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作者:犹斐 文案 身为恒王府唯一的小郡主,云泱十六岁这年,终于被接回了京都。 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连太子殿下都要叫自己一声姑姑。这样的身份,云泱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云京横行,却不想刚踏入王府,迎接自己的竟然是一道赐婚圣旨…… 听闻皇上堂兄为她指的这位佳婿龙章凤姿、气质出尘,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体不太好。 - 世人皆知,丞相府的大公子是个可怜人。 相貌绝美,性情温和,奈何从小体弱,全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直到一纸婚书,将这病秧子跟恒王府那位自小养在山里的小郡主绑到了一起…… - 大婚当夜,酒过三巡。 捏着她下颌的男人神情恹懒,苍白脸上泛起少见的血色,“既是夫妻,自当同甘共苦——夫人不妨也尝尝这肝肠寸断的滋味?” 一卺毒酒顺喉而下,云泱全身如坠冰窟…… 这TM的是个神经病啊!说好的大公子温文尔雅,性情温和呢?!!! 【表面温柔内心阴郁神经病VS百毒不侵超级会演小戏精】 #男主中毒,女主有毒#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欢喜冤家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泱,江亦止┃配角:专栏预收【哑奴】┃其它: 一句话简介:饮鸩止渴,未尝不可 立意: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心怀善与爱。 第一章 下山 云京远郊三百里,有座仙山,唤作菩提。山顶常年云雾缭绕,四季常绿。 才刚下过一场大雪,菩提山下银装素裹,苍茫天地间唯独这座仙山在一片素色之中分外扎眼。 翠白之间,两匹通体乌黑的长鬃马拉着一辆马车从山道上直坠而下,几道残影紧随其后,一路朝着云京的方向驶去。 驾车的是恒王府的府卫统领穆云。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黑色劲装,面容肃穆。 凛冽的寒风挟裹着枝头碎雪扑簌而下,打到脸上仿佛细密的针扎进肉里,穆云瞥扫了一眼车侧随侍的近卫,将衣领往上又拉了拉,伸手拍了拍已经被冻得发木的脸颊。 车外寒风刺骨,车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通铺了暖玉的马车里,角落还固定着一个袖珍的炭炉,此刻炭火正旺。 挨着炭炉不远,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模样生的端正,一对黑漆漆的眼珠灵动无比,黑缎似的长发被编成了几缕细细的发辫,跟其余散发一起被高束在一枚小巧的银质发冠里。在她脚边丢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跟那张被车内的温度蒸得透红小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显然被热到不行。 她往车前挪了挪,伸手将车帘扒开,冷风卷着残雪猛地灌了进来,她抬手挡了下眼睛,冲着车外的穆云背影问道:“穆统领,咱们到云京还要多久?” 身后腾着车内涌出来的阵阵热气,穆云攥着马缰的力道丝毫不敢松懈,恭敬答道:“回郡主,咱们才上官道,到云京差不多要申时末了。” 车里的这位是当今恒王殿下的独女,那位自小在菩提山长大的小郡主。叫做云泱。 马车一路飞驰,也只有云泱探头出来问话那会儿穆云稍稍放慢了一些速度,而后便一路快马加鞭朝云京城疾驰。 到云京城西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但城内却亮如白昼。 已经是正月十四,城内的节日氛围很是浓厚,西门大街整条街道两侧都是贩卖各种吃食玩意儿的小摊贩,入耳皆是喧闹的叫卖声。 马车自入城后就完全将速度降了下来,云泱扒着车窗新奇的看着街道两侧,这是她在菩提山时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们能在这里停一会儿吗?”隔着车帘,她冲着前面驾车的穆云问道。 少女的声音里满是新奇向往,穆云估摸了下时辰,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沉沉回道:“属下将车速再放慢些,郡主若是瞧见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就知会属下一声,天色已晚——” 耳边忽地响起一片民众惊呼。 穆云下意识回头,看着忽然闪到车前的一道人影,瞳孔骤缩! “统领!!” 车侧是近卫拔刀的金属嗡鸣,穆云当即将缰绳往手上绕了两圈,拽着马头往一侧猛勒,脸色当即冷了下来。 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阵痛苦嘶鸣,引得附近的人又是一阵惊呼连连。云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个人往后翻仰,后脑勺重重磕在了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郡主?!”车窗外,近卫的声音贴着车壁传来。 云泱呲牙咧嘴的捂着后脑勺爬了起来,扒住车窗露出来一张痛苦无比的脸,冲外面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她的视角只能看到车窗外围堵的水泄不通的民众,以及一干持刀护卫在车侧的近卫。 “一点小事,郡主不必惊慌。”穆云的声音从车前传来,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大街正中背对着马车半蹲在雪地里的那抹暗青色背影上。 地上的积雪被不断来往的行人车辙碾的泛着冷光,那抹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搂着一个半大孩子转了过来,牵了下嘴角。 随后,云泱就听见一道温沉低哑的清润男声说了句:“事急从权,实在是对不住……”话没说完,就是一阵压抑着的轻咳。 “一个病秧子还学人出来逞英雄……”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着。 “就是,要是这驾车的人反应稍微慢上一点,平白还要多搭上一条人命!”有人附和了一句。 “………” 云泱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大致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有人忽然冲到马车前,挡在了跑到路中央捡鞠的孩子和马车之间。 云泱摸着后脑勺撞出来的疙瘩,心有余悸的问了旁侧一句:“人没事吧?” 近卫还没开口,车前穆云回道:“郡主放心。”说完看向马车前一脸病容的男人,嘲道:“多亏了这位……见义勇为的公子。” 男人摆了摆手又咳了一阵,似乎完全没有听出穆云话语里的嘲讽,扶着犹在发颤的孩子退到路旁。 周围人尽数散去,那孩子见危险解除,怀抱着鞠奋力从男人手上挣出,然后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跑进人群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病秧子还真是会装好人!刚才明明就是他故意把自己的鞠打到路中央去的! 仿佛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街道两侧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马车震颤了一下,终于又动了起来。寒气顺着马车四周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涌了进来,角落的炭炉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云泱感受着车里适宜的温度,舒服地抬眼看向窗外。 一派嘈杂纷乱中,一道长身玉立的清瘦身形裹着一件过于厚重的披风立在路旁。暗青色的披风尾端堪堪坠地,边沿镶嵌着一圈金色绣线,在周围暖融的灯下反射出耀目的光。 云泱终于看到了刚刚那道声音主人的脸。 不知道是被身上的披风衬的,还是这人原本就白,肤色几乎能跟远处房上的雪相媲美。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惊愕,映着眼尾处的那颗小痣,美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 “啧——”一柄折扇伴着这声调侃落在男人肩上,爽朗的男声从男人身后传来,“回魂了江兄!”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高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窄袖锦袍,浓眉大眼。手里捏着一把玉骨折扇,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神情暧昧;矮些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捧着一个手炉,见男人偏头,忙将手炉递了过去。 江亦止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活动了下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将手炉揣进了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描摹着手炉上的花纹。他眼中的惊愕早已消散,眼尾余光扫了下肩上那柄折扇,唇边弧度温柔:“殿下今晚是打算与民同乐了么?” 折扇的主人笑嘻嘻上前两步,收了扇子看向早已不见马车踪影的街道尽头,遗憾道:“我跟江兄一样的目的,就是没有江兄这么好的运气。” 他撞了撞江亦止,见对方一双温沉的眸子望过来才算满意,急忙道:“怎么样?我这小姑姑生的好看么?!” 江亦止回忆着方才马车错身而过的时候,窗格里被远处升空的烟火映照的奇亮无比的两个光点。他闷闷笑了两声,转头看向旁边巴巴等着他答案的青年,违心答了句:“好看。” 青年长舒了口气:“啊,如此我就放心了。” 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在后面小声嘟哝了一句:“被赐婚的又不是殿下,也不知道您这放的是哪门子的心……” 折扇玉骨隔着江亦止落到少年头顶,青年呲着牙阴恻恻吓唬他:“小初七,你这张小嘴要是还不知道怎么收敛,爷就跟你家公子讨了你回去净身做个长随信不信?” 被叫初七的少年立刻双手捂紧了嘴。 * 云京城中热闹非凡,连带着朱雀街上的恒王府也一派喜庆的节日气氛。 王府门口,几个仆役搬着梯子正在置换檐下春节时候的灯笼。府门大敞着,一个人影抱臂在门前的空地上来回踱着,满脸不耐。直到听见街巷那头杂乱的马蹄、车辕声才稳住脚步抬起了头。 马车在王府门前稳稳停下,马儿不耐地打着响鼻。穆云看清王府门口站着的人,忙从车前跳了下来:“小王爷。” “怎么这么慢?!”云承扬吐槽了一句,眼睛盯着纹丝不动的车帘,站着没动。 “进城之后耽搁了一会儿。” 云承扬嗤了一声,搓了几下冻得木了的手。 他仍是先前时候的声线,没有刻意扬高,却分明是冲着车里的人:“一家子就等你自己了,怎么着?用你哥上去给你踹下来不用?” 话音刚落,车帘“唰”的一下自内向外翻飞上了车顶,一记白眼随着飞扬的车帘落到云承扬身上。 云泱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越过云承扬就往府里进。 穆云和马车两侧的近卫看得目瞪口呆,这小郡主的脾性怎么跟这一路上表现出来的不太一样? 第二章 赐婚 云承扬并不意外。 他看着云泱从马车上下来从身边径直而过,错身的瞬间,抬手一把拎住了云泱的后颈衣领。 “臭丫头,我为了接你都快冻死在家门口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本就在门口等了许久,鼻头冻得微泛着红,手从指尖到手腕都冷得没了知觉,触及到云泱暖热的皮肤时冰得云泱一个激灵。 “啪”的一声手被拍开,少女嘴上毫不留情:“云承扬,你是不是有病?” 云泱缩着脖子抬眼,门口暖橘色的光打在她的身上,云承扬看见面前的少女脸侧与脖颈相接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捻了捻指尖还未散尽的温度,遗憾嗤了声“没大没小”。兄妹两人拌着嘴进了恒王府。 王府内灯火通明,往来俱是丫鬟仆役们忙碌的身影。只是经过时全都低垂着头脚步匆匆,人虽多却诡异的安静。 虽自小在菩提山长大,但王府内的情形云泱并不陌生。 恒王府的老王爷,她的父亲云裕庭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王妃周氏又是皇后同族的姑姑。王府的三位兄长里,大哥云承擎和二哥云承昭都是王妃所出,如今在京中各有职务;云承扬的年龄要小一些,被打小宠着,生生养成了一副流里流气的纨绔性子。 她跟云承扬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是云承扬刚出生就被老王爷带回了王府。 小时候云泱也问过母亲,为什么哥哥出生就能被爹爹带走,而自己长到五岁爹爹才赶过来见了她第一面? 记忆中的女人笑得牙不见眼,拢着袖子掐着她粉嘟嘟的肉脸,语气一点都不和善:“怎么着?我欠你老子的吗?生一个就要送给他一个?” 彼时她还泡在又苦又黏糊的药草缸子里,她娘掐完她又捂着鼻子退了好远。 “你要是跟你老娘过不下去这苦日子了倒也不是不行,等过几年你这药浴泡完,我立马给你爹修书一封你赶紧收拾东西滚蛋!” ……… 这不,说让她滚蛋还真就让她这么滚蛋了,连提前知会她一声都没有。 云泱叹了口气,将思绪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距离内院花厅越近,王府里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就越是浓重。云泱扭头看了一眼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开始神游天外的云承扬,伸出手来隔着后腰衣物掐了他一把。 “嘶——” 云承扬回神,迷蒙的眼神回拢狠狠瞪了云泱一眼,轻斥:“你有毒?” 云泱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可不就是有毒。她无视掉云承扬脸上的不满,朝花厅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悄声道:“怎么这么多人?” 隔着嶙峋的山石湖景,花厅外面的阶下左右整整齐齐立着两列身着宫甲的大内侍卫。王府里云泱认得脸的主子们都在阶上站着,老王爷一身藏青色宽袍也在其中。在他旁边的是个佝偻着肩背的年长内官,手持拂尘、头戴梁冠,看这排场明显是宫里来的大人物。 “现在不是上元假么?这么多宫里来的人到王府做什么?” 云承扬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抬手使劲儿按了一把她的头,难得没有开口呛她:“管他们来做什么?”他神情有些古怪,但因着天黑人又高云泱一截,所以没被看见,“咱们等会儿再过去。” 话刚落,一阵风吹来,身边掌灯的仆役执着的灯笼晃晃悠悠打了个摆。 阶上那内官尖细的眼看了过来。 “那是?” 云承扬:“………” 他刻意走在云泱前面,绕过山石到了阶前,阶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父王。”云承扬叫了一声老王爷又吊儿郎当的朝那内官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李大人久等了!” 那内官浑不在意,一双豆眼闪着精光。他挥了下怀里的拂尘往前迈了两步将云承扬拨开,“劳烦小王爷让开一点。”肆无忌惮的将云泱打量了一遭。 “想必这位就是长乐郡主了~”他的嗓音带着宦官独有的尖细,一点不因为周围人的身份有丝毫收敛忌惮。 云承扬握紧了拳。 “真是一副好样貌!……不过这双眼睛跟王爷年轻的时候倒是不像。”年长内官不吝夸赞,“想必是随了母亲。”他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只是笑到一半忽而皱紧了眉。 “嗯?”那内官闭了下眼,随后莫名其妙的瞧着云泱问了一句:“这味道……倒有些独特。”他睁眼盯着云泱一张懵懂的脸,“不知郡主用的是什么香?” “李虽。”身后,一道声音不怒自威,语调沉沉。 李虽因着这声警告顿了下,面上的笑也散了些。 “瞧咱家这记性。” 他往旁侧看了一眼,立时就有个小太监捧了个托盘过来。他怪异一笑,“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这旨就不宣了,不打搅王爷……一家团聚。” 说完抬眼看着云裕庭。小太监低头将托盘高举,里面的黄色卷轴像个烫手的山芋,云裕庭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李虽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他看向云泱问身后的人:“王爷这下可是反悔了?” 不等云裕庭出声又笑眯眯对着面前的小姑娘:“不过这是给郡主的东西,郡主接下也是一样。” 王妃周氏瞧着自家王爷一脸凝重纠结的样子,叹了口气。两个儿子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被她眼神制止。 虽然不明白王爷此举的意义,但那个人的女儿,他不至于将她往火坑里推。 云泱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开李虽上了台阶。 素白小手抬起,踮着脚拿过托盘里的圣旨。转身朝李虽见礼:“臣女云泱接旨,有劳大人跑这一趟。” 李虽惊讶了一下,朝阶上的少女看了过去。 云承扬一脸焦急:“云泱!”看父王的样子,分明是好容易反悔! 云泱似是没有听见,她面向李虽,弯着眼睛看他,眼神澄澈明净,回答他先前的话:“也不是什么香料,就是从小就被泡在各种药草里,大概是腌入味儿了吧。”她狡黠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虽被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笑罢问她:“郡主也打小身体不好吗?” 也? 云泱努力回想着打记事以来的遭遇,脸上神情算不得好看。 她这境遇跟身体不好倒也沾不上边,只怕在这云京城里再也找不来比她身体更好的了! 当然,这话她自然不会跟李虽解释,由着他往别处想。 竟也是个药罐子!李虽这么想着,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躬身退开,转头冲云裕庭道:“如此来看,郡主跟大公子倒也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云泱眼睛余光瞥了眼手上的圣旨,心下了然。 云裕庭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李虽躬身一笑率众人离开了王府。 ……… 气氛一时沉寂。 云泱抱着圣旨,虽然大致猜到了圣旨的用意,但仍旧对里面的内容十分好奇。她忍住想打开的冲动,感受着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先看向离她最近的云裕庭。 父女两人都在阶上相距不远,云裕庭将小女儿好生打量。 跟阿瑶长得可真像………没等感慨完,余光瞥见那明黄一角,脸色又瞬间沉了下来。 “呃……”云泱开口,求救的视线掠过云承扬。 云承扬偏过了头。 云泱:“………” 她眨了下眼,视线划过周王妃,可怜巴巴落在王妃身旁的大哥身上。 云泱小时候,老王爷曾带着几个儿子不止一次上菩提山看过妹妹,所以兄妹之间并不生分。 凭着小时候帮过大哥瞒下他带着自己上树掏鸟蛋结果把她摔的鼻青脸肿的事情,云泱觉得他应该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云承擎瞧见妹妹求救,无奈的摇了摇头。 “旨意已下,父王也不必如此忧心。”他瞥了一眼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何种境地的妹妹,上前安抚云裕庭,“长乐总不能由着您抗旨,您自己也得往好的方面想。” 他道:“殿下不得圣宠,咱们这一脉又多是文臣。娘娘与殿下母子势单,日后免不了还要仰仗江家……而且江家大公子相貌俊逸,为人也还算和善,除了身体差些跟长乐倒也……” “般配个屁!那病秧子还能喘几天?”云承扬直接脏话出口,对大哥这话一点都不认同。“先不说那小子的身体能不能撑到她嫁过去,就算能撑到,云泱刚嫁过去他就嗝屁了!你们打算让她背着克夫的骂名守一辈子活寡还是随便找间破庙让她了此残生?” 云裕庭原本和缓的神色听见云承扬这不着调的话顿时又沉了下来。 “承扬还小,别听他胡说。”王妃抢在云裕庭发火之前忙插了一句。 云承扬嘁了一声,不服气的小声嘟囔着:“就算有口气吊着死不了,也跟个废物无疑。恐怕是不能人事的,守寡跟守活寡有什么差别………” 云承昭离他最近,将他嘴里嘟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一巴掌呼到了云承扬后脑勺上:“你说话的时候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呀?!” ……… 吵吵嚷嚷的,云承扬忽然成了讨伐的对象。云泱卖乖讨巧的叫了声爹爹,女儿头天回家,云裕庭终究舍不得让她难过,一家人各怀心思的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第三章 毒身 丞相府,江亦止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 但他睡的那间房窗子还大开着,卧室中炭火燃的极旺。远处偶有焰火升空,炸裂声跟身后炭炉里的噼啪作响倒也相得益彰。 江亦止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夜幕中的细碎烟火,映着眼尾的那颗小痣,面容看上去阴郁又冷厉。 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不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副笑就像镌刻在了脸上,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当然,也偶有例外……… 江亦止等着外面完全安静下来,才抬手叩了叩窗沿。 “说吧。” 窗沿下面有个黑影不知道站了多久,闻言终于神情松动,映着满地雪白竟是个模样清冷的美人。不带丝毫情绪的向江亦止回禀恒王府所见。 万籁俱静,夜风如刃,美人薄唇开合,语调亦是冰冷。 江亦止听着,慢慢勾起了唇角:“恒王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声音温吞,眼里此刻却没有笑意,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叫人心底生寒。“既想靠着这纸婚约拉拢丞相府,偏生还要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他撑着冻得已经发僵的身体缓缓站起身来。身后,炭盆里红光仍盛,但屋子里早已没有一丝热气。 “八月。”他唤。 “属下在!” “你觉得……恒王府那位小郡主如何?”江亦止居高临下隔着扇窗笑睨着她。 “………”八月垂眼思考,肃声道,“妍姿艳质,明艳动人,同公子还算登对。” 江亦止闷咳了两下,沉沉地笑。他慢条斯理的将窗户合上,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纸送进八月耳朵里:“我可没问你这个。”他指尖点了点窗纸,“下次如果不确定我问的是什么,就不要这么自作聪明。” 窗外寒风肆虐,呼号声中八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被凌厉的风吹散—— “……是。” * 元宵节不设宵禁,整个云京城都笼在一片热闹的节日氛围里,漫天烟火不断。 云泱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去了临窗的坐榻上歪头欣赏起了外面夜空中乍明乍灭的光景。 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硫磺硝石味儿,于她而言并不难闻。 窗台上摆着一盆仙客来,蓬生的叶片之间众星拱月的托着一丛颜色浓艳的花朵,枝颤摇动间有淡雅香气往外扩散。 云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那些肥硕冰凉的叶片,愣神间,无名指腹被花叶划了一道小口,两滴殷红血珠划过叶片滴落进土里。她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潦草将指腹间那抹腥红在掌心蹭了蹭。 失了闲坐的兴致,云泱索性抬手合了窗,趿拉着鞋上床一头扎进了铺好的衾被里。脑海里天马行空的过着从菩提山到恒王府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舟车劳顿,一夜无梦。 第二日,云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云承扬的大嗓门隔着两扇紧闭的门传了进来,其间夹杂着侍女小声的劝阻:“郡主昨夜睡得晚,小王爷还是晚些再过来。” “这会儿竟然还不够晚?” 光听声音,云泱都想象的出来云承扬这会儿那诧异的表情。 她撅了下嘴,打了个哈欠坐起将案头一早准备着的衣服穿好。 云泱没什么起床气,今日这会儿才醒倒也不是因为昨天睡得太晚。只是昨一天都在路上,长途跋涉总是容易浑身疲累,她也没想着自己能一觉睡到快晌午。 她趿着鞋起来找到水壶给自己灌了口冷水润喉,冲外面道:“云承扬,你这一大早就赶过来找骂,咱们果真是兄妹情深!” 木门从外面被粗暴推开。隔着花鸟屏风,云泱看见一条绯色袖子在门旁垂了下来,紧接着那绯衣的主人踏进了屋内。 云承扬大大剌剌往外间的圈椅上一坐,二郎腿惬意翘着,十分不客气的吩咐还在门外站着的侍女:“给我泡壶蒙顶黄芽过来。” 小侍女手上还端着清水,闻言一脸为难。 云泱披散着发从屏风后出来,朝门外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十分嫌弃的将刚刚自己喝剩的水壶放到云承扬手边:“只有这个,你爱喝不喝。”说完推着侍女进去伺候自己洗漱。 云承扬嘁了一声,倒也没真矫情,翻转过漆色托盘里倒扣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水,边喝边等里面的云泱洗漱收拾。 “今日不是十五吗?你不出去玩?”侍女给自己编着辫子,云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精致乖巧的眉眼,难得主动开口跟云承扬搭话。 “这不是等你?”云承扬挑眉,一杯冰水见了底。 “等我干嘛?”云泱撇了撇嘴,“我可不能跟你出去鬼混。” “哦。”云承扬笑了下,撩撩衣摆站起了身,“那我就不等你啦,反正跟你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望月楼的位置左右不能白定,我去叫几个……” 听见望月楼,云泱激动地直接从矮凳上蹦了起来,风一样从屏风后面冲出,顾不得被拽的生疼的头皮,谄笑着一把抱住了云承扬的腿,掐着嗓子撒娇:“哎呀哥哥~” 云承扬被她这声哥哥叫的脸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抽着嘴角斜睨着云泱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相当能屈能伸! 云泱兴奋不已。菩提山虽说距离云京城遥远,前后百余里不见村落人烟,但也挡不住望月楼‘一楼抵一城’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 她曾在小时候听母亲讲过望月楼,对能想出这样一个点子的掌柜属实敬佩。 云京十字街,纵横街道交汇之处一座十层的八角建筑就是望月楼,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初具规模了。至于‘一楼抵一城’的由来则是因为这栋十层建筑里囊括了衣、食、住、行、娱、等各个行当,能够满足顾客的各种需求。 因在十字街正中,望月楼一层八面各个方向都开了一扇门,除了南北两扇能够直接进入望月楼内,其余六扇分别临街贩卖不同类型的果脯小吃、小玩意儿,都是在别处摊贩处很常见却又更精致的东西。 一层虽被分作两种用途,但丝毫不影响望月楼的气派,六个铺子只占了极少的地皮,一层大厅空旷大气,两侧墙面通顶的博古架上各种奇珍异宝看的人眼花缭乱,中间的位置各有一位管事,立于墨玉柜台之后,神情八面玲珑。 二层是专供文人墨客光临的场所,文房四宝、名墨书画、乐器、古董。转到尽头还有家开了多处分号的典当行。 再往上是布庄、制衣铺和鞋行,光这三样铺面就占了三层,往后两层是女客较多的香料、胭脂铺。第九层是间客栈,客栈位置视野开阔,八个房间风格迥异,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第十层是所典雅精致的食肆,临墙一面放置餐桌,桌与桌之间做了隔断,外侧置了垂帘,刚好能够隔绝外面站着的人的视线。正中是片圆形空地,空地周围流水环伺,上有乐师奏乐、舞姬献艺。白天的时候天光自上流泻,穿过圆形空地上方的琉璃顶投射到地面,颜色斑驳绚烂,妙不可言。 这里坐着的人,又何止是会享受那么简单? 但十层之外其实还别有洞天。 望月楼的主人将这栋建筑的作用可谓发挥到了极致,楼顶被修建成了一座大型观景台,跟下面十层完全隔开,甚至许多人并不知道望月楼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存在。 观景台的数量同样也是八个,但有资格定观景台的客人却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这里更多是对权贵开放,收取的也不一定就是金银。就像云京首富的苏家,从望月楼立在这起,就从未成功在这预订过一个观景台的位置。 云泱跟在云承扬身后,被大堂里的管事笑着迎到了博古架前一个雕工不俗的玉摆件前。那管事从怀里掏出一个跟摆件同材质的玉饰,随意放进了博古架那个玉雕的凹陷处,下一刻,只听“咔哒”一声,博古架自这间摆件旁的架柱分成了两个部分,向两侧徐徐拉开,一个能容纳三四人的小格子在架子后显露出来。 管事率先上去,回头示意两人跟上。 三个人进入格子之后,那架子重新合上,逼仄的空间内只有管事手上的火折子亮起的一抹微光,脚下有轻微晃动。 好在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脚下稳住的时候,眼前如他们刚进来的时候那样,黑色墙面往一侧分开。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云泱和云承扬出来,又微笑着退回了格子。 观景台的设计十分巧妙,将房间分成了两个部分,靠门的这一边用来会客,十分私密;临窗一面是条延伸出去的半悬空长廊,三尺多宽,可通左右房间观景台。观景台与会客室之间有扇用以隔断的推拉门。 申时刚过不久,身处顶层隐约能听到食肆里悠扬婉转的乐声,夹杂着隔壁观景台里的笑闹。 但云泱跟云承扬这边却是冷冷清清,两个人自上来之后就开始大眼瞪小眼。 城内今晚有烟火大会,子时皇城内将会燃起万余盏长明灯,云泱兴奋的只顾着后半句,想着要来观景台看万盏长明灯升空,却忽略了放灯的时间。一想到还要在这儿枯坐三个多时辰,云泱脸都绿了。 “你别摆出那副表情,是谁一听见望月楼,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着要赶紧来的?”云承扬看见云泱那副表情,一张俊脸当即也拉了下来。 外面吵吵嚷嚷,不多时八个观景台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云承扬歪着头听了一会儿,直接起了身。 云泱眨巴着眼睛看她。 平日里两人拌嘴云承扬从不认输,但只要云泱撒娇他就完全没有办法。 云承扬将刚刚自己尝过的味道还不错的糕点往云泱面前推了推,难得有个正经兄长模样:“我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出去打声招呼,你乖乖在房间里不要乱跑,现在可还没人认识你是恒王府的小郡主,丢了可找不着你。” 云泱往嘴巴里塞了个水晶虾饺,挥着手巴不得云承扬赶紧出去。 * 恒王府,云泱住的院子。 小侍女擦窗户的时候惊诧的发现窗台的那盆仙客来奄奄一息。 她纳闷的将花整株从瓷盆里拔了出来,发现根茎已经干枯发黑了。 “奇怪……”小侍女一脸狐疑,明明昨天搬来的时候还枝繁叶茂的…… 她懊恼地将那株仙客来丢到墙角,又忙去花园选了一株富贵娇艳的九龙丹。心道:还好郡主是个心大的,自己竟然搬了一盆根茎腐烂的花放在郡主房…… 第四章 有病 一连阴沉了数日的云京,在华灯初上之后,悄然爬升了一轮圆月。 望月楼顶嘈杂喧嚷,诸多观景台内,当中一间里面的光线好似比旁处都要亮上一些。 房间四角各置了一个炭盆,通往连廊的推拉木门紧紧闭着,云奉谨被房里的热气灼的眼睛生疼,鬓角的汗水顺着侧脸滑落。 他拽了下颈口的衣领,看向旁边裹着狐裘大氅的男子,有些窒息问道:“江兄,你真不热?” 融暖光线自头顶倾泻,将江亦止整个人衬托的无比柔和,连眼尾那颗痣都生动许多。他微笑着道了声“还好”,偏头反问云奉谨:“大殿下觉得很热?” 是极热! 云奉谨心里腹诽,压着燥郁起身将后面的木门向一侧拉开。冷风顺着门缝疯狂涌入,冲着云奉谨额上的汗,整个人瞬时清醒无比。 他长舒了口气。 世人都道相府公子容姿绝逸,秉性温和,若不是被那副身子骨拖累,定是云京贵女们都趋之若鹜的佳婿人选;但亲眼见识过江亦止温和皮囊下的另一幅面孔,云奉谨对那位他理应叫一声姑姑的未来少夫人只有深深的同情,也庆幸江亦止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莫名的,他想探一探江亦止对父皇插手他婚事的态度:“我是不是该提前跟江兄道声喜?” 江亦止拎过炉间滚烫的茶水,水柱轻溅,将他眉眼拢在了一片白色水雾里,云奉谨听见他轻缓的语调伴着水花响起:“那大殿下是不是也打算提前叫我一声姑父?” “?” 江亦止沉缓笑了一下,拨开茶碗里的浮沫低头啜了口茶。云承邵①父子送了个人质在他手里想让东宫的人有所忌惮,但焉知东宫的人又不是同样的想法?恒王妃是皇后娘娘的亲姑姑,即便小郡主不是王妃所出,跟东宫也关系匪浅。大皇子眼里,小郡主嫁给他是捏了东宫的把柄在手,但恒王府答应了这门婚事自然也是奔着拉拢丞相府去的,谁又能真的保证他不会对小姑娘动什么心思呢? “我说笑的,大殿下莫要当真。”茶雾被碗盖隔开,江亦止眉眼带笑的看了过来。 云奉谨看见他表情刚要松口气,门口“吱呀”一声,房门从外被推开了一条小缝…… 江亦止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 云承扬这一出去,许久不见回来。 云泱本也不担心他能在这望月楼出什么事,只是自己糕点吃了太多又灌了一肚子冷水,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出去上了个恭房,回来的时候就傻了眼。 顶层的观景台所有的房门都朝着一个方向,门外左右是相连的长廊,长廊下每隔几步就悬了盏灯笼。所有的房间外部构造一模一样,对着的景致也完全相同,看不出任何分别。 云泱简直欲哭无泪!她循着记忆站在了两个房门之间,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将右手边的那扇房门轻轻推开了一条小缝。 一股劲风顺着门开的缝隙掀了过来,云泱被这股强劲力道刮得眯了下眼。偏头抬肘间原本只有一点缝隙的房门被整个推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眼角余光处,一抹雪色衣角映入眼帘。 她显然是进错房间了。 云泱心里有了计较,想着定要好好跟人道个歉,“实在抱歉——”她面上微赧,一抬眼对上房内桌旁坐着的人沉黑的视线,神情有瞬间呆滞。 “是你?!!” 云奉谨近距离欣赏到了江亦止的变脸速度。 只见坐着的男人神情微愕,好看的眉头蹙起,疑惑看向门口一脸讶异的陌生女子,温声道:“姑娘认得我?” 云泱这才发现房内除了昨晚那个俊美男人还有另一个人在,她摆了摆手,笑得一脸无害:“自然不认得,只是昨晚西大街公子勇气可嘉让人佩服,我没想到竟能在这儿再见公子。” 门口立着的少女眉目清秀、稚齿婑媠,一双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能看见里面倒映着的漫天星河。 这样漂亮的眼神他还是有些印象的,是那位坐在马车里他没看到容貌的小郡主。 江亦止轻轻摩挲着茶碗滚烫的杯身,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杯沿,头微侧着。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又道:“那姑娘现在这是?” “啊……”云泱想起自己还未道完的歉,她指了指隔壁,有些汗颜:“实在抱歉,这些房间从外看长得一模一样,我出去走了一遭便记不起来兄长定的房是哪一间了……” 所以就随手推开了这间房的门? 云奉谨抬手抵住了额头,转头偏向了廊外,强忍着笑。 江亦止拧眉咳了两声。 “这样……”他又点了点头,嘴角微微翘着,笑容十分亲切,丝毫没有嘲笑云泱的意思。“观景台每间房门前的灯笼上都会提前标记好预定客人的名字,等会儿姑娘回去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 云泱茫然的眨了眨眼。 灯笼上竟然是有字的吗? 转念又一想,这位公子会不会觉得她好傻? 云泱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道了声谢后飞快退到门外又将面前的房门拉上。 鬼使神差地,她仰头看了眼头顶摇曳的灯笼。 烛火透过细棉纸映出橘色暖光,下面垂坠的流苏之间,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牌当作装饰嵌在上面,正中是个镂空的楷体小字——“江”。 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晚点倒是可以跟云承扬打听一下云京城里江姓权贵当中有没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年轻公子。 云泱循着灯笼上的玉牌回了房间。 * 云奉谨看着江亦止翘着的嘴角一时没弄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看向外面紧闭的房门,重新走到桌旁坐下,想从江亦止脸上发现什么端倪:“竟忘了问这小美人是谁家府上的了,能得江兄另眼相待。” 江亦止低着头闷闷的笑,被身后的凉风一冲偏头轻咳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就带了点惑人的哑:“确实是忘记了问,可惜了……” 他嘴上说着可惜,眼里却无半分可惜的意思。 云奉谨直觉他接下来说的不会是好话。 果然—— 江亦止挑起眼尾邪肆道:“不如大殿下去打听打听,等到接亲那日咱们也来个狸猫换太子。” 云奉谨太阳穴青筋直跳。 所有人都觉着江亦止如今能攀上恒王府这门婚事多半因为丞相大人颇得圣宠。殊不知事实恰好相反,丞相大人如今能够一帆风顺完全是沾了这位病秧子儿子的光。 连他一个皇子都要对江亦止客气几分。 “江兄还是莫要说笑了。” 江亦止拢了拢身上被炭火炙烤的暖融融的衣领,淡淡笑道:“不是大殿下先同我说笑的吗?” * 一阵烟花破空声自远处响起,片刻后在夜幕中绽开,映亮半边天空。 望月楼内外霎时响起阵阵惊呼,左右观景台内有人声从外间连廊传了过来。 云承扬就是在这个时候挟裹着一身寒气推开了房间的门。 他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手上还提着一盏云中月造型的小灯。云泱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想到自己先前迷路那会儿的委屈,瞬时就来了气:“云承扬你要死啊!出去这么久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语气是真凶,云承扬并不陌生,但后半句话的质问让他愣了一下。 云承扬下意识解释:“没有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这不都是给你买的东西?” 这两日天气逐渐好转,但云京夜里的温度仍是低的吓人,云承扬总担心云泱冻出个好歹,跟朋友们打过招呼后便在街上逛了逛。 他将怀里还冒着热气的炸面果、米花糕以及其他小零嘴都堆到了桌子上,又将那盏小月灯递到云泱面前:“你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左右人声嘈杂、阵阵烟火破空,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云泱咽下要骂人的话,抄起一包热气腾腾的油炸面果扭头去了外面观景的连廊。 外廊的空气里满满的硫磺硝石味儿,亮如白昼的烟火映照下,云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云泱垂眼看了下油纸包着的面果,油炸的果子表层撒了薄薄一层白糖,她捏了一个送进嘴里,“喀吱”一声,香甜酥脆的口感在舌尖爆开。 云泱魇足的挑了下眉。 她朝右侧空着的外廊瞥了一眼,想起先前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时候要问云承扬的话,决定暂时跟云承扬冰释前嫌。 她狗腿地几步回到房内,在云承扬对面坐下,端着满脸的笑:“哥,我跟你打听个人……” 云承扬狐疑地看她一眼,一时不知道这丫头的话能不能轻易往下接。 就听云泱自顾道:“这云京城里能排得上名号的江姓人家里,有没有个身体不怎么好的年轻公子?” 云承扬看神经病似的看她。 “到底有没有啊?” 云承扬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额头,最后实在没忍住:“云泱,你没病吧?” 啧……难不成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第五章 游戏 云承扬冷笑一声,不知道自己这二百五妹妹又犯了什么病。 “云京城能排得上名号的江姓人家是丞相府,身体不好的年轻公子是丞相府的大公子江亦止。” 他坐在椅子上的脊背向前微倾,逼近云泱一脸好奇,“这个人的景况昨儿在花厅的时候你听得还不够多吗?现在问来又是要做什么?” 云泱抑住自己惊异的神情,才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个姓氏熟悉。 “……殿下不得圣宠,咱们家这一脉又多是文臣。” “娘娘与殿下母子势单,日后免不了还要仰仗江家……” “江家大公子相貌俊逸,跟小妹倒也……” 被云承扬这么一提,云泱什么都想了起来。 那道被自己接下的圣旨,大哥响在耳边的话……云泱抿着唇,眼前全是两次见到江亦止时的不同画面。 世人皆言丞相府的大公子相貌绝美、性情温和,如今一见——传言诚不欺她! 如果是这样的病秧子…… 云泱曲起两指压住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唇角,那她完全可以的呀!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头顶猛地挨了一记敲打,云泱嘶了一声瞪着眼睛望向罪魁祸首。 云承扬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给我收一收你脸上的笑!” 隔壁观景台的外廊上,云奉谨刚一出来就听见了云承扬讥讽云泱的声音。原本他想悄悄看一眼王祖父府上这位一直养在宫外的女儿是何模样,却在听见女子声音的时候愣在了当场…… 他目瞪口呆转头,隔着半开的推拉木门,江亦止神色淡然的又往炉间添了点水。 云奉谨屏息从外廊下来,反手将身后的木门合上。 他往隔壁的方向看了一眼,缓了口气,拎起炉上还未烧沸的水给自己倒了一盏一口灌下,压低声音道:“江兄该不会一早就知道……刚刚进错房间那位就是郡主吧?” 江亦止唇畔勾着丝浅笑,并不否认。 炉间的水咕嘟嘟开始起沸,他将云奉谨面前的茶盏重新添满,漫不经心道:“昨日郡主回京时,我无意间冲撞了郡主车驾。” 云奉谨一脸怪异:“既然江兄之前就跟郡主见过,为何刚才还要反问她是谁?” 江亦止:“我也是刚刚才确定她就是郡主。” 云奉谨:“此话怎讲?” “………” 江亦止第一次觉得,太子比眼前这个凡事都要问上一句为什么的大皇子要可爱许多。“大殿下这好奇心还真是……”江亦止偏垂着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云奉谨浑然不觉,但隐在暗处的八月知道,他这是快没耐心了。 * 赐婚的圣旨送到恒王府之后,便没了下文。 云泱自然不会天真的认为那是圣上为了欢迎她这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表妹回京而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临近月末,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开始忙了起来,云承扬也被拘着进了宫陪太子读书。 难得无人烦扰。 云泱坐在茶楼二楼一侧临窗的位置,惬意的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听楼下说书先生讲到故事的关键地方。 ……放弃一切跟穷小子私奔的富家小姐猛然发现无论自己将姿态放得多低,穷小子永远自卑、永远愤怒。他通过羞辱小姐来证明自己的不俗,最终将心上人越推越远…… 茶楼中男人居多,听到这儿有人似被戳到痛处,“嘿!这什么破故事?就离谱!” 闻言有人问了句:“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只听这人得意道:“高见倒是没有,但若我是那名穷小子,定先同富家小姐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降下麟儿携妻、子投奔岳家,难不成岳丈还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外孙跟着一个穷小子受苦?” 这竟也是个奇才! 云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周围人大都低头忍笑,等着看这人的笑话,但也不乏有个别认同这奇葩想法的人。 有人大概跟这奇葩认识,调侃道:“那胡兄怕是没这个机会了,我临出门前还见嫂夫人满大街寻你呢!想必是岳丈家又有什么活计在等着你。” “你怎的不早说!” 这人一听见对方提自己媳妇儿骤然就慌了神,涨红着脸急忙从位子上坐起。他回头瞪了一眼拆他台的男人,摔下椅子一溜烟跑出了茶楼。 周围人哄的笑开。 他走之后,方才的话题仍在继续。 有人感慨:“所以说两家结亲还是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如此,夫妻间感情才能长久。” 立时有人反驳:“倒也未必,那恒王府跟丞相府可谓门当户对了吧?你们觉得恒王府的小郡主跟江家公子之后能够和睦吗?” 云泱八卦听得正开心,冷不丁话题就转到了自己头上。 她僵硬的将头转了回去,抬手挡住侧脸。 人群中一阵唏嘘。 “若不是大公子那病,只怕婚事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如此说来,这门婚事是丞相府高攀了?” “可不是嘛!我有个表姐在丞相府任职,我听说啊——”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道:“大公子似乎不单单是身体不好,他那怪病每月都要发作一次,据说发病的时候六亲不认,严重的时候还要杀/人!” “听我那表姐说,大公子院子里伺候的侍女、仆役被他发病的时候打死了好几个!”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 “如此说来,小郡主还真是可怜!” 云泱想起自己见到的江亦止的样子,一副被病痛折磨的单薄身体,却永远都是一张带笑的脸。仿佛没有什么值得被放进眼里。 听旁人这样议论他,云泱有些为他不平。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嫁过去被江亦止发病打死。腿长在她的身上,仆役们因着身份受罚的时候不敢跑,但她堂堂郡主难道还怕个身体不如她的病秧子? 茶楼里热闹依旧。 * 一顶轿子从丞相府出来,直奔城外。 这是江亦止第一次在白天出府。 他的脸色看上去相比平常要更透明一些,显得眼下的痣愈黑、唇上的色愈红,凭添三分邪气。 选在这种时候出门,实在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正是正午时候,一路行来城里城外家家户户院子里都萦绕着袅袅炊烟。 轿子在云京郊外一所偏僻破败的矮院门外停下。 江亦止等着轿子停稳,扬手掀开轿帘下来,八月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院子里只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背对他们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身上的的衣服脏兮兮的,听到有人进院也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又专注起了地上的东西。 八月上前几步,问那孩子:“小妹,你家大人呢?” 她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就连问话的语气也极为生硬,小姑娘像是完全没听见,这次连头都没抬。 江亦止笑了一声。 小院里有套竹编的圆桌矮凳,江亦止走过去坐了下来,变戏法似的抓了个东西在手里,语气温和的唤了一声:“小妹。” 他的声音温沉好听,连叫人的语气都像是带了笑意。 小姑娘一张脏兮兮的脸转了过来,直勾勾盯着江亦止看,然后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江亦止将手张开,“我这里有个好吃的,你把你家大人叫来,我把这个给你。” 话音刚落,地上那团脏兮兮的影子一溜烟就不见了。 八月看着他手里那枚黑褐色的药丸,心里暗骂了声有病。 不多时,那脏兮兮的小姑娘拽了个大叔从屋子里出来。那大叔被小姑娘拽的脚下踉踉跄跄,等到江亦止跟前,小姑娘松开大叔的袖子朝江亦止伸出自己黑乎乎的小手,笑得呲着一口白牙道:“糖!” 江亦止将手里的药丸递给小姑娘,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大叔。 这人生的高大,一双眼睛灰白无光,竟是个瞎子。 小姑娘不知道跟这瞎子都说了什么,只见这瞎子呜呜哇哇的好一番比划。 ……… 这人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江亦止歪头朝八月看了过去,嘴角上扬:“他该不会耳朵也听不见吧?” 大叔听见江亦止这话急得忙摆了摆手。 江亦止轻笑一声:“还好不是。”他没给这哑巴反应的机会,几乎是前面话音落下的同时就问了之后的问题,“二十七年前,云州来京都的路上,你给同行的夫人下的……什么毒?” 大叔一双灰白的眼球茫然的注视着声音传来的位置,像在努力回忆,半晌惊恐地摇了摇头,连连摆手。 一旁,那枚药丸被小姑娘一口丢进了嘴巴里。嚼了两下之后甘苦的药味瞬时在嘴里蔓延开,小姑娘皱着一张脸望向江亦止,大着舌头含糊不清道:“骗……骗纸!” 江亦止笑了笑,跟小姑娘解释:“这个糖原本就是这样的味道。”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白净的帕子叫八月去水缸边打湿,然后指着面前的大叔问小姑娘,“你叫他什么?”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看江亦止又看看旁边的男人,甜甜道:“爹爹!” 江亦止笑着点了点头,将小姑娘拉到自己怀里,慢条斯理地捏着沾水的帕子将小姑娘脸上的脏痕擦去,赞了声:“真漂亮。” 他强调道,“比风月无边的姑娘们还要漂亮。” “漂亮!”小姑娘浑然不觉,还当江亦止只是单纯夸她,高兴地重复着江亦止的话。 大叔却瞬间变了脸色。 风月无边是云京城专供权贵们消遣娱乐的花楼,跟一般的青楼不同,那里最受欢迎的反而不是正常女子,而是像他怀里的小姑娘这样的。越是身体、智力有残缺的,就越得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们喜爱。 江亦止微笑着看面前的中年男人表情从紧张无措到崩溃惊恐,激动的呜呜哇哇胡乱比划着,在江亦止脚边猛地跪下。 他温和的对上小姑娘视线,声线惑人:“咱们跟你爹爹一起来玩个游戏。” 他看着脚下跪着的男人,“二十七年前的事,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那大叔疯狂点头,又是一阵呜呜哇哇的叫唤比划。 江亦止仍旧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指着她爹温声道:“这个游戏叫——他比划你猜。” 他俯身贴近大叔耳朵,道:“再比划一遍。” 第六章 好人 小姑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游戏,虽然在表述上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转述的还算清楚。 江亦止捋了下小姑娘转述的话,勉强有了个事情的大致轮廓。 二十七年前,这盲哑大叔与妻子踏往云京寻亲的路上,遇到了调派进京赴任的江尚一行。看夫妻二人赶路辛苦可怜,江夫人便大发善心邀他们夫妻二人一路同行。 当时的江夫人已经身怀六甲,一路长途奔波,夫人的气色是显而易见的差。 大叔的岳丈在世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老爷子去世前曾给女儿女婿留了两张方子。一张方子是求子,另一张用于生产前给女儿调养身体。 半路休息的时候,媳妇悄悄推了推大叔,拿出那孕期调养的方子让她交给夫人,好让夫人生产的时候不至于那么辛苦。 “吃了……让身体很厉害的!” 那盲哑大叔焦急的比划着,小臂上青筋爆起,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小姑娘看父亲比划的起劲,嘴里又重复了一遍…… 与他们……无关么? 江亦止低敛着眉目,思忖着这盲哑男人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忽而笑了,指着小姑娘道:“有没有可能……你那岳丈其实是个庸医?你看你女儿这个样子,想来那求子的方子也不顶用。” 所以,那调养身体的方子成了要人性命的毒药,便也不奇怪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好似落不到实处,连眼尾的痣也失了几分神采。 盲哑大叔听见江亦止这话仿佛更激动了,他不再比划,仰头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呜呜哇哇的叫嚷着。 江亦止哼笑一声道:“你凶什么,我不过………”他轻勾着唇,忽而脸色一白,后面的话被一串咳声阻断。 “算了。”他摆了摆手,强压着身体里几乎抑制不住的蚀骨疼痛起身一步步往院子外走,坐进轿子。 *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讲完。 云泱舔了舔嗑瓜子嗑的有些干裂的唇角给自己又叫了壶茶。 小时候母亲也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跟说书先生口中身份悬殊的书生鬼怪、富家千金和穷小子不同。母亲故事里的主角,大都是落难公主和皇子。有被继母算计的天下第一美人、因诅咒而陷入沉睡的公主、被敬献给野兽的富家千金,最后拯救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皇子。 所以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结局大都是悲剧,而母亲故事里的公主和皇子永远都是美好的结局。 云泱塞了满满一口糕点,鼓着腮帮子想:果然,爱情也要势均力敌才行呐!那她以后嫁给江亦止,一定要表现的更柔弱一点! 云泱摸出一枚银锭丢到桌上,起身抓了把瓜子准备再去望月楼逛逛。 从茶楼出来,太阳有些刺眼。 地上的雪刚有化的迹象,一上午的人畜踩踏,街道上全是脏污的雪泥。 云泱偏头躲了下阳光,一扭脸看见不远处四人抬着的轿子里,跌出来一个雪色人影。朱色帘门随着那抹雪色坠落,如同跌落枝头染了血的玉兰。 抬轿的人瞬时手足无措。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跟在轿旁的黑衣女子只蹲下来看了看,却没什么动作,旁边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需要帮忙吗?”云泱的声音插了进来。 八月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人,眼里一闪而过复杂神色。 云泱直接上前,伏身将小臂拢进地上躺倒的人颈后,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这人另外一侧肩膀,口中道:“化雪天寒,地上又全是雪水,即便你一个人扶不起来也要叫……”人来帮忙啊! 她用了猛劲将人撑坐起,一低头看见臂弯里的人那张痛苦憔悴的脸,后面没说完的话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竟然是江亦止!这么……巧的吗? 她视线勉强从江亦止脸上挪开,强做淡定问身后黑衣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旧疾发了。” 那就不奇怪了……… “可有随身携带应急的药?”云泱摸了摸江亦止胸口。 八月瞥向旁边傻笑了一路的小姑娘,心说:原本有的,只不过某些人作死。她视线落回到江亦止那张透明惨白的脸上,冷冰冰开口:“没有。” 明明人都晕死过去了,但仍旧一副极痛苦的样子。云泱不由自主抬手抚了下他紧皱的眉心。 “那他这是什么病?发作起来如何缓解?” “………蚀骨之痛,头痛欲裂。应急之药也只是暂时压制疼痛,无法根除。” 这算什么病?云泱纳闷。 她没发现,江亦止的面色明显已经平和许多。 云泱将扶在江亦止肩上的手腾开,抬手扯过腰间缀着的藕色荷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瓶盖开启,清爽淡雅的香气瞬间在周围散开。 她将琉璃小瓶在江亦止鼻间放了一小会儿,又拿手指点涂了些在他两侧太阳穴,旁边一道视线从她过来的时候就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云泱只当不知。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忽然就伸了过来,手上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玻璃球,云泱眨了眨眼。 黑衣女子旁边那个小姑娘呲着牙甜甜的笑,朝她道:“姐姐,香香!想要!” 云泱弯着眼睛,指着小姑娘手里的玻璃珠:“你要拿这个跟我换香香吗?” 小姑娘重重的点了点头,满脸期待。 这打扮不像江亦止从府里带出来的,倒像是从外面捡的。 云泱将放着精油的琉璃瓶子放到小姑娘手里,问黑衣女子:“这小姑娘是?” “公子捡的。”八月面不改色道。 云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第一次见,江亦止拦路救了个小孩子,这次又捡了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待人温和有礼、对弱小还能挺身而出,相貌还极为出挑,家世也无可挑剔。这样的公子哥就算身体差些又有什么关系?京中的姑娘要求到底多高?一个个看她进狼窝的眼神。 云泱手臂撑的有些麻,茶楼距离丞相府不远,不大会儿那个去赶马车的轿夫就回来了。云泱帮忙将江亦止扶上马车,又看着马车走远。 路旁看了许久热闹的一个大娘过来给云泱递了个帕子。她因为蹲着,身上也蹭了许多脏泥,一身云缎皱皱巴巴贴在身上,十分狼狈。 那大娘看见她目送马车远去的神情,好心提醒她道:“小姑娘别再看啦!那是丞相府的那位病弱公子,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一条腿踏进棺材里的人。” 哥哥们跟父亲对丞相府的事情讳莫如深,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她胡乱拍了两下褶皱的衣裙,“这我倒是知道,不过那大公子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大娘将她上下打量一遭,道:“姑娘不是我们云京人吧?” 云泱笑着摇了摇头。 “那怪不得。”大娘叹了口气,讲给云泱的事情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当年江夫人怀这大公子的时候被人下了毒,那毒会慢慢消耗中毒者的身体。江夫人生下大公子之后七年,这毒性才忽然发作,但是那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多年,早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大公子这病其实也是因为中毒所致?” “是啊。江夫人怀他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毒,他可不就是天生的毒娃娃么!说不定血里都带着毒呢,姑娘下次再见着可要离他远一点,而且啊……” 血里都带着毒?那倒是有趣极了。 “嗯?还有什么事吗?”云泱笑眯眯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热心大娘。 这姑娘当真听进去了吗?大娘忽然开始疑惑。但她拯救无知少女脱离苦海的意念作祟,决心给这小姑娘下一剂猛药。 “我说,大公子已有婚约在身了,姑娘就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哼!这下总该要死心了吧?大娘如愿在小姑娘脸上看到一副恍然惊愕的表情。她往云泱旁边凑了凑,垫着脚几乎附在她耳边道:“而且啊大公子的未婚妻是恒王府的小郡主。” 云泱点了点头。 大娘继续说:“听说这小郡主也是刚被接回云京,恐怕还不知道大公子何许人也就被诓骗着订了亲。”大娘摇头叹息,“果然是没有亲娘护着的孩子,天可怜见的………” 云泱:“………” 她忽然恶趣味道:“大娘猜猜我是什么身份?” 大娘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少女一张脸蛋明艳动人,一双漆色眼瞳里仿若有光,灵气逼人。黑缎似的长发或编或散的被高束在一枚精巧的玉冠里,一身云缎虽沾染了泥污仍显贵气。她想着先前少女的话,思忖着开口:“姑娘是外地来京的富商千金?” 面前的少女摇了摇头,神秘兮兮的朝她眨了眨眼,粉润的唇一张一合,勾着唇一字一句道:“大娘,我呢姓云。” 真是有礼貌的小姑娘。大娘被这甜甜的笑晃了下眼,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想着,她说的这个姓氏还真是有些耳熟…… 不过……云姓……等等!那不是…… 大娘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她盯着云泱,不自觉离她远了些,“你刚刚说你姓什么?” 云泱仍是笑眯眯的:“姓云。” 她犹嫌不够,从袖筒里摸出一枚恒王府的玉牌递给大娘看,一脸无害:“就是刚被接回云京就被人诓骗着订了亲的那个小可怜儿~” 大娘:“………” 第七章 寿宴 酉时末,云承扬告别依依不舍的太子殿下,终于爬上了回府的马车。 云奉煊十分留恋的攀着车窗,那把玉骨折扇被他横垫在肘下:“三王叔,你明日还来啊!” 云承扬肉疼地扫了眼那柄扇子:“明日怕是不大行。”他摆出一副遗憾不已的神情,“你那小姑才刚回京,这几日又哭又闹地求了我好几次叫我带她在云京好好逛逛………” 云奉煊“唔”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说:“那王叔你今晚能不能将那和尚救下猴王之后的故事写一下,明日让人送进宫里?”他的眼神带着渴求,“您这故事才刚讲到精彩的地方,我今晚肯定要睡不着了!” 云承扬:“………” 老娘编的故事还挺能唬人,竟连太子殿下都沉沦了。 云承扬不动声色地将云奉煊连胳膊带扇子整个托了起来,挪到车外,诚恳道:“这故事还长着呢,我就是再给殿下讲上三天三夜怕是也说不完。” 他伸腿踢了一下驾车的人,马车动了起来。云承扬微笑着朝云奉煊挥了挥手,“所以还是等回头有机会,我再给殿下细细的讲。” 天色逐渐被浓黑笼罩,宫内各处都点亮了宫灯。 云承扬赶在宫门落钥前终于出了皇宫。 马车刚驶进王府,就有人等着过来禀告,恒王在书房等他。 云承扬下车跟在执灯的侍从身后,踏上台阶,好奇问道:“这个时间,王爷有说叫我去做什么吗?” “王爷不曾吩咐,只说若是小王爷回府,叫您去趟书房。” 云承扬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时候老头子又哪根神经搭错了。 书房檐下的灯没亮,只房内亮着一盏案上灯,引路的侍从将他送到阶下就躬身退下了。 云承扬也没多想,抬脚上了台阶,推开了书房的门。 夜间的风很凉,书房两侧的窗户竟然都开着。房内光线晦暗,云承扬一进来,只感觉这屋子里的温度竟然比外面还要低上几分。 云裕庭的脸隐在书案之后,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看不清脸上表情。 “长乐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云承扬还没开口,冷不丁云裕庭问了这么一句。 云承扬缓缓眨了下眼,像是努力思考了一番,开口道:“不每日都在城里撒欢儿吗?”之后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似的。 云裕庭瞥见他面上茫然,哼笑一声:“你这兄长倒是做得好。” 云承扬翻了个白眼,正要给自己辩驳一番,云裕庭忽然长叹了口气:“她今日在城内已经见过了江家那小子。” 云承扬挑了下眉,毫不意外。 当时望月楼那个情形,这二百五定然早就见过了那病秧子的样子,又何止是今日才见过。 他“啧”了一声,“不说那病秧子都没几天活头儿了吗?怎么三天两头的往外跑?”到底是嫌命长还是嫌命不够长? “三天两头?” “昂,你……儿子都见了好几次了!”云承扬生生将要出口的云泱转成自己,勉强保住了妹妹的脸面。 云裕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道:“现如今婚期虽还未定,但长乐与江家的婚事已是定局。” 一声金属破空划过,云承扬下意识伸手,怀里多了串钥匙。他嚯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本王私库的钥匙。” 震惊! “长乐虽说自小在你母亲身边长大,但也跟本王骨血相连,自然不能由着外人对她说三道四。”云裕庭淡淡道:“你去挑件字画备着,过两日就是季大人的生辰,到时候你带长乐同去,也让扶璇带她认识些新朋友。” 国子监祭酒季随鹤,膝下有一女扶璇,身娇人美性子软,小时候云承扬没少跟在人家屁股后追着撵,是恒王十分得意的儿媳人选。 “啊这………”云承扬直觉一阵头皮发紧,“不如我先去把礼物挑了,到时候让二哥带妹妹去?” 到云泱的事情上老爷子还会考虑一下合不合适,怎么净在他这儿乱点鸳鸯谱? 他跟季扶璇到底哪里合适了?!小时候过家家的事情能当真么! 然而老头子许久没有回应,书房里的氛围又属实有些微妙,云承扬到底没敢再说第二遍,攥着钥匙退了出去。 烛火曳动,书房里只剩云裕庭一人。 明灭的灯火在书案上洒下方寸光影。 云裕庭手上展着一封书信,他摩挲着纸上落款处的名字,口中喃喃:“她也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呢?” “阿瑶……” 捏着信的手往前挪动,信的一角沾上火星火光瞬时跃动攀升,翻卷的火苗间依稀还能辨出上面几行小字。 ………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你什么……丞相府的大公子……跟我儿乃是良配…… 所有人都以为长乐郡主的婚事是陛下金口玉言,一旨促成,但这门婚事却是他撇下这张老脸亲自跟陛下求来的。 他云裕庭的女儿回京,云京的青年才俊还不是由着她挑?!谁又敢对恒王府说半个不字?他委实不明白阿瑶为何非要让女儿嫁给江家那个没几天活头的病秧子! 就因为当年江家对她的那点微末恩情?! 信被燃尽,火星溅在云裕庭指尖,他浑然不觉。 * 两日后,季大人寿宴当日。 向来低调的季府外面门庭若市,全是来贺寿的京中权贵。 季随鹤遣了儿子在门口迎客。 云泱顶着个繁复的发髻搭着云承扬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迈着小碎步一手提着裙摆浑身大半的力气都倚在了云承扬身上。 感受着肘下云承扬颤抖的小臂,她小声开口:“云承扬,你还能不能行?” 云承扬忍着要撒手让她摔个狗吃屎的冲动,反讥:“我自己能行,你行不行?” 云泱:“………”那她属实不行。 身上环佩叮当作响,她将云承扬抓得又紧了些。季府门口季家公子季扶桑远远看见二人下了马车连忙迎了上来:“小王爷。”他示意下人接过王府侍从手上的东西,将视线转到云泱身上,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长乐郡主了………” 正是来客时间,季府门前俱是前来贺寿的京中权贵。听见云泱名号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脸上神色各异。 云泱将裙摆往上提了提,借着上台阶的机会低头嘟囔一句:“看个屁都!本郡主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很像猴儿?!” 云承扬冷哼一声,云泱对此浑不在意。 只是她吐槽的太忘我,完全忘记了右边还跟着个外人。 季扶桑明显强忍的笑意,闷在嗓子里成了一声清咳。 云泱受到惊吓脚下踩了个空,绊到裙摆趔趄着就要往前栽,而云承扬颤抖的手臂显然没反应过来。 云泱闭上眼睛想:完蛋了,这下可真要给他们当猴儿看了……… “郡主当心。” 歪下去的瞬间,季扶桑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脸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拢的笑。 “我的错,害郡主受惊了。”他看了眼另一边心惊肉跳的云承扬,十分诚恳地低头认错。 云承扬甩了两下酸涩的手臂,嘴上骂着云泱“活该,让你总口无遮拦!”却提着口气,将胳膊重新递了过去给云泱当拐杖。 兄妹二人遭受了一路的注目礼才来到宴客的园子。 还没坐下,一个老迈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小王爷!” 云承扬活动了下手肘,漫不经心的转头看向了来人。 “小王爷也来给季大人祝寿?” 这废话问的,云承扬皱了皱眉,心里已经翻了好几个白眼,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肥头猪脑的胖老头儿是谁。 国子监祭酒的寿辰,来贺寿的多是朝中大臣,自然有许多挤破了头来攀关系的无名之辈。 季随鹤的身份,王府的小王爷与郡主同来,足以彰显恒王对季家的态度。时不时就有人来同云承扬寒暄。 季扶桑记着父亲的话,周旋着帮二人挡了不少过来溜须拍马的,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园子。 园子里有一片水塘,木质廊桥从水面穿过,直达对面一处地势次第拔高的小岛。岛上有座观景亭掩映在几株盛开的杏树后面。隔着廊桥,依稀能听见对面有人声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娇笑。 季扶桑朝云承扬笑道:“前头还有客人在,郡主与小王爷我便交由舍妹照看了。”他朝观景亭的位置看了一眼,对着二人拱了拱手,“失陪。” 季扶桑离开许久,云承扬脸色古怪的朝对面观景亭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悠悠松开云泱的手。 “你过去玩吧,当心脚下,我四处逛逛。” 说完转身就要走。 云泱一把扯住他袖子,八卦之心迭起,眼里闪过狡黠,她扬声道:“你跑什么?难不成那亭子里还有能吃你的东西?!” 云承扬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能不能声音小点!” 云泱听着观景亭里骤然停歇的笑谈,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她扒开云承扬的手,眨了下眼,忽然抱怨—— “哎呀人家没力气走不动了嘛!” 委屈听着是真委屈,就是声音一点不像没力气的样子。 云承扬咬牙骂了一声“兔崽子”,一抬头对面观景亭出来几个人。 最前面站着的小姑娘容貌昳丽,笑容温婉,看见廊桥这边的人笑容更深了几分。 小姑娘身后站着的男人,清隽挺拔,眉目如同刀裁墨画。他就那么淡然站着,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眼尾处的小痣映衬着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有种动人心魄的破碎美。 云泱的心忽的又颤了一下……… 第八章 落水 气氛陡然凝滞。 云承扬已经傻了。他收了想将云泱一巴掌拍进水塘里的冲动,僵着脸跟廊桥对面的季扶璇打招呼。 季扶璇捂嘴浅笑,视线落到云承扬身边的云泱身上,点头福身,叫了声“郡主”。然后看着仍僵立在廊桥对面的云承扬:“小王爷不带着郡主过来么?” 云泱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见云承扬完全没有挪动的意思又捅了捅。 “疼!” 云承扬拿眼睛剜她,生无可恋的迈着脚往对面走。 廊桥狭窄,云泱压下看见江亦止的惊讶跟在云承扬身后,仍不忘八卦。 她小声问:“你刚刚一直撺掇我一个人过来,该不会是要躲季姑娘吧?” 间隔几瞬。 云泱:“为什么呢?” 云承扬不搭理她。 廊桥距离水面有些距离,人走上去有种空洞的声响。云泱小跑两下追上云承扬不死心继续:“为什么呢?” 云承扬:“………” “到底是为——”已经到了季扶璇面前不远,云承扬深吸了口气,回头挤出来一个笑道:“不为什么。” 声音温柔,面目狰狞。 云泱被噎了一下,十分无辜的眨了眨眼。转向云承扬身后时对上江亦止那张带着和煦笑容的脸。美人一笑,周围景致顿时黯然失色。 江亦止语调沉缓柔和:“?又见面了。” 犹如春风拂面。 云泱甜甜一笑,那笑正在云承扬脸前,几乎要闪瞎他的眼。 她全然无视掉亲哥脸上的嫌弃神情跟江亦止打招呼:“又见面啦,江公子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吗?” 江亦止迎上云泱的眼。望月楼那次,他提点云泱观景台门前有标志客人身份的玉牌,想来那次对方应该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他轻勾着唇:“有劳郡主挂念,老毛病了。无碍。” “既然是老毛病,更要好好将养着才对。”云泱踮着脚看向亭内,没看到前两日那个冷冰冰的黑衣女子,便问江亦止,“你今日可带了应急的药?” 江亦止眼里浮现一丝茫然。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会随身携带压制毒性发作的药? 云泱看他表情,当他又是没带。遂双手拎了裙子绕过云承扬几步走到江亦止身边。 她将腰间的香囊解了下来递给江亦止:“把这个带着,等下次再难受也可以暂时应个急!” 云承扬拉着脸转过身来,走到云泱旁边一把拿过她手上的香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跟云泱说话:“女孩子的香囊怎么可以随便送人?”他将云泱往后拉退两步,看向江亦止,尽量让自己笑得和善,“更何况江兄淑人君子,又怎会做这种有损姑娘家名节的事。” 江亦止盯着那只湖蓝色锦纹香囊,轻扬间有淡雅清爽的香气四溢,很是让人神清气爽。 江亦止有片刻怔忡,只觉得这味道好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微微颔首,朝云泱笑笑:“多谢郡主,不过今日我带了药。” 云承扬一副算你小子识相的表情,光明正大将那香囊塞进了自己怀里。 云泱在心里默默把云承扬骂了八百遍。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只余风过枝头的沙沙声。 季扶璇的视线从云承扬胸前收回来:“虽说已经开春,但站在外面这好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冷。”她转头看向江亦止:“师兄觉得呢?” 江亦止拢了下身上的披风:“是有些凉。” “那咱们就别傻站着了,快进亭子吧!”云泱忙接了一句,提着裙子就往上走。 她先前往江亦止旁边凑的时候被云承扬拽着往廊桥这边拉退了几步,此刻站着的位置是个向下的斜坡。 为了景致美观,季府的水塘周遭铺了不少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鹅卵石。云泱此刻就踩在那些石头上面,十分难受。 左右都要让女孩子走前面的嘛! 这样想着,云泱话音落下的同时,抬脚往前迈了一大步。 畸石硌脚,偏裙子又长,迈出去的那一步好巧不巧实实在在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等意识到她站这个位置不太妙的时候,整个身子已经向后仰倒了。 云承扬在她前面,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挥舞着手臂“扑通”一声躺进了身后冰凉刺骨的水塘里。 料峭春寒里的冰冷池水浸透衣裙触及皮肉的刹那,云泱有种灵魂出窍的刺激感。 她是不怕冷,但这水……也太踏马凉了啊啊啊啊啊啊!!! “呀!”季扶璇一声惊呼。 江亦止看向云承扬身后眉头蹙了一下。 重物落水的巨大声响引得三人同时转头,发现身后的云泱没影的时候,云承扬脸都绿了。 所幸水塘边的水并不深。云承扬忍着心惊肉跳下水将云泱捞了起来。 平日里老是对他张牙舞爪的妹妹这会儿抖得像个筛子,云承扬愧疚的不行。 他今天穿了一件窄袖圆领,腰间系了一条蹀躞玉带。旁边站着个季扶璇,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这里把外衣给脱了。 季扶璇也慌的不行,张了几次嘴想要叫人。 冷衣浸水贴在身上,风往身上一打,云泱只觉得自己要升天了。 她攥紧了手指,正恍惚想着云承扬该不会想冻死自己的时候,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轻飘飘落在了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 “亭子里燃着炭炉,先上去。”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江亦止从云承扬身边退开。 雪青暗纹的广袖衣袍也随着他的动作自然垂落,没了披风的加持,这人的身量看上去更长也更单薄了些。即便是宽松的衣袍也遮掩不住。 但看在这病秧子把披风给了妹妹的份上,云承扬打算暂时不挑他的毛病。 观景亭四面都围了轻纱用来隔风,台阶上来的地方放着一只四脚兽铜炉。亭子里那几个听见动静的季府丫鬟还算机灵,在主子们进来前赶紧准备好了热水,炭盆也搬到了亭子中央。 季扶璇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池子她小时候贪玩倒是栽进去过一次,夏日里跌进去还发了好一阵子烧,更何况是这时节。 她吩咐人准备了姜汤给云泱送来,又让人送来了干净衣裳。 “郡主还是把湿衣服给换下来吧?” 她犹豫着看向亭子里的两个男人。 江亦止微笑起身:“我出去走走。” 云承扬咳了一声:“我去前面跟季大人打声招呼。” 季扶璇让亭子里的丫鬟注意着周围,亲自上手给云泱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安。换好衣服又盯着她喝下姜汤,心才勉强放回肚子里一点。 “季姑娘放心,我身体好着呢!”云泱将江亦止的披风叠好放在一边,托着腮笑眯眯安慰季扶璇。 多好的姑娘啊!云承扬的眼睛是瞎了吗? 她在亭子里扫了一圈,被石桌上摆着的残棋吸引了注意。 “季姑娘也会下五子棋!” 黑白两色的棋子下得毫无章法,但云泱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季扶璇惊讶:“郡主竟然也知道?” 当然知道!小时候在菩提山无聊,母亲教给她打发时间的玩儿法。后来她教给了云承扬,对方还觉得她幼稚,会下棋的人对这样的小把戏向来鄙夷,嘲笑是拿来哄孩子的东西。 嘁。 云泱好奇问道:“季姑娘这是跟谁学的?”记忆里,这确实是母亲琢磨来逗她开心的小游戏。 季扶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时候读书我的功课都还不错,唯有棋这一道,如何都开不了窍,师兄便教了我这个,偶尔也会陪我玩上几把。” 竟然是江亦止,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云泱抬手抚了下胸口,弯着眼睛冲季扶璇笑了笑。 * 距离观景亭不远的杏树之间,粉白的杏花跟江亦止那身雪青色的衣袍意外的融洽。 他手里拈着一束花枝,带着花瓣的枝条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掌心轻轻落下。 云泱跌落水塘的位置距离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不远,当时的情景仿佛还浮现在他眼前。 少女惊惶望过来的眼神。 他故意没有伸出去的手。 以及,特地晚了一步的提醒……… 第九章 古怪 见云泱兴致勃勃,想着她同师兄之间的婚事,季扶璇便同她讲起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江亦止小时候的事。 季扶璇是季大人幼女,年龄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因着同僚间没有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便打小跟云京的公子哥们一同开的蒙。 算起来云承扬跟江亦止都是她的师兄。 只是江亦止身体差些,来上课的时候也少。跟他相比季扶璇同云承扬更熟络一些。 江夫人去世后的好些年,偌大的丞相府就只有丞相和江亦止两个主人。早些年的时候朝局并不安稳,丞相一门心思都在公事上头,对这个亡妻留下的孩子顶多也就是护他衣食无忧、免风吹雨打,什么父子交心、承欢膝下统统没有。 阖府上下打理一切的是江亦止的乳母,江夫人生前时候身边的老人。 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个下人,见识不够也没什么手段,府里的丫鬟仆役私下里都不怎么服她。尤其江亦止小时候还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就是一个长得漂亮又很好欺负的包子。 无母亲庇佑,丞相又常常忙的顾不上他,府里的丫鬟仆役们照顾的不尽心那是常态。 “我们当年读书那会儿,师兄看起来已经较同龄的孩子成熟稳住许多。他虽不常来,但每每来都一个人待着,也不跟我们疯闹,听完课做完功课就走。” 季扶璇将石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收好放进棋篓里。 “但云京城的这些公子哥们打小耳濡目染,早将长辈们身上的官场做派学了个透。同他们不一样的便被归结为异类,被孤立、被打压。也就忌惮于丞相大人的身份,师兄又素来不爱告状才让他们屡屡得逞!” “但只有一次。”季扶璇不知想到了什么,挺秀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有一年的年节前成绩考核,最后一关要学生一个一个进去先生亲自提问。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师兄进去前将披风解了下来放在了外面。” “师兄畏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那天又恰逢大雪,那些人就想看看他身上那股‘假清高’的劲什么时候能卸下来。” “披风被他们丢在了学堂前面的水池里,被捞上来没一会儿就冻成了一张冷硬的冰板。那些人等在外面一脸的幸灾乐祸,就等着看师兄的反应。” 云泱听得眉头已经拧了起来,“他那次还是什么都没做吗?” “不。”季扶璇摇头,“他按着为首的那个同窗脖子,学着他们的做派把那人的头整个按进了结了细碎冰碴的水池子里。” 顿了会儿她解释道:“不过……也是那些人没有防备。” 那是,要有防备一群身强体壮的的也不至于被一个病秧子给教训了。云泱心下震撼,震撼之余又不由觉得十分解气。 “那些人如愿看到了师兄的另一面,但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季扶璇似乎有些遗憾,“也是那件事情之后,师兄就再也没来过了。” 云泱听着季扶璇的描述,脑海里想的却是前两日在茶楼听到的有关江亦止的传言以及街上他病时候的样子。 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季扶璇一句:“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季扶璇茫然。 “那些……同窗。” 季扶璇以为云泱担心江亦止被那些人报复,于是笑笑摇头:“本就是那些人有错在先,师兄就是因为对他们一次次的挑衅置之不理才有了后来的事。况且当时带头的是一个京官家的庶子,被他爹知道他得罪了相府公子吓得次日就带了礼品上门赔罪,不过丞相没见。” ……… 炭盆里的炭火一声脆响,亭子外响起两声轻咳。 “江公子回来了。”望风的丫鬟回禀。 季扶璇立时噤声。她难得俏皮,朝云泱眨了眨眼:“偷偷跟郡主说了这么多,郡主可千万不要出卖我。”她瞧了眼亭外越来越近的身影,见云泱脸上丝毫没有抗拒的表情,站了起来。 云泱:“?” 季扶璇温柔一笑:“母亲在后面准备寿宴的东西,我去瞧瞧怎么样了。” 说完径直过去掀开纱幔,她还是挺喜欢恒王府的这个小郡主的,虽然外面皆不瞧好这门婚事,但她莫名觉得师兄和小郡主两人很是般配。 观景亭外是江亦止垂立着的身影,雪青色的衣袍款式宽松,被风一吹,衣摆袖角随风高高扬起。清隽俊逸、气度不凡,只是人单薄了些。 季扶璇见了个礼示意江亦止进去,“劳烦师兄先陪会儿郡主。” 江亦止抬了下眼看向她身后,点了点头。 看见江亦止进来,云泱对着他那张苍白透明的脸,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发起怒来是什么样子。这样一张温和恬淡的脸天生就该是一副美好的样子,就该一直这么笑着。 她看着江亦止单薄的身躯,没成想自己竟然会有受他照顾的时候。她余光瞥扫了一眼被自己叠放在一旁的披风,抿了抿唇,终究没打算将披风先还给他。 热气氤氲着的亭子里,淡淡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散。云泱正踌躇着怎么打破这份静谧,江亦止在她对面坐下淡声开口:“郡主的手可有大碍?” 云泱被吓了一跳。 看她反应江亦止眼中带了丝笑意:“郡主摔下去的地方我见碎石不少,小王爷扶郡主起来的时候郡主的手腕又一直藏在身后,我便大胆猜了一下。” 他迎上云泱的视线又问了一遍:“可有大碍?” “无碍,无碍,无碍……”云泱三连否认忙摇了摇头,之前摔下去的时候她的确是擦破了手腕上的皮肉,但她体质特殊伤口不好叫人触碰便一直瞒着没说,谁知道竟让江亦止给发现了。 但……只是一个擦伤而已,这反应属实有些过头。 江亦止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后,一个白瓷小瓶被他放在云泱面前。 “擦伤膏,药性温和,涂上止疼防疤的。”江亦止解释了一句,冲云泱道,“把这个涂上。” 云泱盯着自己面前地小瓷瓶,犹豫要不要动。 江亦止哑然失笑:“或者郡主想要我来帮你涂?” 修长白皙的手骨伸出,他将药瓶拿起,拇指拨开瓶塞,馥郁的草木清香从瓶口溢散出来。 云泱哪敢让他碰自己的伤口,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不不不不不不……用!”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连忙摆手,强行解释:“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情!” 江亦止垂了下眼,纤长眼睫遮住眸中情绪。 “也好。”他点了点头,勾起唇,片刻之后扭头冲着亭子外面:“你们进来个人伺候郡主上药。” 云泱:“!!!” 她如何也没想到江亦止竟能贴心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究竟该感动还是该崩溃。 “我我我我自己来!”她瞪着外面已经掀开了帘幔的季府丫鬟,伸出完好的右手一把抢过江亦止手里的药瓶。 她将药膏胡乱涂抹在了擦伤部位,浸凉的膏体沾染到伤口还是有明显的痛意。云泱胡乱将伤处涂满,立刻将手背到身后,把瓷白小瓶重新放回到石桌上。 “好了!” 对面江亦止微笑看着她慌乱的神情。 她那伤口,莫不是还有什么古怪? 第十章 试探 季扶璇一直没有回来,云承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乍这么跟江亦止独处云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她心想兴许是因着那一纸婚约,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难免尴尬,说不准对方心里也这么想。 她一边安慰自己,手不自觉放到了石桌上。季扶璇离开时收拾好的两个棋篓都在她手边。 江亦止见她自己忽然放下戒备,伸过胳膊将黑色棋篓拿过抓了一把在手里道:“郡主要不要来一局?”他心里还想着云泱那伤的古怪。 反倒是云泱,早将这事抛诸在了脑后。她“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我只会下五子棋。” 这话是事实也是试探。 江亦止点了点头:“就下五子棋。”他修长的指伸进棋篓里,玉料的棋子在他手指拨弄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手背皮肤白皙,淡青色的血管随着指间动作微动。稍时,那手抬了起来,握成了拳。 江亦止抬眼:“郡主先请。” 这是……“猜先?”云泱疑惑迎上江亦止的视线。 江亦止点头,“是。” 云泱对此有些无所谓。这游戏她从小玩到大,虽然知道先手行棋占据优势,但相府公子想来也不至于日日研究这个。于是道:“双吧。” 手腕翻转,面前那只握拳的手掌心朝上五指张开,里面孤零零躺着一枚黑子。 江亦止勾唇,眉尾上扬,道了声“承让”,直接将掌心那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带着眼下的那颗痣都生动了几分。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黑子已然连成了一道直线。云泱将棋子一拢,豪迈道:“再来!” 这次仍是黑子获胜。 云泱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轻敌了,她盯着棋盘,半天说不出来话。 江亦止捻起一枚棋子,问云泱:“还来吗?” 云泱咬牙切齿:“………来!” 黑子百战百胜,云泱越挫越勇,直到最后被打击得不行。 她丧着张脸,委屈巴拉的小声抱怨:“怎么教我下棋的老师就没有你的那么厉害?” “也不见得是老师的问题。”江亦止抵唇咳了一声。 云泱:“?” 江亦止笑笑,摇了摇头,将棋子收拢干净,他道:“最后一把,郡主先请。” 这一把云泱下的很稳,只是最后江亦止执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先前一步落错了地方。云泱心都揪了起来,却见对方黑子在空中停了一会儿落到了另一侧。 云泱瞬间松了口气。 江亦止掩去眸中笑意:“郡主赢了。” 云泱:“嘿嘿。”她就说嘛!果然还是先手的问题! 于是趁热打铁往前一凑:“江公子的五子棋是跟谁学的?” “记不清了。”江亦止声音一如既往的温煦,他将棋盘上混乱的棋子两下分好,修长指尖点着棋篓盖子,反问云泱,“郡主的五子棋又是跟谁学的?” “我娘啊!” 江亦止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云泱端着下巴的手上,左手纤细的腕侧寸许宽的深色擦伤一直延伸进肘弯处,看上去触目惊心。淡绿透明的膏药涂的并不均匀,有些还沾到了袖子上。 他的视线被云泱颈间晃着的一抹翠绿吸引。她穿的是件翻领直襟,脖子上挂着一枚缀着红绳的平安扣。十分普通的挂饰,大抵是换衣服时不小心拽出来的。 看见江亦止的视线,云泱几不可察的翘了下唇。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说不准面前的这位江公子,就是母亲常常念叨的那人。 她状似无意的开口问:“江公子可知仙山菩提?” 江亦止:“知道。”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云泱眼睛骤然亮起:“那你可曾去过?!” “未曾。”江亦止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倒让云泱心里忽然没底。同样是中毒,同样幼年丧母,同样出身京都,连五子棋都知道,竟然不是她要找的人吗? 云泱叹了口气:“我倒是打小在那里长大。” 江亦止抬眼看她,这事倒是人尽皆知。 云泱有些怅然道:“只不过我这体质有些特殊,所以小的时候我娘便打了这个平安扣给我。”云泱手指轻轻摩挲着平安扣内侧的凹陷,撇了撇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那上面是两个凹陷的小字。 她回视江亦止,继续道:“寓意平安、长乐。”她特意将两个词分开来说,似乎意有所指。 江亦止耐心听她说完,头微歪向一侧。 * 云泱没有等到她想听到的答案,江亦止似乎真的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 手腕上的药劲忽然发作,云泱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压着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抽搐的面部,正想打个哈哈过去,观景亭外又传来了人声。 是季扶璇和云承扬的越来越近的身影。片刻后,纱幔被人从外掀开。 云泱忙不迭从石凳上蹦了起来,手忙脚乱将衣袖拉好,朝江亦止卖了个乖。 她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左腕,跟江亦止做了个帮自己保密的口型。 江亦止更加好奇,联想她口中特殊的体质,眸色逐渐深沉。 * 而云承扬这边,原本带云泱来季大人寿宴是为了让她跟季扶璇一起多认识些京中的朋友,谁料后面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云泱自小在菩提山长大,常年在山里疯跑,身量也比寻常女孩子更高一些,季扶璇的衣裙在她身上并不算合身。 他方才在前面已经同季大人打过了招呼,云泱落水让他有了更好的借口提前遁走。 云泱刚才见他进来同江亦止挤眉弄眼的那副样子让他觉得十分灼眼,他忍着要骂人的冲动一把过去将云泱拉离江亦止老远,粗暴地将手探上云泱额头,将两人隔开:“还冷吗?” “不冷不冷!”云泱难得没有呛他,这让云承扬十分受用。 他缓了语气,胡乱揉了一把云泱头顶:“你这模样留在季府做客多少有些不大合适,我跟季大人已经知会过,咱们先回去。” 云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站在云承扬右手边,云承扬一抬手,正好握在她擦伤的手腕。她呲牙咧嘴的一把将云承扬退开,瞬间面上恢复平静,看着云承扬瞥过来地惊愕神情,笑嘻嘻拿过一旁叠好的江亦止披风。 “突然觉得还有些冷……阿嚏!”她夸张地揉了鼻子,不客气地用披风将自己裹地严严实实,绕到云承扬左侧挽上他手臂。 云承扬瞠目结舌。 他僵立半天站着没动,江亦止距他两步之遥,两人面对着面。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江亦止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脸上是那副贯常的笑:“无妨,左右我要等到老师寿宴结束再走,待会让侍从回府再拿一件衣服就好。” 云承扬干巴巴道了声谢,忍住要掐死亲妹妹的冲动,大步流星拖着云泱离开了季府。 两人离开之后,观景亭内又加了几个炭炉。 季扶璇忍受不了燥热,寻了个借口去了后院,亭内便只剩了江亦止一个。 炭火的噼啪声响在静寂的亭子里仿佛报信的炮仗。江亦止收了脸上的笑,深色的眼瞳里不见一丝温度。他伸手在炭盆上将掌心烤的灼热,直到感觉身上温度回转,才朝着空寂的四周开口:“去查一查咱们这位菩提山来的小郡主。还有………”他指尖轻点棋盘,笃笃的空响响得人心里发慌,“还有恒王爷那位藏了多年的旧情人。” 四周无人回应,只有夹杂在火星迸溅中的一声疾风破空。 第十一章 咳血 丞相府里,江亦止正给一张匾额题字,初七垂立在书案一侧好奇看着。 不多时,房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初七勾头往外看了一眼,转头朝江亦止道:“公子,赵嬷嬷来了。” 江亦止“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能进来他院子里的左右也就这几个人,赵嬷嬷每日里都要来一次,并不是什么新奇事。 赵和端了一个托盘脚步匆匆的进来,人还没进到屋子里,声音先起:“昨儿我听人说您从季府回来把披风都给落下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她嗓门尖利,带着点长辈责备小辈的口吻,将托盘里的一小碗褐色药汁放在书案一角,转头瞪了初七一眼,“没眼力见的东西,公子忘了带你也没长眼睛吗?!” 初七心里有些委屈,悄摸瞥了江亦止一眼。 “本就是提前从寿宴上回来,半道再回去终归不好。”江亦止头也没抬,在匾额上继续勾画,顺便替初七解释一句,“也是我的意思。” 赵和不悦道:“一点不爱惜自己身体。”说罢一把抽走江亦止手里的笔,将那碗药汁递了过去,“先把药喝了。” 江亦止皱了下眉,顿了下将药碗接过,一口干尽自嘲了句:“嬷嬷何必白费心思。” 他身上中的是毒,又不是真的生病,天天吃这些补品并不顶什么用。但看着嬷嬷一脸担忧又顾念她是母亲在云州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老人,江亦止还是没再多说。 “我不费心思在这丞相府里还有谁会把公子的安危记挂心上?”赵和将药碗收好,剜了眼角落站着的初七,继续唠叨,“您也是,身边老跟着个毛孩子总不是个事,不然还是调几个手脚麻利些的丫鬟进来。” “不用。”江亦止冷声回拒,“初七就挺好。” 江亦止少有这样语气跟她说话,赵和一时也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 江亦止小时候,丞相常常顾不上他,于是安排进院子里的下人就多了些,照顾他起居的丫鬟也不少。这些签了死契的丫鬟多数姿色不错,被卖进权贵府邸里本就比在人牙手里的前途光明,自然就有心存旖旎的。 那会儿的小公子将将长开,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虽然稚气未脱,却也有了几分稳重的模样。那些新进府里的丫头们见爬丞相的床无门有几个便将主意打到了小公子头上……… 虽说结局没成,但自那之后,这院子里的丫鬟仆役们便都撤了出去。想到当时那几个丫鬟婆子的下场,赵和眼神复杂的看了江亦止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正要退出去,江亦止叫住她。 “嬷嬷。” 赵和站住。 江亦止搁下手里的笔抬头:“您曾经说过当年江家举家来云京之前,我娘有个关系很好的姐妹,跟丞相关系不错。” 赵和背对着屋内,倏而脸上浮现出笑容道:“是……是啊!公子怎么忽然又问起这个?”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江亦止从书案后绕过,将赵和手上的东西接过递给初七,微笑道:“有些疑问,嬷嬷再详细同我说说。” 赵和被他半扶着在靠墙的圈椅上坐下,初七给她泡了杯茶。 “公子想知道什么?” “嬷嬷说当年来云京不久,母亲的那个好姐妹就嫁人离开了江府,之后便不知所踪。那嬷嬷可曾听说那位嫁的是什么人,又嫁去了何处?”江亦止将茶盏推到赵和跟前。 “这……我其实也不太确定那位夫人是不是真的嫁了人。”赵和眼神有些闪躲,“只是后来听夫人说起的时候,似乎那位夫人身边多了个气度不凡的男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江亦止没有吭声,赵和见他神色没有异常便继续道:“倒是她离开之后,夫人的身体逐渐就好了起来,公子也在不久之后出生了………” “这些您都说过。”江亦止打断她,“我想知道的是——母亲当年带我出门,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多什么东西。” “哐啷”一声,赵和掀开的茶盏盖子重新落了回去。 江亦止抬眼,对面乳母像在极力压制着内心情绪。她按在盏上的手指节发白,连带肩膀也微微颤抖。 “嬷嬷?” “啊………”赵和滞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将茶盏推开,缓缓坐直身体。 “那时候夫人跟相爷置气,一怒之下便带了您离家出走,去寻那位刚有了下落的姐妹。她从来不信体内的毒是那人下的,带着您离家整整半年!只是走的时候是你们母子二人,回来的时候府门口却只有公子自己。” 说到激动之处,赵和落下眼泪:“寒冬腊月,公子本就体弱,穿着单衣倒在相府门口,醒来之后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捂着胸口,“也幸得上天眷顾,公子身体无碍,否则……否则老奴日后如何有颜面去面对夫人?!” 江亦止神情渐渐凝重,赵和拭过眼角得泪,握上江亦止在桌上的手:“那人恨夫人竟到了如此地步,连尸骨都不曾留下给公子一个念想!” 室内长久的沉默。 江亦止听着乳母口中的话,只觉胸口一阵阵抽痛滞涩。忽而就是一长串剧烈的呛咳。 赵和、初七俱是一惊!江亦止将头偏向一旁,脸上咳的没有半分血色,他猛地将手从赵和手中抽出,抬袖挡了下脸。 咳声骤停,江亦止缓缓放下手臂,雪色的袖子上大片暗色看得人触目惊心。 “公子!” “祖宗!” 这还是江亦止头一回咯血,赵和瞬觉大事不妙,转头冲初七吼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去前院请林大夫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过去扶江亦止去隔间的软榻上躺好,帮他把外袍去掉。 隔间燃着盆炭,但四下窗户都大开着,温度并不高,然这么一番折腾,赵和还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江亦止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朝赵和道:“我无碍,嬷嬷先下去歇着吧。”说完闭上了眼。 第十二章 搭线 天气逐渐转暖,云泱自季大人寿宴之后便一直乖乖呆在王府没出去过。 她手臂上的擦伤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但又不能叫大夫来看,便只能自己偷偷养着,回来的头两日里连换下来的衣服都要藏好,不敢叫人去洗。 现如今伤口虽说已经结了痂,但仍是痒的难受。 伺候她的小侍女这会儿不知跑去了哪里,云泱将袖子撸起,抬着手臂小心翼翼地轻拍着伤处止痒。 还未尽兴。 “郡主!” 老远的,小侍女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云泱忙将衣服拉好,余光就瞥见一团浅粉身影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怎么啦?粉荷?”云泱端着脸看小侍女跑的红扑扑的脸颊。心想:这个名字倒是衬她。 小侍女扶着门框喘了下,撅着嘴纠正她:“是青荷,郡主。” “嗯,青荷。”云泱点点头,寻思竟然记错了,她没太纠结,继续着刚才的问题道,“所以是怎么啦?” “刚刚有个小太监来府,说是晚些时候小殿下要来王府探望。世子和小王爷他们已经去了前厅,王爷吩咐让郡主也收拾收拾一同去前面等候。” 青荷一口气说完,看云泱一身寝衣、披头散发没有要动弹的意思有些焦急:“殿下马上就要到啦!” 云泱懒洋洋抬眼看了眼窗外,太阳明晃晃的刺眼。 她这会儿困意泛滥,这晌不晌夜不夜的,皇子这么闲的来扰人午睡? “小殿下人很好的!跟小王爷关系不错,郡主又一向跟小王爷合得来,想必也会喜欢小殿下的。我来伺候您熟梳洗。”青荷说着就将铜镜和梳妆的东西搬到了云泱坐卧的软榻前,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的头发。 云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心说:我有说要去了吗?再说了,她跟云承扬几乎见一次掐一次,谁跟他合得来? 青荷手巧,也心知云泱不喜欢啰里啰唆的发式,只是将她一头乌发简单束起绑了一根红色绸带。发辫中细碎夹了一些小巧的银饰,晃动间有银光闪烁,娇俏可人。 然后又搭配了一件石榴红的纱制外衣,青荷对自己的搭配十分满意。 云泱被她拖着去了前院,一双灌了铅似的腿被青荷拽的几乎要飞起来,一路紧赶慢赶,还没踏进前院的月门,便被府外一直延伸到前厅的阵仗给震慑住了。 她看着每隔几步便肃目而立的带刀侍卫,心里嘀咕,太子这阵仗果真是来做客? 她还未见王府的人聚的这么齐过。 就连她刚回府时没见过的世子妃和小侄子奉玥都在。 前厅收拾的利落干净,上首两个位置坐着恒王和恒王妃,左首是个穿着紫色锦袍的瘦高少年。少年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浓眉大眼十分讨喜。他手上握着柄紧合的玉骨折扇,见云泱进来,一脸新奇。 这人正是太子云奉煊。 云承昭和云承扬与他同侧,另一侧的首位是云承擎,世子妃跟小侄子在中间,最后的位置空着。 那是留给云泱的。 太子含笑看着云泱,目光灼灼。云泱被他看得有些忐忑,正想着要怎么称呼时云奉煊先说话了。 他朗声道:“小姑姑还是自在一些不要拘束,我今日来王府是做客,咱们自家人不搞君臣间那套虚的!”说罢朝云泱眨了眨眼。 云泱被他这一眼眨的有点懵。却也不好干站着,于是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殿下。”挨着世子妃和小侄子在末位坐下。 小家伙也是头一次见她,她刚回府那日,世子妃正好带着云奉玥回外祖家小住,她们姑侄之间还没见过。 周王妃与太子间有许多话说,老王爷时不时会插上几句,间或点一点几个儿子。 云泱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全身的注意力便全落在了七岁的云奉玥身上。她吃了一个青皮橘子,忍着那股酸意强弯着眼睛递了一瓣到云奉玥白嫩的小手里,小声哄着他吃。 云奉煊打小被祖父母爹娘叔叔们宠着长大,长辈们舍不得欺负一下,下人们更没这个胆子,因此对云泱递过来的橘子没有一丝防备,大口送进了嘴巴里,鼓囊着两腮嚼了两下,小脸瞬间扭曲起来。 云泱晶亮的眸子含笑看他:“甜不……” 最后一个字“甜”字还没脱口,前厅里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被一声冲破梁顶的哭嚎打破。 全部的目光骤然汇聚到她身上。 云奉煊饶有兴味的看着云泱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果真是京外来的小姑姑,跟这云京里的其他女子不太一样。 “怎么回事?”老王爷问了一句。 “哈………”云泱将手上只掰了两瓣的青皮橘子随手一丢,还未狡辩,云奉玥从世子妃腿上跳下来,指着云泱抹着泪跟祖父母告状:“姑姑骗我吃酸橘子!” 云泱:“………” 世子妃忙起来捂住他的嘴,小声在他耳边哄道:“你姑姑怎么会知道橘子是酸的呢对不对?” 云奉玥扒掉母亲的手:“她知道的!她之前还吃了一瓣!” 世子妃:“………” 云泱:“………” 云承扬一脸黑线。 “噗——”云奉煊忍俊不禁。 “让殿下见笑了。”云裕庭朝外面候着的婆妇招了招手,有奶娘进来将云奉玥抱走。 小家伙临出门前还朝云泱张牙舞爪的。 “嫂嫂对不住。”云泱有些讪讪道,她本不是个脸皮薄的,奈何这么多人在被一个孩子告状告的下不来台还是头一回,“我就是想着逗玥儿玩。” 世子妃和善地笑笑:“我懂,郡主也不必介怀,更何况你是他亲姑姑,疼他还来不及。” 因着这个插曲,云泱倒是跟世子妃熟络了点,姑嫂两个有说有笑时间过的也还算快。 天将晚时,云奉煊起身准备回宫。恒王府浩浩荡荡出来相送。 临上驾辇前,云奉煊朝云泱招了招手:“小姑姑。” 云泱按捺住好奇近前。 云奉煊一脸笑嘻嘻道:“过两日京郊有好玩的,到时候我来接小姑姑同去!” 云泱:“?” 她回头看了眼府门口的众人,指着太子气派的仪仗跟云奉煊确认:“殿下?同我?” 云奉煊拿扇敲了敲额,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对,咱们悄悄的。”他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道,“倒时同你介绍个人……” 第十三章 等人 云泱没太将云奉煊的话放在心上,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如何缓和她与云奉玥的姑侄关系上。 小家伙人小气性却大,因为酸橘子的事情,说不理云泱无论如何都不肯理她。 直到后来小叔叔亲手给云奉玥做的冰尜被下人们带着玩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让云泱好生见识到了小伙子哭的功力。 东西是中午掉进水里的,云奉玥中饭都没吃,挂在王府水塘边上的矮株海棠上谁都拉不走,硬是嚎到夜里嗓子沙哑到发不出声。 哄着给他买新的不行,云承扬答应隔日重新再给他做一个也不行,就非要掉进水里那一个,谁哄都不好使!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云承擎算是脾气相当好的爹了,哄到后来也忍不住要上手揍他,被王妃拦下。 云泱看得啧啧称奇。 她摸了摸袖筒里藏的小东西,慢悠悠走到云奉玥旁边,笑嘻嘻朝周围一群人指了指小侄子。 “让我来试试?” 云承扬想着姑侄两个交手的第一仗,头疼道:“你还能哄孩子?” 云泱很不服气。 哄孩子她当然不行,但吓孩子她相当行! 迎着王府众长辈怀疑的视线,云泱挥手让奶娘离开,抬手撸了一把云奉玥的脑袋。 小家伙十分抗拒,尤其听见云泱的声音,原本黯淡下去的嗓音又不屈地扬高了些。 云泱弯着眼睛,嘴巴凑到云奉玥卡着的脑袋边儿:“再哭信不信回头我揍你?” 她呲着一口白牙威胁:“我可跟你爹娘不一样只是说说吓唬你哦~” 众人只能看见云奉玥旁边云泱带笑的一张脸,正温声跟小家伙说着什么。云奉玥哭声骤停,带着泪的眼眨了眨,嘴唇要撇不撇的像是想哭又生生忍住。 “不要告状哦,你看哈,你什么性格呢大家都知道。我什么性格呢,大家都不知道,所以姑姑就是撒谎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你说对不对。” “嗝——” 云奉玥被吓得打了个哭嗝。 他先前哭了满头的汗,额前的碎发黏糊糊的。云泱将他脸上的碎发全都撸上头顶,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然后将袖子里藏着的小玩意拿了出来,瞬时一阵“叮铃咣啷”的脆响。 “当然啦,姑姑一个大人肯定也不能老做欺负小孩子的事情。之前骗你吃酸橘子是姑姑逗你玩,你要是不喜欢姑姑现在跟你道歉。” 云奉玥又抽抽了一下。 “这个小陀螺就当姑姑送你的赔罪礼,以后就算拿着在屋子里也能玩的开。你听话呢,以后好玩的自然还多得是!”云泱眨了眨眼,对上云奉玥满是泪痕的脸,“绝对比你小叔那的好玩的还多!” 云泱回来之前云奉玥就听母亲说过小姑姑从小在京外长大,知道许多他们听都没听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就连小叔叔送给他的冰尜都是父亲和两位叔叔小时候跟祖父一起去看姑姑的时候姑姑的娘亲教他们玩的。 挂在树上一天的小家伙终于从枝杈上仰起了脸,抽嗒着问云泱:“真……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 周围人终于听见了云泱的声音,竟是引得奉玥舍得开口讲话,也不闹着要水里那个玩意了。 云泱朝着人群一脸得意,也算是跟小侄子冰释前嫌了。 * 次日,云奉玥念着云泱说过的新奇玩意,一大早就要去姑姑的院子里寻她玩。只才刚刚跑出院门,迎头就跟一个人撞了满怀。两人齐齐跌倒,云奉玥捂着撞疼的额头正准备哭,只一抬头看见撞他的人。 “姑——” 云泱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叫!” 云奉煊不知怎么做到的,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信送到她的院内!昨天哄完奉玥这个小哭包刚回到院子,就在卧室里发现了他留的字条。 [明日巳时正,十字街,小姑姑记得不要带尾巴。] 虽无署名,但眼下叫她小姑姑的也只有云奉煊这个太子殿下。 她看着在她手下乖的不像话的云奉玥,又确认了一遍小哭包不会乱叫,才慢慢松开了手。 云泱此刻偷摸的样子引起了云奉玥十分的好奇,他下意识觉得姑姑在干什么刺激的事情不想被人发现,便也压低了声音:“姑姑要做什么?” 想了想又追了一句:“玥儿也想帮忙。” “真想帮忙?” 云奉玥拼命点头。 “那好。”云泱将云奉玥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干净衣服上的泥土,半揽着他软声道,“姑姑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但是又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你帮姑姑保密,姑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云奉玥眨了眨眼:“粉荷姐姐不让姑姑出门吗?” “是青荷。”云泱纠正他。 “青荷姐姐不让姑姑出门吗?” “那倒也不是。”云泱拉着他往外面走,想起这茬就气的脑门隐隐作痛。 原本她进出王府还是挺自由随意的事,全是因为头天家宴上云承扬的一席话! 她捻着小侄子胖乎乎的肉手:“你忘了昨天你小叔吃饭的时候说了什么啦?” 云奉玥撅着张小嘴:“我昨晚没有跟你们一起吃饭。” 是了,那会儿这哭包还在池塘边的树上挂着。 云泱拉着张脸:“你小叔让你祖父请了好些个先生来给姑姑上课,先生这会儿估计正在你祖父那候着。”她在影壁墙边站住,再往前就是前院。 “姑姑也功课不好吗?”小孩子的重点总是奇奇怪怪。 “这不重要,玥儿。”云泱不打算再跟他掰扯,抛出杀手锏,“姑姑房里有个朱色的藤箱。” 她半蹲着身子视线跟云奉玥平齐,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到他手里:“里面有好多你见也没见过的宝贝!” 小哭包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云泱抬手刮了下他鼻子。 “那等会儿你祖父和先生问起,你可得帮姑姑拦住。” 云奉玥兴奋的点头,视线在那把钥匙上定住一眨不眨。 云泱心内在滴血,她看了眼天色,道:“姑姑要迟到了,咱们说好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完自顾自将云奉玥的小手抓了起来勾住手指盖了个章,转头溜着墙根跑向府外…… * 云京十字街,一辆马车停在正街不远的巷道处,车前坐着个一身黑衣的冷面女子。 巷子对面是个卖炸制小吃的摊贩,云奉煊正双眼冒光的等着炸锅里冒着油泡、香气四溢的食物,那柄玉骨折扇被他胡乱别在腰间。 他回头看了眼马车上面无表情的女子,嘻笑着叫小贩将竹签分成了三份包好,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来。到那黑衣女子面前时将其中一份递过去道:“八姑娘要不要来一点。” “多谢,不用。” “那行。”云奉煊也不跟她客气,将手臂收回来,绕到窗边“喂”了一声。 稍时,垂闭着的素雅车帘里一只苍白劲瘦的手伸了出来,将帘子扬起一角。 “江兄要不要吃?”云奉煊呲着一口白牙,扬了扬手上的串,“虽说不太健康,但味道确实不错。” 车内没什么光线,云奉煊看不见江亦止的表情。 只听车内的人轻笑了声,道:“殿下自用吧。” 云奉煊摇了摇头,深觉这两主仆似乎都不大懂什么叫人间美味,安利失败就此作罢,他随手拆开一份,拿起竹签就往嘴里送。 酥脆香辣的酥肉呲着油花在口腔爆开,云奉煊烫的哈了口气,还没等咽下去就听车内江亦止声音又起。 “殿下在此耽搁这么久应当不是为了这口炸物吧,莫不是在等什么人。”明明是问句,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第十四章 投怀 听见江亦止的话,云奉煊不由扬了扬眉。 他将嘴里那口食物咽下,随意擦了把嘴,将怀里的东西包好。 “这都被江兄猜到了!” 他笑嘻嘻爬上马车,抬手推开车门。重油烹炸的食物香味随着车门开启涌进车内,云奉煊将三个纸包丢到江亦止手边的小案几上顺势在一旁坐下。 “等谁?” 江亦止随口问了一句,转头将身后的车窗帘子撩起。新鲜空气携着微风灌进车里,冲淡了些食物的味道。 巳时已经过半,十字街前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距离巷子不远的望月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阶前东张西望,像在等什么人。 江亦止看了一会儿将视线收回。 “江兄不妨猜猜看?”云奉煊拎起案几上温着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 江亦止沉吟着,半天没有说话。 等到云奉煊将茶水送到唇边,刚喝进嘴里,才不紧不慢开口—— “郡主。” 语气甚笃。 云奉煊一口水呛住,不上不下。 他拍了半天胸脯,瞪着江亦止惊诧道:“你怎么猜到的?!” 江亦止轻咳一声,淡声道:“只是凑巧看见郡主在望月楼前,似在等人。” 云奉煊:“?” 他忙将头勾出窗外,果然不远处的望月楼阶前,一个缥碧色衣裙的瘦高女子正四下环顾来往行人,正是云泱,他那小姑姑! “江兄怎么不早说!”云奉煊径直从车上跳下来,三两步过了街道蹿到云泱旁边。 云奉煊到街边时云泱已经看到他了,她顺着云奉煊过来的方向瞥见远处停着的马车。因为距离稍有些远并不能看清车前坐着的人是谁。 她指着巷口停着的马车道:“殿下真一个人偷跑出来了?” 然后又道:“车上坐着的就是殿下要同我介绍的人?” 云奉煊领着云泱往马车那走,边走边道:“当然了。” 他这句“当然了”,一时让云泱没有弄明白是当然他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还是当然车上坐着的就是他要介绍给自己认识的人。 不过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听见熟悉的声音,八月终于扭过了脸,看见车前坐着的人,云泱再猜不到云奉煊要介绍给她认识的人是谁那她就是个傻子。 云泱表情一言难尽。 她扯了扯兴致勃勃的太子侄子:“那个……殿下。” 云奉煊瞧着被云泱拽住的袖子茫然转头:“?” 云泱勉强露出来个笑:“殿下说要介绍我认识的……该不会是、江亦止、江公子吧?” 云奉煊:“?”他人已经傻了,“你们俩隔着马车见过一次就对彼此这么熟知了吗?!” “?” 这下轮到云泱懵了。 一声轻笑从车内传出,清润疏朗,江亦止连话音里都染了笑:“早知道殿下要带的人是郡主,该直接去朱雀街等。” 车帘从里被人撩起,江亦止清隽的面庞出现在窗口,他冲云泱微微颔首,叫了声“郡主”。 云奉煊瞪大了眼睛。 云泱好心为他答疑:“我跟江公子不止见过一次。” 后面的话自不必多说。 因着云奉煊的反应,倒让云泱心下放松不少。她任由太子殿下在原地尴尬,靠近马车双手撑着车辕往后一跳,跟八月并排坐好。 八月倒是没想到这小郡主看起来年龄不大,身手倒是利落。温软香甜的气息在身周萦绕,八月握紧了马缰,朝云泱道:“郡主还请车内休息。” “啊,这……合适吗?” 话虽这么说着,人却很诚实地从车前爬了起来,伸手推开车门。 八月:“………” 江亦止看着从车前矮身进来的云泱,轻勾起唇。 乍然由明转暗,眼睛不太适应车内的光线,云泱闭了下眼,记着江亦止的位置,摸去对面坐下。 药味的清苦混杂说不上来的冷油味道,云泱眨了眨眼,心道该不是因为自己迟到这三人已经在车上用过了午饭? 迟到的愧疚很快被她压下。 食物的味道不断刺激着嗅觉,云泱这会儿满脑子念的都是她从早上爬起来到现在连口水还没有喝! 云奉煊跟在她后面默不作声进来,又面无表情在江亦止旁边安静坐好。 诡异的安静里,随着车轮滚动,云泱的肚子叫了一声。 好饿……… 眼睛已经适应了车内的光线,云泱瞥见江亦止手边的案几上几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她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 “殿下。”江亦止喊了声云奉煊。 后者回魂。 男人好看的唇角勾起,但云泱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只等着两人寒暄结束能有个理由拿他们吃剩的食物塞塞肚子。 然后就听见江亦止问了句:“东西好吃吗?” 云泱:“?” 她将视线从纸包上挪开落到江亦止脸上。 云奉煊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买的一堆零嘴。先前的尴尬仿佛也随着江亦止这话消散。 他以为江亦止想吃,拿手在纸包上试了试温度,将自己没动过的那包拆开:“还热着的,我给你挑个还是你自己来?” 竹签手持的部分因着油纸包裹早已被油和调料污染,江亦止蹙着眉盯着那堆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的炸食看了一会儿,对云泱大言不惭:“看起来不错,郡主要不要尝尝?” 幸福来的太突然。 云泱故作矜持的点了点头,“勉为其难”道:“那就尝一点吧。” 她从对面挨了过来。 案几三面铺着软毯,云泱面朝车壁半跪坐在云奉煊和江亦止对面。 食物入口,虽然没有初出锅时的焦脆口感,但是香浓的酱料辅着热气未散的食物本身,还是让云泱感觉一本满足。 她两腮鼓囊囊的,吃的十分忘我,像只疯狂进食的仓鼠。 半天才想起来问江亦止:“你怎么不吃?” 江亦止微笑着,语气半真半假:“不跟郡主抢。” 云泱:“………” 车外从一开始的人声嘈杂变得逐渐安静,显然已经出城。云泱想起来上车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问云奉煊京郊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她举着跟签字直起身,转向云奉煊正打算问,车身猛然歪了一下。 跪姿的云泱没个防备直挺挺就往侧面倒,连人带串一股脑摔进了江亦止怀里……… 空着的那只手好死不死按在了不该按的地方……… 第十五章 绝配 江亦止搭在案上的手紧攥成拳,一向平静的面容第一次有了崩裂的迹象。 云奉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车内气氛骤然凝滞,云泱还浑然不觉,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她的额头刚刚撞到了江亦止的膝盖,这会脑子里嗡鸣的厉害。 云奉煊磕巴着叫了江亦止一声:“江、江兄……你还,好吧?” 云泱:“?” 她“嘶”了一声,忍着痛意茫然仰脸。心想:不好的明明是她吧?她这脑门儿能比一个大男人的膝盖骨还厉害?看来这云奉煊不仅脑子不行眼神竟然也不好—— 最后那个“使”,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她忽然瞥见右手抓着的那把光秃秃的竹签。后知后觉地,她视线上移,不出所料地在江亦止身上看见了竹签上消失的酥肉、豆泡连带着被揩的干干净净的油和调料。 面前的江亦止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面容始终平静,如果忽略掉他脸上凝固的笑容,以及略显痛苦的神情……… 云泱一阵窒息。 她下意识将签子丢到一边,手忙脚乱拂落江亦止前摆上的脏污,嘴里连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衣摆下的肌肉瞬时紧绷,江亦止攥着的手松开握住,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之后缓缓吐了口气按住云泱在自己腿上不知轻重的手。 “郡主。” 仿佛颇费了番力气,还有些咬牙切齿。云泱疑惑抬眼。 江亦止勉强一笑:“路上颠簸,郡主还是回去坐好。” 云奉煊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云泱不明所以,只当江亦止有严重的洁癖,内疚的盯着他衣服看了会儿才重新坐了回去。 车内重新安静下来。 挥散不去的炸食味道充斥在车内封闭的一小方天地里,云泱刚刚吃过倒不觉得有什么,江亦止却不太能闻得来这个。 马车一路颠簸,身体的不适加上车里令人窒息的的味道,闭着眼假寐的江亦止脸色一白,急急叫停了马车。 “失陪。” 匆匆抛下一句,没等马车停稳,江亦止躬身拉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 八月疑惑地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跟了下去。 腹腔翻江倒海的滞涩感不断上涌,江亦止终于坚持不住,扶着路旁的树一阵干呕。他身量极长,一身松绿直身长袍掩去他身上大半病态的清瘦,黑发随着上身前倾从他一侧肩上滑落,有种凌乱的美感,仿佛误入凡间的谪仙。 一只水囊递到谪仙脸前,江亦止低垂的视线往后瞥扫了下,将水接过。 口中的酸苦味道被冲淡。 “多谢郡主。”他抬手随意拭去唇角的水痕,握着水囊的手自然下垂,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悦的神色。 云泱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眼里只有江亦止袍摆上那处在天光下越发显眼的油污,于是提议道:“不如……先把这件外袍脱了?” 江亦止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但也就一瞬。 还没等云泱咂摸过味儿来,就听见他淡淡地说了声“好”。 修长白皙的手贴向颈侧,一路向下,不多时上半身的扣子全部被解开。云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亦止的手滑向腰畔。 “好看?”江亦止摸到系带的手微顿。 云泱:“………” 是挺好看,但大可不必问出来让人姑娘难堪,八月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想。 江亦止眼里藏了笑,他将腰间的系带一扯,右边的衣襟整个散落,露出里面一袭缥碧色窄身长衫。原本还有些窘迫的云泱霎时瞪大了眼,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先前让江亦止脱下外袍的时候他是那样一副神情。 不远的马车上,云奉煊看见这一幕,一本满足。 他轻挑起眉,拿折扇玉骨敲了敲车壁,见路旁的三人转身看过来,端着脸笑嘻嘻调侃:“我这一看,愈发觉得江兄同郡主乃是绝配!” 八月默不作声退到车前,荒寂的京郊林荫道上只剩两道缥碧身影,一高一矮,墨发飞散,玉面佳人,很是赏心悦目。 第十六章 诡笑 稍作休整之后,车内的杂乱味道也尽数散去,马车重新出发。 耽搁了一路,等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午时末了。 马车在一处横亘着成排栅门的空旷草场前停下,四野空寂,劲风猎猎,云泱刚从车里出来迎面就吃了一嘴的土。 云泱:“………” 她藏回车门后缓和了会儿,抬起袖子遮住脸,扭头问云奉煊:“这是什么地方?” 云奉煊早跳下车去跟栅门前守卫着的人寒暄,江亦止从她身旁走过,将手里的幂篱扣到头上,为她解惑:“跑马场。” * 云奉煊显然常来。 马场管事虽不知道他身份,但见他带人过来十分热情熟络的接待。 “二爷许久没来了,这次带——”他摸不清楚云泱和江亦止的身份,不敢胡乱称呼。 云奉煊抬起扇子指了指江亦止:“江公子。”又指向云泱,却忽然卡了壳不知该如何介绍。 管事却十分上道,一瞥云泱和江亦止的衣服瞬间明了,长揖一礼,不待云奉煊阻止当即朝两人拱手道:“啊!江公子、江夫人。”他邀功一般朝云奉煊处往了一眼,马屁张口就来,“果然是二爷的朋友,跟二爷一样气质斐然,仪表堂堂!尊夫人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瞧两位往一起一站,还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云泱被这管事闭眼胡吹的本事震住,也顾不上羞了,下意识看了眼幂篱及膝的江亦止。 气质斐然,仪表堂堂? 捂的这么严实,他打哪儿看出来的? 云奉煊抽动着嘴角,想要解释又无从开口,两位当事人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索性别过了脸。 那管事不明所以,迎上云奉煊闪躲的脸:“二爷今日是打算亲自上场还是陪同江公子和夫人一同观赛?”他一脸热切,知道这位才是大金主,于是安利道,“马场这两日新来了十多匹上好的骏马……”他神秘兮兮凑近云奉煊,低声道:“是乌孙那边的战马。” 云奉煊眼睛一亮,抬手攀上那管事的肩膀:“那爷今日亲自下场!”他回看了一眼云泱和江亦止,心思微动,指着二人同管事道,“这两人贵客可要吩咐人伺候好了。” 管事一拍胸膛:“您且把心放肚子里!” 云奉煊丢了一锭银子到那管事怀里,转身回来朝江亦止笑嘻嘻道:“说好的叫江兄陪我观赛,一到这儿反是给我心底的斗志勾出来了!” 他随手将折扇递给云泱,视线反复在两人身上流转,笑的意味深长。 “八姑娘既然跟着,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我这小姑姑可就拜托给江兄了。” “二爷自请随意。”江亦止淡声开口,已经改了称呼。 云奉煊朝云泱眨了眨眼,转身朝另一边出口走去,不多时有个灰衣小仆低头过来,朝二人道:“两位请随小的来。” 他们被灰衣小仆引着从云奉煊离开的相反方向沿着木梯上了楼。 这是一栋三层的圆弧形木楼,底层密密实实打了许多柱子用来支撑,下面中空。木楼边缘凸出来的地方高出外围地面寸许,铺了一层木板,木板外设置围栏。他们上楼的时候,围栏前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不少人。 随江亦止一起的那个黑衣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小仆引着他们一直到了顶层隔间。这里的隔间之间相距都不算远,以竹篾编织的垂帘作隔断,十分契合跑马场粗旷的风格。 四下里很是安静,其他的隔间似都空着,两人刚在隔间内坐下就有侍者呈着食盘鱼贯而入,仿佛一早就在候着。云泱等着他们进来又出去,小小的隔间里食物的清香四溢,那个灰衣小仆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侯在外面。 “比赛未时三刻开始,公子和夫人先用些膳食,小的叫做二禾,有事直接唤小的名字就好。” 隔间里只剩了云泱和江亦止两个,乍一安静下来,云泱还有些不习惯。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离她最近的菜,正要往嘴里塞,抬眼看见幂篱还在头上扣着的江亦止。 手腕一转,筷子下的那一口脆笋到了江亦止面前的碟子里。云泱又将桌子正中的那盅甜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挑了几个她觉得适合病人吃的菜到江亦止那边。 “早起到这会儿我跟……二爷尚且吃了些东西,你这身体又比不得我们,还是吃些。” 她往外看了一眼,那灰衣小仆还在外恭候着,黑衣侍女却一直不见回来:“你那侍女呢?哪里去了。” 云泱给自己盛了碗鸡汤,顺着碗边小啜了一口。 幂篱遮挡下的脸没什么表情,隔着轻纱,江亦止看了眼桌子上泾渭分明两个派别的餐食。 以那盅甜汤为界,距离他近些的菜有三个:脆笋丝、清炒丝瓜、葱花蒸蛋,看起来十分素雅。而另一边,无论是菜品颜色还是种类都丰富许多。 煎炒烹炸、煮炖蒸焖,应有尽有。 云泱一碗山鸡花菇汤还没喝完,又捏着袖子去夹另一边的水煮牛肉。 “她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江亦止将幂篱揭下,将云泱夹在碟子里的菜吃干净。 他的吃相十分儒雅,举手投足直接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很是赏心悦目。 “八月。”他看着云泱,忽然叫了一声。 云泱只觉得耳侧一阵轻风,待反应过来,一道墨色身影已然垂立身侧。 她嘴里一口红烧肉还没来得及嚼,‘咕噜’一下滑进喉咙…… “咳咳咳……咳”云泱丢下筷子,快速拍了拍胸口缓了好一会儿,那块噎人的肉才从喉管滑进胃里。 憋着两眼泪花,云泱将手边凉透了的鸡汤一股脑灌进肚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隔着朦胧的水花,对面的男人唇畔的笑仿佛消失了一瞬…… 第十七章 晕倒 云泱许久才缓过来。 猝不及防的惊吓之后,内心溢满了欣喜和好奇,她没想到,这侍女竟然是个身手不错的。 江亦止声音冷不丁响起,带着笑意:“是不是没有骗你?” 云泱连连点头,落在八月身上的目光舍不得离开。 八月只觉得江亦止有病。她扫了眼江亦止随手丢到一旁的幂篱,疑惑的眼神落到他的脸上,搞不懂两人之前掩人耳目还有什么意义。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刺目白光躲过隔墙打在江亦止身上,显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大真实。 他的手半搭在桌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桌面。 半晌,说了句:“菜有些凉了。” 声音起来的瞬间,云泱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原本被八月挡着的视线豁然开朗。 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隔间外,灰衣小仆迫不及待进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在狭小的空间左右扫了一遍。 他这才注意看男人的脸,云泱讶然这主仆二人的动作迅速,那原本丢在一旁的幂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的头上。 灰衣小仆道:“可要将饭菜重新热上一遍?” 被拢在刺目光晕里的男人温声开口:“可有吃饱?” 云泱面前杯盘狼藉,撕得体无完肤的炖鸡、只剩一层红油的水煮肉、丝毫不见浪费的光盘鲈鱼…… 江亦止轻笑一声,自顾道:“看来是吃饱了。”遂冲小仆摆了摆手,“撤了吧。” 灰衣小仆招来侍者将隔间内打扫干净,又亲自送了糕点茶水进来,提醒两人比赛即将开始。 隔间又只剩了他们两人,云泱站起来倾身撑着桌子,神秘兮兮将脸凑了过去。 隔着雾蒙蒙的细菱纱,云泱看见幂篱下江亦止半阖的眉眼,粉唇轻轻翘起。 “你在躲什么人吗?还是——”她眯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马场有什么人认识你?” 似乎没料到云泱会如此耿直的问出来,江亦止一向没什么波澜的眸里蕴上了一层深意。 他隔纱跟云泱视线对上,轻点了下头,说的话半真半假:“要叫他们看见我这张脸,怕是殿下跟郡主都会有麻烦。” “为什么?” 她一脸的茫然。 江亦止看见她半张的嘴,拿过桌上的糯米糕一把塞了过去。这动作对于他们如今的关系来说太过暧昧亲昵,云泱懵了一下,红晕蔓上脸颊。 她叼着糯米糕晕头转向坐下,由着江亦止生生转了话题。 他指着窗外:“看。” 云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比赛已经开始,开阔的草场上人头攒动,尘土飞扬。缭绕烟尘中,马背上的人穿着窄袖紧身骑射服,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云泱看着下面尘雾中打扮的一模一样的参赛者疑惑:“看什么?奉煊?” “嗯。”江亦止起身踱到窗边,微倾着身,“玄色抹额那个。” 云泱拧眉看着下面疾驰而过的残影,半天终于找到江亦止口中描述的人,努力辨认半天也没弄明白这人到底怎么认出来这是江奉煊的。 最后一口糯米糕咽下肚,云泱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抿着。 这糕点不怎么好吃。 糖粉放了不少,但甜味却压不住米糕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 一层围栏处距离的观赛者越来越多,人群中爆出一声赛一声的欢呼,云泱扭头看了眼远处,环形赛道尽头的红绸已经有人冲破了。 “头筹是谁?”云泱好奇的问。 江亦止瞥了眼她嘴角的糕屑,敛着眉道:“二爷。” *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隔间外远远起了人声,有蹬蹬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逐渐拉近。 不一会儿,换好衣服的云奉煊出现在隔间门口,身后跟着跑马场的管事,两人说笑着过来,那管事马屁不断—— “二爷就是二爷,好马叫人抢了也能跑第一,刘某佩服!……不过,咱们规则一开始说好的,既然二爷是骑着赤焰赛的马,那……” “可快滚。”云奉煊笑骂一声打断他,“扯这么多没用的作甚,跑第一是爷自己的本事,那匹乌骓踏雪给爷照看好,待会儿爷亲自骑回去!” 那管事苦着张脸,江亦止从窗前回身,云泱也好奇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 云奉煊嗤笑一声,在临着隔间门口坐下,倒了杯茶一口灌下。 “马场最近新得了一批马,其中有匹四蹄皆白的乌骓品相不错。下面观赛的几乎全将宝压在了它身上。开场之前他们寻了自己人提前将马带离,等参赛者与马匹配完之后才将乌骓拉了出来。” 他又笑一声将空杯放回桌子上。 “可惜技不如人,跑赢的是二爷我。” 那管事陪着笑,站在桌旁赶紧又给云奉煊续了一杯水。 云奉煊等着他提起水壶,将杯子挪到一边。 “老刘,二爷这把出其不意,应该帮你们马场赚了不少吧?” 在场的大半观赛者都将宝压在了踏雪乌骓身上,谁知道云奉煊的赤焰半道杀了出来,马场何止是赚了不少,那简直是血赚! 管事嘿嘿笑了两声,还没等开口,直接被云奉煊遏住话头。 “我就要那匹踏雪。” “这………” 云泱算是听明白了。 “想来二爷也不是第一次在这赛马。” 云奉煊点头,那是自然!丽嘉 “既然如此,何不将方才二爷跑赢的那匹马拉出来同大家介绍介绍,下一批“踏雪”不就出来了么?” 管事皱起了眉,一直沉默不语的江亦止却忽然笑了一声。 云奉煊“嘁”了一声:“就他这榆木脑袋!” 云奉煊马术好,无论什么马在他手里,只要不是太拉跨都不大可能跑出太差的成绩。 品相一般的炽焰能在他手里跑第一,别人又未尝不这样想? 只要下次跑马的时候等着外人将它挑走,掌控输赢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管事终于咂摸过味来,再看云奉煊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一株金灿灿的摇钱树。 他狠下心来重重一点头:“踏雪一会我吩咐人给二爷套好,但能不能跟二爷商量件事?” 云奉煊瞥他一眼,随手拿过一块糯米糕塞进嘴里。 刘管事笑嘻嘻凑了上去:“二爷下次再来赛马,马匹由咱们马场提前指定,唯一的要求就是……您必须得赢。” “赚钱的主意都打到二爷头上了?” “嘿嘿。” * 从跑马场出来,太阳已经西斜。云泱伸了个懒腰上车,回头看见牵着踏雪的云奉煊有些不对。 他眼神有些迷离,脚步也有些不稳,还没等云泱细看,马旁的人影倏然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 故人 云泱眼睁睁看着云奉煊倒地,愣了一瞬心惊肉跳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奉煊?”她跑过去推了推地上的人。 没有丝毫反应。云泱的心霎时提了起来。 江亦止落后几步从马场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快走进步过来,在一旁蹲下,因走的急还好生咳了一阵。额前的发丝从眉尾处垂落下来,遮住眼下那枚潋滟的痣,也遮住了他眸中的情绪。 “二爷。” 因着咳嗽,江亦止的声音有点暗哑,云奉煊年龄虽然比他小些,但由于常年练习骑射,可比他这副病躯要结实许多。给他扶起来颇费了些力气。 江亦止缓了几息,将云奉煊歪到一旁的脸扳正,云泱见他面色红润,胸口起伏平稳,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口气。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一行,云泱纳闷的看着不知如何忽然晕倒的云奉煊问江亦止:“太子难道有什么隐疾?” 江亦止沉默一瞬:“没有。”他怪异的瞥了云泱一眼,视线落回到云奉煊身上,忽然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 “可能要劳烦郡主再跑一趟了。” 江亦止谓叹一声站了起来。他指了指一旁的踏雪朝云泱笑笑:“烦请郡主去跟马场的管事说一声,这匹马眼下得暂存在这里,等过段时间二爷再亲自来取。” 云泱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马场。 缥色的裙角消失在栅栏后面,江亦止唇畔的弧度恢复成一道直线,眯着眼睛在踏雪浓黑的鬃毛上拍了拍。 “怎么会没有反应呢?”他像是自言自语,语调不似平常,隐约带了些遗憾。 八月默不作声在他身后站着,江亦止微偏过头:“你那药粉是不是撒的不够均匀?” “…………” 说完他兀自笑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这么费劲了,直接让人给他毒死算了。”他捻了捻指尖,眼里没有一丝笑意,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八月等着他走远,面无表情在云奉煊旁边蹲下,从腰间摸出一粒赤色药丸,塞进他嘴里。之后又默默将人扶上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的刘管事随着云泱从马场出来。踏雪打了个响鼻,孤零零在墙边栓着,距离不远是二爷一行来时的那辆马车。云泱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弯着眼睛朝管事道:“那二爷这马就先交给您了,还请管事悉心照料些。” 刘管事陪着笑道:“那是自然,夫人放心!” 这声夫人叫的云泱又是一窘,她朝管事见了个礼,匆匆往马车那去。 回去的路远比来时要快,云泱还没想好要怎么解决云奉煊的事情,临到云京时,云奉煊竟然自己醒了。 京郊到皇城这一路格外颠簸,云奉煊皱着眉捂着磕了一路的头从软垫上坐起,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他晃了晃还有些懵的脑袋,哑着嗓子伸手:“水……” 江亦止撑着头掀了掀眼皮,另一边云泱俯在膝盖上睡着了。 他抬手倒了杯凉茶给云奉煊递了过去。 云奉煊一口灌下。 嗓子终于舒服了些,他动了动坐到江亦止隔壁,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疑惑扭头:“我的马呢?!” “京郊马场。”江亦止曲起一根手指抿去方才滴落案几上的水渍,“等殿下下次出宫再亲自去取。” 云奉煊极其郁闷,他叹了口气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得问殿下自己。”江亦止笑笑,一脸坦荡。 难不成是前天夜里看小叔叔送来的话本太久,精力透支?云奉煊如是想。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八月清冷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公子,到了。” 云奉煊勾头往外看了一眼,觑向江亦止:“丞相府?” 江亦止挑了下眉,眼下的痣也随着往上扬了扬,似乎没想到八月会在相府门口停下。 “八月?”他喊了一声。 车身轻漾了一下,八月的声音出现在窗旁:“赵嬷嬷在府门口候着,公子……”女声停顿一瞬,“公子还请先回,属下亲送郡主回王府。” 车帘被从里掀开,相府门前的高阶上一个灰蓝色的女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 江亦止对面,云泱一脸惺忪,夜风从窗外灌入,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云奉煊笑着敲了敲车壁,只看向外面的八月:“那我呢?” 八月不冷不热补了一句:“还有二爷。” 云奉煊嗤笑了声,身子坐正回去。 “公子!”赵和人未到,声先至。语气一如既往的算不上客气,“谁又撺掇您出的府?真是一点也不顾惜您的身体!是不是又是那位………” 云奉煊眼风一凌扫了过去:“嬷嬷说的可是在下?” 赵和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云奉煊视线。 皇室中人,又是储君,虽平日里温和宽厚一些,但骨子里自有上位者的威仪 “家仆无状,还望殿下勿怪。”江亦止朝云奉煊揖了一礼,眸光瞥向赵和,淡淡道:“嬷嬷。” 很明显的提醒,赵和倏然噤声。 云奉煊换回那副笑眯眯的宽厚模样,随意摆了摆手:“无妨。既然江兄已经到了家门口,还是早些回去歇着。”那柄玉骨折扇被他打开挡在胸前,“把八姑娘留下送我们姑侄二人回去便是。” 姑侄? 皇子的姑姑……好像就只有恒王府新迎回府里的那位小郡主吧? 赵和犹疑了一会儿。那岂不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她心下警铃大作,悄悄抬头往车里看了过去。只可惜只能看见在窗子这侧的江亦止和那位皇子。 江亦止勾了勾唇:“那是自然。”他躬身从位置上起来,下了马车。赵和这才看见窗子另一侧那人。 天还没大暗,车里虽不亮堂,但车帘扬着,内里的情形还看得分明。 赵和看见江亦止对面原本坐着的女子,因着公子起身,缓缓仰起了脸。那张脸明丽娇艳,甚是眼熟,尤其是那双澄澈灵动的翦水瞳。 在哪儿见过呢? 赵和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一个人的影子,瞬间大惊! 第十九章 夜探 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从看见云泱的脸开始就神色骤变的赵和一直忍着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开了闸。 “公子!”赵和抓住江亦止的胳膊,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透凉。她神色悲戚,无法置信的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颤着声问江亦止,“车里的那位姑娘,可是恒王府前不久刚接回京的小郡主?” 她反应太大,江亦止不由凝神多看了她两眼。半晌“嗯”了一声:“嬷嬷见过她?” 赵和自然是不曾见过云泱的,但是却见过跟这张面容相差无几的另一张脸。 那还是二十五年前,夫人尚在云州,相爷也还只是云州刺史手下的一名小小佐官。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相爷和夫人身边,自此形影不离,后来随他们一起来了云京。 恒王府的小郡主怎么会跟她长得那么像? 赵和设想了种种可能最后被自己脑子里的答案吓了一跳,怀里的披风掉到了地上。 “嬷嬷?” 江亦止又叫了她一声。 赵和倏然回神,忙将披风捡了起来,神色慌乱。 她平复了一会儿,往前走了两步,遂又觉不妥,退回到江亦止身后。 “外面风大,咱们……回府。”她哆嗦着手抖开被她抱在怀里早已皱乱的披风,搭在江亦止肩上。 江亦止随着她动作将襟口拢了拢,沉思着没再发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相府,江亦止走的悠闲,赵和心里有事,时不时就会超上来,然后再默默退回去。 快到闲隐居的时候,赵和终于忍不住。 “公子。” 江亦止在月门前立定。 “您不能娶那长乐郡主!” 云泱仿佛什么洪水猛兽,江亦止疑虑更重,背着身淡笑着开口:“嬷嬷,圣命难违。” 赵和咬了咬牙:“老奴还记得前段时日公子曾问起过我一些关于夫人的事。” 她的话甫一落下,周遭忽然鸦默雀静,只剩下她情急之下的粗重喘息声。 江亦止点了点头,面上不为所动:“是有这么回事。” “您可还记得老奴说过的同夫人交好的那个姐妹。” 不等江亦止回答赵和自顾道:“当日公子问我可知那位夫人嫁的是什么人,又嫁去了何处,老奴答不上来。但是今日见到长乐郡主,老奴却莫名觉得眼熟!” 江亦止眼下的痣随着他视线后瞥,跟着一动。 赵和道:“她跟当年那位夫人,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 薄唇缓缓勾出一抹灿烂的弧度。江亦止面容温煦,眼底却俱是冷意。 他本就有所怀疑,白天想要试探却莫名出了点意外,如今得了嬷嬷的证实也算是意外之喜。 他忍不住沉笑出声。 笑声逐渐漾开,弥散在静谧的空气里,像是暗夜深渊下附着毒沼生长的诡藤,束缚着让人挣脱不开,心生惧意。 赵和脊背一阵发冷。 愣神间,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月门后传来。 江亦止敛了笑,又是一派从容。初七脑袋从门后勾了出来,声音清脆明快,带着激动。 “公子?你回来了呀?!” 江亦止“嗯”了一声,微偏过脸,对赵和道:“我知道了,嬷嬷。” * 皓月升空,清寂的月辉洒下,将人影拉的细长。初七跟在江亦止身后,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公子的月影。 公子可不比他,身娇肉贵的,连影子看起来都比他的要单薄几分。 “赵嬷嬷又打你了?” 温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传来,初七惊讶地张大了嘴:“公子怎么知道的?!” 江亦止轻勾着唇,伸手在他头上撸了一把,动作算不上温柔。 “是你太笨。”他将披风系带解开,玄色的披风从他肩上滑落,跌在青石小径上,“下次赵嬷嬷再使唤你做事,先想想谁是你的主子。”他将手背在身后,哼笑一声道:“得学会,仗人势。” 初七原地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他看了眼公子丢在地上的披风,在上面蹦着踩了两脚。然后撇着嘴小跑几步追上江亦止,不开心道:“公子骂我是狗。” 江亦止又笑了声。 * 入夜,云京城内万籁俱静。 相府西南角的一栋独厢之外,立着一道黑色人影。 一墙之隔的房内,是人绵长起伏的鼾声。那黑影伫立一会儿,控制力道悄悄将房门推开了一道小缝,旋即整个人消失在了门后。 赵和今夜睡得不太安稳。 自夫人去后,她已经多年没再梦到过关于她的一切。 夫人带着薄怨的眉眼,隔着扇门望她,仍是十多岁时在云州时候的模样,不见一点岁月痕迹。她看见隔门另一端的自己,神情惊慌,手足无措,一张脸老态、丑陋还带着些尖刻。 “夫、夫人?!”她听见自己带着颤的声音。 林琼婉幽幽叹了口气:“你为何……要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声音轻飘飘的,赵和看见自己惊疑起伏的胸口。 “阿和……” “阿和?” “阿和。” “阿和!” 一声声或幽怨、或谓叹、或疑惑、或愤怒的声音时轻时重,时远时近的围绕着她在耳边响起,到最后时那张淑婉清丽的脸倏出现在她脸前,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又重重叫了一声“阿和!!!” 赵和从梦魇中惊醒! 她胸口剧烈起伏,后背的寝衣早已汗湿一片。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恍惚中想起什么,颤抖着摸到床畔的火折子,点亮了烛火。 漆黑的室内逐渐被光亮充盈,赵和目光掠过屋子里柜案箱笼的影影绰绰,起身趿拉起鞋子,摸到屋西沿的衣笼。 这是一个新制不久的箱笼,朱色的箱身还带着股刺鼻的油漆味,里面装满了这些年她打下来的旧衣物。 破旧衣物的霉潮味并不好闻,混着新刷的油漆平日里她自己都不会怎么打开它,今日里却心跳的厉害。 赵和摸黑将手伸到箱底,摸到一处凹陷的方格,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方颜色已经泛了黄的锦帕,帕角绣着两簇雅致的琼花。赵和将帕子随手往地上一丢,只将帕子里的那抹翠绿握在了手里。 墙角的暗影里,那道黑色身影屏息静立。 直到赵和将东西揣好重新回去睡下,才缓缓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的锦帕离开。 第二十章 归还 清明刚过,宫里又下了一道旨意。关于长乐郡主跟江大公子的婚期。 宣旨的是礼部侍郎,陪同礼部侍郎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府的二王爷、云泱的二哥——鸿胪寺少卿云承昭。 云承扬灼人的视线不住地往宣旨的官员这边剜。 礼部侍郎被剜的有些无辜,一边宣旨心中一边愤慨:谁特么愿意来宣旨啊?!搞得好像给郡主和那病秧子赐婚的是他一样! 他抵住身旁和前侧两方的低气压,心惊胆颤宣完了旨,一把将明黄锦帛一卷递交到云承昭怀里,边拱手便招呼着随从往后边退。 语速飞快:“下官提前跟王爷和郡主道声喜,也恭祝郡主和大公子百年好合……”声还未落,人已经撤到了影壁之外。 云承昭抱着圣旨一脸无语。 云泱和江亦止的婚期被定在了四月十八,婚礼筹备时间不足一个月。 “这也太快了些。”周王妃打破一时沉寂的气氛,朝老王爷看了过去。 云裕庭沉着张脸,闻言也没说什么,背着手离开了花厅。王妃跟着追了出去。 两人一走,厅前才算热闹起来。哭包云奉玥正要往姑姑那儿蹭,被父亲一把薅住衣领,丢回到世子妃怀里;云承扬过去撞了一把二哥,兄弟二人一言不合又呛了起来…… 云泱有点头痛。 怎么都把这门婚事当成洪水猛兽? 她悄悄从花厅溜走,云奉玥正在母妃怀里闹腾,察觉云泱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看了过来,张嘴就要叫她。 世子妃忍着笑朝他后背轻拍了一下。 * 云泱院子里,侍女青荷正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见她回来忙将手上的水壶放到一边迎了出来。 “郡主今晚不在前院用膳吗?” 云泱摆了摆手,她可不想再感受刚刚那种奇怪的气氛:“你待会去跟嫂嫂说我身体不适,今晚就在自己院里吃了。” 说完进屋坐去了临窗的软榻,抱着脑袋趴在了案几上,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从榻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翻找。 “青荷?”云泱在寝卧翻箱倒柜的。 青荷应了一声。 “那日我叠好放在案头的披风呢?” 青荷纳闷:“什么披风?” “就一件月白色的薄披风,季大人寿宴那日我回来跟你说别碰那个。” 那件披风当日她不小心染上了血,后来亲自洗过放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青荷有了印象,跟着进了寝卧,走向床侧的矮柜,从最下侧将一件叠的方正的月白色衣物拿了出来。 “我见这件披风身量长短不像是女子的,郡主又特意吩咐过不让人动。”青荷小心翼翼看她一眼,继续道,“所以那日您忘记之后奴婢就自作主张收起来了……” 她声音逐渐转小:“郡主毕竟还没出阁,让人看见终归不好。”将披风递了过去。 云泱嬉笑了声,伸手接过:“是我考虑不周,多谢青荷姐姐!” 她嘴上说着考虑不周,但显然没太将这当成回事,翻翻找找从柜角抽出一张方巾,将披风包进去,随手丢到了床上。 “郡主~”青荷见她这副态度,嗔了一声。 云泱转过身来:“好青荷,待会儿去前厅的时候,记得邀小公子明日来咱们院子里玩!” “您又要出去?!!” 青荷下意识想起上次云泱溜出去一整天拿小公子做挡箭牌的事。 云奉玥翻箱倒柜、上房揭瓦的行径直接吓得她花容失色,她哭丧着张脸:“求求您了,可怜可怜奴婢,小公子我一个人是真的应付不来……” 云泱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太年轻。 云奉玥的顽劣,比她小时候可差的远了去了,玩的多是她小时候玩剩的把戏。在这方面,她娘是整治她的个中好手,如今对上云奉玥自是不足为惧。 不过哭包再小,终归是个主子,她娘那一套就算教给青荷,她也不敢使。 云泱耸了耸肩,绕过屏风在乱糟糟的书案上翻了一遭,翻出来几本书册。 “别慌,你应付的来~”她将书册丢给青荷,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郡主哪来的自信?青荷不太服气的低头往怀里瞥了一眼。她想起上次自己一个人带小公子时候的情形,好多次忍不住想要跑去王爷那里告状。 她随手翻了几页,目光被册子里的内容吸引。 这……是什么东西?好、好像还,挺有意思? 那是一本画册,但又与常见的画册不太一样。书页里的每一面都被分成了四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按照顺序画着不同的画,连起来看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画面简单,但很清晰,别说是小公子,就算是再小些的孩童定然也能看懂。 云泱见她看得入迷,冷不丁问了句:“好不好看?” 青荷点了点头,头也不抬。 云泱:“那明日,奉玥……” 青荷正看到激动之处,闻言十分爽快:“郡主明日只管去忙,奴婢定然能与小公子相处愉快!” 云泱放下心来。 * 翌日。 相府隔路对面,云泱望着相府的朱色大门忽然开始犯愁。 大意了,她该带着青荷一起出来的。 至少还有个可以使唤的人。 她拦了个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两串冰糖葫芦,边吃边思考,这下是先回王府还是继续等着相府里有人出来她好把披风给还回去。 ……… “姐姐、香姐姐……” “什么香姐姐,走啦回家!小心回去八月姐打你屁股!” 云泱听见熟悉的声音扭头。 距离她不远,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正撅着屁股卯足了劲拽一个肤色泛黄,笑脸看她的小姑娘。 云泱眼睛一亮。 这少年她眼熟,季大人生辰那日跟在江亦止身后的小侍从。 她冲小姑娘回了个笑,叫住少年:“你在干什么?” 少年回头,这才看见傻丫头叫的是谁。 他一激灵猛的撒开拽着小姑娘的手,转身站直立定:“郡、郡……郡主!” “你家公子呢?”云泱笑嘻嘻跟他打招呼,又指了指后面的小姑娘,“这又是谁?” 小姑娘原本用力后撤,初七乍一撒手,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她倒是没恼,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接上前抱住了云泱,口中喊道:“姐姐,香香,还要!” 云泱霎时想了起来,竟然是上次江亦止捡的那个小姑娘,她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将手里另一串没吃的糖葫芦递给她:“香香姐姐今天是没有了,但是可以请你吃糖葫芦。” 她顺手将怀里的布包递给初七—— “正好,上次季大人生辰时候借用你家公子的披风,已经洗干净了,你们带回去。” 还没等初七反应,小姑娘抱着云泱的胳膊不撒手:“香姐姐不走,回去,阿止,痛痛。” 云泱:“?” 初七讪讪挠了挠头,听着傻丫头的话,看着未来的公子夫人大着胆子邀请:“郡主,我们公子已经好久不出府了,您能不能去看看他?” 第二十一章 探访 丞相府,闲隐居。 缕缕轻烟从江亦止寝居的窗缝里溢散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味,八月一袭黑衣坐在寝居房顶,手里正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短匕。 寝居的房门紧紧闭着,江亦止一身雪白中衣被汗打的透湿,脊背紧绷。他的脸泛着微红,狭长的眸闭着,眼下那颗痣看起来也比往常淡了一些。有冷汗从他鬓角滑落,挂在瘦削锋利的下颌上,摇摇欲坠。 他的长相其实带着很重的攻击性,下颌锋利、眉眼清冷,两片薄唇看起来要多薄情有多薄情。但偏生一副弱不禁风的体质,还嵌了一脸柔情。 此刻那副镶嵌的假面正被□□的痛楚寸寸瓦解,江亦止放在膝头的手攥的越发苍白。 “小公子,忍着些。”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翁,唇下一撮山羊须花白,是丞相府的府医林丛厚,打小帮江亦止调理身体的。 两人之间的短案上展着一卷摊开的皮卷,上面布满了长短各异的银针。老翁神情凝重地执起江亦止的手,将他腕上的袖子卷到臂肘,取出一根短针在火上烤了烤在曲泽穴附近扎了下去。 江亦止皱了下眉。 然后是另一只手。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银针拔出,有黑色的血从针孔里渗出来。林丛厚从怀里摸了个瓷瓶,在针孔处拍了一会儿,将污血接住。 须臾—— “可以了。”林丛厚看了他一眼,抬手将一旁的香炉熄灭,从案后坐了起来,“现今还未到月中,小公子这病已经发作三次了。” 他疑惑道:“老夫配的那些药小公子难道未曾按时服用?” 江亦止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仍耐住手上的颤抖将衣袖拉好,捞过桁木上的外袍披在肩头。 他虚弱道:“跟药没有关系。” 林丛厚叹了口气:“是老夫医术不济,辜负了小姐的托付,当年小姐在世的时候老夫远在云州没能帮上什么忙,如今轮到小公子竟也是如此……” “林叔叔还是宽心一些。”江亦止折身推开案后的窗,和风暖阳顺着逐渐大开的窗涌进室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终于消散了些。 他摊开掌心,由着外头的光洒上,屈指轻轻一握。 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底是化不开的郁气深潭。 “我惜命得很,所以……这副残躯还需得您多费些心。” 林丛厚觉得他的语气说不上来的怪,但又属实说不上来。 窗外一个黑影从房顶倏然滑落,八月定定落到窗前:“初七和经年回来了。” 江亦止淡淡掀眼觑了她一眼。 “………还有长乐郡主。” 江亦止眼中闪过讶然,旋即默不作声抬手将胳膊伸进披着的外袍袖管,又慢条斯理将衣带系好。 林丛厚以为他要见客,遂低头专心收拾药箱,打算离开。 院子里杂乱脚步声起,夹杂着少年女童的吵嚷,安静许久的闲隐居霎时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 云泱迷迷瞪瞪被半拖半拽半邀请的进了丞相府,从府门口一路过来,诺大的相府愣是见不到一个活人。 往江亦止的院子去这一路上杂草丛生,只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窄径。 云泱走的心惊。 听说江丞相后来有续弦的,娶的继夫人年轻貌美好像比大公子年长没几岁。 果真是后母,进府没几年就敢如此苛待长子了。 云泱心里愤愤不平,脑海里随时浮现的都是病弱青年被恶毒势力的蛇蝎继母欺辱的画面。 …… 胡思乱想间脚下已经随着两个小鬼到了闲隐居前。 匾额上墨笔书写的“闲隐”两个大字飘逸洒脱,云泱抬头看了一眼,还没等仔细欣赏就被小姑娘扯拽着往院子里走。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难闻味道未完全散开。 初七苦哈哈的皱起了眉,后面拽着云泱的小丫头瞬间撒开云泱鼓起了脸,双手捂住鼻子:“好臭!” 云泱眼角一挑,这味道…… 她可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想到被腌在药草缸子里的那几年,这味道她还颇有些怀念。 药味散出来的房门被从内里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山羊胡老头从里面出来。 冷不丁被一个陌生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看,林丛厚这张老脸很不习惯。 他深拧着眉看了过来,正想开口,对上院中少女满是好奇的脸。 那张脸让林丛厚怔忡良久。 江亦止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从大开着的窗子望了过来。 他听见林丛厚苍老的声音带着隐约的激动飘了过来,他问云泱:“丫头,你娘叫什么名字?” 隔着窗,八月听见这话同他对视一眼。 江亦止低头闷闷的笑。 笑声从他喉咙发出,轻轻地,仿佛一下下在人肩背处撩拨,八月却只觉得脊背发冷。 云泱也很意外。 想着母亲也不曾说过回京不能提她这事,便大大方方迎上林丛厚激动的视线报上了“姜书瑶”这个名字。 林丛厚抖着胡子,一脸震惊却又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您认得我母亲?” 他哈哈笑了一阵,捻着胡子点了点头。 “跟我来,丫头!”他朝云泱招了招手,扶着药箱扭头又往身后的房里走,边走边道,“小公子倘若知道你是谁,定然十分高兴!” 云泱一头雾水。 但看老爷子一脸激动兴奋,又真的认识母亲,便也跟着进了房门。 她心里纳闷,江亦止并不是母亲要自己找的那人,但老爷子又显然认识母亲,还跟江亦止关系匪浅…… 所以他又是谁? 第二十二章 缘分 “小公子!”林丛厚精神奕奕的又返了回来,面带微笑,一扫之前离开时候的沉重。 江亦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窗前离开站去了外厅延伸出去的悬台。听见动静,偏了半张脸过来。他面容平静恬淡,只唇色还轻微透着病态的苍白,正一手拿着个陶钵,另一只手的指尖沾了星星点点钵里的的细碎颗粒。 林丛厚冲门外的云泱招手:“丫头,快进来!”领着云泱走到悬台的江亦止身边,“小公子大概还不知道这小姑娘是谁!” 江亦止沾了细碎颗粒的手指伸进陶钵,指尖轻捻过钵内的鱼食抓了一撮,撒在悬台下的鱼池里,只笑不语。 “当年小姐还在云州的时候,有一位关系十分要好的姐妹。”林丛厚一脸的欣慰,摸着下巴上的山羊须,视线在两个年轻人间不断流转。最后落在云泱身上,砸下来一句——“也是江家的表亲。” 云泱:“?” 她忍不住打断老头儿:“我娘不是那个——” “江”字还没出口,被林丛厚挥手打断。 “老夫自然知道。”他笑着示意她继续往下听:“那时候小姐刚出阁不久,跟在姑爷家里做客的表姑娘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姑娘性格豪爽,虽为女子,却常常说一些惊人的话。”他想到什么不由失笑,“十多岁的小女娃大言不惭,当着一众人的面说以后有了孩子要跟小姐结成亲家。” 林丛厚继续道:“你母亲虽说不是丞相府的这个“江”,然多年前在云州时,确确实实做过一段时间江府的表小姐。至于后来——” …… 后来那姑娘随着丞相的官职调任,同小姐他们一道来了云京。 再后来,便是小姐莫名身中奇毒……那姑娘也离开相府,后不知所踪。 “罢了罢了。”林丛厚摆了摆手,中间发生了什么他这个外人自是不知。但云泱的出现又的确让人惊喜。 他抛开心头的阴郁,拉着云泱跟江亦止道:“这丫头,就是同小姐关系十分要好的那个姑娘的女儿!” 江亦止嘴角的弧度加深,“哦?这么巧。”笑得别有深意。 云泱正在心里梳理这老头儿口中有关母亲年轻时候这一段的杂乱关系,一方面感慨世界如此之小这都能碰到,另一方面又好奇:怎么这事儿从来没听她娘亲说起过。 听见江亦止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她跟着附和一句:“确实好巧。” 可不是巧么!不但遇到了母亲年轻时候的姐妹后人,还圆了她要跟人家定娃娃亲的梦。要不是江亦止没有她颈上的那枚玉扣,她差点都要觉得两人是天定的缘分了! 林丛厚对江夫人来云京之后的事情并不怎么清楚,只单纯以为小公子听见跟母亲有关的事情高兴。 江亦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视线落到云泱身上同林丛厚道:“林叔叔有所不知,这位姑娘如今是恒王府的长乐郡主。” 见林丛厚纳闷沉思,嘴角的笑愈发深。 “也是……即将过门的,少夫人。” 云泱:“………”她摸着耳朵悄悄瞥了江亦止一眼,这、这么直接? 林丛厚瞳孔逐渐放大,而后愣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哈哈哈哈好,好啊!”他笑着连说了三个好,想起刚帮小公子拔针那会儿八月在窗边说的话,想来两人原本也就认识。 他一时有些感慨:“小姐倘若在天有灵,想必会很欣慰。” 陶钵里的鱼食已经见了底,江亦止淡垂着眼,看不见眸中情绪,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带着声轻笑溢出。 云泱很喜欢听他的声音。低沉轻缓,有些勾人。 林丛厚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 院子里,八月抓着张牙舞爪跃跃欲试往江亦止房间里蹿的经年,冷眼瞥了下初七。 “香姐姐、阿止!”她愤愤扑打着八月,却如何也挣脱不开。 “坏人!” 八月面无表情的任她喊叫,闲散往墙上一靠,问闷头站在院子正中的初七:“什么东西?” 初七顺着她视线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布包,往房门处看了一眼,说:“公子的披风。”说完怕八月没听明白,又补充一句:“公子去季府赴宴那日借给了郡主。” 八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隔窗往屋内看了一眼。 这话原本也不是她想问。 …… “郡主特意来送还披风?”江亦止偏头咳了一声,笑得莫名。 他穿的慵懒,雪色外袍的系带松松垮垮,因为喂鱼,袖子撸到了肘弯,一点暗色在雪白的臂弯处分外扎眼。 云泱立时大窘,“唔……那倒也不是……”她脑子转的飞快,想要编个理由出来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这么不矜持。 没想到江亦止只是“嗯。”了一声,旋即轻轻点了点头。他随手将那只空了的陶钵放到悬台的凭几上,起身伏搭着栏杆拍了拍手。转头冲云泱一笑,问她:“郡主要喂鱼吗?” 这该死的温柔! 云泱点了点头,抱着凭几上的另一只陶钵学着他的样子站到了悬台边。 寻常人家的湖景多半修建于院内,江亦止这儿的湖景倒是别具一格,建在屋后,房子一半浮于水上。幽幽的湖水泛着细波在脚下荡开一圈圈涟漪,细风迎面吹来,打在脸上,让人感觉舒爽无比。 云泱捏了一小把鱼食小心翼翼地撒到水里。 少女身上的味道清爽淡雅,又隐约透出些药味的清苦,很淡很淡。 他凝视云泱良久。 云泱察觉扭脸过来,视线不经意扫过他雪白臂弯上那一点:“呀!” 她惊呼一声,想到被那老头儿一打岔忘记了问的事情。 “怎么?” 云泱有些懊恼,苦闷了好一会儿想起来那味道方才就是从这里散出来,于是神情又是一变,盯着江亦止严肃道:“方才我来之前,你这屋子里用的什么药?” 她目光灼热,烧的江亦止不由撇过了脸,盯着脚下游动渐缓的游鱼。 江亦止嗤笑一声,辨不清话里的情绪:“郡主也对我这病感兴趣?” 云泱诚挚的点了点头。 相当感兴趣,这到底是什么特别的缘分! 第二十三章 没羞 这到底是什么特别的缘分? 她丝毫没察觉到江亦止神色的异常,兴奋问他:“你身上那毒究竟是什么?” 如果跟自己情况一样的话,身体怎么会差成这个样子?如果跟自己的情况不一样,那刚刚的老头儿给他熏这个草药又是要做什么?云泱十分不解。 当年她泡过的那些药草是为了中和体内的毒血,她踮脚凑向江亦止,伸出细白的指点着他臂弯处那个针孔:“刺激穴位还是放血?” 江亦止嘴角的弧度淡了一些,手臂从朱栏上收回,沉默着将袖子拉好。 云泱讪讪收回了手,摸了下鼻子。 “若你体内的毒真是我所知道的那个的话,这两个方法用处都不大……”她瞟了眼江亦止的表情,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就继续说道,“还有那个药草……熏制只能暂时压制,要想从根处解决,得——” 她想到自己初时泡进那黏糊诡异药缸里时候全身心的抗拒……啧、画面太美,仿佛不太适合面前这位谪仙。 “得什么?”江亦止问。 云泱在心里默默回了句:得腌。 然后忍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那法子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恐怕承受不来。” 不过江亦止臂弯的伤口倒是让她有了别的想法,那法子兴许有用,但在那之前,她得先确定江亦止体内的毒到底是不是跟她的一样。 江亦止但笑不语。 云泱思索着怎么开口跟他要些血,陶钵里的鱼食不知不觉间见了底。她抓了个空,惊讶低头看了一眼,想到凭几上江亦止先前喂过那个空钵瞬间傻了眼。 朱栏下水波轻漾,几条锦鲤肚皮朝上,浮在水面随着水波浮沉。最后那把刚被她撒下去的鱼食,又引来大片鱼群,不多时漂浮在湖面上的锦鲤越来越多…… 她愣愣的捻了下手指,机械转头看向江亦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 受人之邀喂鱼,结果把鱼都喂死完了,怎、怎么办? 江亦止顺着她视线往下面水面瞥了一眼。 这湖当初挖的并不深,从悬台俯身往下看去湖水澄澈明净、清可见底。白金色的细碎砂石间一条条颜色绚丽的大头锦鲤翻着肚皮鱼嘴一张一合,周围尽是漂浮的鱼食…… 第几次了呢?他平淡移开视线。 云泱默默将陶钵放到一边,双手往后一背:“那什么,你这鱼什么品种?过两日我叫人寻些来赔给你。” 江亦止本也没将这当成回事,听见云泱这话倒是忽然来了兴致。 他偏脸视线上移,对上面前少女比悬台下的湖水还要澄澈几分的眼睛,嘴角弧度渐深。 他平淡开口,嗓音温沉清润,仿若春风拂面。 “衢州三色锦。” 云泱还不知道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一口应下,然后踮起脚开始数湖面漂浮的金鱼尸体—— “一、二、三……七……九、十……” “二十七。” 江亦止的声音插了进来。 云泱捏着指头转头,末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池子里的鱼。她将手放下,点了点头:“好!二十七尾鱼。过几日我亲自送来给你!” 到时候再想取血的办法好了!她灿然笑着,露出一口亮白的牙,眼睛微微弯起。 * 云泱离开之后,江亦止吩咐初七去捞湖里的那些死鱼。 隔着悬台,初七一边捞鱼一边嘟囔:“过完年到现在这都撑死第几批啦?”他有些苦恼,要怎么做才能让公子明白,鱼是不懂饥饱的,不能像他这样把鱼当成猪来喂? 悬台的房檐上忽地坠下半条腿,初七捞起鱼甫一抬头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网里的鱼尸哗啦啦又掉了下去。 他气急败坏:“八月姐!” 一声冷淡的笑从房顶传来,八月清冷的声音响起:“一条十金,你可得当心些。” 初七:“?” 他眨了眨眼,八月在胡说什么?这不是上次带经年出去集市上闲逛,那丫头死活抱着他袖子不撒手非让给买的大头丑脸金鱼吗? 想着他们公子有事没事的总喜欢喂两下鱼还总能喂死,便索性将那两缸都买了回来,一共二十七条! 十文钱两缸的东西啥时候这么金贵了? 那条腿“刷”的一下收了回去,初七百思不得其解,一边纳闷一边继续捞鱼。 * 云泱从丞相府出来没着急回王府。 刚刚才夸下海口说过几日给江亦止赔那二十多尾衢州三色锦,她都还不知道云京有没有这东西,所以打算去街上随便转转,好先打听打听。 谁知刚拐过巷角,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鼻子撞在了什么梆硬的东西上,疼的她瞬间飙出了两汪眼泪。 “欸哟喂……” 对面有声音响起,嗓音尖利、有些熟悉。 云泱捂着鼻子,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 对面一个灰蓝色立领长衫的女人仰身在地,一个竹编的小框滚落在一旁。 她吓了一跳,忍着鼻子的酸痛弯腰将那女人扶起,帮她拉了下衣角,又将竹篮捡起来递给她。 怪不得她刚觉得声音耳熟,竟然是丞相府的那位厉害嬷嬷。 她将人扶好,往一侧让开一点跟她打了声招呼。 赵和不知道没听见还是故意,没有理她。 云泱总有种错觉,丞相府的这位赵嬷嬷,好像对她带着极深的敌意。 这敌意从何而来,云泱不得而知。 赵和斜睨了她一眼跟她错身而过,刚走过去不久又停住了脚。 云泱听见她尖刻的声音带着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条巷子的尽头只有一个丞相府,平日里甚少有人来往,赵和往后退了几步,凑近云泱,闻见她身上的药味,眼里透出一丝惊讶,语气里却尽是鄙夷:“不知羞耻!” “?” 云泱:“嬷嬷这话是何意?”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赵和瞥她一眼。 这一瞥,瞥见方才两人相撞,云泱荡到衣服外面的那枚翠绿玉扣。赵和霎时握紧了竹篮提柄上的手,勉强将视线移开,口中冷哼一声。 她刚从福缘寺上香回来。 前两日那梦,叫她心里很不踏实,如今在寺里听师父念了一天的经书心中勉强平静下来,谁知又在相府门前碰到这个丫头。 这母女两个可真是! 赵和心中恨恨道:阴魂不散! 虽不知道赵和这莫名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莫名被人这么怼上一通,云泱心里很烦。 她一边心中默念不能跟这种人置气,一边缓缓弯起了眉眼。 “明知故问当然是因为想听嬷嬷亲口说一遍阿止因为对我思念的紧又忽然发病。”她呲着一口白牙,看赵和气的铁青的脸火上浇油,“不然呢?” “难不成问问嬷嬷,我跟阿止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大婚,您给我这个即将过门的少夫人都准备了什么?” 赵和抖着手指着她:“没羞没臊!不知廉耻!成何体统!!” 云泱娇笑一声:“体统不体统的,本郡主不进你相府的门,你见了须得大礼参拜恭敬叫我一声郡主。进了相府的门,你仍得恭恭敬敬唤我一声少夫人。在这跟我提廉耻提体统,您配不配?” 嘿!气不死你。 云泱看着赵和气的原地跳脚。 她指着云泱的鼻子,“你你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没你出来个什么东西,怒气冲天的走了。 云泱正要转身,一转脸瞥见地上掉着个东西。好像是赵和身上掉下来的。 她看了一会,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张黄色的符纸,上面朱砂描画,当中一个变形的“鬼”字,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第二十四章 夭寿 恒王府。 云奉玥抱着画册伏在窗前的软榻上睡熟了。 青荷将书轻轻抽走给他搭了条薄毯。 院子里有动静传来,青荷吓一哆嗦,一扭头,见云泱神情呆滞、眼神无光,整个人行尸走肉一般闷声进了门。 青荷轻手轻脚过来,一脸担忧地小声问她:“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高高兴兴出去,回来却是这副表情? 云泱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云承扬的那番话嗡嗡回响,一想到自己在江亦止面前夸下的海口,就恨不得立刻抽死自己! 二十七条衢州三色锦!二十七条!!! 她没心思关注一旁的云奉玥,有气无力的朝青荷摆了摆手:“别问,我进去躺一会儿……” 她需要静一静。 …… * 半个时辰前,云泱才从外面回来。 她在云京街市上转了半天也没问到有关衢州三色锦的半点消息。 倒是回来王府,看见云承扬撑着根竹竿在光秃秃的莲池旁装模作样的钓鱼。竹竿柄端别在观景平台上搬来的小桌横木里,云承扬脸上盖着条粉色帕子在一旁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云泱径直走了过去,往他脚旁的小木桶里瞄了一眼。木桶里四指深的浊水,并一条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银色小鱼。 她揭开云承扬脸上的帕子,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随着她揭开的帕子腾浮而起,云泱“啧”了一声,伸脚踢了踢椅子腿。 云承扬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看见来人,抬起胳膊又挡住脸,声音无力:“不会叫人?” “嘿嘿,哥!” 眼下有求于人,云泱变脸神速,相当能屈能伸。她倾身帮云承扬移开挡脸的袖子用身体帮他遮住天光,一脸诚恳。 午后暖阳从她背后直打下来在她周身萦了一圈淡色光晕,少女精致的眉眼在那圈光晕之中显得十分梦幻。 云承扬也没料到她能这么狗腿,于是沉默了一阵。 云泱又喊了一声。 “………” 云承扬终于坐起了身,仰头瞥她一眼,没好气道:“干嘛?!” “那个,想请教你件事情!” 请教这二字相当奇妙,云泱能对他用上“请教”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没吭声。 云泱问:“你知不知道衢州三色锦。” 这个时候的云泱单纯觉得像云承扬这样的纨绔,在这种招猫逗狗的事情上一般会比正常人熟稔。街市上的小贩们没听过三色锦大概因为这种鱼的品种比较名贵,而专供权贵们戏耍的小玩意有专门的商人,街市上是见不到的。 听见三色锦的名字,云承扬面上表情严肃了几分。 云泱心道:果然!这次她可算是问对人了! 云承扬将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末了扶着两侧扶手从躺椅上直接站了起来。他绕着云泱转了两圈,紧锁的眉头才逐渐舒展。 “你什么时候生了养鱼的闲心?” 不等云泱解释又自顾劝了一句:“那玩意儿死贵还不好养……你要实在喜欢,哥送你两缸大头金鱼,长得跟衢州三色锦也差不多。” 云泱嘟囔:“又不是我养……” “那你问这个干什么?”云承扬斜睨过去 云泱:“我那不是不小心喂死别人几条鱼嘛!” 云承扬心头突突直跳,离开云泱几步严肃道:“衢州三色锦??!”他好生缓了几口气,脑子飞速盘旋,计算着自己那点家底够不够赔人一条鱼。 云泱听出云承扬话里的不对,顿时也紧张起来。“是……是啊?怎、怎么了?”她咽了口唾沫,那可是二十七条鱼……总……不至于一条破鱼卖几十两银子吧? “衢州三色锦极难培育,不光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极高,且只吃岭南苗虾制成的鱼食。衢州每年可外供的三色锦不过百十来尾,单单一条鱼苗就价值十金!”云承扬一口气讲完问她,“你喂死了几条?” “多……多少金?!”云泱怀疑自己幻听了。 “十金。”云承扬又重复一次,后又怕自己语气过重吓到她,独自肉疼了一会儿,面上毫不在意道:“哥这些年下来,勉强攒了些家底……” “十……十两黄金?”云泱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刚刚云承扬说的那些数字上,她的声音有些发虚。 云承扬一个晴天霹雳砸下:“十斤黄金……” !!!!!! 云泱只觉眼前一黑,腿一软歪在了躺椅上。 她嗓音沾了颤意:“十斤黄金……” 她翻来覆去的念叨,云承扬心里忽然没底,他缓步过来扶着云泱肩膀,一脸视死如归:“你先告诉我,到底喂死人家几条鱼?” 云泱张了张嘴,上下唇死活碰不到一起。 她伸出袖子里的手,将掌心摊开,云承扬垂下眼,就见她抖着手将拇指、无名指和小指缓缓蜷起,比了“二”。 云承扬缓了口气,心道:两条……还好。 刚安慰完自己,就见云泱蜷回去的手又缓缓展开,拇指、中指和食指聚在了一起,又比了个“七”。 云承扬那口气不上不下的卡在了胸口,他视线缓缓上移,对上云泱怔忡的视线:“到底是‘二’还是‘七’?” 云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长这么大一共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云承扬见她这副样子愣了好一会,终于也反应过来…… 靠! 二十七?!!!!! 第二十五章 横财 入夜。 云京,风月无边。 旌旗一侧的长串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喧嚷笑闹声中,阵阵烛影香风顺着黛色瓦檐下的窗口浮散。 这是云京城中最大的风月场,光是规模占地,都非其他花楼可比。十栋精致高楼拔地而起,围成半环状。隔着十多丈远,一栋朱色小楼与之遥隔相望。在灯火煌煌的风月无边楼中,这栋小楼极不扎眼,但却像一只隐匿在黑暗中的眼,静静俯瞰着周围的十栋花楼。 那楼的楼顶雕着一只金凤,入口处的红底牌匾上是三个烫金浮雕大字——引凤楼。 …… 有声音自引凤楼通往楼顶的悬梯处响起,不多时一道人影出现在那儿。 雪白缎靴踩着琉璃瓦铺就的台面缓步向前,鞋面暗纹映着对面花楼里的灯色,反射出炫目的光。 邪肆的风吹的这双靴子主人沾染香风的袍角猎猎作响,听见动静,金凤下长身立着的清瘦人影缓缓侧了半张脸过来。 长眉微凝:“就站在那里。”嗓音清润,语调坚定。 雪白缎靴的主人蓦地停住。迟滞了会儿,又向前行,甚至加快了步伐。 “公子~” 黑暗中,清瘦人影眉锁愈深。 “八月。” 他声音已经沾了冷意。 泠泠银光乍显,一道黑影鬼魅一般闪到那团白影身后,匕刃带着寒意抵上那人喉咙。 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将空气中浮动着的靡香冲淡了些。 那半张侧脸终于完全转了过来,江亦止苍白的面色带着嗜血的笑直逼进这人的眼。 薄唇一张一阖,又说了一遍:“我说,就站在那里。” 来人眼中盛满了惊恐。 …… 风月无边花楼十座,分别是玄甲、归乙、陵丙、拂丁、息戊、望己、朔庚、照辛、徽壬、星癸,十座楼的楼主人选皆是本楼中才貌里的佼佼者。 而这之中,楼与楼之间又各有不同。 依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被分成了十等,星癸楼最次,仅以接待最普通的客人,往上依次类推。玄甲楼主至今没人见过。 自风月无边立足云京伊始,十座花楼的楼主之争便从未停止过,楼里之间可同楼主竞争,楼主之间亦可相互竞争,彼此之间各凭本事。 而眼下这位被抵着喉咙的,正是风月无边星癸楼的现任楼主,星癸。 这是一个男人,样貌柔美,眉眼含情,一身素锦长衫将他映衬的楚楚动人。 …… 星癸是想要往高处爬的。 他被冰冷的匕首抵着喉咙,心里想的却是……倘若他能爬到玄甲楼主的位置,那现在拿着匕首抵着人脖子的就是他了。 星癸心内自嘲一声,他还以为能一手创建风月无边这种地方的人,多少也得跟常人有些不大一样。 他神色逐渐恢复平静,媚笑着看向江亦止,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仍旧抵着自己的匕首,嗔道:“公子也太凶了些。” 八月退开一步,重新隐匿了身形。 江亦止冲他笑笑:“还好。” 星癸收旁的心思,从胸口处摸出来一个信封,换了副语气表情:“时间间隔太久,丞相当年的同僚大都已经不在云州,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扬了扬信封:“丞相当年有个同窗,跟夫人也算旧识,听说当年江府确实有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丞相同那女人的关系嘛……非同一般。” 他朝江亦止抛了个媚眼,马上又要抬脚。 江亦止盯着他那只要动不动的脚,脸上似笑非笑。 他道:“腿不想要了你就动。” 星癸:“………” * 云泱跟云承扬兄妹因着二十七尾衢州三色锦的事一连萎靡了好几天。 云泱愁的睡不着,白日里连门都不敢出,生怕碰上丞相府的人。 她在云承扬这里跟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不然……你听哥的,咱们去集市上买几缸大头金鱼回来,挑些给人送去!” 云泱瞥了他一眼,这么不要脸的事,她是做不出来。 两人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金银玉饰,还有年节生辰时候宫里、爹娘送来的珍品摆件。 云承扬的心在滴血:“你哥真的也就这么些家底了,已经掏空了,多的一滴都没有了……” 这委实差得远。 她算了算云承扬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加上到云京后,父亲给她的那些,还不够三尾衢州三色锦的价钱。 现在让她去哪儿弄那么多钱? 云泱捧住了脸。 烛火摇摇晃晃,左右摇摆间,烛泪顺着蜡烛烛身滑落下来,在烛台上堆成一小坨蜡山。云泱拿手指在未完全凝固的蜡山上戳了两下,叹了口气起身。 “干坐着也生不出来钱,明日再说吧。” 她拖着灌铅的腿一步步往自己院子里挪,将近子时,王府众人都未歇息。云泱一路走来疑惑看着周围人忙乎,临到自己院子前,终于反应过来两旬之后是她出阁的日子…… 真是有趣,还未过门,先欠了未来夫君逾三万两白银。 云泱欲哭无泪。 院门口,青荷老远就在月门前等着她了,见着她身影忙不迭迎了上来,一脸神秘。 搁在往常,云泱定要问上一问,但这会儿她没有半点兴致。 “郡主?”青荷见她一脸麻木,忍住好奇戳了戳她胳膊。 云泱蔫巴巴扭头。 青荷左右看了看,踮脚凑了过去,到云泱耳朵边。 她个头娇小,云泱又一点不配合,她索性一把抱住了云泱胳膊:“您寝居今天多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云泱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 她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非有人天降横财砸她头上,让她先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青荷当她来了兴致,兴冲冲拉着她一路小跑。云泱高她几乎半头的距离硬是被她拉的几乎踉跄倒地。 寝居的妆台上放着一只十多寸大小的檀木盒子,上面雕刻的双鱼戏莲图,盒子样式老旧,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 “哪来的?”云泱问了句。 青荷眼神晶亮:“傍晚些的时候前院儿洒扫的仆役送来的,说是王府门口有人让把这个东西转交给郡主。” 云泱随手将木盒打开。 