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是个正经人》作者:侧帽饮水 文案: 甄真被人算计, 在地窖被冰封了整整十年,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十年过去,她还是当年的模样, 可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甄家因为谋反之罪被株连九族, 她曾经的未婚夫婿却已位列王侯,另娶他人。 * 而当年那个被她笑骂作书呆子的年轻人, 如今却成了名满天下、权柄无上的内阁首辅。 * 这是一个反贼余孽在首辅府中打杂并与首辅大人相爱相杀的故事。 * 高冷老男神vs逗逼前女神 1.轻松日常向,架空勿考; 2.依旧女主美,男主苏。 一句话简介:高冷首辅的宠妻之路 立意:在逆境中向阳而生,活出姿态,活出自己。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甄真,张学林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入府 大庆十二年,三月三上巳节。 这一天,京城上下扶老携幼,出门踏青,到河边江畔游玩洗濯,或用兰草香汤沐浴,借以消灾去病。岸边一时彩幄翠帐,人流如潮,好不热闹。 皇帝为示太平盛世、与民同乐,携太后和苏贵妃出宫,在曲江池畔宴饮群臣。 如此盛宴,首辅张学林大人自然一同前往。 张大人不在府中的这日,恰恰是甄真入首辅府的第一天。 她跟着嬷嬷踏过一条羊肠小道,遥遥便可望见一座小院,竹枝翠色生发,满眼清鲜。 一大早,甄真已经给领着,在大小院子里遛了一圈。眼前这座小院,就是张府下人所居的茯苓院。 一进屋里,坐榻上的丫鬟如梅就打量她道:“你叫蓁蓁?这名字可不好,晦气得很,念起来……同海棠苑那个女鬼的名字一模一样。” 甄真听得眼皮子一跳:“女鬼?” 如梅看了看外头,压低声凑近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府里头,闹鬼呢!原本这种话是说不得的,之前有个人私底下提起这事儿,还被总管罚了十个大板,险些去掉半条命。” 甄真看她一眼,心道:那你倒真是不怕死。 “我是见你生得太好了,怕你被那女鬼给盯上,这才忍不住提点几句,” 如梅道,“之前给女鬼盯上的几个,个个都有几分姿色,你生得这样标致,我看,想不让女鬼瞧上都难。” “我又没干坏事,那女鬼为什么就要害我?” “你不知道,咱们府里的这个女鬼可是大有来历,”如梅咽了口唾沫道,“张府六年以前还是一处废宅,原先是英国公府甄家的宅邸,后来甄家谋反被抄了家,就荒废了好几年,直到我们大人在此建邸,才又有了人气儿。” 甄真目光一闪,不动声色道:“这我倒是知道。” “那你肯定也知道,甄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三小姐了?听说甄家出事以前,甄三小姐就失踪不见了,传闻……她是给人凌.辱,投井而亡,死后阴魂不散,还在甄家旧宅徘徊。甄三小姐生前可是京都第一美人,非但精通琴艺,还师从空明师太,医术了得,当初太后娘娘的痼疾都是甄三小姐医治好的。她原本风头无两,连曾经的长公主都比不过,谁知……竟落得如此下场。听说,她死后怨气深重,最最嫉恨的,就是那些生得貌美的女子,所以我才要你小心呢,东边的海棠苑,可万万不要靠近。不仅是海棠苑,还有老夫人住的琳琅轩也不能随便进,老夫人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甄真听她说完,久久不能回神,不知该作何反应。没想到,她如今……竟成了一个作恶多端的恶鬼。 “听姐姐这么说,想必——这女鬼是已经害过不少人了?” “不错,我告诉你,后厨的那个碧云……” 她话没说完,忽然见有人进来,当即神色一变,闭上了嘴。 甄真抬头一看,来人正是住在这屋里的另一个丫鬟明浣。 如梅相貌平平,相比之下,明浣就要出众许多,她脸似银盘,眉如新月,天生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只可惜并不爱笑,非但不爱笑,还时常板着个脸,跟谁欠了她银子似的。 明浣扫了她们二人一眼,冷哼一声,转头就进了里间,摆明了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态度。 甄真原本不以为意,一转头,却见如梅神色不善地盯着里间的门看,目光微动。 一整个白天都没人管过她的饭,一到夜里,甄真的肚子就饿得发疼,难以入眠。 原本她还想捱一捱,岂知越捱越饿,捱到二更,饿得心口发慌,实在憋不住,就偷偷地摸去了张府的后厨。 大半夜的,夜黑风高,再加上还有自己的恶鬼传闻,这一路上她都走得哆哆嗦嗦,说是三步一回头也不为过。 一到后厨,她就听到耗子咬东西的声音,登时牙关一紧。 这首辅大人当真治下不严,闹鬼就罢了,还闹耗子,什么玩意儿! 再往前一看,嚯,哪里是什么耗子,竟是个在偷吃东西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蹲在灶台底下,两手抓着个玉米,吃东西的声音跟耗子叫似的,而且吃得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甄真一看她底下有脚,想来不是恶鬼,又见她穿着寝衣、头发散乱,便以为是哪个院子里的嬷嬷跑出来偷吃,当下松了口气。 “这位嬷嬷,”甄真低声道,“那个……我也是来这儿找吃的,这屋里……还有没有别的吃的?” 那老太太一僵,猛地回头,借月光看清了甄真的脸,微微一怔。 对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弱质纤纤十五有余,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我是新来的下人,不知嬷嬷名姓,敢问怎么称呼?” 老太太回过神,放下手中的玉米,想了想道:“我姓连,你叫什么?” “蓁蓁,其叶蓁蓁的蓁蓁。” 老太太挑眉:“你一个丫鬟,还懂诗词?” 甄真神色微变,掩嘴笑了笑:“毕竟是我的名,总要有个好听的由头,我也只知道这一句而已。” 老太太点点头。 甄真:“连嬷嬷,这屋里头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连嬷嬷把手里剩的半根玉米递给她:“只有这个是熟的了。” 甄真摆手:“生的也无妨,我做熟就是了。” 连嬷嬷睁大眼上下看她:“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会做菜?” 小丫头片子?加上在地窖给人冻着的十年,她今年都该有二十五了。 “会一点。” 连嬷嬷一副不信的样子,却还是指了指旁边:“就那儿还有几个地瓜,别的没了。” 甄真摇头:“还以为首辅大人府里油水还多一些,没想到也这么惨,唉,地瓜就地瓜吧。” 老太太听了她这话,欲言又止。 “嬷嬷,烤地瓜吃不吃?” 老太太登时面露惊奇:“烤地瓜?” 三更天,当空一抹新月,月光淡而近无。 甄真在后厨屋子后头的林地上挖了个坑,把洗干净的地瓜放了进去,又用土把坑埋起来,在上头堆起柴火。 连嬷嬷一看她要点火,顿时骇了一跳:“你这……” 甄真忙嘘了她一声:“小心给人听到!” 连嬷嬷脸色变来变去,一叹道:“你这小丫头,到首辅家的第一天就放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甄真不以为意:“常言道,做什么鬼也不能做饿死鬼啊。” 连嬷嬷一怔,随即忍俊不禁:“说得在理。” 甄真冲她一笑,从腰间掏出帕子,铺开在地上:“您上这儿坐。” 连嬷嬷原先只是看个热闹,时辰一长,隐约闻到烤地瓜的香味,眼睛不自觉地就亮了起来。 “这柴火不能停,得让火一直烧,否则地瓜不能熟透。” 连嬷嬷看她动作娴熟,微微笑道:“看来你还不是个半吊子,这是谁教的你?” 甄真目光一黯,垂了眸,一时没有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我小时候,经常和兄长一起在院子里烤地瓜,有一回还险些烧了院子,给娘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嬷嬷见她神色间有伤感之意,不禁眉心微皱,面露困惑。 “你家中还有兄长?” 甄真点头,目光一垂:“不过,现在他人也不在了。” 连嬷嬷明白过来,神色微动,过了会儿方道:“想来还是有兄弟姐妹的好,我那儿子是独生,自幼一人,天性孤僻,做事一板一眼,从不爱与人亲近,要不是他模样生得不错,连我这个当娘的都有些瞧不惯他。” 甄真一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生得不错?” 连嬷嬷两眼一斜:“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甄真耸肩:“不是我不信,只是俗话说得好,娘看儿子,总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王八他娘看王八还像只鹌鹑呢。” “大胆,你骂谁是……王八!” 甄真连忙告罪:“我绝不是那个意思,嬷嬷别见怪。” 连嬷嬷缓了一缓,还是满面不悦,不甘心道:“我的儿子可是一等一的俊,就跟……” 她一顿,眸子一转道:“就跟首辅大人一般,丝毫也不比他差的。” 甄真笑笑不说话,心想这老太太是望子成龙望疯了。张学林可是大庆有名的美男子,如今都三十有八了,还榜上有名,是京城贵女一众闺中情人之中的佼佼者。 要说起来,十多年前她还见过他一回。 当年她十二岁,张学林二十五岁,还只是个侍郎。他到甄府来做客,与她爹论经,不知谈到什么,不出三句就和她爹起了争执,气得她爹当场拂袖而去。 彼时,她就躲在屏风后头偷听,看她爹给他气走,幸灾乐祸至极,忍不住探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笑他道:“能将我爹气个半死,你这个书呆子,真是非同一般。” 谁知那张学林闻言一愣,只拧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就神色淡淡地转回了头,压根就不搭理她。 谁能想到,当时那个目下无尘的书呆子,如今……竟成了大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第2章 断袖 “嬷嬷的儿子既然生得……咳咳,和首辅大人一般俊,怎么您提起他时,还面带不快似的?”甄真拿出一个地瓜,掰开了,把一半递给连嬷嬷。 连嬷嬷本来盼了这地瓜许久,可一想到她那儿子就没了胃口,连手里的烤地瓜都不香了。 “他如今都三十多了,还没有成家,别说娶妻,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老太太长叹一声,“看来,我这辈子是抱不着孙子了。” “侍妾通房?” “噢不,我是说姨娘。” 甄真眼神古怪起来,暗道这连嬷嬷心还挺大,自己在人府里当下人,竟还想着给自己的儿子纳妾。 “这许许多多的女子,不论燕环肥瘦,他见了都毫无兴致,唉,莫非……是我怀他的时候,猪肚汤喝得太多?” 甄真听她在那儿念念叨叨的,觉得有趣,笑问道:“您都给他引见过什么样的女子?” “那自然都是些温柔体贴、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的好女子。” 甄真:“可能您那儿子不好这口。” 连嬷嬷一愣:“什么意思?” “您不如给他找些个……不一样的女子,换一换口味,说不定他瞧着新鲜就春心萌动了呢。” 连嬷嬷两眼一突,许久才缓缓道:“你说得在理——” 甄真剥着番薯,顺着方才的话道:“也有可能——他并不喜欢女子,而是好断袖分桃之乐。” 连嬷嬷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甄真看她神色不对,忙将番薯咽下:“咳咳,我是瞎说的。” 第二日,张府的黄总管就将甄真分配到南边的连翘院洒扫。 这儿是张府的客院,平素若没有客人来住,就只要打扫便可。除甄真以外,院里还有一个叫香银的小丫鬟,她们二人,一个打扫外院,一个打扫里屋。虽然活累,却胜在清净,并无纷扰。 香银入府仅有一年,年纪尚小,才十二岁,初见面时还不怎么爱开口,没过几日就与甄真亲热许多,私底下看,就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一问香银,甄真才知道这府里的恶鬼传闻还真不假。 张府有三个丫鬟都给那女鬼盯上过,其中两个被吓跑了,还有一个死扛着不走,却成日浑浑噩噩,两个月前口出疯言、冒犯首辅大人,被轰了出去。 甄真最初听如梅提及此事,只觉得哭笑不得,这会儿却闻出几分非同寻常的味道,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女鬼之说,不论传得再有鼻子有眼,都是假的,天底下再没有比甄真本人更清楚的了。 笑话,她是人是鬼,她自己还不知道? 这日,甄真干完了活,正想坐下歇一歇,没想到,这屁股还没坐热呢,那头香银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蓁蓁姐,大事不好,如梅姐和明浣姐在你们屋里头……打起来了!” 甄真脸色不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才对香银道:“她们两个迟早是要打起来,没什么稀奇的。” 香银一看她这么坦然,不禁一愣:“可是她们还在屋子里砸东西,再闹下去,恐怕、恐怕连黄总管都要给惊动了。” 甄真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 在屋里砸东西?那还了得。 这两个女人下手没个轻重,别把她的东西也砸了,而且到时候要是再把黄总管引过来,恐怕还会害得她也一并受罚。 一刻钟多钟后,她一赶到茯苓院,就看到有几个下人杵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里头果然是骂声不断。 如梅:“你这小蹄子,成日吹胡子瞪眼,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 “我长什么样?再难看也比某些人强百倍。” “你……你什么意思!” “生得丑倒罢了,还嘴碎至极,看谁以后要娶你!” 明浣扬声道。 “好啊,你这小贱.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甄真一进屋,就看到这两个人扭打在一处,鬓发散乱,左右打滚,真真切切是泼妇打架,让她大开眼界。 甄真:“你们两个,还不停手?等黄总管来了,咱们几个都要遭殃!” 如梅看她一眼,缠着明浣的胳膊不松手:“要放手,你让她先放!” 明浣一瞥甄真,下巴一抬,不屑地冷笑:“我不跟蠢货说话。” 甄真微微一笑:“那没事,我恰恰相反。” 明浣一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白了:“你、你敢骂我?” 甄真悠悠道:“外头的人都在看笑话呢,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看那些人最好是事闹得越大越好,巴不得黄总管一来,把咱们一窝端了,回头他们就能把自己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婆弄进来顶你们的缺了。” 此话一出,另外两个人都呆了一呆,就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登时清醒了过来。 茯苓院的两位姑奶奶,自那以后数日都没有再生过事。不仅如此,这二人待甄真的态度竟都好了许多。 尤其明浣,从前连个正眼都不会给她的,如今在屋里头待着,竟还会主动与她说两句话,实在是稀奇。 不过,轻松太平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张府就迎来了两位贵客。 据说张老夫人最近甚感无聊,因而特意把自己亲戚家的两位表姑娘请到府中小住。 两位表小姐,可说是各有千秋。年长些的那位长于书香世家,姓郭,名芳霖,年方十六,知书达理,气质文雅。另一位叫秦可寅,是张府的常客,年方十五就已生得明艳动人,性子又娇憨可喜,素来得老夫人宠爱。 有趣的是,此二女非但迥然不同,相互之间还并不相识。 她们到府是客,住的自然是张府的客院,虽说二人各自都有贴身丫鬟,却也还需要有下人在屋里伺候。如此,甄真就被派去伺候郭姑娘,而香银则给派去伺候秦姑娘。 郭芳霖性情温和,平素起居也简单随意,不必甄真如何费心伺候。可另一位就不同了,非但要每晚都香汤沐浴,所有的衣裳,不论穿没穿过,夜里都要香薰一回,可苦了小香银。 甄真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秦可寅的外祖家是商贾,腰缠万贯,家底丰厚,所以她自幼就是如此养尊处优,比宫中的妃子公主也不差。相比之下,郭芳霖就显得有些简素了。 不过,郭芳霖虽不是娇生惯养,却斯文大方,一点也不小家子气。那秦可寅呢,虽然有些娇里娇气,却也不娇纵任性,反倒很有些天真烂漫。 她们在府中,几乎每日都要去琳琅轩陪老夫人说话。 甄真和香银不能跟着去,却也听其他下人说起老夫人这几日是日日眉开眼笑,显而易见地心情大好。 平素,首辅府没什么蜚短流长,是非甚少。如今来了两位年纪相仿的表小姐,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就连府里的下人都免不了要在暗中将此二女放在一处,较一较高下。 如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夫人是喜欢秦姑娘多一些,同秦姑娘一起,老夫人更爱笑。” 明浣却道:“分明是喜欢郭姑娘多些,我可亲眼看到老夫人送了她一只红血玉的镯子。” 甄真听到她们聊得火热,不禁插了一句嘴:“老夫人喜欢谁,又与我们何干?” 如梅和明浣相视一眼:“你以为老夫人这次,为什么要大老远把两个表姑娘请到府里?” “为什么?” 如梅压低声,煞有介事道:“摆明了——是要给咱大人选夫人呢。” 甄真双眸圆睁:“两位表姑娘都才十五六岁,张大人如今都三十有八了,这未免也太过……” “这有什么?”明浣不以为然,“七老八十配十五六岁的都不少,再说了,我们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岂能和寻常的男子相提并论?别说两位表姑娘,燕王府那位还……” 话未说完,有所醒觉,生生地止住了。 甄真倒没有留心这个,只咕哝道:“老牛吃嫩草,他也不嫌臊得慌?” “你说什么?” 她立马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这日夜里,二更时分,府中灯火半昧。 甄真从茯苓院回到连翘院,正要上楼,忽然听到有女子低低抽泣的声音,不禁唬了一跳。 那声音断断续续,隐忍压抑,似哭非哭的,听着很是渗人。 她原本还有些浮想联翩,以为真是有什么恶鬼,结果大着胆子上前一看,竟在院中的枣树后头,看到了其中一位表小姐——秦可寅。 秦可寅眼下只穿着单衣,竟是一个人在树下蹲着哭。 如今春寒未退,夜里还有些冷,看她那个样子,想哭却又不敢大声,一边哭还一边发抖,好生可怜。 甄真一见此情此景,暗道不好,立马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秦可寅却先一步发现了她:“你等一等,我认得你,你是郭姐姐屋里的那个……” 甄真连忙低下头:“姑娘恕罪,奴婢……什么都没有瞧见,奴婢这就走。” 秦可寅低头抹了抹眼泪:“看到就看到了,反正……我也不怕丢人。” 说着,竟又哭起来。 泪珠飞落,水光盈睫,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这么一哭,甄真反倒是不好走了。 “要不……奴婢先送姑娘回屋去,免得您在这儿待久了着凉。” 秦可寅看她一眼,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可怜巴巴的,看起来活像只兔子。 甄真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没想到走到半路,这位秦姑娘又不肯回去了:“唉,我心里闷得慌,还不想睡,你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可好?” 甄真心里欲哭无泪,她如今是奴才,哪里敢对主子说不? “你与我实话实说,我是不是……比郭家姐姐差太多了?” 甄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您这话怎么能问我呢? “在家中,父亲也是……比起娘亲,更喜欢家里会舞文弄墨的乔姨娘……”秦可寅自顾自地怅然道,“郭姐姐书读的多,还会弹琴作画,我却什么都不懂,白日里竟连一句对联都作不出。” 甄真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姑娘不用妄自菲薄,您也有您的好,只是和郭姑娘的好有所不同而已。” “可是,但凡男子,不都偏爱郭姐姐那样的女子么……” 甄真给她这两眼一望,很是有些不自在,只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说到咱们大人,那可不是寻常的男子。” 秦可寅闻言一顿,随后喃喃道:“你说的对,表哥的确是……非同凡响、难得一见的男子。”话一说完,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甄真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心下一跳。 第3章 首辅 看来,这位秦姑娘已经对他们的首辅大人情愫暗生了。 啧,年纪轻轻,眼睛倒不好使。 此时,秦可寅又叹了口气道:“以表哥的才华地位,怎么会看得上我这样的绣花枕头?我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从前竟真的以为……” 话说一半,没有再接着往下。 甄真看她眉眼之间有颓丧自弃之色,不由道:“秦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依咱们大人的性情,不一定非喜欢郭姑娘不可,也不一定……就不喜欢您。” 秦可寅神色一定,一双泪眼呆呆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甄真挠了挠腮:“这个,奴婢……奴婢是听海棠苑的女鬼说的。” 秦可寅一呆:“什么?” “姑娘不知道,咱们府里头……闹鬼,传闻那女鬼就是十多年前甄家无故失踪的三小姐,”甄真轻咳了一声,壮了壮胆子,接着才道,“那日夜里奴婢去打水,途径海棠苑,听到有人自言自语,痴痴而笑。” 秦可寅的神色更为害怕:“真的么?” 甄真点头,面不改色:“千真万确,姑娘可知——那女鬼当时说的什么?” 秦可寅颤声问道:“什么?” 甄真左右看了看,愈发小声:“她夸咱们大人……命格非同一般,福脉出众,而且癖好清奇。” 秦可寅微微睁眸,还未来得及说话,甄真蓦然抓住她的手道:“秦姑娘,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那甄家三小姐说的。” 秦可寅看了她半晌:“你当真听到……有女鬼开口说话?” “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甄真道,“总之,咱们大人与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心思不能以寻常情理揣摩,姑娘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再说了,姑娘您貌美可人,又纯真烂漫,与郭姑娘实在是各有各的好,绝没有不及之处。” 秦可寅点点头,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还朝四下看了看,不自觉地伸手拢紧了衣领,咽了口唾沫。 甄真看秦可寅如此,分明已经把她方才为其哭哭唧唧的亲爱的表哥忘了个干净,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对女鬼的恐惧之情了。 想来也是,她方才那一通屁话,也就只有秦可寅这样的人才会当真。 随后,甄真提着灯送秦可寅上楼回屋,却不知在一墙之外,有两个人恰巧将她们二人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二人,一个是上门来拜会首辅大人的门生何修,另一个,则正是张学林本人。 今日何修登门拜访,是专门向张学林请教经世之学的奥义,二人谈到深夜才罢,精神也不疲惫,就趁兴想去后园走走。哪里知道,经过客院时竟会听到府上女眷这样一番私话。 何修尤其窘迫,毕竟张学林乃才冠当世的学士,且又不矜不伐、端素冷淡,加上还是他的师长,在他心底,素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远形象。却没料到,张大人竟会被府里的人在背后如此议论,还好巧不巧给他听到,实在有些…… 虽然何修站在那儿是满脸的不自在,旁边的张学林却只是眉头微皱,并没有什么异色。 “青亦,你出汗了。”张学林看着他淡淡道。 青亦是何修的字。 何修忙掏出手巾去擦脑门上的冷汗,干声道:“是,想来是……路走多了的缘故。” 张学林移开目光:“浮躁罢了。” 何修一听,忙低头作礼:“老师教训的是。” 张学林没有做声,径直往前踱步而去。 他生得高挑颀长,身姿如玉,走路时步履沉稳,风姿冰冷。 肃肃萧萧,琼珮珊珊。 何修不敢抬头,直到张学林走远了才轻轻地松出了一口气。 张学林回到风举院时,张府的总管黄圩珉已经在院内侯着。 “大人回来了。” 张学林嗯了一声,走进屋内,黄圩珉跟在后面进了屋,轻轻将屋门带上。 “老夫人这两日可好?” “回大人的话,老夫人一切都好。” 张学林脱下外袍,放在架上,回头扫了黄圩珉一眼:“两位表小姐又如何?” 黄圩珉一愣,抬眸道:“也都好。” 张学林撩起袍子,在矮几前坐下,俯首去看昨日棋盘上的一盘残局,摸起一子道:“客院的下人,管教要严些,别让人以为我张府没有规矩。” 他说这话时,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拉家常,却把黄圩珉吓得脸色大变:“小的知道了,回去小的一定严加管教。” 张学林嗯了一声,落下一子,又转头看向他:“海棠苑闹鬼的事你可有听过?” 黄圩珉何等精明,一下子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即道:“想必又是底下人乱嚼舌根、以讹传讹,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张学林的目光却透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意味:“听起来倒不像是以讹传讹。” 黄圩珉不解,心里滴溜溜地转着圈,疑虑丛生。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在张学林跟前嘴碎? 张学林耳边响起刚刚那丫鬟对秦可寅所说的话,当年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情形也随之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已经不记得甄家三小姐长的什么模样,当年她毕竟还小,如今在他脑海之中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 “当年甄家三小姐曾经当面笑话过我,”张学林云淡风轻地开口道,“可此事我从来没有与旁人说过,可咱们府里却有个丫鬟知道她当年所说的话,难道女鬼的事是确有其事?” 说到这里,张学林轻飘飘地睇了黄圩珉一眼,隐约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张学林平素极少会笑,如此一笑,更显得眉眼清艳绝尘,可却让人有些脚底生寒。 黄圩珉心里直打鼓:“这……小的不知,兴许是歪打正着。” 张学林看他片刻,扔了手中的棋子站起来,转身往屋内缓缓踱步而去:“回头,你去查一查此事。” “是。” 这日天朗气清,日头正好。一大早张老夫人就派人过来请两位表小姐去看戏,说是特地请了戏班子到府里。 这厢甄真和几个丫鬟一同伺候郭芳霖起身洗漱穿衣,一番打扮过后便下了楼。 老夫人派来的大丫鬟云瑶在院里等着,只等两位表小姐收拾妥当,就带着他们一同前往琳琅轩。 郭芳霖准备好了,另一边秦可寅却迟迟没有现身。 原本甄真还想她莫不是昨夜给女鬼之说吓得睡不着,今日起不来,却没想到,半刻钟后香银失魂落魄地跑下来,白着小脸道:“不好了,不好了,秦姑娘怎么喊都喊不醒,看起来好像是……好像是中毒了。” 几人闻言,面色大变。 郭芳霖是在场唯一的主子,她回过神来,立马让底下人去请大夫,又对云瑶道:“快去通禀老夫人。” 随后就带着下人急匆匆上了楼。 香银心慌气短,上楼时险些跌倒,幸亏给甄真察觉,被她及时拉住,否则怕要摔个头破血流。 “蓁蓁姐……”香银看着甄真,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甄真抓住她的手,双唇紧抿,缓缓地摇了摇头。 香银触及她眼底的锐色,神色一紧,忙将眼角的泪花都擦了,不敢再出声,只乖乖地低头跟上。 几人进了秦可寅的屋子,到她榻前,果真见秦可寅平躺在榻上,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还隐隐有些发紫。 郭芳霖掩面倒退了两步,脸上花容失色:“妹妹……” 秦可寅的贴身丫鬟听风跪下道:“小姐晨起时还好好的,不过喝了几口粥,说是又有些乏了,还想睡会儿,谁知道这一睡就……” 郭芳霖听得脸色一变,甄真也眸光一闪。 在秦可寅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两只碗,青瓷花碗盛着雪菜肉丝粥,另一只白玉小碗中则盛着绿豆甘草汤。 汤是张府备的,可这粥,却是早上甄真受郭芳霖的意端来给秦可寅的膳食。 若秦可寅是喝了几口粥出的事,那明摆着……就和郭芳霖脱不开干系。 而看桌上两只碗内的情形,那个听风刚才所言,应当不假。 郭芳霖的丫鬟凛冬听出意思,立即道:“不可能,绝不会是这粥的缘故,我家小姐分明也喝了……” 听风仰起脸冷冷地瞪过来,脸上还淌着泪:“我们小姐一早醒来只喝了郭姑娘送来的粥,府里头的汤一口没碰,若说不是粥的缘故,还能是什么的缘故?” 郭芳霖的脸色更为难看:“你的意思,是我下毒害了秦妹妹?” 听风抿着嘴没吭声,心里怎么想的却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郭芳霖:“你……” 话未出口,给人轻轻地扯住了衣袖。 她回头一看,就见身后的甄真垂首上前道:“姑娘,奴婢曾听人说过,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是万能的解毒之药。眼下大夫还没有到,不如先喂秦姑娘一些绿豆甘草汤喝,说不定能对毒性……有所缓解。” 郭芳霖一怔,一时没有反应。 甄真却兀自上前几步,端起那绿豆甘草汤。在俯身的刹那,她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甜香,暗暗一怔。 那味道不是绿豆甘草汤的甜味,而是另外一种香气,更像是……花香。 片刻之间,甄真回过神,几步走到秦可寅榻前,让一旁的听风帮忙把秦可寅扶起。 随后,她假作不经意捉住秦可寅的手腕,顿了片刻,眼睛微微一转。 果然。 甄真心念一动,看向听风:“我手上有伤,拿不稳,还是你来喂你家小姐,我来扶人。” 这个关头,听风和旁边几人自然不会多想,立马就依言照做。 二人换位以后,听风兜起甘草汤就要喂秦可寅。 此时,甄真靠近床内侧的手轻轻一动,往秦可寅身上的两处大穴飞快地落了下去。 张府的人找来了一位五十有余的苏郎中,这位苏崇信苏郎中给秦可寅诊脉,发觉她是中了断肠草之毒,很是惊愕。 “她竟然能捱到现在,真是奇闻,按常理,若中了断肠草之毒,不出一刻钟就会腹痛绞烂而死……” 听风看了甄真一眼:“可能是方才喂小姐喝的绿豆甘草汤……” 苏崇信拿起那汤碗闻了闻,皱眉道:“绿豆甘草不过都只能解热毒而已,怎么可能缓解得了断肠草的剧毒?” “先不说这个,”苏崇信将一纸药方递给听风,“还是快快将药抓来煎好,方才这位姑娘服用了清血丸,能暂时压制毒性,不过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郭芳霖:“大夫您的意思,秦妹妹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苏崇信点了点头,却仍然十分不解,连连端起那汤碗既看又闻:“这汤里,真的只有绿豆和甘草?” “除了绿豆和甘草,只放了些冰糖而已。” 苏崇信摇头:“不应该啊……” 甄真见这老迂腐十分较真,仿佛不愿轻易放过此事,生怕给他察觉自己方才给秦可寅封了穴道,不禁在旁道:“兴许是秦姑娘身体与旁人不同,总之,能救回一命就是万幸了。” 苏崇信拧着眉头没有吭声。 这个时候,外间响起了下人的通传声:“老夫人来了。” 屋内几人纷纷退让开来。 甄真抬眸不经意地望了望,瞥见那位张老夫人,登时目瞪口呆。 第4章 风采 眼下给众多丫鬟嬷嬷簇拥而来的那位身戴珮环、手握佛珠的老太太,竟然就是那个……她在后厨遇到的连嬷嬷。 那个半夜偷吃的连嬷嬷竟是张府的老夫人? 甄真原本还呆立在那儿,给香银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慌忙低头退到了一边。 张老夫人自然没有注意到她,径直便往里去了。 郭芳霖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腔:“外祖母,妹妹她……这可如何是好?” 张老夫人按了按她的手,沉声道:“不怕,寅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郭芳霖点了点头,低头拿出帕子拭泪。 张老夫人上前去看秦可寅情形之时,她身边伺候的一位嬷嬷便将屋内集聚的大部分下人都遣去了外间。 甄真等人到了外头没过多久,就看到张府的总管黄圩珉带着人往里而去。 香银不禁扯了扯甄真的衣摆,小声道:“蓁蓁姐,连黄总管都来了,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要遭殃了?” 香银如此害怕不是没有缘由,黄圩珉这人,别看在主子那儿低眉顺目、人模狗样,转头到了下人跟前,那就是个狠辣无情的活阎王,从前审讯惩罚时给他折腾了个半死的奴才不在少数。 甄真对她道:“别担心,八成是老夫人让他过来调查秦姑娘中毒的事,最多是叫我们过去审问,我们心里没鬼,自然不必怕他。” 香银一听,轻轻吁了口气。 甄真此时却忍不住又朝里间看了几眼,可惜在这儿只能隐约听到低低的说话声,里头的人具体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真没有想到,当夜她遇到的那个老太太,竟是这府里的老夫人…… 可张老夫人怎么会大半夜的跑去后厨找东西吃?她要吃什么,还不是一句话吩咐下去的事? 而且,刚刚短短的一瞥,她所见那老夫人的神态气度,十分稳重肃穆,与那一晚她所遇到的人简直……大相径庭,完全是另外一人。 思忖之际,甄真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对老夫人说的那些话,头皮一紧,蓦地就给自己的口水呛到,当下连连咳嗽起来。 “蓁蓁姐你这是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 甄真按着心口向香银摇头“没事没事……” 果不其然,黄圩珉从里间出来以后,就冷着脸将客院里的几个下人都带去了暗室审问。 这暗室是府内专门用来审讯下人的地方,只顶上有一扇极小的窗,屋内晦暗不明,很是阴气森森。 暗室内,黄圩珉端坐举茶,杯盖在他手下轻轻滑开,茶香溢出,醇厚芬芳。 与他的闲适从容不同,跪坐在他跟前的几个丫鬟家丁,个个都如履薄冰、心惊胆战。 杯盖咔哒一声被合上,在这寂静沉闷的暗室中,声音尤为刺耳,连甄真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香银,你从实招来,粥里的毒,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黄圩珉一开口就冲着香银去,香银年纪小,胆子更小,给他这么一喝,顿时浑身打颤:“奴婢、奴婢冤枉!” “冤枉个屁,同一锅粥,不光郭家小姐喝了,她屋里几个下人也喝了,怎么她们几个安然无事,偏偏到了秦姑娘那儿粥就有毒了?”黄圩珉道,“她自己屋里的下人还会害她不成?粥是你端给秦姑娘的,是也不是?” 香银点头,又摇头:“粥是奴婢端去的,可奴婢真的没有下毒,就算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奴婢也不敢啊!” 甄真见黄圩珉问话时目光来回地扫,仿佛……是在暗中观察其余几人的神色,目光微微一动。 “那就奇怪了,这碗粥从郭姑娘房里到秦姑娘房里,只经了你和叶蓁蓁二人之手,若不是你下的毒,那便是……” 黄圩珉眯着眼睛朝甄真看过来。 香银一听,急急摆手:“不是的,也不是蓁蓁姐……” 黄圩珉皱眉,冷冷道:“你不要说,让她自己说。” 甄真一抬头,也是两眼泪汪汪的,活像是给吓破了胆的模样。 “奴婢冤枉,奴婢只是照着吩咐把分好的粥端过去,连碗都没有碰一下,”她低低道,“再者说,奴婢和香银妹妹两个怎么都犯不着要去害秦姑娘呀……从郭姑娘屋里到秦姑娘屋里,这一路上来来回回都是下人,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奴婢哪里有机会明目张胆地往粥里下毒?” 黄圩珉眉头一拧,想了想,又看着她冷笑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往粥里下毒的是郭姑娘?” 甄真赶忙摇头,连道不敢,看了他一眼方缓缓道:“奴婢可不敢,若真要说起来,郭姑娘就更不可能了……粥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做完以后不光她自己吃了,屋里的几个丫鬟也一人分了一碗,后面她就没碰过碗,分粥的事也是奴婢当着其他几个丫鬟的面做的,郭姑娘哪里来的机会下毒?” 一番话说完,见黄圩珉目光烁烁地盯着自己,她忙又缩紧了脖子。 沉默片刻,黄圩珉道:“照你这么说,几个下人就都是无辜的了?那你倒说说,既不是郭姑娘,又不是你们这几个奴才,还能有谁!” 甄真垂着头:“这奴婢……可不敢妄加揣测。” 黄圩珉冷冷一笑道:“方才看你,不是说得头头是道么,让你说你就说!” 甄真小声道:“奴婢想,会不会是……那碗上本来就有毒?” “大胆!”黄圩珉勃然变色,“碗是老夫人送给两位姑娘的,你的意思是——咱们老夫人会给秦姑娘下毒?我看,你是真活的不耐烦了!” “奴婢冤枉!奴婢可没有这么说,这话分明是总管您说的!” 黄圩珉一噎,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向前两步:“死丫头,你还敢倒打一耙了?” 他说话时高高扬起手,分明是想给她一巴掌。 甄真往后一跌,突然高声喊道:“总管这是要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黄圩珉一滞,脸上横肉一搐:“贱……” 他才吐出一个字,暗室的门就咣当一声给人推开。门外边站着的,赫然是首辅大人张学林。 暗室幽冷,阴暗无光。 门打开的刹那,光线照落进来,屋内几人都朝外看去。 门外之人,目似寒霜,眉如墨画。五官神形,无一不是绝佳。 如碎玉浮冰,沼雪凌云,当中风采,几能摄人心魄。 十多年前,甄真见过张学林,早就知道他生得俊美难得,只是没想到,此人到了快四十的年纪,竟比当年更有一番沉敛自华的韵味,风华更盛。 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几乎与当初一模一样。 清静无寂,幽若寒潭,似乎永远都不兴波澜。 第5章 冷香 黄圩珉没料到张学林此时会突然出现,脸色微变,立即收敛神色,低头行礼道:“大人——” 张学林淡淡道:“你接着审,不必管我。”说罢,走入暗室,在旁边的木椅上落了座。 此时,他轻轻扫了一眼屋内,目光所过之处,如轻微的寒风浸透,令人背后一凉。 甄真的头垂得极低,几乎就要贴到胸口。 黄圩珉这下转过弯来:看来刚刚叶蓁蓁这丫头是觉察到有人要来,才有意装腔作势。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就算是发现有人靠近,她又怎么知道……来人就是张学林? 黄圩珉凝眉想了片刻,压下心里的疑虑,又缓缓走到甄真跟前:“叶蓁蓁,你方才说,毒是在老夫人给的碗上,难道不是意指老夫人下毒?我哪里冤枉你了不成?” 甄真低着头,不疾不徐道:“奴婢只说碗上有毒,就何曾说过是老夫人下的毒?” 黄圩珉两眼一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她接着道:“这碗从老夫人那儿到郭姑娘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碰过呢。” 黄圩珉滞了滞,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道:“瞎说八道,若毒一开始就在老夫人送给郭姑娘的碗上,怎么中毒的不是郭姑娘,却是秦姑娘?凶手既然要下毒,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甄真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黄圩珉给她这意味不明的一眼扫过,心里突地一跳,恍惚间明白了什么,神色微变。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身,向甄真靠近了几分:“难道你是说……” 这一动之下,隐约有幽幽的冷香渗入他的鼻息。 那冷香如烟如雾,似有若无,像是梅花的暗香,却令人在刹那之间生出头晕目眩之感。 黄圩珉眉头一皱,定睛看向眼前的女子。 “怎么了,黄总管?”此时,张学林的声音冷不丁在一旁响起。 黄圩珉一凛,飞快地直起身,转向张学林道:“大人,这丫鬟信口开河,竟胆敢污蔑老夫人……” 张学林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倒想问一问,你怎么就知道毒在碗上?” 黄圩珉一怔,抬头一看,却见张学林目光所向,竟是方才那个叶蓁蓁。 此刻张学林虽然是微微皱着眉头,一副肃冷威严之态,目光深处却似乎有一丝莫名的……探究之意。 甄真也愣了一愣,此时,张学林又不紧不慢道:“还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他一顿:“你懂的倒不少。” 甄真仍然不敢抬头,只低声答道:“奴婢……小时候上过几日学堂,才知道几个词而已。至于这粥,奴婢是想……这么多人喝了都没有问题,早上那样的情形凶手又没有往粥里下毒的机会,那很有可能就是……” 张学林:“谁说凶手就没有下毒的机会?” 甄真闭上嘴,没有再吭声。 其实她猜到碗上有毒,是因为深知断肠草毒的药性。就算肌肤相触,也会受毒性影响,所以凶手下毒时不得不多加谨慎。 事先下毒,最为稳妥。 可一个小小的洒扫丫鬟,哪里会懂得这些? “自作聪明,”张学林淡淡地说了这一句,又道,“这次,只是给你歪打正着罢了。” 甄真蓦地抬头,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神色微顿。 张学林正望着她,冷淡的目光之中有三分审视的意味:“刚刚我已经让人验过,碗底——的确有毒。” 没想到真给甄真说中,屋里几人不由都面露诧异。 甄真原本不小心抬眼跟他对视,心里还很忐忑,此刻端看对方神色,似没有认出自己,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这张学林是已经忘记她当年骂他的事了。 此时,张学林又转头看向黄圩珉,黄圩珉给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直发沉:“大人……” 张学林却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轻尘:“此事五日之内要有个结果,五日以后若查不出凶手,就拿你到秦家赔罪。” 黄圩珉心里咯噔一下,表面绝不敢有疑,只俯下身恭声应是。 张学林人一走,他猛然扭头就瞪向了地上跪着的甄真,谁知对方两眼闪闪烁烁望着自己,是一副无辜可怜之相。 “叶蓁蓁,你胆子不小,”黄圩珉上前两步走近她道,“我问你,刚刚你怎么知道——来的人,就是咱们大人?” 甄真眨眨眼:“奴婢不懂总管什么意思。” 黄圩珉拧紧眉头,顿了顿,将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反而冲她微微地笑道:“好,姑且不说这个,刚刚你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甄真望向他,听他缓缓地道:“听你的意思,是不是意指……背后有人想借此毒害秦姑娘,同时又陷郭姑娘于不义,好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奴婢不敢。”甄真一缩。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黄圩珉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半个时辰以后,黄圩珉才带人离开了暗室,几个下人也都被放回了连翘院。 回去的路上,香银仍心有余悸:“蓁蓁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方才竟还敢当面顶撞黄总管……你就不怕,他对你怀恨在心,以后偷偷地给你使绊子?” 甄真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虽然入府不久,可却早看清楚了黄圩珉的为人。 黄圩珉此人,是苏贵妃的外甥,算是宫里下.放到张府的一个关系户,平素只在张学林和老夫人跟前有个奴才样,转头到了下人跟前就是位鼻孔朝天的太岁爷。 方才审问一开始,他一上来就拿香银开刀,甄真立马看出他是有想让她们做替罪羔羊暂且摆平此事的意思,只没有料到……那张学林会突然出现罢了。 说起来,甄真也觉得奇怪非常,怎么这位平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辅大人竟会突然出面? 刚刚她能提早发觉张学林到此,皆因低头时无心的一瞥。 当时,她瞥见门缝处露出了一双官靴。那双靴子上,绣有银色蟒纹,是内阁重臣的靴子上才会有的品阶图纹。 试想,在这张府之中,除了首辅大人张学林,还会有谁呢? “蓁蓁姐,你知道是谁下的毒么?说来真是奇怪,黄总管竟然就这么放了我们,我还以为……”香银又道。 甄真伸手握了握她的手,举起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按,示意她不要再多问。 香银心领神会,当下不敢再吱声。 回到连翘院,甄真照常去了郭芳霖的屋子,原本没想进屋去,结果一到那儿就看到屋门紧闭,连郭芳霖最亲近的两个贴身丫鬟宝林、宝丰都被遣到了屋外。 “二位姐姐,这是怎么了?” 宝林、宝丰脸上都有气愤之色,宝林道:“都是那边屋里的几个奴才,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却空口污蔑我家小姐,尤其那个听风,还在老太太面前含沙射影,话里话外说是我家小姐成心害的她家主子,真真是……气死个人!” 第6章 口味 甄真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老夫人怎么说?” 宝丰:“老夫人虽然斥责了那个丫头,可是……又有什么用?现在这府里的人,明着不说,暗里、暗里肯定都将我们小姐当作了凶手……我们小姐那样好的心肠,平时连只飞虫都不忍心打死,怎么可能……会去下毒害人?他们这简直是欺负人……” 宝林:“刚刚我们还听到小姐在里头哭呢,想来一定是委屈极了。原先我们在郭府待得好好的,哪里需要受这样的罪,早知道就不……” 甄真脸色一紧,连忙捂住她的嘴:“姐姐千万慎言。” 宝林目光一变,看着她点了点头。 一旁的宝丰叹了口气:“蓁蓁妹妹,你怎么样了?方才看那黄总管把人带走,我们——还怕你们几个都会遭罪呢。” 甄真正要说话,却见屋门吱嘎一声给人打开。 郭芳霖眼圈微红地站在门后:“宝林,宝丰,喊上凛冬,你们去收拾收拾东西,今晚——我们就回府。” 两个丫鬟一听,立马就要听吩咐进屋去,甄真连忙拉住二人,转头对郭芳霖道:“姑娘,这万万不可——” 郭芳霖形容憔悴,显见是哭了一场:“为何不行?我眼下不走,难道……还等着人家赶我走么?” 甄真:“姑娘给人冤枉,受了气,心里委屈,奴婢也心疼得很。可姑娘您想一想,您要是这会儿带人走了,岂不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不是您做的,凭什么要您担这个恶名?” 宝林、宝丰两个丫鬟相互看了看,都觉得甄真这话颇有道理。 郭芳霖有些迟疑,又有些无奈和郁郁:“那我该怎么办?” 甄真看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稍安勿躁。” 郭芳霖一顿。 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掌十分纤瘦,且稚嫩细滑,却温暖有力,竟莫名地令她安定了下来。 此时,凛冬快步进屋道:“表小姐,方才东屋的人来传话,说是秦家小姐醒了!” 郭芳霖面色一喜:“那妹妹是不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正是呢,小姐放心,而且……” “而且什么?” “方才奴婢听那屋的姐妹说,秦小姐醒后知道中毒的事,说都是她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毒,与他人不相干,”凛冬道,“嗐,幸亏秦小姐醒了,不然小姐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甄真闻言,眉头一紧。 宝林、宝丰两个都大松了口气,谁知转头一看,郭芳霖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不好。 郭芳霖:“寅妹妹……当真那么说?” “当真,这样的话,奴婢几个哪里敢造假?” 郭芳霖抿唇摇了摇头,片刻后道:“罢了,先去看看她到底如何了。” 郭芳霖赶到东屋时,张老夫人已经在屋里同秦可寅说话了。 这会儿秦可寅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倚靠着床头,面色透着青白,仍然是颇为虚弱的模样。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地,会碰到那的东西?”张老夫人的声音里半是怨怪,半是疼惜。 秦可寅眼睫低垂,轻轻地道:“我听说府里头闹女鬼,心里怕得紧,吓得夜里睡也睡不安稳,所以才……” 张老夫人直摇头,哭笑不得地道:“真真傻得很!若真有什么女鬼,区区毒药能对付得了么?如今可好,你没把女鬼药死,却险些把自己给毒死了!” 秦可寅只把头垂得更低:“寅儿不知那毒竟然如此厉害,竟然连碰都碰不得的。” 郭芳霖站在里间门外头,默默地听了一会儿,一时间并没有入内。 秦可寅抬头,看到她,眸光一闪,随即扯了扯嘴角,轻轻一笑:“姐姐来了?” 郭芳霖这才应了一声步入里间,向老夫人行礼后,也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张老夫人指了指秦可寅,看向郭芳霖道:“芳姐儿,你快来说说她,这丫头……真叫人没法子!” 甄真跟着郭芳霖入内,低头退到一边,却忽然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香,神色微变。 这香味,虽然极轻,但确确实实与当时她拿那汤碗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外祖母莫气,所幸妹妹这次没有大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郭芳霖道。 甄真微微抬眼,在后面暗中观察秦可寅,见其垂着眼皮,不声不响的模样,仿佛是有些…… “妹妹眼下可好一些了?”郭芳霖问。 “好些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让姐姐担心了。”秦可寅说话时仍然低垂着头不看人。 郭芳霖看她半晌,忽而伸手覆在她手上:“妹妹,这毒……真是你自己弄的么?” 秦可寅一愣,蓦然抬眸朝她看过来:“姐姐……” 旁边的张老夫人闻言也是一怔:“芳姐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芳霖看了老夫人一眼,转而又看向脸色分明有些不对劲的秦可寅,缓缓道:“妹妹那么说,想必是以为……毒是我下的,才想着要替我掩盖罪责。” 秦可寅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张老夫人见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沉下了脸来:“寅儿,你郭姐姐说的——是不是真的?” 秦可寅张大眼睛,刹那间泪水簌簌飞落:“外祖母,我……” 甄真看在眼里,丝毫也不惊异,方才她听到消息说秦可寅醒后自称是自己误服了毒药,就已经有此一测。 毕竟,毒在碗底。不是故意为之,不可能如此。 此时,郭芳霖突然起身,朝张老夫人一福道:“外祖母不要怪罪妹妹,她心性单纯,听了一些话,以为此事与我有干系,怕我受罚才会这么做,说到底还是因为妹妹心地太过良善,不会怀疑旁人,更不想见我受苦……” 张老夫人看她半晌,又转头看向低头抹泪的秦可寅,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哪里会怪她……我知道我不会看走眼,你们两个都是难得的好孩子。” 秦可寅低泣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误会姐姐的……” “说开了就好,”老夫人说着,从身边的大丫鬟彩莺手中接过茶杯,“幸亏你们两个都没有事,不然我都没法向郭家和秦家的……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查出下毒的真凶,给寅儿一个交待——” 随后老夫人就将几个年纪小的丫鬟遣去了外间,这祖孙三人自在里头说着体己话。 走到屋外,香银便上前凑到甄真耳边低低道:“蓁蓁姐,幸亏这次秦姑娘没有出事,不然我这个近身伺候的人,肯定也要倒大霉。” 甄真点点头,只听香银又叹了口气道:“本来,这事就当作是秦姑娘自个儿不小心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郭姑娘可真是好气度,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甄真却目光微深,低声道:“倒也不见得。” “你说什么?” 甄真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 这次郭芳霖当着老夫人的面拆穿秦可寅的心思,不论是不是一片好心,都会让老夫人高看她郭芳霖几分。 这还只是其次,表面看,秦可寅这么做,是如郭芳霖所说的——心地纯善,可落在张老夫人的眼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张学林身居高位,四面伏危,未来的张夫人可不能纯善到连青红皂白都不分的地步。 想来,此事过后,秦可寅虽仍然得老夫人怜惜,却也摆明了——不是嫁给张学林的上佳之选。 思绪纷乱之际,甄真眼睛一抬,望向院内的花丛,忽然又想起几次三番闻到的那阵令人不解的暗香,目光微闪。 那到底……会是什么香味? 傍晚,琳琅轩。 “那魏勉又纳小了?”张老夫人正靠在榻上,听嬷嬷提及汾阳侯纳妾之事,放下手中的书看了过来。 “正是呢,”那嬷嬷道,“夫人这两日一直操心表小姐的事,所以才不知道。前日里,奴婢的表婶上街,亲眼看到有顶小轿从那侯府偏门抬进去,看情形是纳妾之礼,不会有错。” 老夫人听了直摇头:“小四儿真是没有福气,早先还看不出那小子竟这么混账。” 张老夫人口中这“小四儿”,正是张学林的外甥女秦柔。 嬷嬷一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汾阳侯年纪轻轻,平定边疆兵乱,扬名立万,是五十年难得一遇的英雄人物,只可惜——为人风流至极。 “夫人,大人来看您了。”门外的刘嬷嬷忽然禀报道。 张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跟没听见底下人说话似的,反而继续低头看书去了。 刘嬷嬷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无奈一笑。 不多时,张学林就提步进了屋。 今日他穿着靛蓝色长袍,腰间束青色宽边锦带,比平素少了几分清冷,多添了几分温润隽雅。 “大人请用茶。”彩莺端着茶杯上前。 张学林低眸扫了一眼杯中的茶,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茶杯。 彩莺便低着头退到了老夫人的身后。 张老夫人眼睛一斜,看向彩莺:“还是你的手艺好,咱们张大人的口味,可刁钻得很,热一分不行,凉一分不行,浓一分不行,淡一分不行,难得才愿意屈尊口,喝底下人沏来的茶。” 第7章 说书 张学林不动声色,只低头喝茶。 一旁的彩莺福了福,柔声道:“奴婢只是歪打正着,都是借了老夫人的光。” 张老夫人闻言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就你会说话。” 彩莺抿嘴一笑,不再言语。 张学林喝了茶,放下茶杯:“母亲这两日,身子可还好?” 老夫人继续看手中的评书本子,头也不抬道:“好的很——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你说是不是好得很?” 张学林脸上丝毫没有变色,只道:“如此便好,为了身子着想,不该吃的就不吃,不该喝的就不喝。” 张老夫人一听,立马就把书一扔,坐起来直瞪他道:“臭小子,你还真想饿死你亲娘?” 张学林接住书,放到一边:“儿子不敢。” 老夫人哼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不说这个,寅儿的事你到底有没有上心?这都几日了,案子查出个子丑寅卯了没有?” 张学林:“母亲放心,此事,儿子自有计较。” 老夫人微微冷笑道:“这一把年纪了,别说孩子,连个媳妇都没有,我看你是有计较得很。”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可被讽刺的张学林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是一副从容安定之态。 “怎么,你不是号称聪明绝顶么,难道会猜不出我费这么大劲把你两个表妹请过来的缘由?” 张学林:“儿子愚钝,不太明白。” “你这是成心气我,”老夫人叹了口气,“此事暂且不论,你赶紧把下毒之人找出来,回头我还得去给你秦家姨妈告个罪,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在咱们这儿竟给人下了毒……” 说到这里,老夫人目光一闪,忽然又道:“也不知寅儿这回中毒会不会伤了身子,回头让那苏郎中给她好好调理,若真是落了什么不好,我们张家可脱不了干系,少不得要让……” 她一看张学林在那儿低头喝茶,颇为专心的模样,两眼一直,几乎能在他脸上瞪出两个大窟窿来:“张学林,你还想孤家寡人到几时?就连孙家的那个糟老太太都当曾祖母了,你再看看你娘如今……” 张学林仍然不说话。 老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把茶杯咚地一声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挥了挥手:“你走——我乏了。”随后一扭身往里靠了靠,只留了个后脑勺在外头。 张学林沉默片刻,起身行礼:“母亲好生歇息,儿子改日再来看您。” 说完,他便慢慢告退了。 琳琅轩的几个下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并未流露出丝毫忧虑之色。 张学林此人,虽然一向被人诟病清冷孤高,难以接近,实际上却是个孝子。在张老夫人跟前,从来不摆脸色,更不会生气。 不论张老夫人说什么难听刺耳的话,他都不会与之计较,这已经是府里头人尽皆知之事。 张学林抬步出屋的时候,听到外间角落里的刘嬷嬷低声道:“看看,想必全天下敢这么跟大人说话的,也就只有咱们老夫人一个了。” 刘嬷嬷看张学林人已经消失在门后,又自以为声音压得极低,断不会给他听到,却不知道,张学林耳力过人、超乎寻常,即便如此都能将她所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这话,张学林脚步未停,目光却轻微地动了动。 “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此时小厮元宝上前道。 张学林颔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琳琅轩,到府外坐上马车,径直去了城东的丰华楼。 马车刚在丰华楼大门口停下,二楼说书的声音就和着吆喝、谈笑声一道飘荡下来。 “话说十多年前,那甄三小姐可是京城内外出了名的恶女,总要压人一头,事事出尽风头,也不管当年的汾阳侯和秦家四小姐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硬是横插一脚,霸占了汾阳侯的未婚妻之位。没想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车帘被掀开,张学林俯身从马车里走出,循声抬头,看向了二楼。 听了片刻,他眉心微皱,显然是面色不愉。 元宝眼见,不由道:“大人,怎么了?” 张学林摇了摇头,并未言语,转身径直步入了大堂。 从连翘院东屋回来以后,郭芳霖难掩疲惫,由宝林、宝丰两个服侍着落了榻。 宝林掀开茶盅盖看了看,皱眉道:“啧,茶水没有了。” 甄真便上前:“我去吧。” 她提着茶盅出了连翘院,抄近路小道,一路往府后去。 途径常山苑小竹林,眼前忽而阴暗许多,清风微微,暗香幽幽,令人心脾一振。 这个地方从前在甄府也是如此,到如今竟没有什么变化。 甄真摇了摇头,正欲提步往前,转眼却瞥见路边有一个青灰色的锦囊,目光一定。 她上前去,弯腰将锦囊捡起来。 这锦囊看着颜色普通,毫不起眼,用的却是极为上乘的云缎,触手丝滑,带一丝凉柔。 甄真细细一看,见到锦囊上端绣着一个极小的晏字,心里咯噔一下,顿觉烫手,立马就想把这锦囊丢回原位。 谁知她还未动作,背后就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遥遥一望,来人竟是黄圩珉和老夫人屋里的流芳。 彩莺和流芳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彩莺生得寻常,流芳却颇有姿色。她二十二的年纪,眉清目秀,看着有些娇怯怯的,神态之中却仿佛有几分天然的妩媚风流,一颦一笑,叫人心中怦然。 此刻她走在前头,步履匆匆,脸色有些不好,黄圩珉则跟在后头,似笑非笑的,隐约有几分盯着流芳看的意味。 甄真来不及多想,忙低头将那锦囊收好。 “黄总管,流芳姐姐——”甄真向这二人问了礼。 流芳一愣,随即快步上前道:“是客院的蓁蓁妹妹吧?” 语气里竟透出几分亲热。 另一头的黄圩珉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甄真不动声色地在这二人之间看了一个来回,恍惚间明白过来。 “奴婢去烧热水,郭姑娘屋里没有茶水了。” 黄圩珉冷哼一声:“瞧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是居心不良。” 甄真瞪大了眼,满脸无辜:“总管何出此言?奴婢冤枉啊……” 黄圩珉还记恨着之前给她噎了几回的事,这回难得碰到了,少不得要找她的不痛快。 只是他还没开口,旁边的流芳就柔声道:“郭姑娘屋里没有茶水可不行,得尽快些,我要去琳琅轩,正好同你顺路,一同走吧——” 黄圩珉目光一沉,显然是对此大为不悦,却竟没有说什么,只任由她们二人急匆匆往前而去。 两人出了常山苑,流芳什么都没有多说,就急匆匆地和她告了辞,转而去了琳琅轩。 甄真看着流芳离开的背影,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眉心微皱。 却说甄真打了热水回到连翘院,沏茶后出了郭芳霖的屋子,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在常山苑捡到的锦囊,这会儿还好好地躺在她的前襟里。 “蓁蓁姐回来了,”香银看甄真额头上有些细汗,以为她是热了,忙掏出帕子去给她擦汗,“从哪儿回来出的这一身汗?” 眼下还是早春,出这么多汗不太常见。 甄真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香银的问话,忽而神色一凝,把目光投了过去。 “蓁蓁姐,到底怎么了?” “小香银,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香银飞快点头:“你说就是了。” 甄真看着她道:“我方才,在常山苑捡到了咱们大人贴身用的香囊,你……帮我去还给大人可好?” 香银一愣。 甄真此时把那锦囊拿了出来,递到她的跟前。 香银连忙摆手后退:“这可不行……我见到总管都两腿哆嗦,更不要说、更不要说是咱们大人了。” 甄真不以为意:“你怕什么,上回我们是嫌犯,这回可算是立功。” 香银不解:“那姐姐……怎么不自己去呢?” 甄真当然不能说实话,她哪里敢去找张学林,若上回只是侥幸,这回又给他看出什么猫腻可怎么好? 退一步说,就算认不出来,她也不想凑到张学林的眼前去。毕竟上回在那暗室里,她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了。 总之,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可说起来,她毕竟还是个反贼余孽,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我之前……背地里说大人的坏话,给大人听到了,只不过大人没看到我的脸,才让我躲过一劫,我若是拿着这东西去找大人,保不准他就能认出我。” 香银大惊捂嘴:“蓁蓁姐,你怎么能……” “好香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甄真上前拉住她手道,“再说你家里娘亲要看病,不是正缺银子花么?这可是大功一件,咱们大人这会儿丢了东西不知道得有多着急,你把东西送过去,那就是火中送碳,大人能不好好地奖赏你?就当是救我一命了,况且再拖下去也不是事,毕竟这可是咱们大人的贴身之物——” 第8章 起火 翌日,香银拿着张学林的锦囊前去归还,果真得了不小的赏赐。原来那锦囊是老夫人亲手所制,张学林贴身佩戴已有十余年,可以说是贵重非常了。 这头香银拿了赏钱,人还没回到连翘院,消息就已经传到甄真这儿来了。 香银见了甄真,听她提及此事,不由惊讶道:“怎么传得这么快?” 甄真一笑:“还不是那个元宝?他那张嘴,天生漏风,稍稍吹一吹,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香银恼道:“这个该死的元宝!可这赏钱本该是……” 甄真伸手在她唇上轻轻一点:“好了,赏钱领了,话更不能乱说,免得给有心之人知道乱作文章。” 香银神色绷紧,连连点头:“我都听姐姐的。” 甄真笑吟吟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真乖——” “蓁蓁姐,说来奇怪,我今儿回来路上,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我似的……”香银迟疑着道。 甄真闻言,敛了几分笑:“当真?” 香银:“我……我也不确定,就是觉得背后凉嗖嗖的,该不会是海棠苑的那个女鬼盯上我了吧?” 说着还抱住双臂,露出一副恐惧之态。 甄真干咳一声,抬手在她额头上一弹:“瞎说八道。” 若是香银得知自己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甄三小姐,恐怕是要惊得昏过去了。 “可是我真的……” “你要是真的害怕,往后别一个人走小路就是了,谁叫你平时总是东窜西闯地,净抄小路?” 香银脸上一红:“我这不是怕走大路会遇着府上的主子们么……” 甄真嗤地一笑,香银的脸不由得更红了。 “说到那个女鬼,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甄真道,“之前听如梅提起,后厨原来有个叫碧云的丫鬟,听说——她也是给那女鬼吓走的?” 香银缩紧了脖子,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有一回经过海棠苑碰着了女鬼被吓得不轻。不过,那碧云姐姐我是见过的,她长得可是一等一的标致,比那些千金小姐也不差,谁知道在后厨干得好好的,会被那个女鬼盯上?” 甄真想了想,又问道:“除了样貌生的好,这个碧云还有什么特别的么?” 香银点头:“碧云姐很会做糕点,她做的那些点心漂亮又好吃,从前老夫人也尝尝夸她的。” 甄真嗯了一声,低头陷入沉思。 “怎么了,蓁蓁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甄真看她一眼,摇头一笑:“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 三更时分,夜色深黑,月亮被重重迷雾遮住,不见光影。 海棠苑在后山前面,与张府的后厨相隔不远。 甄真走到门口,往里头看了看,只见到朦胧的树影。 幽暗一片,树的样子和屋子的轮廓都看不分明。 看这样子,倒真有几分阴森,若非她自己就是那个传闻中吓死人不偿命的女鬼,恐怕这会儿眼见此情此景,也会有些腿软。 想起自己的死,甄真的目光不禁淡了好几分。所谓的恶鬼,与人心一比较,根本谈不上可怖。 她走进院内,脚下忽然踩到一片叶子,微微一顿。 低头一瞥,却目光一凝。地上被她踩着的,竟是半片芭蕉叶。 甄真的眼神变得闪闪烁烁。 张府只有一个地方有芭蕉树,不是海棠苑,而是老夫人所居的琳琅轩。 琳琅轩离这儿可远得很,是什么样的阴风,会把琳琅轩的叶子一路吹到海棠苑来? 甄真抿唇,正欲弯腰细看那叶子,谁知道才一动作,就听到背后有人幽幽道:“什么人半夜在此?” 她一惊,飞快回头看去。 只见隐隐约约的微光之间,有一道颀长宽阔的身影。他的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暗光落在他衣袍的下摆,泛着微冷的银光,不知道是那衣袍上原本就有的,还是给暗光映衬出来的,明明灭灭,时隐时现,虽然阴森不已,却……煞是好看。 甄真一下子愣在那里,不敢出声。 她看到夜色里如流动一般的长长的黑发,顿时感到心惊胆战。 莫非……真是什么恶鬼不成? “走水啦!走水啦!” 下人的惊呼声从遥远的东面传过来,甄真一惊,夜色中的那个人影也动了动,仿佛朝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 东边的天际,有火光闪烁,照亮了一角天空。 甄真回过神,低头再看时,先前那个鬼影已经消失不见。 起火的地方竟是郭芳霖的屋子。 第9章 偶遇 郭芳霖没有烧伤,是她的丫鬟凛冬给燃烧的木板砸中,伤了胳膊,所幸没有性命之忧。 底下人发现了残余的煤油,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回郭芳霖是真真切切受了惊,毕竟也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今知道有人要恨不得活活烧死自己,自然吓得不轻。 秦可寅身子还没好全,听说消息,也不管不顾,非要到郭芳霖那儿去守着人。 姐妹二人这会儿就在桌边坐着说话。 “妹妹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秦可寅:“太吓人了,是什么人这样黑心。” 郭芳霖摇了摇头,一时没有吭声,脸色却惨白得可怕。 这时候,外头宝林进来道:“小姐,大人来了。” 郭芳霖闻言抬头,秦可寅也暗暗一怔。 “快请表哥进来。” 甄真原本在郭芳霖身后,一听张学林要进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正巧借帘子的阴影挡着些自己。 不多时,张学林就掀起帘子进了屋。 郭芳霖、秦可寅忙起身行礼。 张学林不知道秦可寅也在,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这么晚了,你不该出来。” 秦可寅拿着帕子的手登时拧到了一块儿,整个人都局促起来:“我……” 郭芳霖忙道:“表哥莫怪,寅妹妹也是担心我。” 张学林没应这话,只道:“你那丫鬟没有大碍,过两日就能回来。” 秦可寅看着他们二人,默默地垂下了眸。 郭芳霖一笑,福身道:“太好了。多谢表哥。” 张学林见她唇上干裂得厉害,笑时愈发分明,显得很是憔悴,冷峻的神色略微缓和了几分,吩咐她身后的甄真道:“给两位姑娘煮些新茶润润口。” 甄真一顿,低头福身,应了声是。 张学林听到她声音,眉心一动,抬眸扫了一眼。 “表哥坐吧。”郭芳霖道。 张学林:“这府里如今不太平,你们二人最好先回各自家中。” 一听这话,郭、秦二人都有些变了脸色。 其实张学林这么打算自然是为她们二人的安危着想,可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她们二人在这府中是为了什么。 今时一走,恐怕就…… 秦可寅禁不住神色黯然,郭芳霖倒还沉稳一些。 “一切都听表哥的安排。” “老夫人也来看小姐了……”这回禀报的是香银,她走得太急,又没看脚下,踩着裙摆,整个人给绊住,猛然就往前倒过去。 那地上正放着火盆,甄真浑身血液一冷,屋内几个女眷都不禁惊呼出声。 张学林面不改色,只略一侧身,伸手抓住了香银的胳膊,就将人扯了回去。 香银吓得瘫两腿发软,才给张学林扶稳,差点又瘫倒在地。 刚刚带着下人进门的张老夫人恰好看到眼前这一幕:“怎么了这是?” 甄真连忙上前扶住吓得半死的香银,低头道:“老夫人别怪罪,这丫头年纪小,都是被刚刚府里起火的事吓着了。” 张老夫人一听这话,刚刚涌现的不悦之意倒消散了几分,只皱着眉道:“莽莽撞撞,不成体统。” 香银赶忙告罪退下了。 甄真松了口气,一转身,冷不防地对上不远处张学林的目光,心底微微一跳,连忙低头退下。 他的眼神,好像……能将她一下子看透似的。 她伸手在心口轻轻一按,吐了口气才走到外间,正要去煮茶,听到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嬷嬷在低语,脚下一顿。 “这事儿可真邪门,莫非真是有鬼?” “我看假不了,你想想,当年那个碧云不也是见了鬼才……” “她那是活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勾引大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下贱奴才罢了,哼,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话是这么说,可当初她那事儿不也邪门得很?如今老夫人才有要在两个表姑娘里挑儿媳妇的意思,就又接连出事,肯定是……有鬼。” 甄真默默地听着,一时没有动作。 那边的两个嬷嬷却突然不说话了,顿了顿有些惊惶道:“大人……” 甄真一惊,回头一看,张学林不知什么时候……竟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看样子,是她正巧站在过道上,挡住了他出去的路。 此时,张学林站在那儿,神色冷淡,看不出什么喜怒。 甄真眼皮子突突地跳,快步退到一边,低着头不敢出声。 张学林什么都没说,径直走了。 甄真倒罢了,他这样不发一言的态度,反倒把那两个嬷嬷吓得心惊胆战的。 这人还真是,走路一点声儿都没有,连呼气的声都没有,简直跟死人似的。 天色微微亮时,甄真独自一人出了院子,又走到了那个海棠苑。 她扬起头看向天,入目是一片凄冷的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海棠苑的女鬼之说,背后有很大的蹊跷。 到底会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 甄真凝视着天际渐渐显露出的鱼肚白,有些烦乱的心不自觉地沉静下来。 从前她母亲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只有人的心里才会有鬼。” 甄真抬手,从脖子里取出贴身的玉佩,轻轻握在掌心。 温润细腻,带着一点她身体的余温。 如此驻足片刻,不宁的心绪便全然缓了过来。 这是她娘亲仅剩的遗物,此时此地,在这海棠苑,仿佛还能看到当年娘亲陪伴自己练字做女红的情形。 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甄真伸手,捻去眼角那一点泪星,转身出了院子。 刚走出几步,背后忽然有人道:“这位姑娘,烦请等一等——” 甄真没料到这一大早的,海棠苑附近还会有人,不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见甄真回头,微微一愣,呆了片刻才回过神道:“莫非是哪位表小姐么?在下唐突了……” 甄真看他误会,忙道:“奴婢是府中下人,公子方才……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又是一呆,抬头看她一会儿,摸了摸头道:“在下愚钝,找不着去前厅的路了。” 甄真一听,笑了笑,伸手一指他身后的那条石子路:“公子走那条小路,一直往前就是了。” 他转头看了看,又回头看向她,俯身作揖道:“多谢姑娘了。” 甄真点点头,没再多作停留,转身便走了。 她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公子一时并没有离开,而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第10章 恶鬼 甄真回到院里,原本打算先上楼去看一眼郭芳霖的情形,谁知经过下人所住的隔间时不经意一瞥,见那门半掩着,心里微微一跳。 方才她离开屋子时,分明将门关严实了,香银那丫头睡得沉,又贪睡,从不会这样早就起来的。 她迟疑片刻,脚步一转,朝那屋里走去。 结果一推开门进去,便踩到水渍,地上……竟都是水。 甄真蹙眉,一抬眸,看到眼前情形,登时大惊失色。 不远处的台盆边,香银仰面倒在地上,上身和头发都已经湿透,昏迷不醒,竟像是溺死一般! 甄真:“香银!” 她飞快上前去察看情形,发觉香银还有脉搏,面色一喜,慌忙起身,跑去床边,自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锦袋,又从袋中取出几根银针,跑回香银身边,解开她上衣,迅速扎入她身上的几处大穴。 起初香银还没什么声息,结果不出半瞬,猛然痉挛了一下,紧接着浑身发抖,脖子一抬,嘴中喷出水来。 “咳咳咳……” 甄真一见如此,浑身一软,险些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菩萨保佑!” “咳咳咳咳咳……”香银咳了许久才缓过来,费力地睁着眼看向她,“甄真姐,我是不是……死了?” 甄真有气无力:“你要是死了,那我也是女鬼了。” 香银一个激灵,微微睁大了眼:“蓁蓁姐,你怎么也……” 甄真叹了口气:“你没死,我也没死。” 香银低头看了看四下,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甄真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一步步搀着人到床边坐下,又从架子上取下白巾给她擦拭湿发。 香银愣愣地看着她:“蓁蓁姐,我这到底是……” 甄真:“你好好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香银咽了口唾沫,眸子转了转,突然两眼一直,变了脸色:“我记得……有鬼,真的有鬼!” 甄真手上一顿:“你再好好想想。” 香银白着脸,突然伸手抓住甄真的手腕,飞快摇头道:“是真的,一定是海棠苑的女鬼,她抓着我的脖子,死命地把我往水里按,她想、她想弄死我……” 甄真眼睛一眯,立马将她后颈的衣领一扯,当即神色一变。 在香银的后颈上,有几道泛紫的指痕。她肌肤白皙,那几个手指印尤其明显,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甄真抿唇,目光微冷:“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香银抬头看向她,目光有些茫然:“蓁蓁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甄真垂眸望向她:“你怎么知道是个女鬼,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没有,只是我挣扎的时候,无意中抓着了那女鬼的头发,那头发又细又软,还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男人的头发,而且……” “而且什么?” “她身上,有胭脂的香味。” 甄真沉默不语。 女鬼在这府中作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找上香银? 香银年纪这么小,也没什么仇人,怎么会无端端地被盯上? 甄真想起前几日,香银说走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自己的事,目光一动。 “蓁蓁姐,我是不是……被海棠苑的那个女鬼给缠上了?” 甄真伸手在她肩头一按,没有答她这话,只声音微沉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知道。” “什么法子?” 甄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芳菲半消,微雨绵绵。 庭内斜枝三两,柔若拂柳,雨丝细密,雾蒙蒙一片,枝条受风吹动,似曳非曳,凄迷深翠。 秦可寅坐在窗边,案前是一个细长的柳叶瓶,瓶中插着几朵小花。豆青色的瓶身与水红色的花瓣交相辉映,分外宜人。 “姑娘,要不要去床上歇会儿?” 秦可寅摇了摇头:“我早便歇够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几个丫鬟,忽而一顿:“怎么不见香银?” “刚刚蓁蓁妹妹来过,说是香银昨夜里感染风寒,这会儿身子不太舒爽,怕有什么不好的再传给小姐,所以没来屋里。” 秦可寅点了点头,忽而目光一停,想起叶蓁蓁,低声道:“从前倒没见过这个叶蓁蓁。” “听说是今年才来的,”下人道,“年纪不大,瞧着却稳重,半分不像那香银。” 秦可寅:“她模样生得也很难得,不知道怎么,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似的。” “可能天底下的美人就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秦可寅笑了笑,没声响。 丫鬟从旁边看着自家小姐,心里暗暗叹气。 秦可寅生得美,而且是那种娇娇脆脆的美,纯粹又灵动,可这阵子不知道为了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很少露出笑影了。 “郭姐姐怎么样了?” “听说精神好多了。” 秦可寅:“待会儿得空,再去看看姐姐。” “可大人吩咐过……” 秦可寅目光微变,想起张学林那种淡淡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神色,面容顿时暗淡了好些。 “我知道了,不去就是了。” 说完这句,秦可寅更有些没精打采的,恹恹地垂眸往下望。 