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羽叶栾 作者:徐攸亭 文案 李氏王朝气数已尽,大厦将颓。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沆瀣一气。 对礼部尚书叶栾而言,家国疆域辽阔,却有两个最重要的地方。一是长安,一是龟兹。 对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沈绥而言,连通关内与陇右的河西走廊,是望也望不见的挂念。  那些赤忱勇敢的年轻人们,或不远万里回归庙堂,或深入西域守卫疆土。他们是作为李氏王朝在彻底坍塌前的最后一丝希冀而存在的。 愿民吏所书,不过婚丧嫁娶,寻常事尔。  愿疆土安定,百姓自由往来,夜不闭户。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无所事事,天下太平。 —————————— 陇右道战事初歇,这个冬天格外宁静。 打开窗户,望见落满雪的长安。一只白鸽歇在窗棱,叶栾从鸟的脚踝上取出一张纸,细细碾开:“当你翻过云歇雾绕的祁连山,当你途径落满星辰的护城河,来到人烟熙攘的朱雀大街,见到一只白海棠载着冬末最后一线光芒落向春季,所有的雪都向你脚底聚集。那时,你会知道王朝的命运就在朝夕间,鲲鹏与蚍蜉俱一类而已。” “愿你战胜梦魇,披荆挂棘,实现家邦光耀朝堂之梦,助我长安,长治久安。” 署名:“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栾 ┃ 配角:沈绥,袁明焕,李韫之 ┃ 其它: 第1章 平楚县 蟪蛄攀在枝干上嘶鸣,将这个夏季拉扯地无限绵长。虽已近秋分,连月来却持续燥热,秋日风气迟迟不至。 平楚县中一座衙署外,行人列队等待,因是暴露于粘稠而浓烈的光芒中,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看不出来是家养还是正流浪的大黄毛狗趴在衙署门前不停喘气,仍未喘得舒服,遂昂起脖子大叫两声。 女人怀中的小孩正滚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黄狗,刚要翘起嘴来笑,冷不丁被狗叫声吓得狠狠抖了两下,随即哇哇大哭。 这般不顾一切的哭声使人感受到真切的烦躁,更何况是在持续不断的炎热天气下,掺和了犬吠声此起彼伏。 年轻女人也是吓了一跳,赶忙掏出袖中的拨浪鼓,但小孩闭着眼睛只知大哭,抓起拨浪鼓便胡摔在地。直到前面的人录记完毕轮到他们,小孩更是又哭又打手脚并用,竟怎么也哄不好,后面的一长队人也闲耐不住,开始发起牢骚。 刘则忍烦不胜烦,“啪”地一声把毛笔摔在纸上,拧起眉头吼道:“吵什么吵!还录不录手实了?以后土地财物买卖不出去可别说我懈怠啊。” 手实用来记录各家各户的人口及田地情况,将手实经团貌查验之后反复誊抄,最后编成簿子,正式成为户口簿。有了手实,才可开具各类加盖过公章的公验。公验用途极广,但百姓通常只能使用到它的一项作用,作为买卖的凭据。 这手实本是由百姓自己填写说明,但偏僻州郡不兴庠序,会写字的人太少。不得已,只好由里正亲自替他们书写。 他乱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一腔愤懑困在肚子里无法纾解,于是伸出腿踢了那黄狗一脚,黄狗呜呜叫唤着站起来——原来是只瘸腿的,摇摇晃晃拖着只剩软肉的前腿踱进门里去了。 刘则忍瞥了一眼不停苦恼的乳儿,问她:“你一个女的抱着半岁小娃也不嫌扰人,你家户主哪去了” 女子轻拍怀中的孩子,眼里泛起泪光来:“夫君整天在田里忙活,收成不好日头又烈的,人给累坏了,趴床上动不了,大夫还说,还说……”她提起袖子抹泪,转而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才替我家夫君出来给造手实。” 累坏,甚至累死的这种情况连月来并不少见,她身后的人群无心宽慰眼前这个正经历平常事的女人。 他们挨成一团,轮起袖子继续方才的讨论:“官府不作为,就等着我们去死吗!三年一造户籍的节骨眼上,眼看着户数减少不成?” “户数少了,赋税也少,当官的还等着我们那税钱养活他们呢。平楚县可是我们这一个州人最多的,他们怎么舍得流掉一大笔钱银?” “诶,”一穿着白色缺袴袍的年轻男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户数少了,但田亩还在,哪怕一家只剩一人也得经营,山上木头不少,再加上这些年税钱不停上窜,估计当官的准瞅上那些木头,怎么肯轻易降下税钱?” “呸,这些杂碎,钻进钱眼里全然不管百姓死活!” 声音越说越大,悉数钻进刘则忍的耳朵,而他早就听惯,甚至微微抬起眼皮,讽刺地白了他们一眼。 “刘里正!”年轻娘子见刘则忍动也不动一下笔,手臂抱着不停踢闹的孩童渐渐失了力气,陷入窘境的她颇感羞惭,这会儿已是红了脸,“刘里正,请您帮婢子罗莺录一录。”  刘则忍热的口干舌燥,伸了个懒腰,不耐烦道:“是崔崇家的新媳罗莺啊,崔家娘子,我看你多有不便,不如先回家照看你家夫郎罢。” “可是夫郎说后日就……” 刘则忍一偏头,看见罗莺身后竟还或站或蹲的有不少人,遂站起来摆摆手截断罗莺后面的话道:“回去,都回去!寻个凉快点的日子再来!”  “我们在这等了一个时辰,刘里正左不过呆了半个时辰,自己不想录了便不录,是什么个章法?” “我们这些乡下人又不科举,注籍入户还不是官府勒令,朝廷收些丁口户税罢了!你不录,我们还指望着呢!”  那书生剁了适才说“不科举”的人一脚,指着刘则忍道:“过了明天就得上缴州府,咱们县里却还没申报完。刘里正,上头怪罪下来遭殃的可是你!新出的律令里怎么说来着……” 书生狠拍脑门,偷偷扫了一眼周遭无数双向他投来好奇的眼神,只觉脸越来越热……昨天还背得滚瓜烂熟,今儿紧要关头就给忘了! 忽然响起一清晰明朗之声,将那新律令替他接了下去:“诸里正不觉偷漏增减者,一口笞四十,三口加一等。过帐一百,十口加一年,罪则徙三年。” 埋头冥想的书生再狠一拍脑门,抬起头来道:“对了,就是这个!”待看清来人时,笑容突然停顿在脸上。 并非是失望厌恶的那种僵硬,而是来不及做出改变反应的惊诧。 午后光芒斜撒层层薄黄,她一袭青色官袍站在廊下。光蒙雾重,看不清面容,只是四下里静谧无声。 书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确认不是梦。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张大了嘴。 刘则忍听见声音后,眸光下斜瞥见一青色袍角便猜到是谁。心想只是才接到告知便来到这里,别人尿遁都来不及,她倒跑得挺快。 他起身见礼,唤道:“叶县丞。” 书生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向她道:“原来你就是平楚县新来的县丞叶栾我们见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叫袁明焕呐,就那个……”袁明焕伸手拨开人群,直直向她走过来。 刘则忍冷眼瞅他,伸手挡了下道:“书生总该懂点礼数的吧像你这样的连解试都过不了。” 叶栾点点头道:“倒是记得。下次莫再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悬腰上,不是梁上君子的,瞧着也惹眼。” 袁明焕捂住自己的钱袋,一脸无辜道:“远游在外,爹娘疼我,有甚法子今早你还给我就走了,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再遇可是缘分。” “日头太烈,换个地方再录罢。”叶栾走下来停在罗莺身旁,扫了一眼后面,知悉还有至少二三十户等待记录手实。 小孩眼睛一眨不眨注视叶栾的脚边,那里有一只黄色大尾巴轻轻扫动。须臾,它便走了出来,像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双漆黑眼珠炯炯有神看着小孩,身后尾巴摆动,吐出舌头作出一副憨态模样讨好别人。 小孩拍打双手,呵呵笑起来,这里的气氛终于好了不少。 刘则忍叹口气,百无聊懒地合上一册册的手实牒状,故意放大了声音牢骚道:“别的县照例有里正五个,咱们县走了一帮子官员,里正只剩我一个了,怎么忙活的来啊,真是!”他抬头瞪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习惯性地指桑骂槐道:“见鬼的天气!” “来时我已听说了,左右县里尚无作奸犯科,我帮你罢。”叶栾数完人数,今晚手实完毕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还得挨家挨户亲自貌阅,核实并添注后再把每份手实要抄录三次,分别上交户部,州府以及留在衙署籍坊中。户部和衙署处暂不着急,但明日貌阅必得消耗一整天了,除非今晚守夜抄录。 马车上的两夜簸地她无眠,再加上今晚,是三天三夜未合眼了。 叶栾的食指和拇指在宽大的袖口里轻轻搓着,从踏入官场那一刻起,她就该知道劳碌迟早成为平常事。她和刘则忍带一帮户主穿过外面的公堂,来到庭院侧房,此处树林阴翳遮蔽日光,时不时吹来裹挟几丝风,不算凉快,裹着闷热。 “请吧,刘里正。”叶栾指了指廊下摆好的两副桌椅,上面早摆好了笔墨纸砚,以及厚厚数本手实文牒。 刘则忍叉起腰,懒散地倚靠墙壁,懒懒想着,在平楚县这么个破地方,是铁打的里正,流水的县丞。能当县丞的多少本来有些手段,或是不幸遭贬为八品县丞,或是从此处做起后来平步青云,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以担任这种职位为辱,何况是贫瘠之地的县丞。 而叶栾原本是瀚安县的知县,听说治理该地治理有方,肃正清明。 肃正清明活该本贬到这里降一级当了县丞,准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肃正清明对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来说,是原罪啊。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叶栾,对方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不以贬官为杵似的。 罗莺在叶栾面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手肘放低撑在膝盖,好方便小孩去摸那只瘸腿的狗。 “夫君崔崇,廿八,婢子罗莺,廿岁。家有八亩田……”罗莺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叶栾提笔书写,笔速极快,全然不需罗莺有意放慢语速,但字迹端谨秀整,丝毫不见潦草。  罗莺抱着孩子连声道谢,她走后,袁明焕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地坐了上来。 他伸手摸了摸叶栾写下的字,自言自语道:“我都写不了这么好看的字。”笔墨未干,他蹭了些墨迹在手掌上,牒状上的字也被擦的模糊。 见状,颇为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叶栾半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在没有责怪之意。 袁明焕一下子坐端正起来道:“平楚县东渠袁明焕,青春正好不及弱冠!” “十八”唇红齿白的书生少年,估摸着应当是这个年纪。 袁明焕重重地点头,目光像被拉直了般只盯着叶栾身后的墙板,他担心自己再看那手实牒状就会脸红。 申录完毕时,太阳已没入衙署屋顶的藤蔓下,乡人散去,刘则忍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 叶栾抖了抖袍袖撑着桌面站起来,一股子眩晕猛地扑向她,幸而旁边就是红漆木柱子,她靠着柱子站了一会。抬眼望见对面屋脊仍驻留一线缤纷,从远处向这里铺开辉光,映得砖瓦呈一片粼粼之色。 渐淡渐细,终于坠入天幕外。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写新文,请多包涵。 背景参考唐代中晚期,有所考据,切勿较真。 “复羽叶栾”为树名。高中时期的学校里有一座样式古朴的亭台,周围树木葱茏,树干上挂着介绍用的牌子。当即看见“复羽叶栾”一词,便心生喜悦。且树木挺拔,枝干虬曲,与周围树木大不相同。后来知其俗称:“摇钱树”。认为雅俗共赏,十分心意相通。 女主的名字便自这棵树始。 第2章 不喜甜 云层收尽霞光,天空色彩浓厚地近乎于紫。 叶栾不经意将手搭在腹上,穿过长廊,再走过扔留存少许霉湿气息的堆放籍册公文的籍坊,来到堂厨。 灶头上锅碗瓢盆相碰咣咣响,正刷碗的杂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沾水的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她的穿着:“叶县丞?” 他看见叶栾有些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什么,“是您方才在廊下和刘里正手实?啊这,其他差役们都吃完回家去了,”他看了眼还剩下的残羹冷菜,一拍脑门,“要不我再给您做?” 叶栾愣了会,摇摇头道:“不必了。煮一些面罢,一会儿刘则忍醒过来让他吃。” 叶栾回到那间籍坊,屋子空旷,一半放置牒状,一半则放置县志之类由当地官员自己编制的书册。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箱子里面的东西和箱子外壳都过于朴实无华,里面尽是一些公事公办的物什。她拿出被切得既柔韧又锋利的荆条,在悬挂着写有“县志类”牙签的书架中逡巡,细长手指最终停在最下面一套书上。 无人打扫的书室,灰尘积满。叶栾夹住那一套往外拖,同时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抵住上面的书,让它们慢慢下落不至于激起太多灰尘。 荆条把书籍捆得四四方方,在上面打出一个结,她用手指勾住提拉起来。 宵禁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叶栾出衙署后加快了比平日快得多的步伐。 衙署位于荣兴街,偏南,叶栾提前在此处找到的房子位于荣兴街北面附近。荣兴街的中心位置便是集市所在地,一整个白天那里都热闹非常。 街边小贩忙着擦桌子收板凳,将各种物品排上小车。地上收拾干净后,自己就坐在前面,将手中鞭子甩向马背,那马长嘶一声,蹬起腿拉车骨碌碌向远处跑去。 在叶栾到达前,街上空荡一片,已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叶栾继续向前走,奇怪的是,所行处皆听见店铺关门的声响,仿佛计划好了一般,在她来时一家接一家关闭。 在集市拐角的偏僻处,她终于找着一家还腾着热气的。 “店家,还有吃食么”叶栾站在门外问,声音有些沙哑。 店里的人把抹布一甩,搭在肩上,看也不看叶栾,抓起另一块抹布继续擦桌子:“客来晚了。现在只剩一叠点心,在锅里热着。” 点心,很甜的点心叶栾站在原地神思怔忪,提步将要走,但肚子饿得几乎疼痛。她回头抿了抿唇道:“有劳了。” 店家提拉这双眼把锅里最后一盘点心装起来递给叶栾:“二十文。” 迟迟没有反应,也不见握着钱的手伸过来,店家终于古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心下一惊,面上立时带了喜色:“叶知县我是瀚安县人,才到这里不久呢。” “我已不是瀚安县知县,”她说话的声音平直无波,异常干涩,“为何一叠点心卖得如此贵,往常不是两三文么” 店家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把抹布甩在桌上继续擦拭:“这地方旱情严重得很,没粮啊。别个州县的知道了就往这里挤,开铺子,卖米粮,把价钱抬高喽,不管多贵好歹是生活之需不是,总得掏钱买的。” 叶栾微微拧眉,从袖中袋子里拿出二十文。店家看见了却摆摆手道:“您的钱,我就不赚了。我知道这样赚别人的钱不仁不义,但又不只我一个,平楚县的米粮问题迟迟没着落,讨厌我们价钱高的,也拿我们没办法啊。” 她没说什么,微微蹙着眉头的模样也总是让人瞧不出心思。没听见店家的告别,她提着东西缓步走出集市后绕进一窄巷,周遭顿时变得狭窄起来,巷子两边有房屋围墙树立着,高高耸起,向内聚拢。 风比她更先推开大门,她整个身体也好似在被往前推。庭院里没有光,中央一棵硕大樟柏在风中抖动叶子。 她打开房门,将木盒和书册放在桌子上,从窗格上拿出点火用具,转身行至墙边,探手模住了硬冷的细长直杆,再往上便是灯盘,她记得大概是在她脖子的那个高度。 一手将火石压住火绒,另一只手握住火镰敲击火石。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每一次的敲击声又冷又硬,在这入秋却闷热的夜晚里,和树叶磨挲出柔软声响和在一起。火绒中窜起红星子,浓烟团团升起。她拿走火石,摊开手掌扔出火绒。 “啪”橘红色的光芒陡然壮大,火光映照出她的面庞,火焰在她眼睛里隐隐跳动。 叶栾打开盒盖,做成花瓣样式的酥酪被整齐排成两圈圆圈。她拈起一块却停在嘴边,很甜,不用尝便闻道一阵阵甜香味。她的嘴唇向内微抿,随即整块都扔进嘴里。 她囫囵吞下,像在和谁作对。 糕点的甜香味闻起来最使人身心愉悦,但对叶栾来说腻得发苦。糕点嚼在嘴里滑且软,像引人追逐口齿之间的闲散趣味,但这种口感于叶栾而言,宛如黏住了喉咙,怪异的粘腻的东西攀附在口中。 尽管在年幼时,她对糕点的喜爱与其他女孩无异。 她很快就吃掉了所有酥酪,突然门外出来呜咽声,接着又响起锋利的爪子刨在木门上的刺耳声音。她走近门,轻呵一声:“出去!” 那狗拖着长长的音,像人一样发出了委屈时的声音。 风呼啸过庭院的声音很大,树叶撞击,门窗重叩,门外的狗叫声听起来足够凄然。她的面目在黑夜中更令人难以捉摸,此刻她手掌贴着门,只是静静地听门外响动。 好一会,没声了。她以为它已经离开,打开门一看,它趴在地面。歪头看见叶栾,一下蹲起来,冲她摇尾巴。 一只狗而已,不是吗?一只狗而已,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她不相信并且不接纳的事情太多,但今晚她受不得这吵闹,最终打开了门。那只狗很是兴奋地跑进屋,绕着她的脚转。 回到亮着烛火的屋室,叶栾挪了桌椅靠近长脚灯。动手松开藤条,拿出那些牒状重新抄录。她和刘则忍一人一半,但还是要用半个夜晚完成两个里正抄誊的量。良久,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狂风乱窜,叶栾哆嗦了一下拉紧外袍,“扑”地一声,火焰骤然熄灭,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誊写已经完成,她蜷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像某只黑暗里熟睡的动物。半晌,椅子挪动声吱吱呀呀响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已经站起重新开始点火。 桌面被光照亮,尽管仍然只是一室微光如豆。她翻开那一套《平楚县志》,细细研读。那只大狗还在她脚边偎着,睡梦里也摇起了尾巴。 县志中有记载,平楚县东面有一座山,山上多出名贵树种,材质比其他地域优良,多年前被人发现后,经大肆砍伐被运往京城或者江南一带,行情十分紧俏,因而这里的人也算富足。 但叶栾来时曾经过那里,她明明记得一眼望过去所见的那座山早已不复葱茏,大片的黄土如同伤疤裸露在风尘外。而那些树,稀稀松松散落,有气无力地张着枝干。 旱情日趋严重,必然与树木缺少有关,但到底该如何解决还没有头绪。叶栾眉头不松,不停向后翻,终于发现一行字。 她下意识咬住笔端,目光如炬,快要把那小小一行穿透。终于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亮。 这天已是卯正时辰,叶栾回衙署应卯。大黄狗远远地出来迎接,兴奋地胡蹦乱跳。 但那黄狗一直冲叶栾摇着尾巴,她走到哪,它便挡住哪。叶栾不多看它一眼,循着空隙就走进去,自言自语般道:“这狗怎么还在这?” 叶栾从人群中揪出那个藏匿在人群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人,把他桌上的牒状塞给他,吩咐道:“现在去貌阅,有虚报残疾必定更改。一一核实,耽误不得时间。” 刘则忍抱着东西没有动,断掉的一截眉毛高高翘起来,表情故作神秘,对叶栾道:“我们县昨日一更天那会来了人,里正可知晓?” 叶栾松开被荆条勒得发痛的食指,换了无名指和中指提拉:“不是有宵禁么,他们在干什么” “就那个据说被皇亲国戚住过的宅子,他们进去了。宵禁天还敢有响动,这搬来的肯定背后有人罩。咱们州的长史和司马都吩咐下来了,小心的很,管宵禁的提辖可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叶栾关注的要点不是来了什么人,而是那座宅子。平楚县除了木头便其貌不扬,还能有皇亲国戚的宅子么,于是她略疑惑地问道:“皇亲国戚” “说起来很简单,他们避乱的时候逃到平楚县来,盖了宅子开了田地。我们那座山上的木头还是他们发现的呢,一群白丁怎么可能识得好坏。” 提到平楚县的“白丁”,他又想起那些背地里乱嚼舌根的人,脸色都变得难看了。懒得再说,抱起牒状,就走出去貌阅。往年的貌阅都是能敷衍则敷衍,甚至都有没干的经历。奈何这新来的县丞是个极其认真的主,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道:“我阿娘虽喜这只狗,但它不跟我们亲,成天往衙署跑,估计还是舍不得你这个旧主儿。” 叶栾回过头,澄亮的眸里带着丝恍然,说起来她还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差役。 那五大三粗的差役看见她的脸,不知怎么了,突然拿手抠抠脖颈,变得结巴:“叶,叶县丞来得这般早,还是吃了早食再,去团貌吧。” “多谢,来得路上经过集市,已吃过了。”叶栾把他们每个人的脸都扫了一遍,而后点点头,抱着牒状出去。 平楚县的住户格局,昨晚她已有所了解 。一路核实下来,常有人拉住她反复唠嗑,捋清楚了,明白他们说的不过是一件事:钱财米粮。 被降职到这里的原因,她其实心中了然。但平楚县旱情发生一月有余,而朝廷迟迟不见赈济措施是何缘故这其中有多少暧昧的厉害关系,她还未曾深涉。 貌阅结束时已将近黄昏,通红云霞一簇簇被山峦吞噬。这条道路在余晖中看起来空旷干净,她走在这条路上,像踏在少有人烟的荒凉上。 前面是哪里,她便不清楚了。只能远远地看见路的尽头有一座隐藏在竹林里的宅子,红色围墙傲然高耸,光芒顺着屋脊滑落,竹尖探出墙头,在风中轻轻招摇。 宅子大门外停了辆马车,叶栾伫下脚步,不一会马车里就出来个体格肥胖的男人。此人正是平楚县县令,宋邦。 “嘁。”叶栾只瞥了一眼便转过身,这时身后却传来宋邦唤她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书目: 杨际平:《论唐代手实、户籍、计帐三者的关系》 第3章 人初见 “叶县丞,知县阿郎碰着了难事,请您过去呢。”小厮额头上冒着汗珠,顶着外边烈阳一路跑来。 宋邦向她招过手又兀自回到马车里,叶栾见状微嘘起眼睛,抖了抖被勒得通红的手指,把牒状抱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小厮大叹一口气,举起袖子擦自己的脸,“老爷今早去拜访那位郎君,谁知郎君闭门不见。老爷正发脾气,要您去见他。” 她把牒状交给小厮道:“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到衙署,刘则忍手上。” “好。”陡然加重的力度让小厮的手臂也不由得一沉,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新来县丞,又该怎得有力气提着牒状挨家挨户貌阅? 高耸的屋脊贴着黄釉琉璃瓦,森细密竹探出赭红色围墙,既有轩昂气势又难得诗情画意。当日叶栾前往平楚县时经过这宅子,不过走的是宅子后面的那条路,故而没有认出,直到宅子后面光秃秃的山暴露眼中。 前一日荒凉的宅院,今天就要被拖下一趟浑水。 宋知县的轿子停在门前,轿边小厮望见叶栾渐行渐近的身影,撩开轿帘通知他。宋知县从轿帷窗口探出头,朝叶栾道:“叶栾,进轿子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轿中放有瓷制盆舆,冰块堆积其中,旁边一个侍女手持团扇轻扇。叶栾刚进入轿子里时,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她的后背不自觉缩了缩。 宋邦猛拍大腿,气得胡子都一颤一颤的,冲叶栾不满道:“从沙州来的人,仗势大得很!枉本官今天一早就过来想着尽一尽地主之谊!他们倒好,让本官吃了个闭门羹!” 叶栾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轻抿一口,垂着眸子注视杯里名贵的茶叶,嘴角微勾似有笑意,“知县大人当真只为尽地主之谊?”宋邦光顾着抖胡子没有回答,叶栾接着问道:“宋知县可知来人是何身份?” 他突然皱起眉,端正了神色:“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从沙州来,将一路向东,去往长安。岷州刺史命我等好好招待。” “那么刺史,可有说起我县的赈灾之事?”清脆的一声响动,她盖上茶盖,挑起眉来半眼睨着他。 宋邦的手搭在自己的肚皮上,灌了口茶呵呵笑了两声,全然不以为意:“一个州有多么县,又不只我们这受灾,州长官还没发话,等等看吧。” “你干什么!”宋邦被叶栾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方才蓦地站起来,手掌拍打案上。宋邦吓得一抖,茶杯差点从手中掉落。 “等等看?”她眼睫本身就浓密如羽,稍稍眯起时,眼尾处便上下轻微挤压勾得眼睛愈发凌厉。 宋邦晓得她治理瀚安县的手段,被贬到这里据说是因得罪了什么人。尽管如此,他还不能用自己高她一级的职位责罚这个自认狂妄无礼的人。 “怎么,你要替刺史给平楚县发放赈灾银两,还是带他们整理土地改善作物?”为官数载,宋邦早就清楚官场阴诡,而这一切大多建立在剥削之上。他看叶栾这反应,尽显嘲讽语气。 “得了,去帮我瞅瞅那个从沙州来的。”他从侍女手中拿过扇子,对着自己一顿猛扇。 此话在叶栾意料之中,她不徐不疾喝完茶水,再道:“知县若是怕遭了闭门羹使人笑话,但吃过闭门羹后便打道回府恐怕损失威严,更使人笑话,下官都明白。然而那位郎君既不愿见知县,一个小小的县丞又如何令其网开?” 宋邦可真是急到嗓子眼了,不假思索喷出,“也许他就是专门等你来看他的呢!”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愣。 叶栾袍袖遮嘴轻咳一声,道:“下官且去一试。” 门上用的葫芦锁,掂在手中很有分量,她就着锁敲门,不一会就有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双鬓花斑但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看见来人穿的是青色官袍,但面容气度皆是不俗,目露疑惑问道:“请问阁下何事?” “鄙人叶栾,是此县的县丞,闻贵人到访,特来拜见。”叶栾语气沉着,缓缓说道。 吴管事皱紧眉,吩咐了旁边满眼好奇的小僮进去告知。而后放开了声音说道:“府中公子舟车劳顿体力不消,实在难见知县大人,知县大人又何必差遣县丞前来试探?知县请回吧。” 轿子里的宋邦听见这故意要激怒他的话,瞪圆了眼睛,气得老脸涨红,为官数载可曾受过这般待遇?何况还是在新来的小县丞面前! 说一不二,当即跨下轿子冲过来,大袖一甩:“平楚县的贵客昨晚一更天来这里,到这时还在休息吗!” 小僮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急急忙忙跑过来,运动得十分吃力。他凑到管家跟前耳语了几句,说完后更是抿着嘴朝叶栾不受控制地笑。 “请跟我来。”管家松开抓在门栓上的手,又一下子抬起来挡住宋邦。 宋邦的脚堪堪停在门槛上方,叶栾也一时顿住了步子。吴管事转过头好声好气道:“郎君要见的是这位县丞,请知县止步。” “哼!”宋邦瘪下嘴,这些天是撞着了什么给他那么多气受,“走就走!” 叶栾在内堂里坐了有一刻钟时间,右肩隐隐约约泛起疼来。她习惯用右手提东西,会痛也不奇怪。 抬左手去揉,眼神一晃,瞧见隔间窗格后一个人影。 只是一个侧脸,被雕花窗纹切得模糊。但花纹阴影就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昏昧恍惚,这时候黄昏中的灰尘微微荡漾。 叶栾停下了揉肩膀的动作,因那张脸缓缓转了过来。窗格后,一双眼睛看向了她。 说不出的熟悉,兴许是十几年前的故人罢。叶栾勾了勾唇角,看起来是要笑的样子,但仔细看了又没有。 “叶栾?”他念出她的名字,从长长的窗格后走,明明灭灭的光斑在他脸上一跃而过。 他在位首坐下,把手中一卷纸放在椅边小案上。目光停于叶栾的脸庞,看她高高束起的长发落下玉冠,发丝浸在浅光里莹莹透着亮,勾着细浅碎发。 沈绥不动声色,道:“你可知,我为何允你来” 叶栾偏斜脑袋,看着他袍底露出来的一块靴面,道:“某愚钝,某不知。” 他拿起案上纸状扔给叶栾:“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的。” 叶栾敏捷接过,打开后只触及一眼便重新卷起,那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端正流畅的楷体,就是她所书写。 她想起自己在瀚安县当知县的时候,凭一腔愤慨以为单靠一己之力便能解决好所有问题。结果错将笔墨当剑,言辞当令。现在以她被贬平楚县县丞的身份看来,不过是满纸悬河,而发声者倒成为滑稽好笑的愣头青罢了。 “不知郎君是如何得来这张纸的?”当今皇帝如果没看见这张写满她字迹的纸,那么应当是被某些就此有筹谋的官宦拦截。 叶栾向来记性很好,认人也不差。她已经开始想象身边这个暂且可以称之为自己“旧人”的男子,刚从沙洲到达岷州,手便迫不及待伸向了长安,以至于人未到达,便从报复她的人手里,重新得回这张纸。 但他拿到这张纸有何用只是还给自己么? 沈绥捋着袍袖,不紧不慢道:“你的请愿书在依照流程经过各部门的手里时,被私自偷看。” 叶栾好像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但这毕竟不是使得她被人盯上的直接原因,她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那些官衙里各式各样的请愿书堆在一起都快霉烂,或许你的请愿书也本会被搁置在那里很长时间最终废弃掉。但你的请愿书一到,他们看见你的名字——叶栾。鼎鼎有名的少年魁首,便争相一睹风采。” 叶栾冷吸一口气,又忽地轻笑了一声,道:“难道是他们看了,另被有心之人传了去?” “没错,”他轻呷一口茶,“从那些惫懒官员手中拿到你的请愿书很容易。不过你一定又会想为什么我人在外,还极快专挑了你的拿到手。” 位首之人太过聪明,叶栾微微蹙眉,目光从靴面,袍角,腰带,渐渐滑到他的衣领。却在看见衣襟边一处纹样时,眸光顿了下来。 “为何?”她按捺住自己突然升起的别的心思,淡淡说出了这两个字。 沈绥注视着她看自己襟边纹饰的双眼,须臾,弯起手臂撑住下颌。叶栾被这小小的动作,便惊得挪开了眼睛。 “你的解试文章,我已看过了。再加上你的请愿书,这个朝廷已很少见到这样的言辞了。若是换个人担任主审官,恐怕你现在坐不了这里。” 叶栾轻抿嘴唇,抓住状纸的指节泛白,一言不发。 “言辞激烈处有藏不住的恳切,见解制策时犀利精辟,侃侃而谈。这些,反而使你成为你笔墨所指之人的眼中钉。我在想,或许本就该不使你成为解试第一,便不会让你误会‘正直’是官场通行令牌。”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紧紧注视着她,观察她脸上任何一个可能松动的表情。但她没有,好似比他预料中更迟钝、木然。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常科科举分三级,州府一级为解试,之后是省试,最终为殿试。殿试自武则天始。 貌阅/团貌:里正或县长官亲自检查居民样貌是否与手实记载一致 第4章 赤子心 “或许本不该使你成为解试第一,便不会让你误会‘正直’是官场的通行令牌。” 沈绥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畔敲响,仿佛某种有回音的鼓动。它们互相争吵,互相拉扯,叶栾主动选择忽视了很久长久的事实被一个多年后见面不到刻钟的人猛地撕开。 她抬头,盯住沈绥的脸,一字一句道:“赤子之心,没有错。” 沈绥神色如常,手指在扶手上一点一点。 他难得还想要说很多的话,但叶栾看着他的神情,即使藏掖得很好,防备疏离却满溢了出来,藏是藏不住的。 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放下手臂,站起来道:“不送了。” 叶栾也站起来将要离开,出于礼节亦或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客气道:“攀谈许久还不知郎君姓名,自觉唐突。敢问郎君姓名?” “沈绥。”他握着扶手的手一松,抛下一个名字便转身离去。 沈绥,当朝丞相之子,几年前,他们当真在长安城见过。叶栾几乎笃定了他不会认出自己,不仅如此,十年前曾见过自己的任何人,都会再认不出自己。 团貌后增添修改的东西并不多,刘则忍一个人就可以很快完成。暮色低垂,叶栾并不打算再回衙署,抓紧时间回自己的屋子。 摸黑点灯,摊开县志,一坐又是半个夜晚。 平楚县的水确实深,但比想象中浑浊。瀚安县也不乏腐败,好在尚兴庠序之教,使得百姓处于被动地位但并不愚昧。 她做请愿书揭露个别丑事,那里的人可以做到几乎一呼百应。即使不知惹恼了那个权臣被贬,最终有个结果。但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居然都出现了。 翌日应卯,叶栾甫一进门,就看见公堂里奋笔急抄的刘则忍,过去问道:“倘若前日你放走了他们,手实岂不就省时辰伪造了?” “当然,很多县都是这样干的。朝廷忙着平内反外,早就没工夫捣腾在小州小县了,更别提州长官了,”他揉揉自己的手腕,将牒状整理好抱起来,“如县丞大人所愿,下官抄录好了这就送过去了。” 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是什么。这是她昨晚一直思考的问题。 涌入平楚县高价买卖的外地商户,腆着钱囊装无知的本地知县,惫懒无聊胡乱搪塞的里正,她眸光扫向后面:一大帮坐谈消遣的公差。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幸且不争。 穿过内堂的庭院,左拐便是籍坊。推开门的刹那灰尘铺面,日头依旧强烈。干燥的空气里裹着霉味。 叶栾叫来几个公差打扫了一通后,往里面搬进桌椅。那狗一瘸一拐跟在她脚后摇尾巴,桌子放好,它便蜷起身子窝在下面。 “你跟着我,我有什么好?”那年,她逃出瘟疫肆虐的河州,在外流浪时遇见了这只狗。它饿得只剩皮包骨,陷落的眼窝里两只又大又圆眼睛直直看着她。并非怜悯,而是同情。她将身上仅剩的一块胡饼扔给它,看着那狗的吃相,她突然发笑。那笑好像是在笑狗,但明明犯不着笑狗,尽是对命途的讽刺罢了。 后来,这只狗的跟随让叶栾险些措手不及,她自己都照顾不好,更没工夫去照看一只狗。 公堂里忽地响起大动静,黄狗惊醒过来,冲前面汪汪大叫。公差匆匆跑过来道:“叶县丞不好了!他们找过来了!” 叶栾听罢,暂停手头事务,拍了几下它的背以示安抚,径直走出去。 衙署里闹哄一片,见叶栾从前面来了,齐刷刷拥到她跟前七嘴八舌。 罗莺撇开那些闹哄哄的人进到最里面,举起她手中的篮子。敝筐里躺着几根奄奄一息的小麦,花序大概只有一寸不到 ,且顶端穗实稀少单薄。 叶栾伸手拈来一颗,又在指尖细捻去外皮,尘碎掉落下来,里面居然是空的。 “小麦秋种夏熟,旱情推迟成熟时间将近秋分,况穗少无实……知县大人可曾给你们分发赈粮?” 这种问法大抵是没有用的,但叶栾不得不确认一次。从昨日的谈话中,宋邦态度很明显,好像见惯了这种事,在她面前都那样含糊其辞,单求自身安稳。 罗莺落泪如雨,怀抱敝筐不住哭诉道:“最终我们手里拿到的,只是一包种子罢了,哪里有什么赈粮。我家夫君整日劳作,天公无情,又积了许多伤病,今早躺在床上已动弹不得了。我去田里收麦,谁知道,尽是这样子。” 旁边一个头缠巾布的妇人向罗莺举起自己的手,好心安慰她道:“崔娘子你带着不满周岁的娃子,你年纪又小不必下田劳作,你看我们这些。” 一双黢黑坚硬的手勒满血痕,叶栾微嘘起眼睛,面对妇人刻意展示的伤,觉得自己还能看见她手指上一块块平硬的茧,正在褪皮或被磨得泛红。 妇人叉起腰,扭头对叶栾指指点点,“我们隔三差五就来衙署一趟,你们动也不动。吃我们的钱粮不给我们办事,当什么父母官?是眼睁睁要等着我们饿死吗!” 人群中有几声附和,似是害怕叶栾才不敢作出大动作。 妇人知晓有人赞同她便愈发肆无忌惮,趾高气扬。 叶栾一言不发,双眼像沉没在海底的石子。 片刻后沉着道:“本官上任不满一月,尚未吃你们的粮,动你们的钱。自得朝廷任命起,就担起这个责任。但要是你们过于用力拉扯崖边稻草,再结实也会断。” “怎么信你哪个官员不是信口雌黄?” 袁明焕在半路上听到他们要去“衙署”算账,还扛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生怕文绉绉的县丞出了什么闪失。忙不迭赶来,就看见这群人毫不留情口诛的一幕。此刻,圣人的教诲在他脑中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高声喊起来,把他们的声音压住:“叶县丞才上任,忙县里的事务专注勤恳。你们无缘无故把怨气撒在她身上,以为就能解决旱情么!要找,为什么不找知县去!他官大,能说话!”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不过马上又有一个声音提出质疑:“不晓得袁举人如何得出县丞专注勤恳一事啊她上任不过三天,你就这么忙着讨好县丞给你自己谋官做你怎么不去讨好知县呢!他官大,能说话!” 嗤笑满堂,他被别人反用自己的话堵了过来,脸气得通红。 至于他为什么晓得叶栾专注勤恳,因为他家就在她对面啊。两个晚上,他都能看见她都提着书册进出。不看书,难道还从衙署籍坊里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么? 叶栾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再跨前一步,刚开口要说点什么,又被一道声音半路拦截。 “我不管,平楚县物什贵,钱早就花光了。拖了这么久,现在就要拿到灾银,不然集市里的一粒米都买不了!想出也出不去!” “要是能出去,可不就该早点走。真羡慕一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下江南的赵家,往河南道探亲的钱家,还有同儿子上京赶考的孙家……” 一个体格健壮的公差可受不了那妇人尖利的嗓门,自己老母亲的啰里啰嗦已经够他受了,他走过去推了她一把:“都是你个母夜叉,让你家夫郎落得个畏内的臭名声!” 罗莺扔下篮筐扶起她,抚顺妇人因愤怒不停起伏的胸口,语气中仍带有哽咽,“赵娘子你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听好了!明日,请各家户主到衙署大堂里来商议。”她展平那张纸,举高双臂。 此刻有风灌入,闷热地一通胡搅。她站在最前面,面对一双双透着不信任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太单薄,好像快被刮破。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信且不正。 有人凑近去看,咂咂嘴就离开,因为根本不认识字,那就等明天看看她要如何。 “那就看看明天你要如何!”不认识字是他们自认的唯一有失气势的地方,无聊无趣,众人散去。 袁明焕的脸几乎贴在纸上,半晌,从纸面后缓缓移除脑袋,长大了嘴,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叶栾。 “真的,要这样做?” “是。”她收回手,卷起纸,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是今天”他看得明白,那上面写的措施对平楚县来说可谓惊天动地,极有可能引发争议甚至反抗。她肯定也明白,只是明知,还会? “东西还没有到。对了,方才听他们说,你还是个举人?” 支支吾吾了半天,袁明焕抬手挠着自己的脖子,道:“没什么用,不如县丞当年是解试第一名,可以授个体面点的官职。如果你遇着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个识得字的。” 叶栾没有作声,片刻,却笑了出来。 “多谢。”她的语气没有面容上体现的那般活跃,反而很轻,轻飘飘的。 “没事儿。”袁明焕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尽管很浅,也使他不得不雀跃起来。想起家中还有事,告别后便飞快跑出了衙署。 作者有话要说: 斗胆求个收藏 第5章 梁上人 瓷杯在手中生凉,婉转花纹蔓延至眼底。 叶栾手捧茶杯,左手将茶盖倾斜露出月牙空隙,清绿茶水起涟漪,一叠一叠向一边堆砌浮沫。 在宋邦说话时,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宋邦拍打扶手,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在听没有!我支给你一大笔钱,已是做出了最大让步。” 叶栾的目光从茶上浮沫移向宋邦的脸,她的眼皮微抬,眼中那一瞬间乍露的寒芒即使有意收敛,也让宋邦怔住片刻。 他自认混迹官场阅人无数,但无论是方才这少年看他的眼神或是少年本身的才能,都表明此人,与众人不尽合流。 “知县把给出钱财说成是‘让步’未免好笑,”她将未沾一滴的茶重新放回手边的小方桌上,“为谁让步?下官吗?下官不过一介县丞,照顾此地百姓以及与知县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职责所在。知县无需为下官的苦苦纠缠让步,知县应当明白的是,平楚县的百姓还等着你救,而不是在此与下官这卑微之人作利弊权衡。” 她脚下行如流水,跨过门槛时继续说道:“平楚县一旦倒下,朝廷为粉饰公义难道不会降罪与你?知县力求的安稳又能维持到几时?” 她忽然转过身来,逆着光笑了一笑。狡黠又庄重。 “哼!”宋邦端起茶来牛饮一口,望着渐渐离去的少年背影,眯起眼睛,“不是有你为平楚县忙里忙外么,倒什么倒。嘿,我倒是坐享其成。” 不消片刻,小厮便抱来一大罐子。钱不可能没有用,再说她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便是讨钱。当了一年两袖清风的瀚安县知县,她积攒的钱财只是寥寥,根本不够。 宋邦对那罐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可是他长久以来搜刮民脂民膏积攒下的钱呐。谁知道眼前这小子好厉害的手段,威逼利诱硬生生从他牙缝里翘出一罐珍贵的开元通宝。 他一张肥腻的脸扭曲得古怪,处处都暴露了悲痛之情。 叶栾二话不说便接过,随意道声“多谢”,抱住重量颇为可观的罐子走了出去。 知县府的大门外,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下意识的举动,她眯了眯眼睛。 回到衙署的籍坊,她桌子旁正站着个男人,双手插进袖子里,稀长胡子,眼睛狭长,俨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 叶栾把宋邦给的钱罐子交给他,又从袖中拿出自己的装满全部积蓄的钱囊,语调冷然:“当真明日就能到?” 商人挡住了叶栾递来钱囊的手示意不用,又把那摇得桄榔桄榔的罐子放在桌上,仔细道:“水运,从鄢州经由条洮水一路南奔,一天一夜便可到达。” 他笑起来,十足的自信。而叶栾的视线落在钱罐子上,不知在想什么:“鄢州与岷州中间的洮水河以右,便是河州。” 商人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应道:“叶县丞记性甚好,那是离吐蕃最近的一块平地,据说从前还闹过瘟疫。不过在新任刺史的治理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河州,瘟疫。她当年,就是从河州经过洮水一路东行回到长安的。怎么会记不清楚。 商人打开罐子,从里面随便抓出一把铜币,与钱罐子各放一边。 叶栾微皱起眉,有这么便宜么?这商家还自己动手减去大概一贯的钱币?不成想他抱起了钱罐子,把罐子又还给了叶栾,而自己捧起刚刚抓出的那一把。 “消息,我已经告诉鄢州的人了。叶县丞要的东西现在就在船上。” “你自己写信来提出售卖种子,鄢州的种子昂贵无人不知,倒像你这般亏损,于自己有何好处”她说得轻松,却在怀疑他的动机。 商人行商,岂不牟利特别是新结的那批种子十分优良,多少人求之不得。再加上河运路销,自己筹到的钱财加起来也就勉强堵上缺口,他最后却只收一点? 商人把钱一枚枚倒进自己的囊袋里:“实话实说吧,我既然是商人,自然不肯有亏损。钱,我已收过了,不过不是叶县丞你的。而这些钱,也权当意思意思,给那位郎君说明。” “那位郎君?”她的眉头一跳,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叶县丞聪明伶俐,某何必画蛇添足呢。”商人匆匆行了个礼,不便多说,转身告辞。 光芒被寸寸逼退至青山外,一小片涌动的绚丽出现在屋顶上空。 叶栾坐在椅子上,放下手臂垂在两侧。她昂起头,脖颈抵在椅背顶部。睁着眼,只是望着头顶纵横搭建的木柱。 渐渐地,夜幕由东向西被拉起。黑暗降下来,叶栾站起身,走到书架后。 再出来时,她长发高束,一身黑色短袍,长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副袍子里裹着的女性身体,终于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不再受限。 比起伪装,她从头到尾都是伪装。不如完全展现本相,才算完美无缺的伪装。 纤细的身影融入夜色中,来去不过一场风。 她纵身一跳,趴在知县府的围墙上。无人,无声,无光。手扣住砖石缝隙,腿慢慢下移,直到整个身子悬靠在墙壁,脚尖微一用力,轻轻着地。 知县府的构局在今早来时便被她摸了个清楚,正对着她的,便是书房。 行步如猫,敏捷似燕。她在书柜里一番寻找,翻看后即归回原位不露痕迹。终于在最底层的箱子里,找到整整一箱账目。 叶栾拿出自己专门带来的口袋,扯开,偏过头看向后面漆黑黑的一片,语气冷然道:“这位潜藏许久的郎君,不出来阻止么?” 在她进来时,书房里绝对没有人。直到找到了箱子,她才感到身后有所异样。 那人从黑暗里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叶栾神经紧绷,反手打过去,握成拳头的手不料被他握住。 温热有力的手,几乎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拳头包起来。两人的身体皆在近处,来自对方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气让叶栾立马猜出了他是谁。 叶栾此刻半跪在箱子旁,沈绥弯下身扣住了她的一只手。一高一低,她猝不及防伸腿前扫,沈绥却像早有预料,扣住了她扫过来的腿,手上一用力,将她直接提起来。 另一只自由的腿,在两人的身体靠近前灵活一弯,狠狠地击中他的膝盖后部。 叶栾使猛力试图挣开他的手,那人却出乎意料地握得极紧。太紧,紧的不像是桎梏,像是逮住即将流失的东西不肯撒手。叶栾又挣了两下,来不及了,沈绥膝盖受力,身体失衡,连着两人齐齐后倒。 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深深挤压,区别在此刻,通过单薄的布料,被突出地无比明晰。 叶栾发出清脆的嗓音,不似平常语调:“这位郎君,是为宋知县做事么?” 他撑起双臂与她的身体离了段距离,头却低着,脸庞在暗淡月色中只浅浅一个轮廓。两人呼吸交错,挨得极近。 “这位娘子,是要做梁上之人么?”沈绥的声音低沉,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要笑的意思。 “那又如何?”她不带半分拖沓,爽利地承认。 沈绥嘴角微勾,眸子升起少许潋滟的光:“偷这些账目有什么用,再写一封请愿书等着再次被贬吗?” 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戏码,沈绥想,她能装下去,他却不能。不能的。 叶栾微愣,连呼吸都有片刻凝滞。遮脸长巾被对方突然扯下的同时,她猛然回神推开对方,动作敏捷强劲,抢回了长巾系在脑后。 只一瞬的乍现,夜色太浓,看不见她的脸。 她连续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喘气。这方沈绥却蹲下来把账目放进她的袋子里,交给她,靠过来轻声道:“快走罢,来人了。” 果不其然,有响动传来。 “多谢。”她敛眸说道,抱紧了手中东西,侧身溜走。脑后长发轻轻甩过,挟来一阵似乎是泛着香的风,扑在他鼻尖上。 火把在树丛间若隐若现,一个眼尖的发现了正试图爬上围墙的叶栾,指着那黑影大喊道:“快来人!进贼了!” 精神一耸,叶栾向后望去,沈绥早已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斗胆求个收藏 第6章 植荞麦 等人来齐时,早过了约定时辰。他们席地而坐,在袁明焕的帮助下弄明白了纸上的字,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一个较为年轻的壮汉站起来喊道:“凭什么让我们改种荞麦?我们种麦子都已经十多年了!” 质疑声响,会为一流,形势愈发凶狠。 刘则忍狠狠一拍响木示意底下安静,叶栾拿出一本书,上写“平楚县志”四个大字,众人顿时收声,张大了眼睛去看。当然,不是说看清楚了就能够认得。 叶栾眉目锋凛,站在高台之上,风吹起她的发带,洋溢起一股难以说清的端严隽秀:“县志中写明,八年前平楚县一直以种植黍稷为主,为了谋求产量而改种麦子。众所周知,麦子喜温热不耐旱,你们或许没有考虑过挑剔的麦子是否能够适应平楚县的土地。” “我们种了八年,不照样好好的。今日才来说土地不合适?”正是前些日在衙署里带头闹事的赵家娘子,她捋起袖子叉起腰,从人群里站起来说话。 她对前些日衙署里差役们的蛮横行为十分不满,台上的差役们看见她,也恨不得冲下去摁住那炮火连天的大嘴。 罗莺在她旁边一个劲地扯她衣角,满脸焦急。那彪悍的赵家娘子歪下腰,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对罗莺说:“当官的没什么区别,惯会欺负我们老百姓没文化。听她胡扯些什么,现在咱们要的是赈济的灾粮!” 一辆马车在绿荫浓密的小道里驰行,接近高台处刚好有树木参差相挡。那马车停下来,里面的人伸出三根手指捏开帷帘,露出一双眼睛。 沈绥的目光,目标准确且直接,落在正被无数矛头相对的那个人身上。 “第一,我叶栾也在毗邻的瀚安县生活多年,同样依山傍水看天生存,完全没有必要坑害隐瞒你们。第二,无论身为知县或者县尉,考虑农田、作物与气候间是否契合不是我的分内之责。我可以撒手不管,但你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要赖在我的头上,试问向来追求公道的你们,这又是个什么章法?” 匆匆几面,在他们眼里,叶栾已是足够温和内敛,以至于他们愿意把她拿软柿子捏。这厢说出的话听便觉得惊讶并且锋利。 不过数言,倒真像自己的气撒错了地儿,错的人反而却成了自己。 赵家娘子噤口,罗莺顺利拉下她。 争辩的失败或者胜利无关紧要,但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兴趣往里推敲死磕到底。 帷帘轻颤,涌起波纹。马车里人的端坐,有时露出来坚硬的下颔,有时则是一张浅色的唇。而那张唇,有着不明显的弧度,好像是勾起来笑着的。 叶栾捧起桌上的纸袋,一层层掀开,底下人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不成想是一块土。干裂坚硬,同平楚县里千家万户的土地都十分相似。 “看好了,”叶栾倾斜土壤,让他们能够看见土壤上有一些白霜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你们农田中,可有这些白霜?” 底下响起附和声。 一名差役拿来盛有水的杯子,叶栾的手指划过泥土,向杯子捻出那白色粉末,“哪位乡亲来试一试?” 他们面面相觑,罗莺捅了捅她另一边的人,他几番犹疑后才走上前。来人正是罗莺夫郎,崔崇。 他举起杯子抿了一点,要知道砒/霜等毒药也是这么个样子的。如果不是自家娇妻成天念着,况且叶栾出钱救过他,他怎得不乐意在底下看热闹。 抿了一点,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东西,又尝了一口,然后对着叶栾道:“是咸的,像盐水。” 又有几个跃跃欲试,制了几杯,最终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叶栾点点头说道:“实际上,小麦年年减产,近年来直接降低在小麦正常产值之下,只是你们不愿承认汗水皆付诸东流竟选择自欺欺人。土地出现白霜,再也产不出粮食才晓得可见事况严重。” 她举起一个杯子,将剩余的一点水倒在地上,这样的行为引得下面响起惊呼。 正是眼下的水之金贵,才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和警觉。 “烈日下水会流失,如同我们在太阳下晾晒衣物,地上的水逐渐减少,土壤也是一样。土壤内散失掉水,水中盐自然而然带到表面,成为这个样子。含盐过咸,这便是平楚县事实证例,具体而有力,这是说服人心的手段之一。 “那……怎么办呢?”最先说话的大汉显然被她说的玄乎其乎的话吓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说道。 “修建水渠,地下凿井,河流引水,种植荞麦,另,”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徐徐展开在众人面前,惹得人簇拥前来争相观看。字如其人严谨不苟,精致隽美。 其中写有朝廷上报的旱情状况,请求的灾粮赈银、轻徭减赋、田宅什器,言辞恭敬恳切,面面俱到,只是前面洋洋洒洒,后面空了一片显得突兀,“这是万民书,请自愿者,在后面签上你的名字。” 首当其冲的是袁明焕,衙署中的差役,随后崔崇一家加入其中,眼看着人多了起来,大概是抱着人多力量大,要死一起死的心态,以及能够不再被上级官员瓜分的愿望,许多人干脆也加入了其中。 半个时辰后签名结束,叶栾淡扫一眼,对站在身边的刘则忍吩咐道:“现在就把种子发下去,按每家人口以及年龄进行裁定配给。” 叶栾本已准备好了动用了她所有积蓄从鄢州芰麦丰厚之地购买最耐旱耐盐的种子以及运送钱。 也不知怎的,她一头栽进了里面,像亡命之徒不得不攒足最后一点劲在这世间留下点东西。 数袋种子整齐码放,籍册在这时派上用场,差役们按照籍册所记向每家发放粮食。高台上如火如荼,仍有对于种子的讨价还价之声,而众多树木后的马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叶栾侧过头看向树后,空空如也。她重新卷好万民书,摇晃的纸张挡住微勾的嘴角。 叶栾回衙署的路上,正是太阳缓缓西落的过程。走到自己桌子旁边,先猛灌上几口水,手本要撑在桌子上,却本某物的尖锐一角刺中手掌。 不算很疼,她扭过头来看,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是食盒。打开时热气裹挟香味扑面,像估摸准了她会在这个点回来。 拿出盘子,一张字条出现在眼底。叶栾展开来看:务必食尽。 没有署名。叶栾轻轻摩擦起那四个字,行云流水,即使是简单明了的常用话语,写起来也端着风骨,自成一派。手实时,她见过袁明焕的字体,一点也不像。 由字联想到人。如果是沈绥的话,她扫了一眼那些菜样,全是她喜欢的,或者说是十年前的她所喜欢的。对于她是否曾与沈绥有过实实在在的交情这一点,叶栾突然有点不大确定。 她吃完就回到公堂办事,刘则忍还捧着碗,蹲在地上吃饭,见她来了,道:“今儿可是给他们开眼界了,当平楚县县丞的感觉可还行” 叶栾一本一本清点待再次抄录的手实,没有抬头,“外头百姓不如你,卧惯于廊下。为官者,若真心待他的百姓,所遇所感大同小异。” 刘则忍撇撇嘴,心下又对叶栾一番“高高在上”的说辞嗤之以鼻。 而正半蹲着身子,一下一下抚摸黄狗的袁明焕却认真地看着叶栾,脸上神采奕奕。 那狗站起来,从袁明焕的手掌下溜走,走向叶栾,却被刘则忍那抬起的脚踏在的背上。他张嘴骂狗:“你吃我们家的米粮,还对叶县丞那么亲热呢,瞧瞧,她都不理睬你。” “放开你的脚。”叶栾的声音冷冷。 “我娘就是人老了,见不得这残废又不被人要的可怜东西,你就养了它呗。现下饥荒闹得厉害,要么正好……”他随口说出,饶是身经百战,脸皮比城墙厚,这次却被叶栾的眼神堵得减了气势。 她的神态素来清淡,与人说话也是温和有礼,感觉容易亲近,但实际总透着疏离。那样喊着警告的眼神少见,但那又如何,一条不值钱的狗命而已。 袁明焕倒是当真了,推了他一把,恨不得马上跟他打一架般。旁边的公差见情况不妙,拉起刘则忍道:“走吧走吧,哎呀,日头真烈啊。” 几个差役你推我搡扯着刘则忍走出去办差 ,黄狗没了压迫,抖抖自己的身子,甩甩自己的毛发,喉咙发出“呜呜”的叫声。她拖着尾巴前侧那一吊无用处的肉,来到叶栾脚边。 慢慢地蜷缩起枯瘦的身子,趴在她靴子旁。 袁明焕呆呆地看着这只狗,眼睛微红,然后轻轻走了出去,关上门。 残狗本不是残狗,是因为叶栾,才失去自己的腿的。 她把手臂放在桌子上围成一个圈,自己趴着身子,头枕在手臂上,脸部朝下静静地看着它。 这是一只很老的狗,十多岁了,她是在河州遇见的它。 岷州瀚安县与河州相隔千里,她不知它是怎样过来的。在她被领养人家从长安带回岷州之后,瀚安县经过一场大雨后,它重新回到她身边。全身淋湿,瘦骨嶙峋,血迹斑斑,吊起的那条腿似乎是被莽撞的车轮碾碎的。 黄狗每一次呼吸,单薄的掉光毛发的皮囊好像包裹不住它的骨架,相比之下那一下一下突出的肋骨,实在太巨大,太锋利。 叶栾想起以前的事,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它。它好像能感受到它的主人的抚摸,酣睡里,“呜呜呜”地回应她。 她知道它老得不行了,快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大熟悉农作物方面,基本靠百度。若有错处,恳请指出。拜谢。 第7章 守考场 “县丞?”老杂役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觉,本想叫醒她,左右事都忙得差不多,劝回自己住处休息,谁知刚叫了一声,叶栾就立马把头抬了起来,倒把杂役吓了一跳。 老杂役有些愧疚,声音弱弱地道:“县丞大人又在这趴了一夜吧,现在天还没大亮,您不如回自己屋睡会去踏实些。” 叶栾的脸被算盘咯出一排红印子,刚被叫醒又拿起账本开始噼里啪啦打算盘。 叶栾打算从宋邦给的银两中抽出一些发给平楚县住户,为照顾到他们在各方各面花费用度且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她不得不赶紧时间进行计算。 老杂役有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老人家看了就特别心疼,好心劝道:“县丞让其他人帮您算吧,您赶紧去歇歇。这敲来弹去的,也怪伤指头。” “无妨,县丞既然专管财务,推给别人没有道理,”然后瞥见自己的桌上没了盘子碗筷,问道,“你可有看见过我桌上的碗筷?” “小的以为是衙署里的就拿厨灶里去洗了,洗了看又好像不一样,”他尴尬地笑了笑,“马上就给您拿过来。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吃早饭了,您一定要过来吃。” 叶栾点点头,手上不停,心里却在想老杂役方才说的话。 转而天大亮,来来往往人影在叶栾面前穿梭,她手上的核算也终于结束。 老杂役看她许久不来,自己给她端了一碗粥给她送去。 像喝酒一样,叶栾一仰脖子几大口全部喝完,没用筷子,碗底出奇得干净,看来是练出了功夫。 吃饱喝足,困意席卷上来,她走出籍坊到公堂,将手中账本扔给刘则忍,再拿出袋子,哐哐啷啷银子相碰下滑的声音让不少人两眼放光。 “这些钱是知县给的,刘则忍,你带几个差役按账本上的数目,一一发给对应人家。”刘则忍捧起袋子,边走边轰开那些聚拢来要戳银子的。 这厢,叶栾便起身准备回住处睡觉。还没出门,忽听背后有人叫她。正是那天沈宅子外叫她的人,宋邦府上的小厮。 “今日知县去考场了罢,有什么事么?” 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周围,小声对叶栾道:“知县他身体不大好了,从昨晚一直躺到现在。知县晓得他是要监考的,只是突然出了这茬子事……” 叶栾佯装成不明白他的意思,语气状似关切地问道:“那现在知县可好些了,去考场了?” 他说话时故意小声,免得让本就不怎么受待见的自家老爷的丑事被听了去,他却不晓得衙署里的一个个耳朵甚是灵通。两人的对话被听了去,隐隐笑声难以压制,时不时暴露出一两声。 “考场是一定要去的,可走到半路实在撑不住,就近去王大夫那里了,”小厮更跨进一步,想来涉世未深,目光里带着明晃晃的哀求与无可奈何,“叶县丞,不如您就代替知县去一趟?” 叶栾继续拨着算盘,道:“能不能代替知县,我与他说了不算,不知朝廷派遣来的学政现在在何处,他可有准许?” “喔对!”小厮忽地跳起来,惊奇之状把不少人吓了一跳,“那个学政,已经在平楚县住了有那么久了!就是暂住此地的贵客呀!” 叶栾支手掐住自己的下巴,面色沉凝,半晌,抬起眼来:“当真?” 小厮使劲点头,肚子里正揣着一番说辞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叶栾又利落起身,对他说:“走吧。” 此次的考试地点设在承天官驿中,足够宽敞并且排成“工”字状的号舍刚好可容纳今年参加这人数最多的一次的乡试的考生。 大门打开,考生们蜂拥而入,争相抢夺“风水宝地”,看中的那处号舍,单凭身体占据就能属于自己,不设有对号入座。 叶栾坐在那一排正朝南的号舍的正中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不知从哪扯来的谷莠子在自己的靴面上晃晃悠悠。 一个唇红齿白的考生甫冲进考场,看见前面百无聊赖的叶栾,竟是想也不想冲到了正对着的号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每个号舍都是独立带锁的,间有挡板相隔。另一位考生正对门进入,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猛地扭头看了一眼。 果然方才端坐号舍里的人此刻戒备性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不让别人瞧见脸。别人认不得也就罢了,兄长还不认得自家小妹? 他火急火燎地放下自己的笔筒先占住位子,再走过去把她拉出来。 被兄长的大力气突然扯起,她不住呼疼直至被拉到角落。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旁边自己的兄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彼时叶栾察觉动静,也看过来,目光刚好对上,她缓缓开口道:“回各自号舍里去,注意肃静。” 兄长赔礼道:“自家弟兄,年纪小就考试,紧张的要命。我安慰她几句,就几句。” 获得叶栾的许可后便拉起她到另一边低声说话,“哪有女孩像你这样不攀比脂粉,非较量成绩的?怎么说都不听,小心露馅,要不这就给你哥回家去!” 她神态有些纠结,不敢保证定能比上但决心要试上一试,“她便是新上任的平楚县县丞叶栾吧……我知道她十七岁就考了解试榜首,在瀚安县也有一番功绩,但那又怎样,还不是委屈在平楚县这么个破地方,百无聊赖地玩谷莠子,”她的脸有些发红,显然是激动所致,“我会证明,女子能够胜过男子!科举又如何,这次我会比她答得好,拿第一名的!” 他伸手打了她的头一下,道:“是你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要扮男装参加考试的,怎得还较上劲了,说的都是些什么天方夜谭再胡思乱想给你撵回家去。” “议论什么考试就要开始了。”忽地插进来一道声音,不是叶栾也不是沈绥,是身着大红官袍的礼部侍郎李韫之。 两人吓了一大跳,赶忙回到自己的号舍。叶栾站起身,要向来人拱手行礼。 李韫之直接扶起她的手道:“想必这位,便是叶栾叶县丞了吧?” “在下正是,请问阁下”来的人,不应该是沈绥么。 李韫之单手握拳抵在嘴唇虚咳两声道:“礼部侍郎,李韫之。” 京官礼部侍郎都来了,那么学政就是他无疑了。 叶栾刚要提出疑问,忽然李韫之肩上出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沈绥此时就从他们身旁走过。 看样子,李韫之和沈绥倒像是熟识。 屋舍四处通畅,时不时有其他考官四处走动,叶栾想假寐一会竟也不得。 李韫之从他监管的场地缓缓踱步过来,看似不经意地在叶栾旁边的位子上落座。 他面朝考生,却是悄声对叶栾说话,“知道县丞心中疑虑,在下奉命……喔不,在下特地前来为县丞解惑。” 叶栾端起茶杯,掀开盖轻拂了拂道:“多谢侍郎好意,在下,”她看了眼沈绥所在的位置,“在下心中有数。” 李韫之起身要走时,叶栾伸手忽地扯住他的袍角。 两把椅子间放了张矮桌,她不得不探身过来,声音压地极低,“待解试完结后,侍郎便要马不停蹄回朝廷复命吧?” “正是。”她也不含糊,直接道:“有一事,还请侍郎帮忙。” 叶栾的所作所为,李韫之在一路上早有听闻,叶栾主动寻求帮助,倒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挨近,李韫之道:“叶县丞,何以认为我会帮你而且,你也不像是会轻信他人的人呐。” 叶栾顿了顿,确实不存在明显利弊且找不到能够使礼部侍郎动心的远远大于弊的利,只得苦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笔来吸足墨,在铺好的纸上写到:“侍郎处庙堂,何不忧民理由无他,民心民生而已。奉万民书于圣上,倘中圣意,侍郎亦获利益。至于轻信,侍郎的品性,下官在遇见侍郎之前便有所了解。” 李韫之看过,又看了叶栾一眼,似在确定。在纸上,她只谈了利益,却未讲坏弊。面对最后一句,他却四忖良久。朝廷官员原本分为两支,随着太尉日趋权盛,几乎所有官员都心照不宣地倒戈向太尉。尤其在沈老丞相称病不上朝后,朝中局势已定,除却他,始终未曾表态。对比之下,他的立场就显而易见。 万民书一旦奉上,皇帝必定查究前次拨给平楚县的赈济物品被瓜分何处。到时,不仅是叶栾,李韫之自己也会被连累,成为一众贪官污吏的敌人。起先李韫之没有明确针对袁濂袁太尉倒也罢了,这一番坐下来,怕是要正式树敌。 李韫之知道她明白这些,但看见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他想起从前一个长辈对他说的“蛰伏于涛浪之下,君子有初心,当有所为。”也许,叶栾的提议便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于是他笑了笑,将纸折起,放进自己的袖中,同时瞟了一眼沈绥,对方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 叶栾重新铺好一张纸,知他藏怀的担忧之处,复写道,“为不连累侍郎,侍郎可说明,事先不知书中内容,是当地县丞谎称……” 叶栾一边写,他一边看,看到这里就扯过那张纸,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笑,俊朗的面庞上仿佛快活地要开出桃花,他拿起放在砚台上的笔,就着那张纸继续写道,“蒙叶兄信任,是李某之幸,何来后顾之忧?” 叶栾看见他的答复,愣了愣,只叹世上难得仍有如此身怀侠义之情的人。她张了张嘴,无声地道声,“多谢。” 时间在纸与笔的触碰间有节奏地流逝,叶栾单手支颔,在一片寂静中神思浩荡。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大海上,沉沉浮浮,又好像母亲拥着年幼的她轻轻地摇。 作者有话要说: 李韫之:其实你有点天真 叶栾:我??? 第8章 万民书 县丞睡着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人叫她,叶栾这一睡,直接睡到了晚上。眼睛一睁就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要监考,惊地把脑袋很快从桌面上抬起,结果脖子那里便响起骨头错位的声音。 她揉了揉脖子,艰难地直起身子来,腰那里又响起一声。 坐在隔壁考室的李韫之目睹全程,以拳抵住唇,“噗嗤”笑了,然后指了指她手边的盒子。和昨天送来的一模一样,方方正正的,没有雕刻。叶栾转过身,那里的位子上空无一人。醒来就有可吃的东西在跟前,好像那人知道自己常常与饭食无缘。 考场里烛光点点,火色依稀,一些考生已趴下睡觉了,还有一些则桌角点着蜡烛仍奋笔疾书。 在这种场合,堂而皇之地吃饭显然不合规矩。她提上饭盒,走过李韫之旁边,问道:“沈郎君可是吃了?” “不知道,他去了外头。”李韫之笑笑,回答道。 佛寺内外皆清雅,檐下灯笼红欲燃。石阶缝中青苔蜿蜒,两旁花木幽深,时而萤火飞跃坠入绿丛。 叶栾坐在台阶上细嚼慢咽,安心享受食物带给身体的安慰。 她吃东西总是很快,吃完后却不着急回去,依然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头顶漆黑一片,没有星星。 晚风裹挟凉意一路奔跑,冲撞住她。她一个哆嗦,弯下腰蜷起身体,腰那里又响起骨头摩擦的身音。 “起风了,还不回去么?” 叶栾抬头一看,是沈绥,暖融融的灯笼光色晕染在他的眉眼。她看见过他对别人时的模样,冷漠矜贵。可能是灯光的缘故,她竟觉得此刻他俯视自己的神情异常温和。 叶栾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袍子。台阶狭窄只够一人,她走在前面,忽然想起盒子忘了拿,转过身来,直接看见盒子被沈绥拿在了手里。 长廊宽敞,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一阵后,叶栾先开口道:“多谢沈郎君送的吃食了。” “那些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现在还喜欢么?” 叶栾忽然转过身,抬起手臂撑住两边墙壁阻挡了他的去路。借着昏昧灯火,她那双少有涟漪的眼睛被映得灼灼发亮:“沈郎君,为何那商人主动找上门来,说是已经从你那里收了钱若郎君是真心帮助在下,在下……” 她的后半句话从唇齿间瞬时被打回腹腔,所有声音都静止下来。叶栾缓缓往下看,自己的唇,被人伸出了根手指轻按住。 指腹上薄凉的温度,贴在她温热的嘴唇上。力度不轻不重,像一根沾了水的羽毛落在上面。 “在下,在下什么以身相许这种话,就不必了,”他靠过来道,明明说得是轻浮的话,语气却意外淡然,“我帮你,你不必顾虑那么多。” 叶栾放开双臂,后退几步离了他的手,面色如常,冷淡而坦然:“那么沈郎君到此处,只是想纯粹体验一番监察考试的感觉?” “听说礼部侍郎在途中遭遇匪贼,赶不上考试。沈某家父也是朝中官员,代替学政一职,无甚不可。” 好一个空头大白话,说出来不痛不痒。 风接二连三地刮,叶栾双手插进大袖,客客气气道:“某去监考了,郎君要赏星星的话,请自便罢。”转身便急匆匆从廊下走。 睡了一整个白天,这时精神自是很好。还有两三个考生精益求精或苦思冥想,其余人都披上自己自备的毯子睡着了。 叶栾拿起自己桌上的灯给还写着的人的油灯添油。还在监考的,好像只剩下叶栾和沈绥。 叶栾拿起自己的毯子,走到沈绥旁边,轻敲了敲桌面。他转过脸,叶栾便说道:“郎君早些回宅子里休息罢,在下白日里睡过了,今夜当值。” 沈绥接过她的毯子,却是抬头问她:“你不冷?” 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很自然简单的反问,像是自然而然考虑到对方。 叶栾眼尾微微翘起,是沈绥熟悉的弧度,皮笑肉不笑。 她回答道:“无妨。在下来得早,寺中方丈以为在下没有带夜里挡寒的东西,特意又给了在下一张。” 沈绥站起身来,一下抖开毯子,如同秋日里缓缓绽开花瓣的雏菊,她的毯子就在她自己面前被扬开一个柔软的弧度。风向着她的脸,她甚至闻到了自己洗澡所用的草药浴里九节枫的气味,她忽然有点后悔。做此举,只是想着对方帮了大忙,自己总不能安享别人的帮助。 沈绥披着她的毯子,不知是不是叶栾的错觉,她竟觉得沈绥的面庞似挂着那么几分笑意。“多谢。”他说话的语气明明还是很平静无波。 半个时辰后,蜡烛都熄灭,所有考生趴在桌子上和庄周探讨学问。这一片地方,静谧如水蔓延开来。 叶栾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实际上睁着眼睛。虽然冷,但不是不可以忍受,好歹在衙署里这样睡过无数次了。 想着想着,想得累了,困意冰凉,慢慢爬上她的身体。 衙署里卯正时刻应卯,叶栾一般在卯时醒来,这回也不例外。醒来时,浑身暖融融的,看了一眼,原来是毯子又回到自己身上。 应当是为了防止毯子掉落,毯角被放进了叶栾的袍袖里。刚好她的手背向下,可以把包住毯角的袍袖紧紧压住。这个男人的细腻心思,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李韫之边揉他昨晚睡肿的眼睛边走过来,摇了摇叶栾道:“叶兄,吃早食去?”叶栾望了一眼考场,道:“我们都走了,谁来……” 李韫之连忙摆手,俯下身,一脸笑意,“叶兄这就不懂了吧。解试第一天,走个排场让考生们更重视些,集中精神。这接下来两天,时不时来晃悠一下就对了,不用成日成夜的守着。” “侍郎先行,叶栾还未洗漱。”刚醒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朦胧而且迟钝,急需用冷水让自己清醒一些。李韫之点点头,恍然想起,“喔对,昨晚你还没回来我就睡着了,今早就早起洗漱了。快点来,不然白花花的米饭得没了,这平楚县啊……” 他双手背后,向寺庙的灶房方向走去,语气状有感慨。官驿屋舍外竹林森森,四面环绕,一根由数断竹管连接起的长导管从竹林深处伸到屋外的小潭上方,竹管尽端被削得尖细,潭中涟漪圈圈,水珠滴滴。 她把双手伸进里面,冰凉的感觉从皮肤一下子窜进骨头。竹叶倒影下,水色幽绿,浸泡其中的那双手被衬得愈发苍白纤薄。 这里的水清到极处,眼看着便能感受到虽冷,冷但不涩,沁人身骨。 叶栾洗了脸,一路走到食肆的窗户前。 虽然平楚干旱,好在这里尚存草木繁荫,可供贮藏清凉,一路走来,刚踏上灶房的石坎,叶栾才发现自己的靴底下沾了些泥泞。 她挪下脚,就着石梯坎,刮掉靴底泥土。 本来是静悄悄的,这会从窗户里飘出来了人声。是清朗充满少年气的声音:“知道你要回长安经过这里,我千方百计抢到学政一职,大老远来看你,你都不给我个好脸色算怎么回事?职位被截了胡,反正我还不是来了!” “到底是在礼部待着太闲,体会一番民间疾苦比转程迎接我更有益处。岷州一带远离天子脚下且临近吐蕃,长久以来少受管制,官员纵横跋扈有史可循,”他的话语停歇片刻,“你准备好向圣人禀明实情了么?” 李韫之的眼里闪过狡黠:“如果我说,我怕呢?我不呢?” 沈绥的指头轻敲桌面,道:“朝廷不会放弃岷州,更不会放弃平楚县。倘若知情不报,任事态发展,他们终究会恼怒为何没了上好的木头以及丰厚的税秩。到时候再戴着脸谱出来翻案、指点也不是不可能。那么你……” “好吧好吧!反正不用你拿阴谋论威胁我,有人已经拜托我了。我也想好了,但是这么说,你难道不和我一起回长安?” “不了。” “哎那你留在这干嘛呐,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的。跟李郎君我会长安,我带你去看那胡裙舞姬!” 俩人少年相识,李韫之不枉称自己很了解他,但至少知道他是不会做“不实在”的事情。通过昨晚的观察与今早的话语,他察觉到总有那么点不对,但说不出来。 闻言后的沈绥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而在李韫之自己看来,对方像是在无声嘲笑他过于轻浮。 为了缓解此刻颇为尴尬的气氛,李韫之凑过去道:“以前你不是说为什么我逮着个男人就喜欢称兄道弟吗,其实不是这样,你知道的。比如叶栾啊,不知怎么我觉得叫她全名太严肃,叫县丞太呆板,叫叶兄太……显得我不自重,那叫什么,叫叶…” 沈绥站起身,椅子后挪的响动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讲错了话。 李韫之决定放弃思考,转眼就看见他的盒子,状似无意道:“你对叶县丞很心细。” 沈绥没有说话,只是动作突然有点僵,好像替叶栾收拾好她的吃食是他的下意识行为。而当他的行为被别人指出,他自己才察觉到,身为沈绥,没有必要没有理由这样做。 然后他打开房门走出去,拐个弯,看见了窗户边的叶栾。 “沈郎君吃好了”叶栾微微笑着,“郎君走那边吧,不然得绕到僧人的屋舍去了。” “多谢。”沈绥没多说什么,转身时瞥见阶下一些干硬的碎泥散落在稀松矮草间,而叶栾一路踏来鞋底却干干净净,想来是站这里有一会儿了。 李韫之见叶栾这时候才来,赶忙招呼她,将沈绥放在盒子里免得很快就凉的饭拿出来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来,快来吃,我给你留的。” “那可就多谢侍郎了。”叶栾拈来一筷青菜,想起昨天一整天三餐具满无一缺少,倒真难得。 “哎,这么客气做什么。”背后的窗外吹来竹叶摩挲的音乐,他弯起双眼看着她,一派少年意气风发之感。 李韫之笑道:“叶兄啊,我这两天就宿在沈绥府里,有什么事就到那里找我。今日午后,我便来衙署找你拿万民书吧。” “岂敢,由某送来府上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被吞掉“?” 第9章 查赃物 叶栾抽出匣中算盘,左手按住账目,右手在算盘上拨打。核对了好几遍,起初还存有质疑,但现在,联想到起先听说过的情况以及差距悬殊的数字,她一定要承认这个事实。 叶栾只手撑住额头,不知道是对谁讲话,语气严厉地有些吓人,“去把刘则忍叫过来。” 正在擦拭桌面的杂役听闻转过身,愣了一愣,连忙放下手中花瓶,庭院前面的衙署大堂里找刘则忍。 刘则忍来了也不吭声,只瞥过叶栾一眼,摇摇摆摆地坐上她对面的椅子,抄起双手,神情里依旧带着股来历不明的傲慢。 但单视线触及她手中账目时,身体明显僵硬。“说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叶栾抬起眼睛,就是这种表情,这种冷漠的神情让刘则忍无数次恼羞成怒,但他同时为自己忍耐了下来而感到一股近乎于尊贵的宽容大度。 “没什么,”他嗤笑一声,“很平常的事情。官场中人,你应该能理解才对。” “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你把平楚县百姓的血汗钱拿去买官,不理解你把朝廷拨给的赈灾钱款偷来为你自己建屋造舍,不理解你私底里贪走税款在秦楼楚馆里尽情赏赐。”她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 刘则忍抬起眼睛,额头上挤出许多皱纹。 他快三十了,却还是个里正。叶栾不是没想过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事件动机不等于成为减轻事件后果的理由。 “我倒是想问问叶县丞,究竟是为何?不过边陲小镇的一介民吏,也值得你这样煞有介事?上头的人都丝毫不操心,你这样勤恳,仿若一个笑话。”他双手背后,牵起一边嘴角似有嘲讽地笑着。 叶栾抬眼,道:“我朝初年,上下齐心,所谓治国之略,并非伟人随手一指所得的宏韬伟略,而是重在小民小吏的勤恳做事。事无大小,悉以记录,才得来长治久安之局面。” 刘则忍哑言,没想到眼前人竟是如此通透。但对于今日朝堂局面来说,一人之力翻不了波浪,他始终认为叶栾年纪尚轻,有时便未免过于单纯了。再道:“我自是不如叶县丞,小小年纪便是解元,昨日给自己的后辈们监考应该很有感慨吧。哪里像我,考场连连挫败,将近而立之年,做的官连个芝麻都不如。”他的眼里透出浓烈的自厌,以及憎恨。 叶栾清楚,他是在憎恨她。如果没有叶栾,现在担任县丞的极有可能是他。又哪里会,屈居小官看宋邦脸色。 “人总该有活头的,不是吗。就像你拼了命为平楚县摆平旱情一样,但你没有我那么幸运。你难道没听见他们议论你的话?” 叶栾一言不发,嘴唇微抿,她在回想,想到了刘则忍所描述的那些场景。这让刘则忍更有了说下去的想法,但他刚一张嘴,叶栾却抬起手制止他,道:“‘匪遗芥麦,身腐百年’,那些种植芥麦非但无用,甚至可能找来祸端的谣言,难道不是你散布下去的费尽心思的,想要青云直上。” 她伸出食指,撑在桌案上。 “黔首,轻信而且愚昧。我在这里当官的时间长,比你更了解他们,”他嘘起眼,“他们本来就没有打从心眼里完全相信你,旁人点一两句,就可以煽风点火了,比如今早就来衙署叫嚣着向你讨要说法。这些酸东西,我自是不会编的,大概是哪个把你看不顺眼的人从诗书里随便摘了几个词骂你吧。你何必全心全意为这些人殚精竭虑?” “他们现在惦记着好的,不是你,是宋邦。因为他们知道,真真实实拿在手里有样子有重量的是宋邦给的钱,很多钱。而对于你说,他们又不愿意稍微动一下脑子,”他站起来,“不必你赶我,我很快能逃脱这个县了。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推欠太久。” 刘则忍走出门后,叶栾好似脚底不稳,手掌撑着桌面在原地微微摇晃站了一阵,而后缓缓陷进椅子里。 她仰起脖子望见内堂里的大匾,用狼毫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天理人情”。 刘则忍说的话又在她的脑海里响过一遍,那些人说她什么话呢。还能说些什么,解试结束后的人潮里,听着那么刺耳。一连串尖刻刁钻的评判,自认高明并且千回百转的比喻。 依照刘则忍的话,既然没读过多少书,那么由此大概可见,依靠口舌来折磨人的手段,是不需要多少学问的,只需足够澎湃的愤怒。 她将账本放进自己的匣子里,手持毛笔停在宣纸上,一大滴墨水滴落,她忽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拿起笔,只得放下,然后恢复了把头架在椅背上的姿势。 不消片刻,吵闹声又从公堂窜进籍坊。袁明焕跑进来拍打叶栾的桌子:“不好啦,知县带人在公堂闹,说是要查人搜东西!” “昨儿个我不在,他不是早该查过了么?”叶栾直起腰,单手支住额头,语气里透着疲惫。 袁明焕跺了一下脚,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因不符合年纪而显得滑稽的忧虑:“平楚县的老百姓被他打压惯了,看你一来,以为是软柿子抢着捏呢。不晓得他们到底是要寻公正,还是要把从宋邦那里受得气撒你身上。这回倒好,早上跑衙署弄了那么一出。这回他自己又来……” 他手握成拳不停点自己的额头,这方,叶栾已是错开他走了出去。 “知县来到衙署,是来探察办事情况的么。如果是这样的话,知县大可回府好生休养,因为衙署,有县丞叶栾,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宋邦眼睛一瞪,胡子被喷得翘起来:“府上被窃,谁也休想脱掉干系!来人呐,给我查!” 叶栾面色如常,挪动一步退至一旁。袁明焕在她身后,戳了戳她的肩膀,待她转过来后,模样庄重道:“衙署一定会没事的。我买通了知县府里的小厮,听他说,那晚来偷东西的人是个女子。衙署里全是大老爷们,谁有事没事去扮女人啊。” 叶栾不置可否,目光逡巡在那些翻箱倒柜的人身上:“怕就怕,那个女子,会把宋知县丢掉的东西藏在衙署里,然后嫁祸于我。” 袁明焕被吓得白了脸,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那,那,那怎么办!我不想……” “嘘。”叶栾伸出食指置于唇上,再指向宋邦面前出现的人。 “没有。”他说。“没有。”后面走来一个人,也这样说。都没有,他们什么没有找到。 宋邦的脸色昏沉到底,狠狠瞥过叶栾,她尖细的眼尾却略带笑意,目送宋邦步伐无比沉重地离开。 袁明焕扯了扯叶栾的袍角,有些怯怯地问她:“我可以留在衙署做事么?” 刘则忍也快走了,衙署里现在紧缺人手。但叶栾稍有犹豫,道:“你是解试举人,留在衙署无职无位,岂不屈才?” “省试名落,在外游荡一年才回来。我已经下定决心再参加明年春闱了,这些衙署里最基层的事,我可以更早了解啊。”他的想法简单直白,却出乎意料地打动人心。 “好,”叶栾示意他看向公堂里被翻乱的书籍账册,“先从那里开始吧。” 她兀自回到籍坊,黄狗挪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出“呜呜”的叫声,蜷在叶栾的脚踝旁边。 阳光越过檐下绿藤,与窗格雕花细细缠绕,光芒在竹蔑纸上流转,由浓烈,变得静默。 叶栾从籍坊里出来,日落西山将近黄昏。