一股霉潮味道扑面而来。 木盒里几张泛黄的纸张倒扣着,角落一枚青碧色玉印,最下面是一封信。 她疑惑将那几张纸翻转过来,只见最右侧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地契”,紧邻着位置那里显示——云京城十字街…… 望月楼商号!!! 最左侧书写的赫然是自己的名字! 云泱狐疑地将地契放到一旁,拿开那玉印,抖着手抽出了最下面压着的那封信…… 第二十六章 演技 云泱将信笺抽出、展开,薄薄的信纸上七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新婚大礼!!!!!开心吗!!!!!] ……… 那一长串的感叹,激动地仿佛要从信上直接蹦下来。 云泱反手将盒子扣上,神色有一瞬恍惚,半晌才想起来问青荷:“送东西来的人有没有交代什么话给我?” 她声音闷闷的,不再是先前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青荷见她神色,总觉得郡主随时要哭出来。 她摇了摇头:“仆役只说来人让把东西转交给您,别的没听有提起来过。” 云泱“嗯”了一声,鼻子一酸。 * 隔日,云泱起了个大早。 她眼下泛着青黑,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很精神,那只檀木盒子静放在妆台一侧。 青荷通常近辰时才会过来,云泱索性对着镜子自己收拾起了妆发。 小院里寂静无声,偶有几声虫鸣在外间响起。 她长舒了口气,从坐垫上爬起来,抱起盒子出了院门。 清晨的云京街道虽有些冷清,但生活气息却很浓。两侧多是卖蔬果、早点的小贩,往来的都是京中普通人家的百姓还有各府中负责采买的仆役。 十字街正中,那座八角高楼一层的六个摊贩分别排起了长龙。而通往八月楼内的南北两扇正门紧紧闭着。 云泱掀着帘子看见这副场景,登时有些傻眼。 她垂头看了眼怀里的盒子。 车夫的声音从车前传了过来:“郡主要在这儿等还是小的先将车赶去一旁?” “?”云泱伸头往外探了探,“它……什么时候开门?” 竟然只是还未到营业时间。 云泱放下心来。 马车在望月楼对街的小巷里静静等着,时间缓缓流逝,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穿着石青色绸衫的年轻男人进入了云泱视线。男人的个头极高,面容俊朗、笑容和善,一双桃花眼弯成漂亮的弧度,从街道尽头缓步走来,不断跟两侧商贩打着招呼。 商贩似乎跟他很熟,不断有包子、鸡蛋或是煎饼小吃从街侧的摊位后递出。 男人随手接过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唇边咬了一口。他在卖包子的摊位前跟摊主闲聊了会儿,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放到竹屉上。 云泱死死盯了他许久,直到看见男人身形在望月楼正门前立定,嘴里叼着半个白生生的肉包,从怀里摸出钥匙。 “顾甜甜!!!” 云泱扯着嗓子在车上叫了一声,顾不上街道左右惊异的目光,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望月楼门口飞奔而来。 刚拿着钥匙往锁孔里插的男人脊背一凛,口中的包子掉到了地上。 少女澄净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看见她抱在怀里的东西,男人神思缓缓回拢,他歪了歪头,漆色的眼瞳浮上笑意。将钥匙从锁孔里抽了出来,丢到云泱怀里。 “既然这么巧,那今天就让云掌柜亲自来开门吧。”男人声线干净好听,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炫目的白牙。 他伸手在云泱头上比了比,自顾自点了点头,“好像长高了一些。”显然十分高兴。 “先不说这个,”云泱将装着地契和玉印的木盒推到男人怀里,将那串钥匙拿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木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甜甜。我娘呢?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云京?”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秀眉微拧,急切望向男人的眼睛。 顾添将钥匙从她手里拿过来,一边开口,口中一边道:“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想让我回你哪个?” 两人的相貌都相当出众,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前十分扎眼。 距离门口最近的两个摊贩见顾添笑着同个姑娘在望月楼前闲聊许久,连门都忘记了开,不由调侃。 顾添也不生气,笑嘻嘻回怼了过去,倒是给云泱闹得一脸羞赧。 望月楼正午开始营业。 南北两侧的门打开不久,各楼层的管事陆陆续续进来去了自己铺位,不多时楼里就热闹了起来。 云泱跟在顾添身后,看着他从一楼到十楼,再从上到下一层层巡视过来,最后跟他回了九层休息的房间。 她惧热,一趟巡视下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顾添给她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冰好的。” 云泱没接。 “你可真是——”顾添啼笑皆非,掰开她的手将杯子塞到云泱手里。 “你要是想知道昨天送到王府的那张地契是怎么回事——信里应该写的很清楚。”顾添大刀阔斧在靠墙的软椅上坐下,掀眼懒懒瞥她一眼,“但你要是想知道望月楼是怎么回事……那可就有得说了。” 他苦恼的歪了下脑袋:“所以,你想知道的是哪回事?” “少废话!”云泱瞪他一眼,“望月楼是怎么回事?地契上怎么是我的名字?” 顾添摸了摸鼻子:“你娘不是说了送你的礼物么?” “………”云泱耐着性子,“所以望月楼是我娘的?” “是啊!”顾添一脸理所当然。 云泱:“………” 早知道她娘这么有钱,她当时还下什么山! 她气的笑了一声:“所以你当年下山其实也是我娘安排的?” “唔……差不多吧。” 很好。 望月楼立世十余载,她自小光听姜书瑶凡尔赛了,竟从来没怀疑过她是怎么如此了解望月楼创始者的想法的。 连顾添这个母亲收养的孩子都比她知道她娘的事情多。 云泱憋着口气,昨天收到母亲书信时候那种委屈因着这事此时一股脑涌了上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手上掉。 顾添吓了一跳,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哎呀,你哭什么?别哭别哭,我错了,不逗你了。我虽然接管望月楼好些年,但也是近来才知道望月楼是姜姨一手创立的。姜姨的书信送来还没几天,我都不知道你来了云京!” 云泱蒙着泪眼:“我娘……没、没来?” “没有没有!就我自己!”顾添竖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 云泱撇了撇嘴,难过了一会儿,渐渐收了眼泪。 顾添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云泱走到桌前打开了木盒,取出来了里面的那枚玉印,声线犹然带着颤:“那现在望月楼是我的了。” 顾添生怕她再哭,指了指她手里的玉印:“姜姨的掌柜印信都在你手里了。” 云泱点了点头,红着眼圈:“那我现在需要些钱。” 顾添惊讶:“云承扬这么不是人吗?恒王府还缺你花销?” “不、不是。”云泱又抽了一下,“他的钱不够,我喂死了别人几条鱼要赔。” 顾添在心里先将王府众人鄙夷了一番,爽快朝云泱道:“你现在可是望月楼的掌柜,云京那些个权贵以后要来这里还得看你脸色,几条鱼而已,好说!” 他手伸向怀里还未入账的银票问云泱:“要多少?” “三万。” 顾添:“???” 第二十七章 还鱼 顾添摸到银票的手收了回来。 云泱眼神暗了暗,小声问:“不行吗……那算了……” “什么不行?”顾添瞥她一眼,然后不自然道,“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得去账房现取。” 他好奇道:“什么鱼这么多钱?怎么比衢州三色锦还金贵?” “………”云泱眼睫低垂,道:“就是衢州三色锦。” 顾添算了一下,乐了:“喂死人家几十尾?” 云泱:“………” 他笑得愉悦:“不过衢州今年最后一批三色锦已经全部被预定出去了,如今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听到这儿,云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虽然三色锦每年外供没多少,但这才四月份……就,没了??! “谁买的?” 顾添歪头看她,桃花眼微弯:“你这是打算截胡?” 云泱仰起下巴:“不行吗?”她现在又不是没钱! “行!怎么不行?太行了!”顾添扶膝从她面前站了起来,重新坐回到先前的软椅上笑着:“不过也犯不上截胡。” 云泱:“?” “你先别急。”顾添扬了下指,安抚她:“定下最后那批三色锦的客人,是我。” “………” “顾甜甜。”云泱叫了他一声。 顾添:“嗯?” 云泱:“你下次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顾添沉思了一瞬,收了笑认真点了点头:“好,我下次尽量。” 生意场上混迹太久,他那套说话说半截的习惯不自觉就带到了跟云泱相处中来。 云泱捧着杯子小啜了一口,因着事情的解决心里悄悄雀跃了下。软椅宽大,她往后挪了挪,足尖轻点着花石地面,嘴角荡开一抹遮掩不住的笑。 她高兴地“嗯!”了一声,问道:“那鱼什么时候能到?” 顾添算了算日程:“最晚后日。” 他盯着少女明艳的侧脸,问道:“到时候直接送去恒王府上?” 云泱摇了摇头:“不用,直接送去丞相府,就说是我赔偿江公子的鱼,一共二十七尾!” 顾添讶然了瞬,眼里的笑意淡了些,他将视线从云泱脸上移开,点了点头。 云泱一直在望月楼待到午后,走之前将地契留给了顾添,只带走了那枚掌柜印信。 “放我这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留在你这个大掌柜手里吧!” 顾添看她:“你就这么相信我?” 云泱啧了两声,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掌心里肌肉的坚硬触感让云泱愣了下神,她挑了下眉,将顾添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通,换拍改撞,笑道:“咱们两个谁跟谁啊?我还能不信你?” 顾添回她一个灿笑:“这倒也是~” * 两日后,丞相府前巷。 四名身材健硕的壮年男子抬着两只用稻草围裹严实、方方正正的东西到了丞相府门前。 相府门口的府卫将四人拦下。 为首那人见状忙吩咐众人将抬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放下,谄笑着上前,朝持刀的府卫道:“这是长乐郡主赔给大公子的鱼,两位大人看是让我们给大公子送进去还是您叫府里的人来取?哥几个还等着回去复命。” 两名府卫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就要查看。 那人拿刀将盖在最上面的那层稻草挑开,露出下面被密实稻草挡着的琉璃鱼缸,颜色绚丽的三色金鱼晃着尾巴在缸底闲适游着,乍见天光吓得忙都挤到了一处,挣扎着望缸壁上撞。 送鱼的人吓了一跳,忙将稻草重新盖上。 “大人还是小心着些,这些鱼金贵,若是出了差错,我们几个担待不起。” 后面那府卫嗤了一声:“笑话!几条破鱼而已,能金贵到哪里?”他拿刀尖将上前那人抵开,“几位没有拜帖,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能坏了规矩,东西留下,几位请自便吧。” 这几位都是望月楼的人,颇得顾添信任,平日都是外人瞧他们脸色,又何时受过这等气? 有个脾气火爆些的忍不住,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被为首那人拦下。 车轮碾过青石地板,有纷乱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在相府门口。 这两名府卫立时面色肃穆,上前就要将那两只琉璃缸提去一边,面色冷厉朝四人道:“闲杂人等还不速速离去!” “你!” 车帘被从里面掀开,一个穿着沙青直裰的中年男人从车里出来,踩着马凳下了车。 中年男人提步上阶,沉沉目光掠过阶上众人,问道:“怎么回事?”声音不怒自威。 先前拿刀指人那名府卫正要开口,迫人的视线从身前逼了过来,这人瞬间噤声。 江尚拍了拍被他指过一人的间,和善笑道:“你来说。” …… 听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江尚从怀中摸出一袋碎银递到这人手里:“是我府上的人没有规矩,我代他们向几位赔罪。这些碎银是我一片心意,还望几位兄弟勿怪。” 那两名府卫才知这些鱼的价值,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径直跪下:“丞相!” 江尚未曾给他们二人眼神,只看了阶前两只被稻草遮着的琉璃缸,含笑朝几人道了声“辛苦”。 目送几人离开之后,江尚背手俯望向地上跪着的人。他兀自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将这些鱼小心送到闲隐居,之后自去领罚。” 说完抬脚进了门内。 …… 相府之中,外人甚少出现在大公子院子附近。 这兄弟二人也是一样。 外人都道大公子为人温和儒雅,平易近人,可他们这些府内的人却是不同看法。其中真真假假,流言颇多。但单凭着闲隐居附近植被杂乱荒芜无人踏足,以及大公子甚少被相爷提及的程度,愿意跟大公子亲近的更是少之又少。 甫一靠近闲隐居的院门,一道罡风倏然从面门掠过,两人精神瞬间紧绷,紧接着身后起了一道清冷女声。 “你二人来此作甚?” 他两个被吓了一跳,差点将肩上抬着的东西直接给扔出去,但又想起那几人说过的这东西价值,手指在木杆上抠的死紧。 其中一个鼓起勇气:“来给大公子送东西!” “对!送鱼!” 八月看向二人左右两肩上挑着的东西,忽而忆起。她将短匕收起,问了一句:“可是长乐郡主送来的?” “是!” 她自二人身后闲闲走过,掀开稻草望里看了一眼。 是货真价实的衢州三色锦。 眼里浮上一抹复杂情绪,八月盯着缸里那鱼好生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直身。 “随我来吧。” 一尾十金,江亦止果然会做生意。 第二十八章 心乱 云泱近来常往王府外跑。 有时候是一个人去,有时候也会带上青荷。 临近大婚,修改嫁衣凤冠的婆子嬷嬷们常常找不见她人,便将此事回禀给了王妃。 王妃对此有些头痛。本就不是自己女儿,管束多了怕人心有怨怼,管束少了又怕外人觉得自己这个主母不够尽心。 她将手里的书页合上放到一旁,想了想,指了个丫鬟。 “去跟小王爷知会一声,叫他得空过来一趟。” 于是再出门时,云泱的身后就多了个云承扬。 三人沿着长街闲逛,云承扬忽略掉云泱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嫌弃,揪了下她束在脑后的长发。 云泱扭头瞪他:“干嘛!” 她心里记仍挂着江亦止身上那古怪的毒,先前因为鱼的事情没有解决,不好登门拜访,现下正是个机会,不想身后却跟了这么大个尾巴。 云承扬还当她因为钱的事情没有着落心情不好,难得没有呛她,得意道:“想告诉你个好消息。”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云泱不大服气。 云承扬“嘁”了一声,摇了摇头,“瞧瞧你这副狼心狗肺的样子。” 他兀自按了下怀里的那张薄纸,拍了拍胸膛上前将肘弯搭在云泱肩上,偏头俯身朝她这边靠了靠。 云泱被他压得一个趔趄。 云承扬:“开心一些,你那鱼钱哥都给你安排好了!” 云泱吃了一惊瞪大了眼蓦地转过头来。 云承扬见她反应有些得意,尤其云泱这样不敢置信的样子莫名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云泱,:“……”别说,还真有点。 但云泱脑子还算清醒。那并不是一笔小钱,她问云承扬:“你哪来那么多钱?” “这你别管。”他朗声一笑,将胳膊拿开往身后一背,像只骄傲的孔雀,“你放心用便是!” 云泱默了默,没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打击他,只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 最后在望月楼前停了下来。 云承扬还在纳闷,就见她轻车熟路地往楼里面进,青荷也十分熟稔的跟在她后面。 他仰头看了一眼头顶金漆覆边的望月楼招牌,又将视线掠回到云泱身上。 这些天她每日出府都来这里? 他骤然想到望月楼二层尽头那个典当行! “云泱!” 云承扬面色一凛,急走几步追上去,抓住她胳膊,急道:“不是跟你说了——” “阿泱。” 陌生的男声自前方传来,这亲昵的称谓……云承扬忍不住拧起了眉,抬眼朝声音传来处看了过去。 顾添刚从楼上下来,看见云泱身后还跟着人,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跟云泱对视一眼,叫完那声之后就站着不动了,只眼里溢满了笑,由着云承扬多想。 青荷视线在小王爷和顾公子之间逡巡一遭,最后选择默默缩到角落。 云承扬冲着顾添,语气不善:“阿泱也是你能随便叫的吗?!” 云泱掏了下耳朵,翻了个白眼。 她今日出来的晚,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得叫顾甜甜帮自己拖住这两个人。 云泱“啧”了一声,隔着衣服拧了云承扬一把。 云承扬被她掐得呲牙咧嘴,忍着一脸痛苦转过脸来,小声吼她:“你干什么!” 云泱指了指顾添,神色复杂:“才几年没见就认不出来了,你是不是脸盲啊云承扬?” 云承扬:“?” 他将视线重新转移到顾添身上,上下打量了半天。 好像是有些熟悉。 云承扬努力回忆,半天蓦地睁开了眼,瞳孔地震! !!! 儿时的记忆一股脑涌现。 “顾甜甜!” 顾添一张原本含笑的俊脸瞬间拉了下来。 他手上端着一个算盘,云承扬的话音刚落那算盘“咻”的一下带着珠玉攒动的声响直接就飞了过来。 青荷在一旁吓得直接闭上了眼,云承扬“嚯”了一声,惊疑不定的抬手将算盘接住。 幸好这会儿刚开门不久,大厅里还没有客人。 “你疯了!” 顾添呲着牙道:“你再叫一声试试?” 云承扬:“………” 顾添被姜夫人收养那会儿,云泱还是刚会说话的年纪,她讲不准“添”的发音,姜书瑶便想了个办法。她喂了一大勺糖到云泱嘴巴里,瞧着女儿被糖齁的挤成一团的包子脸,捂着嘴笑着问她:“你嘴巴里是什么味道?” “甜……甜的!” 姜书瑶指着顾添:“添,你顾添哥哥。” 小云泱抿着舌尖的糖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顾添,半天,咧开嘴:“甜的,嘿嘿……甜哥哥,顾甜甜!” 于是,顾甜甜这个外号便伴随了顾添许多年。 直到再后来,云承扬来菩提山,第一次听云泱跟自己介绍顾添,叫了他一次“顾甜甜”这个名字。 他被揍得很惨…… 云承扬又打量了一番顾添,估摸了一下两人的身手,默默将算盘丢到一旁的柜面上,不自在的轻咳一声。 云泱借机朝顾添使了个眼色。 顾添歪了下头,从博古架后走了过来。 他身量比云承扬要高上半头,走到近前时很有压迫感,长臂一伸,勾住了云承扬的肩:“顶楼厨房近日研制了几道新菜,昨日阿泱只顾着吃了,今天你来给为兄提些意见?” 说完也不管云承扬乐不乐意,推着人直接进了管事刚刚开启的左侧升降台。 两侧高架在眼前徐徐合拢,云泱和青荷被隔绝在了外面。 扭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云泱吩咐另一名管事备好马车,转身出了望月楼的门。 缩在角落的青荷一脸的懵:郡主就这么……把她给,忘记了? * 丞相府,闲隐居。 江亦止闲坐在悬台临栏的矮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面水池里撒着鱼食,眼神有些空洞,好似落不到实处。 散落的鱼食落到水面发出一阵细碎声响。 初七目瞪口呆地看了眼凭几上空了的两个盛放鱼食的陶钵,默默将鱼食拿开。 “公子,你再这样喂,这些鱼又要被你给喂死完了~” 这可是郡主送来的什么三色锦,听八月姐说单一尾就价值十金! 初七有些心疼那鱼。 江亦止的思绪似被拉回,眼睛看了过来,狭长的眸里泛起说不清的情绪。 他脑子里有些烦乱,星癸那日的话犹在耳边—— “那女人后来随丞相和夫人一同来了云京城,再后来夫人跟丞相便生了隔阂……” “听闻十多年前相爷也曾出了一趟远门,算算时间若真是去见了那位夫人,孩子如今想来也满十六了……” 江亦止凉飕飕瞥了初七一眼,唇角勾起邪肆笑容:“是你把鱼食给我,还是我让八月丢你下去喂鱼?” 初七:“……” 第二十九章 忍耐 初七痛心疾首地将剩了一半的鱼食递了过去。 江亦止伸手,指尖还未触及陶钵,八月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丞相。” 有脚步声停在门前,“阿止可在里面?” “……在。” 听见声音,江亦止唇畔勾出笑来,眼中情绪尽数被低垂的眼睫遮掩。余光瞥向凭几对面初七双手捧着的陶钵,缓缓将指收了回来。 午后暖阳从半开的门口一直铺洒到悬台,金色的光晕随着屋门大开扩散到江亦止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一片虚影之中。 逆着光,江尚看不清楚江亦止的脸。 他往屋内走了几步,眯眼适应了会儿屋子里的光线。 就见江亦止含笑从悬台处站了起来,态度恭敬,礼数周全。 他道:“父亲怎么有空过来?” 江尚皱了皱眉,半晌抬头在他屋内环视一圈,道:“来看看你。” “不日就要大婚,你这院里也该捯饬起来。” “是。” 江亦止低头,瞳中浮起一抹嘲弄。 父子之间便再无话。 初七被这屋里骤然起来的冷凝气氛迫的脚心发麻,他偷偷瞄了一眼屋子中央的丞相大人,僵着胳膊放轻动作将刚刚捧着的鱼食放到自己脚边。心里长长地出了口气。 对面,一直面容和煦的江亦止唇角的笑忽的凝滞,紧接着就是一阵令人心惊的长咳。 雪白的面容呛出了一片绯色,显得右侧眼下的那颗痣颜色愈浓。 江尚疾步过去,下意识扬起了手,还未落到江亦止背上,面前的人退开半步,直起了身。 手臂不动声色垂了下来。 江亦止抬手轻轻拭了下唇,他半敛着眉眼,脸上的绯色还未完全退却,映着那身雪色,让江尚不由想到了故人。 “阿止?” “无事。”微哑的嗓音带了笑意,半敛的眼皮掀开看向江尚,“父亲还请放心。” 江尚沉默着点了点头,转头吩咐初七:“照顾好公子。” 初七点头如捣蒜,心说:公子如今说咳就咳的本事果真修炼的炉火纯青。 他要是没见过公子发病咳嗽起来的样子,差点也就信了。 江尚眼神有几分复杂,话到嘴边终是按了下去。只说了一句“你好生休息”,就离开了闲隐居。 江尚走后不久,闲隐居小院的月门前勾出来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八月倚在廊下闲闲瞥过去一眼,正好跟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珠子对上。 那是个肉团子似的小人儿,长得还没桌子高,粉白如玉,十分可爱。 肉团子见被八月发现,忙将脑袋又藏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忍不住又将脑袋探了出来。 八月挑了下眉。 “你找谁?”万年冰霜难得主动开口。 那团子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找我兄长~” 八月回头隔墙看向屋内,又转向月门处的团子,心里暗暗称奇。 她问:“谁带你过来的?” 团子一脸自豪:“我自己悄悄跟着爹爹来的!” 胆子大的不是一点半点。 八月心下默默评判了句,然后在廊柱重新靠好:“去别处玩。” 团子:“………” 他小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从月门后整个挪了出来,抿着嘴巴直勾勾盯着八月。 然后,跟个球似的一股脑冲了过来。 八月看的好笑,在团子快冲到门前的时候一闪身,抬手挡住了他撞过来的脑袋。 团子:“………” 他狠命挣扎了一会儿,见挣不脱便开始拖着一口奶声吓人—— “我是丞相的儿子!是相府的主人!你不可以拦我!”五岁的江亦衡虽然个头不大,但吼起来也算是中气十足。 就在八月准备把他拎起来丢出去的时候,江亦止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请小公子进来。” “听见了没有?兄长让、你,请、我进去!”他短短的手指指了指屋子,又指了指八月,最后点着自己。 江亦衡还是第一次来闲隐居,看哪儿都觉得好奇。 兄长院子外恣意生长的花植,修建在湖面上的寝居,每一处都跟这府里的其他院落不同。 他好奇往悬台边的江亦止那凑了过去。 兄长身上的药味并不难闻,江亦衡挨着初七将脑袋搁在凭几上直勾勾盯着他,然后闷闷开口:“娘亲为什么不让我来找你?” 他语气带了点委屈,似乎十分不理解他娘的做法。 江亦止眼神轻扫过去,嘴角噙着一抹笑,并不说话。 江亦衡撅了撅嘴。 “咔嗒”一声轻响,一枚精巧的藤盒出现在凭几上。短白的手指将藤盒的锁扣打开,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拱了出来。 那是一只通身青蓝色的小鸟,半个手掌大小,胸腹间一抹白,十分漂亮。那鸟见到亮光“噌”的一下从藤盒中跃起,呈一道直线朝江亦止扑了过去。只是还没扑腾到江亦止脸前就被江亦衡抓住一根细绳给拽了回去。 初七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这傻鸟一爪子抓花了公子的脸。 本来身体就差,再破了相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郡主嫌弃…… 他心有余悸地瞧了眼那鸟,视线回转时余光瞥见江亦止脸上的笑加深了些。 江亦衡献宝似的捧着那鸟凑了过来,捧给江亦止道:“我把蓝宝送给兄长解闷儿,以后能不能常来闲隐居找兄长玩?” 干净修长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了出来,江亦止倾身向前,凝视着对面的团子乌黑澄净的眼。 “好。” * 池子里的三色锦终于消停了点。 江亦止把那只叫蓝宝的傻鸟换了根绳子系在了悬台栏杆,绳子的长度刚好够它飞到水面…… 他捻了撮鱼食送到蓝宝喙边,傻鸟转了转漆黑的圆眼,张嘴吃了一口。 江亦止轻笑了声。 “多吃一些,明日可就得抢了。”他抬指点了下蓝宝尖硬的喙。 “公子……” 八月的声音带了些迟疑传了进来。 今日他这闲隐居倒是热闹。 江亦止偏脸朝向门外:“这回……又是谁来?” 八月偏头看了眼月门处对自己明艳娇笑的少女,垂头肃立。 “长乐郡主。” 手上蓦地一痛,蓝宝的尖喙啄上了江亦止沾了鱼食的手指…… 第三十章 情愫 云泱看着八月肃容满面,朝自己走来。 “郡主请。” 云泱点了点头,跟在八月身后。她随意扫过闲隐居内建筑,心道这里跟上次来时似乎并无不同。 相比恒王府,这里冷清许多,一点看不出来是要办喜事的氛围。 小院里很是安静,临水的屋子内偶尔传出两声清脆鸟鸣,八月将她引到门外,抬手推开了房门。 屋里只有江亦止一人。 他仍旧一袭白衣端坐在悬台的凭几旁,宽大袖摆一直垂落到软椅旁的地上,眉目柔和、气质疏朗。悬台下水流清泠,映着他耐心逗弄桌上鸟儿的模样,俨然一副宁静美好的画卷。 云泱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眉宇轻锁,欲言又止。 江亦止含笑抬眼:“郡主今日——” “我有一事!”江亦止话未出口,半悬着的手蓦地被云泱隔着凭几握住,蓝宝吓得一惊,顺着栏杆飞向了悬台之外。 陌生的掌心温度从手背一点点浸了过来,蔓延到四肢百骸。江亦止倏地愣住,视线一存存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心头掠过一抹异样,眼中的笑意稍淡了一些。 抑制着呼吸,他问:“何事?” “你看着我!”云泱仿佛豁出去了,她从对面站起,一侧的腿半跪在凭几向前倾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将江亦止逼进软椅。 两人的鼻尖几乎触到一起,云泱感受得到江亦止放缓了的呼吸。他皮肤极白,眼睫很长,脸侧线条锋利流畅。悬台外天光隔着凭栏打在他的脸上,显得眼下那痣的颜色似乎都浅淡了些。 云泱有些紧张。 她感觉得到自己手心不断涌出的汗,吞了吞口水,云泱闭了下眼。 利物划进皮肉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十分清晰,江亦止眸色闪了闪,然后察觉一件冰凉物什抵住了手背。 少女“怦怦”的心跳如同鼓擂,江亦止抿着唇平淡垂眼,视线所及之处是不断起伏的胸口,一枚红色丝绳系着的翠色又荡了出来。 云泱也听到了“哧”的一声,她吓得不轻,忙丢开手上那枚刀片。 血色从手背四散蜿蜒,江亦止雪白的袖口已经染红了一小片,她……下手,竟然这……这么重的吗?明明都没有用多大的力气。 云泱手忙脚乱将沾了江亦止血的瓷瓶挪到一边,早有准备似的从腰间取出了一团细白纱布。 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解释……唔、就是,你那日熏的草药我……略微有些印象,所以……想取些你的血……好辨认一下是不是同样的毒。” 那只伤了的手还被她紧紧握着,江亦止看她熟练地拿纱布沾了水帮自己清理手背的血迹。 她仍是先前的姿势,只是身子稍稍往后挪开了些,感受着掌下的温软,江亦止调整了下姿势,整个卸了支撑着手臂的力气。 “……嗯。” 男人半个肩膀的力量倏然落到云泱的手上,她被压的上身往前一趔,握着江亦止的手差点隔桌扑到他的身上。 她稳住身形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的江亦止。 男人眉宇微拧,眼里多了丝歉疚:“没力气了,对不住……” “无妨无妨!”云泱忍着腰腿的酸软,拼着劲提了一口气,“马上就好了!” 人家没有因为她的冒失不悦,还这么好脾气的配合她,受会儿累罢了,也没什么! 她神情专注,又取了一块干净的纱布,绕开江亦止的手指,包住了伤处。 晶莹的汗珠从额上冒出,云泱眨了眨眼,将绳端系紧藏好,小心翼翼地托着江亦止的手放回凭几。 江亦止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他看向被云泱包的精细的伤口,偏头闷咳了一声,视线掠过凭几边的瓷瓶和几乎没染上血的刀片,说不清是真心询问还是试探。 “郡主竟然还懂医术?” 云泱僵了一瞬,旋即摆了摆手尴尬笑道:“不懂不懂……”她哪里懂什么医术,这个顶多算是试验。 蓝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两只细嫩的爪子紧紧扒着悬台边沿,歪着蓝莹莹的脑袋一双溜圆的眼在江亦止身上上下的看。 江亦止闷闷笑了一声,视线从蓝宝身上虚虚落到那只被包着的伤手,缓缓点了点头。 眼皮轻掀,他对上云泱视线,嘴角弧度不减:“下次郡主再想做什么事情,不必如此周折麻烦。”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沉缓。 云泱呆呆盯着他看,温柔的眼神仿若深潭,一眼看不到底,更看不见那一汪深潭尽头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溺毙。 又是一声轻笑,“来日方长,以后郡主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暖风自栏外拂过,轻风吹动两人发丝,别样情愫在云泱内心深处一点点落地生根,冒出欢悦的嫩芽。 * 婚期一点点逼近,闲隐居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进进出出的工匠、仆役把冷清空寂了多年的小院置办的逐渐有了要办喜事的样子。 大红的绸布悬挂的满院都是,喜烛、红帐、喜毯……短短两日,几乎看不到闲隐居原来的影子。 江亦止被满室的喜庆颜色刺的头晕目眩。 索性天色一暗就禁了院里的烛火。 入夜。 一道纤细人影鬼鬼祟祟摸到了闲隐居的寝居前。 院内寂静,不见一点人声。 房门被推开一道窄缝。 …… 寝居白日重新布置的时候刚换了熏香,轻烟袅袅,熏的人脑袋昏昏沉沉。 江亦止抬手,懒懒抵住额头。 有脚步声在外间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浮散的女子脂粉香气。 江亦止眼里涌上一抹深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眼前漆黑一片,视线被完全隔绝开,嗅觉和听觉就格外灵便。 他“听见”来人在床前停住,浓郁的香气从垂着的帷帐外飘了进来。 一只素手从外面将帷帐挑开,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床沿一陷,有人似乎爬了上来。 江亦止轻笑出声。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旋即是一声娇娇软软的柔婉女声。 “公、公子~”声音娇/媚,叫人生怜。 见江亦止再无反应便骤然大起了胆子往他这边凑了过来。 柔弱无骨的手于黑暗中攀上了他的肩。 带着撩拨,一寸寸往上…… 江亦止闲散抬手攥住对方手腕,冰凉的指于黑暗中贴上那人的脸,一点点下滑,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盘踞到猎物喉间。 “闲隐居的宠物已经够了……说说看,你能为我做些什么?”温柔的嗓音贴着女人耳侧响起,在极尽暧昧夜色里辨不明情绪。 女人的呼吸稍显急促:“奴婢若能伺候在公子身前,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在所不惜!” “是吗?” 江亦止嗓音沾染了笑意,肩膀轻轻的颤,盘踞在猎物喉间的毒蛇收紧了身体,黑暗中,女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中,江亦止松开掐在这人脖子上的手,语调温柔无比—— “那就满足你” 第三十一章 流言 江亦止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他久违的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还有一些人。 …… 隔着树影遮挡的曲折回廊,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庭院内趾高气昂的吩咐跪在地上的两个新人。 “公子体弱,最不适宜的就是瞎补。” 她声音娇软,语调天生带着一股子柔媚。话毕,弯腰将新人举着的托盘上那盅补汤端起,放在鼻子下轻嗅了嗅。 “还是乌参鸡汤?”葱白的五指张开,瓷白的汤连着汤盅一起坠落砸向青石地面,莹白的汤水冒着雾气飞溅,扬了跪着的两个小姑娘一脸。 “啊——”惊呼声伴着脸颊上骤起的燎泡同时出来。 那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她们两个面前半蹲了下来,长长的指甲划过那些刚起的水泡,两个姑娘痛的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这么一副丑样子,吓到公子可怎么办?”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起身对两个姑娘道,“今日这事,我只当两位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左右今日这汤你们也送到了,权当是公子吃过了吧!” “哦对了!”她脸上盈着笑:“这院子里的一应事务,但凡嬷嬷不在,向来是我说了算。所以,往后再往公子房里送什么东西,可记得得先问过我……” …… 脑海中声音杂乱。 ——公子院子里的那个阿宁好生厉害…… ——嘘,小声点儿!当心被她知道你在背后议论。 ——……怎么说也是主子,她一个丫鬟怎么就敢? ——怎么就不敢?公子年幼,相爷又向来不管,西院的那些你看哪个下人有下人的样子?只怕阿宁才是西院儿的主子! …… 画面又是一转。 天色渐暗,葱白的手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抵在唇边,诱/哄一般:“大夫嘱托公子现下吃不得饭食,这汤药大补,公子且先忍忍。” 江亦止顺从将汤药一口气喝下,头顶看不见的地方,那名叫阿宁的丫鬟唇角弯弯。 四角兽炉内飘着袅袅轻烟,淡雅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浸到了房内各处,阿宁在势在必得的等待中,逐渐有些站立不住。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江亦止抬头看她一眼,“阿宁姐姐不如先回去休息。” 阿宁晃了晃脑袋,眼里闪过迟疑。她往江亦止那边看了过去,强撑着睡意,声音不容置疑:“我先伺候公子休息。” 说罢两步走到床边,欺身上前,抬手摸到江亦止肩上的纽扣。 一道阴沉的视线盯得阿宁困意散了一些,她低头,正对上江亦止浓黑的眼。 少年嘴角泛开诡异的笑,阿宁一愣,旋即,困意袭来,整个人软倒在了少年脚边…… …… 冰凉的触感中,江亦止缓缓睁开了眼。 那浓如深潭的眼瞳里,复杂情绪不断挣扎翻涌。痛苦……茫然……逐渐眼神清明。 陌生的脂粉气味仍未消散,他刚刚触及到的冰凉,是昨夜那女人已经僵冷的脸。 她一身府里内院的女侍打扮,面容姣好,脸色青白。一双瞪大惊恐的双眼昭示着死前受到的巨大惊吓。 江亦止张开五指扣住了自己的脸。 手上的痛意骤然袭来。 那是昨夜用力过度迸开的伤口所致…… 他缓了一会儿,脸容平静的从床上折身坐起,低敛着眉目。手背上包扎着伤处的绷带滑落,露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约莫两指来长的伤口。 那伤口的边沿并不平整,根本不完全是利刃所致。先前因为云泱过于紧张,倒是没有发现这个伤处并不是她弄出来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云泱当时紧张的神情…… 胸腔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她紧张什么?紧张他么? 呵。 …… 外面天光大亮,院子里逐渐有了人声。 欢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初七叩了叩门:“公子,你起来了吗?” 隔着一水的红,江亦止瞥向门外的人影,吩咐道:“去叫八月过来。” 稍时,八月匆忙赶来,眼下还泛着青黑。 她昨夜领了命去风月无边等待消息,天擦亮时刚刚回府。 “公子。”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朱红的帘幔从床里撩起,绸布破空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江亦止赤足从床上下来,慢条斯理将攥在手里的纱幔挂到帐钩上。 八月这才看见床上还有个人!是个女人! 她讶然地看向江亦止,愣了瞬之后意识到不对。 她视线扫过那个女人之后飞快收回。 江亦止转身,“今晨——”他顿了下,头颈微偏似在沉思。酝酿了会儿继续道:“有刺客趁着闲隐居进出混杂之际,潜进我的寝居。” 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语调平缓没什么波澜,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垂帘后的桌案前拿起了案头端放着的镇纸。 “幸好近侍八月回转及时,将此人擒住……就地正法。” 他拇指抵着镇纸一端,按在了颈侧。指节泛起青白,墨色镇石尖角沿着下颌一路向着锁骨划出大片血痕。 紧接着是另一边…… 雪色衣袍逐渐被殷红刺目的血浸染,江亦止反手将发带解下,整个人更显狼狈。只有盯着八月的眼神清明坚定,眼底涌着嗜血的疯意。 沾了血的镇纸被丢到脚边。 八月面无表情的越过江亦止朝床上那女人的尸体走了过去。她冷着张脸,掐住对方已经僵冷的脖子,将人整个从床上拖拽下来,到江亦止旁边。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八月转头冲着门外:“来人!有刺客潜入闲隐居,速去禀告丞相!” 寝居的门猛地被从外推开,八月微微侧移,用身体挡住来人视线。 “什么刺客!公子有没有事?!”初七的的人比声音进来的要快,到内室之后看到的便是双眼紧闭、浑身是血的江亦止,和一边被八月掐着脖子脸色青白的陌生女人…… 他瞬间失了言语,颤着胳膊指指江亦止,又指指那女人,哆嗦着唇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八月瞥他一眼:“去请林大夫。” 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初七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点头转身的瞬间,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江亦止阖着的眼缓缓张开,复又闭上。 * 枝头绿意逐渐浓郁,天气和暖,但云京街巷却流言四起。 彼时云泱终于在王府做起了名门贵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那日从丞相府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小院里。 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只琉璃瓷瓶,里面装着一指见深的赤红液体。 她将腕上衣袖掀开,上面横亘着两道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秀眉轻拧,一阵刺痛中云泱抬腕对准瓷瓶,利刃将伤处重新划开。 已是第五日。 瓷瓶里原本的血并未腐化,甚至原本显得过于深重的颜色在同她的血进行融合之后跟正常血液的颜色没了什么差别。 窗台上,青荷又新养了一盆杜鹃,花瓣颜色娇艳。 云泱拿了一片细棉布随便按住腕上伤口,用伤手将那只混了毒血的琉璃瓶拿了起来抵到花盆边沿。 深吸了口气,她将那小半瓶血尽数倒在了花株根部…… …… 青荷从小厨房取了餐食给云泱送来。 走到半道的时候碰上两个外院的杂役正在窃窃私语。 她向来不是个爱听墙角的,奈何这两人说的兴起,嗓门越来越大。 “……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这两日云京周遭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那是一茬又一茬的往丞相府进。” “那……那位的病就未曾见过一点好转?” “不曾!而且啊……”他压低了声音,“这病来的也就奇怪!” “如何奇怪?” “听说江公子这病吧……本都好的差不多了,你看月前季大人的寿辰、正月里望月楼的灯宴、京郊那次跑马场观马赛,这不都好好的?!” “那……” 这人左右看了看,没注意到廊柱掩映着的青荷。 “听说啊,江公子的嬷嬷给江公子和……郡主在福缘寺求了一道姻缘签,听闻郡主跟那江公子的八字不太登对。” “你可千万别瞎说,咱们王府跟丞相府是天子赐婚,钦天监算过的,怎么可能八字不合?” “害!你也是傻!那上面赐婚自然有上面的用意,里面的弯弯绕绕你我如何能懂?即便真的不和,也是可以更改说辞的……” “所以……这两日坊间那传言……” “十有八/九是真的……郡主——”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时候贴着另外一人耳边。 话音刚落,一巴掌拍在了两人头顶。 青荷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腾在半空还未来得及落。 她气鼓鼓瞪着两个吓得魂飞魄散的杂役:“什么混话都敢在这儿乱说!主子都敢编排了!当心我告诉小王爷叫他来扒了你们的皮!” 那两个杂役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下跪倒地上,止不住地跟青荷磕头:“姐姐开恩!姐姐饶了我们两个!” “这话你们打哪儿听来的?!” 两个杂役额头抵地,颤着肩膀道:“云京城如今都……都传开了……” “我们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说了!求姐姐莫要将此事告诉小王爷……” 这位主子的脾气,倘若知道自己在背后嚼郡主的舌根,怕是能给他们二人舌头割了! 青荷心里突突直跳,她脑瓜子虽不够灵便,却也知道此事严重许多。 两个人聒噪的难受,她不耐烦地瞥了二人一眼。 “滚罢!” 转身匆匆回了小院。 第三十二章 醒来 云京皆传,恒王府新迎回来的那位小郡主是个刑克之命。 因为命格过硬,王爷不得不将她在外养了十六年,直到圣上赐婚才接回云京。 小郡主自来京都之后同大公子不过才见了三次…… 第一次茶楼听书,两个年轻人见的第一面大公子径直从轿子里摔了出来…… 第二次京郊观马赛,马赛结束后,大公子同行友人莫名晕倒。 第三次……就是这次,听闻小郡主前几日曾登门拜访,离开相府的次日,大公子便一病不起了…… …… 云景皇宫,宣政殿前。 这会儿还未到上朝时候,大臣们按照品阶在殿前垂手肃立,眼睛时不时的往队首站着的两个人身上看。 云裕庭一身官服,沉着一张脸,往那一站逼得站在他后面的大臣与他之间的距离隔了至少有两个空隙远。 他左手边,站着江尚。此刻两人面上神情都不算好看。 靠后些的大臣们窃窃私语…… 有八卦的勾着头问左右关系亲近些的同僚,神秘兮兮:“听说了吗……” 被问的人眼观鼻,不动声色:“听说了。” 又一个瞥过来一眼,小声道:“传的沸沸扬扬的,怎么可能没听说?” 间杂着竖长了耳朵凑热闹的不明人士:“听说什么了?几位大人?” 打哑谜一般。 …… “咳!”有人窥见云裕庭黑如锅底的脸色,忍不住出声提醒,“诸位大人还请慎言。” 众人还待议论,沉重的殿门自内发出沉重声响,宣政殿金漆的大门徐徐打开,伴随着宦官尖细唱叫的一声“陛下到——”,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殿前众臣倏然噤声。 今日的朝会气氛与以往很是不同。 每位朝臣的奏请都很惶恐,甚至因着殿上气氛的诡异,历来纷争不断的众部门之间都难得的和平…… 景帝云承邵饶有兴致的自冕旒后看着下面众臣的表情:“众位爱卿无事要奏了吗?” “臣有。” 云裕庭自队伍中站了出来。 原本针落可闻的大殿瞬间又起了低语。 “哦?”云承邵眼里浮上一抹兴趣,“王叔快请讲。” 云裕庭瞥了江尚一眼,冷哼一声,朝上首道:“陛下日前曾为长乐赐下一桩婚事,不知这桩婚事如今还做不做得数?” “金口玉言,婚期将至,王叔怎会生出如此想法?” “那怕是有人诚心不想结下这门亲事了,既如此,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云裕庭冷着一张脸,一撩袍摆,直接朝着上位跪了下去。 “荒唐!” 云承邵一拍扶手猛地从案后站了起来,语调冷厉。因着动作起伏,遮挡圣颜的冕旒左右剧烈摇晃。 “圣旨已下,王叔这是要朕失言不成?!” 他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窃窃私语的臣子,转头点着江尚名字:“丞相说说是怎么回事!” 江尚手持笏板,目不斜视:“回陛下,没有的事。” 云裕庭冷笑一声。 “流言攻击的是长乐,不是从你府内流出难不成还会出自我恒王府?!” 云承邵朝旁侧抬了下手,立时就有小太监下去将云裕庭扶起。 云裕庭扶着小太监的手臂起身,继续道:“更何况,令郎如今的身体状况,当真是因为长乐前去拜访?她若有如此本事,同蛮人的争斗以后也不必陛下年年忧心,直接派我儿一人往前线一放,想必不出月余定能将北蛮的国土划进我云景版图!” 他回头朝着身后众人:“诸位大人说说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歪理? 江尚闭了闭眼,耐着性子道:“江府近日进进出出多少大夫,想来众位同僚也都有目共睹。再说我做这种欺君之事又有何好处?王爷可莫要被小人给挑拨了。” 众臣也在身后跟着小声的劝。 云承邵招了个近侍上前,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郡主受了如此委屈,王叔愤懑也是人之常情。”他宽慰云裕庭,“但江相府上这位大公子连朕也是知晓的,偶尔病一病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眼前珠帘随着晃动。 “待会儿下朝李虽亲自跑太医院一趟,随江相出宫给大公子看看。” “是——” 江尚仍是没什么表情:“多谢陛下……” * 朝堂之上,众臣看着丞相与恒王之间剑拔弩张。 宫外,流言肆意播散已经传到了云泱的耳朵里。 同云裕庭的满腔愤懑不同,云泱听到流言的第一反应是:她那天的血……是不是取多了? 她匆忙踢了鞋子跳到矮榻上,抱起窗台那盆丰郁的杜鹃翻来覆去的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盆杜鹃开的比之前娇艳了些。 她盯着那盆花发了会儿愣,转身穿好鞋子,飞也似的跑出了院门。 在院门口,一头撞上了一堵敦实的肉墙。 云泱被撞的七荤八素。 她呲着牙抬手按住额头,凶神恶煞的盯着眼前那堵肉墙…… * 望月楼里,顾添听着外面传的越发离谱的流言,脸色逐渐凝重。 他寻了个得力的人去丞相府打听,又匆匆叫人准备了马匹赶去恒王府。 眼下这种势头,还不知道王府是个什么态度,他得赶去瞧瞧。 一路快马疾驰,刚到王府门口叫人去跟云承扬送过口信,一团碧色猛地撞了过来。熟悉的清爽药香萦绕满怀…… 顾添讶然一瞬,扶着那团碧影站稳,推开半步,笑道:“你这是打算去哪?” 云泱呲牙咧嘴揉着撞疼的额头,她也没想到刚出府门就能撞上顾添。 “来的正好,托你件事。” 顾添:“先说说看。” 云泱:“我想去趟丞相府。” 那日在望月楼顾甜甜同云承扬较量,显然是个身手不错的。 顾添怪异的看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这节骨眼上你还非得去淌这趟混水。” “那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次这事说不准还真是因为我。” 顾添脸上仍旧笑着,只是那笑有些勉强,他道:“那么多名医进出江府都束手无策,你就是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云泱抿了抿唇,按着额角的手慢慢垂落,握紧收在身侧。 她沉默了一会儿,倏然抬眼,澄净的眼瞳撞上顾添视线。 “顾甜甜,你还记不记得我娘经常提起的平安?” 顾添看着她莹亮的双眼,心脏跳动的有些快,他干硬道:“记得。” “我觉得……大公子就是平安……”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并缓缓收紧,顾添有些上不来气。 他头颈微偏,干笑:“你在开什么玩笑?” “真的。”云泱皱眉小声反驳,“我之前就曾试探过他,但是他对我的玉扣完全没有反应……但是前段时日,丞相府的府医给他用的药跟小时候我娘让我泡的药味道一模一样。” “是,是么?” 云泱点了点头。 “他现在既然昏迷不醒,想来那毒发的频率已经不好控制了,我得去看看。”虽然她还是琢磨不出来为什么江亦止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平安。 顾添站在原地未动。 云泱又叫了他一遍:“顾甜甜~” 顾添唇角动了动,勉强勾出来个笑容:“好,晚些时候,我带你过去……” * 江尚下朝回府难得有这么大的阵仗,马车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群宫里来的人。 李虽手持拂尘,坐在江尚对面,笑岑岑开口,嗓音尖细:“今日随咱家同来这位,可是太医院中唯一擅毒解毒的吴太医。相爷尽可放心,一定不会耽误大公子的婚期。” 江尚淡淡应了一声。 马车在丞相府正门前停下,早有仆役一早得了消息迎在府门前。 李虽跟着江尚下了马车,吴太医跟在后面。 大婚装饰所需的绸布似才挂了一半,尤其一路跟着江尚到了西院的闲隐居这边,院落内的景致更是简单。 一览无遗的平地,当中一条砖石小径,左右铺满了细碎的砂石。原本生长的杂乱的绿植已经全部被清理开,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快到闲隐居的那道月门,李虽停住了脚。 “相爷。” “李总管。” 李虽仍旧笑着,看向吴太医:“吴太医的治法有些特殊,待会儿为大公子诊治之时,还请您回避。” 江尚盯着李虽看了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 “好。” 他直接停在了月门外。 进进出出的仆役已经被肃清,闲隐居随处可见的喜庆红绸随风轻扬。 浓郁的药味清苦从其中一件房内不断涌出,李虽躬身走到那道门边,抬手推开了房门。 房里,初七正跪在里间江亦止的床头悄悄地抹着眼泪。 听见门开的声音,肿着一双兔子眼看了过来。 八月的身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窗侧,看见屋子里站着的两人,低垂着眼叫初七:“出来。” 窗户被人从外合上。 房门也“吱呀”一声完全紧闭。 李虽挥了挥手,那名擅毒的太医默默退到门边,李虽迈着步子躬身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停在江亦止床边。 大红的纱帐映着床上躺着的人一张苍白的脸。 李虽轻轻笑了一身,抬手甩了下怀里的拂尘—— “大公子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稳?” 床上紧闭着双眼的温润男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缓缓睁开…… 第三十三章 喂食 江亦止眼神清明,拢着衣襟从床上折身坐了起来。 “李总管。”一开口,嗓音有些干哑,那是连日来未开口所致。 “瞧瞧——”李虽面上显出几分惋惜,往旁侧案几上看了一眼,倒了杯水给江亦止递了过去,“大公子这又是何必?” 江亦止垂眼看着李虽递到面前的水杯,挑起唇角伸手接过:“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李虽怪笑两声,寻了处地方坐下:“大公子自是随心,恐怕还不知晓今日大殿之上恒王已为此事好生责难了一番丞相。” 江亦止嗤笑一声:“那我还真是冤枉。” 李虽倒是被他这番说辞稍噎了一下。 片刻后道:“陛下叫咱家来问问大公子,之前那事办的如何了?怎么一直也不见有消息送进宫里?” 江亦止低头抿了口冷茶。 “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这么批人手直接送进宫去,目标难免太大。”他狭长的眼睛微眯,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下的痣,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难以接近,“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哦?” “咔哒”一声,杯底触及矮案发出一声脆响,江亦止掀眼:“既然丞相与恒王之间这次生了如此罅隙,如今两府又婚期在即,倒不如陛下出面做个和事佬,在宫内举办一场群臣宴。届时——” “我自有办法送这批人进宫。” 李虽专注听他说完,两人视线交汇。 江亦止笑得淡然,李虽一双豆眼逐渐弯成了一道缝。 “如此甚好!” …… 目送李虽出门,江亦止低头瞥过矮案上图案精致的薄瓷杯,坐了一会儿,手握成拳抵着唇角咳了一阵,抬袖将那杯子拂落。 “啪——”的一声,瓷器落地发出破碎声响。 隔着门窗,初七的声音焦急的传了进来。 “公子?!你是不是醒了公子?” 正对着床这一侧的窗户被人从外推开,一身黑衣的八月冷淡视线瞥扫进来,看见江亦止“虚弱”地重新躺回了床上…… 八月:“………” 她沉默着将窗户重新合上,对着门外伫立着的红着眼睛的雕像,干硬道:“公子醒了,进去伺候着吧。” 话音刚落,眼前便只剩两扇木门开合摇晃,哪里还有初七半个身影? * 傍晚时分,云京城内各户院内皆生起了炊烟。 正是晚饭时候,街上的人也骤然少了起来,只有两侧酒楼跑堂伙计上下跑着吆喝。 一匹快马从街头疾驰而过,所过之处掠起急风,将两侧商铺之外林立的旌旗纷纷扬起。 云泱被冲的眼睛眯起,两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马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经能看到丞相府青灰色的屋檐。 “松手。” 顾添驾着的马速度丝毫未减,猎猎风声中云泱听见他的声音伴随风声散在自己耳边,腰上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揽住,云泱松开双手,整个身子被那股力道扯着腾空而起。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闪电,云泱被他带着浮空,只觉人在空中,心魂还留在地面未曾来得及跟上。 她心脏咚咚跳着,感觉这种视角下的闲隐居十分陌生。 她指了个大致方位,叫顾添给自己放了下来。 香软骤然离怀,顾添愣了愣神。 他皱眉往那道通往小院的月形拱门处望了一眼,不放心道:“我陪你进去。” “不用。”云泱拒绝的干脆,“闲隐居加上他总共就三个人,剩下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女人。我同他们相熟,你就在这里等我就好!” 她弯了弯眼睛,一派天真。 顾添心口一窒,愣神看她转身跑开,消失在月门后面,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 宫里吴太医来过之后,丞相府没再揽旁的大夫进府。 此刻,闲隐居里重新清净下来。 知道公子无事,初七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于是支使着八月同他一起将江亦止寝居里厚重的冬帘换了下来。 他个头矮小,同八月合作实是吃了天大的亏,细胳膊细腿儿的几乎支撑了厚重的冬帘全部的重量。 蓝宝被他们这动静闹腾的在悬台那边上下扑腾。 江亦止轻嗤一声。 他内里穿着一件雪白寝衣,外袍松垮披在肩头,手上拿了个书卷,倚在床沿无聊打发时间。 八月皱了下眉头举着帘杆忽然一动不动。 江亦止闲闲掀眼看了过来。 “有人进来。” 江亦止怔了一下,旋即不急不徐将书页合上,视线掠向门外…… 八月瞥了初七一眼,撑着帘杆的手松开。 初七:“!!!” 房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八月讶然过后眼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兴味。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亦止,朝门外颔首。 “郡主。” …… 方才还鸡飞狗跳的寝居因着八月这声称呼骤然安静。 云泱好奇地往里勾了勾头。 她见八月面上表情并不像是对自己有所龃龉的样子,稍稍放下心来,轻声问道:“你们公子怎么样了?” “他——” 像是为了确认,八月又朝里间看了一眼。 室内传出“咣——咚——”一阵巨大声响。 八月眼睛闪了闪,侧开身将路让开。 云泱:“?” 她踌躇着,一头雾水从外面进来。 外间与内室的垂帘倾斜着砸了下来,初七一脚绊在摆放在当间的靠椅椅面上,另一只脚崴在地面,脸朝床榻的位置趴俯着,厚重的帘杆压在腰背。 大概是拆帘杆的时候没有站稳,脚滑吧。云泱心想。 怪不得刚才那么大动静。 她“唉呀”一声,忙过去将摔得呲牙咧嘴的初七扶了起来。 八月落后几步,抽搐着嘴角看向床上躺的一本正经的罪魁祸首。 初七欲哭无泪。 八月默默将椅子、帘杆移开,面不改色同云泱道:“之前宫中太医来诊治时公子曾醒过一次,之后便又昏睡了,郡主今日来是?” “呃……”她又不是真的大夫,也不好托大说自己来是给江亦止治病,因此踌躇了一会儿,随口编道,“近日京里流言传的我这心里属实不安,所以不放心来看看……” 她不动声色起身,往床边挪动了两步,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找个理由将屋里这两位先给打发了。 八月心里想的却是,既然为流言所扰,岂不是更该避讳? 她好奇的朝着这位脑回路清奇的小郡主背影多看了两眼,却见小郡主一脸无邪的回看了过来。 八月心里一惊,连忙收回视线。 就听云泱指着床榻的位置柔声道:“我能过去看看大公子吗?” 初七心内对这个未来的公子夫人那是相当欢喜,不等八月开口,也不及考虑自家公子是不是真的伤病昏迷,忙点头如捣蒜道:“当然可以!” 他心内窃喜:郡主人这么好,公子是当多跟她接触接触! 他身上刚刚被摔的痛楚仿佛都消散不少,看见云泱朝着床榻的位置走去忙晃了晃巍然伫立着的八月胳膊,央求道—— “八月姐姐,你扶我回去吧!我这腿摔的实在有些严重,怕是走不成。” 八月:“………” 她视线在床榻、云泱与初七之间流转一番,心里琢磨着小郡主怕是真对江亦止喜欢的紧,于是下定决心。 “……好。” * 寝居内只剩下云泱与江亦止两人。 内室满室的红,萦绕着新置办的家具气味,让云泱有种错觉,仿佛两人在提前经历大婚。 这个错觉让云泱脸颊不由发热。 她摇了摇头,挥散脑海里杂乱的想法,在床边停住。 床上的江亦止安睡着的面容平静。 少了那层无论何时都完美得当的笑容,云泱发现他的长相本身其实带着很重的攻击性。过于瘦削的颌骨线条锋利、平直的眉眼骨形清冷,映衬着眼下那粒浓黑的小痣,显然一副冰山美人模样。 云泱半蹲下身撑着床沿欣赏了会儿。 沉寂的气氛在室内蔓延,她终于想起正事,折身回去倒了杯干净的水回来。 耳边悉悉索索的声响,须臾有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江亦止按捺住心中好奇,不知道云泱这是要做什么。 床沿一丝轻微塌陷,清爽淡雅的香气萦绕在脸前,他感受到面前女子的逼近,下一瞬,颈下有一只手伸了进来揽住自己,用力将他撑起。 江亦止:“………”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住,还未思及云泱的目的,冰凉的瓷杯抵着唇凑了过来。 江亦止脑海警铃大作,悄悄闭紧了牙关。 “欸?!” 混了血的茶水顺着江亦止的唇角尽数流进了云泱怀里,她有些焦急。奈何又不能扬高了声音抱怨只得小声嘟囔:“我的天你这病一发作怎么比云奉玥那位小祖宗还难伺候……” 她低头瞄了一眼胸口难以言说的位置那一大片暗色,又转向只剩了一点血水的杯底,索性将杯子抛到一边,抬起手腕用牙齿咬开右腕刚绑好的伤处…… “……我可真是欠了你的!” 她咬着牙,似是做了好一番挣扎,红着脸在伤口处咬了一口。 江亦止心中冷笑,你可不就欠了我的…… 正想着,淡雅的香气骤然逼近,陌生的柔软触感贴上了唇,温度滚烫灼人。 江亦止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蔓来。 他忍不住呛咳一声,惊诧的睁开了眼……丽嘉 第三十四章 弟弟 眼前的少女脸颊绯红,轻闭着眼,卷翘的睫毛似一片微颤的浓黑羽扇。 因着他的这声呛咳,那片羽扇颤了一下,然后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江亦止看见少女黑亮的瞳孔一点点放大,细嫩的脖颈轻微滚动,一片静谧之中,响起一声清晰可闻的吞咽声…… 咕噜—— 云泱似被惊着了一般飞速撤离江亦止的唇,她脸颊涨的通红,偏过头便开始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直咳得眼泪横流。 江亦止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怀里跟着颤抖…… 两人面色一白一绯。 江亦止蹙眉按住云泱的胳膊从她怀里挣扎着坐了起来,巧舌如他,此刻竟也骤然失了言语,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罪魁祸首”显然比他反应还大。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儿,“咻”地收手,“蹭”的一下直接跳了下去。 说话也是结巴。 “哈,我……那个,你醒了就好!” 连看都不敢看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撒腿就跑。 倒是让江亦止愣了一下。 八月一直在外面候着。 屋里的动静不大却很诡异。不等她细想就见云泱埋着头飞快出了门,连句招呼也不打就径直朝月门处走。 她惊讶瞥了眼半掩的房门,刚将手放上去就听见里面哑着嗓子说了句:“跟上去看看。” 八月挑眉,折身往外。 片刻后,神情复杂的走了回来。 唇角的那点猩红已经清理干净,江亦止悉心感受了会儿,身体倒没有什么不对。 他掀了掀眼,问八月道:“她如何进来的相府。” “………”八月想到自己看见的情形,犹豫着怎么开口。 江亦止嗤了一声。 他从床上下来,闲适的走到衣柜边翻找出一件干净衣袍仔细穿好,修长的指在衣带处翻飞,耐心的打着结。 “被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翻墙带进来的。”说完犹还觉得不够,旋即补充道,“男人。” 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男人。 “嗯。”江亦止面上不见波澜,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这便不奇怪了。 他转身朝房门处走,变戏法似的从袖拢里摸出个信封,经过八月身边时递到她怀里:“去一趟风月无边,将这信交到归乙手里。” 接下来,就等宫里的消息了…… * 江亦止沿着府院漫无目的的闲走,他鲜少出闲隐居,但寻起这府里人迹罕至的小径却是轻车熟路。 他脸上挂着笑,边走边欣赏沿途陌生的园景。 直到拐过一条青苔遍布的曲折回廊,一处荒败了许久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这才是他熟悉的江府…… 江亦止眯了眯眼,抬手拨开院门口一人多深的杂草,一步步往内里进。 天色渐晚,映着远处各院中煌煌的灯火,这处荒园显得萧索又森然,他听着自己怦乱的心跳,走至院子正中那株繁花盛开的琼花树前,抬手抚上那株花树的树身,唇角弧度温柔,“母亲……阿止来看你了。” 斜风丛园内四面八方一阵阵掠来,草茎相触发出哗哗声响,似在温柔回应。 江亦止沉沉地笑了一声。 清风吹拂着他肩上的发,一片荒芜中,他微微仰头,抬手折了一枝琼花在鼻下轻嗅了嗅。 “儿子要娶妻了。” 园里的风骤停。 江亦止弯了弯眼:“母亲放心,幼时的阿止已经长大了,断不会委屈了自己。” “哐当——”一声。 撞到重物的声响从身后破败的老屋里传来。 原本柔和的眸色被一片阴郁取代,江亦止不动声色的转过了身。 这是当年他母亲住过的院子,院中的琼花树是他们从云州刚来那年母亲亲手所栽。因着人人皆知的江尚同他母亲不合的流言,母亲去世之后这院子就荒废了,自此之后便再也无人踏足过。 他朝着老屋一步步走了过去。 快到门口时听见里面强忍着的小声抽泣。 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将他影子拉的极长,江亦止清瘦的身影直直铺进屋内,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墙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藏着的人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便抬手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两下。 那阵啜泣消失了一瞬。 …… 旋即,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恸哭。 “哇———” 江亦止的脸色沉了沉,抬脚往哭声传来处走去。 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板一道清晰的爬痕在月色下格外明显,江亦止停在了屋内那张旧圆桌边,然后蹲了下来。 看着桌下那一团黑黢黢的人影。 “江亦衡。” “——嗝!” 那团黑影被江亦止这声叫喊骤然止住了哭,慢吞吞放下了捂着眼睛的胖手。 “兄……兄长?” “你在这干什么。”江亦止的声音有些沉冷,他的脸隐在暗里,看不见表情。 江亦衡一愣,随即委屈巴巴地撇起了嘴。 前些日子知道他偷偷跑去闲隐居找江亦止,他母亲好悬没得打死他。连着被嬷嬷看着关在屋子里两日今日才寻了个机会趁着母亲不备偷跑了出来。 江亦衡原本只是想让他母亲着急一下,七拐八拐便到了这么个地方。随着天色渐晚,院子里荒草又深,四处起来的虫鸣吓得他完全不敢挪动一下。 听见院里的动静,他一度觉得这里闹鬼! “兄长,这里太吓人了……呜呜……你带我去找我娘吧!” 江亦衡仿佛看见救星一样,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两条短胳膊一伸一把抱住了江亦止脖子,完全不给他防备的机会。 独属于孩子的软甜气息瞬间将他围裹了个严实。 软嫩的脸颊紧贴着他颈侧,江亦止保持着先前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只视线从眼尾划过,盯着怀里的团子细嫩的脖颈。 修长白皙的手从身侧抬起,轻轻抚上江亦衡的后颈。 才这么一丁点,掐下去恐怕都感觉不到痛。 指骨用力,江亦衡好奇转了脸过来。 江亦止:“………” 他将手松开,缓缓站了起来。 因着身高差距,江亦衡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逐渐松开了胳膊,仰着脸看他。一派天真:“兄长,你不抱我回去吗?” 江亦止抵唇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苍白笑容:“我抱不动。” …… 荒园到李媛的院子距离并不算远,江亦止垂着眼睛一路向前,后面江亦衡迈着一双短腿呼哧呼哧一路小跑。 “兄长……”江亦衡有点委屈,一边奋力追赶,一边道,“兄长,我……跑不动了。” 他小声央求江亦止:“你可不可以牵着我走?” 距离李媛的院子只还有一条回廊的距离,江亦止听着身后团子软软的声音终于停住。 他偏转过脸,望向江亦衡。 团子见他终于站住,兴奋地鼓劲快跑过来,伸手抓住他一根手指。 江亦止眼里难得有了笑意,嗤了一声将江亦衡一把提了起来,抱进臂弯。 他抱孩子还是有些吃力,好在现下距离不算太远。 * 李媛院里,上上下下的婆子丫鬟都快急疯了。 只差掘地三尺将相府掀了个遍,愣是找不到小公子半个影子! “废物东西!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还不赶紧继续去找?!” 还未进门,李媛的声音老远就传了出来,江亦止垂眼瞧了怀里瑟缩了一下的团子一眼。 有婆子从院子里匆忙出来,差点跟江亦止撞上,他沉了下眉侧过身。 那婆子看了过来,见江亦止怀里抱着的团子,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欣喜—— “小公子!小公子找着了!!” “夫人?!”她往江亦止身前凑了两步,完了又探头回去朝着院子里。 不消一会儿,一大群人从院子里涌了出来。 江亦止轻轻勾了下唇。 江亦衡害怕挨揍,紧紧搂着江亦止的脖子不肯撒手。 李媛也匆忙从院子出来,看见将儿子抱在怀里的人,李媛脚下一软,一声“公子”差点脱口而出。被江亦止一个眼神制住。 婆子仆役被李媛挥散,江亦衡也被她大着胆子从江亦止身上拽了下来交给了奶娘。 她颤颤巍巍将江亦止迎进了院子,内心忐忑。 一直到了屋里,李媛将门关起转身“扑通”一声给江亦止跪下,俯身贴地:“阿衡年幼,公子不要同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江亦止低头笑了一下,“夫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阿衡可是我的——亲弟弟。”他将李媛从地上扶了起来。 隔着衣物,被他扶着的李媛身体微微颤抖。 江亦止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阿衡迷路,我不过凑巧碰见送他回来,不要多想。” 他视线瞥过李媛,转身拉开了房门。 “公子!” 李媛叫住他。 江亦止微偏过脸。 “属下不敢有任何奢望,但阿衡他是无辜的,求公子开恩。” 说罢,身体重重叩俯下去。 “阿衡从小就仰慕公子,他的身份我知您知………我愿意离开相府,来生做牛做马……” “阿媛。” 江亦止换了个称呼叫她,逆着光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但语气却平白冷了几分。 …… 李媛倏然噤声。 她眼睁睁看着江亦止离开,想到未来江亦衡的下场,直接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第三十五章 再见 景和五年,四月初十。 景帝在瀚光殿大办宴席,宴请群臣。 此次宴会声势浩大,朝中五品及五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同往。 一辆华贵车驾从宫内缓缓驶出,一路向着城西的方向,最终停在了恒王府门口。车后浩浩荡荡跟着两列宫装肃容、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 车帘自内被人掀开,露出云奉煊眉眼带笑的脸,向着王府门口侍立着的府卫招了招手。 ……… 王府后院,花厅。 云裕庭父子四人已经换好朝服在厅内闲坐,边喝茶闲聊边等着府里的女眷们。 听见下人回禀太子驾到,俱是疑惑,心里纳闷儿这个时间太子来王府是要做什么。 云承擎端起茶碗,撇去碗沿浮沫,笑说:“许是娘娘有什么话让殿下代为通传也说不准。” 这个可能性倒是大些,云承昭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皇后周氏跟恒王妃同属一族,即便抛开陛下同父亲的这层叔侄关系,恒王妃也是皇后的亲姑姑,他们见了仍可叫上一声表姐的。 思量间,院内有动静传来。 引路的小厮领着云奉煊已经到了花厅前,在他后面还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低垂着头,怀里捧着一个大的松木盒子。 “叔祖!”云奉煊瞧见花厅里坐着的几人,兴奋的加快了脚步。 厅里的几人连忙起身,迎了出来。 云裕庭看着云奉煊慈爱一笑:“殿下这会儿怎么有空出来?可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云奉煊摇了摇头:“母后知道三位王叔和叔祖要进宫,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哪有什么吩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后伸手拍了拍那少年怀里的木盒,“我可是领了父皇的命,来给小姑姑送衣物的!” 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云奉煊身后那少年怀里抱着的盒子上。 云承扬率先开口问道:“陛下只赏了她一个人?”他伸手指向周围一圈,“我们几个呢?” 云奉煊白了他一眼:“小姑姑即将出阁,今日在宴上自然是要风光一些的,你一个大男人,穿那么花里胡哨做什么?” 他嘻嘻笑了一声:“难不成三王叔也有心仪的女子要参加今晚的宴会?” 云承扬:“…………殿下?” 云裕庭还在,云承扬终究不太敢当着他的面同太子放肆,只得叫了云奉煊一声当作提醒。 “呀!差点忘了正事。”云奉煊习惯性伸出左掌,右手忽然抓握了个空。他这才忆起临出宫时,那把玉骨折扇被随手遗忘在了书案上。 他随手点了个廊下侍立的丫鬟:“来。” 那丫鬟快步过来。 云奉煊抬指叩了叩盒盖,少年转身,将木盒递给丫鬟。 “送去郡主院里,就说宫里送来的,伺候郡主换上再出来。” 云承扬好奇问他:“殿下这是要同我们一起?” 云奉煊摇头:“不,我跟小姑姑一起。”然后在云承扬一脸狂躁的表情中,朝叔祖和另外两位王叔见了个礼,笑眯眯道,“我先去寻小姑姑,咱们晚上宫里见!” * 云泱对自己今日的装扮十分满意。 她向来不喜欢云京贵女们那种绾的繁复的发髻,不能动作过大、不能跑跳、不能磕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在人前失仪。 她乌黑的发如缎一样高高束在一枚錾刻工艺的小巧金冠里,金冠上镶着一枚色泽柔润的红玉,长长的马尾照旧打了几绺细细的辫子,辫子的尾端缀了红玉扣卡住。 整个发型简单却颇费了一番巧思,爽利又不失身份。 直到一个丫鬟急匆匆进了院子。 青荷瞧了抱着盒子站在门口的丫鬟,回忆了会儿跟云泱道:“好像是内院的春杏。” 云泱点着眉心的花钿好奇看了春杏一眼。 ……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云泱捏着点花钿的笔僵坐了一会儿,半晌道:“把盒子打开,衣服拿出来看看。” 她有气无力地将话说完,整个人有些恹恹。 如果这衣服跟她妆发不搭……云泱想象了一下,忽然就不想进宫了。 她聋拉着脑袋。 青荷跟春杏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只盒子,松木的清香伴着眼前一抹松绿映入眼帘。 衣料入手的感觉又滑又沉,十分映衬当下的时节。沉郁的绿衫之外还罩了一件颜色稍浅些的轻纱,内里搭配石榴红的抹胸。全身上下不见一丝绣花,只有袖口一圈镶了一圈滚圆的珍珠。 青荷扭头看了一会儿郡主方才的妆发,倒是跟太子殿下送来这套衣服看起来更搭。 “郡主!” 青荷叫她一声。 云泱懒洋洋“嗯”了一下。 她听见青荷无奈的叹气,紧接着两个丫头自顾给她换起了衣服。 她就像是一条任人摆布的咸鱼。 春杏极少见有小姑娘会穿这样的颜色,金玉、翠绿,明明是极浓艳的颜色,但偏生就在云泱身上穿出了一种别样的娇俏出来。 她“哇”了一声,青荷将妆台上的镜子拿了起来。 “郡主你看一眼!” 云泱无精打采扭脸,就见镜中少女一张明媚懵懂的脸看了过来……肌肤胜雪,峨眉轻蹙,赤金红玉的头饰映衬着她白净清秀的面颊整个人的气质都矜贵了起来,一身浓艳的绿也显得贵气逼人。 竟然意外的还行? 云泱低头仔细看了看,好像确实比先前那身衣服更适合这个妆扮。 不用折腾她重新梳头,云泱整个人便又活了过来。 连跟云奉煊一道进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她随云奉煊一道出了王府,进了皇宫。 马车在承天门外停下,立时就有东宫的宫人看见,小跑着过来扶人。 云奉煊搭着内侍的手从车里下来,望向车窗:“小姑姑打算先随我回延庆宫等宴席开始再过来还是想先随意在这宫里逛逛?” 云泱扒着车帘从马车出来,低头拽着裙角:“不如先随便逛逛,然后再去延庆宫?” 云奉煊扬了扬眉:“行!” * 云景的皇宫比起昭祖那会儿规模已经小了许多。 好多空着的宫苑都落了锁。 好在景致确实不错,一步一景,颇费巧思,就连空着的宫苑同周围景致合在一处也是别致的景。 云泱观景倒是安静,她沿着小径一直往低洼处走。 走到一处亭阁时听见对面隐约的人声。 轻风从耳侧拂过,逆着风对方交谈的声音听的并不真切,但那沉缓的语调却让云泱觉得十分熟悉。 云奉煊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看着云泱上了前面不远处的亭阁。 那处人声愈发清晰,随着云泱逐渐逼近,视线里终于出现亭阁对面的阶下立着的两个人影。 一个人影身材瘦小,正躬身听面前的男人说着什么,然后恭敬转身。 说话的那个,一身墨绿圆领宽袍,腰间玉带一束,整个人显得清隽修长。 听见动静,那人缓缓自阶下转身。 江亦止勾唇看向来人,瞥见亭阁之内的一抹松绿时,也稍稍愣了愣神。 第三十六章 被锁 微风扬起亭阁之下那人墨绿色袍摆,映出内里的一抹绯色。 两厢对视皆是一阵沉默。 云泱视线折回,询问的眼神看向身后的云奉煊。 她可不信能有这么巧的事。 后者不急不缓的上了台阶,瞥见亭阁那侧的江亦止时,瞪大眼睛十分夸张的“哟!”了一声。 “你们两个今日穿的竟还是情侣款?!”他贴着云泱耳侧,视线在云泱和江亦止之间轮转,“没想到父皇会有如此巧妙的心思……我还以为这是小姑姑独一份的赏赐。” 云泱:“………” 说完这话,他自云泱身旁离开,踱到江亦止旁边,上上下下将他整个人打量了一遍。 他抬手搭上江亦止的肩轻声调侃:“依我看,今日这宴与其叫群臣宴,倒还不如——”他回头瞥了眼云泱,意味深长地撞了撞江亦止。 江亦止面色复杂的瞥他一眼,云奉煊倏然止了闸。 他嘻嘻笑了两下,转口:“倒还不如说是父皇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叫你同小姑姑彼此多些了解……还真是煞费苦心!” 江亦止:“………” 他倒是也没想到陛下命人给他送来衣袍竟然还有这层深意。 …… 江亦止往侧边挪开半步,不动声色拂落云奉煊搭在肩膀上的手。 “方才瀚光殿的宫人过来,说是丞相还在前面等着,我就不打扰殿下同郡主的兴致了。”他微微躬身,同云泱和云奉煊见礼,“告辞。” 墨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湖光山景后面,云奉煊转头看着云泱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道:“小姑姑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云泱瞥了他一眼,“啧”了一声,后道:“怎会是我安静?你不觉得大公子今日有些不同么?” “哪里不同?”太子殿下不耻下问。 “………”云泱心里泛着嘀咕,江亦止以往每次见她,态度虽然算不得热络,但……怎么说呢?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这么明显的无视…… 她沉思了会儿,倏然捂住了脸。 脑海里浮现出先前在丞相府的时候那个尴尬的画面…… 啧、她疯了嘛?! 云泱忍不住在自己脑门狠拍了几下,江亦止怕不是因为此事觉得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吧? 嘶——这怎么能行?! 她伸手拽住裙摆,也不管云奉煊,径直朝着江亦止消失的小道,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云奉煊正等着云泱的解释,眼前的一抹浓绿骤然风一样飞了出去。他猛地回神,诧异看着就剩了自己一个人的亭阁,一阵凌乱…… * 江亦止沿着临湖的小径漫无目的的往前面走。八月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却不见人影。 她道:“……郡主追过来了。” 脚步停了一瞬,江亦止半拢着眼神情淡淡的应了一声,依旧不紧不慢地缓缓前行。 湖边假山怪石林立,江亦止身形一闪,隐入两道山石夹立的巨石围拱成的石洞里站住。 耳边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跑过,伴着轻微喘息。 江亦止视线被山石完全遮挡,丝毫看不见外面情形,脑海里莫名闪出那日他睁开眼睛之后少女落荒而逃的身影…… “公子?” 八月轻轻叫了他一声。江亦止皱着眉头,将脑海中的杂乱思绪清退。 “你方才说什么?” “归乙她们已经随在相爷车驾里进宫了。” 江亦止思索了一会儿。 “我记得方才过来的路上有处无人的宫苑。” 八月回忆了一下,肃道:“瑶倾宫。” 江亦止忽然笑了一声。 * 瀚光殿,宴席即将开场。 大臣们结束寒暄,彼此回到各自的位置落座。 伴随着鼓乐声响,伶人们踩着鼓点,扭动纤细的腰肢步入大殿。 …… 一片吵嚷之中,云裕庭望向对面正沉醉场中伶人舞姿的云奉煊,皱眉问一旁的云承扬:“方才殿下过来之时,可有见你妹妹跟着?” “不曾。” 云承扬回答的干脆,似是早有所觉。他扫过殿内一片皆在前后交谈的众臣,同云裕庭道:“儿子过去问问。”他径直起身,顺带执起桌案上的酒樽。 临着云裕庭桌案的,是丞相江尚。 陛下大抵是故意,日前恒王才刚同他闹了不愉快,今日两人这宴席桌案便就挨到了一处。 江尚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思忖一番,又斟满一杯转向云裕庭。 “王爷。” 云裕庭皱眉不应。 江尚无言摇头,笑叹道:“倘若王爷还因先前那事心中不快,我向王爷赔罪便是,眼下阿止即将同郡主成婚,咱们两个做父亲的又何必闹到这般田地?” 云裕庭冷哼一声,不屑道:“丞相同我告什么罪?”面前桌案上的酒樽强行被江尚塞进手里。“……你这又是做什么!” 手腕被江尚摁住,盛满了的酒樽同江尚手中的酒樽两厢一碰。 江尚道:“那流言若真出自我们父子二人,那日殿上本相大可求陛下收回圣命,又何必今日在这里同王爷讲和?”他探进云裕庭沉着的眼里,缓缓收回按在对方腕上的手起身,仰头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云承扬此时也从云奉煊那里回来,见父亲跟江相之间的暗流涌动,默默在一旁坐下。 云裕庭视线转回。 云承扬看向他摇了摇头。 对面的云奉煊注意力也从殿中的舞姬身上收回,茫然看着这边,略有些愕然。随后视线在殿内扫过,落到江相身边空着的坐位,忽然扬起个大大的笑脸。 * 云泱在宫内迷了路。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看着江亦止离开的方向追过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呢? 她急躁的继续往前走,但却越走越偏,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偌大的皇宫她这么一路走来连个小太监小宫女都没见着。 正烦躁着,她忽然停住了脚,侧着耳屏息。 隔着不远的地方,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待再仔细听时却又没有了。 天色渐暗,原处的灯火离她越来越远,凉风顺着长长的甬道从背后打来,湿黏的衣服贴在背上,难受的很。 随着这股凉风,那隐约的哭喊声再次传来…… 打小住在山里,以前不听话的时候,她娘倒是没少拿妖魔鬼怪那套说辞吓唬她。 初始这法子还算奏效,直到后来宁远师父从山下回来,讲了一件山脚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她听得津津有味,姜书瑶却是吓了个半死。 自那之后她就不怎么再会被鬼怪的说辞吓唬到了。 她娘连鬼怪都不怕,竟然会怕师父口中的人,那想必鬼怪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叹了口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甬道向前十几丈远的地方,有一扇半开的宫门,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了剥落的迹象。 那哭声越发明显,哭的断断续续,似是哭的累了,倒像是个孩子,声音时高时低。 “吱呀”一声,云泱伸手将门推开了一些,沿着寂寥的砖石小径,往宫苑深处走。 这宫苑大概已经很有些年头。 砖石径道的缝隙里无数杂草从中拥挤而出,坚实的趴伏着。云泱踩着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径,曲曲折折走到一处偏殿。 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一两声抽泣。 云泱眯着眼睛辨认着脚下的路,提着裙角上了偏殿台阶。 “谁?……是谁在外面?!” 稚嫩的声音夹着惊惧从偏殿传了出来,云泱隔着扇门遥望着殿内背对着她的小小身影,生生止住了脚。 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皇子。 云泱这么想着,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两片竹片出来,在手里鼓捣了一会儿…… 双手相对一搓,一小片白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落在那孩子脚边。 那是午后临出门时碰到云奉玥他硬要赛给自己的竹蜻蜓,让她路上解闷玩儿的。现在拿出来哄孩子倒是刚好。 竹蜻蜓吸引了小孩子的全部注意,他慢慢止住了抽泣,仰头往门口看了过来。 云泱一步步进到殿里,见他没有太大反应,便蹲在了他旁边,柔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伺候你的宫人呢?” 嫩白的小手将地上的竹蜻蜓捡了起来,这孩子十分警惕的看她一眼,抽了下鼻子,小声道:“哥哥们叫我来捉迷藏,可我在这儿藏了一整个下午,却不见一个人来找我……”说罢又要哭。 “这……”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她应当怎么化解? 总不能跟她小时候一样,上去揍上一顿?况且这身板看上去也揍不了谁。 她摸了摸鼻子。 小家伙偷偷瞥了她一眼。 “姐……姐姐?” “嗯?” “……你能不能陪我玩……” 云泱忧愁地看了眼外面黑沉的天。 这孩子见状又抽了起来。 云泱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不就是捉迷藏嘛,姐姐这就陪你玩!玩儿!” “姐姐真好!” 小家伙一张颓丧的脸骤然多了几分生气,猛地从地上蹿起,抱着云泱的脖子兴奋不已。 “那姐姐在这里等着闭上眼睛不许偷看!”声音逐渐跑远…… 云泱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二……三……四……” “……九……十!藏好了吗?” 无人回应。 云泱叹了口气,幽幽从地上站起:“我要来抓你啦?” 希望这孩子能认识去瀚光殿的路,也不算她累死累活陪他玩儿这一把…… …… 云泱几乎将整个宫苑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那团小小的身影。 她有些挫败—— “算了,我认输了,你出来吧!” …… 除了风过枝梢的沙沙声,就只余下她一人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 云泱心底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缓着步子朝宫苑门口的位置走去。 直到看见那扇被她推开的苑门,扣的严丝合缝…… 她心下大惊,忙快走几步上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拉那门。 锁链拉阖声随着她拉门的动作发出哗啦啦地声响…… 隔着门缝,一道小小的身影踏着轻快的步伐一跳一跳的朝着宫灯亮起的地方渐渐跑远…… 第三十七章 卖惨 隔着重重宫墙,瀚光殿的悠扬丝竹声远远传了过来。 而位于幽深甬道中的瑶倾宫在这种时候则更显得荒败凄冷。 云泱仰头看了一眼头顶方寸间的夜空,挫败之感顿生……高约三丈的宫墙墙面光滑平整,除了面前的这扇宫门,似乎还真是没有别的能出去的途径。 先前那小鬼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左右想不通自己才第一次进宫,也跟宫里的主子娘娘们没任何交情,到底是得罪了谁遭了这样一次算计。 夜色深重,云泱不知道自己守在门边等了多久。 甬道外静悄悄的,竟是没有一个宫人从此处经过。 若是一直没有人来,那她便也只好自救了…… 云泱折身往身后的宫殿里走,边走边伸手从腰畔摸出一枚火折子。 拇指用力往上一抬,竹筒连接处被拔开,露出里面一点明灭橘光。 也不晓得在宫内纵火会被治什么样的罪……云泱扬了扬眉,抬手戳了戳门扉上垂落的纱纸,一手拎起,低头将火折子凑近一吹…… “呼——” “当啷——” 一声金属轻响随着吹气声同起。 云泱以为自己听岔了,不由屏住呼吸…… 隐隐约约的,宫苑门口似有人低声自语,云泱立刻紧张起来,干脆利落扣上竹筒盖子,小跑着往门边而去—— “有人吗?!” 她冲着宫苑外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云泱整颗心沉到谷底。 她长吐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转身,脚下刚要挪动,一声轻笑自门外传来。 那笑声里带了些愉悦调侃,却叫云泱觉得分外悦耳好听。 “郡主怎的把自己锁在了这里?” 那种心无着落的的感觉顿时消散,好像被锁在这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云泱想到自己初时追出来的缘由,忍俊不禁:“这个说来就有些话长了。”她将门向内拉开一丝缝隙,朝外问道,“公子可有法子把这宫门打开?” 墨绿色衣袖拂动,紧接着是锁链碰撞着宫门发出的声响,云泱看不见江亦止表情,只听他有些迟滞的声音道:“以我之力,怕是不行……” 他忽地又笑了下。 云泱被他这下笑得一头雾水,还未待问,江亦止兀自开口:“陛下举办这场群臣宴本是想在大婚之前,缓和一下相府与王府的关系。不成想宴席过半,群臣都未能得见郡主倩影……” 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徐,似乎只是在客观的陈述着一件事实。 云泱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要解释。 “我……” “我懂。”江亦止的声音仍旧温和沉缓,淡笑着安抚云泱,“所以便斗胆请了圣命,夸下海口——”他的声音时近时远,不知为何说到后面的时候又带了些微喘。 “要带郡主回去——” “咚——”的一声,云泱吓得一个激灵。 随后反应过来是重物砸在锁链上的声响。 随着这声巨响落下,门外的江亦止重重咳了几声,一块儿大石头落到地上,滚撞到门,带了些碎石下来…… 江亦止将锁链从外抽开,又缓了缓,朝门内的云泱道:“郡主先退开一些。” 云泱瞪大了眼,退开几步。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被推开了条缝。 江亦止犹如神祗,立在两扇宫门之中。 夜风轻轻扬起他的发丝衣角,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 * 瀚光殿。 景帝看着殿中舞姬的舞姿已然兴致缺缺。 他瞥向右侧下首临着的江相跟恒王,抬手挥退舞姬朗声笑道:“看来先前之事果真只是传言,皇叔跟丞相如今已然冰释前嫌了。” 江尚回以一笑朝景帝举杯:“本就是有心之人有意挑拨,王爷深明大义自然不会一直被小人蒙蔽。” 他一语双关,既将先前流言一事将丞相府摘了个干净,又暗示恒王度量太小容易受他人蛊惑。 云裕庭听的心里冷哼一声,执起桌案上的酒樽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搁下。 他忍住同江尚争论的冲动,看向景帝:“江公子出去找人也有段时间了,依臣看,还是派些宫人出去一同寻找为妥。” 就江尚那个病秧儿子,可别自己闺女没找到,自己先倒在了半道上,到时候指不定江尚要如何阴阳怪气他! 景帝思索了一番,招了李虽上前,一问时间,似乎确实已经很久了。 “也好。”他点了点头,视线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到云奉煊对面的大皇子身上。“奉谨,你带人先去寻一寻。” 云奉谨微笑着从桌案后起身,双手交叠颔首恭敬回道:“是。” 说罢,转身出了大殿…… * 云奉谨的近侍见他从殿内出来忙执着灯小跑着跟了上来。 主仆一前一后出了瀚光殿。 宫院拐角处,一道黑影蓦地从墙后闪了出来,云奉谨心里虽有准备,却仍是吓了一跳,他身前跟着的近侍更是夸张,“啊”了一声,直接蹲坐在了地上。 “大殿下。”八月的声音透着清冷。 云奉谨微微颔首,诧异道:“怎么是八月姑娘?江兄人呢?”他朝八月身后寻了一遭,“莫不是真去寻郡主了吧?” 八月并未作答,只将掌心一枚木制方牌呈给云奉谨:“归乙楼如今是殿下的了。” 云奉谨扬起眉,抑住禁不住上翘的唇,将八月手里的漆黑木牌接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遭。 乌木雕刻的木牌整体是个微缩的盾牌形状,木牌周围雕刻了一圈异兽花纹,当中一个镂空的“乙”字。 …… 这种木牌,风月无边的十个楼主每人都有一块。 外人都道风月无边是处让人醉生梦死享乐无边的妙地,可实际上内里别有洞天。 十位楼主分别有各自擅长的领域,暗地训练杀手,专门清理一些朝堂之上无法明面撼动的臣子。 当年景帝选中江亦止接手风月无边时,抱着的无非是他易于掩人耳目的身份,又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个将死之人,景帝并无过多担心。