这会儿刚近黄昏,霞光清艳。 因为走水一事,张府安排她们二人去了另一个院子。 这院内也有一棵树,是桃花树。 这个时节,正是桃花的好时候。 桃花团簇盛放,给霞光一照,轻粉变作浅金,泛着些微的红。遥遥一望,如一树香云,清香暗沁,随风摇曳,真真美不胜收。 突然吹起一阵大风,那轻粉色猛然淡退,秦可寅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清润的眼睛,心口重重一跳。 树下原来站着一个人。 列石如松、清霜寒星,不笑时冷若冰霜,却仍然……俊美得折人心魄。 秦可寅眼睛一酸,低喃道:“表哥……” “姑娘?” 秦可寅回过神,受惊一般地站起身,突然往前,用力地关上窗户,不再去看一眼。 下人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姑娘这是怎么了?” 秦可寅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表哥一定是来看郭姐姐的……总之,与我无关就是了。” 第11章 嫉妒 三更时分,夜色已深。 风声微弱,初春的夜里,给雨水浸润过的泥土散发出涩涩的浅香,灌木丛间飘荡着雾蒙蒙的潮气。 走到海棠苑外小石径口,她略微顿足,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只双手托着一盏小小的水灯,微光烁烁下,玫红色的衣裙随风飘动。 “李香银——” 此时,她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低唤。 她身子一抖,仿佛不敢转身,只极小声道:“是……谁?谁在喊我?” 那声音没有应答,与此同时,一团暗影却忽而向前,直向前面那抹纤细的身影扑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前面的女子竟突然飞快转身,猛然伸手,狠狠撅住了那团黑影。 “你……”那黑影一滞,借微弱的光芒看清对方面容,当场呆住,“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是我?”对方微微一笑,柔白的光晕落在她的脸上,衬得秀眉丽目,如凝香雪,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姿容。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甄真。 “我明明看见……”那人看向甄真的衣裙,忽而恍悟,脸色极差,几乎流露出怨毒之色,“这都是你们故意设下的圈套!” “不错,”甄真道,“我有意让你听到香银夜里要去海棠苑祈福驱鬼之事,又换上她的衣裳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引你这个所谓的女鬼出来见一见,果然与我料想的一模一样。” “卑鄙!”那女子惊怒道。 她说完,又用力挣了一下,却不知为何完全使不上力。 明明这个叶蓁蓁看着如此柔弱无力,却竟将她牢牢制住,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 甄真撇嘴:“我脑子进水了才会听你的——” “你!” “你什么你?”甄真抬脚在她腿肚子上踹了一下,“给我老实一点,顶着人家甄三小姐的名头为非作歹,真是好不要脸——” 对方给她这一脚踹得蒙住,好半晌才道:“……你敢踢我?” “怎么不敢?”甄真说罢,又毫不留情地来了两脚。 若非她当日出现及时,恐怕这会儿香银早就是个孤魂了。 “你敢!回头我一定去告诉……” 那人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怎么不往下说了?”甄真轻轻一笑,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想去老夫人那儿告我一状,好让她替你撑腰?” 那女子没有出声,只冷冷望着她:“你别以为这么抓着我能有什么,老夫人终归还是信我的。” “那当然了,毕竟你是——老夫人身边第一位的大丫鬟呐。” 眼前这个被甄真死死抓住的女子,不是旁人,就是那个深得张老夫人宠信的贴身丫鬟——彩莺! 她虽样貌平平,可平素往往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温婉之态,瞧着倒也不差,此时此刻,如此眉目狰狞,神色冷厉,真真有几分丑憎之色,令人望而生厌。 “若老夫人知道,你如此冤枉我,还胆敢对我动粗,她一定让你滚出这张府!” “冤枉?”甄真险些就给她气笑了,“您这脸皮可比城墙还厚呢!” 彩莺冷笑不语,目光之中暗含得意。 甄真瞧她这样很是不顺眼,抬脚又给了她两下实实在在的。 彩莺痛呼一声:“你……” 甄真笑眯眯地看她:“横竖都是要完蛋,不如我现在让自己爽快了,多踢你两脚,最好是再在你脸上给你刮两刀……” 彩莺一听这话,登时骇住,一时不敢动作。 甄真啧啧了两声:“就您这脸,生得磕碜,我刮两刀,也不会有什么的。” 这话像是戳中了彩莺的脊梁骨,登时让她的脸变得难看至极。 甄真心里咕咚一下,看来这样貌之事,果真是彩莺的一块心病,方才踢她那几下都不见她露出这等凶恶之色。 “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就猜得到是你?” 彩莺不语,只扫了她一眼。 甄真缓缓道:“我三番五次闻到一股香味,起初我还想是什么的味道呢,后来才知道,那是海棠花。” 彩莺神色不变,只看着她不说话。 甄真观察她神色,接着道:“张府如今,只有一个地方,有海棠花。” 彩莺抬眸,冷冷地盯住甄真的双目:“那又如何?琳琅轩主子、下人这么多,你凭什么就认为是我?” “因为香银,”甄真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香银怎么会被盯上,后来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彩莺眯了眯眼。 甄真:“听说,张府从前有个叫碧云的丫鬟,也是给恶鬼活活吓疯的,再早之前,还有几个都是……府里都传,这几个丫鬟是样貌生得太好,被那甄三小姐嫉妒,才会倒霉。香银可不算样貌好的,她怎么也会被鬼给惦记上?之前的传闻,多半就不靠谱。” “那又如何?”彩莺面露不屑。 甄真看彩莺一眼,勾唇一笑。 她原本就生得极美,只是平时往往都低头敛目,收敛神态,不太显露。 如此一笑,真叫人眼前一晃,仿佛昙花盛放,明媚可喜之处,不可尽述。 彩莺看着,都不禁目光一凝。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甄真道,“那就是——嫉妒。” 话音落下,彩莺的目光就跟着闪了一闪。 “香银前一阵子捡到了大人的贴身之物,得了大人的赏赐,这是第一桩,”甄真道,“第二桩,就是前日里……郭家表小姐出事后不久,大人去她屋里看望她,当时,香银险些跌倒,是给大人伸手扶了一把才捡回半条命。” 说到此处,甄真顿了一顿,她抬眸,望向彩莺:“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幕的,除了郭家表小姐屋里的人,就是老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刘嬷嬷和孙嬷嬷都在外间没有进来,当时陪着老夫人一块进屋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彩莺与甄真四目相对,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她沉默片刻,却竟抿唇一笑:“那又如何?凭这个,你就能说我是行凶之人?再说了,琳琅轩有那么多海棠花,这府里上下,但凡能进琳琅轩的人,岂不都能沾到一点海棠花的味道?” 第12章 悚然 甄真望着彩莺,一字一句缓缓道:“当日你对香银动了杀心,恨不能将她活活溺死,绝想不到——会因此在她身上留下铁证。” “我看你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甄真一笑:“是么?香银脖子上有五根深紫色的指痕,彩莺姑娘既然自称无辜,一定不怕用你的手拿去比对一二吧?” 彩莺双眸一缩,得意之色在刹那之间消失殆尽。 甄真还在她的眼底,看到一丝真真切切的杀机。 彩莺是有些武功底子的,本来论力气,甄真绝敌不过她。幸亏甄真有备而来,方才有意擒住她要穴,这才暂且制住她。 但如此下去,绝撑不了多久。 明明方才是让香银去把元宝找来的,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不见人? 甄真心里已经有些着急,表面却仍然不动声色的:“所以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彩莺盯着她,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是一个下贱的洒扫丫鬟。” 甄真一听这话,险些就给唾沫呛住:“我是下贱,您一个给老夫人端夜壶的,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此话一出,旁边丛林中忽然穿出噗嗤一声,仿佛是什么人给甄真这话逗笑了。 甄真和彩莺当即都吓了一大跳。 那人咳咳数声,仿佛清了清嗓子,随即从林中慢悠悠地走出来。 彩莺一看到来人样貌,登时变了脸色,眼底浮现慌乱。 此人不是旁人,竟是张学林的贴身小厮元宝! 甄真也没料到他在这儿,一时有些傻眼。 看这情形,他多半已经在暗处偷听许久。 元宝看这二人都盯着自己,很是不自在,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彩莺见他不说话,眸子一转,微微笑道:“是元宝啊,咱俩闹着玩呢,你大晚上的在这儿,又做什么?” 甄真睁大了眼,转而看向彩莺,见对方一脸笑盈盈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禁感到大开眼界。 元宝一愣,随后也跟着呵呵一笑,露出平时那副憨傻之态。 甄真一看,便觉得有些不好,哪知道他开口却道:“彩莺姐姐不用与我装模作样,方才那些,我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彩莺脸上笑意顿收:“元宝,你好好想想,这事儿怎么做才妥当,帮了这个叶蓁蓁,害了我,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元宝一时没有出声,这边甄真也不敢出声,只暗中咽了一口唾沫。 若是元宝被彩莺说动,转而向着彩莺,那眼下的情形对她而言,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彩莺见元宝不作声,以为他是给自己说动,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那一头,元宝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道:“这可就难办了,我不过是个小厮,说到底还是得听大人的,彩莺姐姐,你看这不,是咱大人派我过来瞧瞧究竟的,我总不好糊弄大人吧——” 甄真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彩莺的脸更是一下子僵住。 元宝咂巴几下嘴,煞有介事道:“大人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彩莺姐姐,蓁蓁妹妹,劳烦跟我一道走一趟了。” 彩莺眉头一拧,并未动作。 甄真与她两手相缠,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元宝看看她二人,嘿嘿笑道:“别玩了,黄总管就在前面路口等着呢。”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们二人若是还不服软,他们就会来硬的。 甄真自然是巴不得这会儿服软,她手脚都已经麻了。方才彩莺心里还闪过无数个念头,如今一听这话,也不敢再有什么别的念头。 她眼睛一垂,两手一松,整个人跟卸了力一般,脸色也是一片青灰。 甄真一看她松手,连忙跳起来,几下就蹦到了元宝旁边,还警惕地盯着彩莺的方向看。 元宝看她这副动作,不知为何,明明跟耍猴一的一样,只因她生得标致,瞧着竟倒也不难看,反而还……有趣得很。 “走吧,可别让大人久等——” 二人跟着元宝一句往前,果真不过多久,就看到黄圩珉带着几个家丁站在那儿。 黄圩珉扫了她们两个一眼,摸了摸下巴,斜着眼睛看着元宝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有几分能耐,倒不用爷再多费力气。” 元宝哈哈地陪笑:“那不还都是用了总管的名头。” 黄圩珉挑了挑眉,没说什么,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就带人跟在了他们的后头。 甄真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彩莺等人,又忍不住看向前头的元宝,嘴巴一张,却没有出声。 谁知前面这元宝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立马就道:“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甄真刚要开口问,他又头也不回道:“是不是想问大人怎么会知道你们在那儿?” 甄真咳嗽一声:“没想到元宝大哥非但耳力过人,还会读心术呢。” 元宝:“害——都是你刚刚冒充香银走过后花园,给大人瞧见了。” 甄真一愣:“天这么暗,我穿成这样,还换了发髻,大人都能认出我来?” 元宝脚步一顿,回头扫她一眼:“那天底下就没有咱大人不知道的事儿,不然大人怎么能当上天下就一个的内阁首辅呢。” 甄真应了两声没有说话,心里却疑云重重的。 张学林真有这么厉害?认出她不说,还料到了她要做什么? 她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 许久不吭声的黄圩珉此时在后面没好气道:“你跟这丫头多废话什么。” 元宝连忙缩了缩脖子,露出了一副乌龟样。 甄真如今再看元宝,半点也不敢小瞧他了。 看来,这家伙,看着傻乎乎的,其实门儿清,精明的很。 这么一看,黄圩珉好像都没看出元宝的底细,非但是没看出来,还被元宝唬得团团转。 想到这里,甄真不由偷偷地抿嘴一笑。 笑到一半,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与那彩莺四目相对,登时跟见了恶鬼一般,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看彩莺那个神色,真是恨不得吃了她的。 元宝一路带人到了张学林的书房。 这还是甄真头一回进到此处,还没来得及细看,忽然看到窗上投出一抹修长的身影,连忙低下了头。 低头的一刹那,甄真不由自主地朝彩莺那儿看了看,望见她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泛起一层奇异的红,就连平平无奇地双眼也突然浮现出一层水雾,变得……雾蒙蒙的。 简直就像怀春的少女。 第13章 痴妄 甄真已经见过张学林几回,之前见他,他都穿得正经儿八百,今日却穿着便服。 要说起来,此人皮相的确是生得好,非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身条儿也好得很,不像寻常的白面书生文弱泄气,也不像那些武将一样五大三粗。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很是匀亭。 甄真暗暗扫了张学林一眼,看看一旁的彩莺,再瞅瞅旁边那黄圩珉和元宝,突然变得很能理解彩莺了。 你说这元宝吧,原本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可往那张学林旁边一站,就真跟只土鸡似的,哪儿都没法看了。 彩莺天天搁老夫人身边伺候,想必时常能见到首辅大人,也是,见识过首辅大人这样的男色,别的那些个阉狗土鸡,哪里还能入她的眼? 甄真这厢胡思乱想的,那头张学林突然点了她的名道:“叶蓁蓁,你胆子不小。” 甄真一愣,抬头看他:“大人是指……” 她两眼黑白分明,清澈明润,抬眸的一瞬,仿佛有水光轻轻一荡,竟有些晃人眼睛。 元宝看得一呆,旁边的张学林却皱起了眉头。 黄圩珉:“你擅自行动,打草惊蛇,大半夜演了这么一出猴戏,难道不是狗胆包天?” 甄真嘴巴一张,顿了顿,眉毛一耷拉,就露出一副惨兮兮的哭容来:“奴婢错了,奴婢怕……怕这事儿是奴婢想错了,所以不敢惊扰大人。” 黄圩珉眼睛一瞪,暗道:这丫头果然狡猾得很。 张学林看她变脸跟翻书似的快,中途还飞快抬头地瞄了他一眼,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竟好像在怨怪他似的。 他眉头拧得更紧:“好好说话,挤眉弄眼的,成何体统?” 甄真把嘴一抿,立马挺直了背脊:“是。” 她表面乖觉,心里则不怕死地大骂:死书呆子! 张学林倒没有与她多做纠缠,目光一转,看向了旁边的彩莺。 彩莺方才进屋之前,两眼痴痴的,那目光,简直能在窗户上戳出两个洞来。如今进了屋,却完全不同,低眉顺目,一副矜持温柔之态,与先前对甄真动了杀机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甄真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 张学林目光淡淡地看着彩莺:“是谁指使你的?” 彩莺一愣,抬头看向他:“大人……” 别说彩莺,旁边几人都听得愣住了。 张学林都不审问事情到底是不是她做的,上来就问是谁指使,明摆着就是笃定彩莺就是那个三番五次在这府中行凶之人了。 “大人,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彩莺连连摇头,声音低弱,姿态也是我见犹怜。 不说别人,连甄真见了,都忍不住要信了她了。 见过能装的,还没见过能装得如此出神入化的。 张学林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望向黄圩珉,淡淡道:“手夹板。” 听到这三个字,彩莺浑身一颤,几乎是不可置信:“大人,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奴婢……” 张学林缓缓道:“有何不可?” 他目光平静,不起丝毫波澜,看着彩莺的眼神,就像看一件死物。 彩莺怔怔地望着他:“大人,奴婢陪了您这么多年啊……” 一听这话,甄真就不禁想入非非了。 张学林眉头微拧,却没有说什么。 彩莺接着道:“谁都可以不信奴婢,您怎么可以怀疑奴婢?当年您重病,是奴婢在您身边贴身照料,奴婢当时……恨不得是用自己的命,换您的命啊!为何今日……大人却要怀疑奴婢的忠心?” 听到此处,甄真险些就要给她鼓掌了。 可惜,人家张大人还是之前那副死样子。 “我问你最后一次,是谁指使的你?” 彩莺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狠狠一滞。 她不说话,旁边黄圩珉就拿着手夹板要往前。 彩莺猛然盯住他:“谁敢动我,我是老夫人的人……” 张学林没有发话,黄圩珉自然是不会因为她这两句话就停下的。 一会儿功夫,手夹板就给架了上去,将她每一根手指都套得严严实实。 方才甄真还没注意,这么一看,这彩莺的手生得倒不错,最要紧是保养得宜,细嫩得很,一点都不像一双干过活的手。 看来,老夫人是真的对她宠信得很。 彩莺一看如此情形,脸色登时变了,再看那边的张学林,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之态,心里除了害怕绝望以外,更涌现出一股深切的恨意。 “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她低语道,“我才是世上待你最好的人,老夫人明明说过,会将我许给你,她明明说过……” 张学林抬手,示意黄圩珉暂且停手。 彩莺仍然在喃喃自语:“她们都配不上你,配不上你,死了……也活该……” 甄真看她神色,几乎是有几分疯癫了,不知为何,心里也有些发紧。 倒不是因为可怜彩莺,只是…… 元宝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看她这样,应该是没有幕后主使。” 张学林不语。 此时,彩莺猛然扬起头,突然直直地看向他:“都是老夫人害的我,她骗我!她说过的,她说我就是她的干女儿,迟早有一天会让我做你的姨娘……” 张学林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吩咐黄圩珉道:“把人带下去。” 彩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从黄圩珉手下挣脱出来,猛然扑向了一旁的甄真! 甄真整个就呆在了那儿,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还浮现出四个清晰的大字 小命休矣。 没想到,彩莺还没碰着她半分,就身子一歪,被生生踢飞,直接撞到了门柱子上。 砰地一声,又摔落在地上。 甄真转头看向收回了脚、一脸云淡风轻的张大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张学林还轻轻拂了拂靴子上沾到的尘土。 甄真呆若木鸡,想这张大人下脚可真是狠,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怜香惜玉之意。 而且之前她还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万万没想到…… 甄真情不自禁地缩紧了脖子,心中暗道:绝不能让他知道她是谁! 第14章 峰回 彩莺倒地后,咳了几口血便晕了过去。 都不用张学林开口吩咐,黄圩珉立马就喊人把她拖了出去。 甄真正呆呆看着这一幕,前面张学林忽然声音微沉道:“叶蓁蓁,知而不报,自作聪明,还满嘴胡言,今日……” 甄真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谁知张学林身后竟传出另一个声音:“怎么,你还要罚她不成?” 这个声音是……甄真心念一动。 须臾,有下人掀起帘子,扶着张老夫人从后面缓缓走出。 甄真连忙低下了头。 张老夫人暼她一眼,转而望向张学林:“这丫头,还算有几分机灵,今儿是你害我少了一个丫鬟,就拿她赔我就是了。” 张学林一怔,随后皱眉道:“母亲,您……” 张老夫人两眼一突。 张学林一顿,立马没有声儿了。 老夫人在桌前坐下,从下人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才放下:“这府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一句话,害那丫头长歪了心思——你今儿叫我过来在后头听着,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不明白?” 张学林凝眉不语。 甄真看他脸色不大好,愈发小心,不敢再多看,只垂着个头装死。 老夫人接着叹道:“你今日表面上是罚了彩莺,实际却是狠狠打了我这老太婆的脸面,如今我失去一个大丫鬟不说,又脸面尽失,在这张府,是越来越没有分量了,罢了罢了……” 张学林摇头:“不过是一个下人,母亲看中,那便是母亲的人了,儿子没有异议。” 张老夫人轻轻一哼,突然又道:“芳霖这几日受了惊,我看她清减了许多,你若得空,便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张学林:“明日一早儿子还要去大理寺。” 老夫人砰地一声拍了拍桌子:“大理寺也归你管了?你这天杀的……” 甄真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张老夫人……可真是女中豪杰。 她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没想到他们首辅大人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简直淡定从容得很,一丝狼狈难堪都没有。 谁知就是这一眼,给老夫人抓了个正着! “臭丫头,看什么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夫人瞪她道,“这种热闹你都敢看?” 甄真举手发誓:“奴婢无心的,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她两眼泪汪汪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老夫人一想到当时在那后厨,甄真那些“离经叛道”“胆大包天”之语,就知道她这会儿是在装模作样。 看着甄真这副假惺惺的样子,老夫人嘴巴一抿,一副怒容,眼里却有几分笑意似的,连方才因彩莺一事生出的郁色也随之淡退许多。 甄真这会儿自然是不敢再多看了,张学林却将老夫人这番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他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耷拉着脑袋的甄真,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元宝看两个主子都不说话,气氛又有几分诡异,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道:“大人,您看——是几时让叶蓁蓁搬去琳琅轩?” 张学林扫了他一眼:“看老夫人的意思。” 张老夫人淡淡道:“明儿就来,这丫头规矩学的不好,早点让我这儿的几个嬷嬷管教她,也好让她知道个好歹……” 甄真连连点头,都不敢出声。 老夫人看她一眼,心道:装模作样。 张学林:“那彩莺的事——” 老夫人闭了闭眼又睁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还意外地透出几分冷酷的意味。 甄真听到这一句,突然明白过来。 看来,今夜张学林有意让老夫人暗中旁听彩莺受审,就是想让夫人亲耳听到她那些肺腑之言,好叫老夫人对她彻底失望和死心,起码——不再存有仁慈宽佑之念。 莫非他早就怀疑凶手……是彩莺了? 甄真不禁又看向张学林,正巧张学林也在看她,两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她心里一跳,飞快低了头。 张学林眉心微皱,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异样。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叶蓁蓁,却记不得是在哪里。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眼前是一片溶溶的水光,不远处,山色曈曈,月光皎皎,风从湖面掠来,竟有几分暖意。 垂柳枯枝随风摇摆,夜幕里如同乌发摇曳,凄迷如烟。风里有清淡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却令人神思清明。 岸边停着一艘小船,船上空无一人。船舱前垂着两个灯笼,照出暖融融的一团光亮。 有一人走在岸边,缓缓向船靠近,一跃上了船。 黑色的袍子在灯影里翻飞鼓动,像一阵云雾,于水光山色中四散。 月色柔白,湖光粼粼,四下悄寂。只有隐约的水流声,和自湖面而来的清风,于耳畔阵阵回响。 船帘掀开,里面坐着一名垂首抱着琵琶的女子。 原本她姿容甚美,只是脸上右侧有一道极长的肉色疤痕,生生破坏了一切。 女子抬眸,与来人四目相对,展颜一笑:“来了,今夜你是要亲自划船么?” 在她脸上,最出众的是眉眼。 柳眉水眸,如珠似玉。 看着这双眼睛,他就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勉哥哥?” 柔锦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这声音温柔入骨,还带着缠绵之意,能令人……骨头都酥软。 可记忆当中,那个人,从不会对他这样温柔地说话。 她开口说话时,总是顾盼神飞,昂首挺胸,从不会对谁小意逢迎。 她喊他勉哥哥的时候,总是故意拖长音,还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像有意在逗他玩似的,又有点像撒娇。 这个世上,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敢。 魏勉眼底光芒一淡,垂眸之间,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笑脸:“你等了很久了?” 柔锦低头羞涩一笑:“不久的。” 第15章 眼睛 翌日大早,甄真一醒,就听香银说起彩莺的事。原来昨夜里三更时分,彩莺在张府关押下人的禁苑醒来,非要见张老夫人一面,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毕竟张学林还没下令处置彩莺,守门人见彩莺情状疯癫,怕一个不好真闹出人命来,立马就禀报给了黄圩珉。黄圩珉便派人请示老夫人,老夫人却并未搭理。 彩莺听闻以后,便不再哭闹。 守门人以为她是乖觉下来,正松了口气,哪知道天刚亮时往里一瞅,却见彩莺已经拿腰带绕着房梁,把自己给吊死了。 “听说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可见是死了有些时候了,”香银不解道,“她怎么这么傻,老夫人和大人又没说要她的命,她干嘛自己……” 甄真摇了摇头没说话。 彩莺看着温顺,其实心比天高,恐怕张老夫人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会在彩莺心里种下如此深的恶因。 “老夫人今早听说彩莺自尽的事,脸色便不大好,过没多久人就有些不舒爽,这会儿,黄总管已经请了苏郎中来看,不知好是不好。” 甄真:“老夫人年纪大了,心肠软,这样的事自然是不爱听。” “可不是么,”香银道,“听元宝说,原本大人的意思,香银自尽的消息不能给老夫人晓得,也不知哪个爱嚼舌根的到老夫人跟前多了一句嘴,才害得老夫人……” 两人正说话,外头突然来人道:“叶蓁蓁在不在?” 甄真与香银相视一眼,忙应声出去。 来人竟就是元宝。 香银:“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元宝瞟她一眼,握拳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那当然是有正事了,你以为我来串门呢?” 不等香银回话,他就看向甄真道:“叶蓁蓁,老夫人喊你过去呢,你还不快点收拾?” 甄真一愣:“老夫人不是……” 元宝一听,就知道是香银多嘴,瞪了她一眼,才又看向甄真道:“老夫人方才好转些,睁开眼说是要吃地瓜,还非要吃你亲手下火烤的。” 甄真微微睁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元宝皱眉,若有所思:“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烤地瓜,老夫人怎么知道的?” 甄真忙咳了一声道:“老夫人不是这会儿急着要吃呢,我这就过去不得了。” 四月时节,京城桃花盛开。有别于满城桃李芳菲,张府琳琅轩内却是蔷薇盛放,碧玉成茵。 甄真闻着这蔷薇花的香味,免不得又想起了彩莺,脸上笑意一淡。 院内的冬青树生得枝繁叶茂,团团堆簇在灰白的石墙四围,为楼阁屋宇多添苍翠。 穿行回廊,隔着东墙是一株不怎么高的柏树,树底下,几个嬷嬷丫鬟已经忙活着把烤地瓜要用的东西都搭了起来。 老夫人披着外衣,坐在屋内靠近门口的地方,歪着身子,正看着外头的情形。 甄真一见此情此景,不禁嘴角一抽。 “夫人,叶蓁蓁到了。” 张老夫人眼睛一抬,下巴朝甄真那儿一点:“你快去弄,她们一个个都不懂。” 甄真一看她那样,就知道她身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要说起来,这位张老夫人也是个奇人,生出张学林这样的儿子,已经是了不得了,没想到她还…… “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刘嬷嬷道。 甄真回过神,连忙应是,低着头就乖乖过去了。 她在树边的地上挖了个坑,把洗干净的地瓜放了进去,又用土把坑埋起来,在上头堆起柴火。 旁边一圈人都呆呆看着,一见她要点火,个个如临大敌。 老夫人:“让她点——” 甄真拿过火折子,点上了火,哪知道这火折子用得不顺手,她一个不小心手往下一滑,就给猛地烫着了。 她惊叫一声,立马就脱手往前一扔,哪知道就在此时,张学林带人推开院门走进了院子。 那火折子竟是直直冲着他的下摆而去。 “大人当心!” 院内众人大惊失色。 甄真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成想,张大人却淡定的很,眉毛都没动一下,一伸臂,抓住身侧黄圩珉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一下子就拉到了自己跟前。 火折子啪嗒一声砸在黄圩珉衣摆上,刺啦一声在他衣服上烧出一个大黑洞。 黄圩珉回过神,脸色一沉,铁青着脸把火折子一脚踢开。 那火折子上不过一点火苗,倒也不会如何,一下就灭了。 只是黄总管今日恰好穿了一件新制的云锦长袍,给这火折子砸出个窟窿,心里肉疼得要死,恨不能当场宰了甄真。 光天化日之下把黄圩珉当作人肉盾牌的张大人,正从元宝手里接过帕子,轻轻擦拭手背上的烟灰。 他姿态高雅,形同一位贵公子,丝毫看不出有心虚愧疚之意。 甄真心道:真是好不要脸。 黄圩珉自然没法怪张学林,只能把怨气发在甄真身上。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道:“叶蓁蓁,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在老夫人院子里放火!信不信我……” 甄真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无心的,奴婢刚刚手滑了,大人饶命!” 张学林目光向下,落在她交叠一处的手上。 她垂首跪坐在地,两手叠着,抓着一角衣襟,原本玉白的手也沾了层烟灰,斑驳间还有几丝淡红,像是擦伤,又像是烫伤。 他目光一动,忽然道:“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甄真一怔,抬眸看向他。 张学林没想到她会突然抬头看过来,当下一顿。 她的眼睛生得极好,翠眉羽睫之下,是盈盈如玉的剪水秋瞳,黑漆漆的瞳仁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奴婢方才,是在给老夫人烤地瓜……” 张学林隐在袖下的手轻轻一动,还未出声,那头老夫人已经由下人扶着往这走过来:“不必怪罪她,方才这院里的人都看到她是无心之失,所幸没什么事,不过就是糟蹋了黄圩珉一件衣服……” 旁边站着的黄圩珉听到这一句,额头上青筋一抖,缓缓把头低了下去。 “母亲怎么突然想吃烤地瓜了?”张学林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再追究刚刚的事,上前换了那嬷嬷,在一旁扶住了老夫人。 张老夫人斜着眼睛看他:“怎么,烤地瓜也不能吃了?” 张学林:“能吃。” 老夫人看他一眼,指了指甄真:“你接着做你的就是,不必管旁的。” 第16章 地瓜 甄真把地瓜取出来,交到旁边的下人手里,下人接过盛到盘里,给老夫人端过去。 张老夫人迫不及待拿起地瓜,左右掰开,深色的皮一破,露出底下金黄色的料,热气和香味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刘嬷嬷看一眼张学林,迟疑片刻,把地瓜递了过去:“大人要不要……也尝尝?”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地瓜这样粗糙下作的东西,大人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去碰? 谁知道,张学林闻言,抬眸朝那地瓜看了一眼,随后竟嗯了一声,抬手就拿了一个。 连一边的张老夫人见了,都愣了一愣。 张学林有所察觉,动作一顿,看向老夫人,面露几分疑惑。 老夫人咳嗽一声,把头一扭,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张学林便低头去吃,他咬下一口,须臾,目光轻微地一动,紧接着,又来了第二口、第三口。 甄真睁眸,有些呆住。 从来没见过有人吃地瓜的样子这么奇怪,明明就是吃烤地瓜,跟在吃宫廷御膳似的,真是滑稽。 眼看张学林吃了几口,还要再吃,甄真不禁退到边上元宝身侧,扯了扯他袖子道:“你劝劝你家大人,让他别吃那么多。” 元宝不解:“大人爱吃,我一个奴才还能多嘴了?我又不是皮痒。” 甄真指了指张学林:“看大人今日这一身穿的,过会儿怕是要办公去吧?” “那又如何?” “地瓜吃多了,容易放屁,你不知道?” 元宝一滞,扭头瞪她:“叶蓁蓁,你……” 甄真缩了缩脖子:“我可是替大人着想,大人神仙般的人物,不知道这些不足为奇,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元宝:“我去跟大人说这个,找死不成?” 甄真面不改色:“你说是你这条贱命重要,还是大人的颜面重要?” 元宝的表情,立马就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谁知这时候,张学林放下了手中剩下那大半个烤地瓜,扫了他们那儿一眼道:“叶蓁蓁,你过来——” 甄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一副乖巧模样:“大人叫奴婢?” 张学林指了指盘里剩下的另外两个烤地瓜:“这两个,赏你了,都吃了。” 甄真当即两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别说她现在不饿,就算是饿,也吃不下这么大两个烤地瓜,若是吃了,绝对会放一堆屁。 她脑袋嗡地一下,猛然明白过来,张大人方才是听到了她和元宝咬耳朵,故意地要坑她呢! 偏偏张学林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的,完全不像是有意在坑她似的。 甄真咬牙,低头应谢,默默地接过了那两个烤地瓜,心中却骂个不停。 张学林曲指,在案上轻轻一点:“吃吧。” 甄真飞快抬眸瞄了他一眼。 她头发略微有些散乱,脸上也黑了几处,模样颇有几分狼狈可笑,那双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飞快望了他一下,仿佛……有些委屈恼恨似的。 张学林喉头一动,片刻后,又拧紧了眉头。 这个叶蓁蓁,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 甄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以为是自己迟迟不下口,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想到这儿,她自然不敢再犹犹豫豫的,立马就低头咬下两口。 老夫人也看出几分古怪,盯着张学林道:“这是我的地瓜,又不是你的,你怎么敢说分就分了?” 张学林淡淡道:“地瓜吃多了,容易积食,母亲还是少吃些为好。” 眼看张老夫人又要发作,旁边刘嬷嬷忙把茶杯递上前道:“夫人请用茶——” 老夫人吐出一口气,气哼哼地就去接茶杯。 此时,张学林抬眸看了看日头,起身整了整衣摆:“母亲慢用,儿子还有事。” 老夫人点了点头,又看他道:“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心上,回头,去看看你郭家妹妹。” 张学林一顿,略一颔首,像是应允,转身便往外去。 他经过甄真旁边时,她还在低头努力地吃着那烤地瓜,两个腮帮子都被地瓜肉撑得满满的,看起来活像一条大眼睛的金鱼。 张学林瞥她一眼,嘴角一动,又收回了目光,几步便出了院子。 那一眼虽然极快,却给黄圩珉望了个正着。 他眉头一皱,不由心生困惑。 话说那张学林走后不久,郭芳霖便带人到琳琅轩来看望老夫人。 “你怎么就来了,上回那事才多久,我看你这丫头,脸色还没好全呢,应该多歇息才好。” 郭芳霖抿唇一笑:“在屋里待着太久,可把我闷坏了。”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方才你表哥与我说,过阵子就去看看你,可见他心里是记挂你的,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郭芳霖抬眼看了看老夫人,只浅浅一笑。 老夫人看她神色,眉心一动:“怎么,你以为我哄你呢?你问问这几个丫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郭芳霖却垂眸柔声道:“外祖母您待我好,我都知道,可是……强扭的瓜不甜,表哥对芳儿没有那个意思,芳儿也不想强求……” 张老夫人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怎么,是他和你说什么了,还是……” 郭芳霖连忙摇头:“表哥什么都没有说,是我自己知道的。” 老夫人半信半疑:“还是旁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都不是,”郭芳霖望着张老夫人,目光温和却坚定,“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什么,只是我自己想明白了。表哥他……自然是人中龙凤,难得佳婿,只是我们,没有那个缘分。” 老夫人看她半晌,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郭芳霖愿意到张府来,自然是对张学林有意,只可惜张学林实在是太过清冷端素,不能亲近分毫。 上次走水一事,张学林顾全大局要让她和秦可寅回各自家中,她便看得十分明白。 从始至终,他只把她们二人当作表妹而已,甚至于,只是客人罢了。 郭芳霖虽然伤心失落,却到底不是执拗之人,想明白后就回转过来。 第17章 魏勉 郭芳霖向老夫人请了辞,少坐一会儿,便带人走了。 甄真将身上洗干净了回到琳琅轩,便听刘嬷嬷说老夫人心情不好又躺下了。 甄真一进里间,又听到两个嬷嬷在那儿说话。 “唉,没想到走的竟是郭家那位,老夫人可稀罕她呢。” “稀罕又怎么,强扭的瓜不甜,大人没那个意思,老夫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说起来真真可惜了,你可不知道,当初大人二十七八的时候,也是有桩亲事的,就是……” 听到这儿,甄真摇了摇头,掀起帘子就走了。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知道的越多,错的越多。 甄真转去外间沏茶,正将茶叶放进杯里,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来的还不止一个。 不一会儿,一名丫鬟推门而入,步至里间禀报道:“夫人,是汾阳侯来看您了。” 甄真一凝,一时有些僵住。 寻常见客,都是要到前厅,可汾阳侯、侯夫人与张老夫人关系亲近,却不太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张老夫人顿了顿:“把人请进来。” 那丫鬟应声,转头出来对甄真吩咐了一声,要她把茶水备好。 甄真点点头没言语,按在茶壶上的手却不自觉有些发紧。 不多时,一名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跟随丫鬟步入了屋中。 此人生得高挑秀雅,着一身湖绿色长袍,腰间佩羊脂白玉,温文尔雅,正是汾阳侯魏勉。 岁月仿佛格外地厚待他,在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有分毫岁月的痕迹。 魏勉走到里间,见着老夫人,便要行礼,老夫人一抬手:“你坐就是,我这老太婆,怎么敢承侯爷大礼?” 魏勉一笑:“您还是老样子。”语罢,撩袍落座。 甄真垂着头上前,将茶杯递到魏勉的跟前,有意压低了嗓子:“侯爷,请用茶。” 魏勉伸手接过茶杯,并未看她,只望着张老夫人道:“您的身子最近可还好?” 老夫人瞥他一眼:“没病没痛,一切都好。倒是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看我了?” 魏勉笑了笑:“自然是心中记挂您了。” 老夫人哼了一声,微斜着眼道:“真当我这老太婆是傻的不成?我年纪虽然大了,神智还好得很呢,说吧,是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魏勉:“也不是什么麻烦,只是——出了一桩误会。” “什么误会?” 魏勉叹了口气:“前日里,阿柔进我的书房打扫,意外发现……一幅女子的画像,误会了我,我怎么说她都不听不信,昨夜里她收拾东西就带人回娘家了……”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又有几分无奈,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 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被欺负了一样。 和当初一模一样。 甄真垂下眼,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多看。 老夫人只盯着魏勉道:“什么女子的画像?你先给我说清楚,我再看到底要不要帮你。” 魏勉自然是早有准备,他缓缓道:“那是我一位故人的画像,曾经我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可她早就不在人世了,留着那画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 老夫人砰的一声拍了拍桌子:“活该!” 魏勉乖乖道:“老夫人教训的是。” “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张老夫人没好气道,“我可不怕你这个侯爷,要不是为了阿柔那孩子,我才懒得理你这小子。” 魏勉听了这样重的话,倒也不吭声,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堂堂一个侯爷,看起来竟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 甄真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心。 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汾阳侯魏勉了。 魏勉最会向人示弱,总能不经意地,露出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让人对他心软,放下防备。 当初,她也是如此。 “你这个所谓的故人,到底是什么人?我可不像阿柔那样好糊弄,人都没了,你还留着画像,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老夫人道。 魏勉:“是当年于我有一饭之恩的柳家表姐,那位表姐长我十岁有余,我又怎么可能对她……” 老夫人一愣,一会儿有些转不过弯来。 魏勉:“可是,阿柔她说什么也不信我,她平素都听您的话,恐怕还是得您去劝劝她才好。” “且等一等,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你留着人家画像做什么?” 魏勉:“柳家表姐生前待我有恩,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远嫁后日子过得并不好,后来又染上重病,年纪轻轻就去了,我一直没能报还恩情,心里有愧,所以才……” 老夫人皱着眉头没说话。 魏勉:“阿柔性子刚烈,一时半会儿也听不得劝,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道:“其实让她在自家待几日也没什么,你成日拈花惹草,看着都堵心,眼不见心不烦为净。” 魏勉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这话我总没有冤枉你吧?听说你这几日,还在外头找了个戏子?怎么,你如今连脸面都不要了?” 魏勉眸光一闪,却飞快神色如常:“绝没有的事,都是外面以讹传讹。” “最好是没有。” 老夫人顿了顿,看他半晌,摇摇头道:“罢了,等过两日,我去国公府看看她。” 魏勉一听,面露喜色,连忙起身告谢。 张老夫人却一副懒得与他多说的样子,挥挥手让他早些回去就是。 魏勉便离开了。 “倒茶来——”老夫人道。 甄真回过神,连忙转身去拿茶杯。 老夫人接过茶杯,转头与旁边嬷嬷道:“这个小子,不老实得很,我看他还是没有说实话……” “侯爷骗您?” “多半如此。” “那夫人为何还要帮他……” “多情是男人的天性,”老夫人缓缓道,“他风流一点倒无妨,要紧的,是不管如何,都得将阿柔放在心上,昨夜阿柔才走,他今日便来找我,可见,他对阿柔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原来如此——” 第18章 成全 郭芳霖要走的事,阖府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 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夜里,秦可寅特意到她屋中与她话别。 “姐姐真的要走?可那害人的彩莺,不是已经……” 郭芳霖看她一眼,秦可寅便一滞,没有再往下说。 “我自知福分太浅,够不着表哥这样的高门大户,与其在这儿蹉跎,不如早些回去,另觅良人。”郭芳霖道。 秦可寅一愣,没料到郭芳霖会把话说得这样直白。虽然之前,张老夫人有意在她们二人中间挑选一人作张学林的夫人,可毕竟是从未挑破,一直以来,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郭芳霖望着她,抬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寅妹妹,有些事,强求不得,你说是不是?” 秦可寅抿唇笑了笑,笑得有几分牵强。 郭芳霖见她不吭声,心中暗暗叹气。 没有想到,这秦可寅看着娇软可欺,实际上却比她还要死心眼。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不必说得太多。 郭芳霖心中了然,面上一笑道:“明日我就走了,往后几日,就要劳烦妹妹多多陪着外祖母些了。” 秦可寅点头应好:“姐姐放心,姐姐……这一路上也要万事小心,到了郭家一定记得报个平安回来。” 是夜,京城北巷,君悦楼。 常言道,北有君悦楼,南有素淮馆。这君悦楼,乃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上至天潢贵胄、朝廷官员,下至名流才俊、商贾富户,客人来往,络绎不绝,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此日夜里,于君悦楼三楼的暖月轩中,有五六人正在饮酒作乐。轩内四周皆围纱帐,伴随香风阵阵,细纱拂动,影影绰绰。有美人坐在那飘动的纱帐间,抚琴低吟,声音婉转如莺啼。 “侯爷,听说你要来,今儿连仙林姑娘都下场亲临了。”魏勉身侧依偎着的这小女子,涂着一张白脸,眉眼唇鼻,无一不是精心描绘过,两眼斜睇,欲语还休。 魏勉摇半仰着身体,手晃着酒杯,淡淡一笑,目光却有些缥缈游移。 这时候,轩外老远有人喊了一声:“仙林姑娘来了!” 席间众人这才精神一振似的,齐齐看向门口。 只见得一位白衣美人款款而来,她年纪不过十七八上下,眉如远山,秋水为瞳,双唇浅浅一抹橙红,更显皮肤雪白。一身月白长裙,腰间系一根半透明的豆绿色丝带,行走间如随风伴月,飘飘然如仙人。 除却魏勉,其余几个男子乍然见了月如,都是屏息凝神、目不能动。 欢场里多的是花红柳绿的妖艳娇媚之色,何曾见过此等绝尘清美的佳人。 旁边有人道:“看看就罢了,一个个的,跟没见过女人似的。”心下暗道,这仙林模样生得好倒是其次,气度风采还真不一般,胜过往日那些个什么凌波仙子之流的,百倍都不止。 仙林径直走到魏勉跟前,亲自拿起酒壶替魏勉斟满酒,而后便不声不响地跪坐在魏勉身边,低眉顺目,更有一番温婉风韵。 这一番做派,显然是对魏勉的喜好谙熟于心。 浅色锦帐微微荡漾,酒香四溢,充斥鼻息。 魏勉在上座,其余几人分坐下首,每人单独一几,各有两名婢女斟酒布菜。 小宴开始,魏勉已经与几个部曲举杯相敬了几轮,期间仙林在魏勉身侧,斟酒递杯,从不乱看一眼,那贤惠温顺之态,丝毫也不像是君悦楼的花魁魁首。 一长脸阔鼻的部曲道:“这酒,真是下臣喝过——最好的酒了。” 旁边有一人微熏道:“说到酒,首辅张大人是内行,我听闻,去年在三殿下的晚宴上行了一场斗酒诗会,张大人千杯不倒,拔得头筹,不知是真是假?” 魏勉浅浅而笑,暼那人一眼道:“张大人府上的酒可都是人间极品,当日那点酒,对他而言,自然是不在话下。” “那也算是一桩美谈,”之前那人道,“张大人酒量过人,想必品酒也很有功夫。” “的确如此,我倒是有幸喝过一回。” 魏勉抬眸,兴味盎然道:“那依你看,今日的酒,与张大人府上的酒,哪一种更胜一筹?” “侯爷招待的酒自然也是极品,不过与张大人府上的烈酒不同,入口醇馥幽郁,后劲更足。” 魏勉一哂,没有应这话,抬手一挥道:“说起来,美酒佳肴都有了,又岂能少了美人?” 话音一落,五个轻纱罗裙的女子袅娜而入。 闻得此言,在场有几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众人抬眼一看,进来的这五个侍妾都是眉目妍丽、各有特色的美人,五人立在一处,云鬓衣香,美不胜收。 仙林此时才抬眸看向魏勉。 魏勉似乎在闭目养神,并没有看底下。 仙林轻轻上前,抬手按在他心口:“侯爷,妾身给您捏捏肩可好?” 如此美人依偎身侧,软语相问,一般男人都抵挡不住。 魏勉却在她靠近的一刻,皱紧眉头,猛然睁开了眼睛。 仙林看他神色冷厉,心头一跳,飞快退开:“侯爷恕罪。” 魏勉却伸手勾起她下巴,令她抬头,一双温润明澈的眼睛却透出丝丝寒气:“你擦的——是什么香?” 仙林声音微颤:“只是寻常的竹木香。” 魏勉勾唇露出冷笑,松开了手,撇开头不再看她。 仙林凝视他半晌,眼圈一下子红了,不甘嫉恨涌上心头,仿佛给人下了降头一般口不择言道:“那个罗柔锦哪一点比我好?若是我在,我也会替侯爷挡下那暗器,那天只不过是她走运罢了。” 场内微微一静,几个舞女一时都不敢再动作。 魏勉望向她,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是么?” 仙林点头,眼中含泪道:“妾身绝没有糊弄侯爷。” 魏勉笑起来,笑得那样温柔,几乎摄人心魄。 仙林不禁目光一痴。 他抬手,手指落在她眉心,轻轻一点:“傻丫头。” 仙林听着他这样宠溺温和的语调,几乎就要溺死其中,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 他的手滑向一侧,原本动作轻柔,却突然用力,指骨猛然按住她脸颊,狠狠掐了进去! 血一下子滑落下来,沿着他的手掌滴落在桌案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魏勉的手,往下一划,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既然你想——本侯,便成全你。” 第19章 夜路 脸上冰冷的剧痛,让仙林许久不能出声。 她睁大了眼,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就像被定住了一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场内几乎静得落针可闻。 魏勉敛了笑,从容地收回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手上的血渍,抬眸扫了底下一眼。 那五名舞女给他这一眼凉凉扫过,皆是一颤,立马催促旁边的乐师继续奏乐,个个强颜欢笑,又扭动起腰肢,舞动起来。 仙林木然地侧头,看向旁边的三织花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淌着血的破碎的脸,一条长长的血疤几乎将她整张脸一分为二,形容可怖。 仙林双手轻颤地摸向自己的脸,惊叫一声捂住脸,猛然起身夺门而出。 场内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置一词。 今日楼内这些人,是魏勉军队的部曲,所以算是他的心腹,对他的手段作风早就熟悉,只是没有想到他对一个女子都可以下手如此狠辣。 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就这样给他生生地划花了,简直就是辣手摧花、暴殄天物。 魏勉却跟没事人一般,仰坐在那儿继续喝酒。 他那模样,仍然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之态,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背后发凉。 郭芳霖离开张府的这日夜里,老夫人心里不痛快,迟迟无法入睡。 甄真原本在外间歇着,听到里头隐约有人叹气,便进屋去看,一到屋里就见张老夫人坐在床上,一副眉头紧锁、郁郁寡欢之态。 这会儿是四更天,屋里几个丫鬟都睡沉了,老夫人没想到还有人醒着,一见甄真也是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跟鬼似的,走路怎么都没声儿?” 甄真对于如今被人说成是鬼,都已经麻木了,当下只干笑了一声道:“您睡不着?” 老夫人点点头,挥挥手道:“你去就是了,我坐会儿。” 甄真点头应了,正要转身出去,却忽然听到咕噜一声清晰无比的腹鸣,不由脚步一顿。 她转回头,与张老夫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轻咳一声道:“夫人饿了?要不奴婢去给您弄点吃的?” 张老夫人看着她,脸上非但没有不自在,反而突然眼睛一亮道:“上回我听你和底下人还说到什么拔丝地瓜,这会儿……能不能做?” 甄真一怔:“这么晚了吃那个……” 张老夫人立马就不高兴了。 甄真看她这就变了脸色,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道:“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四更天的夜里,张府一片寂静,一丝声气也没。 甄真花两刻钟做好了老夫人想吃的拔丝地瓜,端着东西走出后厨,低头一看脚下,却当场愣住。 从琳琅轩出来的时候,她自然是提着灯笼的。没想到,灯笼里的油芯,这会儿却烧了个精光,竟然什么也不剩了。 平时那些时辰也就罢了,这会儿哪里都黑漆漆的,整个府里几乎没有灯,风中隐约还有几分蒙蒙的雾气,更别说她还得一路端着一盘拔丝地瓜。 甄真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是怕手里的拔丝地瓜过会儿就凉了,咬咬牙,硬着头皮就往回走。 夜风寒凉,丝丝地往裙底下和袖管里钻,冻得她阵阵抽气儿。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天地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纱。 甄真走过后园,正要往前,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团朦胧的黄色亮光,心中大喜。 她加快脚步走过去:“且等一等——” 那团黄色的光亮便停下,等她过去。 甄真脚步轻快,正觉得自己走运,走近了一看,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这四更天里,提着盏灯站在后园里的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张学林…… 他还穿着官服,身上裹挟着浓重的寒气,应该是刚刚才从外头回来。 甄真一见是首辅大人,两脚就跟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根本不敢再往前半步。 张学林淡淡地看她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她手里那盘拔丝地瓜上,眉心一皱道:“这是什么?” 甄真回过神,干巴巴地行了个礼,而后道:“是……老夫人要吃的拔丝地瓜。” 张学林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看向她道:“这么晚了,老夫人还没睡?” 甄真忙道:“估计是歇早了没用晚饭的缘故,这会儿给饿醒了。” 她这会儿,内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早知道就说是自己要吃的了,好免去一堆麻烦。 张学林为了张老夫人的身子着想,不让老夫人吃太多太杂,她这大半夜地去给老夫人做拔丝地瓜,多半是要给他训斥。 甄真低着个头,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谁知张学林只道:“那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甄真一愣,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 张学林穿着官服时,显得比平素更为威严沉敛,也显得年纪更大些。他脸上始终是那种不咸不淡的神色,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也不知为何,此刻甄真看着他独自一人立在薄雾之中,竟觉得有几分孤寂渺远,心里仿佛……有些不是滋味。 她矮了矮身,应声便又往琳琅轩去。 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可雾气反倒更浓重,路也更不好走。 甄真无法,只能放慢了脚步。 她走到小石桥下,驻足片刻,没有再往前。 桥上雾气极重,根本看不清石阶。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杵在这儿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 没想到,张学林竟然提着灯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 甄真有些傻眼,只呆呆地看着他不吭声。 她回过头的一瞬,乌黑的长发在雾气中轻轻一荡,似乎——掀起冷冷的暗香浮动。 云堆翠髻,唇绽樱颗,不自觉抬起的皓腕如凝霜雪,给白色的浓雾环绕,隐约朦胧,更映衬得眉目清绝。 张学林目光微凝,搭在提灯手把上的手也随之轻微地一动。 “大人,您怎么也……” 张学林声音平静:“我去常山阁。” 常山阁是张府藏书的地方,与琳琅轩正好是同路。 甄真正不知如何反应,那头的张学林已经提着灯朝这儿一步步走过来。 第20章 一笑 张学林生得极其俊美,却又极其冷淡,这种高远的清冷之气,几乎冲淡了旁人对他样貌的注意。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甄真并不打心眼里怕他。 虽然她也忌惮会给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却不像寻常人那般把他当作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首辅大人。 兴许,是因为当初她曾那样当面骂过他呢。 甄真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那个二十岁多岁的张学林,板着面孔对人爱搭不理的模样。 此时,张学林已经走到她身前,甄真连忙压下险些扬起的嘴角。 “回大人的话,是……桥上雾太大,奴婢想等等再过去。” 张学林看她一眼,转眸看向前面的石桥:“跟上——” 甄真抬眸,见他已经提着灯往前去了。 明黄色的暖光穿过附近的雾气,照出了脚底下的路。 他步履沉稳,不紧不慢。 官服的颜色在雾气中晕染开来,背影渺然,如同一幅水墨画。 甄真愣了一会儿神,连忙跟了过去。 夜凉如水,四下悄寂无声。 手中的灯因他的动作略微颠动,光晕也随之摇颤。 恍惚间,仿佛天上地下都在晃荡。夜幕里的树影水色,粼粼生光,像是投落在一片幽深的涟漪里,刹那间令甄真有些晕头转向。 二人下了桥,不远处就是琳琅轩了。 甄真吁了口气:“多谢大人。” 张学林却忽然问道:“这拔丝地瓜,还没有凉么?” 甄真一怔,见他神色认真,问得一本正经,便腾出右手,往盘底下碰了碰,感受到淡淡的温度后,她不禁抿嘴一笑,看向他道:“大人放心,还热着呢。” 甄真脸上那一笑极浅极淡,似有若无。 微黄的灯火笼罩着细嫩如瓷的脸蛋,一双水波盈盈的乌眸,似笑非笑,透着说不出的狡黠灵动。 灯笼散出浅浅的光,落到她的眉眼之间,仿佛格外温暖。 张学林落在袖下的手倏然收拢,嘴角也在瞬间抿成一线。 甄真见他突然沉下脸,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敛了笑,微微屏息。 想这首辅大人真是阴晴不定,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和老夫人一模一样。 张学林瞥她一眼,略微沉声道:“还不快给夫人送去?” 甄真松了口气,应了声是,赶忙端着盘子走向琳琅轩。 琳琅轩内,老夫人已经更衣坐起,刘嬷嬷在旁服侍。 甄真把拔丝地瓜端了过去,老夫人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便微微露出笑来:“味道还真不错。” 刘嬷嬷和甄真不禁相视一笑。 张老夫人表面吃着东西,暗地里,却侧眼去打量甄真。 这女孩儿冰肌玉骨、弱质纤纤,眉眼唇鼻,当真无一不好、无一不妙。且仪态妙丽,话音细柔,透着一股子温柔大方,而眉眼间又灵透盈澈,不似京城好些世家小姐那等高情逸态,反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细看那张脸,如雪如玉,毫无瑕疵,目之所及,仿若雪光掠过,有一股天然纯真、妖而不媚的风情,其韵其色,从所未有。 只是甄真平素都低头敛目,不怎么让人看到她的脸罢了。 老夫人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亏了这么好的底子,可惜……只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出了彩莺那桩事,老夫人就息了心思,再也不想把身边人塞给张学林了。 “夫人用茶,别噎着了。”刘嬷嬷端着茶杯递过去。 老夫人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放下筷子突然问道:“寅儿那儿可好些了?” 刘嬷嬷:“夫人放心,秦姑娘已经好全了。” 老夫人点头:“让她安心在张府将养着,多住几日。” 老夫人吃饱喝足,困意上来,又歪头在榻上躺下,不自觉就睡沉了,没想到这一睡却误了喝药的时辰。 不巧,这一日正是宫内御医林奉时隔七日后再来看诊的日子。 林奉一问,知道老夫人今日没有好好喝药,气从中来,足足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刘嬷嬷和几个服侍的丫鬟大半个时辰。 这林奉在医道上是个痴人,最恨病人不遵医嘱自作主张,脾气一发作,谁都拦不住,也不管张老夫人的面子,跟先生一般训得老夫人脸色险些都要挂不住了。 几个丫鬟虽心有不满,觉得这林太医小题大做,却也不好说什么。你能说什么?人家心心念念是为了老夫人的病好,而且的确是她们今儿误了喝药的时辰做错在先。 于是乎,整个小院的人都乖乖地给他训了一通。 林太医一走,刘嬷嬷就不禁苦笑道:“这林太医也真是的,简直像个呆子,竟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看看自家是在哪里。” 老夫人没好气:“什么呆子,他威风得很呢,你没见着他方才训人的架势!”话虽这么说,眼里竟似还有几分笑意。 甄真瞧着纳罕,老夫人又叹道:“本来这心里头跟压了石头似的喘不过气,被他这狗血淋头地一骂,反倒舒服畅快了……” 甄真一听这话,不禁笑了出来,当下连忙又捂嘴挡住。 老夫人看她如此,佯怒对刘嬷嬷道:“你看这丫头,皮痒了不是?” 甄真连忙摆手告罪:“奴婢不是成心。” 老夫人道:“都是今早你那拔丝地瓜害的,照理说,他该狠狠骂你才对!” 甄真抬眸,见老夫人眼里带笑,十分松快的模样,便也放松下来,跟着一笑。 她这一笑虽然是个谄媚讨好的笑,可那眉眼弯弯的模样,落在老夫人眼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顺眼。 刘嬷嬷在一旁看在眼里,暗自稀罕。老夫人怎么好像……尤其喜欢叶蓁蓁这丫头似的? 她多看了甄真两回,不由得暗地里长了个心眼。 话说几个时辰以前,元宝还提着灯笼站在慈铭堂门口等张学林回来。 慈铭堂是张学林平时所居之处。 元宝探着个头往前使劲张望,就是不见人影,心里不由纳闷。 奇了怪了,照理说,大人早应该到了啊。 他在那儿等老半天,都不见张学林出现,正想去大门那儿等,此时有个家丁急匆匆跑来道:“元宝,不必等了,大人刚刚就到了,这会儿在常山阁呢。” 元宝顿了顿,伸手一摸脑袋,困惑不解:“怎么突然就去常山阁了?” 张学林绝不是朝令夕改之人,一般他回来若不去慈铭堂,肯定会事先跟元宝说一声,怎么今日突然就…… “奇了怪了……”元宝摇头喃喃,提着灯就往常山阁去了。 第21章 清甜 四月中,芳菲半消,微雨绵绵。 庭内斜枝三两,柔若拂柳,雨丝细密,雾蒙蒙一片,枝条受风吹动,似曳非曳,凄迷深翠。 琳琅轩的两位嬷嬷领着小丫鬟们进到里屋,将甜汤端给张老夫人和秦可寅。 屋里头,老夫人和秦可寅正坐在榻前,有说有笑。 小几上摆着瓜子、杏仁、花生一类,秦可寅之前被下毒大病一场,如今喉咙和肺都不好,这些坚果一概还不能碰。 老夫人吃了几颗杏仁也罢了手,只一心与秦可寅谈天说笑,二人说的,都是秦家老家的风土人情和自家的趣事。 甄真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老夫人一边与秦可寅话家常,时不时地,还与甄真搭上个一两句话,每每都给她逗得大笑不止。 见素来眉目含愁的张老夫人都频频轻笑,底下人吃惊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种松快感来。 这样欢声笑语的情形,在琳琅轩可是有一段时日没有的了。 谈笑间,张老夫人把杯盏往秦可寅那一推,笑道:“尝尝咱们府上这甜汤味道如何。” 秦可寅应了一声,双手捧着青花瓷碗,轻抿一口,憨然一笑:“好喝。” 秦可寅不吃坚果,如今在此坐了也有半个多时辰,腹中空空,甜汤又润口,便多喝了些。 老太太怜惜她病后体弱,提醒了她几句不要贪多。 甄真见秦可寅表面笑应,目光却似有若无落到甜汤上去,不由摸出腰间的小锦囊递给她:“表姑娘要不要尝尝这个?奴婢在里头放了薄荷和青菊,对嗓肺都是极好的。” 秦可寅好奇地接过打开,只见里头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淡黄色糖球,细细一闻,还有清凉的香气。 一时间屋内几人都稀罕地看过来,老太太奇道:“这是你自个儿动手做的?” 甄真点头道:“奴婢私底下就爱做这些零嘴玩意儿。” 此时秦可寅已在嘴里含了一颗,只觉入口清凉带甜,唇齿留芳,丝毫不腻,当下便赞不绝口。 秦可寅可不是会说假话奉承人的主儿,听她这样夸赞,老夫人也忍不住伸手拈了一颗来尝。 秦可寅见一屋子的仆婢都伸长了脖子,不由笑着招手让大家都来尝。起初大家还不敢上前,老太太松了口允准,便一个个都凑上来讨糖吃。 秦可寅:“方才不觉得,这会儿倒真觉得喉咙没那么痒了。” 张老夫人微微笑道:“你若是喜欢,回头让这丫头多做些给你,你可日日随身带着。” 秦可寅一笑:“多谢外祖母。” “夫人,秦家人送帖子上门了。”下人进屋,把红封烫金面的帖子递给张老夫人。 老夫人打开看罢,含笑道:“总算是有一桩喜事,下个月秦家老太太过寿,这是邀请我们去做客呢。” 秦可寅一怔:“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见过四姐姐了。” 她口中那个四姐姐,便是汾阳侯的夫人秦柔,秦可寅之父与秦柔之父乃是堂兄弟,都是老夫人的娘家本家。 一说起秦柔,老夫人不免又想到汾阳侯魏勉前几日来这儿的事,脸上的笑意不觉淡了几分。 “那正好,下个月我带你一同去看看她,”老夫人道,“那孩子估计也念叨你呢,我记得从前——她待你最是亲近。” 秦可寅点头:“寅儿都听外祖母的安排。”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下人禀道:“夫人,大人带着金太医过来了。” 秦可寅听到声音,目光一变,放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不小心碰到盛着坚果的叠子,险些就给打翻了,幸亏甄真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接住了盘子。 秦可寅脸色一白:“外祖母,我……” 老夫人自然没当一回事,只道:“没事,瞧把你给吓得。” 秦可寅轻轻点头,不自主往里坐了坐,朝甄真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甄真看她手抓着帕子抓得很紧,仿佛很局促不安似的,不由心念一动。 不多时,张学林就带着那位金太医进来了。 没想到,这位金太医金世荣如此年轻,年纪二十五六上下,且生得斯文俊秀,穿着一身太医制服,很有青年才俊的模样。 甄真一看此人,就觉得很是面熟,一时却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他。 张学林目光一转,看到甄真在那儿略微歪着头对人家打量个不停,脸上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旁的什么。 他眉心一蹙,握拳轻咳了两声。 老夫人便向他看过来:“怎么,你也嗓子不舒服么?” 见金太医几人都朝自己看过来,张学林当即摇头道:“没事,嗓子有些痒罢了。” 秦可寅听他如此说,不由对老夫人道:“外祖母,不如也让表哥尝尝方才叶蓁蓁做的那个,我这会儿,嗓子真是好的多了……” 老夫人看向甄真,甄真心领神会,立马便将多出的糖球递了过去:“大人试试这个——” 张学林看了一眼,径直取过,含入嘴里。 金世荣一见如此,面露讶异。 张大人是何等人物,这丫鬟随手递去的吃食,他竟毫不犹豫地就放嘴里…… 糖球在张学林唇齿间,须臾便化了,清甜的滋味弥漫开来,舒缓至极。 金世荣发觉张学林神色轻缓,不由好奇:“敢问这位姑娘,这是……” 甄真大方将糖球递给他,金世荣接过,拿出一颗碾碎在掌心细闻,一时目光奇异,神色炯炯地看向甄真道:“这糖球真是别出心裁,不知姑娘这法子可能外传?若可以,我倒是想给宫里的几位贵主用一用……” 老夫人不由皱眉:“太医莫不是玩笑,一个丫鬟随手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怎么好用到宫里去?” “您有所不知,宫中有喉疾的主子不在少数,这病说大不大,却分外折磨人,几位主子又不愿为这小病日日喝药,还时常为药的味道发脾气,如今有这样的东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老夫人摇头:“这可不行,宫里几位,个个金贵,若是吃了我这丫鬟的东西,有个什么不好,回头官家还得找到我张家头上来。” 金世荣还要再说,给一旁张学林看了一眼,当下一滞,没有再坚持。 张学林道:“烦请太医先替我母亲看脉诊断。” 金世荣不敢再多话,只俯身应好,上前去给老夫人把脉。 看脉须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为了方便金世荣,张学林就让屋里几人都出来,只留了一个刘嬷嬷在老夫人身边看顾。 秦可寅到院里没多久就开始低声咳嗽,张学林当即就让底下人扶她去外间坐会儿。 秦可寅并不乐意如此,但在张学林面前,自然是不敢说不,唯有乖乖地由丫鬟扶着往旁边去了。 而甄真和其余几个丫鬟,就都在院子里侯着。 所幸这会儿已经雨消云散,一时竟阳光极好,连一径嫩叶也给照出层温柔的浅金色,与道旁的矮丛相映成趣。 她立在边沿,默默地瞧着,一时有些出神。 此时,流芳忽然凑到她耳边问道:“刚刚那个金太医,到底医术高不高明?” 甄真侧头看她:“姐姐怎么这么问?” 流芳迟疑着道:“他这样年轻,莫非本事比林太医还好吗?” 甄真:“那可不一定,我看他虽然年纪小,瞧着倒聪明,而且人……合该也很好。”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你怎知他人很好?” 这个声音是…… 二人一怔,齐齐回头一看,就见张学林在背后目光淡淡地睨着她们二人。 他背光而立,面容浸在微暖的春色之中,只显出一个清俊绝伦的轮廓。 流芳吓得立马就要跪下,甄真连忙暗中将人拉扯住。 她低着头,朝张学林一福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只是胡乱感觉的罢了,感觉这位金大人……应该是个大好人。” 张学林听到“感觉”二字,目光微动,缓缓道:“好人不好人不一定,但他的医术的确半点也不比那些年长的太医差,一个人才干如何,并不由年纪决定。” 流芳听得瞪大了眼。 曾几何时,他们大人会跟底下人说这么多话了? 甄真却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作“好人不好人不一定”?怎么她总感觉这话哪里不对劲似的。 张学林这话,简直就像是在骂金世荣其实不是什么好人一样…… 她表面只连连点头,露出一副“大人说得真有道理”、“大人果然厉害”的神色。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刚刚的东西,还有的多么?” 甄真一愣,抬眸看向他。 可张学林脸上仍然是风云不动之色,一点也没有异样,问得那样天经地义。 甄真摸了摸腰间的锦囊,要从里面再拿几颗给他。 张学林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锦囊道,顿了顿,淡淡道:“都给我就是了。” 甄真动作一停,又抬头去看他。 她两眼黑白分明,给阳光一照,透出一点微褐的棕:“大人,是药三分毒,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 张学林挑眉不语,只朝她摊去手掌。 甄真抿唇看他,起初还不动。 流芳简直要给她吓个半死,忙在边上扯她袖子低声:“叶蓁蓁,你不想活了?这不就是一包糖么,你还不快给大人?” 甄真暗自咬牙,挣扎了会儿,还是把整个锦囊都放到了张学林手中。 天知道她做这些费了多少工夫,这个杀千刀的狗官! 张学林拿到了东西,目光一抬。 对面的人还在那儿伸了个脖子盯着自己,隐约……竟还有几分咬牙切齿似的。 他神色微顿,喉头一动。 第22章 旧梦 此时,秦可寅正由下人扶着从外间出来,她本是想看看那金世荣有没有看完诊,不料走到门外,却看到张学林站在院子里与丫鬟说话,当下停了脚步。 张学林背对着她的方向,略微低头,身前是两个丫鬟。 秦可寅所站之处,只能看到靠右的流芳,另外一人给张学林挡住,看不见样貌。 她见张学林在那儿站着,侧脸竟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可察觉的笑,且又许久都不曾走开,不禁微微咬住了下唇。 她从未见他笑过。 她低低道:“那是外祖母身边的……” “回姑娘的话,那是琳琅轩的大丫鬟流芳。”她身旁的丫鬟白瑾道。 秦可寅看着远处张学林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她模样倒是好。” “正是呢,整个张府,除了那叶蓁蓁,要属流芳最出挑。” 白瑾说完,打量秦可寅神色有几分不对劲,心念一动道:“姑娘是觉得,张大人对那个流芳……” 秦可寅回眸看她,她立马闭了嘴,左右看看,不敢再往下说。 秦可寅垂眸:“若是表哥心里有她,喜欢她,必然是想纳她的,不如——” 白瑾有些不明白:“姑娘……是想要奴婢先去警告她一番么?” “当然不是,”秦可寅摇头,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交到白瑾手里,“这几日得空的时候,把玉送给她,千万——别让人瞧见。” 白瑾彻底愣住:“姑娘,这……” 秦可寅在她手背上一按,目光微凉:“你与我一同长大,在秦府待了这许久,难道还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白瑾恍惚间领悟过来,一时间,心中无不悲凉。 秦可寅的父亲宠妾灭妻,已有数年,她母亲甚至到了……要借迎合那宠妾来讨好她父亲的地步。 “表哥若喜欢她,自然会纳她,不如早早与她交好,”秦可寅缓缓道,“只希望今日我待她的好,往后她能记得……” 白瑾皱眉:“可是姑娘,再怎么样她如今也只是个下人,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日后成了姨娘,不还是得听正妻的管教?您何必如此?再者,毕竟首辅大人与咱们老爷不同,他……” 话未说完,那头金世荣从屋里退了出来,白瑾立即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大人,”金世荣急急上前,面带喜色道,“老夫人的病情,比两个月前下官来时好了许多。” 张学林神色一缓,却又有些疑惑:“可知道缘由?” 金世荣也很是不解:“方才下官问过,老夫人这两个月的用药与之前并无分别,也不知怎么的,这两个月下来脉象平稳许多,脸色也好过从前。” 甄真在一旁,听到他们二人说话,低垂着的眼眸微微一转。 张学林:“好转自是好事,至于当中缘由,不必操之过急,徐徐图之亦可。” 金世荣闻言释然,俯首谦恭道:“大人说的极是。” 张学林颔首:“有劳了。” 金世荣连忙回礼,因急着去给老夫人开药方抓药,便匆匆告退出了院子。 张学林则紧跟着进屋去看张老夫人情形,流芳等人也都跟着往里而去。 甄真落在最后,正要进屋,背后忽然有人喊住她道:“姑娘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来人不是旁人,竟是方才走了没多久的金世荣金太医。 看他的样子,是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了。 甄真转过身,朝他行了一礼:“大人有什么吩咐?” 金世荣上前几步,看着她目光热切道:“实在冒昧,在下是想问,刚刚那些糖球,姑娘这儿还有没有多的?不知——能不能给在下一些?” 甄真一愣,见对方两眼发亮,十分渴切的模样,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实在是对不住,不是奴婢不想给大人,是……”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奴婢手里的那些,都已经给首辅大人了。大人若真的想要,还是去找咱们大人拿吧。” 金世荣也没料到如此,怔了好一会儿才失望地摇摇头道:“罢了,罢了。” 甄真看着他丧气十足的背影,忍不住掩嘴轻轻一笑。 肯定是张学林太过吓人的缘故,瞧这位金太医,连过去要几颗糖都不敢。 回到屋里,张学林正与老夫人说话,秦可寅等人就陪在一旁,流芳见甄真进来,便招呼她去沏茶。 甄真一转身,却望见秦可寅身边的丫鬟白瑾一个劲地往流芳那儿看,瞧着……有几分神色不善似的。 她眉头一拧,心生疑惑。 “叶蓁蓁,老夫人喊你呢。”刘嬷嬷忽然道。 甄真回过神,忙上前去:“夫人有什么吩咐?” 张老夫人放下茶杯,看着她微微带笑:“吩咐算不上,就是你那糖球做的不错,连咱们张大人都喜欢,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方才,表小姐还替你向我讨赏呢。” 