她换掉青色官袍,穿上了缺跨袍。 两边屋檐垂在街上的影子已经变淡,街上只有提着篮子来去匆匆的行人,各自的猫狗被栓回各自屋里的柱子上,她听来往的人说,有家人把自家养了五年的狗杀了吃掉。 也听见他们边笑边说着的:“知县府里失窃了你知道么?” “不光平楚县,堂堂知县府里失窃,估计整个岷州都得吵得热火朝天。听说,是个女人,总不该是衙署里那帮子人吧……” “什么时候女人也这般胆大了,知县可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啊。” 她快步疾走,再抬头望天,太阳像一个模糊的白色大圆。看起来朦胧,但光芒明明那么炽热。 开门的是李管家,不须叶栾多说,他便带着叶栾到了那竹林后面。李韫之看见她的模样,放下手中棋子,起来搀住她道:“怎么啦,脸白得跟无常似的。” 叶栾走向沈绥那方,不动声色让自己的手臂脱了李韫之的手,道:“无妨,喝口水就好了。沈公子,在下讨杯水喝。” 嘴上如此说着,她拿起茶壶倒满了一杯,一仰而尽。 “李韫之,府里人少,你去灶房帮忙端饭。”沈绥头也不抬,收拾起棋子来,然后将棋盘和两盒棋子拿起放在柜顶。 沈绥很高,轻松一抬手就可以够到柜顶。叶栾看着他的背影,瘦长有力,衣袍勾出的线条利落干净。她不自觉眯了眯眼,因为这个背影,太过熟悉。 尽管叶栾的身量在同龄女子间算是出类拔萃,这也是伪装成功的原因之一,但她仔细打量起那柜子,自己怕是还得跳起来才能摸得上。 第10章 宿沈宅 虽说外面旱灾,沈宅里照样应有尽有。李韫之和那小家僮并不安宁,你一句我一句唠嗑地十分投机。 饭后李韫之和叶栾二人相继出去,叶栾将东西交给他。李韫之把纸卷收进袖中,双手背后,试探着问她道:“叶兄经纬之才,何故屈于小县中”顿了顿,“小地方小事多,怕的又不是事多,而是每一件小事都足以令人心神俱疲。叶兄,你对每件小事太较真了。” 叶栾只是翘着嘴角,不置可否。 “礼部出了点事,我明早就回去了。你记得来送我啊。”李韫之又拍了拍叶栾的肩膀,笑道。 叶栾再回来时,发现榻上蜷着小小一团,是怀绪睡着了。 小孩子在冷的硬的东西睡太久似乎不大好,叶栾走近轻摇了摇他,他嗫嚅着转过身子,没有张开眼睛,却是把叶栾的胳膊抱住了。 小孩子的手又柔又暖,叶栾的动作僵了僵,小心翼翼把他抱到自己怀里。 “娘……”怀绪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缩在胸前,是保护自己的姿势。 无意中的呓语让叶栾明显楞了片刻,然后又是数声,他眼角里缓缓流出泪来。 这几声不仅让叶栾楞住,刚跨进门的沈绥也顿住了脚,他的停顿是因为看见了叶栾小心抱起怀绪的动作。女人的温柔总会在小孩身上体现出一二来,这点不假。 沈绥是知道的,这一路上,怀绪平日里看着欢快活泼,但一直在思念他的父母。尽管他可能都不记得他母亲的样子。叶栾向沈绥投来询问的目光,沈绥轻声道:“跟我来。” 怀绪的屋子跟沈绥的相隔一间厢房,沈绥点着烛灯,叶栾轻手轻脚地将小家伙放到他自己的床上。 后背刚触及床铺,怀绪的身子就是一抖,飞快地圈起叶栾脖子,还抽泣了一两声。 她抬起手给怀绪的后背一下下顺气,重新把他放回床上。他又连续地抽泣起来,还好很快就停止了。 沈绥站在一旁,借摇曳的烛火看着叶栾的一举一动。认真而温柔,与白日里的偏执要强的样子,既能轻易区分又好像本身浑然一体。 叶栾给怀绪盖好被子,回头就看见他,然后微微一笑。 沈绥有些恍惚,直觉着这烛火的光太亮,他别开了眼。 两人先后走出来到种满竹子的庭院里,叶栾正想拱手告别,沈绥突然道:“衙署里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忙罢。” “一些账目,照例要算的。” “县丞也会核算到深夜么?” “今晚倒不会。前几日卯劲了算完一本,正想好好休息。” “那县丞是在衙署还是回自己的屋子休息?” “留在衙署,那里方便些。” “多事之秋,夜深了在外边走不大好,况且衙署这几日被搅得不太平,恐县丞难以如愿休息,你今晚就歇在这里。”从最普通不过甚至是刻意而显得客套的寒暄到留下她在宅里休息,三问三答下来无丝毫破绽。 叶栾也不假意推辞两番,索性应下来。 风里有竹子的清香,叶栾坐在廊柱间的坐凳楣子上,抬头正仔细观察雕刻精细的雀替。 忽而感受到身边声响,叶栾转过头去道:“郎君还没休息?”她的两条腿从楣子垂下来,无意识地微微晃悠着。 沈绥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过来。檐下的灯笼还没有扑掉火,沈绥打开窗户向外看时,刚好看见灯笼下的一个单薄人影。 竟想也不想就拢上外袍,朝这里走过来。 “你不觉得,把万民书交给我更可靠?”沈绥在她身后,就坐在坐凳上。 风缓缓扬起来,叶栾侧头看他,好像能闻到他发间木槿叶的香气。用木槿叶洗头,当世很少见了。 “如果沈郎君能够尽早走的话,某当然想请沈郎君帮这个忙。但是,如果沈郎君当真赶路走了,恐怕李侍郎也不会来了,”叶栾坐在楣子上处于高处,她看他时,只能看见一头漂亮长发,和长发里时隐时现的额头,“那么沈郎君,什么时候出发往长安去?” 他转过头来,面容一点点从阴影里展露:“你也会离开这里的不是么,你什么时候出发往长安去?” 叶栾移开眼睛,注视柱子旁丛生的青苔,在月色里被铺满湿润冰凉的绿:“什么事都瞒不过郎君。当然,某确实该走了。” 她抬起腿来,手掌撑住楣子,直接从围栏翻跳过去,坐在沈绥身边。 “沈郎君乃当朝丞相之子,又深入陇右古道十年,想必见多识广,某有一问想要请教。” 沈绥偏头看她,眉色黑如鸦羽,英气逼人,侧脸轮廓沐浴在月色里透着淡淡的亮。 “某感到困惑且犹豫。如果实行一切事件的起因在中途过程发生改变,或者,那些理由在某刻才明白过来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那么对沈郎君而言,还会将这些事情继续下去吗?”她看向沈绥,问道。 沈绥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却不是嘲讽似的嗤笑:“我没有信仰,假如最初的因由改变,且过程事件与预料结果本事于我无益,我想我不会再去费力,”他沉吟片刻,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张口却是另一件事。 “时间不早了,叶县丞早些休息吧。” 叶栾点点头,向沈绥致谢道:“多谢公子耗时间听麻烦人唠嗑了,在下这就回去。” 她抬起腿后面厢房里的灯已熄了多时,沈绥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 礼部侍郎要提早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别说送他一送,能说上几句话就好像能立刻成为相见恨晚的老友,沾上高官的福气。 这天,站立在李韫之马车边的,不止沈绥和叶栾,还有宋邦。 “侍郎大人何不多留一阵,多瞧瞧我们平楚县的风土人情?”他上前一步,一口官腔。 李韫之看了一眼叶栾,对方只是敛眸自己的瞧着靴面。 他拧起眉头,一脸严肃,道:“等你们平楚县熬过这阵子再说吧,瞧瞧现在啊,给旱情弄成什么样了,你这个知县怎么当的?” 宋邦明显没想到李韫之居然丝毫不给客气套路,脸上僵了僵,道:“我们这些地方官员也没有办法呀,但我和叶县丞呢,我们已经有了好对策,到时还得拜托侍郎向圣上报喜。” 他暗中戳了戳叶栾胳膊,示意她接话。叶栾抬起眼睛,只道:“李侍郎,一路上记得歇停于官驿,不必着急,请多保重。”李韫之弯起眼睛,对沈叶二人点了点头,又向宋邦抱拳。转身撩起轿帘道:“多谢,不必送了。” 再看向叶栾,她也正看着他无甚表情。李韫之忽而向前跨近一步,靠近她轻声道:“我们一定会在京城,再相见的,”然后拍拍她的肩膀,朗声道,“别太想我啊,叶兄!” 沈绥不动声色拍下他的手,道:“快些走罢,礼部尚书可等不起你。” “活该让他等。”李韫之转身进入轿子里,还不忘挑起帷帘冲他们一路招手,轿子终于消失在关门外,众人都该散了。 清晨的光撒在砖石参差不齐的道路上,路的尽头一点绚丽橘红,慢慢涌动起来,裹着未散的雾,画满地面一片温煦的荒凉。 叶栾目送马车远去,惦念衙署里的账册,对沈绥道:“某先回衙署了,郎君再会罢。” 光不热,但烈。 叶栾背着光,脸被映出一层淡淡的橘红。她微眯着眼,嘴角挂着惯有的弧度。 沈绥看了一阵,知道那笑并不真实:“我那宅子离衙署更近,你今晚放衙就回宅子里来,以后也是。” “嗯”她嘴角牵起一边,“放衙回宅会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么?” “当然。”他没有多说。 “那行。”叶栾转身,走入清晨微光里,切得她的背影纤瘦如纸。 平楚县地势开阔平坦,房屋幢幢相围连成圈圈巷陌。因此一路上皆是狭隘巷道,两边则是他人房屋。 乡间的人语物响趁风越过围墙,跑入叶栾的耳朵。 她一路走一路想,听到了犬吠声。那狗叫得十分凄惨,特别是她路过那户人家门外时,屋里的狗好像拼了所有力气狂叫不停。叶栾因过于猛烈的犬吠声顿了下脚步,她转脸去望,人家家门紧闭,门的另一边又忽而响起尖利女声,“我家给你吃的,把你养着待着,还咬我!我看……” 看来是主人家自己的狗,这种事县丞管不得。叶栾重新揣回心思,抬起脚继续往前走,再转弯,便听不到后面的犬吠声了。 她回到衙署院子后的屋子,袁明焕跟着她后面走进来。他摊开手,一脸哭丧。 “没剩了?”叶栾不主动用恶意揣摩别人,但往往事实不需人以恶意揣摩,因为最坏的就是最真的。 袁明焕年轻白皙的脸浮现囧色,道:“这几天你太忙了,昨晚又没在衙署里。本想着,自己能处理了就好,不扰你,”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按账册上你规定的挨家挨户发完,本来还剩了大概十贯钱,但路上,被,被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一般唤男子为“郎君”或“阿郎”,唤女子为“娘子”。少有“公子”或“姑娘”之称。2 第11章 悬一线 他小心地瞄叶栾的表情,对方没有什么表情。他更加自责了,道:“一些乞丐,还有逃犯,他们抢得实在是太狠了。我们,打也没有打过……到处找他们,抓住了一个,刘则忍,把他打死了……” “死的是乞丐流氓,还是在逃要犯?” “查到了,是逃犯。” “知道了,你先走。”叶栾的指尖划过那一排账本外页,没有抬头,语气平常。 良久后,她双手蜷成拳,撑住桌案。钱是宋邦的,相当于是她从那里要了一大笔钱,十贯钱是她的月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死的是犯人,何况是在几乎无视律法的边陲岷州。这件事本身很好解决,但叶栾还是突然跌下来,她望着头顶一桩一桩纵横搭建起的粗木,微张了嘴,一口一口地呼吸。 她的脚往前缓缓移动,很顺利地伸长,这很奇怪,因为大多时候,黄狗都是趴在她的桌子底下的。而且今日,她回到衙署时,黄狗没有像往常一样拖着腿出来迎接她。 她蓦地想起什么,拍起桌案站起来,突然冲出去。 遇上迎面来的刘则忍,他脸上挂着淤青,稀奇地瞅着叶栾着急情绪的样子。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你没有没见过我的狗?” 刘则忍摊开手,摇摇头道:“今天早上瞧它摇着尾巴出去了,还以为是去找你了呢。” “一直到现在?” “一直就没见过。”他双臂交叉,两手插进另一边的袖子里。 老杂役走过来,叶栾同样快走过去问他,收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叶栾跑过公堂,几个差役拦住她好意询问,她只是摇摇头,立马扳开了拦住她的手。她提腿要跑,肩膀却被重重拍了一记。 刘则忍笑道:“你知道它会在哪里吗?” “貌阅时,看见过他和的老人家在集市里很亲近,应该是在那。”她微吸进一口气,努力使心情平复,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狗不认生,一般也不跟别人走。最重要的地方是,狗从早上开始就不见了,她回衙署时路过集市,老人和狗,都不在那里。 她猛然回头,道:“你知道它在哪里?” 刘则忍揪起眉道,“老头姓赵,你登过藉册,不会不知道上次来我们衙署挑事的那肥女人的公公就是那老头吧那女的是赵家娘子,老头昨晚死了,没人罩着它。保不齐那女的对你怀恨在心,要借狗报仇呢,”说着,他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那女的住的地方你该晓得吧,就是……” 话还没说完,叶栾扭头便冲进了转而猛烈的阳光中,向记忆中路过的地方奔跑。 屋巷曲折少人,在炎热的压覆下静谧如鬼,她只觉得自己跑得太慢,而时间太长。 到了,她推开门。正对面的一棵树下卧着一团什么东西,下面一滩血。 “那狗真是机灵,一直咬着我不放!”一个女人的声音破开窗户纸震出来。借着又是一道男人的声音:“也不晓得是衙署里哪个的,算狗倒霉。死了就死了罢,瘸成那样,养着除了乱咬人也没用。” 他们在说什么,叶栾听不了。她慢慢向前走去,走到树下。然后伸出手,把它翻过来。 黄毛,瘸腿,鼻子上一条裂口。头破了,已经没有血再往外涌。它张着嘴,突出来的牙紧紧扣住外面的皮肉。 “你谁啊你!”那边屋子跑出来一个男人指着叶栾呵斥道。见叶栾抱着死狗没有反应,他心下一惊,难道是她的她是谁? “你们杀的?”她慢慢看过来,眼睛通红。语调里好像压抑着滔天的浪,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男人佝偻着背,双腿畸形,他指着那狗骂道:“你不好好看着你的狗,让它四处咬人!死了活该,别烂死在我院子里头。晦气!快带走!” 房里的女人闻声出来,看见缓缓站起,胸口一片血红的叶栾,心里的鬼祟一下窜出来,把她揪住动弹不得。 “那狗,是,是她的……是新上任的县丞的……”女人抖起腿,抓紧了旁边男人的手臂,“夫君,怎么办啊!” 官僚与平民都是一盘散沙,加上宋邦从不在意衙署运作,没有县丞那些年,他们甚至鼓起胆和公差抬杠,而宋邦一旦想起了要收钱,他们却仍凭剥削无告可诉。 这里的人,怕的不仅是不公正的为官者,而是太公正的为官者,因为他们本身还不配由公正来引导。 此刻害怕得发抖的赵家娘子,看见叶栾的眼睛,下意识摸住了自己鼓起的口袋。她以为叶栾会跑过来打她,但叶栾好像太过冷静。 她慢慢走过来,沾血的袍角随步伐翻动。 “你口袋里是什么,钱?”发出来的声音像被抽干了力气,空、轻,而且渗人。 赵娘子后退几步,嘴硬道:“是知县的钱,又不是你的。你派差役们来发放,却不发完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还不是你自己想独吞!大郎,你说是不是!” 赵大郎反应过来,挡在自家娘子面前,支吾了半晌,然后道:“从那么钱里只抽出一点发给我们,就是想蒙混过去,给自己骗个名声!你以为我们那么好骗吗!” 叶栾闭了闭眼睛,这一切前因后果很明显:赵家娘子潜入衙署偷钱,被自己的狗咬住不放,狗追入赵家或者被他们逮进赵家最终杀掉。 她睁开眼,眼尾处的睫羽轻轻挤压:“水渠不建了么,农具不造了么,工匠不请了么,发放的芥麦种子只够种满一季,之后又吃西北风是么……” 他们仍然想要争辩,拼命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急得瞪大了双眼,口不择言:“集市东西那么贵,等得了吗等得了吗!我们百姓,可是一天算着一天过日子,哪里管你什么以后的事情!” 袖里的拳头渐渐收紧,同时,她却仰天笑出了声。 她差点就举起手砸进他们的脸,但她突然想起刘则忍的话。 “黔首,轻信而且愚昧。” 所谓愚昧的厉害之处便是,连暴力也不能叫他们作乖罢。 但那又如何?不是她身为县丞的职责要叫黔首们作乖,而仅仅是因为她死去的狗和未开凿完的渠道。 她轻笑两声,把宽大的袖幅挽了起来。倘若沈绥在这里,一定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这是她小时候在长安城偌大的坊道里,冲上去和登徒浪子干架前的习惯性动作。 日薄西山,夕阳的光铺在砖石参差不齐的道路上。一日的清晨与黄昏,分别是温煦和惨烈。 她来到那座光秃秃的山上,在山顶劳碌一个时辰,最后扒下来一块大树皮插在土堆前。 一言不发,光与山都寂静。 忽然有箭矢破空的激鸣,叶栾甫一回头,蓦地便是尖锐利器砸入肉骨的钝声。 她身体一抽,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上移,肩头处,鲜血涌出,黑色的箭身暴露在外,随她剧烈的呼吸不停颤动。 手掌撑住地面站起,叶栾一咬牙,折断了外面的箭身。 马蹄嘚嘚,黑影时隐时现。她转身奔跑,后面的人已追了上来。 “啪!”那是农夫用来抽打牛马的鞭子,鞭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在空中被抖出一个毒蛇般诡异的波浪后,它稳稳地,打在了叶栾背上。 一抖,一下,就是一条血印。被倒刺刮划的衣服破烂,背上皮肤翻翘,血肉模糊。 但她还在跑,蒙面的人勾起残忍的笑,抽打□□马匹疯一般奔跑,马蹄前提,正中她的腹部。 “有人重金求你的项上人头,看来命硬,还是值这个价钱!”他下马,捏起叶栾的脸,“但要是他见了你这张脸,大概就不想杀你了哈哈。” 苍白的脸无一丝血色,额头正往外渗着汗,她此刻狼狈濒死。只是那双眼睛,眼尾尖细上翘的双眼。 “主子只知潜在的威胁,却不晓得好看的皮囊。尽管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大把大把的钱。” 叶栾嘴角流出血,顺着脖子一路蜿蜒直下,血色浸染牙齿,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面色惨白如同将死之人却只默然承受,无那人想象中的痛苦模样。 他心生疑惑,脚下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竟出奇地命硬。懒得再费力气去折磨人了,蹲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刀。 他拿冰凉的刀背拍打叶栾的脸,用变化后的嗓音说道:“区区一个县里小官,也敢当我们阿郎的道。记得死后投胎,选好爹娘!” 叶栾突然笑出一声,那粘血的笑容里,好像还暗藏了某些阴谋以及对敌人一刀见血的嘲讽。 他举在半空的手突然顿住,刀尖正对准她的心脏。惊诧于眼前必死之人不知从哪来的自信,自己脊背稍稍发凉,而就在下一刻刀尖刚向下一寸时,陡然间天旋地转。 那是一把剑,剑刃雪亮映照寒凉,叶栾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 只听“咣当”一声,黑衣人的刀坠落在地。 黑衣人持刀的手被直接削去,倒在地上,握住自己不停喷血的手拼命抽搐。利剑猛然插入肩头,黑衣人的眼神顺着剑慢慢上移,终于看见了持剑人的脸。 他抱住没入自己身体的剑,瞪大眼睛。血从口齿间流出,他居然自行咬舌,不消片刻就僵硬的脸上仍停留着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情。 剑尖入喉,献血喷涌,那人一动不动。但双眼圆睁,看着正前方。 而倒在地上的叶栾,奄奄一息,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更新。斗胆求个收藏。 第12章 终得救 草木稀疏的荒山上狂风浩荡,正向任何一样不得躲避的东西肆意侵袭。 脚与落叶或者土壤间挤出的声响,一声一声缓慢地响在黑暗里。 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要看见什么,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不管,往哪里走不知道。 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倾倒,她整个人翻滚下去。疼痛裹住了身体,她被巨大无形的痛楚压制在地面。尝试睁开眼睛,就有液体往里窜,同时又好像被什么糊住。 她动动手指,没有知觉。要张开嘴,疼痛也跟着被扯开。 她晕过去,又痛醒,还是在原地。体力有所恢复,而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体上,她感到自己的伤口正被一次次割裂。 不能睡在这里,她站起来,又倒下去。此刻她有无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拖着残破的身体向前爬去一段,伸手摸到对面是一堵墙。 有墙就有人家,在这地方,她记得的住户只有一处。手掌颤抖着移上来贴住墙,拍了拍,声音小得听不见。 像破败老朽的机器,她的呼吸在她的身体里搅动着过于声势浩大的嘈杂。她撑着墙壁站起来,仰头看见有树枝从墙内探出,弧度陡峭却茁壮。 她艰难地伸出手,刚碰到叶子,那树却突然消失了。接着,墙壁蓦地疯长,高高地将她阻拦在外。 她拍打墙壁,终于喊出了声音:“救救我,沈绥……救救我……” 一阵风来,轻易地打碎了她的声音。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又像魔咒一般盘旋在头顶。所有的声音,都是她在呼唤她的自己。 沈绥听不见,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在呼唤自己,但自己伤痕累累。 呼唤的声音还在响,盘旋成一个巨大漩涡吸卷进她,她感到自己,不停下坠,不停旋转;不停下坠,不停旋转…… 直到一闪而过利剑的光刺入,她好像听见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 背上一阵刺痛,她睁开眼,醒了。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叶栾。” 他还说:“做噩梦了?没事,你现在很安全。” 他还说:“疼么,饿了没有?” 原来是梦,她晃了一眼周围,最终目光定格在前方那个人的脸上,俊朗英气的脸庞染了丝丝疲惫。咽了口唾沫,她轻轻启唇,声音是细碎的:“沈绥,”对方看着她,目光清凉,“我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死了一回。” 她扯动嘴角,似乎是想要笑的:“我太贪生怕死了,还好是个梦。” 他放下手里的药盒,不说什么话,定眼看她。叶栾被他看得挑高眉头,嘴角又要弯起来时,沈绥却突然用两只手的食指,分别轻按住了她的嘴角。 被按住了,嘴边的弧度不能再扩张。他深吸一口气,像温柔的叹息,然后缓缓道:“贪生怕死并不羞耻,伪装过度却令人生气。在我面前时,你不必这样笑,这样对我没有用处。” 干裂的唇瓣有些脱皮,唇纹沟壑显得很深。她准备好的笑容滞在嘴边,抿了抿唇后只是道:“我想喝水。” 她动不了,于是沈绥拿了勺子喂她,温热的水划过喉咙,却引起尖锐的疼痛,随后又是剧烈的痛痒。 在试图张口说话之前,一股子腥甜从胸肺窜过喉咙,她猛地吐出一口血。勺子里全是血,血沫也溅在了沈绥的手背上。 “对不……”沈绥按住她的嘴,然后把勺子扔回碗里,拿帕布替她清理脸上的血,再一根根抹掉自己手上的痕迹。 沈绥拉开叶栾的里衣,捏住一边衣襟褪至肩头,已经被绷带仔细缠过的伤口经咳嗽一震,果然渗出血,血色飞快扩张。 他俯身横过叶栾的身体,低下头欺近那里,一点点剪开带子。叶栾垂眸看他,鬓角和额头发际因为距离太近能看得清清楚楚,还嗅到了他发间的木槿叶香气。 “这里被射穿了,知道么?”他稍微偏头说话的声音就响在叶栾耳侧。 叶栾“嘶”了一声,看过去,肩头一个圈,从那里正涌出颜色过分浓郁的血,白布一靠上去就被染红。 “知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实际上,放衙时辰过了后沈绥一直等不到她,心里就有些不安,打算自己出去寻。刚好怀绪抱着从集市买的糕点跑回来,对他说了赵家发生的事。 能埋葬一条狗的地方太少,他能找到这里,大概也是千钧一发的命中注定。 但沈绥专注着手下动作,随意道:“你知道世间,有‘感应’这回事么?” “郎君料事如神,但‘感应’二字未免太过……牵强。” “过”字之后有短暂的停顿,因那时沈绥突然伸手从她的背后轻滑过去,手堪堪揽住她的和脖子,慢慢将她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让她整张脸都陷进了枕头里。 松松垮垮的衣服被脱下,凉而滑的触感走过她的皮肤,她的背部暴露在空气中。 尽管已经替她清理过一次并敷好了药,但再看见,沈绥还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突然觉得,连呼吸用力也会让手下这副孱弱的身体受到伤害。 一条血印,抑或说是从皮肉间挖出来的一道渠壑,从肩胛狰狞蔓延至腰部,所到之处血肉模糊。 很疼罢,但这个人一声“痛”也没喊。 沈绥正往上面轻轻撒药,注意到叶栾的目光,看过去,听她忽而问:“会留疤么?” “不会,”他伸出修长的指头散匀药粉,“如果你肯好好养伤的话。” 沈绥低头继续擦药,他知道叶栾还在看他,但好像又没有看他,只是出了神而已。但沈绥不能忽视她浑然不觉大胆的目光,索性拿了干净外袍罩在她身上,然后趴下身体枕在她枕头旁边。 “你在想什么?”他问。 叶栾只能露出半张脸,深黑长眉减了病气,比平常女子较为深邃的五官再次焕然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她开口道:“沈郎君好剑法,好医术。沙洲一带穷凶极恶,郎君也是这样医治自己的么?” “嗯,”他向叶栾摊开自己的手,叶栾伸出自己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的指脯和虎口,有茧,很硬,“练剑二十年。医术说不上,只是些处理伤情之事的皮毛罢了。” “沈郎君身份高等,如果没去沙洲,恐怕该是和武陵子弟般无忧无虑,逍遥一生。在沙洲时,郎君会想念长安么?” “会,”他起身,取了干净衣服放在床边,“仆从们不会来这里,如果你想缠的话,有干净的。” 他只是简单地答了个“会”,却没有告诉她,他会想念长安的原因。他想念的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那座城里埋葬的年少时光。关于她的全部,他都想念不已。 叶栾把带子扯出来,沈绥适时走了出去关上门。好一会,沈绥敲门进来后,叶栾依旧背朝上躺着,但衣服已经齐整。 这一系列动作对她来说已是为难,趴在床上,吁吁地喘气。然后,只看见走过来一个模糊人影,叶栾两眼一闭,坠入梦中。 外院的大门被敲响,管事的去开门,被门外情景吓了一大跳。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簇拥着宋邦,他斜眼往门缝里瞄了瞄道:“知县府里遭窃,丢的是皇上亲赐的宝物!为了贵客免遭误会,且让我们进去查探一番。” 管事仔细打量他们,正要进去告知却被一把推开:“瞧不起我们知县是不是?” 来得一帮人全然不清状况,趾高气昂地闯入宅子里。沈绥听见外面动静,不紧不慢给她压好了被角,然后走出去。 “沈郎君,衙署里找不到叶县丞了,你可知她在何处?”开门见山什么的可不好,宋邦寻思着他们关系应该不错,索性先借叶栾来开个头。 “我这里。” 宋邦一时语噎,对两人竟在一块表示惊异。各种接话在脑子里盘旋半晌,最终决定直接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前日里府上遭了窃,丢的是皇上亲赐宝物,为了不让郎君受牵连,不如就允我们进去找找?” 宋邦一脸堆笑地跑上来,就差这里没有找过了,他犹豫了两天总算把这里放在了最后。说是皇帝赐予的,多少能吓唬吓唬吧? “皇上赐给的什么”沈绥身体笔直站定,好整以暇地看他。日头太烈,蒙蒙的橘黄光芒铺在他半边脸上,眼睛微微眯着就渗出一股子威严。 宋邦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心想这在陇右道呆过的就是容易唬到人,勉强站立住了双脚后形容道:“特别特别珍贵的,当年我应试中举,先皇陛下赐给的……” “金牌子?”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沈绥向管事示意,随后管事便拿了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扔到宋邦手上。 沈绥转过身,不欲与其多说,只道:“当年得了金牌子的不只你一个,加之先皇故去,我回到长安时自会向圣人禀明。” 宋邦来了气,知道里面是银子,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要圆滑几句,管事接着道:“这些钱,够买你的十个金牌子。知县请速速离开,我家郎君自会向圣人禀明不会追究。” 好啊,这是完完全全堵住他,完全摸不到门头再纠缠了!想他苛刻百姓十余载,何曾吃过这等亏先有个叶小子也就罢了,初出茅庐不分轻重,以后会比他贪也说不定,但这个沈绥大有来头也跟他对着干,好生叫人一头雾水。 第13章 白海棠 沈绥臂上搭了件外袍衣服进来,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床上看书,道:“大了些,但穿上也不至于古怪,你且试一试。若合适,明日就可以留着穿。” 茶白色的外袍,无一修饰,但本身材质精致讲究至极,叶栾好像不见他穿过。 身上的单薄里衣被门开刹那破进来的风吹得翻起浪纹,她放下手中册子,想要掀开被子下床。那只胳膊使了力,让她突然疼得拧起眉头。 沈绥揽住她,将她扶过来,而她的头就靠在沈绥的衣襟上。那里好像绣有什么东西,枕着坚硬而牢靠,密密匝匝缝制的线堆成一个细小的图案,是一朵白色海棠。她仔细看着那里,身体上同时配合沈绥帮她穿袍子的动作抬臂移肩。 不同衣服,有的有,有的却没有,但纹样却完全一致。在平楚县,她第一次见他,那襟边上的白海棠就令她有丝丝恍然。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花了,哪怕是刺绣。 风吹袍动,那刺绣好似活了过来,花瓣如雨簌簌飞落。飞回十年前,她还是长安城中令纨绔子弟闻风丧胆的御史大夫之女的时候。 那日,她怀里抱着剑,长发高束,像个英俊的小郎君。正枕着海棠树的树干出神地望着满树花雨,突然听见树下有人问:“你很喜欢白色的海棠吗?”她并没有及时回复他,少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无意识地掠了一遍又一遍。清澈,但不十分爽亮,音色较低,正是男子成长时会发出的嗓音。 叶栾的目光终于从海棠移向他,很面生,于是她漫不经心道:“是。” 飞花轻似梦。花落的景色总是凄美,但此刻她转了头看他,那面容衬得周遭都明艳起来。 衣服很合适,不像现在他这个身量穿的。沈绥注意到她抬起双臂打量衣服的动作,道:“这是到沙洲前备好的衣服,但衣服太好反而没法穿,便一直搁着没穿。” 叶栾抬起眼睛,道:“这么说,这是郎君十五岁时候的衣裳?” “嗯。你太瘦了,尽管能够在男人堆里看起来不矮,且你能做寻常女子所不能做之事,没有人会怀疑你,”然后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现在不能去衙署。”他一句话敲定,事实也确实如此。 叶栾撑住床,自己勉力直起身子后,只是弯了弯嘴角,扯开一个干硬孱弱的弧度。 沈绥定定地看着她又道:“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叫人把你要的东西拿过来。” “我尽力了。”她低下头,长发披落,发出的声音轻而哑,像心如死灰的叹息,然后动手脱掉了外袍叠放在床边。 四个字而已,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沈绥好像能猜到她那四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无非是平楚县的一切一切。 叶栾的头发枯且硬,远没有沈绥的那般漂亮,这些枯燥的发丝遮住她大半张脸。从沈绥这方看,看得见她稍微浮肿的额头,被垂下发丝截挡去尾部的漆黑长眉,以及附着在嘴角的一粒红色痂块。 “郎君可否还记得,我曾问过你。造成一些事情的动机若发生改变,要去实现它的过程是否就会发生变化。我现在想,其实什么也没有变,只是自身愿望太强烈,反而遮掩了真实,”她慢慢躺下去,为自己拉起被子,“郎君辛苦了,某还想睡会。” 沈绥看着她,将袖中一瓶药放在矮桌上,道:“若今夜疼起来,就擦一擦。明早,你若想下床,记得外袍就在这桌上。或者,我会来唤你。” 被子里的叶栾点点头,仍不忘道声:“多谢。” 窗外竹林摇动,啸声翻飞。黑暗中,叶栾看着窗外,浓黑如墨撒,只听见声音。 翌日早,叶栾习惯性在卯时起身,穿好袍子。手指触及衣襟,同样有硬硬的一小块。 她走至窗边,借助不太亮的晨光细看,仍是那一朵海棠。栩栩如生,让人想象一阵凉风吹来时,它便会沾染一滴露水摇头轻颤。 他一贯着浅色,小小的白海棠盛开在斜襟上,倒让人不容易察觉出来,除非是对此本身较为敏锐的人。 叶栾穿好衣服,环视这间屋子才发现,这是沈绥住的地方。她推开房门,视野陡然开阔。 想来昨夜风势猛烈,吹落残叶铺散廊下地板。脚下踩踏落叶的脆声轻响,叶栾走到隔壁厢房,站了片刻,举起手又放下。大概还在休息吧,没来得及感谢别人,怎么好意思打扰。 回到屋子里,叶栾借用了他的笔墨纸砚,面对抚平的宣纸,只消寥寥勾勒,一只墨色海棠跃然纸上。除开颜色黑白不同之外,竟与她衣襟上的海棠样式完全一致。 她想起了河州,白色的海棠也会在河州开放。但白色的海棠就是白海棠吗?生长在河州的白色海棠于叶栾而言只不过是海棠花诸多颜色中的一种。只有生长在长安城里的白海棠,才是一种具有意义的植物的专用名称。 河州与长安,修罗场与温柔乡。 她放下笔,慢慢缩倒在地,保持蜷在地上的姿势。自己与自己缄默僵持,已经这些到底是不是她无数梦魇里产生的臆想。 叶栾松开揽紧膝盖的双臂,慢慢倒在桌腿边。微偏头,从上方窗框里看见伸进来的竹叶。她眯了眯眼,才察觉天光已大亮,自己该出去了。 打开门,沈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外面。他伸出一只手,正是要敲门的样子。沈绥对她点点头,叶栾便跟着他去吃早饭。 叶栾默不作声吃了许多,看样子是饿狠了。要再盛一碗时,沈绥拦住她道:“不宜吃太多,”他挥挥手,仆人便来端走板足案上的碗筷,“陪我下盘棋。” 叶栾应下,随后看沈绥从身侧的雕花小方柜中抽出暗屉,拿出棋盘和棋笥。叶栾记得他和李韫之下完棋后是放在了他屋子里的那个高大长柜的顶部,而他的屋子正被她占着,现在这套棋又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这她昏睡的三天里,沈绥有时会在这里下棋。 沈绥将一笥黑棋放在她手边,叶栾执起一枚,微微抬眼看向沈绥,惺惺松松的眼神,有种莫名的自信。沈绥不知道她在衙署里处理公务时是不是常有这种神情,往往能轻而易举地占领别人的注意力。 他按下一枚,清脆落子,叶栾跟上。棋盘上的格局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两人走棋方式出奇类似且均处于保守状态,但细究却各自暗藏玄机。 沈绥再落下一枚,道:“他们都还不知道你的消息,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栾没出声,拈住一颗停在指间,目光专注落在棋盘上。定下这颗,好似良久的清寡平淡终算按捺不住而显锋利。 她直起身,道:“鬼门关走过一遭,对生死解释的执着竟没有了。没所谓,随他们想。” 沈绥拈起一枚落下,棋盘之中网罗密织。她看了眼沈绥,道:“沈公子没想到,我还会和别人打架吧?”她指的是发生在赵家的事,叶栾思惆片刻后再落下一子,瞬时间刀光剑影。 相比之下,沈绥的棋奕则更加沉稳大气,不徐不疾。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后,他回道:“那不算打架。” 面前棋局陡现极大难处,叶栾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黑棋在指间迟迟不下落:“跟人打还不是打架?什么惩罚或者报应,像我这样通过蛮力解决的,大概治标不治本,与打架无异。” 她笑了一笑,将手中棋子扔回翁里。她输了,不用再下。 而沈绥所知道的是,以她素日里的涵养,突然会打人这种事无关乎善变。而是叶栾清楚她自己情绪的喷发,理智与事实尽管总能在电光火石间回到她的行动中,但对于当时事件而言,毕竟无用。 “有时,经书会成为捆束人内心情感的存在。治本的嘉言格论如果本于他们无用,又何必要强迫自己放下屠刀。肉/体上的痛苦自然而然成为是最直接最理所应当的方式,”沈绥拈起她上一步走的黑子,放回她的翁碗中,然后一颗颗整理棋子,“你把它埋在后山上了?” “嗯,很高的地方。它的腿还健全的时候,经常跑到高山上去,回来一身苍耳子。”她一一拾回白棋,放进棋笥。 棋落陶翁,声声脆响如玉珠流泻,她偏头一边注视手里下落的棋子,一边说着:“小时候听别人说,人死了后会有魂灵,魂灵是完整无缺的。动物却不是。它腿上残疾,直接埋葬在高山上,它一定很喜欢。” “它跟着你,有多久了?”沈绥一直没有问,是因单从叶栾少有的在意程度来看,这只狗在她身边的时间可能会以年份计。那是他所不具备的许多年,她孩童时的琐末经历以及从孩童到少年的显著变化,在他能够见证的记忆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九年。”十年前,她被迫离开长安,这十年里缺失的一年里,她先是在河州瘟疫里失去了母亲,又辗转回到长安求助却被故人闭门不见。这些详细的往事叶栾没说,只是将手里的黑棋笥交给他。 末了,自己走出去,坐到廊下楣子上,偏头望着那一处料峭绿竹。望累了,想累了,去灶房喝碗粥,免得被饿醒,就回去睡觉。 枕着木槿叶的香,不知怎么,睡前模模糊糊的,好像能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轻轻落子的声音。叶栾想,他大概,很喜欢自己一个人下棋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更 第14章 去长安 “我出去一趟。”叶栾坐在坐凳楣子上,两手撑住楣杆,转过身去看正经过她身后长廊的沈绥。 沈绥看向她,似乎在静待下文。他默然探询的目光让叶栾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怪异感,好像离开这里去干什么向他报备是顺利且应当的。 她的眼神从沈绥的眼睛滑至他衣襟上的海棠,道:“去衙署。”说罢抬起腿往里翻,稳稳的站在地上。 沈绥撇过头,继续往前走,叶栾不得不跟着他,只听沈绥在前面道:“有一个叫‘袁明焕’的,刚刚来这里找你。” 叶栾想被什么挡住了似的突然顿住脚,她定定看着沈绥的后背,这时他转过身:“衙署的马车还停在门口,在天黑之前回来。” 她在原地微垂着眸像在思考,半晌,缓缓抬起头道:“我尽力在天黑前处理完,”四目相对,“还得回来换药。” 沈绥点点头,道:“去罢。” 然而叶栾刚踏出几步,沈绥就挡在了她面前。叶栾有些疑惑,刚要问他还有什么事,只听沈绥交代道:“不要碰水,午饭记得吃,放衙后不管有什么必须处理的事情,可以先带回来,要不托人捎个信,我来衙署陪你。”太心细,太郑重,他远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冷峻,这反差来的细致让叶栾恍然。 “说吧,什么事。”叶栾靠在轿子里,自从上车,袁明焕就偷偷摸摸一直在看她,好像憋着什么要说又不敢说的话。最终他移开目光,拼命摇头。 直到快到达衙署门口时,袁明焕才道:“我很担心你,还好听得知县说你在沈郎君暂住的宅子里……那赵家男女闹凶了,又鼓动了一些人说要黜你的职位。” 叶栾撩开轿帘一角向外望去,光秃秃的街道被完全暴露在炽热下,没有接袁明焕的话,她眼神飘忽,问道:“刘则忍要走了吧?” “文书什么的都下来了,恐怕就在这几日。听说他要去别个县当县丞,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挺远,但还算太平。”袁明焕想不通,平日看起来也不是很惹人注意的刘则忍,怎么就能够在这时候被调往别的县,还一跃两级成为县丞。 “你是举子,应当可以授予官职了,为什么还是纯粹做书生?” 袁明焕垂下脑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道:“秋天的解试倒是中了,春闱却名落。我不服气,就一直留在长安读书,后来收到噩耗,回平楚县奔丧的。” 叶栾放下帘子,靠着轿壁,闭上眼睛道:“这么说明年春天,你还会去长安参加省试了。” “嗯,”他郑重地点头,灼灼目光看向自己身旁,那个曾经的解元,“你解试得第,正是锋芒时候,又为何却没有继续参加省试取得状元?” “是啊,正是锋芒时候,”她徐徐睁开眼,眼下疲惫尽显,“所以,有人将我除名了。明年春闱,我希望在长安榆柳街上见到你,我朝的新科状元郎,袁明焕。” 他的鼻子一酸,突然很想掉下眼泪。他明白叶栾含蓄的话语中不仅表达了告别,更重要的一点是,显露了对自己的鼓励与期望。 他视为目标的人,此时此刻有无尽的疲惫,他看见她滞留某地,上气不接下气。现在他就可以轻而易举超过她,实现自己的愿望,但她丝毫不介意,反而说出那样温和的话。袁明焕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猛揉自己的脸,道:“好。” 轱辘声终于停止,刘则忍就站在门口。阳光太猛,他微嘘着眼睛倚在门框上,见叶栾下车后,状有感慨,“我说,你挺威猛啊,”叶栾走到他附近,“看来是他们打赢了,让你四天都躺在沈宅子里去了。” “身上伤痛无妨,倒是委屈刘里正屈尊于此,再当几天的里正了。”叶栾淡淡回复,同时抬步跨过门槛,对身后道,“走。” 衙署里的旧书房历史最为悠久,因年久失修且长期无人涉足,一旦进入常常铺面来一股霉湿味。叶栾刚当了此地县丞后,这旧书房渐渐有了生机。 时时开窗勤扫,阳光洒满。 叶栾自顾自从案架上取下被整齐堆放的上面几本,而这一案架的隔离横柱上已经用笔记标明了“案狱刑件”。 她挪动一步,后面案架上放置“徭役赋税”类,而她同样从里面拿出两本。她后面的袁明焕和刘则忍,见到这一幕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叶栾停在最后一架前,一下子拿下来四本,正是有关“农作收成”的。她没有转身,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书册,道:“这里的书册是大概十几年前的历届衙署官员所付出的心血,我手里的东西,便是我自己写的,”她转身,熟练地从桌案暗屉里抽出荆条,这是她习惯的方式。 捆绑好,猝不及防扔进袁明焕怀中。 刘则忍追上来,看见袁明焕不怎么伤心难过的表情,有些疑惑,“没看出来么她跟我一样,也是要走的。” 李环咬了咬牙,对他道:“县丞和你不一样。” 外边转悠着的公差听见刘则忍的话,急忙跨过门槛跑来道:“县里的旱情还没解决,您怎么就先走了。” 刘则忍听了这话笑意更甚,“你把叶栾当你们县的救命稻草,要死命捏是不是最怕的就是你们这种,依赖别人又不信任别人的。等别人对你们耐心耗尽要走时,又反过来责备她为什么不尽职尽责。” “你说谁不信任”公差撸高袖子,手臂爆出青筋,对刘则忍怒目而视。 火势大有燎原兆头,叶栾撑了撑自己的脑袋,皱眉道:“打住了,你先走。”公差心里不满,不满刘则忍的说辞,更不满叶栾的“半途而废”,他“哼”了一声,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她觉得身上有些疼,大概是方才抱书时受力太盛撑裂伤口。叶栾握住了肩头,对袁明焕道:“宋邦会提拔你为县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写一封引荐信,之后你就可以去他那里领告身。” “我愿意。”他抱紧了怀中的书,“我愿意”三个字像费了好大力气才发出声来。 两人都不能再说什么,袁明焕本就觉得呆在这里对叶栾来说过于委屈甚至呆没有出路,他把这些书打算放到衙署公堂里的案架上。她担任县丞的这么久,平时为琐碎事所记录写下的东西都摆在那里。他也懂叶栾的意思,放在人人都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对他们这些总遗忘被束之高阁的册籍的人可以时时察看。 就着旧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叶栾很快写下一封“引荐书”。 在铺开另一张纸后,却迟迟不下笔。不过几字,对着它看了一阵后便猛地撕掉,叶栾再次面对一张白纸沉默半晌,然后顷身靠住椅背,抬起头。牌匾上,用龙飞凤舞的字体连接成的“天理人情”四字再次映入眼帘。 檐下绿藤被烘烤地奄奄一息,垂在窗户外,竹篾纸里有微微晃动的影子。叶栾徐徐吹干最后决定下来的一封,她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甚至早就知道自己绝不会长久呆在这里,只是这时,总在斟酌是否会泄露些什么被别人发现。会泄露什么呢,她明明没有什么可藏。 命运无形的手掌渐渐迫近,势必要捏碎人的喉头。无关乎他乡的贫瘠或富饶,十年之中,从未安定的流浪人始终逃避,悸动不安的心情只因当下种种迹象都开始催促,助长梦中日益不息的渴望。 她想,那么,是时候了,去长安罢。 敲响知县府大门后家仆还以为叶栾要找宋邦商讨救灾这些事,急着要赶她走。叶栾不多说什么,将手里东西交给家仆。一共有两封,第一封是“引荐信”,家仆看见了,面上没什么动静。再看后面那张,“休致书”。家仆迟迟疑疑地接过,又打量了她好半晌。 知县府后不到一刻,天便黑了。叶栾借着街上两排的灯笼,披一身风尘寂寂然走了一阵。黑夜里看不见高出围墙的竹子,但能看见门前悬挂的灯笼,与别家不同的色彩,很膨盛的火焰在通红纸张里燃烧,对于向它渐渐走近的叶栾,竟有一种关于旺盛生命力的感召。 太晚了,叶栾记得他们总是很早便歇息。她有些头晕,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坐下,微仰起脸,让风将她鬓上碎发向后刮。 她忽然想起在承天官驿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坐在台阶上,之后沈绥就出现在她面前了。今晚呢,她头抵住墙壁,微勾起嘴角来,竟有些期待。 片刻后,叶栾怔怔然面对眼前漆黑,一动不动,像睁着眼睛睡觉的样子。后面响起“吱呀”一声,一个人跨过门槛,慢慢走了出来。 他蹲在叶栾身旁,但叶栾还是保持头抵墙的姿势,好像没有注意。沈绥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一个很小心的动作。叶栾没有回应。沈绥忽然察觉不对,伸长手臂揽住她另一边肩膀,将她带进怀里。 感受到一些别人的温度和气力,叶栾如梦方醒,缓缓抬起头,望见他下颌的弧线和微垂的眼眸,是看着她的。 叶栾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撑起来,与他有了一段距离后,抿了抿嘴唇道:“伤口好像裂了,又要麻烦郎君了。” 他点了点头,先自己站起来,向叶栾伸出一只手。她不忘带来“多谢”二字,用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都渗出汗来也坚持自己走着。 尽管,沈绥有足够的耐心受着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但叶栾在身侧瞥了他一眼,察觉出他好像有些闷闷的。 为什么闷闷不乐,叶栾觉得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慢热,慢热。如果感到一丝一毫兴味,请坚持看到后面。一切都是为后面的故事做铺垫。 若能收藏,不胜感激。拜谢。 第15章 养父母 果不其然,半夜里发了热。烧糊涂的人反而不觉得自己滚烫,叶栾迷迷糊糊醒来,只是觉得又渴又累。 沈绥刚换给她的绷带缠在身上,感觉像要勒住呼吸,挣脱不得一样。她吃力坐起来,手掌抚住心口不住喘息。 他推门而进,随之窜来的风中裹挟浓厚苦药味。之后的事情,叶栾便记不清了。 这一日醒来,天光昏暗。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叶栾偏过头,发现肩边有长发铺散,乌黑柔软。她不禁伸出手去勾起一缕,却没勾住,发丝从指间带起如水般沁凉柔软的触感后轻轻落回她的肩头。 千回百转的磨折势必挖空人心,巨大的虚空惹人进入更离谱的胡思乱想中。沈绥还在沉睡,叶栾忽地想,昏睡中都有沈绥在,好在她感受不了对方。但醒来后,无论是搽药还是缠绷带,对她这个从小不呆闺阁的人来说不算太难为情,何况两人的光明磊落中兼怀不知何时升起的信任。但有一点无法不芥蒂,只是单纯的、甚至是他几近霸道让她靠在他怀里。 沈绥是坐在床边蒲团上的,头枕双臂在床铺上。她静静坐起来,药就在矮桌上凉着,伸手拿起,一仰而尽后眉头便很不自然地扭在一起。 “需要蜜饯么?”当药碗挡住叶栾的视线时,沈绥便醒了,他眼神微微惺忪,注视着叶栾的表情。 叶栾摇头,放下碗,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蹲坐久了压得腿麻,沈绥撑着床沿慢慢站起,道:“你身体大好了便走。”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又碰了一下后背,道:“伤已好了,这几天就走吧。” 沈绥目光清浅,像在给她时间思考和确定,但叶栾复而躺了下来把自己遮盖严实,发白的唇无力地扯了扯,习惯性做出笑的模样,道:“怎么,郎君嫌有个病秧子拖累吗?” 沈绥探身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然后道:“拖累自是不会。韫之已经快马加鞭到达长安,当我们离开这里时,旨意刚好能下来,平楚县,当能如你所愿,你离开这里时也不会觉得愧疚了。” 他倒是清楚她的心情,叶栾偏过头,面对墙壁不再看他。在那冒失的公差眼里,她“半途而废”,只是因为还没有看到几天后外商买卖价格下降、圣旨颁布、水渠修成,以及芥麦成熟,随风飘摇的那天。 她等不了,看不见自己为之付出的,结成的果实,但能不能看见本身就不重要了。 在圣旨颁布下来的那个夜晚,一辆马车从沈宅缓缓驶离,沿着清凉月色洒满的道路,渐渐奔向长安。 叶栾有时想,她给平楚县留下的,只是接连不断的谩骂与流言。而平楚县给她留下的,是记忆里那座会永远敞亮干净的籍坊,还有树木稀松的山顶上埋葬的生灵。 马车在路上驰行两日,傍晚天色已暗,沈绥和叶栾下了马车,抬首望见灯笼光映衬下半暗半红的客栈名,“瀚安客栈”。 叶栾的神情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让烛光阴影从头顶盖下隐蔽自己的脸。一穿缺跨袍的年轻跑堂人把帕布甩在自己肩上,笑脸盈盈地迎上来道:“几位客官在这吃晚饭,再给你们准备……” 他的目光落在叶栾身上时亮了起来:“叶知县?” 叶栾笑笑,没搭话。跑堂的在叶栾和沈绥身上逡巡一阵,又看了后面的怀绪和李管事:“店里只剩三间房了,那就三间?” 怀绪微微嘟起小嘴,和旁边块头巨大的李管家一起睡实在是不美,但马车上,叶栾曾教过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闹起来便失了气度。自己更不能赖着前面两位,只能干应下。 一行人去前庭吃饭,人声嘈杂,无非是谈论些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奇人异事。 “新上任的知县没什么作为呐,依我看,不如叶知县!” 旁边一个男的用手肘捅了一下正在说话的人,反驳他道:“得要什么作为不乱说租税就不得了了!要像叶知县一样,那还不得一贬再贬,贬到河州去!” “河州那鬼地方,十年前闹过瘟疫呀,又离吐蕃近,谁也不想去那里。拿河州吓一吓,地方官怎么还敢跟高官京官对着干。” 怀绪仔细听着他们讲话,咽下一口粥后眼巴巴问沈绥:“河州是哪里呀瘟疫会死很多人吗?” “河州在洮水中部以西,岷州的西北方向 。”说罢,他看向叶栾。她的动作依旧自然,目光与沈绥相碰时,还笑了一笑,像是什么也不在乎。 “但那河州刺史可不一般呐……将被瘟疫折磨的穷乡僻壤治理地服服帖帖,听说那里已经好了不少。我看是前途不可量啊,听说前阵子还公车特征为什么郎,河州刺史不去呀……” “在朝堂上,他还愁当不成高官?” “你们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会照顾家里妻儿的,莫不是忘了家里的小娇妻怎么禁得长途跋涉,男儿也得有一番成就才衣锦还乡嘛。” “还没成亲呢,别一口一个小娇妻下了定论。” “说得即是,不过说了半天,那河州刺史叫什么你们知道么?” “谢禹舟。” 对本地人来说这些事只是平常的饭后谈资,旁边桌上的怀绪却是一眨不眨看着他们。在平日里差不多只晓得吃睡和读书的他来看,这种人生故事可与戏本子平齐了。 众人不注意的间隙,叶栾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就在那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吐出的时候。她浅饮一口,目光落在杯底的粗砺茶梗上。 小怀绪又悄悄地问:“谢刺史的未婚娘子是谁呀漂亮吗?” “郎君再博学多识,怎么知晓别人家事?”李管家回答他道。 怀绪恍然大悟,缩回了脖子。 这里边,叶栾吃饭不是最快的,但吃饭最少,不知道她才吃了多少就放下筷子,对沈绥极快的低语了一句,“去去就回。”扭头又对店家道:“还有胡饼么?麻烦包一下,马上带走。” “客,您稍等。”跑堂的转身进了后厨去拿东西。 途径瀚安县的这条路并非前往关内道的最好选择,但叶栾主动提议过,又有此番举动,他便想,叶栾在这里有故人。 叶栾独自一人带着胡饼,离开了喧闹地带,折入曲曲折折的狭窄山路。山间树木茂密,横斜探出的枝丫极易勾住行人发髻。借月光尚可分辨脚下,她一路扶着树枝慢走,终于发现了前方屋舍中透出的微芒。 她伸手按住了门栓,似乎原本是要直接推门而入的。她在门外站了片刻后,却敲响了门。趿拉鞋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开门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眼下青黑一片,胡子邋遢,不修边幅。他先是看见了叶栾手里的胡饼,一把拿过来,道:“来干什么!要钱?没有!” “我是来看静娘的,”叶栾瞥了眼他手上斑驳的血迹,“还在和别人赌?小心丢了性命。” 叶三长得比她高得多,听见这种话恨不得直接拿鼻孔怼她,气愤道:“那是我母亲,不是你母亲。还有,我赌不赌跟你没关系,”然后让开一边,“进去。” 一妇人坐在油灯旁做针线,见叶栾越走越近,把手里东西轻轻放下了,轻轻叹了一声。 似是亲友却充满着隔阂,旁人光看着很难推测出她与这一家人的关系。叶栾行了个揖,道:“静娘,我已辞去县丞职务,今晚路过此处特来告别。” “告别,你要去哪?”静娘站起来道,眼里的担忧不像有假。倒是叶三,捏住叶栾肩膀道:“知县没了,县丞你也不当,还想抛弃我们往长安去?我们以后的生计可怎么办?你个白眼狼,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家当初是怎么把你从长安领回岷州的吗!” 叶栾抓住他的手,撇开道:“你已将近廿五,却未曾科举未曾谋差,邻家姑娘个个瞧不上你。还不思悔改,像从前一样指望着我来养你。你在外面欠下的一大笔赌债,我用朝廷俸禄替你还,静娘还得在灯下操持谋求生计。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泯了良心?” “别说了别说了。”静娘急忙走上前,拦住额角青筋毕露,即将要往叶栾身上揍的叶三。 “娘,若不是她,我们家行商行得好好的,本来还算富裕的日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就是个扫把星,我们家当初就不该收养她。让她永远是个黑户,来路不明的贱种。” “灾荒之年,支撑不下去的不止我们一家呀……”静娘身体瘦小,挡在叶三前面就像薄薄一块剪影。想到从前,眼泪直顺着脸上沟壑流下来。 说来也巧,他们家也姓叶。九年前,他们在长安经商时,家中祖母遇见了浑身狼狈不堪的叶栾,听叶栾说自己双亲尽失,无依无靠,但眼泪都不曾有过一滴。这般倔强模样让老人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长子,不免心生怜惜,便把她带回家中抚养。 叶家祖母帮她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入了户籍。从此知晓叶栾为女儿身份的,也就那位老太太罢了。 “我阿婆是在你入我们家门第二年就死的。邻里都说她老人家身子硬朗,还可以再多活几年的,就是你,给我们带来了霉运!”阿婆的死因人尽皆知,明明是那些逼叶三还赌债的恶棍直接奔到家中乱打乱砸,让老人受了惊吓,当夜就一病不起。 叶栾无心多言,除了阿婆,她与其余人关系并不太亲密。阿婆死后,也是自己在别屋居住,为别人帮差抄书得来钱财支助。她未曾多用他们一分,但叶三这时候却以“亲人”之名,要求自己支撑他们的生计开支,为他偿还债务。 取下自己腰间的囊袋,叶栾交到了静娘手里,言简意赅道:“债,我已替叶三还清,劳您往后对他看管严格些。这些钱够你们用一阵子了,出于您的情面,我往后会再寄些,但也就仅此而已。” 静娘握着钱袋,举起袖子拭泪的模样有些凄艾,她说:“你走吧。”叶栾点了点头走出房门,身后还不断传来的叫骂声。 祖母对她的恩情,终于由她彻底偿还到了这对母子身上。从此便两不相干。 夜色完全的笼罩了下来,前路不好辨认。她抿着唇,只管往前走。地上枯叶被踩碎的声音衬得山谷愈发空寂,听来让人心慌。前方突然传来另一道踏碎枯叶的响动,叶栾停了下来,看着那里。 “跟他们告别过了?”明明很暗,但沈绥还是准确无误地朝她走了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腰,被叶栾躲开了。 沈绥收回手,背在身后道:“把钱都给他们了,这一路上,你不得不靠我了。” 寄人篱下,叶栾不置可否,道:“蒙郎君好心,某有机会必当报答。” “你已经对我说过不少次报答这种话了,你自己想想,欠了我多少?”叶栾无法回答,心中隐隐有苦涩之味弥漫开来。 沈绥好像知道她的情绪,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道:“所以,你我之间不必再说报答与感谢,要真论起来,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 叶栾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他要提醒自己的是,他们之间日益增生的羁绊牵连。顺理成章,顺其自然,一切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之际,就变成今天的局面了。 回到年久失修的客栈,这里才是被秋意浸浓的地方,潮湿的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接合不牢的板块之间透出楼下的灯光人影。 叶栾靠在外面走廊的围栏上向远处看,竟找不到她还能认出的任何一处。忽而想起一些事,叶栾转身走过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无人应答,她皱了皱眉后推门而进。 一只白鸽扑棱棱翅膀从沈绥指间受惊了般突然腾空向远处飞去,沈绥缓缓转过身,指间一卷纸。他细细碾开,扫了一眼便合上,道:“皇上下了召令,平楚县很快就能得到你在万民书中要求的东西,”他将纸递给她,“还有件事。” 叶栾接过,这张纸上分明还写着:“皇上革除宋邦,将亲命叶栾为知县。闻叶栾已离开,便暂时未有处置。”目光下移,署名正是“李韫之”。 她卷好纸,还给沈绥道:“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他平平淡淡地说出口,走上前推开窗户,万家灯火扑入眼帘。 “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站得笔直,双眼看见沈绥一缕一缕飘起来的头发。沈绥的手指搭在窗棂上,他扭过头,只露出侧脸,道:“让你知道什么,”在叶栾短暂吃噎并能回答之前,沈绥接下去说,“让你知道任何事都不值得感谢我。” 他的侧脸隐晦在灯火里,轮廓愈发分明。敲门声响起,门外人没有出声。有了之前的经验,叶栾一下子起了警惕,捏住门栓里的门插木慢慢往外抽,却被沈绥按住了手,拉离了门栓。 这时门外响起人声,“沈郎君,某河州刺史,前往长安路过此地,特来拜见。” 沈绥的名声看来是比想象中更具引诱力,一路走来道逢某地,该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抢着来拜见,提供的衣食住行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个人,不会是其中攀炎附势的一员。 “你想见他么?”沈绥忽而问她。叶栾的嘴角动了动,还是要笑的样子,却不像,更像是一种暗藏痛苦的抽搐。她抬头看沈绥,道:“我不能拿主意,他是来见你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面对前尘旧事她已能控制住自己不变成当时的样子,但有些事不能忘,有些事必须坦然。 沈绥走回桌边倒茶,向外答道:“路途劳累,某已歇下。谢刺史的心意,在下心领。” 谢禹舟似乎料到这种情况,门外响起的声音恭敬客套,“叨扰公子了,鄙人这就离开。”这种语气和措辞落沈绥耳中,让他觉得真有那么七八分与叶栾相似。 沈绥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谢禹舟出声时更是紧了又紧。踩住地板的吱呀声从门外渐远渐消,叶栾一下挣开他的手,抢过他手里的茶杯,“噔”地一声放回桌面。滚烫的茶水浇到她的手背上,但她浑然不觉,揪起沈绥的衣领,一步将他逼靠到墙壁上。 “你知道些什么?”叶栾问。沈绥垂眸只是淡淡注视着她手背上的水珠,白皙的皮肤上涌起通红一片。眼睫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看不甚清楚。 沈绥握住她憋起骨头的手轻轻拿开,声音低低的,如同从窗户缝隙漏进来的秋风:“我知道些什么,其实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不是么。更与你从前生活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换而言之,我对你没有威胁。” 叶栾后退两步,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打开门,手搭在门插上却又回头,抿了抿唇道:“对不住。” 沈绥知道,叶栾仍然是有锋芒的。他在平楚县就见过,那甚至比从前更为炽热。她的锋芒是针对那些作恶之人,在平时,浑身也能透出一种沉着和自信。但随着长安的临近,她好像被什么缚住了手脚,心思逐渐幽深。 沈绥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刚刚离开不久的谢禹舟。 作者有话要说: 胡饼,字面意思,胡人做的极具异域味道的饼。据说很好吃,白居易老先生极好这一口。 第16章 建兴寺 大雨降落,狂风将雨丝斜切得锋利刺在面庞。 地面腾起白雾,往来人影扑朔如鬼。接连不断的水花在靴边猛然绽开,转瞬谢落于靴面。 叶栾冲进客栈屋顶下,吸满了水的衣服沉重如铁,缒着人不肯松手。头发,袖口,袍角无一处不在流水,一步一个鞋底印子。 店里伙计瞅着她身后拖来的长长水渍,赶紧招呼她去了楼上,说是有热水。 又行进了半月,他们终于来到长安,这个客栈便是临时歇脚的地方。店里伙计把门关上后,叶栾摇摇晃晃打量了一眼这个房间。雨浇得人脑子麻木,她半眯着眼睛也看不明白什么是什么。 眼前热气缭绕,叶栾手脚僵硬而缓慢地脱下衣服,躺进热水里。缓缓闭上眼,一片黑色奠定底幕,半个时辰前的事在其中不停来回。鬼使神差,她去了兴教寺,见到了曾经见过的一个和尚。 叶栾站在树下,不,那块土地生长着一棵树是许多年前的一件事了。她站在一口井的旁边,怔怔看着那块土地被凿空,里面水圈涟漪。 和尚站在旁边的寺庙屋檐下,道:“施主,快下雨了,请进来躲一躲吧。” 叶栾循声望去,那和尚双手叉进袖子里,双眼眯笑起,好像大殿上供奉的弥勒佛。她望了望天,乌云伏低,正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她站在廊下,同好意的和尚笑了一笑。和尚拿出袖中佛珠,一颗一颗地拨动,清脆的珠子碰撞声揉在风中,令人心静。 “看施主在那里呆了许久,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和尚仍然眯着眼笑,叶栾直觉他是知道的,但有些事不能全盘说明,便道:“某幼时曾在原先处于井口位置的树下,埋了一个盒子。娘亲说,寺庙有灵,埋下一样东西,佛祖便会替他看护好。但现在看来,娘亲说的话,也不全然……” “施主看看,可是这个盒子”那和尚走入殿里,叶栾眼睁睁看着他从金镶大佛的背后取出一个盒子,“施主,你娘亲说的话,没有错呢。” 叶栾接在手里,那是一个蒙尘许久而显灰暗的檀木盒子,却完好无损,四角飞扬着精致的花样子。 “当年,我们挖走了那棵树去凿井,发现了这盒子。来寺庙的不乏善男信女,我们怎能毁了香客心愿,便暂时保管了下来。” 叶栾抚过那盒子上已经变得陌生的花纹,它们盎然伸展,像时间蔓延划出的痕迹。她注视那尘封起来的小锁,道:“麻烦你们了,一留便是十年。” “十年算少啦,”和尚摸摸肚子笑起来,“建兴寺还是个乞姻缘的好地方,有的娘子郎君,心落了这里,一辈子都取不回来哩。” 手边的架子上挂着衣服,叶栾一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一手直接扯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弯下腰从那堆脱下来的湿衣服里,她找到了盒子,搁在衣服里层幸好没被打湿。 就着昏昧灯光,她找出方才半路上从铁匠铺要来的铁丝,半趴下身体,灵活地转动铁丝钻进锁口。几番转动后,锁开了。 一些信笺静静躺在最上层,密密麻麻的字墨浸出纸面。她把这些都拿开放好,小心翼翼地取出最里层的东西,一大沓由荆条细细捆起来的竹纸。拆开荆条,她直接翻开。纸张里,夹着一枝花。 这个季节芳菲凋零,她拿出来的是保存了十年的干花。白色海棠,纤薄秀丽的一小片,光下隐隐透亮。白色海棠,含蓄矜持的一小片,像极了她年少时藏起来的白月光。 衣服太大,走动时透风,胸口和腿都迎来阵阵的凉。手碰到衣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带干净衣服来这里,这是沈绥的,甚至这个地方,她看向对面的花鸟屏风,本就该是沈绥一人用的。 那店里伙计大概是带错了地方,但这里确实准备了热水,也就是说,沈绥会过来她赶紧束好腰带开门出去,还没触着,门就从外面推向里面。 沈绥看见她的样子后像是有些怔然,眼前的女人穿着自己的袍子,宽大得看不出身形,头发湿透黏成丝缕向下滴着水,她的脸也是湿的。 沈绥把手里的帕子递给她,道:“擦擦。”声轻,语淡,自然而然的关怀,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叶栾轻“嗯”了声便接过,然后侧了下身从沈绥身旁跨过门离开。 屋子里仍然腾着雾气,恍惚大意的伙计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慌慌张张跑上来对沈绥连声抱歉,随即换了热水。 回到自己屋子的叶栾换下衣服,换下来的袍子还有些湿。窗外雨声浩瀚,叶栾坐在窗边的蒲垫上,手指轻轻摩擦着他衣襟上的花纹。另一只手拿出干花贴在上面,几乎一模一样。 时间刹那静止般,她一动不动,然后手指不受控制地细微抖动着,把花朵放在手边的一本册子里。 她望着窗外雨幕,忽而蜷缩身体。脑中又回响建兴寺里未完的对话: “在建兴寺里来往人很多,对着某样东西发呆的也不少,某很好奇,高僧为何你会认定这盒子是我的?” “发呆的人确实不少,但对着一口井失魂落魄的,要么是想寻死,要么就是东西掉井里去了。我看施主面生,又不像会寻短见之人,如此而已罢了。” “高僧方才说,有人丢了心,一辈子也找不回来。” “上元节诶,年轻男女常会到建兴寺来。有的在此相识相爱,却不得善终,是谓‘丢心’,但人这一生,所爱之人不乏一个,又何必纠缠于在一个小小寺庙里丢一颗心呢……” 次日,叶栾手臂上搭着已洗干净的衣服出门,忽闻楼下吵闹一片,她不经意向楼下大敞的窗户外瞄了一眼,但见仪仗排列,风光豪华。会是来接谁的,除了身后房间里的那位还会是谁。她笑了笑,转身去敲门。 沈绥背对着她似乎整理衣服,而他旁边站着两个恭敬低首的侍女。沈绥转过来看了她一眼道:“过来,”目光滑落过她臂间衣物,“衣服就放案边箱子里罢。” 叶栾放下衣服,绕到他面前。沈绥很自然地把自己腰间的手放开,叶栾抬眸看他,他也在看着叶栾像要表达些什么。 下着围裳,佩玉带青绶,他身着繁复礼服,一个人确实不太好弄。于是叶栾伸出手来帮他稍微拉扯了几下衣领使其撑平,然后抬高手臂取下他的幞头,这里没有镜子,果然戴得有些歪。 叶栾拿着幞头再次伸长手臂罩住他的发束,同时小声地说道:“低着点。” 沈绥依言弯腰,后面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很快恢复了淡定如初的状态。 “你跟着我。”叶栾抬起头,目露疑惑。 但沈绥没有时间给她解释,一开门就有两名身披甲胄的人,见沈绥出现便抱拳行礼。他乘风了一般往前走,叶栾跟在后面,很快就被蜂蛹冲来的人挤挡去路,不一会就看不见他了。 人群里的欢呼声掀起风浪,一阵高过一阵,突然那惊叫声在叶栾耳侧爆开,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手腕上一紧,同时不知后面是情绪激动的谁推了她一下,她的额头直接撞在了前面人的肩膀上。 那人转过头来,叶栾定睛一看,是不知什么出现的沈绥。他伸出手来,她的手腕便被握着向前走,人群中有了固定方向。 两人好不容易终于到达轿辇,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分明还坐这个人。 看见先行登上的叶栾,李韫之眼睛亮了一亮像是惊讶但好歹也算意料之中便很快恢复常态。他撇了一眼沈绥,靠上来对叶栾笑道:“我们沈大郎君才貌双全,瞧这阵仗厉害吧,都是赶来看他的。至于我这个礼部侍郎还有外面官兵,都可是受御命来迎接他的。” 叶栾微弯唇,道:“哪里有奉旨迎接的官员在轿子里等待的?” 李韫之大大方方地笑道:“沈兄向来不介意这些,更何况是和他有十多年交情的我嘛。” 说罢,他挑开帘子去看外边景象,一众官兵横握长矛挡住他们,渐渐地往外边推。突然一枚小香囊从轿帘直直飞进来,他身子及时一侧躲过,但香囊正击在了叶栾腹部,打着疼。 她一声不响拿起锦囊在手中细看,李韫之看见刚刚情形也是恼火,道:“叶兄可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啊,长安城里的女子总是有些热情过头。” “没事。”香囊上的绣样并非一般闺阁女子喜爱的纤丽花鸟而是祥瑞怪兽,周围还有祥云升腾意味巧妙。她凑近闻了闻,除了有很明显气味的香附和薄荷外,居然还有九节枫。 她有时甚至忘记女子是如此心细而可爱,令她也不由得心生欢喜。想到这个香囊确实不错,遂交给沈绥。 “你喜欢?”他没接,方才这个人的小小举动都落在了他眼里。 叶栾反问,“你不要?”李韫之兴致猛涨,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替沈绥回答,“沈兄对这些可是避之不及的,你好心好意把看着不错的让他收下,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也不晓得这些年去了沙洲,有没个知冷知热的。” “但我估计没有,一件破袍子也跟个宝似的珍藏许多年,至于吗,心里还藏着那人呢,”他说得两眼发亮,对叶栾娓娓道来,“有天洗完澡没袍子套了,我壮着胆就去翻他柜子,嘿嘿……” 李韫之刚要接着往下说,却看见了叶栾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唇,眼角微微带无可奈何的笑。他心道不好,稍一转过头,便瞥见了沈绥不大友好的表情。 他一口气闷着,又总觉得不抖点什么出来不甘心,便道:“年少慕艾而已。” 第17章 晋昌坊 “你不要,扔了挺可惜的。”叶栾动作缓慢地把香囊收进袖中,见这慢动作中,沈绥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就当真收下。与此同时,李韫之望着那香囊,露出了疑似“心痛”的神情。 九节枫的气味,好比她童年回忆的载体。因为阿娘喜欢,就常常在她房间里熏染九节枫,说是有好闻去湿的功效,能不能去湿她不清楚,但总能催得人一夜好眠。 她挑开帘幕一角,只见砖块铺陈的地面缝隙见青苔遍生,这是陌生又熟悉的一条长街。她缓缓开口道:“面朝圣上,我就不必了罢。” “怀绪他们就在后面,一会车子路过晋昌坊,你和他们一起回去。”沈绥也从她掀开的地方垂眸向外看,单调的青色与湿漉漉的灰拼合,因他少年起便呆在陇右道历练,对长安早已无那般的感受。 但他清楚,车轮下的这片土地对于叶栾的非凡意义。她仍是向外看,手抓着框架。 晋昌坊,历经三代皇帝的沈老丞相便居住于此。每年重阳,士人会聚集在坊中的大雁塔登高唱和,流觞曲水,集结诗册。而新科进士们,则把“雁塔提名”视为荣耀。晋昌坊前面是昭国坊,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便是丹凤门,直达大明宫。 她闭上眼,长安城仿佛在她面前竖立起来,一切都变得立体且清晰。时间不仅会让有些东西淡却,也会让某些东西历久弥新。 沈绥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眼里怀想的神色,自己的眼睛里,也似碎满了晨光。 下了马车,怀绪从后面大口喘着气跑到她前面,肩上挎着个大包袱,小身板坚持不懈向前跑动,背后的包也来回摇动。 叶栾几步大跨过去替他拿起,感到肩上一轻,怀绪惊喜地向后看。叶栾笑了笑,道:“走罢。” 后面的李管事投来严厉的眼神,怀绪仰仗着叶栾,小心翼翼趁他不注意时做了个鬼脸。 忽而注意到了什么,叶栾向后招了招手。有些远,沈绥的表情不能看太清楚。只见得他轻点了点头,放下帷帘。 骏马嘶鸣一声,车轮缓缓转动,直到消失在拐弯的墙壁后。 叶栾被安置在沈府旁边的房子里,虽然紧挨,分明是一个独立的住户。叶栾明白沈绥这样的安排,既能从别人的弯酸角度分清她与沈府的关系,又能不打扰到她。 不打扰人,很像沈绥的处事风格。她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后,走出院子大门落了锁。 为了避免太惹人注意,叶栾只得从沈府偏门进去从李管家那取回自己剩余的东西。敲了许久门无人来应,她刚要离开时听见门后趿拉鞋子的声音。 门缓缓打开,一个头发灰白蓬松的老头探出头来。他看见叶栾很是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叶栾的脸,道:“请问是贵客来访?” 叶栾认出他道:“某住在隔壁,与沈郎君同至长安,有东西忘在了李管事那处,叨扰了丞相不胜歉意。” 沈裕章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低首垂眼的少年一番,然后捋起自己的胡子,像是满意她这副模样,便道:“来都来了,进来坐。一会李管事过来,你跟他去就是了。” 这里的偏院虽然如同名字般确实偏僻,但好在不荒凉,看得出是被细心经营地成的一个高雅幽静的好住处。 沈裕章干干脆脆地把白棋棋篓放到另一边,右手摩挲黑子道:“下棋。”他说的干脆利落,分明对着叶栾说,却没看她一眼。 叶栾了然,在对面落坐,手执白棋,代替沈裕章进行他未完的棋奕。不久,沈裕章便拿起了扇子悠哉悠哉扇着,这局棋若让沈裕章自己跟自己照样下下去,本该以黑棋的失败告终的。 你来我往,局势激烈,这种情况早已超出沈裕章的意料。他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端详了棋局一阵,若有所思道:“你下棋的手法竟与我家那小子有些相似。” 沈裕章不提,自己还没注意。叶栾对自己方才的棋路回顾一遍,果然与那天沈绥的下法大同小异。 她目光落在自己的指间,一颗润泽的黑子,刚好沈绥那次也是执黑子,怪说不得。 沈裕章终于抬起头,仔细又看看叶栾的脸,好像要从中找出什么端倪。他手指夹着棋子,在棋盘上敲了几下,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栾。” “别觉得我跟关辖守卫那么非得把你盘问清楚,你既然来我沈府,我自是要问的。”沈裕章咳嗽两声,将拳头掩进袖里,坐正道。 叶栾轻吁一口气,撑着桌沿站起来。在沈裕章惊异的目光里,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 “晚辈叶栾,岷州人氏,正是前年解元。” 沈裕章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然后又假装无事地掀起茶盖拂开泡沫,慢吞吞问道:“既是昔日解元,为何要跪我啊。” 叶栾撩开袍角站起来,道:“当年解试的主审官是您,让某得第的人是您。某应当算丞相的半个门生了,那一跪一叩是对您的知遇之恩。” 沈裕章咽了口茶水,官场逢迎多年的老人,突然有些愧对于眼前少年的一片赤忱。让她成为解元是他的意思不假,而他的这番作为,只是想鼓励写那篇文章的人,尽管他早就知道,后来的考试对她而言绝对不会一帆风顺。 “你可知,将你从省试除名的人当中,就有我?”他犹豫了一番,想看看叶栾在前一刻感恩他,后脚就知道被出卖,会失态成什么样。毕竟太年轻,像她文章里那样生气勃勃偏僻毒辣的,反而更容易被事实推倒。 他斜睨着眼,等待叶栾使用她文章里的话语破口大骂。但他等了半晌,对方没有反应。 “我知道,”她说,“想阻挡我仕途的人很多,丞相也是。但丞相还是凭一己之力为某争取到了解元,让某明白,我朝官场里并不全然沆瀣一气。某做的写的,其实没有本质上的错误。” 沈裕章想到三年前,政事堂中,自己发现了那篇解试文,双手捧着微微颤抖。当时他内心还感叹着英雄少年,吾辈有望。不惜和政事堂里的其他老头大吵,硬是把她推上了解元宝座。 可后来呢,时运诡谲,人语纷纭哪。他叹了口气,又突然笑起来道:“听说你从瀚安县知县又被贬到了平楚县县丞,前脚写了请愿书,后面跟上万民书,这回想不引起注意都难咯。” “还以为你在岷州两年,会渐渐被人事消磨,热情耗光。但你的两封书信,我都看了,没了莽撞直白,倒添了几分沉着稳重。老夫当年,没看错人呐。” 叶栾垂眸道:“某知丞相早有退隐的打算,不然也不会把沈小郎君送往关外。只是放弃静心扶植起的盛世,丞相当真能够?” “我老了,再不舍得也被那群乌烟瘴气地搞得没了感情。盛世,早就没有啦。至于沈绥,关外困不住他,”他瞅瞅叶栾,笑起来,“你俩以后倒是可以互相帮衬。反正朝廷里又换了一批血,估计短短三年就没认得你了,他们也顾不得你从前干了什么。明年省试,你大可以与试试。” “自然,晚辈告辞了。”叶栾行礼离去。沈裕章捋着他的胡子,继续研究未完的棋局。 去李管家那里取完东西,叶栾刚从偏院大门走出去,沈绥就到这里了。沈裕章看了他一眼,没有寻常亲人多年再见的情绪外露,也是直接道:“下棋。” 沈绥端详棋局,白棋在指间却迟迟不下。 沈裕章忽而笑得颤抖,甚至引来身体剧烈的抖动,沈绥刚伸出手去拍他的背,被沈裕章抬手制止。 他咳嗽不止,歇停后深吸一口气道:“瞧瞧,”他的手指把棋盘点得咚咚响,“刚刚来了叶栾来了,还挺能学嘛。你跟她下过?” “叶栾天资聪颖,在平楚县的时候曾与我对弈,不过输了。这次来看,恐怕是她要赢了。”白子终于敲在一个交叉点上,只差这最后一步就宣告大胜,叶栾一定知道如此便可以她的胜利结束这场对弈,但她没有急忙进行下去。沈绥无妨,便替她下了。 沈裕章靠在椅背上虚弱地喘气,目光平视前方,正在回想。那少年虽姿态谦卑但无小人谄媚低腰之态,说起话来侃侃而谈,倒有几分当年那个人的风采。他道:“当年的御史大夫走后,我就再没见过什么好人物了。那叶栾突然出现,无论样貌或是文章措辞,都与他有些相似啊……” “生死有命,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不会像那些个当阿爷的,一天到晚急着催儿女婚事。你母亲过世得早,为父只希望你能把人这短暂的一生过得平安美满些……”沈裕章撑着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不等沈绥扶他,自己径直从案上取了本书来翻看。从长安到河州往来的书信,他可没少说结亲这种事,多少年过去了,沈绥却还是那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去西安时,第一个到达的景点便是大明宫遗址。依原型而建的丹凤门伫立在一片广阔平地上,风尘漫漫,旗帜飘扬。往来孩童嬉戏,市井声不断,使得来此思慕历史的客人有种并不违和的时光错觉。 丹凤门是大明宫正南门,右侧有延正门,正北门为重玄门。含元殿与宣政殿就位于两座正门相连成的中轴线之上。 第18章 任书官 从平楚县到长安,从干旱燥热到秋末寒降只需一个月时间,此时已是年末了。 叶栾在县里找了份书官的差,天天与书籍打交道倒有不少清闲时候,可让她温习省试科目以备明年春闱。 虽住处相邻,两人自那天以后却没有再见过。有时她会亲自登门拜访那位老丞相,同他下棋,请教学问,但太过巧合的是,每次叶栾来,沈绥都不在。 衰弱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削断这位老人的硬骨,他和叶栾年幼记忆里德高望重的沈老丞相几乎无半点差别。 这天傍晚,叶栾提着书回到院子。身后突然响起敲门声,她回头开门,是多日不见的沈绥。两人都愣了片刻,叶栾像是惊异他在自己这平凡日子里的突然造访,竟是她先开了口,察觉沈绥的神色有些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很久没看见你了”,他的眸光落在叶栾的衣襟上,“到隔壁吃饭吧,我来接你。” 叶栾提高手中荆条捆着的书册道:“我放好书就来,麻烦你等一等。”她回了屋子放下书,又从木柜暗屉里抽出一包物事,细心收入袖中。 偌大的屋檐撑起一个空堂,里面摆了张桌子。沈绥有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哪知沈老重重哼了一声。 叶栾看向他,沈老精明的双眼好像能洞察些什么,直直看得人发虚,然后他重重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桌面。没办法,沈绥和叶栾只得各坐沈裕章的两边。 一场饭局却没有吃多少饭菜,叶栾刚夹了一筷绿油油的秋葵到碗里,沈裕章便问道:“你现在在长安,准备考试,还做些什么?” “在大雁塔旁边的书舍担任书官。”叶栾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也就是修复孤本,编纂古章,管着一些更本没人理睬的书罢了,听说还可以给别人看?”沈裕章的言辞中带着长辈普遍具有的严格,何况是他这样本身就是高官的。 叶栾放下筷子,淡然自若,语速不徐不疾地解释道:“其实也并非无人理睬。晚辈所管理的书馆常有人到访,上至三岁小儿学骈句辞韵,下至迟暮老人忧古朝兴衰。借书,便是借给这些需要书籍的人。” 他没有再问话,叶栾吃掉碗里的秋葵,刚戳了一筷尖萝卜,但听得沈老咳嗽一声,又道:“平楚县的事,朝廷已经去救济了,听说那里半月前终于下了雨,”他的语气忽然放缓,“像你这样的人很少了,那天还有句话没说,你的文章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之后又有零零碎碎的长辈式问话,其间也不经意透露出一些他的“故人”的消息。饭罢还没填满肚子,叶栾正要告辞,沈裕章胡子一抖,一声令下,“下棋。” 沈绥皱了皱眉头,将要开口替她拒绝,叶栾却好像猜得出他的意思,幸好天色不算晚,且回了长辈邀请不成礼数。叶栾及时按住他的手腕,自己应下了。 今夜天气出奇地寒凉,没有对弈太久,沈裕章就连番咳嗽。他紧闭的手指间渗出些血。叶栾知他年老也好强,只得当没看见,将袖子里的东西交给他,道:“家母通药理且擅香,这香每日一勺烧在翁中,有清喉宁神之效,望丞相收下。” 沈裕章哼哼两声,语气不屑。叶栾以为他不要就快放回袖里时,他怒道:“前面说给我,现在又收回去!” 叶栾赶紧的,把装香料的袋子递给他,沈裕章一把接过,由侍女小心翼翼扶着,向偏院的方向走过去。 叶栾还坐在棋盘边收拾棋子,想不到父子二人都喜欢下棋。刚收拾完毕,一阵阵香味扑入鼻子,干瘪瘪的身体受到引诱,要向那里奔去。 一个木盒出现在桌子上,第一层是碗清粥,第二层的小菜里有秋葵,也有萝卜。她抬起头来,眉眼稍弯,开玩笑似的道:“以为不在平楚县,就没机会吃你送的吃食了。” 没想到他问:“在平楚县,经常有饿肚子的时候?” 叶栾怔了怔,然后很快恢复笑容,戳走一只大萝卜,囫囵道:“还行罢。总是有东西可吃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咬了一口,然后把这块塞进嘴里,像是要堵住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于是她说,“明明很饿,但食不下咽。” 翌日早,叶栾回了书舍。 书馆里进入一名正值豆蔻年纪的女子,彼时叶栾站在巨大的三角梯子上,整理高处的古籍。 她看见叶栾腰间悬挂的香囊,又惊又喜,但看见她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吓得心跳飞快。 女子走过去支住梯角,叶栾感觉到便向下看,礼貌性地点头道:“多谢,无碍的。” 她雀跃道:“我叫陆有莘,《诗经》里‘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的那个‘有莘’。” 