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风 作者:要一只猫 千愫 千愫提起裙摆从屋里跑出来,过廊穿院,到了门边。 门锁了。 是从里面锁住的。 千愫没开门,她带着裳上伏雪,一扑过去,竟是要靠着门睡觉的架势。千愫蹙眉闭眼,贴着门觉得好冷,然而外头却好生热闹,千府靠京街可真近,穿不了几条巷,便是熙来攘往、繁华长街。 长街必然没有雪,这院中的雪却漫漫下了一夜,是千愫看着它下的。 “病入膏肓,我真的要死了……”千愫在心里想,“难道病死家中,也不得出去一回?” “哎呀!大小姐!” 那边正避了不多时寒的司阍老伯远远瞧了这景象,急急上前来。 “大小姐怎的这大冷天跑这边上玩儿?快起!仔细着凉了,老爷回来瞧见可如何是好!” 老伯将欲扶千愫起来,千愫却扒着门,她握不着、也抓不着任何,只除了这冰凉凉无起伏像是父亲征战时寒脸的门板。 “爹上街去了。”千愫冰凉的手指借着衣袖摁在门上,说:“他回来我便要见他,故在此处等,你不要扰我,我替他开门。” “这如何使得!”老伯愈发急起来,千府上下谁不知这大小姐千愫自小便是个常伴药石的病秧子,哪里敢叫她这大雪夜里胡闹。 正说着,外头便有了响动,敲门声透着硬板传入千愫耳中,千愫爬起来垫脚开门,老伯忙来帮她。 是千愫的父亲回来了。 大门一开千愫就又扑了出去。 “咦?” 千愫抱着父亲的大腿,手顺着父亲坚实有力的手臂向下,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千愫低头,看着了比她更小的小人儿。 男孩被父亲牵在手上,乖巧又拘谨地站在父亲身侧,正仰着头看倏然扑出来的千愫。 他方才叫她吓着了,于惊慌中退了半步,感觉到破烂的草鞋后跟“嗦”一声,好像断掉了。 “这什么?”千愫没看爹,圆圆的眼打量着这破破烂烂的男孩,说:“怎么这样脏?” 父亲俯身把千愫单手抱起来,没松开那男孩,把两人往府里带。“小愫怎么跑出来?” 千愫在父亲怀里勾着他脖子,目光落在那男孩的乱糟糟的头顶,说:“我等爹,我的花灯呢?元宵呢?冰糖小人儿呢?” “没有。” “爹总这样。”千愫用小脚蹬爹,说:“好罢。我自己去买?” “你挤破了脑袋地想出去,没门。药吃了没有?谁又准你出来?难受时可万别再叫爹。”父亲这样说着,见千愫不说话,便知说重了,忙晃了晃她,说:“好了,是爹不对。爹为千愫找了个小朋友玩,好不好?” 千愫从父亲身上挣脱着下来,撑膝俯身看着那男孩,挺挺的鼻子,嫩嫩的小脸,漆黑的眼比夜色更浓稠,可惜叫胡乱的发盖着了些。 千愫拨开他的额前发,“是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时洹,是爹……” “小时洹。”千愫揉着时洹的脸,“好可爱呀!” 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家世可怜,你不要欺负他,到了我们家,可要记得……” “太可爱了!”千愫一把抱起时洹,时洹年幼,抱着很轻很轻,连千愫都能提起来。“真是好神奇……” “咳!千愫啊……” “小时洹。”时洹感觉这人抱着他腰的手又收紧了,一点儿也没有将他放下来的意思,不由得把眼瞪更圆了瞧她,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姐姐,不怕我将她重趴下吗? “同姐姐走好不好?” 时洹结巴起来,他一身脏兮兮的,这一路来跟着人街头露宿吃沙吃土,还未被谁这样抱过。他看着千愫素净的绣着芙蓉花的衣裙,“我、我……” “不要我了!”千愫放人下来牵他小手,就往屋里跑,“我好久未见过小朋友了,我今日就同你睡,走罢!” 然后千愫就这样拉着人风一样跑远了。 真是个妖精。 时洹第一回见千愫便觉得她是个妖精,他那时看着千愫牵着他在跑,心跳得好快,他觉得千愫必是个功力深厚的小妖。 那年时洹八岁,千愫十二岁。 可千愫不是妖精,她是个病秧子。时洹到千府的第二天,千愫就生病了。 或是说千愫一直在生病,她鲜亮的活泼不多,大多时光在药味中度过,连梅香都遮不了分毫。 “我闻不到。小时洹,你还是拿走吧。”千愫把药碗放下,指着时洹拿进屋的梅花,说:“你自己拿去玩好不好?” 千愫不想看红梅,她哪里值得看红梅,她是个赏不了梅花的人,这花落到千愫眼中,便是遍地生长的悲凉,她不愿这般联想。 病中的千愫除了父亲无人问津,连大夫都不爱同她说话,谁都不爱千愫折腾,尽提着心怕这小病秧子把命给折腾没了,千愫命没了不要紧,可她那当将军的父亲是个女儿奴,大伙儿都担心哪天这小病秧子一命呜呼了自己被拿来陪葬,平日里全将千愫当瓷器来看。 千愫只要一出府,他们便能联想出惊险万分的场景,仿佛千愫一蹦起来,就是要屋顶掀瓦树上掏蛋,一蹲下去,能沙场打滚下海捉鳖。 他们全都不准千愫出府,千愫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到十几岁,变得越发寡言少语。她一生中只在两个人面前最爱说话,父亲,还有时洹。 千愫这年二十岁,是病得最重的时候,她看着时洹,没了平日里逗弄他的心思。千愫不想看红梅,时洹便退到门边,把新摘的梅花扔了个远,连半寸眼神也没给,便又走到千愫床边,把她乱放的药碗收走了。 时洹很沉稳,他自小就这样,爱把事情做得一丝不苟。 他从不烦千愫唠叨,从前他小的时候,有时和千愫一个床睡,听她睡前带着永远都在感冒的鼻音讲着说不完的故事,还得常常给睡梦中爱手脚乱动的千愫盖好被子。 千愫为什么要生病? 她若不生病,一定是天底下最活泼的女子。 千愫若是想出去玩,天南地北时洹都陪她。 “姐姐再剩汤药,如何是好?” “如何都好。实在喝得太多了,我下一碗补上好不好?”千愫慢慢睁开眼,她的眼总是明亮,像是生来抵抗病容的。千愫自己同自己赌气似的说:“时洹,我想你永远也不要吃药……” 千愫和药像是前世结缘,到了这世成了难解的牵连。都说久病成医,她翻着医书,见识许多病,千府谁有些不适都无须找大夫,只消到千愫这处来,那必是药到病除。 可是千愫看不好自己的病。 时洹思忖片刻,说:“我前日见书上写,南山有一名医镇,那里生活的人尽是神医,却不游世,需得亲自前往拜访,求医者经年不绝,凡往者皆祛病而归……” 时洹看到千愫出了些汗,他想帮她擦,却没伸出手。 “姐姐,待你好一些,我们去南山。” “南山何处?” “我还不知。” “诓我。”千愫把时洹拉近了瞧他,说:“与我待久了,诓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杜撰的功夫这般了得,叫小时洹再同我睡好了,日后便由你来说故事我听。” 时洹一惊,他不敢看千愫的眼睛,却盯在千愫拉着他的手上,千愫是怎的回事,竟还将他当做小朋友不成? 时洹说:“姐姐,我已能拉重弓、驭破风,不是小孩子了。” 千愫愣住,随后松了手,说:“是了,时洹长大了……” 时洹跟着她那练兵当打铁的父亲,摸爬滚打了好几年,都已经成这倒霉模样了。 这孩子从不玩,每日除了习武,似乎只会到千愫这儿来闻苦药味。 就是个偏爱吃苦的笨蛋小孩。 这个笨小孩最初笨得更厉害。 时洹最初进千府时,不爱说话。那些年乱世时起,北方交战地隔几里便能见流民,时洹便是这流民中的一个。他的父母皆死于流亡路上,只剩小时洹跟着同行人,一路奔波,到了这皇城脚下的宁州。 是千愫的父亲千尧在街头捡到的他。他那个时候饿晕了,是从人贩子的车上拼了命地逃出来,一头撞进这人声喧沸的街市里的。他路过集市,觉得自己和待宰的牲畜没有什么不同。 时洹找了一处看上去无人问津的角落,安心地缩过去,然后睁眼看见千尧。 他吃掉了千愫的元宵,也吃掉了千愫的冰糖小人儿,最后进了千愫的家。 “时洹,小时洹?” 那天时洹在院中喂鱼,回神时方察觉千愫在叫他。 “什么?” “时洹啊,到姐姐这儿来。” 时洹拍拍衣裳起身,缓步到千愫面前,就见她搭在背后的手拿出了袍子将时洹一裹。 “真好看。” 千愫拨着时洹转了一圈,那衣摆差一点就拖着地,在这圈圆中露出角。 时洹看到千愫笑,不懂地望着她。 真好看。 “是小时洹的尺寸。”千愫开心地说:“姐姐做了许久,冬日虽过去,这北地却也是冷的,时洹有了风衣,出门去便不会冷。” “出门?”时洹嗅到了衣袍上的清香,淡淡地,好像被千愫熏过,但他还是能捕捉到这之中独属于千愫的药香。时洹问:“姐姐要出门吗?” 千愫收敛笑意,说:“姐姐不出门,你来替姐姐出门。爹说过几日教你习武,你在家中,总叫那几个哥哥欺负,我看不过,便求了父亲。小时洹,你不是想学武吗?” “姐姐……” 千愫见他犹豫,便谨慎说,“我见你常捧兵书看,怎么,你不喜欢吗?” 时洹于是点头,千愫原本不定的心放下,合掌乐道:“喜欢就好。时洹学了武,肯定十分厉害,就不会叫人欺负了!” 千愫没有哥哥,但她有两个弟弟。 这两个弟弟不是亲弟。那是千愫后母的孩子,素来不往千愫这边走动。千愫的母亲去得早,千愫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这千府若非有个千尧,千愫能叫扔出去。 病秧子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 现如今千府来了新人,时洹便常被拿来出气,有些人不爱千愫,他们踩不着千愫,便找时洹的麻烦。 两年来,时洹总是忍声吞气,从不与千愫说。 直到千愫一日亲眼撞见那两小混蛋羔子把时洹绑在马后面拖,她一颗心险些碎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直接上前把那为首的混账掀了下来,然后一口殷血吐在了小马驹雪白的马腹上。 时洹不顾拖着他的绳跑过来,被千愫摁偏过头。 “你们欺负他做什么?” 两个弟弟被她的血吓得腿软,脑海前堪堪浮过将军那张严肃的脸,纷纷摇头,“不、没,没有……是时洹!是他,他先惹了我们,他该受的,他自己愿意的……” “他愿意个王八!”千愫啐了一口,继续道:“你们的气是个什么宝贝东西,谁都要照顾你们,一有不遂,就拿人开刀。他该受什么?你们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混账道理!” 千愫边解时洹身上的绳,一边不停念着,她就知道时洹这个闷葫芦会招得旁人动他,他总这样,是个不会还口也不会还手的木头。 “笨死了……” 时洹看她笨拙地把绳子越解越是打结,也不知这句笨死是在说谁。 “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谁?你身上的伤都是这样来的?低着头做什么?你把自己当奴仆了吗?” 千愫问了好多问题,时洹一个也答不上来。 我……时洹想,我不是奴仆吗?千府多出来的人,贱命一条,千尧收留了我,千府的人,如你、千愫,难道不是你们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千愫看着时洹,他深沉的眼睛盛满不解,时洹第一回看上去这样陌生。千愫有些难过,她不想伤害他。 “姐姐不愿你做这样的人。” 穿院的朔风把千愫的头发吹乱了,让她的面容变得更苍白,唯有明眸似星子。千愫的话散在那风里,让时洹忘了他是何时回到屋中,何时走出千府,也忘记自己是何时长大的,他睁开眼,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很久以前的画面在时洹心中像被日夜擦拭过,澄净如晶玉,一点也没有沾染模糊的痕迹。 千愫曾经趴在时洹的肩上看星星,在睡梦中对时洹重复那一句句话。 你不要吃药…… 小时洹。 不要生病。 不要被欺负。 时洹已经进军营很久了,他跟着千尧做小兵士,混在训兵场外学招式,不放过任何一个习武的机会。 有那样漫长的时光,时洹睡过马厩,咽过血,他被打倒又站起来,小小的身影跟在大队后面,脚印越踩越深。在无数个夜晚,他望着军营之上遥远的星星,在衣袖上一笔一划写千愫的名字。 怎么都是千愫呢? 军营里没有这样唠叨的人,也没有浓厚的苦药香。军营都是身强体壮的战士,这里只有大梁的盾甲和弓刀。 上次千愫信中说了什么?她说这回的新大夫很好,她感觉好多了。大夫说再养一段时间,可以不用吃药,不吃药,千愫往后就不是病秧子了。 时洹单枕着臂,不自觉扬了嘴角,他笑得很开心,又在晨光要浮出远山之际捂拳掩饰,军士已经开始走动了,时洹收回神情,想起临行前千愫问他,“你会打胜仗回来吗?” “会。”时洹没有收拾自己的行囊,他在屋里转着圈,一边挨个看千愫还缺什么,一边同她对话,“姐姐会按时吃药吗?” “我……”千愫抱着枕头,长发披了满肩,眼珠子随他四处走。“我……” “你最好按时吃。”时洹从袖中拿出锦囊,到了千愫床头,说,“一滴也不要剩,我回来要检查的。” 千愫看着时洹递到掌心的锦囊,好奇地要拆开。“你如何查?这府里还得挑出来第二个时洹吗?” 还挑得出第二个,这样事事周到的人吗? 千愫舍不得时洹走。 上前线吃不饱还要拼命,时洹能拉再重的弓打再好的拳都是她眼中的小孩。小时洹明净又温柔,聪颖也刻苦,那双眼看书看梅都好,千愫不想它装风沙又和血。 