只见,之前碰到过的小王爷,此时正站在门外,他面色苍白,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在好不容易照到此处的一两缕残月里发着冰冷的光,整个人恍若鬼魅。 “小、小王爷。”那人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谢乔却突然笑了,他道:“郑扉,这些年,你真让本王好找。” 那人在地上发着颤,他实在想不明白,尊贵的小王爷怎会到这个地方来,并且——“小、小王爷知道奴的名字?”他面上连忙带了讨好又镇定的笑。 谢乔负手往前走两步,在那人面前半蹲下来,眯着冰冷的眸子看向对方,道:“本王自然知道。” “小、小王爷来此处是?” 谢乔眉头一挑,笑意更甚,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轻得仿佛鬼魅,却一字一顿,道:“本王,来要你的命。” 那人睁大了眼睛,猛地挣扎起来,谢乔终于拿出自己手里的匕首,他按着那人身子,往对方的脖颈处狠狠一扎—— “噗呲” 刀子□□,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对方也终于停止了挣扎,只是睁着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对方终于咽了气,谢乔却还是怔怔地盯着对方,生怕对方再活过来。 “乔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的手猛然颤了颤,匕首便掉落下去,发出“铿”地一声清响。 谢乔身子一顿,还是迟缓地转过身。于是,他便看到,陆玦正长身玉立站在那缕月色下,哪怕是在这阴森肮脏的地方,那眼眸依旧明亮而清澈。 可他面对着对方的时候,才想起来,此时自己面上还残留着肮脏的血污。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作话里忘记说的一件事,扶苏=棠棣=郁李(扶苏解释很多,作者君是按照这一种来) 然后,又是修罗场orz(不要担心呀,他们两个之间基本不会虐的),以及,其实乔儿有很多办法不经自己手不知不觉除掉他,但是吧,今天遇到太多事,一时冲动降智了orz 这周想把正文完结掉,所以明天起努力看看能不能日六,作者君会加油哒! 愿小天使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看文愉快,比心~ 第73章 轻薄的暗色和月色里,陆玦就这样静静看着谢乔。谢乔面上的血污和那一瞬间的惊惧怔愣清清楚楚映入他的眼帘,也刺疼了他的心。 一瞬静默。 陆玦轻轻叹了口气,便向前走了几步,他在谢乔面前半跪下来,从怀里拿出一方绢帕,又伸了手,也不顾自己的洁癖,只是帮谢乔仔仔细细擦着面上的脏污。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陆玦,面上是凝滞的怔愣:“怀瑜、哥哥……” 这时候已是半夜,这里比白天更加阴森,也冷得很,于是,谢乔便能如此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陆玦的的手触碰到自己脸上时的温热。 擦完了那血污,陆玦便将那帕子随手放在地上,接着便将谢乔一把摁进怀里。 “乔儿,你忘记你小时候,也是在这冷宫,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了么?”他道。 ‘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你,你并不需要担心我会因你手上沾了血而厌恶于你。’很多年前,就是在这冷宫,他明明对他那般郑重地承诺过。 “所以,”陆玦将他摁得更紧些,紧到谢乔的心跳那般清晰地传入他的身体里,他道:“乔儿,你根本不必、也不该瞒我。” 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若想取谁的命,那人便定是该死之人。 被陆玦这般紧地抱在怀里,谢乔终于觉得之前一刹那麻木的身体和心脏重新有了知觉。他闭了闭眼,在这天底下最安全的怀抱里,终于彻底放任了他内心真实的恐惧:“怀瑜哥哥,我必须杀死他。” 因为,他曾害死过你。哪怕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上一世有所不同,哪怕我已经不再是天子,可我还是不敢赌。 上一世,他派了两个人去北境监军,一个是陈岭,另一个,便是这个郑扉。上一世,陆玦便是死在这两个人手里。 那时候他自作聪明自认眼光稳准,觉得郑扉平日里做事谨慎仔细,又不好使阴损毒辣的手段,于是便派了他去。 可这次,他偏偏看错了人。他精力都用在前朝,对后宫到底了解不深,郑扉偏偏就是个伪善毒辣之人。上一世的那日,他毒杀陈岭,又拿了郑扉去审,才知道,郑扉根本就是自己想要陆玦的命——最大的原因仅仅是他自己对陆玦的私怨,之后才是因为,他觉得谢乔忌讳陆玦,杀了陆玦他会更容易得谢乔青眼,更方便往上爬。 审完了,他才知道,郑扉在御膳房当差时,曾害死过一个宫女。害死这样一条人命,仅仅因为那宫女平日里性情看起来最是胆小怕事,郑扉对她起了邪心,想同对方结对食,便找了机会威逼于她,可那小宫女平日里看着那般胆小的人,那时候却尽了最大努力去反抗,郑扉一个“不小心”,一条人命便没了。那时候他便心狠手辣,只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对方的尸身抛进了冷宫里的一个池塘。 阴差阳错,郑扉总觉得陆玦知道他的这桩往事,是以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在他眼里,一个小小宫女的命自然算不了什么,可他了解谢乔,他知道谢乔若知道了这桩事,便绝不会饶他,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了那位子,他不想每日胆战心惊,更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一个隐患。所以,他刚出了金陵的城门,便打定主意,绝不让陆玦活着回来。 可是——谢乔埋在陆玦怀里,呼吸突然乱了一瞬——可是,他的陆玦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人的腌臜事,陆玦那般磊落坦荡的性子,若是知道,早就上书奏报了——哪怕天子那时忌他甚深,他也照样会上书,他不会让这样一个人留在天子身边,更不会要一条无辜的性命枉死。 他的陆玦——谢乔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他的陆玦,那时就那样死在那两个卑鄙小人手里,而他谢乔是帮凶,是他亲手,把那样对陆玦有着莫名而深的怨恨和嫉妒的两个人送到他身边。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两人,可却一直找不到。陈岭不说,郑扉想来这时还未入宫。可他没想到,在今夜会那般巧合地碰到他,更没想到,他会恰巧撞上他去处理尸身——那袋子里装的哪里只有动物的内脏,只怕,还有那具尸体。算起来,郑扉这时入宫应该时间还不长,根基也不深,可在这般情况下,他都敢去威逼欺辱比他更弱小的人,这样想来这人该有多心狠手辣,上一世他能把这事压这么许多年不被发现,这人胸中又有多少心机,所以,他绝不能让他活下来。 感觉谢乔身体暖回来一些,陆玦便放开他,他拉着谢乔起了身,朝那个已经咽了气的太监扬扬下巴,道:“说罢,你为何要杀他?”他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可理由总要问问清楚。 谢乔的唇线向下抿着,他看向陆玦,道:“有两个理由。可我只能说一个。” 陆玦一扬眉,便抬手弹了下谢乔的前额,道:“乔儿又有秘密了。”说罢他却一笑,道:“就说那一个。说罢。” 谢乔指指那放在池边的麻袋,道:“那里面,不仅仅有动物的内脏,还有一个姑娘的尸身。”郑扉心思缜密,想来会将动物内脏一同放进去,只是为防路上有人发现好找措辞罢了。 陆玦瞳孔一缩,立刻卸了笑。他大步走到池边,半蹲下来便利落地解了那麻烦,又不顾脏污,将袋口的血腥内脏拨到一边,果然,一个姑娘青白的脸露出来,额上满是血迹。 陆玦看着那姑娘,眸子里面溢了寒意。 半晌,他道:“杀人凶手虽已死,这事却要查清楚,如此才对得起这条人命。明日我便请陛下派人查。” 谢乔看着他眼里的愤怒和寒意,看吧,这才是陆玦,他绝不会允许在人命的事情上晦涩和绕弯子。 “好。”于是,谢乔看着他道。 …… 第二日,天子从谢乔陆玦那里知道此事震怒,便立刻派了杨肃去严查来龙去脉。皇后知道此事,除整顿宫纪外,又派人找到了那姑娘的家人——他们是她的亲人,除了补偿,自然也该知道她发生了何事,那姑娘也该回到她的家乡安葬。 这事情吩咐下去,谢铮看着谢乔,又道:“他今日便要去大理寺看沮渠浑。” “他”是谁在场的人自然知道,谢乔瞳孔一缩,便道:“我同他一起去。” 陆玦看谢乔一眼,到底没开口。 谢铮点点头,面上浮出一个笑,道:“这样也好。” 大理寺。 丹漆这日戴上了那面银质的面具,但那日大殿之上,群臣自然都看到了他的脸。顾望那日也在,自然也看到了。 他眼里带着温度看谢乔一眼,又看向戴着面具的使臣,道:“二位请随我来。”说罢便往一个方向走去。 戴着面具的青年在面具底下似笑非笑地看向谢乔,道:“小王爷,走罢。” 这称呼让谢乔眉头微皱,他看青年一眼,还是道:“好。” 沮渠浑这样特别的人一般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一路上都有蜡烛,是以虽暗了些,到底走得顺利。青年负手走在这地道里,闲散得仿佛是在庭院里散步。 谢乔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走过一道狭长的地道,顾望便将他们带到一间牢门前,他开了门,道:“这里便是了。”他看向谢乔:“你们进去我会再锁好门,你们好了喊人便是,我来接你们出去。” 谢乔点点头,便和青年一起进了那门里,顾望面带寒意看那牢里被绑在架上此时正低着头的犯人一眼,便出去了。 沮渠浑听到动静,便缓缓抬了头,露出一双阴狠的眼。 “好久不见,王爷。”丹漆毫不在意地对上他的眸子,道。 沮渠浑一看到丹漆,面目便瞬间变得狰狞起来,缚着他的铁链晃啷作响,他狠狠挣扎着,大声想说什么:“你、你——”说着又看到谢乔,眼睛转向丹漆时便睁得更加狰狞:“你果然是个叛徒!你果然是个叛徒!” 丹漆吃吃笑了声,也不答,只是道:“大王要我出使大盛,赎你回去——” 沮渠浑一滞,面上便泄出几分真实的喜意和感动——谢乔看着他,这人,是真心敬爱他的兄长。 丹漆欣赏这副样子欣赏了半晌,才满是坏心地开口道:“大王说了,能将你接回去最好,若不行,他要我替他看看你,让我给你捎带一句话。”顿了下,丹漆开口,那声音被刻意压低,又微微沙哑,仿佛要将人诱入深渊:“他说,他之前同你说过的话,是他唯一的执念,他此生定要实现,希望你能帮帮忙。” 听到这话,沮渠浑面上的表情猛然凝滞住,他睁大了眼睛,那眼里却已经没了喜意,只留茫然的空洞。 谢乔看着便眉头微皱,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可具体却说不上来。 半晌,沮渠浑抬头看看昏暗的屋顶,哑着嗓子,道:“王兄,我知道了。” 丹漆上前,沮渠浑也只是静静看着他,再不挣扎。丹漆面具下的脸上浮出一个诡谲的笑,他整理了下沮渠浑的衣领,又退开,道:“王爷,我后天便要回北凉了,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又看向谢乔,道:“小王爷,完事了,我们可以走了。” 谢乔皱着眉头看向他,丹漆也任由他看,半晌,谢乔终于道:“好。” …… 到了地面得见天光,谢乔有些不适应地微眯了眸子,丹漆看向他,道:“今日事已毕,若无什么事,在下告辞。” 谢乔深深看着他,仿佛要透过面具看透他此时的表情,终于,他哑着嗓子道:“不要走,留下来。” 青年顿了下,那面具下便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声停下来,青年用那双毫无笑意的眸子透过面具直直对上谢乔的眼,认认真真道:“不。” 说罢,便转身离去。 谢乔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殿下。”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来,谢乔转过身,一个人的脸便出现在面前。谢乔一笑:“言瑛?你被分到了大理寺?” 言瑛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出一个笑,道:“是,下官现下在大理寺管理卷宗。”说罢顿了顿,他又道:“厉大人知道殿下今日要来大理寺,便要我带给殿下几句话。” 谢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你说。” 言瑛也任着他看,道:“大人说,殿下若想留那位在金陵,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那人要做的坏事,到底最终都未做成,也未酿成什么惊世大祸。大人还说,他说这话并非是看那人顺眼,只是因为那人也同样是陛下放在心上的弟弟。” 兖州贪粮案与他无关,安王也早晚会谋反,他推安王那一把,勉强点说甚是是帮了他忙,他厉鸣悲介意的是他当初要对天子不利,可,若那人走了,天子重情,定会自责难过。留那人下来,天子和谢乔不能做坏人,他便来做,他自会好生防备那人。 谢乔自然能想通这些关节,他面上浮了一笑,接着便眯了眸子,感叹道:“我竟不知,你家大人如今竟成了大善人。”可惜,谢扶难留。 言瑛不知想起什么,他笑了笑,道:“大人他,其实是个好人。” 谢乔哈哈笑两声,道:“你是这城里第一个说他是大善人的。好了,我也走了,你替我向他带声谢。” 言瑛笑着应下。谢乔便转身离去。 第74章 陆府。卧房。 月色入户,枝影横斜。 这几日正是中秋前后,陆玦休沐在家,谢乔便自然宿在陆府。 他枕在陆玦膝上,把玩着陆玦白玉一般的手,眸子里却有些空。陆玦瞧着他的样子,便抽了自己的手,俯下身子啄了下他的唇,又将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谢乔的眉眼上。他道:“你今日入宫了?陛下说什么?” 谢乔眨了眨眼,眼睫便扫到陆玦手心,他的唇线微微向下,道:“兄长找过他。兄长甚至说要强留他。”因为他兄长知道北凉王是多么不好相与的人。 “可是,他还是坚持要走。”沉默一瞬,谢乔道。若对方真的那般决绝地要走,他和他兄长,根本留不住人。 “怀瑜哥哥,你说,”谢乔道:“我母妃若是在天上看到了,会不会怨我呢?” 他母妃明明想他顶天立地,做山上那坚忍不拔的青松,保护弟弟,可他偏偏没有做到,更过分的是,过去的二十余年,他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 陆玦听罢动作一顿,接着便又俯下身子,将唇印在谢乔额角,悠悠地道:“乔儿,你可以自责,可你要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谢乔突然将陆玦覆在自己眉眼上的手拿开,接着像个孩子般,转身紧紧抱住陆玦的腰,将脸深深埋在对方的怀抱里,只留了黑黑的脑袋和一双白皙的耳朵在外头,是小兽舔舐伤口的姿态。陆玦失笑,接着便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发上,整个人却是保护的姿态。 他道:“乔儿,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在。” 谢乔鼻尖满是对方身上清冽温热的香气,慢慢的,他躁动的心脏便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明天便要走了,我去送他。”半晌,谢乔闷在陆玦怀里,说出这句话。声音闷闷的,难得有些稚气。 陆玦道:“要我同你一起去么?” 谢乔将陆玦抱得更紧些,道:“不,我自己去送他。” 陆玦揉揉谢乔脑袋,道:“好,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 第二日。金陵城外折柳亭。樱桃 谢乔静静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青年,便干脆把话说透了,他道:“你之前要害兄长,我本来该恨你。可我……没办法恨你,却也没办法完全不怪不忌你。兄长他重情,他全然没想过要怪你。”这一世,他兄长没死,可上一世,虽然并无证据,却十之七八死在眼前的青年手里。 说着说着,谢乔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母妃希望我们能团聚。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她要我——”谢乔咬了咬牙:“保护你,照顾你。” “今日,你真的要走?” 面具下的青年听到谢乔说到“母妃”两个字,瞳孔便一缩,半晌,他悠悠道:“谢乔,母亲若真的能看天上到这人间,我倒希望,她只看到你,莫要看到我。” 他直直看着谢乔的眼睛,道:“你和你的那位兄长,也莫要再将我当做什么兄弟。”他一字一顿道:“因为,以后,我们会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谢乔瞳孔一缩。 丹漆朝他告了个手礼,抽走了谢乔手里的一枝丹桂,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很喜欢金陵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来日再续、这、孽、缘。” 说罢便转身离去,谢乔捏了捏自己手里留下的因着到了秋季满是黄绿叶片的柳条,他抿了抿唇,只能瞧着青年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谢乔闭了闭眼再睁开,便也转身离去。 …… 城中。 陆玦的休沐还剩最后一日,谢乔心里有事,便也不欲再逛,打算直接回陆府。谁知他刚拐过一个弯,便直直撞上了凌道远,凌道远此时满面严肃,见着他也不再说些难听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欲离去。 谢乔心里一凛,便叫住他,道:“出了何事?” 凌道远步子一顿,面上便带了些气,道:“那个王八蛋死了!” 谢乔眉头皱得更紧,道:“说清楚,谁死了?” 凌道远叹一口气,道:“除了沮渠浑那个王八蛋还有谁!害得老子还要跑大理寺!”天知道,他现下最讨厌也最抵触去的地方就是大理寺。 谢乔瞳孔一缩:“你说什么?沮渠浑死了?” 凌道远皱着眉,“啧”了声,道:“死透了!他死了不要紧,他也该死,可那王八蛋偏偏是北凉的王爷!”说罢他便朝谢乔摆摆手大步往前走去,边道:“不说了,老子先去大理寺!”毕竟,大理寺是从他们手里提的人,现在人死了,他自然要去。 谢乔看着凌道远的背影,心里便迅速排除着什么,最后,还是逼着自己想到了他最不愿想的那种可能。谢乔闭了闭眼,拳头紧紧握着:谢扶……那人偏偏死在谢扶走的这一日,除了谢扶,不会有别人了。可谢扶只是两日前见过那人一面,如何在两日后杀死他…… “殿下!”徐来突然从一个方向朝他小跑过来,气喘吁吁。谢乔扶住他,道:“何事?” “殿下,”徐来道:“陆大人已去大理寺,他要我转告您,要您也去!” 谢乔点点头,面色凝重,道:“好。” 说罢便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 大理寺。 谢乔到时,不只陆玦,厉鸣悲也在。谢乔走至陆玦身边,问道:“怀瑜哥哥,他是如何死的?” 陆玦看他一眼,道:“中毒。” 谢乔眉头皱起来:他平日里都被绑缚,为防他自尽,也会上口枷,只有用饭的时候,才会由狱卒取下,取下后也会严加看管。他本以为是对方寻到了机会咬舌自尽,却没想到会是毒——大理寺最严密的监牢里,怎会让他接触到毒……就算是谢扶,也绝无可能—— 谢乔瞳孔一缩:谢扶那日,帮沮渠浑整理过衣领,若是那时,他将毒放在他衣领上,这样,只要沮渠浑自己愿意,他便能趁吃饭时的机会,去够自己衣衫上的毒药……他便能控制自己在哪日死…… 可他从前求生欲强烈,从未有过轻声念头,为何见了谢扶便会—— 陆玦面色有些凝重,他道:“不管他是如何死的——我查过北凉,沮渠金阙在北凉受老臣掣肘,并无完全的兵权。若是沮渠浑死了,他便可说服那些老臣,来出兵打我大盛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毕竟,若是一国王爷死在异国,事关国家尊严,那些老臣就算不想同意,也会同意。 谢乔脑海里有什么划过,他闭了闭眼: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谢扶不远万里来到大盛的原因。 厉鸣悲道:“我们与北凉早晚有一战,为了这一日,我这几年这做了些准备。现下,就等陛下决断了。” 