叶栾专注于手上书目,恍然不察地只是淡淡答道:“嗯,挺好的名字。” 大概是叶栾的反应太过平淡,陆有莘一下没了底气,支支吾吾道:“我想找那个,那个……韩国公子的……《外愤》,有吗?” 叶栾搁置好手里最后一本,好脾气地道:“我们这里没有《外愤》,”她笑得明朗,好像看出这个女孩的心思,“你大概要找的是,韩国公子韩非的《从内愤》?” 她陡然脸红,拼命点头。“就在这,我帮你拿吧。”叶栾在这排扫了一眼,找到后利落取下,在高处一摆手,陆有莘轻呼一声,同时准确无误地接住。 见叶栾转头继续整理书籍没再看她,陆有莘咬了咬唇,定眼看着她腰上的香囊,并用手指道:“你喜欢这个吗?” 不成想这女孩还没走,叶栾有些惊讶,同时低手拿起香囊,道:“这个吗”忽而想起什么,“是你绣的?” 女孩又是咬唇又是拼命点头的,叶栾以为她气恼于原本给沈绥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上,叶栾也有那么一些猝不及防,她楞在高处,看着女孩一言难尽的神态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虽然她们都是去看沈郎君的,我偏不。不成想是你挂着我的香囊,却不认得我。” 叶栾无他法,只得解下香囊,支手给她。陆有莘仰头望见,急得要哭,道:“你戴都戴了,叫他误会,可怎么是好呀。你可不可以,替我说明了,帮这个香囊转交给他?哎呀,算了算了,我自己重新绣一个吧。” “诶,这香囊原本是要给某个人的吗?真真不好意思,某……”叶栾见她哭,有些心慌地爬下梯子,看不见下面,叶栾只得一脚试一节,到最后时距离太长,突然踏空。她急急落下来,身子倒向一边。 陆有莘及时扶住她并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没什么,就是脚崴了,似乎还有些疼。”叶栾蹙起眉头,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在脚踝上燃烧。 “我看看。”叶栾的最后一句话落在刚进来的沈绥耳里,他过来扶住她,像没注意到陆有莘一样。 沈绥把叶栾半抱着到桌上坐好,自己脱了她的靴子,手触着她的雪白云袜时,抬起头道:“姑娘,你要的书借到了罢?” 陆有莘神情百变,一会悄悄弯起嘴角,一会紧皱眉头。 再看向叶栾,两人的一举一动出奇地和谐,她猛摇了摇头,试图赶走自己的不良想法,道:“叶书官,沈郎君,”她把那本《从内愤》手脚慌乱地放到手边的架子里,“小女想起自己的《烈女传》还没有读完,先告辞了。” “郎君掰脚的手法,也是在沙州的时候会的么?利落干净,竟不带半点怜惜。”一语双关,既是指他下手太重给掰得太疼,也是指对陆小娘子不客气的驱逐令。 沈绥慢条斯理地替她穿好袜子,一只手肘搭在半蹲着翘起的膝盖上,姿态闲懒:“相识这么久以来,倒没见得你嫌弃我什么,今遭却要为一个姑娘?” “岂敢,岂敢。”她弯腰穿鞋,鼻尖蹭过沈绥垂下来的发丝,还是那么软,那么亮,一阵阵轻飘飘的木槿叶香气。陆有莘已经离开,她突然想起陆有莘还没告诉自己,这个香囊原本要给的人是谁。不是沈绥,也不是她,难道是李韫之? “明日,陛下要到建兴寺里参拜,届时需要能掌笔墨之人,你可是有空?” 叶栾脚尖撑地,绕了一圈确认无碍后,随即从梯子一边蹬上去,用力挪开书架顶格里挨得紧密的书,“书官不必县丞,自是得空许多,一会儿我在门外贴个告示告知他们就行了。” 书太厚太重,书馆里的架子又少,密密麻麻排列的书几乎不容许再多一本的插入,叶栾咬牙使劲,总算是掐了进去。 沈绥专注地仰头看着她,那目光如水轻轻漾开。他曾想过多次让叶栾减轻负担,比如书官这份差事,他知道她会喜欢而且又胜在清闲,便命人把原来的书官调离,让这个位置空了下来。 长安城里愿意当书官的人很多,包括一些书香门第出生的年轻子弟,叶栾当然敌不过他们,但对沈绥而言,绰绰有余。 原以为她就能轻松些,不成想看起来足够清闲的职位,叶栾也能整顿出许多活来。沈绥由此是明白了,忙碌几乎成为她的习惯。 “沈丞相可好些了?”叶栾从下面一级级小心翼翼走下来,沈绥在后面下意识抬起手虚扶着她。 “那香有效,喉嗓清爽了许多。明日我去得早,你在后面慢慢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叶栾:你吃那女孩的醋了? 沈绥: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叶栾:挺像的。 第19章 忆往昔 据说这次使李徽亲自前往建兴寺参拜的主要原因是近些年国土风雨不顺,除岷州之外,西部多县都备受其害。 这天,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里旗帜飘扬,从山麓绵延到山脚。 叶栾背了一小书囊跟着众多官兵后头,这时有人急匆匆从山麓跑下来,拨开那些占了道的官兵冲到叶栾面前。 山坡路滑,李韫之险些撞到叶栾身上,好在她及时伸手挡住,让李韫之站稳了。他大口喘气,片刻后正色道:“总算找着你了,皇上的随身文官今早马车上晕吐了,翰林院离着又远。刚好皇上听别人说你今天关了书馆,想必是来这了,就命我特来找你,快随我上去。” 李韫之提起袍裾,一步跨两阶。忽而意识到什么,叶栾取下腰间香囊递给他道:“这本该是给你的东西罢?”李韫之愣了一下,接过香囊,脑海里立马闪现出那女孩的笑颜。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道:“兴许是。但你拿着也没关系嘛。” 话虽这样说,但李韫之自拿着那香囊后,就再没松开手。 该提正事了,叶栾问道:“你是礼部侍郎,怎的会来找我?” 李韫之转身道:“你忘了那日,我来接他时,你也在。怕是皇上晓得我们,”他笑了笑,“交情好啊。” 不到寺庙,远远地就听见李徽在赭红寺墙边大声呵斥:“写句话都写不清楚,养你们有何用!” 两个年轻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位高僧真是讲得太快了,我们才接这个职,实在是赶不上记清楚啊!” 旁边身穿各色官袍的人都暗自为他们吸气,皇上说你不对你承着便是了,对自己所谓的辩白在这里可是顶撞皇帝陛下的大罪啊。 果不其然,李徽指着这两人,最令人惊悚的三字脱口而出,“拖出去!” 叶栾陡然明白李韫之要自己干什么,就要带她上前时,她身子却僵了没动。 “放心,我绝不会害你的,大概就磨墨铺纸而已,再凭你的巧言善辩平息皇上的怒火,快来。” 叶栾瞥见李徽身后确实有张摆放了笔墨的桌椅,只得跟着他走了过去。就要到面前时,她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才张开。 如今这种情况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是沈绥还没出现。 “皇上,叶栾带到。”李韫之乃礼部侍郎,只需躬身行礼。而叶栾尚且一芥草民,却并不下跪。 保持袍袖遮住脸的姿势,李韫之怕她是第一次见李徽吓傻了,不停拉她袍角。在别人眼里像只是因为草芥木讷而短暂僵滞,因为叶栾终究袍幅一翻,洒洒然下跪在地。 李徽的脸看起来十分刻薄,他眼底青黑,绕着叶栾行走的脚步虚浮,道:“叶栾啊叶栾,怎么不是生在长安城的人才?” 李徽的亦褒亦贬,难以捉摸。而下方的叶栾闲定回答道:“不是长安又何妨,天下都是您的,何愁不能轻易笼络人才?” 一片安静。突然李徽笑了两声,有些渗人,像夜风鼓动单薄的竹篾纸发出的声响。他将吸足墨水的毛笔扔给她道:“不愧是写了两书的人,让朕踏踏实实地记住了你。他们没把高僧讲的话记下来,你去。” “建兴寺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僧,怎会因着一芥草民把讲过的话再讲一遍?” 李韫之上前刚要开口,被李徽制止道:“这很难需要堂堂礼部侍郎为你求情”李徽成功把这个问题甩给叶栾,不去,就相当于把李韫之拖下水,而她也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于是叶栾抓住笔,不卑不亢道:“不难,草民可以。”宫女领她到一扇院门前,道:“皇上先前便是在此处听高僧讲经,有劳您了,奴婢告辞。” 叶栾推门进入,身前正对庭院,右边则是长廊。她走上去,轻声敲那房门:“叶栾奉旨拜见圣僧。” “请进。”声音有些熟悉,叶栾进入后转过屏风,只见里面水雾轻撩,红色花瓶里花枝横斜旁逸。 “承戒?”叶栾不免有些惊讶,同时也放心许多。他看见叶栾书囊里的东西,依然腆着肚子,笑得像个弥勒佛,继续细心地沏着茶:“那两个记事官,官小脾气大,欺负到出家人头上,该遭殃。” 叶栾盘起腿坐在地板上,展开卷章。承戒把茶放在桌面另一头,道:“你不用写,我也不必重新讲。这里就有现成的,先喝杯茶。” 她一下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承戒笑得五官都展开,道:“他们欺负出家人,出家人就欺负回去,有什么可追溯的 。这遭,贫僧突然想起件事,上次忘了告诉施主。” 她拿过承戒递来的现成卷章,问道:“什么事?” 他正了正身子,双手插进大袖里,道:“其实在施主之前,还来了位郎君问道盒子之事。” 叶栾猛然抬起头,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那个人的名字。但承戒一脸不可莫测的笑容,慢悠悠地告诉叶栾:“是沈老丞相的独子,沈绥。” 装着那支干花的锦袋就贴在胸口,但心却像空了一大块。肃冷的风刮过脖子,贴着皮肤滑进冰凉。叶栾走在路上,目光发直,走入了草丛里也浑然不知。 “嘶”地一声,袍角被刺蓬花豁出一条口子。冷意姗姗来迟,叶栾打了个哆嗦。眼神里渐渐有了光彩,她低头看了一圈,脚下花朵浓艳,但被硕大花朵遮掩住的茎长满尖刺,那是刺蓬。 她提步往外走,勾住袍角的刺蓬却没有松开。韧性十足地将她回扯,同时土地泥泞,她一滑,整个人后仰倒地,手掌插入刺蓬丛。 叶栾没有很快站起来,而是就那样躺着,望着天空。 阴云伏低,摇摇欲坠。 她听见了脚步声,侧头看见一双黑靴子。 沈绥紧抿着嘴,揽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道:“不疼么?” 然后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因为叶栾一言不发,抱住了他。她的手臂搭在他腰上,从怀中仰起头,看着他。 “十年前,我认识你,但你不仅仅是认识我,对么?” 沈绥牵起她的袍角,挨近她道:“你的袍子破了,我带了针线替你补罢,想要个什么样子?” “在沙洲的时候,郎君就会随身带着针线给自己缝补衣裳么,”她手指拈起他荼白无物的衣襟,“无论如何,都是从前的事罢了。沈郎君又何必总把白海棠绣在衣上?” 她没看过男人使用针线,还以为只有温婉的女子才能。而这个男人替她缝衣裳时,细致专注,那只握剑的手,拿起了针时同样灵活自如。 “女子模样会变化很大,我怕时间太长就认不出你,也不确定年少时的情愫会持续多久。毕竟我们没有为对方留下任何东西,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记得我的名字,”他咬断了线头,“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你拥有男子般的本领,并且喜爱白海棠罢了。” “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默了默,他随后补充道。 她听闻,仍然埋着头,却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想忘记,自是不会忘的。” 沈绥手指停住,看了她一眼,眉眼竟少有的温和。 他还记得,年少的叶栾,不,那时她还不叫这个名字。她爱穿胡服,窄袖长袍,便于跑动。绘着团花的大翻领翻开,腰间系带垂着长穗,别有一番干净爽利。异域服饰多色彩鲜艳,那一抹橘红亮丽更称出少女容颜。 务本坊的国子监里,几个纨绔子弟嘲笑谢禹舟生得过于清秀如女人,接着又道些污言秽语。谢禹舟双拳紧捏,气得通红的脸上冒出了汗。正当他们还要嘲讽谢禹舟受辱了也不敢欺负回来的时候,“嗖”得一声,箭头划过为首之人的脸颊。 接着又是几箭,他们的脸颊、额头和衣服一一不能幸免,均被划破渗出些血丝,不严重却极痛。偏偏叶栾箭术极毒,还射中了最高个的腰间系带,系带与下裳俱是一断,露了个光腚。 彼时在长安城斗鸡走犬、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们齐齐大哭,从此,叶馥羽悍女的威名便也在国子监传开。 转而入秋,空气浸凉,勾人睡意。她趴在外面的石桌上等待还没下课的谢禹舟,晕晕沉沉中好似闻见略微苦涩的海棠香,渐渐睡着了。而醒来时,谢禹舟也刚好坐在她旁边对她微笑。 想到这,叶栾一笑,沈绥抬眼询问。她摇了摇头不作答复。 在平楚县的解试考场上,他为她披上毯子的方式是用袖子拉高包住手腕,毯子两角就塞进袖口,再让手掌向下压住桌面,这样毯子就不会掉。 而那身袍子,在十年前一个普通的秋季黄昏,被同一个少年以同样的习惯方式披在了因等待而困倦的叶栾身上。那身袍子是沈绥的,那么里面的小笺也是沈绥的罢。 “你有没有给我写过什么,在那袍子里?” 沈绥自然地回答道:“有一张小字,你没看见么?” 幸好,即使把那封近似表露心迹的话错认成了谢禹舟的所有物长达十年之久,但她到底也没有把信上的话太当真。谢禹舟与叶馥羽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仅存在于叶谢两家族世代以来的政敌关系,他们的性格也太千差万别。但那时候的叶馥羽对他并无私情,至于为何百般护佑,也只是看不下去他因瘦弱常被欺负罢了。 世大家族中,不仅是各高官郎君们在互相弹劾算计,夫人们暗中攀比挖苦,这些门阀出身的孩子也从小耳濡目染,随父母的意思与谁拉帮结派或与谁划清界限。很不幸,显少混迹官场的谢家就常被视为软柿子。 少年们可以斗鸡走犬不问世事,可以潇洒风流于秦楼楚馆,但叶馥羽就是不喜欢他们学起成年人一样的虚假自私,而且也没学像,显得愚蠢又狂妄。 “我把盒子取回来了。当时那个人就是你罢,你问我埋的是什么,我没告诉你。”叶栾道。 记忆再次回溯,上元佳节,沈绥的母亲还在世。而沈绥已然十五却还没有中意哪家小娘子的迹象,便被她拉去了建兴寺求姻缘。 衣香鬓影,娥儿雪柳,寺庙里张灯结彩。才子佳人将愿望扎在硕大的黄果树上,亦或烧香礼佛,把对父母宗族的祝愿寄托在一跪三叩中。 沈绥对这些索然无味,只注意到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无比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他还看到她在树下埋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未能控制好自己的语气,说出的话像严厉的呵斥。他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剑柄,身体挺得笔直。 女孩站起来,借着枝头悬挂的昏昧灯笼光色,面孔如同像春日软红初上枝头。 “没什么。后面,你阿娘在找你。”她说话来倒是镇定,没什么波澜。 他往后看,他母亲拈着手帕在向他招手。 时间流逝,光阴斗转。白驹沾满露水,鸿爪印已经消失。人呜呼死去时,也传来新生命呱呱坠地之声。等了很久的人最终失散,但也能重逢。 沈绥轻叹一口气,勾指抬起叶栾的下巴,看她的眼睛。寡淡而冷漠,那颗炽热的心早已不足为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叶栾:你是不是……有什么? 李韫之:(笑而不语)真香! 刺蓬:生命力极强的草本植物,从古代到当今都能存在于田间地头以及路边。上方枝叶膨胀,根部细浅。浑身是刺,可长到半人高。 第20章 观远山 叶栾为避免予人注意,又在原地呆了会再去,此时李徽正向沈绥关切地询问沈老身体状况,叶栾正面走来奉上书卷道:“请陛下过目。” 李徽接过扫了一眼,随手交给随行仆从,对沈绥道:“听他们说建兴寺后院开满了花,在这个时候能有花开放可是吉兆啊。可惜裕章身体不便看不了,不如你同朕一起,替他看上一看?” “遵命。”沈绥淡淡道。 叶栾直觉今日时机不对,正有要离开的想法,谁知刚转过身去就突然被叫住:“叶栾,你也来。” 她默默转身,心知这回明目张胆地闯入李徽眼底下,以后便有得风浪了。 她走在后面离沈绥较远的地方,刚好女眷较多,很容易听见形色各异的女子们轻声说话或软言调笑的声音。 叶栾眼观鼻,鼻观心,一些闺闱轶事还是东奔西跑闯入耳朵。大多谈论的,还是前面那个男人。某些哭笑不得的揣测与臆想令叶栾微微皱眉,逐渐越走越快,闷着头不吭一声。 前面忽然被挡住住,她抬头,才发现差一点就要撞到沈绥后背了。 李韫之放下手臂,无可奈何地笑道:“想什么呢,一路跑这来了,”他看了一眼前面两人,“那就跟我并排走吧。” 叶栾点点头,走在李韫之身侧,听见李徽正在说话:“离上次见他到如今,又没了个把月,沈阁老的身体现下如何了?” “回陛下,已有好转。” 李徽干笑了两声道:“叶栾可有功劳那万民书上之语,气得朕三晚睡不着觉,倒没给忧国忧民的沈阁老病上加病?” “沈某在朝中尚未见如此赤忱之人,深受鼓舞。平楚县有她,是平楚县之福。但其中种种荒谬阻碍,沈某为陛下怜惜英才,这便做主将她带离,”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长安城有她,是天下之福。” 李徽一手背后,面上好像要牵起一个笑容,实际上坚硬地难看:“难得听你夸赞别人。看来阁老把你送去那荒僻沙州,也算历练了一番,收获不少罢身上可有什么伤,落下了什么隐疾啊?” 李韫之在后面听得直翻白眼,要不是您视沈家为隐患,沈丞相怎么就急着把未及冠的沈绥送去那鬼地方眼下他回来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山路曲折且长,然而越攀登越感山林陡峭,气候寒肃。不知是后面的女眷谁事先惊呼了一声:“呀,白色的花!” 叶栾随声音指向望去,居然看见一大片开满白色花朵的树。遒劲黝黑的树干千折百回,上缀点点滴滴的花朵拥挤成海,晕染出一梦幻般的纯白。 “海棠大多开于早春,朕知道这白海棠最是稀奇,竟开于凛冬。沈绥,你素来博学,可知不过刚刚入冬,就开出这娇嫩新奇的花,是什么道理?”李徽看起来也甚是喜悦,手指着沈绥道。 沈绥闲淡道:“沈某学浅,尚不知此。但建兴寺位于高山上,想必皇上已感到了越高则越冷,再加上四周无物屏障护暖,就比寻常地方更冷。山峰凛寒,适宜海棠花开。” “山峰凛寒,适宜海棠花开……”叶栾轻轻地自己说了一遍,随后嘴唇渐渐抿起,眸光垂落在他随风翻飞,时不时触碰到她的大袖上。 原来承戒是寺里主持,他到来,引李徽四处游赏,便没了沈绥的事。 沈绥没有转身,好像一直知道叶栾在身后,右手向后就拉起她的手腕,拉到她一起到一棵硕大的海棠树下。 沈绥摘下一朵来,牵起叶栾的袍角,贴在那处:“看来我技艺不错,惟妙惟肖。” 叶栾看得清楚,这里其实不需要什么掌理笔墨的人,她不来这里的话,李徽恐怕也会召见她。 沈绥让她来这里只是寻了个正当托辞,而他真正要做的,是带她来看一看这漫山遍野的海棠。 叶栾拈过花朵,举起手臂,挑起一边眉笑道:“鲜花配美人。”沈绥太高,这样有些费力,但沈绥配合地低下头,准许她为自己戴上。 “经常看见长安城的小娘子们头戴鲜花,别有一番风韵。今朝却见郎君冠边一朵,不知得迷了多少人眼呢。”她噙着笑意,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于是沈绥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叶栾的目光也跟着他摇摆的手掌晃了一晃。 “怎么了?”沈绥放下手,叶栾问道。 “你呢,迷了眼么?”他的双眼里好像鼓动着一泓清澈凉冽的泉水,注视她,要洗涤了她,然后从中准确无误地寻到答案。 迷了眼么。叶栾怔愣片刻,平日里沈绥可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今日这般倒让她手足无措。 她牵起嘴角,好像那被用来的笑容练习地愈发精进,眼尾微弯,像是真的很开心在笑一样。只是道:“郎君说笑了。” 其实还有些话,她喉头一用力,却咽下去了。面对站在自己跟前无言的沈绥,她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难以面对的压力。她说:“某,叶某书馆里还有事,先行离开,改天去府上拜望沈丞相。” 沈绥没有不停歇要寻求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反而极其自然地伸手抚去落在她肩上的花瓣,还拈走了她落于发间白色夹粉的一整朵。 叶栾看着他把他头上那朵摘下来,牵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掌,把花朵放上去道:“叶郎君可要小心了,掬花如拥人。” 然后话锋一转,道:“可有具体时候来沈府前些天事务繁忙,故而你来了,我总不在。” “书馆关了今天一整天,明日人一定很多,大概两三天后,”叶栾道,“告辞。” 叶栾还没有转身走,李韫之就突然出现,他先是看见叶栾,正要高高兴兴打个招呼,扭头又看见沈绥,神色顿时慌张起来,道:“陛下召你,跟我来。” 能让李韫之这么个乐天之人慌张的事,其可怕程度可见一般。叶栾不便多问,看了沈绥一眼。他只掸了掸衣袍,便走出树林。 李徽又摔碎了他的杯子,冲着内侍吼:“沈绥人呢!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来了来了!”内侍一边捡尚还冒着热气的碎片,一边抬头看着不远处。 沈绥步伐沉稳,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行礼之后,李徽并没有让他起来,拿过内侍端来的新茶细细地抿,眼睛却盯着他的膝盖不放。 良久之后,李徽重重地把茶碗摔在木质盛盘上。 “朕,要是有你一半命大就好了!”他站起来,沈绥半跪着的腿依然不见有片刻的抖动,“朕当初还以为,沈阁老那铁了心的老顽固,宁愿你死在距离长安千万里的沙州,也不死在天子脚下。” “无论死在何处,都是陛下的疆土。”他垂眸,清清淡淡地看着自己的袖角随风轻漾。 李徽大笑,笑声还未终断,继而大咳不止。 一旁的内侍们战战兢兢,无人敢上前伺候。沈绥也只是看着这位咳嗽不止的帝王,哪怕他因剧烈咳嗽不停抖动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沈绥没有理睬,目光直直透过了他看着别处一般。 没有人上前搀扶他,没有人敢碰他。他们深知,这位性情乖戾的李徽早已病入膏肓,在他病样暴露时,谁碰他,都会掉脑袋。 “沈阁老迟早会死,朕也会,”他撑住龙椅扶手,脸上泛起半青半白的病态颜色,“朕的身体,就像这个皇位,被架空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哈哈……” “滚!滚滚!”李徽发了疯,双臂乱挥乱舞,把桌上摆置的所有东西齐齐扇翻在地。内侍们装作被吓到的样子跑开,嘴里却发出漫不经心的唏嘘的声音。 沈绥站起来,眼睛里仿佛含着如同幽夜里悬起来的一盏灯。 李徽抓住了他的肩膀,苍白欲裂的额头上爆出青筋:“朕从前特别想要你死,你知道么。叶家没了,就差你们沈家了,结果你躲去了陇右道!还活着回来了!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大家族,都斗不过袁濂,死了倒好,省去朝廷俸禄!” 沈绥微拧眉头靠近他,李徽从小便讨厌从沈绥身上时不时表现出的这种威压,他下意识后缩,手肘碰倒了杯子。 “陛下如此认为,真叫那些烈士心寒。” 李徽从牙缝里吸气,缓缓抬起食指道:“回来也好……在朕还能任命官员之前,你说说,想要个什么职位?承袭丞相位光禄大夫司徒”他瞥见沈绥的佩剑,“哦,骠骑大将军更适合你是不是?” 这是一场交易。李徽予他高官厚禄,他便不得不为李徽所用,成为他夺回政权的棋子。而现今权利最大的一方,对他存有明目张胆的顾忌,倘若两方皆未讨得好处,他不可能有仕途。 沈绥微微昂着头,敛眸看这位发疯的帝王,身体纹丝不动,目光如同无声的哀悯。 他张了张嘴,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再更 第21章 曾少年 怀绪九岁,正当知识启蒙之际。从前皆由沈绥亲自教导,沈绥当下不得空,怀绪又经常到她书馆来写字看书,这事便主动落在了叶栾身上。 “李管事说,你是沙州出生长大的。跑这么远来长安,你阿爷阿娘可有准许?” 怀绪咬住笔杆,眼珠子鼓溜溜地转,一番费劲心思的遣词造句后,才决定说:“听说长安商阜林立,昌盛繁荣,我阿爷阿娘困于沙州,哪里见过但他们觉得,我还小,走得远,应当出去多看看。” “长安,当真很好么?” 怀绪那一双澄明通透的眼睛里藏不住心事,他看着叶栾若有所思的侧脸道:“其实我阿爷是在长安出生长大的呢,他说长安很美很繁华。确实是这样,但我没有像阿爷那么喜欢长安。好在这里有许多好玩的,我就没有时候想他们啦。” “嗯,快写罢。”叶栾敛袖磨墨,怀绪还在握着笔杆,眼睛眨巴眨巴着看她。半晌,好像看出了什么,凑到她跟前问:“叶阿兄,不喜欢长安么?一定也是因为爱的人不在长安吧!” “你很聪明。”叶栾知道他说的“爱”只是指亲人之情。她侧过头,不禁莞尔。 “那叶郎君的阿爷阿娘呢,还在岷州吗” “没有,他们很早就死去了。”她回避了这个问题,答得模棱两可。 怀绪缩回原位,心里替叶栾难过。他平日里调皮诙谐,专注书中时倒有几分沈绥的风范。小半个时辰后,他纠结着一处,始终蹙着眉,然后指着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我不觉得这句是对的。” 叶栾搁下笔,食指轻揉眼尾穴位,问道:“为何?” 怀绪满面急色,小脸拧巴巴地皱在一起,道:“难道因为错误变成事实,就可以轻易原谅吗世上坏人那么多,那么多错事,人人‘既往不咎’岂不乱了套了!” “这句话,是孔夫子对于周朝从前使用栗木供奉土地神牌位做法时所言。”她指了指这句话旁边的注释,刚要说话,突然被破门声打断。 书馆中急急忙忙跑进来个人,仔细一看,原是住在同一坊中对门的年青人。他双手撑在案上不住喘气,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在这里化为一团团白雾。 “怎的了?”叶栾重新拿起笔,问道。 “圣旨,圣旨到了你宅子里!叫你赶快回去接旨呢!”他今一早听见对门传来敲门声,以为叶栾会开门,结果硬是敲了半晌不歇停,这才想起叶栾向来去书馆忒早。他给敲门那些人好心提醒,谁知被告诉让她回来接旨。 怀绪张大嘴,惊叹道:“你要升官了吗那就是说,不用考科举啦!”叶栾淡然收拾东西,把那本《论语》装进怀绪的小书袋里道:“我们一起过去,你记得把它看完。明天我会抽几句,答不上来不许吃糖。” 怀绪哭丧着脸背起他的书袋,原以为到叶栾这里来会轻松一些,不成想两人实则一般无二。 叶栾拿出钥匙开门,旁边手拿圣旨的中书舍人笑眯眯地盯着她,还有几个身着甲胄的官兵包围着。 静谧无话,阴凉凉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中书舍人跨入门槛后嗓子一拧道:“圣旨到——” 叶栾转过身,掀起袍袖行跪拜礼道:“臣听旨。” “门下:平楚县叶栾,任当地县丞时政绩显著,学富五车,今从秘书省校书郎擢为仪制司礼部郎中。中书舍人陈弥宣。” “谢陛下。”叶栾接旨,缓缓站立起来。中书舍人陈弥双手相叠揣进袖里,笑道:“恭喜,恭喜,”回头对护送圣旨的官兵道,“行了,你们回去吧。” 叶栾不解,意思是他们走,他不走于是她对正招呼官兵们出去的陈弥疑惑道:“陈舍人?” 他转过身来仍是笑眯眯的,被撂在外面冻僵了的身子动了动,脚板时不时地翘一下似是有些局促:“叶郎中,今后可得多照拂照拂哇。” 不过一些例常官套话,叶栾向来不放在心上。没有拒绝也没有称好,道:“陈舍人事务繁忙,若因在下耽误了,实在有愧。” 陈弥不停来回摩挲双手,一副感到很冷的样子昭然若揭:“没事,就是太冷。叶郎中不如请我去屋里坐坐?” “屋中凌乱,恐难以示人。不如在下寻辆马车,送舍人回中书省?”叶栾表情诚挚,好似是真的在为他着想。 陈弥拧起眉头,眼神却不时在瞟叶栾身后的屋子,道:“‘大行不顾细谨’,我是谁啊,怎么会介意这些。”说完,就要进到里面。 叶栾伸手拦住,觉着这人好生奇怪。不过今天只见着第一面,怎的说话做事一副和她极其熟稔的样子但见他手背上确实有些红疮,心想烧个火暖一暖也无妨,中书省与礼部相挨较近,以后也会时常见到。这厢让别人丢了脸面于自己不利,中书舍人毕竟是正三品。 陈弥果真在她屋子里安安分分坐了半个时辰,说些中书省里的官员勾心斗角的琐事,当下摄政大臣如何如何地强硬等等。 说来说去,他喝了口热茶,叹气道:“还是礼部好啊,都是些知礼仪懂文章的才人。我当初就该进礼部,但当时年轻,觉着礼部难熬出头,唉……”这番话并引不得多少同情,但叶栾不好不接着他的话,便道:“中书舍人不是也很好么,伴在陛下左右,直达圣听,少有危机。” 陈弥眼里忽然鼓动起一股诡异的光芒,暂且像是光芒罢。他激动拍起叶栾的肩膀,道:“叶郎中懂我!”说完开始抹眼泪,叶栾饶是再云淡风轻,这时也一脸莫名其妙。 她低首泡茶,陈弥端起杯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叶栾看。 因为低头的弧度,从领口探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子,视线上移便滑在线条流畅的下颔角,侧脸的皮肤看起来光滑又细腻。 她的肩膀窄窄小小的,好像很单薄,陈弥捶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没什么感觉。不过他想,这力度要是捶在眼前这双肩上,一定很疼。看得、想得都令人心痒,他磨磨蹭蹭地靠过去。 “叶栾。”叶栾闻言扭过头,沈绥正走进来。 “这是中书舍人陈弥。”叶栾再倒上一杯热茶,向沈绥介绍道。 陈弥站起来,因着沈绥的目光有些战战兢兢,他从前听说过这位沈家独子,小时候就是一个捂不热的主。不料叶栾家住他傍,更不料在此遇见,坏了自已的一场旖旎:“沈郎君,久仰久仰。” “看见你家门口出了官兵,特来看看,免得出什么大事。”他淡淡开口,甚至有些刻板的冷。叶栾知道他的意思,道:“多谢公子,在下无碍。” 陈弥想,官兵走不是半个时辰前的事吗,结果现在才到。那看来没有传闻中的亲近,但也很稀奇。 沈绥来了,他也不好腆着脸久呆,便匆匆告辞。“虽然毗邻,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屋子。可有什么事?” 沈绥浅抿一口茶道:“若我说没有,可也会被你想尽千方百计赶出去?” “不敢。”她回道。这时沈绥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道:“特贺青云之喜。” 竟是一枚荼白色香囊,散发九节枫的香气,布囊中央以青铜色的线绣出一个繁复古老的文字。正是“栾”字的原始文字,多折变化的线条,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深厚。 那日在轿辇中,沈绥见她对别的女子投来的香囊似乎很喜欢。看着别人的东西挂在她身上,意外地感到不大踏实。而叶栾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沈绥看陆有莘给的那枚香囊时的神态,那么他给自己重新做的这一枚的缘由,也就说得通了。 “我只知栾树,其叶可作染料,花可入药,以木制器具,以种制油,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树木。世上上千字,你为何给自己取名为‘栾’”他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栾树少见,以“栾”为名更少见。 叶栾仔细端详着那个字,对着他偶然笑了一笑道:“秋风穿堂过,花落遍地金。在我生活了九年的那个地方,有一种树,名叫‘复羽叶栾’。长安地处在北,岷州位于西南方。北栾在北为栾树,南栾在南为复羽叶栾。” “这树的名字,竟是你名字的组合。”沈绥说罢,叶栾手指抵住壶盖,倾斜茶壶悠然倒茶,补充他的话道:“只是我的‘馥’乃香气馥郁之‘馥’。叶馥羽和叶栾,都让沈郎君遇见了,大概是缘分。” “只是不知,”叶栾拿出授予官职的告身,“沈郎君可是对圣人说过什么?” “你应当相信自己的作为,以你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顺水推舟或者锦上添花。再者,我清楚你的坚持,今日官职受封一事,与我无关,实际上,也与陛下无关。” 她撑住额角,嘴角扯动像是要笑,细看眼尾却拉长,并没有那种意思:“这么快就出手了,倒真看得起我,”她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有些凌厉,也有戏谑,“郎君会同圣人一起罢,眼下我又被别人拉拢,到时会不会刀剑相见呢?” “可能罢。”他一手托住杯底,一手拈着茶盖,如果叶栾没有看错的话,在翘起的杯盖遮住他的眼睛之前,他的眉眼微弯,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的时候太少了,这么久以来,这才算得上是第二三次罢。明明是掌管西域州郡的大都护,笑起来却温煦得如同风流少年。 叶栾站起来趴下身,双臂横过桌案,捧住了沈绥手里的杯子。他似是愣了片刻,然后手一松,任她把自己的杯子拿走。 杯子稍微拿开,停在鼻子跟前就不动了,从她那里看去,被子挡住了以下部分,只露出一双眼睛。某件事被印证,叶栾发觉自己的心突突直跳,问:“在国子监那阵,你是不是常常看我?” “有么?”他拿回杯子又轻抿一口,“现在才想来,是不是有点太迟。” 叶栾的双手撑在桌子上,仍然保持身体微弯横过案边的姿势。她侧了头没说话,不经意看向从未关闭的门扉漏进来的日光,细长而轻柔,光看着,就好像有一片羽毛缓缓划过脸颊。 那个人就像这日光,不紧不慢地流淌,却生生浇进人的一生。原来在她年少恣意的时光里,曾有那样一双眼睛,那样地注视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为区别叶栾原本的名字和以“复羽叶栾”为名的树,于是将“复”改为“香气馥郁”的“馥”。小说名也是出于这样考虑。 这段时间在外出,某不该夸下海口,某终于弄不完了。对不起大家,明日再更。顿首顿首。 第22章 洛阳陆 尚书省下辖六部,六部虽然人多,但还是挤在同一排的数间屋子里办事。不同公房不同部门,少有时间往来,只能顾得上自己应办的事务。 在尚书省应值不过几天,为京官的不易便急切地叫她体会个透彻。因快要相接到来的上元节和元正,尤其礼部的人累得人仰马翻。 身边的礼部员外郎搁下笔,头伸过来道:“你刚来就这么辛苦着实运气太不好了,咱礼部其实还挺闲,但一到这些个节日天和春秋闱,就累得喘不过气。” “这倒没什么,”叶栾摊开另一本继续研究节日礼制,“我们不是还有三天休沐么。” 赵启怀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能不能有还未知呢,听说皇上要趁着吉日册封出一个昭容,册封仪式还得礼部管。” 礼部司务孙篱突然靠进来,脑袋挤在赵启怀和叶栾之间,一脸兴奋:“是陆婕妤,当年她选秀进宫我就见过一次。而且我敢承认,绝对是陛下后宫里头最好看的一个!” 赵启怀拿胳膊肘捅他:“好看好看,就知道以貌取人,怪不得现在还是从九品,没点上进心!” 孙篱摇头晃脑:“从九品又怎样,还不是和你们这些郎君们一起在大明宫里做事。世人皆知,正四品的地方官不如从八品的京官。反正我又不是地方正八品的县丞,那才造孽,吃力不讨好呢。” “我不只知道陆昭仪是后宫里最好看的,我还知道,”孙篱看向专注手头书册的叶栾,侧脸的弧度在早晨柔和的光晕里流畅又优美,“叶郎中是咱们这地儿最好看的。” “男子怎能用好看比拟,你这是对叶郎中的不敬!”赵启怀佯装生气,推了他一把。赵启怀是个没脾气的,尤其家中有了女儿后,更是在公事上没发过火。孙篱逗他他不理,这时听得几声咳嗽,才及时收手,各守其位安安分分。 李韫之背着手走过来,停在孙篱面前不动:“怎么办事不见这么活跃,谈论起别人津津有味” 他把手出来,上面赫然是一本厚厚簿册,“礼部司务,从九品孙篱,麻烦你把这个册子交到户部尚书手上。听说他们缺人,总之你也闲,便协助了他们把八方贡品按照册子上的一一核实。” 孙篱撇下嘴唇,眼睛底下的褶子皱得老深。他拍拍自己手掌下的东西道:“礼部也缺人,我这也可为礼部出力啊。李侍郎,不然的话,会拖累咱们礼部的。” “你仔细说说你给礼部做什么了,一个叶郎中抵十个你,”他把簿册甩桌上,“办不好扣半年俸禄。” 孙篱耷拉起耳朵,核对贡品财物这种麻烦累人的事,谁也不想做。“好吧好吧,我去。”他努力安慰自己,正好可以转移阵地,和吏部的兄弟们说话。 “赵员外郎,两处皇城的布置可规划好了”李韫之坐在对面正中央的位置,表情肃穆,端得正是长官的肃穆。 赵启怀抹了下额头,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过去:“这里,你看看。” 李韫之看见一处皱起眉来道:“怎的四处是灯笼,太多了就俗气又晃眼。在四面墙壁上悬一圈,塔顶悬四角,这样一眼望过去,有所突显比较才更能吸引人。” 赵启怀细细思考了下,的确如此,只好回去重新绘制了。 叶栾专心做自己的事,忽而闯进轻轻的口哨声。她扭头去看赵启怀,对方正埋头苦绘两耳不闻。叶栾再看向李韫之,他正朝她笑,摆了摆手示意她来。 远远笑起来的李韫之,这时才好像恢复了叶栾往日印象里的明朗。 “有一件事,”李韫之从袖中拿出一硬壳册子,“你自己打开来看。” 叶栾快速扫完,目光胶着在一处不动,她看了一眼远处的赵启怀,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册封为昭容么。” 她又合上册子,确认嵌有金边,不可能是正二品昭容的规制。 “一些不靠谱的传言罢了,皇上今早同大臣商议过此事,并交于你我二人办。”李韫之将册书收回,凝眉深思。 叶栾胳膊肘撑在案上,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倘若皇帝想把陆婕妤直接册封为四妃之一,何必让宫人知是将其册封为昭容何况在上元节后一天便册封,时间如此急迫…… “朝堂与后宫的混乱万象,你尚不清楚。这件事可能威胁自身,你我为朝廷命官又不可违抗命令,这件事就交给我。让你知道,只当我没有失职。” 李韫之看见她揉自己额头的样子,以为她不愿,出于仗义,便自己主动揽下。 “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尚不清楚,”她站起身,“但那都无妨。” 放了衙,天又是黑魆魆的,冷风直往人袖子里窜。 叶栾站在廊下也不禁怀抱起双臂抖了抖,眼看着出来的一个个官员被早已等在廊下举着灯笼的家僮接走,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了。 急促的踏着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借着廊下昏暗的光,她看清正是刚才从吏部回来的孙篱,他缩起脖子,道:“真是累死了,还以为人都走没了。叶郎中,你怎么还不走啊……” “我……”叶栾还没说完,孙篱脱了自己的靴子甩掉里面的水,就继续说道:“反正我的宅子在永与坊,从东边经过光禄寺,出了景风门就是。叶郎中,若是你家家僮还没到,就去那里找我也行啊。左金吾卫的老巢,哦不,是办事处也在那,安全得很。” 叶栾在外面吹太久,身体有些僵。她本来也打算像那几天一样在礼部歇就是了,但宫内遭窃,官员放衙后会把各个门锁住不许出入,那她便不能歇在这里了。 “他一会就来了,许是有什么事耽误,我先往前面走着。”叶栾没说自己其实压根没家僮,一下圆了过去,踏着黑往外走。 “路上小心啊!”孙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太远了,可以当做没听见。 出了城,走到朱雀门。她忽然看见前方一点光,光里映了个高挑的人影。礼部事忙,路途又远,她已经很久没回晋昌坊了,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沈绥。 她走过去刚要询问,沈绥提着灯笼转身直接道:“走吧。” “你来接我的”叶栾笑起来,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冷的冬夜,谁会举着灯笼在外面等一个从来不遵守时间的人。 “我不能进皇城,只好在这里等。”自叶栾住他隔壁开始,他总会不经意或者习惯性地望向隔壁房屋的灯光。在大雁塔下面的书舍忙活时,她总会拿荆条捆了书带回来,那灯光经常亮到半夜。但礼部上任以后,她房间里的灯,一直没亮过。 他也知道凡节假科举,礼部是最忙的,他帮不上什么。听说今晚不准官员留宿,现在天黑得早不着路的,他便来接她。 一般放班时间是一更天,礼部晚些,她却拖到了二更天。还好上元节将至,宵禁延了时辰。这个人,不是从一更天等到了现在的二更吧想到这里,她伸手去轻轻抓了一下沈绥的袖子,又冷又湿。 她忽而心中微讶,但张不开嘴,话塞在喉头,跟淹进了水里一样。 前面就是马车,轿顶挂着光看就觉得暖的大灯笼,车厢里烧起了炉子,大概是藩国进贡的炭火,烧起来都没有烟,更不呛人。 马车轱辘声响在冬夜里,单调的响动拉长了这条街的路程。叶栾看向沈绥,他好整以暇,倚在虎皮毯子上假寐。 叶栾握着热腾腾的杯子,道:“你知道陆婕妤么” 沈绥撑肘子支起上半身,“她家底一般,全靠弟弟陆峥刚在边境打了胜仗,算是一支异军突起的势力。皇上会需要她来笼络权利。” 沈绥淡淡说道,转头看见叶栾微低着头,半张脸都埋进狐裘里。“你觉得,她会被册封为什么位份?” 他几乎毫不犹豫:“四妃之一吧。” “为何?”叶栾奇异于他的判断,一跃登妃位在历朝虽屡见不鲜,但朝中官宦为保守自身利益,必定反对者众。 “陆峥曾放言不能委屈了他姐姐,非一国之母不肯征战蛮夷。但册封为国母何其困难,目前顶多只得妃位。他们姐弟俩出生洛阳陆家,因为母亲出身青楼,从小不受陆家长辈待见,一路流浪到长安后过了不少苦日子,直到陆峥被袁濂赏识提拔,陆璇才有了进宫的机会,”他的目光移向平整的靴面,忽而哂笑了声,“陆家这时候便想着来关怀,催促他家唯一的嫡出小女陆有莘来到了长安。” “家族内宅的个中利益,总是树大根深,颇能试探人心。还有,袁濂党羽密集,我去吏部查探过,经他手提携上来的官宦就有百人之多。陛下封陆璇为妃,是否是想要拉拢陆家,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不错。而且袁濂在宫廷中的眼线众多,他知晓此事。”炉盖被水气冲得一跳一跳的,“吱吱”的响动声从火焰紧贴的炉底处一刻不停地滑出来,水雾袅袅,盘旋上升。 叶栾惊讶于沈绥的精准判断,这般猜测还能云淡风轻地从口中说出。袁濂知晓,却不阻挠,或许是他对自己太有信心,认为没有干涉此等小事的必要,亦或为给自己将来留下完美无缺的贤名。要是是个皇后,他有权反对,但若仅仅是个妃位,他插手难免有失惯来故作的风范。 炉中水热,她打算伸手揭盖,沈绥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往盖上扔了条帕子。她想着别的事,差点忘了盖子烫手。 水已沸,炉正烫,不算宽大的车厢里水雾茫茫。沈绥将茶壶拿下炉子,她把沈绥的杯子拿在手中。 “但陆氏姐弟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其生母大有来头,我手下的人很快就能查出来。”沈绥看着她为自己倒茶,细长白皙的手指看似娇软,却能稳稳提起沉重的茶壶。热气腾上来裹住她的脸,眉眼都模糊了。 沈绥拿起铁杵把烧得正旺的柴火撇开,温度降一降才不至于太闷人。他放下铁杵,手指在膝上轻点,道:“你知道么,野史甚至人语流言都比所谓的正史更接近真相。” “洛阳陆家曾因对抗武后,协助李氏皇嗣软禁她于上阳宫中而显赫一时,但后来逐渐不振,对外宣称乃江南经商失败,某看是被圣人刻意打压罢了。” 她的语气,越说越冷,后面的声音,像是被吞掉了。 叶家,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世大家族。 作者有话要说: 春闱秋闱:代指在春季、秋季举行的科举考试 休沐放班:官职人员放假 第23章 焰火夜 她手里的杯子早就冷下来,沈绥把它抽出,搁桌案上往里注水,道:“我知你想做的引人注目,是为靠近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这是一场博弈。” 叶栾抬起头,注视案上烛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叶家,却不能被叩上‘乱臣贼子’的骂名,苟活于世。” 她捧起杯子,目光呆滞,眼里倒映的火光却跳跃乱舞。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如同呓语,有没有人聆听都无关紧要:“那夜,风很大,全是血腥味。起先我并不知情,后来才知道,我路过的西市,父亲就被曝尸于西市的大槐树下。” “押送我们流放的官兵们嫌路途太远,太劳累,把我们丢在了河州。那里正闹瘟疫,关门紧闭,我因着身形瘦小在夜色中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知道我们原本要被押送的地方是哪里么?” “阳关,”她自问自答,水温通过杯壁传递,可手指还是像着了寒轻微颤动,“我甚至想,如果那群官兵们认真办事,也许我还能遇见你。阳关与沙州,只隔着不到一百里六驿……不该死的,就不会那么轻易死了,何须留着卑贱之人多活。” 她放下杯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揉着自己的额角道:“头疼,去吹吹风。” 说罢,她几步跨向轿帘,伸手撩开,一只腿已经打直了停在半空,胳膊却突然被身后人一拉,她前移的重心此时不稳,整个人蓦地后仰。 他搂住了叶栾,然后搂她后背上的手臂一带,两人登时紧靠在一起。沈绥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半边脸,他可以听见自己此刻剧烈的无规则的心跳,以及感受到百种情绪揉在一起和成的酸苦之味。 触及叶栾无光的眼睛,呆滞的神情,心头的火都被浇熄了。他弯下腰,额头抵住她的道:“前往沙州的路上,我听闻了陛下处置叶家之事。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在玉门关等你,等了一月。后来官差才说,你们死在了河州爆发的瘟疫里。” 她额头一低,点在沈绥肩头。然后稍微抬起来,又一低,砸上去,撑着再不动。叶栾双臂垂下,后背弯曲,马车外的灯笼光投进来,因马车摇晃又忽明忽暗,使得她瘦长的身体只像一片使力即断的剪影。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黑色的斑点如同地上蚂蚁缓缓聚集后散去,这是一天不吃饭的结果。 叶栾眼睛看向别处,半晌才道:“方才竟是忘了,我们还在马车上。” “沈郎君,”她抬起头,直视沈绥的眼睛,“你可还记得那年在国子监,先生曾问过我‘梦在西域举戈,却终老不归长安,当如何?’,那时我的回答是什么?” “世间有寄,凭光而去。虽千万里,可有所思。”要完成历经风云战事的梦想,必先做好永远回不去故乡的准备。尽管追逐便好,千万里之外的家乡,因分别才愈发凸显珍贵。这是叶栾年少时说的话,这个答案到了现在也没有发生改变。 而她只是没想到那些并不精明的用词,会被一个那时她根本不曾注意到的人记得如此清清楚楚。她牵起嘴角,眼尾拉得细长,烛光映照下的嘴唇有几分迷惑人的艳色。她说:“都护,您这样做不值,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 他捧起叶栾的脸,大拇指轻轻划过她发红的眼睛下的皮肤,“好好思考怎样报答我,这是你要快乐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叶栾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嘴唇上扬,仿佛在笑。她还是把嘴抿得很紧,不露出牙。然后轻轻道:“谢谢。” 几天后便到了上元节,来自朱雀门的第一声钟响率先唤醒长安城,紧接着南北方向的各大坊市都敲响晨钟,庄严肃穆,悠远浩荡。这座城市在晨音中渐渐积蓄起足以维持一整天的活力。寺庙里的钟声在这片交响之中尤其容易辨认,叶栾很快就听出了其中有数声就来自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坊间街道两旁细细的沟渠里,水流缓缓流淌,听不见声音。清晨薄雾未散,扎根在房屋墙底的青苔覆满白霜。直到越来越多的车辆经过,嘚嘚马蹄、轱辘车轮和驼铃声响,彻底唤醒了这座城池。 上元节的热闹即将拉开序幕,叶栾轻吐一口气,裹紧了外袍向大明宫走去。 这次有不少黄发碧眼的外邦人请了帖进皇城,按朝中规制,见外邦使臣向来是在大明宫内的含元殿。夜晚再举行宴会,位于含元殿后,太液池前的紫宸殿便是绝佳去处。 皇帝下令要向他们展示大国礼仪,她身为仪制司礼部郎中,将各个典礼仪制安排好后,宫里人手不够,又被拨去教习新进的年轻宫女及内侍。 宫女们揉着腰,龇牙咧嘴站起来,终于得以靠墙休息。他们有的小声耳语,有的出神地望着天边薄暮。 叶栾也向那泄满光芒的琉璃瓦望了一眼,然后走到大明宫的正门,也就是丹凤门去。 京城里四处热闹,但对坚守后部阵地的官员而言全然不是,李韫之忙着接待外来使臣,叶栾品级低,则负责在丹凤门指引和接待地方来朝官员。 叶栾在丹凤门给某个外来使臣指路,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烈马嘶鸣,她转过头看去,高高腾起的马蹄正对她的额头。 “哪来的小子,不看道啊!”马背上的人留着长髯,两眼瞪起时几欲裂开,十分煞人。 如果叶栾没有猜错的话,此人便是从边关快马加鞭赶回的大将军,陆璇的兄弟。 “皇上下令,为避免马匹扰人,不得骑马驰入,请将军下马。”叶栾作揖道。“我这马,也能和那些容易发疯的病马比西域的纯种宝马,静而温驯,跑而若风,你见没见识过” 陆峥昂起脑袋,只管骑马往前。叶栾不言,低下头向一旁退去。 马蹄声顿在她面前,陆峥拉紧缰绳,欺近她很仔细地瞧,叶栾抬起脸,稍微皱了眉回视他。 他扫了一眼叶栾身上的官袍,大笑几声:“我朝文官果然养小白脸居多啊。你,是鸿胪寺还是太常寺的” 旁边响起了娇俏的女声:“阿兄!” 陆有莘拍了拍马肚子,陆峥一把把她带起来,在马背上坐好:“你不能总把文官们说成小白脸啊,他们也很厉害的。” “武官为国卖命,他们却在背地里斤斤计较,贪污腐败,有什么好说的!”两人骑马进了朱雀门,他剩下的话飘进叶栾耳朵里,看来陆峥对文官的鄙夷真如朝中所言。 从朱雀门应着太阳渐升打开,一直忙到夜色将至,叶栾来回得跑,没来得及沾一口水。 眼看着往来人渐少,赵麒槐赶过来道:“叶郎中你去歇歇,换我来。” 叶栾应下,转身就去了公厨,尚书省官员们用膳的地方。堂里几乎坐满了人,个个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控诉着今年确实热闹,却苦了他们。 角落的一桌有人冲她招手,仔细一看都是些熟面孔。大多是礼部自己的人,然而冲她招手的,是许久不见的中书舍人,陈弥。 “这么晚才来吃饭,累死个人了吧”陈弥笑得两眼拉长,给她满上一杯茶水。 “尚可。”叶栾夹了一筷子秋葵,然后开始刨饭。 孙篱笑道:“瞧着叶郎中忙里忙外怪惹人心疼的,你好意关心她,问她如何,但她总是不冷不热地说‘尚可’‘尚可’,多伤人心!” “今晚,朱雀门要放焰火。叶郎中和谁去看”陈弥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明天要进行册封,必须保证先斩后奏万无一失,今晚便不能耽搁太多时间。叶栾了当回答:“事情没有处理完,大概不会去。” “多伤人心,”孙篱瞟了一眼陈弥,语气颇为遗憾,“陈舍人跑我们礼部来,其实就是想找叶郎中,和叶郎中一起看焰火呐。” “不能去,就算了,”陈弥用筷子戳了戳米饭,“话说光禄寺给你们的待遇可真寒碜,政事堂那一帮老家伙天天吃香喝辣,你们都不眼红?” 另一个礼部司务郎向他解释道:“这个地方可不是白白搭建的呀,在尚书省旁边,就是我们的小公厨咯,光禄寺里用大锅里炒出来的能有多好吃。听说整个宫城里,饭菜最可口的除了御膳房,就是各位宰相们在政事堂的堂厨,做的最好吃。” 光禄寺主要打点官员朝会膳食及祭祀宴饮之事,但各部门也可在办公地点旁另建食肆。普通官员的食肆称为“公厨”,而宰相聚集的政事堂食肆则叫做“堂厨”。 这一整天,明帝都在忙着召见朝见官员。将近午时,李韫之在礼部找到她,两人一起去了太极殿等候皇帝召见。 殿门前站着个背影纤俏的宫妃:“皇上还在里面对付他们”内侍把拂尘一挑,语气和蔼,道:“今年格外闹热,外邦使臣居多,总是要些时辰的。陆婕妤不如先回去,奴婢会告诉陛下的。” 陆璇转过身,正好看见迎面走来的李韫之。她盈盈笑起来,步摇晃动起的金色光芒闪烁在莹白脸颊。 “是什么风,把李侍郎吹来了啊。”她走下阶梯,双手叠在小腹上。 底下二人行礼,陆璇这才注意到李韫之身边这个始终低着头的少年。 “你是谁”她涂着红丹蔻的手指慢慢伸出来,指着她。 李韫之张开嘴,“礼部郎中,叶栾。”叶栾抬头来,自己回答道。 陆璇长长的指尖正对她的眉心,好像稍不留神就能戳进去,戳出血来。她笑得矜持,眼里却放出恣肆的光:“礼部郎中,原来就是你啊。” 陆璇正百无禁忌地打量眼前这个少年,她看了会,像是察觉到什么,眉头渐渐皱起来。正要朝叶栾的脸伸出手去时,她背后突然响起几声假咳。 那是一个身形纤长男子站在不远处,由于距离,叶栾还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几声咳嗽适时地让陆璇停下动作。她笑得矜持,道:“本宫乏了,再会吧。” 悬在空中的手转而落在了李韫之的肩膀上,暗示之意明显,只有这两人才了解的某些暧昧感刹那而逝。她放下手离开,转身走到方才咳嗽作提醒状的男子身旁去。李韫之轻吁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如同拍开灰尘。 他和叶栾对视了一眼,皆不知道出现在对面的男子是个什么来头。 “陆璇一直都是这样”两人提袍上阶,叶栾微微惊诧于一个宫妃的轻狂。 “据我所知,是她弟弟被擢升为大将军之后。”李韫之心里还想着陆璇对他的动作,对他的笑。难道说,陆璇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那个姑娘的事?不可能罢。 知道殿里有人,两人就在外面等。不一会,出来个别国使臣。他们进去后,李徽倒也没有说什么,或者说没有什么提供能让人全然有把握的东西。 联系沈绥说过的话,叶栾默然想到:除非将陆璇品阶提升且掌后宫之权,陆大将军不会投靠这个已被架空的皇帝。而袁濂的军队,也会因忌惮陆峥而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陛下竟不知,先斩后奏,难道就不会得不偿失 李韫之出了太极殿便奔回他自己府上,叶栾走在挂满灯笼的皇城城墙下,满脑子都是皇宫中种种待解的谜团。她独自行走在夜色中,却看起来并不畏惧这黑暗。沉思的背影挺拔如松,长风扬起她的衣袂。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声剧烈响动,打乱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看去,微微睁大了眼。 一朵朵绚丽的烟火兜头砸落,将她清秀的脸庞映得迷离。 烟花礼响,炮鼓齐鸣。 朱雀门上人影攒动,欢呼声此起彼伏。 焰火绽开的光芒闪映着无数座城墙,让它们在刹那间披上色彩。 整座长安城,都欢呼雀跃起来。 她有些恍惚,依稀记起几年前在长安城度过上元节的光景。 长风猎猎,光影绚烂。太平盛世,是如此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更新,感谢诸位! 第24章 不成疯 昨夜热闹到很晚,今早叶栾捧着金册走在青石板上时,赭红色宫墙内外还是静悄悄的。 李韫之走在前面,他们在宫人指引下到达陆婕妤所住的内殿时,她已经穿好了妃子服饰,昂首挺胸站在廊下,身后一群为她打理拖尾的宫婢。 陆婕妤清清嗓,宫婢们便各自站好。 这样的册封,落在叶栾眼中,有一种滑稽的庄重。大国皇帝与后宫女人的命运紧拴一起,为权利绞尽脑汁,张牙舞爪向上攀爬,权谋至上。 今日事毕,林美人的叔父倘若恼怒出兵,也不过是向陆峥送去人头。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假以时日甚至能够坐上皇后之位。 只是,叶栾看着她日光中微眯的眼睛,她跪拜的姿态,总觉得她有更大的野心。 叶栾将金册交给李韫之,他当场宣读后便将册子交给跪拜在地的女人,道:“祝贺淑妃娘娘。” 她将册子攥在手里,眼睛看向了叶栾,笑道:“向你礼部借个人总行吧?” “请您吩咐。”李韫之看了正紧闭嘴唇的叶栾一眼,对陆璇的回答还算恭敬。 陆璇慢挪步子走到后面,尖细的红色指甲盖戳着叶栾的额头:“你。” 李韫之见事情诡异,含蓄道:“叶郎中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假如耽搁了惹皇上怪罪,淑妃娘娘也是受不起的。” 她嘴唇斜扯了一下,像笑又像讽刺,收回手道:“耽搁不了多久,以叶郎中的聪慧不在乎这么点时辰,皇上那里我自会说的。” 李韫之斜睨叶栾一眼,她轻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如果陆璇想把她怎么样的话,只要她一日在长安城,便一日逃不过。可惜她是朝廷官员,绝对躲不了,叶栾正想看看,新册封的陆璇要干什么。 “走吧,”她走在前面,忽而向后笑道,“保护好我。” 去路曲曲折折,宫墙纵横。陆璇竟是领她到了冷宫中。素问从前有个林美人负杀死陆璇子嗣之嫌,两人在后宫中明争暗斗,最终结果便是眼前,以林美人的“得罪受惩”结束。 但仇恨不会结束,惩罚便不会。 “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来么?”陆璇推开门,刺耳的吱呀声未停,一片红色漆皮掉落下来。 叶栾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但这时显然不该是她说话的时候,她便摇了摇头。 “你在平楚、瀚安县和长安城的事,我一清二楚。聪明的人需和聪明的人为伍,叶郎中觉得可对?” 原来是想拉拢她,叶栾也想到了这一点,松了口气。至于为什么要到林美人这里来,除了当面报复林美人之外,便是让叶栾相信陆璇现在手头的权利,在她面前树威罢了。 当然,倘若叶栾不愿,陆璇没有的只是庞大势力中的微小一员,她对林美人的所作所为说出去也只是司空见惯的后宫繁琐罢了。 叶栾只是一笑,并不答复,随后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阳光在竹篾纸外滞留,只透出满是灰尘的几缕。林美人打碎最后一个花瓶后,这里空空荡荡,无一件装饰物。 陆璇摇晃着她的步摇进来是,像被光芒刺了眼,林美人一下子眯起眼睛。陆璇笑起来:“林美人的眼睛,还不好使?” 林美人腾地一下站起来,涂满鲜红丹蔻的手指直指陆璇,急步走向她:“贱奴!” “报应不爽,皇……”话没说完,刺耳的拍击声猛然爆开在陆璇脸上。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角通红:“林美人的指甲还像以前那么锋利啊,一碰着就起红印子。”陆璇身上好像燃烧起堆积多年的无形火焰,她一步步逼近,抓住了林氏的手。 她陡然扯着嗓子大叫,那不断拔升的尖刺叫喊几乎令人耳朵发疼。宫门紧闭,林氏恐怖的叫声也惊动不了一个宫人。 陆璇把林氏按倒在地,林氏像条砧板上拼命摆动的鱼。陆璇露出笑容,掐住她的脖子,不一会儿,这条鱼便没了力气,只能睁大空洞的眼睛不住呼吸。 叶栾在背后看着这些,她知道陆璇正在拔林氏的指甲,她的手臂每往后扯一下,一颗裹满血的东西就摔落在地上。 丹蔻是硬的,落在地上还反着光,血是软的,从指甲上缓缓流到地面。 拔了一只,陆璇的手一松,林氏就彻底瘫倒。她还趴在地上叫唤,那只沾满血的手剧烈抖动。 拔指甲本是一种刑罚,她把大理寺专门用来拔指甲的器具有备携带,然后把拔了五只指甲的器具交到叶栾手上。 “我最讨厌她的指甲,”陆璇举起自己的手,“如果你想试试,我可以让给你。” 叶栾不动,眸光凝在一处:“娘娘,臣,就不必了。” 陆璇盈盈笑着,走过她身边,说道:“没关系,我还不累。”陆璇走了,地上的林氏还时不时大叫几声。 叶栾蹲下来,扫了一眼殿内构造。拿出自己常备的膏药,蘸了点向她血肉模糊的指尖上抹。毫无知觉似的,林氏头撇向一边,不看她,只顾着大叫。 涂抹至最后一根时,林氏突然翻起来,双眼圆睁瞪着她。衣衫凌乱,头发蓬松,她的眼窝深陷,状似鬼魔。 叶栾没有管她,扯出袖里的绷带。林氏一惊一乍当真如疯子,她捧住叶栾的脸,把她向后逼退。 林氏这时的力气出奇大,她的眼珠滚动,鼻尖几乎快捧着叶栾的鼻尖,喃喃出口道:“我认得你,记得么,你小时候还到我宫里来玩。他们都说我疯了,也说叶家的人死绝了。但他们才是,最愚蠢的。小羽哎,你看我衰落成这副模样……” 叶栾瞳孔一缩,咬紧了牙,使出巨大力气挣脱开她,又抓起她的衣袖道:“臣不过礼部一小卒,林美人何必如此构陷于臣呢?” “我们见过,现在我沦落为这个样子,你不帮帮我吗……”她狰狞的面孔映在叶栾眼中,被切成无数个影子,互相纠缠,盘旋,“你们本是要送往阳关的……但你们没有人知道真相,被稀里糊涂骗去了正闹瘟疫的河州。官兵们隐瞒了,他们……” 她扯住叶栾的袍子缓缓站起,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像找到了生机,像寻到了刺激。她张口,说了几个字。 叶栾像触着了什么似的,立刻甩开她的手,同时后退几步。她的语气急促,呼吸也有所紊乱,道:“林美人身子抱恙,需得好好休息,莫要乱说胡话。” 林氏一圈圈把绷带扯开,露出她的手指,她盯着那手指恶狠狠道:“都是卑鄙自私的人,”她目光在叶栾的官袍上打转,“她要利用你,你最终也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叶栾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宫婢的声音:“林美人在么,进来给您梳妆……” 外面宫婢的声音让叶栾心头一跳,她未能和陆璇一起离开,一旦被人发现有外臣进入冷宫内院,查究起来罪不可赦。依据那阵的打量,叶栾心知屋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藏身之所,只能出去。她闯进屋内找到壁上开的窗户,就在床上方。她搬来长椅,那边林美人兴奋的呼声还在继续。 她打开窗户往下望,墙根竟生长有荆棘,无数尖刺直对天空,锋利地闪了一下光。宫婢们进入室内,幕帘被掀开,脚步声逐渐逼近。 来不及了,叶栾再往下看,荆棘丛里却站了个人。她在高处,向他摆摆手示意他走,但那人不动。最终她跳下去,被那人稳稳接住。 都在电光火石之际,来不及细想。叶栾在刹那下意识抱住了对方的脖子,这样一来,两人便挨得很近。她微微一侧头,鼻尖就能轻触他脸上的皮肤。 沈绥抱着她走出荆棘丛,肩膀一斜,叶栾就势脚尖着地落下来。官兵的呼喊声从窗口传出,叶栾拉起沈绥,飞快从后院小门跑了出去。 眼下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是回到礼部,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因为陆璇的目的,绝非诬陷她,让她受罚受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叶栾对他的出现感到惊奇,前一刻危机四伏的丛林,这时出现一个摊开双手要接住你的人,什么感觉? “我在前往含元殿的路上,遇见了陆璇。她告诉我你在冷宫,说那里疯子甚多,你可能会被误伤。”沈绥很快地挽起她的袖子看了看,纤细光洁的手臂上没有一丝伤痕,这才有些放心。 “陆璇究竟是什么心思?她当真想与我为盟么?但我只是区区一介郎中罢了。”叶栾只想到的家境与官阶,却还没注意到自己的优异才能,这才是最引人注目,愿收入囊中的地方。沈绥明知,但不言。 两人往礼部走,叶栾回头说道:“林美人叫我‘叶馥羽’,但我想她其实没有认出我。” “的确,她疯了后,不论看见谁就呼故人姓名,甚至说起陈年往事。她对你说了什么?” 叶栾摇了摇头,说:“无非想凭活过来的叶氏助她重获权利,但眼下,谁又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没有人能帮助她。” 进入这扑朔迷离的布局与真相,她发现自己早已被迫违背了初衷,不得不在重振叶家前,卷入这场纷争。而这场宫廷诡谲,本与她无关。 林氏那句话还盘旋耳边,是真是假尚不可知晓,可叶栾已开始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不知如何形容。 “有些事,你不必瞒我,因为我是知情人。” 叶栾眉头一抽,两眼发红,抓住他的肩膀,脚下一跨,转身,将他靠在墙上。她张张嘴好像要说话,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出。 因为当所有情绪片刻间如海潮击退后,她一贯的理智残忍的浮上来。看着沈绥清凉的眼神,她几乎在一刻间便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做。 “如果在到达长安时或者之前就告诉你,你会立刻以你的头脑,精确盘算起来如何报复。到时,我朝少一位名叫叶栾的礼部郎中,多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叶家余孽。” 他们在逼她,在引诱她。让她进入官场,感受人心。得到除仇恨之外,关于人间的东西。便不会像傀儡一般,看似恐怖锋利,却□□控着没有思想。 “太尉是主谋,五公主参与其中是么,谢家有阻止的可能,但他们没有,是么……这有什么,我想过更坏的……” 她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倏然收紧,沈绥的手却覆在了她手上,道:“谢家是书香门第,朝廷中独善其身多年,以至于屹立不倒。他们做此等打算,和谢禹舟无关。” “我知道,”她挨近沈绥,语气轻似帛缕,话却重有千钧,“明明我,才是受害者,是死不了上门讨债的人。但我除了一副破败的身体和随时会控制不住的愤怒,竟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拥有,无从告知,无从了解……多可笑!” 御史大夫叶逅,是因反对立储,被推上刑场的。 是么?不是么?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她松开手,自顾自回礼部去。沈绥跟在她后面,终于提起一步捏住她的手腕,扳过她的身来:“你可知再往前走,会遭遇什么?” 叶栾回过头来,目光流离,未有言语。手腕上的力度重了,沈绥的目光专注坦荡。 “某欠了郎君许多,日后再亏欠下去,某惶恐地不知如何报答。” 沈绥摇摇头,不知是拒绝她的报答,还是代表着无可奈何。 叶栾好像还要再说话,但看见沈绥的动作,他握住了叶栾的手。 温热通过手掌在两人之间传递,沈绥感到自己掌心的手,又瘦又硬。叶栾转过头,微叹了口气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斗胆求收藏 第25章 与虎谋 “昨晚的焰火真是太好看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孙篱抚住胸口,一脸苦愁状,“可惜没心上人陪我一起看,才子佳人的戏,是不会在我身上演了。” 赵启怀打趣他:“成天说这些丧气话有甚用,又不会凭空出现心上人。先把元正节的事准备好吧,得了空闲就可以携妻儿去看元正节的灯会咯。” “你倒好,有妻儿的人还说我。你该说的是叶郎中,年纪轻轻就瞧着清心寡欲,这可怎么得了。”孙篱翘首注视着那张空桌子,错过应卯时辰可一点不像她啊。 “砰”的一声,李韫之推开门,急匆匆冲进来大声问道:“叶栾回来了没有?” 被问的两人一头雾水纷纷摇头。 李韫之两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忙道“不好”,就要冲出去,迎面撞上叶栾。 他见叶栾安然无恙似的回来,心内愧意捣腾:“我不该让你去的,吓死我了。你还好吧?” 他在外边忙活,消息传到他耳里便快。说是有人潜入林美人宫中对其欺辱,林美人再失宠,好歹位分在高处,叫人如此对待少不了掉头颅。李韫之心一惊,去林美人宫殿的路上听见人没抓着,便折返跑回来看看她在不在。 幸好回来了,他吁了一口气。除他自己担忧外,沈绥那里也不好交代。不然,三省六部,她怎么就偏偏来了礼部,沈绥可是下了死令要照顾好她的啊。 “我还好。”叶栾道,“早饭还有么?” “光禄寺里肯定是没了,你瞧瞧礼部公厨里的吧,虽然也忒难吃了些,”赵启怀翻过一页,“看你随时不带吃食,又矜矜业业地忙,以后还是自己带些吃的吧。” 孙篱不满地哼哼:“谁像你啊,家有贤惠的妻子,给你做了一盒子香椿酥饼。”说着,他双手抄起,斜歪起身子去看赵启怀膝盖跟前的屉子。 “看什么看,你不是很不满吗?”赵启怀盘起的腿直起来,挡住他的抽屉。 “嘿,”孙篱拖长了嗓音,“没听见叶郎中饿着么,我的意思是,把你屉子里面的酥饼给叶郎中分几个。” 叶栾知是他自家娘子做的,平日里又宝贝的很,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去公厨看看。” “我跟你一道去。”李韫之转过身,和叶栾一同走出去。这时赵启怀已经从抽屉拿出了盒子,却没来得及。 “林美人被去了指甲,是淑妃自己干的吧?她嫁祸于你,有什么用处?”李韫之啃了一口馒头,吃早饭这么些时候,外头还没有动静,表明了此事不再继续追究,他心下也舒服了些。 眼前可见的好像只是一碗米白色的水,稀少的米粒沉在碗底积成白色最厚的一小块。叶栾用筷尖将米粒提拉起来:“她大概是想收我为己用罢,见我没那个心思就吓一吓。”她没有对李韫之透露太多,顺水推舟回答得囫囵。 “吓一吓?”李韫之笑起来,“你说得那么轻巧,要是没跑出来呢?” 叶栾把米塞进嘴里,声音小小的倒像是自言自语,还是让李韫之听见了。她是在说“怎么逃不出来”,李韫之不明所以地一耸眉,就这么有信心? “哦对了,娘娘们下午午时按例拜会淑妃,后宫无皇后主持,更无四妃管理,此仪制被免去多年。但现在不同了,皇上高兴,要召她们来聚一聚。” 说道“聚一聚”时,李韫之官袍一撩,一只脚塌在长木板上:“聚一聚,女人多得的可以用‘聚一聚’来形容了哪。届时礼部主持,你不必去。” “不,我会去的。”她回答得很坚定,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为什么,”李韫之手搭在那只翘起的膝盖上,“又要羊入虎口,把我急得半死啊?” 叶栾一仰脖,喝完碗里的水道:“事情总得解决。”她还有很多要从淑妃身上开始探询的事情。 李韫之晓得她不会冒失,便点点头,同时提出附加条件:“不能跑得太远,要去哪里必须事先给我说。” “行。”叶栾搁下筷子,转身回了礼部。 叶栾故意去得晚,便避开了参与拜礼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她走过大殿外,向里面瞥了一眼,好巧不巧,里面的陆璇正用她的红长指甲一下一下点桌面,也在盯着外面,像专门在等她。 两人视线一触碰,叶栾不可控制地抓紧自己的手,胸腔里的心脏不可遏止地跳动。 势单力薄,与此人谋皮,危险胜过虎豹。 里面的低品阶妃子正襟危坐,见淑妃终于站起来,忙颤巍巍站起来,还时不时望一眼她的神色。 淑妃没好气地白了她们一眼,她摆摆手,不说什么话地走出去。转身,侧脸对着镂空花窗,她突然眯眼笑了笑。 殿外小花廊,淑妃在石凳上坐下,目视前方:“想好了么?” 在此之前,叶栾有一件事需得到确认,道:“叶某不过一颗草芥,而朝堂之上人才济济,不知娘娘是为何……相中了叶某?” 淑妃扭过头,看向她,眼尾泛着不怀好意的光:“你可晓得,你为何当得上这礼部郎中?再才华横溢的,别说状元,当官都得从底部当起,而你呢,偏偏是气运好,还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叶栾蹙眉,如果不是皇帝亲自任命和沈绥暗中相护,那么就是她早就将自己视为猎物了。 淑妃拿芊芊长指轻捂住嘴,唇边酒窝处的一点胭脂鲜红艳丽。她呵呵笑道:“天呐,你还真是不知道。被别人利用了,可怎么办是好呀。” “还请淑妃赐教。”叶栾沉得下气,表面无波无澜。她心里已做好了盘算,如果自己官位升迁与她有关,那么叶栾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手上握住的权利以及野心。 她被闷在鼓里,一脸无知地被外界操控,这本末倒置的难堪让她深深了解,独处长安城的孤立无援。因为孤立无援,饶是再强悍,也措手不及。 “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要不然,瀚安县也会和平楚县一样的。” 一簇寒意如同爬行的毒蛇,从她的腰间缓缓蜿蜒至脖颈。“难不成,淑妃娘娘参与其中了么?” “你很聪明,应当猜到了,为何不直接挑明了说呢?”她偏过头,发鬓间流苏垂落,明晃晃的光影闪在叶栾眼底,“没错。岷州的消息被一压再压,朝堂中谁也不想碰这个烫手山芋。如同十年前的河州瘟疫一样,把他们锁起来,任凭死亡。” 她目光竟突然有些哀凉,如果叶栾没有看错的话,还有愤怒。但她转而道:“你为瀚安县写的《请愿书》,是我最早听说了,便派人取回原件。谁知道,被沈绥半路截胡。你胆子不小,”她双手相叠,语气里带着嘲讽,“敢这么对太尉的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如果你还不通官场风云,那么你的下场,可是和那帮人一样的。” 淑妃的目光落在叶栾的侧脸上,她突然伸出手来触碰叶栾的额头。大周女子喜爱在唇边点面魇,剪了金箔贴于额头更具韵味。当下民风开放,好精致男儿的比比皆是,淑妃一时好奇,她换上女装该多醉人。 与人相对,佯装无妨,但皮肤之间的触碰最令人胆战心惊。空气微滞中,叶栾闭眼屏息,袖里的手,却紧了起来。 “本宫心狠手辣,却也惜美,爱才,”淑妃靠过来,呼吸因为欢快,“朝中人才济济,早就亏空了吧?不然,还求着让我弟弟讨伐蛮夷?什么□□哇,早就垮了,也就你们这些文人,心甘情愿活在百年前。” 淑妃的话语在耳边轰响,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陡然被打乱,纠缠在一起变成尖利的嘈杂。 叶栾猛摇摇头,像要把这些话甩出去,嗓音比脑子运转得快:“不会。”叶栾突然呛出这一声。 依然会是□□,她父亲竭力效忠,并且感叹颂扬的那个伟大王朝。 淑妃愣了一愣,又是笑:“唉,随你们一厢情愿吧。总之你要晓得,本宫可帮过你大忙,否则你连同那些,瀚安亦或平楚县的人,都会被你所信奉的王朝遗忘。本宫帮你是看得起你,但自然也可以将黑白颠倒变本加厉。你要的东西,本宫还是可以帮你。” “那就多谢淑妃。”她腰板挺直,明明该是感谢人的话说出来却不卑不亢。淑妃满意地用红指甲轻挠她的皮肤,不知是羞辱,还是亲近,还是恶趣味。 远处有宫婢在喊,淑妃站起身,忽而想起来什么,转身又对呆坐的叶栾道:“有莘几日来无趣得很,礼部空闲了去看一看她。” 叶栾双眼回神,脑海里浮现起那个书馆找她借《从内愤》的姑娘,还有那个香囊,她不久前才把东西还给了李韫之。因着李韫之和那日马车上发生的好笑事情,她和陆有莘也算有了些交情。 说完,淑妃便被一众宫婢拢着远去,叶栾坐在石凳上,望见前面的竹林。 寂静四合,光芒经由竹林时被细细筛过,一束束温柔地投落。斜,轻,缓。在平楚县,那座宅子里的竹林向她的记忆飘然而至。 很久都没见到沈绥了,他原本清闲,但现在好像有了要忙的事,数日来两人都不曾碰面。但他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是什么样的缘分。 脚步声停在她身前,李韫之手撑在他膝盖上直喘气:“不是说了,去远地方提前知会嘛。” “喔,”叶栾闲定地答,“我忘记了。今晚不该我值夜,我可以早些走么?” 李韫之摊开手,耸了耸肩:“巴不得你早点走呢,熬坏了身子,我可难交代。趁着这几天,单方面给你放个假,年关之前回来有你忙的。” 叶栾开了门即将要走,李韫之却在后面叫住她,她回头看过去,对方脸颊微红,语气中有些不自在,先去了一趟兵部,一查又拖到了傍晚。出了丹凤门,经过坊间一糕点铺子,叶栾顿住脚,片刻后转身进去,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食盒。她不爱吃糕点,但总是有人爱吃的。 走出拐角,忽见前方某个矮小人影。怀里抱着比他身子大很多的东西,一路来躲躲藏藏,蹑手蹑脚,好不滑稽,活像个偷吃东西躲避爹娘责罚的小毛孩。叶栾悄悄走近他,仔细一瞧,可不是么,捧着食盒蹑手蹑脚的小毛孩儿。 她咳了两声,前方人影蓦地僵住。灯笼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怀绪瞥了一眼落在他身边的影子,嘴唇哆嗦道:“沈阿兄,我,我真的不是偷吃,虽然一个时辰前我才吃了三碗饭,但是大夫伯伯说了,我正长身体呢……我又饿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弄坏牙齿的,”他拿出壮士断腕般的英勇,决定使出屡试不爽的伎俩,“叶郎中教我的《论语》,我还没有背完呢。她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怀绪只能说是食不饱力不足。她问我为什么食不饱力不足,那我只能说是沈……” 叶栾听着这小孩紧张兮兮的说辞,稚嫩里不乏精明,有些忍俊不禁,打断道:“怀绪,天黑了还在外面,你不怕么?” 怀绪一听,哎,声音不对啊!他再一看那影子,虽然都头发束冠,但这个影子明显瘦条条的,哪里是沈绥? 他回头跑过去,抱紧了盒子,道:“我八岁了,不怕黑。叶郎中怕黑么,怀绪可以送你到沈府去喔,”他凑近,“不过这时候回去是要被管事骂的,叶郎中,我们一起爬墙吧!” 或许叶栾是可以从正门进并且不会被管事骂的,但看怀绪这控制不了的一系列动作,她有些无奈,把怀绪安全送到了他屋子里后,转身去爬另一堵墙。 手指扣住砖缝,脚蹬起突出来的砖泥,叶栾身形纤细,动作敏捷,三两下到达墙顶。她一手绕过去,紧紧抓住那边的砖石,再抬高了腿一翻,半个身子绕了过去,稳稳趴在上面。 突然想起似笑非笑的清朗男声:“我还在想,怀绪何时窜得这样高,又生得如此细瘦的。” 叶栾扭头寻找音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坐着个男人。他背靠大树,双手握着剑柄。然他侧过头,嘴角噙了笑意,正看着趴在墙上的人。 叶栾吐出口气,不多说话猛地跳下,几步走至他面前,将食盒放下,道:“这是什么剑?” 沈绥瞥了食盒一眼道:“不是来给我送吃的么,怎的看见剑就忘了?” “没忘,”叶栾在他身边,也盘腿坐下来,打开食盒,“昭国坊的糕点铺子是长安城里有名,听说香且不腻的,你尝尝。” 她拿了块帕子把糯糯的糕点包起来一点,这样就着手吃便不会弄脏。在沈绥接过时,叶栾把他的剑拿了过来。 长剑开鞘只一寸,立时闪过一抹雪亮,如寒芒乍现。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剑,将剑靠在沈绥身侧。 “不试一试么?”启剑那刻,寒芒晃过她的双眼。眉间英气未失,却少了当年那份的激切与热烈。 “总就不会了,”她双手搭在膝盖上,仰望只挂半轮缺月的天空,“这把剑,当我送给你的罢。我知道,那年户部尚书奉命抄没叶家籍产,沈老丞相,只能留下这把剑。” “叶氏以武官起家,后来朝廷重文倦战,我们家族的文官也就渐渐多了起来。到我父亲那一辈,亦是将文官做到了极致。你知道么,关于这把剑,有个故事。” 沈绥吃完了手里的糕点,手臂跨过她又去用帕子包了一个,问她:“什么?” “不与你讲。”她靠在树干上,只是望着天。半缕云轻轻流过月亮,月色稀疏,树叶在微风中簌簌扇动,反射着微光。 “明日围猎,朝中贵胄聚集,你带我去罢。”她在兵部查了登记在册的所有武器,终于找到了与当日刺客所持长鞭基本无异的鞭子。只是有些地方不同,比如兵部册子上的长鞭,握柄上没有红色圈记。长鞭登记的日子很早,就在昨天。而长鞭所有之人,是刚回长安的陆峥。 明日将举行五礼之一的兵礼,围猎。陆峥这等人,不可能不去。如果事情顺利,就能从中查到哪怕蛛丝马迹。 “其中很多人认得你,伪装大概是不能,以礼部郎中的身份会有妨碍么?” “不会,我自有分寸。”叶栾看起来很有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光禄寺:掌宫廷饮食事宜,唐以后始专司膳。 除统一掌管饮食的光禄寺机构外,三省六部亦可设立各自部门机构专门的食肆,谓之“公厨”。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宰相们聚集的政事堂的公膳房,“堂厨”。 第26章 围猎场 这天,叶栾仍做男子装扮跟着沈绥进了围猎场,在拥挤人潮中,沈绥一眨眼就不见了,叶栾四处张望也不见他的身影。在别人的推搡下,她被挤到栏杆边。 她微垂着眸,没有看场上,也好像没有看自己身前赭红色的栏杆。 旁边一个吐蕃外使在上元节那日,丹凤门里见过她。这厢几次试图与她攀谈,但都被对方的闲定回答塞得无法进行话题。外使知是无味,自个吹了一口哨,闲闲望着场子。 他不甘心,用粗糙的汉语说:“我们吐蕃的战士,个个体格魁壮,不论围猎还是战场,都英气勃发注定胜利,”他瞥了一眼四周的人,语气中裹了不屑,“哪像贵朝,礼仪之邦,文儒之地,连男子也生得那般文弱啊……” 叶栾笑了一声,看向他道:“先皇当政之时,□□正值盛世,而贵国赋税甚重。我朝将士与弃番归唐的多个部族连手,将贵国击得练练败退。外使莫要忘了,衡量男儿的,不只有强壮的体格,还有聪慧的头脑。” 甫一话落,女子们的惊呼声便响起来。叶栾与外使也顺着她们的惊叫声向场上望去,只见从树荫昏暗处,缓缓走出来个人。 外使摸了摸他的鼻子,傲慢的语气不减,道:“我知道这个人,我去过沙州。果然在沙州呆了十年的人,就是不像你们。上元节那天,当着文武百官和我们外国使臣的面,皇帝陛下可是将他提拔成了大都护呢。” 也不过两天前的事,竟没听他提起。叶栾双手搭上栏杆,望向远处。他们所站的地方是山腰,山下凹出一大块平地,不断绵延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其中深绿浅碧树木蓊郁,浓得像腾着雾气。 浩荡长风里可以看见飘扬的黄色旗帜,那是场地划定的边界。 铜锣敲响,内侍们骑马先行,手中锣鼓敲个不停,将猎物们围起来往场地中心赶。 少年热血沸腾,等不及了便齐齐上马,勒缰,马蹄腾空,尖利嘶鸣,一切就绪。 只是还有一个人在阴影里站着。披着一身甲装,腰处系了一根黑色带子的大都护。他身旁抖动的树枝投落明明暗暗的影子,即使这个人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只手来回翻理另一只甲装的袖口,但不知为什么,冬日里并不热的阳光好像也能将自己的脸晒得麻麻的。因为藏在阴影里的那双眼睛,是在看她。 从她闯入这片人海里,到他出现,这个人什么也没看,目光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 集合场地上的大铜锣被再次敲响,叶栾不回避他的目光。只见那人袍角飞扬,动作流利干净。就在背过身抬腿跨马的那一刻,有风刮过,黑带飘扬,他嘴唇微微斜勾,似乎是笑了。 见场地外围观看的人都兴致高涨,全神贯注。叶栾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进入围猎存放兵器的地方。 刚到门口,一内侍拦住了她,捏着嗓子道:“你是何人,来干嘛的?” “某是沈都护府上的小厮,都护嫌他的箭过于粗糙,命某前来换一篓上好的箭,”她双手相叠并前拱道,“场地里的猎物大多迅猛,难以箭刺。如果这里还有鞭子,最好不过了。” 内侍一听是沈绥府上的,忙不迭把她的手虚抬上来,换了笑脸道:“上好的箭自然是有的。鞭子也可多了,你自个去看罢。” 她在一个架子前停下,用手指在那条被盘起来的鞭子上划了一下,无数细小的倒刺锋利残忍,她不由得想起,那日被抽打在背上,皮肉勾起的感觉。 然而握柄上只有黑色漆圈,不见半点红色。她凝眸正思忖,墙上悬挂的鞭子突然被拿起,陆峥的声音在耳边爆开:“哎呦,这不是礼部郎中么?你不好好在你公房里读酸儒书,跑我们男儿地里作甚?” 还是老话题,摆明了嘲笑她不像“男人”。事实上,任何文官在他眼中皆是如此。 “叶郎中可是喜欢我这鞭子?怎么着,想对着它作首诗?五绝、七绝?还是律诗啊?” 叶栾无意作诗,表面上还是做了恭敬道:“这鞭子着实厉害。某在乡野之中见过类似的鞭子,其制作方法是将老牛身上的皮扒下来,晒干后经过几道步骤,最后缠在一起制成。而这老牛皮所作的鞭子,将用来抽打其他活着的牛。” 她微微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果然,此人心直口快,喜恶强烈,但本性不坏,尚知怜悯。 缓了缓,叶栾再道:“陆将军,这满是刺的鞭子是别人转让给您的罢?” “你怎么知道?”多年的领军经验让他警觉起来,但他素来不善谋略,只觉叶栾人小力不足,脑子肯定也不好使,总不会凭着这种鞭子耍什么花样,便说:“行啊,要我告诉你这鞭子的来历,给它做首诗,”他压低声音,满是讽刺,“把你们拍圣人马屁那一套拿出来。” 叶栾不得不正了神色,绕着它走了一圈后,朗声道: “燕攥秦岭细窥城,风摧海棠满画廊。” “将军端砚低徊唱,危云渺渺倚扶桑。” “昔年长鞭今何在,试来一震天下雄。” “破埙乘蓬入边疆,惜知都护在定襄。” 那陆峥呆愣了一阵,他虽粗莽武将,但也知诗词与边塞息息相关,甚至可作为边塞将士们表达感情的载体。他懂得诗中含义,对眼前这个细瘦的文官,心中难得生了一份惊叹。 终于,他注意到一个词,不满道:“为什么我要落魄地端着你们文人的砚台唱哀歌,而这个都护,却能守在定襄?定襄会战,可是我朝最大最胜利的一次战役!” “将军只让我歌颂鞭子不是么。某诗中所言长鞭,是用力一扬,便能发出震天雷鸣唤醒英雄之鞭。而非被暴力之人暴力使用,做尽不正不义凶残事的鞭子。