即便十位楼主早已轮换一遍…… 云奉谨自是不知其中缘由,他笑道:“劳江兄费心,多谢。” “大殿下该谢的是陛下。”八月低垂眉眼,说完这话,转瞬间便又不见了。 云奉谨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归乙楼令牌。 既然长乐郡主已经有人去寻,他眼下还是……他踢了一脚犹在地上坐着的近侍:“起来,咱先去瞧瞧父皇送来的这份大礼!” 近侍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点头应了声“是”,小心在前面引路。 “殿下,咱去哪儿瞧?” “啧——”云奉谨作势扬手,近侍吓得缩了下脖子。他笑骂一声,“送我的大礼你说去哪儿瞧?!”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劈裂天际,将四周照的瞬间亮如白昼。 云奉谨皱了下眉,仰起了头。 又是一声雷鸣。 “啪嗒。”一滴水珠滴落在他的额心,伴随一阵潮湿的凉风,由远及近起了一阵碎响,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磅礴雨水从天而降…… 云奉谨根本来不及反应,被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近侍手里的小灯已经被雨水打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瞟了眼电闪雷鸣下云奉谨铁青的脸,小心翼翼地:“殿……殿下?咱们还……还去吗?” 云奉谨默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去!” * 瑶倾宫的宫门垂檐处,恰好可容身避雨。 云泱也没想到自己今日能倒霉到这个份上。 映着天光,垂檐下成线的雨水砸落在地溅在她的裙摆鞋面上,她盯着汇集一处的小片水洼,眼睫低垂。 “好像每次见到大公子,我都特别狼狈。” 垂檐另一侧的江亦止微仰着脸,一眨不眨的看着檐外的雨幕,闻言身体往她这边偏转,黑如深潭的眼里浮上一抹惊异。 片刻后失笑回头,声音里似带了些许失落:“……对不住。” 云泱诧异的扭头看他。她本是懊恼自己,没懂江亦止忽然道的是哪门子的歉。 正要张口解释,就听江亦止兀自笑了一声。“大概跟我有关系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他伸手隔开檐下成线的水帘,看着掌心瞬间溢满的水被接连不断的水柱击得飞溅,轻声道:“我母亲在出阁之前……本也是个明媚活泼的女子。”掌心将那汪浊水握住,水四散从指缝当中流出,“……倒因着我,至死也没个好下场。” 云泱听得心里有些发紧,转头忧心的看着他。 江亦止回头于暗中迎上她的视线,唇角勾起抹笑:“天煞孤星,刑克之名……在我看来,说的不见得是郡主,倒像是我呢……” “江公子……” “郡主可会害怕?”他唇角的笑愈发的深,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一声雷鸣挟着红光将头顶的天朝远处劈开一道长长的缝,一片骤明之中,云泱看见沾在他眼睫上的透明水珠缓缓垂落,自他眼尾那颗小痣上一点点向下,像一颗滚烫的泪珠,灼的云泱心口一疼。 江亦止重重咳了几声。 云泱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握住江亦止冰凉的手。 她的心咚咚地跳,“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若是害怕,还一次次费那个劲干嘛?倒是你——”她仰头看着江亦止低垂的眼,“什么时候能多忧心自己一点?” 第三十八章 深情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炽热滚烫。 江亦止的目光落在云泱脸上,喉头滚了滚,视线移向她握着自己的手。 他又咳了两声。 云泱看着垂檐外丝毫不见减缓的雨势,忧心道:“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两个人的衣服都已浸了潮意,云泱也开始感觉脊背发冷,更何况本就畏寒的江亦止。他的手上至今仍是冰凉,仿佛无论如何都捂不热似的。 江亦止将手从云泱手里抽出。骤然接触到湿冷的空气,凉意顺着骨缝丝丝缕缕沁入。江亦止忍着身体的不适,勉强笑了一下。 “郡主若还坚持的住……咳——”他手握成拳抵住了唇,朝着云泱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顺着甬道出去……朝东不远,有处亮灯的地方,便是值守的角房……” 他闭着眼微微喘息,平缓了一会儿复又睁开。 云泱探进他的眼睛:“那你呢?” 他闷着声笑,笑完又是一阵咳。“我便厚着脸皮……在这儿等着郡主回来接我。” 乍明乍灭的雨幕中,云泱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不大放心的点了点头。她郑重地望着江亦止黑暗中的脸,“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寻到人便立刻回来!” 江亦止微微颔首,唇角的笑容破碎又温暖。 云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滂沱的大雨里…… …… 锥心的疼痛汹涌而至。 江亦止抓握着一侧的垂柱指节泛白,他强忍着那股眩晕感死死按住胸口。 “轰隆——” 又是一阵眩目白光,地面似乎都在颤动。光束打在地上又反射到江亦止的脸上,他的面色惨败似鬼。 甬道的另一侧,鞋底踩踏着雨夜的石板发出“啪踏——啪踏——”的声响,不急不缓,很有节奏。 豆大的冷汗从江亦止额头往下滑落,他长睫轻颤,半启的长眸瞥见眼前那双黑色靴面。 “轰隆——” 又是一声。 白光亮起的刹那,面前的水幕里映出伞下那人的脸。 江亦止伸手。 稍时,掌心多了一粒褐色药丸。 他将那药囫囵吞下,休息了会儿,淡淡看向来人。再开口时,嗓音带了微微的哑:“人都带去景元宫了?” 清冷的女声仍旧不带什么感情:“是,归乙楼的令牌也已经交给大殿下了。” 江亦止又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既然皇上想让云奉谨与太子有奋力一搏的筹码,那归乙楼不过只是个开始。 …… 他坚持不了太久,敛着眉目沉声道:“去宫门口等我。” “是。”纸伞的竹柄伸到檐下,江亦止淡淡掀眼,摇了摇头,“不用。” 八月自是不会同他客气,转身朝着来时的路渐渐远去。 * 不消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从甬道西侧传来。 江亦止倚着垂柱,看着声音传来得方向,觉得身上的温度流逝的严重。 被药物强行压制下去的痛楚仿佛因着肆虐的阴雨天气开始强烈反噬,疼痛一寸寸上涌。 …… 明亮的灯火一盏盏将甬道照得亮如白昼,那抹浓绿身影冲在最前面,帮她打伞的宫人小跑着几乎都要追不上她。斜飞的雨丝将她额前的发淋的湿透,一派凌乱的黏在脸侧…… 哪里还有一点郡主的娇矜?江亦止失笑,唇畔的笑才刚扬到一半,吼间猛地一阵甘甜。 云泱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浓烈的寒意瞬间将他围裹。 冰凉的手触上他的肩,江亦止忍着痛楚抬手按住云泱手腕。 少女明亮的眸子映着周身灯火璀璨:“我来接你——” “了”字还未出口,面前的男人忽然眉心紧蹙,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上沁了出来,吐出一大口血。 推攘不及,云泱才刚察觉不对,径直被血溅了满脸。 雨水混着血迹自她颊侧蜿蜒向下,汇聚在她尖俏的下巴,然后滴落洇散在胸襟。满脸血花映衬着少女惊愕的神情叫人十分不忍。 “对不住。” 刚一开口,吼间又是一阵腥甜上涌,江亦止立时偏过了头。 云泱抹了把脸。 她倒不是因为被溅了满脸的血震惊。而是对自己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江亦止的身体如今究竟到了怎样的境地? 难道她真的想错了,江亦止根本就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所以自己的血非但对他没有丝毫帮助甚至还加速了他体内那毒的发作? 云泱又自责又挫败,她将心底那种毫无来由的慌乱一股脑宣泄了出来,转头冲着身后的宫人道:“眼睛都瞎了吗!不知道去请太医?!” 立时就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拿了披风过来。 有人小跑着折身去太医院请太医。 云泱将披风给江亦止披在身上,紧紧拢在身前。他的身量很高,但因着痛楚,身子微躬,云泱帮他整理衣服并不算费力。 瀚光殿也听到了消息。 宴会已近尾声,听闻长乐郡主和江家的大公子一同被困在了瑶倾宫前,景帝还同江相和恒王调侃。这倒是两个年轻人培养感情的好机会。 云泱自小在菩提山长大,养出了一副京内闺秀们都没有的好体魄,云裕庭自是不担心。但江亦止不同,江尚听着殿外一直不见小的雨势忧心忡忡。 果不其然,宫人来禀,说是大公子发病,此刻长乐郡主正朝一众宫人乱发脾气。 “哦?”景帝骤然来了兴致,从上首案后站起,缓步下了台阶。 他朗笑着朝下方的诸臣道:“今日天降大雨,许是念及我们君臣之谊,特此挽留。诸位爱卿莫要拘谨,随意便是。”然后到江尚和云裕庭的桌案旁停住,心情大好朝江尚道,“令郎和郡主感情如此,朕便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还有皇叔——” 云承邵似是意有所指。 “皇叔也有尽早放下对丞相的成见,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云裕庭颔首:“陛下说的是。” “哈哈哈哈……”云承邵又一阵朗笑,看向对面二人,“那咱们也过去看看?” 江尚一颗心早悬到了喉咙口,闻言忙从案后出来跟在景帝身后。 “是。” 第三十九章 迎亲 那日的宫宴结束之后,云京中关于流言一事终于告一段落。 京中之人几乎皆知恒王府的小郡主对大公子是何等的深情。 虽然不知宫中之事究竟如何传进市井,但左右两府结亲已成定势,云泱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云京的百姓都闲,他们既然爱传那便由着他们去吧! …… 转眼便到了四月十七。 相府和恒王府早在宫宴结束之后不久就交换了庚帖,过了六礼。恒王府上下尤其是云承扬,虽然仍对这门婚事有极大的争议,但是眼下妹妹出嫁在即,他勉强忍下对江家众人的诸多不满,为明日云泱出阁的事忙上忙下。 傍晚,刚回到自己院子的云承扬才松了口气。 便有人来禀说是王府门口有人来寻。 云承扬燥郁的抬了抬手:“你们看情况打发了便是,爷才能歇这一会儿喘上口气。” 见那下人领了命退出去,想了一会儿又给人叫住:“等等。” 云承扬多嘴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仆人恭敬回身:“说是望月楼的掌事,姓顾。” 望月楼三个字一出来,云承扬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边骂这仆役边大步朝外走:“你是个憨憨吗?!这种事情也不早说!” “………” 王府门口,顾添一身浅青长衫侧身而立,听见有动静自府内传出便转过头来。 “听见是我,倒也不用如此激动。” 云承扬白他一眼,当日望月楼里顾添砸他算盘那一幕叫他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在顾添两步开外站定,别别扭扭道:“我这累了一天了,有什么事情你倒是快说!” 顾添一双桃花眼微弯,嘴角噙着抹笑。他目光掠过王府门口肃然立了两列的府卫,嗤了一声,别有深意道:“你确定要我在这儿说?” 他意有所指,云承扬略一思量,意识到什么。 他上前拉住顾添袖子,抬脚就要往府内进,反倒被顾添往回拽了一个趔趄。 云承扬:“?” 顾添叹了口气:“你这会儿若是无要事,还是先跟我走。” 云承扬被顾添稀里糊涂拽上了府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 …… * 四月十八,碧空万里,惠风和畅。 是大雨过后难得的好天气。 天才刚蒙蒙亮,云京一西一东便相继响起了爆竹声。 恒王府前、丞相府门口俱是络绎不绝前来道喜吃酒的客人。 云泱的院子难得这么热闹,小小的寝居里挤满了人。 镶金嵌玉的凤冠沉压压顶在发上,压的云泱脑门生疼。周围全是吵吵嚷嚷的人声,云奉玥好奇的趴伏在她膝前,眨巴着一双黑灿灿的圆眼,直勾勾盯着她看。 云泱心里仍是觉得不大真实,仿佛跟江亦止在瑶倾宫避雨还是昨天的事。 她伸手捏了把云奉玥肉嘟嘟的脸。 “小姑姑真好看!”一小涎口水拉着银丝落到云泱放在膝上的左手背上,云泱失笑,接过青荷递过来的帕子给奉玥擦过嘴角又拭干净了手。 门外有婆子等的已经心焦,眼看快到吉时,却不见外头有接亲的动静。 两人好一番交头接耳,正打算亲自去问,院子外有人小跑着过来。还未到门口便被两人拦下。 “前面是什么情况?新郎官人呢?吉时眼看都到了丞相府还没来人吗?!” 进院儿的仆役抬手抹了把脑门的汗:“奴才就是来回此事的。”他伸长了脖子往后面贴了红字的门上瞧了一眼,同两个婆子道,“两位嬷嬷也快去给郡主准备准备吧,丞相府的花轿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爆竹弦乐立时便自前院传了过来。 两个婆子面上浮现喜色,“新郎倌儿也真是的,娶亲这么大的事情也要姗姗来迟,待会儿可得好好……” “……嬷嬷。”那仆役嗫嗫嚅嚅,打断正兴奋着的婆子,面露难色,“丞相府结亲的花轿确实来了,但是……新郎倌儿没来……” “什么?!” “这也太不像话了!” 仆役踌躇着尽量委婉地传达丞相府来接亲的喜婆原话:“大公子群臣宴之后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听闻亦是为了今日之事,昨儿个一夜都没睡好,因此出发接亲之前便忽然又病倒了……” “这……” 说话间,小院门口又闪出一道欣长人影,正是待会儿要背新娘子出门的小王爷,云承扬。 …… 外面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寝居内的笑闹声逐渐收拢。 门扉被人自外推开,方才谈话的两个婆子快走几步挤了过来。原本嬉笑的众人看见婆子脸上的凝重表情,霎时都尽收了笑容。 云承扬黑着一张脸在门口站定。 其中一个婆子僵笑着拿起一旁的喜帕,对云泱道:“郡主,丞相府的花轿已经在王府门口等着了,咱们……出发吧。” 云泱正要仰头,一大片朱红兜头便罩了下来,细碎的缀角流苏在下颌处轻轻晃动…… “小王爷?”那婆子转头又朝门口的云承扬叫了一声。 众人齐刷刷让开一条窄道出来好让云承扬过来。 …… 小院离王府门口的距离不近。 云承扬一路上难得的沉默。 云泱手臂从他颈前绕过,随着前行间盖头的轻轻晃动,瞥见云承扬冷毅的侧脸。喧天的锣鼓声中,她勾指戳了戳云承扬心窝。 云承扬垂眼滞气:“说。” “我今日出阁,你个做哥哥的不说欢欢喜喜送妹妹出门,摆这副不开心的臭脸……”她语气俏皮一转,语调夸张道:“难不成是舍不得我?!” 云承扬:“……” 云泱的耳力还算不错,更何况先前屋外的动静别说是她,就连屋子里的仆妇们也都听了个大概。 她宽慰云承扬:“大公子的身体状况人尽皆知,即便没有宫宴这档子事,他今日不来接亲也不会有外人多嘴去说什么。” 云承扬嗤笑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那是,人生在世,何苦总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来传话的仆役那番说辞安置在江亦止身上多少显得有些虚假,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又怎会因为大婚紧张到失眠病倒? “到了。”云承扬轻轻将她放下,临被相府的喜婆搀上轿子之前,又轻轻拽了她一下。 云泱:“?” 云承扬:“……云泱。你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也是我恒王府上下宠着的掌上明珠,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叫你受丝毫委屈。” 他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云泱听的鼻头一酸。 只是还未来得及感动,盖头下云泱瞥见云承扬扭了扭手臂,轻“嘶”了一声。 云泱:“………”去他的兄友妹恭!转头利落的上了花轿。 * 丞相府,闲隐居。 江亦止一身耀目的大红喜服在寝居的悬台处闲适逗鸟喂鱼,袖口袍沿的金色绣线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拂动反射出耀目的光。 蓝宝在他左右上蹿下跳,偶尔被他身上的金光闪到,便飞上去轻啄一口。 除了满室的朱红,这里安静的没有一丝要成亲的喜庆氛围。 前来丞相府观礼的宾客全被邀去了前院,而他因为“身体不适”,需要在这儿安心静养。 初七紧张兮兮地站在悬台下面,因着晨起那会儿的事情,他生怕公子一个不小心又把那一池子的鱼给喂死! 这可不比他当初十文钱两缸买回来的丑脸鱼,郡主今日就要过门,那鱼被公子冷落了许久好不容易被他养到如今的肥硕样子。 “你不是日日都盼着新夫人过门,怎么不去前院候着。”江亦止又撒了一把鱼食下去,初七的心跟着一揪。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鱼上头,心里仍愤愤着早晨被赵嬷嬷搅乱的好事,一时也没注意江亦止说的什么,一股脑把心里想的话全说了出来—— “郡主那么好的人,公子真的相信嬷嬷说的话么?” “哐当——”一声,盛着鱼食的陶钵被丢落在凭几上,江亦止缓缓转身掀眼朝初七看了过来。 那一声脆响让初七骤然清醒,他瑟缩了一下肩膀,不服气的努了努嘴。 江亦止冷笑了一声。 他问初七:“初七,你跟着我多久了?” 初七嘟囔着回道:“回公子,七年。” 江亦止睨他一眼:“赵嬷嬷在府中多少年?” “初七不知。”初七抿着唇,想到赵嬷嬷平日里的做派,即便那是先夫人身边的人,即便在公子出生之前就在了相府那又如何? 他倔强道:“公子若是如此来论,那若是我有一日也去诋毁别人,公子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无条件的相信我吗?” “会。” 初七气的转身出去摔上了门…… * 喧天的锣鼓声在巷口响起。 一派围堵的人群中喜婆掀开轿帘将新娘子搀扶下来。 云泱捏着红绸的一端从轿子里出来,心里莫名生出了些不安。 从王府出来时,周围亲朋环绕,她还觉察不出什么,此刻到了相府门口,捏着绸布的手出了一掌心的汗。 不知道缺了新郎倌儿的婚仪要如何进行。 她听着周围的人声喧嚷笑闹,僵硬的随着喜婆的牵引一路往前…… 刚一迈入府门,喧嚷的人声骤然被另一番惊愕低谈取代。 这群人不知看到了什么,人群竟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前面代替新郎倌位置的喜婆忽然喜笑颜开,笑岑岑看向后面,扬声道:“郡主一进门儿,咱们公子的身体竟然可大好了!” 盖头下的一小片天地里,一双黑色靴子映入眼帘,清苦的药香在身前萦散开,她看见一双白到透明的手捏住了红绸的另一端。 温和清润的嗓音入耳。 “对不住,我来晚了。” 第四十章 毒酒 “对不住,我来晚了。” 这句话仿佛天籁,将云泱从无所适从之中拽回。她暗暗松了口气,唇角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 围观的人群渐渐又热闹起来,爆竹破空声中,云泱被喜婆和青荷一左一右搀扶着,随在江亦止身后进行着婚礼接下来的繁杂礼节。 …… 被引着回到闲隐居已经是许久之后。 云泱倒不觉得有多累,只是视线一直被盖头遮挡十分不适应。 闲隐居的安静跟前院的热闹对比鲜明,云泱随着手臂牵扯的力道前行,耳边浮现的是临从前院回来之时,江亦止附在耳边说的那话—— “夫人先回,府上人丁单薄,我先同父亲一道待客。” 一声“夫人”唤得云泱脑袋有点发昏,待反应过来之时,人已经到了闲隐居了。 这里相比上次云泱来时,又多了不少布置。 青荷站在云泱旁边,屋内没有旁人,她一双眼睛好奇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大公子的居所布置雅致清幽,可这院子里属实是冷清了些……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条小缝。 青荷瞬间支棱站好,眼睛余光瞥向门口。 过了新漆的门扉正中,弹出一个脑袋出来,对方的视线率先望向正对屋门的悬台,而后转向珠帘掩映后的床畔。看见床沿端坐着的人影,一双眸子“噌”地亮了起来。 就见那个脑袋整个挤了进来,朝着云泱喜滋滋叫了声“郡主!” “初七?”辨清来人,云泱的声音也透出几分欣喜。 初七端着个小木托盘进来,上面是几道精致便食的小菜糕点。 新换上的珠帘之间原本的坐障被一张酸枝木雕刻的镶大理石圆桌代替。初七将食盘一一在桌上摆好,在珠帘后面站定。 “郡主一会儿要是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他眼神稍有些闪躲,虽然隔着盖头云泱本就看不见什么。 云泱声音带了些笑,道:“好。” * 前院这会儿仍旧热闹。 江亦止一身朱红喜袍,修长的指间捏着只瓷白酒杯,心不在焉于宾客之间穿梭。 苍白的脸色也因着吉服的映衬透出几分红润。偶有人上来道贺,他便噙着笑跟对方同饮。 耳边吵吵嚷嚷皆言大公子因为娶亲,连病气都去了八/九分。 他塌着眼,唇角的笑愈发深沉。 他其实甚少沾酒,但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他需要小酌一些好慢慢想通一些事情。 脑海里两种思绪纷乱,一边是赵嬷嬷一早鼻青脸肿的踉跄着从府外跑来同他哭诉恒王府对她的威胁凌辱,一边又是云泱每次在他面前晃的时候那双澄澈清明的眼。 即便赵嬷嬷的话里三分真七分假,但恒王府对他的嬷嬷擅用私刑却是事实。 昨日之时,她毕竟还不是这府里的主人。如此焦急的宣誓主权,她对他又有几分真假? 江亦止缓缓眯眼,将心底那最后几分心软驱散。 …… 旁侧又有人站起来朝他举杯,江亦止点了点头,执起袖中的酒壶将瓷杯斟满,勾唇饮尽。 “小公子。” 有人拽住他的袖子。 江亦止垂眼,是坐在走廊这边桌上的林丛厚。 他从座位上起身,上下将江亦止打量了一边,皱眉道:“就算是大喜的日子,小公子也不该饮这么多的酒!” 江亦止笑了一声,淡淡道:“无事。” 林丛厚摇了摇头,只当他大婚高兴。 江亦止捏着酒杯的手臂自然下垂,袖拢中的指轻轻点击杯子沿壁,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林叔叔可弄明白我体内这东西了?” 听见江亦止提起这个,林丛厚似是被打开了话匣子。 他抬手捋了把下巴上的胡须,丛袖子里摸出来一小包东西。 “群臣宴之后就有眉目了,可惜小公子病了一场,我便把这事儿搁置了。” 江亦止将酒壶顺手放在一旁桌上,伸出两根手指夹起林丛厚掏出来的纸包,眉心轻拧,问道:“解药?” “……”林丛厚被噎了一下,默了瞬,悄声道:“毒药。” 江亦止:“………” “跟小公子体内的毒性一样的毒药。”林丛厚补了一句。 江亦止沉思了瞬,捏着纸包收进怀里。 “小公子?”林丛厚本是想把这药找只猫狗试试药效好研制解药的。 江亦止将桌沿的酒壶重新拎起:“林叔叔总不至于只弄了这么点药粉出来吧?”酒意上涌,他禁不住轻咳了声,“等解药研制出来,您莫忘了送去我那一份。” 林丛厚应了一声,心想:这解药原也是为了您研制的呀? 至于江亦止拿走那药粉的用途,被这么一打岔,他倒也一时忘记了问。 * 云泱在闲隐居从天明等到天黑,盖头下顶着沉甸甸凤冠的脑袋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前院的鼎沸人声不知什么时候起也逐渐消散了。 发困打盹的那一瞬,嵌满金玉的头冠猛地一坠,云泱立时清醒。盖头下她表情狰狞,被发冠箍着的前额仿佛要炸裂一般,呲牙咧嘴的长“嘶”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青荷原本也正站着犯困,被她这动静搞得瞬间精神大振。 天色已经全黑。从窗口向外看去,闲隐居外的灯笼一盏盏接连亮起。轻风从悬台处吹拂进来,悬台处那只蓝莹莹的鸟惊地上蹿下跳。 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大公子居然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青荷心疼地看了云泱一眼:“郡主你困不困,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然后靠着我歪会儿?” 真是又疼又困! 云泱忍着方才歪坠的那下疼出的两汪眼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打盹那会儿饿劲儿已经过了,她两手从盖头下伸进,托举了下头顶的凤冠,酸爽的几乎原地升天。 她打发青荷:“你出去前院瞧瞧……姑爷是不是喝多了。”对江亦止,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话音刚落,轻缓的脚步声踩踏着碎石在庭院中响起。 青荷探头往窗外看去,就见沉黑的夜色里,身着红袍的清隽身形脚步虚浮地一步步朝着房门处走来。 她连忙将云泱伸在盖头下的手拉了出来,小声道:“姑爷回来了。” 这么巧? 云泱呲着牙忍着脑门被凤冠压迫的疼痛,深吸了口气听着房门被人自外拉开。 轻缓的脚步声自外间一步步走来。 随着来人的逼近,早已淡了许多的药味清苦逐渐浓郁起来,伴着些微酒气。 云泱讶然的张了张眼。 黑色靴子连着一抹朱色袍角映入眼帘,堪堪停在床边。 她听见一声极轻的笑响在头顶,紧接着盖头被人执住两角,掀了开来。 昏黄的烛光霎时充盈进来,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也稍微减缓。 云泱仰头去看身前那人的脸。 他站的高,又逆着光,面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但两人仍是就着这样的氛围,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云泱看不清江亦止的脸,但对方看她却看得分明。 娇俏秀丽的一张脸映衬这身浓艳的装扮多了几分娇魅,两人之间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云泱不自觉低下了头。 冰凉的手抚上她的下巴,酒气从江亦止身上溢散萦在云泱鼻尖,少女卷翘的睫毛轻轻地颤。 江亦止又笑了一下,拉着她从床沿起来缓步走到圆桌旁坐下,圆桌上除了初七送来的小菜糕点,还有一只精巧的酒壶,并两只酒盅。 云泱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是以往那种近乎透明的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酒了的缘故,他的面上泛着淡淡的绯,连眼下的那颗痣都有些生艳。 江亦止坐到她对面,拎起酒壶将桌上那两只酒杯全部斟满,推过一只到她面前,而后微闭着眼晃了晃脑袋,单手扶额。 他第一次饮这么多酒,这会儿酒劲上来有些发晕。 唇角的笑意也因着醉酒的缘故渐渐收拢,他半阖着眼问对面的人:“郡主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云泱疑惑抬眼。 没等到回答,对面的人兀自笑了一声,笑里的意味却有些叫人分辨不清。 “温文尔雅,秉性温和……”江亦止自顾自答了这么一句,掀开眼皮同云泱对视。 他眸中的浓黑似化不开的沉雾,纠葛复杂。云泱心中一滞,就见他凉薄的唇轻启,轻飘飘吐出来两个字—— “错了。” 云泱:“?” 江亦止沉沉一笑,狭长的眸转向一旁去瞥静立着的青荷,后者福至心灵,默默从房内退了出去。 云泱默默吞了口口水,今日的江亦止好像有些奇怪,她不安的扭了扭身,冠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坠的云泱又是一阵头昏。 江亦止忽然从座椅上起身,恹恹的面上血色渐浓。 冰凉的手毫无防备抚上云泱细嫩的颈,云泱被他手上的温度冰得一个激灵,寒意攀升。 未待反应,唇畔抵上一只微凉的酒杯。 云泱眼睛低垂,杯中的液体清澈,浓郁的酒气在唇角肆意蔓开。 她皱了下眉,正要伸手接过,余光里,江亦止的眸色隐约泛了些红。 心脏突突直跳,未及将人推开,喉间猛地被人扼住。 云泱痛苦蹙眉,檀口微张,冰凉的液体顺喉而下,男人一贯温沉的声调带了些郁气癫狂—— “既是夫妻,自当同甘共苦——夫人不妨也尝尝这肝肠寸断的滋味?” 令人生寒的沉沉笑声中,一方带了折痕的空纸包随着衣袖轻拂,落在桌脚…… 第四十一章 演技 宾客渐渐散去,相府西南角的独厢之内,赵和正对着窗边桌案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给脸上的淤青敷药。 青紫的瘀痕表面有几道擦破的痕迹,赵和映着铜镜仔细将脸上的伤处敷完,又将昏黄的烛台弯腰拿到脚边,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裤脚一点点拉过膝盖。 大片的暗紫色擦伤晕着结了痂的伤口看上去有些瘆人。 一个小丫鬟端着盆水从厢房外进来,低着头把水放到赵和脚边。 “可是温水?”赵和瞪了她一眼问。 小丫鬟小声喏嚅:“是温水,特意听了嬷嬷吩咐,搅了些盐进去。” 赵和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撕了点棉布弯腰在盆中打湿,忍着蛰蚀的痛小心擦拭着腿周围的淤血。 她问丫鬟:“公子院里今日是什么情形?” 她伤的有些狠。早上撑着过去找江亦止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因此平白又多遭了宗罪。 小丫鬟低着头小声道:“公子在前院呆了整日,似是饮多了酒水,才回闲隐居。” 赵和舒心地长叹了口气,“啪”一声将擦拭完的棉布丢回到水盆,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得意:“总算没白疼他!” 喝醉了也是好事,看那丫头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一想到云泱,赵和又恨恨咬了咬牙。 * 不知道恒王府的郡主出阁,十字街那望月楼又来凑什么热闹。 打从四月十五开始便出了告示,楼内餐食、一应商品全部免费! 望月楼屹立云京十数载,听过它的人居多,但真正能进去其中消费的却都不是普通人。乍一听说它免费朝所有人开放,想去凑这个热闹、占这份便宜的自是大有人在。 赵和也不例外。 她好不容易抢到了免费的名额,进到里面才被告知想要免费将东西带走还要写下对郡主大婚的祝词。原以为望月楼此举只是为了博取恒王府的感激,却不想自己写的纸条前脚才交了上去,后脚就被强“请”进了望月楼里有人守卫着的一间屋子。 不多时,恒王府的那位小王爷便一脸怒容的进到了房内。 那魔王神情邪肆,看着她的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赵和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嗤——”魔王不屑从鼻腔溢出一声冷笑,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番被按在圈椅里的她,神色里满是鄙夷,“关于郡主的那些流言,就是从你这儿传出来的?” 她骇了一跳,撑着嘴硬否认:“您在说什么呢大人?!什么流言?!我可不知道!” “嘘——”魔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畔,懒懒皱了下眉,他寻了处地方坐下,歪头一张张点着桌上的一堆纸。随后拎了一张出来,展到她的面前—— “不用着急否认。” 他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而后漫不经心的视线转过来往进她闪躲的眼,唇角勾着些兴奋的笑:“既然您上了年纪记忆衰退,那小爷我好心提醒提醒你。”魔王顿了顿,“……前段时间您还记得自己去了一趟福缘寺吧?” 赵和心底一咯噔。 “那日相府巷口您遇见了谁又说了什么话……嘶——可真是不巧。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生就知道了。” 他嘻嘻笑了一声,赵和脸色已经黑青。 他咋了咂嘴:“我寻思江尚那老头儿跟你家那病秧子应该不至于这么没脑子,就这么一查,嗬!”他在赵和耳边猛地一声,赵和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我竟不知郡主回京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您。” 赵和身体已经开始发抖,就听见一声跟先前的调侃、嘲讽不一样的语调。那语调带了森森寒意,像兽类呲着牙在她耳侧轻磨。 云承扬挥开按着她的两个人,微笑着将她从圈椅里扶起,亲自给送到望月楼门口:“明日就是两府结亲的大喜日子,我自不会为难您,也希望日后郡主在相府,不受丝毫委屈。” 按在她肩背上的手用足了力气,赵和只觉得自己一身骨头都要被捏的散架了。她根本不敢看云承扬的眼,不住点头,下了望月楼门口的台阶一路飞奔赶回相府,只是又惊又惧,转弯的时候一不小心绊了块儿石头径直甩飞出去老远,磕了满身的伤…… …… 赵和朝一旁啐了一口,怎么说她也是小公子的奶娘,才进门儿的野丫头就想跟她斗? 她往前瞥了一眼,才发现那小丫鬟还在跟前杵着,兀就生了烦:“你怎么还在这儿?!” 丫鬟忙蹲下将水盆端起退了出去。 * 闲隐居的一室朱红里。 被捏着下巴灌了满杯的云泱猛地拂开江亦止的手扭着脸一阵呛咳。 她心下大惊,借着咳的功夫方才的情形几番在脑海内轮转。 刚刚的人是江亦止。 是那个所有人口中性情温和、体弱多病的大公子江亦止。 …… 隔着晃动的珠帘,她的视线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那只带着折痕的纸包上。 同她和善微笑的江亦止,贴心给她披风的江亦止,逗弄她喂鱼的江亦止……以及今日掐着她脖子沉郁冷漠灌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江亦止重合在一处。 固有的认知一瞬间崩裂,云泱沉默着。 嘴巴里呛辣的酒味间掺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苦,连带着舌尖也开始麻木。 她倒是不怕被人下毒,只是…… 垂着的袖拢中,云泱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心,钻心的疼盈出眼眶那点招人心疼的眼泪。 她抬手紧紧捂住嘴,隔着朦胧泪眼看向面前的男人:“你……你给我喝了什么?!”声音也带了些颤。 江亦止的手臂被云泱方才那一下挥到一旁,手中的酒杯因着惯力甩脱出去“叮咣”一声撞到墙上又掷落到地板,碎了一角。 他眼尾的赤色已经退却,只余了唇角那抹凉薄的笑:“夫人先前一直对我体内的毒很感兴趣,我自不好叫夫人失望。”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试毒,活人的反应总归要比那些牲畜表现的更加直观。 云泱咽了咽口水,头上的凤冠压得她头晕目眩,她心里想着:哪怕江亦止这会儿再灌她两壶毒酒呢?可不可以让她把头冠先摘了? 压迫的痛楚让云泱无暇思考,她脆弱的眼神望进江亦止深沉的眼,灵机一动,她抬手指着江亦止,嘴唇阖动半天,眼睛一翻,径直滑向了地面…… 她的头重重磕在了一侧的圆凳上,凤冠与发髻交合处被撞得散乱,华贵的金玉凤冠终于从禁锢着的额上脱离,云泱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 疯病 珠玉坠地砸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女一头乌发顷刻散落。 赤金耀目、喜服红艳、映着那片细滑的鸦色,只显得整张小脸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江亦止瞥见云泱额前那圈被凤冠压出的红痕,长睫遮掩下的眸色几不可见的恍了恍,他抿着唇,目光掠向右侧空悬着的手,缓缓垂向身侧。 脑袋仍沉得厉害,但他极清楚此刻自己在做什么。 既然她亲自送上门来,那他势必要将自己这些年所遭受过的苦难,一点一点,让那个人的女儿,也体会一遍。 他胸腔溢出一阵沉闷的笑,撑着桌案在圆凳上坐下。 烛火幽幽晃荡,悬台那侧的湖面偶尔吹进来一阵凉风,寝居内的温度逐渐降低,云泱的脊背被冰凉的地板浸的麻木…… “咚——咚,咚,咚!”四更天的更声敲响。 耳边那阵悉索的衣料擦磨伴着圆凳挪动声之后再无丝毫动静,云泱感受着身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隔着衣料空隙丝丝缕缕渗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绷住想要打颤的牙关,借着桌沿的遮挡将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一身红色喜服的江亦止侧坐在桌旁的圆凳上,镶缀着金线的袍摆在身后直曳着地。敦厚的酸枝木桌沿挡住了他一半的脸,他唇边惯常挂着的浅笑消失不见,薄唇微抿,唇色泛白,瘦削的侧脸贴着修长指背宛如一道平直线。 狠……是真的狠。 云泱心肝儿一颤,心想:该不会……江亦止要在这儿坐上一夜吧?那她……… 云泱一噎,感受着直戳脑门的森寒,拢在袖子里的手颤巍巍缩了缩——她要这么睡上一夜么…… * 云泱在闲隐居新铺设的大理石地板上咬牙撑了一夜。 窗隙里的第一缕微光打了进来,云泱白着张脸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为了将戏做得再足一些,她甚至抬了抬冰得麻木的手按上了额头,口中轻“嘶”着,扶着桌脚从地上以一种乍一看极慢但实则又很麻利的动作爬坐了起来。 连桌脚的温度都暖的让她想要落泪。 江亦止感受着桌子的震颤,掀开眼皮。 少女的脸色泛着青白,江亦止冷眼看着她极力忍着发颤的样子,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松快。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云泱神色茫然地扶着桌角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懵懂着在圆凳上坐下,长长的袖子因着刚才的动作滑到肘弯,露出一截霜色的腕,连带紧攥着的拳头…… 那攥着的拳张开,握上。 握住,又张开。反复几次之后云泱拿起桌上的酒壶抖着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酒液随着她往唇边送的动作顺着杯沿左右外流,碰到唇的时候那双懵懂的眸子忽然颤动,似骤然清醒。 瓷白的杯子从她手上滑落,酒水倾洒,在她裙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她猛然抬眼,明亮澄澈的眸里盛满惊恐,似是所有的回忆瞬间回拢。 “昨、昨夜——” 一开口嗓音嘶哑,鼻息闷堵,显然一夜的冰凉地板让她受了寒。 江亦止迎上她的视线,眉心拢着一丝极轻的褶皱,像在酝酿沉思,又像是欲言又止。 翠鸟轻鸣,微风和畅,清亮的晨光中,门扉被人叩响。 “公子……郡,少夫人?” 是青荷的声音。 昨夜歇下的晚,她实是累极因此夜里睡得很沉,也不知道后来新房里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眼下是过门的头一天,依礼郡主可是要早起去给公公敬茶的。 青荷硬着头皮过来叫门。 “进来。” 云泱踌躇着还未回应,江亦止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嗓音亦是沙哑。 青荷轻手轻脚地进来,本以为面对的会是小夫妻和衣卧榻的情形,她尽量背着身子想要等两人衣衫穿好再服侍洗漱。等了许久不见珠帘之后有动静传来。 她硬着头皮,添水试温的空隙往内室瞄了一眼,一转头迎上桌后面云泱灼灼的视线…… 青荷:“………” 她神色复杂的掠过桌旁气氛诡异的两人,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 她装作不经意往旁处瞥,然后瞥见靠窗那边的地板上一只碎裂的酒杯。视线偏转,另一只在云泱脚下。挨着云泱脚边,镶金嵌玉的华贵凤冠歪倒着…… 这? 青荷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江亦止感受着面前的少女开始闪躲的眼神,唇畔忽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看来夫人的爱意,也不过如此。” 他从圆凳上起身,一身朱红,墨发拂动,只有一张脸惨白似鬼。 撩动的水声捞回了云泱思绪,她眨了眨眼,瞥向外间优雅洗漱的江亦止。 温和儒雅的夫君乍然间变得病态神经,云泱勉强才按捺住自己八卦的冲动,配合他演这么一出戏,但对方……好像很不满意。 她万分好奇江亦止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从宫宴到昨日婚礼不过短短几日,他如何就彻底变了一副样子? 若他那副温润谦和的样子向来只是伪装,那何苦装了那么些年,昨夜才忽然发作? 云泱心里满是好奇。 鼻息闷堵,一说话语气本就听着娇憨,无论如何都像撒娇。 云泱朝青荷挥了挥手,趁着江亦止低头净面,朝他走了过去。 一个中毒病弱这么多年的人,她还真是没几分怕的。 听见身后动静,江亦止警觉直身。 他颈微侧,余光瞥见身后一抹朱红。 “夫人做什么?” 软软的嗓音带着一点哭腔:“你要是不喜欢我,那日雨夜了当跟我说了便是,我自不会厚着脸皮硬要嫁——阿嚏!” “………嫁你!” 云泱又补了一句,然而因着那个喷嚏气势早已全失。 江亦止完全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预想中的恼怒以及惊恐丝毫不曾出现在少女的脸上,连这番话似乎都只是对他欺瞒了她的质问。 他脸上还沾着水珠,纤长的眼睫下一双黝深的瞳挣扎翻腾着一种复杂情绪。还未及开口,云泱瞪的发酸的眼眶泛着红,伸手捞过木架上干净的布巾,抽着鼻子给江亦止擦手,然后又踮着脚准备给她擦脸…… 江亦止唇畔的弧度逐渐消失,木着脸退开半步。 好像看起来也不是真的神经……云泱心下思忖,心说:难道这毒以酒催化还能诱人发疯? 她眼尾的红还未退散,此刻歪着头瞪着一双水意盈盈的眼仔细望进江亦止,只见对方那双瞳虽然幽深却异常清明。 大概,酒意散了,这疯病也就好了吧……她松了口气。 江亦止愣愣绕开她,回到内室思绪纷乱的将身上的婚服换下。 青荷默不作声悄悄收拾着屋子,云泱打算事情忙完之后叫来初七八月再仔细问问。 倘若当真是因着这酒的事,那以防万一还得带他再回一趟菩提山,好让师父帮他看看脑子。 酒下次也是万万不能再让他沾了。 云泱打定主意,等青荷忙完伺候自己梳洗。 …… 青荷从镜子里看着打扮爽利的云泱,调整了下她发上的玉钗,往一旁退开。 时辰已经不算太早,青荷踌躇了一会儿,朝江亦止福了下身:“公子,咱们该去前院了。” 江亦止掀了掀眼,沉默了会儿,低声道:“不急。” 云泱转过去脸,看见的便是江亦止复又垂下的眼。她挑了挑眉。 不一会儿,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院子里,初七闷头闷脑的从门口伸了个脑袋进来,瞧见洗漱好的云泱,颠颠儿从门外进来。 他手里仍是一方托盘,托盘里只有一碗褐色的药汁,冒着丝丝热气。 苦涩的药味儿瞬间在内室蔓开。 江亦止看着将药举到手边的初七,敛着眉目将青碧色的碗从托盘里端起。 他拿起汤匙将药汁轻轻搅动,瓷制的勺子触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亦止抬眼,正好迎上云泱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云泱仍灼灼盯着他看。 江亦止抿唇,从榻上起身走了过来。 云泱:“?” 青碧的药碗“咔哒”一声,轻轻放在了妆台。江亦止扭头吩咐初七,“再盛一碗。” 云泱:“………我、” 江亦止询问的视线探了过来。 云泱苦着一张脸,苦涩浓郁的药味循着那股上升的袅袅热气直直往她鼻腔里钻,原本闷堵的鼻这会儿竟忽然透彻起来,单是闻见那股味道,她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她欲哭无泪,幼时的记忆汹涌,如潮般涌来,她咽了咽口水,此刻只想同江亦止摊牌—— …… 给江亦止熬药的厨房距离闲隐居不远,不多时,“哒哒”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初七又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他将药递给江亦止,好奇的看向妆台那碗,问江亦止:“不是说这次的药是林大夫新研制的吗?”他有些担忧,毕竟听闻这次的药里新加了不少毒草,究竟哪些能跟公子体内的毒相克,哪些又是要人命的都不好说。 江亦止将手上的药碗递给云泱,空起的手端过妆台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执起云泱手腕两厢一碰,面不改色将那碗药汁一口干完。 “到你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因着药汁浸润,原本苍白的唇带了些润色,那只温热的碗抵着云泱的唇,虽未强迫,手上的力道也不曾松懈半分。 云泱闭了眼,视死如归半张着唇,将苦涩的药汁灌进嘴里…… 第四十三章 回门 近来云京城内连天阴雨,雨势不大但从早到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街巷上往来的行人很少,大都是各府内负责采买的仆役冒雨出来购置主子们的日需。连十字街口的望月楼都是如此,门庭冷落。 天气晦暗阴沉,云层低的像是要同地面融为一体。雾蒙蒙的街巷尽头,一辆单匹马拉的乌蓬车踏着满城湿寂而来,缓缓停在望月楼前。 * 今日,是云泱回门的日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场雨水自她嫁来相府的第二日起就断断续续一直下到现在,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云泱倚着悬台木栏,她今日换了一件浅粉对襟窄袖长衫,素色的罗裙迤地。一边看着细雨打在湖面荡漾着的一圈圈涟漪,一边听着初七和青荷絮絮叨叨掰扯一会儿回恒王府都要带什么东西。 嘴里的药味久久不散,云泱蹙着眉努力适应着,她生无可恋地看了下凭几上空了的青碧小碗,心道:这玩意儿她要再喝下去,被苦死大概是早晚的事。 轻缓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云泱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这熟悉的清苦除了江亦止,也没有旁人。当然,再过不久可能还会多个自己。 她抬手弹了下落到她手边的蓝宝脑袋,听着江亦止越走越近,直到在自己身后停住才笑着转头。 眼前的视线被一抹藕荷色遮挡,云泱被脸侧骤起的轻风打的微眯了下眼,只觉得肩膀一沉,睁开眼身上便多了一件薄锦披风。江亦止修长的指在她颈处交缠,稍时一个漂亮的结便打了出来。 他今日同样也是一身浅色,外罩一件跟她身上同款的练色披风,衣领高竖却遮不住他修长的颈,云泱视线刚好与他的唇平齐,见他薄唇微抿,唇角往上轻轻扬起。 “连日阴雨,还是要多穿一些。”似是不经意间,他的手回撤时触到云泱下巴,转瞬即逝的刺骨冰凉触及皮肉仿佛针扎,云泱颈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手怎么这么凉?”她皱眉,反手将江亦止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握住,回头叫了一声青荷。因为回头便没看到江亦止望向她时那抹复杂神情。“给大公子取个手炉过来。” 她拉着江亦止从悬台上下来,将青荷拿来的手炉递到江亦止手里。 温热触及僵木的指尖,江亦止眼眸低垂,忽地轻轻笑了一声。 一室安静,偶有轻风吹来打着珠帘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伴着屋外雨声是初七忙进忙出的身影。 一切收拾停当。 雨仍在下着。 细雨如线,随风飘散。云泱从青荷手里接过油纸伞打开撑在两人头顶,往门口走的路上发现……这伞好像打了个寂寞。 她面无表情的感受着疯狂往脸上飘落的细碎雨水,举着伞的左臂隐隐作痛。 上车的时候两人的披风外面都微泛着潮意。 因着雨天,街上基本没几个人,马车一路朝恒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的车驾离开不久,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满身泥污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向了相府门口,因着先前望月楼送鱼一事的前车之鉴,府门口的守卫并不敢强行将人赶开。 不知道这人究竟跑了多久,赶了多远的路,雨势明明不大,但这人却无比狼狈,蓑衣上的水愣是涓涓往下流,不多时相府高阶上他趴跪着的那一片已经湿了好大一片。 一个守卫上前想将他扶起来:“喂,你——”找谁啊? 话还没问完,蓑衣下湿/漉漉的手臂一抬将这守卫一把挥开,斗笠下露出一张黝黑苍老的脸,脸上一对眼珠泛着青白。 他呜呜哇哇地一通比划,颤着嘴唇满脸激动。 守卫被吓了一跳。 这又瞎又哑的老头儿该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两个今天轮值的守卫都十分头痛,另一个见此情形索性一咬牙心一横,从怀里抹了两块碎银子出来,到这大叔旁边。 “看不见也不能说,怪可怜的。”他跟同伴说了这么一句,拍了拍这大叔的肩膀,强抓着他的手将这两块儿碎银塞到了大叔手里。“大叔,这里是丞相府,你要是讨饭可就来错地方了。不过我们相爷仁慈,我们哥俩就让您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了您就赶紧走吧。” 那大叔听见这话,又抖着唇呜呜哇哇了一阵,抬手指着相府大门,守卫塞给他的碎银被他一把丢开,砸到了大门的金属钉上面,“铛铛”两声,落在地上。 “嘿!这么不识好歹?!”另一个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就想上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被另一个拦下了。 “周哥别!” 这守卫将那两块被大叔丢了的碎银重新捡了起来,无奈一笑:“兴许是我说错了,大叔可能不是叫花子。雨还下着,就由着他在这避雨吧。” 另一名守卫闻言不屑地嗤了一声。 而这大叔显然对两名守卫的反应十分不满。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仍旧执着的指着相府大门,嘴里呜呜哇哇,听着守卫再无动静,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循着刚刚两名守卫说话的位置撞了过去…… “哟!这是做什么!” 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拽住。 先前给他银子那守卫又听他乱叫了一阵,拧着眉问那名姓周的:“周哥,他不会……真的要来相府找人吧?” 姓周的侍卫看傻子一样看他:“你还能听懂哑巴说话?那你说说他呜呜哇哇说的什么?” “………”另一名守卫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不太确定道,“……莫…莫?” “摸你个头啊!”姓周的侍卫终于绷不住了,铁青着脸勉强拽住不知怎么突然极大力挣脱的大叔,咬牙道,“相府有什么摸摸给他?!” 另一名侍卫心思稍细一些,他明显察觉到自己那两个字说出去之后这大叔更激动了。 他像是没看到姓周的守卫逐渐铁青的脸色:“不如……咱们叫赵嬷嬷出来看看?” 一直挣扎的大叔忽然不动了。 姓周的看看同伴,另一个守卫看了看姓周的,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被他们摁着的瞎哑大叔身上。 两人的瞳孔同时震惊收缩。 姓周的干巴巴松开钳着大叔的手,咽了下口水,半天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只有同伴能听见的声音:“嬷嬷这口味……还真是非同凡响……” 说着指了指大叔示意同伴看着,转身推开大门就朝下人们住的厢房处跑。 * 望月楼。 难得清闲的九层客栈新住进来了一名客人,顾公子竟亲自上去伺候。 管事们闲的发慌,一个个窝在各自的柜台后面无聊的直打瞌睡,其中一个从楼上转下来在大厅的两个管事柜台敲了敲,八卦问道:“早上外头那辆乌蓬马车上下来的是谁啊?我还没见顾公子这么殷勤过!” 被他敲掀了眼的管事面无表情看他:“不知道!” “啧——老张你这就不地道了,怎么?难不成还不死心想把你女儿跟顾公子撮合啊?” “去你的,滚!” 见这管事不理他,下来的掌柜倒也不生气,喜滋滋又去骚扰老张对面的管事。 这个管事姓钱,倒是个热心肠的,方才老张两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见这掌柜过来,一双眯眯眼往外一瞟,笑眯眯道:“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位客人是男是女么?” “是男是女?” 老钱叩了叩墨玉台面。 那掌柜忽然踌躇着不动了。 老钱一双眯眯眼弯成了一条缝:“我不光知道那位客人是男是女,还知道她跟顾公子的关系。” “啪!”一锭元宝砸到了老钱的柜面上。 老钱嘻笑着将元宝揣到怀里。 “老财迷!快说!” “你注意到外面这辆乌蓬小车有什么不同了没有?”老钱不答反问。 掌柜不耐烦道:“没有!” 老钱摇了摇头,吐槽一句:“你这眼生这么大还真是白瞎了。”他思忖一番,回忆着道:“这乌蓬车的车辕满是干涸的泥土,显然历经长途跋涉,车蓬顶零散沾着不少菩提叶,据我所知这菩提树想要长成对环境很是挑剔,距离云京最近种有菩提树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掌柜问:“哪里?” 另一边老张听不下去接了一句:“菩提山。” 老钱扬着眉看了这掌柜一眼,后者仍旧一脸懵逼:“菩提山,然后呢?” 老钱:“………” 老张:“………” “算了,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老钱受不了这么智障的同事,将怀里那锭元宝拿出来还给了这掌柜,“我怕花你的钱我也会变成傻子。” 老张没忍住笑了一声,老钱一双眯眯眼瞬间变成一条肿胀的平直缝瞪了过去,老张朝那掌柜招了招手:“来,银子给我,我告诉你……” * 九层新开的那间房,窗户大开着,一名女子凭窗而立。 因着下雨整个云京城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就算站在窗边也看不到远处。 女子的眉心拢着一抹愁绪。 顾添在半掩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见女子回头面带微笑从外面进来。 他手上端着一只托盘,盘中两道小菜一小碗粥还冒着热气。 他走进来将东西放下,微笑着踱到女子身边:“消息已经叫人送去了丞相府,等阿泱回来,知道您专程来看她,想必十分高兴。” 转头的一瞬,那抹愁绪早已消失不见。 只有巧笑之时眼尾几不可见的一点细纹,女子咂了咂嘴:“高兴个屁!” 第四十四章 记忆 恒王府前,等着女儿、妹妹和小姑姑回门的老王爷、小王爷还有世孙一干人望着府前街雾茫茫的街道望眼欲穿。 不多时,一辆四角缀着嫣红流苏的华贵马车自雨雾中缓缓而来,驾车的是名女子,身段玲珑一身紧致玄衣,斗笠斜向下压,远远看去只有玄褐之间露出的一截尖俏下巴。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 一直在阶上立着侍候的仆役忙搬了车凳小跑着过去放好。 江亦止听着车外的动静,瞥了眼对面咧着嘴正准备掀开车帘下车的云泱,拢在手炉上的手从袖下伸出,按在云泱腕上。 “怎么了?”云泱疑惑看她。 江亦止正要开口,忽敛了眉将头扭到一旁咳了一阵。他被暖炉捂的温热的指覆在云泱腕上,因着骤咳的震颤,云泱的半边身子也微微颤动。 过了会儿,那咳声停下,江亦止重新将脸转了回来。 “无碍。”他嗓音带了微微的哑,因离得近,云泱一抬眼便望见了他眼底因着难受氲出来的水汽,仿佛裂了痕的琉璃,云泱呼吸登时一滞。 江亦止松开握在她腕上的手,捞过早先被她丢到一边的披风,重新给她披好系上。 清苦的药味将她拢着,头顶是男人轻缓的吐息,云泱还没反应过来,左侧的车帘已经被人单手扬起。江亦止从她身旁撤开,躬身从车内出去。 阴沉的天光自车外流泻进来,那车帘并未落下。云泱眨了眨眼,手指拨弄了下胸口处的蝴蝶结,从车前勾了个脑袋出来…… 对上车旁一双沉黑的眼。 江亦止勾唇:“夫人。”修长干净的手从袖下抬起,掌心向上。 云泱:“………” 她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下,忙不迭拽着裙角弯腰从车上下来。 雨丝斜飞,在车外等她这一会儿,江亦止发上、眉毛、眼睫都覆了浅浅一层水雾,映着他那身浅色衣袍,犹拢了一层圣光。 云泱歪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两人并肩走向阶下等着的众人。 云承扬从江亦止等在马车下的时候眉头就开始拧巴着了,尤其看见下车后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里的烦躁愈盛。 他痛心疾首,心道:好好一颗大白菜,遭猪拱了。 旁边云承昭离他最近,见此好笑嗤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 云承扬视线死死锁住那只抓着云泱且越来越近的手,难过道:“你不懂!” 新女婿头回上门,王府许多人都还是头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公子,云奉玥早先就对这位要娶走小姑姑的男子十分好奇,从听说小姑姑小姑父今日回府开始,就巴巴地盼着,就等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抢走了他的小姑姑。 他被云承擎按着,便只能等着云泱和江亦止过来。 夫妻两个见过王府众人之后,云泱将手从江亦止手心抽出蹲到一直眨巴着眼睛看她的云奉玥面前。 她抬指点了点云奉玥鼻尖:“玥儿有没有想姑姑?” 云奉玥拼命点头,然后滚圆的眼睛望向一旁微笑立着的俊美男子:“小姑姑以后是不是就不要王祖父和玥儿了啊?” 云泱震惊看他,然后失笑:“怎么会!姑姑可舍不得我们玥儿。” 她变戏法似的从袖拢里摸出一个绣着金色祥云的红喜袋递到云奉玥手里:“姑姑只是换个地方住,但还是我们玥儿的小姑姑。呶——”她点了点云奉玥手上的喜袋,附在小哭包耳边轻轻道,“你小姑父特意给你准备的利是钱,他不好意思,所以托了我来给你。” 她身上的味道清爽好闻,气息拢着云奉玥的时候小家伙盯着她粉嫩的耳尖,瞥向江亦止,微微红了红脸。 江亦止自是不知道姑侄两个说了什么,只见小家伙再看他的时候眼神里的防备明显消散,甚至去往花厅的路上不住的打量他。 “你方才同……世孙说了什么?”江亦止敛着目,借着转弯与王府众人拉开距离,小声问云泱。 “也没什么。”云泱弯了弯眼,将方才偷偷告诉云奉玥的话又同江亦止说了一遍,目不转睛盯着他,好奇他地反应。 江亦止脸上那抹浅浅的笑凝滞了一瞬,眉尾不易察觉地轻扬了扬。而后失笑:“还要多谢夫人思虑周全。” 他原本也没对今日来王府的事情有多上心,便只吩咐了初七来做备礼的事,恒王府各处院里有哪些人,回门礼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他都一概不知,只让初七做好之后将礼单给云泱过目。 江亦止分了会儿神,视线一直留在云泱身上没有收回,落在王府众人眼里便更觉这门婚事稳妥。京中传闻果然不错,新女婿除了身体差些人是顶好的。 云裕庭暂时放下了与江尚之间的恩怨,慢走两步等着江亦止同他搭话。 一家人在花厅用过午饭,云奉玥同云泱疯闹了会儿累的在世子妃怀里睡着了,之后被奶娘抱回了院子。云承扬看着在云泱身后形影不离的江亦止气的也寻了个借口离开。不一会儿云承擎和云承昭也各自被同僚叫走,花厅里便只剩了云裕庭和王妃周氏、云泱和江亦止四人。 翁婿乍然独处,气氛一时沉寂。 周王妃体贴解围:“人既然都散了,长乐也早些带姑爷去琼瑶苑歇息歇息。” 云泱歪头询问云裕庭,后者鼻腔哼哧哧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他们从花厅出来的时候天上飘得还是毛毛细雨,往琼瑶苑的路上雨势竟渐渐大了起来。顺着抄手游廊一直往前就是小花园里的观景亭,云泱同江亦止过去避雨。 这情形似曾相识。 云泱倚着亭子的廊柱坐下,眼睛余光瞥见在一旁安静立着的江亦止,微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 他披风的下摆沾了些雨水,一路走来湿迹蔓延,显了脏污,但却一点不见狼狈。 她想起当日倾瑶宫前的情形,今日的江亦止同那日很是不同。 明明应当更亲近些的,但偏偏没有……她察觉的到对方的若即若离。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青色瓦檐砸出清脆声响。 雨幕细密拉扯着云泱的思绪,她忽然回想起,好像每次见江亦止,她从未成功探进过他的眼底。这人的身上总是有种神奇的魔力,能将人的注意力瞬间引到他那能溺死人的温柔里……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久到云泱以为他们两个就要这么安静呆着直到雨停的时候。江亦止忽然折身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云泱扭头。 江亦止看她,笑道:“有话同我说?” 漆黑的瞳孔缩了缩,安静了一瞬,云泱长舒了口气,她认真看着江亦止:“还记不记得季大人寿辰那日,我曾同你说过我的身世?” 江亦止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闻言点了点头。 云泱将披风系带解开,伸手捞出脖子里挂着的那枚平安扣,食指勾着绳子猛一用力。青碧色的玉坠带着断了的丝线被抓握在云泱手里。 她将玉扣给江亦止递过去。 江亦止虽疑惑仍将玉扣接过,小巧的玉料入手温润,虽用料不多确是一块上乘的好玉。 他将玉扣翻来覆去看了一遭,那玉扣正面光滑,背面摩挲着刻的却有东西。 他垂眸,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一左一右映入眼帘。 上刻——“平安”。 他想起那日少女盈亮的眼。 [……我这体质有些特殊,所以小的时候我娘便打了这个平安扣给我,寓意平安、长乐……] 他又将玉扣翻转到正面,看来“长乐”在另外一枚玉扣上面。 果然,云泱指着他手上的玉扣:“这玉扣一共两块。” 江亦止掀眼,他唇角的弧度不减,只是沉黑的眸里不见笑意,他顺着他的话问:“另一块在哪里?” 云泱却不回答,只定定看他:“你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是疑惑,而是陈述事实。 她早该猜到的,从当初在季府,她问他教他五子棋的老师是谁的时候开始…… …… 江亦止捏着玉扣的指顿了顿,袖下的另一只手逐渐攥紧。 第四十五章 “种”毒 云泱收回视线,听着檐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低头把玩着手指,深吸了口气。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孩子,云承扬可以一出生就被带回恒王府,而我一直到五岁生辰过完才见了父亲的第一面。” “我每日要在又臭又黏的药汁里泡两个时辰,一个月要泡三十天,一年要泡十二个月,从出生起一直泡了五年……合起来是三千六百个时辰。”云泱说着便有些讶然。 想来那个时候天天被姜书瑶摁在药桶里竟也渐渐习惯了,这么算来她的身体与那些毒物相融也用了好多年。而江亦止的身体,被侵蚀的时间更久,想要拔除大概并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她骤然开始失落,一直弯着的唇角也逐渐扁了下去。 江亦止喉结滚了滚,他轻蹙着眉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整个握住,在掌心轻缓揉搓。虽不致命,但那种悬着的压迫感让他整个人有些滞闷。 初时,八月说,恒王府的那位小郡主也是个同他一样的病秧子,打小就在药汤里泡着。可他在望月楼见到的小姑娘娇健鲜活,又哪有半点药罐子的影子? 他逐渐放下戒备,只一心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温柔,儒雅,谦和,智慧,耐心。小姑娘从未对他设防,他以一个猎者的姿态一步步引着云泱迈进他为她编织好的完美陷阱。 然后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他却忽然陷入矛盾。 小姑娘每次见到他时盈着水光的明澈双眸,闲隐居里她倾家荡产寻来的那些衢州三色锦,想要帮忙解毒又没有自信的拙劣演技,以及瑶倾宫雨夜她那心疼诚挚的眼神…… 他仗着酒意借着云承扬教训他乳娘的由头狠着心肠给她喂了那药,隔日便开始无尽的后悔。 母亲,报仇,云泱……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流窜,江亦止面色泛白,胸腹一阵阵恶心上涌。他抬手使劲揪住胸口衣襟…… 一阵针扎似的痛倏地闪过。 他听见耳际一闪而过的暴躁女声:“……气死我了!!!你儿子到底懂不懂得尊老爱幼啊婉婉!!!” 一阵轻缓的女声笑了笑,然后是一声稍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原是想让着您的……是您偏要往这处下……” “嘿!你这死孩子!谁教你的五子棋啊?你这就叫欺师灭祖你知不知道?!小心我让你娘揍你!” ……… [江公子的五子棋是跟谁学的?] [记不清了……郡主的五子棋又是跟谁学的?] [我娘啊!] [谁教你的五子棋啊?你这就叫欺师灭祖你知不知道?!小心我让你娘揍你!] …… 两道女声纠葛交错,江亦止骤白着脸从石凳上起身,扶着凭栏弯腰干呕。 脑中零散的记忆碎片瞬间消散。 云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小跑过来,将失落抛诸脑后,抬手轻轻帮江亦止顺着后背,有些急切道:“怎么了?可是——” 手腕骤然被人捏住,云泱第一次知道病着的江亦止竟然这么大的力气。她眨眼看着腕上那只苍白透明用力钳着自己的手,眼睫颤了颤,住了口。 江亦止缓了下那股难受,哑声开口,“你中过跟我一样的毒?” 云泱仔细想了想,“种毒”跟“中毒”,差的好像有些远,但一时解释好像又很困难,便模棱两可的应了一声:“是种了跟你一样的毒。” 第四十六章 情乱 雨隐约小了一点,一枝被雨打的横斜出来的海棠在亭沿轻轻晃动,枝头积攒的雨水摇摇欲坠。 “啪嗒”一声极轻微的水珠滴落,江亦止恍被惊醒,胸口的那丝滞闷似乎也削减了些。 手腕上冰冷禁锢的力道一下松懈,云泱怔了怔,视线落在先前被他握过的地方,她皱眉抬眼:“怎么了?” 能怎么呢?江亦止心内嗤了一声。 方才那一瞬,脑内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让他十分陌生,他一点点松开紧攥着的衣襟,任由毒发那一阵凶似一阵的蚀骨之痛将他整个吞噬。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流逝,江亦止下颌紧绷,习惯性地朝云泱展出一抹脆弱笑容:“……有些……难受……” 身上难受,心脏某处也跟着滞塞。 “我……”他刚出口一个字,一阵更强烈的痛楚直冲四肢百骸,江亦止指骨攥得发白,冷汗瞬间滑落,身体不受控制的要往前栽。 “哎——”云泱忙顺着他栽倒的趋势往前迎了一步。 将人抱了个满怀。 淡淡的清苦药味将她整个包围,她喘着息努力支撑着对方压过来的力道,犹豫了会儿开口叫道:“……相公?” 自是无人回应。 江亦止的吐息带着微微的凉意喷洒在她颈侧,又麻又痒。云泱感受着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暗暗叹了口气。他心跳骤缓骤急,呼吸紊乱,显然在昏迷之中也不太安稳。 雨打海棠,轻风过梢,云泱不知道就这么抱着江亦止在亭里站了多久。 有脚步声在亭外响起,带着湿雨的冷意。云泱面无表情地抬了下眼睫,就见一个人影面色不愉的大步逼近,压在身上的力道骤减。 陷入昏迷中的江亦止被来人扶起。 云泱:“?”云承扬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扫了眼空寂的花园,先前跟江亦止过来避雨的时候一路上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云承扬漫不经心瞥她一眼,脸上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嫌弃表情。对上江亦止,嫌弃转为一脸不耐。 他原本对江亦止就没几分好感,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感慨下不中留的妹妹谁知道这天竟又下起了雨。 王府的山石湖景设计很是讨巧,隔开内外院的镂空墙处栽种了几株生长繁茂的紫藤,郁郁葱葱的繁盛枝叶将临墙的长廊几乎全隐了去,他方才就一直在那里呆着,谁知道妹妹突然就带着这病秧子小跑着从自己旁边擦身而过,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忍着心里那股酸意,云承扬索性就在紫藤花廊下继续呆了下去,两人的谈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两厢距离并不算远,因此他们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只是越听,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他捏着江亦止的手臂绷的死紧,什么叫‘他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云泱以前就跟这个病秧子认识?!她五岁之前泡的药浴又是什么东西? 他小时候对这些不是不好奇,每每被云泱屋子里的药水熏得捏着鼻子跑开,他都要问上母亲一句,妹妹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药,能救人命的药。 母亲看着妹妹这样告诉他,眼神里满是怜爱与歉疚。 跟她羡慕自己能在云京长大一样,他也羡慕妹妹能留在母亲身边。 云承扬的嘴唇紧抿,目光沉静如水。 “扶哪儿?”声音淡漠,不带丝毫感情。 云泱活动了下手臂,皱眉看他:“你今天又是怎么了?”自己巴巴凑上来,这会儿又摆臭脸给谁看?讨厌人还扶的一个劲! 云泱心里默默吐槽了云承扬一句。然后指挥他把江亦止扶上了马车。 八月一直在马车附近待着,见江亦止这种状态回来倒一点也不奇怪,连问都没问他一句,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云泱将江亦止安顿好隔着车帘探出头来,同江亦止道:“父亲那里我就不去拜别了,你记得也跟玥儿说一声。” 云承扬皱眉看她,半晌点头说了声好。他隔着车帘欲言又止。 雨渐渐有停的趋势。 云泱往车里进的时候看见云承扬表情,难得知礼的微笑叫了云承扬一句:“兄长还有什么事?” 云承扬听见她称呼,脸绷了半天才想起来瞪她,转身拂袖而去。 还是这么容易炸毛。 云泱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云泱隔着帘子敲了敲车壁。 “八月?”她学着江亦止的样子叫了八月一声。 顿了会儿,外面冷艳的声音应了一声。 云泱:“公子这个样子可是毒发了?” 八月毫不犹豫回道:“是。” 本就到了发作的时间了。 云泱自顾自“嗯”了一声,往江亦止那侧缓缓挪了过去。 她端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亦止俊雅无俦的平静睡脸,想了想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里面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瓶子,清爽淡雅的香气在车厢里氤散开,江亦止一直皱着的眉头随着香气溢散,逐渐舒展。 江亦止体内的毒源于娘胎,但不知为何发作的却如此迅速。他体内的毒比她想象中要严重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她第一次尝试以血饲毒的时候,江亦止的身体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她凝视着江亦止已经平静下来的脸,深呼了口气,一咬牙狠心张口咬在了自己雪白的腕。皱着眉牙齿用力,浓郁的铁腥气瞬间充斥口腔。 不是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么?云泱嘴角殷红,展出一抹艳绝的笑容。 江亦止倚着车壁头颈微仰,细白如瓷的脖颈修长漂亮。云泱在他身侧直背跪坐,深吸了口气缓缓低头覆上了男人冰凉的唇。 扶在江亦止脸侧的手微微颤抖……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血腥味掺杂着香料的清爽淡雅,生出丝丝暧昧…… 云泱见他将血完全咽下,垂了垂眸,抬腕又咬了第二口…… 她该对自己有些信心的。 * 两日后。 雨后天晴,太阳犹怕被人们忘了似的高高悬在头顶,初夏的蝉不知隐在何处一阵赛过一阵的长声嘶鸣。 望月楼。 顾添亲自端了厨房按照新食谱研制的新菜,敲响了九层那位神秘客人的房门。 稍时,房门从里面开启,女子姣好的面容已经十分不耐。 她垂眼瞥了下顾添端上来的新菜:“油多了,肉片炸制的也有些过火候,炒的时间还太长,我不用尝,这道菜焦脆的口感已经没了,酸度也不够。” 顾添挑了挑眉,听完女子讲说腾出只手捻了一块丢到嘴里…… 女子觑他:“怎么样?” 漂亮的桃花眼夸张的瞪得滚圆:“还是姜姨厉害!” “嘁!少拍马屁,送信的人呢?臭丫头再不来,老娘就要走了。” 十分无所谓的语气。 顾添神色一顿,算了下叫人去送信的时间,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是我的错,这几日楼内事情太多,我差点就忘记了,我亲自去跑一趟。”说着,放下托盘就要往外走。 女子叫住他:“不用,赶在汛潮之前我还得去趟绥陵。” 她起身过去到榻边,取了个小包裹过来放到桌上:“等我从绥陵回来的吧,到时候叫上扬扬一起。” 顾添皱眉:“相府过来这里用不了很久。” 姜书瑶嗤笑着觑他一眼:“可挡不住有人想拦。” 顾添一滞,心说竟然什么都瞒不过姜姨。 “我此番本就没打算在云京停留太久,也没必要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女儿就在这里我随时都可以见。”姜书瑶忽然微笑看向顾添,“倒是你,小添。” 顾添敛目:“姜姨。” 姜书瑶眼里一闪而过复杂情绪,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她张开手臂,“小时候刚见你那会儿倒是经常抱你,这才几年不见竟然都这么大了!让姜姨再抱抱你——” 顾添失笑,上前弯腰给姜书瑶抱了下。 “小添,不要活得跟姜姨一样。”顾添闻言愣了一瞬,茫然望向姜书瑶。 姜书瑶怜爱地轻抚了抚他的背:“不要像我一样,为别人而活……”她将顾添扶起,“姜姨会心疼的。” 她加起来活了两辈子,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 第四十八章 竹马 江亦止这次的毒发情形跟以往不太一样,面容平静,倒像是睡着了一样。连林丛厚查探他脉象都觉得很是稀奇。 “怪了。”林丛厚纳闷的捻着下巴的山羊须,皱着眉又探了一遍。 初七焦急的在珠帘外伸着脖子往里面看:“林大夫,哪里奇怪?” 云泱正在悬台处逗弄栏上恹巴巴立着的蓝宝,林大夫只是疑惑,却并未太多担忧神色。想来她的血于江亦而言并非全无用处。只是他体内的毒素留存太久,她那些量于他而言杯水车薪罢了。 她抬手抚了抚蓝宝头顶的一簇绒毛,从凭几的小钵里捻了一小撮鱼食到它喙边,尖利小巧的喙在云泱细嫩的指缝里啄了啄,见她毫无反应终于大着胆子吃起了云泱手里的食物。 “小公子的身体没见异常,甚至……”林丛厚琢磨着措辞,而后缓缓道,“甚至这次昏迷状态下的脉象比先前做药熏的时候还要好上不少……” 他纳闷看向初七:“这段时日小公子都用了什么东西,你且一一同我说说。” 初七挠了挠头,道:“只有您新换的药方……公子跟郡主同用的。” 林丛厚震惊看向榻上的江亦止,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飞快瞥了眼悬台处安静喂食的女子背影,抓住初七压低声音:“你说什么!郡主吃的哪门子药?!” 初七撇了撇嘴。 林丛厚骤然反应过来,那日大婚小公子喝醉了酒从他这里拿走一包用以试验药性的毒粉…… 老先生神情严肃,一双布满风霜的面庞越发凝重。 倏后,他将手指从江亦止腕上拿开,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叫住了云泱。 “郡主。” 云泱背对内室,脸上并无一丝惊讶神情。她抹了抹指间沾着的碎粒,掸了掸衣袖平静转身,笑道:“林叔叔。” 林丛厚朝她招手,一脸慈爱:“让老夫帮郡主看看脉象。” 云泱拎着裙角下来悬台阶梯,走到林丛厚旁边。她扭头朝初七道:“初七先回去休息吧。”又将青荷也支了出去。 偌大的寝居只剩了他们三人。 云泱坐到林丛厚对面,将衣袖掀开,露出一截细白的腕,抬向林丛厚。 手指刚覆上云泱脉搏,女子娇而软的声音娓娓响起,“林叔叔,我没有中毒。” 指腹下的脉象稳健有力,但触及到的皮肤却温度灼人,林丛厚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脉象。他怪异地看了一眼云泱:“方才七月说的话,郡主都听到了?” 云泱摇摇头:“相公给我吃了从林叔叔那儿拿的药。” 林丛厚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云泱将衣袖放下:“那药对我没什么用。”她笑得灿烂,问林丛厚,“林叔叔要不要取些我的血来研究研究?” 林丛厚已经震惊地说不出来话,云泱的注意力又全在林丛厚身上,两个人谁也没发现榻上男人缓缓睁开的一双沉黑的眼…… * 戌时正,闲隐居外丞相府各处灯火都燃了起来,映照得相府上空隐约透出些暗橘。 云泱没什么胃口,晚饭只简单用了几口清粥。 池中游鱼拨弄水面,屋外的绿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云泱正倚着圆几发呆,寝居的窗沿处忽的发出一声轻响。 像被什么小物砸到。 云泱抬了抬眼,并未见什么动静。 “嗒——” 又是一声。 这次那东西像是砸到了窗纸上,细白的新窗纱被砸了一个指肚大小的洞,云泱睫毛动了动,视线落到脚边那枚指甲盖大小仍在晃动的碎石上。 云泱皱了下眉,从凳子上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静悄悄的,初七和青荷都回去休息了,八月她近来倒一直没有见过。 “谁?”她冲着空寂的院子问了一声。 无人应答。 云泱站在原地没动。 那石子像是长了眼睛,又是一下,打在她站着的位置正前方。 云泱推开窗户,清凉的夜风挟裹着夏夜空气里的草木清香涌了进来。她蹲下身子,将那枚石子捡起捻在指间,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石子,没注意到窗边倏然多了一道欣长人影。窗棂被人叩了两声。 “阿泱。” 云泱讶然抬头,隔着窗户撞进一双明澈的眼眸。 “顾——”她忽地噤了声,下意识回身看了眼身后的床榻。江亦止仍旧躺着,面容平静,无论刚刚的碎石击窗还是现在顾添肆无忌惮的说话,都没能引起他丝毫的反应。 云泱仍压低着声,有些担心道:“顾甜甜,你怎么来了?” 相府是什么地方,顾添竟然这么大胆深更半夜闯进闲隐居,也就八月如今不在,他们这处院子里巡卫又少。否则被人碰上抓住,她连捞人都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 顾添自然知道她心中顾虑,闻言屈指敲了下她额头,却不是回答她先前的话:“还真打算嫁了人就安心做江府的少夫人了?”沉沉夜色中,他面上表情有几分不太真切,语气里有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云泱隐约只能看见他那双弯着的桃花眼,以及眼里映着的细碎灯火。 今天的顾甜甜有点奇怪,云泱被他盯的不大自然,转脸摸了摸耳朵,小心猜测:“是不是望月楼……出什么事了?” 顾添心内苦笑,面上却拿那双漂亮的眼睛剜她:“你还记得我只是个打工的啊?” 云泱:“………” 顾添“嗤”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窗棂手肘撑着窗沿,云泱看不见他表情。 他被姜姨带回菩提山那会儿,云泱才两三岁,刚会说话,每日跟在屁股后面“天天、甜甜”的叫他。他一个人流浪惯了,只觉得这小姑娘好生聒噪烦人。 他在外早养成了一副见人就笑的性子,可这么大点的娃娃懂什么。 云泱每次跟在他屁股后出去,不是被他带去爬些十分陡峭的山就是惊险刺激的丛林探险,当年他呲着牙在林子外吓唬才三岁多的小姑娘,“只有胆小鬼才不敢进去林子里玩,云泱你是不是胆小鬼?” “我不是!”小女娃掐着腰梗着脖子反驳他。 “那好。” 少年顾添原本只是想吓唬小云泱,想要这小不点以后不要再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后面,于是带着才一点点大的云泱在菩提山脚猎坑遍地的林子里玩起了捉迷藏。 他一路做了记号将痕迹引向一处废弃的猎坑,然后脱下外袍丢了下去,又掩去痕迹躲到了一旁的树上。 小姑娘心惊胆战的随着他留下的记号进来,果然看到了那个坑洞。 强撑着害怕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可怜,但似乎知道小哥哥就在不远的地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后她发现了坑洞里顾添的衣服。 “甜甜、哥……哥哥、”那会儿的云泱说话都有些卡壳,似乎分不太清究竟是哥哥藏在了坑底还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坑底。 顾添见惯了她飞扬跋扈的样子,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他觉得有趣,便在树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知道一不留神没注意,小姑娘从坑沿出溜着滑了下去。 惊天动地的嚎哭响彻林子上空。 连顾添都傻了,他心里又气又恼,本就是想吓唬她不让她跟着自己,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还要想办法救她。 顾添觉得自己的脸可能都绿了。 “喂!”他忍着怒意喊下面的哭包,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是不是胆小鬼?” 一阵哭嚎抽泣之中,云泱的声音哽咽着回道:“才、才不、不是!” 他忍着烦躁将小姑娘从坑里捞出来,兄妹两个身上都是又脏又狼狈。 云泱脸上挂了彩,身上的小裙子沾了许多草屑下摆破成了好几块,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云泱落下去的地方正好是满地的洛叶,他自然不敢压,边从另一侧落满了碎石的地方跳了下去,大腿外侧划伤了好长一道。 他一路抿着唇,思考着晚会儿回去,被姜姨看到他把云泱带成这样一副样子会怎么骂他。 他习惯性扬起笑脸。 却不想姜姨看见他俩这副样子回来,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最后一边笑骂他们两个小兔崽子,一边给他们扒了精光当院丢进了大木桶。 云泱兴奋地咯咯乱叫,他被打了满脸水花怔忡着缓缓从头到脚红了个透…… 年少的羞耻心总是格外的强烈,因着年幼时的一次“坦诚相见”他别别扭扭将云泱划成了他的人,无论何时都宠着护着欺负着,却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只一眨眼,他原以为只属于他的小不点,竟然嫁人了…… …… “阿泱。”顾添微侧过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你嫁给他开不开心?” 云泱茫然地眨了眨眼,浓黑的睫毛羽扇一般往上掀开,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顾添转身笑看着她:“你要现在反悔,倒是还来得及。”他眼睛促狭一挤,朝云泱道,“叫声添哥哥,哥马上带你私奔!” 第四十八章 中邪 莫名的,云泱觉得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她心弦一绷,木着脸回头。 斜对着窗子的床榻上,江亦止眼睛紧紧闭着,仍是没醒。 云泱抚了下胸口,心内腹诽:她这是在心虚什么?就好像她跟顾甜甜之间真有什么似的。 “是不是心动了?”见她莫名发愣,顾添舔了舔牙齿,戏谑道。 “动你个头呀!”云泱瞪他一眼,嗔他,“没个哥哥样!” 顾添喉结滚了滚,唇畔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那句:我又不是你哥哥,终究没说出口。 难得顾添没有继续逗她,云泱有些纳闷,这人虽然看起来跟平日好像没什么两样,但心里肯定有事。 她拿收支戳了戳顾添腰窝。 顾添拧起眼睛睨她一会儿,而后道:“前几日,姜姨到了云京。”木已成舟,顾添不想让这傻姑娘再看出来些什么,索性拿她娘的事情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云泱果然被他成功带偏。 云泱:“!!!”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她一双眸子明亮清澈,带着几分纯稚娇憨。 顾添别开眼,话里不自觉透出几分迟涩:“不是你忙着回门,忙着照顾——”他的话戛然而止,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江亦止。 云泱:“?”她一眨不眨盯着顾添露出来的半张侧脸。 顾添被她盯得不太自然,冷不丁抬手捏住她下巴将她脸转了过去,嫌弃道:“专门叫人送了口信给你,怎么叫没人来告诉你?” 下颌扭动带动顾添捏着她下巴的手跟着摆动。 云泱纳闷扒开他的手:“哪有……” 顾添:“………” 他疑惑将云泱上下打量一遍,又嫌弃扫过异常安静的闲隐居小院,轻嗤一声,语气怪异:“这到底是专属你这新夫人的待遇还是相府之中根本没人将这闲隐居放进眼里?” 倘若真的是消息送到了却无人往这小院儿中通传,那云泱对此事毫不知情便也说得通了。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顾添一双桃花眼微眯了眯,眼前浮现出一张尖瘦刻薄的嘴脸,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你先歇着,我忽然想起些事情,改日再来看你。”说着就急匆匆要往外走。 “……我娘——” 顾添停脚回头,挺俊眉毛高高扬起,像小时候那样捉弄她道:“早走了~” 明澈地眸子忽的黯淡下来,顾添余光瞥见窗棂后另一个男人模糊的脸,薄唇紧抿,第一次强忍着没有上去安慰。 * 周遭静寂,云泱还陷在与母亲错失相见机会的沮丧里,因此便没注意到榻上男人早已睁开的眼,以及眼睛里一种堪不破的复杂情绪。 江亦止面无表情的盯着帐顶。 眼睛余光里,他的夫人正对着窗外方才那男人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动过。 锦被下,冰凉的手指缓缓收紧,直到将身下床褥死死攥在手里。 本也跟他没什么关系,这样不是挺好的么?他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沉黑的眼瞳里,冷意逐渐汇聚…… 云泱愣神看着顾添洒脱离开,怔忡半晌想起什么急匆匆小跑着往门口去。 “你要去哪儿……”嘶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自内间榻上传来。 一室的安静中,云泱乍被吓了一跳,打算拉门的手僵在半空。 她呆呆回身,看见榻上原本躺着的江亦止撑着床柱缓缓坐了起来。 江亦止墨发半散,披垂在肩,额间几缕碎发从脸侧垂下,遮住那双狭长幽沉的眼。云泱看不见他眼中情绪。 江亦止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 “我……”云泱莫名被他问的心虚。 屋里的绮窗大敞着,轻风从窗外吹进,将隔开内外间的珠帘吹得叮咣作响,云泱被这阵脆响震得骤然回神。 江亦止冷淡看着门口的少女默默将手缩回,拂袖之间一抹白纱染了猩红在雪白腕间翻飞,吼间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 他忍着胃里翻腾的不适,抬手按住起伏的胸口,习惯性勾起唇。 “可能,睡了太久,在梦中,感觉耳边一直有人。”隔着半透的珠帘,他盯着云泱的眼神温柔,透着丝丝不解,一字一顿道。 云泱心惊肉跳,“哪来的人?!” 少女眼中掩不住的慌乱,让江亦止心内愈发地沉。他点了点头,朝云泱招了招手。 少女疑惑着走近,临到榻前时,缠了纱布的手腕被榻上的人轻轻握住。 江亦止将她拉坐在榻侧,冰凉指腹来回摩挲着她腕间被打了结的纱布,闷闷一笑,解释道:“大概在做梦吧。”他掀了下眼,撞进少女闪躲不及的清亮眸子里,轻勾着唇。 等到云泱察觉,腕上的伤口已经袒露在空气中了。 她下意识缩手,却被江亦止牢牢握住。 两排整齐的牙印错落着印在纤细雪白的腕上,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旁边还有几道利刃划痕,丝丝缕缕干涸的血迹洇在新旧伤口的周围,透出极暗的颜色。 江亦止数着那些划痕,浸血的纱布被他丢落在地,他凝了会儿云泱腕上的伤,算上牙印一共六处伤口。 沉静的眸掀抬开,他拧着眉哑着嗓子问她:“疼不疼?” 云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江亦止被她惹笑,方才胸腔内那股莫名的滞闷暂被抛到脑后,“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冰凉的指漫不经心勾了下她掌心,云泱被痒的颤了下肩。 她嘴巴半张,怔忡了半晌,才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原本都不疼了,被你这么一问,倒突然开始疼起来了。” 一声低笑,江亦止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一只白瓷小瓶,瓶子有些眼熟,云泱盯着那瓶身瞧了一会儿,脑海里有了印象。 馥郁的草木清香随着瓶塞的开启溢散出来,是季大人生辰宴那次,江亦止给自己涂抹过的止疼祛疤膏药。 “我、我自己来——” “别动。”男人语调微沉,握着瓷瓶的手撤离老远。 修长的指从瓷瓶内取出膏体,江亦止肩上披散的墨发流泻,冰凉的发轻轻拨弄着云泱脸颊。浸凉的膏体沾染到伤口痛得云泱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亦止放缓语调,连手上的动作都轻了一点。 “忍着些。”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从云泱靠近他开始,他整个人仿佛中了邪…… 第四十九章 争锋 近来江亦止有些奇怪。 云泱听着茶楼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腔调,心不在焉地想。 嫁到丞相府前她就知道自己担负着怎样的期许,她知道自己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江亦止那也很好,他秉性温和,无论性格、人品还是样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从一开始接触到这个人,她便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诚心,将他当作自己要相伴一生的人。 只是对方显然并不这样想。 云泱还记得大婚那晚,他冰凉的指骨钳在自己脖子上的温度,窒息之感到了如今还仍历历在目。 会有人因为醉酒便性情大变吗?云泱抿了口茶。 显然不会。 那日他眼中迸出的阴鸷冷漠不似伪装,当时自己为他找的借口也实在过于牵强。 桌案上的惊堂木猛地一拍,案后的先生显然说到了兴头之处,茶楼上下爆出阵阵喝彩。 云泱被周遭的呼喝声惊回过神,跟着周围的观众一同笑了起来。 她娘深爱着父亲,却也并未委屈自己被禁锢于王府之中一方小小天地。人生苦短,能做的事有许多,大可不必耽于情之一事。这一点她母亲做的就很好,她自然也不能太差。 等将江亦止身上的余毒清除干净,她也可以尝试着用在母亲那儿学到的东西将望月楼再壮大一些,以小于云京的规格在其他城市开办望月楼分号。 做个女首富好像也很不错? 云泱眯了眯眼,想象了下自己埋身金玉当中的样子,不由咧开了嘴。 刺目的日光逐渐高悬,透过二楼窗子打在云泱脸上,云泱拿手挡了挡脸,心道:事不宜迟。 她从腰畔摸出两粒碎银往桌沿一丢,挤开拥堵的人群下了楼,直奔十字街…… * 丞相府。 江亦止披着件薄衫敞怀坐在悬台凭几后,敛着眉看手里的信,久久未动。 室内的四角铜兽炉内袅袅轻烟升起,味道清爽,盖过那股淡淡的药味清苦。 他近来心悸发作的次数少了些,不知道是林叔新配的药当真有了效果还是云泱连日来以血入药的功劳。 他将手中信纸折上,往信封里塞的时候沉缓开口:“可有查到那人踪迹。” 室内静寂,正是午后,初七抱着悬台下的垂柱睡得正香。 八月的声音冷不丁从外面传来,似乎隔了一个屋顶。 “去了赵嬷嬷的院子,呆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离开。” 当日小郡主同那陌生男子隔窗旁若无人的谈笑,倒是没有发现她。她若有所思的从房檐上跃下悬台,有些好奇江亦止接下来的反应:“属下倒不是第一次见他。” 江亦止沉静的眸抬起。 “云京有关郡主的流言四起时,那人曾带郡主来过相府。” 俊挺的眉头微向下压,眼下的痣被半垂的眼睫遮住。 半晌,江亦止“嗯”了一声:“什么来历。”捏着信封一角的指骨暗暗用力。许久不曾发作的心悸有隐隐有迸发的迹象。 八月眼观着鼻,语调清冷:“望月楼掌柜。” 空气凝滞了一瞬。 八月第一反应是望向凭栏外那处水池。 恒王府自不会短了小郡主的花销,可大批的三色锦却不是说买便能买来的东西,但不巧,望月楼九层的客栈据闻每间房里都养了几条这么金贵的小东西…… 江亦止胸腔迸出一阵沉沉地笑,只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夫人回来云京多长时日?” “四个月。” 短短四个月,便能让望月楼的掌柜为她一掷千金……江亦止低头轻咳几声,胸口不自觉发紧。 真是,好得很。 他捏着信扶着悬栏从凭几后站起,蓝宝见他起身扑腾着便往他肩上飞,堪堪触到他肩,薄唇勾着冷笑朝那肥头呆脑的小畜生斥了声“滚”。 浑圆的眼睛莫名其妙看他,不知惧的稳稳落在他身上。 冷意汇聚,不等小家伙反应,一把被江亦止攥到手里,两厢对视,男人狭长的眸里闪着它看不懂的情绪,幼小的身躯被挤压的几乎窒息,蓝宝“啾”了一声,挣扎着想要从他掌心飞离。 八月冷眼看着他同个畜生较劲,眼看小东西要被这神经病捏死,终究没忍住出声,“公子……” 手上动作一顿,蓝色毛团凄厉叫着从江亦止掌心挣脱飞离悬台,飞出去老远又被爪子上的丝线猛地一扯直直下坠,“嘭——”的一声落到水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水花,水里的三色锦吓得飞快游开。 脆弱的翅膀浸透了水转为墨蓝,小家伙的嘶鸣带了些绝望。 江亦止怔忡看着空了的掌心,许久眼睫动了动。丽嘉 他嗤了一声眼瞳滑向悬栏外,绑在栏杆上的丝线随着下面垂坠着的小家伙扑腾,左右晃动。 稍时,他抬手握住栏外晃动的丝线,将叫声逐渐暗淡的毛团一把提了起来。 沾了水的羽翅嗒嗒往下滴水,不一会儿红木地板就被水珠洇湿了一片。 