说罢他看向顾望,面上浮出一个笑,道:“顾大人,言瑛在你这呆这半年多,现下也应回他该回的地方了。” 第75章 出了大理寺已是傍晚。 夕阳之下,陆玦浑身披着暖黄的霞光,他静静看着谢乔弯了眉眼,谢乔对上他蓄着霞光的眸子,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伸手牵了陆玦的腕,道:“我送你去军营。”陆玦本来该明日才回军营,可今日既知道了一些事情,自然该早日回军营早做准备。 陆玦一愣,面上笑意更甚,他伸手虚点点谢乔眉心,道“好,你送我。” 太阳慢慢沉入地面,路边人家和摊贩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照亮了地上的青砖,仿佛让这秋季寒凉的夜也变得暖和起来。 “灌汤□□肚面咧!” 有清亮的叫卖声传来,走过一个拐角,便见一个摊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一位大娘在摊子前叫卖着,面上带着精神奕奕的笑,脸蛋在暖黄的烛火现着健康的红光。 谢乔停下步子看向陆玦,道:“用些东西罢,你到军营,想来也来不及吃什么。” 陆玦点点头。 谢乔牵着他在一张木桌前坐下来,朝大娘伸了伸手,道:“两屉汤包,两碗面。” “好!公子稍等!”大娘笑着应下便忙碌开来,不一会儿,一个伙计便放下两屉冒着热气鲜嫩小巧的汤包,接着又端了两碗色泽鲜艳浇的面来,那面汤汁浓厚,上头铺着满满当当的各色浇头,色泽鲜艳的青菜皮肚木耳带着浓热的香气闯进他们花果山的眼睛鼻尖,让人食指大动。 放下这些,伙计又放了壶酒过来,笑着道:“这桂花酒是咱们自己做的,性温味辛,最适合就着这蟹黄汤包吃,白送!二位公子慢用!”说罢便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谢乔将筷子塞进陆玦手里,道:“吃罢。”说罢顿了顿,在雾气腾腾里他面上浮出一个模糊的笑:“不久后,你我便要有段时间吃不到这般正宗的金陵吃食了。” 若他料得不错,大盛和北凉不久后便会开战,陆玦那时会走,他便自然也不会留下。 陆玦放下筷子,看向谢乔,轻叹了口气,认认真真道:“乔儿,是我,不是你。”战场上凶险,他绝不能拿谢乔的命去冒险。 谢乔瞧着他眯了眯眸子,半晌,他面上笑意更甚,他也不答陆玦之前的话,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只是朝他扬扬下巴,道:“怀瑜哥哥,吃。凉了便不好了。” 陆玦拿了公筷,将一只汤包夹到谢乔面前的小碟上,干脆讲话说透了,他道:“乔儿,若是日后要走,我陆玦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他的父母也好陛下也好,都会好好呆在金陵,可只有谢乔,会做跑到战场上去找他的傻事。 “你不能让我悬着心上战场。” 这话说得太狠,谢乔低垂了眉眼,用筷尖轻轻碰碰那鲜嫩的汤包,道:“若我执意要去呢?”顿了顿,他道:“怀瑜哥哥,我会好好呆在你的帐篷里,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绝不给你添一点乱。” “你允许过的,我可以与你同生共死。”谢乔哑着嗓子道。 陆玦上一世便是死在战场上,他怎能放心得下…… 热气朦胧里,陆玦瞧着谢乔的眼神第一次退缩了,他第一次,生硬又笨拙地转了话题,又夹了只汤包在谢乔碟里,道:“乔儿,吃罢。” 谢乔静默地看他半晌,接着一笑,便拿起自己的筷子,道:“好。吃。”这是陆玦第一次在他面前退缩和不坦诚,他怎忍心再逼他。可是——谢乔往那汤包上咬了个小口,便有浓黄的汤汁冒出来,他轻轻吸了口那汤汁,便被烫到了舌尖——去还是不去,自然不是陆玦一人说了算。 “嘶…”到底被烫疼了。 陆玦眉头微皱,倒了杯温水放到他旁边,谢乔却偏偏拿起那杯桂花酒,一仰头饮尽,被烫到的地方碰着辛辣的酒,那瞬间自然更疼,谢乔却觉得还要再疼一些,方能让他彻底痛快。 谢乔喝酒容易上脸,只饮了这一杯,面上便浮出胭脂般的红,陆玦瞧着他的样子,便觉得心疼了——谢乔小时候也好,长到这般大也好,陆玦根本舍不得他有一点不痛快,可这次,他不能拿他心尖尖上的人的命去冒险。 谢乔却只是拿他那双虽无醉意却已浮了水光的眸子看向他,面上带着笑,道:“怀瑜哥哥,我们再不吃,便真的要凉了。”说罢便拿了筷子去夹那碗香气四溢的面。 陆玦看着他,低垂了眉眼,还是拿起手中的筷子。 明明一顿好饭,却到底被人吃得无味至极。 吃罢饭,还没等谢乔伸过手来,陆玦便主动牵了谢乔的腕,往一个方向走去——自然还是去军营的方向。 谢乔看向他:“怀瑜哥哥,你知道的,我没醉。” 陆玦挑眉一笑:“我想牵你,你不给牵么?” 谢乔一顿,还是点了头:“给。” 其实往军营的路不短,可这样走着,还是很快就到了。 大营门口,陆玦放开谢乔的手,又揉揉他的头,道:“乔儿,回去罢。” 谢乔相当听话地点点头,他转了身便往回路走,陆玦便站在原处,负手目送着他。 刚刚那壶桂花酒几乎全被谢乔饮了,是以此时他虽不醉,却到底有些轻微发晕,他喝酒本就容易上头,此时脸便红得如涂了胭脂般。他刚走几步路,便不小心与一人撞到一起。 “公子小心。”那人似乎也是回营的士兵,此时身着铠甲。他扶住谢乔,晃见谢乔的脸时面上便划了分隐晦的惊艳。 谢乔不喜与人有所接触,他正要将那人的手拂下,便见陆玦大步上前,拉了谢乔的腕将人拉到身后,他对着那士兵,面无表情:“回营。” 那士兵这才看到陆玦也在,他瞳孔缩了缩,还是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那士兵经过谢乔时,便有意无意朝谢乔晃了一眼,谢乔便终于隐隐约约看清对方的脸。 一看到,他便睁大了眼睛,接着眸子便猛然眯起来,里头是彻骨的寒意—— 陈岭。 对方是,那个亲手朝陆玦射出冷箭的、陈岭。 谢乔狠狠咬着牙,眼里的寒意之下,覆着铺天盖地的杀意。 第76章 那人已入了营,陆玦这才看向谢乔,他看着谢乔浮着红晕的脸和眸子里的水光,想起刚刚那人的眼神,眉头便猛然皱了一下。谢乔其实没醉,只是喝酒上脸罢了,可此时却比醉了还招人。 “怀瑜哥哥?”谢乔觉得陆玦此时情绪不对,以为他还在为刚刚那件事担心——陆玦心性磊落,少年时期连生死都可笑谈,此时却为了他在纠结。 谢乔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他刚想说什么,便见陆玦揉了揉他的发,又道:“刚刚是我未想到。你喝了酒,今日便在军营歇一夜罢。” 谢乔眨眨眼:“好。”能与陆玦待在一处,自然是好的。 陆玦弯了眸子,便牵了谢乔的腕,进了大营。 入了营,陆玦便去忙了,谢乔便独自待在他的大帐。 他负手站在帐中,眯着眸子扫了眼帐外的方向,眼里有寒光划过。 和郑扉一样,他也寻了陈岭很多年。上一世,陈岭原来也是陆玦手下的兵,一步一步靠军功高升,最后升了将军,被他调去守南境。他那时会找陈岭去北境监军,也是因为,他是在陆玦手下高升,陆玦于他有恩,他到底该对陆玦有些情分,不会让陆玦太过为难。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没看准郑扉,亦没看准陈岭,陈岭偏偏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他将两个有着豺狼心肝之人派到了他的陆玦身边,陆玦那时前方迎敌,势如破竹,让北凉的军队胆战心惊。可偏偏,一支后方的冷箭要了他的命。 只要想到这些,谢乔便觉得心脏疼得仿佛被掏了一个淋漓的血洞,却又让他觉得那样痛快,这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谢乔面无表情地握了握拳,那拳背上却凸出青筋:不管用什么法子,他必须除掉陈岭。 陆玦回来时已是深夜,一进帐,便见谢乔正坐在他的书案前,肩上披着外衣,以手撑额,在翻他的一本兵书,那眼神却有些空,并不在那书上。翻着翻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陆玦一笑,走过去,并指敲在他的脑袋上,道:“这般困了,为何不睡?” 听到陆玦的声音,谢乔一怔,忙转过身来,下意识朝陆玦露出一个笑,不知想起什么,他眯了眯眸子,悠悠道:“还未为将军卸甲,自然不敢安睡。” 陆玦一挑眉,便伸手捏了谢乔下巴,面上带了些戏谑,他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小王爷会说,等着为我暖床呢。” 谢乔一笑:“将军这缺暖床的?” 陆玦弯了眸子,俯身轻轻啄了下谢乔的唇又起来,笑得眉眼如画,他轻轻道:“只缺你。” 谢乔一顿,面上便浮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捉了陆玦的手,像对待最精致易碎的手工品一般,慢慢把玩着,接着,便又覆上对方的腕,慢条斯理地将那护腕解了下来…… 床上。 现下夜已经很深了,谢乔明明喝过酒,也累得很,此时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睛,悠悠看向帐顶。陆玦也不催他睡,只是点点他的鼻尖,道:“乔儿,你在想甚?” 谢乔没想到陆玦会问这个,便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道:“陈岭。” 陆玦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谢乔的答案,接着脸黑了个彻底,他干脆半坐起来,直接抓了谢乔衣襟将人抓到跟前,挑了眉,道:“在我的床上,小王爷想别的人?” 谢乔:“……” 对着陆玦的眸子默了半晌,谢乔终于憋出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接着他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怀瑜哥哥,你,吃醋了?” 陆玦放开他,抬头看了眼帐顶,悠悠轻叹了口气,又看向谢乔,认认真真道:“是又如何。”他也是人,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情之一字,他第一次这般喜欢一个人、在乎一个人,他情不自禁为这一个人尝试自己从未尝过的心情,并甘之如饴。这并不是什么不能承认的事情。 谢乔倾了身子,紧紧抱住对方,喃喃道:“我很开心。” 陆玦也任凭他抱着,并不挣扎,只是道:“陈岭是谁?” 谢乔身子顿了顿,还是老老实实道:“是刚刚我们碰到那人。” 陆玦刚回缓过的脸色便又黑得彻底,他刚要将谢乔推开,便听谢乔在他耳边道:“怀瑜哥哥,你信我,我同那人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不得不……”杀死他。可这话却再说不下去。说到底,他还是不想陆玦看到他手上沾血的样子。 听出谢乔的声音有异,陆玦终于察觉事情不太对,他慢慢将谢乔推开,看着谢乔的脸,道:“乔儿,我知你瞒了我一些事情,但我可以不问。”不是不想问,是实在不忍逼他。 他道:“你接下来要做的这桩事,可会将自己陷于困境?”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笑,又摇摇头,道:“你放心,不会。”这样一个人,哪怕是杀死他,都不配让他谢乔搭上自己的生活。他自然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 陆玦终于抚上他的脸,道了句:“好。” …… 第二日。 军营毕竟不能久留。是以一大早,谢乔收拾好,便打算离开。怎么除掉陈岭,心里也有了主意。 “报!” 谢乔正要同陆玦告别,营外便有士兵的声音传来。谢乔眉头微皱,看向陆玦,陆玦拍拍他的肩,道:“等我一下。” 说罢便绕过屏风,到了前帐。 不一会儿,谢乔便听到陆玦说了声‘我知道了,你下去罢’,接着便见陆玦回来。 谢乔连忙问道:“怀瑜哥哥,出了何事?” 陆玦看向他,道:“军营里死人了。中毒。死的,正是陈岭。” 谢乔瞳孔一缩:“他死了?”他还未下手,这人居然就死了…… 陆玦点点头,面色凝重:“这事出在军营中,必须彻查。我已派人去大理寺请顾望了。”毕竟顾望最擅长这种案子。 谢乔缓缓点了点头。不管对方是不是陈岭,是不是该死,军营竟有士兵中毒身亡,不能不彻查。 陆玦又道:“乔儿,这人已死。” 谢乔一怔,他垂了眉眼,一瞬,又抬眼看向陆玦,还是坦坦诚诚道:“那我便无事了。”这人死了,他自然不用再杀人。 陆玦便弯了眸子:虽然,这人瞒了他一些事情,可有时候,却坦率得可爱。 他揉了揉谢乔的发,道:“这里便交给我,乔儿,你该走了。” “好。”谢乔乖乖巧巧答道。毕竟,我会在家等你回来。 …… 谢乔本以为这桩案子至少要查个几日,却没成想,顾望只用了一日不到,便将此案查得干干净净。并且这桩案子很快便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令无数姑娘小姐秀才痛声大骂——骂的,恰恰好是那个死了的陈岭。 街头巷尾的闲谈到底加了些许东西进去,同案件本身有些差别,这案子真正的始末,谢乔还是从厉鸣悲那听来的。 “是个再无聊不过的故事。”谈完了正事,厉鸣悲舒舒服服躺在那大槐树下的摇椅上,用一种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说道。 毕竟这人是自己要杀的,谢乔到底多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厉鸣悲笑了笑,道:“那人来金陵不过半年,参军不过一月,便一分钱未花将金陵的秦楼楚馆逛了个遍,明明就是个虚伪的滥情之人,却偏偏觉得自己深情,对着这个也海誓山盟对着那个也发誓赌咒,本以为自己聪明得很,能够片叶不沾身,到底还是死在一位姑娘手上。” 那姑娘本是金陵城有名的雅妓,却到底栽在了情之一字上,被那人骗了身骗了心,心里存了恨,到底不甘心,妓馆里头什么人都有,弄几样技巧的毒药对她来说并不难,喂一个得意又自大的男人吃下毒药更不难。 那药最开始并不会毒发,再过几个时辰,药效发了,对方便会生不如死七窍流血而死。姑娘算好了时间,偏偏要他回军营才毒发,这样大理寺便会彻查。 “那姑娘自己亦服毒自尽,大理寺的案子再撞上这桩事,金陵城便会人人皆知,金陵文人最多,那人若被文人写下来,负心的名声便会遗臭万年。”厉鸣悲道。 言瑛刚从户部回来,此时刚进披霞苑,听到这摇摇头,道:“那姑娘傻。何必为这般人搭上自己的一生。” 谢乔垂了眉眼,他并不知这世陈岭会在何时入军营,是以一直在军营留着心,却没想到还是漏过了他。是,就算那姑娘不动手,他也会动手。陈岭该死,却又平白无故又搭上一条命。 厉鸣悲瞧着二人的样子,到底笑笑没说话。 …… 北凉。王宫。 沮渠金阙大步走进卧房,面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那双野兽般的眸子里满是明亮的狠意。 青年站在一旁,瞧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眸子。 沮渠金阙在青年面前站定,他用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将青年上上下下扫过一眼,接着,便伸手摘了青年的面具。 他朝青年猛然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道:“那群老顽固,同意出兵了。”毕竟,他们的王爷死在大盛人手里的消息已在北凉上下传遍了,哪怕是为了国家的尊严,那些老臣也不得不答应。 “恭喜大王。”青年面上表情未变,这样道。 沮渠金阙一笑,他伸手一件一件解了青年的衣衫,上衫一褪,那狰狞的还渗着血的伤痕便露出来。沮渠金阙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般欣赏着青年身上的伤痕。 接着,便轻笑一声将手按在裂开的血肉上,沿着那伤痕的纹理重重摩挲着。 青年面上还是无甚表情,只是额上渗了冷汗,呼吸变得有些不稳,垂在身下的手已然紧紧握在一起。 沮渠金阙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青年现在的这副样子,眼里满是兴味盎然。 终于,他将手抬起,随便拿块巾帕擦了擦手上的血,将一块兵符举在青年面前,凑近青年的颈子,意味深长道:“你这次成功了。今晚过后,它就是你的。” 青年终于眯了眯眸子,他毫不畏惧地对上沮渠金阙野兽般的眸子,唇色苍白,漆黑的双眼却亮得惊人,他面上浮了个惊心动魄的笑,一字一顿道:“大王最好说话算话。” 第77章 大盛。金陵。明王府。 中秋已过了几日,便又下过一场秋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凉到骨子里的寒意。 谢乔负手站在院中闲闲散散赏着院里的枫树,青砖微湿,经了场雨,那满树的枫叶已然红透了,明艳如火。谢乔看着便觉得,这般好看这般热闹的树,陆玦一定会喜欢。 这样想着,谢乔便垂了眼眸:可惜陆玦现在在军营里,看不到这些。就连他自己,前几日也都在宫里,今日凌晨才冒着小雨回来。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大盛和北凉这一战,一触即发。 近来,天子的诏书一封封快马加鞭发往各地,陆玦在军营里做最后的整顿,那里头最近亦氛围肃杀;言瑛在的户部已经将今秋刚上的新粮全部统筹好,厉鸣悲和那些大员最近也同他一样,都整日整夜呆在宫里,天子御书房的灯火这几夜几乎没灭过…… “咳……”大抵是因为凌晨淋了那场小雨,此时谢乔便觉得喉头微微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 “殿下……”徐来连忙拿了披风为他披上,谢乔披好披风,又看向他,道:“你去帮本王收拾行装罢,要轻便些。”若他料得不错,陆玦出征也不过是几日后的事情,毕竟北凉的人马已经在调动了。 徐来睁大了眼睛:“您…您…”要上战场……顿了下,又问道:“陛下可知道?陆大人可知道?” 谢乔一挑眉:“他们大概知道,但不会同意。”顿了下,他认认真真道:“但是,徐来,我必须去,你明白么?” 徐来看着谢乔的眼神,眼眶便有些发红:“殿下,那是战场……” “徐来,收拾行装。”谢乔转过身,吩咐道。 徐来看着他殿下这般样子,便知道劝不动了,只好答了声“哎”,答罢又道:“奴让人备了祛寒的姜汤,殿下等下用了罢。” 谢乔点点头:“好。” 谢乔做好了打算那日无论如何都要跟着陆玦走,哪怕陆玦不同意,混进去的法子也多得是。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那日,谢乔便染了风寒病倒了。 这场病来得不轻不重,却还是将他困在了床上。 天子来过,厉鸣悲和言瑛来过,陆夫人陆大人来过,就连顾望,也正正经经来探过病,只不过现下是要紧的时候,是以除陆夫人能时常来探视,其他人到府里也是呆不到一刻便匆匆走了。 陆玦来这府里是一个深夜。那日天上的月亮已经由半圆完完全全化作了细长的弯月。 徐来为谢乔掖了掖被角,看着谢乔浮着红、显然睡得极不安生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咔嗒”一声轻响。 徐来连忙转过身,接着便睁大了眼睛:只见卧房的门开了半扇,陆玦披着一身夜色,就静静站在门边。 “陆…陆大人…”徐来不禁道。 谢乔眉头微微皱了皱,陆玦晃见了,便连忙将指比在唇间。徐来连忙点点头,又站起来。 门外。 徐来看着陆玦,压低声音道:“大人何时走?” 陆玦低垂了眉眼,道:“明日一早陛下会在点将台点兵。” 徐来愣了愣,便不由得看向门的方向,他叹了口气,道:“我们殿下还不知道吧?”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柔软又无奈的笑,道:“所以,我来了啊。”来同他告别,来…最后看看他。 徐来道:“奴祝大人早日得胜归来,我们殿下定然亦如此。大人便快进去吧。” “好。”说罢陆玦便放轻脚步进了那屋子,又将门合上。 徐来瞧着那紧闭的门叹了口气:陛下眼里也好陆大人眼里也好,他殿下这场病其实来得甚好,这样,他们便不必担心殿下会想方设法跟着陆大人去战场,等殿下病好了,陛下那处也不会同现在这般忙,便能分出手来看住殿下,不许他去——能看住殿下的,也只有陛下和陆大人了…… 这样想着,徐来抬眼看了下那暗蓝天幕上的弯月,心里感慨万千:“只盼着,陆将军早日得胜归来,这般,殿下开心,谁都开心……若苍天有眼,便待我们殿下好一些罢,哎……”他喃喃这般说着,便摇着头离去了。 屋内。 没有烛光,亦无月色。陆玦坐在床边,脸隐没在夜色里,他就那样安静又认真地瞧着闭着眼睛的谢乔,仿佛永远也瞧不够。 终于,还是忍不住伸了手轻轻对方的脸,果然有些发烫,对方的呼吸也有些不安稳,似乎因着这热度睡得并不舒服,陆玦微微皱了眉,便忍不住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轻轻贴在对方发烫的脸上。 谢乔微皱着的眉果然慢慢平复下去,陆玦轻笑一声,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轻轻贴上谢乔的脸。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只见谢乔呼吸一滞,接着便倏然睁开了那双清俊的眼,那眼里平静无澜,又似有万般情绪隐在那平静之下,深不见底。