将军,可否告诉某,你这鞭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中书令他说我上场杀敌,缺样狡猾的武器,”他放开鞭子,在自己手里甩了甩,“下一场,我和沈绥就要同时上场。我倒要看看,将军和都护,哪个厉害!” 回来的路上,叶栾抄近路穿过一处丛林。树枝遮挡,阴翳密布的前方,忽而出现一抹丽影。 女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像吝啬她的目光,不到片刻便扭过头去。手腕一弯,身边的仆人弓腰屈膝,将她的手掌接住,细心搀扶她。 后宫无主,在她记忆里,当朝五公主便是最高贵的女子。十年未见,她丝毫未变。连同那颗爱人的心也未变,所以才会不远迢迢万里去到他所在的地方罢。 一声细微的撕裂声打断她的臆想,叶栾低头一看,是她的袍角又被隐藏在丛中的大蓟割到了。好在裂口不深,权当袍上暗纹。 她没再去栏杆处,因为发现了坐在圣人身后几排的李韫之正向她招手。那是特许品级的官员才可落座的地方,拥有最好的视野,可将下面的人的动作收尽眼底。 叶栾有些迟疑,李韫之看出,又对她摆手摇头,用口型说了“无事”二字。叶栾方走过去,坐在李韫之身旁。 叶栾为什么会来,李韫之觉得自己还是猜得清楚。他一脸遗憾地对叶栾说:“可惜叶郎中没看见,沈兄上一场赢得了满堂彩,英武得很呐。” “是么。”冬日里的光,烈却无温。叶栾不由得虚了虚眼,同样也是一下子看见他。如果他愿意展示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世人的目光都会齐齐投向他。叶栾想,实际上他是很适合展现在众人眼中的,理所应当收下无尽的仰慕之情。 她在高处,看着他如何取出背上弓箭,如何把弦拉满,那箭又是如何离弦破空的。她没来得看被他射中的猎物,只见沈绥头一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准确无误,好像早就知道了她在这里,方才的动作都是展示给她看的。 叶栾垂下眼,双手不经意抓住了膝上衣袍。 李韫之的目光追着沈绥策马驰骋、渐渐隐没于树林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摸着下巴道:“有不少名门闺秀向他示好,他自己说的已有心仪之人。我了解他,他断不会拿那种事当挡箭牌,所以他说的必定是真的,”李韫之停顿片刻,“沈绥年少时喜欢一个人你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李韫之:啊啊啊体内的八卦之魂在燃烧,我一定要告诉叶栾!! 沈绥:你住口!住口! 第27章 憾恨事 他看向叶栾,学着她的动作,挑起自己的眉毛。这般神态在他脸上,兼具狡猾与通透。 “沈绥要离开长安那天,刮了一阵猛风,天黑后便下了雨。我去他家给他践行,结果他拖到半夜,淋了一身雨回来,我问他伞哪去了,他说,你猜他说什么了?” 李韫之反问她,叶栾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前在国子监的沈绥。她那时没有去国子监的资格,注意的人也不是他,只稍微有些映像。没有寻常十六岁少年的生气,他冷然寡淡,不甚言语。 “要你管。”叶栾回答道。 李韫之笑了几声,道:“没错,一字不差,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我堂堂状元郎,怎么可能猜不到嘛,他这种态度,摆明了是把伞给某个暧昧人物了,”他语速放慢,像将要揭开一个大秘密,“他的伞没什么特别,但撑开后,伞顶会画有一个‘沈’字。还有,我在沈绥的书房里,偷偷见过那小娘子的画像,与你相像。” 她从来没有撑开那把伞。叶栾还欲图质疑他的判断,便道:“叶栾与那小娘子,恐怕除了相貌,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有,”李韫之举起手臂,指向场中腰系黑色长带的大都护,“世间相似之人不少,但沈绥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把河边的事写信告诉他,他回信来,我就依他说的,把他家小娘子给他添了朵海棠花的衫子寄过去。” 铜锣敲响,这一场围猎结束。之后是繁琐的清点与礼节,皇帝兴致勃勃地几乎把每个人的箭法和马术都点评了一遍,然后外臣起立,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大周朝繁盛不衰。 叶栾没有接李韫之的话,也听不下去前方别人正在说的什么话,而李韫之就当她的沉默是默认了。 陆峥输了,他想起叶栾的诗又气愤无比,盯着视线不在他这里的叶栾几欲把她生吞活剥。沈绥察觉到不对,将箭与弓交给一旁内侍,走过来道:“陆将军,你这般看着叶郎中作什么?” 陆峥双臂一叉,从鼻子里喷了一声哼,道:“都护好本事,都没上过战场就有小跟班了。你自己去问问叶郎中罢,那首诗,我记不得了!” 李徽在上面叫过沈绥名字,他听见后便慢慢走过去,走上挖凿在山腰的阶梯。栏杆处的小门被打开,他来到皇帝跟前,跪下接受第等的赏赐。 她听见皇帝说今晚还有什么宴会,宫中要大肆热闹一番。由于距离太远,除了宴会那一句,叶栾便听不甚清楚了。 沈绥在同皇帝说话,不知他说了什么,沈绥嘴唇紧闭默了半晌,然后开口不过一张一合,皇帝就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十分恼怒的样子。 这时五公主提着裙摆从一边莲步跑来,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转移在了长年未见的帝国唯一的公主身上。她长裙曳地,姿态矜贵,施施然行礼后,李徽的心情又是大变,拉住她的手说了一会子话,把她带到跟前,又扭头同沈绥说什么话。 如同一场沉默的戏剧,他们在动,在交谈,脸上表情各异,动作不一,就是听不见声音。叶栾远远看着,终于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摇了摇微晕的脑袋,起身打算离开。 在她站起身时,五公主李宜鸢突然后转,盯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很锋利,收得很快,像刀被拨出又猛地收回去。 离开前,李韫之拉住她的袍袖道,难为情地道:“叶兄啊,你……忙么?” “今晚,我就回去礼部任职。”今年的集群活动比前几年的都办得盛大,忙成这样也是李韫之始料未及的,不得不把叶栾重新叫回来,好在她向来很明白这些。 叶栾拨开探进道路的树干,脚下干瘪瘪的落叶被踩出响动,她忽而一伫,转身向后看,没人。这安静太渗人,她抱住自己胳膊,低头弯腰直接从树林中窜过,飞快地跑了出去。 猎场口没了沈绥同她来时的马车,加之她又不熟悉这里的路,沈绥和李韫之一定会去参加那劳什子宴会回不了府。叶栾只得在外拦了辆马车,把自己直接送到丹凤门外。 礼部公房外的廊下,一盏光随风晃动随时要灭。叶栾走上去,迎面遇见赵启怀。 他提着一小篓,神色匆忙,差点撞上叶栾。叶栾及时扶住她,问道:“出甚么事了?” “我家囡囡病了,急死个人,等不到放衙时辰了,我得先走一步。麻烦你帮我向李侍郎告个假,”说罢,他把那篓子交给叶栾,“香椿酥饼,今天我家娘子给做的,都没来得及吃。叶郎中拿去吃罢。” 不等叶栾答谢,赵启怀就撩起长长的袍幅,三两下跑下台阶,往外跑去。 孙篱趴在案上打盹,臂边公文案牍乱洒了一堆。还有几个书吏,要么明目张胆地睡,要么手里抓着笔,脑袋却像鸡吃米不停点动。 叶栾从孙篱那处抽出一本,密密麻麻排满了仪制宴会的各种安排及采办事样,其排场之大,礼节之繁,花销之大几乎都达到空前,叶栾又看了几本,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一本文书不小心从手中滑落,砸到孙篱的头上。他一惊,乍然醒了过来,发现是叶栾才松了口气。拉住她的衣袖,扑过来作悲惨状道:“叶郎中哎,你可回来了。这一个白天不见你,我就快要死了!被累死啊!” 叶栾微微低头,没什么情绪地注视这张靠在她肩膀的脸,因悲惨被演绎得过分夸张而略显滑稽:“孙司务,好好干罢。” 孙篱叹一口气,回到他自己的桌案边,把蒲垫抱起来,注视赵启怀那张空荡荡的桌案进行例常絮叨:“当爹不容易呀,我有那么伶俐个闺女生了病,肯定也是急得跳脚恨不得立马奔回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有个妻嘛,贤惠温婉,在家操持,再苦累,想到他们也是踏实的。” “孙司务,这得看缘分,不是你想来就能得来的哩。”公房外的报更声响起,书吏站起来收拾东西,仍不忘损他一句,又看向叶栾道:“叶郎中就没念想这些,但缘分不来,还是求之不得嘛,能怎样?” 孙篱忽然想起什么,偏头问正专注着手下算盘的叶栾道:“话说叶郎中,多少岁了?”他背后仰,仔细打量起叶栾来,“我瞧着怎么像没及弱冠的样子呢?” “翻了年,就廿三岁。”手下拨动声不停,清清脆脆敲在冬日傍晚里。 “不小了,”他清点文书,重新码好,语气颇为感慨,“如今年纪合适又未婚的男子可太多了,整天忙着哪里顾得结婚生子嘛,我们礼部,都快占据文官里头未婚人数的状元喽。” 算珠拨动声暂歇,叶栾打开盒盖来,拈起了一块酥饼。孙篱见了分外眼红,跳起来道:“哎呦那小子,不吃都不给我!” 他凑进去,叶栾很爽快地把盒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孙篱拿走一块,美滋滋的,在离开前不忘用他那嘴欠的功夫道:“叶郎中果然是个可人儿!” 又拨了将近半个时辰,手指抽得麻钝。礼部公房里除了专门值夜的两人,就只剩下她。那两人耳语一阵,又对叶栾比划了几下,各自带了蜡烛回耳房休息。 她垮下来,靠住椅背,身体的重量完全交给椅子。手指划过一颗颗算珠,寂静中能听见它们的旋动起风之声。从前在平楚县的那种感觉,此刻如同潮水漫涌涨了上来。 不多久,公房的大门被撞开。 久违的礼部尚书急匆匆跑来,在大堂里扫视一眼,瞅见烛火里映着的人,恍若见了救世主。 他把手里的长条盒子放在叶栾的算盘上,道:“有急事,拿上它们,快些就跟我走!” 叶栾不明,但看尚书的脸色绝不是儿戏,时间紧迫不好再问其他,便拿了帖子出去,跟他坐上外边正等待的马车。 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在宴会上接了皇帝的秘密口谕,先是被陛下的想法吓得两个老命快丢,后被他的认真唬得要死要活,才悄悄回礼部拟好圣旨。 谁知翰林学士拟好后说接下来的仪程与他无关,非得回家陪自家小女玩投壶不可,十分不仗义地走了。他不得不来公房里,寻个体面官同他堂堂尚书一起去干这件极其危险的事,结果到此已晚了放衙时间,本没什么希望的尚书看见叶栾还在,简直要感激涕零了。 叶栾注意到尚书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索性问道:“下官,可否看一看这盒子里的东西,以便知道是要干什么去的?” 尚书摆摆手,一副认了命的表情道:“注意我身子骨不大好,再经不得别人吓,再震惊也压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斗胆求收藏,不胜感激。顿首,顿首。 第28章 菏泽彼 盒子里,竟躺着两道圣旨。叶栾拿起一道展开,方知是赐婚圣旨,要将五公主李宜鸢指予翰林学士谢禹舟,只差一道玉玺盖印。 不过叶栾更关注的是,不过几天不见,谢禹舟已从河州刺史、京兆尹,再次赫然升为正三品翰林学士了。素日里默不作声的人,晋升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至于下一道,两道圣旨皆外观无异,如果叶栾没猜错的话,也是赐婚圣旨,不过男方不同,他会是当朝大都护沈绥。而这一道,叶栾不打算看。 她盒上盖子,声音悠悠道:“圣人这是生怕公主嫁不出去么?” “嘘,”他把盒子拿过来,自己抱住道,“公主都廿五了,哪有这个年纪的女子还嫁不出去的道理何况是一国公主。圣人的意思是,这两个人里得有一个,必须在今晚就把公主娶喽。不然,叫我们礼部作甚?” “公主自己知道么?”她挑起一点轿帘,让外面的光,搭乘风漏进来。 礼部尚书叹了口气,他的老命就是压在今晚这主角身上了:“看样子,恐怕是不知道。要知道的话,沈都护也不会被不明不白地掺进来了。” 他想起从前的事,不由得泛起一阵心酸,为谢京兆多年的坚持感到唏嘘:“叶家早就没了,那丫头明明就没了呀,谢京兆这般却是让戏本子也羡煞……承蒙祖荫,他本可以这辈子青云直上的,可惜呀……” “尚书大人觉得可惜,是可惜他的才能不得施展,是爱才之人的怜悯,而下官不觉得可惜。”帷帘落下,叶栾寡然沉着的声音给这个车厢,竟添了几丝夜风般的凉意。 郑尚书“咝”了声,对叶栾这番冷漠表示怪讶,他解释道:“你不知道吗,谢禹舟就是因为叶家求情,才被外调河州的。” 叶栾面上的表情彻底凝住了,她怔怔看着尚书,好像之前都不知道这一人尽皆知的事实。 骏马打了个响鼻,车子停下颠簸,车厢外传来内侍的连声“恭迎”。 郑尚书与叶栾走下马车,猛冲来的寒气让他臃肿的身体猛打了个哆嗦。叶栾双手插进衣袖里道:“谢京兆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他心中无憾。这比背负着自责与遗憾,伪装在功名利禄中要令人轻松得多罢。” 枝桠间窥见不远处有湖泊粼粼闪动,羯鼓与箜篌相奏声从湖上画舫里传来。人语耳响,欢歌一堂,结为丝缕回荡在冬夜里,此刻听来尽是靡靡之音。 郑尚书对叶栾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弓着腰快步从他们身后的树林里穿过,径直到了李徽身后。 李徽向后瞥了一眼,郑尚书点了点头。他正襟危坐,清了清嗓道:“宜鸢啊,你去河州那十几天,可与谢爱卿商议好婚期了?” 正是众人皆知的宫闱密话,李宜鸢眼看在年满廿五却嫁不住出去的关头,自个从长安到了河州去找谢禹舟。若公主不亲自去找他,让他回去,恐怕他谢禹舟一辈子都在那地方也未可知。除非是李徽开恩,才可能恢复他在长安的势头。 “尚未。”她坐在下方,众光围簇,华贵端丽的锦服愈发衬显帝国公主才拥有的雍容之态,她手里握着一只精致的高足杯,轻摇了摇道:“吐蕃外使带来的葡萄美酒,味虽美,颜色却不够鲜艳。” “谢京兆今日抱恙,朕也不可当面问他。这世间男子何其多,我大周优秀的男子更不少。你以为他耗了许多年,何必再等下去呢?” 高足杯被重重放在食案上,一滴红色液体落出,停杯身雕刻的花纹上映着不停流转的光。她的声音严肃而庄重:“陛下,谢京兆等得,本宫就等不得么?” 李徽捏拳捶了龙椅扶手一下,气道:“他等的是死人,你何苦与死人相比!娃娃亲早就不做数了,他虽愿意为此消耗一辈子,但你不能,你是一国公主!” 李宜鸢并未说话,她高贵的头颅从不低下。只是袖中的手紧握,指甲用力地泛白。 “沈都护,翻过年,你便廿六了。沈老丞相为国尽瘁,当很愿意看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瞧见他的孙儿诞生。你在沙州那么些年,可有结亲?”李徽转头对半身都没在树林阴影里的沈绥说话。 从始至终未开口说半句的沈都护,在众人的睽睽目光下,放下了手中酒杯,缓缓起身道:“回陛下,臣未有结亲。” “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她是在沙州还是在长安?” “她在长安。”李徽一听这话,便不自禁后背一仰,转眼看向李宜鸢那方。长安城里,论面容论才情论气度,谁比得上自己的亲妹妹而放眼天下,在添门户这一列,也就当朝五公主可配大都护哪。 他心里舒坦无比,瞥过下首太尉的身影,竟也觉得不那么恐惧了,甚至发出了轻蔑的哼哼声。好像在说,马上我就要坐拥一笔牢牢的势力,鹿死谁手,花落谁家,便不好挑明了。 “是吗,不知是在场那位名门闺秀?”他刻意加重了“在场”二字,似乎摆明了知道沈绥心仪的是谁,并且她就在这里。 大臣们与李徽想法一致,目光又齐齐投向了李宜鸢,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无非是些老套“男才女貌”之类。 中书令袁濂不动声色地扫视在场之人的各种神情,他眼睛眯了眯,而后发出一声大笑。那笑声截断了话语,他们都瞪起眼,不解看着他。 氛围被打破,李徽的脸色白了白,这时候又不可能装作无视他,便抖了抖袖子问道: “袁卿,在笑什么?” 袁濂收住笑,只是片刻间的功夫,他变脸极快,脸上堆砌的皱纹间全然看不出方才笑过的痕迹。他看向李徽,那鹰一般的眼睛,却注意到李徽身后垂首不动的人,道:“原来陛下是想给五公主赐婚,这种事何必繁复试探呢,难不成一国之主做事也得藏掖着礼部尚书都来了,陛下是连圣旨都拟好了吧?” “出来。”李徽脸色僵硬,是类似枯树脱皮的那种硬,好像他脸上现在就可以扣下一片。他对后面的人发怒般的命令道,郑尚书看见好像也在看着他的中书令,抱着盒子的手不停发抖,自己发软的双腿根本撑不住自己沉重欲倒的身体了。 千千万万不能掺到中书令的事情里去!翰林学士能逃,为什么我不能?思及此,他突然转身把盒子塞进叶栾手中,自己跑到她后面,把她向前猛地一推。 “别推。”太紧张的人往往没多大力气,叶栾向来站得稳,没被他推动。她扭过头,冷冷地道了一声。 而此刻胆小要死的尚书根本无法注意这些,他嘴巴哆嗦道:“你快去,快去!走前头,有什么事你扛着,记得不要带上我。我贪生怕死最不会应对这种动不动就斩人脑袋的情景,官场逢源三十年年才得个尚书当当,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百口人等我养活,贬官了处死了,他们……” 郑尚书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叶栾分明知道事实,他家有一妻,父母过世,长年吃喝嫖赌,人丁单薄。她忽然觉得实在可笑,又有些油腻腻的悲凉。 叶栾端着盒子,从宽大的花屏后走出。她脊背挺直,在李徽面前跪下,道:“圣旨已拟好,请陛下过目。” 手臂抬起,她的手伸在半空。李徽看着那盒子,面有迟疑,当真事情被逼关头时,才发觉自己太过仓促。低估了李宜鸢的执拗,也因谢禹舟和沈绥的回归忘记了自己仍处于尴尬的境地。 叶栾抬起眼,目光定在他微微发抖的手上,那只手苍白无力,灯下满是蜿蜒青筋。这不是一只象征长命的手。 她看得出这位帝王的急切,太过着急地想要拉拢人才势力,而自己,明明根本就没有伸手的机会。如果把这两道圣旨的任意一道颁下去,在百姓口中落得个视婚姻如儿戏,利用亲妹妹的名声不说,他袁濂在暗中难保不会百般阻挠。沈绥与谢禹舟皆羽翼未丰,他们在能帮上李徽之前,恐怕就沦为了傀儡李徽企图上位的牺牲品,袁濂权利争斗中的牺牲品。 拿还是不拿玉玺就在内侍手里,盖还是不盖李徽来回地搓自己的手,一再犹豫。叶栾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在李徽伸手触碰那艳黄圣旨那刻,盒子突然下沉远离他的手指。叶栾把盒子一放,蓦地曲身拜叩,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 “臣有罪!”一声落定后,四下里寂静无声,连丝竹声也休止。权官贵胄们,都屏息注视着跪在上方,那个身穿青色官袍的礼部官员。 这显然也是李徽始料未及的,他收回手,迟疑片刻后问道:“叶卿,你有什么过错?” 她手指相对撑在地板上,低垂脑袋,语气不卑不亢,闲淡得好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臣惫懒懈怠,游手好闲,强迫尚书及学士一起在外游荡而忘记了陛下命令。这两道圣旨,都没来得及拟写,都是空白的圣旨。” 李徽眉间一松,嘴角几乎就快要抑制不住地上勾,强迫的好啊!不露痕迹地给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这叶栾,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么? 既是快活轻松,面上还要装作愤怒,他大袖一挥,赶紧先把盒子拿过来扔给内侍,然后道:“空白的么?既是空白的便没有用了,婚事且暂罢。而你,”他指着叶栾,假做就要做的完全,“罚俸一年,杖责二十!” 他不能贬黜她的职位,不然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忠臣苗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提拔上来,好好叫她为自己做事了。袁濂又开始朗声大笑,李徽在龙椅上,全身不动,只眼珠子转动,觑着他。 “何必罚俸呢,以臣看,叶郎中当得起礼部尚书之职,这样才更衬陛下心意不是?”这个叶栾好生伶俐又大胆,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去收拾了李徽摔的烂摊子,可惜不知变通血气太重。想起那瀚安县的请愿书,和没再回来的杀手,他嘴角下撇,死不成,就再死一次罢。 李徽抓紧了扶手,看向缓缓站起的叶栾。长年被他人支配而产生的懦弱与恐惧,让他瞬间想象出这个年青人被斩首,血溅三尺的情形。如同他曾经那些死心塌地的旧部一样。 叶栾在李徽面前站起来,转过身,对袁濂遥遥一揖道:“袁太尉抬举下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已毕,依然请求收藏。 第29章 善其身 袁濂并不打算让事情快点结束,他站起来道:“叶郎中学识渊博,才华斐然,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想必说的话有极大的说服力。我想问问叶郎中,你觉得公主殿下如何呢?” “我朝王姬,高贵美丽。”她淡淡看了李宜鸢一眼,对方正捏着自己手里的高足杯轻轻晃动,对于周遭这些言语好像都不为所动。她从小就被包围在这样的气氛里,渐渐地,连虚荣都不必了。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样假惺惺的。泛起圈圈涟漪的酒色里,恍惚间出现某个人的脸。一摇,又是一散,什么都消失了般,她冷冷地放下杯子。 袁濂继续问道:“叶郎中觉得沈都护如何呢?” 陆峥蹭地一下站起来,刚要说话就立刻被沈绥揪了下去。陆峥怒道:“你作甚?” “你想提那首诗,是要逼她死么?”他压低了的声音十分冷峭,生生要把人拖入了寒窖。 陆峥有些怔,但没多问。他几乎把那首诗全然忘记,除了将军与都护的不公平待遇。沈绥虽然不知道她作的是什么样的诗,但他清楚,这时候觉得不可以给她横加戏码,引来更大麻烦。 叶栾还未答,他又问:“叶郎中,觉得公主殿下与沈都护是否相配?” 叶栾眼眉微挑过去,忽而浅浅一笑道:“在下并不觉得相配。” 庭下一片倒吸声。李宜鸢,也缓缓扭过头,余光瞥着她的脸。 袁濂一听有说头,伸出食指摇晃起来,道:“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自是相配。叶郎中这般想法,是从何而起?” “见仁见智。下官从来认为,世间风雅郎君不少,如花美眷不乏,但众所周知,并非人人‘相配’。情爱中的‘相配’二字,应当拆开解释为‘相濡以沫,配合默契’,而这一切都基于两情相悦,感情使然。” 众宾客了然,又是皇帝自己自作多情的问题了。反观袁濂,这一番对话下来,叶栾回答得都天衣无缝,从容淡定。他想,假如这个人能收为己用,必定展现异芒。只是她的立场太偏执鲜明,显得困难。 叶栾拜辞,身后就立马窜出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架起她。叶栾手一挣,自顾自拍了拍袍子,道:“放心,某不会逃遁。”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走在前带路,一人跟在后头盯住叶栾。她被带着到了场外,丝竹声继续从湖上画舫里响起来。 在长条凳子跟前杵了一阵,那两人生怕她耍什么花样,提着板子连声催促。叶栾微微叹息了一声,认命般趴了上去。 她偏头望着枝桠那头的热闹,手下也抓着凳沿,好像以此能减轻痛楚。 箜篌细润如大小珠落玉盘,羯鼓的顿挫轻重间满是异域风情,时而有埙声,古朴悠远,遥遥相和。叶栾听着听着就听了进去,而身上的疼痛迟迟不至。 她回头去看,鼻尖蹭到一缕头发,木槿叶的香气溜入鼻端。 “这么想挨打?”他说。语调间隐隐有笑意,那轻巧亲近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引得叶栾还翻过身,手肘撑起稍微凑近了一点看是不是他。因在叶栾记忆中,他似乎从未在面上展露笑意过,通常只是话里藏着愉悦,表面风平浪静。 “这里没有光,叶郎中也是能认清?”太低太沉的声音,离她如此近,这里已经没有人,他说话时还是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叶栾想起街坊间骂人的一句话:化成灰也认得你。但她没有说出口的兴趣,只是在想到那话时突然笑了一下。 她身子微微抬起,眼角余光瞥见某处,笑声便突然被树枝掩去的一角裙摆砍去。脸上情绪突然沉凝,再一眨眼,那里只剩黑夜里狰狞的枝干。 审视现在的状况,她撑着长凳身体前仰,沈绥的一只腿抬起扣在案上,弯腰低头与她接近。从那个角度看,过分狎昵,与亲密无异。 叶栾起来,落脚在地道:“沈都护何以在此,来看下官如何皮开肉绽的么?” “你受得,我不忍,叶郎中莫要再说这等风凉话。我从陆将军那处听说叶郎中做了一首诗,可否念来与我?” 叶栾双手背后,慢吞吞绕着沈绥走了两圈,而后脚步一顿,头一抬,用有些骄傲的语气道:“作得快,忘得也快。下官竟记不着了。” “叶栾,”沈绥拍住她的肩膀,低头与她视线相齐,“在礼部待久了,竟练得同韫之一般顽劣了么?” “陆将军必然告诉郎君了,我说的是他的坏话。而对于都护,则是一番赞美。其中所提官职并非专指,但下官忧虑,该诗让沈都护晓得了后,会养成都护的虚荣轻浮之心,”她微勾了勾嘴角,“而都护是要为国效力的人,不可耽于下官的谄媚。” 他忍俊不禁,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将她的语意颠倒一番自行理解后道:“叶郎中深思远虑,为保某前途便从小处开始绸缪,某感激不尽,也啼笑皆非。” 好的,目的达到,这个男人是会真实笑起来的。不似李韫之那般,眉眼弯弯明亮摄人,他薄唇抿着,眼眉舒展,露出一层极淡却自然的笑意。 叶栾收回目光,向前走去,给他轻轻背了一遍。 夜风中不见危云,扶桑树剧烈摇晃。海棠花载着春末最后一缕光芒飞入烈火崩腾的战场,帝王甩起他的长鞭掀起地动山摇,谁也不知从那坍塌的土地里涌出的,是响应号召的勇士,还是义愤填膺的百姓。 “都护,”她转过身挡在沈绥面前,以同僚官礼一揖,“我朝掌实权的将领,除去陆将军只有你了。若有一天,都护需得身披甲胄奔赴战场,某必定在后方竭尽全力,不让都护有后顾之忧。” 不管个体间背负着什么,其中滋味又如何,叶家的使命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流淌在家族命脉中的。她的祖祖辈辈是,她亦是。 沈绥望着她笃定的眼眸,真实感受到她对自身使命的热忱,还有对他的诚恳。那诚恳是文武官员之间,依靠共同的信仰所建立的信任与托付。 “有叶郎中在,我十分安心。”沈绥轻声道。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烽火硝烟,也可如此云淡风轻。 “今晚你去礼部还是回晋昌坊?” 李韫之分明跟他承诺有三天休沐,结果不到一天就被重新逮了回去。他走在后面,瞧她身型愈发削瘦,心里酸疼酸疼的。 叶栾抱住膀子搓了两下,嘴里叹出白雾道:“年关临近,这天更冷了。算算日子,陛下将今年省试提到了三月初,元正节之后,礼部便要开始忙着准备科举了。恐怕会很少回去。” 她看过来,道:“听说沈阁老要正式上朝了,原因是看不下去陆将军回来后引导武官横占一方,要为文官讨回公道。他老身子骨可还行?” “我先辈中大多是文官,我做了武官,而你家是武官相承,你却做了文官。阿耶他并不一定要划清文武界限,只是不允许有不睦出现。他身子骨还行,但说话变得不利索,需唇枪舌战时,还得你多帮帮他。” 叶栾想到了什么,忽而偏头一笑:“倘文武官员如沈都护与某这般,朝廷想必便不会那么多事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出场外,坐上了马车,一路往礼部的方向去。 今晚一跪一认罪,可以说是在皇帝那处博得了绝对好感,向别人展示了自己的立场,忌惮与恐吓也会同时到来。至于淑妃那边,叶栾知道,淑妃明面上效忠皇帝,现在要对她动手还不至于。 “你真的打算为圣人效力么?”这个问题不是空穴来风,既有今晚变故的考量,也有从前的人事。当今圣人是十年前一场场屠杀的主导者,为仇人效力后亲自扳倒不是不可能,沈绥想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嘘,”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叶栾伸出食指覆在自己的唇上,“郎君注意谨言慎行,这等话可是会被当作叛臣处理。毕竟陛下面前,忍不得有对‘忠诚’二字半分疑虑的臣子出现。至于某官职卑微,对陛下来说起不得什么大作用,尚可独善其身。” 沈绥懂了她的意思。用一年俸禄和三十大板换来君主的信任,这不亏。接着,她官衔不高诸事不便,派不上多大用场,借此便无法对皇帝明确表态,那么别人就只把她当作胆大一点的沽名钓誉之辈。忌惮她的人也正试图招徕贤士,而她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夹缝之中,逢源是最困难的。不如抛来一个假象,让他们自行选择。 “但是这样,你的品阶一时半会也难以提高。”袁濂一定会把她摁得死死,水落石出之前,先逼她失去选择的权利。 她裹紧了沈绥从马车衣架子上取来的貂裘,面目轻松,道:“我不是还有个靠山么,沈老丞相。不过某怕自己太自信而且贪心,”她靠近沈绥,笑了笑,“沈郎君觉得,沈丞相会帮着某吗?” “当然。”其实促使阿耶这次回到朝堂的缘由,那老生常谈的文武官员话题只是九牛一毛,他要做的,是在他儿子离开长安之前,稳固已是半个沈家人,叶栾在朝中的地位。沈绥在心里想了一遍,火苗影子在瞳孔里跳动,但终究没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评个论?收个藏? 第30章 文武全 这几天忙得头晕眼花,礼部的人都精神不振,连抱怨的力气也没有了。把一摞摞折子呈上去,又把一摞摞公文交给户部吏部工部,他们共同协调合作,均表示无异议后,再将公文呈递给门下省进行审核。 好不容易正午有了空闲,在公厨里吃饱喝足后,个个产了困意,横七竖八躺在耳房里放置在屏风后的那张大榻上补觉。 小室里烧着火炉,热气腾满整个屋子,时而有火花劈响,和着人呼吸的呼吸声,一切都变得静谧缓慢了。 “陛下要大肆宴请,祭先祖祀鬼神,说什么以彰国威,却是苦了咱们。唉。”孙篱侧着身子躺榻上说话,旁边卧着赵启怀。 赵启怀听得烦闷,眼皮子被他吵得拼命打架,考虑到还有人在睡不好发作,小声道:“咱们还算好的,户部没日没夜地算账理财,眼睁睁看着国库里的钱为这些事情花了一大半。他们那又是极其昧良心的,国库里没钱这种事不能让陛下知道,他们还不得不想着法子捞钱补洞。” “说得也是,好歹咱们这没什么油水,倒也不昧自己的良心,”他翻了个身,瞥见抚住屏风,同样神色恹恹的叶栾,“叶郎中,我这里还有空位子。” 一吏烦不胜烦,抖了一下被子怒道:“劳为孙司务闭嘴!” 叶栾对孙篱摇摇头,自己绕过屏风走了出去。她本来也想进去补觉,谁知这么多人就不太方便,加之今日来了葵水,容易被人发现。索性她捂着烧过水的热壶,披了件袍子,趴在公房的桌案上闭起眼。 公房里大而乱,尽管窗户紧闭,叶栾仍然感到自己脚下生寒。寒冷缠绕脚踝那处,锥入里面的疼痛好像伴着酸冷之感。她重新坐起来,动了动脚,几乎没什么知觉。这样子根本没法睡,她提起笔打算写字,但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怎么也抓不牢。 她忽然想到,要是在十年前她年幼的时候,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秋天下池子浮水,冬天扎马步耍剑,无论什么时候她总热气腾腾的。而河州那场瘟疫,她虽侥幸活了下来,身体却废了。从此挣扎于笔墨之间,再握不起刀枪,也惧怕阴雨时节和冬天的到来。 叶栾出神地看着自己再无一点茧子痕迹的手,苍白无力,纤薄地能露出血络形状,怎么也不像是握过刀剑的手。 李韫之这时推开门进来,挟进的寒气瞬时化为一团团白雾,他边搓着手边笑道:“政事堂和枢密院又吵起来了,只不过这回新掺了陆峥陆将军。” 沈裕章那身子骨可杠不了陆峥,叶栾站起来问道:“他们在哪?” “政事堂从前在中书省的时候,我还记得地方,牵去了门下省就没去过。虽说早改名成了什么‘中书门下’,但其实我们私底下还叫着政事堂,‘中书门下’一听就没给我们尚书省面子。待会你去了,自己问问。” “你可知道是因什么事闹起来的?” “听说是东都洛阳兴修水利,被工部半路截断,太守亲自跑过来议不平,门下省和中书省都装聋作哑不理会。太守与沈丞相说了,好一通功夫,不知怎么就到了枢密院,又上升至文武官的矛盾了。” 真是百转千回,啼笑皆非。叶栾裹紧貂裘打开大门,向门下省跑去。 好不热闹!沈裕章被两个官吏架着胳膊往后拉,他还拼命挣脱,一个劲向前蹬脚。陆峥脸色气得通红,指着沈裕章骂骂咧咧。 他们中间挡着一个和事佬,这边劝了那边劝,虽然有不慎被打的风险,但他看起来十分开心。和事佬一扭头看见叶栾,道:“哎呀,叶郎中来了。”那个和事佬不是别人,是许久不见的中书舍人陈弥。 “起开,中书省很闲?”陆峥一把推开陈弥,对沈裕章指桑骂槐道,“你们文官真是了不得啊,闹个架都得泱泱一群接二连三。本将在草原多年,勇猛的老鹰总是单独行动,只有地底下的蚁类才成群结队!” “陆将军,”叶栾上前一步,挡在呼呼直喘气的沈裕章面前,“将军驻守库贝尔草原多年,应当见过一种动物,狼。” 陆峥表情一呆,露出些尴尬来。咳了两声道:“洛阳修水利这件事,我们工部兵部都管不着。武官忙的,都是保家卫国之大事,哪里还要顾什么水利?” 话没说完,沈裕章腰板一振,从后面搀扶他的两个官吏肩臂上脱开,道:“又不干你的事,你就是生怕兵部把好的器械拿去给洛阳了!三省六部过半都是文官,也就兵部是武官罢了。” “所以说文官治国,天下皆酸儒!”他忽然伸出手指指向叶栾,“看看酸儒泛滥后的结果就是这样,柳叶条子似的有甚么男子气概!解决个水利一会工部兵部,一会门下省,一会中书门下的吏房兵房,就会给自己找麻烦。” “好好说话,你指什么指呀,武官就是莫教养。”陈弥拍开他指着叶栾的手,继而触碰到陆峥几欲揍他的眼神,整个人还是往旁边缩了缩。 “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有教养?你们文官颇为长袖善舞,但会写文章的其实有几个?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我们武官人人会武!上,揍他们个不顺眼的!” 直呼“打”的人从两边跑来,叶栾同那两个官吏连忙带起沈裕章逃离这里,停在他们打不着的地方,扶他靠坐在墙墩上。 叶栾看着那片混乱,眯了眯眼,随后对沈裕章道:“其实是因为朝廷拨不出银两,洛阳水库水渠才修不成的是么?” 沈裕章摆摆手让那他的随行小吏离开,摸着胡子道:“你不是户部的恐怕不清楚,国库亏虚得已经不够后宫娘娘们的开支用度了,何况拨财去地方上。但这种事不能传出去,东都那边也得瞒着。” “丞相明知还这般,是做戏?” 沈裕章笑得神秘,摇了摇头道:“今天,武官和文官总算打架了。他们之间看起来水火不容,实则跟小孩子调皮淘气寻乐子不差。老实说这一朝的底层官员是最优秀的,心最齐的,只可惜……”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毕竟个中原因,说不得,但你我皆知。 她站在寒风凛冽中,看向那边,却突然感觉不到冷。沈裕章说得没错,他们面上没有那种恨谁入骨的狠毒,只有一分高下的决意。打着打着,有人笑,有人调侃:“哎呦,堂堂提督的裤子被我扯掉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你的气力怎么没有官职名那么足哪?”“当年你写诗骂我,这账今天就给我还回来!”“我参知政事的诗多少人抢着要,你能被写入诗里,那是帮你美名远扬流芳千古晓得不晓得?” 平日里半萎的枯皮囊被褪去了暂时卷起来,他们血气昂扬,那吵闹、呼痛和叫喊声乱搅,一种奇异的生气在冬日里喷出来。 叶栾忽而觉得,他们是不是也有大厦将颓的预感,这种恐惧被终日压制,把每个人困在忙碌当中。这时不对眼的“死敌”,才是心照不宣的宣泄出口。 “你去看着,仔细点别出人命,我回政事堂了。”沈裕章抖抖袍子站起来,负手在后,随行小吏搀住他,慢悠悠地走了。 陈弥从人群里脱身,朝坐在墙墩上的叶栾走来,俯下去仔细瞧了瞧惊讶道:“叶郎中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无妨,我歇会就成。”眼下连说话都费力气,大腿泛起麻痛,叶栾双臂环在膝上,脸埋了进去。 “这怎么行!”陈弥瞥了一眼那边,气已撒得差不多,有些干脆放弃,蹲下来冲天唠嗑。他猝然握住叶栾肩头把她上半身撑起来,目光不受控制地徘徊在她的脖子上。 叶栾睁开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但顷刻间向一旁倒去。 参知政事听见动静,忙道:“叶郎中怎么了,要紧吗,我瞧瞧。”那边原本混乱的一群人也停了下来,熟识叶栾的文官,放下手里夺来的帽子腰带,朝她跑来。 陈弥赶紧抱起叶栾,这时陆峥看了过来,眉头皱起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他。陈弥咽了口水,对围在旁边的人道:“兴许天冷冻着了,我去带叶郎中看大夫,你们继续打,继续打!” 陆峥发出轻蔑的“哼哼”声,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四体不勤,身娇体弱,还能冻着,你们文官就是了不得。” “你说什么!”陆峥这一句就吸引走了不少人,他们转身赴向另一场“大战”。还有几个,点了点头道:“看过了记得把叶郎中送回来,他们礼部忙得烧屁股呢,我可不想郑尚书跑着来咬人,他身子大,别把这挤破喽。” 陈弥顺利抱着昏迷不醒的叶栾上了马车,虽然她睡着,但嘴唇紧抿,眉头锁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时常微笑的亲和感,突如其来的距离与排斥平白让他生了几丝胆怯。 他的手指在叶栾系起的貂裘带子上微微抖动,一个活结,被他绕乱成一个死疙瘩。陈弥深吸一口气,用安慰自己,也像对她讲故事那样的语气说:“叶郎中,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其实只是你不知道我奇怪的缘由罢了。两年前,我在丞相那里看了你解试的策论,敬佩得很。又听说了你担任地方官时候的事,朝野上下都在说风凉话,就我替你不平……” “你从前一直活在我的臆想里,我在想什么样的人才配有那样的才华。后来我跟着陛下去建兴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好,你去到了礼部,也是我希望的……” “我只看一眼,保证你醒来也不会知道。”他解开了带子,手指刚刚触摸到她的外袍。 “陈阿郎,外边有人拦咱们!”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透进来,一个“拦”字,听得陈弥后背发凉。望着叶栾仰起的雪白脖颈,他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拿起她的貂裘重新给她披上。 “哎哎哎,这位郎君你可进不得!”轿帘向里鼓,最先出现的是车夫的手。陈弥看了一眼外面没出声,慌慌乱乱抓起被子打算裹住叶栾。 那车夫呼痛,立时间闯进来个人。陈弥还在假装不忙不乱地给叶栾裹被子,对面色沉凝的沈绥道:“叶郎中估计是受寒了,我这马车忘烧炉子,怪冷的。” 沈绥无视陈弥给她裹被子的动作,自己抱起叶栾,被子滑落回陈弥手上。他瞧见苍白至极的脸,狠狠咬了咬牙关道:“我把叶栾接回,不劳烦陈舍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武官员们互相看不起于是聚众打架的好笑行径 第31章 木槿叶 轿帘被掀开,沈绥抱着叶栾的背影几下就消失了。陈弥颤着双手,死死盯着帘子,然后蹭地一下站起来,在车厢里胡乱踢打。 沈绥本就是要去礼部办差的,内侍来报中书门下有人斗殴,他便顺路了去看情况。结果两方“战事”方休,陆峥又说起文官娇弱,举的正是方才叶栾晕倒被陈弥带走的例子。 他一听即心惊,再打听到陈弥去向,不直接去太医院,居然出了丹凤门往宫外的方向。这人同她的亲近本就来得古怪,沈绥曾派人暗地调查,刚刚查出这人有那等癖好! 叶栾被他带走会发生什么,他想都不敢想。直到看见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她身体的重量完完全全交由他承受时,悬着的心才算回归原位。 后面跟来的马车挡住沈绥前路,片刻,涂满红色丹蔻的手掀起轿帘,伸了出来。 “叶郎中这是怎么了?不如坐本宫的马车,先回晋昌坊吧。”她皱起眉,长而透明的指甲试图触碰叶栾,沈绥直接后退一步,让她摸了个空。 冬雾迷蒙,虽未下雪但四处皆茫茫一片。她方才仔细看了叶栾的脸,敏锐地发现她不仅面色惨败地要融进这天色里去,这厢两颊更是泛红,鼻尖额角皆有汗珠,不像着寒,倒像……或许,是发了热也不定。 此时,叶栾竟微微睁开了眼,强撑着精神向前方聒噪的声源看去,越过陆璇,看见她身后另一个摇摇晃晃只有半张脸的影子。 “吁……”两匹骏马长蹄腾空,堪堪停住。坐在驾车位置的管事道:“都护,马车来了!” 沈绥看了一眼怀中显露痛苦的人,双臂把她护得更紧。转身到自己马车旁,忽然回头道:“陛下头疯发作,急召娘娘,还请您不要在宫外逗留太久才是。” 淑妃双眼一眯,她前脚刚走,皇帝就传旨让她回去?现在就卡在节骨眼上,绝不能出半分差错,她撒下帘子,略显急促的呼吸让她胸膛微鼓,对驾车内侍吩咐道:“不去了,回宫!” 怀绪正在马车里殷勤地烧着炭火,见沈绥抱着她跨上车槛进来,自己也急得跳了脚去瞧她。 “拿湿帕子,把火盆盖住。”他小心翼翼把叶栾放到小榻上,她的头枕在他臂弯上,不经意叮咛了一声。 “啊,没炭火就不暖和了。”管事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出来,他本还想闹脾气的,一听要去接叶栾,脚趾到发梢都抖擞起来,连忙先揣了《论语》进袖子里,又为了讨好自己的先生,主动烧火。就在他们进马车的前一刻,他还抱紧了佛脚偷偷背《论语》。看见状况不大好的叶栾,自己好生被吓了一吓。 “这炭火气味难闻,”车厢狭小封闭,刺鼻气味难散,他清楚这可能威胁生命,“我们平时烧的都是从前附属国进贡的瑞炭,无烟无火,你该向管事问问放到了哪里。” 怀绪有些嗫嚅,原来是自己拿错了炭。用茶水打湿了盖住,叶栾还闭着眼没醒,但他觉得叶栾醒过来看见自己,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这都多少天了啊,他还没有背完!他缩在了角落,拿起《论语》有些凄惨地悄悄背了起来。 沈绥将她从冠里落下的头发挽在耳后,目光轻柔地滑过那皙薄的耳垂,还有脖子,最终僵滞在貂裘带子上。他把带子掂在手里,很明显,两边长短不一,还少了一小截,且边沿不整,是被牙扯掉的样子。 什么人,会用牙去扯断别人貂裘的系带?陈弥想做的不言而喻。沈绥的手渐渐紧握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时他搁在榻上的手突然被另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覆盖。 他回过神来,叶栾已经睁开了眼,气短声轻,道:“都护是怎样找到某的?方才,都护似是很生气的样子。” “你还记得把你抱走的是陈弥么?”他把压在她脖子底下的手臂缓缓挪开,取过枕头给她垫着。 叶栾看着他的脸,那上面分明浮着一种她从前都没见过的情绪。她摇摇头道:“我失去知觉时,不仅陈弥,其他一些同僚也在场。事情来得突然,我竟都没有提防。” “之后不能让他再抱走你了,”他忽然俯身,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碰你一下都不能。” “什么?”她一歪头,有些听不大明白。 沈绥目光深深,她明不明白只是时间问题,他并不想给她解释,就这么在上头专注地看着她道:“我去了中书门下,得知你被他带走便追过来,还遇见了,淑妃娘娘。她的举措,像是有些怪异。” 叶栾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并没指甲印子:“这朝堂上,若硬说我巴结了什么人,除了沈都护您,就是淑妃陆璇。而且对于陆璇,她更认为我那是‘投靠’。” “巴结”这个词用的恰到好处,沈绥反手握紧了她负在自己手上的手,低了头,几乎就快埋进叶栾肩窝里。他说的坚定不移,像是把叶栾不过随口说笑的那句话当真。他一字一句道:“‘巴结’本都护,不仅力保叶郎中不坠青云之志,也可美满度过一生。” 叶栾偏了头,注视着他的侧脸不说话,许久后却轻声道:“好生羡慕都护的头发,乌黑浓密的,光下还能闪着亮呢。是用木槿叶洗的么,某哪天得了空也弄弄。” “沙州的木槿叶极有名,我在那处用惯了,到了长安也还是用木槿叶。我替你洗罢。” 她的后颈突然被捧起,脑袋被带着微微上抬。“哎。”被接触的脖子那里的皮肤似乎极为敏感,难言的痒意突袭,叶栾提醒了他一下。 沈绥专注在她的头发上,又大致拢了拢,在发根处抚摸了一圈,确实太少太薄,甚至挽不成女子的寻常发髻。颜色也不亮,暗沉沉的略微偏黄,摸起来扎手,枯硬地如同某种深秋时节倔强的植物叶须。 倔强的植物叶须,其实不单像她的头发,也像她自己。他的手停顿下来,问她:“好些了么?” “不好。”叶栾很诚实地回答。再垂眸,向角落望去,道:“怀绪,《论语》卷六颜渊第十二,孔夫子最后一句怎么说的?” 怀绪立马坐端正起来,拿着书的双手背后,努力控制着不看他们,作一本正经状回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言’。” 叶栾挑眉道:“不错。”又看了沈绥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瞧瞧,我教的。 他抱下叶栾时,马车周围来往的行人不少,都恨不得摘了眼珠子去瞧沈绥怀里是什么人。好在她狐裘裹得紧,脸有埋在里面,只能从束起的发髻和袍子上看出来,貌似是个男人。如果是男人的话,让沈绥亲自抱着也很有趣哪,得了,街坊巷陌又添一笔谈资。 叶栾倚在床上,挑眉看这个男人走来走去,实在没想到他会懂这些,但奇怪的是,并不违和,那种光明磊落的坦然倒显得叶栾过于戚戚。 拿着他准备好的东西洗完出来,沈绥正端坐在桌子旁看着什么。叶栾起了心思,掂着脚像猫一样悄悄走近。这时沈绥翻过一页,眼尾余光在那双渐渐靠近的靴子上轻扫过。 叶栾站在身后,搓起一绺头发去搔他鼻尖,脑袋支过去道:“清清爽爽的香味,我这小小的礼部郎中也有和大都护一样金贵的沐发方子呢。” 沈绥好像没有被痒到,他放下册子,闲定地转过脸来 ,四目相接。 叶栾怔了片刻,因为他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嘴唇闭着,鼻梁挺立,那样郑重的神情,但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此刻叶栾才看清,他的双眼并非全黑,在阳光折射下好似层叠了许多棕色碎影,看起来更深,更迷人。 “哎,”叶栾笑笑,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沈都护看什么呢?” 他坐在椅子上,叶栾站着,位置高低不同。沈绥半转过身体,一只手的手肘搭在椅背上,另一手突然摸上她的后颈。靴子里的脚趾一缩,叶栾按捺下了想要打颤的动作。 手上有力,破她弯腰,把他往自己那带。他向前凑了点,两人的额头挨在一起,然后他悠悠道:“擦干头发,不然会着凉。” 刚清洁完的身子,一碰外面的冷气便不复热气腾腾,只有那发丝间的木槿叶,还有掺了九节枫的药浴香气悠悠飘荡,缩进人的鼻子里,直窜入五脏六腑。 “叶栾。”他忽然唤她名字,一个完整的,没有任何官衔代称的名字。 “嗯?”她眉毛微耸。 他嘴角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话,但被咽回去了。他举起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脖子,轻轻下压,自己靠了上去,脸颊贴着叶栾的他均匀缓慢的呼吸就盘旋在她脸上。 良久,叶栾觉得他们相接触的脸颊上都变得有些凉凉的。她斜眸,看到他的耳垂,问道:“都护有什么事么?” 一切都变得很慢,长安城冬日的阳光流转,两人说话的语速以及情不自禁的动作。 “都护是因为将要离开长安,所以难过么?”他是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按理说目前关内无事,他在被授命时就应当前往陇右道。但他竟在这里呆了多日,可以说是“滞留”,也可以被称之为“玩忽职守”。 沈绥慢慢转过脸,叶栾的头始终低着。很近的距离,心跳被彼此听见,呼吸也染上温度。 突然,叶栾拿下他的手,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取过一旁架子的上帕子,擦拭起自己的头发。 沈绥也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视线让叶栾轻笑了一声,她松开帕子,那搓得发卷的发散落,眉宇间的女子颜色展露无疑,她说道:“都护看什么,桌上的册子还没看完呢。” 竹篾纸筛满一室淡淡光辉,女人在擦头轻轻笑着。沈绥几步走过去,混乱间排想了好久的话,这时不知怎的全然抛掷一空,他竟硬着脖子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难不成要训某?”叶栾把头发撇向一边,继续擦拭。 沈绥抬起手,拿了她的帕子,把她拉到床榻上躺着,脚抵墙,头搭在床沿外。他抚了抚叶栾的额头上角,将那里翘歪的头发揽向后面,然后轻声道:“你睡罢,我帮你擦。” 作者有话要说: 叶栾:真羡慕沈绥的头发。 徐攸亭:秃顶本秃也很羡慕沈绥的头发。 第32章 应不识 元正节的当夜,皇帝宴请群臣。三省六部各自结队,叶栾同礼部的人一起,来到芙蓉园中,在一处高台边落座。 夜色浸浴中的芙蓉园香气袅袅,笙箫声连绵不绝。外邦使臣在同皇帝说话,措词间涌动着一股子傲慢,从皇帝的语气里明显听得出尴尬不悦,几个臣子站起来反对外臣之言,都被他一口流利的汉语斥了回去。 不能发作,皇帝狠狠地甩了几下袖子。旁边有人用手肘戳了戳她,叶栾才看过来道:“怎的了?” 郑尚书看了那边一眼,把自己的蒲团挪过来一点道:“你昨夜去哪了?今早回礼部便魂不守舍的,这会陛下犯了难处,你站出来,就跟那天晚上一样,给解解围吧。” “昨夜回晋昌坊了。这忙我恐怕帮不上,因为下官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叶栾转过身,“李侍郎,昨夜礼部很忙么?” “不忙。”李韫之的两腮鼓起来,脸上满是压制下来的笑意。回答她的,确实是李韫之,但她转过来看见的,不是。 李韫之品阶高应当坐前面,但他个高,生怕挡住她,两人便换了前后位置。而现在,在她身后的是沈绥。 只是一眼,一句,她立时转回去。这里人多口杂,郑尚书就在旁边,一个二品武官插进文官后排里呆着,未免会落人口舌。除了不可声张,暂时没有办法。 那边又说了一阵,内侍最会看人脸色,连拍了几下手掌,唤来歌女乐师。 胡姬们没有穿鞋,绑在她们纤细脚踝上的铃铛,随每次脚尖的落地和旋转清脆作响。已经错过盛世,此时的人渐渐趋于保守却变本加厉地追求华丽,哪怕它们并无太大美感。于是当帛缕轻盈的舞姬们出现时,一些大臣连忙用手捂住脸,连声呼“邪诡淫术”。 天太暗,这里的灯火过于暗淡,谁晓得他们的手有没有悄悄张开缝隙,偷看她们。 倒是叶栾,原本挺直的脊背有所弯曲,这是表示放松和专注的姿势。 有的取了羯鼓拍打,有的将琵琶拨弹,有的立在大鼓上,踮起双足跳那热情洋溢的舞蹈。她们立在高处,摇摆如水柔韧的腰肢,腰上飘带随风狂舞。铃铎声与踏鼓声相撞,仿佛将她装回许多年前,令她眯了眯眼。 队列变换时,有舞姬在很快聚拢的人里突然转过来对她笑了一下。碧眼红唇,分外亮眼。太熟悉了。 那时候,叶栾稍稍厌倦了终日的舞刀弄棍,便向来府上表演的胡姬姐姐学胡舞。只要用心,她学什么都是很快的,除了这种舞蹈。因她怎么也跳不出那种妖娆妩媚感,却隐隐有上战场前般的大气磅礴。 沈绥坐在她后面,没看高台之上歌舞升平,只是看着叶栾的后颈。那方发际处有一些太细短扎不起的碎发,根根染了光色随风轻轻颤着,似乎有暖茸茸的触感。 叶栾忽然转过脸来,沈绥还没收回目光。她扫了一眼周围聚精会神的官员,伸出手撑过来,压低声音道:“郎君方才在看什么?” 他也微弯身体靠近她,道:“叶郎中跳起胡舞来,是最好看的。” 她眉头微蹙,很快就松开,面目舒展似是了然,道:“郎君还有什么没看见不知道的?” “恰巧罢了,我知道的,你如今都知道了 。”那年,沈裕章要去拜访她的父亲,他跟着来却独自跑到后院,听见有乐音传来,便爬上高墙察看。 秋日凛然,长空碧蓝如洗。如果国子监里不言不语的身影只引来了萌动,那么这场焕发着蓬勃生命力的舞,便将懵懂卷起来晾去一旁,露出更复杂的情感。 他抓住墙,小心翼翼地只露出双眼睛。他记得,叶栾明明是看见了他的。旋转时纷飞的长袖扫过脸颊,那双眼眸触及他所在的地方,赫然闪了一下光。但她这样子,仿佛全然忘记。 “我没有忘记,”她垂眸说道,手抓着地上的湿润的野草,“郎君看过我跳舞,也看过我耍剑是不是?如今细细回想,某才意识到,郎君是早已存在于某过去的生活中的。当你并不刻意忽略一个人时,往往不容易发现他。” 因为不在乎,不关注,会忽略或者忘记都是很平常的事。而沈绥悄悄参与的事,都是她费了心思想要做给另一人看的。 气噎喉头,他沉默片刻,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她及时收回了,这时郑尚书看向他们,发觉两人间气氛不对,但没有多想,支吾了片刻,对叶栾道:“上次陛下没指成,这会谢学士可是来了,你说我们礼部还得心惊肉跳被折腾半宿吗?” “不知道。”她坐回去,目光越过那些胡姬,终于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好巧不巧,他刚在食盘上摘了颗葡萄,也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正好撞上。 “咚。”葡萄落地。  叶栾微吸一口气,撇开脸。这时候,做什么都是不对劲的。 她用余光瞥见他在和身边的人说什么,那官吏抬首看她,立马向她招手,刚吐出一个“叶”字就被谢禹舟制止。 “她姓叶?”谢禹舟问道。 官吏一脸茫然,理所当然道:“不是谢学士你问我她是谁嘛,她是礼部郎中叶栾啊。那天晚上你不在,没看见叶郎中可帮了大忙,眼下可是红得透透的红人。想结识她的人不少,我帮您见见说不定可以!” 他摇摇头,弯腰拈回那颗掉落在地的葡萄。指尖一松,它便顺着盘沿一溜落回盘中。 谢禹舟袖里的手不知怎的,渐渐缩起来,他看了盘里红亮亮的葡萄许久,才又抬起头看向对面。然而那人背对着他,似乎在和后面的人说话。 “谢学士?”参知政事瞧他看着高台都不眨眼,以为他虽心性清净却也是性情中人,但胡姬美人们动来动去的,他也还是看着某处不转。参知政事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咦,那不是叶栾么? 谢禹舟回过神来,以拳掩唇咳了两声道:“曹参知,有何事?” “刚刚谢学士,是在看礼部的叶栾叶郎中?” “她叫叶栾?”谢学士忽然放下手,一向轻缓如春水的声音陡然加快变了调,让曹参知惊异片刻。 他张张嘴,转移话题道:“谢学士方才在咳嗽,是病还没好全的缘故?” “无妨,会好的。”叶栾终于转回身,即将与谢禹舟目光相触时,他却忽然低了头。既是如此,那一举一动间,他不经意或故意飘来的余光,都落在叶栾眼底。 后面的沈绥拍了拍她,等她靠近悄声道:“你与我换个位置罢。” “让郎君近些欣赏胡裙舞姬们?”叶栾一边嘴角翘起,眼睛微眯,一脸不怀好意又心知肚明。 “不是,”他抓在她肩膀上的手紧了紧,“你能让你自己坦然地面对他么?即使你能,他不能。阻挡他的事,你可以交给我 。” 他说的有些语重心长,叶栾默了默,眼神平静道:“郎君将要离开去往安西都护府了,待处理的事情一定很多,今晚不必等着我。” 她话里有话,沈绥听得明白。一个小吏从后面树丛中窜出来,半跪到沈绥旁边耳语几句,他脸色一下抹了几分凝重。再看向叶栾,她仿佛料到了便说:“某说罢,都护可是个大忙人。快些走罢,别耽误了。” 小吏走在前面掌灯,沈绥对她点了点头,道:“他们若叫你喝酒,你不要喝。” “知道了。”舞蹈之后,天色过晚,皇帝就先行离开休息,官员们可自顾自留下饮酒作乐。没了束缚,酒里面可能会有某些助兴的坏东西,这是官员们逢宴遇美所必备之物。 沈绥走后,叶栾扭头再看,才发现李韫之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羯鼓与琵琶声仍回响耳畔,她有些困了,身子轻微地摇来晃去,无意识地荡进绮丽优美又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声中。 有人在摇她,她勉强睁开眼,不认识这个人。他手上拿着杯子,满脸堆笑道:“元正好时候,有美酒有美人,叶郎中怎得一个人在此处睡觉呢?” 说罢,他把杯子一个劲往她嘴上靠,叶栾蹙紧眉,同时后仰,双手挡住酒杯。来的人越来越多,无非是觉着她会受陛下宠信急着巴结的,刚好袁濂不在,各自纷纷使出了左右逢源的本领,谁都想为自己再造一窟。 酒的气味烈且浓,夹杂一股极其劣质的脂粉味。叶栾胃里难受,面上还是挂起客套的微笑,道:“某还得回礼部有公事要办,不宜饮酒。” “怕什么,尚书省里有能耐的多得是,礼部事务又不全是你来做!” 这一群人精明得很,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但大多是有权有势之人。叶栾嘴角动了动,扫视过他们饮酒过多而发红的脸,试图扯出一个笑容,结果僵硬的皮肤向她表明了她自己的抗拒。 一只手臂伸出来,隔离了她与那些觥筹。谢禹舟清雅的声音传开,他说:“既然叶郎中不便饮酒,你们何必与她为难。若非喝不得,某可以替代。” 谢禹舟一出现,众官煞时被浇了兴趣。他是什么样的人,身弱多病这是大家都晓得的,诗书为伴,滴酒不沾,还有他背后的人需得多忌惮,这个人就是五公主李宜鸢。 谁知叶栾直接接过那人的酒杯,一饮而尽,饮完面色不改,目光清凌凌地盯着那官员。“哎,算了算了。”众官兴意阑珊地甩甩袖,转身作虫鱼散去。 “多谢谢学士。”脸还是僵硬的,她做不出任何表情。而他看着叶栾,眉目里略带伤感。 叶栾没管他,一弯腰穿过树丛,走入长廊里。长廊细窄,除了她的脚步声,叶栾清楚地听见还有另一个人的,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一压眼角,走得轻盈飞快。 第33章 思卿甚 走至长廊端口,一转身,了当直截问道:“谢京兆跟着某作甚?” 她原地站定,谢禹舟也在她不远处停下脚步。静默在生长,地面上风吹起草叶不住颤动。 他终于又轻轻走了过来,说的话让人不甚清楚:“叶栾,你可……识得我?” 作为叶栾,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可以说不识。作为叶馥羽,却是青梅竹马。那么该作为谁回答他的提问? 叶栾侧头看向廊顶檐下垂下的长藤,抱起双臂道:“谢京兆喝酒了吗,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谢禹舟看了她一阵,张张嘴,要说话却没发出声音。 叶栾的话太过坦荡自然,他心中生出怀疑与怯意,后退一步再看,那纤细的长藤却贪婪地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叶郎中,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是与不是,再多说一句,自己心中的答案都是必定的。因他清楚,世间相似人不少,但像她之人不多。 “什么?”她自己走了过来,狭小的距离能让谢禹舟仔细看清她五官,“长得像?” “不是,”他一下子说出口,能面容粗略看有些相似,但仔细看去又是完全不同的气骨风神,从前的人明朗夺目,而眼前的文雅清隽,根据面貌根本不可能下定论,“叶郎中知道,世上有种叫复羽叶栾的树吗?” 她眉头一边挑起,眼里点点滴滴缀上戏谑:“谢学士何时见过生于荒蛮之地的这种树,”她声音压低,目光幽凉,无视谢禹舟的身体微微颤抖,“人死了便死了罢,莫要欺骗自己。您需得保重身体才是。” 谢禹舟不自觉咬紧了牙,伸出手,想触碰她宽大的袖口,只差最后一寸时,他放下手,甚至后退了几步,勉强保持了一贯的儒雅,道:“某明白,叶郎中也是。”他不动,两手叉进袖子里。 叶栾也没动,两人之间的黑夜,被风灌得淋漓颠倒,刮在脸上如同刀刃一次次地刮。 “那些年,你还好么?”他的声音有些哑。 她只诚实了一半:“瘟疫之后落下了病根,舞刀弄枪什么的是再也不能了。但我现在拿起笔墨,同样过得很好。” “不能习武了?”谢禹舟双手捏成拳,激动与愤怒令他险些失态。 想当年,她身为一介女流却自幼习武遭到多少非议,但他还是难忘她束长发,着紧衣,手持利剑,一言不发即可百步穿杨的英勇。那时候,有她护着,他感到很安全。后来叶家一族被处死,他替他们说了句话差点被连坐。最后据说是由李宜鸢出面,说服了李徽,将家眷由处死改为流放,他则被指派去往瘟疫方歇的河州“历练”。 “你是怎样从河州逃出来的?逃出来后就去了岷州?那里很苦吧,你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再苦也说得轻巧。往后在大明宫里,我要是能帮你,你尽管提就是了。”不管那些言辞举措里还掺有什么感情,在他细小的发声里完全可以察觉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斯文而怯懦的。 多年前,天子殿前,他为叶家的辩解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小时候他弱小得被人嘲笑欺负,总是她护着他,他总要报答一回。 叶栾没有直接回答他,头偏向一边,道:“谢京兆快些离开罢,天太黑就看不见路了。” 他点头,没有看她,叶栾也看不见他的眼睛。然后他背过她走至了长廊另一头,快要转弯时,他突然扭头向后看,叶栾站过的地方漆黑一片,她已不见了。 风把一切刮得狂乱,叶栾宽大双袖在风中张牙舞爪。她坐在莲花池堤岸上,冬日里的池面光秃秃,低头,几条红头白尾的小鱼成圈游过,叫昏暗湖水搅进些月光碎片。 她曾经的苦难大概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从河州逃出,她身上还怀着病。路遇好心人,费了好大工夫才请人将她的病治好。病一好,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长安寻找谢禹舟。 叶家倾颓后,门客们皆作虫鸟鱼兽散了,各大门阀家族也开始人人自危。来到谢家门口时,她根本没想谢禹舟是否会出卖她。而她所遭受的出卖与威胁,皆来源于那时开启谢家大门的人,李宜鸢。 叶栾在台阶下,她在门槛里,一高一低,给予萧宜鸢绝对藐视的威仪。 叶栾还记得,那天她在外头冷得发抖,萧宜鸢裹着雪白的狐裘,瞥了一眼她被故意抹得黢黑难辨的脸道:“你还活着”满是惊异的,而又矜持的语调,好像她活着是古怪且不合时宜的。 叶栾抱紧了她臂弯里的包裹,里面装着的是她家仅剩下的财产和十年后才发现错认的袍子。 她紧抱着,话中是从没有过的温顺,甚至添杂请求的意味:“请您,让我见见谢阿兄吧。” 李宜鸢好一会才说话,连挪一步靠近她也觉得厌恶,她双手拉着狮头锁下的铁圈,道:“你们有婚约算不得什么,那不过是两家夫人的玩笑话罢了,也就你相信。快些逃,逃远些,莫出现在禹舟面前,你会连累他的。”那个时候,谢禹舟就因为替叶家说话,被朝廷赶去了河州。李宜鸢没有告诉她。 叶栾急得上了台阶,在李宜鸢高高昂起的脸庞前却住了口。李宜鸢语速极快,如同快速吞咬什么东西:“我可以不告诉三哥,可以不让人杀你。只要你答应我,现在,离开长安!而且,我与谢阿兄重新定了亲,你们再见面更不合适。” 叶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并不答复,李宜鸢也不会等她答复。只见李宜鸢突然后退一步,关上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那张人脸笑了一下,随后门缝消失,只剩狮头锁气势汹汹地瞪着她。 她不会这么死心,她也明白她会给谢禹舟带来的危机。不过只是想把他的东西还给他,顺便,再看他一眼罢了。谁知,他与公主定了亲。那么他将来就是驸马,一生安乐无忧,荣华富贵。一路上,失魂落魄,跌跌撞撞。料峭春寒中,她仿佛再不认识这座城池。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而这里不欢迎流浪者。 然后她来到了江边,被两个地痞流氓拦住。李韫之便就是在这时候遇见的她。惊惧与狼狈将她从光芒下赶走,不愿再与这里有任何瓜葛,她包裹也不拿回地跑离了。 遇见那位肯收留她的叶家祖母,也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事。叶栾多年后想起来,想到自己匆匆返回长安那一天里遇见过李韫之,也遇见过祖母,便觉得很值得,很可贵。 要知道,这天的三个月前,叶栾与她的阿娘在河州得了疫症,沈绥已经到达沙州,谢禹舟正被驱逐去河州。 三个人,向大周版图的西方分散,十年后,又同时回到了都城长安。究竟八年前的离开是故事的结束,还是如今的相遇,才是故事的开端? 风把她从回忆里飞快拉出来,意识回笼,身体还没好转。猝不及防地后背一塌,眼看就要栽下去,一只手从后背扶住了她的腰。 那人的头支过来,在她耳边说话:“喝酒了?” “没有,”她原本低着头,现轻轻转过来,鼻尖蹭到他的侧脸颊,“郎君不信可以闻闻。” 冬日寒冷,呼吸轻轻的却温热。一缕一缕,是那木槿叶的香,叫人恍惚地以为身边池塘里满是亭亭荷叶。 坦然的语气,旖旎的举动,假装还是克制,这些都不重要。沈绥偏下头,鼻尖也轻轻挨到了她的鼻翼,皮肤微凉。分明有酒味,她故意的。 很轻,很凉。如同一片雪花,悠悠落入唇间,感染过温度,刹那间便化了。 叶栾面目怔忪,无法言语。而沈绥一触即离后,也故作认真道:“嗯,没喝。” 她短暂的失神里并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微微诧异,一个男人的嘴唇竟也如此柔软。那触感消失得太快,她下意识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肉,快速地仰起头,在他的唇上又主动贴了一下。 叶栾将要退开时,他伸手揽住她的后脖颈,声音轻沙若风滚过秋叶,他明知故问:“叶郎中亲某作甚?” “没什么,沈都护,”她不再后退,索性环住沈绥的腰,额头刚好靠在他的脖子旁,脸贴着他的肩,像在取暖,“这好冷啊,礼部公房都要热和些。” 都是含蓄的话语,无意潜藏万般旖旎。 “你要回礼部了?”他自然而然的收拢手臂,眼眸低垂。 叶栾眯了会眼,再睁开,在酒宴上起的倦意未有好转:“礼部的事务压着,某可不敢乱跑。但沈都护正式去往龟兹镇上任大都护那天,某应当是可以送一送的。” “好,我等你。”他手插进她不算浓密的头发里,贴着她的头皮轻轻摩挲,坚实的手掌拥有令人心颤的温柔。 “沙州十年,都护心系西疆,你有你想做的事,去守护陇右道,去保家卫国,太久滞留于长安只会成为阻碍。”他不答,手臂缩紧,太近,叶栾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你有你要做的,我也有我要做的。都护请放心地守卫陇右罢,助大周疆域不侵,千年绵延。某在长安,也能歆享你的庇护。” 这样理智的,又莫名其妙彰显一股大无畏精神的话语,让沈绥心头被捏得紧紧,道:“郎中要我不担心,但我我舍不得。叶栾,”他鲜少地叫了她全名,“你就那么舍得我么?” 对他而言,长安不再是一个艳俗的繁华地帝都,因为某人在这里,它才成为了所有牵恋的集聚点。 从那以后,长安是家,安西是梦。 “都护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叶栾淡淡地勾起一边嘴角,语气却认真。 “真话。” “真话就是,”她从他脖颈间抬起头,望着他下颔的线条,轻声说,“我思卿甚。” 捆在她身上的力气卸了,叶栾瞥见他喉结滚动着。静默在游走,像风一样。 “我送都护出朱雀门吧。”叶栾开口说。夜色中的承天门大街还有少许官员来往,街边各部门的坊间屋檐都垂下灯笼。有官员们为处置某件事的争执声,也有欢快的划拳比酒的嬉笑声传来,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具有人情味。 第34章 尘网中 天边才翻起鱼肚白,叶栾枕着桌案还在瞌睡,她是被一阵粗鲁的动作弄醒的。 “起来,跟我们去大理寺一趟!”男人粗哑的声音在她本就清浅的睡梦里,恍如一声要命的惊雷落地,叶栾睁开眼站了起来,甩掉他捆在自己臂上的手。 “为何?你们无故带走官职人员,可是要受审的!”眉头微蹙,她面上还算保持了镇定。 她在公房里趴着,因此周围还有不少礼部的人。他们看见大理寺的人来了,谁也没有阻拦,一边啃着从公厨拿来的饼,一边翻着册文,光眼睁睁瞅着又轮到哪个倒霉糊涂蛋了。 是叶栾哎。猜对的人向旁边的人挤挤眼。这种情况他们司空见惯,别说礼部,刑部也是有的。局中人看得清楚,却不得不装傻。只是今日这般让大理寺的人亲自前来,闹得动静着实太大。他们没有能力阻止大理寺的人,以他人犯己身险对官员来说最不划算,而刚好他们总精于计算帷幄。 “私吞户部的钱还装不知道?懒得与你这般说,先跟我们去大理寺,否则打断了你的腿拖着去也行。” 叶栾微微低颔,从上方看下去,那眼睛显得翘弯,流落出冷厉的光。 门槛被重重踢了一声,来人是大理寺少卿许程,他手上抓着什么东西,脸色铁青,对他们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出去!” 坐着的礼部官吏纷纷站起,赵启怀犹豫了半晌,待人将清空时走上前,对许程拱手道:“请问许少卿,叶郎中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许程是寒门出身,面对直接的质问显得绷不住场面。他故作镇定,将手里东西往叶栾跟前的案上一拍,道:“叶栾,我问你,宴会礼制之事可都是你安排的?” “某是仪制司郎中,自然由某安排。” 他冷笑两声,道:“这几天的筵席你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四处偷工减料,让各宫娘娘们受了气,皇上动怒,下令尽快捉拿归案!” 叶栾拿起摊在地上的两本册子,礼部户部各一份,所记安排与支度皆相同,且礼部那册子上有她亲手写的姓名。而眼前这个大理寺少卿说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 到底有没有,涉及后宫,叶栾根本无法亲眼凭证,因此想要口头栽赃也是易事。 “许少卿,礼部只负责安排,不负责采办。至于户部的钱究竟去了哪,大人应当找的是采办的人,并非下官。” 许程脸上一僵,随后眼神示意了两边官吏,道:“礼部的人好生诡辩,对与错,先到大理寺去说吧!” 又有人来扯她,叶栾上前一步躲开,对赵启怀道:“赵兄,拜托你去找一找沈都护,告诉他不必等我。” 赵启怀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多问,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甫一跨入地下牢狱,携满潮湿腥气的风铺面而来。没有口供,没有画押,她双手上锁,直接被扔进牢房里。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送送他。叶栾靠在角落中,细细想来这些前因后果。当初她翻看户部账目时的预感是正确的,户部空虚沦为整个国库亏空的遮挡物。将户部大肆查验转移注意力,再找个小卒承担罪责,进行一番故作正经的处理,这事就算糊弄过去。至于明日,再看明日的钱财从何处搜刮。 很不幸,她是那个小卒。作为某帮人的心头之患被推出去,担负了罪责也顺应解决掉她。 牢房外有脚步声,叶栾从臂弯里抬起头,抬眼望过去。外面是陈弥,他隔着铁柱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叶郎中,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他看着叶栾,眼里竭力放出使人信服的光。 叶栾早知此人心机深重,在牢房外的一通演示实在掩饰不住他的虚伪油滑。她站起走过去,铁链拖得叮零桄榔响,高高俯视着陈弥,目光冷淡:“这事情,陈舍人身为中书省三品官员也参与其中了罢。做了什么呢,对户部的假账视而不见允其通过查验,将不实之事呈给陛下,还是偷偷撤掉了礼部原本按照仪制安排的东西?亦或什么都没有改,但你们只是想让我犯错罢了。” 他没有说话,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叶栾是偏激尖利的,她与之前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陈弥想了片刻后,道:“是的,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仪制不合,他们想要栽赃一个罪名十分容易,哪怕凭空捏造也是权威的。而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陈舍人,”她走近,铁链在地上拖得叮铃桄榔响,“某不需要你。”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道:“叶栾,我真心实意待你,你如何说这般的话!” “某不明白陈舍人的真心实意是什么,到牢房来看看施舍怜惜,马车上可以随意拨人衣服的是吗?” 他气噎,万没想到叶栾会发现。他转过身要离开,想起什么又道:“你等着,我会让你后悔的!” 多么熟悉的话语,叶栾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屑地微翘了翘。 不出多时,一阵阵从外面传来的女子歌声让叶栾突然警惕。许程着官袍走在前面,他身后两个狱卒架着位头发蓬松衣裳破旧的女人进来。临近叶栾时,将手一甩,女人跌倒在她面前。 歌声消止,女人慢慢抬起头来。那张眼窝下陷,皱纹横生,看起来老态至极的脸,叶栾一时还难以相信,她是不久前就见过,甚至自己小时候与她有过些微交集的,林美人,林氏。 叶栾脑海里忽然闪过十五年前见到的这张脸,眼眉细长,垂首淡笑时尽是说不清的温婉怡人。她与叶栾生母关系不错,其实也就是政治里的利益关系罢了。叶栾在她宫中走动过,记得还算清楚。坊间将那位新得恩宠的林氏比作山涧幽兰,而陆璇却是那妖无格的芍药。而陆璇从不认为自己是芍药,她要做牡丹。在渐渐掌握权力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林氏丢弃进冷宫。让她受尽折磨,过于快速地拜倒在岁月的凌虐下。 许程蹲下来,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叶栾,问:“看清楚,你是不是认识她?” 疯子说的话哪有什么逻辑与证据可言,但好事人偏偏兴奋于拿此作文章,其余不怀好意之人也从不在意其中荒谬,他们要的只是,借助这样一个荒谬的证据,制造一个人人信服的结论。他们的架势极其擅长颠倒是非黑白,叶栾屡见不鲜。 昔日名动京城的林氏两眼发直,重重地点头。缓慢举起手指,嘴里咽着血,吐词含糊不清:“我记得你,我小时候还抱过你。” 得了答案的许程陡然大笑,扭头对狱卒吩咐道:“记下来,礼部郎中叶栾与后宫妃子有私交!” 林氏自那日见了她之后,是否就一直对她的真实身份风言风语,结果被有心人听了去?才使得陈弥抓了她来做文章?叶栾脑袋里转得飞快,将前前后后捋了数遍。 突然,林氏抓住铁杆撑起上半身,仍是两眼发直地看着她,嘴里还念念有词。陈弥正试图靠过来听个清楚,叶栾心道不好,一出掌封住了林氏的嘴。她还想要说点什么,但很明显,叶栾在另一边用眼神很严厉地警告她。 狱卒打开牢门,一把扯过叶栾往外扔。至于那林氏,再没有气力说话,想要站起来却摔倒在地,望着牢房墙上开出的透光小孔,奄奄一息。 叶栾被带走时不停回头,她知道,这个长安城中唯一“记得”自己的人,就快走到生命终点了。她稳了稳心神,微微张开手,看见手掌里的血迹。 将叶栾带进审讯室,往外边一扔,许程坐在案前摊开状纸,直截道:“叶栾,这下你可知罪?” “不知。”她跪在地面,头发垂下来遮挡了眼睛。过分笃定的语气,让许程一阵好气地拍打桌案。 “第一,捏造礼部仪制事项;第二,从户部骗取钱财挪为己用;第三,仪制不符,是藐视法典之罪;第四,来历不明,与后宫女人有瓜葛!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能让你立马人头落地?” 脖子后仰,叶栾看了看破败的牢顶,道:“这一桩事情非得拆开来说,许少卿一定觉得这样能显得某更罪大恶极。但事实上,你也知道,某没有犯那些错。” “画押!”丝毫不管她说的话,许程甩来一张纸摊开在面前。叶栾扫了眼上面满满列举的罪状,握紧自己的手指。 旁边狱卒揪起她的手腕,指甲抓过她的手心,一下子猛地掰开。叶栾死咬住唇,使劲力气把手臂后缩挣开他。 最终“啪”地一声按住印泥,手指一转,点在状纸上。反抗早知是徒劳,叶栾怔怔看着状纸,好像还没醒转过来。 太快了。如果说袁濂想解决掉她,那么在平楚县那次便是。步入朝堂后,她刻意表现出才能,引得袁濂对她重新评定并考虑列入队列中。许程寒门子弟无依无靠,由袁濂才得以当上正三品要员,他的作为无非是有袁濂授意。而袁濂这个人的态度,未免也转换得太快。 “现在是否是酉时了?”叶栾突然问道。 这里听不见报更声,光芒只能从牢房上方的小窗子里透出来,根本分不清是何时。 “我们申时前来,现在大概还差一刻到酉时。”另一个高大狱卒虽面相粗糙,但读过诗书,对叶栾素有耳闻,今日这般也是有些不忍。 许程白了他一眼,对叶栾道:“酉时,沈都护就离开长安,现在送别的队伍能从丹凤门一路排到晋昌坊。难道说叶郎中也想瞧瞧热闹?可惜了,那里多一个你就显得拥堵,叶栾你啊,还是好好在这里呆着,胆敢离开半步就遵照法令让你人头落地!” 他说这话时鼓起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勇气,说完感觉高人一等无比满足,但发现叶栾始终微垂着眼无甚态度,这些狐假虎威的便失了乐趣。 “我要出去。” 等了半晌,许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拍了拍耳朵问:“你说什么?” “我说,”她站起来,手掌按在桌案上,“我要出去。” “大胆!”许程一声令下,狱卒迅速地拿绳子把叶栾全身都捆起来。她没有挣扎,明知会如此被束缚,但要出去这话,还是会说出口。 她定眼看着许程,忽而扯嘴一笑道:“叫他们都出去,我单独有话要和你说。” 许程被她不明不白的笑容弄得心里发憷,仔细检查了一番她身上的绳索,素听闻她花样极多,这次十分好奇她又要干什么,便吩咐了狱卒出去。 叶栾靠在铁杆上,语气自然:“许少卿,你有想过帮助袁太尉杀掉我,实则是不值得的么?” 许程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干干脆脆捅开了自己的立场,气急败坏道:“如何不值得?” “两年前,许少卿曾向平楚县知县行贿百两助得解试中举,终于苦尽甘来升为三品朝官,亦从他人处收受贿赂。曾经你拼命巴结的一县之长,现在千方百计讨好你。这种身份错位,是不是很刺激?” 行贿送礼在官员中司空见惯,但科举作弊这种事可是杀头大罪。许程身体抖了抖,后退几步,用看怪兽的目光看着她道:“你,你怎么知道?” “下官不巧,来长安之前在那里担任过两月的县丞。所以有些事,还是能轻易接触到的。”她说得含糊,却足够糊弄这个天性怯懦的寒官。那晚从宋邦书房里偷出来的账本刚好有明确记录,所涉数额及起因事件令人震惊,一个知县尚且如此,更别说朝中京官。 “那又如何?反正你在死之前,是出不了这里的,我也可以现在就让你一命呜呼,呈报大理寺说你畏罪自杀!” “许少卿如何觉得我说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呢。他若晓得我死了,少卿的后果只怕更糟。科举舞弊乃是大罪,袁太尉再宠信你,也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落得徇私包庇,遗臭史册的坏名声。” “你想干什么!”他心惊,只觉得自己努力攀上来的位置岌岌可危,正被不相干窥探,并牢牢抓在手里。他无暇思考她话中的漏洞,内里自卑引起的无限慌张中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叶栾走上前几步,坐在长凳上只清清淡淡说了两个要求:“松绑,拿块胡饼过来。” 许程心下疑惑,又问不得,想想总不能从这里面耍什么花样,给她松了绑便到外面吩咐狱卒。 第35章 牢狱灾 这边沈裕章刚送了沈绥回来,短短时日里已不能自由行走,拄着拐杖,在家奴的搀扶下才缓步走到沈府大门前。他咳了两声问旁边的人道:“元岁都过了,礼部还忙得很?” “差了人去礼部,说是叶郎中不在,到底去了哪里也没人说。” “果然哪,这东西是要看缘分的”他后背佝偻着,嘘了几下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前方,道,“前面不就是大门么,怎么停了座轿子?” 身材魁梧的家奴几步跑过去,厉声喝道:“前面是何人轿撵,敢挡沈相道路?” 轿帘无丝毫动静,车夫恭敬站在一旁,其中一位手持团扇的侍女走了过来,行礼后道:“陆璇娘娘特来拜见沈阁老。”沈裕章任太傅时身负美名,后来兼实行相位权力,入政事堂,时人尊称一声“阁老”,就连后宫之人也不例外。 沈裕章冷哼了两声,摆摆袖道:“陆璇乃后宫之人,随意拜访朝中官员所谓何事?不正不端,恕沈某回去先行歇息了!” 陆璇下轿,双眼微微眯起挂着笑,走近小声道:“礼部的叶栾,说实话应算阁老的半个门生吧。毕竟当年,她险些连中举的资格都没有,是你一手将她提拔上来,这件事朝廷中虽鲜有人知,但我却知道你疼惜这个才干青年,门生有且只有一个罢了。” “老夫体弱受不得寒,您有事不妨直说。”他心道不好,自己虽爱才,更多还是自家儿子沈绥对叶栾的别样态度,以及沈叶两家从前的情分。他默默看在眼里,叶栾总不能在沈绥远涉安西时出事。 家奴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打开门,他们跟着极快走进一处偏房,留下三个门房守在外面。 陆璇脸目端严,与平常的妖冶之色截然不同。沈裕章拿着杯子的手因身体关系微微颤抖,他在这个后宫女人的身上,几乎刹那感受到朝官的感觉。哦不,不是刹那,他知道这个女人祸乱宫闱,为某件事绸缪已久。 “若还是为了那件事,请恕老臣无能为力。某退居朝堂,眼下勉力为陛下分担一二却未有实权,帮不上什么。” “沈阁老熟读圣贤书,竟也如此贪生怕死真是叫人失望。如今的朝堂,还值得你盲目效力?哪怕不关心这些,自己的门生也可以轻易放弃?她现在正在大牢里,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敢担保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沈大都护会如何。你不关心自己的门生,也得在意自己的沈家独苗不是?” 沈裕章放下杯子,茶水荡出来,桌上立时湿了一块。他许久地沉默,似是在权衡思考,最后咳了两声,脊背挺直仍保持三朝老臣风范,道:“某之大义凛然,何须与世人赘述。即便娘娘今日不说,某自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天意已注定。至于娘娘,请你好自为之。” 儒学老道,他们依然不欢迎女性主宰的诞生,而陆璇不在乎这些。 墙壁上方只凿开一个孔,嵌一扇铁窗。阳光从那里撒进来,渐渐变浓变暖,或转淡消失。叶栾蜷在角落醒过来,她望了眼窗户,动了动肩膀,那里发出“咯噔”一声。 这是她被困牢狱的第五天,这五天里,她断掉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过有些可以肯定的是,沈绥已经远离长安,另一场风涛在她入狱时便开始悄然酝酿。 她从靴筒抽出来一张纸,这是昨晚,停留在铁窗后许久的一只白鸽送来的。陆璇来信:事已俱全,明晚即出。 明晚,一场事变将在丹凤门发生。种种可能性窜入脑海:飞速闪过的火光人影,高高抬起闪亮的刀刃,以及紫袍银鱼袋,宦官高声诵读的召令……无任何联结可言的画面,让她的太阳穴隐隐发痛。拿出袖里的香囊,细细摩挲,九节枫的香味最合适她的疲累。渐渐地好些了后,她突然开始在想沈绥会不会怪她。 假如说,在入牢狱前,叶栾还不明白其中缘由。那么这些天的思索,加上陆璇几次来信中的暗示,她想通袁濂关押她的作为意味着他将要做有违朝廷之事。因而既推走了京城脊梁沈绥,又关起了与沈绥关系匪浅的叶栾。但袁濂不知道的是,他以为与他一党的陆璇,实际上是那只潜藏的黄雀。 她比他埋得深,她比他有野心。叶栾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香囊。当真说因忌惮沈绥而关押叶栾的话,袁濂又是从何得知的这些? 那天草木丛中乍然出现的裙摆的主人?世上竟有这么赶巧的事情。不,又不是赶巧,是有预谋的巧合。 门外一阵喧闹,几个狱卒裹着难闻的酒味推推搡搡走进来。隐约听见了什么,她挪向铁门边,仔细地听。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敢上书弹劾袁太尉。我们都知道其中利弊,他堂堂丞相阁老在想些啥?” “难不成等阁老没了,袁家一手遮天直逼上位,让沈都护陷入水火之中?沈家嘛,读书人死性直肠子,临死也得拔根老虎毛!” 他话还没说完,像被人捂住了嘴只得呜呜响。另一个声音压地低低地响起:“直逼上位这种话,喝醉酒也莫要说。