甄真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觉,表面却作出一副惊喜过望之态,睁大了眼看看秦可寅,又看看张老夫人,那叫一个感激涕零、五体投地。 张学林喝着茶,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抽。 “多谢表小姐,多谢老夫人。” “先别急着谢,先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甄真抿唇一笑:“奴婢不敢,老夫人给的,自然都是最最好的。” 张老夫人呸了一声,笑骂她道:“瞧瞧,这个鬼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一时间,屋内几人都笑起来。 甄真跟着陪笑,笑得两颊发酸,心中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无聊透顶的天聊完呢。 她正在那儿装模作样,目光一抬,与张学林四目相对,暗下一窒。 他脸上仍然是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双眸却泛着浅浅的幽光,好似……能一眼直看到她心底一般。 翌日,甄真得了一日休息,便在下人院里待着,并未出门。 午后她在院内拉了张榻小睡,原本只想打个盹,没料到沾了榻,一时昏昏沉沉,竟睡熟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人竟然在屋里。 她闻到屋里淡淡的药味,却没有看到有人在跟前。 眼前情形,恍惚间,竟是当年甄家海棠苑的模样。 她手支着榻起身,另只手摸着额,神智昏沉。 “想要什么?”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甄真一惊,忙回头去看,就见魏勉立在屏风前,眉眼柔和地望着自己。他着一身烟灰色长袍,更添柔和清俊。 甄真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那边魏勉却微微笑道:“今日休沐,到你们府上来与你爹坐坐,顺道来看看你,是想要喝水么?” 甄真直直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他却睨她道:“你坐,我来。”语罢就不由分说转身去倒水了。 甄真起身跟过去,却见他站在桌案前面一动不动。 上前去一看,摊开的画卷上,是一幅色调浓丽的美人图,画的角落盖有魏勉的私章。 藤花墙下,一名身着杏黄色羽纱裙的少女手握书卷靠在长椅上,慵懒闲适,逸趣横生。 甄真想要出声,一张口却浑身一凉,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一团刺人的光亮,刹那间明晰。 花枝低垂,草叶芬芳。院内有两排高低阶的木架,摆放着吊兰,翠绿缀着橙红,是难得一见的颜色。尤其高阶上的两盆吊兰,长枝垂挂,碧色青青,清新雅致。 她还是在院子里。 刚刚……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真真切切的噩梦。 甄真抬手按在心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寂静之中,她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谁是勉哥哥?” 第23章 零嘴 甄真心里一跳,抬起头,看到一人,与他四目相对。 此人不是旁个,竟是张学林的贴身小厮元宝。 甄真看他半晌,须臾,假装抬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什么勉哥哥,你怕是听错了吧?” 元宝皱眉:“我分明听到……” 他一顿,甩了甩脑袋道:“得,一问你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大人有东西要我给你。” 甄真一愣,从榻上坐起来:“给我?” 元宝举起手中的锦盒,一番动作,将锦盒打开,露出其中棕木制的方形小框,当中内嵌一幅花鸟图,上面的落款是——许修远。 甄真双眸一凝,几乎不能信自己眼前所见。 如梅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待见了是幅画而已,不以为意道:“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首饰呢!” 元宝瞪她一眼:“你可小心说话。” “大人怎么……会给我这个?”甄真仍有些懵然。 元宝:“大人说了,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是大人随手从书架上取下的,特意要我拿来给你。” 如梅道:“若是什么厉害的字画,回头倒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这死丫头,掉钱眼里去了?这可是咱们大人赏赐的东西,哪个不要命的敢拿去当?” 如梅当即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甄真从元宝手中接过东西,上下细看,有些目不转睛。 许修远不算是什么大名家,但他的画,她自幼便觉得很有眼缘。当年在书房,也藏了几幅,那时候她还宝贝得很,都不准兄长随便拿来看。 真没想到,张学林竟也会有许修远的画。 甄真目光流转,不觉流露出几分异样。 元宝观察甄真神色,见她如此神态,不禁暗中奇怪。 看叶蓁蓁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内行呢。 可区区一个洒扫丫鬟,怎么可能会懂字画? 说来也怪,他们大人干嘛要送底下人这个?倒还不如——直接给赏银呢。 “对了元宝,”如梅忽道,“我听说昨夜里……表小姐还亲自熬了汤药给大人送了去?” 元宝脸色一变:“你怎么……” 如梅:“看来是真的了,没想到,秦家这位表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胆子倒大得很。” “这话可不能乱说,”元宝道,“没有的事,那都是以讹传讹。” 如梅瞥他一眼:“可别想唬我,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我是从哪儿知道的?” 元宝咬牙:“不管,这事儿可不能出去胡说,闹大了咱们都得遭殃。” 甄真听出是确有其事,不由面露讶色。 秦可寅那样瞻前顾后的性子,竟也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谁稀得去说似的,”如梅拿胳膊肘捅了捅元宝,压低声道,“我是想问,后来怎么样?大人就没有……” 元宝的白眼险些都要飞到天上去:“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咱们大人是什么人,你以为呢!” 如梅:“害,你跟我急什么眼?又不是我大半夜地跑去给大人送汤药。” 元宝吸了口气,缓了缓才道:“你可听好了,昨儿表小姐连慈铭堂的院子都没进,人在门外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大人愣是没让进去。而且,别说是人了,那碗参鸡汤到最后都没能进咱慈铭堂的大门。” 傍晚时分,张学林在常山阁书房中办公。 “大人,肖公子到了。” 元宝引着一人入到屋内。 此人蓝衣玉带,将一头乌发以冠束起,露出俊朗鲜明的眉眼,一进屋就左右乱看。 “张大人,您这儿看起来还不错啊。” 张学林看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肖立新:“内阁新迁,我怎么也得给大人品庆祝庆祝,大人就不拿点好酒出来——招待招待我?” 张学林微微一笑:“肖公子想喝什么酒?” 他这一笑,看似温文尔雅的,却把肖立新笑得背后一凉。 “我就是开个玩笑,”肖立新握拳咳嗽一声,“你先忙着,我自己转转。” 他“宾至如归”地在这书房内走来走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去拨高几上吊兰的叶子。 虽然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学林也懒得揭破,只当此人不存在似的,低头专心看手上的公文。 过片刻,肖立新忽而咦了一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藕荷色的锦囊。 “张大人,你也喜欢零嘴这类的小东西?我还以为……” 张学林看了一眼他手上:“那是药,不是零嘴。” 肖立新目光一顿,捻了一颗来吃:“果然是……” 一抬眼对上张学林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没留神就把后半句话和嘴里的那颗糖球一起咽了下去。 肖立新心里想再拿一颗,可见张学林目光不善,便不敢轻举妄动,摸了摸鼻子,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张大人,这荷包一看就不是你的,莫非是哪位佳人相赠?”肖立新笑眯眯地问道。 张学林扫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话。 肖立新目光一动:“你不说,那我猜猜,是不是你们府上那位表小姐送的?” 张学林头也不抬:“元宝,送客。” 肖立新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往后一跳:“我就是开个玩笑,大人何必当真!” 元宝应声进来:“肖公子?” 肖立新忙道:“误会误会,我再待会儿,回头喊你。” 元宝看了看张学林,张学林还在那儿低头看公文,全然不关心此处。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肖立新摸着额头,有几分灰头土脸的:“一年多没见,大人这脾气还是没变呐……” 张学林放下公文,抬眸扫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有屁快放,没事滚蛋”。 肖立新知道不能得寸进尺,看着他嘿嘿一笑,坐下来温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下个月初八的桃园诗会,想请大人赏光……” 张学林:“不去。” 肖立新忙道:“连三殿下和汾阳侯都会去,大人若是到场,此次诗会更是会蓬荜生辉。” 张学林只淡淡道:“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第24章 悸动 去秦府赴宴这日,天朗气清,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日子。 张家老夫人带着秦可寅和一干仆妇,坐马车前往胡八巷秦府。 今日的宴会,男女宾客尽有,未出阁的小姐们下马车时大都还戴着兜帽,由下人引往花厅后才摘下。 张家一行到时,厅内已坐了不少人。秦老夫人和几位京城里有头脸的世家夫人坐在上首,各府小辈们分坐两旁。 甄真能感觉花厅里虽有谈笑声,却并不随意。那些夫人小姐们说话时都举着帕子、压着嗓子,各个轻声细语。 下人通报后,张家几人跨过门槛进到厅内,由仆婢引往会客的前厅。甄真跟在流芳身后,半垂着头,两手叠在腰前,不曾乱看一眼。 秦可寅上前去给秦老夫人行礼,甄真略一抬头,只见是位眉眼极其温和的老太太坐在跟前。 与张老夫人慈祥中带着疏冷的感觉不同,这秦老夫人是位温柔宁睦的老太太,给她看上一眼,似乎就会卸下所有的防备,放松下来。 甄真这一抬头,秦老夫人便看见了她,当即眼前一亮。 这女孩儿生得太美,双眸含情,盈盈生波,雪玉一般的肌肤,不染自朱的菱唇,更兼窄肩修颈,身段袅娜,令人见之忘俗。 秦老夫人原本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定睛一看对方衣着打扮,却分明是个丫鬟罢了,不由有些诧异。 寻常高门大户里头的下人,不乏有出众之辈,可气度仪态上总不过如此。 没想到张府还有如此出挑的丫鬟,比起今日宴上几位小姐,竟也丝毫不差。 张家这老太太难得来赴宴,竟带了这么一个丫鬟。 秦老夫人暗地里心念转了几转,表面却只不动声色地笑。 两边各自问礼,汾阳侯夫人还特意上前来向张老夫人问好。 甄真知道对方是谁,指尖一动,却并不抬头。 坐定后,张老夫人身边只留了大丫鬟流芳和刘嬷嬷两个下人,其余几个都给遣去了厅外。 甄真一出去,便看到紫竹林边的小道上,有人立在那儿,看模样是来做客的小姐。 她穿着桃红色流云百褶裙,头带金簪,打扮得富丽明艳,可眉眼却温柔端丽。 甄真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一时却记不得是谁。 “叶蓁蓁,你在那儿做什么,快到这儿来,别给外府的人看见,到时候说咱们张家下人不懂规矩。”素嬷嬷喊她道。 甄真忙低下头过去。 不多时,厅内宾客到齐。管家见院外等候的下人太多,怕影响主子们走动,便又把人遣去临近的桃园。 这桃园地方空旷,过鹅卵石径,越过一扇狭窄的洞门,那些重重叠叠的竹枝影登时淡退,眼前便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温暖桃香,阵阵浮动,沁人心脾。未见花影,先得其味,真有几分黯然销魂之意。 入得桃园,下人们便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眼前是桃红倚枝的素雅绝丽之景,又暗香盈袖,清芬入息,置身其中,如幻游于仙境。 大家三三两两四散开去,各自一隅。 甄真仰头望着眼前的桃林绝景,仿佛又看到梦中魏勉那张温文和善的面孔。 那些片段渐渐串联成记忆,涌入她的脑海,所有哀与痛都分外清晰。 她于迷乱恍惚之中,情不自禁地往前。 秦家这桃林不小,眼前仍然是满眼交错的桃花树,却仿佛是什么偏僻的角落,举头四望,几乎寻不见任何楼阁屋宇的形迹,只有空荡荡的天和绵延不尽的桃花。 她正有些忐忑茫然,忽然看到那树影枝斜间仿佛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不由浑身僵住。 此时,那个身影仿佛朝这边走了过来,原本朦朦胧胧的一片青影渐渐变得清晰,淡淡的碧色慢慢地变为深青色,在一片桃花之中,分外孤绝寡素。 不知怎的,甄真竟感到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心窜上来。 一风扫过,细叶零零落落。风声,雀鸣,还有枯叶擦走的低响,间或交织,清寂寥落。 甄真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脚踩着一片干透冷脆的枯叶,发出咔嚓一声,又将她吓得一定。 是魏勉。 竟然是魏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甄真。 双目幽深,如云海雾崖。 甄真愣愣地望着他,眼里还有点点湿意,长长的眼睫给泪意浸透,显得更为鸦青浓密,衬得双眸如鹿眼一般深亮。 她不施脂粉,却是黛眉红唇、肌肤胜雪,立在那儿犹如冰玉雕凝,秀美夺目。 过须臾,他抬起手,指尖朝着甄真的方向,微微皱眉,仿佛不确信,又仿佛是在害怕什么。 “真真?” 甄真听到这一声,猛然惊醒过来,扭头就跑往桃林的另一边。 魏勉一震,顿了片刻,立即拔腿追上了前。 谁知他心中急切,竟没有发现地上有根竖着的断枝,直接一脚踩了上去。 鲜血一下子流出来,魏勉却毫无所觉一般,只盯着眼前那个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 他不顾腿上的伤,仍然要往前去。 可那抹淡淡的红,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眼前,一无所踪。 魏勉怔怔地立在原地,始终看着那里,失魂落魄道:“真真……” 甄真慌忙跑走,只顾离开,中途不慎扭到了脚,即便如此,也不敢停下,仍然一路往前。 等停下时,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进了一片园子。这园中,樟木芬芳,味道浓郁,灯笼挂得也比方才那几处要少些,显得晦暗许多。 高大的树影在夜风中婆娑摇动,宾客谈笑说话的声音于此处几乎不可闻听。 甄真握着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捂在心口,呆立园中,不知该朝哪条路走。 想到刚刚遇着的魏勉,和之前的那位汾阳侯夫人,她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又朝东南边灯火亮些的方向走去。 如此走了一息工夫,小石路渐渐开阔,眼前也亮堂不少。 走到小园口,眼前是一条鹅卵石长径,两侧深竹摇曳,有奇异清淡的香气飘散于风中,令人闻之精神一振。 甄真想此处必然是秦家的偏僻别苑,否则也不会走了这许多路都没瞧见一个下人。 她踏上这条长径,走了会儿方觉得有些冷。两边竹林深深,曼影重叠,似乎有凉气溢出。 她心里空茫茫的,不知道该去往哪个方向,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叶蓁蓁,你在这儿——做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甄真觉得熟悉,回头一看到来人,不由浑身一定。 那人从交掩的斜枝桃影间踱步而出,仿佛是从画中走出。 乌发如墨,面容似玉,风姿无双。 “大人……”她低喃了一声,一时有些傻眼。 张学林是独自一人过来,他往前几步,看到她左腿歪着,仿佛有几分不对劲,目光微凝。 甄真反应过来,忙要给他行礼。 谁知,张学林慢慢踱步上来,竟一把按在她手腕上,拦住了她接下来福身的动作。 她呆若木鸡,一时间连声音都发不出。 张学林只看着她声音平平道:“去旁边坐下,看看脚上如何了。” 他语气平常,好像在谈论什么公事一般。 甄真不知道说什么,只乖乖往林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 张学林看她片刻,轻轻俯下了身。 甄真吓了一跳:“大人?” 张学林的手却已抓住她的左腿,轻而易举地脱下了她的绣花鞋。 甄真一愣,立马满脸通红:“您怎么……” 他却恍若未闻,又如此将剩下的袜子褪了。 白色的裤管被轻轻卷起,罗袜也给往下一扯,堆在了脚后跟,露出一截肌肤,那肌肤,比起绸缎的颜色,是一种更为透明的玉白,而脚踝几乎已经肿成了紫红色。 张学林抬眸望见甄真一副自己给自己吓傻的神色,嘴角微微一动。 这伤处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吓人。 他问:“能动么?” 甄真试着动了一下,却立马咝了一声,一下子疼得眼泪汪汪:“疼。” 张学林抬头望着她,须臾,他起身,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腿,将她的腿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他长臂一伸,手落在那红肿处。 甄真立马不自禁地抓住了他垂落的衣袖,声音几乎发颤:“大人,别……” 他眸色一暗,直直地望着她:“忍一忍。” 甄真咬唇。 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腿,另只手握着她的脚踝轻轻动作,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中途他略微用力,甄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倾,往他肩头靠落,头挨着他的肩,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张学林缓缓道:“应当没有伤及内里,擦些药酒,多养几日便好。” 甄真抬眸,脸色苍白,仿佛还没缓过神来。 他不自觉放轻了力道。 痛楚减弱,甄真身子一松。 她抬眸,见张学林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心尖轻颤,垂在身侧的手也骤然握紧。 他们二人靠得极近,张学林能望见她瓷白肌肤上的细细绒毛,还有卷翘眼睫上凝结的湿意。 幽香萦绕,清甜入息。 他的目光那样深,既冷又热,好像要将她灼化,又像是冰湖寒风,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这种感觉,从所未有。 第25章 真真 “大人,小的刚刚……” 沉默之际,元宝急忙忙地从后赶上了前。 张学林眉头一皱,飞快撩下甄真的裙摆,遮住了她裸露在外的脚踝。 元宝上前,一见眼前情形,不禁微微瞪大了眼。 “这是——” 张学林起身,看他一眼:“她受伤了,你带她先回府里。” 元宝:“可老夫人那儿……” 张学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自会派人知会。” 元宝讷讷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忙上前去扶起甄真,带着她就往西边走去。 走出几步,甄真不禁回头去看。 张学林仍然站在原地,双手负后,目光平淡,看不出喜怒。 她转回头,心里滋味莫名。 他都不责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这样让元宝带她回去了…… 张学林走回会客厅时,宴会将将开始。 “怎么都不见汾阳侯?”有人问道。 “说是来不了了,好像方才在桃园摔着,还流了不少血。” “唉,侯爷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啧,听说,喝多了不说,还有美人在侧,以汾阳侯那样风流多情的性子,自然是……” 两个官员聊得正在兴头上,冷不丁看到张学林回来,登时都吓得脸色一变。 那边张学林撩起袍子就坐下,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那二人见他举杯喝酒,一副淡然之态,以为他什么都没有听到,正松了口气,不料张学林却忽然开口问道:“什么美人在侧?” 他问这话时,目光坦荡从容,绝没有丝毫猥琐之色。 那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许久才道:“大人不知道么,听说方才汾阳侯在桃园喝醉了酒,遇到……遇到秦家二房的千金,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也不知怎么的,汾阳侯身上还带着伤……” 张学林听到秦家二房四个字,眉心微皱。 这所谓的秦家二房的千金,只能是指秦可寅。 宾客这边流言纷纷,后院里头却仿佛风平浪静。 汾阳侯这会儿还在屋里躺着,昏迷不醒。 “侯爷怎么还不醒?”秦柔放下茶杯,淡淡地问那大夫道。 “回夫人的话,侯爷喝了不少酒,酒力之下,失血过多,破风伤寒,一时有些高热,待喝了药,热劲过去,便会好上许多。” 秦柔点了点头,脸上不见有什么怒色,挥挥手便让那大夫退下了。 旁边有个嬷嬷忍不住道:“夫人,您怎么都不生气?侯爷在今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分明是……” 秦柔一笑:“我有什么好气的?” “夫人……” “他喜欢寅儿妹妹,都好过去喜欢那个柔锦,”秦柔声音冷淡,“那个女人才最恶心我。” 当初他们新婚燕尔,这个女人突然就冒了出来。 两年前,魏勉是在游船时,无意救下了落水的柔锦。没想到,他竟对她一见倾心。 秦柔纵使万般怨恨委屈,想到自己的身份,和那个女人的身份,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想想,魏勉对那个女人就算再喜爱,也不过是图个新鲜,而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戏子,永远也越不过她这个正妻。 可没想到,半个月前,魏勉在外时被刺杀,柔锦以身相救,还为他毁了容貌。 自那以后,魏勉对柔锦更是百般宠爱,简直可以说是……放在了心尖尖上疼爱。 他不但把人接到府里,单独封了一个柳夫人的名讳,竟还将那个女人的画像珍藏在书房。 就是在那一刻,秦柔彻彻底底对魏勉死了心。 她当时没来的及看到整幅画像,只看到画中女子的一双眼。 然而,那就足够了。 她认得出来,那双眼睛,就是柔锦的眼睛。 他竟然把那个女人的画像,如此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房里。 那她这个妻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可恨,是当时他进书房见她打开画像时的反应,不是愧疚,也不是害怕,竟是惊怒。 好像是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一般,伸手就从她手中夺过了画像,不准她再碰一下。 从前魏勉不论如何风流成性,对她却始终相敬如宾,没有如此假以辞色过。 可如今,他竟为了一个戏子,对她动怒。 于她而言,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了。 就算事后他如何好言相劝,都没有用。 当时,他的那个眼神,已经刻进了她的心里,永远挥散不去。 而最令她作呕的,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当中,竟也有一个“柔”字。 “夫人,柳夫人来了,说是要见侯爷。”下人上前禀报道。 秦柔还没出声,旁边的嬷嬷就先气得不行:“这个女人真没规矩,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主母没有叫她,她竟敢到这儿来?” 啪嗒一声,秦柔把茶杯放下。 屋内跟着微微一静。 “让她进来就是了,”她浅浅地一笑,“我倒想看看,柳夫人听说今日的事后,会是个什么脸色呢。” 不多时,柔锦就垂首进到了屋内。 她向秦柔行礼,十分温驯的模样:“见过夫人。” 柔锦容貌已毁,平素都以白纱覆面,尽管如此,仍然是清丽婉约,有如一株亭亭而立的白莲,令人心驰神往。 虽然不见她的样貌,可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书卷气。就像一幅水墨画,浓淡相宜,意蕴悠长,只让人看了还想再看,永远也看不腻。 秦柔自然是懒得多看她:“侯爷就在屋里,你进去就是了。” 柔锦低声应是,当即带着丫鬟往里去。 一进里间,看到魏勉情形,不禁目光微变。 她自认识魏勉以来,从未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 眼下,他长眉微蹙,双眸紧闭,脸色异常苍白,与平素气定神闲之态相去十万八千里。 “侯爷……”柔锦上前,含泪低低地喊了一声,沉默片刻又贴近他道,“勉哥哥——” 话音刚落,魏勉的手忽然一动,竟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别走……” 柔锦心底既酸又暖,连忙回握过去。 然而此时,魏勉却并未清醒。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声音略有些嘶哑道:“真真……” 第26章 送药 柔锦一呆,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魏勉却仍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嘴中不断喃喃:“真真,我没有想到会那样的……你原谅我……不要走,真真……” 她望着魏勉的眼镜,定了片刻,略微俯身向前,低低地道:“勉哥哥,真真……是谁?” 魏勉眉心一皱,似乎有些烦恼苦闷的模样,并不回答。 柔锦正要放弃,却听他缓缓地道:“真真,就是三妹妹啊……” 她一愣,目光微闪间,想到什么,脸色大变,顿时变作了苍白一片。 “是她……”她摇头,望着魏勉,几乎是两眼发红,“骗人的,怎么可能……会是她?” 此时在外间,下人向秦柔禀报,说是秦可寅要见她。 秦柔眸子一转,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请人进来。” 这朝夕阁内点着暖香,味道浓郁。如今天气虽然转暖,但秦柔尤其畏寒,所以阁内还点着炭盆,配着这调温怡养的香气,竟有几分夏天的感觉。 上首,若干仆妇环绕之间,坐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自然就是秦柔。 她穿着藕荷色小袄,白玉簪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无需言语,周身就仿若有富贵之气萦绕。 坐在秦柔身边的,则是魏勉之母齐氏。 秦可寅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紧。 她一顿,上前屈膝行礼。 “坐吧。”齐氏道。 秦可寅依言落座。 齐氏暗下打量,见秦可寅穿一身毫不起眼的素裙,粉黛未施,面白如纸,却仍然秀美俏丽,若三春之桃,与秦柔的清贵雅致不同,很有几分妩媚娇柔。 齐氏嘴角一撇,微微冷笑。 自家儿子今日闹出这样的事来,齐氏自然不会觉得是魏勉的错,只心疑是秦可寅为攀龙附凤不择手段、成心勾引而已,如今见她生得娇媚,愈发觉得是如此。 “今儿找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和阿勉的事。你当也晓得,如今这事瞒是蛮不住的,不知道外头已经有多少不好听的话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堂姐同我商量,不若下个月挑个吉日将你纳进秋芳院,你看如何?” 齐氏说着话,秦柔便垂首在旁微笑听着,待齐氏说完,她望着秦可寅柔声道:“妹妹放心,如今你年纪还小,不必成礼,有了这名分,便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往后在秋芳院……我们就还是以姐妹相称。” 秦可寅早在齐氏开口说第一句时,脚底就有些发冷。是了,她早早地进门,既可平息流言,又能规避祸患,看似是当前最好的一步路。 秦可寅起身,走到中央,对着二人屈膝再行礼:“寅儿……不愿如此。” 秦柔脸上的笑意一凝,随即道:“妹妹是对这样的安排不满意么?若是如此……” 秦可寅摇头:“寅儿没有不满意,我只是,对侯爷无意。” 齐氏将茶杯重重一搁,四下一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你和阿勉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不进秋芳院,你还想去哪里?还是说,当个贵妾你还嫌不够” 秦柔淡淡道:“母亲别急,再听听妹妹的意思。” 齐氏冷冷道:“你是为了他们二人好才如此百般忍让,哪里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退一尺,人进一丈,今儿就让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你还如何在秋芳院立威!” 秦可寅被齐氏冷厉的怒斥吓着,身子轻颤,却强撑着抿唇道:“寅儿谢夫人和姐姐一片心意,但寅儿无心婚嫁,不论你们信与不信,今日之事的的确确是一桩意外,我不知道侯爷会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吃醉了酒会……总之,寅儿别无所求,惟愿有朝一日能入佛门,若夫人和姐姐应允,今年年后,寅儿便搬去家庙,落发为尼。”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白瑾脸色大变:“姑娘……” 秦柔一愣,看向秦可寅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齐氏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直直盯了秦可寅半晌,忽而冷笑道:“你以为这儿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地方么?婚嫁一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自作主张的道理!再说了,你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我儿配不上你不成?让你做他的妾,还委屈了你不成?” 秦可寅摇头不语,脸色愈发苍白。 秦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齐氏道:“母亲,您先不要动气,妹妹年轻气盛,如此这般,也是一时糊涂。” “妹妹,叔叔婶婶一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你若遁入空门、孑然一身,届时老无所依、身如浮萍,又怎么对得起他们?母亲话虽说得重,到底也是看在我与你的关系上,为你着想才会这么说,你何须如此呢?若换了旁人,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简单就过去了。” 一旁的白瑾暗暗摇头,汾阳侯夫人果真是非同一般,几句话间四两拨千斤,将秦可寅方才所言说成是一时意气,又给她扣了一顶不孝的帽子。 “姐姐……误会了,寅儿今日所言,绝非一时意气。”秦可寅突然抬起右手,解下发簪,青丝垂落如雾如瀑,一时间竟显得秀美绝尘。 秦柔一时失神,就见秦可寅掬起一捧长发,用簪尖猛然往下绞去! 齐氏大喝:“住手!” 簪子落到一半,被齐氏扔出的茶杯叮当一声撞飞,滚落在地,几缕秀发应声飘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残害自己的身体!”齐氏面上怒不可遏,实际更是心有余悸。她对今日之事恼怒万分,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毕竟秦家二房也不可小觑,更不要提,秦可寅背后还有个张老夫人。 此番她与秦柔找秦可寅来,想将事定下,实是自作主张,并未与任何人知会,若是秦可寅今日出个三长两短,以张家那个老太太的性情,指不定会如何。 更不要提,背后还有个张学林。 别说汾阳侯府,就是那皇宫里几位殿下都要忌惮张学林几分。 此时,秦可寅斜坐在地,低头不语。秦柔看过去,见她的裙摆已被泼出的茶水浸湿,又兼发丝凌乱,本该是狼狈可怜的一幕,她却似乎没有丝毫柔弱无依之态,只是静坐于此,仿佛是在无声地抵抗。 秦柔目光一闪,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丝诡谲的光亮。 “母亲,此事不急,晚些再定无妨,”秦柔忽道,“早知道如此,应先单独与妹妹将话说开,今日之事,是我思虑欠妥。眼下母亲受了惊,不若先回去歇息,由我再劝劝妹妹,母亲觉得可好?” 这一番话,当真天衣无缝、进退得体。 此事如今闹得如此,齐氏自然巴不得脱身,好将烫手山芋扔给秦柔。她平缓了一口气道:“也好,你好好地与她谈……原本好好一个孩子,真不知怎么回事。”而后冷冷瞧了秦可寅一眼,扶着丫鬟的手,一脸不愉地离开了朝夕阁。 齐氏带人走后,阁里人就少了大半。秦柔叫白瑾扶秦可寅回座,又命她替秦可寅把头发重新梳好。 秦可寅呆呆的模样,由白瑾施为,垂首望着膝盖上的手,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秦柔一边喝茶,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眸光闪动。 发髻梳毕,一如先前。 秦柔道:“妹妹,人多了说话不自在,咱们单独说一阵子话可好?” “自然无妨,姐姐……请说。” 少倾,阁内几个下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们二人在其中。 秦柔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妹妹,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秦可寅看向她。 “你为什么不愿意?”秦柔道。她看得出来,秦可寅是真心不愿入秋芳院,不是虚晃一枪、装模作样,而是由衷不愿。 秦可寅没料到秦柔有此一问,当下一怔。 “夫君他文成武就,身居高位,如今更是封爵出府,若是做了他的女人,今后你所能享受的荣华富贵不仅限于自己,更能荫庇子孙,你……为何不愿?” 秦柔所言不差,秦可寅出身虽然不差,但和京城的世家贵族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汾阳侯府在京城是实打实的一品勋贵,多少世家小姐挤破头都想入府做个贵妾。 更不提魏勉本人还如此出色。 就算今日之事真的是意外,或者错在魏勉,可秦可寅也不至于如此抵抗。 沉默片刻,秦可寅道:“齐大非偶……侯爷虽好,却不是寅儿的良配。说来也许会让姐姐觉得可笑,寅儿此生对于情爱,别无他求,只希望……” “希望什么?” 秦可寅轻轻一笑,却眉笼清愁:“但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秦柔眼睛一眯,恍惚间明白过来:“你……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秦可寅听到这一句,脸色更加苍白。 秦柔一时间,有些怔住,许久没有出声。 她看着眼前的秦可寅,好像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实在是傻得可爱,傻得……可怜。 她目光向下,凝视秦可寅的眼睛:“那个人是谁?” 秦可寅咬唇不语。 秦柔看着她,许久不说话,又想到她今日突然出现在桃园的事,猛然一震,双眸微睁:“你——” 今日有位贵客来迟,所以由秦家下人从桃园抄近路引过来,席间宾客人尽皆知。 秦柔忍不住一叹,神色奇异至极:“你竟然会喜欢他?当初,就连叶家那位都在他身上栽了跟头,你是疯了不成,竟去喜欢他?” 秦柔口中这个叶三,正是礼部尚书家的叶三小姐叶凝玉。 秦可寅低头不语,手却攥得更紧。 叶凝玉这个名字,几年前在京城没有人不知道,就连不在京城的秦可寅都听过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怎样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啊。 画技和琴艺都是超绝,可以说是世间仅有,许多当世大家都自叹不如。 借着其父对张学林的恩情,她曾师承张学林学习书法。 当年,连皇帝都对她动过心思。可是如今,那位叶三小姐年过二十五却仍然云英未嫁。 秦柔望着秦可寅,一字一句道:“当年叶凝玉痴迷张学林,可是连命都不要了,有些事,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初张学林与她有过婚约,可是她父亲叶如辉千方百计向皇太后讨的恩典。谁知道张学林一意要解除婚约,那叶凝玉服毒自尽……都没能让他心软。我见过叶凝玉几面,能让那样的女子走到那等地步,张学林此人,不是铁石心肠,他是根本没有心啊……” 此时是二更时分,夜色已深。 风声微弱,给雨水浸润过的泥土散发出涩涩的浅香,灌木丛间飘荡着雾蒙蒙的潮气。 那气息透过窗户飘散进来,让甄真愈发地清醒。 甄真悄悄地仰起头,看向窗外小小的天空,眸子里映出两点星光。 方才遇到魏勉,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甄家的那些故去的人和事。 也只有在这种没有人醒着的深夜里,她才敢偷偷地想一想他们。 平时,她却连想都不敢想。 娘亲的声音,兄长的声音,父亲的声音,都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低低的梦呓,来来回回地飘荡。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脸颊不知不觉就被寒夜里的风吹得冰凉。 就在她给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股若隐若现的酒香味道飘荡出来。 甄真一个恍惚,侧首一望,便落入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他站在重重叠叠的花木之间,修长的身影有如一团模糊的水墨,在月光变幻间,时明时灭,时隐时现,仿佛鬼魅一般。 目光晦暗,像一片浓黑的雾。 她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一时竟连害怕都给忘记了,只愣愣地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月亮的清晖忽然洒落下来,将那个人的面目照得分明。 他的脸玉白如画,在银色的月光下,与那双黑夜似的眼睛相映,风华慑人。 甄真一颤,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大人?”她有一些不确定。 这个时辰,他从秦家回来,怎么会她这儿来? 莫非是来兴师问罪? 甄真不禁咽了口唾沫。 眼前人的面容平淡,身形巍然不动,置身于花叶间,就像一座悲悯无情的雕塑。 他注视她许久,半晌才抬起手,拿出一个东西:“你试试这个。” 甄真定睛一看,首辅大人手里拿的,竟然……是一瓶跌打药酒。 第27章 弹指 甄真傻傻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眼睛。 张学林见她如此,眉头一皱。 甄真看他像是不耐烦,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忙伸手去接那药瓶。 “多谢大人恩典。” 张学林把药瓶给她,淡淡道:“这是我学生新制的药,你试试药效如何。” 甄真脸上笑容一凝,这才明白过来。 好嘛,她还想张大人怎么如此大发善心,大晚上的还特地跑来给她送药,原来是拿她当冤大头给人试药来着。 得亏不是内服的药,不然她恐怕试出个内伤也不一定。 甄真心里那点感激之情在张学林说出那句话后,刹那间荡然无存。 不仅如此,她还暗地里狠狠骂了他几句。 当然,表面上,她仍然是毕恭毕敬的,甚至于还硬挤出了几分泪花。 张学林看出她又在那儿装模作样,眉头拧得更紧,一动不动看她片刻,突然抬手,啪地一下,伸指在她额头上重重一弹。 甄真一呆,随即捂住额头,瞪大了眼睛看他。 张学林见她如此,嘴角微抿,竟似有几分笑意,却突然察觉自己此举大为不妥,又猛地拉下脸来,一副很是不悦的模样。 甄真双手还捂着额头,咬唇看着他,隐约有几分瞪视的意味。 张学林毕竟不是毛头小子,虽然是自己理亏,却丝毫没有异样之色,反而一副气定神闲之态,好像是甄真无理取闹一般。 甄真表面虽不敢如何,心里却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了,早些睡。”张学林面无表情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甄真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都不能回神。 她揉了揉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首辅大人都不找她算账? 白天她在秦府闹出那样的幺蛾子,照理说,他就算不罚她,也该狠狠骂她,即便不骂,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张学林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甄真看着那个方向,过片刻,摇了摇头关上了窗。 翌日大早,甄真醒时,便听到如梅与明浣在屋里私语。 她们二人平时怎么看都看不对眼,这突然凑到了一起聊得火热,倒叫甄真很是惊奇。 “说什么呢,这是?” 那二人回头看她一眼,招手叫她近前。 明浣道:“昨儿你半路回府,不知道秦家出了事。” 甄真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一下子闪现出魏勉那张脸。 她顿了顿:“怎么回事?” 明浣看了看如梅,没有作声。如梅道:“昨夜老夫人回来,一夜都没合眼,又气又骂。听说是咱们表小姐,在人家府上,与那汾阳侯不清不楚的,给人瞧见……” 甄真一愣:“什么?” “说是看到的人不少,这事儿掩都掩都不过去了,”如梅接着道,“今早汾阳侯夫人来过,进了琳琅轩不知说了什么,老夫人还动了怒,这会儿人已经走了。” “那表小姐呢?她如今在哪儿?”沉默片刻,甄真问道。 明浣摇头:“在屋里待着,没出过门。” 如梅呸了声:“做出那种事,哪里还有颜面出来见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明浣疑惑道:“怪的是,今早我还亲眼看到了那个汾阳侯夫人,瞧她那样子,不像有什么不高兴的,反倒是快活自得得很。本来她还有意去见一见表小姐,倒是表小姐不愿意,推辞说身体不舒爽……” 午时刚过,日头正盛。宫墙内青枝横斜,披一层薄薄的雪色,在日光下散着淡淡金光。朱翠交映之间,有一人缓缓拾级而上。 御书房外站着的人看着那石阶上的人,嘴角含笑道:“张大人,昨夜喝酒喝得可快活么?” 张学林却并不应他的话,只拱手向他一揖:“三殿下。” “咱们之间,就不必如此了吧,”三殿下似笑非笑道,“听说,昨夜在秦家,你府上那位表妹……” 张学林一脸正色,淡淡打断他道:“殿下,陛下已经在等我们了。” 被张学林如此打断话头,这位三殿下也没有如何,只脸上笑意微收,摇摇头:“听你的,走就是了。” 张学林颔首,与他并肩向前而去。 两人一进御书房,便要行礼。 三殿下是永德帝的第三子,自幼得皇帝爱宠,当初永德帝登基时就被免了大礼。 张学林自然不行,他撩袍行礼,得了皇帝的免礼才又慢慢起身。 永德帝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动,仿佛闻到什么:“张学林,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张学林抬起袖子闻了闻,轻轻一怔。 旁边三殿下立马探头过来细闻,脸色奇异道:“好像……是药酒的味道?” 永德帝倒也没有不愉之色,反倒往前倾身,似乎觉得十分新奇有趣的样子:“你受伤了?” 他这副神色,一点不像真心关切或是担忧,简直就跟看热闹似的,说是幸灾乐祸还差不多。 张学林摇头:“臣没有受伤,是旁人受伤。” 三殿下一笑:“没想到张大人还会关心旁人,只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旁人是谁?” 永德帝挑眉,眼里兴味盎然,甚至还歪着身子问他:“朕倒也想知道是谁。” 张学林看他们二人一眼,目光平静道:“府中下人罢了,顺手所赠,不足挂齿。” 这就是不想再多谈的意思。 三殿下本来不肯罢休,还想多问上几句,忽然给永德帝扫了一眼,目光一变,才又将刚刚张开的嘴闭上。 “罢了,”永德帝有意挖苦张学林道,“首辅不想说,咱们也不好勉强。” 顿了顿,他方道:“今日召你二人进宫,倒没有大事,就是下个月,沙罗国的大皇子和九公主要上京,他们此次——恐怕是来意不善。” 三殿下:“父皇的意思是?” 永德帝伸手在案上一敲:“他们想同大庆和亲,这次随行而来的那位九公主,虽是沙罗王唯一嫡出的女儿,却年纪尚小,仅有七岁。” 三殿下错愕至极:“七岁?沙罗这是什么意思?” 永德帝却看向张学林:“这事,首辅怎么看?” 第28章 心意 张学林道:“大庆的天家规矩,女子入宫,年龄至少是十一以上。” 永德帝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那位九公主,是沙罗唯一的嫡公主,若特意到大庆和亲,自不能以寻常宗室偏门应付,”张学林缓缓道,“既入不得宫,其夫婿之选,便只能在几位殿下之中定下了。” 旁边的三殿下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永德帝挑眉,似笑非笑道:“说的不错。” 语罢,又扔出一个折子到二人跟前。 “人家沙罗王可还说了,这九公主天命不凡,乃沙罗圣女,为嫡不为庶。” 三殿下神色一凝:“那就是说……她还必须是正妃?这怎么可能,父皇,如今儿臣几个都已经有了正妻,哪里来的空位?” 永德帝没有作声。 三殿下看看张学林,又看看永德帝,脸色一变。 魏家,汾阳侯府。 下人服侍秦柔起身洗漱打扮,见她眉眼松快,仿佛十分愉悦,不由也笑起来:“夫人今日气色真好。” 秦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嘴轻笑:“怎么能不好?等我可怜可爱的妹妹进了府,柔锦那个贱蹄子恐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下人不解:“夫人怎么知道秦姑娘一定会答应,她先前不是说什么都……” 秦柔嘴角挂着笑,目光却淡淡的:“我如今才晓得,我这个堂妹,看着单纯,其实心眼大得很,她不愿意进魏府大门,又不肯听外祖母的话回老家去,势必……” “势必什么?” 秦柔勾唇:“势必会去求她眼里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 下人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秦柔却兀自道:“而那个人,绝对是会让她失望的。她进魏家,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等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日子就会变得……有意思多了。” 是夜,张学林回到府里,径直去往常山阁。 下小石桥后,自他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张学林并未转身,只侧身回眸一瞥。 一个纤窈的身影自暗夜中走出,慢慢靠近他所站之处。 灯火遥遥一照,照出一张秀丽苍白的面孔。 竟然是秦可寅。 秦可寅缓步上前,低声道:“表哥……” 张学林看着她:“深更半夜,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秦可寅抿唇,半垂着头道:“我是……有事想和表哥说。” 她衣衫单薄,脸色苍白,一副泫然欲泣之态,且于夜风中瑟瑟而立,很是楚楚动人。 张学林没有作声,仿佛等她说下去。 秦可寅看他一眼,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心里不知为何,反倒多了几分勇气。 “表哥,寅儿……不想嫁去汾阳侯府。” 张学林颔首:“你既然不想,不去就是了。” 秦可寅飞快抬眸,面露喜色,却听他接着淡淡道:“过几日,我吩咐元宝安排马车,送你回家。” 秦可寅脸上笑意一凝,直直地看向他,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帕子:“表哥……” 张学林:“还有什么事?” 秦可寅眼里弥漫出湿气:“表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张学林皱眉。 秦可寅上前几步,忍不住要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不料张学林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秦可寅浑身一僵,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通体冰凉。 “表哥……你对我,从来都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吗?” 事到如今,她已经决心要豁出去了。 “若是如今,就这样回去,我爹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随便找个人家让我嫁了,我死……也不愿意那样。” 张学林眉头皱的更紧:“你爹娘很疼你,不会在此事上随便。” 秦可寅给他这话一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张学林望向她:“还有没有别的事?” 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秦可寅白着脸,眼里已经有泪水打转,却死死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表哥,寅儿心里只有你一个,求求表哥,别让寅儿回去好不好?” 张学林难得流露出困惑之色:“我比你大了二十不止,你为何如此想不开?” 秦可寅原本正在伤情之中,听得这一句,整个人一顿,有些呆住。 她抬眸看过去,张学林望着她的眼神平淡无波,没有不悦,却很有几分不解。 过了许久,秦可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从小就对表哥……” 张学林摇了摇头,声音淡淡道:“我性情孤僻,不爱与旁人一同,平素最爱的不过是金石字画,你若与我成亲,每日说话不会超过两句,一个月见面不会多出三次。” 秦可寅彻底愣住,当下怎么也说不出什么深情如海的话了。 不是她找不到话说,实在是……给张学林这么一番话搅得,一点深情的感觉都找不到了。 前面不远处路口,隐约听到几分的元宝,不由无声叹气。 活该他们大人打一辈子光棍。 翌日春晨,熹光初露,暖意渐浓。青辉笼罩皇城,风中隐约有桃李的淡香。宫殿楼阁,红墙彩瓦,给这春色一融,褪去了一层冰冷威仪,多了几分鲜活可爱。 汾阳侯魏勉从大殿出来,由内侍领着往宫外走,途经御花园,看到两堵缤纷团簇的花墙,脚步微微一顿。 花墙上盛放的海棠花是浅浅的紫红,像帘幕一般垂落,清风一拂,细细簌簌地颤抖,涌动起馥郁的芬芳,令人目眩神迷。 内侍回头见他驻足观望,微微笑道:“侯爷喜欢海棠花?” 魏勉看着花墙,眸光有一瞬的飘忽:“恩。” 内侍道:“这花墙是德妃娘娘特地差人置的,皇上和太后娘娘也喜爱得很。” 魏勉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是么?” 内侍并无所觉,只接着道:“这样颜色的海棠花,奴才也是头一回见,如今开得这样好,也不枉德妃娘娘一番心思了。” 魏勉淡淡地笑道:“娘娘的确是有心。” 内侍笑笑不说话。 几年前,皇帝将这德妃迎进了宫,还纳了不少其他的女子到后宫,当中也不乏出挑之辈。可不管其余那些妃子如何拔尖,都没有一个能越了德妃的宠。 微风扬落花瓣,魏勉抬手,张开手掌,当中一片悠悠然地落入他的掌心。 如此柔软轻盈,鲜嫩妍丽。 他垂下眼,轻轻一叹:“美则美矣,只可惜……太柔弱了些。” 内侍不知他所言何意,正有些云里雾里,下一刻,就见他手掌握紧了又松开,那一片小小的花瓣竟化为一缕淡紫色的烟从他手中飘荡而出,刹那间变作了虚无。 那内侍一呆,回过神时,汾阳侯已折身往前去了。 第29章 迷香 甄真回到琳琅轩服侍老夫人喝药,果真见老夫人脸色极差,几乎透出几分灰白。 看来如梅和明浣所说,还真是——确有其事。 老夫人没有胃口,吃了几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过了一会儿,甄真从里间出来,就看到流芳在高几前站着,有几分心不在焉的,好像是有心事。 甄真本来是想装作什么都没有,谁知道流芳竟突然伸手要去摸刚烧好的茶盅,吓得甄真立马捉住她的手:“天爷,你想什么呢,别给烫死!” 流芳一惊,这才回神,一时间也吓了个够呛。 “我方才在想别的,一时没有注意……” 甄真叹了口气:“流芳姐,我看你跟丢了魂似的,莫非是昨儿没睡好?要不你去歇会儿,这个时辰老夫人也不会有别的吩咐,我在就行了。” 流芳摇摇头,看看甄真,忍不住道:“今早出了一桩怪事,表姑娘身边的丫鬟白瑾你可认得?” “认得,”甄真点头,“她怎么了?” 流芳皱起眉头:“她特意来找我,竟让我去求大人帮忙。” 甄真目光一动:“帮什么忙?” 流芳:“你可不能往外说——” 甄真一听,连忙摆手:“得,你可别说了,我可不想听什么要人命的秘密。” 流芳一愣,真没料到甄真会是这么个反应。 话都到嘴边了,不说出来可不难受得要命,再说她早就憋了一个早上了。 眼看甄真提了个茶壶要走,流芳当时就急了,连忙拉住她:“我就是那么一说,想你也不会有那个闲工夫出去乱说的。” 甄真斜着眼睛:“谁知道呢,我这张嘴可没个准。” 流芳忍不住捶她道:“你这死丫头,成心气我。” 话是这么说,给甄真这样一逗,她心里倒松快不少。 “我告诉你,那白瑾找我,竟然要我去求咱们大人,好让表小姐留在府里,”流芳道,“当时还要塞我东西,幸亏我脑袋清楚得很,没给她迷了心智。” 甄真起初皱着眉头听,听到后来不禁笑道:“是你脑袋清楚,还是人家送的东西不够贵重?” 流芳横了她一眼:“你以为呢,我可告诉你,她当时拿出来的那块玉,一看就不是等闲的,绝对是表姑娘给的。” 甄真困惑道:“奇了怪了,这种好事怎么找上你,却不找我?” 流芳摇头:“谁知道呢,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到大人跟前说话?除非我是不想活了。” 甄真想了想,在她手上一按道:“找个机会和老夫人说说这事儿,别到时候给人抢先一步,后患无穷。” 流芳听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这么说,你后来是拒绝了她了?” “那当然了,”流芳道,“那块玉,我可连碰都没碰。” 午后老夫人准备歇下,突然嘴馋,就吩咐甄真去后厨煮着甜汤来喝。 甄真一路过去,途径后园,竟好巧不巧看到了那个白瑾。 她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好像在捡什么东西。 甄真眼睛一转,径直几步上前去,蹲下来就帮那白瑾一起捡。 谁知她的手才碰到地上的小纸袋,白瑾就跟见了鬼似的,猛然伸手从她手中夺了过去。 动作间,那纸袋中竟抖落出少许白色粉末,飞起一阵轻烟。 甄真被她吓了一跳,一个没留神吸了几口进去,当下就呛起来。 白瑾却胡乱将东西拿裙子一裹,慌忙跑走了。 甄真扶着腰站起来,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抬起手,闻了闻指尖上的味道,登时双眼一缩,变了脸色。 下一刻,她便有些眼前发黑,险些就要站立不住。 恰巧张学林带着元宝从不远处走来,看到她脸色惨白地扶着路边的树站着,一看样子,就知道有些不对劲。 元宝道:“咦,那不是叶蓁蓁么?” 张学林皱着眉头:“你过去看看。” 元宝暗下一怔,当即应声上前。 “叶蓁蓁,你在这儿做什么?” 甄真这会儿已经是头晕眼花,想来方才白瑾拿的那个迷香,劲道不小,更不提她还直接吸了那么几口进去。 她努力睁着眼睛,看着元宝道:“白瑾……拿了迷香,可能……是蒙汗药,赶紧去……” 话没说完,身子一松,整个人歪倒下来。 元宝下意识伸手想接住人,却有另一只手从他眼前横过,将晕过去的甄真揽在了怀里。 元宝转头一看,不由两眼一直。 张学林竟……直接将甄真打横抱起。 甄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却已经神志不清了。 她恍恍惚惚,抬了抬头,与张学林四目相对。 过了片刻,伸手往他脸上戳了戳,吃吃地笑了一声:“又是你这书呆子……” 元宝瞪大了眼,连嘴都张开了。 第30章 蛊惑 羽扇一般的睫毛下面,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微微带笑。 水光盈眸,亮若寒星,明媚可喜之处,不可尽述。 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又有几分轻佻,竟……似曾相识。 他的脸上,还有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张学林垂眸看着她,目光一时间有几分定定的。 不料,甄真原本还在笑着,却忽然脸色一变,脸上露出痛苦神色,紧紧咬住了牙关。 张学林不禁神色一变。 元宝忙道:“大人,叶蓁蓁方才说到什么蒙汗药,好像是中了迷香,刚刚所言是无心之失,不如小的先带她……” 张学林却不看他,径直抱着人往慈铭堂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去找大夫来。” 元宝愣在原地,看着张学林的背影,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 他们大人,好像竟对这叶蓁蓁有几分不同似的…… 张学林抱着人穿越回廊,进到慈铭堂,挥开宽袖,就见一张粉腻泛润的面孔微微歪着,双眸紧闭,竟似有几分气若游丝。 他举手在甄真颊上轻拍,沉声唤道:“叶蓁蓁?” 甄真略有所觉,却并未睁眼,只眉头蹙得更紧。此刻她鬓发潮湿,嘴唇微咬,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痛苦:“不要……不要,求求你……” 张学林猛然握住她的手晃了晃:“叶蓁蓁!” 甄真一颤,长睫如扇打开,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眼尾泛着轻红,目光似痛苦又似乞求:“哥哥?” 张学林呼吸一顿,没有出声。 “我好难受……”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泪珠飞落,一声声地呜咽。 张学林将那细细的手腕握在手中,冰凉柔软,滑腻无骨,竟令他心神微乱,下意识就想丢开去。 “大人,水来了,放在何处?”下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张学林:“倒进浴桶,好了就立刻退下,不许任何人靠近。” 下人应喏照做,转身之际,微微抬头,惊见大宝屏风上映出两个相拥重叠的身影,猛然一震,飞快垂了头逃也似的退下。 张学林将甄真打横抱起,走到屏风后,看了一眼轻微荡漾的水面,略一闭眼又睁开,抬起腿径直跨了进去。 这蒙汗药虽不致命,但极令人难堪,且药性强烈,非一般迷药可比。 如今虽是春季,天气尚暖,可毕竟还有寒气,看这叶蓁蓁,只是抱着他就知道,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恐怕禁不起冷水浸泡太久。 所以张学林没有迟疑,当下便抱着人与她一同入水,一面让冷水驱散药性,一面抱住她且用掌力为其暖身。 两人在水中紧紧相拥,甄真的头歪在他肩头,两只手牢牢攥在他后肩处。 墨绿色的官服被水浸湿,染成深色。张学林紧紧皱着眉头,将人搂紧,生怕她滑入水中。 甄真酸软得厉害,身体有如火烧,涌泛着一阵阵的眩晕,令她惊惶失措,茫然不已。 每当她轻轻战栗,就有一个清润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抚慰,令她略微平静。 一股淡香,夹杂着茶叶的清芬,斥入鼻息。甄真闻着那好闻的味道,就像是干渴已久的人嗅到醴泉的甘甜,紧紧攀着他不愿松手。 尽管如此,还是难受至极,几欲窒息。 “……难受。” 甄真一下子仿佛极难忍受,浑身发抖不止。 张学林感觉有异,将她推开,扳过她脸一看,当即脸色一变。 原来,甄真因痛苦难当、忍无可忍,竟不自觉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一丝血痕艳红如胭脂,自唇角蜿蜒而下,衬得清丽的面容凄绝美艳,难以言述。 张学林当机立断,握住她下巴,逼迫她张嘴,又伸手从自己袖子上撕开一条,令她张口咬住。 甄真呜呜了几声,整个人往后仰倒。 张学林立即长臂一伸,将人捞回怀中。 如此来来回回,折腾大半个时辰,甄真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张学林见如此,反倒松了一口气,立即抱着人从浴桶中站起出来。 然而,他抱着人才跨出浴桶,就有些僵住。 甄真衣衫尽湿,出水后必须擦身换衣,这事只有让女子来做。 静立须臾,他眸光一动,将人先放下,推门出去,将候在几丈之外的家丁喊来道:“立马去后厨,将孙嬷嬷带来,顺便叫她带一套干净衣裙过来。” 不多时,那孙嬷嬷就到了慈铭堂。一见榻上横躺着的甄真,她眼皮子一跳,暗暗万幸自己没有当场失态。 张学林看她伸手要解甄真的衣扣,便无声地转过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孙嬷嬷见一向清心寡欲的张大人如此看重这女孩儿,伺候起来愈发小心谨慎,又见甄真身体如此娇弱不禁,更不敢马虎。 衣裳褪去,露出葱绿色的肚兜和雪白如玉的身体,饶是见惯了世面的孙嬷嬷也不禁晃神。 冰肌玉骨,纤体绰态,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寻常美人,就算是绝色,也总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偏眼前这女孩儿,面貌已非凡品,身子竟也这般…… 她心神稍定,低头给甄真细细擦拭起来,心中却道:怪道他们大人一直克己守礼,原来不是不近女色,只是寻常花儿难以入眼罢了。 这一日正巧是上元灯节,京城城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全城的女子倾巢而出,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相比与平时,龙城卫巡逻的侍卫多了不少,几乎每走一阵,都能看到着那身官差服的人在其中。罗裳轻衣,胭脂香粉,遥遥望去,满街都是女子。 世家贵女此灯会时一般是坐着自家的灯船出行,也是在船上放灯。晚饭过后,汾阳侯府的女眷一同上了船,在灯光夜色里,漂浮于九江。这船造得极大,两房的女眷基本都在,此外还有一些仆妇丫鬟。开船的是自家的家丁,船有两层,每层头尾都有侍卫看护。 秦柔与魏勉的妹妹魏蔺立在近水那层,各自手里拿着花灯。 今日这样的时候,戴帷帽未免笨重,大部分女子都只覆面纱而已,她们二人也不例外。 秦柔手中的花灯上,画了个云鬓香腮的仙娥。魏蔺就比较随意,只用墨笔勾勒出一只画眉鸟儿,上色也未曾仔细地上。 二人各自品鉴了一番对方的花灯,又走近凭栏处去看岸上和水上的风景。 “人可真多!”魏蔺感叹,“不过这还算好的,之前在我们老家那儿的集市,脚都没地儿放啦。” “南地有那么热闹?” “那当然,而且规矩没那么多,想怎么来怎么来呗。” 秦柔笑道:“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南地的风光。” 魏勉当年平定叛乱,立下不世之功,封侯进爵,如今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可他本家并非京城人,而是南地人。 魏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嫂嫂你们这些京城的贵女都看不上南地呢。” “怎么会。”秦柔道。 魏蔺笑了笑,多了些由衷的自豪与欣悦。 “放灯啦!” 随着一声高喊,有乐声从远方天际飘来,岸上的人都涌向水边,船上的人也涌向水边,俯身,放灯。 秦柔点了点魏蔺的胳膊:“写了什么心愿,该不会是写了你如意郎君的名字吧?” 魏蔺闹了个大红脸:“什么呀什么呀,嫂嫂你可真是的,不正经……” 秦柔一笑,随即将灯放落,屈身半蹲,两手交握,静静地凝望着那盏灯飘远,与所有的花灯汇聚到一起。 岸上珍珠阁内四楼,四五人靠窗而坐。 “侯爷!是你家的船开过来了!这船气派……” “废话,汾阳侯府的船能不大么,再说女人家也多,就你家那四五口人,也不至于搞个这么大的。” 坐在靠里的魏勉已经喝得微醺,他听到动静,大步悠然过来,往下瞟去。 “侯爷,这船上这么多女的都你家的?不好养啊……” “就你屁话多,你当然养不起,咱侯爷能养不起?”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上前来将这两人拉开:“可别发酒疯。” 魏勉回头看了他一眼,转个身,整个人背靠着栏杆,双臂撑着往后仰:“没事,今日过节,大家怎么高兴怎么来——” 雅间的几个统领、副统领登时酒兴高涨,大喊大叫起来。 “不愧是侯爷,敞亮!” “敬侯爷!” 魏勉摇头一笑,不再搭理他们,头一侧,目光往下面飘去,那微醉的冷淡的目光,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凝住。 灯光闪耀的大船上,汾阳侯府的女眷三三两两地立着。船头近水的位置,有一名梳着低髻覆着面纱的女子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花灯。 那双眼,没有秋波潋滟,没有寒潭幽凉,只是静静的清泉,仿佛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般般入画,皎若秋月。 魏勉直起身,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那个女子是柔锦。 让他失神的,却是那双眼睛。 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若是覆着面纱,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魏勉眯起眼睛,一时间竟似愈发的醉。 “真真……” 旁边有部下见魏勉如此,不禁低声道:“侯爷这是怎么了,看着跟中邪似的?” “臭小子不要命了?你才中邪,我看你全家都中邪!” “不啊,咱们侯爷喝了酒就跟给人下了药似的,好几年前的冬天,还有一次竟突然把一个乞丐弄到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天天上书房听那个乞丐说话说半天,后来那个乞丐咳死了,侯爷还病了好些天。” “还有这么一回事?” “千真万确,”那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在原来的甄家……遇到的那个乞丐,会不会真是甄三小姐鬼上身的缘故?” “啧……” 魏勉将那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只装作没有没有听到,懒得开口。 他抬头看向天际,思绪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冬天。 八年前的昌宁街胡巷东口,一座高耸的院墙外隐约能瞧见斜飞而出的檐角,叠复环绕,古韵悠然。 门柱陈旧,阶前积灰,紧闭的大门上贴着严整的封条,给风一吹,扬起一角,透着无言的沉重和萧索。 这是被查封还不到两年的甄家大宅。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跪倒在这家宅院阶前,从兜里找出掏出一个冻硬的腊鸡腿,扯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他将油纸平铺在地上,双手捧着鸡腿恭恭敬敬地放在油纸上,随后取出小半截红烛点燃了放在最前。 眼下是年关,京城街头人影寂寥,没有人从这家门前走过,四下静静的,唯有寒风过耳的轻微动响。 乞丐对着蜡烛,磕了三个响头。 “你祭甄家做什么,甄家已经完了。”背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乞丐飞快扭头看了一眼,他眼睛有些昏花,只隐约看到是个年轻的贵公子:“关你什么事?” “甄家通敌被抄,大过年的你在这儿祭拜,不怕被官兵捉走吗?” 乞丐咳嗽了一声转回头:“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们……再说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甄家大老爷是反贼,可甄家夫人和公子都是好人,甄家小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大老爷犯了事,与他们……却不相干啊……” 那人一顿,许久才道:“你又没有见过甄家小姐,怎知她貌美?” “谁说我没见过?我见过的……” 几年前的冬天,他险些冻死在这石狮底下,是甄家小姐把自己取暖的毯子、手炉都给了他,还让人送了糕饼给他。 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昏花,他看到甄家小姐戴着帷帽站在那儿,粉白的裙摆,轻纱随风拂动,真真正正……是仙女儿才有的模样。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走上前,放了三个馒头上去。 乞丐本要破口大骂,忽而有一缕冷意窜入了他的鼻息。 他一顿,猛地扭头,就听到那人柔声道:“在这儿不冷吗,要不要去屋里头坐坐?” 那个人面若冠玉,温文尔雅,正是汾阳侯魏勉。 张府,慈铭堂。 夜里,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几个家仆都刻意压低嗓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正巧孙嬷嬷从屋内走出,看到张学林过来,忙福身见礼:“大人。” 张学林:“怎么样了?” 孙嬷嬷:“刚刚醒过一次,只是神智还不清醒,所幸身上是不烫了。” 张学林眉头一蹙,却并未说什么。 他举步入了屋,屋内烛火闪动,隐约有一股暖暖的清芬。 绕过绨素屏风,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他不禁一怔。 甄真着白色寝衣,一头乌黑的青丝扑散在绣并蒂莲的水红色绸面软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侧脸。 雪腮圆润,透着轻粉。 她的身上,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样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图。 他在床边坐下,才发觉她虽然睡着,却蹙着眉,面带忧惧,不由目光一顿。 孙嬷嬷提着洗净的茶壶悄然步入屋中,绕过屏风正要往里,一看屏风后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脚步。 那道清隽的身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外侧躺着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轻轻揉动,床上的人随着他的动作隐约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角轻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虽然极淡,却分明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笑。 此时,张学林抬头,看了孙嬷嬷一眼。 孙嬷嬷一颤,当即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兴许是屋门打开寒气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脑袋一动,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两眼迷蒙地望着眼前这一片模糊的深红,抬手揉了揉眼睛,歪头看他半晌,雾蒙蒙的眼里竟凝出泪影。 张学林抬袖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 甄真却猛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从床上坐起,惊忧地望着他,目光定定的:“不要走,不要丢下真真一个人……” 张学林一震。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雪白剔透,脸上透着红晕和甜香,神色却那样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说的也应当是胡话,可不知为何,他竟…… 眼前人还紧紧抓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温暖。 他就像是受了蛊惑,哑声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缓,展颜一笑,骤然松开了手。 他正因她这一笑微微定住,却见下一瞬,她带着笑张开双臂,径直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怀中。 张学林僵住。 可怀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语道:“不要走……” 几缕柔软的发丝钻进了他的衣襟,怀里幽香暗沁。 张学林沉默不语,只由她着搂住自己,过半晌,察觉怀里的人又睡了过去,才把手搭在她肩上,将人轻轻推落。 然而他才将人推开几寸之距,她就像极委屈似的,皱着眉头流起了眼泪,两只手还捉着他的袖子,仿佛不愿松开。 明明人还不清醒,却如此…… 张学林这一滞,就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朝前一扑,又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颠动之中,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窒。 她近在咫尺,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心神飘荡的……甜香。 张学林闭上眼,过半晌,又缓缓地睁开,抬手将人一推。 随后,他伸手,捧住她后脑,减缓了她身体的倒落,直到把人安放回榻。 “大人,”元宝的声音在外间响起,“那白瑾都已经招了,的确如叶蓁蓁昏迷之前所言,她用的就是蒙汗药。” 张学林收回目光,缓缓起身,走去了外间。 “她想把药用在谁身上?”张学林问道。 元宝咽了口唾沫,许久才道:“想用在……大人您的身上。” 张学林目光一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元宝:“幸亏这叶蓁蓁误打误撞碰到了药,这药这么厉害,恐怕谁都受不住。” “幸亏?”张学林拧眉。 元宝看他脸色不好看,连忙闭嘴低下了头。 张学林道:“把此事禀报给老夫人,由老夫人定夺。” 元宝应声,又不禁抬头看了看里间的方向:“大人,这叶蓁蓁在慈铭堂恐怕自然不妥,要不要……” 他没说完,给张学林凉凉地看了一眼,登时背后一寒,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里间,孙嬷嬷正在想法子让甄真把药喝下去。 可甄真也不知怎么的,还是同方才一样,死咬着牙关不松口。 孙嬷嬷苦着脸,急得不行:“这丫头,你倒是把嘴张开呀……” 张学林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让开,我来——” 孙嬷嬷连忙起身,腾位置给他。 张学林单手将甄真扶起,自己坐下,让她靠在怀中。 不过小半日而已,她竟像是瘦了许多,下巴都削尖不少。 此刻在他怀中靠着,轻得就像没有一般。 张学林俯首,在她耳边道:“叶蓁蓁?” 张学林的声音低沉清越,又因刻意压低透出一丝喑哑。 也不知道怎么的,孙嬷嬷觉得自家大人这一声“叶蓁蓁”仿佛格外好听,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令人……心头一酥。 他喊了两回,甄真都没有任何动静。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打着颤,就像一朵脆弱至极的花,轻易一捻就能捻碎。 张学林低头看着怀中又开始喃喃自语的甄真,神色愈发冷峻。 他抬手正要去碰一碰她的额头,却不知她是给凉着还是怎么,突然哆嗦了一下,就往他怀里缩:“冷……” 张学林一顿,伸手抓起床上的被子,将她整个裹住。 甄真侧头倚靠着他,仍然迷迷糊糊地,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将头低下:“还冷?” 那股清冷的气息一下子将她笼罩住。 甄真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突然低低抽泣了一声:“冷……” 张学林的目光落在女孩近在咫尺的脸上,神色微凝。 方才她也在喊哥哥。 这个平素在他跟前狡猾乖戾的丫头,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都不敢大声。 即便在梦里,还要忍着不哭。 张学林看着她在自己怀中低低抽泣,一动未动。 直到她似乎哭累了,他才伸出手,在她后颈一按:“张嘴,把水喝了。” 甄真略微蹙眉,没有吭声,却撅起了嘴。 张学林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听话——”他又道。 甄真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她半睁开眼,努力想看一看眼前,却发觉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绿色。 过了片刻,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按在那片深绿色上,指腹慢慢地抚过官服上绣线的纹路。 张学林低眸望着她,一动不动。 “哥哥……是不是哥哥?”她问。 张学林凝视她的脸,须臾,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眸光沉邃:“是。” 她闭上眼,嘴角上扬,往他怀中一靠,轻轻搂住他的腰道:“真好。” 说完,脑袋还上下蹭了一蹭。 张学林许久没有作声,且又一动不动的,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想起喂药的事来,目光一顿,伸手在她下巴上一捏。 甄真皱眉便要躲开,却给他牢牢地钳住动弹不得。 苦涩的汤药汩汩地灌进她的嘴里,一刻不停,几乎让她窒息。 张学林如此一滴不剩地将药灌进了她的嘴里,原本想放下药碗就把人扶回去躺下,低头一看她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一副滑稽的愁眉苦脸之相,竟看得有些出神。 “大人,老夫人来了。” 外头下人禀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学林回过神,立刻让甄真躺了回去,拂了拂袖子,起身便往外去。 外间,熏香的味道已经盖过了药味。 张老夫人闻到味道,皱了皱眉:“回回都点这臭气熏天的醒神香,说了你几回都没有用。” 张学林只道:“若是不臭,就没有醒神之效了。” 老夫人横了他一眼,又道:“我院里那丫头如何了?” 张学林看了眼里间:“已经没有大碍了。” 老夫人看向身侧的刘嬷嬷:“扶我过去。” 张学林便也跟着又往里去。 老夫人在床边坐下,抬手碰了碰甄真的额头和脸,吁了口气道:“还好没有大事。” 过了会儿,又吩咐流芳留下来照顾甄真。 刘嬷嬷等人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奇之色。 这叶蓁蓁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已,没想到她中了点迷药,竟得到老太太这样的厚待,老太太竟还特意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拨去照顾。 流芳应声上前,听张学林声音微沉道:“她刚睡熟,药先热着,过半个时辰再喂她喝。” “是。” 流芳端着空了的药碗要往外走去,忽然瞥见张学林的外袍似乎是有些不平整,看着竟像是给人…… 她心头一跳,飞快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 张老夫人在里间留了一刻多钟便走了,张学林送走老夫人后,慢步走到院内,在光秃秃的桃花树前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夜色里深影绰绰的灌木。 “大人,老夫人的意思……这两日就派车马将表小姐送回去。”元宝上前道。 张学林没有说话。 元宝观察他脸色接着道:“就是表小姐说什么都不愿意,方才哭闹的时候还晕了一回,奴才瞧着……不大好似的。” 