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飘然归尘》作者:沉水相欢 文案: 王元之想找一个人。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王元之想找一个人,一个被他刻在骨头上却什么也不记得的人。 雨大得不给人插空的机会。密密麻麻的雨滴从昏暗的天幕泼洒而下,王元之撑着伞,鞋子吸饱了水,使他步子迈得艰难,泥巴点子溅得下裳都是。原先好好一个端正公子现下瞧着跟在泥潭里滚过一遍一样,láng狈极了。 雨天路滑,小心脚下。王元之应了这句话的前半句,接着还没来得及小心脚下,就一头栽倒在石阶上,摔得骨头嘎嘎作响,手上皮都被磨去一层,血水从伤口缓缓渗出。他被大雨浇了个透,眯着眼睛想找到摔掉的伞爬起来。耳边满是雨“滴哒哒”落在石阶,打在叶上的声音。一把油纸伞毫无防备地撑到他头顶挡住了磅礴大雨。王元子仰头,确定来人是看着自己,他疑惑地开口:“你看得见我?”他一路走过来,喊了不知多少声,都没一个人理他。也是,他毕竟死了,是个孤魂野鬼,凭着最后一点执念在动。可是,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看得到他? 薛明弯腰拉起他,还好心的用胳膊扶住,任王元之把满手泥巴和雨水糊在衣袖上,他听见这话,笑得眉眼弯弯:“石头和雨这等死物都能碰着你,我一个大活人就看不着了?衣裳都湿透了,寒舍就在附近,要是不介意,不如先到寒舍歇息一会儿。” 王元之咬牙垂着头,小声说:“不,不用了。”说完,想弯腰捡起先前掉的伞。薛明正准备往前迈的脚顿住,往后退了半步,拿伞的手往旁边一甩,伞砸进路旁的草丛,雨滴又噼里啪啦地砸在人身上,不过这回多了一个人陪王元之一起淋雨。 薛明站的地方高王元之一个台阶。他状似无辜地低头看向王元之说:“诶,公子啊。真不巧,手滑没拿住。”眉目粲然。 王元之登时目瞪口呆,这人的做法也太非比寻常了,绝对是故意的。他咬着牙瞪了薛明一眼,又念及这个人是好心,脸上的愤怒还没挂一会儿就散了,委屈地垂了嘴角。薛明下了一级台阶,捡起地上的伞举到两人中间撑开说:“公子,只有一把伞了,看来我们得同行了。” 王元之沉默转身,算是默许薛明的行为。 王元之觉得奇怪。初次见面,自己连这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人一开口却像他们仿佛相识多年的好友一样熟稔,随随便便带人回家,万一捡到坏人怎么办,索性遇到的是他这个好心肠鬼。自来熟也没有熟成这样的吧。 薛明突然打破沉默,开口说:“脾气这么好,很容易被骗的,你就该把伞抢走赶紧跑。别看我人模人样的,没准是个吃人肉的妖怪呢。” 王元之回神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先前不就是你把伞扔了吗?刚还说这人自来熟,现在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开始说教自己。他恼怒地拧着眉头,想舌灿莲花妙语如珠地反呛回去,却只是空张了张口:“我……我……”支吾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跟你今日初见。”言下之意就是:我跟你又不熟,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熟练地指责我。 薛明偏了头,粲然一笑说:“是不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想骂我,搜遍肚肠却找不出几句话。我替你说,好吗?我这人啊,讨厌得很,又不知礼数,脸皮比城墙还厚,只和你就打了一个照面,就倚仗不知哪儿来的长辈气度,自说自话地说教。” 王元之被噎住了。 伞无声地转了一圈,薛明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元之。” 薛明赞道:“好名字啊,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国之栋梁。”要不是手里还抓着伞,他绝对要拍掌高喝。 王元之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似乎心情极好,眼眸里闪着光,微微仰起头骄傲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探花郎。你的名字呢,要jiāo换。” “我叫薛明。