否则,指不定跟牢里那位礼部郎中似的,你还不如她,毕竟她风光过。” 不知道是谁啐了一口,脚步声分沓凌乱,渐渐地远了。 沈裕章在此刻发声,叶栾一点也不奇怪。他身为当朝最负盛名的学士,沈家的衰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匡扶家国的责任罢? 叶栾蜷在角落,不一会又有脚步声朝她这里愈近愈响,以为是那帮人去而复返。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气烘烘的陆峥还有一旁缩着脖子的许程。 “躲在这算什么,你不知道外边闹翻天了吗?”陆峥一边说,一边按住许程,从他腰间扯下钥匙。 不行,陆峥什么也不知道地插进来,提早把她带走会坏事的。她瞥见萎缩起来的许程,对方埋在襟口上方的嘴分明不怀好意般微勾着。 叶栾伸手挡住锁,道:“将军,你现在把我揪出去,就不怕违抗袁太尉使自己遭殃么?如果某没记错的话,将军之所以成为将军,也有太尉的功劳。” “叶郎中看得都比你清楚,跟着太尉哪不好?再说,一个连自己死活都不在乎的人,又怎么可怜你想救她的愿望呢?” 陆峥眼睛一瞪,道:“谁想救她,只是外边忙乱缺人罢了!兵权在我这,你大可以对袁濂去说,现在的情形你看他敢把我如何!今日,叶栾我是必须要撬走的!” 不由分说地,陆峥拿过那锁,啪地一声打开,再提了她就走。许程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嘴角提起不屑的笑意。暗地里偷偷嘲笑着远走的陆峥,嘲笑他不如自己总能分清利弊,精打细算。 牢外竟无一人保守,陆峥把她带到外面就松了手道:“我不清楚袁濂为什么会如此针对你的,要说是由于那天筵席上的事肯定也不至于。我不比你们文官会钻研世故,但晓得你在这多呆一天,掉脑袋的风险就越高。你真怯懦无能,愿意拿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去赌?” “将军不是知道么,”她挺直脊背,语调沉稳谨肃,说的话却无比诡异,“朝堂,是位高权重者的斗兽场;牢笼,是草芥微尘的避难所。” “某孑然一身,没有像将军一般救出别人,甚至救出自己的本事。被抓之后,要么等死,要么卑微地接受外界提有利益条件的救命绳索。今日之恩,某在此谢过。” 陆峥沉默着,可能是因长年居于西域,他的胡子也像胡人一般微微带着翘,但不浓。然后他问道:“那日你说的,我遇战事会帮我的,做数不做?” “君子之诺。”叶栾垂着眼,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还是淡淡的。 “好,你记住。我要事在身四处跑动,暂没法子藏人,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再好好干你的宏图伟业。”他点点头,径自离开。留下叶栾在她并不认识的巷子里,不消片刻,叶栾抚着肚子缓缓靠落墙壁。很饿,想吃东西,但不知现在该往哪里去。 许程会不会告发还是个迷,明天丹凤门见血之前,她就是个罪该万死的逃犯。陆峥这横打一举,几乎会坏掉前面的计划。 待夜色渐深,她才轻盈飞快地跑出这里,穿梭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去年秋日,她就是从这条街道同沈绥一起,再次踏入长安的。 长安街坊的布局甚是规整,每个坊都有围墙相隔,举着火把的提督们在墙外来回走动检查宵禁,气氛严肃地使人屏息。叶栾置身于街道,紧挨着背后高墙。这里高墙纵横,如果有提督经过,她必定被发现。 这时突然响起吆喝声,叶栾探头出去看。几匹高头大马从夜色里踏出,被猛地勒住,马蹄蹬了几下,鼻子里喷出热气。最前方马背上那个人,叶栾认得最熟,就是陆峥。 他们说了些什么,叶栾没空去听。趁他们转移了提督的注意,叶栾埋着身子迅疾跑去那头,再摸着围墙一路往前。叶栾看得清楚,陆峥他们分明就是从前面的晋昌坊出来的。她心里隐隐猜到点什么,只待回去便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更 第36章 郎君意 冬夜里逼人的寒冷,涌来连续不断刀刃一般的风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从宽大袖口冲刺进去缠着冰凉。她一日未食,开门时不知是风太用力,还是双手被冻得麻木,钥匙拿在手里,却无论如何打不开那狮子锁。索性,她把钥匙揣回,就着锁环敲门。 在自己家门外,敲自己家的门。而那屋子本该是空荡荡无一人的,这很奇妙。叶栾也这么觉得。 很快就有了脚步声,很轻又急促的,像个小孩子的。怀绪有些紧张,深吸了几口气,看向身后的大人,先小声问他:“如果不是怎么办?” “怀绪,是我,快开门。”叶栾听得那边迟迟不发话,而她在外边冻得浑身发冷,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语气虚弱道。 真的是!怀绪又惊又喜,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处话本里那种惊异刺激又令人害怕的事变中,都在急剧发生着变化,接二连三蹦弹出转折。 门被打开了,叶栾屋子的侧门也正被打开,怀绪正掂着小脚飞快跑离这里。 叶栾跨过门槛,不再往前一步而是向左挪过,那人也向左挡着她,然后叶栾再往右,同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他不能再挡。 两人肩膀相错,叶栾目不斜视,立刻撒手走回卧房里,掀开被子把自己包住。沈绥跟着她走进来,停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嵌在门中只是黑黢黢的。 “你没有带吃的么?”月光断了半截在叶栾床下,照见她因寒冷交在一起的双腿。被衾裹着她,上面只露出半张脸,看起来愈发小了。 沈绥走过去,不知从哪里就拿出了一包东西,他声音很低,显然也像被冻过一样,但那包着东西的绸纸还是隐约透着温度的:“不是糕点,你尝尝这酥饼。” 没有问任何你来的理由,气氛出乎意料地自然融洽。她吃东西很快,不过这个容易掉外层酥皮的渣滓,那纸盛在下面,较为小心又不是迅速地吃完这所有后,她不紧不慢地发表评论:“比礼部赵员外郎的娘子做的香椿酥饼差了些心意,不过味道还行,”她抬头,“从大雁塔底下的商贩那里买的?” 沈绥在她身旁坐下,把她捂着脸的被子拉至下巴,露出整张脸,又抚平被上褶皱,道:“昭国坊的大雁塔,多少文人墨客想存名其上。已有不少举子追随自己的愿望暂居昭国坊的客栈里头,大雁塔也跟着卖起所谓的吃了就保高中的酥饼。” “无法参加科举最好一场考试,是我终身的遗憾,只希望能看见明焕吧。沈都护,”她望着手中那团皱皱的纸,话锋一转,“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是半路折回,还是根本就没有离开长安?” “我若离开长安,消息通道就会全部被朝中反力折断,目的地只能是安西都护府。好在那里其实并不着急,他们只是想逼我尽快离开罢了。” 这件事,恐怕淑妃也不知道罢?但是他就敢让淑妃的亲弟救她早点出来?甚至劳为陆峥给她引走众位提督?这个人啊,叶栾突然想笑。“都护好像很信任陆将军。”这是祈使句,所以不存在多问一个问题。 “不,我与他不熟。是你信任他,而他也愿意救你。”沈绥的手握起来很硬,特别是掌心有死茧的地方,也冷冷的,叶栾正尝试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沈绥微微勾起嘴角,语气愉悦了些许,道:“我只是派个人暗中提示了他一下,他虽不聪明,好在善良耿直,很快就明白了,动作也极快。” 投落地上的月光渐渐回缩,直至被逼退入夜色中,融为一体。叶栾把被子放下,推开,自行脱了鞋袜就躺上去,懒懒道:“都护,某要休息了。环顾四周,你瞧瞧哪里看得上,你就睡哪罢。” 沈绥侧身一躺,侧脸枕着曲起来的手臂道:“我看得上这,不是这张床。” 叶栾翻了个身,挪向床里,鼻尖几乎就紧挨着那冰冷冷的墙,然后道:“好罢。” 突然一只手臂伸了过来,绕过她的腰腹,摸了摸她因身体曲起而露出来的床垫,她甚至能感到那里被往下压了压。那手再抬上来,却是往她的腰间一揽,沈绥在耳后说:“你很久都没睡过这里了吧,潮得很,尤其靠墙的地方。你到这里来。” 腰间有力,叶栾被带着翻回身,脸庞正对着他的肩窝。 无风,夜晚呈凝滞状。床铺潮湿,微微熏着某股类似 黏土中落叶的气味。两人只是挨着,一动不动。许久过去,无数个幻梦片段在脑里闪现漂移。沈绥轻轻说了句话,她听得清楚,才发觉自己没有睡着。 “明天你会怕么?”他说,也不晓得是对谁说。 “袁濂是朝中佞臣,帮助别人扳倒曾想解决掉自己的人,没什么不行。” “也许你扳倒一个,淑妃又转而成为下一个袁濂?除了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势力,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外,淑妃对朝堂有更大的野心。” 叶栾把手掌盖到眼睛上,吐了口气,道:“肃清朝野,肃清……远在西域的三皇子,什么时候回来都护应该知道罢?” 沈绥手臂环着她,道:“我们在沙州相识,他被囚西域无一时不想长安,圣人无子,只怕殡天后,就将召他回来继承皇位。” 天亮,微雨。醒来后身边余温尚存,叶栾起身推门,铺面来雨丝如针。一地湿漉漉的,她洗漱穿戴好后,穿上了青色的朝服,今日适逢二月初一,她还未够上日朝早参的资格,这俨然是要去上朔日朝的模样。 她随人流通过朱雀门,埋脸缩着身子。还是李韫之眼尖,刚好与她错过时多看了一眼,然后把她拉到一边,面露担忧之色:“你怎么出来的?又为何会被抓进狱中?还有,估计这是圣人的最后一次望日早朝,袁太尉大有谋权篡位取而代之之势,朝中凡不是他的党羽皆人人自危。当今啊,恐要逼迫我等混吃混喝之人不得安生了。” “李侍郎一下子说了许多,某无法与你详谈。待圣人出席,若有什么事端,你不要掺进来。” 李韫之听得糊里糊涂,预感今日有大事发生,还没缠着她说个透,叶栾便兀自躲在他身后,轻推他往前走。 遥遥一望高台,短短数天,李徽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大殿的金碧辉煌映着他,脸色愈发苍白的吓人。 “啪!”奏折被他使尽了全部力气摔落,气愤使他身体不住抖动,让人担心那骨架会因此被抖散:“谁让沈绥走的!朕派人去叫他回来,怎么还不见消息!” 沈裕章执玉笏出列,道:“犬子离开时已依照规矩向陛下请示,陛下有过恩准。而他还未有消息,想是有人从中作梗拦截,不想让沈都护回来,让他一人好在朝中独大。” 李徽双眼鼓起,眼中满是血丝,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手指点过底下的官员:“谁!谁!给朕出来!” “哎呀,疯了疯了,果真是疯了……”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些窃窃私语,甚至悔恨地摇着头。 “沈都护一被支走,陛下可不是,没什么靠得住的武臣了嘛,袁太尉气焰很盛,会疯是正常的……我们这些文官又不能帮陛下打保位仗的。” 李徽仿佛听不见昔日朝臣的冷嘲热讽,他从龙位走下来,对站成数列的官员挨个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叶栾探出头,看见他问过的每个官员都两手揣进袖子里,摇了摇头。 等问到许程,他还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情绪。许程没有摇头,他走出来站到大殿中央,义正辞严:“陛下身体有恙,必定是忙于国事太过操劳之故。臣提议,陛下可任命监国大臣为陛下分担一二事务。” “我朝只有监国太子,哪来什么监国大臣?”沈裕章手指着他,身形已经佝偻,指头颤抖。 李徽眉毛高耸,皱纹叠起直入头皮,看起来十分滑稽,戾气还是挥散不去:“谁啊?袁濂吗?” 许程心下一惊,跪倒道:“臣以为,太尉有此能力为陛下分忧!” 一人起,千人呼应。埋伏在队列中许久的袁濂党羽,这时纷纷站出来不停喊“附议”。此语如波澜起伏,语声涨落里毫不力竭地描写着荒唐。 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劈开来,是叶栾,她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面上蒙着他们熟悉的惯有笑容:“臣以为,一个不辨是非曲直的臣子无法担此大任。袁太尉将臣囚于牢中数日,苦不堪言,缘由尚且不知,就如此待人,国家利弊前,怎可做好决断?” 袁濂眉头紧扭,看了许程一眼,许程拼命向他摇头,当时受陆峥等人武力逼迫,加上他自认为今日将发生的事不会受他们影响,便服软放了她,想不到叶栾竟这般胆大。 在袁濂眼里,她仍是只如一枚草芥,愚蠢却自作聪明。他镇定道:“臣未曾囚禁叶郎中,要真囚禁了,也是大理寺许少卿与郎中有私仇不是?何故怪到某身上?” 她从袖中拿出账本,双手交给当朝皇帝,双膝跪地,以一名绝对忠诚的文官的姿态:“臣曾任平楚县县丞,这是一本平楚县知县与朝臣往来的账目,所谓账目,也不过是赠礼买通之事。而这其中,既有许少卿,和袁太尉也脱不了干系。” 李徽笑开了,捧着本子不住颤,忽而身子一倾,手掌扣住叶栾的肩膀,问道:“你是谁?朕要好好赏赐你!” 官员们又开始摇头轻声讨论。袁濂嘴角动了动,笑意就快要如墙上藤蔓般疯狂蔓延:“陛下好好休息吧,臣必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助我周唐江山稳固。” “我看,倒是你想坐上去,改朝换代!”沈裕章一跺脚,声音高亢。 袁濂径自走到他面前,保持那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嘲讽道:“沈阁老莫不是想学当年的叶长旌?陛下登位时遭他极力反对,是我为陛下殚精竭虑毫不容易处死他这个叛臣。怎么,你与叶长旌有同贬之谊,也要学他?”转而对李徽道,“陛下,臣为您效力数载,衷心可鉴,不敢上书乞骸骨,只愿效力至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叶栾:看破不说破。 第37章 大厦倾 李徽随意翻了两下,顺手甩给身旁宦官。叶栾看在眼中,只是微微垂眸,一切思量都被隐藏在眼睫下了。 臣子们被压低的议论声在殿内听起来也有刺耳的回响,完全失了平日秩序。李徽正缓步走回高台,却在最低处白玉台阶跌倒。宦官伸出手 竟在扶与不扶间犹豫起来。底下人又是一顿摇头。 他撑着台阶,全身如散了架半坐着。双眼无神,呆愣愣地盯着从殿门照进来的光。 袁濂上前弯腰,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抵住他的背将他上拉,但李徽只是屁股离了一下阶面,之后端坐起来一动不动。这画面看来,滑稽又讽刺。 “给你吧。”他脸庞完全失了颜色,嘴唇微动发出声音,与一个受了惊吓的小童无异。 “陛下说什么?”袁濂的耳朵靠近他,嘴角却憋不住笑,露出了牙齿。 李徽缓缓转过头,目光触及他的耳朵时突然发了狂,嘴一张咬了上去,狠狠地撕扯,血珠子颗颗掉落。 袁濂大叫,再不顾得憎恶已久的君臣之道,不停推搡击打他。臣子们一锅乱,却谁也不敢早上前一步制止这场戏剧。 谢禹舟在队列最里侧,至始至终,只有他始终保持端站谨严的模样,不发一言。脸上倒落阴影,没有人注意他,谁知道他又在注意谁。 许程从地上爬起来,卖力把这位“发了狂”的一国之君推开,李韫之飞快上前支住他才不至于跌倒。袁濂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脸痛苦,不知谁大喊御医,沈裕章气冲冲走近队列中给了他一巴掌。 当今陛下,是因他刚才咬破耳朵的人才登上帝位,这在朝臣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皇帝无实力,不过是权臣操纵权力的傀儡,这也是众所周知的。被打的户部官员把脸撇向一边,嘲讽在眼底如同闪不断的冷芒,要不是沈家树大根深,他们本该同叶家一起毁灭的。 “看来陛下病深入皮,待臣请来淑妃娘娘侍奉陛下,请陛下移驾好生休息罢!臣自会担当起监国大任的!”血从指缝里流出,蜿蜒成细细的筋脉。御医赶来,大殿又显得拥挤了不少。 叶栾旁观多时,终于眼神不经意扫过了某角落。大红朱漆柱子旁,一名侍女端的盘子上赫然是一条长鞭,把柄处捆着红绳,正是陆峥的那条。她思索片刻,以过分平静的语气说出某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倘若陛下,今日不予你监国大臣之位呢?埋伏在殿外的士兵是否会即刻冲出,斩杀异己,要挟陛下,血洗含元殿?” 袁濂双眼一瞪,心脏却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叶郎中好诡谲的议论,自身满腹阴谋论,莫乱搬出去诬陷他人!” “陆将军今早应当来上朝的,现在却不见人影。袁太尉一定知道,他去了何处吧?”谢禹舟走出队列,站在叶栾身侧,对李徽遥遥一揖。 “传。”李徽挥一挥袖子,抓着李韫之的手臂站得摇摇晃晃。 没过多久,另一内侍急匆匆跑来,因太过紧张害怕被门槛绊倒,他的身子扑落,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此刻,无一兵一卒的动静,只是一名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内侍在大呼小叫,臣子们个个瞪大了眼看向他。就在这时,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群兵卒挥舞长矛跑来,突然另一群朝他们涌过去,看不清是否触及,只知立时便喷出鲜血。 几个兵卒关闭殿门,光线被压缩至一条缝后完全消失。眼不见外边血腥残忍,耳闻呼喊却惊心动魄。 “外边是谁的兵?”李徽一下子蹦直,两眼直突望着大门,身体不住后退。 “陛下,是您的兵,这天下的百姓、士人与兵卒都是属于您的。不过有人妄图篡位,”叶栾直指袁濂,褪去平静温和,满身皆是气势,“早早地令自己的私兵埋伏殿外,不管陛下今日给不给这个位置,他都会以武力直接要挟皇位!” 袁濂气得浑身发抖,跑向她大吼道:“你胡说!外面是谁和谁我根根本不知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伎俩要扳倒我吗!” 他离近了,越看那张脸,越觉得面目熟悉,这种熟悉让他怒火中烧,突然他扬起了手。风飒飒如割,叶栾尚未反应过来,袁濂的手掌就停在她的额角。耳边响起沈绥的声音:“袁太尉,自陛下上位以后,无辜死去的朝中大臣们和衰落的世大家族多半拜你所赐吧。今日,你还想伤害一个礼部郎中不成?” “沈绥!”“是沈都护!”“他不是去安西都护府了吗?”突然出现的沈绥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原本受了惊吓囤藏一起的冠冕臣子们,这时又开始议论纷纷。 “好在陆将军没有受你鼓动,我想不消片刻,你府上私兵的头颅,便齐聚廊下了。” 袁濂双眼鼓满血丝,他先是疾走,最后直接快跑。他在众人注目下打开大门,开始分辨,那些到底是不是自己圈养的私兵。结果真的是,他不敢置信。 正在挥矛的士兵看见他完好无损地走出,以为大功告成,丢掉武器,刚呼出一个“吾皇万岁”的“吾”字,便被策马赶来的陆峥一箭射穿。 接着,陆峥的箭对准了他。“你要杀我?你胆敢杀我?让你当上将军的人是谁,你忘了吗!”他快走下台阶,也不顾飞矢乱窜,只知道今日兵乱换来前功尽弃。 陆峥闷声不语,然而弓已拉满。若不是为自己困在深宫的姐姐,他又岂会投靠袁濂求得官运直升?他嗤了一声,又吐了口唾沫,血从袁濂胸口泅出,箭离了弦。 滑稽且仓促的落幕,这个扎根周唐王朝的武大臣,在消灭与己不容的其他臣子后,即将由野心唆使趋向高位时,于这年二月第一个早晨,突然被乱箭射死。李徽据沈绥的建议,将他如同多年前对待御史大夫那样,尸体被拖去了西市斩首。 一场兴头上的讨伐因皇帝的身体不适被匆匆截断,李徽被扶进内室,血腥味顺风涌进含元殿,重新排列好的臣子们闻见这气味不由打了个哆嗦。 沈裕章缓缓走上前,稳住场面,表明态度道:“奸臣逆贼的下场,便是外面那副模样。良禽择木而栖,这是我们都晓得的世故,却不是你背叛的理由。有些臣子们,心术不端,只谋上位!即日起,着礼部侍郎李韫之为从三品大理寺卿,彻查朝内结党营私,礼部郎中叶栾替侍郎之位。” 人人自危,埋头低腰的,皆不出声。沈裕章咳嗽了几声,仰头再问一遍:“有异议否?”众人皆讶于今日突变,还没缓过神就要查到自己头上,再不愿也不得不配合得摇头。 李韫之一脸茫然,向叶栾看过去,她也只是淡微摇了摇头示意原先不知会有官职变动。 “无事的先散朝,政事堂的人一会去中书省商议策要。”沈绥上前搀扶沈裕章,两父子刚好背对着叶栾,忽然她瞥见沈裕章的手向后指了指,随即沈绥向后看来,叶栾猝不及防移开眼。 在完全看不见他之前,叶栾好像看见了他在笑,嘴角微微勾起的。 参知政事叫到她,叶栾走过去,他拉住她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又问了陈弥在哪里,叶栾反问:“今日没来朔朝,怕是病了请过休沐了吧。” 他有些狐疑地看了她半晌,确保她脸上仍淡淡地挂着笑,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而发现来人:“咦,沈都护。”沈绥嗯了一声,曹参知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转身就和其他阁老去了政事堂。 “沈丞相说我什么了?”她敏锐地察觉到沈绥某种愉悦的心情如同泡沫,浅浅浮上来也快感染到她。 沈绥宽大的袖摆盖住了叶栾的袖子,袖摆下,他轻轻握住了叶栾的手,她细细的手背贴着他的掌心,道:“丞相夸奖你,特遣我来慰问。还有,祝贺叶侍郎升迁青云之喜。” 叶栾蹙眉,然后偏过头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官职变动是明目张胆的私心,只是不晓得李韫之到底愿意与否。沈绥好像看出的考虑,道:“早先,韫之便与我说过相比文绉绉的礼部侍郎,更想当大理寺卿去天天查案判案,体验人心善恶,这番也算成全他。” 两人在角落,且沈绥高大的身子挡着她,倒也不被旁人看见些什么。没说多少,又各自走开。 叶栾按官职擢升的规矩先去领了告身,官服,再回到礼部公房,李韫之就收拾好了东西对她半是语重心长半是兴奋难掩道:“我走了,左右尚书不作为,这个礼部的半边天就压你肩上了,”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行事作风颇像叶栾卸任平楚县县尉,对文明焕的那样,“担任侍郎的种种事宜及简要都在这里,我原本也不像会记录的人,只怪这礼部平日清闲,只好学习。以后有什么人看轻你,送我大理寺来,大理寺四十八种严刑拷打之法全给他使上。” “晓得了。”李韫之是朝堂上少有的真正明媚之人,他看得清,离得远,将自己保护地太好才如此爽朗健康。叶栾望着他年轻得意的笑颜,忽然有些欣慰,也有羡慕。 入夜,沈府里来了人,直接在礼部公房找她回去。那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叶栾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一身大红官袍未来得及换就趁星光熹微,踏上马车去了沈府。 无声,照常的不热闹。叶栾自己清门熟路地走到内苑,一户小窗微微透亮,竹篾纸上映出人影。这里的草丛中竟连会发声的小物也没有一只。愈近,敲棋声愈重,是沈绥在下棋。 她胶着在窗口,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窗上他侧边栏脸的影子。身后草木窸窣,叶栾忙回过头,称道:“阁老。” 沈裕章摆摆手,拄着拐身子微塌,颓老的眼睛已看不大清楚,问道:“你是谁?” “在下叶栾。”叶栾让步,让他走到里面去。 叶栾没有听错,沈裕章走过她时,语气自然而绝对道:“不,你是御史大夫叶逅的女儿,馥羽丫头啊。” 沈绥放下棋子,给他拖了凳子坐。老人长长地叹息,双手握着杖柄,道:“你之前送我的香料,乃是你父亲独创的。他与我有同贬蜀地之谊,这香原本还是湓地除湿用的,对止咳也有效。配比用料相同,什么都一样,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叶栾站在他跟前,如同晚辈对长辈,也是门生对老师:“原来您早就知道,晚辈也就不隐瞒了。我是叶馥羽,现在叫叶栾。” “猜到你身份时,我生怕你是为了单单报仇才进入朝堂,不把颠倒黑白的朝廷搅乱绝不罢休。但时日过后,你不愧身为世代武将叶家的女儿,同你父亲一样恩怨两清。袁濂死了,余党未尽,王朝还在波荡,以后的路还长,”他难得一下子说着许多,目光转移到棋盘上,“你们出去吧,出去。” 叶栾有些不放心,转眼看向沈绥。他径直走过来,竟当着沈裕章的面从背后挽了她的另边肩膀,轻声说了声“没事。”向沈裕章告安后便带着她走。 第38章 远行客 虫子潜藏泥土里安眠,夜色都寂静。枯叶褪去颜色,在地上干硬地半卷着,踩上去咔咔作响。叶栾叫他名字,沈绥“嗯”了一声。 “你家仆人找我的时候那样着急,但府里好像没出什么事罢。” 他轻轻笑,道:“可能是新来的不明白状况,但我找你的确有事,有一个人要见你。就在前面。” 叶栾顺着看过去,成排列起的屋子里,有一间亮着光。“里面是谁?”一贯的警觉突然窜出。 “单芳,李宜鸢的乳娘。她昨天就来这里,求我带你见她。这事好像公主府不知道,他们已经在找人了。” 几载国子监外的时光,一触及单芳,她便想起那双下垂的眼睛和说起话时厚得会颤抖的嘴唇。她会等着李宜鸢下课,这与叶栾等着谢禹舟当然不同。这样两人常有说话的机会,但交情不过几句话,且都是单芳在讲,叶栾想不到她为什么非要见自己不可。 “行,我进去。”说完,她撩袍抬腿上台阶,却瞥见沈绥也走上台阶站在她旁边,她伸手一拦,道:“你也要去?” “我不放心。”沈绥实话实说。 叶栾摇头道:“她既到你这里来要求见我,而不是直接去隔壁或者礼部找我,想必有些道不明的原因。你还要去安西都护府,必须避一避。” 夜色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叶栾明显感觉到,沈绥的目光烫在她脸上。好像被什么又烫又锋利的东西戳了一下,叶栾的眼尾只是跳了一跳,不知继续说什么,转身就上去开了门。 那地方是迟早要去的,一个回到陇右道,一个留在都城长安。只是她才反应过来不该在他离开前,提起要离开这种事。 单芳坐在烛火旁,眯着眼睛像在睡觉。不过一听见推门声,她便马上睁开眼睛,坐得端正,垂在膝盖上的扇子重新捏到手中。 “叶侍郎,奴是长公主的乳娘。”公主府的人,不管是李宜鸢自己还是她的仆侍,都有那么一种理所当然凌驾于人的高傲,这是她小时便领教过的。不成想现在,见面介绍仍以身份为题,好像即使是地位地下的乳娘,是长公主府地位也比官员高贵。 叶栾提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道:“单乳娘何必要见下官?还是在沈都护府中?” 她眼睛看向别处,嘴巴抿着透露不快,噎了半晌道:“您可了不得,方在官场崭露头角就被提为侍郎。今儿上午的事,侍郎果实威风。” 一半尖酸,一半要求人又不会言辞的可怜。叶栾猜到了大致,并不自己主动提出,便说:“您谬赞了。” 单芳突然气噎。 “叶侍郎,”片刻后,她声音放的低又缓,些微恳求的音调听起来十分诡异,“袁濂倒了,陛下也快殡天了。沈都护此行去往陇右道,势必会带那个人回来,到时公主殿下恐怕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单娘到底想说什么?公主殿下将失去作为靠山的袁濂,一旦三皇子回来,她便再无地位可言,你也享不成荣华富贵,你是因为害怕失去这些东西么?” “不是的,不是,”她摇摇头,眼睛死死地盯住火烛,语气有种刻意的哀怜,“公主殿下从小便得先帝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小女子心性高,竟与她的哥哥们不大亲近。自从喜欢上了谢家人,命数又变得坎坷。说起来还真是荒唐,当年叶家的人本该一并被处死的,是尚未弱冠的谢禹舟在雨夜里跪了一整个雨夜,惊动了公主殿下,公主出面向当今陛下求情的。这样一来,即使他们被改成流放岷州,公主在朝中更没有多少权力,除了袁濂,她还能依靠谁呢?” “皇权贵族,争利夺权,与我无干。单娘说这些,就是向本官道公主殿下的惨事?” 她手中的团扇轻轻晃动,嘴角噙着几分无所谓的笑:“也不是老奴同情她,皇家子弟大凡没登上地位的都不好过,很况她终究是要依靠男人的女子。叶家女儿在时她便不好过,这番又因为叶家女儿丧失帝王的宠信,他们一家……不晓得这时候在哪里流浪,是傍着了贵人过上好日子,还是在什么地方得病死了,但愿永远不要回长安。 ” “够了,你不要再说。”叶栾微微沉凝脸色,出声打断她。然而单芳全然不管,市井心被滔滔不绝的话语全盘拖出,自顾自说道:“谢禹舟嘛,也是因为叶家才被调离长安的。瞧瞧他们叶家害了多少人,后果却要我们来承担。有人为兄弟而死,有人为道义受尽折磨,但好歹完成心愿且留下美名不算不公。而他们,就算死刑改为流放也逃不脱奴役的命运,救了何用,不如早死,为他们是不是不值得?叶侍郎,你说公平不公平?” “你别说了,不要再说。” “叶侍郎,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好运,一路来得了丞相提拔,又与沈都护交好。而我们公主,即便贵为公主,也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小时候谢京兆和公主还算亲密,现在反倒不见走动,连平常的寒暄也无。侍郎,你是国之栋梁,是要为国效力终身的,公主是皇家血脉,你应该保护她,不能眼睁睁看见江山翻覆在一个沙州蛮子手上。” “你不必再说。你不该来这里。” 单芳蓦地抬起头,两眼瞪得很大,语速很急很快:“叶侍郎在说甚么胡话!老奴身处深宫数十载,见过的明白的不必比你少,侍郎偏偏听不进去,也不打算帮忙。读过了四书五经就以为比别人高出一头吗?” 叶栾轻轻咬着下唇,走过去推开大门,冬风在那一刹那间涌进来,她侧过头对里面的人道:“一会公主府的人来了这里,还以为是我们要挟囚禁了你,单娘快回吧,就当你没来过这里。” 单芳捏了捏手站起来,慢慢踱到叶栾跟前又道:“侍郎这是何必?扶持公主殿下不也是你的本分么?” “我不是说不会帮助公主,”她喉头动了动,目光落在台阶下等待的人身上,“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她走下台阶,寒冷让人不由自主缩紧了脖子,她抱着双臂道:“走吧,沈绥,我饿了。” 单娘啪嗒啪嗒跳下台阶,嘴唇动得飞快,嗓音像一颗颗石子掷向同样坚硬的台阶,她不依不饶对叶栾道:“我说这些都是为我大周着想,对叶侍郎你的将来也是百益无一害,你还如此高傲冥顽,被书读废了吧。” 叶栾将头一转,只是看了她一眼。 沈绥一边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一边对单芳道:“叶侍郎学富五车,为国为民。你仗着养育过公主便狐假虎威,多年来吃空粮欺宫婢,挥霍无度,说‘为国着想’时竟不躲闪,脸皮当真如同你搽的头油一样厚。” 话落,李管家从侧面出来,同几个不知从哪出现的高头大汉架住她,一路往后拖。叶栾冷冷看着,脖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微微抖着。 忽而手上一暖,是沈绥握住了她的手,走在前面,也不回头看她,道:“昭国坊底下又开了好多间糕点铺子,我路过那里带回了些,听说比状元饼好吃。” 进入厢房里坐下,沈绥把盒子推到她跟前,叶栾犹豫了一下才打开盖子。盒子里的糕点有许多种样,被切成花苞样式的馍馍,还有看起来软糯透亮的团子。热气仍在,扑上来,也变得软塌塌的,令人没有多余的气力了。这些都是她小时爱吃的,对现在而言,却无一例外地,太甜,过腻,她已多年不吃甜食。 “很不幸,我竟活着。然既活着,就背负许多明了的债,但我活着不是为了还债。单芳说的我都清楚,我心中有愧,但那个人,如何允许我偿还他潦倒的十年?” 沈绥看着那盒纹丝不动的糕点,眸光微黯,半晌,道:“你之所以提早暴露,那么快被袁濂抓起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李宜鸢看见了你我的亲密,转而向袁濂告发。人总会为了巩固自己的全力不遗余力,李徽是,李宜鸢是,我想谢禹舟明白这点,因而他所做的,是为李宜鸢赎罪。为李宜鸢赎罪而已。”沈绥看向她,目光同那时夜里的一样。 叶栾点点头,好像是表示听懂了。她那一起一块团子,轻咬一口,香甜的红豆馅沙糯得好像快要化成汁水流淌出来。熟悉的味道与记忆画勾,掀起记忆回涌,她努力压下甜味惹起的身体与心理不适感,无意中瞥见了他微蜷的手指。 那握箭拉弓、应当执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些面粉。她没说话,她也知道昭国坊的大雁塔底下没有卖糕点的,只有笔墨纸砚而已。 “都护吃过吗?”她拿起一块,本意是要沈绥自己伸手接走,但他靠近了微张嘴,将她指间的东西衔在口中。猝不及防,叶栾感到自己的指尖还有湿热。 “这几日我都不回来了,有事可托人传信,勿至礼部公房。”时局动荡,彼此都可能成为对方的弱点,谁也不能将弱点公之于众。就连他们也是。 沈绥拿走一块塞嘴里,两手揣起,眼睛看向侍人放置在桌上漆器瓶中的一支花。那花早早地就被有心人被采撷入户,却因缺少关照,淡却色彩作萎焉状。 第39章 偷心贼 李徽自那天后,几乎没再下过床,所有的事务都压在臣子身上,袁濂已死,沈裕章身体不便,谢家借此大有复兴的势头,但大多事务仍交给了沈绥操办。科举没有推迟延后的命令,礼部的繁忙成为多年来盛况。 “哎,带饼没呢。”孙篱戳了戳赵启怀的胳膊。赵启怀把手中册子一放,眼睛却仍不离册上名单,只顾伸手去够脚下篮子。手掌在篮子里竟毫无阻挡地扫了一圈,赵启怀一惊,忙看旁边的人,道:“没了。” “没了?没了!”孙篱拔高了音调,眼睛以他人可辨的速度扩大,光芒又猛地暗淡下去。他颓废地倒进椅子里,按着自己的肚子。 这时一声音窜入孙篱的耳朵,即使轻微,他却敏感地分辨出来,他的耳朵甚至动了动。这可不是普通的声音,是牙齿磕碎食物的声音,还是那种表皮酥酥脆脆,一咬就落渣的食物! 他寻声看去,某人就在正前方唯一摆放起的大桌案上,恍若不觉地吃饼。叶栾发现了他诡异的目光,幽幽发绿,跟饿狼似的。 孙篱向她展示了自己抚摸肚子的动作,有指了指自己的嘴和她手里的饼。叶栾一下子明白了,放回手里的东西走过来。 孙篱看她两手空空走过来,一张苦瓜脸也快要挤出苦水了。礼部公房中出了翻页书写的声音,几乎没别的,叶栾弯下腰压低声音道:“我去堂厨看看,再吩咐他们做点东西。但盒子里的东西实在是不能给你。” 李徽身体不适,免去早朝有些时日,两人便许久无法见上面。谁知今天天未亮,叶栾从屋子里出来,便看见沈绥手里带着一盒子。叶栾问他为何在这里,他说照例巡查,碰巧经过大雁塔,又顺便来这里。 “好啊。”孙篱一个劲点头。 那边豁地一个起身,赵启怀拱了拱手道:“不敢劳烦侍郎,下官去就是了。” 孙篱注视他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回头对叶栾道:“你别放在心上,反正我是不在意那些官职高低,只看重昔日情分。这人最近有些阴阳怪气,官场上多正常,晾他半月就好啦。” “听说他小孩病了?” “病得不轻。”孙篱调皮的脸色疏松下来,他很少有这般沉重的神色,“赵启怀本有升迁的机会,他本事在那,也就给别人送送礼的事,但他不干。几年了在这个位置上折腾,直到自己小女出事,才发觉位分低则钱少,钱少则无法生存。” 他话落,才惊觉自己说的都是不该说的。下意识抬头看叶栾,她已经转过身,轻轻走了。 孙篱提心吊胆过了一天,生怕叶栾去找赵启怀说话,进而把自己的大嘴巴事抖出来。叶栾比之前所有礼部侍郎都严格,甚至是六部侍郎中的翘首,她上任后准确抓住了每个人的把柄——俸禄,出差错就扣俸禄谁愿意啊! 终于熬到了休沐时间,侍郎不走,大家照例不赶早走。 他自己倒还好,就是赵启怀……孙篱瞥了赵启怀一眼,那着急又不说的模样,谁看了谁也急。 叶栾正襟危坐,赵启怀将要站起来又只是张了张嘴。 她手指拈过一页,抬眸闪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其他人留下,赵司务郎家中有事,可先走。” 其他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好就此发话。赵启怀忙收拾东西,把纸笔装进匣子里带走,经过叶栾跟前时,还不忘小声说了声:“多谢侍郎。”随后快步离开。 赵启怀尚未走出丹凤门,因行路匆匆,黑夜里看不甚清楚,只见前方一个黑影。这么晚了,谁还会在宫中单独行走? 他走过去,挡在那人面前道:“此处不亮灯,宫中行走多有不便,请问郎君是否需要帮助?” “赵司务郎,现在才休沐么?”对方并未直接回答他用来试探的好意。赵启怀已经根据声色判断出了来人,惊讶道:“原来是沈都护,今晚巡查怎地没带随从?” “我让他们先走,令爱身体可还好?” 赵启怀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多谢都护关怀,有些好转的迹象了。某回家去了,不再多言。” 他已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快步走回道:“都护不去看看叶侍郎么?半个时辰后你去,礼部除去叶侍郎,就不再有人了。” 沈绥回头看了赵启怀一眼,纵使四周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赵启怀好像还是能察觉那目光里的冷然与惊异。接着他不再有表示,把手提的匣子抱在胸前,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灯火熹微的礼部公房,已有几个人在悄悄打盹。叶栾搁下笔,笔杆与笔座触碰的声音一下子使他们清醒过来,众人不自觉脊背一挺,目光懒懒地徘徊在笔墨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肩,道:“散吧。” 一句话便使人精神抖擞,纷纷把纸张塞进抽屉里,抖抖袍袖,生怕叶栾改了主意般快速离开。叶栾撑着额角,指尖在桌案上一点一点,睁着眼睛还在思索什么。 人走光了,桌角的烛光也愈发暗淡,火焰几近诡异地漂浮在烛盘上,风一吹,它就被拦腰掐断。 写完最后一笔后,她搁了笔便趴下去。初春的夜有多冷,在睡梦里像潮汐退去,人还在幽深的无知觉世界里飘荡。 她睡觉已大不如前,稍有动静便会清醒。因为在沈绥把毯角轻轻压在她手臂下前,她的意识就已回笼,更因是沈绥,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不过叶栾仍趴着未动,她知道沈绥就在她身后,好像只是站着。不一会,有了轻轻的叹息声。接着她的腰和腿窝处一紧,被抱了起来。 这不是沈绥第一次抱她,但时间久远,且手中出奇轻的重量让他发觉已似陌生,他甚至快忘了之前抱她的感觉。空出一只手,将散下的毯角往她身上一撩,盖稳了,便不渗冷气。 正要将她放在画屏后的大床上,手臂却僵住不动,他眉头一拧,才想到这张床供礼部所有官吏休息使用,许多男人横七竖八躺过,实属不合适。 但外面没有地方可歇且又黑又冷,不得法子,他先把叶栾搁在床边,总之她身子又瘦又长,只占那么点地方。马上自己踢了鞋子躺在里面,环住她的腰。 低头打算脱去自己的外袍,却看见衣襟被她的手指轻轻抓着。他忽而一笑,握住那只手道:“睡不着就不必努力睡了。” 叶栾睁开眼,身子动了动,靠近沈绥。温度与重量都在,沈绥的手搭着她的后脑勺,这个女人存在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真实。 “都护今夜不巡查,到我这礼部公房作甚?这里可是进什么贼了?”语气轻轻地如同水烟在夜色里伸展,但这明知故问与漫不经心,平添几分暧昧。 沈绥不答反问:“偷了正三品都护的东西,以何罪论处?” 许久未查律法,叶栾有点记不大清了,她想了想道:“官奴来偷,若能归还则仗责五十,驱逐宫外;不能归还,则仗责一百,其实也就是把人打死……在朝官员的话,变数太多,品阶不同,另当别论。” “我心慈人善的美名天下皆知,只要偷了我东西的礼部侍郎,能归还,就不追究,不能的话,那也就另当别论。” “若我不还呢,你会把我如何?”叶栾抬起脸,她温热的呼吸一缕一缕扑在他的下巴。 沈绥低下头,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眉心,像一只午睡刚醒的猫,慵懒狡猾。然后,他道:“那就,一物换一物,平等交换。”手慢慢滑向了叶栾的左心口位置。 柔软的布料触感,半只手掌下起伏的弧度,心脏跳动,温度回升,空气近乎灼热。不言不语,又好似千言万语。 叶栾把头挨近了,亲了亲近在咫尺的他的下巴,硬硬得有些扎人,她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抬手碰了碰。噢,是胡茬,男人的胡茬。 沈绥的手缓缓插入她的发中,就势抬起她的脸。嘴唇被冻得干燥,却万分温柔地滑过,从她的眉心,到鼻梁和嘴唇。感受到盘旋于皮肤上潮湿温暖的鼻息,叶栾不由得闭了闭眼。 触碰自己的唇皮凉而硬。叶栾用嘴唇轻轻摩擦他的,那外表的质感像磨砂,但稍使力压压下,又是柔的弹的。出乎意料地使人欣喜。她禁不住想:亲吮后是不是从内到外都变柔软? 这般想着,她伸出舌尖,猫咪啜水一般舔了一下,顿了顿,又舔了一下。 枕上发丝摩擦,她偏头要离开时,插入她头发里的手微一用力,身旁人很快欺近,含住她要退缩的唇。你来我往,唇舌相缠。再冷再干燥,此刻也在反复纠缠之中甘愿变得炽热、缠绵和柔软。 初春的风依然凛冽,从漏出一条缝的窗口徐徐灌入。凉意袭来,好像就算是天气,也在催促人拥抱取暖一样。叶栾发里的手指曲起来,像是在用力,又感觉不到疼。 夜色静谧,只听见呼吸交错。奇异的窒息感带给人灼热的错觉,他利落解开叶栾腰间的蹀躞带,一抛,金带扣着地发出“啪哒”一声响。在唯人声可闻的夜里,这声响清脆又突兀。 她想抬起一只手拥抱他,却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气力。恐慌如浪潮从四肢百骸弥漫至胸口,施加的重量使人不堪驼负。她要在这种又滚烫又无力的弱势感中不停坠落,除非抓着他的身体,愈来愈紧。 那只修长的手穿过她的袍摆,本该握剑拉弓的手,拥有无数力气,在此刻贴上她细腻光洁的肌肤时却尽数卸去。因他总担心自己不够温柔,一用力,怀中人就会化似的。 沈绥望着叶栾微眯的眼,要探寻她此刻被浓黑睫羽覆盖的情绪,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干脆伸出手,竟轻轻抚上她的眼。 柔韧细密的眼睫拂过手心,勾起一阵痒酥酥的感觉。痒,细细绵绵地,牵一手而发全身。他干脆盖住她的眼,自己却紧紧触感注视她的脸,注视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声轻咛。 “沈绥。”她覆上那只遮盖自己眼睛的手,沈绥明显感到了那只手在轻轻颤抖。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发出一声。沈绥心中被捏紧一般疼起来,他瞬时低下头,席卷打碎了吞入了,把她的话语咽进自己的身体,封在心头。她要说什么,他都清楚。 初春的夜,湖面始融,风起,有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喜闻乐见的名场面 第40章 对故人 他们没有做过分逾矩的事情,纵使情涌,这时间地点总是不合适的。叶栾没想那么多,沈绥却是对礼部的床万分嫌弃。礼部有礼部的规矩,公房的床铺每日一换,躺在上面做那事也是委屈至极。 翌日早,叶栾不到卯时就苏醒了。睁开眼的刹那顿觉周身温暖,头脑还昏沉,身体发软,甚至不愿动弹。自从离开瀚安县,她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一个沉得连一个梦也没有的觉了。 穿戴好衣服,绕过屏风,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的桌案旁有一个人影。她愣了会,直到那人向她看了过来。 沈绥拿着册文,像在替她批改。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泉水从肺腑浇下,只觉暖意从他的目光里散开,自己也深深被温暖着。提步走过去,小猫一样伏下身,她枕在了他大腿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眼睫微微抖动,看得出来她竟有些紧张。“还不到应卯时辰,我再歇一会。”这是她第一回如此主动,没睡醒赖人似的,偏偏还要故作自然。 沈绥没答话,注意到她散开的头发,语气有些愠怒,“怎么不梳头发?”随即他一拉桌下暗屉,撇开一堆奏折公文,鬼使神差地从最底层抽出了把篦梳。叶栾真是不知道,她在他那里还能隐藏些什么了。 沈绥亲手给她梳头,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叶栾抬起脸,问。 叶栾的头发散在他的掌心如同绽放的睡莲,他默了片刻道:“为自己的女人穿戴男子服饰,梳男子发髻,你觉不觉得有些残忍?” “谁是你的女人?”她埋头在他的腰窝,声音闷闷的。 缠起,打结,从抽屉里抽出发带,捆绑。她又变成了礼部侍郎叶栾,那个清隽温雅的小生。 他轻轻抚摸叶栾的鬓角,粗糙的指腹让她的眉角止不住地发颤。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恢复为女儿身,不再受禁锢,不再有那么多的辛酸可言。只手照看她,让她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而自己呢,只管宠爱着自己的姑娘。男人的野心,不就是这样吗?他要宠爱自己的姑娘,何错之有? 内侍从门外经过,提着铜锣敲打宣告已经卯时。两人就这样偎着,一动不动呆了许久,不黏腻,不疏离。直到听见内侍的声音,叶栾才起来,揉了揉她枕了许久的腿,问道:“麻么?” “还好。你可以再躺一会,”沈绥合上公文,把桌面拾掇整齐,“参加省试的举子名册已经核实了一半,瀚安县的举子袁明焕,也来长安应考了?” “名字都报上来了,应该不会有错。礼部事忙,最近也没有收到他暂居那座街坊的消息。” “嗯。”他手上不停,替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做得细致又自然。叶栾不禁想:外人看来矜贵威严的男子,是怎样变得如此有耐力的呢? “开考的那天,我就当真离开长安了。”叶栾正要开口说什么,又被他一个霸道的吻堵住,片刻喘息后,他捧着叶栾的脸道:“三天后你要做主考官,不仅如此,主审官的位置也是你的。今早一别,各自忙碌,你但凡有空,务必来看我,”说着,摇了摇她的脑袋,“晓得了?” “晓得了,你走罢。” 沈绥不动,眸子里噙着淡淡笑意。叶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抓的太紧。”叶栾一低头,果然,自己的手指还抓着他臂上衣服,一松,接着默不作声。 男人离开的脚步声很轻,门被打开又关上。叶栾取了举子名册来核对,约摸一盏茶时间后,这礼部公房里才渐渐有了人气味。 低低的人语交谈声,叶栾不必管。忽而内侍猫腰踱了进来,凑到叶栾跟前耳语了一句:“陆峥陆将军在丹凤门外等您。” “陆将军可有说何事?”叶栾眼不离册子,淡淡捻起一页翻过。 内侍面露难色,叶栾不去,他也难交代,便道:“据说是您的同乡,来找您了,他进不了皇城,阴插阳错之下不知怎么就寻到了陆将军。” 叶栾应了声,站起来便随内侍离开。 “侍郎?”孙篱支了半个身子出来问,接着所有礼部官吏都对她的突然离开投来惊奇的目光。无事不出礼部的人,今儿是碰着什么了? “无事。”她扫了眼,那些目光里只有赵启怀和孙篱的带了稍许关心,而其余人完全是看好戏的状态。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行至丹凤门,叶栾赫然看见陆峥旁边蹦蹦跳跳,兴奋地朝她招手的人,可不就是袁明焕么? 还没打招呼,陆峥在一旁嗤笑道:“这毛头小子好生无脑,多亏了我及时发现,不然你这个主考官怕是当不成。” “什么?”袁明焕瞪大了眼,手无足措地要向叶栾解释,“我不知道你当主考官啊,要知道的话,岂敢寻你?” 一个举子寻这次省试的主考官,企图徇私嫌疑还嫌不够大?叶栾明白过来,向陆峥拱手道:“这么说,多谢陆将军替某保守秘密了。” “那可不?他第一个问的就是我,我一下就明白过来。”他豪气地拍了拍他自个的胸脯,一脸骄傲。这回轮到袁明焕嗤笑了,武将不识文,压根就没听出叶栾语气里淡淡的调侃。 实际上,本次考试本就由叶栾全权操控。袁濂倒台后,她仅位列侍郎,但在京官心中的地位悄然升高。能以企图徇私之事扳倒她的人,可以说不存在。 这不仅是沈绥替她争取到的机会,也是皇帝自己的意愿。他发现了她与沈家关系的不一般,发现了她的才气和热血,那日含元殿上的捍卫不可能让他不触动,毕竟他已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臣子。 叶栾不拆穿,看见老友总感亲切许多,笑了一笑,问他:“吃过早饭了么?” 这般笑意如同山涧淙淙流淌出的清泉般沁人心脾,平楚县里,她何时露过这般真心的笑?袁明焕蹭的脸一红,接着肚子就叫了起来。 “不可出去太久,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啊。”陆峥揉了揉鼻子,两手叉腰。 “可不晓得嘛。”袁明焕拉起叶栾肩膀就跑,风呼呼地吹,他的心跳得也格外快。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听说永昌坊的饭菜最可口,昭国坊大雁塔下的水墨最有灵。我们一起去吃吧。”一路走,袁明焕一路跟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对长安城所有的好奇与热情都表露无遗。但他没有提关于平楚县的只言片语,叶栾也没有主动询问。 店里小厮将长帕往肩上一甩,忙忙迎上来殷勤问道:“二位吃点什么早食?” “小粥咸菜即可,你呢?”叶栾淡淡问向袁明焕,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与叶栾对坐,问她:“这间铺子的糕点最有名,你吃过吗,”不等叶栾答复,自己就兴奋地扭头对小厮道,“千层糕和透花糍各捡一盘。” “我不喜甜食,两盘未免浪费。”她提起茶壶倒了半杯,茶色犹如洗过衣裳后被染色的水,几根粗梗茶叶在泡沫里浅浅打了个旋,而后可怜巴巴附着在杯底。 “你不喜欢?”袁明焕颇为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算了算了,跟她一样的,不要糕点了。” 他提起茶壶给自己满了一杯,一瞥这茶色,顿时皱起眉头,又闻了闻,道:“这是陈茶啊,搁置得未免太久了。光闻着,就好像有一股子潮腥味,对身体不大好。你别……” 袁明焕抬起头让叶栾别喝,只见她杯弦刚刚离挨唇,细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握着杯子,莫名地瞧了他一眼。 他有些惊讶。以为叶栾现今步步高升,吃食上肯定也不会亏待自己,山珍海味吃惯了,哪里还咽的下市井里粗糙的茶水?没想到,她好像不在乎这些。 他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都说长安繁华地,容易迷乱人,好在叶栾没有改变。她还是勤恳少语的叶县丞。 饭桌上因为找不到话题,袁明焕颇有些坐立不安。等想到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发现叶栾面前的碗已空,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看他将如何一筷子一筷子地把碗里的清汤寡水扒拉完。 “这么快?”不好让别人等,叶栾却说不急。他想起了什么道:“你在平楚县的时候也是这样,忙了就忘记吃饭,吃饭的时候也吃得极快,跟有人追你似的。礼部很忙吗,有平楚县县丞那么忙?” 看来他是一点不清楚宫里与地方职务间的区别,叶栾用手慢慢地挪,让分开的筷子挨到一起,“现在你对大明宫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又好奇,这是正常的。但道听途说不能代表自己切身经历后的感受。等你能过走入朱雀门或者丹凤门时,你便晓得了。” 袁明焕抿抿唇,端起碗一鼓气喝完,定定看着叶栾,道:“三日后我定当蟾宫折桂,叶侍郎,你且瞧着!” “好。”眼前稍显稚嫩的脸,透出一种令人意外的坚毅。叶栾稍感欣慰,这热气腾腾的少年气没有丢失。 出来时,两人又说了许多。袁明焕问个不停,叶栾耐心替他解答。比如陆峥是个什么官,比如礼部公房在什么地方,以及皇帝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了,翰林院旁边的太液池是什么模样…… 把人送回昭国坊后,叶栾匆匆赶回,行至狭长公道,一鸾轿相对驶来。宫中可坐此鸾轿之人只有淑妃陆璇了,她默立一旁让道,不想轿辇堪堪在她面前停下来。 帘幕拉开,露出她的半张脸。她瞧着叶栾笑,眼睛眯得狭长。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第41章 陷两难 回到礼部后,重新摊开举子名册,叶栾顺利找到了陆璇提到的五个人名。她吁出一口气,提起笔来,在这些人的名字上划了根横线。 陆璇已明确告知她务必让这五人通过省试,假使这五人中有人不过,甚至全军覆没,叶栾也不得不给他们开后门,使之同列贡士位。而所有的举子家底,叶栾早已摸了个大概,他们的父母宗族或多或少与陆家有关。 有一个叫作吴青央的,陆璇点名指姓,由他来当状元。 叶栾紧紧抿着唇,一遍遍回响陆璇在轿辇中对她的发号施令。她羽翼未丰,而陆璇蛰伏多年,论什么,她都无法与陆璇抗衡。袁濂既死,陆璇犹在,且她的野心愈来愈不掩。 叶栾闭上眼后仰,脖颈拉出纤长的弧度,上半身都陷进椅背里,手臂垂落两侧。饶是侍郎又如何,今朝依旧要听凭摆布,让自己生生沦为野心勃勃之人踏上权力顶峰的垫脚石。 不过,不再像是从前无力与挫败感。她想到了册子里的那些名字,那些举子们和她当年一样意气风发的双眸。她要给这些人公平吗?还是因为被胁迫,不得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天后,沈绥就要离开这里。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之所以在长安城少有被为难,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沈绥。马上,她就要独自面对一切藏在黑暗中的陷阱,就像她在岷州时一样。 手渐渐握成拳,她起身,手肘撑在桌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名字,好像出了神。 “侍郎?”孙篱走近,歪着头唤了她一声。 叶栾抬眼看他,那双眼,亮得惊人。孙篱心下发怵,咽了口唾沫道:“酉时了,不如我们去吃饭?” “我不去了,你们去罢。”孙篱得令,转头就向后面坐着的一干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纷纷起来奔向堂厨。 礼部公房里只剩下她和赵启怀,要不是他立在她的桌案前出声,叶栾都没察觉到人又走光了。 “什么事?”她捏着袖口,慢慢磨起墨来。 “家中出了事,”他微微叹口气,欲言又止,“发妻回岳父岳母家了,我家囡囡,我可以暂时带来礼部照料吗?她向来乖巧,必不会惹出事端。” 拈笔,沾墨,她知道赵启怀不是那种不愿做事就找各种理由休沐的人,语气略带疲惫道:“那你回家去照看孩子罢,俸禄一天也不少。” “不不不,”他急得摆了摆手,“礼部事务忙,某怎肯随意离开?” 叶栾终于停下了手头拿笔吸墨的动作,抬眼看他,笑了一声,“谢谢你,那留下罢。” 吃饱喝足回来之后就开始打盹,有的来回走动,有的轻声说话,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坐在为首的叶栾。 她有她无休无止的忙碌,周遭三寸的地带都安静得压迫人。他们不愿意靠近正处于劳碌中的她,她的勤恳像照妖镜一样能让他们清晰看见自己的插科打诨,但他们仍坚信了自己没有错。 大厦将倾,猢狲散去,为王朝卖命终不过是徒劳。他们弄不清楚叶栾到底在想什么,她在浑水里扎的最深,看得不是最清楚吗? 手腕突然传来一阵阵刺痛,连带着整只手都不停颤抖。笔“啪哒”一掉,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 她弯下腰去握住手腕,努力按住了克制颤抖,痛楚让她额头微微渗汗。这不是第一次了,叶栾告诉自己说,马上就好了。 桌案挡着,还没有眯眼打盹的人根本看不见她在干什么。颤抖渐渐平息,力气好像终于耗尽,她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睡梦中,有人在扯她的衣角。力气不大,她却一惊,心连着乱跳,霎时睁开眼。 那是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女孩看着叶栾,脚步踟蹰,欲言又止。“你是赵司务郎的孩子?”叶栾很快反应过来,坐正了,把一沓沓竖着拿起来,就着桌案打了打。 “嗯!我叫赵柠语,阿耶说,多谢了侍郎大人,我的病才得好起来。” 叶栾唇角轻勾,看了赵启怀一眼,他此刻也很忐忑她的反应。叶栾正色道:“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是你阿耶。” 赵柠语脸一红,眸子里一下有了水光。看了赵启怀,又看了看叶栾,觉得当高官的人也不全然像街坊说的那么威严无情。 “会裁纸吗?”把小丫头呆在这里多有局促,正好这里有些事情可以交由她来做,以免无聊 。 “会,我还会剪纸呢,是阿娘交我的。”赵柠语抱住叶栾交给她的纸,提到她阿娘,表情激动,不过马上就松懈下来。别人家的家事,她并无兴趣过问。 似犹豫了会,才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道:“那便最后不过。去你阿耶那里,让他教你究竟是怎么个裁法。” 最后交回她手里的纸,已被裁得整整齐齐,边沿锋利干净。其实她能不能裁好都无所谓,叶栾只是想有个由头,让小丫头在一堆及冠男子中尽量自在些。但她做的很认真,可见赵家家教不错。 夜深,想走的都走了。赵柠语还在时不时帮叶栾磨墨,给她添茶。赵启怀看赵柠语难得这么有兴头,发妻不在家中,想到他娘对发脾气发妻的模样,他回家的念头歇了歇。 “扑通”一声,还有隐忍的哀嚎。叶栾起身向窗口走过去,袁明焕已经站好,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你们……怎么进来的?”不止袁明焕,他背后还支出来个头,眸子亮闪闪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怀绪。 这俩人如何撞在一起的?叶栾看他们灰头土脸的阵势,心里哭笑不得。 “在长安这么呆着等考试,总感觉不太好,身上带的钱两也快花光了。我就寻思当个教书先生,省试结束后还可以继续挣钱不是。你把我送回昭国坊后,我就去打听哪家需要教书先生,这不到了晋昌坊,一来二去,三言两语,一拍即合!” 叶栾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把怀绪拉出来问道:“他顽劣也就罢了,你跟他一起?” 袁明焕一听就不高兴了,刚要出声反驳,被怀绪幼嫩的童嗓打断,“我问袁阿哥他的西席是谁,他说是当朝京官里最威风的礼部侍郎,我说好巧,我的西席也是。” “我们来看你啦,欢喜吗?”怀绪扯着她的衣角,已经九岁的孩子饱读诗书,通透懂事,不难讨人欢喜。 叶栾把他拉进公房,对一脸无措的赵柠语招了招手,道:“你们一般大,应该能玩到一块去。” “我们早就见过,柠语妹妹生病那阵,我还去看过她。”怀绪歪着脑袋对叶栾说话,没注意赵柠语已小步跑回了自己阿耶身边,揪着他的衣襟,脸颊通红。 叶栾在收拾桌案上的东西时,怀绪突然心血来潮道:“叶阿兄,你考我功课吧!” 男孩子总会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表现得英勇聪慧,不知是不是就像这样?叶栾但笑不语,道:“只背书怎么行?这些日子里,你可有锻炼自己的体魄?” 怀绪面上一丝羞窘,道:“沈阿兄事务繁忙,来长安后我就没练过武了……但是,我自己也不想习武,那么累人,”他笑得讨好,“像叶阿兄一样学识渊博,就很好啦。” 叶栾微微敛眸,想到他真实的出身,直言道:“不可。就算是我,也会武。所以你如果想变得比我更厉害,不仅是书籍,也必须会武。这样就能够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知道了?” 怀绪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惊喜道:“叶阿兄会武?我要看!我要看!看了叶阿兄的英姿,我马上就回去好好习武!” 叶栾一抬头,扫到赵柠语和袁明焕同样饱含期待的眼神。 “礼部是文官所在地,没有兵器,你们要看赤手空拳的么?”她轻声无奈地说道,但瞅见孩子们失望黯然的样子,兀自叹了口气,到庭院中折了树枝。 许多招式记不得,她握着树枝,在平地上缓缓挪步寻找那份熟悉感。 云歇雾霁,一丝月光从乌云中漏出,水一般泻在庭中枯树上。突然一阵利风刮起,是叶栾手中的树枝化身为剑矢破开空气。 动作流畅,身姿伶俐,她跨步画圈,带起一阵风掀起袍摆,枝条划甩,不堪重负般刷刷作响。那破空之声与衣袂翻飞之声,让人恍惚,怎么也想不到平日瘦弱的礼部侍郎,竟会有这般英气逼人的模样。 夜色沉沉,明月来照,中庭树已花白。 一旁廊下的沈绥默默看着。他让她有空来看他,结果忙了一天,边忙边等,不见半个人影。无妨,那就他主动来罢。 这舞剑的模样,依稀与几年前的女孩重叠。但这时她已改变了太多,那枯枝指处,没有愤懑,不再热血腾腾,冷辉包裹下显得超然淡漠,周遭一切与她无关般。 突然,手腕剧烈疼痛,树枝落地。她及时将手背过身去,微微含了笑,问目瞪口呆的怀绪,“可看见了?” 怀绪忙不迭点头,袁明焕深吸了一口气,为她抚掌。暗处的沈绥分明看见她的手好似抖了一下才丢掉树枝,微蹙眉头,他走了过去。 “沈都护?”叶栾看过来发现了他,侧了侧身子。不过沈绥还是看清楚了,她的手抖得厉害,脸色泛白。很痛吧,还在若无其事地硬撑。 “叶大人,麻烦领我去看一下试卷如何了。”礼部的人都知道主审官今晚会来查,但没有一个人愿意等。但来者为何是沈绥,赵启怀并不奇怪。怀绪见着了沈绥很是高兴,但怕自己打扰到他们办事,便跟着赵启怀,准备直接回晋昌坊了。 袁明焕不明白官场秩序,挠了挠脑袋也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无话。叶栾推门进去,往前走了不到几步,背后突然一声闷响——门被关上了。 第42章 落梅风 还来不及回头看,身体已经被人从背后束住。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叶栾耳畔,两人贴得那样紧,叶栾甚至可以透过衣物感受到他的温度。炽热,但不烫,就此让人昏昏欲睡。 “都护不是说来看试卷么。”她偏过头,嘴唇擦过他的下巴,胡茬已经没有了,那里又是光滑一片。 “不,来看你。”他不容置喙,低下头,额头挨着叶栾颈窝。 猫儿似的轻蹭了蹭,那里一阵暖融融的痒。打横将她抱起,怀中人轻得不像话。他把她塞进床铺里,语带愠怒,“今天吃饭了没。” “早上吃了。”声音也小,明显是没底气了。她身子下移,要将自己的脸藏起来。 沈绥不许,将被子扒开,抱着她的力气之大,让她咬住唇,却不吭一声。 男子懈了气力,手指轻按住她的唇,让她松开牙关。然后自己垂下头去。好像有滴滴苦涩淌过心扉。 “我在这里的时候,你饭都不吃,等我去了陇右,你会照顾好自己么,嗯”他语气压抑,让叶栾心里也微微一疼。 “叶栾知道了。”她伸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沈绥低头,亲吻她的脸庞,连同那紧闭着,因他的触碰微微颤动的眼睫。蜻蜓点水,意味深长。 叶栾开始浅浅喘息。 他的手还在熟悉她的身体。 一寸一寸,都要烙印在心尖。 身体上的触感那么突兀,她清楚地知道正抚摸她的这双手,哪里长了茧,哪里的掌纹最密集,哪里有难以消除的伤痕。 她知道这双手充满力气,因为曾亲眼看到这双手握紧了刀剑,在狩猎场上意气风发。她也知道他手里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比如他拿起针线绣一朵白海棠的时候,又比如现在。 这是一双上位者的手,可以呼风唤雨,领导千军万马,却唯恐伤了自己分毫。 她睁开眼,偏头看见纱帘上流泻的碎光。迷离绚丽。 沈绥叹息一声,放开手,把她裹起来。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孩子睡觉。 叶栾着实累了,即将坠入睡梦中时,她好像迷迷糊糊听见沈绥说: “长安今年的春天,特别冷。” 早晨醒来,旁边的沈绥早已不见,但被窝里依然温暖。床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只小瓷瓶,她伸手拿起来,瓶下压着张字条,“每日一抹,发痛时再抹,手腕用”。 她握着瓷瓶和字条,手微颤,而此刻并不是因握笔太多而发作。她将自己圈了起来,蜷缩起紧靠墙角。 多少年了,她孤身一人。 鲜血、尸骸与哭嚎,无一时不活在她的梦里。为叶家正名,为自己心中不改的一点赤忱,她研习诗书,看倦了人间血腥,扮男装,从地方,走入长安。 走入长安,最危险的权力地带,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甚至有一双眼睛,在她年幼最热烈时,就默默关注着她。 此刻,她无比感激自己发现了他。被磨折太久,人世间再微小的善意也能不动声色地将她融化。但她清楚,沈绥对她,绝不是展示善意那么简单。 梳洗后回了礼部,将考试用物品一一核实过,又同翰林院与政事堂的人去查看考舍。没注意时间,从考舍里同学士们交谈出来后,甫一抬头,发现天又暗了。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是担任参知政事的曹岭,他一脸热络道:“忙到现在都晚上了,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后面一干人起哄,他们还没见过这位清隽俊逸的礼部侍郎喝酒的模样呢! “走着,平康坊去!”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他们开始兴奋起来,官员形象尽失。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长安城里的男人们最流连忘返的温柔乡。那里红袖招展,鬓影衣香,女子们不仅生得美艳,也甚通人心。 叶栾抿了抿嘴角,作揖道:“明日,某还得去考场。各位大人,有兴致便去罢,恕某不能奉陪。”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曹岭对天一个白眼,他跟着起哄也就是纯粹好奇叶栾去到那种地方后的反应罢了。 “要我说,去平康坊枕玉臂,亲芳泽,不如挨着叶侍郎,光看着,也怪令人享受的。” “叶侍郎平日里都不与我们碰一下,更别说搭肩勾背。是为谁守身如玉呢。” “哎呀,平康坊里的女子哪里比得上……” 有人说笑,有人听不得这些俚语,早就离开,有人光顾着看好戏。这个国度民风本就开放,但始终透着股逼仄的糜烂。有特殊癖好的高官权贵,豢养娈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话已露骨,叶栾腹中翻滚。甩开曹岭的手抬步离开,一道声音传来。叶栾眉头一皱,想呕吐的感觉更强烈了。 陈弥,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各位大人,请注意言辞!”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好像当真在为她说话。叶栾瞥了他一眼,他刚好向叶栾看过来。 “叶大人哪里不舒服。”他嘴角有笑,慢慢朝她走过来。 叶栾仍站得笔直,冷冷道:“多谢陈舍人,某无碍,不打扰各位了。” 回去的路上,叶栾捂着自己的小腹,一边忍受着不适,一边想陈弥靠近她时的笑容,太诡异,太阴狠,像湿地上蜿蜒爬行,正吐着信子的一条蛇。 这份不安感,令她全身都警惕起来。 穿过宫道,拐角处忽然望见一行人。她本可以坦荡荡走过去,行礼便好,但看见其中一个人的脸,脚步突然停顿。 接着,那个人旁边的人对他笑,精致的侧脸出现在叶栾视线中。大周唯一的公主,李宜鸢,向来高贵矜娇,目落之处总是漫不经心,此刻正挽了旁边的男子,饶有兴致地说笑。 叶栾扣着砖的手指不自觉带了力,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怎么,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没关系,我这就挽着你。” “沈都护,”她微叹口气,但语调格外轻盈,“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我不会对你做那种事,这叫心有灵犀,知否”他当真挽起了她的手臂,那手渐渐下移,顺带握了她的手。 “十年前叶家覆没后,圣人便降下了谢家与皇族结亲的旨意,谢禹舟与李宜鸢,都是白纸黑字的婚姻,”他知道叶栾对谢禹舟无意,但他们青梅竹马,多少令沈绥自己有了芥蒂,“当年谢禹舟为叶家求情的话不是没有分量,即便没有李宜鸢出面,圣上多掂量半天也会甩谢家个颜面,好叫他们更尽忠效力。” “结果李宜鸢偏偏要出来争论,这下好了,圣人觉得自己龙威被触犯,干脆把谢禹舟发放去了河州。外人不知道的,都当这是段公主与驸马的佳话。” 沈绥弯腰,就着她散下来的发丝轻挠鼻端。有香气。他闭着眼睛,微弯了嘴角,像偷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也不愿让人发现一样。 “竟是这样的……”叶栾把自己探索的目光藏得很好,不过谢禹舟的眼神四下里无主飘荡,终是注意到了她。 叶栾一缩,脚步后移差点踩到沈绥。将他握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一反握,拉起就跑。 叶栾不见了,她在躲谁。谢禹舟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柔软娇小,视线再缓缓上移,看着李宜鸢的面容。 她和叶栾,无论面容还是品性,一点都不像,一点也不。即将成为自己的妻的人,是眼前这个高贵的公主。而年幼时与他定亲的叶家女孩,那个说会一直保护他的人,叶馥羽,早已死在河州的瘟疫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叶栾拉着他,像年少时一般飞跑。春风带些寒,扑在脸上却并不刺痛,反而扬起发丝,说不出的畅快。 她握紧了沈绥的手,虽看不见他,好在能感受他的温度,知道他就在身后。于是,叶栾忘记了书舍里那一干人等的狎语与嘲讽,忘记了陈弥不坏好意的接近,忘记了谢禹舟轻易的妥协。 叶栾跑得当然没有沈绥快,他慢了脚步默默跟着她。出了宫道,沈绥被她拉入角落。 她上前一步,他后退一步,后面抵住了墙。叶栾抬起双臂,撑在他身后的墙壁,轻轻喘气,“不如以前,跑不快了。都护今晚,回晋昌坊吗。” “临走前当然要回去收拾东西,再见见阿耶。”说到沈裕章,不难听出他语气里的遗憾。他们都太久没有回去了。 沈绥弯腰,看着她道:“假如叶侍郎想让某在今晚留下,某倒也乐意。” “不,”她拒绝得果断,正了神色,“我同你,我们一起回去罢。” “明日祀时开考,我不必着急。眼下天子卧病,群臣慵怠,再不可劳累沈丞相他老人家。你天不亮就要启程,这天过于寒冷,若无人相送,怕是从长安西行的一路上,心都是冰凉凉的。” 沈绥一怔,望进她澄清的眸子里,竟没缓过神来。叶栾她自己太懂得这种无论离去还是归还都孤身一人的难言心酸。而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有了彼此,叶栾不想让他,像她那么轻易被忽略,她要做为他送别和迎接的人。 让离开,都有了归来的意义。 他心中触动,抚住她的肩头。其实,她与他究竟有点不同。即便她不为他送别,沈绥亦不强迫自己生怨。 因他知晓,从别后每当回首东方,都能幻想到金碧辉煌的大明宫中,丹雀门内,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礼部时刻操持,为这个国家尽忠效力。那么,他守卫疆土的信念只会更坚不可摧。 “好,我们回家。”沈绥说。 当晚,沈绥和叶栾回了沈府。沈裕章坐在厅堂上位,远远看二人相携到来。他了然于心,默默收拾棋局,只得轻叹一声 。 叶栾恭敬行礼,“丞相大人。” 沈裕章摆摆手,面对这个昔日好友的女儿,又是自己半个门生的礼部侍郎,他确实满意,但忧虑还是太多,“你们在宫里也忙累了,去歇着罢。沈绥,你留下。” “是,阿耶。”叶栾离开前看了他一眼,沈绥对她笑了一下。长辈面前如此这般,饶是叶栾,也不由得耳尖微红。 沈裕章咳了一声,扭身去捧茶,奈何手抖怎么都捧不稳。沈绥见状,起身打开茶盖,将茶杯递到他面前。 沈裕章不接。任沈绥就这么佝着身体,伸长胳膊,足足立了一炷香时间。 他在用无声的坚持,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从小兼文兼武,扎马步一类的基本功也不曾少练,却并没有大多习武者的血气腾腾,易骄易燥,在某种程度上,他冷静,也冷漠得可怕 。 沈裕章这才发现自己很少关注他的年幼时期,对眼前这个儿子了解甚少。成日忙于国事,直至他母亲离开人世,才惊觉自己在忙碌之余,忽略掉了本该最宝贵的东西。 若他母亲在世,是否赞成他的选择 沈裕章一把拿过茶杯,放回桌上,茶水一阵激荡湿了他的袖口,他只顾得气得喘气,无所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斗胆求收藏,不胜感激。 第43章 潜别离 “我知晓你心悦她,但,年轻人分分合合总不是稀罕事,你能保证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如果不能,你现在做的这些事,特别为了做的,都迟早会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阿耶可知晓,”他垂眸,语气保持着身为后辈的恭顺,但腰板挺直,自有一股傲气,“儿子从小就先心悦叶家的馥羽姑娘?” 叶馥羽与叶栾,本就是同一个人啊。他竟从小就喜欢那家的孩子,这时间之长,不难使人确信还会延续下去。 “那么你,是否要娶她?”沈裕章嘴角下抿,面容威严。 “当然。”他倒是回答得自然。 沈裕章干笑了两声,皆是讽刺,“她的身份棘手,你要娶哪个她被诬陷为叛贼叶家的的早逝独女还是当朝礼部侍郎你能恢复她的身份吗?你能帮助她洗清叶家的罪名吗?你自己的事情都没做成,陇右与长安甚远,你如何照看她帝王三公,权谋生杀,允许你们接近吗!” 他一下说了许多,气到急处,每一声都嘶哑而高亢。这话语,每一句都如铁钉,由毒辣的长辈牢牢钉向自己的心。 “阿爷。”片刻后,他无比郑重地唤他一声。 “命途叵测,宦海诡谲,我在沙州十年,多次被逼至死门关。是叶栾使我活了下来,是立誓要找到她的决心支撑我离开河州,否则现在,您看见不过一具棺椁罢了。” “放肆!”他说话太大胆,提到“死”字上,沈裕章忌讳地喊了声。 “所以,能使我活下去的人,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感谢她多少坎坷荆棘,我们早已不畏惧了。我与她,”他抬头,那目光里的坦白,让沈裕章考虑到自己是否太自私,“我们是一心的。” “罢了罢了。”他抚住额头,摆摆手让他离开。 沈绥站起来拍了拍袍灰,对紧锁的雕花门道:“李管事进来罢。” 等沈绥洗漱完毕,经过叶栾住的厢房,那竹篾纸上还透着微微光亮。他推门进去,便看见桌上一支蜡烛,以及坐在蜡烛旁的两个人影。 怀绪转过头,紧张兮兮的,对他直做噤声动作。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弯腰瞧她。烛火微黄,温柔地洒在她半边侧脸上。此刻的叶栾,单手撑住腮帮子,闭着眼睛。 怀绪在纸上写道:“有个问题,袁先生说不出,就来问叶阿兄。我还写着,就睡着啦。” 沈绥点点头,示意他出去。怀绪也不敢吵了她,关上门就溜远了。 沈绥将人轻轻抱起,置于被衾内。她呼吸向来轻,也不知这回醒了没有。默了片刻,沈绥转过身,轻声去到里间洗漱。 叶栾睁开眼,抓住身上的被子一角,凑近了鼻尖。有草木灰和皂角那样耐搓打的沧桑的香,也沾染房中昂贵熏香的冷冽,他很少睡在这里,因此被衾上没有他的味道。 许是困极,没有等到沈绥,她真睡过去了。 身后的床铺缓缓塌了一块,沈绥坐在床边,没有看她,目光凝在脚边的月光上,不知在想什么。 风凉了,沈绥感到寒意,将手伸进被窝,很暖和。他知道叶栾在他身旁,只要他一转身就能拥住她。这屋子,总算有了些人气。 叶栾背对着,沈绥把手搭在她肩头,似乎是想将他翻过来。但他突然收回手,连劲都尚未使上。他不想把她弄醒。 沈绥脱了衣服躺进去,往下移了移,脸庞贴着她后颈,像汲暖的孩子。如果叶栾这时候醒来,转过身看他,会发现他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像被什么拨动了,一直触动到心扉引起震颤。但表面上化为了了,只是眼神从未有过的深邃,像无数星子洒满的夜空。 一夜未眠,等到外面铜锣声响,沈绥起来便穿衣。 没再看还睡着的人,他轻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把东西都轻点一遍后,他早饭也没吃,径直翻身上马。有随从恭恭敬敬地问他:“都护大人,是否即刻启程?” 沈绥望向远方,远方是长安百余座街坊之间被无限拉长的道路的终点。他骑马行进,视线划过一旁夹道,瞥见一处袍角。 他再看一眼,那处站着的叶栾正牢牢盯着他。 叶栾忽然笑了,沈绥面无表情,只是眉头一抽,勒停马,向她快步走过来。 随侍们也看见了叶栾,心道她来干什么,难不成给都护送行?眼见沈绥已自己下马去,还按了她的肩头,把她推到巷子里面去,他们看不见,也不好说什么。 叶栾把一个红色的三角符塞进他手里,不等他看到底什么,就抓了他的手合上,只管把灵符攥在手心。 “你信这个?”叶栾是个文官,素喜写实风格的古文,世上有无鬼神,她应该很明白。 “不信鬼神,求一份心安罢了。有时候,神灵存在的意义并非为世人真正降下福祉,而是在踏入危险之前,请求神灵代替自己表达关怀,多求些妥帖。” 她说得无波无澜,但沈绥知道承明寺的符是很难求的。 他从袖子里拉出来一张纸条,叶栾伸手接过时,那纸条上还蕴着他的温度。“要是你走了,我又没来,这物事岂不废了?” 他眼角因笑意微合,睫羽紧贴,那眸色衬得更深了。只是他漫不经心答:“本就无聊时写下的,左右你不大能记住公事以外的事情,这纸条,记得贴自己桌案上。” “好罢。”她头微微一低,沈绥仍含着浅浅的笑看她的动作。将纸张对折再对折,然后送入袖口,这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落在沈绥眼里,也觉得自己无比被珍视。 叶栾再抬眼时,与他眸光一撞,不由得偏过脸道:“你这样直愣愣看着我作甚?” 她注视人的目光素来有种不折不扣的认真,此番不经意的情态倒使人软了心肠。沈绥捧起她的脸,在额头点了一下。 “陇右总不太平,驱除外敌,平复内乱之际,希望你以自己身体为重。恐战事燃起,大周与陇右将被切断,书信能少则少,不然空费期盼。即将归来时未免舟车劳顿,可不必着急回长安,赏过河西四郡,寺塔石窟与壁画,再回来不迟。” 心里淌进些甜,丝丝绵绵地勾扯着人。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就快走不了了。 “要游览河西四郡的话,需与你一同。陇右道是不同于关内道的恢宏壮丽,玉门关外的垂柳和敦煌的飞天乐舞,我都会带你看遍。” 他忽地伸臂揽住她,动作很快,勒得她感到疼,只一下他便撒开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巷子。 叶栾站在原地,她闭了闭眼,听见墙外骏马因缰绳骤然勒紧发出的鸣叫。 “叶侍郎?”孙篱手拿试卷,在她眼前唰唰地扇。今天的礼部侍郎,眼睛注视某处长达半个时辰,没动作没表情,让人有些……发慌。 叶栾皱了皱眉,扭头看到试卷,道:“搜查过了?” “无夹带无身份不明者,给。”说罢,往叶栾怀里一塞,监考的事不归他管,兀自打了个呵欠,就回去睡回笼觉。 叶栾随意一扫,跳过袁明焕投来的锃亮目光,抵达某个人脸上时,她眼尾一眯。 好生面熟,似乎是上回在陆璇轿辇中见过的那位男子。那时虽身体不适,神志尚且清醒,记得清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 她嘴角动了动,随即站起来同其他考官分发试卷。 经过袁明焕时,他竟大胆地伸手牵了牵她的衣角。叶栾顿住脚,一瞥过去,袁明焕笑得露了牙,又缩了缩脖子不敢让别人看见。 各举子们低头勤耕,叶栾在考场上轻轻踱步,有意走至那男子身边,低眼便看见试卷上的姓名——吴青央。 吴青央,吴中书家不受宠的庶子。那个即将会成为状元的人,原来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第44章 入蟾宫 笔与纸摩擦的声音,仿佛是动物正啃食植物枝叶。 危险环环相扣,步步逼近,所有的预兆都好像在显示某一天必然来临。 她回到位首坐下,空闲时间多,便拿了笔记小说的集子来看。正看到某处,忽地被一声唤弄得抬起头。 “哎呀,笔掉了。”他不咸不淡地说,没有一点自己要去赶忙拾取的意思,眼睁睁看着拿笔仿佛生了灵性,一圈一滚,到了叶栾脚边。 眼下,这个考场的举子们可都看着这一幕。 叶栾放下书,低腰、勾手,走到他旁边把笔放下。怎么说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平淡得出奇。 这显然不是故意掉笔的人,方筠希望看到的。这个礼部侍郎好歹说句话什么的吧? 他察觉到某束热烈的目光,顺着看去,袁明焕咬牙切齿地对他比了个砍头的动作。 接着另外一个考官假装咳嗽,两人霎时收回了眼神交流。 袁明焕此人活泼爽朗,方筠和他还是有些交集的。那小孩子行为,他根本不认为有放在心上的资格。 叶栾还没走,在检查各举子在试卷上所填的姓名籍贯。他不着痕迹地偏头,这才静距离看见她的颜。 低眉,不语。淡淡的光,晕在她如瓷的脸颊。 看起来雅致又清冷,不像很好欺负的样子。不过这种人,能在官场活下去,年纪轻轻还坐到侍郎之位,除了她自己的能力,不可能没有别人撑着。 啧。一个男子,靠皮相?跟那个吴家的吴青央有什么区别? 此后的事情便很奇怪了,时不时有叫叶栾帮自己磨墨的,有麻烦她寻支新笔的,也有说宣纸不够的。 她拿着物什停在那些个举子旁边,有些人竟搭起了与考试无关的话,她一概不做回复。最后只是与翰林院的考官耳语了几句。 这里是礼部南苑贡院,在礼部尚书相当于不存在的这段时间内,可以说早成叶栾的地盘了,考官只好依着她,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难堪地撇撇嘴。 叶栾转身离开时,考场里的叹息声似可耳闻。 举子们相继交卷,走出贡院。神情爽朗的年轻人们勾肩搭背,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 “这回终于见到真人了!我看她从前的文章措辞犀利,又素闻在地方任职时雷厉风行,奇法迭出救了逢旱的平楚县。以为是长相唬人的大汉,结果!”他激动地拍手。 “坐着不动也赏心悦目,偏偏看书时的神情认真极了,好像美丽得不是故意一样。其实我早就写好了,就盼她再来一回,结果没等到,可惜得紧。” “真遗憾不能跟她发生些什么,要是她家有妹子,等我高中了就娶,没有就找个跟她差不多的。” “你滚去下下下下辈子吧!”袁明焕冲过来揪住那个大放厥词的人的衣领,二话不说就举起拳头狠狠揍,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眼窝。 叶栾的事迹永远是举子们最热火朝天的主题,也许是当朝太缺乏这样的人,以至于稍有不同就被奉为了不得的人物。 方筠是这么想的。 她并不觉得叶栾有什么好,才能高的人多的很不是吗?只是他们没有叶栾那样被推崇起来的好运气罢了。 方筠对那里的混乱冷笑,扭头看见一身光芒中晃动的红色官袍。红的刺眼,那是高官位的象征。 叶栾淡淡走过方筠旁边,将手搭在袁明焕肩头,用力一扳让他回头。 “怎么回事?”袁明焕的脸还红着,见了她,眼眶也开始红了。 被打的人脸上青红相接,还哀嚎不断。她见此,知道了事件严重性,对袁明焕冷声道:“随我过来。” 叶栾关上门,也不急着问到底是什么事,而是将烧好的水倒进茶壶。雾气腾腾,书籍牒状占了大半的房间里,稍微变得有些暖和了。 “你不问是什么事吗?”气消了,还恼着,袁明焕按捺不住地问。 “我都听见了,很感激你为我出气,”她把茶壶抱在怀中轻摇,“不过他家是洛阳的显贵,此番打下去不易处理。交给我就好了。” “啊?”他惊讶地从站起来,手无足措,“要是我知道他家不好惹,我就……我就该晚上捉了他进大麻袋里再打。” 叶栾不禁莞尔,道:“快些回沈府罢,怀绪等着你授课。过几天还有策问,恐生事端,你好生准备。” “知道,”他看了看叶栾静雅的脸,不敢太明目张胆,随即滑向她握着壶柄的手,“那,你会来吗?” “不会,到时都是政事堂的宰相们提问。”手臂微微一抬,茶水成股从短短的壶嘴淙淙流下。 他一下子从躺椅上站起来,那椅子嘎吱嘎吱地晃,握了握他自个的手道:“今年的状元,我一定当!” 叶栾的手顿下来,她抬眼看袁明焕。对方眼里神采奕奕,好像藏着束谁也扑不灭的火焰。 “非得当状元么?”她敛眸,注视白釉瓷杯里碧悠悠的水。 袁明焕不察,只是道:“寒窗苦读数载,谁不想一举夺魁?先不说我自己的小小心愿,就是为了侍郎你,这个状元我也得拼命取得。” “也许你觉得不至于,但对‘贡生’出身的我来说,‘状元’二字不仅是名号,荣誉才是它最重要的意义。