他就这般静静地同他对视。 陆玦看着这样的眼神便突然觉得有些奇异地似曾相识,他脑海里突然就晃过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少年,在什么都已经模糊不清他却知道一定很冷的地方,那少年身着一身轻薄的单衣朝他看来,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平静、孤寂、漫不经心又让人惊心动魄的爱意…… 那少年,长了一张和谢乔一模一样的脸——不知为何,心里有个压制不住的声音告诉他,那就是谢乔——可是不是的,少年时期的谢乔明明不是那样的,他有他陪着,有他看着,无论发生什么,他眼里的光从未消失过,不会露出那般……让人如此心疼的眼神…… 谢乔从被子里伸了手,他捉住陆玦的一只腕,接着便将唇轻轻印在那人的手心。谢乔的唇烫得很,连呼吸都是烫的,陆玦的手被烫得微微颤了颤,他眉头皱得更厉害,刚刚心里那些奇异的想法便一扫而空。 他将另一只手放到谢乔额上,眉目间是隐隐的担忧,道:“为何会烫得这般厉害?” 谢乔一笑,道:“你莫要担心,我已喝过药,明日温度便会降下来。” 说着他将陆玦的手放下,又挣扎着半坐起来,陆玦瞳孔一缩,正要说什么,便见谢乔朝他倾身过来,陆玦几乎下意识朝对方敞开怀抱,谢乔便顺理成章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散着热气和些微药的涩意,热烫的呼吸扑在他颈上,似乎要渗进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液。陆玦压不住担忧,心却偏偏软得一塌糊涂,他将手放在他的后脑,喃喃叫着他的名字:“乔儿……” “你明日便要走了,是不是?”这很好猜,若不是第二日便要走,陆玦绝不会深夜过来。 “是。”陆玦将谢乔压得紧了些,道。 他歪了歪头,将唇印在谢乔发上,认认真真道:“乔儿,等我回来。” 默了一瞬,谢乔终于道:“好。等我的将军得胜归来。”若这般说能让他放心地走,他不介意说这些话。 陆玦弯了眼眸,他放开谢乔,认认真真看着谢乔的脸,含着爱意的眸子在夜色里明亮又纯澈,谢乔便也由着他看。 接着,他从一旁拿了条毯子过来,兜头披在谢乔身上,隔着毯子,他捧着谢乔的脸,眼里像含了星子,面上是柔软的笑,他道:“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让我抱一抱可好。” 谢乔轻笑一声,道:“你抱。” 陆玦便又狠狠将谢乔按进怀里。 毯子很暖和,陆玦的怀抱却更暖和,谢乔偎在他的颈边,淡淡看向门外的方向,已经是夜色最深的时候了,这说明,最明亮的那颗星子马上便要升起来了,天,马上就要亮了,谢乔面上却全无要分别的难过。 他深吸一口气,陆玦身上淡淡的香气便盈满了鼻尖。接着,在陆玦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 …… 第二日。 一大早,金陵城家家户户的百姓皆早早聚在主道边,去送要上战场的士兵们。 丹桂十里飘香,大盛明亮鲜艳的旌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明王府。 谢昭坐在床边,看向只穿了亵衣,正一口一口喝着药、仿佛什么都未发生的人,忍不住道:“小叔叔,他…他走了,你,你不去送他么?你不难过么?” 谢乔动作一顿,他眯了眯眸子,脑海里便浮现出上一世陆玦身着战甲、满脸战意、决绝离去的样子,他笑了笑,道:“不去。不难过。”因为,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他。说罢他看向谢昭:“所以兄长怕我难过,要你来陪我?” 谢昭觉得更心疼了,他咬咬牙拍拍自己小胸脯,道:“小叔叔,昭儿面前你就不必忍了,想哭便哭出来罢,昭儿一定不会告诉别人,还会给将肩膀给你靠!” 谢乔哈哈笑了两声,他一口将药饮尽,挑眉看向谢昭,接着伸手拍了拍他脑袋,道:“嘴这般甜,以后可莫要随便跟人家混说这些话,否则碰到厉害的,你可是要吃亏的。” 谢昭垂头丧气地撇撇嘴:“哦。” 第78章 金陵。王宫。御书房。 烛火摇曳,墙上挂着的《大盛江山图》雁关部分笔墨有些模糊,显然被人经常指点抚摸。 已至深夜,天子总算放下手中的朱笔,他正要随手拿起旁边的浓茶,视线里便出现一只玉笋似的手将那茶杯端走了。天子一抬头,便对上皇后明秀的眸子。 她看着天子虽含着疲惫、却闪闪发亮的眸子面上便忍不住浮出一个笑,她将另一盏茶放在天子手边,有些心疼地道:“那盏有些凉了,陛下喝这盏。” 谢铮一笑,便拿了那盏热茶喝。喝罢,他拉了皇后的手,笑道:“夜深了,亭曈去休息罢。” 皇后反握了谢铮的手,温润明秀的眸子里透出些坚定,她看向那副《大盛江山图》又看向天子,道:“雁关在陛下的心里,亦在我大盛百姓的心里,臣妾心中安能不存?今日乃我大盛百姓的不眠之夜,臣妾安能入睡?” 谢铮一笑,眸子在烛火里熠熠生辉,他将皇后揽在怀里,道:“你不知,孤小的时候,梦想着能做我大盛的大将军,亲自带着我大盛的士兵,将我大盛的城池拿回来,将我大盛的百姓接回故土。” 皇后虚点点天子的眉心,道:“陛下现在后悔没做大将军了?” 谢铮朗声大笑几声,眼里光芒更甚,道:“不悔!”在他谢铮这里,既选择了一条路,那便永远只会朝前看,没有路便一步步踩出路,没有太阳便造出个太阳,绝无后悔退缩的道理。他眯着眸子看了眼窗外的天空,那天上有星子荧荧闪烁,他朗声道:“孤信怀瑜!” 皇后点点头,面上笑意更甚:“陛下说得对,陆将军定会得胜归来。” 想起什么,谢铮又看向她,道:“乔儿如何了?” 皇后微叹口气,道:“昭儿一直黏在乔儿身边,他说乔儿很好,也按时服药,病瞧着也好了不少。只是,臣妾还是担心他……”她总觉得有些违和,哪里违和,却到底说不上来。 谢铮眼里涌出些软意,道:“他现下病着,哪里都去不了,在府里养着最好。等他病好了,孤也得出些闲来,那时便把他叫进宫里来,孤亲自看着他,他去不了北境。” 皇后点点头:“那样甚好。”可眉目间的担忧到底没有消隐。 明王府。 徐来看着谢乔睡得熟了,便分外小心地给他压了压被角,又放轻脚步退了出去——谢乔一向不喜人服侍打扰,此时好不容易睡得熟了,他便总算能放心地退下。 等徐来关好了门,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完全消失,谢乔便倏然睁开了眼,那眸子里毫无睡意。 他掀开被子便下了床,风寒还未完全康复,猛然下了地身子还有些虚浮,谢乔咬了咬舌尖,疼意终于逼退了那阵眩晕,他终于站定步子,伸手倒了杯凉茶,一下饮尽,胸中终于浮起些短暂的清明。 谢乔利落地穿好衣裳,又随意找了几锭银子几件简单的衣裳,随手结了个潦草的包袱,又留了封信,便出了房门。 谢乔一向不喜人近身,他病着也是徐来亲自照料,是以这院子半夜几乎没什么人。谢乔出院子能出得顺利,府门却有人看守,他兄长想来下过命令,那些人不会让他出去。 谢乔想了想,便转身去了后门。后门附近有个偏门,那里出去离陆府最近,他平日里经常晚上从那里去陆府,是以锁落在里头,他不喜人叨扰,因此这处亦没什么人看管。最后总算顺顺利利出了门。 深夜的金陵城空无一人,连打更的人都无,偶尔传来一声犬吠,倒让人安心不好。城里道上空无一人,看守城门的士兵倒是精神得很,只是看着谢乔孤身一人便是一愣,眼中浮出些警惕。 谢乔将一块牌子亮出来,那士兵看得眼睛都脱框了,他使劲揉揉眼睛,又看向谢乔,结结巴巴道:“小、小王爷?您,您这阵子出门?” 谢乔一挑眉,道:“怎么,不行么?” “行!”那士兵连忙让开路,道:“当然行!”顿了下,他眸子里显出些担忧,道:“小王爷,我瞧着您,面色有些差,您没事吧?” 谢乔一笑,拍拍他的肩,道:“无事。你看城门,辛苦了。”说罢便出了城。 到了江边,天边已有启明星冉冉升起,江面广阔无垠,滚滚江水向东流去,江风正劲,江面便有浪花翻滚,只是那浪花翻了几翻,便被这无尽的江水吞噬。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一瞬的浪花和这无垠的江水就如一个人对比这无尽的时间长河。 谢乔眯着眸子看着那江面半晌,眸子却越来越亮:在那滚滚巨河前人很渺小,被彻底吞噬前人亦可以选择尽己所能地伟大——他仿佛看到,陆玦和他兄长的理想和无数大盛百姓的喜怒哀乐就在那浪花里闪闪发光。 谢乔深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胸膛,他觉得身子发着烫,内心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明过:你守着大盛,你守着你的理想,你守着大盛的理想,那我,便去守着你。 我的将军,我为你义无反顾,我为你一往无前。 江上有一叶扁舟飘到跟前,舟上有个慈眉善目的老渔夫,他看着谢乔,便问道:“公子可要过江?” 谢乔一笑,便点点头:“要。” 老渔夫连忙将舟划得更近些,道:“公子请。” 谢乔看着船和岸之间的缝隙里露出的江水,第一次内心毫无恐惧、坚定无比地踏上了船。 小舟驶到对岸太阳已经完全升上了天空,谢乔下了船,便从对岸的小镇上买了马,快马加鞭往冀州赶去。 此时徐来刚轻轻推开谢乔的房门,刚要喊谢乔起床洗漱用餐,便猛然睁大了眼睛,他整个人身子颤起来,连忙扫过屋子四周,最终,总算将眼神钉在桌上的一张薄纸上,他深吸一口气,连忙拿了那纸,快速扫过,便连忙转身出了门往宫里赶去。 …… 冀州军营。 “报!”一个士兵大步入内,他朝陆玦行了个礼,大声道:“大将军,又有北凉兵马在城下叫阵!” 陆玦眯了眯眸子,眼里有明亮的流光划过,却只是道:“继续按兵不动,注意敌军动向。” “是!”士兵接下命令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见那士兵走了,凌道远上前,道:“大将军,为何按兵不动?我们并非不敌,若此时不出击,难道等他们攻城么?” 陆玦扫了眼在座的其他将军,看他们面上皆有疑惑,他眸子里有点点亮光浮动,道:“各位都知道,我们此次不光要守好冀州城,还要拿下雁关六郡。北凉此次派了十五万人马,我们若想拿其他五郡,必先拿下最近的辽郡,若想损耗最少的兵马拿下辽郡,便必须找到天时地利,一鼓作气——”他眯了眯眸子,一字一顿道:“一举将那十五万兵马彻底击溃!” “请将军指教!” 陆玦负手一笑,道:“人和我们有了,我说了,还需要天时地利。天时得问冀州本地的兵,至于地利,今日本将军便亲自去探一探。” 凌道远皱了眉,道:“您要作甚?” 陆玦也不瞒,直接点破,道:“听说辽郡外有一道甚深的山谷,我今晚带人亲自去探一探地形。” 凌道远眉头皱得更深,满脸不赞成,座上的那些将军亦如此,凌道远正要说什么,陆玦扫过他们,又看向凌道远,一字一顿道:“我必须亲自去。” 地形这种东西,一般来说看地图自然可以,但地图到底与实地有所偏差,这次关系重大,他作为一军统帅,必须亲自去探。 凌道远道:“请大将军应允末将随您同去!” 陆玦想了想,到底点了头:“准。”此次不能带太多人,自然要带作战经验丰富的精兵。 说罢他又道:“在我离开这几日,不管北凉如何叫阵,切不可出城门迎敌。违者,按军法论处。” “是!” …… 谢乔日夜兼程赶到冀州时,便刚好撞上陆玦带人出城探地形。军营里大部分士兵其实并不知他们的大将军去了何处,只是为了陆玦安全着想,军营上下皆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对陆玦的去向都讳莫如深。 谢乔来到大营营门时,遇到的不巧是冀州的士兵,他们并不认识谢乔。 军营里氛围肃杀,守营门的士兵亦满脸认真严肃。谢乔身体本来便没好透,又连赶了一月的路,此时面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起了干皮。 “我是你们大将军旧友,来寻他有事。”他此时只想快些见到陆玦,便利落地拿了块玉佩出来:“劳你去通传声,将这个交给他,他自然知道。” 那士兵一听谢乔来问陆玦,面上便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他扫了眼谢乔,便道:“我们大将军吩咐过,无关人等不可进入军营。快走快走。”若是他们大将军在,他也就进去通报了,可此时大将军不在,这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谢乔忍不住咳了几声,他此时步子虚浮,头疼欲裂,但是这士兵没有错,两军交战,士兵警惕些是好事。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将这玉佩交给他,我走我留自然皆由他做主,我到底是敌是友到时候自然清楚。” “不行。” 谢乔咬了咬牙:“你叫凌道远也可。” “不行。”凌将军也不在,自然也是秘密。 谢乔本不欲张扬不想泄露自己身份,但此时也没办法,他正要将代表他身份的那块金牌拿出来,头却疼得更厉害,眼前也出现模模糊糊的黑点,最终连成一片无边的黑色,终于整个人朝前倒下去。 那士兵睁大了眼睛,连忙上前撑住谢乔的身体:“喂……” 一边的士兵走过来,看着已然晕过去的谢乔,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摸谢乔额头,果然烫得吓人:“这人发热了。” 撑着谢乔身体的士兵满脸为难,还是咬了牙,道:“总不能真让人烧死吧,还是让他在营里休息下,让我们的军医给看看罢。我看着他不让他乱走,出了事我担着便是。” “我同你一起担着!”另一个士兵说罢叫了人来替岗,便扶着谢乔向营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陆玦:微笑(jpg) 愿小天使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看文愉快,比心~ 第79章 陆玦探好地形带人回城时刚好是这日深夜,他大步踏进军帐,身上沾着湿寒的风尘。一进帐,早就等在帐内的将军们连忙起身相迎。 “大将军,如何?”一人问道。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笑,漆黑明亮的眼珠熠熠生辉,里面有凛然的战意,他道:“不出我所料,那处果然最适合伏击。” “好!”那人面上现出喜意。若是这场伏击真的成了,他们会折损最少的兵力,给北凉主力以重击。北凉大部人马现在就屯在辽郡,少数零散驻扎在其他五郡,只要重创他们兵马主力,便等于拿下了辽郡,辽郡位置关键,只要拿下它,另外五郡便不成问题。 陆玦看他一眼,又道:“这场伏击要到冬季配合那山谷的浓雾才可必成,在那之前——”他扫了眼帐内的人,吩咐道:“除了守好城外,要时刻注意北凉动向,切不可大意轻敌!” “是!” 陆玦点点头,这才问道:“我不在这几日,军营可有事发生?” 陆玦不在期间暂代陆玦总管军务那人出列,道:“禀大将军,一切正常,无事发生。”说罢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便有些欲言又止。 陆玦看向他:“有话直说。” 那人又朝陆玦抱了个手礼,问道:“敢问大将军在冀州可有旧友?” 陆玦眉头微皱,道:“并无,怎么?” 那人笑了笑,道:“那便无事了。” 在这种关键时期,看守营门的士兵要收留一个陌生人进军营,自然不能自己做主,要层层上报,这人和大将军有关,自然会报到他这里。他虽留了人,也对那人有所怀疑,但到底不敢私自处置。现下看来那人与大将军并无关系,这样,等那人病好后观察一阵,若无可疑之处,又不是北凉细作,直接赶出去便是了。 想好怎么处置那人,他又道:“大将军,天色这般晚,您一路风尘,末将等便不打扰了,您早些休息。” “好。”陆玦道。 等帐中再无他人,陆玦才松了松护腕,他看向帐外张牙舞爪燃烧着的火把,眼里便涌出些软意:也不知,那人的病如何了……这样想着他便摇摇头,面上浮出个宠溺又无奈的笑:是他杞人忧天了,一个半月,那人风寒早就该好了,也不知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样想着,不远处的火把都好像慢慢模糊起来。 只一瞬,他想,只允许自己想那人一瞬。 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把终于又清晰起来,他的眼眸重新覆了坚定。他走几步坐到案前,执了笔开始写一份要送到天子手里的军报——前线战事千变万化,他自然该及时将现在的情况上报天子。 帐外。 凌道远走在路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几日他们出城是避着北凉军队走,他们这几日几夜几乎未曾合过眼,脑子里那根弦就没松过。他正准备回自己营帐好好休息,便见一人拍上他的肩膀。 他一转身,道:“肖将军?您有事儿?” 那人正是刚刚问陆玦冀州可有旧友的那位将军,他拍拍凌道远的肩,一笑:“是有事。你先听我说完再去睡。” 凌道远抽抽嘴角,道:“你快说,老子快要困死了。” 那人抚了把胡须叹了口气,道:“刚刚大将军虽说他在冀州并无旧友,但我老觉得有件事儿不太对劲儿,逢云,你和大将军都是同乡,到底亲近些,你便帮我拿个主意吧。” 凌道远听到那句‘亲近些’眉毛便忍不住一抽,他道:“你他奶奶的快说!” 那人便道:“大将军说他在冀州并无旧友,但是——”他肘肘凌道远,低声道:“来此处寻大将军自称大将军好友的那人,当时拿出了大将军的贴身玉佩——那守营士兵不认得,一开始压根儿没放人。” 凌道远猛然看向他,道:“你、你怎认得大将军的贴身玉佩?你确定那是?大将军可是自十六岁后就没配过玉。”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地记得这个十六岁,凌道远抽抽嘴角,那是因为他和陆玦同岁,十六岁那年,简直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至于那玉现下在谁手里——凌道远脑海里便浮出张让人恨不得揍上一拳的脸——他脸便忍不住黑了。 那人——他抽抽嘴角——他们走时那人正病着,应该不会吧…… 肖将军看凌道远一眼,道:“不确定。就是因为不确定,我才为难。但,那玉是块玉玦,上面又刻了个瑜字,这普天之下谁还配戴这样的玉?——嗨,我也是刚想起这事,刚刚本想回去再问问大将军,但大将军那般辛苦,我又不好用这样的小事叨扰他。” 凌道远眼睛越睁越大,他咽了口唾沫,道:“那玉现在何处?” 肖将军说了句‘等着’,便在自己袖中翻找起来,半晌,才找出块玉,递给凌道远,凌道远连忙接了那玉,越看眼睛睁得比刚刚还要大,连拿着那玉的手都颤抖起来。 半晌,脸上开了遍染坊,终于憋出句:“靠!” “怎么了?”肖将军皱了眉:“这玉可有什么不对?”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捏住肖将军的肩,道:“那人现在在哪里?” 肖将军被他这样子搞得摸不着头脑,理所当然道:“他都烧得昏过去了,自然在军医那处啊。” 凌道远:“……” 肖将军见状以为他是担心对方是细作,他拍拍凌道远肩膀,道:“你放心,他就算是细作,昏着也做不了什么事,等他醒过来,好好查查,查得没问题,撵出去便罢了——我刚刚的话你也别放心上,嗨,我刚刚真是昏了头,哪有那么巧就刚好碰上大将军的玉。” 他正要加句‘没事了你快去睡罢’,便见凌道远一脸不可理喻地看向他,大声道:“你他奶奶的才是细作!”说罢他摆摆手,将那块玉玦收好,抽了抽嘴角道:“你若不想挨一顿狠揍,这事你便别管了。你吩咐人好生照看那人,我回去找大将军。” 肖将军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真是大将军的玉?” 凌道远:“真是。” 肖将军眼睛睁得快脱了框:“那人真是大将军的旧友?” 凌道远抽抽嘴角:“不是。” 肖将军:“?” 凌道远看他一眼,面上难得带了几分同情,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他是大将军的心肝儿。” 说罢,也不看肖将军一时怔愣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神的脸,便往陆玦的大帐走了。 …… 大帐。 陆玦写好那封军报又封好放在一边。他活动活动手腕,正要拿了旁边一副刚画好的地形图来看,便见帐帘被拉开。 凌道远走进来,陆玦看向他,道:“何事?” 凌道远抽抽嘴角,道:“你看看这个。”说罢便朝陆玦扔了个东西。 陆玦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在手里,正要问什么便突然反应过这是什么,他睁大了眼睛,猛然起了身,书案被带得晃啷一声清响,连那副地图都掉在地上。他手微微发着颤,紧紧看向凌道远。 凌道远嘴角忍不住一抽,他道:“他烧得昏过去了,现在就在军医那处——” 凌道远话还未说完,便见陆玦大步绕过桌案,一阵劲风掠过,便见陆玦已经掀了帐帘,只留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第80章 陆玦出了大帐便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军营里安置伤兵的营帐都在一处,军营里不只有一位军医,若无特殊情况,那些军医会轮流在那处当值。