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胖的美丽日记 作者:囫囵在下 文案: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是哪一天。 我该死于哪一天呢? 它是什么样的? 我会痛么? 是一个人吧。 它到底是哪一天呢? 哦,它到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马小云;赵云牙 ┃ 配角:秦香;余秋滨;慧慧;淑华 ┃ 其它: 2017.10.29 时间的味道,又臭又糠。 初秋,晨,雾浓。 五点十分,花岸街上,沿途的杂货铺、麻将馆,理发店……全都静悄悄的。 我一个人走。 它们都是四十岁以上。 光阴杂货铺。 老胡麻将馆。 顶爷理发店。 面子和里子,都让我这个成年人喜欢。 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当我一个人走在宽阔的大道上,我不会有身处荒凉之境的渺茫,不会有末日之日孑然一身的恐惧,与狭促不安。我甚至不会感到一丁点儿的孤独,反而觉得平和,直上蓝天。 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看这世界了。 她怎么样? 她啊…… “啊切——” 一声喷嚏,我蹭蹭鼻头,缩了缩肩膀,裹紧花布围脖。 她狗屁不通。 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吹过耳边呼呼地,像一个个的大耳光子,照着我粉扑扑的脸蛋直直抽过来,啪啪啪,抽得人泪眼婆娑。 新闻说,今天的最高温度只有10度,老天爷真是秋天的身子冬天的心,不打算给秋装留一丁点儿余地了。 虽然我也没有秋装。 走了两站路,有点乏了,我一乏,就想跑起来。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小时候犯了错,遭到angry mommy的一顿爆捶以后,明明疼得要死,怕得要命,却又偏偏在胸膛中忽然升腾而起了一股子无惧无畏——你打你打!你有本事打死我好了!今天你不打死我,你都不是我妈! 而且我始终坚信,无论是谁,只要破罐子破摔起来,总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丽。 但我不能跑。 我太胖了。 跑起来像个河豚。 我只是有特殊的技巧: 预备!脚跟内扒→右脚抬起→右脚落下→抖上一抖→脚跟外扒→左脚抬起→左脚落下→抖上一抖→脚跟内扒→右脚抬起 循环往复。 嘴上哼着: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遥遥共他见一面,那份快乐太新鲜…… 手上我还打着响指数拍子。 如此一来,我就显得很精神抖擞,甚至俏皮,但又一点儿都不夸张了。 我是多可爱的姑娘啊。 又走了两站路,我实在累得不行——活力的阈值,已经爆炸了。 所以我停下来,弓腰坐到了路边的公交站牌下面。 站牌的背后是一条肮脏的河,河面飘着垃圾,河水很死,像放凉了的骨头汤。 它同它面前这条街道完全不一样。 街道此时虽静,却会在恰当的时间为人们苏醒,然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而它,一条肮脏又沉默的小河,寄身在人类的城市,就必然要接受城市赋予它的命运,无声地死亡,被人嫌弃,被人遗忘。 像我一样。 一条毫不起眼的小河,置身络绎的街道,被无数得天独厚的繁华拥簇,如何存活? 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名字。 脏脏的小河先生,我叫马小云,字小胖,号XXXL,我今年二十五岁,家在七雾里花岸街037号星辰大厦1134。 如果你寂寞,可以托雨水稍信给我。 脏脏的小河先生,你不用落寞,其实我的家里也很乱的。 墙角的衣服堆下面没准儿埋着上上周就开始找不见的那本《独异志》。厕所、厨房和客厅的地砖上到处散落着便签条、笔记本,和许多看到一半而扣住的书。鲜花躺在冰箱里,碗槽里是吹风机…… 但好在,我常常收拾。 其实我蛮享受这种乐趣的。用它们的时候随心所欲,任由它们没有章法,乱得郁郁葱葱。等到某日兴致来了,但多数时候都是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了,我再一件件归置到位。 假如生活让你收拾房间,你就收拾生活。 可惜了,你没有这样的机会。 脏脏的小河先生,公元二零一七年的城市生活便捷得你难以想象。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在网上买到。我动动手指,送货员就会把我买的东西送过来了。 按我所说,他们把东西放在我房门斜对面的电房门口,我一直在门内静静听着,然后,在他们离开约五分钟后,我用撑衣杆把东西钩进房间。 你大概也会觉得我怪异。 管得着么?我还觉得你怪异嘞。 脏脏的小河先生,两年前的一天,我出门扔垃圾,大概是忘记关门了,回来后,我猛然发现,我的东西被人动过了——稿纸明明是叠好放在书桌的左上角的,仙人掌的刺也不会散落得满窗台都是,还有钥匙、铅笔……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 早前看电影,说城市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偷偷地观察你,跟踪你,然后趁你不注意,他们溜进你的房子,躲藏起来,和你一起生活,分享你的一切,而你一无所知。 你活在肉眼可见的180度,而那些玩捉迷藏的人,活在另外的180度。 我的天呐!我的家里藏着人!可能在床底下,在衣柜里,在冰箱后面……甚至,就在我的身后…… 寂静的房间里,一种后知后觉愈演愈烈的战栗侵袭我的整个身体,我头皮发麻、身子打颤、脚底冰凉,总也忍不住转过身去偷看几眼,生怕背后有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正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说可怕不可怕? 我立马就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我先把废稿纸撕碎,洒满房间,然后依次打开鞋柜,钻进橱柜,爬上抽油烟机的上方,探入冰箱里、衣柜里、电视柜里,不放过阳台、床底、厕所的每一个角落…… 全都确认无人且现场只有我的脚印痕迹之后,我再把拖把、扫把和撑衣杆两两垂直绑在腰上,然后旋转、跳跃,一圈又一圈,以此确认我的身后也一直没有藏着别人。 我满头大汗,我一无所获,我坐在地上望着我的窗台。 大概是风? 太调皮了呢。 只是,脏脏的小河先生,从那以后,我更加深居简出了。在这繁华的城市之中,我过着清寂的青年生活。如无例外的话,我的中年生活,我的老年生活,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忽然,河边的水柳开始颤动起来,像是在与我回应。 我曾在书上看到过别人写它,便批注到: 水柳,学名千屈菜,又名水枝柳。看起来,像是紫色的试管刷插在河岸边。它名字雅趣,性子很贱,湖畔、河岸、野草地、溪沟边,哪儿它都能顽强地开,一插就活。 我喜欢我在书上写下的这句话,它显得我内心丰满,思想成熟,为人还有趣。 如你所见,我一直在努力去做一个可爱有趣的姑娘。 我不聪明,也不漂亮,这一生,没被谁爱过,也不会被谁爱上了。 我更做不出什么丰功伟绩被后人敬仰,甚至连惊讶别人,令人说一句“哇噻”的能力也没有。 我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 我只是用尽全力,期望能活成一个可爱又有趣的人。 眼前的这一簇水柳,株丛整齐,耸立清秀,数朵细长的浅紫色花瓣挤在一团,热热闹闹的。 它开得茂盛,可你看起来,却总觉得它冷清,像是在用生命说一句话——繁华终有落尽时。 “水柳姑娘啊……” 我心里酝酿了好多话,可我一句也说不出口。当我沉默时,我的心里满满的,可当我一开口,那里就空空如也了。 “嘶——” 后槽牙忽然又钻心地疼。 我摘下已经湿润掉的棉布口罩,试探着托起腮帮子。 的确,这一颗牙真的非拔不可了。 我原想趁着牙疼少吃点饭,还能瘦个一两半斤的,结果——小算盘丁零当啷我是空打一场。 这牙口带伤工作反而越挫越勇还倒长我3斤赘肉。 哇呀呀呀! 可了大恶! 唉…… 算了算了,起身起身,走吧走吧。 总归是件非解决不可的事情。 走吧走吧。 走到了人行道路口,交通灯刚好变红,我停了下来,眼见车流变密。 绿灯亮起时,一排车齐刷刷停在了斑马线外,等我过马路。 此时我一个人走,一点也不觉得堂而皇之。 我就像被扒光了羽毛,装在笼里的托盘上,一只供人围观的鸟。 我浑身都不自在。 可我能怎么办呢? 我只恨自己下不会刨地打洞,上不能驾雾腾云,当中走不了悬绳钢丝。 硬着头皮走过去。 二十分钟后,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贾姚诊所。很大,有门诊部,口腔科,还有专门的雾化室和输液室。 诊所还没开门,我蹲在门边又等了十几分钟,实在有点饿了。 对面就是一家早餐店。 可气的是,我一碗白粥吃到一半,一只苍蝇落了进去,扑腾了没两下,嘎——死了。 哇塞,这我真是气愤极了。 飞扬跋扈的苍蝇先生,在此,我郑重地请问你: 你要寻死,能不能死一边去?不给别人添麻烦是起码的公德心啊你不知道么!你死这儿,药不死人,恶心死人咯! 没办法,你能跟猪干架,你跟一只苍蝇讲不了道理。 愤愤然,我舀一勺辣椒酱到碗里,把苍蝇先生的“墓地”搅成一碗红粥,才起身离开。 回到诊所门口,门还没开,我继续蹲在门边等,并掏出耳机开始听歌。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我喜欢这首歌。 来的路上,我余光瞥到街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好多广告,一层叠一层,都是征婚的。 看来,人类伴侣,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是一个高失业率的工作。 其实吧,我也想谈恋爱,我也讨厌这种发呆也不知道想谁的状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只是,谁又愿意跟我交好呢? 我闷不愣登,原生的表情冷漠而麻木,我绝非不会笑,我只是笑起来,脸上盘踞的肥肉便会错节横飞,更加丑陋。我原想避免给大家带去困扰,故而随时注意收敛着表情,大家却把我的好意错解为阴郁丧气,并且常说: “马小云,你怎么老是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 “一脸苦相,搞得大家都怪难受的。” “你太闷了!” “真是想不通怎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性格。” “你改改吧!” …… 可是真的,要朝着让大家都好受的方向去改变真的是太难了,等于把我打得稀碎,碾成粉末,加点儿水再重新捏一个。 多么残忍。 于是我开始苦思冥想,好久好久,才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 不出现。 既然我阴郁丧气,走出房门让我畏惧,开口求人叫我惶恐,而食物给我安慰,脂肪令我心安,那么我就自个儿呆着吧,抱紧胖胖的自己。 可你们又来指着我说孤僻。 这算什么道理? 我始终不明白。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当我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知道了,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同我一样,只是活着都那般不自在,并把它归咎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么我无论有没有鲜花,都显得不那么可悲了。非常地骄傲。 这个贾姚诊所,还算偏僻,我以为会很少人来,所以才选择这里,结果我刚等几分钟,就又来一个小姑娘。 她十三岁左右的年纪,身子瘦削,面容憔悴,目光黯淡,却看得出漂亮。 这世上有那么多别具一格的丑法,我却无论如何都只能在她脸上看到千篇一律的漂亮。 她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 顷刻,我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来,扣上我卫衣的帽子,绕到了诊所的另一边门口蹲着。 但愿没有让她察觉出刻意。 没办法,我不能面对不确定的环境,我的适应能力太差,与人呆在一起,我会惶恐不安,丧失一切理性思考的能力。 此时,我身后的这扇门是黑色的,我蜷在它前面,不是被它吞噬了,倒是像莫氏树蛙一样,跟我的保护色融合在了一起,令我感到极度确定与安全。 足足又等了快一个小时,诊所才开门。一位丰腴可爱的护士阿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示意我先去连椅上坐着等一会儿,医生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 医生带着口罩和眼镜,眼尾是迷人的细纹,眼神温文尔雅,沉静得如同一块陨石落下,也溅不出半点儿水花。 他很像一棵秋天的银杏树,橘黄地开在蓝天白云之下,你轻轻一嗅,脑海里就出现秋天的样子。 他叫余秋滨。 “来,张嘴。” “别紧张,我进不来了。” “对,再打开一点点。” …… 秋医生的声音轻柔缓慢,却令人只想无条件服从,好像忤逆他,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一样。 他说我这颗智齿得拔掉,不然会反反复复地发炎,反反复复地痛。 虽然我对拔牙充满了恐惧,但是反反复复的发炎所带来的必须反反复复出门来诊所看牙的折磨,战胜了这种恐惧。 我向秋医生点点头,示意我拔。 护士阿姨带我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和拍照之后,开始给我打麻药。 比想象中疼。 这时候忽然从门口跑过来一个小男孩,手里打着留置针。他欢天喜地地捉弄护士阿姨,护士阿姨哈哈大笑,从兜里摸出“糖果”给他,叫他到旁边去玩。 原来这个诊所这么热闹,下一次再也不想来了。 或许是因为笑得意犹未尽,她的手法粗糙起来,我疼得左右晃荡。 她赶紧拿手按住我:“哎哎哎你别动!你翻下去了,我可抬不起你!” 我不敢看她,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满手心都是汗。 “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从来不晓得爱惜身体。” “你看看你这一口烂牙,得是吃了多少甜的啊!” “肯定还不爱刷牙。” “要么就是懒。” 她一边拨弄着,一边念念有词:“瞧,烂牙、烂牙、烂牙……” 牙啊牙,长在我身上,连颗牙都受尽委屈。 打好麻药之后,我的牙果然晕掉了,秋医生来问候我。 “怎么样,感觉?” 我点点头——我想,我挺好的。 而后他也没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就拔掉了我那颗牙齿,然后塞了几个药棉花到我嘴里。 “好啦。半个小时后把药棉花吐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记得,别漱口别刷牙,只吃流食。今后少熬夜。一周后复查。听明白了,就眨眨眼。” 他说话像哄小孩子。 我顺从地眨了眨眼。 然后他就去看诊那个小姑娘了。 小姑娘也是独自来的,比我还要紧张,说话都结巴。 秋医生却一直从容听着,目光里透出温暖。 我磨了磨嘴里的棉花,心想:马小云,没关系,是秋天啊。 小姑娘勉强表达出了自己的症状,秋医生却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摆件。 是星际宝贝史迪仔,一张大嘴尤其醒目,都笑咧了,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大白牙,相当有喜感。 “这个史迪奇送给你,但你得像它这样,张大嘴巴配合我。其实完全不用紧张啦。” 小姑娘怯生生地注视了秋医生一眼,秋医生冲她一笑,她的五官一下就松弛了下来。 我慌张地回过头,像是偷窥了别人还被当场抓包了似的,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掩饰慌张。 无意间,我又听到秋医生同那个小姑娘闲聊似的说:“这个牙齿啊,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器官。” 我望着托盘上,我的那颗白花花如成了精的萝卜、如长歪了的人生果似的牙,心想他错了。 “是人的心。” “喏,你是不是想拿走?” 护士阿姨用镊子把我的牙齿夹到一个小容器里涮了一涮,然后用自来水冲了冲,递到我面前。 大概是看见我一直在偷瞄它? 我点点头,伸出手,一句谢谢说不出口。 扣上帽子戴上口罩,手里攥着我的后槽牙,我在街上走了很久,久到忘了把药棉花从嘴巴里吐出来。 小祸害离我而去了。 如此草率。 这一颗顽固地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却并没有从我身上带走半斤肥肉的小祸害,哪怕曾在我的人生中那么刻骨地存在过,它也就这么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 连痛苦也悄然逝去,我终将一无所有地离开。 可能是麻药过了,我眼角留下一滴眼泪。 我想,或许我该给它一个葬礼? 或许我该把它妥帖地保存在哪个地方。 或许…… 我只是疾步走回了家。 “不好意思。”电梯门在最后的刹那被一只大手给挡住了。 跟着走进来一个人,瘦瘦瘪瘪,戴着硕大一顶帽子,背上背着画架,看不清长相。 我真想立马冲出去乘下一轮的电梯,可他挡在电梯门口,我无处逃窜。 如此狭小的空间,我不敢直视他,自动缩到了角落里,贴着墙,踮起脚,以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的心会这样难受。 电梯上楼,我同一个陌生人一起呆着,短短十几秒,却仿佛一同穿越了星河世纪那么枯槁而漫长。 他跟我是同一层,他先走出去。 他甫一离开,我那浑身冒汗的身体便像刚被雄黄熏过的小巴蛇一样,酥透了骨,软了下去。 为了不再碰见他,我一直按着开门键,约半分钟后,我才走出去。 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之后,我警惕地环视一圈,然后才把钥匙插进去,旋开,门推出一条缝。我先把左脚迈进去,再侧着将身子塞进去,最后收回右腿,站定,关门。 宛若一个深夜造访的小贼。 松开围脖,手上的钥匙一丢,我就地躺下,而后把在手里紧紧攥了一路的后槽牙揣进口袋,却意外在衣兜里触到了几颗小东西——有点潮湿,硬中带点酥软,上端尖尖,下端圆胖…… 是什么呢? 纽扣? 橡皮? 多肉叶子? …… 散落在衣兜里的不明物,关于它们的短暂猜想,是我生活之中难得的趣味。我把它们摸出来。 哈……原来是瓜子。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就在我犹豫的一晌,身旁的一只蠹虫从一本书的卷首爬到了卷尾,《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我扭头就把它们都嗑了——我也尝一尝时间的味道。 天杀的。 时间的味道,又臭又糠。 2017.10.30(1) 我是一个戴罪之人。 我窝藏了一个逃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囚禁着我。 出一趟门,好比只身前去西天取了一次经,可以谓之煎熬。 这也是我不喜欢公路电影的原因。 路途好比人生。 开着车,肆意地开,在无人熟知的道路上,一路风光,各种人情,听着最喜欢的音乐,一时兴起便跟着哼唱,或是吹响口哨。 这样的光景,在史铁生的笔下,是『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 然而,光是想想,走到半路,车爆胎了,轱辘掉了,没油了,以及等等等等,我所需要面临的强迫式交流,也能感到窒息。 我毕竟是一个戴罪之人。 我一直躺在地上,发着呆,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窗外已是夜空深邃。 无垠的天空,它黑黢黢,光秃秃的。 它同我一样,看起来一无所有,实际上装满了荒诞。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上一次出门,好像还是冬天。 那天清晨,我站在高高的楼顶,伸出手,我仿佛已经摸到了天。天却没有一把把我拉上去。我依旧是个被遗弃尘世的丑恶之灵。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一出门,我就遇见了秋天。 秋天是存在的。 马小云,你看,躲在房间里的人,是看不见季节的。 摘掉眼镜,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快一点了。 那么,错过了…… 我爬去阳台,果然,对面楼的灯全都已经熄掉了。 完蛋,我的生活乱套了。 过去一年里的每一天晚上,我都习惯看着对面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它是在举行一场只有我能看懂的追悼仪式。 可我竟然错过了。 我的生活,像堆堆乐一样整齐规律而丰富的生活,被牙痛抽掉了一块后,轰然倒塌。 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被拔掉了,窟窿还在。 我永远都不会好了。 记得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首小诗: 从童年起, 我便独自一人, 照顾着, 历代的星辰。 ——《孤独》 我可能曾经也是被星辰选中的人,只是我常常叫星辰失望,脑子里装满了凌乱的思想,所以星辰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 小祸害也是这样,它也不要我了。 我紧紧攥着我的牙齿,忽然想起小时候换牙,外婆总说:“牙齿掉了,下牙扔房顶,上牙扔床底,不然长不齐。” 思及至此,我拿上钥匙,起身出门。 有人! 我紧悄地刹住脚。 都这会儿了,楼道里居然还有人! 是一个衣着鲜亮的青年,连后脑勺的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坐在楼道的窗户下面,借着并不皎洁的月光,以及早已昏黄的灯光,支着画板在画画。 多奇怪的一个人啊。 宁静的夜里,他的画笔摩擦过纸面,流泻出松松的,如小提琴琴弓蹭过发丝一般的声音。 我望着他,油画般的美感。 此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刹那,我的脑海浮现梵高的样子,缓缓的注视,星空的漩涡荡漾开去。 只是,他居然是一张无比沮丧的面容,与他精致的梳理完全不符,活像一具在盛时即被偷光了所有阳气的男尸,让人不敢再看多一眼。 同学们,那些说我阴郁、丧气、怪异的同学们啊,你们该看看,这世上难堪的,大有人在。 若我早遇见他就好了。 早遇见他,我至少不会那样轻视我自己。 我一步步退回楼下。 我想到,我可以从隔壁单元爬上楼去。 到了天台,左手边就是我那幢楼的楼顶,只隔着一堵一米高的墙,我翻了过去。 城市的楼顶是灰色的,平平整整的水泥台,少了错叠的瓦片缘梁而下,看起来,便多了一点坚毅和隐忍在里面。 许多人说,城市里钢筋水泥冷冰冰的,不若乡村的红砖黛瓦更有人情味,更不要说青砖白瓦所带来的致远宁静了。 我想其实这同建筑本身并没有关系,只是住在里面的我们,不如意的情绪,太迫切地需要一个载体去表达。 你倒是一吐为快了,人家钢筋水泥冤不冤呐。 “星辰先生,你还是小时候的你么?” “星辰先生,你还记得我么?” 我把手搭在耳朵后面,浑浑的,好像听见了天外传来的回音,匿在夜里。 但我知道,没有的。 只有我在胡说。 “星辰先生,十几年前,我们住在一起呢。在外婆家的小楼,一幢有四层。” “每天晚上,外婆都会抱着我,从地下室到顶楼,把每层楼都走一遍,把灯一盏盏关掉。后来我从人们的口中得知,这叫做生活的仪式感。” “最后关掉的是我房间的灯。外婆坐在我的床前,窗户外面,满天都是星星,漫无目的地排着,我能看清楚她的面庞,胜过这世间一切的可爱。” “她还会给我唱歌,哄我睡觉,胡乱的调子,唱着同样几句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圆满的家庭……” “只是,后来外婆抱不动我了,后来外婆走不了路了,后来外婆说不出话了,后来外婆死了。我早已不是任何人的小宝贝。” 外婆死后,妈妈把我和外公接到了城里共住,至此,我们谁也没有再回过乡下的房子。听说村子里现在早已没有了年轻人,全是孤寡老人在留守,到处是衰败的景象。 望着顶层水泥台,我脑海中浮现外婆的样子。 “下牙扔房顶,上牙扔床底,不然长不齐。” 这种话,我当然不相信。 我奋力把那颗牙齿朝着顶层扔去。 这种自欺欺人,只是我怀念她的一种方式。 为数不多。 “唉哟!” 伴随一声哀嚎,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 “摔死我了!”她撅着屁股抱怨道,“你就不能扔个矮点的地儿么?” 我心下一叹:这姑娘长得——可真瘦!精瘦精瘦的!我八辈子估计都瘦不成她这个样子。 不过瘦归瘦,她看起来狼狈得很。头发乱蓬蓬的,月色夺去光泽,皮肤也不白皙,甚至不细腻。瘦削的脸颊黝黑粗黄,还有一坨又一坨晒伤的痕迹、虫咬的疤痕、擦伤的结痂遍布双臂。她光着脚,灰色的纱裙随风飘摇,裙摆凡是扬起的部分,都破破烂烂。 但却看得出漂亮。 哎哟哟,怎么这世上除了我,好像谁都很容易看得出漂亮。 奇怪不奇怪。 “白长这么大坨,也不说在下面接着我!” 她继续抱怨,看向我时,眼神很明亮,略带嗔怪的嘴角灵活机敏。一点不是她这身打扮该有的狼狈表情。 我扭头就跑了。 有的人,你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跟你没多大关系。 飞也似的跑下楼,又跑上楼,蹿进家里,猛地关门,跌坐,我那一口吊命气才被提起来。 “喂,马小云,开门!” 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马小胖!快开门!” 她怎么还知道我的外号? 按理说,像她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子,我认识的话,哪怕只是点头之交,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马胖子!” 什么马胖子? 我叫马小胖!马小胖!马小胖! 叫小胖,好歹还顺带一点儿可爱。 在可爱这条道路上,你知道人家有多努力么? 马胖子三个字,何其残忍! “开门啊!开门啊!开门开门开门啊!你有本事去拔牙,你有本事开门啊!” “小胖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 …… 她连着说了好几段词儿。 我狐疑地贴近铁门听她在门外的动静。 “你这个人,真的是,逼着善人做恶事。” 我听这句话的声源不对,便顺着声源找去,回过头——她居然就站在我身后!瞪圆了双眼直直看着我,我一声尖叫差点儿没忍住。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丝毫没有在意我,而是极其娴熟地走进了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渴死我了!” 她喝了水,端着膀子抖了一抖,顿时灰尘漫天。 原来她穿的本是一条蓝色的裙子,积了灰才变成的灰色。 可以想见,她刚刚的一身得是有多脏。 “咳咳咳……”我捂着嘴巴尽量不咳出声。 她嫌弃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 她又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地道:“我是神仙。” “咳咳咳……”我一口口水差点呛死。 “你不信啊?” 我信你个大头鬼!我脑子不好不代表我没有脑子好吧! “我法力不高也不代表我不是神仙呀。” 跟着她揉了揉我的耳朵,叹一口气,道:“唉……浅薄的凡人呐。” 说罢,她玉臂一挥,刚才那些被她抖落在地的灰尘顿时全都浮了起来,蓝色的流光飞舞,璀璨星辰尽在一屋。 更深露重,她站在我面前,像是整个宇宙的星光都洒在她身上,而我仿佛是一滴无形的水,在耿耿星河里流淌。 十几年了,在被星辰抛弃的十几年里,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满天星斗。 神奇的光景让人一瞬充满了期望。 我看到一颗“流星”滑落,下意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别许愿啦!”她在我眼前打出一个响指,“一大把年纪了。再说,你求它还不如求我呢。” 我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她朝我笑,细长的眉眼弯成一道月牙。 我终于才敢大着胆子,拿手指头试探性戳了戳她。 手感太好了。 比寿包都好。 谁知她眼神一转,忽然一脸轻蔑地道:“真是怂蛋!” 而后她隐去,尘嚣尽散。 恍若梦境。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下相信了吧?” 忽然,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侧头一看,拳头大小的她坐在我的肩膀上,磕着瓜子好不惬意。 “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在天上犯了事,谪到你的臼齿里,一住,就是二十五年了。” “前几天,我想换个装修,就稍微动了几下,谁知道你这点儿痛都忍不了,还非得去拔牙。” “原来是你!” “别那么看着我,眼睛瞪得像铜铃,多大仇似的。而且,我都用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法力给你还愿了,满屋星辰哎小宝贝!我现在半点法力都没有了,要恢复也得十好几年,你那点儿痛算什么。” 没有法力了? “对啊,这种程度很耗法力的好吗!” 听罢,我一个伸手,迅速抓起她来,朝门外一扔,又将房门使劲儿那么一关,“砰”——完美! “哎哎哎!你这样是会遭天谴的喂!” “马小云!你过河拆桥算什么好汉!” “好歹我们二十五年邻居啊喂!” “你不管我,我就只有流落街头了,如此凄凉你忍心么?” “胖儿,我的胖儿!” …… 我打开电脑音乐,戴上耳机听歌,任凭她叫破喉咙敲破门,也不去管她。 我不喜欢她。 她脏兮兮臭兮兮乱兮兮神经兮兮,她没有一丁点儿讨人喜欢的特质,她,她…… 她一看就不羁而放纵,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以及被世界疼爱过的气息。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深,她肯定见惯了大风大浪,身上的每一处瑕疵都仿佛盛装着一个惊奇的故事,反衬得我这肥胖细腻而苍白的身体,像一个被生命抛弃的丑角。 我不喜欢她。 “你说花开了又落像是一扇窗,可是窗开了又关像爱的模样,你举着一枝花等着有人带你去流浪。” 我把手压在耳机上,死死堵住耳朵。 嘴里念道: 我是一个戴罪之人。 我窝藏了一个逃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囚禁着我。 他囚禁着我。 …… 没关系的,承认就好。 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要求很低的人。 这样就能活下去了。 没关系的,没事,没事…… 慢慢的,我开始平静下来。 筠子的《立秋》常能将我平静下来,像时光悄无声息的流逝,像我乏味的人生没有桨,让我平静下来。 我不再说话,也松开了耳上的手,点击word图标,盯着白花花的屏幕,开始打字。 值夜,窗外一阵小风送来,无端翻开了我窗台上的本子,露出一截文字,端正的小楷: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2017.10.30(2) 她与我完全不一样。 我长得阴郁,她长得明艳。 我体型庞大,她身姿袅娜。 我卑怯狭隘,她爽朗大方。 她是天上的仙,我是地上的奴。 …… 半个小时过去,我把满屏的文字delete。 尽是垃圾。 我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是羡慕么?是嫉妒么?是哀伤是焦急以及怒火中烧?是侥幸是逃脱以及无地自容? 我不明。 总之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秋医生嘱咐我少要熬夜。 对,我该去睡觉了。 睡觉! 睡觉就像放屁。 有的人坦坦荡荡,该出声儿出声儿,该有味儿有味儿,事后一切如旧,连偶有微澜也算不上。 而有的人费尽心思隐藏,生怕有所亏欠,熬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恶果便如山呼海啸汹涌而来。 我是后者,正在自食恶果。 辗转难眠。 记得我第一次夜不能寐的时候,我整夜开着电视,放《武林外传》。 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身边,让夜晚热闹而充实。 我喜欢看电视,倒不全是因为生性懒惰,更多的是因为,我看电视的时候容易产生情绪,会哭,会笑,会感觉到痛苦和满足,会比较像个人。 同福客栈的掌柜伙计们,我观看他们,观看他们远在天边却又近乎生活的喜怒哀乐,直至耗尽我的所有气力,然后,我也就不知不觉跌入梦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的每个夜晚都顺畅地熬过,可我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没有一刻是精力充沛的。 后来我唯一的一点良心开始作用,在良心的驱使下,我开始偏袒我自己。我开始偏袒我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偏袒我日渐疼痛的脊背,偏袒我终日疲累的神经。我开始戒掉电视。 夜晚降临,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耳边响着低低的男人的声音,随意为我念一首我从未听过的诗句: One shade the more, one ray the less, Had half impaired the nameless grace. Which wa/ves in every ra/ven tress, Or softly lightens o\'er her face; Where thoughts serenely sweet express. ——《She Walks in Beauty》 播放器里,他的口吻,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长者,最接近一个大学教授。他不常西装革履,他穿很随意的t恤去晒午后的太阳,金色的阳光把他的满头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读诗时,会戴上他阅尽世事的金丝眼镜。