我得了这荣誉,便没人敢再嘲笑我的出身……我也可以……” 说都没说完,他竟先脸红起来。不等叶栾说,他自己又极快速地道:“教训我的话,侍郎就不要说了,我现在去找怀绪了!” 她愣了片刻,微蹙起眉望着他跑开的方向。随后把自己锁在礼部,公房与厢房两地跑,又是半月过去。 茶水凉透,内侍的尖细嗓门让叶栾打开了房门。他正在那边廊下同某个文官搭话,那文官东张西望,看见她时眼睛一亮,手直接指向她。 “哎呦,叶侍郎,”内侍掐着兰花指过来,“时间打紧,大人们请您去政事堂评卷子呢。” “我这就过去。”叶栾说罢关上门,也不晓得是去弄什么。 内侍冲紧闭的房门翻了个白眼,鬼爪般的手在阳光下比了比,嘟囔道:“都护这一走,长安城里的癞□□都知道你失了气仗,还这么目中无人呢,给谁看?” 叶栾把凳子移到书柜下,抽出顶层最厚的那本,再拿出里衣窄袖里捂了好久的纸条。她没贴上去,而是时常贴身放着。 正要夹进书页里,突然又放回书,跳下来,把纸条重新夹在桌案上的书里。 如果不放在手边随时可以触碰到的地方,她怕会真的忘记。 咽了几口茶水,她推门出去,内侍还在廊下的长坐凳上,宝贝似的摩擦自己的手。 “公公还在这作甚,政事堂这时候挺忙的罢?” 这内侍原本的意思是自己亲自带叶栾过去,要她一声“劳烦”“多谢”,自己走前头,她灰不溜秋跟后面,好显出自己的风光来。结果这会,根本不着他的意。 气闷在心头,内侍再次不着痕迹地翻白眼,两三步走在了前面,道:“得,跟我走。” 中书省这边,曹岭一篇篇百无聊赖地翻着卷子,同旁边的中书令道:“今年和往年差不多嘛,平淡无奇,无甚出彩,但策问时出了个袁明焕和方筠,他们倒是聪慧得紧,也不晓得是祸是福呦。” “策问答得再好,策文写得再好也无用。把袁明焕藏起来得了,省得被叶栾发现,执意不肯委屈了人才,跟我们抬杠,”中书令对曹岭耳语道后半句,“娘娘让我这么做,你不便阻挠的话,光看着就行。” “这一篇,”谢禹舟抬头欲与他们商量,这才发现对面二人根本没看卷子,正悄悄谈论些什么,“吴中书?曹参知?” 忘记了。还有个身为翰林大学士的谢禹舟,不过他比叶栾好对付就是了。 中书令将试卷接过,匆匆扫了一眼觉得并无新奇,脑子里一回想试卷内容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不禁再看了一遍,曹岭也伸起脖子来瞧。 两人脸色都不好了。如果叶栾没有担任这次考试的主考官,他们可能要怀疑此文乃叶栾所作。 曹岭抓住糊纸的部分将要撕开时,另一双素白的手在自己眼底晃了下,那试卷就消失不见了。 叶栾拿回,看了眼字迹就知道是谁了。 “参知政事方才是要撕什么?评卷结果未正式揭晓前,不可去掉糊纸。” “这个举子的行文风范与你相似,我怀疑是抄袭,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如何查?”曹岭满不在意地嘿嘿笑了两声。 谢禹舟知道曹岭要干什么,要撕的时候,他没有阻拦,正是因为知晓这张策文无法给它的执笔者一个前途。 他们觉得这篇策文的文风和翰林院墙壁上的那篇肖似,没错。但实际上,并不像叶栾。他看过她几乎所有展示出来的文章,那解试里供人瞻仰的某篇,不过冰山一角,无法作为代表。 叶栾再不应声,坐到谢禹舟旁边,一篇篇策文拿出来看。 对面的人简直昏死过去,要不是陆璇提示他们其实是一伙的,他俩根本不想叫她。吴中书和曹参知此刻都有点纳闷,陆璇是怎么想的把这种人收为己用? “两位宰相,可对这篇策文有异议?” 曹岭眼睛一瞪,道:“难不成你还想让他当状元?” 吴中书走过去,一把将卷子扯过来,叶栾“诶”了声,抢不回。 他直接把糊条扯开,露出答卷人的姓名,随后拧紧眉头,道:“袁明焕?”他仔细看叶栾脸上的反应,自己有点难以置信,“叶侍郎,你当真?” 从始至终,参知政事曹岭都将中书令与后宫妃子间的利益关系看在眼里。他的权力在朝堂中已被削去三有二余,为保自身安稳,他一贯持中立态度,再也无心掺和这等子事,看到或听到了也都装作不知道。 眼见叶栾如此,心里倒升起几分唏嘘。说起来,亲眼见证叶栾从地方官吏升为礼部侍郎的,他也是其中之一。因而他对叶栾,还存了几分惜才的意味在。 吴中书见势不妙,推了谢禹舟往外赶。谢禹舟一反手握住他的臂,道:“中书大人何故赶我?那姓袁的举子最优异,当状元是理所应当的。” 叶栾起身对谢禹舟作了个揖,谢禹舟心里诧异地就要去扶,不料叶栾伸臂轻推,一路把谢禹舟推至门外,将关门时对他一笑,轻声道:“此趟浑水,恐污了学士衣襟。请回府休息去罢。” 甫一关门,里面便吵闹开。谢禹舟只零星听到一点,发现这果然不是自己能掺和进的事情。 “叶栾,你要为一个贫贱‘贡生’出身的人毁掉自己的前程不成?他策文写得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中书令的两撇白胡子微微翘起来,他一说话喷出气,那胡子便飘起,说不出的滑稽。 曹岭拍拍叶栾的肩,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乡下白丁家出身的,肯定特别怜惜他。但你毕竟不是宋太傅,没权没势的,当然不能像太傅偏袒你一样的。”他一语中的,还暗地里道出了另一件事:就算陆璇告诉你她要留下一些人,你也就仅仅是知道而已,无需使气力听话留人,更无法阻挠她。因为终审考官由中书令担任,只有中书令对陆璇而言才真正有用。 “两位宰相大人,某都知道,”不用抽糊纸,她准确无误地把吴青央的那份试卷抽出来,“但是,一个离题十万八千里,写了满篇香艳诗词的人就有资格当状元吗?吴青央是吴中书之子,这徇私未免太过明显。” 中书令一把拿了来看,心里有些恨这小子的不争气。吴青央从小到大虽说都没见过他几回,但他从吴青央母亲那里还是能听见一些称赞他的好话。一路过关斩将,名次总在前列,若此次省试发挥失常,至少考个进士都绰绰有余。他这样作答,摆明了是不想及第。吴中书心中,气愤更甚。 尤爱流连烟花之地,是吴中书最讨厌这个儿子的地方。他怕别人知道自己这个中书令跟那个登徒浪子有关系,父子间的情分愈发淡薄。若不是陆璇提醒,他还有这么个相貌上好的儿子,他恐怕都要忘了。 “目前太傅大人卧病在府,圣人不便处理事务。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望吴中书三思。”叶栾看着吴中书变了几变的神色,道。 他捋捋胡子,这还搬出沈裕章和圣人了,不论如何,在他这里一切好办。捉弄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就跟逗猫似的。 “行行行,”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边在旁边的牒状上书写,一边念念有词,“就当为了我大周的未来,为了天下寒士据此都有个念想,头顶的乌纱帽英勇就义吧,啧啧,多慷慨……” 那牒状上呈竖列依次写着:岷州平楚县、袁明焕、状元。 写罢,吴中书摇了摇脑袋,对叶栾道:“瞅瞅,满意吧?” 哄骗无知孩童般的语气。得意洋洋,藏掖着讽刺。 曹岭说得没错,她不是沈相,她在官场中并没有足够的话语权。明知这一点,但仍会选择去做的原因还是,她不想让那个即使身份卑微但怀有才华的年轻人,成为下一个自己。 从政事堂出来后,她去见了陆璇,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空空荡荡,纱帛飘扬。 女人的笑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她手一抬,涂满红丹寇的手就扣住叶栾的肩,道:“我就知道你做不了暗度陈仓这种事,不管你乐不乐意,现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想动你的人太多了,只有我才能保你的性命和官运。” “侍郎,礼部的一把手,不好当吧?圣人当初的决定看似把你捧起来,实则是要在最后狠狠摔了你呀。” 叶栾前进一步,离她些距离,“吴青央并不能给您带来什么实质好处。” 陆璇全然不放在心上,道:“权当还吴中书一个人情罢了。状元是个好头衔,人人都想有。”她从脚边最底层的匣子里抽出一本册子,打开,里面全是被圈过的日期。纸张刷啦啦翻阅,她手指一点,停在了某页。 “只需再等一月。”她抿嘴笑起来。 叶栾精神一凛,连呼吸都屏住。陆璇把那页展示给她看,仿佛一件胜利品。 此时此刻是万物正暖的春季,叶栾却觉得周身寒冷如堕寒窖。早先的想法被证实,她陈述道:“圣上的身体每日况下,与你有关。” “天下人谁不想杀他?你也想吧?可得好好感谢我。”她把册子扔给身后的侍女,提起自己的曳地裙裾,笑得秾艳,“到时候,你再来求我可就晚了。” 一个月,算上通信时辰,他该回长安了罢?声望犹存的流落皇子与权力在握的后宫女人,到那时会有怎样的一场硝烟?她想从陆璇口中套出她与吴青央真实关系的话,但看得出陆璇在转移话题。叶栾直觉,她想让吴青央当状元,可能并非是因他身为吴家子嗣那么简单。按理说,吴家儿女中,胜过吴青央的比比皆是,为何陆璇选择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稍逊、无论从哪看都与权力无干的人? 当晚,叶栾向陇右道写信。手一扬,一只信鸽从她手中振翅,扑棱棱直飞向高空。 第45章 共此时 翌日,省试结果被张贴在长安百座街坊的墙壁上。 陆峥虽说没考过科举,但也知道今年这场提前地位省试对举子们来说有多重要。张贴金榜时,他不想看也得看,这一看,发现士族子弟占了大半江山。 “哎,别挤!扯什么呢!”不回头也知道后面浩浩荡荡得有多热闹,自己还没贴好就被扯来扯去。 有的疯子一般拨开人群,冲进最里层,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若看见自己的籍贯和名字,就手舞足蹈地冲出去。若没有,有些直接当场瘫倒。 陆峥扭头看着这场面,对文官的鄙夷少了些,转而换上感慨。看来做一名文官也极不容易,尤其是那些寒门子弟。 他寻思着怎么出去,忽地望见一张熟悉的脸。手臂高抬,将那人一扯,袁明焕顺利来到榜状前,几乎是一眼就胶着在了榜首。 “长安,万年县人氏”。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再往下看。 “吴青央,状元”。不是他。虽然榜上有名,但毕竟不是心心念念的状元郎。 陆峥上下打量他,没有哭没有笑的,却比那些喜悲形于色的都要令人惴惴不安。 陆峥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仔细扫了一眼榜状上的名字,指向某处道:“你名字在这!考上就好,不一定非得当状元嘛!” 回头看他,他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渐渐走了出去。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真正发生到那一步时,还是会难过。 寒窗苦读,连自己应有的名位都得不到,他开始怀疑经书中那些与“天道酬勤”类似的话。 那些规矩正确,不容反驳,高高在上建立于实质生活外的判定性语言。 不知叶栾读到这些的词句时,心里是不是也这样寒凉? 耳边嘈杂无比,是举子们的父母,甚至是妻儿为他们祝贺。落榜的人,身边也有人安慰。 科举万象,人性百态。他感到一阵恍惚,和没来由的寂寞。 “明焕?”眼前出现了某个人的脸,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扑过去抱住她。 叶栾没有推开,因为她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陆峥也走过来,摇了摇头,抱起双臂,遗憾地叹息。 她站着没动,等哭声渐渐歇了,拿出自己的帕子敷在他眼睛上,若无其事地说:“回去罢,再在长安城中守选半年,你就会有职位了。” 袁明焕用帕子捂着自己的眼,狠狠点头。 她确实不放心,但也没想到袁明焕会在此处看榜。科举过去,礼部总算得了清闲,她此次出宫门,为的是看望沈阁老。 “怀绪的功课差不多了,我回昭国坊去。”叶栾自己也进去把红榜看了一遍,除了袁明焕之外,并无其他岷州平楚县人氏。那次在解试中遇见的女扮男装的少女,叶栾还尚未知晓她的名字。也许她通过了解试,但因身份原因,只能止步于此,亦或她本就技不如人,名落孙山。兴许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在你终于有机会了解时,却不了了之。 名落孙山,也许也是幸事。那宋筠一介女儿身,又心气过傲,在官场中难以走得长久,不如不去趟这浑水。但终究是,可惜了,叶栾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至于那位方筠,榜上有名但并非前三甲。 陆峥拍拍他的肩,还在一个劲地感叹,道:“我看你显然不稳,恐跳入池塘了断,不如先送你一程。” 袁明焕不应,把沾湿的帕子捏在手上。 再次踏入沈府大门,李管事看见是她还有些诧异,怀绪倒是欢喜地迎了上来。 估计是在庭院里练拳,小脸上红扑扑一片,额角满是汗珠。 “沈阁老在休息吗?”她弯下腰,手掌抵在膝盖。 “应该是。”他笑得眉眼弯弯,隐约透过他,可窥其生父的模样。 叶栾拉起怀绪,到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那里坐着。她试探地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来长安看望你?快一年了,你们总不能分隔太久。” “恐怕我阿耶,来长安不是为了看望我,”他的小手捏成拳,面上显出一种不符年龄的黯然,“叶阿兄,你不必瞒我。我阿耶就回长安是早晚的事,不然我也不会随沈阿兄早早地过来。” 他真的很聪明。叶栾又问道:“你可知你阿耶回长安,还要做什么?” “进宫吧,”他抿了抿嘴唇,“圣人是不是要薨了?” 这时突然响起来沈裕章的咳嗽声。 “阁老。”她搀扶老人坐到石椅上,怀绪拿了他的拐杖在一旁安静站着。 “您身体进来可好?礼部事忙,叶某没能时常看望。” “无妨,正好你今日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我一把年纪,早知不久于人世,儿孙的事情不想管,就想回淮南道去。” “扬州?”叶栾曾听沈绥说过,他父母年少相知相恋,这一切都发生在南方的扬州。两家族最早都在扬州定居,直到两人成亲,沈裕章考取功名升为京官,才迁至京城。 “她离开后,扬州的娘家人就来长安接她的灵柩,说要带她回扬州。我本就知她不喜此处,便允了。现在,自己也对这里渐渐失去了野心,失去了欢喜。” “但您身体不便,恐难以长途跋涉。” 沈裕章笑了几声,道:“心里只有思念,死都不怕了,还怕一点苦?不过我现在走不得,等这个国家,君主更替后罢。” “那时不得不劳烦您了。” 沈裕章继续问了些陇右道的事,叶栾一一作答,不过她知道的也只是沈绥在信纸上告知她的。 石头凉,没敢让沈裕章久坐,叶栾唤了管事过来,怀绪把沈裕章搀扶着回到房里去歇息。 天色渐晚,那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在隔壁,告别了怀绪后,她却没回到那里。 恰巧路过李韫之的马车,两人一道进了宫城。 “这些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也要往那里跑?礼部终归不是你家。”他撑着下巴,撩开轿帘观望外边的景色。 虽说眼睛注视别处,手里还不断摩挲那个香囊。 “那么某的家在哪里?”她打量过他脸上的神情,摇晃的灯笼光下有些许落寞、纠结,不像从前总一副光鲜少年的样子。 他停了正摩挲的手,把香囊握在手中,才缓缓看向她。 李韫之这才发觉,对叶栾这样一个没有家的人来说,沈绥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了。李韫之无从告知她的家在何处,因他是幸运的,似乎无法与她进行同等的对话。 叶栾轻吁一口气,笑了笑道:“你若真对她有情,此刻就不该臆想太多。” 她撩开轿帘,外面的冷风徐徐吹来,她的声音也像那风似的变轻了:“没有哪种残忍比被时间和空间分割,来得决绝。” 那日,陆有莘的情态,叶栾亦是看在了眼里。 陆璇若倒台,不可能不波及到她的亲人。朝廷命官李韫之,这时候又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妹妹。 他近来苦闷,许是因为他们的未来。 晚间的进出看管严格,到了丹凤门便不能再乘马车。 御史台就在含元殿西侧,到的时候周遭都黑漆漆。自皇帝一卧不起,整个皇城也跟着显现阴诡又病恹恹的气氛,好不容易举行科举振作了,不到两天又变本加厉。 按时点宫灯的宫道及角落越来越少,这里竟也暗下来。官员们不满,却也无从溯到追责的源头去,有年迈些的老臣因太黑看不见摔坏了腿骨,上面的人还是不闻不问。 去礼部还有一段路,李韫之怕她也出什么事,本要再送送,叶栾摇了摇头道:“哪里是路是坑也还分得清楚,御史台最近整理案情牒状,你去忙你的罢。” “行。”他快步上了石梯,一猫腰打开门,里面的烛光都透了出来。 叶栾时常一个人在宫道上走,无灯有无灯的好处,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你。 但她抬头望见月亮。 “大都护?”唐校尉提着酒壶过来,见沈绥始终望着月亮,自己便也顺过去看一眼,没觉着什么稀奇。 他从小生长在这里,早就看惯了这夜色大漠的景象。龟兹镇的月亮和西域的月亮是一样的,他心想:关内道的月亮恐怕该要圆一些罢? 唐校尉把酒放在他跟前,道:“兄弟们都在那边喝酒吃肉,您一个人闲坐这里看什么月亮?” 沈绥并不打算同他解释,站起来,摩挲着手中的红符,轻轻念道:“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校尉心存疑惑:大都护怎么还念起前人的诗来了? 眼前的确是海,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海,在风中蜿蜒起伏的沙丘恰如波浪翻涌。明月高悬,洒下一片清透光辉,天与地都寥廓无边。 只是他想不到,与之天涯此时的会是谁。 结果他不经意一瞧,发现了沈绥手里的红符。很明显是平安符,他这下更加诧异了:战场上英勇无比、简直不怕死的人,也会信这些? “唐校尉,吐蕃还在于阗城闹事么?”沈绥不动声色把红符放进袖中,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他神色一下端正起来,恭敬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当地不仅有吐蕃人猖獗,还有一群私兵。” 私兵,是未经国家许可,平民或显贵私自招募并供养的军队。唐校尉默默为那养私兵的人捏了把汗,既佩服他的胆量,也鄙夷他的自信。 “你跟他们去罢。”沈绥很少喝酒,这番专门送来,他也不看一眼。提步走向帐篷,盔甲相碰,脆声阵阵,被撩起的帘子又落下,彻底让他消失在众人眼前。 “咕咕咕。”白鸽飞掠过布帘,降落在他的肩膀上,闪着红眼睛,偏头看他。 沈绥取下绑在脚踝的那张纸,大概是路途中的天气缘故,纸张脆生生的,好似稍使劲就碎掉。 他拿桌上的箭头挑了一下油灯,细细展开来。端正秀丽的字体望进眼里,便是一股暖意。 叶栾写道:“距陛下殡天,不足一月。朝中势力大半为淑妃所控,局势险恶,皇子殿下需即刻启程。” 这一列未写尽,却是另起了一列,写着:“三餐不忘,自觉身体渐好。沈都护安。” 望沈都护安。再多些几个字有这么难?但还是露出了笑容,尽是满足。 他伸出食指,白鸽细长的爪就抓住了,再用另一只手将它放到桌案上,细细捋毛,道:“累了罢?” 沈绥转身取了只碗,掂起壶倒上水。那鸽子极乖巧,一蹦一蹦地就到碗边,低头啄水。 信鸽休息的片刻,沈绥便写好了一封小笺,绑在它脚踝上。 从陇右道的腹地龟兹镇出发,一路东飞,经过沙洲、肃州、甘州与凉州,途径玉门关,飞越西域与中原的分界。白影闪掠,有人曾惊奇地注视这只孤单飞行的鸟儿,直感叹自己的志向不如飞禽。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求个收藏 第46章 花似尹 吏部侍郎带着几个吏部小官,甫一进礼部公房,便引来阵阵哀嚎。 “哎呦,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带任务来了。”吏部侍郎的出现,意味着此次科举的官员任命名单出来了。他们作为礼部,还得再考核一遍,要是有官职很高的出现,举行什么官职授予仪式更是不在话下。 他走到叶栾跟前,示意身后的人。叶栾接过,翻开看了一眼,从八品大理寺评事,官阶低但有实权,不是鸿胪寺,前程都还有的说。复交给赵启怀。 其实周浣然不必亲自来,但三省六部,现在这六部里头,现在办事效率最高的从吏部已顺利变成了礼部。他心里不怎么舒坦,加之叶栾前日对他说的,特地来此一趟。 “叶侍郎可对那袁氏举子的官职安排满意?低是低了点,毕竟他是贡生出身。”前日两人碰巧遇见,叶栾难得主动与他攀谈,提了一下袁明焕,说他身有才干,不该委屈。大家都是官员,吏部侍郎瞬间就明白过来。 那个时候他没有直接应答,现在也不会挑明了说。他将袁明焕从原先定的鸿胪寺移到大理寺,这么做也就是求个顺水人情。 礼部官员审核官职名册时,他就地而坐,打量着他们。 “侍郎也会在意这些部门考核么?礼部自有礼部的一套办事法子,并不适于吏部。”叶栾知他来意,看着赵启怀带官吏们忙碌时,心里有些欣慰。 礼部先前由李韫之和郑尚书管理,不是说不好,在人才荟萃的六部里始终不大振作,总感觉缺些什么。自从换了叶栾上位,礼部渐渐呈现出一股子不同于奄奄皇城的蓬勃之气。这对比令人惊喜又令人惋惜。 而李韫之去到了御史台,也把御史台彻底翻新,让御史台的刚正廉明家喻户晓。 周浣然问他:“官吏太多,有不少鱼目混珠的,侍郎自己也要忙,你不会捉襟见肘的么?朝廷现在缺人,他们把我气急了,我也得掂量掂量。” “人有‘耻辱心’,某向来不在自己的私用房间里办事,而是在公房里面对着他们。他们看着你在忙,至少自己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偷懒耍滑。说起来,这还是礼部的优良传统,只不过某在公房的时间长一点罢了。” “只是这样?”周涣然面有怀疑,不能相信。这些礼部的人哪,表现给外人的总一副软趴趴担不起事的样子,但共事其他部门官吏,又分明将他们的转变看在眼里。 所谓考核,也就是再誊抄登记一遍而已,礼部不能插手官职任免这件事。 周涣然想起一件事,犯了难,道:“这次的状元吴青央,吏部本要给他一个中书舍人的职位当,把陈弥的空缺补上。但他得知后自己去了吏部削职,称参加省试仅是为磨砺自己,证明实力,完全不愿意出仕。虽说中书舍人没有你我品阶高,但权利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吴青央,没有领职也就罢了。就算他父亲是当今中书令,先前给出这样一个职位,也不大合适罢。你说说,吏部怎么想的?是不是受人唆使开后门了?” 中书舍人起初在前朝权利不大,后来职务更贴近于皇帝,诏旨制敕,玺书策命都经过他们之手,声望便日趋鼎盛。掌实权的官职不多,中书舍人就是个香饽饽。 自从袁濂倒台,一大批与他相关的官员均被削职,造成大量职位空出。再加上朝廷正处于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对人才的需要达到了顶峰。举人通过省试成为进士之后,原本需要留在长安守选两三年,现在最多半年就可以谋得一个不错的职位。更别提状元之类,考上就能立刻飞黄腾达。 当时官宦笑称:“三省六部之中,千万要慎重考虑礼部和吏部。忙的时候能忙死,闲的时候连平康坊都能去腻。” 不等叶栾回答,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备离开,自言自语道:“但事到如今,力求保命就好。走了!” 叶栾送他到廊下,轻言一声“多谢”。周涣然笑着点了点头。 有才能有情义的人仍然存在,但在生死面前,选择隐藏都无可厚非。 她还没回到礼部,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朝她奔来的身影,低矮花丛多茎秆粗枝,她的罗裙被划破也没有在意。叶栾刚要神手去挡住她问个究竟,看清她的脸时,不由停住。 “怎么了?”叶栾下意识做出拿出手帕的动作,方想起手帕交给了袁明焕,至今未还。 陆有莘垂着眼,泪水串成珠子似的从她脸颊滑落,白皙的脸颊急得发红,哭腔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栾把她领到少有人过的角落,道:“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不是,”陆有莘扯着那身襦裙的裙摆,“今早,我同姊姊为皇上侍疾,皇上说他,他要纳我为妃子。” 她抓住叶栾的双臂,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做妃子,姊姊反说做妃嫔是求之不得的福气……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不敢去找韫之。” 皇帝此举,多半是为了羞辱淑妃吧。本来淑妃眼里就容不下任何欺近龙塌的女人,她独道专权地挟持着后宫,这或许也是皇帝无子嗣的原因之一。让姐妹同侍一君,岂不触犯。 陆有莘本是嫡出,但她向来乖巧,不像陆家其他人只会攀附陆銘的权势,更不是仗着家族地位欺人。说起来,陆銘和陆峥才是亲姐弟,陆銘此番拒绝她未免教人寒心。 “兴许陛下只是一时兴致,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封你位分?”叶栾眉头一锁,要是连时辰都说了,实在就不可以忽视。 陆有莘自己擦擦眼泪,道:“没有。” 叶栾轻吁口气,道:“那便好。如果真有什么情况,礼部会事先接到消息,我必定帮助你。”她思忖着,终是道,“当真不让韫之知晓?你该信任他的。” 提起李韫之,她便心疼得难以自抑,这回她心想他们的未来变得更渺茫了,“我怕呀!我怕他傻,做出什么事伤害自己的事来。他虽素日里洒脱明朗,但我晓得,一旦真被什么事触到了,他会抓狂的。” 叶栾皱了皱眉没有回应,等她再次平静下来,专门送她出了朱雀门。承天门大街上忙碌的官员来来往往,某怀抱牒状及书册的官员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东西登时洒落一地。他看见叶栾的官袍是红色的,吓得不行,等叶栾弯腰帮他拾东西才回过神。 叶栾看那公文的封面,“太常寺批”,遂随口问道:“你是太常寺的人?” 他额角有汗,只顾低头拼命地捡,“回郎君,某正要往往对面的宗正寺去,绝非有意冲撞……” 他怕她,叶栾皱了皱眉。官阶高低能决定的事情真是太多,稍有冒犯或礼节不当都有可能丢掉皇城里的官职,她也算就多了。淡淡道:“下次小心便好。” 尚书省的大门前出现了个急急张望的人影,终于找到叶栾了,赵启怀喘气道:“方才内侍来了礼部,说是陛下召您去甘露殿。怎得送周侍郎这样久哪?” 心道不好,叶栾的心狠狠紧了一下,面上稳住了保持沉着,道:“你回去跟那内侍说一声,叫他不必等,我这就去甘露殿。” 本朝皇帝原先活跃于大明宫内,且因举行朝参的含元殿和紫宸殿在此,与官员商量事务甚是便利。不知什么时候,可惜后来渐渐又迁移到了大明宫西边的太极宫。太极宫装饰华丽,格局巨大,李徽病后几乎就孱卧与位于太极宫正中的甘露殿了。 但太极宫南边的皇城永远是三省六部及其他机构的办公聚集地,永远是最忙碌热闹的。 长袍束带,发丝飞舞,重重宫道狭长高耸,风灌满她的衣袍。 她一路闷头不语,在承天门街上一路往北,经过两侧的中书外省及门下外省,穿过承天门,就算进入大明宫。此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花浓柳绿,鸟虫轻鸣,衣着艳丽的女宫人们提着十八破的精致长裙,手拿团扇百无禁忌地扑蝶。 圆润的脸庞白亮如此,唇边点面靥,额上画花钿,从眼尾到下颔的大片脸颊都被抹上胭脂。 不知什么时候,女子装束变得这样秾丽。不过要不是见到这一幕,她恐怕也不会想起,原来春天已经来临。 扑蝶侍女见着她,赶忙收了扇子恭敬行礼。侍女有些害怕,也有些羞怯。浓厚的胭脂遮盖了她的紧张。 侍女抬头飞快瞧了她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叶栾莞尔,眸光移向远处,当真是春色无边啊。 这里是延嘉殿,径直往北不出一盏茶时间便可到达甘露殿。叶栾保持一个礼部官员的姿态,告别了萍水相逢的侍女,向前走去。 太极宫的四座正殿连成一条中轴线,叶栾清楚地记得,这中轴线的两端尽头便是承天门与安礼门。多少传奇发生过的地方,不知半月后会不会再次血流成河。 风太大,她不由得微微觑眼才能望见高耸树木里的甘露殿。 殿外无士卒把守,只有几名太医在廊下苦着脸窃窃私语。 见礼部侍郎前来,心下了然,相互行过礼后,都默然错身离开。 内侍将她领进寝殿,皇帝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黄色绸衣,靠在竖立的床栏上,两眼呆滞。 “陛下,叶侍郎来了。”内侍弓着腰,双手在腰前紧抓着。 李徽摆摆手道:“你下去。” 甘露殿内空空荡荡,只余他们两人。没有管叶栾是否面见他时行了礼,他抓起床上的圣旨甩到她脚边,道:“我念,你写。” 叶栾稍有迟疑,立在原地未动,道:“陛下,草拟召令一事应当由您的中书舍人来做 。” 李徽走来,叶栾微微惊诧于这半年来他的面容变化:眼窝深陷,胡茬青黑,单薄的里衣显得他身形消瘦,浑然一副病态 。 还没靠近她,好像突然丧失了气力,李徽陡然跌了下去。叶栾蹲下去扶,他却抓住她的衣襟,恶狠狠道:“看见朕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臣不敢。”语气不卑不亢。 李徽深吸一口气道:“中书舍人有若干,大半都是陈弥听我命令为我行事,他走了,新来个什么科举状元,你觉得她值得信任么?” “我原以为自己还能好好利用这场科举,结果……呵。叶栾,我叫你来不是说就代表我信任你。而在朝堂中,我知道你还算是个,忠臣。” “臣效忠于国,而非帝王。倘若您想命臣拟写封陆有莘为妃的召书,恕臣不能从命。”叶栾注视他,从容镇定。 李徽松开手,往后一塌,双手半撑在地板,他眯起眼打量叶栾,好像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似的。 他终于想起来为何此刻的情景似曾相识。数年前,也是有个人对他说:“臣效忠于国,不追随权力。臣听凭己心,于国不利者,不可上位。” 他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锋利无比,“你姓叶,文牍上说,今年廿三有余,虽是男子,却生得比朕的后宫女人们赏心悦目。你家中,都有哪些亲眷?” “陛下这是?”叶栾沉稳从容,反问他道。 第47章 凉州西 “回陛下,臣家族中人丁稀少,父死于长安,母丧命与河州瘟疫。亲属皆我避如逃灾,而家中奴役等早已死散,音信全无。” “陛下,”她不再说下去,慢慢走过来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该休息了。” 说罢,叶栾将李徽扶起。她的动作利索,干瘦的李徽轻易就被移到床上。说是扶,其实更像拽。 她趴在床沿,两人脸颊挨得几近。然后,叶栾的嘴唇靠近他的耳侧,姿势亲密如同悄悄话。 叶栾轻声道:“不论陛下在猜测臣下什么,臣今日都不得不告诉陛下。臣,是十年前被您赐死的御史大夫叶逅的女儿,叶馥羽。” 李徽瞪大了眼盯着上方壁板,身体止不住发颤。 “臣怕您归天的时候不知道,当年您的狂妄自负并没有摧毁一切,还有个叶家小女儿活了下来,甚至扮作男装进入您的朝堂。” “你……我当年狠极了叶逅羞辱我无帝王之相,他就是想拥立李玺!杀了他,再放逐你们到阳关去做奴隶!事已至此,但我必须要说,河州并非我本意。“ 她垂眸,抿了抿唇,道:“这得问您的妹妹了。” 李徽想到谢禹舟的求情,其实他早打算顺着谢禹舟给的台阶赐叶家其余人不死,把他们发放西边的阳关,而不是北方荒芜的边陲。他也盘算着,把谢禹舟关上一阵打磨性情,再放出来历练,将来为他所用。 他只是恨叶逅,他也见过年少的叶馥羽。那时候他便觉得,叶家中爱穿胡服的少女是大周自盛世后,少有的亮彩。 终究没狠下心。事至如今,他总算明白叶逅为何阻拦得那样执拗。转眼看见叶栾的脸,知晓她的身份后,依稀也从上面发现儿时的神态。他居然有些庆幸。 “臣在岷州任地方官职时,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杀掉陛下。杀掉杀父仇人,杀掉害我们远离长安的人。” 李徽闭上眼,因为尚在病中且情绪起伏不定,嗓子已经干疼,嘴唇也泛白,嘶哑着道:“那你杀了我吧。喂毒,比淑妃给的毒药猛些就能早点结束我的性命。” 久久病下去,亦有淑妃施压,他早已放弃挣扎。 “我已失人心,你没什么好后怕的。” “你杀了我父亲,使叶家倾颓的罪魁祸首是你。为什么你现在还敢作出一副弱势者的样子?你以为这样,就能赎清罪孽吗?”她两眼微微发红,双手上移,一握,竟掐住了他的脖子。 “不然呢,你不就是想杀我吗?难道还想给我一个机会重振朝纲,实现你父亲盛世再现的愿望吗?” 他两眼放空,手指颤抖着抚上叶栾的手,突然一笑,犹如阴森的鬼魅,“不可能,不可能的。你父亲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 承明寺里再见到李徽,他脸色苍白,走路都不稳,脾气依然暴躁但无人因此被震慑。那时候,她莫名体会到李徽身上那样孤独野兽般的悲哀。 李徽妄图使用权力,却反被权力圈困。身为皇帝,但没有皇帝应受的敬仰与敬畏,他终于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无力。 叶栾想笑。笑他此刻的落魄狼狈都是应得的,也笑自己,不知何时对他竟少了欲杀死的仇恨,取而代之的是身为一个臣子对无能帝王的愤恨。 在叶家族人与庙堂臣子中,她潜意识里选择了后者。 多荒唐啊。她试图撑着床站起来,双臂有些发软。 李徽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叶家都是忠臣,你也不例外吧……臣不弑君。你下不了手,等我入了黄泉,亲自寻他去。” 释怀了吗?没有。 叶逅曾教导年幼的她,那声音回响耳畔: 仇恨无法使人变得伟大。同样,报仇不是督促人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床榻上这个呼气如丝的人很快就要死了,不论是不是她杀死的,还是淑妃的毒药一日日灌下去毒死的,还是他自己身体撑不住……总归,是要死了。 她有眩晕。李徽呼气的声音像一个陈年损坏的巨大机器被强行开启运作。 “陛下,为我叶家做一件事罢。”叶栾开口,把那空白圣旨拾起。 “啪!” 兵卒们一惊,齐齐下跪,大气不敢出。平日里沈绥虽然威严冷淡,但见他发火发出动静来,这还是第一次。 校尉将被摔落在地的公文拾起,小心翼翼放回他桌案上,再退至那边跪下。 “为何与吐蕃交锋对峙的是于阗镇里的私兵?派去的兵卒去了哪!” 同为河西四镇之一的于阗镇在龟兹镇以南,是距离吐蕃国土最近的小镇。此地常常聚集吐蕃贼寇,骚乱无数,一刻钟前,沈绥终于接到消息,当地百姓连同私兵,打伤了数个驻扎于阗镇的官府兵卒。 “倘若他们没有受伤,是不是就此隐瞒拒不上报,任凭于阗水深火热?” 从于阗镇回来的士兵一脸不忿,双手握拳在脸前,“大都护,他们肆意打杀我们的人,可见百姓与私兵伙同一气,还有何放任与保护一说!” 沈绥站起来,厚重的甲胄随步伐撞得咣咣响动。胸口里还涌动着气血,他眉头拧得死紧。 “你们只知吃镇中百姓的粮,随吐蕃为非作歹,结果就是你们瞧不起的私兵举起刀戈去保护他们!等你们自己的利益受损,反而回来诬告百姓与私兵叛逆?” “罚俸饷半年,下去领军棍三十!”兵卒一惊,侥幸心被看穿,还被处罚。这足够让他几天不得动弹,算兵营里极重的。 “其余驻扎阗镇的兵卒皆罚俸饷半年,下领军棍二十!” 埋头不敢再语,众兵卒齐齐应“是”,战战兢兢退下。 他们走后,唐校尉还跪在原地。他左思右想,终犹犹豫豫道:“大都护,我们是否亲自去……” 没有回应,他抬头一看,沈绥早已不见踪影。 而此刻,门外突然传来侍人的呼喊,“哎,大都护你要去哪里?”唐校尉出门一望,他已骑上快马扬尘而去。 养私兵必有来由,先不说私兵根底,若在百姓心中,官府的权威地位被他们代替,群起而拥之,后果不堪设想。 他早就打算亲自去于阗镇一趟,但初上任安西都护府事务过多,一拖再拖。如今不得不快马加鞭亲自查探,将唐青源留在都护府,则另有打算。 镇子里并没有想象般贫困荒芜,宽长的街道里人烟熙攘,笑语不断,街边小铺里腾腾冒着热气。许是靠近吐蕃的缘故,当地人的装束充满了鲜艳明亮的异域风情,连沈绥看到此情此景,都有些惊讶。 茶楼上,一梳着长辫的少女打开窗,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下方热闹的。视线落在牵着马缓缓行进的沈绥身上时,她眸光一亮,提起裙摆蹬蹬蹬地下了楼。 “郎君,你从哪里来?”看沈绥的装束与容貌,更像远道从中原来的。 不料他身后的随从几跨步向前,“唰”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刀,警惕得很。她猝不及防,被吓得大叫起来。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里。 “你们的镇长官在何处?”他示意手下人将剑收回,那姑娘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长长地吁了口气。 着装整齐的一支队伍穿过人群,为首的高昂起头,远远地应他,“此地无长官,人人都是官!” 一个面容沧桑的男人,露出来的皮肤上还有少许刀伤印记。走近了,两人均是稍稍怔愣。 沈绥反应倒快,一年时间虽短,但可以发生很多事,人生转折的堆砌足以改变一个人。 “刘则忍。平楚县一别,没想到今日还能再遇。”他音调客气,刘则忍心里却是翻起了滔天骇浪。 终于上任的安西都护府大都护就是他罢?此次他来,莫不成是想替那些狗鼠辈端了他们这群兵? 刘则忍面上不显,径直拜了一拜,道:“大都护安。敢问,是来考察民情的么?” “大都护?天哪,从沙洲去长安,再到安西都护府来的那个沈绥?”姑娘情不自禁拽住随从衣袖,鸟儿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年轻的随从本一脸严肃,但沈绥没有吩咐,自己也不好下手把这个小姑娘赶走。端着脸冷漠了半晌,终于回答道:“是。我们专程从都护府赶来,看看你们镇子里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将自己编得紧实的辫子撩到胸前,一下一下抚摸着,嘟囔道:“吐蕃人昨个被赶走了,都是那些人们的功劳,也没见得官府管过我们的死活!” 站在原地不敢动,他眼睛却瞥着那愤愤然离去的姑娘背影。而后“嘁”了声,心道天下女人还真是,上一刻扯着你不放,下一刻嘴一撇就走人,变脸忒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数据惨淡,只可自赏 第48章 两重山 圣旨已下,皇榜就公示在太极宫外,朱雀门的门墙上。进出的每个官员,往来的每个百姓都可以清楚看见上面的榜文。 陆有莘听婢女说了皇榜公示这件事,先是脑袋放空,又大哭着说胡话,搜了条白绫就往横柱上系。婢女抱住她的腿,“小娘子您这是做什么!” 泪水涟涟,她放下一只手抚摸婢女的发髻,用即将离别的语气道:“我不愿入宫,谁知陛下不仅如此,还昭告了天下,他一定知道了,教我还如何活下去!” 婢女眉头紧皱,抬起头道:“皇上并没有让您入宫啊,那榜文上的东西与您无关。” 陆有莘脖子往后一仰离了白绫,跳下凳子,既欢喜又疑惑,她问道:“那是什么?” “关乎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一次,同样是陆峥来贴的榜。他不懂为何这件事时隔多年才被皇帝提起,更不懂明明世人心中早有定断的事,会再被证明这一次。只是这一次,皇帝亲口承认了他的错误,正式洗清了叶家的冤屈。 只有一张榜,贴好后,陆峥同样遗憾地发现自己被挤得出不去了。 年幼的孩子不懂个中奥秘,只知道往热闹的地方去钻,勉强看懂了上面的字,又钻出来问他的母亲,“阿娘,叶家是什么人哪?十年前,他们很厉害的吗?” 妇人不知道太多,对这突如其来的沉冤昭雪却也欣喜,把孩子抱起来道:“他们不仅是厉害的人,还是好人。” “哇!”小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满是敬佩,“那我长大了也要成为叶逅叶御史那样的官!” “为什么?” “叶御史去世多年,我们都还记得他,说明他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夫子说过,一个人的价值有时在他死后才会体现,就这样永远鲜活在后辈的记忆与后世的建设里。” 妇女随声音来源向后一看,刚刚提出“为什么”的人正微弯眉眼,认真地听她孩儿回答。 而后,她对自己缓缓一笑,又给了小孩一支糖葫芦。小孩不认识她,但不觉得她是坏人。接过糖葫芦就美滋滋地舔上一口。 叶栾没多逗留,提步就走。跟在后面袁明焕满脸委屈,不满地嚷嚷,“你怎么把我的糖葫芦随便给人?” “你也过弱冠了,还吃糖葫芦作甚?走罢,回大理寺了。” 尚书省占据承天门大街的一边,另一边还有数个机构,大理寺就在对面的最西边。说远也不远。 她回头看见陆峥,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怕伤着了人而不敢使力逃脱围困,在乌泱泱人群显得格外滑稽。 他心底善良,甚至有种不符身份的单纯。对文官的歧视总表现得明目张胆,但没有绝对的爱与恨。这是叶栾在狩猎场的兵器库里,就感受到的。 他会帮陆璇么?叶栾微眯了眼望向那里,默默思索。 好像感受到叶栾的注视,陆峥看过来,面上一松,像是在求救。 袁明焕双手环成半圆靠在嘴边,直接冲围观群众们大喊,“将军咧,小心您的剑别伤着了人!” “将军?”“天哪,有剑,哪里有剑?”“遭了我腰疼,是不是被戳到了……”百姓们不认识陆峥,听到这话果真骚乱起来,不一会,吓跑了多数,再不打挤。 三人刚好一道回宫城,叶栾将鱼符握在手里摩擦,随口问道:“你近来可曾去看望淑妃?” “我姊姊啊。”他顿了片刻未答,盯住那巍巍前方宫墙,有些走神。陆璇无数次向他描述过权力的美妙,向他描述大明宫是如何雍容,那含元殿殿顶的彩瓦在日光下炫目辉煌,殿前陡峭的石阶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祥云。 站在权利的最高处俯视一切,无人追问你的过往,他们只能朝拜你此时的高贵,并且山呼万岁,如同变态的受虐狂般还祝你长命。 但陆峥对这些无感,他想回到边陲或者西域。那里有万顷草原,牛羊成群,大风扬起时牧民们乘兴高歌,哪里像长安城。 “我不喜欢长安,这个地方就像囚笼。只不过更华丽。”他望着宫墙,小声说。 叶栾已猜到了他的想法,时局再次复杂难辨起来。两人,终究是要站在对立面的,但现在居然还能当做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般走在一起。 能劝说么?能投降么?没有对错,没有拉拢,没有策反一说。他们心平气和,早有决定,只是向自己认为正确的目标行进罢了。 半月后,正是浓春时辰。 花枝横斜旁逸,香气馥郁。娘子们结伴而行,饱满高髻上插了一圈又一圈金钗,齐胸襦裙的上裳、长裙,甚至披帛也全是花纹,这等秾艳到刺眼装束,不知何时蔚然成风。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改变,长安城依旧衣香鬓影,车水马龙。只是杨柳岸边不再有喝酒比诗的青年才俊,大明宫内也许久未邀来胡姬作舞。 宵禁了,黑夜笼罩城池,家家户户都赶忙把摊点收起,默默摇头,感叹收入越来越少。彻底静下来,提辖都不用再管,因为街坊内都不再有嬉闹的人户。 窗外有鸽子的“咕咕”叫声。叶栾正好靠在窗边读书,伸手开窗,鸽子便跳进了她手心。 鸽子原本雪白的羽毛沾了污渍,斑驳狼狈。还有干涸的血印,让几根羽毛都被黏在一起。 这是他们第三回通信了,叶栾知道这些信鸽传书也如驿站一般,每经过一处地方的集信物,便换下这只鸽,绑在另一只的腿上交给它来送。 尽管这样,还是很辛苦。送信会累死好几匹健壮的马,鸽子也不例外。 它小小的头颅一下歪过去,倒在叶栾手心。叶栾心中微酸,脸颊靠近它的身体,轻轻摩挲,道:“辛苦了。” 幸好它只是太累,休息后便能振作了。她将信鸽小心捧在自己身旁叠好的常服上,再取下绑在脚踝的小笺展开。 读罢,没有再看第二眼。叶栾拿着那笺靠近桌角烛火,燃了,她指尖上一团火。 分明被灼烧着,但她面无表情似感不到痛楚。“扑”,灰烬终于掉进烛台。那火先被一压,马上又张牙舞爪。 她向后一瘫,仰头望见礼部屋顶内的纵横屋梁。 他说,皇子早已启程。他也说,他还在安西都护府,可能还会去于阗镇一趟。 叶栾闭上眼,拿起桌上书卷遮盖了自己的脸。脑子里纷繁杂乱,她已好几日难以成眠。寒冷的春夜,还没有下过雨,但她的脚踝始终隐隐作痛。 好饿。她拿开书,叹出一口气。 一丝凉意透进来,绕着她脖颈吹拂。叶栾扭头去看那窗户,她分明已关上了,这时却被打开。 她趴到窗沿下看,有个人就站在那里。一手提着灯,一手还摸着窗,保持开窗的动作。 “谢学士?”谢禹舟在不久前被从京兆府调往了翰林院。翰林院中的官职多以文官为主,无太大实权,但胜在能直达圣听,可方便与圣上往来。她看着谢禹舟,眼里没有惊讶,更没有欢喜。 谢禹舟有些难堪,抿了抿唇,道:“我今日刚好在门下外省办事,在大明宫走动惯了,不大熟悉这里。天色已黑,更不识得路,见这有光亮便想问问。原来,是你啊,那么这该是尚书省了罢?”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到安上门,倘若你要从朱雀门走,需先走到尚书省的另一头,也就是承天门街上。那前面就是朱雀门了。” “好,多谢。”虽这样说了,但谢禹舟仍看着叶栾,没有要走的动作。 她微微蹙眉,抬手关窗。不知怎的,谢禹舟一急,踮脚拦住,窗口生生压住了他的手指。 “你?”叶栾眉头一条,重新打开窗。那样儒雅精致的脸,惯来彬彬有礼的姿态,却正扣住了她的窗不让她关。 “馥羽,你我当真要如此陌路下去吗?” 叶栾垂眸不语。 “你忘了吗,你说过会保护我,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她目光凉凉,如初化开的水般清透冷冽,“谢阿兄,我已经没有保护你的能力了。我已经提不起剑,身上也受不起再多的伤。都是儿时的事情罢了,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它实现,对吧?那现在再提,又有什么意思?” 谢禹舟比她先遗忘那些少不更事的语句,他是早早抛弃了前尘的人。今夜再提,在叶栾眼里可能是他一时情绪上涌,亦可能是在她这里单纯追求某种刺激。 叶栾看见他发红的手指,拿了小瓷瓶交给他,转身离开窗户,道:“回去罢。殿下在等你。” 谢禹舟瞳孔一缩,几乎整个人都贴在礼部公房的墙壁上。他的手臂伸了进来,拉住叶栾的袖子,道:“不,你不能这么想。公主是公主。” “我们应当还是很要好的,像儿时一样。你带我骑马射箭,四处游个痛快,你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人,让他们再也不敢。” 叶栾缓缓扭过头,语气认真道:“现在,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而你,也游遍了长安。” 谢禹舟这才意识到,为何自己总有些那么放不下她。与情爱无关,那是因为在从前,她代表了他想成为的样子:浑身炽热,有挥霍不完的豪情。 过分依赖,过度需求。 含元殿前一跪,便是他对叶馥羽的回报,现在好像已经不相欠了。 他一咬牙,把瓷瓶放回她手里,然后自己微微一跳,灯笼光使劲摇晃。渐渐走远了,光便淡了暗了。 叶栾关上窗,头抵在墙头。她有些累,昏昏欲睡。 第49章 帝王命 落雨了。 这是入春来长安城的第一场雨。不似往常的春雨淅沥无声,今夜的雨来势凶猛,伴随大风肆虐,密集如针,刺入土地。 窗户被吹得乱响,叶栾被吵醒时,发现自己正靠着墙,眼前一如失明了般什么也看不见,头发和肩膀已经被斜飞入的雨丝浇得湿润。 好冷。她打了个哆嗦,沉沉夜色中站起来,摸索到隔柜里的火石,又摸着隔柜慢慢走到烛台旁,反复敲击火石。 一豆光亮,如垂危之人将合未合的眼,要与黑夜同归于尽。 雨打声中夹杂铜锣鼓响,叶栾也不顾寒风凛冽,用力打开了窗去看。侍人正踏着地面积水,不管脏水溅了自己裙摆,只知一路奔跑,将那声响击打得急促震耳。和着雨声,敲在人心口,莫名变得紧张。 不仅是尚书省,宗正寺、太常寺、秘书省和中书外省等皇城内所有尚留官员应值的机构,都一个接一个亮起了灯。各部门机构云集的皇城中,刹那如同白昼。 左监门卫的人暗骂一句,披上蓑衣开门走去,问道:“你敲锣作甚?” 矮小的侍人在雨中敲打锣鼓,那哭嚎在雨夜中无比凄厉,响彻于皇城之上,“陛下,陛下归天了!” 已经出去的,还在摸索点火的,所有大周的官员,在听到那一句时都突然停顿了下来。 “你说什么!”叶栾猛地打开门,风霎时裹挟雨来扑了满身。她扣住侍人的肩,侍人再也说不出话,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 她突然向北跑去,身后的吏部侍郎试图拉住她,却落了个空。 穿过承天门,再往前是太极殿、雨仪殿……叶栾在雨里奔跑的身影,恍若奔赴一场凄怆的典礼。重重守卫握着长矛伫立宫门前,默然相对,一如往常戒备,只是无人阻拦。 忽然有一人牵着马走来,正对拦住了他。雨夜里看不清楚,叶栾想都来不及想就伸手推开,那人踉跄后退了一步,道:“叶栾,你骑我的马去。快些。” 叶栾定睛一看,居然是吴青央。对方的脸庞被雨水冲刷地发白,发髻散落,湿哒哒地黏在一起,遮住了半个额头。即使形容狼狈,他仍微笑着看着她。那笑容,有些渗人。 叶栾现在的状态当然也不好,她谨慎问道:“你这是何意?” “我看你这么急,是去甘露殿罢?骑马去快些,没别的。”说着,他把缰绳交到她手里。突然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心陆璇。” 她呼吸微滞,手握住了吴青央的手腕道:“你什么意思?” 吴青央笑笑,但不答。时间紧迫,叶栾来不及细问,也来不及思考别的,最终身子一跨,骑上吴青央的马往甘露殿奔去。吴青央立在雨中,扭头看了某处多时。 甘露殿埋在晦暗的树林中寂寂无声。她翻身下马,悲恸冲出胸膛,大雨倾盆,她竟对那殿门喊了声,“陛下!” “陛下!”声音已经嘶哑。 殿内无人,只有雨腥气沆荡。她抱起床榻上的帝王,不停摇晃。萧徽脸色青白,嘴唇乌黑,还望着上方的墙壁横梁。 死了,终归是死了。 叶栾双手颤抖着,替他合上了眼睛。 雨势渐大,几乎颠倒城市。还有几声干雷从上天手中投落,劈开生死,劈开昼夜,力图击裂这个虚假的王朝。 官员们终于到达甘露殿,纷纷跪在床边。雷向甘露殿纵身投入,如树根裂开的光狰狞无比,一下子照亮每个人的脸。 之后陆璇、陆峥与中书令进了甘露殿,雨夜中每个人都相互对峙又故作含蓄,如豺狼张口攻击前一声声的嘶吼。 吏部侍郎周浣然突然窜起来指着陆璇,呼喊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以为王朝是什么?焚金销银的红窟窿?奢侈优逸的温柔乡?为你源源不断进贡最上等的钗粉罗裙?耗尽天下兵力搜罗的奇珍异宝?” 陆璇脸色一凝,身后的兵卒便上前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拖走。手臂高架,脚跟着地,面向甘露大殿,从数级石阶而下被颠簸拖走。 雨水击打他嘴里吐出的语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旁边同僚头埋得低低,抓住李韫之的袍角喃喃,“疯了都疯了,你也别过去……” 那同僚眼一瞪,衣服划过自己的手掌,李韫之竟蹭得站起来,他表情平静,说话前作了一揖,“歆享后宫却觊觎前朝,先不论此违祖宗法,蔑天地道,你不过是贪慕权力,野心可笑罢了!” “拉出去杖毙!”淑妃握紧手,咬牙切齿。 沉默良久的叶栾突然转身,一眼望见身陷雨里的周涣然和李韫之。她还没跑出去,一只手臂挡在眼前。 叶栾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身上浸满脏雨未干,她凉凉抬头,雨水顺着黏在额头的发丝成股流过削瘦脸颊。 “起开。”苍白脸庞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尤为醒目。 陆峥死抿着唇与她对视,一遍一遍坚定自己的立场。他从河北道营地带回长安的一千边防军,再算上皇城中的统领府兵十二卫,此刻都在太极宫外整装待发,占据机构聚集的皇城,百官都在禁锢之中。他想对叶栾说,放弃吧。 腕上一痛,鲜血即刻涌出,她出手快猛,割破了虎皮做的护腕。陆峥吃痛缩回手,叶栾趁机跑出去。 甘露殿的台基高达半丈,石阶从地面曲折而上升至殿前。后面不知道是谁推了她,她径直从台阶滚落在地。兜满水的衣物又冷又重,撞在石阶上,每一下都疼痛无比。 陆璇在遍地官宦中扫了一眼,揪出一个在太医署任职的面熟太医。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就看见血从陆峥的护腕下滴落,他脚边一小片晕红的泥泞脏水。 叶侍郎,意料之外的狠哪。太医脑海中闪过叶栾那分明孱弱的模样,暗自叹息。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猫腰走去为陆峥包扎。 杖落嚎起,殿外是怎样的惨景他们不敢想象。曹岭捏紧的拳头又松开,殿内再次噤若寒蝉。 “叶侍郎!家国不识忠良,何故再为效命?”周浣然嘴里有血,气息细微,仍拼劲气力对她呐喊着,对躲在甘露殿的官员质问着。吏部尚书与他关系匪浅,看着周浣然一步一步走到侍郎之位,又在今天目睹他的爆发与陨落,年老的吏部尚书不禁低低啜泣。 明知没有好下场,但该说的还是会说,要做的还是会做。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不,远没有那么伟大高尚。他们只是各有各待完成的使命。 叶栾抬头望见天,黑沉不见一丝云的形状。雨水敲打她的脸,从脸颊经过脖颈,冷意渗入肌肤。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更没有呐喊。但那跪在甘露殿外的背影,似乎拥有比一切说辞更具有力量的立场。身后举着长剑的兵卒见她这样,反而担心她再度使怪招不敢轻举妄动。她手里现在还握着那只割破陆峥的发簪,发簪是空心,拔出簪尾,亮出一把细长的刀。 一枚香囊从李韫之怀中掉落,他没有力气也无法拾起它。原本奄奄一息的他,突然有了气力试图挣脱他们,手臂不停去够那枚香囊。坚持不懈,执拗无比,否则他将失去什么,他不敢想象。 叶栾面上终于动容,她不要命了般陡然跑过去握住那枚香囊。与此同时,几步追赶过来的士兵心弦紧绷,不多思考就把刀靠在她脖子上。血丝渗出,诡异的妖艳对映苍白肤色。 李韫之被重新按回摊在长板上,他张张嘴,说不出话,只听见细微的呜咽。 “叶栾!”听见呼唤,她勉强睁眼,看见雨幕那边的仪仗。即使下雨,李宜鸢依旧命人撑起了精致高贵的公主仪仗。软辇上撑起巨大的伞,伞下流苏纱幔,辇边侍女执扇,宫人俱交手屏息。 李宜鸢和谢禹舟在辇内,方才是谢禹舟在唤她。被冻得全身无知觉,叶栾木然地转过头,死盯着承天门。 好像有什么会从那里出现。 陆峥踏着台阶而下,刚包扎好的护腕瞬间被淋湿,血色泅出。他命兵卒停下鞭笞,拿开架在叶栾脖子上的长刀,那架着叶栾的兵卒却哆嗦着手,刀在她脖子上颤颤来回,因他顺着叶栾的目光望见了承天门。 雨水积深,风中波浪起。一浪又一浪,冲进太极宫的积水颜色逐渐变深,变成红色。血流成河。 承天门外传来兵戈相接、刀剑击鸣之声。 这是战争的声音。久慕歌舞升平的宫城,在春雨中萎靡不振,终于再次迎来杀伐。 陆璇拖着裙摆到殿门,张皇远望。陆峥“噌”地一声拔出剑,寒光冽冽,雨水在剑尖凝成一滴,重重下落。 雨还没停,但叶栾知道,天快亮了。 一只高大的棕色骏马冲破承天门,向北奔跑。马背上的长官金盔甲胄,一把长剑握于身侧,雨水冲尽血色。随即,身后出现马匹与红旗无数,水花飞溅,战马嘶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东方既白,承天门后张开鱼肚之色。棕色骏马上的人英姿伟岸,金盔阴影中只露出一双眼。 她脖子边的刀落了,她也倒进积水中。 甘露殿在太极宫正中,不远处正跑来什么,他们并看不见。耳朵听着地面,意识陷入黑暗中前,她听见了马蹄嘚嘚。 呼唤她的不同音色此起彼伏。 “开宫门!”站在空门城牒上的吴青央望着向这里奔来的乌泱泱的军队,大声喊道。 千重门次第开启,为首的长官一一应声通过,一骑绝尘。 “是哪里的军队?为何能通过宫门!”陆璇大袖一挥,双臂展开。今日由中书令镇守宫门,分明已要求全力封锁。一旁的中书令想到昨日吴青央要了他的金鱼袋说替他守住所有宫门,他自己也认为大势所趋,大权在握,便随意扔给了吴青央,谁料……自己的儿子居然背叛自己? 外来的兵卒冲破重重关卡,密密麻麻地在狭长的宫道中扬尘飞奔。包围甘露殿的五百边防军同时迎上。 兵部官吏遥望着那片乌泱泱的军队,他认出了那些旗帜,语气激动道:“是羽林军!天子禁军啊!” 一马驰骋,来到殿前,他金盔未卸,下马直奔某处。 兵卒正要将他重重围困,却被陆峥制止。看守人都举起武器奔出甘露殿,官员们也因此解开松绑,纷纷挤到殿门。 雨中,一纤瘦的身影颓然卧于地面,恍若失去生机。那长官跑向她,蹲倒于积水中缓缓抱起,脸庞埋在她的肩边。长剑落地,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他是谁,刹那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沈绥,他回长安了。 第50章 换人间 局势仍旧胶着,不消片刻,沈裕章居然乘着轿辇来到甘露殿外,在怀绪的搀扶下走出,对那群士卒声色俱厉。 与家远在河北道的边防军不同,皇城十二军驻扎在皇城,与文官共事,他们的家族亲人大半都在长安城。 沈裕章告诉他们,对内举刀戈之人便是逆贼帮凶。他们的亲人,在长安城中会因此遭受非议,步履维艰。 十二卫中有负隅顽抗,直指帝王昏庸,王朝短命的,也不乏有人踟蹰不前,从一开始举兵便索然无味。 局势渐渐失控,并非统领者的施令可以左右,边防军对好逸恶劳的宫城人本就心存怨恨,但他们退无可退,将被困甘露殿的官员挟持、砍杀。 陆璇及陆峥党羽皆被通缉捉拿吴中书一家亦在其列。吴青央为禁军开城门有功,不仅无罪,且在宫中名声大噪。 这些都是在叶栾无意识的时间里发生的。 卯时,雨停了,天大亮。从甘露殿一直向南,经过承天门到皇城大门朱雀门,都被宫人打扫过。街道也被冲洗得素净无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宫城外的百姓们赶着牛车去往集市,侍官们抬着竹架从安上门飞快跑向坊间小道。蒸笼冒起白烟,窗前经风雨摧残的花草被悄然换过一批,各处都似有隐隐啼哭的声音。 叶栾被沈绥一路抱回沈府,她睡了两天两夜,高烧不止。 太医诊了叶栾的脉,沈裕章与他交情甚笃,诊脉之前就已经交代过,这番自己验证,心中又是诧异又是哀叹。 “叶……侍郎此前是否得过大病?侍郎虽面观无恙,但身体底子早被掏空,内里虚浮。又长时间作息饮食不当,一个健全人也不堪如此折腾……”他说话的声音在沈绥注视下愈来愈小,但该说的话不能不说。 “这场大雨,加之情绪不稳,恐高烧难退,且有诸多病发。要是这回能挺过去,吉人天相,也会落有病根。 ” 叶栾已经被清洗干净,换了沈绥的衣物陷在温暖的床铺里,房间里还烧着炭火。他在旁倚着床拦,伸出一只手臂垫着她的头,让她紧靠自己。轻抚她的发丝像是在安慰的手,听见最后两字时,忽然一顿。 “什么病根?”语气低寒,他敛眸垂头,挨着叶栾额头。 太医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道:“难孕。” 说完,太医识趣地出去写药案抓药了。 他抬腿上去,一躬身,将叶栾整个背靠自己圈在怀中。交叠在她向前的手握得泛白,他嘴唇在叶栾耳边,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叶栾说,“没事的,没事。” “我在这。我回来了。”他一遍遍向叶栾重复这件事,尽管她此刻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动不动,也感受不到身后之人的触动。 大明宫来的内侍在门外大声道:“都护,陛下请您到含元殿!” 杀伐结束后,在羽林军拥护中出现的老先皇三子李玺,被匆匆拥立为新一任帝王。他没有登基典礼,合适的冠冕袍服也没来得及裁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繁琐复杂的朝廷事务。 于是李玺砸了砚台,教人去唤沈绥。 将士再一次提醒,沈绥抱着叶栾恍若未闻,待半晌才放好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我去去就回来。” 这边,袁明焕帮着太医熬好药,湿帕子忘了垫就捧着过来。手心烫疼,他放在案上一看,红了一大片。 这些都没什么,他看见床上面容惨白的叶栾,心才深深揪痛了起来。那晚,他在昭国坊自己的家中,听闻宫城出事就骑马前去,但朱雀门早已被重兵封锁,出不来,也进不去。 后来,就听说都护回城勤王,力守李氏江山。明帝驾崩,新帝登基。除不可避免的兵卒伤亡外,部分官员也最终被裹了白布,抬到甘露殿外排成一排,由侍官在天大亮前送回各自家中,因而在早晨,能听见那些亲属的哭泣声。 他在家中服侍父母,喂药不是难事,但汤匙在叶栾嘴边却怎么也撬不开她的牙齿。他把匙子放回,忐忑地咽了口唾沫,拇指和食指按她的下巴两边,还没使劲,只听后面桄榔开门声,竟是沈绥去而复返。 他记得叶栾还没吃药,没走多远便又返回。看了袁明焕一眼,他熟练地把叶栾上半身支起来偎在自己胸膛,一手捧着叶栾下巴,一手空出来,简洁明了道:“药。” 袁明焕把药递过去,仔仔细细地看见沈绥的大拇指在她唇角无意识地轻蹭了两下,忽然一口气憋在心头。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叶栾自然而然微张开嘴,一碗药安安静静地喝光了。沈绥再就着自己手指抹掉她唇上药渍,搁到自己唇上抿了抿,立时蹙起眉,自言自语道:“这么苦,下回放点蔗浆。” 袁明焕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有点晕眩。沈绥刚刚是……那手指摸了她的唇,自己又?他看了看叶栾,又看了看沈绥,手指举起来再放下,道:“你,你们。”他拳头一捏,话一顿,出去了。 有些事情不必过多猜测,没意思。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他鼻尖轻蹭叶栾眉角,轻叹了声。 关于新帝,坊间还是有诸多猜测。与李徽同辈的三皇子李玺是正宫所出,从小受尽瞩目,但十五岁时遭人陷害,且那时正宫势力在袁濂算计下渐渐衰弱,最终背负不尊孝悌窥伺皇位之罪名,远放到沙洲一带做了个小小的藩王。李徽逝去,李家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能是李玺。 大明宫依龙首山而建,地势高耸,其正殿含元殿更是台基高达三丈。远远望去,恍若宫殿楼阁平地升起,雄伟盘踞于人间烟火之上。明黄赭红,绀青黛蓝,此刻朝阳初升,万物流彩。曙色映人瘦,天地明艳夏意浓,砖瓦与台柱粼粼闪光。 沈绥回头看了一眼从背后升起的太阳,日光阴影削的人身形单薄。这样的景象,不知叶栾看过多少次,每次独自看长安城日出时,她又是什么感觉? 含元殿中无人,内侍又急急忙忙请他到含元殿前的栖凤阁。含元殿前的翔鸾阁与栖凤阁可作皇帝日常休息之用,而阁前两座钟鼓楼,用于朝会之时,供百官暂歇等候。他望见如今略显萧瑟的鼓楼,想着叶栾在此等候上朝的模样。 “小子!小子!”沈绥抬头一看,栖凤阁的檐下悬了个鸟笼,里面囚了只通身雪白的鸟儿。李玺在沙洲时便喜欢养鸟,回了长安,当上皇帝也还是改不掉。 李玺正在问怀绪课业,怀绪的答复都令他很满意,看沈绥进来了,忍不住道:“教得不错。” “臣事务繁忙,多亏礼部侍郎叶栾教导小殿下。”沈绥躬身行礼,沉着稳重的气派自是天成。 怀绪搁下笔,也拉住李玺衣角,道:“叶侍郎学识渊博,孩儿学到不少东西。还想请教侍郎些问题,但是那礼部尚书把好多事情交给侍郎做,我不忍心打搅,都没再去问了。” 李玺眉头一凝,抽出礼部的官员名册:“长官不理事务,欺负下属?有这种事?”着户部把他的家底刨了个干净呈上来,也传唤了几个礼部官吏来问。一查,竟还受贿贪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显贵,顶多在官场关系强硬罢了。 正当李玺热心查探郑尚书此人时,怀绪对沈绥嘻嘻一笑,狡黠及讨赏味浓,沈绥回了个略带赞赏的眼神。新帝想了想,正好自己先树个威,把这只贪污的朝廷蛀虫贬到人民需要的地方去。 其实这大概,也就是李玺一时兴起,算不得什么雷厉风行罢。沈绥在一旁抿了口茶,眼见几个礼部官吏还跪着,而李玺正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欢喜,遂提醒道:“陛下,礼部侍郎尚在病中,让他们先回礼部忙罢。” 怀绪一来,李玺心头烦闷散了些许,叫他们回去后,方想起自己找沈绥的事情,正色道:“那陆家,怎么处置?” “先关押,臣再同大理寺探讨一阵。”其实是等叶栾醒来,毕竟她和陆峥有过交情。陆有莘在长安陆府一步不出,实则也被看守软禁了。 到了大明宫南边的丹凤门,解马上缰绳时,赵启怀过来向他见礼,道:“烦请都护替某及某内人为侍郎捎句话,内人归家,做了香椿酥饼,等侍郎好了便送来。” “她喜欢吃香椿酥饼?”沈绥手中动作一停,问他道。 不料沈绥有这么一问,赵启怀没有多想,照实说:“有时礼部忙到顾不上去公厨,我们就带了自己家人做的点心,侍郎她基本都在礼部就没怎么带过。某看侍郎不怎么吃他们带的甜点,倒喜欢我家内人做的酥饼。前阵子内人回梁州娘家,侍郎就能没再尝。” “你们礼部的官吏,通常带些什么东西吃?还有,她不常食甜?” 没想到沈绥还要再问这些,赵启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但细细想过,都没有什么不妥。沉吟片刻,道:“爱带些耐久放的精致面食,大半是各类甜糕。上回,礼部司务孙篱带了一盒子千层糕分食,独独侍郎不受,说不喜……” “多谢,某先行回府了,一定带话。”沈绥一蹬上马,夹紧马腹,没等他说完就远去了。赵启怀心里不解,转而想起崇义坊里售卖的眼下时兴的胭脂,得赶快去给自己的妻买上一盒,不然一天的售量就没有了,疑惑霎时被这喜悦取代。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吗? 第51章 梦前尘 入夜。 叶栾感觉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前尘,也梦见未来。 她身穿颜色鲜亮的胡服,头梳少女双髻,不带帷帽,骑着小马穿行在坊市里。身后突然传来父母呼唤,她回过头去,周遭景像陡然如被浇掉色彩的图画,混成脏水齐齐下落。马儿也消失了,她跌下来,只有黑暗降落在行刑台上。 行刑台周围,有不少跟她家从前有关交情的人在看热闹,他们的眼睛好像密密麻麻悬在半空围攻着自己,一眨一眨令人毛骨悚然。忽然一阵湿热,父母的鲜血在她脸上划开。她紧闭双眼,即使瘫倒了也还是使尽浑身气力不停后退。 她从台上滚落,便一直下降,下降,黑暗是个无底洞。 风呼呼划过耳畔,失重感主宰着身体,她不停惊叫。渐渐地,风里好像带来青草香,她的叫声也停止了,呆愣愣望着这无垠碧野。 有人在她耳边问她,“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没有回应,只听见马蹄踏在草泥地里的沉钝声,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与温度,她缓缓转过头去,无由来地心悸。 少年时候的沈绥,面容俊美,无太多包袱与愁绪,显得风流飒爽。他揽着她的腰,道:“这是玉门关,前面就是沙洲。” 沈绥带她驰骋,忽而前方一阵刺眼光芒。跑入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她身穿紫色官袍,系玉腰带,立于天子侧,听那含元殿外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 这呼喊万岁之声渐渐汇成某个人对她姓名的呼唤。瞬间梦醒,她悠悠睁眼。 头轻轻歪向一边,呼吸交错,长发相缠,他的气息几乎包围了她。沈绥好像睡得很熟,她动作轻轻地从他臂弯里支起脑袋,看见桌案上摆放的茶壶。 垂在胸口的被衾还没掀走,只听头顶沉沉一句,“别动。” 沈绥扶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回,手又抚上她的脖子仔细检查。那里缠上了浸过药的布带,动作过大可能伤口会裂。待确认了她安然无恙且裹得相当严实后,他下床套靴,回头问她,“想喝水?” 不能点头,脖子不能动,她无力的应了声。 沈绥倒了水,用嘴吹开水雾,送到她唇边让她细细地抿。叶栾抬头,手推了推杯沿示意不喝了。沈绥放回杯子,坐在桌边圆凳。默了片刻,叶栾问道:“韫之和吏部侍郎还好么?” “无大碍,各自在家中静养。”分别了一整个春天,陇右腹地的风沙好像把他的面庞磋磨地更棱角分明,双目凝视时深邃无比,仿佛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沈绥还在看她,那样的目光说不上奇怪,但叶栾心里不美。 她伸出手拍拍自己空出来的枕头一截,道:“都护是不是想对某说些什么?”她身侧的被衾微乱,被单上也有自己躺过的皱褶。 沈绥这才走过来,靠在床边的束帐流苏,握住叶栾的手,道:“礼部员外郎赵氏的香椿酥饼,和我做的透花糍,哪个好吃?” “都护,”好似没听见,叶栾闭上眼,把他的手掌往自己额头上一放,“你摸摸我额头,是不是更烫了些。” 叶栾在被衾里好生窝着,但沈绥的手就此覆着在她额头一动不动。等她要睁开眼睛时,羽睫却被轻轻拂过,下意识的颤动如同花瓣上蝴蝶翕翼。 她的脸好小,也退了些热。叶栾没有睁开眼睛,否则她会看见沈绥眼里藏不住的怜惜。他不打算再说这件事情的具体细节,手掌也只是在她脸上游弋片刻,复为她捋捋头发,道:“睡一觉罢。病好了,再去见陛下。” 话音刚落,外边响起咚咚敲门声,李管事顾不得其他,推开门道:“萧宜鸢在牢狱中自裁了!” 叶栾一惊,从床上支起声,沈绥按住她不让她动。叶栾咬着嘴唇,不言不语,直视他的目光却无比执拗。这一瞬间,病弱的叶栾又成了心怀家国的礼部侍郎。 “好,不过你得跟着我。”沈绥拿出一叠干净衣物,都是在她昏睡时派人去礼部取回的,再帮她从里衣中衣一一穿戴整齐。叶栾站起来摊开双臂,沈绥正为她拢上外袍,紫色绸缎滑过手背,叶栾摁住了那只还未套上的衣袖,道:“这是尚书品级的官袍。” 沈绥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有什么不妥么,叶尚书。” 宫变非同小可,败后的陆浣与陆峥直接被收禁于御史台狱。大理寺也有监狱,不过主要是关押各部司的犯罪官吏及各地的重要钦犯。 马车驶入朱雀门,沈绥搀着她下车。从鸿胪寺与宗正寺之间的道路进去,挨着宗正寺的便是御史台。不少相识的官吏前来问候她身体如何,关切之意未达眼底,但在沈绥面前起码是做足了样子。许是他搀扶自己的姿势过于亲密,一路上还吸引了不少目光。 郑尚书被查,叶栾从侍郎正式升任为尚书的消息刚刚才在的部司寺监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回就服紫进皇城,看来往后会变成天子近臣,如日中天哪。 正当他们感叹眼前这景象及朝廷局势时,出现一个不合群的声音,“不一定。她背后的故事和宦海的浮沉,谁敢轻易断定她前途无限?” 方筠刚好从中书省被遣来宗正寺办差,在公房内看见他们走过的背影,心有不屑。他没看见血染甘露殿的一幕,从中幸运逃生的官吏却会永远记得那晚大雨倾盆,叶栾甚至不惜自己性命为他们争取时辰的模样。不卑不亢,勤勉自持,她当尚书一职,少有人异议。 宗正寺的长官宗正卿听他这发言,心想这是少年人火气重罢了,拍拍他的肩,道:“叶尚书虽不好笑语,但为人赤忱。你初出茅庐,日后,她会是你的伯乐也不一定。” 方筠噤了声,对宗正卿打过揖,便匆匆抱着牒状向北离开。 御史台狱由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主管,李韫之养了两天伤就照常应值。叶栾走下台阶吩咐了狱卒不必通报,阴暗的审讯室里,他刚好在翻阅狱案。 被烛火映照的侧脸,愈发坚毅。叶栾觉得,他好像比以前变了些许。少了恣意爽朗,因无常人世中有了自己在意的人和事,而担负起责任来。 “伤还没好吧,不打紧么?”沈绥在她身边问道。 李韫之这才发现他们的到来,道:“无碍。叶栾,听说你高烧不退,现在看起来脸还在发红。” 鞭笞伤不可能会那么快好,他是因为救不出陆有莘,自虐罢了。叶栾无力地抓着沈绥肩膀,摇摇头,道:“没什么,我来看看陆璇,有人收拾她的尸体么?还有,陆峥是否知道了?” “我派了人去沈府知会你们,再上报了政事堂的宰相和陛下,此事除他们外暂时无人知晓。”李韫之提起灯笼带他们一个个牢房走,想到什么,他脚步顿下来,回头看他们,语气里掺上几分奇异,“有个姓吴的人,是吴中书的庶子。他来求过我,让我放他见陆璇一面。” “吴青央?”他是中书令府上不受宠的庶子,陆璇却给他开后门当状元。他没有接受官职,到头来背叛了陆璇,提前将秘密透露给沈绥。短短时辰里,叶栾将她想到的关于他们的一切捋顺,不难猜测,他们之前的确存在男女情愫。至于为何在紧要关头背叛,不是当事人,便不敢妄断。 “我听说吴青央不受管教,早年往来于平康坊,不久销了踪迹,现在却出现在御史台前央求官员。没想到他,原是对陆璇上心了。”李韫之继续带着他们往里走,说起吴青央时,他自己语气里藏着一丝哀伤,似在惋惜后宫嫔妃与这位风流少年的故事。 沈绥握紧叶栾的手,她的手跟自己相比又小又软,这时还有些烫。他扭头对李韫之说:“你是朝廷命官,不似吴青央来去自由,随心所欲。不必太自责。” 李韫之当然是知道这点的,因此才联想到自己是如何缚手缚脚,倍感抑郁。 牢狱里的味道并不好闻,难形容的腐臭与潮湿腥气搅和,直刺人鼻端。沈绥抬手捂住她的鼻子,叶栾抬头看他,他看着另一边牢房里的囚犯,好像都还没有发现自己做了这动作。他的手是干燥的,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木槿花香。 陆璇的尸体被人用草席随意裹了起来,叶栾没多在意其他,轻轻掀开草席看着她的脸。 “这个女人可真狠,咬舌自尽。”看守的狱卒对她自裁的那番景象啧啧称奇。早晨时候,女人倚着墙壁,叫她领饭没有应,走过去一看,牙齿被染红,那粘稠的血还从口中汩汩流下。 叶栾顺着她的脸往下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叶栾忽然移动脚步,伸出手触碰她的大腿。一把拿过李韫之手里的灯笼,昏昧光芒晃过,她的手指被照出一片淋漓鲜红。 “血!血……”叶栾双臂瞬间失力,沈绥及时拖住她才不至于瘫倒在地。狱卒也是第一次见失态,向来不动如山的神情中也会为某件事产生如此反应么。 狱卒笑道:“进了牢房,过了拷问,哪里不会受点伤流点血?何况她还自己自裁……真可惜了,本来犯不着死的……” “你下去。”沈绥覆住叶栾紧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轻拍了拍,打断狱卒的话,对他吩咐道。 狱卒如言退下,血腥味浓郁得几欲使人呕吐的牢房里,只剩下他们。 叶栾闭了闭眼,声音发颤,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霎时屏息,难以置信。 “她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吗?说说话? 第52章 春意晚 进了牢狱,经受严刑拷打不可免。但谁也没想到,陆璇怀有身孕。 李韫之叫来几个信得过的奴婢,命他们替陆璇清理身体,更换衣裳。叶栾与他们错身而过,差役们皆恐惧地看着她垂落在身侧的手。那指上的血凝聚后不停滴落,乍一看,仿佛是她杀了人。 出乎意料的安静,侵犯们都只是缩着身体蜷在角落。牢狱里潮湿腐臭,久关于此的人再见到光芒都恐惧无比。铺在地上的稻草还是新换的,干燥坚硬,叶栾踏在上面放轻了脚步,让动静不容易被关在里面的人注意。 沈绥捏起她的那只手腕,拿帕子擦了擦。但这是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甫一出去,阳光刺目。叶栾下意识闭了闭眼,听见有人唤她名字,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靴底踏在木板上嘎吱的乱响声。 来人是吴青央。他看见叶栾从御史台狱里出来,在面对叶栾苍白的脸色时,他拼命忍住了,佯装镇定地走向她。他知道,如果叶栾这边求情不过,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吴青央看着她,他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不必多说。 叶栾望见紧挨屋檐的一轮日光,刺目的白亮令人不敢直视。再看了看吴青央,他眼底的情绪依旧藏得很深,让人捉摸不透。她张嘴说话,嗓音被烧得低沉,“半个时辰后,你再来这里找李韫之。他会带你去的。” 吴青央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为什么?”叶栾一直想知道,世上真有如此对待爱人的人?那“爱”又是为何?谈何为“爱”? 吴青央忽而展颜一笑,那柔美动人心魄,“她身边的人太多了,让我嫉妒、发疯,”他定定看着叶栾,“你不会明白的。况且他们那样的野心根本就无法实现,因为有沈都护在不是么?没有我,她的下场不止被困在御史台狱里,还会更惨。” “她让我当状元,催促我进入仕途。可她明知我平生最恨官场,只愿潇洒浪荡于红尘之中。遇见她,留在她身边,已经是我对自己的容忍极限。阴谋、要挟、背叛,叶尚书,你是不会明白的。” 笑声里充满了讽刺,他的模样几乎接近疯癫。 情爱之事,难以一言以蔽。盛大华丽者有,凄绝纠葛者有,平淡安乐者有。使人痛快幸福,仿佛得到了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有时也折磨地人生不如死,巨大的疼痛降临在区区只容纳下两人的小世界。 他渐渐镇定下来,对叶栾说了声“谢谢”后转身离去。叶栾看着前方,对沈绥道:“圣上那里查究起来,我一人做事一天担。陆璇的死和韫之也没有干系,他是今早才应值的。”她知道自己担不起那声“谢谢”,尤其自己手上还有陆璇的血迹。 陆璇有一个声势浩大的终结前夜,她的后半生也如此富丽堂皇,最终在牢房里死得不声不响。她自尽前,知道自己身怀六甲么?如果知道,会不会继续努力活下去,为了她的孩子?或者说,为了吴青央?如果他们相爱,陆璇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自裁? 阳光打在身上,发热还是让她感觉寒冷而微微瑟缩。脑内混乱无比,思考的全是别人的事情。她抱着沈绥的一只胳膊,脑袋歪在了他肩头,眼睛因为酸涨又在他肩膀上摩擦。 病极了。甚至忘记了这不是沈府,不是在她家,也不是在皇城里任何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道上。 往来的官员不难见到这一幕,这是叶栾的病相情有可原,问题是,沈绥还把人抱起来了,堂而皇之地走在御史台与鸿胪寺的夹道上。有官宦伸出手欲为代劳,都被他一个冷然的眼神拒绝。 臂弯里烧得一塌糊涂的叶栾好像还能感到别人探寻的目光,她抓住了沈绥的衣襟,心想他应该把自己放下,他们太亲密,容易给他招惹祸端。沈绥的手抱得更紧,道:“你愿意为别人承担,可知别人愿意为你承担?” 突然前面出来个人,站在前方挡住他们。沈绥皱了皱眉。 方筠惊得低下头,这都护还真是不怒自威,收起心绪打了个揖,语气恭敬道:“大都护,陛下命叶尚书前去问安。升任正三品官职,理应风雨无罪前去谢恩,叶尚书既已来到皇城,依某看,得尽快前去才是。” 沈绥看人毒辣,几乎一眼就认出此人参加过平楚县县试。他抱着叶栾,面色不改,道:“她原是你平楚县县丞,为平楚县劳心费力。现在她的处境你也看到了,非得装作一切无碍且不知感恩么?圣上那里,我自会去说。” 方筠微张大嘴,怔怔然看着沈绥绕过自己离开。她敏感地觉得,男子间出于情谊的维护不至于如此罢?他和御史中丞多年交情是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此前李韫之挨了板子,也没听说他去李府一趟。到沈府喝完药,浑身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沈绥为她脱了衣裳,用湿热的毛巾帮她擦拭。 她一动不动,呼吸细得不可耳闻,连胸膛也少见起伏。沈绥忽然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脉搏,知道她还在。其余什么感觉,都难以言说。 擦干净了就让她穿上自己的里衣,将她圈起来。 叶栾渐渐醒了,潮湿灼热的鼻息盘旋在他脖颈间,手无意识地探进他宽大的衣袖里,抚摸到那结实温热的肌肤。干燥的、结实的、就此竖起一道壁垒,将她抱得稳当,又把外界强硬地隔绝在外。 她闭着眼,眼睫微颤,嘴唇张合间就能吻住他的脖子,仿佛情人的昵语。但她没有那样做,头往下低了低,道:“母亲留在了河洲,我想,能有一天把她接回长安,安置在永兴坊的旧宅里。” 她缓缓抬起两只手,手掌相对弯曲,做出捧着什么的样子,继续道:“别担心。她只是一个罐子。”她不清楚那罐子里有没有她母亲的骨灰。 那年河州瘟疫,死的人都被火烧了。叶栾从那里逃出又折回,只在一个巨大洞窑里找到烧焦的尸体和焚尽的骨灰。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一阵风掀起尘灰,她被迷了眼,终于栽倒在地,恐惧地嚎啕。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起过往。沈绥漆黑的眼里好似泛起点点星闪,像那夜色中的湖泊。 “我的病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那道士说,我内里虚乏,恐成难孕的体质。沈绥,你知道么?” 沈绥欺近她,两人额头相抵。叶栾的手顺势滑向他的胳膊肘,轻轻托着。他道:“若能相守终老,便已是最大恩赐。日后,也必能医治。” 然后霸道又温柔地吻住她。他的肌肤是干燥的,相比自己浑身潮湿,引她有些贪恋,但这个人的唇又是柔软湿腻的。和她一样。 叶栾的被衾滑了下去,宽大衣袍罩不住她的身体,露出一对精致优美的锁骨在幽暗里似迎着清辉。沈绥神情专注地将被衾往上提,笼起她的长发,细看那后脖处的发根,又冒出些汗珠。 发热带来一种莫名的迷乱。她一条腿跨在了沈绥腰上,手从他袍袖里抽出来,又撩开衣襟,抚摸他的胸膛。她甚至把脑袋也挨上去,粗糙的发丝轻轻摩挲。 没想到男人的肌肤摸起来竟也这么细,干燥光滑的,微微散发热度。与她手心里的湿腻完全不同。叶栾不自禁张嘴小咬了一口。 只听胸腔里一声闷哼,沈绥把她提拉起来,手臂圈着她脑袋,自己的腿又按住她的,近乎恶狠狠地抱着,道:“别动,你还病着。” 叶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不动弹,转瞬即睡。沈绥下巴挨着她额头,好一会,解气一般揉了揉她的发顶。待到月上中天,才缓缓睡去。 明日立夏,春天最后的一夜出奇燥热。 早晨卯正,自觉身体爽朗了些许,不等沈绥醒来,叶栾便下床穿衣。方筠说得没错,在病中不是不去谢恩的原因,难得多日来圣上没有怪罪。 再者,是关于吴青央与陆有莘的处置一事,她需要尽快参与进去。紊乱的思绪拖慢动作,她还没抓着蹀躞带的另一边,它就从手中一下子溜走。 沈绥从床上半躺起来,懒懒抽走她的蹀躞带,将她胳膊一拉才离得近些。双手拿着带子绕过她的腰,麻利一叩。 叶栾回头道:“今日不是上朝时候,你在府中休息,我去见陛下。” 他点点头,也没说让不让她走。叶栾瞧他眉眼间仍有倦色,给他放下了帐帘遮光,然后道:“等你睡醒,我就回了。” “那行。”他裹着被子,身子一侧,面向对面的墙壁。叶栾莞尔,捋了几番衣袍,就走进马厩,解开绳索,骑上马从朱雀大街一路往北,直奔朱雀门。 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叶栾在殿前告知内侍求见一事,待通传时,便等在栖凤阁前的钟鼓楼里。 “叶尚书!”叶栾望阶梯处一看,来人不是内侍,而是着一身淡黄太子袍的怀绪。怀绪笑得灿烂,拉着她的袖子,引她进栖凤阁里。跟在怀绪身后的她看着他衣上那只腾云驾雾的大龙,那一刻才真正认识到这十几岁的小孩姓李,他叫李怀绪。 进入阁内,李玺还在逗弄笼中的鸟儿,叶栾及时收回视线后一番跪拜。李玺闻声,匆匆忙将执鸟笼的双手背后,假意咳道:“爱卿身体可好些了?坐吧,坐那。”李玺随手指了个地方,那里根本没凳子坐。 叶栾走到相反方向上的凳子坐着,抬头瞥见李玺身后有个人。半张脸被李玺挡住,仍看出那谦卑神情里藏不住的丽色,此刻她正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着什么东西。叶栾突然想起来,她在延嘉殿外见过她。没想到帝位更迭,她从太极宫延喜殿的辗转来到了大明宫。 宋暮词退到一旁也看见她,手中的鸟笼差点没抓住滑落下去。李玺注意到这异样,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宋暮词摇头欠身,朱钗间镶嵌的宝石闪烁斑斓光彩。 那日春景尚好,花丛里蝴蝶翩飞,在延喜殿当差的她贪玩扑蝶,被叶栾撞见却只得莞尔一笑。 叶栾服紫配玉带的高品阶官服让她害怕不已,本以为会被依照律例狠狠惩罚。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罢了,偏偏还那么温和地笑起来。宋暮词将鸟笼递给旁边婢女,兀自提起茶壶。 李玺按住壶柄上的柔荑轻轻抚摸,道:“这是尚书省的礼部尚书,叶栾。学问深厚,待人谦和,往后你可以带着怀绪多多请教她。” “陛下,这于理不合。”方筠试图表现出一个体面的笑容但脸庞僵硬无比,想要从他手中抽出又不敢使太大劲。在臣子面前这般暧昧,且说了有违礼数的话,她不知该气该急。 叶栾两手自然搭在膝盖,目光缠绕在自己蹀躞带上垂落的数条带尾,仿佛并没有注意到那处。