谢乔是今日到的,若想最快地找到人,找到今日当值的军医直接问是最好的办法。 当陆玦微喘着气掀开帐帘,正坐在不远处打盹的年轻军医一下子被惊醒,他认出陆玦后便睁大了眼睛,连忙上前,面色凝重又紧张,道:“大将军?您、您伤到哪里了?” 陆玦微微皱了眉,道:“我无事。今日有个发烧的人送到你这里,他在何处?” 军医一听陆玦无事,便松了口气,又听到陆玦问人,便连忙道:“回大将军,是有这人。大将军请随我来。” “快些。”陆玦吩咐道。 那人瞧着一向从容的大将军此时眸子里泄出显而易见的焦急,面上便有些惊讶,连忙加快步子带着陆玦去寻人。 绕过一扇简陋的屏风,便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一张床现出来,陆玦一见床上昏睡着的那人,瞳孔便一缩。军医连忙道:“他烧得厉害,又不是咱们军营的士兵,我便让他先在我平时睡觉的地方休息了。”这人烧得厉害,单独呆着会比较舒服些,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军营里的人,在此处他也方便他看着他防止他乱跑。 陆玦大步上前,他半蹲下来,颤着手碰了碰谢乔的额,还是有些烫。军医连忙点了蜡烛,陆玦便在烛光里看到谢乔苍白的脸和唇,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绵绵密密疼起来。 闭了闭眼,他看向军医,哑着嗓子问道:“他现下如何?” 军医好奇那人身份,却也知道不该自己问,连忙道:“回大将军,他下午晚上各服过一剂药,药效还未完全发挥,是以此时烧还未退清,运气好,明日烧便退了。” 陆玦轻轻拨了拨谢乔微湿的额发,又道:“他一个多月前便有风寒在身,你确定他退了烧便无事了么?” 军医微微皱了眉,想了想,还是问道:“敢问大将军,这人从何处来?” “金陵。” 军医便道:“想来是一月都奔波在路上,无法好生休息将养,因此风寒有反复。大将军放心,瞧着虽重了些,但之后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便可痊愈。” 陆玦总算稍稍放下些心,他看向军医,道:“他日后每日要服的药直接送到我帐里来。” 军医连忙称“是”。药每日送到哪里,日后脉自然也是到那处把。 陆玦朝他摆摆手,道:“这里暂时无事了,你下去罢。” “是。” 军医走后,那个有些狭小的空间里便只有他们二人。 陆玦伸了手,轻轻抚着谢乔的脸,又点点谢乔的眉心,喃喃道:“你总是这般不听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说着看似责怪的话,却终是微微俯了身子,将唇珍而重之地印在对方额角。 他起了身,干脆坐在床边,伸手轻轻碰着谢乔的眉眼,谢乔病得狠,想来累得也狠,这般碰着他,他都未醒来。陆玦的手移到他抿着的唇上,轻轻点了点那让谢乔显得有些稚气的唇珠,他终是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轻轻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样说着,手却继续往下,他像把玩一件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轻轻碰了他的下巴、喉结、胸口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最终,他将谢乔的手握在手里,细细看着,从手背看到对方手心里的纹路,接着,又像无数次那样,手指一根一根卡进对方的指缝。 他又看向对方的脸,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似的,漆黑如墨的眸子似有无尽浓云翻滚。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轻响,陆玦像回过神般,眼神重新变得清澈明净。他看了眼将尽的烛火,便将谢乔的身子扶起来,让对方的脸偎在自己颈侧,他拿了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将人裹得密不透风,接着便伸了手,从对方膝下穿过,将人稳稳抱了起来——谢乔都来了,他自然不能让他睡在别处。 出了营帐,军医连忙迎上来,一见对方被他们大将军那样抱在怀里,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陆玦并未理会对方的惊讶,只是吩咐了句‘每日记得送药’,便抱着人走了,留下那军医在原地怔愣半晌。 陆玦抱着谢乔到了自己营帐,便见凌道远等在门口,一见着他便迎上来,看了看他怀里的人,又刻意放轻了声音,道:“他、他无事罢?” 陆玦看了眼怀里的人,道:“无事。” 凌道远这才松口气,道:“他病成这般样子都要来寻你,你就莫要怪他了。”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道:“以前是我有眼无珠错怪他!我不该说他与金陵那群纨绔一样。”谢乔一个被天子和陆玦宠着长大的王爷,病着都要千里迢迢来这杀机重重的战场寻陆玦,他对陆玦简直真心得不能更真心。之前那些混话出自他口,他自然要认错。 陆玦点了点头。 凌道远便道:“那你好好照看他,我走了。”说罢便转了身。 陆玦抱着谢乔进了大帐,便将人轻轻放在自己的榻上,看着谢乔额角有汗,便想端盆热水来为对方擦擦身,刚转身,便觉得自己衣角被人抓住了。 陆玦感觉到那力道瞳孔一缩,他连忙转了身,便见谢乔眉头蹙了蹙,接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夜色里,他看着他,苍白的面上便浮出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笑,他道:“怀瑜哥哥,果然是你。”声音却虚弱而沙哑。 陆玦的手一颤,面上却浮出一个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笑,他将手放在谢乔发上,道:“乖。” 他捉了谢乔的手放好,走几步倒了热茶,又在床边坐好,一手扶了谢乔起身,正要将手上的茶盏凑到谢乔唇边,便见谢乔晃晃当当朝他倾身过来,接着紧紧抱住他,他还有些虚弱,因此环在陆玦颈边的手有些发颤。 茶水哗啦泼了一地,陆玦无奈地笑一声,便干脆松了手,茶杯便直接掉到地上,裂了满身碎纹。 “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 陆玦将他紧紧回抱在怀里,手用力地掌在他后脑。他的唇凑在谢乔耳边,第一句话便是:“乔儿,你这般不听话,我又急又气。” 谢乔一愣。 陆玦却微转了头,轻轻咬了下他的耳朵,谢乔被激得身子颤了颤,便听对方凑在自己耳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深情,一字一顿道:“可我确实很想你。恨不得你永远在我身边。” 谢乔睁大了眼睛,陆玦退开一点,看着谢乔的样子便弯了眸子,他抵上谢乔的额头,鼻尖碰着对方的鼻尖,道:“我很生气。我很开心。” 说罢便放了手,又拿了毯子披上谢乔的肩。他起了身,将蜡烛点起来,又重新倒了杯热茶,塞进谢乔的手里。 暖黄的烛光里,谢乔还是一脸怔愣的样子,眼睛睁得有些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漆黑,他披着柔软的毯子两手捧着热茶,袅袅的热气徐徐扑上他的脸,陆玦突然便觉得这样的谢乔稚气又可爱。 他突然便觉得无比安心——他总是愿意,将谢乔放在这样安全、温暖、柔软又明亮的地方。 他道:“我去端些热水过来。” “哦。”谢乔钝钝地点点头。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便转身出去了。 谢乔喝了口热茶,苍白的唇上总算现了些血色。他重重吐了口气,总算觉得稍微安心:他终于见到了陆玦,且,陆玦平安无事。 上一世,陆玦在收回最后的许郡时,死在陈岭的那支冷箭上。这一世,他除掉了郑扉,陈岭也丢了性命。这两人死了,再没有那冷箭,这一世他兄长还在,朝野上下一心,雁关六郡自可徐徐图之,按理说陆玦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危。 可是,他的心根本安定不下来,在金陵那些时日,在陆玦未走前,他只要一想到陆玦要走,内心便不能控制地惶恐不安,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来这战场。他再也承受不了失去陆玦的后果,他必须要在陆玦身边。 除了这些惶恐,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这恐惧来源于,上一世发生的那些事情。最近这些时日,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陆玦知道了他曾害死过他,会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些,只要一想到任何一种失去陆玦的可能性,他便心悸得无法入睡…… 他咬咬牙,重生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必须要守住的秘密…… 谢乔再喝一口热茶,心里的惊悸才被缓缓压下去。 陆玦这时端了热水进来,他看谢乔喝尽了茶,便将茶杯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在桌上。又拧净了布巾的水,上前几步,轻轻帮谢乔擦着脸,擦罢脸,又捉了对方的手,一指一指认认真真擦拭着。 又湿了遍布巾,他朝谢乔扬扬下巴,道:“解开衣裳。” 谢乔:“?” 陆玦一挑眉:“你身上出了汗不难受么?放心,这里没风,只是擦擦不要紧。床头有干净的亵衣,等下一并换了罢。” 谢乔喉头一动:“好。” 陆玦瞧着他有些深的眼神,便笑着一指敲在他脑袋上,道:“乔儿,你想动那方面脑筋,也要先养好了身子呀。” 谢乔:“……” …… 等一切都收拾好,陆玦终于上了床,他躺在谢乔身边,歪了头看了看谢乔已红润了些的脸,便道:“乔儿,给我抱一抱。” 谢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玦便伸了手,将人轻轻揽在怀里。 “乔儿,睡罢。”陆玦闭上了眼,面上却有淡淡的笑意。 听到这声音,谢乔听话地闭了眼。他偎在他颈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不一会儿,便沉沉地安心睡去。 黑暗静默安全得恍如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的那个夜晚。 第81章 灌满素白月光的院子里,满堂素缟和时远时近的哭声,堂上昏黄烛火摇曳,房屋在那粘滞的烛火里呈现一种诡异地扭曲状。谢乔赤着脚呆呆地站在这院子里,满眼惊惧。 那堂上,放着一方棺木,那棺木里,躺着一个人…… 谢乔的脚仿佛陷入了黏腻不堪的沼泽中,他明明想快些到那堂上确认些什么事情,步子却偏偏沉重无比,只能跌跌撞撞蹒跚而去…… 烛火越来越近,哭声却越来越远,那屋子仿佛变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剧烈又扭曲地摇晃着。 “呼” 一声轻响,烛火终于完全熄灭了。谢乔终于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想寻个方向去那大堂——因为,那个人就在哪里,哪怕他已经死了…… 死了,谢乔的手颤了颤,手掌突然溢出大片大片温热的鲜血——“滴答滴答”,那血汩汩流到地上,漫上了他的脚掌……他的身子突然像被烫到一般剧烈颤抖起来——他知道了,这是谁的血……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这血却温热赤红…… …… 谢乔猛地睁开眼,他剧烈地大口喘着气,额上满是冷汗。歪了头,身旁已冷,已经没了人。他喉头动了动,接着用尽力气起了身下了床,连鞋都顾不得穿,便跌跌撞撞往一个方向走去。 天已经亮得彻底,光从简易的窗子里透出来,大帐里也是一派明亮。陆玦端了早餐一进来,便见谢乔赤着脚狼狈地跌跌撞撞快步走着的模样,一撞见他,谢乔便停了步子,他晃了晃身子,用一种陆玦无法形容的眼神紧紧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什么。 “乔儿!”陆玦眉头一皱,将早饭放在一旁,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他伸手摸摸谢乔的前额,热度倒是退下去了,只是却满是冷汗。 “乔儿,你到底怎么了?”陆玦揽着他的肩,面上满是担忧。 谢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碰陆玦的脸,终于确认那是温热的,他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掩下自己满心思绪,再睁开时已经再无惊惧,他道:“怀瑜哥哥,我无事。” 陆玦眉头却到底没有舒展,他看着谢乔的眼,道:“乔儿,说实话。” 谢乔一笑:“怀瑜哥哥,我说我只是因为做了个太过真实的噩梦才这般,你信么?” 陆玦一手拿了旁边的早饭,一手揽了他的肩往里走,到了榻边,他将谢乔按在床上,又将早饭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拿了碗粥塞进谢乔手里,看向他,道:“你说我便信。”顿了顿面上浮出一个笑,道:“先吃罢。吃罢了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梦能把我们乔儿吓成这样。” 谢乔一顿,却没有吃那碗粥,他对上陆玦的眼睛,哑着嗓子道:“怀瑜哥哥,我梦见你死了,是我杀了你。” 陆玦看着谢乔眼中极力想掩盖却还是泄出的惊惧,心脏最深处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瞬间疼得快要失去知觉。心里这般疼着,眸子却弯起来,他捉了谢乔的手,带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 “砰、砰” 谢乔掌下是陆玦温热又有力的心跳,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听到陆玦那微微沙哑的声音:“乔儿,我就在这里。”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谢乔放在陆玦胸口上的手突然颤了颤,他喉头动了动,道:“怀瑜哥哥,如果,那不仅仅是个梦呢?你……” 你会怎样? 你会如何看我? 你又会,如何对待我们之间的感情? 这些话,却无论如何都不敢问不出口。 陆玦听罢这些话却只是轻笑一声,他并指敲了敲谢乔的前额,他道:“乔儿,你怎地老是忘记我说与你的话呢?” 那时候也是在冀州的大帐里,他对他说过,只要不是背叛,旁的事,他都可以一笑而过,哪怕是——命。 他的眸子弯起来,像山间明净的新月,里面蓄了柔软又温柔的光芒,他看着他,认认真真道:“乔儿,雁关是我此生所寄的理想,等我完成它——我的心完完全全属于你,命亦然会完完全全属于你。你践踏它们背叛它们,我才会收回。你若只是仅仅拿了我的命,我自甘之如饴。” 若是践踏背叛,哪怕鲜血淋漓,他都会将那两样东西彻彻底底拿回来;可是,若不是,给心上人一条命,又算什么呢? 他覆上谢乔放在他胸口的手,轻轻道:“乔儿,你听到了么?”你听到我对你赤诚的真心了么? “砰、砰” 那是陆玦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谢乔的眼眶终于完全红了,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陆玦伸手轻轻碰碰他眼尾,手指上便沾了滴晶莹的泪珠,他看看那泪珠,又看向谢乔,失笑道:“你都多大了,又不是没听过情话,怎地还哭了?” 这般说着,他却悄悄将那温热的泪珠小心翼翼地握于掌中,感受着它在自己掌中慢慢消融,他道:“乔儿,吃罢。”吃好了军医还要为他送药诊脉。这风寒反反复复了一个多月,总要彻底清了才是。 谢乔垂了眼眸,终是说了句:“好。” …… 吃罢饭又用过药,谢乔因为那一个梦而波动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 他看向陆玦,问道:“怀瑜哥哥,你准备如何做?” 现下冀州城外的北凉士兵只是小股,大部分人马想来都屯在辽郡,那小股人马平日里也不攻城,只是叫阵。陆玦吩咐过不许应战,但这显然不是陆玦的风格。北凉现下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其他,但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攻城。 陆玦一笑,道:“还有不长的时日,便要入冬了。辽郡外有道山谷,谷深,一入冬便会起浓雾,山谷两旁乱石嶙峋。我找了许多人问,也亲自探过,从冀州到那道山谷,有条地图上没有记载的小路。”到时他们的兵马便可从这条小路通过,秘密伏兵在那处、陆玦眯了眯眸子——那道最适合伏击的山谷,便是他选定的战场。 谢乔闻言眉头微皱,北凉人不是傻子,若想引他们进那山谷,便要有足够分量的诱饵,对北凉人来说,再没有比——他咬了咬牙,紧紧看向陆玦:“诱饵是什么?” 陆玦看向他,眸子便弯起来,他揉揉谢乔的头,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顿了顿,那眼里溢出凛然又明亮的光芒,他道:“我也定会成功,将雁关六郡拿回来。” 果然——谢乔闭了闭眼睛——对北凉人来说,再没有比陆玦本人更诱人的诱饵,陆玦杀了他们的战神,扬名北凉。北凉的那些将军和士兵,没有人不想拿陆玦的项上人头。 谢乔紧紧握了拳,若是做饵,自然不会带太多人马,他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去面对北凉的十几万铁甲,陆玦这是用命,在打这场仗。 可是——谢乔握着的拳颤了颤,指甲几乎刺破手心——他偏偏不能对陆玦说上一句,‘你不要去,我不想让你去’,他不能说这句话来侮辱他的将军。 于是,他桌下握着拳,面上却浮了笑,他看向他:“我等你得胜归来。” 陆玦哈哈大笑两声,声音清朗,他使劲揉揉谢乔的发,道:“我自然会得胜归来。将胜利献于陛下和大盛的百姓——”明朗的声音瞬间压得低沉又轻柔:“将陆玦还于你。”谢乔看清,他说这句话时,眼里似有万千明净的星辰,于是,他便不得不相信。 “好。”终于,他笑着道。 …… 辽郡。 谢扶坐在中军大帐内,看着案上的地形图半晌,他眯了眯眸子,终于将视线定在辽郡旁一道不起眼的山谷中。 这道山谷,适合伏击。 他伸手点在那道山谷,又移到冀州,面上满是凝思:要图大盛,先要拿下北方,南方有长江天堑做屏障,要慢慢图之,不能心急。 冀州是大盛北方的门户,若想拿下北方,就必须拿下冀州。但此时冀州兵精粮足,又有陆玦为帅,强硬攻城只会得不偿失,所以,得把冀州城里的主力引出来。 引到——谢扶又将手指点在那道山谷——这里就是最好的战场。只要在这里重创冀州兵马的主力,那么他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冀州。 到时,便大业可图。 “丹漆!”一人直接掀了帐帘进来,他满脸胡须,双目张得铜铃一般,进了帐直接大步走到谢扶面前,面上便泄了些轻蔑,他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攻城?” 谢扶面具下的眸子微眯,道:“乌将军,你要称我大将军。” “哼,”那人冷笑一声,道:“大将军,你准备何时攻城?我北凉的粮草可耗损不起!”说罢他又道:“你虽是大将军,大王却也任我为副将,大将军,你不能独断专行。” 丹漆也不生气,只是道:“我说了,陆玦图的是雁关六郡,他早晚会自己出来,不用我们损兵折将去攻城。” 那人不屑地冷笑一声,道:“我还当那陆玦是个什么英雄人物,现下想来他就是个怂货!被叫阵的士兵骂成那样也只会龟缩在城里不出来!那样的人守的城,我北凉铁骑不出十日便能踏平!你到底出不出兵?” 丹漆冷笑一声,道:“陆玦以两千人马将十万人马挡在冀州城外十五日,他还斩了沮渠鲲——” 那人猛地站起来正要说什么,便听丹漆冷声道:“乌将军,你前些时日还对陆玦警惕得很,现在便骄纵成这般样子么?”顿了顿,他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们说过,要想战胜陆玦,你们不能惧怕他,更不能轻视他。” “我看你就是个害怕陆玦的胆小鬼!”那人大声这般说着,便转身大步出了帐,嘴里嘟囔着:“呸,一个男宠也配握我北凉的兵马……” 谢扶眯着眸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有杀意划过:这人,是沮渠金阙给他的牵制,只对沮渠金阙忠心,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太想拿下冀州的念头压过了理智——丹漆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若想彻底掌握这十几万人马,此人必除。 