蓝宝被江亦止倒悬着提到脸前,两只沾了水的翅膀向下张开,腋下的毛一缕缕的黏住,裸/漏出来的灰白皮肉不住颤抖,浑圆的眼睛半闭着,尖利的喙上两个小孔嗬哧嗬哧发出声响。 江亦止皱眉嗤了声没用,将蓝宝整个提放在了悬台阳光充足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八月:“备车,去十字街。” 八月低头:“是。” * 临近端午,云京内过节的氛围很足,艾草的清香随处可闻。 云泱往望月楼来的一路上几乎包揽了沿街全部的香包,打算待会儿跟望月楼的大家分一分。 青荷告假回了乡下,她一个人抱了满怀的小玩意进了望月楼的门,差点被大厅的钱、张两名管事给赶出去。 “是我!”云泱一股脑将那些香包全部堆到了张管事的柜面上,乖巧一笑:“顾添呢?我找他商量些事!” “郡主?!”老张看见是云泱,忙挂着笑从柜台后面出来,“顾公子在十层食肆试菜,我送您上去。” “不用!”云泱摆了摆手,大厅南北门都大开着,虽是晌午,却十分凉爽,清风吹落她额上的汗,她指了指柜台上的一堆香囊,朝两位掌柜笑道:“明日就是端午,来的路上特意买来这些同大家分一分,您两位忙着,我自己上去就行。” “那好。”老张耿直,见云泱如此爽利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拿了玉匙开启升降梯送她上去。 望月楼每临大节之前都会提前将位置预定出去,并提前停止营业。 今日望月楼的一切都在为着明日的端午做准备。 望月楼位于云京十字街,与城北的练河相距三里,是除了北城墙外观赏龙舟赛的绝佳位置。 顶层观景台早在元宵之后就被定了出去,九层客栈以及十层北边临窗的位置更是被人抢出了天价。 顾添一向自诩是个厚道的生意人,既然金主爸爸们如此抬举,那他身为掌柜自然也想客人们除了观景,也能在别处有好的感受。 姜姨教的那道菜半个月了,口感还总是不对。 他叼了口厨子夹过来的肉,皱眉摇头:“不然就换菜。” 厨子苦着脸道:“明日就上客了,一日之内研制新菜怕是来不及。” 酸甜的味道被高温一冲有些呛鼻,云泱刚踏进厨房就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扑了满脸。 她挤了挤鼻子,眯着眼睛惊奇道:“锅包肉?!!” 她娘竟然让顾添用这道菜做新菜! 顾添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云泱,一双桃花眼瞬间弯起。 云泱将袖子挽起,走过来捻起笊篱里炸好的肉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眉头皱了起来。 她嘴里吃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这肉是用面粉裹的吗?” “是、是啊。”厨子应道。 云泱将嘴巴里硬邦邦的肉咽下,寻了个干净的盛具:“还有没有片好的肉?” “有。” 顾添打量她一遍,脑海里全是她小时候跟他一起上爬树下河的威猛画面,他内心疑惑:“你会?” 云泱瞪他一眼,转头朝厨子道:“木薯粉有没有?” “有!” 以前馋的很了也有姜书瑶怕她挑食,不给她做的时候,她便循着记忆自己偷偷鼓捣着做了好几次。初时也跟这厨子一样,以为是片好的肉片裹上面粉一炸加入酱汁一炒的事,后来才知这里面也大有文章。 她边做边跟厨子解释:“面粉厚重,用面粉裹肉炸的时候面皮容易跟肉脱落,不能很好的融合,炸出来的肉也会偏硬,口感就差上很多。” 云泱将融合好的木薯粉水放到一旁开始准备配菜,“但木薯粉就不会。” 配菜以及酱汁部分跟先前他们准备的没有两样,云泱瞥了眼顾添,见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 浑浊的木薯粉澄清成两部分,云泱将上半部分的清水倒了出去,将片好的肉与剩下的粉糊混合抓匀,示意厨子:“你再试试。” 裹了木薯粉糊的肉片在滚烫的油锅内复炸两次,金黄的色泽带着细微声响,这次肉片定型效果很好,面糊仿佛跟肉片融为了一体。 顾添忍着烫捏了一块,送到嘴巴里嚼了一口眉尾不自觉扬了起来。 云泱明净的眼睛看向他:“怎么样?!” 顾添挤眉弄眼,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他朝厨子扬了扬下巴,“老周,开火试试。” 酸甜的味道四溢,酱红的料汁裹着脆响的肉片光是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新菜有了着落,不光顾添,整个厨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顾添抹了把额上的汗,呲着一口白牙扭头看向云泱:“吃饭了吗?明日我可没空招待你,不如提前感受一下临河观景?” “好啊!” …… 端午新菜陆陆续续呈了上来,云泱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袖子,等着顾添收拾好从楼下上来。 微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扬起她脸侧的几缕碎发,整个人看上去娴静温婉,跟顾添记忆中那个爬高上低又总喜欢哭哭啼啼的小怂包相去甚远。 顾添笑笑扬起竹帘,撩袍在她对面坐下。 练河河岸,准备明日赛龙舟的船队陆陆续续将比赛的龙舟运到了河边,这个位置看河岸旁的情形正好一览无余。 云泱托着下巴,有些百无聊赖,她跟顾添抱怨:“明日你没空招待我,那我要去哪里看比赛?” 算起来她才是望月楼的老板,怎么就连个凑热闹的地方都没有? 顾添失笑:“那我委屈委屈自己,八楼临北的雅间明日借你。” 云泱瞪大了眼睛回头,还没开口,一声冷淡清润的声音响在食肆入口。 “不必。” 第五十章 算计 “不必。”冷淡清润的声音在食肆入口处响起。 云泱额角一跳,跟顾添几乎同时转头。 看见来人,顾添唇角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来。他不动声色的抬起手臂撑在桌沿,挡住对方望过来的视线,动作自然神情坦荡,一时叫江亦止开始恍惚起,坐在那里的究竟是谁的……夫人。 袖袍下的指缓缓收紧,江亦止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柔和的天光从窗外映照进他秾黑的瞳里,他视线在桌案前的两人身上逡巡,忽而垂眼。 碎光尽敛,眼下的痣似乎也变得黯淡。 他缓步朝桌案这边走来,坐到云泱对面,却并未抬眼看她:“顶层观景台,应当有丞相府的玉牌。”他微笑转头,对上旁边别有深意的视线——“顾公子竟然不知道吗?” 探究的眼神收拢,顾添迎着江亦止沉黑的视线夹了片青瓜送进嘴里慢慢的嚼着,眉尾一扬,一双桃花眼里盈满笑意。 他似乎十分诧异:“那还真是巧了。” 气氛一时沉寂。 满桌的食物香气四溢,云泱饿的眼晕,懒得纠结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反正云承扬每次跟他对上也是这副死样子……她觉得,她大概理解。 伙计十分有眼力见的给江亦止添了碗筷,云泱本着自己人吃饭没那么多规矩的原则,夹了口菜就打算往嘴里送。 原本对视的两人忽然齐齐转头看她。 云泱被他们两个看得一愣,她眨了眨眼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扫过,最后落到她筷间夹着的裹满酱汁的方肉上。 “你们两个不饿?”说着,比她嘴巴还要宽些的肉块儿被径直塞了满嘴,云泱两腮被撑的鼓起,像在疯狂进食的仓鼠。 一滴深色酱汁从她唇角溢出。 顾添无比自然的抬手,在触到云泱颊侧之前,一抹霁色衣角从眼前掠过,温柔无比的将那点酱汁抹去。 冰凉的指尖触及脸颊,云泱停住咀嚼的动作呆愣抬眼,撞进江亦止柔软温和的眼瞳。 云泱吓得噎了一下。他这……抽的哪门子疯? 江亦止温柔凝视云泱怔住的表情,指腹在她唇畔轻轻摩挲,他瞥了眼顾添,嗓音一贯的温沉低哑,带着些漫不经心:“夫人如何认识的顾公子?” 云泱不大自然的将头偏开一点。 头顶,江亦止沉黑的眸掩在长睫下。 顾添笑了一声。 他抬手按住江亦止肩膀,眉眼弯起:“江……大公子。” 江亦止‘好脾性’地顺着顾添的力道坐下。 顾添摸了摸下巴:“真论起来,大公子恐怕还要叫我一声……唔……哥哥?”他饶有兴致的看向江亦止,抬肘捅了捅云泱,“是不是?” “………嗯,是。”云泱极敷衍的应了一声。 江亦止:“……?” 云泱放下筷子,她今天来望月楼本就有正事要跟顾添商议,可眼下……她若有所思的看向江亦止,要怎么打发他先回去? 于是,云泱向一旁的顾甜甜递了一个眼神,一个求救的眼神。 落在江亦止眼里,这眼神就十分值得探究了。 他不动声色端起面前的水杯送到唇边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也没能缓解胸口那点莫名的滞闷。 而对顾添来说,认怂的云泱他向来无法拒绝。 眼里不自觉浮上一抹宠溺,顾添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便尽量让自己面对江亦止的态度显得平和。 …… 江亦止沉默着听他说完,胸口处的滞闷越来越明显。 * 景元宫内,云奉谨正一面欣赏新近淘来的字画,一面听旁侧一样貌柔美的青年男子娓声说着什么。 “大殿下可要抓住这次机会。”男子尾音略微上扬,似带着蛊惑。 云奉谨将画卷合上,转脸一双凤眼轻飘飘瞥了过来。 “说的轻巧,周氏族人和王叔竭力为太子谋来的差事,我如何去抢?”他忽而笑了一声,探究的视线望向下首躬身垂立的男子身影:“不过我倒是好奇,南方水患乃是今日朝上才议的事,星癸楼主又是何处得知?” 下首立着的竟是风月无边的星癸。 星癸道:“风月无边中虽属我星癸楼武力最弱,但论起情报收集却是其他楼所不能比的,今日所议的朝事,我的人三日前便知晓了。” 云奉谨点了点头,挑眉:“不是你们公子嘱托你来的吧?” 他虽与江亦止熟识,也知晓风月无边明面上并不能算是江亦止的势力,而他的父皇更不可能更改在廷议时决定的事。 他觉得有意思:“你要带领星癸楼叛出风月无边?” 星癸魅惑一笑:“殿下说笑了,风月无边本就是圣上手里的一把刀,将来终归要传到新主手上。天下谁人不知圣上对您的偏爱,储君之位落于谁手尚未可知,星癸只是提前为新君所用而已,何来叛出一说?” “哈哈哈哈哈——”云奉谨被他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想不到风月无边还有星癸楼主这样的妙人,只是……” 云奉谨皱紧了眉:“父皇已经定了太子负责此次南下事宜。” 星癸提醒道:“大公子同太子相熟。” “嗤——”云奉谨一声轻笑,“你既不甘被你们公子驱策,又叫我寻了由头让他离开云京——” “不知星癸楼主,想做什么?” 星癸视线灼灼,神情异常激动:“我受够了那些肮脏的家伙。”他眼角眉梢媚意四溢,“殿下祝我坐上玄甲楼主宝座,我助殿下拿下风月无边,岂不一举两得?” “想不到,星癸楼主还有此等野心。” 云奉谨有些心动。倘若风月无边握在他的手中,他又何必时时还要看着江亦止的脸色? 他从上首走下,微笑着拍了拍星癸的肩:“不知楼主有几分把握?” 玄甲楼主如今成了江亦止手中的一把利刃,归乙楼悉数划入景元宫,剩下七楼除却陵丙和拂丁,其余都不足为惧。 “若是殿下相助,自然马到成功!” “好!” * 直到端午结束,云泱都没能成功与顾甜甜计划起望月楼分号开办的大事。 她气的呕血,没两日唇上便急得起了火疖,火疖的位置正好生在唇角,别说吃东西,就是说话都要格外小心。 五月中,云京又开始了连日的阴雨,雨水淅淅沥沥,下的人心惶惶。 听闻南方雨已成患,无数良田倾毁,房屋倒塌,民众流离失所。太子授命南下治理水患安抚灾民。 云泱心内生出些许不安。 她伏在窗台,恍惚记得那日从望月楼离开时顾甜甜告诉她母亲此次离开南下去了绥陵…… 八月匆匆从院外掠过。 云泱隔着窗户叫她。 八月原地站住,豆大的雨点沿着伞面成线状滴落,击在青石板上又弹跳起来溅在她的衣角。 云泱愣了会儿神,问道:“大公子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八月垂首,沉默了瞬恭敬回道:“东宫来人,太子不日便要南下,着令公子随行。” 云泱皱着眉,按住结痂的唇角,疑惑道:“他去能做什么?”若是体内毒发,是他去救人还是被人救?云奉煊脑子被驴踢了吗?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景元宫内,云奉谨猛地打了个喷嚏。 近侍拿着披风小跑着过来:“连日阴雨天寒,殿下可要当心身体。” 云奉谨:“……” 第五十一章 上瘾 众所周知,丞相府的大公子是个要靠汤药续命的病秧子。 着令这样一个连气都喘不匀的病秧子随行南下,确实令人不可思议。 云泱抱着锦被从窄榻上坐起,目光落向内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的床榻。她醒了会儿神,将锦衾抱回内室的榻上,歪头又倒了下去。 她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醒来之后见不到江亦止人了。 窗外的光线并不刺眼,房檐上垂落的水滴掷地有声,外面的雨还没停。 云泱听着屋外的动静。“初七?”她叫了一声。 不大明显的脚步停顿在屋子外面,不多时房门旁映出一抹暗影,初七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透了进来——“郡主你醒啦?” 云泱“嗯”了一声,披了件衣服从床上起来,趿着鞋小跑几步到外间门边,琉璃珠帘随着她往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串破碎的光影,叮咣作响。 她拉开门,对上初七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的表情。 云泱:“?” 初七挠了挠头。 闲隐居满院子清寂,映着漫天雨幕恍然让云泱生出一种错觉。 她眨了眨眼,又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公子……走了?” 犹豫半天,初七憋出来一句“是”。 云泱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约生出点担心来。 “八月跟着他?” 初七点头:“嗯!” “应急的药可有带?” 继续点头:“带了的,赵嬷嬷亲自检查的。” 云泱皱了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 与此同时,太子南下的车驾刚刚驶离云京。 承天门外送行的众臣还未完全离去,远处黑压压的队伍蜿蜒往雨雾中行进。 随行的队伍中,八月一身玄黑劲装跟云奉煊的近卫骑马随侍在正中车驾左右,云奉煊将车帘撩起一角,饶有兴致的盯着近卫中那道纤细的身影。 江亦止一袭深色衣袍支颐而坐,重色将他整个人的肤色映衬的愈加透明,他半披的发完全束起,眼下拢着淡淡的青黑,袖角随着马车前行不时摆动。 云奉煊的视线望了回来。 “江兄!” 江亦止掀了掀眼。 云奉煊:“我忽然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浓眉一挑,下巴朝外面扬了扬,“八月姑娘这身衣服一穿,倒是跟延庆宫的一名小宫人有几分相像。” 江亦止掀了一半的眼皮停住,纤长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他声音清润沉缓,“是吗?”似乎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云奉煊也不恼,他眼珠转了转,瞧着江亦止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矮身凑了过来:“心里不痛快?” 冷毅的眉峰凝起。 江亦止:“?” 云奉煊觑他一眼:“一脸我坏了你好事的表情。”他摸了摸鼻子,将固定在车壁上的银壶拿了下来将面前的酒杯倒满,推给江亦止,“阴雨天寒,喝了驱寒。” 江亦止的身体他多少知道点,畏寒到了一种令人费解的程度。 “你倒也不用真的跟来,原本就是父皇怕我一路窒闷让你同我搭个伴,你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也不会有人寻你半点错处。”他难得露出几分愁绪,将江亦止上下打量个遍,“此番南下福祸未知,我虽要多帮小姑姑照看上你几分,但绥陵眼下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到时候能不能顾得上你都不一定。 云奉煊十分担心自己能不能将江亦止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江亦止唇边若有若无的噙着一抹笑,冰凉指尖抵上银杯纤细的杯脚,拿在手里把玩了会儿一口灌下。 呛鼻辛辣的口感直冲头顶,江亦止拧了下眉,苍白面上多了几分血色。 李虽亲执了景帝的玉牌下的诏令,此番南下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银杯后,江亦止微微眯了眯眼。 怕是有人特意要将他支开…… 他眸光一转,接过云奉煊手边的银壶也为对方斟了一杯,轻道:“殿下怎知就不是我自己要来?” “少来!”云奉煊嗤了一声,“平日叫你陪我去一次跑马场都不乐意动弹,不是拿胸口滞闷搪塞我就是毒性发作吓唬人,此番跋山涉水往千里之外的绥陵,这次你身体无碍了?” 江亦止笑了一声,没再开口应声。 …… 雨下下停停,伴着车外辘辘的车辙马蹄声,江亦止又缓缓闭了眼睛…… 云奉煊一阵无语。 车内宽敞,除了外侧的吃食茶饮,里侧几个箱子满满当当装的全是水患治理的书籍以及绥陵周边各地的县志。 江亦止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云奉煊索性摸了本书就着车内案几上的茶点闲闲地看。 车驾持续前行,偶有阵阵骤急雨击着车顶,对面的江亦止忽然有了动静。 云奉煊正看到兴起之处,倒也没太在意。 直到先前被江亦止拿到对面的银壶在宽敞的车厢内壁划了道弧线砸到云奉煊鞋尖,银制的壶身触及敦厚的鞋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旋即壶里的醇香酒液四溢,车内被浓郁呛人的酒气弥漫…… 云奉煊的嘴巴惊愕的半张开,茫然抬眼,江亦止苍白发颤的唇及面色瞬时映入眼帘。 云奉煊:“……”他先前说什么来着? 动作快于思想,云奉煊将书卷丢下起身按住江亦止肩膀,尝试着叫了他一声:“江兄?” 江亦止像是陷入了梦靥之中。 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眉心拧的似打了结,一向健康的唇色跟那张面色一样透明。 云奉煊心沉了沉,叫停了队伍。 随侍的有几名太医,听闻大公子发作忙从队伍后排车驾上赶了过来。 云奉煊沉着眼看着对方上来,让开位置:“快看看大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老迈的太医拎着药箱在江亦止旁边蹲下,云京之中对这位大公子的身体都十分好奇,太医院编撰皇室医典时更是私下悄悄讨论过他的病症,同僚们一致认为大公子体内是自小埋了毒。 可当探过无数脉象的指头搭上这年轻公子的腕,老太医还是禁不住内心暗暗叹息一声。 此事,已经安静了一会儿的江亦止忽地整个人又抖了起来,苍白的指骨紧紧攥着,似要将掌心掐个对穿。 老太医大惊,不由得扬高了声音:“快按住他的手!”人在无意识当中会短暂丧失痛感,到时候真伤到自己也说不定。 他看着被按住的江亦止,心下松了口气,待抬眼看见按住大公子的人是太子,再一会想方才自己……的语气,表情瞬间滞了滞。 “殿下——” “无碍。”云奉煊像是知道这老头要说什么,径直打断。他头痛地暗了暗额角,“可能看出是什么情况?” 按在江亦止手臂上的手猛地被挣开,不等云奉煊反应过来,手腕便被一只苍白、冰凉、劲瘦的指骨死死捏住,带着微微的颤抖。 云奉煊低头瞥了眼自己被抓的泛白的皮肉,呲了呲牙。 老太医看着这副模样的大公子欲言又止,他有个猜测,但是他……不敢说。 吭吭哧哧半天,云奉煊被抓得又疼,等太医的答案又失了耐性,正要发火,那厢昏迷许久的江亦止苍白唇缝里绷出两个字来,似痛苦似挣扎…… 云奉煊纳闷,将耳朵凑近仔细听了听—— “长、长乐……” 云奉煊沉着脸面无表情将脊背绷直。 呵! 第五十二章 同行 轻风拂面,空气里飘动着清爽淡雅的草木清香。 几隙日光从浓密高耸的树冠中洒落,细碎打在树下穿着木槿紫衣裙的貌美女子身上。她眉间似拢着一抹愁绪,凤眼低垂,温柔的凝视着膝上伏着的小小少年。 “阿瑶……”女子的声音柔软温婉,“他很乖的。” 另一道女声响起,凶且粗鄙:“乖又如何?关我屁事!”落下的尾音却明显染了几分颤意。 柔柔的笑声乍起,先前的女子叹了口气,耐心道:“你我同为母亲,又如何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她抬手拉平了下少年后颈褶皱的衣领,声线低缓,“哪怕有半分希望呢?” “我才不管!” 女子摇了摇头,恍若未闻般继续:“我想让阿止以后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说好了给我当女婿!” “那就劳你这个未来岳母多费些心力。” “………” ——小公子? ——公子? ——阿止! “江兄?” 胸口似被人整个攥住,马车颠簸摇晃中,肩膀被人推晃着,江亦止缓缓掀开了眼。 车内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人。 江亦止眼神迷茫了片刻,瞥见那人膝边暗红色的药箱,手腕还被人搭着。江亦止皱了下眉,将手收了回来。 外面的雨又停了,队伍行进在林荫道中,时不时顶棚就会传来一阵雨凿落的声响。江亦止估算了下时辰,望向云奉煊:“我睡了多久?” 云奉煊:“………”他二话不说,撩开一点车帘。 阴云低垂,天色暗淡,快要入夜。 太医从江亦止旁边退开,欲言又止。 云奉煊扭头:“但说无妨。” 太医点了点头,却是先问了江亦止一句:“大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江亦止敛眉,不太舒服。 太医:“可仍觉得心悸,有些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袖袍下的手微微发颤,江亦止目光沉了沉,意味不明的觑了那太医一眼。正当太医以为这大公子打断沉默到底死不认账之时,江亦止却皱着眉点了点头。 声线温柔,语调轻缓:“有。” 出云京之前已隐隐有了征兆,江亦止只当自己心结未解,尤其同云泱共处一室,没休息好所致。 “可否让老夫看看大公子近来服用的药?” 云奉煊好奇盯着江亦止,江亦止沉着面色,默默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递了过去。 褐色的药丸比茱萸果实略小一点,散着一股药草清苦。太医将药丸凑到鼻间闻了闻,将瓷瓶还给江亦止。“大公子可还有其他的药?” 江亦止神色平静:“外出时便只吃这个。”他抬眼,眸色柔和,“您怀疑我平日里用的药有问题?” 太医也纳闷疑惑,犹豫再三终是决定实话实说:“综合大公子的脉象以及症状来看,倒像是身体对什么东西产生了依赖,您……先前可曾用过什么效果奇佳的方子?老夫也只是猜测……” 江亦止摇了摇头。 他的药向来都是林丛厚调制,外祖府上的老府医,从帮他调理身体开始还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太医啧啧称奇:“那大公子便暂且忍忍,待到明日老夫再来为您把脉,看看到时的症状如何。” “劳烦。” * 丞相府,云泱收到一封无署名的书信。 书信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写信的人写得很急,未干的墨痕粘在信纸折叠的地方,云泱匆匆将信的内容浏览过,丢下信随手抓了把雨伞就往外跑。 青荷端着刚熬好的甜粥从厨房过来,差点被云泱撞个满怀,她惊呼一声侧身将云泱让开,吓得叫了声“郡主”。 “我出去一趟!”她匆匆丢下一句,疾步便往闲隐居外走,走了没两步又折身回来。 她将青荷手上的东西接过,随手放到一旁的廊柱边:“忘了八月跟相公一同走了,你去趟前院,叫人给我备匹马。”说完急匆匆返回了屋内。 青荷不明所以,但见她一副急切的样子忙小跑着去了前院。 屋内,云泱折身回去随便收拾了两件衣服,她怕她动作再晚一些,顾添也离开云京了…… …… 那信是顾甜甜匆忙间写的,将望月楼一应事宜全部托付给了她。 墨还未全干,兴许他人还没来得及走。 青荷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跑近院子,碎雨将她额前的头发打湿在脸颊,她气喘吁吁到云泱面前站住,看见云泱怀里的包袱愣了愣:“回……王府吗?”说着就要去接她怀里的包袱。 云泱摇了摇头,止住青荷伸过来的手:“我可能要出趟远门,你若是不想呆在相府,先回王府也好。” 青荷惊愕的嘴巴半张,之前还觉得大公子跟郡主之间怪怪的,这才分开多久?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妥,猛地摇头。 “太危险了!”八月姑娘也不在,相府的关系又没打点好,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心可靠的人。她忽地灵光一闪,“不如我回去叫小王爷,还让穆统领护送您?” 云泱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啦青荷,我心里有数,更何况我也不是自己去……”她将嘴巴凑到青荷耳边…… 青荷长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郡主跟顾少爷同行,她莫名就很放心,更何况小王爷、郡主跟顾少爷还打小认识! * 望月楼前,顾添一袭黑衣从高架后走出。 老张将手中的斗笠披风递给他披好戴上。 “公子怎么想不开偏要这会儿去绥陵?”对面老钱倚在墨玉柜台后面,费解的看着画风骤变的顾添。 顾添口中嗤了一声,桃花眼尾上挑:“我记得我初来云京之时,钱老对我接手望月楼的态度也如今天这样。” “唔。”老钱被噎了一下,装傻道,“有这么回事吗?” 顾添不以为意的笑,老张却一点面子不给他留:“有。” “嘿你——” “行了别贫了,一大把年纪不知羞。”老张又噎他一句。 顾添转过来头。一袭黑色将他衬得形销玉立,柔和的面容也因着这身装扮显出几分凌厉来。“正事。”他问老钱,“那信等我离开之后千万记得送到郡主手里。” 老钱咧嘴嘿嘿一笑。心说,早送到了…… 他看向外面蒙蒙的雨雾,门前阶下,一匹高大黑马焦躁的抬着前蹄。顾添呼了口气,将斗笠系带在下颌系好,微一躬身,出了望月楼。 阴沉雨雾之中青年修长身形如竹而立,斗笠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顾添翻身上马,墨色披风下摆随着他上马的动作在身后荡出一阵飘逸风劲。 老钱遗憾地咂了咂嘴,啊……好可惜啊,他都这么努力了呢…… 对面老张觑了他一眼。 老钱:“你那是什么眼神?” 老张:“劝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老钱:“………”呸!木头! …… 顾添一扬马鞭。 十字街正北街道,一辆马车踏着雨雾哒哒走近,顾添皱眉勒住马缰往一侧避开。 望月楼厅内,老钱听见动静,激动地头勾了出来。 老钱:“嘿嘿……” 老张:“……” 行驶的马车车帘自内掀开,一张少女粉白娇艳的脸从车内勾了出来:“顾甜甜!”她冲着路旁马背上的身影叫了一声。 顾添挺直的脊背一僵,愣怔怔转了脸过来,对上少女澄澈明净的眼。 顾添眉心拧了起来,隔着遮挡的门扇望向厅内,压低声音重重叫了声:“老钱!” 老钱装哑: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马车当街停下,云泱怀里抱着个包袱从车上跳了下来。 相府的车夫被她支使离开,她冒着雨三两步蹦跶到顾添马前。 雨丝斜落下来将她睫毛覆上一层雾白,云泱眨了眨眼,举了举怀里的包袱呲出一口白牙:“添哥哥,绥陵路遥,搭个伴吧!” 顾添:“………” 第五十三章 偶遇 身体的反应比江亦止想象中要糟糕许多。 江亦止竭力忍着体内仿佛要将自己整个撕裂的痛楚,捏紧了案角,指节泛白。 心跳似要溢出胸腔,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想到昨日太医说过的话—— 「……综合大公子的脉象以及症状来看,倒像是身体对什么东西产生了依赖……」 秾黑的眼睫轻颤,江亦止将这些时日用过的东西都过了一遍。??呼吸瞬间一滞。紧接着便是一声抑制不住的轻咳。 对面的云奉煊倏然睁眼,片刻茫然后眼神立时清明。 他当机立断冲着车外:“太医!” 白日里耽搁了些时间,队伍休整便错过了计划里的驿站,露营在了野外。 此时,天边刚见了一丝白,周遭寂静一片。云奉煊声音一出,车外休整的队伍都悉悉索索醒了过来。不一会儿,昨日那老太医就来到了车外。 “殿下,大公子。” 太医们的车驾在队伍的最后,老头儿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喘,显然是急忙赶过来的。 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下,老太医小心翼翼地按上了江亦止的手腕,腕上的温度低的骇人。他一边观察江亦止的神情,一边仔细感受着指腹下急速跳动的脉搏。 微沉的声线柔和清润,从对面传来:“这次可能确定了?” 太医:“?”浑浊的老眼抬起,对面男人苍白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愣愣点了点头,“公子……可有想起来什么?” 江亦止:“有。” 云奉煊也看了过来,浓眉凝起,眼睛里满是好奇。 太医:“致使公子产生依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否能寻来让老夫弄清楚其中成分才好对症下药。” 江亦止:“……” “倘若真有,想必大公子也不能平白遭这两日的罪了。”云奉煊觑了那太医一眼。 太医枯瘦的面皮挤作一团:“那便有些难办了……” 那阵痛楚心悸的感觉已经过去,江亦止已然浑不在意,他沉默了瞬,再度开口:“无妨。” 无非噬心之痛,总归疼不死人的。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云奉煊,面容平和宁静:“殿下,水患事大,还是下令加急赶路吧。”话毕,将怀中瓷瓶里的药丸磕出两粒,丢进了嘴里。 队伍加快了行进速度,甚至为了能早日到达绥陵,还绕了几次小路。只是越往南,可供绕行的小路便越少,大队人马只能尽量沿着地势高的地方小心翼翼前进。 云雾缭绕的远处,大片的水域映入众人眼帘,浑浊的水面隐隐还能看到一些房顶。 江亦止的药很快便见了底。 太医再次被召到了太子的车驾上。 江亦止将瓷瓶丢给太医:“可有办法制一些这个?”他唇畔带着丝笑意,若不是额角细密渗出的汗,这太医真当这大公子如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呢! 太医将瓷瓶握在手里,心下诧异。 先前大公子将这瓷瓶拿出来时明明是满满一瓶,他将瓶塞拔开,将里面的药倒了出来。黑乎乎、圆溜溜的药丸骨碌碌滚了一粒出来,再倒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太医:“………” “若是药材全备,倒是可以……”他将那粒药丸捏起来放到鼻尖,“只是队伍中带的大都是预防发热风寒以及瘟疫的药,公子吃的这个药,药草有些棘手。” 江亦止点了点头:“若是药草全备,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当天便可。” …… 是夜,华贵车驾里的太子殿下沉沉睡去。一只白皙修长指骨劲白的手从车内伸了出来。他指间似有一抹明灭荧火,在夜色里勾出一幅诡异图案。稍时,原本四散在车驾四周的东宫近卫零散涌了过来。 江亦止回头看了眼倚在车壁的云奉煊,忽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自车帘处的窗子叩响了车壁:“悄声离队去将这几位药草寻来。”一方折的方正的纸从车帘处伸了出来,被一名形如鬼魅的近侍接过。 * 另一边,原本打算孤身南下的顾添因为云泱的到来,无奈更换了出行工具。 虽然云泱表示自己可以骑马,但顾念着云泱的身份以及姑娘家的体质,顾添自不会让她冒这个险。 想到少女一双盈亮的眼睛仰视着自己唤出那声哥哥,顾添心内便有些复杂,不由攥紧了缰绳。 一路快马加鞭避开流民拥堵的官道,沿着曲折的村落窄道前行,短短三日便赶到了临近绥陵的祝原。 祝原是此次南方水患中唯一没有被波及到的小城,它跟周围的几座城市呈点状坐落,宛如一个倒扣着的巨盆。祝原就在这个“巨盆”的正中央高地,无论再大的雨势都能顷刻间散去。 见惯了一路上被暴雨摧折的景象,乍一看到如此宁静祥和的小城,云泱满眼新奇。不过更令她好奇的却是另一面。 “为什么流民全都在往外涌?祝原不接纳流民吗?” 明明没有被水患波及,怎么却不见一个流民往祝原来? 顾添斗笠遮面,漏在外面的半张脸带着笑意,他偏过头跟隔着车帘的云泱解释:“祝原地势偏高,这里土质本就特殊,不光存不下雨水,更存不了作物水分,所以即便那些遭了灾的流民全都涌来祝原也没吃的,仍是等死。与其饿死,自然不如继续北上还勉强有些活路。” 原来如此。 两人隔着车帘时不时搭上几句话,祝原虽然城小,但对他们这样赶路的人来说却是离开云京一路走来最适合歇脚的地方。 天色渐暗,随着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又劈头盖脸地从天幕中砸了下来。 转个弯的功夫,马车倏然停下,云泱听见车外不远的地方传来阵阵嘈杂声响,时不时还间杂着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云泱好奇将车帘掀开,面前的视线被顾添宽厚的背遮的严严实实。 她戳着顾添后腰,问:“前面什么情况?什么人把路给挡住了吗?” ……… 顾添久久没有说话,随着斗笠边沿缓缓上移,视线中一抹玄色人影从面前被众人围在当中的华贵车驾中走下,在他前面那位,正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云泱半天没听见顾添回应,迫不及待从车里勾出头来按住他的手臂用力下压,边往外看边好奇问道:“怎么啦?” 一金一黑两道身影恰好踏进街侧客栈的矮门,云泱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背影,不由好奇道:“这群人什么来头?这么大阵仗?”她天真地拍了拍顾添胳膊:“咱们还住的进去吗?” 顾添眼底浮现一抹嘲意,只声音确是松快:“自然住的进去。” 他静静转过脸来,斗笠边沿的雨珠摇摇欲坠。他伸出两根手指将斗笠往上抬了抬,雨滴落下,没入他肩上的衣料里。顾添唇畔的笑容带了些破釜沉舟又自取其辱的意味。 顾添指着前面指挥着队伍外撤的几个黑衣人。 “那些都是东宫的近卫。” 云泱:“………” 第五十四章 相逢 东宫的近卫出现在此,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云泱愣了愣,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将狭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队人马有序撤离,客栈外面只余下一小队身着劲装的黑衣人。他们在全部人马离开之后也都进了客栈。 不多时,一个伙计打扮的青年将一面“客满”的牌子立了出来。 云泱秀眉拧起,顾添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瓷白的侧脸,“储君出行这个阵仗倒也合适。不过……若是阿泱前去亮明身份,想必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江兄大概都不会拒绝。”他眼睛被宽大的斗笠遮着,云泱扭头只看见他嘴角扬着的一弯弧度。 她皱眉:“你确定?”他们两个如今这副样子一起出现……好像有些不大合适。 顾添故意道:“我去说也不是不行。” “………”云泱抬了抬眉毛,她是这么个意思? 顾添轻笑一声,漫不经心抬手解开袖间护腕抖开宽大袖摆遮在云泱头顶:“祝原本就是座小城,整个城里算上老弱病残都不一定能凑出千人,更别说会有多少途径留宿的行人。”他朝这间不怎么起眼的矮破客栈扬了扬下巴,“这是祝原唯一能供咱们歇脚的地方,或者……你想睡马车上?” 两人自出云京,三日来一路风餐露宿,沿途阴雨连绵不绝,他们确实需要找个能够安顿下来的地方休整一番。 只是云泱仍在犹豫。 一来,她若上前必然同江亦止对上,两人因着先前的事情多少有些别扭,云泱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二来,她擅自出府离京,若是解释又要费上诸多口舌。她实在是没想好。 马车突然向前,云泱一个不防,身体后仰,顾添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薅住。 车前,一名黑衣近卫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牵住了他们的马车。 “这位——”顾添扶着云泱坐好,偏头轻飘飘瞥向车前忽然出现的人。 “卑职玄霄。”黑衣近卫引着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住道。 “唔,玄霄大人这是?” “主上已经在楼上等着了,请顾公子和夫人下车。” 云泱:“………”她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转头抬眼往客栈二楼看了过去。泥剁的二层建筑窗台处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云泱说不清楚此刻是种什么心情,黯淡的垂下眼来。 顾添已经下了马车,他安静站在车下,将她方才神色尽收眼底,原本伸出去的手缓缓收回虚握成拳,只将手臂悬在半空。 “来。” 云泱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随着那名叫玄霄的近卫朝客栈里走。 客栈的规模确实不大,正如顾添先前说起的那样,祝原小城来往经停的行人几乎没有,里面的一切都简朴而老旧,连墙面都十分斑驳。只是难得一次性接洽这么多客人,老板一家几乎全都出动了。佝偻着身体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地拿着抹布擦拭楼下的柜台、楼梯扶手,连掌柜的小儿子都跑上跑下的为今天的客人们送房间里短缺的东西,看起来十分高兴。 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距离二楼每近一步,云泱都觉得自己心跳也要快上一分。 快到二楼的时候,不知哪间房内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随着走道尽头房门拉开,清晰可闻的咳声传了出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云泱一行,摇着头唉声叹气地拉上了房门。咳声似乎也随着那扇门的合上,被隔绝在了门后。 江亦止病的好像更严重了些。 云泱拧眉,垂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掐住掌心。楼梯口的房间在此时房门开启。云奉煊那张温厚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好奇的在她和顾添之间逡巡着。 “啧啧啧——”云奉煊倚着门框,对着前面带路的玄霄挥了挥手,下巴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笑嘻嘻对云泱道,“好久不见了呀小姑姑!没想到能在祝原巧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缘分~”他特意将‘缘分’二字拖了长腔。 方才江兄隔着窗户望见楼下小姑姑时候的眼神,就十分有趣。旁边的男子仪表不凡,回想先前他拆护臂帮小姑姑挡雨,想必可不仅仅只是车夫这么简单。 “殿……阿煊。”想了想,云奉煊近卫全都做了装扮想必也是不想大张旗鼓在此处停留,云泱便换了个称呼,她担心望向走廊尽头处的房间,问云奉煊道:“相公怎么样了?” 云奉煊挑了挑眉,下意识想看小姑姑旁边这男人的神色,奈何顾添头上的斗笠还未摘,只下半张脸在外露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他眼睛转了转,又“啧”了一声,望进云泱眼底:“很不好。” 不是“很好”,也不是“不是很好”,而是“很不好”。云泱沉默一瞬,打定主意:“我去看看他。”她往前刚迈出一步,忽又停下,转头看向顾添,对云奉煊道:“这位是我兄长,阿煊能不能先让人带他回房休息?” 兄……长?倒是有趣。 云奉煊咧嘴一笑:“自然,小姑姑放心!”他往侧旁让开一条路,抬手往走廊尽头处抬手一指,眨了眨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挨着江兄房间那处,就是顾公子的房间。” 湿凉的雨水从袖间渗出,自指尖滴落。顾添轻笑一声,抬手拉住下颌上的斗笠绑绳。斗笠拿开,俊朗的面容因着雨湿的狼狈沾染了几分苍白孤冷。 “多谢。”他唇角勾起,权当不知面前这位年轻储君的用意。 云泱惦念着江亦止的身体,听见云奉煊的安排,点了点头,便匆匆往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处走。 顾添跟在云泱身后,转身的刹那,勾起的唇角瞬间拉平成一条直线。 * 调配缓解毒发痛楚的药草已经悉数交给了太医,八月背对着床榻,肩膀紧绷。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又是一副清冷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 轻缓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看了眼自己垂握在一旁的手,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拉开了门。 “夫人。” 云泱倒是被突然拉开的房门吓了一跳,立在门口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如今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八月垂首将路让开:“药物依赖,太医们如今也束手无策,只能调配暂时压制疼痛的应急药。” 明明之前渡血已经好了许多,怎么会这么严重?云泱皱着眉点了点头,“我看看他。” 八月颔首,退出门外:“属下去盯着公子的药。” 八月离开时顺便带上了门。 土剁建筑的霉潮气扑面而来,因着江亦止畏寒,房内的窗户也紧紧闭着,简陋的案头是刚燃的熏香,清雅的香气在室内袅袅散开。 云泱走到榻边,榻上是江亦止那张愈见清瘦苍白的脸。他狭长的眸紧闭着,清冷的眉拧在一起,连眼下那颗痣都有些颤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 云泱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 “活该!”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蹙着眉下意识抬手抚向他眉心的褶皱。 清爽淡雅的香气随着的她指间的动作萦绕在江亦止鼻间,江亦止拧着的眉心逐渐舒展。云泱抬手拔下发冠上的银簪,在指尖划过,口中犹在自言自语—— “救你本就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意义,这样想想我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不能指望你能像琼婉阿姨信任娘亲那样信任我……”说着她叹了口气,垂首捏着江亦止瘦削的下巴将指尖的血滴在他唇缝里,“希望你的毒能快些解开吧,我也好安心去当个了无牵挂的小富婆……” 指尖挂着的血珠摇摇欲坠,云泱拿袖子帮江亦止沾了沾唇,将手指含进嘴里。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还在思索明日要怎么找个借口同云奉煊道别。 榻上,江亦止眼睫轻轻颤动,鼻间是浓烈四溢的芳香,他呼吸急促,迫不及待想要距离那个味道更近一些。 浅色身影倏然压了过来,云泱猝不及防被江亦止红着眼睛扑倒在地。 脑袋重重磕在床沿,云泱痛的闷哼一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下一瞬刺痛感从颈窝处传来,云泱震惊地瞪大了眼…… 第五十五章 茫然 云京城,景元宫。 内侍紧张的在殿外徘徊着,大殿下今日已经催了数次,只可惜他们的人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赵恒!”云奉谨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那名内侍听见呼唤连忙回身,小跑着进殿,急忙应道:“殿下?” 阴沉的天光隔着景元宫繁复的菱花隔栏打在云奉谨身上,他面色一半在明一半隐在阴影里,晦暗中赵恒悄悄抬眼,恍惚看见云奉谨手间翻转着一封折起的信笺。 “我记得……太子此番南下并未带他身边那名少年随从同行?”云奉谨单手支颐,懒懒开口,一扫之前太子一行全无音信时候的燥郁。 “那名叫应玦的少年?”赵恒疑惑道。 “大概是这么个名字吧。” 云奉谨挑了下眉,忽地身体坐正,重新将信笺展开又看了一遍,头也不抬朝赵恒道:“把那孩子带来景元宫。”他唇角扬起抹诡异的笑容,“我有个惊喜要送往绥陵。” …… 赵恒从殿内离开,云奉谨随手将那信笺丢进灯罩,跃动的火苗攀升,大殿下凤目微眯,心道:这星癸楼主倒也不是全然无用。 至少他无法明面动用归乙楼势力的时候,这人用着还分外趁手…… * 祝原小城。 傍晚时分,随行的老太医又上来一次,云泱亲自给开的门。 清苦的药汁冒着热气扑面而来,云泱皱着眉迎了大夫进来。她看着太医亲自送到房间的汤药问人:“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只是单纯想要请教太医,像大公子这样长期用药物压制体内痛楚对身体可有益处?” 太医叹了口气,抬起一双浑浊老眼望向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老夫行医数十载,虽医过无数疑难杂症,却还从未遇见过大公子这样被毒性侵蚀至此的病患…… 应急之药虽能暂时抑住毒发带给大公子的痛楚,但大公子的身体也会逐渐适应应急药物的药效,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云泱点了点头:“那您可能诊出大公子是对何种药物生出了依赖?可是这应急之药?” “自然不是。”太医回答的斩钉截铁,他当时诊断出来的结果就是大公子曾服用过某种药效极强的抑制毒性的药,并对此产生了依赖。 老太医将当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又同云泱说了一遍。 云泱怔忡许久,慢吞吞转头看向床榻上安稳睡着的人。颈上的伤口似乎也因着太医的这番话开始灼痛了起来……她不大自然地将衣领往上轻拉了拉——所以,先前江亦止昏迷之中咬破她的脖子,是因为对她的血产生了依赖?!!! 这些时日他毒性虽然减缓但状况越来越差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云泱:“………” “夫人?”太医见她许久未曾出生,忙叫了一声。 “您说什么?” 太医:“夫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您可知道大公子近来都用了哪些抑制毒发的药?”说着边踱步到了榻边,躬身按上了江亦止手腕。 “这?!” 太医感受着指腹下男人稳健跳动的脉搏,平静缓和,睡颜也是多日来难得一见的安稳。面色褪去了苍白,连薄唇都泛着健康的光泽。他诧异回头看向云泱,感受着这药的神奇,激动道:“夫人可否让老夫看看这药?!” 满是求知与好奇。 不能,不敢,不可以…… 云泱在心底喃喃。 她拧着眉装傻:“您说什么?大公子用的药一向是府内的府医调配,我还真不知道哪一味有如此奇效。” 失望之色布满苍老的脸颊,老太医半是疑惑半是惋惜:“这发作之症竟生生被大公子给抗过去了吗……” 云泱心内腹诽:抗个屁,也不知道抢了我多少血! 她眨了眨眼,“那这应急之药……” 老太医豪迈挥袖:“不必再喝!” “那——”云泱扭扭捏捏,“大公子难得如此奔波,可否劳烦太医熬些益气补血的汤药送来,我想给他进补一番。” “您严重了,这药每日都会熬上一些,一会儿老夫差人给大公子送上来一碗。” “有劳。” 老太医躬身离开,云泱看着房门从外面合上,呲着牙将刚刚被衣领摩的生疼的伤口露了出来。房内临着窗户一边放置着一张老旧的案几,案几上扣着一面老式铜镜。云泱走过去将铜镜扶正,就着昏花的镜面拧眉观察着颈侧被江亦止咬破的伤口。 清晰可见的一圈牙印烙在颈上,边沿隐约泛着青紫,往里一些两颗牙印深入皮肉……嘶……江亦止是狗吧? 脚步声去而复返,云泱以为送补药的侍从上来,忙将衣领重新拉好,遮住伤口。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云泱叹了口气从案几旁起身开门。 顾添一身飘逸白衣长身玉立站在门外,云泱与他隔着门四目相望。 桃花眼微微眯起,顾添抿唇居高临下的看她。他身上是刚沐浴过后的皂角清香,发梢还挟着湿意。 云泱莫名紧张,不由自主便想将被江亦止咬过的那边身体往一侧转转。 两厢沉默几息,云泱咽了咽口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碗汤药被顾添五指抓握着送到云泱眼前。他喉间动了动,眼底昏暗不明:“方才下去转了一圈,听闻你这需要这个,便顺手送过来了。” 感觉顾甜甜怪怪的…… 云泱好奇去窥探他神色,却也没看出来什么,只得愣怔将药碗接过。 顾添看着她将碗接稳,利落放手,转身进了旁边房间的门,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云泱:“………” 他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云泱也没顾得上纠结太多,毕竟颈上伤口的灼灼痛意似在提醒她失血过多,需要赶紧进补。 她捧着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转身,红枣党参的甘甜扑鼻,云泱凑近碗沿轻轻吹了一下,将药汁送到唇边—— “不是说——是给我进补的汤药么?” 温沉的声音带了些沙哑迎面而来,云泱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手从碗沿松开。 一只清瘦、白皙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差点砸落的药碗,红褐色的药汁在白瓷碗中轻轻晃荡。 江亦止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了过来,连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她都不知道。心脏剧烈跳动,云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遮上的衣领被一双浸着凉意的指尖碰到,云泱缩了下脖子。 “别动。” “……” 伤处麻麻痒痒,江亦止抬手在她颈上伤处轻轻刮擦着,动作小心又轻柔,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眼底却是茫然:“对不住……” “无、无碍。” 第五十六章 同乘 江亦止看着云泱将那碗进补的汤药整碗喝下,视线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眉宇间透着一丝疑惑探究。 “夫人……因何来的祝原?”他压下心底蔓生出来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云泱的冲动,脑海里浮现出来白日时从二楼窗口处看到的顾添为她解袖挡雨的情景。 顾添是她名义上的义兄,陪她南下寻他么?不太可能…… 江亦止喉咙一痒,禁不止皱眉咳了一声。一向温和儒雅的男人收敛了柔和的笑,平白多了几分沉郁清冷。 云泱将药碗搁到一旁,抬眼看向江亦止平静的面容,舔了舔唇角开口:“我娘日前南下来了绥陵。” 江亦止纤长眼睫缓缓垂落,一小片阴影垂落下来刚好盖过他眼下那颗秾艳的痣。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偶尔传来走道、楼梯口几声低声交谈以及轻缓脚步声。江亦止极轻地‘嗯’了一声:“所以——” 云泱竖长了耳朵。 江亦止:“夫人便只将此事瞒着了我。” 云泱:“?”她疑惑抬头。在云京那会儿,整日见不到人还跟她冷战的那位……究竟是谁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怎么感觉江亦止的话里,莫名带了点酸溜溜的意味? 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我前脚随太子南下,夫人后脚便与旁的男子同行出京……” 熟悉的清苦味道逼近,云泱脑内警铃大作,她瞪着眼睛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怎、怎么还抓着不放了?好像她跟顾甜甜之间如何见不得人了似的…… 她吞了口口水身子往椅背处后仰,直到紧紧贴住椅背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些,“我给初七留了口信的……”她没什么底气,毕竟站在江亦止的角度,她身为相府少夫人,这个理由确实不大站得住脚。索性一闭眼,把所有的过错一股脑全推给了江亦止—— “明明是你先跟我置气的……” 江亦止居高临下地看她,她身上的清雅香气氤氲浮散,胸腔处那股滞闷了许久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了。江亦止好笑的按了按额角,视线不经意又落在她颈侧那圈青紫扎眼的牙印上…… 江亦止:“………” 他别过脸,抑住心内汹涌的冲动,哑声道:“是我的错。” 云泱被他这一气呵成、诚恳真挚的歉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几乎整个蜷缩在了圈椅里,被身前欣长清瘦的男人阴影拢着。 云泱秀眉微拧,试探性的抬起葱指飞快贴了贴江亦止额头,冰凉如同软玉的触感贴着指背传来,那声“你没事儿吧?”终是在嗓子里噎了又噎,没有出口。 * 客栈床榻窄小,房内设施简陋没有可以栖身的第二个地方,云泱和江亦止便合衣勉强凑合了一夜。 次日一早,窗外电闪雷鸣、狂风肆虐、大雨倾盆。窗棂被风雨打的噼啪作响,云泱被一声炸雷惊醒。 外面走廊早已亮起了灯,不断有脚步声在上下走动。 她迷瞪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将脸循着身前柔软的地方钻了钻,不悦的皱了皱眉头。 她一向惧热,尤其盛夏雨季这样又闷又燥的时节。倒是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难得没有被半夜热醒…… 江亦止垂眼瞥向怀里被外面杂音吵的露出不悦神情的少女,一时竟有些哑然。少女的身体暖热香软,只是睡颜委实算不上好看。 床榻窄小,原本两人说好的一人一边,后半夜时却是对方率先越界贴了上来,像只缠人的猫,手脚并用绕了过来,扒都扒不开。然而怪异的是,他一向浅淡的睡眠却并没有因为云泱而被扰乱。他头脑清醒,时常折磨他的痛楚也未再来袭,老太医给他炼制的应急药丸竟是到现在都没派上用场…… “叩、叩、叩——”叩门声从外面响起,八月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队伍已经整顿完毕,咱们要出发了……” 江亦止眼睫微动,抬起右手将腰畔云泱搭在他身上的手拿开,刚要起身才发现整个衣袍前摆全被云泱压在了身下。 江亦止:“………” 敲门声又起:“公子?” “知道了。” 江亦止推了推云泱:“……夫人。” “唔。”云泱嘤咛一声,抬手抱住江亦止撑坐着的左臂,眼睛往他袖中埋了埋。 先前在闲隐居时,因着洞房夜的插曲,云泱一向是睡在内间的软榻上的,江亦止倒是头一次知道她有这么大的起床气以及……如此……睡姿。 少女轻浅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料均匀喷洒在江亦止手臂上,麻麻痒痒。 江亦止沉滞的睨了她会儿,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冰凉指尖落到她颈侧已经发紫的伤处,不轻不重一按—— 云泱“呀”了一声怒气冲冲睁开眼睛,一转脸对上一双黑暗中凝视着她的眼睛。 又是一声惊雷乍起。刺白光亮隔着窄小的窗子打了进来,云泱看着俯视着她的男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终于清醒过来,茫然将脸又转了回去,感受到自己双手抱着的男人手臂。 江亦止听着她逐渐急促的呼吸,不紧不慢开口:“夫人可醒了?” 云泱猛地被自己呛到,一片黑暗中锦被下的脚悄无声息往后探了探,竟一下没有探到墙边…… 云泱:“………”她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松开抱着江亦止的手臂,往里滚了半圈拉起杯子将脸盖住,闷闷“嗯”了一声。 被压着的袍摆终于被释放出来,江亦止轻笑一声从床上起身,片刻之后悉索声响,“哧——”的一声,昏黄融暖的烛光从房内亮起。 走廊上已经没了什么声音。 江亦止道:“因着前几日我的缘故,原本耽搁的行程如今须得往前赶赶。”顿了顿又道,“看如今天气,绥陵水患想必愈发严重,你——” 云泱骤然从榻上坐起,先前的那丝羞赧暂时被她丢到一边,她一脸严肃:“江亦止,我娘还在那里。” 她第一次叫江亦止的名字,更是向他表明自己往绥陵去的决心,没有人能阻止她。 江亦止了然地点了点头。 * 客栈的老板从未见过如此急切赶路的客人,也在暗暗猜测他们的身份。 这群客人付钱爽快,出手阔绰,只招待昨晚一晚他们一家老小今年的开销就不愁了。 掌柜的小儿子眼巴巴看着一个个黑色劲装打扮的大哥哥们进进出出,终于鼓起勇气拉住最后一个打算出门的问道:“这么大的雨,你们现在就要走吗?我听爷爷说出了祝原外面的路便不通了,你们出去了也走不了的……” 云泱和江亦止刚好此时从楼上下来,云泱听见这小孩儿的话皱了皱眉,快走几步到这小孩儿身前:“小朋友,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祝原城外的情形的?” 小孩儿撇了撇嘴:“我们祝原地小,许多外面的东西这里都没有,客栈经常接待不到客人的话爷爷便会出城往最近的绥陵、衡阳去购置货物来卖。之前你们没来的时候,爷爷跟爹爹出去了一趟,不到半日便回来了,往南的路已经全被水淹了,听说绥陵死了好多的人!” 一枚油纸包着的球状物被塞到小孩儿手里,云泱感受到身后拢着的阴影,讶然扭头。 小孩儿将纸包拆开,里面是一枚成人拇指大小的褐色丸状物。 “这是什么?”小孩好奇仰头看向江亦止。 江亦止语气温和:“山楂果。” “那是什么东西?”小孩将山楂果往鼻子前凑了凑,“甜的?!” 江亦止和煦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将蹲在地上的云泱拉了起来,门口等着的那名黑衣近卫撑开一把伞罩在他们头顶…… 小孩儿嘴里含着山楂果,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的路真的被封了,南边水患一起,北上的官道也会被拦起来的!” 江亦止抬眼看了眼队伍当中那辆华贵车驾,车帘往上办扬着,云奉玄一脸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 云泱好奇道:“为何?”南下的路被大水阻隔,北上的官道如何被拦?那绥陵逃出来的灾民要怎么办? 小孩挠了挠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以往水患都是这个样子的。” 云泱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好的,我们知道了,不过——”她指了指外面雨幕中整齐列队的人马,“这些大哥哥们都很厉害的,即便前面的路被水挡了也不用怕~” 云奉煊此番南下,本就是为了安抚灾民,找出绥陵常年雨季水患的根源,哪怕绥陵被淹成了海……他们也不可能就此回去的。 袖下,云泱的手紧握成了拳……倘若绥陵全城被淹……那她娘…… “绥陵常年为水患所扰,普通百姓雨季来临之前多少都有些自己的应对方案,陛下给殿下的旨意也是重在安抚……” 云泱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江亦止竟是随她一起去了她来之时跟顾添同乘的那辆马车…… 顾添在车前面无表情的看着江亦止带着云泱逐渐走近。 车下,江亦止那张轩疏俊逸脸微仰,唇角笑意柔和轻浅。他指了指前面那辆四马齐驱的华贵车驾,面不改色扯道:“太子殿下邀顾公子同乘。” 顾添隔着肆虐雨势同他对视,半晌垂眼从车前跃下…… 第五十七章 变故 云泱上来车后才发觉江亦止也跟了过来。 云泱:“?”她怔忡了会儿,隔着垂落下来的车帘往外看去,如豆的雨滴砸在车顶,她声音不由扬高了些,疑惑道:“你……不用陪着殿下吗?” 江亦止摇头。 车辙辘辘,队伍开始前行,随着马车起动,云泱不由往后仰了下身,被江亦止抬臂扶住。 温沉的目光隔着方寸的距离看向她。 “当心。” 隔着单薄的衣料,肩上贴着的温度冰凉刺骨。云泱皱着眉借着江亦止的力道重新坐好。 车内潮意弥漫,也无取暖的用具,当初从云京出发时顾添也没想过她会跟来,所以连马车都是临时准备的,只堪遮风挡雨,相当朴实。 她看着江亦止苍白的面色,犹豫了下,终于问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此次殿下南下,为何会让你同行?” 暂且不论江亦止在朝中尚无一官半职傍身,即便他真对南方水患有自己的见地,也大可不必如此折腾自己的身体。 江亦止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原本温煦的面容凝滞一瞬,忽而沉沉笑开。 为何呢? 他眼睫垂下,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抚过拇指指弯,眼底沉黑一片。 闷咳声在车内逶逶荡开,云泱从马车角落的箱笼内翻出一件薄绒披风环在他肩上。微微的凉意压了上来,挟裹着少女身上的淡雅香气。江亦止心口一滞,神色复杂看着少女纤细的脖颈,那处隐在衣领下的伤口若隐若现晃荡在他眼前…… 他将云泱扶开,语气有些干硬:“我……自己来。” 修长的指尖在披风绳结处翻转,稍时,漂亮的扣结轻缓垂落,云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指上动作,清润的嗓音带着逗弄的调侃:“夫人似乎很喜欢我这双手。” 原本不快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被他一句话带过,连云泱也被他逗得忘记了自己原本想问什么,忿忿别开了脸。 …… 队伍出来祝原之后行进速度明显开始迟缓,云泱在马车里坐的东倒西歪,车辕时不时就会深陷入路旁被浸泡的湿软的泥里。 她被晃的头昏眼晕,江亦止显然也在强撑着。 不多时,他们的车便停了。 有人小跑着从队伍前方过来,沥沥雨声交汇,那人不知道跟车前的人说了什么,随后车前一轻,车帘被人从外撩起。 赶车的近卫垂首恭敬道:“前面的路已经完全被淹,殿下吩咐大家弃车前行,请公子和夫人下车。” 云泱担忧看向江亦止:“你——” “无妨。”江亦止递给云泱一个安抚的神情,率先下了马车。锦靴踩触到泥沙地面,他表情迟滞了瞬,忽展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朝云泱伸出手。 飞溅的雨滴顺着近卫遮过来的纸伞边沿珠线般垂落,不多时,江亦止袖口便洇湿了一大片,暗色水迹一路往下蔓延。 云泱抬手覆上江亦止的手,并不太敢将全身力量都压在他的身上,只稍稍借了个力径直从车前蹦了下来…… “嗒——”的一声水花溅开,云泱直接就愣住了。 浑浊的泥沙水高高卷起飞溅两人满身满脸。 云泱:“………”地、地上的积水已经这么深了吗?! 头顶蓦地响起一声沉笑,江亦止抬手抹了把脸。他接过近卫手里的伞微微颔首,转身拦住了云泱的肩膀。 “走吧。” 云奉煊和顾添早早下了车在队伍前头等着了。 他们站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眺望着前方。面前几乎成了一片汪洋,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绥陵城的城门隐约在水面伫立着,已经被淹了一半。 云奉煊脸上早已不见临来绥陵时候的轻松,他凝眸望着后面队伍忙碌着的身影沉默不语。 江亦止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半垂着眼上前在云奉煊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站定。 顾添回头看了眼被他撇在下面的云泱,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江亦止同云奉煊说话的空,顾添从石台旁过来,到云泱旁边。方才因为跳车那一下的壮举,云泱脸侧的碎发几乎都黏在了脸颊上。 顾添嘲笑一声:“怎么?你这一路是跟兄弟伙们一起骑马过来的吗?” 云泱:“………” 她给了顾添一个白眼。 顾添啧了两声按着她的肩膀跨步下来与她并肩而立,肘弯不经意撞到她颈侧的伤口,云泱呲着牙“嘶——”了一声。 顾添挑眉:“怎么了?”说着便要扒拉她衣领。 云泱往后退开两步,恶狠狠瞪他,低声凶道:“顾甜甜你给我站住!” 顾添眼底掠过一抹黯然,唇角却仍弯着,似笑非笑。他点点头:“嗯,我不过去,那你自己说——”他半抱着手臂,曲起两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脖子,“你这里怎么回事?” 大庭广众之下蓦地被人问起,想到昨天江亦止昏迷之时的行径,云泱倏地红了耳尖,她急忙捂住脖子,羞恼道:“关你屁事!”总不能说是被江亦止咬的吧?! 她暗暗朝江亦止的方向瞥了一眼,恨恨跺了下脚。 落在顾添眼里,却成了别的意思。 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原本的猜测成真,立在原地久久未动……他又在奢望什么呢? 顾添勉强笑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伞沿往下遮住面上神色,眼底是一闪而过的茫然无措。 他轻声道:“嗯,确实不关我事。”说完停了一下转身离开。 江亦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手中的伞被人抽了过去,挨着她的披风衣料泛着潮意。江亦止碰了碰她耳尖,眯着眼睛看向顾添离开的方向。 “跟顾公子吵嘴了?”嘴角勾着浅笑。 云泱嘟囔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她勾头看了眼云奉煊,“殿下怎么样了?咱们怎么进绥陵?” 江亦止将伞面往上一抬,露出队伍中困扎木筏的一众身影:“此次出京之前,工部的左大人已经同陛下列举过南下之时可能遇到的所有状况,因此昨日在祝原休整时殿下特意吩咐让备下了这些制作木筏的材料,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可以出发了。” 顿了顿,江亦止忽地叫了她一声,“长乐。” “嗯?” “绥陵此番景况未知,当务之急是大夫和药材先进绥陵城。”浓黑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云泱茫然扬脸。 江亦止:“所以,等队伍出发之时,你我与顾公子先在此处留守,等待殿下进城之后,再派人前来接应。” 他话说的委婉,城内现在全然不知是何情形,绥陵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无人值守,已近傍晚,城内不见一处炊烟,或许早已发生暴乱也未可知。天灾面前,最为莫测的便是人性。 他的身体不适宜此时入城,这也是刚刚同云奉煊商谈之时定下来的。 云泱没有应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雨逐渐小了一些,等到三座木筏困扎好,天竟放晴了。 队伍稍作休整,大队人马分化两拨,一半的近卫连带随行的太医、队伍后的几车药材同云奉煊前往绥陵;剩下的人与江亦止一道在此处待命。 夜风习习,裹着雨夜的湿冷侵身入骨,众人随便用了些干粮,又分食了太医们送来驱寒的药丸,等着进城。 * 云泱站在白日之时云奉煊眺望绥陵的那处石台上,看着分好的小队上了木筏,然后逐渐划远。 晃动的火把橘色暖光映照在她眼底,由近渐远,再由远及近。 直到最后那支小队也上了木筏。 云泱终于动了。 她回望了眼身后零散忙活着的留守近卫,江亦止也已经上了马车休息。她眨了下眼,提起裙摆小跑着从石台上下来,拽住还未划走的那只木筏上最后上去的近卫。 那近卫愣了愣,忙停住脚回身恭敬行礼:“郡主。” 这是最后一批进绥陵城的人,这只木筏眼下还空着大半,带个她显然绰绰有余。留守在此她不见得能帮什么忙,姜书瑶她也不能指望这群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人去帮她找。 她将在手心捏了许久的纸条塞到离得最近的一个留守的近卫手里,扶着说话这人的手臂上了木筏:“同顾公子说我随殿下进城了,让他照顾好大公子。”然后朝着仍在发愣的近卫道,“出发。” * 岸边灯火煌煌,江亦止倚在车前淡淡望向岸沿那道浅色身影混迹在了一众玄色衣衫之间。他抬手轻叩两下车壁,旋即,一名近卫上前。 江亦止冷声道:“请玄甲楼主过来。” 那近卫闻言一凛,忙颔首转身去寻了八月。 此番南下,风月无边中不少好手跟随出行,混迹在太子的近卫当中。公子鲜少如此生分的唤八月称谓。 不多时,八月悄无声息到了车外,清冷的女声挟着寒意透了进来,显出几分生硬。 “公子。” “夫人偷偷随殿下的人进了绥陵,你跟上去看看。” 八月一愣,隔着车帘望了进去,看到烛影晃动中挺身而坐的消瘦人影。她抱拳颔首应了声“是”,朝着水面上逐渐远去的一行追了上去。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先前去叫了八月那名近卫去而复返。 江亦止轻轻叩着桌面,“送信回京,我要知道咱们离开云京的这些日子,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五十八章 城乱 云泱铁了心要进绥陵城,江亦止知道此事他没法拦也拦不住。 索性主动将入城计划都告诉她,顺便让八月暗中护她周全。正好,风月无边的这些人,他撒手了太久,他们平静日子也过了太久,久到诸位楼主都快忘记了当初他们是如何来的风月无边。 江亦止将身上湿透的衣袍换下。 云奉煊车上有备炭炉,江亦止倚着车壁,慢条斯理拿木钳夹了银丝炭往炉子里丢。他动作随意,神色平静,简单的一套动作落在眼里也极为赏心悦目,举手投足都是清矜。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亦止漫不经心拨弄着还未完全燃起的炭。 车帘骤然从外被人掀开,冷风携着湿气猛地卷了进来。 江亦止身上刚刚聚拢的暖意被来人带来的寒意冲散。他缓缓抬眼,对上攥着车帘的男人一双没有温度的桃花眼。 江亦止温声开口:“顾公子。” 顾添指间夹着一张纸条,开门见山道:“江兄可知道阿泱已经跟着太子一行去了绥陵城?” 所以,她只给这位义兄留了口信?江亦止拨弄炭火的动作微顿,并未刻意收敛自己脸上的不悦。他拧着眉装傻:“有这事?” 顾添眼看着云泱在江亦止眼皮子地下失踪,原本是来问罪的,此刻看见对方反应……感情这丫头开溜还只告诉了他一人? 想到那名近卫给他送信时转述的云泱原话,顾添只觉的一种难言的滞闷在心口处拱着,不上不下的。 他不但要帮云泱传话给江亦止,臭丫头……还让自己帮忙照顾他? 顾添看着华贵车驾里江亦止苍白单薄的身影,心里此刻五味杂陈。 他多少也在菩提山待了几年,知道面前这男人跟姜姨和云泱之间的牵绊,想着那纸条上的内容,顾添勉强按下心里翻涌的情绪。 “当然!”他点了点头,“看来江兄并不知情。”遂将指间那纸条翻转一圈握进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只封了口的白瓷瓶。 瓷瓶跟车身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江亦止视线落到那只瓷瓶上。 “江兄的药。”顾添视线上移,落到江亦止身上,补充道,“阿泱留下的,江兄发作时可要及时服用。” 江亦止神情微怔,半晌没有吭声。若是云泱留下的药,那他已经知道瓶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看向顾添:“顾公子打算进城?” 顾添嗤笑一声,一脸你那不是废话的表情。 江亦止没等他得意完:“顾公子怕是走不成。” 顾添:“?”他挑了下眉。 江亦止放下木钳,伸手在炭上烤了烤,将旁边的一只水壶放到炉子上。“殿下查探过城内景况之后,应该会去绥陵府衙,只是现下城中情况不明,顾公子若贸然离开……城内届时真出了什么事情……”他苦笑一下,“我怕到时城外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一句话直接将顾添的路全部堵死。他简直要气笑了,也的的确确笑出了声:“我有些好奇,倘若祝原一行咱们没有遇上,不知道今日这个情形江兄打算怎么办?” 江亦止敛眉,像在认真思考。车内昏黄的烛火将他周身晕上一层暖色,他为难道:“那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接着,他看向顾添,语气诚恳,神情庄重,“我很庆幸能同顾公子遇上。” 顾添:“………” 顾添离开之后,江亦止一直勾着的唇角逐渐拉平。他看着车前微微晃动的车帘,弯腰将车前那只瓷瓶拿在了手里。 瓷瓶入手清润冰凉,但攥了一会儿内里装着的东西透过瓶身往外渗出丝丝缕缕的温热。江亦止将封口处检查一番,抬手将瓷瓶贴身放好…… 她这是……笃定了她离开之后自己会再次发作。 * 绥陵城中,云泱跟着最后进城的人在城内的一处低矮棚顶下了木筏。 这处矮棚的旁边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小楼二楼的窗口已经被人暴力拆除,他们这趟带的人少,木筏上装都是干粮和草药。二楼里面先前的那批人正接着东西往里面转移。 虽然这会儿天气放晴,可暴雨极有可能说来就来,吃的和草药万万沾不得水。 可供照明的就只有在棚顶和隔壁小楼窗口间的那支火把。云泱就着如豆的火光,疑惑的四下观察着。水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放眼望去,整个绥陵城都笼在一片沉黑的夜色里,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 当务之急,她得先找个城中的人,了解些绥陵城内的情况。 她犹豫着想打矮棚旁那只刚刚清空的木筏主意,脚下还未等有动作,一道清冷女声在她身后响起:“夫人。” 云泱:“!” 她吓了一跳,被八月眼疾手快拉住,然后沉默退开半步。 云泱平复了一下心情,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八月,“公子命属下负责夫人在绥陵城的安全。” 云泱脑子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不是悄无声息地跟过来的吗?还特意托人等木筏划走之后再给顾甜甜送的信? 像是看出云泱的疑惑,八月面无表情解释:“公子当时就在车外。” 什、什么意思? 八月:“他都知道。” 云泱:“………”至于为什么没拦着自己,她也没有问的必要了。云泱心内莫名对江亦止生出几分感激。 她叹了口气,歪头看着近卫们忙碌的身影,放弃了占用木筏的想法。她问八月:“你轻功拎的动我吗?”反正当时顾甜甜带她翻墙。她觉着还是挺轻松的,只是八月一个姑娘家—— 八月没由着她继续胡思乱想,只泠声问道:“夫人想去哪里?” “唔……先找个活人问问情况——”吧? 话还没说完,脚下蓦地腾空。连日降雨,空气里寒意刺骨又冰冷潮湿,云泱被冻的打了个哆嗦,站看着脚下那点如豆火光越来越小。 云泱一脸凝滞的表情,看着揽着她腰径直飞起的八月,心说:这姑娘看着挺瘦,劲儿还真是不小…… 八月带着她在绥陵城中街道房顶落下,脚尖触及实地,云泱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左右全是深可及胸的污水,街道上仍是黑暗一片。 她正要问,八月抬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歪头凝神听了起来。 片刻后,她看向云泱,示意脚下:“这里有人。” 云泱:“?”怎么看出来的? 八月也没跟她啰嗦,直接带着她一个倒仰直直从房顶歪了下去。云泱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来不及惊呼,八月拉着她稳稳倒挂在房檐上,又倾身一荡,直接踹开了房檐下那扇紧闭的窗。 霉潮气味混杂着一丝腥臭味道在鼻尖蔓延。 一声很轻的抽泣在黑暗中戛然而止。 云泱心脏咚咚跳着,然后八月松开了她,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过后,一点细微红光在两人面前亮起。 八月一手拿着火折,一手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面走。 这下,连云泱也听到了那道轻微的声响,不属于她和八月中的任何一个。 两人原地站住,八月将手里的火光举高,将自己和云泱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影里。 云泱骤然明白过来,她深吸了口气,朝着人声传来的方向,轻声道:“抱歉,我们并没有恶意……你——” “……你们是什么人?”一道细弱的女声在距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云泱适应了会儿屋里的光线,才终于隐约看到前方像是柜角的地方蹲了个瘦弱的人影。火折子亮在柜子侧面,正好将她整个人拢在了阴影里。 “这里没有吃的可以给你们……”那道人影往阴影中又缩了缩,双手背在身后,眼底满是防备。 云泱整个人怔住。 她张了张嘴,半天摇了摇头:“我们不要你的吃的,只是有些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她出来时也担心过城里会缺少食物和水,因此特意备了一份,阴影中的女人明显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云泱将自己的那份干粮拿了出来,慢慢朝那女人靠近。 “我这里有吃的,等你吃好了慢慢说。”她将食物和水推了过去。 女人惊愕的看向她,但也仅仅片刻,下一瞬,地上的包裹粗暴被人扒开,干硬的炊饼落到地上,被女人捡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云泱将水囊拨开递给她:“喝些水。” “绥陵城内如今……是什么情况?” 女人喝水的动作顿住,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呆滞的看了过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捂住了唇,将头偏到一旁大口大口的干呕了起来…… 然后又是低低的抽泣。 “……什么情况?城门被封,粮食全淹,困在城里的百姓争抢食物,亲友互搏,饿殍遍地……哈哈哈哈哈哈……”女人笑的凄凉,笑完捂着脸,两行清泪从她眼眶流出,顺着指缝滴在地面。 云泱感觉喉咙仿佛被人捏住,她艰难道:“知州……不管吗?” “哈、”女人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绥陵城封的当日,知州大人便携妻、子趁夜逃离了绥陵,何来的人管?!”女人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带着对上位者的愤恨,“这里距离云京山高水远,水患再急,淹不到陛下的宣政殿,又能指望谁来管?!” 云泱有些哑然,绥陵知州跑路,单凭太子的力量在绥陵城安抚灾民怕会十分艰难。 八月沉默将她扶起,退离那女人远了点。 “房内有死物,此处不宜久留。”八月低声提醒。 云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女人看着她们逐渐退到窗边,将要离开时,云泱不太死心回身又问了一句:“这绥陵城中可有一处望月楼?” 那女人眼底闪过一抹异样,低声道:“不曾听过。” 云泱抑住心底的失望,正要离开,那女人忽然从阴影中站了起来。 “等一下。” 第五十九章 自救 绥陵城外,雨下下停停。 天亮过又暗,暗过再亮。这几日里,绥陵城内云奉煊有让人递消息出来,送到京城的信也有了回音。 江亦止披着件暗青色的厚披风,就着炉火细细地看着手里的信。他指节轻叩矮几,捏着信的那只手拇指来回在同一处轻轻摩挲着。 信上说……星癸叛出了风月无边,投靠了大殿下,甚至此次将他支出云京也是他的主意。 江亦止叩着案几的手停下,拎起炉上的水给自己冲了杯茶。氤氲的水汽散开,在他眼前蒙了一层浅浅的白雾…… 信上还说,大殿下在太子离宫之后曾派人去了一趟东宫,请了太子的随从到景元宫做客…… 江亦止轻笑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如此说来,八月的那些反应便也不奇怪了。 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将那封信投进炭炉里,橘色火舌翻卷将信笺整个吞噬。江亦止面色沉了沉,那盲哑大叔竟然失踪了…… 他稍微理了理思绪,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浅啜了口,清淡的茶香在口腔弥散,江亦止眯了眯眼,隔着车帘叫一个近卫的名字。 “夫人那里……还是没有消息送回来。” “回公子,没有。” 江亦止的心沉了沉。 那近卫想了想又道:“咱们的人说进城的当晚,八月带夫人跟他们分开了,当时殿下的人都在,他们便没有问。但八月姑娘的身手兄弟们都是领教过的,应当……无事……” 最后这句话,这名近卫也说的相当没有底气。 一群遭了水患的灾民而已……风月无边的玄甲楼楼主,应当能……应付的来吧? 一向温沉的声音带了凛意,江亦止的声音隔着轻薄的车帘传了出来:“给城里的人带话,暗中找到夫人,将消息带出来。” “是!” 绥陵城今年的水患与往年不同。 南方年年水患,百姓们早已不将水患太当成事了,可今年司天监在汛期来临前就观过天象上奏过朝中,今年雨季或与以往都不一样。 防汛的诏令颁布下去了,只可惜诸州府谁也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绥陵地势北高南低,恰好城门一北一南。以往雨季来临前知州派人将北城门一闭,南城门一开,储存在城中的水自然顺着大开的南门外排。可惜谁也没有想过今年的雨能下得这么大。 大雨滂沱,往南的全部村镇尽数被淹,往南排的水汇聚在了一处,再逐渐回灌,城北的城门关着,水面上涨,绥陵百姓生生把自己困死在了绥陵城……连北上逃亡的路都被自己断了。 城中景况如今并不明朗,云奉煊的赈灾安抚进行的也很艰难,云泱如今在城中多呆一天都算不上安全。 …… * 而绥陵城中的云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被身体的麻木以及一股难以描述的腐臭味道熏得醒了过来。 她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没有弄明白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她记得她是跟八月一起潜进了一处阁楼,然后遇到了一名女子……等等,云泱蓦地怔住,睁了一半的眼睛又重新闭了回去。 双手被反翦在后,被绑着的手腕已经麻木地没了知觉,云泱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那个女人……她跟八月如何失去知觉的云泱完全没了印象! 头还有些晕,但绝对不是被重物击打所致……那个女人饿了多天很显然没有这样的力气,更何况当时八月还在,竟然连八月都中招了…… 腐臭的味道一阵浓似一阵,云泱忍着想要干呕的欲望,皱眉睁开了眼……那味道离她很近,云泱艰难仰头,离着她半臂远的地板上是一片暗色血迹。血迹的另一端伏卧着一只死去多时的白毛狮子狗。那狗的尸体已经僵硬,雪白的毛已经被干涸的血水污染得不成样子。 房内十分安静。 云泱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云泱:“………”对着这样的环境肚子还能抗议,属实也很令她吃惊。 干呕和饥饿两种不适肆意拉扯着她的感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听到一声撞击声,就在这间房里。 云泱回忆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在她背后…… 她艰难地将身体转了个向……然后瞳孔地震! 隔间后的柱子上是被捆螃蟹似的捆在柱子上的八月,非但被从上到下被捆了个结实,连嘴巴也给堵上了。腰畔只余了个空的蹀躞带…… 八月大概比她醒的要早,察觉到她醒来才出声提醒。 两下相望。 云泱眨了眨眼,她们两个现在的情况好像谁也不比谁好多少,叫她又有什么用? 八月看了眼自己脚下又抬头看她。 云泱:“?” 八月:“……” 两人丧失肢体表达的哑巴,没有一点默契。云泱看着八月逐渐放弃挣扎,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慢慢挪到柜脚,蹭着柜子艰难地站了起来,绕过那条狮子狗的尸体,尽可能保持平衡的朝八月那里蹦了过去。 八月刚才的意思倒像是她脚下有什么东西,这么一想,她的情况好像还是比八月要好一点的。毕竟她行动……虽不方便,但也还算自由…… 八月见她过来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暗亏了,上次被人这样算计,还是六年前…… 云泱仔细观察了会儿,揣摩着八月的意思艰难跪坐在地,从对方的靴筒里摸出来一把……匕首。 好家伙! 她回头看了眼八月腿上被捆的位置,背着手艰难在绳子上划拉着。 绳子散开。 云泱就蹭着八月艰难起身,蹦跶到她身后,匕刃刚放上去,她的手一把被八月按住。 云泱吓了一跳,锋利的刃面在八月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外间紧扣的窗户处有动静传来…… 云泱呼吸一滞,愣神转身看向八月…… 窗户被人从外推开,但进来的却不是昨夜的那名女子。 云泱借着柜子遮挡,皱眉看着来人。 意外的竟然还是个熟人! 云泱从柜脚又蹭着站了起来,细微的动静没有逃过那人耳朵,那人瞬时转了过来。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来人瞬间栽倒在地。 !!! 云泱震惊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到那人身后的八月,茫然回头。 柱子下只剩了一堆被割断的绳子。 八月面无表情的在那人身边蹲下,用手里的匕首在那人身上搜查着。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她终于想起了这边的云泱,折身回来拿开她嘴巴里塞着的布块儿。 云泱偏头呸了一阵。 手上的绳子散落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叫了八月一声。 “刚刚我想说的是——” 八月弯腰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划开她脚上的绳子。 云泱:“这人是来找我的。” 八月:“?”她茫然抬眼,视线缓慢转向地上躺着的男人,一时无言。 云泱:“你不是……把他给杀了吧?!”顾不得血脉不畅导致的身体麻木,云泱几步冲了过去。 “………”八月不知道这又是少夫人哪里冒出来的故人,“只是被我敲晕了,夫人放心。” 云泱顿时松了口气,原本狼狈的模样也因着此刻轻松的样子显出了几分生机。她看着地上的人高兴道:“八月,我很快,就能见到我娘了。” 第六十章 玉玦 地上躺着的这人名叫路桥,也是姜书瑶身边的人,跟顾甜甜当年几乎前后脚离开的菩提山。 之前听顾甜甜说起娘亲来绥陵,她便隐约猜到她娘在这边安排的应该也有人,果不其然。 八月因为担心再连累云泱陷入危险,所以出手的时候便重了一些。 路桥差不多一炷香后才悠悠转醒。 云泱已经快要饿吐了。 所以路桥刚一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云泱那双黑漆漆水汪汪的大眼睛。 路桥:“………” 云泱:“嘿嘿,路桥哥,有吃的吗?” 倒还真像是绥陵遭灾的难民……路桥嘴角抽抽了两下,从怀里摸出来个油纸包递了过去,凉飕飕道:“刚刚谁打的我?” “咳咳咳咳——”云泱一下被自己口水呛到,打算跟八月分食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 路桥跟顾甜甜还不太一样,他大了自己十多岁,以前在菩提山时,娘亲不在,她最怕的人便是路桥。这人古板、耿直、还认死理,通常她只要闯了祸,总能被他念叨上许久,念完之后还要罚她一顿! 云泱干巴巴扯出个笑:“那个……先下手为强啊!我们两个小姑娘被绑到这么个地方,不机灵点可怎么行?” 路桥看了眼离云泱不远的那个眼神冷冰冰的“小姑娘”,后脖颈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脖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从地上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出来了太久,夫人会担心的,走吧,跟我回望月楼。” 云泱挑眉:“望月楼没有被淹吗?娘亲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路桥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到她脸前,然后变戏法似的指间坠下来个东西来回晃动着:“不看看自己丢了什么东西。” 云泱瞪大了眼,下意识往颈上摸去,脖子上空空如也。她接过路桥手里的玉坠:“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找上的门?” 路桥“嗯”了一声,率先走到窗边将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完全推开翻了出去。昨夜又降了次雨,水位又涨了些,外面停靠着一只小竹排。 路桥将竹排固定好,将云泱也扶了下来,八月轻飘飘落在竹排尾端,看了眼云泱手里的玉坠垂下了眼。 竹排在狭窄的巷道里穿梭,水面上时不时漂过一些赃物的漂浮物,有时是木瓢、竹篮,偶尔也会飘些衣物鞋子。 虽是白天,周遭仍旧安静。 路桥同她们讲了之后的事情。 她们刚刚出来的地方是绥陵的一处医馆,昨日她们见到的那个女人是医馆钱大夫的一个小妾。绥陵此次潮汛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钱大夫和幼子也因着这次天灾遭了难,城中此时最缺的便是火和吃食。 昨日云泱表现的过于豪气,一出手就将自己身上的全部吃的都给了那小妾,还跟她打听望月楼,她便猜测云泱同望月楼之间关系匪浅。 这场雨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云泱给她的食物也撑不了几天,于是这人便将主意打到了望月楼头上。她用了医馆的药神不知鬼不觉将云泱和八月放倒,又在云泱身上寻了件信物天不亮就跑去了望月楼,想要得到些好处…… “那她人呢?”云泱将玉扣打了个结,重新戴回了脖子上,塞进衣服里。 “还在望月楼。” 绥陵城的望月楼建在往佛头山去的路上,那里地势较高,再往上的佛头寺也完全不受影响。听路桥说城里的大多数难民都搬去了山上,留在城里的多是舍不得房子里的粮食钱财的,也不乏有些投机取巧的想趁乱发笔天灾钱。 竹排在山脚停下,三人前后脚下来,踩着湿软的泥土一路往山上走。 望月楼就建在佛头山的山腰,掩映在高耸入云的青松之间,隐约有云雾缭绕。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姜书瑶,云泱心下抑制不住的激动。 沉默了一路的八月这时突然开口:“夫人。” 路桥讶异转身。 八月的神情看上去难得显出几分踌躇,“昨夜在医馆中被困一夜,公子先前交代属下的事情还未完成……”她皱着眉,有些为难。 云泱恍然,望月楼就在眼前,这会儿她的安全不必担心,八月也是时候去忙正事了。 她弯着眼睛朝八月挥了挥手:“差点忘了你跟我这个闲人可不一样,你快去吧!” 八月感激的躬身抱拳,又朝路桥见了个礼,转身消失在石阶道尽头。 云泱跟着路桥去了望月楼,这边八月却并没有去半所谓江亦止吩咐她的“差事”。 跟云奉谨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的人混迹在太子慰灾的那些人里,她得尽快先找到太子。 白日寻人比晚间方便许多,八月在绥陵城内巡了一圈,逮到个十多岁的干瘦少年,她凝着眉,低声问道:“可有见过一群跟我穿着一样衣服的人。” 她气势冷厉,又不苟言笑,那少年被她吓得一愣,半晌才呆呆地点了下头。 “哪里?” 少年吞了吞口水,指着佛头山的方向:“我知道绥陵城来了一个比知州大人还大的大官,他昨夜进城之后便下令搜查还滞留在城内的百姓,让全都转移到山上的佛头寺去了……” 绕了那么大一圈,人原来还是在佛头山…… 八月转头看向自己刚刚下来的方向,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太子此次南下随行的人中,除了太子的东宫近卫,混进来的还有风月无边和云奉谨的人。 几日前,队伍扎营休息时,一只缎面锦囊不知被谁丢在了她的怀里,询问无果之后,她打开那只锦囊,里面装着的是半枚玉玦,还夹着一封书信。 [孤以此玦,易袁姑娘忠心。] 十个字的信笺结尾,盖着云奉谨的私印。 …… 两个时辰后。 那封本应当递到景元宫的密信,却出现在了绥陵城外江亦止的手里。 “蠢东西。” 江亦止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将那封密信反扣在了矮案上。 隔着掀开地车帘,另一道雪白飘逸的身影逐渐靠近。 江亦止抬手,指尖抵住了眉心…… 不一会儿,车帘自外面扬起,顾添那张脸挑衅似的伸了进来:“我琢磨着城外有大公子镇守已经足够,顾某好像也没什么忙可帮得上的……”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完,顾添又扯到了绥陵城里的望月楼,“身为望月楼掌事,无论如何我得去绥陵城看看。” 江亦止等着他一堆废话铺垫完,浅浅啜了口案几上的茶,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道:“好。” 顾添:“………” “??!” 第六十一章 倒戈 顾添显然没料到江亦止能应承得这么爽快,原本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愣是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他噎了噎,迟疑道:“那,殿下那里——” “殿下已经递了消息出来,如今绥陵城内有贵人相助,多数灾民已经迁往佛头寺。”江亦止顺势起身从车内出来,跟顾添错身的时候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药味清苦,他缓缓道:“我与顾公子一同进城。” 顾添:“………” 昨夜刚下过雨,地上湿软一片,雪白的皂靴刚踩在上面,瞬间飞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褐色泥水。 江亦止今日穿了一件墨蓝色的窄袖立领长袍,纽扣在喉结下面扣得一丝不苟,披风上的金色褡裢在胸前垂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矜贵,窄细劲瘦的腰隐在厚重的披风下面。 他不着痕迹的轻皱了下眉。 远处浓雾散去,一道黑影出现在水面上。那道黑影渐近,直到近前众人才看清是江亦止身边消失了很久的八月姑娘。 八月独自撑着木筏,缓缓靠岸。 江亦止神情淡漠的站在岸边,等到木筏停靠稳妥,他抬脚站了上去。 八月明显一愣。 顾添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还不待细究,江亦止转头叫他。 