张学林扫了他一眼:“怎么个不大好法?” 元宝小心翼翼道:“若是表小姐一时想不开……” 张学林摇了摇头,声音淡淡道:“随她去,张府不比她家里。” 灯节第二日的京城仍然是热闹非凡,从城门口伊始,到皇城宫门,大路被龙城卫清出一条行道,两旁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原因无他,四殿下朱祁历经四年,痛击北羌,大败冲山族,今天正是他得胜回朝、凯旋而归之日。 马蹄声近,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进。路人勉力仰首,瞻仰为首之人的天资风华。 深袍玉带,身姿健美,眉眼唇鼻,每一处都刀刻斧阔,狭长幽深的凤眼轻轻上挑,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有几分纨绔霸道之气,将风流倜傥和威仪不凡两种结合,真真丰神俊朗。 此人,正是朱祁。 “好个儿郎,这般风采,倒将那三殿下比到了烂泥里!”高处的酒楼里,一青衫书生对着身畔之人附耳笑说道。 “慎言。”那人颇为严厉道。 就算是实话,给人听到这样的话,就是杀头大罪。 “何修,你胆儿忒小,这种吵闹地方,谁听得见我讲话呢!” 何修放下茶杯瞟他道:“你可以把嗓子拔高试试看,别这么鬼鬼祟祟地说。” 那人道了声“没趣”,倒不敢再说,悻悻拂袖而去。 何修浑不在意,继续举杯喝茶,目光时不时落到底下行进的人马身上。 “敢问阁下,可是何家大公子?”一名小厮躬身上前问道。 何修颔首:“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是我家小姐有份薄礼想送给公子。” 送礼?还是小姐? 何修道:“无功不受禄,不知贵小姐何以送礼给我这一介书生呢?” “公子可还记得,四个月前,您在弘丰堂将一幅字画转手给了一位小姐?” 何修略一思索:“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姐感念公子那日所为,特叫小的送来回礼,以示感谢。” 何修皱眉:“小事罢了,不必如此。” “求公子卖小姐几分薄面,不然小的回去也不好跟主子交差,”小厮苦哈哈一张脸,“小姐说了,这礼是合礼法规矩的,公子可尽管放心。” 何修见他如此,不好拒绝,便道:“先拿来给我看看是什么,若合礼法,在此处查验应该也无妨吧?” 小厮忙应好,又心道:真不愧是何首辅的嫡长孙,真个谨慎缜密,小姐眼光到底高。 一番动作,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棕木制的方形小框,内嵌一幅花鸟图,上面落款:许修远。 何修神色有些震动,惊喜之后很快又拧起眉毛:“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收,还去给你家小姐,总之心意我收到即可。” 小厮忙道:“何公子别误会,这是一幅赝品,并没那么贵重。小姐说了,公子爱好许修远作品,其真迹深藏,这裱装赝品恰能作为赏玩用。” 何修点点头:“这真是有心了,冒昧问一句,你家小姐到底是哪一位?” 小厮笑了笑,慢悠悠道:“叶尚书家的六小姐。” 第二日傍晚,甄真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是满眼的雪白。 雪地里,身披血色狐裘的嫂嫂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是你害了我们全家,是你把那个男人招惹来的。” 她想喊一声嫂嫂,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流出热热的东西,滑过冰冷的面颊,冰火交替,冷热烧心。 嫂嫂转身而去,那点火红弥散在铺天盖地的雪白里,倏然不见。 她直直望着嫂嫂远去的方向,肩头忽然一沉,是魏勉在她身侧垂眸望着她,他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外边天凉,回屋去可好?” 她想摇头,肩头却似要给人捏碎了一般。 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画面掺杂其中,在她头疼欲裂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就像是在将要溺死的黑暗边缘,看到一息微弱的星芒。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长眉清眸,如月射寒潭。 甄真一窒。 张学林凝视着她,目光莫测。 甄真在那双漆黑的凤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就听流芳在外道:“大人,药好了。” 甄真一呆,四下环顾,惊觉自己此刻是躺在慈铭堂张学林的榻上,一下子就给吓傻了。 她向前而去,想要下地,却因为方才曲腿时间太久,腿有些麻了,在起身的刹那,两腿打了一颤,堪堪又要跌回榻上。 张学林飞快伸手,揽住她的腰,几乎将她搂至身前。 那一抹柔软纤腰,在他掌中,似乎一摧即折。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因为无措,双眸闪动着水光,好似两泓泛烟的碧波,轻轻荡漾。 张学林目光一深。 而腿上的酸麻,和脑袋里的胀痛,无一不在提醒甄真,此时此刻,她眼前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绝非她做梦。 甄真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 最清晰的,要属她戳着张大人的脸骂他书呆子的那一幕。 刹那之间,她浑身僵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被雷劈到的感觉。 天打五雷轰,也不过如此罢。 甄真看着面无表情的张学林,从他怀里一挣,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她因为腿软,这一跪没能把握好力道,膝盖几乎是生生地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连张学林都被震得往后退了退。 “大人,奴婢错了,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发誓,奴婢不是成心的,绝对都是那药害的!” 她声泪俱下,就差冲上前去抱他的大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有红包哦,爱你们,入v啦感谢在2020-11-0910:17:28~2020-11-0914:3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花果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高估 张学林看她这副狗腿样,简直与昏迷时娇弱可怜之态,相去十万八千里。 “起来说话。”他拧眉看她,语气不善。 甄真却哭丧着个脸动弹不得:“奴婢好像,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 张学林一顿,扫了她一眼,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就把人拉了起来。 甄真往后一跌,又一屁股坐回了榻上。 这下,身上是舒服了,心里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等奴婢腿上不麻了,奴婢马上就走,绝不敢再叨扰大人……” 张学林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睁着个眼睛,巴巴的模样,一副惶恐不安之态,好像……他会吃人似的。 “啰嗦,”他皱眉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往外,走到半路,身形一顿,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把药给喝了。” 甄真看了看床头矮几上的汤药,讷讷点头:“是。” 张学林一走,流芳紧跟着就进到屋里。 “姑奶奶,你可算醒了!” 甄真一把抓住她手臂:“怎么搞的……我怎么,会在慈铭堂?” “你忘了你怎么进来的?” 甄真摇头:“不记得了。” 流芳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全府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咱们大人可是亲自抱你过来的。” 甄真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甄真摇头不语,脸色比先前更白。 流芳看她一会儿,明白过来,唉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放心,这回不会有人罚你的。” 甄真脖子一扭,望向她。 流芳给她这么直勾勾地一看,背后都不禁有些发毛。 “你不知道,这回要不是你歪打正着先碰到那药,回头遭罪的就是咱们大人了!表姑娘给猪油蒙了心,竟然听信白瑾那个坏蹄子的话,想给大人下药,借机……” 流芳一顿,凑到甄真耳边低语了一阵。 甄真瞪大了眼:“好不要脸。” 流芳吓得忙捂住她的嘴:“可别乱说,这是家丑,老夫人不准咱们私底下议论。” 甄真轻咳了一声:“那表小姐呢?”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等着打道回府了,张家可不会再留她了,”流芳愤愤道,“得亏中招的是你,若是咱们大人,岂不是一世清名都给毁了?” 甄真忍不住道:“你这说的还是人话么,什么叫——得亏中招的是我?那怎么不是你啊?” 流芳看她吹鼻子瞪眼的,不禁乐了:“你这不也是——因祸得福么,这次算是替大人挡了灾,回头老夫人和大人还不知道会怎么赏你呢!” “去去去,这么好的福气都给你得了!” 汾阳侯府,魏家。 “你说什么?”秦柔听了底下人的禀报,险些给嘴里的茶水呛着。 “秦二姑娘使人给张大人下药,计划不成,反而败露,现在被张家拘在屋里头,想来是要给送回老秦家了。” 秦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那下人道:“夫人不是有心想替侯爷纳了秦家二姑娘么,要不要……” 秦柔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我本以为她还有些本事呢,原来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亏她想得出来……把这种蠢货弄到咱们府里,回头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别糟了汾阳侯府的脸面。” “夫人说的是。” 秦柔喝了几口热茶,放下茶杯,目光一动:“说起来,侯爷是不是有些日子没去揽月轩了?” 她口中的揽月轩,便是柳夫人柔锦所居的院子。 “正是呢,”下人回道,“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秦柔挑眉:“倒是稀奇,我还当侯爷待她有多不同呢。” “不过夫人,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几日,奴婢日日都看到柳夫人在后园辉石路上散步,那可是侯爷去书房的必经之地,想必她是贼心不死呢。” “什么叫贼心不死?话说得太难听了,”秦柔似笑非笑道,“那叫——不见棺材不落泪才对。” 正说着话呢,外头就有人禀报道:“夫人,柳夫人求见。” 秦柔一笑:“巧了,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点了点头,下人便又出去。 不多时,柔锦便带着丫鬟走进了厅内。 她身形纤长,又着一袭淡蓝色的纱裙,行走时飘飘然真如仙子乘风一般。 “妾身柔锦,见过夫人。” 秦柔瞥她一眼,语气漫不经心的:“你身子不好,何必来回走动,别到时候感染风寒,又叫侯爷怪罪我呢。” 话是这么说,却迟迟不免柔锦的礼,柔锦只能一直屈膝蹲在那儿,可她始终脸色不变,看不出有丝毫的委屈。 “妾身自不敢让夫人劳心,只是有样东西……想劳烦夫人转交给侯爷。” 秦柔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哦?什么东西?” 柔锦垂首,有些羞愧道:“只是妾身自己纳的鞋底罢了。” 秦柔哦了一声,又道:“那怎么……你不亲自送去给侯爷?” 柔锦把头垂得更低:“妾身许久不曾见到侯爷了,又不敢贸然去找侯爷,所以才……” 秦柔看她半晌,嘴角微勾道:“知道了,东西放下就是了。” “多谢夫人。” 待柔锦告退以后,秦柔身边的下人不禁道:“夫人,您真打算给她送去?” 秦柔闭着眼睛,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声音淡淡道:“自然是得送,我若不送,回头侯爷问起,岂不要怪我?” “可……” “无妨,”秦柔道,“她不就是看准了我会给她送么,以她的身份,不好随随便便去找侯爷,只有用这种法子提醒侯爷后院里头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在,想想倒也可怜。” “她有什么可怜的?先前……” 秦柔哼笑了一声:“你不觉得有趣么?侯爷在屋里人跟前,是从来不稀得装模作样的,既有大半月没去揽月轩,十之八九是对她腻味了,偏偏这柳夫人自己不觉得,看她这样自以为是、还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倒也挺有意思的,说不定,她还以为,侯爷不去揽月轩,是我在背后从中作梗、百般阻挠呢。” 话说甄真在慈铭堂内待着,哪儿哪儿都不自在,躺床上睡不着,坐着也浑身僵硬。 也不知道张学林什么意思,竟还不下令叫她回自己那儿。 没有首辅大人的吩咐,几个下人自然都不敢让甄真走出屋门半步。 可甄真在张学林这儿,是真的一刻也呆不住。 她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又起身到桌案的书架边乱看。 原本不过是瞎看看罢了,却忽然看到最上方有几卷画轴,当下目光微定。 之前,张学林给她的画,是许修远的作品,也不知他这儿还会有些什么好东西。 当了这么多年内阁首辅,总该有一些宝贝珍藏吧? 甄真咽了口唾沫,不禁有些眼红。 当然了,这看归看,想归想,甄真是绝不敢轻易乱动的。 笑话,若是给人瞧见了,那还了得? “想看么。” 她正仰着头看着书架上面的画轴,完全没注意到背后何时来了人,只听到声音,浑身一个激灵,险些就叫出声来。 回头一看,张学林竟然就在她身后站着,双手负后,在那儿目光淡淡地睨着她。 “……没有没有,奴婢就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张学林却不理会她这话。 他径直走上了前,从书架上面抽出了那几卷画轴,递给她道:“想看拿来看就是了。” 甄真慌忙接过,抱在怀里,干笑了两声:“那个,多谢大人……” 张学林凝眉看着她半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甄真给他看得心里直发虚,目光飘忽道:“大人?” 张学林啧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还是再让大夫看看,这病了一场,怎么看着好像——脑袋有些不太好使的样子。” 甄真一怔,过了许久才回过味来。 她脸色发僵,表面上在笑,心里头却气到几乎要吐血,连她额头上,都隐约有几根青筋浮现。 我看——你才脑袋不好使!你祖宗十八代都脑袋不好使! 去你大爷的! 杀千刀的狗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914:32:33~2020-11-1021:5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磊在线啵嘴了解一下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迷梦 张学林发觉甄真脸色古怪,简直……有几分咬牙切齿似的,不禁拧紧了眉头,暗道:这个叶蓁蓁,胆子不小。 甄真一看张大人拉下脸来,立马就不敢再造次,低眉顺敛目,又一副乖顺之态。 张学林看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一个字都不用说,光这一笑,就把甄真吓了个半死。 甄真有点懊悔方才一时忘形,且愈发觉得自己应该早点离开慈铭堂,尽快回到下人院里。 “大人,奴婢觉得身上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回去了,”甄真斟酌着缓缓道,“毕竟奴婢身份低贱,住在慈铭堂里,实在是不成体统,怕对大人也不好。” 张学林看她片刻:“有什么不好?” 甄真一噎,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却见首辅大人目光清明,没有丝毫异色,问得……那叫一个坦坦荡荡。 她总不能说别人会以为他们二人之间不清不楚,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臊得慌。 高门大院里头,主子和仆婢那点事虽不稀奇,但给人说道,总归不光彩,更不提张学林是如此身份。 有些话本来就不必说尽,点到即止便可。偏偏首辅大人跟个呆头鹅似的,点也点不破,还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甄真自觉脸皮没那么厚,开不了这个口。 张学林看她两个眼睛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一肚子坏水,眉头拧得更紧了:“到底是有什么不好?” 甄真还没答呢,外头响起元宝的声音:“大人,宫里来人了。” 她松了口气,立马在心里对元宝千恩万谢了一番。 张学林应了一声,便没有再多管她,径直就去了。 甄真弯下腰行礼恭送,道了声“大人慢走”,心里头一时乐开了花。 眼前是魏家在城内一处山庄,名曰季岳,是魏勉早年间置下的小庄。魏家的酒庄也在其中,与山庄避暑处只隔一道门,向外开放。 这山庄附近都是魏家的地方,山庄的仆妇们早就候着魏家人来,备了好酒点心。 赏玩后能到如此闲雅之地休憩,正是再好不过。汾阳侯夫人秦柔与小姑子魏蔺一同牵着一路往里走,庄内在灯光掩映下也是玉砌雕阑、美轮美奂。 在小园内坐了不多久,魏蔺说是闷得慌想去酒庄瞧瞧,仆妇虽十分为难却也无法,毕竟魏家三小姐是个“鬼见愁”,轻易招惹不得,只好多几人随同她前去。 “嫂嫂,你送来的安神香好用得很,却不知你方不方便将制作之法告诉与我,免得我再三番五次再去麻烦你。”魏蔺道。 “半点也不麻烦的,不过给你自然也好,回头我将制法一一细写下来,让人给你送去。” 魏蔺见秦柔这几日气色仿佛比之前好些,说话都透着一股松快,不由也高兴起来:“那就多谢嫂嫂了。我这里有几碟小点是自己带来的,你不妨尝一尝,看味道如何。” 旁边有丫鬟笑道:“这些个点心是三小姐亲手做的,夫人今儿可有口福了。” 秦柔低头看去,果真是几盘与她们那桌完全不同、更为精巧的南方小点,色香味俱全,令人眼前一亮。 她也不故作矜持,大大方方吃了些,当下赞不绝口,魏蔺脸上的笑一时便更浓。 “对了嫂嫂,怎么没见大哥在呢?” 秦柔敛了几分笑:“侯爷公务繁忙,晚点才会过来。” 魏蔺眸光一动,面露惊讶,却也没再多问。 两人是在去往山庄添香阁的路上,挽着手走着小石径,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微风吹拂,凉意沁人,舒爽宜人,心情也不觉好起来。 “那是什么人,瞧着倒面生。”魏蔺忽然问道。 其余几人脚步一顿,远远望去,果真看到有一名罗裙少女站在树下,她摇着团扇,不时与身旁的丫鬟浅笑说话,侧首间露出秀美孱弱的姿容来。 秦柔身边的下人微微变了脸色,秦柔自己倒是面色如常道:“是你大哥房里头新添的眉姨娘,你大哥特地准许她一道过来的。” 魏蔺眉毛一拧,有些不大高兴:“大哥怎么又……” 秦柔握了握她小臂以作安抚,不防那眉姨娘这会儿突然看见了她们,低头与丫鬟私语一阵,朝着她们这边走来。 走近了看,这位眉姨娘不光身量娇小,面孔也有几分稚嫩,看似只有十四五岁模样。杏眼秀鼻,颇为娇美。 “妾身眉抚见过夫人、三小姐。” 魏蔺见她年纪这样小,心中更是老不大自在,根本不搭理她,秦柔则淡淡应了一声。 眉姨娘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轻轻一转,落到秦柔身上,不禁略微晃神。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真个仙姿玉貌、柔情绰态,令人过目难忘。 当初敬茶见到这位侯夫人时,她就觉得惊奇,没想到风流多情的汾阳侯竟有如此娇妻,比起她这个以色侍人的侍妾,都还要美上几分。 眉姨娘见秦柔脸色淡淡的,就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自然不会多打扰,只打了招呼便识相地告退了。 魏蔺嘟着嘴老不大高兴,心里还有些怨怪魏勉太过风流。 奇怪了,她大哥从前也不这样啊。 却没想到,魏勉当日深夜从外头回来,竟又带回来一个女子。他人喝得半醉,有些昏沉不适,摆摆手就让人去找侯夫人安排,自个儿睡去了山庄书房。 秦柔打量这位新来的,二十上下的年纪,肌肤白皙,鹅蛋脸,桃花眼,并一对甜甜的酒窝儿,笑时露出两个涡涡,娇媚酥人,风情万种。 她略一眯眼,又问了几句,才知这女子是天香楼的头牌刘雪兰。今日魏勉与同僚在欢场喝酒应酬,这刘雪兰出来招待,却不知怎么的,竟得了魏勉的青眼。 旁边丫鬟暗暗打量秦柔的神色,心中暗道:虽侯爷往常也是个胡天胡地、放荡不羁的性子,却不至于如此荤腥不忌地往院里头添人呐,前几日是那个眉姨娘,今儿是个欢场头牌,真是无法可想! 所幸不管是那眉姨娘,还是这位新来的刘雪兰,在夫人跟前都还算乖觉,不至于跟那柳夫人似的,心眼比马蜂窝还多。 秦柔:“魏家不比外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也不能说,不管是唱曲还是弹琴,任何一样,只有爷应允了,爷指示了,你才能做,你可晓得?” “妾身晓得。” “下去吧,”转头又对丫鬟道,“明儿去找何妈妈挑两个丫鬟来。” “夫人,侯爷喝了酒,又直接睡在了书房,要不要……”丫鬟轻声道。 秦柔伸手揉了揉眉心:“你去端杯醒酒汤来,我亲自去看看。” 书房内,魏勉果真如秦柔所料,横七竖八地歪趟在榻上,长长的手脚都横在外面、悬在半空,好像无处安放似的。 秦柔拿起靠枕将他的头垫好,正要俯身去给他脱靴,忽然给他猛地一把攥住了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拉进他滚烫坚实的怀里。 她心跳得厉害,抬眸对上这张再熟悉不过的清俊面容,面露茫然,素手轻探,正要抚上他的脸。 却听那半醉半梦的男子似嗔似叹地,低吟了一声:“真真……” 在魏勉梦中,月亮的清晖忽然洒落下来,将对面那个人的面目照得分明。 他知道眼前这一切只是做梦,可那种感觉却如此真实。 他的脸泛着异样的红,在银色的月光下,与黑色的眼睛相映,添了几分妖治,与平素截然不同。 他的指尖停留在甄真的脸上,触感更真实得……令人心悸。 甄真的眼睛,比以往都要深,都要冷,仔细一看,甚至还带着一丝猩红。 被她望着,他就像是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撅住了身,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真真,是我不好,你别走……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他的声音透着难以察觉的喑哑。 梦中的甄真,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双眸一颤,眼里的水光一荡,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大水破闸而出。 她察觉到不对劲,便要逃脱,手却给他捉住了,眼前也飞快地暗下来。 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闪身到窗前,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不……”那个“要”字没能出口,就给吞没了。 双唇相接的刹那,甄真身上的甜香丝丝缠缠,浸透他的呼吸,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当中夹杂着酒的味道,还有一丝莫名的香甜气息,将他迎头罩住,令他浑身战栗。 她就在他怀中,衣服上带着沁凉的潮湿气息,身体却异常滚烫。 他吻着她,动情至极,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此刻,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连天顶的月光突然都变得极其刺眼。 为了今日的权势,为了魏氏一族,他在甄家忍辱负重六年有余,终于得到了甄家所有人的信任,完成了陛下给他的使命,顺利地……将有反叛之心的甄廷匀打入了死牢。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突然就不见了。 以她的身份,事发以后,自然会沦落到教坊司为奴为婢。 把她从那里弄到自己身边,对他而言,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想过一千种一万种求她原谅的法子,甚至于,就算她永远不原谅他,他也要将她困在自己身边,绝不让她离开。 可是她就这样没了。 消失无踪,遍寻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更新送到~下一章的更新时间在周五晚上十一点半,高甜预警,谢谢大家~ 第33章 满怀 张学林自那日离府进宫以后,就没有回来过。 没有他的吩咐,甄真自然不好擅自离开。她一连两日都在屋里傻傻躺着,真的是要给活活地闷坏了。 流芳知道她的脾性,怕她不老实出去窜,便特意想法子找了个凶神恶煞的素嬷嬷镇着她。 毕竟张学林和老夫人之前是吩咐流芳照看她的,要有个什么闪失,那还了得? 甄真若敢踏出院子半步,这身子还没出去,立马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膀大腰圆的素嬷嬷,直接把人扛起来就往屋里带。 “孙嬷嬷,你说迷晕那个老妖婆需要几包蒙汗药才够?”甄真叹道。 孙嬷嬷一听这话,差点打翻手里的茶杯:“你这丫头,可别再打什么歪主意了,别害得我们几个也要跟着你遭殃。” 甄真趴在榻上,有些不满地嘟哝道:“可我早就好了,又不是摔断了腿,瞎了只眼,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么。” 孙嬷嬷没好气道:“大人走之前特意交代的,除非大夫开口说你好了,否则你哪里也不能去,该喝药喝药,该歇息歇息。” 本以为甄真听了会感激涕零,没想到她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就知道是这……” 孙嬷嬷忙要伸手去捂她的嘴,谁知道眼睛一抬,立马就给吓得一动都不能动了。 只因珠帘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人不是旁个,正是张学林。 张学林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袍子,如卧云之松,风吹云涌,有缥缈乘风之感。 他站在那儿,双手负后,神色自若,还微抬着下巴,朝着孙嬷嬷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甄真后脑勺对着门帘,压根不知道背后有人进来,仍在那儿叹道:“想我又不是大人养的狗,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狗,也得带出去遛遛不是?就这么着,可不得生生地把人给憋闷死?” “你想去哪儿遛?” 甄真听到背后响起的声音,立马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绷给直了。 她慢慢地回头,就看到那张最不想看到的脸正神色淡淡地望着自己,当即吓得打出了个清脆的嗝。 张学林见她睁大了眼看着自己,又不说话,分明是一副给吓傻了的样子。 流芳刚一进屋,见他们两个在那儿大眼瞪小眼的,咽了口唾沫:“……大人来了,奴婢……这就去给您沏茶。” 随后,竟一溜烟就跑了。 甄真不可置信,朝着她的背影一伸手:“你给我回……”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是张学林朝她榻边走了过来。 甄真吓得想也不想,直接就想往里滚。 谁知道这一下动作太大,竟不慎牵扯到膝盖,疼得她一下子缩起身子,眼泪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张学林站在那儿看她,皱着眉头,虽然一个字没说,却分明是一脸在看傻子的神色。 谁知道,这还没完,她的被子给床脚绊住,往下一扯,竟把她这个人都一道往床下带了过去,张学林眼睛一凝,几乎没有多想,飞快上前,蓦地就将她接了个满怀。 抱住人的一刹那,他蓦然一怔,只感觉掌臂之间犹如拥着一团轻棉,丝丝甜香萦绕,温软盈然。 此时她清醒无比,睁大了眼睛瞪着自己,看着愈发像只猫了。 这种感觉,与之前她昏迷时,截然不同。 当时她生死未卜,他根本没有心思想旁的。此刻却不同了。 看到她露出如此夸张滑稽的神情,张学林的嘴角,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甄真毫无觉察,只因为自己在张大人怀中的事,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间一动不能动。 她看看他,又探头看看四下,过许久,张眼望着他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那个,多谢……大人。” 张学林方才脸上那点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副清正端然的面孔:“你进府时,是什么人教的你规矩?” 甄真微微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神情,装傻充愣道:“不知大人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张学林挑眉:“你说呢?” 甄真眼珠一转,想到之前张学林与郭芳霖说话总是比旁人多些客气,心念一闪,咬下唇,乌眸湿凝地看着他:“大人……饶了我这回罢,我、再也不敢了。” 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泛酸。 张学林微微眯起眼睛看她片刻,随后稍稍用力,将她轻轻一颠,吓得她忙楼住他脖子:“大、大人!” 这一下张学林倒是始料未及。 如此一来,二人竟贴得更近。 她身上的甜香愈发浓烈。 长长的眼睫上还聚了一滴珠子似的泪,是方才被吓着却未来得及落下的,雪色的面容,映着泪光,灵澈绝尘。 他默默看着,不禁抬手……替她轻轻一拭,将那泪珠子拂在掌心。 甄真见他动作,不禁有些愣住。 张学林将那一滴泪揉碎了捏在掌心,拢在袖中,望着她风淡云轻道:“如今倒是知道害怕了。” 甄真恍惚抬头,望进一双深邃黑沉的凤眼,心头突然像是给人撅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 过了片刻,他又抬起手来,动作之间,袍袖如墨画般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清淡的药味,似兰非兰。 甄真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那手就径直朝她落下来,在她脑门上狠狠地一敲。 甄真吃痛,飞快捂住额头就叫出了声:“疼——” 张学林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甄真扁起嘴,有几分泪汪汪的,却也不敢说什么。 刚才那一下的确是惊险,一个不好,就要摔着身上,很可能还会磕着头破相。 张学林看她忽然这么乖静,显然也是真给吓着了,原本还想说她一句,却也不知道怎么的,当他低头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些字句就像冰一下子化成了水,软在了他唇齿之间,刹那间了无踪影。 甄真见他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也不说话,以为这回他是动了真怒,就在那儿耷拉着头不吭声,两手也不敢搭着他脖子,只规规矩矩地放下来,长睫低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当然,甄真自然不是愧疚或者是知错什么的,只是为求此事过去,在那儿一个劲地装模作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短小,但满满是糖哦,明日继续~ 感谢在2020-11-1119:14:41~2020-11-1322:5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mh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一搏 张学林看她如此,心知她是装出来的,却并不揭穿,只将人抱着放回榻上。 甄真看他这会儿神色,倒也不像不高兴似的,暗地里松了口气。 此时,流芳端着新沏好的茶从外间走了进来:“大人,用茶。” 张学林走到圆桌边坐下,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又放下:“今日大夫怎么说的?” 流芳:“说是好得差不离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不宜吹风受寒。” 正说着话,外头响起下人的禀报声:“大人,老夫人过来了。” 张学林便起身出去迎,不多时,张老夫人带人进了屋。 张学林道:“母亲怎么来了?” 老夫人瞟他一眼:“本来是想去看看那丫头,一问才知道,这人还在你这儿待着——” 这短短一眼,不可谓不意味深长。 张学林倒是淡之若水:“大夫说了不可吹风受寒,若让她出屋子走动,反而多生麻烦。” 张老夫人瞅他脸色,瞅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却念头飞转。 本来叶蓁蓁这丫头中了药,也不必你首辅大人亲自抱回屋,差使个下人不就得了。再者说,抱回屋,怎么着也不能是慈茗堂的屋。如今这都好些天了,人竟然还在慈茗堂住着,想让人不多想都难。 先前事发的时候,她倒未曾多想,毕竟当时因为秦可寅想要给张学林下药的事气得够呛。这会儿回过味儿来,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 莫非她这数十年不开窍的儿子……终于是要铁树开花了? 老夫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总之心里滋味万千就是了。 还是得再看看,张学林虽是她亲生的,可她这个当娘的有时候也看不懂他,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既然有苗头,那就徐徐图之,看着后续如何便是。 眼下,还是装傻充愣为妙。 张学林自然不知道他娘心里的百转千回,只吩咐人再去倒茶给老夫人。 甄真在里屋听到外间动静,知道是张老夫人过来了,也不敢怠慢,连忙收拾了收拾,掀起帘子便走出去。 “夫人金安。” 淡紫色的帘子一晃,她从斑驳的光影间款款而出,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竟有几分惊心动魄之美…… 张老夫人一怔,下意识目光一转看向张学林。 张学林却在低头喝茶,并未如何。 老夫人:“过来我看看,今儿感觉可好些?” “多谢老夫人关心,奴婢一切都好,吃了苏大夫的药,这会儿已经没大碍了。”甄真道。 老夫人上下看了看她:“的确是清减了些。” 甄真低头不语。 张老夫人想了想,目光一闪,忽然又道:“我瞧着……还是胖些好看,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是在问张学林。 甄真一愣,张学林倒没有任何异色,只抬头打量了一眼甄真,淡淡地嗯了一声。 老夫人眯了眯眼睛,转而又对甄真道:“我看你也差不多该回琳琅轩来了——回头我叫刘嬷嬷给你做些好吃的补补,养些肉回来,张大人这儿连油星子都见不到,可别越待越瘦。” 张学林听到老夫人说要甄真回去时,目光轻微地一动,倒也没说什么。 甄真却给高兴坏了,连忙福身应是:“都听夫人吩咐。” 张老夫人看她一下子眉飞色舞的,当下眉头一挑。 怎么,这丫头好像还不乐意待在慈茗堂似的? 毕竟是年过半百之人,早就成了精,一眼就能看出真假。看叶蓁蓁方才那样,分明是不想在慈茗堂待着。 莫非这回——还是她儿子一厢情愿了? 想到此处,老夫人心里竟有几分乐开了花的感觉。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从来都只有别人热脸去贴张学林的冷屁股,倒没见过他给人嫌弃的。 不过这个叶蓁蓁胆子也大得很,还敢嫌弃她的儿子? 她扫了一眼甄真,却又念头一转,这个丫头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有时候鸡贼得跟什么似的,有时候脑袋又跟进了浆糊一样,倒也不能……拿寻常的情理来揣测。 张学林哪里知道,自己的亲娘在那儿幸灾乐祸看自己的热闹。 他想了想,对流芳吩咐道:“琳琅轩若让人给叶蓁蓁做什么吃,那就只她一人吃罢了,如今天燥火盛,别让老夫人沾着那些油腻大补之物。” 张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那笑就挂不住了。 甄真看在眼里,不由抿嘴一笑。 她这一笑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偏偏张学林像有所感应一般,蓦然朝她瞥了过来。 她心头一跳,飞快低下了头。 到夜里二更时分,秦可寅还是没有入睡。 明日一早,她就要启程回去。本来早就要走,只是之前晕了一回,老夫人才准她多留几日罢了。 她白天夜里反反复复,在想的都是郭芳霖临走前所说的话。 此时她才领悟当时郭芳霖的意思,现在想想,郭芳霖的确比她聪慧通透得多。 如今张老夫人已经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见她了,任她如何哭求都没有用。 秦可寅看着窗外天色,目光黯然。 她又想起张学林的脸,他漠然的神色。 “小姐,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路上马车颠簸,一定会有些疲累。”明萱掌灯过来道。 秦可寅只看着窗外,并不作声,模样有些痴痴的。 明萱叹了口气,暗道她们小姐这是着了张大人的魔了。别说放在老秦家那一带,就算是在这京城里,她们小姐的人品相貌,都是不差的。也不知张大人为何如此狠心,竟…… 她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转身出去了。 丫鬟一出去,秦可寅便缓缓地转过头,望向了那盏新换上的油灯。 她的目光一时有些飘忽。 “他定以为我不敢的……”她低声说了一句。 一个大胆而决绝的念头冷不丁地从她心里窜了出来。 如果她真的走投无路,无人可嫁,连秦家都回不去……他会如何? 秦可寅忽然起身,朝着高几上油灯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她看着那小小的火焰,顿了片刻,拉起衣袖,闭上眼睛,豁出去了一般,竟直接把手放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1322:57:34~2020-11-1419:4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88tong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消停 谁知道她的手还没碰到焰火,就有一人猛然扑上前去,将那灯推到了地上。 秦可寅一怔,睁开眼就见明萱拔腿从桌上拿起茶盅,一下便把滚落在地上的烛火给浇灭了。 秦可寅呆呆看着她,目光往下一落,望见她袖子上的焦痕,和手背上一片灼伤的痕迹,脸色大变,快步上前:“你的手……” 明萱却顾不得疼痛,只忍痛抓住秦可寅的手道:“小姐,您别再傻了,直到现在您还看不清么,张大人心里根本没有您啊……” 听到这句话,秦可寅心里咚地一下,像是给人重重地一击,脸色刹那间白得吓人。 “小姐,咱们明儿就回家去,这儿不欢迎我们,自有地方是我们的去处,”明萱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一些,“奴婢从没求过您,这回,您就听奴婢一次吧,先前白瑾那丫头猪油蒙了心,连累得您和张老夫人心生嫌隙,但如今还尚存一丝情面,难道……您真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吗?” 明萱这一番话,于秦可寅而言,不可不谓是当头棒喝。 她感觉像是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似的,虽然感到浑身冰冷,却也清醒了好几分。 “好……我都听你的,我不留在这儿了,”秦可寅低声道,“我先看看你手上的伤……” 明萱凝视秦可寅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甄真一到琳琅轩,就听说了秦可寅离开张府的消息。 本以为张老夫人又会因此郁郁寡欢,没料到她倒松快得很,好像是因此松了一口气。 “幸亏这孩子最后能想明白些,”老夫人叹道,“若是她再干出些什么荒唐事,或是真去给那汾阳侯做了妾,往后与我们张家,真是半点情分也不剩了。” “您如今不急着给咱大人找夫人了?”刘嬷嬷道。 老夫人正要说话,突然顿了顿,眼风往旁边的甄真身上扫了一扫,忽然一笑道:“有什么好急的,之前我那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该他急的时候,他迟早得急!” 这话说得话里有话似的,刘嬷嬷没听明白,甄真都抬头朝老夫人那儿看了一眼。 谁知道老夫人就正望着她笑呢。 “你说是不是?” 甄真心里微微一跳,感觉哪里有些怪怪的,却说不出是什么地方怪。 “奴婢愚钝,没听明白。” 老夫人也不恼,反而优哉游哉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道:“过会儿,你去一趟慈铭堂,帮我捎个东西给张大人。” 老夫人平时就喜欢打趣和讽刺张学林,喊他也不喊名字,都喊“张大人”,底下人倒都是见怪不怪了。 甄真也没有多想,只点头应了。 等到了大中午,老夫人用过午饭,甄真便按照她的吩咐,提着个锦盒去往慈铭堂。 也不知这盒子里放的什么东西,老夫人还这样神神秘秘的。 到了慈铭堂,元宝就在院门口守着。 今日张学林休沐,人在府中,这会儿该是在办公。 “叶蓁蓁,你又来做什么?”元宝道。 如今元宝看甄真都像看瘟神,一遇到她,准没好事。 甄真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我还不想来呢! “老夫人有东西要我给大人。” “什么东西?” 甄真瞪了他一眼:“你管得着么?” 元宝撇了撇嘴:“等着。”说完转身就进去通报了。 元宝在门外探了个脑袋进去看,还没看见他们大人的影儿,就听到张学林的声音了:“有什么事?” 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张学林就在门旁边的书架前站着呢。 元宝缓了缓道:“大人,老夫人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张学林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到案前,撩起袍子坐下。 他方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这会儿正打算翻看,忽而一顿,叫住了元宝:“是谁送过来的?” 元宝一愣:“回大人的话,是那叶蓁蓁。” 张学林眼睛一抬,手仍翻动着书,过须臾,淡淡道:“让她进来。” 甄真本以为自己把东西放下就完事了,哪知道还得亲自送进去。 一想到要见到张学林,她整个人又有点七上八下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不就是个活人么,真要说起来,她才是那个女鬼。 有什么好怕的? 甄真壮了壮胆,拿着东西跟着元宝往里走,进到屋里,一看到张学林,还是有些莫名的心虚。 她走到案后,抱着锦盒屈膝行了行礼。 “大人,这是老夫人要给您的东西。” 张学林也不看她,只低头看书:“放到书架第三层。” 甄真一怔,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 一般来说,不是让下人放桌上就得了么。 她暗自咬牙,罢了罢了,不跟这呆子一般计较。 于是她又走到书架前面,抬头一看,书架的第三层都高过了她的头顶,她根本就够不着。 甄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扭头往身后一看,元宝在院子外头,张学林呢,坐在那儿一心看书,压根没注意到她的难处。 甄真在心里骂了几声,好歹爽快一些。 这时候,张学林突然动了一动。甄真以为他要朝这儿看呢,谁知道他侧了个身,竟然朝另一边坐了。 甄真叹了口气,只有将手里的锦盒放到一边,自己拉了一张凳子到书架前,提起裙摆就站了上去。 她弯腰把锦盒抱起来,把锦盒放到书架的第三层。 谁知道人往后一仰,整个都没稳住,连人带凳子都朝后倒去。 她吓得双手抱胸,飞快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却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之中。 甄真蓦然睁眼,与张学林四目相对,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学林拧着眉头,脸色很是有几分不好看:“叶蓁蓁,我看你成天到晚的,就没个消停。” 甄真也不说话,小嘴紧闭的,偏两眼瞪着他看。 张学林也不傻,这样子,一看就是在心里骂他呢! “怎么,你还不服?” 甄真心里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可碍着身份天差地别,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奴婢不敢,绝没有的。” 张学林微微冷笑,不置一词。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36章 莫名 甄真心里不知翻了多少白眼,表面却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好像给他这一笑吓破了胆似的。 说起来也怪,张学林身居高位,又天性孤僻,在府内的威严,自不必说。可甄真倒不怎么怕他,只是忌惮他会发现自己的身份罢了。 张学林把人放下,又弯腰去把掉在地上的锦盒捡起来。 甄真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张学林拍了拍盒子上的灰,自去把盒子放上了书架,而后也没看甄真,自顾自地就坐回了案前。 甄真抬头瞄了他一眼,看他又在低头看书,抿了抿嘴,默不作声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谁知道她才一动作,张学林就跟脑门上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道:“我准你走了么?” 甄真把左腿收了回来,干笑一声:“奴婢没有走,奴婢就是抖抖腿。” 张学林放下书,抬眸看她。 甄真给他那对黑漆漆的眼睛看得直发怵。 他倒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看书去了。 甄真只能干干地站在那儿。 琳琅轩。 本该歇着的老夫人,这会儿却歪在榻上和刘嬷嬷说着话。 “夫人,还真是,大人不但让人进去了,还留着人不让走呢!”刘嬷嬷掩嘴笑道。 老夫人抓着一把瓜子,吐出瓜子皮道:“还得再看看,我跟你说,这小子心眼多的很,脑筋……也怪得很。” 刘嬷嬷无言以对,有这么说自己亲生儿子的吗? 老夫人咬着瓜子道:“你说,这丫头除了模样标致点,哪一点好了?我看,论心性,比不得寅儿单纯,论气度,又不及芳霖大气,你看她那样,一看就是个小心眼的。” 刘嬷嬷心里纳闷,想这老夫人怎么拿叶蓁蓁这个丫鬟和两位金枝玉叶的表小姐比呢? “不过啊,这丫头,”老夫人笑了笑,“制得住那小子,而且……” 刘嬷嬷不禁竖起了耳朵。 “她脸皮厚的很,比城墙都厚!” 刘嬷嬷一愣,和张老夫人相视一眼,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屋外的几个仆妇面面相觑,都觉得稀罕。 眼下,张学林人坐在桌前,提笔看着案上的纸,长眉紧皱。 甄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只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碾着脚尖,中途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 张学林瞄了她一眼,冷不丁道:“会不会写字?” 甄真一怔,过了片刻才道:“会一点。” 张学林蹙眉:“会一点是多少?” 甄真抿嘴,想也不想:“奴才没数过。” 张学林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看你个头虽小,胆子却不小。” 甄真心头一跳,抬眸一望,见张学林虽然面色冷淡,眼里却仿佛有一分笑意,不由暗暗犯起了嘀咕。 前一刻还沉了个脸,跟要干嘛似的,眼下竟又笑了。 张学林瞧她虽不说话,两只乌眼珠子却清凌凌的,目光烁烁,分明是别有意味,当即略微沉声道:“你过来。” 张大人这会儿的脸色可算不上有多好,甄真脖子一紧,不敢如何,只乖乖地低头上前。 张学林一看她走路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好好走路。” 甄真立马挺直了背脊,走得像模像样,还飞快抬头地瞄了他一眼,咬唇应了声是。 这一眼虽然极快,又哪能逃得过张学林的眼睛? 瞧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竟好像在怨怪他。 好大的胆子。 张学林嘴角一动,起身走开,一指椅子:“坐,我说你写。” 她乖乖依言坐下,伸手拿了笔。 张学林走到窗前,看向窗外,开口说了几个字,回过头,正看到一小截莹白如玉的脖颈从那浅蓝色的衣领里伸出来,欺霜赛雪。 甄真许久没听到声音,不禁扭头看过去,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手一抖,那笔不慎重重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团黑。 甄真大惊,搁了笔慌慌张张地跪下:“奴婢该死!” 原本,不小心将墨弄上去,重新写一张便是,张学林虽然不悦,却也不会计较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偏偏甄真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反倒叫他心里生出几分异样。 他看她片刻,声音淡淡的:“换一张,重写。” 甄真立马依言照做。 头一张是废了,但看先前写好的几个字,却是疏阔清朗,自成大气。 张学林目光一凝,朝甄真面上看了看,眉头一动。 看这笔锋、走势,倒像是……练家子。 过片刻,张学林慢条斯理道:“动辄不敢、该死,成日上蹿下跳,我看——你非得回去重新学学当下人的规矩不可。” 甄真:“我……” 张学林挑眉:“你什么?” 甄真给他一瞥,只有缩头,唯唯诺诺的模样:“什么也没有……” 张学林看她表面是没声响,两只乌眼珠子却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在心里头嘀咕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似笑非笑道:“在心里骂我呢?” 甄真背脊一寒,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婢冤枉!就算是……就算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大人英明神武、威震四方,一只手指头就能把奴婢摁死,奴婢哪敢呐……” 张学林:“要杀你,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 甄真想了想道:“奴婢若是能死在大人手里,祖坟上都会冒青烟……” 张学林脸色一冷:“瞎说八道。” 甄真抿嘴一笑,且往后缩了缩。 她这一笑虽然是个谄媚讨好的笑,可那眉眼弯弯的模样落在张学林眼里,竟是说不出的……顺眼。 他眉头松缓,语气却颇为冷淡:“还不快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看到她跪下,且奴婢长奴婢短的,他心里……竟莫名地不是滋味。 甄真立马便拍拍衣裙起身,动作麻利得很。 张学林嘴角一抽,顿了顿道:“退下吧,去把元宝叫进来。” “是。”甄真行了礼,躬身便往外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案上废纸上的那几个字,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大人,您叫奴才?”元宝走进道。 张学林伸手,按在那张纸上,声音微沉:“你去查一查叶蓁蓁的底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送到,爱你们~ 第37章 秦苏 汾阳侯府。 秦柔一手托着下巴,身子略微歪着,在罗汉榻上闭目小憩。屋内熏着香,旁边有两个下人拿扇子给她轻轻地扇着风,瞧着一片静美。 “夫人,大事不好,采薇阁出事了!” 秦柔眉头一拧,睁开了眼:“怎么回事?” 采薇阁正是新进府的眉姨娘的住处。 那丫鬟道:“方才侯爷在采薇阁歇着,原本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大发雷霆,还说是……说是要把眉姨娘发卖出去……” 秦柔一听这话,立马坐直了身子:“她到底……” 魏勉对后院的人虽然算不上宠纵,但轻易也不会说出要将人发卖一类的话来。而且这个眉姨娘也不是下人出身,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庶出小姐,之前十多天都深得魏勉宠爱,一个月里有大半日子魏勉都是去的采薇阁。 这对秦柔而言本来是一桩好事,虽然她对眉姨娘绝对谈不上喜欢,但魏勉宠幸谁,都好过宠幸那个柔锦。只要一看到那个女人,她心里那根刺就会隐隐作痛。当初她与魏勉有多么恩爱,如今她就有多恨这个女人。现下她对魏勉都不剩下什么情意了,却还牢牢记得当初被柔锦横插一脚时的钻心之痛。 “细的奴婢也不知道,只听说是……”那丫鬟顿了顿道,“听说是中午用饭的时候,那眉姨娘不知给侯爷吃了什么,引得侯爷大怒,还气得打翻了屋里的桌子。” 秦柔眯起眼睛,沉着脸不说话。 旁边嬷嬷问那丫鬟道:“那后来呢?” “后来侯爷留了狠话,摔了门就走了,眉姨娘吓得不起,跪在地上哭了许久。” 秦柔目光一动道:“你去打听打听,今日中午她到底叫人给侯爷做了什么吃食。” “夫人,您看这是……” “这事一定有蹊跷,”秦柔微微冷笑道,“眉抚不是个傻子,且还算有几分小聪明,出这种事,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不敢说话。 五月初,秦家五小姐出阁,秦家上下热闹非凡。 张老夫人也在应邀之列,流芳这几日身子不好,甄真便替了她,与刘嬷嬷一起前往随身伺候。 张老夫人与五姑娘亲昵非常,还亲自去看过新娘子一回。 甄真在后头看着那大红色的嫁衣,滚烫的艳色,映衬得那位秦五姑娘其人如玉、艳丽绝伦,不由有些出神。 脸面绞尽,细滑娇嫩。喜娘为她涂粉、描眉、点唇,一一勾勒描绘。 大妆成,镜中是一张白得晃人的脸。 “啧啧,老奴还未见过这样标致的新娘,今天的新郎官真是有福气!” 秦家姑娘扯扯嘴角,贴身丫鬟就递给喜娘一个红包。 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有丫鬟兴冲冲道:“姑爷来了!” 甄真听到门外震天般的吵闹声,仿佛有很多人似的,心中有些不安。 刘嬷嬷察觉到她的局促,在一边对她低声笑道:“没见过吧,这是请新娘出闺阁来了,有的闹呢!” 果然外面有人高声叫着要新娘出去。一阵下去,又涌起一阵,还有念诗唱歌的。 张老夫人要出去,一时也出去不得。 “人这么多?”甄真小声问刘嬷嬷道。 “人多才热闹!” 甄真不禁笑了笑。 一念之间,外边喊得急了,里头的丫鬟们也高声应起来。丫鬟给新娘子盖上盖头,几个丫鬟小心翼翼扶着她跨过门槛。 外头先是一静,仿佛都屏息等着新娘出来,片刻后又骚动喧哗起来。张老夫人的身份,不能跟着出去,由下人引着,从侧门悄悄绕道。 甄真跟在后头,一看外面,果真人山人海似的热闹,一时看呆了眼。 新郎就在那一群人中间,大红喜服,魁梧英挺,一双虎目亮堂堂地望着这边,脸上是笑。 甄真一顿,忽然想到十年前,自己掉落冰窟的那一晚。 那时候魏勉也是如此,站在人群之中,一身大红吉服,英俊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她还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 谁能想到,那个晚上,竟然会变成甄家的地狱。 而且,是他一手操办,精心策划。 寒意从她心底弥漫出来,蔓延到她四肢百骸。 “大少爷来了!”下人高喊一声,只见一人大步走来,锦衣长袍,玉带高靴,身姿挺拔如松,脸上似笑非笑。 正是秦家长子秦苏。 甄真整个人都呆住了,真没想到,当年那个没个正形、成日只想着斗蛐蛐的小少年,如今都长得这般……人模狗样了。 秦苏含笑走来,一副慢腔慢调的样子。 他走近,淡淡扫了众人一眼,轻轻挑眉,随即转开目光,矮身蹲下。 他人高马大,就算半蹲也比与秦五姑娘堪堪齐平。 几个丫鬟帮忙扶秦五姑娘上去,扶了几次却不知为何总扶不上:“喂,你来搭把手!” 甄真啊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秦五姑娘伸手挂住秦苏的脖子,甄真帮她把裙摆和腿托起来,谁知这时候秦苏的手忽然伸过来驾住秦五姑娘的腿,他的手指意外地从甄真掌心上滑过,烫得她如惊兔一般缩回手。 秦苏仿佛毫无所觉,头也没回,轻松将人背起,抬腿阔步而去。 …… 府内宾客众多,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喜庆的颜色。新人拜堂,敬茶,送入洞房。有几个人仍要挤到洞房去看新郎掀新娘的盖头,推推搡搡地往新房去。 甄真跟着张老夫人转身去往大堂,在门口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说话。女子面貌温柔,朦胧的灯光更为她添一分秋水似的婉约。而低头和她说话的男子,则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公子,湖蓝色长衫,清俊稳重,目光友好从容,看着有几分眼熟…… 这个人,不就是之前在张府迷路的那个年轻公子么? 此时,外头突然响起通报。 “长淮郡主驾到!” 宫内仪仗大摆,众人纷纷行礼。一名宫装丽人从软轿里走出,甄真偷偷望去,只觉娇艳逼人。这就是长淮郡主,听说她已有三十岁,皮肤保养得极好,宛若豆蔻少女。 她的五官之中,眼睛最为出色,其他不过清秀。然而只这一双眼睛,也足够能撑起整张脸了。那双桃花眼波光潋滟,风情盎然,浓睫下,是一汪烈火似的水波,晶亮夺目。 “郡主真是威风……”一旁有人惊叹。 “她可是唯一一位住在宫里的郡主,听说太后娘娘宠她就像宠亲孙女似的。” “你看她头上那颗珠子,是不是和鸽子蛋一样大?” “哼,我看她也没什么稀罕之处,怎么有那么多郡主,太后偏偏就优待她一个呢?” “妹妹可别乱说话,郡主殿下可是个不好惹的……不过我倒听说,长淮郡主受宠是因为她的性子与早先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就是那位六公主,极像……”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是男二,谁是男三~感谢在2020-11-1619:34:30~2020-11-1717:1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靠近 长淮郡主亲临婚宴,送来大礼,给足了秦、方两家面子。待那位郡主殿下落座,宴席才方开始而已。 婚宴酒席上的菜色极为丰富,打头是冷盘的鸭舌、杏仁、猪肚、海参、糖藕、蜜枣、红虾,而后是热盘的翡翠鸭、金玉蹄髈、东坡肉、青石斑、蒸蟹、鲍鱼、黄鳝、牛肉、五香鸡,伴一并绿色小菜,最后又呈上琳琅满目的果盘放在正中。 张老夫人吃了一口东坡肉,眼睛一亮,只感觉那肉肥而不腻,还有一阵桂花味的清甜,味道还挺不错的。 秦老夫人看着她笑道:“味道还可以吧?今天这婚宴请了澜沧楼的大厨掌勺,味道没的说。” 张老夫人点头:“是不错。”然后一鼓作气,一连吃了好几口,等到觉得腻得不行就拿起茶杯含一口绿茶在嘴里去油腻。 这么来回数次,这大得快要爬出碗的东坡肉总算是没了一小半。 甄真看到老夫人在那儿埋头吃肉,不由有些提心吊胆的。 难得可以出来吃,不必给人管着,老夫人显然是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几步,俯首在老夫人耳边道:“夫人,这菜油大,您还是别吃太多,回头肚子得不舒服。” 张老夫人斜了她一眼,咳嗽一声,伸手又拿茶杯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口,到底是暂且先把筷子放下了。 “张家老夫人旁边那个姑娘是什么人,怎么先前没有见过?” “我也不认得,许是张家的远亲呢,模样生得倒好。” “啧,那分明就是个丫鬟,看她打扮,哪里会是什么小姐?” 旁边那一桌子妇人竜竜窣窣地聊起来。 酒席吃罢,众人便散了,各自打道回府。上马车前,甄真又看到那长淮郡主浩浩荡荡的仪仗出现在前头。 轿帘用两层轻纱制成,隐隐约约可见出一个柔美的轮廓。 在数丈之外,队伍停下,长淮郡主下轿。与此同时,从旁边的门里走出一人,那人走到长淮郡主跟前,高大身影愈发显得郡主殿下娇小可人。 是秦苏。 他们相对着说话,长淮郡主双眸如水,秦苏背对着这边,远远看去,是一幅极和谐的画面。 甄真突然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感觉。 算起来,秦苏的年纪比郡主要小五六岁,但这二人站在一处,竟仿佛极般配似的。 “看什么?”张老夫人突然出声道。 甄真连忙收回目光:“奴婢头一回见到宫里的郡主,有些看呆了……” 老夫人倒没有斥责她,反而微微一笑道:“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 说完就搭着刘嬷嬷的手坐上了马车。 甄真也跟着坐了上去。 马车正要启行,忽然又是一顿。刘嬷嬷忙问怎么回事,车夫道:“夫人,是咱们大人。” 刘嬷嬷得了老夫人示意,上前掀起了车帘子。 张学林独自站在马车前面,略微抬头看向此处。 “大人,您怎么……” “叶尚书吃醉了,非要坐我的车,我和你们一起回去。”张学林淡淡道。 老夫人闭着眼点了点头:“上来就是。” 张学林便举步登上了马车。 他一撩袍子,恰好就坐在甄真对面的位置。 甄真暗道了一声倒霉,飞快垂下了眼睛。 张学林坐在车内,双目轻合,一副闭目养神之态。 马车行至西坊大街,到了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外头的声响便大了起来。时不时地有吆喝声,甚至隐约还有糕饼的香味飘进来。 甄真侧头瞄了一眼张学林,见他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旁边的老夫人也似乎是睡着了,刘嬷嬷则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甄真迟疑片刻,挪了挪身子,趴到车壁上,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 在这闹市行了没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张学林一睁眼,就看到甄真慌慌张张坐了回去,还摆出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坐姿。 “大人,前面有马车横在路上,我们过不去。”车夫在外道。 张学林:“是什么人?” 这个时辰,把马车横在西坊大街,实在是横行无忌。 车夫有些迟疑:“大人,那马车好像是……叶府的。” 原本在那缩着脑袋可劲装王八的甄真,此时也飞快地睁开了眼。 会不会是那位传闻中的叶家三小姐? 张学林:“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甄真朝他看了一眼,却见他脸上波澜不兴,分毫不见异色。 她心道:此人可能是在装模作样。 车夫离开后不久便又回来:“大人,是叶府的马车没有错,叶家六小姐在车里,停在半路……是因为同车的柳公子要下车买东西。” 这位所谓的柳公子正是叶家六小姐的未婚夫。 张学林:“要多久?” “难说,那柳公子似乎……似乎是到旁边的胭脂铺给叶家六小姐买东西去,听这儿的摊贩说,马车停着也有小两刻钟了。” 甄真听得咋舌。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地跑去胭脂铺给女人挑胭脂,这位柳公子还真是个奇葩。 张学林颔首:“那就掉头,往南去。” “是。” 车夫得令,便掉转车头往后退。 谁知车转得太急,碰着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忽然猛烈颠簸了一下。 马车内一下子天旋地转,甄真坐在边上,给这一颠,屁股一滑,整个人都往前倾去。 张学林伸手抓住她手腕,只轻轻一扯,就将人带入了怀中。 车帘被风吹开,他墨绿色的袍子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股熟悉的淡香充斥在甄真周身,她身不由己,拿手抵在他的胸膛。 他垂眸看着她,星眸里有暗芒涌动。 张学林的衣袍带着一丝寒意,胸膛却浸透着温暖。她仰着头,对上他有些沉晦的目光,那目光比以往少了几分温度,却又多了几分烫人,一时间,令她如同身置冰火两重天,只感到冷热交加。 她觉得很是有些不好,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大人……” 张学林不自觉俯首,愈发地靠近她。 随着他的动作,甄真身上那幽幽的梅香变得更加浓郁。 第39章 重伤 甄真几乎已经浑身僵硬,却见张学林并未再往前,他低头看她片刻,握着她的手腕轻轻把人扶了回去。 他伸手整了整衣襟,云淡风轻道:“坐稳了。” 甄真低头应是,忙夹紧屁股坐好,再也不敢乱动。 刘嬷嬷原本担心老夫人有没有给颠着,却见老夫人看着张学林,目光有几分意味深长似的。 “大人,夫人,方才是路上有块石头,”车夫道,“你们没事吧?” 张学林应了一声,只让车夫继续行车。 半个多时辰以后,马车到了张府。 张老夫人留张学林在暖阁单独说话,屋里只剩刘嬷嬷一个下人,甄真等人都在院内守着。 老夫人看着儿子沉稳端肃之态,难得一见地微微笑道:“今日你灌叶尚书吃了多少酒?” 张学林只道:“母亲放心,是他自己喝多了罢了。” 张老夫人:“我年纪是大了,人还没傻。” 张学林垂眸不语。 张老夫人语气稍缓,忽然望着他道:“叶蓁蓁那个丫头……我最近倒想着将她许配出去。” 张学林抬眼看向母亲,张老夫人接着道:“这丫头人聪明,性子……倒也不差,就是模样生得太好,怕留她太久,会生出什么事端,还不如……早早就配给附近的良家。” “母亲怎么突然想到此事?” “今日去秦家,有不少人问起这个丫头,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哪家的小姐,”张老夫人道,“她那张脸,生得太好,容易招来祸患——” 女子貌美,若生在富贵显赫之家,自然是锦上添花,可若是下贱身份,绝对会适得其反。 张学林皱眉:“她如今年纪还小,此事不急。” 张老夫人摆手:“十五也不小了,过两月以后就是十六。再说了,她父母都不在世,这事儿还真得我们操心操心。” 张学林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若是许给有头有脸的人家,”张老夫人道,“你想想,依照叶蓁蓁这样的品貌,岂不是有意给人家添堵么?” 张学林望着母亲深深道:“您还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 张老夫人合上茶盖,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觉得,你那戚表弟,配叶蓁蓁如何?” 张学林目光一顿,极为缓慢道:“人品家世都不错,就是软弱了些。” “软弱无妨,他们一家子都是这种性子,叶蓁蓁若嫁过去,背后是我们张府,绝对不会委屈。” 张学林只道:“此事,母亲还是先问问叶蓁蓁的意思为好。” 张老夫人点头:“自然会问。”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张学林便出了暖阁去往慈铭堂。 张老夫人静坐片刻,忽而道:“你瞧着如何?” 刘嬷嬷:“老太太折煞奴婢了,这事儿奴婢怎好信口胡说?” 张老夫人横她一眼:“跟我这装模作样呢,上回也不知是谁跟我说的那些。” 刘嬷嬷笑笑。 原来上回夜里,甄真去给老夫人做拔丝地瓜,迟迟不回。怕她出事,老夫人便让刘嬷嬷前去看看。 当夜,刘嬷嬷看到,下了石桥后张学林看甄真的眼神,虽然表面看着还是淡淡的,但似乎隐约……是有些不一般的。 回来以后,她就将此事含蓄地与老夫人一说,老夫人何许人,刘嬷嬷说得再隐晦,她也能立马回过味来。 加上之前种种,和今日在马车上的一幕,张老夫人愈发觉得张学林对甄真是别有心思。 今日老夫人与张学林说的这一番话,表面上看是问询,实际上却是试探。 “当初还想,兴许是你这老太婆多心,没想到,倒真的有那么点意思,”张老夫人意味深长道,“这小子藏得太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动了心思,倒连我这当娘的都看不透他。” “您既看出了端倪,何须提戚家表少爷?” 张老夫人:“你当我是随口一提?戚家那小子,老实巴交,又是一根筋,倘若真和叶蓁蓁结了亲,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什么?” “只不过,叶蓁蓁那张脸到底容易招祸,戚家恐怕没那个能耐护住她。再说了,”老夫人一顿,笑了笑道,“以她的性子,嫁去戚家,戚家那小子铁定得给她吃得死死的。” 刘嬷嬷一怔,看了看老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您接着……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老夫人悠悠道,“按照我之前说的,就去给那丫头和戚家小子说亲,咱们张大人要是真对那丫头有意,自然是不会干看着的。” 翌日,甄真被元宝喊去慈铭堂帮忙打扫。 原来是这日的日头难得的好,恰巧张学林又要出外,黄圩珉就事先和张学林请示,想把慈铭堂里头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拿去院里晒晒。 不过张学林办公时不喜人多,慈铭堂除了元宝以外,没有其余下人,人手不够,所以就要到别的院子去借人。 反正张学林人不在,甄真也没什么好顾忌。 当她踩着凳子取画的时候,手还未碰着画,就听喵的一声,竟有一只大黄猫跳过小窗跃进了屋。 甄真吓了一大跳,险些就摔下去,幸亏反应及时,扶住了边上的柜子。 那猫还不寻常,黄皮虎纹,是只难得一见的“金不换”。这会儿它在地上窝成一团,尾巴摇曳摆动,看着颇为慵懒。 甄真不禁走过去在那猫头上轻抚了几下:“你这胖猫,险些叫我摔了个半死!” 此时,那猫却突然仰头在她掌心舔了几下,痒得她咯咯一笑。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动静,隐约听到有人说“大人回来了”。 那猫像被吓着,飞快跑了出去,一下子消失无踪。 甄真忙要出去,却迎面撞上急匆匆走进来的元宝。 元宝:“大人受了重伤,你赶紧去弄热水和巾子来。” 甄真听得心惊,元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平素少见他这副语气和神态,想必这回张学林伤得不轻。 她没有二话,赶忙转身去取盆和巾子。 等她端着东西到书房,就闻到一丝血腥气。 张学林仰躺在榻上,外袍已经给褪去了大半。 他紧闭双眼,死咬牙关,脸色透着苍白,一看就是疼痛难忍。 甄真从未见过张学林如此,一时有些呆住。 元宝转头对她道:“叶蓁蓁,你去托着大人的肩,我把大人的衣服脱下来。” 甄真连忙应声,放下东西坐到榻边,两只手按在张学林肩头,用力将他上身撑起。 张学林给她这么一动,好似是牵动伤处,眉头紧皱了一瞬,看得甄真胆战心惊。 衣衫被尽数解开,露出内里一道齐腰宽的伤口,这伤口极深,微微裂开,望去便是一径森然的血缝。 甄真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伤成这样……” 第40章 错觉 元宝取了巾子绕成一团,塞到张学林嘴里,看向甄真道:“你看着些,巾子不能掉出来,千万别让大人咬着舌头伤了自己。” “好。” “按住了。” 语罢,刀子倏然落下。 刹那间,张学林浑身绷住。 元宝沉着脸,一手按着他的胸膛,另只手持刀去肉。 甄真低头看到张学林惨白如纸的面孔,心头一紧。 此时,元宝低叫了一声不好,张学林的手就险些从他怀里脱出。幸亏他及时扑住,才没让张学林挣脱。 甄真在一边,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元宝割去腐肉后,直接就要将纱布盖上去,甄真立马脸色一变:“得先敷用一些止血的草药再包扎。” 元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给急忘了。” 他连忙又转身去拿草药:“你看着大人,我马上就来。” 甄真点头应好:“你快点儿。” 元宝一出门,忽然有些疑惑,这个叶蓁蓁怎么还懂这些? 然而如今毕竟是张学林性命攸关的时候,也来不及仔细计较这些。 书房内。 甄真自认识张学林以来,从未见他如此虚弱的模样。 眼下他长眉微蹙,双眸紧闭,脸色异常苍白,与平素气定神闲之态相去十万八千里。 一时间,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张学林此刻疼痛如火烧,神智却渐渐清醒。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之人,目光微凝。 她双眸湿润,望着他腰伤处,目光竟似有几分痛惜难受,那玉眸红唇,雪腮琼鼻,如临花照水,美得令人心悸。 他微微一震,手也不自觉跟着往下一松。 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只情不自禁地伸手,攥紧了胸前的玉佩。 张学林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见她如此,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心就是那玉佩,给她这样攥着,微微地发疼,发麻。 甄真目光一转,不经意间望见张学林垂落在边上的手指动了动,想也未想就伸手握住:“大人?” 一看张学林,却见他仍然闭着眼睛,且皱着眉头,一副痛苦隐忍之态。 张学林的确不是装模作样,此刻他不但感觉到极痛,整个人更有如被架在油锅上炙烤,火热难当,恍惚间听到她的声音,轻柔清悦,如一捧甘霖迎头落下。 他并没有睁眼,却忽然捏紧了掌内的小手。 甄真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元宝就带着香银一块儿过来了。 几人给张学林敷了草药,包扎过后,便把人放倒,香银见甄真还扭身坐着,便道:“蓁蓁姐,你去歇会儿罢,大人睡熟了就好。” 甄真抬眸看着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大人捏得太紧,我抽不出手了……” 二人一看,果真见张学林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手背捏的地方都已经泛出红来。 香银看了一眼床上神色平和沉静之人,一副见了鬼似的神色。光看他们大人平时的模样,绝想不到他此刻正抓着个小姑娘的手不放呢。 元宝试着拉开张学林的手,不料张学林力道竟极大,三两下还拽不开去。 甄真道:“不急,我坐着陪大人一会儿,他这会儿正难受,过会儿……等他好些再说。” 元宝虽然觉得不妥,但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张学林,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大夫给张学林看过,又换了一次药。夜里张学林手劲松开些的时候,甄真便换了元宝,自己离开书房去旁边歇息了会儿。 等她收拾好再到书房的时候,张学林还是昏迷不醒。 他腰上的伤口已被厚厚的纱布包裹住,虽然双眸紧闭、意识不清,眉宇间却仍有几分痛苦之色。 甄真见元宝面带菜色、形容憔悴,想他白日肯定也是疲累不堪,便让他先去暂歇,换自己守着。元宝摇头说不必,张学林眼下如此,他也没法安下心。 香银在次间煎药,元宝在外间守着,甄真则在里间近身照看张学林。 她拧了干净的帕子去给他净面,灯火下看,这张俊美的面孔显然是清减了一大圈,显得下颌骨骼分明。 他的眉头皱得极紧,两腮泛青,呼吸极重。每一次起伏,都会引得眉头微拧。 甄真一直知道,身居高位并非易事,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可是看到他身上那些伤,她还是有些…… 除了那一道吓人的伤口,他身上还有许多交错横亘的大小伤痕,情状狰狞,几乎令人不敢多看。 完全不像一个文臣的身体。 她叹了口气,给他净面。 室内烛火昏黄,安详悄寂,外间那二人谈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元宝道:“那道口子是寇首划的,本来是冲着脖子去的,幸亏大人反应快,避过了要害,不然……”话没有说完,只叹了口气。 香银:“还好这回大人性命无妨,不过肯定不能再累着,起码也得休养两个月吧?” “上回皇上不是赏了一根千年人参?眼下正好能给大人补一补。” 香银白了他一眼道:“别的你倒是不惦记。” 元宝摸摸后颈:“我这不是……为大人未雨绸缪么!” 香银睨他一眼:“你怎么不绸缪点好的?”又道:“那人参去年一到咱府里,还没热乎,便给大人派人送去顾家那儿了,还是别想了。” 元宝听了直摇头,惋惜道:“那可是好东西。” 甄真立在榻边默默地听着。 香银嘴里的这个顾家,她也知道几分。顾家大公子是武将,曾经和张学林是莫逆之交,后来战死沙场,他尚未婚配,只留下顾家老夫人一人。 沉吟间,榻上的人忽然有所动作,咝声了一下,仿佛要抬手拿什么东西。 甄真一惊,忙俯身去按住他双臂,柔声在他耳边道:“大人,您要什么?奴婢去给您拿。” 张学林缓缓睁开了眼,神色渐渐清明,因身上的痛楚仍拧着眉,沉声道:“水。” 甄真忙转身去倒水,回到榻边坐下,一只手将他上身撑起,让他枕在自己怀里,另只手握着茶杯喂到他嘴边。 张学林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像是梅花的气息,有些幽冷,竟将他身上油煎似的痛意都驱散了几分。 他看向甄真,昏迷前的一幕在此时突然缓缓浮现,令他微微一定。 第41章 丝绸 他目光一动,却并未吭声,只就着她手中的杯子喝了水。 此时,元宝、香银听到动静也走到了里间。 元宝:“大人觉着身上如何?” 张学林眼皮一抬:“无妨。”说着微微坐起。 元宝:“您这伤可不轻,得好生休养才能……” 话说一半,给张学林看了一眼,登时噤声,又忍不住去看甄真,冲她努嘴。 甄真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心里纳闷:你看我做什么,你说话都不顶用,我一个区区的洒扫丫鬟还敢开口? 香银突然想起侧间小锅上的药,连忙道:“奴婢这就去把药端来。” 甄真看此情形,也要跟过去,元宝却拦着她道:“我去就是了,你在这儿看着大人些。” 她一怔,等回过神来,元宝、香银都没了影,屋里又只剩下她和张学林二人。 “扶我过去。”张学林道。 甄真看他眼色,竟是要去案前。 她凝眉:“您这会儿不能乱动。” 张学林抬眸看她,神色虽然平淡,目光却有些不悦。 甄真却不怕他,她从前行医,最烦像他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您要有个万一,到时候老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待不起,”她振振有词道,“要不您就喊元宝进来扶您,反正奴婢是不敢。” 张学林给她一噎,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些。 这会儿他绝没有那个力气扬声喊人。 “你胆子真是不小。”过许久,他轻轻一叹道。 甄真看他,却见他此刻也正望着自己。 那双亮如点漆的凤眼静静地望着自己,深邃沉凝。 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隐约浮现出来。 甄真别开眼睛,不去看他,只低声道:“大人还要喝水么?” 张学林应了一声,甄真便又去倒了杯水,回来递到他嘴边。 结果他却一直看着她。 甄真心里突突地跳,强忍着没让手抖。 谁知道好不容易喝完一杯,他又说还要。 甄真总觉得他是成心的。 恰好这时候,元宝和香银端着药回来了,甄真立马起身让开,心里松了口气。 张学林倒没说什么,也没再看她,自己从元宝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十分干脆。 香银看得瞪大了眼。 这药,闻着味就苦得要命,张学林一下子喝下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真是厉害。 喝过了药,元宝扶张学林又躺回去。 甄真见他没有再要人把他扶到案前的意思,暗下松了口气,又转头对元宝道:“我去请苏大夫过来给大人再瞧瞧。” 元宝说好,又追出去几步,叫住甄真道:“你小心些,有人问起,就说是大人小有风寒,受伤之事可别叫老夫人听到风声。” 甄真朝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大夫给张学林看过伤,又换了一次药,嘱咐再三后才走。 甄真送走大夫,回到屋里,看到张学林又坐在榻上看书,不禁暗中叹了口气。 要换了她是大夫,绝对要把他这一屋子的书啊画啊全部撤走,就让他对着堵墙,看他还能动什么心思。 谁知道这还不够,张学林突然又放下书,要从榻上下来。 甄真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拦住他:“大人,您怎么……” 张学林给她一瞪,动作一顿,竟没有再动,过了片刻方道:“我要给人回个急信。” 甄真看着他,又看看不远处的桌案,抿了抿唇道:“您躺下,奴婢去写,您说就是了。” 