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鸥不下》作者:回南雀 文案: 我为他坐了十年牢,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伪兄弟年上。 我和跟踪盛珉鸥的变态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我叫他“哥哥”。 16岁到26岁,我为他坐了十年牢。 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冷酷x深情;盛珉鸥x陆枫。 背景架空,背景架空,攻受都不是正常人 第1章 惺惺作态的纸 自由到底是什么? 十六岁之前,自由对我来说是空中飞鸟;水中游鱼;裴多菲口中可以为之抛弃生命与爱情的可贵存在,抽象又笼统。 十六岁之后,自由有了更准确的定义。它成了遥不可及,成了高墙之外,成了让楚襄王魂牵梦绕的神女。 我整整花了十年,才再次将它拥有。 犹记出狱那天,我带着简单的行李站在缓缓打开的铁门后,只是一墙之隔,那天都仿佛更蓝一些,空气也更清甜几分。 我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久违的新生。 “陆枫……”身后狱警老黄叫住我,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一串编号,而是我的名字。 我十六岁因故意杀人罪入狱,整整十年,除了头两年待在少管所,之后的八年一直在清湾市第一监所服刑。老黄那时候就已经五十几了,算算年纪,送完我他也差不多该退休了。 “别回头。”见我有转身的苗头,老黄及时制止我,“一直往前走,再也别回来了。” 说来奇怪,重获自由的喜悦都没让我热泪盈眶,老黄这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反倒叫我鼻头发酸,伤感起来。 眨去眼底热潮,我背对着他挥挥手,大步往铁门外走去。 “咱俩就此别过,再也不见了老黄。” 背后的老黄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反正我自个儿笑得挺开心,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雀跃兴奋,走着都能蹦跶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阵嘈杂的嗡鸣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甫睁开眼看到昏暗光线下斑驳残破的天花板,我还有些回不过神,好半天才回忆起自己早已不在第一监所。 没有67号房震天的呼噜声,也没有难闻的脚臭,不需要清早起来劳作,更不用按部就班度过每一天。 哪怕已经出狱三个月,有时候睡迷糊了我还会当自己仍被困在那座铁桶一样的建筑里。那个阳光都撒不到,死气沉沉的地方。 拍掉闹钟,揉了揉鼻根,在床上又赖了几分钟,我才坐起身掀被下床。 继下了半个月的连绵细雨后,今天难得老天给力,天空蔚蓝,白云朵朵,阳光灿烂地叫人睁不开眼,出了个难得的好天。 匆匆洗漱完,我披了个牛仔外套就出了门。在楼下买了两套煎饼馃子、一杯豆浆,步行到一百米外的公交车站,等了大概五分钟就等来了我要坐的车。 周六早上车上没什么人,晃晃悠悠一小时,到倒数第三站时,车上就剩下我一个了。 司机问我是不是终点站下,说要是接下来一站候车站没人的话,他就不停了。 “唉,我在民优护理院下。”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看病人啊?” 我吸着已经快见底的豆浆,随意点了点头:“我妈。” 司机顷刻间露出有点惋惜的表情,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怜啊。” 我垂下眼,咬着嘴里的吸管,一点点将塑料杯捏扁,没有接话。 司机这条线路不知开了多久,自然知道“民优护理院”是什么地方。说得好听些是倡导姑息治疗的专业护理医院,说白了不过是收容恶性肿瘤病患等死的临终关怀医院。 我妈得的是淋巴癌,一年前体检发现的,检查出来就是晚期。 那时我还有一年就要出狱,她原本来得很勤,每次都要跟我畅想出狱后的美好生活半天,连以后我结婚一三五她带孩子,二四六女方家带这种没影的事都想好了。突然不来了,我就觉得不对。 后来我妈一个朋友来看我,起先还瞒着,只说我妈盲肠炎住院了,短时间来不了。 坐了那么多年牢,别的没学会,看人脸色我却拿手,她那表情我一看就知道盲肠炎什么都是瞎扯淡的。果然,再三追问下她说了实话。 面对陌生的癌症名,我愣了好半天,连我妈那个朋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当天傍晚,我趁着自由活动的间隙去图书馆借了两本医学方面的书,花了一周生生啃完,最终遗憾的发现——我妈得的是绝症,除非耶和华降临这片大地给我妈打个金手指补丁,不然她该是没救了。 了解情况后,我倒也没有多大的悲痛,只是很麻木,整日浑浑噩噩,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发梦。 那之后没几天,我一直打不通的电话终于打通了,我妈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她没事,让我不要担心她。 “你得的是癌,你以为你说没事就能没事吗?”至亲生病我却不能陪在左右,这一点让我十分懊恼。 我妈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截然不同,不再故作轻松。 “我这边几张银行卡密码都改成了你的生日,万一我有事,你别忘了把钱转出来。这个病基本无可能治愈,虽然我接受了医生保守治疗的方案,但我知道这也只是尽可能延长我的生命而已。” 不久前她还在与我畅想未来,如今却留起了遗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存折的摆放位置,家里房本的所在,甚至她死后落葬的一些基本程序步骤。 最后她说:“儿子,我会努力撑到你出狱,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那时的心情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不愿再回想,只记得麻木过后……就是惊人的剧痛。 我妈说到做到,果然硬气地撑到我出狱,连预言她只有半年好活的医生都觉得稀奇。但她终究没能和我一起回家,她身体状况太差,在我出狱前不久便被送进了民优护理院。 用医生的话说,那里条件好、设施佳,可以让病人更有尊严更舒适的离开这个世界。 护理院地处郊区,环境优美,今天又是大晴天,住院楼显得格外窗明几净,浅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光可鉴人,干净地简直可以在上面打滚。 拎着给我妈带的煎饼馃子进到病房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好像没人睡过。我疑惑地看了眼病床上写的名字,林湘萍,是我妈没错。 心中升起浓浓不安,怕我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想去找人,病房门口传来声音。 “阿枫啊,来啦……” 一转身,见我妈好好的被护工搀着正往里走,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回到原位。 “一大早这是去哪了?”我忙过去帮着一起将我妈扶到了床上。 “看天气好,出去走走。” 她现在病气缠身,皮肤不好,人也瘦了,任谁看到都不会觉得她好看,但照顾她的护工却总是跟我说,林老师是她遇见过的最有气质的临终病人。 其实叫我说,只是要强而已。 我妈要了一辈子的强,最怕人看到她落魄狼狈的一面,就算是身为她的儿子我,也很少看到她失态的样子。 唯一一次,是我当年案件宣判,法官报出“十年”这个数字时,她骤然起身,呼吸急促,脸色阴沉的恐怖。 我以为她会大骂我丢尽她的脸,或者干脆朝我头上狠狠掷来一只鞋。 可她什么也没说,两腮紧绷着,只是反手给了坐在她身旁的盛珉鸥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耳光响到甚至法官都被吓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下,鲜红的巴掌印停留在盛珉鸥英俊的面孔上,好似柔腻仙美的白瓷瓶子被无端画上了一道丑陋的红痕,突兀刺目。 法警将我带离庭上,我一路注视着我妈,也忍不住去看盛珉鸥。 他垂着眼,不言不语,没有在意我妈给他的那记巴掌,也没有回应我的目光。 人群各自起身,有序离场。我妈红着眼圈逆着人流走向我,哪怕被法警拦住也想多看我一眼。 盛珉鸥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时我以为他是不敢面对我,自责于自己在这件事里的疏忽,后来发现我真是太单纯了。 能同时除掉两个讨厌的对象,他那时坐在旁听席上该是多么痛快愉悦,又怎么会在意我妈那不痛不痒的一记巴掌? 他不看我,也不是被我妈打得魂魄离体,只是怕看我一眼,就忍不住泄出眼底的快意罢了。 “上次你不是说要吃煎饼馃子吗?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不过路上有点久,稍微有些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我让护工陪着我妈,自己去走廊那里的茶水间热煎饼馃子。 时间尚早,走廊里除了偶尔从各间病房传出的咳嗽声和轻声交谈声没有什么别的声音,茶水间更是空无一人。 将煎饼馃子扔进微波炉热了半分钟,差不多有些温热我便拿了出来。 虽然是特意说了想吃的,但以我妈现在的身体状况,她其实很难有胃口吃东西,至多尝个味儿,两口就放下了。 拎着袋子往回走,快到我妈病房门口时,“叮”地一声,不远处的电梯在这一楼层停靠下来。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照常往前走着,直到从电梯内跨出一抹西装笔挺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哪怕十年没见,我还是在一瞬间认出了盛珉鸥。 他左手拎着一只品种丰富的果篮,右手还在讲电话。 “我没有忘记今晚的约会,我会准时到的。”说话时,他语气克制,眉宇间却含着浓浓不耐。 我这么大个人杵在他身边,他怎么也不可能忽略过去。 拿眼尾瞥了我一眼,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可在又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两个字后,他猛地停住,缓缓的,像是白日见鬼一样看过来。 他终于认出了我。 “我现在有些事,过会儿再打给你。”他挂掉电话,将手插进裤兜里,这才正眼看我。 他打量着我,似乎在评估我是否越狱出逃的囚犯,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要不要报个警什么的。 “什么时候出来的?” 在他评估我的时候,我也评估了下他。 十年过去了,我长个了,他没长,但我TM竟然还是没他高,差了快半个头。 “有三个月了。”虽然我不会抽烟,但我这会儿真的很想来根烟。点燃了按他丫脸上,看他还怎么摆出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 他淡淡“哦”了一声,将果篮递给我:“那还是你送进去吧,我怕林女士看到我又大喊大叫,太激动对她的身体不好。” 我看了眼那只奢华精美的果篮,接过向他道了声谢。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护士那里应该有我的联系方式。” 他的手机就在他右手裤袋里,我也不是没手机的野人,互留个电话一分钟都嫌墨迹,他却让我有困难找护士要他的联系方式。 他表面无懈可击的礼数,与内心恨不得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真实想法之间,只隔着一张惺惺作态的纸。只要一根指头,一句话就可以捅破,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笑着应下:“好的。” 十年前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揭穿他,可现在我已长大。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怕是一张薄得透光的纸,聊胜于无地遮着,也总比直面丑陋的真相强。 他转身按下电梯键,不是很走心地跟我道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动作间刮起微弱的气流,一道冷冽的香氛扑面而来,皮革混合着檀木的气息,瞬间霸道地占满我整个鼻腔。 “你就没什么话和我说吗?” 他偏过脸,视线轻慢地落到我脸上,又轻慢地挪开,停留不过两秒。电梯来了,他一言不发迈进去,好似将我的问话自动忽略了。 我错愕片刻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没有”的意思吧。 注视着他走进电梯,在这一方狭小无人的空间内,他像是终于不用再维持人前的假面,露出了些许本性。 紧蹙的眉眼舒展开来,他半垂着眸,显出一副傲慢至极的样子。任何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会说话的猪猡,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交谈,都已是最大的恩赐。 刚才天知道他是怎么忍着作呕和我说话的,那对他一定很难。 一手果篮一手煎饼馃子,我晃荡着回到病房。 “你就去热了个早饭,怎么还拎了只果篮回来?”我妈停下与护工的交流,拧着眉略带疑惑地问我。 我将那果篮放到床头柜上,捡了看起来十分可口的香梨出来,打算洗洗尝一尝。 “盛珉鸥刚刚来过……” 我话还没说完,除了我手上那只香梨,果篮里其余水果无一幸免,被我妈一把掀到地上,动作快到都能用“迅猛”形容。 她喘着气,鬓发散乱:“叫他滚!” 我妈少有失态的时候,如今却不管不顾大吵大闹,对着曾经的养子骂出了“滚”字。 第2章 觊觎已深 弯腰将滚落一地的水果一一捡回篮子里,我劝哄着她道:“别生气别生气,他已经走了。不想吃水果,吃我给你买的煎饼果子吧,那个好吃。” 她紧紧攥着手下的被子,眼珠因愤怒微微突出,显得一双眼大到有些可怖。 “他就是个扫把星!吸人血的臭虫!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果篮放在地上,我坐到床边,充当完美听众,听她极尽所能地用一切恶毒的词汇咒骂盛珉鸥,没有插话。 我从不知道她这样会骂人,骂得还都不重样。看来这些年没少骂,都已经是熟练工了。 护工在我妈声嘶力竭的诅咒中露出不及掩饰的震惊神色,她以后怕都不会再说林老师是她遇见过的最有气质的临终病人了,这会儿的林老师实在没啥气质可言。 回去的路上,公交上仍然没什么人。我怀里抱着一篮水果,骗我妈说要拿去扔了,其实是要拿回家自己吃。 这一篮少说几百块,扔了多可惜。 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风景,我的思绪不禁飘荡开来,从我妈飘到未来,又逐渐落到今日久别重逢的那个男人身上。 盛珉鸥被我家收养时才三岁,收养原因不外乎那一个——我父母生不出。 但就和许多生育困难的家庭一样,好不容易思想准备做足,决心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回来养了,偏偏自己就能生了。 还没来得及给盛明鸥改名字,户口手续才刚办妥,我妈就检查出来怀了孕。 当时她就想退养,但我爸不同意。他心疼盛明鸥,不忍对方小小年纪受二次伤害,并且固执地认为,是盛珉鸥这个送子童子的到来才让老陆家得以开枝散叶,若不好好待人家,就要遭逢不幸。 我妈虽然不是老师,但也在小学做了那么多年财务,同事邻居见了都要客气地叫声“林老师”,多年深受现代科学教育熏陶,根本不信我爸那套封建迷信理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还闹了离婚。 可说到底两人感情并没有问题,只是彼此少节台阶下而已。眼看无法收场,这其中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沟通的,反正最后我妈退了一步,将盛珉鸥留了下来。 但也就此,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与其说他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不如说他是个寄人篱下的暂住客。我爸还好,我妈态度尤其明显,根本没把他当儿子,至多只是一团有名有姓的空气。 小时候不懂事,我还曾为了母亲无限偏宠于自己洋洋得意,拿她只给我买的蛋糕玩具在盛明鸥面前耀武扬威,问他想不想要。 盛珉鸥总会面无表情看着我,墨黑的瞳仁格外深格外冷。看到我怂,自己献上“孝敬”,他又会毫不犹豫告诉我他并不喜欢,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长大了才觉察那会儿自己多傻比,盛珉鸥看我,必定也跟看傻子差不多。 他讨厌我,我感觉得到。 每次我同他撒娇,和他说话,我都能感觉到他隐藏良好的排斥,久了就有些怕他。 他并非对我没有笑脸,只是他的笑永远无法渗透进眼里,像是带着一张故作和蔼的面具。对我所有的友善亲厚,不过是为了讨好这个家的大人,让他得以有个栖身之所。 这份“讨厌”在小时候或许还模模糊糊分辨不清,但在长大后,在这十年间,已被我逐渐参悟明了。 十岁那年,我家里出了件大事。 我爸下班回家路上遭遇车祸,被一辆集卡连人带电瓶车卷进车轮下,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伤口太深,失血量太大,神仙难救。 弥留之际,我爸拉着我妈的手,让她发誓一定会好好抚养我们长大,特别是盛珉鸥,要供他上高中上大学。十几年夫妻,他实在很清楚我妈的德性。 我妈虽然心里不愿意,可面对一个将死之人,那个时候也只能点头答应。 自此她孤儿寡母,带着一个拖油瓶,对盛珉鸥更是漠视嫌恶。 盛珉鸥高中寄宿后就很少回家了,只有过年和我爸忌日才回来,寒暑假都会在外面打工。 高三那年开始他就不怎么问我妈要钱了,靠着打零工赚取生活费和学费,大学还申请了奖学金。而我和他本就不怎么亲近的关系,也在他搬离家里后变得更为淡薄。 我高一时,他已经大二,在清湾市最好的大学读法律。回来的更少,往往只是马虎地吃顿饭便匆匆离去。 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拿各种早已烂熟于胸的题目出来向他请教,好叫他在家里多待上片刻。 他为我讲题时,我总喜欢注视着他的侧脸,看阳光洒下来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自眼底投下浅淡的阴影。 每每此时我都要叹服他的好相貌,纳罕他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傻子,不然正常人哪里会将一个如此漂亮健康的孩子丢弃。 那时以为心中浓郁得化不开的向往,不过是自己对兄长的依恋,一种父爱缺失的表现。 直到,齐阳的出现。 他纠缠盛珉鸥,渴求盛珉鸥的目光,贪婪又下作,和我曾经在镜子中见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简直如出一辙。 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那浓烈的情感,化不开的向往,不过都是欲望的驱使。我对盛珉鸥觊觎已深,才会想要紧抓不放。 这十年我想了很多,其实本质上我和齐阳都是一样的人,沉溺于悖德之情,不甘被盛珉鸥无视。只是他更过火一些,越了我的线。 在牢里时,犯人大多冷漠,但时间久了,也总会处出几个关系不错的来。 67号监室里,我与三个人关系最好——三哥、猴子,沈小石。 这几个人比我晚进来,却都比我早出去。 三哥真名魏狮,为人豪爽,瞧着五大三粗,却很有经济头脑,进来时手下已有数家按摩店经营,小弟无数。 我闲来无事问过他进来的原因,他一拍光头,把那害他判了五年徒刑的家伙骂到了祖宗十八代。 这事说来颇为戏剧化。他那按摩店逐日扩大,三教九流都要拉拢应酬,有一位道上的大哥,若是搭上这条线,按摩店的生意便能高枕无忧,睁着眼也可日进斗金。 他与他那好兄弟兼生意伙伴一合计,想出个办法,请大哥去赌城赌一场,赌到尽兴。赢了全是大哥的,输了就他和生意伙伴对半承担。大哥开心了,他们的生意也好做。 去时说得好好的,一伙人兴致高昂,谁想大哥是个千年难遇的大霉手,越输越多,最后输去了几千万。 几千万对于魏狮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数字,手上全部现金掏出来,还要赔进去几家店。但大哥这条线稳了,再赚回来也不是难事。 坏就坏在他那位好兄弟,翻脸不认账,不肯兑现去时的口头承诺不说,还将赌城之行全都怪罪在魏狮头上。 魏狮一个人付了全款,忍着脾气回了国,越想越气,几天后的半夜突然跑到他那兄弟家,将人绑了塞进车里运出了城,载到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狠揍一顿,之后又将车开走变卖。 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非法拘禁加侵占他人财物,最后他被判了五年。 “你说我倒不倒霉,遇到的都什么狗屁东西!”他英武的长眉倒竖着,胳膊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因他绷紧的肌肉而呈现出几分扭曲,脸部陡然变得阴森起来。 我拍拍他的肩,无以安慰,唯有将自己的事说出来,让他乐呵乐呵。 他听完了震惊地看着我,半晌冲我竖起大拇指。 “一山更比一山高,你遇到的更不是东西。” 我莞尔:“谁说不是呢,所以你也不是最倒霉的。” 那之后,我俩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病友情,在牢里互相关照,出狱了也彼此照应。 重获自由那天,是他和沈小石两个一起来接的我,不仅为我接风洗尘,还让我去他新开的一家当铺做经理。 我一听“经理”这官挺大啊,就问他管几个人。 他灌了一大口冰啤,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一个财务,一个伙计。”一指旁边沈小石,“这是你伙计,财务明天你上工就能看到,是个美女。” 有生意经的人,怎么都能东山再起。魏狮出狱这几年,不做按摩店,开了两家当铺,经营得风生水起。要我管理的是连锁的第三家,规模不大,正缺个信得过的人照看。 “我什么也不懂,你一下子让我管一家店,我管不来。”我直言自己没这本事,想要推辞。 除了嘴上说的这一原因,还有就是我妈的病。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陪陪她。 “你什么也不懂,没学历没经验,过了我这村,你哪里再去找合心意的工作?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你妈,这样,我给你先报个班,你去学一下怎样鉴别那些珠宝首饰。上完这些课少说要一两个月,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来我这边上工也不迟。” 魏狮看着粗糙,说话却是滴水不漏,做事也贴心。我再拒绝,倒显得不识好歹。 也还好我没拒绝,在“象牙塔”里住的久了,外面的物价远超我想象,连煎饼馃子都涨了价。 我妈知道我这么快就找到工作后十分高兴,还笑称可以不用担心我以后挂饼而亡了。 她要是看到我叠被子那利索劲儿,怕是早就能打消忧虑。 所谓的鉴宝课程并不难,至少比高中课程简单多了。主要是教人如何快速鉴别那些名表名包、真金白银,偶尔老师兴致上来了,也会讲讲国际上的奢侈品潮流。 总的来说,潮流就像人来疯,来得汹涌激烈,退得默默无声。 课程在三周前全部结束,学校像模像样给了毕业证,老师还为每个学生写了未来寄语。 我的那张上写着:“陆枫同学,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你的努力终将得到回报。万望你珍重,一切顺利。” 承他吉言,要是我发财了,一定回去给他报个大红包。 抱着一篮水果回到家,才刚给自己倒好一杯水,魏狮来了电话,要我去吃火锅。 那边人声嘈杂,还挺热闹。 我只好拿着钥匙再次出门,走到门口低头嗅了嗅身上的牛仔外套,淡淡的皮革与木头的香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踌躇片刻,我转身进屋,将身上衣服脱下,换上衣橱里另一件外套,这才赶赴邀约。 第3章 离我远点 魏狮的当铺叫“兴旺当铺”,有生意兴旺之意。 真到上工时,我发现自己管的人要比魏狮说的多那么一点,有三个——财务柳悦,伙计沈小石,还有个给我们专门做饭打扫的老婶,姓王。 当铺这行当,听着好像怪吓人的,总感觉进去了就要失去点什么。上到你妈给你的金项链,下到一生限量俩的宝肾,没有它不要的。 其实是妖魔化了。 当铺也不过线下以钱易物、公平交易的平台,只要要得起的,其余的半点不会碰。 电子女声机械地吐出“欢迎光临”四个字,我从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知音》上抬起头,见一打扮入时、长相英俊的花衬衫男推门而入,知道是生意来了。 魏狮这选址很讲究,店面就在一家夜总会和大型购物商场的交接处。公主少爷们收到了礼物,可以来这边快速套现,逛腻了商场的游人,也可进来看一眼稀奇。 眼前这人一脸风流,衬衫扣子恨不得开到肚脐眼,墨镜一摘,首先就给柳悦飞眼,显然是前者之列。 “老板,给估一下这只表多少钱。”他将手中的红色皮盒透过当口递给我。 “哎呦,名表啊。”沈小石本在门口沙发上当门神刷手机,见有生意上门,也过来凑个热闹。 我将手里杂志丢到一边,戴上白手套,取过高倍镜开始工作。 金属表盘和表带没有明显划痕,logo清晰,指针漆面颜色正常,针尖尖锐,翻到反面,大小齿轮严丝合缝地运转着,工艺完美。 “这表成色很新啊。”像这样的一支全新男表,少说也要二十万。 花衬衫脸上浮现一抹得意:“最近新认识的一位美女送的,我一次都没戴过,全新的。” 我将表放回盒子里,向他说了这边的估价:“你要是死当就是十二万,活当一个月十万,三个月八万。” 花衬衫笑脸凝滞,不敢置信地瞪我:“你砍得也太厉害了吧,这表全新的我一次没戴过的。二十万你不愿出,好歹给个十五万吧?” 我扣上盖子将皮盒推回去,不紧不慢跟他讨价还价。 “十三万,办妥手续可以立刻到账。” 他低头纠结地思索片刻,一咬牙,终还是肉疼地将那只红色皮盒推给了我。 “成交。” 沈小石暗暗给我比了比大拇指,我给花衬衫写单据时,他过来拍了好几张高清照,又悄悄问我出价多少。 当铺有个微信号,好友足有三四千,沈小石是皮下营运兼客服兼销售,一有死当的新货,他会第一时间拍下标明价格发去朋友圈。 “十五。”我冲他小声报了个数。 当铺赚得都是快钱,以尽快脱手为佳,价格开得过高让人望而却步是下下策。我们一直秉持着“赚得少也比东西烂手上强”的原则,情愿少赚,也不能赔钱。 魏狮总说我做这行有天赋,是好苗子,我知道他这大多是场面话。要是会杀价也算天赋,那我妈一定是骨骼清奇的天纵奇材。 “萨沙?”我看着单据上潇洒的花体签名,直接揉皱了又给了花衬衫一张,“要填真名。” 他撇撇嘴,这次接过老实地写上“方磊”两个字。 “美女,有空找我玩啊,酒水给你打八折。” 收好单据,检查了银行进账,花衬衫与柳悦搭了几句话,递给她一张香喷喷的名片。 柳悦笑笑接过了,将那只十三万的表锁进了保险箱。 花衬衫走后,沈小石重新躺回那张舒适柔软的皮沙发里,高举着手机,嘴里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 “长得帅真好啊,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十三万。十三万呢,我两年的底薪。” 柳悦将电脑桌面切回之前看的狗血韩剧,随意地接着话:“长得也不算很帅,没我爱豆耐看,就是身材挺好的,那胸肌贼大……”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遗憾地摇了摇头,“反正要是我有二十万,绝对不会买表送他。那表他一次没戴,转手就当了,显然没有几分真心。哎,恋爱不如追星。” “有二十万给牛郎买表的美女会只有二十万吗?九牛一毛罢了。”我拿起桌上杂志,翻到之前正看的那篇《堕落少女的救赎》,十分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这倒也是。我每天下班都要路过那个‘金色年华’,六点门口就开始来客人了,开的都是好车,宾利法拉利拉博基尼,跟大型车展会一样。”柳悦道,“之前经常来的那个珍妮还有珠珠就是里面的公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客人送的包拿过来当,一当都是七八个名牌包一起,看得我目瞪口呆的。”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公主?”那两个人我倒是记得,的确每次来都很多包,但因为来的时候都是素颜,皮肤糟糕,脸色憔悴,活似打了三天三夜的通宵麻将,我只以为她们是开中古店的。 “我加了她们好友呀。”柳悦摆了摆手机,“她们每天真的,不是在感谢这个老板送的钻,就是在感谢那个老板送的包,看得我都要仇富了。” 沈小石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哇,有人要了!” 我同柳悦被他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他。 他吹了声口哨:“十五万的表,脱手了。” 花衬衫的表刚上朋友圈展示不足半小时就有人吃下。鉴于是精密的贵重物品,容不得磕磕碰碰,又问明客户正在清湾市出差,住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内,于我回家正好顺路,便约定晚上亲自给他送去。 到底十几万,我也不敢坐地铁,怕有闪失,就叫了辆出租车直达酒店,打算回头再找魏狮报销。 酒店是座高耸的摩天大楼,外墙玻璃尽显夜晚的璀璨霓虹,大堂通透典雅,熏染着沁人的香气。 许是今天有什么酒会活动,不少人自门口下车,穿着正装晚礼服步入酒店,衣香鬓影,一派上流气象。 只是等我一进去,大概我这一身邋遢的穿着实在不像这里的客人,便有门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找人。” 与客户说了我已到达,客户回的很快,让我等等,说他马上下来。我冲门童笑笑,走去一旁的沙发会客区。 还没等我落座,门口停下一辆线条流畅的银色跑车,让我不由多看了两眼。 从副驾驶座下来一位身材婀娜的年轻女性,紧裹的红裙将她的腰肢收得极细,微凉的天气下,她在肩头披了条黑色羽毛的披肩,卷发红唇,十分美艳。 扭臀绕到驾驶座,等到驾车的男人开门下车,她便娴熟地勾住对方的臂弯,如女王一般踩着高跟进入酒店的旋转门。 我站在那里,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 几天而已,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 他与之前大多男士一样,穿着正式的礼服三件套,戴着黑色领结,胸口露出一角雪白的帕巾。 不一样的是,他身材很好,扣了腰间的一粒扣子,更显猿臂蜂腰,身高腿长。 他们要进电梯,就要经过我,经过我,盛珉鸥便不可能对我视而不见。而这时盛珉鸥也的确看到了我,并且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他眼里一刹那涌现出让人胆怯的寒意与狠毒,仿佛一位无人敢忤逆的暴君,骤然发现自己床上竟然躺着一只肮脏的虱子。 拂去就好?不,虱子纵然渺小不值一提,也不意味着它能随意冒犯。透过眼神,我便明了他有多想将我这只“虱子”处以极刑,碾死在当下。 但也只是一刹那,眨眼功夫,裹着冰霜的恶意褪去,他又人模人样起来。 “这是……”红唇美女视线在我和盛珉鸥间来回移动,目露疑惑。 盛珉鸥垂首朝她勾起抹得体的微笑,启唇正要说什么,我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 “哥,这是谁?”我笑着问他,“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盛珉鸥唇边的笑意一僵,斜睨过来的眼眸,冰冷比方才更甚。 他缓缓开口:“他是我弟弟。” 美女有些错愕:“你还有弟弟?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无畏地直面他刀锋一样的目光,又是一笑:“因为我这十年都在坐牢。” 美女脸色一白,惊疑地打量我。 盛珉鸥彻底沉下脸,扯出被美女挽住的胳膊,道:“沫雨,你先上去,我和……我弟说两句话就来。” 那美女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此时外面又来了几位打扮隆重的男女,她像是怕被人注意到,一下闭了嘴,整理好表情,朝盛珉鸥微一颔首,刮着香风离去。 美女走后,盛珉鸥看也不看我,没有说一个字便往外走去,似乎笃定我一定会跟上他。 我扯了扯嘴角,等他走出一段,拖着脚步跟了过去。 盛珉鸥倚靠着酒店外墙,低头拢住火,点燃了唇上的烟。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橘红的火光在暗夜里闪烁,他夹住烟,眉眼因朦胧的烟雾显得有几分颓然。 我走向他,试图活跃气氛:“怎么,真的是你女朋友吗?” “陆枫……”他低沉的嗓音透过夜风传过来,叫我微微愣神。 十年了,这还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 他望住我,再不掩饰自己的凉薄凶狠。 “离我远点。” 第4章 关你屁事 心头无序地重重一跳,仿佛其中藏着个不安分的小人,看准我毫无防备,往我最痛最酸楚的地方狠狠踹了一脚。 鼻端是烟草与男士香水混合的杂乱气息,辛辣且富有侵略性。彷如盛珉鸥这个人,包裹在华服与斯文外表下的,是如野兽般狰狞的灵魂。 “我没有要接近你。”我将手里的纸袋往他眼前递了递,解释道,“不过正巧给客户送东西而已。” 他连个余光都没给那纸袋,眼里冷锐不减:“最好是这样。” 哦,他这话意思,是觉得我跟踪他? 我心里感到好笑,也真笑了:“不是还让我有事联系你吗?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我将手插进外套口袋,忍不住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还是说,怕自己有个杀人犯弟弟的事让别人知道了,影响你的精英形象?” 盛珉鸥咬着烟嘴,露出满是嘲讽的表情,看我就像在看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 “陆枫,你已经二十六,不再是十六岁的孩子,别那么幼稚了。”他在身旁垃圾桶上抖落烟灰,“就算旁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人又不是我让你杀的,与我有什么相关呢?况且,我们也并非亲兄弟。” 插进口袋里的双手逐渐攥紧,他实在很知道哪些话能刺痛我。 我或许真的已经和外面的世界脱节太久,久到都要忘了盛珉鸥是怎样一只将人心玩弄于股掌的“怪物”。 是啊,他就是一只披着画皮的怪物,人前的鲜亮得体,不过是为了粉饰他人后那张异于常人的真实面孔罢了。 我又向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问:“你女朋友知道你不正常吗?” 因为他站立姿势的关系,我们的身高差得以缩减,让我可以平视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过去,他只是看着我,没有动弹。 我冲他笑了笑,动作迅速地一把抓住他指间夹的烟。灼热的烫感沿着掌心一路窜到大脑,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想象的那么痛。 短暂的剧痛过后,我松开已经被我揉灭的烟蒂,将手心那枚圆形的、泛着血丝的烫伤展示给他。 “喜欢吗?” 盛珉鸥的瞳孔在灯光掩映下剧烈地收缩了一瞬,他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用力拉扯到他眼前。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已是动了真怒。 “哦,我当是什么。怎么,以为这样就抓住了我的把柄?”他冷笑着扯动双唇,露出一口白牙,“信不信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 有那么个瞬间,我仿佛预见躲在画皮下的那只怪物就要挣破束缚,磨牙凿齿,一口咬上我的颈动脉。被他握住的胳膊传来碎裂一般的剧痛,我痛嘶了声,轻轻挣扎起来。 “这不是你先开始的嘛。”我有些佩服自己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并且急转直下地就服了软,“哥,别这样,很痛啊。” 他眼里厌恶一闪而过,松开我的手,又将我往后推了一把。 “记住我的话。”他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西装,从口袋里抽出丝帕,细致地一根根擦着手指,仿佛刚才碰了多肮脏的垃圾,“不要,靠近我。” 揉搓着疼痛的胳膊,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表示自己完全无害。 “OK,明白。” 盛珉鸥将那条崭新洁净的丝帕重重丢进垃圾桶,擦着我往酒店大门走去。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盯着那条丝帕良久,直到口袋里手机响起。客户已经到达大堂,找不到我人,发信息又不回,只好打来电话。 我急匆匆再次进到酒店,跟客户不好意思地打了好几声招呼,这才坐下让他验货。 “真是好表。”对方将表从盒子中取出,迫不及待地戴到腕上。 客户四十多的年纪,头上抹了发胶仍不能掩盖稀疏的发顶,穿着一套铁灰色高级西服,胸前领结笔挺,与盛珉鸥一样,似乎也是来赴宴的。 “今晚这里是要举办什么活动吗?”我问。 客户左右看着腕上手表,随口应道:“哦,是我们总公司年会,我说是出差,其实是作为分公司代表被派过来参加晚宴的。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自己常戴的那块表,便只能赶紧买一块充数。”他放下胳膊,“刚刚我找你的时候看到你在外面跟盛顾问说话,还以为你也是来参加年会的呢。” 他语气平淡,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我和盛珉鸥的关系。 “顾问?” “法律顾问,美腾制药的首席法律顾问。” 我点点头,合拢表盒,将它放进纸袋里:“很久不见的朋友而已,碰巧遇上了就多聊了两句。” “我直接戴手上就好,盒子你帮我扔了吧。”他整理了下袖口,意味深长道,“盛顾问可是我们老总眼前的红人,未来的乘龙快婿,多少人想搭上他都愁没有门路呢。帅哥你要是跟他熟,可要帮我引荐引荐说两句好话。” 他一支十几万的腕表跟买白菜似的说买就买,还用得着我帮他说话?他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要是将他引荐给盛珉鸥,盛珉鸥转头就能把他拉黑名单不是我吓他。 “一定一定,有机会给你们拉个局。”但场面话总要会说,盛珉鸥说我的话有一点错了,我并不幼稚,成年人的世故,我学得很透,“还请您今后多关照我们的生意。” 客人笑容灿烂,拍了拍我的肩,和我道别后起身离去。 拎着纸袋走出酒店,本想找个垃圾桶扔了它,结果不知怎么又走回之前盛珉鸥灭烟的那只垃圾桶。桶上铺满白色石子的烟灰缸上,还可怜兮兮支棱着那条被无情遗弃的白色帕巾。 “跟了盛珉鸥也算你倒霉。”将纸袋塞进垃圾桶,我插着兜往地铁站走去。 走出一百米,心中的烦躁呈每步递增的趋势上涨。心里总有个声音,让我回头,回头,回头…… 操! 脚掌再也落不下去,心中暗骂一声,我终究调转方向,快步回到酒店前,抓起垃圾桶上的那条丝帕塞进兜里,再做贼一样快速跑离。 知道盛珉鸥的隐秘,是个意外。 或者说那时候我其实也不甚明了他上佳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一副灵魂,只是觉得……他有些怪。 高中升学压力大,我妈对我几乎有着偏执的掌控欲,除了吃饭睡觉,我没有任何可以放松的时候。 压抑之下,我逃离了家里,没地方去,只好去找盛珉鸥。结果找到他们学校才知道他早就退宿,搬到了外面。 他的同学告诉我,他下午有课,让我去教室那边找他。 寻到上课的教室,却不见盛珉鸥身影。我只能倚在走廊里等他,心里忐忑不已。 等了一刻钟左右,盛珉鸥从走廊另一头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比他矮上些许,脸上挂着热切又夸张的笑容,一直在和他说着什么。 盛珉鸥表情冷漠,眉间已形成了深深的褶皱。他手上拿着两本书,脚步很大,目光不偏不倚,似乎根本没听对方说话。哪怕那人十分吃力才能追上他,他也没有停下来等一等的意思。 然后,他一个抬头看见了我。 脚步在瞬间顿住,他眉间褶皱更深,好一会儿才向我走来。 “怎么回事?”他开门见山问我。 我眼神游移着,因为有第三人的关注,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离家出走。 “就……想来看看你。” 那戴眼镜的男人眯着眼打量我片刻,用着十分轻柔的声音问盛珉鸥我是谁。 “你现在应该在上课。”盛珉鸥置若罔闻,轻易揭穿我的谎言。 我咬了咬唇,低头不再说话。 耳边听到他似乎不耐地轻啧了声,我心里一阵难受,以为他也不欢迎我,正打算要走,又听他道:“在外面等我。” 心情乍起乍落,我知道他这是要我等他下课的意思,扬起脸不自觉露出傻气笑容,点头应下。 “好,我就在外面等你,哪儿都不去。” 盛珉鸥越过我进入教室,那个年轻的男人还在看我。 “你是谁?和盛珉鸥什么关系?”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意,别说人类,世上绝大多数生物天生便有感应。况且他这话实在很不客气,失礼又冒犯。 我在盛珉鸥面前尚能维持“乖巧听话”的形象,在陌生人面前却很难不露出自己扎人的刺。 我沉下脸,同样毫不吝啬自己的敌意。 “关你屁事。” 只是须臾间,我和齐阳的必然因果便深深缔结上了。 小说里总喜欢用“宿命的敌手”这种设定,如果我和齐阳是小说里的人物,那一定就是作者笔下“有你没我,有我你就得死”的宿命天敌。 我记得自己在教室外等了盛珉鸥快一小时,等得脚下那块大理石地板都快被我磨得锃亮,他才随着人流姗姗出现。 “走吧,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我带你去那儿待一会儿,然后让你妈来接你。” 听到他准许我进入他的领地,我满心欢喜,但一听他要让我妈来接我,我又垮下了脸。 “不能……让我在你那儿住几天吗?” 他表情不变,夹着书径自往前,毫无转圜余地地丢给我两个字。 “不能。” 我瘪瘪嘴,只觉得对我妈的撒泼耍赖,对他全没作用。这狗皮膏药碰到钢筋铁骨,威力再大也是枉然。 跟着盛珉鸥往学校外走,后脖颈没来由地一刺,我贴掌揉了揉,转身扫向身后人群。 在人头攒动的下课潮中,我一眼看到了透过人流沉默望着我,或者说盛珉鸥的年轻男人。 他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阴沉狂热,又似乎满是怨恨。 我抚着后脖颈立起的一大片鸡皮疙瘩,骂了一句“神经病”,之后不再管他,追着盛珉鸥而去。 那时随口一骂,不想一语成谶,齐阳还真是个神经病。 第5章 腥风摇曳的一面旌旗 到了盛珉鸥的租屋,他让我先坐一下。屋里信号可能不好,他只能穿过狭小的房间去阳台上给我妈打电话。 盛珉鸥的房子租在离学校两公里外的老式小区内,二十几平的面积,除了床,占地最大的就是书柜。 数量可观的书籍除了见缝插针地塞进书架中,不少还堆到了地上,被按照大小厚薄分门别类垒成几摞。 干净、整洁,还有一点……我嗅了嗅鼻子,消毒水的味道。 打量着一眼就能望尽的租屋,我在室内唯一的一张办公椅上坐下。 盛珉鸥的书桌也颇为整洁,一台不是很新的笔记本电脑,一只没有笔的笔筒,还有几本摆放规整的外文书。 我瞟了眼屋外仍在打电话的盛珉鸥,觉得无聊,随意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书,不小心将一本厚实的精装厚壳书碰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 我赶紧去拾,怕晚一秒被盛珉鸥看到了又要生气。 他生气倒是不会骂我,但恐怕下次就再也不会让我进门了。 拾起那几张照片时,我本该将它们塞回书里就好,却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直到现在我仍然后悔多看了那一眼。 满目黑红的血肉,苍白的残肢,扭曲的人脸。白花花的脂肪拱着血淋淋的内脏,骨头支出人体,挂着藕断丝连的皮肉,乍一看,好似尸山地狱中随腥风摇曳的一面旌旗。 照片中的血腥程度让我脊背不自觉冒出冷汗,胃都有些抽搐。 畏惧的同时,更多的是震惊。 盛珉鸥为什么会看这些东西?课业需要吗?他学法律的,应该要查许多案例,这些照片……或许是有什么用处的? 阳台方向传来开门声,我立马将照片塞进书里,装模作样放回桌上,把有些乱的书都理成了一摞。 “你做什么?”盛珉鸥一眼看到我的动作,他走过来,伸手探向我。 盯着那不断靠近的修长手指,我心跳急促起来,忍不住屏住呼吸。他却只是越过我,去拿身后那几本放在书桌上的书。 “就,帮你理一下书桌……”我尴尬地冲他讨好一笑。 他手里拿着书,垂眼看我:“别乱动我的东西。” 我背上寒毛一竖,讷讷点头。 盛珉鸥将书塞进了最高那层的书架上,我难以够到的高度。之后随手拿了一本书,靠坐在床头翻看。 我反身扒着椅背问:“哥,你怎么搬出宿舍了?在外面租房多贵啊,不如搬回家住啊。” 他翻过一页纸,注意力全在书上,不紧不慢回我:“宿舍不方便,家里太远,这里很好。” “你有钱吗?” “嗯。” “你哪儿来的钱啊?” 我就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根问底探他隐私的打算,可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图。 盛珉鸥抬起头,眼含讽刺:“放心,不是你妈给的。” 我爸妈过去针对他吵架,其中至关一点就是争论以后财产继承的问题。我妈总怕他抢我的家产,我的房子,我的一切,活像我们家有几个亿要继承。 两人的争吵透过薄薄墙壁传到我和盛珉鸥的耳里,盛珉鸥总是显得很淡然,我却每次比他还要紧张。现在看来,他那时云淡风轻,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句句都记在心里。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我被他挖苦惯了,脸皮也厚,见他不答,背对他撑起下巴,望着书桌靠着的那面墙发起呆。 我始终没有问他那些照片的用处,为什么会有,是不是课业需要?可能潜意识里,我自己也觉得这不是个好问题。 我放弃了窥探真相的机会,而齐阳没有。 他要比我更早的明白,盛珉鸥的欲望所在。 “欢迎光临~” 身体微微一震,脸上的杂志掉到地上,我从浅眠中缓缓苏醒。 抹了把脸看向来人,等看清对方长相,我心中微有些吃惊。 方磊又来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的第三次惠顾。 这次他带来了一枚满钻的星月胸针,等待估价时,开始大谈那位送他礼物的女客人。 “她真是彻底迷上我了,让我有些苦恼,毕竟我也不可能同她真的谈恋爱。”他轻咬着墨镜腿,近看才发现,他眉眼上着淡淡的妆,“她那个未婚夫,好像是她爸爸看中了硬是撮合的。用她的话说,除了学历和长相一无是处,出生低微就算了,对她也很不上心,还有些……性冷淡。”说到最后三个字,他自顾“嘿嘿”一笑。 这时代还能用“出身低微”形容一个人的,想必也是位心高气傲的主,怎么就看上这么只花蝴蝶了呢。 “哥,这些都是她一个人送你的?”沈小石人乖嘴甜,见谁都是哥。 他趴在柜台上,一脸兴趣盎然盯着方磊,脸上满满八卦欲。 方磊勾唇一笑,毫不吝啬释放着自己的男性荷尔蒙。 “对,都是她送的,过两天还说要送我一辆车。你们这车收吗?” “乖乖,这些加一起得小一百万了吧。”沈小石咋舌,“车有点难脱手,看你当多少吧。” 经过高倍镜与热导仪相辅相成的精密检测,确认碎钻都是真钻后,我又查询了两颗主钻的宝石编码。 两颗钻都在两克拉以上,净度颜色也很好,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20万。”我打断两人谈话,报了估价。 方磊已经有些适应我的报价方式,嘶了声后,让我再加一点。 “这两颗钻单卖都要十几万,整个加起来你就给20万也太抠了吧?”他同我讲价,“架子可是白金的,怎么也值得加一万吧。” 我拧眉沉思,做足样子,来回扯皮数回,加了八千。 柳悦将胸针放入保险柜,之后给方磊做了转账。 “说真的,来我店里坐坐吧,我们那儿帅哥美女一大把,要什么有什么,还没有隐形消费。” 我看柳悦被他烦的笑容都僵了,只好过去救场。 “那性价比还真蛮高的,有空一定去。” “那说好了~”方磊戴上墨镜,帅气道了别,出门时差点与进门的三个高壮人影撞上。 他吓了一跳,惊疑注视三人,边回头边往外走去。 那三个人进到当铺,为首一人什么话也没说,另两人转身就把门关了。 天已经很凉,他们却仍然穿着T恤和汗衫,露出胳膊上夸张的纹身,一脸来者不善。 “做什么啊!咱们打开门做生意的,又不是黑店,关什么门呀?” 沈小石要上去开门,被其中一个板寸男一把推到了墙上。 “别动,让你们动了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给柳悦使了个眼色,她意会,悄悄躲到了柜台下。 “几位怎么个说法?”我看向那个为首的大光头。 光头冲我一笑,露出颗金灿灿的牙齿,介绍说自己江湖人称“虎哥”,一直在这片混,知道我店开得不错,便来参观参观,顺便借点钱用用。作为回报,以后有事尽可找他。 简单来说,就是地头蛇来收保护费了。 他明确说了意愿,这事倒也好办了。 沈小石嗤笑:“我们都开了小半年了,之前也没人上门‘借钱’啊。你们不要乱来,我们这边和警局联网的。” 虎哥格外不屑:“来来,你让警察来,最多也就关我们两天。出来了我就往你们这儿一坐,坐满八小时,谁进来都打个招呼,我看你们怎么做生意。” 他这都能算明抢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别无选择。 “行,你过来,我拿现金给你。”我走到铁栅栏前,招手让虎哥靠近。 对方不疑有他,大摇大摆走近,伸手问我要钱。 “你……”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被我一把抓住胳膊猛力往里拉拽,整个人都撞到了铁栅栏上。 须臾间,我折过他胳膊,扯住T恤衣领将他脑袋往坚实的铁栏上迅速连撞三下,撞得他鼻血狂流,嘴里不住发出痛叫。 这一变故直接惊呆那两个小弟,他们怒吼着上前,想要从我手里救回虎哥。可他们忘了外面还有沈小石。 沈小石这人,瞧着白白净净,乖得不行,以前却是打群架的老手。 就是因为打群架把人不小心打残了,这才坐了四年劳——虽然他本人强调只是去凑了个热闹。进去的时候刚满十八,如今也不过二十三,比我还小一些。 他抓住倚在墙角的折凳,眼也不眨往板寸身后砸去,一个砸倒了,便迅速去砸另一个。 那两人被他这样一突然袭击,吃了闷棍,战力直线下降。 板寸直接就倒了,另一个脸上有疤的身板厚实,比较抗打,转身呲着牙一头血地朝沈小石扑去。 沈小石加入清湾市第一监所这个大家庭的时候,才十几岁一小孩,瘦瘦弱弱的,长得颇为清秀,很容易便叫有心人盯上。 他正巧和我还有魏狮一个监室,但一开始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流。来来往往这么多犯人,每个都要交朋友,实在交不过来。 开始有交集,是因为有次在澡堂,我无意中撞破了别人对他的**。里面有里面的规矩,一旦当了“女人”,就会成为所有犯人的目标,再也翻不了身。 当时看他年纪小心有不忍,就多管闲事地出手帮了他,事后虽然穿着束缚衣被关了24小时的小黑屋,但也算做了件好事。 松开虎哥衣领,我麻利开了锁,一脚踹在铁门上,将虎哥夹在了墙与门之间。 “操,你……你敢动手?你TM走着瞧!”虎哥口齿不清地威胁着,拳头已经伸到我眼前。 轻松闪过,我快一步,拳头重重落在他肋骨下,胃的地方。 要比心黑手辣,这些人实在还差了点。 柳悦按了警报,等警察快速出警赶来撞开大门时,我和沈小石两个虽不能说毫发无损,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 民警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送进警车,完了让我们一起去警局做笔录。 虎哥可能也没想到自己踢到了铁板,在警局一直用杀人般的目光盯着我,见我无动于衷,突然撒起泼,坚持说自己鼻梁断了,要做伤情鉴定,要告我故意伤人。 给我们做笔录的民警一瞪眼,用笔指着他:“老实点,这是你能撒泼的地方吗?” “哎呦,我肝疼……” “我头好疼,感觉要裂了!” 虎哥那两个跟班不知是不是收到了什么讯号,忽然也躺到地上,捂着身体各处开始叫唤。 “你们这是碰瓷啊,刚还骂骂咧咧生龙活虎呢,这会儿说倒就倒,骗谁呢?”柳悦惊叹于他们的厚颜无耻,插着腰骂起来。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柳悦一见对方,拧着旳眉瞬间便展开了。 “三哥来了!” 魏狮风风火火赶来,一进门便朝见到的所有穿着制服的人打招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家员工给各位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转过身,面向这边,视线在我们脸上一一扫过,见到那虎哥后,浓黑的眉微微一挑,有些惊诧。 “王胖子,怎么是你啊?”他冷声说着,脸已经彻底没了表情。 虎哥方才还威风凛凛,这会儿跟只淋了雨的鹌鹑一样,脸也白了,身子还瑟瑟发抖。 “三,三哥??” 第6章 但我就是不甘心 闹来闹去,一群人竟是老相识。 魏狮从前开按摩房时,虎哥就在他手下做事,做了好几年,算是个高级马仔。后来魏狮进去了,按摩房也关了,虎哥这才改换门庭另谋出路。 一别经年,曾经的王胖子成了“虎哥”,魏狮也早已成为江湖传说,消失在众人记忆中。 谁能想到这么巧,就随便收个保护费都能收到曾经大哥的店。 大水冲了龙王庙,没人比虎哥更尴尬。 三人立马收了无处发泄的演技,主动承认一切都是误会,随即与我、沈小石、柳悦面对面排成两排,在警局握手言和。 几个人出了局子已是晚上八点多,魏狮做东,请大伙儿刷了顿火锅,吃完了觉得没尽兴,又要去附近的“金色年华”唱歌。 除了柳悦姑娘家不好太晚回家,被魏狮叫了辆出租打发走,其余人浩浩荡荡就往夜总会而去。 如柳悦所说,门口果真许多豪车。 魏狮点了个气派的大包,又叫了几个陪唱的公主,包厢内灯光闪烁,鬼哭狼嚎,吵得我头疼。 “帅哥,抽烟吗?”化着厚厚浓妆的女孩亲昵地靠向我,手里夹着一支烟。 我摇摇头,婉拒了。 我就说我听他们唱歌就好,魏狮那傻比偏不肯,给我叫了个小姐,说是这里的规矩,人均都要有个伴唱。 “帅哥,咱俩喝一杯吧?”胸口别着“丽丽”名牌的女孩见我不抽烟,又倒了杯酒给我。 我抵住那杯子,再次婉拒:“酒精过敏。” 其实都是借口,我就是不会喝而已。十四五岁时倒是有偷偷学着大人的样抽过烟、喝过酒,只是没等熟练就被我妈撞破,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打骂,让我再不敢轻易学坏。 丽丽可能觉得我有点没意思,撅了噘嘴,自己默默把那杯酒喝完了。 我也觉得没意思。 沈小石站在小舞台上,握着落地麦撕心裂肺吼着我欣赏不来的流行乐;魏狮与虎哥交头接耳叙着旧,两人笼在缥缈的烟雾中,脸上表情有些不真切;虎哥的两个小弟与女人们谈笑风生,吹着牛皮嬉笑不断。 都挺没意思的。 我与魏狮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尿急,起身就往外走。 在门口的小超市买了瓶水,又鬼使神差买了包烟,坐在金色年华大门外停车场的花坛边,我不怎么熟练地将烟送进嘴里,并不点燃。 好涩。 咬着烟嘴,我拿起烟盒翻看起来,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盛珉鸥抽得烟,味道也不如何,还不如棒棒糖好吃…… 想是这样想,我却仍然咬着那烟没松口。 穿着奢华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地从金色年华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里进出,我无聊地望着那扇门,忽然看到个眼熟的身影。 方磊亲密地环抱住一具歪倒的人体,歪歪斜斜往停车场走来。 “我还要喝……”女人卷发红唇,媚眼如丝,像一条蛇紧缠着方磊。 “好了好了,别喝了,你都喝一天了,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未婚夫该着急了。”方磊温柔地安慰对方,手掌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 我视线盯在那女人身上,眯了眯眼。 “他才不会担心我……他根本没有心!”女人忽地语气激烈起来,“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都还没有去过他家……操你妈,他是家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还是你好,我喜欢你……” 我坐在阴影里,当中又隔了一辆车,他们并没有发现我。 方磊将女人扶进一辆电光紫的跑车内,细心替她调了座椅靠背的高度,随后绕到驾驶位坐进了车。 不一时,跑车发出兽吼一样的轰鸣,倒车,踩油门,风一样消失在停车场。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车的影子,我取下嘴里的烟,这才重新走进金色年华。 包厢里依然热闹,唱歌的人已换成魏狮。 一首荡气回肠的《从头再来》,唱得被揍成猪头的三个人热泪盈眶,不住鼓掌。 我坐到丽丽身旁,主动搭话:“你认识方磊吗?他也在你们这里做。” “方磊?”丽丽一脸茫然。 我想了想,换了个称呼:“他在这里叫萨沙。” “哦,沙哥啊。”丽丽看我的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您是他朋友,还是……客人?” “算不上朋友,街那头的兴旺当铺知道吗?我是那边经理。他最近经常去我那儿当东西,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我笑说,“我刚在外面吹风,看到他扶着一个美女开车走了,那美女你认识吗?” “那应该是他最近的金主,听说是制药公司老板的女儿,可有钱了。”丽丽满脸艳羡。 一听制药公司老板的女儿,本来还有两分怀疑,现在已是百分百确定了。方才那位黏在方磊身上的,正是我之前在盛珉鸥身边见过的,他的白富美女朋友。 “我听说她有未婚夫?” 丽丽满不在意地一笑:“来这里的有几个是正正经经单身的呀,就是花钱买点乐子罢了,又不会玩真的。” 那可未必。又送表又送钻的,显然正在痴迷,保不齐就是动了真心了。 盛珉鸥啊盛珉鸥,你也有今天。 我发起笑来,丽丽不明所以看着我。 我举起矿泉水杯朝她敬了敬,道:“替萨沙感到高兴,祝他们长长久久。” 她脸上迷惑更重,我不再理她,起身夺过魏狮的话筒,切了首《千年等一回》,获得嘘声一片。 周六就是我爸忌日,我十年没给他上过坟,我妈今年是去不了了,就让我连她的份儿一块去祭拜。 去之前她特意嘱咐我下午去,我问她为什么,她顿了顿,板着脸说上午盛珉鸥会去。 其实我早就猜到,凡是我爸忌日,他从不缺席。 到了忌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去菜场买了花和酒菜,登上公交赶往墓园。 我以为自己去得已经够早,想不到盛珉鸥比我还早。 我爸的墓在室内,是壁葬。四方的厅中,凹陷的壁龛铺满整整三面墙,高度直达天花板。每座龛中都会点两支电子蜡烛,供奉一束苍白的塑料花。 家属要祭拜,便把东西摆放在壁龛底下的位置,晚些自会有人收走。方厅正中还砌了两把长椅,供亲友追思之用。 我到时,正见盛珉鸥背对着我,坐在其中一把长椅上。 他身前地面上,正对我爸的那列壁龛下,摆着一束白绿相间的小雏菊。 我一下止住脚步,没有再上前,甚至还往墙后躲了躲,怕被他发现。 盛珉鸥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要不是那姿势打瞌睡实在有点高难度,我都要以为他是不是起太早在犯困。 晨风寒凉,嘴里呼一口气,眼前便凝出了白雾。可等到阳光透过树影落到身上,又会升起短暂的暖意。 泛黄的树叶随风而舞,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斑驳起来。 枝叶簌簌轻颤,终于,盛珉鸥也像是被风吹动,开始有了动作。他从风衣口袋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放到了地上的那束花旁。 白烟袅袅升腾,他等了片刻,站起身,似乎是准备走了。 我不再躲藏,从转角走出。 他正好转身,与我迎面相对。 哪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不过都是处心积虑。脑海里浮现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句话。 “哥,你来啦。”我弯了弯眼,冲他微笑道。 他双手插在风衣里,视线丝毫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大步流星擦着我就要离去。 经过我身边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猛一抬手挣脱,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没有容我碰触他超过三秒。 一瞬间,我们都有点怔愣。 我蜷了蜷手指,握成拳收进兜里,同时往后跨了一大步,以保持与他的安全距离。 “我就是想问你,这些年,你有收到过我寄给你的信吗?” 十年来,我给他写过许多信,却没有一封有回应。 从希冀,到愤怒,到哀求,到死心,头三个步骤花了我五年,之后的五年,是漫长的死心过程。我仍然每三个月寄出一封信,却不再寄希望于回信。 最后一年,当我知道母亲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时,我不再写任何信。 如今问他,不是责怪,不为其他,不过是想了了心中多年惦念。 “信?”他理了理袖口,“收到过。” 我眼睫一颤:“那你……” 那你有没有看过? 他似乎早已看穿我要问什么,答得十分爽快:“没看,都扔了。” 鼓动到喧嚣的心脏再次归于平静,面对这个意料中的回答,我以为自己不会失望。 我高估自己了。 “我想也是这样。”我垂下眼,盯着他光亮的鞋面,笑容有些苦涩。 风衣下摆轻轻晃动,他抬脚欲走。 “哥……”我叫住他。 他这次没有再停下,头也不回往墓园大门走去。 望着他背影,我不由叹了口气,似乎我从来都叫不住他。 “对你女朋友好一点!”我扬声冲他喊道。 直到盛珉鸥身影消失在尽头,我才拎着东西转身去看我爸。 将花束与酒菜在地上摆好,我朝壁龛拜了三拜,随后在长椅上坐下。 “爸,好久不见。”十指在身前交叉相握,拇指不断做着画圈的重复动作,“我不是个好儿子,你要骂我要打我,以后见了面随你出气。我对不起你们,我辜负了你和我妈的期待,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闭上眼,陷在一片黑暗里。 “但我就是不甘心。” 第7章 诱我堕落的饵料 空气灼热,呼吸急促。我咬着卫衣下摆,将一件牛仔外套抵在鼻端用力嗅闻。 浅淡的男士香水味早已消散干净,除了衣柜里原木的气息,根本闻不到别的味道。情绪越发高涨,脑子却更加混沌。 额头渗出薄汗,舌尖抵着濡湿的布料。 不够,还是不够…… 内心无法发泄的焦躁促使我丢开外套,急迫地抓过一旁丝帕按在口鼻处,仿佛哮喘病人般拼命呼吸起来。 当烟草的气息通过呼吸道流进肺腑,我就像被一道电流击中,从身到心都愉悦到了极点。 眼睫急遽颤动几下,身体仰倒下去,落进如云端一般的床铺中。我松开口中的卫衣,半阖着眼望向天花板那盏老旧的电扇,疲惫地喘息。 将丝帕盖在脸上,透过薄薄织物,看什么都像是蒙了层雾。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yu望的载体,意义在于愿望的满足。 当我第一次梦到与盛珉鸥做ai时,我惊惧地醒来,发现自己下体一片粘腻。我为梦中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地自容,巨大的羞耻鞭笞我的身心,叫我只想将这个梦牢牢锁进心底,再不去碰触。 可事与愿违,你越想压制,它越是不容忽视。 上课时,吃饭时,洗澡时,大脑任何的一个放空,都有可能让其趁虚而入。世上若真有恶魔,这荒诞又yin糜的梦,便是诱我堕落的饵料。 而齐阳,则是那支将我射向深渊的箭。 我弄不清心中所想,迷惑于对盛珉鸥的感情,这份不确定使我日夜煎熬。终于在某日,我决定自己求解,彻底将此事了断。 我翘了学校晚自习跑去找盛珉鸥,当进到那座老旧的筒子楼时,心中的紧张,又或者说冥冥中的预感。让我放轻了脚步。 上到盛珉鸥租住的楼层,走道里传来微弱的灯光,我听到了两个男人的争执声。 “齐阳,别再来烦我。” 耳尖微动,这声音我绝不会认错,是盛珉鸥。 “别赶我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我完全接受,完全包容……” 另一个声音也很熟悉,特别是那种故作温柔的语气,让我胃部一阵不适。是那个神经病。 我很快也认出了齐阳,两人的谈话内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没有出声,选择偷偷探出头,于黑暗中围观那两人。 盛珉鸥立在半开的房门前,齐阳离他很近。他们头上亮着一盏昏暗的感应灯,除此之外的走廊都隐在黑暗中。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只要你高兴,我绝不会反抗……”齐阳缓缓跪下来,掀开自己的衣服下摆,露出赤衤果的肚腹。 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盛珉鸥看后半天没有移开眼,似乎是愣住了,又像是……被迷住了。 齐阳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拉过盛珉鸥的手,虔诚的、仿若一名忠实的信徒般,吻在了他的指尖。 “你可以以我的血作美酒,以我的肉作面包,在床上搅‘弄我的身体,将yu望喷洒在我的伤口……”他眷恋地松开盛珉鸥的手指,目标明确地抚上了那个因他的话逐渐起了反应的地方。 “我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哭着向你求饶,但我心甘情愿。”齐阳的蛊惑还在继续,他缓缓解开了盛珉鸥胯’间的扣子,目光贪婪,神情亢奋,“阿盛,我爱你……我好爱你……” 我睁大眼,手指紧紧抠住掌下的安全门门板,脑海里忽然涌现无数个声音,前赴后继地尖叫,让我过去踹开齐阳那个神经病,让他离盛珉鸥远一点。 眼前都像是覆上一层血色,我正准备施展身手,痛殴死变态,那边盛珉鸥却先我一步,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齐阳撞在对面的墙上,捂着肚子蜷缩起来,嘴里发出难耐的呻吟,似乎颇为痛苦。 但他还笑得出来:“对,就是这样……不要压抑你自己咳咳……” 盛珉鸥眸色阴沉,冷笑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他站在那里,悠然扣上了那粒被齐阳解开的扣子,拉好拉链,薄唇轻吐,“滚。” 他转身进屋,门关得十分用力,连那盏微弱的灯都轻轻摇晃了两下。 齐阳盯着紧闭的房门痴痴笑起来,随着他的笑,紧捂着的腹部透出血色,顺着衣料一点点向外晕染。 活该。 我无声勾起唇角,心里痛快不已。 齐阳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而盛珉鸥也不像是有心情和我好好说话的样子,权衡了下利弊,我最后还是决定先回去再说。 走到楼下,我又回头看了眼盛珉鸥租屋的位置。那里亮着灯,一盏普普通通的白炽灯,却像是有着某种魔力,让我一直看向它。 齐阳和盛珉鸥打的哑谜让我有些焦躁,那就像有个世界,只有他们能进,我却必须被挡在门外。 同齐阳一样,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很了解盛珉鸥,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过是一个只配被盛珉鸥唾一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的人罢了。 回到家后,由于班主任如实向我妈报告了我逃课的行为,直接导致她在我耳边对我施行了半个小时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 她说,她那么苦都是为了我,我为什么不能懂点事?又说我爸死了倒也轻松,不用累死累活管教我。 为了逃避她的念叨,我躲进了卫生间。 “你要是有盛珉鸥读书那么好,我倒也省心了!”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我泼着冷水洗了把脸,脑海里梦境与现实交相辉映,一会儿是梦里盛珉鸥激烈的喘息,一会儿又是走廊里齐阳贪得无厌的眼。 水滴自发梢滴落,我撑着洗手台抬起脸,一下有些愣神。要不是脸还是我自己的脸,看了十几年早已熟悉,我都要以为齐阳是不是跟着我回了家。 镜子如实映照出我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嘴唇紧抿着,显得眉宇间更加阴鸷。 我和齐阳的眼睛是那样相似,贪婪、嫉妒、爱慕……这双眼里包含着对盛珉鸥所有的复杂情感,我何苦还要去找他求解,答案早就写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和齐阳那变态是一样的。 这个认知让我颇受刺激,心绪起伏下,一拳砸在了镜面上。 血丝顺着蛛网一样的裂纹缓缓流下,我妈听到动静一下开门闯进来,见我所作所为,惊恐地尖叫起来。 “小枫,血……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冲动呢……妈妈瞎说的,妈妈以后再也不说了。” 她以为是她的话刺痛了我敏感的内心,此后再不敢随意拿我和盛珉鸥比较。 她不知道,我的自尊好好的,摇摇欲坠的,是我十几年了来对盛珉鸥自以为是的“兄弟情”。 自从知道方磊是来回游走于盛珉鸥头顶那片青青草原的老王,我就格外关注他。每次他来当铺,我都要和他多说两句。久了连沈小石都觉得奇怪,问我是不是也臣服于“沙哥”的魅力,不然为什么他人一来我就显得特别高兴。 这他就在睁眼瞎说了,我最多有些兴奋,高兴还不至于。 “……他要走,老板不放人,就这样僵持着。要我说就待在自家公司有什么不好,自己创业多难啊。” 方磊眉飞色舞说着他和他那金主白富美的二三事,说到盛珉鸥的部分,洋洋洒洒一大段,简而言之,就是盛珉鸥想跳出美腾单干,白富美他爸不允许。 盛珉鸥能有今天都是靠这位大老板,也不好闹得太难看,所以暂且就这样僵持着。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吃软饭。”沈小石开着玩笑,“那白富美真的爱上你了吗?” “她昨天还说要和我一起私奔去欧洲呢。”方磊笑说,“我都有点心疼她未婚夫了,老子把他当随意拿捏的称手工具,女儿背着他要和别人私奔,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爱好,他这人生是有多失败啊哈哈哈哈哈……” 我盯着他的笑脸,向后靠到椅背上,不由也跟着轻笑出声。 “是挺失败。” 在牢里十年,我一共与三人交情最好——魏狮、沈小石,猴子。 我出狱那天,魏狮和沈小石一起来接我,猴子由于要蹲点拍明星八卦,身处另一座城市,没来得及赶回来。 猴子并非他真名,只是他体格瘦小,体毛又浓密,活似猕猴,这才叫他“猴子”。 猴子不喜欢别人叫他真名,因为他真名叫易大壮,与他个人形象可以说极为不符,每次别人叫他“大壮”,他都觉得是对方在嘲讽他。 猴子进去前是做私家侦探的,不过和福尔摩斯、波洛之流不同,他不处理凶杀案,只帮富太太、富先生抓小三查婚外情。 一次帮个富太太拍她老公别墅密会小情人的照片时,他不小心和别墅保安发生冲突,一拳揍歪了人家鼻梁骨。富太太在他事迹败露时便与他划清界限,他被控故意伤人和非法入侵,最后赔了钱还坐了一年半的牢。 由于职业关系,他那里狗屁倒灶的故事特别多,他又很有表现欲,久而久之,便成了67号监室公认的相声大师。 茶余饭后,闲暇时间,哪里有他,哪里就有听不完的段子。以致于他蹲满一年半走人之后,我与魏狮和沈小石都颇为想念他。 猴子出狱后,不再干老本行,转而做了狗仔。 我觉得也挺好,不算完全埋没自己的手艺。 出狱后,我与他虽然彼此加了好友,但除了平时互相给朋友圈点个赞,节日问个好,很少有闲聊的时候。 所以当我主动打电话给他,约他出来谈一笔买卖时,他有些惊诧。 第8章 嫉妒是骨中的朽烂 虽然我不信教,但我还挺喜欢教堂,那里总是很安静,能让人静下心来想事情。 为方便有信仰的人做祷告做礼拜,监狱里也有教堂,神父每个月会来一次,有时候我闲着无聊也会跟着去听一听圣歌,读一读圣经。神父知道我不是教徒,但也从来没有驱赶过我。 他总说他等着为我受洗,让主赦免我的罪,一说好多年。最后他老得来不了了,教会换了个更年轻的神父过来,不怎么爱搭理牢里的犯人,我才算清静。 要是老神父知道我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一定会后悔曾经说过那些话。 主是不会赦免我这样的人的。 阳光从玻璃彩窗外透进来,在褐色的桌椅上投下斑斓的点。 不知是谁在桌肚里遗留下了一本圣经,被翻过无数回的纸页已经有些残缺翻卷。 我随意翻了两页,停下时,入目便得一句:“心中和平,是肉体的生命;嫉妒是骨中的朽烂。” 操,好有道理。 我盯着那行字久久,一字一句品味。 这时身下长椅微动,边上又来一人。 “枫哥,你怎么约我来这边谈事情?”易大壮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脚踩一双有些脏污的白球鞋,因为周围十分安静的关系,他声音压得也很低。 “电影里间谍卧底和上峰接头,都是选这种地方的。”我将圣经塞回桌肚,道明来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把这个“忙”的前因后果和他说了,想要的结果也说了,最后我问他怎么收费。 易大壮一下没压住嗓门,震惊道:“你要我调查美腾制药老板的女儿和牛郎偷情的事?” 我食指抵在唇上:“嘘。” 他连忙看了看周遭,见不少人已对他投来关注的视线,点头致歉的同时,尴尬地捂住了嘴。 “枫哥你知道我已经不做私家侦探很久了。”他悄声道,“不过你开口,这个忙我一定是要帮的,更何况事关你哥头顶帽子的颜色。你放心,不要钱,我保准把那对奸夫淫妇底裤都给扒出来!” 我深受感动,拍了拍他肩膀道:“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易大壮一摆手,起身就走。 我还打算再坐一会儿,就没动,想不到没多会儿易大壮又折返回来,面色颇为严肃。 “枫哥,下次别选这儿了,选个天台也比这强啊。” 易大壮的能力毋庸置疑,只是三天便出了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 美腾制药的老总叫萧随光,他只有一个女儿,名为萧沫雨。国外名校毕业,长得美艳不可方物,同许多富二代一样,骄奢淫逸是作风,挥金如土是日常。 这样一位上流社会典型白富美,从不缺男人追捧的真凤凰,一年前却和盛珉鸥订了婚。 “萧随光没有儿子,女儿又整日只知道玩乐,他很早便在物色未来接班人了,你哥是他第一人选。”易大壮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过来,“从你哥大学开始,他就在资助你哥了。当然,你哥只是萧随光众多资助对象中的一个,但从他毕业进入美腾制药开始,出色的个人能力很快引起了萧随光的注意。至此之后,萧随光就开始大力栽培你哥,甚至在女儿回国后,做了月老,撮合了两人。” 这老丈人还挺上道,怪不得方磊说盛珉鸥能有今天全靠对方。 “不过……”易大壮拖长音调停顿了下,“他们的感情明显出现了问题,萧沫雨在三个月前认识了金色年华的萨沙,也就是方磊,两人近来打得火热,每周都要去酒店开房两次以上。前两天萧沫雨一掷千金,还买了辆超跑给方磊。”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高看了英雄,也低看了美人。美色当头,谁也躲不过。英雄躲不过,白富美也躲不过。 “盛珉鸥要脱离美腾自己单干的事是真的吗?”我问。 “是真的。说到这个我也觉得神奇,他好好驸马爷不当,非要自己另起炉灶到底是为什么?好日子过腻了,要挑战下自我?” “很奇怪吗?”拉动鼠标,翻阅着电脑上易大壮传给我的档案,一目十行快速看完,“该说……他能为一家公司服务这么多年,这件事反而让我感到惊叹。” 我一直以为盛珉鸥学法律是为了更好的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从没想过他会真的学以致用。 如今他成了大公司的法律顾问,受大老板赏识,有个年轻貌美的未婚妻,前途无量,看着……倒像个正常人了。 “反正据我了解,萧随光现在拒绝谈论这件事,上周借口有个重要会议躲到国外去了,要下周才回来。盛珉鸥暂时按兵不动,但并不像是会轻易让步的样子” 三天就能查出这么多东西,真是了不得。以前我还不觉得,现在再看易大壮的狗仔职业,倒觉得有些屈才了。 让易大壮再接再厉,挂了电话,我摩挲着屏幕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一直存着,却从未有机会拨出的号码。 铃响三下被接起,一片静默,没有习惯性的“喂”,也没有任何问话。要不是从对面传来了轻浅的呼吸声,我会以为是线路出了问题。 果然是很“盛珉鸥”的接电话方式。 我好笑地想着,与他无声对峙起来,就这样静静听着对面的呼吸,悠闲地把易大壮发我的文档又看了一遍。 不过我也不敢晾他太久,差不多就表明了身份。 “是我。”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是你。” 我正待继续往下说,电话那头忽地响起频率相同的“嘟嘟”声。 他挂断了电话。 我看了眼已回到拨号界面的手机屏幕,唇角的笑一点点扯平,翻到通讯录,又一次拨通了他的号码。 一个,两个,三个,他始终没有接。 我一口气连着打了大概有二十几个,他才终于再次将电话接起。 “我给你一分钟,有话快说。” 他低沉的嗓音穿透话筒直达我的鼓膜,我舔了舔唇,将手机越加按向耳道,想将他的话听得更清楚一些。 一分钟虽然有点短,但我打电话给他的目的,其实简单一句话表述就够。 “我可以帮你脱离美腾。” 那头盛珉鸥静了静,声音陡然危险起来:“陆枫,你调查我。” 要是这会儿我们面对面站着,他或许已经扯着我的衣领把我的头往墙上撞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一切真的都是巧合。我调查的不是你,你只是……顺带而已。”我找易大壮调查的的确不是他,而是萧沫雨。 “你要玩什么花样?” 我将文档关闭,转着电脑椅问:“我帮你,你怎么报答我?” 那头短暂地静默后,传来一声看穿一切,鄙薄至极的轻嗤。 “那就赏你……给我口。” 电脑椅瞬间静止下来,我怔愣地握着手机,还没来得及对这一不知道谁更占便宜的提议发表评论,对面男人忽然恶劣地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这么回答你吗?别做梦了。陆枫,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预感他就要挂断电话,我将语句尽量精简,快速说道:“我有办法让你既不得罪萧随光又能脱离美腾,你也觉得受人支配看人脸色很烦吧,萧沫……” 我话还没说完,那头就传来了挂断声。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竟真的不多不少正好一分钟。 将手机丢到桌上,我有些恼火地抓了抓头发。 “只要盛珉鸥电话挂的够快,陆枫的语速就追不上他。”我冲手机扯了扯嘴角,露出抹不屑的笑,“头顶都绿成这样了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啊?你都要成绿茵小子了你知道吗?” 气归气,冷静片刻,我还是抓过手机给易大壮发了条短信,让他留意一下萧沫雨跟方磊开房的酒店,最好能摸到规律提前伏击。 【枫哥你要干嘛啊?】 手机屏幕莹蓝色的光映在我脸上,我想了想,打下两个字。 【抓奸。】 一周后,萧随光回国,和盛珉鸥的谈话依然不尽如人意。萧随光以盛珉鸥工作太过劳累为由放了他一个月的假,想要打消盛珉鸥离职的念头,但这显然不是盛珉鸥想要的。 “萧随光说:‘你现在翅膀长毛了,就想到处飞了。’盛珉鸥说:‘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随光让他出去,盛珉鸥就出了办公室。”易大壮如数家珍,“这就是今天发生的美腾大事记。” 我叹为观止:“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盯准了美腾几个爱喝酒喝了酒嘴巴没把门的,专门在居酒屋跟酒吧和他们搭话,一来二去他们就什么都说了。欸,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让我找的萧沫雨和她那老王的开房规律我找着了,周三下午两点,他们会在市中心艾斯丽尔酒店开房,顶楼总统间。”易大壮服务到家,后续一系列操作已经熟练的帮我规划好,“我会先问里面服务生买套制服,到时咱俩一起上去,你跟着我后面,我来敲门,开了你就举着手机往里冲。” 然后他问我:“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明白。”我忙不迭点头,对这种训练有素的专业人才佩服不已。 第9章 不是不能,而是不屑 周三下午两点过五分,我坐车来到艾斯丽尔酒店,要进门时,掏出手机给盛珉鸥打了个电话。 这么重要的事,总要通知他一下。 他照旧没有接电话,不知道是手机不在身边,还是看到是我不想接。 我也不急,打开短信选了张前两天易大壮给我的照片发过去。照片中萧沫雨和方磊在车中相拥而吻,光线虽昏暗,但难掩激情四射,任谁看了都会明白他俩的关系非同寻常。 两分钟后,盛珉鸥的名字出现在我手机屏幕上,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声来电铃声。 “想和我谈了吗?”我接起了率先开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盛珉鸥的喘息有些粗重,像刚刚做完什么剧烈运动。 “给你十五分钟过来市中心的艾斯丽尔酒店,过时不候。” 这次,我先挂了电话。 易大壮许是打通了什么门路,一早换好衣服猫在酒店里,也没人赶他,见我久久站门口不动,偷摸着出来找我。 “枫哥,怎么不进去?” 他买的那套衣服尺寸稍微有些大,穿在他身上就跟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显得有几分好笑。 “等人。”我望着来车方向道。 “我靠,你不是让三哥找一车人来了吧?”易大壮声音有些紧张。 我错愕看向他:“想什么呢?演古惑仔啊。” 易大壮摸摸鼻子,没再说话,陪我一起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期间有酒店住客以为他是门童,一下车就把车钥匙丢给他让他去泊车,为了不暴露身份,他都忍气吞声去泊了。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我以为盛珉鸥该不会来了时,他那辆眼熟的银色跑车出现在了我视野内。 伴随刺耳急刹,跑车以着极近的距离停在我和易大壮面前。 易大壮跳开一步,气得刚要开口骂娘,驾驶座车门缓缓朝上打开,盛珉鸥系着腰间西服扣从中跨出。 身高体型,都远非易大壮能及。他一个“操”字卡在喉间,才发了个“刺”,其余都憋回了肚子里。 盛珉鸥目标明确地朝我走来,抬手十分自然地将车钥匙扔给了易大壮。 “欸我不是……”易大壮手忙脚乱接住钥匙,想解释什么突然又停住,“我怎么觉得这位帅哥这么眼熟。” 他做过这么多调查,虽说主要都是针对萧沫雨的,但难免也会带上盛珉鸥,为此看过他一两张照片并不奇怪。 我向他介绍:“这是我哥。” 易大壮愣了两秒,恍然大悟:“原来等的是大哥,大哥你好,我是枫哥的马仔猴子……”说着就要去握盛珉鸥的手。 盛珉鸥会让他碰才有鬼。他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双手,半天没有回握的意思。 这要是漫画,空白处就该出现他的心理活动了——为什么一只猴子要和我握手。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我轻咳一声,手肘撞了易大壮一记,让他快去泊车。 “那你们先上楼等我,我很快就到。记得等我来再开始!”他做好叮嘱,迅速钻进车里将车开走了,走前还给了我一张电梯卡。 “走吧。” 我摆了摆手里的卡,示意盛珉鸥跟上,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上去。” 他这意思是不想让我再参与了。 鸟兽尽,走狗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叫他将我扔了。 估摸着光天化日他也做不出抢卡的事,我还算镇定:“可以啊,先谈好条件,什么都好说。” 他漆黑的眼瞳又冷又沉,指间力道一再加重,并不想和我好好谈的样子。 天冷虽说衣服穿得多,但也耐不出他这么掐。 “走吧,再晚他们都要退房了。”我将电梯卡调换到另一只手中,用力扯脱他的桎梏,转身往酒店里走。 我一路没有回头,心里不是没担心过要是盛珉鸥不跟上来怎么办,那可真就世纪翻车了。但当我进到电梯,转身看到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时,一切担心便又烟消云散。 他最终还是拿我无可奈何。 电梯快速上行,往最高那层楼而去。 盛珉鸥靠在电梯另一侧,与我呈斜对角站立。我和他之间就像有条泾渭分明的线,哪怕不得不进入到相对狭小的空间,他也总能找出离我最远的距离呆着,保护这条线继续存在。 “我想先收点利息……”眼看电梯要到达顶楼,我突然朝盛珉鸥走了两步,越过了那条“线”。 他抬起头,本是双手插兜的姿势,见我凑向他,一只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拧着眉就要抵住我过于靠近的身体。 我由他抵着,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同时动作敏捷地在他唇角又快又重地亲了一口。 这可真是胆大包天了,盛珉鸥眼眸陡然睁大,抵在我身前的手一下子紧绷起来,关节处都能摸到根根分明的掌骨。 耍完流氓,电梯“叮”地一声,也正好抵达顶楼开了门。 我一个闪身跳出电梯,灵活躲过袭来的拳风。 许是被气得不轻,电梯门关上又打开,盛珉鸥慢了好几拍才从电梯里臭着脸走出。 他吃了那么大的亏,脾气一定不小,我没有再去招惹他,始终离得他远远的。 “我们在这儿等一下吧。” 盛珉鸥瞥开眼,听到了,但没有做回应。 我暗啧一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他的漠视。 在电梯前等了几分钟,易大壮手里拿着瓶香槟很快也上来了。 “你哪儿找的香槟?”我好奇不已,接过掂了掂,发现竟是只空酒瓶。 易大壮恭敬送还车钥匙才回我话:“等会儿要用的道具,不然这个门很难敲开的。我有经验,信我的。” 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等到了一扇门前,贴耳过去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随后直起身整了整衣襟,摆好架势,让我和盛珉鸥站在门的两边猫眼看不到的地方,自己上前按响了门铃。 “谁啊?”里面传出方磊的声音。 “先生,我们酒店为了感谢您的长期惠顾,特地准备了一瓶珍贵的香槟送给您。”易大壮脸上露出虚伪的假笑。 门里静了一静,脚步声响起:“等等。” 片刻后,门锁咔哒一声,房门缓缓朝内打开。 方磊英俊风流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上穿了件浴袍,露出的胸膛上抓痕遍布。脖子上,还有枚鲜艳的吻痕。 他才开了门,易大壮就整个人往里挤。 我举着手机跟在后面,将方磊惊恐的表情全都摄了进去。 “你,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方磊挡在那里,一抬头看到了我,惊恐中立时夹杂了点不可思议,很难理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说呢。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 我嫌他碍事,逮着空一脚踹过去,将他踹到地上,这才顺利进门。 屋里一片凌乱,地上,客厅沙发,卧室大床,到处散落着衣物,不难想象方才这里经历了多猛烈的一战。 盛珉鸥关好门,一回身看到方磊瘫坐在地上,两腿曲张着,十分不检点地对他露着·蛋,当即眉心一蹙,表示出了反感。 “不想要你就一直张着。”他语气很轻,却很认真。 方磊虽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表情迷茫地颤抖了下。 我从后面踢了踢他的肩膀,提醒他:“把腿合拢,站起来说话。” 这时,里间浴室门打开,伴随着水汽,萧沫雨包着头发,身上围着浴巾从中走出。 “哈尼,我们晚上去吃……” 她抬眼看到盛珉鸥,先是一愣,再看到我举着手机拍她,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她从床头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夹在指间点燃,坐到床上翘起腿对盛珉鸥道:“你想做什么?” 盛珉鸥大步朝她走去,路过我时用手掌按下了我的手机。我明白他的意思,结束录像不再拍摄。 “我会告诉萧先生,是我们性格不合……”剩余的话,都随着紧闭的卧室门,不再泄露出一星半点。 客厅里,我静静靠着墙发呆,易大壮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整座城市风景,不时发出仇富的慨叹,方磊则无所适从地立在正中,见我们不搭理他,捡起地上几件衣服有点想跑。 “去哪儿?”我问他。 他讪讪冲我笑:“哥,别这样,好歹相识一场,放了我这回吧。” 我还没回他,易大壮闻言笑起来:“哥?你叫他哥,你知道里面那个是他谁吗?” 他指了指我,又一指房门。 方磊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哥。”顿了顿,我补充道,“一个户口本上的。” 方磊这下面如死灰,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次要完。 “这么巧啊……”他嘴里说着,暗自瞟了眼房门方向。 我看出他贼心不死,警告道:“上一个想从我面前逃走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方磊看看我,又看了看易大壮,乖乖将衣服放了下来。 “行,是我贱,我活该,我认了。”他一屁股颓然坐到沙发上。 盛珉鸥与萧沫雨的谈话并没有进行很久,十分钟,那门就又开了。 盛珉鸥从里面走出来,刚到门口,身后萧沫雨恶狠狠的声音自幽暗的卧室传出。 “盛珉鸥,你就是个怪胎,这辈子你都别想有女人能忍受你!”她怒气冲冲将一件衣服扔向盛珉鸥,奈何力气不够,飞到一半便掉到了地上,“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盛珉鸥不为所动,半侧过脸,还挺有礼貌,“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 我见他往外走,连忙快步跟上,走前不忘同萧沫雨告别。 “不用担心视频,等你完成答应我哥的事后,我自然会删除的。Bye,萧小姐。” 易大壮被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操作搞得一头雾水,追上了不住问我:“这就完了?不用痛揍男小三,弹弓弹他蛋·蛋,往他屁·股里塞辣椒??” 他以前雇主花样还挺多…… 我见要追不上盛珉鸥了,拍拍他肩膀,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向他表示感谢。 “不用不用,谢谢哈,下次请你吃饭。” 电梯眼看就要合上,我一个侧身挤进去,终于追上盛珉鸥。 “谈好了吗?” 他不理我。 “你要怎么感谢我?”我盯着他厚薄适中的唇,回想了下方才的触感,“我不要多,刚才那样,换你对我做一次就好。” 这句话显然惹怒了他,让他再次回想起被冒犯的不悦。 他一把扯住我衣襟,将我重重顶到墙上。 电梯三面镶嵌着香槟金的镜子,三面都映照出他凶狠的面容,以及我实在讨打的笑脸。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吗?”他缓缓靠近我,“你赶走她又如何?陆枫,我宁可跟一个婊·子结婚,也不会和你上·床。” 他的呼吸喷吐在我脸侧,凑得近了,那股皮革与乌木的味道越发汹涌难以忽略,似乎……还带着点麝香的气息。 仿佛具象化了他身上浓烈的荷尔蒙,闻久了叫人腿软。 “听懂了吗?”他扼住我脸颊,指尖用力收紧。 我感到一阵剧痛,对上他压着暗火的眼,下意识点了头。 “懂……” 他早就明了萧沫雨的水性杨花,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换别人兴许是为爱而大度,但他,应该是根本没把萧沫雨当回事。 他只是需要一个“未婚妻”,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有血有肉、知冷知暖的正常人。 如果必要,他当然也能伪装成一名爱意绵绵,整日将“宝贝”、“哈尼”挂在嘴边的痴情种。 他不做,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就像他从来不掩饰对我的嫌恶。再直白点——我和萧沫雨都不是值得他费工夫伪装自己的存在。我甚至排在萧沫雨之后。 他一开始或许并没有想过要拿萧沫雨做文章,但由于我的介入,事态已一发不可收拾。萧沫雨与他彻底撕破了恩爱的假面,他如今只能舍掉这个“掩护”,心中如何恼火,从他掐我的力度上便能看出一二。 电梯停下,盛珉鸥松开我,视电梯外错愕围观的众人为无物,表情毫无变化地往外走去。 我揉着酸软的两颊,穿过自动空出道路的人群,跟着他出了酒店。 “那就先欠着呗!”我朝他背影不要命地喊了一句,也没看他反应,插着兜转身就溜。 第10章 我就是陆枫 当铺这地方,虽然也没明文规定只能当死物,但实在没想到有人能来当猫,还是只纯种海双布偶。 自称猫主人的姑娘出示了一大堆品种证书,号称这猫是她重金国外购回,从小吃进口罐头进口粮长大,一岁不到点的公猫,开价十万。 我学了两个月奢侈品鉴定,一颗钻值不值十万我还能说说,对宠物猫真的就没办法了。况且店里没粮没猫砂的,也不好养。 “不好意思,这儿收不了活物,您要不出门左转去宠物店问问?”我给她指了个方向。 姑娘将桌上证书一卷,翻了个白眼,拎着宠物箱气势汹汹走了。 “收不了不早说!” 那只已经长得十分壮硕的布偶猫透过栅栏一直看着我,湛蓝的眼睛懵懂又无辜,瞧着着实可怜。 不由,就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另一只猫。 少年的适应力总是很出色,认清对盛珉鸥的感情后,不出三天我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早恋男女那样多,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多。 感情深怎样都不可能说忘就忘,我独自烦恼也烦恼不出个花来;感情浅,我不去想,经年累月也就忘了,更无须烦恼。 从我爸突然去世开始,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想做的事要趁早,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有那样多的时间去犹豫。 用手砸镜子那一下着实将少年的冲动、鲁莽诠释的淋漓尽致,教训自然也很惨烈。右手无名指与中指肌腱断裂,动手术缝了好几针不说,还绑了一个月石膏。 一个月不用做作业我倒是挺开心的,就是我妈总是对着我愁眉苦脸,为我落下的功课唉声叹气。 于是我主动提议,周末去找盛珉鸥为我补习。 我妈一开始还有些顾虑,怕我是去盛珉鸥那边躲懒,在我指天发誓一定用功学习,并且在下一次的月考中也将保持年级前五十的名次后,她这才松口,去跟盛珉鸥打电话。 我其实挺怕他不同意的。那时候他和我们的联系已经越来越少,贫瘠的关系全靠一直以来的习惯维持,每次他同我们道别,望着他走下楼梯的背影,我都会生出一种要失去他的错觉。 但好在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养母亲自出马,他多少会买点面子。只是言明晚上七点以后才有时间,白天他都要打工。 这样算算,吃了晚饭去他那里也正好。 只是一个心意的明了,隔了也不算很久,可一想到要见盛珉鸥,我竟然就无比紧张起来。 我特地换了崭新的衣物,理了发,漱了口,出门前,还调整了石膏系带的位置。 到达盛珉鸥所租住的小区时,我没想到那么巧,正赶上他从外面回来。 他背对着我,并未发现我的到来,脚边有一只橘黄的小猫,正围着他撒娇打转。 七点的天已彻底暗下,老旧的小区没有什么路灯,只门廊下装了只瓦数不高的黄色灯泡,要死不活地照着门前一小块区域。 盛珉鸥与那只猫,便介于它的明暗边缘。 那猫不太怕人,蹭了盛珉鸥许久,嘴里不停发出娇软的“喵喵”声。 盛珉鸥垂首看着它,并没有驱赶,只是沉默地任它将一身猫毛蹭在自己的裤腿上。 我妈不太喜欢会掉毛的宠物,小时候哪怕我哭闹得再厉害想求她养一只小狗,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以为盛珉鸥和我妈一样,都是拥有洁癖无法忍受宠物毛发的那一拨人,想不到他竟不是。 那画面实在可爱又有趣,我驻足立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们,一时不忍出声打断。 这样大约过了两分钟,盛珉鸥就像忽然被打开了某个开关,缓缓弯腰朝那猫伸出手,将它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与它对视着,橘猫冲他乖巧地叫了一声,盛珉鸥眼里却并没有升起多少柔软的情绪。 那目光,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里追捕猎物的豺狼,饥饿、兴奋、残忍……我心头没来由重重一跳,向前迈出步子,嘴里也叫了他的名字。 “盛珉鸥……”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选择叫他全名,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运牵着我的手,告诉我——我要阻止他,我该阻止他。 盛珉鸥听到声音像是猛地醒过了神,骤然松开五指看向我。橘猫喵呜一声,轻巧落到地上后,一溜烟逃走了。 我从未见过盛珉鸥那样惊惧无措的表情,好似刚刚经历一场动摇灵魂的无边梦魇。在梦与现实交错时,他看到了我。昏沉中我仿佛成了他噩梦的一部分,他因而成倍的惊悸。 “是你……”连他的声音,都带了隐隐颤抖。 我以为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坏了他,忙不迭道歉:“哥,对不起,我没想要吓你。我就是刚才……”刚才是怎样我自己都理不清,只好随口扯了个慌,“看那只猫挺可爱的,想让你抓住它别松手,让我……让我摸一下。” 盛珉鸥四下扫视一圈,不知是不是刚受了惊吓的缘故,连语气都没平时那样冷**。 “好像,跑走了。” 我笑着朝他走去:“没事,跑就跑吧,下次总有机会遇上的。” 然而当我第二次再见它时,它被装进一只雪白的礼盒,就盛放在盛珉鸥的床上。全身用粉色的丝带装饰,开肠破肚,死不瞑目。 生命如昙花一现,很多时候,其实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妈的身体越来越差,近来已不能下地,医生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 这些话都没有瞒着她,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与我淡话也就越发没有顾忌,并不避讳生死。 “快过年了,我怎么也要撑到年后,让你好好过个新年。”她躺在床上吸着氧,说话都吃力,我不知道她要怎么以这样的身体再撑一个月。 “不用担心我。”我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如果实在很辛苦,就不要再硬撑了,好好休息吧……可试了几次都无法如愿说出口。 哪怕心理建设做得再好,我仍然为将来可能的“孤身一人”感到畏惧与惶恐。 潇洒说再见,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从护理院出来,见时间还早,本想去店里加个班,结果半路收到易大壮的短信。 盛珉鸥两周前已从美腾制药离职,并且解除了与萧沫雨的婚约。 走时外界不少人所期待的旧日翁婿决裂戏码并没有发生,萧随光不仅致信全公司,感谢盛珉鸥多年来为美腾所做的贡献,还亲自将人送到公司楼下,道别时再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显然他对盛珉鸥心怀愧疚,恐怕是知道了自己女儿那点糟心事,以为盛珉鸥这时候离职分手,是为了离开这个伤心地。 总的来说,盛珉鸥这次脱离美腾制药十分顺利,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离职。不仅没得罪人,还加了不少同情分。 易大壮的调查本该在那场酒店“除草”行动后彻底结束,但不知为何,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每隔几天仍然会发我一些关于盛珉鸥的最新动态。而我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一直没有叫停。 今天盛珉鸥的律师事务所开业,他又发来了短信消息,还附赠了事务所地址一条。 我一看,离兴旺当铺实在很近,就在附近那家百货商场的写字楼里,走过去也不过两公里路。 正好我也想散个心,便提前一站在百货商场下车,去花店买了束鲜花,写上开业祝福,循着易大壮给我的地址找了上去。 这附近地段本就不差,写字楼也十分高档,租金必定不菲。盛珉鸥这样短时间内能下决心在此处拿下一间屋,足见他对新事业野心勃勃,胜券在握。 盛珉鸥的事务所名为锦上事务所,非常好找,出电梯左拐就能看到,走廊里摆着整齐的两列花篮,都写着某某恭祝开业顺颂商祺等等,花篮之豪华超出我想象,反衬我手里的这束颇为寒碜。 萧随光也送来了花篮,摆在最靠门的地方,花材新颖,配色雅致,一看就和别的妖艳贱货很不一样。 “先生,您是?”前台起身相迎,见我手捧一大束红玫瑰,愣了愣,似乎一时无法分辨我是客人还是来送花的小工。 我冲她笑了笑:“盛律师在吗?” 前台瞧着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被我笑得面颊一红,有些腼腆地道:“盛律师不在,出去见客户了,下午才回来。” 开业第一天就有生意上门,起手不错啊。 “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我又问,“我想亲自将花送给他。” 前台迟疑了片刻,这时正好有个梳着时髦发型的高瘦身影从里间办公室走出,前台双眼一亮,叫住了他。 “吴律师,这位先生说想亲自把花送给盛律师,您看能不能让他去会客室等……” 姓吴的年轻律师端着水杯折了个弯,看到我怀里的红玫瑰,眉梢微挑。 他将黑金色的马克杯放到前台,从花枝中取出那张我写给盛珉鸥的开业贺卡。 “清湾的天虽冷,我对你的爱却始终停留在夏季,最火热的那一刻。”他读着读着抖了抖,“哇好肉麻,落款是个叫‘陆枫’的人,没听老师提起过啊。” 我从他手中抽回卡片,重新塞回花里。 “……”他莫名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我就是陆枫。” 第11章 一丝甜 吴律师瞬间笑容僵在脸上,表情变得无比尴尬。他哪里能想到,随便一口槽也能吐到正主面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慌忙道歉,朝我伸出手,“我是锦上律师所的律师吴伊,您是老……是盛律师的朋友吗?” 我伸手与他交握:“我是他弟弟。” 他又是一愣,错愕全写在脸上,好半会儿才将手迟缓地收回。 “哦,是……那您,您可以先在会客室等他,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可能一时难以想通,为什么弟弟要在哥哥事务所开业当天送上代表爱情的红玫瑰,又为什么我们并非一个姓。 不要紧,以后他会见识到更多难以想通的事。 我谢过他后,带着花进到会客室,坐了没多会儿,前台姑娘进来送水。 “您先喝杯茶,盛律师回来我叫您。” 会客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采光与视野都相当不错。 墙上挂着红黑色块的装饰画,一共三幅,每一幅都是一团浓烈的红色陷在黑暗中。只是第一幅是比较规整的红色圆点,第二幅开始扭曲变大,第三幅则整个仿佛烂番茄一样在画中炸开。 我问前台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迷茫地转头看了眼那几幅画,冲我摇了摇头。 “这是客人送的,盛律师或许知道吧。” 她离开会客室后,我闲着无聊,又仔细观摩了画作半晌,努力想要领会作者试图表达的意思,均以失败告终。 看来我天生就不是个有艺术细胞的人,怎么看怎么像烂番茄。 “先生……你不要这样……” 会客室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似乎是前台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我起身想要一探究竟,手刚握到门把,外头响起玻璃碎裂声以及前台的尖叫。 我一下拉开门冲出去,前台花容失色地站在大门处,进门的地方站着名衣着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 他脚边散落着褐色的玻璃碎片,右手握着半只碎裂的酒瓶,身上酒气浓重。 “为什么要接那个女人的委托!”他情绪激动的怒吼着,“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要帮着她夺走我的画!是不是想把我逼死?那大家都别想活!” 吴伊努力控制着对方的情绪,额上都渗出汗水:“刘先生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孙女士委托谁代理她的离婚官司,这是她的个人自由,不是我们接这个case,也会是别人……” “放屁!”孙先生勃然大怒,“当初结婚时她骗我签下婚前协议,就是等着这一天!这么多年我在事业上帮了她多少?她现在说离婚就离婚,连一千万都不给我,还要抢我的画,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他握着酒瓶的手颤抖起来,前台惊恐地小声抽着气,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拿起手机准备拨打电话。 “你把手机放下!”刘先生看到了前台的动作,大声呵斥着冲了过去。 前台一声尖叫,丢了手机反射性地抱头蹲到了地上。 我见刘先生的并不停下,心觉不妙,连忙冲过去用手护住姑娘头脸。几乎是下一瞬,酒瓶尖锐的边缘划破衣袖,扎入皮肉,血滴到白色大理石瓷砖上,形成一个个溅开的圆点。 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刑满释放人员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这也算是个社会正能量新闻了。 “啊……我……我……”刘先生壮着酒劲胡作非为,这会儿真见血了,他反而酒醒大半怕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他双唇轻颤,惊慌地握着瓶口将插入皮肉的碎片整个拔了出来。 操…… 我暗骂一声,疼得一激灵。灰色的羊毛夹克迅速被从破口处涌出的鲜血染红,成了拼花的颜色。 “快……快叫救护车!”吴伊脸色苍白,“孙先生,你现在已经触犯了法律,请你马上放下凶器!”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刘先生刺激颇大,除了这句已不会其它。 我看他这怂样简直心头火气,正思索该怎样让他缴械,刘先生背后忽然伸出一双苍白的手,骨节有力,手背宽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手制住刘先生抓着酒瓶的手腕,一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刘先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半个酒瓶便从手中掉落,人也被反扣着一只手按到了地上。 盛珉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出手便神勇过人。他不顾刘先生的惨嚎,用膝盖顶住对方脊骨,随后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了头。 “刘先生,现在你要处理的诉讼案可能又多了一桩。”盛珉鸥覆到他耳边,语气轻柔。 刘先生早就被吓得涕泪横流,止不住地抽噎:“对……对不起……我不是……” 重复过许多遍的“我不是故意的”几个字,盛珉鸥懒得去听,甚至没给刘先生说完的机会,便将他的脑袋一把扣到了地上。 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刘先生的脑袋与地面发生亲密接触时产生的沉闷声响,那就像被棒槌砸破的鼓面发出的声音,接着周遭便安静了,刘先生彻底晕死了过去。 “陆先生,您怎么样?您流了好多血啊!”前台忙去捡掉落的手机,“我这就叫救护车!” 我一把按住她:“这点伤哪里用叫救护车,我自己涂点药就好。” 掀开袖子看了眼,伤口倒是不大,就是有点深,而且不知道有没有玻璃碎屑残留,自己涂药是开玩笑的,等会儿我还得去趟医院。 “这怎么行啊?”前台眼睛都红了,急道,“万一伤到这个筋那个血管的,影响你以后手部功能怎么办?它还在不停流血,一定是伤到血管了!我马上叫救护车,您再撑一会儿!” 我有点头痛:“真的不用……” “吴伊,去拿医药箱。”盛珉鸥解下领带,将刘先生的手反剪绑好,确认对方无法轻易挣脱后,这才从地上站起。 他总是平整的西服出现不可避免的褶皱,发丝垂落下来,遮挡在右眼上方。 许是方在的动作让他有些热了,又或者这身规整的装束绷得他实在难受,他一站起来就解开了衬衫的前两粒纽扣。 这样,他那总是埋没在衣衫下的锁骨便终于得以展现人前。 我盯着那两处突起的骨骼良久,并不掩饰自己灼人的目光。 吴伊很快拿来了医药箱,盛珉鸥接过朝会议室抬步走去。推开门后,他回头看向我,见我还在原地,不耐地蹙了眉。 “要我抬你过来吗?”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要替我处理伤口,瞬间有种天降馅儿饼的错觉。 “这倒不用。”我按压着血管,脚步轻快地向他走去。 我坐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盛珉鸥从医药箱中取出各种绷带、消毒喷雾、纱布以及一次性医用手套。 他熟练而快速地戴上橡胶手套,半跪在我面前,用镊子夹住纱布,开始清理我伤口周围的血迹。 会议室地上铺着一块圆形的白色长毛地毯,这会儿也被我的血弄脏,开出斑驳的花来。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地毯。” 他垂着眼,似乎专注于为我处理伤口,没有空理我。 我从桌上花束里抽了支玫瑰,递到他面前。 “送你的,庆祝你开业。” 他还是毫无反应。 我无趣地收回玫瑰,将它抵在唇角:“你做这行怎么还有生命危险呢,要不你考虑下雇我做你的保镖吧?我很便宜,一个吻就能彻底收买。” 可能刚刚经历的一番危机让我的肾上腺素飙升不少,本来只是胆子大,现在简直无所畏惧。 我勾着脚轻轻磨蹭他两腿中间的位置,试图挑战他的极限。 “唔……”几乎是下一秒,手臂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镊子夹着纱布,紧紧按在了我的伤口上。 我痛呼着脸都变了形,急忙收脚。 他抬起眼,嘴角微微下压,拒绝地十分干脆:“不需要。” 我投之以性骚扰,他还之以暴力。 很好,很公平。 “我错了我错了。”我用玫瑰拍着他的手背,求他手下留情,“我道歉。” 他挥开玫瑰,动作利索地抖开绷带替我做了简单包扎。 “墙上那三幅画什么意思?” 我不再随意惹火,注意力转到别处。 他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眼背后那三幅画。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像我曾经问过的许多问题,终究只能沦为自己的自娱自乐。可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 “外面那个酒鬼,曾经是大有前途的青年画家。” 那人走路都哆嗦,说话也口齿不清,显然酗酒成性,竟然还是个画家,怪不得他一直在说他的画云云…… “但他没能抓住机会。他听从了心底的欲·望,放纵了自己,沉迷于酒精带来的虚幻与快乐。”盛珉鸥站起身,脱下染血的手套,将它丢进了废纸篓,“这是他巅峰时期的画作,是他前妻赠予我的开业贺礼,名为《生命》。” 我重新望向那三幅画,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后,再看便有种恍然大悟之感。诞生,成长,死亡——生命必经的三个步骤。 盛珉鸥同样看向三幅画:“红是生命的主旋律,黑是它的终曲。千万年来,生命是一直为人类所探索,却始终无法彻底解答的世纪谜题。我有时也不禁会想,人为何而诞生?如果是为了经历美好,那只有痛苦的人生,是否毫无意义?” 我双唇嗫嚅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转动手里的花枝,尽量答得积极又阳光。 “九分苦,总也会有一丝甜吧。” “一丝甜?”他话语里含着淡淡嘲讽,“受尽痛苦,只为了那一丝甜?我不能理解。” 他不能理解是因为他缺乏共情。他无法想象,只是为了那一丝甜,一个人能在痛苦中独自前行多久。 盛珉鸥回身看我:“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你怎么能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那样,一次次地纠缠我,毫无疲倦,不知死活。你现在做的,和当年齐阳又有什么区别?” 他竟然拿我和齐阳那个变态比……他的话犹如一滴硫酸,滴在我的心头,瞬间酸涩苦闷沾满我整个感官。而更可悲的是,我竟然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反驳的话。 我的确和齐阳没有区别。 他就是我镜子的另一面。 我动了动唇,勉强做了个笑脸:“有区别啊,我叫你‘哥’。” 他平静凝视着我:“我不是你们争抢的玩具,并不是你赢了他,我就会属于你。” 可能是我今天见义勇为的行为点亮了他稍许好感度,让他想要静下心和我好好沟通。 能心平气和与他交谈我很高兴,但这内容却实在让我不喜。 “我从未把你当玩具。” 谁会为了一个玩具搭上自己的十年青春?不镶金不镶银,嘴还臭。 “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对待你,你都不打算放弃?” 吴伊在外敲门,说警察到了,可盛珉鸥没有理他,仍是直直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我不想骗他。 我将玫瑰再次递给他:“说不定哪天就放弃了,但目前劲头还很足。” 他垂眼看着那朵炽烈的红,伸手接过了。 我呼吸一窒,就见他转手又毫不珍惜地扔进垃圾桶,接着大步向门外走去。 第12章 百因必有果 刘先生被带走问讯,盛珉鸥作为律所负责人跟着去了,我则由吴伊陪同去医院缝针。 还好伤的是胳膊,天冷藏在袖子下旁人也难以察觉,不然我妈见到这伤,又不知该如何瞎想。 “今天幸亏了陆先生你,不然都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吴伊送我回家,路上与我闲聊,“老师也回来的很及时,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坐在后座,转动手腕,绑带虽然缠得有些紧,但对活动无碍。 “你叫他老师,你是他学生吗?” “不是不是,这个‘老师’和教书育人那个‘老师’不太一样。我以前在美腾是老师的助理,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作为一个大前辈,出于尊敬才会叫他‘老师’。两个月前我知道老师决定离开美腾后,就主动提出想和他一起走,本来还怕他不肯,结果他一下就答应了。”他笑道,“实在很感谢老师的信任。” 透过后视镜映照出的年轻人,眉眼毫无阴霾,一副热血澎湃不会为任何事物轻易击败的模样,是和盛珉鸥截然不同的性格。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放松全身肌肉,长长吁了口气。 “那他一定……十分看重你。” 路上有些堵车,困倦袭来,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等再醒来,已经到了小区楼下。 谢过吴伊,我下车上楼,哪怕知道盛珉鸥并不会回我,还是给他发了条已安全到家的短信。 由于我妈目前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怕是撑不了多久,魏狮知道后,直接提前放了我的年假,让我不必日日都去当铺。 我妈早上醒的早,大概六点就醒了,之后到十点又会犯困,当中这四个小时是她这一天唯一清醒的时候。她现在觉越睡越长,虽然她将之归咎于冬天爱困,但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会醒。 我通常会坐最早的那班公交去看她,陪她说说话,或者说说话给她听,随后在她入睡后离去。 “我今天路过花园,看到两个熊孩子在那儿玩水,这么冷的天,你说他们是不是功课太少闲得慌,非得弄出些病来?周围也没个大人看着,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手里仔细剥着给我妈带的橘子,将白丝一缕缕剔尽后,我掰下一瓣儿递到她嘴边。她摇了摇头,好笑地看着我,用微弱地声音道:“你这孩子,小时候明明什么都吃,怎么越大越瞎讲究了。” 我将那瓣儿橘子送进自己口中,含糊道:“怎么是瞎讲究,这叫精、致。” 她笑出声:“还精致……” 其实我一直是个从小就十分粗糙的人,只是盛珉鸥比较讲究,为了讨他欢心,我也就被迫向他看齐,变得讲究起来。 记得那是一年新年,天也像现在这样冷,我们一家去我爸同事家拜年吃饭,盛珉鸥大概十二岁左右,我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大人们聊天打牌,我就和盛珉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铁皮盒子里堆满各种糖果巧克力,果盘摆着冬枣与橘子。 女主人十分热情,怕我们拘谨,硬是往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个橘子,说很甜,让我们快吃。 姑且不论盛珉鸥那会儿心里到底把别人当作怎样低智的存在,但至少外表来看,他乖巧而有礼,聪明又懂事,连我妈都挑不出他的错。谢过女主人后,他便一直将那橘子握在手中。 我进屋就馋了那几个橘子许久,只是不好意思伸手,有人送到我面前,那是再好不过。 如女主人所说,橘子颇为味美,我迅速便吃完了一整只,再看盛珉鸥,发现他仍握着橘子丝毫未动。 “哥哥,你不吃吗?”回忆着酸甜多汁的果肉,口中立时分泌出大量唾液,使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那只橘子,沉着眼问我:“你又想要我的吗?” 那时候年纪小,一点没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甚至不觉得他没有一点表情的面孔有什么可怕。 我妈好不容易有的我,对我总是格外宠溺,这使我幼时性格多少有点骄纵。我爸如果买了双份的玩具或者零食分给我和盛珉鸥,我玩腻了、吃完了自己的,总是会哭闹着想要盛珉鸥还没来得及动的那份。而只要我开口,我妈就会无条件满足我,从盛珉鸥那里夺走他的一切。 盛珉鸥不会生气,不会伤心,只会主动将东西送到我面前,说自己其实也并不喜欢。 我爸为这事和我妈没少吵,我妈觉得我爸多管闲事,对别人儿子比对自己儿子还好,我爸觉得她蛮不讲理,无理取闹。我呢,我沉浸在自己是全家最疼爱的小宝贝的虚假幻象里,靠着剥削盛珉鸥来获得满足感,一点不觉得自己是个傻diao。 百因必有果,今日盛珉鸥对我如此反感,有一部分也是当年我自己造的孽。 “才不是,桌上还有很多,我不要你的。”那时候我虽然傻呵呵没看懂他脸色,但多少也感知到了他不悦的情绪,言行下意识就殷勤起来,“哥哥,这个很甜的,你是不是不想自己剥?我帮你剥好不好?” 他看了我半晌,将那只握得温热的橘子递给了我。 我开心接过,很快剥去外皮再次递回给他,他没有接,有些挑剔地看着那只裹满白丝的橘子。 “我不吃外面的丝。” 我一愣,“哦”了声,低头开始一点点小心剥去果肉外面的白丝,足足剥了十分钟,直到一点白色都不留,这才又递给他。 他捏着果肉的两端,像欣赏一件工艺品一样上下打量它。 我满心期待他的赞许,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抬眼瞟了我一眼,忽地手指一松,那只橘黄的、被我剥得光溜溜的橘子便从他手上掉了下去。 “啊……”我看着那橘子一路掉到地上,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染上一身尘土。 “不好意思,手没拿稳。”盛珉鸥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他弯腰拾起脏的已经不能吃的橘子,随手丢进了垃圾桶,无论是对它还是对我的心意,都丝毫没有留恋。 我瘪了瘪嘴,又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橘子:“不要紧,我……我再给哥哥剥一只吧?” 他抽了张纸巾擦手,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到电视上,不是十分在意地拒绝了。 “不用,我已经不想吃了。” 那时候真是觉得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了,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那种无比失落的情绪是因为委屈,现在回头去想,那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恶意。 “咦?枫哥你来啦?”沈小石听到开门声,从柜台后抬头看过来,发现是我,显得有些惊讶。 “闲着没事就来了。”从护理院出来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在家发呆,不如过来看看。 “那你进来坐吧,我让你。”沈小石起身升了个懒腰,露出一小截劲瘦的腰腹,白色T恤上印着硕大的“全员恶人”四个字。 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小伙子血气方刚比较怕热,沈小石时常外头穿个羽绒服,里面只穿一件T恤,到了店里就脱去外套只留薄T。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快过年大家都回老家的关系,生意有些冷清。”沈小石开了铁门,与我做了交换,“昨天有人当了一套罗峥云的签名限量写真,已经是这两天最大的一单生意了。” “罗峥云?” 柳悦从韩剧里分出心神回我:“枫哥你连罗峥云都不知道啊?这两年很火的一个影视明星,脸好看,演技更好看,出道五年已经拿了两个影帝了。他那套写真只出了一万套,绝版的,而且还有他签名,刚挂到网上就被人定下了。”她伸出二指比划了下,“两万。” 他出道的时候我还在里面做塑料花呢,不知道也正常。 我脱了外套挂到椅背上,问:“长什么样?我品鉴品鉴。” 柳悦闻言快速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罗峥云”三个字,很快,网页上便布满了同一个男人的照片。 是长得挺好看的,剑眉星目,非常上镜。不同于现在一些笑起来甜得腻人的小鲜肉,他不太笑,气质有些忧郁,又因为太过俊美,眉宇间带着几分邪肆……瞧着就像那种偶像剧里除了女主能够被所有女人爱上的反派男配。 “呵。”我收回目光,点评道,“没我哥帅。” 柳悦不太信任地瞅了我一眼,提议道:“枫哥,什么时候让我们也见见您那位神秘莫测的哥哥吧?我就想让你带我长长见识,看看真正的帅哥。” 我大手一挥:“有机会,都有机会的。” 说话间,大门被从外推开,进来个穿着黑色呢大衣的纤瘦身影。 我抬头望过去,正好与那人四目相对。 他一下子停在门口的地方,脸上厚实的镜片反着光,让人一时难以分辨他眼镜下的表情。 “陆……陆枫?” 对方皮肤白皙,刘海有些遮眼睛,脖子上又戴着条围巾,要不是听到他的声音属于男性,我都要以为这是个姑娘家。 我眯了眯眼,记忆一片空白,没认出他:“您是?”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让我彻底看清他的五官。 眼镜片虽厚,一双眼却格外清澈,睫毛也很浓密,长相堪称清秀。看到这样一张脸,我很快便将他与记忆中一个人对上了。 声音卡在胸口,好半天才沙哑地吐出那个名字:“……莫秋?” 我初中时,虽然淘气爱惹事,但因为成绩好长得帅,上到老师下到同学都颇为喜爱我,我就是年级里的孩子王,振臂一呼后头呼啦啦就能跟一大群人。 我永远闪耀,永远拥有数不清的赞誉,见谁都是朋友。而有受欢迎的人,就有不受欢迎的人,这仿佛一个找不到道理可言的定律。 如果说我是学校的万人迷,那莫秋,就是那个大家都避之不及的万人嫌。 第13章 遇人不淑 莫秋虽然有个十分少见的姓,读书那会儿却无论成绩还是长相都不太出挑,性格更是沉闷畏缩、阴郁寡言,整日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从不与旁人结交。 成年人的社会有时候为了合群都不得不做出各种伪装与牺牲,少年人虽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却有着更严苛的一套规则。 莫秋的古怪不合群很快让他成了白羊群里的黑羊,大家排挤的对象。 一开始只是私下对他性格的抱怨、言行的嘲讽,慢慢的,行为升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正面羞辱与欺凌。他所走过的地方,众人皆避让,他用过的东西,焚化炉才是归宿。 他彷如一个行走的核污染源,在哪儿都不受欢迎,连班主任也因为他总上不来的成绩对他意见颇大。 直到莫秋因日益加剧的霸凌被人从楼梯上推落,摔伤了一条腿,校领导这才引起重视,找班主任商量对策。 而他们商量了一下午的对策实在是很简单粗暴——在莫秋腿伤痊愈之前,由我陆枫,对他进行一对一的帮扶工作。不仅要做他的“腿”,还要指导他功课,带动他的情绪,让两人得以共同进步。 不得不说,想出这主意的人真TM是个天才。 我被强迫上岗,当起了莫秋的保护者,连座位都换到了他边上。 虽然大家仍然不待见他,但可能顾忌我的存在,也没再上升到流血事件。 而在结束帮扶工作后,由于我表现出色,莫秋的成绩有了很大改善,班主任一激动,任命我继续担当他的私人小老师,直到学期结束。 结果一学期又一学期,就这样,我当了他整两年的保姆加保镖加家教,最后只得了班主任一句“热于帮助同学,擅长为老师分忧”的毕业赠言。 高中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莫秋。我和他私下本就没什么交流,他话少,我也自觉和他不是一路人,从一开始便有意识地保持距离。毕业后各奔东西,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 今天这样突然地重逢,实在让我没有想到。 “好巧。”莫秋眼里都是惊喜,又有些怀念,“我们有好多年没见了吧,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除了酒瓶底变薄了,人长高了,他性格方面倒是没怎么变。 我好笑不已:“你这话说得好像毕业了我就死了一样。” 莫秋一愣,连忙慌张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我说错话了……应该是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也没多大区别。 我不再逗他,问:“你来是?” 他这才像是回过神,掏出手机给我看:“哦,对,我是来取写真集的。” 沈小石诧异不已:“罗峥云的写真集是你买下的?” 他打量莫秋的目光太过明晃晃,莫秋面颊一红,说话又结巴起来:“不,不是的……我是……我是职业插画家,因为他身材比例很好,我就想……想买本他的写真做为参考素材。” 他这也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人家还啥都没问呢,他就着急忙慌把什么都抖落出来。 沈小石状似恍然大悟地“哦”了两声,捧着手机坐到沙发上打游戏去了。 我让柳悦去拿写真,自己则开了单子递给莫秋,叫他签字。 “谢谢。”莫秋签完字将单子递回给我。 我也谢他:“谢谢你。” 没有像他这样的顾客,我们的生意也做不下去。 罗峥云的写真被仔细摆放在一只精美的硬纸盒里,纸盒上印着和写真集封面同款的单人照。 四周皆暗,罗峥云坐在一把深蓝色的皮椅上,微弱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将他的五官描摹地犹如油画般古典,他微微将身体前倾,直视镜头,优雅中又透出一点目空一切的傲慢。 莫秋小心接过,一双眼都黏在照片中罗峥云的脸上。直到我提醒他验货,他才猛一回神,红着脸翻开写真查看。 验完没问题,我让柳悦找了个大袋子给他,他拎好了站在那里,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离去。 我看他欲言又止,主动问:“怎么了?有什么你尽管说。” “陆枫,那个我们……老同学好不容易遇上,我能不能……能不能留个你的电话号码?”他双手绞着纸袋的拎绳,显得局促不安,“以后有机会,等你有空,我们……我们可以出来吃个饭?”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的还当有只蚊子在叫。 “我还以为什么。你有我们当铺微信吧?到时我让小石把我手机号发你。”我的手机就在桌上,而我也确信莫秋今天带了手机,因为他刚刚才用手机付了尾款,但我还是如曾经的盛珉鸥一样,在两人间竖起一张惺惺作态的纸。 作为一个服了十年刑的前劳改分子,我实在不是很想和旧日同学把酒言欢,回忆往昔岁月。 等等他要是问起我大学在哪儿读的,我说在里面,他受惊吓,我心里也不好受。 没人愿意上赶着被伤自尊。 “不用,我扫你吧!” 然而莫秋这人一条筋,好像不太懂成年人的潜台词,听完我的话,愉快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我也是没想到,足足静止了好半会儿才拿起桌上的手机。 “啊,好……” 莫秋心满意足地离去,我盯着通讯录里新出现的名字良久,在要不要拉黑中犹豫。 手指悬在上方又挪开,算了,看在他是客户的份儿上,先留着吧。 自从我为救盛珉鸥的员工光荣负伤,他对我的态度便好像有所改变。 过去我只要敢靠近他,他就会像被激怒的狼,低吼着发出警告,作出一副要攻击的姿态。可现在哪怕我时时在他面前晃悠,他也能对我视而不见。 他似乎是打算采取放任自流、让我自己知难而退的策略,不在乎我,也懒得关注我。 他不再时刻表现对我的排斥,于我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但他现在基本拿我当空气,不看、不听、不碰触,又实在让我少了一些挑衅他的乐趣。 “实在很抱歉,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想到会把他刺激成这样……” 盛珉鸥的办公室门在紧锁了一下午后终于开了,从里面步出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士,头戴一顶贝雷帽,穿着深紫色套裙,手里搭着一双皮手套。 我从报纸里抬头,盛珉鸥扫了我这边一眼,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画我不要了,就这样结束吧。”女士一脸愁容,几步路走得唉声叹气。 “我明白了,慢走。”盛珉鸥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直到对方再看不见了,他才回身。 我仍然没有将报纸重新举起,视线随着他的行走而移动。 他明明没有往我这边看了,却好像早已洞察一切,目不斜视,朝我这边并指一勾,示意我跟上。 眼看他要进办公室,我连忙放下报纸,从等候椅上起立,快步跟了过去。 盛珉鸥的办公室极简极亮,没有一丝多余的事物,连桌椅都是简约的透明款。 桌面上没有笔,没有纸,除了扣着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就只有一封突兀的红包。 盛珉鸥绕到办公桌后,拿起那封红包递给我:“拿着,医药费。” 我有些受宠若惊:“你给我的?” 接过感受了下,厚厚一封,少说也有一万。 “刚刚那位孙女士给你的,伤你的男人是他前夫。”盛珉鸥在透明的,看着一点都不舒适的座椅上坐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她觉得愧疚,于是自愿承担医药费。” “遇人不淑啊。”我握着红包轻轻拍打掌心,“希望下次她能把眼睛擦亮了找男人。” “你可以走了。”盛珉鸥头也不抬地下逐客令。 我盯着他发顶以及小半张低垂的面孔,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又道了一声:“遇人不淑啊。” 我走近他的办公桌,侧身坐到上面,用红包在他与电脑屏幕前晃了晃,吸引他的注意。 “妈妈快不行了。”我收起所有表情,沉声道,“医生说可能过不了年。” 他打字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我,并不言语。 我舔舔唇,心中忐忑:“如果,我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天……我能打电话给你吗?” 我不需要他的陪伴,也不用他赶来和我一起料理后事,我只是想要……在那样一个注定充满不快的日子里,第一时间听到一个让自己感到快乐的声音。 盛珉鸥向后靠到椅背上,一哂道:“我以为你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经过我同意。” “的确,你就算不同意我还是会打。”我回以微笑,“但我想确保你会接。” 他张了张口,就在要说什么时,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对他发起了视讯。 “出去。”他看过去,嘴里是对我发出的命令。 哎,真不是时候。 我心中着恼,但还想赖皮一记,边往外走边吻着红包冲他飞了个吻:“那就当你同意了啊。” 盛珉鸥戴上蓝牙耳机,听我这样说,似乎是往我这边看了眼,但不知是碍于视讯那头的人还是别的什么,并没有多言。 第14章 怎么走,都是死 在离除夕还剩两天时,我妈陷入了昏迷,医生说她可能就此再也不会醒来。 因为不知道最后一刻确切什么时候来临,我只能全天守在医院,除了偶尔去住院楼外透透气,其余时间都寸步不离我妈病房。 就这么几天功夫,我硬是学会了抽烟。好的习惯需要天天坚持,不好的习惯分分钟就能老练到连你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纵奇材。 学会后我才发现,原来烟味也并不全是苦涩。白色的烟雾流经肺腑,呼出口鼻,烈酒般的上头感萦绕全身,熏熏然的十分放松,让人沉迷。 只有抽这几口烟的时候,我才能完全放空自己,不去想过去未来,屏蔽生老病死。 “你看我,飙得远不远!” “我也很远,你看我的……” 我立在花园的一颗柳树下吞云吐雾,不远处是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池塘边玩水枪,比谁射的远。周围不少病人在散步,但看着谁都不像他们的家长。 是学校作业不够多吗,让他们闲出蛋来大冬天在这边玩水? 我捏着烟嘴吐出一口白雾,望着那荷叶枯败的池塘,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也有这么熊的时候。 那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学校组织春游,所有学生乘大巴去到一家游乐园,下车就开始自由活动。 班级解散后,我与几个同学结伴同行,玩过几个游乐项目,觉得不过瘾,就想去玩船。 班主任解散前再三言明,不让我们靠近湖边,就怕我们出事,奈何追求刺激的心让我们无法停下步伐,最终还是朝码头奔去。 但真正玩上了,也不过如此。 四个人一艘小天鹅划艇,不怎么熟练的、笨拙的在碧绿池水中前行着,不时还要原地打转。我有点觉得没意思,放下了划桨,目光扫到岸上,正好看到熟悉的身影从眼前走过。 “哥哥!”我顾不得在船上,激动地一下站起来。 远处的盛珉鸥与身边几个同他一样大的高年级学生听到叫喊后,不约而同往我这边看来。 那时我和盛珉鸥一个小学,我上一年级时,他正好五年级,但我们不在一个楼上课,除了回家一起回,白日里几乎零互动。 盛珉鸥看着我没有动,也没做出任何回应,方才还与同学谈笑风生,就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都淡了许多。他总是这样,迎着我殷切的目光,听着我热忱的呼唤,却始终像个旁观者。冷漠,疏离,还有些戒备。 小艇微微摇晃,船上另三名男孩惊呼起来,纷纷让我坐下。 我一指岸边:“我们划过去吧?我要去找我哥!” 我指挥着他们,努力往岸边划去,怕盛珉鸥等得不耐走了,还不停挥动双臂,叫他等我,说自己马上就过去。 靠岸的池水里生长着初出舒展的莲叶,我们全力划到莲叶中,还差着一点不能靠岸。 不知是不是我的挽留起了作用,盛珉鸥还真没离开,只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丢下划桨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 “哥,我跟你们一起走,拉我一把。” 盛珉鸥盯着我探出的手,半天没动静,我有些着急,怕他不愿,更往小天鹅边缘靠过去。 就在一瞬间,船体发生倾斜,我整个失去平衡,人往前栽倒,摔进了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我在水里扑腾起来,绿色的莲叶簇拥着我,我一把攥住那些茎叶,犹如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四周响起惊恐的呼救声,口鼻呛进腥冷的水,摇晃的视线中,盛珉鸥只是站在岸边垂眼看着我,冷静的仿佛掉进水里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只聒噪的青蛙。他知道它不会有事,他也不会为此感到忧心。 很快有路人跳到水中救我,其实那湖也不如何深,两米左右,底下还沉着种莲花的大缸。但对当时只有一米二的我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被救上岸后,我浑身哆嗦瘫坐在地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我身边,大人数落着我的危险行径,小孩则七嘴八舌问我有没有事。 我茫然四顾着,在人群里寻找盛珉鸥的身影。 忽然背上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到我的肩头,看到那熟悉的衣摆,我倏地回头,盛珉鸥也正好抬眼与我对视。 一瞬间紧绷的情绪骤然失控,我再也无法忍耐,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哥……吓死我了……”我不停叫着他,诉说着自己的惶恐。 他身体僵硬半晌,直到单薄的T恤完全被我打湿,才伸出一只手缓缓按在我脊背。 “没事了。” 我一度怀疑自己刚出生那会儿是不是第一眼瞧见的是盛珉鸥,有天生的雏鸟情节,所以才会整天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从小到大我对他的依恋与不舍。 回忆结束,那俩小孩举着水枪还在朝池中央不停滋水。 我抽完一根烟打算回去,转身没走两步路,背后突然传来重物落水声,伴随小孩尖利的惊叫。 我说什么来说?就是作业太少闲的。 闭了闭眼,我迅速转身往池边跑去,原先站在池边的两个小孩这会儿只剩一个。 不少人同我一样听到动静往这边赶,还有人在远处目睹了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 “有个小孩掉下去了,没站稳,打滑了……” “快快快,救人!” 水里那个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的,眼看就要沉底,岸上那个早就不知所措跪在池边哭起来。 我一刻不敢停留,只来得及把手机丢到草地上,整个人便跃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池水透过衣料层层浸染,缠住我的手脚,包裹我的全身,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我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后领,将他往岸边拖拽。他一直不断挣扎,像只炸毛的猫。还好他掉下去的地方离岸边不远,只是一米多的距离,不然以他挣扎的激烈程度,还真不好救。 岸上的人纷纷伸出援手,将孩子拉上去,随后又来拉我。 医院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将两床白被单盖在了我和那熊孩子身上。 很快,一对神色慌张的男女匆匆跑来,身上还穿着医院清洁工的制服。 “你们怎么这么不省心……要吓死我们啊!” “叫你们别玩水别玩水,玩出事情了吧?” 路人开始绘声绘色描述方才的惊险一幕,指着我说要不是这位好心人,他们儿子都不知道怎么样。那对夫妻又后怕又惭愧,对我不住鞠躬道谢。 我摆摆手:“没事,举手之劳。”裹着被单,我冷得不住发抖,“我从小就乐于助人。” 医院工作人员看我冻得脸都发青,忙让我进建筑里暖和暖和,洗个热水澡,他们再给我找件干净的病号服换上,免得冻感冒了。 走到半路,病院楼大门急忙忙跑来一个人,定眼一瞧,是一直护理我妈的那位护工。 心中突突一跳,生出不好预感。 果然,护工喘着气朝我跑来,边跑边喊:“陆先生,林老师醒了,你……你快回去。”她扶着膝盖,断续道,“人清醒了,还能说话,一直叫你名字呢。” 我一怔,之后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深意。 灵魂即将脱离肉体之前,会爆发出最后的一点能量,那是生命的余晖。而更多人喜欢叫它——回光返照。 脚步踉跄着向前几步,最终疾跑起来,凌冽的风刮过耳畔,面颊两侧仿佛被刀割一样隐隐作痛。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往病房跑去,中途嫌床单碍事,索性卷起丢到了一边。肺部胀痛得仿佛即刻就要炸开,喉咙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味,等好不容易跑到病房门口,我却一下子止住脚步,没有贸然进入。 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平复了下呼吸,想把湿透的袖子卷起来,看到胳膊上绷带时,才猛然想起刀伤还没好,过几天才能拆线。 我啧了声,只得放下那一边袖子,又理了理头发,这才小心进门。 护工垫高了枕头,我妈半眯着眼望着窗外,听到动静往我这边看过来。 “回来啦?”她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异状,朝我伸出手,“来,让妈看看你。” 我身上不断滴着水,就这样从门口一路滴到她的病床前。 病房里开着暖气,逐渐使我体温回升,可我还是觉得冷。 “妈,你觉得怎么样?”我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只手竟也没比我温暖几分,心中越发凄楚。 “挺好的,感觉有些日子没这么有精神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她两手包住我的手掌上下搓动着,试图为我取暖。 小时候,这双手曾牵过我,抱过我,喂我吃过饭,替我穿过衣,做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如今它们却干瘦枯败,好似随便一折就要断裂的树枝,连我一只手都包裹不起来。 “刚去外面晃了圈。” “大冷天的,外面有什么好待的。”她嗔怪地拍了怕我手背,未了唇边泛起苦笑,“阿枫啊,妈妈可能要食言了。好在是提前了两天,没撞上除夕,不然你以后过年都不能好好过。” “妈……”我喉头干涩,那股奔跑所致的浓郁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去。 “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是妈妈唯一的遗憾。陆枫,你答应我,一定要结婚。”她像是怕我没听见,又重复一遍,“一定要结婚。” 喉结滚动,我干笑道:“找到合适的人,我会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又清楚的知道,我怕是找不到了。 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妈毫无预兆地语气激烈起来:“不!你答应我,你发誓……你一定会结婚。”她收紧双手,力气大到不像个垂死的病人,“陆枫,这是妈最后的心愿。” “……妈?”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执拗于我的婚姻大事,还将它当成临终前唯一的心愿,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知道我不会结婚一样。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 这想法实在惊悚,让我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为之冻结,而她接下去说的话,也可悲地应征了我的猜测。 “你答应我,一定要结婚……”她说这些话时,双眼大睁到恐怖的地步,“再也……再也不见盛珉鸥!” 盛珉鸥这三个字简直让我五雷轰顶。 她果然知道了。 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自己养兄悖德的爱恋,早就被她发现了。 刹那间,我仿佛自己站在一池深不见底的泥沼中,每呼吸一口空气,那致命的黑泥就要更漫过我的身体。它们爬上我的胸口,淹没我的脖颈,捂住我的口鼻,带来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想尖叫,想逃离,却被黑泥束住手脚,只能在原地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吞噬、溶解。 我尝试着开口,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沙哑难闻的模糊音节,那里像是有块烧红的铁,哽住了我的喉咙,烧毁了我的声带,让我再不能随心所以地说话。 我仿若在一条细窄的独木桥上行走,左右都是深渊,前后都在崩塌。 怎么走,都是死。 第15章 我都知道 我拨打着盛珉鸥的电话,不厌其烦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为数不多的电量彻底归零,手机再也开不了机,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蹲在医院走廊里,我痛苦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将脸埋进臂弯间。 他没有接我的电话,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接我的电话。我不过想要听一听他的声音,只要给我一点安慰,我就还能撑下去,即便再无望再痛苦……但他连这点微小的请求也不愿满足我。 “骗子……”我闭了闭眼,眨去眼底酸涩的热意。 维持着一个姿势良久,直到身前传来温柔女声,我抬起头,见一名年轻护士正担忧地望着我。 “陆先生,您还好吧?” 我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没事,车来了吗?” 护士点头:“殡仪馆的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地下停车库,您可以下去了。” 说话间,护工从病房里推出一辆担架床,床上微微隆起,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 行到我面前时,可能由于颠簸的关系,那上面忽然垂下一只苍白枯瘦的手。 “等等……” 护工立马停了下来,我走上前,小心将那只冰冷的,再也没有生机的手掌牢牢握住,重新放回白布下。 不久前被这只手握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触感仍然鲜明,可现在,手的主人已不会再笑着叫我“阿枫”,也不会唠叨着让我天冷加衣、天热喝水。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可灯芯燃尽了,雪化了,在这世间便再无痕迹,你不会仔细去记一盏灯,也不会用心去忆一粒雪。人却不一样,人没了,留下的是数不清的记忆,是忘不了的深情,是无尽的悔恨,是难言的遗憾。 来接我妈的是一辆黑色的长厢车,我坐上副驾驶跟着一同去了殡仪馆。办手续时,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举办告别式。 我妈身前嘱咐过,未免让人看她笑话,觉得她可怜,告别式就不要办了,她自己清楚,并没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地替她伤心。 “不办了。” 工作人员闻言重重在单据上盖上一枚鲜红的印章,递给我后,让我去骨灰领取处等候。 今天的天又阴又冷,骨灰领取处没开暖气,瓷砖地凉气飕飕,塑料凳子好似覆着层冰渣,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等了半个多小时,大屏幕上终于出现我妈的名字。 骨灰被放在一个素白的坛子里,送到我手里的时候还带着余温。 我捧着骨灰坛,与工作人员道了谢,转身出门。 殡仪馆门前的车不太好打,连续几辆明明没有载客,但一看到我手里的骨灰坛便加速驶离,快得我连他们车牌号都没记住就不见了踪影。 我只能再次进入殡仪馆,找工作人员借座机一用,打给魏狮,问他能不能来接我。 魏狮二话不说让我等着,说自己马上就来。 我站在马路边,一手夹着骨灰坛,另一手掏烟点燃。等到地上落满烟蒂,我被喧嚣的寒风吹得头发乱舞,脑仁都疼,魏狮的车才从马路另一头缓缓驶来。 坐进车里,温暖的空气一下子包围住我,我长长舒了口气,霎时便有种重获新生之感。 “阿枫,你没事吧?”魏狮抽空看了我一眼,“你脸色很差。” 我将骨灰坛放在腿上,指尖摩挲冰冷的表面。 “没事。”坛子上最后那点余温已经消失,盛珉鸥曾说过,黑是生命的终曲。不是,黑不是它的终曲,冷才是。 太冷了。 我将椅背调下,闭上眼:“等到了墓园叫我。” 魏狮开车抵达墓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本想陪我一道进去,我谢绝了。 “不用陪,我都多大人了,这点事还办不成吗?” 魏狮把着车门,表情并没有轻松多少:“阿枫……” “真的不用。”他话还没说完,我再次拒绝。 他见实在劝不动我,只得妥协。 “那你自己当心些。” 墓园工作人员带着梯子与工具,为我打开了我爸那个壁龛,将我妈的骨灰坛放了进去。 从此他们夫妻终于可以团聚,一起数落我这个不孝子了。 朝壁龛拜了三拜,我没有多做停留,谢过工作人员,独自往停车场走去。 魏狮见我这样快回来,还有些惊讶:“弄完了?” “完了。” 魏狮发动车子,用一种十分刻意的轻快语调道:“走,三哥请你吃饭去。” 从方才开始,我身上就一阵阵发冷,头也很胀,像是有些发烧。 下午往池子里那一跳,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我妈就醒了,之后一直忙到现在没歇过。身上的衣服被寒风一吹,又被体温一捂,虽说干的差不多了,但鞋里还是湿的,一双脚仿佛泡在雪水里,怎么也暖不起来。 “不用了,三哥,你送我去我们店附近的那个商场吧。” “商场?”魏狮诧异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陪你?” “我去找人。”顿了顿,我补上一句,“找我哥。” 我靠在车门上,不断掠过的车灯在我眼前留下道道光轨。 盛珉鸥便像这些光,明明近在眼前,可我就是难以抓住,而我于他,也不过擦身过客。 “也是,你妈过世,总要通知他。” 魏狮没再说什么,很快驱车将我送到了商场大门前。 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处灯火璀璨,霓虹闪烁,城市里亮得犹如白昼。 挥别魏狮,我双手插着口袋,往盛珉鸥的律所而去。 虽然已经是晚上七点,但仍有许多人才刚刚下班,我坐电梯一路往上,每到一层,外面就有黑压压一群人等着往里挤,那景象颇为壮观。 终于到锦上事务所所在楼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人群中挤出,差点将鞋都挤掉。 这一发力,感觉自己更晕了。 律所的灯还亮着,我刚到门口,就见前台背着包从里面出来。 “陆先生?”她见了我很是惊讶,“您怎么突然来了?” “我哥呢?”瞄了眼里面,似乎还有不少灯开着,应该还有人没走。 前台道:“最近我们接了一个大案子,盛律师很重视,今天和对方开了一天的视频会议,刚刚好像是去楼道里抽烟了。” 她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朝她颔了颔首,转身往安全通道走去。 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到呛人的烟味。 盛珉鸥倚靠在墙上,正一边抽烟,一边低头摆弄手机,冷白的光照射在他脸上,使他的面部轮廓更为深刻,眉眼间也愈显阴郁。 他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一下有些愣住,连手上动作都静止下来。 “还有吗?给我一根。”我朝他走过去,问他要了一根烟。 盛珉鸥略作犹豫,将西装内侧袋中的整包烟连打火机都给了我。 我坐到一旁台阶上,熟练的点烟,随后仰起头,朝盛珉鸥方向喷出一口烟。 “妈妈死了。” 缭绕的烟霭中,我难以分辨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对我说了句:“节哀。”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将它塞入裤袋:“我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接你电话。” “我操……”本来想骂更难听的,一想他妈就是我妈,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字憋了回去,“盛珉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我求你接个电话你都不愿意?” 盛珉鸥没有回话,静默地仿佛一瞬间吃了哑药。 他这是懒得应付我的无理取闹,还是体贴我刚刚丧母不想与我一般见识? “妈妈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思。”我垂着头,盯视脚底暖黄色的瓷砖,苦笑道,“她死前唯一心愿,是让我不要见你。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结婚,不能再见你……她要我答应她,她求我答应她。” 我懊恼地抓着头发:“我说不出话,我也做不了选择……我怎么就做不出选择呢?” 我妈拉着我的手,只是想要我点了头,她便能走得安心。可我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陆枫……” 她抓着我的力气一点点变小,眼里本就微弱的光黯淡下来。她长长叹了口气,伴随悠长的呻吟,像是要将胸腔里最后的那点生气吐尽。 随着这声叹息,她手指缓缓松开,不再紧抓着我。 在她指尖完全坠下,握不住我的手时,我猛地回过神,反手攥住了她垂落的手掌。 “妈?”我惊慌地叫着她,她却只是半睁着眼,不再回应我。 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 因为无法达成死前最后一个心愿,睁着眼,死不瞑目。 我握住那只手,额头抵在上面,身上力气逐渐消散,膝盖弯曲,慢慢跪到了地上。 “对不起……” 我知道我没有做好,我总是做不好。我应该成为更好的儿子,可我没有,我不配做她的儿子。 “对不起……对不起……” 摊上我这个儿子,他们实在倒霉透顶,还不如当年把我丢了,把胎盘养大,说不定还能有点用。 我一直跪在病床前,握着我妈的手,不停诉说着自己的歉意,直到护工发现异样,找来医生,将我从地上拉起。 痛苦、悔恨、茫然,还有点不知所措。这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这世上,我爱的人又少了一个。 分明周围有护士,有医生,我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孤独过。 我迫不及待想要打电话给盛珉鸥,确认他的存在,可他并没有接我的电话,也没有回我的消息。 哪怕一个句号也没有…… 分明知晓我只要一丝甜就能满足,他却吝啬的连颗糖的影子都不肯给与。 我知道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生活,我对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条狗的优先级别都能在我之上。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而仅存的,唯一的,我爱着的人,并不爱我。 他视我如草芥,避我如蚤虱。 哪怕我死了,他都不会掉一滴泪。 我都知道。 第16章 谢他们不离不弃 烟已燃到尽头,轻轻一抖,长长的灰便坍塌下来,沾染手背,生出尖锐的痛。 “你该听她的话。” 上方投下阴影,我抬起头,盛珉鸥已经站到我面前。 他挡住了唯一的光源,脸庞浸没在阴影中,眼皮下泄出的一点眸光,又冷又沉。 我“哈”地笑起来:“是,我应该听她的话。” 毫无预兆地,我一跃而起,猛地向他扑去,如同野兽露出利爪,握拳朝他狠狠挥下。 拳头准确击中面颊,盛珉鸥的脸偏到一边。我粗喘着,再次挥拳,这次他截住我的拳头,干净利落地一拳落到我的腹部。 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像要被绞碎,我忍着剧痛,并没有放弃攻击。 两人缠斗在一起,揪扯着彼此的衣服,在脏污的地面翻滚,已完全顾不得什么体面。 不断上升的体温让我头脑昏沉,好不容易集聚起来的一点力气迅速流失。 盛珉鸥找准机会,将我按倒在地。 他扣住我的肩膀,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你疯够了没?”总是平整的西服皱乱不堪,血迹沾染唇角,刘海垂落下来遮住眼睫,他狼狈又恼怒,“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我,你自己犯贱怪谁?陆枫,世界不是一定要围着你转,喜欢就要拥有是小孩子的妄想,你多大了还在做梦?”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在发疯犯贱。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觉得好累,身体累,心更累。 十年来日积月累,我以为我可以撑更久,但雪崩来得那样猝不及防,让我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 “盛珉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我静静开口,注视着他的双眼,不错过他眼里任何情绪,“十年前,你是故意设计……让我去找齐阳的吗?” 这个问题从前我一直避免去想,避免去问,但今天,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或许潜意识里我自己也清楚,知道了答案,我就能彻底死心了。 盛珉鸥听了我的话,起先好似还没反应过来,微微蹙了蹙眉。 我见他不答,咬牙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故意的?” 他长久盯视我,直起身松开我的肩膀。 “我故意的?”他用缓慢的语调重复着我的话,下一秒忽然俯身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俊美的面容阴沉地可怕,“是啊,我故意的。” 手掌扼住咽喉,压迫气管,阻绝空气的流通,我抠抓着那只犹如铁钳的手,却无法撼动丝毫。 他掐着我,双唇贴在我耳畔,轻柔道:“一切都是我故意的。你本来也要死,可惜齐阳没用,搭上自己也只让你坐了十年牢。” 我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因为缺氧,也因为他的话。 或许这样死了也好…… 脑海里突然生出消极的念头,我逐渐停止挣扎,任由意识一点点被黑暗袭卷。 “怎么,想死?”盛珉鸥的语气带着轻蔑的笑意,掐着我的力道松懈下来,“要死死远一些,别脏了我的地方。” 空气瞬间涌进肺腑,我呛咳着,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眼角都咳出泪花。 盛珉鸥好似没事人一般站起身,理了理歪斜的衣襟,拍去身上浮灰,再抄了把散落的刘海,将自己尽可能打理得人模人样。 我捂着喉咙想要起身,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侧伏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咳嗽声中,皮鞋踏在地砖上生出的脚步声稳稳往安全门方向而去。 “陆枫,你不仅贱,还窝囊。” 安全门开了又关,呼吸渐渐平复,四周恢复一片寂静。 我盯着眼前砖缝,缓缓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上面。 “陆枫,你贱透了……”嗓音喑哑,我趴伏在那里,拳头无处发泄地砸着地面。唯有通过这样自虐的方式,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失去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我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手背骨节处已淤紫一片,只是垂在身侧都在轻轻颤抖。 我没有坐电梯,而是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安全通道一步步走下楼,再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了家。 一进家门,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我便一头倒到了床上。 浑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冷,如果就此死在这张床上,死在这个家中,也算不错的结局吧。 眼皮沉重无比,思绪无法集中,我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眼前是我爸惨死的模样,一会儿又梦到盛珉鸥床上的那只猫。 两段记忆交叠在一起,让梦中的世界都充满残忍的血色。 我爸是在下班回家路上出的车祸,当时我妈久等他不回来,已准备出门去寻,正穿外套,医院的电话就来了——一辆集卡没有看到我爸,直接从他身上辗了过去。 当我妈惊慌失措地带我们赶到医院时,医生直言我爸已经快不行了,要我们见他最后一面。 抢救室内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恐怖画面,我爸躺在担架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一条白色床单覆住他脖颈以下。 他整个腹部以下,好似破裂的水管,鲜血缓缓自床单下透出,向外不断扩散,源源不断滴落到地上,很快便在担架床下积起一滩红色的液体。 见到如此惨状,我妈终于忍不住,喊着我爸的名字嚎啕起来,求他不要扔下我们,求他为我们撑下去。 我爸比我妈清醒,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没说废话,用最后那点力气一个个交代了遗言,半点功夫不浪费。 他先是让我妈好好养大我们,要供我们上大学,特别是盛珉鸥,一定要让他上高中考大学。我妈答应下来,他才看向我,要我好好听我妈的话,以后不能再调皮。 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还有些摸不清状况,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难受,只是一个劲儿学我妈,求他别死,别丢下我们。 然而这并非他想就能做到的事,他留恋地扫过我和我妈面庞,视线最终落到盛珉鸥身上。 盛珉鸥低垂着眼,注视着脚下那摊鲜红,从头到尾就像座毫无存在感的木雕般立在一旁,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流泪。 他似乎感知到我爸的目光,抬头看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 他穿着一件学校的白衬衫,站在我爸身边,一个是垂垂将死,一个是青春正好,宛如上帝安排下,最真实也最残忍的戏剧冲突。 “不要害怕……”我爸说话声音已越来越小,脸色可见地灰败下去,但还是努力冲盛珉鸥露出了抹微笑,“爸爸相信你,终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为了听清他之后的话,盛珉鸥不得不踩进那滩血里,俯身凑近他唇边。 我能看到我爸的嘴在动,却已经无法听到他的任何声音。 片刻后,盛珉鸥直起身,怔忪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好。”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这声“好”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爸听他答应后,带着笑闭上了眼,没一会儿,机器发出刺耳鸣叫,监控器上起伏的线条趋于平直。 我妈爆出一声尖利嚎哭,推开盛珉鸥,扑到了我爸身上。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医生护士赶来,将我挤到人群之外。 耳边充斥着哭声,眼里都是白红二色。 我咽了咽唾沫,四下扫视着,这才发现不见了盛珉鸥的踪影。只有地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往门外延伸而去。 我顺着脚印找到了他,就在门口,靠坐着墙壁。 他将脸埋进臂弯间,双手交叠着握住胳膊,指甲抠着手臂,留下一个个半月型的深红印记。 我蹲到他身边,不安地碰了碰他的身体:“……哥?” 他浑身一震,从臂弯间抬起头,眼底很红,却没有泪。 “爸爸死了……”我将脸埋在他肩头,呜咽着道,“我们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他任我哭着,半晌后才回了一句:“我知道。” 从我爸出事到葬礼,盛珉鸥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眼泪,我曾无意间听我妈同她的朋友抱怨,说盛珉鸥就是个白眼狼,我爸对他那么好,他却连我爸惨死都不觉伤痛。 起先我并不认同她的说法,只觉得盛珉鸥必定是躲起来偷偷哭了,并非真的那样冷血。 后来……我明白眼泪根本是他没有的东西,没有的,你又让他如何展现? 也是我命不该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竟然也退了烧。只是身上不住出虚汗,走两步就脚软。 本来想给自己点份外卖,结果发现卖粥的店都提早关了门,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今天是除夕。 从米缸挖出仅剩的一罐米,给自己煮了锅稀粥,聊胜于无地对付一餐,吃完了又想躺床上。 门外忽然传来“碰碰”砸门声,每下都又急又重,跟来讨债似的。 我挪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去,就见门外一左一右立着魏狮与沈小石两尊门神。 见我久久不应,魏狮朝沈小石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砸门。 我在门被这俩孙子砸坏前赶紧开了锁。 “有事吗?” 魏狮与沈小石见我终于开门,面上不由一喜,从我两边分别挤进屋。 “我打你电话你都关机,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魏狮将手里袋子放到桌上,看到那锅清到见底的白粥,蹙眉道,“你就吃这些啊?来来来,三哥给你买了好吃的,虾饺烧麦大云吞,你过来吃点。” 沈小石也将手上塑料袋放到桌上,一眼扫过去能看到不少蔬菜、肉丸之类食材。 “枫哥,晚上咱们吃火锅啊!”他哼着小曲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下吃了个虾饺:“今天除夕,你们不回家过吗?” 魏狮大手一挥:“我爸妈看到我就烦,我也懒得回去,今年就跟你过了。” 沈小石也道:“是啊,今年就跟你过了。” 我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地方过年,只是放心不下我,这才执意要和我一起过除夕。 这样看来,我人生也不算太失败。 咽下嘴里食物,我点点头道:“行,那你们准备火锅,我再去睡会儿。” 摇摇晃晃进了卧室,这次睡着再没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一觉醒来,屋子里满是食物香气,许久不开的电视正播放着春节晚会,魏狮与沈小石将桌子搬到客厅,摆上涮料,已是准备就绪。 门铃响起,沈小石跑去开门,易大壮拎着两袋啤酒出现在门外。 置身在这人间烟火气中,曾经一闪而过的消极念头就好像一个笑话。 死屁死,就这么死了不就正如盛珉鸥的意了吗?活着就够窝囊了,死难道还要窝窝囊囊的死吗? 不,绝对不行。 老子就是牙齿掉光,身体朽烂,再也走不动路了,也绝对要活得比盛珉鸥长久。 吃饭时魏狮看到我手上的伤,问我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的。”我将那只手放到桌面下。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里还有狐疑,但没再多问。 窗外不知谁点燃了成串的鞭炮,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火锅声,炮仗声,电视声,还有人声,在这夹杂在一起的喧闹声中,我举起饮料杯,敬了敬桌上的三人。 祝他们新年快乐,谢他们不离不弃。 第17章 失败的人 过完年,魏狮本来还想让我多休息几天,我拒绝了,直接初八就上了班。 我没再去找盛珉鸥,他当然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这样也挺好,我只要自己忍住了,他盛珉鸥就是再迷人,再得我心,十年不行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三十年,我总能戒断。 日子在平静中按部就班地度过,工作、生活,闲了和朋友出去吃一顿,累了回家倒头就睡,偶尔看场电影,度过平凡又普通的一生。 我以为,我接下去的人生大体就是这样了。谁能想到三月的某天深夜,这种平静、平凡、平平无奇,以猝不及防的姿态被人打破。 睡梦中的我,被手机连翻震颤硬生生惊醒。迷迷糊糊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莫秋一口气给我发了十几条信息,每段都又长又密。 我揉着眼睛往下翻,不明白他大半夜搞什么,一会儿说初中的时候多亏了有我,十分感谢我,没有我他如今不可能成为梦想中的插画师;一会儿又说久别重逢很高兴,要是可以,真的还想和我好好聊聊,当中罗里吧嗦说了很多废话;最后来了句不嫌弃的话,希望我能去参加他的葬礼,送他最后一程。 “我操,什么玩意儿?”我一下子整个人都清醒了,被这午夜惊魂惊得睡意全消。 过年那会儿莫秋找过我,约我咖啡馆喝了杯咖啡,两人生疏又尴尬地聊了一小会儿天,大概也就一小时,我见实在聊不下去了,就以下午还有事先走一步。 那时跟他聊天,他也完全没表现出一点厌世的迹象,问他有没有结婚,他红着脸摇了摇头,说虽然没结婚,但已经有了位在认真交往的恋人。 我客气地恭喜他,礼节性地让他下次再见面可以带他的恋人一起来。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们……也还没见过面。”莫秋握着咖啡杯,有些紧张地一直盯着桌面,并不直视我。 “没见过面?”我疑惑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网恋?” 他脸颊更红,不好意思地低低“嗯”了声。 靠谱的网恋倒也有,但莫秋这个性格,实在很像那种网上被人骗财骗心最后被骗得一无所有的冤大头。 出于曾经初中同学的情谊,我略略提醒了他一下:“那还是见一面比较好,别傻乎乎的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莫秋身体一僵,飞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视线:“我知道的,长相、姓名、年龄,还有工作,我都知道的。”他可能也看出来我对他网恋的疑虑,解释道,“对方比我有钱多了,不是骗子。” 有钱为什么不能是骗子,也可能是感情的骗子啊。 但那会儿莫秋正在兴头上,我估摸着这么说他也听不进,并且显得我这个人十分没有眼色,于是端稳了盛着满满冷水的盆,最终还是没把它泼出去。 那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半夜联系一下,竟然还是诀别短信。 我飞速回拨他手机,结果发现那头已经是关机状态。 操,这大半夜的也是够了…… 我赶忙又打电话给沈小石,还好他一向是夜猫子,这个点都没睡。 “喂,枫哥,怎么了?” “你有没有莫秋家的地址?”莫秋既然加了当铺的微信号,兴许之前在店里也买过或者当过东西,说不定有留邮寄地址。 “莫秋?”那头传来窸窣声,“你等等,我翻翻看。” 等了两分钟,沈小石说找到了,接着报了串地址给我。 “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说着话,我已起身穿衣,以最快的速度往门外走去。“到底怎么回事啊枫哥?”沈小石到这会儿才想到问。 手机微震,我看了眼他发过来的信息,道:“莫秋好像要自杀,我先去看看,希望没什么事。” “我操,自杀?”沈小石也惊了,“那要不要报警啊?” 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有报警一途。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凉,我缩着脖子往楼下走,边走边道:“不说了,我先报个警,他们应该动作比我快,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叫到车呢。” 挂了沈小石电话,我生平第一次拨通了“110”,接线员详细问了我事情经过和莫秋的地址,说会尽快要警员赶到现场,同时还会再配一辆救护车过去。 运气还算不错,才走到路边就来了辆空车,我一坐上去就同司机说明自己是要去救人的,让他尽量开快一些,司机闻言一脚油门踩得我差点撞到挡风玻璃,那换挡,那漂移,好似在开午夜F1。 平时半小时才能到的路程,由于司机的卖力,也因为晚上车少,只用了短短十五分钟就到了。 我下了车就往小区里狂奔而去,几乎不需要怎么找,昏暗的路灯下,警车车灯闪烁的地方,就是我的目的地。 老旧居民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我正要上楼,狭窄楼道里下来两名救护人员,一前一后抬着担架床,后面跟着两位警察。 我一时呼吸都要凝滞了,就怕看到担架床上是被白布蒙上的尸体。 他们往下走,我只能往后退,退到大门外,担架床从我眼前经过,莫秋苍白着脸躺在上面,虽然看着只比死人多口气,但到底不是死人。 太好了…… 我整个人放松下来,扶着门框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名年轻警员走向我,问我是不是认识莫秋。 “我是他朋友,就是我报的警。” 对方插着腰,同我方才一样叹了口气:“在家烧炭呢,还割了腕,看起来死意相当坚决,好好劝劝他。这么年轻,什么事解决不了啊?” 我也想知道到底多大的事需要他走这样的绝路。 莫秋家的门被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撞坏了,一时关不了,我这边又要跟着救护车去医院,分身乏术。未免他身体上遭受创伤后,财产上再遭受什么损失,我只好打电话给沈小石,询问对方这么晚了能不能去莫秋家替他看一看家,明天再找个换锁的帮他把门修好。 “行啊,我反正在哪儿睡都是睡。”沈小石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 到了医院,又是一翻忙碌,缴费办手续做检查,等安定下来,天都要亮了。 莫秋父母似乎在他很小时候便离婚了,之后各奔东西谁也不太管他,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如今两位老人都已不在,那套老房子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住。 这是我第二次进抢救室,由于第一次的经历实在不太美好,我对这地方也相当抵触,待久了就有些反胃冒冷汗。 反正莫秋也还没醒,我与护士打了声招呼,去到医院外面抽烟。 抽烟间隙,沈小石忽然打来电话。 “枫哥,我看你朋友的电脑没关,就想替他关了,结果我不小心多看了两眼……”沈小石欲言又止。 “然后?” “然后我就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我用我聪明的小脑瓜一想,大概就明白你那朋友是怎么回事了。” 沈小石将他的发现一股脑说与我听,起先我还满不在意,到最后越听越是心惊,眉心紧紧蹙起,连烟都抽不下去,胃部更是阵阵翻涌,仿佛吃了隔夜的馊饭。 “确定吗?” 沈小石道:“我怕是我多想,翻了他近一年的聊天记录,还在他电脑里找到了没来得及删除的视频缓存……你要看吗?” “看个diao啊不看!”我骂他,“你给我把电脑关了,就当自己从没看过。” 这时,一名护士在门口喊道:“莫秋家属在吗?他人醒了。” 我匆匆挂掉电话,回到抢救室。 莫秋半睁着眼,瞧着还不怎么清醒,不知是本来就没戴还是抢救时给他摘了,脸上不见眼镜。一双眼迷离中泛着水光,唇色带着些乌青,乍一看有几分病弱之美。 “干嘛想不开啊,之前见你不还好好的吗?”我在他床边坐下。 莫秋转着眼珠朝我看来,一言不发,悄无声息流下两行眼泪。 我头疼不已:“你别这样……” “陆枫……”莫秋眼里满是哀色,哑声问我,“失败的人,怎样都不会成功,是吗?亲情,友情,爱情……失败的人,在各个方面,都会失败,对吗?” 我看着他,收起所有表情:“对个屁。” 莫秋望向天花板:“也是……你这种人,是不会……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这些失败者的。”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哪种人?”我笑起来,到这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好瞒的了,“半年前,我才刚从牢里出来。硬要给我分个类的话,我应该是‘前服刑人员’。” 莫秋浑身一震,转动头颅不敢置信地看向我:“你……” “高一那年暑假,我杀了一个人,被判了十年。”既然已经开了个口,那接下去的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论失败,我不比你失败吗?况且,你在友情方面也不算那么失败,不是还有我来救你吗?” 莫秋愣愣看我半晌,干巴巴道:“谢谢。”说着,他皱起五官,哭得更凶,“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我本来是想关了他的水闸,没想到反而把水管子都给锤爆了,忙去问护士要了纸巾,按在他脸上给他囫囵擦了把脸。 “你到底遇到什么事?说出来,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或许我能帮你呢?” “你帮不了我的。”他鼻子被我擦得通红。 我耐着性子,好言好语:“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呢?” 他沉默许久,期间只是一声不响地流泪。 就在我忍不住要跟他摊牌时,他这才缓缓开口:“我被人拍了……不好的视频,对方威胁我,不满足他的要求,就要把我的视频……发到网上,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是个jian货。” 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眼泪顺着鬓角落入身下,将白色的枕头都染湿了一小块。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他摇着头,眼里有着对我的希冀,更多的却是绝望。 第18章 美男计 莫秋的话与沈小石方才在电话里阐述的内容不谋而合,他果然是被人渣骗了感情。 但他才刚脱离危险,这里又是大庭广众,我不好细问,只得先安抚了两句,让他不要担心,一切等他身体好了再说。 他本来就失血又缺氧,大哭一场后很快便体力不济,几乎是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我都在当铺与医院间来回奔波,还好我有些照顾病人的经验,才没有出什么岔子。 出院那天,我送他回家,他支支吾吾请我进屋坐一会儿,给我倒了茶水,又说有东西要给我。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进了卧室,听动静似乎在翻找什么。 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地上堆着不少杂物,看得出莫秋并不擅长整理家务。 那天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浴室的地板上,一旁点着炭盆,手已经划开一道口子。 沈小石替他看家那两天,顺便帮他清理了浴室和地面上的血迹,完了发信息给我说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清道夫”。 坐了几分钟,莫秋单手抱着一大堆东西从卧室出来,我看他走路都有些不稳,连忙上前接过。 “谢……谢谢。”我们俩合力将东西放到茶几上,他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这么几步路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虚汗。 他低头注视着左手手腕上缠绕的绷带,用着微弱但清晰的声音道:“这些我都不要了,麻烦帮我处理掉吧。” 我翻看了下,发现那一大叠都是罗铮云的各种写真与海报,不少还有亲笔签名。 我心里有了底,但还是要问一句:“都不要了?” 莫秋点了点头,刘海遮挡下的面容苍白而憔悴。那些曾出现在他眼里的光,此时已荡然无存。 “我和他是去年夏天开始说上话的……在他社交平台上。”他语气平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我之前也会给他发评论和私信,但他从来没回过我,那更像我自己的自言自语。那天我照例给他发了私信,告诉他我一天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最后一如既往地说自己会支持他喜爱他,没想到他竟然回了我,还让我加他私人手机号。那之后,我们的聊天就变得频繁起来……” 罗铮云这样做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撩骚撩得得心应手,用恰当的暧昧,若即若离的言语,勾得老实人莫秋五迷三道,连实物都没见着呢,就有了要相守一生的劲道。 猎物养肥了才好下嘴,罗铮云用半年养成莫秋这条可怜的小杂鱼,可谓心思用足。等他觉得差不多该收网了,便以线下见面为由,将莫秋约到了一家高级私人会所。 “一开始,他表现的和荧幕上没有任何区别,幽默健谈,风度翩翩……”莫秋持续低着头,手指机械性地勾缠绞弄在一起,显得十分焦虑。 罗铮云,从各种意义上都无比闪耀、万众瞩目的大明星,突然对自己一个普通到毫不起眼的人产生兴趣,继而开始秘密交往,这简直就是莫秋所能想到的追星极限。 他完全被这个男人俘虏了,相信他的一切甜言蜜语,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命令。他踩进了陷进里,毫无戒备地接过了对方递来的饮料,很快意识模糊,手脚无力。 他被下了药,而罗铮云只是坐在他对面,高贵地跷着腿,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惶恐挣扎的丑态。 “我想逃……” 可他逃不了,只是几步路,罗铮云便从身后追上了他,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到了床上。 莫秋既然应约,自然想过可能会发生的事。他是成年人,他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如此暴力下作的形式下发生。 “一个大男人说这些或许会很奇怪……但那时……我……”他哽咽起来,“我真的很害怕,很痛苦。” 罗铮云喜欢看他哭泣的样子,他强迫他,羞辱他,最后还将他无助求饶的画面拍了下来,以供日和威胁、欣赏之用。 “这事……你有想过报警吗?”我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禽兽的事,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真相仍然突破我的三观,让我内心十分操蛋。 “他用视频威胁我,说只要我敢报警,就把它们发到网上。况且……”莫秋将眼角的泪擦净,鼻音浓重道,“男人强迫男人算什么强女干呢?报警只会让大家都笑话我罢了。他能雇的起全国最好最有名的律师替他辩护,公关团队顷刻间便能颠倒黑白,而我……而我除了羞辱什么也得不到。” 我终是忍不住掏出烟,点燃一根抽起来。 “放屁不算强女干,不算强奸算合女干啊?你认吗?” “我不认又能怎么样呢。”莫秋看着更沮丧了,“那之后,他就经常以视频要挟,让我去见他,逼我拍下更多的视频……一再恶性循环。他每次都会很小心,我根本没有证据揭发他。” 罗铮云用半年时间彻底将莫秋摸透,知道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反抗,也无人可以诉说这些隐秘,便越发肆无忌惮行使他的罪恶。 压力一点点积累,痛苦无处宣泄,为了逃避现实,他唯有选择死亡。 “为了一个人渣,没必要。”气氛压抑到极点,我吐着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其实你有证据的,你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希望渺茫并非全无希望……” 莫秋一愣,瑟缩了一下道:“我……我不行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很没用。” 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鹌鹑样,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因为一直都这个样子才会被人欺负到死。 但气过之后又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在以己度人。我不是莫秋,莫秋也不是我,我没法体会他的感受,他自然也不可能拥有我的决断力。 说穿了,我们都没错,错的都是罗峥云那个龟儿子。 莫秋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语气越发怯弱起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我会去报警的,我不会再受他胁迫了。反正我的工作也不需要见人,就算闹大了,我……我也没关系,大不了以后都不出门了。” 哎,他这样说,好像是为了我才去报警一样…… 我怎么觉得他要是真报警了,事情一闹大,以罗峥云的影响力和财力,发动舆论攻势,他绝对会承受不了压力死的更快呢? 说到底,我并没那么多正义感要为社会除害揭发yin魔,我只是想要替莫秋解决这件事,而不是逼死他。 “说什么傻话,一个月两个月或许还能坚持,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等你尝尽了那种无处可说的孤独,就不会轻易说出‘大不了以后都不出门了’这种话了。” 在固定的空间数年如一日的行动会有多苦闷,他根本还没体会,所以才会说出这样天真又意气用事的话。 “行了,你先好好休息。”我将烟浸没在一口未动的茶水里,拿起桌上那叠写真道,“我替你想想办法。” 两天后,莫秋慌张的打来电话,说罗峥云又联系他了,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对方,罗峥云好像有点不太开心,说到最后他崩溃地哭起来。 他一边向我道歉,一边问我该怎么办。 我正要安慰他,他又忽然挂了电话,等我到了他家时,好不容易敲开他的门,发现他左手手腕上的绷带已经不见,缝合的伤口被他再次扯烂,流出鲜血。 我只好黑着脸带他去医院重新缝合,坐在出租车上几次想要让司机一直开,往警察局里开,但又知道就算去了,莫秋怕也一个字不会说。 莫秋日益严重的心理问题,让我不得不计划加速。 对付人渣,其实有很多种方法,但如果你发现正道的路都被堵死的时候,可能就需要另辟蹊径了。 我的朋友不算多,但刚好就有个混娱乐圈的。 易大壮做狗仔没几年,手上罗铮云的料却不少。 “你别看他长得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爱玩是圈里出名的,但你情我愿,一直没出过事,我们这些料也只停留在口耳相传,没有用武之地。”易大壮边抽烟边道,“我倒是知道他经常出没的几家会所、夜店,但他贴身有保镖跟着,你堵不了他的。” “我没想堵他。”店前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面上不是冷漠就是疏离,谁也没空顾谁,我却必须要去顾个十几年前的帮扶对象,我TM都快被自己感动了,“他不是爱拍视频吗?我给他设计一套专属mv,让他一次拍个过瘾。” 易大壮手上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投其所好。他不是喜欢猎艳吗,就给他设个美男计,再来个仙人跳呗。” 这种人向来自负,必定想不到夜路走多了也会撞见鬼,陷进设多了也会成为猎物。 “美男计?”易大壮更震惊了,“你吗?!” 第19章 带我走 舞池里妖男妖女群魔乱舞,音乐震得鼓膜都发疼,天花板上的激光射灯让人眼花缭乱。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家夜店,如果还蹲不到罗峥云,我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放弃先撤。 “枫哥,我穿成这样那死变态真能看上我?”沈小石抚了抚厚重的眼镜,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我看了眼他身上的格纹衬衫和白T恤,回想了下莫秋的穿着,点点头道:“能,肯定能,对你自己有点信心。”我替他调整了下针孔摄像机的镜头位置,“别慌,你猴哥远程都能看到,有危险我们马上赶过去。” 沈小石咧嘴一笑:“嗯,死变态快要被我打死的时候,你们记得动作快点。” 连着转了三个场子,喝了三杯果粒橙,我库存有些满了,让沈小石继续等着,起身去了厕所。 放水时,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门外监控车里的易大壮发来了信息,罗峥云终于来了。 我擦干手迅速出了厕所,夜店共有上下两层,光线昏暗难辨,一时也不知道他人是在哪里。 挤过摩肩接踵的舞池,我坐回卡座,告诉沈小石罗峥云来了。 沈小石背脊一下挺直,表情显得十分紧张,姿势也变得扭捏无比。 我一皱眉:“你冷静一点。” 沈小石小声道:“我突然有点尿急……” 我闭了闭眼,让他快去快回。 沈小石走后,我伸展胳膊往后靠去,脖颈后仰着,突然就与二楼的一束视线对上了。 那视线阴冷又粘腻,像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只是在与我对上的瞬间,生出了温和的笑意。 他装模作样,我也就装模作样,并不错开视线,丝毫不让地也回了一个假笑。 最终是他先错开了目光,片刻后,一名高大健壮,穿着西装的外国佬忽然出现在卡座前,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我。 “罗峥云罗先生给你的。”指了指字条,又指了指我,不等我多问什么,他很快反身往二楼走去。 我打开纸条一看,那上面十分简单明了的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1点,后门】 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差五分钟到一点。操,他能更猴急一点吗? 等了两分钟,沈小石仍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掉茅坑里了。 心里不断骂脏话,我迅速给易大壮发去短信,告诉他计划有变,我只能亲自上了,让他祝我好运。 后门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车旁立着一名高大的身影。 由于距离和背光,直到足够近了,我才确认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不久前给我递小纸条的外国人。 口袋里的手机不断震动着,可能是易大壮的来电,我没有理,探进去悄悄给挂断了。 来到车前,外国佬拦住我,示意我要搜身。 “搜身?”我皱了皱眉,佯装不快,“是你们给我递的纸条,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们别搞错了。” 他并不让步:“为了罗先生的安全,必须搜身。” 我犹豫着是就此作罢还是继续争取,正对我的后排车窗忽然缓缓降下一道缝,从中泄出温雅嗓音。 “算了,让他上来吧。” 保镖闻言错开身位,替我拉开车门。 罗峥云坐在另一边,手里握着杯暗金的威士忌,冲我遥遥敬了敬。 我心里暗骂了句死变态,脸上装作雀跃又兴奋的模样,弯身钻进了车里。 “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前后排座位间有道不透光的隔板,使之形成一个私密空间,罗峥云从中央储物箱内拎出一瓶威士忌,摇晃着问我,“要吗?” 我哪里敢喝他递我的东西,摇摇头道:“我酒精过敏。” 罗峥云轻轻“啊”了声:“那真是可惜了。” 要不是莫秋的遭遇摆在眼前,眼前这人衣冠楚楚,谈吐非凡,又拥有让许多人艳羡的出色事业,任谁都不会将他与变态强奸犯画上等号。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如此肆无忌惮,根本不怕孽力反噬。 “我要怎么称呼你?”罗峥云问。 “陆枫。” “风雨交加的风?” “枫叶的枫。” “好可爱的名字。”他好似对我有无比的好奇,“你看起来很年轻,还在读书吗?” 我假装不知道他在跟我调情:“没,工作了,在朋友的公司担任评估师。” 他有些惊讶:“评估师?评估哪方面的?” “任何方面的。奢侈品、古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主要评估它们值不值钱。” 他放下酒杯,冰块与玻璃互相碰撞着,发出轻响。 “那你评估一下我值多少钱?”他凑近我,身体前倾,语气暧昧。 我盯着他的唇,仿佛受到蛊惑。 “无价。” 他一愣,笑着退后,似乎心情颇好。 “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我也对着他笑,靠进座椅里,不以为意道:“你那么大个大明星,总不见得卖了我。” 他手肘撑在扶手上,食指弯曲抵着下颚,嗓音低沉道:“那可不一定。” 他当然不会卖了我,但也没带我到啥好地方。 车开了许久,进入一扇大门后穿过茂密森林,出现在眼前的是座外表十分富丽堂皇的欧式建筑。 没招牌,有保镖,直接从地下车库下车,由专属电梯送达指定楼层。这应该就是莫秋所说的高级私人会所了。 罗峥云的保镖并没有跟着上楼,除了走廊里安安静静不见人影,这地方其实就跟个大型豪华酒店差不多。 “随便坐。”罗峥云熟练的刷开房卡,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间大到离谱的多功能套房,吧台、桌球、音影设备,还有靠向落地窗的巨大浴缸,这空间再叫十个人来都绰绰有余。 “楼下有赌场,楼上有无边泳池,要是晚点你感兴趣,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去玩一玩。”说到“晚点”的时候,他意有所指,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我胃里直泛恶心,装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问:“这里隔音怎么样?” 他想了想:“很好,好到……你尽情尖叫也不会有人听到。” 操,这死变态。 我离他远远的:“那你……去洗个澡?” 我也正好布置一下手机方位。 罗峥云看着我,没有动:“你是第一次吗?” 我眉心一蹙,条件反射地否认:“当然不是。” “那就好,不然我就得慢慢来了。”他靠近我,几乎与我身体相贴,指尖如蜻蜓一般点在我手背上,又滑到我裤袋里。 “做什么?”我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握住我裤袋里的手机,缓缓将它抽出。 “做什么?”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惊讶,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希望我们的手机全程都能待在保险柜里,可以吗?请你谅解,我也有我的顾虑。” 都到这地方了,摇头就等于前功尽弃。 我故作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罗峥云当着我的面将两部手机都放进了保险箱,但密码却挡住了没给我看。 果然是千年的狐狸,真是狡猾的没边了。 然而……我也不差。 他冲我飞了吻,进到浴室洗漱。我听到里面传出水声,冷笑一声,这才从外套内侧袋中掏出另一部手机。 沈小石去上厕所时没带手机,我感觉可能用得上,就一起带来了。 我找了个隐蔽又对着床的角落,将手机支好,打开了录像功能。 “没想到我有两部手机吧,死变态。” 我脱掉外套,活动筋骨,为接下来的激战做准备。 水声渐小,有那么两分钟,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缓缓靠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啊!”耳边响起惊呼,接着好像是人体撞到什么的闷响。 我蹙了蹙眉,将手按到门把上:“罗先生?” 里面传出一连串呻吟。 “能进来扶我一下吗?”罗峥云语含痛苦,“我好像……扭到脚了。” 我暗骂一声“麻烦”,旋开门把,推门进到浴室。 罗峥云似乎没开排风,浴室内雾气缭绕,让人呼吸都有些微微发窒。 一眼看去,并不见他身影。 没来由的我心头一跳,觉得有些不对。正要退出去,眼角余光瞥到一抹黑影从门后猛地窜出,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叫人勒住脖颈,接着颈侧一痛,像是被人扎了一针。 模糊的镜子上倒映出身后罗峥云兴奋到有些狰狞的面容,我瞬间背脊汗毛倒竖,挣扎着狠狠一肘击中他胸膛。 罗峥云闷哼一声,手上掉下一枚袖珍注射器,踉跄着退到了门外。 我捂住脖颈,脚下晃了晃,与此同时身上也迅速产生了一股燥热。 这操作莫秋可没提到…… “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罗峥云敞着浴袍,头发上还在滴水,他轻抚着胸膛上被我砸红的地方,神经质地笑起来,“你的眼睛像匹狼,够野。” 我努力支撑着意识,问:“你给我打了什么?” 他用食指与拇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距离:“一点点助兴的东西,它能让你乖乖听话。” 虽然我刚才挣扎时打断了他的注射,但只是一部分的药物也效力强大,发作迅速,我这会儿已经开始呼吸急促了。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得离开这里。 我先发制人,一把抓过洗手台上的玻璃杯便向他砸去。他吃了一惊,连忙闪身躲避,我又一脚踹向他下腹。 这次他仍然避开了,但还是被我带到点皮肉。 我不去管他,摇晃着跑向大门。他从后面追上来,粗暴地抓住我的头发,将我倒拖到床上。 “看来你还挺烈。”他眼里闪过恼怒,一拳砸在我腹部。 我难受地蜷缩起来,意识倒是因为这波激痛清醒了几分。 “放开我……救命……”我放松下身体,好似已经放弃抵抗,嘴里不住发出虚弱的求饶。 “我说过,这里可以让你尽情尖叫。”罗峥云不为所动,缓缓解开了浴袍,“我实在太喜欢看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在见到我的真面目后,惶恐又不敢置信的表情。太有意思了,你们哭起来实在太有意思了。让人兴致勃勃。” 他抚上我的脖子,指甲刮擦着针孔的地方,像是要刮下一层肉来。 “你会杀了我吗?”我无力地侧着头,声音都在发抖。 “你乖乖的就不会。”罗峥云俯下身,宛如缠住猎物的毒蛇,接下来就要到品尝美味的时候了,“但也说不好我一兴奋起来,就把你玩死了。” 我一刹那停止颤抖,冷冷看向他:“那我把你打死,应该算正当防卫吧?” 话音方落,他脸上错愕刚刚浮现,我勾过床头柜上的电话一股脑朝他砸去,对准他的太阳穴,使出浑身力气,丝毫不手软,砸到他额角淌血失去意识为止。 “我可去你妈的吧!” 将支离破碎的电话扔到一边,我跳下床抓起电视柜上被我藏起来的手机就往门外跑去。 砸晕罗峥云那两下已经是我超实力发挥,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越走越飘忽,整个人都像是踩在柔软的棉花上。 脚下厚实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音,我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胡乱晃着,想打电话叫人,奈何按键都是重影。 “有……有没有人?”随便谁也好,好歹来个人啊。 转过拐角,就在我怀疑这地方是不是根本没有第三个人时,忽然闷头闷脑撞上迎面走来的一具结实人体,手上握着的手机掉到地毯上,人也失去平衡差一点摔倒下去。 我下意识攀住那人胳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皮革与乌木的香气。 盛珉鸥也用这种香水…… 熟悉的气息安抚了我的焦躁,身体不断下滑,我不受控制地眼皮耷拉下来。 “带……带我走……” 对方揽住我的腰,扶住我的同时,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手机。 意识的最后,耳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我自己的声音。 【放开我……救命……】 不同以往,满是哀求恐惧。 第20章 握着阳光与鲜血 我又梦见了那只猫。 橘黄色的,会围绕在盛珉鸥脚边喵喵叫的……那只猫。 顺着楼梯向上,来到昏暗的走道。阳光从尽头的小窗照进来,成为长廊内唯一的光源。 两边房门紧闭着,这个时间,住户大多都还没有归家。 鞋底踏过水泥地面,在过道右手边第三扇的房门前停住脚步。 本该也紧紧闭合的房门此时微微泄开了一条缝,明亮的光从中透射出来,在漆黑的地面上凝成一束刺目的白。 或许是盛珉鸥早上走得太匆忙,没注意锁门。这样想着,我握住门把,轻轻将门推开。 室内洁净依旧,白色窗纱随风飘扬,气流将一股奇怪的味道吹向我,有些腥,有些臭,叫我不自觉皱起了眉。 四下搜寻着,我很快顺着气味找到了源头——一只摆放在盛珉鸥床上的白色礼盒。 礼盒不大不小,是正好能放下一只十寸蛋糕的尺寸,扎着可爱的粉色丝带,最上面还附着一张小巧的卡片。 我知道自己不该去看它。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明了对盛珉鸥的感情,但盛珉鸥却不过视我为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没有血缘关系,有点粘人又有点讨人厌的养兄弟。 他有权交往任何人,也有权喜欢任何人,当然,更有权被其他人追求。 这很正常,这不可避免。我一再这样对自己说,将这句话反复默念。