第82章 北方的秋季转瞬即逝,昼愈短夜愈长,冬季很快便到来了。北方的冬季向来冷得很,清晨易起大雾,大雾起时铺天盖地,几乎对面不识人。等到太阳出来,地面上的雾气便散去了,狭长山谷里的雾却要到正午阳光最强时才能散得七七八八。 大帐。夜晚。 谢乔坐在一方案旁,就着一豆烛火闲闲散散翻着一本野史,案上放着一封书信——那是他兄长的信,他兄长在信中自然教训了他一顿,最后却到底添了句‘顾好自己,莫要乱来’。 一本书零零落落翻过去,谢乔便把书扣在案上,这书讲了某个朝代,一对兄弟幼年时阴差阳错被分开,长大后终靠着一对玉佩得以重逢团聚,从此之后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再未分开。 圆满得近似无聊的故事,中间的波折也平缓得让人想打瞌睡。可是,有时候这种无聊又平淡的圆满偏偏会让人心底涌起丝丝缕缕的艳羡。 谢乔垂了眼眸。就在前些日子,他们刚得到确切的消息,北凉此次的大将军,是谢扶。 临走时谢扶曾对他说过,他日再见,他们会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却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可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得不继续往下走。 这根本不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这是两个国家的战争。 谢乔闭了闭眼睛,脑海中便出现那个女子的影子,她飘飘渺渺似虚似实,她睁着那双温润明净的眼睛,静静看向他,谢乔却分辨不出她眼里有着怎样的眼神。像悲凉、像哀怆、像恳求,却又都不像。 ‘母妃,’他的心脏仿佛在说话:‘今生我怕是要违您的愿,没办法做个好哥哥。来日黄泉相逢,谢乔愿负荆向您请罪。’ “若有来生……”他睁了眼,喃喃出了声,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他已经注定不能做一个好哥哥了,说来生,也只是虚妄的□□。如此软弱,如此卑鄙。谢乔自嘲地笑笑,已经有了一个“来生”来填几个遗憾,又怎能软弱贪婪到再去寄希望于下一个。 不管如何,他已经对不起谢扶。从被陆玦带到金陵那一刻,就已经对他不起。陆玦说,这不是他的错,可是,就如他兄长心里深深埋着一份永远不会愈合的自责一般,他又怎能自私地躲进那一句“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可这份错,怕是永远都弥补不了了…… 烛火猛地晃了下,帐帘从外被掀开。陆玦身着战甲进了帐,周身带了北境凛冽的寒气,眸子却清亮如洗。他对上谢乔的眼睛,眸子便下意识弯起来,里头似冰消雪融,散着点点星光。 陆玦解了披风挂在一边,又解了护腕,却并未卸甲。谢乔看着一顿,却并未问什么,只是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根本不必问,这几日,陆玦已经在布置了,有时候忙得深夜才回来,回来也不卸甲,只是休息几刻便又走了,若他没猜错,那场大战,就在这几日了。 陆玦在他身旁坐下,又接过茶喝几口,谢乔看向他一笑:“今日你回来得比往常早。” 陆玦根骨分明的手里还捏着茶杯,此时一挑眉:“嗯?你不喜我早点回来么?” 袅袅茶香和热气里,他面似白璧,漆黑的瞳仁显得愈发清亮,眉头扬着,是一副不能再标准的少年意气的样子。 谢乔低低笑出声,他手臂倚在案上,以手撑额,歪着头看向他,似是感叹又似是戏谑地道:“寒冬凛冽,长夜难眠,大将军,我可是恨不得日日与你——”顿了顿,慢悠悠吐出几个字:“芙蓉帐暖、鱼水相欢、胶漆相投。” “咳” 陆玦此时刚喝了口茶,闻此言时尽管咽了茶,还是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声,谢乔抽了他手里的茶杯放到案上,倾身抱住他,对方铁甲上的凉意穿透谢乔的衣襟,他雪白的脖颈却那样温暖,谢乔微微一歪头,便能看到他红玉似的耳垂和脖颈上浅清色的血管。 他忍不住啄了下那诱人的耳垂,陆玦身子便微微动了动,却还是伸手掌住他的后脑,以撑住他的身体。谢乔一笑,全然卸了力让自己倒在对方怀里,他道:“什么时候?” 陆玦一怔,终是轻笑一声,道:“三日后凌晨会有大雾。”他这几日一直在请当地经验丰富的老人夜观星象以预测之后几日天气,终于预测到,三日之后清晨,便有大雾。 谢乔将人抱得更紧些,又问道:“你准备如何做?” 陆玦自然感觉到谢乔的动作,他一笑,宠溺地拍拍谢乔的后脑,道:“这两日我们的一半人马已经带够水和干粮从那条小路往回方谷去了。”回方谷,便是辽郡外那道最适合设伏的山谷。冀州城里一半人马在此处设伏,另一半,自然留守冀州,以防出什么意外北凉趁机攻打冀州。 “你呢?”谢乔问道。 “三日后清晨,我带兵出城,解决掉城外小股北凉兵,之后佯攻辽郡。”陆玦道。 北凉那位大将军是个聪明人,他们拖了一月有余都只派小股人马叫阵骚扰却不攻城,就是知道他们大盛意在雁关六郡,他们在等着大盛的兵马主动出击攻取辽郡。只要将大盛大半人马引出消灭,冀州便会容易攻取得多。 这次他出其不意佯攻辽郡之后佯败溃逃,北凉哪怕不会派出所有兵马追击,也会至少派出一半,只要将这些北凉兵引入回方谷歼灭,辽郡便会容易攻取许多。 谢乔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陆玦想做什么,可现在北凉的大将军是谢扶,谢扶并不像北凉那些将军士兵,对陆玦执念这般深。他看向陆玦,道:“你如何保证他们一定会派出主力去追你?”依他对谢扶的了解,若非确认陆玦真的带了主力,又真的失败溃逃,他绝不会派主力贸然追击。 陆玦退开些距离,看向谢乔,道:“乔儿,一军之首,要对所有将士的生命负责,打仗时自然要知己知彼。我已派人打听清楚,北凉情况特殊,丹漆手里虽有兵权,他的副将却是他的掣肘,在军中威望甚高。”顿了下,他道:“那个姓乌的,做梦都想要我的命和冀州,哪怕丹漆阻止,那人也定会带主力出城追击。”那人并非有勇无谋,谋却总是慢半拍,极易感情用事,想来就是因为这样,北凉王才会将丹漆那般用智的人压在那人头上,丹漆和那个姓乌的,相互掣肘,也互补弱点。这次他恰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相互掣肘和那个姓乌的弱点。 谢乔垂了眼眸,又立刻抬眼看向他,终于问到最重要的问题:“你那日会带多少人马?” 山谷伏击一半,冀州留守一半,你呢,你会带多少人马,去面对北凉至少几万的兵马?哪怕是佯攻佯败,逃走时也要冲破那几万人马的包围圈,也要面对那几万人马的追击——若是姓乌的能彻底压制谢扶,那便是整整十五万人马,你要带多少人去直面他们? 听到这问题,陆玦沉默一瞬,谢乔却紧紧盯着他的眸子,一定要问到一个答案。终于,陆玦回答道:“两千骑兵,另带一千匹马。”那日大雾,另外的一千匹马是为了制造声响要对方以为他真的带了主力去攻城。 谢乔瞳孔一缩,他的手猛然握成拳,他看着陆玦,就要质问出那句:‘陆玦你怎能’,可喉头动了动,却还是问不出口——他不能问,就像无数次他不能阻止他那般,问了,是对他的侮辱。 可不说什么,他实在不甘心,这是他的心上人,他怎么可能不想说。于是他道:“我那日同你一起去。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我的剑是你教的,马术也是你教的。” 陆玦眉头猛然皱起来,他卸了笑,第一次面无表情看向谢乔,手却无比温柔地抚上谢乔的脸,他认认真真道:“乔儿。” “那日你若跟着去,我便打断你的腿。” 谢乔闻言冷笑一声,他拂下自己脸上的手,看向对方,道:“陆玦,你是不是太小看我谢乔——” 那素白的院子和烛火摇曳的灵堂晃过脑海,谢乔眼眶发了红发了狠,仿佛终于要将压在心底的情感爆发出来,他倾身狠狠抓住陆玦的衣领,终于再忍不住,他有些神经质地紧紧盯着陆玦的眼,哑着嗓子道:“——剜心之痛都尝过了,你以为我谢乔会怕什么断腿么?!”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自己去同死神博弈却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将我丢在安全的地方? 你凭什么连我与你同生共死的资格都剥夺——明明你答应过的,我可以与你同生共死…… 上一世你的尸身上满是刀伤剑伤,这一世你守冀州时肋骨处几乎被贯开,你凭什么要我再面对一次?!你凭什么连我与你一起痛的资格都剥夺?! 陆玦看着谢乔眼眶通红满目惊痛的样子,心便像被刀子狠狠扎了一刀,鲜血淋漓。他恨不得答应他所有的事情,想将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来换他露出往日那种漫不经心却让他惊心动魄的笑容。 可他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猛地拉了谢乔的腕,将人狠狠压在怀里,谢乔睁大了眼睛想要挣扎,却听对方将唇凑到自己耳边,用陌生又冰冷、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乔儿,你知我陆玦向来言出必行一言九鼎。” “你若执意要去,我不光会打断你的腿——” “——我还会与你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谢乔身子颤了颤,他猛然抬头看向陆玦,喉头动了动,道:“你说过只有我背叛于你时你才——” 你不能这么对我…… 陆玦面上却还是那般陌生又冰冷的表情,抵在谢乔背后的手却紧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凸着青筋,他看着谢乔,一字一顿道:“乔儿,你若去了,我便当你背叛于我。” 谢乔睁大了眼睛,他嘴唇颤动一下微微张开却又合上,这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所有语言。陆玦说他言出必行一言九鼎,这是真的,整个大盛都知道,这是真的。 他从来都想不到,陆玦也可以这般狠,他知道他谢乔能承受断腿之痛,所以他压了个他谢乔绝对承受不起失去的砝码,让他,根本无法选择…… 因为,天平的两端都放着你的心上人,无论你怎么选,都必须承受要失去他的风险…… 这般残酷。 一室沉默。 半晌。谢乔终于垂了眼,哑着嗓子道:“我不去便是。” 陆玦的手颤了颤,却又狠着心道:“乔儿,如果……我要你留在这世上替我看这世间。你若是自作主张到黄泉寻我,我必不会见你。” 谢乔瞳孔一缩,他紧紧咬着牙——这人,明明什么都想到了,他骄傲又磊落,所以有必胜的信心,可他却还是考虑了自己会死的结局,他全都考虑到了,却要狠着心这样算计他谢乔…… 谢乔深吸一口气,用看似平静的语气,问道:“你说你言出必行一言九鼎,以前说过的我可与你同生共死又算什么?” 陆玦静静看向他:“那是我骗你的。我只想与你同生,不想你与我共死。骗人的话,自然不必言出必行。” 谢乔眼眶红得吓人,终于哑着嗓子道了声:“好。”顿了顿,又道:“你放心,三日后,我绝不出这大帐。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出事。”声音平静无澜,他抬眼看向陆玦:“大将军,这般,你彻底放下心来了么?” 陆玦闭了闭眼,终于道了声:“自然。”知道他最在乎的人性命无虞,他陆玦,自然便能彻彻底底放下心上战场。 谢乔眼眶通红面色平静,他狠狠推开陆玦,便往大帐门口处走去,走到门口时,不知被什么绊到,身子狠狠踉跄了下,他站稳,背对着陆玦,道:“大将军不必担心,我只是到外头走走罢了,过会儿便回来。” 陆玦的手微微动了下,却到底没抬起来,只是眼睁睁看着谢乔出了大帐。 烛台上的蜡烛已快燃到底,红色的蜡油静默地滴在烛台上。 “哔啵”一声轻响,烛火便熄灭了。 大帐内一片黑暗静默。 陆玦终于微俯了身,手忍不住覆在心口处——心如刀绞,原来是这般滋味。 几瞬。他便直了身子,眼里覆了凛然的坚定和战意,黑暗里那眸里亮光似烈火燎原。 第83章 天地间一片雾气苍茫,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这流动的苍白覆盖。 冀州城外,陆玦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眯着眸子看向这浓重的雾气里——就在不远处,便有小股敌人。 他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些敌人,然后快速行军至辽郡——辽郡离冀州并不远,几个时辰便到了——这也是必须拿回雁关六郡的理由,雁关六郡原来本是大盛门户,失于敌手后冀州便直接坦露于外,辽郡又离冀州这般近,这样,大盛便时时刻刻在北凉的威胁之下。 马蹄发出“踏踏”的轻响,冀州城门在身后关闭。陆玦眼眸划过一道流光,便厉声道了声:“行军!” 身边的士兵便立刻利落地扬了令旗,鲜艳的令旗一扬,一道尖利的马的嘶吼声划破了原本一片静寂的大地。接着,雄浑壮烈的马蹄声惊天动地响起来,恍若天崩地坼。 盛字旗和陆字旗恍若劈开这混沌天地的红色利刃,在雾气中猎猎飘扬,士兵们的眼睛在苍茫的雾气里闪闪发光。 这声巨响惊醒了不远处还在酣睡的北凉士兵。他们还未反应过来,那巨响便将他们淹没,红色旌旗和锐利的银刃交错,之后,便是大片鲜红的血。 马蹄过后,这小股士兵便再无一人生还。 鲜艳的旌旗随着这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在一片混沌中继续向前。 陆玦白壁似的面上沾了鲜红的血,他的眼中仿佛也染了血色,一向清亮的眼珠中透了血红的战意和戾气。 终于——他眼中的光芒突然恍若利刃般劈向前方——前方,便是辽郡的城楼了。 …… 辽郡。 “报!”一个士兵进了大帐,抬头看向谢扶时面色凝重:“大将军,陆玦带着大批人马,到辽郡城下了!” 谢扶猛地抬起头,他眯了眯眸子:“你确定,是陆玦本人?他带了大批人马?” 那士兵道:“是,城楼上的士兵看到了陆字旗,城楼之下马蹄声与喊声震天,他绝对带了大盛的主力来攻城!” 谢扶看了眼帐外,雾气漫天——想来陆玦是借着这雾气解决了他们的前哨士兵,怪不得冀州城外和辽郡城楼上的士兵无一人来报。可是——谢扶眼里划过一道流光,面上难得泄出些不解:他之前的推测里,陆玦至少是一月之后才会来攻城——陆玦不会拿大盛将士的命开玩笑,现下北凉大军有雁关六郡作倚,粮草充足,在辽郡养精蓄锐不到一月士气正盛,再加上攻城比守城付出的伤亡要惨重得多,辽郡城池又坚固,哪怕是陆玦也不可能攻取。 但北凉大军虽有雁关作倚,雁关到底离北凉的王庭有段距离,是以粮草流通会需要一段时间。一月之后,雁关所储粮草便会告急,那时军心动摇,大盛攻城再适合不过。谢扶眯了眯眸子,他本打算在雁关粮草将尽时用一计逼陆玦在他定下的时间出来攻城,还要逼着陆玦在明知有诈的情况下不得不经过回方谷,那时候北凉大军只要在回方谷两侧设伏,便能以最少的代价吞了陆玦手里的主力。如此这般,他便能在军中立威,真正将这十几万人马握在手里…… 可是现在,在对大盛最不合适的时间里,陆玦来攻城了…… 谢扶看向士兵,吩咐道:“不准出城迎战,各司其职守城便可。” “是!”那士兵接了命令便退下了。 这时,一人猛地掀开营帘入内,一见着谢扶,他便大步走几步上前,直接揪了谢扶的衣领,厉声道:“你真是个胆小鬼!那陆玦打到我辽郡城下,我北凉粮草充足士气正盛,为何不出城迎战!” 谢扶面具下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冷光,他一根一根将对方的手指掰下,道:“乌将军,我是大将军,军令如山,望你遵守。” 那人冷嗤一声,道:“你是哪门子的大将军?本将军只听大王的令!” 谢扶冷冷一笑,道:“可你的大王,把兵符给了我。” “你!”那人被噎了一下,他冷冷看一眼谢扶,眼里划过道流光,便转身拂袖而去了。 谢扶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透出些杀意:这人,这几日必须除掉,否则早晚会坏他的大事。 …… 那人出了营帐,便正碰上要去找谢扶议事的另外几位将军,他在北凉一向受北凉王优待,又有一身好本领,北凉强者为尊,是以另外几位将军对他十分尊敬,此时见到了他,便上前朝他行了礼:“乌狼将军。” 那人眯了眯野兽似的眸子,里面划过道狠厉的光,他看向他们,道:“你们去找他何事?” 那几人不满地冷哼几声,道:“大将军下令不准出城迎战,现下这般好拿下那个陆玦项上人头的机会,我们怎能甘心?!自然要找大将军讨个说法。” 乌狼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冷笑一声,道:“我北凉的人马,为何要听一个大盛人的指令?”更何况,那人还只是个爬床的男宠。 那几人皱了眉,道:“乌将军的意思是?——可他有大王给的兵符。” 乌狼拍了拍胸脯,道:“大王为何派我做副将你们不知么,这兵没有他的兵符,我们便不能用了么——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就说你们敢不敢随我出城,拿下那陆玦的项上人头,来雪我北凉之耻!” 那几人心一横,道:“但凭将军吩咐!” “好!” 辽郡城外。 辽郡城门大开,乌狼带着北凉士兵出了城,在这白茫茫的雾气里散开乌压压的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里,他看向陆字旗下一看便是领头的那人,眼里泛着贪婪又带着恨意野兽般的光芒——拿下他的头颅,他会成为北凉新的战神,大王亦会高兴。 陆玦眸子亮了亮,手中染血的利刃在白蒙蒙的雾气里泛着冰冷的亮光。 …… 北凉中军大帐。 “报!”一个士兵进帐,道:“大将军,乌将军带兵出城迎战陆玦!” 谢扶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那士兵便又重复了遍刚刚的话。谢扶咬咬牙——那个蠢货——他道:“他带了多少人马?” 士兵道:“他和几位将军,带了一半人马出城。” 谢扶握了握拳:还算那个蠢货长了些脑子,知道辽郡不能空。 他刚松下半口气,便又见另一士兵进帐,道:“报!大将军,我军与陆玦交战,陆玦战败而逃,乌将军为彻底歼灭陆玦所率主力,带了城内留守的另一半人马在内全部人马出城追击!” 谢扶猛地站起来,心里猛然划过些什么,他盯着那士兵,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士兵道:“回方谷方向。” 谢扶一拳砸在桌上,拳背便有血渗出,他闭了闭眼:这十几万人马,要被陆玦吃尽了……他的心血被废了个干净,他所有的计划和构想,也被打碎得彻彻底底…… 半晌。愤怒在心底里蛮横地乱窜。但它仿佛终有累的时候,总会消失。 等它终于消失,一缕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释怀涌上心头,让他觉得痛快、陌生又晦涩。 之后,一簇本在心底静静燃烧的火苗猛地蹿起烈焰,最终将整颗心都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他睁了眼,眼里平静,他问道:“城里还余多少人?” 士兵道:“还余两千。” 谢扶眯了眯眸子:足够了。但是,要将这两千人真正变成他自己人,还要施恩立威。他看向那士兵,道:“你先下去吧。” “是。” 谢扶伸了手指,轻轻敲在桌案上,他在等,等那些残兵回来。 …… 冀州大营。 谢乔躺在榻上,睁着眼直直看向帐顶。 陆玦此时正在与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厮杀交战。 谢乔闭了眼,仿佛看到陆玦的铠甲被血浸透——被自己的血、被敌人的血,他白壁似的面上亦沾着血污,眼睛却是亮的,那里头有凛然的战意。 他带着士兵们冲进黑压压一片数不尽的敌军里,刀剑刺在他身上,鲜血流出来,他的动作却更加干净利落,他斩杀着敌人的头颅,亦透支着自己的性命。 终于,他带着士兵们冲出黑压压的包围圈,佯作战败引诱着敌人进一个杀机重重的圈套。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可他终是人,血终是越流越多。 鲜红的血刺透了天地间那片浓雾…… 一只利箭射穿虚幻的浓雾,朝谢乔的眼睛射来,谢乔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然“砰砰”跳动起来。 一股不详从心底里冒出来,再也祛除不掉。 谢乔咬咬牙,还是起了身。大步走到大帐门前,步子却突然顿住了。谢乔看着面前的帐门,沉默半晌,他眉头猛然皱起来,眼里射出一道锐利又坚定的光芒。终于,他用力掀开了帐帘,走向帐外那片浓雾。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明天继续写orz,绝对要在明天把正文完结掉…… 第84章 太阳已经升至正空,今日是大雾,此时天地间还是一片苍茫,有了太阳,雾气却终究在慢慢散去。 谢乔出了大帐,刚抬脚往营门口方向走去,便见那位肖将军上前,他伸了手拦了谢乔,面上露出些为难,道:“小王爷,您别让末将为难,请您回去罢。”