太糟蹋了。 “有啊。”时洹顺着千愫的指尖塞回了里边的信纸。一语双关地说,“别耍赖,我查你。你要骗我吗?” 千愫缩回手,有些不懂地看着时洹。 时洹认真地说:“我给你请了个大夫,跑了好几天的马,又磨了许久请来的、南山先生。姐姐,你一定要听他的,很快就能看好这病,真的,他把药方都写好了。” “多真?”千愫对大夫早就没有好奇,她蹙着眉,故意十分质疑地靠近时洹眨眼睛,“真的、真的、真的、有这么真?” 千愫……就是个妖精吧。 时洹觉得她就是。 她这样看他,用这样天真的语气说搭不着边的内容,让时洹根本招架不住。 千愫已经靠他很近了,寂静的夜里她的一呼一吸时洹都能捕捉到,时洹鬼使神差地,不退反进,坐近了些,小声说,“当然,比星星还真。” 千愫抿唇,好像这句哄小孩的话触着了她什么开关,突然一把抱住了时洹,说:“我喝,小时洹,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千愫的声音带着非常细微的哽咽,这样的留恋让时洹心软成了云,一点儿也硬不起来,她从前也这样过。 千愫幼时,千尧每每出征,她就在门口这样抱千尧,像是撒娇又像是耍赖一样含糊地说话。 这是千愫软弱的一面,却也是她的心计,她用这样的方式让父亲挂念,希望父亲能揣着这份挂念,在战场多一分生机。 她实在帮不了什么。 千愫的头发擦在时洹颈边,弄得他有些痒。他轻轻拍着千愫的背,觉得千愫越来越小了。 时洹笑着问:“你做什么?哭鼻子吗?你时爷有那么好欺负?” 千愫点点头。 时洹手顺着千愫肩胛骨往上揉乱她的头发。 这小傻子。 “乱点什么头?” 千愫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每次感觉自己快死了就这种感觉,但第二日她还能笑着逗时洹,然后一口闷掉她的药。 她把眼泪蹭在时洹肩头,说:“爹往日常说,百川终归海,烽火有尽时。大梁将士骁勇,我相信有一日战终将止。可我也知道自古远走又归来的人总是不多,时洹,我只是……希望你回来,最好不要受伤,也不要瘦,好好地回来,回到我身边……” 若非千愫向来不正经,这番言语简直太能让人遐想。千愫为何要这样? 她要把时洹的心哭碎了。 时洹不是千尧,千愫这样只会让时洹半分走的念头都没有了,恨不得什么都不顾就留下来陪着她。 “说胡话。”时洹说,“你再哭,我……” 千愫蹭了最后一把泪,红着眼看时洹,说:“怎么了?” 我就……亲你了呀。 时洹不敢说。 时洹喜欢千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千愫,好像在这世上只有千愫是他前进的冲劲,只要一站在她的目光之中,时洹就能把每一件事做好。 时洹不敢说他的心思,这样的心思长年累月下来,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揪出根源。时洹再难的日子都能从容地走过来,却在千愫这里常做一个无措的人。他从未在接触中逾越那道线,只能放纵汹涌的情感倾泛全身。 喜欢就喜欢吧,喜欢千愫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谁都不懂他心底的温软,只有他可以。 但这事时洹却迟迟不敢告诉千愫,千愫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他很怕她知道,他有太多千愫不知道的事情。 千愫看着总把他当弟弟。要是连姐弟也做不成会多糟糕? 时洹算不来,可是想想就不能忍受,他求的不多,只要能看着千愫,不说也没有关系。 有一天他会有底气说出口,他这样想。 若是那一天千愫也点头,那该多好。 “你得睡觉了。”时洹说,“我明日就走,也要回屋了。这锦囊里是药方,要是南山先生跑了,你只能自己找人去抓药了。” 千愫于是翻身进被子里,只露着眼睛看时洹,“知道了,不会跑的。你放心,快回屋。” 时洹把薄被都塞好,去给她燃香。秋日蚊虫仍多,千愫喝了药也睡不好,时洹在庭前种了好些七里香,还请了师傅配了一盒气味温和的香。 千愫很快就能睡着。 时洹看了一眼桌案上千愫给他备的包裹,又蹲回千愫床前,他带着私心,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好睡。” 好睡。 千愫。 变故 时洹这年北上饮风府,为了守护宁州。 “宁州靠京城,是护守皇都的最后一道关口,外头的要打进来,必取宁州,然而立朝以来,从未有外邦一兵半马踏足于此,这是因为边护府众将士。铁甲护关,厉马环城,所有的窥伺……” 穿云箭惊弦,大将严故渊在那道凌风入靶心的当下勒了马,调转马头背对着众兵士扬声。 “所有的窥伺都该死。边护军士戍守宁州府,誓如此箭。今有蛮人,敢犯我朝,踏我疆土、杀我兵、害我民、胁我君,宁州若破,便是让敌方的刀刃直抵在圣上咽喉,大梁边护军将士何在?” 严故渊接过兵士递来的酒,一饮一摔,随后烈酒轮浇于碗中,将士痛饮酒罢,齐刷刷将碗摔了。 “在此!” 狂风不止,鼓声激扬。 出征兵马严阵以待,时洹时年十九,在一波整装中利索地上马,那年轻的眉眼已经炼出藏不住的落拓。他从前是千尧麾下一名小军士,千尧对时洹很严格,没有半点后门给他开,直到前些年随军遇见了镇守北原的齐王严故渊,才真正被看见潜力。 严故渊很赏识他。 千尧死后,时洹进了严故渊建的亲军,被拔擢地很快,现今已经能跟在严故渊马后边了。 “你小子怎的不喝酒?”前头严故渊的重弓精良又霸气,时洹一直在细细观摩,听他这样问自己,只是说:“卑职不想摔碗。” 严故渊抬眉,“哦?这是何论调?” 好生没有朝气。 时洹于是放声笑,说:“卑职家中有一小孩,体弱怕苦,病时爱摔药碗,我听了那声只顾蹙眉,心疼得不行,实在不愿也做这般动作。” “噢吼,新鲜。”严故渊还不晓得时洹脑中尽是歪念头,打马行快了些,嚎道:“还不跑快点?打只北方的鹰给你家小孩入药,晚了可就没有了!” 那一战打了很久。 时洹每一回作战都很猛,一点儿没有看上去的温良样子,上战场像个将军,下战场便是谋士,黑的白的阴的阳的什么计都玩过,高明和狡诈都属于他,有时候严故渊都会骂这小子混账不是东西。 但是打得漂亮啊。 时洹是打仗的好料子,说不准还能出本兵书。 可旁人不知道他的兵书总是刻着这样幼稚的一行字。 “我想你永远也不要被人欺负。” 时洹记着那句话,他不会被欺负了。 宁州也不能。 边护军将士不能。 还有整个大梁的民众…… 时洹没有看背后,他在冲锋陷阵中固持自己的守护,溅过来的血顺着他眉眼划下,时洹杀一个,再杀一个。 他不再是往昔那个被人拖在马后的小孩。 他站了起来。 要叫敌贼都滚出大梁。 三月,又三月。 严峻征战的年月过去。 时洹归来。 带着捷报。 边护军将士不但守住宁州,还将那道数年不明、纠纷众多的边线初步划分清晰。在众人松下一口气迎接疏狂的大胜之际,时洹却耽在归程。 他的归程行得很匆忙。半夜掀了严故渊的帐子把昏睡的王爷惊醒,只与严故渊说了一声,严故渊都没找着鞋,他就大胆地自己先往回宁州的路跑了。 “我回家看小孩!” 严故渊追他,妄图用鞋板把他马腿打断。 小子不要命了,刚下了战场就往家里赶。 年纪轻轻,才当了爹就这样没脑子。 究竟是什么小孩这般宝贝,日日念叨念叨个不停。竟还敢深夜离军出逃。 军法! 岂有此理了。 可不得必须军法!! 军法也没有关系,时洹要见千愫。 迫切地,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她。 千愫还在家等他,她这一年没有生病,但是依旧乖乖地按时吃药。他临行前给千愫点了清眠香,千愫便没有送他。 他野心那样大,希望千愫一醒,自己便能胜仗归家,他一点也舍不得叫千愫等他。 可是千愫出事了。 *** 疾风骤雨来得很突然。 时洹策马过街,远远撞见数架车马停在府门前。他寒袍带风沙,身侧不时走过搬送箱木之人。 这什么。 彩礼吗? 那些人说谁要出嫁? 初十何意? 宽心何意? 千愫的院落为何被围住了? 到底他妈的在说什么荒诞的话! 时洹闯进千愫院中,不顾阻拦。不让他进之人,时洹一概马鞭招呼,众人被他吓得不敢再前,时洹不想管别人,他只想见到千愫。 千愫的屋子太乱了。时洹破门进去,所有情景都让他眩晕。各式彩礼散乱在地,像被打碎的精致的胭脂盒。千愫缩在桌案角落惊慌地抬眸,她全身都在躲避,竟然不敢看时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 直到千愫哭了。 时洹不可置信地去蹲到她面前,不敢碰她。 “怎、怎么了千愫……” 这是怎么回事?一路都是看他笑话的人。那些人含讽带刺的谈话与目光都让时洹如坠寒渊,一种比战败更难忍万倍的惊怖如墨入清池,越晃越黑,钻进时洹的血骨,侵占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一路撞过这些逼人的场景,推翻掉自己晦气的胡思,尝着了真实的心碎。 千愫在时洹面前失去了拥抱的勇气,她把头都埋进膝,哽咽地说:“我……” “时洹。” 她欲言又止,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千愫是叫人欺负了。 这世间的抗争好似很荒唐。 千愫半生都在与病魔博弈,她在沮丧中不愿死去,像那日紧紧扒着门板的手,在平面里抓出痕迹,努力想要活下去。千愫多么想出那扇门啊,她喝了一日日的药,终于好像走到了时洹话中的南山。 可是一盆寒水兜顶而来,把她困在深夜的脏泥之中,浇了个彻底。千愫逃不掉那夜的噩梦,她被浑浊裹挟着,连手脚都不再属于她,她半生的抗争败得突然又轻易,像战场上须臾拧断敌人的喉咙一样。 因为那个混账。 千愫在抽泣与绝望中喊了千万遍时洹,时洹却来不了。 她怎么能喊时洹? 时洹是她的弟弟。 像太阳一样的男孩。 这样的男孩志在四方,遑论南山。 千愫后来不敢再喊时洹。她还记得时洹出征前那日做了什么。每一个语气、动作,千愫都记得。 千愫在时洹走之后睁眼,手指停在额头上,在镜子面前,呆怔许久,忆起时洹的吻。 时洹。 小时洹也喜欢她吗? 可是纵使千愫那样清晰地记得时洹坚实可靠的胸膛,每日都在想待时洹归来之时她要怎么查问他这大胆的念头,纵使她在时洹那里总是无往不利,却怎么也推不开那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要碰到这个? 千愫一遍遍地质问。 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才刚停下连年的苦药。 事发太突然,噩梦根本无惧白日的到来,它阴魂不散,第二日也没有止息。 没有人帮千愫,千尧早就不在了,他战死在宁州府八百里外的无名坡,埋骨于久经乱战的邬岭脚下,与千愫的母亲隔着好几阵的风沙。 千愫守了三年的孝,报不了千尧这年年月月的庇护。 报不了也不会再有了。 后母要千愫嫁给那个混账,在千府出了这个事,谁都将千愫看成不检点的姑娘。后母忧心着门楣不可败坏,在风言风语中,筹划着把千愫嫁过去,化作好事,皆大欢喜。那人在宁州是有名的官宦世家的儿孙,姓李。后母说千愫这样三好两歹的姑娘,能得这样的归宿,算得上是菩萨保佑了。 而那两个弟弟长成了大混账,他们聚首在一起,把时洹连带着编排进他们恶心的臆测。 她竟敢喊时洹救她。 千愫不嫁,定是自小便与这孽种混在一起了。 这称不上什么本事,千愫能不能耐吗? 只她一人能叫千尧疼。 可死了娘的东西,凭什么? 然而要论倒霉的到底是谁,还真下不了那样早的定论。一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戏,千愫哪能嫁成呢?深院里的人有千双眼万张嘴,谁人不知这千愫口中真正的好弟弟。 是时洹。 是条忠心不二的犬。 “是谁……” 时洹看见了千愫脖颈上的伤,太刺眼了。那怎么可以出现在千愫身上?时洹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千愫究竟碰见了怎么绝望的事情。那些画面时洹连不起来,只有千愫知道。 可千愫却摇着头,重复着,“我不知道……” 再也无法忍了。 时洹起身,当下就要冲出去,千愫拽住他的衣袖,“不要。求你……” 不要去。 时洹握紧了拳头。 在愤恨占据他念头的这一刻,听到千愫求他。 留下。 两相崩溃,谁也不知如何启齿,仿佛早被人一拳打空了胸腔,那些碎屑般的啜泣割着血骨,已经连喘气都是困难,怎么还能再说出半句话来。 他该拿千愫怎么办。 时洹跌跪下来。 谁能来救她。 *** 千愫已经睡着了。 她在榻上睡得不安稳,但是她太累了,终于还是在时洹暗示一般的轻哄中睡着。 这里不是宁州的家,时洹带她逃走了。 时洹在心里反复摸着变故的来龙去脉,濒临疯狂。 七日、还是八日前,春日余寒未退,千愫已停了一阵的药,千府自千尧去后未办喜事,直到千家长子千亥娶妻。 千愫出了院子,那一日很忙。 新娘红妆嫁衣分外动人,千愫看了一眼,说不出为何有些羡慕。 