可强烈的独占欲与嫉妒仍然袭上心头,让我言行相诡,还是选择拿起了那张卡片。 【你看起来很喜欢它。】 卡片上的字迹潦草而狂放,落款是个单字“阳”。 齐阳。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他。 丢掉卡片,我咬牙切齿地去解那朵被打成完美蝴蝶结的粉红丝带。 我倒要看看他又在搞什么鬼! 丝带散落开来,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住合盖将其打开。 此前我设想过一些盒子里可能会有的事物,书本、花束、或者名贵的奢侈品,大体都是与盛珉鸥相衬的礼物。 可我没想到里面竟然躺着一只死猫。 小小的,瘦弱的橘猫蜷缩在盒子内,腹部被人用利刃刨开,浑浊的眼半睁着,长舌歪斜,不知死了多久。那股难闻的异味便是来自于它的尸臭。 这一幕对我冲击不可谓不大,我整个僵硬在那里,因为太过震惊,反而一动不动。 那些血淋淋的器官淌满礼盒,占满我的视觉,挑动我的神经,刺激得我胃部阵阵抽搐。 我不可抑制地将这只猫与十岁那年惨死的父亲重叠。 葬礼上,那些大人窃窃私语,用怜悯的口气说着:“真可怜,听说整个下半身都被撞烂了,肚肠流了满地。” “送到医院,医生看了眼就说不行了。怪可惜的,他还有两个儿子呢,小的才十岁……” “你还不知道?那个大的和他们没血缘关系,是当初从福利院抱回来的,怀了小的后湘萍本来想送回去,结果老陆一直不肯。你看看,现在叫湘萍一个人养两个儿子,这日子怎么过啊……” “是啊,连改嫁都困难,太作孽……” 透明棺椁里的父亲被廉价的假花簇拥着,身上盖了一条鲜红的锦被,灰白的面孔栩栩如生,比他活着时气色更好。 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耳朵里涌进事不关己的闲言碎语,我不安地看向一旁盛珉鸥,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掌。 他偏头睨我一眼,以往总会甩开的手,那次却任我紧抓着没有动。 突如其来的死亡,极致的血腥,连盒子下渗出的浓稠液体,都好似那日我爸病床下的那摊血。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色必定难看至极,有那么几秒,我甚至没发现我屏住了呼吸。 偏偏在这时,眼前忽地一黑,有双微凉的手从身后遮住了我的眼睛。 后颈顷刻间生出层鸡皮疙瘩,我心脏猛地一颤,手上盒盖掉落,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是我。” 短短两个字,语气不急不缓,甚至没有太多的感情,却让我一下子停下了所有挣扎。 “哥?” 黑暗中,我紧缩成一团的心脏奇异地一点点舒展开来。盛珉鸥手指间清爽的皂香与少许消毒水的气息盖过尸臭,成功抚平我杂乱的心跳。 指尖摸索着那只手,还没来得及确认更多,下一瞬那手用力一勾,按着我的眼将我整个往后带去。 “出去呆着。” 我晕头转向转了个圈,等眼前的手拿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床铺,换成正对着房门的方向站立。 “哥……” 我回头看去,盛珉鸥背对着我,高大的身躯完全遮住了床上的礼盒。 “出去。”盛珉鸥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不允许我有任何异议。 我抿了抿唇,还是退到门外。 十几岁的少年最是不长记性,虽然才被吓得手冒冷汗,心中将齐阳那个神经病翻来倒去骂了千百遍,可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好奇心与探知欲,顺着门缝,悄悄往房里再次瞄去。 盛珉鸥俯身将床上的盒盖拾起,由于背对着门的关系,我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显然他并不惶恐。与我不同,他好似一点不意外自己床上会有一只死猫,从头到尾冷静得惊人。 他似乎想要盖上盒盖,可就在这途中,他忽然静止下来,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再动,就像一台功能良好的录像机突兀地卡了带。 他的肩膀颤动着,寂静空间里,我仿佛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 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又像在忍耐什么,而在煎熬的僵持中,他终是做出了选择。 录像机重新运转,他动起来,把盒盖放到一边,接着更俯下身,将双手伸进了盒子里。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手一直在动,却看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行为实在怪异,我满心疑虑,越发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而就在我想将门推的更大看的更仔细时,盛珉鸥直起腰,微侧过身体,将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放在了阳光下。 修长而富有骨感的手掌转动着,他打量着自己握着阳光与鲜血的双手,眼里透出掩饰不住的狂喜。 明明身处光明,他的周身却像笼着一层无法靠近的黑暗。 我的心霎那间又回到了那种紧缩的状态,在被他发现前,我急急收回视线,背抵墙壁,喘息着咽了口唾沫。 我想到了那些夹在书里的照片,想到了齐阳的胡言乱语,甚至想到我爸死时,盛珉鸥站立的那滩血……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过来,杀猫并非齐阳对盛珉鸥的威胁、叫嚣,那是他给他的礼物,是取悦,是讨好。 如齐阳所说,他知道他喜欢什么。 “……你的眼睛像狼,够野。” “这里可以让你尽情尖叫……” “救命……” “你会杀了我吗?” “……你的眼睛像狼,够野。” …… “这里可以让你尽情尖叫……” …… “……你的眼睛像狼,够野。” …… “你会杀了我吗?” …… “救命……” 耳边是不断重复的对话,似曾相识,偏偏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我茫然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黑暗的走廊扭曲变形,化成漩涡,将我吸进一片灼热的熔岩里。 我发出惨号,身上燃起熊熊火焰,皮肤都要烧化。 太热了,热到我几欲疯狂,只能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能解救自己的东西,盲目地乱跑乱撞。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烧死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海,蔚蓝深邃,凉意沁人,我想也不想跳了进去。 火迅速被扑灭,我浮在水面上,舒了口气,海浪却越来越大,不断猛力拍击着我,好似要颠散我的骨架。 摇曳的浪花…… 酸痛的肌肉…… 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蒙住了我的眼睛。 迟疑地想要拿掉那东西,又进一步发现自己双手被缚,更要命的是,我脚上也被绑了东西。 双手并拢,双腿分开,我以一种跪趴的姿势被固定在了……应该是床的物体上。 身后传来不断的强力撞击,每一下都在燃烧我的愤怒,凌迟我身为男人的尊严。 这种情况下,我就是用膝盖想都能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操……你妈……”我嘶哑地咒骂起来,声音因为无法控制地受力而断断续续,“卑鄙小人,你,放开我……” 身后的男人并没有因为我的清醒而胆怯收敛,相反,他的动作更加粗暴起来。 提着我腰胯的手掌收紧,就像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他俯身一口咬上我的颈侧,凶狠地如同野兽撕扯着猎物的皮肉。 我痛苦地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一丝丢人的声音。 有液体从脖颈上滚落,我毫不怀疑那是被他咬出来的血。 “你……有种……不要让我知道唔你是谁……” 额头抵在并拢的手腕处,身体不断耸动着,罗峥云的那剂药让我意识昏沉,身上软的一点力气也无,偏偏体表灼烫,敏感的不行。 连肌肤与床单间这样细小的摩擦,都会让我生出难耐的痛痒。 “我要……啊杀了你……”明明饱含恨意,可说出口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虚软无力。不像是杀人警告,更像是床上的撒娇。 侵犯我的男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在我骂得很难听时,惩罚性地突然挺进我身体的最深处,以逼出我的惨叫为乐。 身体越快乐,内心越羞耻。 要是手头有把刀,我会毫不犹豫捅进身后男人的身体,再将他身下二两肉剁成肉泥喂狗。 大腿肌肉不住颤抖着,要不是男人强行托住我,我怕是会立时摔到床上。 我有些后悔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醒来,让他奸尸也好过我身心遭罪。 随着身体逐渐高热,理智远离,我觉得自己要疯了,疯在这磨人的感官极乐中。 忍耐的声音终于无法克制地开始求饶。 “不要……”我挺起胸膛,身体后仰着,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可撑到一半就被猛烈的如同海啸般的悦乐击败,战栗着倒进床铺里。 激烈到让人无法承受的侵犯耗光了我所有的体力与精力,我气息奄奄地陷在黑暗中,嘴里不住呢喃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杀了你……混蛋……” 而身后的男人只是从下至上地抚摸我汗湿的脊背,掐住我的后颈,不为所动地再次展开攻势。 我一定要把这孙子千刀万剐了。 意识的最后,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第21章 surprise 头疼欲裂着醒来,屋里满室阳光,我趴伏在床上,手脚已全都恢复自由。 静止两秒,我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顺便抄起一只床头的花瓶灯,去了灯罩。 环伺周围,没发现有人,我小心翼翼抬脚往外走,开始搜寻房间的各个部分。 腿间滑过湿凉,我往那处看了眼,脸色更黑。 这房间无论装饰还是布局都和罗峥云的那间差不多,我应该还在昨天那会所里没有离开。 呵,前脚刚出狼窝,后脚又进虎穴。这里客人还真不讲究,随便撞到个人都能睡。物以类聚,全是畜生。 想着想着,我越发咬牙切齿,紧了紧手里的灯,一脚踹开了半掩的浴室门。 门里干干净净,浴缸里没人,门后也没人。 我走进查看,浴巾和淋浴都有用过的痕迹,那人还在这里游刃有余的洗了个澡…… 整间屋子除了我再没第二人。知道人肯定一早就走了,我压着怒火将手中“凶器”丢进浴缸里。转身打算离开浴室时,不期然便看见了镜中自己此时的模样。 我怔了怔,走近细看。 镜中的我脸色十分苍白,眼底很红,最可怖的是脖颈上的一枚咬痕,又紫又肿,一碰就疼。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牙印间一枚针尖大小的注射痕迹。 他竟然正好咬在了罗峥云给我打针的地方。 指尖摸着那块地方,转过身体,背后果然有更多的痕迹。 压下去的怒火又有熊熊燃烧的趋势,我闭了闭眼,拉开一旁淋浴房门,钻进去迅速冲了把澡。 等清洗完身上乱七八糟的事物,我这才想起一样十分重要但一直被自己遗忘的东西——手机。 为了那视频我以身饲虎还阴沟里翻船,要是到头来一场空,我能把这地方都给炸了。 回到卧室一通翻找,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了,而且还有电。 我稍稍松了口气,忙调出昨天拍的视频查看。 从罗峥云洗澡开始,骗我进浴室那段虽然没拍到,只有声音,但之后他将我拖到床上实施暴力的过程却清清楚楚,全在里面。特别是“但也说不好我一兴奋起来,就把你玩死了”那一段,语气之险恶,令人发指。 砸晕罗峥云后,我跌跌撞撞拿着手机往外走去,到这里录像并没有关。 我呼吸一轻,继续往下看。 “有……有没有人?” 我凑近屏幕,已经能在转角看到一角衣摆,可还没等拍到那人长相,视频里我已经和对方撞到一起,手机也掉落下去。 镜头短暂的陷入黑暗。 “带……带我走……” 手机被人拾起,摇晃的镜头里,拍到一闪而过的一只脚,穿着黑色德比鞋与深蓝西裤。我还想挖出更多细节,可视频却在这时突兀地结束了。 对方捡起了手机,同时关闭了录像功能。 我瞪着视频结束的时间点,以及屏幕里定格的那只脚,恨不得能穿进手机将那人五马分尸。 心中郁闷无处发泄,我抬起手,有一瞬难以抑制暴力的冲动,想把手机砸了,又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 而就像是临危时的自救,那小白机忽然在我手中震颤起来。 一看屏幕,是易大壮的来电。 做了几次深呼吸,等彻底冷静下来了,我这才接起电话。 “喂。” 易大壮又喜又急的声音瞬间刺透我耳膜:“我操!枫哥,枫哥你还活着!枫哥你在哪儿啊?我找了你一夜,枫哥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昨晚骂得太凶,我喉咙有些痛,声音也像含着一捧沙。 “没事,你现在在哪儿?” “我昨天跟着你们的车到了‘圣伊甸园高级会所’大门口,但没会员不能进去,就在外面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我实在等不住了,打你手机不接,又不见你出来,一时情急就报了警。”易大壮悲愤不已,“结果对方一听我是报朋友跟着罗峥云进了会所不出来的警,竟然问我是不是喝醉了?还警告我报假警是要坐牢的!” 我一哂,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是在恶作剧吧,毕竟罗峥云的确将自己伪装的很好。 “行了,你在门口等我十分钟,我马上出来。” 挂了电话,我一件件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脖子上的伤太明显,未免被易大壮发现,我只能将外套拉链拉到顶,竖起衣领遮掩。 跟着指示牌下到一楼,我总算是看到了这家会所的大门。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各色少见的鲜花绿植摆置在一张倒置圆锥状的大理石台面上。台下铺着浅灰色的石块,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薄雾如流水般从石台边缘倾泻而下,坠进地上的灰石里,场景颇为梦幻。 如果昨晚我没被那人绑床上乘人之危,今天应该会很有闲情逸致欣赏此番美景。 可惜没有如果。 空旷而高挑的大厅尽头,设立着一座不起眼的服务台,只有一名身穿制服的女性员工伫立在那儿。不仔细看很容易以为她是个装饰模特。 “你好,我想查一下昨晚1344号房是谁订的。”知道了那个王八蛋的名字,我就算再坐十年牢也要上门去把他阉了。 “对不起,我们无权透漏顾客的姓名。”女员工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笑容得体,嗓音温柔。 我咬了咬牙,不甘心道:“那我能不能调阅昨晚11楼的监控?我……在走廊里掉了东西。” “那您可能先要申请一张搜查令。”对方好似早就看透了一切,态度游刃有余,半步不让。 嘴够硬的。 纵然满心愤愤,撬不开对方的嘴,我也只好先行离去。 走出那座欧式建筑,立马有人开来高尔夫车将我送了出去,白天光线充足,我这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有安保巡逻,守卫堪称严密。 大门外的门头上,整齐又低调的排列着一行金色的金属字——圣伊甸园。 名字倒是挺好听,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到了大门口,我又打了易大壮的电话,让他将车开过来。 等到我俩顺利接头,易大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表情纠结又挣扎,几次欲言又止。 “枫哥,你……”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失踪一整晚没消息,他脑海里一定做了许多猜想。 “闭嘴。”我放下椅背,微侧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什么也不要问。” 车室里安静下来,我其实也睡不着,只是觉得头疼,想静一静。 这会儿我可总算是明白莫秋的感受了,的确不好受。但我不想自己死,只想把对方搞死。 约莫行驶了一个小时,易大壮停下车,小声唤我:“枫哥,到你家了。” 我睁开眼坐起身,从兜里摸出手机给他。 “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别瞎想。就是昨天被罗峥云偷袭打了一针,今天还有些头疼。” 易大壮大吃一惊:“打,打针?他给你打什么东西啊,操,咱们这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别给你打坏了!” 他说着要拉我袖子查看,我好笑地拍开他,实在说不出口罗峥云给我注射的是催忄青药。 “没事,可能是一种镇定剂,注射了一点就被我打掉了。”昨晚的事,直到我逃出房门在走廊里撞到另外一个人,我都一点不差告知易大壮。但再后面的,经我信口那么一掰,故事走向完全由一个刑事案件,转到了十分正能量的主旋律道路上。 “有个好心人救了你,把你留在房里睡了一夜?”易大壮惊诧道,“你都没来得及和对方道谢,他挥一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的就走了?” “是。我今早还想问前台要对方联系方式,可惜他们太敬业了……”说到这里,我几乎要维持不住笑脸,嘴角都抽了抽,“不肯给我。” 易大壮看起来还有些怀疑,但也不敢审问我,轻咳一声,低头看向我手里的手机。 “这是小石的手机吧?” 昨夜不过上了个洗手间的功夫,回来后我和手机双双失踪,沈小石茫然了会儿,跑出夜店想找易大壮,结果发现易大壮的车也没了。 他只好转回店里,问路人借了手机,登录自己的企鹅,给易大壮打了电话。 而易大壮那会儿已经在路上了,也不可能回去接他,就让他回家睡觉。 沈小石本是被委以重任,结果莫名其妙的来了,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不过还好不是他……从昨晚维持到今天的愤怒里,我忽然生出一点庆幸来,又因为这点可悲的庆幸,生出更多的荒谬。 这都什么事啊。 我揉了揉鼻根:“我自己手机落在了罗峥云那儿,应该是拿不回来了,要再去买一部,顺便……远程销毁下手机里的数据。” 易大壮看了遍我昨晚拍的视频,边看边骂脏话:“妈呀,这视频一出去能把他锤死,什么垃圾,简直太不是人了!” 我不予置评,从他手中抽出手机,放回自己兜里,道:“走吧,去买手机。” 易大壮答应一声,调转车头往附近商场驶去。 这件事,由莫秋开始,自然也该由莫秋结束。 用新手机联系了莫秋,与他说事情差不多可以解决了,他慌张地问我怎么解决,我没有多说,只是约了时间去他家细谈。 进屋前,我特地拉了拉领子,遮住脖子上那枚尚且狰狞的咬痕。 莫秋看着气色仍旧不好,但手腕上的伤起码没再被他扯烂。 他为我倒了一杯水,局促地坐在那里,问:“陆枫,你电话里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解决,到底要怎么解决?” 我掏出手机,将视频发送给他。 沈小石的那支手机我已经还了回去,现在视频原件分别在我和易大壮的手里,我给莫秋发的,是打过码、遮住我脸的修改视频。 莫秋看到茶几上手机震了震,迟疑地拿起查看,不一会儿,扬声器里传出让我耳熟到都要背下的对话,将罗峥云的银邪歹毒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是……”莫秋瞪大眼,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更白了几分。 他看向我,不敢置信道:“陆枫,你……你做了什么?” 视频虽然抹了我的脸,但声音却没有变化,他认出来也不奇怪。 我故作潇洒地一笑:“钓鱼执法罢了。没事,他什么也没对我做,反而是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你不用担心。” 对我做什么的另有其人,我总有一天会把他找出来,让他后悔那天轻率的决定。 莫秋愣愣看着我:“你……” 我发现他盯着的地方不对,连忙捂住颈侧。 看到我的反应,他好似确认了什么,面孔一点点扭曲,不受控制地皱起来,我心觉不好,刚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他已经爆出了响亮的嚎哭。 不同于他之前总是怯弱的、默默的流泪方式,他这次哭得非常大声,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跟个伤心到了极致的小孩子一样,已顾不得维持成人的形象。 “对不起……”他几乎是对着我用嘶吼的方式说出这三个字,“呜呜呜……对不起……我要是更果断一点……你……你就不用这样……都是我的错……我总是连累你……对不起……” 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他用手不断抹去脸上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我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安慰他道:“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你别多想。这都是为了下套做的牺牲,只是被咬了一口而已,没什么的……” 莫秋依然故我的痛哭着,不断向我说着对不起,说着都是他的错。 我见劝不住他,索性等他发泄完。 哭了一刻钟左右,他嗓子哑了,眼泪干了,鼻子也通不了气了,这才打着嗝平静下来。 “把这个发给罗峥云,要他以后不许再靠近你威胁你,不然你就把这个发给媒体,发到网上。”我指尖点着他的手机,嘱咐道,“明白吗?” 莫秋抿着唇点了点头。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感到内疚。”我起身要走,不太放心,同他再次申明。 莫秋浑身一震,抬头看向我,冲我露出一抹难看至极地微笑。 “嗯。” 我不知道他相没相信,也许是不信的吧,但没关系,从今以后这些就和他彻底没关系了,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以为是这样。 我以为会这样。 但世事难料,当我隔天正在当铺里为客人鉴定一枚钻戒时,柳悦惊呼一声,念出了电脑上弹出的一则突发新闻。 “影星罗峥云因涉嫌性侵袭击一名莫姓男子,被警方带走调查?天啊,怎么会这样?罗峥云是gay,还强暴男人?这都什么鬼啊!” 钻戒失手掉到桌上,我错愕抬起头。 那个胆小又懦弱的莫秋,那个一直说着自己做不到的莫秋……竟然报了警。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24小时后罗峥云便被自己的律师保释出警局。罗峥云全程戴着口罩墨镜,半点不露。他身边的律师则坦然许多,就算被无数长枪短炮对着,都快戳到脸上,步伐依旧从容,英俊的面容也不见丝毫恼怒。 风度翩翩,高大挺拔,与罗峥云走在一起,体面的好似另一位明星。 这位律师,便是我那许久不见的养兄,盛珉鸥盛大律师。 盯着屏幕里的直播画面,我简直想要朝着老天鼓鼓掌,再赞一句:“真是好大的surprise啊!” “想什么呢?”我往门里抬了抬下巴,“我又不符合他审美,看到里边那个了吗?那才是大鲨鱼眼中无辜又柔弱的小白兔。” 易大壮顺着我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沈小石毫无形象躺在沙发里玩手机,期间可能是游戏要输了,按键的表情狰狞无比,好似现世行走的青面夜叉。 他一抖:“小石……能够担此重任吗?” “不能也得能。”我推门进去,亲亲热热走向沙发上的沈小石,“小石啊,枫哥给你商量件事。” 第22章 他图什么? 我问莫秋,怎么突然想通了要报警。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不想做个永远被人欺负,无法反抗的人。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懦弱,带给别人伤害。”说这些话时,他抖得很厉害,“放过他,下一次受伤的可能是任何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路上的路人,别人的孩子……我不想那样。” 过去我总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们性格不同,爱好相左。他木讷内向,我活泼好动;他胆小怕事,我无所畏惧;他总是低着头走路,我从来昂首阔步。 碍于师长的请托,我不得不将他这个累赘带在左右,可在心里,我其实并不愿和他来往,所以毕业后很快同他断了联系。 他与我可谓南辕北辙,如果“安静”也算优点,那大概是我对他唯一的正面评价。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曾经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现在竟然想去保护别人了。还是以一人之力,抵挡那样的庞然大物。 只希望他永远不要后悔今天的选择,不要后悔去做一个懂得反抗的人。 我看他情况不错,甚至比之前精神还好些,又说了两句话,让他好好休息,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欲走。 莫秋送我到了门口,穿鞋时我忽然想起还有件挺重要的事没说,便道:“对了,罗铮云的律师是我哥。” “你哥?”莫秋的声音有些茫然,很快又变成了诧异,“来参加你家长会的那个好可怕的哥哥?” 我一愣,老半天才想起来是有家长会这么回事,但“好可怕”是几个意思? “对,就是他。”穿好鞋,我朝莫秋挥手道别,“你放心,虽然是我哥,但我们这些年关系不怎么样,我就是知会你一声。走了!” 盛珉鸥的确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就在我初三那年。 我爸去世后,养家的重担便都压在我妈一个人身上,平日里除了学校的正职工作,她还在外头做了许多兼职,寒暑假、双休日都不得空。 那次家长会恰巧是在周日,订这时间,本来是为了方便上班的家长们尽可能的都来参加。可我妈偏巧就是没空,怎么都没空,最后只得让唯一也是仅剩的能空出时间的盛珉鸥代为参加。 盛珉鸥那时已经19岁,各种意义上的成年,老师虽然惊讶于来了位这样年轻的“家长”,但因为知道我家情况特殊,也没多说什么。 初三,快中考填报志愿了。那次召开家长会的主要目的,便是解答一些填报志愿上的疑问,指导志愿填报工作,因此学生也需要坐着一起听。 我家好歹还有盛珉鸥,莫秋却只有他一个人。 填报志愿对莫秋年迈的祖父母来说难度太大,班主任在确定莫秋的父母都不会前来后,索性只让他自己来就好。 开会时,由于平时我就和莫秋是邻座,那次便成了盛珉鸥、我、莫秋这样的座位布局,我坐在他们俩的中间。 其他记忆都已经模糊,只记得盛珉鸥握着钢笔的手十分漂亮,低头记笔记的模样也特别好看。 反观另一边的莫秋,字迹跟狗爬似的就算了,记得东西也是重点不清,杂乱无章。 “你到底怎么听的?”我探头看了他的笔记半天,忍不住拧眉。 莫秋一顿,有些害怕地悄悄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头垂得更低了。 “哪里……哪里不对吗?” 我偏头去看盛珉鸥的笔记,条理清晰,字迹工整,简直赏心悦目,不愧是学霸出品。 “哥,等会儿把你笔记借我同桌抄一下好不好?”我凑过去,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盛珉鸥停下笔,往我这边看过来,接着又透过我扫了眼另一头的莫秋。 我的眼角余光瞥到莫秋似乎是剧烈颤抖了下,随后盛珉鸥收回视线,轻轻“嗯”了声。 这大概可算是两人唯一的交集。家长会结束后,我让莫秋把笔记带回家抄,他对我千恩万谢,说话都哽咽,隔天还捎了两个大苹果给我,说是他奶奶给的谢礼。 我吃了一个,另一个带回家本想留着给盛珉鸥,可直到那一个月结束,他都没再回家。我让我妈打电话给他她也不肯,只说好好的叫他回来做什么。最后苹果逐渐失去水分,变得皱皱巴巴,我妈嫌弃万分,趁我不在给扔了。 谁能想到,曾经听过一场家长会的两个人,现在竟要对簿公堂? 谁也想不到。 不用等到沧海桑田,只是短短十年,人间已是大不一样。 都说世事无常,大抵便是如此吧。 从莫秋那儿出来后,我坐车又去了盛珉鸥的事务所,给自己的理由是——打探下虚实。 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借口,我只是想见他。 我的大脑深处无时无刻不在释放催促我去见他的讯号,它们形成一种可怕的戒断反应,让我比从前更渴望他,也更思念他。 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刚刚失去自由,疯狂想要见他,可他从不回应我,也不来看我的……那两年。 那时候我做梦都想生出翅膀去见他,总是掰着手指数探视日,忐忑的等待那一天,又无比失落地度过那一天。十年来,无数次的探视日,我从日出等到日落,没有一次能够如愿。 以前有高墙铁窗,我只能等待,没法行动。现在除非我让沈小石他们把我反锁在家里,绑住手脚哪里也不去,不然实在没有什么再能阻挠我。 哪怕我的理智告诉我:“陆枫,你这样只会让盛珉鸥更看不起你,你冷静一点。” 但情感却一把捂住了理智的嘴,高唱着:“自由万岁!本能万岁!” 我安抚理智:“我只是去过过眼瘾,保证不做什么。戒断反应严重起来足以致命,你要让我循序渐进,不能一下子断得太狠,毕竟我爱了他那样久……” 理智听进去了,理智消停了。 情感完全占领了高地,情感欢呼雀跃。 事务所门前人头攒动,都是蹲点想要采访盛珉鸥的记者们。 我左突右进,死命挤到最前边,发现应该开门迎客的玻璃门此时已被锁了起来,门上还贴着张告示,表示锦上律师事务所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然而,告示照贴,记者照等,谁也不鸟谁。 我拍了拍门玻璃,前台听到声音,抬头一看是我,惊喜地起身为我来开门。 咔哒一声,门锁一开,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门里挤进去,没给身后记者们一点钻空子的机会。 看到外面黑压压一群人立着,突然就有种置身丧尸末日世界的错觉,要是门上再拍几个血手印就更像了。 “陆先生,好久不见。”前台笑意盈盈道,“您是来找盛律师的吗?他在办公室里,您直接进去就行。” 我点了点头,谢过她,往盛珉鸥办公室直直走去。 许久不来,他们这儿似乎人又多了不少,以前空落落的办公室,现在基本都坐满了。 看来发展不错。 不过本来嘛,盛珉鸥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默默无名。 来到盛珉鸥办公室前,我并没有敲门,握着门把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室内阳光充足,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我,一手插着裤袋,正在与人讲电话。 听到动静,他收回俯视的目光,往我这边看来。 “你们应该更熟悉怎么打舆论战……按你们的节奏来就好……”他看到我,语气微顿,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便又转回去继续打电话,好似并不在意我的存在,“这段时间不要让他外出……看不住?需要我教你们怎么绑蝴蝶结吗?” 他在说刺人的话时,语气仍然不紧不慢,甚至还很有教养,但只要细细一听,就会发现每个音节都透出一股轻蔑的腔调。 我在他办公桌前的那张座椅上坐下,不断左右转动着方向,玩的不亦乐乎。大概两分钟后,盛珉鸥挂断了电话,朝办公桌走来。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一开口就没有好话,索性我已经习惯,充耳不闻,直奔主题:“我为罗峥云的案子而来。” 盛珉鸥将手机丢到一边,坐下道:“怎么,你开始兼职做狗仔了?” 他的办公桌是透明的亚克力材质,因此我只要稍稍低头,便能将他的穿着一览无遗。 今天他穿了一双黑色的德比鞋,纯手工制造,头层牛皮。由于这个牌子的鞋在奢侈品行业里也颇负盛名,因此他们家的客户说一句遍布富商精英圈亦毫不夸张。盛珉鸥会穿他们家的鞋我一点不吃惊,我只是意外,那个占我便宜的龟孙穿着和盛珉鸥一模一样的鞋,还喷着和他一样的香水。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世上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脑子一下子就有些乱了,这次理智没有说话,情感先让我冷静冷静,清醒一下。 我张了张口,慢半拍才答上他的话:“……莫秋是我朋友。” 他像是瞬间了悟,十指交叉,缓缓靠向身后椅背,竖起无形铜墙铁壁。 “无可奉告。”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脚上挪开:“你就一定要为一个禽兽辩护吗?罗峥云到底有没有罪,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法律维护正义,律师维护他们的委托人,无论有罪无罪,罗先生都有请律师替他辩护的权利。”盛珉鸥语气不变,“况且,严格来说我并不为他服务,真正与我签订律师代理合同的是他背后的星濠娱乐,付巨额年费的也是他们,我现在不过是在保护客户的财产免受损失罢了。你如果想从我这里探知关于案子的信息,大可不必费这心思。门在那里,你可以走了。” 我已经没有探他虚实的心情,也知道以他的性格必然不可能被我套话,事实上,我现在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他那双该死的鞋上。 但……可能吗? 向来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盛珉鸥,被我碰一下都要擦老半天的盛珉鸥,会对我做那样的事? 他图什么? 明明只要勾一勾手指,我就会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脚背。他何苦又是蒙眼又是捆绑,图恶心自己折磨我的刺激感吗? 不可能,太离奇了,应该……只是巧合。 我很快认清现实,否定了盛珉鸥就是那个王八龟孙的可能。 见也见过了,垃圾话也说完了,我站起身要走。 盛珉鸥不再看我,打开了桌上的电脑。 我垂下视线,盯着他薄抿的唇,不自觉摸了摸脖颈,曾经被咬的地方分明痕迹已经消退,此时却又奇异地隐隐作痛起来。 一个没忍住,还是问出口:“上周六的晚上,你在哪里?” 第23章 你是另一个1 “上周六我在哪里……”他抬起头,唇角勾起抹嘲弄的笑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的手心迅速出了层热汗,紧紧盯住他道:“是你对不对。” 他莫名地看着我,不太懂我的意思:“什么?” 我观察他的表情,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然而十分遗憾,他看起来问心无愧,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就像那种深夜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开过一个街口便被警察拦下,看外表他百分百酒驾,但结果却是他滴酒未沾,只在酒吧点了杯果汁。很离奇,但事实如此。 “没什么。”我笑道,“就是……我上周不小心被只光咬人不会叫的疯狗咬了一口,我刚刚在怀疑是不是你派来的。” 他蹙了蹙眉,语气里掺杂进一点刻薄,视线重新回到笔记本屏幕上,开始打字:“陆枫,我怀疑你的精神有问题,你最好去医院挂个精神科。” 这真是我近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中伤了。他自己都不正常,还让我去看医生,那他自己有没有看过医生?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最后看了眼他的鞋子,调转脚步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送上我最真挚的祝福,“祝你一败涂地,盛大律师。” 出门时,正好撞见吴伊拿着一叠文件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住他,他见是我,有些意外地倒退回我面前。 “陆先生,好久没见你来了。”他看了眼我出来的地方,“好巧,今天老师难得在公司就给你碰上了。果然是兄弟,心有灵犀哈。” 盛珉鸥可能并不想要这样的心有灵犀。 “前阵子有些忙,今天刚好路过,就过来看看。别陆先生马先生了,叫我阿枫就好。”我一胳膊架在他肩上,将他往角落里带了两步,“最近这么忙,是不是在处理关于罗峥云的那个案子?” 吴伊还没盛珉鸥那么水油不进,尚带着几分初出茅庐的傻气。他左右瞟了两眼,见没人关注我们这个角落,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就是那个大明星,可真是个烫手山芋啊,让人一点不省心。” “能赢吗?” “虽然烫手,但老师的话,总能打赢的。” 我心里一突:“这么厉害?” 吴伊立马用一种“你见识少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道:“老师担任美腾首席法律顾问那几年,所有关于美腾的诉讼,是所有,无一都以胜利告终。” “外界只当与美腾合作的律所多么厉害,律师团手段多少高超,但他们不知道,那些策略与辩护方向其实都是老师制定的。不仅是诉讼方面,他在规避法律风险上的手段更是无人能及,如果将萧先生比作美腾说一不二的王,那老师就是他手中锋锐的剑。他用他披荆斩棘,无往不胜。”他眼中光芒闪烁,全是向往,“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知道老师要离开美腾后,死皮赖脸都要跟着他的原因。在这样一把绝世名剑跟前学习,每天都是赚来的,只是学到点皮毛,我都受益终身了。” 吴伊对盛珉鸥不知道有没有加脑残粉滤镜,但他的话的确让我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不知负责这起案件的检察官是个怎样的人物,到时能不能与盛珉鸥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 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莫秋,让他案子结束前都不要上网,最好把家里网线都拔了。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叠声答应下来,反过来宽慰我让我不要太过担心,还说这次检察官是位十分温柔的女性,非常可靠,一定可以将罗峥云绳之于法。 挂了电话,我上网查了关于这次案件的相关信息。不查不要紧,一查发现罗峥云他们那边果然已经开始打舆论战。他们将莫秋完全塑造——成了一个有臆想症的男粉丝形象,真真假假的路人爆料里,那些一开始为莫秋说话的账号渐渐噤声,更多的人选择围观,认为这是“反转”的开始。 不少人质疑罗峥云性侵一名男性的可能性,甚至从言语里可以看出,他们并不认为一个男人遭受另一个男人的暴力侵害是件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他们始终将它看作一桩劲爆的娱乐圈桃色新闻,而不是恶劣的犯罪。 负责案件的法官、检察官,甚至盛珉鸥的资料,网上都有了详尽的介绍,所有人都关注着这起案件,无论是不是罗峥云的粉丝,都等待着第一次庭审的到来。 我也在等。 我不仅等,我还打算亲自去看。 但由于这案子太过引人瞩目,想要旁听的人太多,旁听卷要靠抽签摇号的方式分发。 我去摇号那天,在人群里见到了易大壮。 法院工作人员在台上不断报出摇到的数字,底下人群不时发出欢呼与叹息,易大壮双手夹着签条,一个劲儿地拜天,看来是还没中。 我走到他身边,突然出声:“几号啊?” 易大壮吓得往旁边跳开一大步,看清是我,拍着胸脯道:“靠枫哥你这样很容易出事情啊!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我和你换一个条吧。”我提议道。 “做什么?” “我觉得你那个数好。” 其实我两张都想要,多一张条,总归多一分抽到的希望。 易大壮感知到危机,紧紧捂着自己的宝贝签条,怎么也不肯跟我换,就在我要下手抢夺时,突然台上工作人员又爆出一个数,我愣了愣,展开自己的签条看了眼,确定正是上面的数字无误。 “我去,枫哥你抽到了?”易大壮嫉妒的眼都绿了,“我现在换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我朝他挥挥小纸条,大步朝工作人员走去,用签条换了一张庭审的入场券。 易大壮犹不甘心,一直追着我:“不是,我这个是有任务在身的,你又没什么事你就让给我呗?” “不让。” “请你吃饭。” “不让。” “请三顿。” “不。” “十顿?” “一百顿都不让。” “靠。” 到了庭审那日,我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出门还忘带伞,淋了一小段的雨。 法院大门外一大早已经候着数量可观的记者粉丝,不少人举着手幅,选择在场外默默支持自己的偶像。他们打从心眼里相信,罗峥云是被构陷被诬蔑的小可怜,一定是某个邪恶又强大的势力想要搞垮他。 我匆匆抖落身上的雨珠进到法院,此时罗峥云案的旁听席已经开始入场。 坐下没多久,法警过来维持秩序,要我们将移动设备调成静音,并且禁制大声喧哗,不然随时可能被请出法庭。 又过两分钟,整个法庭安静下来后,十二人陪审团入场,接着控辩双方入场,最后法官入场,法警将大门彻底关闭。 盛珉鸥入场时,视线往旁听席随意地带了一眼,结果正好带到了我,目光微顿。 我冲他笑了笑,热情地飞了个吻过去。 盛珉鸥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大跨步走向自己的位置,好似并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跟在他身后的便是罗峥云,他的出场让旁听席哗然了一瞬,不少人不顾法警劝说出声声援他,还有一小撮人甚至莫名其妙的开始啜泣。直到法警板着脸要赶人,这些人才好不容易—— 第23章 你是另一个3 再次安静下来。 罗峥云似乎对自己造成的骚动非常满意,朝旁听席不住颔首微笑着,表情轻松地坐到了被告席上。 负责这起案件的检察官我在网上查过资料,如莫秋所说,是位分外干练又不失优雅的女性,名叫孟璇君,今年三十六岁。履历出色,战绩辉煌,号称没有她定不了罪的犯人,与盛珉鸥可说不相上下的出色。 庭审开始后,由检察官先做开场陈述。 身着一袭铁灰色西服的孟璇君从座位上起身,道:“我必须要先说明,这是一起十分恶劣的性侵害案件,只是因为我国法律并不完善,所以我只能将它定性为强制猥亵。”她的第一句话便颇为有力,引起了旁听席的一些小骚动。 与她相对的被告席,盛珉鸥侧首与身旁吴伊交代着什么,脸上镇定自若,丝毫不见焦虑。 到辩方律师陈述时,盛珉鸥否认了所有指控,声称罗峥云完全无辜,与莫秋发生关系全为对方自愿,并不存在强迫。 法官很快宣布进行互相举证,也就是交叉询问阶段。 按照惯例,仍是控方先行。 孟璇君列举了一系列证据,包括但不限于一些聊天记录以及视频截取,来证明罗峥云有计划有预谋的布置了一个长达六个月的陷阱,只等莫秋一脚踩进,将他诱骗到酒店进行性侵害。 “大家知道PUA吗?俗称‘泡妞艺术’,一些人会在网上专门伪装成女性喜欢的那种异性类型,幽默风趣、成熟英俊、温柔多金、活力四射,靠着这些设定达到骗财骗色的目的。罗峥云也是个PUA高手,他靠着自己的外表与职业优势,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温文儒雅、纤细敏感的好男人,骗取了莫秋的信任。最后不仅伤害了他的心灵,也伤害了他的身体。” 她严厉的眼刀直射被告席的罗峥云,罗峥云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端的是从容不迫。 孟璇君嫌恶地皱起眉,随后要求传唤了莫秋。 莫秋在庭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每次回答孟璇君的问题,他都将脸埋得深深的,恨不得躲到椅子下面去。 “他在床上有没有殴打你?” 莫秋瑟缩着,脸色苍白无比,好似要被这些无止境的问题凌迟致死。 他忐忑地揉搓着自己的胳膊,声音都在颤抖:“有。” “你能告诉大家,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我……我再也受不了他的胁迫,在家里尝试自杀,后来……被朋友及时发现,没有死成。这条疤,就是那时候割腕留下的……” 孟璇君表示自己没什么要问的了时,我和台上的莫秋同时松了口气。 本来我觉得孟璇君的问题已经够要命,结果等到盛珉鸥上场,我发现自己错了。 盛珉鸥起身走到证人席前,手里拿着一叠复印件,展示给莫秋:“在过去的两年里,你坚持每天私信罗先生的社交账号,分享自己的日常,表达自己对他的喜爱。当罗先生被你的诚意感动,给你他的私人号码时,你很快主动联系了他。显然你享受其中,能与自己的偶像交往让你兴奋不已,是不是?” 莫秋紧抿住唇,微弱地点了点头:“是,但……” 盛珉鸥粗暴地打断了他:“罗先生邀你前往‘圣伊甸园’那天,你完全自愿,他并没有在言语上强迫你一定要去对吗?” “是……” 盛珉鸥将后面的复印件换到前面:“你记得这幅作品吗?” 被告席后方的悬挂大屏幕上开始同步展示证据,那是一幅彩色四格漫画,打扮成护士模样的妻子在工作一天的丈夫回家后,举着针筒开玩笑似的要给丈夫——“补充能量”。故事没头没尾,应该只是某部完整作品里的一小幕。 “记得,这是我的作品。”莫秋显然不明白为什么盛珉鸥要突然拿出他的作品,“是很久以前的了,讲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的温馨搞笑日常……” “你很喜欢角色扮演吧。” “……什么?” “这部作品里,你多次描绘了妻子与丈夫间的角色扮演日常,有时候妻子是护士,有时候丈夫是海盗。这些作品完全由你独立完成,看起来你十分向往这样的角色扮演。” 孟璇君扬声反对:“这和本次案件无关!” 法官看了她一眼,表示反对无效,让盛珉鸥继续。 “你与罗先生完全出于自愿,正常交往,发生关系也不过是正常交往的一部分。如果不愿意,你在第一次后就可以报警,但你没有,你选择了继续,因为这根本不是强迫,只是我的委托人与你进行的一场角色扮演。”盛珉鸥步步紧逼,双手撑在证人席上,“他喜欢你,所以愿意满足你的一切姓幻想,将自己扮成一名暴力分子,拍下与你的视频讨你的欢心。他是影帝,这对他很容易。” “没有,不是那样!”莫秋紧紧揪住衣襟,脸色惨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晕厥过去,“是因为他说要把视频发到网上……” “发布视频到底谁的损失比较大?你,一个默默无闻,不需要露脸的插画师,还是他,一个拥有无数荣光与赞誉的大明星?” 莫秋一怔,讷讷说不出话:“是……” 孟璇君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反对!反对诱导发言!” 法官这次宣布反对有效,并让盛珉鸥注意询问方式,表示这可能会对陪审团造成不良观感。 盛珉鸥这才收回咄咄逼人的进攻状态,冲法官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孟璇君此时脸色已经比一开始还要凝重,她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今天这场仗,或者说接下来这起案子的每一场仗,都不太好打。 之后孟璇君开始询问罗峥云。起初也还好,莫秋只是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可当孟璇君开始拿出那些视频,反复追问罗峥云是否在床上对莫秋使用了暴力时,坐在控方席位上的莫秋突然失控了。他开始止不住地抽泣,捂着脸尖叫。他被击垮了,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孟璇君不得不申请暂时休庭,法官理所当然的同意了。 众人离开法庭退到了外面,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媒体人则忙着给自家杂志平台打电话,报告第一手消息。 “那个男人好贱啊,以为自己是天仙啊,我们峥峥怎么可能强迫他?看上他就是给他面子了好不好?” “就是啊,还说我们峥峥打他,他不愿意他倒是报警啊,我看就是峥峥要和他分手,他出于报复才反咬一口,诬陷峥峥强暴他,好歹毒的男人!” “而且我不信有人前一刻还爱的要死要活,后一刻就能因为对方在床上给他拍了个视频,动作粗鲁了点就要死要活的,这也太矫情了吧……” “感觉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不然他怎么会突然跳出来报警?” “我们峥峥太难了……” 倚墙抽着烟,耳边满是罗峥云粉丝的污言秽语,我仿佛置身在一个荒诞又诡异的空间。这个空间人人都很有道理,觉得自己掌握了事实的真相,无需经过审判,已经明了谁才是有罪的那一方。此后无论怎么反驳,如何申辩,他们都认定这是蓄谋已久,是有意陷害。 不知道再过几年,回首往昔,这些小姑娘是会为了曾经的轻信懊悔惭愧,还是仍旧固执地坚持己见,相信罗峥云的无辜。 —— 抽完一支烟,法警召集众人回去,但庭审并没有继续,由于莫秋情绪不稳定,无法坚持庭审,法官宣布择日再审。 法院外,没拿到旁听卷的媒体望见罗峥云一出来,都一窝蜂似的上去采访拍照。 易大壮拍了两张被挤出包围圈,跌跌撞撞到了我跟前。 “靠,要不要这么猛。”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检查自己的单反设备,抬头一见是我,喜上眉梢,“枫哥,快跟我说说里面的情况!” 天已经没有再下雨,但仍然阴沉沉的,让人不太舒服。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望着走远的那拨人道:“情况不太妙。” 易大壮同我一起望向远处被人群簇拥着进到保姆车里的罗峥云一行,叹了气:“其实刚刚休庭的时候我都听几个媒体哥们儿说了,对方律师一路穷追猛打,才第一轮就把受害者给问崩了,似乎控方的势头是不太理想。” 他可不止穷追猛打,简直是穷凶极恶、穷极无耻。 远处的盛珉鸥在进到车里前,似乎往我这边看了眼。 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用脚趾想也知道,那张出色的好面皮上,必定是满含嘲讽、高高在上表情。就好像在同我叫板:“我怎么可能一败涂地?要一败涂地的是你才对。”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再次向法院内走去,易大壮在身后不断叫我名字,我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先走,说自己还有事。 走回法院,正好看到庭审那间屋子边上的讨论室门开了,孟璇君与莫秋从中步出,孟璇君将手轻轻搭在莫秋胳膊上,不住小声安慰着他,而莫秋则时不时冲她点头。 “没事的,不要有压力……” 因为我的突然走近,孟璇君警觉地停下交谈,拧眉质问我:“你是谁?” 莫秋赶忙解释:“啊,他是我的朋友。” 孟璇君眉心稍展,正想说什么,被我脚步不停地重新推回了讨论室。一同被我赶进去的还有满脸茫然,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莫秋。 将人推进讨论室后,我反手关上了大门。 孟璇君退后一步远离我,戒备起来:“你做什么?” 我没理她,问向莫秋:“你把我的视频给罗峥云看过吗?” 莫秋刚刚哭得有些很,现在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听到我的问题,整个人都一激灵,迅速摇了摇头。 “没,没有……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好极了。”我从兜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天拍摄的视频高清无码版,摆到桌面上,往孟璇君的方向推去,“孟女士,过来看看这个,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莫秋急忙要去抢那部手机,被我眼疾手快制止了。 “陆枫你干什么啊?”他听声音好像又要哭,“我,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拿开他的手,挡在他面前,直到孟璇君迟疑地拿起手机点开视频,这才继续道:“我们都知道受害人不可能只有莫秋一个,有第一就有第二,只要不被抓到,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 孟璇君看着视频表情越来越震惊,看一眼我,又去看视频,接着看回我,确认道:“你是另一个?” “不完全对,但也可以这么说。”我拖出椅子,在她面前坐下。 孟璇君看了看莫秋,又看看我,同样拖出椅子坐了下来。 “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隔天,清湾市的媒体铺天盖地报道了罗峥云案的新进展——出现了新的受害人。 罗峥云的原律师因为与受害人间存在利益冲突,不得不退出此案,罗峥云方面只得匆忙下求助了一家大型律所贝尔顿,雇佣了他们的高级合伙人作为后续诉讼的代理律师。 看到报道的时候,我简直要为自己想象中盛珉鸥盛怒的表情而狂笑不止。 他应该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亲自下场趟这趟浑水吧。 到这里其实已经无关正义,这更像是我和盛珉鸥的一种较劲,单方面的较劲。 “陆枫,你是不是疯了??” 电话中,魏狮大声怒吼着,我吓得一哆嗦,差点从转椅上摔下去。 我把手机挪开一段距离,掏了掏耳朵,道:“你给我个提示,为什么骂我?” 魏狮气得继续大吼:“沈小石和猴子把事情都给我说了,我就说你们最近神神秘秘的,一天到晚旷工往外跑。你现在立刻给我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突然他声音转了个方向,“我让你坐下了吗?贴墙给我站好!” 我就说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肯定没好事,看来我们几个瞎参和的事彻底败露了…… 魏狮这人平时都挺好,但生起气来堪比被踩了尾巴的霸王龙,非常人能够忍受,我也不是很对付得来。 “你冷静点,我可是受害人……” “这么大的事你们一个两个瞒着我,你让我怎么冷静?”魏狮音量竟然还能更大,“你给我立马死过来,不然兄弟都没得当!” 我想了想,觉得要是现在过去,那就真的会死的很难看了,说不准还要被他一顿胖揍,于是提议:“这样,我们晚上一起吃个火锅吧?地址我晚点发你,咱们边吃边聊。” 这样部署,一来在公共空间谅他也不好意思动手,二来我总相信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我没给魏狮拒绝的机会,果断挂了电话,之后在网上搜了家口碑不错的火锅店,将地址发了过去。 那家火锅店就在盛珉鸥律所楼下的商场内,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挑这家店,但总觉得,要是不能亲眼见一见盛珉鸥吃瘪的样子,那可就太遗憾了。 第24章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四人围了一桌,边涮肉边把事情给说清了。魏狮表示理解,但仍然生气。 他吃得满头热汗,将外套一脱,露出晃眼的观音花臂,加上他一头板寸,大马金刀坐在那儿,不说话时十分唬人。 我与沈小石、易大壮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事还没完,纷纷给自己的杯子满上酒,朝他恭恭敬敬举杯赔罪。 “三哥,我们错了。” 魏狮抬起眼皮看我们,要死不活地吃了粒花生。 看来还是不行。 沈小石年纪最小,也最怕魏狮,小心观察着对方,见他还是没好脸色,委委屈屈给三个杯子里分别又满上冰啤。 “三哥,这事我其实参与的最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罚罚他们,别罚我了呗。”说着一口气又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易大壮刚杯子递嘴边听他这么说,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嘿,小石头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吧?” 沈小石往魏狮的方向挪了挪,辩白道:“我说得都是实话啊。本来我还想大显身手让那死变态知道知道我沈小爷的厉害,结果去了个厕所回来你们一个人都不见了,害我白紧张一晚上,怪没劲的。” 魏狮到这会儿才算有了点笑脸,一巴掌呼沈小石后脑勺。 “你还怪没劲的。我看你是太久没挨揍了皮痒是吧?” 笑了笑了。 我将喝空的酒杯放下,与易大壮悄悄互换了个眼神。魏狮既然笑了,这事大体就算过去了,以他性格不会再多追究。 我扯了扯衣领,两杯啤酒下肚,又被火锅的蒸汽一熏,就觉得有些热。 十六岁到二十六岁,集体生活使我作息正常,无不良嗜好,结果出狱不到一年,抽烟喝酒全会了。 要不怎么说社会是个大染缸呢。 酒足饭饱,事情说开,除了我其他三个都喝了不少,最后结完账要走的时候,沈小石甚至蹲在人家店门口说自己头晕要睡在那儿,被魏狮一把逮住后领拖进了电梯。 我毕竟酒量浅,控制着没有多喝,算是里面最清醒的,于是主动给他们仨分别叫了车。 沈小石和易大壮住的顺路,两人先走了。 魏狮陪我在路边抽了根烟,一直没说话,等车来了,他趁着车靠过来那点功夫,拍了拍我肩膀,让我不要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需要永远别忘了他们这些兄弟。 我知道这话他憋了一晚上,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他从来不是感性的人,今晚会说这些,足见他有多担心我。 “知道了。”我拉开车门,示意魏狮上车。 他扶着门,信誓旦旦:“你放心,法律制裁不了那畜生,我帮你找人打断他的腿。” 虽然目光有神、条理清晰,但我知道他也是喝多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他曾经非常严肃的指正过我们,说自己只是朋友很多的良民而已,做的也是正经生意,不是浑水摸鱼捣糨糊的黑商。 “瞎说什么,还想吃牢饭啊?”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他塞进车里。 车慢慢启动,魏狮犹不死心,降下车窗回头朝我喊:“那我喂他吃臭狗屎总行吧?”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我摸了摸鼻子,快跑着向商场边上的办公楼而去。 这顿火锅吃得比我预想的要久,我其实也不确定盛珉鸥是否还在事务所里。 可当我来到律所大门外,发现里面一片黑暗,大门却没锁的时候,我只是略作犹豫便选择推门而入。 这个点,员工都已下班,整个公司安安静静的,只能隐隐听到商务楼下传来的汽车鸣笛声。但既然大门没锁,就说明里面肯定还有人。 我缓步往里走着,来到盛珉鸥的办公室前,轻轻推开了门。 喧嚣狂风扑面而来,办公室总是紧闭的隔音窗今日少见的大开着,一旁降下的卷帘因突来的峡谷效应而猎猎作响。 盛珉鸥靠在窗边,夹着烟看过来,总是规整的发型被风吹乱,散落的额发略遮住他的右眼,软化了脸部冷硬的线条,让他瞧着无端平易近人起来。 整间屋子都陷在黑暗里,只是靠着窗外城市中的一点霓虹映照出模糊的轮廓。 “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扯皮。”他叼着烟,昏暗的光线里一点橘红骤然亮起又弱下。 烟雾随风飘散,顺着气流向我吹来,瞬间便将之前那两杯酒的威力完全催发出来。 我开始觉得醺醺然,神经亢奋,行为不由自主。 “你在为罗峥云的案子生气吗?”我朝他走了两步,突然眼尾被办公桌上的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转头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把拆信刀,黑柄的拆信刀。 它被人粗暴而野蛮地钉进了亚克力的桌面里,只能以一种古怪又僵硬的姿态直立在那儿,供我瞻仰。 从插入的角度和深度来看,行凶者彼时气性颇大,桌子要是个活物,就这一下能给它捅到一命归西。更不要说它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看起来同样是刀尖戳出来的圆坑,可怜的办公桌都快要被捅成麻蜂窝了。 我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会生成这种圆坑的情景。可能是……盛珉鸥当时正坐在这里翻看他的邮件,或者接听某个人的电话,又或者查阅案件资料,一边做着正事,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拆信刀。然后,有什么东西让他烦躁起来,他无意识地用拆信刀宣泄着恶劣的情绪,戳刺着手下桌面。可怒火越涨越高,没有停歇的趋势,很快突破极限,让他一个没控制住,直接捅破了自己的办公桌。 而让他这样失态的,我大胆猜测一下……怕不是我? 自觉破案,握住刀柄,费了点力气才将拆信刀从桌子里拔出来。抚过圆洞和小坑,我抬头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看来你明天得换一张新桌子了。” 盛珉鸥随意地扫了我一眼,很快又看向窗外:“放下,然后滚。” 虽然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从相较于平时更不耐的语气和态度来看,他现在该是相当不爽的。 摩挲着拆信刀的刀尖,我缓缓朝他走去:“法律真的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我加入进来了,你就必须退出。”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平时胆小怕事的都能因为酒精变得胆大,更何况我这本就胆大的,这会儿简直是反了天了。给我个喇叭,我都能咋呼的整幢楼都知道盛珉鸥被我气得桌子都捅坏了。 他不说话,仍然沉默地盯着脚下霓虹闪烁的城市吞云吐雾。 月色落进他的眼里,晕成一抹清冷的光,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尊没有温度的钢铁巨人。 “这次我赢了。” 他将衬衫衣袖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拆信刀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往下,贴上裸露在外的肌肤。 可能是那冰凉的触感有些刺激,方才还宛如雕塑的男人刹那间好似一头刚睡醒的雄狮,恐怖地注视过来,在我预感不妙前,迅捷地一把扭过我的手腕,将我单手反扣着压在了落地窗上。 拆信刀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我的身体撞上玻璃,发出更大的响声。 “你在得意什么?”盛珉鸥抓住我的头发,强迫我仰起脸,“你以为踢我出局你就能赢?罗峥云请的是清湾最大的老牌律所贝尔顿的王牌之一,你还在吃奶的时候他就在给人辩护了,多得是手段让你后悔参上这一脚。没有我,你们也赢不了。” 我毫不怀疑只要他稍稍用力,我的胳膊就会折断骨折。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忍着痛吃力地说道,“我就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挑战高难度,你不是知道的吗?” “你这十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只会用愚蠢的方式做愚蠢的事。”清冷的光此时荡然无存,全都化作了幽蓝的怒焰。他将我的脸按压到玻璃上,用力到我的侧脸都要变形,头也被撞的更晕了几分。 他的话让我想起十年前,想起齐阳,想起天台上那个因为齐阳的话愤怒到极点的自己。他说得没错,那一天的一切,的确愚蠢透顶。但却是那个情况下,我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稍稍使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是,我一直都不够聪明,只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保护想保护的人。”我闭上眼,看笑话的心已荡然无存,嘴里唯余苦涩。 我真是犯贱,我干嘛来这找虐啊?理智呢,我的理智上哪儿去了?理智为什么没有出面阻住我,它是被情感暗杀了吗? “保护想保护的人?”盛珉鸥意义不明地重复着我的话,手上力气瞬间更大,无论是我的头皮还是胳膊都传来了不容忽视的疼痛。 “别……”我忍不住开始挣扎,声音都带上些许痛楚。 而就像他突然的攻击,盛珉鸥下一瞬又突然地松开了我,并且迅速退开了一臂的距离。好似我身上刹那间带上了某种病毒,他不想被我传染。 我揉着刺痛的头皮和胳膊转过身,紧贴着落地窗不敢再轻易靠近他。 地上苟延残喘地燃着一截短烟,是刚刚从盛珉鸥手中掉落的。他一脚踩灭了,视线落在地上那把拆信刀上,垂眼看了片刻,转向另一片窗,再次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 “没有能力,你谁也保护不了。”只是须臾,他便从狂乱的状态再次归于平静。 闭了闭眼,我对他的话不予置评,踢开挡道的拆信刀,直直向外走去,关门时差点把他办公室的门都给震碎。也算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两天后,我突然接到孟璇君的电话。她并没有细说,只是约我面谈,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听她语气不对,差点以为是案子有了什么差错,结果到了检察官办公室,她一脸严肃地让我坐下,将桌上的电脑屏幕转向我,然后播放了一段监控视频。 “根据你的证词,我分别调取了当晚你和罗峥云进入会所房间和你离去的监控录像,结果发现了这个……” 视频中,我跌跌撞撞出现在走廊里,就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只能扶着墙踉跄着前进。没多会儿,我和拐角出现的人影撞了个满怀,眼看就要摔倒,那人一下托住我的身体,当看清我的脸时,向来处事不惊的面容也带上了些意外。 我呆呆望着屏幕,直到画面静止下来,大脑还处在罢工状态难以回神。 “陆先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孟璇君指尖点着画面中的高大身影,“为什么你哥哥那天也会出现在圣伊甸园?” 我看向她,张了张口:“呃……” 第25章 舞而不下 孟璇君好像误会了我的反应,表情越发严厉起来:“你没有对我说实话?盛珉鸥在这件事里是个什么角色,他策划了这一切吗?”不等我回答,她又很快否认,“不,这样的话他何苦又担当罗峥云的代理律师,这不合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怕她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我们针对罗峥云布下的局,一旦检察官对案件真实性起疑,她就有权取消指控,那罗峥云可就真的要全身而退了。 虽然我比她更震惊,但现在也只能将那些复杂的思绪丢到一边,先解释清楚要紧。 “我没有任何隐瞒,那天正好就是我们俩凑巧遇上了,孟检你可以调取他进入会所的监控看是不是和我约好的。这些年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他虽然……救了我,但那时候我已经晕了,并不知道对方是谁,而他也没让我知道的打算。”我盯着监控中盛珉鸥有些模糊的面容,低声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是他。” 亏他还能忍我当面骂他是疯狗,这演技,罗峥云都要甘拜下风。 “你的意思是这个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罗峥云的事?”孟璇君拿起手边一支铅笔,点了点屏幕上的盛珉鸥影像。 “不知道。”想了想,我补充道,“在代理这起案子前,他可能都不知道罗峥云是谁。” 孟璇君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真的,他不是关心这些东西的人。”他可以毫无卡顿地说出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却从来不在乎他不想关心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璇君认真地打量着我,评估着我话语的可信度,手里不断翻转那支细长的铅笔。 “如今的职位,并不是我的理想终点。”她靠向椅背,目光一错不错盯视着我道,“但如果我想继续往上爬,就必须拿出更好的成绩。近年来,国家有限的人力资源跟不上案件增长速度,大家压力都很大。怎样在不浪费国家资源的情况下更快裁定案件,也成了考校个人能力的评判标准之一。” “我不想把案件弄得过于复杂化,这段视频我不会当做证据提交。”她手上动作一停,身体前倾,“但如果被我发现你们之后还有任何隐瞒,我会立即取消指控。我想赢,但我也有我的原则,明白吗?” 我敛起表情,知道这是她对我下的最后通牒,这件事比看起来的还要严重,已经动摇了她对我们的信任。 “我发誓,再也没有隐瞒。”我摒起三指,对天发誓。 孟璇君看了我一会儿,将铅笔丢回笔筒里,道:“下次庭审见,陆先生。” 我暗自长长舒了口气,起身朝她微微颔首:“再见,孟检。” 走出检察官大楼,站立在微风徐徐的阳光下,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谁能想到短短半小时,我的心情能经历如此起伏。 沿着台阶往下,越走越是难以抑制心中愉悦,我控制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专心发笑。 可能那模样实在怪异,引来了不少人的频频关注。我并不在意,只是坐在那里大笑不止,眼角都泛出泪花。 当初信誓旦旦说自己宁可和**结婚也不和我上床的是谁? 警告我离他远点的是谁? 骂我犯贱又窝囊的又是谁?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搞就搞,还翻着花样搞。 “骚东西。”我掏出烟点燃了,坐在台阶上吞吐起来。 也不知道盛珉鸥这么搞是出于什么心理,看我太讨厌,所以想通过这种手段折辱我? 那他牺牲可真够大的,杀敌一千自损八千啊。 还是说……他终究难忍心中欲望,那天只是顺势在我身上发泄这么多年隐藏心间的暴虐情绪? 这种时候实在很想做盛珉鸥肚子里的蛔虫,这样我就可以探知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也不用我自己瞎捉摸,一天到晚辗转反侧。 其实我和盛珉鸥的关系,以前没这么差,高一时他还给我补习,允许我涉足他的地盘。 一切的拐点,在那只猫。那只被齐阳杀死的猫。 与盛珉鸥一起掩埋了那只橘猫的尸体后,我为知晓了盛珉鸥心中的隐秘而感到焦虑的同时,也对齐阳的纠缠越发深恶痛绝。 虽然我那会儿才十六岁,比盛珉鸥还小四岁,但我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看好他。我爸在世时,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家之主,他死后,我就该接替他的位置,保护我妈,也保护盛珉鸥。 于是我找到了齐阳,警告他不要再接近盛珉鸥,不然就要他好看。 齐阳被我堵在窄巷里,手里拎着一份外卖,脸上不见意外,只有兴味:“我记得你,阿盛的弟弟。” 我阴沉着脸,手里轻轻抛着半块搬砖:“别叫这么亲热,他和你不熟。” 齐阳扶了扶脸上的黑框眼镜,将手上外卖小心放到了一边。 “你喜欢他。”直起身时,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一愣,停下上抛的动作,将板砖握在手里,扯着嘴角道:“他是我哥,我不喜欢他还喜欢你吗?” 也许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齐阳是神经病,所以看他哪哪儿都觉得病态。他令人不适的微笑,他苍白的肤色,以及他总是神神叨叨的说话方式,无不让我感到厌恶。 “不,我是说……”他换了个说法,“你和我一样,对他有欲望。” 呼吸一窒,紧了紧手里的砖,我朝他一步步走近。 “我和你不一样。”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我自己,“我不会送他死猫做礼物。” 也不会明知道他在黑暗边缘徘徊,还试图拉他一起沉沦。 齐阳不以为然:“但他很喜欢。” 我上前一把揪住他领子,将他抵到墙上,扬起手上的砖朝他冷笑道:“我看你也很喜欢挨揍。” 齐阳直直盯着我,视线从镜片下透出,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感。 “你太干净,身上连奶味都没消,还是个一派天真的小崽子。”他毫无畏惧道,“你这样,是永远也得不到他的。怪物只会喜欢怪物,异类吸引异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他的话瞬间使我怒火万丈,手起砖落……重重拍在他身后的水泥墙上。 那半块砖不知道受了多少风吹日晒,早已变得酥脆不已,立时便四分五裂,碎屑刮擦着齐阳的侧脸簌簌落下。 他唇角掀起一抹讽笑,眼神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你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连见血都不敢。” 我攥紧他的衣领,一字一句怒骂道:“我懂你妈!”说完猛地一个头槌,袭向他面门。 齐阳霎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我退后几步,见他蹲在地上从指缝里不住透出鲜血,嫌弃地擦了擦脑门。 “无论他是什么,都不属于你。” 我转身离去,将齐阳一个人丢在小巷。之后几天都有些忐忑,怕齐阳那个神经病跑到盛珉鸥面前乱说。 但好在风平浪静,辅导继续,盛珉鸥之后并没有提任何有关齐阳的事。 就这样,我将自己对他的渴望深埋心底,寻找任何与他独处的机会,整个寒假几乎都和他黏在一起。 我以为我隐藏的很—— 好,但那会儿我毕竟只有十六,还太过青涩,难免……就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寒假的最后两天,经过多日死皮赖脸的苦苦哀求,盛珉鸥终于同意让我留宿。 我兴奋不已,那一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睡着。 身旁就是朝思暮想的体温,哪怕冬季寒冷,只是想到能离他这样近,我的身上就出了层热汗。 实在睡不着,黑暗中,我盯着他的侧脸,忍不住撑起身,挨近了用眼睛仔细描摹起他的五官。描到双唇时,我有些入迷,一个没忍住,屏住呼吸俯下身,极轻地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实在是美好又惹人上瘾,诱我一再深入,好似罂粟花般叫人难以割舍。然而就在我伸出舌尖要挤进他唇缝的一刹那,我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我慌张抬头去看盛珉鸥的双眼,发现他并没有因我的骚扰有醒来的迹象,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落回原处。后怕地悄悄呼出一口气,我重新躺回自己那边,这次终于得以安睡过去。 翌日一早醒来,盛珉鸥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打工。我揉着眼起身,大大升了个懒腰。 他从我身边的柜子上拿钥匙,不小心碰落一本书。我弯腰替他去捡,两人的手叠到一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像触电一样将我一把挥开。 我愣了愣,有些委屈地收回手。 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道:“睡醒了就自己走。”之后将书放回原位,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那天之后,他就开始疏远我。 先是以自己学业繁忙为由,推掉了对我的辅导,再是无论我怎么撒娇耍赖,都拒绝与我见面。他完全将我隔绝在他的生活之外,不允许我的靠近。 这样明显的态度变化,傻子都知道有问题,更何况我又不傻。 我突然意识到,他知道了。我的妄想,我的痴念。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上学时,我曾听老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渔民,每当他出海捕鱼,成群的鸥鸟便会落到他的船上,与他亲昵嬉戏,他的父亲知道后,便和他说:“我听闻你很受鸥鸟的喜爱,它们都会聚集到你身边。你去抓一只回来,让我玩一下。” 可当这个人第二天再去海边,那些鸥鸟却只是在上空盘旋飞舞,再也不曾落到他的身边。 鸥鸟感知到渔民的心思,舞而不下。 盛珉鸥也感知到我的心思,从此以后再也不亲近我。 第26章 我从不后悔 第二次开庭,天气仍然不好。 我起了个大早,在约定的时间前到达了法院。 出于对受害人的保护,媒体虽然允许报道这起案件,但不得公开莫秋和我的姓名长相。无论外界做出多少揣测,线上新媒体还是线下纸媒,莫秋都只能以“莫姓男子”代称,我也只是“陆姓男子”。因此只要不看网上那些恶意中伤,对我的生活影响其实不大。 倒是莫秋,上次开庭后,不知道是哪家无良媒体还是旁听的罗铮云粉丝泄露了他的职业信息,导致网上出现一大波扬言要人肉他的人。 后来也真人肉了,但人肉错了,把另一名无辜插画师卷入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网暴了一番。一时粉黑大战,血雨腥风,将网上搅得乌烟瘴气,关停无数账号。 这些都是沈小石告诉我的,还说自己也参与了这场世纪大战,与脑残粉酣战三百回合最终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当笑话听了,也不知真假,反正应该是挺热闹的。 虽然已是第二次庭审,莫秋还是很紧张,从站在法庭外开始就止不住地发抖。我拍了拍他肩膀,本想让他放松些,他却被我吓得一哆嗦,跟只严重应激的兔子似的。 入场时,罗铮云一行在我们前面,鉴于莫秋心理素质不太行,我和孟璇君下意识地将他护在了身后,让他避免直面罗铮云。 “那是他们这次的新律师,汪显。”孟璇君抬抬下巴,示意我去看站在罗铮云身后的中年男子。 对方四十多岁的样子,蓄着精心打理的络腮胡,身板笔挺,着一身银灰西服,胸前口袋露出一方红色的三角帕巾。鬓角的白霜并没有让他显老,反而增加了他成熟知性的韵味。比起上庭,倒更像是来参加晚宴的。 孟璇君道:“他可是老油条,不好对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会就你与莫秋的关系提问,并且利用你有案底这点来质疑你的可信度。” 这就是盛珉鸥嘴里的王牌之一了。 我对孟璇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的。” 易大壮这次总算抽到了旁听券,入场时我一眼便看到了他,从而也看到了坐在第二排的盛珉鸥与吴伊。 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到我身上,而我只是看着盛珉鸥,冲他眨了下眼。 盛珉鸥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视线并无留恋地移到了别处。 庭审开始,起誓后,孟璇君让我陈述了案发当日的大致情况,以及在会所时罗铮云对我的所作所为。 我毫无保留地将那天发生的事全部吐露,包括拍摄视频的动机,以及与莫秋的老同学关系。 到交叉询问阶段,汪显果然如孟璇君所料,在我的诚信方面做起文章。 “陆先生,这里有一份你十六岁时的犯罪记录,你坐过牢。” “是。” “能告诉大家你是因为什么罪名坐牢的吗?” “故意杀人。” 他背着手,脸上是独属于精英阶层的傲慢微笑,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自信能够解决任何挡路的小石子。 “你在法庭上发过誓不能说谎,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好吗?” 我点点头:“可以。” “你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吗?” 我一怔,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孟璇君立时反对,称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法官看向汪显。 他马上解释:“这个问题只是为了确认陆先生看待犯罪的态度,以及他自己是否身处在一个大众认可的道德层面里。” 法官想了——一下,表示反对无效,让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坐在证人席上,面对旁听席与陪审团,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这位汪律师,难道调阅了我的庭审记录吗?当年在法庭上,那名承办我案件的检察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你有后悔过自己的行为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望着旁听席上的盛珉鸥,与他遥遥对视,复杂又苦涩的心绪纠缠着我,让我一遍遍自问:“后悔吗?后悔吗?你后悔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人催促我。 “不,我永远不会后悔。”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用着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回答了检察官的问题。 那时候真的非常倔强,一身的臭毛病,桀骜难驯,冥顽不灵。明明可以换个没那么强硬的回答,偏不,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做过的事,便永远不后悔。 现在,我坐在证人席,盛珉鸥坐在旁听席,一切与当年完美重合。时光仿佛倒错,岁月宛如停滞。 我再一次望向他,回答与当年同样的问题。而他也如当年那般平静冷漠地注视着我,似乎并不为我的任何回答所动摇。 我为造成的痛苦而沮丧,为不定的将来而怅惘,为触犯了法律而感到万分抱歉。 但你要问我有没有后悔…… “没有,我从不后悔。”我将视线转向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律师。 我不会后悔为盛珉鸥做的任何事,哪怕一分钟,一秒钟,也不会。 你可以说我死性不改,我的确就是死性不改。 场上众人无不为我的回答感到震惊,旁听席开始交头接耳,法官敲了敲法锤,示意安静,并请法警维持秩序。 孟璇君豁然站起,急急对法官道:“请允许我申请暂时休庭。” 法官看了眼腕表,道:“给你五分钟。” 孟璇君气疯了,她拍上谈论室的门,呼吸急促地质问我是不是有毛病。 “你怎么可以那么回答?你疯了吗?” 莫秋站在角落,将自己瑟缩成一团,想劝两句,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孟璇君的声音盖了过去。 “陪审团不在乎你背后有什么故事,你这么回答,她们会觉得你的道德品行有问题。” 之前莫秋还说她温柔,看来也是没戳中她爆点而已。 我掏了掏耳朵:“我以为法庭上不能说谎。” 孟璇君一时语塞,想骂我,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不骂我,又实在憋得慌。 最后,她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将罗铮云定罪记得吗?你说过,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不被惩罚,他就永远不会停止。” 我当然记得。 因为她的话,我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有点意气用事。似曾相识的庭审环境和盛珉鸥的到场,让我难免心浮气躁。 我以为我比莫秋更强大,更抗压,但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抓了抓头发,我朝孟璇君道:“抱歉,我之后会谨慎回答。” 还有几分钟,同两人打了招呼,我独自去到法院外面抽烟透气,结果在角落的吸烟点撞上了盛珉鸥。 看到我,原本与他一同抽烟的另一人迅速按灭烟蒂,擦着我便走了。 我视线追着她背影看了片刻,模糊记得那好像是旁听席的一员,而且在第一次庭审时我就在前排见过她。她两次都穿着一身黑裙,面色憔悴,但很漂亮,所以我有点印象。 我轻咳一声,捏着烟上前——:“借个火。” 盛珉鸥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片刻,摸进裤兜,似乎要找打火机给我。 “不用那么麻烦。”我笑了笑,咬住烟凑近了俯下身,借着他嘴里的烟点燃了自己的那根。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脸上的肌肤,都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力度。 点燃了烟,我直起身,扫过他的双唇,极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太露骨。 “你怎么来了?” 真是奇怪,我好像天生就缺少对盛珉鸥生气的能力。明明先前还言之凿凿,口口声声要把他彻底戒除,可只是几天功夫,再见到他,曾经那些豪言壮语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好奇。”盛珉鸥喉结滚动,吐出一口烟,简单有力抛下两个字。 我看他面对我时表情全无心虚,甚至态度比我这个苦主还要横,不禁也要叹服他的淡定。 真会装啊,要是我把那段视频甩在他脸上,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维持现在这样镇定自若的表情。 做那些事时他到底怎么想的,总不会是全然讨厌吧?不然他胃口也太重了。 理智天使与情感恶魔这时候又跳了出来。 理智让我别做梦了,大叫着道:“盛珉鸥是没有心的,这么多年了,你还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能不能醒一下?” 情感也认同理智的说法,但仍旧满面通红、春情荡漾,只顾捧着下巴冲盛珉鸥发痴:“没有心就没有心,有肾也行啊。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人也好。” 理智气厥:“你要求不要这么低啊!” 我要求就是这么低。 “哥……” 我正想说等这件事解决了,大家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个饭好好聊聊,他却与我同时发声。 “你知道什么是‘富人法官’吗?” 我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出生资产阶级,从小不愁吃穿,名校毕业,顺风顺水,人生从未遇到过挫折。虽然同情穷人,嫉恶如仇,但他从来不曾真的想去了解其他阶层人群的想法。这就是富人法官。”盛珉鸥瞥了眼法院方向,“郑法官便是其中典型。” 主审罗峥云案的法官便姓郑。 我一皱眉:“什么意思?” “检察官只要确保定罪就好,不会跟你们说其它多余的事。郑法官不喜欢有污点的受害人,比如你。”他夹住烟,缓缓凑近,锋锐的言语同口中呛人的烟一齐袭向我,“他喜欢亲近和他同阶层的富人,比如罗铮云。就算陪审团认定罗铮云有罪,郑法官也有很大概率只会判他缓刑或者社区服务,毕竟强制猥亵并不是重罪。” 他问:“为了一个必败的案子,值得吗?” 我咬着烟,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些。 “值不值这种事,怎么说呢,看个人吧。”我弹了弹烟灰,笑道,“我觉得值得做的事,再折腾也做。同理,我觉得是值得爱的人,再恶劣也爱。” 我意有所指,他听明白了,却当做没懂,按灭了烟,抬手看了眼时间:“到时间了。” 五分钟到,庭审即将继续。 王牌律师,富人法官,人渣明星,真是好一支梦之队。 罢了,和盛珉鸥的账可以慢慢算,先把眼前的解决了再说。 “走吧。” 我将没抽几口的烟丢进垃圾桶,插着口袋往回走。 第27章 司法女神 汪显的询问继续。 “陆先生,你和本案的另一位受害人是初中同学关系是吗?” “是。” “你们这十多年,据我所知并没有很密切的来往。” “去年冬天我们刚刚重遇。” 汪显露出疑惑表情:“你们已十几年没有联系,为了这样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老同学出头,实在是很少见的行为。能告诉我,是怎样的动机促使你当晚与我的委托人前往圣伊甸园,并且非常有预见性地架好手机拍下了那段你所提交的视频证据吗?” 孟璇君算得不错,对方律师果真在我同莫秋的关系和我的可信性这两点上做起文章。 我笑了笑,并没有急着辩解:“看出来你应该没什么朋友。” 旁听席与陪审团发出一阵轻笑,汪显脸色微微一变,眼里升起被冒犯的不悦。要不是在法庭上,我真想再补一句,他这样更像被我戳中痛楚的样子了。 “初中时,莫秋是老师安排给我的结对帮扶对象,我负责辅导他的功课,让他免受同学的欺负。虽然我是个有前科的人,但我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也很乐于助人。”我看了眼控方席上的莫秋,发现他眼圈通红,好像又要哭,心中不由暗叹口气,“莫秋是个性格十分内向敏感的人,一开始我也劝过他报警,但他因为学生时代的霸凌一直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就想用自己的方法替他解决这件事。” 汪显似乎正在这里等着我,我见他双唇微动,立马抢在他之前接着道:“当然,这个方法并不明智,它让我遭遇了非常可怕的暴力。报警在什么时候都是第一选择,我相信法律最终会还我们公正。”我看像陪审团,让自己的声音尽量饱满而富有情感,“无论我们以前是哪种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有怎样的性癖,和多少人上过床,这都不是某人实施暴力侵害的借口。” 陪审团的几位年轻的女性闻言不住点头表示认同,这让汪显的脸色越发难看,显然我的发言出乎他的意料,打断了他的节奏。 不过他能成为王牌,随机应变能力自然高超,很快便对陪审团表示,罗峥云在圈内一直口碑良好,从未有过性情暴戾等负面传闻,试图在陪审团面前塑造一个无辜蒙冤的绅士形象。 在接下去的庭审中,控辩双方你来我往,战况胶着。孟璇君出示了更多的证据,来证明罗峥云对莫秋所造成的身心伤害,这里面包括了莫秋不对外开放的博客日记。 跨度从与罗峥云交往开始,到他试图自杀那天结束。 “两个月,他整整忍受了罗峥云超过十次以上的暴力侵害,却只能将这些记录在没有人可以发现,只有自己知道的网络日志里。”她随意地念出了其中一段,“我真的很害怕,他突然变得我不认识了。我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帮我,我好像在腐烂枯萎,我好痛苦,到底要怎么才能摆脱他?” 罗峥云表情丝毫没有愧疚,老神在在坐在被告席,甚至还有闲心摆弄手指,欣赏自己保养良好的指甲。 孟璇君举起一份文档:“我手上还有一份心理专家的评估,证实莫秋患有中度抑郁症,需要长期接受心理治疗。” 这时,旁听席最后一排有人站立起来,穿过人群向外走去。我看了眼,发现是那位黑裙女士。她低垂着头,长发掩住面容,快步离开了法庭。 此次庭审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后如同上次一般,罗峥云一走出法院便被蜂拥的媒体包围。 下次庭审将在五天后举行,孟璇君对此没有太多的担忧,称战役才刚打响,我们赢面很大。 我总觉得她口中的“赢面”和我理解的不大一样。罗峥云只要被陪审团认定有罪,检 察官便也算完成了使命,但如果罗峥云只是被判处一个不痛不痒的缓刑加社区服务,在我看来这场仗可不算赢得漂亮。 纵然一开始我掺和进来也并非为了什么正义,不过是想同盛珉鸥较劲,但都到这一步了,要是最后还不能让罗铮云得到应有的惩罚……那TM也太憋屈了。 “走,吃火锅去,好好去去人渣味。”易大壮上前勾住我肩膀,招呼着莫秋往法院外走去。 我:“人渣味?” “与罗峥云那种人渣待在一个屋檐下久了,就会沾染的气味。”易大壮解释道,“我已经让三哥和小石先去占位了,咱们直接去就好。” 莫秋显得有些局促,他本来就是不善交际的性格,要他和一群不熟的人一起吃饭,实在是为难他。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有话和他聊,叫人家去吃饭,到最后反而冷落了人家,那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叫。 于是我对莫秋说,他要是不想去就别去了,早点回家休息。 莫秋瞬间如蒙大赦,但还是压着小表情客套了一番:“抱、抱歉,我今天觉得有些累了,下次,下次再和你们去。” 他和我们道别,调转方向要走,才跨出一步,忽地身形一僵,把脚又缩了回来。 我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盛珉鸥与吴伊先后走出法院。 可能法庭内有点闷热,盛珉鸥脱下外套搭在臂弯间,露出其下规整的灰蓝色衬衫。从上到下,系紧每一粒扣子,除了头颈双手,再也没有一寸肌肤裸露在外。 吴伊见到我,朝我挥了挥手算作招呼。盛珉鸥并不顾他,目不斜视直往前走,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要不要叫你哥一起?”易大壮晃晃我的肩。 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你疯了吗?” 我现在去请他吃饭,他有九成的概率会让我直接滚。而且我实在难以想象盛珉鸥西装革履一派禁欲坐在大堂吃火锅的模样。 我到现在连他搞我的样子都无法想象。 若不能亲眼所见,那种画面是单靠我贫瘠的想象力所不及的。 易大壮摸摸鼻子,讪笑道:“那我去跟你哥说两句话,你在这等等我哈。”说完他不等我反应便追着盛珉鸥而去。 我远远见易大壮一脸谄媚,掏出手机像是在问盛珉鸥要联系方式,盛珉鸥倒是没给他脸色看,偏头冲身后吴伊说了什么,对方很快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易大壮。 易大壮眉开眼笑地接过了,连连朝盛珉鸥点头,目送他离去。 “干什么呢?”易大壮笑嘻嘻跑回来,我调侃道,“看上吴伊还是我哥了?” “哪能啊。就关于案子想问你哥点专业看法,小报记者伤不起,混口饭吃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不无苦恼道,“我一个娱乐圈从业人员,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要写刑案追踪呢,真是太难了。” 每一起惊动世人的案件,在庭审过程中难免会引起各方媒体关注,争相报道。而为了更吸引眼球,媒体记者们也是各显神通,各凭本事。 蹲守在第一线时刻关注案件动态是常规操作,撰写新闻稿时加入专业分析,是加分项。 易大壮他们公司本也是不入流的八卦小报,追踪报道不过是为了与时俱进,在热点事件里分一杯羹,蹭一蹭热度,之前写的稿件也是胡说八道,怎么劲爆怎么来,被一干罗峥云的粉丝狂踩不止,路人也不屑帮他们。 可他最新的一篇报道,不仅完美理清了时间线,还原了两场庭审的控辩对峙,甚至还配上了罗峥云坐在被告席满脸傲慢的铅笔稿彩插,可谓与之前的三流文笔大不相同。 也—— 因为它的详尽,就算罗峥云方不断在撤热度,但它的转发量仍然节节升高。 “有律师分析指出,新受害人的出现或许并不能为检方带来多少有利影响,反而会削弱陪审团对受害人的可信性,为辨方带来新思路。啧,这个律师的分析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抽烟一边滑动鼠标继续往下翻阅。 与旁的报道只专注于介绍案件检察官、律师、法官不同,易大壮这篇稿子更像是给不了解娱乐圈的路人看的,底下详尽解析了罗峥云的出身、成长以及从业历程。 罗峥云出身显贵,祖辈从商,母亲和舅舅都是外交官,他进入娱乐圈五年来一帆风顺,除了容貌演技尚可,与他的家世也不无关系。就算被定罪,大不了退出演艺圈,他仍可回去继承家业,以贵公子的身份继续为恶。 怪不得盛珉鸥说我必败。 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那点微末正义,可能连在罗峥云的指甲盖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痕都不配。 第三次开庭,盛珉鸥仍旧坐在原位,易大壮也是,不过吴伊没来。我扫视了一圈后排,发现前两次都会旁听的那位黑裙女士这次亦未到场。 由于上次汪显对我的可信性做出质疑,孟璇君不得不进行反击,请来了我在清湾市第一监所服刑时所属监室的管教狱警为我作证。 我以为出狱那天我和老黄便就此别过再也不见,想不到啊想不到,不到一年,又见着了不说,还是在法庭这样尴尬的地方。 “您认为陆枫是个诚实的人吗?” “是的。” “能说一下对他的评价吗?” 老黄耸耸肩:“他心很软,但他从来不承认,他也不承认自己热心肠,可大家都知道,67号房的小孩儿和其他那些大奸大恶的犯人不一样。” 我坐在控方席,被他说得脸皮微烫,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老黄还挺喜欢我,但不知道他对我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孟璇君道:“陆枫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从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正是契合了他诚实的品行。他并不是一个会为了达到某一目的随意撒谎的人。希望陪审团能考虑到公共人物外在人设和私下为人的差异性,不对特殊人群心存偏见,接纳他的证词,谢谢。” 轮到汪显对老黄进行盘问,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您做狱警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了。” “负责陆枫是?” “八年,从他十八岁开始。” “那您一定对他感情很深,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 “还好,我们分得清公私。” 由浅入深,汪显一点点露出尖锐的爪牙。 “他在服刑时被关过禁闭吗?” 老黄想了想,道:“关过。” 汪显仿佛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表情立时兴奋起来。像他这样的大状,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只有犯了错的犯人才会被关禁闭是吗?” 老黄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法官开始催促他:“证人,你必须回答。” 他无可奈何,只能点头道:“是的。” 汪显露出得意的笑容,显然,局势正在往被告有利的方向倾斜,但他并未停止询问。 “起因是什么?” 他似乎觉得,只要让陪审团知晓我被关禁闭的原因,无论多小的愤怒升级而成,他都有办法彻底将我打成一个毫无道德、不知悔改的恶徒。 老黄十指交叉平摆在席案上,有些无奈地冲话筒清晰道:“为了阻止五名犯人—— 对一个孩子的鸡姧。那孩子当年才十八岁,是名新晋犯人。这事不怪陆枫,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几个最后都被关了禁闭。” “哇哦。”孟璇君用非常小的音量在一旁幸灾乐祸道,“好问题。” 我去看旁听席的盛珉鸥,他微微抬着下巴,双手交叉环胸,眼里满是疑惑和嫌恶。仿佛一场流畅优美的交响乐中,莫名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导致整场表演尽毁。 汪显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不该问最后那个问题,但覆水难收,他既已问出,便只能黑着脸饮下苦果,结束盘问。 当日庭审结束后,罗峥云戴着口罩、黑超匆匆往外走,易大壮追着去拍照,我与莫秋故意等了片刻才走出法庭,就为了与罗峥云拉开距离。 下一次庭审也将是终审,有罪还是无罪,到时便会揭晓。 见盛珉鸥缓缓走在最后,我与莫秋说了声,向对方那边跑去。 我知道盛珉鸥不待见我,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撩闲,看他为我皱眉,似乎也成了一种独特的乐趣。 我可能上辈子是只陀螺,特别欠抽。 “盛大律师,今日庭审过后,你是否会对自己早前做下的预测进行更改?”我好似握着一直透明的话筒,将手递到他面前。 盛珉鸥可能越发确信我有毛病,斜斜睨了我一眼,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朝着台阶下走去。 而就在这时,法院门口突然爆出数声尖叫。 我循声望去,发现大量人群开始惊慌逃散,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脚步不由往台阶下走去。 奔逃的人群中,我看到易大壮连滚带爬向上跑来,没工夫细想便去搀他。 前方隐隐传来法警的怒吼:“放下武器!” “听到没,放下武器!” 如此吼了几遍,忽地响起一道尖锐的女声,哀戚刻骨。 “儿子,妈妈来找你了!” 紧接着三声枪响,我连忙俯低身体,下意识看向声源处。 透过人群缝隙,一抹黑色的裙摆翩然坠地,沾着血光的匕首随之掉落。不远处,罗峥云倒在血泊中,胸口洇出一大片鲜红的血迹,面如金纸,对周围呼唤没有一点反应。 离他最近的汪显直接吓得瘫倒在地,一时站也站不起来。 “吓死我了!”易大壮白着脸爬到我身边,回头看到这一幕,声音都在抖,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女的,冲上去唰唰连捅罗峥云五六刀,刀刀致命,让他还儿子……我的天啊,太血腥了,我都要吐了……” 我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心里却没来由有些乱。 伏在台阶上,盯着那个连中数枪已是气绝身亡的黑裙女人,我脑海中不知为何开始回忆上次庭审时看到的画面。 在我到吸烟点前,她是不是在和盛珉鸥说话? 