他看着谢乔便有些心虚,他之前怎样都没想到,这人竟然会是金陵那位小王爷,更没想到,这位小王爷,会是他们大将军的心肝儿。 谢乔眯了眸子看向他,道:“肖将军,他让你守冀州城,你来守我作甚?” 肖将军一笑,道:“小王爷说笑了,末将就是恰巧经过,正好撞见您。您就别让末将为难了,回去罢。” 谢乔面上浮出个笑,他看向那人,道:“本王若非走不可呢?” 肖将军咽了口唾沫,道:“小王爷,那末将只能,拼着以后挨大将军一顿揍,动手将您留下了。” 谢乔的脸刷的一下冷下来,他眯了眯眸子,正要说什么,便见一个士兵大步跑来,气喘吁吁,他面带喜意眼眶通红,朝谢乔与肖将军行了一礼,道:“报!大将军于回方谷内,重创北凉主力!尽歼十万人,俘虏万余人!我军大胜!” 肖将军眼里猛然射出明亮的光芒,他有些激动地扶起那士兵,大声道:“好!好!果然是我们大将军!大将军人呢?” 那士兵道:“大将军吩咐我等押解俘虏和所缴器械回营,请将军清点安排。大将军又道辽郡空虚,此时可一举拿下!” 肖将军笑着点点头,道:“好!你下去休息罢。” “是!” 那士兵走后,肖将军便看向谢乔,笑意未卸,道:“小王爷,这下您该放心了罢?您就进帐等等罢,我们大将军安置好辽郡指定就回来了。” 谢乔眉头微皱,这人说得对,陆玦没事——哪怕他受了伤至少还活着,他应该至少安些心来,可此时他心里那股不详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浓。 谢乔抬眼看向昏沉的天空,太阳像是变成一个被夺去光芒的白色圆盘。雾气相比天未明时已经淡得多,大地间却依旧呈一种苍茫的白色。 他看向肖将军,道:“大局已定,前线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他现在要去辽郡,我直接到辽郡寻他。” 肖将军面上还是带了些为难,谢乔便冷声道:“我必须去见他。你要与本王动手便来,本王倒要看看,今日你能不能拦得下本王。” 肖将军面上为难更甚: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与这位主儿动手……他们大将军的心尖子呀,还是陛下的心尖子,这要是被他动手动出个什么,大将军也好陛下也好得把他打得半死不活。 他想了想谢乔说得也有些道理,便咬了牙道:“行。小王爷要去便去,不过得带着末将配给您的人。”这是为了防止谢乔碰到路上的流兵。 谢乔点点头:“可以。” …… 谢乔带着人骑马到辽郡时,已是下午。大雾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天上的太阳总算温温润润地浸了些暖黄的光芒。天却依旧冷得很。 辽郡城门大开,谢乔牵了马进了辽郡时,城里街道几乎无杂乱——想来陆玦下过命令,不许士兵抢砸破坏。士兵们来来往往,清理着城里的流兵,有的去接管城里的署衙。街道两旁有的民居开了细缝,城里的百姓正悄悄地观察着街上的士兵。 谢乔大步走在城里,边走边用视线扫着周围——他现在,只想迫不及待见到陆玦。 经过一座不知供奉着哪里神仙的庙,谢乔终于在一棵干枯的树下看见陆玦。 他此时黑发髙束,身披铠甲,红色披风浓烈而耀眼,他的面上不出其然沾了血污,铠甲上不出意外浸着红黑的血——敌人的和他自己的掺在一起,便成了那样子。也不知,那冰冷的铠甲之下,会藏着多少新鲜的伤疤——他是人,当然会受伤,也会疼。 离他这般近了,谢乔却慢慢走向他。 走到他身边,却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也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陆玦瞳孔一缩,他慢慢转了身,看向谢乔,眸子便下意识弯起来,刚刚还浸着些戾气和杀意的眼珠瞬间褪去了那抹红意,变得柔软又清亮,他道:“乔儿,你来了。”那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吓到谁。说着,他便朝谢乔伸出手,就要抚上谢乔的脸。 谢乔向下抿着唇线,他扫着陆玦身上浸血的地方,唇便抿得更向下。陆玦的手就要抚上他的脸,谢乔却后退一步,陆玦的手便落了空。他讶然地看向谢乔,伸出去落空的手顿了顿,还是收了回来。 陆玦难得垂了眼眸,面上浮出一个无奈的笑——这人,真的生气了,这下不知怎地才能哄回来。 他看向谢乔,正要说什么,便见谢乔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紧紧盯着一个方向,瞳孔紧紧缩着,面上是将陆玦的心都刺透的惊惧——“乔儿!” 他再也不顾什么,刚想上前抱住他瞧瞧他到底怎么了,便见谢乔猛地朝他扑过来,两个人的位置调换过来,谢乔紧紧抱住了他。 “噗呲” 是利箭穿透皮肉的声音。 那箭,就插在谢乔的后心,箭羽微微发颤。 陆玦瞳孔一缩,他抬了手,手上便满是温热又新鲜的血,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停止了。 剧烈而又冰冷的疼痛,五脏六腑仿佛一瞬间纠结在一起,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瞬静止——谢乔没想到,冷箭刺入身体会是如此疼如此痛苦,上一世,陆玦也是这般痛么? 他用尽力气抬了手,覆在陆玦的脸上,轻轻擦了那一小片血污,他有些涣散的瞳孔对上陆玦满是惊痛的眸子,道:“怀瑜哥哥,对不起,我不知,你那时竟是这般痛……”说着齿间便溢出鲜血。 “怀瑜哥哥,是我对不住你。” “乔儿……”陆玦眼眶红得吓人,他颤着手擦净谢乔口中涌出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尽。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疼得失去知觉,那疼痛下,掩盖着他这辈子都未体会过的、空虚又无尽的恐惧。 谢乔吃力地用最后的声音道:“怀瑜哥哥、我总算理解你的心情了、你说得对,我们、同生便好,我不想你与我共死。” 说罢,便缓缓闭上了眸子。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陆玦张了口,却仿佛失声般说不出话。 突然,他的脑海里仿佛劈开一道冷厉的雷,一阵剧痛,他的额不知不觉沁了冷汗,一些黑白的、陌生得彻底却又熟悉得过分的记忆仿佛要撑破他的脑袋化作血色的蝴蝶向什么地方飞去。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和额头同时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眼眸里仿佛有什么浓烈的东西在剧烈翻滚。 手突然颤了颤,谢乔温热的身体的触感便如此清晰而深刻,陆玦眼里那些浓云终于褪去,只留纯粹又柔软的心疼与恐惧,他低头吻在谢乔苍白的额上,接着便绕开那羽箭,他将谢乔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轻声道: “傻。” “我这次明明说了,陆玦属于你——有的时候我能说,有的时候我却不能,我不能说的时候你却偏偏看不出来。” …… “乔儿,莫怕,我这就带你看医生。” 那声音沙哑得彻底,又有些诡异地虚幻。 仿佛,是从另一个时间和空间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撑不住了,去睡觉啦~明天醒过来继续写,一定要写完正文 放心吧,他俩不会虐哒~ 比心~ 第85章 辽郡城里道路两旁种了许多高大的榆树,此时正是冬天,叶子自然掉光了,只留枯骨似的枝干。 谢扶站在一棵树后,手里提着一把长弓。他看着不远处的陆玦,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眼中却全无愤恨,只有奇异的平静。 不久前,乌狼领着不到几百人的残兵狼狈地回到辽郡,被他亲自就地正法,那些将军和士兵虽都震惊至极,却也到底说不出什么。 “大将军,”一人满身狼狈、涨红了脸问:“我们现下要怎么办?”主力折损了个干净,辽郡便只余两千多人,辽郡的城池再坚固,也挡不住陆玦。 谢扶摘了面具随手丢在地上,露出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眼尾的刺青仿佛一朵诡异的花朵,那些将军看了那刺青满脸震惊,却哑口无言。谢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眼神,他道:“你们带人撤到代郡,我留下为你们断后。”顿了下,他一字一顿道:“我一人留下。” 辽郡是决计守不住了,这些人留下来只会战死,可他留着他们还有用,所以只能弃城撤到代郡。刚刚斩了乌狼是立威,现下,该施恩了。 “大将军!”那些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您、您一人?!陆玦他带了几万人——” 谢扶利落地打断他的话,道:“就我一人。我会为你们挡住陆玦的追兵。你们现在就走。我现在还是你们的大将军,这是我的命令。” “大将军……”他们在谢扶面前半跪下,看向谢扶时已全无以往隐晦的轻蔑,他们红了眼眶,终于答了声:“是。”说罢又道:“我等在代郡等大将军!” 谢扶点了点头,那些人便咬了牙转身离去。 最后的人马撤离,辽郡便成了一座没有士兵驻守的城,陆玦拿下它自然如探囊取物。想到这,谢扶自嘲地笑笑,其实不只辽郡——其他五郡虽还有北凉兵马驻守,但北凉真正的精锐其实已经被吞了个干净,只要拿下辽郡,陆玦攻取另外五郡自然会成摧枯拉朽之势,全部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他要他们撤往代郡,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不过他需要他们彻彻底底服了他,他还需要用他们去做最后一件事。 站在树后,谢扶面上突然浮出个冰冷的笑——战报刚刚送往北凉王都,他们那个大王若是知道他派来牵制他谢扶的蠢货彻彻底底断送了他吞并大盛的野心,也不知会怎样歇斯底里怒不可遏,想到他那样子,却也叫人有些痛快。 城里到处都是大盛的士兵,想来是陆玦派他们清理北凉的残兵,还需要接管衙署和安抚百姓。但即使是做这样多的事情,一旦城里料理清楚了,陆玦便会分派出人手去追击北凉的残兵。 谢扶眯着眸子看向不远处的陆玦——想彻底断了大盛的追兵,现在最好的法子是让他们的主心骨出事,陆玦在军中威望甚高,只要他出了事,大盛军队必乱——哪怕只是乱一小会儿,他们之后也会再加派人手对城里加紧排查,这些时间对正往代郡撤逃的北凉残兵来说,也足够了。 他抬起手中的弓,紧紧拉了弓弦,对准了陆玦的心脏。突然,一个人从城门的方向向陆玦走来,他走到陆玦身边,同陆玦说起了话。谢扶看到那人,瞳孔一缩——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身体里也流着和自己一模一样血液的那个人,用那样滚烫而深重的眼神看着陆玦…… 谢扶垂了眼眸:原来如此。想到那枝桂花,他手里的弓突然卸了力道……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不忍心伤害这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可是,他还有最后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要做。 这样想着,他的眼眸渐渐聚起一道亮光,他重新朝陆玦抬了手里的弓箭,拉紧了弦,那箭,却到底往下挪了一寸,没有再对准对方的心脏。 弓被拉满,谢扶松了手,那箭便“嗖”地一声射出,正在这时,他瞳孔一缩:只见谢乔满面惊惧拼命朝陆玦扑过来,将陆玦挡在身后,于是,那箭便刺入了谢乔的身体。 谢扶握着弓的手猛然颤了颤,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痛了一痛——到底是流了一样的血,他有些自嘲地想道。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里重新变得平静:谢乔贵为王爷,此时出了事,与陆玦出了事并无什么不同,他的目的到底达到了。 那里出了事,大盛的士兵连忙朝陆玦的方向大步走去,谢扶扔了那弓箭,隐入了身旁的小巷——那里,有出城的密道。 …… 深夜。城内医馆。 谢乔身子朝下枕在陆玦膝上,他眼睛紧紧闭着,唇色苍白,面上全无血色,额上却渗着汗。 上衫早就被褪去,箭取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已经被取出,药也已经上好,大夫小心翼翼为他缠好最后一段绷带,终于松了口气。 陆玦看着那雪白绷带上正往外渗着的新鲜血气,眼眶隐隐发红,他看向大夫,道:“他如何?” 陆玦的兵到这城里并无失礼之处,且在极力安抚百姓,大夫便对这位大盛的将军甚有好感,他恭敬又真诚地道:“这位公子幸好并未伤到要害之处,这伤虽不好养,只要仔细着些,过了发热那一关,之后按时服药换药,总能养好,将军莫要太担心。” 陆玦伸手拨了拨谢乔额角散下来的发,将毯子轻轻搭在谢乔身上,道:“好,劳烦您为他拿药。” “哎。”那大夫说罢便转身拿药去了。 这时,凌道远从外头进来,他朝大夫告了个礼以安大夫的心,便朝陆玦这处走来。 陆玦看向他:“如何?” 凌道远皱了眉,想狠狠骂一句‘他奶奶的’,看着谢乔的样子却到底压住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城里全部排查过了,那帮孙子一个都不在城里,想来早逃了。”他看了眼旁边小几托盘上那枚带血的箭头,道:“末将请命追击,只要二百人马,我一定将那帮孙子一个不剩抓回来。” 陆玦眼里划过一道寒光,声音却平静得很,他道:“没用的,想来他们现下已经到代郡了。”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追击机会。 “那末将就攻下代郡!” “不,”陆玦道:“我们今日虽胜,将士们却已疲惫不堪,现下并不是拿代郡的时候。传我命令,各营将士这几日好好休整。”顿了顿,他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道:“只一点,不可惊扰城内百姓,违令者军法论处。” 凌道远睁大了眼睛,他指指昏迷着的谢乔:“就这么算了?!大将军,他不光是你的心尖子,还是我大盛的王爷!” 陆玦面无表情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凌道远,执行命令。” 凌道远深吸一口气,憋出句:“是。末将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 大夫帮谢乔拿好了药,知道谢乔现下最好不要挪动地方,便直接转身进了自己生活的地方,要家里的下人去煎药。药很快煎好,大夫端着那药来到陆玦身边,他将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这位公子暂时不好动地方,至少今夜,将军和公子便在这里歇息吧——将军放心,这屋子暖和得很,也方便得很,若有吩咐,公子直接唤在下便是。” “好。多谢。”陆玦朝大夫抱了个手礼,道。 大夫一笑,道:“将军客气了。”说罢他又看向谢乔,对陆玦道:“将军叫醒公子喂公子吃药罢。今夜这药VX攻重呺:tbook520,必须要吃。” 陆玦放在谢乔身上的手一顿,他点点头:“好。” 大夫便道:“那将军请便,在下先告退了。若有事,将军记得唤在下。” “好。麻烦。有劳。” 大夫走后,这空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屋外寒风凛冽,屋里烛火暖黄。 陆玦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还在昏睡的谢乔,便伸了手李白,轻轻覆在他发上。 他静静看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一般。在那既虚幻又真实得可怕的记忆中,他永远闭上眼睛前最遗憾的,便是在那夜,没有再多看几眼这人的脸——那时候,这人高高坐在皇位之上,他们之间隔着永远都不可跨越的天堑,他没有那夜一般那样近地看着这人的机会。除了那仿佛于人生中多出来的那一夜,他们只能是君臣,必须是君臣。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轻响,陆玦到底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耳边,道:“乔儿,醒来喝药了。” 谢乔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听到了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虚幻又真实,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陆玦的脸。于是面上下意识浮出一个清浅的笑:“怀瑜哥哥。” 陆玦揉揉他的发,道:“疼得厉害么?” 谢乔摇摇头。 陆玦小心地绕开他的伤口将他扶起来圈在自己怀里,谢乔睁大了眼睛,便见陆玦拿了旁边小几上的药,凑到他唇边,道:“喝药。” 谢乔此时刚醒来,其实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是下意识觉得要听陆玦的话,听陆玦这么说,他便拿了药碗,一口将那药喝了个干净。那药苦极,谢乔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只是药苦也有些好处,谢乔现下倒是清醒不少。 陆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糖,他圈着谢乔,将一颗糖塞进谢乔嘴里,道:“以后莫要这样做了。” 谢乔含着糖的动作一顿,却没回答,只是垂了眼眸。 陆玦突然伸手覆了谢乔的眉眼,谢乔一怔,却也没挣扎。陆玦便道:“乔儿,那日出征前,我并非是为了救卢照才与你欢好。” 听着这话,谢乔睁大了眼睛,他猛然抬了手放到陆玦腕上,想将陆玦的手拂下,陆玦却用了力,覆在谢乔眉眼上的手没有动摇分毫。 谢乔放在陆玦腕上的手微微发着颤,他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自己刚从无尽的混沌中醒来,便跌入了另一个噩梦,他不敢去想:陆玦他,到底想起了什么…… 他身子轻轻颤抖着,不敢置信地道:“怀…瑜哥哥……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是不是想起了,上一世我害死你的事情…… 谢乔的声音发着颤,哑得吓人,陆玦从未听过谢乔这般害怕的声音,他的心突然便被扎疼了。可是,这是谢乔心里的刺,他必须彻彻底底地拔掉它。 于是,陆玦道:“是。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我并未经历过,却真实得可怕。” 谢乔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心脏仿佛剧烈地疼痛起来,疼过了现在正渗着血的伤口,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任何话,在人命面前都那般苍白无力…… 谢乔心脏疼得麻木,他想,他终于,要失去陆玦了…… 陆玦依旧将谢乔圈在怀里,他覆着他的眉眼,低头吻在他的发上,有些无奈地道:“乔儿,你要听我说了什么呀。” 谢乔的身子却颤得更厉害,他害怕,陆玦下一刻便要告诉他,一刀两断,哪怕他会原谅他害了他性命的事,也绝没有人会爱上要害自己性命的人,他害怕听到那句‘不再爱’。可是,这是他种下的因,他便必须要承受那种子结下的苦果。 陆玦微微叹了口气,道:“乔儿,我那时,从未信过你会害我。我知道你是天子,你便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哪怕你心里并不愿。” “我不怪你派人到北境分功,只是怨过你,偏偏派了那两人来——时间很短,只有那么一瞬。”可也知道,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天子到底太年轻,人心却是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东西,偶尔识人不明,他不能怪他,亦不想怪他。 “乔儿。”陆玦抱着他,下巴亲昵地压在他肩上,声音似清泉般清冽:“你听清我说什么了么?我说,直到最后一刻,我都知道,不是你要害我,你必定不会害我。”他从来都坚信,他教出来的孩子,不会用那般卑鄙的手段害他性命,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谢乔会害他。 “乔儿,不要再自责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陆玦抬了覆在谢乔眉眼上的手,捏着谢乔下巴将谢乔的脸转向自己,他直直对上谢乔满是惊惶的眼,便弯了眸子。 “你怎地就是不听我说话呢。”他道:“乔儿,下面这些话,你要好好听清楚才是。”这些话,必须要看着他的眼睛说才好。 “我心悦你。”他弯着眸子看着谢乔的眼睛,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那一世,我便如现在一般心悦你。” 谢乔睁大了眼睛,那里面满是不可置信。陆玦倾了身子,吻上谢乔的唇,仔仔细细品尝着他嘴里些微药的涩意。 谢乔仿佛呆愣住一般,乖巧地任凭对方吻着。 一吻过后,陆玦点点谢乔的眉心,道:“乔儿,我刚刚说的,你听清了么?” 谢乔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眼眶却泛着红,半晌,他才开了口,哑着嗓子道:“我也心悦你,那时候便心悦你,从很早很早开始,便心悦你。” 陆玦弯着的眼眸里划过一丝狡黠,他道:“我知道。” 谢乔倾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认认真真地道歉:“怀瑜哥哥,对不起。” 陆玦将手覆在他脑后,轻声道:“我说了,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 谢乔抱得紧了紧,仿佛怕对方下一刻消失一般:“嗯。” 一室温暖的静默,烛火昏黄。也许是那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谢乔受了伤,今日又实在太累,他的眼皮终于开始打架,环着陆玦脖颈的手却到底舍不得松开,到底是在对方怀里睡着了。 陆玦感受到喷在自己颈侧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他一愣,面上便浮出个柔软的微笑,他小心地将谢乔的身子移到床上,又帮对方盖好毯子,自己就坐在床边,甘之如饴地守着对方,仿佛在守护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第86章 代郡。 城外烽火连天。 谢扶坐在帐内,手里拿着一道从北凉王庭送来的王旨,下首站着送信的宦官,此时面上满是不屑。谢扶冷笑一声,便拆了那信,一目十行看过去,他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那人,还是这般傲慢而狠毒。他命令他誓死守住代郡,要战至只剩最后一个士兵,士兵死光了,便要城中的百姓顶上。 案上燃着烛台,谢扶挑了眉,便将那明黄的布放在那烛火上,烛火猛地窜起来,不一会儿,便只留几抹灰烬。 宦官瞠目结舌,他颤着手指着谢扶,那脸狰狞得恍若恶鬼:“丹、漆,这是大王的圣旨,你、你大胆!” 谢扶看向他,面上带着笑,眼眸里全满是冰冷,他道:“来人。” 一人进了帐,谢扶便指了那宦官,轻飘飘吐出句话:“此人惑乱军心,斩首。” 那宦官的眼睛睁得更加巨大,他指着谢扶的手更加剧烈地颤着:“你、你敢!我是大王近臣——” 那士兵也抬了头,有些为难地看向谢扶。谢扶面无表情地又吐出两个字:“斩首。” 那士兵咬咬牙,道:“是!”说罢便捂了那宦官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那宦官还未反应过来,人头便落了地。 士兵回来回复,谢扶点点头,又道:“传令下去,撤退。撤往陈郡。” 士兵睁大了眼睛,谢扶静静看向他,道:“再坚守下去并没有什么意义。撤退。” 那士兵愣了下,还是恭敬地行了礼,道:“是!” 谢扶面色平静地带着从辽郡带出的两千余兵马与一千多守代郡的士兵撤往陈郡。陆玦此次行兵速度极快,谢扶他们刚进了陈郡的城门,城楼之上的守城士兵便远远望见了猎猎飘扬的“盛”字旗与“陆”字旗。守城的士兵望着那旗子,便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陆玦,已经将他们彻底击溃了,击溃了他们的精锐,也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士气。谢扶仿佛早就料到这点,是以只面色平静地吩咐士兵消极抵抗,只五日不到,便带着他们撤往下一个郡。 下一座城守了三日,再下一座只守了一日。北凉王的旨意一道一道快马加鞭送过来,却最终都只被谢扶烧成了灰烬。 终于,他们撤到了最后的许郡。北凉王送到谢扶手里的旨意也只剩了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彻底失去理智的命令:他要他们逼着许郡的百姓出城面对陆玦的大军。 夜晚。篝火凄煌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谢扶坐在篝火旁,一一扫过旁边满面疲惫和狼狈的将军和士兵们。 谢扶站起来,几位将军抬首看向他,面上带了些关心。谢扶站在篝火边,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熊熊燃烧着,他大声道:“你们,想救北凉么?” 一片哗然之后是彻底的寂静。那些将军睁大了眼睛,看向他,里头满是震惊。 一位将军打破了这沉默,他紧紧看向谢扶:“大将军何出此言?” 谢扶挑了眉,面上交错跳跃着烛火与阴影,他道:“你们的王,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他会把北凉带向毁灭。” “踏、踏” 那些将军和士兵接二连三站起来,面色各异却整整齐齐看向谢扶。 谢扶毫不在意他们面上的表情,只是道:“他命令我们战至最后一人,他说北凉只会朝我们战死后的尸体敞开大门。他还要我逼着许郡百姓出城迎战。” “你们知道,这会遗臭万年。” “更重要的是,这会激怒陆玦。陆玦原本只想拿回原本属于大盛的雁关六郡,如果按照大王的命令做——” 谢扶一字一顿道:“——陆玦会带兵打到北凉的王庭。” “你们的王,会将这个国家带入深渊。” 一片寂静。只余噼里啪啦篝火燃烧的声音。 因为谢扶说的,都是真的。 一位将军咬了咬牙,终于出了声,道:“大将军以为,我们该如何做?” 听到他这般问,谢扶面上终于浮出一个冰冷又诡异的微笑,在篝火的映照下恍若不似这世间人。 他道:“他只想着自己的野心,根本未把这个国家的百姓放在心上——他不配做你们的王——”顿了顿,谢扶的声音猛然沉下来,却仿佛带着致命的诱惑力,他一字一顿大声道:“既不配,那便——把他拉下来!” 几位将军和在场的士兵看着谢扶睁大了眼睛,却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谢扶扫过面前一张张脸,道:“你们愿意跟着我做这桩事么?” 一瞬沉默。 终于,一位将军猛地半跪下,朝谢扶抱着拳,眼眶通红,他大声道:“但凭大将军吩咐!” 接着,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半跪下来,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脸,他们看向谢扶:“但凭大将军吩咐!” 震天的喊声晃得这冲天的篝火都摇曳起来。 谢扶看着他们,面上浮出一个笑,火光在那漆黑的眸子里熠熠生辉,他道:“好。” 第87章 北凉。王都。王宫。 天色将亮未亮,负责扫洒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地放轻步子做自己的事:近来前线战事不利,他们的大王经常整日整夜大发脾气,她们一不小心便有灭顶之灾,不仅是她们,就连大王的那些后妃男宠,近来侍寝时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踏、踏” 一个小宫女肘肘另一个的胳膊,轻声道:“你听到马蹄声了么?” “嘘” 那宫女年纪稍大一些,她连忙把手指比在唇上,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不要命了?吵醒大王怎么办?”顿了顿又轻轻敲了敲小宫女的前额,道:“你听错了罢,这是王宫,哪里会有人敢在宫里骑马。快干活罢。”说罢就转身在继续做自己的活计了。 小宫女撇撇嘴,看了眼殿外的方向:可是她真的听到了…… 王宫门口,地面“哒哒”地震动着,守门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终于看到远处朝这里而来的火把、马蹄声也终于清晰可闻时,他们终于拔出了腰间的刀,面露警惕。 转眼间,那片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便近在眼前,火把之下,是黑压压的骑兵。 “你们是何人?!”一个士兵举着刀上前,大声问道。只是到底有些色厉内荏。 谢扶骑在马上,却并不看他,只是举起手中的利剑,指了指那扇紧闭的大门,吩咐道:“将门撞开。” “是!”骑兵让开路来,便有一排士兵抬着撞门柱而来,负责守门的一个领头的士兵刚要带人上前阻拦,便对上了谢扶黑沉沉的眼,动作竟硬生生顿住了。 谢扶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要想清楚,他值不值得你们为他而死。” “你们也有家人要顾,若不想成为吾剑下冤魂,便休要阻拦!” 那人怔愣一瞬,他咬了咬牙,还是收了刀退开了。 “咚!” 一声巨响,那巨大又华贵的大门轰然倒在地上,溅起一地尘。 谢扶看着那洞开的大门,眼里有寒光划过,他抬了臂,将手中的利刃对准门内——喊声和马蹄声瞬间响彻天地,仿佛要刺裂这混沌的昏暗,迎来黎明。 入了宫,几位将军朝谢扶行了礼,便带兵去控制别的宫门。此时宫里大部分人都不知宫内已然哗变,只有离前门近些的宫女宦官们听到了声响,连忙做着自己的打算。 谢扶下了马,随手撒了马缰,马便撒着蹄子往一个方向乱跑,谢扶也不在意,更不理会那些小范围的骚乱,他只是提着剑,披着黎明前那昏暗的天幕,大步往一个方向走去。 寝殿。 前殿的事大概还未传到后宫,这里还安静得很。谢扶用刀背砸昏了一个见着他要叫出声的宦官,那些宫女们便想要尖叫出声,一对上谢扶的眼,便生生把声音吞了下去。 “不想死便快走。”谢扶面无表情地扫过她们,声音平静。 那些宫女便颤着身子赶紧四散逃开了,却到底不敢叫。 总算清完了人,谢扶便踏进了那寝殿。殿内依旧燃着那些让他作呕的香,纱幔层层围绕,谢扶举起手中的剑,一路走一路干脆利落地砍着那些纱帐,轻纱落了满地,视线里便终于没了遮挡的东西。 终于到了床边,床依旧被层层的纱幔围绕着,里头有令人作呕的声音传出来。谢扶面无表情地举起剑,轻轻一砍,围着床的纱幔便落了一地。 “啊!!!” 一见着谢扶,床上未穿衣服的女人尖叫出声,一旁一个散着发的男子也睁大了眼睛,直往中间那人身后躲。 沮渠金阙狠狠将怀里的男人和女人推出去,他将手搭在膝上,眯着野兽似的眸子对上谢扶漆黑似夜的眼,吐出两个字:“丹、漆。” “是我小看你了。”樱桃 谢扶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朝他举起了剑,道:“我叫谢扶。” 说罢,他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那剑便破开空气猛地朝着沮渠金阙的心口刺过去——想一个人彻彻底底死,自然要将这利刃,刺进他的心脏。 那一对男女早就跌跌撞撞下了床,瞧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惊惧地发着抖。 沮渠金阙却滚了一下,躲开了那一剑,他猛地朝谢扶扑过来,眼里寒光一闪,便制住了谢扶拿剑的那只手,他捏着谢扶提着剑细瘦的腕狠狠一错。 “咔嚓”、“晃当” 骨头折断和剑掉在地上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沮渠金阙将谢扶猛地拽到跟前,他狠狠捏了对方的下巴,野兽似的眼里酝酿着疯狂:“不,你是丹漆,永远是丹漆。丹漆,”他对上他的眼:“认错。我便绕过你。” 谢扶却像未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用那双裹了寒光和夜色的眼与他对视,突然,他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 “噗呲” 是利刃扎进血肉的声音,沮渠金阙睁大了眼睛,他怔怔松了谢扶的腕,低了头,便见谢扶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刃,现下正端端正正插在自己的胸膛。 沮渠金阙的口中溢出大口的鲜血,他往后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心口还插着那把匕首,他看向谢扶,眼里爱恨交织:“你真的要我死。你这般恨我。” 谢扶面上却浮出一个笑,眼里平静无澜,他道:“不,你死了,我报了仇,我便不会再恨你。”他一字一顿道:“你不配让我一直恨下去。” 说罢便转了身,往殿外走去: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沮渠王睁大了眼睛,终于倒在在地上,他口中溢出更多鲜血,眼睛却依旧看向青年的背影,泄着恨与偏执。 走到殿门口处,谢扶抬头看了眼天空,现下已是破晓了,太阳正往人间投射了第一道光明。 “啊!!!”一道尖利的叫声响起来。 谢扶后心一疼,他身子颤了颤,转了身便看到刚刚那女人,她眼下挂着泪,面上满是惊惶,她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刀,一对上谢扶那黑漆漆的眼眸,刀便掉落到地上,她咽了口唾沫后退几步,颤着声道:“你、你杀了大王……你要我怎么办……”北凉王一死,她这样的妃子日后便再无活路,都怪这人……都怪这人…… “啊!”妃子突然尖叫一声。 谢扶瞳孔一缩。 又是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妃子睁大了眼睛,一把剑从她腰腹处穿出,她口中溢出大口鲜血,瞳孔便渐渐涣散,她的身子倒下去,那男宠还残留着狠意的脸便露出来,他猛地跪下,抓住谢扶的袍角,道:“丹漆,求你,求你救救我,我都为你报仇了,求你救救我!” 即使看惯了人心险恶,这一瞬间谢扶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恶心得让人作呕。他狠狠踹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体飞出去落在地上,谢扶便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滴答” 谢扶披了黑色的披风,血迹并不显,浅色的地砖上却清清楚楚现了几滴红。 朝阳已经散了满天,天彻彻底底亮起来来,宫里现下虽已全然乱了套,但幸好有谢扶带来的兵马压制,此时并未出什么太大的意外。 谢扶走至一座殿前,殿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此时正是冬天,殿内却冷得很,宫女宦官们都已逃得不见影子,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躲在一方桌子后,手里拿着把匕首,面带警惕地看向他。 那孩子生得瘦,脸上有些脏,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却有一双倔强的灰绿色眼珠。谢扶静静看向他,道:“你小时候偷偷为我送过一次药,今日,我便来还你的恩情。”还了这个恩情,他与这个国家便再无任何干系。 这孩子是个舞女生下的孩子,有双奇异的眼珠,平日并不受沮渠金阙的待见,母亲去后从小受尽冷眼,可他小时候,却为他送过一次药。他是个心冷之人,本来并未把这小小的恩情放在心上,但是现下既要断,到底该断得干净些。 那孩子灰绿色的眼珠里现了些茫然,一瞬,不知想起什么,便放下了手里的匕首,眼里也卸了警惕。他用稚嫩而沙哑的声音道:“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图你报恩。”更何况,只那一次罢了。 谢扶一挑眉,便往前走几步,他伸了左手用力牵住那孩子的腕,道:“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说罢便不顾那孩子的挣扎,用力拉了他的手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带着那孩子进了大殿,大殿之上,便有几位将军正在等候,还有几个老臣,正狠狠瞪向他——王都里并非没有大王亲兵,可这人这般迅速就占了王宫,宫里有大王与王子为质,亲兵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正堵在宫门口,与这人带来的兵马对峙着。 老臣们和将军们见了谢扶手里牵着的孩子眼里泄了些惊讶,谢扶并未理会他们,只是拽着那孩子的腕,一步一步走到王座前。将军们看向谢扶,眼里满是期待——这样的王,才能拯救北凉现下的危机。他们等着谢扶坐到那座位上,再心甘情愿朝拜,那些老臣则满脸绝望——他们的北凉,便要落在一个大盛人手里…… 接着,他们却同时猛然睁大了眼睛,只见谢扶拎着那孩子的衣领,将他摔在王座上,那孩子亦满面震惊,他刚要挣扎着起身,谢扶便伸了左手,狠狠压在他肩上,于是他再也动不了分毫。 谢扶站在王座边,一手按在那孩子肩上,看向高台之下,面无表情,大声道:“他是你们新的王!” “大将军!”那些将军满脸震惊。 “这是你们的国家,不是我的。”谢扶道:“你们的国家,自然要你们自己来救。” “你们的王,你们要自己辅佐。” “新王已登基,尔等还不跪拜!” 老臣们看着王座上的孩子——那毕竟是,北凉的王子,于是,他们猛然跪下,拜了一拜:“拜见大王!” 那几个将军却还怔愣着站着,谢扶扫向他们,他们对上谢扶的眼神,叹了口气,终是朝那孩子心悦诚服地跪下来,朗声道:“拜见大王!” 那孩子猛然扭头看向谢扶,面上满是震惊,谢扶轻轻看他一眼松了手,便一步一步走下高台,那孩子突然看见地上的血迹和他青肿的右手腕,瞳孔一缩,他猛然站起来:“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扶转过身,面无表情,道:“从今日起,我谢扶与这里,再无任何干系。”说罢便再不回头地走向殿门。 走至门口处,一位将军伸手拦住他:“您——”为何不自己…… 问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您去哪里?” 谢扶道:“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罢,便在一片天光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将军看着他的背影,眼眶便有些红:大王现下想来已死,那人若是想自己坐那王座,他们必定相扶,但那必定会见血,老臣们不会服,宫外还有大王的亲兵,必定会与他们兵刃相向,或多或少都免不了一场流血。可若是扶这位王子上位,老臣会服,外头那些兵,亦会服,如此,便免了一场兵戈…… …… 谢扶大步踏出宫门,那些亲兵都在另一扇宫门对峙,这门此时竟无一人,荒凉得诡异。他一抬头,便看到那天上的太阳,即使是冬季的太阳,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静静看了那太阳一瞬,便从怀中拿出个小瓶子,将那瓶子里的东西猛地倒入口中——这是种毒药,却可止疼,他其实最讨厌疼痛——生死现下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在决定做这件要拿命搏的事前,他便已经想好了,这事之后,若是生,他便生,若是死,那也无所谓。现下拿这条命来换这几个时辰不疼,也不是什么亏本买卖。 他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便有一匹马踏踏走到他身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单手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往一个方向赶去。 最后几个时辰了,他要,再去见个人。 …… 许郡。 许郡已经拿下,陆玦正在城里扫尾和安抚百姓。谢乔便在临时搭起的大帐中,闲闲散散翻着一卷书——还是那卷里头讲着无聊的圆满的野史。 薄薄一卷书很快翻完,谢乔便将那书丢在案上:这书果然甚是无趣。 可明明,这甚是无趣的书,他已翻了不下五遍。 “报!”一个士兵进来,他看向谢乔,面上欲言又止,眼里还含着震惊。 谢乔心里一凛,以为是陆玦出了什么事,他连忙道:“何事?” 那士兵似是仔仔细细看了眼谢乔的脸,才终于道:“小王爷,外头有人找您,他、他……” 谢乔眉头微皱,道:“他什么?” 那士兵横了心,终于道:“他长了和您一样的脸!” 谢乔猛地站起来,他看向帐门方向,半晌,他哑着嗓子吩咐道:“带他进来。” “是。” …… 谢扶掀了帐帘进来,便对上谢乔那双含了太多情绪的眼。 他看向谢乔,似是无意地道:“你的伤如何了?” 谢乔一愣,便道:“已无大碍。” 谢扶点点头,他面色平静地看着谢乔半晌,突然道:“谢乔,我并不是个好人。” 