千愫帮后母招待女客,到了夜间,亲友闹喜,千愫不爱嘈杂,见无事便退了,那夜众人都在千亥处,千愫病中要静,屋也偏远。她过后院时迎面撞见一个醉酒女子,上前搀扶,那女子神色慌张,满身拘谨,她紧握住千愫的手,颤着牙说是头晕,想借碗醒酒茶。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千愫不知道,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她根本没防备,扶了女子入屋,遣侍女去备醒酒茶。 然后门就被关上了。 屋里多了男人,女子一下子清醒,低首顾自仓皇退了,侍女一夜也没回来,再出现时,她跪在堂中,在众人面前说是千愫醉酒做了糊涂事。 千愫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时洹也在想。 为什么是千愫。 她手无寸铁,不曾害过人。 那又如何呢? 这是预谋……时洹当然明白,她是被算计了。 *** “你是时洹吧?” 那人衣冠齐楚,坐于堂前,用戏谑的目光命人奉茶,他对时洹的愤怒视若无睹,这样待客,仿佛时洹是来议亲。 “时洹……千愫的弟弟。既然是千愫的弟弟,那也是我的弟弟了,来,快坐。” 时洹没有坐。 他看着这个畜牲,做最后的克制。 “不坐啊,那话些家常?”那人背靠椅背,故作姿态。“你可是为了千愫的亲事而来?你放心,千愫嫁我,我必善待她。我与你姐姐由医结缘,约摸就是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吧,你知道,千愫身体不好,我也是,但她医术却很是不错。千亥将她引与我交识,我便常去千府看她。所谓惺惺相惜之人总会生些情爱来。她也不小了,因着千老将军,迟迟没有出嫁,但总也不能这样拖着,千夫人已收了我的帖,我李家迎了千愫入府,往后……” 那人没再说下去,因为时洹抽了刀。 刀面映着那人的慌张,却更多带着被顶撞的恼怒。他被时洹激怒了。病痛带给他的不幸让他早变得面目全非,他不愿再低人一等。他在时洹从骨子里渗出的英气中虚张声势,找寻着自己的底气,再一次想到了千愫。是啊,他已经拥有了千愫,他会与她一同疗伤。时洹算什么,凭什么连这小子都要踩到他头上来! 那人挺直背,用以抵挡这近在眼前的威胁,试图挑衅时洹,“怎么?舍不得你姐姐?是了,你姐姐爱护你,我知道,她、常在我面前喊你的名字呢。奸……” 话没完,时洹抬脚踹翻了他。 堂中人皆惊,忙上前来要押住时洹,可是时洹太凶了,他满身阴戾把人提起来,那刀光就到了眼前。 那人这时才从猝不及防中惊醒,他忘了自己的不平,意识到时洹的杀气是认真的,“你要做什么……你敢、来人……” “继续挑衅啊。” 时洹觉得很可笑。他声音蓦然沉闷,从喉间咬出这几个字,“你哪只手、碰了千愫?” 做了那样的事,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抒怀。 这是哪里来的混账! 他把淫恶说成情爱,把侵犯当作证明。唬弄时洹的认真,践踏时洹的守护,砸碎时洹的珍宝。 惊呼根本来不及。刀顷刻之间就于在场所有人的眼中被濡红。 是他把千愫弄哭…… “我要卸了它。” *** 严故渊来的时候时洹大祸已酿。 时洹终究还是杀了那个人,他下手狠快,那一刀止不住血,时洹力道大得似乎连刀都要折断不想再要,他根本没打算这畜牲活。整个李府都在血光之中尖叫,整个宁州都在议论时洹的妄举。 光天化日,目无王法,行凶杀人。 越衷心的犬越会咬人。 他是危险的、疯狂的祸患。 早就有人知道千愫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可是总有人触犯禁界,自命不凡地做赌冒险。 而众人只是在看戏。 一夜之间,时洹成了告示中的通缉犯,他带走千愫,在追兵的围捕中碰到了严故渊。 严故渊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他看多了荒谬,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时洹也有这样的故事。严故渊救了被追捕的二人,让他们暂住在齐王府中。 他每回看见时洹都闷得慌,他有多赏识时洹,此刻便有多痛惜。 “你太冲动了,这事完全可以上报官府处置,那畜牲何需你亲自动手?衙役、大人,谁人干不好?你要出气,赶明儿叫人去那狱中揍他个半死都成,我严某都能替你揍!怎的非要闹成这般地步?”严故渊在庭前踱着步,痛心疾首。 他本是要记战功的人,前路原是触手可及的鹏程万里。 “时洹啊时洹,你可知、你可知这一动手你的前程就全毁了!” 时洹端药的手已暴起青筋,像是下一刻就能把碗摔了。他眼扫向严故渊,胆敢把未减的杀意展给将军看。 他们不会明白的。 没有受害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该死。官府给不了我想要的公道。” “怎么会给不了?你……” “怎么给?谁给?李家还是高官?事发之后李家早早就送了银两打点,堂上的大人照单全收。千府一干人出面却是上赶着替她原谅,让该死的媒人、聘礼进千愫的屋子,逼着她、要她嫁给那畜牲!不管府中还是巷中,宁州那样多的人个个不明真相也不愿闭上他们的嘴。”时洹的手指摁得响,他声音尽力压得低,却让人喘不过气,那眼眸里头尽是濒临崩溃的自控,“严将军,你可知人言可畏?可你来告诉我,谁能、谁能给我公道呢?谁会放过千愫?这之中哪一个会!” 时洹眼渗满血丝,那是严故渊在战场中也没见过的神情。 时洹真正愤怒的时候是这样的。 此怒难平。 严故渊知道,他知道答案。 会放过千愫的人很少。 千府不会。 李家不会。 这众人的言语不会。 连千愫自己也不会。 这不是什么紧要事。对于众人而言这哪能算上什么天大的事,千愫的痛或许最多只能是他们眼中被蚊虫晦气的一霎啃咬,他们的痛不会相通,对某一个人来说,这尚且不如弄丢了一只耳环更加难受,甚至在严故渊这里,千愫的痛比不上严将军对于功败垂成的惋惜。他没法理解时洹怎么能因为一个姑娘搭掉自己。 但是时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什么好人,没必要替我惋惜。王爷……还记得往昔出战前,关于守护大梁的誓言吗?你告诉边护军众士,边线之外、一切窥伺、皆是该死。” 时洹喉结滚动,他几度欲开口,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好像多说一句便是为自己开脱罪恶。 庭前恶风呼啸,这里离交战地很近,死亡的气息能在空气中捕捉到,你不知道一把握在掌心里的有多少人的祈望和悲叹。 这两个人置身于此,仿若是对阵的战士,各自祭慰曾并肩作战的魂灵。 信誓旦旦是幻想中的战鼓,那些高喊着回答你何在一问的人总有那么几个再也不会出现。那段归途永远变不回来路。 而它原先也是来路。 要守护一样东西很难,在某一刻你会发现一路过来自己已经失掉了许多。 “可是严将军……我只有千愫。” “如果我不在,她就活不了。” 这世上守护千愫的人只剩时洹。 他很年轻,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爱的人。他不相信任何旁人,只把自己的前程捏碎了,为了让伤害千愫的人偿命。 你没法衡量。 纵使你对一样事物有再多的触动与不平,在那些汹涌的情感面前,你终归是局外人。 严故渊望天不再看时洹。 这个混账小子。 严故渊无声骂着。 他当初真该打断他的腿的。 “你杀了人,千愫姑娘便能解脱吗?” 时洹背过严故渊,严故渊很慷慨,他往日从千尧那里得不到的赞赏总是能从严故渊这里看见。可是此刻他背过他,像是背过自己从前辛苦攒来的全数骄傲。 “我带她走。” 时洹说。 “我陪着她。” 时洹 时洹没有在严故渊那里久留,饮风府离宁州还是太近了。时洹辞别严故渊,一路南下,他放弃做一个打仗的兵,放弃对北原初成雏形的守护基业,带千愫一直到了东部织文故海一域。 千愫一路很少说话,在马车中多半时间靠着时洹睡觉,南山大夫的药真的管用,千愫留着那锦囊,让时洹空下来时可以找人抓药。 然后发现千愫怀孕了。 这一遭风平浪静,千愫像是对结果心知肚明,并无意外。 “打掉吧。”客栈里千愫看时洹送走大夫,对他说,“我不想要他。” 时洹过去把千愫抱在怀里,再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显露,好像早就成了铜墙铁壁,只要千愫在,他就能够咽下又撑起一切。时洹轻轻揉着千愫的头发,很轻地说,“好。那就不要他。” 还能更痛吗? 他现在只剩一个妄念。 千愫活下去。 千愫开心平安地活下去。 *** 他们最后去了南山,大夫依旧是先前为千愫开方子的那位,姓贺,名闻山,除了行医,他还教书,时洹便叫他贺先生。贺先生治病很用心,打胎也称手。 千愫落胎那日,时洹陪了一宿,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来,在迎面的寒风中急吐了口污血出来。 对面茅屋背着筐准备去采药的贺先生正好撞见,吓着一跳,险些失声叫出来,被撑在墙边的时洹很快用眼神制止了。 别吵她。 不要吵她。 *** 千愫落胎之后睡得比从前更不好,时洹便开始给她讲故事。 从哪里讲起呢? 时洹讲了小乞丐的故事。 “见过乞丐吗?” “没有。”千愫哑着声,“没怎么出过门啊。” “那下回出门就能见着了。” 时洹透着床边薄纱看千愫的轮廓,开始他的故事。 “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一个有乞丐村,这个村地如其名,只有乞丐,乞丐要活,需得去邻村乞讨,邻村围了一圈,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乞丐村变成了乞丐村。这天,老乞丐带回来一个小乞丐。乞丐们对小乞丐很好,会教他如何乞讨,小乞丐在外面灰头土脸一天,又一天,终于他问老乞丐,’我们为什么要做乞丐?’” “因为你的父母就是乞丐。”老乞丐在休息,眼睛也没睁,说,“你一出生就在这里,这里只能有乞丐。” “为什么这里只能有乞丐?” “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就是乞丐。” “为什么世世代代都甘愿做乞丐?” “你怎么这么烦?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这样多为什么?不讨饭哪里还有你小命!” “小乞丐于是闭了嘴。”时洹手抵在床头,继续说:“可是他的问题没有停止。他透过破庙漏光的顶看星星,只有一颗。” “亮吗?” 时洹的目光没有离开千愫,他微点头,说:“一点儿也不亮。” “没过一会儿就叫乌云淹了,然后天就变了脸,大风把人吵醒了,雨水无情地灌进来,破庙像腰酸背痛的老人,吱嘎地响,人哪能住这样的地方呢?门就在那里,可是没有一个乞丐跑。跑出去就是直面风暴,他们好似更愿叫破庙砸死,反正这么多年它也没塌。” “小乞丐望着门,星星很远,门却很近,他站起来,向门边走去。” “你去哪?”老乞丐脏臭的发变得潮湿,他伸出手,想把小乞丐抓回去。小乞丐不敢回头,这声质问和身后的一切都让他倍觉沉重,那是一种清醒地明白自己绝不是在做梦的感觉。 小乞丐觉得现实甚至不如做梦。但他不喜欢做梦。 “他想看星星。”时洹说,“所以他走了,连破碗都没带。他跑远了破庙,在泥水里趟着,尝到了雨水的味道。他越跑越快,于疾驰中忘记了星星,他在雨中哭,也在雨中笑。” “去他的乞丐。”小乞丐说,“我才不是乞丐。” “小乞丐离开了乞丐村,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来到了繁华市街。” 长街熙攘灯花闹,高阁桥扇香车谣。 酒肆飘着清醇,是他从前未闻过的,吃食花样众多又讲究,他睁着眼,觉得这里连人都是风景。 然后这些风景揍了他。 “小孩,杵着挡人啊!” “快走,那个弟弟好像盯着你的糖葫芦。” 我能帮你干活,能不能给口…… “哪里来的臭乞丐,滚滚滚别站我这,真他娘晦气……” “能卖个价钱,咱这儿又不是南边,男孩比女孩值钱。” “值钱?就这骨头架,值你老母!” “这小兔崽子敢跑,抓回来老子剐了!人呢?不好!其他的人呢……” 这他妈的太吵了。 这他妈是为什么。 “小乞丐在外面碰见对他凶的就挥拳头,肚子饿了就抢东西吃,路见不平就叫人知道什么是更不平,一路下来日子过得很潇洒。”时洹无声谑笑,“好吧,他成了流氓,啊……流氓也不错吧,比乞丐要好一点。” “嗯……”千愫没再说话,她是困了。她总能在故事的中途睡着,把所有的精彩都盖在梦外。 时洹松了一口气。 好像只有夜里安静一点,他能找个地方睡觉,只要能睡着就好,睡到有人的声音响动了,他就醒来继续走,有时候运气好,有时候运气不好,看着似乎和乞丐依旧没区别,但他知道有东西在变。 他在流浪中想,自己要活下来,然后做比乞讨更有意义的事。 他在寻。 这天他走到一个深院门外。 