但……说了又怎样? 人家说不定也只是在跟盛珉鸥借火,这和今天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必然关系,我不该思维那样发散,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望身后长阶。 高耸的法院建筑在台阶上投下灰暗的阴影,别人都好狼狈,唯独盛珉鸥低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此处发生的一切,平静地将所有罪恶、血腥、暴力,尽收眼底。 冰冷的表情让我无端想到法院门前的那尊司法女神像——左手提秤,象征公平公正;右手举剑,表示绝不姑息;蒙住双眼,代表永远理智,不为杂音所惑。 第28章 帮我一个忙 现场混乱一片,尖叫哭泣,夹杂着敬业的记者们不断按响的快门声。 “你们……你们没事吧?”莫秋从远处苍白着脸赶来,眼里满是惊惶。 “没事呕……”易大壮不知是刚才跑得太急还是真被恶心到了,索性趴台阶上干呕起来,但他仍是冲莫秋不断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到底怎么回事?”莫秋望向台阶下又重新围拢起来的人群,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头再看身后,只是一会儿功夫盛珉鸥已不在原地,我站起身四处搜寻,在远处拐角捕捉到他的身影。 “你们等我下,我去……处理点事。”匆匆留下一句话,我追着盛珉鸥而去。 转过拐角便是法院的停车场,我赶到时,盛珉鸥已坐到车上,只差一脚油门开走。 我怕自己叫不住他,也没多想,冲过去就直接拦在他车前。他看到了,没有熄火,但也没有直接撞过来。 喘着气,我绕到驾驶座旁,示意他降下车窗。 过了会儿,深色玻璃缓缓下降,露出盛珉鸥俊朗的面孔。 “什么事?” 我手指趴着车窗,呼吸急促地问:“你,你做了什么?” 他微微挑起眉梢,似乎并不懂我的意思。 心里一阵急躁,我也不想和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上次开庭……你和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他的食指十分有规律地敲击着方向盘,好似一只象征着他耐性的计时器,每敲一下,他的耐心就少一分。 “女人?” 操,要不是见识过他的高超演技我都要信了。 我一指大门方向,忍不住提高音量:“门口躺着的那个女人,穿黑裙子的,来了三次庭审,上次休庭时还和你在吸烟点一起抽过烟,你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 我感到愤怒,又感到恐惧。然而这些情绪的爆发和方才的突发事件并无太多关联。罗峥云死不死,怎么死,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意;他是否真的能受到法律的严惩,这世道是否真的公平,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盛珉鸥有没有扯上这些事。 只通过目睹的一个偶然画面便认定盛珉鸥与这件事有关,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实在连第六感都解释不过去,而且逻辑不通。他为了什么呢?维护正义还是维护我?无论是哪一个套在他身上,都无稽又好笑。 “哦。”盛珉鸥经我提醒,好像这才想起有这样一号人物,“上次我们是一起抽过烟,说了两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吊起:“你和她说了什么?” 盛珉鸥眼眸又黑又沉,直直望着我,半晌没说话。 这样的无声对峙,只能让情绪更焦灼。 我忍不住拍着车门又问了一次,语气更急:“你到底说了什么?” “实话。”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我哑然片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故意的。”我脑海一片纷乱,一会儿是大门外那个黑裙女人,一会儿又是十年前被我杀死的齐阳,“你总是很擅长这些。” 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蛊惑人心,他都得心应手。只是十年前我是心甘情愿替他做一切,如今这把刀又是为了什么?罗峥云难道哪里有得罪他? 盛珉鸥指尖一顿,突兀地停止了敲击的动作,视线逐渐冰冷,唇角露出讥诮的弧度。 我心中一凛,嗫嚅道:“我不是……” “是,我很擅长,做得也很好,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大方承认,“身处罪恶带给我无限快乐。” 手指不自觉收紧力道,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我失去了判断,叫我有些分不清他说这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单纯在刺我。 “你记得爸爸临死前和你说的话吗?他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记得吗?”我忍不住去抓他的胳膊。 他缓缓沉下脸,收起所有表情,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我。 我爸有时候很好用,有时候又会带来反效果。他是一剂灵药,也是长在我们心间,无法抹去的一道疤。 跑车骤然发出一阵可怕的轰鸣,仿佛野兽对旁人发出的愤怒警告。 “让开。”他粗鲁地挥开我的手,耐心正式告罄,已不想继续谈下去。 我的手敲在窗框上,一阵发麻,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车窗缓缓升起的同时,银白跑车风一般擦过我面前,急速驶出了停车场。 “操!”揉着手背,我望着他的车尾气,心烦意乱地踢了下脚边的空气。 罗峥云送医抢救了三天,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而案子也因为被告的突然死亡,不得不终止审理。 行凶的黑裙女在网上一时引起热议,说什么的都有,罗峥云的前女友、黑粉、被开除的员工,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直到……一条定时微博的出现。 发布者ID名为【乐乐的妈妈韩雅】,今年三十六岁,是名夜场舞女,有个儿子,二十岁的时候生的,父不详。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有十六了。 说“如果”,是因为这个孩子去年春天死了,自杀。 她承认是她杀了罗峥云,并且也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她希望在想象里预演了上千次的复仇没有失败,如果这世界还不了她公道,那她只能自己去讨。 这条定时微博,其实是一封遗书,可以算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全文洋洋洒洒几千字,血泪交织,详细阐述了她的杀人动机。 她的儿子韩乐在去年春天跳楼自杀了,一开始她只以为是自己对孩子关心不够,又因为升学压力大才导致的这起悲剧。她心怀愧疚,懊悔不迭,从未想过别的可能。 韩乐一直很喜欢罗峥云,墙上贴得海报是他,手机屏幕是他,钥匙扣上也是他,他狂热的爱着罗峥云,不允许别人说他一点不好。韩雅有次故意说了句罗峥云的坏话逗儿子玩,韩乐为此三天没有理他。知道这是儿子的心头好,收拾遗物时,韩雅特地仔细将这些东西连同儿子的日记一起收进了箱子里。 这样过了一年,心伤并未痊愈,悲痛依然存在,但韩雅也还是努力积极的继续生活着。 而就在此时,罗峥云性侵男粉的爆炸性新闻映入她眼帘,铺天盖地的报道让她不去关注也将案情知道了七七八八。 她开始不安,身为母亲的某种神奇预感,让她焦急地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儿子的日记翻看起来。 这一看,她便陷入了比儿子自杀更深的绝望。 她的儿子韩乐,才十五岁的孩子,竟然也惨遭罗峥云的毒手。 不过韩乐与莫秋又有不同,他爱罗峥云,所有的暴力和强迫他都不觉痛苦,反而将此看作爱的奉献。每当罗峥云约他见面,他都无比幸福,沉浸在蜜一样甜美的爱恋中。 然而罗峥云这二逼许是真的在这方面有恶癖,对方越是温顺乖巧,他越是食之无味,很快便玩腻了韩乐,将他一切联系方式拉黑,就此抛弃了他。 韩乐之前有多心动,之后便有多心碎。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罗峥云一声不吭便将他抛弃,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疯狂地寻找他,可他只是个初中生,社交网也不过身边几个同学,哪里又有能力找到罗峥云那个渣男。 失恋的打击,被抛弃玩弄的痛苦,将这个才十五岁的男孩儿推向了绝路。 午休时,他从高高的教学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只留下了简短的,不足一百字的遗言。 而他的母亲,直到一年后才知道真相。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十五岁,他永远不会长大,也没机会再长大。所有美好的未来都和他无关,他上不了高中,也上不了大学,别的同龄人结婚生子时,他只能躺在冰冷的地底,忍受日复一日的孤独!可是罗峥云呢?他仍然有钱有势,对所作所为毫无愧疚。” “十几年来,我努力赚钱,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大,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可老天并不保佑我们。罗峥云一次一次伤害别人,却得不到相应的惩罚。千辛万苦的审判他,最后如果只是让他随随便便坐两年牢或者干脆定不了他的罪,这种事我不能接受!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未来,凭什么他就能好好活着?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必须死!!” 柳悦边流泪边读完了韩雅的遗书,电脑旁的纸巾都堆成了小山。 “太可怜了,这个罗峥云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啊,人家小孩子才十五岁啊,他也下得去手。” 要不怎么说他是畜生呢。我以为莫秋是第一个,想不到韩乐才是。 因为这起案件,网上不少人开始呼吁希望更改强奸罪的定义,加入男性受害者。未来如何还未可知,但至少已有了微光。 法律总是在不断的牺牲中得以完善,说它是全人类血泪铸成的宝典,也毫不夸张。 我看了眼墙上时钟,快八点了,于是合上手上杂志,准备下班。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政治不正确,但罗峥云这一死,韩女士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柳悦双手合十,四不像地做了个祈祷,“韩雅女士,韩乐小朋友,安息吧,下辈子离人渣远点,阿门。” 罗峥云的事一结束,我与盛珉鸥再次失去了交集,我以为我得有一阵见不到他。 可事情就是这样巧,我不惹麻烦,我身边的人却总是在给我找麻烦。 又是一天深夜,我的手机突然疯了般震动起来。 迷迷糊糊睁眼一瞧,是沈小石打来的,本来我不想理,感觉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一个接一个,好像我不接他就不罢休一样。 “喂,你有毛病啊……”最后我只好带着浓浓起床气,讲电话接起来。 沈小石可能已经绝望了,以为我不会接,一下子听到我声音还有些懵。 “枫哥,你终于接电话了!”他说话时带着浓浓鼻音。 我一听他声音不对,挣扎着坐起身,多了几分耐心:“怎么回事?” “三哥,三哥被抓了!”沈小石又气又急,“怎么办啊?” 魏狮这脑残,半夜和沈小石去吃路边摊,那边不好停车,他就坐在车上等,让沈小石下车去买吃的。等沈小石买好烤串回来一看,嚯,路边停着两辆警车,他还以为是魏狮乱停车惹怒交警把车都要给拖走了。 结果跑近一看,魏狮给人拷在地上,警察说他故意伤人。 沈小石惊道:“他伤谁啊?” 警察给他指了指坐路边捂着鼻子,胸口红了一大片的中年男人,道:“喏,人家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这朋友上去就给人一顿打。” 沈小石知道魏狮不是这样无缘无故乱动手的人,努力替魏狮辩白,奈何警察不听他的,押着魏狮就走了。他举着两把烤串立在马路上茫然无措,只好给我打了电话。 大晚上的还要捞人,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你先别急,哪个警局知道吗?去那边等我,我……马上到。” 挂了沈小石电话,我翻出通讯录里盛珉鸥的号码,犹豫良久,还是选择拨通。 我认识的,这个点还能找到的,厉害的律师,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盛珉鸥很有可能早就关机休息,打这个电话,我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没有太大期望。 可不知道是不是魏狮运气好,盛珉鸥竟然还没睡,虽然响了很久,但他最终还是接起来。 “帮我一个忙。”不等盛珉鸥开口,我抢在他前面道。 他似乎正在做什么剧烈运动,说话时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还有些沙哑。 “凭什么?” 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我救过你的员工,就当还我一个人情。只需要你出面帮我捞一个人……” 他打断我:“那是我的员工欠你人情,你去找她还。” 我一咬牙,手机都要捏爆。怕他下一秒给挂断了,我也顾不得说话的艺术,怎么浅显直白怎么来。 “那天在会所搞我搞了一晚上的总是你吧?你就当付个嫖资帮帮我行不行?” 第29章 别太自作多情了 沈小石焦急地与我一同等在警局门外,遥望远方来车。当看到盛珉鸥那辆拉风的银色跑车出现在视野内,我俩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好似看到了末日救星。 “来了来了!”沈小石冲来车大力舞动双臂,兴奋地就差原地起跳。 跑车转入警局,盛珉鸥下车时,远远看了我一眼,随后便熟门熟路往警局办事处走去。 我和沈小石快步跟上,最终在大门口与他汇合。 盛珉鸥出门前似乎洗了个澡,靠近脖子的发尾处还带着点潮湿的水汽,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浅淡的香皂气息。 我握住门把正要开门,横向伸出一只大手按在门上,阻止了我的动作。 “你们在这里等着。”没有多的解释,盛珉鸥丢下一句话,拉开门头也不回走进去。 玻璃门再次合拢,隔在我和他之间。 愣怔须臾,我冲他背影喊道:“行,那你快去快回!” 我靠在门边,沈小石坐在底下台阶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等着盛珉鸥的消息。 “早知道不去那家吃宵夜了,最后烤串没吃成,还害得三哥蒙受牢狱之灾。不值不值。”沈小石有些气闷地揪着脚边一丛野草,“我突然想起来上次我就是吃完那家烤串第二天崴了脚的,太晦气了。那家一定风水有问题,下次可不能再去了。” 此时已接近凌晨两点,警局大门外那条马路,除了警车来来往往,再见不到旁的车辆。且黑漆漆的光线十分昏暗,不似警局这块,被大灯照得亮如白昼。 “你便秘是不是还要怪他们肉太瓷实?”等待实在令人焦虑,我掏了掏口袋,摸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牛仔外套里的半包烟,正要感叹一句好运,却发现自己没有火。 幸运还是倒霉,实在是不到最后都说不清的一件事啊。 “不,我怪我们家马桶吸力太差。” 沈小石摇摇头,一本正经道。 我愣了愣,咬着烟骂他:“滚!” 等了半个多小时,玻璃门再次被推开,盛珉鸥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身后跟着蔫头巴脑的魏狮。 魏狮一见我,上来就是个熊抱:“谢了,兄弟。”说着还大力拍了两下我的背。 他力气颇大,两掌下去我就有些吃不消了,忙挣脱了他的桎梏。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不提还好,一提魏狮整个人瞬间憔悴起来,佝偻着背,莫名沧桑。 “哎,事情是这样……” 沈小石下车去买烤串,他就在车上打盹,突然听到个女孩大叫“抢劫”。一睁眼,就见一道黑色身影从车旁飞奔而过,他二话不说下车去追。 他体格好,腿又长,三两下就让他追到了。不仅追到了,还把人一把揪住打得鼻血横流,躺地上说不出话。 到这里,都是正常的见义勇为剧情。 但下一秒画风突变,大叫抢劫的女孩报警把魏狮抓了,理由是他无缘无故打了她爸。 原来魏狮睁眼那会儿,抢劫犯早已开着小电驴窜出二十米,女孩的爸爸第一时间追了上去,结果被魏狮误认为抢劫犯胖揍了一顿。而女孩也误会他和抢劫犯一伙儿,上去就对他一阵高跟鞋踢踹加包包扇脸伺候。 “我小腿都被她给踹青了。”魏狮拉起裤腿给我看,小腿肚上果然青了一块。 这真是一出荒谬中夹杂着惨淡,惨淡中透出滑稽,滑稽中又很能体现人性光辉的现实主义闹剧。 “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盛珉鸥在魏狮手舞足蹈给我们做解释时,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显得修养十足。 只要有第三人在场,他就会戴上那张属于“精英律师”的假面,漠然有礼,谈吐不凡,笑容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得体又不会过于夸张,将只针对我的恶劣悉数隐藏。 “这次真是谢谢你了,盛律师。你等会儿忙吗?不忙和我们一起去吃个火锅呗?我请你啊。”魏狮生意做惯了,总喜欢什么事都摆到酒桌上,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刚要替盛珉鸥拒绝,远远的警察压着几个醉醺醺的酒鬼往这边走来。我与盛珉鸥,沈小石与魏狮分站两边,让开中间一条道容他们通过。 “我没醉……你们不要铐着我……”其中一个酒鬼在进门前突然毫无预兆挣扎起来,挥舞的双手危险地砸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出手去挡,脚下凌乱地退后避让,撞上了身后盛珉鸥结实的胸膛。可能是为了维持我的平衡,他伸手扶了下我的腰。 然而那醉鬼并未因此停下,下一秒整个身体歪斜着冲我撞来。我惊得瞪大眼,只来得及吐出个“我”字,连“操”都没机会出口,就被山一样沉重的人体撞得往后一仰。 天地旋转,视野里划过警局门前明亮的探照灯以及晴朗的星空。 倒下的刹那,腰间手臂陡然收紧,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痛楚的闷哼。 我垫着盛珉鸥愣了片刻,回过神立马跳起来查看他的情况。 “哥,你怎么样?”警局门口那阶梯虽然不长,才三节的样子,但摔下来就是水泥地,硬得半点不含糊。摔得不巧,小则伤筋动骨,大则一命呜呼。 我急得上下左右把他身上都摸了遍,就怕他哪里被我压折了。 盛珉鸥眉心拧起,额角迅速出了细汗,盯着自己的右脚面色不善。 我一看,发现他右脚脚踝已经迅速肿胀起来,就一会儿连脚脖子都粗没了,知道他这是崴了脚。 操,那个烧烤摊不是真有毒吧,上次沈小石崴脚,这次盛珉鸥崴脚。 “没事吧?”魏狮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担忧地蹲下身询问。 盛珉鸥没有回他,只是将手伸到我面前道:“扶我起来。” 我连忙一把握住了,小心将他从地上搀起。 “你喝的投胎酒啊,有病吧你!”沈小石气哼哼就要上去教训那酒鬼,被警察拦住严厉地呵止了。他虽然生气,也只能不甘不愿退到一边。 其中一位警察看盛珉鸥伤得不轻,问道:“要告吗?要告就进来做个笔录。但我实话说,意义不大,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泼皮无赖,没有钱的。” 盛珉鸥垂眼注视着脚下,吃痛地转着脚踝,不甚走心地道:“不告。” 警察闻言只说了个“行”,押着人进了门。 魏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感觉有点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都是因为我盛律师才受的伤,这个主要责任在我。”他看向盛珉鸥,“您不用担心,一切医药费我出。该住院住院,该治疗治疗,我绝对负责到底。” “不用。”盛珉鸥想也不想拒绝,挣脱我的搀扶试着走了两步,眉间皱的更紧。 我忙过去再次扶住他:“你别逞强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困境摆在眼前,非人力能够解决。他思考片刻,或许也觉得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这次没有再拒绝,任我将他扶到了魏狮的车上。 魏狮开着车,载着我和盛珉鸥在前面领路,沈小石则驾驶着盛珉鸥那辆银色跑车跟在后头。 到医院看过后,问题不大,没有伤到骨头,只是需要绷带固定再静养两周。 虽然医生再三叮嘱,要盛珉鸥好好休养,还说若不养好,以后同一只脚很容易习惯性扭伤,但盛珉鸥态度十分不以为然,我怀疑他只要一消肿就会把固定绷带给拆了,然后没事人一样去事务所上班。 走出医院时,天色已近黎明,同样的沈小石跟在后头,魏狮驾车又将盛珉鸥送回了他的高级公寓。 将车停好,沈小石蹿上魏狮的座驾,探出头问我:“真的不用帮忙吗?” 我朝他挥手,让他们快回去睡觉。 “那我们走了哈,晚安!” 沈小石乖乖和我道别。 魏狮的车转过拐角,再也看不到了,我才扶着盛珉鸥进楼。 电梯上,盛珉鸥一路无话,我便也沉默着。 由于是电梯入户,门一开就是个不小的门厅,正对着一把上了电子锁的大门。 盛珉鸥用指纹开了锁,由我扶进门。 整间公寓与他办公室的装修风格颇为相似,极简主义,将断舍离诠释的淋漓尽致。 客厅空空荡荡,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有一块纯白的长毛地毯铺在墙边。正中本该妆点豪华水晶灯的地方,煞风景地垂吊着一只黑色的拳击沙袋,一旁地上还随意地散落着两条来不及收拾的缠手带。 我瞬间明白过来,我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那么喘是在干吗了。怪不得上次能轻松制服仗醉行凶的刘先生,原来是一直有练拳。 肩上的手臂上抬,盛珉鸥挣脱我的搀扶,自己扶着墙往里走去。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还真是……用完就扔啊。 我撇撇嘴,快步上前:“别啊,让我看看你的香闺呗。”说着不管不顾再次将他架住,半强迫地带着他往前走。 整个屋子一共有两间卧室,一个上了电子锁,一个没有。以我的判断力,盛珉鸥应该还没变态到给自己卧室上电子锁的地步,便选择了那间没锁的开门。结果真是被我赌中,房里只一张床垫,一只枕头,一床被褥,除此再无它物。 我正要进去,盛珉鸥一掌撑住门框,阻止我再向前。 这是他私人领地中的私人领地,我知道我不能再进一步,否则他绝对要发怒。 退后一步,我示意他“请进”,不再碰触他。 “你有需要就叫我,我就在外面呆着。” 我转过身,没走两步,身后盛珉鸥叫住我。 “陆枫,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我不喜欢的东西,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又是一场鲜血淋漓的诛心之论。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回身看向他:“我误会什么了?” 他倚在门边,凉凉睨着我,没说话。 我笑起来:“误会你睡我是因为喜欢我?那你说说,你干吗那天要纡尊降贵自己上这么掉价,我硬让你上的吗?” 我以为他起码会找个体面点的回答,结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我一个字。 我一懵,突然找不到话接。 他,盛珉鸥,真的是个人类吗?他怎么能一本正经,眼也不眨说出这种话? “我硬让你上我的?”我都要气笑了,“那你……你就上了?你不是恶心我让我离你远点吗,你这时候倒不觉得恶心了?” 我是拿着枪指着他脑袋让他蒙住我眼睛,绑住我手脚,咬住我脖子了?! 他这么理直气壮,我瞬间有点茫然那天被打药到底是谁。 “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的情绪掌控的很好,你也看到了客厅里的沙袋,我找到了合理发泄那些过剩欲望的途径。”他并不心虚,也不愧疚,说出来的话就像个冰冷不近人情的机器人,“那天,可能是喝了些酒的关系,整晚都在陪愚蠢的客户聊天使我心烦意乱,我有些失控的趋势。好不容易忍到结束,正要赶回家,你就撞了过来。你就像条赶也赶不走的癞皮狗,一直往我身上贴。所以……” 我紧抿住唇,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我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 “大家各取所需而已,你只是我顺手拿来灭火的灭火器,不是你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他环抱着双手,果然一字一句都是朝着我心肺最柔软处戳来,“我对你的态度并没有变,别太自作多情了。” 说完,他转身进屋,对着我拍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缓了好半天,默默做了几次深呼吸,随后走到客厅,倚着墙滑坐下去。 “操,轻敌了,好TM痛啊。” 闭上眼,后脑抵住墙壁,我摸着自己的心口,低低骂道。 第30章 我心爱的哥哥 我爸去世后,家里少了一份经济来源,我妈为了养家总是很忙碌。早上,她会把一荤一素两道菜预先烧好,放进冰箱,再将电饭煲定好时间。这样我们放学回到家,就只要用微波炉热一下菜就行。 我十一岁那年的寒假,天特别冷,南方也下起了大雪。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轻柔的,寒冷的,遮天蔽日,将整个世界都染成白色的雪。 而在那场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我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吐过后,会有短暂的舒适期,大概五六分钟,之后又会胃痛不止,产生强烈的呕吐欲。 盛珉鸥听到动静来到卫生间门外,远远地并不靠近我,看了片刻,用着并不怎么关心的语气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我按下抽水建,眼泪鼻涕一把地回头冲他摆手。 “没……没事,不用去。” 我爸的惨死给我造成相当大的心理阴影,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医院总是莫名排斥,能不去就不去,一定要去,也是快进快出。所以哪怕那时候已经难受的要死,我也坚决地表示不需要去医院。 而盛珉鸥那时也不过是觉得“应该”来问一句,所以就问了,问了之后我既然不需要帮助,那是我的事,他也不再多问,转身回了自己卧室。 我坐卫生间地上歇了会儿,摇晃着起身回屋,缩在床上忍过一阵又一阵的胃部不适。 一直忍到晚上九点,钝痛变为了激烈的绞痛,不适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冷汗不断自身上的每个毛孔往外冒,疼得我逐渐失去力气,看东西都有了重影。 这种状态让我意识到,我要是再不去医院,我妈回家大概就要替我收尸了。 靠意念撑起最后一点力气,我一步一挪地出了卧室,去敲盛珉鸥的房门。 我们的屋子其实是相邻的,原本的一间大卧室一分二改的两间房。又因为后改的原因,盛珉鸥那间房完全没有窗户,逼仄憋闷,总是显得很黑。 后来他搬走了,我妈就将他的屋子当仓库用,堆得乱七八糟。 “哥……”我吃力地挪到他卧室门口,敲响房门。 过了会儿,里面传出下地的动静,很快盛珉鸥拉开门出现在我面前。 他那会儿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比我高上不少,以致于站的近了,我还需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哥,我难受。”我支撑不住,捂着胃,一头栽进他怀里。 他托住我,往后踉跄两步,让我先站好。 “我没力气……”十一岁到底还是个孩子,没依靠的时候还能硬撑,有了依靠安心的同时,人也脆弱起来,“哥,我感觉自己要死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盛珉鸥抽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好像发烧了。” 怪不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呢,我越发将自身重量朝身前少年靠过去,说出的话都带着哭腔:“哥,我会不会死?” 盛珉鸥大概觉得我是烧糊涂了,架着我将我丢到沙发上,再是拿起客厅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几声之后,对面接起,盛珉鸥声音带上明显的忧心,表情却完全分离开来,平静地犹如被大雪冰封的湖面,不见一丝波澜。 “妈,阿枫好像病了,我现在打算带他去看病,您下班后直接来医院吧。” 我妈焦急地询问他要不要紧,严不严重,他一一回答了,又让她不要着急,说自己会处理好。 挂了电话,盛珉鸥先进自己屋换了衣服,又去我房间拿了厚外套给我穿上。 拿上钥匙,他往门口走去,并没有要搀扶我的意思。 我走了两步,捂着胃蹲到了地上,一步也走不动了。他见我没有跟上,调转方向又回到我面前。 “走不动?” 我抬起头,眼含泪花,对着他吸了吸鼻子:“嗯。” 他蹙了蹙眉,脸上几乎要现出“麻烦”两字,我咬着唇,眼泪在眼眶摇摇欲坠。 忽然,盛珉鸥在我面前蹲下身。 我一愣,就听他说:“上来,我背你。”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我脑海里跳出了一行字,那行字写着——世上只有哥哥好,有哥的孩子像块宝。 我眨了眨眼,眨去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七手八脚爬到他背上。 盛珉鸥花了些功夫站起身,随后背着我出了门。 雨雪天道路湿滑,车很难叫,我们家附近那条路又比较偏,盛珉鸥在路边站了会儿,见没车来,只好往前面路口碰碰运气。 “哥……我胃疼……”我缩在他背上,带毛边的羽绒帽遮住头脸,形成一个十分安全又温暖的狭小空间。 盛珉鸥可能被我帽子上的毛毛弄得有些痒,偏了偏头。 “到医院就不疼了。” 对我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那两句撒娇,他总是采取无视的态度,但有时被问得烦了,也会选择回我一下。 雪下得好大,成片落在他的发顶,甚至落在他浓黑的睫毛上。他一眨眼,又都融化成水沿着眼角滑落,和鬓边的汗水混做一块。 我替他用手背擦了擦,忍不住问:“……哥,我会不会死?” 平时我其实不是那么怕死的人,但可能那会儿年纪小又因为生病十分虚弱,总是会想的比较多,也显得很莫名其妙。 盛珉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在雪地上,不时观察来往有没有空车经过。 “哥,我难受……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盛珉鸥将我往上托了托,气息不稳道:“不会。” 每说一个字,他嘴里就会冒出一股白雾。 远处有一辆亮着绿牌的车缓缓驶来,盛珉鸥忙上前招手,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出租车停靠过来,盛珉鸥将后车门打开,随后放我下地,按着我的帽子将我塞进了车里。 “你这……讨厌,怎么可能……说……就死。” 随着关门声,模模糊糊地,我好像听到他接着之前的话又补了一句,但那会儿我因为再次升起的剧烈胃疼彻底失去和他撒娇的心思,只能缩在后座瑟瑟发抖,也就错过了跟他确认的机会。 我平时不是容易生病的体质,就算病了往往也很快就会痊愈,最多两天就又生龙活虎。但那次急性胃炎,我足足在医院挂了三天的水。我妈同兼职的单位请了一天假,之后便怎么也走不开了,只能让盛珉鸥在医院陪我。 挂水一挂就是五六个小时,我有床位,累了还能睡觉,但盛珉鸥只能坐在不舒服的木椅子上一直观察输液情况,累了也不能好好休息。 输液的第二天,我其实已经感觉好多了,烧也退了下去。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盛珉鸥。 他撑着下巴,手肘支在我的床边,微微偏头盯着上方的输液袋,显得有些无聊,又有些疲惫。 我动了动手,他发现我醒了,视线转过来。 病痛远离后,对人生对生命,我有了新的体悟。我开始无比热爱这世间的一切,窗外的白雪,叽叽喳喳的小鸟,吵闹的人群,我妈和盛珉鸥。 尤其是我妈和盛珉鸥。 我用插着输液针的手去拽盛珉鸥的袖子,心中生出一种柔软的、满胀的情绪,和一些奇怪的自我感动。 “哥,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和妈妈。”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让我声音有些虚弱,但也足够清晰到让盛珉鸥听清了。 盛珉鸥撑着下巴,微挑眉梢,唇角有些好笑的翘起。 “孝顺我?” 我怕他不信我,不自觉收紧手指,加重语气道:“嗯,等我长大工作了,赚了钱,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比别的人对你都好。” 小朋友是很天真的,觉得长大就能工作,有钱就可以让人变得快乐。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长大了,不仅没能为社会做贡献,还成了社会的负担的……可能。 盛珉鸥长久地凝视着我,眼里的错愕一点点抹平,全都化为漫不经心。 他一哂:“行啊,随便你。” 对于他来说,那只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恐怕从听到的瞬间起就没想认真记在心里。可对于我来说,那一天的每个场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发自肺腑,绝不掺假。 盛珉鸥总觉得,我对他的种种言行,那些恼人的、缠人的、烦人的一切,都是因为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悖德爱恋。我与齐阳一生一死,闹得如今这番田地,也全是出自对他变态的独占欲。 其实不是。 至少不全是。 我对他的种种,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我心爱的人,还有部分,是因为他始终是我心爱的哥哥。 我说过我会好好对他,我会替爸爸照看好他,我决不食言。 哪怕他并不稀罕。 炉上的粥满溢出来,我猛一回神,惊慌失措地将火关小,开始到处找抹布,结果发现盛珉鸥的厨房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只能退而求其次,赶紧扯了几张纸巾垫在溢出的米汤上。 与此同时,卧室传来响动,我看了眼时间,猜测应该是盛珉鸥醒了,连忙将火关了,往卧室方向快步走去。 穿过餐厅,来到走廊,我停下脚步,正好与从卧室走出来的盛珉鸥四目相对。他似乎没想到我竟然还在,握着门把愣愣看着我的样子显得有几分可笑。 “嗨~”我朝他打了个招呼,“我煮了粥,要吃点吗?” 那个,你们有没有……就是那个,小星星?有就,给我一点好不好?QAQ 第31章 这是他的国度 我吃着碗里的粥,间或看一眼对面的盛珉鸥。 他一副商务人士的打扮,戴好表,系着领带,等会儿就要出门的样子。也是我低估了他,我原以为他起码消肿了才会去上班,哪晓得他根本没想过休息这回事。 要不人家怎么是成功人士呢,对自己真是狠得下心。 这样一想,我都觉得他对我其实还不错了。 “别光吃粥,也吃点菜啊。”我夹了一块嫩滑的炒蛋到他碗里。 盛珉鸥的冰箱承袭了他的一贯风格,干净的就像完全没有被使用过,打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同时又很迷茫,如果不用,这个冰箱到底是买来干吗的,装饰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办法,我只好用手机订了些大米培根鸡蛋之类不容易腐坏的食材,要外卖尽快送来。 附近菜场七点开始配送,到我手上也不过用了半小时。只是在接过大包小包几袋东西,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内心深处忽然冒出新的迷思——既然一样要叫外卖,为什么我不从一开始就叫个早餐呢? 但东西到都到了,就跟“来都来了”一样,还能怎样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盛珉鸥在确定我赶不走后,似乎也放弃了抵抗,改换策略,再次将我彻底无视。能不交流就不交流,能不对视就不对视,能自己站起来的,就绝对不要我扶。 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古怪的循环——恶性争执;彼此冷战;我主动求和,他断然拒绝;我死皮赖脸,他选择无视。 他无视我拿我毫无办法的这段时期,可算是循环中最平和无害的环节。 而如今这一循环俨然到了最后,只不知道,下一个“争执”在什么时候开始。 我见他不跟我说话,倒是把粥和夹给他的蛋都吃了,便也不去讨嫌。 用完早饭,我主动将碗洗了,走出厨房,发现盛珉鸥已经穿好西装在门口换鞋了。 他换好了左脚的,右脚却因为打了固定绷带的原因迟迟塞不进鞋里。 我叹了口气,向他走去。 “你别硬来,没听医生说休养不好很容易以后经常扭伤吗?”我单膝跪到他面前,拍拍他右小腿,示意他抬脚,“高抬贵足。” 半天没动静,我仰起脸看他,正与他低垂的黑眸对视。 我笑了笑,手指沿着小腿外侧攀爬而上,划过膝盖,往大腿而去。 嘴里颇为无赖道:“你不抬,我可要一直摸下去了。” 此情此景,除了暂且屈服,没有别的选择。盛珉鸥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在没有第二种选择的情况下,从不做无谓挣扎。所以只是思索片刻,他便缓缓抬起了那只受伤的脚。 一手捧住他的脚,另一手拿着鞋小心替他穿上。还好这双鞋是小羊皮的,十分柔软,没多费什么功夫便套了进去。 “紧吗?”我松开他的脚,让他试着落地。 他踩了两下,感受片刻,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可以。”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过去架住他胳膊。 “走,送你去上班。” 当铺那里,我已经跟魏狮请了一礼拜的假来照顾暂时残废的盛珉鸥,魏狮大方的批了我半个月,还说可以再加,不用跟他不好意思。 他也是想太多,盛珉鸥大半夜去捞他,还崴了一只脚,我怎么可能跟他客气。 “你会开车?”盛珉鸥见我十分自然地拿了玄关处的车钥匙,不由簇起眉发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疑问句。 “我会啊。”刚出狱那会儿,魏狮让我去学鉴定,又说反正都要学,让我顺便把车也一起学了。 学车对我来说并不难,就是拿到驾照后,因为我自己没车,也就从来没开过。 但车嘛,还不是大同小异。盛珉鸥的跑车和教练那破桑塔纳,能有多大区别? 银色跑车的左后视镜发出一声惨叫,被停车位旁的立柱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扇得头都偏了过去。 操,区别有点大! 不用下车看我都知道,后面的漆一定被蹭掉了。 身旁传来盛珉鸥还算淡定的询问:“你真的会开吗?” 我降下车窗,将后视镜的“头”又掰回去,冲他尴尬一笑:“真的会开。放心,我有驾照,就是你这车太高级了,我要适应适应。” 缓慢地一路维持四十码的车速,任后车如何闪灯按喇叭我都岿然不动,直到发现连电瓶车都超到我前面去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加了五码。 盛珉鸥在车里接了两个电话,都是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似乎有个相当重要的会在等他。 他回答了对方预计的时间,只说路上有些堵,却从来不催促我开快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也怕我一个油门将他直接送进住院部。 好不容易到他公司楼下,我大概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 锦上事务所的员工对于老板瘸着腿来上班这件事报以十二万分的注目,但可能盛珉鸥平时积威甚重,除了吴伊竟然没一个人敢上前关心。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他惊诧地打量着被我搀扶着的盛珉鸥,“骨折了?” “不小心扭到而已。”盛珉鸥没跟他多做解释,“告诉大家我到了,开会吧。” 吴伊点点头,应声离去。 盛珉鸥让我将他扶到了会议室,我见会议室角落有两张椅子,便挑了一张坐下。要是换平常,盛珉鸥肯定会让我滚,但现在他情况特殊,我们彼此又处在一个“我死皮赖脸,他选择无视”的阶段,也就对我放任自流,没有让我离开。 会议室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坐满大半个会议桌。每个人入座前都要看一眼我,对我充满好奇。 我有时会对他们回以微笑,回累了就低头玩手机,假装感觉不到投到身上的那些目光。 盛珉鸥的会一开就是三个小时,连午饭都是前台进来送的餐。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也有份。 玩了三小时游戏后,我的手机烫到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并且电量即将告捷。 我只好收起手机,托着下巴开始给自己找事做,看看桌子看看椅子,又看看天花板,最后视线粘上盛珉鸥。 这一粘就再也移不开。 他支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捻动手指,另一只手不时根据会上发言在笔下资料上圈画重点,当遇到有不解的地方,会稍稍抬起手指示意,这样,对方就会迅速停下讲话,等他发问。 他的姿态或许随意,但总是能直击重点,有时候甚至会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 这是他的国度,他拥有这里的绝对统治权。 会议室的气息分外杂乱,我却似乎能准确嗅到从他身上散发的,那股独特的香水味——沉郁,但富有进攻性。 它们仿若盛珉鸥勃勃野心的具象体,张牙舞爪地从西装革履的躯体中攀爬而出,沿着地线,顺着双腿,一路侵袭你的大脑,让你只想拜服在他的卓越能力之下。 我看得津津有味,一眨不眨,视线若有实质,怕是能直接在他身上灼出两个洞。 他很快感知到,从文件里抬头扫了我一眼。 我冲他咧嘴一笑,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 “老师,这是昨天清湾基金会送来的一些公益案件,两起民事,一起刑事。我个人觉得可以接那起刑事的,当事人认罪,但他想要三年以下刑期,我们可以通过辩诉交易快速结束这起案子。”吴伊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靠进椅背,脸上露出狡黠,“这种公益案件多不胜数,但既然是基金会发下来的,作为200家成员律所之一也只能服从,不过没人规定我们不能选简单的案子接不是?” 到这会儿,我才有点他果然是名律师的真实感。之前老实说,我看他更像盛珉鸥的司机,甚至一度怀疑盛珉鸥是暂时人手紧缺少个打杂的才会让他跟着。 盛珉鸥打开新的文件夹,一页页翻看:“还有两起是什么?” 吴伊想了想:“好像是……一起医疗纠纷,一起交通肇事。” 一位女律师研读着身前文件,道:“医疗纠纷有些胡搅蛮缠,原告认为自己服用美腾制药生产的抗过敏药物后得了抑郁症,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因此指控美腾制药药品缺陷。嗯……这可不是基金会能够承担的诉讼费用。” 另一位男律师道:“而且美腾说不定以后会成为我们的客户,不宜得罪。” 吴伊道:“交通肇事有两个共同被告,货车司机和保险公司,三个律师一庭审本来就够麻烦了,保险公司的律师又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可以预见的是个难啃的官司。而且……”他对着文件上的字念了一段,“货车撞死正常行走的行人,保险公司因货车超载拒绝赔付,行人家属无奈将货车司机与保险公司双双诉诸法庭,感觉没什么胜算。” 几乎是同时的,我与盛珉鸥的视线一齐望向他,会议室没有人再开口,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吴伊半天没听到盛珉鸥回应,后知后觉抬起头,一眼看到盛珉鸥一言不发盯着他,而其他人也因为盛珉鸥的这一古怪行径纷纷看向他。一瞬间,他好似成了会议室里的西洋镜。 吴伊面容一僵,吓得说话都结巴:“老,老师,我说错什么了吗?” 盛珉鸥视线放回文件上,扯下一页滑向会议桌中央。 “把另两个推掉,接交通肇事。” “好……好。”吴伊讷讷点头。 他一言定下,旁人便再不能置喙。 第32章 人间百味 撞死我爸的,是一辆装满货物的集卡。 那天他本不该走那条路,只是再过几天就是我妈的生日,他去给她订蛋糕,回途时贪近,便走了平时不会走的道。 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他开着电瓶正常行驶,斜后一辆集卡突然爆胎失控,从后面撞了过来。限载50吨的车,超载了20多吨。司机全责,然而保险公司却以合同规定“车辆违法、违章载运不予理赔”为由,拒绝赔付。 司机自己那车都是贷款买的,言明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实在不行抓他坐牢。 我妈接受不了我爸平白无故失去性命却连应得的赔偿都拿不到,只得一纸诉状,将司机与保险公司告上法庭。 律师是法院推荐的公益律师,我们只需要付很少的钱就能得到服务,但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对服务不能要求太高。 官司断断续续打了两年,律师一直不怎么上心,经常需要我妈不断的催促,才会告知案子进展。 最后判决下来,保险公司根据合同条款无需赔付,司机折合医疗丧葬等费用,赔偿我们二十万。 两年,一条命,二十万…… 我妈不甘心人命被如此轻贱,怒而打官司。不承想,人命就是如此轻贱。 她在法庭外不顾形象地拉扯着律师的衣袖,崩溃大哭,求他再想想办法,只是换来对方黑沉着脸,万分嫌弃的一句:“不知好歹。” 在对方看来,浪费两年为我们打官司,可说是他好事做尽,大发慈悲。能有二十万赔偿已经很好,再多纠缠不过浪费彼此时间。识相的,就应该对他千恩万谢,接受这个判决结果,而不是像我妈这样贪得无厌,不知满足。 仿佛,这二十万是天掉的馅儿饼,是特大彩票中奖,而不是我们死乞白赖,到处求来的应得赔偿。 律师不悦地一把甩开我妈,大步离去。我妈跪坐在地痛哭不止,喊我爸的名字,问他怎么就这样死了,又骂贼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困惑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良知。 我抱着她,不住轻拍她的背,试图让她镇静下来。 法院内铺着厚重的大理石地砖,因为年代久远,每一块都有少许磨损痕迹。当鞋底碰触石面,会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没什么人时,这唯一的声响便会在悠长的走廊内回荡开来,反衬得整个建筑更为庄严肃穆。 记忆里,我妈无助的哭声揪扯着我的心脏,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可最让我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名律师毫无留恋的脚步声,和他无比冷漠的背影。 “妈,没事的,会没事的……”我笨拙地安慰着情绪激动的母亲,下意识想要寻求兄长的帮助。 当我看向盛珉鸥后,发现他正立在走廊正中,异常安静地注视着那名远去的律师,漆黑的眼眸像是覆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叫人难以探明他的真实想法。 “哥?”我有些害怕他这样的表情,总觉得和平时的他不大一样。 盛珉鸥闻声看过来,盯了我许久,忽然开口道:“原来这世界,并非杀人就会得到惩罚。” 他没有觉得愤懑,好似只是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进而感慨。 我浑身一震,有些呆愣。盛珉鸥的话,身处的氛围,母亲的哭声,远去的律师,这一切通通交织在一起,让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茫然又无措。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块千斤巨石,稀里糊涂,闷头闷脑就砸向了我。 “哥……”我讷讷难言,被他的话压在心头,窒闷不已。 申诉无门,毫无办法,苦涩不甘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撇过脸,怕自己情绪一失控,我妈会更难受,只好咬牙硬忍,将身体都憋得隐隐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只是几秒钟,我的肩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回过头,就见盛珉鸥已来到我们身边。 他张开双臂,揽住我的同时,另一只手像对待小婴儿那样,轻柔拍抚着我妈的脊背,也拍着我的手。 “别怕,你还有我们。”他低低地,不知在和谁说。 我妈那时候情绪激动,听没听进去我不知道,但彼时彼刻,这句话的确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十几年后,差不多的案件兜兜转转到了盛珉鸥的律所,被他选中。我不知道当年他是否也有不甘,也感到愤恨,但他去二存一,独独留下这案子,应该也是介意的吧。 下午我感到有些累,毕竟昨晚也没有好好休息,只在盛珉鸥家客厅的地毯上眯了两小时,光闭眼没睡着,就在律师会客室的沙发上打起盹儿。 昏昏沉沉睡到一半,忽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我从浅眠中醒来,见前台领着一大一小,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立在门口。 “呀!陆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休息。”前台见我被吵醒,连忙歉意道。 我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没事,是我占你们地方了,你要用尽管用,我去别处呆着就好。” 前台退后看了眼门外某个方向,过了会儿又看向我道:“不用不用,这两位客人就是暂时待一会儿,盛律师那边有空了就立马要见他们的。” 她让女人与孩子先坐一下,之后便出门去为两人倒水。 女人神态疲惫,脸色憔悴,衣服上有着明显的折痕和一些污渍,瞧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女孩则一直紧紧挨在她身旁,状态虽然要好一些,但眉宇间始终笼着一层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郁色,看人也总是怯怯的。 女人冲我点了点头,随后在我对面坐下。 “娜娜,你看底下楼房多小啊?好不好看?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她试图调动小女孩的情绪,可女孩对新鲜事物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紧紧靠着她,几乎要缩进她怀里。 女人有些无奈,不知为何长长叹了口气,眼睛有些红。 “孩子几岁了?”我出声问道。 女人一愣,看向我,努力挤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六岁,明年该上学了。” “是叫娜娜吗?” 女人点点头:“是,大名许娜,小名娜娜。” 我将语气迅速切换到轻快的频道:“娜娜,叔叔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拉了拉身上外套,盖在两手上,道,“这个魔术我一般人不随便给人表演的,今天看到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才破例一次,你可别眨眼啊。” 许娜仍是不言不语,紧挨着妈妈,眼神却好奇起来。 我捣鼓着手上那两张纸巾,折出花苞,翻出花叶,最终一手捏住外套衣领,隆重其事地向许娜介绍。 “来了,这是只给小可爱的礼物,噔噔噔噔!”一掀外套,一支俏生生的纸巾玫瑰出现在我手中。 许娜立时睁大双眼,一副万万没想到的惊叹表情。 我跨出一步,单膝跪到她面前,送上为她折出的玫瑰。 许娜犹豫了片刻,有些害羞地伸手接过,小声冲我道了声谢。 我见她脸上有了笑意,知道她是终于开始放松下来了,于是提议:“你想不想学,叔叔教你啊?” 许娜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妈妈。 “没事的,娜娜想学吗?想学就让叔叔教你。”女人露出了进门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许娜又看回我,冲我重重点了点头,用柔嫩的嗓音道:“想学。” 我开始教许娜折纸玫瑰的方法,等她学会后,又教了她折老鼠、折天鹅和折兔子。当中前台进来送了次水,颇为惊奇地驻足观赏了片刻,还问我怎么会这么多折纸技巧。 如果她十年间无所事事,只能日复一日望着高墙外的天空发呆,她也能学会很多无聊的小把戏的。 有一段时间,我还会把给盛珉鸥的信折成爱心寄出,回头再看,简直肉麻到自己都受不了。 前台之后又进来了一次,客气地对许娜的妈妈道:“杨女士,盛律师已经可以见您了,请跟我来。” 许娜正和我玩得不亦乐乎,杨女士显然是不想打扰女儿的玩耍,不好意思地同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暂时照看一下许娜。 “当然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杨女士又和许娜解释自己就在隔壁,让她先在此处玩耍,等她见过很厉害的律师叔叔,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许娜乖巧地点了点头,杨女士走时,还和她挥手道了别。 我陪着许娜几乎折光了一盒纸巾,小姑娘摆弄着茶几上的一排玫瑰花,忽然抬头问我:“叔叔,你会折小人吗?” “小人?” 许娜指指自己:“和我一样的小人,要让人一眼看出是我。” 这个火柴人还勉强,折个和她一样的可就真的为难我了。 我遗憾地摇摇头:“这个难度有点大,叔叔学艺不精,暂时还折不出和娜娜一样可爱的小女孩。” 许娜有些失落,低低“哦”了声。 “为什么要折小人?”我忍不住问她。 “因为……”许娜小声道,“妈妈说,给爸爸烧什么,他就能收到什么。烧钱就能收到钱,烧房子就能收到房子,那如果烧个我,爸爸就能收到娜娜了。我好想爸爸,爸爸肯定也很想我……” 我如何也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 一番童言无忌,好笑、惊悚,暖心、伤感,酸甜苦辣齐聚,真是好一个人间百味。 第33章 一、二、三 许娜玩累了,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我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她身上。 杨女士和盛珉鸥在办公室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等再回到会客室时,外面的天已近黄昏。她谢过我,小心抱起孩子,由吴伊将她们送出了门。 我披上外套跟出去,等吴伊送完人,迎上去勾住他肩膀。 “他们是那起交通肇事案的死者家属?” 吴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杨女士跟你说的?” “靠聪明才智猜的。他们的穿着谈吐和你们的目标客户群相差太多,一看就不是会拿几十几百万请你们打官司的人。而且……”我露齿一笑,“我刚在会议室听到你说要叫委托人下午过来一趟了。” 吴伊莞尔:“原来如此。” 他告诉我,今天叫委托人来,其一是了解一下对方对赔偿金的心理预期,其二是向对方解释接下来要走的法律流程。 他叹一口气:“小孩子最可怜了,这么小就没爸爸。” 谁说不是呢,赔偿金再多,娜娜的爸爸也不可能复活,无法再陪她长大。对小孩子来说,终究是种难以弥补的缺失。 “您好,盛先生订购的加急件到了。” 我与吴伊一同往回看,见门口站着个快递小哥,怀里抱着支狭长的快递盒,正不住往里探看。 吴伊刚要上前,被我勾着肩拉回原地。 “我来我来。”我殷勤地迎向小哥,从对方手里接过快递签收。 牛皮纸盒长约一米,宽不过二十公分左右,颠上去挺轻,不知道是什么。 同吴伊暂别,敲了敲盛珉鸥的办公室门,不等里面回应我便推门而入,嘴上同时道:“先生,您的快递到了。” 曾经那张满是印记的办公桌已被换去,新桌仍是原来同样的款式,透明洁净,桌面上毫无多余的杂物。 听到我的声音,盛珉鸥从文件里抬头,一言不发将桌上电脑等物扫到一边。 我明白他的意思,将快递盒放到桌上空出来的地方,又将笔筒里的拆信刀递给他。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了,利落拆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根精美的绅士杖。 木质杖身纤长坚固,配以苍白的鹿角手柄,实在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如果我没认错,这手杖是意大利牌子,纯手工制作,还挺贵,随便一根就要四位数,特殊材质更是要飙到上万。像盛珉鸥这根木身鹿角杖,怕是没一万拿不下。 哎,崴个脚而已,何必费这钱,早说我给他超市买根老人杖,一百都不用。 我拖出他对面的椅子坐下,问:“你会接下那个案子,是不是因为爸爸?” 盛珉鸥将手杖举到面前细细打量,挑剔又傲慢的姿态,仿若一位正在检阅自己权杖的国王。每一处细节都力求完美无瑕,每一个衔接都要巧夺天工,不然实在配不上他高贵的身份。 “想接就接了。”他握住手柄,将手杖杵在地上,随后试着站立起来。 不得不说,鹿角这种材质实在很配他,雄壮美丽,坚挺暴力。 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但很快,他优秀的学习能力充分得以凸显,几乎只用了不到两分钟,便彻底掌握诀窍,行走自如起来。 亏我还请了半个月的假,结果我这根“人体拐杖”才一天就下岗了。 盛珉鸥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两圈,可能还挺满意,唇角不自觉露出点笑模样。只是在看向我的时候,那点微末的笑又转瞬即逝。 “车钥匙留下,你可以走了。” 我就知道他急着买手杖是为了好赶我走。 “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 他断然拒绝:“不用,我可以让吴伊送。” “那多麻烦他啊。” 盛珉鸥嗤笑一声,用一种“你在明知故问什么”的眼神看着我,缓缓道:“我更怕麻烦你。” 我笑容淡了几分,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只要看不到他轻蔑的眼神,嘲讽的表情,人为降低攻击力度,似乎所受到的伤害也能更轻一些。虽然有点自欺欺人的嫌疑,但已是我能寻求到的最佳应对。 “我不怕麻烦。” 他的声音沉下来:“陆枫,我以为昨天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停下椅子的转动,我牢牢盯着地面,忍着满腔苦涩道:“我明白,我不会自作多情的。你讨厌我,憎恶我,绝不会爱上我,我比谁都清楚。” 这话不说则以,一说出来,杀伤力大到我自己都要承受不住。以前就算都知道,有时候也会有鸵鸟心理,不去想就好像不存在,揣着明白当糊涂。可一旦化为语言,便容不得我再逃避。我必须承认,承认……盛珉鸥绝无可能爱上我的事实。 如果我不曾对他生出爱恋,这辈子和他应该至死都会是淡漠不亲近的养兄弟关系。我们或许一年见个一两次,逢年过节难得打个电话,但只要我不和他撕破脸,他绝不会同我断绝来往。哪怕心里再看不惯我,表面也会与我客客气气,维持着毫无血缘的兄弟情谊。 可坏就坏在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让他觉察到了。他和我再做不成兄弟,便无需维持表面上的虚情假意。厌恶就是厌恶,不爱就是不爱,他不屑和我兜圈子,也懒得顾及我的感受。 毕竟,他连对自己都那么恨,又怎么会对一个不在乎的人心软。 “你看你崴了腿,现在行动不便,我正好又对那起交通肇事案很感兴趣。不如你就让我这段时间当你的免费司机,以换取一个能够了解案子进展的机会,怎么样?”我同他商量,“我绝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也不会再做什么让你感到不快的事。只是……让我看到你赢。你知道的,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同样意义不凡。” 我抬头看向盛珉鸥,几乎是祈求着他,而此时,黄昏的太阳正好照射到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窗外的光线陡然刺目起来。盛珉鸥背着光,表情完全陷入难明的黑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紧张不已,就怕如此做小伏低,盛珉鸥也不为所动。 我老实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尽量显得温顺又无害,真诚且可靠。 他默默注视我片刻,拄着手杖一步步朝我走来,最终停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 我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坐直身子。 “约法三章。”他俯视着我,薄唇轻吐,“一,只许旁观,不许发表意见;二,只许旁观,不许随意碰触;三,只许旁观,不许有异议。为期一个月,车你可以开走,但必须在我用车的时候接送我。” 简单来说,在案子上他让步了,但感情上,他绝不给我可乘之机。 这样也好,他不用想着怎么防我,我不用想着怎么接近他,这一个月我们暂且抽离感情,和平共处,只专注在共同的目标上。 很好,实在完美。 “明白吗?”盛珉鸥问。 我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绝不违约,他要不相信,还能对天发毒誓。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把纸盒丢到一边,再将自己笔记本挪回原位。 “对了……” “一。”本还想问他更多案子细节,他却看也不看我,直接丢了个数过来。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约定一——只许旁观,不许发表意见。 操,这就开始了? 我有些诧异,但仍是遵守约定紧紧闭上嘴。见盛珉鸥已经旁若无人继续办公,只得悄悄从座位上起身往门口走。 走一半,又退回去,把地上快递盒也一道拿走了。 之后按照约定,每个早上我会到盛珉鸥公寓楼下接他,将他送到律所,白天就窝在他们会客室刷手机玩游戏,如果有关于交通肇事案相关的会议,吴伊会叫我旁听,晚上再将盛珉鸥送回家,之后自己回家。 如此一个礼拜,虽然还没庭审,但我已将他们律师的那套程序尽数摸清。 同时摸清的,还有盛珉鸥的行程作息。雷打不动的九点到律所,开会,准备材料,询问其他律师案件进展,之后会客,会客,会客,看文件,直到晚上九点,下班回家。 有时他也会有其它的安排,比如……去一些高档场所见一些高档的客户,大多都是五星级酒店、高级会所这样的地方,也有一些私人俱乐部,但比较少。一般我就在车里等他,少则半小时,多则说不好,他见完客户便会原路返回。 这一周别的不说,我车技绝对见长。 “今晚你和我一起上去。”车稳稳停下,盛珉鸥突然道。 我虽然疑惑,但什么也没说便点头应了下来。没办法,谁叫约法三章在前,不能发表意见,不能有异议,基本就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了。 在侍应生的带领下,我与盛珉鸥一同乘上会所金碧辉煌的电梯。上升期间,他又补充警告,说今天的客户十分难缠,要我充当壁花就好,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动就不动,最好连呼吸都不要有。 “如果你搞砸了,我们的约定就作废。”电梯门缓缓打开,他拄着手杖走出去,只留给我颇不客气的一句话。 那你叫我上来到底是干吗的?我莫名其妙,对着他背影忍不住暗暗腹诽。 一进包厢,我便看到屋里有条长长的高尔夫练习毯,一名身材中等,穿着休闲的中年男子潇洒挥下一杆,球擦着边过了。 他轻啧一声,回头看到盛珉鸥,像是刚发现我们的到来,嘴里哎呀呀的叫唤着,带着浮夸的热情,上前与盛珉鸥握手。 “小盛啊,你可算来了。” 盛珉鸥与他握了握手:“蔡先生,您好。” 蔡先生只在最初看到我时顺嘴问了句我是哪位,在盛珉鸥告诉他我只是他的助理,便失去兴趣不再关注我。我也谨遵盛珉鸥吩咐,乖乖站到角落同包厢服务员一起当壁花。 这个蔡先生,的确难缠。客气很客气,大方也挺大方,但上来就满嘴国际形势、莎翁尼采,今天拍了什么画,明天要去哪儿吃饭,天南海北就是不聊正事。 盛珉鸥几次想把话题引入正轨,都被他三言两语揭过。开了一瓶威士忌不够,又开了瓶据说自家酒庄年份很好的红酒,说话绕来绕去,就是绕过主题。 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盛珉鸥眼看脸上惯常戴着的精英假面都要挂不住,虽然仍在笑,但眼神一点点冷下来,笑不入眼,显得分外敷衍。 但这是我的视角,蔡先生毫无所觉,仍旧在那高谈阔论,还邀请盛珉鸥上去挥两杆。 盛珉鸥一个瘸子,玩什么体育竞技?蔡先生如果不是故意整盛珉鸥,那就真的是个没眼色又自我到极致的人。 这种人,不让他满意就没有合作的可能,怪不得盛珉鸥如此谨慎,恐怕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交锋。 蔡先生一番盛情,连位子都让开了,盛珉鸥再坐下去难免气氛要凉。 我正寻思着他该怎么处理,就听到自己的名字。 “陆枫,”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高尔夫毯前,将手杖递向我的位置,“替我拿好。” 我忙走过去接住了,见他微笑着握住蔡先生递过来的球杆,从他那若无其事的皮相下竟然看出了一丝阴冷的暴戾之气。 此情此景,我有点怕他下一瞬挥起球杆把蔡先生脑袋打爆,不自觉向前一步。 盛珉鸥斜斜看过来,摄人的目光霎时将我定在原地,再不敢上前。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上身微微伏低,确认球杆与球的位置,再轻巧而不失力量地挥下球杆。“嗒”地一声,高尔夫球贴着草坪平滑顺畅地落入球洞内,盛珉鸥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推杆。 如此举重若轻,是高手了。 “……”蔡先生没想到盛珉鸥这么厉害,半张着嘴有些愣怔。 “没什么意思。”盛珉鸥毫不在意地将球杆往地上一丢,从我手中重新取回自己的手杖,接着对蔡先生道,“蔡先生如果感兴趣,我们下次可以约一场高尔夫球。” “啊……好。” 蔡先生不知是不是被盛珉鸥的气势震到了,之后终于好好与盛珉鸥坐下来谈了两句正事,表示尽快会催促公司法务审完合同,十分期待与锦上事务所的合作云云。 盛珉鸥喝了不少酒,结束后人虽清醒,脚步却有些浮,这时就需要我扶着他了。恐怕这也是他让我跟来的主要原因。 回到车上一身酒气,已是午夜十二点。 盛珉鸥脱去外套,松了领带,解开衬衫最上边两颗纽扣,随后便不再动作,闭目养神起来。 一小时后,我将车停到他公寓楼下面,见他没动静,只好出声唤他。 他缓缓睁开眼,蹙眉打量四周,发现是到家了,直起身去开门,结果开了几次没成功。 我看他这样不行,怕是自己无法上楼,便下车绕到他那边,替他开了车门,将手递过去。 他看了我的手半晌,没吱声,一把握住了。约法三章,说到底也不过是对我单方面的约束。 “好了,你可以走了。”一进大门,他飞快松开我的手,开始赶人。 我将门关上,不过没出去。 “我给你做点醒酒汤再走。” 才走两步,盛珉鸥将手杖抬起,横在我前方,挡住我的去路。 “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走了。”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显出分明的轮廓,不知是酒精的关系还是其它,杖身轻微颤动着,有些不稳。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警告,潜台词满含危险意味,憋着气只好转身离去。 刚到门口握住门把,就听身后一声手杖落地的轻响,接着是盛珉鸥的闷哼。 我忍不住回头,发现他该是弯腰拿东西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失去平衡摔倒了,此时屈着一条腿,双手后撑坐在地毯上,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不争气的右脚。 “哥!”我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你有没有摔到?” 我去扶他,不可避免地要碰触他的身体,刚碰上便被他反应剧烈地一把挥开。 我一个不查坐到地上,呆了呆,也有点恼火。但随后抬头看他时,错愕发现他双眸紧闭,眉心蹙起,像是极力忍耐什么的样子。再看他撑在身侧的左手手心,正抓着一条暗红的缠手带,刚刚似乎就是为了拿起它才不慎跌倒。 我恍然明白过来,他都这样了竟然还想打拳。 “盛珉鸥,你多久没发泄了?”我盯着那条被地毯衬得颜色越发艳丽的缠手带道。 盛珉鸥呼吸一轻,睁开眼看我。 “一……”他当然不会回答我,冷冰冰的数字,分不清代表警示,还是他的耐心。 任他数到“二”,我自岿然不动。他手边就是鹿角手杖,我怀疑我要是再不走,今晚被打爆头的就是我了。 可在他要数到“三”的时候,我并没有选择起身离开,而是从他手里抽出了那根红色的缠手带。 他声音一滞,目光透出狐疑。 我没理他,将缠手带覆上双眼,同时嘴里接着他数道:“三……” 话音落下,脑后系紧,眼睛彻底被蒙住。 以盛珉鸥的智商,应该能明白我此举的含义。 我不会发表意见,不会随意碰触,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所以,他可以做任何事。 视线一片黑暗,耳边落针可闻。 诡异的寂静中,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们那样急促,那样鼓噪,失了原本的秩序,到了喧杂的程度。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甚至也感知不到盛珉鸥的存在,我不安起来,忍不住攥紧了手指。 “再过两天就是庭审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冷静应对吧?” 我顿了顿,仍旧没得到任何回应。要不是蒙眼前确定盛珉鸥就在我眼前,我都要怀疑整间屋子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老实说,就是我脸皮再厚,被人这么晾着,也有点难堪。 “不是……拿我当灭火器吗?”我讪笑道,“反正一次也是用,两次也是用,有需要就多用几次呗。” 微微侧耳,还是什么都听不到,我有一瞬间陷入到了唱独角戏的尴尬中。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上次不让他搞他搞得起劲,这次送上门他反而不搞了,他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操,算了,不搞就不搞,早点回家睡觉。 刚想扯下眼上的缠手带,头皮猛然一痛,被人抓着头发按下头颅。 刹那间好似周身的静音结界被彻底打破,盛珉鸥粗重的喘息伴随烟酒与香水交杂的复杂气息,透过空气传递过来,钻入我的每个毛孔,让我不自觉也跟着呼吸粗重起来。 “张嘴。”头顶上方传来喑哑至极的嗓音。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便会更敏锐。遵从他命令的同时,我听到了一阵细小的,金属拉链拉开的声音。 有所预感,我朝发声处越加俯下身体。 灼热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蛮横、粗暴地撬开我的齿关,深入到我咽喉。 我不太适应,手指攥紧身下长毯,下意识想直起身,按住我后脑勺的那只手却强硬地不容我轻易撤退。 “这世上,愚蠢的人实在很多,每天光是要忍耐他们……我就已经筋疲力尽……”抓着我头发的手越发收紧,盛珉鸥的话语因为下身的动作而显得断续,“每天我都会自问,为什么我不是其中之一呢?做个愚蠢的普通人……像你一样,该多好?” 嘴角撑得刺痛不已,激烈的顶撞让我生出轻微的窒息感。 盛珉鸥的体味,他的温度,他的喘息,甚至他指尖摩擦过我头皮升起的刺痛,无不像春药一般,叫我止不住浑身燥热,下体胀痛。 这火实在要命,我这支小小灭火器有点受不太住,还没扑灭大火,自己就要烧着了。 随着他动作加快,窒息感愈加明显,我有些难受地呜咽起来,却只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很难受?”盛珉鸥的声音充满愉悦,“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哈巴狗终于尝到肉腥味,开心吗?” 大概真是憋太久了,加上酒精催化了他本就不佳的状态,使他恶劣程度呈几何上升。 我要是能说话,一定要回他个大大笑脸,再高喊一句:“开心,太开心了,谢主隆恩!”恶心恶心他。 忽然,口中之物一阵轻颤,盛珉鸥发出舒爽的叹息,手指僵硬片刻,逐渐松弛开来,又在下一瞬猛地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掀到一边。 我歪倒在地,嘴里爆汁盈浆,吞咽不及,呛进器官,无法抑制地猛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咳声稍止,就听盛珉鸥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耳边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不多会儿身前气流浮动,手杖敲击着地板,缓慢远离。 灭火器的职责已尽,也就没有用了。 直到关门声响起,我才扯掉眼前的缠手带。 自嘲一笑,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一根抽起来,烟雾甫吸进嘴里,便被那股暧昧的膻腥味冲得无法抑制地蹙了蹙眉。 这味道……还挺带劲? 嘴角火辣辣地疼着,抹去一点浊夜,我解开裤子,靠住墙,在盛珉鸥的客厅里、地毯上,含着这点刺激的味道,给自己也来了发。反正他不会这时候再出来。 灭完自己的火,扯过一旁缠手带擦去一手粘腻,我从地上站起,整了整衣物,也不管盛珉鸥睡没睡,听不听得到,直直朝卧房方向喊了句:“走了啊!” 说完径自离去。 第34章 走你的吧 第二天我准时接盛珉鸥上班,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像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对我并无不同。他态度明确,我也就做好他所期望的,只当无事发生。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他,换做任何一人,恐怕都做不到他这样的理直气壮,面不改色。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将情绪发泄透彻的关系,他说话的语气都像是没那么不耐烦了。早上我差点刹车不及追尾前车,往常他早就要发火,今天却只是让我“看着点”。 明天就是庭审,盛珉鸥大概也想精神饱满地迎战对方律师,晚上并没有安排什么应酬,只是召开了场开庭前的长会,从下午一点开始,不知什么时候结束。 会议太过冗长,中间时不时穿插专业术语,我听得直打瞌睡,到一半实在听不下去,只好离开会议室出去透气。 莫秋的电话便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罗铮云死了,莫秋的麻烦也没了,但他不是我,一个大活人死在他面前,还是曾经喜欢过的人,让他本就敏感的内心深受重击,抑郁又应激,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所幸他也知道自己状况危急,不自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便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报了个互动性十分强的旅行团,出去玩了两个多月。 我看他发在朋友圈的那些照片,蓝天、大海、爱笑的年轻人,气色好了,人也精神了,治疗效果堪称卓越。 他这次打电话给我,一来是旅行归来给我带了伴手礼,二来是为了感谢在罗峥云一事上我对他的帮助,要请我吃饭。 感谢不感谢的我倒是不在意,但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拒绝。最后由我选了盛珉鸥他们律所楼下的一家餐厅作为碰面地点,餐厅是家粤菜馆,口味地道,食材新鲜,性价比也高,锦上的那些律师都喜欢在那儿订餐。 莫秋没有异议,敲定五点见面。 挂了电话,我看了下时间,发现已经快四点半,盛珉鸥那边还早的样子,我吃完了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散会。 与前台小妹打了声招呼,说自己下去吃个饭,如果会议结束了,托她给我捎个电话。 前台二话不说冲我比了个“ok”。 我于她有救命之恩,这种小事,她总是很乐意帮忙的。 莫秋在五点差两分钟时赶到餐厅,一改往日黑白色系的穿衣风格,上身着一件姜黄的卫衣,下身黑色休闲裤,还剪短了头发。他脸本来就嫩,这一下青春洋溢得简直让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怎么了,不适合我吗?”坐下后,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开始翻看起开,注意到我的诧异,有些不好意思。 我替他倒上茶水,解释道:“没有,就你一下子改变太大,我有点认不出了。” 莫秋笑容腼腆:“我这次旅行,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位是服装设计师……他说这样会更适合我,也显得更有气色。这一身都是他给我做的穿搭。”说着他低头扶了扶眼镜,嘴角的微笑经久不去。 这模样明显就是有情况,人常说治疗失恋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莫秋的遭遇比失恋还严重点,要是真有人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让他重拾对生活的渴望,倒也算好事一件。 然而莫秋之后并没有再多聊关于这位“设计师朋友”的话题,这毕竟是他私事,他不说,我也不好主动提及,便只当没有察觉。 “对了,给你的伴手礼。”点完了菜,莫秋将随身纸袋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发现里面是罐长得有点像发膜的东西,巴掌大小,外包装上都是英文字体,我就看懂了一行,说是可以擦手和身体。 莫秋道:“这个是绵羊油,擦皮肤很好的,冬天不容易干。” 我发现莫秋和我在生活态度上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他明显比我活得精致不少,除了水,我这辈子就没往脸上擦过别的东西。 他不说,我都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绵羊油这种东西。 “挺好,清湾的冬天是挺干燥的,身上经常起静电。”我谢过他,将纸袋放到一边。 菜陆陆续续上桌,莫秋开始与我聊他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 山川美景,风土人情。世界何其大,善良的人有很多,他走过的地方,人们或许贫穷,但绝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别人不理解他们的乐观,他们也无需别人理解。活着并不是为了思考过去将来,只是为了享受快乐的每一天。 莫秋几乎要被这样简单直白的生活态度迷倒了,直言那里是他梦中的桃花源,如果可以,希望自己年纪大了后能在那边买一套小公寓定居下来。 与他相比,我显得十分没有追求。我从来没想过离开清湾市,我从小生活在这里,我的父母葬在这里,盛珉鸥也在这里。虽不是鸟语花香的理想乡,甚至繁华喧闹到让人头疼的地步,但这里的确是唯一让我心生安逸的地方。 这是我的家,属于我的“桃花源”。 莫秋握着热茶,道:“以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无望,所有倒霉事好像都被我碰上了……但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世上哪有百分百的幸福。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说完,他将茶杯往前推了推。 短短两个月就能有这觉悟,要不是他言行如常,正能量满满,我都要怀疑他参加的不是旅行团,是加入了什么传销组织了。 聊到六点半左右,我手机忽然震了震,前台来了消息,说盛珉鸥他们会开完了,大伙儿已经在收拾东西。 莫秋见我不时关注手机,可能已经猜到我接下去有事,于是主动叫来服务员买单,宣告此次聚餐圆满结束。 “不好意思,下次我请你。” 拎着伴手礼同莫秋一道走出商场,站在路边等车。 莫秋闻言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其实我正在着手申请一些国外大学的留学名额,目前准备材料中,过段时间还要考试,晚上也有一大堆功课等着我呢。你没事,我也是要早点回家温书的。” 我惊讶道:“你要出国读书?” “就……想尝试一下不同的人生。”莫秋笑笑道,“也不一定成功。” 我冲他抱拳:“那就祝你一帆风顺,学有所成。” 莫秋也回我一礼:“借陆兄吉言,也祝陆兄万事如意,此生顺遂。”他注视着我,眼里映照着周围碎星般的霓虹光影,“陆枫,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猝不及防被发了好人卡的我,正觉好笑,他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我。 “你不知道,小时候你可是我的大英雄。”他长长叹一口气道,“真的,谢谢你。” 这情况我也没遇到过,一时有点不敢动,僵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过了片刻,莫秋自己松开我,眼里闪着泪光,手掌轻轻拍在我肩上。 “你……”他刚张嘴要说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吴伊诧异又无措的惊呼。 “……陆,陆先生?” 我和莫秋同时转头看去,就见锦上律所的一大帮律师站在离我们三米远的地方,每个人都表情莫测,像是围观了什么超级大戏。 特别是吴伊,一副吃了过期馊瓜的表情。他可能实在无法理解,我和莫秋,两个罗峥云案的受害者,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之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视线移到最前方高大的身影上,盛珉鸥单手插兜,扫了眼莫秋搭在我肩上的手掌,莫秋立马烫到一样弹开。而几乎是同时,盛珉鸥的目光也游离而去,脚步毫不停留地与我错身而过,往商场方向行去。 其余人皆快步跟上,恨不得插着翅膀飞离这个是非地。 吴伊面容尴尬,指了指人流如织的商场道:“我们开好会,来……来用餐的,那个……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说完冲我拜了拜,脚下抹油般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见鬼了,我在他们那儿搭伙了大半个月都没见他们外出用过餐,我就今天来外面吃了一顿饭,他们也跑外面吃,针对我吗? “他们……他们好像误会了,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莫秋紧张起来又开始结巴。 我糟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用,走你的吧。” 第35章 好人不好命 我厚着脸皮跟盛珉鸥他们又去蹭了顿饭,但因为之前刚吃过,其实也吃不下什么,就在边上喝喝茶,听他们聊天。 我试着解释自己和莫秋的关系,再三申明我们只是,也只会是老同学关系。说这话时,我特地看着盛珉鸥,他却只是自顾自地用餐,好像对我说的并不感兴趣。 其他人信不信我不在意,就算他们脑补出五十八集苦情小电影,我也无所谓。但盛珉鸥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我都希望他不要误会我是那种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人。 如果此时只有我们两个,这场误会其实也很好解释。但凡有其它路可走,我又为何选最难的那一条?我对他心意不改,便是最好的自证。 第二顿饭也吃完,我与盛珉鸥彼此沉默着下到地库,又沉默着一同上了车。 好不容易进入安静的小空间,等红灯时,我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反应,一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而就在此时,盛珉鸥先一步道:“明天你不用来了。” 我心头一紧,看向他:“可是约定……” “我知道我们有约定,我坏的是脚不是脑子。”他蹙眉打断我,拇指在鹿角的顶端反复摩挲,“我的承诺始终有效,只是我不再需要司机。”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搜肠刮肚,思绪万千,想着这几天也没哪里得罪他,昨晚甚至还无私奉献帮了他一个小忙,他到底为什么毫无预兆就要和我闹掰? 难道,我帮忙还帮错了? “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我试探着道,“你不用这样紧张,我说了不会自作多情就绝不会自作多情。你现在脚还没完全好,自己开车不方便吧?” 盛珉鸥唇角勾起讽笑,看傻子一样看我:“我难道还缺你一个司机吗?没有你我也可以找到别人为我开车。口口声声说不会自作多情,如今又为什么要追根问底?” 我被他反问地胸口一窒,瞬间跟被块千斤巨石正正砸中般,几乎要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红灯已经跳绿,我迟迟没动静,造成后车不断地朝我按喇叭。 我深吸一口气,换挡的同时,冲盛珉鸥笑了笑道:“因为我始终做不到和你一样冷酷无情。” 话毕迅速冷下脸再不看他,一路无声到了他公寓楼下。 车才停稳,盛珉鸥便开门下了车。 “好心当驴肝肺。”冲着重重关上的车门嘀咕一句,我熄了火,也跟着下了车。 将钥匙丢还给盛珉鸥,之后他往公寓楼方向走,我往大门方向走,两人分道扬镳,谁也没说再见。 走出十几米,我脚步一顿,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却只来得及在透明玻璃门后追到盛珉鸥的一片衣角。 沿着马路慢慢往家走,因为有点想抽烟,我就没叫车。 夜空晴朗,星星却很少,口中的烟停不下来,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第五根才觉得腿有点累,在路边拦了辆出租回家。 我跟盛珉鸥互相伤害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放弃不开心,坚持也不开心,我怎么这么难呢? 第二天,由于杨女士他们家的交通肇事索赔案在下午一点开庭,我难得睡了这段时间第一个懒觉,直到十点才起,之后吃了顿早中饭便赶赴法院。 这次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大案子,在场并没有几个人旁听,因此我坐到了第一排,可以清楚地看到控辩双方席位上每个人的细微表情。 被告席坐着两名被告,一名身形佝偻面相凄苦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是肇事司机;还有一名西装笔挺的眼镜男,应该是保险公司代表。奇怪的是,只有一位律师。 难道是共用一位代理律师?这样想着,陪审团与法官先后入席后,庭审开始。 盛珉鸥身为原告律师,先行做了开场陈述,主张保险公司作为第一被告根据保险合同赔付杨女士一百四十万,肇事司机王有权赔付十万。 “许勇去世后,杨女士必须独自抚养女儿。一百五十万是根据清湾物价综合得出的一个数额,除去丧葬等费用,也包括了失去父亲的许娜小朋友直到成年的抚养费。” 总价一百五十万的赔偿款让保险公司代表听了眉毛直抽抽,不停摇头。肇事司机则握紧双手,低垂眉眼,满面纠结。 盛珉鸥陈述完毕后,换被告律师做陈述。 保险公司的代理律师一脸荒谬,直言他们一切都是按照合同条款在合法合理的前提下行事,原告将他们列为第一被告简直莫名其妙。 “根据条款,安起保险有权利在保险人违法违规时,对其造成的交通事故进行免赔。王有权既然签了合同,就该知道超载不赔。尊敬的法官与陪审团,原告律师的赔付要求与金额完全不合理,我请求您们不予支持。” 轮到第二位被告,也就是肇事司机的代理律师陈述时,王有权自己站了起来。 “我,我没有钱请律师,他们说要给我找一个,我寻思着也不需要。”王有权绕过被告席,走到法庭正中,突然对着杨女士跪了下来,“我有罪,我都承认,你让我坐牢吧我真的没钱。我那车还有好十几万贷款要还,这几个月车被扣着我干不了活,只能到处借钱还贷,亲戚朋友都被我借遍了。” 他朝杨女士拜了拜,磕了个响头:“我真的不是故意撞死你老公的……”他声泪俱下,忽然开始抽自己巴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样的行为在法庭上简直是闹剧,陪审团面面相觑,盛珉鸥蹙紧了眉头,法官忍不住一再敲响法锤。 “被告王先生请注意控制你的情绪,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对庭审造成影响,如果你再不停止……” “对不起,有钱我一定赔你,但我真的没钱。你把我逼死我也没有钱,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我将以藐视法庭逮捕你!” 杨女士在王有权的不断哀求的过程中,眼圈也逐渐通红起来,最后法警将王有权带走时,她别过脸,默默落下了两行泪。 一场悲剧,最后却要完全无辜的受害者来承担所有的恶果。 王有权或许是不容易,可这个社会谁又容易? 许勇只是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就被卷进车轮下;杨女士好好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忽然便失去了丈夫;许娜更是小小年纪没了爸爸。 谁都不容易,所以谁都希望别人体谅自己。 由于第二被告情绪激动,法官宣布暂且休庭,半个小时后再开。 讨论室里,没了法官陪审团们的盯梢,杨女士也崩溃起来。 她捂着脸,在室内来回走动:“他让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我的孩子才六岁,六岁啊!十年后,她可能都不会记得自己的爸爸是怎样的人,曾经又是多么爱她!” 盛珉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格,只是靠在门后,转动手杖,沉默地任她哭泣。而他的副手,一位年轻的女律师则有人情味得多,连忙上前抱住杨女士轻声安慰。 这气氛太压抑,杨女士也很容易让我想起我妈。同样无助又悲伤的女人,被不公的命运与世道玩弄。 我妈最后也没讨回属于自己的公道,获赔二十万,对方却无法一次付清,像挤牙膏一样一年还一万,再一年还两万,到我坐牢,还有十万没还清。 后来有一次我妈来看我,无意中提起对方,说是钱终于还清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对方良心发现,竟然多打了十万给她。 “应该是突然走狗屎运发了大财,哎,真是好人不好命,祸害遗千年。老天要是开眼,就该一道雷劈死这些妖魔鬼怪。” 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我只当没听懂,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 “还有五分钟开庭,杨女士您如果坚持不了,我可以申请延期。”盛珉鸥看了眼腕表,“只不过这样一来,您和您女儿拿到赔偿金的时间也会有所延后。” 杨女士闻言手里攥紧纸巾,忙不迭摇头:“我可以我可以,不用延期!” 盛珉鸥一开始就没想延期,甚至对杨女士的哭哭啼啼很是不耐。他客客气气给出选择,又轻描淡写抛出利弊,不过是为了让对方跟着他的思路走。 杨女士被他一惊,眼泪索性也不落了,丢掉纸巾,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 再次开庭,王有权的情绪经过法警的普法教育,同样恢复平静。法官问他还有没有要说的,他只是摇头。 法官一敲法锤,宣告进入举证环节。 盛珉鸥站起身:“法官阁下,申请传唤一号证人李俊山,他和本案被告王有权一样,也是一名货车司机。” 名为李俊山的货车司机在法警指引下坐进证人席,又由法官助理引导宣誓。 发下不可欺瞒的誓言后,盛珉鸥展开了对他的询问。 “请问你的职业是货车司机吗?” 长相粗犷的男子点了点头:“对。” “你为你的货车购买过安起保险公司的保险吗?” “买过,保额是两百万的。” 盛珉鸥拄着手杖,来到证人席前:“你仔细看过保险条款吗?” “我粗略看过。” “你知道自己的车如果在超载情况下发生事故,哪怕一公斤,保险公司也有权不赔吗?” 李俊山一愣:“我不太清楚。我们这行比较特殊,只要运货,很少有不超载的,你说一公斤都不能超对我们来说也太苛刻了……” 被告律师骤然站起:“反对……”他瘪了半天才找到反对理由,“原告律师询问的情况不能套用本案!证人并非此案当事人,他的话不具备参考性。” 盛珉鸥似乎早有准备,看向法官,流畅道:“他的确不是当事人之一,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其中一名当事人所从事行业的普遍现象。通过让陪审团了解这个行业的细节,我们可以更快梳理清楚这起案件的关键问题。” 法官思考片刻,道:“反对无效。” 被告律师不甘不愿坐下。 这要不是严肃的庭审,我简直都要为盛珉鸥的强势表现欢呼鼓掌。 第36章 拿捏我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盛珉鸥的询问继续:“你方才说超载在你们这行很常见,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 李俊山看了看在座众人,叹气道:“因为我们这行,运费都是根据货物重量多少来计算的。装货装越多,赚得也越多。如果一辆车能装200吨货物,每吨10元,单次我只能赚两千,一个来回也不过四千,扣除车辆保养,路费,油费,差不多能剩下一千多。拼死拼活一个月接十单,也就万把块,每个月我还要还车贷,还完这一辆,差不多又要买新车,不超载,不超载怎么行?” 盛珉鸥握着手杖,半晌没声音,法官疑惑道:“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没有的话对方律师将进行交叉询问。” 盛珉鸥凝视着证人,看起来不像是出神,更像是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他的视线太过专注,甚至有些阴沉,叫李俊山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盛珉鸥毫无所觉,视线不偏不倚,缓缓道:“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所以在你们的行业,很少有人不超载?” 李俊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伸出手摆了摆,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不敢把话说那么死,但九成九都超载,不然没法生存的。” 盛珉鸥颔首道:“我没有话要问了。” 他坐回控方席位,接下去对方律师无论问证人什么,他都反对,哪怕是一句轻松地由浅入深的闲话,他也会以“问题与本案无关”为由反对。对方律师被反对得心浮气躁,完全叫他打乱了节奏,陪审团也因为频繁的打断而无法静下心好好听证人的发言。 “你刚才说你粗略看过合同,也就是说你看过合同对吗?” 李俊山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 “你也知道超载确实违法。” 盛珉鸥在座位上举了举手杖,道:“反对,证人超不超载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 对方律师气得脸都青了,直接向法官投诉:“对方律师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行使对证人的询问权。” 法官警告意味浓重地扫了盛珉鸥一眼:“原告律师,请合理应用‘反对’。” 盛珉鸥脊背挺直,手杖撑在***,礼貌地冲法官一颔首:“是。” 对于原告证人,被告律师有权利进行交叉询问,反之亦然。保险公司律师憋屈地询问完李俊山后,因为王有权是自我辩护,法官又问他有没有什么要问的,对方一脸懵懂摇了摇头。 “他说得都是实话,我没啥要补充的了。” 此话一出,保险公司的律师与代表当即黑了脸,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法官对着王有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宣布举证继续。 我十分能明白法官的心情,这王有权,简直像是盛珉鸥买通来坑保险公司的细作。随便一句话,能抵证人十句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接下来,盛珉鸥呈上了一些照片证据,当这些照片被放大呈现在身后的巨大显示屏上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陪审团更有胆小的女性发出了惊恐地抽吸声。 堆着高高货物的卡车下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半身都被卷进了车轮里,灰色的水泥地面晕开一大滩血迹,深红的颜色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杨女士迅速别开了脸,紧闭的双眼轻轻颤抖着,脸上无声滑下两行泪来。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怔愣的同时,因为那过于凄惨的死状,又不可避免想起同样死法的父亲。 我如杨女士一般别过眼,不再看那些可怕的照片,闭起眼平复心情。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这些悲剧全是因被告王有权造成。根据车祸后的笔录显示,他转弯速度过快,而且没有做足够预判,导致将正常穿越人行横道线的许勇撞倒,当场死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的错。” 盛珉鸥冷静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冲击力十足。 “一个刚为六岁女儿买了生日礼物,兴冲冲赶回家的年轻父亲,如今成了墓穴中的一捧灰,王有权的许多行为叠加在一起方造就了这一悲剧,但‘超载’不在其中。安起保险用一份没有特别注明和提醒的格式合同里的格式条款来逃避赔偿问题,在我看来是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在一个超载盛行的行业,一个将超载视为常态的行业,他们既希望司机能买他们的保险,又不希望对方发现,无论出什么意外事故,他们都不会做出任何赔偿。” 庭审进行了一下午,结束后,在法院门口与杨女士道别,我和盛珉鸥坐进一辆车里,打算跟着回律所旁听下律师们对第一场庭审的总结。 行车途中,盛珉鸥的副手,那位女律师突然好奇问道:“老大,许勇死前刚给女儿买好生日礼物这事我怎么没在证词里看到过?杨女士单独告诉你的吗?” 我坐在副驾驶座,闻言悄悄朝后头看了眼盛珉鸥。 他闭着眼,仰靠在座椅上,拇指不住摩挲拨弄着鹿角的顶端:“我临时瞎编的。” 下了法庭,他那可怕的攻击性便全数收敛,再次藏进由西服、手杖装饰的华丽外表下。它们养精蓄锐,默默蛰伏,等下次开庭,又再次跃出,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盯视,盛珉鸥睁开眼,朝我这边冷冷看过来。 我心头一凛,被冻了个结实,抑制着浑身打哆嗦的冲动,连忙坐正身体看向前方。 盛珉鸥可能下午开庭时精力消耗过大,会议时总是出神,最后开到八点,他主动提出暂且告一段落,让律师们收拾东西各自回家。 我也打算回家,毕竟已经不需要我开车送他。 由于一下午都在认真旁听,晚上又喝了不少汤汤水水,就有些膀胱满满,走之前我打算先去排空。 事务所有独立的男女厕所,但因为员工不算多的关系,厕所也不大。 我一进去就看到盛珉鸥似乎是刚刚洗了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脸上不断有水低落,刘海与衣领都湿了大片。 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就像……在忍耐什么。 “你没事吧?”我怕他情绪受下午庭审影响,多嘴一问。 他抬眼从镜中看向我,没说话,表情是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 我连忙举手作投降状:“行行行,一二三,我知道,我不问,我闭嘴。” 男厕里有小便池也有隔间,小便池正对洗手台,盛珉鸥透过镜子毫不费力便能看到我脱裤尿尿的全过程,有些不雅,于是我走向了一旁的隔间。 