从他口中流淌而出的,是岁月浸染过的,不可救药的浪漫。 而你不会纠结,自己是否出现在他的诗中。 她还好么? 夏天早已过去,秋天冷清而寂寞,这么恶劣的时节,我趁人之危将她扫地出门,是不是太不善良了? 她又瘦又弱,会蜷在门口么? 又饿又困。 她这个人张口闭口都神神叨叨的,会不会被邻居捡回去制成标本? 未免太凄凉了吧…… 读诗的声音,舒缓如静静的河流,凝滞在我的耳中,飘远了一切俗杂。可她却像个幽灵,穿行于我诗句的河流,将我的沉默不语化作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这个神棍。 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翻下床,悄咪咪打开门,却不见她人影。 我果然还是想太多了,她说,她是神仙的呀。 我正要关门,意外发现门边躺了一颗牙,是我的后槽牙。 哈,原来是躲进了老窝去了,说不定早就进入了梦乡,做上了甜甜的美梦。亏我还一晚上的瞎担心。 切~ 我把牙捡起来,放到桌上,又抽了几张纸巾给它盖上。 回到房间,我倒头就睡着了,诗也没赶上我。 原来我非不困,我只是心有所想。 天亮,日光明媚,我一声哈欠醒来。 真舒服呀。 被子秋天的温度,阳光清晨的气味,我活生生地触碰并吮吸到了。 我懒洋洋地蠕动,没有睁眼,只把头埋进被子,把双手枕到脑后,把手肘交握,把腿向后蜷曲,我扭动腰肢,把自己拧成了一坨麻花。 真舒服。 咦—— 奇怪,我的膝关节,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有轻轻的咯吱声音。 我的床是软的,我堆在床上的公仔比床软,我的被子又比公仔软,我的骨头被肉包着比被子还软…… 能有什么是硬的? 我顺势摊开腿去,用脚掌感受,硬硬的,好像是一节长骨头。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弄痛我了!” 我一个鹞子翻身弹了起来,定睛一看——啧啧啧,真是一尊倾世美好,令人老脸一红的肉体。 等等!肉体??? 我猛然反应过来,吓得虎躯一震,扑爬跟斗儿从床上滚到了地下,活像一只长在山坡上,被暴雨中的闪电劈断了藤的大西瓜。 “你,你,你是谁?” “哎呀,我昨天都已经跟你解释一遍了。” 他口齿不清地说完,扯过被子把身子盖上。 我看到,被子里夹着半截蓝纱裙,好像是昨天那个自称“神仙”的落魄女子的裙子。 “你,你,你……” 我愣在地上,痴痴看着在我床上躺得悠然自得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唉。”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伸手在枕头下面掏出了个什么扔给我,我抬手抓住,摊开一看,竟是我那一颗后槽牙。 “你……你是我的牙么?”我试探地问。 “不是。” 不是? 那他是谁? 又是住在我其他器官里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么? 我的天呐,神仙都这么不挑剔吗! “我只是借住在你的牙里,我不是你的牙。” 哦…… “黑咕隆咚脏了吧唧乱糟糟烂乎乎,谁能甘心当你的牙啊。” 这个神棍,迷迷糊糊也不忘唧唧歪歪。 我赶紧打断他:“你不是女的么?” “我是不是女的,是你决定的。” 什么意思? 他托起身子看向我,唇齿微张,眼神迷离,竟带着一丝丝意味不明的……挑逗? “我的肉身是你的赠礼,你睡着了,潜意识投射出了啥,我就是啥。” “胡说!这简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想你是男的?你放屁!你胡说!” “看看你这多情总被无情恼的样子。”他轻佻地笑着,“胖儿,你别装了,我都跟了你二十五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就算隔着皮脂骨头,我也能闻到你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的荷蒙。” “你!” “咦……” 他边发出声音边摆头,眉眼间都是鄙夷。那感觉就好像他刚用油条沾着猪油吃下了肚,膩透了。 “你那荷尔蒙里,住了好些人呢。” 跟着他伸出手指头像是要当面列举,“柏……” “你闭嘴!”我大喝一声逃离卧室。 他继续躺倒下去,缓缓抬手,指尖轻触身体,由大腿根部顺着腰腹曲线一直滑到了下颌角,像上等的绸缎包裹着钢铁。 领略完身体的美景之后,他咂咂嘴,似醒非醒地嘲笑。 “尔等凡夫俗子啊。” 洗漱完了以后,我在房里晃荡,想看看他起了没有。 他居然不在。我从卧室又晃回厕所,每个房间都瞟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算了。 不管他了。 我去厨房熬粥,顺便看书。 正看着,手机忽然响了,是上周才通过电话的母亲。 “喂,小云,最近工作咋样?身体还好哇?大便正不正常?月经呢?” 每次打电话来,她总是轰炸式地,先丢出一箩筐问题再说。 如果我答『都挺好的』,她反而不开心,说我敷衍她,然后说不打扰我了,就挂了。 或许她曾怀疑过我说的话,比如我是否真如我所说的,一切都挺好。 但她从来不肯亲自求证一下。 只因从老家来这个所谓的大城市,一来一回,仅仅车票就要一千多。 家里没闲钱啊。 这句话是一坨粪坑里的石头,无论何时都能将我接下来想说的任何话,堵死。 “挺好的。” “你又不想跟我说话了是吧!” 又来了…… “你自己算算,多久没给你爸打电话了?跟我们聊聊你的事儿就这么难?我们隔得远,只能靠打电话了解了解你,让你打个电话就像求你一样……” 明明,十几年都管着我,不愿意听我说话,嫌烦,只求我识趣,少给家里添麻烦,不给别人添麻烦,最好能像那种永远不坏,即使坏了也能悄咪咪自我治愈的机器那样智能地活着。现在又诸多抱怨,说我不给她打电话聊聊身边事儿和身边人,机器哪有那么矫情? “没有。我最近又长肉了,肠胃也不太好。” “再多吃点,多玩会儿手机就好啦!” 我最讨厌她说这种话了,阴阳怪气的。 这跟我用手机有关系么?即使有,就不能好好说么? 但我不可以回嘴,只能乖乖地听着。 谁叫我没事事都顺她的意,如今又活得这么不堪呢。 我不配有任何义正辞严的底气。 “买衣服的时候嘛,就说一定要减肥一定要减肥,吃东西的时候又比哪个都搞得快,啥都不顾了先顾嘴巴哦……” 她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她是个能干的农村女人,没读过几天书,却能事事拿出主意,心直口快,手脚麻利,村里的人都喜欢她。 我对她的感情生疏又复杂。 我九岁才被她接回身边养,没到半年,又被她寄养到大姑家。过年了,她从外省打工回来,去大姑家接我,我永远记得她跟大姑的对话。 “家里这么多小孩儿里,我最喜欢你们小云了,特别懂事,又听话。大人让她看电视就看电视,吃饭也乖,从来不闹脾气,学习更不用我们操半点心。你能干啊!教育出一个这么懂事又听话的女儿!” “她懂事听话就好咯!我就怕她给你添麻烦!” 懂事又听话,这大概是对世间儿女最大的摧残。 是的,在这世上,我最爱和最恶心的人,都是她。 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给我最温柔的照顾,最严厉的约束,最细致入微的关怀,和最高瞻远瞩的安排,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给我,只是从不问我想要什么。 她是无私的,是伟大的,除了让我懂事听话而变成一个无趣乖巧的人之外,别无所求。 我知道她是一片好意,可我还是觉得她的妈妈比较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交换。 “妈,上个月的钱你收到了吧?” 我每个月都会把工资的一半打到母亲的卡上,稳定而并不丰厚的收入能打消她对我的一切担忧。 “嗯。要我说啊,你莫在外面飘了,赶紧回来。一个人整天在大城市里晃来晃去,还不如回老家,比在外面消沉的好。小云,妈晓得你在外面一个人过得不容易,也不图你争什么气了,就想你在我身边好好呆着,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 我是因为在外飘着,所以日渐消沉的么?还是因为我日渐消沉,所以才在外面飘着? 从大学到工作,我独自在这个城市已经7年了,这个城市还只是叫杭州。 我迟迟不肯回老家,宁愿在城市的最底层死皮赖脸地活着,并不是我有多大的抱负要实现。其实,我没有所谓的梦想,也没有非要呆在这座城市的理由,它对我既不友好,也不热情。 我只是觉得,这里熟人不多,我可以任意地活着,即使颓废地浪费时间,也无需向任何一个人解释。 “你回来,当个老师,老师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或者你以后考公务员,工资也是很高的,而且你的资历也是绝对够的。你在你们那些高中同学一堆里,一直属于成绩好的,他们那些脑壳烂的,一个二个不是当教师就是公务员,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只有你这种傻乎乎的人啊,才跑去当普通职员。你别不听妈妈的话,妈妈是过来人。我会害你么?我跟你爸起早贪黑那么辛苦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图你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年纪小,不懂,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娃,你就晓得了。我前头和你高中的老师还联系,人家现在是副校长了,最近在招老师,税前一年18万,这个还是没有编制的,你以后考教师有编制的话,会更高……”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这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说得振振有词。 客观来说,我是从国内一个比较好的大学毕业的,但我不是那种很聪明的人,所以能考上那样好的大学并顺利毕业,足以证明我的世俗化——我愿意为了不明不白的期许和赞扬而费尽心思地学习。我坚信那些流于表面的夸奖可以让我与众不同地长大,在任何人群都有趾高气扬的资本,闪闪发亮得一塌糊涂。 可我渐渐长大,又渐渐厌恶它。 始终还是我不够狡猾,不能为着那些,用众人的浩荡一生哄抬起来的虚假目标而欺骗自己,骗自己一直糊涂地努力下去,明明不知所为,却还是笑着把它标榜为成功。 其实,取悦别人与取悦自己,都是太可耻的行为。 而恰恰好,明白这个道理的,此时的我,已自由得谁也没法管教了。 于是我越来越平庸。 真是的,我一点可爱的特质也没有呢。 “嗯呐,我会考虑哒。” 我不想呆在妈妈的身边,不想把人生掌握在妈妈的手里,可是我自己伸出双手用尽全力也都握不住,又有什么底气去抵抗妈妈呢? “看,又想挂我电话了吧?好好好,你忙。但是你记住好好考虑,别又是堵我的嘴。好好想想,妈妈不会害你的。” “嗯,我知道,妈,你注意身体,我先去忙啦。” 每次听完她的电话,我身体里所有悲哀的情绪都会像海水一样,齐齐朝我涌来,将我淹没。 虽然我对见到海平面的日光并不渴望,但我也承受不了窒息的痛苦,所以我只能奋力地浮出水面,装作从来都很平静的样子,一语不发。 “他梦见过这只黑鸟,像雪后黎明的一种声音。它有无上的青天,它与这世界无关,它是纯粹的一个错觉,因为白雪烧瞎了我们的双眼。” 我回过神来,看见他正坐在厨房的灶台上,晃着脚丫子,捧着一本书,念出一句西川的诗,旁边的炖盅被水蒸气冲得“隆隆”直响。 “它有无上的青天,它与这世界无关,它是纯粹的一个错觉,因为白雪烧瞎了我们的双眼。它有无上的青天……” 我重复着他的话,走到他面前。 他的面容藏在书本之下,只露出他洞明一切的眼睛,富于故事,却又那么明亮,是我这逼仄房间盛装不起的明亮,让我自惭形秽,愈渐痛苦。 为什么我不是他呢? 是我不够好吧。 我关小了灶头的火,他拉着我到阳台的窗前坐下,他把头枕在我的大腿边,然后悠闲地看起了手中的那本书。 我注视着他。 怎么办呢?我穷困潦倒,只能抓住他这一根救命稻草。 “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我的语气有些摇尾乞怜。 “嗯。”他依旧悠闲而认真地看着书。 见我持久地等待着答案,他才缓缓说出,“我饿了。” 我一瞬觉得自己真可笑。 恼羞成怒的我气呼呼地侧过身子去。 下面一空,他的脑袋便直直磕在了地板上,脆脆的一声响。 “你能不能打个招呼?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肉!共有财产你尊重一下好不啦!” 肉长在我的身上,还成了共有财产了?你的你把你那部分拿走啊!拿走不送! “做饭吃!做饭吃!快点给我做饭吃!”他坐起身子来,一边鼓掌一边富有节奏地呐喊,“饿死啦,饿死啦,小胖谋杀亲夫啦!做饭吃!做饭吃!快点给我做饭吃……” 我躲到厨房关上门,一边搅着我的粥一边思忖—— 神神呱啦,他是不是神仙里面的神经? 就这么讨人厌的性子怎么可能不犯事儿? 犯了事儿好赖不赖住我身上,我造了什么孽? 住就住吧,我毕竟是个大方的人!但你住什么地方不好,非住在牙里面?不嫌脏也不嫌挤? 住在牙里面就住吧,我无知无畏,还非得自以为是重新装修? 这下好了吧,房子也没了,吃的也没了,一天到晚尽给我找事做,还一点用都没有! 我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 对啊,我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 我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方好吧! 2017.10.30(3) 粥在锅里,还要再焖十分钟。 我回客厅取了书,靠在橱柜前,继续看。 书上说,秋末最应景是要去赏红叶。杏树叶子变红了,虽没有红叶那么红,但还是很美。天空又高又蓝,到处是狗舌草的香气。山菊的味道遍及整个花园,非常好闻。 “就那么喜欢看书啊?书有什么好看的,有我好看么?” 他揉揉眼眶,打个哈欠,摊开双臂舒展腰肢。走到我身边时,他似一只懒猫般,俯身蜷卧,窝在我的大腿根上。圆滚滚的身子,东挪一挪,西挪一挪。 刹那间,一种充满诱惑性和欺骗性的舒服从那里弥散开来,比如螳螂捕蝉,黄雀亲眼所见。 “什么枕头都比不过你这身软软的肉啊!令鹅绒失色,叫白云蒙羞。” 此时日光澄澈,水蓝色的纱裙交织在双腿间,肌肤的相触若隐若现,我像是散尽在水杯中的粉末,渐渐迷失了自我。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他忽然又开始念诗。 我冷漠地打断他:“还是别读了,你不是读书的料。” 他白我一眼,反嗔道:“我不是,你是啊?” 我朝他挤出个鬼脸:“所以我没读啊~” “亏了你没读,放了普罗大众一条生路,善哉善哉啊。” 切~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起身去上厕所。 “唉哟!”他嚎叫一声。 我回头一看——他居然还没长记性,又叫我这猛然一起身把脑袋给磕了,哈哈哈,真是个大傻个儿…… 我从厕所出来,刚一迈进厨房,忽然听到前方一声奸笑。 这显然不是个好预兆。 我抬头一看,果然,那小子正坐在案头上,拿着锅铲啃粥。 我赶紧扔下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一把拿住,低头一看,哇呀呀呀,一锅米粥已经见了底了。 这孙子! 我狠狠瞪他一眼:怎么还兴偷吃呢?! “饭就是要偷着吃,才好吃嘛!”他挨个挨个抿过他的手指头,吮得津津有味,“更何况是你做的饭。” 他这样说,叫我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那你至少也用勺子筷子嘛,锅铲不是这么用的。” “我们天上就用锅铲吃饭,勺子和筷子,那是用来挖耳朵和擦屁股的。” “咦……” 太恶心了! 他把脑袋蹭到我的肩膀上,一边摩挲,一边说道:“胖儿,我还没吃饱,你再煮一锅吧~” 再煮一锅? 我没听错吧? 我这么胖,一顿最多也只能喝半锅粥,他把一锅粥都偷着喝完了,居然还说没吃饱!居然还让我再煮一锅! “哎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过分了啊!” “哎呀,对不起嘛,可人家真的很饿很饿啊。空肚子,响叮当,小胖的饭好香香。一锅不够吃,两锅吃不够,三锅四锅将将就。” 还在撒娇!居然还在撒娇!这五大三粗的身板子竟然是一腔子的奴颜媚骨?有手有脚还想当小白脸叫我养着了?这可还行! “哎呀呀,你就原谅我吧!你那么温柔贤惠,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那么好。反正你最后都会原谅我的,还不如早点原谅我呢!” 反正最后都会原谅所以干脆早点原谅?那你迟早是要死的干脆也早点死掉好了!狗日的他妈什么道理! “不许骂脏话!马小胖,我告诉你,就前两年冬天,夜里你在屋子里烧炭火,睡着了,是我帮你开的窗!还有那次,你在超市买完东西出来下雨了,是我叫那个保安送伞给你的!你那串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耳环,是我帮你找出来放在抽屉里的!还有你上楼顶那次……” “弹棉花的戴乌纱,你硬装什么有功(弓)之臣。”我嘀咕道。 “你说什么?”他忽闪忽闪眨着他那迷人的大眼睛。 我妥协道:“我说,你可以留下。” “我就知道我家胖儿!”他欢欣鼓舞,张开双臂把我抱住,纱裙划过我的皮肤,我冷不丁打出一个寒颤。 我这样做,真的好么? 像是草上的露水瓦上霜,我有那么慌不择路,迫切地想要一个来历不明的陪伴么? 他忽然又扑到我的身上来,冲我撒娇,“胖儿……早韭晚菘,你给那粥里,搁点儿菜呗。” “你还有脸提要求?”我不动声色地撇开他。 “不就是加点小菜菜嘛,算什么要求啊。” “匆冗不暇草书,家贫不办素食。”我苦不堪言,长叹一口气,“唉……我这一贫如洗的人生啊,迟早得叫你搞死。” “瞎说什么死不死的!菜养容颜饭养命,我这是为了你的生命在着想。” “为我的生命着想?我可一口饭还没吃着呢!你就瞎扯吧!嘴上越是扯得天花乱坠,做出的事儿越是入目不堪。” 我起身去做饭,懒得跟他周旋。 事到如今,我只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就当养条狗吧,爱吃的狗,通常也不会太坏,没那时间害人。 见我虽然骂骂咧咧却还是起身去了厨房,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裙裾飞扬。 “停!”我赶忙冲出来叫住他,“我可以去做饭,但你得先把衣服换了。” “嗯!” 我从卧室的衣服堆里,翻出来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和一件灰色的卫衣,看不出脏不脏。 他背过身去,开始脱上衣。 真不枉费他那健硕的肉体。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身材高瘦的男人穿连帽卫衣,脊背的弧度随着动作幅度的变换而若隐若现,你哪怕闭眼想象,都会觉得可爱。 要是做成抱枕就更好了,蜷在沙发上身肢柔软,舒服到想想就能高/潮。 “你的潮点太低了。” 我正遐想万千,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却不说,只是冲我笑。 意识到该回避了,我便退出门去,刚把门带上,他忽然从里面拉住了门把手。 “那我里面穿什么?我可不想穿你的,太小了,勒得慌,我不喜欢。” 天呐!所以他原来里面啥都没穿么? “想入非非咯,你个小骚包!”他颔首一笑,不胜娇羞。 我给他这一笑搞得心神俱乱。 我成什么了? 薄情郎君么? “你,你裙子都穿了,凭什么嫌弃我!” “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胖儿,我说过了,我的肉身是你的赠礼,你要是想看,别说里面,我外面都可以不穿。”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裙子,我赶紧转过身去,“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现在就去!我给你买两条!两条!” 我抓起桌上的小荷包,忙慌就要出门,刚到门口,我猛地立住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是一个足不出户的独居人,一个能打字就不说话,能点单就不出家的人。出门去帮一个陌生男人买内裤,我怎么会如此断然说这样的话? 我现在居然还跟他共处一室! 他刚吃光了我的饭! 还正穿着我的衣服! 我是疯了! “就知道你不敢去。”他得意洋洋地从我手中抽掉我的荷包,然后开门,美滋滋地出去了。 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我得好好捋一捋。 哎,不对,他刚是不是拿走了我的钱包? 他要是给我稀里糊涂花光了,我还活不活了! 孔夫子丢书,我是失策失策太失策了! 抓起围巾和帽子,我决然拉开房门,一只右脚迈出的瞬间,我灵敏地听见隔壁邻居有了动静,像是也要出门。 我“蹭”地一声钻回了屋,掩好门,躲在门后,屏气凝神半蹲着,待他们先行离开。 大概过了五分钟,外面彻底没声儿了,我再重开一道门缝,探视了一圈,确认的确没人了,才又追了出去。 “哇!心理建设做好啦?” 他忽然从楼道的垃圾桶后面蹿了出来,吓我一跳。 “胆小鬼。”他朝我努努嘴。 我从他手里把荷包抢过来握在自己手上,这才踏实了。 “我才不是什么胆小鬼,我只是对生活过敏而已。” “胖儿,我跟你说……” “你别这么叫我,搞得我们很亲近一样。而且,我这不是胖,我只是对生活过敏而已。” 他面带奚落,“哎哟哟哟,胆小是生活过敏,胖也是生活过敏,生活就专门不善待你一个人是不是?” 呐,就这还算句人话。 “不好意思。” 电梯门又在将要关闭的时候被挡住了。 还是那个瘦瘦瘪瘪的画家。 我忽然想起来,貌似上次在电梯里遇见的、昨晚在楼道里撞见的、这次在电梯里碰见的,都是他。 人有见面之缘,便有纠缠之祸,频繁地遇见他,让我的心中生出恐慌。 我扯了扯神棍的衣服,让他跟我一起往后缩一点。 像是准确掐住了我此时不敢声张的软肋,神棍贼眉鼠眼地向我扑过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抵住电梯的墙,把我整个拢住,如花瓣长在花朵上。 我憋着气,涨得脸颊通红。 “我不喜欢跟人过分亲近。”我凑近他耳边,悄声对他道。 “我是神仙。” 我嗤之以鼻:“你是神棍!” “神棍也是神!”他笑得趾高气扬,“你想买没处买,想偷没处偷。” “呵,我是想卖没处卖,想丢没处丢。” “油嘴儿!” 他笑着,反手蹭了一指我的鼻尖,然后跑出了电梯。 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这样的举动…… 我愣在原地没有动。 身旁的画家抵住了电梯的门,向我做了个“请先走”的手势。 “胖儿!快点儿!愣着干嘛?” 他在前方催促,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哦。” 待我追上他,他都已经走到小河边了。 “你是乌龟么?那么慢!” 却又故意向后退了一步,绕到我身后,弓着背,伏在我肩上,脸靠近我的脖子,手揣进我的衣兜里。 “那就驮着我走吧,小胖龟。” 他笑嘻嘻的,用腹部挨了一下我的腰,肉像缎子一样滑嫩。 我忽然又动弹不得了。 我被他的亲密彻底扼住了喉咙,理智一下子轰然倒塌。 “滚开。” 话说出来的刹那,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立马松开了手,站到旁边,耷拉着脑袋,离我一臂远。 我俩继续往前走,再不说话。 我知道,我刚才的语气和内容,都不友好。 但事实如此,在刚刚,只有这两个字,才能救我离开那亲密的困境,撇开我脑中所有纷杂的油沫儿。 我是有病吧。 一开始就是。 别人一对我好,对我亲近,我就深以为侥幸,承蒙厚爱,绞尽脑汁想要回报,千倍百倍也不够,恨不能把整个自己都交出去。 后来负担不起了,实在太累了,也渐渐发觉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便不那样了。 可到底该怎样? 我还是没有搞清楚。 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别人一对我好,我只想拒绝,推开,赶走,躲起来。 “你走过来点,那边要出事儿。” “什么事?” “等会啊,那个菊花超市里面,会发生一起撼天动地、地久天长、长虹贯日、日上三竿的抢劫事件。” 这都是什么狗屁形容词啊。 可我的嘴角却扬了起来,我笑得开怀,好像扛过了什么大灾大难似的。 “报警吧。”我掏出电话。 “报警?出事儿是十分钟以后的事情,报警了你要说什么?一个帅得令人发指的神仙告诉你,十分钟后南河路上的菊花超市要发生抢劫?” 他天真地看着我,我只想给他一掌。 “安啦我的胖儿,我们去前面的诚信超市,买完内裤再回来报警,时间刚刚好。” 我注视他的目光,里面全是智慧的星星。 “虽然你是个下岗神仙,好歹也混过上流社会,我暂且信你一回。”我乖巧地把手机揣回了荷包。 继续前行,我觉得我也应该说点什么,弥补我刚才的失礼,以及打破此时的尴尬。 “神棍,你有没有听过《忧伤的嫖客》这首歌?那里面粤语夹杂港普的对白很好听,四十分钟的关系似梦一样。” 他没有说话。 “那你有看过《天使爱美丽》么?法国人怎么可以那么浪漫,连光阴和生命都可以调戏。” 他还是没有说话。 “你的手指头可以这样么?我小时候玩的,叫做掰生姜。” …… “胖儿。”他终于回应我了,却是拢着我的肩,看着我,目光柔和。 “嗯?”我忘记了要挣脱开。 “你不用为刚才的事儿觉得愧疚,不用一刻不停地找话跟我说,不用强颜欢笑来显得自己没有不自在。你做自己就好,不必讨好,悠哉地呼吸,不想说话就沉默,甚至逃走也可以。试着平和地接受我的存在,好么?毕竟我是懂你的。只是,还有点烦人而已。” 可是我好怕。 他这样说,我的心更加不受控制地狂跳。 曾经,那么多孤单日子我都一个人过来了,我不怕爱,不怕性,我怕那个字——懂。 “哎呀,”我俏皮地叫了一声,捂住口鼻,“不好意思,我刚排出了一些浑浊的气体。” 他皱着眉头摆摆手:“怪不得,刚才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不祥的气息。” “不是不祥,就是翔。” 我俩相视一眼,而后大笑。 “那我不行了,我被熏晕了,走不动了。” 他身娇气弱腿一软,忽然扑倒在我的肩头上,像个醉汉。 我扶住他,他却变本加厉,直接爬到了我背上,让我背着走。 唉…… 他又来了。 只是这一次,我听了他的劝,尝试去接受他的存在。 他虽然人高马大,却并不重,我背着他走,也没有累的感觉。 然而始终有点儿不服气。 忽然,我看到旁边有一排超大的垃圾桶,于是我走过去,作势要把他丢进去。 他知道我在闹他,娇羞地锤我的背,“胖儿~你讨厌~” 结果—— “咣当”一下,他掉进去了。头朝下,正正好好。 “马!胖!子!” “我错了我错了。”我赶紧道歉,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笑意。 “还不快把我弄出来!” “嗯嗯嗯,我马上弄,马上弄。” 我绕到垃圾桶后面用力一推,垃圾桶倒地,他连同垃圾一起滚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把垃圾桶重新立回去,一边道歉一边捡回垃圾,笑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姨,我来帮你。” 一个小孩急匆匆跑过来,蹲下帮我捡垃圾。他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还没有我一半高,一双白乎乎的小肉手脏兮兮的。 我朝他笑笑,“谢谢,我自己弄就好了,没事的。” “阿姨,没关系,我很厉害的,我有力量。” 我从来不喜欢小孩子,大概是不想见到他们被这世界丑化的过程。 可是这一刻,我被这个小孩温柔而纯净的善意给吹拂了,吹得心花乱放。 “谢谢你啊小朋友,阿姨真的可以自己来,你不要捡了。这个太脏了,等下你妈妈会说你的。” “不会的。我妈妈说,要帮助别人,还要爱护环境,我不怕脏!” 多乖巧的小孩啊,为什么他的懂事而听话,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被摧残了呢? “你真好。” 或许这样就够了吧。 面对善意,足够坦然与真诚。 到了诚信超市,买了内裤,付钱的时候,他突然朝营业员说道:“是的吧,你也觉得她好可爱吧?” 这神棍,瞎搭什么讪呢! 我下意识抬起手肘朝着他胸口一击。 “咳,还不好意思了。” “你闭嘴!别说啦!” 营业员的笑容十分尴尬。 “不好意思啊。”我朝营业员抱歉道。 “胖儿,你知道妲己是怎么死的么?” 见我不接他的话茬,他便跺脚抗议。 我还是不想理他,他就越跺越急。 “哎呀,我问你呢,知不知道,妲己是怎么死的?” 真叫人没办法。 “你说。” “美死的~” 我:“……” “那个,请问,您……您需要帮助么?”营业员朝我问道。 她的脸被臊得通红。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害羞的人。 我朝她摇摇脑袋。 然后我提上袋子推搡他出门,临了他还不忘朝营业员挥手再见,我转脸看见,营业员的脸都皱成一团了。 所以说啊,自来熟的人多可怕,空气里全是他蒸发的尴尬。 “时间差不多了。” “啊?”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抢劫案的事,“哦!” 我赶紧掏出手机,刚把110三个数字按出来,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你小子不会又在给我下套,玩儿我吧? 他毋庸置疑地点点头:“安啦我的胖儿。” 可我见他太过淡定,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结果他突然扬唇一笑:“幸好你还知道,不是谁都可以完全相信。哪怕是我。” 什么哪怕是你?尤其是你! 我话还没说出口,突然,他和内裤一同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下意识拿身子一扑,半点痕迹都没抓住。 2017.10.30(4) 他忽然就消失了,没有一点征兆。 一开始我有点儿慌,大叫了他几声,没有回应。 然后,我又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转了几圈,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早说过了,话说得越好听,做出来的事就越难看。 没关系的。就把他比作随时翻动我窗台书页的风吧,留下只言片语,又仿佛从未来过。 没事的,我本来就是孤旅人间不是么?得到和失去都是没有意义的。 没事的,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我开始往回走,路过菊花超市,我走了进去。 超市里放着歌:“只怪荧光太斑驳,空气中太多琢磨,怎样相觑才不为过火。” 像是一声叹息。 叹息我啊,我倾力铸就的堡垒,顷刻倾覆。 我成了现在的我,以二十五年。虽然只是费尽心思过出的平凡日子,可那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漫漫长长二十五年。 而那个声称这二十五年的见证者与陪伴者,于我刚刚开始信服,愿意不将我这二十五年比喻为一盘当风而扬的散沙时,骤然离去。 如何呢? 只怪那,荧火太斑驳…… “欢迎光临。”营业员大方地朝我打招呼。 超市里面十分平常,所谓撼天动地、地久天长、长虹贯日、日上三竿的抢劫事件,呵,根本没发生。 可我却突然渴望发生点什么。 …… “小姐,对不起,我没带钱,你会报警么?” “Everybody be cool this is a robbery!” “打……打……打……劫。” …… 他可真讨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以为我会生气么? 呵,我不会。 我不会生气,不会着急,不会伤心,不会想念,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马小云,没关系的,反正你的人生都是遗憾,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不对,他才算不上遗憾呢,我根本没有一丁点舍不得好么! 他只是一个不速之客,而我也只是,也只是太饿了! 对,人啊,一旦饿肚子了,就会觉得很委屈,自然而然也就矫情了。 对,吃饱了就不难受了! 我横扫货架,买了一大口袋的零食和一提冰啤酒,没有去在意收营员的表情。 以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别人的表情,注意到很细很细,我滔滔不绝地想—— 我是不是又粗鲁了? 是不是给别人造成了不便? 难道我的身上有怪味么? 别人是不是在努力地隐藏不安? 又给别人添麻烦了呢。 …… 这也是我不愿交际的原因之一。 好了,不想了,吃东西吧,吃饱了,回家蒙着被子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生活的痛楚,只要你不去碰,就不会疼得过不去的,马小云。 烤肠、薯片、面包、饼干……塞进去,统统塞进去,填得满满的,身体是多蠢的东西啊,只要被食物填满了,就没有任何余地留给任何胡思乱想了。 风照常从西边吹过来,树叶,沙沙声,一切照旧,是的,你不难过,马小云,你一点也不难过…… 用牙把啤酒盖咬开,我一饮而尽,一个饱嗝,然后我吐了。 其实我早就吃不下了,但我停不下来。 哪能事事都如我所愿呢? 此际唯有食物与我安慰。 吐了之后,我又咬开一瓶酒,喝完了,我信誓旦旦地握紧两个瓶子,对自己说:“马小云,你知道的,得到的都是恩赐,失去的都是当然。” 一般我不在外面喝酒的,因为喝醉了没人送我回家。两瓶啤酒当然也完全不能让我喝醉,我只是需要把脑子放空一段时间,而喝酒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天还是好凉,我家所在的那幢建筑,在月光之下,远观如雾,近看似水。 带着微微的醉意旋开家门,我眼前突然一亮,那是一个黯然的影子,上身套着灰色卫衣,下身裹着黑色运动裤。 我揉揉眼睛,是的,是他。 那个高大又爱撒娇的男人,正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 他没有离开! “你去偷人啦!这么几步路,这么晚才回来!” 他向我抱怨。 我突然很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顺一顺他有点乱了的头发。 “神棍。” 我果然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像温泉,像春风,像田野里的夕阳,像娘胎里带的舒服,像是我初初来到这世界所感受到的第一次柔软,是世界给予我的唯一的礼物。 神棍啊,我连生死也不在意,唯独别离……唯独别离…… 神棍啊,我很善变,很敏感,我很坏的,不会改的,你可以么? “还说想赶我走,哼,明明这么开心。” “我才没有很开心。” 神棍,我只是一见到你呀,就饱了。 下午,我收拾房间,他却躺在沙发上惬意地嗑瓜子、看电视。 而令人炸毛的是,我明明很不爽,却在劳动的时候自然而然哼起了歌,有意无意扬唇而笑。 他好像发现了。 因为他对着广告里那个穿背心打蒲扇的卖瓜老大爷,笑得很温柔。 “咦?遥控器呢?你有没有坐到?” “没有。” “屁没有!你起来!