这院很大,小乞丐在这一头便望不找那头的边,但是没紧要,今夜他就在这里睡。 恶梦脱得很快,他这回醒过来,发觉晨雾灰蒙,天还未亮。门在里面被什么东西推着,却没有开。 彼时他半梦半醒,还靠在门边,听这动静一下子弹开,撑着身盯那道门缝。 他太累了。 跑不动了。 里面没人出来,他在这清冷的早晨听见一声格外轻细的嘟囔。 “今天也不能出去吗?” 然后有男人的声音传来,“不能。昨夜下了大雪,这会儿还冷着呢,你这小身板还想出去跑?待在家里暖和又热闹,有何不好?” “不热闹。”那声嘟囔是女孩在说话,她带着沮丧,“弟弟们都不跟我玩呀。” “唉……那爹去请邻居小朋友找你玩好不好?” “不要。他们也不跟我玩呀……” …… 两个声音像在过家家,一来一回,过一会儿便匿了,男人出了门。 小乞丐跟上去。 这天刚止了落下雪,若非这一方庭前檐,他许是早已同雪共化这天地间。 小乞丐跟着这男人,他僵着身体驱策冻骨,想着要么冻死,要么试试。 他是时洹。 他第一次碰见千愫的时候没有那样多的想法,进千府却费了大心思,他瞅着时机让千尧看见自己,又紧紧攥住得以进千府的机会。 他成功了。 走过那段路,一切好像变得简单起来。他揣着那个念头,告诉自己,表现得好一些,因为只需讨好千愫,他就能留下来。 千愫很美好,像云,像月,像风,和外面的人不一样。反正时洹觉得千愫离他很远,是碰不起的湖光水月。 千愫也很脆弱,她在府上碰见后母和弟弟的时候最像个人,她见了这些人像是怕、又总在怅然中掺和盼望,那是她最复杂的时候。 “傻子一个。”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千愫根本不受待见。她竟还指望自己高傲的后母和弟弟们能对自己多好。她的弟弟不亲近她。她的后母曾于生病之时扔掉千愫前去看望她而带来的草药,充满了厌恶的防备,而在此之前千愫能因为听见一两声施舍般的关怀而脚步轻快地归去。 这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这是开心事。在那些苦药相伴的日子里,千愫很容易开心。她会不知道后母和弟弟们并不是那样在意她吗?但凡懂些世故就能明白,千愫不至于那样傻,可她还是愿意去渴望那份亲情。 她在孤单和病痛中度过幼年时光,把天真的情感分给不多的人,意外地,也给了时洹。时洹后面慢慢发现,他甚至无须费多少心思装乖,千愫总是很容易骗,他哪怕是沉默千愫也会来找他说话。就这样,时洹坏意地、有预谋地让千愫看到自己、依赖自己,他要借此在千府拿到什么,那是乞丐绝对不会有的东西。 他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时洹多年之后总是在想,那几年自己到底对千愫做了什么。他发现自己喜欢千愫之后不敢回想早些年的念头和举动。 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不堪。 就像千愫第一眼见他说的一样,怎么这样脏? 怎么这样脏。 他曾经对千愫的病毫不在意,因为她的脆弱而漠视她,并没有很上心去熬千愫的药。 他在千府二子那里两面三刀,这两个蠢物的习性让他们成不了材,可他们却因为流着千氏的血而有特权。千尧既恨铁不成钢又无法真正放弃这两个人,时洹能看到这些,他被他们踩着的时候常因有些人愚蠢又鄙陋却能得偏爱而感到命运不公。 然后在这样的一天,他用了手段,反踩他们,在千愫的帮助下,进了校场。 他赢得了上台博弈的资格,终于能在那里看着同千府二子没有差别,他在执刀之后发觉自己没法再将武器放下,费尽心思想赢那一场场暗自的较量。 与时运的抗争。 他不再迷失了,千愫不会知道,他怎么会被人欺负? 只要时洹想,他会是最能欺负人的那一个。 军营最初的那几年时洹过得并不好,他瘦小、沉闷,在那个猛者众多皆是擂台的地方突兀得像穿针的瞎子。他的努力不源于鼓励,对于时洹而言这是恐惧追逐出来的前进,越过关山阻隔才站到这里,被打回去会多么可笑可骇,时洹那个时候想到病中的千愫,她太弱小了,时洹不要跟她一样。 时洹陷入了一种很难以自拨的境地,看谁都有所图谋,看自己尤为鄙厌。 可他很幸运。 恐惧太过沉重了。人总是在心底渴望抓住美好的东西。 他下意识回味甜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千愫。 他记不得是哪一次,从营中回去,在浓稠的夜色中,推门看见千愫挑着灯等他。 时洹愣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提不动刀。 千愫跑过来,蹙眉看他的伤,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找伤痕,里面盛的却是愧疚。 时洹抬手遮住她的眼睛,“看哪儿?” 千愫呆站着,还心惊,“怎么这样多伤?” 时洹说:“小伤,这都是我的战绩。” 新伤旧伤叠在一起,都是时洹的战绩。 时洹并不觉得痛,就像千尧对他永远不满意。他这条路迎的是枪林弹雨、风云莫测,要昂首站在那个背后是千军万马的高处,他就得日以继夜策顽磨钝地奔赴。 千愫拿下他的手,又看他伤痕深浅不一的掌心,“上回的还没好……” 时洹受不了了,反握了她的手,说:“姐姐,我饿了。” 千愫这才回过神,拉他去用饭。这人忙里忙外弄了好多菜,自己不怎么吃,却一个劲往时洹碗里夹。 那年时洹十七岁,千尧已经不在了。千愫在那段难熬的年月病得更重,时洹却好像一夜长大了。他只要逮到空,再晚再累都会回来看千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过去了这段,千愫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那天时洹带千愫跑出府。 他明目张胆,用自己足够大的氅衣挡好千愫,抱着人,就从正门出去的。 守门老伯心里踌躇,却愣是没敢拦。 时洹很像千尧,他看着比任何人还像千府的人,守门老伯忆起多年前的光景,觉得只一眨眼,那小狼犬就长大了。 “时洹……” 千愫闷在氅衣里,心里打鼓,她从前很想出府,却随着如梭岁月的流逝,不再有这个念头,曾经闹着出府的人此刻连时洹说要带她出来竟也犹豫。 时洹不哄她也不劝她,二话没说将人抱起来,用实际行动告诉千愫。 这不就出来了么? 千愫。 往后你想去哪都可以。 千愫在长街逛了一圈,时洹给她买了烤玉麦,她捧着油纸四处望,笑起来很好看。 “走慢一点。”时洹在身后跟着人,突然说,“千愫,别去那儿……” 远处铺子连成排格外地挤,一通嘈杂混音中,有蓬头垢面的人从车马上被推着下来。除这些人外,此处各色的人都有。粗衣滥布后各有各的达官显贵和鸿商富贾。这些人看着寻常也不寻常。 时洹把千愫牵回来,带她换了路走。 “那是什么?” “牙行。”时洹说:“做交易的。” 时洹说着,就带千愫登了将军阁,这是宁州最古老的高阁,它的前址是战时的瞭望台,大梁将士威武,他们的戍守让曾经的边陲小镇变成花天锦地的重城。瞭望台倒在风沙中,原地筑起将军阁。现今的将军阁用作观景,此处风光一绝,视野开阔,往来歇客吟诗对赋不在话下。 时洹包了副阁小间,这儿通回廊,千愫绕了一圈,听时洹问:“此处如何?” 千愫说:“高。” 时洹便笑,“还有更高的。”他手指着远处,眼却看着千愫,“看见那山了吗?邬岭,宁州的依靠和臂膀,立朝以来边外十四部从未征服过它,往后得空,我带你山麓附近跑马。” 千愫眯着眼看,那延绵的轮廓沉睡在深夜中,千愫看久一些,好似就能听见来自邬岭的呼啸,她再回头望时洹,发现他也长得好高了。 千愫说:“年前是南山,今日为邬岭,时洹,说话要算话。” 时洹说:“我何时说话不作数?” 千愫于是小鸡磕米似的点头,“作数。那我就在家等着你了。” 时洹正低头盯着她,听她这样说有些失神。 她说得这样诚恳,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千愫总是等他吗? 她这是想自己多陪陪她吗? 时洹正欲再道,又听千愫咬着手指问:“方才那些人在卖什么?” 好吧,是他多想。这人总是不给人乱想的机会。 时洹回神来就道:“什么都卖。像你这样的,也能卖。” “什么?”千愫从栏边回头,“人也卖吗?” 时洹点头,像在开玩笑。 “是啊。”他走过去,把千愫乱放的手指从口中拿下来,“姑娘卖到南边去,那儿皇城脚下,要的人很多。男孩嘛,在南边就吃不开了,留在北原,做苦力参军……什么都能干。” 千愫沉默,看着时洹,让他一下就后悔这样说了。 时洹说:“我骗你的。” “是吗?”千愫说:“我听过牙行。” 糟糕。 又后悔了。 时洹把氅衣拉高隔着揉千愫的脸,混账地说:“耳闻不如目见,听过的不作数,哪个腌臜王八蛋同你说的?快忘掉。” 千愫被他揉得气急败坏,把时洹扑倒,拽他的衣襟,“是你说的!时洹,你是王八蛋!” 二人玩笑着,时辰就过得飞快,回去的路上时洹背着千愫走,千愫整个人都埋在氅衣里,她那日尤其像只跟着主人外出的小猫。 时洹稳步走着,千愫头靠在时洹肩背上,手指掀起一角氅衣,突然叫时洹的名字。 “嗯?” 时洹以为她都睡了。 “我……”千愫说:“看见星星了。” 星星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都有,千愫不出门也能看见。 “掉下来了。”千愫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水里……” 时洹望向地面水洼处,水光漾着月光,这样望着,还真像一颗颗星星,时洹却说:“你仰个头,看天上货真价实的星星不好吗?” 千愫抱着时洹脖子,说:“那好看吗?” “好看啊。” “没你好看。”千愫就趴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说,“时洹最好看,对不对?” 时洹全身从上到下都僵了。 又不正经。 她为何总不正经。 时洹走快些,更快些,又像是在跑,惩罚似的,把千愫头脑都晃清醒了。 “时洹……走太快了!你不累吗?不要跑,太快了,放我下来!” …… 这样平淡又欢快的时光过去,隔着市井和军营的喧嚷,千愫和时洹就长大了。 时洹起身,故事越讲越远,昏乱得无头绪也理不清,红烛快燃尽了,微弱的光在屋中沉寂掉温度,时洹给千愫盖好被子,借着微光看千愫的睡颜。 千愫睡颜平和,今日好像没有做梦。 时洹在她鬓边落下一吻,小声说:“千愫,睡好一点。” 南山 南山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是一年。 这年大雪封山,风暴横掠北原,雪灾遍野,北方的战事却没有停。 时洹每每听到关于交战地的事都有须臾的驻足,回去却依旧神色如常。 而那场意外在新年的炮声中被掩藏,扫帚一过,千愫好似忘了。 时洹连日操劳,在南山出卖劳力,赚些药钱,还要给千愫做些能吃的,终于在年关之际平生第一次累倒了。 给千愫煎药的砂锅旁多了一份时洹的,时洹在院中偷偷熬,一边叹着气看贺闻山。 贺闻山欣慰地捋胡子,说,“这才乖嘛,生病了可不是要吃药嘛。” 时洹阴着脸没言语。 贺闻山常来看访,他现如今不仅是千愫的大夫,还因为千愫懂些药理的机缘巧合成了她半个师父。一番相处下来,他早摸清了二人习性,也不客气,坐院前,闻到茶香。叹一声:“苦!” 他往煎药的时洹那边一瞅,灌了口茶品味,然后在空中吐出一道茶雨。 时洹微愣,看向贺先生,这老在做什么? “苦成这样吗?” 贺闻山对着时洹淡淡的愁容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把茶杯七手八脚地放回去,“那可不,妈的,真他娘的苦,老朽喝了半辈子的茶,嗷,还没尝过这么苦的!呸呸呸、” 时洹:“……” “年轻人,你还是不会做茶啊。”贺闻山手搭在靠椅扶手上,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作死,说着:“这茶语有道,烹茶需得细心,出茶不可不快,一旦闷得久了,再好的茶叶都能叫烫坏了。” 时洹停下手中的动作,俯首听着,仿若在受教。 时洹喑哑地说:“可世上善煮茶之辈不多,茶之圣者更是稀无。若偏是做不好,又该如何?” 贺闻山话锋一转,问: “非得泡这么一壶好茶来不可吗?” 时洹说:“好歹不要叫人吐出来。” 贺闻山仰天一笑,“人已给了我这么一壶茶,既给的是我,喝与不喝,在我。你泡的不好,再用心老朽也会给你吐出来。” 贺闻山说罢起身,竟从袖中捞了一把米隔着小径往自己前院撒,引得黄毛小鸡扑腾着羽翅对着地一通啄。 “可咱俩没熟到那地步。若你这茶给我徒儿,老朽想是再苦她也愿喝。不过,年轻人啊,我要问你,你想让我徒儿尝这苦味吗?”贺闻山拂袖,起身看了看时洹熬得乱糟糟的药,一脸嫌弃,“真正的苦甚于茶药。你那么宝贝我徒儿,却什么都不同她说,你不厚道啊。” 时洹其实不是什么都不同千愫说。 相反他现在很爱说,好像承了从前的千愫,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跟千愫讲一讲。 