只是尿个尿,我也懒得锁门,对着马桶拉下拉链放起水来。 正到尾声之际,忽然,冰冷的手掌从后面捂住我的口鼻,我惊惧之下准头歪了歪,将最后一点尿尿在了手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操尿的事,还是脸上那只手的事。但无论是掌心熟悉的烟草味,亦或是身后飘散过来的浅淡香水气息,都让我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盛珉鸥有些潮湿的发梢蹭着我的耳垂,麻痒的触感叫我忍不住避了避。捂着我的手霎时收紧,不允许我有任何异动。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他的呼吸细细地,带着灼烫喷吐在我后颈,“大多时候,它迷人又美丽。割开你的脖子,就能看到错综复杂的血管、结实的肌肉、雪白的骨头,它们远比活着的你更为可爱,也更讨人欢喜。” 我不敢动,更不敢用沾着尿的手去碰他,只是伸出舌尖,讨好地去舔他的掌心。 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盛珉鸥低沉的轻笑,笑得我心下警铃大作,立时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仿佛食草动物遭遇凶猛野兽的恐惧感侵袭。 下一瞬,盛珉鸥大力捏住我的两腮,半点不留情。我差点以为自己腮帮子都要被捏裂了,发出一声痛苦地呜咽。 脸上的手缓缓下移,握住我的咽喉:“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那么做,因为正常人不会那样。” 我不适地仰后,更显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哥……”我忍不住要求饶,哪怕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枫,抓住我的把柄,拿捏我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我一愣,就要反驳:“我没有……” 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让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再张口说话。 他并不想听我的狡辩。 “你总是装出一副‘只有我知道你的隐疾’、‘只有我能帮助你拉你出泥坑’的无私模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杀意,仿佛只要轻轻一个用力,就能掰断我的脖子,“做个牢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了,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为我着想的。”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也是想将我拉入深渊的一员?” 我猛地瞪大眼,心脏遭受重击般升起一股鲜明的疼痛,加上不断加重的窒息感,叫我控制不住地眼角落下一滴生理性的泪来。 第37章 我想做那只猫 被暗恋对象知道自己的心思,该如何应对?如果是一对青春男女,或许可以大胆告白,无论事后是成是败,起码不负一场喜欢。 但如果是两个男人呢?又如果,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呢? 十六岁那年,盛珉鸥察觉到我对他的感情,单方面断了和我的联系。 他的回避让我沮丧不已,又十分不甘。既然他不见我,也不接我电话,那我就当面去找他。 我骗我妈说自己病了,让她给学校请了一天假。她知道我学业重,压力大,正好我那阵成绩还不错,虽然看不出我有哪里不好,但她还是给我请了假。 我妈一走,我就去了盛珉鸥的学校,一路上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欢欣雀跃。 可等我打听到他上课的教室,跑去找他时,现实却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户,我一眼便看到盛珉鸥坐在教室中后方,而他的身旁,坐着齐阳。两人挨得极近,似乎正在亲密地说着什么悄悄话。 我愣愣站在走廊上,感到荒诞又有些无措,更多的是一点点漫上心间的嫉妒。 嫉妒像一丛黑色的焰,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烧尽。 期间盛珉鸥似乎有所感知,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紧张地迎向他的目光,心中既是欢喜又是酸涩。可他只是随意一扫,很快便又收回视线,仿佛压根没有看到我,又或者看到了也只当我不存在。 他那样专注地注视着齐阳,与他说话,对他露出笑脸。齐阳说着话突然激动地握住盛珉鸥的手,盛珉鸥只是扫了一眼,却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 我咬着牙,狠狠瞪着他们交握的手,脑海里就像火山喷发一般,被狂暴的、灼烫的情绪袭卷。 他不愿意见我,却愿意接受齐阳的靠近,他不要我了,他被抢走了…… 难道真如齐阳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盛珉鸥只愿意和同类在一起吗? 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那不是盛珉鸥和齐阳吗?” 我回头看去,两个男生正靠在身后栏杆上抽烟,可能通过窗户也看到了盛珉鸥他们,便开始八卦地闲聊起来。 “之前为了躲齐阳都搬到外面去了,听说一刻不停粘着他,跟他说句话都要被眼神杀……”另一个男生摇了摇头,满脸厌恶,“简直有毛病了,被他喜欢上真是倒霉。” “但你看盛珉鸥不是和他有说有笑的吗?说不定人家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打动了大学霸的心呢?” “不懂。我也不是歧视这种是吧,但我觉得齐阳这人不正常,特别阴森,要我被他缠上,还真不敢随便拒绝,感觉他分分钟就能和我同归于尽。” “真的真的!”他的观点立马得到了另一人的肯定,“齐阳的眼神就跟那种求爱不成杀你全家的人一模一样,我有时候都不敢跟盛珉鸥说话,就怕被神经病惦记上,万一被丫的背后捅一刀多不划算。” 四肢冰凉,胸口堵着一口气,郁结难舒。站在教室外,我给盛珉鸥拨了个电话。只是隔着一扇窗,一堵墙,亲眼看到他掏出手机冷漠地看了眼,随后按下一键,将手机翻过一面丢到旁边。同时,我的手机里传出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语音。 齐阳看到他动作,似乎有些好奇来电的是谁。 盛珉鸥偏头同他说了句什么,齐阳瞥了眼桌上的手机,忽然凑近盛珉鸥,轻声在他耳边说起话。 盛珉鸥没有动,任他靠近,姿势的关系,我没有办法看清盛珉鸥的表情,但他既然能容忍齐阳如此靠近他,已足够说明他并不讨厌这样。 他讨厌一个人,就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断绝一切联系,将态度摆在明面,决不拖泥带水……就像对我。 他不讨厌齐阳,却讨厌我。 我没有在盛珉鸥的学校待太久,失魂落魄回到家,闷头倒进床里,不知怎么搞的,之后竟真的生了一场病。 我妈回家的时候,说我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疼。这些我醒后完全没有记忆,也不排除她夸大的可能,但那一病我足足在家躺了两天,瘦了一大圈。 再去上课,老师看到我,都说要是还没好全就再休息两天,不要勉强。那段时间照镜子,我都不敢想象一个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那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情绪出现了不太好的倾向,烦闷、暴躁、情绪低落,精神亢奋无法入睡,身体却因为得不到足够的休息而疲惫不堪。我网上查了查,说有躁郁的倾向,同时跳出来的还有个防自杀热线。我盯着那串数看了许久,最后也没记下。 自杀不至于,我有底。 我妈以为促使我如此憔悴的是学习,她哪里想到,造成我日渐消瘦的,是失恋。 失恋使人痛不欲生,别人失恋顶多失去个对象,我失恋不仅失去个对象,还要搭上个哥。 青春期的小孩子很容易就叛逆,别人叛逆不读书泡网吧,我叛逆可厉害了,心心念念就想泡盛珉鸥。 白天,我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学生,我妈眼里的好儿子,我认真学习,天天向上,开朗得好似不存任何阴霾。 晚上,我一遍遍打着盛珉鸥的电话,迎接我的却永远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我知道他不会接我电话,可这就像个习惯,一个固定仪式,不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觉让人心情不佳,我脾气越来越差,有次在学校不小心撞到个高年级学生,我丢下句“对不起”就想走,对方却看不惯我拽了吧唧的态度,硬是要教教我如何当一名“合格”的后辈。 我也不跟他废话,一拳撂倒,吃了个警告处分。 好学生这种时候是很有优待的,没人觉得我也该负责,还给我找各种“学习压力大”、“出手也是为自保”、“对方经常欺负小学弟”之类的开脱理由,安慰我不要放在心上。 然而面对我一个不痛不痒的警告处分,那名吃了我一拳的高年级却心有不甘,很放在心上。几天后的放学,对方找了几个校外的小混混教训我,将我堵在巷子里。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是七八九十只手。我被打得趴在泥泞的小巷里,起都起不来,那些人打够了,骂骂咧咧离去。 我歇了会儿自己爬起来,没去医院,没回家,凭着惊人的意力摇摇晃晃去了盛珉鸥的租屋。 事后想想我都觉得我是不是有病。 我等在他家门口,昏昏沉沉靠坐在门上,一直等到晚上,等回了他。 为什么要去找他,那时候也没细想,后来有很长很多的时间想了,那种心情却早已消散一空,抓不到头绪。 但其实也不难猜,以一个小屁孩的心理,让重要的人看到自己一身惨状,难道是为了逞英雄吗?当然不是,那样委屈,那样窘迫,那样千里迢迢,不过是想看对方为自己心疼罢了。 哪怕从小到大,盛珉鸥都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这方面的情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一双鞋停在我面前,我才迟缓地抬起头。 盛珉鸥垂眼俯视着我,眼里没有任何惊讶,当然也不存在我暗暗期待过的什么心疼。 我冲他咧嘴一笑,却因牵动嘴角的伤口,吃痛地皱紧了眉。 “哥,我被人打了,好疼啊……” 我去拉他裤腿,他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让开。” 我们两个月没见面,这是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坐了太久,我站起来时有些踉跄,扶着门才好不容易站稳。 “哥,无论我怎么惹你生气了我都道歉,你别这样。”我抿了抿唇,几乎哀求道,“别不理我。” 盛珉鸥看了我半晌,道:“你没有惹我生气,我只是不想见你。回家去吧,再也不要来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直白到我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他甚至都不给我一个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机会。 欲盖弥彰,包着火的纸他并不需要,他要的是连同这簇麻烦又恼人的火一起,将所有的“不受控制”丢出他的世界。 见我不动,他索性将我扯到一边,再掏钥匙开锁,好像我就是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挡路的垃圾,随便踢开就好,根本无需放在心上。 无论我怎么做,他都已经做好决定不要我了,那我又何苦再装好弟弟? “我喜欢你。”我看到他开锁的动作一顿,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快意,“不是弟弟对哥哥那样的喜欢。” 他对着房门完全静止了两秒,闭了闭眼,压着火气道:“够了,滚回去,别再来了。” 要是平常,他叫我滚我也就滚了,可那天我就像疯了一样,无所畏惧地挑衅着他忍耐的极限。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污言秽语简直是脏了你的耳朵?弟弟爱上哥哥,好恶心啊。” 他握着门把,最终放弃那副老旧生锈到难以打开的锁,转向我,露出凉薄又讽刺的笑容。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说出来。” 他果然觉得我肮脏又恶心。心间猛地升起一道尖锐的刺痛,我定在那儿,心想完了,我可能打架打出毛病了,他们把我的心脏打坏了。 我此前一直以为“心疼”只是个形容词,可没想到有一天,它竟然真的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 我缓了好一会儿,艰难道:“是,我应该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的,起码还能和你做兄弟。现在你已经彻底不想看到我了,对吗?” “我以为我的态度很明显。”盛珉鸥一副只要我能走,他不建议说更难听点的模样。 我一哂:“那为什么你能接受齐阳出现在你身边?因为你更钟意他,还是因为……他能满足你变态的欲望?” 他眯了眯眼,过了片刻才问我:“你说什么?” 声线更低,也更危险。 我在撩拨一头野兽的胡须,我知道我在找死,但我停不下来。 “齐阳能做的,我也能做。如果怪物只会爱上怪物,那我就做一只怪物。”我平静地说着,将一直背在身后的美工刀显露出来。 他看着我,并没有阻止。 “怪物……”他呢喃着,“所以你要做什么呢?杀了我吗?” 我摇了摇头:“不,我想做那只猫。”那只得到他垂怜,连死后都被他热爱着的猫。盛珉鸥愣了一下,在我对着自己的手臂划下一刀后,他很快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双眸微微瞪大,瞳孔都收缩起来。 鲜血瞬间涌出伤口,滴落在脏污的地面上。看着地上一点点如同梅花般的血迹,心中长久的憋闷和烦躁竟然在瞬间谈去不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抑郁自残了,虽然治标不治本,但的确可以转嫁痛苦。 盛珉鸥看着地上的血迹,用极轻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陆枫,你这蠢货。” 不等我反应,他冲上来就给了我一拳,重重将我脸砸歪到一边,美工刀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攻击脱手掉落。拳脚毫不留情砸在我身上,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没了理智。 我摔在地上,他用膝盖顶住我的背,拎着我的头发将我往地上砸。 “哥……不要打了……”我开始求饶,恐惧萦绕着我的身心,让我没骨气地认了怂,“再打,要死了……” 我以为我可以承受,但其实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天真想法。 “你不就想死吗?”他拎起我的脑袋,喘息着,憎恶万分地道,“想成为‘怪物’?就凭你?你也配?” “我错了……”我抱住头,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我再也不敢了。” 盛珉鸥往死里打了我一顿,要说我之前只是初级皮肉伤,那他这一番拳脚下来,基本已经把我打成了残废。 打完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似乎整个人松弛不少。 “滚回去,我不需要另一只猫。” 一阵纸张摩擦的窸窣声,片刻后,他往我衣襟里塞了一百块钱,说让我自己打车去医院。 等满脑袋的小星星消退一些,我从地上爬起来,没去医院,附近药店买了点纱布,基础止血后,打了个车一身伤的回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好晚班回来,差点把她吓得心脏病发。她颤抖地检查我的伤势,追问我缘由。我把锅都推到了和我有仇怨的高年级学长头上,说都是被小混混打的。 我妈第二天气势汹汹杀到学校,一定要老师给个说法,没多久那高年级就被劝退了,之后再没见过。 第38章 早不是了好吗 那是场疯狂又无望的豪赌,我自以为是地认为,靠着探知到的那点细枝末节,就能得到盛珉鸥的认同,赢得他的倾心。 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不怪齐阳说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崽子,不怪……盛珉鸥那样生气。 我很后悔,不止一次后悔。 欲望是泉,少量活血化瘀、强身健体,多了则成没顶之灾,可以将人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人都当欲望的阀门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关就关,想开就开,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以为高枕无忧,毫无危险逼近的自觉。 曾经那个才华横溢,画出惊艳画作的刘先生,盛珉鸥说他听从了心底的欲望,放纵了自己,沉迷于酒精带来的虚幻与快乐。我又何尝不是?我对盛珉鸥的欲望,让我迷失了自我,失去了对事物的基本判断,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曾经那些要保护他,好好看顾他的话,成了虚伪的一纸空言。我还说自己和齐阳不一样,狗屁不一样,到头来,我还不如他。起码他变态得坦坦荡荡,不像我,光会说漂亮话。 被盛珉鸥打了一顿,反倒像是把我头脑打清楚了,疯狂与混乱在绝对暴力的镇压下得以平复,我开始反思,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 那个学期剩下的时间,我都在试图联系盛珉鸥。不敢当面见他,也无颜当面见他,我只好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每天一个电话是固定,然后便是长长的短信,一些琐碎的日常,一些对他的关心,一些诚恳的认错,有时候也会加一些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心灵鸡汤。 他从没有接听过我的电话,当然也没回过我任何信息,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学期结束,放暑假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夜晚,我一如既往拨打盛珉鸥的电话,等着我的却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女声。 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轻浅的呼吸声,我激动地从床上一下子坐起身。 “哥……”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盛珉鸥就像忘了我们上次的不愉快,让我第二天去见他,在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的那座废弃的烂尾楼。 虽然地点有些奇怪,但我从不会质疑他的话,他让我去,我就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 那里离我家并不远,我去得比约定时间早一些。可在那里我并没有见到盛珉鸥,反倒碰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齐阳…… 膝弯一痛,我歪倒地扶住马桶跪倒在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盛珉鸥收回手里的鹿角杖。 他后背抵着门,嫌弃地用杖尖挑起我的下巴。 “别假惺惺,也别装出一副处处为我着想的样子了。你看护不了我,我比你更知道要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杖尖慢慢下移,划过锁骨,点在心脏的位置,“你以为你能为我做什么?连开车你都开不好,还妄想成为我的指路明灯?你保护不了任何人,陆枫。” 我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他:“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假惺惺。”他眉梢微挑,我莞尔道,“拿捏你的感觉,也确实很爽。” 盛珉鸥的表情变得有些恐怖,手杖点在胸口的力道也更大了几分。 “你这……” 我在他出口骂我之前,一把抓住手杖,猛地扯向自己。他一时不查叫我得手,失去平衡身体往前倾了倾。我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按在他的后脑,不管不顾咬上了他的唇。 我们就像两头愤怒的野兽,彼此撕咬着,反抗着,挣扎着。 鼻尖是污浊的腥臊气,尿液沾在盛珉鸥雪白的衣襟上,不觉肮脏,反倒越发升起亵渎了神灵一般的快感。手指插入发根,湿热一片,也不知是汗是水。 那根本不能叫“吻”,它没有丝毫柔情的地方。一开始只是我单方面的袭击盛珉鸥,啃咬他的双唇,咬破皮,咬出血。盛珉鸥激烈反抗,却难以在狭小的空间甩脱牛皮糖一样的我。 谁让他锁门了,活该。 后来盛珉鸥显然也被我激怒了,开始反击,回馈我更多疼痛与伤口,差点没把我舌头咬掉。 最后也不知该说是一吻结束,还是一场械斗结束,停下时我俩都是气喘吁吁。他唇角被我咬破,染着一点红,脸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活似被流氓非礼的大姑娘。 我的嘴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想摸摸伤口,手抬起了,猛然记起这是一双被尿滋过的手,又放下了。 “来,你随便骂。”我没脸没皮的模样,爬起来一屁股坐到马桶上,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盛珉鸥拾起方才混乱中掉落的手杖,撑着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对我开骂,门外传来有人,还不止一人进来的动静。 盛珉鸥僵硬片刻,放轻了动作,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忽然想知道……他会不会出声。会不会让别人知道,他在公司厕所的隔间里,和自己的弟弟行不轨之事。 我的手掌贴在他腿上,一路攀爬。盛珉鸥瞪着我,目光阴冷恐怖,但没有出声呵止。我知道这还在他可以忍耐的范围。 “楼下那家茶餐厅不错,他们新出的菠萝包正点……” “奶茶也不错,就是喝了容易睡不着。” 走进洗手间的两人开始闲聊起来,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和盛珉鸥的存在。 我开始得寸进尺,进一步实施自己的骚扰。 他抓住我的手,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里是他的国度,他是这里的王,他怎么可能让他的臣民发现自己如此狼狈被动的一面? 我知道他不会出声,他必定隐忍,于是愈加肆无忌惮。 “香肠也好吃,又粗又长呃……”说到一半,那人好像意识到话语有些歧义,尴尬停顿片刻又接上,“反正就是很好吃啦。” 另一个人倒是没有听出不对,还在附和:“是哦,就是太烫了,当中还有芝士心,上次我咬了一口差点把我舌头都烫掉了。” “对对对,还有他们家的撒尿牛丸,真的会撒尿,****,特别过瘾……” 能不能不要在厕所讨论香肠和牛丸讨论得这么激烈?搞得我都饿了。 不小心一用力,头顶立时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随即头发被人抓起,盛珉鸥想将我扯开。 外面的两个人一边继续讨论着茶餐厅的美味,一边洗了手慢悠悠离开了男厕。 关紧阀门滴水不漏很容易,但将裂开的水管再堵住,却并非那么轻易就能达成的事。 欲望便也像如此。 男厕重新恢复我和盛珉鸥的二人世界,静默却依然延续。 仔细听倒也不光是寂静,还是有些细碎的、引人遐想的音节不时泄出。 到最后,已经没有人去管会不会被人听见,还有没有人进来。 盛珉鸥松开我,靠在门板上,喘息着抄了把自己的头发。 我转身吐掉嘴里的血水混合物,按了抽水键,期间听到身后开锁的声音。 等了会儿再回头,果然发现盛珉鸥已经走了出去。 我抽过一旁卷纸擦手,整理好衣物,随后也跟着离开了小隔间。 盛珉鸥盯着镜子里,自己凌乱的衣襟,已经破皮红肿的唇角,脸色难看。 我占了另一个洗手池洗手,见他如此,不怎么走心地道了歉:“不好意思啊,下嘴有点重。” 我下嘴重,他也没轻到哪里去。吐出舌头,我检查了圈,发现果然被咬破了。 真是还好我躲得快,不然舌断人亡。 我抽了纸巾擦干手,完了不再理他,也不看他,转身出了门。 之后我也懒得再去事务所,想着第二次庭审直接去旁听就好,第二天就回当铺上了班。 一进门我就看到魏狮坐在我那位子上,柳悦嗑着瓜子与往常一样在追剧,不见沈小石。 “怎么是你啊?”我脱去外套丢到一边沙发上,趴柜台上问,“我小石弟弟呢?” 魏狮从手机里抬起头,讶然道:“你怎么回来了?你哥好全了?” “你不知道他是超人吗?第二天就好全了。” 魏狮翻了个白眼,收拾东西起身将位子让还给我。 “我也是今天来顶班的,小石家里有事请假了。” 我一听,愣了愣,认识沈小石这么久,我还从来没听他提起家里的事。似乎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无亲人,还没会说话就先会打架。 “我听到了,是个女的打电话给他的!”柳悦举手道。 我与魏狮对视一眼:“不得了了,小石长大了!” “我家有儿初长成,不容易不容易啊,晚上叫上大壮,去你家吃红豆饭。”魏狮开了铁门,走到我边上,颇为语重心长地一拍我肩膀,“咱家就剩你啦,你抓紧点。” 咸吃萝卜淡操心,早不是了好吗? 我刚要刺激刺激他,柳悦丢了瓜子,捂住耳朵道:“你们说什么少儿不宜,我还小呢,我不要听!” 我俩这才想起还有个大姑娘在旁边,彼此对视一眼,都歇了声。 然而当晚魏狮联系沈小石,却没有联系上,打他电话都是关机状态,红豆饭只能泡汤。 接着第二天,第三天,没人联系得上沈小石,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39章 我本来就能赢 我和魏狮去沈小石租的房子那儿找他,拍了半天门没人应。 沈小石是本地人,但从出狱那天起就和家里没联系过,一直住在外边。他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嘴却很严,从不提家里的事,而我和魏狮也没问过。 这年头,谁没点不能说的秘密。 “怎么办?”魏狮盯着门锁,长眉深蹙,“暴力破门?”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多,老旧的楼房因为糟糕的隔音,走道里萦绕着不知哪层哪户人家播放的战争片音效,炮弹声不断。要是我俩在这暴力破门,整栋楼的人说不准都要出来看热闹。 “不好吧,人家还以为我们入室抢劫呢。”我这一副良民样还不要紧,可魏狮往旁边一站,大花臂,板寸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啊。 魏狮抓抓脑袋,挑剔地打量我:“你在里面那么多年就没拜哪个高人为师,学到一些神秘的技能吗?” 我睨他一眼:“有啊。”他一兴奋,“我学会了如何辨别傻X。” 魏狮“操”了声,继续去拍门。 “三哥?枫哥?” 突然,黑暗中传来悠悠男声。 我和魏狮齐齐一激灵,转过身去。 沈小石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手里领着个塑料大袋子,似乎正购物归来。他脸色不太好看,眼下黑眼圈很重,衣服也皱皱巴巴,跟几天没换洗了一样。 人没事就好,我松了口气,刚想说两句,魏狮大步走过去,一巴掌呼沈小石脑壳上,又重又响,吓得我皮都紧了紧。 “你是不是有病?”魏狮凶神恶煞开吼,“给电话充个电你能死啊!” 魏狮那力道不是开玩笑的,实心木板都给他劈断过。 沈小石双手捂住脑袋,有些委屈:“我今天刚回来……手机这两天在外面没地方充啊。” “刚回来?你去哪儿了刚回来?不知道这样别人会担心你吗?” 魏狮不依不饶道。 “好了好了,人没事就好,有什么进屋再聊。”我示意沈小石先来开门。 沈小石被魏狮教训得蔫头巴脑的,抖出钥匙开门,一声不响进了屋。 魏狮更气了:“你这什么态度?” 我拦住他,让他控制下自己的情绪。他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容易生气,而且气性颇大。不然也不至于进去那些年。 “你冷静好了再进来。”我说。 魏狮还没到迁怒于我的地步,黑着脸看我片刻,转身去窗户那儿抽烟去了。 进到屋里,就见沈小石孤零零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我过去摸了摸他脑袋,问:“出什么事了?跟枫哥说说。” 沈小石虽然看着青涩稚嫩,却不是个没责任心的人,说了只请一天假就是一天假,会失踪这几天,还一点消息没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他预期的事情。 沈小石沉默良久,没有说话。我也不逼他,看他袋子里都是吃的,联系他一身邋遢,猜他可能还没吃饭。 “我给你泡个泡面吧?” 我从袋里掏出杯面就要往厨房去。 “我妈打电话给我……”沈小石忽然开口,“她让我回去,说想在死前见我最后一面。” 我悚然一惊,拿着泡面又转回去,坐下认真听他细说。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后来我妈再嫁,又生了个弟弟……”沈小石揉了揉眼睛,声音低落道。 他的母亲是个十分柔弱没有主见的性格,生来便如蒲柳,任人拿捏。分明也没多少感情,却因传统的婚姻观,认为有人肯要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便谢天谢地,匆匆答应了二婚。 结果二婚简直是个火坑,进去容易出来难。 沈小石的继父暴躁易怒,日常生活一有不如意的,便要打骂妻子,让沈小石很看不惯。但他那时候小,就算冲上去帮忙,也总是被继父毒打的那一个,母亲还要替他求情,之后遭受更多羞辱。 “我妈总是让我不要跟他吵,让我安静一些,让我像她一样,忍一忍就好。”沈小石不想忍,越大就越不想忍,可母亲并不理解他,认为他叛逆冲动,总是惹事,“我一心想帮她,她却拿我当外人,到头来他们才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深觉被母亲背叛的少年,自此以网吧为家,跟着一群同样不着家的不良仔,开始成天瞎晃悠。 “她如果跟我说她要离婚,我二话不说帮她离开那个男人。钱的事不用她操心,我出去赚钱养她和弟弟。可她从来没这想法,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沈小石闭了闭眼,脸色越发苍白,“我恨她。恨她没用,恨她优柔寡断,恨她要让我生活在那样一个糟糕的家庭,拥有那样一个童年。”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愤怒与恐惧亦然。母亲无法理解儿子的愤怒,儿子无法对母亲的恐惧感同身受,这便是矛盾的伊始。 十八岁前,沈小石是只暴怒的刺猬,见谁都扎,打架斗狠,害人害己,最后把自己作进了监狱。十八岁后,在我和魏狮的精心调教下,他磨平了刺,少了一些愤世嫉俗,多了一点乐天知命,也算恢复了稍许少年人该有的心性。但他仍然不与母亲和解,拒绝一切探视,出狱后也从未与之联系。 沈小石道:“我以为我们就这样了,一辈子就这样了。那个男人哪一天死了,我或许会回去看她,同弟弟一道孝敬她替她养老。那个男人不死,我绝不回家,那里也不是我的家。可就在三天前,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沈小石的母亲打来电话,没头没脑说想见他最后一面,求他尽快回家。沈小石不明所以,刚要追问,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之后再怎么打都打不通了。 这种情况实在诡异,虽然多年未见,虽然心结依旧,但终归母子情分还在,沈小石怕他妈是真出了什么事,便匆匆请假,拦住一辆出租赶去了老房子。 但一开门他就傻了…… “我妈用斧子,把那个男人砍死了。”他更紧地抱住自己,声音嘶哑,满是不解,“砍得满地都是血,脑花都砍出来了。她说见我最后一面,是打算见完我就去死。怎么有这种事啊枫哥?离开他不行吗?为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呢?早十几年离开那畜生,哪里会到今天这一步?” 这发展我也是始料未及,我以为最多就是他妈突然得了重病,让他回去见最后一面这种家庭伦理剧套路,没想到一下跳到悬疑凶杀,也是愣了许久。 “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哪里可能看她去死。我劝她自首,亲自把她送进了警察局。”他哽咽着道,“这两天我都在处理她这个事,要应付警察,应付那个男人的极品亲戚,还要瞒着我弟不让他知道。我也才二十三啊,干嘛这样啊,我自己的事情我都没理清呢,这一下我有点接受不了……” 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跟只猫崽子似的把脸埋进膝头,小声抽泣起来。我心里暗叹一声,挨过去轻轻抱住他,拍抚他的脊背。 “没事啊,有我们在呢。” 魏狮倚在门口,嘴里叼着根烟,脸色沉郁,已不知听了多久。 他一副想过来又怕过来的模样,最后懊恼地呼出一口白烟,转身又去了窗边,应该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小石。 “枫哥,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哭了许久,沈小石含着眼泪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道,“不答应也行的。” 孩子都可怜成这样了,不答应他怎么对得起他叫我的那声“哥”? 我抽了两张纸给他擦眼泪,柔声道:“你尽管说。” 沈小石闷声道:“我能不能……请盛律师替我妈辩护?” 我动作一顿,沈小石感觉到了,忙捧住我手道:“我知道他很厉害,也很贵,但我会付钱的。我存了十万块的,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写欠条……无论是几十万,几百万,我都愿意付。”他眼眶通红,“她生了我,把我养大,我恨她,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理解他的请求,但问题是……盛珉鸥不一定听我的。 上次为了魏狮,我已经用去了仅有的一次人情,这次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叫得动他。特别是最近他脾气还那样怪,沈小石自己去拜托他,恐怕都比我去拜托要有用得多。 可面对着沈小石满含期许的目光,我却无论如何无法拒绝。 最后,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点头道:“好,我替你去说。” 既然欠过一次人情,我总能让他再欠一次。 从沈小石处归家后,我苦思一夜,翌日七点,给盛珉鸥去了个电话——我知道这个点他已经醒了。 “我帮你赢杨女士的案子,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电话一通,我抢先道。 盛珉鸥可能觉得实在无语,静了半晌才用一种傲慢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本来就能赢。” “我能让你赢得更快。”顿了顿,又补一句,“说不定还能加钱。” 我听他十分不屑的样子,也不气恼,继续道:“你不要我帮忙也行,那我让你再嫖一次效果也是一样的。” 那头呼吸一窒,盛珉鸥冷声道:“不必了。” “那你的意思还是让我帮你比较好是吧?”我一下子拉开手机距离,“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了啊?喂?突然信号有些不好怎么……喂喂?” 装模作样“喂”了几下,我麻利挂断电话。 对着已经结束的通话画面,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过后又有些气恼。 “让你嫖还不愿意,害怕我下毒呢?”我将手机丢到一旁,倒头睡去。 第40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枫哥,我这样穿像不像?” 易大壮由于常年户外蹲点,总是接受太阳公公的洗礼,皮肤黝黑细纹又多,加上他人本就精瘦,乍一看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此时一身灰蓝工装,脚上踩着双老旧的运动鞋,整一风吹日晒体力工作者的模样。 我替他拉了拉外套,搂着他肩膀到桌边坐下。 “记住说话再带点口音。”我指了指房间各个角落,以及桌上那盒纸巾道,“一共装了四台针孔摄像机,全方位无死角,我会在卧室里盯着,你大胆展现自己的演技就好。” 易大壮紧张地搓了搓脸:“新的挑战新的开始,我以后做不来狗仔了,说不定可以去做群众演员。” 我拍拍他肩膀:“你可以的。” 门铃声响起,我与易大壮对视一眼,一个往卧室快步而去,一个嘴里喊着“来了来了”往门口走去。 轻轻关了房门,大门外也传来了易大壮客气地招呼声:“你好你好,你就是安起的保险员吧,里面请里面请。” 我坐到床尾,盯着墙上电视屏幕,42寸的大屏幕被分成四块画面,每个画面都代表一台针孔摄像机。 年轻保险员与易大壮在桌边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这是在电话里提到的商业险合同,您看下有没有问题。”他将东西递给易大壮,“一共是……” 他按着计算器,算出一个价格呈到易大壮面前。 易大壮看了看,又像模像样扫了两眼合同,突然捏了捏鼻梁道:“哎呦,我看着眼晕,这字太小了。不看了不看了,我总是信你们的,你们这种大公司不会骗我们老百姓的,我签就是了。” 保险员没想到一单生意这么容易谈成,眼里满是喜色,忙掏出签字笔道:“那是那是,我们公司怎么也是行业前十,品质有保障的,您就放心吧。这里要填一下您还有车辆的信息,麻烦把身份证还有驾驶证给我……” 易大壮站起身摸了摸裤兜,摸了会儿没摸到,眉头越州越紧:“咦?奇怪了,怎么没有了?” 他又去摸外套口袋,里里外外全都翻过一遍,还是没有。 苦思冥想一阵,忽地想起什么,易大壮不好意思地冲保险员憨厚一笑,道:“抱歉啊,我昨晚在我朋友家喝高了,这证件好像落他们家了。今天看来签不了了,改天,改天我再找你……” 保险员还没反应过来,易大壮已经强制性地将他从椅子上逮起来,抓着胳膊往门口拖拽过去。 “易先生,你……你先把合同还给我。”被易大壮推出门了,保险员才想起要拿回合同。 易大壮快步回到桌边,拿起那份合同时,抬头朝隐藏在角落的一个针孔摄像头眉飞色舞地抛了个媚眼。 关上门,送走保险员,我从卧室里步出,易大壮也从门口往回走来。 “怎么样,行吗?” “可以。”我看他伸着懒腰已经准备脱衣服,望了眼墙上挂钟,道,“但还不够全面。” 易大壮动作一顿:“啊?” “打蛇打七寸,一下不够就来两下,两下不够就来三四五六七八下,打不死也要打残。” 易大壮显然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满脸不解。 我也不卖关子,爽快解答:“我今天约了五个安起保险员,你每个会面时间控制在一小时内,当心别撞了。” 易大壮瞪大眼,伸出五指惊呼道:“五,五个?” 点点头,我道:“明天还有五个。” 易大壮一下子瘫到沙发上,四肢舒展,两眼无神,像条风干的咸鱼。 “你这是要榨干我啊。我不管,你之后必须要请我吃顿好的,不然对不起我的辛勤付出。” 整整两天,我和易大壮窝在狭小的出租房内,接待了一个又一个安起保险员。 同样的位置,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性别,不一样的穿着。十名保险员每个都是从业五年以上人员,聊起投保内容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变着法儿让你往上加保费,将你忽悠得晕头转向,再问你有没有什么疑问。 易大壮道:“这个……第三方责任险,就是说我撞了人,你们公司就能替我赔钱是吧?” 十名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穿着的保险员,坐在同样的位置,面色带着同样职业性的笑容,给出同样的答案:“是的。” 保险员将合同递给易大壮,让他过一遍条款,没问题便可签约。易大壮十次都以看不清条款为由,只翻了一页便还给保险员,十位保险员里,只有两位提到有免责条款,但也只是让他“最好看一下”,并未做强制要求,更未同他详细说明。 这些保险员也都是人精,知道明说“超载不赔”这生意注定是做不成的,就尽可能含糊其辞。若到时候真的出了事故,反正白纸黑字合同都签了,一切以合同条款为主,没视频没录音的,谁又能说是他们的错呢。 让易大壮帮我剪好视频,我又连夜写了一份长达八千字的长信,赶在杨女士案第二次开庭当日打印出来,连着那支存有视频的闪存盘一起,匆匆赶往法院。 因为怕赶不上,我在路上给盛珉鸥打去电话,问他是否已经到法院。 盛珉鸥似乎在走动,能听到那头的细微风声。 “……刚到。” “对方律师呢?” “不知道,没看见。”风声一下子消失,他进到了室内,“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有五分钟到,你在门口等等我,我有东西给你。”怕他这时候又跟我唱反调,我再三强调,加重语气,“很重要的东西,你千万等我!知道没?” 回答我的是盛珉鸥果断将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瞪着手机片刻,磨了磨后槽牙,拜托司机师傅加加速,说自己有场救命官司要打,去晚了后果严重。 五分钟的路程,司机加了点油门,四分钟就到了。我飞速丢下张整钞跳下车,狂奔进法院,本来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心里总觉得盛珉鸥一定不会等我。 可当我在法庭门外见到那个低头凝视腕表的熟悉身影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心存期待的。期待他相信我,不会拿重要的事开玩笑。 我气喘吁吁跑向他,扶着膝盖将装订好的文件以及闪存盘递给他。 “给!”因为他出乎意料的等待,本就急促的心跳一下子又快了几分,我不得不按住胸口,慢慢平复。 盛珉鸥接过文件迅速翻看起来,一旁女律师也忍不住好奇探看,一字一句念出标题:“致清湾保险行业监督管理局:就安起保险员工行为失职、企业对员工培训不到位、故意模糊合同条款内容等行为……投诉书?” 打蛇打七寸,保监局由国家管控,监管所有保险人,若引起他们注意,成立调查组调查安起存在的种种违规行为,展开行业整顿,到时候的罚款可不止区区一百多万这么简单。 “这里面是什么?”两分钟都不到,盛珉鸥一目十行看完我花了一夜写完的投诉书,捏着闪存盘问我。 “证据。”我直起身,呼吸已经平缓许多,将手机掏给他看,“这个和闪存盘里的视频是一样的,只是关键信息有打码,盘里是没打码的视频。” 他接过了,快进着将手机里视频看完,随后不慌不忙让一旁完全回不过神的女律师向法官请求延迟五分钟开庭。 女律师愣愣点头,紧接着推开法庭厚重的木门,消失在了我们面前。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盛珉鸥整理着手中文件,问道。 “你是不是又要嫌我的做法不上台面,太过愚蠢?”我弹了弹那份投诉书,笑道,“我告诉你啊,有些事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成不成功另说,死不死也另说,自己爽了就行。” 虽千万人阻止,千万人说“不”,千万人不赞同又如何?我想做,总是会去做的。 他垂眸注视我片刻,半晌没说话,我便也与他对视着,静默无声。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我和盛珉鸥一同转过头,就见安起保险公司的律师及代表正往这边走来。 “手机借我。”盛珉鸥说罢,大步朝两人走去。 我俩擦身而过时,我在他耳边小声道:“交给你了。” 我立在原地,没有靠近,只能远远看到盛珉鸥同两人客客气气交流片刻,那代表面色陡然难看起来,握着手机一脸不敢置信。 盛珉鸥又将投诉书给他,他黑着脸看了几页,将纸都抓皱。 律师惊疑不定望着盛珉鸥,似乎也被这招奇袭震慑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盛珉鸥为了照顾代表的身高,微微俯身,脸上挂着绅士十足的笑容,在对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代表骤然抬头,急切点头。 晃了晃手中闪存盘,盛珉鸥颔首转身,走了两步看到我,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从代表手里取回我的手机,随后再次转身,脸上礼貌的笑容一点点由傲慢轻视取代。 他像名大胜归来的国王,昂首阔步行走在铺满阳光的走廊上,头上戴着无形的冕冠,肩上搭着鲜红的披风,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又自信。 “还你。”盛珉鸥将手机丢还给我。 “搞定了?” 他睨了我一眼,眼神就像在说:“你在说什么屁话。” 我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就听他道:“他们同意限期整顿、修改合同格式以及增加赔偿金的要求,但条件是这份视频与投诉书永远不得公开。” 这倒无所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帮他更快赢得官司而已,其它我能力有限,也知道无法单凭这一件事成为推动世界改变规则的人。 案子最后在法官的主持下得以双方和解,安起保险在支付原定赔偿金的基础上,又追加了六十万人道主义补偿,而作为第二被告的肇事司机王有权,也表示愿意接受和解,赔偿杨女士十万元。 我是没资格进讨论室的,但在外面走廊仍可以听到杨女士在里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我妈当年不甘、懊恼的痛哭不同,这里面带着解脱和喜悦。 多少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多少次扪心自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老天给不了答案,逝去的无法重来,生活的重压,年幼的孩子,压抑的眼泪沉甸甸积累在心头。 虽然这些钱也只是聊以慰藉,但至少一切都有了答案,不再需要一次次刨开痂肉,将血淋淋的伤口袒露人前,到处哀戚地求个公道。也终于可以将一切放下,重新自己的生活。 听完女律师与杨女士转述的最终结果,走在法院长长的灰白台阶上,身上被暖融融的阳光照射着,舒服地简直想就地睡个午觉。 真好啊。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活动了下筋骨,事情办完,我也打算回家睡觉了。 “哥!”走之前,我叫住了盛珉鸥。 他在我下方的台阶上站定,回头看向我。 “我有话跟你说。”我道。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那我们先走了。”女律师十分有眼色地拉着杨女士一道离去。 我走下几节台阶,站到他面前,终于得以俯视他。 “还我一个人情。” “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看来也是承认我这个“人情”的。 “沈小石需要一名刑辩律师,他妈妈……遇到点麻烦。” “让他明天下午一点到律所找我。”说完盛珉鸥就要转身。 我心中暗啧,对他这种多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的态度十分不满。 “对了,”我冲他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爸爸去世那天,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盛珉鸥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半边面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开口,我只是试着一问,他不想说我也没办法。 “行……” 我刚想说行了你走吧,他却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伤害别人,也不被别人伤害的普通人就行。” 我怔然片刻,将我爸去世前对盛珉鸥说的话试着连了起来——爸爸相信你,终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伤害别人,也不被别人伤害的普通人就行。 “爸爸知道你……”我紧紧盯着盛珉鸥的脸,哑声道。 我爸会说这话,就证明他都知道,知道盛珉鸥他…… “是,他都知道。”盛珉鸥垂下眼睑,低声道,“知道我不正常。”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于我在台阶上愈行愈远。 我望着他背影,心情复杂,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突然很想抽根烟。 第41章 有风有木 在我和盛珉鸥小时候,多小我忘了,反正那会儿我应该还没上学,一天心血来潮,我突然问我爸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爸想了想,抱我到楼下,指着花坛里一株枫树道:“那就是你的名字,枫,枫树的枫。” 那是个夏天,枫树绿油油的,和别的树绿成一片,没多大差别。换句话说,十分平平无奇。 “为什么是棵树?”我有些不满,觉得我爸在给我取名字这件事上不是很用心,“不好看!” 我爸憨厚地笑着,跟我解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树林里,太高的大树,就会被风吹倒。风是树可怕的敌人,再庞大的树木,也抵不过暴风侵袭。但你看这个字,有‘风’有‘木’,共生共存,多和谐。希望你以后,即使人生路上有风浪也不要气馁。大家活在这世上,本就不可能一辈子顺顺当当的,要学会苦中作乐。” 我爸就是这样的人,脾气好,性子慢,周末坐在摇椅上,一杯茶一份报纸,可以细细品一下午。我妈跟他截然相反,急性子,刀子嘴,做事风风火火,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拖到明天。 什么风啊木的,我连名字都不会写,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我听得一愣一愣,就觉得我爸说这么多,那应该也是个挺厉害的名字。 “那哥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就想,我哥名字还比我还多一个字,怎么也要更厉害吧? 我爸抱着我上楼,认真想了片刻,道:“哥哥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但这里条件有限,没有实物。等爸爸周末再带你们去找。”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也没太放在心上,结果到了周末,我爸大清早就将我和盛珉鸥从床上挖起,竟真的要带我们出门。 催我们刷好牙,洗好脸,再手里一人塞一个肉包子,我爸推着我们就往外走。 “老陆,你们去哪儿啊?”我妈追到楼梯口急急问道。 我爸大概是怕被骂,一把抱起我,快步走下楼梯,嘴里扬声回道:“海边!” “海……海边?”我妈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嗓门突然飙高,“你有病啊去什么海边啊,这么晒的天!老陆?陆光荣!!” 在我妈的河东狮吼下,我爸连抱带拽着我和盛珉鸥早就逃得没影了。 大海这种自然景观,向来都是远离城市繁华,隐蔽在郊外人迹罕至之处。 我爸带着我们倒了三四辆公交,晃得骨头都散架,这才好不容易见着了海的模样。 从车站走到海边,又热又累,想到浪费了一个大好周末,就为了看片浑浊不清的“大江”。我心里升起不情愿,想回家,想吃我妈做的红烧肉。 可我爸已经不管不顾跑下滩涂,撒丫子在退潮的海滩上迎着海风狂奔起来。凡是他跑过的地方,便要惊起一只只雪白的鸥鸟。 “快下来走走!”我爸张开双臂,远远朝我们挥舞着。 我自然地牵住身旁小少年的手,仰头看他:“哥哥,爸爸在叫我们。” “要过去吗?” 阳光从盛珉鸥脑后探出一团耀眼的光晕,使他的表情都陷在黑影里。 我眯着眼,重重点头。下一秒,牵着我的人缓缓走向海滩。 我年纪小,沙地又不好走,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盛珉鸥可能觉得牵我走得太吃力,索性一把将我抱起,朝我爸那边走去。 “儿子,看到这些鸟了没?这些就是海鸥,盛珉鸥的‘鸥’。”我爸奔得满头汗,喘着气指给我和盛珉鸥看那些三三两两散落在海滩边悠闲踱步的海鸟。 我搂着盛珉鸥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好多哥哥。” 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轻笑,等我抬头去看,已经在盛珉鸥脸上遍寻不到一点痕迹。 “小乖乖,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爸将我从盛珉鸥怀里接过,点着我鼻尖问道。 “哥哥是鸟吗?为什么和我不一样?”我皱着眉,又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我要和哥哥一样。” “鸥是鸟,但珉是洁白美玉的意思。”我爸也不管我一个小孩儿听不听得懂,自己管自己说了痛快,“严格说来,你哥是只洁白如美玉的鸥鸟。” 他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揉了揉盛珉鸥的脑袋:“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希望你自由自在,不被俗世污浊所染。” 盛珉鸥表情并无多少惊喜,盯着那些懒散的海鸥,语气平静道:“那为什么又不要我了呢?” 我爸闻言动作一顿,弯腰将我放到地上,接着撑住膝盖,平视盛珉鸥道:“为什么要想是他们不要你呢?也可能是他们实在留不住你了啊,是吧?” 现在想想,我这种乐天精神,怎么打击都能很快满血复活的性格,完全遗传自我爸。 盛珉鸥一愣,没再说话。 “枫枫快,带哥哥去踩水。”我爸推着我,将我推向盛珉鸥。 “哥哥,快点。”接收到命令,我二话不说拉住盛珉鸥的手,带着他跑向海浪处。 盛珉鸥被我半强迫地拖进水里,紧接着又被我爸兜头泼了一脸水,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我从小就怕盛珉鸥生气,见他如此,条件反射地一捧水用力泼向我爸。又快又准,呛了他一鼻子,算是替盛珉鸥“报仇”了。 “不准欺负哥哥!” 我爸要来追我,我尖叫着躲到盛珉鸥身后。盛珉鸥抱起我就往岸上跑,回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很多次我都在想,这该是我二十几年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了。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天,倒也挺好,哪怕一身湿淋淋地回家后,要遭受我妈唠唠叨叨的耳边轰炸。 一早醒来,我先去当铺与沈小石汇合,两人熬到中午吃完饭,一刻不停地便去了盛珉鸥的律所,早早等在了会客室。 “枫哥,这次真的麻烦你了。”沈小石垂着头,气色比前两天好看一些,但精神仍有些蔫儿。 我逗他玩,捏捏他脸颊道:“说这些就见外了啊,我跟你什么关系,还用这么客气?”说着勾了勾他下巴。 而就在这时,会客室门被推开,我视线一瞥,就见盛珉鸥与吴伊站在门外,目光齐齐聚焦在我……的手上。 很好,继被目睹与莫秋当街相拥后,我又被盛珉鸥当场抓获在他公司调戏小男孩。 吴伊看起来也不像个嘴风严实的人,我有预感今天之后自己在这帮律师心目中的形象就要从“老板弟弟”变成“男男关系混乱”了。 飞速缩回手,我欲盖弥彰地与沈小石拉开一大段距离。 内心戏无法得知,至少表面上盛珉鸥还是相当镇定的,吴伊就差点,笑容稍许有些尴尬。 “您,您好,我是锦上事务所的吴伊,这位是盛珉鸥盛律师,你们应该有接触过,我就不再多介绍了,就……开始吧。” 吴伊与沈小石握手后,一看盛珉鸥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丝毫没有要给对方面子的意思,脸上表情更是微妙。 几人全都坐下后,我拍拍沈小石的肩,轻声道:“来,慢慢告诉他们,别着急。” 沈小石处于看着一切正常,其实早就六神无主的状态,轻轻“嗯”了声,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相握,他垂下头,开始述说前因后果。 盛珉鸥双手交叉环胸,仰靠在沙发里,一副不想忍受但必须要忍受的不耐表情。虽然看着像时时都在走神,但我知道他有认真在听。一旦决定做一件事,他就绝对会做好,哪怕本身并不乐意去做这件事。两面三刀不是他的风格。 沈小石将那天与我说的又全都又说了遍,期间无人打断,完了他紧握着手,忐忑抬头看向盛珉鸥,问道:“我妈……会被判死刑吗?” “不会。”盛珉鸥直截了当道,“长期家暴又是自首,并不会被判处死刑。做有罪答辩,刑期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年。” 沈小石一怔:“二十年……有罪?不,太长了,我妈……她只是杀了一个人渣啊。判个二十年,她出来都要七十了,和后半辈子都在牢里度过有什么区别?” 盛珉鸥不为所动,冷声道:“没有哪条法律条文规定人渣就该死。你知道法律为什么存在吗?” 沈小石被他气势所摄,弱弱摇了摇头。 “为了维护社会的秩序。人类进化到如今,已经形成了我们自己的规则,不遵守规则的人,就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吴伊一看气氛不对,想要救场:“其实……” “一个好人,一个坏人。好人不杀坏人,好人就要被坏人打死,好人杀了坏人,好人又要受法律严惩。你跟我说规则?要是……要是……”沈小石红着眼,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要是那个好人是你的至亲,是枫哥,你也能说出这种风凉话吗?” 我瞪着他,心中错愕不已。 小兔崽子,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不然怎么这问题问得如此刁钻? 一字一句,简直就像是……影射当年的事。 我不由自主去看盛珉鸥,想听他怎么说。结果盛珉鸥也正好看过来,一下与我齐齐对视。 他的眼眸一如既往,深邃难懂,我无法说清自己是不是有那么瞬间从他眼里看到了“怅然”,但很快,那里面又重新填满对沈小石的讥讽。 “那你说又该怎么办呢?” 他移开目光,问沈小石。 沈小石握紧双拳,大声道:“当然是努力为他/她脱罪,他/她是杀了人没错,但那不是犯罪,只是自救!” 第42章 有些事,的确勉强不来 盛珉鸥看着他,半晌嗤笑道:“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你坚持这样想,那我可能帮不了你,另请高明吧。”说着他站起身,对身旁青年道,“吴伊,送客。” 他的扭伤已完全康复,如今行走自如,不再需要手杖帮助。从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吴伊有些尴尬地看向我和沈小石,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干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小石脸色煞白,平时谁要敢这么和他说话,他怕是早领子都给揪起来了,现在却只是无助地拉住我的手,让我再去和盛珉鸥说说好话。 “枫哥,我……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你能不能再去和盛律师说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他低低垂下头,“二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我活到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四年。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枫哥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她……她肯定撑不下去的。”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感到他一直在颤抖,轻叹一声,安抚他道:“行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让吴伊陪着他,我起身往盛珉鸥办公室走去。 盛珉鸥似乎早就预感到我会追来,我进屋时,他靠坐在扶手椅内,整个人面对着窗户,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回头。 我走到办公桌旁,敲了敲透明桌面道:“小石只是有点着急,不是故意和你唱反调,你再给他次机会。那是他妈,亲妈,你也理解一下吧。” 盛珉鸥支手撑着下巴,食指点在眼角的位置,听我说完仍然没有动。 我一咬牙,跑到他面前:“这可是你欠我的人情,你现在不是不想还吧?” 盛珉鸥抬了抬眼皮,语气轻缓道:“理解?我有没有那种东西,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一怔,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我上一句话。 “我没有良知,缺乏共情,不会为了别人的苦难而悲伤,对死亡也毫无敬畏之心。你要我理解他什么?”他并非和我抬杠,只是真的疑惑。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竟然觉得酸涩起来。 其实想想他也不容易,谁愿意一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呢?精神的病态也是一种残疾,他勉强亦算是个需要他人关爱的残障人士。那我对他好点,四舍五入就是向特殊人群献爱心了。 “那就不理解吧,但案子你还是得接。”我半跪下来,双手搭在他脚踝处,轻轻揉捏,语气有些狗腿道,“脚还疼吗?我给你捏捏?” 他没有避让,也无呵斥,只是有些厌倦地看着我:“你对你的朋友可真好,现在像你这么‘正常’的人都很少见了。” 我假装听不出他的挖苦,笑道:“那是啊,我人这么好,无论做我的朋友还是做我的男人都会很幸福的。” 他唇角露出点笑意,我刚以为他有点软化,就听他说:“只是做你父母实在很辛苦,养了你这么个不听话又烦人的小孩。” 打人不打脸,扎人不扎心。 我霍地直起身,有些笑不出来:“你到底帮不帮?” “一个月别来烦我。”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也真是苦了他了,为了不让我烦他都拐弯抹角到这个地步。 “小石的事我怎么也得帮一下,完全避开你有点强人所难。”我也不是不肯,只是的确有些为难。 十年我都等了,难道还会在乎这一个月吗? 现在我死皮赖脸纠缠他,与其说想要占有他和他甜甜蜜蜜过一生,不如说这种行为早已成为一种执念,只是凭着一股“不甘”才坚持到如今。 我和他其实也算绝配,他不正常,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偏执固执,死不回头,正常人做不出这事。 “那就跟上次一样,约法三章。你可以参与,但不许发表意见,不许随意碰触,也不许有任何异议。”说完,他意有所指瞥了眼我搭在他脚上的双手。 我连忙举起手,身子往后仰了仰道:“行!现在开始了是吧?我闭嘴,我去叫小石。” 我起身往外跑去,到了门口突然停下:“对了,我做梦梦见爸爸了。” 握着门把,我没回头,身后也没有任何响动。 “爸爸让我跟你说,你做得很好,他很为你感到骄傲,让你继续保持,不要懈怠。”说罢我开门出去,重新往会客室走去。 路上我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默念道:“老爸借你用用,你别怪我。” 现在也唯有祭出我那老父亲,估计对盛珉鸥还有点作用。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良知,但他的确有听我爸的遗言,在努力做个“正常人”。无论是他现在的职业成就,还是他房子里吊着的那袋沙包,都如实佐证了他在为做一个“正常人”所付出的努力。 他设了一道门,将那些狰狞、暴虐的怪物,统统关到门后。他不允许自己出错,不允许自己堕落。他认为众生愚昧,厌恶和愚蠢的人类打交道,却还是用卓绝的智商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名在他看来愚不可及的普通人。 他说,他比我更知道怎么在这世间生存。他当然知道。从他认识到自己的异常,决心压抑天性做一个普通人起,他便每时每刻都在钻研如何才能更像一个普通人。 上大学,学业优秀,进公司,工作出色,还拥有一个人人艳羡的未婚妻。戴着他自己画就的假面,盛珉鸥踏上一条前途无量的道路,直到……我回来了。 就好像我是专门来克他的,以前我还非常委屈,觉得也不至于吧,现在却很能明白他对我的厌恶。 我总是乐于触碰他底线,触碰他心底那根并不十分牢固,甚至摇摇欲坠的,代表着“道德”的锁链。 我自以为是在维系它,其实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那扇关着怪物的大门。 所以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他隐秘的人。胖子不喜欢秤,因为秤会告诉他残忍的现实。盛珉鸥也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存在就像在提醒他,他有多异常。 昨天之前很多事我都一知半解,想不明白,可经过昨天,突然我就豁然开朗,恍然大悟了。 可能我爸在天之灵也看不过去,决定借别人的事化我的心结,顺便将我点醒吧。 有些事,的确勉强不来。 沈小石忐忑不安地进到盛珉鸥办公室,一步一回头,目光与我缠缠绵绵到天涯,小学生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最多也就这样了 我挥挥手,催他快进去。 半小时后,沈小石出来了,脚步都带着飘,神情恍惚,双目无神,仿佛被妖怪吸干了精气的无辜少男。 我一掌拍在他肩上,问他怎么样了。 沈小石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哦,盛律师说他会尽力打无罪辩护,但如果有合适的条件,也不排除与检察官做控辩交易,让我妈认罪以换取较少的刑期。” 我拍拍他肩膀:“放心吧,交给我哥。” 沈小石点了点头:“嗯。” 晚上因为我先前找易大壮帮忙还欠了他一顿,就索性叫上他和魏狮,一道去吃火锅。 火锅这种料理,真是百吃不爽,越吃越上瘾,男女老幼皆宜。 四个人要了间包厢,沈小石有心事,吃得少话也少,只一个劲儿喝酒。 易大壮也知道他家的事,努力说着各种明星八卦活跃气氛,跟魏狮两人一搭一唱活像再唱双簧。 “大壮,我和小石都找过盛律师了,你可要坚持住啊,千万别搞事情。”魏狮与易大壮碰了碰杯道,“少和人发生冲突,被人家明星告到二进宫就难看了。” 易大壮一口酒差点呛住,抹着下巴上酒液道:“三哥你别乌鸦嘴求你了,而且我最近没在跟明星你放心吧。” “没跟明星你跟谁啊?”我吃着花生米问道。 易大壮贼眉鼠眼嘿嘿一笑,卖关子:“这个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不劲爆了。反正是足以轰动社会的大新闻,我今年就跟这一个,功课都做齐了,保准在年底给它来个大的。” 不说就不说,我没什么八卦心,对大新闻也不感兴趣。 吃得差不多了,我买单走人。沈小石光是喝酒,醉得厉害,起来走路都打飘,魏狮本要扶着他,结果俩人一起卡门框上了。 我有些不放心他们,易大壮正好和沈小石住的顺路,就让他捎沈小石一程,我则送魏狮回家。 结果魏狮硬是不要,大手一挥,让我自己走,说要找沈小石谈心,好好开解他。 “他醉成这样了你还跟他谈心呢?”我看一眼被易大壮架着,双颊醺红,像是睡着了一样的沈小石,“别谈了,回家睡觉吧。” 魏狮拍开我的手:“今天谈不成,我可以明天早上跟他谈啊。” 他人高马大,犟起来我也不是他对手,便只好妥协,让易大壮辛苦一点,将两个醉鬼送回家。 我也是没想到,这一送竟然还送出问题,差点致使我们清湾F4分崩离析就算了,还把易大壮顶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遇。 第43章 我也有事瞒着你 第二天沈小石一直到下午也没来上班,念在他和魏狮昨晚喝多了可能宿醉未醒,我当中就打了一次电话过去,两个人谁也没接。 “欢迎光临。” 我抬头一看,从外面进来个身着波点连衣裙的妙龄女子,生面孔,二十出头的年纪,甫进门便举目四望,显得无比好奇。 “您好,有什么能帮您吗?” 她将自己的名牌包放到柜台上,捣鼓一阵,从里面取出一张黑色VIP卡递过来。 “你看看这能当吗?我买的时候要小三万一年呢,只去过一次就不行了。”她娇滴滴捶了捶肩,“我也就是想去看看帅哥顺便锻炼下身体,但这个训练强度有些超出我想象了,只能忍痛折价转让。” 我接过她手里的卡一看——鸿飞泰拳搏击俱乐部高级会员卡。 要不怎么说现在人真的有才,永远都能打破行业思维定式,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当不了的。 “鸿飞泰拳……”我朝对方微笑道,“您等等,我们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当品,需要点时间验证下。” “你们可以打电话去查的,这是清湾最好的搏击俱乐部,一年会费两万多呢,我现在一万就卖。”女子拎着小包到沙发上坐下,优雅地翘起腿。 柳悦照着搜索引擎搜到的电话给搏击馆打去电话,询问卡号真实性以及会员转让制度,在得知卡是真的,并且也可以转让后,她朝我轻轻颔首。 两指夹住黑卡,我举起手,朝铁栏外的波点女摆了摆手:“美女,可以了。” 对方再次走到柜台前,再次重申:“一万,一分不能少哦。” “八千,绝当,付现金。” “哇,你这太狠了吧。”波点女震惊,“一下砍掉20%。” “现在健身卡都卖不掉,更何况这种搏击俱乐部的会员卡。”我耐心解释,“有钱的不在乎这点折价,没钱的根本不会考虑这种烧钱俱乐部,我们也是很难出手。八千是看在您新主顾的份儿上才给这个价,别人都是五千的,您不信的话大可出去打听打听。” 一般加上最后这句经典名言,生意也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果然,对方听我这样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签完字拿钱走人。 我把单子折起,给到柳悦道:“这卡我要了,钱从我工资里扣。” 刚看到这卡我脑海里就闪过了盛珉鸥的身影,反正接下去我应该都会很闲,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练练身体打打拳,争取在下次与盛珉鸥发生肢体冲突时能不被他打趴在地。 到了下午五点,我突然接到魏狮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便着急忙慌问我有没有见到沈小石,把我都给问蒙了。 “小石?你们不在一起吗?” 魏狮吞吞吐吐:“呃……之前在一起,后来他就跑出去了,手机不接,信息也不回,我怕他出事。” “你在哪儿?” “我在他家。” 我皱眉:“你在他家,他跑出去了?” 那头静了会儿,魏狮烦躁地呼出口气,道:“对。” “你又骂他了?”不等他回答,我接着道,“行了,我打他电话试试看,过会儿再说。” 挂断电话,我试着拨通沈小石手机,响了三下,他接了。 看来还是不待见魏狮,不知道他们发生了怎样的争执,要吵到沈小石赌气离家出走的地步。 “小石,你在哪儿?” 沈小石吸了吸鼻子,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我家楼下。” 魏狮个傻比,怎么还把人孩子弄哭了。 “你跟三哥吵架了?”我一边和他通话,一边手机切到短信,给魏狮发了条信息,说沈小石就在楼下,让他把人领回家。 沈小石半天没回话,唯有听筒里传来一点明显的呼吸声。 “小石?” “枫哥,你记不记得以前在里面,就澡堂你救我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话?” 他突然这么一说,我有点没转过弯:“什么?” 我澡堂也就救过他一次,距今已有五年,再好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实在不知道他具体指得是哪些话。 “里面男人和男人的那马事其实不算新鲜,有的自愿,有的被迫。你救我的时候,我跟你说了:‘我谢谢你救我,但如果你救我是因为想睡我,那我会连你一起打。’” “操,记起来了。”他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当时我又好笑又尴尬,但还是表示自己对男人不感兴趣,对他更没兴趣。从小到大,我就对盛珉鸥一个人感兴趣。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我就想再跟你重申一下,我这辈子真的很讨厌同性恋,搞别人就算了,但想搞我,我一定会打死他个王八蛋。”他语气逐渐凶狠,偏偏带着鼻音,就有点奶凶奶凶,“真出事了,希望你别怪我。” 我听得一脑袋问号,心里不安起来:“小石,你到底怎么了?” 魏狮昨天不还说要跟他谈心吗?谈得什么鬼谈成这样? 等等,魏狮和沈小石昨夜谈心,今天魏狮吞吞吐吐,沈小石扬言谁想搞他他就打死谁,还让我别怪他…… 我脑袋一下子炸开了一样,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无所适从。 难道?心里刚有点苗头,我一把按灭了,连忙否认,不,不会,不可能。 我斟酌着该怎么开口,那头突然响起魏狮的声音,他已经在楼下找到了沈小石。 “小石,你听我解释,我真的……” 耳边传来一声似乎手机掉落的杂音,接着场面一片混乱,肉搏声,怒骂声,魏狮无力的解释声混做一团。 我只能着急地抱着手机不停叫沈小石的名字,问他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小石,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去你妈的,我把你当兄弟,你当我什么?” 我从没听沈小石对魏狮这么说话的。我们四人中魏狮年纪最大,沈小石最小,在里面时,他就很听魏狮的。魏狮性格成熟稳重,社会资历又深,沈小石从小缺失这类型男性的教养,便十分崇拜他,对他有些亦父亦兄的感情在。 能让他这么发飙奔溃的,必定是毁他三观的大事。 我仍然保持手机通话模式,冲出去叫了辆出租,花了十五分钟到达沈小石家楼下。 等我到的时候,手机里早就没声儿了,不知是手机坏了还是没电了。 魏狮嘴角青紫地坐在楼下台阶上,不见沈小石踪影。 我收起手机上去叫他:“三哥。” 魏狮胳膊搭在膝头,手里夹着根烟,闻言疲惫地掀起眼皮看我一眼。 “来了。”他坐过去一些,让了个位置给我。 他本就是英武的长相,偏剃了个凶神恶煞的板寸,又是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露着花臂大马金刀坐在人家楼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催债公司来收债的。 “你……” 才说一个字,魏狮递给我一包烟。我看了看,从里面抽出一根点上,陪他坐台阶上吞云吐雾起来。 昨天到底发生什么,我也不敢问,就这么抽到尾声,魏狮说话了。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开足浴店的时候,是跟个好兄弟一起开的。结果他翻脸不认账,有钱一起赚,有债却不肯一起还,我一气之下就绑了他把他胖揍了顿,还卖了他的车。然后就被判了五年。” “是,你是这么说过。还说自己倒霉,识人不清。” “我骗你的,”魏狮咬着烟嘴,露出一抹苦笑,“他不是我好兄弟,是我姘头。” 我愣了愣,猛一转头看向他,眼睛都要瞪出来。 魏狮没看我,只是盯着地面:“你要觉得恶心想跟我绝交我也没话说,我装正常人实在累了,不想装了。” 我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那你跟小石……” 魏狮“嘶”了声,抹了下自己嘴角的伤口:“喝醉了误事,太久没做了,一下擦枪走火没忍住亲了他,还……拉着他给我做了个手活儿。” 我闭了闭眼,有种“这是哪儿”、“我是谁”、“今天几号”的恍惚感,我就不应该接魏狮的电话,我不接他的电话,现在就不用坐这儿听这破事了。 “我真的喝醉了,我没想……”他懊恼地一顿挠着自己的板寸,“他现在就觉得我以前对他的好都是因为想睡他,小兔崽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呢,谁会花五年对他好就为了睡他?他以为自己金屁股呢?” 我轻咳一声:“你总要给他点时间好好想想。他在楼上?” “上去了,让我以后别出现在他面前。” 没打死你就不错了。我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他最近心情本来就不好,过几天等他心情平复了我再和他说说。”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道,“走了,别人下班一看我们两个堵这儿还以为什么事呢。” 魏狮无精打采站起来,跟我一道往小区门口走去。 “对了,我也有事瞒着你。既然你今天跟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我索性也说了吧。”我站住脚,揉着后颈,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么多年了,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对别人说。 “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我哥。” 魏狮表情完美复制我刚才的模样,瞪着眼,一副被陨石砸中后脑勺的猝不及防,无比震撼。 第44章 你也不是非我不可 魏狮震惊过后,却又什么也没问我,可能也是觉得问什么都不合适吧。 那之后,沈小石连着几天没来店里上工,打电话给他,也只说是要忙官司的事,这一个月都要请假。语气倒是比那天要生要死的平和许多,没提魏狮,也没透露出任何离职的意愿。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庭,他说两周后,我算了算时间,约定到时候去旁听。 他再次谢过我,低低道:“给你添麻烦了枫哥,对不起。” “说什么胡话,这事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我知道他一个人不容易,又说,“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记得跟我说,我们之间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沈小石轻轻“嗯”了声,挂了电话。 生意清闲,沈小石又不在,也不能去找盛珉鸥。实在有些无聊,我便找了个时间,晚上去那家清湾最好的搏击俱乐部看了看。 地方十分不错,又敞亮又干净,人不多,但设备齐全。 更新了会员卡信息后,工作人员分配了一名姓周的年轻教练给我,还另给了我一套新手装备,有衣服有裤子,还有两根绑手带。 不同于盛珉鸥绑手带鲜红的颜色,俱乐部分配给学员的非常平平无奇,是常见的白色。 周教练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人却精瘦有力,自称学了十年的拳,一身黑皮肤都是去东南亚学拳时晒的。 换好衣服,他拉着我同另一位女学员打了招呼。 “郑米米,比你多上三堂课。”他介绍道。 名叫“郑米米”的女孩儿不知道有没有成年,看起来特别小,扎着个马尾,笑起来有酒窝,青春洋溢得仿佛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正是最娇艳明媚的时候。 “终于有比我晚的入门啦。”郑米米与我握手,马尾辫因视线的转动一晃一晃的。 “陆枫。”我自我介绍道,“你好。” “叫师姐吧。” 我一愣:“师姐?” “对啊,我们这都是这样叫的,按入门先后。”她叉着腰,没被运动背心覆盖的肌肤上全是汗水。 我去看周教练,对方只是对我笑笑,一副“小女孩我也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我无奈,只有屈服:“行吧,小师姐。” “耶!”郑米米高兴地原地起跳,叽叽喳喳得像只欢快的小麻雀。 周教练击了击掌,示意我们安静下来,随后开始教我们基础动作。 “这样,手臂举到脑袋两侧,护住你的左右两边,膝盖微微弯起,保持灵活……” 他在前头示范拳法动作,让我和郑米米在后头学,完了再到后头来纠正。 如此半个小时,我身上竟然也开始出起汗。 重复着刺拳动作,郑米米突然问:“教练,咱们师兄什么时候来啊?” “师兄?”周教练调整着我的姿势,蹙眉回复郑米米,“哦,你说盛先生啊?他好像说今天要来的。你别叫他师兄,怪不好意思的,他那么厉害,都不需要我教,我还想拜他为师呢。” “他终于要来啦?太好了!”郑米米一脸雀跃,脸颊都微微泛红,“以前我们身份不允许我喜欢他,现在不一样了,他单身我也单身,我终于可以大声对他说爱了!” 她还是敢爱敢恨,勇敢追爱的年龄,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以前的我自己一样,莫名的觉得这小丫头还挺招人喜欢。 我问:“你们以前什么身份?” 郑米米毫不避讳:“他是我表姐未婚夫。虽然我表姐一直说他是怪人,可我就觉得他很酷啊,跟那些追我的同龄男生一点不一样,成熟又有魅力。” 周教练背对着她,闻言表情微妙,一副强忍下强烈吐槽欲的模样。 “哦,那就是表姐夫。” 也还好,不算特别禁忌的关系。 问过才知道,郑米米今年刚20岁,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这次知道表姐和表姐夫分手后,特地千里迢迢赶回来挖墙脚。然而目前两人就见过一次面,对方似乎还压根没认出她来。 “单恋这条路不好走啊,任重而道远,小师姐你慢慢走……” 周教练有电话离开片刻,让我和郑米米互相拉拉筋。郑米米以前练过舞,完全不在话下,坐着双腿伸直,指尖能直接碰到脚背。 轮到我时,那可是要了我老命了。 “你的筋……怎么这么紧啊?”郑米米按着我肩膀助我下压,咬牙道,“你好硬啊!” 我一口气差点没泄了:“注意你的言辞小师姐……欸我去有点厉害了……停停停,我受不了了……” 郑米米整个人压住我:“不行,再来十秒,你这个筋一定要好好开开。” 说完她开始给我倒数,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慢的十秒,数到五的时候,我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分钟那么多。 终于到“一”,我身上猛地一轻,瞬间直起身大口喘息起来,一下子瘫到地上。 “啊!我表姐夫来了!”郑米米声音忽地压低,“快看快看,帅不帅,酷不酷?” 我撑起手肘,抬起脑袋往她视线方向看去,一眼看到对方手上鲜艳的红色,接着便是那张又酷又帅的脸。 盛珉鸥熟练地将手带绑在手掌上,拉起拳台护绳矮身钻入,周教练跟在他身后,两只手上皆是戴着手靶。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都能碰到盛珉鸥。 郑米米说他是表姐的未婚夫,那她不就是萧沫雨的表妹? 我知道清湾不大,没想到能这么小。 打从心里觉得好笑,我坐起身,目光灼灼盯着他,嘴边笑意久久不消。 盛珉鸥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往我这边看来,一个停顿,眼眸微微眯起。 我知道,我也很惊讶。 这可不是我要强求,是老天硬是要把我们撮合到一起。 我冲他笑笑,飞了个眼过去。 “啊,他在看我他在看我!”郑米米激动不已,朝盛珉鸥小小挥了挥手,一副粉丝见到偶像明明很兴奋却要假装淡定怕吓到对方的模样。 盛珉鸥扫了眼她,没有任何回应,朝周教练抬抬下巴,开始自己的训练。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打拳,虽然这方面我只能算作小白初学者,但只是从他出拳的速度,踢腿的力量感上,便能明白周教练所言不虚,他真的很厉害。 “哇,他的汗水都闪闪发光,好漂亮哦。”郑米米双手按在胸口,一脸迷醉,“为什么他这么完美!想给他举靶……” 盛珉鸥一脚踢在手靶正中,周教练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到地上,摔得呲牙咧嘴。 郑米米倒抽一口气:“算了,被他打到一定很痛。” 那可是相当痛啊。 我站起身道:“行了,我们继续吧。” 结束训练,一身臭汗,最后要去冲澡前,郑米米拉着我,给我演示了遍手带的绑法。 这个小师姐某种意义上虽然也可称为我的“情敌”,但不得不说还是很不错的。 “不对不对。”她捧着我的手,“要这样绕。你看这样就好了嘛,你试试。” 我照她说的试了试,还挺容易 “谢谢小师姐哈,我先走了,下次见。”我挥着手与她道别,眼角余光瞥到盛珉鸥仍在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走。 冲完澡,洗去一身疲惫,用浴巾围住下身,我擦着头发往外走去。 打开储藏柜,刚开了一道缝隙,身后猝然探出一只手臂,一把按在门上,将柜门又给关上。 背后隐隐传来压迫感,对方贴得很近,灼烫的温度传递过来,比我刚洗好澡的体温还要高一些。 “你又跟踪我。” 天地良心,谁跟踪他谁是小狗。 哦不对,小师姐应该跟踪他来着,不然不能知道他在这里打拳。 小师姐对不住了。 我和他还有个约法三章,不能说话,于是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说好的一个月,你连一个星期都没做到。”他俯低身体,气息轻柔地吹拂我的耳廓。 我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哆嗦,往前一脑袋磕在金属柜门上,想通过这种方式冷静冷静,顺便拉开与他的距离。 “男人,女人,你也不是非我不可,何必一直纠缠不放。”按在柜子上的手臂收回,抚过我的发顶,麻痒磨人的触感一路蔓延到脖颈。 很奇怪,明明身上那么热,他的手温度却不高,掐在我后颈,有些凉。以至于我被那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止不住发出一声卡在喉咙口的,模糊的低吟。 额头抵着柜门,视线注视着下方,当发现自己两条腿都在微微颤抖时,连我自己都在心里唾弃自己。 这样就不行了?陆枫你也太没用了吧! “就是……非你不可。”我咬了咬牙,说了今晚与他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哪里看出我男人女人都可以的,这真是冤枉我了,我的确只对他可以。 颈后力道一下加重,我听到他似乎是嗤笑了声,充满不信与嘲弄。 脖子上的手拿开,他更紧密地压上来,将唇贴在我的耳边,好像要说什么。汗水混合着我身上沐浴露的气息,形成致命的荷尔蒙,悸动心灵。可就在这时,更衣室外传来人声,有人要进来了。 他只能退后,一言不发远离我。 我维持一个姿势良久,直到身上热意消退,这才回过头,身后自然已经没有人。 换好衣服,我又在原地等了片刻,盛珉鸥都没再回来。 叹一口气,我怀着些许遗憾起身离开。 第45章 你怎么有他照片? 清湾的夏季闷热潮湿,雨水总是很多。我抖落雨伞上的水珠,将其收起,法院门口有专门存伞的地方,这样便可在糟糕的天气不弄脏大理石地面。 我进入法庭时,沈小石已经到了,而另一边的被害人家属席也坐着不少人,有老有少,面色不善。 “盛律师说,我弟弟会作为控方证人出庭作证。”我刚一坐下,就听沈小石道。 我记得他弟弟还未成年,读的是寄宿制学校,案发时……并不在家。 “发生这种事,他应该也很难过。” 沈小石注视着空无一人的证人席,抿唇点了点头。 “我还没单独见过他,出事后,他爷爷奶奶就把他从学校接走了。我几次想见,都被他爸那边的亲戚拒绝。”沈小石目光移到另一边,自坐在第一排的几个中年男人身上扫过,阴鸷道,“他们要我给一百万赔偿金,补偿他们家的损失,不然就不出谅解书,让我妈到死都出不来。”说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紧握成拳。 我看出他情绪不佳,有些担心。 谅解书相当于一个赔偿协议,有了这份东西,法官酌定量刑上便会相对从轻。 当年我也有这东西。我妈不知道给了多少钱求得齐阳父母出的谅解书,这才让本该判处十年以上刑期的我,最后只坐了十年牢。 庭上并无详细解读这份东西,只是作为一项材料提交给了法官。之后我有试着问过我妈到底给了齐家多少钱,她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只是让我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后来被逼急了,说是给了五十万。 五十万,一般家庭怕是都难以一下拿出这么多,更何况我家这样的家境。我问她哪里来的这些钱,她言语闪烁,说自己本就有些积蓄,加上将房子卖了,便最终凑齐了这五十万。 我听她说将房子卖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房子虽破旧,但也拥有我们一家那么多年的回忆,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斑驳,都承载着我们四人的辛酸苦痛,甜蜜快乐。 无论家人如何,只要房子还在,就好像家也还在。 然而如今房子没了,房子里曾经住着的男主人过世,大儿子长大离家,小儿子身陷囹圄……我突然便觉得,这个家好像真的要散了。 我妈看出我难过,还宽慰我说原来房子采光不好,她一个人住也太大了,早就想换个楼层低点,面积小点的房子。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全部,我出事后,邻里间必定闲话众多。她一向要面子,怎么能忍受他人闲言碎语?搬离老房子,怕也是为躲那些指指点点。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她握着电话,将手掌按在面前的透明挡板上,眼眶微红,“这是……欠你的,怎么还都不过分。” 这句话的主语淹没在她的唇齿间,有些模糊不清。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债,我下意识便认为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心里更是不好受。 “不,你们不欠我的,是我亏欠你们太多。”我紧紧握着话筒,心中全是失落沮丧。 从出生起,我便不停索取,从未尽孝。是我亏欠他们太多,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既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也完成不了他们的心愿,这一辈子都割舍不了他们最想让我割舍的东西。 今生我与他们缘分太浅,一切恩怨,只得来世做牛做马偿还。 不算漫长的等待后,庭审开始,负责此次案件的检察官是名中年男性,中规中矩地做了开庭陈述。 “本案的被告姚婧女士,6月17号晚用一把藏于家中的斧子残忍杀害了自己相濡以沫十六年的丈夫唐志鹏。此后她主动投案,交代了犯罪过程,表示全因家庭琐事而起,一时冲动铸下大错。犯罪事实清楚明晰,证词完整。姚婧女士杀了人,她该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以一个公诉人的身份希望陪审团能以故意杀人判定她有罪。她也确实有罪。” 沈小石的母亲坐于被告席,穿着一件代表羁押状态的橘色马甲,发丝凌乱,神情萎靡,瞧着对一切外物刺激都十分迟钝的模样。 “姚婧女士并没有故意杀人,她只是合理的正当防卫。这是一场悲剧,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但主要责任并不在我的委托人。姚婧女士长期遭受唐志鹏的虐待折磨,家暴历史长达十六年,没有什么相濡以沫,只有相濡以血。这场婚姻里,浸满了姚婧女士的血。” 盛珉鸥站起身,语气节奏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仿佛在进行一场准备已久的演讲,“十六年来她一次次忍受唐志鹏对自己的拳打脚踢,毫不反抗,直到这一次……” “那是她的家,一把斧子出现在家里又有什么奇怪?检察官或许在家不怎么料理家务,所以不知道斧子也是处理食材的必备工具之一。姚婧女士负责家庭日常三餐,厨房里有把斧子怎么能叫做‘藏’?” 检察官板着脸,推了推眼镜,脸色有些不好。 “我与我的委托人姚婧女士并不接受故意杀人的指控,希望陪审团的各位能将唐志鹏长期家暴,并且案发时处于醉酒状态等一系列因素考虑进本案。这是本能下的正当防卫,他对她造成了严重的身心伤害,如果不反击,她就会失去生命。我相信,任何正常人都会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一切。” “你放屁!” 盛珉鸥话音未落,旁听席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咒骂。 “是唐志鹏的弟弟。”沈小石在我耳边小声道。 唐志鹏的家人听了盛珉鸥的话都十分的愤懑,在旁听席骚动起来,完全不顾法庭秩序,甚至有的站起来往场内投掷杂物。 盛珉鸥被一团纸球砸中胸口,垂眸看了一眼,弹了弹那块并无不妥的西服领口,一副要把什么脏东西弹掉的样子。 法官敲了几次法槌都无法让唐家人安静下来,只能出动法警,架走了最恼的那几个。 剩下的人一看情况对自己不利,也不敢再生事端,老老实实坐下,哀求法官不要赶他们出去。 陪审团众人蹙眉看着这场闹剧,对唐家人的观感降到谷底。 法官沉着脸没有再让法警赶人,宣布庭审继续。 之后的庭审中,检察官向陪审团展示了众多案发现场的照片以及证物,包括凶器板斧,以及法医的验尸报告。 不难听出,他希望在陪审团面前塑造一个为了摆脱丈夫,因此处心积虑准备凶器,伺机灌醉对方,再实施谋杀的妻子形象。 庭审氛围越来越紧张,控方检察官与盛珉鸥你来我往,将言语化为利刃,在陪审团与法官面前兵不血刃地激烈交战着。 姚婧同唐志鹏的儿子唐卓上庭作证时,沈小石浑身的肌肉霎时绷紧,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个有些畏缩地走上证人席的小胖子。 一直表现得颇为麻木的姚婧,第一次抬起了头。 检察官:“能不能告诉大家,你的父母近两年关系如何?” 小胖子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旁听席的唐家人。 “我读的是寄宿制学校,平时我不知道,但我在家的时候都挺好的。” “有看到爸爸打妈妈吗?” “没有。” “妈妈有和你倾诉过这方面的事吗?” 小胖子顿了顿,最终摇头。 姚婧闭上眼,两行泪水自脸庞滑落。她将脸埋进掌心,单薄的肩膀耸动着,十指枯瘦如柴,似乎一折就断。 检察官道:“法官阁下,我没有话要问了。” 盛珉鸥起身,我有点紧张,他的问话方式过于凶残,不知道会遭至唐家怎样的反弹。 “去年你生日正好是周六,我看了你的朋友圈,那天你在家。” 小胖子有些不安地眼神游移起来。 “那天有发生什么吗?” 小胖子眉心一点点拧起:“去年的事,我不记得了。” 盛珉鸥冷笑:“你妈妈晚上十点去医院急诊,脑袋上缝了五针。你在家却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小胖子咬着唇,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你十六岁生日,一家人吃饭时甚至还拍了合照,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说了我不记得了!” 盛珉鸥留了几秒空白完全没有说话,随后示意法官没有需要交叉询问的话了。 庭审结束后,吴伊过来叫住沈小石,说检察官想要与被告律师和家属面谈。 “可能是商量控辩交易。”他见沈小石面露迟疑,补充道,“当然,这不是必选项。” 唐家人此时也离开了法庭,经过我们身边时一个个盯着沈小石,目光十足不善。 “唐卓……”见到被唐家人簇拥的小胖子,沈小石一个箭步上前,下一刻立马被唐志鹏的弟弟拦住去路。 “干什么?”对方指着沈小石,“你个杀人犯的儿子离我侄子远点!我们唐家人跟你没任何关系。” 沈小石目光陡然凶狠起来:“你再指着我试试?” 对方一怔,似乎有瞬间被他气势震慑。 我快速插到两人中间,按下那根戳到眼前的手指,淡淡道:“这是法院,你们声音轻一些。”偏头对沈小石道,“你也是。” 沈小石撇过脸,神色难明。 “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对方冷哼一声,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离去。 小胖子在人群中回头看了眼沈小石,眼神颇为留恋,但终究还是跟着自己爷爷奶奶走了。 吴伊有些叹为观止:“这家人真是……” 他们事务所接的都是大案子,客户也全是体面人,自然没见过这种素质。 “枫哥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狠色褪去,沈小石瞧着落寞至极。 我拍拍他胳膊,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行,那我先走了。” 沈小石随吴伊离去后,我到存伞处取伞,准备回家。结果刚取完伞,转头便遇到了孟璇君。 自从罗峥云案终止审理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也有些惊讶:“陆枫?你怎么在这?” “朋友有个案子,我陪他旁听一下。” 我没多说,她也没多问。闲聊两句,寒暄过便也算完成了成年人社交必备步骤。 “对了,你有老黄联系方式吗?上次多谢他为我出庭作证,我一直想当面感谢他来着。” 孟璇君很快反应过来“老黄”指的是谁,忙掏出手机翻起电话簿。 “这呢,我留着他的手机号。” 她将老黄电话给到我,之后挥手与我告别。 撑着伞,往法院外慢悠悠走着,未免唐突,我先给老黄发了条信息,表明自己的身份。 结果不出一分钟,对方电话便打来了。 “我就想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呢。”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听到熟悉的语气和声音,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一直在等我请你吃饭吧?” 老黄闻言哈哈大笑。 今天他正好轮休,住得离我此时所在的法院也不远,我便索性择日不如撞日,晚上约他出来喝一杯。 约的烤肉店,老黄比我还要先到,一见到我,就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我摸摸鼻子,习惯性地见了他就想立正站好叫“长官”。 “也不算会,就最多能咪两口。” 老黄给我倒茶,面上笑嘻嘻,实则藏着严厉道:“不会好啊,喝酒伤身体。” 聊了些里面的事,又聊了些外面的事。 知道我在跟着魏狮做事,老黄一拍大腿,说早看出来魏狮是个有本事的,人也讲义气,让我继续好好跟着他。 “有手艺就不怕没饭吃。”老黄喝了口茶道。 聊着聊着,聊到上次罗峥云那案子,老黄止不住地摇头,虽说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这结局却有些太过惨烈,让人唏嘘不已。 “说来也巧,我在旁听席见到一个人……” 我好笑道:“见到人有什么奇怪的,那里都是人啊。” 老黄白了我一眼:“这人我以前在我们第一监所大门外一直见到,年年来,年年都不进去,就在外面抽烟,有时候能站一整天。” “这么奇怪?”我皱了皱眉,也有些想不通,“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跟个明星一样,不然我也不可能记他这么多年。话说回来,今年好像还没见过他呢。” 递到嘴边的茶杯一顿,男的,长得跟明星一样,出现在罗峥云案的旁听席,年年都来第一监所却不进去…… 手指收紧,为了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可能,我无端紧张起来,心跳也一点点加快。 放下茶杯时差点碰洒了,我手忙脚乱甩着手上的水,点开一旁手机,翻找出我偷拍的一张盛珉鸥的侧颜照递到老黄面前。 “是……他吗?”我简直是小心翼翼地问着。 老黄接过眯着眼看了看:“对对对,是他。”他疑惑抬头,“你怎么有他照片?” 竟真的是他。 有一刹那,我仿佛浑身上下都被闪电劈中了,那并不能用单纯的震撼和意想不到形容。 鸡皮疙瘩窜上后颈,我甚至怀疑起了这个世界。 我是不是在做梦? 那这个梦真的真的,也太真实了吧。 “他是我哥。”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因为我早就魂不附体。 第46章 诱他朝深渊堕去 我以为,十年来盛珉鸥并不关心我的死活,毕竟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实在是冷酷到让人心颤。 可如果,这一切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呢? 与老黄握别后,我步行回家,经过超市进去买了一包烟和几罐啤酒。 虽说喝酒伤身,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心情,实在很适合喝他个一醉方休。 点燃烟草,吐出口中辛辣的烟雾,记忆逐渐回到十年前。 我很少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事,今天却忍不住一再要去想其中的细节。 暌违两个月,盛珉鸥终于接起了我的电话。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讲和的讯号,但我是那样欢喜,那样兴奋,甚至下狠手掐了把自己,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哥……” 他接我电话,我欣喜若狂,但很快又开始不满足起来,如果不是电话就好了。要是他本人切切实实站在我面前,我就能抱着他冲他撒娇,冲他诉说自己的委屈,让他怎么也没法推开我。 “陆枫,别再发那些东西了。”电话那头传来盛珉鸥熟悉又冷漠的声音。 我握紧手机,哑声道:“你都看了吗?” 那些关心他,和他道歉的短信,那些絮絮叨叨,连我自己都觉得傻气的东西,他都看了吗? 盛珉鸥道:“没有,我没时间看,也不需要那些东西,所以别再发了。” 