快点!” “跟你说没有了。”他不耐烦抱怨,却还是老老实实站了起来,“你看,有么有么?肯定是你随手放在哪儿又忘了,还赖我。” “我今天根本都没有碰过电视!” …… 一旦找不到遥控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友好,以及何种程度的爱,都会顷刻间荡然无存。 收拾完了屋子之后,我打开电脑继续写我的稿子,他继续躺在沙发上惬意地嗑瓜子、看电视,我偶尔回头,一眼就能看见他,真好。 我说话时他也说话,我沉默时他也闭嘴,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陪伴就已经足够浪漫了。 傍晚,淡淡的斜阳将我唤醒。 哈,我又睡着了。 无聊的写作总是让我疲累,自然而然地就打起瞌睡,枕在案头睡得全身都痛,却睡得格外沉。 嘴巴有点干干的,甜甜的,好像…… 是颗糖。 这时他说:“嘴里含颗糖,做梦也做得甜些哟~” 的确好甜啊。 我低头笑。却意外发现—— MY GOD! 难怪一直觉得肚皮凉飕飕的! 此时我上身竟只穿了一件文胸,而亮堂堂的肚腩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酒”字,黑字红纸。 “啊切——”我冻得打了个喷嚏。 “嘿!”他翻过沙发凑了上来,朝着我的肚子拍了一掌,汉中口音,语气像卖瓜的那个老大爷,“这大酒坛子!七十年的女儿红!” 我去!个神棍!我打不死他! 晚上,我跟他一起喝酒,很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 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都是家教极好的乖女孩,我若是提议喝酒,就显得很不合群。所以我一直是老师和同学们眼里,循规蹈矩的好女孩。 而后我毕了业,偶尔寂寞了,伤心了,一个人呆不住了,想找个人陪陪了,其实无非见见面、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心里思量着这个人该是谁,名单在眼前闪过,发现有些人早已不在,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有些人相见易却怕届时别离难,有些人见一面难于上青天……想完了,发现还是一个人算了。 今儿这顿酒像是偷来的。 “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想法?” 喝了酒,我总想聊一些又虚头巴脑又无比沉重的话题,而与其说我关心,不如说,我害怕。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如果喝醉的话,我最想做的,就是躺在棺材里。里面铺满了棉被,像妈妈的肚子。我握着棉被最饱满的地方,那里有着我第一次被哺育时候的柔软。然后我睡着了,再不醒来也没事。” 是酒精的作用么? 明明是那么不着四六满嘴跑火车的人,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无力、病态、充满寂静。 我忽然明了,他之所以来到我身边,我之所以离不开他,其实是在不被在意的瞬间,我的灵魂早已透过他的荒诞,准确探听到了他的寂寞,即使是蛛丝马迹。 我们是一样的。 被自己的世界遗弃,是丑恶之类。 “以后,如果父母都死掉的话,我想,我也干脆一起死掉吧。还是选择死掉,比较轻松。” 我说出来了,虽然没什么改变,可还是说出来舒服。 是的,我懒惰,我孤僻,我没有斗志,我消磨时日,我已经这样过了好多年了。 谁知道呢,忽然有一天,一个神棍出现了,他说,我陪了你二十五年,你竟敢不要我! 即使死掉,现在也更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 到了深夜,酒意稍微褪去,唇焦舌燥,我醒来。 一睁开眼,我就看到,他还在,正睡着,离我很近。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现在,大概是——解脱吧。 真好。他的头发像季节,他的眼睛像诗句,他的嘴唇像河流,他是我见过最美好的事物,而他属于我。真好。 他缓慢地呼吸着,喉结性感到我想上嘴啃。 “别凑过来,亲了我,你会尴尬的。” 妈的,你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我就不尴尬了?! 等等……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貌似能听到我的心里话。 “你才发现?” 怪不得!但是这样我不就完全的没脸没皮了嘛? 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不准!不准随便偷听我的心!” “那不可能,我们血脉相连,这事情自然而然,水到都没有这么渠成的。” 这太过分了! “有什么好过分的?我跟你都通了二十五年了,你什么陈谷子烂芝麻我不知道?” “妈的!这不公平!” “那我生来就是神仙,你生来就是凡人,这公平吗?你过得这么节衣缩食庸庸碌碌,我小手一挥就是金山银山翻云覆雨,这公平吗?我脑子里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博古通今是学贯中西,你……啧啧啧啧啧,这公平吗?按你们凡人的说法,这就是命,谁叫我天赋异禀呢,没办法。” 我:“……” 欠扁是欠扁的,但也确实有两分道理。 沉默了两分钟,我坐起身子,对他说:“我们属性不同,本来就不能归在一起作比较,你要是纵向比,你肯定也是你们神仙堆里的我,时时累赘事事垫底,又懒又馋,不思进取,所以你才会被贬下来的!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不知道?”他截断我的话。 “不!知!道!我只知道落毛凤凰……” 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伤的是自己,便猛地闭了口。 他趁机大笑一声:“哈哈,就说你笨吧!” “哼!”我拉过被子躺倒下去,背对他——这太难受了!我对他是完全透明的!任何情绪!任何心机!都被他一览无余!他无时无刻都在视奸我!这谁受得了? 他凑到我耳边,郑重地对我说:“你听我从一个凡人的角度来跟你分析一下哈。首先,你想要一个男人。” “你放屁!” “先别急着否定。你的心是诚实的,你必须承认,我就是你心底深处的那个男人。风度翩翩,身体健硕,甚至头发的颜色都如你所想,温暖如秋天一般。最关键的是,你要我爱你。你想,一般的凡夫俗子,根本不可能透过你臃肿的身材和丑陋的面容,去窥探你纯洁的心灵以及高瞻的思想。好,不一般的凡夫俗子,虽然看重道德情操和精神追求,那人家也不是完全瞎的吧。” 说出这种话,他确定他还想活过今晚么? “但是我不一样啊!我不仅长着一副你喜欢的模样,而且我还无时无刻不在接受你的心理暗示,可不要小看这些刺激,棵棵分明,根根冲天啊!譬如‘我真有趣’、‘他肯定觉得我太可爱了’、‘爱死我了吧’之类的,就哪怕我真的不敢苟同,但为了生存,我也还是会尽量配合你,说你想听到的话,给你想要的肢体接触,并把这归纳为一种本能。” 说到这儿,他忽然翻过我的身子令我平躺,跟着同手同脚跨过我的身体,整个人压低并凑近我,与我四目相对:“胖儿,你啊,你简直——美翻了!赞爆了!完美到极致了!我爱你爱你爱死你了!” “那你太盲目了。” “如果爱在你的法典里被写作盲目的话,那我就是盲目的。” 虽然我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但我的小舌头还是不由自主地顶了一下门牙,窃喜隐藏不住。 “嘿嘿,被我说中了吧!” “屁!”我把他从我身上薅下去,厉声道,“你不要借鸡生蛋混淆视听,你这些逢场作戏对我根本没用!我始终活在你的视奸下!我难受!我不服气!我不干!”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切肤感受到了我的抵触,便有些吞吐地道:“其实,其实也可以避免的。” 我就知道! “快说。” “你吃一颗‘糊涂丹’,然后屏气凝神,念一句咒语,就可以了。但先别高兴,这药是有副作用的。副作用就是你会上瘾,长此以往你的注意力会减弱,反应会变得迟钝,语言功能退化,情感淡漠,那时候你就真‘糊涂’了。你想清楚。” “贪刀尖之饴,必承口舌之患。”我摊开手,向他索要丹药。 我可以活得糊涂,但不能活得透明。 他掏出一瓶‘糊涂丹’交给我。 我追问:“咒语呢?” “糊涂糊涂真糊涂。” 这咒语真的,跟玩儿似的。 “不许你亵渎我们神仙!” 说完,憋着一口气,他倒头睡下,似一个心有不甘的中年男人,念叨着:“世间万事,糊涂最难。糊涂而不无趣,糊涂而不鲁莽……” 是的是的,只要给了我药,你说什么都对。 我起身,想去给他拿床被子盖,他“呼”一下把我拽了下去,搂在怀里,还把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夹着我,我半点动弹不得。 我想,其实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呀,我直接把他赶出去不就行了?他反正没有法力了,是个百无一用的狗屁神仙。 “你想都别想!你的牙是我的家,你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你没有权利赶我出去。” “你这是强盗逻辑!” “读书人的事儿,能算强,能算盗么?” “……” 强词夺理!这个大傻个儿完全的强词夺理啊! 没一会儿我就听到他鼾声如雷了。 睡得可真快。 本事大些的人,总是睡也睡得更踏实些吧。 我把他从我身上推开,像推尸体一样,废了老大的劲,然后才终于能自在地呼吸了。 咦,神仙之间交往的距离都是这么近的么? 那神仙的世界得多紧凑啊。 很久,我都没睡着。 我一般都睡得很晚,因为我只能把自己的体能消耗到极限才能睡着,要是只是睡觉的时间到了,而精力还有剩余的话,也一定是睡不着的,比如现在。 我会不由自主地忽然想起还没洗掉的脏衣服,要不还是去洗了? 明天早餐吃什么? 今天白天,是否我有给任何人造成什么不便? 唉,一天又这样过去了,什么都没干,我好没用啊…… 如果我现在就死掉,这世上就再没有我了,会有另外的世界么? 我以后是要土葬还是火葬? 一个是被蛇虫鼠蚁给吃掉,一个是被炎炎烈火给吃掉,想想,都好痛哦…… 哎,那样的话,我就跟泥土沙尘没有区别了,其实挺奇妙的吧。 我死后,亲人们或许会难过,可当那些为我难过的人都开始遗忘我了,我就真的消失了,仿佛从未来过,多可怕呀。 为什么我要害怕这些呢?每个人都会消失的啊。 每个人都会,就应该坦然了么? …… 无果。混乱。 我甚至想起来去厕所洗个头冲个澡,或者去客厅里听首歌跳个舞,打发这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 我撑起身子打量他。 满地的月色里,他亚麻的长发铺卷而上,小风从窗台吹进来,他头上的绒毛轻轻晃动。 他睡着了,可他安静的存在,哪怕只是那一头如云般丰艳的头发,也让人无法只是静静欣赏。 我承认,我的确有暧昧的冲动。 这冲动击散了我所有凌乱的思想,是我无果混乱时,千载难逢的解药。 “原来你躲在这儿!” 越过他身体的侧线,我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早前不见的那支遥控器。 原来就在沙发下面。 为了拿遥控器,我渐渐靠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能吸到他呼出的气,感受到他鼻尖轻轻地颤动,以及他神仙的身体特有的微光。 我伸出手去,想着—— 就这样吧,一晌贪欢,纷扰全忘。 就这样吧,跟有情人快活…… 此时他忽然翻了个身,我僵在原地,屏住呼吸,生怕露馅。 月色就像海浪,翻涌在窗前,海的声音很轻很轻,依稀还能听见海浪在诉说,它在海的另一边,遇见的传奇。 “别做梦了。”我晃晃脑袋,告诫自己。 起身,从沙发的背后把遥控器勾出来,放回沙发上。 我重新回到地板,在离他半米的地方躺好,背对着他。 一片寂静。 别做梦了,马小胖。 平庸如我,要不起山呼海啸的盲目,我只能平淡无奇地衰老。 2017.10.31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醒了。 身边的人依旧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会姓什么? 跟我一样姓“马”? 还是什么别的出挑又特别的姓? 神仙有姓么? 他要是叫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那就可爱了,哈哈哈…… 这厢有礼了,张三君…… 叨扰了,李四仙君…… 近来可好啊,王二麻子仙友…… “不准吃!是我的!都是我的!” “好吃,好好吃呀~” “么么么~” 吃吃吃,连做梦都在吃!吃死的是你,穷死的是我! 嘻嘻,我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他不是说,肉身是我睡梦中潜意识的投影么? 嘿嘿嘿,那我就把你变成一个嘿嘿嘿…… 我从床头拿出“糊涂丹”,倒出一粒在手上。棕黑色的一小粒,像小时候吃的猴王丹。 我混着口水咽了下去。 “糊涂糊涂真糊涂。” 嘻嘻,我偷笑着,倒回地上继续睡,心中默念那两个字无数遍。 好冷,又到冬天了,我被埋在地底下。 四周很黑,空气很薄。我攥紧了拳头,拼命地往前刨,拼命地向上攀,蝼蛄替我通气,泥马渡我过河,蜘蛛为我结网,咸鱼承我之重……终于,我爬上了高高的楼顶。 高不见底的钟楼,我直挺挺站在围栏外,天灰蒙蒙。 凌晨五点的杭州,已经有了忙碌的气息,放眼望去,却一个人也瞧不见。 这时候,从门口走出来一个胖姑娘,从轮廓看来,她比我还要胖一点,但好像比我要好看一点。 我眼见她朝我走过来,越走越近。 “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我朝她大声喊道。 但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也一点儿都不焦急,依旧朝我走过来,非常随意地说道:“楼下新开了一家韩料店,好想找个人一起去尝尝啊,两个人可以打八折呢。” 我竟然动心了。 就像某一次,我本来已经关好了所有门窗,打算烧炭了,却因为陌生的邻居来敲门——要下雨了,她帮我收了楼下的被子。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一起吧。” 她朝我伸出手,她的手白白胖胖的,虎口处,还有一颗痣。 “胖儿。”她忽然唤了我一声,尤为亲切。 “我知道,人生里最可怕的,不是衰老疾病,不是死亡别离,而是活着。可你不用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你,你不死,我不走。” 她说着,虎口处的小痣也愈渐清晰了,形状像星星一样的小痣,那般似曾相识。 这不是,我的手么?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我”,柔光中平静的面容,闭着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钻进她的怀里,她的胸膛是那么冰冷坚硬。 我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叫醒她,因为我知道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你自己,千万不要叫醒她,叫醒她,你就消失了。 忽然,耳后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马小云,你的阳寿到了,跟我走吧。” 我泪眼楚楚地摇头,拼命拼命地摇。 那个幽幽的声音又说:“你每天都活在过去,活得都一个样。” 是,我是活得不好,可我没说我活够了。 “不要!”我尖叫一声醒来。 刚刚那个梦的感觉,如此真实——我被埋在地下,我用尽全力逃出来,爬上高楼,却是为了寻死。一个地狱般幽幽的声音来引我的魂,我回头发现,她,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而且我明明白白地察觉到,她就是那个躲藏在我的房间里,窥探并分享我的生活的人。 她有一双明亮而睿智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她看见了我疲惫不堪的身体,看见了我活得战战兢兢的模样。 她笑我。 我一眼看穿,她比我好,比我厉害,比我更值得拥有这间房间,和鲜活的生命。 于是,我就成了那个见不得光,而需要躲躲藏藏的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身子开始皱缩,最后缩进了我右手虎口,那一颗痣里。 我消失了。 吱吱,吱吱…… 这时,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坨绿了吧唧凉乎乎的东西出现在我眼前。 “哈哈!”我头疼得厉害,声音还有些嘶哑,但这都阻止不了我想笑的热情,“你当真变成一坨乌龟啦!哈哈哈!” 它伸出脖子,把头翘得老高,还发出吱吱的声音。我猜它可能是生气我这样整他,但这就是我的目的呀! “憨八龟,我爱你,爱你会有好心情……” 我爬起来洗漱,哼着歌,感觉家里都突然宽敞了。我甚至想在屋里狂奔一圈,再翻个大大的跟头。 在厨房,我一边熬粥一边听歌,没注意到它正慢悠悠朝我爬过来,直到爬上了我的脚背,我才有所察觉。 吱吱,它又叫。 我想它可能也饿了,毕竟它“生前”就是个大胃王呢。 “啊切!”我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到窗台一看,路旁的树叶一夜之间全黄了,落了一地。昨晚没关窗,还飘了几片进屋来。秋风秋雨不愁眠啊。 我把它放在桌上,去盛粥喝。 忽然,我陷入了沉思——这个乌龟,是吃什么的呢? 我把碗放下,与它面面相懵。 养他好像更麻烦了呢…… 吱吱,它又叫。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吱吱吱吱的叫声,好像那个神烦的神棍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唠叨——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在搜索页面输入:乌龟吃什么。 跳出来很多答案——昆虫、蠕虫、小鱼、虾、螺、蚌、植物性的嫩叶、浮萍、瓜皮…… 除了瓜皮,一切都超纲了。 我去冰箱翻了翻,发现除了泡面和鲜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唉,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大力金刚脚啊。 没办法,我套上卫衣,围上围巾,带上帽子,把他揣在衣兜里,出了门。 我平常一个月也出不了这么多次门,可自从他来了之后,我出门的频率高得离谱。我不太习惯,但这毕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今天天气很好,走过楼下的小树林,都有初日照高林的感觉。 石阶上的橘色大肥猫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大早上便懒洋洋躺着了,不负秋光。 我走上前,把掉落在地的美人蕉叶子捡起来给它盖上。 其实美人蕉的花,是甜甜的哟。 它打着哈欠,猫爪子不住地向前挠,像是忙里抽闲在跟我说:谢谢你啦~ 我掏出乌龟,朝它点点头:“不客气,小橘。” 其实出门,真的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用手机导航,去了最近的一家宠物店。 老板是个女的,年纪比我稍长,扎着马尾,露出左脸太阳穴上不大不小一块紫黑色的胎记,在光洁的脸上显得尤其醒目。 “你好。” 她朝我打招呼,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再失礼地死死盯住她。 “请问你需要点什么?我们这里的猫粮狗粮,都是进口的,质量有保障,我敢打包票!顾客们都反馈说味道很不错,狗狗们还有猫猫们都很爱吃呢。” 我本打算进去店里,拿一袋龟粮,给钱就走的。但她热情地来招呼我,还跟我各种介绍,我就特别想逃出去了。 见我不说话,她便住了嘴,不再介绍,只问:“怎么样亲爱的,你要点什么?” 我从衣兜把乌龟掏出来给她看,她的脸色瞬间懊恼,“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不卖龟粮呢。” 这样,那我就没办法了。 神棍,你只能饿着了。 就像你说的,这就是命,谁叫你天赋异禀呢! 我转身欲走,她突然拉住我,语气颇为焦急:“不过,亲爱的,你的龟好像生病了。” “啊?病了?不可能吧?它怎么了?” “你看它一直张着嘴在呼吸,还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应该是感冒了。” 感冒了?乌龟也会感冒么? “而且听它这声儿都怕是要肺炎了。我爷爷也养乌龟,曾经就有肺炎死掉的。” “啊!还会死?那怎么办?你知道哪里有医院能治么?它早上开始就这么叫了,我还以为是饿了!肯定是昨晚没关窗,降温了!我……” “你先不要着急,我认识一个养乌龟的爷爷,他不是医生,但养了很多年的乌龟了,算半个医生吧,我给你他的地址和电话,你找他帮你看看。” 我连连朝她鞠躬致谢:“好的谢谢你!太感谢你了!” “嗨,举手之劳,不客气的。” 我按照地址打车去到了五公里外的一个小区,找到了那个养龟人的家。 “您好,张爷爷在家吗?” 张爷爷很快就来给我开了门:“小马是吧?慧慧都跟我说了,龟先拿我看看。” “您看。”我赶紧把乌龟捧过去。 张爷爷凑近乌龟,看了看,又闻了闻,又看了看。 我一直注意着张爷爷的表情,心悬吊吊的。 “没什么大问题,用阿莫西林药浴一下就可以了,你跟我过来,我教你。” 我一点也不敢放松,跟在张爷爷后面,看张爷爷拿一个碗,拆一片阿莫西林倒进水里充分搅拌,然后把龟放进去泡着。 “没事的,不严重,别担心。”张爷爷一边把剩下的药往袋子里装,一边安慰我。 “嗯,张爷爷,我不担心。” 我一直暗示自己——不会有事的,你见过哪个神仙这么脆弱?吹个小风就感冒了?感冒了就挂掉了?不可能嘛! 但看着它在药水里面泡着,依旧是奄奄一息的状态,我又实在放不下心。 “张爷爷,它会好么?真的会么?” “当然!”张爷爷朗润一笑,“我都养了几十年的乌龟了,这点小毛病我还是搞的定的。这个药你拿回去,每隔八小时换一次水,水里就按我刚才这么加药。记得,水一定要没过龟壳。平时你也要注意,别晒那么多太阳,多注意它进食的情况。乌龟这个东西说是长寿,娇贵也是娇贵的。好了,回去吧,有事儿打我电话,到家记得跟慧慧报个平安。” “嗯,谢谢您张爷爷,真的太感谢您了!”我一阵鞠躬,弓着腰从他家出来。 一路上,我都像供着一尊菩萨似的捧着它。 回到家,看到厨房的粥,我才想起来,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透透的。 我把粥热了热吃完,往粥余干结的锅里加了点水泡着,然后又捧着它,端坐到沙发上。 我想它可能也想看电视,我就把电视调到他最近喜欢看的综艺节目。 《咱们穿越吧》,刚好放到沈腾“吃”屎的画面。 它果然翘着脑袋在看,我也陪着它一起看,时不时还瞥它两眼。 “小龟龟,我跟你说,掏心掏肺的,我是真的受够你了。虽说你‘生前’真的是个饿死鬼,吃饭泡汤喝粥的命,但是他扛揍啊。所以神棍啊,快快好起来吧,我再也不弄你了。” 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有再发出吱吱的叫声,貌似真的好转了许多。 我总算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 迷迷糊糊,我好像听见了神棍的声音,很轻。 “呸!狗日的苦死老子了!胖儿你啊,除非是为了别人,否则你不会这么劳苦奔波,不会这么不顾忌地跟每一个陌生人打交道。你啊你,操碎我的一颗老心。” 2017.11.01 等我睡醒早已经天光大亮,八个小时也早过了。 糟了,我还没给小乌龟换药呢! 我赶紧掀了被子,扑爬跟斗从床上弹起来。 到客厅一看:碗里空了。 “神棍?神棍!神棍啊!” “在呢在呢,呜哇喊叫的。” 他不胜其烦地答着腔从厕所出来,手里还在系着运动裤的裤带,肥大的裤腿显得他特别邋遢。 哎呀,居家的男人嘛,总归是邋遢一点,比较可爱。 “我没有名字哒?神棍神棍的乱叫,你这是侵犯我名誉权我跟你说!” 我赶紧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谁叫你不告诉我的。” “你问我了么我就告诉你?” “我为什么要问你,你不也没问我吗?” “那我知道你马小胖啊,你知道我吗?” 这倒真是把我问住了。 “不学不成,不问不知,你知道吗?”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你知道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知道吗?” “我,我……”我让他气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你,你什么你?你无知还不许别人挑明么?挑明了你还想动手么?动手了你确定你能赢么?你赢了……” “好!”我狠狠咽下一口气,硬生生拉出一个谄媚的笑脸,“好!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貌美如花的人间仙子!在下叨扰,敢问仙子您仙名,恭请仙子您金口一开,在下洗耳恭听!” 他还真受用,端着肘子摇头晃脑地迈了两步,甩个花翎,而后立住,双手背后,使了个后空翻,空中转体两周半后,完美落地。 亮相时,整个面部表情极尽矫揉造作之神/韵,十个邢捕头也不及其十一。 “本仙俗姓为赵,名云牙,燕歌赵舞之赵,四海云游之云,九齿钉耙……咳咳,的‘牙’。本仙乃天上第一门面,地上第一面门,人送外号,玉面小金刚——赵云牙是也!” 云牙?赵云牙? 我简直想象不出哪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能叫云牙! 您怎么不叫月牙啊! “那是另外的岗位,我们不能相互戗行。” 切…… 一推二拖三请四顾,犹抱琵琶这么多的前戏,我还真当叫个山海乾坤啥的多了不起,结果居然只是这么娘里娘气一个名字,真是个天生的琵琶。 “什么意思?” “爱抖落!” 不对,我刚刚明明没有说话。 “你又偷听我!” 他一脸无奈,“你自己不吃药,怪我?” 天呐!他能听见我的心,不就知道是我心心念念想让他变回来的了么?这样我好难为情的呀! “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变成龟也不见你难为情啊?而且我咣当一下就从龟变成人了,我不听也知道是你的意思好吧。” 好像也是…… “哼!” 他展开双臂扑到我怀里,瘪着嘴委屈巴巴,水汪汪的眼神让我简直得赶快掐住我的虎口,生怕被他的娇嗔给嗔晕过去。 他拿牙齿啮我的手臂,“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 谁心疼,谁…… 好吧,我心疼。 反正再狡辩,他都是知道的。 可恶! 他什么都知道。 “那你感冒好点了么?” 我刚想揽过他的脑袋,用额头碰一碰,看他还烧不烧。 他突然呆住不动,“等下。” 然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完以后拿右手食指不停地蹭鼻头,“我好多了,但是没好全。” 我扯张纸巾递给他:“那你赶快回床上躺着,被子盖好,我去给你熬粥。” “嗯!”他咧嘴一笑,“我最喜欢喝你煮的粥了!” “真乖。” 一边煮粥,我一边切菜。 早韭晚菘,他不是喜欢在粥里放点菜嘛。 切菜的时候,手机刚好放到《傲气傲笑万重浪》,我感觉自己都不是在自家厨房里做着青菜粥了。我是在风起云涌的江湖上,踩着梅花桩,做着满汉全席,四下烽烟乱起。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勺挡颠勺,锅挡揭锅! 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喝青菜粥,但是青菜粥里有我的小时候。 还是在外婆家的小楼。 入夜了,下地干活的人,出外上学的人,以及猫狗猪牛羊鸡鸭,全都回家了,热热闹闹的。 外婆在院子里煮饭,总煮青菜粥。 因为这,我一度想绝食。 本来嘛,熬久了的粥绵绵软软的,口感特好。你仰头,急不可耐地端起碗,直往嘴里灌。哇呀呀呀,那一腔子丰满滑腻、酣畅淋漓,快感哟! 呕—— 一撮菜叶子突然拦路出现,粘在你的喉咙头上,还异常顽强,你说剌不剌? 都剌死了! 而且,无论泡菜和朽豆腐如何使尽绝招,也盖不住青菜叶子天赋异禀的苦,把整锅粥都传染苦了。 我那时才几岁,哪会儿去喜欢苦的东西? 这个神棍赵云牙,他总是喜欢我不喜欢的东西。但是有啥办法呢,我愿意迁就他。 刚把一刀背的青菜推进锅里,厨房门就被大力推开了,我下意识抬头,只见一明眸皓齿的彪形大汉身裹碎花床单,脚踩棉麻桌布,一条秋裤扎腰间,身后别着撑衣杆,头套枕芯套,面遮塑料袋,立如劲松。 “来者何人?” “壮汉姓赵。” 捯饬成这个鬼样子还自称壮汉,他怕是脑子烧坏了。 “所为何事?” 我刚问完,他便毅然上前,隔着罩在他脸上那一截剪破的蓝色塑料袋子,亲了一口我的左侧脸颊。 “慰劳三军。” 而后“裙摆”一拂,他慷慨而去,只留我一人在原地,好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神经病! 吃饭的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了,这对我来说十分罕见。 是慧慧。 她问我乌龟怎么样了。 我先感谢了她的帮忙,然后说乌龟已经好了,谢谢她的关心。 她说那就好,说张爷爷也关心我,让我有空尽管去找他问养龟的事情。 我说好的,再约时间吧。 而后闲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一挂,赵云牙就凑近过来,说:“宠物店的慧慧,多好的人啊!” “比你的话,那是好了喜马拉雅山又好几个珠穆朗玛峰。” “切~” 其实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慧慧见面了。 我跟她之间的情谊,同我跟我那些早已不联系的同学们之间的情谊,并无二致。 我知道,我们只是相处的关系,不是相爱的关系。 我不想再白费力气了。 我也不稀罕。 “你就别再嘴犟,掩饰那根本没人主动约你的残酷事实啦。” “谁说的?我小学、初中、高中都可多同学争着抢着要约我的好么,你应该清楚。” “我是清楚,但人家那是约你么?那是约你的作业!” 哼……说的又是事实。 “还有你大学毕业了之后这三年,每年的班级聚会,是,人家都没有漏掉过你,但你也应该清楚,别人只是为了凑整,你去不去的,根本也没差。” 哼……说的又又是事实。 “所以你干脆每次都找借口不去。都是明眼人,你十有八九都有事不能来,虽然人家嘴上都说遗憾说可惜说下次再聚,但下不下次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唉……说的又又又是事实。 “对啊,这就是我对待友情的方式,所以活该我现在孑然一身。” 见我神情哀伤,他忽然话锋一转,“是就是呗,有什么关系?你有我啊!如此可爱如此特别还如此死心塌地!人人羡慕不已,你还谦逊不知!” 我的哀色瞬间消失,上手去捏他的脸,“对啊,我三生有幸。” 吃了饭,我又回到书桌前,开电脑,改退回来的稿子。 我是一个网站的编辑,每天都躲在房间里编造能被普罗大众轻易接受的廉价文字。 当我正在不卑不亢地敲击键盘,苦赚生活费时,我们天赋异禀的云牙小金刚却吃饱了没事儿干,把我书架上的书一堆又一堆抱了下来,在我书桌的旁边堆出了一张跟我的椅子凳一般高的“床”来。 他躺在“床”上,拿我的大腿当枕头,手边搁着黄灿灿的香蕉。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啊好风光……”他一边吃,一边哼哼。 “快活赛神仙啊赵云牙。” 大概是看到窗外的天气并不晴朗,再唱这首歌显出一种宿命式的悲哀,于是他换了一首歌,唱得声嘶力竭。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毁歌不倦啊他毁歌不倦!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真该把他变成一条狗的! “我能听到哦。” 就是说给你听的! 真想知道你在天上是怎么混下去的! 就你这么个让人烦躁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 你说你的仙胎能是个啥? 蛇虫鼠蚁也嫌你丢种族的脸。 “你这个凡人!嘴巴不臭,心眼都臭死了。” 说罢,他上手去捏我腰上的肉。 “拿开。” 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拿开。” 他甚至趾高气扬地笑了,“我就喜欢摸你!好喜欢好喜欢哟!” “你……你但凡有一点点羞耻心,你都不会说出这种话。” “我追求美好,干羞耻心什么事儿?我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会大声说出来,喜欢就会去争取,你自己躲躲藏藏别别扭扭,还能不让我有个奔头啊!” 我:“……” 他见我没话说了,便以为他的主权已经彻底确立了,便开始玩弄我的肉。 注意我的措辞,是玩弄! 继上次他往我的肚腩上贴了“酒”字之后,他对玩弄我肚腩的执念就愈演愈深,已经恶劣到了令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乐不思蜀如他,全然不顾我的情绪,只是以一个“ok”手势按住我的肚皮,顿时,肚皮上那一坨鲜亮儿的肉肉就从他食指和大拇指弯成的圈圈里豁然漏出,像裱花袋挤出奶油。 然后他用指甲盖在“奶油”上写他的名字。 得是多无聊! 后来他可能觉得光这样还不够有张力,一溜烟就跑去书柜拿了几支彩笔,直接撩开我的卫衣,在我的肚皮上作画。 他画了两张大花脸,然后兴高采烈地叫我观赏,还让我一呼一吸配合那两张脸来做表情,完了还自己在旁边配音。 “嗨,海绵宝宝,我们去抓水母吧。” “对不起,今天不行,我要上学。” “如果你去上学的话,我今天该干点什么?” “我不知道,一般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些什么啊?” “等你回来。” …… 得是多无聊!!! 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肚皮就像被下了药一样,完全跟着他的节奏律动着,一拍不落。 “天呐,胖儿,你怎么会这么可爱!” 我怎么可爱你不知道么! “我一步也离不开你了!” 老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要是能离我三尺,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狡辩!嘻,你个小骚包!” “你个大傻个!” 为了拯救那些好歌于水深火热,也为了我的下午能偷一个清静,我对赵云牙说:“如果你躺着的时候嘴巴里含一大片姜,感冒保准能好得飞快。” 然后我十分古道热肠地给他准备了一大碗姜片,足够他含一个下午加晚上。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疗法?”他抽掉嘴里的姜片问道。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哪怕你们神仙,也有不知道的民间金草方嘛!” 我说得十分恳切,说完我又把姜片硬塞回了他嘴里。 