可是贺闻山指的不是这个,时洹这小伙子哪里都好,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郁闷。 那段时间千愫熬过来不容易,对于时洹又何尝不是? 反正贺先生看来是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可是日子终归是要过下去的。 时洹实在是太笨拙了,他执刀的手煎不好药,高大年轻的身躯在一堆汉子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越是陷入平凡越是笨拙。可他偏还掩饰着自己的难过,一切可能伤到千愫的举动他都不敢做。 甚至于拥抱。 亲吻。 还有告诉千愫……他很爱她。 时洹常独自叹气,千愫又何尝不看着时洹的背影发呆? 贺先生是深山老人,却最能看明白。 人生于世都该面临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劫难。二人团抱在一起取暖疗伤,要活着,终归得有疤落的那一天。 贺闻山一番话说罢,眼不老实地有意无意瞄向屋里,见时洹实在闷得紧,揉心口走了。 “此木已成舟,彼木尚青葱。年轻人,你的路还长着呢。”他走远,边走边咿呀咿呀唱着不成调的曲儿,“人能常清静,天涤悉皆归。玉池神水涌,上生肥。如人饮水,冷暖自家知。自家性命事,自家了得,自家性命便宜……” 时洹收起茶具,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药泼了。 *** 这日依旧是雪日,时洹早前在院中种的花草大多半死,只剩玉竹还在风中□□着。晴时时洹趁势修缮了屋顶,小茅草屋挡住严寒,在素白的雪中似一片静止的灰羽。 午时千愫熬了鸡汤,配些冬青白菜,二人吃得很简单。 按理是没有鸡的。 千愫看着时洹大半都分给自己,便说:“先生竟肯放过你。” 时洹今日不知怎么看着困倦,听了这话才稍提了神些。他正经的脸上浮起讪色来,只嗯,然后给千愫夹菜,“赶紧趁热。” 千愫还沉浸在回忆里,想半晌,末了对时洹赞叹似地说:“你越发出息了!” 这鸡是时洹从贺先生那里偷来的,这人昨儿出去干了一整日的活,也不知怎么回事,回来路过贺先生那里就顺东西。他哪里干过这种事,当场就被先生逮着了,先生一声大吼震山响,把千愫也给惊出来看,鸡毛满天飞。 时洹年轻又俊朗的脸配着那场景,千愫不知道有多哭笑不得。 时洹见千愫高兴,也笑,还带些不讲理的自辩,“我不偷,也会冻死。” “歪理。”千愫喝了一些就把碗推给时洹,“谁偷的谁喝罢。” 因为雪大,时洹便没有出门。 饭后千愫在屋里收捡药材。 时洹远远坐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自己一闲下来,就爱看千愫。 千愫做事很认真投入,她的眉眼没有急躁只有从容。闻药、捻查、收柜、封坛、刻字挂牌,一应动作都细细慢慢地来。她的脸色很白,在屋里的炭热中也熏不出红润,只有手指看着很冷。 时洹情不自禁,这一刻竟没怎么多虑,去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千愫就打了个喷嚏,看时洹时一下就红了眼。 “这么冷?怎么回事?暖不起来吗?”时洹即刻警觉起来,千愫不出意料,果然很冷,这喷嚏也着实不好,叫时洹提着心。他把千愫拉过来,让她远离那些药味。又去捡了个手炉给她,说:“今年雪大,万不能再受风寒了。” 千愫点头,她看向窗外,劲风与她相隔不过一堵薄墙。千愫说:“今年雪确实猛。我昨日听先生说,北原雪灾肆虐,冻死许多人,军……” “千愫。”时洹把千愫一整个抱起来,在她耳侧低声说:“昨夜不是没睡好?午睡去。” 时洹不由分说就往床帐走去,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知道千愫要说什么。可他不想千愫来同他说。他希望千愫不要提北原。 忘了和宁州有关的东西吧。 只依赖他不好吗? 千愫在时洹放下她时反抓了他的手臂,时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千愫把指腹按在他手腕。 “别动。” 她在把脉。早先就见时洹有些不对,方才他靠在一边看她也跟个受伤的小兽似的,话少了许多,千愫便想着一定要给他把个脉。 时洹原不想让千愫把脉,可是他在那句别动下真的动弹不得了。他在这样安静的把脉中感觉一身的血流都在涌动,头脑一阵沉。 千愫沉默片刻,又去探了时洹的额头,顺下来摸到他的颈间,简直滚烫。 她越探越心惊,问:“什么时候病的?” 时洹捉下了千愫的手,只摇头,“小病,睡一觉就能好。” 千愫没理会他的糊弄,继续追问,“吃了药吗?” “吃过了。”时洹把千愫摁下去,哄着,“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倒下?快……” 话说一半,千愫起来抱时洹,慌得他赶紧想把千愫拎开,她却不撒手,反身把时洹也压下来,“你没吃。” 她的眼睛全在怨怪时洹,语气却很软,“你骗我……” 时洹连日下来的防守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全数崩塌,他沦陷在千愫的神情中,也沉溺在这方世外之隅。 时洹承着千愫的重量,突然一手摁下千愫的头,在就要碰到千愫唇角的时候,抱下了她,随后颠倒体位,掩饰自己方才险些流露出的私心,说,“姐姐,我真没事。” “可你心不在焉。”千愫说,“假装开心,假装强大,还骗我。” 千愫才想问时洹为什么要这样,为何不说?分明有些事说出来比藏在心里要更好。 “你骗我干什么呢?嗯?我知道……时洹,你想回北原对吗?” 若是往常,时洹就该笑她自问自答了,可今日那后半句话时洹笑不出来,“千……” “大雪侵袭北原十四部,边部敌寇越界破饮风府,齐王被责令困于府中,新任的领将是晋王一派的夏何,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在想这老头根本打不来仗,对不对?夏家在京中是书香世家,祖辈不曾出过武将。晋王是我爹的宿敌,宁州是怎样的关隘,这么多年来,朝中却不将它放在眼里。此番夏何掌控边护军,其险未知。宁州不可破,当下议和,王爷无开口之地,全凭夏何决断,十四部现下是退了,可他们骑兵本就善战,又得了饮风府的甜头,完全还会卷土重来。雪灾已有数月,仗打不起,上头却也不知为何,多少地方还在冻死人,时洹……你每日都在关注战况,为何不归?” “是因为我。”千愫直视着时洹,让他避无可避,她再道:“是因为我。” 杀人是因为她,沦落此地也是因为她,累病是因为她,背弃多年的守护也是因为她。 千尧虽对时洹从不给予认可,但千愫明白,这是父亲把时洹当做继承人磨炼的方式,千尧治军严明,对所有军士都要求甚高,更别说是儿子,若千愫是男子,没有生病,那这个人也会是她。 时洹在千尧那里历练了六年,一直被压,连严故渊都看不过去。严故渊是时洹沮丧之时遇见的伯乐,也是很好的师父。他和千尧二人,是最早在北原组建起可以对抗边外十四部的边护军的良将,他们在大梁北部的纠纷之域守了大半辈子,亦一同挑选了新一辈中最能率领边护军的后生,但是时洹逃离了北原。 是因为千愫。 时洹手指碰千愫的额头,像是生气,“胡思乱想什么……我、” 千愫却问:“那个小乞丐,是你对吗?” 时洹一僵,此刻竟想逃。 “别躲。” 千愫拢住时洹的脖子,让他向下,让时洹那隔出的空隙消失,她把头埋在时洹心口处,说:“我早就知道了。我没办法不想时洹,我每日都在想……” 她听着时洹的心跳,那是那样炽烈有力的生动。 时洹不是小乞丐,他从来就不想做认命之人。他从那个雨声哗然的破庙跑出来,他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可他想冲出这任人拘束的樊笼,管那命是什么,只有他能知道他是谁。 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深山中忘了自己是谁,让自己往日的奋勉付诸东流? 千愫是舍不得时洹打仗,但她更舍不得时洹难过。 如果时洹从来做不到那个,她不会觉得可惜。可他分明可以,却要让宝刀蒙尘…… 千愫每日都在想这些,但这一刻她没说。 她也想隐藏自己的歉疚,因为时洹不会想要看这个。于是她无情地揭穿,“你偷先生的鸡,是因为你没钱了,你那日把钱都给了路边乞食之人……” 时洹震惊,他看向身下的人,脱口道:“你跟我?” “为何不可?”千愫说:“你曾也跟着我爹,跟着我。” 时洹的震惊是真的,他在意这个。千愫到底知道多少事? 时洹感觉自己藏起来的一切难言往事都被千愫看到了。他在揭穿之下依然固执,固执地要披回自己久做伪装的盔甲,“你出息了?!外面什么人都有,谁叫你跟的?北原早和我没关系了,还提它做什么,我……” “骗我。”千愫难过地看着时洹,说:“严将军传信叫你回去了,对吗?他说、改名换姓,就可以回去,你不是为了躲宁州、躲李家,而是因为我,你觉得我离不开你……” “千愫、” “我为何离不开你?”千愫要推开他起身,“我从前也没有你。” 时洹被推得急起来,在千愫脱离他的怀抱之际第一次这样强势地把千愫拉回来,好像他不这样,千愫下一刻就会逃走! 两个人像在床上抢东西的小孩,就要打起来了。时洹说:“你现在就离不开我。” 千愫因为又被压回去而生气:“不可能!这只是你以为,你把我当做易碎的瓷瓶。” 时洹:“我没有。你做什么?又耍赖吗?” 千愫驳道:“我认真说,你反倒赖我?你想去北原就去,想相助王爷现在就动身。你不是黑白通吃?躲在这里做什么?怕什么?怕我吗?” 时洹把她抵在跟前的手拿了,说:“怕你!为何不怕?” 高烧让时洹一切情感都变得激疾而放肆,千愫的话刺激着时洹,让他的伪饰霎时溃不成军。 他有些哽咽,却同千愫毫不退让,“千府回不去,这里除了贺先生又没人,那老头连自己都照护不好,哪还顾得了你!我不在,你能保证自己好好的吗?” 若非在说话,时洹简直牙都要给咬响了,千愫为什么要这样说? 什么都由她说。 由她想推就推。 时洹眼也红起来,“我在外一日,便是临渊一日,随时都会掉下去摔得粉碎,若我回不来,你要等我吗?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我走了就顾不上你,你、” 他一通说没打算停下,千愫却咬上了时洹拿她的手,让他住口。 她咬得不重,可她觉得自己咬得重,她带着沮丧,声音低下来,对时洹说:“你太凶了……” 王爷 严故渊的身影没有被雪掩盖,他在等待中愈发没有耐心。 他又捧出了那皱巴巴的信纸,摊出来又看了一遍。 白纸黑字的,没骗人。 踏实! 严故渊把纸揣回去,在原地跺起步来。 可这小子总耍人啊。 这雪还没停,严故渊在风雪中听见呼啸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他猛一抬眼。 破风扬蹄而来,同他正好撞了个擦肩。 时洹调转马头,在马背上微俯身。 “王爷,久等了。” *** 严故渊坐厅堂,正经道:“这么快。你早先传信说要来,我以为还要过两日。” “怎么能够?王爷的信催得急,我哪能耽搁?” 何况早在这儿候兔子似的杵着了,骗鬼呢。 时洹咳了一声,没理会下人递过来的茶,开门见山道:“话不多说,现下形势如何了?” “夏何与十四部前日已达成议和,估摸朝廷也知道此事了,只是、” 时候说:“条件是什么?” “正要说这个。”严故渊道:“十四部列了一笔偿银,还要我们的公主。” “大梁公主长宁,其嫡母是当今贵妃,也是织文一域幽王之女,边外十四部要求娶公主。”时洹眉骨之下深眸明亮,“就是圣上同意,幽王同意吗?” 严故渊说:“正是了。这事儿起码得吵一阵,幽王可不是傻子,长宁智敏不下皇子,在宫中能为幽王做不少事,她的婚事更是关乎织文的大事,说嫁十四部就嫁,搁我我都不答应。” 时洹道:“这事儿多半不成。” “你确定不成吗?我现下是越发看不明圣上用意了,我是战败无假,罚我杀我都认了,可现下这样关着我是何意?这个时候还要消耗边护府吗?十四部都打到宁州门口了!这王八羔子!” 时洹看了严故渊须臾,想他许是禁闭关得久了,精神养得挺足,只有这处可发泄,骂人都不带喘气的。 时洹问:“圣上只叫王爷居府养伤吗?” “可不?”严故渊气道:“这点小伤!就把我困这儿了。什么事也做不得,可愁死我了,还不如来一顿板子实在,好歹没过几天还能拿刀!” 时洹:“没有别的惩罚?” 严故渊:“除了暂夺兵权,倒是没别的。搞得我是心神不宁啊。” 时洹想了一下,没再继续这话题,只是宽慰他:“王爷勿急。急则生乱,乱即出错,还怎么打?” “你有何主意?” 时洹说:“主意先搁一边,我的新身份呢?命案在身,没个名头,不好办事啊。” *** 严故渊现今是空壳将军,他此战负伤,又无子嗣,手上一时未有能用之人,被暂时扣住了饮风府的兵权。 因着雪灾,北原一线与边外十四部当下不可再打,饮风府战败损了大量军备兵力,再打下去非但拿不着上边的地还有极大的风险遭其反杀。