清矜的温雅男子轻勾着唇:“顾掌事不忧心望月楼了么?” 诧异也只一瞬,顾添一撩衣摆跨了上来,弯了弯眼:“忧心,很是忧心!” 江亦止转过脸,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 顾添没太在意。 撑着木筏的八月心下却是一紧。 刚刚那声笑……是冲着自己。八月敛着眉眼,冷白的面色不由又淡了几分。她握紧了手里的竹篙,心头突突直跳…… 想了想,她淡声开口:“夫人在绥陵城遇上了故人。” 江亦止没什么反应,顾添却很诧异,心道:这么快?想到姜书瑶眼下是安全的,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木筏在佛头山山脚停下,八月再一次踏上上山的石阶小路,脚步还没迈出,身后江亦止清润的嗓音轻飘飘传了过来。 “你短刀呢?” 八月脚步蓦地停住。 江亦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视线从她腰畔掠过,拾阶而上:“说说,入城那夜,你带夫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顾添听的心头一跳。 感情阿泱偷偷溜进绥陵城那日,江亦止竟然知道,而且他不但知道还派了人跟着? 他神色复杂的盯着江亦止的背影。 然后听着八月说了进城那日她跟云泱经历的惊心动魄,听得心惊。 江亦止听见她竟着了一个饿得几乎脱力的女子的道,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佛头山的石阶又陡又长,江亦止鲜少走过这么久的山道,体力逐渐有些跟不上,顾添和八月也不由放慢了脚步。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望月楼典型的八角飞檐出现在视线里,顾添愉悦地弯了弯眼尾,正想告诉江亦止,一抬眼,距他两三个石阶的墨蓝身影一晃,歪了一下。 顾添眼皮没来由一跳。 “江兄?”顾添手臂虚虚一抬。 江亦止身形稳住,秾黑的睫颤了颤,他闭了下眼,发白的指尖掐住指弯。 “……”他嗓音嘶哑低沉,尾音带了些颤,“这里到佛山寺,还有多远?” 八月一怔,上前回到:“上山的路还未过半……”她踌躇了下,往后看了顾添一眼,“不过——” 顾添掀眼看向八月。 “绥陵望月楼就在前面。”八月低垂着眼。 江亦止咳了两声,回转过身:“顾公子。”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俊秀的眉紧蹙着。 “阿泱留给江兄的“药”……”顾添皱眉疑惑道,“江兄没用?” 噬骨的痛骤然在体内蹿开,江亦止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发白的指节扶住石径旁挺立的松木,忍着难受摇了摇头。 这是……用过了又发作了?还是没用?还是……阿泱的血对他已经没了效果? 顾添一时没明白他指的是哪个。但看江亦止情形好像又的确很严重,凝立了会儿,顾添半抬的手臂缓缓收回。 “走吧,先去望月楼。”他往上两步,护立在江亦止身侧。 江亦止颤抖的越发严重,惨白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胸口起伏不定,平息了半晌,哑着声开口:“走不了。” 顾添:“?” 江亦止自嘲一笑,强撑的笑容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愈显破碎:“我走不动了。” 七个字说完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江亦止躬身重重的咳了起来。 顾添看着他咳得支离破碎的样子,这才将他和那个传闻中靠汤药吊着才能续命的病秧子形象重合在一起…… 顾添眼睛眯了眯,而后开口:“那江兄暂且忍忍……” “顾公子。”八月忽然开口。 顾添话说了一半,偏头。 “夫人如今也在望月楼,还烦请顾公子同夫人说一声,公子现下情况不太好。” 顾添:“………行。” 眼瞧着顾添消失在重林掩映的石径之后,深受毒发折磨的江亦止却逐渐眼神清明。 他嗓音依旧沙哑,声线偏低,只有拢在披风下的指尖还微泛着抖。 “嗤。”他沉沉笑了一声,映衬着那张惨白如鬼的面容,颇有摄人心魄之感,“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江亦止这番话轻飘飘说了出来,八月眉心蹙起,眼底带着微微的诧异。她震惊于江亦止出神入化的演技,凝望着顾添离开的方向,慢慢攥紧了手指。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江亦止又咳了一声,沉黑的眸锁着同他平视的女人的脸,抬手隔空虚抚过她腰畔的空空如也,“嗯?阿钰?” 空寂的石径小道清凉寂静,偶尔有飞鸟从枝头掠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八月怔在原地,从听见江亦止叫她名字起,浑身的血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胸口的窒闷犹在肆意翻腾,江亦止抬手按住胸口,缓缓直起了身:“不知道大殿下许了你什么?”他唇角的笑容收起,狭长的眼睛尽显凉薄,而后眼眸半阖,冰冷面容挟着溢满温柔的语气,“想弟弟了?” 第六十二章 蚀骨 密林掩映中,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透亮的青石小径上,是男人完全拢在深色披风里的清瘦身影。 云泱隔着老远仔细辨认了下,才小跑着从上面冲了下来。 绥陵城内的水还没怎么退,她倒是没料到江亦止和顾添会这个时候过来。算了算她给江亦止留下的那只瓷瓶,云泱心内诧异:这才几天?她血的副作用竟然有这么大? 她跑的有些急,长长的裙摆在石阶上擦过,洇上深色,江亦止听见动静缓慢转身。看见她跑着过来,嘴角不自觉牵出一抹笑来,映着脸上的病容,连眼下的那颗痣都开始熠熠生辉。 看着逐渐近前的少女,江亦止握拳抵唇,眼里逐渐蔓上笑意。他冲着八月,声音低且沉:“你若想做回袁应钰,我不拦你。”他咳了一阵,在云泱到旁边前,不紧不慢将话说完,“袁应玦就在宫里,不如——你问一问大殿下,看看他有没有法子叫你们姐弟团聚。” 八月抑住呼吸,极缓地将眼睫垂下。 一声沉闷的笑带着咳从喉间溢出。 苍白劲瘦的五指从唇畔垂落,江亦止唇角的弧度高高扬起,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云泱提着裙子走到江亦止旁边,又沿着往下多走了两个台阶,她看了看江亦止,又疑惑瞥了眼侧边站着地八月,虽然觉得主仆之间的气氛有些许怪异,却也无心深究。 她询问的眼神看向江亦止,视线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犹疑道:“还是……那个依赖症状发作吗?” 江亦止抬手拢了下披风,眉眼间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轻轻摇了摇头,沉黑的眸望向云泱,嗓音低哑却又能明显听出来是攒了许久的力气:“没那么严重。” 他忽地轻笑一声,问云泱:“顾公子怎么跟你说的?” 云泱仔细回忆了下顾添拧着眉着急忙慌挤进望月楼时候的样子……急看起来倒像是真的急,但又隐约总觉得那份急切里还透着丝丝的不甘和委屈,云泱一直没回味过来顾添那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她晃了晃脑袋,担忧道:“那你现在还能不能走?”望月楼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她观察着江亦止,思考着若是他说不能,凭着八月她们两个的身板儿,能不能成功将江亦止给扛回去。 “得缓一缓。”说着,江亦止轻轻喘了口气,他凝望着云泱,秾黑的眼睫完全抬起,狭长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情绪。江亦止抬手按住胸口,温和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沉郁,他眉头蹙起:“有些喘不过气。” 云泱惊了惊,这种情形她一时竟摸不准江亦止究竟是因为毒发难受还是因为又到了需要她的血安抚的时候。她犹豫了会儿,准备征求一下江亦止的意见。 “你要是自己也不太确定,不如咱们先回望月楼,我让顾甜甜去佛头寺请孙太医下来看看?” 一瞬间,江亦止骤然生出一种自己被面前的少女当孩子哄的错觉出来。 她身上的气息清爽好闻,江亦止胸口处的滞闷仿佛也因着这份清爽好了不少。他淡淡应了声“好”。 望月楼离得并不算远,几乎一仰头便能看到密林当中静立着的八角飞檐,只是江亦止走的很慢。他漫不经心回头看了沉默跟在身后的八月一眼。 察觉到他视线,云泱骤然想到什么。她捏了捏耳朵,正犹豫要不要说,没注意脚下踩到一块儿新出的苔藓。雨后的石阶湿滑坚硬,踩到苔藓的绣鞋底霎时一滑,云泱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一声令人心惊的嚎叫响彻清幽的石径道,八月茫然怔立在原地,江亦止也有片刻的怔忡。 云泱倒地那会儿下意识想要扯住离她最近的江亦止,手刚伸出去,又骤然收了回来,倒地的刹那,她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江亦止那张苍白破碎的笑容,视死如归般的任由自己直直往下坠去。 青石阶锋利坚硬,云泱后撑的掌心好巧不巧按在了台阶折角的地方,湿冷的青石岩刃一般破开掌心的嫩肉,腥甜的血气瞬时在空气中弥散…… 江亦止额角抑制不住的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落后几步的八月,她弯腰将云泱从湿冷的石阶上扶起,懵着的神情终于开始松动。 云泱这下磕的着实不轻。 掌心是钻心的痛,后背摔那一下也仿佛被一级级的石阶分成了数段,她跟八月道过谢,下意识抬眼看向江亦止。 后者的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遮住浓黑的眼瞳。 江亦止的视线不自觉掠向云泱垂在身侧的手,殷红的血珠将她浅色的袖口洇湿,混着沾到袖上的水一滴滴的往下垂落。 江亦止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他凝着云泱的眼,哑声开口:“把手给我……” 第六十三章 晦暗 伤处隐隐发烫,云泱秀气的眉头轻拧,抬眼瞥着江亦止神情。她犹豫了一瞬,缓缓将手递了过去。 江亦止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修长匀称的指骨带着微微的颤,冰凉的指尖触到手背的刹那,云泱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她看着江亦止盯着她的手眼底闪过片刻的茫然,而后薄唇轻抿,眼睑淡淡往下压了压。 云泱心底疑惑渐深。 伤口渗出的血顺着掌心往下蜿蜒,江亦止触到血的温热,眼底一黯。 浓郁的血腥气在鼻尖萦绕,他拇指压着云泱指尖,闭了下眼,勉强克制住自己,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米色的锦帕。 帕子被随意抖开,露出帕角绣着的两簇雅致琼花。 雅致的花团覆在横亘云泱掌心的那道伤口处,连带着血味也被淡淡的清苦掩去一点。 云泱皱眉小声“嘶”了一下。 江亦止浅淡的唇闻声勾起一点弧度,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将她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 云泱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为刚刚对江亦止的怀疑愧疚不已……她眉心一直拧着,江亦止包扎的间隙漫不经心抬眼,动作停了一下。 他声音仍有些哑:“疼?” 云泱摇了摇头,她咬着唇踌躇半天,最后没头没脑憋出一句:“你……难不难受?” 江亦止视线划过锦帕上洇出的血色,捻了捻指尖。 “难受。”他偏头迎上云泱的视线,然后手臂松松下滑,扣住云泱手腕。 云泱被他拉着继续往前上了两节台阶,她看着扣在腕上的那只手,整个人都有些混沌,倒也没太惊讶于江亦止如今对她的态度。 毕竟…… 云泱顿了顿:“那你——” 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江亦止忽然停住了脚。清隽的眉眼从她手上的伤处一点点上移,在她颈处停了一瞬才继续往上对上她一双澄澈的眼。 “还不至于。”他失笑,“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除了那张略微透明的脸色,云泱也觉得他这次看起来确实不如前几次严重,倒是她五脏六腑和掌心的疼这会儿清晰地发作起来。 只是才逞过能说了不疼。云泱绷着脸点了点头,沉默地带着江亦止往山腰的望月楼走。 八月倒是突然不见了踪影。 临进门时,云泱好奇回身找看了一眼。 江亦止指尖点了点她手背:“屋顶。” 云泱愣了瞬,反应过来之后眨巴着眼睛抬头望向望月楼高挑的八角垂檐,像是印证江亦止的话,一抹玄色掠影消失在屋檐后面。 望月楼内,顾添早早迎在了门口,看见云泱回来迫不及待便要出来迎接,被一只手按着脖颈一把拽了回去。 “小添。”路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警告。 顾添一双桃花眼暗了暗,脸色微变。 “顾甜甜!” 云泱一眼就看到了门口伫立着的顾添,门旁阴影遮掩她并没看到顾添脸上表情,一时忘记了还牵着自己的江亦止,扬手就朝门口的人挥了挥手,瞬间牵动背上磕到的地方,龇牙咧嘴的倒抽了口凉气。 江亦止瞥了眼自己被带起的手臂,眯眼看向与云京城中风格迥异的望月楼,感受到门内往过来的视线,他偏过头就是一阵咳嗽。身体的震颤带动云泱回头,她痛的皱成一团的眉心还未舒展,不忘关心江亦止:“又难受了?” 江亦止点了点头。 云泱进门才发现顾添身后的路桥,她收了自己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笑嘻嘻叫了声“路桥哥”,然后无比自然的使唤顾添:“佛头寺眼下应该没什么事,你跑一趟请孙太医下趟山?” 顾添:“?”他表情怪异的看向云泱腕上抓握的那只手,“你自己不会去?” “啧、”云泱咂了下嘴,自然地将手从江亦止手里抽了出来。 江亦止垂眼看着云泱抽走的手,眉心几不可见一皱。 云泱举起那只绑了手帕的伤了的手,撇撇嘴道:“我这不是受伤了么?你这个做哥哥的帮妹妹叫个大夫怎么了?” 殷红的血几乎将那条帕子完全浸透,顾添眼尾一跳一把抓住云泱那只伤手,皱眉质问:“怎么回事!” “摔了一下,磕在了石阶上。”她不甚在意的回头扫了一眼身后湿哒哒的裙摆,还不忘指给顾添看,“你看——” 江亦止看着她与顾添之间毫不避讳、轻松恣意的互动,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顾添将她全身打量一番,语调多了几分严肃:“还伤到了哪里?” “就这里!”云泱扬了扬手。 顾添俊朗的面容浮现一抹沉郁,他点了点头:“你先上楼休息,我去请孙太医。”说完径直出门朝佛头山山顶而去。 江亦止这才抬眼看向先前站在顾添身后的男人,男人模样端方,留着髭须,见他看向自己十分和善的点了点头,开口赞道:“江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他微笑着看了眼云泱,“阿泱自小在菩提山长大,接触的人少,性子向来耿直,还望江公子多多担待。” 江亦止记着先前云泱对他的称呼,眼睛弯起柔和的弧度,轻笑道:“路兄放心。” 他特意在佛头山山腰停住还为了另一件事。 他视线落在头颈微垂着的云泱白皙纤细的脖颈,“长乐倒是甚少同我提起过在菩提山时候的事情。” 他称呼的亲昵自然,云泱诧异扭头看了他一眼,江亦止勾了勾唇,抬手帮她撩了下耳畔的碎发,继续道:“若是此次绥陵之行结束得早,倒是可以晚些回京,去菩提山看看。” “菩提山可比佛头山难爬多了~”云泱不知想到了什么,眯了下眼,“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菩提山?” 江亦止轻叹了口气,屈指轻敲了下她脑袋,眉尾微抬:“你不想见见娘亲么?” “嘿嘿。”云泱蓦地傻笑一声,她抬手挠了下眉,澄澈的眼瞳里光彩流转,“不用回菩提山。” 江亦止:“嗯?” 云泱指了指头顶:“我娘就在上面!” 第六十四章 真相(上) 江亦止眸中有片刻的怔然,随后像才回过味来,轻声道:“那怪不得。” 他看了眼云泱裙摆处的脏污,眉宇间隆起一点:“天气湿潮,再穿着这个怕是得着凉,夫人不如先去换身衣服……”他抬手解开胸前精巧繁复的金扣,动作自然随意地将披风罩在云泱肩头。 厚重的披风褪去,显出江亦止清瘦挺拔的身躯。他内里少见的穿了一件黑色修身窄袖,重色敛去他身上大半的儒雅温和,映衬的他整个人愈发清瘦。 云泱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劲装,不由自主便回头多看了两眼。 博古架后,升降梯被路桥打开,江亦止牵着云泱径直上了那方狭小隔间。 隔间的门缓缓合拢,光线骤暗间,墙壁上的夜明珠幽幽亮了起来。 男人劲瘦的手虚虚抓握着她的手腕,云泱不太自然的耸了耸肩。 江亦止眉尾轻挑:“怎么了?” 云泱惧热,厚重的披风拢在她的肩头,后背被汗打湿的伤口钻心的疼。 脚下的晃动停住,升降梯的门向两边开启。 房间近在咫尺,她这会儿也不太好意思说起缘由。于是扒拉了下领口,咬牙忍着道:“没事,就是衣服黏在身上有点难受。” “嗯。”江亦止侧眸。 走廊狭窄,江亦止放慢了脚步松手让云泱走在了前头。这层环境幽静,隔着长长的走廊,大开的窗子外正对着佛头山通明殿的檐角。茂密的竹林映着古朴寺庙砖红的墙,仿佛悬在望月楼走廊尽头的一幅画。 * 云泱犹豫着站在房间门口。 她后背汗湿的难受,可偏生上来的匆忙,还跟江亦止一起。 “这里?” 江亦止径直推开面前的门,淡雅的香气在房间内浮散,最里的屏风内隐隐约约腾出来些雾气。他越过云泱闲适踏入房内,在外间的檀木八宝圆桌旁坐定。 清润的视线抬起,云泱猝不及防撞进他沉黑的眼里。 云泱:“………” 江亦止勾唇:“我在这里等你。” 云泱几乎逃也似的进了内间,厚重的墨蓝色披风内里隐隐起了潮意。她胡乱将披风领口的扣子解开,踢开鞋子赤脚小跑到床尾。那里临着窗户,靠墙的地方有面一人多高的铜镜,云泱背对着镜子拉开衣服——原本白净的后背,隔着寸许的位置便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血痕…… 云泱无声的咧了咧嘴。 温热的水浸着伤口,舒服又灼人。云泱小心翼翼撩拨着,仔细清洗着伤口。 掌心绑着的帕子浸水松落,她将那方帕子展开,胡乱就着温热的水搓了搓…… 这是…… 她凝着帕角的刺绣,湿漉漉的眼睫轻轻眨了一下。 外间,江亦止听着里面骤然消失的动静,漫不经心朝着云雾缭绕处斜了一眼。 “叩、叩叩——” 叩门声在外面响起,江亦止回头,“我去看看。” 房门被从外推开,江亦止不动声色拦在了两片门扇之间。骤然对上门外的人探究的视线,江亦止眼底的错愕转瞬即逝。 他蹙着眉问:“你找谁?” 门外的人啧了下嘴,瞥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漆黑的眸光半掩,江亦止留心着里间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屏风上隐隐约约映出一抹倩丽身影。 江亦止凝眉抬眼,望向门外女人玩味的笑脸。他唇动了动,试探似的问道:“您……姓姜?” 门外的女人娇笑一阵。 “娘?!”云泱散着发从屏风后出来,墨色的头发挟着水珠一点点渗入衣领,“你怎么来了?”语气带着嗔怪。 姜书瑶啧啧摇头,看向云泱的神情十分嫌弃。她没理会闺女,倒是对江亦止的态度热络不已,接着方才江亦止的问话点了点头,诚实道:“对,我姓姜。” 江亦止低眉顺目,同姜书瑶见了个小辈的礼。他的头重重垂了下去,心内波涛汹涌,眼底浓黑沉郁:“母亲。” “站在这儿受你这一礼倒还挺突然。”姜书瑶挑了挑眉,她将江亦止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勾起的唇角缓缓拉平,眼里聚起一层水汽,颇多感慨,“连小平安都长这么大了~” 她笑了一下,轻抬眉眼朝江亦止道:“坐下说?” 云泱一脸茫然:“说……什么?” 姜书瑶嗤了一声,抬手捏了把云泱的脸:“顾添从山上带了个老头儿回来,说是给你包扎手。”她推了云泱出门,干脆利落将门反手合上,“岳母和贤婿的对话。” 云泱:“………”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确实没有半分让自己参与的意思,不甘心的下了楼。 听见脚步声走远,姜书瑶收了眼里的调笑。她叹了口气,些许遗憾道:“也许真该听你娘的,不送你回丞相府。” 第六十五章 (大修)真相(下)…… 因着绥陵水患,望月楼里的人尽数去了佛头寺帮忙,所以楼里冷清不少。 一楼大厅,路桥在柜台后翻着账目,孙太医取下肩上的药箱在圈椅上坐着,等着云泱下楼为她看伤。 顾添等得有些焦急,他看了眼外面天色,正想找个借口上去,背后的博古架一声轻响缓缓开启。 狭小隔间里,少女半干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露出沐浴后微微泛着粉色的耳垂和脖颈,她面上神情惺忪,像是苦思什么事情未解,又像是没太睡醒。 顾添的视线落在她垂落手上,“阿泱。” 云泱抬眼。 路桥伏在柜面的身体直了直,漫不经心看他一眼,转头冲云泱道:“孙太医等你好一会儿了。” 云泱这才应了一声,把自己从梦游的状态里拉了出来,路过顾添的时候抬肘撞了他一下,过去孙太医旁边坐定。 空气里浮动着淡雅的花香,顾添摇头轻嗤一声,后退两步闲闲抬臂搭在了柜台上。 云泱抬起伤到的那只手,将衣袖拨开,柔嫩莹白的葱指纤细,掌心是健康的粉润。唯有横在当中的那道划痕,因为沐浴浸润,伤口边缘泛白,皮肉微微向外泛着,当中隐约还能看见血色。 孙太医看了眼云泱的伤手,惊了惊:“怎么会划出这么重的伤口?”老太医皱着眉头低头打开药箱拿出细纱、伤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的伤口。 药粉溶进伤口云泱被蛰得呲牙咧嘴,她倒抽了下凉气,随口道:“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了石阶上。” 细白的纱布将伤处完全盖住,云泱适应了一会儿那阵痛楚,肩背上因着有伤挺得不大自然。 孙太医瞧着她神色,又扫了眼厅里其余的两个男人,收拾药箱的时候单拿了只白瓷小瓶出来放在桌上。 看见那只瓷瓶的样子,云泱眉尾轻轻一挑。 孙太医笑笑,将瓷瓶往她面前一推:“宫里的娘娘们身娇肉贵,常有不小心伤着的时候,因此太医院常制着这种防疤的擦伤膏,老夫料想,郡主应该也用得着。” 这药……她倒是不陌生。 完好着的那手将瓷瓶拿在手里,云泱感激地朝孙太医弯了弯眼:“有劳您了。” …… 云泱目送孙太医出了门。 瓷白瓶子小而精巧,广口的塞子打开是青碧晶莹的药膏,膏体的味道是很淡的草木清香,跟当时季府落水时江亦止给她的那瓶擦伤药一模一样。 * 房间内,姜书药将窗户推开,连日大雨骤停,天气有了放晴的迹象。 她回头看了眼八宝圆桌旁沉默不语的江亦止,将凭窗处桌案上一方折的方正的粗布抱在怀里,折身回来。 厚重的布块被放在桌上,姜书瑶将折着的布块打开,露出上面绘在一个个不同格子里的微缩地图出来,每块地图的下面都详细标注了名字,还有些只写了字样的圆圈,用一个个小箭头串联…… “当啷——”一阵短促轻响,一枚木雕的骰子出现在桌面上。 江亦止疑惑抬头,对上女人一张粲笑的脸。 姜书瑶绕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她抬手抓起骰子,随意往桌上一丢,示意江亦止:“边玩边讲。” 骰子在桌上滚动一阵,摇了个两点出来。 “菩提山常年大雪封山,长乐小时候下山的机会极少,我偶尔会做些小玩意给她解闷。”她指尖点住那枚骰子的一角,漫不经心地来回搓弄着。 八宝圆桌的中间除了水壶还放着一只浅棕色的锦盒,姜书瑶说完,捏着袖子一角伸手将盒子打开,小小的盒子里是两只拇指粗细的琉璃小物。 她拈起两指拿过一枚琉璃顺着布块上箭头的起始位置往前进了两格,然后抬手微笑示意江亦止。 “……但这飞行棋我还是第一次做,你也来试试。” 修长劲瘦的指骨将那枚骰子捻起,江亦止眉心微微蹙着。 飞行棋他从未听过,但这种稀奇古怪的游戏他却不是第一次玩。 骰子落下,一阵急促的响动之后,朝上的一面停在了“五”上面。 江亦止敛眉,视线落到锦盒里面的另一枚琉璃上面。 姜书瑶已经先他一步将琉璃递到了他的手里。 女人的唇角弧度勾的自然温和,江亦止脑海蓦地闪过幼时学五子棋时候的片段。 爽朗的女声娇笑着仿佛就在耳边—— “小长安,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那人啧啧两声,“连师父的棋都敢赢,以后可不能再教你这些好玩的东西了~” 他听见更稚嫩时候的自己声音。 清泠泠的语调,迟疑中透着丝丝费解,“刚刚那局棋……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输给姜姨。” …… 长久地沉默。 他听见对方气笑了的声音。 ……手里的琉璃停留在第七个格子上面,这次格子里不再是图,而是小巧的一行字——“请回到初始位置”。 扑哧一声,江亦止将琉璃重新放回初始格子,姜书瑶爽朗的笑声从对面传来,与他回忆中的声音重合。 江亦止将手从飞行棋上收了回来,倒了杯水推到姜书瑶面前。 “我小时候学的五子棋,也是您教的。”他面上表情淡淡的,是疑问也是阐述事实。 姜书瑶点头承认,随手将自己精心绘制的飞行棋布往一旁推了推,“长乐眼下不在,你想问什么就问。” 江亦止的手半扣在桌面上,沉默稍时,缓缓启唇:“我在相府,从未听丞相提起过您。” 姜书瑶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江亦止会先提起她。 于是嘲讽一笑,道:“你娘至死都不肯再见他,他又有何脸面敢再提我?”她端起杯子抿了口茶,隔着薄瓷杯沿望向对面面容清隽的江亦止。 瓷杯磕碰桌面发出轻响,江亦止一双沉寂的清眸半垂。江尚自入京拜相,半生都周旋于朝堂之上,他和母亲于他而言皆不及他仕途之事分毫。只是赵嬷嬷当日的话犹在耳边。 “您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他声音一贯的清润温和。 姜书瑶眼睛微微眯起,倏而像是陷入了回忆。 “很好。”她轻声道。 “既然很好,又为何要离开云京?” 姜书瑶觑他一眼:“躲人。” “王府的人还是……相府的人?” “?”姜书瑶琢磨出他话里的不对劲来,她静默了会儿,骤然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笑来,“为什么会是相府的人?”她反问江亦止:“你以为我在躲谁?” 江亦止没再说话。 姜书瑶深吸了口气:“当年江相仕途正盛之时,恰逢你娘毒发频繁之际,我只知晓婉婉那段身体不大好,还当这种情形,怀孕晚期的女子都会经历。” “我那时刚与恒王相识,便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道她那会竟是毒致肺腑,因害怕伤到你,才死命撑着。” “……再后来,恒王袒露身份,我因知晓他已经有了王妃、世子,伤心之下便离开了云京。” 江亦止听得一愣。 姜书瑶继续道:“菩提山有位避世神医,因你娘身上的毒实在蹊跷,那几年我时常会去他那儿给你娘搜罗些抑制毒性的奇药。只是邀了你娘许久,她直到开元三十七年春,才带着才六七岁大的你一起来了菩提山……” 开元三十七年冬,林琼婉在菩提山病逝。 那天,是江亦止的八岁生辰。 浑身的血顷刻间仿佛被冰雪凝住,江亦止胸口滞涩的生疼。恍惚中他记起凛冽寒风中自己抱着冰冷坚硬的棺木跪伏在雪地里的倔强身影,再醒过来,菩提山和那个永远爱着琼花绣样的温婉女子便都不见了。他将这些深埋在了心底,忘记了菩提山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事情…… 江亦止的唇动了动。 姜书瑶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轻唤了声:“阿止……” 江亦止偏头闭眼,闷咳了一声。 “您……还记不记得赵嬷嬷……” 姜书瑶一愣:“赵和?” 江亦止点了点头。 姜书瑶:“你父亲一直让她照顾的你?” 江亦止沉默。 “如此,一切便也不奇怪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又嗤笑一阵,跟云泱六七分相像的眉眼间洇着一抹堪不透的嘲意。 姜书瑶道:“你跟长乐成婚不久,我曾叫人递了帖子过去相府。只是帖子送了三次,却次次杳无音信……”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江亦止,笑道:“原来竟是赵和。”她像在自问自答:“怪不得不敢见我,估计是怕我当面拆穿她。” 江亦止想到的却是他之前缠在云泱手上的帕子,以及许久之前她暗暗试探自己的话—— [我这体质有些特殊,所以小的时候我娘便打了这个平安扣给我。寓意“平安”、“长乐”……] 若是他没记错,当年下山时,那方帕子也是跟一枚平安扣放在一起的,玉扣的背面刻着两个字——长乐。 姜书瑶见他许久不说话,疑惑看他:“怎么不继续问了?” 他敛起眉,浓黑的睫羽遮住眼里神色,薄削的唇动了动:“……想起来一些事情” 姜书瑶失笑:“想起什么?小时候在菩提山我跟婉婉商量给你和长乐定娃娃亲的事情?” 江亦止:“………” 当年的一幕幕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姜书瑶觑他一眼,调侃他:“定亲信物可是你自己挑选的。” 江亦止神色难得有些崩裂,他不太自然道:“……我不太记得了。” “嗤——”姜书瑶一脸不信。 * 轻风从窗外掠过,房间里只剩了氤氲未散的水汽和八宝圆桌前静坐着的江亦止。苦寻了多年的真相一朝呈现,江亦止一时有些惘然。 ——夫人跟相爷置气,,一怒之下便带了您离家出走…… ——夫人体内的毒想也知道是那位下的! ——寒冬腊月,公子身着单衣倒在相府门口…… …… 原来都是假的。 眼底的失望汇聚又消散,江亦止又愣了会儿神,终于抬手扣响了指背。 风挟卷着一道墨色虚影,掠身进来。 江亦止侧目看了过去,冷淡道:“说。” 八月的身影伫立在窗旁:“夫人颈上的玉扣……赵嬷嬷的房里有一块儿一模一样的。” 江亦止掀眼,眼下的痣也跟着不由往上轻抬了抬。 八月斟酌着措辞,道:“公子还记不记得赵嬷嬷第一次见夫人时候的神色?” 江亦止自然记得。那是云奉煊他们三个刚从京郊跑马场回来,赵嬷嬷看见马车里云泱的样子,瞬间变了脸色。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轻巧的步子踩踏木制地板发出沉闷声响,仿佛一下一下叩在了江亦止的心上。 “叩、叩叩——”敲门声在外面响了两下,江亦止往后瞥了一眼,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云泱将脑袋伸进来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姜书瑶的身影。 “我娘走了?” 江亦止微笑着点了点头。 刚咳过一阵,他声音有些沉闷:“包扎好了?” 云泱挑眉,举起手晃了晃道:“嗯,孙太医已经回去了。” 江亦止点了点头,侧支着头看她在自己旁边坐下,视线随意在她身上打量过,轻笑一声道:“那身上呢?” “嗯?”云泱疑惑凝眸看他,还不等回答,江亦止微微倾身,抬手扶在云泱腰侧,轻轻一按—— “嘶——”云泱疼的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呲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嗔道,“疼的!” 江亦止嗓子里溢出一声轻笑,他道:“我见夫人一路只说掌心的伤口,还当夫人的背是铁板一块,无畏伤痛。” 他面色苍白透明,脸上、眼底却盛满了笑意,温柔缱绻,十分耀眼。 云泱不大自然的挠了下脸。 “孙太医那应当有擦伤膏,我让八月……”再跑一趟。 还没说完,云泱捏了捏掌心的瓷瓶,‘哐当’一声轻响,装着擦伤膏的白瓷小瓶磕在了桌面上…… 第六十六章 一更 【65章几乎全部重写,内容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看过的大家麻烦再看一遍】 不知道她娘跟江亦止两个在她不在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 云泱对着对她骤然热络起来的江亦止有些忐忑。 她抓着手里的伤药磨蹭着挪到八月旁边,伸手冷不丁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戳——她瞪着眼睛用气声悄悄问八月:“你家公子中邪了吗?” 八月滞了滞,回道:“夫人不如自己去问问他。” 天色渐暗,楼里四处的灯一盏盏被点亮开来,清幽的石径一路往上隐在山涧林子里,隔着一段就有一座石龛灯笼亮起。 云泱眨着眼睛望着外面的明灭灯火,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两声指节叩击桌面的轻响。八月抬眼,朝云泱颔首径直从房内离开。 房门“吱呀”一声稳稳合上,江亦止沉缓的声音带笑传来:“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云泱:“………” 她磨磨蹭蹭挪到江亦止对面的圆凳上。 修长劲瘦的五指伸展开,过来将她手里的药膏拿走。润泽的瓷瓶落到手里,入手莹润冰凉。江亦止转动着手里的瓷瓶,抬眼望进云泱眼底:“母亲既在这里,回京之前就尽量不要再去城里了。” 他声线温和,神情凝重,云泱垂眸想了想,问道:“是……天要放晴了吗?” “嗯。” 水患过后必有大疫,尤其这个时节雨后天晴。云泱想到上山前在竹排上看到城中水面上偶尔漂浮的牲畜死尸,不觉皱起了眉头。 绥陵地小近湖泊,周边百姓除了种植水稻还多养殖鸡鸭鹅等禽类。然而此次水患千顷良田被毁、牲畜死伤无数,若是等到天气放晴,城中的水尽数退去,那捡牲畜死尸的农户也必然大有人在。 云泱点了点头,应道:“好。” 见她应下,江亦止垂头,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 原本一直抑着的悸动因着真相大白在心底柔软铺开,连先前知道真相那时滞闷的胸口这会儿也像舒缓过来。他抬了抬眼,看见云泱颈侧颜色黯淡的伤口…… 少女身上浅浅的花香味道逸散,一道几不可闻的血气隐在香味下面。江亦止神色一滞,那种嗜血的欲望在体内蠢蠢欲动。 手里的瓷瓶被紧紧攥握在手里,江亦止猛地偏头背对云泱。 云泱这会儿其实也并不好受,她背上磕到的伤因着沐浴隐约有了崩开的迹象,伤口摩擦着背上的衣料痒痛难忍,而八月迟迟未回。 她看了眼江亦止握在手里的药膏,犹豫了下开口:“相公……” 江亦止呼吸抑住。 云泱忍着难受软声道:“我背疼。”她眨巴着眼睛盯着被江亦止拿走的伤药,想了想俯身过去。 淡雅的香味挟裹着致命的血气骤然逼近,柔软温热的葱指覆上江亦止冰凉颤抖的手,随着掌心倏然一空,是伴随着云泱跑远的声音:“我去里面上个药!” 她迫不及待跑到屏风之后,纱雾的屏风上是外间江亦止静坐在桌案前的朦胧身影。她丝毫不担心江亦止的人品,干脆利落地背对着铜镜将上衣解开腿至腰畔,背着手艰难涂抹药膏…… 冰凉湿寒的药膏沾到伤口,凉麻又带着隐约刺痛的感觉惊得云泱重重地“嘶”了一声。 耳边,是少女轻褪衫裙的悉索动静……余光里,是纱雾屏风上透出朦胧妙曼的少女身形……江亦止无奈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是视线消失,入耳的动静宛如被放大了数倍。 夜里空气寒凉、四下的窗子又因着之前散房内的水汽而大开着,江亦止不受控制的浮现屏风后少女细腻的肌肤在空气中颤栗的画面…… 麻凉的草木味道压住了那丝不甚明显的血气,江亦止呼出口气,从圆凳上站起,循着记忆摸索到窗旁将窗户关上。 清润温和的嗓音传到云泱耳里:“夫人的药……还没涂完?” 云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背上的擦伤横亘左右,肩胛骨下面一点无论如何她都够不着,她吓得胡乱将瓶塞合上,结结巴巴迎着那道近在咫尺的声音忙道:“好了好了好了,马上好!” 江亦止瞥了一眼案上跃动的烛火,低眉垂眼。 稍时,房内烛光骤歇,云泱抓着刚合上的瓷瓶怔神眨眼。 风给蜡烛吹灭了? 她正想问,熟悉的清苦药味钻进鼻间,云泱檀口微张,瞬间傻了眼…… 似乎怕惊到她,江亦止的语调不由轻缓:“夫人放心,我看不见。” 这……是看不看得见的事吗? 她懵着,手里的瓷瓶被人拿走。 瓶塞自瓶口拔开发出一声轻响,云泱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瞬间从脸红到指尖。 她声音不自觉带了些紧张的颤,小声结巴道:“我、我已经涂完了……” “是吗?”冰凉的指背轻轻划过她的脊背,那里的伤处还有些发肿,触及干燥一片。江亦止轻声道:“这里,好像还没有涂。” “我忘记了!” “嗯。”江亦止点了点头,指尖点上膏体一点点轻涂在她背上伤处,而后继续往下…… 云泱身体一僵。 江亦止挑眉失笑:“这里也忘记了?” 云泱闭上眼,视死如归道:“是的。” 江亦止胸腔迸出一声闷笑。 黑暗静寂中,后背冰凉的指尖轻柔将药膏涂在伤处,陌生的触碰冲淡了一丝药物浸入伤口的隐痛,云泱僵硬的等着江亦止给自己上完药。 门外脚步声适时停住。 八月站在门外愣了愣。 房内安静。 食盘上饭食热气氤氲,八月安静在门外立着。稍时,烛影晃动,房内重新亮起。 八月叩门进去。 江亦止在屏风外的盆架旁慢条斯理净手,稀落水声中,云泱一脸绯色从纱雾屏风后出来,强做镇定。 气氛诡异。八月默默将食盘放好,随便编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 晚间临入睡前,云泱瞪着只有一床锦被的榻,再一次傻眼。 上次在祝原两人同榻而眠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隔着两床被子她都能一觉睡醒钻进江亦止的怀里,更何况这一床被子? 江亦止将外袍脱下,绕过屏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唇角微勾,不巧,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在祝原那夜。 温和的声线带着调侃:“夫人不困?” 云泱踌躇半天,寻了个借口:“……我背上还涂着药,怕是睡不成。” 江亦止越过她俯身将锦被铺平,纤长眼睫遮住眼底笑意,他道:“夫人……可是在害怕?” “我怕什么?!”云泱扬声反驳,硬着头皮踢了鞋子从床尾爬到床里梗着脖子与江亦止对视。 澄澈的眼睛搅进一双沉黑的深潭,云泱率先溃散移开视线,不服气地小声辩道:“我就是担心会把相公辛辛苦苦给我涂的药蹭掉……”个屁! 她在心里暗暗吐槽了句。 “无妨。”江亦止轻笑,转身也坐了上来,“夫人若是担心压到伤口,就俯着睡。”他看着她,“我按着你,不会让你乱动。” 云泱“哦”了一声,拉着脑袋掀开被角,远远地在枕头上趴了下来。 江亦止嗤笑一声,抬手拿起案头灯罩,挥袖拂灭烛火。 一室安静,云泱趴着压得自己胸口发闷,手臂发麻,她难受地动了动。 还是不舒服,于是她又动了动。 两人隔着七八尺宽的距离,锦被中间仿佛一个空撑的山洞,云泱一翻腾,便灌进一阵凉风,辗转了大半个时辰,锦被里的温度不增反降。 一阵细碎悉索的动静在云泱翻转之后响起。 云泱惊得愣了愣。 旋即一个冰凉的身躯贴了过来,江亦止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开口:“夫人睡不着?” 他吐息轻浅洒在云泱耳畔,云泱张了张嘴,干巴巴道:“趴……趴着有、有些难受。”意识到自己害的江亦止受寒,她忙不迭往外也贴了贴,“对不住,忘记了你惧寒。” 江亦止轻轻笑了一声,笑声愉悦地像是雪霁初晴的暖阳,温和清冽。 他道:“那夫人要不要考虑侧着睡一睡?” 云泱咕哝一声:“我试试。”被里徐徐灌着凉风,黑暗中,江亦止含笑看她翻腾。 “好像是好了一点……”云泱抬眼,冷不丁鼻尖蹭过江亦止薄而冰的唇,骤然意识到两人好像……离的有一点点近。 她不由自主便瑶转身平躺,神情崩裂的刹那,一条手臂从背后将自己整个拦住,往怀里拢了拢。 两人瞬间贴得严丝合缝。 云泱:“???” !!! “那个……相、相公?”云泱俯在江亦止胸前开口。 江亦止鼻音低沉,气息轻洒在云泱头顶,他轻声道:“我冷。” 按在肩胛处的指尖冰凉,云泱感受着拢着自己那处怀抱的冰冷,滞在喉咙里的话彻底偃旗息鼓。她眨了眨眼,心道:我今天其实……也有些冷…… 于是,她伸臂反手也将江亦止抱住,总归占人便宜这种事,还是要还回来的。 察觉到她动作,江亦止愣了愣,然后闷闷笑了一声。 他将云泱颈后的被角掖了掖,道:“这下,夫人不用担心自己半夜再乱动了。” 第六十七章 二更 接连降了近两旬的雨终于停住,绥陵城迎来了汛期过后的晴日。 烈阳高照,沉寂了月余的蝉不知从何处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刺耳的嘶鸣响彻山林。 城内的水陆陆续续往下降,偶尔有城中百姓从佛头山下来,云泱百无聊赖伏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望月楼外雨后天晴的绥陵城。 江亦止一早便出了门,听闻太子的黑衣近卫来请,来之时神情很是凝重。 轻缓的脚步声从后面一步步走近,云泱没有回头,她等着那步子在身后停下,端着下巴懒洋洋叫了一声。 “娘。” 姜书瑶上前将手臂揽在云泱脖颈,“在菩提山的时候,倒也没见你这么听话过。”她意有所指。 云泱学着她的样子也将手臂拐了上去,脸颊贴在姜书瑶颈窝,娇声道:“关乎小命的大事,我拎得清,阿娘~” 姜书瑶笑了声,侧首轻撞了下云泱额头:“身上的伤还痛不痛?” 云泱蓦地想到江亦止给自己上药的时候,神情不太自然的应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她看着林子里偶尔经过的百姓,忧心地开口:“城内积水还未完全疏散,百姓们这样贸然进城会不会有事?” 姜书瑶叹了口气:“太子此番南下身边能用的人不多,绥陵城的官兵能任他调遣的也有限,能将大部分百姓劝上佛头山避患已经很不容易。如今水患平歇,想继续将百姓留在山上怕是很难……” * 这话说的不错。积水退去,天气放晴。被淹的房屋、被毁的良田尽数从水下露了出来,多数的人都想回去城中看看。绥陵放晴的第三日,佛头寺里安置的遭灾百姓按捺不住,一个年过半百的的老汉带头最先闹了起来…… 云奉煊自打入绥陵城,至今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眼下泛着青黑,青色胡茬浅浅一层覆在尖削了不少的下巴,未及弱冠的云景太子长这么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指节按了按太阳穴,云奉煊呼出一口浊气,向来爽朗的面上尽是沉郁。 他叫了个善言辞的近卫过去安抚,无力转向上山已经好一会儿了的江亦止:“城中无粮无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吵着回城里去!” 云奉煊的声音虽压抑着,但情绪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沿。 苍白的手端着只古旧的粗瓷碗,将一碗清水递了过去,江亦止温和看向他道:“殿下已经累了许久,不如先随我去寺外走走?” 他递了个眼神给云奉煊身后一名黑衣近卫。 云奉煊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那碗轻微晃动的水碗,眉头一压,接过一口灌下。 他拿袖抿了下嘴,一言不发往寺门处走。江亦止看着他赌气似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失笑跟上。 相比云奉谨的不择手段,太子倒是个仁义的储君,至少……这位应该不会在他背后捅他刀子。 “殿下。” 他叫住云奉煊,日光下的面容带着病色的白:“殿下何必动怒?百姓有此反应也不奇怪。” 云奉煊原就燥郁着,闻言火气更盛了三分,胸口起伏不定。 江亦止浑然不觉般抚着袖口的褶皱,他忽然反问了云奉煊一句:“殿下南下已久,可想过尽早回京?” 云奉煊滞了滞,半晌耐着性子拧眉道;“自然无一日不想。” 江亦止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连殿下都急着回家,何况是家就在山脚的城中百姓?”江亦止声音不急不缓,他偏头对上云奉煊瞥过来的视线。“与其想着如何阻止百姓下山回城,倒不如尽快将城内有染疫风险的源头切断,或是让百姓自己明白如何做才能尽早回家。” 云奉煊看他神情忽然福至心灵。心头那股郁气散了大半,他问江亦止:“江兄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姑且一试吧。”江亦止眺望着山脚处一片狼藉的绥陵城,“天气放晴之前,我往京中递了封书信,最迟后日应该就有回音了。” 云奉煊浓眉蹙成一团:“那……眼下要怎么办?” “眼下么……”江亦止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怕是要辛苦殿下再撑上两天。” “………” * 两日后,一队黑压压的人马身穿甲胄列于绥陵城外。 当头之人一身银甲,英姿勃发,率领众人浩浩荡荡入了绥陵。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城内全部街道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着一名玄甲士兵。领头那人径直朝着城中的佛头山前行。 云泱又一次起来没见到江亦止身影,望月楼里今日的气氛有些凝重。她捧起粥碗小抿了一口,然后就听见路桥说道:“趁着绥陵眼下还未封城,小添今晚便带着夫人和阿泱回云京。” 云泱差点被粥呛到,她巡了一圈桌上众人神色,猝不及防看到门前石径小道掠过一抹熟悉身影。她愣了愣,意识到什么:“城内已经有人染了怪病?” 路桥点了点头。 “距离绥陵最近的怀县已经大范围起了瘟疫,前些日子城内水刚退时有人往城外寻亲,也有城外的人见绥陵水退往城内涌。” 姜书瑶默不作声夹了口菜,后问路桥:“楼里的水和食物还够用多久?” 路桥愣了愣,回道:“算上咱们收留的部分老幼,紧着吃的话七日应该绰绰有余。” “吃完饭封楼。” 顾添、路桥和云泱几乎同时转头—— “姜姨?” “夫人?” “娘?” 姜书瑶视线从三人脸上扫过,忽然笑了,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意味。 “瘟疫已经到了绥陵,回云京的路也不见得有多安全,既然不知道会不会在路上染病,那不如就安心待在绥陵。” “所以……走就不走了吧?”她看着云泱,想了想道:“不过以防万一,阿止还是随殿下一起在佛头寺安置一段吧?” “?”云泱愣了下,想到江亦止的身体,又想了一遍眼下的形式,说了声:“好。” 顾添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 佛头寺,云奉煊见到来人,惊喜不已。 这次率兵前来支援的竟然是云承擎,见到小叔叔,云奉煊激动的泪都要落下来了。 云承擎好笑地拍了拍太子殿下的肩,道:“殿下受苦了。” 绥陵已经有人染了瘟疫的消息还未传开,云奉煊郑重将城内眼下情形说与云承擎,而后道:“城内现在唯一干净的水源便是寺内的这口古井,然存粮已经严重不足了……眼下染病的百姓还在增加,若是再往藏书阁送人,绥陵疫情的消息怕是瞒不住了……” 被诊出瘟疫症状的百姓全都被安置在了藏书阁,孙太医和其余几名医馆自进了藏书阁便再未出来过,寺里有人已隐隐有了怀疑。 云承擎听完云奉煊的话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瘟疫在绥陵蔓延,那后果不堪设想。 正思忖间,身后倚着廊柱的一位妇人忽地剧烈咳了起来,面色潮红,微有些喘。紧挨着她的是名俯身同旁侧的百姓交谈的一名年轻清瘦男子。 冷不防,男子便被这名妇人猝不及防咳了满脸。 他愕然一瞬,而后缓缓直起身来。 那妇人大惊失色。她知道一直在此驻守的是云京里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这位公子日常便同那位大人物关系匪浅。 江亦止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擦了下脸,眼底愕然转瞬即散。 “无妨。”他微笑着轻说道,而后转身便变了脸色。 他将帕子捂住口鼻,凝重望向这边听见动静看过来的云奉煊和云承擎,转身朝藏经阁走去…… 第六十八章 瘟疫 云奉煊也瞬间变了脸色,云承擎看着太子起伏不定的胸膛,凝眉转身示意左右,瞥向方才那名惊魂不定的妇人,肃声道:“拿下!” 原先那位公子离开之时还好好的,这位将军上来便要拿她,妇人一脸惊恐,当即就要跪地求饶。 云奉煊还没回神,已经有两名玄甲士兵压着那名妇人往一旁去了。 旁边一众百姓皆被吓到,只当这名妇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心里将这些京里来的大官们暗暗骂过一遍,唯唯诺诺底下头不敢再乱看乱说,倒是没几个人往别处想。 八月老远看见江亦止往藏经阁的方向走,连忙跟了上去,还未跟到身后,江亦止清冷的语调从前面飘了过来:“离远一些。” 八月静默立住。 刺目的阳光兜头照下,江亦止仰头微眯了眯眼,他思忖片刻开口:“晚些时候你回一趟望月楼,就说我在殿下这边暂时抽不开身,这几日就不回去了……”他手指在袖下轻轻叩着,又道:“给顾公子留个信,若是无事,望月楼暂时也莫要再随意进出了,水和食物,到时会有人送。” “还有殿下那里,既然世子已经到了绥陵,城中想必已经有士兵驻守,若是空出的人手有多余,不妨先将寺里围住……”他轻声道,“寺里如今已不安全,若有必要,防具眼下可以备上,若百姓之中有人闹事引发恐慌——” 清隽温雅的面容回头,江亦止狭长的眸中淬出冷意,薄唇开合,吐出的字眼亦没有温度:“便杀。” “……是!” 八月应下,转身便要走。 江亦止偏了偏头,又交代一句:“咱们的人也要当心。”他轻笑一声道:“我可不想还未回京,楼里的人先在这折了大半。” * 绥陵城门缓缓合上,城内到处都是巡查的玄甲士兵。他们一身甲胄手持长枪,面上覆着厚重的面甲。绥陵城内人心惶惶。 望月楼早早便封了门。 八月到望月楼外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大厅和顶楼西侧的窗子里透出些暖而明亮的光出来。 她听着门板后棋子轻叩石盘的脆响,抬手敲了两下门。 顾添慵懒的嗓音隔着扇门传了出来:“谁?” 八月秉明来意,记着江亦止的话,交代过后又缓缓道:“殿下那里如今抽不开身,公子特意让属下回来说一声,近几日便宿在佛头寺了。还请顾公子转告夫人。” 顾添掀眼看向对面的路桥,江亦止眼下被困在佛头山他本该高兴才是,但心里却总觉得不安。他冲着门外应了一声,丢开指尖夹着的棋子。 路桥觑他一眼:“不下了?” 顾添一脸没好气道:“哪里还下得进去?”他呼出口浊气起身绕到柜台之后,跟路桥说了声“我上去看看”,便开启升降台的暗门上了楼。 顶楼的走廊尽头,红木的窗子往外大开着,夜风徐徐吹进。映着晦暗的天光,少女单薄的脊背在窗沿上趴伏着,晚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淡雅的香气在空寂的长廊浮散…… 山脚的绥陵城内,零零碎碎亮着灯火,相比云京夜间的浮盛繁华,这里清寂的不像话。清风挟裹着城内潮湿腐朽的气息卷来,云泱眨了眨眼眼,问身后的人:“刚才是他回来过了?” 顾添屈起手指敲落在她脑后,嗤笑一声,谓叹:“不是。” 云泱:“?” “江兄让八月姑娘回来带话,说是佛头寺殿下那边人手不够,眼下还走不开,这几日就先不回来了。” 云泱琢磨了一会儿,若是离开云京之前江亦止对她的态度,他叫八月来传这话还不奇怪。可依着江亦止的性子,眼下两人之间并无龃龉,他叫八月来传这话……倒是跟她娘晚间吃饭时候的态度如出一辙。 她想了想,问顾添:“八月还说了什么?” 顾添觑她一眼:“交代咱们,闭门不出。” 云泱默了会儿,盯着绥陵城寥落的灯火蹙眉轻道:“佛头寺……是不是已经有人染上瘟疫了。” 顾添眉心一跳:“没听谁说起过。” 云泱“嗯”了一声,伸手指着绥陵城的方向:“天色还未全暗的时候,绥陵城的城门已经封了,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也出不去。晚饭的时候娘亲说要封楼,方才八月又特地来交代咱们不要外出。佛头寺眼下皆是无家可归的绥陵百姓,江亦止与他们呆在一处,我娘在担心什么?他又为何不敢回来?” 她转过身来,一双明净的眼睛里藏着忧色:“答案很明显了,顾添。” 她很少这么正经的叫顾添的名字,顾添动了动唇发现自己竟反驳不来她说的话。 云泱继续道:“我自小便与各种药性各异的药草为伍,血液也跟常人不同,连各样的奇毒都奈何不了我,何况是这样一场瘟疫?” “但是江亦止不一样。”云泱心脏跳动的很快,她感受着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急速流淌,莫名有些发慌:“若是他在佛头寺毒发又不小心再染上瘟疫……那他会死的。” 顾添觉得胸口闷闷的,他的视线缓缓从云泱身上移开,忽地嗤笑一声。漂亮的桃花眼弯着,但却没了几分笑意。 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仍旧慵懒,仍旧温和。 他问云泱:“那你想做什么?” “你帮我瞒着我娘和路桥哥,我想上山看看。” 顾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他心底甚至病态的觉得……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云泱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是他? 云泱说完半天没见对面的人有丝毫反应,她茫然看向顾添,叫了他一声。 “好。”顾添回神,应道。“那我送你下去。” 云泱看着他逐渐靠近,指了指身后的窗户,挑眉问道:“从这里?” 顾添迎上她视线,道:“从这里。” 他身量极高,两人站在一处云泱的脑袋刚能够到他的下巴,少女细细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顾添垂眼,脸上笑意收拢。抬起云泱的手臂环住自己—— “抱紧。” 云泱愣神,还没反应过来,骤然被人揪住颈后衣领一把拎了起来,整个身子瞬间腾空从黑洞洞的窗口掠了出去。 她惊了一瞬忙不迭抬臂紧紧把人抱住,口中还不忘抱怨一声,下一瞬脚尖便落到了实处。顾添抬手按住她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脚下是通往山顶的青石小径,密林遮月,云泱看不见他面上表情,只听见一句辨不清情绪的声音道:“走吧,我看着你上去。” 少女单薄的身影沿着夜色里的青石阶一路往上头也不回。顾添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山道里,站到绥陵城里零碎的灯火一盏盏暗了下去…… * 佛头寺,藏经阁外临时搭起来的药棚里,江亦止寻了处无人看顾的空炉旁随意坐着。 他模样出众、周身气质清贵,即便坐在圆木随意截成的矮凳上也极引人注目。 一个在此帮忙熬药的老妪打量了他许久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公子若是想寻处安静的地方歇息,不如去对面的说法堂,那边会有小师父带你去寮房。” 炉火燃得极旺,江亦止偏头躲开老妪咳了两声,轻声道:“您还是离我稍远一些。” 老妪闻言面上显出惊愕之色。她回看了一眼身后不远的藏经阁,往后稍退了半步,不敢置信道:“你莫不是也……”好生俊俏的公子哥儿,真是造了孽了……老妪神情俱是惋惜。 江亦止轻轻笑了一声,他仍背对着那名老妪:“老人家看来对这寺内发生的事十分清楚。”融暖的炉火将他掌心烘烤的炙热,江亦止抬手抚了下衣袖,将手往炉间又送了送。 白日之时的那名妇人已经确认患了瘟疫,他留在这里只为等待一个结果。 江亦止回身也望了一眼藏经阁,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他轻笑一声,从圆木上缓缓站起。 眼皮灼热,头疼欲裂,跟他毒发时候的情形还略有不同,他刚才甚至真的想试一试将手完全伸进炉火里,会不会将内里也给烤热…… 眼前有些发黑,江亦止扶着药棚的柱子踉跄了一下。 他指了指身后的藏经阁:“寮房我大概是去不成了,还是去藏经阁坐坐。” 老妪犹豫了下,终究没上前扶他,看着这位清隽矜贵的公子哥脚步不稳的上了藏经阁的台阶。 浓郁的药味在空气中浮散,一墙之隔的藏经阁内,五六个陷入昏迷的病患在睡梦中挣扎着,面色青白呼吸急促。有两三个刚送进来的百姓惊恐的看着身旁经过的士兵、大夫个个围着纱巾大惊失色,转头便要往门口的位置跑,又被拦下。 江亦止刚伸手推开藏经阁的门,冷不防便被一个哭天喊地的小胡子男人抱住了腿,小胡子吓得面如土色:“大人救命!小的真没病!就是头天夜里在风口受了寒才有些发热,我没病!真的没病!” 江亦止闷笑一声,缓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他冷淡撇扫一眼那人抓在自己衣摆上的手,眼底闪过一抹郁色。 抑着愈发昏沉的感觉,江亦止将脸凑近他,声音沉缓清润,却叫人如坠冰窟:“可惜了,我有。” 第六十九章 救命 “可惜了,我有。” 眼前的公子模样清隽,尊贵无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瘆人。 小胡子呆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来人并未戴隔离的面巾,确实跟这楼里把守的官兵和大夫们不太一样。他一时也忘记了哭喊,瞬间退离江亦止几步开外。 江亦止狭长眼睛微眯,他缓缓从门扇处站起,一脚踏进藏经阁门内,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抬,身后清泠泠一声叫喊。 “江亦止!” 女子的声音有些急切,尾音还微微带着点喘。 江亦止瞬间僵立住,眼底浮现一丝微愕茫然。他抬手扶住门扇,半边脸隐在门扉顶端投下的阴影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是让八月交代了顾添……叫你们近一段不要出来?”他面色冷淡,却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温和平缓,他斟酌着语气,将门扇往外合了合,不让她瞧见内里情形:“……我这里眼下事多繁乱,你乖乖听话,先回望月楼去。” 云泱平稳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阶上那人清瘦的背,鼻尖充斥着浓郁苦涩的各种药草味。 她是跟着刚才被压进来的那三个百姓到藏经阁外的。那三人一路挣扎哭喊,喊得什么她听了一路,听得一清二楚。 她仰头看了一眼藏经阁上那方恢弘漆金的牌匾,绥陵之中所有染上瘟疫的百姓应该全都送到这里了……原本的忧心成为现实,云泱深吸了口气。 她故作轻松一笑,眼睛弯起:“八月来的仓促,我还没来得及问起你这两日的身体,就自己跑上来看看。”她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江亦止冷起脸道:“别动,就站在那里。” 云泱眨了眨眼:“怎么了?” 身上泛起酸痛,扶着门扇的手臂强撑着才不至于颤抖,这病在他身上发作的倒是比在别人身上要快。江亦止咬了下牙,意味深长道:“夫人没来的时候倒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形……”他晃了晃越来越沉的脑袋,低低笑了一声,“所以夫人暂且还是离远一些……” 他朝右侧那名玄甲守卫递了个眼色,那守卫瞬间明白过来,大步从阶上走下,到云泱身边转身示意:“郡主请。” 云泱不恼也不动,她瞥了眼被守卫扒拉到颈上的布巾,一脸为难,虽是冲着守卫,但明显是说给江亦止听:“其实除了探望相公,还有另一件事情。” 她容貌清丽,声音甜软,眉心蹙起的时候格外惹人怜惜:“孙太医当时给的伤药白天的时候我不小心给摔了……”她嘟哝了一句,小声道,“我背痛……” 言下之意:得再找孙太医再拿一次药。 守卫瞬时手足无措,求助般望向阶上的男人。 脑袋里嗡嗡作响,江亦止背抵着一侧门沿轻轻喘息,方才的小胡子男人见他方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不过瞬息便病歪歪的要往地上栽。 他吓坏了,这藏经阁内都是染病程度轻重不一的病患,他生怕自己也变得跟眼前的男人一样。眼瞧着江亦止扶着的门扇处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看准时机弯腰一溜烟便从藏经阁的门内蹿了出来,江亦止被他撞到肩膀,一个不稳便跌在了门口冰冷的地板上…… 裸/漏着的皮肤烫的他头脑发昏,可偏生身体里又冷得厉害。他听着那小胡子被玄甲守卫拿下,旋即一道挟裹着淡雅清香的身影蹲俯在自己面前。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滚烫的指尖缠在自己腕上,云泱被烫的皱紧了眉头,还未来得及反应,江亦止推着她的手臂将宽大的衣袖遮在她口鼻之间,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 阶下,那刚跑出没几步的小胡子还在叫嚷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他指着江亦止倒下的身影一脸惊色,“我不过是有些发热,你看看他!那才是染了瘟疫的样子!我不要呆在这里!我会被他给害死的!” 云泱怔忡的看着地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的男人,还保持着抬臂遮着口鼻的样子,想着他昏迷之前的动作,心下不自觉一软。 她浅浅笑了一下,将手臂从脸前拿开,探出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藏经阁里,忙里忙外的一干人这才注意到门口动静,孙太医看见云泱半跪在那里,忙不迭小跑着过来,抹了把额上的汗。 “郡主简直是胡闹……”他从门后的木架上拿过一方布巾递给云泱,又赶忙吩咐人临时般了张窄榻过来,给江亦止扶趟上去。 浸了冷水的帕子搭在江亦止额上,孙太医叹了口气:“白天的时候给大公子诊脉还没有发热的迹象……大公子担心是因着自己体质特殊便一直在藏经阁外等到现在,不想这疫病在大公子身上竟是来势汹汹……” 云泱蹙:“眼下咱们可有应对疫病的法子?” 孙太医摇了摇头:“绥陵城中染病者廖廖,目前也只能用苦寒之药压制退热。”他看了眼云泱,干瘦的眉头挤到一处,“郡主冲动进了藏经阁,怕得暂时委屈在这里了。” 云泱不甚在意的笑笑,想了想道:“眼下佛头寺封了,怕是殿下还不知道我也来了这里,不如交代守卫帮我通传一声,叫人在寺里安排一处寮房给我和大公子。” 江亦止体质特殊,不止是这次的病,还有体内自小便带着的寒毒。孙太医自然知晓此事严重,忙差了人去前面通报。 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几道乱糟糟的脚步声停在藏经阁外。云泱刚给江亦止额上的巾帕又过了一遍冷水。 …… “云泱!” 一道沉稳的男声隐含着怒意从藏经阁的门外传了进来,云泱惊得浑身一凛,瞬间瞪大了眼。她僵硬将脖子转向门口肃然立着的玄甲守卫,干巴巴开口问了一句:“说话的人是谁?” 守卫:“………” 孙太医弯腰扒开一名患者的眼睛仔细看了看,漫不经心回道:“詹士府云少詹士,恒王府世子——云承擎。” 云泱:“………”她蓦地想到之前吃饭的时候瞥见的从门前风一般闪过的熟悉人影。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云泱几乎从窄榻上跳了起来飞奔过去堵在门后:“大……大、大、大哥!” 沉稳的声音几乎贴着门缝,云泱毫不怀疑若是没有她在这里堵着云承擎这会儿已经进来了。 “滚出来!”云承擎面色冷郁,云泱也是第一次面对他这样的语气。 她姿态放软卖了个乖:“大哥你消消气,我好着呢!倒是你,你要是进来了咱俩都得在这儿隔离,到时候殿下可怎么办?” 云奉煊冷不丁被她牵扯进来十分无辜的拧眉看了过来,眼底聚起一抹不可思议,他倒是第一次领教这位小姑姑嘴巴上的厉害。 眼下江亦止已经染了病,小姑姑又不管不顾的跟了进去,要是王叔再意气用事,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揉了揉眉心,云奉煊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拾步上了石阶,拍了拍云承擎肩膀劝道:“王叔还是听小姑姑的,暂时先消消气,江……公子眼下的情形耽误不得,小姑姑既然已经进了藏经阁,就算现在出来也无济于事,天色已晚,明日城中各处奉煊都还要仰仗王叔,您不如先回去休息?” 他揣摩着云承擎强制按捺着的情绪,又补了一句:“小姑姑交由我来安置。” “你最好能稳妥照顾好自己!”云承擎拧眉盯着藏经阁紧闭的大门,转身拂袖离去。 隔着门,云泱听着云承擎离开的动静,轻轻抚了抚胸口。 大哥生起气来也太吓人了…… “小姑姑~”云奉煊的声音隔着门叫了她一声。 对着太子这个侄子,云泱瞬间松了口气,她扒着门缝在门上轻轻叩了叩:“房间准备好了吗?” 云奉煊也十分费解:“小姑姑不怕自己也染上病吗?” 要是能染上当然还是怕的,但问题是……她根本无需考虑这个问题。 * 云奉煊准备出来的这间寮房在鼓楼西侧,环境清幽,鲜少有人来此。房外的墙边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临着山崖,因着雨后初霁,山涧里还有水流不断往下倾斜。 江亦止身上的温度仍旧灼人,然被子下的身体却在止不住的发抖。 云泱贴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他一声。 昏睡中的男人好看的眉眼拢起,嘴唇颤动,炙热的吐息喷洒在云泱颈侧。 云泱眨了眨眼,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梅花簪。那簪子做的精巧,簪头与簪身之间有一道极浅的缝隙,她指间微一用力,簪头便自那缝隙处从簪身里抽了出来,尾端是根细如发丝的银针。 “可能会有些痛……”她屈起指节蹭了下脸,歪头将那截银针放置在了烛台上来回炙烤。 沾了疫病的毒血需要尽早释放,否则江亦止不是被疫病的高热给烫死,便是被体内的奇毒发作外冲的寒意给冻死。 她将烧过的银针轻轻挥了挥,散掉热气,捏着江亦止的指尖将银针一寸寸没了进去,忍着心悸喃喃,不知道是安慰江亦止还是给自己打气:“我尽量轻一点……” 第七十章 回光 七月初,绥陵封城的消息传到了云京,举朝皆惊。 自云景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此等天灾。各地奏报,淮水以南各州府皆涌出大批流民北上,宣政殿上乱成一团,众说纷纭。但大致上分成了两派,以江相、恒王为首,主张调派增援太子的臣子为一派;以兵部为首,主张打压北蹿流民、谴责太子此番南下无作为者为一派。 两派各执一词,言辞激烈。 云奉谨闲闲抄手立在一旁,在他旁边站着的是新近升调上来的五品文官,对现下云京城内的局势还不甚明朗,这人好奇看着殿内吵作一团的众人,讶然道:“未入京前,我就听闻丞相与恒王向来不和,今天这算是什么情况?” 云奉谨睨了他一眼,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旁侧另一名官员“害”了一声,“再是不和,恒王府的仪宾跟世子眼下还在绥陵跟着太子生死难料,王爷跟丞相怎么可能任由兵部那些草莽胡说八道?” “哦?!如此说来,丞相府跟恒王府还是姻亲?” …… 眼瞧着话题越跑越偏,云奉谨脸色逐渐有些难看,殿内一名武官打扮的官员鄙夷地撇了撇脸,愤慨道:“我们军中都是粗人,说起大道理自然不如诸位大人,但是如此天灾,殿下入绥陵又在水降之前,绥陵的疫病还能如此蔓延,不是失职又是什么? 王爷和相爷说的倒是轻松,只是兹事体大,绥陵又临近南襄,若是就近调派士兵增援,届时南襄大举进犯,南边瘟疫又控制不住,您有没有想过若是瘟疫在军中传开到时候又要怎么办?!” 零碎的附和声在诸臣子间传开,江尚听着这群人的诡辩愤慨几乎都要气乐了。 “陈大人这话说的不对吧?南边来的消息,绥陵的疫病出现的最晚,倒是封城之前,你们兵部辖域的几个州府有流民往刚将积水疏散的绥陵城里钻,之后的绥陵便下了封城令。要说外面的瘟疫是绥陵带出去的,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嗤,大公子如今就在绥陵,丞相自是只帮着自己儿子说话。” 江尚沉笑一声,侧目看了过去:“本相就事论事,陈大人还是不要信口雌黄。”他又转向云裕庭道,“王爷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云裕庭冷哼一声:“你都把话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江尚:“………” 两人难得统一战线,一个威严一个善辩,将殿内原本想将战火引到太子头上的一众人堵得人仰马翻。 云封谨脸色愈发阴沉。他垂着头,拇指在食指指背上来回摩挲着,许久掀眼看向上首的那抹明黄色身影。 明明是要借助这件事情把云奉煊那个傻子从云端拽下来的,然而江亦止那边竟是再也不见有消息再传回来,他安插在东宫近卫里的眼线也断了联…… 他,不甘心。 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五指收拢成拳:“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如今还在绥陵福祸难料,我这个作兄长的自也不好继续留在京中安逸。”他的声音在殿中两方人争执的间隙插了进来,清越响亮,掷地有声。 殿内诸臣的视线都因着他这句话被吸引过来。 云奉谨继面朝上首,躬身垂手继续:“儿臣请命南下绥陵协助太子。” 殿内骤然安静,针落可闻。 * 寺庙西侧的寮房里,云泱照看了江亦止一夜伏在床沿沉沉睡去。 她眼底泛着青黑,脚边是一盆未来得及倒掉的血水。 放血的法子倒是有些用处,至少江亦止身上的高热退了一些,云泱将他冰冷的手握住抱在怀里,像是抱了一块千年寒冰,怎么捂也捂不热。 江亦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面色青白的少女侧脸伏在他身侧,秀挺的眉心微微蹙着,两人相触的指间一片冰凉,江亦止愣了愣,缓缓抽出自己被压得发麻的手臂。 寮房简陋,整个屋子里只有自己身上盖着的一方窄被,江亦止犹豫了下抬手拂起袖腕,抵上云泱被挤成一团的脸。 少女脸颊冰凉一片,清丽柔和的面容憔悴的让人心生怜爱,江亦止的手腕半晌没有拿开。胸腔一阵咳意猛地上涌,江亦止连忙抬手抚住脖颈,那阵强抑着的咳便成了一长串剧烈的喘息。 他轻轻叹了口气。 …… 云泱一直睡到天色将暗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她原地怔忡了会儿,一转头看见脚边空了的水盆。 榻上空空如也,毒发加上染上瘟疫的江亦止不知道去了哪里。榻旁的小木几上放着的斋饭还隐约泛着热气。 她起身走出房外。 寮房外的山景看着跟昨天夜里的时候完全不同,夹在山涧的那束山泉像一条银色练带,周围花香虫鸣。 院上的小门开着,门外崖边,江亦止披着宽大的外袍负手而立,夕阳的橘光从山崖对面直打过来,给那里站着的人影覆上一层绮丽的色彩。 听见动静,沐浴在夕阳里的男人侧转过来,唇角勾笑看了过来。 第七十一章 (修)不速 毒发的寒与疫病的高热相冲,云泱知道释放毒血会让江亦止的情形好一些,却也没想到会好到如此程度。 她迟疑着眨了下眼,隔着小门问江亦止:“你……什么时候醒的?”她微歪着头,神情娇憨,映着天际橙暖的霞光,娇俏可人。 江亦止勾着抹浅笑低头,状似无意的转了转手腕,他语调温和没什么波澜:“斋饭送来的时候。”修长白皙的指尖猩红点点,手腕翻转间看上去并不很明显,他继续道:“只是当时夫人睡的香甜。” 云泱“唔”了一声,自动忽略掉江亦止话里的调侃:“那咱们先去吃饭?” 江亦止笑笑,朝她走了过来,微微点头道:“好。” 两个人并排往房门处走,江亦止抚过袖下隐隐作痛的指尖,沉寂了许久的嗜血欲望隐隐躁动,他喉头滚了滚,视线不由便落在了身旁并行着的少女纤细的脖颈。 他压制着心头的悸动,似不经意道:“我记得夫人幼时曾泡过几年的药浴?” 云泱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就点了点头。 江亦止:“有什么效果?” “就是——”嗯? 云泱骤然意识到不对,声音在嗓子里戛然止住,她瞪大了眼睛扭脸,映进一双沉黑探究的眸里。 …… 男人眼下的那颗痣好像都变得鲜活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穿成了一条线。 [我来验证一些事情。] [若你体内的毒真是我所知道的那个,这两个方法用处都不大……熏制只能暂时压制,想要从根处解决,得……] 得如何,她那时候终究是没说,回想当时云泱的神色,他直觉后面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甚至林叔叔用来实验药性的毒方对她也没什么用。 那个药浴……总归不能是用来治病的东西。至少,也不会是给云泱治病。 “是什么?”江亦止又问了一句,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的意味。 这事原本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云泱略想了一下原地停住转身,江亦止就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 “也没什么,就是一味治病的药引……” 接下来的话自是不必多说,江亦止顺着这番话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唇畔的弧度逐渐变浅。 案几上的斋饭热气已经散尽,云泱这顿吃的有些食不知味。她几口将饭扒完,抛下一句“我去叫孙太医来给你先看看”,就飞快起身出门,转瞬便不见了人。 药浴的事原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要给江亦止解释的话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楚。 娘胎里带的毒本就难解,林琼婉那时的身体也已是强弩之末,可偏生想要解开江亦止身上的毒就必须要毒血为引。 姜书瑶大着胆子拿了林琼婉的血给刚出生的女儿辅以药草浸泡,历时五年浸出来个百毒不侵的药人…… 云泱自嘲的想,江亦止对她的血有依赖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毕竟血脉相连,她体内还淌着些林姨的血。 * 寺里的太医们忙的焦头烂额,云泱索性留在藏经阁帮了许久的忙,直到将心底那丝异样的情绪压下,才叫了孙太医一道跟自己回了寮房。 案几上的残羹已经被清理干净,江亦止一身浅色衣袍坐在案后低垂着眸,他手臂搭在案沿,孙太医细细切了会儿脉象,眉头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来。 云泱往前凑了几分:“如何?” 孙太医“嘶”了一声:“大公子这脉象倒是奇怪,疫病的高热确实探不到了,似是被大公子体内的寒气压制住了。” 云泱眨了眨眼:“那这是好还是不好?” “影响判断,老夫也说不清楚。”他忽然“咦”了一声,“这是……郡主给大公子放了些血?”江亦止的指尖被抬起,孙太医疑惑看向云泱, 察觉到案后男人探过来的视线,云泱抬手蹭了下脸:“疫病内热,毒发外寒,两相冲在一处我担心大公子的身体会受不住。”她解释道,“这法子是我娘教给我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郡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孙太医抚着胡须乐呵一笑,道,“兴许是郡主如此做法才刚好让大公子体内的病热和寒毒处在一个恰好的点。如此大公子既不会被疫病的高热折磨,又免了毒发时滞闷、寒凉之苦。” 江亦止垂眼勾了勾唇,将搭在案几上的手收回。 …… 天色渐暗,沉寂了许久的小院外一声疾风破空声戛然停在窗外。 江亦止瞥了眼看向窗户处的云泱,指尖轻点着桌面。 他垂头轻轻咳了一声,笑着跟云泱解释:“八月。” 山涧泉水清鸣,昏暗的纸窗外肃身直立着一道清冷的身影。八月思考着探到的消息,斟酌开口:“绥陵瘟疫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云京,宣政殿上恒王跟相爷和兵部的人吵了一架,听闻大殿下跟圣上请了命要来绥陵协助太子,估计这两日便要到了。” 八月嗓音清冷,说话间不急不徐,分开来云泱每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却怎么都没弄明白是几个意思。 她扭头一脸疑惑看向江亦止:“父王和丞相为什么会跟人吵起来?” 江亦止她一眼,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给她听。 云泱继续:“这跟……大殿下又有什么关系?他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江亦止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饶有兴致的笑笑,眉眼一弯,道:“我也不知道,不如咱们来猜一猜?” 云泱:“猜什么?” 江亦止沉思一瞬:“猜猜看,大殿下来绥陵到底是来帮太子殿下的忙,还是来捣乱。” 听起来有点厉害的样子,这还是江亦止第一次在她面前谈论朝中的事,江亦止是她相公,云承擎是她兄长,太子殿下是她侄子。 区区一个云奉谨真要想干什么的话,好像……也不足为惧? 第七十二章 风月 朝中消息传到绥陵的第三日,云奉谨率骁骑营一千精兵抵达绥陵。 彼时佛头寺里,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正打着赤膊同其他近卫、百姓同桌而食。原本娇生惯养的储君细白的皮肤被绥陵连日的阳光灼的黑亮,缺乏打理的下巴挂着青青的胡茬。 云承擎看着太子如今的模样很是感慨,又心疼又好笑的垂眼扒了口饭:“殿下如今跟在京中的时候很不一样。” 云奉煊几乎埋在了碗里,闻言头也不抬:“能一样么?我来绥陵又不是来当太子的。” 云承擎哂笑,将面前的碗筷推到一旁,语气里少见的严肃:“话虽如此,不过眼下还有一事。” 他骤然认真,搞得云奉煊心下一慌,只当城里又有了什么变故。 “什、什么事?” 然后就听云承擎道:“大殿下已经到了绥陵了。” 云奉谨当朝请命要南下绥陵襄助太子的举动人尽皆知,按理说皇子大张旗鼓出行,一路上随送的地方官员应该只多不少,可偏生云奉谨从云京到绥陵只用了短短三日。 竟像是一路疾赶至此。 云奉煊将筷子从唇边拿开,浓眉紧蹙:“我皇兄疯了?”上赶着送死?早知道有这好事,当时这差事让给他倒也不错。 云奉煊想要跑路的神情丝毫不加掩饰。 云承擎有些无奈:“殿下有什么想法?” “没有任何想法。”云奉煊头摇的干脆,端起手边盛着米汤的碗一口饮尽,“他要真想做这个主事,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他又如何?” 他十分不以为意,即便心里也清楚云奉谨此次南下究竟为着什么。 * 云奉谨没想过迎接自己的场面竟会如此清冷。 半开的城门后面是两列恒王府的私兵,士兵一身玄甲,面具遮面,为首一人样貌敦厚,向着城门口马背上锦衣华服的青年抱拳行礼:“属下郭陶,奉世子之命来迎殿下。”他一番话说完抬眼看向青年身后乌泱泱一群,想了想又道,“殿下一路劳顿,但绥陵城如今怕是进不了这么多的人。”说话和气有礼,不卑不亢。 云奉谨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孤奉圣命前来襄助太子,你这样将我的人拦在城外是真的不怕陛下怪罪?” “殿下赎罪。”郭陶好脾气解释,“绥陵城小,城内百姓总共不过千人,若是殿下率军入城,势必会引起些混乱。” 云奉谨哼了一声,道:“云城擎人呢?” “城内染了疫病的百姓如今全在佛头寺,世子已经下了封锁令,如今寺内只进不出,世子也被困在了寺里。” 云奉谨:“………”他拧眉问,“那江大公子呢?” 他与江亦止已经断联太久,心里隐隐不安。 “大公子如今也在寺里。” 云奉谨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注意郭陶骤然一愣的神情。 勉强压下心头的不悦,云奉谨随手点了几名近卫随侍,将其余诸人全都留在了城外。 * 西侧的寮房,云泱乐颠颠地又跑去了藏经阁帮忙,江亦止捏着本书卷闲闲翻着,沉寂了半日的房外兀地又起了动静。 八月沉冷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大殿下已经到了绥陵。” 江亦止视线略从书卷上移开,抚着书页的指尖微顿,语调没什么起伏的评价:“挺快。”他下颌几不可见一扬,睥着门外那道纤细的人影,语气肯定:“看来已经上山了。” 八月迟闷的应了一声。 …… 云奉谨的到来并没有在寺里引起什么骚动,倒是云泱在藏经阁帮忙煎药的时候,听到同样过来帮忙的两个婶子在说寺里又来了个云京过来的大官…… 云奉谨竟然已经到了。 云泱点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起身将熬好的药一碗碗分好,跟孙太医打过招呼便回了住处。 藏经阁距离鼓楼尚有段距离,一路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倒是临近寮房,云泱隐约听到房内传出阵阵人声。 她挑了挑眉,放轻步子,侧着耳朵细细听了听。 可偏生那声音时轻时重,云泱勉强听到一些字眼……“袁家、太子、风月”什么的。 她咂了咂嘴,心道平日里看着江亦止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也会说些浑话。 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打算先不进去。 八月一身玄色衣衫抱臂倚在寮房外窄小的窗边,俯首低眉,听见脚步声立时抬头看了过来,见是云泱,神色讶然了瞬,直身叫了声“夫人”。 寮房内霎时没了动静。 撇着屋外渐近的阴影,云奉谨轻嗤一声,压低声音道:“……如此说来,大公子是势要与孤为敌了?” 青竹杯子里,盛满了的水轻轻晃动,江亦止淡淡一笑,恰巧房外云泱一只脚踏进门内,他看着那只绣鞋尖端沾上的泥污,道:“大殿下严重了。” 努力伸了许久的耳朵就听见这两句话,偏生自己还听得云里雾里的,云泱不悦的踱到江亦止旁边坐下,燥郁的瞥了眼桌几上丝毫未动过的茶水。 江亦止一把将她按住。 云泱:“?” 江亦止淡笑着将她面前的水推到云奉谨面前:“夫人莫要拿错了,这是大殿下的水。”说罢轻咳了一声。 云泱这才看清楚对面坐着的人,看到那张眼熟的脸,原本的不以为意逐渐演变成惊愕,她不由自主从位子上坐了起来,指着云奉谨扭头看向江亦止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不是那个谁?!” 江亦止无奈地拉着她手臂重新坐了回来。 “是,你曾经在云京望月楼见过的。”他看向对面神情莫名怪起来的男人,勾着唇邪肆一笑,同云泱介绍:“大殿下。” 跟云奉煊仁厚清秀的样貌很不一样,云奉谨的长相带着很明显的尖刻相,想到刚才自己听到的几个奇怪词汇,云泱眨了眨眼,不耻下问:“我方才进来之前听到你们说起……太子、风月?”她皱了下眉,不知脑补到了什么,忙不迭教训道:“太子还小,你们以后不要总在他面前说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第七十三章 羞恼 在辈分上面,云泱还是能压云奉谨一头的,只是她乍然蹦出来的话却让桌几后的两人都怔了一下。 云奉谨皱着眉头,正欲开口,那厢江亦止陡然一声闷笑。 云泱有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原本跟江亦止的交涉骤然被云泱打断,云奉谨的心情本就算不得愉快。他跟云奉煊不一样,跟恒王府之间没有那么深的纠葛。 他将面前那杯已经冷了的茶水端起,指腹轻轻摩挲着青竹杯壁,朝外面瞥扫一眼,而后抬眸:“可惜了。” 云泱:“?” 她抬眼看了看云奉谨又转头看向江亦止,心说: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江亦止唇边的弧度没有淡过,只垂着的眸被眼睑半遮住,窥不见里面神色,屋内的温度平白骤降了几分。 “殿下还真是……”他滞了瞬,“一如既往的自信。”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夸人,但略一咂摸就能觉出不是那么回事。云奉谨瞬间沉压压地拉了下来,明显强压着火气。 江亦止偏像没看到一样,丝毫不觉得这样跟一个皇子说话有什么不妥。他翻过桌几上的竹杯悠闲倒了杯水,眉略一挑,递给云泱。 对面,云奉谨指间的竹杯几乎要被捏碎。 “大殿下来此……世子跟太子殿下应该还不知道吧?”江亦止冷不丁问了一句。 云奉谨缓了缓神:“孤是什么犯人?在这寺内走动还需通行政令?” “倒也不是。”低垂的眸轻抬,沉黑的眼瞳里一抹玩味流露,映衬眼下那颗小痣,江亦止缓声道,“只是觉得大殿下勇气可嘉……”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殿下不会觉得这处寮房略冷清了些?” 云泱咽着茶水,好像有些明白江亦止要表达什么了,只是内心仍是疑惑。她还记得初次在望月楼见到云奉谨时他与江亦止一道在顶层观景台内,那时候她虽不知晓两人关系,但一定不像今天这样暗流涌动。 “江兄不妨有话直说。”云奉谨皱紧了眉。 江亦止仍在打着哑谜,他嗤笑一声朝着外面道:“连八月都知道,不能进来这门。” 云奉谨看了眼坐在江亦止旁边的云泱,心底嗤之以鼻。 江亦止胎里带来的病弱之体,跟云奉煊和云承擎分开来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拿疫病来吓唬他?未免过于可笑。 江亦止将他情绪看得分明,也不解释,只转头冲着窗外温声道:“隔壁的寮房收拾一间干净的出来,顺便——”他手指闲闲点着桌面,“跟太子殿下那边说一声,就说……大殿下在我这里。” 清冷的女声应了一声,原本立在窗后的一小片黑影骤然离去。 不祥的预感充斥云奉谨的心底,然而他仍是不甘,强撑着不想在江亦止面前露出丝毫怯意。 * 大批药材、粮食被送往绥陵,云奉煊跟云承擎叔侄两个忙得不可开交。前来襄助的云奉谨被郭陶带来山上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云奉煊没太当回事。 皇兄年长他三岁,总不至于傻到往安置疫民的人堆儿里跑。 缓神的空当,江亦止旁边那位英姿飒爽的冷面姐姐垂首疾步走来,在距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 云奉煊眼睛一亮,狼狈的面容凭添三分神采:“八姑娘?可是江兄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刚赶回来的云承擎抬眸:“殿下叫江公子什么?” “唔……”云奉煊一愣。 云承擎失笑,错身而过时抬手拍了下云奉煊肩膀,调侃他一句“没大没小”。 八月余光看见云承擎走远,面色表情不见波动,她道:“大殿下在西鼓楼。” 云奉煊茫然一瞬:“啊?” 八月看他一眼,又说了一句:“谨殿下在公子住处饮茶。” 云奉煊:“?” !!! 云奉煊眼睛猛地瞪大,他本就一副敦厚像,如今再一瞪眼,八月只觉得他那双眼珠子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周遭搬运药材粮食的身影来往纷杂,云奉煊勉强压住那声几欲出口的脏话。 缓了几息,他无力叹了口气:“那,劳烦八姑娘再跑藏经阁一趟……”说到一半又蹙了眉,“算了,我亲自去跑一趟,我有点担心江兄应付不来我这皇兄……” 江亦止本就染了瘟疫,如今全仗体内毒发的寒气与疫病发作相抵,现下还要应付他皇兄,仔细想想江亦止还是挺惨的。 他随手捞过一旁窄木架上悬着的干净布巾系在脑后,转身走到了八月前头。 八月看他急吼吼往前走的背影,唇边极不明显的勾起一点,心道:也不一定是谁应付不来谁。 …… 即便原本不信,如今云奉煊一脸肃容悉心规劝,云奉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捏紧手指,不受控制往后缓退了两步。 心里总归是害怕的。 云奉煊远远看他动作,干巴巴安慰:“皇兄也无需太过担心,孙太医他们这些时日不断调整用药,如今藏经阁内已经有治愈的百姓了。更何况也不见得皇兄就一定会被染上。” 云奉谨木着脸应了一声。 他只觉得此番南下诸事不顺。 云奉煊如今势头正盛,而他即将被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染上的疫病困在这寺庙一隅……云奉谨垂着眸神色渐冷。 * 入夜,隔壁寮房早早便熄了烛火。 云泱送孙太医离开的时候往旁边看了一眼,诧异地挑了挑眉。 两厢一墙之隔,云泱回身掩了房门踮着脚小跑到江亦止旁侧,贴着他耳朵轻声地说:“大殿下房里灯已经熄了,是在生你的气吗?” 少女轻缓地吐息如春风拂面,带着淡雅醉人的香气,在脸前浮散。 江亦止稍撤开些距离,歪头思忖一瞬:“是吧。” “是……吧?”云泱反问一句。她几乎贴到了江亦止身上,男人身上的清苦味道钻进鼻息,并不难闻。 江亦止轻笑一声,也学着她往前凑了少许。 微凉的呼吸扑在她鼻尖、唇间,云泱眨了下眼,没忍住吞了下口水。 江亦止视线垂落在她粉润潋滟的唇。 “云泱。”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 “啊?……唔!”云泱忽地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江亦止刚才猝不及防张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直身开始抬手解颈上的纽扣。 云泱大惊失色,偏生又不敢扬高了声。 “你、你……你干什么?!” 江亦止斜扫了眼外面天色,莫名看她:“能干什么?夫人不打算睡吗?” 云泱一噎。 那倒也不是。 先前江亦止昏迷时候,他躺着,她伏在床边守着,唯昨夜因着先前两日几乎不眠不休,她就在桌几旁愣了会神,谁知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跟江亦止不是没在一张榻上睡过,只是方才那一下实在有些突然,云泱脑子里到现在还是懵的。 她眨了眨眼。 而后脑子一抽问江亦止:“你刚刚在干什么?” 空气凝滞一瞬,男人轻缓的笑兀地响起:“亲你。” 云泱倏愕然了瞬,惊讶道:“那是亲吗?” 江亦止反问:“不是吗?” 胸腔极轻的一声娇哼,云泱不太服气地小声嘀咕:“你说是就是吧……”她踢了鞋子,习惯绕到床尾爬了上去,整个缩在床里。 烛火骤熄,云泱察觉到床侧一沉,清苦味贴着自己躺了下来。 一室沉寂。 然而她根本就睡不着。像是察觉到她躁动,江亦止侧转过来。 江亦止:“不困?”嗓音有些微沉。 云泱闷闷“嗯”了一声。然后就察觉到对方的气息骤然近了几分。她惊得头猛地往后一仰,一下子撞到了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 江亦止:“……你躲什么?” 云泱滞塞。 一声轻笑伴着衾被颤抖,片刻后江亦止的声音带着明显笑意,他的脸转了过去:“不用害怕,这次不亲你。” 云泱羞恼不已。 第七十四章 融血 一墙之隔的寮房,云奉谨于黑暗中静坐着,临门一侧的纸窗上映出一点隔壁漫过来的暗橙色。 隔壁亦是安静,只有先前一声极轻的合门声以及桌椅挪动。 他耐心等待着。 漫在窗上的橙色倏然暗下,云奉谨抬眼,循着光线完全暗下去之前的记忆,起身走到窗边,山涧流水潺潺。 听着外面山泉清鸣,云奉谨尖细眼底漫出丝丝冷意。 太子一行南下之前,东宫近卫里分明是有自己的人的。初时,这边的消息传回云京还算及时,两日一封从未间断。然而……最后一封密函送到景元宫的时间是——云奉煊一行进到祝原小城的时候。 而他的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联络不上。甚至,根本没人注意到太子随行的近卫当中,少了一个人。 云奉谨的手里,摩挲着一枚木制方牌,皓月升空,银白的月色当院洒下,透光薄薄的窗纸打在那枚木牌上。繁复的异兽花纹中央,是一个镂空的“乙”字。 这是当日在瀚光殿外,江亦止让人交给他的归乙楼令。如今捏在手里,倒生生像是嘲讽。 江亦止既然选择跟太子站在一边,回京之后,父皇也不见得能容下这样一个怀有二心的狗。 想到这里,云奉谨滞闷许久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些,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既然如此,也不必非得等到回京。 他将那枚令牌拎高举起,浮动的檀木香气悠悠流转,反正江亦止已经染上了瘟疫,就算病死在这绥陵的破庙里,也不足为奇。 …… 翌日,云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寮房床榻窄小,她醒来才发现自己树懒一样几乎是抱着江亦止睡了一夜。两人衣袂交缠纠葛,她的胳膊压在面前男人清瘦的腰上,头颈枕在对方颈窝……而自己也几乎被他半揽在怀里。 头顶是江亦止轻浅均匀的呼吸,他难能可贵还在睡着。 云泱:“………” 她嗓子干干痒痒的,然而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得僵硬在他怀里窝着。 江亦止身体虽差,却鲜少有贪睡的时候,云泱觉得稀奇,又不忍吵醒他,于是便一直这样陪他躺着,直到肚子里一阵阵开始叫嚣,西墙外的山林里秋蝉一声接着一声嘶鸣,云泱终于意识到不对。 她侧的发酸的脖颈略抬了抬,对上头顶睡容平静的男人隽冷清润的脸。 他睡得也太沉了些。 云泱心底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相公?” 回应她的仍是江亦止沉缓平稳的呼吸。 她将手从他腰侧抽出,掌心轻轻贴上江亦止的脸,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似乎并没有发热,也没有想象中冰冷。 云泱敛了眉从里面坐了起来,她动作虽然不大,但早已到了能吵醒江亦止的程度。她沉着脸将罩衣披上,穿好鞋子打开了房门。 太阳升得正好,微风拂面,云泱被阳光刺得眯了下眼。 廊下不远的石桌前,云奉谨穿着一身石青色锦衫,听见这边动静微微抬头,面容带笑的看了过来。 “早,小姑姑。” 云奉谨笑的真诚,然而他的长相并不随和,一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几乎完全眯起,像是不怀好意。 只是眼下,云泱没什么功夫纠结这个。她回头朝屋内看了一眼,视线落回到云奉谨身上,朝他微微颔首。 云奉谨眼下纡尊降贵叫她一声姑姑,可云泱绝不至于妄自尊大到敢使唤皇子去帮自己跑腿叫人,更何况昨日的情形,她对这位皇侄也不是特别信任…… 云奉谨见她动作,不由好奇抬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诧异道:“江……公子竟然还没起?” 看来不是光她一人觉得新奇了。 云泱从廊上下来,在距离云奉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恐怕要麻烦殿下一会儿。” 云奉谨稀罕地挑了下眉,唇角几乎压制不住的笑容呼之欲出。 云泱并没注意:“相公的病怕是又发作了,八月眼下不在,我去藏经阁请孙太医过来看看,顺便……”她觑了一眼云奉谨,想了想又把后面的话咽下。 “小姑姑严重了,我在此处看着,你安心去。” 云泱点了点头,径直朝着藏经阁的方向走。 …… 江亦止仍是云泱离开之前的样子,睡容平静,呼吸均匀。 孙太医把着他的脉象,面色渐渐凝重。 “这……”他老迈的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无措来,“郡主——” “您直说。” “郡主可还记得大公子初醒来时老夫说过的话?”孙太医回想着当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大公子体内两股病气相互制衡,切脉之时,脉象多变。” 云泱“嗯”了一声,“您说过可能会影响判断。” 孙太医沉吟着,酝酿许久似才有勇气开口:“大公子的身体承受奇毒困扰多年,本就不堪重负,此番脏器又要抵挡疫病侵扰……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云泱几乎懵了,半晌喃喃道:“……怎么可能?” 孙太医慢慢松开贴在江亦止腕上的手,江亦止如今胃气已败,元气衰竭,虽面容平静,但两厢力量抗衡,耗的是体内最后一丝精气。只怕再次醒来…… 他不忍跟云泱说的太过直白。 门口,云奉谨若有所思的站了许久,直到孙太医同他错身而过时,像才忽然想起。 “大殿下。”孙太医躬身向他见了一礼。若染疫病一时是很难探出脉象来的,这也是为何先前听闻云奉谨到了江亦止这里却无太医赶着来看的原因。 云奉谨连忙将手递了过去。 