他不需要我的关心,也不需要我傻气的讨好,他甚至……不需要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免有些沮丧。 “好,我不发了。” 我弯着腰,垂着眼,意兴阑珊,能够和盛珉鸥通电话的喜悦,只是须臾全都化作了苦涩。 那头静了片刻:“就这样。” 我一怔,背脊猛地挺直,急急道:“哥,我……我想见你。求你了,让我见见你吧!我什么都不会做,就只是想见见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从出生起我就没和他分开那样久过,我实在是太想他了。 电话没挂,盛珉鸥却也没再出声。 “看我过得好不好?”忽然,盛珉鸥呢喃着,似乎是在笑,“这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无所谓好不好。” “哥……” 这世界对他来说或许毫无意义,这世界上的人也是可有可无,可他对我来说却很重要,非常重要。 我想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我想告诉他我有多重视他,可他必定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可笑。 “也好。等你真正见识过恐惧,就不会再接近深渊。” 我回过神,便听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 他的话语意不明,什么恐惧什么深渊,我没懂他的意思,心里有些疑惑。可不等我再问,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便砸到了我面前——他同意见我了。 “明天下午五点,废墟见。”他说,“不要晚到,也不用到的太早。” 废墟离我家不远,是我小时候犯了错躲骂的地方。从我有记忆以来,巨大的烂尾楼便矗立在那儿了,似乎原本是要造一座商务楼的,只不知为何突然停工,一停就是好多年。 第一回 躲那里,全家发现我不见了急得到处找我,还打电话到我各个同学家,问有没有见过我。 我妈急得直哭,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其实我是不小心睡着了。等我再醒天已经擦黑,一束手电直射我的眼,将我照得满眼小星星。 “……陆枫?”我捂着眼,就听盛珉鸥的声音自白光后传来。 那么黑的天,路也不好走,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的竟然找到了那种地方。 盛珉鸥没有问我为什么躲在那,也没表现出找到我的激动或者愤然,只是牵着我的手,打着一束手电安安静静离开了废墟。 等回到家盛珉鸥给还在外面找我的父母打电话,我才知道事情大了,一时怕得瑟瑟发抖。 我爸妈很快回来,我以为要经历一场混合双打,躲在盛珉鸥背后不肯出来。可要我没想到的是,我妈就算了,连我爸竟然也只是说了我两句,让我下次不要动不动乱跑,之后便就那样放过了我。 小时候觉得自己躲过一劫,为此庆幸不已。长大了才明白,我失踪那短短几个小时,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却可谓度秒如年,或许已经在脑海里想过数千种糟糕的可能。所以当我完好无缺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又怎么舍得再说重话责骂我。 哎,这都不打我,也难怪我长大了性格会那样胆大包天。 我记得我有问过盛珉鸥,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废墟里藏着。 他想了想,说是直觉。 在他是直觉,我却把它当做兄弟之间的感应,往后再有失意不快的时候,便总是往那里躲,而他也总是能一次次找到我。 可以说,那是我和盛珉鸥的秘密基地,是拥有特殊意义的,一个特别的存在。 盛珉鸥约我见面我自然高兴,可也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约在那个地方。 我一夜辗转反侧,不停想着盛珉鸥的事,兴奋又焦虑,第二天一早便再睡不下去,起床打算前往废墟。 没错,虽然盛珉鸥约我是在下午,但我已经等不及要见他,打算早早便等在那里。 我收拾行装,背包里带上面包与水,准备出门。 而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那组号码我从未见过,显示是本地的,响了许久没挂。 我疑惑地接起一听,那头竟然是齐阳。 “你怎么会有我号码?”我紧紧握着手机,拎着背包在沙发上坐下,原先的雀跃已完全被一股暗火覆盖。 齐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语气充满同情与怜悯,仿佛他才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对我操心颇多的兄长。 “你发给盛珉鸥的短信我都看过了,他一条都没回你吧,小可怜。” 他戳我痛脚戳的结结实实,正正好好,不得不说他实在是名话术高手,深谙惹怒他人的秘诀。 “和你没关系,我们间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磨着牙,暗恨不已,如果齐阳在我面前,我能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他今天是不是约你见面了?” 我一下瞪大眼,惊疑道:“你怎么知道?”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见面的事是盛珉鸥昨天才与我说的,齐阳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是盛珉鸥告诉他的? 可就算说了,齐阳现下又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了挑衅我跟我示威? “小可怜,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早点来,我告诉你。” 我一听他竟然连地点都知道,心下大乱:“是不是盛珉鸥和你说的?” 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告诉他了......不仅是短信的事,他连我们的秘密基地都告诉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齐阳轻笑着,声音穿过鼓膜,升起阴冷的不适,仿若是一条毒蛇在我耳边吐着长信。 “来吧,我等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我紧握着手机,注视着屏幕上五分钟不到的通话记录,深吸一口气,拎着背包就要出门。 视线扫过茶几上的弹簧刀时,我身形一顿,思索片刻,最后一把抓起,塞进了裤袋里。 “这么早你要去哪儿?”我妈听到响动从屋里出来,脸上睡意惺忪。 我闷头往外走:“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我妈站在原地没动,半天试探性道:“是不是要去找你哥?” “不是。”我穿好鞋,抬头冲她笑了笑,走了。 等我到那座烂尾楼废墟,才刚从泄开的金属挡板缝隙中钻入,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齐阳的声音。 “这里!”他站在最高处,朝我挥动双臂。 我抿了抿唇,往楼上走去。 烂尾楼只造了一半,混凝土结构浇筑完毕,其余一概没动,地上随处可见残留的钢筋和生活垃圾,由于没有墙壁,倒是十分通透敞亮。 齐阳在最顶层等着我。 和之前几次见到的不同,他那天没戴框架眼镜,头发似乎也有细心打理过,显得颇为精神,乍一眼看去,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小可怜,很高兴你还是来了。” 但一开口,我知道,他还是他,那个神经病。 “说吧,你到底想干吗?”我放下背包,警觉地并没有离他很近。 齐阳笑了笑,朝我缓缓走过来:“盛珉鸥今天也约了我。” 我茫然了一瞬,还未理清他话里的意思,就听他接着道:“他要我杀了你。”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霎那仿佛都凝结了,明明是盛夏时节,楼下树梢上的知了吵闹得方圆百里都能听到,我的手脚却控制不住地发冷。 齐阳的话实在很好笑,也很荒谬,但不可否认,冲击力同样不小。 惊慌过后,恼怒袭上心头。 “不可能。”我迎上他,一把揪住他衣襟,“你少TM瞎说!” 齐阳还在笑:“试想一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让他一下子解决两个麻烦?我们两败俱伤,在这里双双死去,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话使我产生了动摇。 “别说了。” “怪物是没有心的。你在他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就算被我揪住衣领,他也毫不畏惧,“他怎么可能爱你?他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 “住嘴!” 我一拳狠狠挥向齐阳的面门,他踉跄两步,稳住身形,摸了摸自己破皮出血的嘴角,笑得更为诡异。 “你现在的表情可真有趣。”他缓缓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筋,“原本我该躲在这里,杀了你,再把你埋了。可我突然觉得那样有些太无趣了,我一个人行走在深渊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把盛珉鸥一起拉进深渊才行啊。” 等你真正见识过恐惧,就不会靠近深渊。 脑海里闪过盛珉鸥语焉不详的话语,难道,他真的想让齐阳杀了我吗? “你可以让我把你绑起来,也可以安静地躲在这里,看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他手握钢筋,疯狂地笑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会被我带进地狱。”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这样想着,我扑过去,抢夺他手里的钢筋。我们在地上翻滚,灰尘呛进口鼻,落进眼里。 我有些睁不开眼,被他抓住机会用钢筋勒住我的脖子,将我死死压在身下。 脖颈剧痛,两脚踢蹬着,就在我两眼发黑就要喘不过气时,脖子上的力道忽然一松,齐阳没来由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裤子口袋里,那把以防万一带上的弹簧刀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掉了出来,正好被我够到。 脖子上火辣辣疼着,我第一次感知到空气竟然是那样甜美。 慌乱中弹簧刀扎进肉里,一瞬间仿佛时间都静止了,齐阳低头看着自己侧腹,鲜血顺着刀口流淌而出。 他踉跄着站起身,并没有管身上的刀伤,钢筋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下。我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一击。 可他没有就此放过我,扑过来又与我缠斗到一处。 “我只要不死,就会一辈子缠着盛珉鸥。”他的齿缝里面是鲜血,笑容堪称狰狞,“他永远别想摆脱我,永远!”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会放过盛珉鸥,他会诱他朝深渊堕去,再也回不到阳光下。 “你做梦!”我低吼一声,握住那把插进他腹部的刀用力拔出,霎那间,温热的鲜血溅到我的手上,黏腻一片。 他痛哼一声,捂着伤处想要拉开与我的距离。我从后面追上他,一刀捅在他后腰上,满脑子只是想着不能让他再接近盛珉鸥。 鲜血喷溅到脸上,齐阳惨叫一声,然后开始狂笑。 “你真是可怜虫……他,他永远不可能爱你,你却要为他做到这一步?”他转过身,猛地一棒子抽在我胳膊上。 我手腕一阵剧痛,弹簧刀再握不住。 齐阳再次扑向我,我用仅剩的那只手抓住他袭过来的钢筋,两人不知不觉缠斗到了没有防护栏的边缘地带。 “你保护得了一时,保护得了他一辈子吗?”他问。 钢筋尖锐的顶端一点点凑近我的眼球,我咬牙硬抗着,从喉咙里逼出两个字。 “我能。”用力一推,我将他推了出去。 上一秒他狞笑着的表情还映在我眼前,然后下一秒,一切发生的太快,只是眨眼间,齐阳脚一崴便整个人摔下平层边缘。 我下意识想去抓他,可已经来不及。 他从我眼前消失,足足七八层楼的高度,背朝下摔在一块碎石上。我扑在边缘往下看,他口鼻流血,并没有一下子就死,而是睁眼凝视着我片刻,才缓缓闭上眼。 我瘫软地坐到地上,呆呆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我听到手机震动铃响,四处张望了半天,才确定是从自己背包发出的。 疲惫地挪到背包处,拉开拉链,发现是盛珉鸥的短信。 他说,记得准时到。 第47章 门开了 废墟附近有人目睹了我与齐阳的缠斗,直接报了警,之后向警方指认是我将人推了下去。弹簧刀为我所有,上面沾满我的指纹还有齐阳的鲜血。一切的一切,无可争辩。 因为受不了齐阳一直纠缠自己的哥哥,忍无可忍的我将他约出来痛下杀手。这是检方赋予我的杀人动机。 我那时候已经年满十六岁,达到完全刑事责任年龄。就算最后求得谅解书,但在一级杀人重罪下,我仍被判处十年刑期。 十年间,盛珉鸥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无论我写多少信给他,他亦从来没有回过我。 悲惨的可怜虫,死乞白赖的癞皮狗,一厢情愿的蠢货。直到今天以前,这些标签我一概全收,因为我的确如此。 我妈死的那天,我与盛珉鸥发生争执,我问他当年是不是故意引我去找齐阳,他没有否认。我一度以为事实正是如齐阳所说,盛珉鸥不过是想要利用一次绝佳的机会除掉两个讨厌鬼。 可如果现在将一切反推回去,以盛珉鸥并非对我无动于衷来作为最终解往前推,我接受到的讯息与我确认的所谓事实中,必有一个是假的。 盛珉鸥没必要默默做十年的戏等着我发现,反观齐阳巧舌如簧,又病又疯,很可能看准盛珉鸥不屑同我解释什么而故意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按到他头上。 不过,说到底我也只有老黄这一个人证,十年过门不入也做不得什么准。以盛珉鸥的嘴硬程度,我这会儿去问他,他可能会告诉我是因为郊区的空气比较好,他才想去那里郊游顺便抽两根烟陶冶情操。 超市买的酒一罐罐喝完,喝得脚步虚浮,原本往家走的路线也逐渐偏离,等回过神的时候,三更半夜,我竟然靠走的到了盛珉鸥所在的小区大门外。 保安看我醉醺醺的,拦着我不让我进,硬是问我要找谁。 我报了盛珉鸥的房号,在他按响通话设备后,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哎,我真的是来找我哥的。你查嘛,是不是,住里面的是不是叫盛珉鸥?” 保安皱着眉看我两眼,似乎对我这种状态颇为忧虑的模样。 响了几下后,那头通了,保安立马告知了情况,不等盛珉鸥说什么,我整个人扑过去,对着对讲器打了个酒嗝,莫名其妙笑起来。 “哥,是我啊。” 那头一静,保安吃力地将我隔开,对着对讲器道:“就是这样盛先生,您看您认识这位……先生吗?如果不认识的话我们就要报警处理了。” 我两手拢在唇边,加大音量道:“哥,是我陆枫啊。我喝了点酒,你来接我一下吧……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你这儿……” 我的酒量其实真的不太好,这会儿虽然神智还算清醒,但心跳加速双颊滚烫,更要命的是头晕的不行,胃里随时都像是要翻出东西来。 不去想还好,越想越是反胃,忙跑到门卫室外的花坛里呕吐起来。 夺门而出前,耳边传来盛珉鸥忍着不耐又无可奈何的声音:“麻烦了,我马上就来。” 蹲在花坛边吐得昏天暗地,差不多将晚上和老黄吃的那顿全都充作了花肥。 保安小哥看我难受,递来一瓶矿泉水让我漱口。 果然是五星级小区,连保安都是五星级的。 “谢谢。”我接过了矿泉水,漱了漱口,感觉吐过后人都清醒了一点。 五分钟后,盛珉鸥自远处缓缓朝这边走来。不同于我见到他的任何一次,头发看起来十分松散柔软,穿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脚上竟然是双人字拖。 他走到我面前,面色不善地垂眼凝视我:“大半夜喝得烂醉如泥,你还真是活得跟蛆虫一样。” 换做以前,我一定会因他刻薄冷漠的评价而失落痛苦,但今天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不仅不难过,还有点兴奋。 “哥……”我冲他傻笑,“你来接我啦。” 我摇晃着站起身,一下腿里力道不够,歪倒在他身上。他踉跄两步,及时扶住我,语气更为不妙:“站稳。” 我偏偏不,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全都喷吐在他脖颈处,大着舌头道:“我头晕……” 盛珉鸥可能看我醉得厉害,最终放弃与我的沟通,架着我沉默地往他公寓楼方向而去。 由于我的全身重量都在他身上,一路走得颇为艰辛,到他房门口时,更是由于空不出右手按指纹,只能艰难地用另一只手输入密码开了门。 输入密码期间,我偷偷睁开条缝记下数字,进屋后又迅速闭上眼装“死”。 盛珉鸥将我丢在了客厅那块巨大的长毛地毯上,随后揉着后颈似乎要走。 我迷迷瞪瞪一把扯住他的裤脚,嘴里不住嚷嚷着口渴,想喝水。 盛珉鸥静止片刻,稍稍用了点力,将自己的脚从我手中“拔”出,接着便是一阵脚步远离。 哎,果然,他可能对我并不全然无感,可说到“在意”,还是有点……没到那份儿上吧。 我趴在那里,有些泄气地垮下肩,将脸埋在臂弯中,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在我思考要不要继续借酒装疯揩揩油,或者继续试探他时,本已经远离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嗒”地一声,盛珉鸥将什么东西放到我身旁的地板上,随后再次离去。 等卧室传来关门声,我悄悄睁眼一看,发现离我不远摆着一杯水,一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 我扶着胀痛的脑袋坐起身,对着那杯白水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那还是多少有点在意的吧? 这水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看起来平平无奇,喝在嘴里,竟是甜丝丝的。 喝完盛珉鸥给我倒的水,我枕着胳膊卧在白地毯上,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翻过去。倒不是睡不着,就是舍不得睡。 害怕睡着了再醒来,发现今日种种不过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翻了个身,客厅垂吊的巨大黑色沙包下,整齐摆放着两卷红色绑手带。 按照盛珉鸥的性格,上次被我擦过手的那条他该是会立马丢掉才对,然而……我伸手够过那两卷绑手带,展开细细观察。手带一派寻常,没有任何破绽,看起来就像刚拆封不久,但我就是有种奇怪的预感——盛珉鸥那骚东西指不定还留着那条脏兮兮的、沾满粘液与汗水的红色手带。毕竟他都偷偷到监所外看我,还给我倒水了,又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我被酒精侵蚀的大脑此刻满是粉色的泡泡,只觉得自己苦守了27年寒窑,终于终于,要熬出头了。 将绑手带覆在眼上,隔着一层朦胧的红色,我慢慢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翌日一早,我仍在熟睡,被人一把扯去脸上乱七八糟的布带,叫阳光折射我的脸面。 我痛苦地呻吟着,用胳膊遮住灿烂的阳光,迷迷糊糊看到盛珉鸥穿戴整齐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俯视着我,一副毫不留情要在出门上班前将我赶出家门的样子。 我连忙趴进地毯里,装作还没有清醒的模样。 盛珉鸥等了会儿,大概实在震惊我竟如此厚颜无耻,忍不住用脚尖踢了踢我的腰侧。 “喂,起来。”他说,“滚回自己家睡。” 我的腰比较敏感,盛珉鸥力道虽然不大,但我仍然花了惊人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没有扭身躲开。 踢了两下,可能是看我实在不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得放弃。 “醒了自己走。”留下一句话,他往门口走去。 听到电子锁上锁的声音,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揉了揉自己的腰眼。 别的地方倒算了,腰是我***,以前沈小石不知道有一次从后面碰了我的腰,我一个肘击差点把他肋骨砸断。天知道我刚刚是怎么忍过来的。 环顾明亮简洁的室内,我巡视着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仿佛一只确认领地的狼,每一样事物都在掌控才可完全放心。 指尖抚摸着墙面,一路来到卧室,在那张唯一的床垫上躺下,翻滚。 盛珉鸥之前怎么也不让我进的私人领地,如今却随我怎么进出,随我怎么使用,实在是没有比这更爽的事——至少今天以内是如此。 躺完了,将他的床铺弄得凌乱不堪,我就像个吃干抹净的渣男,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就走,将接下去的目标瞄准了卧室对面,那间独立上锁的房间。 这间房我之前就很在意,到底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说它是间普普通通的书房,偏偏还带着锁,盛珉鸥律所的办公室都没见装电子锁,总不见得这是他的特殊癖好陈列室吧? 盛珉鸥的家一尘不染,干净整洁,一眼便能忘透。除了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地方,他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窥探。 说不准我想找的答案,也在这里面。 心痒难耐,好奇不已,我松弛着手部筋骨,蹲下开始研究那把锁。 锁和门口那把是一样的款式,在左右上下全都看过,看不出任何指纹残留后,我决心赌一把,输入昨天记下的密码。 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再忐忑地点上井号键,本也没报太大期望,结果一声电子音后,门锁一道道打开,轻轻一推门把……门开了。 室内很暗,拉着厚厚的窗帘。 我屏住呼吸,借着一点微弱的自然光,看到室内墙壁上似乎贴满了东西,由于我开了门,带动了气流,接连传来纸张被吹起又落下的声音。 走进室内,我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终于摸到一个开关。按下去的瞬间,屋子一下明亮起来,惨白的灯光将整个房间毫无保留展现在我面前。 鲜红的硕大字体,由油漆书写而成,布满了墙面。书写的人并不在乎美观,也不在乎是否会弄脏自己的地板,每一笔,它们都犹如凶案现场的血迹般争先恐后从墙上滴落。 【不要靠近他】 【离他远一点】 那些狰狞的血字压在凌乱的信纸信封上,像是某种古怪又邪恶的仪式。 我怔然立在原地,为自己看到的东西震惊无比。 盛珉鸥的房间,整齐有序,极简极净,从来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好像也不需要多余的东西。 可这个房间,杂乱黑暗,压抑混乱,完全不同于他展示在人前的个人风格,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次元。 第48章 我放弃了 凑近了摸上那些字,凹凸不平的质感有些扎手,这才让我确信看到的种种不是个荒诞的梦境。 墙上的信纸有的已经脆黄,看起来年代久远,自己熟悉无比,统一落款写着我的名字。 十年间我写给盛珉鸥的信,他说没看过,全扔了,结果全在这儿呢。 “这就是……没看过,全扔了?”我站在正中环伺整间房,茫然逐渐被狂喜冲散,嘴中喃喃,“……我以后再也不要信你的鬼话。” 仿佛是面对一副颇具冲击力的艺术作品,我欣赏着它们,品评着它们,一开始只是站着,后来索性蹲下,最后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舍不得移开眼。直到自己手机铃响,柳悦问我是不是今天不上班,我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之久。 确保屋内的一切如我进屋前那样没有丝毫变化,我小心带上门,心虚地擦去门上并看不见的指纹,完了抹平盛珉鸥床上的褶皱,洗了杯子,这才出门去上班。 等我吹着口哨推门进到当铺,一眼看到沈小石坐在老位置,手里捧着个手机正打游戏,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怎么来了?”我绕着他打量,“不是说请一个月吗?” 沈小石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回手机屏幕。 “在家也没事做,就来了。” 我看了眼正戴着耳机追剧的柳悦,挤到沈小石边上,轻声问他:“和检察官谈的怎么样?” 沈小石游戏中的小人蹲在房间一角,一下子不动了。他放下手机,叹了口气道:“检察官给出条件,认罪的话刑期减到五年。” 原本要二十年,如今只五年,可谓质的飞跃。 “但我妈没同意。”沈小石低声道,“她不认罪。我弟出庭作证,给了她很大刺激。” 不认罪,也就是这场官司要继续打下去,继续与控方拉扯,庭上交锋。检察官恐怕也没想到,让唐卓作为证人出庭,反倒使这个官司难以完成控辩交易。 典当这行生意,也并非日日都有进项,更不是每件当品都能找到最终归宿,东西太过奇葩无人感兴趣收,最后成了烂尾货也是常有的事。 这日生意清闲,我便寻了个时间进仓库盘点一二,结果搜刮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落了灰的限量游戏卡带,整只的西班牙火腿,过季的名牌风衣…… “这什么?”擦去盒子上的灰尘,我看对方面貌颇为陌生,求助沈小石。 盒子四四方方,犹如电影里最常见的密码箱,打开了是手提电脑的样子,上方屏幕下方按键,还有许多插孔。角落塞着一个灰不拉好像袖套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卷缠绕在一起的细线,顶端连接着圆形电极片。看起来就像医院里做心电图的机器,只不过要小上一号。 沈小石吹着游戏卡带上的灰,吹得自己呛咳不止,扫一眼我这边道:“好像是之前有个侦探迷送来的……测谎仪。” “测谎仪?”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东西,“侦探迷还收集这东西啊……” “主要不是当这个的,要是他光当测谎仪我也不会收。他当了套全球限量签名版的悬疑小说,那套小说网上炒很高,他说要不是凑奶粉钱他是绝对不会卖的,把书给我的时候一米八的大男人还哭了呢。”沈小石耸耸肩,“我看他可怜巴巴,就把测谎仪一起收了,结果一直积灰没人要。” 一般人也用不上这东西啊。我看着眼前黑箱子心道。 整理完仓库,把该扔的扔了,我与沈小石一个下午泡在里面,累得浑身酸痛,脏得灰头土脸。 “那火腿都放多久了,没坏吧?” “应该没?这东西我记得能放很久,不过再卖不出去就有点危险了,一个腿好几万呢……” 与沈小石说着话,我一脚跨出仓库,跟迎面进来的魏狮撞了个四目相对。 我甚至来不及给他使眼色,他见了我便眉毛一挑,大着嗓门道:“昨天怎么样啊?发你信息你也不回,手机掉茅坑里了啊?” 昨天到今天,短短十几个小时,他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连上班都差点忘了,哪里有空回他的信息。 “啊……” 没等我回他,他盯着我身后忽地脸色一变,看到沈小石了。 “小,小石也在啊。”高昂的语气瞬间变得干巴巴,甚至小心翼翼。 沈小石从我身边挤过,看也不看他,往沙发上一坐,拿出手机玩游戏。 魏狮目光追随他,见他并不搭理自己,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我想起还有事……先走了,陆枫你记得看手机。”他讪笑着,停留不过两分钟,门把还握在手里,又给原样退了出去。 我看了眼沙发上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沈小石,又看了看已经不见身影的大门方向,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为这两人的将来发愁。 这事闹的,也不知道四个人还有没有坐下来好好吃火锅的时候了。 火腿整只的卖不出去,我便叫沈小石在朋友圈论斤称重卖。四年的西班牙顶级火腿,不少人想尝个鲜,半斤一斤的卖,反倒卖出了不少。 快下班时收到俱乐部周教练信息,问我今天要不要去练练。 我问他师兄去不起。 周教练先是回了我一个“?”,接着很快反应过来。 【哦哦哦,你说盛先生吧?今天你是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了,他今天来的哈哈。】 第一个不用问也知道该是我小师姐了。 西班牙火腿剩不少边角料,我和沈小石都不爱吃生的,便叫柳悦全都拿回去。柳悦用油纸包了五六包,高兴地说要回家煲汤,带肉的骨头则断成几节装满塑料袋,打算喂小区里的流浪猫。 我闻言诧异道:“猫还吃这个?” 柳悦:“我一般都是喂便宜猫粮的,这算加餐了,总比没得吃强吧。” 我记起拳馆门前上次见着两只半大不小的流浪猫,又脏又瘦,看着怪可怜的,就问她要了包火腿肉,打算这次再看到就喂一下。 与沈小石、柳悦道别,随便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面,之后揣着那包火腿,我打车到达拳馆。 门口喵了半天,不见小猫。我正觉沮丧,要收起火腿,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 “师弟!”郑米米笑嘻嘻出现在我身后。 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好奇道:“你干吗呢?” 我将油纸包往她面前一递:“吃吗?火腿。” 郑米米双眸一亮:“哇,好香,是我熟悉的味道。这不是¥%1@*3的火腿吗?”她说了个异常绕口的西班牙语牌子,随后一点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接过那包火腿,打开津津有味吃起来。 喂不成猫,喂个小师姐也行吧,没浪费就好。 我同郑米米一道进入拳馆,开始新一轮新手训练。要死要活拉着筋的时候,盛珉鸥来了,郑米米又开始在我耳边各种彩虹屁。 “我表姐夫怎么这么帅呢……”她一边按着我肩膀一边道,“我姨夫的公司过一阵要开个慈善晚宴,表姐夫好像也会去,你说我毛遂自荐当他女伴,他会同意吗?” 我汗如雨下,忍受着筋骨寸断的剧痛逐字逐句道:“有点……悬。” 郑米米一下松开我,失落道:“我也觉得,他根本不理我。” “找别人吧,别死吊在一棵树上。你这么漂亮,等你临幸的森林大片大片的呢。”我抹着汗逗她。 郑米米笑得花枝乱颤,过会儿突然严肃地敛起表情道:“等等,师弟,你该不是看上我了吧?” 我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连连摆手,撇清关系。 “虽然小师姐你年轻美貌还富有,但我……”我看了眼盛珉鸥方向,“但我心有所属。” 郑米米拍拍胸口:“吓我一跳。”可能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直接,她又紧接着补充,“也不是师弟你不好,主要是我也心有所属是吧。而且我喜欢成熟冷峻男神款,你这种阳光帅气小鲜肉不是我的菜啊。” “明白明白。” 她将手伸给我,要拉我起来。 我握着刚站稳,就听拳台方向传来盛珉鸥的声音。 “你,过来。”他鬓角滴着汗,来到拳台边缘,冲我勾了勾手指,“给我举靶。” 方才周教练还给他举靶,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郑米米兴奋地推着我:“快去啊,师兄叫你呢。” 我被她推着往前,受宠若惊地爬上拳台,拿起地上那两只手靶,穿戴好后冲盛珉鸥一笑:“哥,我可是第一次,你轻点啊。” 盛珉鸥什么也没说,调整着呼吸,长腿一扫,从侧面袭来。我慌忙一挡,被那力道差点扫得侧摔出去。 操,玩真的? 我再不敢懈怠,认真对待他每一次攻击。在经历了他各种刺拳、勾拳、扫腿后,体力急速下降,汗水从发根滴落,渗进眼里。 我不得不闭上一只眼,而受限的视野让我行动更为迟缓,当盛珉鸥一脚踹在手靶正中时,我来不及调整重心,一下子往后摔去,直接被拳台护绳接住。 喘着粗气,我有些站不起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盛珉鸥睨了眼我狼狈的模样,大发慈悲留下一句话,解着手带下了拳台,往更衣室走去。 郑米米来到拳台下,无不担忧道:“师弟你没事吧?师兄今天好狠啊,你还是新手耶,竟然一点不手下留情。” 我脱去手靶,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盛珉鸥走了,她也不再多留,很快同我告别离开。我在原地躺了会儿,感觉HP稍稍回升了一些,便也往更衣室而去。 凑巧的是,我一进去就看到盛珉鸥已经洗好澡,正围着块浴巾在开柜门。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他那块区域只他一个人,我悄悄到他身后,发现以自己身高做不了他上次那个动作,只好退而求其次,整个人挨上去,环住他的腰,脸颊蹭着他后颈,将一脸汗水全都蹭在他湿热的肌肤上。 “哥,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盛珉鸥蓦地僵硬在那里,一把按住我作乱的双手。 “你是不是忘了约法三章?别碰我,离我远一点。”他掰开我的手指,转身推开我。 我撞在对面的储物柜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可我这次并不觉得受伤,反而心里还美滋滋的。 离我远一点。他每对我说一遍,便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越线,不要靠近。可很显然,他有时候其实并不能完全遵守自己定的规矩。 他一遍遍的让我远离,是不是也在下意识里认为自己可能会伤害我,所以要我和他保持距离,绝不越雷池半步? 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了那间密室,又是怎样度过这十年? 我心中尚存许多疑问,但如果直接问,他或许并不会老实告诉我。 “好,我不碰你,离你远远的。” 突然间就觉得有些好笑,我似乎真的成了那名故事中的渔夫,为了诱鸥鸟下到自己怀里,绞尽脑汁,处心积虑。 “其实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冲他笑笑,“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何必吊死在你一棵树上?我年轻英俊还……精力充沛,外面多得是大把森林等着我。” 盛珉鸥抿着唇,眉头逐渐蹙起,好似不明白我这跟他罗里吧嗦一大堆是干吗。 于是我长话短说,精简道:“所以我放弃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退回到法律上的兄弟关系,我不强求,也不纠缠,你看如何?” 第49章 哎呦,国王生气了 盛珉鸥看着我,眉间褶皱展平,换做唇边一抹嗤笑。 “很好。”他说,“希望你言出必行。” 今时不同往日,我当然会言出必行。 我不强求,因为已无需强求;我不纠缠,因为你迟早会自己落到我的怀里。 “一定一定。”我冲他假笑连连,他懒得理睬我,转身继续换衣服。 盛珉鸥的脊背肌肉匀称,起伏间线条分明,肤色是那种接近病态的白,好奇怪,分明这已经是赤裸裸到不能再赤裸裸的状态,我却无端觉得这背比穿着衣服还要禁欲几分。 动了动手指,又死命将悸动按捺下去。 “那就……说定了。”怕自己目光太露骨显出破绽,我只能赶忙移开视线,攥着钥匙前往自己那排柜子。 等洗完澡再出来,盛珉鸥早已离去。 姚婧既不肯认罪,必定要经历一次次庭审,光律师费就是笔大数额。魏狮知道后,暗搓搓拿了十万现金,用马夹袋包裹,再用一只平平无奇的购物袋装好,叫我到店外,硬是塞到我手里。 “别说是我给他的,不然他肯定不要。”魏狮做贼似的不住往屋里观望。 我搂紧了那一袋子钱,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使命艰巨:“干吗拿现金,你不会转账啊?” “今天刚另一家店盘的帐,我没存银行直接拿来了。”他脸色突然一变,飞快道,“交给你了,我走了啊。”说罢脚底抹油,飞奔着跑远。 我一转身,店门被沈小石拉开,脸色同样不太好。 他看了眼我怀里的袋子,问:“什么东西?” 我做贼心虚,一下藏到身后:“没什么,他给我带的……鞋。” “鞋?”沈小石压根不信,手探到我身后将袋子抢夺过去,打开一看,愣了稍许,“这么多钱?” 钱本没有什么不对,但我对他说了谎。在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上说谎,便足以说明这些钱和他有关。 他拿起一沓钱,沉着脸抬头问我:“三……魏狮给我的?” 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尴尬地都不敢看他。 “他就是……想和你赔礼道歉。” “道歉?用钱?”他简直咬牙切齿,“他以为我是卖的吗?” 我一惊,瞬间觉得自己的伶牙俐齿在他这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赶忙改口风道:“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是我传达有误!这是……他借你的,作为朋友对你的一点小小帮助。” 沈小石用力将钱掷回去,并不领情。 “谁稀罕。” 他狠狠念了一句,拎着那袋钱转身追魏狮而去,似乎是要当面把钱还给对方。 望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我止不住地摇头叹息。 以后这清湾F4的命运,可真是不好说啊。 沈小石去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回,我看他两手空空,情绪不佳,猜钱应该是还了,只是还的过程两人言语来往间或许不是那么开心。 “枫哥,你放心,该给盛律师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沈小石一脸正色道,“我就是卖血卖肾也会把钱凑出来。” 我听他这么一说头都要痛了,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他卖血卖肾凑钱,还不如我卖身给盛珉鸥抵债,好歹是个皆大欢喜。 下午沈小石请了假,说盛珉鸥要他过去商讨接下去的庭审策略。作为朋友,也作为一名正在诱鸥的“渔夫”,我表示想要和他一同前往。 当铺只剩柳悦一人,无法正常营业,只好提前关店。 到了锦上律所,前台将我们引到会议室,一进门,便见里面坐了不止盛珉鸥与吴伊,还有另三名律师在。 沈小石与他们坐会议桌,我同以前一样,找了张椅子在角落坐下,静静旁观。 “沈先生,我们准备请清湾精神卫生中心的徐尉波医生为您的母亲姚婧女士做一场心理评估。”吴伊将一份表格滑给沈小石,“如果结果显示她精神情绪不稳定,或者极度抑郁,我们可以利用这些作为新的辩护出发点。” 沈小石见过扫过那份东西,很快在右下角签了字。 “另外我们想借助媒体,将这起案件炒热炒大。”一名女律师道,“家暴是个很好的话题,会引来相当大的关注度。” “媒体?”沈小石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 “因为能够双赢。”女律师还在思索怎么跟沈小石解释,盛珉鸥便接过她的话头。 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相握,摆在桌面上,直视沈小石道:“通过公众的关注,可以更好更快的推动庭审进程,我们的律所也能免费打个广告,博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沈小石显得有些犹豫,毕竟媒体介入,就意味着这案子要被摆到公众眼皮子底下供人评头论足。就算匿名打码,也难保不对将来生活产生影响。 我旁听过不少他们的会议,也算懂点门道,小声提醒沈小石道:“小石,舆论风向或许也会影响陪审团。” 虽说陪审团都发过誓,做自己的独立判断,不受任何外物影响。可在铺天盖地的舆论攻势下,除非与世隔绝不听不看,谁又能真的保证自己完全不会动摇? 我感到盛珉鸥看了过来,便也矜持地与他对视,冲他点了点头。 与从前只要有盛珉鸥在我就转不开眼不同,这次我进会议室视线主要集中在沈小石身上,到这会儿才算正眼看了他。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外表看起来,我的目光的确已经不再追随他。 我精心布置了一个陷阱,它看起来无害、随意、悄无声息。我知道我的鸥鸟十分敏锐,只要我的目光表现出一丝热切,动作有半点逾越,他便会心生警惕。因此我需要很小心很小心,才能彻底将他捕获。 “既然是双赢,那把律师费免了吧?”我开始替沈小石讲起价来,“这么大的广告带来的效益,可不止这么点律师费。总的算起来,还是你们赚了。” 吴伊闻言好笑道:“话不能这么说……” “可以。”盛珉鸥打断他,爽快地应允下来。 吴伊一下子闭嘴,半晌朝我拱了拱手道:“您说得对!” 沈小石一听能免律师费,表情霎时明朗起来,与我交换了个眼神,脸上显出喜色。 沈小石道:“好,就按你们说的办。” 他们继续开会,我则退回到壁花状态。 忽地手机一震,收到条好友请求,我一看,郑米米的。 我很快通过了请求,郑米米那边还在线上,立时发来一句:“师弟,你上次请我吃火腿,我这次请你吃大餐啊。” 请我吃大餐? 我一点点拧起眉头,莫名其妙道:“倒也不必特地回请。” 郑米米过了一会儿发来张双目含泪的表情包,终于说了实话。 “也不是特地要请你啦,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慈善晚宴?就在下个月。我本来想让我表姐夫当我男伴的,但被他无情拒绝了。我又怕随便邀请一个身边的男生他会多想,就很烦。但你就不会啦,毕竟你心有所属。” 原来是这么回事,请我吃饭是假,要我帮忙才是真。 “没男伴其实也没什么吧……” “不行!我已经和我表姐说了要带个超帅的男生参加晚宴,海口都夸下去了,你是要让我被我那个不学无术、挥霍成性、还超级讨人厌的表姐笑话吗?” 过了会儿,可能看我久不回复,觉得打动我很难,她发起了绝招——语音撒娇。 “求求你了嘛师弟,你知道的,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帅的男孩子。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配做我的男伴。你是那么的特别,那么的璀璨,那么的与众不同,芸芸众生间你我既然相遇,就是有缘,这点忙你都不肯帮我吗?” 因为在开会,我将这条转成了文字,看完后刚要打字拒绝,耳边听到盛珉鸥冷静沉稳的发言,脑内灵光一闪,突然又改了主意。 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我点开郑米米的那条语音短信。 “求求你嘛师弟……” 瞬间,会议室突兀地响起一道甜美轻柔的女声,听得众人皆是一愣,停下动作一致看向我。 这里面,盛珉鸥的视线格外冰冷,似乎非常不满我打断了他的会议。 哎呦,国王生气了。 “抱歉抱歉!”我连忙起身,不好意思地捂着手机往外走,做出一副讲电话误按扬声器的模样,柔声道,“你等等,我到外面说话。” 路过沈小石身后,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指门外,示意自己去外面接电话。 沈小石也是被刚刚那道肉麻的声音给镇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冲我点了点头。 一路装模作样举着手机拐进安全通道,确定没人我才放下手,可谓过足了戏影。 没五分钟也不能回去,我掏出烟盒,索性在安全通道点了根烟抽起来。 坐到台阶上,点开聊天框,在郑米米的语音信息后,我回了她个简单的“OK”手势。 郑米米欢天喜地,一个劲儿谢谢我。 “不,谢谢你。”我笑着退出聊天软件。 第50章 沉疴需重药 媒体介入后,沈小石母亲的案子便得到了全方位的关注。 常年遭受家庭暴力,一朝将夫杀害,到底是正当防卫,还是预谋已久? 悬疑、揪心,还很让人生气,网上讨论度一直居高不下。 锦上律所的律师们精心挑选了两家媒体对沈小石进行采访,要他叙述从小看到的,经历的,关于他母亲的故事。 两家媒体一家线上一家线下,稿件刊载后,我买了份报纸细看,不得不说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该煽情的煽情,该简略的简略,绝不在无用的地方多着墨,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重要信息。 采访稿通篇读下来,一名饱受煎熬,长期遭受丈夫打骂,恐惧无助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关于此类案件,笔者曾经也关注过不少,发现一旦案件被曝光,女性受害者往往会遭到许多偏移重点的‘指责’。指责她们没有早点离开施暴者,指责她们性格懦弱,才会让暴力一直持续。” “此类案件受害者不乏事业成功,高学历,身世佳的女性。她们待人亲和,能力出众,性格各有千秋,绝不雷同。那为何她们也遭受暴力?因为她们懦弱,她们为爱所困?不,她们遭受暴力,从头至尾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们的丈夫对她们实施了暴力。” “真正的重点在施暴者,也只应该给到施暴者。这个世界不该苛责到连受害者都要求完美无缺,这样毫无意义。” 好一个“毫无意义”,我忍不住记下书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柯雪子。 这要不是纸媒无处点赞,我真想给对方来个“转发、评论、点赞、关注”套餐。 第二次开庭,旁听席较上次多了不少人,半数以上都是记者。 清湾的法律实行无罪推定原则,被告没有自证无罪的义务,也就是不需要主动提供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被告可以作为辩方证人出庭作证,接受交叉询问,也可以保持沉默,旁观自己案件的辩护过程。 然而行使沉默权,虽可避免公诉人在庭上的质疑性询问,却也很可能会使陪审团与法官作出不利推断,认为这是被告心虚的表现。 在第一次庭审时,姚婧并未出庭作证,但到第二次庭审时,她的名字却出现在了证人名单上。 盛珉鸥让她细数身上各处伤疤的由来,让她袒露自己的恐惧,让她告诉大众,自己是如何艰难才能存活至今。 “我也想过逃离他,可他说如果我敢离婚,就要杀了我和我的孩子。”她捂着脸痛哭,“我死就死吧,早就不想活了。可我的孩子怎么办?我已经亏欠他们一个美好的童年,一个正常的家庭,难道还要让他们为了我提心吊胆过日子吗?” “案发那天发生了什么?”面对委托人的眼泪,盛珉鸥并未停下提问,他冷静到甚至让人觉得冰冷。 姚婧哭声稍缓,声音带上丝颤抖:“那天他喝醉了,又想跟我动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被他打怕了,上次被他打到尿血还没完全好,再被他打一定会死,我知道这次一定会死。我就去厨房拿了斧子防身,我说你不要过来,我就想吓吓他,可他完全不怕,他朝我扑过来……然后我就砍了他两下,不知道砍了哪里,他捂着脖子就倒下了,地上全是血,全是血……” 到控方询问时,检察官似乎也被姚婧的遭遇震撼,表情肃穆地走到证人席,花了很长时间才问出一个问题。 “唐先生扑向你时,你也没有办法确定他到底是想打你还是抢夺你的斧子是吗?” 姚婧红肿着眼抬起头,脸上犹带泪痕:“不,我可以确定。” 检察官一愣,就见姚婧苦笑道:“他扑向我,从来只有殴打这一件事。我看他的眼神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又想打我。” 我去看盛珉鸥,发现他眼里一抹笑意浮现,似乎十分满意控方的这一提问。 庭审结束后,媒体拦堵着控辩双方家属希望进行采访,沈小石由盛珉鸥和吴伊挡着,匆匆往法院外走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被人群挤到外围。 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一道人影极快地靠近,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做投掷状。 我心头一紧,忙喊道:“当心!” 话音未落,唐志鹏的倒霉弟弟已经用力把手上鸡蛋丢出去,穿过人群,正正砸中盛珉鸥额角。霎时蛋壳碎裂开来,粘稠的蛋液顺着脸颊滑落,沾满盛珉鸥的脖颈,弄脏了他的西装。 在倒霉弟弟又想砸第二颗鸡蛋时,我一下将他从侧后方扑倒,反扣起他的手,让他再无法动弹。 “救命啊!杀人啦!”他叫得跟杀猪似的,“杀人犯仗势欺人啊!你们本事大,能请大律师打官司,还串通媒体颠倒黑白,我们家没本事,只能吃哑巴亏。这世间还有没有公道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小老百姓只认这个理,姚婧必须血债血偿!” 他不知道,他现在说的越多只会越惹人反感。 记者们的镜头对准了他,将他如今丑态尽数照下,等会儿配上文字发到网上,便又是一则引人探讨的劲爆新闻。 此刻尚在法院地界,任何言语行为上的暴力都是不允许的,倒霉弟弟很快被赶来的法警带走。唐家人哭天喊地跟去,一部分媒体也跟着而去,剩下的则继续将话筒对准沈小石与盛珉鸥,期望从他们嘴里挖出对方才事件的看法。 盛珉鸥只是从吴伊手中接过手帕擦拭身上的蛋液,脸上并未见任何恼怒,沈小石倒是咬着唇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但最终还是忍下来,到了车上才开始发飙。 “那个唐志程什么玩意儿啊!我TM没打爆他的狗头他就谢天谢地吧,还敢丢我们鸡蛋?我操他妈一家子垃圾,气死小爷了!!”沈小石将关节按得直响,胸口剧烈起伏着,显是气得不轻。 我看他脖子上也有被溅到一点蛋液,抽了车上纸巾给他:“消消气沈小爷,为了那种人不值得动肝火。擦擦脖子。” 沈小石一把夺过,大力擦着自己脖颈,还在气:“要不是你先按住了他,我真的要忍不住冲过去打他了。”他动作一顿,想到什么般扑到前方座椅上问,“对了,盛律师你没事吧?” 盛珉鸥已经将自己外套脱去团到座椅下方,看起来似乎不想再要它,沈小石问他时,他只是很平静地回答:“没事。”仿佛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几天后,就有媒体曝出唐志程被指控“人身伤害”,将面临高额赔偿,唐家又再陷入一桩难缠官司。由这点来看,盛珉鸥也并非真的那么“没事”。他总是很擅长伪装,表面越是平静,说不定背后的怒意越是恐怖。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从法院回到律所,沈小石因为要和他们开后续的讨论会,我就没再等他,决定自己先走。走前借他们厕所一用,没多久盛珉鸥也进来了。 我只当没看到他,自管自放水。期间他一直在洗手台前,也无和我对话的意愿。 等我尿完了去洗手,才发现他将领带取下,领口敞开,正在用沾湿的手帕清理渗进衣服里的蛋液。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被他尽数抄到脑后,只余一两簇不老实地垂落眼前,脸上也有未干透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加上湿了大片的衬衫领口,简直堪比湿身诱惑。 我忍着舔唇的冲动,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老实洗着手,随后去烘干。 盛珉鸥在我烘手时离开了洗手间,从头到尾我们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等我烘完发现洗手台一侧有只眼熟的银色腕表,拿着便追了出去。 “哥,你表忘了!” 盛珉鸥闻声停下,看了眼自己手腕,好像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是有块表的存在。 他转过身,将手掌摊平递向我,淡淡道:“谢谢。” 我捏着金属表带,小心将表放到他掌心,同时注意自己不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不客气。” 盛珉鸥看着那表,驻足重新替自己戴上。 我擦着他离去,脚步没有丝毫留恋。 这半个月来,我和他基本没有什么直接交流,有也是因为沈小石,因为姚婧的案子。我忍得实在很辛苦,要是他再没什么表示,这招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就要宣告失败,我只能另想法子,逼他现原形。 想那罗密欧谈场恋爱也不过爬个朱丽叶的阳台,到我这三十六计都要用上,艰难程度不亚于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盛珉鸥再不就范,我怕是要用上非常手段,让他不得不从了我。 小师姐说了,晚宴大人物云集,我不能给她丢脸,让我去买套贵一点好看一点的正装,钱她来出。 有这样的金主买单,我自然不会手软,从头到尾装备买齐,还在店里选了块刚收的名牌手表,绝对给郑米米挣足面子。 到了晚宴那天,柳悦和沈小石见我快下班了换上一身黑色西服,脖颈还系了领结,都要把下巴惊掉。 “什么情况啊枫哥……”柳悦捂着唇惊呼,“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帅,要去相亲啊?” 我抚了抚刚用发胶抓出来的发型,笑道:“没有没有,只是去参加一个宴会而已。” 沈小石围着我打转,问道:“枫哥,我上次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只手插在裤袋里,松了松领结道:“真不是女朋友,就是帮朋友个忙,给她撑撑场面。” 说话间,门外响起喇叭声,我冲两人打了招呼,提前十分钟下了班。 郑米米今天算是坐实了自己富二代的身份,开着辆一看牌子就很“壕”的商务车来接我,还配了专职司机,开关门都不用自己动手。 我坐进车里,不小心看到当铺门口沈小石与柳悦皆是无比震惊地看着我这边,一脸我什么时候被富婆包养的表情,别开眼只当没看见。 “师弟你在当铺工作啊,这个职业好特别。”郑米米顺着我视线看过去。 “混口饭吃罢了,什么工作都一样。”我冲她笑了笑,问她等会儿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没。 她摸摸下巴道:“要不你帮我刺激刺激我表姐夫吧,看他能不能被刺激得醋意大发,从而发现内心深处对我隐藏的爱意。” 我惊叹地看着她,实在很想握着她的手大喊一声:“亲人啊!” 郑米米被我看得有些毛:“怎么啦?” “没什么,其实我也正有此意。”我说,“沉疴需重药,心思深的人,就要不择手段。” 郑米米被我说得一愣一愣,但也非常同意我的理论,不住点头道:“没错,就……就是这样的!” 到了宴会现场,不得不感叹果然是大公司办的慈善晚宴,财大气粗包下整座金碧辉煌的会议中心不说,还在门口铺了条长达五十米的红毯。走在上面仿佛化身为参加电影节的影帝影后,不自觉就昂首挺胸起来,露出自己最得体的微笑。 一进宴会厅,不少人目光投射过来。 我当然不会觉得是在看我。郑米米今天梳了个干净的长马尾,穿着件挂脖的银色流苏晚礼裙,走路时身后长长的鱼尾拖摆跟随摇曳,像条活色生香的银色美人鱼,招了不少人目光投注。 “他们都在看我呢。我今天一定美得跟仙女一样。”郑米米用着只有我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道。 “是的,你就是今晚最闪亮的那位仙女。”我附和她。 郑米米笑得越发开心,突然她勾着我的手一紧,将我往特定的方向拉扯。 “发现目标,你准备一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准备什么,她又停下,用比往常更甜美娇嗲的声音道:“师兄你来的好早呀。” 盛珉鸥手里举着香槟,正在和别人讲话,听到她声音蹙眉看过来,却一下子看到了我。 虽然他看起来很平静,但老实说这种时候“平静”反而是种奇怪的表现,正常人多少也会惊讶一番,更何况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足有两秒才错开移向郑米米,说明他内心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无动于衷。 哎,瞧瞧我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出一本书,就叫做《教你怎样解读心上人的表情——一百条有用小知识》 “我也只是刚到。”他说着,向我们介绍方才与他交谈的女子,“这位是《清湾都市报》的主编柯雪子女士。” “啊!”郑米米还没有什么表示,我便激动地上前握住了柯女士的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您的那篇《罪恶之手》实在写得太好了。” 我之前特地记了那篇报道的作者名字,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真人,这个倒不是演的,的确有那么点惊喜的成分在。 柯雪子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保养非常好,只在大笑时眼角才会浮现一点细纹。 她性格爽朗,见我能准确说出文章名称,便对我格外热情,与我说了许多。 如果郑米米和盛珉鸥也能插上嘴,倒也四个人相谈甚欢,偏偏他们俩只是围观,全程静悄悄的,就显得有些尴尬。 而我多数时候其实也不怎么能接上柯雪子的话,一直“嗯”、“是”、“对”的这么交流着,着实让人心累。 谁能想到这位主编还是个话唠? “米米,你不是要带我去见你表姐吗?”我实在受不了这一个人的表演,逮着柯雪子换话题的空档,忙给郑米米使眼色。 郑米米听到我对她的称呼也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对对对,我刚好像看到我表姐了,我们过去吧。”她朝两人颔首,“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冲似乎还没尽兴的柯女士点点头,走时又轻轻拍了拍盛珉鸥的肩膀道:“待会儿见。” 盛珉鸥视线在我手上划过,留下一道冰冷的触感,随后仰头一口喝尽杯子里的香槟,并无任何言语。 “我感觉我表姐夫生气了。”郑米米走出一段了,对我小声道。 “你哪儿看出来的?”我从路过服务生托盘里拿了两杯香槟,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 郑米米接过了,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不懂,这是女人的直觉。” 我莞尔,还以为她有了什么神技。 “那就祝小师姐你的直觉应验吧。”说罢与她碰了碰杯。 第51章 十年 “这不是米米吗?” 我刚将酒杯递唇边,就听身后响起一道似曾相识的高昂女声。 来人穿一件火红裹身裙,好身材展露无疑,红唇雪肤大卷发,气质高冷明艳,一来便将郑米米这条小美人鱼衬得黯然失色。 “这不是表姐吗?”郑米米努力挺直了腰,输人不输架势。 萧沫雨举着红酒杯,挑剔地打量着自己的表妹,扫了眼她平坦的胸部,不屑一顾道:“听说你在练拳啊?你有空多练练……”突然她目光瞥到我,整个人霎时僵硬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怎么是你?!” 她记性还挺好,过去这么久竟然还能记得我。 “好久不见,萧小姐最近还好吗?”我冲她举了举杯,努力回忆了下那个会所少爷的花名,“那个……萨沙还好吗?” 萧沫雨面色一变,瞬间被我问懵。 “萨沙是谁?”郑米米好奇道,“你们之前认识?” 萧沫雨强壮镇定,暗暗瞪我一眼,道:“以前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上。你们……情侣?” 郑米米一下子勾住我的手,女人间的较量至此开始。 “是啊,我们拳馆认识的,他是我师弟,我是他师姐。表姐你看,我们是不是很登对?”郑米米紧紧贴着我,说罢冲萧沫雨露出夸张的假笑。 萧沫雨对我有些忌惮,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诚意道:“嗯……挺登对的。” “表姐你也赶快找个男朋友吧,虽说再也找不到前表姐夫那么优秀的,但找个比他差的,那不满大街都是吗?” 这话意思是盛珉鸥之后萧沫雨找谁都一样差? 郑米米这丫头看不出来啊,果然是大家族浸染透彻的,说话的艺术没有一百分也能拿个九十九了。 “盛珉鸥有什么……”萧沫雨显然气得够呛,但介于我在场,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只能拢着自己长发,故作矜持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在和骷髅乐队的主唱SKY约会吗?” “什么?SKY?!”郑米米似乎是这个乐队的歌迷,之前还跟我推荐过他们的歌。她大受打击,捂着胸口控制不住地向后倒退一步,差点被自己裙摆绊住,还好被我牢牢扶稳。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都要扣破我的衣服,但仍是武装起笑脸,重新迎战。 “哦,就是那个卸了妆没眉毛的男人?” 这次换萧沫雨气个倒仰:“你!”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精彩纷呈。两个女人的战争我实在不便参与,便半途借故要去洗手间,脚底抹油开溜。 反正我不过一只充门面的花瓶,有没有我她们也不在乎。 会场冷气开得很足,穿着西装我都觉得有些冷,真不知那些穿晚礼裙的美女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端着香槟去到室外,露台上亮着昏黄的灯,底下就是一片黑黝黝的绿化。会议中心虽说名气响,但因年代久远,很多地方基础设施跟不上,比如洗手间冷热水分离的水龙头,再比如室外昏暗的光线。又因为是历史保护建筑,有钱也不能随意装修改变外貌。 倒是很适合低声耳语幽会…… 将一口没动的香槟杯放到砖砌的护栏上,身上摸索一番,掏出内侧袋的烟和打火机。 正要点燃,通往室内的大门被推开,霎时里头的热闹喧杂倾泻而出,过了须臾又消失无踪。 我站在暗处,盛珉鸥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现我。 他直直走到露台边缘,双手撑在护栏上,俯视着眼前那片黑暗,定格良久,也不知是喝多了来吹风,还是单纯想要避开人群透透气。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欣赏够了,“啪”地点燃了打火机。 这点细微的声音足以打破寂静让盛珉鸥发现我的存在。他肩背的肌肉猛地一绷,缓缓抬起头,似乎在分辨那声音的方向。 接着他面色不善地看过来,准确找到了我的位置。当发现是我时,他不受控制地舒展了眉间的褶皱,流露出一点难得的诧异。 我夹着烟,冲他比划了下:“要来一根吗?” 要以前,他肯定转身就走了。但今天他不仅没怎么犹豫就朝我走过来,完了从我手里接过烟还低头让我给他点上。 “出来吹风?”我挡着风,乖乖给他点上烟。 盛珉鸥直起身,靠到护栏上,吐着烟雾道:“讨厌应酬。” 我点点头,没再搭话。两个人各自抽着烟,陷入诡异的静默。 烟也抽完了,我低头掏出手机,又演了一回:“啊,米米在找我,我先进去了……” 我刚要走,手腕被人从后头一把攥住,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我的腕骨。 我痛得一激灵,反射性挣扎着要甩开对方的手,而这时,那扇隔绝浮华与寂静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一名瘦高的男人讲着电话走了出来。 “我说过了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压下去……” 听到来人声音,盛珉鸥一下子松开对我的钳制。 我暗骂一声,揉着手回身,带着丝惊惶道:“哥,怎么了?” 讲电话的男人一下噤声,盛珉鸥看了那边一眼,将嘴里的烟按熄在一旁的香槟酒杯里,眼也不抬道:“没什么,你可以走了。” 我忐忑地又站了一会儿,见他不再理我,终是转身走了。经过那个打电话的男人时,对方已经收起手机,一脸探究打量我。男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唇很薄,瞧着有些精明寡情,勉强可以赞一句一表人才。 我冲他一颔首,露出抹充满温柔善意的笑,内心却早已将他大卸八块,沉尸海底。 回到宴会厅,郑米米已与萧沫雨对完一局,正在找我。 “有没有看到我表姐夫?”她举着一盘吃食,边吃边问我。 “没有。”我从她托盘里挑了块寿司塞嘴里,眼也不眨道。 这时,宴会厅里小小骚动起来,随着一名中年男性走进宴会厅,不时便有人上去与他打招呼攀交情,一时整个会场的人都举着酒杯朝他围拢过去。 “那是我姨父,美腾制药董事长萧随光。”郑米米在我耳边道。 萧随光怎么也该五十多岁了,但可能身材管理的好,看着就跟四十出头一样,一点都不见老。身子笔挺,走路带风。只是远远观望,便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经年累月积累的威压与气魄。 见了他,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说萧沫雨实在不像样。虎父生出了个狗崽子,也怪不得对方要找盛珉鸥入赘。 他们俩从气质上看,还真有那么点相似之处。 萧随光客气地与来宾碰杯,不时交谈两句。忽然,我看到刚才在露台上才见过的那个细眼男人出现在他身旁,被他颇为熟稔地揽在身侧,介绍给各位宾客。 “那是谁?”我问。 “哦,他啊。”郑米米语气一下变得无比嫌弃,甚至比对着萧沫雨时都要不屑,“他是我姨父的侄子,也姓萧,叫萧蒙,是他新定的接班人。人很虚伪,我不喜欢。” 看来萧沫雨实在不堪大用,萧随光已彻底放弃了她,转而在子侄中寻找继承人培养。 “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说。我姨父当初相当看重表姐夫,用心培养他十年,是真的想让他做自己接班人的。可以说我表姐也不过是为了促成这一切的一个工具而已,可惜……到最后也没成。表姐夫不为名利所动,并不稀罕美腾的百亿资产。”郑米米叹一口气道,“可能就像我姨父说的,盛珉鸥为美腾付出的一切,都是他用钱买来的,没有那十年卖身契,美腾便绝对留不住对方。十年期满,他也就再没有顾忌,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听得一愣,不明所以道:“十年卖身契?” 我之前就在奇怪,盛珉鸥这样的人为何会十年来都服务于一家制药企业,就算是做到他们首席法律顾问的位置,但如此隐于辉煌背后,默默付出的角色,实在不是他的脾性。 我有想过是不是因为感念于萧随光资助过他,他要报恩的关系。可如今听郑米米的意思,竟然还另有隐情? “我也就无意中听我爸妈说起过一嘴,好像是表姐夫大学的时候家里出了点事,要好大一笔钱,他单枪匹马就找到我姨父公司,等了整整一天才等到与我姨父会面的机会。我姨父就很奇怪一个大学生找他干什么,还以为是要谢谢他资助,结果人家跟他说……”郑米米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道,“你给我两百万,我卖你公司十年。” 我惊疑地重复:“两百万?!” “具体不知道两个人怎么谈的,但我姨父最后竟然同意了,用两百万换他十年自由。所幸他也没让我姨父失望,还在实习期间就发现了一份合同的漏洞,直接为美腾省了五百万。至此之后,我姨父就很重视他……” 两百万……十年前? 十年前家里能出的,除了我的事还有谁的?一个月前听到郑米米这些话,我或许还不会将一切都往身上揽。但在看过那个上锁的房间后,在知道盛珉鸥对我并非真的漠不关心后,我怎么还能告诉自己这钱兴许不是为我要的? 可是怎么会是两百万,怎么能够有两百万? 当年我妈告诉我,给齐家的赔偿金只有五十万,是她自己的存款加卖房款凑的,可真的是这样吗?甚至……真的只有五十万吗? 她当初的语焉不详,她的遮遮掩掩,如今看来,都是破绽,全是漏洞。 因为觉得是盛珉鸥欠我的,所以死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 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在高墙内十年不得自由,他在高墙外,原来同样被束住了双翼,哪里也不能去。 第52章 感觉有哪里不对 “师弟你没事吧?”郑米米盯着我的脸,“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听完她的一席话后,我的确不太舒服,心里不舒服。恨不得立时奔向盛珉鸥,与他把话说清楚,两人在月色见证下相拥而吻,自此恩恩爱爱过一生。 但我又知道,如果我现在去与他对峙,他必定是什么也不承认的,说不定还要反过来骂我自作多情。 “没事。”我对郑米米笑笑,“冷气吹得我有点头痛,我到外面去待会儿就好。” 就算他死鸭子嘴硬什么也不认,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功亏一篑就功亏一篑,反正我脸皮厚,他不就我,我就去就他。 古有夸父追日,今有我陆枫追鸟。他不下来,我就一直跟他屁股后头跑,看谁比谁耐性好。 我正要去露台找盛珉鸥,突然被人挡住去路,一名秘书样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我面前,说萧随光要见我和郑米米。 我去看郑米米,她也是蹙着眉一脸惊讶。 毕竟是长辈,也毕竟算是我半个恩人,我冲对方点点头,让她带路。 “我姨父怎么会要见你?”郑米米勾住我胳膊,轻声与我耳语,忽然远远看到前方萧随光身旁的萧沫雨,豁然开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表姐和他说了什么。太阴险了,我都没告状她又玩小明星,她竟然在姨父面前先编排起我来了。” 萧随光要见我,也不是什么大事。郑米米父母皆在国外,她只身回国,交了个名字都没听过的“男朋友”,作为长辈,要见我是情理之中。 “你就是米米男朋友吧。”萧随光脸上挂着慈蔼的笑容,伸手与我相握,“长得很帅气啊,米米真是长大了,眼光不错。” “您好萧先生,久仰大名。”我和萧随光握了手,转头便看到萧蒙也对我伸出了手。 “我是萧蒙,算是米米的哥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说着还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精致的烫金名片递过来。 我双手接过了,不好意思道:“今天这身衣服新买的,没带名片……” “没事没事,下回给也是一样的。” 我当然不会以为他是真的想要我名片,什么有事尽管找他,也不过对方的客气话罢了。这世上有事能尽管找的,除了我哥不作他想。 说到底,别人家的哥哥哪有自己家的哥哥好。 “听说你们是在拳馆认识的?”萧随光问。 我和郑米米本就是彻头彻尾一场谎言,骗骗萧沫雨那个嫩头青还好说,到萧随光这儿就有点编不下去。他的目光太深邃老辣,似乎一眼就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 “嗯……是。”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 “倒是不小了。” “是,是不小了。” 我也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长辈式盘问,背上汗都要被问出来,就怕对方紧跟着问我一句大学哪儿上的,我一个口快老实答了。 所幸郑米米看出我窘迫,上前挽住萧随光一边胳膊,撒着娇道:“好啦姨父,您这是调查户口呢?我们才交往没多久,您别给他那么大压力。” 萧随光笑道:“看来是真的大了,胳膊肘知道往外拐了。” 郑米米脸颊一红,娇嗔道:“姨父,表姐也找男朋友了,还是个大明星呢,您下次也让她带给您看看呗。” 踢皮球一脚踢到萧沫雨面门上。 萧随光立时看向自己女儿:“哦?又换了?” 一个“又”字用得相当精辟,给旁人留下诸多遐想空间。 萧沫雨忙低头喝了口手里的葡萄酒,用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萧随光从鼻腔底部冷冷哼了声,有一瞬间整个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显然是极不认同女儿行径的。 但很快,对上我时,他又变作慈祥的长辈模样。 “对了,小盛也喜欢打拳,这个他能和你们聊。”萧随光与先前那名女秘书偏头交代两句,对方郑重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小盛”是谁,我就是不用脑子想,光看萧沫雨和萧蒙陡然沉下来的面色就知道了。 萧沫雨显然不想跟盛珉鸥碰上,借口去洗手间,溜得飞快。 萧蒙倒还不至于表现那么明显,虚情假意了一番,说自己也很久不见盛珉鸥,十分想念云云。分明方才在露台上两人不可能不打照面,装得跟真的一样。 “陆先生,你这表很有意思啊。”萧随光看到我的手表,显出浓厚兴趣。 我一愣,将衣袖拉高,手腕上是一块玫瑰金的机械表,配得皮手带,要说有意思,也只有一点有意思。 “咦?”郑米米惊讶道,“这表没指针啊,怎么看时间?” 我给她解释:“这是三问表,看时间不看指针,用听的。”说罢我一拨表侧的拨柄,不一时,表芯发出三种不同的节奏声音,每个声音都清脆悦耳,犹如鸟啼。“现在是八点十八。” 郑米米探头去看萧随光手腕上的时间,一看果真是八点十八,大呼神奇。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奇的,三种声音,第一种一响代表一小时,第二种一响代表一刻钟,第三种一响代表一分钟,想知道时间,三者相加,心算够格就行。 “看来陆先生对表很有研究。”萧随光突然热络起来,“我对表也有些喜爱,家里收了不少,有机会,陆先生可到我家来看看。” 萧蒙道:“我叔叔可是个表痴,家里一屋子的名表,还专门订做了金库门防盗。” 我忙摆手:“我就是工作需要,不敢说有研究。萧先生这样的才是行家,我充其量就是为生活所迫。” 萧随光哈哈大笑,和我们聊起他的收藏来,倒是比一开始盘问我时氛围轻松自在许多。 盛珉鸥到来时,萧随光正说到他最喜欢的一支表。 “那真是一支好表啊,有机会一定要给你们看看。”他见盛珉鸥来了,忙将他招到身边,“小盛,来来来,给你介绍个朋友。这是米米的男朋友,陆枫。” 盛珉鸥露出微笑,冲我伸出手:“恭喜。” 他的手有些冷,我的手心有些湿,握在一起的感觉并不怎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盛珉鸥只是普普通通看着我,目光也不如何冷冽,我却觉得他眼风如刃,割着我的皮肉。 分明是我自己设得陷进,如今见他一脚踏进,我又有些心慌。 “姨父,我们是一家俱乐部的,表……盛先生还是我们师兄呢。”郑米米解释道。 “那真是巧了。”萧随光笑道,“本来嘛,年轻人就该多一起玩玩,交流交流。小盛你就是把工作看得太重,要懂得适时休息知道吗?不然身体到了我这个岁数要吃不消的。” 盛珉鸥少有的完全没有对一个“愚蠢凡人”的话不耐烦,他似乎真的有认真听进去,闻言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众人东拉西扯聊了几句,萧蒙突然说到盛珉鸥的锦上律所与美腾的相关合作,涉及商业机密,萧随光便叫我和郑米米自己去玩了。 之后的宴会,他们三人一直在聊天,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萧随光还带着盛珉鸥与萧蒙跟不少人碰了杯,像足了过年时带着孩子到处敬酒的家长。 我也想和盛珉鸥独处,奈何始终没机会。经历了慈善竞拍环节,全场共舞环节,到了快十点,陆陆续续有人离场,郑米米打着哈欠也准备走了。 我看了眼还在和萧随光说话的盛珉鸥,让郑米米先走。 “我还没吃够呢,你先回去吧。” 郑米米古怪打量我:“还吃?这顿是不要钱,但师弟你也不用一下子把自己吃爆吧?” “吃自助餐的最高境界你不知道吗?扶墙进扶墙出。你快走吧,我等会儿自己叫车回家。” 郑米米耸耸肩,不再坚持,一个人走了。 我又等了片刻,见盛珉鸥与萧随光握手相拥,终于有走的意思,这才快步跟上。 会议中心大门外长长阶梯上,我从后面追上盛珉鸥:“哥,好巧啊,你还没走呢?你是不是晚上喝酒了,要不要我送你?” 盛珉鸥晚上喝了不少,走在台阶上身形都有些不稳。他听到我的声音一下站住,迟缓地回头看过来:“……你没喝?” 我嘿嘿笑着过去架住他:“没有。” 听了郑米米那席话,我便打定主意要有这一出,自然不会沾酒。 “哦。”他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食指勾着送到我面前,“那就麻烦你了。” 我还以为我俩要僵持一会儿,没想到他今天这么好说话。 盛珉鸥一上车便开了道窗缝透气,之后将椅背放低,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把空调风量调低,一路无话,将他送回公寓楼下。 到要送他进家门时,我犯了难。 “你先站一会儿……” 在车上休息了一场,盛珉鸥体内酒精似乎完全渗透进血液,让他醉得比之前更厉害了。行走间整个重量几乎都要压在我身上,让我举步维艰,跟驼了座大山一样负重前行,偏偏还怎么叫都叫不醒。 电梯出来,我用他的手去按指纹锁,几次都显示不正确,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输入密码开锁。 跌跌撞撞将他扶进卧室,连灯都来不及开,我一下瘫在地上急促喘息,累得够呛。 窗帘大开着,室外自然光照射进来,盛珉鸥无知无觉躺在床垫上,眉眼安逸平静,除了呼吸有些重,哪里都不像醉鬼。 哎,他这个样子,也只能有话明天说了。 未免他睡得难受,我替他脱了鞋袜,松了领带,还将他衬衫扣子全都解开了。 看了他睡颜一会儿,摸了摸他滚烫的面颊,怕他半夜起床口渴,我起身准备到厨房给他倒杯水。 揉着酸痛的肩颈往外走,卧室门近在咫尺,我一步踏到外面,突然背脊汗毛直立,感觉有哪里不对。 对危险的原始本能让我瞬间停住脚步,在即将回头的前一秒,眼前一花,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一根领带抵住舌尖,勒住嘴角。 “唔?!唔唔……”我下意识要去扯嘴里的东西,脚下一个不稳,被像马一样扯着“缰绳”倒拖进卧室。 第53章 殉道者 什么情况?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为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而眼下情况显然也不容许我多加思考。 我被大力掼到床垫上,背朝上脸朝下,嘴里的领带越发得紧了,仿佛要把我的脸都勒成两半。 混乱的挣扎中,宽大有力的手掌将我双手手腕并到一起,高举过头顶,之后紧紧扣住,再不容我有半点反抗。 酒气萦绕鼻端,唾液润湿领带。上半身动不了,下半身膝盖刚要撑起来,哗擦一声,裤腰一紧一松,便从跨上掉落下去。 操,我刚买的新裤子,才穿一次呢。 “唔唔……”要是能说话,我一定会告诉他,不用他动手,我自己来,我自己脱光躺好了配合他,他实在不必如此。 可我没法说话,盛珉鸥一开始就把我路堵死了,非得把合奸搞得跟强奸一样。 背后无声无息压上一具灼热人体,全程不说话,一口咬在我耳朵上,同时一把握住了我那胯下二两肉,稍显粗暴地揉捏起来。 本来我还有力气挣扎,现在被他这么一弄彻底不行了,一头栽进枕头里,兴奋到浑身颤抖。 第一次在会所时我只有愤怒,因为不知道搞我的是盛珉鸥,全程都是屈辱没有享受。可这次不同,我知道是他。摸我的是他,咬我的是他,给予我快乐的是他。 朝思暮想不足以形容,心心念念又太过于浅薄。我对他是辗转反侧,是寤寐求之,是思之若狂,是心无旁骛。他只要勾一勾手指,我就再也逃不开他的掌心;他对我笑一笑,我能为他做任何事。 紧紧咬住嘴里的东西,身体僵硬片刻,在他手上一泻千里。 操!我心里暗骂着,脸有点烧。我真的平时没这么快,都是因为盛珉鸥才没忍住。要知道他平时就是什么也不做光看我一眼,我都要难以自制。他的衣服,他的手帕,他的一切一切,皆可以成为让我欲火焚身的催情药。 我浑身发软,每个毛孔都像是舒张开了,尖叫着自己如何舒爽。粗粗喘着气,耳廓突然被用力咬了口,痛得我一激灵。 “痛吗?”他终于说话,抵在我耳边,气息全都吹进耳道,茸毛被吹拂,激起阵阵麻痒,我忍不住又要颤抖。 “你看,你又硬了。”说不清他到底是醉是醒,只觉得他声色比平时更低,语气比平时更缓,除此之外看不到他表情,也无从分辨,“那些人知道你这么淫荡吗?” 我一愣,在满身的汗湿中,在窒闷的空气里,突然满脑袋问号。 哪些人?哪里来的人? 他这纯粹是在污蔑啊。 有本事把我松开,我到要让他看看,我能多淫多荡! 高潮的余韵尚未褪去,盛珉鸥不等我发出抗议,将我“吐”出来的东西又尽数送回给我。粗长的手指并不温柔,甚至有些蛮横地在体内进出着,弄得股间一片粘稠。 昏暗的空间里,除了我口中无法抑制发出的模糊呻吟,便只有那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水声。 “唔唔唔!”仰起脖颈,反弓着背,腰间颤抖起来,后头夹紧他的手指,又射了一回。 这次感觉实在有些强烈,也很猝不及防,我整个脑袋都空了,身体止不住一阵阵轻轻发着抖。口涎顺着唇角滑落,与脖颈的汗混合,更是一塌糊涂。 我再也没力气,眼看要软倒下去,腰上突然扶上一只手,揉捏着我侧腰的肌肉,并不收敛力道。 疼痛中夹杂愉悦,敏感点落入他手,我下意识想躲,下一秒就被捅了屁股。 我瞬间僵直了全身肌肉,腰上那点爽痛算得了什么,这一击直捣黄龙,差点没把我魂捅出来。 盛珉鸥并不等我适应,就跟石杵进了石臼,使命就是狠狠捣弄,将一切都捣碎。 我感觉自己仿佛要烧起来了,眼前视线氤氲,身体不住前后耸动,就算嘴里堵着领带,仍不能阻止我从嗓间发出的嘶吼。 要是现在盛珉鸥给我把领带解开,我能叫得把他房顶都掀了。 狂野地律动中,脚趾蹭蹬着床单,我因承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势,开始扭着腰躲闪。 这一举动引起了盛珉鸥的不悦。掐着我腰的手指猛地收紧,他在我耳边语气不善道:“不准躲。”说完一口咬住了我的后颈。 凶狠的,不留余地的,就像野兽捕捉到了猎物,在猎物尚有气息时,要紧咬脖子不放,直到再无挣扎,才能松开利齿尽情享用。 我痛呼一声,被结结实实制服,再动不了。 所有的感官都像是为了这场交媾而打开,疼痛伴随海啸般的快感,凶猛地将我淹没。 桎梏住我双手的力道不知何时松了开来,转而勒住我的腰腹,使我们之间的连结更为紧密深入。 十指霎时紧紧抓住身下床单,将白色的布料揪起又放下。 天啊,我他妈不是要死在床上吧? 被干死也太搞笑了,我都没脸想开追悼会时魏狮他们的表情。要是真有阴曹地府,我大概会成为最抬不起头的那批鬼。 盛珉鸥那腰跟装了马达似的,有越来越快的趋势,每一下都进得又深又重,捅得我死去活来。 我精力是很旺盛,但也没旺盛到无休止的硬了又软软了又硬。实在熬不住了,我一手仍是紧攥住床单,另一只手则伸向后方,抵在他腰腹处,希望他能缓一缓,不要那么激烈。 我也是第一次摸他这块地方,此时因为发力而绷紧了,硬得跟石头一样。 他倒是停顿了片刻,短暂地给了我喘息的空档,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秒他却又发动起更猛烈的攻击,将我死死钉在他的胯下。 浪潮汹涌而至,击垮我的理智,覆灭一切无用的思考。我只觉得一股热意涌上头顶,下一瞬便抖动着身体攀上顶峰。 大腿肌肉收缩着,带动连结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盛珉鸥闷哼一声,松开我的后颈,我立时感到体内被注入了一道温热的体液,那古怪的体感,激得我又忍不住抖了一抖。 他并没有立刻退出来,而是直起身静止了片刻,就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浑身无力,整个人无论精神还是体力上都被碾成了渣滓,就是动一动手指都觉疲累。 忽然,后颈被一只大手轻轻抚摸,从上往下,就像在爱抚一只乖顺的宠物。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摸我的背,上次记得也是这样。 我汗水淋漓,气息奄奄,偏偏身上比平时更为敏感,只是一个小小触碰便会给出极大反应。 “唔……耶(别)……” 手掌从下,由来到上方,按住我的脖颈。 身后传来盛珉鸥有些慵懒,又不容置喙的嗓音:“不许发表意见……不许随意碰触……不许有异议……” 每说一句话,他就抽插一次,在我体内的部分也更坚硬一分。 这才过去几分钟,他竟然又要来? 他喝得不是酒,是伟哥吧? 心里腹诽连连,但我仍然听从他的吩咐,驯服地接受他的一切,由他带领着再次陷入欲望的泥沼。 一夜狂欢,痛快不已。他就跟饿了几天几夜的猛兽似的,尽情享用我的身体,不吃到最后一根骨头渣,都无法填饱他海一样深的欲壑。后头我实在体力告竭,没撑下去,半途便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床垫上只剩我一个人,屋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从我爸去世起,我就有种说不清的,盛珉鸥将离我越来越远的预感。 这种感觉起初并不强烈,只是朦胧的一个概念,然而在盛珉鸥考上大学那年,它突然鲜明起来。 考上名校,跻身精英阶层,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盛珉鸥收到大学入取通知书那日,夏日炎炎,我正坐在家里吹风扇吃冰棍,忽然门铃响了。 盛珉鸥去开了门,门口快递员与他说着恭喜,叫他签收了一封东西。 他一边往回走着,一边拆开快递。我看到外封上的大学名称,一下子跳起来,挨到他身边:“哥,你收到入取通知书啦!” “嗯。”盛珉鸥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是粗粗看了眼,便把通知书塞了回去,收进屋里。 再出来,他好像完全将这回事忘了一般,仍旧拿着书在沙发上翻看,任风扇吹拂他的衣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考试失利。 清湾最好的大学,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踏进它的校门。一朝金榜高中,恨不得十里八乡都知晓。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却好像并不高兴。 “哥你不开心吗?”我嘬着冰棍,凑过去问。 “为什么要开心?” 盛珉鸥眼也不抬,翻了页书,旋转的风扇吹动纸张,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我微愣,咬着冰棍想了想道:“因为……你考上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大学啊。” “别人的梦寐以求,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语塞,总觉得这话有问题,又挑不出什么错处。但那一瞬间,“盛珉鸥和我不一样,和普通人也不一样”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出现在脑海。 我开始回忆,结果发现盛珉鸥好像从来没有为了哪件事欣喜若狂过,也从没见他落过泪。年纪越大,他便像与谁都隔着一层,感情越不外露。 他并非不擅交际,也不是只会闷头读书,他就是……和谁都不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别人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他的事也不需要别人掺和。 后来他大学住校,搬离了家里,现实上的距离差,让一直以来只是模糊存在的“可能会失去他”的念头逐渐成型。 从前,我以为是盛珉鸥的无比聪慧,是他有别于我等凡人的高超智商造成了这种距离感。我拼命地追赶他,缩短彼此的距离。他拉开一丈,我就缩短九尺八;他不喜欢我粘他,我就越是要粘得紧;我无法阻止他离我越来越远,那我就去做那个离他最近的人。 后来,我发现自己可能想错了。 就好像人一日要吃三餐,花谢必定经历花开,落雨就会有阴云。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拥有一份为人称羡的好工作,对盛珉鸥来说也不过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个寻常步骤。他按部就班地做着普通人该做的一切,世界不过布景板,旁人不过NPC,他能分辨对错,却无法产生过多的情感波动。 就像他不断告诫自己要远离我一样,认定一个目标,他便不会去管旁的,仿佛一名固执的殉道者,严苛扫除一切障碍,并不顾及我的悲喜。 而当“不要靠近我”这一决策出现偏差,他可能也并不能很好的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失控。 别人感到快乐的,他未必快乐;别人感到伤心的,他也未必伤心。相反,别人不会为此感到快乐的,他未必不会感到快乐;别人不会为此感到愤怒的,他也未必不会感到愤怒。 他总是显得十分冷酷,因为没有什么能真正触动他的心。他又很疲惫,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过无趣、愚昧,不和他的心意。他认为痛苦的人生毫无意义,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丝甜而忍受九分苦。 他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但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点。 醒时已经接近十点,我倒是不想起,但窗外照进来的太阳实在猛烈,让我无法再睡下去。 盛珉鸥不在屋里,鉴于今天是工作日,他又是个工作狂,所以我猜他应该是上班去了。 他离开的时候我隐约有所感觉,但实在是睁不开眼。 身上黏糊糊的,不太舒服,我挠着头进盛珉鸥的浴室洗了把澡,洗完用浴巾一围,发现洗手台上一瓶黑色香水。 对着空气喷了两下,深吸一口气,与之前闻到的隐隐狂野的木香混合皮革香不同,前调有点茶叶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铃兰气息。跟盛珉鸥真是绝配了,表面沉稳、优雅、衣冠楚楚,私下里皮带一抽,咬你脖子的劲儿比谁都狠。 我的裤子昨晚已壮烈牺牲,只能从盛珉鸥衣帽间随便扒拉一条换上。然而盛珉鸥比我高一点,尺寸有些不合适,穿好了还得卷两圈裤腿,瞬间让这条裤子掉价不少。 穿戴齐整,揣上那瓶看起来就很贵的香水,一出卧室,便再次看到对面紧锁的房门。心中一动,机会难得,就又想进去看看。 一回生,二回熟。熟门熟路输入密码,正等着门开,手下突然响起刺耳警报声,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没抱头蹲下。 我茫然地盯着那锁,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手机里有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沈小石发来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店里。还有条郑米米发来的,问我昨天吃得怎么样。 我回了沈小石说会晚点过去,又回了郑米米一个微笑,告诉她我昨晚吃得很撑。 拦车先去了盛珉鸥的公司,前台正在订饭,见我来了问要不要连我的一起订。 “不用了,我很快就走。”我冲她笑笑,直直往盛珉鸥的办公室而去。 进去时,盛珉鸥正在窗边打电话,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视线。 “您不用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盛珉鸥不断应允着对方什么,几分钟后,电话到了尾声,挂电话前,他说了句,“保重身体,萧先生。” 姓“萧”,还让他语气这么恭敬的,难道是萧随光?保重身体……萧随光昨天还看着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要保重身体了? “什么事?”盛珉鸥挂了电话,仍旧立在窗前,也不看我,只是低头摆弄着手机,似乎在给谁编辑信息。 看他这自如的态度,要不是我现在腿还软着,我都要以为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场荒诞的淫梦。 “十年前你约我去废墟,到底是要我看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明晰,只有这点,仍让我心存疑惑。 盛珉鸥指尖一顿,半晌才继续:“你之前不是问过了吗。是我故意引你去见齐阳,故意让你们两个相互厮杀,一切都是我预谋已久。你这十年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不对。”我斩钉截铁,“你撒谎。” 盛珉鸥终于抬起头,先是对着正前方不耐地重重吐息,再是看向我。 “你偷偷进过那间屋子了。” 果然,他知道我进过那间上锁的屋子了。昨晚估计也是在装醉,看我到底记不记得密码。 干什么?现在是要看谁三十六计玩得炉火纯青是吗? 我轻咳一声:“我说没进你信吗?” 盛珉鸥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双手插兜道:“那间屋子不过是一种自我警示。告诫我要时时刻刻扮演一个‘正常人’,不能在人前露出马脚。它代表不了什么。” 到了这会儿,哪怕证据确凿,他仍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秉持的“正道”,要与我诡辩一番,想让我相信一切不过都是错觉。 我都不知道该气他的嘴硬,还是心疼他的顽固了。 “嗯,你说的对。留着我的信,是因为自我警示。”我缓缓走近他,“十年来每到探视日都要在第一监所外徘徊,是因为那里的空气特别好。用十年换两百万赔偿金,是因为萧随光赏识你硬要给你的。” 他既然死不承认,我也只好相继掀出底牌。这简直就像是他以为我最大也不过一个大王,结果我甩手就是一个王炸。他措手不及,直接被炸蒙。 就算聪明如他,也无法在瞬息间找到新的合理借口。 “以上这一切,的确都是一位正常的哥哥会为弟弟做的。”我抚上他整齐笔挺的领带,手指勾缠着,“但昨晚的事,不是一个正常哥哥会和弟弟做的。我现在要做的事,也不是一个正常弟弟会对哥哥做的……” 话音未落,我用力一扯领带,与盛珉鸥的唇碰到一起。 唇齿相合,他垂着眸,一瞬的僵硬后,却在我的舌尖挤进他唇缝时放松了守备。他任由我吻着他,不作任何抵抗,却也不迎合我。 我轻轻抵弄着他柔软的舌尖,试了半晌见他不理睬我,便又去搔他的上颚。这次他有了反应,齿关一动,不轻不重咬了我一口。 “唔……”我发出一声不满地痛吟,刚要将手指插进他的发根,门口骤然传来吴伊的声音。 “老师,饭来了操!” 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意犹未尽收回手,盛珉鸥推开我,抢回我手里的领带,重新调整好位置,接着看向门外。 吴伊手里捧着两盒盒饭,目瞪口呆站在门口,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我好像刚才进屋时忘了带上门…… 摸摸鼻子,我趁机开溜:“那个,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吴伊半张着嘴,一副灵魂出窍、三观炸裂的模样。我走到他身旁,出于好心提点他:“我和我哥没有血缘关系。” 吴伊愣愣看着我:“啊……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往外走,摸到口袋里的香水,又退回去。 “哥,你香水我拿了哈。” 盛珉鸥已经坐回办公桌后,闻言看了眼我手上的香水瓶,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 同样的一个字,以前我听着讨厌,怎么现在还觉得美滋滋的呢?我怕不是越发贱骨头了? 我收起香水,笑道:“好嘞。”没走几步,又退回去,“对了,我和郑米米是做戏呢。你别生气,我心里从头到尾只有你。”说罢也不管快要风化成灰的吴伊,冲盛珉鸥飞了个吻,吹着口哨就走了。 第54章 恶魔的日记 郑米米打电话给我,说萧随光要见我。 我着实诧异,萧随光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交谈也不多,他见我做什么? “你那天很得他眼缘,他要请你去家里吃饭,还要让你参观他的收藏呢。”郑米米说。 萧随光要见的其实也不算是我,而是“郑米米的男朋友”,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去圆,从来都是如此。 “我可就帮你最后一次,之后要是你姨父再问起我来,你就说把我踹了。” 郑米米连连说自己知道了,随后发了我地址,约好了时间。 “叮铃”。 我这边刚挂上电话,门口便进了客人。 “欢迎……”我一见对方才十六七岁的样子,止住欢迎词,提醒道,“我们这边不做未成年生意的哦,小妹妹。” 我一指墙上红色标语,黑直发齐刘海的小姑娘愣了愣,忙冲我摆手。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当东西的。” 小姑娘脸小眼大,五官秀美端正,是纯汉人的长相,只是说话腔调有些怪异,跟外国人一样。 “你要找谁?”这里就三个人,柳悦、我、沈小石,柳悦刚刚看人家一眼没反应,应该不认识,我也没见过这小姑娘,那唯一有可能认识对方的只有…… 我目光转向沈小石,心里各种猜测。 小石现在这状态,且不说母亲还未摆脱牢狱之灾,事情一大堆,就说与魏狮那事也还没理清,这又要加一位未成年少女,我真是怕他吃不消。 “干,干吗?我不认识啊,这和我没关系。”沈小石感觉到我看他,连忙撇清关系。 又问少女:“你到底是要找谁啊?” 少女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定在我脸上,手指忐忑地抓着肩上的背包带子,走向我道:“你好,请问你是陆枫吗?我是韩英媛,齐阳同母异父的妹妹。” 听到“齐阳”两个字,我脸上的表情瞬间敛起。 我曾经也有想过,如果在街上碰到齐阳的家人会怎么样,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 店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在柳悦与沈小石探究的目光中,我与韩英媛一同出门,去了附近的茶餐厅。 “抱歉,突然找你……”少女将黑色小背包放在膝盖上,抱在怀里,“我爸爸和妈妈是再婚的,所以我和哥哥差很多岁。哥哥……那件事后没两年,我父母就离婚了,我跟着爸爸去了国外生活。我很久没回国了,这次回来,是为了处理我妈妈的丧事。” 我闻言一惊:“你妈妈是……” 少女垂着眼,难掩伤悲:“她一个月前出车祸去世了……” 虽然齐阳是神经病,但他家人都是无辜的,不到暮年便突遭意外离世,称得上可惜了。 “节哀。”可就算如此,我也实在想不通少女来找我的缘由。我与他们家,十年前就已两清。 韩英媛抿着唇,一副有口难言,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而这时,店员也正好送来饮料。 挂着冷凝水的玻璃杯被少女紧紧握在两手中,倒像是一尊提供热能的暖炉,让她重新拥有了说话的勇气。 “其实,我本不该来打扰你的。但我在我妈妈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样东西,看过后我实在……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拉开自己背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本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绿皮笔记本,小心摆到桌上,推向了我。 我不解地接过,怀着好奇打开看了两眼。内页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十分潦草,看格式竟然是本日记本。 而越往下看,我越是心惊不已。这本不是别人的日记,正是齐阳的。 我翻过一页,抬头看了眼韩英媛,她垂下眼,似乎不敢与我对视。 “这是我在我妈一口装衣服的大箱子最底层发现的。我和我哥不太亲近,他过世时我才六岁,对他认识不深,当看到这本日记时,我觉得这会是个认识他的好途径,可没想到……”她愈发握紧玻璃杯,身体隐隐颤抖,“这简直是本恶魔的日记。” 随着我细读下来,也逐渐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了。 齐阳果然是个神经病,日记里完全不加掩饰自己的变态,今天杀了一只流浪狗,明天虐待了一只流浪猫,把它们的惨状全都记录在纸上,宛如品酒一般详细到它们的每一声惨叫,每一个反应。 他以此为乐,并且毫无悔意。 突然,我心里生出一种预感,自己或许会在齐阳这本日记里找到盛珉鸥不肯告诉我的,拼图残缺的地方。 我快速翻阅起来,十年前盛珉鸥大二,与齐阳已做了两年同学,那是一切的终结,而想要知道起始,就要找到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略显粗暴地翻阅着齐阳的日记,当翻到大一新生开学那页,我第一次在日记里看到了盛珉鸥的名字。 齐阳和盛珉鸥一开始竟然是室友,而齐阳从见盛珉鸥的第一天、第一眼,就毫无缘由地认定他们是同类,他们就应该在一起。 放别人身上是“一见钟情”,放他身上简直是“一见要命”。 “放屁……”我忍不住咬牙切齿骂出声,随即惊觉不妥,对面还坐了个未成年,并且还是我咒骂对象的妹妹。 “不好意思。”我向韩英媛道歉,“一时没忍住。” “没事。”她吸着奶茶,轻轻摇了摇头。 我继续往下看,越看越是气得浑身颤抖,五内俱焚。 我就说盛珉鸥好好的宿舍干嘛不住,要花钱在外租房,原来是被齐阳骚扰得实在住不下去了。 齐阳跟踪他,给他发各种露骨信息,不允许他和别人来往,甚至还给他寄各种鲜血淋漓的“礼物”。 要是普通人,怕是早就要被齐阳逼疯,而盛珉鸥竟然一直忍受了他两年的骚扰。 【他之前一直无动于衷,我以为自己无法撼动他了。但我今天突然发现,他竟然有个弟弟。】 只是看着纸上代表着我的那个称谓,我就感到一阵寒气袭上脊背,脖子上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 【他的弟弟,那么可爱的弟弟,要是开膛破肚放到他面前,他是不是还能这么冷静?】 【我割伤了自己的腹部去找他,跪在他面前承诺他能对我做任何事,他再次拒绝了我,他说我不懂他。我不懂他?这个世界没有谁比我更懂他!】 【我告诉盛珉鸥,他的弟弟和我一样,想要独占他,亲吻他,让他眼里只有自己。盛珉鸥的眼神好恐怖,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着日记,本就潦草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是难以辨认,每一划都力透纸背,疯癫至极。 终于到了最后几篇日记,内容配合着字迹,简直让人窒息。 【我偷偷在盛珉鸥房间里装了窃听器,并且同步了他的手机信息。】 【他约我去废墟,是想杀我,约他弟弟去废墟,是好见他最后一面。他的打算我都知道,但我不会让他如愿……】 【他还说我不懂他?不懂他又怎么能将他的想法摸得这样清?】 【死在他手里很好,但死在他弟弟手里会更好。我要让他一辈子忘不了我。】 