记好了。” 雨水沿着草屋的屋檐落下,形成一条断裂的珠链,碎珠落在因凹凸不平的地面而形成的巴掌大小水坑中,带起涟漪一圈圈散开。 他们齐齐停住了脚步,站在了草屋前。 林中小屋,甫一入眼,王元之就觉得心头无端窜上一股寒意。他注视着眼前寒碜但足以遮风避雨的小屋,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身侧人的衣服。 “寒舍简陋,望勿见怪。” 薛明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王元之死死拽住,半点都挪不动。他奇怪地扭头看向王元之。斜后方的人嘴唇发白,沾水的青衫裹着不停发抖的身体,雨水顺着脸颊和衣角滴落,吧嗒吧嗒。薛明轻叹一口气,唤了一声:“元之。” 一个人一身紫色官袍,逆光而立,怀里抱着一叠经书,徐徐向他走来。他脸上突然露出无奈地表情,张嘴喊了一声:“元之……” 两个人影隔着分不出的现实与幻境在王元之眼中重叠。 他记得,他要找的人姓“薛”。 王元之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是冰的,四肢百骸里流的血是冷的,连手心攥着的衣服也跟冰块一样。方才薛明的话一遍遍在耳际回响。这一瞬,他觉得自己好像活了,感知五味五色,生出了活人才有的如此鲜明的爱恨贪嗔痴。 “你姓薛?” “是的,我姓薛。” 薛明嘴角绽开一抹笑,语气温柔,“怎么了吗,小公子?” 王元之揪住薛明的衣袖,表情凄惶地问:“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近乎恳求。 “不是,天下姓薛的人千千万,公子要找的是哪一个?”薛明一根一根掰开王元之的手指,捋平皱起的衣裳说,“都冷得发抖了,进屋换身衣服吧。”他眼里的yīn冷化在浓稠的笑意中,像是拌在糖水里的一点□□,尝不出味道。 王元之双眼瞳孔涣散,眼中光华渐失,。薛明维持的笑意崩塌,慌张一闪而过又归于冷静。他一只手从腋下穿过,撑住王元之,快步拖着他跑进屋。 雨丝依旧缠绵不息,将止未止,势有再下上一整夜的势头。绵绵雨丝顺风从开了一点的小窗溜入,落在倚窗而坐的人身上。天与地相jiāo处最后一点日色也被吞噬殆尽。人间落入暗夜,不见月华。 草屋临溪而建,借屋中暖光可窥见一点淙淙流动的溪水,闪着鳞光。 屋里弥漫的是好闻的饭菜味,王元之只留了一点残存的味觉,虽然闻不出来,但心里想:应该是好闻的,要不然为什么薛明吃得那么开心? “你真不吃”薛明又舀了一勺汤问道。 王元之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就偏开眼睛,他尝不出什么味道,也不需要进食。薛明拖着他进了屋后,那一股寒意就开始慢慢散去。他觉得奇怪,走了这么久,小破茅草屋看了不知道多少间都没出事,可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各种思绪缠成一团。他一个小小野鬼,王元之身上有三魂七魄,他占了一半都不知道有没有,怎么弄得清这些东西,还是赶紧找到要找的人,然后去投胎,下辈子快快活活。 烛火被挡住,王元之陷入一片yīn影。薛明合上窗,搬了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打开手里的罐子说:“伸手。” 王元之蹙起眉头面对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两眼紧盯怀里的罐子和里面棕色的粉末。 薛明说:“给你抹点药,又不是下毒。” 王元之很想告诉他,不用搽药也没关系,先不说他是一个鬼,再说那么一个小伤,就破了点皮,涂药显得格外矫情。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王元之才不情不愿地伸了手。薛明沾了药粉准备搽,还没碰到,王元之就跟见了蛇虫一样,一下把手抽回去,看到薛明的表情,又乖乖把手放回去,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他才狠下心咬着牙把头扭过去不看。 薛明温声安慰:“不疼。”他面上不露神色,心里早就拍桌大笑。 王元之咬着牙,放在薛明掌心的手微微颤抖:“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不疼,死了的人能有什么感觉,可他就是怕,知道罐子里装得药粉有不好闻的气味,知道药粉涂在伤口上会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药粉擦在伤口上传来针刺的疼痛,就跟蚊子叮了一口一样。