加之饮风府无法给宁州往日的防御,而宁州在千尧死之后便失去了固若金汤的城守,这次的灾荒便暴露了北原包括宁州在内的各州府官员的问题,一旦边外十四部挥军南下,煽动流民,宁州必危。 宁州危则京师危。 打不起来,便只能谈。 而夏何,严故渊与千愫同言,此人是晋王阵营之人,看着没把议和当回事,反倒把朝堂那一套乌烟瘴气的规矩给带到了北原,现下正咬着严故渊不放,更是与边护军相处不好。 严故渊脾气爆,他的意思便是要彻底把这个夏何,哪儿来的踢回哪儿去。 若夏何真是个捣乱的角色,那确实将他遣送回去是现下最好的办法。 捣乱不好,会让时洹觉得碍眼,束手束脚的,他不爱应付捣乱的主。 天宫里的人好似总是这样,外面已经打得万马奔腾了,里边也总不消停。天子不信千家人,也不信严家人,甚至有时不信国姓中人。 陛下把夏何派来一举,在时洹看来,是对严故渊的警示。这些年来撑下北原的边护军,在严故渊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宁州离京师太近了,陛下让严故渊立府于饮风,便是想他远些,好让他的威胁看上去小一些。 但圣上又不放心,这些年派下来的官员,给严故渊添乱的不少,盯梢的人亦是每年不断,严故渊都没往心里去,可这回战败,上头非但不甚重视,还派了夏何来从中掣肘,实实地让严故渊寒了心。 时洹捂了捂胸口,真是该死。 连他这样没心没肺之人,都觉得有些心寒。 严故渊很亲切随和,看着不像个王爷,就是个在军营里同将士们并肩而战的寻常人,从不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再难过也是以酒化之,这一身铁骨,立于昭昭天地之间,自有可鉴。他看着那么可靠,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但是时洹明白,严故渊早把命尽数给了北原,他有血有肉,亦会痛、会死。 哪有不会倒下的人呢? 时洹曾经也以为千尧会一直在。 然而世间的变故常常不可估量。 时洹没有应对过与朝廷相关的权争,他只知道在战场上捏断敌人的喉咙。 可是现在他发现,敌人不只一个。 千愫的话倏然出现在时洹耳边。 “宁州是怎样的关隘,这么多年来,朝中却不将它放在眼里。” “雪灾已有数月,仗打不起,上头却也不知为何,多少地方还在冻死人……” 时洹在深夜里睁开眼,思绪捋着捋着突然想到千愫让他觉得心头一酸,他翻了个身,这回旁边没有她。 时洹这回来要做的事要比捏断敌人的喉咙还要难,他此番的身份,是个谋士,他的主子尚在囚笼,他的兵不属于他。 夏何要打击边护军,十四部虎视北原,这场雪灾看着没有威胁,它模糊掉了战乱的惨状,将一切人祸归于天灾。朝中有些人借着此次战败和灾情陆续向敌对势力发难,让圣上囿于此。 而严故渊想尽快重整边护军,还饮风府一个太平,却也在这样的处境下不得动弹。 时洹要打破这样的局面,助严故渊完成夙愿,便得先从议和之策入手。 议和…… *** 翌日,饮风边护府外,时洹候于阴风中。 府中出来几人,为首的这汉子名叫王威,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一对眉竖得像是随时要同人干架!他打量了一眼时洹,没急着上马。 “夏将军幕僚挤了一府,先生拐个巷,上那头冷清处,岂不更美?” 时洹对他作揖,掸掸袖子,道:“当不得先生。听闻夏将军在京城时门庭如市,现今将军入主边护府,小生便欲见见,这夏将军可有传言中这般了得。” 时洹说得文质彬彬,实则阴阳怪气。王威细看着他,道:“将军了得与否不论,你口气倒是挺大的,什么混东西,才读了几册书的嘴就敢翘天上去轻蔑将军?”他马鞭指着时洹眉心,像是迁怒,“添乱的谄媚玩意儿,将军不见!滚蛋!” 时洹一笑,毫无畏惧地盯上了王威的眼,把那轻蔑不折不扣地展给他看。 王威看着时洹,觉得见了鬼了! “盯着我,你是要找打?!” 时洹轻轻地扬着嘴角,努力照着这人所言,要多傲慢有多傲慢,他长得比这汉子高些,故而气势也不下,这样笑着,颇带点阴鸷的意味,和着冬日的寒风,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他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人家,全身却都在说着“快来打我”四字,硬生生把人给看炸了毛。 王威狐疑又愠怒地问道:“你他娘还真想挨打?” 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言罢,一个什么东西就弹到了王威身上,当下就点燃了他被时洹撩起的火,还真动起手来了。 时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盏茶后,王威败下阵来。而边护府门口早挤了一堆人,劝架倒是没人敢上,全撂一边看热闹了,一旁一个小男童被扶着肩立着,手拿着弹弓,鼻涕泡直冒,在寓目打架其间嘴上还随眼珠子的转动叫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好吗!?” 时洹事罢背手依旧站得谦谦君子模样,那王威抹了一把鼻血,被众人扶起来,中指指着时洹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男孩见两人终于打休了,止了哭泣,时洹便朝他看过去,男孩便退一步。 时洹这回是真心笑了笑,可他刚才把人给打愣了,男孩见了这笑只觉得时洹要拎着他揍,赶紧躲到下人身后去,探着个脑袋看时洹。 时洹摊开手,把那弹珠递给男孩瞧,他对这种不识好意的男孩没兴趣,当下变了脸,道:“拿走。” 男孩伸出手来打他的掌心,把弹珠又嘣地上了,他哭丧着脸,“大胆!你、呜,凶什么凶嘛。” 时洹就愣住了。 “你太凶了……” 那天千愫强迫着他面对,要把一切都说开来,最终就是用这样无理取闹的一句话让他服了软。 世上还有千愫这样的人吗? 你太凶了。 太、凶、了。 时洹想问他究竟哪里凶了? 这不是好好说话吗?还这样担心她,生怕她受了委屈,不再理他。她却讲他凶她。 把他那些汹涌的情感全给搅糊了,再也凑不成样子。 怎会有这样理直气壮放错重点还怪别人的女子! 可是时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直接被千愫给气笑了,破功了,还要哄她。 这人不吃哄这一招,严肃地把时洹的心思给摸清了,就这样定下了回北原的事。 他把千愫留在南山,只有贺先生可以托付。 临行前千愫头一回的没表现出任何留恋,懂事地要命,让时洹更挪不动步了,可是她推着他,就把他给送上了路。 现下数日已过,事情还没个开端,时洹想着早些了了这边的事回去,让千愫不要等那么久。 可这个小屁孩,胡言乱语!一句话误得他险些忘了正事! 时洹撑膝恶狠狠地盯他,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威严之语。 “小旭,不得无礼。” 这呵斥把时洹突然忆到千愫的心思给抓回来,时洹抬眼望去,府门口立着的,正是夏何将军。 引出来你了。 时洹整袖站直了身。 夏何。 将军 时洹闹了些动静让夏何看见了他,这只是开始。 他以身手入了易主的边护府,事实上怎么入的都无紧要,他要的只是与夏何的一场会面。能说上话,便有对弈之机。 他要观察对手,不是以武艺高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谋士的身份,不是严故渊的,而是夏何的。 他的新名号叫逍长逸。 “逍长逸?” 夏将军嫡孙——刚哭完的小男孩夏旭,此刻坐在院中,听不见屋内爹和客人的交谈,却沉浸在府中众人的故事中。 “我只听过潼关逐野千裘缨和万里饮风齐严王,逍长逸,就里头那坏哥哥,难不成也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这倒不是,逍长逸不是将军,他是个混迹江湖神出鬼没的怪人,小少爷方才说的这千、严二位将军他都跟过,听说此人手腕了得,常以诡计在战局中诈取反转,战事不严峻的时候就不现身,这人行踪不定,好似也没听谁说见过他,却到处都有此人的事迹。” “这般神奇?”夏旭想起时洹那个阴笑还是怕怕的,他小手捂脸,只露出眼睛,道:“怪人确实是个怪人,可这怪人找我爹做什么?” 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事! “自然是做好事。”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句,夏旭即刻弹跳起来转身,见时洹已出了主厅,在廊下笑脸嘻嘻看着他,夏旭顺着心跳没说话。 他现在是真觉得时洹是个怪人! 可下一刻就听他那个爹对管家说,“将逍先生好生招待,即日起他便是我夏府贵客。” 连爹都中了他的邪了! *** 夏何夜间在书房坐了片刻,起身路过棋盘,碰掉了一颗黑子。 黑子落地的清脆之声将夏何拉回白日同时洹的对弈。 他们是真的在对弈。 “适才手下鲁莽,多有冒犯,先生万勿介意。” 时洹黑子在手,微蹙了眉,须臾便化了,他一笑,道:“切磋罢了,夏将军麾下藏龙卧虎,何来鲁莽之辈?” 夏何是个鬓微白的长者,他看着比严故渊要文弱得多,却于一举一动之间格外温润识礼,尽显书香之气。 夏何道:“若真藏龙卧虎,恐是没有今日接见先生之机。自我来北原,上门之宾不可胜数,不知先生今日,想与我谈些什么?” 时洹落子,那子着盘声铿,只听他道:“一个问题。” 夏何看向他。 时洹道:“将军从天子之居到此边凉之地,为我朝与邻议和,实建功也。恶战已止,使臣往来,凭将军之智,时日下来,终可赍功以还,而雪欲肆其虐,流民仍多,何以安抚修军、救民、解雪荒?” 时洹的发问不急不缓,等夏何因看不得他那深邃双眸垂眼再望棋盘时,竟见黑子不知何时已将白子围了个大概,别具风云。 夏何知道时洹背后有人,但他未料到时洹会抛这样的问题,他像是背后有千万人,这样的发问让夏何暂入沉默。 与其他先生不同,此人一不谈十四部,二不论战败,三不议和亲。 他问的是民生。 夏何没有直答,他看着自若无比,在时洹收子后继续落子,道:“我幼时观书,苦悟孔孟圣人之道,又览老庄以出世入世,曾不愿为官。北原积雪成灾,是天祸,天意难为,纵我有心,非我所能阻。” 时洹抬眼望了眼窗外,窗远邬岭,朦胧着皑皑一片清霜,今日并未下雪,积雪让天地变得格外亮堂。 时洹似在深思,“北原多年未见这样大的雪,我少时听家父忆开朝之事,昔日太/祖就是在数九寒天拼创基业,华阴起家,自南而上,攻克京师,让前朝十年暴/政断了残气。而今面对大雪,我辈只剩兴叹。” 夏何道:“先生何以这般说?十四部已退兵饮风府外,待公主出嫁,北原可定。” “北原自然可定。却不是等公主出嫁。” “那是何时?” “就是此时。” 时洹不再对弈,他保持着正襟危坐,问道:“十四部既退,何以再折公主?” 夏何沉声:“公主出嫁,能稳边境,有何不可?” 时洹道:“从一开始就不可。夏将军自京师来,想必比小生更明白,有幽王在,公主多半嫁不得。既嫁不了,这之间便必然要生事端,十四部未必真想迎娶公主,若他要的是朝堂乃至东部之乱,让京师腹背受敌呢?” 夏何道:“陛下圣明,又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时洹直视夏何,道:“可陛下还是派了将军来。” 夏何依旧肃着脸,他道:“先生好胆量。” 时洹抿唇一时不语,搁在一边的茶早没了热气,然而茶香却充盈室内,这里头何其暖畅,但时洹丝毫不感,那脑中白雪挥之不去,时洹半刻也没忘他此行目的。 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 时洹手指轻轻敲了下棋盘,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说:“这不算什么,小生以为,我同将军,是同道之人。” 不等夏何开口时洹就又道:“若我料得不错,齐王被禁于府是蔽敌耳目之策。” 夏何收眸。 时洹再道:“此为其一。我朝开国至今,休养过后,正值鼎盛之时,利弊权衡之下,圣上根本无意和亲,此为其二。” “其三,将军肯接见我,与我对弈,绝非因小生卓尔不群,而是将军急寻能用之人,我只是其中一个。若我答得不好,您立刻就会让门外那位护卫将我请出去。” 窗外寒风渗进屋内,四目相对。 夏何看着这个目若朗星的年轻人,拿起茶盖轻擦了杯沿,道:“还有呢?” “还有一点。” 时洹握拳的手置于棋笥之上,松了,那几颗白棋顺势而落,砸出声响。 他道:“边护军不日必出兵边外十四部。” *** 时洹回到齐王府时天色已晚。 他觉得有些疲惫,放空目光想事,就见严故渊出了院子向他走来。 “如何了?” 时洹看着他,一言不发。 严故渊有些急,追问:“事议得如何了?” 时洹微低下头,“事议得如何,王爷应该清楚。” 严故渊见他这样子,跺脚道:“我不清楚哇!” 时洹倒是有点想笑,他问:“逍长逸的传闻哪里来的?” 