张学林给她这一双清凌凌的眼直直看着,竟觉出了几分……不可违抗之意,然而他丝毫也不觉得她胆大妄为,反而有些受用似的。 他没说什么,只又默默地回了榻。 甄真俯身给他盖好被子,警告一般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去案前坐下,准备好纸笔。 “奴婢好了,您说就是——” 张学林开始口述。 他说着话,不经意地转眸,望向对面坐着的甄真。 她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字,微微低头,看着十分专注。 他搁在被子上的手掌轻微地一动。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她。 可是,那怎么可能? “大人?”甄真见张学林忽然不说话,不由出声喊了喊他。 张学林转头看她,突然问道:“你的字,是跟谁学的?” 甄真心里一跳,须臾,低声道:“奴婢小时候,家就住在教书的老先生家隔壁,是那位老先生教的奴婢。” 张学林淡淡道:“他教得倒不错,很多公子小姐,都没有你写得好。” 他语气平淡,却听得出是真心实意。 听到这话,甄真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表面却只笑了一笑:“奴婢哪里能和主子们比较。” 张学林:“怎么不能?” 甄真蓦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他目光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她心里竟莫名地感到有些温暖。 “多谢大人,”甄真低下头,“您的信还没写完呢——” 她低头时,有几缕秀发飘落,落在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显露出几分慵懒娇柔。 张学林目光一动,转回头,不再看她,只继续口述他的信。 元宝从外面回来,走到里间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再往内。 不知为何,看着张学林和那叶蓁蓁一同,竟总隐约觉得是……天造地设一般,可偏偏……叶蓁蓁只是个下人罢了。 元宝摇了摇头,暗道自己是脑子进了水胡思乱想,转身又走了。 第二日清晨,张学林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几个守着的下人还都睡着。 他掀起帘子往外走,乍一眼望见浅金色光晕中坐着的甄真,身形一顿。 她在熟睡之中,靠坐在窗边,脸颊上如雪的肌肤在光晕中透着羸弱的苍白,近乎透明,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前日重伤,他陷入昏迷、意识不清,当时的一些片段如今却越来越清晰。 彼时,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听到和触碰到的反倒更为明晰。 她的声音,还有她的手在他掌中的触感,一旦记起,就愈来愈强烈,竟令他……微微心悸。 张学林缓步走到她跟前,略微低头,看到她脸上被压出的淡淡红痕,那痕迹远看是淡淡的红,近瞧却要明显得多。 张学林抬手,轻拂过她面颊,手掌触碰到柔嫩的肌肤,就像引燃了一簇细微的火花,一股酥麻之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 他目光一暗。 他的手还没有收回,而她的脸在他掌中,像一团极轻极软的丝绸,随着她这微微摇头的动作,那绸缎一般的肌肤便蹭着他的手摩挲。 她没有醒,只是本能地在他掌中蹭了蹭。 就像猫一样。 张学林想起她当初中了迷药时,喊的那声“哥哥”。 他喉头一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时候,甄真却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睡眼惺忪,坐直了,揉着眼睛看他,歪了歪头,有些不确信:“大人?” 张学林皱眉,想也没想,径直伸手轻轻捉住她手腕,不让她继续揉眼睛。 甄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她微微睁眸看着眼前之人,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学林却一脸淡然,丝毫没有异样。 他松开她的手,语气平平道:“别乱揉眼睛。” 甄真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心中道:一大早的这又是抽哪门子疯?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感谢在2020-11-2007:30:45~2020-11-2108:5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世界上最美的公子爷、88tong10瓶;宾语赋格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笑话 三日后,张府,琳琅轩。 这日晨,张老夫人将将才起,甄真到外间倒茶,就见流芳揣了一个鼓鼓的纸袋往走进屋。她凑上前奇道:“这是什么?” 流芳眉开眼笑地看着她:“你这么快就忘了,昨儿不是夫人不是说想吃珍宝鸭么?多半是大人差人送来的。” 甄真恍悟,却又觉得有些古怪,疑惑道:“这是谁送过来的?” “君悦楼的厨子亲自送来的,”流芳道,“若不是看在咱们大人的面子,怎么可能会是人家大厨亲自给送过来?” 甄真点头,又问道:“大人那儿可有?只有这一只么?” 流芳一边答话,一边打开油纸袋,准备放碗里给张老夫人端去:“好像是没见着……” 甄真蹙眉,更觉得古怪。照理说,这君悦楼的厨子都亲自过来了,怎么就送来一只珍宝鸭?再怎么样都得给张学林捎一只。 就在此时,流芳突然惊叫出声,猛地扔掉手里的东西。 甄真给她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也吓得脸色一白。 那纸袋里头裹着的,哪里是什么珍宝鸭,竟是一只只的……蝎子! 给流芳这么一扔,纸袋落到地上,滚落出好几只,尾巴和脚蜷曲着,通身黑色,骇人至极。 流芳仍要大叫,给甄真一把捂住了嘴:“别喊!” 流芳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满脸不解地望向她,甄真指了指地上:“你看,不会动,好像……是死的。” 流芳一顿,泪眼花花地看去。 果真,那几只蝎子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脚不曾抖动一下。 两个人抱在一起缓缓朝地上的纸袋走过去,屏息凝目,不敢出声。 流芳忽而直起身,睁大了眼:“真是死的!” 甄真松了口气,幸亏她自幼就性子皮,总喜欢找些蛐蛐、知了一类的虫子来玩,若是换了寻常的闺阁小姐,指不定就给吓晕过去了。 她蹲下来细细看那死蝎子,歪头问道:“方才你说,这是君悦楼的厨子亲自送来的?” 流芳:“给我这东西的丫鬟就是这么说的。” “那丫鬟是谁?” 流芳顿住:“这……我也不认得,瞧着是个脸生的。” 她心念一转,登时面露羞愧。一个根本不认得的小丫鬟递来的东西,她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了过去,还直接拿来了琳琅轩,若这回里头装的真是些活的蝎子,那岂不…… 想到此处,流芳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手脚都有些发软。 甄真握了握她的手,强自镇定:“谁能想到会有人送这样的东西到琳琅轩来?而且对方还恰巧知道老夫人近日念叨过珍宝鸭……这个人送来的是死蝎子,想必也不过是为了吓唬人。”话是这么说,可她的身子也不禁有些发颤。 “眼下怎么办?”流芳问。 甄真看她片刻,略微沉声道:“把这些死蝎子放回去,全都拿到慈铭堂,交给大人处置。” “那老夫人那儿……” 甄真摇头:“先不让老夫人知道。” 三四天前张学林受重伤的事,张老夫人到现在还不知情。可见,这些杀伐之事张学林并不想给她知道,不愿让她担心。 更何况,送这些死蝎子的人本来就是想让张老夫人睡不好觉,绝不能叫对方得逞。 慈铭堂。 张学林披着外衣站在院内,略微仰头,看着树上的小雀。 “大人,叶蓁蓁在外头,说是有事求见。”元宝道。 张学林点了点头,仍然看着树上。 甄真抱着那个油纸袋走进院子,向张学林屈膝一福:“大人——” “什么事?” 甄真一时没有出声。 张学林转过头,见她目光飘忽,面有难色,便道:“进屋说。” 两人走到屋内。 乍然从温暖的院内里走到有些阴冷的屋内,甄真脖子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学林下意识抬手就想将她的衣领拢紧,手指一动,察觉不妥,长眉轻轻地蹙起:“有什么事?” 甄真见他蹙眉,不敢耽搁,忙把今早在琳琅轩收到死蝎子的事告诉了他。 张学林一听,眸色转深:“你手里这些就是?” “不错。” 张学林点头:“做得好,此事绝不要惊动老夫人。你把东西留下,暂且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甄真连连点头。 她走上前要把纸袋放到桌上,谁知道突然有一只死蝎子从里头掉了出来,这一下猝不及防,把她吓了一大跳,刹那间惊叫出声,一蹦一尺高。 张学林看她那样子,简直恨不得要去抱旁边的柱子,破天荒地微微一笑。 他眉眼清隽,如此一笑,曦光映衬之下更显丰神玉秀。 甄真看得心头一跳,又因方才自己的举动很是羞愧,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五色纷呈,当下有些口不择言道:“大人又笑话奴婢。” 张学林一怔,立马收敛了笑道:“我没有。” 他不怪罪她失言失态,反而一本正经地澄清自己,倒惹得甄真禁不住抿嘴憋起笑来。 张学林看着她道:“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还笑话过你?” 甄真一愣,回过神忙道:“奴婢瞎说的,奴婢该死。” 张学林听她说什么该死,眉头又拧了起来:“好好说话。” 甄真立马点头如捣蒜。 她鬓边有几缕碎发给风吹拂起来,扑在颊边,时不时窜到鼻尖。 张学林面上十分严肃正经,心里却似被什么撩过,竟……隐约有些发痒。 他看了她一眼,俯身捡起那死蝎子,转过身,将那纸袋面色如常地抱在怀里,往里间走去。 甄真见了暗暗嘀咕,心说看首辅大人这样子,倒真跟抱了只珍宝鸭似的,那可都是一群死蝎子啊…… 甄真见了还有些不放心,在后头叮嘱他道:“您可千万当心,别再掉出来了……” 张学林脚步未停,淡淡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甄真给他一噎,只能干巴巴道:“大人说的是。” 张学林把东西放好,又对她道:“往后外头来历不明的东西,绝不能随随便便就收下。” 甄真立马乖巧点头:“往后再也不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感谢在2020-11-2108:50:25~2020-11-2210:3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豆猫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凝玉 汾阳侯府。 话说那眉姨娘自当日不知怎么的冒犯了魏勉以后,就被遣去了侯府西南边的芳菲阁。 芳菲阁地处偏僻,去了芳菲阁,和被发卖出府也没什么两样。 柔锦在屋里,听到底下人禀报此事,目光轻轻一转道:“夫人那儿可有动向?” “只听说夫人差人去打听了当日之事,且替那眉姨娘求了个情,若非夫人说了几句,恐怕眉姨娘真的是要给赶出府去了。” “你当她有那么菩萨心肠?”柔锦语气嘲讽。 丫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柔锦轻轻一笑,伸出青葱指尖,点了点桌面:“人家眉姨娘若出了府,说不定还能嫁个良家呢,如今她还没子嗣就失了宠,又被赶去了芳菲阁,岂不就是等死么?” 那丫鬟领悟过来,又有几分害怕似的:“主子,这事儿该不会给人知道吧?眉姨娘会不会把奴婢给供出来?” 柔锦瞥她一眼:“瞧把你给吓得……当然不会,又不是你上赶着要去给她出主意,是她自己找人来偷听的,我想她还没蠢到那个地步,若是把这点捕风捉影的事说到侯爷跟前,侯爷对她,恐怕连最后的情分都要被消磨了……” 其实当日,眉姨娘给魏勉吃的是鹿肉,而鹿肉恰恰是魏勉最最忌惮的吃食。 “不过主子,侯爷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鹿肉呢?” 柔锦脸上神色一淡,声音有几分虚无缥缈之意:“还能为什么,因为……那个人最爱吃的就是鹿肉。反正那个人就是个死人,利用一个死人,何必担心后顾之忧?”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下人的禀报之声:“侯爷来了。” 柔锦一愣,随即抿嘴一笑,脸上刹那间粲然生辉,立马整理衣裙,起身往外走去。 这日,叶家六小姐叶霜华原本要跟随母亲一同前往静岳庵看望叶家三小姐叶凝玉。 谁知还没出门,叶尚书就气冲冲地回了府,勒令她跪下认错。 叶霜华原本还满腹委屈,乍见父亲扔出一纸袋子的死蝎子,吓得脸色大变,险些就昏了过去。 “看看你干的好事!叶霜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这种脏东西弄到张家老太太的跟前!” 叶夫人一听,登时变了脸色:“老爷,这是什么话?好好的,霜华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有人成心污蔑……” 叶霜华听到母亲的话,一下子反应过来,梗着脖子泪眼盈盈地看着父亲:“父亲怎么不问问女儿,反倒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 叶尚书气极反笑:“污蔑,污蔑?” 他来回走了两步,伸手指着地上跪着的叶霜华:“你可知道,这东西是谁送到我这儿来的?” 叶霜华:“一定是张家那个老妖婆,还是说……” “闭嘴!”叶尚书脸色一厉,“我告诉你,是张学林亲自送来的!除了这些死蝎子,送蝎子过去的那两个混混,都给他一并捉了送进了地牢!还有那个柳林州……” 叶霜华一听心上人的名字,登时吓了一跳。 “哼,”叶尚书冷笑不止,“他还想考科举?得罪了张学林,我看他这辈子都别想踏进光正殿的大门!” 一听这话,不说叶霜华,旁边的叶夫人也大受打击。 “就算张学林是首辅,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叶霜华道。 叶尚书看她一眼,懒得与她多说,只转头看向叶夫人道:“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心眼坏也就罢了,还蠢不自知!” 叶夫人一时泣不成声:“老爷……” “都是我做的,是我想给那老妖婆一点教训!柳郎不过是帮了我一把而已,他张学林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来抓我?” “你以为他不敢?你以为他还怕你了?”叶尚书这回是真的给她气笑了,“你以为……他把东西送到我跟前来是为了什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这么看来,你简直比你那三姐姐还蠢!” “不许你说三姐姐!”叶霜华一下子直起了身,双眼之中跟有冷焰似的,“当初要不是你轻易就向那老妖婆妥协,三姐姐早就得偿所愿嫁给了张学林,都是你对不起她……”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令四下一静。 叶夫人惊呼出声:“老爷!” 叶霜华瞪大了眼,不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叶尚书冷冷盯着她:“她自甘轻贱,上赶着给人糟蹋,如今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要学她,就立马给我滚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叶霜华双唇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叶尚书转头看向叶夫人,气怒道:“慈母多败儿,一个个都是给你宠的!两个女儿,没一个好货色!往后都不许叶家人再去那个劳什子的静岳庵!谁要敢去,就别再进我叶家的大门!”语罢,拂袖而去。 今日天儿极好,日头温煦,微寒的风掠过山间草叶,隐约有金光闪烁。北燕山有一种特别的颜色,是透着灰的墨绿,在这蓝天白云底下,像一团棉絮似的水墨,能将人的心也涤荡得温柔起来。 甄真掀起车帘看着,一时有些入迷。 静岳庵不比临水庵,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平素去上香的人并不多,却也由此多了几分清静自在。香客三三两两,四下悄寂。 昨日张老夫人才得知之前张学林受伤一事,虽然张学林没有性命之忧,老夫人心里却仍然惊怕,今日一早便带了几个下人到静岳庵上香祈福。 几人下车后,在庵口与尼姑见过礼,便往内去。 甄真跟在流芳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连乱看一眼都不曾。 刘嬷嬷在旁见她如此,不由低头一笑。 礼拜过佛祖,一行人就由尼姑引去了后院小憩。 这后院与前面截然不同,古树小池,假山石下,别有一番洞天。 怪不得老夫人喜欢这里,甄真心道。 老夫人差刘嬷嬷先去庵外买仙豆糕,又入屋内去面见能因师太,甄真等人就留在了院内。 这儿背阴,比其他地方都要冷些,也愈发安静。 甄真站在池边,看着池子里的鲤鱼游来游去,觉得十分有趣。 正看着,忽见水中的鲤鱼纷纷涌向了另一边。 她抬眸一看,望见对面池边,坐着一名素裙的女子,不由一怔。 这名女子看着二十有余,肌肤苍白,身形瘦削,眉眼却十分清丽动人。 她目光极淡,低头喂鱼时,很有几分心不在焉的味道,显得慵懒散漫,很是……与众不同。 对方察觉到甄真的目光,抬起眼看了过来。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甄真,又低头往池子里撒鱼食。 甄真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没想到她却突然开口道:“你看这些鱼,是不是很傻?” 甄真一怔,低头看向池子里疯了一般争夺鱼食的鲤鱼,一时无言。 那女子也不等她回答,反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其实它们倒也快活,有的吃就是了,哪里像人一样,非但有吃喝拉撒,还有喜怒哀乐。” 甄真听着她的话,抿唇一笑:“你怎么知道它们就没有喜怒哀乐呢?” 女子一愣,这才抬眸看向她。 甄真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瞎说的。” 那女子缓缓地摇头:“不,你说得也有道理。” 说完这话,她突然脸色微变,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太厉害,几乎弯下了腰。 甄真这才发觉对方远比方才看着要瘦。 “蓁蓁,老夫人快要出来了——”流芳在背后道。 甄真转头应好,连忙往回,走出几步,突然听不到有咳嗽声,又转身去看,却见那池子边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有些失神,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了流芳身边。 与此同时,在池子边不远处的樟树后,有一对主仆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们所在的方向。 “小姐,那是谁?” 被唤作小姐的人,正是方才在池边喂鱼的女子。 她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不知道是谁,只是……有些面熟。” 丫鬟顿了顿,又道:“方才府里来信,说是……今日夫人和六小姐来不了了。” 女子脸色不变,眼底没有起丝毫的波澜,只轻轻应了一声。 丫鬟看着她清瘦的侧影,面露疼惜道:“小姐,外头风凉,咱们还是进屋去吧,回头您的咳症加重,就又得吃那苦死人的药了。” 叶凝玉双眸低垂,看不清神色,只轻声喃喃道:“那药算什么苦的,世间最苦的滋味,我早都尝过了。” 说完,她看向自己瘦得近乎指节突出的手,目光一黯。 世间最苦,不是生老病死,是爱而不得。 她已经苦了太久太久,苦到……已经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了。 张老夫人与能因师太见过面后,脸色看起来要好了很多。 甄真不禁对这位师太感到十分好奇。 几人上了马车,刘嬷嬷便拿出买回来的仙豆糕,给大家一起分食。 “庵寺边的点心,吃了会长福气的,多吃点。”刘嬷嬷道。 甄真接过糕点,看了一眼在那儿吃得津津有味的张老夫人,心道:也不知这说法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多时辰后,时近黄昏,马车才到张府。 几人下车时,碰巧对面也有一辆马车过来。 甄真不经意抬眸一瞥,看到有一人从马车上下来,登时变了脸色,飞快低下了头。 刘嬷嬷笑道:“夫人,是汾阳侯来了,真是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二更~感谢在2020-11-2210:30:56~2020-11-2219:0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三生 魏勉也看到了老夫人等人,他走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朝老夫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你小子怎么又来了,莫非是——又惹事了不成?”张老夫人两眼狐疑地看着他。 魏勉摇头苦笑:“您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您放心,没有什么事,只是上回阿柔的事,多亏了您老,我这回过来,是特意来谢您的。” 张老夫人看了看他身后小厮手里拿着的两个锦盒,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于是乎,魏勉便和老夫人一同进往府内。 甄真有意跟在最后,且一直低着头。 如今她再见到魏勉,已经不像头一回那样心绪起伏,只是十分忌惮给他发现自己。 眼看魏勉和老夫人一同进了前厅,甄真便在后头拉住了流芳:“糟了,我肚子不舒服,恐怕……是刚刚那仙豆糕吃多了。” 流芳没发觉异样,只瞪她一眼:“快去快回!” 甄真笑了笑,赶忙转身出了院子。 她一出院子,脸上的神色便一淡,只低着头快步前往后厨。 途径芝兰院,池塘连着一条人为开辟的溪流,溪边三丈之距,绿色的柳条儿左右摇摆。 水蓝色长裙的少女飞一般地走来,发丝轻扬,衣袂飘飞,那玲珑玉致的身段浸透在阳光里,比新芽更娇嫩,比水波更柔媚。 绕过池塘,穿过后园,眼前是一处花墙。 甄真不禁略微顿足。 她记得,今年她刚来张府的时候,这里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眼下却开满了蔷薇花。 粉的紫的,团簇在一起,小如星子,美不胜收。 她抬头,瞥见那上面有一抹淡淡的蓝色,不由目光一凝。 似乎是那枝头上……系着一条丝巾。 甄真走过去,踮起脚尖,一手攀着墙,另只手向上探,想把丝巾取下来,却发觉自己个头太矮,根本够不到分毫。 “那是三生帕,取不得。”背后响起一人的声音。 甄真回头一看,刹那间浑身冰凉。 那人站在柳树下,玉身长立,面如冠玉,竟然就是……魏勉! 甄真绝料不到他会在这儿,明明他方才和老夫人一起进了前厅,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她回过神,飞快低头转身,压低嗓子道:“多谢侯爷提醒。” 说完便要提步离开。 谁知魏勉却道:“等等——” 甄真听到背后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猛然捏紧了袖子。 就在此时,另一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侯爷在这儿做什么?” 魏勉转头,看见张学林站在那儿看着自己,一愣后道:“首辅大人今日也在府里?” 张学林颔首,不紧不慢地朝这儿走过来:“侯爷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魏勉轻轻地笑了笑,一指那花墙上的丝帕道:“大人别见怪,方才我看这丫鬟想取墙上的三生帕,没忍住多嘴了一句,这东西可取不得。” 张学林看了甄真一眼,目光落在她捏得几乎泛白的手指上,眉心微皱。 他目光一转,看向魏勉,慢条斯理道:“这儿是张府后园,别走错了地方——侯爷是要去泗水阁?” 魏勉一怔:“首辅怎么知道……我要去泗水阁?” 张学林面不改色:“瞎猜的罢了,泗水阁——是在东南方向。” 傻子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随便猜的,可一看他这样,就是懒得和魏勉多作解释。 而且,首辅大人表面虽然一副淡然之色,眼里却分明写着“没事快滚”四个大字。 魏勉本就是个心细如尘之人,对张学林此人也算有几分了解,眼下倒也没有显露被冒犯的神色,只假装没有察觉,道了声谢便走了。 他走出几十步远,在园外停下,回头看了看,心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怅然若失之意。 甄真知道魏勉是走远了,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谁知道才松了一口气,却忽然眼前一暗,一抬头,惊见张学林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自己跟前。 眼见他抬手要去取那三生帕,甄真吓得连泌起脚就扯住他的袖子:“大人不可——” 张学林动作一顿,低头看她:“怎么?” 甄真还没察觉到自己抓着他袖子的举动十分不妥,只接着道:“奴婢方才不知道这是三生帕,从前在书里看过,说这三生帕是年轻女子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物,若是贸然取下来,可是要倒霉一整年的!” 张学林看她仰着头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不由拧眉道:“胡扯。” 甄真觉得他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当下就有些没好气,松开他袖子,便往外退了两步:“您要取便取,奴婢离远一些就是了,奴婢可不想沾上晦气。” 张学林一怔,眉头拧得更紧,伸向那三生帕的手却不自觉收了回来。 “叶蓁蓁,我看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他拉着个脸,“方才你是说谁晦气?” 甄真看他如此,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不禁有些害怕,可心底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三生帕得来极为不易,拿人家的三生帕可是一件极为缺德的事。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低声咕哝:“奴婢没说是谁,谁晦气谁自己知道啊。” 张学林本来要斥责她,蓦地看见她发顶翘着一簇头发,随着她说话摆头的动作,一颠一颠,看着十分可笑,当下目光一顿。 甄真没听到张学林说话,一时有些心虚,抬头一看,却见对方目光平静,倒不像之前那样脸色不快,不由愣了愣。 张学林看她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看着自己,当下又冷冷道:“看什么?” 甄真吓了一下,忙收回下巴,极小声道:“什么也没看呀……” 张学林:“油嘴滑舌。” 甄真抿了抿嘴,把险些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学林看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她对着魏勉时的紧张之态,目光微凝道:“你之前,见过汾阳侯?” 甄真一愣,抬眸望向他。 张学林正看着她,目光冷沉。 她当然应该否认,可不知为何,对着他的时候,却本能地……不想说谎。 “奴婢……” 第45章 假山 “大人,您在这儿啊,可让奴才好找,”元宝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老夫人喊您过去看戏呢。” 突然被人打断问话,张学林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元宝这会儿才看到甄真也在,不禁瞪大了眼:“老夫人刚刚还问起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张学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什么看戏?” 元宝忙道:“是汾阳侯请了大金班的名旦,老夫人说看的人多才有意思,特意让人来请大人过去一起看。” 张学林淡淡道:“你去回禀老夫人,就说我晚上还有公文要处理。”语罢,也不看二人,转身便往回廊处走去。 甄真呆呆看他背影片刻,悄悄伸手在心口一抚,眼下还有几分心有余悸之感。 方才若非元宝及时出现,她真不知道该答张学林什么话。 元宝盯着她,口气不善:“你怎么会在这儿?” 毕竟府里头有丫鬟起歪心思也不是一两回,元宝在这方面还是有些警觉的。 甄真白他一眼,没好气:“我吃坏了肚子才溜出来的,不信回头你去问流芳!” 元宝看她脸色不好,不像是骗人,神色便和缓许多,摸了摸鼻子道:“真是懒人屎尿多……” 甄真懒得和他多说,转身就要走,元宝连忙拦住她:“你去哪儿?” 甄真斜眼看他:“你说呢?” 元宝愣了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立马皱紧了眉头,挥手叫她快走。 甄真一转身便偷偷笑了。 她绕过后园,一路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天色渐渐变暗,四下没有什么人,愈发安静。 这儿不比前院,目光所及,颇为萧索,又几乎见不着什么人,林影幽深,寒风阵阵,真有几分阴森之感。 甄真心里隐约有几分害怕。 就在此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眼皮一跳,下意识脚尖一转,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内。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隐约听见是一男一女在说话。甄真透过缝隙张望了一眼,只隐约见是个男子搂着个小丫鬟往这边过来,忙捂住嘴更往里去。 那二人调笑的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园子里尤为清晰。 甄真的心简直就要跳出来了。 竟然有人敢在张府做这种事! 她本无心听他们说的什么,却突然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再仔细一听,心里猛然一跳,那不就是黄圩珉么! 黄圩珉搂着小丫鬟正说笑,忽然说话声止了,有奇异的声响隐约传出。 甄真起初还皱眉,完全不知他们这会儿在做什么,探眸一看,登时浑身一窒。 那二人竟贴着假山石……交颈而吻。 甄真忍不住往后一退,且暗暗呸了两声,一时间恨不得自戳双目。 她两手捂着耳朵躲蹲在角落里,不断在心里骂道: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静了下来。甄真近前去张望,见那两人已经不在,不由吐了口气。 此时,却有个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于甄真而言,这声音无异于平地惊雷。她人还在假山内,只头朝另一侧转去,看到来人,不由惊圆了双眼:“大、大人?” 张学林立在那儿,神色端凝,看着她的目光有几分凉嗖嗖的。 甄真一滞,情不自禁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不过,他却没让她得逞,在她完全缩进去以前,他极快地伸手握住她小臂,仿佛不费吹灰之力,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扯了出来。 甄真大惊,跌出了假山就往前栽倒,一声惊呼,竟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张学林只想将人拉出来,却意外抱了个满怀,一时也有些怔住。 尤其此刻,温香软玉,甜香弥漫,怀中人迫不得已仰起头咬唇望着他,双眸盈盈如水,那神色既羞且恼,分外可怜,却又令人分外地想把她…… 他呼吸一顿,扶住她肩膀,将人推开几尺之距,神色肃然道:“你一个人,东窜西窜的,又在这做什么?” 谁知甄真给他这么一推,猝不及防猛然往后一退,脚尖装着假山岩石,锐痛袭来,登时给疼得眼泪花花。 张学林愣住,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茫然之色。 他一抿唇,下意识便举起袖子替她将泪花擦去。 她的眼睛给泪水洗过,愈发清澈剔透。 张学林目光微深,蓦然抬起手,在那眼睛上一抚,迫使她闭了眼,指腹在上面柔柔地擦过,滑落至有些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按。 当他抬手时,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清淡的醇香从他袖口飘出。 这股味道,竟奇异地令甄真心安。 她怔了好半晌才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刚刚的味道。 一些零散的画面隐约浮现,依稀是她在张学林怀中,给他搂住的情形…… 在那个浴桶之中,水的冰冷,和他胸口官服上银色绣线的触感,都渐渐变得……无比清晰。 甄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之前她竟一点也不记得,这莫非是…… 张学林见她呆呆的不动,皱眉微微向前:“还痛?” 甄真下意识仰起头望向他。 张学林当即一顿。 甜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每吸一口都令人黯然魂销。 他一震,正欲往后靠去,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仿佛还不止一两个。 张学林目光一变,伸手将甄真往前一揽,握着她的腰把人往假山石中轻轻一带。 甄真完全没有预料,竟又结结实实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这会儿不比先前,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如此给他毫无预兆地一搂,贴上了前,胸前两团小小的软弹就直咧咧地撞上了对方硬实的胸膛。 一瞬之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张学林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手臂将人推开少许,脸上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异样,只轻轻瞥了瞥外头,示意她有人过来。 甄真被方才那一下惊得整个呆住,像被雷劈中似的。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看她半垂着头没吱声,两道秀眉却轻轻地蹙起,双眸湿润,又微咬着唇,分明是有些痛苦不适。 他当即想到这疼痛的缘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太忙了,昨天的过阵子补,么么哒 第46章 空落 来这儿的几人,竟是张老夫人和几个仆妇丫鬟,那魏勉也在其中。 甄真倒不觉得奇怪,魏勉虽然是个武将,但却生得斯文白净,而且两眼之中总莫名有一丝忧郁之气,很容易叫长辈们怜爱、让女子倾心。 所以他跟一群女眷一同,从来不让人觉得违和。 只是甄真不明白,方才元宝还说老夫人要看戏,怎么这会儿又来后头了? “奇了怪了,方才还见到往这儿过来的,怎么又不见了?”老夫人有些不高兴。 刘嬷嬷:“恐怕那猫是钻进假山里头了。” 甄真听到这话,不免心里一紧,整个人都绷紧了背脊。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缓缓俯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 甄真睁大了眼看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却没看她,伸指一弹,把石子扔到了对面。 啪嗒一声。 甄真连忙捂住了嘴。 “夫人,我听到声音了,在那儿呢!”流芳道。 那几人便顺着声音转身上了小石桥,急匆匆地都往对面去。 甄真还呆在那儿,张学林却一低头,拉住她的手,飞快拉着人往外而去。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假山,绕到了背后。 张学林松开她的时候,她连忙慌慌张张地福身道谢。 他却脸色淡淡的,转身便走了。 甄真看他去的方向,该是往慈铭堂。 她站在原地,扭头,朝对面望了一眼,目光在那道修长的身影上轻轻一顿,神色不觉淡了几分,随后转回头,提步往后厨所在的方向走去。 原本在树下站着的魏勉,突然略有所觉一般,转身朝对面望了过去。 他看到一抹淡紫色的影子,像一段轻绸,晃然从那里飘走,刹那间消失无踪。 他心里突然变得很空,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淡紫色一同消失了。 “侯爷?” 魏勉回过神,转头一看,刘嬷嬷抱着猫正冲他笑:“您看,猫找着了!” 他一顿,随即习惯性地扬起温和的笑:“那便好。” 这日难得出了太阳,院子里头暖意融融,轻风和煦。 甄真今日难得休息,就将长椅搬到太阳底下,盖了一层薄毯躺在长椅上小睡。 她闭着眼睛,隐隐约约听到微风拂过枯叶的声响。 裹在薄毯中晒着太阳,感觉格外温暖,嘴角不经意就露出一丝惬意的笑。 不知不觉睡沉过去,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人替她掖了掖毯子,伸手轻抚她的脸。 甄真闭着眼咕哝:“别闹……” 那人轻轻一笑。 甄真一个激灵,半睁着眼看过去,青黄交加的枯叶间,见是流芳坐在她跟前垂眸望着她,暗暗松了口气。 流芳:“你当是谁呢?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甄真心头一跳,慌忙推开她的手:“你怎么回了……” 流芳倒没有发觉她的古怪:“老夫人带人去静安寺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香银竟哭着跑来了。 “蓁蓁姐,出事了,元宝受伤了!” 甄真和流芳脸色一变,流芳忙道:“他在哪儿呢?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香银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夫……大夫说腿断了,不知道接不接得上……今天他去外面跑腿办事,被秦家大少爷的马……给踹了……我方才看到他给人抬进来……怎么办呐,大人也在宫里,夫人也不在……” 秦家大少爷,说的便是秦苏了。 甄真看她如此,连忙让她不必再说,只望向流芳道:“我们去看看。” 三人急匆匆地过去,到了冧镜阁。 原本外头的人见是三个丫鬟,不放她们。 恰巧黄圩珉从里头出来,看到流芳等人,就招手让人放她们走了进去。 “多谢总管。” 黄圩珉一脸冷淡:“那小子估计是要不行了,你们就当去送送他。”说完看了眼流芳,眼里别有意味似的。 流芳脸色微变,别过眼当作没有看到。 旁边的香银一听这话,险些就要吓晕过去。 甄真:“走,进去看看。” 一到屋里头,苏大夫已经在收拾东西。元宝横在榻上,脸色青灰,气若游丝,腿上裹着厚厚的一层。 香银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子一颗颗地往外流:“元宝哥……” 流芳也忍不住红了眼睛:“苏大夫,您怎么不再给他看看……” 苏大夫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拿着东西就要走。 甄真上前两步拦住他:“苏大夫,您把东西留下。” 苏大夫不解。 甄真也不管他如何,三下五除二,就把药箱从他身上扒了。 “你……”苏大夫要骂她,却见她有条不紊的,一下子就打开了药箱,登时一愣。 甄真在他药箱里头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排银针和两把小刀,交给流芳:“赶紧拿火去烫一烫。” 转头又吩咐香银去烧热水。 两个丫鬟起先还有些懵,给甄真两眼一瞪,立马都忙活起来。 东西都备得差不多了,苏大夫看她拿着刀要上去,立马道:“你这小丫头,可别乱来!” 甄真压根不理他。 香银:“流芳姐,不会有事吧?” 流芳摇头:“还能如何?眼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香银一听,看向昏迷不醒的元宝,又不禁流起泪来。 甄真吸了口气:“帮我按住他的人——” 一个多时辰以后,黄圩珉要去冧镜阁看看,路上却听到底下人禀报,说是秦家大公子亲自登门过来了。 “总管,秦大公子说要看看元宝,您看这……” “先把人请进来,我去应付。”黄圩珉道。 与此同时,冧镜阁内。 甄真放下手里的东西,浑身一卸力,扑通一下跌坐了下去。 流芳和香银连忙扶起她到一边坐下。 在旁边看了许久的苏大夫还杵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太大胆了,太大胆了……”他喃喃道。 汾阳侯府今日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有下人在府里的后园假山内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用女子的肚兜裹起来的一封回信。信里字字句句皆是男子对女子的诉情之语、爱慕之言,甚至还有几句极为下作的孟浪之语,看意味,似乎二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正打得火热。况且又是用女子贴身的衣物包着,简直是放浪形骸、淫.乱至极。 柔锦听到下人禀报,说是魏老夫人和侯夫人令她过去,不禁眉头一凝,面色一下就变了:“这是何意?府里仆妇诸多,出了这事,为何无端端却怀疑到我的头上?” “那个肚兜的作料不凡,是上好的云绸所制,在侯府,只有夫人和您的屋里有这样的料子,老夫人这才……” 柔锦:“府里的主子难道就没有赏赐给底下的丫鬟过?就算真是主子的东西,如何就一定是我?再者,东西在侯府里头,也难保就一定是府里人的。” 杨嬷嬷听得一愣一愣,回过神忙一叠声地应是:“柳夫人……说得极是。“且她心里不禁暗道:这柳夫人平素看着柔柔弱弱的,尤其在侯爷跟前,那真是跟水做的一般……没想到实际上倒是个厉害货色,这一句接着一句的,简直叫人没法招架。 眼下魏勉不在府中,老夫人和侯夫人分明是有意要联手整治她呢。 原本杨嬷嬷还觉得这回这柳夫人是惨了,如今一看,却不再那么想了。 汾阳侯府,芳林苑。 下人将那肚兜和信一并交给了秦柔。 “这东西是什么人捡到的?又是在何处捡的?” “回夫人的话,奴婢茴香,东西是奴婢在后园的矮丛里捡到的。”一个丫鬟上前道。 “几时捡的?” “今儿晌午。” 秦柔看向魏老夫人道:“如此说来,东西就不可能是柳夫人的。” 原本垂首在那儿站着的柔锦一听,蓦然抬头看向秦柔,面露几分惊讶。 旁边新近得宠的卫姨娘忍不住冷笑道:“夫人说不是就不是?我们可不傻,就凭这些,又如何断言不是她?” 卫姨娘虽是魏勉后院的新宠,却也十分看不惯柔锦作态,尤其有一回,魏勉原本是要去她屋里,却半路遇到柔锦在池子边吹笛,转道去了柔锦院里。 自那以后,二人就结下了梁子。 魏老夫人看着秦柔:“何以见得?” 秦柔道:“府中每日黄昏都有人到各处园中清整花草林木,东西是今日晌午捡到的,也就是说,它是在昨日黄昏到今日晌午之间掉的,这个时辰——柳夫人去了玉清观。若真是递送如此隐秘的东西,必然是亲信所为,既然是亲信,怎么可能不知道柳夫人这几日不在侯府还递东西给她?” 卫姨娘:“夫人,并非所有人都像您这般聪明,可能这个亲信就是个蠢货呢,再者,清整花木之人大意的时候也是有的,若他就是没有发觉呢?” 秦柔却不理她,径直看向魏老夫人道:“母亲,您认定肚兜是柳夫人所有,因为这料子是云绸?” “不仅如此,上面的熏香,也是她院里常用的紫木香。”老夫人道。 “可这紫木香……似乎没有用来熏衣料罢。” 老夫人一怔,旁边有嬷嬷忙道:“还不快把柳夫人院里的几个丫鬟叫来。” 不多时,若干个丫鬟前前后后进了屋。 老夫人一问,果然如此。 老夫人神情松动,底下的柔锦却暗疑道:秦柔怎么会知道这个? 秦柔:“肚兜上有这么浓的紫木香味道,分明是有意熏染,柳夫人院里不用紫木香熏衣服,其他院子呢?” 如此询问了各院的下人,倒没有用紫木香的。 卫姨娘:“既然只有她的院子用,那就是她院子里的东西,味道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分别?” 秦柔:“此言差矣,若非有意熏染,就不会有如此浓烈的味道,更何况是贴身衣物,柳夫人只在鼎中熏香用紫木香,不可能在里衣上沾染过多。” 魏老夫人皱眉:“那这肚兜上的紫木香莫非是……” “多半是那写信之人有意为之,”秦柔道,“女子用紫木香熏染本就少见。” 老夫人微微变色:“真是……不知廉耻……” 秦柔意味深长道:“这肚兜除了料子名贵以外,绣工也很独特。” 她抬手将肚兜抖落展开,只见桃红色的菱形肚兜面上绣着一朵深紫色的牡丹花,透着旖旎艳色。 老夫人几乎时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秦柔道:“粗看这不过是寻常苏绣,实际却并非如此,这绣面上每一个收脚处,丝线都交错成茧。”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补~感谢在2020-11-2222:35:03~2020-11-2906: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琴艺 此话一出,旁边卫姨娘的脸色猛然一变。 魏老夫人没有听出其中深意,只看到卫姨娘如此,心中登时有了几分计较,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这种手艺,是江南苏绣才有,据我所知,”秦柔目光一转,看向卫姨娘,“咱们府里,好像是只有卫姨娘会吧?” 卫姨娘强作镇定道:“苏绣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难道会苏绣就一定是绣这肚兜的人了?” 魏老夫人方才就觉得她没规矩,这会儿看她直接顶撞秦柔,愈发不喜。 秦柔却没有不悦,甚至于,反倒有几分微微带笑的:“你说得对,会苏绣不一定就是绣这肚兜的人,我看这样,咱们就等侯爷回来再定夺?” 柔锦目光一闪。 卫姨娘一听,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立马道:“正是呢,还是等侯爷回来,让侯爷定夺为好。” 秦柔只笑而不语,低头喝茶。 柔锦见她如此,目光更深。 烟柳阁牡丹轩内,两个贵公子模样的男子同桌而坐,举杯对酌。 在左者方腮细目,看人时总有意无意地斜着眼,偶有精光闪烁,一副精明之相,乃秦家庶出的五少爷秦覃。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叶家四爷叶知岚。此人与秦覃截然不同,生得长眉秀目,面如冠玉,脸孔稍圆,长了一副娃娃脸,看着很是温和无害。 “真是奇了怪了,上回诗会都没见你那六妹妹,”秦覃意味深长地看了叶知岚一眼,慢悠悠地晃荡着手里的酒杯,“桃园诗会,可从没见过叶家六小姐落下过一回,就连柳家那位最近都不出来晃悠了……” 叶知岚淡淡道:“秦兄到底想说什么?” “叶四,你可不要跟我装傻,”秦覃放下酒杯,伸头挨近了他道,“别人就罢了,你家那六妹妹出了什么事,你会不晓得?你们不是好兄妹么……” 叶知岚:“此言差矣,是兄妹,又不是姐妹,哪里能有多亲近。” 秦覃面露扫兴之色,咂了咂嘴:“你可真不够意思。” 叶知岚举着酒杯轻呷了一口道:“秦兄有这闲工夫,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家。适才听说,秦家大公子纵马伤了首辅大人的贴身小厮,这可不是小事。” “那又如何?”秦覃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不过就是个奴才,张学林还能为了个下贱奴才把我秦家如何不成?听说当年叶家三小姐都对此人倾心不已,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个张学林是个什么货色,能叫叶三小姐这样痴心。” 叶知岚眼睛一眯:“我倒是见过。” “如何?” “也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寻常人罢了,”叶知岚摇扇一笑,有意打量了秦覃一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他那眼睛鼻子嘴巴,生得要比寻常人好些,”叶知岚道,“我看,我那三姐也不过如此。” “非也非也。”秦覃连连摇头。 “怎么?”叶知岚挑眉。 秦覃晃了晃头道:“当年在上清河泛舟时,我恰巧与叶府的画舫擦肩,无意中听到叶三姑娘的琴音,那可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 “你怎知那是我三姐?” “自然是听着这乐音美妙,才差人到对船去打听了。” 叶知岚闻言,微微停顿,上下看了他一回:“没有想到,秦兄竟也会……” 秦覃呵地一笑:“……总之,你家那位三姐的琴音乃绝妙之音,世所罕见,听过她的琴音,其他的那些,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叶知岚嘴角一勾,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他压低声道:“论琴艺高超,除了我三姐,还有一位。” 秦覃看他故作神秘的模样,目光微凝,也起了兴致:“谁?” 叶知岚收起扇子,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十年前被抄的甄家……听说那甄老爷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排行第三,不但生得貌美,还琴艺无双——” “胡诌,”秦覃脱口而出道,“谁都没见过那什么劳什子的甄三小姐,自然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叶知岚啧声道:“那甄家老爷是个什么人?不提这场大祸,他可是当之无愧的凤林才子,庆德年间……陛下亲点的双头状元郎。” 秦覃一哂,有些不以为意。 如此闲聊了一番,秦覃先行离开,那叶知岚在牡丹轩中独坐了一会儿,便也往外去。 到烟柳阁大门前,他的小厮福安就迎上前来。 叶知岚一顿,淡声道:“今日六小姐都做什么了?” 福安道:“回主子,六小姐还和昨日一样,只在屋里,没有出门半步。” 叶知岚点头,撩起袍子便往马车上去。 张府,冧镜阁。 苏大夫走上前给元宝细细察看了一番,摇头又叹气,眉头紧皱,一副古怪神情。 香银见他如此,有些提心吊胆的:“大夫,元宝他……” 苏大夫却突然挥开她,几步走到甄真跟前,神色颇为严厉道:“你这丫头,用的是什么针法,到底是如何……”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不多时,黄圩珉带人走了进来。 一见屋内情形,黄圩珉目光一凝:“怎么回事?” 苏大夫正要说话,一旁甄真却起身上前道:“总管,刚刚苏大夫拼命再试了一回,用针法稳住了元宝的心脉,眼下元宝是没有大碍了。” 苏大夫一呆,旁边流芳、香银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说话。 黄圩珉眯了眯眼,走上去看了看元宝情形,过了会儿,回头望向苏大夫道:“有劳苏大夫,等我们大人回来,必定有重谢。” 苏大夫给甄真瞥了一眼,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回应,脸上的神色却很不自在。 黄圩珉摸了摸下巴:“正好秦家大公子亲自过来,说要看看元宝的伤势,本来他要是真没了命,这事还不好对付……” 他一顿,低头吩咐身旁的人:“你去把秦家大公子请过来。” 那下人应声而去,甄真却心里一跳。 她轻轻移动步子,想往外而去,谁知一转头,迎面就见秦苏朝着这儿大步走过来,当即一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906:57:01~2020-11-2912:3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重名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刺眼 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面对面地,碰了个正着。 秦苏目光一变,脚步生生地止住了。 “你……” 甄真心里一沉,飞快低下头,退到一边。 秦苏拧眉,大步上前,竟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不准走,你是不是……”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甄真感觉自己的手简直要给他掐断了。 “……秦公子,你认错人了。”她一字一句道。 秦苏眉头紧锁,直直盯着她,分毫听不进她的话。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一旁黄圩珉等人见此场面,一时间都愣住了。 黄圩珉:“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丫头您之前……见过?” 甄真听到这话,心里越发的凉,她努力地想要挣脱,奈何两人力量悬殊,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这是在做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秦苏一震,终于松开了甄真。 可他的目光仍然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分毫。 张学林举步入内,看了甄真一眼,目光在她泛红的手腕上轻轻掠过。 甄真有所感觉,连忙将手藏进了袖子底下,快步退到了后头。 张学林望向秦苏,见对方红着眼睛,还死死盯着甄真看,眉头一皱,面露不悦:“秦大公子,你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苏勉强地转头,看向张学林,沉默片刻才缓过来似的,朝张学林一拱手道道:“白日驭马不慎,伤着了大人的仆从,特地……过来看看他的情形,送些药过来。” 张学林淡淡道:“如今你也看到他并没有性命之忧,秦公子若没有别的事——恕不远送。” 这逐客令可以说是下得毫不客气了。 秦苏神色微变:“你……” 他脸上露出几分怒色,但到底是碍于张学林的身份,暂且按捺,没有发作。 甄真见如此,不禁有些讶异。 从前,此人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谁都惹不得他。如今却…… 秦苏看了张学林半晌,终于拂袖而去。 最后倒也没有再看甄真一眼。 甄真心里正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张学林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里分明有几分冷冰冰的。 她登时一僵。 张学林却冷不丁道:“叶蓁蓁,你去慈铭堂,取我的便服来。” 甄真一怔,抬眸看他时,他却已经转身到里头看元宝去了。 黄圩珉见她发呆,当即拧着眉头斥责道:“聋了不成?大人一出宫就过来了,这会儿还穿着官服,叫你去拿衣服,还不快去?” 甄真连忙垂首应是,跑到慈铭堂取了一件早备着的深蓝色缎袍。 “大人,衣服取来了。” 张学林正低头察看元宝伤势,头都没抬一下:“先搁着。” 这会儿黄圩珉等人都给遣去了院子里,苏大夫已经离开,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甄真便抱着衣服到旁边,将袍子展开挂到屏风上。 啪嗒一声,有个什么东西从衣袍里掉落下来。 甄真心头一跳,忙蹲下把东西捡起。 捡起一看,是一块方圆的玉佩,白色底,透着几缕血红,上头雕着两个字。 字体颇有些奇异,一时半刻还认不出是什么字。 甄真扭头看了半天,终于瞧出几分端倪,顺着心中所想低声念了出来:“敏州……” “怎么?”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甄真扭头,对上来人深邃幽然的眼睛,心头一个咯噔。 敏州,是首辅大人的字,只有亲近之人喊得。 她咽了口唾沫,缓缓道:“可真是个好名字……” 话一出口,甄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刮子,躬身有些瑟瑟发抖的:“奴婢不是成心……直呼大人的字讳!” 张学林自走到屏风前,取下衣服换了穿上,扫了一眼甄真:“玉佩拿来。” 甄真这才惊觉那玉佩还给她攥在手里,立马站起,躬身将玉佩递了出去。 张学林拿过玉佩,指尖无意触碰到那只手的掌心,动作一顿,忽而上下扫了她一眼道:“手伸出来。” 甄真迟疑着把手伸了出去。 张学林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撸起袖子,露出了她手腕上的指痕。 她肌肤白嫩如雪,愈发衬得那指痕触目惊心。 甄真心头惊跳,缩了手要后退,谁知张学林竟扣住她的手腕,不准她动。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给他愈发大力地攥住,当下疼得连连抽气,细声哀叫道:“大人……” 张学林低头,望见自己掌中的细腕上竟又泛起一痕新的轻红,与原本雪色的肌肤相映,像是蹭了层胭脂,红与白都更加鲜明,娇艳雪腻。 有一丝若即若离的幽芬缠绕,令他心肺生乱,神思动荡,情不自禁地……就想要伸手擒住。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下,就能红成这样。 甄真秀眉轻蹙,又咬着唇,眸中隐隐有痛楚之色。 张学林心低一揪,冷不丁道:“疼了?” 甄真点点头,感觉到他手劲松缓,本能地就想把手抽回。 “别乱动。”他不由分说地捉住那只手,飞快抬头瞪了她一眼。 甄真扁嘴,有些欲哭无泪:“……是。” 张学林将她的手腕轻轻握在掌中,掌心的肌肤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腕处细嫩的肌肤。 他另只手拉开旁边的一个木屉,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瓶,取了一粒黄豆大小的淡黄色药膏,涂抹到她手腕上的红痕,指腹往下按压,轻轻匀开。 甄真呆呆地望着他,简直不能信自己眼前所见。 她的手腕,原本给那秦苏捏得有些火辣辣的疼,药膏凉丝丝地渗透进肌肤,缓和了痛意,随着张学林指腹的圈抹,竟渐渐消散于无形。 张学林的手生得修长清瘦,指节分明。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茧,触及她的肌肤,略有些硬。 药膏已经渗进去,腕上的红印仿佛也消弭了些许,可他的手指还在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腕,一下又一下。 甄真渐渐地觉得有些痒,忍不住蜷起了手指,望着他小声道:“大人,奴婢……好了,不疼了。” 张学林一怔,抬眸望她,望进那双似乎闪着水光的眸子,胸口巨震。 方才秦苏抓着她不放的情形突然之间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竟令他感到……分外刺眼。 第49章 胆寒 汾阳侯府。 魏勉回府以后,听到禀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这种事,别说是自己后院的女人,就算是府里寻常的丫鬟与外男私通,都不是小事。 一见魏勉回来,卫姨娘就在那儿哭唧唧的,若非还有旁人在,她简直是恨不得要扑进魏勉的怀里了。 魏勉原本还淡淡安抚她几句,低头一看下人呈上来的肚兜,目光即刻就变了,当场下令让人把卫姨娘捉起来关去柴房,听候发落。 罪名是与人窜谋,栽赃府内的柳夫人。 那卫姨娘哪里会肯?惊愕过后,既哭又闹,挣扎不休。 岂知昔日在榻间对她软语温存的男子,突然就变成了铁面修罗,非但没有心软心疼,还愈发恼怒,径直让人把她拖到院外,打了十个板子。 一个姨娘,给下人扒了裤子,光着屁股在外头,狠狠打了十个板子。 她毕竟也是个娇弱女子,几板子下去,立马就不行了。 家丁一看她身下渗出一丝丝血来,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不远处魏勉等人,暗中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出声。 卫姨娘重伤晕了过去,魏勉便让人将她抬去柴房,自己则阴着个脸走了,也没顾着去安慰险些被诬陷的柳夫人柔锦。 秦柔倒是留下和魏老夫人好说了一阵,好生安抚了一番。 等几人都走后,秦柔独自一人坐着,不多时,便有下人上前来,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不知什么。 秦柔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笑来:“倒是——省得我多费劲。” 另一头,柔锦带人在回院的路上,有个丫鬟悄悄上前道:“姨娘,和你料想的……一模一样。” 柔锦目光一凝:“回去说话。” 几人回到院中,将院门屋门关好。 柔锦:“确信无疑?” 那丫鬟点头:“打板子的旺财和收拾的李嬷嬷都看出来了,李嬷嬷还说……看卫姨娘情形,这身子该有两个月了。” 柔锦不语。 丫鬟继续道:“好像……连卫姨娘自己都没有察觉似的,前一段时间倒是听说她吃得少了,有些不大好,但当时也没说想到会是有了身孕,只让人去抓了些健胃消食的药罢了。” 柔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仿佛有些木木的:“果然如此,秦柔真是好毒的心肠。” 丫鬟也有些胆战心惊的:“这真是侯夫人……” 柔锦看她一眼,她便止住了话头。 “这招一石二鸟,除了姓卫的,又不动声色地去掉了一个孩子,”柔锦缓缓道,“从前,是我低估她了……如此心狠手辣,实在令人胆寒。” 京城,张府,冧镜阁。 似乎是才意识到了什么,张学林的脸霎时一沉。 他将那药瓶子放下,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往里而去,只留下一句:“倒茶来。” 甄真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慌忙拿了茶杯去往次间。她走的时候步子太急,迎头撞开了里间的帘子,珠帘啪嗒一声散开,在半空来回晃荡,光影闪烁,晃人眼睛。 张学林看着晃动不止的珠帘,指尖又浮现出刚刚莹润软腻的触感,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此时,甄真端着茶靠近过来,她一手掀起帘子走到里间,淡蓝的珠帘透着清莹的色泽,映着那张玉白细润的脸,隐隐约约,竟似泛着水光。 张学林喉头一紧,脑海中闪现出先前几次三番将她搂在怀中的情景,目光一顿。 甄真放下茶杯时,才瞥见张学林的脸色变幻莫测,略微一僵,慌忙退开。 她以为他是哪儿不舒服,迟疑着上前,略微俯身道:“大人,您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张学林望着她向自己靠近,闻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个念头,嘴角一抿,脸色又沉了下来。 甄真近前几步,却见张学林两眼黑沉沉地看着自己,不禁身子轻颤,捏紧了手里的托盘,不敢再往前。 张学林闭上眼,声音冷得像冰:“出去。” 她不敢多留,抱着托盘就匆匆出了屋。 走到屋外,给凉风一吹,甄真顿时打了个哆嗦。想到刚才张学林的种种古怪,她不由得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这会儿刚近黄昏,霞光清艳。她看到院内的那棵桃花树,不由略微顿足。 这个时节,正是开桃花的好时候。 桃花团簇盛放,给霞光一照,轻粉变作浅金,泛着些微的红。遥遥一望,如一树香云,清香暗沁,随风摇曳,真真美不胜收。 她吸了口气,心里仿佛松快一些。 “蓁蓁姐,元宝哥……如何了?”香银悄悄上前问道。 甄真看她一眼,原本想说怎么如今突然不喊元宝改口叫元宝哥了,但一见她红着眼睛,一副担心至极的样子,倒也没有了再逗她的心思,只道:“放心,他不会有事。” 香银忙点头,又看她道:“蓁蓁姐,你方才……可真厉害,连苏大夫都没辙,你竟然能把死马给医活了。” 甄真赶紧在她手背上一拍:“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晓得的,”香银乖乖地道,“不过,那苏大夫会不会说出去……” 甄真摇头:“多半是不会,他刚刚当面应了黄圩珉,没有揭穿我的话,往后也不会,否则就是让自己骑虎难下。” 香银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正说着话,张学林从屋里走了出来,几人连忙屈膝。 他却什么也没吩咐,径直走了出去。 黄圩珉带着人跟上了前,流芳走到甄真和香银跟前,有些困惑道:“怎么大人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香银不解:“元宝哥好端端的,给人伤成这样,大人当然不高兴了。” 流芳啧了声:“不是说这个。” “那是哪个?” 流芳白了她一眼:“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眼看香银要发作,甄真连忙对她道:“你还不趁着这会儿没人,赶紧进去看看你那元宝哥?” 香银一听,立马说是,也顾不得流芳,急匆匆地就往里去了。 甄真正松了口气,却见流芳在那儿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很是意味不明:“叶蓁蓁,你瞒着我的事可不少,刚刚我可都瞧见了,元宝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3019:07:34~2020-12-0106:2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豆猫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设局 甄真握拳咳嗽了一声,忙打断她话头:“我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流芳一哼,斜着眼看她道:“就这话,糊弄香银也就罢了,你还想糊弄我?” 甄真看搪塞不过,只好压低声道:“我从前跟一个赤脚大夫学过医,知道一些接骨之术,不过那都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今儿也是为了元宝才赌一回,你可千万别往外去说,免得有麻烦。” 流芳拧眉看她:“你会医,难道不是好事?干嘛非得藏着掖着?” 甄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有句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哪天哪个主子非要我上手,给我医出个什么好歹来,我还活不活了?如今是元宝倒也罢了。” 流芳点头:“说的也是。” 甄真看她放过了此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转而又道:“先前听刘嬷嬷说,咱们老夫人把什么东西落在那尼姑庵里了?” 流芳:“就是老夫人手上戴的佛珠,今儿得让人去取回来。” 甄真立即道:“不如就我去吧。” “你去?”流芳睨她。 甄真笑了笑:“好几日不曾出门,想出去透透气,尤其是嘴馋,想去……买个驴肉火烧吃。” 流芳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没什么,就是得和刘嬷嬷说一声,对了,可不能说是这个由头。” “那是自然。” 到夜里,元宝醒了一回。 甄真隐约听到响动,起身掌灯去看,却见香银坐在边上,正俯身和元宝说话,隐约是问他要不要喝水,会不会疼之类。 甄真默默地站在帘子外看着这一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幕。 正是当年她大哥受伤时,嫂嫂陪在大哥床榻边的情形。 她心里涌现出一层暖意,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这会儿是三更天,外头一片黑沉。 甄真抬头看向夜空,心里感到难得的平静。 自从当初在冰窖中睁开眼,到如今已经快整整一年,她一直有些提心吊胆,夜里都睡不安稳。 她从未想过要替甄家复仇或是如何。 甄家谋反是事实,无从争辩。而且,她也没有那个本事。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以叶蓁蓁的身份过完一生。 如今回首再看过去,只觉得如过眼云烟,作为甄家三小姐的日子,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 她总不免会想起母亲和兄长。 “叶蓁蓁,大晚上的你在这儿,西北风呢?” 背后传来流芳的声音。 甄真回头一看,就见她裹着个被子站在那儿,不禁眼角一抽:“小心给大人碰见。” “碰见怎么了,”流芳不以为意,“你不知道,咱们大人虽然性子冷些,对下人却宽厚,只要不犯了规矩,不会动辄如何。” 甄真笑了笑:“什么宽厚?大人是根本没将我们放在眼里罢了。” 流芳正要回嘴,忽而两眼一定,跟见了鬼似的:“大、大人……” 甄真扭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当即气得冲上去打她,二人一时间扭作了一团。 却不知,在不远处的那棵桃花树后,张学林就站在那儿,把她们两个人的话听得一字不差。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目光之中,却有几分难言的异样。 翌日,京城,君悦楼。 皇帝一身便服,走上二楼,看到张学林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搁在桌案上,垂着眼睛不知是在看什么,不禁笑了一声道:“怎么,等我等得无聊了?” 便服出行,张学林自不必大礼伺候,只看他一眼:“怎么敢?” 皇帝坐下后道:“我也是有事出有因,底下的人你没瞧见么,那可是最近京城里的大红人。”他顿了顿,觑着张学林的神色缓缓道:“是柳家的大少爷,就是那叶家……六小姐的未婚夫。” 张学林低头喝着茶,并不言语。 叶家六小姐与柳家大少爷同进同出,甚至于同乘一车,在京城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皇帝敲了敲桌子,有些意味深长道:“奇了怪了,叶家这几个姑娘,个个都不简单,我若是叶尚书,恐怕头发都要掉光了。” 张学林皮笑肉不笑道:“您这会儿也剩的不多了。” 皇帝当即横眉瞪他:“反了你了,张学林,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张学林丝毫没有变色,还语气平平道:“是您说的,在外微服出访,就不把您当皇上。” 皇帝瞪了他老半天,发现毫无威慑作用,只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罢了,今日我心情好,就不与你一般计较。” 说完,又不禁侧首细细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 多年以前,张学林在京城一举得名,不仅仅是因为拿下了进士科的状头,更因为生了一副难得一见的好皮囊。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眉眼没有变化,神气却大有不同。 从前是文雅,颇有高逸之风,如今却更添了几分冷邃深沉,就连认识他十多年的皇帝,都常常看不透他。 “我就把话挑明了,看你这样,莫非是真对叶家那位没有半点恻隐之心?” 张学林没有说话,只看向皇帝。 皇帝含了一口酒悠悠道:“你也不必多想,只是前日太后到我那儿坐了会儿,说了几句闲话,提起了这回事。” 张学林挑眉。 皇帝伸手点了点桌面:“叶家那三姑娘,如今说是在庵里休养,实则就是在等,等你回心转意。连我都知道,你会不知道?” 张学林淡淡道:“从没有同心过,又何来回心转意一说?” 皇帝凝视他片刻,似叹非叹道:“敏州,你可真是个绝情之人。” 张学林没有反驳,目光却微微一动。 皇帝心细如尘,立马就有所察觉,眉头一皱,又飞快松开。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管这种闲事,实际上正是叶家夫人到宫里来求太后帮忙,想办法再试探张学林,看这么多年过去,他会不会态度松动。 今日一看,张学林还是一如既往。 皇帝假装低头喝酒,目光却往张学林背后的雅间那儿轻轻一扫。 在那道薄薄的帘子后头坐着的,正是叶家三小姐叶凝玉。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脸色异常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106:22:28~2020-12-0213:2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劫掳 甄真睁开眼的时候,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扶额坐起,看向周遭。 屋子里用的仍是纱帐,看陈设器具,无一不华丽。 秦覃不愧为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看这屋内的金银玉器,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就连外间桌案上刮着的狼毫笔笔杆上,都镶嵌有金箔丝。 想到此人,甄真不由攥紧了拳头。 今日她出府,去了一趟静岳庵,是为给张老夫人取东西,顺道也想着出来透口气。 她在京城买卖胭脂水粉的翠羽阁闲看了一会儿,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翠羽阁内撞上了一个纨绔子弟秦覃。 秦覃见她貌美,又是丫鬟打扮,上前调戏不成,不由分说就要掳她的人。 甄真一个弱女子,又寡不敌众,哪里能够逃脱? 秦覃就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给绑上了马车。 甄真当时见他如此横行无忌,心里更为害怕。 然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就给人弄晕了过去,等一觉醒来,就已经是如此。 甄真下了榻,隐约见那门纱外有两道影子,想是把守之人,心下微微一紧。她走到小窗边,将帘儿打起,发觉窗子摇晃,竟然没有锁住,心下一跳,随即推开窗子,下一刻却双目惊怔,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怪道这屋子有股说不出的古怪,不仅比寻常屋子低矮,门窗也小些,看来这摇晃目眩之意也不是她头晕脑胀,是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屋子——此时此刻,她竟然是在一艘船中! 窗外碧波万顷,水光荡漾,远处天水共一色,云烟浩瀚。本是瑰丽浩渺的美景,却令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如此一来,她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爷,人就在里头呢。” “开门。” 外头传来说话声音,甄真脸色微变,慌忙折身,就见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此人行走时斜眼三分,瞧着居高临下的模样,正是秦覃。 甄真不禁倒退了两步。 秦覃走进四五步,随即停住,站在原地将甄真上下左右打量一回,脸上挂着温文尔雅、装模作样的笑,两只眼里却是绿光幽幽。 眼前这小丫鬟十六未到,却是云鬓花颜、千娇百柔,她只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必动,一句也不必说,便是丰姿绰态,如清水芙蓉,简直……将京城的那一众千金小姐都给比了下去。 甄真被他盯得寒毛直竖,情不自禁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又不是小女孩了,哪能看不懂秦覃这目光背后的意味? 秦覃眼见她动作,心中没有丝毫不快,反倒生出几分怜惜来。 本来就是自个儿垂涎的佳人,虽说欺男霸女的事儿他早做的多了,但小美人毕竟是头一回被人掳,受了惊吓也是常情,少不得他软言细语哄上一番。左右这是在流波江的江心,无人打扰,他有的是时间! “小美人,这厢有礼……”秦覃阅美无数,一看甄真这文绉绉的样子,就猜得出她大概喜欢什么路数,当下便假模假样地行了一礼。他样貌扑通,衣着架势却不凡,如此举止,还真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甄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女子好端端地在翠羽阁挑选胭脂,却给人不由分说掳了过来,却不知——秦公子这是哪门子的礼数呢?” 秦覃笑道:“美人儿莫恼,实在是在下倾慕美人已久,相思难耐,寤寐辗转,若是再见不得美人,恐怕是要郁郁成疾、病入膏肓了!” 真是睁眼说瞎话,哪有什么思慕已久,分明是头一回见就见色起意,而且,他明明是一脸的红光满面! 甄真想着拖延时间,就假装皱眉道:“公子与我见过不成?” 秦覃摇头叹气,假作幽怨可怜之态:“美人儿真个铁石心肠,几日功夫就把在下给忘了!” 甄真见他如此,心中阵阵的恶心,却知不好轻易激怒了他,只将眉皱得更紧,面露疑惑道:“我实在是记不起了,烦请公子提醒提醒。” 秦覃却不说话,只向前了几步。 甄真忽然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好,心神动乱。她双目微睁,脸色苍白,却又是一副羸弱娇美之态,不远处的秦覃看得喉头一紧,燥意就涌上来。 “怎么了,美人哪儿不舒服?” 甄真看向他,这才惊觉此人不知不觉向自己靠近了许多,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公子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此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还请公子回去后登门向我府上主人表明便是,如此孤男寡女、私下见面,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秦覃自然瞧得出她的抗拒胆怯之意,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微微笑道:“这是当然,只是在下为了美人忧思多日,还得先请美人解一解这相思之苦。”说着大步向前,紧逼过去,甄真着急后退,却抵上了床沿,一时间竟是退无可退。 秦覃的手堪堪就要碰到甄真的手,甄真咬牙,蓦地伸手,隔着意料搭在秦覃小臂上:“秦公子,我、我有些害怕,能不能再陪我说几句话……” 秦覃原本有些不耐,如今听着这软糯娇音,望着这美目盈盈、贝齿咬唇之态,心神飘荡,竟十分受用,又见美人主动碰了自己,更是一番心花怒放。他平日里素来是提枪硬上,鲜有如今这样慢火小炖的,刚开始还有几分不耐,眼下倒觉出几分以往不太有的趣味。 当下便轻轻捏住甄真的手牵着她要往床上坐。 甄真大惊,灵机一动,故作羞怯地将他手一推,几步小跑到了矮几边上,作泫然欲泣之状:“秦公子,你别这样,我们都未婚嫁,若是给人晓得,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而且我主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他若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秦覃给她推开本来有些恼,但一想自己眼下发了怒,先前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岂不都白做了?便压了火气,走到矮几边上扶着甄真坐下道:“有什么好怕的?在这京城里头,就没有我秦覃怕的人,你说你主人是谁!” 他一只手握着甄真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俨然一副亲昵之态。 甄真强忍着不适,轻声道:“我的主子,是当今首辅——张大人。” 本以为秦覃听了会害怕,谁知道他竟目光一冷,露出几分狰狞之色:“怕他不成?他堂堂首辅大人,若为了一个丫鬟和我秦家撕破脸,那也太小肚鸡肠了。” 甄真闻言,仿佛给冷水迎头浇透,浑身冰凉。 秦覃见她没了声响,以为她还在害怕,抬手轻拍了她几下温声道:“下回不会如此,如今你我已互通心意,再要见面,就容易得多了。” 甄真压下恶心,垂眸不语, 秦覃心念一转,抬手捏起她下巴道:“同我置气呢?” 甄真将脸别开,往后退了几许:“秦公子先放我回去吧,时辰已晚,我再不回去,府里的人会多心的,回头等时机好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急什么,总归是晚了,一个时辰也是晚,两个时辰也是晚,不如就在我这儿歇下,等明儿一早,本公子亲自驾车送你回去。” 甄真没料到他说得出这样不要脸的话,脸色又是一白。 秦覃耐心尽失,一把扯住她袖子把人带到怀里:“说的是,天色不早,不如咱们就……” “你……”甄真又惊又气,且被他大力攥着,恐惧交加,“放开我!” 秦覃抬手就去扯她的衣襟,将将拉开,露出小段香酥滑腻的雪白,两眼看得发直,俯身就要拱过去。 甄真惊骇欲绝,愤力推他,却只能推开几寸,那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上,令她几欲作呕。 秦覃哪能善罢甘休,就着她的掌心就亲吻过去,亲得她猛然缩手,露出可趁之机。 第52章 黑骑 按惯例,张学林独自一人从酒楼出来,并没有跟着皇帝。 他上了马车,原本要回府去慈铭堂,才掀起车帘,却听得旁边有人道:“方才秦家公子带走的那个女子,生得倒是不错,可惜瞧着脾气不小,秦公子要驯服她可要费些功夫呢。” 说话之人是个小厮,旁边那人便是叶家四公子叶知岚。 