他忽闪忽闪眨着疑惑的眼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哈哈,幸福真是来得太快了! 安静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天就又黑了。 把再次改好的稿子和下一篇稿子的草稿一并发给总编辑之后,我突然觉得饿惨了,饿到快窒息了。 “你还知道饿啊?” 他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我的大腿,躺在沙发上的老位置,嘴里依旧含着姜片,把话说得含糊不清。 “我还知道你很烦人。” 他面前的茶几上列着一个图案。 我走近仔细一看,是用一堆蚊子尸体码出来的一个凯尔特螺旋结。 “不光烦人,你还闲得发慌。” 他老道地摇头道:“尔等凡夫俗子呀。” 然后我们就晚饭展开了争执。 他一定要出去吃,但我的想法是家里才是天堂。 “好吧,”他终于松下口来,“我们丢硬币,如果是正面朝上,就出去吃。” “我同意。” “我还没说完呢!如果是反面朝上,那就翻过来!” 妈的,上当了。 “拉钩上吊不许变!”他飞快地扯过我的指头纠缠。 我:“……” 算了,就依他吧,谁叫我是先拥抱的那一个。 “你啊,总是能抓住我的痛处,就像我妈插秧一样,又稳又准。” “那真是不好意思,咱神仙练的就是眼明嘴快。” “切~” 来到沙县小吃,我们在最靠外的位置坐下。 虽然出门去店里吃饭让人难受,但好在是两个人一起,这种难受的心情便削弱了一些。 至少你不用担心正吃着,忽然对面就坐下一个陌生人。 熟人就更可怕了! 你无时无刻撞上他的眼神都得有所回应,还得跟他各种东拉西扯,明明两人都很勉强。 甚至你可能一直都不敢抬头看那个坐在你对面的人,但又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搁,一顿饭吃下来整个都战战兢兢的,最后仓皇逃走。 所以幸好幸好,我有赵云牙。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占座的机器对么?” 却不等我再辩驳,他便开始吩咐了:“我要拌面,还要馄饨,还要蒸饺,还要烧麦,要五笼,还要……” 这是要吃死我啊! “你看我像不像烧麦!?” “嘿嘿,你才不是黑黢黢黄不拉几的小烧麦,你是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粉嘟嘟的大肉包!” 呵,这个神棍,每次要想吃好吃的了,就开始嘴甜了。 势利的投机分子! “你不是最喜欢喝粥么?”我强调一遍,“我熬的粥。” “哎呀!”他假笑地摆摆手,“天天粥顿顿粥,那是神仙该过的日子吗?没那么好的事情!神仙下凡是来干什么的?是来历劫的!是来遭罪的!怎么可能不吃点馄饨烧麦饺子肉包啥的,闹闹心,添添堵?快,快用你们凡间的粮食来轮番肆虐我吧!狂风暴雨一般!” “我懒得听你放屁。要吃自己点去,别指望我,凭啥总叫我去抛头露面?” “第一,你有钱;第二,你点的我都爱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然握住我的双手,眼中情意绵绵,“我想看到你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我望着他的双眼,差点就信了他邪了。 呸,这个懒鬼馋鬼谎话鬼,放他的狗臭屁! 2017.11.07 日子似水一般轻柔,也似水一般平淡,一眨眼,赵云牙来了八天了。 短短八天,我好像变了许多,比如常常出门,比如常常大吼大叫,比如常常发笑。 但仔细想想,我又好像并没有变,因为他是赵云牙。 他从来就是我的。 有一天,赵云牙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就用我妈对付我爸的那一招——把他的被子全给他掀了,让他睡! 但他却不以为意,眯缝着眼,张开双臂和双腿,把自己躺成个“大”字在床上,并说:“胖儿,你说说,这是个什么字?说对了,我就起床。” “妈的,你起个床,我还得又费心又费力,累死我算了!” 心里却一直在思考答案。 肯定不会是“大”这么简单吧? 菠萝抱枕刚好在他的左肩上,难道是“犬”? 他的左右手掌一上一下的翘着,在甲骨文以及后面的金文篆文中,“夭”都是一个人形展开双臂妖娆起舞的样子,莫非是“夭”? …… 我走出卧室,一边做饭,一边想答案。 我想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想出一个能让我说出口的答案来。 此时他忽然打个哈欠,睁开眼,“睡够咯!我就知道,以你这磨磨蹭蹭的性子,我能睡到大中午。” 妈的!又被算计了! “算了,念你最近表现不错,我就直接公布答案了。” 终于! 终于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了! 哎,我这么心潮澎湃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是——” 他重新躺回床上,收回双臂和双腿,并拢,整个蜷成一圈,狡黠一笑,“这么‘回’事儿。”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四四方方的床加上他,是个“因”。 那要这么说,“困”不是更贴切? 呀,你怎么想入非非啦马小云! 赶快清除!清除你的杂念! 幸好每天都有吃“糊涂丹”,我这样的念头叫他知道了,得多难为情啊! 可他为什么在偷笑? 我今天吃药了么? 应该是吃了的啊…… 赵云牙,他不光总能找到借口赖床,他还总是有各种办法能诓我跟他一起出去吃饭。 到底是我道行太浅,才总会上当吧。 这天晚上,吃完饭,我们一起散步回家。 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 明明很平淡,可一旦你想要描述它,哪怕『至善至美』四个字,你也觉得不够它的分毫。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家旧书店。 书店门前杂物成堆,晃眼还会以为这是一家旧货店。 错落有致的玻璃瓶,朽朽老矣的电风扇,斑驳的高尔夫球杆、棕皮箱……密密麻麻的堆在门口。可你只要往里瞧一眼,一眼就能看见书,只看见书,浩若远古的烟海。 书店里面十分拥挤,几乎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你转个身就可能碰倒一大架子岌岌可危的书。 但我太喜欢这样的布局。 年深日久的光线从房顶漏下,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岁月的金箔。在旧书店,当码、垛、堆、摞……遇见了残破、疮痍、斑驳、掉漆、积灰、划痕、铁锈……是那么天作之合。 比如蝉鸣山中,金色的风扇吹到了从棉被里漏出来的光脚丫。 而我是一只跌进了米缸的小耗子。 这里面的书,大都长着一副两块钱一斤的样子,而且,几乎每本书都有笔记,甚至破脚残页。 而且且,书没有分类。 比如我拿走《人间失格》,下一本竟然是李汝珍的《镜花缘》,再下一本,是维米尔的作品集。 这里面有一种不经意的趣味。 我顺手拿起一本漫画看,是侦探推理类的,叫《消失的爱人》。 在旧书店这样的环境里看这样的书,特别带感。 谁知,我刚翻到第二页,就看到“警察”被人用红笔画上了圈圈,并用一个箭头引出格子,附上“凶手”二字。 妈的!这谁啊!太过分了!简直没有人性!没有道德! 我顿时兴致全无,只好重拿一本,蜷回角落。 这是一本颇有想象力的短篇小说,是个当代作家写的,化用了南柯一梦的典故,里面有一排之前的看书人添写的小字: 梦中的理想国,是你的精神乌托邦,还是你怯懦的避难所? 那肯定是乌托邦啊! 绝对的乌托邦! 对吧赵云牙? 身旁无人,原来赵云牙并没有跟进来。 懒得管他。 我把书凑到眼睛跟前,看清楚这排字的笔迹,圆润可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手上的书越凑越近,我就像呆在自己家一样,看着看着就躺了下去,躺着躺着就起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我差点就去解了内衣的带子,睡得一发不可收了。 我从小就是这样,爱看书,却总是轻易会睡着。 赵云牙说,我这是做样子的贪念扎根到脑子里了。 说起赵云牙,我都已经消失两个小时了,他也不来找我,叫醒我让我回家。 还说最喜欢我,都是放屁。 我就没见过这么频繁放屁的神仙! 我拿着心仪的四本书去柜台,想问这书是借是卖。 老板是个比我还要不修边幅的男人,同样杂乱的自然卷发,衬衣的衣领都没有理好,干瘦的尺骨和桡骨,上面的汗毛像枯败的荷花七零八落地垂倒在泥塘。 “书不外借。” 他偶然间抬起头,泥土一样的脸色,冷淡而麻木的长相,令人见之不忘——那个没阳气的画家。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家书店。 我忽然就觉得他长得很有味道,并想用尽所有情绪化的词语来形容他,给他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玻璃罩子,烙上一个又一个鲜明的标签。 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有故事有态度的文艺青年。 能认识这样特别的人,说起来,连我都一下子荣幸了许多。 若我早遇见他就好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一块朽木牌子,暗红色的八个字——概不售书,亦不外借。 太酷了! 我和这么酷的人住在同一层哎! 好荣幸哦! 我走回店里,把书藏好。 再走出店门,站在门口,我抬头一看,破旧的招牌上遒劲有力四个大字——学生书店。 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书店,书的味道渗进了每一页纸里。 这才是读书人该开的书店。 以前我也一直希望能开一家自己的书店,脑海里勾勒出的书店样子,就跟这家一模一样。 现在我已经有了一屋子的书,却再没有那个开店的想法了。 赵云牙在银杏树下等我。 那是一棵双木合抱的银杏树,背对背,影连影,茂盛的枝桠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我悄悄上前,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我感受到他嘴角牵动着脸颊的肌肉往上提,他在笑。 “来者何胖?” 我顺势一拍他的眼睛,“你的胖儿。” “哦……”他悠长地应了一声,而后道,“回家吧。” “嗯。” 我迎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原来长在一个人身上,真的很轻松呢。 “我好喜欢那家店的风格。” 我的语气里有肉耳可辨的雀跃。 “因为跟咱家差不多,是吧?一个字,乱。” “人家是旧书店,乱就对了,整齐而精心的陈列是对旧书店的侮辱。” “那我说实话,胖儿,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家学生书店的风格。别别扭扭,死气沉沉,搞得苦大仇深的,还硬说这是文艺。” “那你喜欢什么?这个?”我指着紧邻南江高中的那家成才书店,道,“大面积的辅导资料、工具书、情感手册、成功指南,整整齐齐地摆着,生意火爆,扑面而来都是商业气息,你喜欢?” “你这个态度我也不喜欢。” “我只是就事论事。这家成才书店,虽则有用,却无灵魂。” “就你的旧书店有灵魂!灵魂的光线那么暗,还怎么看书嘛!” “你看书么?” “我不司风雨,还不能悲洪悯旱了?你这人就是太小气,没情怀,一点儿都不心系苍生!” 我:“……” 就他会拔高! 我索性不说了,抄着手往前走。 他这才明白我真是生气了,便追上来,死死挽住我的手臂,“胖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喜欢他的书店传达出的精神,像旧时候的文人,对吧?” 我没回话。 他继续说道:“你肯定觉得特讽刺吧。名为学生书店,内里汗牛充栋,还开在学校后街,来光顾的学生却少得可怜。” 当然了。 学生书店和成才书店,这一前一后两家书店,冷冷清清与人来人往形成了鲜明对比。 任谁见了这样的光景,都会感慨万千。 “唉,今日之学生,仅是读书这一事,就足够悲哀了。” “现在的读书条件多好啊,自由又轻易,哪像旧时候。” “条件好了,读书人也多了,就不金贵了。” “不金贵是因为很多人都读不懂书了吧。” …… 从书店谈到学生,从学生又谈到书籍,我们一路都在交流,我却并没有告诉他,我曾经四次碰见那个画家,觉得他颇像一个旧时的读书人,并且那么想认识他,那么那么想。 “你看。” 他忽然停住。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秋医生,正丰神潇洒地从校门口走过。 “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男人。胖儿,你可真博爱。” “爱?放狗屁吧!我才不爱秋医生。” “屁嘞!在诊所的时候,你眼睛都看直了。还说什么忤逆他就该千刀万剐。话说得这么满,你以后不会是想做片皮鸭吧!”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秋医生也看见了我,还冲我挥手,笑容如同海上的日落。 “只是什么?你就是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 “我没有。我只是活得太苦,那时,身边又只有他是美好的。” 秋医生走到了我面前,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朝他鞠了一躬。 “呃……你也太客气了。” 我直起身,捏着衣角,不敢看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诡异的尴尬开始蔓延。 所以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熟人这种生物! “您这是去?”我狠狠心,问道。 他穿得很休闲,甚至有些吊儿郎当,跟他在诊所里穿白大褂时正儿八经的样子有点出入。 不过显得更亲和了,是另一种亲和。 “啊,我跟朋友约了去酒吧happy。” “哦。” 诡异的尴尬又开始蔓延了。 “对了,近期你可不能喝酒哦,除非你还想再遭一次罪。” “不会的不会的。” 我赶紧表明心志,却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我的腰又弓了下去。 妈的……奴性啊奴性! “嗯,我先走了,秋医生,再见。” 没有勇气再跟他相对而立,我飞快地挥手再见,先行开溜。 “有时间来诊所复查,别忘记啦!” 他也跟我挥手再见,还不忘嘱咐我。 半条街都没跑完,我就累得不行,停下来了。 街拐角的玻璃门上,是我熟悉而丑陋的倒影。 “赵云牙,你说,秋医生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是不爱人家么?” “我好奇不行么?像他那么正经的人,也会去酒吧?” “你好奇就去看看呗,酒吧又没规定二十五岁不准进。” “那可是酒吧,那么纸醉金迷的地方,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该去的么!” “哦哟,你可拉倒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满脑袋想的什么,我就不方便公之于众了吧。” 我:“……” 我生平第一次去酒吧。 这里还真是歌舞升平啊。 人太多了,光线又暗,我许久都没有找见秋医生。 “你等一下,先跟我过来。” 赵云牙变成一个小人,躲在我的耳朵里,跟我一起进了女厕所。 他说,他打眼一看,酒吧里就没有比我更鸡婆的存在了。 “这也不能怪我啊,本就是临时起意来的这里。” “你不临时也是这样!随时都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裹在身上。” “你这是在指责我么?我这么胖,能不多遮一遮吗?东遮一层西遮一层,可不就这副样子了嘛。” “这跟你胖不胖一点关系也没有好么!你看那个姑娘,她怕是比你还胖吧?可是你看看人家是什么精神状态,你再看看你是什么精神状态?蓬头垢面还邋里邋遢,像一大盘隔了夜的菠菜,一点儿都不水灵。” 我:“……” 气死我了。 这时,厕所里又走进来一个女人,亮片吊带裙包裹着玲珑曲线,修长光洁的两条细腿在高跟鞋的怂恿下更显生机美与力量美。蓬松的一头长卷发,深邃的眼睛和血红的嘴唇。 这个女人,她一看就是跟“马小胖”三个字完全没关系的那种人。 “小马?” 她居然认识我? “我是慧慧呀!” 她把头发撩起来,我看到她左鬓上那一块胎记,这才确认,她就是宠物店那个慧慧。 这也能遇到! “你在哪桌啊?跟朋友一起来的么?有没有帅哥呀?有就介绍介绍呗?大龄单身女子伤不起啊!” 她又丢出一连串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云牙算我的朋友么? 狗屁朋友! 不过说良心话,他是男人的时候,还是算帅的。 “慧,我还以为你瘫在厕所了。” 门口又进来几个女生,是来找慧慧的。 “怎么可能,你们全喝趴,我还能清醒着把你们都送回家呢。” 慧慧说着话,手拉住了我的袖子。 “这是?” 她们忽然齐刷刷看向了我。 “我……” 此时的我,就好像以前在班里被要求上台去做自我介绍一样。弱小的我,孤立无援地站在讲台上,紧张得宛若一只深灰色套着黑口袋的垃圾桶,缩在墙角,里面还没有内容。 “我,我叫马小云,今年二十五岁,家在七雾里花岸街037号星辰大厦1134。” 长痛不如短痛,我豁出去了一口气说完它。 “哈哈哈,你搞得我们像查户口的一样。” “对啊,慧儿,她好可爱哦。”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对着镜子补妆。 看着她们,我好像能体会到赵云牙说的那种利利落落的精神状态了,只是我也好像早过了那个年纪。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漂亮的。”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老奶奶,称呼为奶奶或许不太合适,因为她虽然有一头白发,松弛的皱纹也已经皴成了酱黄色,但是她打扮很前卫。 侧分微卷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墨绿色的连体裤搭配鸽子蛋大的红心项圈,以及珍珠耳环,尖头皮鞋,链条眼镜框……她利利落落的精神状态跟慧慧她们一点儿没差。 更甚的是,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好比风地里的一盏灯,说不准啥时候就灭了,还来酒吧happy,在午夜时分。 “现在只剩爱漂亮咯。”她笑着自嘲,却一点看不出丧气,反而显得可爱。 我忽然觉得,我连直视慧慧她们的资格也没有。 我迅速冲进厕所里间,她们爽朗的笑声破壁而来,那样轻松而肆无忌惮。 “奶奶你现在也很漂亮!” “不要叫我奶奶,我叫淑华,女人永远年轻!” “对!女人永远年轻!” “淑华万岁!” “为漂亮干杯!” “敬美丽永垂不朽!” “淑华你的口红有点掉了,来,我给你补补!” …… 我躲在小小的厕所里间,蜷缩着身子,而那扇遮住我所有羞耻的门外,是截然不同的青春气息。 公元二零一七年,我的二十五岁,死了。 “小可爱,我们先走了哟。” “来舞池找我们吧小马。” 我喃喃自语:“说不定,像她们这样过日子,其实也挺好的。” 赵云牙也附和我:“对啊我的胖儿!走出去!和她们一起喝酒、交友、狂欢去吧!” 嗯! “慧慧!”我冲出门去叫住她。 “怎么了?” “我跟你们一起吧,我一个人来的。” 我扯开笑脸扑过去,却突然感觉到唇焦舌燥,恶心想吐,头晕眼花…… 扑通——我晕倒了。 2017.11.08 “小马!小马你怎么了?” “这儿怎么啦?她没事儿吧?要不要打120啊?” 好多人的声音,是食人族在围着我跳舞么?还是我被推上了敬天的祭台? “是不是喝醉了?” “没酒气啊!她根本没喝酒!” “慧儿她是不是没吃晚饭,低血糖啊?” “我我我,我有饮料!冰红茶给你!” 不……不要……赵云牙,快……快救我……云牙…… “怎么办慧儿?她脸好红好烫啊!” “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有病就在家呆着,来什么酒吧啊?” …… “小粒你打120。妮儿你抱着她,给她扇风。仙儿你给她灌点饮料,其他人都散开些。大家都散开!散开!通通风!太挤了!散开!” 慧慧一边指挥越聚越多的人群散开,一边往外冲,冲到了舞池DJ那里,抢过他的麦克风,大喊:“医生!这儿有没有医生?我朋友晕倒了!需要医生急救!” “这里!病人在哪儿?” 舞池里一个医生举起了手。 “女厕所门口!” 慧慧向他冲过去。 …… “等等!不能喝糖水!”医生抓住仙儿的手臂阻止她,“她这是高血糖昏迷症状,弄点盐水来。” “我去后厨拿!” “你们把她放平,不要抱在手里。120打过了么?” “打过了!” 医生把我的外套脱下,叠了叠垫在我的肩胛骨下面,然后把我的脑袋往后掰了一点,我的呼吸瞬间顺畅许多。 他一手解开我的围脖和裤带,一手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他把上衣脱了下来,垫在我的脚下。 他不住地拍我的肩膀,凑近我的耳朵喊我的名字:“小云?马小云?你听得见吗?我是余秋滨。” 秋医生……秋医生…… 我想要抓住他,可我没有力气,我好热,好渴,好难受…… “盐水来了盐水来了!” …… 等我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了,窗外天已明,慧慧伏在我的床案正睡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女孩呢? 这么善良的女孩,我要怎么才能报答她? 我身无长物,又没办法以身相许,我给她熬一辈子的粥都不算够。 我蹑手蹑脚地打算离开,她却忽然就惊醒了。 “你醒啦?”慧慧惺忪着眼,问我,“还难受么?要不要喝水?饿不饿?” “我没事。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人没事儿就好。不过你把我们可都吓坏了。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那么硬的地,咚就倒下去了。幸好酒吧里就有一个医生,还认识你呢。他刚刚才走。” “嗯,他是我的牙医。” “医生可真帅气!” 慧慧的眼神,就像白雪遇见了暖暖的太阳,融化得只剩一滩春水了。 我忽然想起了当时的一些情况,想起她“呼号奔走”的样子,道:“没有你帅气。” “咦~”她用食指戳我的手臂,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是说真的。” “对了,你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么?不确定你想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就没用你电话打。” “嗯,谢谢你。我不打,不要让他们担心了。” “你确定么?” “嗯,慧慧,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不耽误你时间了,我自己可以的。用了多少钱,我明天还给你。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你确定你可以么?我还是留这儿吧,听听医生怎么说。” “真的不用,我没事。” “你有事。” 她不容我多置喙,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逞强。” “我没事,慧慧。” “你有。” “我真的没事。” “你真的有。” “我就是太胖了,血糖太高,不碍事的。慧慧,真的非常感谢你!剩下的,我自己可以的。” …… 最后我也没能拗过慧慧,她始终不放心我一个人。 “这个是我的电话,以后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们是朋友,能帮的忙,我肯定都会尽全力帮你的。” 她拿过我的手机,把她的号码存了进去。 完蛋了。 怎么办呢?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女孩呢? 我怎么都还不起了。 正如我所说,医生说我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可能有糖尿病,肥胖造成的,但具体还是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还说我这次是高血糖昏迷,很危险,超过六个小时就能致死。 这些话,我并不想让别人听见。 我的身体我最清楚。 我极度肥胖,心肝脾肺没有一个没毛病。注意饮食,规律作息,锻炼减肥,我做不到的。 “医生,不用检查了,我没事,可以出院了。” 医生沉默了一会,道,“看你吧。” “嗯。” “小马,你真的不用仔细检查吗?我还是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我之前做过检查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这一次,慧慧没有拗过我。 到了医院门口,我们分手,她说:“后会有期。” “再见。” 我转身离开,她忽然又从背后抓住我的手,“小马,不要自己硬扛,需要帮忙一定给我打电话哦~” 我用力地点头。 从医院出来,我独自回家,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 家是我最后的壁垒。 可今日,我坐在家里,内心也丝毫都不坦荡。 很乱。 我的心很乱。 一个下午,我好像思考了很多事,时间一晃而过,但你真要我说说,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到底想了些什么。 欢快、感动、焦灼、慌张,它们都转瞬即逝,平淡和寡郁却如江河大川。 哪怕是慧慧,她那样善良而充满爱心与热情的人,她同她的朋友之间,那样相互信任、相互依恋、相互帮助的关系,也会在今后,各自有了家庭之后,便开始日渐疏远吧。 直至最后,这种亲密而温切的关系,仿佛从未存在,便彻底湮灭在了时间长河之中。 她不是我先前以为的那种人,她给予的友情也不只是相处的情谊,可是我成为她的朋友又如何呢? 我是一无是处的人,我给她带去的困扰一定远大于温存。 若有幸她不嫌弃,我们相互爱护,一起度过了漫长岁月又如何呢? 消亡才是世界的真谛。 我太害怕失去,太害怕变质,太害怕狂欢之后还是一无所有,那种撕心裂肺,连只是想想,都能体会的到。 所以算了吧,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些无来由就每日每日都开开心心的人,最终都会无来由每日每日沉郁下去。 天将暮时,我拿起手机,删掉了慧慧的电话。 秋风过耳,一点不留。 奇怪的是,赵云牙并没有数落我。 如果是他像我这样,肉都送到嘴边了,却还是落荒而逃的话,我一定会揪着他,至少笑他十天半个月的。 这样看来,果然还是我更卑劣一点。 自诩真理,站到了制高点上,俯瞰他人,洋洋得意。只要逮到别人一丁点儿的错处,就痛打落水狗,恨不得一棍子就把别人捅到身后老远,甚至打死打残,生怕别人不比自己差。 之前也是这样,因为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书店,我便反驳甚至嘲讽他。 我果然是可耻的我。 好悲哀啊。 “胖儿,你考不考虑,养条狗啊?”他忽然问道。 “不要。”我果断地拒绝。 像是早就猜到了我的答案,赵云牙并没有很惊讶,也没有追问为什么。 “赵云牙,我不想养狗,不想养除了你以外的所有生物。” “你这意思,我是你的宠物咯?” 我没有心情同他嘻嘻哈哈。 良久,他语气明快地道:“你就不要再想小花啦!它早就上天做神宠了,逍遥得很。” 小花是我以前养的一只仓鼠。 那是我独居的第一年。 那时候,矫情的我常去一个废旧工厂里散心,宛如一个伤情的琼瑶女郎。 结果有一天,我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一个下水道窟窿,在里面困了五六天。 当时我很害怕,我以为我会死,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工人发现了,消防员把我给救了上来,我还上了新闻。 幸好我当时被蒙着头,还打了马赛克,我的爸妈没有从新闻里认出我来。 小花饿死了。 我不知道它饿死于第几天。 但我还是想活着,想好好地活着,所以我烧掉了与它有关的所有东西,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讲起。 我没有抱怨,我知道的,蜻蜓点水鱼打花,没用的嘛。 更何况我那段时间有事可做——我迷上了喝烧酒。 我酒量不好,一瓶半就差不多醉了,但我酒品还行,喝多了只想睡觉。 我从网上买酒,或者点超市的外卖,两小时内就能送达。 喝酒之前,我会先把垃圾桶清理干净,放在床头,预防半夜想吐。 我还会提前烧好一大锅开水晾着,提前预约时间煲好半锅小米粥保温着,为了应对第二天酒醒后的口干舌燥和辘辘饥肠。 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我一杯接一杯喝下果汁味的烧酒,很甜,比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甜。 窗外夕阳西下,对面大厦的楼灯随着人们的进进出出而一明一灭。 我面向窗外,就像一头山崖上的石狮子,看到天光敛去,夜与灯辉粉墨登场,一语不发。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肚里的酒把一切想说的话都淹没了。 好几年了,我都已经不喝烧酒了,当然也已经早就忘记小花了。 我甚至已经不能确切想起它的毛色了。 只有偶尔在电视上看到类似的仓鼠,看到别的宠物也做过跟它类似的事情,喜欢着类似的玩具,我才会忽然想起来,我早是个没有小花的死肥宅了。 “哦,谢谢你告诉我。” 前方道路灯火阑珊,我的眼前浮现出书中描绘的那件和服,那件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 不等夏天了,我把它穿在了身上。 2017.11.13(1) “还没睡呢你?都已经四点了。赶稿子的时候从不见你这份精神头。” 天边还未开始泛白,赵小牙出现在楼顶,在我身边坐下。 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那条蓝色的长裙,开朗的笑容沐浴在丰润的月光下,如此的明艳动人。 而我,只是一个被生活厌弃的丑角,一如既往。 “居然还喝酒!你厉害了哟!” 为什么呢? 我始终想不明白。 在她们出现之前,我每个月都定期给母亲汇钱、定期交社保。 在得知某人因为不慎撞碎家里的鱼缸被割破喉咙大动脉而大量出血死亡的时候,我把玻璃鱼缸换成了塑料的。 在得知海芋茎内的汁液,甚至从叶片那儿滴下的露水都有毒,触碰便会窒息乃至心脏麻痹死亡之后,我把海芋搁置在了阳台的最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我用破旧的圆礼帽养花,给桌凳脚穿鞋,走到无人的地方就练习吹口哨,看书、画画、听音乐、养宠物、学做饭……我培养过各种爱好。 虽然口哨吹得坑坑洼洼,花也养得不好,画画得一般,书没有看透,做饭差点烧掉过房子,养宠物也养死了……可我马不停蹄地活着啊。 这不表示,我虽然孤单,虽然不如意,但我从没有想过穿上那件和服么? 我连和服的念头都没有闪现过。 可是为什么,她们出现以后,她们陪伴着我,她们给我关怀与温暖,她们让我充满情绪,我却反而穿上了呢? “到底怎么啦,我的元气少女?”赵小牙关切地追问。 “我已经不是元气少女了。” “哦。”她收拾起她的嬉笑。 却只过了半秒钟,她又扬起唇角,“那怎么啦,我的鼓气少女?” “明天又要下雨了,我不喜欢下雨天。” “切,你以为人家下雨天有多喜欢你一样!” 她是缺心眼么? 看不出我正难过么? 哪怕是听也该听出来! 嬉狗屎皮笑狗屁脸啊! 我没再说话,她也没有,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来。 “嗝——”她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划破寂静的夜空。 “嘿嘿,抱歉啦,我刚吃了好多的韭菜饺子。” 她不好意思地捂上了嘴,却一直在偷着笑,笑意从眼睛里都跳出来了。 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大概是因为,我用力生活的窘样,一下子相形见绌了吧。 “赵小牙,好像很难。”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今天吃药了。 “我这个人,太虚伪了。我内心渴望朋友,但我又承受不了交往的代价,不能聪明地处理关系,所以我只能习惯自我安慰:没事的,也可以的,没关系的。” “你还有我。” “是。我有你。生活待我不薄。它甚至很温柔,对我循循诱导,不骄不躁。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这种情绪,去像个人一样活着。绝望如鲠在喉。我为什么会活得这么痛苦?可能吧,我越来越骗不过自己了,骗不过自己去安耽这种毫无波澜的死水生活,又融入不了欢声笑语的气氛。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在泥潭里挣扎,最终越陷越深。” “胖儿。”赵小牙捧起我四下耷拉摇摇欲坠的脑袋,我挂在她粗粝的大手上,无来由的很安稳。 “胖儿,你不应该这样。胖儿,你是被嫉妒的人。你被所有时日无多的人嫉妒,被所有四肢不全机能受损的人嫉妒。你为何会觉得抱歉,会觉得痛苦,是因为你没有认真而热情地活着。你感到羞耻,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是啊,不会有人理解我的。我这种悲伤算什么悲伤?我没有得绝症,没有流离失所,没有被侵犯没有经历过任何大灾大难,我有吃有喝我过得好好的。我就是作,就是臭矫情,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胖儿,你太激动,太极端了。” “我很清醒。赵小牙,我也想认命。好吧,不去解释了。我也会想放过自己。还活着,就尽量微笑吧,尽量平和,尽量自己呆着,尽量看热热闹闹的电视,听轻缓如河流的音乐,然后顶着一张与世无争的和谐面容,无声地湮灭在嘈杂的城市之中。想开点吧,就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吧,活到岁数就好了。赵小牙,你看,我这种人多坏,谁也救不了了,我救不了,她救不了,你也救不了。” “胖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你一看到流星就许愿,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被变得开朗一点,好乐观地面对生活。可是胖儿,你从来都开朗,你简直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你只是不开心。” 不开心。 是啊,我不开心。 我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就被急急忙忙地推向了社会,做着不痛不痒的以为自己总会喜欢总会习惯的工作,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丧气。 