严故渊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下意识往后仰了下。 时洹看在眼里,在心里哼笑了声。 果然是老谋深算的家伙。 险些把他也给骗过去了! 时洹无情地说:“王爷演得可乐呵?撒了好大一张网,为了套我回来,耗了不少心思吧?” 时洹今日才知道,严故渊一路都在“算计”他。 那些微不可见的细节,时洹遇大汉之时才品些出端倪,见到夏何之后才有所通悟。 他这几日所见的不过是两盘局,一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另一盘,则是投石问路,试炼将才。 北原一线,夏何与严故渊作对,苛待边护军,与十四部议和时态度恇怯。朝堂上,和亲之事掀起风波,正上演着同室操戈的戏码。而纵观大梁,全境都散布着关于灾情的危言,述北原灾民怨声载道,这种种看上去对大梁而言俱是难关。 可时洹都能看明白,圣上会不懂吗? 若此刻时洹是十四部之人,怕是真的被骗过去了。 大梁表面的危机与矛盾,大半是给十四部看的,如时洹白日所说,圣上和夏何,甚至严故渊,他们都知道,明里暴露缺陷,在十四部被迷惑、松懈之时暗中猛出重击以退之,才是当下最好的策略。 大梁从前不擅边疆之防,但那是从前,这样的局面随着大梁的强大必得被击破。 然而严故渊受伤,边护军重创,当下却面临着缺将才的困境。 而这正是严故渊召回时洹最好的时机。 时洹的离去让严故渊痛失一臂,宁州边护府因为没有可以胜任领将之人而大不如前,这也是后来饮风府战败的原因之一,他们的后援到得不及时。 但是严故渊不会放弃宁州,他要重塑宁州坚固无比的防御,他也早想好了对策——让时洹归来的对策。可若要他归来接任重职,却必得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背景亦不可缺,于是江湖中便出现了“逍长逸”。 这便是严故渊的网,他撒在一年之前,如今果真用上了。 而夏何,也在等这样一个人。 与夏何一番交谈时洹就能看出他心有城府,不是凭片面之词可以评论之人。夏何待人有礼,属下虽鲁莽,却是一心为主的忠义之士。夏何和严故渊像在天衣无缝地合作,但他的试探比严故渊还要瘆人。夏何一直在言语中给时洹挖坑,妄图误导他。他要时洹在这真假参半之中找到方向,只要时洹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你、你猜到了啊。”严故渊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还是贴上脸来兴奋道:“可是在那夏老头面前猜着的?” “不是。”时洹往屋里走,“我没猜着,夏将军把我赶出来了。” “什么?!”严故渊跟上去,他许是真被关久了,闲得要命,话愈发多起来,闻言便聒噪:“那老头赶你?他、他可好大的架势!不成!我现在就找他去。” “去吧。”时洹撺掇道:“王爷可赶紧的,晚了就关门了。” 严故渊才迈出去的步折回来,他听这话头,明白过来,骂道:“好你个暇眦必报的小子!可还知谁是你主子?!” “千愫。”时洹说:“当然是我姐姐了。” 他说得好生乖巧、好生老实,可这一句话,却让王爷心虚下来,毕竟此事确是自己不厚道。 “时洹啊。”严故渊态度软下来,意味深长道:“这事儿确实是我管得过多了,但你也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裘缨将军那般培养你,虽严苛些,却是有心托付大任于你的。我对千愫姑娘也自觉有愧,可她……” 可她也想时洹能走自己的路,无须多虑她。 时洹与千愫这样多年,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严将军。” 时洹于暗淡的烛光之间躬身,对严故渊郑重行了一拜,他眼眸处薄雾撩动,道:“将军对时洹的赏识与提拔,时洹感激不尽,实不敢当。我来此,定是尽全力相助将军。退十四部,早固边境,非君一人之心,亦是我愿。可我没那般厉害,权力于我而言,就像枷锁,我还是没办法像将军一样立于高处。” 严故渊是立于高处的人。夏何也是。 他们看着深不可测,分不清哪张面容是最真实的自我。 但他们心中都有一物,便是“权”。 严故渊是忠骨不假,可他要立足,也必得耗心力在朝上朝下摸爬滚打,为自己铺一些路。若真全然地舍权割势,他又怎能做一个王? 而夏何是晋王一方之人,却又不是。他与许多在这条路上的人一样,所有站队,归根到底,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利。 追权逐利没有错,各人的生存之道罢了。夏何心中有权,也有国。他深知十四部是最大的敌人,也知朝局走向,此刻他就会选择与严故渊站在同一战线。 圣上也是如此。 严故渊受到的打压是真实存在的,就算这次是蔽敌之策,谁又能说得准这之中没有圣上的警示呢?除了他,幽王、晋王,这些人的动作皆在帝王的利眸之下。 这是高处之人该受的瞩目。 如果时洹选择站到那个高处,就也得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谨慎行事。 可是时洹不是应对不来此事之人,以他的才智,这高处他完全可赴。 严故渊忍不住问道:“是因为千愫姑娘?” “不是。”时洹道:“是我的私心。” 严故渊沉默,他明白时洹言语中的深意。他意在能做一个功成身退之人,而非接下这份重任。 严故渊察觉自己有些站不住,就于案边坐了下来,点了点头。 时洹转身过去,于这沉默中又一躬身,再道:“然而现在北原不稳,我会留下来,做将军之刀,为大梁一战。” 他一字一句,字字有力,让严故渊垂下的头又昂起来。 这小子! 严故渊站起来,不知说什么话,在时洹面前背手走了两来头,倏地笑了,“你小子同我假正经呢!” 时洹晃了晃袖,也背手道:“我没有。我认真得很。” “你这天字号的无赖,没一句真话!呵,老子不管了!”严故渊重重拍了他的肩背,顾自走了,“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保家卫国!” 不管了! 管他时洹愿是不愿。 终归是自个儿的路。 严故渊两手一撒,往饭桌走,就将气氛缓了下来。 这气氛一缓下来,严故渊就又犯叨病,“夏何那老头究竟怎么说啊?” 时洹便说:“夏将军要我转告王爷,前方战备已经差不多了,到时候一旦动手,就只能胜,他说您此战也动不了身,叫您在王府点高香乞求先祖保佑……” “什么?那老头敢编排我?嘲讽我?……” *** 时洹与夏何会面之后两日,北原东线守备军收到来自京师的出兵敕令。 又两日,以齐王麾下守将之名暂掌宁州边护军的逍长逸在潼关城外密迎东线派来的将领,宋陌。 当晚起了大雾,深夜分不清眼前是烟还是雪,而北原两线守军就在此夜突袭盘踞在饮风府外的边外十四部。 劲风暴雪中没有战鼓擂动,嘶吼马啸就是战鼓。 这是力量的比拼,也是决择的较量。拨开那层迷雾面对血光,将士们澎湃着的尽是欲望与野心,是占领、是对未知命途掌控权的追逐,亦是心底深处对所爱的守护。 暴雪延绵好几日。 时洹就在这样的征战里,过了二十二岁的生辰。 重逢 “逍将军,军报已快马传出,给王爷的信也送到了齐王府上。” 北原的四月依旧凉,军帐里时洹敞着右臂,半披着衣,正在案前写东西。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那小兵没退下,又道:“王爷托我给你带了封信来。” 时洹笔停了停,说:“放这儿吧。” 小兵道:“王爷说里边有重要的事,他要将军尽快看。” 时洹微眯了眼,他的字写歪了。 小兵见他心不在焉的,半分没有搭理王爷了意思,便只放了信。他看这帐里帘子也没放下来,就说:“将军臂上伤吹不得风,可要再叫军医来看看?” 时洹摇头,“宋陌将军呢?” “噢!”那小兵一拍脑袋,想起来这事,忙道:“宋将军今日来不了了,宋夫人随军从檄城来,他告假陪夫人,说是今日哪里也不去。这、” “哦。”时洹沉闷应了,重复了一遍,“陪夫人。” 小兵不明所以,他脑袋一转,想是素来以军务为重的逍将军不乐意宋陌这样因为家事误军事,他这样想着,又想起往日不辞劳苦的逍将军,便觉得时洹真是个以国为家的好将军! 心怀家国的逍将军把笔一甩,弄得案上点点墨,他沉着声,说:“宋夫人不过是专程送东西。十四部败退边外,饮风府被摧毁的边防线得加固,这些时日众将士辛苦了,东部此番既送了新袄来,发了吧,晚间给大伙都发下去。” 那小兵闻言,领了命,便退了。 时洹揉了信,看着右臂的伤发了会儿呆。 这场恶战打得狠,夏何和严故渊在后方观形势,时洹打前线,王威为辅,宋陌伏击,首战便是大捷。 可之后因着雪中难辨方向,战局一度陷入僵持。 时洹的伤是在风雪中过邬岭打入边外八百里敌营时,在马上被敌首掀下来时受的。 那人伤了他的右臂,时洹就剜下了他的头。 攻营一战北原边军击溃了十四部主力,最终拿回了饮风府防守线。 让邬岭北段重回大梁的怀抱。 夏何兼理安顿北原灾民一事,后又转手严故渊,如今已经回京,但是东线的宋陌留了下来,源于他与时洹意在杂糅两线阵型,试炼新军。他们战时的配合十分默契,二人皆是年轻的将才,便凑到了一起。 因着灾情,上头打下了许多尸位素餐不恤民生的官员,严故渊如今坐镇王府,与军中之士协理新下来的布政使行事,连着不大的齐王府都接济了不少流民。 北原的军报不时就要上达朝廷,但也近尾声了。时洹想着这回歇下来,就回南山。 他给千愫的信没能写好,也不知道右手的伤什么时候能好,他希望快点好,最好一点也别让千愫察觉出来。 这样想着,时洹清喉,出军帐往校场去了。 时洹一直忙到临暮时分才归帐,他在营中行了几步,听得人声攒动,当是时一人从他身边过,撞上时洹,那人手中提着的盒子摔落,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时洹愣了一愣,没顾上捡东西,待回神那人已经拾好东西欠身致歉走了。 时洹在药香中继续走,他眼睛无神,今天看着格外懒洋洋,可没走几步,他就又停下了。 人声攒动处,只一瞥,时洹便认出了。 那棚下聚着不少军中伤员,正排队看伤,千愫着素衣,显得单薄,她正给一老兵搭脉,手腕露着雪白。 怎会是千愫? 时洹当下就要过去,谁料迎面又撞上来一人,时洹侧眸看仔细了,就见一个老头拦着他,手捂着额,道:“好一个坚实的胸膛!撞得老朽头都昏了!” 时洹正捂着手臂,道:“贺先生?” 贺闻山笑了笑,“好小子,还认得我呐?” “你、这……”一向不曾慌张过的时洹此刻竟不知怎么开口好,他掩着惊喜,说:“先生怎么来了?千愫也……” “好啦,看把你急得,同是大梁人,怎得来不得吗?” “自是来得。” 怎么会来不得? 若是可以,时洹希望自己去哪儿都带着千愫,可是只要在外,他的身边就是危险,时洹此时立刻就想去见千愫,去握她的手,把她抱走。 但是他没去。 “想去?”贺闻山觉得这年轻人够能忍,也是不容易,“又因为这伤不敢去,多谢我拦着吧?” 时洹把氅衣拢好,道:“我无事。你们怎会在此?” 贺闻山道:“说来话长,总之是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美事就是了。” 时洹听这话,警惕起来,“嗯?遇着什么事了?” “无事无事!”贺闻山赶紧消了时洹的担心,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将军姓宋?说起来其实就是我与徒儿一次偶然救了这宋将军的夫人,然后听闻她一行要往前线来,想着既要看顾这夫人的病,又念着我徒儿实在久未见你,怕她思念成疾,我便主张跟来了。娘的,一路马车,可颠死我这老骨头了!” 时洹没笑,他越过人群看千愫,不近也不远地,觉得像在做梦。 贺闻山晓得老的已经不值当了,他也望过去,叹口气,“我们先见着了王爷,他说军中伤员多,我们便来这儿搭了医棚,话说,王爷没同你说?也不见你来接,还以为你小子要抛弃我爷俩、” 时洹低声嗯了下,他懊恼地抬眸,“我……” 他今日丢了魂,严故渊的信碰都没碰。 谁知道真是重要的事…… “是我的错。” 贺闻山听了道歉,觉得小狼还是小狼,欣慰地点点头,“没忘就好。” 千愫在棚下很忙,时而深思,时而说话,一点也没察觉老头走了,更不知道时洹在看她。 趁着还没见面,时洹问贺闻山:“她还好吗?” 贺闻山道:“还好,我也挺好的。” “她夜间……”时洹的目光从千愫的手指往上到千愫的眼睛,“睡得好吗?” 贺闻山惊厄,“你问我?我可没同徒儿一块睡……” 时洹沉闷不语。 他恨死自己了。 贺闻山知道这小子也苦,许是在自责了,便不逗他,认真道:“其实别的都好,就晚上难过。你也知道,她一向都睡不好,你不在,常做噩梦,我把那脉,药是开着,可心病难治。我呢,也不好在她床边哄着她……” 没人哄她,做噩梦都是自己挣扎着醒,时洹在的时候,千愫也不会这样频做噩梦,至少梦醒时,时洹一哄,就能回神,回神了,就知道是梦,不会难过。 时洹不在,漫长的夜就得她自己一个人熬。 