“陛下,臣想和您商议陆家的处置一事。” “那陆璇不是已经死了么,陆峥就跟着她去吧。我记得陆家还有个小妹?她倒是没犯什么错,和陆家家眷一起流放吧。”他做出这决定时,语气和神态都仿佛儿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 第53章 是归鸿 “陛下,陆将军多年驻守北方边境,抗击回纥残余,河北道受侵犯时辗转南下,震慑高丽。臣以为,陆将军固然有助纣内忧之错,但对抗外患亦功不可没。他们从小多艰辛孤苦,姐弟相依为命,陆将军……” “你干什么叶栾?在替他求情?”李玺从高处走下来,坐在她对面的台阶,手上用力将宋暮词也跟着拽下来跌进他怀里。李玺按住宋暮词挣扎的手,神态里尽是懒散不羁。 他大半生活都耗在了沙洲,当地人的性情习惯已经在这个昔日皇子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庄重与礼数已经荡然无存。对于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他身穿皇袍就有些违和,叶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陛下,惩罚陆峥的最好办法,不是就地处决,而是让他再为这个国家耗尽自己的一切。” 李玺眉头一皱,脑袋似受尽的鹅般被脖子往斜前方一送,“什么意思?” 叶栾附身,额头靠在交叠于冰冷地面的双手,一字一句道:“陛下,请放逐陆峥往北方边营罢!” 连握着宋暮词的手都松开,李玺歪头看了眼叶栾从袖口伸出一截脖子,白皙细腻,但上面横亘着深色痂皮已经脱落的疤痕,呈现粉嫩的伤口是皮肤正在重新生长的象征。李玺看着看着,再一回神说话,居然有些结巴。 “他可是差点杀了你啊,抬起头,说清楚!”他故作矜持与威严地坐在台阶上,只留了个眼皮底看着下方的叶栾。叶栾依言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喉头滚了一下。她镇定自若地陈述,目光却微垂着不在他身上。 “陛下若不放心,大可让他从最低阶的兵卒做起,时刻监视并告知边防营长官。请让他回到北方草原,不论是作为惩罚或者赎罪。陆峥骁勇善战,军事筹划能力在当朝武官中首屈一指,如今吐蕃犯我,胡人内乱,轻易杀死他,往后必是我朝的一大损失。” 李玺身子后仰,若有若无“哦”了声。宋暮词轻轻拉拽他的手臂时才恍然回神,然后道:“既如此,按叶尚书说的办就是了。朕可是很信任你和沈绥啊。”他笑着拍了拍叶栾肩膀,分明一副君臣和睦同心的美好图景,叶栾却瞥见宋暮词向她递来略显忧虑的眼神。 叶栾犹豫时思虑片刻,道:“还有那陆家小女,臣请将她留在长安。” “他们陆家不是在洛阳扎根么,还呆在洛阳作甚,遣回洛阳去!”李玺听了她这话把袍袖一甩,当场驳回。反应如此迅疾,几乎是反射性地当场驳回,叶栾瞥了眼他的神色,他在害怕。 陆家任何一个人留在长安,对他这个新上任的帝王来说都是威胁,不管他们是否还有威胁的能力。无法从中讨好斡旋,这帝王懦弱胆怯,任忧患在傍永远是最大禁忌。 李韫之一直都没有开口跟她要求陆有莘的事情,此番她努力过了,两人还是得分隔两地。东都洛阳繁华太平,总胜过西域地区的荒芜大漠和北方冰天雪地罢。 叶栾磕头谢恩,在李玺意味不明的眸光注视下身挺如松,淡然走出栖凤阁。她特意出了丹凤门从东宫东墙一路难走,东宫尽头右转进入延禧门,就到了官员忙碌的集中地带,皇城。再往西到承天门大街,她正要往前走到御史台寻李韫之,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车轱辘转动声。 周浣然将她一拉,押送犯人的车子刚好从身边窜过,“仔细些,叶尚书。”礼数周到的动作与语言里不掩朋友相见的轻松。 叶栾望不见远去犯人的脸,问道:“押送的是什么人?为何会从承天门大街出去?” “当然是曾在皇城当职的人哪,那些狱卒专门把他关押了从承天门大街走到宫外刑场,让昔日同僚们尽来看他的笑话。”周浣然不觉得这种做法有多大快人心,他抄起手不再语,还觉得他们有点市井小人偏好的恶趣味。 面前瘦长身影一晃,叶栾竟提起过膝的袍脚朝囚车跑了过去。狱卒持剑一档,待看清来人是谁时又收回武器,低头抱拳道:“不知尚书来此何事?” “谁让你们推他去刑场的?”狱卒一愣,对上叶栾的脸色变得惶恐又莫名。此时周浣然也赶到了,尚书省的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仿佛在双双拷问他。 “这,起先抓他入御史台狱时就得陛下命令,这件事御史中丞也知道啊!”陆峥始终闭着眼睛随别人又骂又嘲笑,感知到囚车不再行进,方扭过头来看到了叶栾正与狱卒谈话。 仅仅是数日不见,这长安城就换了个人做主,她与自己记忆里也有些不一样了。闪着暗纹光芒的紫袍尽显华贵,银鱼袋下的流苏随微风轻荡,这都是三品文官的象征。 叶栾也抬头看见他,此刻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他身后映着长安城的蓝天,明亮广袤地一如北方草原。她对他笑了笑,因阳光浓烈不得不微眯眼睛,“你可以下来了,回边防营去罢。” 他手腕上的铁链不住抖动,走下囚车踏足地面的每一步都伴随铁器清脆的撞击,听见来就像是嘲笑。叶栾看着狱卒拿出钥匙解开束缚他的铁链,缓缓道:“你姊姊,死在了狱里,自裁。” 铁链落地,他一脚踏在上面,双手举起来握住叶栾肩头不住摇晃,“什么时候!” 叶栾闭了闭眼,“昨日早晨,或者前天夜里。” 不确定的时间,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宣告死亡,连她到底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几近失控的陆峥被周浣然推开,结果他又扑过来猛地拉住叶栾,周浣然同赶过来的狱卒官吏拖走他前,他声音压低极快地说了一句,“姊姊她还怀着孩子!” 她身上终于没有了陆峥施加的蛮力,叶栾突然想到什么几步赶上去,被他们只能听见地声音问:“谁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怎样,这在他们耳中一个没头没脑无关紧要的问题。 两个官吏以为他们还要发生什么冲突便好意留下来挡住她,还是出了浑身解数好言相劝。叶栾看见他渐渐远去时比划出的嘴型,是两个字。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是“先皇”,不是吴青央。 李韫之听闻这里出事也赶了过来,刚好看见叶栾神色怪异地注视陆峥的方向。他过去状似感叹地道:“我才听说了陛下将他归为庶民送去北部边防营,他在那里马上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你不必再顾虑。” 顿了顿,他吸了口冷气望向恢弘高大的朱雀门,“我昨日求见过陛下,一提到陆家就被当面驳斥赶了出去,再做什么都不管用。” 叶栾闻言看向他,昔日笑起来如桃花盛开般明朗的红衣侍郎,现在颜色黯淡,且因过于消瘦使得面部骨骼有种不正常的突出。他偶尔还是会笑,但是都不似从前了。 “陆有莘会回到洛阳去,现在我领你去见见她罢。”李韫之惊讶地一侧头,温煦饱满的夏日阳光终于让他脸色看起来健康许多。 走在路上,李韫之掏出怀里的香囊细细抚摸,叶栾心里惦念的却是不能尽快回沈府了,这个时候他总该休息好了罢。 位于务本坊的陆家内外都有侍官看管,叶栾出示过银鱼袋并交代过陛下金口玉言,才得以和李韫之进去。不用多找,也不知陆有莘在庭院里的樟柏树下坐了多久,当他们进去时,她恰恰红着眼睛迎上来,与李韫之紧紧相拥。 叶栾微微一笑,转身去了厢房里暂坐。因为离得近,还是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叶栾通过那窗口间薄薄的一层竹篾纸也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 陆有莘哭得鼻子和脸颊俱是通红一片,她用带着浓厚鼻音哭腔的声音第一句问,便是“你伤养好了么?”  此刻就算伤势再不好,也好像快好了。李韫之用手指温柔地点去她眼尾泪珠,轻轻点头。接着便又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语,情人间的暧昧与暖意怦怦然绽放在樟柏树下。  叶栾直觉还呆下去就失了自己的礼数,遂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嘱咐了门外侍官便自行离开。 轻袍玉带,玉面纱帽,一路打马自街巷中扬尘而去。偶有红枝横斜旁逸地探出墙外遮挡去路,她便一扬手来抬高花枝,长袖下垂露出一截线条柔美的手臂,再弯腰从下面缓缓经过。手松开就引得花朵颤落,碎了满肩。 这红色花朵看起来玲珑精致,叶栾拈了一朵放于鼻端轻嗅,有香、多瓣且开于春末夏初,根本不可能是海棠,叶栾便不知道它的名字了。 往来行人皆不自觉放慢脚步,看那马背上被花落到发间却浑然不知的郎君。待郎君策马走远,忽然才发起自己跟着她走到了相反方向。 夏天的风来得爽快肆意,她不自觉扬起嘴角,袍袖被吹得飒飒作响时恍然回到了幼年光阴。 “想什么呢?”叶栾勒住僵绳回望,沈绥不知何时跟在了她后头,眉眼间似有柔光。见叶栾看着他不答,沈绥驱马与她并驾,“嗯?” 宽敞的巷道在日头下忽闪光斑,两旁紧密排开路边屋檐的影子。这黑白分明,她看了心里舒畅无比,对他回眸一笑,朗声问, “从前,你还看过我什么?见过我在这条道上跟别人打架的样子吗?” 这件事不得不说非常遗憾,他早听说过叶馥羽会和那些总招惹她的纨绔子弟打架,但总是没能瞧上一眼去帮她。虽然她并不需要什么帮助。 “没有。给我讲讲?”这十年间人世物事都剧烈更迭,旧政阀倒下,新显贵建立,从前在一起或打或闹的,早在多年前纷纷离开长安。 他从小寡淡的性情落得个无甚好友,也没什么值得记怀,蠢笨却肆意的少年往事。然而当年只遇见叶馥羽一事,便足以填满他关于年少的记忆,并使之熠熠生辉,与众不同。 “打败他们很容易,因为他们只逮过牢笼里被捆绑好的猎物,和孱弱奉承的家奴伸过几下拳脚,跟与自己半斤八两的同道中人逞能。当真刀实枪时,这些优渥与懒惰能随时让他们骨头发软。” 说些话时,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洋溢着令人目眩的神采。与文官的欢喜愉悦不同,沈绥很敏感地觉得那是更接近于武将的意气风发。 花红映人面,笑谈少年事。还好他们谁也不曾走失在对方以后的生命里。沈绥边听着,便抬手拈去她发间残花。忽而手背一热,是叶栾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经意松开指尖,红得近似凄艳的花朵从他们之间翩然下落。叶栾吻了吻他的手指,自他从龟兹回到长安,她便发现沈绥原本光洁的手指上纵横着不少细短的伤痕。有的是兵戈所划,有的被缰绳磨破,有的脱皮处则源于干燥冻伤。 沈绥则安慰似的轻抚她的脸颊,不发一言。 揽住叶栾的腰,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并圈在胸前,他一夹马腹道:“走罢,回家去!” 多日后,圣人恩准,特允吴青央带着陆璇的尸首离开。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是从今往后流言疯传的宫闱密事。李玺对这种后宫妃子与侍卫或大家公子之间的暧昧故事司空见惯,总之不是自己的妃子,便不以为杵。人也死了,没什么好追究的。 吴青央在龙首山尾埋葬了陆璇后,没有告别任何人,独自永久地离开了长安。 多年后,叶栾回想起发生在长安的故事,总会想到这一对男女。该如何称呼他们?用恋人?用情人?似乎都不合适。各中冷暖,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罢了,后来人再如何评价,也只是冒犯。 作者有话要说: 唯有双更表达谢意 第54章 狐兔兴 翌日,长安宫城北边的禁苑中正有一场赛事进行地如火如荼。 纵观整场,皇家马球队节节败退,时不时有唏嘘声四起。李玺的脸色难堪无比,吐蕃人则举起酒杯放肆大笑。 使臣神情倨傲,扫过一眼对面的大周官宦道:“我吐蕃使臣团二十年前来到大明宫时,你们的马球队还是很骁勇啊。我记得有个金吾卫即使被摔下来也不忘踢一下我们马的脚踝,害得我们当时就输了一局。” “现在,怎么看这些人都没有熟面孔了?尽是些优柔寡断、毫无血气的男人啊。大周任用官宦,”他看了眼着文官服饰的叶栾,“尤其是文官也太无男儿豪迈之气了,怎能代表大周帝国的威风” 沈绥的指腹轻轻摩擦腰边佩剑的剑柄,身姿挺拔,道:“世上有千万种人,男儿亦各有姿态。某以为阁下以豪迈血性论男子,实在是偏狭如吐蕃国土一般。” 李玺一个没忍住,听到以国土狭小比喻人心时猝不及防笑了出来。心中默念大国威严,君主风范,但这些假正经都在此等犀利前不设防备。 叶栾认出那吐蕃使者,就是在长廊上向自己问过路的那一位。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心机深沉,多不怀好意,果不其然。 “女子可骑马蹴鞠,男子可描妆作舞,这便是我大国风范,包容性与多样化的见证。不然,你们更不可能坐在这里。”沈绥原先在各种宴会上都少有说话,今日为一事同吐蕃使者辩论,也是少见。 叶栾拈起酒杯,袍幅下的嘴唇微勾。在他心中,男女的定义并非几个概括性词汇就可以作总。就像叶栾一样。 努尔巴赤似乎对大周官员有种出奇的不满,他还在明里暗里点评着在座官员,借着马球赛将赢的劲头自是狂傲无比。 马球比赛继续进行,换了人之后情况仍然未有好转。这时沈绥在李玺的示意下悄悄退出,叶栾与他对视一眼,都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 第二局,大周马球再败。李玺站起来向众位举杯,语气僵硬地宣布暂且休息。吐蕃人举杯来,那得意模样倒像是这酒在祝贺他们一样。 皇家威严,他的体面哪。李玺不时望着球场大门,像在等待谁。 努尔巴赤双眼一眯,道:“大周陛下,这马球赛再不开始,太阳就落山了!难道金吾卫中没有可以再战的人选了吗?” 终于,一行人马向场地奔来。李玺欣喜若狂,立即下令比赛开始。为首之人驾棕红大马,皇家卫队华丽严整的装束愈发显出他的英气。 甫一出现,场上女眷不觉轻呼出声,再看李玺身边,果然早已没了沈绥踪影。 弯腰、伸臂、挥杆,那匹棕色马早与他酿成了良好默契,每个动作都流畅干练。忽而一吐蕃骑士调转马头,向正准备挥杆击球入洞的沈绥踏去。 马蹄高抬,嘶鸣声尖利入耳。众人霎时屏息,有雷霆砸心之感。就在这时,不知从哪来的一杆狠狠打中马脚踝,马受痛回缩,但后退蹬于原地来不及收回,连同马上之人一个翻滚,彻底跌倒下去。 他们看清了挥杆的那个人,也可以说没看清,因为她戴着面具。一张黑布裹住头发,脸庞则被市集上皆可买到的那种鬼怪面具遮挡。 鬼怪面具在一个穿皇家护卫服的人脸上,说不出的奇怪。一鬼怪一□□,迥异的风格,好像形成某种震慑。 “打!”叶栾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听得沉钝一响,马球在地面迅疾滑动冲进一个挂着网拦的小洞。一杆进球,李玺站起来欢呼。 内侍适时地高声大喊,“中了!皇家马球队振我朝威风!” 方才喝了酒,此刻有用不完的豪情热血,那就展示给吐蕃人看罢。 局势越来越微妙,皇家马球队仿佛起死回生一般,任吐蕃骑士怎么闯也不容易将他们分散,好便于自己寻球传球,那球也跟着听了他们的话似的,始终在他们杆子里辗转往返。 戴着面具的那个人,出手狠辣犀利,屡次阻挠他们,绝对是个打马球的老手了。努尔巴赤向骑士眯了眯眼,他们也开始担忧忐忑起来。互相使过眼色,再若无其事投入比赛中。 一人趁着马奔时的颠簸,快速从怀中摸出了什么物事,扔在旁边地上。而后面,叶栾正骑马过来。 马蹄陷入锋利无比的铁针,它奋力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叶栾立马察觉事情不对,扫一眼场上的吐蕃人,这时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算计和轻蔑。 那边沈绥时刻注意着叶栾,发觉不对劲要向她赶来时却被吐蕃人重重包围。叶栾向他飞快递了个无碍的眼神,然后勒紧僵绳,抱住马脖,已经做好了摔下准备。那马却突然放下前蹄重踏地面,并不断向前奔跑。 一只马尚且如此,她又如何?叶栾心中微酸,几乎动用了全部力气赶到携球四奔的吐蕃骑士处,电光火石之际以极其剜酸的角度弯腰挥杆,球同泥草一同飞起又倏忽降落。 所有人屏息,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局。就在球飞出的瞬间,叶栾放下球杆跳下马,马儿瞬间瘫倒。 她蹲下察看马蹄,前蹄中央陷入了一枚铁钉,伤口因方才奔跑裂得更深更大,正鲜血汩汩。 场上呼喊起来,他们在庆祝皇家马球队的胜利。但这俩主角无暇再管,沈绥跳下马,几步赶到叶栾身旁,语气焦灼道:“你受伤了?” 叶栾摇头,道:“我的马儿受伤了。”这匹马是养在金吾卫马厩里最好的,据说有一半西域血统因而强壮敏捷,同时兼具中原马匹的温顺。她当时一眼就相中这匹马,它现今也为自己太拼命。 其他金吾卫来拖走了这匹马,看叶栾对这头受伤畜生的眼色还有些愧疚怜惜,心里升起几分诧异和好笑。承诺过会好好医治它,叶栾才放手点头。 吐蕃再度受挫,努尔巴赤嘴唇下撇使得下巴缩短,远看好像半张脸都是浓厚胡子。他们不能再发言,默默坐于各自位置,心中却愤恨难平,恨不得将那面具盯穿。 李玺大肆表扬了沈绥一番,无非是些都护骁勇刚强之语,又赏赐过大堆也许他不喜欢的东西。到了叶栾,李玺指着她的面具,道:“不如取下来,让朕看看是哪位爱卿” 举起手搭在面具上,缓缓揭开露出那张正是所谓无男儿豪气的脸。李玺当然是不知情的,他张嘴了半晌也没发出声音来。 一个身形瘦长、性情温雅得好像没有经过太多锻炼的文官,长年捉笔忙里忙外,怎么还会打马球这等本事? 她额头缀着晶莹汗珠,鼻头微红,脸庞在夕阳泛红的晖光里显得神采奕奕。叶栾朝努尔巴赤一揖,道:“□□人才荟萃,某一个弱小文官足以担下这场马球,更不必说其他不轻易显山露水的同僚们了。”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努尔巴赤冷哼一声,举起酒杯道:“吐蕃敬重勇士!”随后一仰而尽。 李玺边大笑边捬掌,虽这过于夸张的情感表露有失皇家风范,但他把礼仪抛之脑后也不是这一次了。 两人回去重换衣袍,沈绥摊开她的手瞧了瞧,道:“看样子很痛,该醒酒了罢”叶栾现今只属于笔墨纸砚的手,在经过猛烈的马球运动后就被缰绳勒出大片红印。 “要是还没醒,我就该挥杆追着那些吐蕃人打了。”年少气性,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它只是在人生漫长的时间里,等到重新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们换好衣服回来时,日头刚好搁浅在西山棱角,橘色余晖就在他们身后晕散开。身形轮廓,连同翩飞的衣角都被勾勒得柔和万分。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对,其他人也很确定这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来的氛围里过于紧密,好像谁也无法插足。 这个时候,李宜鸢在同李玺商议着什么事情,她同样朝走过来的两人看了一眼,道:“如今看来,所谓英雄倒也不会只是身形魁梧惯会打杀之辈了。有沈大都护这般美英才在,大周的威名将再次震慑葱岭以西。” 葱岭以西,那是比西域更遥远的地方哪。叶栾注视杯中渐起涟漪的清酒,她深知脚下帝国悠长的历史远不是一杯酒这般平静。数十年前,王师与阿拉伯人在葱岭以西的某处城池兵戈相接,我军万人战亡或遭俘虏,从此便失去了震慑能力,逐渐暗淡于此地域诸国的舞台。 收复葱岭以西的地带,重振从前的各个都督府,是每个周人心底最宏大的愿望。而现今六大都护府中,安西都护府离葱岭最近,可先帝对沈绥的重视程度。 李玺根本没像叶栾一样联想到那么遥远的过去,他倒听出了李宜鸢话中另一点,眼神暧昧道:“宜鸢,难得听你夸赞别人。朕记得,大哥曾给你指过和沈绥的婚事” 李宜鸢站起来欠了欠身,道:“我与沈都护并无交集,何谈结亲之事?再者,我已同翰林学士谢禹舟有了婚约。彼时三哥在河州,还不曾知晓。” 李玺涌起兴趣,酒意涨浮到脸上,他眼神已然迷离飘忽了,“那即日与谢禹舟成婚,还耽搁什么真是。来人哪!” 他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拟写圣旨或者先传播召令,但此刻中书舍人并不在场。内侍拼命向叶栾挤眼睛,而她也注意到了李宜鸢正看着自己,笑意端庄无害。 礼部负责礼仪祭祀及科举席筵,其中更包括皇室婚姻,她去绝对没有问题。于是叶栾上前站在场地中央,轻轻一揖道:“陛下请吩咐。” “我记得下月廿六是个好日子,叶栾,李室公主和谢家的婚事,就交给你办了!” 叶栾心底波澜起几分不妨的惊措,不是说让她主持谢禹舟的婚事有多为难,那人虽是她儿时指给的夫家但现今无干系。她只觉得这种事来得太蹊跷,李宜鸢早不说晚不说,她撇了眼看好戏的吐蕃人,偏偏在外邦人聚集时的拐弯抹角提出。 “陛下,这种事可以交给礼部和吏部官员做。叶尚书即任不久,尚有其他事待处理。”给谢禹舟办婚事可还行沈绥心里难免有些怪异,替她推辞道。 李玺摆摆手问叶栾,“你可愿意” “臣不负此任。”她从垂下的宽大袍幅里抬起眼,注视沈绥的目光里似染着点点笑意。沈绥别开眼,若无其事地粘着酒杯但不见他沾一口。 西山边缘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太液池畔接连亮起花灯,粼粼水波揉碎星光,大明宫被映照地如同白昼。 盛装浓抹的丽人在灯下踏歌,伎子拨琵琶奏羯鼓,随处可见胡人在地毯上跳着飞快旋转的舞蹈。沈绥告诉她那是胡旋舞,他在沙洲时经常看来往的胡人即兴跳此舞蹈。 太液池上有三座岛屿,亭台翼然临于岛上。他们在池畔行走,葱郁树梢上悬挂的灯笼不时碰到脑袋,身量颀长的沈绥就抬起手臂一一扶住灯笼。 忽然有人从叶栾身旁擦过,一阵香风转身即逝,她越过了叶栾扑入水中,紧接着就传来宫人们惊吓的声音。太液池中央最高耸伫立的那座太液亭里,歌舞乍歇,李玺靠着栏杆大喊:“来人,救宋才人!” 叶栾和沈绥距离宋暮词落水之地最近,但他们没有立刻动作。沈绥眉间一蹙望向太液亭,面目焦灼的李玺旁边,还站个正浅笑着看水中挣扎之人的李宜鸢。立马察觉不对劲的沈绥还没拦住叶栾,她就拉来一个只顾看热闹的内侍道:“跳下去把宋才人救了,陛下赐你升官加钱!” 扑通一声,那内侍冲着“升官加钱”欢欢喜喜地跳下去救了人。被捞上来的宋暮词浑身湿漉,叶栾和沈绥两个外男不宜停留此处,询问过脉搏尚有力后便转身离开。叶栾心中隐隐感到今夜发生的是非针对于她,李宜鸢那态度和今夜似乎总要掩盖着什么的过于热闹的氛围,都不能使人放松。 就在叶栾离开前,宋暮词微微睁开了眼,也不知醒着晕着,呢喃了一声,“叶尚书……”叶栾脚步顿住,回过头时发现宫婢们都在吃惊地看着她。 叶栾镇定淡然道:“服侍好才人,本官会禀告陛下你们的功劳。”宫婢面面相觑,因长久浸淫宫闱倒也不少见过这些,只得纷纷称“是”。 方才必定都被看见了,叶栾了截直当地告诉沈绥在岸上等待即可,他却非得跟叶栾一起上太液亭去。李玺的脸色并不好,周围怀抱琵琶的胡姬们也显露紧张。 行礼之后,李宜鸢最先问话,却是道:“方才推落宋才人的是谁,不知二位可否看见了?” “等宋才人醒来,就知道了。”自从与李宜鸢有那么被动性指婚一茬后,沈绥在有关李宜鸢的事情上都谨慎处之,这回还是头一次正面对话。 事实如此,李宜鸢也不担心自己泄露出什么,继续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为何你们不下去救呢?我方才在这里看见,你们离得最近,也可以更早救出才人不是?” “我们二人下水救宋才人有违背礼法之处,但人命当先,我们同样催促身边善于浮水的内侍前去,所幸才人无碍。”沈绥道。 李宜鸢的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叶栾身上,那目光在初夏热气腾腾的夜色里,让叶栾感到背脊被一条蛇蜿蜒缠上般的冰凉、胆颤。 一切都不言而喻。是她派人从叶栾身后推宋暮词入太液池。栽赃之类恐怕不止,叶栾想到最毛骨悚然的一点,更重要的是李宜鸢想要她救下宋暮词,当她环抱纱裙贴身的宋暮词时,辗转安上个轻薄皇帝女人的罪名,甚至也能捏造出来宋暮词落水的原因是她轻薄宋才人但对方不从跳河的戏码。 叶栾在刹那间想到许多,也会开始探讨自己是否偏于被害阴谋论。李宜鸢曾向袁濂捅破沈绥与她的事情,一个帝国公主再憎恶断袖情谊,又怎么能够与叛臣粘连? 李宜鸢宽大飘逸的裙摆轻扫过地毯,行走之间,旁人都能看见不时露出的尖端缀着珍珠的锦鞋,感叹一国公主的风仪便是如此了。她对叶栾轻声道:“一个月后的婚礼,有劳叶尚书了。望叶尚书在这段时日里,多多关照自己的身体。” “谢殿下关心。”叶栾回答。沈绥一瞥开始与胡姬共同弹奏琵琶的李玺,好像他没有察觉李宜鸢一直问话有什么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久还是不见涨收藏 第55章 石榴裙 发生在太液池的一点事情影响不了整个大明宫的歌舞升平。再没什么事,沈绥就同她下了太液亭。低头看自己身边这人,她总是把一切炽热与悲伤隐藏心内,只供给平静任别人评判。 不远处有几座画舫停靠,沈绥问她,“你坐过画舫去游湖么?” 叶栾缓缓摇头,松开手走到一旁,兀自爬上老槐树边一颗巨大怪石上。沈绥现在站的地方是位于低处的地面,叶栾在石头上即便蹲坐着也能俯视他。两人对视片刻,叶栾就把脸埋进臂弯里。 沈绥也上去了,两人的身体都隐藏在老槐树高大的树冠影子里。沈绥什么也没做,只是陪她静静待着。 李宜鸢一而再的刁难让叶栾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小时候,她就知道谢禹舟默默心恋于李宜鸢。李宜鸢时刻保持着一个身为帝国公主的端庄与聪颖,每被先生提问都回答得新奇独到,与擅长引经据典的谢禹舟不同。 叶栾没有进入国子监,就连母亲有时候也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她更喜欢国子监里博学多识的先生和丰富的藏书,她也喜欢从国子监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她也想有许多那样的朋友。其实,她所谓要保护谢禹舟,也不过是多呆在国子监里罢了。 她这时候就能注意到,谢禹舟看李宜鸢的眼神,与他看自己的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那就是当遇见沈绥时才意识到的。 叶栾的声音低低响起,“小时候,我们交集甚少,我只知道她好像总高贵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她喜欢谢禹舟。”叶栾偏头过去,从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她喜欢谢禹舟,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绥一语中的,道:“她或许不相信谢禹舟喜欢她。这样来看,她也不是特别自信。” 也许是长年被笼罩在不可预知的危险算计里,今晚的叶栾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说:“你在沙洲住的地方,距离敦煌很近罢?我听说那是个很苍凉很美丽的地方。山上建造了无数洞窟,窟里有信徒们雕刻出的佛,有精妙绝伦的壁画。商旅来行,僧人求道,携带家书的驿使在敦煌换马,换了马又一路向西……我没有去过西域。” 沈绥将她揽在怀中,俯首,嘴唇靠在她鬓边语言,“河西走廊联结了西域与中原,我所在的沙洲更是众多异邦文明汇集之地。但有些事情终究要解决,否则长安城会后患无穷。” 被遗弃在沙洲的李玺再次回长安,身上也改不了当地风气。而沈绥之于沙洲,之于河西都有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情感,反而更清楚那片土地的积淀,如同客观的历史往来者。 有时候,他也会东南望长安,思量家乡的繁荣与危机。 侍人端着盛满瓜果的盘子走过,叶栾看见了那紫色的水果,手指着问:“那是什么?” “葡萄,很甜。可以用来酿酒,也可以剥开皮直接吃,里面有籽粒。”来自西域的商人们携带丝绸和各种种子通过河西来到中原,葡萄种子也是其中一部分。但还没有开始大面积种植,只可供皇宫贵族享用。 沈绥跳下去打开双臂道:“下来罢,我带你去尝尝看。”扫了眼周围,没人。叶栾这才跳进沈绥怀里。 可能是土地气候不同的缘故,培植出的瓜果始终不如西域自产的鲜沛甜美。叶栾剥开皮喂进嘴里整颗,甜且多汁,胃里好似兴奋起来。“甜?”那一大盘葡萄好像成了沈绥的个人战利品,不管其他宫人也想吃,把盘往她面前一推便是。 “甜。”叶栾重新把盘子摆到食案中间,这回好像拮了颗没熟透的,嘴里一咂就渗出股酸汁来,酸得人直眯眼。沈绥发出低低的笑。 “都护!”叶栾稳住态势,两颊还是拼着酸,她还吃不惯这样酸的。宫人见了这一幕暗自偷笑,没想到叶尚书被酸住了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自西域的胡人则急忙解释只有小部分葡萄才会酸,生怕因着酸葡萄毁了他们西域葡萄的美名。 这时辰实在是不能再熬下去了,除非办理公事,叶栾和沈绥在生活节奏上都是极度自律的人。他们正经过大明宫第三道宫墙,紫宸门外时,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个熟悉身影。 袁明焕手抱一沓牒状,撞着他们也是脚步一顿。“我,我去寻大理寺卿。” 然后他抽出夹在牒状里一张折叠好的纸,他将那张写满字的纸一下下翻开,手有点明显的颤抖。递给叶栾道:“你看看。这案件错综复杂,人情与法律都难以疏忽,大理寺卿拿不住下主意,我就自作主张写了自己的。” 借着亮堂的灯笼光,叶栾一目十行。如果说她先前还担心袁明焕是否合适进入大理寺,那么任何忧虑现在都可以打消了。她折好纸页递回去,道:“方才蓬莱殿外遇见了大理寺卿,你去找找罢。” “好。”嘴角不可遏制地翘起来,眼睛里也充满了光彩。袁明焕向蓬莱殿奔去时,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散,他终于发现,只要叶栾对自己多跟自己说句话就更让他欢喜得不行。他不会承认,把那张纸给叶栾看,大部分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 还没多出几步,又被人从身后喊住,那先前方才十分紧张于葡萄的胡人,端来一盏红色酒液,他汉语出乎意料地好,献宝似的道:“我酿葡萄酒的手艺在典和城是出了名的,您可以尝尝这色泽红艳的葡萄酒,比之葡萄又是另种风味哪!” 这胡人深眼窝浓睫毛,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爽快。沈绥先端来尝了一口,醇厚香浓,果然跟自己在沙洲喝到的无差,没掺和进什么古怪气味,应该没有大碍,再交给叶栾。 叶栾凑近先闻,有点刺鼻子。李宜鸢似乎就经常喝葡萄酒。她细抿了口,酒香便浩荡进唇齿间,与以往喝到的任何中原米酒都不同。 沉沉醉醉,尽是软绵绵的香。后头方涌起浓烈醇厚,直消得人磨□□力,轻飘飘如堕云雾。刚走至第二道宫墙里的含元殿,叶栾脚一崴,整个人都即将栽倒。沈绥早搀着她预备好了,当即手一捞将她打横抱起来。说起来,这是第二回在皇宫里光明正大抱她了。 现在,人差不多集中到了太液池周围,这里没什么人,沈绥解了匹金吾卫的马,带着喝醉的叶栾回晋昌坊去。 成酒鬼了,怎么是好?那阵,尝了好味道的叶栾把一盏葡萄酒都喝光了。豪迈之像让胡人直竖拇指叹服,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这样喝啊,抱着空盏忙不迭离开了这个面不改色的周朝官员。 多年的饮酒经验告诉叶栾她不会醉,但后来越走越无力。马跑的很稳,那人的怀抱总是热和坚实,叶栾一闭眼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半醒半睡,沈绥放她到床上时,她手指还扣着自己的衣襟。沈绥干脆把自己外袍脱了,抱起她去沐浴。黄昏时候的那场马球赛,两人身上都汗湿了,叶栾喝醉了恐怕更不好受。 她的身体不是没有见过,但以往她都是出了事昏睡着,现在还尚存神智。沈绥问道:“我给你脱衣服沐浴,嗯” 叶栾点点头,手里的袍子滑落下来。光洁白腻的皮肤因她的清醒才显得有种此前未感受过的生机勃勃。她还浑然不知,脑袋靠在木桶边沿一低一低。 只剩最后裹着胸部和大腿的绢布,叶栾便自己跨进了木桶,黑发丝丝缕缕黏在肩上,复下垂落漂浮于水面,如蝴蝶双翼张开般的精美锁骨若隐若现。 沈绥深吸口气,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利索收拾了东西打算去隔间沐浴,衣摆被扯住。回头看去,叶栾正趴在桶沿,细长手指勾着他的衣角,语气认真,“我好看么?” 不等沈绥回答,叶栾轻推了他一把,“去洗罢。”叶栾多年来扮男装,也是一副温雅风流之态,岂能独独用好看形容。 沈绥微挑眉,似乎有些许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立刻说清楚,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瞬,沐浴去了。 他洗好穿着里衣出来时,浴桶里腾起的无边水雾里,叶栾正背对着他缓缓站起。后背的一寸一寸都缓慢从水中升起,她有点哆嗦,缩紧的双肩被拉得扁平。发丝垂着水,无力搭在蝴蝶骨上,脊柱处凹陷的弧度一直绵延到腰以下。 叶栾伸手去够衣架上悬挂的长巾,但力不从心。沈绥一把取来却是捏在自己手中不放,又放回原位,都开自己的长袍,将叶栾从水中捞起裹进里面。 沈绥不知道叶栾喝醉酒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软绵绵的状似无力,却始终最能勾缠心尖,触之即昏沉不醒。 水雾具备一种毫无攻击性的妖娆。此间朦胧热气里,叶栾被酒气和热水蒸红了双颊。 “太液池边的丽人梳着高高的发髻,满头的金钗和玉饰,随风飘扬起的石榴裙红艳似一把火,嘴角的两处妆靥看起来也十分风情。”她手指点上自己的嘴角,又想到了什么。记忆这时总是断断续续。 “我好看么?”沈绥抱着叶栾往卧室里去,听她的声音在他肩上若有若无地响起,情得听不见。 她年少时身着胡服的模样几乎一瞬间涌入沈绥的记忆里。英姿勃勃的少女是长安城一抹璀璨的鲜亮,那亮彩一直普照到他在沙州的艰难时光。 他再低头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轻抚她的眉梢。这么多年,她只是换了种更威严的方式让长安城铭记,却更内敛地继续赐他光芒。 “好看。”叶栾跌进床榻里的那刻,沈绥也欺身而上,双手撑在她两侧,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悠悠打旋。 她的第一套男装是在河州门关内扒了死人的衣服来穿的,此时她因为仓皇逃亡早已衣不蔽体。几乎从那时候算起,试图穿回女装的心思从未发生。 但她今夜确实见到了认为“美”的东西。人人都有趋利避害及尚美斥丑之习,叶栾偶尔的心动,且从不自诩圣人,又何错之有? 沈绥的袍子从她身体中间自然滑落,叶栾感受到了凉意,轻抿嘴唇偏过头去。 “世上的美有千万种,关于你的,我知道就好。”沈绥用他□□的鼻梁抚开叶栾颈上发丝,嘴唇落了上去。一印,便是一处私章。 向下流连,轻柔地啃咬着。他闻见皂荚的香气,感受着手下的肌肤同她温暖的体温。还在往下,叶栾想要拉住他却发觉自己双臂都没有力气。 片刻后,她身体不禁微弯上抬。她想到小猫就着池水浅饮的模样,粉红柔软的舌上下抬动,激起水面涟漪不断。 呼吸与力气都被吸取,酒意旺盛,此刻更像欲擒故纵。情人间唇舌相缠,是比互诉衷肠更深沉的情感传达。 沈绥抽出手不动了,趴在叶栾身上,贴脸相语。“我想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过,已经尽力了 第56章 贺新郎 叶栾双腿夹在他腰上,他的手指还在轻轻重重触碰着。她大喘几口气,抓住沈绥的肩。 沈绥抽出手,趴在叶栾身上,贴脸而语,“我们成亲罢。” 我们成亲罢。不管你我的身份,不管家国的兴衰,不管各自的责任与抱负。此时此刻,“成亲”是件多么简单的事,只需彼此承认,又转身奔赴朝局与战火。 叶栾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不需要多说。沈绥也从不担心她的答复,他知道她在往日里的某一刻也像自己一样在心中默许了诺言。有些事情不必过多证实,有多默契,就有多自信。 屋内夜色完全降落,远处的大明宫还喧闹不断、灯火通明。她幼年失恃丧祜,辗转他乡,扮作男儿身步入朝堂,立志洞清真相还家族英明。现在,她正式以臣子之名为家国殚精竭虑,面对无数未知的危险。其间种种摧人心肠,她未曾计较。而今终究有家人相伴,却感塌溃。 沈绥没有看见的是,她眼角一滴浅浅的泪悄然滑落,她侧过脸埋进枕头中,泪很快泅入枕面,眨眼便消失了。 长腿微微颤动,又立马绷紧了僵持在他腰侧,她闷哼一声,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沈绥俯首以吻。 而后动作渐渐大起来,两人都轻轻喘着气。 此时在晋昌坊的东北角,大明宫内的含元殿前放起了盛大的烟火。冲向天空和彻底爆开的声响震耳欲聋,大朵大朵在夜空中绽开刹那的瑰丽色彩后,再轻柔地倒散于街坊四处。 两人都听见了动静,好像烟火就在近处绽放。梦里梦外,就像波澜起伏的海面上猝然升起花火,灰烬落入海中,你落入我的身体。 东方既白,宫殿里一片狼藉。宫人官宦们抱柱而眠,残肴果核堆砌桌案,酒味不堪细闻。有甚者抱错了人,絮语从前情伤。 大理寺卿揉着脑袋醒过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张纸,他摊开来重新看了遍,完全忘记了这是谁写的,又为什么会在自己手里。 昨夜君臣同欢,而今日刚好是朔日朝参之时,李玺特地下令免去并将应值时辰推迟了一个时辰。再说现在就在宫里,他们根本不担心早起这回事了。 晋昌坊的沈府内,叶栾在卯正时刻习惯性地醒了回,却被沈绥按回去说不用早朝,迷迷糊糊地就再睡过去了。 沈绥撑起半边身子,静静看了她许久。然后穿衣下床,套靴烧茶,在桌案前挑了挑油灯,磨好墨后摊纸写信。 他离开后,被衾内渐渐冷下来。叶栾长年手脚冰冷,常常因床铺湿冷时梦时醒,于是她很快恢复成将要醒来的模样。 一睁眼,就赶紧穿戴好,多走动便不冷了。想问问沈绥这哪有木梳,正好看见他在写信,叶栾只看了一眼。 这些事情她是知道的,大周藩镇势力日益增强,同时北方游牧部落不服安北都护府管理,时常聚众闹事。沈绥在信中提到了陆峥,估计是举荐他去处理北边的事情。 沈绥把笔放下了,看着她还略显疲劳的神色道:“你那房子里的东西,我都命人搬到这来了。妆奁就搁那小桌子的屉子里。” 叶栾找到梳子整理好头发,刚洗漱完毕,仆人用盘子端来两碗粥走过来。见了她,恭敬地唤声“叶尚书”。 叶栾点点头,把盘子接过,走进卧房。他和府里其他为数不多的仆人一样,知道她和沈绥关系非同一般,但早也不足为奇了。 她吃东西速度之快,沈绥当然是晓得的。这会也不忘盯着她慢慢喝,但还是有种因习惯而生不易更改的速度。 沈绥开始处理陇右事务了,河西一带最近还算太平,但西域南境仍深受吐蕃扰乱。叶栾就在他对面,也摊开牒状,细细梳理皇室婚礼需要筹备的重点。 相对不语,互不打扰,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只是当叶栾写完一篇,正揉着手腕恰好抬眼时,发现他在看自己。他问了声“疼?”,叶栾回说“无妨。”复做着手头的事情。 不到正午,孙篱亲自来请她回礼部。今年的新举子有两个进了礼部,不会处理事务有待提点,其他人腾不出太多空来,也跟他们不容易讲通。 他敲叶栾自己的房屋大门敲得紧,沈府里的人专门推开门来瞧,方告知他叶栾在此处。孙篱原本就疑惑他俩在一起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聚众办公?没想到进去一看,还真是! 顶着沈绥的眼神,孙篱后背都快憋出汗来。可不能呆在里头,叶栾还在收拾的工夫里他就悄悄出去等了。 以防晚上回不来还多添了套衣裳,叶栾提着大匣子出去时,沈绥叫住她,她回头看过去。 “早点回来。”沈绥弯下腰,在她耳边说道。 叶栾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匣子,道:“我连衣服都带好了,等不到就自己先歇罢。” 她没回头再看,很快就走出去了。 那些新来的官员倒也不辜负研习多年经书,叶栾没怎么跟他们口头上细说,直接把“礼部内部宝册”交给他们。赵启怀不忘多说一句“请勿外传”。 接着礼部又开始热火朝天地商议婚典该如何办。就在叶栾达到前,李宜鸢刚派好来了人,说是要把位于中轴线上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都装饰一番,请乐师们吹奏笙鼓,要求十二卫保驾左右。 赵启怀一听就表示不赞同,耗资太大,刚举办过的盛宴的朝廷根本再撑不起。单芳丝帕一甩,只撂下一句“公主贵重无比,此次出嫁地有许多外邦使臣前来祝贺呢,国库撑不起不是理由,除非礼部肯丢了我朝颜面”。 他深感此妇人肤浅却仗权势而自信有理,叶栾一来,便与她说了。听到“单芳”这俩字,那些挖苦倒显得也不突兀。 礼部官员们纷纷不看好此次婚典规模,暗地里埋怨李玺一拍脑袋下了这个决定,根本没有考虑到钱财人力已落入尴尬境地。 又有内侍前来礼部说公主唤她商议婚典之事,叶栾道:“方才单娘已经来过,何故让你再跑一趟找我?”内侍笑笑,道:“尚书方才不是不在么,过了会听说你回礼部了,我才来的。” 叶栾想了想,便跟着他一路乘舆进入大明宫。因尚未成亲的皇室之女在宫外不宜私有府邸,李宜鸢常住的宫殿就位于太液池后方的承香殿。 先登堂时便被请得厅堂稍坐,不到喝完半盏茶时间,只听侍女在门外通禀,叶栾放下茶盏站起来,弯腰打揖。李宜鸢身后是埋首跟从的两位侍女,到叶栾面前也停了下来。 双手相握,伸臂弯腰,半张脸都隐在垂落的袍袖之下。这见证地位高低的谦卑礼仪她已经做的很熟练,李宜鸢有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尽管低眉顺眼却对这些差距都云淡风轻。 “知道本宫为何叫你来吗?”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斜插一朵牡丹,许是今日清晨放由婢女在花圃中摘下,瓣尖尚缀一颗晶莹露珠。 叶栾看了一眼,放下手道:“寻臣商议殿下婚典布置及礼仪。” “素问叶尚书公正无私,行事做派都有自己一套原则。不知你觉得,谢学士如何?”她踱步于位首而坐,裙摆随转身一扫绽开花朵般潋滟弧度。 叶栾垂眸片刻,再望向她的目光里仿佛清澈得不点暧昧都寻不到。李宜鸢袖中的双手紧握,叶栾越是如此平静,她便觉得越像是伪装。女人的妒火在高贵身份的衬托里凶猛燃烧,褪下那些引以为傲的妆点,又与内宅女人何异。 “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李宜鸢不知道她到底是谁,这种猜测却不痛不痒向往事敲打,叶栾只是无从得知她何以想到这地步。 李宜鸢忽然站起来走向她,身边侍女约定好了般齐齐退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才这么无所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却对一个男人……荒谬,荒谬至极!” 她眼睛微微发红,恨不得立刻把叶栾刀剐了般,“我一个堂堂帝国公主要什么没有,为了他却几经波折,甚至亲自到那死过无数人的河州。好不容易要嫁给他了,却被我发现那种事!你礼部的脸,也要丢尽了!” 原本娇艳的牡丹重重划过脸时,没有一样不是使人疼痛的武器。重叠密集的花瓣猛地甩过,花茎上几根原本可用作固定的短刺瞬间变成刀刃,沁凉的露水又趁机渗入伤口。 李宜鸢的发髻微乱,面目狰狞。叶栾徐徐睁开眼,左颊三处血痕,脚边一朵牡丹。 “殿下,倘若你真心喜欢谢禹舟,又何不亲自问他对你的感情,纠结臣下有何用?今日臣脸上的伤无碍,但与谢学士中因信任撕开的裂缝何处去弥补?” 目睹叶栾受到受到屈辱还一副理智至上的模样,李宜鸢只觉得叶栾的冷静匪夷所思。呆讷顽固,令人生厌至极。“来人!”两个侍女打开侧门的同时,叶栾眼前骤然一黑,被潜伏在身后已久的人用布条勒紧。接着从门外甩进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她被扒得只剩里衣,塞进床铺中。 “李宜鸢,你想干什么!”单芳手里端着碗乌黑的汤药,笑吟吟地灌入叶栾嘴里。她侧脸躲避,身体已经被那些日常粗使而力大无比的婢女挟住。这注定是一场躲不过的劫难,她被外界的力气强迫打开牙缝,又苦又涩的味道涌进,她胃里受刺激一阵收缩。 第57章 春江月 无效的反抗令她自认愚蠢,意识渐渐丧失前,她却好像听见了李宜鸢的惊叫和怒斥。 “你非但没有听我的话离这个人远点,还跑到我宫殿里来救她!你敢说你不是!”李宜鸢冲过来挡在叶栾面前。 谢禹舟那一刹那看向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她被狠狠刺伤了,仍是咬紧唇威胁他。 “殿下,真相不是从怀疑中产生的,不是您想什么就是什么,”他语气飘茫,“与叶尚书无关,请不要伤及无辜之人。” “让臣带她走罢。”谢禹舟抬步走去,李宜鸢颓然落在地面,他的背后渐渐响起哭声。 侍从已经在殿外等待,对侍卫简洁道:“一个时辰后,让沈都护到务本坊来,”看了怀中的叶栾一眼,“就说,来见我。” “是。”侍从对这一个时辰后才发出的邀请并无疑惑,从这里到务本坊左右不过一刻钟,想来他回去后还得再等等。 谢禹舟去承香殿原本为的就是找李宜鸢说清楚,他鼓起了很大勇气,但看门的侍女含糊其辞,面露紧张,从皇城来之前又无意中听礼部的人说他们的尚书去了大明宫,他一下察觉不对冲进去,撞见了这些。 记得床上还有一个女人,他继续吩咐道:“把那昏迷的女子带走,想办法不要让她实情说出来。” 侍从再没知识也听得出来,一旦那女子捅出来,李宜鸢要遭受的后果不堪设想。谢禹舟这么做可以说是决定替她隐瞒,偏袒于她了。 务本坊里的房屋不是谢家府邸,而是谢禹舟会长安后置办下来的私宅。把叶栾安置在客房的床铺上休息后,他起身打开窗,用一根小竹竿撑住。 夏日阳光火热得夸张,他不禁微眯起双眼,模糊的光景里缓缓现出对面的书坊。生着黑壳的小动物在草尖攀爬,迎风招摇的鲜亮花朵不时闪着眸子,风吹过屋檐时带起一阵铃声,就像孩子们互相嬉闹时的笑声。那就是国子监。 叶栾静静安睡着,并不知道这些。谢禹舟坐在窗前,也只是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国子监。那侧脸的神色,让别人看了,都会说与叶栾有几分相似。 药效也就一个时辰罢了,谢禹舟很清楚。等叶栾过了一个时辰醒来,发现身边没躺着别人,周围也不嘈杂,正心存疑惑便发现了正望着窗外出神的谢禹舟。 他刚好看过来,道:“叶尚书,你醒了。”不是叶馥羽,也不是叶栾,而是礼部尚书。 “谢谢。”语气依旧是叶栾式的礼貌,又真实含着感激。她走过去时,也看见了窗口外的国子监,叶栾记得国子监附近的住宅原本全都是属于儒学大士们的。 他递给叶栾一张小笺,那上面是由他的字迹写着本朝开国年间的诗人所作诗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被折叠起来的小笺角落,勾勒着她的小像。 但那小像不是谢禹舟画的,是她画的。“这么些年,想不到你还留着。” 那是在对面书坊发生的事情了,谢禹舟通篇默写完《春江花月夜》后,她对谢禹舟的笔法大为欢喜,让他挑了句他自己最喜欢的,叶栾再拿过去画了她的脸以示证明,就当场宣布这上面是自己写的字。 她的画法并不成熟写实,竟与现在的模样有些相似,有心人自然会想到她。但多年后会成为李宜鸢与他的阻碍,这仿佛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诡异画圆。 谢禹舟本不胆怯但因顾虑太多显得畏首畏尾,他几乎从未向李宜鸢表露过自己的想法与情绪,更是把心迹藏得周密无比。久而久之,罅隙在沉默中就像一条笨拙的冰河裂开了。 “你觉不觉得,这里很漂亮?从前是什么样,现在也没有发生改变。”谢禹舟忽地问。 “公主也会住过来罢。”她说。 外面风刮起来,谢禹舟拢了拢袖,道:“是的,”他顿了顿,“我亏欠你良多,之前一直想得到你的原谅。不偿还便心中作祟……” “不必了。”听见叶栾这话,谢禹舟抬头看她。“你没有做错什么却忍受了痛心疾首,在支撑谢家家族的同时,还能为我求情并一直记得我,这些足以令我感激,并无偿还一说。” “真的么?”他站起来,虽是疑问,但眼中已经释然。 叶栾回道:“真的,”她神色沉肃,“但你们自己的事情请尽快处理好罢,毕竟婚期已不远。多谢谢学士,某先告辞了。” 这宅子不算很大,她在国子监那年也注意过这里,几进几出,几处回廊都比较清楚,走到宅门后随即打开。 听见门从里面打开的声音,另一边已经探出的手放下。叶栾看见了还在微喘着气的沈绥,有些惊讶,“都护?” 有人来叫他去务本坊见谢禹舟,料想他跟自己根本没什么交情,不会无缘无故有要私下见面的理由,除非跟叶栾有关。他当即放下手头事务骑快马赶来。 沈绥看着叶栾没有说话,她从对方身上感到股奇异的沉闷,还在思考为何会如此之际,沈绥一下把她举上马背,自己也一蹬上马,从背后绕过她拉紧僵绳。 马儿嗖嗖往前飞奔,风劲让她不得不后背紧贴他的胸膛。“你在想什么?”叶栾转身去问,额头轻蹭过他的下巴。 今天发生在承香殿的事应该没有传出去,不仅是叶栾自己不愿意,始作俑者更不会让它发生。沈绥还不知道她一个时辰前经历了什么,叶栾正盘算着如何向他道明。 沈绥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让她更贴紧了自己,弯下腰在她耳边道:“在想,我什么时候带你走。” 他知道她一定是差点出事了,只是她还没对自己亲口说。沈绥耐心等着,回到府邸后侍人已摆好晚饭。吃饭的时候当然也不合适谈论事务,接着得洗漱,手脚皆是忙碌,一来二去休整完毕,叶栾这回已坐到了床边,眼睁睁看沈绥也收拾好了只穿着里衣踱过来。 之前来沈府的时候,她睡过一次专门给客人准备的厢房,剩下都是因为各种缘由不得不和沈绥睡在一起。那么现在她神志清醒安安分分,怎就坐在沈绥床上? 她站起来,沈绥立时走去并轻声提醒道:“我们已经成亲了。”“成亲”这俩字咬得又低又哑,她不由自主别开脸,道:“今日李宜鸢唤我前去商议婚典事宜,中途忽然起了什么大动静,但我的眼睛也快被蒙上了……” 沈绥抱住她“嗯”了声,与此同时,手掌来回轻抚她的腰身。叶栾的手也滑向那里,拉住他的手不让动,继续道:“被灌了药有些晕沉,好像还听见了李宜鸢的哭声,应该是……” “是谢禹舟救的你。”他替她补充道。她的力气怎么够抵挡住他,那双手不由分说打开她的衣襟,熟练的抚摸极尽轻柔。 “李宜鸢对我的芥蒂,想必自那晚她窥见你我在杖板上之前就埋下了。当时借机告诉袁濂已经没什么可说,现在,谢禹舟也会告诉她真相……”未说完的话尽数被他吞入,唇齿相依,身体四处渐渐都在发热发麻,她倒向床铺,沈绥整个人都罩上来。 “你听我说……”“我听着 。”绵长的夜风里,间或间杂短细的气喘和低|吟。 太了解对方的身体,黑暗里只凭借双手便勾勒出生机勃勃的图画。这一次明显比之前熟练了许多,五感趋于混沌,哪里还能再说得出话。 第二天早晨前往皇城应值时,未来驸马被公主殿下拒之门外的事情在京城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叶栾不张嘴不出声也知道了事情大概。 她坐在礼部公房里,也看见了官员们对这件事交头接耳。对他们来说,长安皇亲贵族里又出了件令看客兴奋的新鲜事,大可降解日常劳作的无聊劲并充作谈资。 但所有人都依然认为这场婚姻牢不可破,因为男女私情在政治筹谋面前一文不值。 “今天怎么这么闷哪,坐在案前不动也觉得脖子发腻发黏,吐气不畅快!”书吏盘腿席地而坐,拿起不再用的薄册子飞快扇动。 他旁边的人也无精打采,“不知道,可能该下雨了。” 孙篱换了个正对他们的方向坐,加入对话,“先不说下雨的事情,你们还知道么,听说公主的乳母被圣人叫去问话,最终被抬回公主府的哩!” “有这种事!”悄悄侧身旁听的人瞪大眼,一脸惊讶与兴奋杂糅。单芳虽是公主乳母但没有封任何封号,还自觉高人一等般的对朝廷官员们时常抱以轻蔑。结果遭圣人下令挨打,气焰也该消了。 叶栾还是像往常一样不阻挠他们私底下谈论别事,说起来管理最严的还是御史台,办事公房里到处贴着必背条例,连在公厨用饭前都会先听御史大夫说好阵子话。 礼部好哪,礼部好!他们心底里也懂得分寸,叶栾一个眼神过来立马闭嘴。 谢禹舟和李宜鸢的事情,她不会牵涉太多。事实上她原本可以借此打压李宜鸢,报复这位堂堂公主唆使官兵带着叶家人转移路线到达河州,从而间接导致她母亲染瘟疫死去之事。 她母亲的死因她不会忘,李宜鸢总要明白从前的残忍与自私,为罪过负责,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应该的不是么?但面对谢禹舟那近乎单纯只渴求理解与支持的目光时,她犹豫了。 叶栾这时候再做出来,就是与李宜鸢当年无异的落井下石,她不可能成为自己厌恶的人的模样。 她放下笔,皱起眉捂住肚子。到饿得疼起来的时候才记起自己匆匆出门没吃早饭,只从沈绥手里拿过一盒吃食。 没有透花糍,但还是布满了各色精致的糕点。她轻轻咬了一口,不太甜,恰到好处的轻微甜度却如此沁人心脾。叶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甜食日趋宽容,还是只能吃这么一点甜。 一点点的甜。吃惯甜食的人容易忽略,从不贪甜的人才敏感察觉这珍贵。爱人的心就像这样罢。 不光是沈绥,谢禹舟可能更甚,小心翼翼又从不坦露,但李宜鸢偏偏是那个吃惯甜食的人。 接着周浣然来礼部找,同她商议十六当天需参与婚典的官宦及相应职责,核对好几回最终写成牒状,交给赵启怀明日呈给李玺。 经皇后宫变一事,周浣然显然成为晋升吏部尚书的热门人选,又一个饱含热情的年轻人将获得施展抱负的大戏台。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能惊险通过 第58章 无尽雨 周浣然点点头离开,叶栾继续伏案做着她自己的事情。写满大篇端正清隽的字体,她移腕再启一列,以“吏”字打头落下最后一撇时却忽然一抖,那本该干净利落的一撇被折成个波浪。 抖动幅度不大的手腕足以支撑不住笔,她放下了笔静静看着自己的手腕。因害怕似的颤颤巍巍,根本握不住什么东西。 自冬至后,白昼始长,尤其夏季的黄昏来得迟缓却温暖。今天过早阴沉,白日里又闷热,有人开始担心府邸中的家僮能不能带伞尽快赶来。 即将要下雨,周围的空气都湿黏无比,叶栾的小腿倒不像以前那么隐隐作痛了。 “唰——”夏天的雨作风泼辣,行事凶猛,酝酿整个白天后一股脑发泄出来。 “好大的雨!”放班时间已到,没带伞的人还被困在公房里,从窗户望着外边的瓢泼大雨。 要是这时候有家僮赶到了,并在公房外大声呼喊自己自家阿郎的名字,当事人必在万众羡慕的眼光里十分欣慰地走出去,摸摸家僮的脑袋,心想得好好奖赏这个吃苦耐劳的孩子。 有些来接的不是家僮,但总得有拿着灯笼举着伞的人时不时出现在公房外,紧跟着公房里又少几个人。先前还会眼羡并期待着自己家的仆人,现在就光望着只差被大雨彻底阻断的朱雀大街。 叶栾也不禁望过去,确实很大了。而一直张望窗外的人站起来,回头对叶栾道:“叶尚书,某看见拙荆前来,雨太大她不好走,某先离开了。” “和赵娘子一路小心,赵郎中。”叶栾点点头,视线落在那个写坏的“吏”字上,恰好她下笔轻巧,又提笔较重地划了道便遮盖住了。 她渐渐出了神,看着自己写好的牒状不曾转眼。窗外雨势陡然增大,风雾和腥气扑入,某些官吏直接关上了身边的窗。 黑靴踏起水花,有个人在礼部公房的屋檐下收了伞,不像没够资格的普通侍人般只能站在外面,他推门而进,身上有些潮湿,肩部尽是被雨飞打浸湿的痕迹。 礼部公房刹那变得安静无比,谁晓得沈都护会大雨天出现在礼部,还定眼看着他们坐在位首的尚书?总不会是专程来谈公事的罢? 沈绥没有出声,机灵的书吏赶紧压低声音提醒她,“叶尚书?叶尚书!” 她缓缓抬起头,与沈绥对了个正着。她想称呼一声“沈都护”,但沈绥很快道:“出来罢。” “稍等。”叶栾话落,开始俯身收拾东西,沈绥转身退出,重新撑开伞在檐下等她。如果再站在里面,踩过的那块地就要积满他带水的脚印了。 里面的人目瞪口呆,不一会又假装啥都没看见。他们对别人的宫闱秘事高谈阔论,但涉及叶栾的私事却不约而同保持了心有猜测但心照不宣的态度。 沈绥把伞支过来,叶栾不用弯腰就躲进他的庇护之下。 “都护顺道路过了尚书省么?” 她昨晚听沈绥要进大明宫一趟与圣人议事,但这议事时辰未免也太长。 沈绥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我若不来,想必你今晚就不回去了。不管这风雨多大,你也得盼一盼我来接你。” 习惯了在夜里独自回晋昌坊的那座屋宅,她很少想到有人会来接自己这种事。她悄悄搂住沈绥胳膊,却道:“我本就在等着你来接。” 雨声敲打地面的气势恢宏,她声音轻得差点被盖过。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他们坐上去后,沈绥递来一盒膏子。 “上次准备的仓促,可能作用不大。龟兹之地生长着对此症有用的药草,我便带回长安拜托太医另做了盒,耗费不少时辰,许能更有用些。” 打开还有股九节槲的清香,她牵起嘴角,笑意并不明显。揣进袖里,倾身靠在了沈绥肩头。她闭上眼,静静听马车外雨声肆意,仿佛万物都在和歌。 这样安宁地行一段路程,不知何时还能再有。 浑浊的凉风鼓动窗帘,沈绥抬起一只手压住,另一只手从叶栾背后伸出扶着她的腰。她睡着了,沈绥轻手撩起垂落于她额前的发,好让他将她的睡颜看得更清楚。 马车在门前停下,沈绥掀开帘子看了眼,然后叫醒她,说:“到了,吃过晚饭再睡罢。”叶栾迷迷糊糊睁开眼,钻进他的伞。 马夫掀开自己宽大的竹帽,隔着错综雨幕凝望他们偎在同一把伞下的身影,雨落入他发间顺势流了满面。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他对此一无所知。 袁明焕吸了口冷气,举起袖子抹干脸,又重新戴上了帽子。跳下马车后走来同样装束的马车夫,他满脸激动地说:“我妻卧病必须得照顾,真劳烦您帮我跑着一趟了……” 袁明焕囫囵应付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雨一直下,直到翌日天明。 从六月末的大明宫宴会到七月十六,长安城里里都热闹非凡,往来碧眼卷发的异邦人更是络绎不绝。今日周朝唯一的公主大婚,八方来贺,万人观礼,红毯从朱雀门一路沿着朱雀大街绵延向南。 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李宜鸢和谢禹舟的传言从未断过,原本是谢禹舟求见李宜鸢不成,后来变为了谢禹舟将公主谢绝门外,此时把李玺惊动地不得不将两人分别传唤来,最终令公主在成亲前被禁足于承香殿。 沈绥和叶栾作为朝廷要员当然是知道其中一些。今日坐马车不容易经过红毯,他们只好从晋昌坊步行入皇城。沈绥终于道:“先皇都能向天下昭告自己的错误,为何李宜鸢还要躲躲藏藏,将自己的婚姻多年前就种在了叶家人的尸骨上。” 叶栾望着前方巍峨的皇城,道:“我没想到你会专门挑在谢禹舟与李宜鸢成亲前告诉他。” “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你生气么?”沈绥偏头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语气轻柔,拉住那只袍袖下的手,因随时被他攥着,早就不容易冷了。 叶栾摇摇头,道:“有一晚,我见过了宋暮词……”乔装打扮过的宋暮词悄悄来礼部找她,后宫不见内臣,尽管气氛紧张,宋暮词还是稳住了心神道:“先皇陛下殡天前唤我床前侍奉,吐血不止,气息稍匀后,便道:‘朕余生潦倒,方知因果循环,不得不怪罪于从前贪婪残虐。登帝之后,不觉辉煌,唯忆身作傀儡不得自由,闭目塞听错爱厮人,更悔斩杀忠臣,损大周半壁江山。此去矣,必谢罪。’” 叶栾微微怔忪,好似还没有从宋暮词转达李徽的遗言中醒过来。在这个尚起风的夜色里,宋暮词话音一落,便只有竹叶飒飒摩响之声。 宋暮词默默看着叶栾,而后飞快低下头扭住手帕道:“之前一直没有勇气来寻叶尚书,此举就算是为了您太液池救命之恩再冒死也得前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但看尚书为从前的叶家不遗余力,您总该是必须知晓的。” 关于太液池救命之恩,宋暮词显然误会了。就当她还想说那日如何被推入水时,却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惊地放下帷帽飞快离开。 宋暮词是个柔艳美丽的女子,明显比自己一般接触到的后宫之人更聪慧善辨,更有自身思想,不过面对危险时还不够伶俐。 把宋暮词找她的这件事情交代完,沈绥微叹口气,道:“你知道么?许多事情你不对我说,我便无从知晓。” 叶栾回手握了握他的,只是微微一笑。有时候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默契本就不需要过多语言。 她对沈绥的参与进那两人的婚事中始料未及,好像他只需凭借身为旁观者的纯粹愤懑与正直心理,就可以做的比自己决绝。 但沈绥那举动的主要原因,仅仅是为了替叶栾给李宜鸢应有的教训罢了。 城里的各路官员各项工作还算井然有序,为避免有人趁婚典鱼龙混杂发生事端,沈绥派了十二卫频繁走动于皇宫之中。尤其是异邦人必定逐个检查,就怕他们当中大部分并非为公主婚典而来,而是别有用心。 沈绥要前去办事的左威卫与尚书省隔一条街相对,他们行至尚书省时碰巧与赵启怀打了个照面。赵启怀正是从李玺那递了昨日的牒状过来,看见叶栾长吁了口气,道:“陛下有令,让尚书您即刻去承香殿,一路跟随公主殿下做幕前仪司。” “我?”这种事情本该早由单芳担下来,但她早被打的数日卧床不起,这种事情又落在礼部头上了。赵启怀面上也是不情愿,道:“礼部还有些事情等待您下决策,陛下说谢家的仪仗还需更隆重些。” 时辰不早了,夫家在黄昏时分就会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迎接公主。叶栾心中也有别的意思,只匆匆交代了赵启怀一句,“你自己做决定便好,实在拿不准地可以与其他人商议,吏部侍郎或许有空。” “我先送你过去。”沈绥不放心她孤身又去李宜鸢那里,但叶栾回说无碍,但她实际上也有别的心思。 承香殿位于太液池后,拂过水面的风自南向北,此刻殿中香雾袅袅,帘幕垂地,轻盈的物什都在微微荡漾。 一面铜镜映着奢华无比的公主头冠,其中镶嵌着数不清的珍珠、玛瑙和螺钿等等宝石。头冠沉得李宜鸢直不起脖子来,稍休息一阵就命侍女取掉另换。久久未有人答应,她不耐烦地睁眼望进铜镜里,后面竟空无一人。 有人从她身后慢慢地走来,脚步轻盈得没有声响。李宜鸢睁大眼看着镜子里出现的脸,头冠上的珠翠不停颤动。她是在害怕了,叶栾忽然有点想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以谢读者 第59章 乱世起 “你来干什么?”她的手不由自主紧握在一起,身子动也不动,全身警惕地盯着叶栾打开了她妆台上的妆奁,取出一对镶嵌着宝石闪闪发亮的耳饰。 “单芳无力伺候殿下,圣人命臣全程跟随,殿下还不知道么?”缀有长串宝石的耳饰流光溢彩,叶栾轻轻摁住她的肩,“公主身份尊贵,不肯少了排面,多少人为达到你的要求为婚典劳心奔忙,公主还缘何一个头冠都戴不住?” 雕镂花球状的坠饰精致玲珑,上端圈着半圆状的钩子倒是纤细,钩尖一不小心就会把耳垂戳穿。 “你是想报复我么?那天打算诬陷你和宫女通奸?还是因为多年前叶家的事情?”她越说越激动,“我就觉得你为叶家做的事情不简单,你也姓叶,你和叶馥羽到底什么关系!” 她动得厉害,叶栾居高临下地向她镜中的脸投去眼神,道:“头冠动了就会勾起头发,到时谢学士来接,殿下这里还没收拾妥当。别动。” 最后两字,叶栾说地轻但咬字重,透着股令李宜鸢都恍惚片刻的威穆。“小心这钩子不长眼地割破你的耳朵,血和胭脂都混在一起脏了颜色。” 她一感受到银制耳钩的凉意就闭上眼,脸部肌肤颤栗起来,脑海里全是叶栾随意狠戳,让耳钩划烂耳朵流下鲜血的情形。 “好了。”叶栾的手放在她肩上,面带某种难以言喻的浅笑。李宜鸢看见镜子里完好的自己和华丽的耳饰,身体却抖地更厉害。 “他知道了又怎样,今日我们总是要大婚的,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他纵使因为那件事情不愿意,但皇威没有人敢不低头!” “皇威……”叶栾利落取下头冠上的金簪,对准李宜鸢的面颊用力,使得那里深深凹了下去,“皇威可以拆散情人,皇威也可以捏造夫妻;皇威可以扶植门阀,也可以诛灭九族 。公主的威严,也就仅仅是把握住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的人再使上那么一点力推下去罢了。” 李宜鸢紧张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叶栾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阴暗,她道:“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圣上作甚如此着急地把你嫁出去?很快你就一无所有,还不放乖些么,嗯?公主殿下?”字字隐晦,但涵义极深。 不知是因为脸上疼痛还是被叶栾言语所吓,她身子瘫了半边,铺满□□腻子的脸看起来十分怪异。“不,你在胡说八道……”李宜鸢扯住叶栾的袖子,从矮椅上摔落,泪珠裹着粉末,脸上一道又一道污痕。 时辰到了,殿门外的侍女敲门提醒。叶栾给李宜鸢戴上发冠,随后有侍女来搀扶她走出殿门。 不远处的声响来自迎亲的队伍,锣鼓喧天,满眼饱涨的红对映阴沉的天色。谢禹舟骑着马,身上捆着一朵巨大的红艳绢花,精神恹恹,他看见叶栾时默默垂下了眼。 叶栾却紧紧盯着某个正吹芦笙的人,尽管装束与汉人无异,但那张脸似乎过于眼熟……不仅是这个人,这个迎亲队伍里的绝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奇怪,但叶栾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走下台阶,忽然眉眼一凝,这个演奏芦笙的人是努尔巴赤!叶栾察觉不对,当即大喊,“来人,护驾!” 努尔巴赤将帽子一掀,其余人也都极快卸去伪装,举起藏匿起来的武器,面目狰狞。 所有变故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上一刻还是热闹的娶亲景象,这时立马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杀机。谢禹舟跳下马,显然还没有回过神。 叶栾忽然听到了身后有人在唤她,怀绪躲在红漆大柱后,他并不害怕,眼睛里满是对叶栾的担心。原本只来看一看新娘,却目睹了吐蕃人的狡猾伪装。 叶栾并不出声,向怀绪比了个口型,但他没有看明白。就在这时李宜鸢掀开头盖,看见迎亲队伍里全是奸恶的吐蕃人,吓得大叫起来。 叶栾趁机道:“快去左威卫找沈绥!” 吐蕃人已经冲过来,金吾卫也闻声赶来,情势危急地容不下再多说半句,年纪还小的怀绪还怔愣在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快跑!”叶栾最后催促的话像射出的箭矢,他必须赶快跑起来。 身后喊杀声交织,兵器刀戈相接,仿佛那危险会立马赶来扑向他,去往皇城的路又那么遥远。怀绪终于忍不住流起泪,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坚持不懈跑出去。 大明宫南方的三大正门,建福门、丹凤门和望仙门都被吐蕃人封锁,消息根本无法传递。怀绪急中生智,找到了不久前被他亲自出于顽皮封上的猫洞,凭借身小的优势快速钻了过去。 因害怕太极宫里也有不怀好意的吐蕃人,他出了大明宫后直接沿东宫外墙在宫外街坊内奔跑。有人认出他,但怀绪丝毫不敢停下解释,也生怕自己闹得太大打草惊蛇,眼下只得按照叶栾说的做。 他眼里有泪,脸跑得通红,急促的呼吸鼓满胸膛。很累,很害怕,他使劲一抹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再哭,突然迎头撞上一个人。 怀绪抬头一看,终于大哭起来,“吐蕃人反了!沈阿兄快去大明宫,快去承香殿啊!” 丢下尚未处理完的左威卫事务,沈绥忍不住心中不安,正要亲自去承香殿一趟。他听言,立即跨上马大声宣告此事,令十二卫立刻集结从延禧门出发。 恐太极宫与皇城有埋伏,所有城门顷刻间全部关闭,各国使臣被齐齐关押,职位不小的武官们在承天门街聚集,前往各处搜查清理异邦族人。 沈绥雷厉风行,展现出一股临危不乱的大将气魄。可天知道,他此刻需立即下达防御政策,只能让十二卫先突破丹凤门。 怀绪还在奔跑时,十二卫到达前,李宜鸢已经逃到了承香殿后面的玄武殿,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紧挨着墙壁开始大哭,“分明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 叶栾将她头冠拆下,道:“若不逃命,你们要么被俘虏,要么就地死在这里!” 两军交战,所来吐蕃贼寇数量较多,我方巡查士兵本来就到得迟,从种种形式上看皆处于下风。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是挟持皇室,本想神不知鬼不觉以迎亲伪装掳走,不料被叶栾早早发现。 李宜鸢知道那阵她差点落在吐蕃人手中,是叶栾努力相救,加之何时受过这等狼狈窘迫,心中无比难堪。 此刻承香殿外,谢禹舟捆在身前大红绢花被割破,他捡起地上被甩离的剑向她们跑去,几乎是一刹那,叶栾将狼狈不堪的李宜鸢推向他。 谢禹舟接过浑身瘫软的李宜鸢,惊诧地望向叶栾。“快走,前面就是玄武门,很快会有十二卫来!”她压低声催促,不等谢禹舟表露态度做出反应,叶栾已经从爬上墙壁,让那些赶来的吐蕃人全都注意到她这里。 手中厚重的头冠被甩出去,正中努尔巴赤面部。他怒不可遏,叶栾投之以轻蔑一笑。 他们被成功引开,纷纷向叶栾的方向冲击,她目的达成猛然跳下墙,身体却突然悬空,感受到的力量与温度都在提醒,她被接住了。 “都护?”沈绥紧抿着唇,他原本从经过去到承香殿,正好看见叶栾趴在墙头的身影,还敢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起来。他把叶栾放下来,面色显然不好。 皇宫军队从北边玄武门和南边丹凤门出动,进行围堵夹击。带着叶栾离开后,参与乱贼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清理干净。 还没来得喘口气,宫外一声“报,急信——”刹如劲风扬土,远远破开来,闻者无不提心吊胆。信使骑快马在朱雀大街一路北奔,百姓已多年未见这番紧迫,纷纷大呼避让。 “报,西域有信!”在朱雀门城楼上远望的侍官认出他高举起的凭证,忙叫底下驻守的人打开,同时下令将通往宣政殿的宫殿大门齐齐开放让信使通行。 闲杂皆避退,宫门次第开,那荔枝早已腐烂,只有告知藩镇危急的信函从各地一刻不停送达长安。 李玺刚松了口气,坐在宣政殿中心有余悸。尽管他没收到任何伤害,还是对承香殿里发生的事心有余悸。沈绥、叶栾与其他官员回报完情况,此刻也都在殿中。 风尘仆仆赶来的信使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起信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陛下,形式危急,消息封锁,臣快马加鞭死里逃生,请陛下……”他未说完的话突然被遏住了咽喉猛然消失,身子僵硬一倒,口吐白沫。 内侍将累晕过去的信使抬下去,李玺指着地上信函,声音飘忽,“呈,呈上来……” 在场无人动弹,只有沈绥走了过去捡起,李玺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又道:“朕不要看,你念给朕听。” 沈绥打开来,多年来镇定自若的状态终于在倏忽间发生变化。他看了不止一遍,却始终不开口,叶栾也发现他握在信札上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西部敌军已越过葱岭,北边游牧部落不断挑衅,东南方面的节度使专权起乱,”他缓缓直视那个坐在高处的李玺,“加上今日于宫内吐蕃行挟持一事,恐为内外响应,叛党及贼寇间早有计谋。” 不知是哪个老臣捶打了一下桌子,声音嘶哑不清,但所有人听懂了其中的愤慨与悲恸,“我们国家已是千疮百孔了啊……” 东南西北,以及国家政治中心都遭到侵犯。宣政殿外的黑暗降临到臣子们的头顶,欺凌地人抬不起脑袋,夜色中的沉默如同死水,渲染开他们凉得彻骨的失望。 “陛下,请您定夺。”叶栾走到沈绥身边,遥遥一揖。 “那,那就派军队去岭南道、河北道、关内道北边那头还有陇右道的葱岭吧。给物资,召兵士,打得过,一定打得过……我们的国土固若金汤,百姓团结效忠,哪有那么容易被攻破!”李玺眼神慌张,他在臣子们面前暴露出了他根本不懂征战决策。 户部尚书出列,激动万分道:“臣先前就提醒过陛下,宴会典礼举办过于频繁而且盛大,国库榨干到了不得不损失朝官俸禄的份上,从前积攒下的丰厚钱粮到如今……只有老鼠逃窜其中哪!” 因为不愿意遵旨提高关镇赋税,增加百姓负担,绝大多数尚有财力支撑的朝官都选择牺牲自己的俸禄。他们停了两个月,而李玺还不知晓这些事情。 兵部侍郎也紧接着道:“先皇在世时还算太平之年,为节省开支便放兵归家耕田,现在就算召回也缺少了军事历练。更致命的在于高官阶的可用将领,太少。” “我看你们是要反!反了!”李玺怒不可遏,举起案上砚台摔下去,沈绥拉起叶栾及时后退了几步。“朕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给大周宣扬国威,震慑野蛮。你们反倒来说朕的不是!这个国家究竟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朕的!” “我告诉你们,没有那么难!”冠上旒冕晃动,厚重的大袖一挥,“沈绥,朕即刻任命你从二品大都护兼正二品散国大将军!” “陛下,还有的地方如何是好?”曹岭不愿沾染太多政党烦心事,本打算辞官回乡,眼看情势危急终于再问道。 李玺迟迟想不起那人名字,突然一卷卷翻开奏章,找到沈绥昨日呈上来的翻开,才终于发现。“陆峥,对就是他,”李玺指着那名字,“他不是在北边防护营么,让他去北庭都护府,封六品昭武校尉!” 沈绥与叶栾对视一眼,沈绥道:“望陛下三思,此番没有回头之路。” “回头之路?”李玺两眼放空。一直藏在后面听了全部过程的怀绪走出来,两手放在他父亲的膝盖上,像是安慰。 怀绪面容尚且稚嫩,但语气已经铿锵,他朗声道:“叶尚书有什么想法吗?” 叶栾不假思索道:“国力不足,可向百姓企求援助,士卒亦可自己垦荒种田。兵不骁勇,大将可为楷模,率先作则。最重要的是,河西长廊连接西域与中原,必须死守河西,大力在此处振兴农贸,以作我军后方后备之资。” 其实还有许多,但她只捡了一部分并说得言简意赅。抬眼看怀绪时,发现他真的在很努力地思考着。这与前面两代国君都不同。 良久,怀绪摇了摇正呆滞的李玺,道:“父亲,我相信叶尚书,您也相信罢?”不论明不明白,怀绪最终理解的不过“信任”二字,尤其对她的信任。 李玺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判断,干脆一并点头,即刻施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结尾阶段 第60章 边塞远 怀绪面容尚且稚嫩,但语气已经铿锵,他朗声道:“叶尚书有什么想法吗?” 叶栾不假思索道:“国力不足,可向百姓企求援助,士卒亦可自己垦荒种田。兵不骁勇,大将可为楷模,率先作则。最重要的是,河西地区连接西域与中原,必须死守河西,大力在此处振兴农贸,以作我军后方后备之资。” 其实还有许多,她只捡了一部分并说得言简意赅。抬眼看怀绪时,发现他真的在很努力地思考着。这与前面两代国君都不同。 良久,怀绪摇了摇正呆滞的李玺,道:“父亲,我相信叶尚书,您也相信罢?”不论明不明白,怀绪最终理解的不过“信任”二字,尤其对她的信任。 李玺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判断,干脆一并点头,即刻施行。官员们在夜色中步出宣政殿后默然不语,侍人在前面高举长灯引照,直到宣政门内即将分别时,户部尚书忍不住轻声叹息道:“这一切都太突然了,人生无常,家国难安哪……” “沈都护,你多久前去龟兹?”户部尚书凑近问道,其他人也抱以忧虑纷纷看过来 。 “明日早晨。”若不是天气不利于带兵出行,他早该在接到急令时便离开。唐郎将目前代掌都护府事宜,他目前最担忧的是此人遇事容易鲁莽冲动,不善应付葱岭战乱。 平日里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官员这时都聚拢来,关切叮嘱,“都护此行多加小心。”“西域多番邦,本就棘手,性命最重要。”“多事之秋,朝中能为军为将者也不多了……” 新更换的高品阶官宦组织果然不令人失望,不同于上次出任大都护时的无人问津,当他要这次为国家领土而出征时,官员间表现出了一种罕见的惺惺相惜。 当晚回到府邸里,沈绥立刻写好信件派人加急送往唐郎将手中,再打开不久前绘制好的西域地图,依据地形,细细考虑军势。 看起来太费劲,这才想起来急匆匆地赶回倒忘了点灯。还没走一步,屋里突然就充斥了明亮。火焰盛开,热烈摇曳,烛火边一个半明半暗的单薄剪影。 她侧过脸来,昏昧光影轻轻扑簌着。走到沈绥对案盘膝而坐,自然而然道:“西域远长安,多高地草原供番邦异族居住生息,听说他们幼年便能骑马狩猎,骁勇非常。” “你的意思是?”跳跃火苗映入他眸子里,看起来明亮又专注。 “大力征调靺鞨和契丹等当地部族为我朝征战,管理生性不受拘束的他们有些困难,大可培养成作为冲锋的精锐骑兵。” 几番探讨磋商下来,沈绥惊讶地发现叶栾有着出色的军事天赋,对河西地区的地形风貌也有所了解,问她为何,她道:“小时候爱舞刀弄枪不就是为了上战场立功名?也常读一些兵法之类的书目。至于河西,我虽未去过,但父辈曾被贬谪雍州,也就是河西,归来后于我讲述了此地风物人情,对其欢喜程度不亚于长安。” 沈绥听着,却反复想另一处重点。她小时候的愿望是成为武将,也一直憧憬着河西,眼下却囿于笔墨纸砚和风云不断的长安城。 你,现在还会难过么?他没问出口。只看见了叶栾说完后缓缓一笑,脸庞在烛火照映下无不温柔。 她一直陪着他,天发亮前,沈绥才就着她的怀歇了不到一个时辰。 随行五百精兵的队伍已经在晋昌坊外的朱雀街整合完毕,沈绥穿戴好出来,只见队伍后还有百官站立,李玺站在当头。 他走过来,颇有些语重心长,“替大周,替我们守护好陇右道,眼下不求根除吐蕃,夺回龟兹以西的主权就极好。再不然退守龟兹,坐稳安西四镇。”李玺身为帝王,却时而固执专横,时而优柔寡断,这番不同于昨晚的告诫,倒令人难以猜测。 也许他终于意识到了此番西行征战有多困难,但无论作为君王还是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西域都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一块版图,无论花多大代价。 沈绥抱剑在前,道:“臣此去必当不辱使命。”他没有像其他将领在走之前豪言壮语一番,简简单单地就让人觉得妥当,李玺心里踏实了不少。 李玺问完话,官员们也跟着来寒暄几句,只可惜韫之远在东都,是看不见百官为他送行的壮观场面,否则他定要笑话夸张得显假。 唯独叶栾没有任何表示。他们心中虽然奇怪明明叶栾和他关系最好,这关头却沉默不说话,但叶栾温和沉默的脾性他们也了解一些。 时辰到了,侍从牵着沈绥那匹枣红色大马走来。沈绥拜别了众人,转身向他的马走去。手捏住僵绳时,回头看了一眼。 百官之中,她还是那么显眼。那面容,那神情,即使一个字不说,他也懂得她那与众不同的目光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 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他突然折回深深地、深深地抱了一下叶栾。红日已经破壳,他们身后的阳光逐渐热烈。 吏部侍郎周浣然双手背后,感叹道:“沈都护对叶尚书可谓情深义重。” “是啊是啊,这样的交情某也很少见过了,当真难能可贵……”赵启怀与之相视一笑,成功瓦解了众人偏向于某一方的疑虑与猜测,只以为是“好友情深”罢了。 大理寺少卿拍了拍袁明焕肩膀,道:“方才可是接近大都护的好机会,就算一时讨不了好处,认个脸熟也不错嘛,你怎么没去说两句?” “认个脸熟也不见得能讨得什么好。”他早就发现袁明焕这半个多月来精神欠佳,公事办得再好,情绪和身体上打不起劲,让同僚看着都心慌。 骏马一声长嘶后便嘚嘚不停,士兵身上的甲胄磕碰发出清脆声响。为首的沈绥骑着马,头也不回地领着队伍开始行进。旌旗蔽空,长刀在握,这一去,从此金戈铁马,峥嵘岁月稠,归期杳杳。阳光刺着人眼,再看就会流下泪来。 官员们四散了,开始谈论起今天天气如何,昨晚休息可好,西市里已经多久没出现波斯商人……叶栾还站在远地,脚下像生了树根般站得牢牢的。 袁明焕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胳膊,道:“永兴坊有胡人卖油饼,我听说特别好吃,带你去试试?” 叶栾轻轻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问:“李宜鸢怎么样了?” “出大明宫的时候有谢禹舟护着,受了点伤倒也没什么大碍,主要惊吓过度,”他撇了撇嘴,“到现在还在谢家呆着,所以谢禹舟今天没来给都护送行。看来,李宜鸢这亲是结成了。” 不去永兴坊吃东西的话,只能去皇城礼部了。一路上,叶栾还会询问他在大理寺的一些情况,言语清淡得听起来与平时并无差别。穿过眼前这扇朱雀门便是官员集中的皇城,袁明焕心里有些释然。 回到礼部,叶栾照常布置完事务后,便开始审验册目。向来关注叶栾的礼部官吏们发现今日的叶尚书,似乎比之前更不轻易表露情绪,精致的眉目看起来愈发沉静。他们无暇多想,以为是最近政务繁忙的缘故罢了。 正午之后,李玺召叶栾进宫,将李怀绪大半的课业讲授托付给叶栾。她打开翰林院定下的书目,儒学经义、军事策论,甚至是为帝之道都必须深透研习。 李玺对她轻轻点头,似乎下了一个重大决定,而她看了眼正对此浑然不知,只知对叶栾的到来欢呼雀跃的怀绪,心中繁绪万千。 当晚,叶栾没有留在礼部,也没有回到沈府,而是打开了沈府旁边那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屋子。她蜷在自己湿冷的床铺里,对面打开的窗里流泻了几缕月光。 月笼长安,西边的人们抬头望见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从长安出发,月色下连绵起伏的贺兰山脉从未如此柔和静谧。经过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从西域腹地的且末河进入图伦碛,他们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到达于阗镇。吐蕃军队突然发兵占据葱岭后,便盘踞在当地一座名为喝盘陀的小镇。内有藩镇割据,外有贼邦入侵,西域各地此处都燃起战争的熊熊烈火。 刘则忍他们那群私兵投降安西大都护府后就被重新收编,有空闲便致力于小镇上的垦荒劳作。而擅养士兵,反叛之心昭昭的节度使被遣返长安后,陇右各地的节度使变得极为小心,尤其自从沈绥回来后更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渐渐地,不只是西域,陇右道几乎全部的管辖实权都归为安西大都护府。 天降于斯人,委以重任。令其金戈铁马,背离家乡。古往今来,打一场仗花费数年的从不在少数,有的国家会倾举国之力换来一场足以保护疆土的胜利,即使此刻的周王朝虚空凋敝,在许多人眼里再派兵打仗几乎是强弩之末,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将士才能明白,他们拥有绝对与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信念。 作者有话要说: 天降于斯人,委以重任。令其金戈铁马,背离家乡。 第61章 胡天晓 每月初一乃望日,今朝又到了十月的第一天,秋意深浓,李玺照常在宣政殿接受朔日朝参。绘制着腾云驾雾的双龙在他身后的屏风上蜿蜒欲飞,叶栾久久看着龙的眼睛,和眼睛周围层层叠叠皱起来的纹路,只觉其目眦欲裂,浑若一派恶相。 李玺缓缓合上牒状,咽了口唾沫。这本户部呈上来的牒状里,写明了今年关内道的粮食收成不容乐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中原因,紧急的战事让兵士远征错过了春耕秋收。特别是河北道的百姓深受回纥所扰,钱财与粮食具被俘掠一空,几乎交不上赋税。 他听闻这些事实,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相信,怎么可能呢?长安城还如往年般歌舞繁华,锦绣成堆,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衰落。他满面难以置信,复问叶栾,“叶尚书,户部尚书所说可属实?” 叶栾垂眸,道:“陛下,我朝疆域辽阔,气候与人文各不相同,您能看见的只是长安城这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罢了。爱戴国家的百姓们一直供养您在皇宫的优逸生活,您却不相信他们的存在么?” 户部的事情要过问礼部,皇帝对这位臣子的信赖可见一斑,看似蒙受圣恩,却又直言不讳差点惹得龙颜不悦。李玺除了怯懦,也是个心宽体胖的主,他根本不会把叶栾怎么样,更不想江山毁在他手里。 已经升任为吏部尚书的周浣然站出来道:“关内道的粮食不足以供应前方战事,不如从江南调来。江南一带商贾云集,向来富庶,陛下可以考虑征收江南赋税。” 李玺听着感觉很有道理,点点头要应下时,却被身边的怀绪阻止。