我对生活没有一丝兴趣,却又并未完全对自己失望,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想明白,但摸摸脑袋又是空空,照照镜子又是一无是处。 “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好开心的?活着就是活着而已。” “胖儿,咱律动起来,开始减肥吧!先浩浩荡荡地干一件事儿,不让你的生活被漫无目的和胡思乱想给填满。”她换了一张积极向上的脸,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哂笑:“看吧,你也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甩开她手,“世人都说胖是原罪,又说胖子是潜力股,一旦瘦下来,罪孽消除,什么都会凸显,一切都是你的。这他妈都是什么狗屁理论!我知道我胖,我难看,但我觉得我只要不出门,就妨碍不到别人。我躲着还不行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一个挫败的胖子,怎么会开心?要想活出个样子,除非减肥成功……” “shut up!”她堵住我的嘴,“你居然用这么低俗的语言强加在我一个超尘脱凡的神仙头上?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把什么都赖给你的肥胖,比你痛批的理论还要可笑和卑劣好么!哼!我要不是喜欢你,我早就把你暴打一顿然后撒丫子走人不干了!” “你走啊!我不需要你来给我添堵!” 我一无是处,我惹人厌烦,我只是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烂人,连你也恨我。 “马小云,你知道的,我的本意。我不是要你减肥,我想要你健康!我想要你安然地接纳一个真实而健康的自己!你现在胖得并不快乐,你对自己的放任没有让你快乐,为什么不试试我说的呢?你知道的,不管你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你永远是我眼中,这世界的审美根源与巅峰。” 我终于忍耐不住,冲上去抱住她,眼角是顺流而下的泪花。 “那你会拯救我么?云牙。” “你说呢?”她抚摸我的背,“我听一个叫弗洛伊德的说,健康的人总是努力地工作及爱人,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先努力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然后慢慢爱上它。平时没事儿咱就一起出门转转,看看活生生近在咫尺的生活,养条狗来遛一遛,再改掉一切靠外卖和快递的习惯。胖儿,你该知道的,我从不想你违背天性,不想你逼迫自己不吃东西,断了所有念想。我只想你打开房门走出去。胖儿,你不能回避人群,只是看着别人热热闹闹,然后把这叫做俗世烟火。那间房子,不是你的一切,而我,也不是你的唯一。从今天起,你放心,我会陪你。” “好。” 我点头,跟着向后一倒,就睡过去了。 是的,我想好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面对生活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准备。 我脱不掉那件和服了,但她是我的冬天。 一觉醒来,又是傍晚了,我还挤在我的毛绒公仔堆里。 “起床起床起床!” “起床啦!起床起床起床啦!” 赵云牙在我的耳朵里不停地吵闹。 “哎呀。” “哎呀。” “我起不来。” “我起不来。”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死赵云牙,居然重复我说的话,可恶! 我正苦闷愁肠,心烦意乱,忽然想起了《焦氏笔乘》里的一个故事,于是灵机一动。 “乌头。” “钩吻。” “马钱子。” “夹竹桃。” “甘遂。” “毛地黄。” “一品红。” 这些剧毒的中药名,我一味一味念过去。 《焦氏笔乘》里说,对付应声虫,就要把《本草纲目》上的药一味一味地念,一直念到应声虫不应声了,就可以了。 现在我直接挑这些最毒的念,总归事半功倍。 “我就说吧,你这个人啊,嘴巴不臭,心眼儿都臭死了!为人还差,又骚包,又坏蛋!” 待我翻身起床,赵小牙雀跃地拖着我的胳膊来到窗边。 “将将将将!” 她拉开窗帘,面前是贴了一玻璃窗的小纸片,阳光从缝隙中筛出来,并不刺眼。 我凑近些看,每张纸片上都写着几句话。 “从今天开始,纸片计划正式启动,我们的目标是——终!身!美!丽!” 赵小牙满腔热血溢于言表,可我还深陷在“晨困”里,头脑发昏。 “什么意思?” “哇塞你不是要赖账吧?” 我隐隐约约回忆起之前的情况,写纸条的部分我不记得了,说过的话我倒还有点印象。 但那分明是酒后的话呀,怎么能当真? “哇塞你不是真的要赖账吧!” 我白她一眼:“有什么好赖账的,大胖子能屈能伸,来就来!” “帅气!有魄力!” 在赵小牙的瞩目之下,我踮脚够着第一张纸,上面就一项: 带赵小牙去吃肯德基。 哇塞,这我是真的想赖账了。 “赵云牙!”我恨不得把小纸片扌忽她脸上去,“你为什么总是挑我不喜欢的事情干。” “谁叫你喜欢的都是一些不健康的。” 我:“……” 此刻我真是,除了打死她,我没有其它任何想法了。 “我劝你不要。你会输的。会输得很惨。” 我:“……” 天理何在啊! 我瘫倒在地上呼天抢地,竟无意掏出了一本很旧很旧的书,是高中时候的一本英语资料。 随手翻开一页,最上面的一句,我读到:As I see it, the movie theatre should not just be a place to watch a film, but a place to meet people. 我忽然雀跃起来:so do the bookstore. 2017.11.13(2) 我们去的肯德基。 看起来人来人往,很拥挤,但这类快餐店都可以自助点餐,完全不需要打交道。 多快活啊! 只要你没有赵小牙…… 妈的又叫我去取餐。 赵小牙这个神棍!懒虫!腐朽分子! “不就是去端个餐盘嘛,搞得英勇就义一样。”她不以为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那你的底线也太多了吧。” “像你这样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啧啧啧,我说我理解吧,你肯定要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我不理解吧,你肯定又要说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蘸一口薯条喂给她,道:“呐,话又都让你说尽了。” “本来就是嘛!” 她欢快地咀嚼着薯条,开心的模样,招引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不少人跟她对上了眼,她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些。 赵小牙啊,完完全全是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女啊,将美丽热情自信乐观都一股脑儿地尽情挥洒。 “胖儿,我想上厕所!” “想去你就去啊,我又不拦你。” “你陪我去。你陪人家去嘛!”她拖着尾音撒娇。 “几岁啊还要我陪?自己去,我留下占位置。” 我想起学生时期一个人去咖啡店,上个厕所的功夫,半杯咖啡就被服务员给收走了,而座位上也已经坐上了别人,我只好若无其事地离开。 “不用你占。” 她把薯条倒出一半来,在垫有宣传纸的餐盘上拼下两个字——有人。 然后她催促我道:“走吧走吧,一起去。” 也真是亏她想得出来,解决了我长久以来的困顿。 吃完肯德基之后,我们一起散步回家,我故意朝学生书店那条路走。 so do the bookstore 嘛。 一路上人好多,我以往从窗台往下望时,都没有注意到原来夜晚里有这么多人在外游荡。 广场上满是遛狗的人,他们自然而然的就因为两条狗而谈天说地,甚至推心置腹了。 路灯下有人围坐下棋,大桥下有人散步谈天,小孩子在一旁打闹,有人成群结队夜跑,还有人玩轮滑。 夜晚的杭州并没有给我太多感触,反倒是她走在我的身边,让我不自觉地想要伤春悲秋。 “我没长胖之前,也挺喜欢跑来跑去的,每每大汗淋漓。” “别把什么都推给你的肉好吗,它又不是生来给你背黑锅的。” “你一定要这么一针见血吗?” “那不好意思,小神仙不打妄语。” 我:“……” 路过一个小摊,摊贩卖着早已过季的西瓜和葡萄。 水果看起来很新鲜,喇叭里的叫卖声听起来很刺耳,围观的买主不多。 “哎!”赵小牙忽然张开怀抱感叹道,“冬天就要到了,草莓还会远么?” 原来她也喜欢吃草莓。 “啊……,草莓,你比蓝莓更妩媚。啊……草莓,你比话梅更美味,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美眉,变成美眉把我陪,你是我的好妹妹。” 套着《五环之歌》的调子,她唱山歌一样勇敢地用歌声表达了自己对草莓的喜爱之情,而我有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只想装作不认识这个傻瓜。 我们一起说说闹闹,推推打打,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学生书店。 其实也挺好的,只要出门,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进了书店,我找出上次临走前藏好的书,依旧蜷在那个角落看,赵小牙依旧没跟进来。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混下去?守着这个破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拉着一张脸,一天天的,也不跟任何人联系,死气沉沉,你要死不活给谁看?你这也叫活着?” 墙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愠怒的声音。 我把耳朵贴近书墙。 “你说,你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事,还是你工作不顺,还是对家里人有什么意见,你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跟姐说,咱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你告诉我吧,不要再自己一个人躲着呆着,谁也不理了!没有谁可以只是自己一个人活,秦香。人的一生很短暂的。” 人一定要受过创伤才会回避人群甚至封闭自己么? 他可能只是厌倦了讨好别人的心累和丑恶嘴脸,也可能只是意识到迟早都是离散的结局索性不要开始了吧。 那些我不想要的,我选择回避,仅此而已,也不可以么? “我这样就不是好好活着了?我这样,就一定要有原因么?” 他答。 那一瞬间,我被世人毫无恶意的唾沫与眼泪淹没的心,被狠狠捆绑,被一下子打捞上岸,被活生生地晾晒在阳光下——对啊,也可以是没有原因的。 “我跟你,跟很多人有一点不一样,我就一定不对了?就一定要改变?一定要苦口婆心给你说出个所以然么?你明明心中早已定死了答案,其实只是想从我嘴里说出来吧,说到你满意为止。你想要我过出你想象中的样子,而我没有顺你的意,且恰巧在你看来活得狼狈而已,我就变得不堪了。姐,但我就想这样活着。日夜更替,星月灭明,雨水滴落而下,露珠躺在草地,屎壳郎推动小粪球,尘土飞扬。没有任何原因。都是自然而然而已。” 就这样活着,自然而然而已? 这不是同赵小牙的说辞完全相悖么? 赵小牙,非要被驱赶的人生才是人生么? 才对得起这一身血肉来人间一趟么? 狠命地驱赶,于是狠命地朝前跑,那么目的地在哪儿呢? 如果没有目的地,跑得快还是慢,跑与不跑,又有什么对错之分? 赵小牙,你告诉我,我有一点难受,我就一定要改变?我没有朝气,我就不快乐?我不快乐,就不会满足? 赵小牙,你快来说服我吧,究竟怎样才是活着? 我好困惑。 大概是意识到多说无益,那女人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气。 我听到她开门的声音。 她霾着脸走出来,瞥了角落的我一眼,我把头埋进书里。 在书店待到很晚,我一直在找书看,从国内到国外,由古到今,我想从不同人的笔下找出哪怕只言片语,以解我之惑。 我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字把我的眼睛都熬红了。 如果我有勇气问一问秦香,或许我就不那么困惑了。 但我不敢问他。 我怕他也不能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更怕他的答案我根本听不懂。 等我从书中惊醒,并意识到天色已晚,已经是快午夜十二点了。 我是书店唯一的顾客。 秦香并没有来催我走,他也在看书,淡定自若。 被迫让他等我等到这么晚也并没有让我生出多少愧疚,总感觉他会懂的,他不会觉得为难,甚至不会有一丁点难受。 我想他真的足够特别。 把书藏好,我悄咪咪溜了出去,没一会就听见他锁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声音让我的心脏喜悦地跳动,甚至期待,全然没有最开始遇见他时,那份紧张与焦急。 我想,就是今夜了。 赵小牙没在银杏树下等我,树下只有厚厚的一层叶子。 秦香跟我走同一条路,一前一后。 我想起诗里说的,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在木叶相和的地方,男女相遇。 我故意放慢步调,终于,在第二条街的街口,他走到了我的前面。 他今天没有收拾得很精神,但微驼的薄薄的后背若有似无贴着衬衣,依旧是油画般的美感。 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也如我这般看待他? 忽然,他停住了,我也停住,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背朝着我,我面朝着他,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停着,时光静逝。 “你很喜欢看书么?” 空旷而静谧的长街,他无风无雨的声音响彻。 我点点头,但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嗯”了一声,道:“纸质的旧书,比较有看书的感觉。即使不那么方便,且日渐褪色,残破霉变,然而质感是永远不会被替代的。也很像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一点点变得更加破败,最后腐烂消失,可是我们存在过的那种质感,体会过的瑕不掩瑜的一切美感,即使时间有限,也永远不能被替代。所以我何故夜不能寐?何故担心死后被人遗忘的荒凉?我自在过。” 糟糕,我的话好像太多了。 我有些心急。 刹那间,就想把全部的自己都抖落出来。 此时他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像抽了一口大叶子烟,“人生烦恼识字始,喜欢看书的人,总是会活得更累一些。” 他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坦率平和。 所以之前他对他姐姐说的那一番真切的话,终究只是逞强么? 就像那些怀才不遇的人,明明心中不平,羡慕别人钱挣得多,人又坦率。却又总是口是心非,硬要强调自己不在乎钱,只注重生活品质。甚至讽刺别人如牛如马累于钱财,而自己则高人一等,是活得通透,甘于清贫。 逞强终究是逞强,会有被捅破的一天。 他也会是这么虚伪的人么? “初学三年天下敢去,再学三年寸步难移。”他继续说道。 “不尽然吧。虽说越读书越自以为非,但它也有它的好。在心里建有一座文字的世界,并在那里生活,我感觉那一个我,其实更好一点。” “都挺好的。”他忽然笑了,“不沉溺自己的小世界,而看不起别的世界。” 说得真好。 我鼓起勇气朝他走近两步,注视他时,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好奇。 我对他说:“真佩服你。” “佩服什么?” “你足够坦然。你有这样一家书店,你能于众目睽睽之下,住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像我这样的大多数,思想上的家徒四壁。在外人眼里,还显得十分孤僻。” “我也常被人说孤僻。” “不是,你是高绝。” …… 夜深深时,我们并排走着,我就像一个早慧的女学生,而他是我的国文老师,我俩一同讲着生活与文学的细碎,那般美丽。 “我常有一种感觉。当我看书的时候,手指翻动纸页,指纹留在上面,是书也在读我们。” “这样的话,当我们眺望湖海山川,湖海山川也在凝视我们。当我们欣赏草木,草木也在品鉴我们。当我们驯喂动物,也被动物豢养。” 听我说着,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就如我读书时候,每每对答如流,举一反三之际,我的老师脸上的神情。 我忽然找回了年少时候那种熠熠闪光的感觉,如此美妙。 “嗯。甚至有时候,我们不能完全懂一本书,不懂一棵树,也不懂一只鸟,但是无妨,它们也不一定懂我们啊。这当中因混乱而形成的沟壑,其实也说不上多么浩大,只是一颗心的距离。” 我有些没听懂,但我抓住了一点——无妨。 对啦,管他呢。 我不懂他,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品德与性格,我不用知道,不用知道他是否痛苦,是否夜不能眠,是否难以启齿,是否软弱得只需要一杯酒就能被打偏,我只要能与他一起呆一会儿,偶然间说一两句话,都会好受点。 秦香他是,秋风起时的落叶不扫。 谁能想到,原来秦香就住在我隔壁的隔壁,难怪我总能遇见他。 这天夜里,我与他同时到家,同时开门,同时进去,简单地颔首示意,谁也不多打扰。 回到家里,我赶紧洗漱,心情舒畅的时候做这种事,难免会哼起歌。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热毛巾趴在脸上,热气蒸腾而上,毛巾变凉如白驹过隙。 我啄一下头,毛巾就掉了下去,落到了脸盆里。 这时镜子里面出现赵云牙的脸,他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穿薄薄的衬衣,领口敞开,衣边随意地卷起,头发散漫,身板瘦削,神情温柔。 “亲爱的云小姐,有幸与你共舞一曲么?” 他说完,客厅传来音乐。 我笑着走向他,握上他的手,伴着音乐,不是轻轻的晃动,以及轻轻的微笑,不适合这样一个夜晚。 我的无果混乱,仿佛找到地方盛放了。 2017.11.15 “起床啦!起床啦!起床起床啦!” 天还没亮,赵云牙就跳上我的床,开始骚扰我睡觉。 我痉挛似的缩在一团哼哼,“呃……我腰疼,还想吐。” “一要你动起来,你就这儿痛那儿痛。快点!今天的任务是晨跑。” 她举着纸片,对我点手划脚。 妈的,你以为我想么? 但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好不容易你下定决定要做出改变了,那些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困难险阻就一火杆子全都奔过来了,生怕来晚了少啃你一口肉一样。 “我没有。我生理期好像来了,腰椎那里楔了一根大铁钉进去一样,脊髓全部都流出去了。” 我痛到狰狞,“完了,我想上厕所。” 上吐和下泻真不愧是一对好姐妹,折磨人都是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的。 完了,胆汁都要被呕出来了,小腹像铅球似的往下坠,还拖着盆腔尾椎一起坠,整个下身又累又痛又酸又涨,我怕是要伸腿瞪眼吹灯拔蜡了。 万念俱灰,我窝在冰凉的马桶上,调整坐姿尽量让自己好受一点,却发现每动一下都像用改锯锯了那个不可描述的部位一刀一样的疼。 那种感觉就像凭空在你的骨肉上钻了个洞,再用麻绳穿上,打结,把你做成了个提线木偶,血淋淋任凭牵绳的人玩弄。 “你没事儿吧?”赵云牙在门外敲门叫喊。 “没……”我想说没事儿,可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剧痛给痛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秋医生的诊所了。 “好点儿了么?”秋医生问。 “当!”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就被扯断了。 我的妈呀!是赵云牙送我来的么? 妈呀,他有没有给我擦过屁股啊! 妈呀,他给我擦我也很尴尬啊! 等下,我好像被垫了一块卫生棉啊,妈呀,是谁啊! 我的老天爷啊! 妈呀,我好像还没穿内衣吧! 妈呀!快来给我带走吧! 我要回家! …… 我羞愤地把头埋进被子,不停地祈祷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梦吧,是梦吧。 被子有一股诊所特有的药馊味——我的天,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嗯?”他继续追问,“还难受呢?” 我现在都不是难受了,我是要死了! 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样的窘境? 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到秋医生走开的声音,便把被子掀开一个缝,打算偷瞄一下。 这时他又转身回来了。 “这个放在小腹这里,会好一点。” 他把装了热水的玻璃瓶子用毛巾包好塞进我的被子里。 一股暖流。 “章医生刚帮你打了止吐针,你可能会拉肚子,但这是正常的,你别害怕。如果你等会儿喝水也想吐的话,你就喝点小米粥,闫护士今天早上刚给我熬的,我给你放这儿了。对了,牙我也一并看过了,状况很好,继续保持,切忌辛辣刺激。” “我……”我哽咽起来,“我马小云何德何能,能得到你们如此珍视。” “那真是凑巧了,善良本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也像一个智者。 只有我啊,是四处招惹麻烦的小耗子。 我钻进被子里,感觉到更加羞无葬身之地。 幸好他也很忙,关照完了我之后,就去忙其他病人去了。 “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赵云牙从我的耳朵里钻出来,站到我的胸口上,把被子顶出一个小尖尖。 “你还好意思说?你把我搞来这里干什么!多事!我明明熬一熬就过去了,以前也生理痛过的,我有经验。” “你就嘴犟吧!我太了解你了。” “你!” 算了,嘴长在人家脸上,任由他说去吧,懒得理他。 “其实你完全不用嘴犟啊,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女子二十老来俏,你还是一朵好美的花。” “哦,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想再看见他,我再次把头钻出被子去,像小笋尖拱开黄泥巴。 刚一见天日,秋医生的笑脸就像太阳那样照了上来。 “呐,我还是要说——你很不乖啊!喝酒了,一身的酒气,生理期喝什么酒啊!还有那天晚上,我前脚说了不准喝酒,你还点头说不会不会,结果后脚你就去了酒吧。高血糖昏迷啊,多危险。两次了还不长记性。你啊,看不出来嘛,你很不羁啊。” 这次他直接拽住了我的被子不让我躲进去。 “就你这样不爱惜身体,要是让闫护士知道了,她能唠叨死你。”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闫护士,就是那个肉呼呼的胖阿姨,十分认同地点头:“想象得到。” “但是你生理期的确是不好喝酒的,身体要紧。更何况你还高血压高血糖,玩儿命啊。” 我昨晚喝酒了么? 昨晚,我和赵云牙在肯德基吃了晚饭,跟着散步去了书店,在书店看书看到半夜,回家后跟赵云牙闹腾了一会儿就睡了,一直到今天早上。 我明明没有喝酒。 “我以后会改的。” “乖。” 秋医生真是温柔得不像话了。 “女孩子那几天是很脆弱的,年纪轻轻的不注意,以后年纪大了,是会遭罪的。痛经不说,还可能不孕不育,肿瘤的概率也会增大很多……”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样唠叨的他,跟闫护士有区别么? “大概是那些没有机会成为受精卵的大批卵子们阴魂不散怨念横生集体造反了。” “哈?” 秋医生大概是没听清我嘟囔了什么,将身子趴了下来,耳朵凑近我的嘴,“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说我该回去了,我好多了。” 秋医生的温柔也是会让人困扰的呢。 “你等一下,先不要动。” 他把我按住,左右环顾一圈,神情紧张,像是要干什么不法勾当似的,身子压我压得更低了,“我问你个事。” “你说……你说就是了。”我拿双手抵住他。 “啊,”他不好意思地偷笑,“送你来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但是是瘦而不柴的那种。他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呢。” 艺术家的气质? 那是你没有见过他蛮不讲理只手遮天的样子! 还有他穿裙子手舞足蹈的样子! 那才真是叫人见之不忘忘之可惜! “可不可以,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啊?” 我:“……” 这是什么意思? 秋医生是那个么? 我倒是没有其他意思啦,就是为同样身为女性的广大女同胞们感到惋惜而已。 “你说赵云牙么?” “他叫赵云牙啊!” 赵云牙可不是谁都能拐走的呢。 虽然秋医生你救了我的命,可赵云牙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尽可以把你所有的善意都收回去,只要你不再惦念赵云牙的分毫。 “他是朋友的朋友,其实,我也不是很熟。”我从床上爬起来,装作收东西的样子,“不好意思啊,我先走了。谢谢您,余秋滨医生。” 我跐溜一下就跑走了,谁也没拦住。 呀,我跑起来,也可以是很快的。 “呐呐呐,你现在还想赶我走么?” 赵云牙躲在我的耳朵里,我也能想象到他嘚瑟的样子,“以后再对我凶,我就离家出走了,反正我有下家了。” 气死我了! “你也离得开我才行。你信不信,你前脚投奔他,后脚我就把你变女的,跟我一样又肥又胖面目可憎的女的!” “那就好好爱我吧!” 他展开双臂拥住我的耳廓,我像大地被云层亲吻那样满足。 其实哪有什么好惋惜的,我有赵云牙就够了。 这世上的好多心口不一的人都是大葱卷白糖,皮辣心里甜,可赵云牙不一样。 赵云牙这个神棍呀,怼起人来片甲不留,做的事情也尽是不忍直视,懒起来更是上天下地所向无敌,他都恨不得挂在你身上吃喝拉撒睡你全承了包了,整个就是一坨大黑屎! 但是只要再多一秒,你忍住情绪再多耐一秒钟的心,坚持剖开了他,你就会发现。哇,原来里面又软又糯,是一块巧克力奶糖呢,黑甜黑甜的。 他是驴粪蛋裹的大奶糖。 我喜欢赵云牙,像天空的颜色大海那么广阔。我恨不得昭告天下——我有赵云牙!赵云牙赵云牙赵云牙!是赵云牙啊!我有赵云牙! 我也想让大家都喜欢他。 可是他被别人喜欢了,我又觉得难受。 2017.11.19 生理期结束后的一天傍晚,我又去书店了,还拿上了一盆自家窗台上种的繁缕,放到秦香店里一扇贴着张国荣海报的雕花窗棂前。 虽然鲜活的盆栽不是很搭配这一间因堆满了旧书而逼仄晦暗的书店,但花朵本身的美丽入乡随俗。 果然好看。 仿佛这一整晚都是浪漫的。 这想法是赵云牙提出的。 我一开始不同意,因为我之前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养植物,但其实并不擅长,以致阳台上那些花草全都开得很散漫。 而且繁缕的花季早过了,花朵稀疏,像杂草一样,我送不出手。 赵云牙却说世上没有杂草,任何一花一草,都不是随意开放的。 我被他说服。 “谢谢,我也总觉得书店里缺少一些清新和生命力。它叫什么名字?” 我同秦香一起盘腿蜷坐,背靠书墙。他的右侧堆着一摞韩国现代诗歌,而我的左侧堆的全是日本战后派文学,几缕苍黄的光从顶上漏下来。 “繁缕。”我用随身携带的中性笔在他手心写下这两个字,“一种杂草。” “它的名字听起来倒很华贵,不像杂草。繁缕,一缕繁华。” “大概是逞强吧。繁缕是这样,银莲、满天星也都是这样,听起来轰轰烈烈,甚至耀眼夺目不可企及,其实都只是不起眼的小花,像是空中浮尘、溪边碎石、田间杂草一样的小花,万丈阳光下,冷清而寂寞地开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渺小而卑微。” “浮尘碎石和田间杂草,你是这样比喻它们的?可是你不觉得,越是不起眼的小花,当你某日忽然想起它们来,或者无意间看到了它们,就越会为它们的生长所感动么?我觉得它们应该被比喻为——秋日花海。这束繁缕,你拿着它来,当我注视它的时候,这四个字就浮现在我脑海。而且它好香,特别浓郁的香。” “秋日花海。” 我喃喃着,看向那一捧拥簇在深灰色的盆口,亭亭玉立的白色繁缕花。 忽然,它青翠的枝叶四处弥漫,纯白与嫩黄缀满花田,绵延到秋日的万丈阳光下,俏丽而清新地盛开。 “如果内心是寂寞的,再好看的花朵也开不出颜色。” 以前,我种过花草,打扮过我的小窝,养过宠物,学过做饭画画,常常看书写东西,可我还是觉得寂寞。 原来只是因为,我的眼睛是灰色的? “那你说,如何才能走出内心的阴霾呢?” 秦香没有答我,只是起身,“我想去画会儿画。” “嗯,我帮你看店。” 他走后,我越过身子,去翻了翻他那一侧的书,有一首诗非常浪漫—— 我们相依在晚秋多风的河畔, 瞩望着流动的水色之影时, 我不喜欢冲蚀岩石洗刷河滩的漫流, 只喜欢水鸭群栖息生活的平静流域, 只想我们将要携手度过的漫长人生之河, 是一条芦苇荡连接遥远天际,从容入海的长河。 ——《我爱恋的你》 这些美丽而充满爱意的文字,把我身旁那些残酷隐忍、惶恐不安的文字都挤到了悬崖边缘,底下是万丈深渊,它们惴惴不安。 还是有一间书店的好啊。 一小时后,他还没有出来,我把里屋的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比外面还要杂乱。 东南角,我看见,秦香戴着头戴式耳机,蹲在画架面前细心作画。身旁的小桌,周围的地面,都堆满了用过后没有及时清洗的调色盘和画笔。墙上和柜子前遍布他的画作、钟表、铁艺和木制的小摆件,风格迥异。 我喜欢他的房间是杂乱的,如同爬山虎爬满了墙垣。 我不想打扰他,顺手拿起一本金庸的小说坐到柜台后面,一边看书,一边帮他看店。 武侠小说总以男主角的视角展开,而深爱男主角并与他有所纠缠的女人一般也都不止一个,比如韦小宝与他的老婆们,比如张无忌与他的红颜知己们,比如杨过和他所误终身的女人们…… 女人们给了他们爱情么? 还是只是帮助男孩们成长并参悟人生的工具? 抑或当血海深仇无以为报、天下苍生拯救无果时,他顺理成章地放弃仇恨、看破正义甚至献出一切理智、尊严与生命地隐退江湖的唯一原因? …… 无果,混乱。 夜色深深时,他才从里屋出来,满身都是颜料,神情也很疲惫,整个额头都紧绷着。 “我靠一会儿好么?” 他在我身边坐下,脑袋靠上了我的肩膀。 我的肩膀很宽很厚,简直可以被称之为港湾,我想,此刻他长在我的肩头上,一定也很轻松。 赵云牙说过了,我的肉,什么枕头都比不过,软软的,令鹅绒失色,叫白云蒙羞。 我忽然自信起来。 “我给你挠挠头吧。” 我卷过左臂,用五根手指的指甲尖轻触他的头皮,泛黄的纸张穿过他浓郁的黑发。 “谢谢。好舒服。是什么?” 说着,他睁开了疲惫的双眼。 我把十个指头凑到他眼前——看书的时候,我用稿纸折了十个指甲套戴在指头上。 “这是我小时候玩的。” “我从没见过。” “你看,像这样带一个在小拇指,就是太后;带三个是少林龙爪手;九个就是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 “你的小时候,听起来很快乐呢。” 他抓住我的手腕,去遮住他的眼睛,看不到光后,他紧张的唇角放松了下来。 我想他一定也曾经活得很累,才会连我这种人都说快乐。 “跟我来。” 他拉我起身,领我去里屋,给我看他刚刚画好的画。 是一只鹿,一只橘灰色的小鹿,在月色下一跃而起,头顶是幽暗森林,脚下是炼狱炎炎。 “不知道你的童年时候,是否曾经也在山林原野间奔跑而过,像一只灵敏的小鹿。” 他说着话,大拇指同时摩挲我的手掌,一遍又一遍。 他被颜料侵染过的指纹反复磨蹭我的掌纹,仿佛在阅读着我,而指纹间的沟壑,便是一颗心的距离。 “小鹿,你觉得我像小鹿么?” 有我这么肥硕的小鹿么? 我是野猪。 我撇过头去,从他手里扯出我的手。 此际,我的手心又柔软又潮湿,像是干旱已久,又被过早收获的白萝卜,发出独有的辛辣味儿。 “嗯,你的眼睛像小鹿一样。”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话,对话入座也不显得可耻。 2017.11.21 我开始运动了。 早上一出门,我就打了个寒颤,鼻头被冻得发红。 “好冷啊,今天。书上都说脂肪是保暖的,我怎么一点没感觉?” “你这个脂肪只添堵,不保暖。别废话了,快跑起来!” 这几年,我尝尽了自我放诞的甜头,现在要我从萎靡不振中醒过来,还要健康向上,积极进取,在生理上都如同戒毒了。 “你先让我热热身。” 我抬抬胳膊转转脚踝,拖着沉重的身子一点点跑动起来。 刚跑了几步,还没完全活泛呢,嘴里就有腥甜冒出来。 运动简直是喉咙的锯条。 “喵……” 那只橘色大肥猫从草丛里蹿了出来,耸着背招摇而过,真是悠闲得招人嫉妒。 “早上好啊,小橘。” 我慢慢从它身边跑过,勉强着冲它打招呼。 “喵~”它回应我。 我忽然觉得好开心,充满力量。 然后我兴致高昂地同每一盏路灯握手,向每一幢房子点头致意,冲路旁的一草一木挥手示好。 一入秋冬,大地萧索,当然,热心的园艺工人肯定不会让小区的秋冬是光彩全无的,于是桂花馥郁,杏树叶子变红,油黄的山菊遍布,冬青果子也悄悄开始圆满自己。 绿道旁,长得像蜈蚣的是枫杨,长得像八爪鱼头部按摩器的是法国梧桐。 鸡蛋花开在三五之月,同茶花木棉一样,都是善落之花,整朵整朵地落,悄无声息却气势逼人。当然,这时节是看不到了,连叶子都掉光了,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堆鹿角,或是弹弓。 在天边刚开始泛白的时候,我早已同世间万物打好了招呼,它们都认识我了—— 世上最可爱的马小云。 可爱归可爱,这一大圈招呼打下来,我也跑动了快十分钟了。 累死个人了。 我坐到长椅上大喘气。 赵小牙当然看不过去,“你才跑了几分钟?科学来讲,一次锻炼要持续至少三十分钟才有效,你的运动时间远远不够!跑来跑起来哈,不要动一步歇两步,歇了两步就想散步。” 我哀求道:“懒驴上磨它也有个屎尿时间,你让我歇一歇吧!” 我是怎么都不想再动起来了,她却还兴致高昂。 为什么神仙会这么好动? 她是跳蚤仙子么? “你说,你是神仙,干什么不直接把我变得又瘦又健康,那多省事儿?” “没想到啊没想到,马小胖,我简直没想到!敦厚如你,也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来!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勤劳勇敢刚正不阿的马小胖么?” “不是了。从减肥开始的那一秒就不是了。减肥使我自尊全无。” “有道是,要学流水自己走,莫学朽物水上漂,你不要泄气嘛!相信我,只要按着纸片行动的来,脚踏实地,戒骄戒躁,减出风格,减出水平,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绕到长椅后面,给我按摩肩膀放松手臂,还一边插科打诨,“哎,减肥怎么减法?