【我们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即将解脱,他又要受折磨到什么时候?】 我怔怔盯着齐阳的最后一篇日记,店里冷气十足,我却从发根开始一点点冒出汗水。 十年前齐阳的话不可信,我一早就知道,但我没想到那一切,包括他的死竟然都是他布下的一个局。 我茫然地抬头看向韩英媛,指着日记道:“这里面说的什么意思?齐阳他当年是故意让我杀了他的?” 韩英媛咬着唇,低声道:“从日记上来看,似乎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是很有映像,但听我爸爸说过,好像我哥的亲生父亲那边,是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的。” 我一直骂齐阳是神经病,不成想他竟然真的是个神经病。 我好笑的合上那本日记,推回给她。 “你现在来给我看他的遗书,又是为了什么?” 韩英媛一愣:“我只是觉得,应该找到你,告诉你真相。你也不用为此心怀愧疚过一生……” 我打断她:“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愧疚过。杀他,我从不后悔。” 我只恨没早点动手,不然盛珉鸥也能少受两年骚扰。 韩英媛仿佛收到惊吓一般,瑟缩了下:“对,对不起!” 我掏出钱包丢下张整钞到桌上:“这和你没有关系,很感谢你告诉我真相。” 我起身欲走,走到一半想起还有个问题没问,又退回去问她。 “对了,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给到你们家的赔偿金是多少?” 少女一下涨红了脸:“好像,好像是两百万……对不起,这笔钱我们不该要的……” 真的是两百万。 我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看了齐阳留下的日记,一切先前圆不上的这便都圆上了。 齐阳还真是厉害,用自己的死,把我和盛珉鸥都算计进去了。 可是什么叫盛珉鸥约我去废墟是要见我最后一面?到底是齐阳危言耸听,还是……真相就是如此? 迎着室外灼热的风,我的手脚却冰凉一片。 我从未想过的一种可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要与齐阳互相厮杀,同归于尽的,从来不是我。盛珉鸥要我见识的恐惧,也不是齐阳的死。 【等你真正见识过恐惧,就不会再接近深渊。】 在他看来他便是我的深渊,只有他消失了,我才能真正回到正轨。 他要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生成应激,让我记住再也不要靠近像他这样的人。 我捂住胸口,在路边花坛上坐下,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一凶残的真相闷头闷脑砸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他要做什么事,从来不会管我的悲喜,也不会去想他这样做后我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对他很无趣,他也厌倦了伪装成“正常人”,他想解脱,却要把我留在地狱。 第55章 我的心肝 我冷静了好几天,没去找盛珉鸥,甚至还特地把手机里他的名字改成了“不要碰”。 真相的确出人意料,但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这件事。 再者无论盛珉鸥当年要做什么,现在已事过境迁,我一个人生气又有什么用?盛珉鸥就算被我揭穿都不带眨下眼的。 而且准确说来,我不是生气,是恐惧。 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与他来说也没那么特别。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完全可以毫不犹豫丢下一切离开。他对死亡并无敬畏,自然也不会对被留下的人心怀愧疚,更不会去想,没有他的世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人总是会为了追逐生活中的一丝甜而显出超乎寻常的毅力,盛珉鸥便是我的那丝甜。 有他,再难熬我也能撑下去,在地狱里我也能爬上来,可如果连他也失去了,这世界对我来说便是全然的苦涩,不再那么重要,也不再那么特别。 十分苦的世界,又怎么能让人不害怕呢。 几天后的周六,到了萧随光宴客那天。郑米米让我穿得随意些就好,毕竟是家宴,于是我直接穿着T恤、牛仔裤就去了。她一早在大门外等着我一同入场,还精心给我准备了一支红酒做上门礼物。 我怀抱红酒敲开萧家大门,在管家带领下穿门入户,来到一间紧凑不失温馨的会客室,还没等憋出一句对装修风格的溢美之词,便在室内的皮沙发上看到了坐着的盛珉鸥。 我的笑脸瞬间全都凝固在脸上,转向身旁郑米米,皮笑肉不笑地质问她为什么没告诉我盛珉鸥也会在。 郑米米比我还要惊讶,用着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不知道啊,姨父也没跟我说有他。” 郑米米此时还挎着我的胳膊,我们俩贴得又近,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恋人间的亲密耳语。 “果然是热恋期啊,走个路都要咬耳朵,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恩爱呢。”萧随光招手让我们过去。 盛珉鸥坐在沙发上,我们进来前似乎正和萧随光闲聊,姿态显得十分随意,支手撑着额,手肘搁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杯盛着球冰的威士忌。听到动静,他目光投向门这边,萧随光说着玩笑话的同时,他轻飘飘扫过我和郑米米,视线落向我们勾在一起的胳膊上。 “年轻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直直看向我,与我相视一笑,“可以理解。” 我瞬间就把自己的手从郑米米那儿抽了回来,说话都结巴:“让盛、盛先生见笑了。” 盛珉鸥没说话,萧随光脸上笑意更浓,顺手补了我一刀。 “哎呦,还害羞了。” 要是这是部武侠片,我现在能吐出一升的血来。 郑米米快步坐到他身旁,佯装羞恼道:“好啦姨父,别开我们玩笑了。对了表姐呢,怎么没看到她人?” “别提她了,昨晚喝的烂醉回来,结果一大早又出去了。”说起自己的独生女儿,萧随光便止不住地叹息。 我默默坐到盛珉鸥身旁,也不敢贴太近了,中间空了大约半臂的距离。之后的谈话过程中,他连瞥都没朝我瞥一眼,从头到尾只接萧随光和郑米米的话,好像拿我当空气。 我如坐针毡,几次想悄悄靠过去做点小动作,又怕对面两个发现,憋得就差抓耳挠腮。 老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耍我,怎么每次不管同性还是异性,但凡出现点看起来引人遐想实则一清二白的画面总能被盛珉鸥撞到?先是莫秋,再是沈小石,现在又加上一个郑米米! 我颇为煎熬地进行着这场根本没有灵魂的谈话,过了大概半小时,佣人来说开饭了,我们便移到了餐厅。 “失陪一下,我去下洗手间。”盛珉鸥若有似无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也去下!” 我找准机会连忙跟上,跟着他七拐八绕,到了一间有些偏僻的洗手间,在他之后迅速窜进去,反锁上了门。 “哥,你听我解释……”先下手为强,我一下从后面抱住他,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撒娇道,“我和郑米米真的没什么,我的心里是你是你还是你。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自从得了盛珉鸥的香水,我就每天喷一喷,衣柜要喷,床上要喷,身上更要喷。 “和我没关系,松手。” 盛珉鸥站住没再动,声音却冷冰冰的。 上次他笑着对我说恭喜当晚,我被领带堵了嘴,差点没死在床上,这次我要信真的没关系我就是个傻子。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好哥哥,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郑米米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答应了要扮她最后一次男朋友,我总不能食言。” 我也不嫌肉麻,把自己的情话技能开到最大,“我的心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的,不信你摸一摸?” 我转到他前面,拉起他的手就要按到自己胸口。 盛珉鸥蹙了蹙眉,在指尖碰到我衣襟时猝然抽回胳膊。 “我说了,和我没关系。” 他越过我,走到洗手台前微微俯身,将洗手液涂抹全手,仔细的好似即将要上手术台的医生一般。 还真是来洗手的。 我心中轻叹一声,双手环胸,斜倚着墙壁看他。 “哥,我这几天没去烦你,也没打电话骚扰你,你想我吗?” 他打开水阀将手上泡沫尽数冲洗干净,完了拿起一旁湿毛巾擦拭起来。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想我了。” 他从镜子里看我,唇边勾起抹讽笑,倒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望着镜中的他,我心中一动,问:“哥,我要是哪天突然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问完了又觉得自己矫情,硬要去求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我垂下眼,自嘲一笑:“算了,不用回答。” 盛珉鸥擦着我往门口走去,掀起一道微风,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上就出来,别让萧先生久等。” “好……”我拖长了音,懒洋洋应着他,有气无力出了门。 等我和盛珉鸥再次回到餐厅,发现餐桌上又多了个人,萧蒙来了。 不好意思,短小了点,明天争取写点 第56章 诚意够了吗 “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席吧。”萧随光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圈。 长方形的桌子,萧随光坐正南位,剩下我与郑米米坐一边,盛珉鸥与萧蒙坐一边。 菜一道道上,话题也一个个换。因为有些家宴性质,桌上话题没那么局限,天南地北,时事新闻,想到哪里聊哪里,郑米米还提供了两个明星八卦,听得萧随光哈哈大笑。 “对了小盛,最近你那个新案子怎么样?我有听人提起,死的那男人是个暴力狂,一直有打老婆的习惯。”聊着聊着,萧随光提起沈小石母亲的案子,“男人怎么能打老婆呢?好了,现在被老婆打死了,真是活该。” 盛珉鸥停下刀叉,并没有说太多:“案子还在审理中,不过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萧随光点点头,忽然转向我,一本正经道:“小陆啊,你记着,男人千万不能打女人。女人是用来宠的,爱的,敬的,你以后结婚了,老婆就是最大的,明白吗?” 我一愣,就听身旁郑米米抢在我前面回道:“女人也不能随便打男人啊,乱用暴力总是不对的。再者婚姻是互相尊重,大家生而平等,没有什么大小主次之分的。” 萧随光好笑不已:“你这丫头,我帮你说话呢,怎么还拆我的台呢?” 我见对面盛珉鸥安静用餐,一副完全没兴趣参与的模样,心里越发担忧。 他这个人太会伪装,眼见不一定为实,看着没事,说不准心里早已经开始滚黑水冒青烟,就等我什么时候一脚踩到他爆点,又要倒大霉。 我看他这样事不关己,就有心使坏,从桌下偷偷伸脚过去,学着电影里偷情男女的样儿,于大庭广众下与他暗通款曲。 脚背勾住小腿,从下往上缓缓摩挲,一边撩一边观察盛珉鸥表情。 他喝汤的动作一顿,盛着汤的勺子抖了一抖,洒出稍许汤汁。 我搅着自己的奶油浓汤,努力克制唇角笑意不要太过火引来旁人注意,桌下动作却越发不知收敛。 “当初叔您还不愿意放小盛走,您看您要是硬留着他,现在清湾可就少一金牌律师了。美腾虽好,但哪有自己做老板好是不是?”萧蒙脸上虽笑着,我却总觉得他笑里藏刀,说话含沙射影,并非全然友好。 可能也是他长相奸猾的缘故,细长的眼睛一眯,总给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什么的印象。 郑米米该是与我有同样的感受,闻言小声嘀咕一句:“你当然说好。” 她这话说得轻,萧随光并没有听到,但坐在她身旁的我和坐她对面的萧蒙还是有听到一些。萧蒙眼里闪过一丝冷芒,似乎有些动气,但顾忌着萧随光在,到底没有发作。 有一句说一句,我绝对不是自带滤镜,就不露声色方面,萧蒙还真不如盛珉鸥。盛珉鸥面对再傻叉的客户都能忍着怒气谈笑风生,待人接物虽不能说挑不出错处,但也绝不会叫人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他习惯隐忍,也习惯伪装,不熟悉他的人,永远都无法摸清他斯文有礼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心思。 而就算熟悉他如我,彼此都已是负距离的关系,也时常无法理清他的真实想法。 都说伴君如伴虎,要我说伴在盛珉鸥身边,就跟伴着头鳄鱼一般。平时看他跟个雕塑一样,毫无攻击性,等你放松警惕靠近了,回头就是一口咬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别提多刺激。 “美腾很好。就是太好了,人才济济,缺我一个不缺,多我一个不多,我在其中作用很小。既然这样,不如转到更适合我的领域,为更多需要我帮助的人服务,这也是萧先生一直教我的,要不忘初心。” 盛珉鸥这话说得漂亮,还顺带拍了下萧随光马屁,听得萧随光眉开眼笑,萧蒙脸色愈加不好。 盛珉鸥放下勺子,停止进食,拿起一旁白色方巾擦了擦嘴道:“前阵子我收到几起公益案件,其中有一起是关于美腾的医疗纠纷案,好像和一种新型抗过敏药剂有关。我当时没有接,给推了,不知道这案子之后怎么样了。” 桌子下,他挪了挪脚的位置,似乎是想避开我的骚扰。 “有这种事?”萧随光皱了皱眉,“萧蒙,你主管药品研发,这事你知道吗?” 萧蒙神色一变,显出几分紧张。 “没事的叔,我都解决好了,不过是些想钱想疯的穷鬼罢了,不成什么气候。” 萧随光见他如此笃定,放心一些,但眉头仍未全部舒展,语重心长道:“一家企业口碑很重要。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公司方面你多上点心。沫雨这个样子,我是不求她上进了,你作为萧家人,只能多分担一些。”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萧蒙闻言立马喜笑颜开,眼里的兴奋藏也藏不住。 “一定的叔叔。” “啊!”就在此时,我猛地大喊一声,将所有目光都吸引过来。 郑米米莫名看着我:“你干嘛?咬到舌头了?” 我扫了眼若无其事,完全不像是方才在桌下重重踩了我一脚的盛珉鸥,嘴里嘶着气,讪笑道:“不小心咬得重了些,抱歉抱歉,吓到大家了。” 盛珉鸥抿了口杯子里的红酒,好似事不关己,随口不是很走心地关心了句:“那你可要当心些了,陆先生。” 撩巨鳄的尾巴,刺激是真刺激,疼也是真疼。 吃过饭,萧随光领我们去看了他的收藏。不得不说,实在是厉害,藏品之丰富,让人好似置身在一家表类精品店,许多都还是市面上没有的定制款,着实叫我大开眼界。 领着看了一圈,萧随光抱歉地和我打招呼,说与盛珉鸥有些事要谈,接下来让萧蒙先招待我们,说完便同盛珉鸥进到书房。 萧蒙满口答应,之后却总是走神,每过几分钟就要往书房方向看上一眼,恨不得立刻生出X光眼,穿透门板看里面两人在做什么。 郑米米将他这番模样全都看在眼里,低头摆弄着手机,一大段一大段地打字,也不知道在和谁吐槽。 与萧蒙貌合神离地尬聊一小时,正当我实在不知要再聊些什么话题时,书房门开了,盛珉鸥走了出来。 他缓步下了楼,对萧蒙和郑米米道:“萧先生让你们两个上去。” 萧蒙二话不说,头也不回上去了。郑米米诧异地一指自己,有些意外:“我也有份儿?” 我见时间也不早了,盛珉鸥手里挽着外套,一副现在就要走的模样,便与郑米米道:“你上去吧,代我跟萧先生道了别,就说我先走了,谢谢他今天的招待。” 本来这些应该亲自去说,但一来他们自家人说话,我一个冒牌男友掺和进去实在不妥;二来我上去再下来,盛珉鸥保准都走没影了,有些得不偿失。 郑米米道:“行,那要不要我叫人送你?” “不用不用。”我瞥一眼已经往外走的盛珉鸥,急急道,“我搭盛先生的车走就好。” 说完也不等郑米米再说什么,追着盛珉鸥便去了。 走出大门,快跑几步到盛珉鸥身边,觍着脸道:“哥,我今天没喝酒,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他看也不看我,将车钥匙往我方向一抛。我看准了接住,心里十分欣慰他这种合作的态度。只要脸皮够厚,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 坐到车里,系上安全带刚起步,盛珉鸥忽然开口:“萧随光快要不行了。” 我猛一个刹车,错愕看向他:“啊?” 萧随光席上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我以为就是头疼脑热这种,想不到都到快不行了这种地步了? 盛珉鸥皱起长眉,似乎被我这记刹车刹得颇为不舒服。 “你要再敢这么踩刹车就给我滚下去。” 我缩了缩脖子,轻轻踩上油门,从未有过的温柔。 “萧先生怎么了?看着挺健康啊,生病了吗?”驶出萧家别墅,我重拾话题。 “癌症。” 盛珉鸥不是说一半藏一半的人,简单明了抛出两个字。 联想之前盛珉鸥接的那通电话,看来他知道萧随光的身体状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知今日两人书房密谈跟这件事有多少关系。 “那萧随光今天叫你来是……” “立遗嘱。” 原来如此,说不准萧蒙就是有所感知,所以才会显得如此迫切。不过看萧沫雨与郑米米的表现,又不像知道萧随光病情的样子,看来他也不是谁都吐露实情。 “可惜了,萧先生也才五十几吧,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我有些唏嘘道。 “生命终会走到这一步,有的人早一些,有的人晚一些的区别而已,没什么可不可惜的。” 马路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路两旁高楼耸立,灯火通明,明明是一番热闹景象,配合着盛珉鸥的话语做背景音,倒无端生出几分萧瑟。 他嘴里说着萧随光,我又觉得他其实是借萧随光在说我。他在回答我之前在洗手间问他的问题——如果我突然死了,他会不会伤心。 根据他的话,大概意思就是——大家都是会死的,就算我死的有点早,也没什么可惜的。 哎,还真是符合他冷酷的人设啊。 “话不能这么讲,人固有一死,除了早晚,也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区别。”我紧了紧方向盘道,“若非寿终正寝,就算自己认命,亲人朋友也多会不甘心。所以有时候,死的那个不是最痛苦的,带着两人回忆继续活下去的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不在预料内的死亡,有些人甚至会出现过激反应。” 虽然已经过去十余年,他现在不一定还有那方面的想法,但我不放心,觉得仍有必要科普一下正常人看待“死亡”的态度。 盛珉鸥沉默许久没有答话,车内安静下来,前方遇到红灯,我缓缓踩下刹车。 “就像萧随光现在要死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萧沫雨肯定也是很伤心的。” “是吗?”盛珉鸥语气充满怀疑。 我一噎,感觉自己是不是找了个错误例子。 我赶忙又换了一个:“沈小石……沈小石要是突然发生意外,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必定痛心疾首。哪怕是吴伊,他要是英年早逝,我虽然不能说伤心欲绝,但多少还是会痛心一下的。这就是共情。” 小石,吴伊,对不起,兄弟在这跟你们赔不是了。 “那你情感还挺丰富细腻。”盛珉鸥倾身点开车载播放器,下一秒悠扬激昂的交响乐自音箱里流泻出来,音乐声中,他如是说着,又靠回椅背。 我下意识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再想和他细说,音乐声又太大,且前方车辆开始挪动,只好作罢。 剩下的车程盛珉鸥没再说话,将椅背调低,脸别到一边,看着像是休息了。 其实我最想对他说的,始终没有说出口。 “你要是真敢在我面前死,我就敢因爱生恨让你看看我有多过激,叫你死都不安生。”隐在音乐中,我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到他家楼下,我将车停好,刚要叫他起来,发现他自己已经睁开了眼,也不知是不是压根就没睡。 下了车,将车钥匙还给他。他一声不吭就要上楼,我撇撇嘴,从后面拉住他的手。 “不说点什么吗?” 他回过头,蹙眉看着我,说了句:“谢谢?” 我飞快凑过去,在他唇上重重亲了口。 “谢人要拿出诚意啊盛律师。” 他立在那里,淡淡睨了眼我抓着他的那只手,没有生气,但也不见多高兴。 我一下松开他:“你别这种眼神……” 指尖方离开他的袖口,盛珉鸥突然反手重新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我一下瞪大眼,脑海里空白一片,心跳快得简直要跃出胸腔。 后颈被牢牢按住,他俯身吻住我的唇,舌尖顶开我的齿关,给了我一个深入又蛮横的吻。 只是还没等我回应,一切又都结束了,他退开身,拉开安全距离。 “诚意够了吗?”他问。 我咽了口唾沫,愣愣看着他。 刚刚与其说是一个吻,其实更像是一头野兽在品尝自己储备已久的美食,他咬我舌头的时候,我都觉得是不是要被他从舌头开始吃掉。 他看我一副傻样,眼里划过扳回一城的愉悦,不等我回答,转身上了楼。 我盯着他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用指腹抹了抹唇边湿凉,一下腿软地蹲到地上。 “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要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再过分的也不是没做过,接吻更不是第一次,可我还是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为了盛珉鸥一个吻面颊火热,情难自已。 第57章 浓浓渣男味儿 “哥哥!” 我与沈小石进了法院,正要往法庭走,听到不远处一声叫喊。沈小石似乎认出了这声音,身形一僵便往声源处望去。 长相圆润的少年喘着粗气跑过来,怯怯看沈小石一眼,最终红着眼道:“哥,对不起。” 他想去拉沈小石的手,沈小石推开一步,避开了,少年脸上显出受伤神色。 沈小石面无表情看着他:“你要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是我,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唐卓当下白了脸,讷讷说不出话。 沈小石眼里涌现复杂情绪,还要再说什么,我眼尾瞥到远处唐家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怕起冲突,忙拉了拉他袖子。 沈小石看一眼那乌压压一群人,叹了口气,对我道:“枫哥,咱们走吧。”说完不理唐卓,径自走了。 半途我回头再看,少年独自留在原地,还在看沈小石,身形显得格外落寞。 此次庭审,盛珉鸥传唤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徐尉波医生作为辨方专家证人,来证明沈小石母亲因常年家暴而抑郁缠身,精神状况极不稳定。 面对这一手,控方早有准备,通过交叉询问质疑医生的专业度,试图让陪审团与法官相信对方对姚婧精神状态的评估并不可信。 检察官手上拿着一叠资料展示给众人:“徐医生过去五年在卫生中心的投诉率居高不下,不少病人认为自己的病情在他的诊治下并未达到他所承诺的好转。显然徐医生一直喜欢夸大自己的说辞,好突显自己的权威性。” 徐医生被大庭广众这样质疑,当下脸色都青了,气得双唇直抖:“你这是污蔑!” 盛珉鸥对徐医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同时起立冲法官颔首道:“徐医生并非第一次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此前从未有人质疑徐医生专业性。既然控方不相信徐医生,我们可以用他指定的医生,没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斜,姚女士的精神状况不会因为医生的改变而改变。” 法官看向控方检察官,蹙眉道:“控方,你需要更换指定医生吗?我要提醒你一点,辩方提交鉴定申请时你并没有对医生人选作特殊要求。” 之前我听沈小石提过,由于案子引来各方关注,法官不想节外生枝,希望能尽快有个结果,因此对没必要的拖延十分反感。 检察官似乎没料到盛珉鸥会这样硬气,面对法官严厉的面容,一下子就有些气弱。 “不用了,法官大人。”他悻悻坐下。 之后,控方传唤了唐志鹏的同事与邻居,两人无不对唐志鹏称赞有加,说不相信他是个暴力的人,又说他忠厚老实,对人非常友善。 沈小石紧紧抿着唇,眼里怒气蓬勃,这要不是法庭上,我怀疑他会立刻站起来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问他们是不是眼瞎。 庭审进行到一半时,我突然收到易大壮来电。我看了眼庭上严肃的氛围,点了拒接,刚要发信息跟他说自己不方便接电话,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这样锲而不舍,倒真像是有急事的。怕对方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只得跑到法庭外头接了电话。 “什么事?小石妈妈正庭审呢。” 易大壮似乎正在走动,呼吸有些急促:“枫哥,我寄了样东西给你,你收到……收到了放好,我过几天找你来拿。” “你的东西寄给我了?”我听得一头雾水,“你网购地址填错了吗?” “差,差不多吧。千万给我放好了,兄弟以后请你吃饭。” 再三叮嘱下,他匆匆挂了电话。 我盯着回到主页的手机屏幕,心里莫名觉得古怪。 寄错一样东西而已,用得着他这样急切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寄给我一笔巨款。 猫着腰回到旁听席,发现控方再次传唤了唐卓。小胖子第二次站到证人席,兴许比第一次人更多的关系,他表情也更为局促不安。 检察官的问题与先前大同小异,差别不大,但当他问到是否有目睹父亲对母亲实施暴力时,唐卓这次却沉默了。 少年垂眼注视着地上,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东西,让他看得出神。 检察官拧眉又问了一次:“唐卓,你是否有目睹过你父亲对母亲的暴力行为?” 庭上一片静默,连记者们打字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场上只有头顶冷气机运转的些微噪音。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有。”他声音简洁有力。 众人哗然,在场媒体们面面相觑,十指如风一样快速敲击着手下键盘。 检察官有一瞬的怔愣,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听觉:“什么?” 唐卓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大:“有,我有见过!我生日那天,我爸抓着我妈头发往墙上撞,对她拳打脚踢,我去拦,他把我推进房里锁上门,不允许我出去。他在外面的样子和在家里的截然不同,他对我很好,但他不是个好丈夫!” 姚婧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接着激动地身子往唐卓方向倾了倾,眼里含满泪水。 唐卓突然改变证词,打了检察官措手不及,忙要求将他列为敌意证人,法官同意了。 “你是不是受到了你母亲那边的压力?”检察官意有所指地看向旁听席这边,“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唐卓颤抖了下,嗫嚅道:“我上次说谎了。” 盛珉鸥站起身反对:“反对控方毫无依据的恶意揣测。现在看来,证人两次说辞不一致,更像是第一次庭审时受到了控方的压力。”他唇边带着笑,看着客客气气,说出来的话却很不留情面,“我很想知道,控方是否为了尽快定罪而给了一名未成年不该有的压力?” 检察官被他这样直截了当质疑,脸上挂不住,怒斥道:“你这也是恶意揣测!” “那我收回。” “你……” “够了!”法官适时敲响法槌,打断两人交锋。 “鉴于这名证人身份特殊,两次证言前后不一,在此决定对其证言不予采纳,希望陪审团有自己的判断。”接着,他宣布接下来进行长达一小时的休庭,随后直接进入结案陈词环节。 这也意味着,今天之内陪审团就会出裁定结果,案子也将有最终的定论。 休庭期间,检察官进行了最后的尝试,认罪换三年缓刑,姚婧拒绝了。 讨论室里,吴伊高兴地要跳恰恰:“胜利在望胜利在望,这一个小时里陪审团就应该形成大致意见了,之后的结案陈词不过更明确他们的判断,最多半小时就能出结果。” 他虽未明说,但种种表现已能看出胜券在握。 辨方主张正当防卫,如果陪审团宣布姚婧无罪,她将被当庭释放。 沈小石最近一直操心他妈这件事,吃不好睡不着,今天终于要有结果,难免激动。 我手搁在桌上,他听了吴伊的话一把紧紧握住我手腕,振奋道:“这些天劳烦大家了,无论结果如何,改天我一定大摆一桌好好谢谢各位!” 盛珉鸥就坐在我们对面,闻言从手机里抬起头,轻浅地笑了笑道:“客气了。” 好像生成了条件反射,我霎时就跟手被刀割了一样,连忙从沈小石手里挣出来,挪着椅子拉开一大段距离。 沈小石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也没有在意,吴伊却忽然爆出一连串的咳嗽,将头扭到一边,耳朵都咳红了。 “吴律师你没事吧?”沈小石见他咳得厉害,出言关心道。 吴伊没回头,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 休庭结束,众人依照顺序再次入席。 结案陈词控辩双方都要说过一轮,这是最后争取陪审团信任的机会,可以说至关重要。 我第一次旁听到这一环节,比起严肃的审判程序,这一环节更像是控辩双方对自己演讲功力的展示。 条理分明,通俗易懂,还要扣人心弦。 “我是个孤儿,三岁时,我被我的养父母收养。”盛珉鸥手里旋着一支笔,在庭上开阔处缓慢踱步,“在我十四岁时,我的养父出车祸去世了。他被一辆货车从后面辗轧,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过他的伤口,直接又将床单盖了回去,表示已经没有实施任何抢救的必要。我弟弟那天哭得很惨,我从没见他哭成那样。”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质疑姚女士为什么不离开她的丈夫,为什么当时不报警,就像质疑我的养父为什么当初不躲开那辆车一样。” “他难道听不到汽车驶来的声音吗?” “她难道看不出对方已经喝醉了吗?” “如果街上突然冲上来一名陌生人对你行使暴力,你会不会反击?答案是肯定的。那为何换做一名丈夫,大家就要奇怪妻子为何要反击?在这场二选一的命题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姚女士只要是个正常人类,出于生物本能必然会竭力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这不是谋杀,也不含蓄意,只是出于正当、合理的自我防卫。” 控辩双方结束发言后,法官给了陪审团十分钟统一意见。 十分钟里,沈小石分外紧张,不停搓揉双手,搞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去看盛珉鸥,他却十分淡定,半阖着眼,一动不动坐在辩方席,不细看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十分钟后,陪审团代表起身,冲法官躬了躬身。 全场目光聚焦到他身上,等着陪审团裁断。 时间都像是静止,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清了清嗓子道:“经过陪审团一致认定,认为谋杀指控不成立,正当防卫成立,裁决姚婧……无罪。” “无罪”两字一出,好似有一柄钟槌撞在我的心上,整个魂灵都跟着震了两震。 我第一时间去看盛珉鸥,正好瞧见他掀起眼皮,唇角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微笑。 不知是谁先开始,旁听席渐渐响起掌声,最后连成一片。 沈小石一下子抱住我,喜极而泣:“赢了赢了,枫哥我们赢了!” 我一双眼全黏在盛珉鸥身上,要不是大家都看着,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他转圈。 盛珉鸥这时站起身,一手插进裤兜,目光扫到旁听席,与我视线交织。 我冲他咧嘴傻笑,他脸上那点笑意转瞬即逝,很快错开眼,与一旁姚婧握手道喜。 咦?他这眼神不对。 沈小石抱着我又跳又叫,我猛地回神,整个人像是被一月寒风吹拂,打了个哆嗦,手忙脚乱将他推开。 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自己一天到晚跟个偷腥出轨的丈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夫人抓包。 我好像自己作了个大死,当初为了逼飞鸥落下设的陷进,好用是好用,但后遗症也一大堆,现在反倒成了累赘。以致如今我做什么,都觉得自己散发着浓浓渣男味儿,还是那种花花肠子一肚,叫谁都是心肝宝贝,脚踏几条船的骗炮死渣男。 第58章 会 姚婧当庭释放,盛珉鸥作为她的辩护律师,一时风头无两,吸引了许多媒体关注。 他虽说业内口碑本就不错,可到底名气还欠缺一些,经此一役,大家皆知,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号。 就像盛珉鸥一开始说的,这是双赢,谁也不吃亏。 官司结束后,他比以前更忙碌,我去了几次他们律所,每次他都在会客,往日里井然有序的办公室也变得门庭若市,多了不少上门咨询的人。而与飞速发展的事业相比,我和他的感情却有些触礁嫌疑。 这几天他都不怎么理我,虽然他平时对我也不热络,但我奇异地就是能分出其中不同。 就说我每天给他发的短信,要他注意休息按时吃饭的。往日里他也不回我,但我知道他会看,这两天却有些说不准,冥冥中有种感应,告诉我他可能点都不会点开,甚至收到就给直接删除了。 到底怎么就又生气了呢? “哎,哥哥的心真是海底针啊……” 我盯着毫无动静的信息栏唉声叹气,沈小石路过我,不解道:“枫哥,快六点半了,还不走吗?” 我撑着脸,一句话要叹三叹:“才六点半而已,不是还早着吗?” 沈小石一愣,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没错啊,今天我请盛律师他们吃饭,你忘了吗?上礼拜就跟你说过的。” 吃饭?好像是有这回事,只是我这几天神思不属,都把这茬忘了。 我一下站起身,抓住沈小石胳膊:“我哥去吗?” 沈小石吓一跳:“应该……应该去的吧?” 柳悦这时候已经关了电脑,挎着包就要走,中途却被我们挡住去路,只能站在一旁等待。 “不走吗?” 我退开一步让她先走,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妆,还涂了口红,诧异道:“你今天去约会啊?” 柳悦回眸看我,娇羞地拢了拢头发:“不是一起去吃饭吗?因为要见枫哥你那个据说超级帅的哥哥,我还特地盛装打扮了下。” 我挑着眉去看沈小石,他嘿嘿一笑,解释道:“柳悦比较会活跃气氛,有她可嗨了。” 沈小石让我和柳悦先走,他来关门,等我叫好车,他正好也来了,手上却还拿着个大箱子。 我看那箱子眼熟,努力回忆了阵,猛然想起之前清理仓库,沈小石说这是测谎仪,因为不是很生活化的东西,一直都卖不出去。 沈小石看出我好奇,拍了拍箱子道:“做游戏用的。我订的那家饭店包厢里能唱k,但光唱歌也有点无聊,柳悦就说要不玩点小游戏。” “拿测谎仪玩游戏?” 柳悦从副驾驶回头道:“枫哥你不懂,这样才刺激啊。” 此时的我仍然半信半疑,觉得一个测谎仪的加入能增加多少刺激。但两个小时后,我就会承认,这个游戏的确很刺激。 三人到了饭店,整整二十人的桌子,冷菜已都上齐,自动转盘缓慢旋转着,墙上装饰着红黄二色的彩带气球,气氛十分到位。一旁副厅沙发茶几俱全,上面摆放色子骰盅、各色桌游,正前方一面巨大投影幕布,如沈小石所说,可以点歌。 倒是个多功能的好地方。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锦上的人一起到了,浩浩荡荡十几人涌进包厢。我探头张望,发现人群中不见盛珉鸥身影,叫住吴伊询问:“我哥呢?” 吴伊见了我神色仍有些尴尬,也不敢与我对视,轻咳一声道:“老师还在外面会客,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可能要晚些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那就兴许也赶不过来。 我失落地“哦”了声,兴致一下子失了大半,之后用餐全程心不在焉,眼睛抑制不住地一直往门口瞟。但直到一顿饭结束,盛珉鸥都没有出现。 吃完饭也才八点不到,灯光调暗,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玩骰子的玩骰子。这时候柳悦的“会玩”就显露无疑,她让沈小石打开测谎仪,一群人围坐一圈,玩起真心话大冒险。 “我做裁判,这里有五个骰子,大家依次猜点数,最接近那个人算输。真心话要戴上测谎仪进行,大冒险就直接干掉一杯红的,来不来?”柳悦边说边手里摇晃骰盅,一副老手的模样。 看不出来她一个沉迷追剧追星的小女孩花样这么多,也不知是不是电视里学的。 “来来来!”吴伊积极响应,冲在第一个,“我还没玩过测谎仪呢,这么高端!” 结果越是积极输得也越快,第一局他就猜中点数,成为首个尝鲜测谎仪的用户。 沈小石替他穿戴好设备,柳悦坐他正对面,让他随便报个数:“我这个小程序里有一千个真心话问题,大家选到哪个是哪个,跟我无关哈,这些问题真不是我想问的。当然,要是实在答不上,十秒后会有个轻微电击处罚,然后必须再换一个问题回答,但是如果你说谎,机器响了,也不算过关,还是会被电击,又要继续选问题。所以,不想被电,就要说真话。” 吴伊这时候脸色也有点变了,没想到就玩个游戏竟然还带电击这么刺激的,就有些紧张。 “电击……疼吗?” 沈小石安慰他:“也还好吧,就跟被橡皮筋弹到一样。” 吴伊还要再说什么,柳悦已经示意大家安静,并读出了他选中序号后面的问题。 “八十九,在场最想与之上床的一个人是谁?” 吴伊瞬间面如土色:“这……能不能换一个?” 柳悦道:“真心话不就这么玩的吗,不带换的啊。” 她话音刚落,吴伊那边就五官扭曲着“啊”了声,同时缩了缩手。 柳悦掩唇一笑:“哎呦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到时间了,那你再换一个吧。” 吴伊嘶着气,小心翼翼换了另一个数,这次问题没那么劲爆,问他最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 由于十秒钟时限,吴伊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下意识看了我一眼,语速飞快地喊出声:“不小心知道了老师的秘密!” 虽然没明确什么秘密,但就关于盛珉鸥这一点已经足够点燃全场。 一时大伙儿七嘴八舌追问吴伊,到底知道了盛珉鸥什么秘密,为什么他还没被灭口。 “你们别问了,我不会说的!”吴伊慌忙扯下测谎仪,完全不见一开始的兴致勃勃,逃也似的远离这个是非地跑去一边唱歌。 “看来这个秘密真的很秘密,吴伊怕成这样。”一位律师双手环胸分析道。 “真的好想知道盛律师的秘密啊,什么时候把吴伊灌醉问一下吧。”另一位律师道。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我远远拍了张大家一起玩闹的照片,发给盛珉鸥,并附上一段肉麻的情话:“这份热闹少了你,快乐都不真实。哥,我想你了,你还有多久才能到?” 我这边点了发送没多久,门口突然传来“叮”地一声轻响,紧接着服务员推开包厢门,将一高大身影引入进来。 盛珉鸥拿起手机查看,只是一眼便又收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他现在都不看我信息了! 他一抬头,正巧与我对视,脚步稍顿。我冲他挥手,装作无事发生一样,依旧热情地迎接他的到来。 “哥,你总算来了。”我上去拉他胳膊,将他拽到副厅玩测谎仪的那摊里。 他没挣扎,任我拽着往里走。 大家一见他来了,忙让开位置,并且强烈要求他也加入到这个游戏里来,一个个被电到胆肥的模样。 盛珉鸥不明就里地坐下了,柳悦让他随便选个五到三十以内的数,他选了个五,结果其他人都互相使眼色,选十五以后的数,柳悦一开盅,八点,盛珉鸥输。 能见识老板玩真心话的场面不多,众人都隐去能选大冒险这点,催着沈小石给他穿戴上测谎仪装备。 盛珉鸥挽着袖子,才刚到五分钟,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拉上“刑椅”,轻拧的眉间满是莫名。 在外威风八面的盛大状,玩骰子竟惨被全体同事套路,连大冒险的机会都不给他,强制真心话。我看他这样实在很有意思,倒在沙发上笑得直不起腰。 可能我笑得实在忘形,他忽地一个眼神递过来,带着点嫌弃,我瞬间就跟回到小时候那样,别说笑,他一个眼神我立马老老实实坐好,再不敢胡作非为。 我坐直身体,并拢双膝,冲他露出一抹讨好的笑。他接收到了,却像我给他发的那些短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淡淡移开了视线。 这时吴伊那边唱完了一首歌,正是新起一首的时候,见盛珉鸥上了测谎仪,索性也不唱了,都来看热闹。 柳悦给盛珉鸥重新科普完规则,让他随便选一个数字。 “十九。”盛珉鸥没多犹豫便选好了数。 “请问……”柳悦刚开口要读问题,我从她手上抽过手机,示意让我来。她没说什么,让开位置,我坐到盛珉鸥对面,看了眼手机,将它反扣到茶几上。 微微倾身,我直视着盛珉鸥的双眸,好似只是要与他谈论今天天气如何。 先是笑一笑活跃气氛,再是毫不婉转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众人皆发出无趣的起哄声,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丝毫没挑战性,毕竟兄弟间说句喜欢又能如何。除了柳悦,她看过问题,知道我根本没按照手机上的说,因而显得格外错愕。 十秒转瞬即过,这个在众人看来没什么挑战性的问题,盛珉鸥却始终没有回答出口。电流窜过手腕的一瞬间,他眉心骤然蹙起,除此之外一如寻常,反应是所有人里最小的。 “老大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所以故意不回答,想再换一个?” “老大你再挑个数吧?” “挑个吉利点的数。” 沈小石控制着机器,语气有点虚地询问盛珉鸥:“还来吗?” 盛珉鸥没回他,盯着我,直接又报了个数。 “五三二。” 我翻开手机,输入数字,看到问题时一下笑出来。 这真是天助我也。 “你想和我上床吗?” 众人一阵惊呼,柳悦凑过来看了眼,砸吧着嘴道:“哇塞,好禁忌好刺激啊!” 盛珉鸥抿着唇,怎么回答都不是,便只能被电。这次他有了经验,被电也面不改色,沈小石却十分惶恐,有点为难:“还,还来啊?” 盛珉鸥毕竟也算他救母恩人,他一次次实施电刑,难免心里要有负担。 被电两回,盛珉鸥可能也觉得我在耍他,沉着脸一声不响就要取电极片。我赶走沈小石,自己坐到他身旁,一把按住他的手。 “之前两个问题我可没瞎问,都是手机随机的,不信你问柳悦。”我厚着脸皮胡说八道,柳悦倒也配合地点了点头。 盛珉鸥不再动作,只是看着我:“那你想怎样?” 我将电极片贴回他手上,朝他眨眨眼道:“继续呗,你不是玩不起吧?” 男人有时候就是不能激,一激必中套。 不行和玩不起分量难分伯仲。 果然,盛珉鸥嗤笑一声:“那就继续。” 他第三次报出一个数,柳悦将手机递给我,我看了眼问题,凑到盛珉鸥耳边吹着气问他:“我和别人有肢体接触,非常亲密那种,会让你感到生气吗?” 这当然不是手机上的问题,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调戏他而已。 时间一秒秒飞速过去,是沉默被电,还是说谎被电,又或者干脆拔掉电极片斥我白日做梦?思来想去,第一种可能性最高。 只剩最后几秒,眼看盛珉鸥这次也不会回答,心里叹口气,我暗暗想着:“哎,算了,都电两次了,看之前吴伊反应,该也是挺疼的,不回答就不回答吧。” 我正要俯身关掉机器,始终沉默着的男人却在最后一秒忽然开了口。 他声音不如何大,却很清晰。 我整个人静止在那里,怔怔盯着测谎仪的屏幕。 机器没响,心率平缓,他说了实话。 第59章 我考虑一下 我问问题时,贴着盛珉鸥耳边,声音很轻,旁人并听不见。因此当盛珉鸥回答了那个“会”字后,手机便被众人轮流抢看。 “上厕所后会洗手吗?”沈小石嘴角抽搐,“这是什么无聊到极点的问题啊!” 柳悦不认同他:“此言差矣,我觉得这个问题挺好的,起码知道了盛律师是个讲卫生的好青年。” 律所的年轻律师们平日里都比较怕盛珉鸥,绝对不会拿他开玩笑,但今天可能是受氛围影响,也纷纷开口吐槽。 “我们中哪里还有比老大更讲卫生的,你看他办公室还不明白吗?干净得我都可以在上面裸身打滚。” “我严重怀疑你在暗示老大有洁癖。” “反对你毫无根据的怀疑。” “我也严重怀疑你……是不是对老大有意思!你竟然想在他办公室脱得精光哈哈哈哈。” “靠,你要死啊!” 下属们如何说笑打闹,盛珉鸥都是那幅表情,好似事不关己,将电极片取下后,便站起身让开位置,说了声去外面抽烟就走向了阳台。 我看了眼他背影,没有追去,留下来和大家又玩了会儿,结果第一把就输了,被大家兴奋地送上“刑椅”。 随便报了个数,柳悦等待片刻,读出手机跳出的问题:“请说出,你对恋人最肉麻的称呼。” “嗨,我还以为能出个更劲爆的,就这……”我完全无惧十秒时限,游刃有余在最后三秒才吐出答案,“小心肝。” 沈小石受不了地揉了揉胳膊,感慨道:“果然肉麻。” “早知道是这样如梦一场,我又何必把泪都锁在自己的眼眶……” 吴伊不知什么时候重新拿起话筒感情充沛地演唱起来,歌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柳悦见大家都在认真听歌,便也暂停游戏。 “枫哥,小心肝是那天那个开豪车来接你的美女吗?” 我转过头,看向问话的柳悦。她一脸八卦,眼里是旺盛的求知欲。 “不是,你别瞎猜。”我把测谎仪数据线摘下来放好,起身往阳台走去。 阳台外,可能周围灯光太亮的缘故,月朗星稀,看不到什么星星,倒是有几片云彩漂浮在半空,让人吃不准明天到底是个什么天气。 盛珉鸥倚靠在护栏上,手中夹着一支烟看过来,见是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接着垂下了眼。 室外隐隐还能听到吴伊的歌声,我靠到盛珉鸥身旁,也不看他,自顾自说起话。 “前阵子,齐阳的妹妹来找过我。” 眼角余光能看到盛珉鸥一下子顿在那里,跟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好半会儿也没继续下一口。 “她来找你做什么?”盛珉鸥问。 我深深吸了口气,卖了个关子:“其实也没什么……” 余光里,橘红色的火光自指尖坠下,下一瞬,我的手腕被身旁男人大力拉扯。 “她找你做什么?”盛珉鸥抓着我的手腕,语气危险地又问了我一遍。 我其实还挺享受他这个样子,但又怕惹火烧身,到时候不好收场,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卖关子,老实回答了。 “她给我看了齐阳的日记。齐阳有心求死,当年故意激怒我让我杀了他。” 盛珉鸥怔然注视我片刻,松开我的手重新靠回栏杆,随后从兜里再次掏出烟盒,似乎准备点燃第二支烟。 我揉了揉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靠在栏杆上,目视前方道:“你知道齐阳当年用什么激怒我的吗?” 打火机亮起一丛火苗,不一会儿,呛人的烟味便像浓雾一样弥漫过来。 盛珉鸥始终一言不发,从我告诉他我看了齐阳的日记,他就好像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遗忘了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他并非真的什么都听不到,所以也就不等他回答,继续不管不顾朝他丢炸弹。 “他说,他要把你拉进深渊。” 盛珉鸥再次停下动作,这次,他静止的时间更久。 我转了个身,两手撑在栏杆上,将他圈在自己身前:“知道我为什么将这些告诉你吗?” 盛珉鸥手里举着烟,眼里闪过丝茫然,这次我是真的问住了他。 我紧紧贴着他,挤着他,完全不怕有谁突然开门看到我俩这样暧昧的姿势。多几个吴伊而已,看就看,我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我爱他爱到发疯,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我说了要保护你,这一辈子就都会保护你,同理,我说了喜欢你,这辈子就都会喜欢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绝不放弃。”身高关系,我只能微微仰视他,“靠近你我不会坠到深渊,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如果你一直这个样子,把我逼急了,我可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到时候为爱所伤跳个楼卧个轨什么的,你得不偿失。” 我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能跟盛珉鸥玩这套,怪不得都说被爱的有持无恐,我这只是有点底气就开始胡作非为了,等盛珉鸥真的跟我谈情说爱,我还不飞到天上去? “你威胁我?”盛珉鸥也看出我有上天的趋势,危险地眯了眯眼。 我心里其实有点慌,但都到这一步了,怎么也不能露怯,便只能强装镇定。 “是。”我进一步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凑近他,“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别让我失望。” “下”字出口,我离他的双唇还有寸余,此后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吐字粘稠,到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已全部化在他唇齿间。 烟草的苦涩滋味通过唾液传达到我的味蕾,大脑却因为多巴胺的满溢,被无数小人充斥。 它们手拉着手大声欢呼着相反的话语:“好甜,好甜,该死的好甜!”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盛珉鸥毫不抵抗,甚至是纵容地任我与他唇舌勾缠。我着迷地沉浸在其中,直到感觉自己快要缺氧,实在腿软地撑不下去了,这才依依不舍退开一点。 我趴在他身上,慢慢平缓呼吸。忽然后腰被一只大手按住,我浑身颤了颤,“啊”地一声,不自觉叫出声。 那手却并不停留,一路向上,勾住我后领,将我一把扯开。 “我考虑一下。”盛珉鸥在护栏上按灭的烟蒂,扫了我一眼,大步往室内而走。 我还在原地理了半天什么“考虑一下”,等混沌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回我之前的话,差点兴奋地骑到护栏上跳脱衣舞。 身体里好像有股劲儿无处发泄,我只能傻笑着挥舞双臂,将自己无法言说的喜悦通过肢体宣泄。 别人说“考虑一下”,多半这事得黄。可盛珉鸥不一样,他会“考虑”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在阳台吹了半天风,等冷静够了才再次进到室内。 到了九点五十,饭店委婉告知他们十点就要打烊,因为明天大家都要上班,便就此结束,不再续摊。 盛珉鸥没喝酒,自己能开车,捎上几个顺路的就走了。 沈小石后面玩嗨了喝了不少,走路都歪歪斜斜,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他自己回家,便架着他往路边走去,打算拦车送他。 我们所在的这条街,是清湾有名的不夜街,热闹繁华程度在全国都名列前茅。也因为酒吧夜店众多,小年轻喝了点酒就容易头脑发热,爱出事也是全国闻名。又因为小年轻多,酒吧琳琅满目,清吧,GAY吧,约炮圣地,你想要的它都有。 “枫哥,今天真的是我这几个月来最高兴的一天……”沈小石脸上浮着醺红,痴痴笑起来,“真的很高兴。” “我也高兴,这几个月来我真是一天比一天高兴。”我们俩各说各的,牛头不对马嘴,却也能神奇地聊下去。 我正看着来车,沈小石突然往一个方向急急走去,我以为他要吐,也就顺着他。结果他往后走到一处花坛又停下来,视线直直投向正前方。 我疑惑地看过去,竟然在不远处发现了魏狮的身影。 我和沈小石与他之间隔着一丛景观植被,四周又很暗,因此他并没有察觉我们的到来。 “你放开我!”魏狮甩着手,看着也像是喝多了,“我跟你已经没关系了,你别缠着我,挨揍挨得还不够是不是?” 拉着他的那个男人瞧着颇为英俊,眉眼深邃浓丽,一眼看去帅得过分,完全和魏狮这种浓眉大眼的糙老爷们不是一个路子。 男人闻言瑟缩了下,但仍旧没松手:“你别这样,当年真不是我报的警,你相信我……” “我知道,不是你,是你那个外头养的小情妇嘛。”魏狮粗鲁地挥开他的手,指着他鼻子骂道,“我草他妈的渣男配贱女,我这辈子遇上你是我最大的过错,我求你别再祸害我了,有多远滚多远。别跟这我演琼瑶剧,装旧情难忘,老子不想看到你!” 我操,这难道是魏狮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害他坐牢的姘头? “我不,我就是要祸害你,我知道你没忘记我。”男人一下凑到魏狮跟前,双手抓着他肩膀,似乎是要强吻。 我这边还在感叹对方的厚颜无耻,肩上忽地一轻,身旁沈小石跟只兔子一样身姿敏捷地蹿了出去,跃上半人高的花坛,蹭蹭蹭跑到对面,从侧面给了魏狮的姘头一个飞踹,把人踹出去两米远。 第60章 有我你就不会苦了 那姘头被沈小石天降一脚,当下被踹得有点懵。 “操,你谁啊?”我已看不到他人,但仍能听见他愤怒的质问。 沈小石冷笑一声:“你爷爷!”说着便扑了上去。 眼看两人厮打起来,我刚要抬腿学着沈小石的样儿走花坛,脚都踩上去了,突然想起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又把腿放下,绕着花坛奔了过去。 魏狮喝得也有点多,此时也没比姘头好多少,一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愣愣盯着地上缠斗在一起的两人,满脸的茫然。 “愣着干什么?拉开啊!”我朝魏狮吼着,急急上前去拉姘头。 对方身量不算矮,和我差不多高,这会儿气头上,我有点按不住。 魏狮被我一吼,可算是醒过神来,慌忙加入进来,双臂从后面由下往上扣住沈小石肩膀,用蛮力将两人彻底分开。 “操,别拦我,我要踹死他个孙子!”沈小石吐着酒气,两眼血红,不停试图用脚踹这边,“还敢当街性骚扰,我看他是活腻歪了!” “关你什么事,你这人有病吧!”姘头激动地带着我朝前几步,似乎还想干架。 “对,我得了一种看到贱人就想打的病,大概打死你才能治这病!” 姘头被沈小石骂得毫无还口之力,气得直发抖,该问魏狮:“魏狮,这人是谁?你们认识?” 魏狮不理他,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小声安抚着沈小石。 “好了好了,别激动,没事了。”他双唇贴在沈小石耳边,将人紧紧箍在胸前。 沈小石喘着粗气,渐渐竟真的平静下来。 他比魏狮矮了半截,此刻乖乖巧巧靠在对方怀里,有种整个要陷进魏狮身体里的错觉。 牢里拉帮结派不在少数,发生冲突寻常不过,沈小石又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每当有新晋犯人入狱,想要立一立威信,他总是很容易成为天选之子。但那些人不知道,沈小石看着弱,却是只货真价实的钢牙小白兔,群起而攻可能还占点优势,一对一他从来没怕过。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毛病,魏狮这人是生起气来没完,沈小石则是打起架来没完,拉都拉不住。每每这时候,魏狮就会充当镇静剂,像现在这样,在狱警赶到前将人拉开。 虽说现在打架的机会少了,沈小石却还留着过去的习惯,一被抱住就自动停手,跟生成条件反射了一样。 “人家什么关系你看不明白吗?”我感觉姘头还有点蠢蠢欲动,扣住他双肩的力道立时加重,“普通朋友能这么恨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姘头挣扎一顿,语气陡然凄楚起来:“怪不得你处处避开我,原来是有了新欢。” 我受不了他这怨妇一般的语气,深深蹙了蹙眉,要不是实在没手,都想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魏狮听了这话终于抬眼看过来,这一眼冰冷至极,连我瞧了都要抖三抖,更何况直面他瞪视的人。 姘头身体一僵,静静看了对面相互依偎的两人片刻,开口让我放开他。 我感觉他不像是要接着动手的样子,便松开了对他的桎梏。 他拍拍身上浮灰,整了整衣襟,最后看魏狮一眼,默不作声地走了。 进攻对象都没了,魏狮自然也无需再控制沈小石,缓缓松了自己的力道。没想到沈小石刚刚只是清醒了片刻,被热血一冲头,酒劲儿更甚,没魏狮撑着直接就软倒下去。 “小石!”魏狮半搂住他下滑的身体,神色紧张地查探他脉搏,等确定只是酒醉昏睡才彻底放下心。 我与魏狮说了今晚为什么会和沈小石出现在此地,又问魏狮那姘头什么情况。 “前阵子不小心和他碰上了就开始缠着我不放,我一直没理他,没想到他跟到这里来了。”我和他一边一条胳膊架住沈小石,往马路边走去。 “估计是想吃你这回头草了。” 魏狮啐一口唾沫:“想吃也得老子愿意!操,我当年真是瞎了眼了才看上他,我也是色欲熏心了,被他皮相所迷惑,都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恶心玩意儿。” 我看到有空车驶来,连忙伸手拦停。 “正常,人都是视觉动物,长得好看总是更讨人喜欢的。” 车在我们跟前停下,我开了门,让魏狮和沈小石先进去,等要跟着钻进车厢时,魏狮却说他送沈小石就好,让我早点回家。 我下意识看了眼靠在魏狮肩头的沈小石,正好见到他睫毛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知道他根本就在装睡。想来魏狮也看出来了,这是要借机跟他彻底解开心结,不让我做电灯泡呢。 “行,那你们当心点,注意安全。” 关了车门,目送他们远去,我插着口袋长叹一口气,往对面重新拦了辆车,回家洗洗睡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一番洗漱打扮,吹着口哨光鲜亮丽地出了门,没走几步在楼道里遇上了送快递的小哥。 “您是陆枫陆先生吧?”快递小哥手里捧着只小小快递盒,“我跟您打过电话的,您还记得吗?” 易大壮寄错的东西前几天就要送来,但我白天都要工作,晚上快递员又不送件,只能另约时间让人一早送来。 最近事太多,我差点给忘了还有这个快递。幸好在这遇上快递小哥了,不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件。 “记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再送来,你给我吧。” 签好名,我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快递,也懒得放回去,见东西小小一个,索性塞进外头口袋,一并带到盛珉鸥家。 保安还记得我,只是简单做了访客记录就让我进去了。 来到盛珉鸥公寓前,我将耳朵贴在大门上,想听听里面动静,那门却过于坚固厚实,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估摸着时间应该来得及,我输入密码,推门而入,果然盛珉鸥在呢,衬衫笔挺,系着领带,看样子是正准备去上班。 我来得突然,他手里举着一只咖啡杯,就那样停在半空,皱眉看过来。 “谁让你进来的?” 我换了鞋,替他关好门。 “你啊,你不换密码不就是想让我进来吗?” 盛珉鸥不知是不是被我一言命中,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就此揭过不提。 “这么早来做什么?” 他将咖啡杯放回托盘,瓷器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我来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一路赶来也有些口渴,我脱去外套顺手搭在餐椅椅背上,举去那杯被盛珉鸥放下的咖啡就喝。 一口饮尽,苦涩难当。 “才过去一个晚上。”盛珉鸥眉梢微挑。 “我说让你考虑几天,昨天加今天都已经两天了,还不够吗?”我啧啧舌,实在去不掉口中苦味,“哥,你生命中实在缺少甜蜜的东西,这样不好,很不好。” 我嫌弃地将杯子放回托盘,看到一旁有方糖,赶紧丢了粒到嘴里。 盛珉鸥靠着餐桌,双手交叉环胸,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甜啊。”我指指自己,笑道,“有我你就不会苦了。” 他闻言扫了眼我的嘴:“太甜我怕蛀牙。”说完拿起桌上车钥匙,大步往门口走去。 我看着他走远,并不追去,只在他身后喊:“路上小心!” 盛珉鸥顿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我,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他一定在奇怪为何我不跟着他,毕竟以前我总是很乐意为他开车的。 “我要住下。”在他注视下,我面不改色地拍了怕椅背道,“我家遭了贼,被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屋里一团乱,根本没法住人,而且……我也害怕。” “遭了贼?”盛珉鸥眯起眼。 “就昨天晚上的事。” “你这胆子还怕小偷?”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万一我在家的时候小偷又来偷东西,被我撞破他一不做二不休谋财害命怎么办?”我朝盛珉鸥走近,替他正了正并不歪斜的领带,顺手抚了抚他胸口,“哥,你忍心吗?” 盛珉鸥一瞥我作乱的手,抓着手腕扯离他。 “睡外面,不许进我房间。”松开手,他转身再次离去。 目的达成,我没再叫住他,等门一关上,在原地狂舞片刻以示庆祝,之后飞速进到他卧室。 今天是当铺公休日,不必去上班,我往整齐的床铺上一躺,卷着被子裹在盛珉鸥的气息中睡起回笼觉,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心上。 第61章 善嫉 昨晚发生的事一桩桩实在太刺激,我一晚没怎么睡好,早上又一大早就来找盛珉鸥,严重缺觉下碰上他的床就直接被黏上了般,一觉竟然睡到了下午。 起来点了个外卖,吃完了又接着睡,浑浑噩噩再睁眼,窗外天色已经全暗,看着竟然要七八点了。 仰躺在床垫上,望着黑暗缓了下神,忽然听到外头传来电子门锁的开门声。 我静静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车钥匙落到玄关大理石上的磕碰声,再是浴缸注水的水声,最后是缓缓走向卧室的脚步声……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我闭上双眼,装成熟睡的模样。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片刻,又接着朝我走来。 床垫微动,对方在我身侧坐了下来。我不是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却还是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光是想他的反应就紧张不已。 结果左等右等,四周一片寂静,身旁人好半天没有动作。 我等得着急,正想偷偷睁开缝隙看一眼,忽地脸颊被一只冰凉的手掌碰触。 也不知是我体温高一些,还是盛珉鸥体温低一些,有时候他的手总是让我觉得很凉,猛地贴上来,时常冻得我一激灵。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控制好表情,仍然装睡不出声。 拇指轻慢地摩挲着我眼下的皮肤,盛珉鸥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他说着话,手掌慢慢下滑,握住我的脖子,“你知不知道不听话的坏孩子,永远不会招人喜欢?” 我只知道不会哭的孩子永远得不到糖吃。 感觉到脖子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我再不能装睡,只好睁开双眼,双手按在他腕上,讨好一笑:“不招人喜欢好啊,我要是太招人喜欢了,哥你不是又要生气?” 昏暗的光线里,盛珉鸥上身只穿着件雪白的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曲起一条长腿侧坐在床垫上垂眸俯视我的样子,像极了正要入睡,却在床上发现大胆小贼的国王陛下。 “你还挺会揣摩我的心思。”他俯下身,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嗯?” 我手其实只是虚虚按在他腕上,并没有多用力。他松开我脖子,完全不受桎梏地又去捏我的双颊,还警告意味浓重地左右晃了晃。 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想……怎么弄死我吧。 我被捏住脸,不是很好开口,索性用行动表明,双手扯过他衣襟,将他整个人扯向自己。 盛珉鸥一下失去平衡,只好放过我脸颊,一掌撑在床垫上。 我一手按在他后颈,另一手伸进衣领,大力抓揉他结实又紧绷的后背。 这块地方我已眼馋许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盛珉鸥初时跟以前一样并不回应,到后来被我缠得狠了,可能也有些恼火,突然转守为攻吻过来,一改我磨磨蹭蹭的吻法,凶悍地好似一只要噬人的野兽。 一开始我还能与他周旋,到了后面我实在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就只能老老实实在他身下双眼迷蒙,喘息不止。 这一吻吻得我都要缺氧,但还是舍不得放过任何一次亲密的机会,盛珉鸥这时却咬着我下唇退开身。 我们俩的视线交织着,他脸色如常,呼吸只是比平时稍显急促,与我已经软成一滩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我今天有点累,打算泡个澡。”盛珉鸥站起身,一粒粒解着自己的扣子。 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他这个动作瞬间凝滞,片刻后才错乱地接上节奏。 他脱去衬衫,露出一身打拳练出来的好皮肉,匀称又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紧密贴合着骨架,腰腹部形成畦田一般的块垒,连最难练的人鱼线,都清晰地从胯部延伸而上,吸引着我的视线停驻。 将衬衫甩到床垫上,他又去解自己的腰带。 最顶尖的脱衣舞也不过如此了。我想着,不由撑坐起来,呼吸虽然平复了,心跳却又有加快趋势。 金属皮带被盛珉鸥解下,一松手掉到地上,实木地板立时发出一声哀鸣。他看也不看转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揉自己的脖颈,以及后背上被我刚刚抓出来的痕迹。 “会按摩就过来,抵你的房费。” 这种时候别说按摩,他就是让我给他变个魔术,我都咬牙上了。 “按摩就够了吗?其实我也可以用别的东西抵的。” 他走到门边,半回过头用眼尾瞥了我一眼,眸光也不冷冽,就是无端让人心颤。这细微的颤动一路从心往下,我霍地整张脸都烫起来。 “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别净做多余的事。”他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圈,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刚才那个吻该也是他口中“多余的事”,但讲道理,他要是真的不想我那么做早就可以挣脱,更别说后面他还回应了我。 “口是心非。”撇撇嘴,我站起身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反应没那么大了,这才往浴室走去。 盛珉鸥的浴室非常大,圆形的浴缸嵌在窗边的位置,拉开百叶帘就能俯瞰楼下沿街灯光。浴缸也是能匹配上这个浴室的庞大,三个成人横躺都没问题。 我进去时,盛珉鸥已经躺到里面,背对着我舒展双臂,头向后仰靠着,搁在浴缸边缘,黑发完全打湿,朝后梳理,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位先生,您想按哪里?”我轻轻走近,半跪在浴缸前的地垫上,开始自己的服务。 盛珉鸥闭着眼,吐出一个字:“头。” “好的,没问题。” 我撸起袖子,指尖轻柔地点上他太阳穴。 按了一会儿,我看他呼吸匀称绵长,以为他是睡着了,凑到他耳边吹着气道:“先生,舒服吗?” 说话时,我故意用唇去碰他耳廓,只是一触即离,并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他脸往另一边偏了偏,缓缓睁开双眼,嗓音含着丝沙哑道:“继续。” 按照他的吩咐,我继续按揉他的太阳穴,在指尖一点点施加力道。 浴室内水汽氤氲,气氛暧昧,一个人还没有穿衣服,要是不发生点什么,简直说不过去。 “哥,我技术好吧?” “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想按,我给你一起按按?” 盛珉鸥不再开口,我偷偷瞄着水下,嘴里不走心地絮叨起来:“三哥背上受过伤,我以前经常给他按背,他说我力道足,按着很舒服。” 不过后来沈小石加入进来,这活儿就交给他了,他个子虽小,力气倒是比我还大,经常按得魏狮直抽气。 “三哥?” 盛珉鸥忽然出声。 “就是魏狮。” 盛珉鸥似乎回忆了一阵:“哦,上次打人进局子那个。” “不是故意打的,误会一场误会一场,他人不错的。在里面时,我,他,沈小石,还有之前你见过的那个易大壮,我们一个监室的,关系最好。我出狱后,魏狮帮了我很多,让我管理当铺,让沈小石给我打下手,我们几个一有什么事,他也总是不问缘由的帮忙……” “所以你很感谢他。”他语调很慢也很轻。 “那……”我一下刹住嘴,心中警铃大作。 等等,我是不是这种时候不该提第三个男人? “呃……倒也没有特别特别感谢,就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听出他话里有些不对,急着想要寻求补救,给魏狮发出一张好人牌,但好像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你帮魏狮按背,替沈小石擦眼泪,还为莫秋色诱罗峥云,朋友做到你这份上,别人怕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有朋友。”胳膊骤然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我不自觉抖了抖,就像被巨蟒一口咬住血肉,“我今天很累,所以心情也很差。我让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可你总是学不乖。” 盛珉鸥回头看向我,眼眸一片黑沉:“是,我会生气。你不知道我会有多生气。” 他两段话间突兀地断裂开来,好似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生气”指的是什么,他一用力,将我拉进浴缸。我一头栽倒下去,喝了几大口洗澡水,慌忙浮出水面,又被盛珉鸥扯着衣襟怼到浴缸边沿。 呛咳中,我猛然想起来,昨天我用测谎仪问过他,我和别人有肢体接触,非常亲密那种,他会不会生气。他那时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个“会”字,现在却是更直观的告诉我,他真的会很生气。 “哥……”我想申辩自己没给沈小石擦眼泪。 “闭嘴。”盛珉鸥捏住我下巴,微微抬起,“不准叫我。” 他完全不讲道理,可我又觉得他应该不至于这样不讲道理。 “哥。”所以我不怕死的又叫了他一声。 他面目霎时划过一抹狠色,松开我的下巴靠过来,挣扎着停顿片刻,之后便好似放弃了什么一般,按着我的后脑将我牢牢吻住。 我回顾了一下今晚与他的对话,检索了圈敏感词,发现“三哥”是个开端。 以前我不敢想,所以许多事总是很难理解。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尽情的想,盛珉鸥虽然大多感情非常单薄,但嫉妒心却一枝独秀茂盛得很。 之前我被罗峥云下药,他在会所正好捡到我,对我种种,事后一大堆借口,说我是自己贴上去的,又说他正好精神不济,缺一个发泄的。现在想想,不是,都不是,他就是看了我手机里的视频,气得要炸,这才控制不了把我给办了。 “……因为,我叫了别人哥哥?”我趁他稍稍放开我,赶紧问道。 “我说了,闭嘴。”他蹙着眉,倾身封住我的嘴,让我再发不出声音。 善嫉的人,只是一个称呼不再独一无二,就可以气到发狂。 曾几何时,我以为盛珉鸥不食人间烟火,是谪仙入世,不具凡俗情感,但原来他也只是个凡人。 还是个会为了不再是我唯一的“哥哥”而感到恼火的凡人。 那真是,太好了。 我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背脊,便好似收起了一张捕鸟的大网,将他彻底围困。 抓到你了,我的鸥鸟。 第62章 我好像在做梦啊 这次终于没东西堵住我的嘴,我想叫就叫,想喊就喊,渐入佳境,更是整间浴室都是我的鬼哭狼嚎。 可能声音实在有点大,盛珉鸥喘着气停下,不悦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将那些荤话又捂了回去。 “唔唔……”我的脖颈后折,仰靠在浴缸边缘,盛珉鸥欺上来,由上至下看着我,眼中欲望深沉。 “陆枫,我生气你是不是很高兴?”他每说几个字,就要狠狠钉进我的身体,凶悍地好似要将我彻底贯穿一般,“我讨厌不受控的情绪,也讨厌你总是试探我的底限,不听我的话。” 虽然做着这样的事,说着这样的话,他的眼神却显得格外冷静。 我伸出舌头,舔弄他的手心,带着讨好的意味。 他眼眸陡然加深,同时也进到最深处。 “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唔!”我一下瞪大眼,颤抖着,眼角都被激出泪水。 盛珉鸥撤开我嘴上的手,在水下架起我的双腿,猛然大开大合起来。 双脚勾缠在他腰后,我紧紧抱住他,指尖在他背上难耐地抓挠,将眼泪都蹭到他的鬓角颊边。 我想说,为了你我什么苦都不怕,想说我会很乖,会听你的话,可一出口,又都是黏糊柔软,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哥”。 而伴随着我不知羞耻的叫喊,他的动作也越发狂猛。 我有点吃不消,跟他求饶:“哥……慢点……慢点好不好?” 他起先没有回答,双唇从耳际移到我颈侧,喷吐着灼热的喘息,与细小的水珠一起,掀起肌肤上阵阵酥麻,我难耐地又叫他一声,指甲重重抓过他的脊背。他这才回我,语气恶劣。 “不好。” 话音未落,他一口咬在我的喉结处。 我发出一声好似猎物垂死的抽吸声,指尖颤抖着僵直片刻,最终一只手无力地滑落,只余另一只勉强攀住他的肩背。 “哥,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摇晃的视线中,我用一种平时自己绝不可能发出的,又轻又弱,好似随时都要断气一般的声音冲他撒着娇,“你……嗯……你不要这么厉害……” 每次和盛珉鸥做,我都有种要被他彻底吞没,被他一口口撕碎血肉,被他嚼碎骨头吃得渣都不剩的错觉。 我求饶,得不到他的温柔,只会使他更为凶残,也更变本加厉。 挣扎越甚,他咬得越重。一旦认定,致死都是猎物,想也别想逃离他的身边。 但我愿意,我明白,我甘之如饴。他碾碎我也好,吃了我也好,我都不会推开他。 他是我的求之不得,来之不易。他所有的坏毛病,我都爱。 “你还真麻烦。” 毫无预兆地,他停下来,整个静止在那里,让我猝不及防,一下有些不上不下。 他动起来我受不了,他不动我更受不了,当下就在他怀里扭上了。 “哥……”我尾音拖得绵长,指甲在他背上轻轻刮擦。 微凉的舌尖由下至上,从喉结舔到下颚。 “陆枫,除了我以外,你如果再有第二个哥哥……”他眼眸低垂着,表情不含一丝玩笑成分,“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绑在床上一辈子。” 我下意识地抖了抖,胆颤不已,正想表忠心,盛珉鸥吻住我的唇,再次激烈动作起来,霎时又将我拉入疯狂的欲望中。 大清早醒来,远远听到洗手间传来水声,我抓着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床上坐起身。 餐厅里,咖啡机冒出浓郁香味,盛珉鸥边系领带边从洗手间步出,见我醒了,只是淡淡扫过一眼,走到咖啡机前按下按钮,给自己倒了杯香浓的黑咖啡。 “我等会儿要去公司,你要是想搭我的车,给你十分钟打理自己。”他看了眼手上腕表道。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从头到脚不着寸缕的状态,硬着头皮道:“行,你等会儿。” 昨晚我除了外套,其余衣物皆贡献给了盛珉鸥那池浴缸水,到现还湿淋淋地丢在洗衣机里,就算要烘干一时半刻也没这么快。 我只能从盛珉鸥的衣柜找自己能穿的,翻箱倒柜找到两件他可能当睡衣穿的白T,又将他过长的牛仔裤折起一点裤脚,再穿上自己那件牛仔外套,倒也挺搭。 口袋里沉甸甸的,我伸手一摸,摸出个快递盒。 易大壮既然是寄错的,我也不去看他里面装的什么,反正先替他放着,等他哪天找我来要就还给他。 我将快递往桌上一放,对盛珉鸥道:“我好了,走吧。” 盛珉鸥不是好奇心重的人,放下咖啡杯,也不问快递盒里是什么,西装挽在胳膊上,转身就往门口走。 我以为和从前一样,他不会回头,也不会等待。可没想到我换好鞋出门一看,他人还立在电梯前。我轻轻带上门,他才按下电梯下行键,显然是在等我。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忍不住偷偷去勾他的手。 他一下避开了,什么也没说,换了只手挽衣服。 我撇撇嘴,没多做纠缠。电梯很快到了我们这一层,他先进去,转身见我还在原地,微挑眉梢,按住了开门键。 “你到底走不走?” 我冲他笑笑:“哥,我好像在做梦啊。” 盛珉鸥一脸漠然看着我,然后松开了按住电梯的手。 眼看电梯门要关,我心道不好,连忙一个蹿步跨进去。电梯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拍着胸口怨怪叫了声盛珉鸥:“哥……” 盛珉鸥双手插兜,关注着楼层数,并不看我。我站在他侧后的位置,看到他嘴角隐隐勾起一抹弧度。 恶劣。我心中默默腹诽,脸上却露出比方才还要愉悦的笑容。 我搭盛珉鸥的顺风车到了当铺,到的时候有点晚,柳悦和沈小石已经在了。 沈小石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和谁发消息,见我进来,抬头一句便是问我最近有没有易大壮消息。 “大壮?上星期还有打过电话,怎么,谁要找他?”我翻出手机通话记录查看,易大壮的最后一则通话记录还停留在沈小石母亲庭审宣判那天,“他欠人钱了?” “不是,三哥这两天在找他,想约个饭,但不知道怎么的一直打不通他手机。” 我试着拨了易大壮手机号,发现也是处于关机状态。 “可能在跟明星,不方便接电话吧。”易大壮职业特殊,这几天说不准是在蛰伏取材,等哪天网上突然爆出大新闻,他兴许就又出现了。 不过,我现在更感兴趣的不是易大壮电话什么时候通,而是沈小石和魏狮目前到底什么状况。 我挤到沈小石身边,压低声音故作寻常道:“你和三……魏狮和好了?” 沈小石手下不停,飞快打着字,也不看我,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嗯”来。 怎么和好的,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我也不敢细问,反正知道我们这四人组还能维系,不需要解散就行,其余的等他们想说了自然会说。 我和盛珉鸥说要住到他家,起先也是探他口风,没有真住的意思,替换衣物一件也没带。现在真要住了,总不能一直穿他的,晚上下了班就想回去取几件衣服。 发短信给盛珉鸥说了,坐地铁一路回了家。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老式小区,人员流动性强,又很杂乱,每到年底就要发生几起入室偷盗案。因此当我进了门,发现家里有被翻过的痕迹时,心中立时警铃大作。 这才刚过年中就来冲业绩,是家里缺钱买棺材了吗? 我也真是乌鸦嘴,刚跟盛珉鸥扯谎说家里遭了贼就真的遭了贼。 “叫你再嘴贱。”我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掏出手机,站在凌乱的客厅中央正要报警,突然感到背后气流浮动,有什么靠了过来。 人还在屋子里没走! 脑海里才闪过这个念头,颈后猛地升起一阵剧痛,眼前骤然发黑,我努力撑着意识不散,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 操,老天这是嫌我最近太意气风发,要设个坎儿给我历历劫? 不知道晕了多久,迷迷糊糊再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身下是十分坚硬的地面,脖颈还隐隐作痛。我迷茫了片刻,很快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惊得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四肢都被牢牢捆绑,动弹不得。 什么意思?现在小偷偷盗不成,还带绑架的? 挣了挣,发现绑得极牢,一点松动痕迹也没有,我只好放弃,冷静下来观察起四周。 关我的屋子有一股木头的气息,地上我用手指摸了摸,粗糙的很,是砂石地。不远处有扇门,门外透来暖黄的灯光,还有隐隐人声。 我扭动着身体往那边挪了挪,将说话声听得更清晰了一点。 “你们抓他做什么?”一个男人语气急切道。 “我们找不到东西当然抓他,不是你急着要我不择手段把东西找出来毁掉吗?”另一个男人声音粗哑地回道。 “你们做事有没有准数,一下失踪两个人万一引起警察注意怎么办?我给你们那么多钱就是要把事情尽量低调的处理掉,你们现在反其道而行,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这时,另一个男人也插进了对话:“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也是一起死。你放心,我们总归不可能自己找死的。” 第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觉得有点耳熟,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从对话里能听出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可我这里能有什么他们要的东西?找典当物也该去翻当铺的仓库,无缘无故到我家堵我做什么? 我怕他们突然进来,蠕动着身体又挪了回去。 这时,黑暗中忽地响起一阵窸窣声,我以为屋里还有他们同伙,整个人僵硬在那里。 “枫,枫哥,你醒了吗?” 易大壮虚弱的声音自幽暗的角落传来。 “大壮?”这个环境下与他重逢,我除了震惊,脑海里飞快闪过什么,被我一把抓住尾巴,渐渐理清一点头绪。 门外男人说一下失踪两个人会引起警察注意,一个是我,另一个看来就是易大壮了。原来这些天他失踪不是在跟新闻,而是被人绑到了荒郊野外。 “到底怎么回事?”我往他方向一点点挪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易大壮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很久没吃东西,声音有气无力的,粗糙得跟吞了砂纸一样。 “说来话长……枫哥,是我害了你,来生……来生我做牛做马再还你。” 现在正值夏末,天气还有些闷热,我闻到他身上有血液腐败的臭味,意识到他可能受了伤,语气更急:“那就长话短说,你TM别生啊死的,还没到那一步。” 易大壮静了半晌,叹口气道:“我之前说自己在跟个大新闻,你还记得吧?” “记得。” “长话短说就是,我跟的这个大新闻……和,和美腾制药有关。之前帮你调查盛律师的时候,我认识了些美腾的研究员,后来从他们那边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他们的新药可能有问题,根本还不能够上市……我花了半年,一路深挖,搜集了很多证据,包括他们临床数据造假的文件,还有一些绝密的资料原件,为了安全,将东西藏在了外面的保险柜,不放心,还把密码器寄给了你……” “操!”我忍不住骂道,“你TM寄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事先跟我通通气?” 易大壮声音更弱:“这不是觉得……觉得你知道越多越危险嘛……我其实也有点感觉到被人跟踪了,但没想到萧蒙早就盯上了我,胆子还这么大,敢找人绑我。这几天他们对我严刑逼供,要我交出文件,我没办法,只好告诉他们东西在保险柜里,密码器在你那儿……我以为他们最多翻翻屋子,把密码器偷出来,没想到他们连你也绑了。枫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骂我吧……” 我听他都要哭了,就算心里有气这会儿也骂不出更重的话,一边观察着门外,一边头抵着墙面努力撑坐起来。 “骂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逃出去。你伤得怎么样?” 怪不得我会觉得外面声音耳熟,可不就是萧蒙吗。美腾这么大个公司,为了掩盖真相竟然连绑架偷盗这种下三滥的事都做了,萧随光女儿混账,侄子不遑多让,也是家门不幸。这事有点微妙,他们大大方方绑人,目标明确,也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听那两个绑匪的语气,也是隐隐带着狠意,怕是不会轻易放了我们。 易大壮或许也是看出这一点,才会一个劲儿和我道歉。 因为他知道,我们可能根本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一点小伤,就是几天没怎么吃东西,浑身没力气,还渴……”易大壮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俩同时呼吸一窒,易大壮突兀地止住了咳嗽。我看向亮着光边的房门,就看到缝隙处黑影一闪而过。下一瞬,房门被人拉开,门外明亮的灯光照射进来,猝然见光,我双眼酸痛,不自觉微微眯起。 门口高大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我警惕地绷紧了身体,斟酌着开口道:“兄弟,有话好说,你们要钱还是要什么我都配合你们,别……” “动手”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对方抓住我的头发,粗暴地将我掀到地上。我啃了一嘴泥,下唇被牙齿磕破道口子,嘴里弥漫起一股血腥味,晕头晕脑才刚仰起头,后领便被对方揪住,朝门外拖去。 “你们别碰我朋友,我都说了和他无关,你们有什么冲我来!我求你们了,你们别伤害他……”易大壮的声音惶恐至极,透着绝望,很快被门板阻隔,尽数锁在了小黑屋里。 第63章 好似含着朵棉花糖 拖着我的男人身材高大,胳膊上肌肉鼓起,穿了件紧绷的白背心,胸口到脖子蔓延着黑色藤蔓一般的刺青。他将我重重摔进椅子里,走到身后按住了我的肩。 “问你你再说,不问别瞎开口。”他不轻不重捏着我的肩膀,语气看似平静,实则透着浓浓威胁。 小黑屋外是间二十来平米的屋子,木墙木顶,有一扇窗户,用报纸糊着,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能感觉到周围极静,能听到喧闹的蝉鸣与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其余车鸣人声一概不闻。 屋里不见萧蒙,一个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香烟的中年男人走到我面前,吐着烟圈嗓音粗哑地问道:“密码器在哪儿?”说话间,嘴角隐隐露出一颗金牙。 “……什么密码器?” 我装作不懂,原想留一手,不想对方嗤笑一声,咬住烟,扬手便甩了我一巴掌。 耳朵嗡鸣,嘴里血味更重,我视线好半会儿才再次聚焦,就听眼前中年人阴测测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颈边猛地被贴上来一样冰冷的事物,我整个人一激灵,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目光下移,便见自己脖颈命脉被一把黑沉的手枪顶住。 萧蒙那孙子到底哪里找来的这两个亡命之徒,竟然连枪都有? 我心下一沉,咽下满嘴血腥,扯着疼痛的嘴角道:“在我哥那里。”中年人脸上露出满意地神情,我又飞快补上,“但他那是高档小区,到处都是监控,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你们进不去的。两位不就是要求财吗?没必要把事情搞那么大。我哥还不知道密码器的事,我打个电话给他,让他带着东西到指定地点做交换,你们拿着密码器就去开保险柜,把里面东西毁了后再将我和易大壮放了。大家都满意,皆大欢喜,怎么样?” 中年人沉思片刻,冷笑道:“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才刚醒没几分钟,连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都计划好了。” 我冲他嘿嘿一笑:“我就是这么建议,到底要怎么做还是看两位大哥的。” 说这些话时,我紧张的从发根里开始出汗,一滴滴落进后领,沿着脊背,宛如蜘蛛的触角,一点点向下攀爬。 中年人夹着烟,盯着我看了一阵,抬抬手指,朝我身后刺青大汉道:“大龙,把家伙收起来。” 紧紧贴着我的金属疙瘩一下撤开,我闭了闭眼,凝住的一口气这才完全从胸腔吐出。 “小弟弟,你乖乖呆着就好,别的不用你操心。”他仰头打量四周,“这儿静得很,不会有别人发现你们的。” 一股寒凉窜上心头,对方的眼里杀气腾腾,恶意满满,我看出来了,这是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主,绝非善茬。 “金牙哥,我看姓萧的对我们已经很不满了,事情再办不好,我怕他破罐子破摔干脆不把剩下的钱给我们。”绰号大龙的刺青大汉走到中年人面前,插着腰道,“那我们就真的白忙活一场了,还冒这么大险。” 他后腰上随意地别着那把枪,整个枪管插进裤子里,我偷偷看了几眼,想看清那到底是不是真枪,却因为距离有点远,实在分辨不清。 金牙将烟蒂往地上一丢,伸脚碾灭:“他敢。”他冷冷说着,给了大龙一个眼神,“把人丢回去。” 大龙转身揪住我衣襟,将我从椅子上拽起来,随后连拖带拽又给关到了小黑屋里。 手肘撞到地面,我吃痛地闷哼一声,木门缓缓合拢,身上被灯光照到的地方越来越窄,最终眼前恢复一片漆黑。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盛珉鸥发现我失踪了,跑到我家找我,看我家一副被打劫的样子,报警处理了。 但我怎么觉得……这希望堪称渺茫呢? “枫哥,你怎么样?”易大壮在黑暗中着急地问我。 用肩膀抵着地面撑坐起来,双脚配合屁股挪动,最终挪到他身边。 “他们有枪。”我小声道,“你见过没?” 易大壮道:“见过,他们还打过一枪吓唬我。” 操,是真枪。 我的心一沉再沉,有些怕他们不管不顾拿着枪上门把盛珉鸥给伤了。 这时,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我看了眼门口方向,能从门缝看到门外还有人走动,猜测是一个人去偷密码器,另一个人留着看守我们。 咬了咬牙,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让易大壮背过身去,俯身用嘴找到了他手上绳子的位置。 金牙他们用自带锁扣的PVC扎带捆绑我们,两手在身后交叠,掌心握着手肘,一共捆了三道,脚上也是脚踝、膝盖、大腿全捆上,轻易难以挣脱。 “不行,咬不断……”我试了试用牙齿去磨扎带,发现根本磨不动,就算一点点靠毅力三根都磨断,怕是天都亮了。 我只好直起身,靠在墙上喘息道:“他们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大大咧咧露脸,还爆出了萧蒙这个幕后金主,他们根本没想让我们活着回去,大壮。” “枫哥,是我连累了你。”易大壮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爆发,说着说着呜呜哭泣起来,“我该死,我混账!” 耳边尽是他比鬼叫还难听的哭声,我没什么心情安慰他,满脑子都在想盛珉鸥和那个密码器。 我有些后悔说了实话,应该再拖延一下的,他们找不到密码器一天,便会留着我们一天,这样也给旁人察觉我们失踪报警提供了充足时间。纵然要遭受一点毒打折磨,但也有很大活命机会。不像如今,只能煎熬地等待消息,等待着悬在脖子上的屠刀什么时候骤然落下。 啧,还是随机应变能力不足,被枪顶着就慌了神了。 我懊恼地用后脑勺磕着墙面:“易大壮,我死就死了,你是我朋友,老天既然促成我们这段孽缘,我不怪你。但……”我停顿片刻,语气阴沉道,“但我哥要是出什么事,我死了都能活过来咬死你你信不信?” 易大壮身体明显地抖了抖,忙不迭道:“信,我信!” 时间也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小黑屋渐渐被光线填满,变得明亮起来,我才发现不远处的一面墙上也有一扇窗户,同样用报纸糊住,看不到外面,但是阳光能透过报纸透进来一些。 可能到了中午左右,屋外再次响起汽车引擎声,昨晚离开的那辆车又回来了。 我与易大壮对视一眼,蠕动着靠向两间屋子共用的那面墙,将耳朵贴了上去。 门开了又关,金牙的声音带着些烦躁:“他娘的,进不去。” “摸到门了吗?”大龙问。 “门什么门,我连小区都没进去,那小子的哥哥也不出门,我等了半天都没见他出小区。” “那怎么办?他不像那个狗仔,失踪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引人怀疑,我估计再晚点他哥就得报警了。” 金牙沉默稍许,道:“你去把人提出来。” 大龙再次将我提出小黑屋,这次金牙同意了我昨天的提议,让我打电话给盛珉鸥,告诉他有人来取快递,叫他将装着密码器的快递交给假扮成快递员的大龙,如果他问起我在哪儿,就骗他自己在朋友家喝酒喝醉了。 “大龙那边确认无误,一个电话打给我,我立马就放了你们。”金牙一副大奸大恶的长相,偏偏露出一脸和善笑意,反差感叫人毛骨悚然。 “好,你把我电话给我。” 我知道他在骗人,却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大龙从口袋里掏出我那台手机,拨通盛珉鸥电话,放在眼前的桌上,开了免提。 我微微俯身,对着话筒。 电话通了,盛珉鸥如从前无数次一般,没有先开口,那头静悄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电话出了故障。 “哥,是我。” “你在哪里?” “我在……”我看了眼一直注视着我的金牙,按照他的吩咐道,“我在三哥家,昨晚我和他喝多了,就睡在了他家。” 盛珉鸥静了静,过了半晌才与我确认:“你睡在了魏狮家?” 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好似含着朵棉花糖,但我知道这些只是错觉,没有棉花糖,只有猛烈的暴风雪。 我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自然。 “是。”大龙玩弄着他那把黑宝贝,往我身上瞎比划着,我知道这是他的威胁,言辞更加小心谨慎,“哥,你桌上有个快递盒,下午会有人来取,你到时候给对方就好。” “易大壮寄给你那个?” “对,易大壮寄给我的。” “里面是什么?” 大龙和金牙的视线同时射向我,他们在紧张。 “我……我不知道啊,他寄错给我的,我没打开过。” “明白了。” 盛珉鸥挂了电话,大龙兴奋地搓了搓手,对金牙道:“金牙哥,看来这事要成了!” 金牙脸上同样露出喜色,大手一挥,让大龙再次将我关了起来。 我的提示不知道盛珉鸥能不能领会到,他要是去找魏狮核实,就能知道我根本没在他那儿,这里面必定有问题。 呸掉口中尘土,我打量着明亮起来的小黑屋,略过鼻青脸肿的易大壮,视线定到地上一块不知名的生锈铁片上。 可能是农具上的,半个巴掌大小,和泥土差不多颜色,掉在地上也没人注意,倒是便宜了我。 手指夹住铁片,我对易大壮道:“我就是等会儿割到你肉,你也得给我忍住了,知道吗?” 易大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铁片,最后诚惶诚恐用力点了点头。 第64章 我在这里 铁片不知道锈了多少年,比木头还钝,也就比我自己的牙好用那么一点。我背对着易大壮,因为看不到他手上扎带具体的位置,割得满头大汗,却也收效甚微。 “枫哥,这样不是办法啊,万一割到一半外面进来人怎么办?”易大壮不知道被我割到哪里,嘶地一声,倒抽了口气。 “左右都是死,只能博一下了。”我手指不停地出汗,沾到铁片上,铁片都变得滑腻起来。 来回割锯的动作不知进行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一下停了动作,将铁片塞到易大壮身后。 中年人拿着我的手机走过来,不断震颤的屏幕上显示“哥哥”来电。 “不要乱说话。”他警告着我,先后按下免提键与接通键。 对方腰上别着一把黑鞘匕首,要是我能拿到,必定能轻松割开手脚上的扎带,可惜…… 我舔了舔干涩的上唇,开口道:“哥,怎么了?” 电话那头十分安静,没有任何杂音,我狐疑地看了眼金牙,他也满脸不解,又等了片刻,拿起手机就要挂断。 “放了我弟弟,你们要的东西在我手上,我可以用它做交换。”盛珉鸥的声音不急不缓自手机里传出,金牙眼眸陡然睁大,不敢置信地检查着手机,似乎在怀疑我的手机上装了窃听器。 “我知道你们绑了我弟弟,还绑了易大壮。快递盒里的是万利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器,就在刚刚,我已经把东西从银行取了出来。放心,我不会报警,也不关心别人的死活,给我一个地址,我会亲自带着东西去换我弟弟。” 金牙牢牢握着手机,闻言眯细了眼,眼尾微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盛珉鸥没有再说话,给予金牙充足时间考虑。 金牙犹豫片刻,终是开口,语气森冷:“保险柜里的东西是不能见人的,既然已经被你取出来,我的雇主必定不会再付尾款,这笔买卖就算做砸了。等着替你弟弟收尸吧。” 我心头一紧,屏着呼吸正要拼死反抗,好求得一线生机,电话里盛珉鸥又开口了。 “我也可以给你钱。现金,不连号旧钞,一百万,怎么样?” 金牙挂断电话的动作顿了顿,金钱的诱惑如此巨大,萧蒙的那些钱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要到,但这笔一百万,却是天上掉下来的般,叫人十足心动。 他抵御着这种诱惑,面目都有些狰狞,手指用力攥着手机,看得出在挣扎,最后却还是失败了。 “今晚交易,过时不候。”不等盛珉鸥回答,他这次果断地挂断了通话。 金牙盯着手机,面色不善,本来一件简简单单的差事,如今出了这么多纰漏,换谁也高兴不起来。 他阴鸷地目光突然投过来,我绷紧了身体,大感不妙,下一秒便被一脚踹中胸口,狠狠撞到了身后的墙上。 胸骨剧痛,我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金牙没有停脚,更多的踢踹落到我的身上。 “晦气!晦气!!” 我蜷缩起身体,咬着牙默默忍耐,易大壮扑上来用身体挡住金牙的部分踢踹,嘴里不住求饶,要对方大人有大量,不要动气,不要和我们一般见识。 等终于出够了气,金牙这才收脚,解开衬衫扣子,敞着衣襟,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这畜生……”易大壮挪开身体,往地上呸了口血沫。 胸口钝痛不已,不知道胸骨是不是裂了,我闷咳几声,重新捡起那块铁片,示意易大壮转过去。 “继续。” “咦?”易大壮惊疑地脸上表情都空白了一瞬,“断,断了?!” 我一看他胳膊上系的扎带,之前被我磨了半天那根,果然是断了。应该是他刚才扑过来的动作比较大,一下子给绷断的。 我心情稍稍明朗一些,道:“来,继续磨,努力把剩下的全磨断。” 易大壮拦住我:“不不不,枫哥,我战力有限,跑得也慢,生的希望还是留给你吧。你把铁片给我,我现在一只手自由了,磨得也快点,争取一个小时内给你全磨断,你……你从窗户翻出去,别回头,一直跑,一定能跑掉的。” 易大壮这家伙,坑是坑了点,但还算讲义气。他说得不无道理,我战力的确比他强,万一金牙他们突然进来下黑手,我先得了自由,还有一搏之力。 “行了,演苦情片呢,还一直跑别回头?你给我快点割,别废话。”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我也就不和他客气了。 铁片易主,易大壮卖力割着我手上的扎带,速度比我快上不止一倍。 “枫哥,盛律师骗他们的,他根本没拿到保险柜里的东西。”易大壮侧转过脑袋,小声道,“为了以防万一,我加购了一个虹膜验证服务,要密码器和我的虹膜双重验证成功柜子才会开。我一直没告诉他们,就是想着最后哪怕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拿到柜子里的东西。我易大壮虽然是娱记,但也有记者的尊严,公布真相是每个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我绝他妈不屈服于恶势力。” 我微微愣神,这么说盛珉鸥唬他们的?他根本没有拿到柜子里的文件,从头到尾他就是想用那一百万换我而已?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从金牙方才那阴狠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根本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他会在拿到钱后杀死我们所有人,包括盛珉鸥。 “我也这么觉得。”易大壮点头道,“他们有枪,只要一枪,我们就都死咗啦。” 气氛一下变得更为凝滞,我和易大壮同时陷入沉默,一时整个空间只余铁片割着扎带的细微摩擦声。 易大壮割了整整一下午才将三条扎带全部割断,最后一条扎带被割断后,我兴奋地抓握着因为血液不流通显得有些僵硬的双手,从易大壮手里接过铁片,准备去割腿上那三根扎带。 因为怕金牙他们突然进来,我每一根都割得很小心,并不完全割断。 这期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视野极差,所处的空间再次恢复成没有一丝光亮的小黑屋。 在我第三根也要割得差不多的时候,门外又有了动静,我赶忙把铁片藏起来,将手背到身后。 刺青大汉走进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朝我们方向逼近。 我以为他要行凶,正蓄势待发,打算一跃而起和他拼命,他却在我面前蹲下,一刀刀将我脚上扎带割断。 “你哥来了。”他收起匕首,从裤兜里摸出一团布强硬地塞进我嘴里,之后站起身冷睨着我道,“起来吧,还要我扶你不成?” 