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宫殿中,听起来竟也十分有力,“江南水患,周尚书难道不知道吗?江南道和剑南道的百姓行商都非常不容易,你征收了他们的赋税,他们不高兴,反过来抹黑朝廷怎么办?” 李玺听了哈哈大笑,把李怀绪抱了过来道:“朕这太子,这么样?将来可堪大任哪!”底下的人都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无人应和帝王这又一次无所谓的大笑。 这类实际问题,叶栾早就领着李怀绪在上课时探讨过,没想到现在就在殿堂上派起用场。注意到自己孩子注视叶栾的锃亮眼神,李玺清了两声嗓道:“叶尚书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沈都护在安西四镇大力发展农牧,士兵不操练不打仗时便下地垦荒,今年收成不算丰厚,但可以自解燃眉之急。至于税务,臣以为从百姓身上搜刮取得,不如直接从乱党逆臣及贪污官吏处入手。上缴来的钱财只经由陛下和户部尚书,尽量减少经手人数,直接上缴国库。” “叶栾真狠,钱都要给他们没了。”有官员举起袍袖遮挡面部,与对面的人相视一笑,那完全就是看热闹幸灾乐祸的笑。 袁明焕举起脚尖重重踢了一下前面正说闲话的人的膝窝,那人话没说完就险些栽下去。他回头看了眼,居然还是大理寺的,自知理亏倒也不敢多言。 沈绥的对策很好解决了士兵用粮问题,但西域风土多险恶,完全不是长久之计。谢禹舟提议道:“汉朝抵御匈奴时,也曾在河西垦荒拓土,种植作物,现今更是西域商人来往长安的必经之地。农请问户部尚书,河西地区的四个州今年收成如何?” 户部尚书脸上显出欣慰来,道:“河西虽地广人稀,但那里的人民异常辛劳哪。今年的收成实在丰厚,甚至还有余。” 谢禹舟恭敬一揖,主动请缨道:“将河西地区丰余粮食征集,臣请求亲自护送粮草赶往安西大都护府。” 河西东起祁连山,西接玉门关,是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咽喉要道。从河西运送粮草,可以大大减少在路上的损耗,绝对可行。就在李玺要允许时,李怀绪把脑袋一歪,道:“那姑姑怎么办?姑姑不会让姑父走的。” 不仅是李玺,朝堂上的官宦也暧昧地发笑。他们新婚才过了三四个月,谢大学士怎么就忍心去那么险恶遥远的地方?正当宣政殿中正为谁去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时,龟兹镇里分外热闹。 吐蕃数月前攻占葱岭,企图一举向东进攻。安西四镇的力量在西域不可小觑,喝盘陀就尴尬地处在于阗镇与疏勒镇夹击之间。唐司阶接到长安来的密令后即刻将龟兹镇里的精兵调往疏勒镇,在疏勒等待沈绥去到于阗镇,即可二路追击。就在几天前,将吐蕃全部赶回昆仑山以南。 当地居民们在龟兹镇为他们举行了极具当地特色的舞会,西域胡姬们比之长安丽人更加妖娆多姿,皓腕翻转时金镯清脆有声,腰肢款摆间递送大胆风情。劳累许久的将士们享用美酒,聆听雅乐,唯独一个人不在场。 沈绥站上了不远处的山腰,向东方远望。不出意外的话,携带捷报去往长安的信使今日该通过焉耆镇了罢?正默然想着一些无边无际的事,身后传来唐司阶的声音,“沈都护,您怎么又站在这?您伤势未好,那小娘子又给您送东西来咯。” 话已送到,沈绥听见了却不回应,态度很明显。唐司阶耸耸肩,便走开不打扰他。打算趁着停歇战役的这时辰回去看一看自己的父母。他跟这里的许多士兵一样,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但也不完全是西域人,他父亲来自凉州,中科举后被朝廷指派往安西大都护府下辖的昆陵都护府任职,不然他不可能有机会抄小道直接去了安西大都护府。 相较于与吐蕃对抗的棘手,回纥则显得好收拾许多。在与回纥的战役中,新升任为昭武校尉的陆峥一路披荆斩棘,暂时稳定北方局面,又接到朝廷号令赶往河北道清缴在此地作乱的回纥残余。受召回京时,李玺便欣喜若狂地降下圣旨,使他升任四品归德中郎将。 就在陆峥进宫谢恩那天,沈绥派出的信使快马加鞭抵达长安那天。信使边在朱雀大街上奔跑,边向来往百姓激动呼告,首战告捷的消息令整个长安城都为之振奋。当他进入了宣政殿,百官都衣着肃穆地等待着。 叶栾接过信件朗声读出,语句不多但落在耳中铿然有声。无论写信、读信还是听信的人,都感到一股蓬勃强大的生命力。读完后,她对着那字迹微微出了神,说起来,这还是她自沈绥离开长安后,整整小半年里见到的第一封信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寻常人家都难以在战争中维持联系,何况是他们。若与向朝廷汇报一般专门派遣信使,未免太过荒唐,而且白鸽已经不管用了。 他向来心思缜密,事事以国事为先,在西域人人自危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滥用职权。 “既以告捷,军队先在龟兹休兵整顿,无事便回朝罢。粮草也不必着急送,有变故再说。今晚,我要为远在龟兹的沈都护好好庆祝一番!”西域和北方都大了胜仗,李玺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谢禹舟站出来道:“陛下,宫中已不适宜举办宴会。若您想奖赏沈都护以示皇恩浩荡,不如等他班师归来。” 他这里说的委婉,听的人都不难了解其中在劝诫皇帝不要铺张的意思。他神色愠怒,甩了甩袖子没有发作。李玺历经登基后种种,渐渐恍然皇帝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可以随时呼风唤雨,国家对它的皇帝要求太多太高了,尤其是作为身处乱世的皇帝。 退朝后随拥挤人潮缓缓移脚,沈绥那封写给整个朝廷的信在叶栾袖子里悄悄躺着。也就是说,她没有交给应接手这封信存放记录的官员,她私带走了。 而接下来令叶栾没有想到的是,一同下来的信使小心翼翼靠近她,往她怀里飞快塞了包东西便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 她用袖子立马掩上那物什,双眼直愣愣看着前方,一时间脑袋有些放空。回到礼部方拆开来看,里面躺有一块被雕琢成花朵模样的石头,其色泽白皙柔亮,触之光滑而温凉,光线可对穿而出。正当她对着阳光细看这块来自西域的玉石时,突然觉得此物眼熟。像什么呢?像只白海棠。 沈绥这是,滥用职权了啊。叶栾想着,将这块玉石轻轻放进了袖中,嘴角不自觉地上钩起来。 陆峥从北方回来不久,便去见了对他来说促使这些成功实现的重要一人。叶栾。 他请叶栾去坊间喝酒,微醺间,她只是说了恭喜他的话,更多时候只是默默听他讲。 “身处太平盛世的时候,觉得战争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但王朝一旦衰败就引得四方分裂割据,民不聊生。唯有以暴制暴,其中少不了抗战前线的将士们的功劳。陆郎将,某恭喜你再次右迁。”叶栾举起酒杯,笑了笑。 “我很感激你给我争取到回到草原的机会,回纥虽然乱,但我可以在此建功立业,重来一次。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姑娘,她是回纥人,但心地善良,我受伤的时候一直照顾我。” 叶栾抬起眼来,“她跟你来到长安了吗?” “没有,”他有些遗憾的摇摇头,“长途跋涉,我怕她有些经受不住。等以后北方与中原都和谐一统了,我会带她回长安和洛阳看看。” “我在边境营收到了李韫之的来信,他肯陪着有莘一起回洛阳,我心里踏实很多。但愿洛阳和长安都不会遭受危乱,我们一定会保护东西两都永远太平的。”陆峥说完,把酒替她斟满。 陆峥变得比以前更稳重温和了,这是经历了战争和分离的锤炼才能成长起来的模样。叶栾一头闷完酒,站起来时有点摇晃,物什都轻飘飘得看不清楚,但脚下动作却快,跌跌撞撞地就跑下了酒楼。陆峥紧跟其后,腾出只手扶着她,正巧看见袁明焕从对面走来。 陆峥有种感觉,他在这里站很久了。晚风凉意渗入骨髓,吹得酒意七分醒。 “陆郎将,陛下传唤你,说是有要事相商。”事实如此,李玺召陆峥上殿,结果侍人找了许久都不见他人影,一来二去地让半个皇城都在找他。陆峥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急匆匆与二人告辞,骑马进宫。 这里是平康坊,少年们最喜欢游乐的地方,要说袁明焕来此处恰巧看见他们倒也不奇怪。两人不说话的间隙里升起一股凝重气氛,叶栾还想调侃他是否相中这里善作解语花的娘子,谁知他上前一步,道:“ 和我一起去永兴坊吃糕点你不吃,偏生和陆峥来平康坊喝酒?” 他佯装生气的样子活灵活现,叶栾便觉得是她自己想多了。在路上,袁明焕不断套她关于平康坊小娘子的话,比如哪位娘子多才,哪位貌美等等。叶栾又觉得自己没有想错,年轻人总不缺爱慕之心萌动的时候。 袁明焕对叶栾一问三不知的作答似乎很满意,转而又道:“那么与沈都护相比呢?你更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哪一类?” 叶栾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你绕来绕去询问我,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断袖吗?” 走到她家门前,旁边就是沈府,袁明焕握紧双手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是否心悦沈都护?” 叶栾一怔。即使京中人在他们之间的事多有猜测,也没有当面来向她求证的。面对袁明焕突如其来的问题,注视着沈府紧锁的大门,她第一反应是想要隐瞒,但紧接着来自内心的抗拒提醒她,这种事情不能欺骗,她需要向沈绥交代出陈恳来。它不是见不得光,仅仅没到时候罢了。 “嗯。”她承认了,简简单单一个字。 袁明焕并没有太多类似于惊讶或恶心的表情,他走在了前头打开她家的门,随口又道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半个月以前商议的运送粮草一事,现在定下来了吗?” 袁明焕对叶栾一问三不知的作答似乎很满意,转而又道:“那么与沈都护相比呢?你更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哪一类?”  叶栾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你绕来绕去询问我,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断袖吗?”  走到她家门前,旁边就是沈府,袁明焕握紧双手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是否心悦沈都护?” 叶栾一怔。即使京中人在他们之间的事多有猜测,也没有当面来向她求证的。面对袁明焕突如其来的问题,和沈府紧锁的大门,她第一反应是想要隐瞒,但紧接着来自内心的抗拒提醒她,以任何形式否定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是不正当的欺骗,她需要向自己交代出陈恳来。 并非见不得光,不是么?  “嗯。”她承认了,简简单单一个字。 袁明焕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恶心的表情,他甚至走在前头打开了她家的门,随口又道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半个月以前商议的运送粮草一事,现在定下来了吗?” “首战告捷,都护说会休兵静养一阵,圣人也就把运送粮草的事情搁下来了。但我还是担心,安西节度使会趁这个时候作乱。” 要扳倒手握当地军事重权的安西节度使绝不是那么容易,他表面显得安顺却迟迟不交出兵权,随时会发动攻击,实在是潜在的隐患。 事事纷乱之际,宵禁时辰也早早提前,长安城的静谧愈发转化为压抑。混迹不同坊间的人,如果被武侯或者御史之类的官员抓到,就会被立刻仍进大理寺好一顿拷问。 袁明焕身为大理寺的人更是小心,送她回家后不作过多停留便徒步回昭国坊。叶栾确保朝夜色深处望了一眼,方关上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第62章 定中原 东西突厥在本朝前期就被消灭,北方的回纥臣服后又多起挑衅,吐蕃与各族部党派接连崛起。硝烟连绵,尸骨遍地,一代王朝到了捉襟见肘的艰难时刻。如今距沈绥离开长安城,已过去一年之久。 沈绥与陆峥分别战于西域与北庭,谓王朝“肋骨”的河西突然被党项人和铁勒人等游牧族部发动联合兵事占领中部地区。眼下西域与中原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两边谁也不知道另一方的人是死是活。 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子东宫,如今却宽阔又荒凉。大殿前不时飘落黄叶,零零散散的侍人们提着扫帚清理,刺耳的刮地声更显萧瑟。 叶栾提着书匣前去为李怀绪授课,提袍走过长阶时,下意识抬头望天,一派高耸凛然,又是一个秋天了。去年长安城的冬天,还是没有下雪。 很久之前,叶栾的教授重心便由经书道义转移到兵法战术,李怀绪聪颖好学,教起来也相当容易。 正谈到汉朝将军三入河西对抗匈奴时,怀绪先对那少年将军崇拜无比,后又是一脸苦色,他怏怏道:“前人拼命换来的河西,我们不能丢,”他托起了脑袋,“叶尚书,河西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垂眸合卷,眼睫轻轻颤动,片刻后道:“臣也不清楚,但臣知道的是,”她拿起怀绪嫌重搁在案上的冠,罩住他缠好的发,“殿下有生之年,会见证凉州以西重归大周版图。” “臣请求殿下,将来一定要做个绝不放弃每块土地的帝王。”钗子插入镂空金冠,在一切威严华贵的装饰衬托下,尚显稚嫩的脸庞不知何时已能透出些气概来。 怀绪听着,眼眶突然热了。但他咬紧自己的唇,努力平息下情绪后,道:“我会的。”叶栾鼓励式地拍拍他的肩,坐回了对面桌案边。 他重新摊开面前的书,恰巧看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句,道:“沈都护有一年多没回来了罢,自那次宣告夺回葱岭后,再没收到过他的信。” 有多少信使或横死或迷途,他们背负着两地人的期盼,翻越了大雪山,淌涉过且末河,却终究无法到达目的地。 怀绪感受着那奇异的悲恸,他记得前人有诗形容那他不曾亲眼目睹盛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到如今,却要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来形容惨状。 他没有出生在王朝最鼎盛的时代,但真如叶栾所言,他愿意见证国家收复失地的时刻。 “殿下,臣该启程了。”叶栾注视着怀绪脸上在思索着什么东西时的表情,颇感欣慰。李怀绪闻言却猛然惊醒,道:“你要去哪里?” 叶栾站起来,撩袍跪下,郑重道:“臣今日,本就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你要去西域?我不准!”他立马想到近来朝廷上下对是否还为安西都护府运送粮草货物一事的争执,此行太过冒险,有些人已经有了放弃西域,任其在河西以西自生自灭的想法。 “为何?”她问。 留下她,不仅是出于京中需要,还藏着怀绪自认为太自私的心思。 一年多时间以内,李玺对于国家上下的事情难得过问,凡事都由臣子替他决定。渐渐地,宫外兴起皇帝成为傀儡,臣子企图拦稳大权的流言,而“逆臣”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叶栾。 李怀绪以为她是为了躲避流言才远走,急道:“等我登基后,必定会还尚书清白。父亲在这个月末退居太上皇,您等些时辰便好。” 李玺终于厌倦了当皇帝,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沙州过他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几乎没有与臣子商量,只对叶栾和谢禹舟是不是透露过这种让位想法。他们没有表态。 在今年夏末秋初,李玺颁布圣旨,太子即将即位。这一变故,对大周子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转机。 “曾经有使节花费十几年打通西域,将领们身经百战壮大版图,英明的帝王设立河西四郡。臣一介蜉蝣,也愿意护卫祖辈打下来的疆土,殿下身为李氏子孙难道还要放弃?” “我可以让别人替你去,为什么非得是你!”他罕见表现出一股不依不饶的帝王威严,叶栾并没有被震慑,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让半点情绪流露。 叶栾拉住他的手,面色端凝,一字一句道:“朝廷中不乏群英,他们都会为了国家,为了殿下鞠躬尽瘁。但远在龟兹的都护呢,他有什么?” “他只能抬头看见被风沙遮蔽的苍穹,弯腰触碰死去士兵的尸骸,他有信却不能寄,他希望被救助但无人理睬。殿下啊,您身边已经有许多足够好的臣子,请允许臣前去陪伴他罢 。”说完,她双手交叉着地,弯下腰来重重磕下头。 李怀绪赶忙扶起她,低头不说话。他也清楚叶栾对待事情的性格,认定了便很少回头。终是答道:“好罢好罢。但那些你说的臣子,可不可以让我在登基前见一面?” “臣正有此想法。”叶栾道。 是夜。出于身份原因,没有被召见或办理公事的臣子不得入宫,叶栾只好带着乔装打扮过的李怀绪出了宫,进入距离大明宫较近,位于长乐坊中的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曾为诗人居住吟咏之地,而这里马上要召开一场与王朝未来息息相关的密谈。 烛火幽微,叶栾和李怀绪到达约定好的房间内,这时已经早早地围坐了四个人。刚奉旨从洛阳携带家眷回来的李韫之,也在其中。 四人看见李怀绪来到,纷纷站起来施礼,他们就是李韫之、袁明焕、周浣然和赵启怀。袁明焕在大理寺矜矜业业,平反冤案,广受百姓称赞,数个月前便被提拔为大理寺正,李韫之则官复原职,管治御史台。 李怀绪不露胆怯,竟与他们说了个把时辰,人人都表达地慷慨万分也不失理智。但叶栾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他们。 叶栾能够清楚地预见,眼前这四个年轻人将成为朝廷的肱骨大臣,他们拥有无限的韶华与精力扶持新帝,是未来的脊梁所在。 临近宵禁,叶栾送李怀绪进宫时,说:“希望陛下像信任臣一样信任他们,重用、提拔,广纳贤才。” 李怀绪,这位李氏家族未来出色的帝王,重重点头,向她许下了这个承诺。她注视怀绪离去的背影,自己也逐渐被夜色笼罩。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道:“听说你要去西域,不如等着殿下登基后再去?”最理解她和沈绥事情的人,莫过于李韫之了。 叶栾笑笑,跟着他上了马车,没想到里面还坐着许久不见的陆有莘,她见了叶栾开心地靠过来。还像以前一样活泼纯粹,看来李韫之把她保护得很好。 叶栾接着方才的话,道:“我已经等太久了,不能再等。” 接下来的登基仪式一切从简,数日后,与她平日交好的官员都腾出空来送行。但他们到达晋昌坊时,发现屋内空空,她已经不在了。 清晨还未大亮,她便带着行囊和四个随从出城了。没有让别人送行,在清晨朦胧的雾色里,她悄悄告别了长安。 袁明焕突然冲了出去,一直向城外奔跑。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去拦他。 直到跑不动了,他靠着某户人家的外墙大口喘气,然后眯起眼费力地望向远处。 树木枝柯间,他只能看见隐隐的山峦。又撑着墙壁走了一段路,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风从叶边过,沙沙作响的世界里,他突然以手掩面。 河西中部被分割占领一事,沈绥才刚刚知晓。忙于解决安西节度使的他无暇东顾,也只是在休息间隙里听见从甘州逃亡来的汉人所言罢了。 “我们甘州可不就在河西中间嘛,本来还想往东逃去长安的,结果凉州城被封锁了,不让我们过去!朝廷这是弃我们于不顾了啊!”衣衫褴褛的男子愤愤然像火堆丢了根柴,旁边的女子也诉说起自己的遭遇。 沈绥向那边使了个眼色,接着就有安西都护府的官兵问,“既然肃州和甘州被那些蛮夷占据,你们又是如何逃过来的?” 男子道:“蛮夷也就只会打打杀杀,哪里懂得治理之道,对两个州的地形也不清楚。我们在那里土生土长,知道哪里是捷径,哪里不容易被发现。” 一谈起这些,他便激动地不吝告诉他们河西战事。又道:“沙州在河西的最西边,和西域接近,我们经过沙州敦煌的时候,那里的人呦简直血气十足,轮起袖子就敢跟蛮夷干架。”他笑了几声,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沙州的人是怎么样的,沈绥再清楚不过。他走上前,兵卒们立即大声问候。堂堂大都护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把难民们吓的不轻,尤其方才说话那男子,知道沈绥在沙州呆了多年,心里已经有些胆怯。 “你说,凉州城被封锁了?被吐蕃还是什么部族?”沈绥语气平稳,问道。 男子突然结巴,但还是说了出来,“当,当然是官兵啊,汉人!估计是觉得国家已经穷到养不起我们这些难民,或者生怕我们传递瘟疫之类的病过去罢!” 周遭空气突然凝滞,凉州不许通行,这分明意味着朝廷已经主动放弃了河西,放弃了西域!兵卒手中的长刀掉落,他心中满是不忿,道:“都护,若不是我们,西域早就被吐蕃和节度使分割了。到如今,他们居然想放弃,我们又何必管!” 京中一年多不曾传来音讯,士兵们本就有所怀疑,眼下单凭别人一两句就能激起所有怒火。沈绥抿唇不答,看来现在还必须得稳定军心。 他立即下令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得泄露出去,违者必怀不轨之心,立刻军法杖杀。这不是兵卒们第一次见识沈绥的严厉狠绝,只得遵从。 沈绥对他们要求严格,平日里却常能设身处地,关怀体谅,因此军中人心靠拢,少有不服。 今夜,兵卒路过山下,又看见他站在山腰,面向东边伫立。身姿坚韧挺拔如崖边劲松,他的剑就握在手中。但此时此刻风吹沙石,万物萧索,能望来什么呢? 同一夜,同一轮缺月照耀下,叶栾终于到达了凉州。河西的东边界限是凉州,出了凉州后便是番族肆虐之地,他们抵达时才发现这座城池几乎被荒废,百姓闻邻州被侵早就四散逃亡,索性城门边还有士兵把守。 士兵拿过通行牒状,核对了叶栾身份后向她行了一通大礼。正当他们以为可以顺利离开时,却被别人伸手阻拦道:“叶尚书,请回长安去罢,此地不可再往前行走。” 他们本要从凉州集结粮食,但百姓与当地官宦几乎一夜之间逃离,田地与粮仓废置,这一计划根本无法施行。而叶栾不是没有想到种种坏处,扮做商旅,驼负军用物资反而更像“掩耳盗铃”。 也就是说,自从甘州与肃州沦陷后,朝廷还决定命人带着物资穿过河西到达龟兹,这个计划本就是错误的,不成立的。叶栾不可能不清楚这点,但她还这样做,就像是怀着这种错误的执拗,不识大体,但不是。 守卫的士兵以为是自己说动了叶栾,叶栾点点头道:“多谢提醒,今日我们就在这休息一晚,明早启程返回。” 随从者一头雾水,问她为什么。叶栾一边在临时安置的厢房里收拾东西,一边道:“明天你们就知道了。”不明朗的答复,许是不容易表露退缩的心态罢,谁人不贪生怕死趋利避害?就说嘛,尚书不至于傻到那地步,也没什么可耻的。 他们没多想,各自上床不久就安然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当天完结。 百感交集。 第63章 有来期 守城将士们在夜里放松了警惕,觉得叶栾走之后这里肯定不会再有人来,还严格看守就没意思了。凉州的夜冰寒刺骨,外面实在不能久呆,他们都干脆躲进了洞窟中。 此刻,有人提着行囊在夜色掩护下通过了凉州。叶栾,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设想过真的带一帮人运送粮草物资,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她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己启程。叶栾有种自信,只要她正三品礼部尚书去了,西域该建设起来的总能够有。 曾经有一位手无寸铁的僧人,徒步穿过河西地区,他当时的境遇比叶栾更糟。虽然叶栾从不曾来到这里,但她对这里始终有股莫名的信念,或许与历史在风沙中的倾诉有关,或许父亲的讲述有关,或许与沈绥曾踏足她正经过的地方无数次有关。 她看见了如无数利剑般直入碧霄的祁连山,淌过了那条史书中蜿蜒的张掖河。戈壁荒漠,河流雪山,她的一生中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壮丽风景。 数十天的风餐露宿后,叶栾在甘州遇到了一位因身体原因不能再经历逃亡跋涉的老妪,她帮助叶栾躲过了番兵的骚扰,找出了自己家中搁置许久的河西地图,指点她从偏僻地带通过。 灯下,老妪眼里都泛起水花,她哀叹道:“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哎。”叶栾拿过笔示意她不必再画那些路线,她却颤抖道:“我有个不孝儿子,原本在甘州当了个小官,后来投靠了安西节度使……” “安西节度使掌西域大部分地区的兵权,却还擅养私兵,壮大队伍,有谋反之心。不知您儿子是否知晓?”叶栾试探性地问道。 “他怎么不知道呀。现在这朝廷颓靡成什么样了,没钱没粮的,谁都想去当皇帝。真是墙倒众人推啊,也没人去想想解救缓和的法子,只晓得趁乱分羹。”老妪揉揉眼睛,她记得自己幼时也曾沐浴过王朝盛世的光辉,虽然短暂,足够让人回味一辈子。向窗外望去,仿佛还能看见这片荒芜地带上,曾经异域人带着新奇货物来往的热闹场景。 回不去了,也不再有人怜惜这片土地。她缓过神来,指着东西走向的起伏山脉,“这座祁连山连通了甘州和肃州,但祁连山后面就是吐蕃人的地盘,那里危险得很,你从小路绕几个顽,钻进地洞里走就好哩。” 老妪被丢弃在了这里大半年,没有人跟她说话,眼看叶栾又是个和善的小郎君,遂话闸子一开,滔滔不绝地讲述曾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那些地洞在她的讲述中充满了传奇色彩,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朝大将驱逐匈奴的风云战事。她又讲到河西四郡,也就是今天的凉州、甘州、肃州和沙州。她反复跟叶栾强调,甘州不叫甘州,叫张掖郡。 尽管叶栾对这些早都熟稔,老人的描述中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处由于情感左右而失真的地方,叶栾也仔细听着不做声。 汉朝时期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已逝,大周的将士们也不曾停息战争。看着老妇人怀缅的神色,叶栾隐约感觉到,在那些看似为权力与土地的争夺中,总有些人是不惧表面得失的。他们以某种至高无上的信念铸成盔甲,这比一切都要牢靠。 曾经的英雄,今朝的猛士。大抵心里都怀着与这位老人相似的信念,只不过他们用一身血性付诸行动。 第二天一早,将要辞别之际,老人拜托了叶栾一件事。泪水蜿蜒过她纵横的纹路,老人激动得差点向她下跪,叶栾没有想到,她说的是:“好孩子,如果你见到我儿,请你告诉他,让他赶快带副棺材回甘州来收拾我的尸骨……” “老人家,您不必如此。”人已暮,死亡是迟早发生又难以预料的事情。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被遗弃在原地,最终只希望尸骨能够被填埋。叶栾心中复杂难言,抿起嘴望向远处,狂风正越过沙丘,卷起了地上的沙砾和尘土。 “他很好认,嘴边一颗大黑痣,腕上会戴着小时候我给他的福串。”老人继续说,握着叶栾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叶栾答应了。带着以为萍水相逢的老妇人的嘱托,扑入无边无际的风尘,茕茕西行。大雪山与祁连山交界之地是甘州,再往前,很快就可以到达肃州了。 这番远行比她想象中顺利,当路过那些被凿开无数洞窟的大山底下时,她还会进去瞻仰那些壁画与佛像。这些都是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叶栾所不曾见过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令人崇敬。 与此同时,已有一群人从西域腹地出发,向东前往距离肃州极近的一个地方,沙州敦煌。 就当叶栾在隐蔽的道路上行走时,从沙丘背后突然出现了无数兵卒和一辆马车。这里除了起伏连绵的黄沙便一无所有,根本无处可藏。叶栾不自觉握紧缠在肩上的布带,警惕地看着从轿辇中下来的人。 而在另一边,正在发生另一件事。 昨日,安西大都护府接到消息,安西节度使同意交出兵权,不过要求沈绥亲自去他目前所藏身的敦煌,与他谈判。以防有诈,沈绥留下唐司阶镇守龟兹。 逐渐远离水草丰茂的小镇,再行至草原尽头,一簇簇高山相继拔起,峥嵘崔嵬。狭窄的道路上,方腾拉着匹马走在最前面,他说话大声,“我刚从甘州逃出来,最知晓地带状况,跟着我走,必然早日到达敦煌。” 沈绥身边的副将轻蔑地哼了声,道:“料你也不敢怎么样,要是十五日之内把我们带到了,必然重重赏你。” 方腾笑得讨好又卖力,连连道:“哪敢哪敢……都是平明百姓,太平过日子是最舒坦不过了。”他浮动起来的笑容让嘴角黑痣几近扭曲,夸张且明显不真实的语气和笑容,仿佛是在掩饰。 沈绥微蹙了下眉,垂首吩咐了身边士卒一句,“派人看好与他同来的‘难民’。”士卒得令,驾马回赶,他们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方腾的注意。 收编刘则忍那些私兵的事情没有让安西节度使知道,沈绥将他们直接派往沙州,看似仍为安西节度使效力,实则暗中监视埋伏。因而沈绥此番肯离开龟兹,必定含有把握。 已经在路上行进十日,叶栾仍然什么话也不肯说。她的嘴角有些起皮,面容苍白,靠在车身上永远低垂着眼。 明明看起来是顺服无力的样子,但似乎总有根无形的脊梁撑着,让她虚脱也固执下去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年轻吐蕃男子叹了口气,再劝道:“为什么要穿过肃州向西去,你说清楚,就可以喝水吃饭了。” 叶栾的包裹已经被他们拿去,出入过大周宫廷的吐蕃人认出了里面的官袍,说不出是什么职又是极品,总之她官员的身份暴露了。眼下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怀疑,和监视。 她微微抬眸,瞥了那吐蕃人一眼,然后缓缓伸出手撩开轿帘一角,还没看清外面景色,当即被骑马在车外看守的人尖矛相向。 叶栾听说这帮人要去沙州,出了沙州便算出了河西,因而她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直接带自己穿过肃州,到达沙州,落地敦煌后再想办法脱身。 他明显感觉到叶栾又是在想别的事了,每当她思考的时候就会望着那车帘。他觉得周朝官员都好奇怪,一声不吭,藏得甚深,又比谁都执拗。 “你长得不像吐蕃人,”叶栾倚着,清清淡淡地吐出这一句,“你们家族里,有中原人罢?” 长年在沙漠中奔波的少年,皮肤被晒得又黑,眼睛却明亮无比。叶栾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把握自己的猜测正确,她只是想拉近与这个年轻人的关系。没想到,她猜中了。 “我父亲是汉人,据说被贬官到都护府后就在于阗镇娶了我母亲。她是我们部落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子,但是他后来就抛弃我们去中原了升官发财了,我讨厌你们中原人!” 他拳头捏起,好像理所应当把他的怒火撒在所有中原人身上,其中也包括叶栾。但叶栾没有反应,看着他的目光如水藏镜中平静无澜。 不知为何,一旦他与叶栾对视,就有点瑟缩。他鼓起勇气来,脸庞涨得通红,“我说,我讨厌你们中原人!” “并非每个中原人都是你父亲,”她嘴角牵了牵,声音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了很久,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是将腿边的水壶拎起来,到了满满一杯递给她,道:“好罢,我不讨厌你,就算你不说实话,我还是得给你水喝。” 水有些浑,萦绕在鼻尖的热气里裹着股铁锈味。叶栾启唇轻抿,破损过的嘴唇被烫得不住发疼。他说:“我没有名字,随便叫叫就行,他们一般喊我‘阿昴’。” “‘昴’,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之中星。好名字。”叶栾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壁上一点一点,阿昴看着她的手指,微微出了神。 她既然是周朝的官员,那一定是个文官吧。阿昴撑着脑袋,突然想到,“那,那个阿‘昴’的‘昴’字怎么写,你教教我。” 原本是看守,现在却变成了教学。 第64章 道阻长 阿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比怀绪稍大,心思却还比怀绪简单些。他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片辽阔土地上,也是种福气。 叶栾从他口中间接套取了他们要去沙州做的事情,好像是和安西节度使汇合,共同图谋陇右道。这帮人绑来她,其实不确定到底有没有用,总之当官的先绑就对了。 路上第十天,颠簸和寒冷让人万分吃不消。她昏昏欲睡,阿昴却在旁边像雀儿似的打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问长安是不是很繁华,问她到底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叶栾痛苦地睁开眼,手掌落在了他头顶,阿昴愣神之际,叶栾轻轻地揉,打断他所有讲话,道:“日月当空,盛世如梦。繁华虽然易谢,但长安是不老的。” “你长大后可以去那里看看。”叶栾说完便闭上眼,没注意到阿昴突然变红的脸颊。阿昴不说话了,坐在她旁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本《说文解字》来看。 玉门关以西便是无尽的沙漠与戈壁,位于其东边的甘州和肃州尚且还聚集了各类地形风貌,森林、草原与雪山样样不缺。到了这里,恶劣的气候让她的脸看起来很没有气色。 他们寻到小河取水,叶栾也跟着跳下马车,就着水抹了把脸,那冰凉刺刺的,瞬间涌入毫毛,她赶紧把水抹干,脸色愈发苍白了。路过某处突兀的土堆时,叶栾走过去细看,她认出那是汉代烽燧。 “千年前,有位少年将军三征西域,最后封狼居胥,夺得河西一带,对后来西域归并大国版图有莫大功劳。”她离那烽燧很远,像两尊不同时代的建筑隔着无限时间对话。 阿昴知道那位将军是谁,他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当晚,他们在玉门关高大城楼的庇护下入睡了。叶栾因寒冷时不时苏醒,终于不打算再睡,遂挑着车帘望向远方。夜色茫茫,星河灿烂,那烽燧像一个瘫倒在地的巨人。 突然,耳边响起了细小的声音,“你走吧。”阿昴说。叶栾一下子看过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我走了,你会有麻烦。” 阿昴垂下头,道:“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更不是我的朋友。成天拿小喽啰使唤我,我不开心在这里,更不怕被他们罚。但你不一样,我总感觉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叶栾紧抿着唇在思考,这时双手又接触到些微有些沉重的东西。“我把你的行囊拿过来了,前面不远就是沙州,我听说那里的敦煌郡里有很多汉人,你可以去。” “谢谢。再会。”她感觉到了那些人看她眼神的不对劲,再留下去,风险只会增加。于是她抓紧了行囊,走出马车。 挟持她的吐蕃人自认为这个官员手无缚鸡之力,早早就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叶栾轻手轻脚路过抱矛而睡得他们时,只听鼾声如雷。 她离开了玉门关,本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心里始终怀着歉疚与担忧。 阿昴一个人呆在里面,垂头丧气的,似乎有些难过。突然车帘被猛地掀,他还以为是那些人来了,没想到是叶栾去而复返。 “你怎么……”话没说完,叶栾便喘着气问他,“你愿意跟我走么?” 阿昴差点欢呼出声。 可能是太过亢奋的缘故,阿昴掂着叶栾的东西还跑得飞快,风沙在他周围高高扬起。从小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从来不惧怕沙漠,不论他在哪里,好像都能像在沙漠上奔跑一样自由。 天亮时分,他们到达了沙州。此地有甘泉水穿城而过,汉人及胡商居多,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市集镇子。还有客栈可供下榻,叶栾与阿昴收拾清理完毕,直接睡过去了整个白天。 夜里,她听到吵闹声,打开窗户向外看,那帮吐蕃人就聚集在楼下骂骂咧咧。不过他们好像不是为找她,而是想在这客栈里休息却被阻拦了。 至于站在他们对面的那帮人,叶栾看不清脸。看装束,只知是汉人士兵。大概是安西节度使的兵罢。叶栾没多想,躺下刚睡不久,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穿好衣服起身开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楚谁,他张口就呵道:“奉命查此客栈有无吐蕃人,请出示你的通关牒状!” “谁还会有通关牒状?河西无人来去,朝廷早都停发了。”先闻声,莫名耳熟,再定眼一看,刘则忍当场惊得说不出话来。叶栾,她不是在长安吗?怎么在这里? 叶栾倒是很镇定,道:“隔壁间住着一个小少年,那是我带过来的。他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你们别为难他。” “好。”多余的话不能再说,身后已经有其他兵卒在催促。刘则忍匆忙离开,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恐怕沈绥还不知晓。 遇见熟人,之后的路便更好走了。但他好像在为安西节度使做事?叶栾咳嗽了几声,回到床铺把自己裹起来,枕着手臂,无数零散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现,而那些都是沈绥像她描述过的沙州景色。 她睡眠时辰本来就短,再经那么一闹就闭不上眼了。再找出件里衣套上,她下了楼,去到不远处的小山丘上坐着。 这里便是沈绥度过他少年时期的沙州,大概是偏爱的缘故,叶栾觉得这个地方比河西任何州郡都要美。 广袤苍穹中的星辰画着无数图腾,它们悄悄流转,静静照耀这方天地上发生的神奇。夜色浓郁,河汉灿烂,她伸出手去,好像能捧到一束清晖。 不知道沈绥,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坐在这里,望着头顶星汉,思考沙州与长安的不同,最后只能将所有感叹交由夜风带走。 然而,寒气砭人肌骨,不能久呆。叶栾回去睡到翌日天亮才醒,阿昴恰巧来敲门,央她带自己到处去看看。 这里最有意思的地方莫过于敦煌,迄今还有工匠在山上开凿洞窟,雕刻佛像,山川草木之间都回荡着叮当凿窟之声。有了这声音,山谷反而显得更安谧。 壁画上描绘了一场场盛大的典礼,衣着华丽的供养人和秀骨清像的佛陀,那些丽人水袖飘舞,似乎下一刻便能从石壁上跃出,袅袅飞升。 举着油灯靠近细看,来人皆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打搅这梦幻国度。阿昴叹为观止,从石窟里出来后,便开心地对叶栾说:“我要当汉人!” 叶栾莞尔,使出了在平楚县县丞学到的规章,伸出手道:“你有手实吗?有户籍吗?地方里正在哪里?”阿昴不懂该怎么成为一个汉人,只得抓挠了下脑袋。 “大周是个无比包容的国家,如果你真的想,我会帮助你的。”叶栾转身向前走,阳光和风都刺得人微眯了眼。 阿昴过早地把精力消耗完全,现在已经有些累了,但叶栾还是闲定得很。他向叶栾招手说:“我不走啦,一会去找你!”叶栾回身,点点头。 在洞窟里时,有位妇人看见她脸上有伤,就好心给她借了面纱遮挡。那伤估计是长久收风且气候干燥所致,裂得时候不疼,连叶栾自己也没发觉。她听见阿昴声音后看过来,点点头,紫色纱罩在风里飘扬。 没往前走太多,只看见一群人蜂蛹冲出,边跑便喊,“山塌啦山塌啦!”叶栾拦住经过的人问:“哪里的山塌了?” 行人往高处一指,道:“那边的山本就不大坚实,这里又在丁呤咣当挖凿,滑崩是常有的事。只是听说,刚刚还有一行人被埋进去了。” 叶栾心里没来由地稍紧了紧,快跑过去,翻过小山堆,再抬步攀上去。眼前一条由人踩出来的道路上,已经推满了土石,很明显是从旁边的山上塌落的,而路那边,则是望不见底的悬崖。 围观的不少,也有正在搜救的人。叶栾清楚地听见他们正谈论的东西。“那些人穿着什么?我记得是安西都护府的人罢?”“安西都护府跑我们这来做甚,吐蕃还没收拾完,你莫想太多哩。” “你们是说,安西大都护府?”叶栾上前问那个正在刨石土的人,他语气不佳,对这个外来人甚是排斥,道:“沈绥,沙洲人谁不知道他啊!” 叶栾后退几步,眼神扫过道路和悬崖,突然提步跨过了崩塌后的山堆,跳下另一面。她记得前方的断层下还有条路,和那条被毁坏的小路一样,是从阳关通向这里的。 地势高低起伏,她现在位于高地断崖,而这条路在断崖下蜿蜒,高度相差之大,如果直接从这里跳下,大有被摔坏的可能,于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张望。 风把她的长袍后刮,时不时露出里面雪白的宽裤,远看如同长裙涨满,好像风再猛烈一点,就会像壁画里的人一样腾空起来。面纱是一缕袅袅的紫烟,女子站在高处,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清澄泓亮,能使人忘渴。黄沙天地间,纤瘦的身影默立,轻扬起来的紫色似乎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而叶栾没有发现他已经来到。 沈绥仰着头看她,他身后的士兵也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突然狂风涌起,她的面纱落下来,被沈绥抓住了。 叶栾想要伸手,已经没有机会,目光随着那缕紫烟下滑。他们正好四目相对。沈绥手里还捏着面纱,这时他张开手臂说:“下来罢。” 然后他稳稳接住了叶栾,只是那身体相触的一瞬间,他便再没松开手。叶栾的双脚还是悬空的,脚尖抵着他的靴面。 他的头靠着叶栾的肩膀,腰上的力气勒让她难以呼吸。他背对着良久以后,叶栾不经意看见了队伍里牵着马的方腾,脸上有颗明显的大痣,的轻拍拍他的背,道:“松开罢,后面还有人在等你。” 那些士兵倒觉得等待没什么,他们还多想再看看沈大都护抱人的样子,还有抱的是哪个。沈绥“嗯”了声,终于放开叶栾,又转而拉住她的手,回头对他们道:“就快到了,抓紧时辰。” 离得还是太远,只看见身形跟干条似的,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们对长官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没拿闲工夫去探究叶栾,总之是都护的人准没错。 他们和刘则忍秘密汇合,交代了事宜后,方下榻客栈。当叶栾回到之前住的那个小镇时,阿昴正在门前东张西望,看见叶栾出现,眼都亮了。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再一看,不对,她旁边还有个人,那是个比他还高出一大截,气势英武的男人。阿昴脖子一缩,很警惕地看着他。 “你就是阿昴?”沈绥问。阿昴点点头。只听他又道:“我去过于阗镇,听说过你的名字。龟兹和于阗很近,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 叶栾偏头看他,笑了一下。阿昴直觉他是个很厉害的官,说话也一定不会骗人的,何况还有叶栾在,便又欢喜地出门去了。两人上了楼进屋,叶栾先去把窗户支起来,然后收拾着桌上的书。 沈绥在后边看着,看着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刻不停的背影。那么真实,那么亲近,令人感到恍惚。等她整理好了,沈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了盆水上来,温热的水面还腾着雾气。 他挪来一个小凳,跟她说:“过来坐着。”叶栾依言去了,他又让她闭上眼睛。闭眼后就是乌黑一片,随即她听到了绞帕子的声音,水流哗哗地响。 眼睛被热帕子敷上,疲劳能够在里面缓缓溶解。她脸上裂开的细长伤口被仔细用热水抹了一遍,但那里面还有细小沙砾,紧紧粘钩着皮肤。没有可行的工具,沈绥只能够用手指去小心拨开,然后靠近她轻轻地吹,吹去沙砾,吹去痛楚,好像也能吹去这一路以来的风尘。 他轻轻地吹,熟悉的气息盘旋于面庞,这让叶栾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这个过程无比地细腻、漫长,西斜的光芒投进来,映得一切都泛黄、慵懒。 当沈绥取下敷在她眼睛上的帕子时,那双沾了水的睫毛微颤,沈绥捧着她的脸,耐心等她睁开眼睛。 那会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在心里默默地想。与在长安城少年初见时的恣意不同,与平楚县里的敌意不同,甚至也异于后来朝殿里的淡漠。 现在回想起来,没想到他们已经一起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她睁开眼来看他,不说什么话。像什么呢,像前人的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之后,沈绥既没有问叶栾为何会来这里,也没有问她路上经过了什么。穿越河西的经历只是她一个人的记忆。他知道那段记忆并不美好,他应该等一等。 两人都有些累了,洗漱后就躺到床上,但谁也没有睡着。“我带了新帝的圣旨来,力证朝廷永远不会放弃西域,不会丢下龟兹,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如果这趟能顺利拿下安西节度使,一切都好办了。”她仰起头来,鼻尖碰到他的下巴。 沈绥轻抚她的额头,粗砺的指腹带着温度,“很累罢,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了。” 叶栾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河西,凉州、甘州、肃州和沙州的道路会再次被打通,西域和中原的亲人得以相聚,运送丝绸和瓷器的商旅将使这片土地重现繁华。” “安西大都护府也会永远镇守龟兹,”沈绥稍微低头,将她一把搂紧了,“代价是难回长安。” 长安城曾经因为叶栾的存在,对沈绥来说意义非凡。而与她重逢后,这座城与那个人在他意识中终于分割,长安从此拥有的是更刻板的定义:帝国西都,政治、权力与文化的中心。 同时,他比谁都清楚叶栾与那座城之间深深的羁绊,叶栾唯一的故乡只在遥远的东方。她会不会后悔来到这里,会不会太过想念长安,他抱着叶栾,第一次想象了无数可能。 夜里很冷,她的脚冰凉。沈绥用自己的小腿夹着,不会压得太疼,又能使她获暖。然后他习惯性地把手插入叶栾发间,只是手指微动着摩挲。 第65章 路险远 果不其然,安西节度使将沈绥引到沙州远不是出于谈判那么简单。他与吐蕃军队伙同一气,合谋让沈绥再也回不去龟兹,而挟持叶栾来的吐蕃人,正是其中一支。 好在刘则忍及时发现将他们扣留,本朝酷吏酷刑的风气犹存,不到一个晚上,他们就把大致计划和盘托出。第二天一早,刘则忍便派人暗中告诉沈绥。 沈绥刚醒时,脑子还昏沉得厉害,他低下头,叶栾在怀中很轻地呼吸。他无声地笑了下,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安稳觉了。 下床穿好衣服就下楼,街市已经开始渐渐热闹起来,沈绥等待清粥端上来的间隙,那人这时候就出现了,细细给沈绥说过原委。 沈绥表示他已知晓,想到尚在楼上睡觉的妻,很快地交代完后,便带着东西离开。他进屋放下碗,凑近叶栾耳边,道:“要以往这个时辰还睡下去,可就赶不上点卯了。” 岂止赶不上,她已经睡过了。她侧过身体正对他,手臂一挥刚好揽在他脖子上,叶栾感觉这个人好像在笑,因为脖子那里有些发颤。她睁开眼,好像也被窗外的明媚所感染。 今天也是晴空万里,被她细细清洗过的官袍挂在窗边,这会已经干了。沈绥把官袍取下来递给她,说:“和我一起去见节度使罢。” 这也正是叶栾所打算的,两人吃完饭就往外走,那身紫官服和玉佩带太惹眼,衬得她更添了几分挺拔气势。阿昴揉着眼随人群望去,忙追出来问他们要去哪,沈绥闲淡答:“收拾好东西,一会儿有我的人来接你。” 阿昴迷茫地又看看叶栾,她向自己点点头。他没想太多,打个哈欠打算睡场回笼觉。 认出她,不如说是认出那身象征地位与权力的装束。一位朝廷命官的远途到来,让这个州立刻引发了不小波动。 帐子里的节度使听闻这个消息,如有雷霆敲脑。是哪个叶栾?两年多前,先皇给沈绥和李宜鸢指婚那晚的宴会,叶栾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忘得很。 “那些吐蕃人呢!怎么还没收到消息,半路上死了还是怎样?眼看沈绥都来了,怎么还没到?”节度使狠狠一拍桌案,脸上尽显阴鸷狰狞的表情。 门外急匆匆跑来探使,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颤抖地险些支撑不住。“敦煌已经被封锁,那些吐蕃人被困住外面无法进入,有些甚至被俘虏!” 节度使一下站起来,呵斥道:“沈绥才带了不到一百人来,怎么困得住敦煌!” 说到这,探使撇了眼节度使旁边的地方,那个本应该出现在这里待命的刘则忍,此时却不知哪里去了。他额角不停冒汗,道:“自沈绥来后,敦煌百姓越发排斥我们的统治,于昨夜起义,外御吐蕃。而且,我们军营里出现了叛徒!”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推翻沈绥之后夺取西域,甚至是陇右道都势在必得,但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民心。 控制河西节度使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先发制人,一举进攻,官兵和百姓重重将他的营地封锁,困在里面的人顿时如瓮中的鳖,连兵器相交的声音都很少听见。 节度使一把握起旁边刀架上搁起的长刀,脚步略微沉重地走出账外,与他们相对。 那身紫袍在风中翻飞,叶栾此时此刻代表的是朝廷,她将以一个审判官的身份,不容置疑地宣布国家的领土与威严。 “呵,朝廷居然派了你来?我倒想知道,是那刚满十三的小儿,还是昏庸无道的李玺允了你这决定的。”他明显对李怀绪即将登基一事抱有猜测,这样无非是暗中说明,她就算是朝廷三品文官,那也是个视主子如傀儡的奸臣。 沈绥的剑在地上拖出一道长印,节度使紧紧握住了刀柄。忽而平地风起,那长剑打掉半空中举起的刀,横在他脖子上。 “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倒极像节度使你的作风。” 他面色沉凝,嘴唇微抿,浑身不自觉透出的大将气度,正是这位安西节度使可望不可即的。 他们也在西域暗自对抗许久,今日便是了结。他大笑出声,仿佛在做垂死挣扎,“这个朝廷颓靡成什么样了,叶栾,你以为你穿这一身就很光彩吗!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沈绥手里的剑更陷入一寸,他不容置疑道:“你可知道你缘何会成为安西节度使?你们宗族世世代代为朝廷效力,到了你,就算年轻时候只知斗鸡走犬,仍然能蒙祖宗福荫,混到现在这个位置。然而在国家陷入为难之际时,你非但没有出手帮助,还要趁乱分羹。人生世间,要你何用?” “推翻坏的统治,建设新政,是天之道义!”他睁眼望着天吼。 叶栾快步走过来,提起节度使的衣领,沈绥适时地放下刀,他颈上已经鲜血汩汩,“你以为你这是热血上头替天行道吗?你以为你能建设新政吗?从选择和吐蕃合作的那一刻,你便失去了所有底线,谈何治理天下,充当君主!”她眼睛发红,每一声落在地上,都是铿锵有力的金石之音。 这些话不仅是说给安西节度使听,同样也粗略流露了她对眼下混乱格局的态度。这种说法,一向厌恶诗经道义的他从不曾听过。 他的肩膀和胸口全是鲜血,两眼呆滞。叶栾一松开手,便倒了下去。他手下的士兵们见大势已去,连兵器都不再举起。 “今安西节度使叛乱起兵,本官奉朝廷之命督察,尔等即刻归案,剥夺宗族一切封号,降者从轻处置……”大雁从他们头顶乌泱泱飞过,叶栾正式宣判的声音在高阔辽亮的天空下响起,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西节度使被几个兵卒架起来拖走,场地外等候依旧的百姓们纷纷向他投掷硬物等一切能恶心人的东西。被打坏了就不能从他口中套出消息,兵卒们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一路遮挡,推搡嘴里义愤填膺的百姓,把人很快移进他们的营地中。 沈绥继续去收拾残余,叶栾则先带着他派人送来的自己的包裹,跟随一众押送安西节度使的人去了军营。 “方腾在哪里?把他放了罢。”叶栾道。 回答她的兵卒长着一副胡人特有的面孔,深眼窝卷胡子,他的汉语虽寒碜倒也能听懂,“安西节度使这会被一锅端了,却没有网开俘虏一面的说法哩。你们中原人,总是太容易心软又意气用事了。” 叶栾迎对阳光觑着那人,不做任何反驳,简单又平静地陈述某个事实,“他该回甘州为他母亲尽孝。” 当日正午,被释放的方腾来见了叶栾,他告诉叶栾,他那么做本是为了出人头地,将来成家立业赡养母亲,并非刻意丢下,只是在即将实现志向时,河西恰巧爆发了战火切断交通。 叶栾紧闭着嘴唇没有说什么,给了些过路的盘缠便让他上路。随后阿昴也来了,在这里呆不住,兴致勃勃地和外边的兵卒开始一起舞刀弄枪。一直到夕阳薄暮,沈绥还没有回来。 操练声传进帐篷里,每一次呼喊都浑厚磅礴,虽震耳却并不刺耳,尽是匹夫之责的慷慨。叶栾起身走到高高树立起的栏杆外,俯视着他们。 日头的一半隐进山那边,他们身后层层叠叠的山峦都染尽了纷乱错综的橘红色彩。和着汗水反射的光和呼喊,这股力量推走了极具诗人气质的凄艳,天地间都呈现将士们的慷慨豪情。 她想到这些都是沈绥带的兵,他是不是也经常像她一样,在校场的栏杆外注视这群年轻人。看着他们,也想到自己。 “在想什么?”沈绥低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叶栾侧目微微莞尔,并不解释。 她深吸一口气,风里裹挟青草的苦味和土壤里渗出的咸,“我一路走来,觉得河西是很美丽又神秘的地方,战争也难以摧毁它的精神内核。想想马上就要进入西域腹地,也算圆了我踏遍大周河山的愿望。” 沈绥听出她话语里的安抚,但深藏其中的遗憾是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他们有遗憾,和所有因为河西被割据占领而不得不永久生活在西域的汉人一样。 从沙州回到龟兹,路上走了半个多月。西域的地势风貌与人文风俗对叶栾来说都新奇无比,暗含着无边风情。 有时行伍停下休息,沈绥便跟着叶栾到处走走看看,那些路途他已经不知来回多少次了,但也还会和她一起站在山顶,告诉她,他们已经经过阳关,再往前可以看见一条蜿蜒细长的河流,那叫且末河。 列四郡,据两关。沈绥的手遥遥指向东方的长安,道:“河西大地,汉师威武,今朝虽姓李非刘,”风沙刮得他衣袍飘扬,他对叶栾道,“但家国之念传承千年,只愿我族版图完整,重新崛起。” 叶栾仰起脸看他,他也眼神坚定地注视着她。临近黄昏,残阳铺满山下草原,日头悬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天地间都充斥了新鲜明亮的色彩。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静静被光染过的草原随风起浪。 这一路上并不全然惬意安稳,风景最美但气候恶劣且人烟稀少,吃过的种种苦头暂且不谈,要命的是根本不知其他地方正在发生什么。 终于他们踏入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镇,忽然在此地听闻不少了流言,有人在传言安西大都护府正和吐蕃部族谈和。安西大都护府在这里,谁又资格代表都护府去谈和? 谈和的风险极大,尤其是和向来奸诈的吐蕃人商议这种事。会因此掉进不可预测的陷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谁都不敢猜想。阿昴可不像其他人那样能沉得住气,气急了逮住一个人就问,“谁去谈,沈大都护去了沙州,应该还没回龟兹吧!” 那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事情原委,仅有一点消息在这个镇子上都传遍了,他们也不知道“谈和”是好事还是坏事。“听说呀,是那个姓唐的副都护。如果说是沈大都护去谈和,我们肯定怎么都不信的。” 叶栾握了一下沈绥的手,他对她扭头道:“不宜多作停留,我们立刻回龟兹罢。”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经过乔装改扮先进入龟兹镇查探,随后再放出信号让士兵集结准备。沈绥穿上当地百姓的装束,金箔面具的边沿贴着薄唇,被遮住的鼻梁显得更加高挺,像是一道锋利无比的弧线。 至于叶栾,她在屏风后脱去外衣,伸手去够沈绥从上面给她递来的衣服,乍看布料过于精致柔软,她心下顿时有了猜测,一抖使其散开来,原是条坦领襦裙,十八破的长裙红白相间,对比强烈的色彩上滚动着花纹。 叶栾只是攥在手里没穿,片刻扭头去看屏风,透过些微的光,她好像能看出沈绥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等她。紧接着很利索地穿起来,但裙腰上的系带很不容易系紧,弄得整条裙子都松松垮垮容易下滑。 她曲起食指和中指,原本打算敲一下屏风让沈绥来帮忙,却又很快收回了手。西域女子的体态原本也不似中原人那般娟雅含蓄,裙腰过大也不是什么难事,双臂绕过腰身再缠了圈,终于也还算牢靠。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双更,迎来大结局。感谢各位读者一路支持。 第66章 胡笳曲 “好了。”她从屏风后走出,因为还不太习惯穿女子装束,手指轻提着裙摆。 那是一条十八破的长裙,红白相间。待叶栾一触及他看自己的眼神,忽然垂首,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抓住裙子。 沈绥走过来,轻握住她的手拿开道:“再用力就皱了,”她抬头看他,因为面孔被遮住,眼睛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予她一种熟悉的纵深感。沈绥状似无意问,“你可还记得你从前穿破裙的样子?” 叶栾摇摇头,关于以前在长安城的事情,她已经不大能回想。不留恋,因为在她看来已经没什么值得,因此她自己并不清楚,她曾无意中对某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些影响甚至构成了现在的故事。而这一切好在都被沈绥记下。 两人坐上马车去往龟兹镇时,叶栾撩开窗帘往外看。这里是西域最安全也最富庶的地带,往来热闹,除去肤色与面孔特征外,倒与中原无异。 唐司阶这几天像着了魔一样,整天浑浑噩噩无精打采,居然还答应了与吐蕃和谈。他被一众兄弟拖出去游玩,打算以此从他口中套出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铺子里看着兵器,恰巧一辆马车从他们后方经过。唐司阶本来就无意与他们消耗时辰,漫无目的地乱望,一下就看见了只露出半张脸的叶栾。 她乘坐的马车很快远离他们,唐司阶猛然意识到那是张汉人的脸,还是个女人。他快跑过去拦下马车,不由分说掀开帘幕一瞧,叶栾对他微微蹙眉,而他正触到沈绥阴沉的眼神。 虽然面具挡着看不见,但这对熟悉他的人来说都不难认出,唐司阶的形色立马变得小心,进来道:“都护,您怎么回来了?” “怎么回来,你是觉得我不会回来?”沈绥并非咬文嚼字之辈,但眼前已经出了纰漏的人,很难保证他的言行里没有驳逆之意。这种事情,沈绥在军中见的不少。 “不是不是,”他为自己暗捏了把汗,赶忙转移话题,“请问这位娘子是?”他知道汉人都喜欢把“女子”用“娘子”称呼,是否出嫁都这样叫,自己就主动避开了这女子与沈绥存在关系的嫌。 “朝廷……”一个礼部尚书还没有说完,沈绥就按住了她的手,自己接下去道:“吾妻。”叶栾一怔,偏头看了他一眼,他倒是没什么异样。 唐司阶做明了状,但表情里居然没有太大惊讶,他甚至对叶栾行了个礼道:“原来是夫人,久仰芳名。”“久仰”二字来得古怪,叶栾不用多想就能知道,他定是之前对别人说过,他有妻子了。 回都护府的路上,沈绥和叶栾偶尔说上几句,唐司阶不能也无法插话,他正思忖着自己父母被吐蕃人所抓并因此作为要挟这事,到底是该告诉沈绥,还是答应他们和谈。 利弊再明显不过,告诉沈绥的话,亲人恐怕性命难保。他额角上起了层薄汗,右手紧握住剑柄。 叶栾不动声色地发现了唐司阶的状态,沈绥显然也是。 安西大都护府自汉朝扎根于龟兹后,即代表着西域归于朝廷管辖,眼前这座大都护所居的府邸便是座中原典型的大户建筑,与当地房屋相称,古朴的汉家威严扑面而来。 台基高耸,构造宏大,光芒洒满琉璃瓦。叶栾望着大门不动,沈绥在走过她时便伸出了手,道:“以后我们要长住这里了,走罢。” 她“嗯”了声,将自己的手交给沈绥。他戴着面具有所不便,唐司阶告知看门侍官后才得进入。随即,他派人招来手下几位得力的干将与他秘密商谈战事。 叶栾在他的书架前游走,双手如同在翰林院搜寻书册时一般交握在身后。一个大都护的书架里并不全然如平常人所想的皆是兵书策论,沈绥这里的兵书甚至可以用屈指可数形容,反而是骈文古章的居多。 她还找到了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这简直更像一个博学大家的书架。她没有动那些书,光看一眼书名就要废好些时辰。 外边忽而起了喧闹,书门被推开,叶栾一下转过身去看来人。还保持着推门动作的人惊了,他不好意思地假咳两声,道:“请问您……” 又有人撑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来看,他好像对沈绥书房的布置倍感新奇,睁大了眼仔细瞧,随口地嘟囔了一句,“都护什么时候肯允许别人进他书房了……” 站在前面也就是最先推门的那个人把他打下去,红着脸叱道:“都怪你推我,撞了都护的书房门!” 他经这一打,脑子转得飞快,好像把什么想通了,一拍手掌道:“哎呀,该不会是夫人罢!” “胡说,夫人不是在长安吗?” 叶栾虽女子身姿,走过来时亦让他们恍惚感到几分凛然,只听她若无其事道:“都护在客堂等着,你们该去了。” 他们迟了片刻才木然点头。 商议的两个时辰后,唐司阶最终把被要挟的实情和盘托出。他们先决定假意谈和,找到唐司阶父母所在,救出他们后,即与留在焉耆镇里的兵卒里应外合,彻底扫除埋伏在龟兹里的吐蕃人。 这边商讨完后已经是月上中天,他们有的暗暗叹息,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心知肚明,对安西四镇的这场清理,才是都护府与吐蕃部族之战的真正开端。 他们都各回各家,沈绥路过窗外时见里面黢黑一片,心想里面的人大概已经睡下,便缓缓推开房门。 脱去外袍悬挂在高架,和叶栾的长裙紧挨在一起。他借清晖还能分辨出那衣料的红,轻抚了抚,眼底缀着星子微闪。 叶栾的额头抵着墙面,床外边空出了一大块。当沈绥躺下,她就睁开眼转过来,手摸到他的脸,冰冰凉的。 呼吸可闻的距离里,叶栾缓缓取下他的面具,她知道,这张脸在夜色中看不甚清晰,刻在记忆里却愈发明朗。沈绥的手划过她的发丝,然后头一偏,吻住她。 他捧着她的脸颊,手指摩挲耳垂,那里还没有耳洞,光滑柔软。她撑住沈绥的胸膛,往后靠抵住墙,让两人有了些距离。 异乡的夜晚,床铺许久不睡还有些潮湿。沈绥起先还疑惑她为何要退开,这时她却又主动靠近,抬起手轻轻抚摸到他下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起来的碎胡茬。 然后手指下滑,从喉结和锁骨下去,绕到后背,一条条肌理全是力量。她在尝试占据主导权般,让沈绥一动不动。 她在他胸膛前还摸到了某样东西,似乎是从前送给他的平安符。“怎么还戴着?”她掂着那穿过绳的三角符,给他取下来放在枕下。 沈绥轻蹭她的鼻尖道:“当然是保平安。”可是叶栾清楚,他素来征伐,生死皆忽然而已,明明不信这些。然后他又问,“这里面是否还有样东西?” “我小时候做的一枝干花,是白海棠。”叶栾翻上来,长发垂落在沈绥脸侧。发里有香,她枕靠他身上,话语声在耳边。 这地方入了夜便极冷,房屋周围几乎没有会隐藏在乱丛中接连嘶叫的动物。静得离奇,压低声音说话都像呢喃。 沈绥喉头的肌肉不自觉绷紧,手指叩在她肩头。 距他们长安分别,已经有两年半的时间。在人本就如江上蜉蝣的一生里,两年半显得尤其珍贵。走了那么远的路才重逢,长时间压抑着的情感,在龟兹镇的深夜里终于被一瓣瓣剥开,热烈盛放。 事情比想象中棘手,沈绥不能出面,叶栾伪装成侍女去了他们进行和谈的地方,端着茶恭敬立在后方。吐蕃人屡次不进套,甚至狮子大张口,要求获得安西四镇的掌控权才立誓不再侵扰陇右。 单论土地大小,安西四镇和整个陇右道比起来确实不值一提,不难推测,吐蕃大军一旦就此撤退回到昆仑山的背面,那些趁乱割据的番族也会识相松开河西地区。 为首的吐蕃人眼神精明,面孔竟与努尔巴赤相似,他提出了可以帮助他们夺回河西的想法。这一切的条件,不过是让出安西四镇。 前来谈判的将领谨记沈绥交代,同样不肯松口,不孚众望。那吐蕃人眼睛一眯,手举起来捋着从帽冠垂落的系带,笑了几声道:“那么,就于阗镇和疏勒镇,外加一个且末城,如何?” 于阗和疏勒都是距离吐蕃领地最近的两个镇,地狭人稀,没什么好用处,且末城虽有一条且末河穿城而过,但三个地方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龟兹。 他们猜不透这个吐蕃人是什么想法,但利弊如此明显,他们心里产生了可耻的动摇。正当交头接耳地商量时,努尔艾力翘起腿,肆无忌惮地打量叶栾。 叶栾坦荡回视,风平浪静地问道:“您可是需要茶水?”对方向她咧嘴一笑,随后她捧起茶盏,在两边将士满是忐忑的注视下走到努尔艾力跟前。 “你是中原来的人吧?”在他的意识中,吐蕃、西域和北方部落,都没有中原女子赏心悦目。长眉明眸,中原女子的美极好辨认。 手指扣住茶盖,另一只手臂倾斜,她道:“您会说汉话,想来也是腹有经纶之人,但把从汉书里学来的奸诈之计重新施加给汉人,你说的汉语倒像是对汉话一种侮辱。” “你胡说什么!”他拍案而起,力度震起杯中水花,洒落了几滴在叶栾手中,还十分滚烫。 “你的兄长努尔巴赤现在正困于我朝大理寺狱中,生死难料。他已经从实招来,你们将有窃取于阗和疏勒再慢慢掌控西域的计划。那两镇虽小,但地位举足轻重,你又凭何以为我们会拱手相让?” 安西四镇沦陷,西域土地里建立起众番邦小国,河西不再属于周朝,这个曾经辉煌的王朝只能盘踞在中原腹地,如同受伤的猛兽费力喘息。 叶栾暗暗捏紧拳,曾经做过的梦在脑海里又重复一遍。 他睁大眼,实在不敢相信一个侍女知道这么多事情。按理说西域与中原断绝两年,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从长安送到龟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指着叶栾,一个念头几欲脱壳,道:“你是谁!” 朝廷礼部尚书。说还是不说?叶栾抿紧唇,这时门外传来刀戈相撞之声。屋内的都护府将士们收到信号,反应地极快,立时拔剑冲上。 人群混乱中难以脱身,叶栾头上的发簪铿锵落地,那是她从敦煌的市集上买来的,回头看了一眼却来不及捡。 她提裙跑出,忽而手臂一紧,以为是被吐蕃人抓住了,回头一看竟是沈绥。他脸上有些血迹,而手里捏着她方才掉落的簪子。 “怎么跑这么快。”穿着裙子也不妨碍她跑动,一掠影似的就过去了。他的声音因疲惫有些低哑,叶栾挽住了他的手臂,似是要借给他力量支撑,也不管那上面有没有血迹,弄脏了她的衣袖。 沈绥亲自送了叶栾回都护府邸,转身又回到吐蕃人盘踞地。她什么也不能做,打开窗望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这里没有科举,没有典章礼仪,礼部尚书这一职务成了个摆设。一个女儿身的文官跻身于轰轰烈烈的战争之中,滑稽蹊跷又匪夷所思。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叶栾从府门里出来,她该去接阿昴了。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位小娘子,十七八的模样,见到叶栾还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呀?”她手里挎着篮子,叶栾很敏感地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糕点甜味。 她答得模棱两可,“府里的人。” 小娘子掂起脚尖向她身后张望,嘟囔道:“不知道都护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叶栾走出来一步,关上门。小娘子的目光垂暗下来,叶栾错身走过她时,那篮子在叶栾身前一挡,她说:“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 叶栾伸过去的手又放下来,想了片刻后,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既然这是给他的,你大可以亲自给。我素来爱吃甜食,可能会浪费你的一番好意。” 小娘子带疑惑地“啊”了声,垂下手臂好像有些失落,道:“我们送的东西,都护从来不肯收……他说他有妻子,但谁信啊,还在长安那么远的地方,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还干嘛这么一板一眼的。” 西域民风开放,曾有亲自登门表露结亲之愿的女子,但沈绥只是淡淡回绝道“我已有妻子”。别人又问他夫人在何处,他回“在长安”。 再远的距离,都不妨碍他承认自己有妻子的事实。然而旁人不明白,总觉得他们因为战争,此生再无相见机会,那么自己尚有可能。 叶栾微微一笑,不接话不答复。小娘子看着叶栾那张明显不带西域特征的脸,猛然想到什么,脸颊红了大片,问:“你不是他的妻吧?” 小娘子怔愣原地,直到叶栾已经走远。她刚刚听到了什么?她听到了“是”,那个从都护府里出来的中原女子说“是”!虽然很轻,但她觉得自己确实听清楚了。 第67章 最终章 和吐蕃的战役正式打响,奉命留守敦煌的刘则忍事先没有消息就突然回归。无军令而归,置河西不顾,理应受军法处置,但他给沈绥带来一个消息:周浣然辞去吏部尚书之职,获封为都尉,正在河西开战。 所以他才让弟兄们留在敦煌,与王师左右夹击对抗北方部落,自己则及时回到龟兹传递消息。 叶栾今日仍着女装,心里有些欣慰,周浣然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在这个紧要关头更是有如救星出现。那么陆峥呢,怀绪呢,他们怎么样了,叶栾一概不知。 刘则忍从地上站起来,递给沈绥一封厚得不可思议的信,上面写着“都护亲启”,刚劲张狂,叶栾认出那是周浣然的字迹。刘则忍觉得在他们看信的时候还站在这里不太合适,说了声便先带上门退出去了。 沈绥把信纸抽出,一折一折地打开,移了一下手臂,让叶栾容易看清楚。 风把窗打开了,携来似曾相识的气味。周浣然告诉他们,大周土地上各个角落都在发生着变化。 陆峥镇守北方边境营,据说他已经和那位回纥女子成亲。李怀绪新帝即位,在京中主持大局的谢禹舟、袁明焕、李韫之和赵启怀都在不遗余力帮助他。 李韫之和他的妻在长安城也生活地很好,据说不久前怀上了孩子。蒙圣人恩准,特批他可两日一归家。但陆有莘回头安慰他说不用,她想她的时候,会自己去皇城看望。 为重振这个王朝,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呕心沥血,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简短交代李韫之的夫妻生活时,周浣然的言语中透出一点艳羡。 但大明宫不再热闹,太液池畔也不再有莲花灯亮起。很少听闻过李宜鸢的消息,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公主经过那场吐蕃要挟后,似乎收敛了许多,长久在谢府中,不大能出门。 接着他详细交代了一下袁明焕的事情。他说官员们在长安城外找到袁明焕,已经是叶栾离开长安的第二天早晨。 他看起来没有太大异样,只是身上有点脏,脸色也不太好。那以后,他虽然还是经常笑,经常呆头呆脑的,但有些地方,明显与从前不一样了。 大理寺卿悄悄告诉过周浣然,袁明焕没公事干了的时候,就会开始写信,没完没了地写,却也不见他寄出去过一封。某天,好事的大理寺卿趁袁明焕不在,打开他的抽屉偷看,一沓沓捆绑起来的信件里,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叶尚书亲启”。 分明周浣然跟叶栾更熟悉,但封皮上却写的是“都护”,这可能就是周浣然没有要叶栾看这封信的原因所在。但他显然忽略了,他俩从不会有意隐瞒对方。 “大概他还有话没对叶栾说罢,但叶栾没有给我们一个体面的告别,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得知她是女子的那天晚上,我无比震惊也由衷钦佩,从地方官员到朝臣正三品,已经够不容易了,你千万不能辜负她。”这几句周浣然书信上的原话,叶栾看在眼里,然后别过脸,不再看下去。 周浣然最后那几句对沈绥的“忠告”其实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必要,但这正是同僚间纯挚情谊的表达。 “韫之?” 沈绥看完了这张,再打开信封里的另一张,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落款是李韫之和陆有莘的大名。 他得知周浣然即将离开朝廷前往河西之后,便托周浣然他稍信,由陆有莘代笔,夫妻俩一起完成了这封会远涉重山的信。关切与担忧,都无比真实。 叶栾看着还是鼓鼓囊囊的信封,抽出来一张张打开,果然都是不同人所写,再一齐放进了这个袋子里的。她把书信依扇形重叠放置,让落款处每个人的名字都露出来。 谢禹舟、李怀绪、赵氏家人和一些有过交集的同僚……这些人的心意在战火横行的现世显得尤其宝贵,叶栾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此刻她无比庆幸。 最后,竟还有一张李宜鸢的来信。叶栾取出来看过,微微叹了口气。 沈绥正读到李韫之的话,“三月害喜严重,娘子体弱,虽居于皇城之内,恨不得插翅飞去,唯恐妻娘子凭生差池。此忧耶?怖耶?外人看来可怜,我只知是得其甜,必先尝苦涩,而我对此亦是甘之如饴。” 沈绥的目光在“害喜”二字上停了下,然后听到叶栾的叹息。他抬头问,“怎么了?” “前尘往事,俱已了结,”叶栾弯下腰,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正巧看见李韫之的写,“有莘的孩子都三个月了,这时候出生的孩子一定会无比坚强。” 沈绥摸住她的手,很凉。那一刻,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李韫之这封信的主要来意是在催促沈绥,该处理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关于叶栾的身体状况,毕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情。何况在这个水深火热的纷乱年代,对于生活在西域的中原人来说,成家生子都太过奢侈。 外面响起阿昴的吆喝声,他敲了几下门,叶栾便从里面打开了。他背着行囊,尚且惺忪的眼里还带着焦急,“听说于阗镇也开始不太平了,我先回去看看我的家里人。” “去罢,注意防范。”叶栾点点头,随他一起出去。刘则忍已经在门外等待多时,似乎还在与唐司阶攀谈得宜,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刘则忍正式问候了声“夫人”,倒弄得叶栾顿了会才下去脚。 一回头,沈绥的书房门已经被轻掩上了。 阿昴听着更加惊讶,走了好长段路,终于忍不住问叶栾,“你到底是男是女?我没记错的话,你原本是个周朝的京官啊!” 叶栾展了下双臂,未有刻意隐藏的意思,道:“你看我像男像女?” “噢,我懂了,”阿昴轻轻一跳,让包裹上移不至于下掉,“但你现在既然不伪装了,那从前的东西岂不是都没有了。”他并不了解中原的男女观念与法典制度,思想与大半西域人一般包容开朗,得知真相后也只是合理惊诧,同时戳到了一个致命的事实。 靠欺骗得到的辉煌,都会被顺理成章收回。无论皇帝是否亲自下令会收回她的宅邸、职位和俸禄,她的身份一旦公之于众,都难逃世人的言语评断。然而她本就不可能一辈子伪装下去,这是她从一开始就想到的事情。 “无碍。” 叶栾唇角微弯,分明还有更深的话语融化在了那不痛不痒的笑意里。前面就是大门,叶栾停在了这里不再送。 阿昴耸耸了鼻头,一脸不解。利弊如此分明,但他心底里又觉得叶栾这样选择没有错,说不出理由来,可能需要更复杂的汉语词汇来形容,但他还没学到那地步。 “真是奇怪的中原人噢……”他嘟囔着跨过了门槛,转身对叶栾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直至少年离去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叶栾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快步回到她自己的房里。矮凳上对着妆镜台默然坐了良久,打开妆奁,找到一面铜镜,冷光乍开里映出一张容颜。 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叶栾直接把镜子一叩,放开回去装好,起身去了书房。文牒书籍占了大半空间的书房里,她呆着会莫名其妙感到舒适很多,大概是多年来习惯使然。 她找到了许多记载有西域历史、风土与民俗等相关的书籍,如同那年新上任平楚县县丞一样,开始没日没夜地翻阅记录,力求在开战猛烈时,即使没有外来军需,便于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力保后方稳全。 而沈绥此前已为此做过不少,只是部分西域百姓的日常生活重心依然停留在放牧这块。米饭可果腹去饥,补足精神,让士兵不沾米饭却只食牛羊肉只能说是可笑至极。 休兵不战时,鼓励士兵自主开垦,目前只能先暂行这个法子。叶栾正看着书上某一列,越努力看越把头埋得低,她自己还没注意,油灯里的油已经快烧净了,印刷的小小字体根本不经看。 书房里又潮又暗,他推开门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脚步声也压得极小。一眼就看见了趴下半个身子的叶栾,径直走了过去,俯身在她案前,道:“太暗了,歇会罢。” 叶栾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微微敞开的门,直接把书册合上,接过沈绥递来的毡毯,站起来裹住自己,再走到他身边,说:“西域的冬天来得真早。” 沈绥轻轻握起她的手,带她走到中庭一棵硕大的柏树下。亭亭树冠顶着一苍穹的星河灿烂,月色如霜般倚在枝干。 他看了看高悬的银河,绮丽地像是在诉说无数个古往今来的故事,然后低头对叶栾一字一句道:“但不会太冷。” 从此在西域生活的数十年间,帝国版图无时不刻不在发生重大变化。北方的回纥被彻底平定,突厥又携着仇恨归来直逼长安,陆峥所坐镇的北庭都护府势力日趋增大,得胜之后难以喘息,转身投入又与突厥的战争。 周浣然举大周旗幡率军浩浩荡荡进攻河西,敦煌百姓也应声而起,斩木为兵,供抗北狄南蛮。叶栾和沈绥定居龟兹第三年,周浣然的军队才终于打通从凉州到甘州、肃州的道路,夺回张掖河,让帝国的旗帜重新插上祁连山山顶。 同样是在第三年,收复甘州与肃州之后,李怀绪将当朝礼部尚书实为女子的事昭告天下。她已远走西域多年,但京中礼部尚书之位一直空悬。朝廷知道这个消息后自然议论沸腾,但她已远走西域多年,加之朝中三位要员的镇压,把不利流言都降到了最低。 至于西域的百姓能不能知道这个消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从一开始,她便是着女装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他们也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从长安远道而来、致力于西域经略的女子。 吐蕃在这些渐渐呈现出自主衰弱的迹象,内乱频起,部族之间矛盾激发,对于侵犯河西四郡的战事已是不暇。 唐司阶最终因那同意谈和之事按律令处置降低职位,新提拔上来的将领被留守安西都护府,沈绥亲自率领军队向东进发,冲破阳关,到达沙洲,支援周浣然。 叶栾在龟兹筹备农桑开垦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沈绥要离开的当晚,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那是两句晦涩的吐蕃语,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咬字与声息让她不自禁瑟缩了一下,靠在枕上扭过头。 沈绥趴下身体,鼻尖靠在她的发间呼吸,木槿香此时闻起来更浓。叶栾的手背压在铺面上移,滑进枕头,取出那块三角符,让纤细的红绳挂在在脖子上,说:“明早记得叫醒我。” 他们都是经历了无数次离别的人,或战事紧急事出突然,或牵系家国奋不顾身,即使早就无惧于战火与死亡,却永远学不会习惯最简单的告别。 “玉门关的柳,该出新芽了。”玉门关在阳关东面,靠近沙州。远道而来的汉人在那里培植了柳树,很奇怪的是,在那干燥炎热的气候里,柳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每年春天,玉门关内嫩柳成荫,柔软绿绦映衬碧浪黄沙,堪称陇右道内一大美景。 柳树柔美纤丽,在江南与中原备受推崇,但许多人似乎因其外观而忽略了本性。它们耐旱耐热,深埋土地里的树根会遒劲张开,紧抓住任何能帮助生存下来的养分,拥有强大的生命力。 叶栾听懂了沈绥的话,他是在向自己承诺:很快,玉门关会再次属于我们。 沙丘上绵延着一支支向东方行进的商旅,驼铃声声,胡笳不绝,木箱里装满了瓷器与丝绸,对长安无限憧憬的胡商们,高唱起家乡的歌谣。 梦里,他们好似都预见了河西重现繁华的那天。 送别了沈绥后,叶栾去到都护府附近的草原,阿昴和他祖母都搬去了那里住下。他祖母是西域一带有名的医者,年岁已高但医术精湛,在她的帮忙下,叶栾的身体多年来已有好转,甚至有了能生育的可能。 家里的药已经吃完了,她正亲自前往取回剩余的药剂。春风将鬓发向后吹拂,叶栾远远望见大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在平原汇成河流,蜿蜒穿过绿地,草原上牛羊成群。 阿昴正在追赶羊群,跑了好一会,他停下来笑得欢快,唱起一首吐蕃语言的歌。叶栾敏锐地听见,里面有几句跟昨晚沈绥对自己说的极为相似。 他唱完就发现了正远远望着自己的叶栾,原地转了个圈,双手圈在嘴唇旁,好让自己的声音变大,“我唱得好不好听?” 叶栾弯腰折下一支幼嫩的雏菊,手指摩挲着轻轻转动,道:“很好听,但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多简单,我用汉语再给你唱一遍,仔细听啊!”阿昴清了清嗓,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面对春日里的白云雪山与牛羊草原,唱起那质朴的歌词: 你从东方走来 携带普度众生的法典 身后留下座座空城 心上人啊,请停下脚步 将军已经战死,儿孙即将出生 前方战火不休,尸殍遍野 掬捧昆仑山的雪水洗去风尘 你回头便是飞花一片 让英雄的宝剑气势如虹 不要普度众生,请救赎我吧 自有星辰图腾旁观那些兴衰 所有的背弃都与你我无关 千百年后,所有故事无从考据 而脚下的土地已知我们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亲爱的读者们。 这个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 这是徐某的第一部小说,她尚有许多稚嫩的地方,但请相信,她始终包涵着绝对的赤忱。感谢你们支持她,感谢你们宽容对待她的不足。这也必定不会是徐某的最后一部小说,新小说已在计划中,仍然取唐代背景,献给某永远热爱的长安城。 本周内将上新番外,请诸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