谢乔瞳孔一缩,刚要说什么,便见谢扶打断他,道:“我曾想过,借北凉的兵马攻下大盛,做了大盛的天子,再回攻北凉。我曾想过将大盛和北凉全部握在手里,这样,我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万人之上。” “我曾计划过杀谢铮,也计划过,用辽郡的百姓逼陆玦走回方谷那条路来打辽郡——若是陆玦那日未曾设计攻下辽郡,我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赶辽郡的百姓出城,将他们安置在冀州通往辽郡的路上。”陆玦看不得百姓受苦,便会去攻辽郡,百姓堵在路上,陆玦便不得不走回方谷,哪怕他明知道那里有诈。 谢扶想,所以,他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晚他用所谓的大义说服了北凉的那些残兵,但其实,只是为了他最后的报仇的私心罢了。他自己也想过那些龌龊的诡计。 “可我却失败了。说实话,当我知道自己彻底失败时,愤怒过后,有些如释重负般的释怀——可能就因为这点释怀,我今日才会来寻你。” “谢乔,我很喜欢金陵的丹桂。”他这般平静地说着,嘴角却溢出些腥红的鲜血。他浑不在意,只是从袖中拿了把匕首出来。谢乔睁大了眼睛正要动作,便见他左手持刀,后退一步避开了谢乔的手,倏然间便朝自己眼尾处划了一刀。 刀子正好划在那刺青处,鲜红的血渗出来,便和那伤口一起,彻彻底底毁掉了那处刺青。 “晃当” 刀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他终于朝谢乔倒下来,谢乔瞳孔一缩,便大步上前撑住他的身子,突然,不知感觉到什么,他的手一颤,抬起来,果然满手都是温热鲜红的血…… “谢扶……”谢乔抱着他,声音发着颤:“大夫……大夫——” “没用了。”谢扶凑在他耳边道。他歪了头,便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侧脸上,浮出彻骨的惊痛。谢扶想,这人真是意料之中地奇怪,他们虽长了一样的脸,也流着一样的血,中间却被时间和空间啃噬出大片无法填补的天堑,他自问对这人并无太深感情,这人,却偏偏为他如此难过了。 “哥哥……”他终于这样叫道。 谢乔瞳孔一缩,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发颤,他将手覆在谢扶发上,声音里带着些恐惧:“你、你不要再说话,我为你找大夫……这里有很好的大夫,只是皮外伤而已,一定可以——” “可我还服了毒……”谢扶打断他的话。 谢乔身子晃了晃又将人抱得更紧,却再也说不出话。 “哥哥,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他虚弱又平静地道:“这事也只有你能为我做了。待我死后,请你将我的尸身带回金陵。” 谢乔的手一紧。 谢扶却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来,我喜欢金陵的丹桂,二来,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碰到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想再碰到他。金陵离北凉那般远,又有你们守着,想来他不会再敢来纠缠我。” “三来……”他快要涣散的瞳孔仿佛亮起一道虚幻的光亮,仿佛在看向另一个时空:“金陵,是我的家乡。” 是在多久前呢,有人对他说过,金陵是他的家乡…… 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又仿佛近得只是发生在昨天…… 他小时候与他的奶娘一起生活在辽郡,他的奶娘长了双江南女子特有的眼睫,那眼里仿佛含着江南明秀的山水。 “阿扶,我们的家乡是金陵。”三岁还是五岁,他的奶娘笑着对他这样说:“若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看呀。金陵山水很好。” “好!”他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世间没有做不成的事,于是便这般轻易地许诺了:“等我长大了便带奶娘回金陵!” “好。”女人笑着点点他的鼻头,又将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玉牌在他怀里塞好,道:“还要找回你的哥哥,他叫谢乔。” “好!找回谢乔!” 相依为命的日子这般过着,倒也安然自在,后来他奶娘和一个人成了亲,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奶娘也好那个男人也好,还是对他一样疼爱。 直到他十岁那年,有一天,他的奶娘开开心心回来,对他道:“阿扶,今日有个从金陵做生意的人回来,他说,你那位叫谢铮的兄长已经做了大盛的皇帝,害死你母亲的人也死了,他还说,陛下接回了他的弟弟——那一定是乔儿,阿扶,你的兄长也一定很快便来接你回家了。” “真的吗?”小孩的眼睛闪闪发亮,金陵一定是座美丽的城,他想,那里还有他的亲人。 可是他等啊等,等了一年,却始终没能等来自己的兄长。 “奶娘,是谢铮哥哥只喜欢乔儿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呢,”女人面上浮出勉强的微笑,他点点小孩的鼻尖:“阿扶这么可爱,陛下怎会不喜欢你呢?再等等,再等等罢,他们一定会来的。”那日,她们分开时,曾互相告知对方自己大概的去向,只要陛下接到了谢乔和他的奶娘,便一定能打听到他们的所在。 可是,他却依然没有等来。小孩子心里总是藏着世间所有的美好,虽然有些失望,却也能找到理由宽慰自己:“兄长一定是太忙了!奶娘,等我长大,自己带着你和叔叔弟弟回金陵便好啦。” 女人却笑了,只是道:“好,阿扶以后自己回金陵。”她已在这里有了家,再回不去金陵了,这孩子长大了却可以。那是他该回的地方,他的亲人在那里。 又过了几年,小孩长成了少年模样,他已经十四岁了,他仿佛离金陵越来越近。可有一天,一切全部被击碎了。 辽郡其实离北凉的王都很远——毕竟它原来属于大盛,它其实离大盛的冀州更近些。这座城里虽生活着不少北凉的百姓,贵族却甚少来此处,可那日,这座城里却偏偏来了北凉的王。 奶娘的孩子这年七岁,整日跟在他身后,叫着哥哥,他也很喜欢这个弟弟,经常陪着他玩。这日,他们到热闹的街上玩耍,突然,一阵喧嚣,百姓纷纷躲避,一群人正当街纵马而来。那时,他的弟弟正在路中间,他便扑上去,将他的弟弟抱回来,非常险,他动作再慢上一刻,他弟弟便要死在那马蹄之下。那些人实在太过蛮横,少年安抚好自己的弟弟,便狠狠瞪了领头那人。 领头那人拉了缰绳,马长嘘一声便停下来,身后的人便也拉了缰绳停下。 那人高高坐在马上,眯了眯野兽似的眸子看着与他对视也毫不畏惧的少年,眼里划过一丝阴狠的兴趣。他抬了手里的马鞭,指向少年:“你——”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女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她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朝那人拜了一拜:“请您见谅,他们年纪小,不懂事。” 那人看着这女人,面上浮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眼里溢出些高高在上的恶意,他扬了鞭,指着她身后的少年和小孩,对着女人道:“你身后那两个,我要带走一个,选择权在你,说吧,你想我带走谁?” 女人睁大了眼睛,身子微微发着颤。 那人看了女人的表情,嘴角绽出一个恶意的笑:“快说,你若再不说,我便把两个都带走了。” 少年看着女人微微发颤的瘦弱的背,又带着恨意看眼马上那人,他正要张口跟女人说他会跟他走,毕竟,是他惹出的事,就见女人猛然转过身,手颤着捏上他的肩,力道大到让他的骨头都疼了,她保持着跪着的姿态,紧紧看向他,眼里有泪水,也有决绝,她张了张口,又闭上,终于,她颤着声道:“阿扶,我、我毕竟养你这么许多年……我求求你看在这些年我养你的份上,救救你弟弟,他、他才七岁……阿扶,我、我求你……” 少年睁大了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他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就算她不说,他也会…… 半晌。少年乌黑的眸子变得平静无澜,那眸子里的亮光仿佛沉入了海底,彻底消失不见。 他将她的手拂下,静静看向她,道:“从此之后,我便再不欠你什么了。”说罢,便越过她,走向另一个刚刚开始的噩梦。 可是,沮渠金阙没有放过他的奶娘,亦没有放过奶娘一家,奶娘也好那个孩子也好,他们还是都死了…… 他那时候便想,人大概一定坐到这世间最高的位子,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大盛也好,北凉也好,只要他把它们全握在手里,这世上便没有人再能伤害他……奶娘靠不住,哥哥亦靠不住,他只能,靠他自己…… 他用快要涣散的瞳仁看向谢乔,面上浮出一个虚幻的微笑:“你会带我回金陵。” 一行泪顺着谢乔眼角滑落,他的眼眶红得不成样子,他抱着他紧了些,哑着嗓子道:“我带你回金陵。” “若有下辈子——”谢扶想,人在临死前这般懦弱一回,也不算过分,于是他便继续道:“你会保护我么?” 谢乔心脏痛得发麻,他将他抱得更紧些,道:“我保护你,我保护你,哥哥、保护你……”对不起,之前没能保护你,所以,请你、活下来,给我保护你的机会…… 于是,谢扶便第一次,无比安心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谢乔总会说话算话。 谢乔瞳孔一缩,身子狠狠颤了颤,便又有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第88章 笑时犹带岭梅香(正文完) 陆玦和谢乔回到金陵时,已是初春。 北境大胜,陆玦拿回了失于敌手百年的雁关六郡,举国欢庆。陆玦带兵回城,全城百姓夹道相迎。 北凉新王向大盛递上求和书,为表诚意,将王庭主动后撤五十里。 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 当夜,天子于皇宫设庆功宴,整座金陵张灯结彩,遍地灯火,变成了一座真正的不夜之城。 大殿之上。 天子位于高位,朝下首的衣冠举起酒爵,道:“今日,诸位尽可畅饮。” “臣等谢过陛下!” 歌女歌喉清亮,舞女舞姿曼妙,八珍玉食,觥筹交错,满殿皆是欢声笑语。 一位大臣抬手肘肘旁边的捏着胡子喝酒的同席,用袖子掩着面低声道:“喂,你有没有觉得,咱们陛下今日并不是很开心?” 喝酒那人把对方的手甩下去,一脸嫌弃道:“你瞎扯什么呢,是那舞女儿跳的舞不好看么?你偷摸摸看陛下作甚?”陆将军将雁关拿回来,乃是要举国同庆的大喜事,陛下既设了这宴,他们开心享受便是,陛下不想他们知道自己的私事,只要与国事无关,他们也该体谅陛下,不去私自窥探才是。 “吃你的酒,看你的舞!”那人不耐烦地甩甩袖子道。 肘人的大臣自讨了个没趣,便撇撇嘴,喝自己的酒去了。 今日这宴主角是陆玦,陆玦便必须在。众人知道陆将军一向不喜应酬,并且心地磊落,并非是喜听奉承话之人,是以也就恭恭敬敬地敬一两杯酒,便也识趣地不再叨扰他。 徐来从角落里偷摸摸溜进来,他小步快走到陆玦身边,满脸焦急,小声道:“陆大人,我们殿下又不见人影了!奴、奴都将我们王府找遍了,也未找到他!”今日谢乔本该也来赴宴,徐来却怎么都寻不到人。 陆玦垂了眼眸,道:“你莫着急,我知道他在何处。”说罢,他抬首看向天子,天子遥遥对着他点点头,陆玦恭敬地朝天子抱了个手礼,便转身对徐来道:“我们走罢。” 徐来睁大了眼睛:“走、走?陆大人,您告诉奴一声我家殿下在哪里便是了,奴去寻他。”陆玦是今日宴上的主角,实在不太合适离开。 陆玦却直接起了身,道:“无妨。”反正,他已经在这宴上走了过场,此时走和彼时走并无甚区别。 说罢便大大方方出了殿门。几个大臣瞧见了,虽觉得惊讶,却也没有去过问——他们陆将军一向洒脱磊落,从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此时离席也正常。 言瑛瞧见陆玦的身影,看向厉鸣悲,厉鸣悲却只饮下手中的酒,看了眼高座之上的天子和皇后,道:“再过会儿,陛下也该离席了。”言瑛一愣,似是想到什么,便点点头。 凌道远坐在席上,一杯一杯喝着酒,面上早就浮了红,顾望在一旁看着他,此时便伸手捏了他的腕,凌道远不耐烦地看向他,顾望便道:“你打了胜仗,却不痛快么?” 凌道远半醉半醒之间听着他的话,此时便只当自己全醉了,他道:“打了胜仗老子当然痛快了!只是……”他垂了眸:“我只是不痛快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和造化弄人罢了。”他将对方的腕拂下去,有些不耐烦地嘟囔道:“你莫要扰我——不是你说的么,难过的时候要喝酒……” 说罢便又将手里的酒倒入口中。 顾望为他满了酒,又朝他举起酒杯:“我陪你喝。” 凌道远一怔,他撇撇嘴,还是碰了下顾望的酒杯,又将酒倒入喉中。 凌济在对面看着自己儿子又在与那顾望厮混,又瞧着他那不成器的样子,气得胡子都翘起来,恨不得直接站起来跺脚跺个尽兴。 …… 陆玦负手出了大殿,清凉的风便迎面扑在他脸上,初春的风,虽凉,却到底带了些暖意——再过阵子,金陵的桃花便都要被这春风吹开了。 他转身看向徐来,道:“你先回府等着罢,我去寻他。或许,我们明日才会回来。” 徐来一愣,他其实隐隐约约猜到了是何事,于是他端端正正向陆玦行一个礼,道:“我家殿下,便麻烦大人了。我家殿下心里苦,还望大人,好好宽慰他。” 陆玦一笑,道:“回去罢。你放心。” “哎。”说罢,徐来便走了。 陆玦出了宫便寻了匹马,上了马便往梅花山的方向赶去。整座金陵城此时涌满了欢声笑语和灯火烂漫,陆玦却偏偏骑马往那灯火阑珊处而行。 这马倒是跑得快,一个时辰不到,梅花山便到了。 陆玦下了马便将马随手牵在一棵树上,便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梅花山上,自然满山梅花,却偏偏有个地方,栽了几棵有些年头的丹桂。 那地方虽偏僻,却也安静。 等陆玦走至那处,便远远见到前方飘着微小的烛火。 绕过那几棵丹桂,便是一座坟,坟前燃着蜡烛,正是他刚刚看到的微小烛火。谢乔,便安安静静跪坐在那坟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桂花酒的味道。 他上前,朝那坟拜了一拜,便上前站在谢乔身边,将手轻轻覆在谢乔的发上。 谢乔微微侧了身,倒在陆玦怀里,陆玦宠溺地揉揉他的发。谢乔便顺道牵了对方的手,他道:“怀瑜哥哥,他应该会喜欢这里罢,等到了秋天,这里的丹桂比宫里的开得还好。” “嗯。” “我还想在这里种棵松树,再种棵棠棣。”乔松,和扶苏,总该种在一处,给他看看。 “嗯,种。” “母妃的坟也在这附近,那位嬷嬷说我们的鼻尖与母妃的甚像,他们一定能相认。” “嗯,你放心,他们会相认。” “怀瑜哥哥,我拿了桂花酒给他喝,可这桂花到底是陈年的,这香味到底不地道。” “乔儿,今年秋天便有新鲜的丹桂了。” 谢乔面上浮出一个柔软的笑:“你说得对。到时候我学着为他酿,他一定会喜欢。” “嗯。他定会喜欢。” “踏、踏”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谢乔一愣,转了身,便见他兄长朝他走来,他牵着皇后,皇后另一只手被谢昭扶着,谢昭此时已大了些,面上脱了些稚气,带了少年气。 “兄长。”谢乔见了谢铮,嗓子便哑了。想到什么,他便道:“宴会呢?” 谢铮道:“你放心,有厉鸣悲看着,不会有事。” 他走几步上前,看了眼那坟堆,便使劲儿揉揉谢乔的发,道:“今晚,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谢乔眼眶发红,面上却浮了笑:“好,今晚,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昭儿,”皇后将谢昭轻轻推到那坟前,柔声道:“叫叔叔。” 谢昭便上前,在那坟前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认认真真道:“小叔叔。昭儿来看你了。”他看看那碑上刻着的字,又转身看向谢乔,道:“小叔叔放心,昭儿会每年都来看另一个小叔叔。”他认认真真道:“昭儿会守好大盛,也会守好他,绝不会让人来惊扰他的安眠。” 谢乔笑着揉揉他的头,道:“好。” 长夜静谧,烛火摇曳,酒香清醇,地上冒着嫩绿的草尖。 初春的夜深了便有些冷,此处实属荒郊野外,远远望去,整座山都有些苍凉的孤寂。 这坟前,此时却仿佛是这世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 初春已过,金陵桃花千树万树竞相开放,街道上便满目粉意,到处飘着微湿的桃花香。 春天真真正正地到来了,金陵城便更加热闹,从街头巷尾到那秦淮河道,到处是叫卖声和食物新鲜诱人的香气。就连天上也热闹起来,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纸鸢。 好烟火,好春光,好江山。 陆府。 陆玦院内的那棵巨大的海棠树已经张开满树嫩绿的叶子,白色花朵开得热热闹闹,一簇一簇缀在其间。 树下放了把木质躺椅,谢乔便躺在那上头,舒服地闭着眼,手里虚握着本书。春日的阳光被那满树繁花过滤成清透的光影,和那掉落的花瓣一起碎在谢乔身上,谢乔也不管它们,只管舒舒服服闭着眼假寐。 他身上的伤还未好透,最近朝堂上也无什么大事,他便正好能光明正大赖掉早朝。 陆玦下了早朝进了这院子,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他手里提着一根缀了嫩粉花朵的新鲜桃花枝,面上浮出一个柔软的笑意,春日和煦的阳光在他清透的眼眸中碎成点点亮光。他大步走到那棵树下,便俯身啄了下躺在椅上那人的唇,想起身时,却被谢乔捉住了腕。 陆玦一挑眉,便见谢乔睁开眼,直直看向他,眼里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到他手里的花枝时,谢乔的眼里便微微泄出些惊讶。 陆玦也不挣扎,只是将手里的花枝扔到他怀里,又笑着看向他,有些戏谑地道:“怎么?” 谢乔眼里璀璨的笑意连成一片,他一只手拿了那花枝,放在鼻尖轻轻嗅嗅,便将它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拉着陆玦腕的那只手却用了力,乒乒哐哐一顿响,陆玦便终于被他压在身下,谢乔俯身看着光影在陆玦含笑的眼眸里碎成星辰似的璀璨亮光,白玉似的耳垂红得彻底,他心里一动,便压上了陆玦的唇,手也不老实地解着对方的衣裳。 “唔……” 唇齿相缠,呼吸交错,两颗心脏贴在一起,温暖地跳动着。 半晌。 陆玦衣衫散乱,脖颈锁骨处满是红印子,却也不在乎。那躺椅上,谢乔和他挤在一起,偎依在他颈侧。 陆玦看着从满树繁花的缝隙中透出的湛蓝天空,清风吹过,花瓣便飘落在他们身上。 陆玦看了眼旁边桌上那棵桃花枝,不知想起什么,面上便浮出一个笑,他道:“另一枝呢?” 谢乔握住他的手,手指一根一根卡进对方的指缝,道:“一直压在我的枕下,你不在时睹物思人。” 陆玦一挑眉:“嗯?那金袖箭红色栀子花还有这几年那些零零散散的玩意儿小王爷用来作甚?” 谢乔抬了手将那人的手带到自己唇边亲一亲,甚是不知羞地说着浑话,他道:“自然是——思将军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还有,”声音低下来哑了些:“将军的身子。” 陆玦噗嗤一笑,另一只手伸过来敲了敲谢乔的额头便闭了眼。面上虽是一副很放得开随对方调侃的样子,耳垂却到底红得更加彻底。谢乔瞧见了只是一笑,却并不准备提醒他。 一阵舒服的微风吹过,谢乔也舒舒服服闭了眼。 这时,陆玦突然道:“朝堂近来并无大事,我向陛下告了长假。” 谢乔:“?” 陆玦道:“我也告了你的。” 谢乔:“??” 陆玦便道:“你那日说我们还未去过岭南,那处风光与金陵北境全然不同,我们这次可去看看。” 谢乔一怔,便弯了唇,道:“好。” 陆玦便又道:“此次是去赏春景和夏景,其实冬日里岭南梅花开得也甚为特别,我们下次也可去看。” 谢乔一笑:“好,下次去看岭梅。” 谢乔握着陆玦的手紧了紧:他们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无数的风景。高山、湖泊、大海、大漠,春花、夏雨、秋霜、冬雪……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与这人一同赏遍这人间的风景和烟火。 何其有幸。 此生有幸。 天光大好,人间幸逢此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正文完结啦~ 爱你们,爱你们 比心~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