他走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不想千愫做噩梦。 她从前生病喝药再难受,也不曾做噩梦。但是时洹会,自小就会,他明白这种无望与挣扎,不愿让千愫也受。 时洹收起过度泛滥的情绪,不想被看见。他最后看向贺闻山,说:“辛苦先生了。剩下的,我来治。” *** 千愫站得有些累,她碰了碰有些酸的脖颈,正要继续,就被抓着了手腕,千愫抬首看,就望见了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时洹,他身形高大,把后边的人都挡住了。 千愫看得懵,知道有人看,忙收手,却被时洹抓得更紧,“姐姐,天色已晚,不要看了。” 时洹话音才落,一边知趣的士兵就呼道,“姑娘累了,给将军看了就不看了,大伙儿走走走,来这儿,贺大夫这里还是可以的!” 千愫不知怎的,像是在生气一样,蹙着眉还要抽手,谁知道直接被时洹给抱起来,这边散到一半的人迅速挤在一起围观,千愫耳垂有些红,她小声说:“放。” 时洹也对千愫这样挣扎而生气,他说:“别乱动,压着伤了。” 千愫闻言真不动了,只看着时洹的眼,“伤?受伤了?” 时洹嗯一声,想着反正千愫来了,早晚瞒不住,便坦荡道:“小伤。” 他又在千愫耳边,像是没看见那红晕似的,故意轻缓说道:“这都是我的战绩。” 千愫拿住他的手,说:“那你还不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当然要让你看。”时洹没停下,也没放人,走得更大步了,说:“回帐里看。” 后边有士兵追上来,刚叫了逍将军,就听逍将军说:“传令,今夜巡防照旧,有事禀报王威副将。” “啊?可王将军上王爷府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时洹:“那就报宋将军!” “啊?” 厮守 夜间吃过饭看过伤换过衣,万事妥当,时洹与千愫睡在一起。 千愫想着时洹右臂那道伤,一直延到了后肩,纹路又深又狰狞,便对白日之事格外懊恼。 她现在没碰着时洹,也不敢动,怕搞到他伤。 时洹便于昏暗中寻着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处。 时洹低声问:“睡不着?白日不是还累吗?” 千愫说:“我不累。你不要乱动,那个伤很严重,又在右臂,要拿刀的。” 时洹笑一声,贴近来,说:“我乱动?我没有。” 千愫头发正好蹭在时洹肩上,她说:“往后也不可。现下停战了,你这手,能不动就不动,明日我给你绑脖子上挂着,就、” 时洹翻身,把千愫捞了过来,半抱着,说:“太狠了,这点小伤就挂着,我还当不当将军了?” 千愫闻言也想笑,便说:“我还未见过你威严的样子,听闻他们都叫你逍将军。” “是啊。”时洹说:“王爷搞的,随姐姐爱不爱叫。只不过白日怎么回事?入军营为何不直接来见我?” 千愫小心地动着脑袋,寻找好的姿势,怕这样抱着压到时洹的伤,连带着她说话也小心翼翼的,“王爷说你有些忙,要先通报,我便等你来。” 结果从早等到晚,时洹才来。 所以千愫才故作生气。 她不是真的生气,就是一见时洹,便觉得有些心酸,不知怎么就甩了性子。 时洹把另一只手也搭过去,完全把千愫圈在怀里,他也心下酸愁,对彼此的心事都那样明白。 “是我不好。”时洹说:“我不知你来,若我知道,路上就接着你了。” 千愫很久没被时洹抱着了,她闷在这里,低嗯了声,觉得很安心。 她道:“不务正业,还当不当将军了?” “嗯?”时洹低头看千愫,还真正经地商量,“你说当不当?我听你的。” 千愫不应,要推开时洹,可这人仗着自己的伤就是不撒手,还哈哈嘲笑,说:“第一次见你赌气,是太久不见的缘故吗?怎得已经怨上了?” 千愫说:“我没有。你做什么?撒泼吗?” 时洹闻言,什么都不管了,把人抱得更腻乎,说:“是了,是这么回事儿。” “你、”千愫拨出头盯着他,说:“不要脸。” 她的额头就在时洹眼下,他们的每次呼气彼此都能感受到,屋里已经不止是暖了,时洹也看着她,突然更不要脸地、明目张胆亲上了千愫的眉心。 他一触即止,如点水一般,千愫马上缩回去腾出手,在发愣中盖住了自己额头,时洹一股气血上了头,竟顺势托着她的腰将她带近来,吻上了她的唇。 这次时洹不再浅尝辄止,他已经等了太久,也痛了太久,那些寂静的不为人知的情感窜出来就再抓不回去,这是时洹的勇气与成长,他再也不愿松开千愫。 他没有被艰难打败,也没有在战场上倒下,贺闻山曾经说他的路还长,时洹认同了。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走下去。 前路并不好走,坑洼与陷阱布在其中,身后还有千愫。 但也因为有千愫,时洹便不会停。 他曾经想过那年千愫为何要与他说对不起,后来也明白,如果没有他的话,千愫会选择死去。 她的留下是支撑时洹不发疯的药引,若是千愫不在了,时洹一定会比当年更疯狂,他杀李氏时就是疯狂的。 但是千愫把他拽回来了,她舍不得时洹疯。她一路安静地跟着时洹,看着是在依靠时洹,其实二人已是相依为命了。 他早就决意与千愫相依为命,如今只想在苦中寻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甜头,他温柔地索求耳鬓厮磨,最大的野心就是与千愫长相厮守。 “姐姐……”时洹靠得很近,他听着千愫的喘息,低声说:“我想娶你。” 千愫有些止不住颤。 她不知如何开口,这一句那样直白,包含了所有,她很明白两人此刻的感情,可时洹从来没有与她说过爱。 她原本也等过。 在两年前那个同样被时洹吻在眉心的夜里,在之后数个日子里,等时洹回来说一句爱她。如果没有那件事,她与时洹或许早就在一起了,或许会成亲,或许此时她依旧在千府,守着千家剩下的一切。 但现在她再也回不去。 她分明是千尧的女儿,是千尧捧在掌里的明珠,却只能破碎地立在外面的大雪里,再也走不上归途。 良久,千愫说:“我没有家了。” 她没有家了,千愫知道她不可能再回家。回去是重复往日噩梦的开端,千愫无法面对千府任何一个人。 除了千府,还有太多她承受不了的目光,千愫躲不了的。 时洹或许可以变成逍长逸,千愫却永远只是千愫。 “我给你。”时洹圈着她,可靠地做千愫的支撑,那所有的顾虑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可以困住时洹,人言还是人心都不足为惧,他会挡下,他不要千愫也做那个小乞丐,只能于乞求中活在他人施舍的怜悯的目光之下,他亦不要任何旁人的暗示,若这个地方不能留,他就带千愫走。 “我们会有一个家。千愫……”时洹牵了千愫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只要你爱我。” 千愫问:“你爱我吗?” “我爱你,想与你成亲。”时洹毫不犹豫,“只能是你。” 千愫抿唇,说:“可我方才还骂了你。” 时洹一怔,这小丫头说什么呢? 然而时洹如今对千愫的“耍赖”应对自如,愣过一会儿就先发之人,操了千愫的老路,道:“骂得好。” 千愫惊:“什么?” 时洹解释:“骂我即爱我,打我即亲我,姐姐,骂得好。” 千愫愕,“你同别人也这样?” “那当然不。乱讲什么?”时洹碰她脑门,“快点回答我。” 回答他。 他已经不想再等,最好千愫现在就给他回应。 答应也好,不应也好,时洹都想听千愫说,接下来怎么走由他们二人一起定夺。 缺一不可。 千愫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突然反身上来,避开了时洹的右臂,趴在了他的身上,她揪着时洹的衣襟,什么话也没说,却用生涩的吻给了回答。 经年的情感在今日顺遂地铺开,苦涩被挑拣走了,留下雨后清澈的长街。像是他们要走的路。他们靠得那样近,所有的阻挡都化在唇齿间。 千愫说。 “成亲就成亲。” 余年 千愫许久没有出门了。 这天时洹回来得早,二人一顿说,便出了门。 她不是懒,也不是生病,而是近来旸城正在整治自东部而来的海寇,时洹就怕千愫撞见,便禁了此人的足。 从饮风府转至旸城,时洹这段路走得稳稳当当,他一步步积攒来自北原的历练,如今已经游刃有余。旸城现下是北原东部的军事重镇,他近些时日巩固边防线,在松音河源头建起延绵松岭北部一线的防御要塞——宴月门,一直忙忙得抽不出身,今夜才得了这么个机会同千愫上街走走。 今夜月色好,今年是他们成亲的第三年。 大梁很安宁,又不安宁,日子每一刻过得都不同,值得期待的时日看着不多,却又很多。 余生还很长。 千愫晃着时洹牵她的手,突然说:“我想吃板栗烧鸡。” 时洹冷漠地拒绝:“想想罢,反正不能吃。” 千愫说:“啊。” 时洹说:“你那伤还想吃辣?不要命了?” “小伤,这都是我的战绩。”千愫竖起一只手指来,说:“就吃一只。” 好呀这家伙,如今第三回合就敢撒泼了。 时洹拿下她的手指就要上口咬,千愫马上抽回去,急说:“又要咬我?你是狗?很痛的。” 时洹冷笑道:“知道痛,还敢赤手摁土匪,你够厉害。” “我怎知那是土匪?”千愫把伤藏好来,说:“我以为是小偷来着,动静那么大,怕叫人跑了,才摁的。” “你就给我装。” 时洹想起那天还是心惊,那是东部逃来的匪寇头一次被抓,千愫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些人里应外合,被千愫抓了个正着,时洹带人过去,哪知道最先识破骗局的人竟是自家媳妇,他没瞧仔细,见着血,心碎了一地,当下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怒到癫狂,三下五除二料理了这些在地方上作乱之人,还顺带着连拔了好几个组织。 “脑子倒是很会转,有没有想过命金贵?” 乱是平了,可那一“摁”千愫伤到了手,划了好大的口子,好几天握不了筷,时洹都看在眼里。 他当时还生了气,却也没办法,只能盯狠了她,让她不再有更多哪怕是半次的胡来。 这些天忙,他没见着千愫时更是生着闷气,竟是还没消的架势。 “金贵。我现在太惜命了,秋千架也不敢碰……”她像是一点未察觉时洹内心的波涛汹涌,目光流连在各大吃食摊子上,说:“我只是,想吃一只烧鸡。” 真牛逼。 时洹又给气笑了。 “一只鸡切成丁有很多盘板栗烧鸡。”时洹认真道:“你心够大的啊。” “心不大,只是胃很大。”千愫也认真地解释,“我们可以一人一半。” “谁跟你一人一半。”时洹拉着人往回走,“跟我回家才是正理,水煮板蓝根才是良配,你要吃,我给你熬一锅。” 千愫挣脱开他的手,说:“你好狠。半点药材不识,还敢叫我喝?” 时洹自觉不对,可他与千愫相处时日久了,早就没脸没皮了,只听他说:“你若觉得补得过了,我们也可以一人一半。” 千愫也生气了,她又转身来自己扎进街市里,“谁跟你一人一半,我自己买。” 时洹赶紧跟上去捉她,说:“不能不吃吗?” “板栗烧鸡哪里好了?” “伤好了再吃,不行吗?” “发炎了怎么整?我又不在。” “你要是痛得哭,我也只能呼呼两下,没用。” “你真要买?” “就这么想吃吗?!” “千愫!我看不出来,你为了吃也能同我哭?!” “一盘还是两盘?” “老板,份量少点。” …… 回去路上千愫打包了份,那盒中还冒着香。 吃饱喝足的千愫心情很好,时洹说什么她都笑脸相待。 时洹其实不爱吃辣,他一吃辣脸就红,如今就顶着这张秾丽的脸,也不知是被辣的还是被气的,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千愫开心地点头,十分同意。 虽然这人不守规矩,仗着她左手拿筷不便,吃了她一半以上的烧鸡,最后两个人还险些抢得打起来,惊得小二都站旁边看,就等着上手劝架。 谁知夫妻俩只是在调情,察觉到不对,纷纷抬眼看这小二。 盯得人跑了,生生觉得今日被欺负的是自个儿! 时洹嘱道:“回去把那个分了,你不准再吃。” 千愫头点到一半,说:“留给明天也未尝不可。” 时洹说:“我看你是连胃也不想要了。” 千愫摇头,拨浪鼓似的,道:“分就分,你不要凶。” 时洹停下来,盯着这人,突然俯身把人给扛了起来,惊得千愫险些把食盒给打翻。 “时洹……放……太高了!” 时洹扛着人走,说:“高点好。高点才衬得上姐姐的心大。” “不。我求你!” “没用。” “我不吃了。” “你吃啊,不是说留给明天吗?” “不吃了……嗷,真的不吃了!!!” “知错了吗?” “错了。” “下次还敢吗?” “不敢、不敢了。” “我凶吗?” “不凶!时洹,你不凶。” “时洹好不好?” “好。很好。” “挑一个比我更好的?” “没有……没有比你更好的。” 时洹勾了嘴角,终于心满意足地缓下步来。 “姐姐,这是第几回了?” “我、我已经忘了……” …… 依旧是这条长街,两人身后一个小男孩停下脚步,见这景象眉头都蹙到一起。 男孩母亲见他停了,拉了拉他小手,问:“小麟,怎么了?” 这男孩不知这两人在争吵,只是问:“娘亲……那个姐姐为什么不自己走路啊?她刚刚还自己走的。” 现下叫人扛着,好生奇怪。 母亲笑了笑,说,“嗯……人家有夫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