叶知岚轻轻一哂,云淡风轻道:“那又如何,性子再烈的女人,上了男人的榻,几回下来,到最后都是一样。不过,方才你可听到,那个女人——自称姓叶?” 小厮眯着眼想了会儿,点头道:“小的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叶蓁蓁?呵,一个下贱奴才,竟也与我们叶家同姓,真是不要命…” 叶知岚正要说话,背后忽然有个声音淡淡地问道:“敢问叶公子,秦家四公子把人带去哪儿了?” 秦覃正要亲下去,却忽然后颈剧痛,猛然僵住。 甄真见他一下子定住,仿佛不能动一般,一时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便见得有个玄衣蒙面之人仿佛捉小鸡一般把秦覃提了起来,扔到了一旁。 这人生得高大,露在外头的两只眼冷冰冰的,只扫了甄真一眼,就抱剑退到了一旁。 甄真起身一看,才见门口秦覃的人都已经横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不禁狠狠吞了口唾沫。 方才与秦覃纠缠时,分明都没听到一丝声响,没想到外面的人却都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 连她这个门外汉都能感觉到这蒙面之人武功之高。 “这位大侠,你……到底是……”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出现一人,几步从地上的人身上跨了过去。 那玄衣之人当即便躬身向那人道:“大人——” 对方点了点头,玄衣人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甄真看到来人,一时间比方才还要惊愕。 此人不是旁人,竟就是……首辅大人。 张学林几步过来,神色自若,只是走到那昏迷的秦覃前面时,竟……径直踩了上去,仿佛没看到脚下有人似的。 甄真听到秦覃骨裂之声,脸色一凝,登时瞪大了眼睛。 张学林却毫无所觉一般,走到她跟前,看着她道:“还想待在这儿?” 甄真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垂着头走到他跟前:“大人,奴婢……” 张学林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甄真点头应是,不敢再出声。 张学林的目光从她微乱的鬓发边轻轻扫过,神色不动,转身抬手,对门外的玄衣人动了动手指:“把这儿处理了。” 语罢便往外而去,甄真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微微一顿,低着头跟上了前。 走出门外几步,那玄衣人就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往里而去。 甄真回眸一看,看到门被带上,只露出一丝缝隙,透过那缝隙,隐约能看到玄衣人举起了手中的……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忽然眼前一暗,是被人用手遮住了眼睛。 “该走了。”张学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甄真呼吸一紧,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去。 张学林放下了手,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船外风声猎猎,有几分凉意。 一艘小船在秦家大船边上等着,又有两名玄衣人在那船上。 张学林先上船,甄真跟在后面。 他落定后,转过身,看她片刻,朝她伸出了手。 甄真想把手搭上他的手臂,还未碰到,张学林却手掌一侧,抓住了她的手,直接把人拉了过去。 甄真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就迎头撞了过去,脑袋顶在了他的胸口。 她神色一变,慌忙退开。 抬眸一看,那头的张学林却目光从容,没有一分异样之色。 “大人,船可以走了。”一名玄衣人道。 张学林颔首。 除了其中一人划船,其他几人都坐了下来。 甄真此时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她伸手捉住衣领领口,悄悄吁了一口气。 “大人,我们去哪里?”玄衣人问道。 张学林望着远处水波尽头,眯了眯眼:“仙台山。” 甄真心里一跳,飞快看向他。 为什么要去仙台山? 张学林却并不看她,只望着远处,脸色有几分冷似的。 她心里一紧,竟比方才还忐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张学林虽然没有多言,却让她觉得……他似乎有些动怒。 船迎风西行,水流的声音缓缓流过耳畔,静谧柔和。 船上一直没有人说话,甄真的心却跳得厉害,她实在摸不透张学林的用意。 她瞄了一眼对方,却见他仍然只看着船行前方,看不出喜怒。 “大人,”甄真小心地开口道,“我们……不回府么?” 张学林回头看向她,神色淡淡的,不答反问道:“你想回府?” 甄真只睁着眼看着他,不敢点头。 她的脸仍然异常苍白,两只眼仿佛格外大似的,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 张学林的目光轻微闪动,又转头望向了另一处。 甄真虽然摸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却直觉这会儿他似乎没有那么不高兴了。 她咬了咬唇,又问道:“大人,这几个人……到底是哪儿来的?” 张学林没有回头看她,只看着前面,缓缓道:“督察院暗卫,黑骑。” 甄真目光一定,看了看旁边几个一动不动的人,立马不作声了。 京城督察院,是直属当今皇帝的门户,当中暗卫黑骑,专门保护皇亲国戚和重臣。 和宫中禁军不同,黑骑虽然能以一敌千,却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只在暗中行动。 很少有人能亲眼看到黑骑,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黑骑一旦出动,必定兵刃见血,很少……会留下活口。 甄真想到方才所见……缝隙中的情形,感到有些发冷。 怪不得,张学林不让她回府。 “可大人怎么知道奴婢在这儿?” “秦覃当街劫人时,其实与叶家四公子同行,我问他,他便说了。” 他说话时语气轻松平淡,仿佛真有那么简单似的。 甄真闻言,不禁凝眸:“难道他就不会……” “不会,”张学林一下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他道,“叶家四公子是个聪明人。” 甄真还想再问,张学林却回眸看她似笑非笑道:“叶蓁蓁,经历了方才那些,你倒精神不错,还有心力想这些。” 张学林平素极少会笑,这一笑真有几分寒浸浸的,让人背后一冷。 甄真一噎,立马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其实张学林正说出了旁边两名黑骑的心中所想。 一般后宅女子,遇到这样的事,亲眼看到黑骑,早就给吓昏过去了,可眼前这位,非但不害怕,还关心起他们的善后之事了。 他们上岸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天色一片漆黑。 岸上已经有车马等着。 甄真一见,不禁又看了看张学林身后。 这自然是他事先就备下的。 马车行至仙台山腰处便停下了,黑骑向张学林告退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人下了马车,眼前赫然是一座孤宅。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恢复日更。感谢在2020-12-0220:38:06~2021-01-3015:4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吉吉要脱盲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我向你看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云水 这宅邸门匾上,写着“云水山庄”四个大字。 甄真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张学林安置在城外的别院,之前听元宝提起过,说张学林有时会到云水山庄小住,只不过,整个张府上下,没人知道这个山庄在什么地方,连元宝都未曾去过。 二人推门而入,宅院内静悄悄的,唯有风声而已。 甄真闻到奇异的梅花香味,心里一跳。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梅花开放? 夜雾之中,树影朦胧。 张学林走在前面,弯腰拿起一个火折子,点燃灯笼,转头交到甄真手中。 甄真看这地方有些阴森森的,不由脚步跟紧了些。 “大人来了?”有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甄真吓了一跳,一下子就僵住不动了。 张学林瞥了她一眼,应了那人一声。 片刻之间,有十多盏灯火闪烁起来,把里外照得一片通明。 甄真看清眼前所见,几乎不能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二人,竟站在一片梅花树林之中。 这梅花颜色红艳,香味却清淡,虽然一眼望去是一树树的梅花,花香气却丝丝缕缕的,不太分明。 先前那说话之人从重重树影之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副下人打扮,却眉眼带笑、很是松快的模样。 他看到甄真,很是惊讶,却并没有多问。 “这位姑娘,还是让奴才来拿吧。”他道。 甄真看他目光所向,立马就将手中的灯递了过去。 随后,这老人便走在最前,带着他们二人走向梅林深处。 走了几步路,甄真恍惚间仿佛看到那梅花树在动,整棵树竟一下从东飘到了西,登时吓得往前一窜,下意识伸手捉住了张学林的袖子。 张学林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甄真睁大了眼:“大人,那梅花树怎么会动?” 那老人笑了笑道:“姑娘,那只是梅花阵而已,不妨事。” “阵术?”甄真闻言喃喃。 “不错,”老人道,“这是用来防御外人的,若不清楚门路,便会被困在其中。” 甄真哦了一声,发觉张学林的袖子还给自己紧紧攥着,连忙松了手。 谁知这一松手,张学林却一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抬眸看向他,对方却脸色淡然道:“抓紧了,回头你在这儿走丢,可不会有人来救你。” 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语气冷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甄真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没法说什么。 此时,她一抬头,蓦然看到那老人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正盯着他们二人来回地看,愈发不自在,立马就要把手缩回去。 谁知张学林却抓着她的手抓得紧紧的,且又微微皱眉,看向那老人道:“老邓,你还愣着做什么?” 老邓给张学林这么目光一扫,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奴才真是好久没见着客人来了,大人恕罪。” 张学林摇了摇头:“带路。” 甄真让张学林一路牵着,穿过了梅林。 他的手掌有些干燥,与她的手掌心相贴,隐约还能感受到彼此的脉搏。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 虽然有些古怪,但又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可以依赖别人的感觉了。 从梅林出来,老邓引着二人走到一处小院。 院内陈设简洁,排着小木桌和小木凳,如同普通百姓家里。 老邓带二人进屋,给张学林倒了热茶就退下了,屋里就剩下张学林和甄真二人。 甄真本还以为这屋子里该有些其他下人奴才,没想到一路过来,只有那老邓一个人而已,再没瞧见旁人。 “说说今日的事。”张学林放下茶杯道。 甄真抿了抿嘴,一顿道:“奴婢今日上街,不巧遇到了秦家公子,给他盯上掳了去,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秦家的船上了。” 张学林只看着她不说话。 甄真瞧他目光,心里头觉得十分委屈。 看他那样,好像倒是她做错了似的。 张学林看她虽然不说话,双眼里却隐隐有几分怨愤,不禁皱紧了眉头:“你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还不知错?” 甄真咕哝:“奴婢又没上赶着去勾引秦家公子,分明是他自己□□熏心要找奴婢的麻烦。” 她话说得没错,可却胆大包天,算是实打实的顶嘴了。 张学林盯着她也不说话,脸色沉沉的。 甄真把眼睛一撇:“大人要是觉得麻烦太大,把奴婢交出去就是了。” 张学林淡淡道:“方才你怎么不说?” 甄真一听,又抬头看他。 他望着她道:“秦家公子已经死了,我这会儿把你交出去,好让你把我卖了不成?” 这话说得平淡,却叫甄真暗暗一惊。 果真如此。 甄真见他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眼底深处又还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心里一时也怦怦乱跳起来。 “有一件事,奴婢不明白。” 她说完看了一眼张学林,见对方神态,似乎等着自己开口,便大着胆子道:“奴婢不过是个下人,您……何必费这么大劲救奴婢,更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奴才动手杀了世家的公子……” 出动黑骑杀了秦覃,必定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虽然她刚刚恨极怕极,却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张学林带人来救已经是难得,竟还……动手杀了秦覃。 张学林却不语。 甄真打量他神色,心里有些没底。 莫非……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过了一会儿,张学林缓缓开口道:“老夫人的药,是你偷换的,是——还是不是?” 甄真一愣。 张学林:“老夫人的病症,这些时日已经完全好了,可此事,就连宫内的两位太医都不知缘由。是你暗中换了一味药,又减轻了当归的分量。” 甄真双眸微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张学林道:“救你,是看在老夫人的份上。” 他起身,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直视她道:“叶蓁蓁,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学林目光冷冽,当中有暗潮涌动。 甄真感到在他问出这句话时,四下仿佛微微一静,当下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3015:40:30~2021-01-3115: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磊在线啵嘴了解一下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复发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透出一丝寒意。 甄真原本听他提及老夫人的事,正松了口气,却没料到他下一句问的就是她最害怕听到的。 张学林看到她的脸色,眉头皱得更紧。 甄真攥紧了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人恕罪,奴婢的确……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张学林神色冰冷未动,不置一词,只肃然地望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甄真暗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奴婢不是叶蓁蓁,奴婢真名……甄如,是原来这甄家的远房堂亲,非本族人。” 张学林目光一闪,略微侧身,手在桌案上一搁:“哪个旁支?” 甄真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廊坊甄氏一系,我排行第九,年纪最小。” 张学林看着她道:“当年甄家谋反,株连九族,女眷就算不被斩首,也只能沦为奴隶,你是怎么幸免于难的?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是甄如?” 他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却都像针一般直直扎过来,令她不自觉地呼吸发紧。 “当年事发,所有女眷被杀的杀,被流放的流放,还有一些被充去了教坊司,”甄真道,“奴婢当时年级尚幼,被母亲保护,和府中的家生子掉了包,这才能够逃过一劫。” 张学林:“是么,那我问你,那个家生子的母亲姓甚名谁,如今何处?” 甄真垂头:“她名为红柒,是奴婢主母的贴身婢女,至于她如今何处,奴婢——无从得知。” “好一个无从得知,”张学林淡淡道,“听起来倒真是天衣无缝。” 甄真伏首:“奴婢不敢欺瞒大人。” 张学林的目光从她发顶轻轻掠过,嘴角一动:“若你是廊坊甄氏之女,又怎么会认识汾阳候?” 甄真心下一跳,吁了口气道:“年节时有幸见过,当年汾阳候常常与甄家来往。” 张学林并不说话。 甄真看不到他神色,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额头上也已经冒出了冷汗。 她蓦然抬头,却惊见张学林捂着心口下处,脸色惨白,似乎痛苦难当。 “大人!”甄真飞快从地上起来,上前去扶住他,“这是……” 张学林摇头,欲伸手挥开她,下一刻却突然剧痛袭来,猝然跌坐下去。 甄真目光一变,当即明白过来:“是上回的……” 那次张学林重伤,还未彻底痊愈,恐怕如今是旧伤复发。伤口表面看着愈合,内里实则还有亏损。 甄真看他神色不对,一时也顾不上许多,抬手便往他胸口三大穴处按落。 张学林捉住她的手,微微喘息:“你做什么?” 甄真看向他:“大人旧伤复发,血气逆流,奴婢替您暂封住心脉上穴。” 张学林抓着她的手,看她许久,到底还是松开了她。 甄真抿唇,低头按穴,又高声喊外头那老邓。 老邓推门进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大人这是……” 甄真:“大人旧伤复发,要马上扎针,这儿有没有大夫用的针?” 老邓连忙说有,飞快跑了出去。 穴位给甄真封住后,张学林痛楚稍弱,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头紧锁:“你这医术,莫非也是廊坊甄氏的下人教的么?” 甄真语塞,没想到他痛成这样还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张学林却似乎不等她回答,只闭上了眼睛,长长叹息。 甄真见他额头上都是细汗,便从腰间取出丝帕,俯身替他擦拭。 谁知才擦了几下,就又给他猛然攥住了手腕。 她一窒,便见张学林睁开了双眼,幽幽地凝望着她,眼睛深处,暗潮交替,令她微微战栗。 “大人,奴婢只是给您擦擦汗……”她低声道。 张学林直视她眼睛,一语不发,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甄真一顿,接着给他擦汗,却又发觉他仍盯着自己,似乎……能将她一眼看穿似的。 此时,老邓匆匆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些东西。 “姑娘,您要的银针。” 甄真点头:“麻烦把烛火也拿来——” 老邓立马依言照做。 甄真将银针用烛火烫过,又让老邓替张学林脱了上衣,随后就弯腰替他施针。 老邓原还有些不放心,然而这地方附近没有医馆,他自己又一窍不通,如今见这小姑娘手法娴熟,神态端凝沉着,便不由得放下了几分担忧。 施针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外边天色已有些蒙蒙亮。 张学林已经昏睡过去,甄真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让老邓扶着张学林去塌上躺下。 “姑娘,大人的伤……” “这会儿没有大碍,但之前伤得太重,元气内损,必须得调养一阵子,不能再忧思劳碌了。” 老邓看张学林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又听甄真如此说,当下松了口气,且又忍不住上下打量她道:“姑娘年纪轻轻,可真是了不得,幸亏有姑娘在,否则老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甄真疲惫一笑,想了想又问道:“这儿真连大夫都没有?” “是啊,”老邓道,“大人在这儿建别院,不过是图个清静,从前大人常常过来的,只是后来……” 老邓一顿,见甄真望着自己,摇摇头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几年前叶家三小姐上这儿找大人,大人本来不愿见她的,谁知道那位三小姐聪明非常,竟然凭一己之力破了外头那梅花阵,硬是找到了来路。” 甄真没料到还会有这么一出,不禁转头望了望还在那儿昏迷不醒的张学林。 “梅花阵一破,大人便不怎么来了,”老邓一叹,“老奴瞧那位叶三小姐真是一等一的聪明厉害,若是大人喜欢,倒也不错得很,可惜咱们大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那叶三小姐越是穷追不舍,他倒越是冷淡。” 甄真听得出神,听到“吃软不吃硬”那一句,立马就呛了一声:“你说大人吃软不吃硬?” 老邓点头,煞有介事道:“千真万确,好胜强硬的女子,大人可不喜欢。” 甄真眼角微抽,之前来张府的两位表小姐,分明一个千娇百媚,另一个温柔贤淑,也不曾见那张学林怜香惜玉过。依她看,此人不是吃软不吃硬,只是天性冷淡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这人看着冷淡,实则又太过精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方才他问她身份,她的那套说辞,他显然是半信半疑,可能还是不信多些。再加上又出了秦覃的事,之前她还给秦苏撞见过…… 如此看来,这张府,绝不是她久留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有三更,第一更~感谢在2021-01-3115:59:13~2021-02-0313:4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我向你看10瓶;双磊在线啵嘴了解一下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病中 话说秦覃无故失踪,秦家上下乱作一团。上报官府已有数日,仍然没有任何线索。秦苏在府中听完下人禀报,目光一冷:“当真?” “千真万确,”下人道,“那刘三说了,当日咱们四公子确实是和叶家那位一同的。” 秦苏:“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如今才来说?” “想是叶家权势滔天,那刘三怕有个不好,得罪了叶家,才会隐瞒,如今是见全城搜人,不好再瞒,才……” 秦苏冷笑:“笑话,他怕得罪叶家,就不怕得罪我们秦家?” 下人不敢吱声。 “备马,去叶家,”秦苏道,“我倒要看看这个叶知岚是个什么厉害人物!” 他大步走出前厅,迎面就看到一人走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汾阳候魏勉和侯夫人秦柔。 “姐夫,姐姐,你们来了。” “阿苏,方才听你说,是要去叶家?莫非四弟是给叶家人抓去了?”秦柔道。 秦苏摇头:“还不知道,不过多半和那叶知岚脱不了干系,刚刚得知,当日四弟是和叶知岚一同出去的,有人看到四弟当街调戏一名女子,后来就不知所踪……” 秦柔咬牙恨声:“阿覃这个混账,永远都是这副德性!” “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魏勉问道。 “据人说,是下人打扮,看起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秦苏道,“我这就上门去找叶知岚问个清楚!” 魏勉却道:“不妥,就算与他有干系,他若会说,早就坦白了,何必隐瞒到现在?” “姐夫的意思是?” 魏勉摸了摸手上的扳指,声音微沉:“叶知岚与四弟失踪有关,或者说他至少是知道点什么,可是如今全城搜捕,他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此事必有蹊跷。” 秦苏与秦柔相视一眼,不可置否。 秦柔道:“不如先回屋里说话。” “也好。” 三人回到厅内,魏勉就命下人关上屋门。 秦苏立马就道:“依姐夫的意思,该怎么做才好?” 魏勉看了一眼秦柔,又望向秦苏:“叶知岚心机深沉,为人聪明,他与四弟失踪的事有牵连,迟早会被我们知道,这一点他不可能想不到,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可见此事背后,牵连更深,绝不会只是一个叶家。毕竟,秦家与叶家相交多年,叶知岚没有必要与秦家交恶,他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在那儿装死,只可能是因为——” “此事背后有比秦家更要命的人?”秦苏不由接道。 “不错,”魏勉道,“可本朝之中,比秦家还要得罪不得的人,恐怕不多吧?” 秦柔点头:“秦氏乃百年望族,如今,夫君你又是一等开国军功的新贵,深受皇上信任,咱们秦魏两家,已经是同根而生,论名望势力,绝非一般世家可比。” “那就只有皇亲国戚了?”秦苏眯起眼睛。 魏勉看向他:“除了天家,还有一人。” 秦柔神色微变:“夫君是说……” 魏勉道:“我这会儿急着上门,是因为刚才得到内线消息,几日前,督察院的黑骑有过调动。这几日宫中无事,皇上并不需要动用黑骑,朝廷上下,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耐。” 秦苏睁眸:“张学林——” 秦柔摇头:“这怎么会,表舅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为什么要害自家人?” “说是自家人,也不过是亲戚,”秦苏道,“之前我去张府那回,他待我也并没有几分客气。” 秦柔皱眉:“弟弟,他毕竟是……” “姐姐,我知道你和姑太关系亲近,可是那只是你一个人而已,”秦苏道,“我之前就有耳闻,可寅妹妹在张府也受尽张学林冷落……” 听到秦可寅的名字,秦柔和魏勉都神色一变。 秦苏猛然想起秦可寅和魏勉当初的那一出丑事,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当即闭上了嘴。 沉默须臾,魏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还有一件事,更为可疑,这几日,张学林恰好都不在府中。” “莫非真是他……”秦柔喃喃,“那如今……该怎么做才好?” 魏勉道:“还是得从叶知岚身上想办法,起码他比张学林好对付些,不过也不能硬来,他必定早有准备。” 秦苏目光一转,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道:“叶家最近倒也有一桩大事。” 另外二人闻言,都看向了他。 秦苏道:“叶家那位三小姐,似乎回府了。” 秦柔一怔:“你是说叶凝玉?她怎么会……” 魏勉点头:“这事我也有耳闻。” 秦苏:“也许,此事我们不必自己去问。” 魏勉眉心一动:“你是想利用叶凝玉?” 秦柔摇头:“这不行,叶凝玉精得很,比起她弟弟还要聪明,怎么可能被我们摆布?” 秦苏:“那可不一定,女人么,一旦感情用事,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这叶三小姐当年所作所为,我可是略有耳闻的。” 魏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在四弟调戏的那个女子身上做文章?” 云水山庄。 张学林昏睡了一整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睁开眼,正要坐起来,一下就给老邓察觉。 “大人醒了?觉着如何?”老邓上前道。 张学林摇了摇头,起身要下床,老邓连忙拦住他:“大人不可,您的伤……” “无妨,”张学林一开口,声音有几分嘶哑,“去倒水来——” 老邓要转身去倒水,却见甄真不知何时已经端着茶杯走过来了:“大人用茶。” 张学林看她一眼,迟疑片刻,伸手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 “大人还要么?”她问。 他摇头就要起身下地。 甄真连忙放下茶杯,上前按住他肩膀:“大人,您这会儿不能乱动。” 张学林脸色一冷:“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甄真抿了抿唇道:“上回受伤就该多休养一阵子,您偏偏不听话,若您还要一意孤行,回头病发,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帮不了大人。” 老邓一听这话,登时吓了一跳,暗道:这姑娘的胆子竟比那叶三小姐还要大,从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张学林说话的。 张学林脸色难看:“我看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甄真不为所动,只道:“老夫人若是知道今日之事,定会保奴婢性命的。” 张学林不怒反笑:“你倒是找了个好靠山。” 老邓本以为张学林要大动肝火、惩戒一番,谁知道三言两语下来,竟然……就这么过去了,不由得在一边瞪大了眼。 甄真见张学林靠坐在那儿,不再乱动,松了口气,脸色缓和道:“睡了这许久,大人一定饿了,奴婢做了些小菜,大人先吃两口。” 张学林没有吭声,扫了她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老邓见如此,和甄真相视一眼,笑了笑,连忙转头去搬小桌。 甄真将饭菜端过来,放在小桌上,又将筷子递过去:“大人——” 张学林睁开眼,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目光微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56章 甄真 仙台山上可没有菜市场,买不到时蔬鲜肉,这次张学林来得突然,老邓也没有准备,就去溪里抓了两条小鲫鱼。 老邓也没想到,甄真不但会医术,厨艺也了得,山庄里那些山野杂菜,和他抓来的这两条鱼,竟给她做得色香味俱全,摆了整桌,瞧着很是可口。 张学林看了一会儿,伸手从甄真手里拿过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虽说吃得不快,可倒没有停过筷,一会儿功夫大半碗米饭就没了。 “看来大人真的是饿坏了。”老邓笑眯眯道。 张学林一听,抬眸扫了他一眼:“你很闲么?” 老邓咳嗽了一声:“奴才这就去前头掌灯。” 说着就退出了门外。 甄真一愣,这就转身也要走,却给张学林叫住:“去哪里?” 甄真回头看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奴婢去外头守着,省的影响大人胃口。” 张学林放下筷子:“不必,收了就是。” 她点头应是,便上前来收碗筷和小桌。 张学林坐在那儿,望着她低头时的侧脸,目光闪烁了一下,神色渐深。 甄真正要端着小桌离开,抬头冷不丁对上张学林的眼睛,微微一僵,飞快别开眼,转身端着小桌走去了外头。 再回屋时,便见张学林靠坐在那儿,手里还拿着本书。 她咬了咬唇,暗骂了一声,走到灯前,俯身一吹,就将里间的灯给吹灭了。 这么一来,屋里虽然还看得清人,看书却嫌太昏暗了。 张学林也是一愣,而后望向她,语气不善道:“谁让你吹灯的?” 甄真站在那儿,两手握在腰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回大人的话,不是奴婢吹的,是灯芯烧完了,刚好您也该歇息了。” 张学林微微瞪眼:“你……” 他看她半晌,吐了口气,缓缓道:“这才醒过来,不必再歇,去把灯点起来——” 甄真却不应声,她几步走上前,突然伸手抢了他手中的书,转身要跑。谁知却给张学林一把拉住,扯了回去,跌到了他身上。 她没想到张学林这会儿反应还这么快,一时有些呆住。 张学林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她腰上,两个人呼吸相闻,靠得极近。 甄真意识到自己这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见势不好,立马就道:‘’大人,奴婢……是想给您换本书看看……” 张学林低头看着她,脸上神色喜怒难辨,倒也不像是动怒。 甄真:“大人?” 张学林却仍不松手,只不紧不慢道:“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甄真给他死死按着腰,后腰不禁有些发酸发麻:“奴、奴婢真的只是想给大人换一本,这些书读着费神,这会儿还是不要读的好……” 她语气里几乎带着一丝央求了。 细声软语,吐气如兰,有幽幽香气,往他鼻息之中乱窜。 张学林心神微乱,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更用力了些。 甄真:“大人!” 他见她咬唇瞪着自己,暗中一震,这才放轻了力道。过半晌,他开口道:“这屋里的书,都是一样的。” 甄真转眸看向掉落在被子上的那本书,原本不过是随意一瞥,然而一看到那书上的字,登时睁大了眼,脸色剧变。 书名是《怜星集》,看这字分明是出自…… 她定睛细看,看清了右下角的红章。 “这是甄廷匀的文赋集,你也见过么?”张学林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甄廷匀,就是她的父亲。 甄真看着那本书,垂下眼睛:“甄廷匀罪犯谋逆,所有文章字画都被朝廷烧了个精光,大人竟敢私自留着他的文章,就不怕被牵连……” 张学林松开按着她的手,往前伸去,勾起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 “你知道得倒清楚。” 甄真:“奴婢……好歹也算是甄家人,自然是知道几分的。” 张学林神色淡了几分:“是么?怎么我看你的样子,似乎不仅仅是知道而已?” “大人是什么意思?” 张学林的指尖轻轻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不疾不徐道:“我之前在刑部当差数年,后来转督察院,专司暗卫监察,别的不敢说擅长,唯有审讯,可以说是精通。” 甄真身子一紧:“大人还是信不过奴婢——” 他没有应话,接着道:“上个月,我派人去查你的身世。” 听到这句话,甄真心里猛然一跳,却听他又道:“不过,最后却一无所获。” “一个丫鬟的身世,督察院竟都找不出半分线索,”张学林道,“不可不谓可疑。” 甄真屏息,不敢说话。 “你与汾阳候有牵连,却好像对他避之而不及,而之前秦家的大少爷似乎……也认得你的样貌,再者,你入府不过数月,却又对我们张府轻车熟路,这些种种加起来,不禁让人怀疑——”张学林道,“你就是甄家本家的人。” 甄真心里发凉,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的:“大人高看奴婢了,甄家本家,上下百口,统统被诛杀下放,由刑部和禁军亲自点验,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不错,凡姓名在花册上的人,不可能有逃漏,但那花册上,确确实实少了一个人。” 甄真露出茫然之态:“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张学林直视她双眼,目光沉邃:“甄三小姐,甄真。” 甄真双眸微睁,十分惊异:“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甄家三小姐若真能活下来,如今都该快三十了,奴婢怎么可能会是她?” 张学林没有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你说的不错,”张学林缓缓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两人靠得极尽,姿态亲昵,乍看仿佛是一对情.人在互诉衷肠,实则却是剑拔弩张、心惊肉跳。 甄真的心高高地悬着,直到提起她年纪的问题,才放下了几分。 她在冰窖中沉睡十年,岁月在她身上停了整整十年,这绝非常人所能想到的缘由。 就算是张学林,也解不开这个死结。 “但是,”张学林忽然淡淡出声道,“几日之前,我手下的暗卫从汾阳候府中找到了一幅画像,没有想到,汾阳候——竟把甄家三小姐的画像藏了在书房的暗格之中。”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甄真刹那间变了脸色。 “画中人,与你一模一样。”他道。 甄真顿了顿,强作镇定道:“奴婢与甄三姐姐本就是同源,生得像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生得像自然不稀奇。”张学林抬手,撩起她耳边的头发,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耳垂,令她微微一颤。 “可非但是眉眼一样,就连右耳上的痣都生得一模一样,恐怕说不是同一个人,都不会有人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第57章 无耻 甄真别过头,避开了他的手。 这回她稍一用力,他便松开了她。 她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轻轻抬眸看向他,神色却十分平静:“大人真是厉害,凭着这点蛛丝马迹,就能挖出我的身份。” 张学林凝眸:“你这是承认了?” 甄真抬手一摸右耳,轻轻一哂:“大人手中既有铁证,我承认或是不承认,又有何分别?” 她此时的神态模样,与从前竟是截然不同。 说是不同,却又似乎……合该如此。 张学林目光幽然,并不作声。 甄真垂眸扫了一眼床上那本《怜星集》,看向他道:“大人是故意如此。” 张学林只看着她,仍然不发一言。 “大人就不怕我么?我就算是活着,也该二十六了。” 张学林缓缓道:“你若真有能耐害人,如今又怎么会受制于人?” 他说的不错,甄真无法反驳。 “那大人,想怎么处置我?” 张学林披衣下榻,踱步到外间,将外间的灯烛拿到了里间,一副镇静自若之态,与往常无异。 甄真虽然表面从容,心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张学林素来如此,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她想到之前他对待自己的种种异样,愈发猜不透他的心思。 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查出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还想到去魏勉那里查找线索。 从前她还把他当作书呆子,如今想想,实在是太小瞧他了。 张学林把灯放好,抬手一掠烛心,屋内的火光便跟着一跳。 “你想我如何处置你?”他问。 甄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默片刻后道:“我是反贼余孽,照理说,大人应该把我交给朝廷,可是——大人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还是你动用黑骑杀死秦家四公子的唯一证人,若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会好过。” 张学林挑眉不语。 甄真道:“大人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杀了我,要么替我摆平一切。” 她望向他:“是不是?” 张学林目光平静地望着她,神态之中仿佛竟有一丝……温和之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道。 他方才问的是,她想他如何处置她。 甄真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是希望大人不要杀我,”她道,“可是大人和我都知道,灭了我的口才是最好的选择。” 甄真:“如果大人愿意留我一命,往后我这条命就是大人的。可大人若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张学林缓缓向她走近,伸手轻挑,勾出她衣领底下的玉佩。 甄真一愣,却没有动。 “这玉佩你一直戴着。”他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我娘的遗物。” 他稍一用力,玉佩就被他扯了下来,落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甄真脸色一变,立马就要伸手去抢。 张学林却捉住了她的手往后一扣,将她牢牢地制住。 “你……还给我!”她瞪着他,恼怒至极。 张学林却道:“这是我的了。” 甄真不可置信:“张学林,你真不要脸!” 张学林垂眸看着她:“我明日要回府,你待在这里。只有这玉在我手中,你才不会擅自逃跑。” 甄真恍悟,咬牙道:“无耻。” 张学林松开她,将玉纳入袖中,云淡风轻道:“你若逃跑,我就当了它。” 甄真抿唇不语。 不得不承认,眼下张学林拿着那玉佩,就等同于捏住了她的七寸。 京城,皇宫。 叶凝玉看望过太后,从太后宫中出来后,便坐上马车出宫。 才出宫门,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外下人道:“小姐,汾阳侯夫人在此等着,说是要见您。” 叶凝玉睁开眼:“请她上车。” 下人掀起车帘,秦柔便上了叶家的马车。 她看了对方一眼,心底不禁感慨万千。 叶凝玉,这个名字令当年多少京城贵女艳羡不已。 秦柔还记得当初在宫宴上看到叶凝玉,她即便不是绝色美人,却清丽脱俗,惊才绝艳,将那些红粉骷髅、木头美人都比到了尘埃里。 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不输男子,通身轻逸,且从不将那些权贵放在眼里。 就连皇帝,她都看不上。 那样疏狂不拘一格的女子,到最后也是败在了一个情字上。 这么多年过去,叶凝玉变了太多太多,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纱,笼罩着淡淡的阴翳,却反而透出一种萧条破碎之美。 秦柔压下心底的异样,扬起笑来:“冒昧前来,打扰三小姐了。” 叶凝玉:“打扰谈不上,我如今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多的不就是时间么。” 秦柔一怔。 叶凝玉却开门见山:“不知道汾阳侯夫人有何指教?” 秦柔轻咳一声,收敛笑容道:“其实,我今日过来,是为了我那四弟。” 叶凝玉:“哦?” 秦柔打量她神色,继续道:“几日前,我家中的四弟弟犯了错,不小心在街上冒犯了一位姑娘,却不想那位姑娘是首辅大人紧要之人,如今我的四弟不知给张大人抓去了哪里,我们一家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唯有三小姐能在大人跟前说上几句话了。” 叶凝玉原本态度冷淡,听到后面果然变了目光,嘴角轻扯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张大人还有什么紧要之人?” “三小姐不知道也是常情,毕竟你在京城之外待了许久……” 叶凝玉却呵的一声冷笑出来:“我虽然人不在京城,京城里头出了什么事却一清二楚,就连你们汾阳侯府新纳了妾我都晓得。” 秦柔脸色一僵,却不敢发怒。 没想到,这叶凝玉如今竟变得如此不好对付。 “你们动的什么心思,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秦柔道:“三小姐定是误会了,我们只是担心四弟罢了。这个女子确确实实存在,张大人甚至为了她动用黑骑,而且,想必三小姐也知道,这几日张大人确实不在府中,还对外称是抱恙在家。我们猜想,他极有可能是与那女子在一处……” 叶凝玉神色一冷:“侯夫人真是高看我了,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说动张大人。小玉,送客——” 秦柔:“你……也罢!” 她下了马车,马车走远后,在暗处的秦苏立马就走上了前。 “姐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个叶凝玉,如今说话刻薄得很,待我没有半分客气。”秦柔大为不悦道。 秦苏:“姐姐有没有说?” “说是说了,可我看她是不会帮我们的。” 秦苏却微微一笑:“不忙,姐姐只要让她知道了此事,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秦柔愣住:“此话怎讲?” “叶凝玉不会帮四弟,但她一定会自己去查证此事,她比我们都了解张学林,且又聪明非凡,一定能找到张学林眼下的藏身之处。” 第58章 重逢 张学林回府时看到府门口停着马车,一进府内,元宝就上前禀道:“大人,有客人登门,是……叶家三小姐来了,人在前厅。” 张学林看他一眼,却问道:“你的腿如何了?” 元宝摸了摸后脑笑道:“托大人的福,已经好多了。” 张学林点头,往前厅而去。 他走到前厅,就看到叶凝玉站在高几前伸手拨弄把玩着吊兰的叶子,一派悠然自得之态,不由眉心微蹙。 叶凝玉转身看到他,连忙上前来行礼:“老师……” 张学林微微抬手:“我已经不是三小姐的老师了。” 叶凝玉一顿,随即一笑:“好,那我就喊您大人。” 张学林撩起袍子坐下,又抬手示意叶凝玉也落座,一旁的下人连忙上前倒茶。 “不知三小姐光临,有何贵干?” 叶凝玉望着他微微而笑:“贵干自然是谈不上,只是回京以来,杂事诸多,没来得及探望大人和老夫人,不巧,今日我来时,老夫人人也不在,听下人说是去静岳庵了。只没想到,大人竟也不在府里——” 张学林低头喝着茶,并不吱声。 “不过,”叶凝玉道,“我和大人还真是有缘,没想到就等的这会儿功夫里,就把大人给等回来了。” 张学林看她一眼,缓缓道:“劳烦三小姐回府,替我向令堂问好。” 叶凝玉点头,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不过,她对张学林的寡言少语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 “这么些年了,大人还是没怎么变,”她突然道,“倒是我变了许多。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这趟回京是为了什么?” 张学林望向她。 叶凝玉的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当她笑时,眼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疏离之感,为她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气。 “既然大人心如磐石,不愿接受我的心意,那我也只好死心了,”叶凝玉道,“前日去了一趟宫里,突然觉得,入宫为妃似乎也不错……” 张学林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叶凝玉起身,冲他一笑:“日后若我真入了宫,大人会不会帮我?” 张学林淡淡道:“三小姐人才出众,又有叶家帮扶,想来是用不着我的。” 叶凝玉凝视他的眼睛,轻轻一笑:“果然,果然。” 叶凝玉离开张府不久,张学林便喊来元宝,问起张老夫人今日出府一事。 元宝道:“回大人的话,老夫人说过几日就是中元了,想着去祈福拿些平安符回来,应该去去就回。这次是黄总管亲自带人护送的,大人放心。” 谁知张学林还未出声,外头就有下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她……出事了!” 张学林脸色一变,元宝也是大惊。 “怎么回事?” “老夫人的马车在山上遇到劫匪,被洗劫一空,下人都被杀了,万幸的是老夫人虽重伤不醒,却……一息尚存,没有丢了性命。” 张学林面沉如水:“立马去宫中请金太医,提前把老夫人的伤势告诉他。”语罢,便大步飞快往外走去。 那下人跟着一道出来,一边小跑一边道:“大人,还有一事,黄总管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一起去的下人里头,还有个叫流芳的丫鬟不见了,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张学林眯起眼:“其余死的下人,都是被刀所杀?” “是,”下人道,‘’老夫人也中了一刀,虽不是要害,可……那刀上有毒。” 元宝又惊又气:“那条路上怎么会有劫匪?实在歹毒,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张学林一顿,突然对元宝道:“元宝,你去一趟督察院,找到林大人,让他跟进调查此事,我先去看老夫人情形,随后过来。” 元宝应是,出了张府便驾快马而去。 此时,仙台山云水山庄之中,却一片平静。 甄真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看到有一人从梅花树林中走出,连忙起身相迎:“回来了——” 回来这人,正是下山去买菜的老邓。 老邓抹了抹汗:“下一趟山可真不容易,老头儿的脚都要走断了。” 话是这么说,看着倒还是红光满面的。 甄真一笑,正要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菜篮子,却见老邓脸色一变,伸手按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一愣,见老邓脸色警惕,竖着耳朵仿佛在听什么声音,也跟着变了脸色。 老邓听了片刻,转眸看向她:“有外人来了,来了不少人。” 甄真屏息:“你怎么知道的?” 老邓道:“马蹄声——” “会是什么人?” 老邓摇头:“恐怕不是善茬。” 甄真心里一跳,眼下张学林恰巧不在,这群人多半就是冲着她来的?可会有谁,知道她人在这里? “老邓,这梅花阵能不能挡住他们?” “难说,梅花阵虽厉害,却也不是没有给人破过,”老邓说完,见甄真满面忧虑之色,不由缓了缓脸色道,“姑娘安心,就算能解阵术,一时半会儿他们也进不来的。” “这是为何?” 老邓一笑:“大人既要离开,自然不可能放心咱们两个人待着,山庄外有黑骑兵把守。” 话音刚落,就听咻的一声,一支冷箭猛然扎在了二人脚边。 二人脸色一变,老邓立马道:“不对劲。” 甄真正要问他,却被老邓一推,给推进了院子:“姑娘进到屋里,躲到柜子里去,老奴在外抵挡一阵。” “这怎么可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老邓却不管她,直接关上了院门。 “姑娘,你不要意气用事,有人来攻云水山庄,大人那里马上就能得到消息,只要拖延一会儿就能等来救兵,你是大人的客人,老奴不会让你有事的。” 甄真咬牙,凝滞片刻,应了一声好。 老邓松了口气,往前走出几步,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脸色愈发难看。 张学林留下的黑骑不少,竟然这么快就被攻破了,这次来的人绝不可小觑。 不出片刻,重重黑影出现在梅林尽头。 与此同时,火光蔓延,有滚滚浓烟扑面而来。 老邓神色大变:“贼人,竟敢放火烧我的梅花!” 数十名铠甲骑兵持兵刃,驾马上前,将老邓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举起长刀,刀尖便对准了老邓的咽喉:“人在哪儿?” 老邓瞪着那人冷笑道:“有本事就杀了我,张大人绝不会放过你们这群贼子。” “老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旁边有个士兵道,“这是我朝禁军,敢骂我们贼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为首之人抬手示意士兵住嘴,讥讽道:“张大人如今自己已是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老邓:“原来如此,真是卑鄙。禁军?朝廷的禁军竟然是一群强盗,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说到强盗行径,谁能及得上张大人,”为首那人道,“他敢动用黑骑强掳秦家四公子,那我也能以其之道,还治其身——” 老邓呸了一声:“狗屁。” 那人脸上寒意一扫,扬起长刀就冲老邓直刺过去。 “住手!”一声清喝传来,大刀当即在半空一滞。 老邓登时变了脸色。 吱嘎一声,院门给人推开。 禁军众人朝门口望过去,只看到一名青衣素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乌发如云,香腮似雪,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为首之人看到她时,浑身一定,几乎血液倒流。 甄真抬眸望向他:“汾阳候威名赫赫,军功不世,没想到却是一个无耻小人,竟会用这样的伎俩。” “臭娘们,你敢……”旁边的士兵闻言大怒。 谁知才一出声,就给横空飞来的刀柄狠狠一顶,猝然跌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捂着胸口抬头,对上魏勉冰寒的目光,霎时一个激灵。 禁军众人发觉汾阳候有些不对劲,一下子都不敢出声。 魏勉盯着甄真许久,简直就像要把人盯穿一般,过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感谢在2021-02-0318:30:03~2021-02-0413:2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幽焰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眼底深处似有幽焰烁烁。 甄真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却并没有动。 魏勉也不着急,他从马上下来,将刀递给副将,慢慢地朝她走近。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真的是你,真真……”魏勉微微一笑,刹那间,仿佛从冷血无情的统领变回了那个白衣玉冠的贵公子,“当日我所见,果然不是幻觉。” 禁军几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出声。 他们跟了魏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有过如此温和可亲的模样。 “跟我走——”魏勉朝甄真伸出手。 甄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答应放了老邓?” 魏勉点头,神态温和:“答应。” 身后有副将忍不住道:“侯爷,这……” 魏勉双眸不曾离开过甄真一刻,开口打断副将的话:“人已经捉到,即刻撤退。” “姑娘,不可啊——”老邓心急道。 甄真回头看他,朝他摇了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真真——”魏勉唤她。 她转回头,看到魏勉的手还伸在半空之中。 他平和的目光底下,蕴含着刺骨的狂热痴迷,令她不自觉感到后背发凉。 她把手搭上去,下一刻便给他扯入怀中,两个人刹那间靠得极近。 “魏勉!”甄真神色大变,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放肆!” 魏勉不怒反笑,看着她的神色近乎怜爱:“果然是我的真真。” 甄真吸了口气:“你放开我……” 魏勉一笑,搂住她的腰把人抱上了马,自己也飞身上马从后面拥住了她。 冰冷坚硬的铠甲紧贴上后背,甄真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了?”魏勉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温柔低沉,有如情人呢喃。 说话间,他已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将她裹住。 甄真感到一股作呕之意,却一声未吭,任由他施为。 禁军的人马跟着魏勉的马一同撤退,不多时便离开了云水山庄。到了山脚下,禁军便分散开来,只剩下一名副将跟着魏勉。 甄真看着眼前熟悉的街道,神色一紧:“你要带我去哪里?” 魏勉沉声道:“回府。” 她一愣,几乎不能信自己所听到的:“你疯了……” 他竟然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把她带去汾阳候府。 魏勉没有说话,马鞭一抽,突然加快了速度。颠簸加剧,一时间天旋地转,甄真便不能再出声。 一刻多钟后,马在侯府大门前停下。 魏勉下马,伸手要扶甄真。 甄真避开了他的手,自己跳下了马。 魏勉不以为意,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反抗,牵着人就往里去。 “你忘记我是什么身份了,敢把我带进去,汾阳候是不想安生了么?” 魏勉看着她,温声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甄真一噎,登时不做声了。 不过魏勉也并非全不在意,他一路拉着她,抄小道而入,并没有走正门主路。 这个时辰,侯府屋外没有什么人在,寥寥几个下人也都低着头站在一边,没有人敢擅自抬头乱看。 甄真想挣脱他,却实在力量悬殊,难以脱开,唯有一路给他牵着向前。 行经侯府花园时,却有一人不巧在那儿,看到魏勉带人过来,连忙低头行礼:“妾身见过侯爷……” 这女眷面戴面纱,正是府中宠妾柔锦。 魏勉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她,脸色有些阴沉。 甄真自知不能给人看到自己的样貌,飞快背过身,只露出一个背影。 魏勉加快脚步,拉着甄真大步往前,根本没有为柔锦做片刻的停留,连一声问候都没有。 柔锦脸色一僵,顿感蹊跷,蓦然抬头望过去,正好一眼瞥见魏勉身旁女子转回身时的侧脸,猛然一惊,竟往后踉跄了一下。 旁边的丫鬟赶紧上前把人扶住:“姨娘当心……” “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柔锦慢慢地摇头,情不自禁地后退,满眼不可置信之色。 张府。 金世荣给张老夫人看过伤,处理好伤口,从里屋出来,向张学林道:“大人,老夫人的伤口不深,毒未及内里,与性命无忧。” 张学林面色一缓:“多谢。” “只不过毒性还有残余,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禁不起元气损耗,最好是服用雪参,清净余毒,否则日后怕有隐患。” 张学林凝眸:“雪参?” 金世荣点头:“雪参名贵,只生在雪山穹顶,据下臣所知,宫中有两支,但是是太后御用,恐怕难以得到,大人不妨问问叶尚书,下臣记得,叶家也有一支。” 张学林颔首:“多谢了。” 金世荣见张学林脸色不好,不想多加叨扰,立马就告退去侧间看药了。 元宝此时从外面回来,快步上前禀报道:“大人,云水山庄出事了,黑骑的传书,有人马强攻云水山庄,还放火烧了梅花阵。” 张学林的神色骤然一冷:“人呢?” “山庄里的黑骑都被杀了,只有老邓还活着,不过……他被人下了药,神志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一概记不起,连对方是什么人都说不出来,”元宝道,“传书的黑骑兵在现场勘察,发现有一支残箭,看箭上的标志,恐怕这批人是……” “什么?”张学林拧眉。 元宝看他一眼,压低了声道:“恐怕是禁军。” 张学林闭上眼,沉默须臾,缓缓睁开了眼睛:“是魏勉。” 元宝一惊:“汾阳候?” 他打量张学林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大人的意思是,老夫人的事并非意外,而是……” 张学林点头,目光冷淡:“这是汾阳候最为擅长的招数,刀上有剧毒,其余人伤的皆非要害,只黄圩珉一人被抹了脖子,可见他绝不无辜。” 元宝眼珠子来回一转,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这个黄圩珉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定是他和汾阳候里应外合害的老夫人!莫非……莫非流芳也是……” 张学林摇头:“她的失踪应该另有蹊跷。” 元宝点头,想到什么不禁又问道:“可是大人,汾阳候费这么大的劲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黑骑都给他杀了,为何还要留老邓一命?” 张学林望向远处,目光深寒,幽幽开口道:“原本,他是冲着秦家四公子去的,可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60章 妖孽 侯府后院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女人,自然是瞒不住的。 魏勉纳新宠,对汾阳候府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回,这位新宠却给魏勉护得死死的,人竟住在书房之中,且自她入住以来,书房内外就有重兵把守,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别说是做规矩,秦柔这侯夫人,想见上一面都难。 那日魏勉带人去云水山庄的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秦苏知情,却不知为何,魏勉这趟回来,没把秦覃带回来,却待了一个女人回来。 秦柔想找魏勉问个清楚,魏勉却一直在书房与那女子一同,对她竟避而不见。 “夫人,这事实在是太过古怪了,也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侯爷竟护得这样死?”旁边嬷嬷道。 秦柔冷哼:“他这副做派,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难道我还能吃了那小蹄子不成?” “说的是啊,老奴从未见侯爷这样,侯爷平素风流,却也不至于如此荒唐,且咱们素来最重规矩,先前那几个进来的,哪一个不是服服帖帖、规规矩矩的,就连那柔锦也得将样子装好了,真不知书房里那女人是什么来历……” 秦柔听着这话,心火更旺,一把就将丫鬟给她捶腿的手推开了去:“都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下人禀报道:“夫人,柔夫人求见。” 秦柔一愣,皱眉道:“她来做什么?” 她本不想见柔锦,却听那下人道:“柔夫人说是有要事要禀报给夫人。” 秦柔神色狐疑:“这倒真是稀奇。” 不多时,柔锦便孤身进了屋:“妾身见过夫人,夫人金安。” 秦柔见她连下人都不带在身边,不由更加疑惑:“你到底有什么事?” 柔锦看了看秦柔,并不出声。 秦柔目光微转,便吩咐底下人关上门都退出去。 “什么事?” “夫人,妾身知道书房里那位是什么来历。”柔锦道。 秦柔一听,当即直起了身子,却很是半信半疑:“你知道?” “不错,”柔锦道,“昨日侯爷带人进府时,妾身就在后花园,碰巧看见了那女子。” 秦柔的手微微一紧:“她是什么人?” 柔锦抬眸,与她四目相望:“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初侯爷藏在书房的那幅画像?” 秦柔一怔:“当然记得,可这件事……和那副画有什么关系?” 柔锦垂眸:“侯爷对那副画珍重非常,夫人当时以为上面画的人……是妾身,所以才会对妾身百般不喜。” 秦柔心里的那根刺突然被她这么挑明,当下便神色一沉:“你胆子不小。” 柔锦俯首:“其实夫人和妾身都弄错了,那画中女子,并非是妾身,只是她的眼睛与妾身有几分神似罢了。” 秦柔不语,只等着她往下说。 柔锦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她道:“夫人可还记得,侯爷多年前还有一个未婚妻?” 秦柔闻言,目光微变。 她当然知道魏勉当年与甄家的婚约,可是这事是侯府的禁忌,谁都不能提。 “画中女子,就是当年的甄家三小姐——” 啪的一声,秦柔情急之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住嘴!乱臣贼子,你也敢随口乱提,就不怕掉了脑袋!” 柔锦却丝毫没有慌乱,反而镇定自若:“妾身亲眼看到了那副画,画中人,与那位甄三小姐一模一样。” 秦柔盯着她不说话。 柔锦接着道:“当时妾身才明白,侯爷为何会对妾身青睐有加,原来不过是把妾身当成了替代品。” 她说这话时,眼里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嘲讽之色。 “昨日妾身看到的那个女子,和甄家三小姐一模一样,”柔锦一字一句道,“妾身,绝不会看错。” 秦柔眼中,既有怒色,又有惊疑。 “这不可能,就算她还活着,也不可能和当初一模一样。”秦柔道。 柔锦点头:“妾身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女子虽然与甄三小姐几乎一样,但绝不会是本人。” 秦柔望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柔锦缓缓下跪道:“夫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子,若非妖孽,便是有人蓄意安排,想要蛊惑侯爷,绝不能轻易姑息。” 沉默许久,秦柔慢慢开口道:“那你呢,今日你到这儿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目的?” 柔锦抬眸:“妾身虽然得不到侯爷的心,却也不想看到侯爷被那面具迷惑,唯有夫人能阻止这一切。” 秦柔一嗤:“可对我而言,你和那个女人,并无分别,我凭什么要帮你?” 柔锦:“夫人不但是侯爷的妻子,更是这侯府的女主人,这两日见侯爷所作所为,那个女人对夫人的威胁,绝对是远远超过妾身的。” 秦柔:“你……好啊,如今倒是不装模作样了。” 柔锦垂首:“妾身想要的不多,无非……是能常伴侯爷左右,可若有那个女子在,妾身恐怕是……很难再有机会了。” 秦柔冷笑:“那么,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做才好?” 柔锦道:“她那张脸,既是她的利器,也是她最大的祸患。” 秦柔眯起眼:“什么意思?” “若让老夫人知道此事,想必绝不会坐视不理,”柔锦缓缓道,“只是不能直接让老夫人知道,最好是用一些旁的伎俩,叫老夫人对那女子是妖孽的事深信不疑才好。老夫人的性子,若要摆平此事,是绝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汾阳候府,书房。 “你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去给你做。”魏勉道。 他态度温柔至极,看着她时似乎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甄真别过头,走到窗前,背对他道:“侯爷公事不理,却成日在家围着一个女人转,不觉得丢人么?” 魏勉没有丝毫不悦之色:“那都无所谓。” 甄真猛然回头看向他:“可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一见你我就觉得浑身难受。” 魏勉神色一凝,片刻间又化为春风一笑:“我不介意,你若难受,不看我就是了。” “魏勉,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起身,向她走近,微微皱眉道:“真真,我们时隔多年才能相见,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上?” 甄真不禁往后退去:“无谓的争执?你难道忘了,你我之间还有血海深仇——” 魏勉脚步一顿:“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甄真不可置信:“你真是个怪胎。” “我当时是奉命行事,皇命不可违,”魏勉道,“可我从没想过害你,我还想等事情过去,就把你从教坊司接出来,可没有想到你却突然不见踪影……真真,当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甄真目光一暗:“我不想说这个,你如今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魏勉弯唇:“自然是要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第61章 条件 翌日晨,汾阳侯府。 魏勉从书房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转角处等着的秦柔。 “侯爷,妾身已经等候多时,想问问侯爷前日到底……” 魏勉挥了挥手,神色淡淡道:“之后再说,我还有事,要出府一趟。” 秦柔脸色一僵,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时间脸色千变万化。 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她总觉得魏勉有些不同了。这种不同,让她心里……竟隐隐有些恐惧。 “夫人,外边风凉,还是先回屋去吧——” 秦柔点头,却又突然身形一顿道:“先去母亲那里看看……” 另一头魏勉出了侯府,一路去往禁军营。刚入帐中,底下人便上前禀道:“侯爷,宫中消息,沙罗使团昨夜入京,那小公主突然不见踪影,不知是她自己跑了,还是被人给抓走了。” 魏勉目光未抬,不为所动:“这是礼部操心的事。” 他一顿:“说到礼部,张大人这两日在哪里?” “回侯爷的话,首辅大人人在张府,并无异动。” 魏勉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扳指,眼里有几分意味不明之色。 “侯爷,秦家四公子的下落……” 魏勉:“继续查——” 张府。 张老夫人昏睡了两日,终于睁开了眼。她身体还十分虚弱,不过,进食并无大碍。 金世荣替老夫人诊过脉,脸色却有几分异样。 “大人,借一步说话。” 二人到外间,金世荣方道:“大人,老夫人身上的毒,毒性刚烈,余毒……比下臣所预想的要严重,最好是尽快给老夫人服用雪参,否则毒气侵入五脏六腑,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学林神色沉沉:“昨日我已经去过叶家,但没能要到东西。” 金世荣:“那叶尚书……” “他倒是愿意,只不过有一个条件。” 金世荣不解:“人命关头,怎么尚书大人竟还如此……” 张学林摇头不语。 “不知叶尚书是提了什么条件?若下官能够帮得上忙,请大人尽管开口。” 张学林看向他,目光略微缓和:“此事与你无关,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毕竟叶尚书所求,只有一件事,”张学林看向窗外,脸色平静,“他要我——娶叶三小姐为妻。” 金世荣一呆,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首辅和叶家三小姐的往事,他有所耳闻,却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叶家人到现在还不死心,甚至要拿张家老夫人的命相要挟。 乍一听到此事,金世荣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此时,元宝进屋道:“大人,叶家三小姐求见。” 汾阳侯府。 傍晚时分,甄真在魏勉书房院中站着看远处天际,心里一点点地发沉。 那日听魏勉所言,恐怕他是对张学林使了什么手段,也不知是什么阴谋…… 想到此处,她暗暗一怔。 如今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然还有此等闲心为首辅大人操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甄真心中不禁有些异样。 “老夫人,正是此处,绝不会有错。”院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甄真吓了一跳,迟疑片刻,靠近院强,把耳朵贴了过去。 “道长是说,邪祟在这院子里?” “正是,”那所谓的道长道,“因此处邪祟深重,附近草木枯损,当中必有不祥。” “夫人,这……” 甄真吓了一跳,听起来,外边这人该是魏家的老夫人。 “请道长进去看看。”魏老夫人道,“若真有妖孽邪祟,那还了得!” 脚步声愈发靠近,不多时便听得院外起了争执之声。 “夫人,侯爷吩咐,任何人不能入内。” “他到底在这地方关了什么见不得的东西,还不准我们进去?” “这……”守卫道,“还请老夫人不要为难小的,大人下的是军令,违抗不得。” 老夫人一时没有出声,那道士却又突然叹息道:“完了完了,侯府气数将尽,看来侯爷是给这妖孽摄住了魂魄……” 守卫情急,口气不善道:“你这臭道士怎可胡说八道,里头关着的绝非妖孽,只是一位姑娘罢了。” 老夫人一听,愈发不解:“哪里来的姑娘,我还见不得了?” “老夫人,侯爷有令,这门真开不得……” 甄真听他们争执起来,不禁心跳得飞快,她倒是盼着魏家这老夫人把事闹大,最好——逼得魏勉不得不把她弄走。 要她如此在他的书房之中住着,简直是膈应至极。 谁知道,外头争了半天,守卫也没改口开门,最后那魏老夫人虽气得不行,却还是带人走了。 甄真叹了口气,正要回屋里去,却又忽然脚步一停,目光闪烁起来。 这事实在是有些古怪,那道士三言两语说她是什么邪祟和妖孽,分明是在激魏家老夫人硬闯这院子…… 与此同时,后花园小石亭中,柔锦听完丫鬟的禀报,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姨娘,事情大概是成了,不过,侯爷回来知道这事,肯定会有所怀疑……” 柔锦轻笑:“怕什么,人又不是我找的。” 丫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一边给她揉肩,一边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姨娘这回怎么这么心急,那个女人真有这么厉害?” 柔锦眸光一转,并不应声,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道:“你先回院里,我一个人去走走,过会儿救回来。” “是。”丫鬟闻言便福身告退。 一时间,这后花园中就只剩下了柔锦一人。 她信步走到花墙一侧,抬起右手手轻触花枝,仿佛是在欣赏花草。 然而,她的左手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摸向墙后的一块岩石,轻轻一转,岩石竟啪嗒一声一分为二,露出一条细缝。 柔锦根本没有看那里,素手轻扬,就有一卷细小的纸条从她袖中滑出,无声无息、准确无误地落入了那缝隙之中,刹那间进入通道,消失不见。 她抿唇,再次触动机关,将岩石归位,转身款款离去。 园中一片寂静祥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半刻钟后,那纸条已穿过漫长甬道,落到了另外一人手中。 “大人,是汾阳侯府的消息。” 张学林伸手借过,展开纸条,看到当中所写,目光微微一转,抬手将纸条放到了烛火火芯之中。 一息之间,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更~慢慢补之前的,前期遇到租房纠纷,耽误了很长时间,谢谢大家理解和等待。感谢在2021-02-0415:58:41~2021-02-0416: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73780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恨意 汾阳侯府。 “夫人,宫中今日下的正贴,下月初八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皇上要在玉泉宫招待宗室群臣及其家眷。” 秦柔的指尖从烫金的请柬上轻轻滑过:“今年是娘娘的六十诞辰,此次宫中寿宴定会盛况空前。” “正是呢,”前来送贴的宫人笑道,“非但有沙罗使臣贺寿献礼,叶家三小姐也为了太后娘娘的寿辰特意离开了静岳庵,回到了京城。” 秦柔目光一动,笑而不语,心中自然是不以为然。 叶凝玉这次回京以后,前前后后入宫不下五次,且当中有两三回都能碰着皇上,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这所谓的神女,其实也不过是俗人。 “那就多谢公公了,还劳烦您特意跑一趟。”秦柔笑着,给底下人打了打眼色,身旁的嬷嬷便上前去偷偷塞给了那宫人一锭银子。 “夫人客气了。” 宫人一走,秦柔脸上的笑意便消失殆尽,眉眼之间难掩厌倦。 “侯爷今日又去了书房?” “回夫人的话,正是呢,”下人小声道,“侯爷两个时辰前从军营回来,进了书房……就没有出来过。” 秦柔的眉头狠狠一皱,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没有想到,还真给柔锦那贱蹄子说准了,书房里头那女人说不准真是个妖孽。 而且魏勉对她早有防备,简直就像生怕她做什么害了那女子一般,实在是……叫人心寒。 “这几日,柔锦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每日会去后花园走走罢了。” 秦柔嘴角一勾,面露轻蔑:“她倒还是不死心,莫非是还想着——在那儿勾引侯爷?” 下人当即垂下头,不敢应声。 此时书房里的情形,却与侯府众人料想的截然不同。 魏勉:“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地吃些东西,瞧着都瘦了些,要不要我让后厨做几道小点来,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么?” 甄真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的勉哥哥,就总是这么和她说话,温声细语,春风化雨,把她捧在手掌心。 多年前的甄真,对这样的温柔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她再面对他,不论他如何温柔,她的心里都不会再有任何波澜,非但不会高兴,反而……还觉得恶心。 就算她爹甄廷匀谋反是事实,就算魏勉所为是奉了皇命,她也永远无法接受他的作为,永远不可能。 “我不饿,也不想说话。”她道。 魏勉神色自若,似乎并没有因她这话扫兴。 此时外头却有下人禀报道:“侯爷,后厨送了一道拔丝地瓜和一道蒸奶酥过来。” 魏勉微微皱眉,正要让人撤走,甄真却目光闪动,眼底掠过一丝异样。 “拔丝地瓜?” 魏勉见她如此,以为她是想吃,不禁一笑:“要不要尝尝?” 甄真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多时,下人便将两道点心端了进来。 “从前你就喜欢吃这些。”魏勉微微笑道。 甄真不语,拿起筷子便要尝一口,魏勉却拦住她道:“我先看看。” 这几日她在他府中的吃食,是他另外吩咐后厨做的,每次吃之前都要检查一二。 甄真看到他把银针插进点心里,见银针并无变化,才拿起筷子去夹。 地瓜还热着,味道很是不错。 甄真吃着这点心,心里思绪飞转。 莫非是她想多了,这拔丝地瓜……不过是个巧合? 吃了半碗,她便吃不下了,外头却突然传出声音。 “侯爷,墙外有火.药!” 魏勉神色一变,看向甄真:“先出去——” 二人急匆匆走出去,还未到院内,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刹那间烟雾弥漫。 魏勉拉着甄真走到院内,抬手挥凯烟尘,看到几个守卫尽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禁目光一凛。 他意识到什么,飞快转身去看甄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甄真见他们全都昏厥,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烟尘里有毒! 她连忙伸手捂住口鼻,此时却听到有个声音悠悠道:“不必担心,方才你已经吃了解药。” 烟雾之中,有一名女子款款而出。 她戴着面纱,容貌难以看清,然而看衣着打扮,分明是这侯府的女眷。 甄真听她所言,意识到方才那拔丝地瓜里藏有解药,立马明白过来:“你——是首辅的人……” 柔锦摇头:“我是督察院暗卫门下,眼下来不及多说,先走为上。” “好。” “换上衣服。”柔锦把一套丫鬟的衣裙扔给了她。 甄真没有怀疑,立马换上衣服,和她一同往外去。 柔锦在前,她便紧跟其后。 甄真见柔锦走的是大路,不禁迟疑:“走这里不会被人发现么?” 柔锦并不回头,只低声道:“故意走小路才会引人怀疑,我是这府中的姨娘,你是我的丫鬟,装得像,没有人能发现不对劲。” 甄真抿唇,没再说什么。 二人走出后园,便看到四五个禁军匆匆赶来。 柔锦突然就露出一副害怕至极的模样,好像连站都站不稳。甄真下意识就上前去扶住了她。 几个禁军看她们二人一眼,并未停留,径直往前去。 等他们走远了,柔锦立马就恢复如常,整了整衣锦道:“走——” 甄真忍不住在心里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这装模作样的功力,比自己还厉害。 “那是禁军,汾阳侯府的禁军,每一刻钟就要互通暗号,确保有突发情况时,援兵能立即赶到。”柔锦道。 甄真点头。 怪不得这女子要自己换上丫鬟的衣服。 二人走到偏院,柔锦就停下了脚步:“我不能再往前了,你一个人过去,穿过这道门往右,自有人接应你。” 甄真颔首:“多谢。”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甄真人走后,柔锦仍然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甄真离开的方向,抬手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一抚:“真是如此,魏勉啊魏勉,你骗我骗得好苦。” 恨意从她眼底浮现出来,最终化为一片毫无波澜的冷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第二更在晚上~感谢在2021-02-0416:45:06~2021-02-0510:0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换血 甄真走出偏院,前面就是偏门,出了这道门,就出了汾阳侯府。 