孙太医那处拧成川字的眉心再也没舒展开过,云奉谨沉着张脸目送孙太医离开。 * 云京城内,虽然先前朝堂之上江相和恒王联手将原本要往太子身上烧的战火一股脑全部堵上,然有关太子的留言还是渐渐在云京百姓之间传开。 一开始是传太子南下治理水患失职,南边多个州府郡县遭了重灾被淹,百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引得大批流民北上;紧接着就是太子年龄尚小,不堪重任;演变到后来就变成了太子不得民心,立他为太子乃背天道而为,因此上天降下惩罚,绥陵城的瘟疫便是警告…… 而在绥陵城内,云奉煊丝毫不曾被流言侵扰到分毫。 如今城内水患已除,山脚下的百姓生活早已恢复正常,云京来的士兵帮助城郊百姓清出了被水淹过的田地,太子殿下又慷慨解囊用自己的私库家家户户补贴了一笔银子。 百姓是最现实的,谁真的帮到了他们,他们便相信谁。所以,即便云京的消息早已传到绥陵,却没有一个人将此当成回事。 …… 夕阳余晖洒在寮房前面的空地上,外面风起云涌,唯有此处气氛不同寻常。 云奉谨的房门外重重守卫把守,里面时不时便传来几声重物掷地的声音。 八月提着桶水朝那处看了一眼,随即低头进了屋内。 云泱和江亦止的那间房内新摆上了一扇屏风在内,屏风后面一只已经存了大半桶热水的浴桶。 云泱拢着袖子抬手试了试水温,八月将刚提的水倒了进去。 “帮我一把。”她将手从浴桶收回,转身走到榻侧,将江亦止扶起。 八月过去,随意瞥了眼桌几上放着的薄匕,声音仍是不带什么情绪:“夫人要做什么?” 孙太医的话已经说到了那个份上……云泱回忆着当年姜书瑶无意间同自己讲过的渡血方式,说道:“死马当作活马医。” …… 江亦止和衣坐在了水里,云泱反手将门合上,回来的时候将那把薄匕拿在了手里也撑着浴桶的边沿跳了进去。 蒸腾的热气熏的江亦止苍白的面色终于沾了几分血色,云泱抬眼看向对面清润俊逸的男子。 她抬手将对方裹得严实的衣裳扒开一点,冰凉匕刃映衬霜白的身躯:“希望琼婉阿姨的血还记得你……”她声音很轻,说完匕刃抵上江亦止的肩膀,重重划开一道,而后刀刃冲向自己。 腥甜的血气磅礴涌出,江亦止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艳丽的血在水中蜿蜒开来,像是一朵朵诡谲的地狱花瓣。云泱身上的伤口极深,源源不断的艳色从她身上散开洇到水里,两人雪白的寝衣逐渐沾了猩红,云泱感受着体内血液的流逝,愣愣眨巴着眼睛,听着一墙之隔的云奉谨狂躁地摔着东西…… 第七十五章 一更 夜风习习,万籁俱寂,绥陵城里零碎的烛火一盏盏亮起。 顾添闲坐在望月楼顶斜飞的瓦沿上,桃花眼微微眯起。夜风拂起他额角细碎的发,纷飞的发丝掩住他眼角天生的三分笑意。 听闻江亦止染上了瘟疫。 他甚至邪恶的想着江亦止那个身体,若是撑不住,就此死了倒也不错。至少阿泱不会再被他拖累,也不用再觉得自己活着是为了给他续命。 他始终不明白姜姨当年是抱着怎样的心境让女儿变成如今的样子。 四五岁的小姑娘本就是最喜疯闹的年龄,可偏生那个时候的云泱“乖巧”得不像话。在他被姜姨带到菩提山之前,云泱很少出她们住的那处院门,她所有的叛逆好像都体现在了那张嘴巴上面。 后来才知道了她是害怕受伤。 起初顾添不懂,三番两次的逗弄着要带她出去玩,直到有一次他不注意让云泱受了伤。 小姑娘伤的其实不重,只是跑的着急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额头磕在了路旁一点凸出的石头上。 极浅的一个伤口,一点殷红血迹沾到旁侧一株不知名的大叶枝株。他清晰看到小姑娘粉嫩的一张小脸瞬间煞白,而后那株草茎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枯倒在一旁,。 那幅画面太过玄幻,植物仿佛被骤然升起的高温炙烤蔫倒,顾添觉得当时的自己应当是愣怔的。 而小姑娘则是白着一张脸抿唇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越过顾添就往住处走,头也不回速度极快。 顾添回神追了上去。 小姑娘的神色有些冷硬,他想要帮她拭去额角的那点血迹,手刚抬到一半,粉白又有些狼狈的一张小脸骤然转了过来,眼底蒙着一层水意。她看着他快要靠近自己的手指,惊恐退开半步。 他才知道她每日里泡的那个究竟是什么。 胸口滞闷的难受,顾添想,这种时候应该来一壶清酒。 正想着,悉索的衣料拂过猎猎风声自身后而来,他头也不回。 “啵——”的一声轻响,浓烈的酒味四溢。 他漫不经心将视线侧移几分,看见拿着两坛酒在旁边坐下来的路桥。 “喝点?”路桥将自己手上那坛子酒也侧到一旁抬掌拍开,仰头径直灌了一口。 顾添轻笑一声抬手接过,醇厚的酒气绵延,他却并不急着喝,只将脸朝着酒坛凑了凑,眉尾轻挑:“菩提山脚的杏花酿?” 路桥“嗯”了一声,“你以前不经常偷溜下山去买么?夫人给你带的。” 顾添极轻的皱了下眉,半垂着眼去看手里的酒坛,而后默然猛灌了一口。 清冽的酒香在屋顶弥散,顾添抬袖抿了下唇笑得意味不明:“知道我放不下还拿这个引我,路桥你说,姜姨是什么意思?” 他没指望路桥能够回他,这人向来寡淡,自小穷多了,脑子里每日大概只想着如何赚钱。 不料路桥却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酒坛放到一边:“夫人跟江夫人之间情谊匪浅,她的儿子夫人便是倾尽所有也要试着去留一留的……”顿了下又道,“阿泱小时候虽遭了些罪,却也不见得全是坏处。” 云泱虽然体质特殊,血脉带毒。但是自小到大也确确实实身体康健从未生过什么病,又有一副百毒不侵的身体。 顾添被酒呛了一下,咳过之后嗤笑一声。 两人倚着夜幕无声饮酒, 不多时,顾添那坛就见了底。 他其实极少饮酒,本以为喝完之后整个人能舒畅一些,不想胸口的那处滞闷仍旧阻塞在胸口。胃里涨得难受,山脚的绥陵城中如豆灯火时不时便黯淡一盏下去。 顾添撑了一下身下的砖瓦静默站起。 夜风挟裹着微湿的空气扑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已有了几分醺然之意。 “我出去醒酒。”说罢也不等路桥回应,径直跃身从檐顶坠落下去,浅色衣袂向上高高扬起,在浓色夜幕里翻卷飞舞…… * 今夜的月色分外清透,疏淡的云环伺在新月周围。 与隔壁嘈杂激烈的氛围不同,八月身后的寮房诡异的安静。 她倚着廊柱低垂着眼,看似假寐实则仍旧留意着周围动静。 倏然,一道陌生气息萦在寮房附近。她掀开眼皮,冷淡地逡巡过云奉谨房外的一众守卫…… 陌生又强势,有种不计后果的决绝。绝对不是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 八月全身戒备。 淡淡的血腥味自身后的寮房内散出,八月无心去想夫人究竟在用什么法子给江亦止医治。她只觉得云泱当时看向那把匕首时候眼底的决绝。 视线边缘,一抹浅色衣角在低矮的墙头翻飞,八月不动声色,倚着廊柱往门口的方向挡了挡。 那抹身影完全出现在了视线里。 来人一身浅色窄袖长衫,个头极高,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在夜风中微微眯起,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原本的戒备稍稍收起,这人八月倒是认识,她直起身,朝来人颔首道:“顾公子。” 顾添不知不觉便从山腰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到了佛头寺,许是天意,他在这里见到了江亦止身边那名时常跟着的下属。 他淡笑着问:“阿泱跟江兄住在这里?”眼睛盯着八月身后紧闭的房门,丝毫不掩饰自己来此的目的。 八月:“顾公子来的不巧,公子与夫人已经歇下了。” 隔壁,云奉谨还在摔着东西,纸糊的窗户已经被他砸的没一处好的地方,半扇窗户已是摇摇欲坠。房里有人小声劝着,但仍有守卫挂了彩从里面出来。 门外的石砖上是一片片碎裂的瓷碗,院里浮散着苦涩的药味。 顾添朝那处看了一眼,笑道:“哦?”显然不信。 八月面不改色回道:“是。” 顾添漂亮的桃花眼弯得恣意:“那我眼下有些急事,怕是得先把他们给叫起来了。”说着便要越过八月往后面的房门处走。 八月心下一凛,抬手便拦住了顾添去路,隔壁云奉谨的守卫冷眼旁观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拦。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院中你来我往转瞬间过了十几招,因着是夫人兄长,八月有些被动,但顾添的动作却透出几分恣意闲适。 两人距离房门处越来越近,风从廊下直直穿过,一丝浓郁的血气顺着门缝溢了出来。 八月下意识抬眼看了下顾添,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原本闲适随心的动作骤然又急又猛,八月挡的愈发狼狈。 桃花眼里的笑意不再复存,顾添的声音也随着动作也沾染了些狠:“不是说已经歇下了么?”他将八月一把挥开,右脚踏上寮房外的石阶。 手臂将将伸出,八月缓了口气径直原地跃起一个半空反转反手按住顾添肩膀带着人往后撤离。 她劲儿起的猛些,顾添没有防备被她连拽退了好几步。 酒意完全被此刻心内的燥郁激起,顾添眼底泛起冷意,反手掐上了八月的颈,两指稍一用力,一声轻微地骨骼错位轻响。 八月按上他的手腕,清冷的眉心痛苦蹙起。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八月瞳孔猛地一缩,从顾添手上挣开。 顾添听见动静回头,眼底还残存着尚未收拢的凶狠。 寮房门口,江亦止一身寝衣湿漉漉贴在身上,肩侧半披着的墨发还在往下淌水。他沉黑的眼珠子看了过来,对上廊下顾添满脸的惊愕,嗓音沉滞沙哑—— “夫人不太方便,顾公子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第七十六章 回京 寮房的门扉是单扇,江亦止半撑着门,身体将屋内情形完全隔开。 血腥味愈发浓烈…… 顾添眯着眼睛原地站了一瞬,复又上了台阶,对上江亦止沉沉的视线:“江兄身后的血气有些重。” 江亦止抬袖遮住半张脸,垂首轻咳一声,笑道:“是么?”他面色带着病态的白,温和劝道,“不过眼下顾公子还是先回去的好,这处院子——” 他抬眼瞥向旁边,而后转向顾添继续道:“不太安全。” 顾添:“那她安全么?”意有所指般,他视线掠向江亦止身后。 江亦止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趁事一般朝八月插了一句:“请孙太医过来一趟,就说……我已经醒了。” “江亦止!”顾添压抑着怒气,经风催过的酒意逐渐上涌。 江亦止将撑着门扇的手臂拿开,拦在了顾添身前。“若是顾公子在我这儿染上疫病,只怕夫人那里不好交代。” 他语调轻缓,漆黑的眼瞳里不见一丝慌乱,平静的注视着他。 夜风轻袭,半掩的门扉随着风劲开合晃动了一下,江亦止被门遮掩着的肩膀完全露了出来。雪白的寝衣湿哒哒贴在身上,只有肩膀贯胸处,水迹晕开大幅赤红血色。清亮月光下,那里隐约还在往外渗着血…… 顾添明显怔了一下。 江亦止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模糊笑了一声:“顾公子这会儿若是酒醒了些,不如先回去?”他偏头似无意间将屋后情形现出一些,朦胧的粗布屏风后,窄榻上似有一道隆起的人影。 顾添一瞬便移开了视线,桃花眼里闪过片刻茫然,而后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踉跄两步消失在夜色里…… 江亦止猛的吐出口血,湿沉的衣服贴在身上,见了风只觉得冷到骨血里。他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唇角的殷红将那张面容映衬地诡异的艳。 他撑着门框将门重新合上,拖着湿透的衣服重新回到屏风后的窄榻旁。昏黄的烛光里,他自然垂下的两条手臂衣袖好似还不一样长,先前被门遮掩的那半边衣袖,平白短了寸许。 江亦止敛了神色将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 榻侧的浴桶里,原本的热水已经染上一层薄红,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房间。窄榻上,躺着的少女双目紧闭,原本粉润的面颊此刻血色尽失,连唇色都是苍白。 她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被水泡的有些褶皱的手指裸/漏在外,一截半湿的带子在手腕处散散垂下来,仔细去看,倒是跟江亦止刚丢在一旁的寝衣料子有些相像。 隔壁杂乱的声音终于停歇。 江亦止换了一件深青色的敞领宽袍在窄榻旁坐下,他垂眸凝视云泱苍白的面容,而后似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似的将她漏在外面的手腕往衾被下拢了拢。床面与衾被掀起的缝隙里,云泱的外衣已经褪去,雪白的腕上纷乱缠着寝衣撕成的绷带,被紧紧箍着的地方,有暗色的血迹。 他想起自己先前昏昏沉沉从浴桶中醒来的时候,云泱气息奄奄的额头轻抵着自己。暗色血水中柔弱无骨的手按抚在自己腰侧,肩颈处的伤口跟自己胸膛紧密相贴…… 他回想不起自己反应过来时看到云泱那副样子时候的感觉,呼吸仿佛都停滞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人攥住,反复揉搓,又堵又塞…… “不要命了。” 他指弯屈起,抬在云泱额头寸许的地方又堪堪停住,然后轻轻落下,改敲为抚。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他声音轻飘飘的似落不到实处,带着一丝怅惘。 稍时,院外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江亦止伏在榻前,以手支额,听见声音也不过是从臂间侧了些视线。 寮房内一片狼藉,因着水温逐渐变低,血腥味也逐渐淡了下去,只是距离愈近却愈发浓郁。 “公子。”八月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进来。”他声音挟了些着凉的沉闷。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八月带着孙太医从屏风外绕了过来。 看见内里情形,不光孙太医,就连八月也是稍稍惊异。原本在廊下守着时她就闻到了从屋里传出来的血腥气,如今看到浴桶里暗红的血水以及角落柜笼处丢在地上染了血色的寝衣才知晓事情的严重。 孙太医心惊的掠过榻前仍旧散着余热的血色汤浴,一时不知道八月叫自己急匆匆赶过来是要看江亦止还是长乐郡主。 他试探着问道:“大公子——” 江亦止径直打断他:“给郡主看伤。” 孙太医忙不迭弯腰凑近,还没等掀开衾被又被江亦止拦了一下。 孙太医:“?” 江亦止:“用这个。”他从袖拢中摸出一方微泛了黄的锦帕搭在云泱腕上。 孙太医倒也不计较,反正平日别宫的娘娘们,偶尔也有这么矫情的时候,无非待会要切得仔细一些。他将指腹隔着锦帕搭上云泱的脉,而后眉心挤出层层褶皱。 他视线从江亦止脸上扫过,沉吟片刻好奇道:“不知先前大公子跟郡主之间发生了什么?” 江亦止眼眸微沉,不答反问:“夫人如何?” “失血过多。” 那倒还好,心底莫名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等那口气完全松懈又听孙太医继续,“郡主的脉象……” “怎么?” 孙太医咂了下嘴:“老夫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脉象,尽显倾颓之势却……” 江亦止冷不丁抬眼,眸底涌起一丝疑惑:“倾颓?” 孙太医怔了片刻,斟酌着自己的用词点了点头。他确定自己没有探错,行医多年长乐郡主的脉象明明生势极弱……可偏生这脉象又不是因着此次的伤势。 “大公子也无需忧心,郡主这脉象这些年来应该一直如此,老夫虽与郡主接触不多,但看郡主平日面色倒是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康健一些。” 江亦止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他身上也有伤,又穿着湿透的寝衣站在门口吹了小半炷香的冷风,然神色却依旧平静,只说话时候有些微的沉闷。 “大公子现下如何?”孙太医转过身来。 “无碍。” 孙太医将指搭了上来。 脉象沉稳,虽然虚弱,但相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他诧异地看向江亦止,“大公子身边可是有神医帮扶?”而后视线重新移向屏风后的浴桶。 江亦止不动声色觑向榻上仍旧没有丝毫醒来迹象的人,轻飘飘“嗯”了一声,却显然不准备再过多说。 云泱失血过多,孙太医走之前开了张益气补血的方子,又开了伤处止血的药。 其实江亦止身上的疫病症状似乎也消失了,只是才短短半日,孙太医心下惊异却不敢贸然断定,因此直说明日再来,便匆匆离开。 八月叫了人来清理寮房内的狼藉,不多时,房内又恢复成了一开始时的样子。 云泱仍是没醒,不知道是不是江亦止的错觉,他轻触碰着云泱衾被外的手指,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温度好像比她还要高上一些。 被下,云泱的身体微微颤抖,江亦止握着她的手感受了会儿,忽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并不是错觉。 他让八月又要了一床锦被回来,厚厚两层被子压在云泱身上,却仍旧压不住她身上的寒意。 夜色深沉,隔壁折腾了一天的云奉谨也终于消停,江亦止踢鞋掀被,将她整个拥入怀中。他的体温算不得高,然而对于此刻的云泱却如水中浮木,止渴鸩毒。 * 城中疫病已然稳住,大批赈灾钱粮药草送往绥陵,除了佛头寺藏经阁仍未痊愈的一些百姓,绥陵城如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云承擎的人马整装待发,山上,云奉煊的近卫也已经收拾妥当。 孙太医之后又去为江亦止诊了一次,疫病确实莫名就这么好了。云泱是在队伍临出发前转醒的,病了这么一遭,原本莹润的脸颊往内收平,显出几分柔婉妩媚出来。 太子一行的车驾随在云承擎率来的兵甲身后,云承擎几番在队伍车马之间游走,却没给过云泱一个眼神。 云泱扒着车窗往外看着,看起来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这趟南下之行耗时太久,云泱甚至不记得自己当初同初七说过的回京时候。 回城的速度果真比来的时候要快,云泱看着道路两旁偶尔经过的小村落,一派和乐融融,。祝原仿佛一道分割线,将南北划分成了两个区域。 她冷不丁忽然说了句:“祝原以北就没了遭灾的迹象,怎么当时就没人想着要北上?” 江亦止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正凝眉在看,闻言看了过来。他沉吟了瞬,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道:“他们过不去。” 云泱仍是恹恹地。 江亦止耐心解释:“水患在绥陵,届时百姓遭难也好、赋税交不上来也罢,都跟北边的官员没有任何关系。” 云泱脑袋迟钝地转了转,有些明白了。倒是有些像姜书瑶一开始选用掌事时用过的绩效法子。 微凉的指背探上她的头,江亦止将那封未看完的书信随意折起:“还冷不冷?” 云泱忆起自己醒来时的情形,眼底仍是有些懵懂,她往他旁边凑了凑,不知真假道了句:“冷。” 下一瞬,手腕被人拽了一下,云泱被拽的整个跌进江亦止怀里。 第七十七章 亲吻 天气晴好,马车颠簸,阳光时不时从车帘晃动的缝隙里偷溜进来。 云泱被猛地一拽,额头撞上江亦止肩骨,略有些疼。头顶沉缓的声音响起,带动胸腔轻微震颤:“不成想夫人嫁来丞相府,竟是因着……姜夫人。” 云泱皱了下眉,忍不住想要抬头说些什么,脑袋却被江亦止按住。 他语调带笑,道:“急什么?”眼底却并无笑意,只将人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我原还以为,是夫人对我生了几分真心……” 矮几上折着的信因着车身晃动从桌沿直直坠落,江亦止眼角余光瞥见信上的内容,唇角那点淡笑也渐渐收起。 …… 算了,他的目的本就不纯粹,又有什么立场去奢望她的真心? 头顶半天没有动静,云泱听着江亦止沉缓的呼吸,努力转动着有些迟钝的大脑。 因着血量流失严重,且是第一次融血,她的身体还不大能够适应。 江亦止多年来被寒意侵袭的毒血在她体内翻腾,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冷”。江亦止的胸膛并不算暖,但相比她自己硬撑还是好了很多。 马车内气氛诡异的安静。 云泱不太舒服地动了动,不死心从他怀里仰起了头。视线所及是江亦止锋利冷毅的下颌线,浅色的唇抿着,狭长眼眸半阖,面上没什么表情。 感觉到怀里动静,那双狭长的眸略往上掀了掀,下巴内收,沉黑的瞳往她脸上看了过来。 云泱弯着眼睛冲他无力一笑,因着失血的苍白面色因着这虚渺一笑更显可怜,微温的掌心从她背后抬起覆住她的眼睛,她听见江亦止的声音道:“不要看我。” 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轻扫,带着痒,江亦止喉结微动。怀里少女的仍有些恹恹,语气却是娇憨:“相公好像不太高兴。”径直就下了结论。 仿佛被人窥探到心底,江亦止面上闪过一瞬呆怔,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被他手掌几乎完全覆住的小脸上,那双失了血色的唇再动:“为什么?”不等他回应,顾自又开合,疑惑道,“因为……我?” 他呼吸一凝,云泱察觉到捂着自己眼睛的那只手轻微一颤。回想方才江亦止那句奇怪的话,他缓缓抬手将江亦止的手从脸上扒下。 乍然跟这双清亮的眼瞳对上,江亦止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云泱:“……?”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那股愉悦的心境似将脸上的苍白之色也压下了几分,随着江亦止往后稍退的动作在他胸前轻俯,眼底俱是狡黠:“你在害羞吗?” 一声嗤笑从头顶男人的唇间溢出,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江亦止垂眸重新跟她视线对上,沉黑的瞳里情绪流转变换,欲盖弥彰。 云泱莫名想到佛头寺里那个蜻蜓点水的轻啄,率先败下阵来。 江亦止凝着她面上骤然腾起的一层绯色,眉尾轻抬,唇角不自觉染上一抹笑,调侃:“究竟是谁在害羞?” 云泱不自在的别开脸,羞恼呲牙:“是我是我是我,你先松开~” 原本的寒意也因着这点薄恼被崔出几分燥热,那股融血的不适感消散了不少,只是仍有些脱力。 车内一时又沉寂下来。江亦止收拢心绪,将她扶正坐好。 这么一闹,云泱发沉的脑子也清醒不少,便开始思忖江亦止方才的话。 她觑了眼江亦止神色,歪了歪头,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意这个。”云泱回想着小时候的那些经历,关于江亦止的那部分,她实在太小,也回想不起什么,索性坦率一点,“一开始,确实是我娘骗我下山来着。” 江亦止顿了瞬,忽然自嘲一笑。 云泱十分不喜他这种神色,眼瞳一斜,顿了下忽然口若悬河:“我娘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况且堂兄为我指下的这位夫婿龙章凤姿、气质出尘,除了身体不算很好,其他可谓完美。”她飞了下眉尾,眸底一片清亮,故意道,“我一向喜欢长得好看的,所以迫不及待便收拾细软下山了,相公的模样我尤为满意!” 而后自顾点了下头,轻蹙了下眉:“这样一想,说你我的缘分始于我娘好像也不算错?” 江亦止见识过她拿话堵云承扬的模样,知晓她嘴巴能说,却是第一次切身感受。 原本滞闷的情绪被面前的人一通胡搅硬生生压下。 这话算是……夸他?江亦止胡乱想着:就当是夸他吧。 他凝着云泱,后者见他仍是没什么反应,绞尽脑汁想要引着他说些什么,像是为了证明她确实喜欢长得好看的,云泱转了转眼珠,开始口不择言:“顾甜甜长得其实也很好看,甚至比你还要高一点,小时候经常驮着我——” 她讲的欢脱,冷不防眼睛被一双微温的掌重新覆上,药味清苦顷刻间将她围裹。 “……夫人唤他倒是亲昵。”江亦止沉缓的语调轻飘飘落在她脸侧,轻润的吐息带着微微凉意,引得云泱颈项起了一片细小的鸡皮。 云泱吞了下口水,不由头皮发紧。 凉而薄的唇覆盖上来,带着惩罚似的掠势,云泱茫然瞪大了眼,视线里一片黑暗,唇上的感觉便愈发清晰……有血气在口腔蔓延…… 直到片刻后唇齿间的麻木感消失,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掌仍未拿开。 她听见一声轻咳在耳畔响起,江亦止的声音有些暗哑:“夫人还没唤过我的名字。” 胡说! 云泱红着脸在心里反驳,明明就唤过的! 第七十八章 (修)装病 回京的路按理来讲应当是比南下之时行进要快的,然而太子一行抵达云京城外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队伍前行速度明显减缓,云泱感受着马车随着队伍向前蠕动的速度,掀开了车帘。 车外视野开阔,四野空寂,唯有随行兵卫于旁侧护卫穿行。天高云淡,劲风拔地而起,云泱被骤起的邪风吹得眯了下眼,再睁开时便看到了尘土漫天中队伍外围横在路旁的两列栅门。 是云奉煊带她和江亦止来过的那处跑马场,队伍竟然经过这里。 翻卷的尘土中,烟尘滚滚。闭合的栅门前,两道视线边说着话边往这边看着,其中一道身影还有些眼熟。云泱扯着车帘一角转过头来问对面安静翻书的人:“我记得湖州出来之后殿下便跟大哥一起骑马了?” 江亦止淡淡应了一声:“是。” 云泱勾着头往队伍前面看了一眼。一众玄色甲胄间云奉煊和云承擎打马当先,两人都穿着便服,正凑近说着什么。 云泱看见那道熟悉的人影往这边指了指。她蹙着眉:“刘管事好像看过来了。” 江亦止这才抬眼,微疑惑道:“刘管事?” 云泱点了点头,解释:“跑马场的刘管事,这么远的距离他能看清楚殿下的脸吗?”她让开了些位置,试图让江亦止能看清楚外面。 江亦止往外扫了一眼,他在车壁靠后些的位置,从这个位置看过去除了能瞥见一角蓝天,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忆了下跑马场入口跟主道的距离,摇了摇头:“除非殿下在马上跑起来,否则这个距离想要认人,怕是很难。” 话毕,沉吟了瞬,倚在车壁上的身子直起:“要进城了?” 云泱:“没这么快吧?” 这里距离北城门还有近三十里的路程,因着队伍休整、行进速度十分缓慢减慢,以往从望月楼快马疾驰到这儿还要半炷香的功夫,更何况是眼下?一炷香的时间能到城里都算是快的。 江亦止别有深意地轻勾了下唇:“如此,晚些时候,便要辛苦夫人了。” “?”云泱一脸茫然,没明白他意思,“辛苦什么?” 她旁边的矮几脚处,放置着一只秀珍铜炉,这只炉子自打他们从绥陵出来,一路上都未闲着。此刻,炉上还温着一盅苦涩的汤药。 江亦止倾身抬手,修长指节握上药盅把手,缓缓将面前的茶碗注满。浓烈的药味霎时弥散开来…… 云泱瞪着眼睛看着江亦止将汤药送到唇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那是孙太医开给我的补血药……” 褐色的药汁晃动着停在江亦止轻浅的唇畔,而后薄唇开合,缓缓吐出两个字:“无妨。”他莫名一笑,“这会儿不喝,一会儿再想喝,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垂眼将药汁一口气饮尽,茶碗移开时,浅淡的唇色被汤药浸润透出几分健康的红润。江亦止抬手扣了几下车窗边沿。 稍时,马蹄声靠近,一道清越的男声在车外响起:“公子。” 江亦止思忖了会儿,掀开一角车帘让人附耳而来,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云泱一头雾水,看着那名近卫策马离开。 片刻后,一直在前面说话聊天的云奉煊和云承擎一脸凝重的驾马过来。 她听见云承擎公事公办的语调隔窗飘了进来:“大公子觉得如何?可能坚持到回城?” 云奉煊也将视线送了过来。 马车内,江亦止一脸病色,倚着车壁神情恹恹,仿佛云泱一开始血脉方融时体内两股错综的情形一股脑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云泱讶然于江亦止的变脸速度,一时哑然。 而云奉煊和云承擎均以为江亦止一路辗转劳顿,旧疾突发。 队伍暂缓前行,孙太医迈着碎步一路小跑从队尾的马车上赶了过来,他抹着汗将药箱搁下,刚要抬手搭上男人骨削苍白的腕,冷不防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参药味…… 孙太医讶然抬眼,冷不防撞上对方沉静无波的视线。 马车窗口窄小,孙太医上来肩膀将窗外人的视线遮了大半。他看见江亦止唇角轻而浅的一抹淡笑,压在那丝苍白的面色下面,诡谲又别有深意…… 孙太医的指尖带着微薄的湿意,有些发颤。面前温和清润的矜贵公子偏头又咳了一阵…… 车外,是云承擎冷毅的声音:“如何?” 孙太医又看了一眼江亦止,后者轻飘飘迎上他视线一瞬,复又垂下眼睑。 “………”孙太医,“大公子……疫病初愈再加上长途跋涉,脉象虚浮难探,内里支撑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云奉煊:“那可有大碍?” 孙太医忖着方才江亦止的眼神,斟酌一番说道:“得需静养,不易再颠簸劳累了……” 云泱看着老太医额头冒出的细汗,一阵无言。 车外,云奉煊一脸担忧,抢在云承擎之前开口:“大公子既是如此情形,晚会入城便直接回府将养着吧,父皇那里有我和皇叔在,不会过多怪责。” 江亦止“挣扎”着扶着车壁坐了起来:“多谢殿下体恤……” 第七十九章 礼物 傍晚时,队伍浩浩荡荡进了云京城。 云奉煊跟云承擎率着近卫径直回复命,江亦止乘坐的那辆马车则离了队伍回了相府。 相府门前悬着新换上的灯笼,灯笼内的烛火在朱色细棉纸下透出明亮的光亮,在晚间细风中来回摇晃。 江亦止的眼中早已恢复清明,下车时候看见门前悬着的灯笼微微愣怔一瞬,而后一抹笑意在唇畔蔓开。 门前是两名轮值的守卫,看见下车的人忙扶刀直立,朝着阶下二人唤了声:“大公子,少夫人。” 大门大开着,一路灯火从门后延伸进去通往主院。江亦止抬脚跨进门内,径直朝着闲隐居走。 云泱却是好奇。 前院动静不小,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伴着鼓弦弹唱,竟是搭了戏台。她挑眉抬眼,问道:“不用去前院打个招呼吗?丞相的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她以为这阵仗是为了迎接江亦止回来。 江亦止半垂着眼,浓重夜色里他眼底全部的情绪都看不见,只传出来的声音冷淡:“打什么招呼?告诉他我活着回来,叫他们……失望了?”他说话不急不缓,话音落时嗓间漫出一声轻笑。 云泱终于察觉出来他情绪不对。 这满院的灯火和前院的戏台都不是为着江亦止回来……那…… 江亦止却忽地顿住了步子。他半转过身,微凉的指尖覆上云泱手腕。 云泱:“?” “不是好奇么?带你去前院看戏。”如萤灯火映照进他深邃的眼瞳,云泱觑见他唇角的笑,被动的被他拉着往前院走。 前院宾朋满座,戏台上小生装扮的伶人激昂唱着,剧情正至高潮,高难度的动作引得台下喝彩声阵阵。 江尚跟李媛在戏台下首排的正中坐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却不太安分,小孩子对戏曲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太大兴趣,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珠子四处望着,忽然就瞥见月门出进来的两个人。 他挣扎着要从李媛怀里下来。 江尚手指轻叩身下椅子扶手,闲适打着节拍。小儿子的动静引得他转过脸来,一双凤眼掀开看向他道:“做什么?” 江亦衡瞬间安静,而后似乎是不甘心,短短的手指指向人群侧面静默立着的人影:“兄长回来了,父亲。” 李媛抱着儿子的手臂哆嗦了一下。 江尚这才皱眉抬眼往人群外面看了过来,迎上淡笑着的江亦止视线。 宾客中显然也有人注意到丞相动作,人群中零散有人往这边看了过来,见到墙边长身玉立着的人影皆是一愣。 有人窃窃私语—— “大公子竟然也回来了啊?” “啧,这话说的。绥陵水患解除,疫病也得到控制,太子一行回京本也就该是这几日的事啊!” “但是……大殿下听说不是……” “什么?” “嗐!陈大人不知道吗?听闻大殿下跟江公子都染上了瘟疫,大殿下如今还在绥陵医治,大公子竟然就这样……回来了。” 云泱看见这群人望过来时各异的神色,才终于明白江亦止那句“他活着回来,叫他们失望了”的意思。 江尚从位子上起来,朝这边走。江亦止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像她初认识他的那些时候。 云泱骤然发觉,不知不觉中,江亦止似乎再也没用过那样的笑面对她。心底一处莫名悸动,她反手抓握住身旁人微凉的指背…… “怎不叫人送信回来?”江尚将江亦止上下打量了一通,皱眉,“已经回宫复过命了?” 江亦止垂眼:“殿下-体恤,让我先行回府,倒是巧——”他轻飘飘避开江尚第一个问题,抬眼看向前座望过来的团子,眼底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竟然赶上阿衡生辰。” 台上戏曲接近尾声,紧密的锣鼓声中台上人渐次离场,倒是将父子间的闲谈声送到了人群之中。 江亦衡终是从李媛怀里挣了下来,迈着短腿跌跌绊绊跑到江亦止面前,因怯于江尚在侧踌躇着不敢开口。 他穿着一件喜庆的艳红百福锦衣,仰着一张肉嘟嘟的脸,吉庆又可爱。 江亦止弯腰抬手,捏了捏江亦衡的肉脸。 “生辰快乐,阿衡。”一贯的语调,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有跟他待一起久了的云泱听得出来这人话里的祝贺说的有多敷衍。 “多谢兄长!兄长是特意赶回来给阿衡庆生的吗?!”江亦衡眼里闪烁着光彩。 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江尚面上也浮现出笑来。 江亦止偏头咳了一阵,而后将手从云泱手里抽出,从袖里摸了一颗东珠出来递给江亦衡:“南边一路水患,回来的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东西你先拿着玩,兄长回头给你补上。” 那珠子并不算大,然胜在珠身浑圆,色泽莹润,拿来做饰物倒是不错,丞相府不缺这个,但江亦衡仍然很是兴奋,宝贝似的将那颗珠子贴胸放好:“阿衡很喜欢!” 云泱却莫名觉得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李媛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站在江尚身后不远的地方,心惊胆战的看着父子三人之间寒暄。 江尚将江亦衡拉到一边,含笑问江亦止:“难为你还记得弟弟生辰,你怎么样?这一路上身体可还受的住?” 又是一阵强抑痛苦的长咳,稍时起身,江亦止面上浮现一抹绯色。他不着痕迹往后淡瞥一眼,朝江尚颔首:“老样子,仍需静养,父亲无需忧心。” 江尚点了点头。 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刷够了存在,江亦止终于回归到自己病弱公子的身份上来,由云泱扶着出了前院。 身后,咿咿呀呀的唱闹再没传来。 江亦止眼底漫开一抹笑来,撑在云泱身上的力道卸了大半,扶上了她的肩。 云泱撇了撇嘴,她原竟还觉得自己演技不错来着。 “相公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倒也是个能凭真本事吃饭的人。” 江亦止听出她话里的调侃,轻笑一声,并不在意,还她一句:“夫人也不差,怨不得能结为夫妻~” 云泱:“………”她默了一瞬,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小鬼准备的礼物?” 江亦止意味不明笑了一阵,将手从云泱肩头拿开,抖开臂弯搭着的披风给云泱披上。 墨蓝色的披风尾端拖地尺余,边缘处暗金色的绣线在昏黄烛光下熠熠生辉,云泱忍不住抬手拢了下披风领口,拇指不经意触到一处碍手的线头。 她低垂眼,瞥向手指捏着的位置。 领口左侧是细而精致的金链,链子此刻正松松拉拢在左边襟口,金链尾是处拇指粗细的圆环。而右侧的那处线端明显少了东西,云泱终于意识到为何江亦止将那颗东珠递出去的时候她会觉得熟悉…… 怪不得走到一半他要将披风取下! 第八十章 心疼 八月先于他们回了闲隐居,此刻正在月门处候着,初七欣喜地跟在她身后。 月余不见,少年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不少,他看见逐渐走近的两道人影兴奋不已,跳将着便迎了上来。 “郡主!公子!” 八月果然没有骗他,公子这一看明显就是跟郡主和好了的样子! 江亦止垂眸溢出一声低笑,神情温和,淡而不疏。偌大的丞相府,仿佛只有在这儿才能让他稍微卸下些防备。 他抬手胡乱揉了一把初七的头,另一只手搭着云泱的腕牵着她往寝居走。初七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江亦止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备吃的没有?” 初七点了点头,点到一半才想起来他在江亦止身后,便开口道:“八月姐回来便交代过了,正好小公子生辰,厨房里什么都有!”他顿了下,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注意过郡主喜欢吃什么,就随便选了一些带了回来……” 江亦止“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闲隐居内灯火渐次亮起,初七带回来的吃的摆满了一半桌子。 云泱想着这些时日吃到嘴里清淡到没什么味道的饭食,对着一桌子大鱼大肉也骤然没了兴致,她现在急需味觉刺激。 “怎么?没有想吃的东西?”江亦止问。 “唔……那倒也不是。”云泱拧了会儿眉,沉吟几瞬,将脸转向江亦止,“只是突然有了更想吃的东西。嘿嘿……”云泱莫名笑了两声,“你要不要试试?” 江亦止挑了下眉。 初七从悬台处探出半截身体,怀里是刚收好的一罐鱼食:“公子习惯一日两餐,过了申时便不吃东西啦!您问他也白问。”不过他倒是十分好奇,问云泱:“郡主想吃什么?” 云泱一脸神秘。 她吩咐初七搬来了个小些的炭炉放置在悬台处的凭几上,又支了个干净的小锅放了上去。房内初七原本备着的菜食也被她摆了几样过来。 “唔……还差点意思,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拍了拍手,从软垫上坐起,径直出了房门。 江亦止瞥了眼面前凭几上摆着的东西,抬眼看向未合严的屋门,兀地轻笑一声,朝初七示意:“去看看郡主找什么东西。” 房间骤然沉寂,只有几上炉间的焦碳偶尔传出几声哔剥声响,看不见的热气顺着锅底的空隙往上蔓延,正抓在栏杆上闭目消食的青蓝色鸟儿尾巴忽然被灼,“啾”的一声脆鸣扑棱着翅膀受惊飞扑过来…… 紧接着是更凄厉的惨叫。 江亦止抬手挡在脸侧,眉心微拧。手掌收回时,从虎口处挣出一撮蓝色绒毛。 江亦止嗤了一声。 原本半个手掌大小的小东西如今已经圆了一圈,肚子鼓囊囊的。 “你倒是寻了处养膘的好地方。” 蓝宝眨巴着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看他,“啾”地一声歪了歪脑袋。 八月从房外进来,立在悬台阶下。 江亦止将鸟放在膝头,半掀起眼。 “公子……”八月觑着他的神色,冷声道:“哑叔死了。” 江亦止敛眉,沉默了瞬蹙眉道,“……我知道了。” “公子。” “嗯?” 八月抿了下唇,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星癸?” 江亦止睨她一眼,讥笑一声:“你想问的便是这个?” 八月:“……” 蓝宝在他膝上呆得不太安分,挣扎着要从他肘弯空隙处扑棱出来,江亦止拎着它脚腕的线,随手丢开,身体略微前倾,撑在凭几边沿。 他偏了下头,眼尾余光瞥向外沿门扇上映出来的人影,眯了眯眼:“袁应玦在延庆宫,太子身边。” 阶下,是八月猛然抬起的惊愕视线。 门扉适时被人自外推开,云泱做贼似的怀里抱着个食盒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拎了另一只食盒的初七。 八月背对着门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她听着渐近的脚步低头,冷毅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侧身站到一边。 云泱全部心思都在江亦止面前已经沸了的锅炉上,自然没注意到这主仆二人之间的微妙,惊呼一声忙跑过去跪坐在凭几旁,将食盒第一层小碗里调制的料汁一股脑倒了进去。 呛辣馨香的味道瞬时升腾而起,云泱拿过一早备下的筷子下了些食盒下面码好的莲藕、青菜和肉片滑了进去。江亦止身体略微后撤,轻咳一声,半掩住鼻。 他眸光微动,睥着云泱动作:“夫人更想吃的东西,便是火锅?” 这下轮到云泱诧异,筷尖的玉米猝不及防砸进锅里。飞溅起的红汤飞射,江亦止皱眉抬腕,那点汤油便落到了江亦止手背。 白皙的手背霎时泛起红肿,腾起的热气熏得江亦止手腕生疼,他凝眸看着铜锅里翻起下沉的菜食,直到云泱将他手腕抬起,江亦止才抬眼看了过来。 “傻了吗?!”云泱拧眉看着他手背上鼓起来的水泡,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我不知道躲?要你来挡?” 江亦止难得见她这种神情,手上的疼似乎都轻了几分,他眉眼弯起,眼底聚着笑意:“夫人心疼我?” 云泱见他这个样子更是生气,没好气道:“你缺人心疼?” 对面几息沉默。 云泱感受着他指尖微动,拧眉抬头,恰撞上江亦止眼底的笑意缓慢散开,而后迎着她疑惑视线启唇:“缺。” 方寸之间,香气弥散,食材本身的味道融进方才那小碗秘调的酱料里芳香浓郁。 江亦止自顾笑了一下,率先偏开视线,将手从云泱手间抽出,拿过凭几上另一双筷子。 手背上扎眼的红肿因着手背用力泛着光泽,云泱皱眉看他夹起一片藕片放在她面前的碗里,语气一如往常清润沉缓:“要熟过了。” 心口莫名发紧,云泱在他回出那个字后便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闲隐居偏居相府一隅,江亦止的身边只有初七和八月两名属仆,身为父亲从云泱嫁来相府之后从未见江尚踏足过这里……如今江亦止南下协理太子遭遇水患瘟疫福祸难料,而府内还有闲心在这关头给小公子大肆操办生辰宴…… 若是林姨尚还在世,只怕心疼的要死。 眉心猝不及防被人抚上,云泱抬眼,对上一双幽深沉黑的视线。她抿了抿唇,抬手抚上江亦止胸口,轻轻叫了声“阿止。” 抚在她眉心的指尖轻颤,江亦止抬眼。 云泱深吸了口气,表情诚挚:“我是你妻,我心疼你。” 第八十一章 感应 手指缓缓从云泱眉间撤回,江亦止蓦地轻笑:“夫人拿我当孩子哄?” 红汤沸动,呛辣香气沾染滚滚白雾隔绝两人视线,云泱眨了下眼,收手半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要非这么觉得,那也不是不行。” 少女眼眸清澈澄净,虽隔着烟雾朦胧,仍显狡黠灵动,江亦止眯了下眼睛,轻蹙眉头。 倒是转移话题的好时机。云泱抬筷给他夹了片煮得薄脆透亮的藕:“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习惯,若我每日只用两餐,怕是夜里要饿醒好几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过申时不食?” 江亦止盯了会儿面前白瓷碟里沾了些微红色的藕,慢悠悠拿起筷子夹了起来,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呛辣刺激的味道熏得他微蹙了下眉,面上瞬间多了几分血色。 江亦止不动声色拿过一旁的茶盏抿了口凉茶,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被辛辣刺激到的暗哑。 “以前也贪吃的。”他垂眸轻笑,“只是每每吃完夜里总要一股脑全吐出来,慢慢也就不吃了。” 云泱惊讶看着他:“那——” “无妨。”江亦止眼神安抚她,“已经好些年了,那时候年龄小,挨不住毒发时的磋磨,后来便习惯了。” 说着碟子里的那片藕片已经吃完,他抬筷又捞了一片。 云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平静吃着,姿态儒雅、赏心悦目,像是初尝人间美味的谪仙。 只是火锅这种东西,两人同吃始终无趣。云泱筷尖轻点碟沿,而后偏头招呼初七和八月。 初七早已跃跃欲试,唯八月听见云泱叫她下意识朝江亦止看了过去。 察觉到她视线,江亦止侧眸睨她:“过来吃饭。” “是。” …… 一顿宵夜四人一直吃到下半夜,初七最先撑不住,脑袋一歪直接趴伏在了悬台凭几的侧沿,云泱推了他半天愣是没给人推醒。 炉间的炭火温度渐降,江亦止抬眼瞥对面轻鼾渐起的少年,眼底的嫌意不加掩饰。他觑向八月,眼眸半垂,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丢出去。” 云泱:“………” “是。” 八月起身,绕到初七趴伏着的位置,抬手一把抓住少年后颈衣领,将人拎了起来,转身下了台阶出了门…… 江亦止半撑着脑袋看她。 云泱困顿着脑袋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怎么?” 江亦止摇了摇头,嗓音仍是暗哑:“没怎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吃完就睡的习惯算不上好。” 想起先前江亦止讲过的事情,云泱便硬生生驱散掉自己那点困意,陪他在悬台处干坐着,直到眼皮发沉实在支撑不住,身体一寸寸往一侧栽去…… 江亦止抬臂稳稳接住。 * 风月无边,星癸楼。 长相美艳的男人一身红衣半敞着,单脚踩在房间案头,他手里捏着一张约摸三指宽的纸条,一双媚眼中仿佛淬了毒一般冰冷。 “想不到公子的命倒是大~”他这话说的意味不明,可另一个模样清秀的男人闻言却抬眼看了过来。“楼主若是需要,属下可以进宫。” 星癸瞥了他一眼,将他整个人上下打量过一遍,而后沉思一瞬……此事也未必不可行。江亦止都能得太子和大皇子青睐,他的人不见得就比那药罐子差。 思及引凤楼时江亦止对自己的轻慢,星癸心头气血阵阵上涌,他凝住不远处静默立着的消瘦人影道:“你可想好了?” “属下想的很清楚。” 柔美眼中浮现粲然笑意,星癸向着这人逐渐靠近,在距他咫尺间的地方停住。靡靡香风随着呼吸喷洒,这人身量比他要高一些,眉目清冷,身上带着三分英气。“我的命都是楼主给的,为楼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你赴汤蹈火。”星癸纤细手指抬起,在他流畅的下颌轻抚一下,“这么俊逸的一张脸,进宫多可惜。” 这人茫然对上他邪魅视线。 星癸噗嗤一笑:“星癸楼虽比不上其他九座花楼,但这么些年下来,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 他折身回去走到临窗一面的墙面,那里悬着一副万里江山图。他将画卷偏移开寸许,从后面的暗格里拿出一块儿巴掌大的木盒出来。 “过几日便是十五,你拿着这个去城南陇衣巷李府,就说——”他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会儿,道,“就说你是替我去照顾李大人的。” 这人微怔,重复了一遍:“李大人?” 云京城内,李姓算得上是大姓,朝中姓李的官员不少,然够得着风月无边上赶着巴结的却没几个。 星癸意味不明一笑,只说:“你去便知道了。” …… 星癸楼外灯火煌煌,亮如白昼。入耳皆是丝竹雅乐的靡靡之音,间杂楼下的男女笑闹。 房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疾风随着门扉开启刮开半合的窗扇。星癸不悦偏头:“不是让你——”余光瞥见踏进门来的两抹衣角,未出口的话兀地便偃息下来。 清冷的语调伴着寒意送了过来,围裹着玄色薄绒披风的男人视线冷淡:“怎么?星癸楼主今夜还有别的安排?” 星癸蓦地吓出一身冷汗,他完全没察觉到江亦止和玄甲何时到了门外。瞬间调整好表情,星癸讪笑着恭顺迎了上来:“公子什么时候回的京?怎么这会儿有空来风月无边?” 他身上香气浓郁,还未靠近江亦止便顿住步子,身体后倾皱眉道:“你远一些说话。” 星癸忌惮八月的身手,老实在江亦止几步开外的地方站住。 江亦止不动声色抬眼:“先前寄放在这儿那丫头,辛苦星癸楼主跑一趟,把她带来。” 原来是为着那傻子的事……星癸心放下大半,轻缓吐了口气,扬起笑脸:“那公子大概得多等上一会儿。” 江亦止:“?”疑惑的眼神看了过来。 星癸“啧”了一声,解释道:“说来也是奇怪,公子离开云京后不久,这臭……小姑娘便疯了似的每天变着法的往外面跑。下面的姑娘力气但凡小一点都拉不住……”他觑着江亦止神色,猜测这小傻子跟江亦止的关系,以前倒是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也是没有办法。” 江亦止皱了下眉:“你们做了什么?” “唔公子可别误会,我也就是怕她乱跑,到时候找不见了您再怪罪,就……锁了起来。” 八月面无表情的低垂着眼,却察觉到江亦止丢过来的视线,等到星癸出门,便悄无声息跟在了身后。 刚听到经年被锁,她内心并没有多大触动,原以为只是单纯将人给锁进了某间房里,直到星癸出楼一路正北…… 那不是……八月暗暗皱眉,看向前面的那道背影眸里便沾了冷意。 星癸停在引凤楼继续往里,最北面的一处矮小破屋内。铁链拍砸门板的声音从听觉脱离楼里嘈杂起便逐渐清晰,那声音初时还铿锵有力,然后渐渐黯淡,之后听见人声又恢复精力用力拍了起来。 “坏蛋!阿止……杀了你们!” 嘶哑干剌的声音顺着门缝传了出来,星癸慢悠悠停在门边,抬脚在门扇上重重踢了一下。 “嗤——傻东西还知道威胁人?” “哧啦——”一声,伴着锁链声一只干瘦纤细的手臂从门缝里伸了出来,脏兮兮的手指在星癸衣襟抓出几道黑乎乎的印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隔着缝隙恶狠狠瞪向星癸。 这间房的房门是两扇厚重的木板,起先的作用是用来惩罚楼里不听话的姑娘小倌,已经废用多年。经年蓬头垢面被丢进去不知多久。 八月忍了忍终是没撑到回去向江亦止禀明情况,径直闪到星癸身前将门踹开。 星癸猝不及防被她动作带的身形一歪。 一坨黑漆漆的人影球一样从门后冲了出来,完全失控。 “哈哈哈哈哈哈……”星癸按着膝头抑制不住的笑,直到笑够才缓缓直起身来,语带暗讽:“玄甲楼主下次动我的东西,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云泱冷哼:“你的东西?” 星癸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重复道:“我的东西。”他忽地挑眉,十分夸张地“啊”了一声:“对了,这次可是玄甲楼主弄丢了公子的人,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八月皱眉凝他一瞬,回头循着铁链撞击声响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星癸浑不在意地又笑一声,耸了耸肩膀,仿佛自言自语:“这下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 八月拎着经年上楼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江亦止掀眼觑了下外面天色,抬手抵住了眉心。视线回转落到满脸脏污的小姑娘脸上,比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更脏也更瘦。 他眯了眯眼,轻飘飘问了句:“不知道星癸楼主……是如何锁的人?” 星癸忽然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然后一五一十讲给江亦止听,自然省去了很多细节。 大概也是跑的极累,小姑娘滚圆的一双眼半拢着,明显没什么精神。八月上来时特意吩咐叫人送了粥食上来,此刻经年茫然坐在桌案旁,看着面前的饭食,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巴…… “阿……阿止,我、我想……爹爹了……” 江亦止凝眉看她,这丫头可是感应到了什么? 第八十二章 七夕 江亦止站在星癸房内临着窗的那幅千里江山图前。 经年被他方才几句话安抚住,正乖乖坐在桌旁安静吃粥,八月抱臂斜倚在门后,低垂着头。 “星癸楼主委身在这风月无边……倒是可惜了。”江亦止背身偏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昏黄夜色里,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大殿下身边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你觉得呢?” 他声线温和语调沉缓,仔细听来尾音似乎还带着些微笑意。 星癸眉心一跳,下意识便要跟云奉谨撇清干系,还没等开口,一抬眼对上江亦止骤然转过来的视线。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您在开玩笑吧?” 江亦止轻皱着眉:“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他语调不急不徐,“风月无边本就是陛下一手创立,陛下将归乙楼都给了大殿下,如今不过再多一个星癸楼……怎么就成了开玩笑了?” “陛下听说此事,怕是只会龙颜大悦。” 星癸一时拿不准江亦止这话几分真心几分诈他,不由愣怔在了原地。 他与大殿下私下早有来往,就连太子身边那名小内侍竟然是玄甲楼主的亲弟弟一事都是他告诉云奉谨的。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倚在门口的八月,后者连看都不曾看他。 江亦止嗤笑一声,淡淡垂眸。长睫掩住他眸中情绪,只眼下那痣显出几分生动:“不如星癸楼主再考虑些时日……趁着大殿下如今尚在绥陵。” 星癸看着他轻掸了掸衣摆,抬步朝那小傻子坐着的位置走近。 温沉的声音带着浅笑,江亦止抬手揪了揪小丫头脑后乱糟糟的发辫:“走,回家。” 小姑娘一双眼睛瞬时莹亮,立即将勺子丢下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嘴,从高凳上跳下:“带我、找爹爹?” 八月在门边将门拉开,江亦止蹙眉拉着小姑娘不知沾了多少脏污的衣袖,温声道:“先不找爹爹,找你喜欢的香姐姐怎么样?” 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抬起同江亦止对视了会儿,而后嘴巴一咧,用力点了点头。 三人下来星癸楼,趁着夜色回了相府。 * 夜色煌煌,相府西南角仍旧亮着一豆灯火。 夜风拂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烬腐朽的气味。 赵和一身灰蓝色夹袄躲在房后避荫处,面前是一个盛满黄表纸灰的铜盆,莹亮的火光细微跃动,她抬手又丢了一沓黄纸进去。 昏黄的跃动骤然消逝,沉寂一会儿更高的火苗又涌动上来,映出赵和眼中深深的不安和慌乱。 她口中念念有词:“头七到末七,我赵和自认没有亏待过你……”一隙纸灰随着风劲从铜盆里浮起,赵和又丢了一沓进去,“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赶紧转世投胎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她心里又恨又怕,该死的臭瞎子竟然敢找上门来威胁她。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原本都已经没有人再知道了,要他来提醒她?! “活着的时候只怕你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如今在那边也不用再亏待自己了。” 凉风从颈后吹过,赵和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她咬牙等着铜盆里那簇火苗彻底熄灭,将满是灰烬的铜盆用力往绿植遮掩处一踢,起身回了屋里。 她仍是有些不安,反手栓上门快步走向床边。那日她随手丢了的手帕白日醒来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所幸帕子里包着的那枚玉扣还在枕下。 赵和将那玉扣重新在枕下放好,不安的心终于回落了一些。不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这个世上,如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想到此,原本被梦靥住的情绪骤然和缓,赵和彻底放下心来,想着这两日得空再跑一趟福缘寺,便吹熄了灯…… * 太子一行南下归京的第三日,便是七夕。 云泱一向对年历没什么概念,所以一大早醒来看到外间依稀静悄悄吃饭人时还有些愣怔。往日醒来她很少能见到江亦止在房间用饭的情形,因此对于他的忌口,还是先前初七说起,她才知道一点。 她翻身的动作并不很大,江亦止盛粥的勺子却顿了一瞬。 温和的男声隔着半垂的珠帘传了进来,云泱听见他带笑的声音:“醒了就过来吃饭。” 云泱磨磨蹭蹭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起了身,在榻上抱着被子又迷糊了好一会儿才趿着鞋子从里面出来。 江亦止拿过手边浸湿的帕子将她拉到旁边坐下,慢条斯理给她擦干净手,擦完之后给自己也仔细擦了一遍。 她面前是一个双耳青花瓷汤盅,江亦止抬手打开:“吃完咱们出去一趟。”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云泱抱着汤盅猛喝了一口,口中含糊不清问道:“这么早?去哪儿?” 江亦止觑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由失笑,他偏了下头,不答反问:“夫人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泱转了转澄亮的眼睛,思索了下疑声道:“咱们绥陵一行回京的第三日?” 额心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云泱含着满满一口粥愤愤转头。 “七夕。” “……”云泱,“?”她慢吞吞将口中那口粥咽下,疑惑看向江亦止。 江亦止勾起唇角浅笑,又重复一遍:“七月七日,今日是七夕。” 云泱眨了下眼,然后点了点头,她捺住心底那丝难以言说的悸动,语气平淡问江亦止:“那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江亦止捏着汤匙的手指一松,“叮咣”一声,瓷器碰撞发出悦耳声响。他道:“夫人先换衣服。” 他今日穿了一件沙青色广袖圆领,衣袍上镶着错杂的银色绣线,衣袖挥动间银光点点,映衬的整个人俊挺如修竹。 不得不承认江亦止穿衣的品味确实不错,云泱歪着头看了会儿,忽然问了一句:“那我穿什么?” “嗤——”的一声轻笑,江亦止半握着拳抵在唇边垂首。片刻后蓦地抬眼,“夫人想让我选?” 云泱点了点头。 江亦止起身撩开珠帘,到内间一处未开过的箱笼前站定,那是云泱进府时候新做的一批衣裳。他单手撑着箱盖,指尖点过一叠叠规整好的衣物,将一套霁色搭着沙青色的褶裙拿了出来。 第八十三章 调侃 云泱大大方方将江亦止给她挑选的衣裙穿好,又对镜束了个高髻,如缎的长发被扣在一枚精巧的银冠里,干净利落、灵动俏皮。 青荷还在王府未归,听闻是云承擎领命南下后她便陪着世子妃一同去了灵山祈福,所以这次出门又是只有八月跟随。 两人出门的时间算不得早,因着过节云京街上皆是贩卖乞巧物品的摊贩,整条街道被往来的云京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 云泱以前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她的印象里,姜书瑶带她过的七夕和如今眼前的画面相去甚远。她觉得新奇,津津有味地扒着车窗往外面看。 马车许久没有前进分毫,江亦止单手支颐,看着云泱兴致勃勃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浮上一抹浅笑。 “不如下来走一走?” 清润儒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泱视线从街旁捏面人的摊子上收回,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对方才听到对方提议的赞同。 江亦止轻笑一声:“那你叫八月一声,叫她自己慢慢赶车,咱们下来走。” “好!”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云泱扶着车壁勾头出去叫住八月。 稍时,车帘被人从外撩起,八月从车外隔空望向江亦止,见他面上神色,复又垂头下去。 云泱率先跳下马车,朝着方才的面人摊几乎小跑着过去,江亦止视线随着她,低声吩咐八月两句,也跟了上去。 这一段街道并不算长,云泱的注意力也多在些零嘴儿、小玩意儿上,江亦止本就是带她出来散心,见她逛得开心便也不催,缓步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原本被围堵得在街口就被迫停住的马车出现在街道拐角。 马车上,八月侧坐在车前,一条腿悬空垂着,另一条腿半曲,手臂闲散搭在上面。 云泱讶异地扬了下眉,指了指马车问江亦止:“不是说让她自己慢慢赶?” 江亦止胸腔溢出一声轻笑。 …… 马车一路往京郊的方向走,原本平坦的青石路面逐渐开始崎岖不平。云泱两手各抓了一只塑得不伦不类的面人,随着马车颠簸晃的东倒西歪。 她愈发好奇:“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清苦的气息骤然逼近,江亦止由着车身的颠簸往前微微俯身,云泱怔怔盯着他。衣袖轻拂间,他抬起臂掠过脸侧撩开她身后的窗帘,轻缓开口:“云京一向没什么好的去处,唯有京郊的福缘寺,逢年过节的时候山脚处会举办些城里没有的庙会和活动,听闻——很是灵验,夫人若是有什么心愿,不妨求个试试。” 他觑了云泱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云泱对求神拜佛一向没什么兴趣,但是对凑热闹这种事,却很热衷。她眼里盈着光亮:“相公去过?” 眼睫垂下,江亦止动了动唇:“幼时,母亲曾带我去过一次。” 云泱便不说话了。 他们出府的时间原本就晚,又在城内耽搁了不短时间,马车抵达福缘寺时已近未时末了。 初六时山脚的庙会便已经开始,云泱下来马车迫不及待拉着江亦止往人多的地方走。庙会正中的地方,水泄不通地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男女老少的手里都持着成把的线香,还有一捆捆扎好的线香散落在地上,玫红色的颜色铺开大片,十分艳丽。像是在搭什么东西。 云泱疑惑看向江亦止:“这是在做什么?”话音刚落,空着的手里猝不及防也被塞了一捆线香。 江亦止失笑,弯腰也拿了一把艳色线香在手,搭住云泱另一只空着的腕,拉她上前,边走边道:“云京这边的习俗,七夕这天大家要合力搭建一座香桥出来,等到夜里将桥点燃,牛郎和织女便能相会了。” 他音色清润,娓娓语调同云泱解释着,温柔又缱绻,临着的旁人听见声音也不免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云泱被人盯得不好意思,想将手从江亦止手里抽开,奈何对方看着清瘦,手上力气却是不小,她抽了两次愣是没有抽开。 江亦止抬指点了点她掌心:“躲什么?”弯腰将手里那把线香紧挨着先前的摆放搭了上去,又握着云泱的手让她也将手里的东西摆好。 整个庙会贩卖祭祀用品的摊贩占了大半,余下便是些小吃。云泱逛了没一会儿便失了兴致。江亦止便带着她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小道上山。 福缘寺立世百年,不光是云京周围,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地香客。恰逢七夕,狭窄的上山道上全是来上香、祈福的人。 云泱眼瞧着一个个人从身后赶上来,超过她。又累又饿,没一会儿,云泱便迈不动步子了,长叹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转了个身,大剌剌提起裙摆一屁股坐在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上…… 毁灭吧!她是一点走不动了! 江亦止抵唇一声轻咳,云泱耍赖似的歪头看他。江亦止便学着她的样子也转身坐了下来。 太阳正打在脸上,映的云泱几乎睁不开眼,她正想抱怨,冷不丁一股香气迎面而来。 一只包着油纸的酥饼从江亦止怀里拿了出来。 云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明明江亦止先前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狭长的眼尾一扬,连带着眼下的小痣都跟着动了动,江亦止将酥饼递到云泱手里。 面前的人骤然跟去岁冬日时候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重合,云泱咬了一小块酥饼仔细端详他,不由笑出了声。 “笑什么?”江亦止挑眉问她。 云泱弯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笑谪仙如今终于有了几分凡人气。” 江亦止:“?” 云泱往上蹭了两个台阶,跟江亦止并排坐到一处。两人衣着华贵,样貌出众,引得来往香客不住回头。她抬臂忽然勾住了江亦止脖颈,凑到他耳边低声调侃:“我初见相公时,相公一袭重色立于隆冬霜雪,神色冷然,气质卓绝,我还当是哪位误入凡尘的谪仙……” 江亦止侧眸迎上她眼中笑意,忽地轻嗤一声:“如今呢?” 云泱:“嗯?” 江亦止:“如今夫人不再这么觉得了?” 云泱:“当然!谪仙遥不可及,须得供奉,而相公如今……距我咫尺。” 江亦止被她这话引得垂眸低低地笑。 第八十四章 坦白 歇息片刻,三人继续前行,云泱遥遥望了一眼,距离山顶那处萱草色的山墙还有老远。她心里腹诽几句,仿佛这些山寺野庙修建的地理位置越高,才越能显出它的灵验一般。 待爬到山门时,天边已经橙红一片,山脚处的庙会渐次亮起几盏灯火。 身后上山的人已经没了几个,两位浅灰色僧袍的小师父正打算关闭山门,看到阶下近前的三人,闭门的动作停下。 “本寺山门即将关闭,施主若是前来进香,明日或可早些。”一位年长些的僧人朝他们行了个佛礼,语气不卑不亢。 江亦止还了个礼,说明来意。云泱这才知道他今夜是打算带她宿在这里。 福缘寺极少接纳香客留宿,尤其今夜山脚下汇集大量人流的时候。但江亦止不知对那小师父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就见小师父松口点了头。 山门推开半扇,小师父让开身体让三人进去,那位年龄稍小一些的领着他们沿着青石径一直往后。 寺里种着松柏,一路走来绿意盈盈。 福缘寺的寮房在寺庙东侧,所幸安排的两间房相隔不远,小师父帮着给开了房门便离开了。 天幕的颜色逐渐由淡转浓,最后深沉一片,零星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寺里静悄悄的,远处佛堂里僧人们晚课诵经的木鱼声就格外明显。 寺里并不只有他们几个留宿的香客,旁侧偶尔也会传来几声低语交谈。 简单用过寺里的斋饭,江亦止过来敲门。八月上前将门拉开,主仆两人视线略一交错,江亦止进,八月出。 云泱挑了挑眉,她看着八月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问江亦止:“你又吩咐了八月去做什么?” 江亦止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为自己辩驳:“冤枉,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泱明显不信,然她也实在是好奇。八月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但行事、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她跟从小照顾江亦止的赵嬷嬷不一样,又凭什么要听他的话呢? “想知道?”江亦止垂眸凝着她眼底的好奇,薄唇轻启,声线撩人。 云泱点了点头。 江亦止:“自然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听的理由。” 云泱:“………” 江亦止垂着眼笑,转身拉了她出门。 福缘寺香火鼎盛,从寮房出来青石小径两侧每隔几步就是落地的石砌地灯。江亦止拉着她一路踩着头顶坠落的斑驳树影,往寺后的高阶上走。 他掌心泛着薄凉,却又不似以往那样冰,跟云泱温热干燥的柔软手骨纠缠在一处,忽地开口:“夫人还记不记得那个说话都不大顺畅的痴傻丫头。” “经年?” “嗯。”江亦止一直平视着前面,沉黑的眸拢在一片扇形的阴影里,“她的父亲是个又哑又瞎的大叔。” 云泱诧异了一瞬,不说……那孩子是江亦止捡的么? “经年的父母当年曾随丞相一同入京,我娘当时身怀六甲,长途奔波导致身体不适时,她的母亲倒是给了我娘一张安胎的方子。 只是……说来也是奇怪。”他突然转脸,沉黑的眸凝住云泱,眼底一抹驱不散的哀伤,“我娘在云京安置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算算时日,我身上这毒倒是跟当时那张安胎的方子正好一个时间。” 云泱蓦地心惊,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掌心泛起一层黏腻,下意识反手握住江亦止,唇边勉强扯出来一抹笑。还没等开口,江亦止察觉到她动作微蹙了蹙眉:“夫人若是担心我会对他们做些什么,大可放心。” 云泱莫名觉得他神色有些悲戚,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起。 江亦止淡淡道:“起初我把经年带走确实有想过来做些什么……但是离京之前,我将她安置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话落,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而绥陵一行,她的父亲却忽然失踪了。” 他嗤了一声,蓦地笑了。温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莫名的情绪:“不过经年原本就是为了威胁那盲哑大叔被我带在身边的。”他话题忽然一转,“就像夫人好奇的八月一样……她既听命于我,自然是因为受我胁迫有不得不听命于我的理由。” 江亦止眼底满是决绝,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他一直凝着云泱的神色,想要在她脸上窥见两分无措、慌乱甚至是害怕、嫌恶。 然而自始至终,少女面上最多也就是几分微愕,愕然过后便悄无声息地默默从背后环住了他。清瘦的身影衣下尽显空荡,此时身躯被少女抱住,才微显露出几分颤抖。 云泱听见自己的嗓音透着一丝干哑:“不是很凶么?你抖什么?” 江亦止木着张脸任由她紧紧将自己搂着,胸腔处剧烈跳动,一颗沉寂许久平静无波的心脏仿佛叫嚣着想要跳将出来…… 他话里不自觉带上几分茫然,问暗中将自己围裹着的那抹幽香:“……你,不怕我?” “傻子……” 高台上夜风阵阵,风劲挟着山脚处亮起一片的金色灯火,绮丽梦幻,空气里酝散着香烛萤火的味道。云泱从江亦止肩臂处瞥见那抹“恢弘”的香线雀桥骤然亮起,漫天红光中,伴随着远处依稀热闹非凡的鼎沸人声,牛郎织女于燃起的香雾中成功相会…… * 八月在高阶下静默立着,直到两道错落的脚步声从阶上响起,云泱和江亦止并肩下来。 云泱不受控制地多往八月脸上多瞧了两眼。 八月等着江亦止和云泱从她身侧走过,沉默跟在身后。 走了不多会儿,江亦止顿了下步子,微侧着目,同身后的人吐了个字。 “说。” 倒是让八月愣了一瞬,这人一向擅于伪装,倒鲜少会在云泱面前让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怔了片刻,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直到云泱大剌剌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而后回到江亦止一派平静的面容上面。 她抿着的唇微动,虽心下疑惑,仍凝重开口:“属下在寺里见到了赵嬷嬷。” 第八十五章 记得 “属下在寺里看见了赵嬷嬷。”八月说。 空气中是片刻的静默,云泱侧仰着脸去窥江亦止神色。暖黄的地灯散出的昏暗光线里,云泱看见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 “阿止。”她晃了晃他手臂。 江亦止淡淡垂眸,轻“嗯”一声,视线投望过来的时候聚了些温度,同云泱道:“你先回去——” 话未说完,云泱松开两人交握着的手,道:“好。” 温热骤然从掌心撤离,江亦止有刹那怔然,但也只是原地静立了瞬息,便转身同八月离开。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赵嬷嬷的事情一直被搁置着也不过是因为绥陵的事情刚刚结束,既然今日在这儿遇上,那自然便没有再拖着的必要了。 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不愿意自己最不堪的那面,被云泱看到。她那双眼睛太过纯澈,他做的事情,只会污了她的眼。 福缘寺一处静谧的禅室,赵和一身灰色布衣坐于一名诵经老僧的下首。那双尖刻的眼睛此刻闭着,只剩一脸的酸苦之相。她口中念念有词,拨弄佛珠的拇指又急又快…… “施主,心定。” 老僧敲着木鱼忽开口提醒一声。 禅室的门大开着,房外是一株参天的银杏树。正值夏秋交迭之际,枝头的银杏树叶稍已然泛了黄。 江亦止沙青色的衣袍映着树旁橙色的灯影显出几分寥落。八月落后几步,站在他身后。 赵和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茫然睁开了眼。 她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底忽揪了下适应了会儿房外的昏暗。 昏黄夜色里,一抹沙青色孤寂身影静默立着,她虽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却能感受到对方视线的压迫。 老僧叹了口气:“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放下手里的木槌。 赵和视线从外面收回,朝老僧点了点头,从蒲团上起身。踏出禅室的门,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刚刚一直看着她的那处响起:“嬷嬷。” 赵和心里激灵一下,声音都不由高了一个度:“公、公子?!” 江亦止轻笑一声:“八月说在这儿见到了您我还不信。”他声音温润,像平日寒暄一样温和无害,赵和的心放下大半。 她干干笑了两声:“老奴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公子。”她抬眼觑着江亦止神色,“看来福缘寺的灵签果真还是灵验的。” 江亦止唇角弧度浅淡:“嬷嬷还为我求了福签?” “您这话说的,不然相府距这灵山近百里,老奴这一把老骨头如此费劲还能是为着锻炼身体?” 江亦止眼睫低垂,唇角弧度加深,缓慢道:“许是——求一份心安?”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银杏树叶落下几片,细碎的扇形叶片隔断了赵和看过来的视线……但也只是愣了一瞬。 “公子在说什么?” “您听不懂?”他声音轻飘飘的,余韵带着点嘲讽。他缓缓抬手,拈起一片落在肩上的叶子,指间轻捻着把玩,“京郊榆林村的盲哑大叔前段日子失踪了,我之前可是找了他很久……” 赵和面上有些绷不住,仍强撑着:“公子找一个又瞎又哑的人做什么?” 江亦止胸腔迸出一声抑着的低笑:“看来嬷嬷是上了年纪,已经记不得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赵和太阳穴突突只跳。 江亦止继续道:“当年丞相调任入京时,曾在半道遇上一对盲哑夫妇……听闻那盲哑夫妇见母亲连日奔波辛苦还特意送了一张祖传的调养方子给母亲安胎。”他抬眼,“嬷嬷应当知道此事的。” 赵和讪讪:“您这么说,我便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事——” 江亦止径直打断她:“嬷嬷这会儿才想起来吗?”神情已是似笑非笑。 赵和在相府跋扈惯了,鲜少有被人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可偏生,这次咄咄逼人的是江亦止。她心底攒着一股火气,忍了半天觉得自己怎么也是公子的奶娘,他不至于像对待那群女子一样对待自己……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奴年纪大了是不中用,但——” 沙青色的衣袖轻轻一扬,一张长绢纸散开丢落在了赵和身上。 纸张大,上面写着的簪花小楷却十分小,外面的光线又昏暗一片,江亦止睨着她一脸的茫然薄唇轻启,一条条捡着绢纸上的内容诵给她听—— “开元二十九年秋,赴京途中,盲哑夫妇赠给母亲的安胎药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开元二十九年冬,我出生,母亲被探出身中奇毒……景和五年少夫人进府,得知夫人是母亲旧识之女,嬷嬷处处针对,四月,嬷嬷甚至自作主张将姜夫人拒之门外……” “如今,我倒是也想问问嬷嬷,您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和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江亦止。 …… 夜渐深,空气浸染了凉意,连带着衣袍都微泛着潮。 “对您,我给了足够地耐心。”江亦止轻嘲一句,从胸口摸出一方微泛着黄的帕子,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擦拭着刚刚被墨迹沾上的指尖。 对面,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赵和看见江亦止擦拭着指间的那方帕子,面色逐渐染苍白…… 江亦止半掀着眼:“嬷嬷那儿应当还有件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他顿了下,问:“您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赵和只觉得喉咙干哑,那方帕子,她明明只是掉在了屋子里……怎么、怎么会在公子的手里?!但是,她绝对……不可以承认!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幼时的记忆疯狂涌来,江亦止垂眸,回忆着当年母亲带着他在菩提山时亲手打磨那对玉饰时候的情形,心头那丝对赵和的宽容完全消失殆尽。 他声音淬着冷意,挟着着凉独有的一丝滞闷:“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您一件事?” 赵和:“什、什么?” 江亦止不带一丝感情的睨她:“以前的事情,我刚好,都想起来了。” 他看着赵和逐渐惊恐的神色,唇畔蔓开抹笑,继续道:“嬷嬷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是不是也是时候……还给我了?” 第八十六章 孤寂 赵和仿佛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瞪视着江亦止,努力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身后的佛堂里,木槌落在木鱼上的声音突兀又清脆。 江亦止将帕子折好放回怀里:“府里的守卫私下里倒是传过一些闲话。”他略抬了下眼,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听闻我同郡主回门那日,嬷嬷有位‘相好’找上了门……” 赵和胸口起伏不定,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胡说八道!”她还是头一遭从别人那里听到编排自己的话,只觉浑身气血上涌。 江亦止轻轻笑过一下,语调仍旧温和,安抚道:“嬷嬷半生操劳,老来身旁能有个伴不是什么坏事。” “老奴半生清白,公子不要再往下说了,都是以讹传讹!那人不过是——”赵和脸色愈发难看,然话未说完,忽然滞住。 “以讹传讹……”江亦止低声重复了一遍这话,眼底浮现一抹嘲意。然天色昏暗,无人窥见。他缓缓抬眼,问赵和,“那人不过是……谁呢?” 一番兜转,她竟是将自己又绕回了这个死胡同里。方才被人诬构的清白,这会儿情急差点说漏的话,赵和额上一滴汗顺着额角划了下来。 “不过是……不过是个臭叫花子罢了……老奴只是见他可怜……” “便把人带进了相府?” “我……” “嬷嬷……”江亦止的声音轻缈,他温声道,“琼华苑是什么地方?”他看着赵和一脸的惊骇,薄唇轻启:“您怎么敢……把他带去那里?你又怎么配?踏,进,那,里?!” 他骤然逼近,眼底情绪翻涌,赵和勉强控制住自己,却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亦止倏然后退半步,粲然一笑:“也是。”他环视周围,福缘寺内禅香袅袅,“如今嬷嬷躲来福缘寺,多半也不惧谁来侵扰……不过嬷嬷夜里当真睡得安稳?” 赵和只感觉喉咙像被人扼住,她张了张嘴,垂死挣扎:“……老奴对夫人……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她将怀里那绢纸抓紧,忽地有些癫狂,“定是有人想借此叫我们主仆之间生出嫌隙!”这个想法冒出来瞬间间将她说服,她便这么下了定论,一脸肯定的仰头望向江亦止:“没错!就是有人在挑拨老奴与公子的关系!” 八月在江亦止身后不远处站着,眉心轻拧,清冷的眸中透出一丝悲悯。 江亦止看着她并不言语。 赵和丢开被揉皱的几乎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绢纸,一把抓住江亦止手臂:“肯定是媛夫人!”她煞有其事道,“媛夫人入府多年,却仍是妾位,二公子如今也已到了开蒙的年岁,她自是想多为自己的儿子打点一二的……” 她喃喃自语:“定是她想拉拢老奴不成,便使出了如此恶毒的手段!公子是老奴亲眼看着长大的,又怎么会做出对公子不利的事?” “那看来,嬷嬷对我竟是毫无二心。”江亦止垂眸看着被赵和抓得皱作一团的袖口。 赵和迫不及待表态:“日月可鉴!” 瞬息的静默,江亦止抬眼,眼底聚了一点笑意:“倒是巧了。”他抬手覆上赵和手背,将她的手从自己臂上拿开,微侧过头,唤道:“八月。” 八月上前。 江亦止回头,面容平静:“在绥陵时,城中难免有百姓偏激,偶有受人蛊惑大着胆子做出对殿下不利的事情。因此闲暇时几位太医便研制出了一味奇药,吃下此药的人对他人的话有问必答、毫无隐瞒——当时殿下叫我审过几个人,药的效果确实不错。” 赵和心下警觉。 江亦止朝八月伸出手。 八月:“?” 江亦止凝眉偏头,瞥向她腰侧。 八月犹豫了一下,将腰畔一只褐色瓷瓶摘下来递给了他。 江亦止揭开瓶口,凑近鼻尖轻嗅了嗅,一掀眼扫过地上丢着的那张绢纸,道:“嬷嬷虽无二心,但绢上的消息却也言之凿凿,不若——嬷嬷也吃一粒这药,我既问过,自然放心。” 他摊开手掌,褐色的药丸比绿豆稍大一点,从瓷瓶里滚落出来落在掌心。 赵和嗓子干哑,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江亦止的手往前又移近半分,窥着她的神色:“嬷嬷是担心我给您拿的是要人命的毒药?” 他当着赵和的面将那粒药丸整个吞进,面不改色咽下:“没毒,嬷嬷有惑亦可问我,一验这药性真假。” 话音一落,周遭便只余下寒风过梢的清萧以及赵和如同擂鼓的心跳。 江亦止拉过赵和的手,将她颤抖黏腻的手掌掰开,又倒了一粒药丸出来。 许久。 江亦止胸腔闷出沉笑,“嬷嬷怕了。”他上身微倾,眸色沉黑,叫人窥不见内里情绪,轻声道:“李媛是我送去丞相身边的,她几斤几两我再清楚不过,与嬷嬷联手……她能得到什么?” 若不是李媛,他倒是还不知道,赵和对江尚还有这么一份心思。 “这么些年,嬷嬷对我‘关爱照料’,想不到竟是不满足于我只唤您一声嬷嬷。” 手里的药丸掉落在地,心思骤然被人戳破,赵和灰败着一张脸,那张一向尖刻的面容也难得沾染了些羞愤。只江亦止的语调却少了几分调笑,冰得刺人…… “那张安胎的方子嬷嬷没有找到,我却找到了。那盲哑大叔当时不过来寻你庇佑,只可惜你未问清他的来意便杀了人灭口……不知道该说嬷嬷是太过心虚……还是愚蠢?” 赵和瘫坐在地。 江亦止却连看也不愿意再看她一眼,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 夜色已深,微风渐起,吹动树梢枝叶发出簌簌声响。 江亦止面上一贯的温和被拢着的清寒代替。 月色斜映进他漆黑的瞳里,苍白的面色在银月下显出几分疏离。 他走得极慢,八月也放慢了步子在身后跟着。 她腰间的那瓶甘梅丸原本是云泱在山脚庙会见到买了非要给她挂着的,说是等江亦止什么时候再要吃药就拿给他清口吃。 此刻那枚瓷瓶在江亦止手里捏着,背影显出几分寥落孤寂。 赵嬷嬷的事是她的人去查的。 盲哑大叔的尸体被发现埋在府里那处荒败的园子里。琼华苑,听闻是江亦止母亲在世的时候住着的院子…… 也许真是天意,那张二十多年前的安胎药方就在大叔贴身的衣服里。 药方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当年先夫人的毒便跟那方子没有丝毫关系……赵嬷嬷换了假的药方给先夫人吃,想要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然而先夫人殁后丞相却一直没有再娶…… 直到李媛进府,她将主意打到了这个毫无背景的新夫人身上,却全然没有想到李媛竟然是江亦止的人…… 江亦止忽然停住。 八月吓了一跳。 江亦止盯着石径两侧昏黄的石灯看了会儿,哑声道:“你回去休息吧……” 八月抬眼看着他背影,复又低下头去,皱眉应了声是。 第八十七章 脆弱 那盲哑大叔姓李,搬来云京这些年一直靠着一手编制竹篾的手艺过活,街坊也没有人知晓他名字,便喊他一声‘李瞎子’。 江亦止当初将经年带走,李瞎子心里是害怕的。女儿人虽痴傻,却是老婆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不知如何跟这权贵公子抗衡,担惊受怕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找来相府,想要寻求赵和的庇护。 那张当年给那位夫人用过的安胎药方他给带来了,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女儿的娘留下的遗物。他希望当年那位赵姑娘能再帮帮他,将这药方拿去给那公子,好叫那公子明白,当年夫人身上中的毒跟他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关系…… 他满心期待的听着守卫开门去府内叫人……想着当年那位好心的赵姑娘临分别时送给他们一家的那袋银钱。尽管那袋银子后来被人悉数抢去,他的眼睛也因此失明。他仍想象着赵和能再像当年那样再帮他一次,让他的女儿重新回到他身边去……这次便是丢了他这条命……也没什么关系…… 厚重的朱门“吱呀”一阵响动,李瞎子先是听到原本进去通传的守卫声音,紧接着是另一道脚步更轻的声音。他不由兴奋抬头,浑浊无光的青白色眼球直勾勾“望”向门口站着的妇人。 赵姑娘果真便来见他了。 他听见赵和跟守卫交谈的声音,她的声音较于年轻的时候苍老许多,带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还没开口比划,那高高在上的女声冲着他嫌恶道:“你先随我进来!” 他局促从地上爬起,慌乱站在距离赵和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见对方转身朝府内走的声音,连忙摸索着跟上。 那天的雨淅淅沥沥,赵和沉默的让他紧张,那条路也格外漫长。 不知道是相府里的什么地方,路的两侧是延伸出来的草茎枝叶,路上的碎石也有些多,他想开口问问,只是赵和走在前面,他发出来的声音她听不懂,跟她比划相比就更看不见了。 李瞎子索性放弃,打算等赵和停下来,再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心里盘算着,还没思虑周全,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细雨伴着凉风,打在左右几乎一人深的杂草上,阵阵婆娑的声响。 他抬手,黝黑的面上是一抹憨厚的笑,刚“呜哇”了一声,腹腔一凉,有尖锐的东西刺进皮肉,堵在嗓子里的声音霎时呛了血,变成断断续续的嗬声…… 怎么就……跟想象中不一样呢? 赵姑娘还不知道他的来意,他就这么死了……女儿要怎么办呢? 他抬起的手生生转了方向,摸到被匕刃捅进去的地方,温热黏腻的血顺着指缝涓涓地往外淌……他艰难“呜哇”两声,语调慌张,原本捂着那张药方位置的手往前一伸,想要抓住赵和,却听到对方阴狠尖刻的声音—— “什么东西,也敢找上门来威胁我?” 他没有这么想过……李瞎子想张口解释,刚一开口“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他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但是女儿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他怎么,怎么可以死呢? 带着不甘,他硬生生往前又爬了寸许,死死攥住赵和的衣角…… * 夜色沉寂,云泱睡得正熟。 窗前的那道纤瘦人影在窄榻前默然立了许久,终于抬手搭在她肩上轻推了推。 “郡主。”声音沉凉如水。云泱轻蹙着眉。 八月又推了一次。 云泱有些不悦的睁开睡眼,一脸惺忪睡意。 她下意识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咕哝一声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初——”八月看着榻上少女脸上的困倦逐渐被惊愕替代,一双迷蒙的睡眼变得清澈,这才继续开口,“公子今晚睡得不太安稳。” 他不一向都浅眠?云泱狐疑看她一眼,不太明白八月跟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公子今晚去见了赵嬷嬷。” 云泱挑了下眉,这个她自然知道,毕竟自己就是那时候被江亦止给赶回来的。 “公子回来的时候情况不大好,还请郡主……过去看看。” 竟是真把她当神医来看了……她觉得好笑,困意也跟着褪了几分。索性披上衣服径直坐了起来,趿着鞋出了门。 江亦止的房间距离她们的寮房并不算远,外面的空气有些寒凉,乍从房里出来,云泱只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回忆着八月先前说过的话,想了想,直接抬手推开了江亦止的门。 室内萦着一股淡淡的木制香料味,床榻的位置临着窗子,云泱朝那里看了两眼,提起裙摆,走到榻边。 他房里的烛火未熄,烛影摇曳散着微弱的光影在房里晃动。云泱就着昏黄的光线瞥见榻上的人缩成了一团,眉心紧拧着,被下的身体微微颤抖。 “冷?”她奇怪说了一句,抬手探上榻上人的额头,瞬时被烫的缩回了手。 她震惊望向门外,八月并没有跟进来,云泱无力望着榻上紧闭着眼睛的江亦止,这……就是八月口中所谓的江亦止……情况不好?! 她认命将门口木架上的水盆端到榻旁,绞湿了帕子小心翼翼搭在江亦止额头。灼人的温度隔着湿凉的帕子侵到掌心,还没来得及收手,手腕上一紧,原本睡得就不大安稳的某人在睡梦中呓语:“不……不要走……” 纤长浓黑的睫羽轻颤,江亦止面色苍白,眼下的那颗痣便愈发扎眼。 似是生怕云泱离开,原本抓握在云泱手腕的桎梏用了力。他身体不安外转,另一条手臂揽到云泱停靠在榻前的腰,一个用力将人拽倒禁锢在了怀里…… 后脑重重撞上躺着的人肩骨,云泱吃痛闷哼一声,然下一秒便被旁边的人箍的几乎喘不过气。 江亦止并没有醒,似是被梦靥住,呼吸急促。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云泱不大舒服的俯在他肩头,稍时,身体蓦地一僵。 肩处濡湿温热…… 她怔怔偏头,视线所及只能看见江亦止侧着的颌线,冷硬锋利。 她听见他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嗓音低哑,几乎湮没在凌乱的呼吸里…… …… 她怔然盯着江亦止的侧脸半晌,小小地叹了口气。 被动的禁锢变为主动,云泱凝着江亦止侧脸许久,缓缓伸出手,反手抱住了他。安抚似的,一下下在他肩背处轻轻拍着…… 第八十八章 补偿 江亦止醒来的时候,云泱已经不在房里了。 清冷的寮房里还残存着一丝淡淡的并不属于他身上的淡雅清香。他惊诧了片刻,视线瞥向床沿掀开一角的薄被,那里的香味似乎更甚。 他探手往旁侧摸了摸,尚有余温,便望着那处出了会儿神。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隔了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是寺里的和尚们诵经的声音。 江亦止脑袋不由混沌,脑海里一幅幅闪过幼时刚从菩提山回来,在相府那段时间的画面。 那时候母亲已经过世,赵和自诩是他乳母,平日里他的一应事务下人都要向她回禀,事无巨细——做了什么功课,习了多久字,吃了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 任是谁被这么对待,都会有脾气,然而毕竟年幼。赵和不会因此拿他这个主子出气,遭罪的往往是伺候他的那些人。 赵和当着他的面教训他们,让他亲眼看着那些人如何痛苦挣扎、跪地求饶。教训完人她再笑岑岑安抚他,她伺候夫人多年,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云云…… 反抗无果,于是渐渐地他便也习惯了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也甚少再忤逆赵和的意思。 江尚对此全然不知,甚至因着江亦止对赵和的顺从对这个乳母对儿子的管教欣慰不已…… …… 头愈发痛,江亦止闭了下眼,抬起手臂,手背搭上额头。 八月的声音适时在外面响起,问询过后提醒他下山的时辰。 江亦止蹙了下眉。 当年母亲身体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他曾陪着来过几次,便也想趁着七夕想带云泱看看福缘寺山脚的烟火,不成想倒是被另外的事情搞的全然没顾得上这回事。 沉默了会儿,他从榻上起身坐起,拢了拢胸前有些散乱的衣襟,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往外扫了一眼,探寻的视线落在八月脸上:“夫人呢?” “……”八月顿了瞬,忆起早前郡主蹑手蹑脚回房时衣衫不整的样子淡垂下眼,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在收拾东西。” 江亦止点了点头,挽起袖子准备洗漱。 下山的路远比来的时候走的要快一些。 云泱跟江亦止并肩,时不时的总忍不住侧头看他两眼。江亦止被她看的不大习惯,再察觉到她偏头时便顷刻回望过来,捕捉到她视线,眉尾轻扬,嗓音还带些受凉的沉闷:“我脸上有东西?” 云泱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同昨夜那个脆弱的身影重合到一起。顾及着江亦止面子,云泱摸了摸鼻子,摇了摇头。 江亦止便不再问。 山脚处,原本为着庙会搭建的台子和棚正在拆除,听见石阶上的动静,时不时有人抬头往这边看。 他们的马车距离台阶的位置还有些远,周围的东西一拆除,那马和车孤零零被隔在薄雾后面,车旁还有个做吃食的摊贩。 那摊贩看见他们一行下来,有些兴奋。云泱走近才发现摊上的炉火是熄着的,那摊主似是特意等着他们。八月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银钱付给摊主,这才过去解开拴着的马牵到路中间。 清晨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云泱看着江亦止身上素薄浮光锦的衣料,抬手碰了碰他指尖。 如凉玉轻点。 “冷不冷?”云泱抬眼。 