王元之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这点疼痛又让他有了自己还活着的错觉,死了以后居然还会爱上生前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药罐子,他的鬼生真可谓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小草屋里只有一张chuáng,王元之躺里面,薛明躺外面。王元之背紧贴着墙,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挨到这么近,薛明两手枕在脑袋底下。 薛明突然往王元之那里凑了凑,惊醒了快睡着的王元之,王元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露出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薛明挨着王元之说:“古人不是说至jiāo好友才会抵足而眠吗?那我们算不算至jiāo好友了。” 王元之脑袋昏昏沉沉,哈欠连天开口:“心合于符契才能算至jiāo好友,我们现在是无可奈何,怎么能作数?” 薛明细细簌簌,蜜蜂嗡嗡响一样说了不少话,天南海北的瞎扯。王元之倦意上头,薛明的话一点没入耳,敷衍地应几句,渐渐也没声了,留薛明一个人自说自话。 身边响起浅浅的呼吸声,薛明轻叹:“元之,元之……如何才能算作至jiāo好友?”身侧闭眸的人是十八少年郎的模样,最意气风发的年岁,漫长时光和仕途艰辛都还未侵染他的眉梢眼角。 曾盼岁晚青山路,白首同归。纵使金樽玉酿,怎抵得过,好友二三在侧,清茶淡粥。 ☆、第 2 章 雨不知何时变大了,急促地从空中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还有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犹如催命的铃声与夜鬼的哭嚎,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 王元之的梦是一片无边际的黑,他蜷缩在墨色中,深受噪音烦扰,不适地皱起眉头。终于,在雨点锲而不舍地打扰下,梦碎了,人也睁了眼。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卷着被子滚到chuáng边,眼看着就要掉在地上,直起身,脑子才转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明去哪儿了? 他下了chuáng,把蜡烛点起来,环顾一圈不见人影,再支起小窗,往外一瞧,今日司雨的神仙怕是喝高了,在撒酒疯,提了一大桶水从天空泼下,岸边树笼在雨幕中,枝gān簌簌摇动。风卷着雨铺天盖脸地砸进屋里。 门外响起脚步声,王元之赶紧开了门,就猝不及防被一个湿透的人扑了满怀,倒在地上。 薛明笑了,有气无力地说:“一回来就有人接我呀。”王元之把他拖进屋子,挺高一个人拽起来却轻飘飘的。 灯下细看,沾水的头发一绺一绺贴着脸,衣服上沾了泥巴,肩头处晕出一大块红色的印迹,颜色不断加深,扯开衣服一看,肩头被贯穿,肉往外翻,露出白骨,伤口正往外汩汩冒血。这人是妖怪吗?这样的伤口都不“哼”一声,哪怕是他这种已经快死透的人,骨头往外翻也会觉得疼。 “无妨,有茶吗?”薛明嘴角带笑,丝毫不在意伤口的模样,他从桌上找了茶杯,一口一口惬意地品尝起来。 王元之翻出药罐子,夺走他手里的杯子把薛明按回座位,也学着薛明先前的样子给伤口抹药,奈何伤口血流得太快,药粉才刚涂上去就被冲掉,王元之索性抓了一大把铺在伤口上,用手按住,空出一只手去拿布。 薛明感叹道:“没想到还有你给我涂药的时候。” 王元之看见表情不改的薛明,惊讶问道:“不疼吗?” “疼,疼!”薛明一愣,旋即作出呲牙咧嘴的表情,脸拧巴在一起,还完好的一只手不住捶打着桌子,仿佛痛极了的模样。 王元之抿起嘴用手指敲敲桌面说:“疼也忍着,别乱动,药都洒了。你还没说怎么会受伤呢?”你看,药粉涂上谁都疼,没有人不怕疼。 薛明低下头憋笑说:“可我实在疼得不行,要不你找颗糖给我吃。” 王元之找了布把伤口包好,疑惑问道:“吃了糖就能不疼吗?” “当然。” 王元之递给薛明一颗:“喏,这个可以吗?” 先前找药粉的时候,在柜子里看到几颗糖,就摆在药罐子旁边。 