然而,那门口边上守着一个禁军。 她迟疑片刻,走上前,正要说话,那禁军却看向她,率先开口道:“出了门一直往东,千万别回头看——” 他虽然说话时没什么表情,可这声音落在甄真耳中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她一个激灵:“是你……” “还不快走?” 甄真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穿过了眼前这道门,沿着长阳街一路往东去。 方才那人的声音她不会认错,和前日里魏老夫人带来的那个道士的声音,一模一样。 恐怕,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布下了迷药的机关,毕竟当时那些守卫正疲于应付魏老夫人,实在很难发觉他所动的手脚。 再者,之前魏老夫人那一小闹,魏勉根本不会怀疑是外面的人在搞鬼,顶多是怀疑自己的后院有人作乱。 她脑中思绪万千,正有些乱,走到半路忽然给人抓住了手臂,被一把扯进了旁边的小胡同里。 她惊慌中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竟是元宝! “马车就在前头。”元宝低声道。 过拐角处,眼前竟停着两辆马车。 元宝:“你上那辆马车,我上这辆,咱们往两个方向走,以免后头有人追上来——” 甄真点点头,登上马车,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一坐下,才发觉马车里早就坐着一人。 而此人,正是首辅大人。 甄真微微睁眸:“大人,你……” 张学林看她一眼,对车夫道:“回府。” 车轮滚动,马车很快就出了胡同,到了繁华的上阳街。 甄真见张学林在那儿一副闭目养神之态,仿佛不愿开口说话似的,便也非常识趣地没有多问。 到张府门口,马车停下,二人下了马车。 甄真见张学林真要带自己回张府,停下脚步,有些犹疑道:“大人还要带我回府?” 张学林转身看向她:“你不愿意?”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愿不愿意,而是先前云水山庄的事,加上老夫人的事,你难道就不怕再生事端……” 张学林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目光如同天际的曦光,清净雪澈。 “汾阳侯虽狠辣,我也不是吃素的。”他淡淡道。 甄真一怔,下一刻便见他回身往前,撩起袍子跨过了门槛。 张老夫人前日里已醒过两回,只是一会儿便又回睡过去。 甄真回到琳琅轩,看到院子里头的下人大都是生面孔,想到那桩意外,不禁揪心。 张学林并不顾忌她出现在人前,只让她回琳琅轩贴身照顾老夫人。 之前老夫人的几个贴身下人,包括跟了她多年的嬷嬷,都在那桩截杀里丢了性命,流芳如今,也不知所踪。 要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魏勉那张温文可亲的面孔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几乎令她心底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这才是魏勉,这就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老弱妇孺,都绝不会放过。 “水……” 老夫人在榻上低声唤道。 甄真连忙起身去给她倒水,扶她起来喂水。 老夫人只喝了半杯水,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甄真拿起帕子,替老夫人擦了擦嘴角,脸色止不住地发沉。 不久之前金世荣才又来过,张老夫人体内的余毒已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毒并非寻常毒药,而是江湖帮派唐门的秘药,非唐门中人,很难解毒。其实毒本身并不算多厉害,只是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耗损不起,等不了那么久。 “蓁蓁姐,热水来了。” 思索之间,那头香银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甄真看她拧干帕子,要给老夫人擦身,目光一闪,突然站起来道:“香银,你去看着炉子上的药,这儿我来就好。” 香银看她一眼,没有多想,点点头便出去了。 甄真低头看了看榻上昏睡着的老夫人,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低声缓缓道:“夫人,我不会让您有事的。” 她走过去,将屋门掩好,从腰间取出之前在云水山庄拿的三根银针,走到灯烛前,用烛芯将针尖烫干净。 随后,她解下自己的外衣,卷起袖子,露出手臂。 张老夫人仿佛有所察觉,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谁?谁、谁在那儿……” 她一眼望过去,就看到甄真用针尖划破了手腕,血顷刻间流出。 鲜血的颜色,与雪白的肌肤相映,极其刺眼。 老夫人睁大了眼:“你……” 甄真慢慢坐下,用另一只手握住老夫人的右臂,柔声道:“夫人莫怕,奴婢这就把您身上的毒放出来,一会儿就好。” 话音一落,她抬手便按落在老夫人脑后的穴位上,让老夫人一下子昏睡了过去。 毒在血气之中,清血气即可清毒气,然而血气亏空则大损心脉,唯有——用另一个人的血气换这带毒的血气,才能抵御风险。 甄真咬紧牙关,心一横,将另一根银针扎了下去。 汾阳侯府。 “侯爷,这几日,除了老夫人和一个道士,还有侯夫人以外,其他没有任何人靠近过此地,”一命禁军跪在下首禀报道,“那迷药是西域的东西,人称迷魂散,无色无味,实难分辨,这次是给人和硝石一同裹在墙根底下,肯定是靠近书房之人偷偷放的,之前还没有。” 魏勉的眼睛阴沉得几乎滴血,迷药的劲头还未过去,让他头疼欲裂。 “那个道士——是什么人?” “据说是灵真教的道士,是……是侯夫人派人请来的,方才底下人回禀,说是没有在京城内外找到此人。” “去把夫人叫来,我有话问她。”魏勉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是。” 那部下一走,魏勉的目光落在桌案角落的画轴上,突然,他眼角一搐,脸色大变,猛地抬手挥开了桌上的东西。 咣当一声,硕大的乌金砚霎时间摔成了两截,墨水也洒了一地。 下人一见,要上前来收拾,却被魏勉一脚狠狠踹开:“给我滚开——” 这一脚力道极大,把那奴才一脚踹到了门后的柱子上。 恰好此时秦柔赶到,看到这一幕,不禁微微屏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510:08:56~2021-02-0513:2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侍nill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吻落 秦柔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忐忑,上前柔声道:“侯爷,这是怎么了?何必如此动怒?” 魏勉看向她,目光冰冷。 秦柔一窒:“侯爷为何这么看我?” 魏勉冷笑:“当日我知道那道士的事,只以为你不过是心胸狭窄、拈酸吃醋,却没料到夫人如此厉害,竟敢利用我母亲,串通外人坏我的事。” 秦柔一听,便知那事已经给他知道,脸色微微一变。 “侯爷,今日之事,妾身并不知情,那道长只是灵真教的人,怎么可能做的出那样的事?是,我的确是想唬一唬那个女人,可从没想过要这样做,妾身也不傻,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触犯侯爷么?” 啪的一声! 一只茶杯飞过来,摔在她脚下,变成碎片。 秦柔浑身一僵:“魏勉,你不要欺人太甚!” 魏勉慢慢起身,盯着她往前走近:“你说那个道士是灵真教的人,可如今禁军搜遍全城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秦柔一愣:“什么?” 魏勉:“我从前倒不知道,夫人下的一收好棋,竟也学会背后捅我刀子了?” 秦柔原本还因为那道长失踪一事大为惊疑,一听魏勉此话,登时脸色一白:“魏勉,你竟这么和我说话,莫非都是为了那个贱女人?” 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她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秦柔睁大眼,几乎不能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魏勉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声音淡淡道:“你再敢骂她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张府,琳琅轩。 张老夫人这几日脸色好转,不过仍然时时昏睡。 甄真正在给老夫人擦身,忽然一阵眩晕,脚下一软便要倒下,幸亏香银此时进来一眼看见,赶忙上前扶住她:“蓁蓁姐,你这是怎么了?” 甄真扶着她的手坐下:“可能是昨夜没睡好,歇歇就好了。” 香银皱眉,有些担忧道:“可你昨夜睡之前脸色就很难看了,如梅姐姐还说你呢。” 甄真摇头:“就是累了,我先去坐会儿,你帮我先看着老夫人。” 香银点头,又忍不住道:“待会儿金太医不是要过来么,不如让他给你也瞧瞧。” 甄真失笑:“你傻了,人家是宫中御医,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才会给咱们老夫人医治,怎么可能屈尊为我这个下人看病?” 香银抿唇:“那要不……” 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通报,竟说那叶家三小姐叶凝玉过来了。 两人一愣,连忙走到外间去相迎。 不多时,那叶凝玉便带着贴身丫鬟进了屋。 甄真和香银立马躬身向其行礼。 “老夫人可好?”叶凝玉问道。 甄真抬眸正要回话,一看到眼前这位叶三小姐,猛然一定。 这个女子,她之前见过,就是在静岳庵院内遇到的那个女子…… 她竟是叶凝玉…… 叶凝玉看到甄真,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怎么了,我的话你听不明白么?” 甄真反应过来,连忙低头道:“回三小姐,老夫人还在睡呢。” 叶凝玉点了点头,便往里去。 甄真和香银守在帘子外头看着,香银忍不住低声道:“真是奇了怪了,咱们府上平素门院森严,外面的人哪能随随便便进来,看来大人真的对这位叶三小姐不一般呢……” 甄真看着叶凝玉的背影,抬手在唇上轻轻一按,叫香银不要说话。 她想起还没给叶凝玉倒茶,忙去沏茶,端了茶杯走到里间:“叶小姐,请您用茶。” 叶凝玉回眸看她,从她手中接过茶杯,掀起茶盖,低头闻了闻香气,微微笑道:“是上好的碧螺春,可以味道太淡了。” 甄真一怔:“奴婢再去给您泡一杯……” “不用,”叶凝玉低头喝了几口热茶,忽然道,“之前我们见时,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会是老师府里的奴才。” 她说话时语气温和,可奴才二字从她嘴里出来,却分外刺耳。 甄真抿唇不语。 叶凝玉放下茶杯,抬眸打量她:“你的确有几分姿色……秦家四公子出事前,是和你在一起的,是也不是?” 甄真心里一跳,抬眼看她:“叶小姐说的,奴婢听不明白。” 叶凝玉轻轻哼笑了一声,声音愈发温和:“你知道汾阳侯是怎么找到云水山庄的吗?” 甄真看着她不说话。 叶凝玉身体向前微倾,嘴角轻勾:“是我提醒他的,本以为你害了他的妹夫,他会将你如何呢,没想到这汾阳侯竟是个□□熏心的草包,给一个美貌奴才迷了心智,非但没处置你,还金屋藏娇,竟然……还给你逃了出来。” 她说话声音很低,屋里头几人只有与她靠得最近的甄真能听到。 “你以为,老师救你,是对你有意么?” 甄真始终不语。 叶凝玉面露讥讽,不紧不慢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眼里总揉不进沙子——你不过就是他张府的一件东西,虽然只是一件东西,但若给外头的人抢去糟蹋,便伤了他的颜面,他自然不会叫外人得逞。” 甄真听她说完,却只笑了一笑:“叶小姐说了这么多,想必口干了,要不要奴婢再给您去倒一杯?” 叶凝玉挑眉:“不必了,我去后园走走。” 她起身,带着丫鬟往外而去。 她人一走,甄真便变了脸色,扶着床柱缓缓坐下。 香银一见,连忙上前:“蓁蓁姐,你真的不对劲,嘴唇都发白了……” 甄真疲惫一笑:“香银,你去帮我倒杯热水好不好?” “我这就去。” 自昨日换血以后,毒气已经入她气血之中。 她虽喝药去毒,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清除,方才被那叶凝玉一激,就有些毒气攻心。 可是她想不明白,叶凝玉……怎么会知道她在云水山庄? 她又想起,老邓之前提过,叶凝玉曾经靠自己破梅花阵的阵术,心中疑虑更重。 还有,叶凝玉又怎么会和魏勉…… 一时间,越想越乱,竟又有些气血翻涌。 甄真摇头,强迫自己先不要去想。 香银端了热水过来,甄真才喝了几口,外边又有人通传:“大人和金太医来了。” 她忙放下杯子,撑着香银的手起身过去。 谁知才走到外间,就眼前一黑,猛然往前倒去。 香银当即惊呼出声:“蓁蓁姐!” 张学林飞快上前,把人搂住:“怎么回事?” 香银急得快哭了:“奴婢也不知道,蓁蓁姐从昨夜起就有些怪怪的……” 金世荣快步上前:“大人莫急,下官来看看——” 他要给甄真把脉,翻开她手腕,却见她腕处有一条血疤和几个针孔,不禁神色一凝。 甄真此时缓过劲来,想要缩手,却给张学林紧紧握着,无法动弹。 张学林拧眉:“这是什么?” 金世荣赶忙把脉,过须臾,脸色微微一变。 “这……怎么会” 张学林盯着他,等他说个清楚。 金世荣却目光一转,看向榻上躺着的老夫人,霍然起身,坐到榻前去给老夫人把脉。 香银云里雾里:“金太医,您怎么……” 金世荣连连摇头:“莫非是——” 张学林冷声:“到底怎么回事?” 金世荣方才沉浸其中,有些忘我,乍见张学林如此动怒,不禁吓了一跳,立马道:“大人,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可下官基本可以断定,这位姑娘……用十二宫针法的放血术,替老夫人解了毒。”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甄真神色一变。 张学林眉头皱得更紧:“说下去。” “老夫人的毒是解了,因为毒,已经转到了这位姑娘身上……” 香银一呆:“怎么会……” 张学林低头看向甄真,目光竟如冰崖料峭,寒冷刺骨。 甄真从未见他露出这样的脸色,本能地在他怀中瑟缩了一下。 “自以为是,”他缓缓道,“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你么?” 他的气息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甄真在气血滚烫之中,不禁感到浑身发冷,内心竟也不知为何,隐隐刺痛。 “我……不是为了你,”她盯着他道,“才不需要你感激。” 张学林一语不发,目光之中的暗潮仿佛要把她吞没了一般。 他不再看她,只把人拦腰抱起,去往外头,且吩咐香银再去煎药。 随后就到侧间,把人放在小榻上。 甄真把头往里一别,只就个后脑勺给他。 张学林眉头一紧,却没说什么。 金世荣也赶紧跟上前道:“大人,这位姑娘体魄比老夫人好,服用之前下官给老夫人开的汤药,不出半个月就能痊愈,您不必担心,只是换血之术,太损气血元气,需要多加静养。” 张学林应了一声。 金世荣一看张学林神色不好,似乎不愿人打扰,便告退,转而去到隔壁再察看老夫人的情形。 一时间,这小小的侧间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大人还在这儿做什么?”甄真转回头看他。 与方才不同,张学林此时的脸色已经和缓许多,不再那么凌厉逼人,不过,仍然谈不上好看。 他看着她,并未应答。 炉子里的熏香将要燃尽,有些盖不住药味。 甄真给这味道一刺,突然呛了起来。 张学林脸色微变,很快起身,走到旁边倒了热水,又扶她起来喝。 甄真就着他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呼吸和顺少许,眼睛一抬,与他目光相触,暗暗一怔。 之前叶凝玉所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按上心口,微微皱眉,想起方才被他的话刺激时自己的心绪…… 莫非她真的是对张学林…… “这儿不舒服?”张学林放下茶杯问她道。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句话说得有多温柔。 甄真望向他,突然有些慌乱地摇头,且往后一退,伸手想将他推远些:“没有……” 张学林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手。 甄真心下一跳:“你不要……” 才吐出一个字,她眼前忽然暗了一暗,那片墨色携卷着清冷的气息向她压过来。 他竟低头,吻落在她唇上,堵住了她的话。 第65章 耳朵 她睁着眼,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绿色。 就像岩石从头顶压下来一般。 那一阵令人眩晕的清冷淡香,刹那间浸透了她。 甄真伸手抓住了他肩头的衣衫,再也发不出半点声气。 张学林的目光晦暗,像一片漆黑的浓雾。 他的眼尾泛着的红,在微弱的烛光下,与那双黑夜似的眼睛相映,添了几分妖治,与平素截然不同。 而他的眉眼,在微光映照下,似镀了一层浅金,有如一樽玉人。 甄真一颤,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可他的手掌正在她耳边轻抚,那种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而他的眼睛,比以往都要深,都要热。 她眼里的水光一荡,胸口微微起伏。 结果突然惊醒过来,她抬手抵在他胸口,把他推开。 张学林却握住她那只手,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他的神态,是从所未有的柔和。 甄真:“你……” 她想要骂他,然而目光蓦然落在他唇上,不禁脸上一烫。 张学林的嘴生得很好看,不厚不薄,唇角尖尖,唇头微圆,方才亲吻过后,他的双唇比平时都要红些,还有些湿润,看着十分…… 一刹那间,甄真感觉自己像是女妖怪吃了唐僧肉。 张学林凝望她的脸,冷不丁道:“好些了?” 甄真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手指悄悄攥紧了榻上的毯子,看他一眼,低声道:“你方才干什么……” 张学林握拳轻咳一声,眼睛往旁边一别,露出了竟有些泛红的耳朵,沉声道:“你歇着,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 甄真一怔,微微睁大了眼。 然而首辅大人已经飞快走出了屋子。 甄真一动不动地坐着,过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猛然吁了一口气。 刚刚那一幕却挥之不去。 方才双唇相接的刹那,她惊愣得忘了所有,只呆呆地睁大了眼。 张学林身上的气息丝丝缠缠,浸透她的呼吸,铺天盖地,简直……无孔不入。 当中还有一丝莫名的香甜气息,将她迎头罩住,令她浑身战栗。 没想到,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冷冰冰的,身上却那么烫…… “咦,蓁蓁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该不会是——”香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端着药站在门口。 甄真一个激灵,却听香银道:“该不会是发热了吧?” 她轻咳一声:“不是,是这屋里太热了。” 香银一歪脑袋:“热么?” 甄真看她一眼:“你还让不让我喝药了?” 香银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药端过去给她:“刚刚大人看着也怪怪的……” 甄真一听这话,险些给呛到:“大人还在呢,你就乱说话……” “别担心,大人方才出去,遇着金太医要回去,就去送他了,这会儿不在呢。” 甄真点头,喝了两口药,不禁问她道:“方才你说大人看着有些怪,怎么哥怪法?” 香银的脸皱成了一团:“我也不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哪儿有些不一样……” 张学林送走金世荣,便往回走,途经后园门口,恰好遇到从后园回来的叶凝玉,当下一顿。 “大人回来了?”叶凝玉立马上前问候。 张学林看着她道:“三小姐怎么又来了?” 叶凝玉道:“听我父亲说,老夫人身体不好,便过来看看。” 她正说着话,眼眸一转,蓦然看到他肩膀上的衣料,目光一凝。 那上面有明显的皱痕,而且…… 叶凝玉看向张学林的脸,神色有些异样:“大人刚刚是去哪儿了,怎么好像有些怪怪的?” 张学林神色如常:“送了送金太医。” 叶凝玉沉默片刻,一笑道:“是这样啊……” 张学林道:“时辰不早,三小姐还是早点回府,免得尚书大人担心。” 叶凝玉垂眸:“老师何必急着赶我走呢,反正你我之间清清白白的,如此做派,倒像欲盖弥彰。”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望向他:“还是说,老师心里是在怕我呢?你怕我,就是对我……” 张学林皱眉,淡淡道:“够了。” 叶凝玉一怔,随即低下头:“凝玉不小心失态了,还望老师见谅,我这就告辞。” 她弯腰福了福身,转身便往回走。 “且慢——” 张学林却忽然叫住了她。 叶凝玉回眸看他,却见他目光平静道:“三小姐也知道,我母亲看到你并不会十分高兴,往后——还是别来了。” 她的眼睛立刻泛了红,脸上的微笑却仍然那么完美,只冲他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张学林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就提步往琳琅轩而去。 甄真喝了药,便躺下歇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刚刚那一幕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的心有些乱。 他竟敢那么对她…… 甄真微微咬唇,神色有些恼怒,却又有些说不出的…… “怎么样了?” 头顶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甄真骇了一跳,险些没跳起来。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方才在想的人。 他坐在她榻边,低头看着她,脸色倒淡然得很,看不出有任何不同,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甄真想坐起来,却给他按了回去:“你躺着就是。” 她抿了抿唇:“奴婢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 张学林却皱眉:“往后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她一怔:“可是……” 然而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感到此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她便不由得闭上了嘴。 “刚刚……”他突然道。 甄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连忙伸手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大人放心,我不会多嘴的。” 张学林一愣。 她的掌心柔嫩,还有淡淡的幽香,碰着他的嘴唇,如同…… 甄真眼皮子一跳,飞快缩了手。 沉默片刻,张学林看着她道:“我是想说,刚刚我对你说的话有些重,你不要往心里去。” 甄真蓦然抬眸,与他对视,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想提的是方才他得知她唤血引毒时所说的重话,可她却误以为是…… 此时此刻,甄真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谁知张学林此时却又道:“至于不久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出来了,第二更哈~感谢在2021-02-0610:36:07~2021-02-0614:0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飞的小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中邪 甄真抬眸看他,看到他从前襟里取出了上回从她这拿走的那枚玉佩。 张学林向前倾身,向她靠近,把玉佩戴到了她的身上。 动作间,二人靠得极近,他略一低头,嘴唇近乎抵着她的额头。 甄真伸手握住胸口的玉佩,垂眸不语。 张学林凝视她道:“物归原主。” 甄真望向他时,发觉他眼中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一时有些怔怔的。 “大人,”她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为了替她遮掩身份,不惜动用督察院的黑骑,招惹魏勉,还害的张老夫人险些丧命……甄真始终想不明白,张学林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张学林看她半晌,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如云海雾崖,渺远深邃,令她的心又纷乱起来。 甄真给他这样看着,几乎……有些坐不住。 就在此时,张学林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你在汾阳候府,有没有和汾阳候以外的人见面?” 甄真一怔道:“侯府的守卫,还有那个救我出去的姑娘,和那个扮作道士的人,其余那两人难道不是大人安排的么?” 张学林淡淡道:“准确来说,他们两个是督察院的,这倒是无妨,我是想问你,侯府的人,有没有其他人见过你?” 甄真摇头,提起当日的事,她不禁抬眸睨了张学林一眼:“侯府里头的细作,莫非大人是早就安排好的了?” 张学林看她神色闪烁,有几分狡黠似的,略一挑眉道:“不错,之前汾阳候藏着的画像,也是他们帮忙偷出来的。” “汾阳候没有发现?”甄真不解,魏勉那样心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屋里少了东西。 张学林面不改色:“偷了来,立马再放回去便是了。” 甄真掩嘴一笑。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有几分警告似的,目光却又分明很柔和。 甄真感到二人之间仿佛有一阵暖流,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比过去互相遮掩时要舒心自在得多。 “你先歇息,我有事先去一趟慈铭堂。”张学林起身道。 甄真应了一声,又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首辅大人要去哪里,何必……特意向她报备呢。 张学林走后不久,就有个熟面孔过来看望她了,此人——正是元宝。 “叶蓁蓁,上回的事,香银都和我了,我这条腿能保住,都是靠你,”元宝顿了顿,下了决心一般道,“往后,你若有什么事,一句话就行,我元宝绝不含糊!” 甄真闻言笑了:“多谢元宝哥。这回你也救了我,咱俩算扯平了。” 元宝知道她是指前日去汾阳候府救她的事,立马摆手道:“那可不算,我可不能抢大人的功,反正算我欠了你就是了。” 甄真眼珠一转,微微笑道:“我倒真是有件事要拜托你,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 元宝听得一愣:“还有这种事?” 甄真朝屋外努努嘴:“往后,我的小香银可就交给你了,你得好好待她,不许欺负她才好。” 元宝一呆,脸立马就红了,然后就嘿嘿地笑起来。 他平素一副机灵相,突然笑成了个傻子,可把甄真给乐坏了。 “说起来,有件事我倒想跟你打探打探。” 元宝警钟大作:“先说好,大人的机密我可不能说。” 甄真白了他一眼:“才不是。” “那你随便问,知无不言。” 甄真点头,看他一眼,慢慢道:“叶家三小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元宝恍然:“她呀……” 他摇摇头:“这个娘们难缠得很,大人都拿她没办法。也不知她先前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竟然引得太后下了一道怪谕。” “怪谕?” “正是呢,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元宝道,“你也知道,咱们老夫人可不待见那位,可那位脸皮厚得很,照样来找咱们大人,老夫人后来就不让人进府,她一转头就去找太后娘娘了,你说,这太后娘娘也怪得很,连咱们府的大门她都要管。那道怪谕就是,叶家三小姐可以随意出入张府,老夫人和大人都拦不得。” 甄真听得无言以对。 竟还有这样的奇事…… “她若想见大人,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非要……” “那可不成,毕竟是个女人,总不能老往男人堆里扎吧,再说了,大人对这方面可是毫不留情面的,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元宝凑近了些,压低声道,“而且,我总觉得,这叶家三小姐有点不对劲。” 甄真眼皮子一跳:“什么意思?” “你是没见过她在咱们府里横行无阻、趾高气扬那样儿,简直是把自己当成首辅夫人了,”元宝道,“偷偷告诉你,有一回……我还看到她抱着咱们大人的衣服在那儿睡觉呢……” 说到这儿,元宝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一幕,搓搓手打了个寒颤。 “真是瘆得慌,”他道,“跟中邪似的……” 甄真皱眉:“怎么会呢,她看着……” “怎么不会,”元宝不高兴道,“我可是亲眼所见,我跟你说,往后你远远看见叶家三小姐,千万得绕道走,这女人看着风光,我真觉得就是个疯婆子,什么她都干得出来,偏偏还有太后、皇上给她撑腰,惹都惹不起。” 甄真想起方才叶凝玉对自己所说的话,心里微微发紧。 的确,她刚刚和叶凝玉一处时,是觉得有些不舒服。看她方才那个样子,多半是把她当作了要和她争抢张学林的仇敌。 甄真垂眸,其实叶凝玉还真是想多了,不管她对张学林有意还是无意,以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和他有什么……若真有什么,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元宝看她低着个头不说话,不禁道:“你可别不信我,要是招惹了叶家那位……你可够呛。” 她回过神,冲他笑了笑:“知道了,以后见她躲得远远的就是了。” 元宝点头,又哼声道:“要不是她爹对大人有恩……以咱们大人的性子,才不会忍她忍到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感谢在2021-02-0614:01:15~2021-02-0713:3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过年炖锅羊肉吃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动心 是夜,张府,慈铭堂。 “大人,沙罗的九公主仍然行踪不明。” 张学林点头,又问道:“汾阳侯府那边,可有新消息?” 那暗卫道:“据我们的人回报,上次的事,汾阳侯没有怀疑细作,而是认定汾阳侯夫人是此事主谋,与外人串通,魏家老夫人也以为自己是被汾阳侯夫人利用,并不干涉此事,如今,那位侯夫人被变相软禁在府里,算是彻底失宠了。” 张学林沉吟片刻,抬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按:“盯紧些,此人——不好对付。” “是,”暗卫道,“大人,魏勉想必已经知道,他想要的人就在张府,可是眼下他倒是沉得住气,竟按兵不动。” 张学林摇头:“他若有所动作,倒好些,眼下如此,反倒不对劲。” “大人的意思是他另有阴谋?” 张学林不可置否:“静观其变。”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云水山庄的突袭已经查到源头,恐怕是叶家三小姐把消息告诉的汾阳侯,”暗卫有些疑惑,“不知为何,这二人竟……凑到了一块儿,还有——那个失踪的丫鬟还没有追查到踪迹。” “若说是叶凝玉从中作梗,倒也不奇怪了,”张学林淡淡道,“想办法查清楚,她是如何得知人在云水山庄的,若是靠猜,不可能这么快就会出事,魏勉这招声东击西,风险不小,必须得万无一失,想来叶凝玉的消息是另有来头。” “是,属下这就去查。” 暗卫离开屋子,飞身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学林走到院内,抬头望向远处的弦月,神色静穆。 已经是二更时分,夜色已深。 他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慈铭堂,途径西园时,远远望见一处院子。 那是海棠苑。 当年,曾是甄家三小姐所居之处。 张学林脑海之中,闪现出一些遥远的片段,虽然零碎,却日渐清晰。 当初他第一次到甄家来时,就在这儿看到了甄家的那对兄妹。 原来,当时那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女子就是甄家三小姐。他一向不喜狂浪轻浮之辈,可她的笑,却……并不让他感到厌烦。 张学林遥望片刻,提步就往海棠苑里面走去。 风声微弱,夜里,给雨水浸润过的泥土散发出涩涩的浅香,灌木丛间飘荡着雾蒙蒙的潮气。 走到小石径口,他略微顿足。 海棠苑院外,有个纤细的身影正立在那儿,双手托着一盏灯。 柔白的光晕透过灯纸,落在那张脸上,秀眉丽目,如凝香雪。她仰起头看向夜空,子夜般的眸子里映出两点星光。 甄真转身打算回琳琅轩,一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人,不禁吓了一跳。 张学林正神色深深地望着她,如过去一般,他的眼睛,似乎能一眼就望进她心底。只是这回,没有审视,也没有冷峭,沉静得如同深潭。 “大人——”甄真下意识便要屈膝向他行礼,却被他伸手握住了小臂,拦住了动作。 “这么晚了,在这儿做什么?”他轻声问。 甄真垂眸:“睡不着,出来走走。” 张学林轻轻松开她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进到院内,背对于她:“这儿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是——”甄真也不自觉跟着往前,“虽说尘土不少,但几乎没有变。” 张学林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沉稳而缓和:“甄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你不恨么?” 甄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微微一呆。 “大人觉得,我该恨谁?” 张学林转过身看她,并不言语。 甄真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道:“我父亲谋反确是事实,我既是他亲生女儿,享受了他所带来的荣华富贵,就应当接受他谋逆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恨,也没有什么好恨的。” 张学林注视她许久,才开口道:“你和你父亲很像。” 甄真一怔,抬眸望向他。 “早点回去休息。”张学林却留下这么一句便折身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按在心口的玉佩上,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湿热。 几日后,甄真体内的毒算是拔除得差不多了,她正在洗漱收拾,想着过会儿去琳琅轩照顾老夫人,就听香银急匆匆跑来,说是张老夫人早上终于睁开眼了。 张学林此时不在府中,甄真跟着香银一块赶到时,看到张老夫人靠坐在床上喝粥,相视一眼,如释重负。 老夫人抬头看到甄真,神色竟分外柔和:“叶丫头,你过来——” 甄真应声上前,其余几人此时也都被老太太遣了出去。 “奴婢……” 她才开口,张老夫人就拍了拍榻道:“过来坐。” 甄真一愣,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乖乖地坐了过去。 老夫人伸手,覆在她的手上,缓缓道:“那天的事,我都记得。” 甄真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我……” 老夫人抬起手指,按在她唇上:“你听我说——” 甄真点头,不再做声。 “从我第一次遇到你,就觉得和你这丫头有缘,”老夫人温声道,“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的儿子——做我的儿媳妇?” 甄真以为张老夫人要说意外的事,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登时呆住。 “夫人,可我是……” 张老夫人摇头:“我都知道,我儿子都和我说过了。” 甄真更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张学林连这样的事都会告诉老夫人,可他到底…… “张学林在朝堂上那些事,我这老太婆是不想管,也管不着,我们张府,要说起来,也就两个主子,所以什么都是我说了算,”老夫人道,“他虽然性子闷了些,脾气也不好,可却是个孝顺的,我若有话问他,他绝不会隐瞒。出事后,我第一次睁眼就问他了,他都跟我说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老夫人望着甄真,眼神慈祥而又柔和,“我们张氏素来是恩怨分明,也不怕死,我这老太婆既然喜欢你这丫头,你这次又冒死救我,往后张家就会护着你,你不用怕。” 听到最后四个字,甄真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记得以前她很怕黑,夜里怕得睡不着,娘亲就会陪着她一起睡。 那时候,娘亲就会在她耳边说:“都是假的,真真不用怕,有娘在呢……” 老夫人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真是开眼界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也会哭呢。” 话是这么说,她眼里却尽是疼惜和怜爱。 “不过丫头,方才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 甄真愣了一愣,睁着泪眼看老夫人半天,这才反应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点开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的古言新文哈,预收到一定量就开文,么么哒~ 第68章 奸细 甄真正不知如何应答,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竟是元宝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 张老夫人脸色一沉:“臭小子,未经通报,谁准你随随便便进来的?” “老夫人,奴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大人……出事了……”元宝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脸色惨白异常。 张老夫人和甄真一见他如此,都变了脸色。 老夫人:“怎么回事,他不是在宫中太后娘娘的寿宴上么?” 元宝:“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没想到叶家三小姐竟被人发现死在玉泉宫后殿,手里还抓着咱们大人的贴身锦囊,就是……老夫人您给大人绣的那个锦囊,皇上龙颜大怒,已经让人把大人关进了大牢。” 甄真腾地一下起身,老夫人也浑身僵住。 “不过夫人放心,大人毕竟是当朝首辅,此事也并未定案,刑部的人不会慢待大人。” 张老夫人却并未松一口气,仍然不可置信:“叶凝玉……真的死了?” “千真万确,”元宝道,“叶家三小姐是被一刀穿透心脉,当场毙命……” 老夫人缓缓地摇头:“她这一死,真是……要把天都掀了。”话音刚落,老夫人脸色一白,突然定睛,竟昏厥了过去。 甄真目光一变,飞快把人抱住,慢慢扶落。 “夫人!”元宝惊呼。 甄真:“她没事,只是一时急血攻心。” 元宝吁了口气,又想到什么,连忙道:“叶蓁蓁,你快同我出府去。” 甄真一愣:“为什么?” “大人早就怀疑汾阳候会有所动作,你忘了上回云水山庄的事了么,魏勉此人,心狠手辣,非但一把火烧了梅花阵,还杀光了云水山庄所有黑骑,这次大人出事,想必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把大人困在大牢,如此一来,大人分身乏术,就无法再顾及你。” 甄真神色一凝:“如此说来……” “来不及多说了,先走为上!”元宝急得上来要拽她。 甄真眼睛一眯,手臂一躲,又反手在他心口一点。 元宝被她点住,大惊失色:“叶蓁蓁,你这是做什么!” 甄真慢慢收回手,冷冷地看着他:“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什么意思?” 甄真:“魏勉火烧梅花阵之事,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大人告诉我的。” 甄真摇头:“不可能,你就算知道云水山庄遇袭,也不可能知道梅花阵之事,他没有必要特意和你提及此事。” 元宝满头是汗,颇为恼怒:“大人随口提及,我听到的罢了,你怎么这时候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我可不是这时候才怀疑你的,”甄真看着他道,“上回我和你打探叶家三小姐的事,我就觉得你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些。还有,你没有和大人一起进宫内,叶凝玉死的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宫里宫外都传遍了,我知道此事,有什么稀奇?” 甄真伸手掐住他脖子,目光极冷:“知道她死确实不稀奇,可你怎么知道她是一刀穿透心口毙的命?这种宫帷命案,这样的致死细节不可能这么快就外泄。” 元宝看着她,终于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辩解了?” 元宝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层狞色:“不愧是甄廷匀的女儿,怪不得他看不上叶凝玉,却会喜欢你。” “你是魏勉的人?”甄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对,应该不会。” 元宝冷笑:“省省吧,你是猜不出来的。” 甄真看向他:“你想——引我出府,把我带到哪里?” 元宝盯着她,却一声不吭。 甄真目光一转,看了他一眼。 “莫非,你是叶凝玉的人?” 元宝拧眉:“简直狗屁,那个疯女人,有什么能耐当我的主子?” “那你为什么要和魏勉联手?”甄真越想越觉得疑云重重,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和他联手不过是表面,”元宝淡淡道,“为的是要把你从张府弄出去。” 说到这儿,他就不往下说了。 甄真正百思不得其解,屋外忽然传来许多脚步声,隐约还有兵刃铠甲相撞之声。 她目光一凛,却见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带着七八名黑骑冲进了屋。此人是大庆当朝的三品官员,面貌周正,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有几分眼熟。 “拿下!”他命令道。 甄真原本吓了一跳,却见两名黑骑冲上来,把元宝制住,并未抓她。 “是叶姑娘吧?”那官员上前道。 “是我……大人是?” “在下林若辅,是刑部的人。对了,老夫人可还好?” “夫人没事。” 林若辅点头:“叶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甄真点头,几人便都从张老夫人屋子里走出,在院内说话。 “姑娘放心,大人早有预料,老夫人和你,不会有危险,幸亏姑娘聪明,若是你刚才真跟着他走了,事情可就麻烦了。”林若辅说着,似乎很是松了口气。 甄真闻言惊讶道:“难道大人早就怀疑他了?” “不错,”林若辅道,“先前姑娘在云水山庄的消息,就是此人泄露给汾阳候的。” 甄真一惊。 “黑骑之中,不可能有细作,知道此事之人,只有老邓和元宝,说来惭愧,当时我一心怀疑的是老邓,真是错怪他了。” “可大人为什么觉得是元宝?” “因为当日魏勉带禁军突袭云水山庄,放火烧了梅花阵。” 甄真不解。 林若辅解释道:“若是老邓与外人串通,绝不可能放火烧林,因为那片梅花阵是他亲手栽植,费尽心血造就的迷雾绝阵,平素枯萎了几朵花,他都夜不能寐了,更不提放火烧它们了。” 甄真恍悟:“原来如此,那这元宝……到底是什么人?” 林若辅的脸色微微发沉:“他不是汾阳候的人,不过他比汾阳候还要危险。” “此话怎讲?” “他想骗你出府,是因为张府在黑骑掌控之下,不好动作,唯有先骗你出去,才好控制你,”林若辅望向她,“他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与魏勉联手,假意在魏勉那儿声称会把你带过去,实则却不然。他是想去朝廷揭发你的身份,好让皇上治大人一个勾结反贼之罪!” 甄真一震,一时无言。 “今日太后寿辰上,叶家三小姐一死,虽然掀起轩然大波,但皇上也不是随意给人摆布之人,大人没有杀人,相信此事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林若辅道,“可这勾结反贼一事,的确是难以说清,而且若是罪犯谋逆,就算是当朝首辅,也无力回天。这一点,想必姑娘——比谁都清楚。” 沉默许久,甄真缓缓道:“大人在大牢?” “是。” “林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林若辅一怔,立马道:“姑娘请说。” 甄真望着他,目光温和而又坚定:“请林大人助我进天牢,我要——见张大人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高潮要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涅感谢在2021-02-0720:58:36~2021-02-0814:4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定情 刑部大牢地处城西交子巷尽头,从外看,与寻常宅邸无异,只大门口一左一右各有两个守卫。 平素进出这道门的,除了押送来的犯人和官差,就只有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官员,而且是要在得到皇帝授令的情况下方可进出。寻常百姓对此地避之不及,不会靠近半步,甚至有人连远远路过都不大情愿,宁愿绕道。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 一见马车,门口的守卫立即上前恭迎。 “林大人。”四名守卫并排行礼。 此人正是刑部三品尚书——林若辅。 林若辅:“上午可有人来过?” “回大人的话,汾阳侯来过,不过我们听大人的吩咐,没有让他进去。” 林若辅点头,随后进门,身后还跟了个小厮。 穿过两个院子,才到地牢口子。眼前是一堵数十丈高的铁墙,严不透风,只有一扇铜门可入。 门口守卫的守卫一见林若辅,不敢有二话,径直开门退避。 走进地牢,眼前一暗,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丝甘草的味道夹杂着铁锈的腥味,窜入鼻息。牢房大部分都空着,隔着铁柱可见泛着寒光的墙面,上面竟布满刮痕,看起来像是人的指甲所留。 身后之人的脚步有些凌乱,林若辅没有回头,却低声道:“叶姑娘?” “没事。” 林若辅眼角一动,不再多说。 跟在他身后的并非是真正的小厮,正是乔装改扮过的甄真。 走到路尽头,迎面而立的,是一扇漆黑的玄铁门,门前并无人把守。 林若辅上前,一手扳下滑轮,咔哒一声,门内仿佛有什么落了下来。铁门发出沉重的滑动声,缓缓地打开。 有一个人背对他们面墙而立,仰头看着牢房墙顶的小窗。 他穿着囚服,头发披散,却仍是玉身长立、风姿不减。 甄真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被那种巨大寥阔的孤寂感淹没。 “张大人。”林若辅喊了一声。 张学林没有回头,只看着小窗外面:“你怎么来了?” 林若辅瞥了甄真一眼,又看向张学林:“看来我手下人还是知道几分轻重的,没有对大人不敬。” “不敬也无妨,如今我可是个阶下囚。” 林若辅摇头:“下官知道大人是清白的,您绝不可能做的出这样的事。” 张学林不语。 “您放心,府里的事已经安排妥当。” 听到这一句,张学林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林若辅接着道:“一切果真如您所料,只不知背后之人是什么来头。” 张学林:“还是那四个字——静观其变。” “大人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脱身?”牢房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之人正是甄真。 张学林一顿,飞快转过身来,恰恰与甄真四目相对。 他浑身一凝。 她往前走进,半只脚才踏进牢房,却见张学林神色一厉道:“马上回去!” 连林若辅见了,都心生畏怯。 可甄真却毫不退缩,她几步上前,径直走进了牢房:“来都来了,大人真要赶我走?” 张学林一窒,别过眼不去看她,转而望向林若辅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下官……” “大人不用怪罪林大人,是我求他这么做的。” 张学林凝眸看她,一言不发。 林若辅头一回见张学林如此“怒形于色”,几乎心头一震。 他往后一退道:“一刻钟后,我会开门带人离开。” 铁门又被关上,砰的一声,屋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片刻,张学林轻轻一叹:“你的胆子太大了。” 甄真垂眸,低低道:“再大也没有大人的大。” 张学林一噎。 “这次我过来,是来和大人道别的,”她道,“大人不得不承认,我对您和张府而言,是一个天大的祸患。这一次就算没有事,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你不可能留我在这儿,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张学林望着她不说话。 甄真看向他,微微一笑:“我已经想好了去处,今夜离开此地后就动身,保证让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今日过来,除了想和大人道别,便是想请大人往后不要再为我费神,就当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 她说完,朝他一福身。 “谁说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张学林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温润低沉,在她耳边响起。 在她眼前之人逆光而立,面容模糊,更看不清神色,只有那双星眸,明亮逼人,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甄真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张学林走上前,竟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甄真心里猛然一跳,抬手抵在他心口,想要推开他,却给他抱得很紧,一时竟动弹不得。 张学林却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紧紧搂住她,声音低沉道:“我说过,我张学林不是吃素的,你为何信不过我?” 甄真放弃了挣扎,脸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不动道:“你现在明明就在大牢里,我怎么信你?” 张学林淡淡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大牢,上次还是被你爹害的。” 甄真一滞,抬手在他心口一捶,恼怒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只手被他一把捉住。 甄真抬头看他,却眼前一暗,竟是他低头吻落下来。 张学林吻在她的额头,动作轻柔至极。 然后他又往下,亲在她眼睫上。柔软的眼睫,在他唇下微微颤动。 “你爹害过我好几回,有两次险些让我丢了性命,如今看来却不亏。” 甄真看着他:“什么意思?” 张学林一本正经,脸色淡淡道:“他肯定打死也想不到,会赔个女儿给我。” 甄真微微睁眸,脸一下子红了,只别过眼:“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张学林神情一肃:“你不愿意?” 甄真看他:“大人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才不要……” 话没说完,忽然唇上一软,竟是给他堵住了嘴。 于此时此刻的张学林而言,那原本悠淡的甜香一下子变得浓重,唇上亦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软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张大人的春天~ 第70章 嘴角 双唇相接的刹那,那一股甜香丝丝缕缕地渗入,令人心神动荡。于他而言,却远远不够。 给他吻住的瞬间,甄真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素来温润的淡香气仿佛添了几分霸道似的,不由分说地往她的七窍神魂乱飞乱窜。 如干渴已久的人,拼命地汲取那一丝令人心神飘荡的甜意。 牢房里极静,一想到那个林若辅还在门外,甄真的心就跟油煎一样煎熬,却又有一分难以言喻的动荡,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再是自己的。 而一向端凝自持的张学林,此刻竟如此地“为所欲为”,也让她生出一种“石破天惊”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恩松了口。 甄真手脚发软,抬眸瞪他,有些咬牙切齿的:“首辅大人在人前仪表堂堂,背后却如此孟浪轻浮……” 话是这么说,可她两眼瞪起来却毫无威慑力,非但没有威慑力,还水盈盈的,潋滟生波,简直……有惊心动魄之美。 甄真说完,见张学林盯着自己,竟有些害怕起来。 眼前人仍是那样如玉的眉眼,端素的神色,可他的双唇和耳朵却异样的红,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透着一丝难言的……危险。 张学林望着她被自己亲得有些红肿的樱唇,那一抹浅粉不知不觉已变作了淡淡的胭脂色,昳丽诱人。 甄真承受不住他这样的凝视,一颗心简直要从胸口跳跃而出。 她别过眼,眼尾晶莹闪烁:“你还不松开我?” 声音软糯,又带了一丝沙哑。 张学林怕她真的恼了自己,到底还是松开了她。 “张府有黑骑的精兵守卫,你还是听我的话留在府内。”他突然道。 甄真点头,又看向他:“大人这次真的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叶三小姐的尸身,手里可捏着你的锦囊——听说,皇上还动了怒?她好歹是皇上的心上人,你就不怕龙颜大怒,把你……” 张学林道:“把我如何?” 甄真不语。 张学林抬手在她额前轻轻一抚,语气平淡:“哪来的那么多情深义重,而且当今皇上,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甄真给他这说法逗得一笑:“张大人,你胆子不小,敢在背后非议皇上?” 张学林见她笑了,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柔和。 甄真被他看得有些脸红,别过眼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知道你是清白的?” 张学林颔首:“他这是将计就计,不过,就算他知道我没有杀人,也必须把我关进大牢,否则难以服众。毕竟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甄真抬眸看他:“这件事,是不是和魏勉有关?” 张学林:“脱不了关系,不过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 听他这么一说,她就想起了元宝:“会是谁呢?” “若说魏勉这么做是为了你,”张学林敛了几分神色道,“元宝背后之人,野心则要比他大得多,很可能……与沙罗使团有关。” 听到这句,甄真不禁打了个寒颤。 寒风萧然,牢房里悄寂无声,凉意从袖口窜进,让她的肌肤一片冰凉。 张学林有所察觉,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冷了?” 看他神态动作,竟如此自然而然,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 甄真心生羞意,想要推开他,然而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时,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了。 她抿唇:“若是一直找不到证据呢,皇上会不会杀了你?” “也许会,也许不会。” “也许?” 张学林垂眸望向她:“你怕我会死?” 甄真点头:“怕得很,你若死了,我就要去给汾阳侯当小妾了。” 张学林皱眉:“想得倒美。” 她看他脸色黑如锅底,似乎大为不悦,不知为何,竟觉得……心情大好。 “所以,大人千万千万不要死。” 甄真说完,突然伸手攀住他脖子,轻轻踮起脚,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风里飘荡着甜甜的气息,全部是她的味道,令他微微一窒。 像是一片绒毛,落在他的嘴角,轻得如同没有。 微光之中,她的脸泛着奇异的粉色。 “我和老夫人,在家里等大人回来——” 张学林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微黄的光亮笼罩着眼前细嫩如瓷的脸蛋,一双水波盈盈的乌眸,微微带笑,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和灵动。 他呼吸微顿,落在袖下的手倏然收拢,嘴角也在瞬间抿成一线,望着她时,眸光晦暗。 然而下一刻,甄真却从他怀里挣脱出去,退后了两步。 咔哒一声,铁门重新打开,林若辅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里。 “叶姑娘,时辰到了,咱们该走了。”林若辅道。 甄真点头应声,转身就往外去。 林若辅还想和张学林说几句话,结果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很是有几分……神色不善,不由欲言又止。 林若辅心里咯噔了一下,又不明所以。 奇了怪了,他这是……做错什么了吗?怎么瞧大人看他的眼神,跟要吃了他似的…… 甄真一路得到林若辅的亲自护送,回到张府时已经是夜里。 谢过林若辅,与他告别以后,她直接去了琳琅轩。 张老夫人醒着,见她回来,大喜过望:“你去哪儿了?你这丫头,这时候了还跑来跑去,我真怕你……” 甄真心里一暖,上前去替老夫人掖了掖被子,坐在她榻前道:“您放心,我去看了一眼大人就回来了。” 张老夫人一怔:“你去了大牢?” “嗯,”甄真点头,“林大人带我进去的,还好咱们大人在里面没有受苦。” 老夫人脸色缓和了些,过了会儿,却皱起眉头:“那种地方,岂是姑娘家家能去的?往后你可别去了,他一个大男人不怕这些,你可不一样。” 甄真一愣,随即一笑:“好,都听您的。” “话说回来,元宝人呢?方才我差人去叫他,结果都说找不见人。” 甄真脸色微变,想了想道:“恐怕是大人那里有什么差使。” 老夫人点点头,没有多想。 灯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一室无声。 老夫人突然看着她道:“要是张学林当真回不来了,你怕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电灯泡林大人送上的第三更~ 第71章 当年 甄真看着老夫人的眼睛:“我本是该死之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怕的。” 老夫人摇头:“世上没有该死之人,当年甄家倾覆,独你一人活了下来,可见你是命不该绝。我若没有记错,你是叫作……甄真?” “老夫人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听过,”张老夫人笑道,“你忘了,京城这街头巷尾说书的,可都在说你这甄家三小姐是如何的刁蛮霸道。” 甄真脸一红:“那都是骗人的,当不得真……” “如今我算是知道了,”老夫人握住她的手,“从前我当那小子是个心气高的,却没想到,他也是个贱性的,比起那些温柔小意的,反倒更喜欢骂他凶他的……” 甄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 张老夫人撇撇嘴:“我可是晓得的,当年甄家三小姐胆子大的很,敢骂我儿子是书呆子——” 甄真:“夫人不气我?” 张老夫人盯着她:“气什么?你骂得不对么?” 甄真一听,不禁又笑了出来。 门外头的守卫听到里头的笑声,不由得纳闷。 奇了怪了,张大人这会儿人在大牢、生死未卜,怎么张家老太太还在和底下人说说笑笑的,这是疯了不成?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倒是没想明白,”老夫人道,“照理说,你这丫头今年该有二十多了吧,怎么看着……还像十多岁一般?” 甄真不由神色一暗。 张老夫人是何等心细之人,立马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当年,我的父母兄弟,都是被人拷走的,我却和他们不一样,”甄真慢慢道,“原先我身边有个丫鬟,名叫小召,她与我年纪相同,和我亲如姐妹,我与魏勉大婚当日,就是甄家抄家的那一天,禁军冲进甄家以后,小召骗我说我母亲和兄长在地窖等我,说那儿有逃出去的路。我没有怀疑她,跟着她走了,结果……” 甄真想到那一幕,浑身一紧。 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自己掉进冰窟前看到的小召的眼神。 “是她把我推进了地窖的冰窟,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恨我,而且是恨极了我……” 小召当时看她的目光,冷酷而又沉静,没有一丝犹豫和懊悔,就好像……很早之前就想那么做了。 张老夫人面沉如水,没有做声。 “原本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甄真道,“她对魏勉有意,所以恨我。后来,我知道魏勉当年是打算把我从教坊司救出来,然后给他作妾,就更加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张老夫人问道:“那这个小召,后来又如何了?” 甄真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老夫人叹息不语,目光怜惜。 “我掉进那个冰窟,以为自己就算不是溺死,也会被冻死,没想到,我竟没有死,而且,非但没死,还毫发无伤,”甄真蹙眉,“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明白这当中的玄妙,尤其,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竟从头到脚还和当年一样……那种感觉,就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 老夫人恍惚:“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 “是啊,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你这丫头真是有福之人,连老天爷都在暗中庇佑你,”老夫人想了想,又道,“那你又怎么会突然从那冰窟之中醒过来?” 甄真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件事,说起来就愈发古怪了……” “夫人您可还记得,一年前府里有过一场小火?” 老夫人一怔:“你是说慈铭堂那儿……烧了书的那回?” “正是呢,”甄真道,“如今的慈铭堂,原先是我父亲的书房,它刚好就在冰窟上面,当时那场小火,让冰窟最上面的冰融化了。那里本是我父亲用来藏酒的,有十米深,甄家也很少有人知道。当时我就掉在最底下,冰封十年,冰窟无人看管,上面堆积不动的冰块冰层早就了消融了不少。那场小火中,我从冷水中呛醒,才有了后来的事……” 张老夫人听完,久久不能回神:“你是说,就是因为慈铭堂那场火,你才会……” “不错,若没有那场火,我可能还要睡个两三年呢才能醒呢。” 老夫人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了?” 张老夫人既笑且叹:“丫头,你知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是风吹倒灯烛的意外么?” “下人这么传的?” 甄真点头。 老夫人摇了摇头,嘲笑道:“那是瞎传的,是张大人他夜里不小心把酒洒到灯上,引了大火,才会烧起来的。” 甄真不禁睁大了眼。 张老夫人接着道:“所以他后来都不怎么在家喝酒。看来,你们二人之间真是有解不开的缘分……若是如此,我这老太婆倒也不怎么担心了。” 甄真不解。 老夫人微微笑道:“若是你们二人命里有缘,天生注定,想必老天爷就不会这么早让我儿子丢了性命,起码……也得等到你们成了亲才是。” 甄真听了这话,不由得又红了脸:“谁说我要嫁他的?” 张老夫人:“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你不嫁他,还嫁谁去?莫非还去嫁魏勉那个风流鬼?” 甄真一噎,无语凝涩。 她怎么觉着,张家这老太太和那张学林,就跟串通好了似的要把她吃光抹净呢?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事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和人吐露,一番话下来,竟感到浑身一轻,真是说不出的松快。 老夫人又道:“说起来,魏勉这小子倒真不是个东西……他若知道你还在我们张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甄真无言,心道:那魏勉多半是已经知道了。 “这倒是后话,”她道,“如今只盼着大人能逃过这一劫,早日回府。” 老夫人:“他的命一向硬的很,我倒是一直没有明白,那个叶凝玉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当初叶凝玉大张旗鼓回到京城,张老夫人心里头除了有些膈应,还有说不出的担忧顾虑,却没想到她一转头就…… “我还一直以为,叶家这三小姐如此心狠,应该比谁活得都要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更~ 感谢在2021-02-0817:46:02~2021-02-0821:4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飞的小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非礼 三日后,汾阳侯府。 “侯爷,半个时辰以前,皇上已经下令,让刑部放了张学林。” 魏勉目光一寒:“这么快?” “据说是叶凝玉身上的刀口有问题,伤她之人应该是个左撇子,张学林惯用右手,且上个月才受重伤,刑部断定他不可能行凶杀人。给叶凝玉验尸的女官,还发现叶凝玉不但中了刀,还中了剧毒。” 魏勉脸色阴沉,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凳:“林若辅和张学林是一条船上的,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那叶凝玉死前手里拿的东西又如何解释?” “张学林是在寿辰中途因身上洒了酒,去换了衣服,说是那时候锦囊就不在身上了,还有宫人出来为他作证。” 魏勉:“呵,一帮废物,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侯爷,眼下该怎么办?” 魏勉缓缓地摇头,声音微哑:“再等一等,和张学林斗,得有耐心。无妨,我有的是耐心——” 真真,为了你,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心甘情愿。 再过不久,你就彻彻底底……是我的了。 “侯爷,柳夫人来了。” 魏勉:“她有什么事?” “夫人说是给您熬了鸡汤。” 魏勉蹙眉,过片刻道:“让她进来——” 屋内部曲闻言,低头告退。 不多时,柔锦便端着碗进了屋。 魏勉神色一柔:“你才有身孕,往后这些事就不要亲自动手了,免得伤着胎气。” 柔锦低眸一笑:“妾身心里……记挂着侯爷。” 魏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侯府之中,如今也就你一人合我心意了。” 柔锦乖顺地伏在他心口,并不作声。 她能感觉到魏勉的烦躁,所以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 而魏勉,几乎不会怀疑此时自己怀里的女人,毕竟,那是救命之恩,刻骨铭心。 池塘连着一条人为开辟的溪流,溪边三丈之距,灰扑扑的柳条儿左右摇摆。 穿过院子,是一处花墙。 甄真不禁略微顿足。 那一抹淡淡的蓝色,还在那里。 她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张学林那时候就跟内有反骨一般,非要去取那丝巾。 他素来是如此目下无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甄真走近花墙,看着那随风飘动的丝巾,目光有些黯然。 已经好几日了,张学林还没有从大牢里出来。 莫非这回……她心里一凉,连连摇头,暗道不会的。 “这儿的花都掉光了,有什么可看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甄真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僵在原地没有回头。 此时,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轻轻捻走了她左肩上的半片枯叶。 甄真转身,看到来人,眼睛一下就红了。 张学林垂眸望着她,声音低沉得像阮琴的尾音:“我说过会回来的。” 甄真抿唇一笑,往前两步,张手抱住了他的腰。 张学林微微一僵,喉头也跟着滚动了一下,却一时不敢动作。 甄真靠在他胸口上,吸了吸鼻子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这么调戏当朝首辅,分明于礼不合,大人怎么不制止我?” 张学林思索片刻后云淡风轻道:“这儿没有旁人,只你我而已,与私闱无异。” 甄真脸上一烫,飞快松手退开了些:“大人好不要脸,读的那些圣贤书都给狗吃了吧?” 张学林看她一眼,挑眉道:“彼此彼此。” 甄真又往后一退,背抵着花墙时,才抬头和他说话:“皇上放你出来了?” “嗯,”张学林道,“皇上还命我和林若辅一起调查此案。” 甄真见他说话时慢慢靠近过来,心跳不由快了几分:“那你还不去干正事?” 张学林神色从容,一如既往:“你说什么正事?” “自然是查案了。” “我现在干的不也是正事?”他道。 甄真语塞,见他越来越近,愈发慌张,忙道:“大人回来以后去看过老夫人了没有?” 张学林已经与她靠得很近。 此时她的背抵在那花墙上,一时之间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进。 “去过了,她正睡着。”他说完这句,便顺势俯首吻落,一只手按在她头顶上方的花墙上。 手没有碰着她分毫,只是双唇相接。 可甄真却感到一种被前后围困的窒息,这个吻比从前更令人……心惊肉跳。 温软的气息落在张学林的身上,她的甜味……似乎也一同渗了进来。 他的眼睛一点点变深,就像渐渐步入夜幕的海。 在他眼中,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如羽扇轻摇,底下湖光潋滟的眸子水波荡漾,如一湖春水起澜,水色碎成万千星子,令人……目眩神迷。 只是轻轻一吻,并未深入。 他从她唇间退开,克制而隐忍。 甄真不必去看,就能从他的气息里感觉到……那种珍重和爱怜。 对她而言,此时此刻,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怦然心动。 她轻轻歪头,靠在他心口,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又不禁抬起手按在上面。 张学林俯首,靠近她耳边:“做什么?” 甄真低低道:“看看大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他一顿,嘴角微动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她一笑:“老夫人还说,大人不喜欢对他温柔小意的,就喜欢骂他凶他的。” 张学林没有说话。 甄真抬眸望过去,却看到他正凝望着自己,目光是从所未有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 “兴许,还真是如此。”他缓缓道。 在他踏入内阁之前,狂蜂浪蝶就已不在少数。然而那些眼见而过的香红翠柳,竟没有一个能让他记住。 唯有那个笑得肆无忌惮,当面骂他书呆子的女孩,能让他一直记得。 甄真一听却道:“照这么说,旁人只是不得法门,若是知道大人的口味,上前骂你一句,便能……” 话说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脸色一下又红了。 “上前骂我一句,便能——如何?”张学林却接了她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甄真咬唇,眼波一横:“我才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73章 贪恋 张学林正要说话,那边就有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 甄真目光一变,脚步一挪躲到了他的身后。 “大人,林大人来了,人在大堂。” “请他去慈铭堂,我马上过来。” “是。” 下人应声告退,甄真正松了口气,张学林看向她,郑重其事道:“我去去就回。” 她心里一跳,暗道又是如此,怎么首辅大人如今去哪儿都要和她报备,她又不是这府里头的管家婆子…… “好。” 张学林走出两步,却又折回:“还有一件事,元宝的事,还不能和外人说,若是香银问起……” “我知道的,大人放心。”甄真道。 张学林点头,转身便往慈铭堂去了。 想到香银,甄真的脸色不由黯淡了几分,她总会知道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张学林到慈铭堂时,林若辅正来回踱步,有些不安。 一见张学林,他立马迎上了前:“大人……” “不必多礼,”张学林道,“怎么了?” “失踪的沙罗九公主还是没有找到,下官刚刚从刑部回来,听属下说,大人方才去审过元宝了?大人是觉得元宝和沙罗有关系?” 张学林示意林若辅先坐下,随后落座道:“不错,我问了他几个问题,大概能猜到他的目的,他是沙罗人,在张府隐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时今日。” 林若辅脸色难看:“沙罗王到底意欲何为?” “是不是沙罗王主使,眼下还不好说,不过,沙罗那儿的确是有人想要破坏沙罗和大庆的关系,把我扳倒只是其中一步,那九公主要是再不知所踪,沙罗就有借口挑起两国的战乱。” 林若辅不可置信:“他们竟然是这个目的……可是沙罗是哪儿来的自信心,敢和大庆为敌?” 张学林目光发沉:“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他们不可能贸然举事,想必是另有谋划。” 林若辅摇头:“幸亏此次大人安然无恙,不然还真是中了他们的道了。” “元宝在我府中这么久,想来他们是筹谋多年,既如此,绝不可能因为这一次失败就善罢甘休。” “大人说的是,”林若辅道,“眼下我们还是按兵不动?” 张学林眸光一凝:“不然。这次的事,元宝是和魏勉联手,那魏勉身上或许就有沙罗人阴谋的线索,我会让督察院那边的人想办法调查此事。” “下官明白了,”林若辅起身,“下官回去,继续派人追查沙罗九公主的下落。” 林若辅告辞出来,路上碰见端着粥菜去往慈铭堂的甄真,相互问礼后便擦肩而过。 他走了几步,忍不住驻足回头看向甄真的背影。 甄廷匀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奸臣,世人都传其人奸恶异常、恶贯满盈,可甄廷匀本人却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派头,丝毫看不出是心狠手辣之辈。林若辅当年曾有幸见过甄廷匀一面,的确是君子风范、威仪堂堂,没想到他的女儿竟还在人世。 甄真走进慈铭堂,看到张学林在案前写东西,仿佛是在写信,便站在门口没有往前。 张学林抬头看到她,神色一顿:“进来吧。” 她端着东西进了屋,一边给他盛粥,一边说道:“老夫人醒了,知道大人回来,嘱咐我做些吃的给大人送来。” 张学林听着她说话的声音,神色不自觉柔和了一些:“什么吃的?” “鸡丝粥。” 她把粥碗递给他,张学林伸手接过,喝了一口,抬眸看她道:“你做的?” 甄真抿嘴:“那不然呢?” 张学林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低头喝粥。 甄真看着他喝完,将粥碗拿过去放在端盘上,转身要走,却忽然背后一暖,给人抱住。 “大人……” “别动,让我休息一会儿。” 甄真无言,只能由他抱着。 她纤瘦匀亭,看着虽单薄,身上却也有几两肉。 “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些,抱着倒是舒服。”张学林忽道。 他这话问得认真,甄真却脸色一变,扭头就去瞪他:“你说谁胖了?” 张学林呼吸微顿,镇定自若道:“我什么都没说。” 甄真哼了一声:“大人休息好了没有?我要回去陪老夫人了。” 张学林的手臂却把她圈得更紧:“琳琅轩有那么多人伺候,不缺你一个。” 甄真咬唇,手肘往后,轻轻顶了他一下。 张学林轻轻一笑,在她耳边沉声道:“天底下也就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我动手动脚。” 甄真闻言道:“我非但敢对大人动手动脚,还当面骂过你呢,大人这么骄纵我,小心往后……” 张学林低下头,与她贴得更近,压低声道:“往后什么?” 甄真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耳边,既热又烫,令她的心一下怦怦乱跳起来。 “张大人……”她羞得别过头想要避开他。 张学林的手却突然用力,在她腰上一揽,把人扭了过去。 甄真吓了一跳,忙伸手抵在他胸口。 张学林双眸幽深地望着她,一错不错。 甄真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张学林凝视她许久,又把她搂入怀中,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甄真靠在他心口,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慢慢地吁了一口气:“你是首辅大人,却这样和一个反贼余孽纠缠不清,不怕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 她声音柔和,语气平缓。 张学林捉住她的手,团在掌心之中,慢慢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清名。” 甄真仰起头看他,看见张学林正低头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睛那么温柔,像天边的云烟,清澈无尘。 她一时有些怔怔的。 若是十多年前的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和张学林如此……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懂逗趣,板正又无聊,而且他平素为了朝中内外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难得才能与她见上一面。 可是她如今,竟会如此地喜欢他,贪恋他的气息,对那一些……也都毫无怨言。 过去的甄真可不是这样。 这人世间的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感谢在2021-02-0823:30:24~2021-02-1016:0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银馅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月色 两日后,皇宫,光正殿。 “张学林,你再说一遍?”皇帝看着对面之人,几乎是怒目圆睁。 “下官不敢欺瞒,”张学林道,“在叶三小姐酒杯中下毒的人是慈宁宫的万如海。” “你这是告诉朕,下毒之事是朕母后主使的?你好大的胆子!” 张学林不语。 林若辅道:“皇上息怒,此事是督察院调查所得,不会有假。” “这不可能,”皇帝道,“母后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会痛下杀手?” 