我心里盘算着在这里把人扑倒抢枪的可能性,结果对方一转身,后腰空空如也,那把枪竟不在他身上。 情况未明,暂时还出不了底牌,只能再做打算。 我艰难地站起身,腿脚因为捆绑的时间久了,最初几步走得都有些跌跌撞撞。 大龙嫌我慢,抓着我胳膊粗鲁地扯向门外,出了小黑屋,又出了外面那间屋子,到了室外。 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找的地方,看着像是山里,四周草木茂盛,乌漆嘛黑,关押我们的地方是座简陋的小木屋,外面堆着柴火和瓶瓶罐罐的杂物,有生活气息,却似乎很久没人住过。 大龙用匕首抵着我脖子,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 一辆陌生的吉普开着大灯,照着来路,灯光里站着抹高大的身影,脚边靠着一只24寸的行李箱。 我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清那是盛珉鸥,而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到来,眯着眼,用手挡住刺目的灯光,拖着行李箱往我这边走了两步。 “别过来了。” 刚刚我一心只关注盛珉鸥,竟忽略了车边还有一个人。 金牙靠在车门上,双手环胸,后腰明晃晃插着那把我遍寻不到的枪。 行了,稳了,二对二,鉴于盛珉鸥一个顶俩的身手,这局胜率过半。 “把箱子打开。”金牙命令道。 盛珉鸥没有说什么,将黑色行李箱放倒,解开锁扣。箱盖打开的一瞬间,金牙和我身旁的大龙都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往箱子里看去。 “一百万……”金牙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也就是此时,风里忽地传来紧连在一起的两下细微的“噗”声,脖子上匕首应声落地,肩膀被倒下的大龙撞到,脚下踉跄两步,视线余光里,金牙捂住不断流血的耳朵,回身迅猛地朝我扑来。 “草你妈,敢报警!”金牙拔出身后的枪,“那就大家都别想活!” 大龙眉心一个红色血洞,倒在地上,半睁着眼睛,已经没了气息。我很快反应过来,盛珉鸥应该是报了警,周围早已埋伏上狙击手,只等两名绑匪现身一网打尽,可惜差点运气,终究没能将金牙一击毙命。 但没事,差的那点运气,我这边补上。 我拔出嘴里的布,迎上去:“操‘你’妈!” 金牙枪响的同时,我气势如虹地一拳砸到他脸上。 我也算勤练基本功的人,一拳下去威力不小,金牙立时痛苦地呜咽一声,鼻血长流。 我正想再补一脚,就见金牙突兀地往前一扑,盛珉鸥出现在他身后,用膝盖顶住他的腰,抓住他的手臂,毫不留情往后一折,只听金牙一声惨叫,手不自然地歪在地上,枪也落到一边。 看到金牙被制服,我一直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起气。 四周陆陆续续响起不断围拢过来的密集脚步声与人声,手电的光一束束在林间交织。 “哥,还好你听懂我暗示了……”紧张久了,一下子放松下来人就觉得有点累。 盛珉鸥只手牢牢按住金牙后颈,闻言抬头看过来,视线投到我身上时,向来冷漠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茫然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显得十分无措。 “怎么了?”我以为他露出这样表情是因为我脸上的伤,还想多说两句逗他开心,身体却无端颤抖起来。 危险过去,肾上腺素水平回降,痛觉紧随而至。 我低头看向自己小腹,盛珉鸥的白色T恤上已经晕开一大团血迹,并且还有不断扩散的迹象。 今晚我的运气似乎也缺一点,电影里男主枪林弹雨也不会中枪,到我这随随便便一枪竟然就中了。 我又看向盛珉鸥,将自己的手伸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对他笑。 “哥……” 视线逐渐模糊,盛珉鸥怔愣片刻,一把握住我的手,来到我身边,让我靠在他怀里。 “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意识的最后,是盛珉鸥不断在我耳边重复的话语,让我就算陷入黑暗也无比安心。 其实我想对他说,我没有怕,有他在我就不会害怕。 第65章 事犹未了 我爸这个人,用现在的话说,其实是个思想开明的文艺咖。性格和善有趣,同朋友家人相处愉快,闲暇时,会在家泡上一壶茶,看喜欢作者的书。 他一直告诉我们,看书能开拓眼界,看书能获得知识,没有什么投资是比“阅读”付出更少,收获更多的了。 在我和盛珉鸥还小的时候,他总喜欢在睡前给我们读上一两篇他喜欢的文章,来抒发他无处发泄的朗诵欲。 他十分喜欢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尤其喜欢里面一篇《事犹未了》,经常反复念叨他觉得精妙绝伦的选段。 “自打我有认知与认识的那天起,我从小就接受了那些所谓丑陋的东西,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想,也正因为他将这些词句奉为圭臬,才会觉得盛珉鸥的“与众不同”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这世上本就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存在,有善良的,便有邪恶的,有无私的,便有自私的,没有哪种性格是绝对正确与完美的,所谓“完美”,也不过是合了大多数人的群罢了。 这么多年来,虽说不可能一字不差,但这篇文章的情节却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可能与作者出身哲学专业有关,博尔赫斯的文章经常充满了哲学主意的探讨,对死亡与时间,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跟我爸不同,我喜欢《事犹未了》里开头的一段,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叔叔去世后发出的感慨:“我当时的感觉同人们失去亲人时的感觉一样:追悔没有趁他们在世时待他们更好些,现在悲痛也没用了。人们往往忘记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和死人交谈。” 生命易逝,特别在我爸去世后,这句话读来更叫人唏嘘。亲人就该在他们活着时尽可能的对他们好,当他们去世后,无论是烧纸还是祭拜,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心理安慰而已。 对于博尔赫斯的观点,我一直深以为然。 因此当我醒过神,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十多年前的家中,空气中弥漫着可口的饭香,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妈在厨房忙碌,一切和谐无比,脑海里不禁回荡起易大壮那句乌鸦嘴——我真的一枪死咗啦? 我将脸埋进双手间,手肘撑住膝盖,整个人凌乱不已。 好歹让我留个遗言啊,一枪毙命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珉鸥怎么办?他,他……他多数也不会难受太久。 这样想着,我的背脊一下更佝偻起来,心中同时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难过于他不会为我的死悲伤多久,又欣慰于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轨,继续按部就班地度过余生。 这种时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运的地方。 “小枫,最近你怎么样?” 听到这一久违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抬头怔怔看向沙发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时也才四十多岁,可能死后的世界时间再无意义,他看起来仍旧一如从前,并未随着现实岁月流逝而变得苍老。 “爸……”他翻阅着报纸,好像只是父子间寻常的随口一问,却叫我瞬间眼眶发热,声音都颤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里也是和我爸像这样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分析一下时事新闻,做着现实中我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体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还胖了点。” “那就好。”我爸又翻过一页报纸,“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现在是律师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没有向欲望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处。” 我爸举着报纸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着他笑,结果没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报纸,一脸严肃看过来。 “你的事,你妈跟我说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着膝盖,视线游移,不敢看他。 “我不会批评你,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益,人总是要向未来看。” 我盯着地面:“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耳边传来叹息声。 “说什么傻话。”头顶忽地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那是记忆中父亲的温度,“你从未让我们失望过。你很好,你哥哥很好,你们都很好。” 我微微怔忡,继而鼻头一酸,眼前模糊起来。 想不到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死后竟然还能上天堂。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现在仍不到一家团聚的时候。就不留你吃饭了,快走吧。” 大手挪开,我茫然地抬头,我爸拖着拖鞋跑到厨房门口,冲着我妈背影道:“孩子他妈,小枫要走了,你真的不和他说点什么吗?” 我妈切菜的动作一停,背对着我摆了摆手:“没有没有,让他快滚。” 这语气这姿势,是我妈没错了。 我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最终停在厨房门口,望着她背影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 “气个屁,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妈利落地切着菜,始终没有回头,“你是我自己生自己养的,盛珉鸥虽然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你们会这样,也是我教育的失败,我认了。” “妈……” 我想更走近一些,不远处的房门却在此时像是被飓风刮过般突然开了。 “你妈就是嘴硬心软,你要做什么她哪次没同意?”我爸拽着我胳膊往大门口直直走去,到门厅时,让我背对着门,将我从下到上又打量一遍,最后不舍地轻轻一推,把我推出了门,“走吧,事犹未了,时候未到,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我踉跄着倒退出门,下一秒整个人向着黑暗往下坠去,泛着朦胧白光,记忆中属于“家”的那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随后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可怕的失重感让我惊喊出声,挥舞着四肢想要抓住点什么,可周围一片黑暗,我好似被吸进了巨大的黑洞,只有不断拉拽着我的引力,其它东西,哪怕光也消失不见。 就这样仿佛下坠了几天几夜,毫无预兆地,我看到了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白色的建筑,行走的路人,闪着灯的救护车,坚硬的地面…… 我还没来得及为重回人间欣喜,就因骤然拉近的地面惊得眼眸大睁,嘴里不住叫着“停”,却还是难以阻止重重砸向地面的命运。 一下摔在地上,预感中的疼痛并未出现,甚至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我趴了会儿,没觉得疼,迷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衣服。 走廊尽头步履匆匆行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发鬓生霜,少的娇艳动人,正是萧随光与萧沫雨。 萧沫雨搀扶着父亲,脸上少有地显出凝重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砖上踩出规律的“嗒嗒”声。 “萧先生……”我还想和他们打招呼,手都抬起来了,他们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一样,径自穿过我,往我身后走去。 我连忙按住自己胸口,发现那里感觉不到任何跳动,我没有心跳! “我这是……什么鬼?” 转过身,往萧随光他们前行的方向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手术室门口的盛珉鸥。 他穿得仍然是那套染血的衣服,白色的衬衫上血迹斑驳。他站在那里,仰头盯视着门头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明明身材高大伟岸,不该给人弱小的印象,却不知是因为他有别于寻常的狼狈,亦或者从背影就能感受到的疲惫,让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迷路的小男孩。 他好想回家啊,可下一辆公交带他回家的几率只有一半一半,他也许会回家,也许会去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所以他又期待,又害怕,同时还有点懊恼自己怎么会迷路。 “小盛……”萧随光在盛珉鸥身后站住。 盛珉鸥听到声音,半转过身看向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又沉又黑。 萧随光抿了抿唇,挣开女儿的搀扶,冲盛珉鸥半弯下腰,鞠了一躬:“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很对不起。” “爸!”萧沫雨上前再次将她父亲扶住,“你又不知道萧蒙做的这些事,怎么能怪你。” 萧随光没有理她,仍旧直视着盛珉鸥道:“你放心,令弟的医药费以及后续赔偿,我都会承担……” 萧随光一再保证自己绝对负责到底,不会推卸责任,盛珉鸥只是看着他,没有出言安慰,更没有接话。他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叫萧随光有些尴尬,渐渐便停了话头。 盛珉鸥这时却开口了:“如果我弟弟死了,萧蒙也必须要死。” 萧随光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什么,微微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旁萧沫雨却十分气恼。 “盛珉鸥你什么态度,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爸这是替萧蒙擦烂屁股,我们也是受害者,现在外头还一堆破事等着我们处理呢,你有气别冲我们撒!” 盛珉鸥转过身,不再搭理他们。 “你!”萧沫雨怒视他背影,还想继续说,瞥到上方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忍了忍,把话又咽了回去。 “爸,我们走吧,人家应该也不想我们待在这。”说着,萧沫雨扶着萧随光转身离去,高跟鞋踩得比来时更重更响。 一只手和一只脚都绑上石膏的易大壮由沈小石搀扶着到了手术室门外,身后跟着拿着一堆票据片子的魏狮。 三人本来还说着话,到手术室门外时,自动放轻了动作。小石扶易大壮在长椅上坐下,自己倚到墙边,环着胸,陷入安静地等待。 魏狮与盛珉鸥一道站了会儿,没多久就开始烦躁地来回踱步。 “都好几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好……”他长眉紧紧拧着,双手背在身后,“以前在里面有个假道士给陆枫算过,说他三十岁前有个坎,过了就能无病无灾到一百,还给了化解法……我看他有点门道,挺灵验,这次陆枫一定能没事,然后顺顺利利长命百岁。”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是有个假道士,非法传销进去的,给我们几个都算过。说魏狮的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完还给飞了个眼,魏狮以为他在暗示什么,恶心地暴揍了他一顿。 看来是冤枉人家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这么灵验,魏狮刚念叨完,手术室上的红灯一灭,没多久门开了,主刀医生摘着口罩走出来,立时被魏狮与沈小石焦急围住。 “医生怎么样?” “人,人没事吧?” 医生一笑:“放心,手术很顺利,不过人还需要在ICU观察几天。” 他话音刚落,手术室门再次被推开,“我”插着氧气管,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由医护人员推了出来。 这小脸白的,吓人。担架床经过我面前时,我看了眼床上的自己,啧着声摇了摇头。 “等等我,等等我,我也一起!” 易大壮勉力站起身,一跳一跳跟着担架床走了一段,被沈小石一把架住跟了上去。魏狮详尽地问着医护人员接下去的注意事项以及术后恢复事宜,也跟着走了,只有盛珉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立在他身旁,想碰他,手却从他身体里穿过。 “怎么了?我活着出来了你还不高兴啊?”我轻轻点了点他脸颊。 盛珉鸥当然听不到我的话,他抬起手,看了眼上面已经凝固的血迹,四下搜寻片刻,朝着洗手间方向走去。 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进到男厕,停在了洗手池前。 他开始一遍遍洗手,用肥皂搓洗,连着袖口的血渍一起,湿了大片衣袖。直到手指发白,皮肤皱起,他仍然没有停止这种行为。 洗一遍两遍可以理解,十几二十遍就有点过了吧?再洗下去手都要烂了。 “哥,好了,你别洗了!”我在他耳边大喊着,徒劳地阻止他这近乎自虐的行为。 又过了五分钟,医院的肥皂都被他洗瘦了一圈,盛珉鸥突然停下了动作。只是还没来得及等我高兴,就见他面色苍白地冲进隔间,跪在马桶前干呕起来。 我慌了神,刚想跟过去查看,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吸离他身边。周围景物飞速倒退着,我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第66章 人都有一死 我是被窗外持续不断的鸟鸣吵醒的。撑开眼一看,天蒙蒙亮,早上七八点的样子,我躺在病床上,四周别无他人。 耳边是规律的机器嗡鸣,我抬起手看了眼上面夹的夹子和针头,又给放下了。双唇很干,身上很热,我想掀被子,刚一动,左腹一阵剧痛,差点没叫我两眼一翻再晕过去。 皱着眉,彻底不敢动了。这时,病房里洗手间的门开了,盛珉鸥擦着手从里面出来,本是低着头往我这边走,走到一半可能感受到我灼热的目光,倏地定住脚步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 我也不知道晕了几天,盛珉鸥虽衣着整洁,脸色却跟三天三夜没睡了一样,看起来很差。 “哥……”我声音沙哑地只是吐出一个字就艰难无比,想坐起来,偏偏浑身无力没有办法。 盛珉鸥被我叫得醒转过来,好似停摆的齿轮再次运转,重新抬脚走向病床这边。 他在床边坐下,擦拭双手的那条帕子被他毫不在意丢到床头柜上。 “你已经睡了三天,昨天夜里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他看一眼我身上泄开的被子,捏着被角又替我盖上,“没什么大碍,就是割掉截肠子,有些发烧而已。” 听他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出我只是“割掉截肠子”,有种我受的不是枪伤,不过割了个阑尾的错觉。 他的手从我面前划过,鼻端嗅到上面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我目光追随着他的双手看去,发现他指甲边缘十分毛糙,蜕皮蜕得很厉害。 明明我上次看到的时候,这手还漂亮得很,除了握笔磨出来的茧子,十根手指头没有任何瑕疵。怎么我才睡了觉起来,这手就被他糟蹋成这样了?没来由的,我心里升起抹刺痛,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突然关注起这样小一件事。 盛珉鸥可能感觉到我的视线,替我盖好被子后便收回手,将双手放置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人清醒了,身体的感知便也跟着慢慢复苏。伴随着每次呼吸,伤口处都会传来灼灼疼痛,让我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哥,我口渴。” 我问盛珉鸥要水喝,他拿起一旁塑料杯,用棉签沾了点里面的水,涂在我的双唇上。我嫌不够,伸手要去抢盛珉鸥手里的杯子喝个爽,被他一把避让开,并不给我碰到。 “你做的是小肠切除术,这几天都要禁食禁水。” 他完全不顾我渴求的目光,将杯子放回了原位。 我垮下脸:“那我渴怎么办?我热得都要干了。” 盛珉鸥调节了下补液的速度,面不改色吐出两个字:“忍着。” 啧,我怎么会以为我中个枪受个伤,生死边缘走一遭,盛珉鸥就会对我千依百顺,给我万千宠爱,自此亲亲抱抱举高高,恩恩爱爱过一生? 默默叹了口气,品了品唇上剩余那点湿润,我突然想起还有个易大壮生死不知,忙问盛珉鸥易大壮是不是还活着。 “比你活得好。”盛珉鸥冷冷道。 我听出他语气有点不对,似乎很不待见易大壮,忙转移话题:“我好像见到爸爸妈妈他们了……” 话一出口,气氛更不对了。盛珉鸥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我却能感觉到他很不开心,心情直线下坠的烦躁。 “可能就是做了个梦。”我讪讪补上一句。 盛珉鸥眉心微微蹙起,没有再说话。 我发着烧,伤口还隐隐作痛,睁眼说了两句话,就又有些累了。闭上眼,正打算再睡会儿,就听盛珉鸥的声音缓缓道:“从小到大,我总是很轻松就能学会别人努力半天才能学会的东西。只要我想做,无论是考上名校还是成为上流精英,对我都不是难事。你可以说我傲慢,也可以说我自负,我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我睁开眼,没有打断,静静听他说完。 “我精确地规划自己的人生,计算着自己的未来,自以为算无遗漏,却屡屡在你这里败北。对你,我十年前算不准,十年后也算不准……”他看着我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这话到底是怪我还是怪他自己呢?我也吃不准,便半开玩笑道:“我之前在里面被个假道士算过命,倒是很准。他说我三十岁前还有个坎,过了就能无病无灾活到老。我看再没比这次更大的坎了,应该今后都能一帆风顺,不会再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他牵动唇角,似乎是笑了下。 下一瞬,他抬手遮住我的双眼,微凉的掌心带着香皂与消毒水的气息,质感稍稍有些粗糙。 “睡吧。” 脸上很热,甚至称得上滚烫,他的温度正正好,让我觉得非常舒适。我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听话地闭上眼,很快又睡了过去。 我在医院一住就是半个多月,由于伤口静养为主,吃穿坐卧都要人帮忙,期间自然不可能只是盛珉鸥照顾我,毕竟他也要休息也有工作。 沈小石与魏狮轮流往我和易大壮病房跑,忙得晕头转向,店都顾不过来,直言提前感受了下年迈父母双双住院是个什么情况。 我做了肠切除,得吃一阵流食,沈小石妈妈知道我情况后,给我煲了不少粥,每隔几天都会来看看我。 一阵子不见,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精神好了,面色红润了,与沈小石住一起,母子相处的也很融洽。 我在医院无聊,她在家也无聊,两个无聊的人聚到一去,倒也正好。 我出了事,住了院,受了伤,前后虽然经历不到24小时,但情节跌宕起伏,剧情曲折离奇,又因为最近还上了社会热点,每每有人来探病,我都要口沫横飞说上老半天。 柳悦来了说一遍,吴伊他们组团来了说一遍,连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的莫秋赶来看我,我也要跟他说一遍。 后来易大壮拄着拐,抱着笔记本电脑来找我,往床边一坐,打开电脑身残志坚地用一只手敲打键盘,让我跟他也复述一遍。 “……你不也在那儿吗?”我不解道,“你是有个孪生兄弟还是怎么的?” “没没没,我是在那儿,但我没有你会说啊。”易大壮猥琐一笑,“三哥他们都说你的故事十分动人,高潮迭起,荡气回肠,有血有泪,情节紧凑,我就想着可以用现成的,也懒得我自己想了。” 萧蒙事败,被请去喝茶。易大壮将自己搜集到的证据公之于众,向大众表明美腾新研发的抗过敏药存在药品缺陷,临床数据造假等问题。美腾制药一日之内股票断崖式大跌,不得不紧急申请停牌,未来能不能挺过去还未可知。 这些天听说不少人想要采访他跟他约稿,连之前报道过沈小石母亲一案的纸媒主编柯雪子都想认识他,全被他拒绝了。 “我自己就能写,干嘛便宜别人?”易大壮靠着惊人的毅力与决心,用一只手五根手指,敲打出了一篇篇新闻稿,放到自己账号连载,两天就涨到了百万粉。 沈小石也关注了他的社交账号,对于他新闻事件都能整成连载故事会的行为,直言他真是个运营鬼才。 住到差不多外面的伤口愈合,能下地走路了,医生让我办了出院手续。 盛珉鸥开着车来接我,将我接到了他的公寓。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他客厅里大大小小堆着许多纸箱子,将原本空旷整洁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这是……”我捂着伤口,走路仍旧小心翼翼。箱子上每个都写着字,“衣服”、“杂物”、“日用品”,似乎是打包搬家用的纸箱。 “你的东西。”盛珉鸥语气平淡,边脱外套边往卧室走去,仿佛这一地纸箱完全不值得我大惊小怪。 我懵了片刻,追着他到了卧室。 “你把我东西全都打包搬来了?” 他将西装随手丢到一旁,又去解自己的领带,闻言扫我一眼:“有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 我心里乐开了花,努力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要太荡漾,忙不迭摇了摇头。 “没有,搬得好,搬得太好了!” 盛珉鸥将领带同样丢到地上,接着松开衬衫最上方的两粒扣子与双手的袖扣,在床垫上坐下。 “过来。”他曲着腿,朝我伸出手,招我过去。 我想也不想下意识便向他走去,握住他的手。 他轻轻拉拽着,让我背靠着坐到他怀里,随后拥住我在床垫上躺下。 我住院期间,他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哪怕方才进门,他也一如寻常,只是稍显疲惫。 我以为他至多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有其更多的情感流露。 但好像我错了。 他不是平静,他只是“看起来”平静。 他紧紧抱住我,像个巨大的蚕蛹般将我包裹,脑袋埋在我颈间,语调低沉又缓慢。 “你之前问我,你死了会不会伤心。我不会,人都有一死,没什么可伤心的。”他的气息轻柔地吹拂着我的颈侧,“但我会很愤怒。” “我还活着,你怎么敢死?” 他收紧怀抱,声音渐低,呼吸匀称。 “我一直忍受着这个无趣的世界,所以你也必须陪我一起忍受。” 第67章 小尾巴 盛珉鸥的心跳通过紧密的肢体接触传达过来,恍惚间好似与我的心跳渐渐重合,融为一体。 听了他的话,我简直哭笑不得。我对陪他一起忍受这个世界没有异议,但把劫后余生的动人剖白说得跟胁迫一样,他也是独一份了。 纵然知道他或许没这意思,九成九没这意思,可我还是觉得,刚刚那番话可以直接当成他的求婚宣言。 而我作为被求婚的那位,好像也只有一个答案好给他。 “我愿意。”我握住腰上的手,毫无负担地答应下来绝不死在他前面这件事。 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反应,我等了会儿,只听到细细的呼吸,又叫了他两声,均是不见动静。 轻手轻脚挣开他怀抱,回头一看,他闭着眼,微张着唇,竟已酣然入眠。 自从我入院,可能两边跑,顾我又要顾律所那边的关系,他脸色就没好过,眼下总有青黑,显得人很疲惫。和我说着话,就这点功夫他都能轻易入睡,真是不知道已经撑了多久。 我坐在他身边,替他拉来被子盖好。他全程无知无觉,睡得很死,连睫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看了他睡颜片刻,我动作轻缓地带上卧室门,开始收拾客厅那堆纸箱。 先把要穿的衣服理出来,还有平时要用的日用品。 拆了几个箱子,东西摊了一地,到第四个箱子时,看着周身逐渐堆满的杂物,我猛地回过神——盛珉鸥的房子虽大,但还真没多少能让我放东西的地方。 我停下动作,起身打量整个客厅,乃至整座房屋。 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储物空间的确是……少了点。 掏出手机,我开始在网上浏览各色家具。我原来那部手机被当做证物回收了,现在用的是盛珉鸥重新给我买的最新款,除了贵没毛病。而且……绑的还是盛珉鸥的卡。 不知不觉我就沉迷在网购的海洋里,订下了沙发、茶几、电视柜等等家具。感觉差不多够了,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三个小时飞逝而过。 揉揉酸痛的脖子,躺倒在长毛地毯上,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真好,我又有家了。 我虽然同盛珉鸥住到了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盛珉鸥一天到晚都要陪着我。 美腾的案子牵扯甚广,影响恶劣。萧蒙身为美腾高层,不顾法纪,妄图通过违法的手段暴力抹消美腾制药的负面新闻,令人发指。他是萧随光的亲侄子,外界难免不做联想,猜测这是不是萧家的一贯手法。 而除了萧蒙这头已然是擦不干净的烂屁股,美腾自身更要面临许多困境。国家药品安全局对他们的调查与问询自不必说,长期服用美腾研制的新型过敏药的患者也在近日联合对他们提起了民事诉讼,赔偿金额高得吓人,要是败诉,美腾或许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吴伊之前来看我时曾经提到过,他们本来是要与美腾签合作协议的,已经到了最后的流程,就差盛珉鸥签完字寄过去。我的事一出,两家再没有合作可能,盛珉鸥直接将空白合同还了回去。 “该说还好连你一起绑了吗?不然现在我们就要接美腾的烂摊子了,这种官司既难啃又挨骂,就算给的钱多,但就长远发展来说,美腾现在这个样子,都不知道它明年能不能付得出给律所的咨询费。”说完他自己可能都觉得哪里不对,连忙补上一句,“没有说绑你绑得对的意思,千万别告诉老师!” 在我再三保证绝不打小报告后,他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盛珉鸥失了美腾这个大客户,便要努力从别的地方找补,这些天一直很忙碌,时常到深夜才带着酒气回家,一回来洗了澡就是睡觉。 我知道他累,也不忍心打搅他,实在无聊,只能玩手机,和魏狮他们在聊天群里成天互损为乐。 沈小石:“那你白天吃什么呀?盛律师这么忙能照顾好你吗?不然你搬到我这里来吧,我妈好歹能给你做个粥。” 我:“不用,我哥给我附近五星级酒店订了餐,每天都有人按时送来,就不劳烦阿姨了。” 魏狮:“人家兄弟间的事,你就不要凑热闹了。盛律师能少他一顿饭吗?” 沈小石:“什么话,我和枫哥也是兄弟啊,可亲可亲的呢~是不是枫哥?” 魏狮:“那你和盛律师还是不一样的。” 我:“是,你们不一样。” 沈小石:“??什么啊,你们怎么这样!” 易大壮:“兄弟们!来看看我这篇写得怎么样!!我今天灵感迸发!感觉又可以了!” 正盯着聊天内容发笑,洗完澡的盛珉鸥手里拿着一罐白绿包装的东西进到卧室。 “这是什么?”他停在我面前,垂眼问道。 “绵羊油,给你涂手用的。”我放下手机,扯过他的手查看。 消毒水威力巨大,这都半个多月了,盛珉鸥指甲边上的那圈皮肤还没完全长好。又因为新长出来的皮肤更薄,透出底下的血色,他其余地方都是苍白透青的色泽,唯独指尖红红的,跟染了胭脂一样。 “疼不疼啊?”我牵起他的手,轻轻吻在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处。 还想近一步调个情,盛珉鸥却一下抽回手指,让我直接吻在了自己手上。 “我知道这是绵羊油,我看得懂英文。”他将那罐绵羊油丢进我怀里,“你是不是从来没打开过它?” 这又是怎么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没打开过。怎么了……过期了?” “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盛珉鸥不再理我,绕到床垫另一边,背对着我躺下,径自睡了。 我被他这态度弄得心里直发毛,忐忑地旋开了绵羊油的盒盖。 旋开盖子,它里面还有个防溢的小平盖,凹陷的设计正好可以放下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拧着眉展开那张带花纹的纸条,发现上面画着一副Q版插画。 一个身穿铠甲高举宝剑的小人大喊着:“我将铲除一切邪恶,保护所有弱小!” 他脚下踩着一条蚊香眼的恶龙,显然正是他口中的“邪恶”。 另一个满身是伤的小人双手交握着,露出崇拜的眼神,嘴里说着:“你真是我的大英雄!” 画作角落,签了莫秋的名字。 道理我都懂,但到底为什么要在一罐绵羊油里偷塞自己画的插画?!莫秋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毛病?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 我无语地合上绵羊油,回头望了眼背对着我的盛珉鸥,愁得胃都痛了。 “哥,这事真不赖我……”我跟着躺下,挨到他身后,紧紧贴住他,“这是莫秋之前旅游回来的伴手礼,我收到就一直放着,也没打开过,我不知道里面有东西啊。” 我一只手伸到他前面,隔着被子抱住他,额头顶着他的肩膀,不住蹭动着撒娇。 “你别生气,我真的和他没什么的。而且他都有男朋友了,还是个服装设计师呢,你不信我给你看他朋友圈……”这次莫秋来探望我,也和我分享了他终于寻得良人脱单的喜讯,对方正是他旅游认识的那个设计师,还说他国外的学校已经申请下来,下个月就要和男朋友一起出国深造。 看他活得这么有干劲,我也替他高兴,但这些真的只是作为同学作为朋友的高兴,不存任何旁的心思,日月可鉴,天地为证,我……我……我冤枉啊! 盛珉鸥自然没睡着,但也不准备转过来面对我。 “他喜欢你,我知道。” 我抵着盛珉鸥肩膀,他说话时,身体也会跟着微微颤动。 “都说了……” 我正准备再接再厉,和他说清楚,就听盛珉鸥接着道:“该说,他曾经喜欢过你。你是他的英雄,他的骑士,他记忆里那个热心肠的阳光少年。他憧憬你,崇拜你,爱慕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重逢得太晚,他可能会再次喜欢上你。” 我一愣,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并不在乎曾经有谁喜欢过我,我也不在乎这些人还喜不喜欢我。 别人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盛珉鸥,我绝不会爱上别人。 “可我喜欢你。我憧憬的,崇拜的,爱慕的都是你。”我嗅着他身上清爽的沐浴露气息,脸颊贴在他背上,“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我的心不会允许。” 他不予置评:“继续。” “继续你的甜言蜜语。” 我也搞不清他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另含深意。但他的命令我哪有不遵从的,闻言立马搜肠刮肚,轻咳着拿出充沛的感情朗诵起来:“我喜欢你,就像群星围绕着月亮,就像向日葵仰望着太阳,就像沙漠渴求着雨露。我在人前无坚不摧,唯独在你面前脆弱卑微。就仿佛鲁伯特之泪的两端,你是那条可以叫我粉身碎骨的……小尾巴。”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轻笑起来。 “小尾巴?”他可能也觉得好笑,语气古怪地重复着,没再让我继续,也没再提那罐倒霉绵羊油的事,“倒是比你之前那些老土的情话用心一些。” 我知道他这是不生气了,暗自在心里大大吁了口气,又为自己鸣不平:“我一直很用心。而且那些话哪里老土了?” 盛珉鸥却不再理我,对我质问充耳不闻,仿佛在一瞬间进入了深眠。 我当然知道他醒着,却也拿他没办法,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关了灯,又贴过去抱着他睡去。 没两天,盛珉鸥去了外地开会,为期一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虽说有些寂寞,但正好能用这段时间布置一下房子,想着等他回来就可以收获惊喜。 结果家具没等来,我倒垃圾时在楼下捡到了一只猫。 橘黄色的,瘦骨嶙峋,看花色,和当年被齐阳杀死的那只一模一样。 附一段鲁伯特之泪的解释说明:将熔化的玻璃靠重力自然滴入冰水中,就会形成这些如同蝌蚪状的“玻璃泪滴”。被俗称为“鲁珀特之泪”的这种玻璃有着奇妙的物理特性:泪珠本身比一般玻璃坚硬很多,能在8吨压力下不碎,然而,若是抓住其纤细的尾巴、稍微施加一些压力,那么整颗玻璃泪就会瞬间爆裂四溅、彻底粉碎。 第68章 别让我说第二遍 小猫太小了,可能就一两个月,远远观察着我,小心又谨慎。 我丢了垃圾,站原地看它片刻,试图靠近。它似乎被吓到了,一下子压低身子,警惕地往后退。 “来,过来。”我蹲下身,试图降低自己的威胁性,“咪,过来。” 小橘猫怯怯看着我,杏仁状的眼睛里透出好奇与恐惧。 它身上很脏,粉色的鼻头沾着黑泥,就和它身上其它地方一样。 我曾经听我爸说过,猫是很爱干净的生物,一旦野猫看着脏兮兮的,说明它已经生存艰难,根本无心打理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而且最近降温,这么小的猫,才刚刚断奶,离了妈妈恐怕无法熬过这个冬天。 如果我现在转身就走,可能明天就会在垃圾桶旁看到它的尸体。 这世间野猫很多,可怜的大有猫在,我不可能每只都救。但这只不同,这只不仅长得太像当年那只猫,还出现在盛珉鸥家楼下,还被我看到了。 武侠小说里,主角要成大事,必定要遭一番磨难,成就自己的机缘。 长得像“故猫”,流离失所,还被妈妈抛弃,这多主角猫设?所以,我就是它的机缘,就是那个助它重生的“隐世高人”。 “你乖乖的过来,我给你吃顿饱的,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比你流浪街头有上顿没下顿好多了?你考虑下。” 小橘猫没有转身就逃,它与我静静对峙片刻,可能感到我对它没什么威胁,一点点靠过来。 它仍然胆怯,只是小心翼翼嗅闻我的指尖。如果我有一点异动,便会像受惊的兔子般跳开,随后等我再次静止,它又会靠过来,如此反复。 “好了好了,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耐心等它完全信任我,开始主动拱我的手掌时,手指轻柔抚过它板结的被毛,一把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奶猫这时候还留有被猫妈妈叼着到处走的记忆,一般不会挣扎。我带着它回了家,一进门就将它关到了淋浴间。 面对陌生的环境,小猫重新对我升起戒备,将自己缩到角落,同时开始朝我哈气。 这点不像当年那只猫,当年那只橘猫可没这么凶,又胖又软,一见盛珉鸥就撒娇,会冲他露出肚皮喵喵叫。 我关了玻璃门,从冰箱里翻出前不久才买的冻鸡翅,用白水煮过,凉水冲凉,撕成一条条放到小碟子里,送到小猫面前。 “这鸡翅本来我是想自己吃的,便宜你了。”吃了快一个月流食,我现在做梦都在吃火锅,路过炸鸡店我都咽口水。 本来想趁这几天盛珉鸥不在偷偷沾点荤腥,结果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口都吃不到。 小猫忌惮我,有我在吃饭都不香,我只好关上门,退出浴室,将它一只猫留在了那里。 在四人聊天群里@沈小石,叫他在当铺那个号上发布一则领养启示,看有没有人要养猫的。 沈小石让我给他张照片,我拿着碗又进去,盛了点水放到淋浴间里,顺便拍下一张小猫狼吞虎咽吃鸡肉的照片。 “……”沈小石一阵沉默。 “怎么了?” “这真的不是只大老鼠吗?它也太脏了吧。” 我端详照片须臾,强行替小橘猫辩解:“它只是不上照,脸还是蛮清秀的……” 沈小石表示怀疑:“枫哥,你明天带它到宠物店洗个澡吧?它这个卖相肯定没人要领养的。我们做这行的应该最清楚,现在的人啊无论看中个啥带回家都是要看品相的,更何况猫这种要养十几年的活物是吧。” 我觉着他说得十分有道理,让他暂缓了登领养启示这件事,打开软件开始查阅附近的宠物店。 盛珉鸥这公寓地段极好,周边从吃到穿什么店都有,五百米就是大型购物中心,一条街上一家宠物生活馆,一家宠物美容店,还有家宠物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带小猫去了宠物医院做检查。经过医生诊断,小猫除了有轻微猫藓和营养不良,其它都没问题。 医生建议我给小猫打个疫苗,做个体内驱虫,他是专业的,我是门外汉,我当然听他的。 打完针后,小猫更害怕了,缩在背包里瑟瑟发抖,我摸了摸它小脑袋,它抬头看向我,软软喵了声。经历过昨晚的信任破裂,我以为它没那么快与我重修旧好,想不到这就对我示好了,还挺傻白甜。 拿上配好的药剂和营养罐头,我又带小猫去了宠物店,由于接种疫苗后七天不能洗澡,我只是叫店员剪掉了它身上的毛结,并给它涂上药膏。 小猫没了毛,皮肉下的骨头更加清晰可见,不知道是冷还是怕,一直在发抖。店员给我拿了块毯子将它包裹起来,又为我推荐了新手养猫套装——猫砂、猫粮、猫厕所。 我全都买了,又选购了两只宠物碗和一个看着十分柔软的猫窝,背着猫大包小包回了家。 忙碌一天,刚喘口气,送家具的又打来电话,与我约好时间,说明天一早送货。 人类既顽强又脆弱,才一个月,我腹部的枪伤便只剩下一道新长出的,淡红色的疤。然而毕竟是做了场大手术的人,面上好了,体力却不能一下子恢复,一累就容易出虚汗。 白天帮着搬家具,晚上还要给小猫铲屎喂药,第二天我就不行了,彻底躺床上没起来,脑袋晕眩不止。 听到浴室里小猫凄惨的叫声,不知道是水没了还是粮没了,我强撑着从新买的大床上爬起来,经过已经大变样的客厅,来到浴室。 小猫坐在玻璃门后,见到我立时叫得更大声了。 我一时心软,将门打开,想让它在浴室里活动活动。 没想到它预谋已久,从缝里一下窜出来,穿过我***,往身后浴室门冲去,消失在了我眼前。 我瞪大眼,为这发展错愕万分。 之前盛珉鸥这房子东西少,别说猫了,有个苍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自从我的入住,此间画风日渐杂乱,多了不少角角落落。小猫体型小,要和我玩躲猫猫,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咪咪,出来,吃罐头了……”我蹲在地上,开了个营养罐头,用勺子敲击罐身想引它出来。 一次次俯身观察沙发底、窗帘后,甚至搬开茶几柜子查看,一无所获。 我脑袋更晕了。而就在我打算放任自流,随它爱出来不出来,自己回床上躺好继续睡时,门外传来开门声。 电子门锁验证指纹成功,机械女声报告“已开锁”,接着下一秒,门缓缓被推开。 我眼疾手快在盛珉鸥进屋的一瞬间把手里罐头塞到了茶几下。 盛珉鸥提着行李箱,抬头看见屋内摆设时愣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 “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用他账户买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负责萧蒙案的检察官要我们明天去他办公室见他,我发了信息给你,”他换鞋进屋,将行李箱放在进门处,开始打量他看到的每一处变化,“你没看到吗?” “我下午在睡觉,没注意。” 我讪笑着站起身,给他一一介绍:“哥你看,这个沙发能坐能睡,还有储物空间,还有这个茶几,也是可以放东西的,这个是电视柜……电视过几天才来,我买了个72寸的,以后我们可以躺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盛珉鸥这套公寓可能是大平层的关系,虽然才两间房,但每个区域的空间都奇大无比,客厅尤其如此。我没动原本悬挂的沙袋,将客厅划成两个区域,一个盛珉鸥打拳的区域,一个休闲娱乐的区域,竟然也不觉拥挤。 “卧室里我买了张床,还买了个书柜,这样以后我们可以睡前一起在床上看书。”我忐忑地将手背到身后,绞着手指,苦恼于该怎么和他说猫的事。 我总有种预感,他该不会喜欢它。不仅因为他的洁癖,也因为……它实在太像当年那只猫,那只曾让他失控的猫。 “挺好。” 盛珉鸥简单评价一句,解着领带进了卧室,似乎是换衣服去了。 我火急火燎冲进浴室,将那些猫盆猫厕所全都塞进洗手台下的柜子里,又用水冲洗了淋浴间的地面,以期盛珉鸥看不出任何破绽。 “陆枫,过来。” 我刚藏好“罪证”,卧室就传来盛珉鸥的声音。 “来了!”我没有多想,起身赶过去,却在见到房里情形时一下刹住脚步,见鬼似地盯着盛珉鸥的脚边。 那只小橘猫,我找了老半天都不出来的小混蛋,此刻正绕在盛珉鸥的脚边喵喵叫,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我大老远都能听见。 盛珉鸥上辈子难道是根木天蓼吗?怎么这么受猫欢迎? “这是什么?你养的豚鼠?”盛珉鸥抬了抬脚,小奶猫也跟着上上下下。 我本来就热,一紧张就更热了,脑门不停出汗。 “不,不是,是我捡的小野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放轻动作挨近盛珉鸥,想趁小猫不注意逮住它,“哥你放心,很快就会把它送走的,但是……要先让我抓到它!” 我一扑,小猫炸着毛逃走,再次不见踪影,我则因为惯性一头栽进了盛珉鸥怀里。 不行了,头好晕。 盛珉鸥一把托住我,稳稳支撑住我的重量。 可能是看我脸色不对,他靠上来,与我额头相抵。我粗重地喘着气,微微闭上眼,眼皮都觉得滚烫起来。 盛珉鸥退开的同时,轻轻啧了声:“你发烧了。” 突然整个人一轻,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被盛珉鸥拦腰抱了起来。 他几步将我送到床上,脸不红气不喘,完全看不出刚刚抱起了一个一百多斤大男人的样子。 反观我,虚得不行,连只猫都抓不住。 盛珉鸥出去又进来,不知道哪里找出一支水银温度计。 他消着毒,甩去上面温度,递到我嘴边:“含住。” 我拉住他袖子:“那只猫……” 他眯起眼:“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乖乖张嘴含住温度计,没再啰嗦一个字。 第69章 一个就够了 我曾经想要养一只小狗,大概七岁的时候,刚刚一年级。 我们家住的偏,周围很多荒地和废墟,可能是之前工地上养的狗,工人离开了,狗却无人带走,它们一代代在那里繁衍,艰难求生,有的对人类仍然友好,有的已逐渐恢复野性。我妈总让我离那里远点,怕我被狗咬。 我就读的小学离家还算近,我一年级时,盛珉鸥读五年级,我们有过短暂的同校,会放学后一起回家。 十岁不到的男孩子,最是顽皮不过。按照正常路线,我们应该绕开废墟,走大路回家,但那样会绕个大圈,大概多走五分钟路。所以当我发现废墟的蓝色铁皮围栏被掀起一个角时,我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径直穿越那里。 盛珉鸥自然不同意,从小他就很少同意我的建议。 “不准进去。” 我们站在围栏缺口的地方,产生了分歧。 “可我想进去……”我瞥了眼围栏里面,又看了眼沉下脸的盛珉鸥,“你从大路回家,我往里面走,我们看看谁先到家好不好?” 盛珉鸥蹙起眉,眼里已经升起不耐:“我说了,不准进去。” 小时候我还没那么怂,对他的话也不总是言听计从。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进去,可人总要有点冒险精神。所以,就像一艘扬帆远去,驶入汪洋的小舟,我头也不回钻进那个缺口,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警告。 “就这么说定了,哥,我一定比你快!” 废墟的路不太好走,地上还没来得及铺水泥,都还是起伏不平的泥土。但这正合了我,一个“冒险家”的胃口。我在泥地上飞快地奔跑着,张开双臂,迎着微风,欢乐地好似第一次踩过青草地的小鹿。 然后,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稚嫩的、幼弱的叫声。 我一下停住身形,往声源处看去。 我花了比预想中更多的时间到家,而当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盛珉鸥已经等在那里,脸色不怎么好,看到我一言不发转身上了楼。 “哥哥,你等等我嘛。”我快步跟上,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头,突然从里面传出一声小小的狗叫。 走在前面的盛珉鸥骤然停下脚步,我抓住背包带,紧张起来。 他回过身,目光落在我身后:“什么声音?” “没听到啊……” 仿佛和我作对,话音未落,背包里又传出一声更响亮的叫声,同时伴随着不舒服地呜咽。 在盛珉鸥看破一切的盯视下,我撅起嘴,无奈放下背包,从里面抱出那只废墟上捡到的小家伙。 小家伙通体黄色,只脸和尾巴尖稍稍有点黑,是只正宗小土狗。 “哥哥,可爱吧?我们带回家养好不好?”我将小狗举起来,凑向盛珉鸥,一脸讨好。 盛珉鸥嫌恶地往台阶上又走了一步,远离我和我手里的小狗。 “妈妈不会同意。” 我将小狗抱进怀里,不是很有底气道:“不要紧,妈妈最疼我了,她会同意的。” 盛珉鸥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小土狗,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往上走。 事实证明,我妈再疼我,也不能容忍家里突然多了只脏兮兮,身份不明,还不知道有没有寄生虫的小土狗。 她回到家发现小狗时,简直是尖叫着要我把它丢出去,我和她发生了激烈争吵,抱着小狗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哭得伤心欲绝。 再晚一些时候,我爸回来了,在了解了大致情况与矛盾所在后,他来敲门,让我先出去吃饭。 我爸一向讲道理,我听他语气觉得有戏,忙擦去眼泪开了门。 整餐饭气氛压抑,大家似乎都没什么心情闲聊。到快吃完了,我爸扒着饭对我妈道:“既然小枫喜欢,不然就留下来养吧?”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了我妈痛脚,她黑着脸,重重放下筷子,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养养养,你什么都要养!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当好人谁不会,但你有这能力有这财力当吗?你以为我们家是什么,百万富翁啊?我们只是工薪阶层,养两个孩子都吃力,你还想养只狗?”她好像在说狗的事,又好像不是,“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掉毛的东西,看到猫狗就头疼。养只鸟我或许还能接受,一只狗,我坚决不允许!” 我爸也垮下脸:“你不养就不养,有话好好说,干嘛这种态度伤孩子的心。” “我伤孩子的心?我现在成坏人了是吧?我没有心是吗!!” 父母愈演愈烈的争吵使我感到非常害怕,他们面红耳赤嘶吼的样子,就好像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们别吵了!”我心里很不好受,皱起脸在餐桌上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度让场面更加混乱。 我爸喘着气,稍稍被我的哭声唤回了理智,努力用平和的声音让盛珉鸥带我回屋里做作业。 盛珉鸥嘴里说着“好”,拽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 他一关门,餐厅里便又爆发出争吵声,大多是我妈的声音,压抑的,烦躁的,怒火蓬勃的。 我抱起蜷在角落睡觉的小狗坐到床上,默默掉着眼泪,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我可能留不住它。 “把狗放下,作业拿出来。” 我房间大一些,除了床和衣柜,还有余地摆下一张书桌。做作业时,盛珉鸥会在我的房间一起做,这样我有哪里不懂的也可以及时问他。我整个小学的功课基本都是盛珉鸥辅导的,父母可以说极其省心。 “呜呜不要……”十岁前我脾气特别倔,有点恃宠而骄的趋势。后来我爸过世,家里遭逢巨变,这才成功把这股趋势压了回去。再后来虽然还倔,但也只在有关盛珉鸥的事上倔。 盛珉鸥耐心有限,不顾我的拒绝,伸手就来抓我怀里的小狗。 小狗受到惊吓,又或者感知到盛珉鸥对它的不喜,混乱中一口咬上盛珉鸥手掌。 盛珉鸥飞快缩手,与小指衔接的那侧手掌被小狗的牙齿划出两道血痕,不算严重,但仍然让我心惊胆战。 “哥哥,你怎么样?”我丢下小狗,着急地上前查看盛珉鸥的伤口。 盛珉鸥握住手腕,垂眼注视着自己不断渗血的伤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朝他伤口呼着气,再次问道:“哥哥,疼不疼?” 盛珉鸥好似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他长久地静止在那里,一动不动。 同时,屋外又传来父母们的吵架声,我妈还摔了碗。 “你当这里是什么,是流浪动物避难所吗?要养可以,我走,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不想和你吵……” “谁想和你吵了?” 盛珉鸥突然动了,他挥开我,走向床头柜:“我不喜欢它。” 我一愣,急急跟到他身边:“哥哥,对不起……” 盛珉鸥抽了几张纸巾,按在自己伤口上,鲜红的颜色很快从纸巾表面浮出,他似乎并不觉得痛,眉头也没皱一下,越过我走向房门。 “家里的流浪动物,一只就够了。”经过我时,他低低在我耳边说道。 我错愕地回头,那时候并不能很确切地明白他的意思,后来长大明白了,又已经错过了安慰他的最佳时机。 盛珉鸥开了房门,走到喘着粗气的父母面前,告诉他们自己被狗咬了。 我爸闻言十分紧张,马上就说要带他去打针。 “你看看,现在就咬人,养大了还得了?这种狗养不熟的。”我妈正好趁此机会冷嘲热讽一番。 我爸没理她,板着脸进屋拿了钱和钥匙,带盛珉鸥去了医院。 他们直到深夜才回来,我一听到钥匙开锁声就开了房门,见到盛珉鸥,小声叫了他声“哥”,结果他看都没看我直直回了自己那屋。 我爸锁上门,瞟了眼没什么动静的主卧方向,问我怎么还没睡觉。 “我想等你们回来……”我忐忑地盯着地面。 我爸叹了口气,揽着我进了我的房间,让我给他看看那只小狗。 我将小狗从书桌底下抱出来,抚着它的脑袋道:“我觉得它很可怜,它……它朝我摇尾巴了,附近也找不到它的妈妈,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我爸拉着我在床边坐下,用和缓又带着商量的语气道:“爸爸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现在妈妈不同意养狗,哥哥又被它咬了,爸爸想了想,觉得它可能不适合呆在咱们家。” 我心里早有准备,这次倒没有再倔,轻轻点了点头道:“嗯……” 我爸摸摸我的脑袋,继续道:“爸爸单位正好缺一只看门的狗,这样,明天爸爸把它带到单位去,以后把它养在那里,你看好不好?” 我爸从我手里接过小狗,带出去喂了点剩饭剩菜,又给它在浴室垫了件旧衣服临时做了个窝。 “就让它现在这里凑活一晚吧。”说着我爸站起身,赶我早点回屋里睡觉。 路过盛珉鸥门口时,我脚步一顿,盯着他紧闭的房门片刻,终究不敢去敲门,转回自己屋关上了门。 第二天小狗被我爸带去了单位,盛珉鸥因为疫苗副作用引起高烧,只能请假在家休息。 从此,也绝了我的宠物梦。 睁开眼,眼前景物好似在打转,耳朵嗡嗡的,身上还出了层热汗。 听到身旁有翻页声,我微微侧过头,见盛珉鸥靠在床头,正在看一本法学方面的专业书。 我看了他一阵,开口叫他:“哥……”嗓音又沙又哑。 盛珉鸥翻页的动作一停,朝我看过来。 “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急着和他解释:“那只猫,我会另外找人领养的,不会留它很久。” 他神情并未因我的话有一丝改变,看了我一会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上。 “随你。” 我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他看着眼前的书页,似乎在阅读,又似乎没有。 “你是觉得我连一只猫都容不下,还是怕我伤害它?” 我扯着他衣袖的动作更大了一些,几乎要把他的手从书本上扯开。 “不,是我不想要它……”我盯着他从书本后露出的小半张脸,吃吃笑道,“我只要你。” 盛珉鸥久久没再说话,也没有翻页。 “哥,亲我一下好不好?”我仍然扯着他的袖子,像个生病的小孩般,跟他撒着娇。 过了片刻,好似拿我没有办法,他将书倒扣,弯腰俯身,在我唇边落下一个吻。 我攥住他胳膊,刚想仰头回过去,他又毫不留恋地退开。 “还有些烧,你最好再睡一会儿。” 他再次拿起书阅读起来,一点没有与我继续温存的苗头,我瘪瘪嘴,朝他靠过去,将脸埋在他腰侧。 “那你陪我。”我抱着他道。 第70章 大白鲨 萧蒙惹了这么大的祸,虽然萧随光极力与他撇清关系,但他身上仍然留着萧家的血,他获重罪,对美腾如今处境毫无益处,萧随光终究没忍心对他弃之不理。 盛珉鸥自立门户前,美腾在清湾有别的合作律所,后来合约到期,萧随光打算改签盛珉鸥,便没有再续约,不想合同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出了萧蒙这档子事。两家闹掰,萧随光只得又找回之前那家律所,并且承诺若是能打赢萧蒙的官司减轻影响,就会与对方签订十年长约。 “不是说不一定给得出钱吗?”去法院的路上,吴伊一路与我科普着目前形势,盛珉鸥则安静地在一旁用手机处理公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泰律所利益至上,有钱什么案子都能接,估计是给了预付款的。”吴伊转过一个绿灯,将车驶进法院大门,“金泰的陈顺来,野兽中的豺狼,鲨鱼中的大白鲨,你可要当心点。” “很厉害吗?”我瞥了眼专心发邮件的盛珉鸥,故意道,“比我哥还厉害?” 吴伊瞬间卡壳:“呃……律师这个职业不能比较的,又没有等级划分是不是?老师才成为庭审律师没多久,知名度上和打过的官司数量上肯定有所差距的,这很正常。” 我点点头:“所以陈顺来比我哥厉害。” 吴伊又是一顿,声音更轻:“他是教科书级别的人物……” 既然是教科书级别的人物,旁听他的辩护自然受益良多,吴伊与我们在庭外分道扬镳。我与盛珉鸥前往候庭室等候传唤,他则进到法庭旁听案件。 候庭室里,易大壮早已入座,怀里抱着台电脑打两个字拧眉思索一阵,再打两个字。 “做什么呢?”我踢了踢他的脚。 易大壮猛然回神,合上电脑与我们打招呼:“枫哥,盛律师,你们来啦。没什么,就是写稿子呢,憋半天才憋出五百个字,愁得我头秃。” 候庭室里的椅子一排排连在一起,有点像公园的长椅,我在易大壮身边坐下,靠在椅背上升了个懒腰。 “我说呢,怎么觉得你最近憔悴了,原来是头发少的缘故。” 易大壮一惊,赶忙掏出手机打量自己,不停拨弄刘海。 “真头发少了?” 我暗自发笑,也不回他。 兴许不想挤一起,盛珉鸥没与我们坐一排,选择坐到了我的前面。 易大壮在那臭美,我向前趴到他椅背上,歪着头在他耳边小声道:“哥,你是不是第一次坐这边?紧张吗?” 盛珉鸥回完最后一封邮件,收起手机,环着双臂往后一靠。 “该紧张的不是我。”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法庭方向传来要求全体起立的人声,庭审开始了。 通往法庭的厚重木门上,悬挂着一只圆形挂钟,当庭审进行到二十分钟时,法警拉开木门,告知法官传唤易大壮上庭。 易大壮颇为紧张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襟,从那扇门里走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后,我凑到跟前贴耳过去,想听听外面的动静,却只能听到含糊成一团的声音。 “听到了吗?”身后盛珉鸥问。 我悻悻回头,坐到他边上:“没有,什么都听不到。” 盛珉鸥直视着通往法庭的那扇门,好像视线能穿透实木门板,看到之后的一切。 “知道上庭律师与不上庭的律师有什么区别吗?” 我仔细想了想,吃不准他要的答案,只能老实摇头。 “不知道。” “区别在于上庭律师把法庭当做舞台,把证人当做道具,把自己当做主角,把陪审团当做观众。你要演得动情,才能使观众相信你说得句句属实。” 怪不得他演技了得,总是能把我骗得团团转,原来是职业优势。 “好的上庭律师,各个都是影帝级的演技……是吗?” 盛珉鸥似乎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眼珠斜睨过来,唇角略微勾起。 “你猜?” 他这种不知是挑衅还是挑逗的行为,实在很容易勾起男人心中的火焰。 我缓缓靠近他,目标明确,直奔他弧度美好的双唇。 “这里有监控。”盛珉鸥没有避让,也没有迎合,眼皮微微上抬,注视我后方某个位置。 “那我……亲快点?”说着我一手撑住椅背,倾身印上他的唇角。 本来没想深入,贴上去小心地舔了舔他的唇缝,尝到点甜头我就想撤离,结果才退开他又追过来,直接攻城略地,与我唇齿交缠,丝毫没有介意监控的样子。要不是地点不允许,或许就要发展成什么少儿不宜的运动了。 又过了二十分钟,易大壮被法警送了回来,神情恍惚,面有菜色,仿佛经历了场惨无人道的严格审讯。 见他如此,我心中警铃大作。这陈顺来真这么厉害,都把人问傻了? “陆先生,请跟我来。”法警客气地请我上庭。 我回头看了看盛珉鸥,他抬抬下巴:“去吧。” 此次案件的检察官年纪不大,正是满腹干劲儿,想要做一番成就出来的时候。之前他曾多次约我和盛珉鸥去他办公室询问案件细节,看得出对萧蒙的案子极为重视。 但此时,他坐在控方席上,满面肃穆,额头冒汗,完全没了先前志得意满的模样。他似乎从一名信心满满的猎人,骤然变成了被反扑的可怜猎物。 被告席上只坐着萧蒙一位被告,金牙被捕后便认了罪,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像萧蒙,有大律师替其辩护,经验老到地早早做了辩诉交易,成了指认萧蒙的污点证人。 萧蒙一身西装,面色凝重,靠着他坐的中年男人则神情轻松许多,应该就是他的辩护律师——教科书级的人物陈顺来了。 “教科书”大概四十多岁,蓄着规整又儒雅的络腮胡,鬓角微微花白,身材挺拔,虽然长得和盛珉鸥没有一丁点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却神奇的一致。 都是那种长得仪表堂堂,仿佛毫无威胁,却会在你与他握完手后,转身那瞬间,抡起金属棒子狠狠击打你后脑的狠人。 我在证人席入座,检察官做了几个深呼吸,起身走向我,开始对我的询问。 “陆先生,可以将你十月九日晚发生的一切告诉大家吗?” 我点点头,开始回忆起来:“那天我回到家,发现家里很乱,我以为遭了小偷,正打算报警……” “当你醒来,你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环境,同时听到了萧蒙与绑匪二人正在进行交谈,是吗?” 之后年轻的检察官又问了几个问题,结束了询问。他回到自己席位,换上辨方律师进行交叉询问。 当陈顺来站起身缓缓走向我时,我隐隐好似瞧见一条长着满嘴獠牙的大白鲨摆着尾朝我游来,不由也开始紧张起来。 陈顺实停在我面前,开口问道:“你说听到三个人谈话,你这时候应该被关在另一个屋子,你怎么能确定绑匪是在和萧蒙萧先生交谈?” “我认得他的声音,而且他们叫他‘姓萧的’。” “你与萧先生之前认识吗?” “见过两面。” “加起来满十个小时吗?” “没有。” “所以你只凭两面之缘,就听出了萧先生的声音,看来你记忆超群陆先生。” “谢谢。”我欣然接受他的赞美。 “他们谈了些什么?”陈顺来又接着发问。 “金牙他们把事情搞砸了,萧蒙很生气,指责他们不该绑架我。金牙说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会诚心作死,让他放心,萧蒙让他们务必把事情干得漂亮干净一点,之后就走了。” “所以两名绑匪与他们的金主存在矛盾,并不那么齐心,而在你被绑架的一天一夜里,你也根本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姓萧的’。” “……是。” “你被殴打,被胁迫,被开枪射击的时候,除了两位绑匪,我的当事人萧蒙先生并不在场,你也并没有证据表明他知道你所遭遇的这一切,是吗?” 哦,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检察官和易大壮脸色都那么难看了,这人问话的套路实在很深,不比盛珉鸥差多少。 他暗示陪审团我并没有真正见过萧蒙出现在犯罪现场,萧蒙也不知道绑匪对我做了什么。萧蒙或许只是想拿回东西,但他并没有参与绑架事件,也不曾想伤害我。甚至,那个曾经出现在现场,被我听到声音的男人也可能不是萧蒙,毕竟我并没有眼见为实。 这还好金牙没死还活着,要是死了,他怕是要把所有一切都推到两个绑匪身上,把自己摘成一朵白莲花。 “陆先生,你记忆这么好,不会这就忘了吧?”见我不答,陈顺来接着又问。 他嘴角含笑,却是笑里藏刀,我与他对视,不甘不愿道:“是,我的确不曾在现场见过他,也没有证据表明他知道我所遭遇的一切。” 陈顺来满意地颔首,冲法官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尊敬的法官阁下。” 回到候庭室,我进去,盛珉鸥正好出来,我与他只有短暂的照面。 “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白鲨,你要小心。”两人擦身交错时,我轻声在他耳边道。 回答我的,是盛珉鸥不屑以极的一声轻嗤。 我转头看去,不断合拢的木门后,盛珉鸥信步走向证人席,好似一头嗅着血腥味蹿入鲨池的巨齿鲨,丝毫无惧于与另一条巨鲨展开厮杀。 第71章 你不憋吗 我凑到门边,怎么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易大壮从背后靠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让开。 他蹲下身,将自己的超薄手机顺着底下门缝塞进去,随后站起身,分了只无线蓝牙耳机给我。 耳机刚一戴上,法庭上各种声音顷刻间清晰地传递过来,就连远处不知是陪审团还是旁听席上谁的咳嗽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能告诉大家,见到绑匪后他对你说的话吗?”我辨认出检察官的声音。 短暂的静默后,盛珉鸥开口。 “我提着赎金到达绑匪指定地点,在那里见到了一号绑匪冯金,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说:‘萧蒙经常提起你,你的确很厉害。’这是他的原话。” “然后你说了什么?” “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和萧蒙有关,问他是不是萧蒙指使他们做下这一切,他没有否认。” “好的,谢谢。法官阁下,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接着,法官宣布接下来由辨方进行交叉询问。 陈顺来现在的策略是,要将萧蒙从绑架案里摘出来。萧蒙只是让金牙他们从易大壮那里偷出对美腾不利的证据,但并未指使两人绑架任何人,更对绑架一事毫不知情。因此对于任何直接指认萧蒙参与到绑架案中的证据或证人,都要遭受陈顺来的质疑。 我听到脚步声,然后是陈顺来的声音:“你并没有亲眼见到萧蒙先生在现场。” “绑匪也没有提到是萧蒙先生策划了这场绑架案。” “而当你问他是不是萧蒙策划了这一切,他没有否认。” “也没有承认。” “你认为为什么绑匪会说那句话?”陈顺来突然压低声音问,“萧蒙经常提起你,你的确很厉害。” 没来由的,这话从他嘴里一出口,我就觉得他在挖坑。而接下去的询问也证实了我这一猜测,他的确挖了一个大坑等着盛珉鸥跳进去。 “我不知道。但我猜,是因为萧蒙的确和他们经常提起我,他一向十分在意我的存在。” 陈顺来语速加快,似乎找到了重要突破口:“萧蒙先生会这样在意你,是否因为,你们曾经都是萧随光萧老先生接班人的有力人选?你们之间有着竞争关系,彼此对立,是吗?” 盛珉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道:“你在暗示陪审团我的证言带有偏见。” “请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只是名证人。” 我手心有些汗湿,但又觉得盛珉鸥该不会这样轻易掉进坑里。 “他的确视我为竞争对手,但那是过去式了,和萧小姐分手后,我从美腾离职,不再具有竞争力。而且就在两个月前,萧老先生已通过我拟定遗嘱,分配名下财产,这件事萧蒙也知晓,如果他认为我对他存有偏见,又怎么会同意萧老先生认命我为代表律师,全权处理遗嘱一事?”盛珉鸥语气带上丝愤懑,就像名被人误解的正常人,“当然,这件事后,那份遗嘱已经废弃,我也征得了萧老先生的同意,如有必要,可以在庭审中公开遗嘱一事。” 如有必要……就是说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用到这一讯息,但他还是选择未雨绸缪,并且真的用上了。好像事情的每一步发展,每一个分叉,都在他意料之中,所有人的反应他都了然于胸。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用亲见,光靠演算就能掌控全局,大抵说得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而且……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确信,他会调动自己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发丝,让大家相信他是个正直可信的人。 陈顺来想利用盛珉鸥与萧蒙过去的竞争关系来暗示陪审团盛珉鸥的证言并不可信,却不想反而引出了遗嘱一事,间接证实盛珉鸥在对萧蒙的态度上公正公平绝不徇私。 看似是陈顺来挖了大坑等着盛珉鸥跳下去,其实是盛珉鸥利用这个大坑,反而将陈顺来一脚踹到了坑底。 陈顺来意识到自己着了盛珉鸥的道,好半晌没说话,我都能想象他脸色这会儿有多难看。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他话音落下,易大壮便赶紧将手机收了回来。我将耳机塞回他手里,随后若无其事坐回长椅上。 几乎是下一秒,候庭室大门被推开,盛珉鸥回到我们之中。 “欢迎回来。”我仰起脸朝他笑,“恭喜你成功一尾巴把大白鲨抽晕过去。” 盛珉鸥一掌按在我脑袋上,用力揉乱了我一头头发。 “没人告诉你,证人不能旁听庭审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伸着长腿,双手环胸,再次注视那扇重新合拢的木门。 我抱着脑袋,整理一头乱发,嘴里小声嘀咕:“易大壮的主意,不关我的事。” 盛珉鸥侧目去看斜后方的易大壮,我只听到身后一声颇为不自然的轻咳,之后盛珉鸥又转回了头。 “接下去控方会传唤污点证人上庭,他的证言对萧蒙十分不利,是所有证人中最致命,却也是最容易弹劾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证人,也是同案犯。虽然他已经做了辩诉交易,不再需要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审判,但人类生来便有劣根性。一个卑劣的人不会因为减免了他的刑罚而突然变得高尚,他只会将所有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 “他会在庭上说谎?” 盛珉鸥看向我:“是陈顺来‘一定’会让他在庭上说谎,这样他就能向陪审团证明对方并不是个诚实可信的证人。” 他猜对了,对于过去曾经策划过入室偷盗这件事上,金牙在庭上说了谎,只说自己是从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并且发生在另一座城市,金牙以为说点小慌没问题,可陈顺来却抓住了这一点对其进行弹劾。 那一刻,他的证言在陪审团心目中不再可信。 检察官因此大为光火,庭审结束后,他将盛珉鸥单独叫到了讨论室,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吴伊在车上讨论起今天的庭审,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太精彩了,大拿果真是大拿,询问节奏游刃有余,除了对老师那里有点纰漏,其他地方都是滴水不漏。” 我有点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听庭审,问:“我现在提起民事赔偿还来得及吗?是不是只要成为案件当事人就能出庭参加诉讼了?” “是,根据法律规定,只要犯罪侵犯了你的人身和财产权,你就有权作为公诉案件附带诉讼的原告人参加诉讼。这样你既是被害人,也是当事人,可以享有审判时的在场权、询问权、答辩权甚至上诉权。之前罗峥云那个案子你和莫秋也是这样上庭的。” 我靠向椅背:“那我要提起民事诉讼,他把我家翻得那么乱,还害我挨了一枪,就让他赔我……”我想了想,爆出一个数。 吴伊吹了声口哨:“可以,很可以。” 我的医药费全部由萧随光支付,出院后,他还派人来谈过赔偿金的问题,并且希望我能出具一份谅解书,原谅萧蒙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妥的地方。 纵然赔偿金再吸引人,但我致力于让萧蒙那孙子牢底坐穿,就没同意。当然,易大壮迫于我淫威也没同意。 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我这是提出合理诉求,争取自己应得的赔偿。顺道还能看场免费的好戏,干嘛不看? 我当下给易大壮发了消息,让他同我一道递申请,他一听能正大光明旁观庭审,毫不犹豫答应了。 回到家,盛珉鸥先进了屋,我正换鞋,听到一声猫叫,抬眼便见卧室里奔出一只光不溜秋的小猫仔,跑到盛珉鸥跟前,将前爪搭在他身上,急切地一声叫得比一声响。 “你又偷偷跑到床上睡了?”我过去一把逮住它后颈肉,将它关回笼子里。 为了更好治疗小猫身上的猫藓,我给它买了只猫笼,白天放它到阳光下晒太阳杀菌,晚上太阳落山再将它放出来自由活动。但小猫很聪明,仗着自己是流体,动不动就越狱,明明在笼子里睡觉也一样,非得跑到床上睡,还专门睡盛珉鸥那半边。 “我去换床单。”我叹着气往卧室走。 经过那间上锁的密室时,我停下来,摸了摸上面的电子锁,问盛珉鸥:“哥,新密码是多少?” 盛珉鸥摆弄着他的咖啡机,闻言也不回头,背对着我道:“做什么?” 他好像一早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甚至都无需视线确认。 “里面东西理一理,把房间腾出来,可以做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 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他转过身,手里捏着一把银色小勺,轻缓地在白色的咖啡杯里不断画着圈。 “比如……拳室?”我绞尽脑汁想着,“客厅东西太多了,不方便打拳,有了专门的拳室,手脚也能放得开一些。你说呢,哥?” 他将勺子从浓黑的咖啡中取出,放到托盘上,随后一手举着咖啡杯,一手掏出手机翻阅起来。 “这周六我休息。” 我等着他的下文。 他抿了口咖啡,手机塞回口袋,抬眼看向我。 “到时我会把门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清理干净,之后随便你怎么使用它。” 上次误打误撞进到密室,目睹他压抑又隐忍的内心只是一个意外。在自己家都要上密码锁,可见对他来说那个房间是连他自己都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那里关着他的秘密,他的骄傲不允许我再进到里面,哪怕我已经知晓里面都有些什么。 “好吧。”我退了一步,倒也没有一定要和他手牵手共同整理那个房间的意思。 晚上睡觉,我躺在整洁的床上,鼻端满是新换床单柔和馥郁的芳香。 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我有些睡不着,而这样的难眠已经持续好几个夜晚。 想到庭候室内那个亲密的吻,我翻了个身,盯着盛珉鸥模糊的侧影轮廓,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抚摸他的面颊、脖颈、前胸,再是轻柔地按下,到了他的腰腹。 手指接连在他身上轻点着,好似将他的身体当做了一台上好的钢琴。 我凑近他耳边,往他耳道里吹着气:“哥……” 他动了动,偏过脑袋,同时捉住了我作乱的手。 “睡觉。”他含着丝沙哑的声音自黑暗里传来。 我轻笑起来,退开了些,抽回了手。 “我睡不着。” 不待盛珉鸥说什么,我一个翻身,坐到他身上。他瞬间睁开眼,自窗外透进的一点微光下,清冷地看着我。 双手撑在他身体两边,我缓缓俯身,诚心发问:“哥,你不憋吗?” 他扶着我的腰,没有回答。 我亲着他的下巴,蹭着他的脸颊,呼吸逐渐急促。 我让他摸我左腹受枪伤的地方,小声道:“痂都掉了,不会有事的。” 他半天没动静,只是手指摩挲着那块新生的敏感肌肤,并没有别的动作。我以为他还要忍,嗓音含着颤,轻哄着他好话说尽。 “哥,你最好了……”我整个人都在他身上乱蹭,“你就帮帮我吧。” “再憋下去我就要死了,你舍得我死吗?” “我死了你上哪儿找这么可爱的弟弟呢?” “哥哥,我的好哥哥……” 可能实在被我弄烦了,盛珉鸥手上一个用力将我掀到床上,随后姿势互换,换我躺着,他坐着。 “帮你可以。”他将拇指探进我嘴里,撬开齿关,慢条斯理道,“但你不能吵到邻居。” 屁的邻居,这一整层就他一户,上下隔音更是好到放摇滚都不会有人投诉,什么不能吵到邻居,他就是想使坏而已。 “嗯……”我忙不迭点头,含糊地应声。 之后全程我都捂着嘴,哪怕哭着流泪,涎水从指缝中渗出,都没让自己吵到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见鬼邻居。 随后的庭审,由于我和易大壮追加了诉求,得以作为当事人上庭旁听整个过程。 虽然盛珉鸥从未提起,但从蛛丝马迹中,我猜到年轻的检察官可能就庭审策略寻求了他的一些意见。毕竟从之前的谈话中,不难看出检察官对盛珉鸥颇为欣赏,他们甚至还是同校校友。 庭审慢慢陷入僵局,变得又臭又长,陈顺来咬死了萧蒙没去过小木屋,不知道金牙他们绑架了我和易大壮,而检察官相信萧蒙参与其中,是绑架案的共犯。 其中萧蒙一方有位关键证人,是萧蒙的女朋友,她证实我被绑架那天,萧蒙和她在一起,整夜没有离开。 在第一次庭审中,检察官对她进行了交叉询问,萧蒙女朋友对萧蒙一直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信誓旦旦,她是萧蒙的重要不在场证人。对于检察官的密集询问,她也表现得问心无愧。 检察官一度拿她没有办法,可在第二次庭审中,他拿出了一沓病例复印件,证实对方患有严重焦虑症,每天都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 他又请来专家证人,询问对方在服用安眠药后,陷入深度睡眠,是否可能察觉不到身边人离开了两三个小时。 专家证人以自己的专业性表示,这非常有可能。 接着在第三次庭审中,检察官终于在萧蒙家附近的一个加油站,截取到了我被绑架那晚,萧蒙曾经在半夜驾车出门的监控画面。 尽管画面模糊,但萧蒙的车实在很好认。虽说陈顺来仍然可以攻击专家证人口中的不确定性来增加萧蒙女友证言的可信性,表明对方并没有睡到分不清枕边人有没有离场的地步,可大家都知道,监控一出来,安眠药会不会让人彻底失去意识已经不重要了。萧蒙从一开始就撒了谎,陪审团不会再信任他,或者他的小女朋友。 萧蒙被认定为主犯,裁定有罪,判了二十年重刑。我和易大壮也获得了相应的赔偿,数目还不小。 宣判完毕,法官宣布退庭时,检察官满面春风,起身跟我和易大壮握手,与另一头的阴云密布形成鲜明对比。 “辛苦了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 萧蒙直接押走,一路还在叫着冤枉。陈顺来黑着脸独自走出法庭,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已经连基本的假笑都挤不出来。 他失败了,还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检察官,这不仅是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也是人生中的奇耻大辱。 我走出法庭,见盛珉鸥已经从候庭室步出,正双手插着兜,静静凝视陈顺来由助理护着远去的狼狈身影。 第一次见时,那人还意气风发,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几次庭审,就好像老了不少。 “盛先生,多谢。”检察官随人流走出法庭,见了盛珉鸥,朝他伸出手。 他并没有言明谢什么,大家也只当他谢盛珉鸥帮忙作证定了萧蒙的罪。 盛珉鸥看着他,笑了笑,伸手握住对方的手:“不客气。”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我实在好奇,趁吴伊与易大壮说话不注意,凑到盛珉鸥身边,问他怎么会想到调加油站监控。 盛珉鸥瞥了我一眼,没否认是他的主意。 “从萧蒙家到山中木屋,要一百多公里,我让检察官检查了一下萧蒙那辆车的油量,发现还剩一半多的油。”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有很大几率是加完油再出发的。” “赌一下,没想到赌赢了。”盛珉鸥语气轻松,难得谦虚。 鲨池里永远不缺经验老到的鲨鱼,但他们总会老去,忘了警惕,自负于无人能敌,最终被年轻凶猛的后辈撕碎吞尽。 第72章 信 暌违两个月,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之际,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 我不在当铺这段时间,一直是魏狮代我的班,与沈小石两个合作无间,业绩不降反升,甚至在最后一个月逆袭,赶超了另一家店的年营业额。 “枫哥,您再不回来,这江山就要不保了啊!”柳悦夸张地扑到我身边,翘起兰花指指着沈小石,“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已经彻底忘了您过去的尊尊教诲,投奔新主了啊!” 魏狮心情也好,和她一起瞎胡闹,闻言长臂一揽,将沈小石揽在身边。 “晚了,小石已经是我的人了,你认命吧,投降不杀。” 沈小石脸一点点涨红,挣扎起来:“什么……什么你的人,胡说什么呢?我,我清清白白,枫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柳悦拍着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打起来打起来!” 我一指戳在她脑门上,把她脑袋戳得整个往后仰了仰,评价道:“你放以前就是个祸国……” 柳悦双眼一亮:“妖姬?” “……狗阉。” 柳悦两眼一翻,气呼呼回到自己工位。 “一群臭男人,不懂欣赏我的美。” 年底将至,又该进行年终盘点。柳悦与沈小石在前头坐镇,我和魏狮进仓库清算货物。 好在之前已经清过一次,该扔的该卖的都处理了,这次盘点工作不算繁重。 我和魏狮两人分区域理货,彼此岔开些距离,也没一直关注对方的动态。理到下层货架,我索性坐到地上,将账本摊在膝头,方便计数。 就是这时,我听到了不远处另一头货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你怎么进来了?”魏狮疑惑道。 “枫哥呢?”沈小石的声音有些沉,好像不太高兴。 我一下停了手头工作,侧耳细听起来。 “刚还在这里,可能上厕所去了吧。” “那正好……”沈小石说着,突然响起“哐”地撞击声,接着是魏狮的闷哼,我吓一跳,偷偷看过去,似乎是沈小石把魏狮怼到了架子上。 沈小石身高不够,气势却很足,双手撑在魏狮两边,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和那个人渣有联系?” 什么情况? 我怕他们在仓库里动手,正犹豫着要不要出面,魏狮却笑了,笑得跟没事人一样。 “你又不是我的人,管我这么多做什么?你不让我碰,还不允许我碰别人?” 沈小石气得不轻,一掌拍在魏狮身后的架子上,把铁架子都拍得抖了三抖,发出一连串颤鸣。 “魏狮,你找死!” 除了上次醉酒乱性那回,我就没见沈小石气成这样过。生气之余,还带着一点委屈。 “欸?”魏狮语带诧异,“欸!沈小石你不是哭了吧?” 他这下彻底慌了,要去掰沈小石的脸。 “谁哭了?眼睛进灰不行啊?你放开!”沈小石一肘挥开他,转身就要走,被魏狮从后头拽住,拉回了自己怀里。 魏狮紧紧抱住他,安抚着他的情绪。 “是我不好,我说谎了,祖宗别生气。我没和那人再联系了,是他一直换着号码骚扰我……”他嗓音温柔低沉,“我谁也没碰。” 沈小石本来还扭动两下,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听了他一番话,慢慢也不动了。 他还是气,却已经转移了目标:“他还有脸骚扰你?你把他约出来,看小爷不把他打到跪地求饶……” “别为那种人脏了手,我直接去换个号码就是了。” “嗯……”沈小石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和魏狮的姿势有多暧昧,说话一下子又不顺溜起来,“你,你放开我,等会儿枫哥就回来了……” “你让我亲一下,我就放。” 我:“……” 我在呢,我一直在,求求你们考虑下我的感受! 沈小石那头静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在认真考虑魏狮的提议。这傻小子,迟早被魏狮吃得渣都不剩。 再待下去我怕要听现场,到时候更尴尬,趁还能挽回,我故意碰落货架上的一只钱包,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副打盹儿刚醒的模样。 魏狮那头霎时手忙脚乱,我等他们处理好了再走过去。 沈小石见了我犹为惊疑:“枫,枫哥你一直在吗?” 我捂着嘴,又打了个呵欠:“刚不小心睡着了,你们干嘛呢?” 沈小石整张脸都红了起来,讷讷说不出话。 魏狮看着我,交换了个眼神,笑道:“小石说要帮我一起理货。” 我点点头:“哦,那就交给你们了,我去外头了。”说罢将手里册子塞给沈小石,快步往仓库外走。 走出仓库门,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瞬间,我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升起抹再世为人的虚脱感。 替他们关好门,我坐回自己位置。柳悦无知无觉戴着耳机,正在看一部新出的狗血连续剧,笑得花枝乱颤,丝毫不知仓库中发生的一切。 耳边似乎又听见仓库传出一声闷响,我怕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屁股长钉似的赶忙往外走去,打算抽根烟冷静冷静。 到了周六,一大早我迷迷糊糊感到身边一空,睁眼看去,发现盛珉鸥已不再床上。 我还有些困,翻了身继续睡了,到近中午才算彻底清醒。 升着懒腰走出卧室,一眼便瞧见对面那间密实门洞大开,光线充足。我呼吸一顿,轻手轻脚走进去,发现里面已经大变样。 窗帘拉开,室外的阳光照进每个角落,墙上的信以及那些血字全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斑驳墙皮,以及地上摆放整齐的两个纸箱。 我蹲到纸箱旁,打开其中一个,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看起来。 看了没几行字,身后传来盛珉鸥声音。 “房间我已经整理好,随你怎么用。” 他倚在门边,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 我摆了摆手里的信,问他:“哥,我一直把信寄到你们学校,毕业了后你是怎么收信的?我从来没收到过退信。” 盛珉鸥扫了眼我手里的信,道:“收买门卫,让他定期快递给我。” 我一愣,继而失笑出声。 “原来是这样……”我将手里的信重新丢回箱子,拍了拍手站起身,走过去双手勾住他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每封信你都看过吗?” 盛珉鸥伸手按在我后腰,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淡淡“嗯”了声。 “有读后感吗?” 我也就随口一问,没想到盛珉鸥望着我,还真认真思索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信上的内容。 “我以为你会恨我,会和不见天日的土地融为一体,会成为齐阳想要你成为的那类人……”他缓缓勒紧我的腰,将我搂进他怀里,唇就贴在我的耳边,“可你没有。你依然充满希望,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阳光都更偏爱你一点。你有我没有的东西,有时候看着你,就觉得你仿佛是我缺失的那部分……” 我闭上眼,下巴搁在他肩头,享受着这一刻地宁静:“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 他闻言轻轻笑了下,没有再说话,竟像是默认了。 阳光洒进屋子里,将一切阴霾尽数驱散。 洗漱一番,我和盛珉鸥两人去外面吃了午饭,之后又去建材市场买了些材料。下午回到家,卷袖子开干,开始了密室的房屋改造计划。 那两箱信被我封好箱子塞进了床底,它们是我和盛珉鸥这十年的见证,是过去彼此的维系,是苦中掺甜的回忆。 它们已经占据太多过去,不该再占据我们的未来。 你一直没回我的信,你还好吗?我一切都好,只是很想你。 记得去年春天我和你说过,我们监所的围墙墙角跟上,长了一株草,和别的杂草都不一样,会开紫色的小花。我觉得很漂亮,没有把它拔掉,偷偷将它留了下来,结果冬天时它枯萎了,我以为它死了,失落了好一阵。 但你一定想不到,今年春天,同样的位置,它又长出来了。 老黄说这是紫花地丁,是种野菜,让我挖了凉拌。我拒绝了。 它辛苦的长大,挨过了两个寒暑,我不缺那一口凉菜。 真想给你看看这朵小野花啊,它虽然弱小,却很漂亮。不知道我还能护着它多久,不知道来年春天,它是否依旧会开出紫色的花。 我其实也不确定你会否打开这封信,会否有耐心读到这一段,但我依然希望你知道曾经有这么一朵小花存在。 最近天气有些凉,算算时间你也已经毕业工作了,要注意休息,注意保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无论如何,我道歉,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你不要不理我,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小时候吵架,我总是先认错的那一个,这次我也先认错,所以原谅我吧,我一定不再犯了。 哥哥,来看看我吧。妈妈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不要让我再受煎熬了,让我知道你在哪里,让我知道你很好,这样就够了。 哪怕不告诉我你在哪儿也行,哪怕只是回我一个字也行,只是不要让我再像个傻瓜一样,等着不知道会不会有的回信。 希望春天结束前能得到你的回复。 祝你永远都有一个可爱的弟弟。 20xx年3月20日 第73章 新年快乐(完) 新年将至,易大壮因为得了绑架案的赔偿金,又拿了不少运营自媒体分到的广告费,决定请我们大吃一顿,订在本市最正宗最有人气最豪华的……火锅店。 订好位置,易大壮在群里特地@了我,让我带上我哥,说要好好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火锅店?盛珉鸥? 他就算能忍得了喧闹的环境,恐怕也受不了一身气味…… 然而当我试探性地与盛珉鸥短信说了这件事,他竟然回了我一个“知道了”,我再三确认,和他强调是火锅,是很多人吃一锅那种的火锅。 他可能觉得我是不是有毛病,半天回了一句:“我知道什么是火锅。” 行,知道就好。 小猫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慢慢长出了长毛,身形也丰润起来。 本来想等它再长大些找个领养,但沈小石突然说他妈看了小猫照片后心生怜爱,正好她新房子也收拾好了,缺个伴儿,就想问我讨小猫去养。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沈小石妈妈前阵子因为财产分割没有完成的原因,一直住在沈小石那儿,但沈小石也是租房一族,统共小小一间屋,住着多有不便。 所幸最近钱终于分好,与那头彻底两清,她就在儿子家附近买了套二手房,家具都有现成,过几天打扫完毕便准备拎包入住。 小猫交给她,也算不错的去处。 第二天我就把猫和它的所有东西打包,一起移交给了沈小石,并且和他详细交代了下次打疫苗的时间和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沈小石仔细记下,让我放心,回家便更新了朋友圈,全都是他妈抱着小猫的各种照片,抱着看电视,抱着做家务,抱着吃饭,还要抱着睡觉。 “我仿佛多了个弟弟。”沈小石配字道。 我笑得不行,拿给盛珉鸥看,他扫过一眼,盯着画面上沈小石的妈妈道:“姚女士变化很大。” 沈小石说他妈妈其实夜里偶尔还会被噩梦惊醒,过去的影响仍旧很大,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人类强大又坚韧,就算很慢很慢,心伤总有一天也会被时间治愈。 “因为爱能改变一个人。”我蹭到正在看书的盛珉鸥身上,将脸贴到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缓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了眼。 盛珉鸥没有赶我走,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继续翻看书籍。 听着身下鼓点一般的节奏,我渐渐陷入沉睡。模糊中,睡得正熟,似乎被人挪了位置。 我不满地蹙眉,翻过身,想再次去贴身旁的热源,却隐隐听到头顶上方一声轻啧。 “粘人精……” 我咕哝着,想反驳,偏偏睁不开眼,只是又往身旁人怀里钻了钻,更不肯松手。 第二天起来,盛珉鸥洗漱时不太舒服地揉着自己肩颈,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咬着牙刷伸手替他捏了捏。 “怎么,落枕了?” 盛珉鸥淡淡瞥我一眼,那眼神看得我一激灵,下意识反省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 “没事。”盛珉鸥收回视线,挤上牙膏,“最近看书看太多了。” 到了易大壮请客吃年夜饭那天,盛珉鸥由于有个会要晚到,我们几个便先去了火锅店。 易大壮预订的早,得了个包厢,还有电视可看。 最近新闻最大的也就数美腾的事了,调查结果出来,直接被罚了上亿巨款。美腾召开记者会向公众道歉,萧随光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出席,全权交给了自己的独女处理。 萧沫雨遭逢家族大变,一改先前玩世不恭的富二代形象,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脂粉不施,站在一群高层最中间。说话条理清晰,语气不卑不亢,似乎诚意十足,不知是不是事先有公关团队替她把关。 萧蒙入狱,萧随光再无选择余地,以后这风雨飘摇的商业帝国,可就全都要落到萧沫雨一个人肩上了。 说起来,前阵子我想和郑米米坦白,发了几百字长信给她,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拉黑了。想来从萧沫雨那头,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虽然相处不多,但小丫头人不错,如今看来,与这位小师姐也是缘分到头了。 菜已上齐,沈小石替我们每人倒好饮料,没有坐下,端着杯子朝我和易大壮敬了敬,表情有些严肃。 我与易大壮面面相觑,直接事情不简单,不由也站了起来回他。 “今天兄弟有件事要和你们坦白。” 我看魏狮那货一脸置身事外光在那吃花生米的架势,心里有了底。 但易大壮却还是很没底:“你这表情……什么事啊?” 沈小石一口闷掉杯子里的果粒橙,豪气道:“我和三哥在一起了!” 下一瞬,包厢里除了电视播报新闻的声音,以及火锅汤料烧煮开的声音,便只剩易大壮震惊的抽气声。 “等等……”他完全转不过弯来,“你说的这个在一起是我想的那个在一起吗?” 沈小石直接用行动告诉他,是的,就是他想的那个——他直接附身在魏狮唇角响亮地留下一吻。 “老天爷啊!”易大壮再次抽气,看看魏狮他们,又看看我,“你,你怎么一点不惊讶?” 我惊讶的时候早就过了,现在可谓波澜不惊。 “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易大壮手一抖,杯子里饮料都泼出来些。 “什么?你早知道了?”他颤声道,“操,兄弟变嫂子,我……我才刚睡醒,我有点头晕。” 既然这样了,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举杯朝在场三人敬了圈,宣布也有事要说。 易大壮捂住胸口:“你也有?” 我冲他微微一笑:“我和我哥在一起了。”说完也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黄啤。 易大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屁股倒进椅子里。 沈小石迷茫地看了我半晌,最后来了句:“枫哥,你也是啊?” “可不是巧了嘛。” 他挠挠脑袋坐下,见一旁魏狮还在吃花生米,拧眉道:“你怎么一点不惊讶,你是不是一早知道?” 魏狮终于停下筷子,轻咳一声道:“也就比你早一点点。” 沈小石若有所思:“怪不得……我就觉得玩真心话大冒险那次他们很奇怪。” 易大壮在那儿哀嚎起来,一副山河破碎、世界崩塌的模样。 “到头来,只有我是真的单身狗……你们这群人怎么这样!” 盛珉鸥由服务员领进门时,易大壮大致已经接受了事实,还没开吃,先站起来朝盛珉鸥敬了杯酒。 “盛律师,以后枫哥就交给你了。” 盛珉鸥挑了挑眉,因为要开车,只是喝了口杯子里的茶。 一餐饭吃得还算尽兴,只是一个团队里三个都接连出柜,易大壮也需要时间消化,桌上表现得多少有些别扭。 我怕盛珉鸥不自在,一直不停给他涮吃的,一不注意他碗里东西都要堆不下。盛珉鸥却也不阻止我,一点一点,慢慢将我给他夹的全都吃完。 我有心想看他是不是会一直吃下去,来者不拒,故意又给他涮了好多。眼看他眉头吃得一点点蹙起,在我还想将一颗鱼丸夹给他时,他终于拦住我。 “自己吃。” 我偷笑着将鱼丸咬到嘴里:“哦。” 再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吃得差不多了,沈小石跳起来活跃气氛,要每个人许下新年愿望。 “我先来,我的愿望是,家人朋友,我喜欢的和喜欢我的,都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说着他以筷子充当话筒,递到魏狮面前。“这位先生,你的愿望是什么?” 魏狮想了想,道:“远离小人,财源广进。另外,希望我的小情人能主动一点。” 沈小石面颊一下子通红,举着筷子迅速跑到易大壮跟前。 “希望能早日脱单,找个女朋友。”易大壮双手合十,朝天拜拜,高声强调,“是女朋友女朋友,注意,女的!” “话筒”很快到了我这,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心愿未了,看了眼盛珉鸥,勉勉强强想到一个。 “那就……希望我哥的愿望都能实现吧。” 易大壮啧着舌,不住摇头。 盛珉鸥也看过来,与我对视片刻,最后在沈小石的催促下开口:“维持现状就好。” 这实在是个朴实无华,又十分和我心意的愿望。 我附和道:“是,维持现状就很好。” 吃完饭,各自告别,我与盛珉鸥并肩往停车场走去,突然鼻头落下一点冰凉。 我停下脚步,抬头往天,昏黄的灯光下,不断有细小的雪花从天而降。 下雪了…… 我用手接着雪花,不一会儿手心只剩一滩小小的水珠。 再去看盛珉鸥,发现他已经往前走出一小段。 他穿着件浅咖的羊毛大衣,光是背影,就好似画报里走出来的长腿超模。 也是这个背影,让我注视了好久好久。从出生开始,我就仿佛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追逐着他,努力想要赶上他,通过各种方式挽留他,希望他能为我停一停。 但现在…… 盛珉鸥停下脚步,回眸看向我,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灯光映照下完美的好似一座会呼吸的雕塑。 现在我已不用无助地,光是望着他的背影愈行愈远却毫无办法,我能叫住他,能赶上他,甚至能让他为我停留。 “你看,下雪了。”我朝他跑过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盛珉鸥往天上看了看,说话间嘴里冒出白气。 “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个好年。” 我握住他的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风很冷,手却很暖。我们一路往前走着,任雪落在肩头,像是洒了层白霜。 有他在,往后的每一年都会是个好年。 “新年快乐。” 耳边突然响起盛珉鸥低低的声音,我一愣,转头看他,他却只是看着前方,微垂着眼睫。 错愕过后,我很快又释然地笑起来。 “嗯,新年快乐。” 冬天已近尾声,一年走到了尽头,春天也不再遥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三个月的相伴,我休息几天下周再更新番外,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