薛明心满意足的接过,含在嘴里,脸上的笑比糖还甜了几分。 “你现在可以把为什么受伤了告诉我吗?” 薛明表情认真:“我怕说出来你不信,我遇到鬼了。” 背对薛明,正把东西赛回柜子里的王元之手一抖,差点把药罐砸了。 “我想去看看我养在外面的鸭子怎么样了?就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可吓人了。幸亏我跑得快。” 薛明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感叹,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接着又惆怅道,“可惜我的鸭子,都被那东西啃了。” 王元之半张脸浸在烛光,半张脸浸在暗色中,神色晦暗不明地应和了一句:“鬼啊……”他脑子转得费力,一边转一边嘎吱嘎吱作响。鬼这个词还没在脑子里待上一会儿,就被鸭子吸引走了注意力,他有点心疼那群素未谋面摇晃着身体走路会嘎嘎叫的小鸟。 窗外炸起一道惊雷,烛影晃动,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烛影而动,扭曲变形。薛明托着下巴严肃说:“我们这儿,经常闹鬼的,前几天还死了人,听说恶鬼就喜欢在这种下雨天活动,公子啊,拖累你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晚。”语毕,哀愁地长叹一口气。王元之挠挠脑袋“呵呵”一笑,他看着薛明凝重的神色,攥紧了拳头,想着自己要不要去和那位青面獠牙的同类jiāo流一下,看看能不能求得嘴下饶一命,好歹都是鬼,总能说上几句话。 王元之脑子跟烧了一样,不多做细思,就一言不发地拿了伞起身出门。他推开门,薛明着急地在身后嚷道:“你去哪儿?”风扬起王元之的衣袖,给他添了一分飘渺除尘的仙人之姿,薛明给他找的是白衣,洗得gāngān净净,衣袖衣摆上都绣了翠竹,衣襟上还有几点未完成的红,也不知绣的是什么花。王元之撑开伞挡住迎面砸来的雨滴,头也不回地说:“逃命去。”又觉得单着一句实在不够分量让薛明别管他,就用了qiáng硬的语气补了一句:“你给我坐着别乱动,不会有事的。”说完,就逆着风雨走了,风雨很大,伞也挡不住,衣服一出门就被打湿了,粘在身上。王元之把伞压低,两只手都抓着伞柄,才勉qiáng走得稳路。 留在屋里的薛明坐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由低到高,笑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窗外乱雨也疯了似得忽大忽小。王元之,王元之,你投水时是顺带也给脑子里灌了点水吗?这么拙劣的谎话也能信以为真,逃命去的人怎么把背挺得那么直,还叫他放心。薛明把脸埋在手里,眼泪顺着指缝流出。 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将屋内屋外两个世界隔绝。 薛明撑了伞循着可能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他见过很多模样的王元之。长安城傲慢的探花郎,不知俗世的小公子,怕疼怕苦的王元之,还有王翰林,王相…… 他想也许元之丢了一半的魂,把属于王大人的那半边留在他的身体里,恰巧那半边装的都是机灵。这一半丢了聪明脑袋的王元之,会笑会恼,又怕疼。为什么来找他的偏偏是这个元之呢? 人生共几回,鲜衣怒马少年游,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元之记得他进长安那天,长安的花开了,粉的,白的,一大簇一大簇堆在枝头,花枝相接,连成一片云雾。揭榜那天,应季的花开了,他进京初遇的花只余几朵,可怜地挂在枝头。如他,当初意气风发,现在失魂落魄。 “探花郎,你可寻到京中最好看的花?” 王元之循着声音望去,看到来人,立马想起之前一堆人围着他拱手祝贺的谄媚笑和奉承词,再加上他未得状元,内心忿忿不平,笑立马散了,换了生人勿近的表情。人人给他好脸色,可不意味着自己也要对讨厌的人虚情假意地堆笑讨好。 他默默退开几步,手扶着枝gān说:“状元郎,我可没有什么好看的花。你何不去红墙前,那里有把词说出花的奇景。”语气里泛着股酸味。 薛明扑哧一声轻笑,眉眼弯弯,开玩笑地说“探花郎可不就是这京中最好看的花。”接着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这花的刺有点扎人。” 