左脚提起,右脚放下。右脚提起,左脚放下。减肥就是这么个减法。” 边说,她边轮换着抬起我的左右腿,竭尽所能多消耗一些热量。 “对!就这样!动起来!抓住一切机会,不放过一分一秒。” 她一把捞起我来,架在脖子上,带动我继续跑。 我骑虎难下,只能跟着她一起跑,实际上我已经快虚得嗝屁了。 “跑起来,跑起来!跟我一起念起来——我!爱!跑!步!我爱跑步!” “我爱跑步!”爱个屁! “跑步使我快乐!” “跑步使我快乐!”快乐你大爷! “跑步使我饥饿!使我胃口大开!” “跑步使我饥饿!使我胃口大开!”你他妈还知道啊! “跑步使我筋疲力竭,瘦成闪电!” “跑步使我筋疲力竭,瘦成闪电!”我谢谢你了! …… 吁—— 我猛地刹住车。 有人! 完蛋了完蛋了! 打了鸡血一样鬼吼鬼叫的样子,被同样出来晨练的秦香——撞!见!了! 完了…… 霎时间,我脑子里有一锅热牛奶被打翻在地,一群苍蝇闻着味儿就来了,嗡嗡乱响,携奶横飞,奶如雨下。乱了套了,要了命了。 “秦香,你也……咳咳……来运动啊。” 我清了清嗓子,双手举过头顶,装作正拉伸着,一脸端庄。 “嗯,但没有你投入。” 投入…… 咳咳…… 我怎么这么不想被认可呐。 “还好,还好。” 我默默朝另外一边挪动、跑动,越跑脑子越乱,越乱我越想跑得快点让它们追不上,结果—— 迎面就撞了个满怀。 哎哟喂! 我这一摔,如股票暴跌直下三千里,说爬不起爬不起。 嘶…… 我抚摸着痛极了的屁股。 这个程度的疼痛,我估计我白花花的肉肉早已乌青得触目惊心。 “不好意思,你没事儿吧?” 一双大手从我的身后插/入我的腋下,赐予我力量。 我感受到外力,羞怯得只想马上念个口诀钻到地底下去。 “没事。”我撇开他的手,麻溜儿从地上自己个儿爬了起来。 “看来你是真的,太投入了。” 哎? 我侧过脑袋一看——居然还!是!秦!香! 老天爷! 我到底作了什么孽! 忽然他开始大笑,忍俊不禁的那种,破口大笑。 鬼使神差的,我也跟着他笑。 “讨厌!” 我用脚狠狠跺了一跺地。 “你真的没事儿吧?” 他扶我坐到路边的长椅上,眼看我青紫起来的额头肿胀出个大包。 “没事儿,肉多不怕疼。” “其实我也经常摔跤。” “我也是。我一直推测,我总摔跤是因为小脑不发达。” “小脑不发达?” “对!小脑协调人体的运动和平衡,小脑不发达,就总会摔跤。至于小脑为什么不发达,是因为我大脑太发达,把它挤着了,它没有发育空间。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这是典型的竞争性抑制。” 秦香大概是没听懂,但他一直在笑。 我也笑,是不好意思但也觉得挺开心的那种。 真是莫名其妙。 晨练结束后,我们才回家吃早饭。 赵小牙的早饭,是包子油条饺子拌面,丰富得很。 给我的就是蒸南瓜、蒸红薯、煮玉米、煮白蛋、酸奶、番茄……丰富倒是丰富,颜色也好看,就是一点油星儿都没有,难以下咽。 sad。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赵小牙。 “看什么看?”她两手并用把盘里剩下的饺子都塞进嘴里,“各人吃各人碗里的。” “你倒是吃得开心,也不怕撑死了。” “你也吃啊,今儿允许你吃撑。” “就这些,还有这些,我怎么吃得下嘛!” “哇塞马小胖,拜托你摆正自己的位置好不好,你可是要减肥的人,有的吃就不错啦。” “减什么肥啊,我又不是吃不起。” “哇塞你不是要赖账吧!” 她一掌把小纸片拍我额头上,我眼冒金星。 “你自己说的不逼迫我,现在到底是谁赖账啊!” “你自己看回放。” 她打出个响指,我眼前出现那天晚上的画面。 我扑在赵小牙的怀里,她拍着我的背,对我说,“健康的人总是努力地工作及爱人……我从不想你违背天性,不想你逼迫自己不吃东西,断了所有念想。” “你看,是你说的不逼我,我可没有胡诌。” “你可听清楚了,我说的是不逼迫你不吃东西,那现在我逼你不吃了么?” “我……你……” 可恶! 我理亏了只好闭嘴。 赵小牙收起画面,继续说教:“胖儿,你一定要记住,调整心态,摆正自我。你基数这么大,只要稍微改善饮食结构,再稍微动动就可以了,难度不大,真的不大。” “可是……”我把一颗水煮蛋塞进嘴里,差点“哇”一声哭出来——这个力度已经很大了! 我动又动得多,吃又吃不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苦啊……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南瓜,红薯,玉米,白蛋,酸奶,番茄,我改变不了盘中餐,我只能改变我的思想。 从今天开始,蒸南瓜就不叫蒸南瓜了,叫掉半斤,煮玉米是降半斤,水煮蛋是少半斤,水煮青菜是减半斤…… 我吃的不是粮食,是水灵灵的数据! 2017.11.25 这样赶鸭子上架的生活持续了四天。 第五天早上,我脱得精光上秤一称——居然一斤没少! 还多了几两肉! 妈的! 这怎么可能? 这不科学! 我从体重秤上面下来,待数字归零后,我再把左脚踩上去,把右脚翘起来,向后延伸,抬得高高的。 这样应该会少一些吧? 妈的! 居然还是一斤没少! 这个秤是不是坏了! 哦!对了!我大便还没有拉过! 我赶紧去厕所挤出今日份的大便。 上完厕所出来,我提心吊胆着再上一次秤,果然少了两斤多。 喜不自胜。 赵云牙一直躺在沙发上,将我跌宕起伏的心情冷眼旁观。 “你啊,吃了两天豆腐就想成仙。”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棒!” 他笑得像只招财猫。 最近牙口忽然开始不给力,鸡胸肉根本咬不动,每天都只能喝粥,饿得特别快,没办法,我只能再去看牙。 顺便,我带去了一盆仙人掌,作为赔礼。 “你终于来了。” 秋医生脸上并无失望或意外之色,看来是我想得太多。 “不好意思,我之前工作一直很忙。” “你好像瘦了一点。” 听到这,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连连道谢。 “这个仙人掌送给你。” 我的心中有些忐忑。 虽然这已经是现目前,我窗台上长得最好的植物了,可它毕竟只是一盆仙人掌,不是钱,没办法让绝大部分的人都喜欢。 “谢谢。” 很好,这一次,我没有去在意他是不是满意,是不是喜欢。 是的,就应该这样,送出手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属于我了。 别人如何解读与评价,喜欢与否,都只是别人的事情。 开始检查。 秋医生架好我的嘴,打开探照灯,凑近细细观察了一番,然后说:“你这牙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啊,前面这颗牙齿都顶坏了。得补牙。” 我依旧点头表示可以。 补牙的时候,秋医生嘱咐道:“等会你嘴里口水多了,难受,就挥手示意我一下,我看过,确认无误才能吐,千万千万哦。” 我点点头。 然后他就不管我了,自顾自忙着。 我嘴里的唾沫好比地下的水,不停地往外冒,汩汩的。 我想尽量不去麻烦他,可嘴里的唾液越积越多。最后我实在包不住了,只能举手朝着他一个劲儿地挥。 但他都不理我。 秋医生啊!看过来啊!看过来!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他还是没理我。 我又不好意思弄出其他声响,心急如焚,但也没办法,只能任由口水流了出去,一路从我的脖子,流进了我的内衣里。 “叫你耍我!” 秋医生终于过来了,似笑非笑的,用纸巾拭我的脖子。 我向他眨眼,沤着一腔唾液哼出几个字——现在可以吐了么? 他一直笑,“傻瓜,不吐也没事,可以喝的,我故意逗你玩的。” 我:“……” 逗我玩? 秋医生啊! 你几岁啊! 还是个小宝宝么! “你放屁!”闫护士冲着电话破口大骂,“你嘴巴放干净一些!我跟你说,我的儿子,那是香柏木做的椽子,百里长的公路,钢筋一样,又直又硬,弯不了!你的娃还是我的娃?你了解还是我了解?你就是放屁……” 秋医生的脸色也很难看。 我又觉得尴尬极了,好想逃跑。 “小云,你最近是不是在减肥啊?”秋医生一边修剪我的牙口,一边闲聊似的道。 “嗯。” “你减肥也不要不吃饭哦,少吃点就可以了。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对心理也不好。我一个朋友,减肥减得神经性厌食,现在就是看到再好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生理冲动了。她整个人瘦骨嶙峋的,并不好看,也不健康。” 他语调平平,像个老妈子。 “嗯,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决定再养一只宠物了,就去慧慧的店里买。 但养什么也是个问题。 养猫还是养狗呢? 我个人倾向于养猫,我天生对猫有好感。 听我妈说,小时候,外婆家有一只猫,谁都挠,就是不挠我,哪怕我拖它尾巴抓它耳朵抱它脖子咬它爪子,它都乖乖的任我折腾。 我连外婆唱的歌都记得,却唯独不记得这只猫了。 现在,我又想养猫了,因为赵云牙。 他太像一只猫了,我要给他搞个组合。 而且猫的寿命比狗要长一些。 赵云牙却想我养狗。 他说日常遛狗有助我减肥,而且狗比较忠诚,适合我这种思想包袱太重的人。 “其实我买什么宠物啊?现成不就有一只么!” 赵云牙面露嘲讽,“什么意思?你没有人要,人家小橘可是有的。” “谁说我说的小橘?” 我一步步逼近他,手一搭,勒紧他连帽卫衣胸前的抽绳,“某神不是说,他的肉身是我的赠礼么?” “你放屁吧!”他仓皇逃窜。 哈哈哈……我要是养了狗,它发情期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赵云牙变成它的异性。 我要让赵云牙体会体会,什么是令人承受不起的狂热之爱! 还没到慧慧的宠物店,隔着半条街,我就瞧见,慧慧在店门口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慧慧一直甩开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却一遍又一遍把慧慧揽入怀中,最后慧慧扇了他一耳光,他才离开。 从离开的背影,以及关车门的力度,都能看得出他的气愤。 我想慧慧这会儿心情肯定很差,而我又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药房里洗药罐的抹布那么苦,渗出的每一滴汁都是苦的,苦透了。实在不适合出现。 于是我原路返回,打算过两天再去。 但我却在回去的途中看到了那辆车。 他就停在光阴杂货铺的门口。 等我走近店门的时候,那个男人正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刚买的中南海烟。 我进去杂货铺,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付钱。而那个男人一直在店门口抽烟,脸上愁云惨淡。 “我真恨。”他说。 我差点被水呛到。 他抽一口烟,继续说:“我恨我一无所有,恨她那么坚强,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我真想和她白头到老啊,可谁叫我黄寒是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了即使付出生命也想要去爱的她呢。她勇敢善良,热情体贴,她……她那么好,我却拒绝了她。我没车没房没有未来,她不懂事,我得懂啊。” 这样的话,就是还爱着吧。 为什么相爱的人却无法在一起呢? 为什么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去爱的人会爱不到呢? 房子、车子、未来,这些对于爱情重要么? 不应该相爱时的欢愉与悲伤,共同走过的光阴,弥漫的所有记忆才是重要的么? ……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若无其事地离开杂货铺,独自走在回家的夕阳中。 夜里,我饿得睡不着觉,坐卧难安。 以往这种时候,我都会躲进衣柜里。 狭窄封闭的空间,堆满了各种材质的衣服,我蜷在里面,抱着电脑看一些令人汗毛都炸起来的电影,天知道有多治愈。 但如今我是个减肥之人,躲进衣柜看电影,这已经是与我八十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儿了。 我换上运动鞋出去跑步。 最近看书很少,工作起来也无心无力,我的生活仿佛就剩下减肥这一件事了,一想旁的,心就发慌。 绕着小树林跑,我忽然听见了猫叫,嘤嘤的,小可怜。 “喵~” 我以为是小橘,便学着猫叫寻它。 “喵~” 它也回我,叫声矜持而礼貌。 “听它叫得我骨头都酥了。”我对赵云牙说。 “有必要这么害怕么?瞧你这老鼠胆儿。” 我白他一眼,“是美滋滋的酥,不是怕兮兮的酥。” “喵~” “喵~” 小橘从没有今天这么听话过,跟我一唱一和。 我蹲在地上,往草丛里左顾右盼,半天也没找见它的身影。 “喵~” 我顺着声源,一步步靠近,最后抬头一看,竟然是榕树上的一个人在学猫叫。 那个人还是,秦香。 尴了个大尬。 “秦香,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朝我伸出手,改变了他紧张而沮丧的五官,舒展他所有情绪,朝我一笑。 他说:“我在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晚上,明明都是发呆,比起瘫在床上,却更喜欢坐到这里来。” 我忽视了他伸出的手,只是朝他笑。 他晃动手掌,再次示意我。 于是我攀上他的手,用尽全力又趔趄了一阵,才终于坐到了他旁边。 大榕树沉沉地抖了一抖。 “可能因为我们呆在外面,朝着四周万物发呆,这四周万物,也斜着脑袋朝我们发呆。晚风过耳,耳也路过了晚风。” 这不是你说的嘛。 他当然听懂了,并说:“对啊,交流始终是内心深处的渴望。” 交流…… 交流是你温柔如水的话语淌进了我的耳朵。 是你益渐潮热的气息吮进了我的身体。 是青草漫过我的头顶。 是交融…… 看着秦香极目远眺的侧脸,在濛濛的冬夜,我忽然感觉他脸上一明一灭的月色都探入了我的心里。 我想起不久之前与他的那个晚上。 清寒的杭州,无风无雨,空旷而静谧的长街,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一起走了很久。 忽而,长街化作宣纸,街景化作泼墨,我们心照不宣地静静停顿,如两个掉落的墨点。 再开口时,仿佛已然一同历经了七十年风雨沧桑,依旧深情而温和地活下去。 那一天可真美,幸好没死在前一天。 赵云牙可以作证,我不止一次想象过他的生活。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对生活感到无力,对生命感到困惑,对周遭的一切漠然……而依旧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自然而然地活下去。 他是我发呆时,跃然心上的人。 “你知道这个花叫什么吗?” 秦香指着河岸边的水枝柳,问道。 我佯装不解,朝他摆摆头,“不知道,看着像一堆紫色的试管刷。” “试管刷?哈哈,你这比喻也是有趣,不愧是理科生。我告诉你,它叫水柳。你远看它是一簇,但其实它不是群生植物,它掺杂在其他植物丛中,只孤傲地一株一株生长。它与生俱来一种孤独感。” 起风了,我的思绪也跟着秦香的话一起迢递——水柳疯长,孤独弥漫。 “这种孤独,也是一种倔强吧,它做它自己,孤独而不沉沦,寂寞而不自哀。” “像你一样。” 听我这样说,秦香失笑。 然后,我也指了一指,指向那一栋我常常观看的大楼,道:“秦香,你看,那边那栋大楼。” “它怎么了?” “它的灯光一盏盏熄灭,跟我小时候在乡下看到的一样,那么有仪式感。过去的一年多,我常常这样看着它,就能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有东西可以让人想起从前,是很美好的事情。但我们又不能总是如此,因为躲在过去的人,是安生不了的。” 他总能一针见血。 “秦香,你说,我们活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曾经有人说我凡事总往坏处想,为人懒惰散漫,空度时间。你刚也说人不能总是沉溺过去,可是过去去哪儿了?努力和时间的意义又是什么?你不也说过,自然而然、遵从自己的心才是最好的么?不好意思,那天你跟你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秦香,有人为快乐而生,就有人为痛苦而活,悲观是我对一切的落脚点,所以我需要改变么?” “你可以在我肩上靠一会儿。” 这真是一个好答案。 “一直没有问,你的名字?” 他缓缓凑近我的耳边,我能感觉到他饱嗅了我此刻沉醉得一身酒气,眼神迷离。 “云牙,赵云牙。” 我这样告诉他。 “你可以叫我小云。” 他顺势把头搭在我的头上。 我想他同我一样,也会有疲惫不堪的时候,无论活得透不透彻。 “小云。” “小云。” “小云。” 他把我的名字念了三遍。 “喵~” 小橘忽然从草丛里蹿了上来,拱着绒乎乎的背,蹭秦香的衣角。 此时,我就像一个糖果店的小孩那么满足。 我在满屋子的糖果里跑来跑去,想象着五颜六色的糖果都是什么味道的,我睁着大大的眼睛,里面装满了开心。 回到家里,还是毫无睡意,赵云牙拖着我到沙发躺下。 电视被打开,里面正放着法国电影《两小无猜》。 “进步很大啊你!都跟男人上树了。” “我们是正大光明地交流。” “你又在这里假正经。擦枪走火,还欲拒还迎,明明脑子里把什么都想了。” “你放……我懒得理你。” 我起身想去洗个脸冷静冷静,赵云牙却欺身上来,用半边身子框住我,“不要!你陪我看完电影。” 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只好陪着他看下去,看尽男与女在爱情里佯装勇敢的所有样子。 结尾时,男女主角相拥着被一点点填满在水泥里。 赵云牙抱我抱得更紧了,他赌气似的说:“胖儿,你抱紧我,再抱紧我一些,好让前来收尸的人都看清楚,我们才是一对。” 看着他倔强的神情,眼尾挂着两滴掉落不下的泪珠,牙关紧闭的样子,我想我明白,他也是一样的。 既期望我走出门去,期望我跟这世界和平相处,期望我被别人喜欢上,可当我真的被别人喜欢上了,他又觉得难受。 我们都是彼此,幼时的玩具,成了年后的爱人,既想要炫耀,又怕被人惦记。 “为什么你对秦香,就这么毫无保留呢?他真的那么特别么?” 我拍着他的心口哄他睡觉。 待他睡着以后,我才说:“因为他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懂我的。大海里行船,我是一条端午的黄花鱼;草原上放牧,我是一蔸雨后的灰背青。已经在最好的时节开出最好的姿态了,可是万顷原海,有我不多,无我不少。这种懂,赵云牙,你明白么?” 我的四个指头依次滑过赵云牙的脸颊,他的肌肤一如既往的柔软,让我沉迷。 “但是啊,我的小云牙,他再让我感觉生逢知己此生不负,他也只是我的阿司匹林。而我们——若你是天上月,我就是眉间雪,你是稗草子,我就是瘪谷子,瑾与瑜,兰与芷,苍蝇与屎壳郎,跛驴与瞎马。我们是一对的。我对一切都有所保留,唯你,是最真实的。” “马小云。”他忽然睁开眼睛,窝在我的怀里笑得狡黠,“你是被十两花椒炖过了吧,可肉麻死咯!” 2017.12.07 这天晨跑结束,回到楼下,我看到有搬家公司的车停着,师傅们陆陆续续搬东西进电梯、上楼。 我从楼梯爬上去。 其实爬楼梯没有什么减肥效果,但是对于塑造腿部线条还是有一定用的,而且对于我这种大基数的人来说,点个头都是运动。 没有想到,那些搬家师傅们的终点,是我隔壁那间房。 我从两个搬画师傅的身后疾步走过,希望能避免掉跟新邻居的不必要照面。 “小——马?” 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腿都还在空中悬着,就被叫住了。 “你也住这儿?还就住在我隔壁啊!太有缘分了!” 她的语气惊讶不已。 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女人,头发全白了,穿着浅色棉麻的居家套装,人却很精神,从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得出身子骨硬朗,嗓门也很大。 很熟悉。 呀!就是酒吧那个老奶奶呀。 “奶奶您好。” 我躬身给她打招呼。 “果然是很有礼貌的小孩啊。” 我还是小孩么? 才不是呢! 我早就不是那个想要啥都能开口要一要的年纪了。 “不过我说过啦,叫我淑华,不是奶奶!” “不好意思啊,淑华。” “嗯,乖。对了,小马,你身体还好吧?上次在酒吧……” “上次是个意外,谢谢您的关心,我先回去了,淑华。” 我缩着肩,向奶奶点头示意,然后开门进去。 “这个放这边,对,轻点哈……” 奶奶折身回去指挥搬家工人去了,我松了口气。 隔壁这间房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对,总有人来来去去,住不长久。 不知道这次的奶奶能住多久,但愿她不是热络的人。 “小马。” 我的门又被扣响,还是那个奶奶。 我的期待貌似落空了。 “小马。” 她连着叫了我好几声。 她眼见我开门进来的,我要佯装不在家是不可能了,要如何礼貌地忽视一位长辈呢? 这太难了…… 我打开门。 “奶……淑华您好。” “小马呀,我这两天搬家可能会有点吵,你忍着点,不要投诉我哈。” 她顿了顿,“小小的抱怨还是可以的。” “不会的。” 我说着便一点点把门往回拉,谁知道奶奶一手撑住门,一手虚晃一招,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以掩耳盗铃之势闯了进来,悠着巧劲,把一盘定胜糕搁在了书桌上。 然后她就开始在我屋里乱转。 “小马,你全名叫什么呀?” “我叫马小云,白马的马,大小的小,云彩的云。” “你一个人住啊?这屋里有点暗的,你一个人,会孤单的吧。” 说着她就打开了我屋里的灯,橘黄的光线对亮度并没有什么补偿,只多了一丝丝温馨。 “我不是孤单的人,我只是选择独自一人。” 我把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哦,对,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挺好挺好。对了,小云呀,你有没有男朋友啊?哟,你也这么爱看书呢!难怪,我一看你就特别乖巧文气,知书达理!上学时候肯定也很让父母省心吧?淑华的孙儿也像你这么乖巧,但是有时候太善良乖巧没有脾气我反而操心,怕他被欺负还不好意思回家告状,真诚一点是好,但有时候你就得硬起,可不能浪费你的善良……” 奶奶,我根本不关心你的孙儿好么。 我只关心你什么时候闭嘴出去啊。 她一直在我家里絮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最后还是搬家师傅“从天而降”,才把她从我家里请了回去。 我感恩戴德。 她走后,我盯着桌上的定胜糕,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我忽然意识到——我今后肯定是会不得安宁了。她会时不时来敲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问我能不能帮她的忙,甚至只是觉得我一个人住怪冷清孤单而过来跟我聊聊家常…… 她是热情而一片好意,而我是文气乖巧又知书达理的,所以我不能拒绝她。 可我错了么? 我不想伤任何人的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而已…… “嘀嘀咕咕别别扭扭唧唧歪歪,有啥好怕的?”赵云牙把一块定胜糕扔进嘴里,说话含糊,“你晚上刚好跟人家淑华一起出去跳广场舞!” 跳你个大头鬼! “好吃,这小糕糕真好吃!” “吃吧吃吧!撑不死你!” 根据莫非定律,越害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果然,中饭时候,又有人来敲我的门。 这个门,一被敲响我就恶心,越被敲响我越恶心,一直被敲响我一直恶心。 我是作了什么孽了?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你这是,敲门都不应,索性给我一闷棍。” “你酸死了!赵云牙!快!发挥你男性魅力的时候到了。”我把赵云牙向门外推去,“你去招呼她!” “慢慢慢,你且听我同你细细道来。” 敲门声又响,又密又大声。 “你先把她摆平再说。” “你不听我就不去。” “那你说。” “说从前有个妖怪,那真是妖如其名生得恶相——尖齿獠牙,嘴边溜须,头顶冒烟,遍体生毛。这妖怪,仗着自己是妖怪,就奸/淫掳掠,摄了人家皇帝貌美如花的老婆到山里不说,还厚颜无耻地下药,害得人家皇后对他生情,一心只想跟他呆在山里双宿双栖。不过皇后是多娇贵的人呐,根本适应不了山中的生活,邪风入体,寒气深重,身体眼看一天不如一天。那妖怪就看不过去啦,顿时起了歪心,要去抢人家得道高僧的七宝袈裟,结果——” 虽然他鬼话连篇讲得声情并茂,但此刻根本不是听故事的时候好吧。 而且他这个故事也太熟悉了吧,完全是剽窃人家西游记朱紫国的剧情啊。 “你到底想说个啥?” “你有点耐心好不好?结果——人家毕竟是得道高僧不是徒有虚名而已,立马就发现了妖怪并且当场打死。可惜了皇后啊,浮云终日行,妖君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花样年华,不久便抑郁而死,含恨而终,化为一朵五彩祥云。” 说完,赵云牙抬手拭泪,一脸悲怆。 “说完了?” 他沉重地点了下头,“嗯。” 可算是没有下文了。 “所以嘞,你到底想说个啥?” “我想说的是,为了你能有个安稳幸福的未来,千万不要叫我去帮你做什么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我:“……” 妈的,我有听他瞎扯这工夫,我门都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了,有这时间我干点啥不好! 我屏气凝神打开了门,准备迎接一切以爱之名的暴风骤雨,却不见奶奶的身影,只见隔壁的隔壁,秦香正在开门。 我能听见他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他也看见了我。 “小云,之前你问,如何走出内心的阴霾,我想,就是多走几步。” 多走几步。 多走几步。 是的呢,就是多走几步。 如何走出内心的阴霾,就是多走几步。 我释然,朝他一笑。 “嗯!” 然后我们相互/点头示意,几乎同时关上门,砰的响声一致,这让我莫名快活。 “下午去宠物店吧!我们去买狗!无论发生什么,都买回来!” 回到房间,我对赵云牙说。 赵云牙不停地咂嘴,“胸脯半斤,不如脸蛋儿一两啊。” 我:“……” 这个神真是酸死了。 下午,我跟赵云牙一起去宠物店,出门前,我还特意洗了头洗了澡,特意穿搭了一番。 而且,我还是坐地铁去的。 以前,我一直对地铁这个交通工具心存恐惧。 它在地下,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感。 而且我总觉得,铁轨之下不是泥土,是火海炼狱。 那里哀鸿遍地,无数的凶恶之人,在火海受尽煎熬,伸手呼救,却因业障太多,被神抛弃,而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脱离苦海。 但是现在,我选择去克服它,我有我的神。 我坐在靠门的位置,到了下一站,本来稀稀拉拉的车内忽然涌进了潮水般的人流。 拥挤的人群让人恐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还一直用他的雨伞戳我的脚指头。 我挣扎着站起来,把我的位置让了出来,老爷爷拉着他的老伴赶紧坐下,我则被挤到了扶手的旁边。 刚刚,我一个人竟坐了两个人的位置,真是浪费。 又过了几站,有很多的人下车,车上就空出了好多位置。 我不敢坐下。 似乎大家都有了这个默契,哪怕是就在我面前的空位置,也有人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让开,别挡着她去坐下的路。 “凭什么叫你让开?又不是老弱病残,明明你离得最近。” 我好羡慕赵云牙呐,在如此拥挤热闹的公众场合,他也可以悠然地呆在我的耳朵里,宽宽敞敞。 即使他在里面闹翻了天,说任何不客气不礼貌甚至恶狠狠的话,也不会有人发现。 “没关系,反正我也坐不下。” 到了慧慧的宠物店,她正在喂狗,我把手里的盆栽递过去。 “慧慧,这个盆栽送给你。” “谢谢~你身体还好么?看起来还不错。我从来没有养过盆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这是什么啊?” “嗯,我很好。它是山谷百合,又叫铃兰,是小型钟状花,很香。它喜欢凉爽,也很耐寒,我送你的是种子,明年春天就会发芽了,五六月的时候开花。” “花语呢?它的花语是什么?” “这个……我倒不清楚,我下次再告诉你吧。” 我要和慧慧成为朋友。 赵云牙说:“我们要多交朋友,多把自己的感情散发开来,这样才能避免我们对同一个人的占有,减少自己的失望。” “既然是朋友,怎么会失望?” “连你自己都会让自己失望,你还期望别人不会?胖儿,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了秦香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美好,你发现了秦香并不像你珍视他那样珍视你,甚至你忽然失去了他,还有别人,至少你不会那么忧伤。” 我又被他说服。 “慧慧,我想买只狗。” “好呀,你要买什么品种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我先带你看看。” 慧慧一边给我介绍她的宠物狗,一边逗弄它们。 “好可爱啊。” 慧慧自是满脸自豪,“我的崽儿当然都可爱啦。” 我忽然想逗一逗她,便油嘴滑舌地说:“我是说人。” 慧慧一愣,接着笑红了脸,一把揽过我的肩,“你的人,当然可爱啦!” 哈哈,逗人,还是她比较擅长。 最后我买了一只小柴犬,给它取名叫“饺子”。 它叫了一声,大概颇为满意。 “饺子,今后请多关照啦~” 它用他肉噗噗的脑袋蹭我的手指头,大概是在与我回应。 晚饭我们在外面吃的,一家旋转小火锅店。 出门之前,我本来是想炖点粥的,这样回家就可以吃上了。 赵云牙却阻止了我,说不想吃粥。 我带着火气讽刺他:“你不是最喜欢吃么?” “我喜欢你妈。” 本是一句脏话,我却忽然怔住——我想起我妈了。 那个总是让我平湖起波澜的女人。 现在的我,何其像以前的我妈啊。 只要我说我喜欢吃哪一道菜,她就隔三差五恨不得天天都烧那一道菜,直到我实在忍受不了并开始埋怨为止。 但是说来也奇怪吧,为什么我妈都没说过她喜欢,还天天跟着我一起吃,却从不厌烦呢? 就像我,为什么天天陪着赵云牙喝我并不喜欢的青菜粥,我还是没有厌倦,甚至乐在其中呢? 思来想去,答案还是—— 我啊……不会爱一个人,只会拼命地给你,给你,给你。 回去我坐的公交车,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小男孩一直试图逗弄饺子。 我想告诉他:“它叫饺子,喜欢别人摸它的头。” 但我没有开口。 临下车了,那小男孩跟着不知是他的妈妈还是姐姐都快走到车门那儿了,忽然他挣脱牵住他的手,跑到我面前,捻了捻饺子的耳朵,然后明媚地朝我一笑,挥一挥手。 “再见,小可爱和小公主。” 我顿时就愣住了,心仿佛停止了跳动,秋风一吹,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又羞涩,又满心欢喜。 还是呢,就是多走几步。 我把饺子挪到一个手上,举起来,另一只手握着饺子的爪子,朝着玻璃窗外马路边的小男孩触额敬礼。 “再见,我的大王。” 小男孩高兴得蹦了起来。 谢谢你,饺子,谢谢你带来如此奇妙的改变。 2017.12.18 在赵云牙的魔鬼监督之下,我瘦了七斤了。 虽然这七斤在我身上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差别,毕竟我基数太大,但这一两一钱都是质的差别,所以我称的都不是重,是我们胖子那点儿精致的尊严。 从秤上下来,我实在太开怀了,以致我正大光明地拿起了赵云牙的泡面与烧酒,想要庆祝一番。 “住手!” 赵云牙把那碗刚泡好的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你……” “住嘴!” 他直接捂上了我反驳的嘴。 “你干什么?”我掰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这才几斤?你就乐不思蜀开始放纵!” “我今天高兴,庆祝一下嘛!就一次!我能一顿又吃胖吗?七大七斤!不会的!适当奖励我一下嘛!有奖励,才能刺激生产呀!” 我蹲下身子去把垃圾桶里的面拿出来,幸好没有翻掉,还是能吃的。 赵云牙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面打翻在地,这下真是不能吃了。 他语气严肃地道:“胖儿,一顿吃不成个胖子,但是可以吃掉你的意志。” “那我只嚼嚼味儿不吞下去。或者等会吃几颗减肥药,或者喝点酵素,要不我直接把它抠出来吐了行不行?” 我近乎哀求。 “不!行!减肥药酵素催吐,这些都不该是你自我放纵的定心丸!尤其是催吐,会腐蚀你的牙龈和食道,引发急性胃扩张和胃破裂,还可能引发胃癌食道癌。胖儿,忍忍吧,修身容易修心难,能忍者成大事。” “赵云牙,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桌上立着仙人掌,我真恨不得把它化作一个棒槌,反手就是一槌捶死他。 “如果放纵你放纵就是可爱的话,我宁愿一辈子做你心上最可恶的人。” 可恶! “我真是搬起石头把我的脚都砸烂了。” “烂了我就背你走。”他递过来我的沙拉碗,里面是绿油油的菜色,“喏,这个才是你的吃食。” 哼! 我接过碗来,蹲到墙角去吃。 还是秦香和慧慧好,根本都不care我胖不胖。 甚至秋医生都好,只是叫我少吃点,也没叫我顿顿吃草。 “对嘛,这样才乖嘛。” 他摸我的脑袋,跟摸狗没有差别。 我仰头朝他假笑。 太怂了。 我太没有志气了。 我该把碗给他扣在脑袋上的——吃个屁! “你不要在肚子里偷偷编排我哈,我是对事不对人。” 你是事不对,人更不对。 “我没有。” 我乖乖地吃草,没有表达不满。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更怕什么。 “你真是没救了,我不要你了。” 我不能让这句话蹿出来。 中午的时候,生理期来了,这次破天荒的没有那么痛。 但还是虚,软趴趴的,啥事儿也不想干。 我团在沙发上,赵云牙在沙发后面铺了一张瑜伽垫做瑜伽。 只见他把身体放低及地,双脚脚趾、双膝、胸部、双手和下巴触地,屁股耸得高高的。 像一只刚刚出锅的德州扒鸡。 我忽然也想找点事儿做——要不练一练口琴? 自从搬到这儿就没有吹过了,有三年了吧。 总怕别人来投诉我。 最近奶奶家不知在装什么,大吵大闹的,刚好能给我打个掩护。 我开始吹口琴,赵云牙没有了观众,难免会有些无聊。 “胖儿,我觉得你现在不是很难受的话,适当跟我一起运动运动,也算曲线救国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 “你想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赵云牙直接把我铐起来,捋好站直。然后他把右腿伸到我的两腿之间,一个横扫踢开我的双腿,让我像扎马步那样半蹲着。 一切发生地太快,我差点摔一个趔趄。 “先扎个马步,练练腿。”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就乖乖扎着了。 半分钟不到。 “神棍,我觉得我该换个姿势了。” 他把双手缓缓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清逸出尘的弧线,跟着身子反卷,灵活地在我面前下起了腰。 “这个姿势就很不错。” 我忍不住也学他扭曲比划。 他看我跃跃欲试,便起身过来扶住我的腰,教我如何下去。 “哎呀,好像太危险了,算了吧。你是小蚯蚓想要打秋千,根本没那腰劲儿。” “你再坚持一会,再多一会儿,我就能get到那个点了。” “get到也没有用,你又做不到。” “谁说的?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要成功了嘛!” “哦?是么?” 他把手一抽,我立马就摔了下去。 摔了个人仰马翻。 还没疼过,我就感觉到迎面而来一阵压迫。 是赵云牙。 他趁我躺在地上残喘,开始一点点攀上我的身体,直至我的上半场。 我感受到,他的胳膊如一汪泉水流泻而下,在我的脖颈处水滴石穿,忽然,他猛一用力,紧实的肌肉疙瘩如钢铁一般,我忍不住哼唧,直到最后发出惨叫——痛痛痛!你是不是有病啊! “让你嘴犟!”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才不是软若无骨一汪水,他根本没在练瑜伽,他只想报复我,趁机当我是他练功的对象,而这个令我痛彻心扉的体位,叫——裸绞! 妈的,神仙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不好意思,神仙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你大爷! “请问,有人在么?” 这时门又被敲响了,不过不是隔壁奶奶,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奇了怪了。 会是谁呢? “你好?” 他又敲。 声音很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有人在家么?” 啊!我想起来了! 是秋医生! 他怎么找来我家了? 难道是为了赵云牙? 他可真是个祸水! “小伙子,你找谁啊?” “奶奶你好,我找1134号的马小云,我是她的朋友。”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她?” “我打过了,她不接。” 我翻出手机,果然有好几通未接电话。 “那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了。” “奶奶,方便记一下我的电话么?她回来了,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可以不?” “不可以。谁知道人家小马是不是故意躲着你的。” 哈哈,奶奶可真是机敏。 “你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是好人? 秋医生怎么会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那好人长相典型得不能再典型了好么。 奶奶怎么会对秋医生带有敌意呢? 而且,那天秋医生救我,奶奶不是也在酒吧么,救死扶伤的医生还能不讨老人家的喜欢? 唉……生活怎么会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啊。 我塞上耳机躲去厕所听歌,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间房间之外的任何人与事。 我已经操了太多空闲心了,脑子都快负荷不了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猜秋医生肯定都走了,才从厕所出来,贴门去听门外的动静。 结果,我居然听到了一句我万万想不到的话,惊得我双腿发麻,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奶奶在门外愤愤不平地说:“小云,如果有人追求你,我就撂倒他!” 2017.12.19 我用彩笔写了一个牌子,像介绍一棵树那样,挂在我的门把手上。 “外出中”,上面是这样写的。 赵云牙问:“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不识字啊?比如淑华。” 倒也是了。 我又把牌子取回了屋,加了一幅简笔画,栩栩如生地表明了我不在家这件事。 这块牌子果然有效,我的门再也没有被敲响。 话说也不知道那天后来怎么了,秋医生就那么走了?他找我究竟是什么事呢?奶奶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刚巧电视剧播完了,开始播广告了,我也就不想了。 今天的我格外饿,饿到受不了的地步了。 趁着赵云牙在卧室睡午觉,我潜伏到客厅中央,横渡沙发,蹑手蹑脚,左顾右盼,终于成功盗取了一根德芙巧克力。 丝滑牛奶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家的冰箱里要放着这样的东西,赵云牙不应该跟我共同进退一起受罪么? 哦,我一边累着,他一边美着,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再深厚的友谊也是要顷刻间荡然无存的呀。 就在我下口的瞬间,理智跳了出来。 这一口巧克力下去,晚上得多跑多少步啊! 还是算了吧。 多个香炉多个鬼,少吃咸鱼少口干。 算了算了。 两周后的傍晚,我去慧慧的宠物店买狗粮。 养狗真是一件麻烦事,把它圈在笼子里,它就可怜兮兮地乱叫,把它放出来,它又满屋子乱跑,到处拉撒。 好在我会曲线救国。 我把狗窝设在厕所,关着门,隔音又隔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但我又在狗窝头上绑了一个手机,然后跟客厅的我互开视频。这样,我就能一边写东西,一边监视它的状况,还能不被它打扰了。 我真是太机灵了。 快到宠物店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了,他和慧慧又在吵架,又是不欢而散。 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我的家里,正有一只赖皮小狗,嗷嗷待哺哩。 一看到我,慧慧脸上的不快立马消散,且堆满了笑容。 她招呼我进店,并对我说:“小云,上次你送我的盆栽,我去网上查过了,它开出来的花是一串串的,花语是回归幸福。在古老的神话故事里,夜莺只有在山谷百合开放的时节才飞回,象征浪漫。” “你喜欢就好。” 去给我拿狗粮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就把一袋狗粮摔在了地上,散落一地。 “我帮你收拾。”说着我便去拿扫帚和簸箕。 “不用了,我自己弄好了。”慧慧蹲了下去,用手直接捧进袋子里。 一边收拾,她一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啊,见的人多了,就会越来越喜欢小动物。” 是因为那个叫黄寒的男人么? 慧慧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黄昏时,他那样说,是不是代表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 我该不该当个传声筒呢? 可是我…… 不要想,不要问,不要掺和。 要关心他人,但不要过分关心,要对他人友爱,但不要过分友爱。 我拼命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日子和我的心,才会很好过。 于是,我只是点点头,说“是的呀”,然后拿了狗粮就走。 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小贩卖碗碟,整整一个电动三轮车箱,全都是卡通碗碟。 我看上了一个手绘的小鹿碗。 正准备拿近瞧瞧,赵云牙却突然从我的耳朵里钻出来,拉起我的手就跑。 “你以后能不能收敛点?” “我还不够收敛?” “我的意思是,你别再这么直愣愣地就从我的耳朵里跑出来了,要是碰上个心脏不好的,给别人吓出个好歹来,我责任就大了。” “这次事出突然嘛。” “事出突然?突然出什么事了?” “三两句说不清楚,总之我要带你快步远离那是非之地。” “哪里是非了?我就打算买个碗而已啊。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秦香?他说我像小鹿,你就觉得我想买那个碗是爱屋及乌?哇,要是这样的话,你的嫉妒心也太强了。” “我嫉妒?我嫉妒?呵,我是怕你买了好看的碗,以后胃口大开,饭都十碗十碗的吃!” “切~” 我信他的鬼话。 他就是嫉妒。 就是个神酸子。 路走到一半,忽然天雷大作,顷刻大雨倾盆。 刚好前面就是光阴杂货铺,我们跑进屋檐躲雨。 “雨下太大了,先在这儿躲会儿。” “嗯。” 我点头,但忽然又想到饺子还在家等着,这是它到新家经历的第一场雷雨,它会不会害怕? 我往雨里冲,赵云牙眼疾手快拉住了我。 “你干什么?” “我急着回去。” “急什么?水电气都关了的。你不用急,这雨下不久,咱等会儿再回去。” “饺子一个人……一个狗……饺子独自在家,我不放心。” 赵云牙想了一会,对我说,“你等我。” 只见他绕到杂货铺的旁边,抄起老板的棚伞,冲我喊一句,“快跑!” “哎!” 我赶紧跳下台阶,站到他身边,跟他一起举着大大的棚伞,一起逃跑。 老板在后面大喊。 “我们明天给您还回来!” 我大声回答,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 行人们都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俩,但是这一刻,我笑着,一点也不在意。 这一刻,我像一个十二岁未经世事的女孩一样飞舞轻扬,而我的身边,是相爱的男孩一起奔跑着。 这一刻,我压抑了一生,整整二十五年的欢笑与活力,随着握伞的手轻轻旋转而四处飞溅,浇淋了每一处,是的,每一处沉默不语的干涸。 这一刻,是我与赵云牙,更是我与我。 下雨天,我喜欢你。 到了楼下,雨也停了。 我听到响动,走近一看,是小橘躲在一楼楼梯间的垃圾桶里,浑身脏兮兮的,有水,有泥,有颜料。 “真是一只熊猫呀你。” 我把它抱回家,又给它洗好澡,吹干,然后我、它、饺子、赵云牙,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我敢打赌,小橘一定是一只天生贵族的流浪猫。 说它是流浪猫,是因为它性子温顺,很不怕人,甚至黏人,会主动蹭你的身子,奶声奶气地叫着,舔你的指头。 “这样的小橘啊,一定是从恶劣的环境一路走来,缺乏安全感地长大的。” “你这个人啊,就是太会推己及人,以及推己及猫,以及推己及狗,以及推己及神了!” 话说这么快,他也不怕闪了舌头。 至于小橘的贵族气质嘛,除了它格外明亮而平静的眼神之外,还有就是——吃饭之前,它会把自己的粮食铺陈在自己面前,两个爪子相互抓蹭,像是在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感谢上帝,赐我猫粮”。 “饺子,你看,人家小橘多矜持。” 而后他又对我说:“你再看你家的狗崽,完全没有仪式感,吃得狼吞虎咽,比不过一只野猫。” “怎样?我们家的家教就是随意!” 吃了饭后,谁也不想收拾,且都起了食困,于是昏昏大睡起来。 我趴在铺了绒毯的地板上,饺子趴在我的背上,小橘趴在饺子背上,至于赵云牙,哈哈,他变作了那只小乌龟,缩在了饺子的身上。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肉嗷~嗷~嗷~嗷~你何时跟我走。” 我的指头依次点地,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哼着歌。 忽然,门又被敲响。 根本不想动。 但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我只能起来开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人难道都看不懂门上的字么? 看不懂字也看不懂画么? …… 明明那么形象生动! 我打开门,竟然是秋医生。他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满脸痛苦,甚至可以形容为狰狞。 “我受伤了。” 我看去,他的左手手背的确扎了好多仙人掌的刺。 “快进来,我给你拔掉。” 我引他进屋坐到窗边,跟着找来药箱,把镊子用碘伏擦拭过,再给他一根根拔刺。 “你送我那盆仙人掌,一不小心,就扎上面了。” 你是一个医生啊,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你这都不是扎到仙人掌了,是仙人掌被你扎了。” “疼疼疼!”他毫不收敛地叫唤。 “疼也忍着。” 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直接,他闭了嘴,我俩都不说话,倒也不尴尬。 我把伤口给他处理完了之后,他才又开口,“你家有酒么?” “有倒是有,在冰箱,但是……但是你不是嘱咐我不要喝么?” “我嘱咐你就听么?你才没那么听话。光是我,都遇上你喝晕两次了。” 他说着就去开我的冰箱。 “只有这个啊?” 冰箱里都是韩国的烧酒,还有一些米酒。 “就这还好意思说有酒?” 那你别拿呀,还嫌弃我的酒。 我把杯子递给他,他闷下一口烧酒,咂了一声,“还挺好喝。” 还挺拿自己不当外人。 我把酒给他添上。 “马小云,你今年25,马上就要26岁了。” 说这干什么? 跟你有关系么? “你知道我多大了么?明年我就39了。” 哗! 秋医生竟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话说他手上也没有戒指,他还没有结婚么? 还是离婚了? 怪不得他身上总有一种孤家寡人的亲切感。 唉,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的十几年以后的样子,认真工作,但是一身疲态…… “那祝你长命百岁。” 我也倒酒,喝了起来。 “同喜同喜。” 我们举杯相碰,饺子和小橘围在外侧,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圈圈。 “但我不想长命百岁。” “那你想要什么?儿女双全?腰缠万贯?彪炳千秋?” 他轻笑一声,“有机会的话,我想再去读一读书,回到学生时期的实验室,还是当学生的日子好。” 我可不想当回学生。 当学生最痛苦了。像一只羽翼未丰受制于笼的鸟,而困住我的,不是家庭也不是学校,更不是年纪,只是我自己怯懦的心。 “嗯,那时候人都单纯,没有心机。”我附和他。 “那是你没遇到。” 我遇到了吧,只是他们都说,是我的原因。 是我太敏感,太阴暗了。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学习室的一个师哥,出车祸,死了。一个学习室的同学,大家见面都是哀色,私下却个个争先恐后,明示暗示,叫我们导师把师哥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论文一作给自己。都是趁火打劫的小人,还冠冕堂皇地标榜自己是顾全大局的君子,个个道貌岸然。” 我能体会秋医生的这种心情。 在我高中的时候,一个同学家里失火了,损失惨重,她还休了一周的课。她的朋友们一直开导她,还带她到处去玩,请她吃饭,送她礼物,但都没有让她振奋起来,她每天都情绪低落,脸上愁云惨淡。直到有一天,她的某个朋友家里也遭逢厄运,她才真的好起来,并逢人就夸她的朋友有多好多够意思。 我不想把这件事讲给秋医生,因为我并不认为讲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类似事件,就能起到安慰人的作用。 而且,我也不想把自己晾晒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面前。 我只说:“人与人之间,一团和气的华丽外衣被撕破了,肮脏败絮就一股脑全漏了出来。所谓朋友,也不过是晨雾炊烟,一吹就散,不吹也散。” 这样空洞的话。 然后秋医生也不说了,只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我们之间的沉默令人尴尬,于是我追问他:“所以呢?最后呢?怎么了?” “给了一个师哥。” 完全是可以想到的结局。 实验室的老师,几个不是商人?文章总要发到刀刃上,实现利益最大化。 “自己的娃儿,费心吧啦生出来,一声爸爸也没叫过,就冠了别人的姓,永生永世都是别人的崽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所谓的顾全大局吧。” 秋医生肯定喝醉了,眼神都开始飘了。 我劝他:“其实你也可以这么想,发文章是为了科研事业的发展,只要能公诸于世发挥作用,是谁的名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反正再多的文章堆砌在那里,他也不会厉害到彪炳千秋,称得上不朽。” 听我说完,秋医生呆住了。 而后不知道为啥,他笑着来捏我的脸,跟捏一个发泄用的面粉球笑脸娃娃没什么两样。 可恶!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师哥,是什么样的人?” 不想。 “你说。” “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烂人。那时候学习室的座位很紧张,死掉的师兄当然不能占着位置,导师就把座位一并给了师哥。但那志满得意的师哥却出言嘲讽,说那位置阴森森的,吸人阳气。” 他说着说着,捏我的脸就更用劲了。 可恶! 为什么这些人玩弄起我的肉肉来,都这么顺手? 我这肉上,是盖了“beg your touch”的蓝戳么! “再说我的导师,蛇鼠一窝。自己的科研能力不行,院里就不给他研究生名额,他还想评院士,就买名额,二十万一个,买来价廉物美的研究生给他搬砖,建造他通往院士宝塔的垫脚石。” 我实在受不了,挥臂打开他的手,脸颊滚烫,“那你还说你想再去当学生?” “对啊……”他傻笑一声,“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想当回学生,不动声色地喊他一声‘老师’呀。” 说到后面,他的喉头都在颤,难免不叫人浮想联翩。 而且他眼神迷醉,那模样,看得人心里头的小鹿,一惊一惊的。 “还记得,上回我问你,那个‘艺术家’么?” 我点点头。 “他像我导师学生时期的样子。我看过他的照片,穿着大褂,意气风发地站在实验楼下。我想象过,青年时期的他,一定倔强,坚定,不流一点世俗。”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 我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 秋医生手里的杯子不小心滑落到地板上,我去捡,他醉醺醺地看着我说:“闫护士是我的妈妈。” 哇! “她保养得很好吧?” 我又点点头。 “她一直就想盯着我,但是……”他忽然咧着嘴坏笑,“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人可孤寡,而不可折其弯。” 这个人真的是。 只是这句话,叫我想起来闫护士之前的那个电话。 她还说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柏木椽子钢铁直男,事实上,她的这个儿子啊,明明是白铁打的刀刃,一碰就卷了。 所以,秋医生是从来就喜欢男人么? 还是只是喜欢上了某个男人而否定了其他任何人? 他已经快四十了,早已经历过了无数的寂寥和晦涩了吧。 而他的母亲闫护士,疼惜自己的儿子,但又着实翻不过内心那一道沟壑,又有多少说不出口的委屈呢? “有些人,若是没有遇见就好了,说不定,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 他倒在地板上,面容平静,眼神空洞。 “你本是一朵向日葵花,你不能怪朝阳万丈,让你心花怒放。” 他沉默。 良久,忽然,他跃起来抓住我的手腕。 “马小云!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我也应该知道一些你的。秘密游戏,要两个人玩。” “我没有秘密。” “你有。” 他的眼神不容置喙。 “好吧……” 我用另一只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凑近他的耳边,偷偷摸摸地说出我最大的秘密,那就是—— “我的体脂率是37.1。” “这算什么秘密?” “这还不是秘密?” “我作为男人,就喜欢肉多的女孩!她细软、柔滑、富有弹性。我就不喜欢女孩子干瘪瘪的!那些瘦得变态的,还缩乳、闭经、脱发,枯槁丑陋,木乃伊一样,没有半点生气。” 难怪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单着,就这么没有口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爱他? 且不论男女,任谁,也不能上赶着找罪受啊。 我嘲讽道:“你喜欢女孩儿么?” “发表一下意见,不可以啊!你快点!我不要听你这些假秘密,我要听怪癖,你一看就是有很多怪癖的人。” “我……” 我在脑子里疯狂搜寻自己的怪癖,什么呀,我居然有好多怪癖哦! “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扭起来。”我一边说一边给他演示,“像鹅也像鸭子,晃晃悠悠,大摇大摆。” “如果在外面吃饭,遇到菜的质量有问题,我就会把垃圾全都丢进去,让它没有办法被回收再卖给别人。但是这样的场面看起来,就会有点恶心。我会喜欢这种恶心。” “我会对着东西说话,苍蝇、水柳、夜空、小橘、饺子,我会给一草一木都起外号。它就是饺子,它是小橘,它是赵云——” 差点说漏嘴,我赶紧圆起来,“长坂坡白马亮银枪的赵云。” 他用一种审讯似的眼神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我看过A/片。” “大二的时候,那天晚上心血来潮,忽然就特别想看。我上网去找,怎么都找不到。只有种子,我下了也不会解,于是我就上校论坛的匿名区去发帖子。因为留了邮箱地址,所以没有两分钟就被删帖了,还封了我的号。但就是这两分钟,我临时申请的邮箱就收到了二十几封邮件。” “有个傻孩子,他居然用自己实名的邮箱给我发了文件,上面还有他的电话和班级信息。” “不过我也是个傻子。因为觉得别人帮了自己,又是陌生人,所以有问必答,跟他说了好多真心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陌生人,我反而诚实了。没想到的是,他把我俩的聊天截图编成了一篇帖子发到了论坛,点击量很高,我成了众矢之的,受到了全校师生的口诛笔伐,以及人肉。” “我其实经常一个人喝酒,就坐在这儿……孤独让我强大,也让我脆弱。我喜欢这种强大,也享受这样的脆弱。” ……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没在听。 反正酒过三瓶,我把自己的怪癖、秘闻甚至对一生经历的所有感触,都讲得差不多了。 只是关于赵云牙,我只字未提。 2018.1.26(1) 余秋滨竟然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赵云牙,但我渐渐发现,他不是。 他只是为了喝酒。 身为一个医务人员,这么爱喝酒,何其没有职业道德。 而且,他简直没有酒品。 每次喝了酒,就开始絮叨,三句话不离他老师。 我还说不得他。 一说他,他就嘲讽我,说我减肥不吃晚饭是竭泽而渔,迟早身体被掏空。 每每我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吐槽都不带重样的。 说实在的,每每我都想用我的大力金刚脚,把他一脚踹出门去。 奈何他有内应,饺子。 每次,只要我一对他有过激言行,饺子就会立刻扑上来咬我的裤脚。 你到底是谁家的饺子啊! 于是我开始苦思冥想,好久好久,才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 不出现。 我摸清了他到我家的时间段后,每天都提前出门去运动,然后跟赵云牙一起挨时间,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去。 “叫你这花心大萝卜到处留情!” 居然还指责我? “不是你叫我把爱分散开来么?你叫我去爱别人!我现在把人给你招来了,你又瞎哔哔。” “你那么听我的话么?” “对啊。” “屁!你就花言巧语吧!马小胖!你去爱别人,你就不爱我了,只叫我跟你在外面挨冷受冻。你没有良心。” 我…… 我真是…… 天天催我出门的是你,出了门抱怨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我怎样咯! 这天晚上,运动完回家,我刚出楼梯口,余秋滨就从墙后面窜了出来。 “你吓死我了!” “哈哈,你活该。” “你说你,几十岁的人了。” 他倒不在意我的白眼,只把手上的袋子硬塞到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火锅底料、荤菜以及啤酒。 “余秋滨,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一个减肥之人!” “那又怎么?反正我今天特别想吃火锅。” “我今天还特别想打你呢。” 我都纳闷了,我之前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为什么会觉得你是美好的? 你简直烦死个人了,还一点儿都不端庄。 你分明是个小刁钻呐! “你可不能以多欺少,助长歪风邪气。” “咱俩一对二,你还带个饺子,我哪里以多欺少了?” “我说的是肉。” 他满脸正经样,真是气死我了。 “你要吃出去吃,满大街都是火锅店。” 我作势要把他关在门外,他却发挥他小刁钻的天性,脖子一伸,跐溜一下就钻进了屋,我防不胜防。 “我一个人吃,那不是火锅,是冒菜,是麻辣烫,是关东煮。” “……” 那我根本也没答应要陪你一起吃好么! 十分钟后,我缩在沙发上,吃着新鲜红润的带着春日清新与秋日丰润的西红柿。 而他惬意地盘腿坐在窗台边,喝着啤酒,用着我的电磁炉锅涮着羊肉、黄喉、鸭肠、毛肚…… “番茄养性,火锅伤身。”我一遍遍告诫自己,“番茄养性,火锅伤身。番茄养性,火锅伤身……” 可他也吃得太香了吧。 咻儿咻儿,又跐溜跐溜的。 满屋子都是香气。 是火锅底料的香辣,混合着葱姜蒜以及香菜那绝美的芬芳。 “嗯……” 和他那此起彼伏欲/仙/欲/死的销魂声音。 天呐,他还有道德么?! 有良心么?! 有人性么?! “此锅只应此时有,天上人间无处闻。” 我吃一口番茄不理他。 “科学来讲,过度节食,轻则烦躁不安营养不良,重则内分泌失调月经紊乱,甚至闭经哦。” 我吃一口番茄不理他。 “吃一口风平浪静,吃两口海阔天空,何必忍得那么辛苦呢?来嘛。” 我吃一口番茄不理他。 …… 这样勾引我你能得到什么? 就问你能得到什么! 我简直想象不出你这样做的理由。 我要是现在冲到厕所去,把这事儿告诉赵云牙,他能立马冲出来,掀翻这锅热汤你信不信! 甚至将就这口铁锅,给你一闷锅,叫你个杀千刀的引诱减肥期未成功少女! “吃吧吃吧吃吧,马小云,你看看这一条水灵灵鲜嫩嫩的小粉肠,多么诱人啊,它在向你招手哦!” 你绝对不是人! 你是魔鬼! 是魔鬼! 我躲进厕所去,紧紧闭上眼睛,紧紧咬住牙口,默念“余秋滨是龟儿子”一百遍。 等我从厕所出去,他早都又喝醉了,躺在地上,月光洒满。 忽然他抬起手来,在空气中比比划划,像是在写什么。 “秋滨老矣。” 这四个字,他拖得很长很长。 想来,无论在外面看起来多么光鲜、儒雅、充满智慧,言语间多么嘻嘻哈哈,果然谁都是尘世中,心存寂寞的人啊。 “莫愁,莫愁老之将至。若是老了,你也一定身子健朗。若是老了,你也还是好可爱的人。” 他忽然张开了眼,目光有神,“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可爱?” 我:“……” 你说呢? “还是可爱,还是可爱。现在可爱,以后更可爱,入棺封了土,地里的泥连同坟上的草,都是可爱的!” 这两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掉个几两肉,到现在,我已经瘦了17斤了。 真是个不敢相信的数字。 而且,在此期间,无论余秋滨如何的坑蒙拐骗,我都丝毫没有动摇过我的减肥之心。 如此毅力,我都想给马小云唱赞歌。 可是,从上周开始,我就一直保持着这个体重没有变过,无论我怎么加大运动力度,延长运动时间。 “减不动就别减了呗,那么辛苦干什么?” “不行,你现在不坚持,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看看书,喝喝酒,养养狗,减什么肥?没必要!” “放下屠刀,你不能立地成佛,你只会立地反弹。”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胖子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瘦子却只需要放下屠刀。” “那只是你没有看到,瘦子也会要扛起大锤,使出利剑。” “那我也扛起大锤使出利剑了,我为什么还是一无所获?” …… 我的左耳朵和右耳朵在打架。 我全身都疼,饿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还常常一阵一阵泛酸水。 我没有再瘦了。 真令人绝望。 每天,我的心情都很差。 我躺在床上,躺在沙发上,躺在地上,我看电视,我发呆,我玩手机,我什么事儿都不想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亮,窗外在滴雨,赵云牙又来叫我出去跑步。 他好烦啊…… 我闷在被子里不想出去,他就在我耳边唠叨。 “你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减肥贵在坚持。” “哦哟,先前的豪言壮语都丢到脑子后面啦?” “你这是正常的平台期,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你不要着急。” “你不要生闷气啦,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 …… “不用你管!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赵云牙!你的爱好就是教唆别人怎么活是么?我又不是你的傀儡娃娃!我受够了!我不要你了!要胖就胖要死就死吧!我就当个短命饱死安逸鬼!” 我朝他吼完,然后一掀被子,我冲出卧室直奔冰箱。 我去抓冰箱里的鸡爪吃。 为什么他察觉不到我不开心呢? 为什么他逼我呢? 为什么他变了呢? 鸡爪又冷又硬又辣又咸,一点也不好吃,但我停不下来。 我像发了疯一样地啃着鸡爪,嚼不烂的鸡骨头鲠在喉咙,惹人呕吐。 赵云牙没有来拉住我,也没有来抢我的鸡爪,没有来把我的鸡爪打翻在地。 他不见了。 这次是真的不见了。 为什么食言? 口口声声说要陪我,因为我的自暴自弃,就不要我了? 便真的不是我的吧。 难怪我会日日担心,夜夜担心,用尽所有力气去终身美丽。因为我清楚啊,那就是随时会离开的。 我只能讨好,才能保留。 这时候慧慧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她想约我跟她一起去逛街。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当初有听他的。如今,就算他赵云牙走了,我还有秦香,还有慧慧,还有余秋滨。 这样想想,我果然就不那么伤心了。 “嗯!”我狠命地点头。 我无法想象,若是在两个月之前就没有了赵云牙,那个一无所有的我啊,一定忧伤失望百转千回至无法言说。 但是现在,没关系了。 是真的。 昨夜下了很大的雪,今日天朗日清,上下一白,巨人的声音也能被隐藏。 我顺着雪地里,别人的脚印走,控制住我想要跳跃起来的双脚,以及想要吹响的口哨。 我再不要这些怪癖了。 在商场里见到慧慧,我惊了个大讶。 室外零下两度的天气,她竟然穿着中筒裙,光着两条脚肚子。 “你不冷么?” “当然冷啦!商场里有空调还好,外面都要冷死个人了!” “那你还穿成这样?” “好看嘛。” “好看?慧慧,你知道如果是我妈看见你这样,大冬天穿得凉飕飕的,她会说什么吗?” “说什么?” “你先保证不生气。” “我不保证,但是我还是想听。” “……她会说你是,狗窝里藏不住剩馍。” 我说完,慧慧笑着弹了我的耳朵一指头,“嗡”的一声,我冻得冰冰的耳朵有点儿疼。 “那我在家还经常穿夏天的衣服嘞,我走个秀,拍个照片,然后我再放回去。” “那我妈就会说你是小鹦鹉翻跟头。” “什么意思?” “耍个屁的花屁股!” “哈哈哈,你妈真可爱,说这些俏皮话,太好玩儿了!” 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她。 讲真的,一个将自己的一生都捆绑于家庭和儿女之中,并为此种无私奉献而自我感动的农村妇女,真的会可爱和好玩儿么? 在商场,说是逛,其实根本就是在扫荡。 没有想到,慧慧居然是电影里描写的那种“购物狂”。 我努力也想让自己参与其中。 “慧慧,你知不知道,有哪款鞋底高点儿,但又不显脚大的运动鞋?” “你要买啊?” “嗯。我最近一直在运动。” 她低头看看我的脚,“其实你的脚不大,所以都可以,反正Nike最舒服。” “但我腿短。” “那就拉高腰线。一味增底反而怪异,像根金针菇,要是你再黑点儿,那就是茶树菇了,还是红烧过的。” 我:“……” 最后,在她的指点下,我买了一双air max的鞋,特别轻便。 我都在想我怎么早没有跟她一起来逛街,买到一双这么舒服的鞋,才好带领我瘦到最美的重量。 “黄寒!”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了这个名字一声。 慧慧猛一下回过头去,却发现叫的并不是她的那个男人。 “黄寒”和那个喊他的女人一起向对方奔去,然后紧紧地搂在一起,往扶梯走。 慧慧一脸怅然若失,我想她一定也没有放下。 该不该告诉她,那天在杂货铺听到的话呢?他黄寒即使付出生命也想要去爱她,只是困于没车没房。 但我想慧慧不是会介意的人。 为什么慧慧有那么多的朋友,却偏偏是我听见了? 我该怎么说啊? 若我不告诉慧慧,他们说不定就此错过了…… “我请你喝奶茶吧,慧慧?” “嗯~”慧慧明媚地笑着。 2018.1.26(2) 排队买奶茶,前面站着之前那对小情侣,他们一直在打情骂俏。 慧慧没有像之前逛商场那样跟我喋喋说个不停,脸上很是黯然。 “小云,你有男朋友么?”她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我也没有。那你有过么?” 有过么? 我想那只是习惯和舍不得,不算有过。 我又摇了摇头。 “白雪一样的你啊,那么纯粹。” 她说着话,食指不停地卷我的头发。 的确,我是白雪一样,不过不是纯粹,而是不经意的重压。 我这样的人,性情沉郁,行为怪异,与人谈爱,无异于开水灌木,一定痛苦不堪。 我是白雪一样,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将别人青绿的枝桠轻而易举就压死压垮。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自嘲似地一笑,“我有过还不如没有。小云,我跟你说说我以前的事儿吧,反正你也不认识他,他叫黄寒。” 其实……我认识。 “我十六岁认识他。学校组织我们去敬老院做志愿活动,他也在那。他很善良,很热心,大家都喜欢他。不过只有我,喜欢了六年。