他身上的毒血被她中和了大半,从绥陵回来那毒便再未发作过,江亦止虽不如以往畏寒,但身上的温度却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他摇了摇头,趁势牵了云泱的手扶她上车,又跟在后面进来。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江亦止倚着车壁沉默了会儿,轻掀开眼看见云泱在他对面撑着脑袋补眠。 清幽的淡香隐隐在封闭的狭小车厢流转,江亦止眼前蓦地浮现睁开眼时候旁侧掀开的被角,眼底倏地一软。 他喉结动了动,两个字在喉咙里纠结了半天终于从唇齿间挤了出来。 “……阿泱。” 他声音轻淡,这两个字从他嘴巴里喊出来莫名多了几分缱绻,云泱迷迷糊糊从臂弯中半仰起脸,被衣服硌得出了几道红印的面上一派茫然。 空气静默了一瞬,她忽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那刚刚叫她‘阿泱’的是—— 混沌的眼神逐渐清明,她倏瞪大了眼:“啊?” “抱歉。” 江亦止却莫名垂了视线,秾黑的羽睫在眼睛下投出一片阴暗,似在刻意遮掩情绪。 好端端的道的哪门子歉?云泱眨了眨眼。 江亦止唇角一抹弧度勾起,很是浅淡,漫着嘲意。 云泱想了想,主动挨了过来。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迫使他对上自己视线。 江亦止侧眸,少女明净的眼底带着困惑,眉尾轻扬。 他微凉的手抬起遮住她的眼。 眼前一片沉暗,云泱略微不满,“干什么?”声音却是轻软,丝毫听不出生气的情绪。 两人之间,总是她照顾他多一点……不,很多点。 贴着少女的掌心染上她额间温度,江亦止踌躇了会儿,不知应当如何形容这种心绪:“……我这个夫君,做的很不称职。” 云泱有些愕然。 第一句话一说出来,后面的就容易许多。 江亦止谓叹一声:“小时候在菩提山,我娘时常开你我玩笑。那时你尚在襁褓,我虽年长你几岁,却也未曾尽过一日做兄长的责任……倒是再相逢时……”他凝着云泱微张粉润的唇,失笑道,“竟是你要你反过来照顾我。”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先前又因着对姜书瑶的误会,对云泱做了许多过分的事,如今一件件将那些事情讲给她听其实很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云泱果真也就安安静静地听,连呼吸都很轻。 江亦止一边讲,心一点点往下沉。 福缘寺往外有一段路并不好走,马车行驶的过程难免两人有些身形不稳,她面颊温热,将他冰凉的指尖也染了些温度。 马车碾过沙石地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江亦止的声音偃息,四周被另一种沉闷代替。 少女侧偏着脑袋,察觉江亦止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酝酿了下情绪,声音轻软问道:“说完了吗?” “……”沉寂了会儿,江亦止“嗯”了一声。 云泱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这下,那些原本她觉得莫名的地方便都解释得通了。她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从容淡定。 慢慢扳开江亦止捂在她眼睛上的手,云泱也想恶作剧一次,就当是对他这些过分行径的报复吧! 她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睛余光却暗戳戳观察着江亦止,语气十分不以为然:“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然而对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愕然。 云泱有些失望,那双沉黑如深潭的眸便忽然望了过来。她头一次应对江亦止如此郑重的视线,一慌张口不择言—— “你若是愧疚,不如好好补偿我一次!” 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然男人却认真又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好。” 第八十九章 进宫(上) 秋意渐浓,晨起时空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 云泱赤足散发隔着室内悬台的凭栏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水池里的三色锦喂食。蓝宝在旁边上蹿下跳,时不时发出两声脆鸣,似是对她冷落自己的不满。 她偏头去看被初七喂养的几乎成了球样的鸟,眸底显而易见的嫌弃,而后张开五指,沾着鱼食碎屑的指尖倏地点了下肥鸟深色的尖喙:“都肥成这副样子了,怎么还好意思跟鱼抢食?” 有清苦的气息从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中,夹杂一声男人沉闷的笑。左手边的陶钵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攒了一撮鱼食,绕过去到那肥鸟跟前。 肥圆的墨蓝色脑袋微偏,如豆的圆眼一眨不眨,许是没料到幸福来的竟如此突然,它“啾”了一声才终于低头,尖利的喙一下下啄着男人掌心的鱼食。 清润的声音带了隐约笑意:“等再肥些,肉质应当刚好。” 掌心啄钝的麻木感顿停一瞬。 苍白劲瘦的指节将那肥啾抓了起来,感受到危险,小东西终于想起来挥动翅膀拼命扑腾,尖脆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 云泱诧异:“它听得懂?” 江亦止侧目,又转回去看着那小东西,薄唇轻启:“兴许。” …… 从福缘寺回来已经有些时日,青荷也陪同世子妃祈福结束回了相府,江亦止没再拿舟车劳顿身体不适的托词打发宫里来人,几乎隔上两日便要进一趟宫。 今日便又是他要进宫的日子。 除去成亲那日,云泱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色,秾艳的衣袍映衬的他裸-漏在外的皮肤冷白似霜,只眉宇间停驻一抹柔情。 蓝宝并没有被他抓握很久,傻鸟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在凭栏上站稳之后将一身凌乱的羽毛扑棱齐整。 湖面乍起的风灌了进来,将云泱一头垂顺的墨发吹得纷乱。两人一坐一站,江亦止居高临下望着她,半晌眉头拧起。 夜间露重,悬台近水,一夜的功夫平砌的台子边沿沾染了一层水汽,云泱踩着水汽的足尖一片雪白,脚背淡青色的血管细微凸起。 江亦止弯腰,微凉干燥的手覆上云泱薄衫覆盖的手腕:“不冷?” 云泱摇头,但仍是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他近来对她的温和耐心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初识那会儿,然而又有些微不同。 云泱莫名想到那日在马车上自己说过的话…… 原本关于“补偿”的事情云泱就是随口一提,只是江亦止当时答应的太过爽利,于是她心底无端便也生出几分期冀来。 “这……算是补偿的一部分?”她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江亦止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失笑,但也认真思考了会儿,半真半假道:“这是白饶的部分。” 云泱:“………” 终是没说那补偿究竟是什么。 * 陪云泱用过早饭,江亦止整理衣袍出门准备进宫。 他一袭朱色圆领,外罩的轻纱透出内里的颜色,玉带一束,只显得整个人愈发清润挺拔。 八月随他一道,一顶小轿在府门口候着。等得焦急又不耐的,是一张生面孔,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是个小太监。 大公子身体差是在云京出了名的,偏这小内侍不知道在着急什么,吩咐轿子走的又急又快。江亦止被他们晃得有些头晕,瘦而劲瘦的手从一侧轿帘伸出,指节屈起在轿子的外壁轻叩了叩…… 第九十章 进宫(下) 八月默不作声快走两步,按上前面走得稳健的一名轿夫,轿子骤然停下,小太监的神情明显不悦。 “大公子若是再耽搁下去,陛下怕是要等着急了。” 隔着轿帘,里面传出一阵压抑着的轻咳。等那咳声停歇,江亦止微哑的嗓音随之响起:“倒是我这身体不大争气。”他声音微顿,被遮挡的面上似挂了层霜,话里却带着两分笑意,“不若公公先行回宫去,向陛下禀明我眼下情形?” 这小太监眼生,这番做派也分明不是云承邵身边的人。 晨光正盛,隔着微微晃动的轿帘,江亦止瞥见那内侍回望过来,虽视线朦胧,却能依稀窥见对方神情,无一丝顾忌地朝着他的方向:“大公子这话,就是在为难奴才了。” 江亦止半晌没有出声,末了才牵起嘴角漫出声笑,却只有轿旁侧的八月听见。她没什么表情地朝那轿帘看了一眼。 随后便是江亦止声音不急不缓:“那就劳烦公公再耐心些。” …… 微风拂动,偶尔吹起轿帘一角。可堪见的一隅,是江亦止清隽似冷玉的侧脸,眼睛半阖,朱色衣袍将他淡色面容反衬出两分暖色。 轿子进宫之后速度终于放缓,江亦止闭目养神却也察觉得到这路并不通往宣政殿或是瀚光殿。 半阖的眸缓缓掀开,一隙微光入眼。 江亦止忽然开口:“不知大殿下几时回的宫?”语调轻缓,叫人一时失了防备。 待那小太监反应过来,答案已经不自觉出口。小太监蓦地停脚,一脸惊恐望向轿帘,晃动的帘子适时自内被人掀开,他迎上一双沉黑略带着笑意的眼。 “我说呢……”江亦止指尖点着膝,狭长的眸微眯,心想,他就说这小太监的做派分外熟悉,果然是景元宫的人。 小太监一张白净的脸吓得血色尽失,原本便是要借着陛下的名头给这位惹得大殿下不快的病秧子一点苦头吃吃,可偏生看自家主子的神情,明显对这位还有些忌惮。 对方毫不留情地将他身份揭穿,若是他当真承认自己是大殿下的人,那这偌大皇宫怕是真没了他容身之地了……脑门瞬时蒙了一层细汗,这小太监硬生生掰转了话题—— “奴才也是听李总管说起的,听闻此次绥陵之行,大殿下吃了不少的苦,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轿内再没动静传来。 一行人生生绕着宫墙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延庆宫外。 清凉的日光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江亦止扶着车帘从轿子里出来,眼睛被并不算刺眼的光线刺激地微微一眯,看清眼前景物,不甚明显地扬了下眉。 他偏头觉得好笑:“陛下这个时候,竟然在太子殿下这里?” 小太监嗫嚅半天,神情很有些强撑的意味:“……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陛下恐会怪责,奴才便自作主张送了大公子来延庆宫……” 他这理由十分勉强,然江亦止一脸没听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还是公公想的周到。”而后侧脸唤住八月。 见江亦止背影走远,小太监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心有余悸。 事情办砸了,还不知道此时回景元宫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 被东宫内侍引着往偏殿走的路上,江亦止忽不明意味一笑。 八月对此并不新奇,只当他又有了什么报复人的新主意,而下一瞬,那带着笑的语气却是冲着自己。 “既来了,我也顺便了一下你的心愿。” 八月清冷的眉眼转头看了过来,明显的疑惑,她能有什么心……蓦地停下脚步,连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 江亦止只专心看着脚下,在石阶前往上拽了下衣摆。 “走吧。” 云奉煊对江亦止的突然出现有些微诧异,但显然也是高兴的。 绥陵回来之后他仿佛被寄予了无限“厚望”,尤以周家和恒王府这些盘根错节的老臣们更甚。恰逢云承邵身体愈发不好,朝上堆积的一应杂事便都落在了他这个储君的头上。 云奉煊按了按眉心,丧着脸指了指自己案头那摞得小山似的奏章:“我都不记得宫外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偏殿空旷,他说完这话江亦止倒是没有应声,只踱到闭着的窗前伸手一推,外头的日光顷刻斜洒了进来。 江亦止摊开手掌,睨着阳光下自己掌心的纹路,没什么来由的说了句:“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殿下若是不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等到霜降怕是会有遗憾。” 殿内一瞬的静默。 云奉煊若有所思,江亦止似笑非笑地偏转过头来。他知道云奉煊必然明白自己的意思。 许久,案后浓眉的青年捋了下压得些许褶皱的袖摆站起身来,那柄原先出宫时时常被他带着的玉骨折扇就搁在案沿。云奉煊轻吐了口气,眉心轻蹙起,终于不见那副时常挂在脸上的轻松样子。 “皇兄已经回京了。” “我知道。”他看向云奉煊,“殿下以为我打哪儿来?” 云奉煊挑眉。 江亦止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方漆黑令牌:“看在殿下唤阿泱一声姑姑的份上,我不妨跟殿下兜个底。” 云奉煊视线钉在那方令牌上,神情愕然。 这牌子,他小时候在父皇的寝殿曾无意间见过一次。就压在一卷朱砂写就的圣旨上面,圣旨上一溜的名单,只可惜那时候他尚年幼,依稀只能认出一个曹姓大臣的名字。 他仍记得这位曹大人是个十分和气的人,每每见他总能从身上摸出些他一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小零嘴来哄他玩,只是后来,云京曹家一夕之间便消失了,听闻是曹家家主年轻时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寻了仇,府内上下百十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你……” 江亦止将那枚泛着冷光的漆黑令牌往桌案上一丢,眼睫半垂,面上笑意也敛去三分:“殿下可喜欢今日这天气?” 云奉煊半天没回过神。 江亦止一贯的好脾气,倒也并不着急,只回望了眼身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八月,朝云奉煊颔首:“早些年托殿下照看那孩子如今可还在这延庆宫里?” 云奉煊愣怔了会儿,终于有了反应:“……在寝殿,——来人!” “还是让她自己去找。”江亦止抬手制止,冲八月微微挑眉,后者一直紧绷的面色终于有了松缓的迹象,往外走的步子都有些踉跄…… 第九十一章 挑衅 丞相府近来的气氛很是不同寻常。 鲜少来闲隐居走动的江尚最近几乎日日都来,自云泱入府到现在,寝居对檐的那间书房终是派上了用场。 闲隐居地方不大,即便书房辟在小院的另一边,但丛里传出的交谈声仍旧清晰可闻。 云泱怀里抱着碟果脯点心百无聊赖坐在寝居前的矮阶上,视线望向对面方向。 江尚明显压着的怒气,恍然间云泱提到他口中提起延庆宫、恒王府、周氏…… 她掀眼朝紧闭的房门上看了一眼,又重新收回视线。 碟子里果脯已经见底。 “哐当”一声门扇开启又重重摔上的声音,一抹绛紫身影出现在书房外。江尚半张的嘴赫然止住,神情微愕,俨然没有料到云泱会在。 “郡主。”他生硬打了声招呼,不知道方才父子两人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只若有所思回望了下身后,沉默离开。 书房内久久没有动静传来。 云泱指尖抚了会儿碟沿,理了理裙子从阶上站了起来,吃得剩了零星几个的瓷碟放到一边,走到书房门外轻叩了两下。 稍时,房门被自内拉开,沉凉的风倏地迎面吹了过来,将伫门而立的江亦止衣袖往前吹扬起,挟裹两分清苦气息。 他面上的神色倒是比江尚平静许多,只是难掩眼底的倦色。 “可是吵到你了?”语调带了三分笑。 云泱摇头。 日光稀薄,浅淡的光线从她身后头顶倾斜坠落,少女被阳光刺得微微眯眼,两手背在身后,微仰着头:“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一阵遏制不住的低笑:“我又不是江亦衡,他总不能够打我。” 云泱点头,一脸煞有其事的样子:“也是,毕竟你现在都成亲了,丞相大人就算要教训儿子也要看媳妇几分脸色的~” 她头顶的几丝碎发在日光下看起来毛绒绒的,江亦止看她说话时候那几丝碎发微晃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是这个理。” 在云泱眼里,江亦止一向是个淡泊的性子,虽然身上藏了许多秘密,但总归跟他自己没有很大关系。 朝堂的事她不大懂,但党派之争自古以来皆是,她不太喜欢他也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去。 江亦止半拥着她从书房出来,瞧见她蹙着的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问云泱:“听到多少?” 云泱诧异仰头,见江亦止眼里未有半分不愉,遂摸了摸鼻子,说:“全部吧。” 江亦止笑:“那还好夫人已经嫁给我了。” 云泱:“?” 江亦止:“不然怕是要被灭口。” 云泱:“………” 江尚调任云京那年江亦止出生,彼时江尚不过才二十五岁,连入朝的资格都没有。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安稳这么些年,自然颇得云承邵信任。有主见,知进退。 大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然储君之位却在东宫,他无心参与到两位皇子的纷争之中,只是不成想江亦止却早已入局。他如今被自己亲儿子逼迫着强行站队。 而这一切的缘由,都被他归咎在了云泱头上…… 周氏是恒王妃的母族,太子又是云泱的亲侄,若说这当中没有云泱的关系,又有谁信呢? 而云泱只觉得冤枉。 * 秋意渐浓,温度骤降,到了夜里,桂树香风顺着夜风四处飘散。 宫里有消息传来,听闻陛下的情况不算太好,卧床已有月余。然而中秋宴在即,往年诸事拟定自有专门的流程,即便云承邵身体无恙,最多也就是最终敲定后提笔盖上印章。 依着朝臣的意思,陛下身体抱恙,储君自是义不容辞。 于是今年的中秋宴,便落在了云奉煊的头上。 像是有人故意刁难,他这番准备可谓相当不容易。先是各宫人手调派问题,再后来伶音阁的伶人又出了差错,原本拟定的宴会菜品食材不齐…… 偏这个时候,还是有人赶来要凑这个热闹。 书案上乱作了一团,云奉煊一脸疲色,看着门外云奉谨带着一名长随神色肃穆的进了寝殿。 他搁下笔,抬手按住眉心,同云奉谨招呼一句:“皇兄。” 江亦止给他留下的那枚令牌就在腰间悬着,云奉煊默不作声垂眼看了一眼,缓缓抬头,迎上云奉谨视线。 第九十二章 螳螂 “太子如今这储君的做派,倒是做得十足。”云奉谨背手进来,隔着书案停在云奉煊对面,居高临下觑着他,眼底几分戏谑。 云奉煊将手上朱笔放下,自案后起身。他性子向来直爽,云奉谨这话让他微微不悦地拧了下眉:“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云奉谨莫名笑了两声,倚着案沿径直在地台上坐下。 他身后跟着一名深衣随从,并不引人注意,原先被云奉谨身体挡着,云奉煊这才注意到他。 那随从静默往边上退了两步,视线极不经意往案旁一瞥便垂首敛目。 “我去绥陵之前,父皇的身体可是大好着呢。”云奉谨侧偏过脸,转向云奉煊这边,“不过才月余,竟然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这里面……有太子几分手笔?” 空气一瞬沉寂。云奉煊垂握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皇兄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已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仍是不愿深究。 “我什么意思?哈哈哈哈——”云奉谨低头笑得不能自抑,“太子一向纯善无争,最是看不过我平日里结交朝臣的做派,怎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想要父皇给你退位让贤呢?” 指关节咔咔作响。 云奉谨毫不在意:“周家同恒王府向来同气连枝,连父皇都要顾及这两家的面子……怎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就你云奉煊当得这云景的太子?我便偏要与你争上一争?太子若是失德,储君之位我如何就坐不得?” 空荡荡的殿内,云奉煊的声音有些疯狂,丝毫不在乎他这话听在人的耳朵里是怎么样的大逆不道。 一声轻笑伴着门扉轻叩横插进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还是我来告诉大殿下,这储君之位凭什么偏您就坐不得……” 云奉谨眼瞳骤缩,脖颈僵硬转回过来望向殿门处骤然出现的清瘦人影,不敢置信:“江大公子?!” 江亦止这个时候出现在延庆宫,云奉谨自不会天真到仍旧以为他这是在做戏。尤其在绥陵时候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些如今再联系在一起…… 他一阵长笑,手肘撑着身后桌案从地上站起,盯着江亦止看了许久又转身看向案侧的云奉煊,“倒是我的疏忽,竟然忘记了这事。” “江家如今跟王府可是姻亲,只可惜……”他自阶上下来,与江亦止错身低语,“……只可惜,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眼底淬起冷意,径直出了殿门。 江亦止垂头,半敛的眼轻抬,看着云奉谨同那原本静默立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随从出了大殿。 殿内并没有因着云奉谨的离开而气氛稍缓。 云奉煊似失了神一般,半晌才黯然开口:“父皇……是自己病倒的吧……”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是想向江亦止求证,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江亦止意味不明一笑:“殿下想听我说些什么?陛下身体如何,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莫不是您当真以为我的手长到能伸进瀚光殿?那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后背丛生的冷汗倏然滑落,云奉煊莫名因着这话放下心来,暗舒了一口气。 也是,父皇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况且瀚光殿里还有李虽,倘若真有人想在寝殿动什么手脚,也要避开他的视线。连皇兄都没有证据的事情,江亦止便是再厉害,当也没办法做到……云奉煊在心里安慰自己。 * 瀚光殿。 李虽默然立于重重帘幔遮掩着的龙榻,面色凝重,心下却是骇然。 此刻,等待侍候的宫人门齐刷刷在外面跪了一排,再往外,寝殿的大门紧闭着,隔着殿外刺目的光线,隐约能窥见外面持矛立着的守卫。 云承邵的情况时好时坏,李虽守了这些日子却是知道榻上这位天子如今是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他瞥了眼龙榻一侧白日新燃的火烛,心里暗暗计算着景帝下一次清醒的时间,挪动步子躬身掀开了帘幔…… 外面执着盘盏一应物品的宫人瞥见动静抬眼望了过来。 李虽动作顿了顿,默不作声帮景帝掖了掖被角,而后朝外面跪待的宫人招了招手。 “陛下今日情形许是更差了些。”他紧皱着眉,翘起尾指拿过其中一名宫人托盘上的清粥,用指背探了探温度,“去太医院请刘太医过来瞧瞧。” 没有人动。 殿内的宫人如今全在榻旁跪着,李虽躬身完全隔开了这几人望向榻上的情形。 他忽怪异笑了一声,慢悠悠转身,猛地抬脚一下踹在正后方一名宫人胸口:“陛下不过是多病了几日,本总管便连你们这群杂碎都使唤不动了是么?” 那名宫人被他踹得闷哼出声,另一名借着盘盏遮挡悄悄拽了拽他衣袖,率先伏身叩头:“总管息怒,奴才们这便去轻刘太医~” 总归榻上的人仍昏迷着,即便清醒,也不见得能翻出什么浪花出来。于是放心退出了寝殿。 厚重殿门缓缓合上,榻上原本闭着眼的景帝云承邵缓缓睁开了眼。还未不惑之年的帝王面色苍白,眼底怒意尽显,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李虽面色闪过喜色,轻唤一声:“陛下!” 云承邵艰难转头,手从锦被中抬起,颤颤指向殿外。李虽摇头,伏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景帝原本苍白的面容骤然浮上几分绯色,锦被压着的胸口上下起伏不定,嘴唇张合。 “陛下受苦了,您暂且再忍一忍……” 云承邵又指向殿内另一个方向,李虽疑惑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低声问:“陛下要见谁?” “太……太子……” 李虽愣了下,十分不解。正待再问,却见榻上云承邵闭着眼点了点头。 两个字出口已然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只微抬了抬手,便又昏睡过去…… …… 纷乱脚步声从大殿外急匆匆靠近,转眼就到了门外。听着殿外守卫同来人的盘问,李虽缓缓从榻前直身,退后两步重新在榻尾立定。 第九十三章 捕蝉 中秋宴前,云京诸位大人府上都开始忙碌起来。人人自危,皆因太子此前忽然下的几道诏令。 礼部曹侍郎被革职,瀚光殿内外守卫、宫人全被换了一批,宫城驻防严密。连带着云奉谨听闻都被软禁在了景元宫里。 中秋宴前夕,云京城内下了一场雨。 雨势不大,斜肆的雨水将整座云京城拢在一片雾蒙蒙的水雾里,空气湿冷,隔着悬栏江亦止和云泱拥着一方炉火品茶赏雨。 偶有倾斜的雨丝从外面落进来,云泱往凭几外沿稍挪了寸许,隔着袅娜的茶雾望向对面男人清隽模糊的眉眼:“殿下此举,岂不是将自己正置于风口浪尖?” 如今外面皆传太子觊觎帝位,趁着陛下病重将瀚光殿内外皆换成了延庆宫的人,就连大皇子的进出都被限制,真是司马昭之心,毫不避讳。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奉煊倘若真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只怕不等云京百姓戳着他的脊梁骨骂,文武百官都要第一个讨伐。 炉间炭火一声“噼啪”炸响,细碎火星自炉底飞溅撞到壶底又坠落偃息。 江亦止开口:“往年中秋宴操办皆是陛下亲为,太子今年是第一次负责,做得好了受两句无关紧要的赞誉,但若是办砸了……”他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连一场小小的宴会都办不好,日后为君,这天下大事又有哪一件比这更容易?” “曹侍郎不过是拿来儆猴的鸡罢了。” “可瀚光殿那些尽数被换下的宫人……”云泱缓缓低了语调,说着自己骤然反应过来。那些被换到瀚光殿的守卫、宫人未必就是监视。 江亦止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笑道:“宴会流程不出差错容易,但陛下届时若是出了差池,殿下有几张嘴只怕都解释不清。” 景帝病重,朝堂之上群狼环伺,云奉煊便是做了万全的安排云泱仍不免担心。她视线落在悬台阶下桁木上搭着的披风上,眉头拧起:“今日还要进宫?” 江亦止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云泱:“我不放心。” 汩汩热水在炉内沸腾翻滚,江亦止带笑的唇角凝滞一霎,片刻回神。 水雾有一瞬消弭,云泱适时抬眼对上江亦止幽深沉邃的视线,语调清脆而坚定:“我跟你一起。”说罢撑着凭几就要起身。 指尖被人抓握住,干燥微温。 江亦止用了些力,将她拽的在他旁边重新跪坐回去。他身上的清苦气息比之两人初识时浅淡不少,因此衣物上皂角干净的气息就格外明显。 他嗓音带了些笑:“阿泱可是担心辛苦帮我吊着的这条命再让我给折进去?” 云泱气恼:“胡说什么?!” 修长劲瘦的指沿着她脊骨安抚似的轻抚,两人离得极近,江亦止另一只手攥了她的手叩在自己胸口,语调温吞低沉:“这条命可是夫人给的,我怎敢轻贱?自是除了阿泱,谁都不给……” 云泱骤然红了耳尖,挣扎着想要起身。 推搡间江亦止忽偏头又咳了一阵,云泱吓了一跳,便不敢再动了:“不是已经好了吗?”连后来回府,林大夫不放心来闲隐居诊脉,探到江亦止脉象都惊诧不已。折磨了江亦止十多年的奇毒说消失就这么消失干净了? 江亦止垂眼睨着她红透的耳尖:“体质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是没办法的事。”见云泱转头遂又将眉心蹙起,一副难受无比的样子,“所以日后夫人还是多让着我些。” 一番哄逗,云泱终是落了下风,认命看着江亦止起身系好披风,撑着伞出了门…… …… 雨势渐大,闲隐居只剩了云泱、初七和青荷主仆三人,并悬台那只日渐圆润的傻鸟和池子里那仅存活不足十尾的三色锦。 江亦止这趟出门临到深夜才回。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一直通往寝居的一排昏黄灯笼在秋雨夜里随风飘摇。 江亦止披风下摆被雨水打湿,八月一袭深黑带帽斗篷跟在身后。 他撑着伞在寝居门口站定,借着檐下灯火自衣袍内伸出手来,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儿,将伞递给八月。 “回吧。” 说罢轻轻推开房门。 外间靠近门口的位置同样留了一盏灯,江亦止凑近看了一眼,浅白灯罩内烛光颤颤巍巍,灯托上集了厚厚一层蜡泪。 他借着这微弱烛光褪去了身上湿透的衣袍,放轻动作去了榻侧。 一片晦暗中,榻上的人呼吸轻浅,江亦止驻足一会儿,唇畔勾起一抹浅淡弧度,然后自怀里摸出火折吹燃。倏然亮起的方寸之间,榻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内洒进星光点点。 云泱声音带着些干哑:“怎么才回来?” 江亦止轻声道:“明日便是中秋宴,殿下那里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多耽误了些时间……”他欺身凑近,凝向云泱清明的眼,“这么晚还不睡?” 云泱从衾被中探出手来,触到他冰凉潮湿的胸膛:“等你。” 一声轻笑,而后火折子熄灭。 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床沿一陷,江亦止挟裹着雨夜湿冷的气息挨了过来,云泱被冰得瑟缩一下。 “我怎么记得……夫人惧热?”话虽这么说着,身体却是老老实实往后退开不少,又将衾被从中往下给二人隔开。 云泱噎了一下,半晌咕哝了句:“现在又不是夏天……”她自是不好开口说两人现在体质半斤八两,江亦止既然不若往日那般畏寒,她自然也没先前那样怕热了……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看到江亦止平安回来的那刻已然松懈,这会儿早已困得不行。云泱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顷刻便睡了过去。 枕侧的呼吸绵长均匀,江亦止侧身朝里,凝着黑暗中云泱的脸抬手。 他这些年身陷囹圄,心无挂碍,本就是为了探寻一个真相。如今心愿已了,却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份轻快。身处泥潭已久,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 总不能叫她再吃许多亏…… 他摸到云泱颈上那枚玉扣,解开攥到手里,于黑暗中凝着帐顶直到天明。 雨下了一夜近天明才停。 屋檐上一片湿潮,院内的植株一派雨后的清新,在浅色天光下折着白光。 侧厢,初七打着哈欠出了房门,看见收拾停当的江亦止愣了一下,正要开口被江亦止抬手止住。 初七问:“公子又要出门?” 江亦止一身黑色窄袖圆领,腰间系着一条不足两指宽的细腰带。修长的指正在系身上绣了银色绣线的披风颈带。十分方便的打扮,明显准备出门。 他将颈带系好,朝初七招了招手。 初七小跑过来。 江亦止耳语几句,又直起身,那厢听完交代的初七却忽地拉下了脸。 他攥住江亦止袖子:“公子……郡主肯定不会同意的!” 江亦止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淡瞥了初七一眼:“所以叫你去望月楼请顾公子。” “我跟青荷姐姐一起陪郡主回王府不行吗?”听闻顾公子跟郡主情谊匪浅,也就他们公子能傻到给自己夫人往情敌的手里送。 江亦止冷嗤一声:“如今初七也来教我做事了?” 初七便不说话了。 * 青荷起来之后也被初七拦在了寝居门外,不管青荷怎么问一句话也不说。 寝居内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八月带着顾添从外面回来,才闷头打开了寝居的门。 内室榻上,云泱穿戴整齐睡颜平静,顾添难得没什么废话,在屋内环视一圈取下榻侧桁木上的斗篷给云泱兜头罩下打横抱起。 他面上少了几分玩笑对初七八月道:“咱们分开走。” 云京的天气似都因着京中这骤然肃杀的气氛显得有些阴沉。 申时末,几道黑影速度极快地从丞相府房顶闪过…… 为首之人黑巾覆面,神色清冷,他巡着房内的一派空寂英挺的眉紧拧,而后一声冷哼。 “大人,可要去别院搜查。” 那人视线落在榻尾掀开的衣笼上头,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用了,撤!” “是!” 第九十四章 黄雀 . 今年的中秋宴,选在跟瀚光殿遥遥相对的仪华殿。 两座宫殿相隔不远,但仪华殿前湖景环伺,外围又种着几排银杏,殿内即便吵闹也传不到对面。 丝竹声声中,席间大臣们推杯换盏,一派和乐,直到不知是谁的杯盏被掷了出来,一声突兀的脆响砸落在大殿正中…… 弦乐骤停,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引向桌案上酒樽空了的那位大臣那里。而后又悄无声息去看云奉煊的脸色。 高阶桌案之后,云奉煊一身团龙朱袍端坐,他手上执着一樽酒水,听见动静目光落到舞姬身后那只滚落的酒樽上,而后视线收回,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将杯子放回:“陈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那名被他点了名字的陈姓大臣任职于吏部,与前些日子被革职的礼部曹侍郎不仅是同乡更是同窗。方才被别的大臣言语上激了几句头脑一热便将酒樽掷了出去,此刻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他迎向高阶的方向,面色有些难看。 索性心一横从桌案后站了起来:“曹丘诲大人为官数载,向来尽心,只因些微失误便被革职怎能服众!”他胸口起伏,后面明显还有话没说完,被右侧一位大臣轻声制止。 云奉煊面色有些冷凝。 一道突兀的年轻男声从角落斜插进来,带着几分讥讽:“曹大人只是些微失误才被殿下革的职吗?我怎么听说是礼部的几位大人商议着想要借着中秋宴教教殿下规矩特意使的一招下马威?” 殿内一片唏嘘,不少前排的大臣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只可惜许是位份太低,这说话的人安排的位置恰好是大殿柱子的后面,面容完全陷在了阴影里,只能模糊看到一道欣长高挑的身影。武将打扮,不知道是哪个营里的小将军。 那声音又道:“祭祀大典的东西都敢置办不齐,还敢假借殿下的名义拖延宴会预备时间……陈大人还要为您这位同窗喊冤吗?” 陈大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咕哝了句什么重新坐了回去。那柱子后的青年朝着殿内诸位大臣遥遥举了举杯,而后微笑坐下。 云奉煊挥手,招呼舞姬继续。 弦乐重新奏响,细微的交谈声在殿内渐次响起—— “刚刚那年轻人是谁啊?” “不清楚,不过他旁边坐着的不是千机营的林将军吗?” “千机营的?” “兴许。” …… 宴会过半,一名内官从殿外进来,低头快步走到高阶上的云奉煊旁边。 觥筹交错,无人在意这点微末之事,只有下首的江亦止似不经意抬头,恰好触及云奉煊投望过来的视线。 稍时,一道矮瘦身影出现在仪华殿外。 看见来人,殿内一时哗然。 竟是伺候在景帝身边的李虽。 李虽一双尖细的眼睛在殿内扫视一圈,面上带着谄笑抬脚进来:“扫了诸大人的兴致属实是咱家的不是。” 云奉煊自案后起身,其他人见此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心里纷纷猜测是不是瀚光殿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故。 “陛下今日精神好了些,听见仪华殿这边热热闹闹的就让咱家代他过来瞧瞧,诸位大人随意便可。” 原来如此,众臣面上的表情轻松了些。 李虽笑着脊背微弯,回头朝着殿外抬手轻拍了拍。 旋即,十多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一人手里端着一只盖得严实的盘子进来,在临着走道的两侧桌案前站定。 云奉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下首的江亦止倒是要笑不笑的,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余光瞥见殿门口的动静也只是略微垂下了眼。 仍是那道年轻且张扬的声音,只这次多了几分恭敬:“听闻陛下年年中秋宴都要亲自给臣子准备月团,今年殿下主持中秋宴,我还当这环节没有了~” 李虽颇为赞赏地瞥过去一眼,如豆的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陛下龙体虽然抱恙,但心里还是惦念着诸位的,自不会忘记还要与诸位大人们分食月团。”他招呼小太监们将盖子打开,每只盘子里都盛着一小牙切口整齐的月团,“请大人们享用。” 然后转身朝向方才那年轻人的方向:“这位大人倒是眼生。” 那年轻人拱手道:“千机营仪卫副李明封!” 李虽还了个礼,笑道:“大人好名字,只是可惜今日这月团预备的不够,怕是后面的大人们无缘得尝了。”而后忽然看向前面的江亦止,躬身垂首,“大公子觉得今日这月团吃着如何?” 江亦止面前的盘子仍好端端放着,一动未动。他蹙眉凝了一会儿那一牙月团,思忖着开口:“我向来吃不惯甜食,往年陛下赏下来的月团也都是便宜了亦衡,今晚不若成人之美。”他看向柱子后那抹身影。 “今年这月团跟往年可是不同。”李虽挤了挤他那双精细的眼睛,笑眯眯道,“今年的月团陛下一早便吩咐说要制成百味,所以送来宴上的这些月团虽出自同一块,但每位大人拿到的味道都不相同。”怀里的拂尘一甩,李虽指着他面前的盘子,“这块儿恰好就是咸口的,混了细碎的干肉糜和咸蛋黄,陛下特意交待了要分给大公子的,您不妨尝尝看?” 江亦止抬眼,浓黑眼睫羽扇一般往上掀开,露出一双狭长幽深的眸,带着几分形容不出的深意。 “既是如此,那必然不能辜负陛下和李总管的心意。”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盘中那牙月团拿起,李虽满意地看着江亦止优雅又慢条斯理的将那整块点心吃了下去。 片刻后,李虽笑道:“大公子觉得如何?” 江亦止抬首,眼下的痣映着他冷玉一般的面色显出几分诡谲的邪肆,他勾着唇回以一笑:“咸甜适中,肉糜筋道,不油不腻,确实美味。” “大公子满意便好。” 李虽朝云奉煊躬身行礼,而后跟殿内诸臣道:“陛下的心意咱家已经带到,瀚光殿那边咱家已经出来太久,这就不打扰殿下和大人们雅兴了……” 一众人目送李虽高调而来,又目送他离去,云奉煊趁着殿内其他人还未回过神的功夫一脸担心的看了过来。 * 望月楼。 云泱转醒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房内的布局也跟相府完全不同。 颈后还在隐隐作痛。她睁着眼睛呆愣望了会儿帐顶,偏头看见房内窗户旁站着的高大人影。 没想到江亦止竟然还有这个本领。 “他人呢?”一开口嗓子干剌沙哑,火辣辣地疼。 顾添从窗旁转过身来,表情有些凝重。 房外似乎听见里面的动静,有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是初七,仍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郡主醒了吗顾公子?!” 顾添没有应声,云泱朝房门看了一眼,默了瞬哑着嗓子回了一句:“醒了。” 房门被从外退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外。初七一脸担心的扒着房门,觑了眼窗口的顾添才小跑着进来到云泱旁边,八月沉默倚在门口,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怀里抱着一把剑,不说话也不进来。 云泱拧眉扫了眼视线可及的三人:“怎么?他叫你们给我送到这里就没交代一句?” 初七蔫巴巴的。 八月掀了掀眼欲言又止。 顾添柔和的面容如今也有些萎靡,两条眉毛几乎挤到了一起。 “中秋宴已经结束了。” 云泱挑眉。 “江亦止被人送回了相府。” 房内一瞬的沉寂。 半晌,云泱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疑惑着缓缓问道:“送?” 第九十五章 送信 . 今年的中秋宴似乎十分平常,并没有因为是太子主持便生些变故出来。 总是有些令人意外。 也似乎过于无趣,过于没有什么期待,云奉谨早早便离了席。直到隔日听起景元宫的内侍提起,才知道江亦止从宫宴回府之后便一病不起…… 他表情瞬间有些莫测,问那内侍:“只有大公子病了?” 内侍有些纳闷,那位出门一趟便病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大殿下这问题问得颇有些……没水准。 只面上仍是恭敬:“是。” 兴许是他想多了。云奉谨想了想,又问:“瀚光殿什么消息?” “刘太医晨间去了一次,听闻陛下精神尚可……” 那内侍觑他一眼。 云奉谨皱眉:“说!” “李总管送刘太医出来寝殿后便径直出宫了……” 云奉谨倏然扭头:“怎么不早说!”说着便起身绕去内殿。 小太监跟着进去,小心翼翼开口解释:“殿下日前只吩咐让奴才留意延庆宫的动作,李总管是陛下身边的人,奴才便想着……不过您也打算出宫去吗?太子殿下那里怕是……” 云奉谨眼风冷冷斜侧过来:“怎么?我是犯了什么律法出个宫还要向他禀明?!”转而解下腰侧系带将宫袍褪去捞了件石青色便装披上。边穿边道,“可知道李虽出宫去了哪里?” “……丞相府。” 系带的手指顿住,云奉谨脸上却并没有几分太过意外的神色。他平淡吩咐宫人准备补药礼品,道:“咱们也去瞧瞧。” * 丞相府今日很是热闹。 季府的马车才刚刚离开,又一辆华贵车驾便停在了正府门前。门口的守卫瞥见马车前垂坠的烫金标识,即刻便遣了人进府去禀。 李虽一身紫袍躬身从马车里出来,被外面太阳刺得舒服的眯了眯眼,江尚迎出来的时候李虽已经进了院门。 两人客气一番,江尚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李虽笑着直奔主题:“咱家今天这一趟是专门代陛下来瞧大公子的,陛下对大公子挂怀的很,还劳烦丞相大人给咱家带个路?” 江尚反应稍有些迟缓,片刻后才抬臂往旁侧一让,向前一步:“自然,李公公请。” 江尚引着他往闲隐居走。 李虽犹记得上次来丞相府的时候江亦止的院子几乎看不到的多余人影,今日进进出出的倒是热闹,丫鬟仆役往来不绝,只是个个面色凝重。他轻甩了下拂尘,暗暗皱眉。 “李公公?” 李虽回神,朝江尚一笑,朝身后递了一个眼神,一直跟在身后的一名内侍连忙上到前来。 “大公子身体抱恙已久,听闻天气转凉时候犹甚。”他示意上前的内侍,“这位大夫虽然年龄不大,但却是先前陛下着人从岭南寻来的名医,兴许对大公子的病情有益。” 江尚有些怔然,而后沉声道:“有劳陛下惦念了。” 寝居内,安静异常,几名侍候的仆役丫鬟各司其职,动作都放得极轻,似乎生怕吵醒榻上安睡着的人。见到有人提着药箱进来也不见有什么表情。 越往内,房内的药气便愈重,似乎房内的每一件器物都在清苦的药汁里浸过一遍。 这人心中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在珠帘处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里间走。 …… 一盏茶的功夫,那大夫从寝居出来,院子里只有李虽一人,丞相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总管。”那大夫走到李虽旁边垂首。 李虽觑了眼不远处垂立着的仆役,淡笑开口:“如何?” 那大夫面上神情瞬间有些怪异,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摇了摇头。 “咱家去瞧瞧。”李虽仍是不大放心,更重要的是还有件要事没办。 只是骤然对上榻上那张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绻隽的脸,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嘴角怪异抖动着,半晌终于控制不住,唇角上扬,闷笑出声…… 他往榻前凑近几分,语调里是形容不出的愉悦:“看来大公子再是才识过人,终究也是一介凡人,摆脱不了俗世里的生老病死。” 他啧啧两声,看着榻上江亦止平静无波的面容,抬手在他脸上轻浮一拍。 正要继续,院外又有动静传来。 李虽一敛眉目,执拂尘慢悠悠直起身。 稍时,门扉被人自外推开。 一抹石青色衣角率先映入眼帘,伴随一声急切的“江兄”,云奉谨一脸焦急的踏进门来…… 似乎完全没料到房里还有别的人在,撞见李虽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一愣。 “大殿下?!” “李公公?!” 云奉谨原本以为能在这里撞见父皇派李虽来丞相府的目的,只是无论如何,好像自己出现的时机都早了一些。 …… 江亦止体内毒性蔓延至五脏六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消息不胫而走。 打探消息回来的顾添神情很是凝重,他难得回来连楼都没上,只恹恹同老张一挤,沉默不语。 然,他不上去,自然便有人下来。 通顶的博古架后轰隆隆响着绳索摩擦木轮的声音,稍时,博古架往两边打开,升降台从架子后显露出来,里面是永远一副表情的八月。 “顾公子打算瞒着郡主到什么时候?”她有功夫在身,并不可能真的被困在这小小的望月楼里,所以顾添听到的消息,她自然也已经听到了。 顾添瞥她一眼:“告诉她也没什么,不过是等她知晓定然一门心思要回丞相府,届时若是耽搁了什么大事,不知道八月姑娘有没有勇气承担?” 八月皱眉。 顾添轻嗤一声。 而楼上,云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亦止不过是去赴一场中秋宫宴,如何就要悄无声息带她来望月楼?这间房窗户的位置正对相府侧门,从晨起到现在,陆陆续续有八辆马车在相府门前来了又走。 她托着腮从午间一直坐到太阳西斜,直到青荷小心翼翼来敲她房间的门。 片刻后若有所思从圆凳上起身,急忙伏去桌案后面寻了张干净的纸,提起悬在笔架上的细毫,飞快写了封信。 “初七?”她朝外叫了一声。 下一瞬,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外伸了进来:“郡主!” “来。”她朝初七招收,将案上刚写好的书信随意挥了挥轻轻吹干,折好递给他道,“去恒王府帮我送封信,告诉门口守卫,务必送到小王爷的手中!” 初七的脸还算生,他出去送信无论如何都比青荷安全许多…… 第九十六章 骗子 . 入夜,望月楼。 秋风乍起,寒凉的风自敞着的窗户涌入,云泱看着窗外情景,莫名让想到去年冬日时被云承扬带着在顶层观景台时候。 那时云京不如此刻安静,她也才刚知晓江亦止身份,如何想不到未来会是如今这副情形。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初七回来时给她带的糖炒油栗,栗子的表面已经没了初带回来时候的温度。初七的信已经送到,她只用安静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 门外的走廊深长幽静,八月倚在云泱房外背抵着墙壁垂首,似在闭目养神。走廊尽头,站着一身白衣的顾添。他面目隐在浓深的夜色里,看不清脸上表情。 三更的锣声骤然从街巷间传来,房内房外的三人皆是一动。 顾添朝云泱房门处望来一眼,对上黑暗中那冷面女侍沉静的眼。 八月距离最近,抱怀的右侧手臂垂落下来时,打算伸向房门的动作又堪堪停住。 紧接着,烛影轻晃,从门扉内透出来的昏黄光线骤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有脚步声从走廊尽头靠近。 八月沉冷的声音响起:“顾公子。” 顾添嗤笑一声,声音极近:“既然放心把人留在这里,又何必这么防着我?”倒也不甚在意,抬手在门扉上轻叩了叩。 “阿泱?” 回应他的是一阵静默。 黑暗中,顾添微微皱眉,头偏向一侧,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拂袖下了楼。 八月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估算着时间,站直身体面向房门伸手一推—— 沉凉的风在门开的瞬间倒灌一般吹得八月将脸不由往一侧一偏。 清冷的月亮正对着窗,霜白的光铺洒在窗口投射下来的一块地板上,一侧的床榻帘幔随风轻扬…… 房内不见半个人影。 * 猎猎风声里,云泱闭着眼紧紧攥着云承扬的衣襟。 熟悉的不屑轻嗤自头顶传来,十分嫌弃,云泱本以为会听到云承扬什么挖苦的话,却是没有。 她趁势拽过云承扬宽大的袖摆挡住脸,声音从重重衣袖间传出又被风吹得破碎不堪:“云承扬……中秋宴那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云承扬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在开口之前,却是明显迟疑了下。 “你没在吗?”云泱仰头,只是还没仰起便被云承扬大力给按了回去。 “没有,趴好。” “………” 他本就不怎么待见江亦止,今日难得忍住没说他一句不是,不过是看在江亦止进宫之前还能想起来给云泱提前安置在一个尚算安全的地方。恒王府最近也是自顾不暇,无论是父王还是两位兄长都成日见不到人影。 中秋宴那日,他刚从云奉乐院子里出来,路过云泱的院子时候几道黑影从院内越墙而过……随后便是中秋宴结束丞相府大公子回府发病的传闻,事情桩桩件件都未免太过巧合。 宫墙之内只怕也是风起云涌。 他提着云泱肩膀在相府外墙落了下来。难得矫情:“你——若是江亦止真出了什么意外……你打算如何?”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云泱退开两步,借着月色皱眉望向云承扬。 “啧!”云承扬见她这样顿时便有些烦躁,“我又不是兄长,也不是父王,成日只知吃喝玩乐,能知道什么?”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遂又补充一句,“都是我瞎猜的,你当我没说!”提着云泱越过外墙。 云承扬撒手:“你自己进去!好了出来叫我!” 云泱沉默着站了片刻,看着云承扬傲娇孔雀似的背影,想了想上前两步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衣服一角轻轻一晃。 云承扬背影明显一僵。“干嘛!” “亲哥。”话音里带了些笑,云泱改捏为拍,轻拍了两下云承扬肩膀转身离开。 …… 越往闲隐居的方向走,光线反而比起以往亮堂不少。云泱心里诧异,动作也不由放轻许多。 小院的月门处,一个矮小的人影扒着门,屁股撅着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倒是比回京那会儿看起来拔高了不少。她犹豫着,站在距离那团人影几步远的地方没动。 稍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带着惊讶:“二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团子似是被吓了一跳,转身就朝外跑,云泱正好站在小径拐弯处的一丛竹子旁,猝不及防被江亦衡撞了个满怀。 侍女已经追了出来,云泱几乎下意识就捂上了江亦衡的嘴巴,往旁侧竹林里一钻,顺势蹲了下来…… 胖乎乎的小肉手挣扎着去扒她的手臂,只可惜没什么力道,云泱拿捏他还是一件蛮容易的事情。那侍女追出来看不到人疑惑一阵便也不再纠结又转身回去。 “阿衡,是我~”云泱怕真吓着他,特意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漆黑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江亦衡愣了愣,毛绒绒的脑袋慢慢转了过来。竹林依稀漏进来的昏暗光线里,江亦衡看见将自己半抱在怀里的女子明媚的脸,眼睛一亮。 云泱将他松开,轻“嘘”一声。 “嫂嫂!” 云泱莫名被他叫的脸上一红,仍是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江亦衡顿时黯然垂眼:“娘亲和爹爹都不让我来……”他扬起小脸,“嫂嫂能不能当没看见过我?” 云泱忍俊不禁,江亦衡是得多喜欢自己这个哥哥?她捏了下江亦衡肉嘟嘟的脸:“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想让阿衡帮我一个忙……” 天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忙?” 云泱凑过去一阵耳语……江亦衡眨巴着眼睛,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专转为疑惑不解。 云泱叹了口气,作势就要起身:“不行的话那就算了……” 袖子骤然被一股小小的力道拉住,江亦衡忙道:“我可以的!”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嫂嫂回自己的院子看兄长还要偷偷摸摸的,但是为了自己偷偷摸来闲隐居不被母亲发现还是应下了。 江亦衡视死如归从云泱怀里起来,迈着短腿又小跑进了闲隐居的院子,不多时云泱便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汇到了一处又被江亦衡带得逐渐远去。云泱从竹林后走了出来,沿着光线昏暗处摸进了院子,悄悄进了寝居的门…… 屋子里被浓郁的苦涩药味浸满,静悄悄的。 悬台处原本养着小蓝鸟的架子空空荡荡。 内间燃着凝神的香薰,冲淡了一丝萦绕满室的药味。 珠帘后的床榻上,欣长单薄的人影安静躺着,呼吸轻浅,几不可闻。云泱心跳的速度很快,她呼吸凝滞了瞬,几步走到榻前。 “阿止?”她在榻前半蹲了下来,抬手轻轻触碰了下江亦止的脸。 温度低得吓人,好似几日前同她玩笑说要将她灭口的是别人。 “说好的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给……”云泱哽噎一下,垂头小声道:“骗子……” 第九十七章 诀别 . 云承扬在闲隐居外墙隐蔽处等得有些百无聊赖。正犹豫着要不要潜进去看看,又一道贯风声倏然停落在身后。 云承扬大摇大摆转身,借着清凉月色对上身后一张清冷艳绝、没什么表情的脸。 两两相望,彼此无言。还是云承扬先打破沉寂,他往一侧僻静小路疑惑看了一眼,跟墙根处的人招呼道:“怎么着?现在回自家府上不走正门是当下流行?” 看见恒王府的小王爷,八月原本的猜测得到证实。她极轻的皱了下眉,越过云承扬,一言不发径直便往前走。 云承扬:“欸?” 八月停住:“小王爷还有事?” “那倒是没有。”云承扬呲了下牙,“不过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打算这么撇下我就走?”神情是被抛弃的幽怨。 八月回头看了眼他,视线后撤落到他后面的高墙:“您也可以现在回去。” “………” 眼看八月转过了头准备离去,云承扬想再开口,还没张嘴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向一旁树丛。 云承扬:“……” 耳侧,女子清凉的嗓音低道:“有人。” 云承扬丝毫不在意,声音也没刻意放低:“你也用躲?” “………” 云承扬拂了拂衣袍从树丛中起身,拨开颤颤巍巍晃动着的枝叶,慢条斯理从阴影遮蔽处走出,一派淡然道:“自己人。”而后冲着那片熟悉的高墙仰头,“是吧?顾甜甜~” 高墙之上没有遮挡,夜风吹起墙头那人墨色衣摆猎猎作响,顾添视线凉凉垂扫下来:“你再叫一声试试?” 云承扬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嘁,小气!” 顾添自墙上跃下,八月面无表情从树丛后出来,隔着个云承扬,顾添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看来我跟八月姑娘倒是心有灵犀。” 八月只当听不出来他话里的讥讽,仍是默不作声。 她的任务是保证云泱的安全,但眼下,最不安全的便是丞相府。个中缘由这两人不问,她的性格自然不会主动开口去说,不过既然顾添和小王爷认识,她也没必要有过多的担心。 眼看人又要走,云承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八月胳膊:“怎么一声不吭又要走?” “……” 顾添极嫌弃睨他一眼:“阿泱人呢?” 云承扬回头,一脸你在问什么屁话的表情。 顾添眉心紧拧:“云承扬,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啧,怎么说话呢?” 顾添笑岑岑看了眼云承扬握着的八月手臂,笑意未达眼底:“你是真不知道中秋宫宴那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装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江亦止为什么把人送来我这里,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一连串的指责质问问得云承扬面上神情越来越淡,到了最后汇成一声胸腔里挤出来的嗤笑:“是呢,我这亲兄长怎抵得过她的添哥哥,想来顾公子思虑周全,做什么都是对的。” 似乎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人姑娘胳膊,云承扬将手松开,扬唇一笑,表情轻佻:“不知道八月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静默一瞬,八月开口:“公子临进宫前曾交代过,若是郡主执意回来,要属下想办法带她离开。” “好说。”云承扬偏转过头,看着顾添,虽然十分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恒王府如今的情形,还真不见得就比望月楼安全。 顾添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你们去,我在这儿等着。” 气氛诡异,八月担心院内再有变故:“人多反而不便,我去带郡主出来。”说完不给两人开口的机会,纵身而起,消失在两人面前…… * 没有想象中难劝,几乎没有多费口舌,八月就将人带了出来。 回到望月楼,云承扬没有急着离开,云泱面上没有什么异常,只两只眼睛些微有些泛红。 一室沉默,许久,云承扬斟酌着开口问她江亦止情况。 无人回应。 “云泱?” 云泱似才听到偏头:“什么?” 那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想了想,云承扬转了转面前的水杯:“绥陵水患之后,娘亲已经回了菩提山,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好啊!”末了转头,笑容明媚又灿烂,“不如就明天吧!芳菲道的菊花这会儿应该开的正好,回去做成菊花酿等到开春就能喝了,你不是都念叨好些年了么?我跟娘亲亲自给你做。” 云承扬似乎也很高兴:“好,那你再休息一会儿,等天亮我来叫你。” 云泱端着下巴点了点头。 门扉合上,那张明媚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五更的锣声在外面敲响,云泱起身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到了床上。 房门外只走廊亮着一盏落地的灯笼,顾添抱臂站着,听见门口的动静并未回身。他的位置距离楼梯口极近,云承扬下楼便要从他旁边经过。 顾添忽然开口:“我一直好奇,江亦止这么一副病歪歪的身体,如何值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他眼风一斜,“承扬应当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下楼的步子停住,云承扬垂眼看着脚下,半晌吐出三个字:“引凤楼。” “?” 云承扬回头:“我这妹夫可是引凤楼的主人,十宿首领。本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却跟太子殿下走这么近,你若是陛下……能不能容他?” 心境已经无法用震撼来形容。 顾添想着自己印象中江亦止的样子,无论如何无法将他跟那个传闻中乖戾冷绝的引凤楼主人联系在一起。 云承扬第一次见顾添吃瘪,心情难得舒畅,索性原谅了他先前在丞相府时十分不给自己留情面的那番说辞,好心同他解释一番。 顾添皱眉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云承扬嗤笑一声回看他:“你刚刚不是还说我无所不知?” “我何时说过?” “刚刚。” “放屁!” 云承扬曾跟一些京中的纨绔去过几次风月无边,巧的很,那日一群人灌他喝酒,出来透气时七拐八拐便上了那座跟陛下手下那组织同名的引凤楼。本也以为只是巧合,直到无意间听到江亦止和星癸楼主的谈话…… 云承扬忽然回身一把搭上顾添肩膀,他矮一些,这个姿势从后看去属实有些滑稽,顾添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听见云承扬叹了口气:“顾添,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那么喜欢江亦止,人都要死了,我总不能不让她见……” 第九十八章 在后 . 今年的冬日似乎来的比往年要早一些。 才十月中,云京就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漫天雪花从阴沉沉的天幕中洒下,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整个云京,似乎都被拢在这片阴霾之下。 望月楼内,大堂里张、钱两位管事百无聊赖,老钱将墨玉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听得对面老张一阵心烦。 “你能不能消停点?”难得老张脸上带了些不耐烦。 老钱弯着他那双胖的几乎看不见眼珠的眯眯眼:“又没有生意,公子也不在,那些一早定了观景台的祖宗们也迟迟没个准信儿——”拨弄算盘的胖手一停,老钱长长地嘶了一声,“今年兴许还能放个早假……那个,你闺女是不是还没寻好婆家?” 老张懒得理他。 这人仍旧喋喋不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招人嫌:“你家丫头虽然跟顾公子没戏,但你可千万别病急乱投医,相看女婿还是得擦亮眼睛……哎哟!” 一抹银色亮光挟着劲风破空声飞了过来。 身形虽胖,动作却是灵敏,老钱手臂一扬,稳稳接住对面老张掷过来的一锭银子:“这玩意儿要是砸到脑袋上,还不直接给我开瓢了?!”他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老张瞥他一眼。 “嘶——”老钱嘶了一声,挤了挤眼,“我就说,以咱们两个共事这么些年的默契你怎么会听不懂我说的什么?”他啧了两声,摇头叹道:“委实可惜。” …… 丞相府在京中各处张了重金悬赏,能医大公子疾者,相府愿以万金相酬。 自此,奔着赏金而来的游医、大夫络绎不绝。进出丞相府的医者来了又去,却都兴冲冲来,摇头叹息而去。 引凤楼群龙无首,手持归乙楼令的云奉谨心里隐隐窃喜。 听闻瀚光殿授意,京畿卫新调派了一名指挥使。天子亲卫,所有人都好奇不已,纷纷打听这位空降的年轻指挥使来历。才知竟是中秋宴时站出来替太子说话的那名千机营小将,名字叫作李明封。 延庆宫内,守卫的内侍面色皆是肃然,阶下残雪被扫止宫苑两旁,只当中湿滑的雪水倒映出宫殿檐脊上冷冰冰的兽像。 偏殿之中,一名深衣随侍垂手立着,姿态不卑不亢。 云奉煊的声音带着些连日不休的疲累:“那日仪华殿内拂了陈卓面子那个?” “是的。” 沉思了会儿,云奉煊点了点头:“那倒是还有点意思。” 桌案上摊着一条细长布卷,云奉煊慢条斯理卷作一团,塞进手中握着的竹筒里火漆封好递过,然而却又在对方的手伸过来时顿了一瞬:“……你就打算如此大张旗鼓地从我这延庆宫里出去?” “有何不可?……我本就是奉大殿下之命而来。” 这人相貌虽然普通,但眼神凌厉坚定,落在人身上时,倒很难被人忽视。上次随云奉谨前来时,云奉煊对他略有些印象。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通体漆黑、花纹繁复的木制令牌来,丢到桌面上,“你是哪个楼里的人?” 这人视线从令牌上面移开,缓缓移动到云奉煊脸上,方抬手躬身:“归乙见过太子殿下。” 唇边扬起一抹深笑,云奉煊曲指抵住额头:“皇兄知道大公子给他的令牌是假的吗?” “大抵是不知道的。” 云奉煊沉沉地笑,一连数日的阴霾一夕消散。他将竹筒递交到归乙的手里,并着一枚祥云纹样的玉佩:“必要时候可以去恒王府寻世子帮忙……查到谁的头上都不重要,我只要一个结果。” …… 李明封空降京畿营之后,六部各处大换了一次血,然而……瀚光殿的诏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传达,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风月无边引凤楼。 常年漆黑空寂的柱状高楼里,空气里挟裹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霉腐气味,四周烛台上点满了蜡烛,满室辉煌。楼内正中高阶之上,女子一袭黑色纱裙清绝冷艳,黛眉朱唇,神色空蒙。 素长细指展开身前跪着的人递过来的纸卷,朱唇开合:“公子给诸位楼主留以最大限度的自由应该不是要你们……自立门户的吧?” 众人沉默。 “星癸你觉得呢?”清泠冰冷的语调落下,一抹寒光携着劲风已经掠到星癸旁边,冷刃抵着身前的男人白而纤细的脖颈,八月皱眉忍受着那股香浓的脂粉气。 “呀!”夸张的声音几乎变了调,星癸眼底明显抑住的恐惧,“就算是楼首也不能如此血口喷人吧?!你在瞎说什么?”他颤巍巍抬起拈起的食指,抵住刀背,想让八月往后退一退。 “那我来帮你想想。”刀刃往前推了寸许,“李明封。” “那……那是谁?我又不认……啊~” 八月总觉得一切都不大真实。 小时候,她和弟弟是被江亦止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然而弟弟随后就被他送走。她加入引凤楼,习武练剑听命于人不过是想以此来保证弟弟的平安顺遂。 如今,江亦止中毒垂危,宫内众人自顾不暇,正是她脱离引凤楼,摆脱江亦止,带着弟弟远走高飞的好时机。 可这样的好时机,她在这里做什么?帮一个生死未卜的引凤楼主人教训下属,审讯叛徒? 八月胡乱想着,直到东方渐明。 * 十月二十九,一连阴沉了数日的云京终于迎来了冬日里第一个晴天。 和暖的阳光铺洒下来,不多时云京街道当中的积雪便逐渐化开,成了一滩滩脏污雪水。 而一连闭门了多日的丞相府,沉重的木门吱呀着,缓缓打开。一身缟素的相府守卫出来撑梯摘了府门前悬挂着的朱红灯笼……换成了白底墨笔的素灯…… 相府家仆人人面色沉重。 无数名医灵药终究没能挽回大公子,江亦止的生命,终止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冬日初晴。 …… 消息传回菩提山时,云泱正帮姜书瑶给刚酿上的菊花酒封坛,姜书瑶隔着半个庭院向她看来,偏生云泱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一脸平静。与以往那种咋咋呼呼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抬头冲姜书瑶一笑:“怎么会呢?”只有颤抖着的手出卖了她此时的心境…… 第九十九章 死地 . 冬月初六,天降大雪,云泱少见的生了一场大病。 姜书瑶探她额头的温度,十分灼人。冰帕轮番降不了她额上的高热,甚至隐隐还有攀升的迹象,思虑再三,她忙叫人去请了菩提寺的元诲大师。 元诲是帮云泱调养身体的大夫,也算是云泱的半个师父。当年为解那世间罕见的奇毒,被元诲带着教了不少东西,包括那些三脚猫的医人本事。 “不过一年光景,郡主跟下山前已大不一样了。”元诲些许感慨说了一句,稳稳在云泱头顶下了第一针。 姜书瑶脸上勉强展现一抹笑,眼底蕴着一抹晶亮:“她上一次这样昏迷不醒的躺着……还是几个月大的时候……” 那时候,云泱也才出生不久。她的到来对姜书瑶来说原本就是意外,连带着对云裕庭的恼恨,她狠了心央求元诲拿亲生女儿作引,渡了林琼婉的毒血给她煨毒,想要拿云泱的命换取江亦止的一线生机…… 幼小的身体一开始并不能经受这般凶狠的毒性,一点点大的云泱猫儿似的趴伏在她手臂上一动也不动,感受着女儿逐渐微弱的呼吸,姜书瑶心底刀割似的钝痛来回拉锯……那种闷痛的沉滞感跟如今重合起来,隐忍了许久的那滴泪终于滑落。 姜书瑶眨了下眼。 元诲顿了瞬抬手下了第二针:“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夫人倒也无须太过介怀。” ………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混沌之中云泱隐约知道元诲师父来过,屋子里弥漫着绵长幽淡的沉香味,眼皮发沉,嗓子里干剌刺痛,云泱抬手贴了会儿额头才艰难睁开。 四下静悄悄的,远处是菩提寺悠远的钟声,院子里亮着一豆灯火,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扶着床沿艰难坐起,趿了鞋子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不稳。 姜书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原本明艳端和的样子多了几分狼狈,浅色的衣裙下摆也沾了些灰。她看着云泱穿戴整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淡淡收回视线,转回去灶间退了几根柴:“刚醒就出来,你想去哪?” “我……”云泱似也茫然了片刻,才呆愣愣抬眼看着姜书瑶盛饭的身影,喃喃:“娘,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姜书瑶盛粥的手一顿:“………什么梦?” “……算了,怪不吉利的。” 姜书瑶便明白了。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忍去看女儿失望的表情:“阿泱……那不是梦……” 身体的反应要快于情绪,眼泪顷刻滑落摇摇欲坠挂在下巴。云泱抬指拂了一下,后知后觉:“不是梦啊……”转身便朝院门处走。 姜书瑶追出来:“阿泱!” 云泱抑住心底那股被撕裂般的痛楚,声音发颤:“娘亲……我去送送他……” 她身上衣衫单薄,夜风顺着敞开的院门迎面吹过,阴沉的天幕下银色的雪泛着冷光。她莫名想到初春时她在茶楼门前再见到他时,他直直从轿中坠落…… 被累年毒发痛楚折磨都未曾击败的人,如何毒解了之后就…… !!! 浑身血液似骤然凝固,云泱蓦地愣在原地。姜书瑶在身后说些什么她已然听不见了,脑海里全是云承扬送她回菩提山的时候说过的话—— ——皇家一手创立起来的引凤楼如今完全由江亦止掌控,而他又因为太子得罪了云奉谨。无论瀚光殿还是景元宫都不可能容他。 ——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怀疑那位会在中秋宴上对他下手,那些御赐的月团其他大臣也吃了,并没有问题。 ——他那身体原本就被奇毒侵蚀着,再加上这次,阿泱,哥哥劝你还是…… 她疯了似的转身朝屋里跑去,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姜书瑶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张了张嘴却也深知现在不是劝她的时候,只柔声问她在找什么。 翻箱倒柜的动作停下,云泱一脸懵懂地看她:“我记得当年师父给我试毒的时候用过一味乌头粉,您还记得在哪放吗?” 姜书瑶皱眉:“怎么了?” “我记得师父说过,即便跟阿止换了血,我最多也就身体比以前差些,体内的血仍是能溶世间百毒的。”她视线牢牢盯在姜书瑶脸上,“是吗阿娘?” “是。” 她眼泪又往下掉:“那您给我……再试一试……” 姜书瑶心里一阵酸涩。她走到云泱身边缓缓蹲下,伸手将她揽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二人的体质终归不同。于他来说溶血益多余弊,但于你却是极大的损耗。寻常的毒虽能被你体内的血消融,但即便抵了毒药的毒性,于身体的损毁却跟旁人没什么不同……” 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害怕,云泱的身体仍有些微颤抖:“求您了……” 姜书瑶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去拉旁边柜门处的暗格,一只褐色的瓷瓶露了出来…… 云泱当即将那封口拨开,径直拿起瓶子仰头全倒进了嘴里。 粉末入喉激起一阵呛咳,云泱忍着呛咳带来的干呕强行将乌头粉悉数咽下。 姜书瑶扶着她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 片刻后药性催发,心跳骤然变快,连带着四肢的冷麻,头晕,耳鸣,脑子里仿佛无数匹马蹄踩踏几乎裂开,身体的不适一股脑涌来,云泱第一次体会到毒性发作的直观感受。 这么多年……阿止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胡乱想着,澄澈明净的眼瞳逐渐涣散,面上却是平静。 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灌下,体内的不适逐步轻缓。神思清明的瞬间,云泱抬袖随意抹了把额上的汗。苍白的唇角缓缓勾出一抹笑来,她脱力趴伏在桌子上,喘息半天眨了下眼,而后转动眼珠望向姜书瑶这边…… 云泱舔了下唇开口:“阿娘……” 姜书瑶将她颊侧碎发别到耳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挪动手指攀上姜书瑶手臂,轻轻将脸贴了过去:“阿娘,我很开心。” 第一百章 后生 . 因着乌头毒的侵噬,云泱的风寒症又拖了月余才算大好。 云京一直没有消息再传来,大雪封山,常年不见积雪的菩提山也被蒙了一层浅浅的白。姜书瑶煮了茶,母女两个拥着炉火看外面簌簌而落的雪。 姜书瑶忽然想到什么,皱眉从围裹严实的衣襟里摸出一只蜜合色的荷包丢到一旁的小几上:“东西掉门口了。” 云泱有些疑惑,伸手将那荷包拿起。掌心触碰到的地方颜色比旁处略深些,是被雪水打湿的痕迹,入手不重。 两跟手指撑着荷包边缘反手一倒,青碧色的小物“叮咣”一声落到桌面上。云泱看见里面掉出来的东西明显一愣。 “您……什么时候捡到的?” 姜书瑶瞥她一眼:“自然是搬炉子进来的时——” 话未说完,云泱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小跑了出去。 姜书瑶视线追随她出去,又疑惑收回,落在那枚安静躺在桌面的青碧色玉扣上,抬手拿起。 碧玉入手是沁凉润泽的手感,背面是细微的凹陷感。 她将玉扣翻来覆去的看,看见玉扣背面的刻字时面上浮现一丝愕然…… …… 雪渐渐有下大的趋势,原本依稀裸露着的地面完全被白色覆盖。从院门处一路延伸出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半个人影也无。 姜书瑶捡到的那枚玉扣不是她的,她抬手将颈间朱绳系着的那枚玉扣从衣领里拉出,牢牢握在手里。 这枚玉扣的来历她很清楚。她有一块,江亦止本该也有一块,只是他的那块后来便不知所踪。 云泱呼吸有些急促,胸腔里的心脏禁不住的砰砰直跳。 她沿着门前的石板路一直往外走。 雪已经落了薄薄一层,但依稀还能分辨出一道稍塌些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山路一侧的落羽松林…… 她踩着那道脚印往松林深处走,偶尔肩膀触碰到一旁延伸出来的杂乱树枝,枯叶混着雪落发出簌簌声响,那串脚印便赫然消失在骤然空旷的林子当中。 指尖虽凉,掌心却濡了薄薄一层汗水,云泱稍显紧张地茫然站在原地,环顾一遭忽地深吸一口气。 “阿止——江亦止!!!” 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大口大口喘息,肩膀微微拢着,明显的失落从眼底闪过。 肩上倏地一沉。 云泱紧攥的掌心缓缓松开,刺骨的凉风卷来,冲着掌心的汗,整个人像被冰冻在了原地。 鼻尖萦绕着一股幽淡的苦寒气息。 她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叹息。下一瞬,整个人顺着一股不大的力道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她听见久违的声音贴着耳骨响起,低哑又熟悉。 “我回来了。” 心脏仿佛被系上了无数的线,被人上上下下来回拉扯着。一朝崩裂,那份压抑了几个月的酸楚委屈顷刻便往外蔓延,片刻汇成小声的抽泣。 有滚烫的泪落在手背上,江亦止怔了一下。 云泱挣开那双禁锢着自己的手臂,俯身垂头蹲了下去。 漫天大雪里,厚重的雪花在这片没有树荫遮蔽的空旷天地垂落,不多时云泱的发上也带了些白色。江亦止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等着她将情绪宣泄殆尽,抽泣声也渐渐低下去。 他喉结动了动,张口呼出一口白气。 冰天雪地之中是他清隽挺拔的身躯,一身雪色几乎与身后的雪融为一体。 云泱听见他的声音冷寂:“云京城中人人皆知丞相府的大公子是个不祥之人,刑克之命。还未出生便害得江夫人身体不愈,出生之后尤甚。”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不太明显,云泱不由屏住了呼吸。 周遭沉寂,江亦止沉默许久,才再次出声,语调轻似羽,不带什么情绪。 开元二十九年,林琼婉怀着江亦止随江尚来京赴任。同年冬,江亦止在云京出生。他出生后,林琼婉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开元三十七年,林琼婉带着七岁的江亦止来菩提山求医。 半年后,林琼婉病逝,逝在他八岁生辰…… 他带着克母之名日渐长大,终究谣言成谶。 孑然一身,生命短暂,他无所谓,所以那年宫宴景帝选他接管引凤楼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毕竟让人害怕的感觉比起让人厌恶,要好不少。 “阿泱……”他如同石像,声音轻渺,“让你跟这样的江亦止在一起,委实是委屈。” 云泱将头从膝间抬起,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楚楚可怜。她摇着头去碰江亦止的手,被他不动声色躲开。 泪水便又要决堤,江亦止无奈:“我身上冷——”话未说完,便被骤然起身的少女扑了满怀。 整个身体被云泱死死抱住,江亦止垂着的手臂半天才缓缓抬起,拢在她身后。 他平静而淡然的道:“十月二十九是母亲的忌日,以后也是死去的江亦止忌日。这世间自此,再也没有丞相府的大公子。” 云泱从他怀里仰起头来,迟滞了会儿才开口,声音还带着微微的颤:“……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我真的以为你……”又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江亦止喉头动了动,抬手帮她拭去,冰凉的温度刺得云泱不由缩了一下脖子。 然后她听到一声久违的沉笑。而后江亦止凝视着她眼睛,微微蹙起了眉:“说起来,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因着泪水浸润,云泱原本就澄澈的眼瞳更是明亮无比。她挑了下眉,小声道:“明知故问……” 江亦止:“?” 云泱没好气:“你自己把荷包丢在门口,我又不是傻子。” 胸腔迸出声笑,江亦止恍然,不急不徐解释:“我说刚寻得的玉扣掉去了哪里。” ……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抱了许久,直到雪渐渐小去,江亦止轻轻拍了拍云泱肩膀,将她从怀里推开。 他垂下眼,眼底一片温软:“我得走了。” 衣袖骤然被紧紧攥住,云泱急忙问他:“你去哪里?!” 江亦止失笑:“云京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为找那玉扣我可是耽误了许久。” 云泱仍不撒手。 江亦止便垂头俯身,视线与她平齐,眼里带了笑意:“不会太久,夫人乖乖在这里等我。”微凉的唇凑近,在她嘴角落下一个轻吻。 第一百零一章 回来 . 云泱原本以为江亦止所谓的不会太久至多也就十余日的光景,谁料直到除夕,也不见云京城再有半点消息传来。期盼过年的心境隐隐被一丝不安取代。 傍晚时候,一辆华丽马车绕着山间舒缓的窄道上了山,马车四角垂坠的金铃叮叮咣咣一路作响,云泱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小院外面。 灶间的柴噼啪燃着,时不时崩出两点火星。姜书瑶见她包饺子的动作停下,笑得意味深长,说:“怕是要让你失望。” 云泱转过来脸,面上浮现一个硕大的问号。 姜书瑶嗤笑,“你以为外面是谁?” 乍被戳中心事,云泱强作镇定板起了脸。也是,江亦止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招摇。 正想着,院门“哐当”被人一脚踹开,一道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怨高扬着从门外穿了进来:“哎我说?真就没人想着出来接我一下吗?” 顾添的声音。 姜书瑶拍了拍手面色如常从云泱身旁经过,“顾添早前便来信说要回来过年,这时间掐的倒是准。”临出门不忘回头使唤她,“头锅的饺子能捞了,记得盛出来,还有蘸料,多放醋和香菜……” 云泱:“……” 净手挽袖,熄火盛饭。姜书瑶不怎么喜欢吃饺子,她的原话:小时候天天吃,所以闻见饺子味就想吐。奈何年节习俗,不吃感觉又不像过年。便每次吃饺子都要配上一碟能酸死人的香菜醋碟蘸料。 云泱对她这口味实在有些接受不来,但顾添倒是喜欢。 她脑子里胡乱过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加之案板剁得过于投入,便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便被顾添堵在了案板旁。 姜书瑶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小院安静得诡异。两厢对视沉默了会儿,云泱率先开口问他:“……初七还在望月楼?” 顾添意味不明一声低笑。 云泱皱眉看他。 昏暗之中那双桃花眼低垂:“我见阿泱爬窗翻墙日渐轻车熟路,还当你忘记了还落了个吃白饭的在我那里。” 云泱:“……”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她将菜刀放到一旁侧过身来正面着他:“顾甜甜,成日跟云承扬厮混在一处,他身上那股讨人嫌的架势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手上动作不停,切得细碎的香菜被拢进碗里,淋上陈醋,浓郁的酸味在狭小空间里发酵蔓延…… 顾添莫名便觉得这味道似有些意有所指。 烦闷不已索性将袖拢里攥了一路的东西甩给云泱,转身出了这酸意泛滥的厨房。 云泱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待反应过来才看到怀里是一个封信,薄而轻。 云泱将信封翻折开,随着纸张滑落,一股淡淡的清苦气息飘了出来。 她往门外去看,顾添已经走远,便有无数疑问萦绕,云泱终是忍了下去。 姜书瑶催促的声音不耐响起,仓促间,云泱只来及匆匆看上一眼,信上只四个字,确是江亦止的笔迹。 ——吾安勿念。 * 小院已经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吃完饺子,顾添招呼云泱跟他去马车上搬爆竹烟花,刚出来门,云泱一把将人推到一旁石墙上。 顾添扬眉,饶有兴味居高临下睨她。 云泱浑不在意问他:“云京发生了什么?”小臂又用了些力。 她自小在菩提山长大,跟山下的孩子们野惯了,身量虽然不大劲儿却是不小。背后的石墙凹凸不平,猛地被掼上去,后背火辣辣地疼。 顾添便笑,那双桃花眼映着外面莹白的雪,惑人又多情:“发生的事情么……怕是有些多,你想听什么?” 云泱抿唇不语,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过分了。 正要松手,头顶的声音玩笑一般开口,带着丝不太明显的落寞,同她道:“云景帝薨?丞相府被查抄?朝中六部大换血抑或是大皇子远赴灵州?”他凝望着云泱的眼睛,语调柔和,“你选个自己感兴趣的,我讲给你听?” 云泱同他对视半晌,强忍着心底震撼默默松手:“算了。” * 山顶的年节索然无味。 姜书瑶怕冷,一下雪便不怎么愿意动弹,成日煨着暖炉过活。云泱也不如小时候好骗,顾添在山上呆了没几日,便有些受不了,驾着他那辆无比招摇的马车叮叮咣咣下了山。 小院便愈发冷清,终于连云泱也有些受不了了。 正月十三,雪下了一夜,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清早,云泱拥着一件白色狐裘依着门扉望着被埋的看不见门槛的院门发了半日的呆,直到被饿的缓过神来。 她扭头转向屋内,朝惬意蒙头大睡的姜书瑶道:“不然我还是回云京吧?” 床榻那边爽快利落传来一个音道:“嗯。” “……”云泱:“那元宵您自己过?” “好!”箍地严丝合缝的被子里蓦地伸出一只手,食指跟拇指圈了个圈,剩下三根手指翘起。 云泱:“……”她倒是白担心了。 等到云泱收拾完东西,姜书瑶才慢慢悠悠收拾好起来,她看见外面地上落得厚厚一层雪,歪头看她,问道:“大雪封山,你准备怎么回去?” 云泱将披风围系严实,抬脚试了试院里的雪,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咯吱咯吱作响。 她弯了弯眼:“到山脚找匹马吧!” 姜书瑶点了点头:“那成,你自己路上小心。” “……”云泱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 因着大雪封山,山路上十分安静。冷风拂过枝头,偶有碎雪落下,云泱将披风往身前又拢了拢。 如今京中风起云涌,丞相府已被查封,除了王府,她也没有旁的去处。 至于江亦止如今的下落,只有等她回到云京之后再说了。 一声呼和随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灌入耳中,云泱回神抬眼,视线之中一辆双马齐驾的马车朝着上山的方向一路驶来,速度不算很快,但山道狭窄,云泱连忙往一旁避让,心中确是纳闷。 正疑惑着,那马车却在同她错身而过之时停了下来。 骏马打着响鼻喷出几隙白气,云泱看着身旁因为马儿不安而微微晃动的车身,隐约生出几分好奇。 靛蓝的车帘拂动,云泱同这车僵持了片刻,欲回退时,帘子从内扬起,显出半张苍白而又颌骨锋利的侧脸。 云泱蓦地僵住,拢着披风的手不自觉下垂,眼底划过几分茫然。 那半张脸的主人终于将头转了过来,狭长的眸里盛着一抹温和笑意,映着眼下的痣,清隽冷然,气质出尘。 云泱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 而后熟悉的语调飘飘然从头顶传来,温和又无奈:“不是说好的在山上乖乖等我?” 第102章 完结 上门女婿 姜书瑶才将人送走,好不容易得了清闲,还没开始享受这久违了的独居生活,半阖的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 她往外瞥扫一眼,看见院门处赫然立着的两道人影时,心口一梗,手边刚温好的菊花酿瞬间就不香了。 遥隔着两道门,江亦止望见姜书瑶那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沉笑一声,侧目问云泱:“夫人先前做了什么?” 云泱没好气哼了一声。她挽上江亦止手臂,轻踮起脚:“那你呢?之后又是什么打算?” 挺毅的眉峰微扬,江亦止唇轻勾起:“我么?这不是携了细软上山来投奔夫人?” “上……上门女婿?”云泱哽住。丽嘉 江亦止长眸低垂,眼底浮起一片要笑不笑的波澜。 “啧……阿止,上门女婿在岳家可是什么辛苦事情都要做的。”姜书瑶声音适时斜插进来。 仍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和煦笑容,江亦止笑眯眯抬头应道:“……自然。” · 倒还真不是玩笑。 恰逢饭点,江亦止温声劝云泱和姜书瑶离开了厨房,坚持自己这个“上门女婿”要尽一下自己应尽的义务。 母女两个忐忑等着,云泱心底甚至还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她安抚姜书瑶道:“阿止很厉害的,厨房那些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 姜书瑶忧心望着从厨房窗缝里涌出来的浓浓白烟,有些坐立难安:“但愿如此吧……” 一炷□□夫过去,那白烟的气势不减反增。隔着厨房窄小的门,一阵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剧烈声响。 两人面面相觑,姜书瑶凝着云泱:“他这是在我厨房放炮仗呢?” 云泱干笑:“兴许是在做爆米花?” 姜书瑶深吸两口气,怒其不争地别开脸从椅子上起身走了出去。 厨房的门被闩得严实,姜书瑶在门外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抬起了手,还没拍上,门瞬间被从内拉开,大股白烟如浓雾般扑面而来……姜书瑶被那呛人的烟雾扑了满脸。 跟着咳了一阵,挥袖将烟雾挥散,逐渐散开的烟雾之后,江亦止一身清爽立在门口,身形挺拔纤瘦,面上神情无害。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形容不出的诡异味道。 姜书瑶沉默半晌,视线方从江亦止身后移到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个疑问表情。未及开口,云泱也跟了过来,径直好奇问江亦止:“已经好了?” “……好了。”略有一丝迟疑。 “需要帮忙吗?”云泱仍笑眯眯的。 江亦止点了点头,神色已经如常。 “那娘亲先回屋等着,我跟阿止收拾好咱们吃饭!”她挽上姜书瑶手臂,将人带着转了个方向又撒开手退到江亦止旁边。 姜书瑶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倒也没说什么,走了。 姜书瑶走后,江亦止仍在门口站着不动。云泱背着手凑到他胸前闻了闻,原本清爽的衣料上沾染了一股烟尘气,便忍不住笑问他:“你什么时候练就的厨艺?我竟然都不知道~” 江亦止也笑:“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 云泱仰头挑眉:“比如?” 高挑的身形往旁侧移开两步,厨房里的情形终于完完全全展现在了眼前,云泱面上原本调侃的笑瞬间僵在了那里。 一声不大明显的笑在一侧响起。 云泱看着厨房里的狼藉,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僵硬转过脸看向一旁忍不住笑的罪魁祸首,对他从上到下的一身清爽尤为不解:“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江亦止抬手抵了下鼻,还未凑近又略微皱了下眉,默了片刻唇角忽又勾起抹笑,他朝厨房外看了一眼,道:“我有个不甚成熟的想法……” 云泱瞥过去一眼,而后又忍不住心中好奇,将耳朵凑了过去。 江亦止垂眸看着眼前少女莹□□润的耳尖,轻笑一声,薄唇轻启。 云泱:“………”她眨了下眼,不敢置信地将身体撤离。 * 正月十四,雪后初晴。 淡白的日光在空中悬着,冷风挟着碎雪,掀到人脸上时隐隐作痛。 已是午后,狭窄山道上一辆双马齐驾的马车缓慢下行,靛蓝的车帘随着车身前行左右摇动。 云泱扒着车窗,看着晃动的车帘外逐渐远去的小院有些迟疑:“下次再回来,咱们还进不进的去我娘这院门?” 温和低沉的嗓音带了些笑意从身后传来,像是安抚:“亲生的,应当不至于。” 云泱:“………”她轻哼了一声:“咱们现在要去哪里?” 她头从车帘外伸了回来,嫩白面颊吹了些冷风,透着些红。 江亦止凑近拿手背贴了贴,递了个手炉过去:“……听林叔提起,林家老宅还有些人,我想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母亲的遗物。” 云泱扶着他手臂换到对面坐了过去,靠上江亦止肩膀:“好,那咱们一起回云州!” 车内的炭炉温度浮散,融暖的空间里,少女身上萦着淡淡清香,江亦止侧目,眸色柔和温软。 云泱忽然开口:“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江亦止“嗯?”了一声。 云泱有些兴奋,禁不住直身坐了起来,看向江亦止,漆黑灵动的眸里倒映出男人清隽的眉眼:“我那会儿只想着,呀!我娘果真没有骗我,云京的漂亮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江亦止也想到当日情形,只是此时心境又与那时不同。 他知她甚早,一开始便带着旁的心思,两人间的一切都尽都在他谋划之中。而她一腔孤勇,待他总是热烈真诚。点点滴滴犹如无数细微萤火,日久天长竟也蔓延汇成浩瀚星河。 他展臂将人拢入怀中,听她继续天南海北的喋喋不休。 * 姜书瑶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她诧异了瞬,趿着鞋从房间出来。 肚子里饿的难受,山脚时不时传来两声爆竹破空声,今日便是元宵,此处距离云京甚远,山下虽无繁华灯会,但爆竹家家户户还是买得起的。 她回忆着顾添前几日回来时候带的那些烟花放在何处,寻思着一会儿叫云泱今夜便将它们燃放完。只是出来门见着外面静寂,一时傻了眼。 她朝外面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愣了许久,脑海里什么东西飞快闪过,她忙不迭出去推开了厨房的门。 散乱一地的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浓重烟气,打翻的油壶,熏黑了的窗户以及灶台上的不明污迹,活脱脱一个爆破现场…… 云泱七岁那年第一次下厨都没如此壮观过,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姜书瑶顿时有些血气上涌,她深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住想要摇人灭口罪魁祸首的冲动。 烟花已经不想燃了,她觉得马上就能自燃了…… * 正听云泱讲着小时候跟顾添背着姜书瑶偷偷做的那些事情,冷不丁鼻间一痒,江亦止偏头打了个喷嚏。 云泱便停下,侧头担心道:“冷?”刚问完,自己也接连“阿嚏”好几声。 江亦止轻笑一声。 云泱揉了揉鼻子,皱眉:“怎么回事?” 揽着她的手臂抬开,修长指尖挑开身后车帘,江亦止看了眼外面天色,意味不明一笑:“兴许是你娘醒了。” 云泱:“?”片刻反应过来,重新伏回江亦止怀里,“那咱们可得跑远一点。” 江亦止便笑:“好。” 云泱:“我继续跟你讲小时候的事。” “不许再提顾添。” “……那我不讲了。” 暮色沉沉,万家团圆的灯火里,往云州的官道上一驾两马齐驱的马车缓缓前行,轻轻扬起的车帘里时不时溢散出阵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