王元之闻言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没听见后半句,捏着拳头,怒目看向薛明,咬牙切齿开口:“你……你,无礼。” 薛明补充了一句:“词采华茂,可不就是朵花。探花郎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王元之冷哼一声,撂下一句狠话:“明日酒楼,我跟你比诗词文赋,看看我华茂的词采是不是入得了状元郎的眼。” 第二日的酒楼,两个少年自备了纸笔,点了雅间。几株香后,薛明拱手一礼,笑说:“承认了。” 王元之看他的文章心里叹服,面上却不愿服输,还板着脸。他悄悄抬眸从纸上瞄了薛明好几眼,瞅见那人在看他的文章,面上挂笑,眼神里不敛赞叹。王元之鼓着腮帮子,把纸举着挡住自己,心里争斗了好一会儿。薛明也没什么讨厌的,除了为人轻薄。想起自己之前有些不讲理的尖酸刻薄模样,王元之红了脸。他戳戳腮帮子,扯扯嘴角,终于放下纸,露出一个笑。薛明这时也抬头想跟王元之探讨,看见他的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元之,喝酒吗?” 王元之问他:“为什么?” 薛明说:“好友之间,不都是一边喝酒一边品读彼此文章吗?” 可我们不算好友啊。王元之反驳的话刚想出口,就被他自己给咽回去。他垂着头说:“我能换茶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大雨中,薛明看见那个láng狈的白影子。他噤声快步跑到白影子身边,躲到他的伞下。 大晚上一个人突然钻到自己伞底下仍谁都会吓着,鬼也不例外。王元之一路发抖(冷加怕两方原因都有)一路神神鬼鬼念叨:“青面獠牙的鬼兄,你在哪里,快快出来。”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他吓得一下蹦了三尺高,手里的伞都差点飞出去。看清来人后,他又恼又羞,厉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薛明说:“元之,你不厚道,逃命怎么能丢下我呢?伞过来点,我半边肩膀都淋到了。”说着还把手伸向元之的伞。元之不知道怎么解释,愤愤偏了头把伞抓牢说:“你不是还带了一把吗?gān嘛要和我一起撑。” 薛明自顾自地靠过去,嘴里嚷着:“哎呀,我肩膀疼,都流血了。”王元之下意识想察看他的伤势,手上力道卸了几分,伞就被薛明拿走了。 薛明得意地转了一圈伞说:“元之,元之,我不计较你丢了我一个人逃命,你带我一起走就好了。”伞面上水花哗啦一圈散开。 王元之心里气急了,他哪里是要去逃命?现在带着个薛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去找鬼兄。 “元之,元之,你慢点,你慢点。”薛明扯扯王元之的袖子说,“元之,你看我们都一起逃命了,算不算好友” 王元之没有犹豫地回答:“当然不算啊。” 薛明停了步子,侧过身子看向王元之,他半边肩膀不知什么时候被雨水浸湿,衣服被染成浅粉色,他按住王元之肩头说:“元之,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听完以后,我们当朋友,好吗?” ☆、第 3 章 这个故事很长,有一个人的半生那么长。 初入长安的矜傲小才子遇见了冒冒失失的小少爷。 小才子得了探花郎,小少爷得了状元郎。输了小少爷一头的小才子不服气,跟小少爷比试了一场,最后两人结为莫逆之jiāo。 小才子脾气傲,在官场这种地方碰了不少壁,但架不住学问高,左迁右升好几回。小少爷每次都去送他,他背都不弯一下,小少爷问他的时候,只说:为百姓,虽九死犹未悔。 王元之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你该去重新涂药了。“ 薛明紧紧按住王元之笑说:“故事连一半都还没听到,怎么就不喜欢了?“ 有一天,小才子喝了几倍酒以后就哭了,他跟小少爷说:辞官去,临溪筑草屋,从此归隐山林。可酒醒以后,小才子一句话也不提,小少爷提了几次也当没听见,茅屋竹舍终究是不可求的梦。 后来啊,小才子成了大人,变了心性,和别人合谋,害死了小少爷。区区几字,如含千金之力,一下压在王元之心头。 薛明感叹:“人啊人,活了几十年,会忘记自己几十年前说过的话吗?”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元之一眼。 王元之怔怔站在原地,脑袋发涨,他说:“那个小才子是我吗?“ “元之,你为什么会觉得小才子是你呢?