张学林:“这恐怕得皇上亲自去问太后娘娘了。” 皇帝盯着他道:“若真是母后下的令毒杀凝玉,她为何还要陷害于你?” 张学林摇头:“毒是太后娘娘命人下的,可叶三小姐的刀伤和陷害一事,并非太后娘娘的人所为。” 皇帝眯了眯眼:“那你说,会是什么人所为?” 张学林和林若辅从宫中出来,上了同一辆马车,共同去往刑部。 “大人,下官担心,此事涉及太后,皇上会不会……” 张学林一副闭目养神之态,并未睁眼:“皇上不可能在明面上治罪太后,毕竟此事,事关天家的颜面。” “那……” “明面不行,却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太后这么做,触了皇上的逆鳞,皇上不可能轻轻放过。”他道。 林若辅叹了一声:“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叶三小姐不是向来很受她宠爱的么?” 张学林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有几分冷酷的意味:“太后的宠爱是有条件的,叶凝玉再得她的心,若是触犯了她的底线,她也绝不会容忍。” “大人是说……叶三小姐触犯了太后娘娘的底线?下官不太明白。” 张学林淡淡道:“你想想,叶凝玉回京以来,多次进宫,为的是什么?” 林若辅一愣,猛然一定:“难道太后不想让她进宫?” 张学林垂眸:“叶凝玉心比天高,又有智谋,若是进宫,势必会掀起不小的风浪,她若是太后母家之人,倒也罢了,她与太后非亲非故,太后怎么会愿意看着她进宫作乱?” 林若辅过了好久才回过味来:“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更不提如今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萧皇后在位……” 说到这里,马车停了下来。 “二位大人,刑部到了。” 张学林和林若辅下了马车,便往里去。 “张大人,叶尚书在会客室等着,说是要见您。” 林若辅闻言色变,看向张学林:“大人,叶尚书该不会是因为他女儿的事想要为难您……” 张学林倒是淡然:“我去去就回。” 张学林回府时已经是夜里,甄真刚服侍老夫人睡下,走到院里就看到他人在门口。 “大人怎么不进来?”她上前问。 走近几步,才发觉张学林手里提着一个灯笼,不由一愣。 张学林道:“今夜是花灯节,我在路上看到有卖灯的,就买了一个回来。” 他手里拿的是一个六面灯笼,灯纸上蹲着一只小白羊,圆圆的角,胖嘟嘟的身子,憨厚呆然。 甄真眼睛一亮:“好可爱……” 然而抬眸一望,首辅大人拿着这样一个灯笼,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尤其……他还神色端然、一本正经的。 “大人怎么突然想到要买这个?” 张学林道:“你许久不能出府,灯节也去不了,我看到,就给你带回来了。” 他说话时,没有一点讨好人的模样,就像在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一样稀松平常。 甄真低头一笑,接过灯笼细看:“谢谢大人。” 张学林看到她脸上有笑,神色虽还淡淡的,眼里却浮现出几分柔意。 “我带你去霖园转转。” “霖园?” 张学林点头:“就在后山。” 甄真从来不知道那里竟还有个园子,有些诧异。 河面映出一轮圆月,比天上的月亮更静美,随风荡漾,涟漪微微。 夜色当中,有一抹白影飞掠,停落在水中月上,又轻点而去,圈圈映月,霜色如雪。 甄真啊地轻呼一声,转头想指给张学林看,侧首却见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自己。 她略微定住,竟无法动弹分毫。 过了片刻,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微微抖动:“方才,有只鸟从水上面飞过去了。” 张学林道:“我也看到了。” 这霖园依傍着山上的湖泊,到了夜里,景色如梦如幻。 园中最高处,是一座阁楼。阁楼掩藏在树间,大门紧闭,整座楼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甄真看得有些呆住,一时没注意脚下,踩到石面上的青苔,突然脚下一滑,就往前跌去。 张学林飞快伸手将她搂住,她的手忙乱间从他胸前滑过,就像是一团棉花揉过,一瞬之间,他的胸腔仿佛因着这轻轻一滑盈满了香气。 甄真还没回过神,就突然身子一轻,竟是给他打横抱了起来。 “大人……” 张学林语气平淡:“这里的路不好走,又是夜里,我抱你过去。” 甄真咬唇不语,只由着他去。 张学林抱着她走到楼阁门口,一脚踢开了门。 门背后是浓黑一片,只有楼梯那处,有月色隐隐透落,照出一个幽暗的角落。 飞尘在暗光中轻扬,四下静得可怕。 甄真不禁一缩,不自觉贴紧了他。 张学林:“怕了?” 甄真哼了一声。 他喉间发出一声极短的轻笑,抱着人大步走去,径直踩上了楼。如此,她就给他一路抱到了顶楼。 顶楼所在之处,高过树顶,抬头正可以望见月亮。 张学林放下甄真,看着她提灯往西南角走去。 那抹纤细的身影,被柔白的光晕笼罩,仙气盈然,步履生莲。 走了几步路,她忽然顿住,对他回眸一笑:“大人怎么了,莫非是刚刚抱得太久,这会儿走不动了?” 她在月与灯间笑靥如花,纯净美好,不似凡间可有。 张学林凝视她片刻,举步而去,突然加快了步伐,吓得她手里的玉兔灯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他在她跟前顿住,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沉:“谁说我走不动了?” 甄真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捏,他便没再说话,直接将人牵到了西南角末端。 她仰起头,看到极白的圆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清辉如雾,寒风萧然,耳畔悄寂无声,如身置仙境。 张学林从背后过来,轻轻将人环住,抬头望着月色,一语不发。 给他这样抱着,暖意从背后渗透过来,寒意霎时消散了。甄真扭过头,半仰着脸看他:“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地方?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这是你爹建的地方,你不知道?” 甄真微微睁眸:“什么?” 张学林看着月亮道:“甄大人的确懂得享受,这一点,我不及他。” 甄真垂下眼睛:“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张学林望向她:“你恨他?” 甄真:“曾经是。我是恨他,害死了母亲和哥哥……” 张学林握住她提着灯那只手,没有说话。 甄真睨了他一眼:“明明是大人问的我,却突然又不说话了。” 张学林微微一笑:“我不是个书呆子么?这有什么稀奇的?” 甄真怔了怔,脸立马就红了,手掌一动,在他虎口之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张学林却俯身,猝不及防地吻落。 甄真一颤,抓着灯杆的手骤然握紧。 他摩挲着她的唇,动作轻柔,细品慢尝,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舌尖已探入她唇齿之内,不遗余力地触碰勾缠。甄真因手中还提着灯,身子迫不得已地半扭着,本就难受,他又越来越……她终于承受不住松了手,那灯笼轻轻落地,歪靠在廊柱上。 他仍吻着她,没有松开分毫,只伸手将那细腰一勾,使人完全转过身来,落入他怀中。 月色落在相拥而吻的二人身上,旖旎如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75章 诡辩 过了许久,张学林才松开她。 甄真连瞪他都没有力气:“哪里是书呆子,分明是个……登徒子。” 张学林挑眉,拥她入怀,并不言语。 甄真平复了一下呼吸,轻声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叶家三小姐这么聪明,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给人算计?”她问道。 张学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她的聪明,本就不在勾心斗角之事。” 甄真:“我见过她两回。” 张学林目光一动,显然没有料到。 “她的确是锋芒毕露、难得一见的女子,”甄真在他怀中歪了歪头,“大人从前与她朝夕相处,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动心么?” 张学林皱眉:“朝夕相处就会动心?” 甄真抬头看他:“难道不是?” 张学林:“无稽之谈。” 甄真看不惯他这样,伸手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大人骂我?” 他轻咳一声,忙道:“不敢。” “为什么不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论如何朝夕相处都不会改变,再说,”他正色道,“她那时候是我的学生,我不可能对她有意。” 甄真想了想道:“大人的意思是,若我爹那时候让我做你的学生,你就不会对我有意了?” 张学林的眉头拧得更紧:“你这是诡辩。” 甄真看他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学林这才知道她是有意在逗他,他一怔,随即嘴角轻扬,竟然一点也恼怒。 他平时很少会笑,总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高不可攀。眼下一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柔柔的光,更显得眉眼如画,风华绰约,简直令人……心醉沉迷。 甄真脸上一红,别开眼不去看他。 “不过,你提起她,今日倒是有另一桩事……” “什么?” “叶尚书来找我,说她是因我而死,要我给他一个交代。”张学林道。 甄真心下一紧:“那后来如何了?” 张学林道:“我不过是告诉他,叶凝玉的死与太后有关,而且她死前还想拖我下水。” “叶尚书信你的话?” 张学林淡淡道:“他说不过我,被我气走了。” “你不怕他做什么害你?” 张学林道:“他不是泛泛之辈,当时冲动是因丧女之痛,我只需一两句话,就能点醒他,想必回去以后,不过多久他就能想明白。” 甄真点点头,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后害的叶凝玉,这事儿你怎么能告诉叶家人呢?” 张学林不语。 甄真端看他神色,过了一会儿,脸色微变道:“张大人,你可真是缺德。” 张学林不以为意。 两日后,太后突然对外声称要到齐云山行宫吃斋礼佛。 林若辅知道此事,立马去找张学林,可却不见张学林的人影,一问才知他带人去了城郊。 “好端端的,大人去城外做什么?”林若辅云里雾里,却突然想到什么,猛然一震,“莫非是……” 京城郊外。 此处有一私宅,临水而立,后傍锡山,四下并无其他宅邸,是以内外寂静无声,恍若世外之境。 大门被人扣响,须臾,一身形高挑的青年男子由仆从带领穿入院中。 一个□□的小女孩立在二楼窗前,看着他缓缓走来。 她模样稚嫩,目光神态却冷静沉着,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走进来的这人,正是张学林。 一色的青衫,如沾染云雾的春色。通身上下,无一佩饰。朴素至有些简陋的打扮,在他身上反倒更衬其沉敛自华。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两人目光相对,女孩在张学林眼中连一丝惊异都未看到。 她盈盈一福:“小女子见过张大人,来人,给大人看座。” “九公主客气了,”张学林道,“人人都以为沙罗小公主是被居心不良之人强掳走的,却没想到——这是公主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九公主一笑:“看来,这些人里,可不包括张大人您了,不过,您怎么能猜到我就在这儿?” 张学林不语。 九公主看他片刻,微微一笑:“我懂了,莫非是……元宝?不应该啊,他不可能会妥协于严刑逼供,不知张大人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就范的?” 张学林却道:“公主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回鸿胪寺与在下慢慢地谈。” 九公主道:“大人今日敢带几个黑骑就前来,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张学林坦白道:“带的人少,是怕提前被公主的人觉察。” 九公主一抬手,屋内一个护卫突然拔刀抵住了张学林的脖子。 “张大人,沙罗所求的不多,只想要南境边上那一块小小的疆域,对大庆而言没什么,对沙罗来说,那块绿洲却能救燃眉之急。” “痴人说梦。” 张学林微微抬眸,令九公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此刻才拿正眼看她一回。 “沙罗尘土侵田,连年干旱,是因为你们过度放牧,贪婪无度,”张学林道,“一块小小的绿洲救得了沙罗一时,救不了一世。而且,在大庆国,就算只是一寸土地,也不可能随便拱手让人,我劝九公主还是不要做梦了。” 九公主僵在原地,终于笑不出来了:“没想到,张大人竟然这样不近人情,本来我还以为张大人是个聪明人。既然你不肯帮我这个忙,那我……就留不得你了。” 持刀的护卫手臂一动,正要用力,却突然后颈剧痛,眼前一黑,猛然栽倒。 张学林收回手,轻叹:“这招倒还不错。” 九公主脸色一变,上前一看,那护卫脖子后面竟然插着一根银针。 “你……” 张学林方才用银针插入护卫死穴,不用他自己费半分力气,就能制住八尺大汉。 这施针之法,就是近日来甄真教他的。 九公主笑得有几分狰狞:“你以为,凭着这样的雕虫小技,就能从这儿逃出去么?我这儿的沙罗高手,个个以一敌百,张大人却只带了三个黑骑,你以为,你还能有胜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第76章 诛心 “公主真以为他会只带区区几个黑骑过来?那你未免也太小看张大人了。”院子里突然响起—个声音。 九公主神色—变:“是……汾阳侯!走,出去——” 屋内两个护卫上前制住张学林,逼迫他也往外走。 —到院内,果真见是魏勉站在那儿。 “你怎么会来?”九公主皱眉。 魏勉笑而不语。 张学林淡淡道:“你们果然是—伙的。” 魏勉:“九公主不必担心,反正你今日也不打算让他活着回去,让他死个明白也无妨。” 九公主盯着他道:“魏勉,你如此贸然行事,就不怕败露我们的大计?” 魏勉不以为然:“你以为凭你这里的人,能杀了张学林?他狡猾得很,早就趁夜在此处埋伏了弓箭手。” 九公主神色—变。 魏勉:“你该感谢我才是,方才我的人已经把那些弓箭手统统都抓了,要不是我,你早就成了他的瓮中之鳖。怎么样,张大人,这—局你总算是输了吧?” 张学林神色平静:“汾阳侯果然不容小觑,不过,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勉冷笑:“你有黑骑暗卫,我手下也有人,你真以为——京城是督察院的天下?” 张学林挑眉:“京城既是天子脚下,当然是督察院的天下,汾阳侯语出惊人,还和沙罗人勾结,看来……是有意造反了?” 魏勉举刀,将刀尖对准张学林的眼睛,—字—句道:“我若要造反,那又如何?你的弓箭手都已经给我制服,我倒要看看,眼下你还有什么底气?” 张学林看着他道:“你想在这儿杀我?” 九公主冷冷道:“魏勉,你带这么多人出现在此地,肯定瞒不过皇帝,若再把张学林杀了,你打算如何善后?” 魏勉云淡风轻道:“简单的很,就说我发现首辅大人与沙罗九公主串通造反。” 张学林闻言—笑。 九公主睁眸道:“你敢!你想把我们也拖下水!” 张学林摇头:“公主殿下,你还是没有明白。” “什么意思?” 张学林看向不远处的魏勉:“汾阳侯的意思是,今日我和你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九公主悚然—惊。 魏勉拍手大笑:“不愧是张大人,真是聪明。” “你……” 魏勉道:“毕竟,死人是没法开口说话的,杀了你们,我才能彻底安心啊。” 九公主惊怒道:“卑鄙小人!你分明和我们沙罗订立了盟约,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背后插刀?” 魏勉不屑道:“谁稀罕你们那点好处……要怪你就怪张学林,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如此……剑走偏锋。” 九公主拧眉。 魏勉缓缓道:“我要抢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他挡在中间,就必须死。” 张学林抬眸,与他对视,目光冷邃。 九公主听不懂魏勉所说的话,可张学林却清清楚楚。 “张大人,你若有什么遗言便告诉我,说不定我会好心告诉真真呢。”魏勉道。 张学林只看着他不说话。 魏勉最看不惯对方这副从容自若之态,脸色—□□:“好,你这么有骨气,那我……”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轰隆—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般,天地都跟着晃动了—下。 魏勉目光—变,飞快回头。 不多时,有—名禁军慌忙冲进来:“侯爷,不好!这儿有……□□!刚刚有人点火,左后方爆.炸,我们有十多个弟兄都倒下了!” 魏勉惊疑不定,霍然扭头盯向张学林:“是你!” 张学林仍然不动声色:“侯爷不是手下有人么,难道连此处埋有这么大的隐患都不知道?” 魏勉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你哪里有时间布下火.药?—个晚上根本不可能!” 张学林望着他道:“京城是天子脚下,那就是督察院的天下。” 魏勉—怔,定了片刻,睁大眼道:“这怎么可能……” 九公主不明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学林不疾不徐道:“督察院在京城城门以外五里地之内,都埋有火.药,若真有外敌能攻到城门口,只要督察院—声令下,就能让他们……全军覆没。” 他语气和缓,却让九公主由衷地感到—丝寒意。 这就是大庆,这就是督察院。 天子之刃,名不虚传。 魏勉神色诡谲变幻,脸上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看着颇为扭曲。 “皇上竟然如此器重你,竟能应允让督察院在城外埋火.药……他就不怕有朝—日,你张学林会造反?当年我为了他,剿灭甄氏反贼,伤了我心爱之人,他却还不信我,他这分明是要逼我造反啊……” 张学林却道:“你杀反贼,的确是大功,可你也能为了这大功,害死恩人全家,冷酷至此,皇上怎么可能不忌惮?” 魏勉:“住嘴!你懂什么?” “若说你这么做,完完全全是出于忠心,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信吧。”张学林道,“如今你汾阳侯的风光厚禄,不都是你当年想要的吗?” 魏勉被他戳中痛处,此时已是面目狰狞,杀机毕露。 “只是你太贪心了,”张学林神色—冷道,“既想要不世之功,又想得到皇上亲信,还想获得被你背叛之人的原谅,魏勉,你不觉得你想要的……太多了吗?” 魏勉大怒:“既然都是个死,那我就先取了你的狗命!”话音—落,他飞身而起,竟直直向张学林劈去。 九公主大惊失色,后退了—步。 “魏勉,若不想你的亲生骨肉没命,就住手!” —声清喝传来,魏勉浑身—僵。 他不用回头,都认得这个声音。 众人举目望去,就见后方那三个张学林带来的黑骑兵中,有—人走上前来,摘掉了面巾。 魏勉回头望过去,看到她的脸,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他府中爱妾柔锦。 此时此刻她没有戴面纱,脸上交错的疤痕分外触目惊心。 可以看出原先她也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如今却彻底毁了容。 “你怎么会……” 柔锦走上前,望向他的眼睛,取出小刀抵在自己腹部,面无表情道:“汾阳侯,不论如何,你都活不成的。你若杀了张大人,我便自尽,你若留他性命,这个孩子——就能保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新年快乐呀大家,我找回微博号啦,又可以在微博开车啦 第77章 故人 魏勉看着她,目光冷得可怕。 “你是张学林的人?” 柔锦淡淡道:“我是督察院三处处长,只效命于皇上。” 魏勉笑了一声,笑声阴冷,神色几乎有些癫狂:“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他扔了手中的刀,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只吐出了两个字:“贱人。” 柔锦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到。 魏勉转头看向张学林,笑得十分温和:“不过,张大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今日也杀不了我。” 张学林目光一动。 魏勉慢慢笑道:“我有一个秘密要跟大人说,相信大人听完,就会三思而后行。这个秘密……和甄家有关。” 张学林眯了眯眼睛:“你想说什么?” 魏勉:“你若想知道,就过来些,此事……只能让你一人知道。” 柔锦皱眉:“张大人,小心有诈。” 张学林轻轻抬手,示意她放心。 他走到魏勉跟前:“洗耳恭听。” 他们二人靠得很近,说话之声只有彼此可以听见。 魏勉盯着他片刻,张嘴不知说了了什么,张学林的神色果然有几分异样。 柔锦心知张学林为人沉着坚定,非常人可比,可仍然忌惮魏勉的心机狡诈之处,见此情形,不禁有些顾虑。 魏勉说完,张学林看他一眼,缓缓转身走开。 柔锦便紧紧盯着张学林背影。 此时,张学林忽然抬起了右手。 本来几人都不明所以,谁知下一刻,一支箭矢竟破空而来,猛然穿透了魏勉的心口。 魏勉蓦然睁眼,刹那间青筋毕露,随即轰然倒地。 柔锦目光一凝,看着地上死去的魏勉,一时有些呆怔。 而另一边,虽然射杀了魏勉,张学林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九公主:“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张学林扫了她一眼,并未应声。 九公主有些恼怒,上前一步道:“张学林,你到底想如何处置我们?” 张学林看她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看皇上的意思。” 午后,甄真和老夫人吃了饭,就在琳琅轩院内休息。可不知为何,坐在那儿总有些心神不宁的。 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是林若辅匆匆赶了来。 “叶姑娘,”林若辅道,“好消息,大人在京郊找到了失踪的沙罗九公主,还杀了意欲造反的汾阳侯,往后你可以安心了。” 甄真一愣:“他死了?” “不错,原本此人还想将大人和那沙罗公主一道杀了,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被我们大人一网打尽。”林若辅的声音里透出兴奋。 甄真垂眸:“那大人呢?” “大人这会儿去了宫里,向皇上复命,还特意让我过来告诉你消息,免得你担心。” “是这样啊……那劳烦林大人了,还特意跑一趟。” “客气了。” 二人说了几句,林若辅便告辞了。 甄真看着院中的蔷薇树,一时有些怔怔的,神色茫然。 魏勉就这么死了? 他那个人,竟也会……死得这么容易么? “蓁蓁姐,外面有人找你呢……”香银走进院子道。 甄真抬眸:“是谁?” “我不认识,面生得很,她只说她叫小召,是你的熟人,府外头有守卫拦着,不让她进来,我从门口路过,才刚好听到她说话……” 皇宫,光正殿。 “启禀皇上,沙罗九公主现在人在督察院监牢,安然无恙。”张学林道。 “做得好!”皇帝一拍桌子,龙颜大悦。 他突然想到什么,忽然神色一动道:“沙罗使团那边……” “皇上放心,他们完全不知情。” 皇帝点头,走上前扶着张学林手臂让他起身:“首辅,这次委实辛苦你了,非但找到汾阳侯通敌的铁证,将其绳之以法,还找到了沙罗公主,朕一定——重重有赏。” 张学林:“谢皇上,臣是尽本分之职。还有一事——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沙罗的九公主?”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看向张学林道:“你怎么看?” “九公主虽然犯下大罪,可也有几分情由,再者,”张学林顿了顿,接着道,“若是擅自处置了她,恐怕沙罗那边就会铁了心造反……” 皇帝不悦道:“他们不是本来就有不臣之心么?” “话虽如此,却也是——被逼无奈。”张学林道。 皇帝:“沙罗的事朕也知道,可是他们难道每回遇难,都以造反相逼?” 张学林:“皇上可以另辟蹊径,臣倒是有个法子……” 皇帝目光一动:“说来听听。” 张学林道:“既然沙罗需要南境百里之地解燃眉之急,我们不妨——借给他们。” 皇帝一愣:“借?” “正是,以五年为期,行政事宜安置都护府人手,借田地给沙罗百姓耕种,收税照常,”张学林道,“这么一来,不但解沙罗的危急,化解造反隐患,还能彰显大庆的大国风范,那沙罗自然不会再反,非但不会反,还会对皇上感恩戴德。至于今时九公主串通汾阳侯造反一事,则可压下,沙罗王势必会感激皇上。” 皇帝低头沉吟片刻,脸上露出笑意:“不愧是你,这个法子妙!张学林,你这连立两功,解了朕的心结,朕这回定要好好犒劳。” “皇上,臣斗胆——求皇上一件事。” 皇帝一愣,暗道稀奇,却也不免警惕。 “你说——” “臣犯了死罪,想向皇上要一道免死金牌。” 皇帝愕然:“你说什么?” “臣在府中,窝藏了甄廷匀的小女儿,非但知而不报,还多次救了她。不瞒皇上,这回沙罗正是想借此事揭发微臣,好治臣一个死罪。” 张学林撩起袍子跪下:“臣罪该万死。” 皇帝闻言色变:“你再说一遍,你……藏了谁的女儿?” 张学林:“甄廷匀之女——甄真。” 皇帝不可置信:“不可能,甄家人分明已经全都……” 他顿住,指着张学林鼻子道:“你为何这么做?” 张学林微微抬眸:“臣……倾心于甄家三小姐,非她不娶。” 皇帝呆若木鸡,久久无法出声。 过许久,他声音冰寒道:“你还知道这是死罪?” 张学林不语。 “这个甄家三小姐,如今何处?”皇帝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真正的高潮要来了~ 第78章 选择 午时刚过,日头正盛。宫墙内青枝横斜,披一层薄薄的雪色,在日光下散着淡淡金光。朱翠交映之间,有一人缓缓拾级而上。 乌眸凝玉,肌肤似雪,自然生光,竟是脂粉未施。一身浅碧色素裙,裙摆摇曳,纤细玲珑的身姿隐约可见,飘然若云,淡然出尘。 “甄姑娘,里边请,皇上在里面等您。”宫人道。 甄真点头,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步入殿内。 “罪臣之女——甄真,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皇帝道。 甄真直起身,缓缓抬眸。 大殿之内,只有皇帝一人。 “张学林既说——你是甄家三姑娘,想必不会有假。”皇帝突然道。 甄真默然。 皇帝的声音一冷:“甄家之罪,罪犯谋逆,当年是谁这么大胆放的你?” “是臣女自己趁乱逃走的。” “不是张学林放的你?” “回皇上的话,不是张大人,皇上也知道张大人的为人。” 皇帝皱眉,正要说话,却听她接着道:“若真是张大人的手笔,不可能还让人知道漏了一人,绝对会做得——天衣无缝。” 皇帝一滞,眉毛一抖,一拍桌子道:“大胆!” “你隐姓埋名,潜藏多年,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险回到原来的甄府,是不是……别有企图?” 甄真看向皇帝。 她的眼睛沉静如水。 皇帝看着,微微有些出神。 “臣女只是无处可去,想回到长大的地方而已。” 皇帝冷笑不语。 甄真道:“臣女不敢欺瞒,此事确实与张大人无关。” 皇帝:“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当初你逃走,他确有失职,如今更是对你的身份瞒而不报,罪犯欺君,朕大可以治他的罪,贬了他。” 甄真垂眸:“皇上不会那么做的。” 皇帝:“你还敢揣度圣心?” 甄真道:“臣女不敢,臣女只知道,皇上是明君,不会轻易冤枉忠臣。再者,张大人平息汾阳侯与沙罗之乱,功勋卓著,皇上若贬他,必引民心大乱、朝野不服。且如今大庆外患纷扰,西胡和沙罗虎视眈眈,大庆朝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 皇帝眸光微闪:“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女不敢。” 沉默片刻,皇帝道:“张学林忠心与否,朕自有计较,轮不到你多嘴,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甄真不语。 皇帝慢慢走上前,看着她道:“朕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甄真抬眸,见皇帝拍了拍手,下一刻便有宫人进殿。 宫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个锦瓶。 甄真目光一动。 皇帝自始至终都观察着她的神色,他淡淡道:“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朕给你两个选择,这是第一个。” 甄真仍然不语。 皇帝道:“这第二个就是——你供认杀死叶凝玉,替真凶顶罪,朕可以保你一命,甚至帮你换个身份,让你顺利嫁给张学林。” 甄真一怔,过了片刻便明白过来。 “你怎么选?”皇帝问道。 甄真看了他一眼,几乎没有犹豫,伸手便摸向那个锦瓶。 皇帝脸色一变,突然抬脚踹翻了托盘,锦瓶也跟着摔落在地,宫人吓得跪伏下来。 “你倒是不怕死,”皇帝眯起眼睛道,“怎么,让你替人顶罪,觉得委屈?” “臣女知道,皇上需要一个理由,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甄真道,“可臣女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如此看来,你对张学林的情义也不过如此。”皇帝幽幽道。 甄真默然。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皇帝慢慢道,“你是甄廷匀的女儿,朕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你走,而张学林所求不过是保你一命,如此一来,朕倒是……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法子。让你进宫,做个才人或是答应,也不算委屈了你吧?” 甄真却微微变色:“还请皇上赐臣女一死。” 皇帝勃然大怒:“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甄真伏首。 是夜,张府。 张学林独自一人回到府内,刚到慈铭堂便有黑骑上前禀报:“大人,叶姑娘入宫以前,见了一个人,是汾阳侯麾下百夫长的妻子,名为小召。” 张学林:“她们说了什么?” “对方有意遮掩,连……唇形变化都没让属下看到,”那黑骑低头道,“是属下失职。” 张学林摇头:“叶姑娘非要见她?” “是。” 张学林看着窗外,声音有些远似的:“知道了,下去吧。” 那名黑骑应声告退。 张学林慢步走到院内,在光秃秃的桃花树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夜色里深影绰绰的灌木,目光如寒冰透彻刺骨。 当日,在京城郊外那处宅院内,魏勉对他说了一句话。 “甄洛没有死,没错,她大哥还活着,你要想知道他在哪里,就必须放了我,否则,真真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的大哥——” 半个月后,京城真真正正地转入了夏。 朱红色宫墙底下,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太监正伏地跪在角落里。 此时太阳虽还称不上毒辣,却也不着实不小,尤其时辰一长,还是能晒得人阵阵发晕。 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 此时,一个小宫女从旁边的小门里轻轻探出了头。 她看了外头一眼,把一小包用帕子裹着的东西径直扔到了小太监跟前。 “你前头——” 小太监眼睫一动,露出一双沉静异常的眸子。 他看了那宫女一眼,捡起那包东西,看也没看,竟又扔回了宫女脚下。 那宫女急得要跺脚:“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糕饼……好个死太监,真是不识好人心!” 小宫女气得要将脚下的糕饼踹开,忽而给人扯住了衣袖,往后退了两步。 她扭头一看来人,神色微变:“你……” 甄真冲她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二人身后那间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宫女面容微微发白,踟躇片刻,朝小太监那儿看了一眼,终是捡起糕饼小步跑了。 这小宫女叫锦绣,在御膳房当差,隔三差五地就要到冷宫这儿来。 甄真如今成了宫女,在冷宫偏苑伺候那些废妃。这些妃子大多哀愁痴颠,情形落魄。 冷宫之中,伺候的人很少,只有他们几个太监宫女。说是伺候,其实也谈不上。这冷宫十多个废妃,下人却只有七八个,且都不尽心,对着这些毫无前途的废妃,往往敷衍了事,听到传唤假作没有听到也是常事。 方才甄真指着的那小屋里,睡着一个老太监安林海,算是这冷宫两苑的总管。 他是宫中老人,放眼整个皇宫虽不算个人物,可在冷宫却是个头头,底下的太监没有不怵他的。 安林海脾气臭极,好颐指气使,最讨厌旁人与他对着干。正在罚跪的小太监叫三彤,虽然并未有意与他作对,可他流露出来那副沉静从容之态,却总叫安林海大为不快。 这才半个月工夫,三彤已经不知给万林海罚了几回,膝盖上没一日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感谢在2021-02-1113:45:18~2021-02-1312:0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飞的小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废妃 甄真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她转身进了宫殿,刚合上门,就听到背后有人道:“你真是爱多管闲事。” 甄真朝那人福了福:“娘娘起来了。” 眼前之人穿着淡黄色宫装,长裙曳地,已经是三十多的年纪,然而眉眼唇鼻,无一不是精心描摹,她正是这冷宫的废妃之一——苏萍儿。 “扶本宫去榻上坐。”苏萍儿道。 “是。”甄真扶着她去坐下。 苏萍儿看着她道:“你生得这样美,却在这冷宫里伺候,也是给人嫉妒所害?” 甄真摇头:“奴婢觉得……冷宫也挺好的。” 苏萍儿冷笑:“胡说八道,鬼才信。” “娘娘方才说也是,莫非您是……” 苏萍儿扫了她一眼,她便不说话了。 “我倒不是,”苏萍儿慢悠悠道,“这冷宫里头,有的是脑袋蠢冒犯了皇上或是皇后的,也有的是给人嫉妒害的,独独本宫,哪一种都不是。” 甄真听到这里,不禁抬眸望向她。 苏萍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痴色,却不再往下说了,反倒话锋一转道:“现在玉华宫内的池子里,应该都是荷花了吧。” 甄真没有吭声,因为她是冷宫的奴才,当然去不得玉华宫。 “给我弹首曲子听听吧。”苏萍儿忽然道。 甄真一愣:“奴婢……” 苏萍儿睨着她道:“我知道你会,看手就能看出来,怎么,主子的话你都不听了?” 甄真无法,转身去取了殿后的琴盒来。 这琴,正是苏萍儿的琴。 “娘娘想听什么?” “随你的便。”苏萍儿闭上眼,歪头靠在那儿。 甄真解开盒扣,盒子应声打开了一隙,自盒内,飘荡出一缕奇异的香味。这股香味,旁人或许不清楚,于甄真而言,却再熟悉不过。 是琴香。 她摸了摸琴弦,轻轻伸手搭了上去。 金色锦帐的步撵从宫墙外经过,帐后坐着的人突然道:“停。” 旁边服侍的宫人连忙传话:“停——” 步撵立马停了下来。 皇帝眼睛里有几分古怪的情绪:“谁在那儿弹琴?” “回皇上,听这琴声,仿佛……是从冷宫传来的。”大总管毕庆躬身道。 冷宫时不时会有这样的声音,平素也未见皇帝在意。 毕庆见皇帝不说话,不由道:“皇上若是觉得烦,奴才这就去让人通传,叫那弹琴之人停下。” 皇帝:“多嘴。” 毕庆连忙低头,不敢再作声。 皇帝掀起帘子,遥遥望过去,脸色有几分奇异。 “当初,朕在君悦楼,听过这曲子。” 毕庆神色一动,却未敢言语。当年皇帝对叶凝玉倾心,正是因隔帐听到了一曲《碧落辞》。当时在那雅间隔壁有两位贵客,一位是叶凝玉,另一位,则是甄家大公子。 甄家大公子自然不可能在酒楼抚琴,皇帝等人,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叶凝玉所奏。 “朕一直以为,是叶凝玉若作,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 毕庆心中一跳:“皇上认得这弹琴之人?” 皇帝道:“从前不认得,如今……终于是认得了。” 毕庆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到皇帝双眸炯炯有神,光彩异常,不由心中咯噔。 步撵重新抬起,一行人又往前去。 毕庆退开几步,招呼旁边的小太监道:“去查清楚是什么人在冷宫弹琴。” “是。” 刑部,审讯室。 此间是刑部上刑的审讯室,小召眼睛一扫,看过墙壁上挂着的刑具,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对面的男子身上。 她略微有些失神,没想到当今首辅张大人会是如此清俊隽雅之人,观其风采,竟比魏勉更胜几分,怪不得她会…… 她垂首见礼,声音娇柔:“婢妾小召,见过张大人。” 小召自是美的,瓜子脸,水杏眼,温柔又不失妩媚,又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张学林:“你和她说了什么?” 小召惊慌抬头,一脸不知所措:“大人,婢妾不懂大人说的什么……” 张学林却不再看她,突然对旁边的官差道:“上虎钳。” 小召一时失语。 直到虎钳被人抬上来,她才回过神,不可置信道:“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么?” 弱质纤纤的女子,一脸倔强,泪盈于睫。但凡是男人,没有一个不会动恻隐之心。 官差略带迟疑地看向张学林,张学林只道:“行刑,她不说实话,就继续——” 小召脸色一白,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望向那官差。 官差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孰轻孰重。他一狠心,不由分说擒住她右手按在地上,别过眼不去看她,咬牙按下了把手。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屋内,她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张学林:“泼醒,继续。” 官差不忍:“大人,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样做为免……” 他话说一半,对上张学林眼神,猛地一滞。 审讯室内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张学林坐在上首,小召正给官差架着,鬓发尽数湿了,粘连在脸上,容色惨白。 林若辅看一眼地上的三根断指,握拳咳嗽:“这女子倒有几分骨气,断了三根还没招?” 张学林摇头:“你来得不巧,刚刚已经招了。” 林若辅迟疑着道:“大人,此女虽说是魏勉手下的人,可皇上还未下令处置他麾下,只是削了汾阳侯府,您这么做会不会……” 张学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上——不会知道。” 林若辅了然,顿了顿道:“那她到底和叶姑娘说了什么?” 张学林拿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缓缓道:“与我所料不差。” 林若辅看向他。 “她告诉她,甄洛尚在人世,只有魏勉知道甄洛的下落,还告诉她,此事我不可能不知情。” 林若辅闻言一惊:“大人怎么可能知道此事,这个女人果真是……” 张学林却打断了他的话:“当日,魏勉的确是这么说的。” 林若辅一怔:“那大人为何还要……” 张学林垂眸:“甄洛不可能还在世。” 林若辅不解:“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张学林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因为当年,他是我亲自监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80章 伺候 一曲毕了,甄真收回手,看向苏萍儿:“娘娘……” “你弹得不错,”苏萍儿的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是谁教的你?” “是奴婢的娘。” 苏萍儿望着她道:“皇上喜欢听琴,不爱歌舞,你在这冷宫之中,实在是可惜了。” 甄真不语。 苏萍儿道:“从前……本宫也爱奏琴,如今却荒废了,皇上最爱听本宫的琴音,他说我弹琴的时候,如月宫中的嫦娥仙子……” “我和冷宫里那些女人都不一样,我没有被打入冷宫,我只是在等皇上来接我……我只是在等……”苏萍儿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未登大宝前,与我相爱,当时正处夺嫡危局,他为了我的安危,把我安置在这里以作掩护,后来,我终于等来了他登基的好消息,再后来……” 她微微皱眉,神色有些痛楚:“他为什么不来?我知道,他立萧氏为后是迫于形势,被逼无奈,他一定是怕我生气,怕我闹脾气,才不敢来的,可是我真的已经不恼他了……真的……” 甄真在一旁听着她的絮语,心里也涩涩的十分难受。 皇帝怎么可能会是不敢来呢?也许他最初只是觉得麻烦,后来身边多了那么多如花美眷,自然就忘了…… 可叹——这苏萍儿还在这宫中痴痴地等他来接自己。 甄真不由得想起了张学林。 与看似多情、实则薄情的皇帝比起来,张学林自然是不同的,可若她被锁在这深宫冷院之中一辈子都没法出去,他又……会不会变呢? 人心易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而且于他而言,国家社稷才永远是在第一位,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过怀疑。 凝思间,宫门突然被人打开,三彤进到殿内,看了一眼苏萍儿,对甄真道:“御前宣召,皇上要你过去。” 甄真一呆:“怎么会……” 一旁的苏萍儿却半点也不惊讶,反倒握住她手柔声道:“去吧,记得替我转告皇上,我一点也不恼他的,一定记得……” 甄真悚然一惊,定定地看向她:“娘娘,方才您是有意……” 苏萍儿摸了摸她的脸,神色缥缈:“你会感激我的。” 甄真无法言语,抿唇起身,跟着三彤往外走。 二人走到院内,三彤看向她道:“是她设计了你?” 甄真点头:“多半如此。” 苏萍儿知道皇帝何时会经过此地,也知道皇上的喜好,所以才设计了此事。 “我知道她是想让人传话给皇上,可我不明白……”甄真一顿。 三彤接着她的话道:“你是不明白,她怎么看得出你琴艺不俗。” 甄真点头。 三彤:“能在这宫中活得长久之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你想想,只说这冷宫,疯的疯,死的死,独她活了这么久。” 甄真不可置否。 来领她过去的人,竟然是大总管毕庆。 “见过毕公公。” 毕庆打量她上下,笑得温和亲切:“走吧。” 玉华宫是皇帝的寝殿,偌大的宫殿里飘荡着淡淡的龙涎香。 甄真不自觉屏息。 皇帝在玉华宫召见她,当中意味,昭然若揭。 毕庆领着她走到外殿,便不再往内,只替她掀起了帷幔:“进去吧。” 甄真犹豫片刻,低头步入内殿。 她一路低眉顺眼,不曾乱看一眼。 “来了。”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甄真正要行礼,却听他道:“不必行礼,你过来——” 她慢慢地走上前,始终垂着头。 “你在冷宫待了多久了?” “回皇上的话,半个月有余了。” “可习惯?” “习惯。” 话音一落,下巴被人轻轻挑起。 对上那双黑幽幽的桃花眼,甄真险些往后退开。 “也是,你好歹在张府当了一年多的奴才,想必在宫中也不会如何。”皇帝悠悠道。 甄真不语。 “朕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若有不实之处……”皇帝哼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 甄真:“奴婢不敢欺瞒。” “十多年前,在城东的君悦楼,你是不是抚过一曲《碧落辞》?”他问。 甄真一愣,叫他神色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心下一紧。 “回皇上的话,奴婢不记得了。” 皇帝眉心一皱,捏住了她的下巴:“再想一想。” “奴婢……确实不记得了。” 皇帝脸上笑意尽失,突然伸手拽住她,把人扯进了怀中。 甄真惊骇,抬手抵在他胸口,手掌触碰到龙袍上冰冷的丝线,心底一凉:“皇上!” 皇帝眼里掠过一丝晦暗之色,却转瞬即逝:“伺候朕沐浴。” 甄真睁大了眼,看着他无法出声。 一刻钟后,玉华宫内。 甄真望着眼前飘荡的帷帽,没由来地觉得浑身发寒。 “磨蹭什么?”冷冽的声音传来。 甄真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皇帝靠坐在浴池边上,两条手臂架着,肌理淌着水光,双眸炯炯地盯着她:“过来给我擦背。” 甄真猛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皇帝看她不动,慢慢地眯起了眼。 甄真低下头,一声不响地拿着巾子走到了他背后。 她举起巾子给他擦着,皇帝一动不动,只看着泛着光的水面。 水里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随着动作起伏左右晃动。 就是这张脸,让他觉得既可恨又可爱,竟搅得他……心神不宁。 皇帝只要微微动一下,水面上的小人就会破碎,所以他分毫也不动弹,如老僧入定,只一心看着那个倒映出来的小人。 此时,身后的人动作一顿,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揉了一会儿,又继续给他擦背,没过一会儿又揉起眼睛。 皇帝扭身:“眼睛怎么回事?” 甄真放下手,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不能:“奴婢眼睛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皇帝:“过来看看。” 顿了顿,向前了几步。 皇帝竟干脆站起身来,登时哗啦啦水声一片。 甄真吓得捂住两只眼:“皇上!” 皇帝嗤笑。 她紧紧闭着眼,仿佛打死也不肯睁开。 皇帝伸手,动作轻柔地掰开了她的眼皮,俯首贴近她的脸,极轻地吹了两口气。 凉凉的气息落入甄真眼中,将那一阵热热的痒意驱散了些。 皇帝:“如何?” 她眨了眨眼:“……好多了,多谢皇上。” 她的目光有些飘荡,竭力让自己忽视眼前袒露无遗的…… 皇帝盯着她道:“给朕擦身。” 甄真低低应了一声,拿了巾子走到他跟前,没想到皇帝的手竟突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身子一轻,竟给他整个提起扔到了浴池里。 甄真浑身湿透,头发丝上嗒嗒地滴着水珠,脸上也湿淋淋的,两只眼瞪得老大,傻眼了一般。 皇帝捏住她下巴,滚烫的身体飞快地欺近,将她围困在浴池的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第81章 走水 甄真闭着眼,几乎形容破碎。 皇帝眼中的冲动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冷却下来。 他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蓦地松了手。 甄真睁开眼,双手抱住自己,缩紧了脑袋,往旁边一退。 “给朕滚。”皇帝冷冷道。 甄真飞快从浴池里爬出去,顾不得浑身湿透,脚步趔趄地冲了出去。 毕庆一看她这么出来,脸色一变,忙喊人进去。 甄真跑出玉华宫,给夜风一吹,冻得一哆嗦,简直给寒意浸透。 就在这时,她身上一暖,竟有人从后面上来,径直把她拥入了怀中。 她吓了一跳,便要挣脱,却听背后那人道:“不怕,是我。” 甄真一僵,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到来人,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大人……” 张学林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飞快解了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住:“跟我来——” 甄真点点头,由他半搂着,走到一处偏僻侧苑。 在那侧苑门口,有一人正站着,不是旁人,正是三彤。 他为他们打开了门:“奴才在门口守着,大人放心。” 张学林颔首。 甄真却十分犹豫:“大人,这样不可……被人发现,你会……” 话音落下,却听不远处人声嘈杂,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她一惊,越发想逃开,却给张学林不由分说捉进怀里。 三彤在一旁,飞快转身,背对二人。 甄真:“大人!” 张学林在她耳边淡淡道:“不怕,火是我放的。” 她呆住,在他怀中抬头:“怎么可能……你……” 心中思绪一转,她恍惚间明白过来。 张学林看她终于乖乖的不再乱动,便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径直进了院内。 甄真怔怔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他竟然胆子这么大,敢在宫里放火…… 张学林抱她进屋,放下她,要去点火盆,却忽然给她抱住了脖子。 “大人……去哪儿?” 她紧紧地望着他,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 张学林喉头一动,目光深暗,愈发放柔了声音:“我去去就来。” 甄真点头,仿佛回过神似的,脸一红撒开了手。 张学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弯腰点燃了火盆。 随即走回她身边,伸出手却又顿住:“这样会感染风寒,先把衣服换了。” 甄真点头,自己伸手去解衣服,可双手都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竟半天都摸不到衣服的带子。 张学林握住她的手:“我来——” 她手一颤,抬眸看他。 张学林把她搂进怀里,闭上眼睛,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身上的衣带,轻轻一抽,解开了她的外衫。 甄真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此时此刻,竟半点不感到羞怯,只觉得心安。 没过多久,张学林就给她换好了衣裙。 他睁开眼,低头一看,却见她靠在自己怀中,闭着眼睛,一脸恬静,仿佛是……睡着了。 他明明是在给她换衣服,她却如此安心。 张学林竟有些……五味陈杂。 “真真?”他唤了一声。 甄真睁开眼,两眼朦胧地望着他:“大人?” “还冷么?” 她摇头:“好多了。”说着就要起来,却又给他抱住。 “火烧的是咸宁宫,萧皇后所居,今夜不会有人到这儿来。” 甄真皱眉看着他:“大人真是……胡来。” 张学林抬袖,给她擦额头上的水珠,声音低沉且温和:“不然呢,难道我直接冲进玉华宫不成?” 甄真语塞。 想到方才玉华宫内情形,心里又一阵阵地发紧。 她侧过头,紧紧贴着他的心口,不说话了。 张学林静静地抱着她,并不言语。 他半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她而已。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火盆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帷幔上映出了两个人相拥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甄真忽然道:“大人,我若是永远也出不了宫……” 张学林皱眉。 甄真一顿,缓缓道:“我是想说……大人不必再等我,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真真……早就心满意足,不再……奢求其他。” 张学林捏住她下巴,令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窒。 “这真是你心里所想?”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冰冷。 甄真本能地别过眼。 张学林道:“难道你不是因为你兄长的事,才不愿与我一处么?” 她蓦然回头看向他,双眸微睁:“你都知道了……是小召,你把小召怎么了?” 张学林不语。 甄真抓住他衣领领口:“张学林——” 张学林反而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道:“我断了她三根手指。” “你……” 张学林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有,你兄长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是我亲自监斩。” 甄真盯着他的脸:“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学林目光一凝。 “少瞧不起人了,”甄真喃喃道,“我知道哥哥已经没了,我知道的……” 他将她拉回怀里,低头吻落在她流下来的泪珠上。 “你不恨我?” 甄真伸出手,轻轻从他脸颊上抚过:“我为什么要恨你?你那时候与我毫无瓜葛,就算你是……把我给斩了,我又能说什么……况且,下令的人也不是你……” 张学林按住她的手,默然不语。 “大人可真是倒霉,”她低低道,“本来一生清明,却遇着我这么个灾……” 下一个字还未出口,突然给他用嘴堵住。 “唔……” 她睁大眼,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容,屏住了呼吸。 张学林在她唇上轻轻摩挲,并未深入,手从后绕过,扶上了她的腰。 他的气息,那股她已经极为熟悉的松香味道和极淡的茶香,无孔不入地浸透了她。 他闭着眼,而她睁着眼。 她看到他浓墨似的长眉和长长的眼睫。 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此时此刻在她腰间,像轻棉一般柔,稳稳地托着她。 甄真心底弥漫出丝丝缕缕的奇异滋味,令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她原本有些垂着的手竟缓缓往上,极轻极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不自觉地……有所回应。 他一震,蓦然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更~ 第82章 情动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回应他。 张学林的眼神一下就变了,甄真立马就感受到了他的那种变化。 他的胳膊突然变得用力,好像要将她生生地嵌进自己的怀里。 甄真的手无力地抓着他的肩头,身子越来越酥软。 然而,于他而言,这还……远远不够。 怀中的人是如此香软绵柔,轻若无物,像只桃子,又像块软糕。 她感觉快要窒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 张学林蓦地松开了她的唇,胸膛微微起伏。 他双眸幽幽地望着她,薄唇湿润水亮,俊美无匹的面容平添妖异。 甄真还给他圈在臂弯里,她微微喘息,仓皇失措,手上用力,羞恼得想要将他推开。 他神色一紧,欺身向前。 她张口,还未惊呼出声,就又给他堵住了嘴。 这一回与方才截然不同,张学林竟仿佛要将她的嘴扫荡一空,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她觉得三魂六魄都要给他尽数吸走,鼻息间全部是他的味道,一时间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 张学林亦从未如此动情深入地与人亲吻,他不知道,原来亲吻竟会是这般销魂蚀骨的滋味。 眼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有多么想要得到她。 而且,远远不止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甄真终于禁受不住,呜呜出声,她无力地攀附着他的前胸,像一条脱了水快要窒息的游鱼,给他搅得心神乱颤,一瞬之间真觉是天昏地暗。 张学林听到她的低喘轻吟,手掌往下,在那细嫩的腰间来回摩挲,引得她阵阵战栗。 于她而言,首辅大人此举已经不止是“石破天惊”,而是有些……“天崩地裂”了。 这个时候,火盆呲的一声烧尽,屋内一下子变得昏暗。 难以看清眼前人的形貌,那股熟悉的气息反倒分外明晰。 甄真紧紧抓住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软软地抵在他胸前,温驯乖静,仿佛任他予取予求。 张学林将她软糯的唇含在嘴中,把她的低吟喘息尽数吞没,动作轻柔,却连绵不绝。 他来回反复地在那柔嫩的舌尖上吮吸舔舐,不知疲倦地吸取当中的甘甜滋味,动作丝毫也不急躁,沉着有力,稳进有度,更令她无所适从。 她在他怀中,已经浑身瘫软,终于承受不住,整个人往后仰倒。张学林却并没有将她拉回怀里,他顺势将人压到墙上,一只手垫在她后脑,既护着她,又捧着她的头往前,方便自己行事。 甄真还有些话想问,想等他停歇以后再细问,没想到,她以为的停歇似乎永远也不会来临。这个人就像是世间最有耐心和毅力的狩猎者,吻着她的唇舌,无休无止。 他的面容平和,身形巍然不动,实则却在她口中作怪,仿佛要将她的三魂六魄也一同扫荡了。 张学林此生,从未如此渴求过一种滋味。从前对着她时,就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日积月累,愈演愈烈。 求而不得的苦痛,烧心如火,他却甘之如饴。 一声轻吟自她口中泄出,带了几许痛苦之意。张学林一震,骤然松口。 翌日,甄真回到冷宫时已经接近午时。 苏萍儿看到她时,态度颇为冷淡,想来是也听说了她昨夜给皇帝赶出玉华宫的消息。 甄真自然不会在意。 她照常在冷宫中当差伺候,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本以为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皇帝应该是不想见到她了。谁知道,当夜里,皇帝竟带着一个小太监就过来了。 甄真那时候正端着盆要去给苏萍儿洗脚,走到院子看到皇帝站在那儿,险些就把手里的盆给打翻了。 皇帝会出现在冷宫,这真叫人……无法可想。 甄真呆了一会儿,连忙跪下行礼,行礼的声音惊动屋里的人,下一刻,门就给人推开,苏萍儿扶着门看着皇帝,双眸圆睁,仿佛不可置信。 皇帝身后的小太监立马出声呵斥她:“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行礼?” 苏萍儿猛然一惊,慌乱福身:“臣妾见过皇上……”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皇帝却完全没有看见她似的,只盯着一旁的甄真。 苏萍儿抬眸,看到他侧影,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皇上,您终于来了,臣妾等了您好久……” 皇帝转头看她,目光陌生,皱眉道:“你是谁?” 苏萍儿一窒,脸上的光彩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旁边小太监道:“皇上,这冷宫之中的废妃非疯即颠,恐怕是在说梦话,不必理会。” 皇帝颔首,转而看向甄真:“你起来——” 甄真起身时,无意间瞥见苏萍儿神态,心下一凉。 “朕有话要跟你说。”皇帝道。 甄真低头:“是。” 皇帝和那小太监便往外去,甄真也跟着走出了院子。 苏萍儿痴痴看着皇帝的背影,一动不动,半晌过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甄真不知皇帝亲自到冷宫来意欲何为,又见他连毕庆都没带来,心中不禁愈发狐疑。 “如今看你,倒是有几分怕朕了?”皇帝冷不丁道。 甄真:“皇上九五之尊,威严非凡,奴婢自然敬畏。” 皇帝嗤笑一声,笑到一半,忽然想起她昨夜在浴池中心灰意冷之态,神色骤然转冷。 “你这样巧言令色的人,竟也能弹出那样的曲子,朕委实不信,当日那曲子,真是你弹的么?” “回皇上的话,确实是奴婢所奏。” 皇帝在外院石桌前坐下,又命那小太监去取琴。 “那就在这儿,弹给朕听听。” 甄真一怔,回过神时,那小太监已经转身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沙罗使团马上就要离京了,”皇帝突然道,“西胡人和沙罗的主战派虎视眈眈,很可能会在半路生事,朝廷需要一个得力之人前往护送,你觉得,朕派谁去比较好?” 甄真原本听他提起沙罗的事,就觉得非常古怪,毕竟这是朝政大事,他却突然在此地与她提起…… 听到最后一句,她微微皱眉,恍惚间已经明白了什么。 皇帝盯着她的脸,嘴角一勾:“你果然算是有几分聪明。不过,这次可不是朕要派他去,是张大人自己要去,若是他能平安回来,朕——就放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要开始完结了哦~感谢在2021-02-1320:44:25~2021-02-1410:3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过年炖锅羊肉吃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相救 甄真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 皇帝还要说话,却见那小太监跌跌撞撞跑出来,脸色惊惧道:“皇上,刚刚那个废妃……在屋子里上吊自尽了……” 皇帝一愣。 甄真猛然抬头,飞快转身跑去内院。 她冲进屋里,看到眼前有一双赤着的脚正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双眸一定,颓然跪倒。 苏萍儿拿腰带勒死了自己,她的脸向下,一片灰败,看起来简直……像是已经死了很久一般。 皇帝此时赶到,看到屋内情形,眼里也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当然知道冷宫中的妃子时不时就会死,但是听说和亲眼看到毕竟是两码事。 “皇上恕罪,奴才们这就把人安置了,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皇帝摇头。 甄真起身,低低道:“敢问皇上,您真的不记得她了么?” 皇帝一怔,望向她:“什么意思?” “在您登基之前,曾经在玉华宫遇到过一个女官,她姓苏,名萍儿。”她道。 皇帝下意识皱眉,然而过了片刻,突然神色一变,仿佛隐约想起了什么。 一些模糊的片段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零零碎碎。 那时候……仿佛正好是春天,蔷薇花开得好,淡紫色的,团簇成织锦,漂亮得像画。 她在玉华宫外看到了他。 他是先帝和婢女所生,被其他皇子欺负殴打,当时被打破了头,流了好多血,长发上,脸上,眼睫上,都是血。 血腥气和蔷薇花香相融,分外刺鼻。 她想要转身逃走,可看着这个人,却怎么也没法把目光移开她鼓起勇气,提起裙子走上前,低低地道:“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很疼?” 那个人眼睫一颤,她立马吓得往后一跌。 她探头望着他,看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呆住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更没有见过那样深邃诡谲的目光。 他望着她,不像是一个重伤之人,没有丝毫的乞怜之意。他眼底深处尽是冷酷和悲悯,好像受伤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可是她觉得好疼啊。 她弯腰抚他坐起来,笨拙地替他拂开乱发,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脸。 他生得真好,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好。 就是这个一脸冷漠的样子,瞧着有些不太顺眼。 “你叫什么名字?”他静静地望着她道。 他的声音醇厚清沉,格外动听。 “萍儿,”她举着一根手指比划道,“苏萍儿。” 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做的梦一样,皇帝眼前浮现出那个叫作萍儿的女孩的样子,呼吸一顿。 他确实忘记了她。 登基以后,他眼里只剩下眼前事,哪里还会记得冷宫之中还有一个女孩子在等他。 一等,就是十几年。 从豆蔻年华,等到…… 皇帝心里忽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抬头看了一眼上吊自尽的那个女子,没有回答甄真的话,转身往外去。 踏出了两步,他突然停下,吩咐旁边的小太监道:“把人好好地安葬了。” “是——” 两个月后,皇宫,夜里。 甄真提着茶壶走出,出了大殿,要往东边偏殿去。 天色漆黑,灯火如豆,初秋的风吹得她有些昏沉。 甄真感到脚步有些虚浮,人也有些飘然,一刹那间如同两脚踩着棉花,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走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斜,就抱着茶壶歪倒下去。 预料之中的冰凉疼痛并未浮现,眼前掠过一抹清冷的银辉,她给人扶住了肩膀,并未倒下。 睁眼一看,眼前人是三彤。 “你去歇会儿,这儿我来。”三彤道。 甄真点头,转身抬头,看了看天。 张学林离开京城已经有两个月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她取出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在心中为他默默祈祷。 “你就是那个弹琴勾引皇上的宫女?”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甄真一愣,飞快藏好玉佩,转身行礼。 对方是如今后宫之中,最得圣宠的孙嫔孙若雪。 孙若雪见甄真仪态曼丽,话音娇柔,一副规规矩矩的文静样子,且冰肌玉骨、弱质纤纤,那眉眼唇鼻,竟无一不好。 不施脂粉,却是黛眉红唇、肌肤胜雪,穿着宫女的衣裙立在那儿,竟犹如冰玉雕凝,秀美夺目。 孙若雪暗暗攥紧手中的帕子,心里骂她狐狸精。 “果真长得一副狐媚模样,又净会使些歌妓手段,怪不得皇上念念难忘的。” 甄真见孙若雪给其他好几个宫人簇拥着站着,如众星拱月一般,且又生了一双妩媚的丹凤眼,看人时有三分凌厉,眼神不善,加上如此架势,分明就是来找她麻烦的。 “你看什么?一个奴才,敢直视本宫,哪儿学的规矩?”孙若雪见甄真一声不吭,越发不悦,“来人,掌嘴!” 两个宫女上来把甄真架住,逼迫她抬头。 孙若雪眯起眼睛:“不如——本宫亲自动手。” 一边的三彤也神色微变,然而身份如此,着实不好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 孙若雪走上前,摸了摸掌心,看着甄真一笑,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谁知她竟半路给人捉住了手臂,一时动弹不得。 孙若雪一惊,看到来人,发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敢对本宫动手动脚!” 甄真一看来人,微微一怔。 对方穿着官服,面貌清秀,年纪轻轻,竟很有几分面熟。 “娘娘在大殿外动手打人,打的还是新晋的御前宫女,不知道皇上若是知情,该当如何。” 孙若雪脸色一变:“你……皇上难道会为了一个奴才和本宫过不去?” “这可不好说,毕竟是娘娘理亏,下官可是证人之一。”他面无表情道。 说罢,毫不客气地松了手。 孙若雪恼羞成怒,却也不是不知好歹,恨恨看了甄真和那人一眼,便带人转身离开。 她人一走,甄真忙向那位年轻官员行礼道谢:“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救。” 对方点了点头,便撩起袍子,走进了大殿。 甄真看着他背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三彤看出她疑惑,上前低声道:“那是大人的学生——何修,如今是大庆的礼部侍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感谢在2021-02-1410:35:33~2021-02-1413:2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结心 “是他……”甄真记起,当初在张府时,与此人偶遇过两回。 真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在宫里遇见。 “看来那个孙若雪是盯上你了。”三彤道。 甄真点头:“这次多亏有何大人解围,下次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皇上这几日倒不曾为难你?”三彤问。 “嗯,”甄真道,“皇上如今似乎只把我当成普通的御前宫女,并不会如何。” 三彤不语。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皇帝不可能真的把她当作宫女,然而半个月前突然把甄真从冷宫调去御前,实在令人费解。 二人一路走,一路低声说话,不知不觉边走到了青羊宫外。 “大人……还没有消息?”甄真问道。 三彤摇头:“照理说,十多天前大人就该到京城了,可如今还没有消息。” 他说完,看向甄真道:“姑娘不必担心,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甄真勉强一笑,却仍然忧心忡忡的。 眼下是十月中,天气已经有些冷。 炭盆烧得屋内暖烘烘的一片,隐约还有青木的芬芳浮动。床头的小窗紧闭,青白的月光照出一方窗影。 甄真正望着那窗影出神,忽然看到窗外有一抹影子。 她猛然坐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呆呆看了片刻,甄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一件外衫,拿起桌上的剪子,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去瞧。 寒意浸透,夜色如水。 此时此刻立在她眼前的这人,神情凉淡,眉眼皎然,竟是……张学林! 他身披墨色大氅,乌发如缎,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甄真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 张学林伸手握住她的手,把那把锋利的剪子顺了出来扔到了一边。 甄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手还给他握在掌中,滚烫灼人,分明不是做梦。 张学林凝望着窗下的人,双眸暗沉。 甄真碰触到他的目光,不禁缩了缩手,他的手却顺势而上,握住那一截细柔的手腕。 察觉她腕上的肌肤微微发凉,他目光一动,突然翻窗跃进了屋。 甄真给他吓了一跳,在他跃起的刹那,大氅轻拂,遮住了她眼前悉数月色,天地竟似骤然昏灭。 他轻轻落地,并未发出半分动响,往前倾身,将她缠入怀中。 甄真拿手抵着他,身体仰倒间,披在肩头的外衫也滑落在地,露出底下雪色的单衣。他怕她冷着,当即将人裹进自己的大氅中,抬手合上了窗。 此时,她缩在他的大氅之中,鼻息间全部是他的味道,不由脸上一红。 张学林俯首凝望着她眉眼,默然不语。 过片刻,他伸出手掌,覆盖在她额头,声音低哑:“烫成这样……” 甄真瑟缩了一下,眼角沁出一丝泪来。 她意识有些昏沉,早不知东南西北,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擦拭脸颊。 冰冷的巾子触及肌肤,令她战栗不止。 一只手落在她胸前,仿佛是在解她的衣扣。 甄真用尽力气去抓那只手:“你、你做什么?” 他淡淡道:“你发热了,身上要擦一擦。” 甄真紧捉着他的手不松开,眼睛红红地盯着他。 他俯下身,贴近她耳边:“听话。” 她骤然松手,猛然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泪决堤一般涌落,哭得浑身发抖。 张学林沉声一叹,气息里有极淡的笑意:“这位小宫女,你注意些——” 甄真松开他,泪眼朦胧的:“你……是不是真的?” 他伸手替她擦去眼泪,那些泪珠子却没完似的往下掉,砸落在他手上,竟令他有些生疼。 身下泪水涟涟的人,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往下一拉。 他伸出手臂撑在榻上,她却仰起身子,下巴扬起来,吻在他唇上。 她不管不顾地,像小动物一样地咬他的嘴。 他微微一滞,随即伸手扣住她后脑,深深地吻了回去。 原本心里的那一丝不确信,随着这个吻烟消云散。 她浑身一松,像溺水之人放弃了挣扎,瘫软在他怀里。 甄真的手从后攀在他的后肩,触碰着他坚实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就像是无处可去的浮萍遇到了断木,竟觉得奇异的心安。 不知吻了多久,张学林才松开了她。 他望着怀里两眼迷蒙、软若春水的人,俯首埋在她脖子里,近乎叹息地低声喃喃:“真真……” 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顺着额角滑落至面颊、下颌,然后轻点起她的下巴,俯首吻落。 这一次,仅仅是双唇相接,并未深入。 两人的身体相贴,身下人柔软得如同轻棉,仿若比那花枝还要脆弱,在他掌中,不堪一折。 甄真望着他,从他的眉眼间看到一丝极力压抑的隐忍之色,一时忘了挣动。 张学林从她唇上离开,手臂撑在他身侧,略抬起身。 她在他身下,乌发披散,双眸迷蒙,樱唇像花瓣一般轻轻打开,露出一点玉白,每一下喘息都引得那小小的身躯玲珑起伏。 他喉头发紧,须得死死按捺,方能遏制住再次吻落的冲动。 “大人……” 她却伸出手搂住他脖子,把人拉下来靠近自己。 张学林神色一变:“不可……” 甄真却抬头吻了上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个轻吻,彻底突破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神色晦暗,捏住她的下巴,吻在她眼睛上,缓缓下落,在两颊轻触,然后吻住她双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不敢多用一分力。 温柔入骨。 那只从来都温厚内敛的手掌,此刻却像入了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解开了衣带,轻轻勾扯之间,裙带也随之散落一地。 甄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汪洋浸没了头顶,睁不开眼,连嘴也被水堵住。 唯有那股熟悉的淡香,若有似无地飘荡。 鼻息间尽是那个味道。 她就像一叶小船,被浪打得起起伏伏,不能自已。一时间,又急又怕,忍不住就低低地哭泣起来。 第85章 同往 翌日早,晨曦初露。 纤白的小臂从帷幔中探出,在半空一探,又无力地垂落,一声低泣飘出。随后,响起男子低沉劝慰之声,那低泣才渐渐止了。 “口渴了?”张学林问道。 甄真感到嗓子如同火烧,浑身酸软,底下更是说不出的……异样。 只是她这会儿还是有些睡意,几乎睁不开眼了。 张学林握住她举在胸前的手,看到她眼睫猛然一颤,眼里浮现出一丝浅笑,沉声问道:“要不要喝水?” 她手一动,想要甩开他的手,却给他不轻不重地握着,难以挣开,当下便恼极睁开了眼,一双眼红红的,水汪汪地瞪着他。 他淡淡道:“你再不答我,我便……” 甄真一抖,不等他说完就道:“要。” 这一把嗓子,他昨夜已不知听了多少回。 张学林喉头一动,探出手臂取来茶杯。甄真一怔,那水必然是凉的,怎么…… 他仰头,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又将茶杯一掷,朝她看去。 甄真对上他的目光,浑身一抖,隐隐觉得不好,当下便要往后缩去,却给他一把捉住,堵住了嘴。温热的水自他口中渡到她嘴里,源源不断。她逼不得已,咕咚饮下,两手抵在他胸前,阵阵发软。 等水全渡完了,他松开时,两人唇间竟连着一根水亮的银丝。 甄真用力捶了他一下,猛然扭身,背了过去。 张学林丝毫也不恼,反而低头在她鬓发边轻轻一吻。 她回眸盯着他,怨怪道:“如今才十月,大人怎么穿着这大氅,实在是热死人了。” 张学林道:“我连夜赶路,来不及换衣服,沙罗那里天寒地冻,自然得穿厚些。” 甄真目光一闪,脸色柔和许多,顿了片刻,伸出手轻抚他面颊:“是不是瘦了……” 张学林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下次还是不要贸然进宫了,若是给人发觉……” 张学林却按住她唇道:“没有下次。” 甄真不解。 张学林轻抚她发丝:“今日我便带你走。” 她心头一跳:“可是皇上那边……” “放心,他不会如何。” 甄真蹙眉:“你怎么知道……” “怎么,你是不想走?”张学林挑眉。 甄真睇了他一眼:“我若不走,大人——能如何?”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不能如何,自然只有强抢了。” 甄真羞恼躲开,捶了捶他心口道:“说正经的,到底是为什么?” 张学林捉住她的手,脸上笑意淡了几分:“你还记不记得——叶家那个四公子?” “记得,叶知岚是不是?” “不错,”张学林道,“这个人不简单,他手里有萧家的把柄。” “什么把柄?” 张学林低头看她:“真想知道?” 甄真一个激灵明白过来,连忙摇头。 “可他怎么会有萧家的把柄?” “此人可不简单,”张学林道,“不过,他最厉害的,不是手握萧国公的秘密,而是把这个秘密让给了我。” 甄真一愣。 “不仅仅是聪明,而且审时度势,知道叶家控制不了局面,有这样的秘密反倒会引火烧身,就转而和我做交易。”张学林缓缓道。 甄真目光一转:“你是说,皇上他……” 张学林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皇上也不可能任你威胁,难道大人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我这不是威胁,而是交换,”张学林道,“用一个女子,换天家颜面和萧家安宁,对皇上来说,只赚不亏。” “哦?意思是——你张大人用这么大的秘密,只换回了我一个小女子,是亏大了?” 张学林一顿,握拳咳嗽了一声:“你这又是诡辩。” 她一笑,靠入他怀中:“大人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张学林凝视她眼睛,低头吻落在她掌心:“绝不反悔。” 果然如张学林所说,他把她带出皇宫,一路畅通无阻,竟无人阻拦。 然而见张老夫人时,她却颇为羞愧。昨夜胡闹,身上到底很是不同,老夫人何许人也,一眼就看出猫腻来。 偏偏这始作俑者一脸神清气爽、淡然无波,没有丝毫愧疚之相,甄真一边羞臊难堪着,一边在心里怨怼不休。 老夫人虽表面笑得跟平常无甚两样,只是最后要她早早回去歇息时的神色有几分似笑非笑的。 甄真两腿发软,腰身酸疼,腿心更是…… 甫一踏出门,就有一只手臂拦在她腰上,将人扶着,甄真一窘,正要将他的手推开,却见他眉头轻跳,一矮身就把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前走去。 琳琅轩有嬷嬷在门口偷偷张望,正瞧见这一幕,不由掩嘴轻笑,转回身就去和张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听了呵呵一笑:“昨儿可算是全了他的心思。” 那嬷嬷给老夫人捏着肩,笑道:“瞧大人那样,是真的心爱少奶奶呢。” 要说起来,原先自从立了首辅府,不提外头的桃花,光自家府里头对张学林有心思的丫头就多不胜数,从前的彩英只是其一。张学林本就性情冷淡,遇到这类事,更十分铁面无情,每逢底下有小丫鬟别有心思,但凡给他觉出一分异样,二话不说就赶出府去,就是拼死哭求也没有用,绝没有余地。 从前老夫人只当他是身居高位,洁身自好,不敢有轻懈。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个和尚,分明是个嘴挑的恶狼,看甄真那丫头今儿这站都站不直的模样,显然是遭了大罪。 本来老夫人和甄真也有数月未见,还想和她坐下聊聊,谁知道竟会如此。 张学林抱着甄真回到慈铭堂,将她放下。 甄真刚要怨他方才行径,却听他道:“半刻钟前得了消息,黑骑找到了流芳。” 甄真闻言一惊:“她还活着?” “嗯,她在山崖底下隐居了一阵,是怕遭人追杀。”张学林道。 “那一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玮民与人串通,害我母亲,本来要将所有人灭口,可他对流芳心生歹念,流芳不从,争执之中滚落山崖,幸亏被一个山民所救。” 甄真听得有些揪心:“那她……” “据说当时伤的不轻,不过休养许久,已经重伤痊愈,只是腿脚还不利索。” 甄真吁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若是想,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她。” “那倒不必,我自己去就好,你刚回京,肯定……” 话说一半,见张学林看着自己,神色间别有意味似的,不由道:“怎么了?” 张学林正色道:“夫人如此懂事,我倒有些不习惯。” 甄真瞪他:“谁是你夫人?” 他皱眉:“昨夜你分明……这是想耍赖不成?” 甄真闻言,简直哭笑不得。 张学林莞尔一笑,将她拉入怀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 休息几天更新番外和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