“ 王元之因为头疼,眉头紧皱,纷纷杂杂的记忆涌入脑海,把残缺不全的记忆碎片一点点补全。两颊滚下热泪,他哭着说:“薛明,我对不起你,我怎么能生出可以入轮回的妄念。”他眼睛一偏,突然看见侧后方凶神恶煞的鬼差袭来,镰刀发出破空响声,划破连绵成一片的雨幕,气势bī人。千钧一发之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住薛明往后一扔,挺身挡上去,鬼差的镰刀收不住,从他肩头开始往下划开胸腔,鲜血四溅。 鬼差另一只手提着的灯笼突然熄了,大骂一声:“不好,活人!”趁这个空隙,薛明一把捞起王元之就跑。王元之觉得自己的心肺都露出来了,被雨冲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是不是能洗去尘灰又变得gāngān净净。 雨很大,雨滴浇在身上,仿佛浸在湖水里一样。 chūn和日丽,暖风温煦。 萦绕鼻端的茶香里缠着的是怎么也散不去的从心头泛上来的苦味,蘸了墨的笔悬在空中,迟迟不落笔,墨滴晕染了白纸。 长亭一端,靠着湖面那边,突然现了一个今生都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他侧对他,嘴角勾笑,似真似假的幻象,迷迷蒙蒙如水中月、镜中花,似乎风一动,这单薄的人影就会散成柳絮纷飞。 幻象朝他抬了手,张嘴喊:“元之,过来。” 他一直觉得,薛明不属于朝堂,他该是放làng形骸,快意江湖的人,大声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jīng雕细刻的瓷杯盛不下他的酒,金碧辉煌的天子堂装不了他的心。 他们虽为莫逆之jiāo,却从未志同道合。 王元之放了笔,一步一步向人影靠近,痴痴念道:“薛明,薛明,你不恨我吗?” 扑通一声是落水的声音,远远近近传来一声一声“王大人”的呼喊。 去时水洗尘,可得明镜心? 薛明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他把王元之抱在怀里,用手堵住王元之的伤口,血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挡也挡不住。他先前就注意到鬼差的动静,半夜出门就是想引走鬼差,把他绕晕拖一会儿时间,本来回来就想除掉王元之,等鬼差来了就拉着王元之跟他一起下地狱,没想到自己没舍得下手。 他真的想听,想知道,王元之会讲什么?祈求原谅,抑或一言不发。 王元之依旧在混沌中挣扎,这半片残魂竭力要承受全部的记忆,无论是喜还是悲。 夜深露重,王元之屋里依旧亮着灯,他的学生和几个同派的官僚叽叽喳喳讨论不休。今朝圣上危矣,太子人选却始终还未确定,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攀在权力顶峰的人都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人陆陆续续散了,王元之心中的愁却节节攀升,缠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 “大人不可啊。” “大人三思。” 他们都知道王元之虽然算不上宅心仁厚,却也下不了狠手,可是朝堂皇宫之下暗流涌动,怎么也避不开腥风血雨,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断不可心软,给自己留下后患。 王元之怕极了,他历尽艰辛才走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一展抱负的地位。要他如何放弃?满目风霜,苍发鬓白的王大人做了决定。 世间安得双全法?从此一身罪业,用余生政绩来世性命偿还吧,甘受地府十八层酷刑无悔。可他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会把薛明牵连进去? “大人,事到如今,后退已无路。“ 王元之首肯,同意了一切,并且手段高明,貌似gāngān净净从一场争斗中走过,谁看得到他鞋底上还沾着未gān的血。他虽然犹豫过,自责过,又有什么用。 行刑那天,他不敢去,称病后懦夫一样躲在家里。 罪加一等,怎能期望还有来世?就在地府十八层等魂飞魄散吧。 王元之醒的时候,他拿开薛明的手,qiáng撑着身。他猜到自己本来应该还没死透,吊着最后一口气,所以连鬼差砍了他都要受罚。现在挨了这一刀,没死也该死了,不知还能撑多久。他一时之间面对薛明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还奇怪那天再亭子里怎么会看到薛明的背影了,只当自己出幻觉了,现在想想果然是薛明来找他了。薛明过来应该就是要他的命,他确实欠着薛明一条人命,如今被砍了一刀,不知能不能还他。想来薛明逃出了地府应该是要受罪的,不知他能不能给薛明求求情,让他好好入轮回。 王元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抬起,看着上面的绣花说:“你绣的竹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胸口,衣服破了,周围也被鲜血浸透了,看不清上面的绣花。他遗憾地说:”我还想问你是上面花呢,现在都没了。” “是我绣的,你说竹子好,坚忍不拔,以后隐居了还要种一片竹子。本来打算绣的是花,可是想不到绣什么花好,就没绣完,只绣了几片花瓣。“ “想不到薛明你这么多才,”王元之笑着开口,“我还说过要养鸭子呢。” 薛明定定看着他说:“我没养,你要喜欢,可以再养。“他期待着王元之接下来说出口的话。 “地方选的好,有山有水。“ “照你说的选的。“ “那天我一进屋,就该死了吧。“ “我设了阵。“ “那怎么撤了?“王元之见薛明不答话,就笑着揭过,“你有糖吗?给我颗糖吃吧。” 薛明摇摇头表示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他答道:“你做小才子好吗?” 说实话,他并没有多恨王元之害了他的命,来这世上走一遭终是要离开的,他们俩差别大,性格,政见都不一样,却意外合得来,或许都是因为有一颗为天下的心吧。他怕王元之初心不在。他想他做小才子,做那个傲气却不服输的小才子,会笑会疼的王元之,会为清平盛世倾尽一切的王元之。 王元之轻笑答道:“好啊。”若可以,他也只想做小才子。 鬼差黑着脸提着镰刀站到两人面前,他一开始怀了报复心思,想让薛明这让他在闲暇日子不得安生的鬼吃点苦头,结果意外砍了个活人的魂,谁知道这鬼缠着个活人要报仇又不报gān嘛? 雨终于停了,鬼差拿出纸笔,语气十分不友善:“小小一个鬼,挺厉害的。” 薛明把王元之放下,站起来说:“不敢当,长安人士,薛明,从地府逃出来的,私设阵法,残害人命,还差点就成恶鬼了。”他跟鬼差插科打诨,玩笑似的把自己的罪状一一报了。 王元之站起来,胸口还在往外淌血,不禁心里赞叹自己的魂也真能撑,这要放活人身上都不要死几遍了。 他说:“鬼差,带我走吧。我能抵他的罪吗?” “你还有别的罪没还呢,就留在人间吧。”薛明把他推回去说,“我一走,你就能回魂活了,就是醒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不打紧,以后别往水边跑,你可不能轻易死了。”鬼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走一个阳寿未尽的人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就默许了薛明的行为。 王元之错愕立在原地:“你不恨我了?”两人对视一眼。 薛明拱手一礼:“我在地府等你,等你告诉我,你是否做到了承诺的事。” 这半边残魂突然哭了,露出了王大人绝不会有,属于王元之的表情。他明白薛明话里的含义,他说:“我答应你,好友。” 其实所谓生生世世不能化解的仇恨,也能在一夕之间因为生出了记忆的眉眼而踌躇。又或许从未恨过,只是有点气不过,想听他亲口说一句:“对不起。”而已 王大人在苦药味中醒的,太医诊了脉确保无事后才退了众人,捡回清净。他摸摸胸口,衣服好好的,骨头也没碎,心还是热乎的,躺在胸腔里,但他还是觉得疼。捡了机灵脑子的王元之叫了丫鬟,喜上眉梢的丫鬟笑吟吟问:“怎么了?” 王元之说:“有糖吗?” 薛明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回头对鬼差笑说:“你看他,还吃糖,不怕磕到牙。”鬼差看看时间,对薛明说:“看好了吧,该走了。”这家伙脸皮到底有多厚,死皮赖脸跟他求情“大人长”“大人短”把他chuī得飘飘然,同意再来看一眼,结果一眼又一眼,一眼何其多。 薛明知道不能再待,点头,哼着小曲走了。 生来死去,一遭人世过,再看身前身后不过徒把空名留。可怜未尽欢,没把酒来饮断肠。 天上人间,飘然归尘去。有幸释前嫌,对饮和诗邀明月。 踏入地府,回首人世最后一眼。他们二人,这几十年下来,算是歧路并行,不知能否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