我大学毕业之前,他骑摩托车带我去兜风,那天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支教。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前途一片渺茫,他把这么伟大的梦想分享给我,我受宠若惊。然后他就把我带去了山里,却没有把我带出来,后面我自己走出来了,他却又来请求我的原谅。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早不是那个傻瓜一样的女孩了。因为他的遗弃,我成了更好的人,可是是因为他,不是为了他。” 我无法想象在山里发生了什么,能让黄寒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可我知道她有多难过,作为被丢下的那个人。 黄寒说他恨,恨自己一无所有,恨她那么坚强自立,可这些都能是他把她丢在山里的理由么? 他错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过的挺开心的,真的。最近他来找过我很多次,每次我们都大吵一架。我相信他说的,他还爱我,不过我也知道,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丢下我的。我不要这样的爱。” 我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算爱过谁,但我也能知道,当女生说出这样的话,就是真的明白了。 我愤愤然地道:“真是个坏男人。” “你果然没有谈过恋爱。” “什么意思?” “他不是什么好男人,倒也不算坏男人。他只是没有他自己想的,和他说的,那么好。” 我不懂,我想,我真的还不懂爱情。 穿着新买的球鞋,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道旁堆满了雪,和灰尘泥土混在一起,凌乱不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上下一白。书里总是把雪景描写得壮阔又纯美。 可是现实世界里,下过雪的样子,特别地脏。 路过顶爷理发店的时候,我进去烫了头,把我的卷发弄得直直的,柏木椽子、百米公路一样的直。 从理发店出来,我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许多,但是脑袋的确是轻多了。 这边是城郊,地广道宽,加之林荫初雪,意境更是轻灵。 可惜我非惜景之人,无存写意般空灵的一颗心,所以赏不了这难得的一场浩雪,只观到焦焦灼灼、急急切切、密密麻麻、塞塞拥拥。 我的眼睛是灰色的,所以看不到美,只有寂寥,和恐慌。 忽然,前面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过,我仔细一瞧,果然是黄寒! 他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碰面,搂在一起,走进了对面的快捷酒店。 我害怕认错了人,便跑去他停车的地方细查,果然是他的车。 他还不是坏男人? 他简直不要脸! 都这样了,还好意思三番两次去找慧慧。 慧慧居然还相信他。 难道和相爱的人分开,却和不爱的人做/爱? 吃肉的和尚成了佛,守戒的和尚饿得哭,这爱太狂。 我的心太乱了。 我一路跑了回去,累得气都喘不上了。 路过秦香的家,他的家门大开,里面一览无余,还是那么乱,那么挤。 作为男人,秦香呢? 秦香才不。 秦香是艺术家,秦香才不一样,秦香是最不一样的。 鬼使神差的,我顺手就把他的门给他碰上了。 就在这时,秦香提着个空篓子回来,眼看我关上了他家的门,悬着手目瞪口呆。 “我只是……出门……倒个垃圾。”他摸摸口袋,“而且,我没带钥匙。” 完了…… 闯祸了…… “那你……嗯,你吃过晚饭了么?要不去我家吃点儿?” 他说:“好。” 我的心情忽然飘荡,像是偷摸着狠狠摇落了一整棵树的树叶,舒畅了,但又马上紧张起来。 “请进。” 我领着秦香进屋。 达达的脚步声,他成为这间屋子被邀请的第一个客人。 “你喝什么?” 我慌张得找不着北。 “咖啡可以么?” “嗯,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弄。” 打开冰箱,里面都是蔬菜水果,看起来非常健康。 这都得益于赵云牙,是他说,健康从来不是剥离生活的东西,你吃了什么,过得如何,都会从你的身体反映出来。 可他还是走了。 他肯定很失望吧。 我回过头去,对秦香说:“还是喝果汁吧,更健康些。” 他正在看我堆在墙边的书,点点头,说:“好。” 我给他榨了一杯橙汁,我自己的是胡萝卜苹果汁。 我把果汁装在木纹托盘端出去的时候,他正在翻书,看得入神。 “其实你这里同我的书店也没什么差别。” “谢谢你能这么说。其实从前我也梦想开一家你那样的书店,开在哪里并不重要,可以在鸟不拉屎的乡下,甚至沼泽地。水泥拔地而起,风铃缘梁而下,外墙漆成蓝色和白色,院子里种满了花草,用不足一米的灰色墙体围起来,欢迎那些喜欢涂鸦的朋友们在上面留下痕迹,用我年幼时最爱的冰棍、排馓、糖花生欢迎。书屋里面都是我看过的书,每一张纸都有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你翻看我的文字世界,建造你的玉宇琼楼,我们不曾认识,不曾说过一言一语,可我们相互爱着,因为你给我带来了一束花。对了,我的书屋,要叫‘在下在此’。” 说完,我发现秦香正在看着我,眼中有许多内容,我不好意思地笑。 “其实这都不是书店了,是‘赵云牙旧书纪念馆’。” “那样也不错。如果想做就应该去做,你也遵循你的心。”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赵云牙三个字哪里有资格安在纪念馆前头。” 他搂住我的头,像搂住一颗十七岁时候田径场外的篮球。 他坚定地说:“怎么没有?每一本书都是赵云牙的,每一个字也是赵云牙的,是赵云牙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小云,你值得被自己纪念。” 每一本书都是马小云的。 每一个字也是马小云的。 是马小云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 马小云值得被自己纪念。 这是什么温柔的力量啊。 果然,我果然没有他这么透彻,但我至少认识了他。 我还需要什么赵云牙? “还记得之前你说,旧书的质感就像人生的质感一样无可替代么?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知道,有的人不喜欢旧书,喜欢书永远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若有了笔迹和折痕,就好像在他最心爱的女儿脸上划了一道一样。但我不是。我喜欢书上有笔记,尤其喜欢旧书,所以才会开一家那样的店,让那些晚上睡不着觉,或是心中纷杂的人能有一个安静的场所。或许是躲避,或许只是静一静。” 真好呀。 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他忽然一笑,“看样子,你应该也喜欢。” 然后他展开手边的那本书,递到我面前。 我大致瞟了一眼,是汪曾祺的《生活,是很好玩的》。 “嗯。我喜欢这本书对语言的运用,非常精准,但是又不露痕迹。汪曾祺他说,生活不光很好玩,还很好看,很好闻,很好吃。他把徒劳陡然变得有趣,这种有趣是纯粹的,不经意的……” 他始终怀着笑意看着我,令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于是顺着他右手食指看去,是几行我先前留下的铅笔笔记。 我读到,不觉烧红了脸。 秋日的叶子 春日的花 冬日的太阳 夏日的瓜 我日的你 ——八月十日,夜 天呐! 我都写了些啥?! 我羞怯着侧过脸去,把手里的果汁一饮而尽,却意外发现墙角那两只鹅颈水壶的影子映在墙根上,荡荡的,随着我朦胧的眼,一点点交颈如鸳鸯。 “我是一个正经人。” 我擦擦眼,佯装镇定。 “是是是。” 我继续佯装镇定,“我一般批注都是一些联想啊,感悟什么的。” “对对对。” “有时候我也会顺手画一些涂鸦,或是信马由缰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写了些什么。” “你希望这本书是你的,沾满了你的思想你的欲望。痕迹是唯一的,这世上再没有一样的了。” 秦香说出我心里的话,总是那么信手拈来。 我望着他。 我知道,我此时的眼神深情而喜悦,仿佛历经人间数十年,就为等着他的出现。 而他也的确出现了,那么干脆。 “是啊,我总是还留恋这世界的虚无,想留下我的痕迹,证明我存在过。而这些可以作为见证的书一点点地老旧残破,也正是我心灵的日久年深。” 说到这种话题,难免沉重,秦香也不想再继续,便转开话题,问我有没有写过什么东西。 “我?我写不出来。” 我不够敏感,不够耐心,观察力也不够,还耽于舒适。 我近乎上瘾地喜欢柔软,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膨胀的,睡觉的时候,我还喜欢把手放在胸上,柔软不可方物。 我只有病态起来,才有几分像个写东西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秀才不怕衣衫破,就怕肚里没有货。” 我没有持续创作到能出点什么的能力。 我就像是一个肾虚的男人,即使有过那么一回苗头,想弄出点什么,里面也是空的,身子是乏的,形神俱销。 “那倒不会,你的小诗写得挺好的。” 他又偷笑。 怎么还不忘记这一茬呀…… “我去做饭吧。青菜粥可以么?” “那真是太好了!我特别喜欢喝粥!” 他摸摸肚皮。 呀! 真是太巧了! 赵云牙说过了,我的粥,是好喝到神仙都不能贪杯的东西。 我忽然又自信起来。 赵云牙,你走就走吧! 我的手艺你再也尝不到了! 你吃大亏了! 我正热粥,顺便切几盘小菜。 他忽然立在了厨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真香,是醋姜么?” “馋猫鼻子尖,果然没错。”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胳膊外侧,从案板上拈起一片醋姜放进嘴里,“真脆,有一股特别的鲜味。” “是我妈教我的。” “小云,倒是没怎么看到你同谁来往。” 余秋滨不算啊? 他就够我烦的了! 不过也确实不算来往,只有来…… 我把切好的姜片装进小碟,再把装有小碟的托盘交到他手里。 他端着,却并没有走出去的意思。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不能一直盯着他看,拿起木勺搅动菜粥,不知为什么,话就从嘴里冒出来了。 “交朋友太麻烦,又太累。” 当我拥有一个朋友,从拥有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会不止地想: 我凭什么能拥有他? 她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他会懂我,成为我的知己么? 我该做什么来讨得她的喜欢…… 朋友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山,除了好重好重,就是好深好深。 “怎么这么想?” 他虽在问我,语气却一点也不吃惊,也没有疑惑。 我知道,我怎么想,他都知道。 他只是想听我说说话。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她是个万人迷,她也是我心里的谜。她很善良,为人真诚又热心,对谁都很温柔,人群里总是把每个人的情绪都能照顾到。但她却从不主动联系任何朋友。她的朋友,无论是谁,无论任何时候受了委屈,她都会心疼,都会去安慰,你知道她是真心的。只是她安慰别人的方式,是揭开自己的伤疤。有人会因为自己的朋友比自己更加悲惨不幸,而得到安慰么?为什么她会这样认为呢?而为什么甚至还有人赞扬且珍惜这种安慰,并把它归纳为,如果一个人用自己的伤痛来安慰你,那么她就是真的拿你当朋友,是真的在乎你,是爱你胜过了自己?这样的爱不怪异么?或者说这样的关系是爱么?我一直想不明白。”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一阵雄性特有的体温从我的身后扑打过来。 是秦香。 他取了墙上挂的围裙来帮我系上,他的双臂,他的上身,然后是整个身体都拥着我。 他看着瘦削,肌肉却很紧实,贴近我时,我柔软的皮肤都一一感受到了。 “我不一样。我不是那样的。小云,你的寂寞和孤独,你从书上读到的一切困惑,你对这世界所有的无知与恐惧,我都愿意与你一起分享。” 他在我的耳边轻轻说话,下颌摩擦过我的肩颈,一遍又一遍,轻轻的。 我浑身的毛孔瞬间全都张开了,是沙漠被炙烤了整整十年的沙砾遇见了一场小雨的瞬间。 “秦香。” 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放下木勺转过身去,刚刚好,眼睛擦过他的嘴唇,清澈而柔和,像一股山泉水。 盛夏时节,我干渴的喉头怎样吮都不够,发出焦灼而热烈的声响。 秦香,我想和一棵大树举行婚礼。我穿着白色的棉布围裙,头戴红纱,我躺在它的根上,吻它,拥它,和它一起吹风,等日落。在夜色降临的刹那,我们一同消散,如云雾风沙。 秦香,我想拥抱一个陌生人。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聊天,我抢了他手里燃着的烟,他错愕。我深吸一口,从鼻腔吐出来,跟着我朝他一笑,说“谢谢”。然后他向我挥手告别,于是我们便是一生的朋友了。 秦香,我其实害怕太安静的世界,又总因吵闹而迷了心神,左右我找不到合适的程度,所以只能一直悬着。 但是,你接住我了。 你柔软的双唇兜着我的迷惑,我感受到你胸怀的温暖。你叫我把一切与你分享。 …… 秦香,我的心里有好多的话。 “秦香。” “嗯?” “我想……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说就是了,不用请问。” “你对我很好,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什么人会主动……没什么人会像你这样待我。” “你是很独特的人。现在的人,有灵魂的太少了。” 我是独特的人? 有灵魂的人? 这评价太高了。 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即使现在就死掉。 “秦香。” 我把手覆上秦香的胸口,他抓起我的手指放到他的嘴边,我把他的手牵起来覆在我的心口,“给我的心脏,盖上一层小被单吧。” 蒸汽冲得一旁的炖盅“隆隆”直响。 我和他来到客厅的沙发上。 我迫切,我渴望,我欣喜,我慌张,我激动,我所有的情绪都被烧燎了起来,化为千丝万缕绵软的线条,将我俩紧紧缠绕,紧紧,紧紧地…… “小云。” 他唤着我的名字,脸上熏然和迷离的眼色。 雨打芭蕉,蜻蜓点水,我顿时软得就像一条刚出锅的热糍粑,甜甜的,糯糯的,黏黏的,喜欢吃咸的人不爱,爱吃甜的人,闻着味道都打颤。 恍惚间,我看到,他的肩胛骨上,那一整块的肌肉都纹满了纹身。 纷繁错叠的图案,就像他对这枯燥平凡的世界想说的一切,就像他拥堵陈旧的书店,就像他与我之间说的那些很有道理却也可有可无的消遣话。 我摸到了他,我的掌纹摩擦过了每一处痕迹,读尽了他的情绪,却一点也没有读懂。 “秦香。” 我抱紧他,十指紧紧按压在上面,用尽全力也无法获得苟延残喘的安全感。 “对不起。” 忽然,丝缕挣断,糍粑变凉。 他撑起身子来,满脸愧疚,“我先……回家了。对不起。” 我马上从错愕中恢复过来,笑着说:“没关系。” 砰——门被锁上。 我躲进衣柜里,轻而易举就哭出了眼泪,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从此失去了他。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很荣幸。 他是心怀大爱的人,他看到我身上的独特,言语间,给予我从未有过的自信和慰藉。 于是我愿意把一切都交付于他。 而当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贴了上去,我觉得快活之时,他却弃我而去。 当我被无情抛下的时候,那么突然,我很错愕,却也不敢上前追问为何,只敢说“没关系的”,并且内心感到抱歉。 就这样,结束。 擦干眼泪,我抱紧自己。 “不要再哭啦,马小云。” “是你先说谎的,你罪有应得。” “马小云,你是坏女人,没有谁再会来抱抱你,安慰你了。” “马小云,你自己要乖,要坚强,要把心揣好了,别再被三言两语戳一戳,就胡乱跳动啊。” …… 今夜有风雪,路上几无行人,只有我一个,迎着风雪向前跑。 我再没有那样平和的感觉了。 宽阔的大道,漆黑的天与雪白的路,如荒凉之境,如末日之日,我一身孑然,狭促不安。 秦香跟他们一样,都是一样的。 原来那种跑起来会让人觉得疼痛的感觉,是孤独啊。 孤独是自私的。 如果孤独能被分享的话,就不算孤独了。 我根本不懂什么情爱,我只是活得太孤独。 越跑越快,我一直朝前跑,不停地跑。 前方有什么? 我不知道。 只是我的脚心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像那些平淡无奇的回忆,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使我不能停下。 我看不清这世界,没有关系。 我冷得瑟瑟发抖,没有关系。 我的膝盖疼得剥棱剥棱响,也没关系。 我只要不停地跑啊……跑啊……跑…… 原来,一双又舒服又漂亮的新鞋,也根本带不了我去到任何更好的地方。 2018.1.26(3) 一阵风从身旁呼啸而过。 是一个滑轮滑的人。 我停下来,定睛一看,她身影矫健,脚下不停地穿梭,在地板上梳织出一条匀称的麻花辫。 滑到我正前方二十米处左右,她双脚一旋,忽然转过身来,如一只轻盈的燕子。 “淑华?” 我挥袖擦汗,顺道擦掉脸上的泪痕,再走上前去。 “哈哈,小云,你这穿的是什么啊?” 她抓着我的围巾笑得直不起腰。 “什么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低头看去。 天呐! 我竟然把秋裤当成围巾围在了脖子上! 我赶紧扯下来,从领口塞进羽绒服里,藏起来,“不好意思。” “不过你今天出门有点晚咯。” “哈?” “我见你天天晚上都是七点多一点就出去跑步啦,生活很规律嘛。不像我,我一般十点才出门,是个night person,我享受夜晚的精彩。” 她放慢速度倒退着滑,一边滑,一边同我说话。 她比我高出了一大截,轮滑鞋摩擦出声响,在水泥地上。 “你真厉害。” “谢谢~” 她笑滋滋接受了我的称赞,并且说:“我还会snake蛇形过桩,我表演给你看。” 说完她就压低身子滑了出去。 前面有一伙练习轮滑的小镇青年。 “帅哥我借一下你的桩子。” 只见淑华两脚分开,一前一后,成一弧线,然后左右脚轮番画圆,在地面上留下s形的痕迹。她脚下生风,绕过等距放置的桩子,且自下而上地扭动着身肢,婀娜切切,如陆上行舟,如流水行云。 我已然忘记她是个花甲之年的奶奶了。 “哇!” “牛逼!” …… 青年们发出起哄的吆喝声,还有人吹口哨,此起彼伏。 “谢谢!” 完成了蛇形过桩,淑华同他们轮流high five。 再回到我身边时,她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拿纸巾去给她擦,“你滑得好快啊,比他们滑得都好。” “因为如果我滑得足够快,我的寂寞就追不上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土到掉渣的话,淑华说起来,一点也不让人感觉low。 “小云,你想学么?我可以教你。” “我……还是算了吧。滑轮滑,看起来潇洒练起来难。” “不会很难的,我都学得会,你肯定也行。摔跤是必然的,但只要你不害怕,多摔几跤,摔着摔着,你就会了。” 此时我牵着她的手,仿佛都能看到我以后学习的画面: 我穿着轮滑鞋,她牵着我。我站也站不稳,迈也迈不开,一个前倾滑动双臂,再惯性向后仰头,噗通一声,就带着她一起摔下去了,摔个人仰马翻。 生于忧患死于装逼。 这可开不得玩笑。 “我还是不学了,淑华,我这是一身豆腐肉,经不住摔打。” 运动后回去,进门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短信里说:1134的美丽女孩,我是你楼上的邻居,方便的话,上来喝杯茶吧[吐舌头]。现在的人都太冷漠了,咱们邻里之间应该多走动。 可怕。 那股被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紧紧盯着的惊悚感又回来了。 我头皮发麻身子打颤脚底冰凉…… “赵云牙!” 我下意识叫出他的名字,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要我了。 我赶紧去把门反锁,再把家里的柜子凳子都搬来,将门堵上。 过了没一会,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同时门也被敲响了。 咚咚咚。 门外的男人说,他是来送外卖的。 怎么可能? 我点外卖,从来没留过房间号,都是让放在对面电房门口的,外卖员不可能敲我的门。 而且我早就不点外卖了好么! 点我也不会大半夜的点! 难道是…… 赵云牙点的? 他回来了! “赵云牙!赵云牙!” 我把每个房间都找遍了,也没找见他。 他没回来。 我躲到厕所,对着电话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点外卖,你可能打错了。” “就是你点的。星辰大厦11楼34号,电话188xxxxxxxx。” 居然都没错。 “美女,你快点来拿好不好?我还赶着送下一单。” “不是我点的,我现在都不在家里。” 他口气比我还着急:“那你点的外卖你不要啊?” “真的不是我点的,你想放哪你就放哪,我反正没有点。” 然后我就把电话给挂了,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去听门外的动静。 他好像在打电话,抱怨说:“你怎么乱留别人的地址?别人都说不是她的外卖!你害我送错了你知不知道!” 大概就是一桩误会? 但是他怎么又会给我打电话呢? 难道是余秋滨? 他直接留了我的地址和电话,这也有可能。 可是外卖小哥怎么又会有余秋滨的电话?他应该会只有我的呀! …… “美女!” 就在这时,我的门又被敲响了,敲门声还很急很急。 “我知道你在家。” 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阴冷。 他对着门缝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你一个人住,那么孤单,我陪你啊。我们都是辗转难眠,在夜里崩溃的俗人,就该一起,做快乐事。” “你让我进来,一次,就一次,我会给你钱的。” 天呐! 他是有预谋的! 他是个变态!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他冲进来怎么办? 赵云牙你去哪儿了啊! “你不开门,半夜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溜进你家。你出门,我也会跟在你后面。我会一直等在你家门口,你一出来,我就扑进去。” “开门,乖。” 报警! 我一定要报警! 马上报! “喂。” “喂。” “余秋滨,我家门口有变态。” “我马上过来。” 十分钟后,我的门又被敲响,一阵猛烈地拍打。 “马小云!是我!余秋滨!” 我丢了手里的辣椒水,噗嗤噗嗤跑去开门。 “余秋滨!” 我粗壮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在他高大身形的掩映下,我的一身赘肉也变得肥而不腻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刚上来看过了,门口没人。” “刚才……” 我收住抽噎强装镇定,把刚才发生的事都讲给他听。 说到最后,我竟然有些动容。 我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其实那个变态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谁不是夜色降临时,满心惆怅的失意之人呢?” “哇!”他一把把我推开,满口的嫌弃,“你软弱也要有个度啊!任人宰割还装得爱心泛滥。” 是的,我没打电话报警,而是打给了这个人,我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晚上,余秋滨留了下来。 “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你又不陪我吃,我一个人吃没意思。” 他打开电视,熟练地躺倒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脱掉袜子扔在一边,“你先给我抱床被子来,你家好冷啊。” 他话音刚落,我就把被子给他撂到脚边了。 “我今天陪你吃。” 他铺好被子缩进去,朝我一笑,“那我真是谢谢您嘞。” 冰箱里有上次他用剩下的火锅底料,以及一些丸子和青菜。 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当中支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凌晨一点也不显得冷清了。 “看吧,人数大于等于二的,才能被称之为火锅。”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对的。 我们有说有笑,吃得热火朝天,此前的恐惧与阴影烟消云散,仿佛一场我自导自演的闹剧,而他也自愿参与其中似的。 饭间,他跟我大吐他妈的苦水,我不便起哄,只是听着。 然后我也把我近来的困惑讲给了他。 余秋滨说,我之所以体重没有下降,是平台期的原因。 “比如,装满水的塑料袋,你用削尖了的铅笔一笔插进去,洞口立马收缩,水一滴都漏不出来。皮肤割破口,你的血小板立马投入工作,凝血止血。这些都是平衡被打破后的自愈功能。而你减肥,重量开始降低以后,打破了身体原本的平衡,身体当然会调动一切资源去修补和恢复这个平衡。但是身体的反应是有滞后性的,像你的脑筋一样。” 我:“……” “所以你刚开始减肥,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一旦身体醒悟过来,就会为了平衡而开始阻止你的体重下降,这就是你的平台期,来自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 这时候,他才像个医生,没有那么不着四六,懒懒散散。 “这个时候你需要的就是按部就班、不骄不躁、耐心等待。平台期要跟你耗,你就跟它耗下去,不知不觉,你就稳操胜券啦。” 刚出锅的丸子烫得他滋儿哇乱叫,眼泪都要掉下去了,还只顾着吃。 这模样叫我想起了赵云牙。 其实他也一直这样说。 同样的道理,我却没有听进去。 而且,余秋滨的这番话,若是赵云牙来说,他肯定会说“咱”,而不是“你”。 平台期要跟咱耗,咱就跟它耗下去,不知不觉,咱就稳操胜券啦。 他是神,却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我自己吃了糊涂药,把自己束之高阁,把他拒之门外,却又来怪他,不能一丝一毫都察觉到我的不开心。 是我的错。 我想要的太多了。 我好想你,赵云牙。 你回来吧。 我不凶你了。 我承认我心急了,做错了,我不够坚韧,遇到挫折就想放弃。 我承认我喜欢出门,我喜欢把自己打碎了,剖开了,晾晒在阳光下,接受路人的指指点点,只为与我有关。 我承认我对自己太过放纵而心存不安,没有认真而热情地活着,最后还把一切归咎于你。 赵云牙,只要你回来,我愿意照你说的那样活。 赵云牙,我好想你。 然后我们一起喝酒了。 喝到差不多,我们一起提着酒瓶子,光着脚,在房间里跳舞。 我们是两个小丑。 我把书撕成一条一条的,揉成团扔到窗外去。 余秋滨也这样,他揉的团比我的小。 书,纸,连同上面的字,和我的思想,全都被扔了出去。 躲在过去的人,是安生不了的。 我知道。 “我们看电影吧。” “不!” 我夺过余秋滨手里的遥控器,“不看电影,不写东西,不画画。” 余秋滨撑着脑袋看着我。 我说:“可以听歌,听人说话,可以跳舞,玩影子,自言自语,看情景剧都可以。就是别看电影,别写诗,别画画。” “为什么?” 我抓住他的衣领子,醉眼凝神,“余秋滨,我可以叫你余秋滨,我叫你余秋滨,我们就是平等的。余秋滨,这是我家,必须听我的。” “如果我不呢?” 我戳住他的酒窝,道:“余秋滨,你说,人身上最坚硬的器官是牙齿。你错啦。是人的心。比如我,硬邦邦的。” 我软弱地倒下,四四平平躺在地板上。 余秋滨在我身旁倒下,我听到他沉沉的呼吸。 天花板上昏花的灯,不停地旋转。 那上面好像有两个影子。 他们大笑着,端起一桶颜料,一齐往身上倒。 然后他们握手,一齐向后倒。 颜料流到了一起,全印在了天花板上。 我看得清清楚楚。 2018.2.2 我换了一台可以称体脂的秤。 果然发现了这其中的奥义,我的体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我还是在瘦。 所以我是无缘无故的,就把赵云牙凶走了啊。 这世上唯一无条件喜欢我的人。 我的人生再不会有一个二十五岁,也再不会有赵云牙了。 或许就该是这样吧,人生,总有一些人会突然离场,也有人会突然出现,而我们能够做的,只有接受,不论悲喜。 我同余秋滨的关系开始亲密起来。 从那晚之后,他在我家住了好几晚。明明就很贴心,却又非得嘴犟,说自己只是单纯想要蹭饭吃。 他像疯了一样地喜欢吃火锅。 这天晚上,他下了班,又准时来我家,暗号是敲门声,三长一短。 我把门一打开,一束鲜花立即扑面而来。 “喏,这花送给你,礼尚往来。” 强行把花塞到我手里后,他就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了,不停地换台,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我拿着一束鲜粉色的康乃馨,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你的窗台全是草,翠绿翠绿的,一点儿都不鲜艳。” 我:“……” 那我也不需要你送我一束鲜艳鲜艳的康乃馨啊! 我又不是你妈。 “余秋滨,你这么大年纪了,是不是从来没送花给女生过?” “谁说的?我每年都给闫护士买一束,她最喜欢这花了。” “那怪不得了。” “怪不得什么?” 我提出一根康乃馨,倒着捏住花茎,边晃边问他:“你说这样看,它像不像一支炸了毛的毛笔?” 余秋滨白我一眼。 “这么鲜艳的花,你不说它像星星什么的也就算了,居然像毛笔?还是一支炸了毛的?你这个人真是太不浪漫,太缺乏创意,太没有生活情趣了!” “难道不是么?真的不像么?我觉得很像啊……” 我做饭的时候,余秋滨一般都在客厅看电视,当甩手掌柜,等着吃现成。 这天他却钻进厨房来,两只手捂在肚子上,说:“有什么吃的没有?热乎的。我今天肚子特别不舒服。” “不舒服你就多揉揉。我饭还没做好,要不先给你热杯牛奶?” “我不喜欢喝牛奶。” 他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跟我奶声奶气地撒娇。 正撒着,忽然一声闷响传来,跟着一股无形的臭鸡蛋味儿开始在空气中弥散。 他放了个悠长的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一步,一把捂住我的口鼻,道:“马小云,你要相信,我的第一想法绝对是憋住。奈何屁已上膛,不发不行。” 我皱着眉头往旁挪动,去打开了厨房的纱窗。 “你今天吃啥了?” “大概是那些没有机会被完全消化的大批食物残渣们阴魂不散怨念横生集体造反了。” 这话听着耳熟啊。 那天分明就听见了嘛。 此时余秋滨的脸上极不自然,屁股还东扭一扭,西扭一扭。 我知道,他正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兹事体大。 “要不你先去厕所吧?撅起屁股,一次性放个痛快!这儿毕竟是厨房。” “得令!” 余秋滨捂着肚子窝着腰,跐溜一下就逃走了。 人已动,味儿不去。 我这才开始发笑。 以前的秋医生,端庄仁厚,往那儿一戳,你的腰杆子自动就会朝他躬下去。 可现在呢,他在我心里,是彻底的没有形象了,尤其是今夜。 他就是个移动的沼气池。 我发财了。 饭做好了,他一个人的小火锅,我还是吃我的青菜叶子。 “马小云,科学研究表示,肥胖的背后,是基因作祟。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会胖的人,比如你,怎么都会胖的。吃饭会胖,喝水会胖,甚至看一眼肉,闻一口味儿都,会,胖。这是天生的。” 我咽口气,道:“余秋滨,你真是我平生所见,放屁最臭,说话最难听的人了。” “那也是天生的。”他朝我矜娇地吐了吐舌头。 哇呀呀呀,可了大恶! “你这个人真的是,明明才告诉我什么是平台期,现在又来念叨我,你到底有没有立场啊?” “哎,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三无人员——没有立场,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我:“……” 我说不过他,干脆端起碗,蹲到厕所去吃。 我宁愿跟饺子共进晚餐,忍受它的吃没吃相,以及边吃边尿,也不想再听余秋滨这个蔫儿坏蔫儿坏的毒舌医生任何一句“苦口忠告”了。 他竟也端着碗追到了厕所。 “马小云,我真佩服你,真的,你能在不科学的道路上,走得这么坚定铿锵,着实令人佩服!”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谁不想又偷了懒又享受了美食又不因体重的增长而产生自我厌弃?等你像我这样,胖到门都不敢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自信、自爱与自在,才是人生真谛。你不敢出门,是因为人家烧烤串串小龙虾么?别让人家牺牲了一切还给你背黑锅了,你明明就是怕遇到那个变态。我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呢,谁知道是不是你编出来欺骗我这颗乐于助人的同理心的。” 我:“……” “马小云,你一直强迫自己相信,吃青菜就能瘦下去。就像有些女的总说自己18岁、90斤一样。其实啊,强迫自己不难,强迫别人才难。” 我:“……” 刚刚好,这时候慧慧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饭,于是干脆我就约她来家里玩。 多个人在,余秋滨就不会这么嘴欠地攻击我了。 慧慧欣然同意。 到了我家,慧慧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说:“你什么时候换的发型?没有你之前那个自然卷cool哦。” 我拉直头发这么久了,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你原来的自然卷太好看了,乱糟糟,蓬松松的,就像里面藏了一个小森林。” 慧慧一边说着,一边脱鞋换鞋,抬眼看到屋内的余秋滨后,顿时就说不话了。 我们三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各自默默喝着饮料,谁也不说话,那三分钟,尴平生之大尬。 “嗯……要不,咱打麻将吧?你们会打麻将么?” 我不住地点头附和她,脸上的喜悦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余秋滨却说:“难道你们没有一丁点察觉,我们只有三个人么?” 慧慧眉头一皱,仰头喝一口杯中早已空空的水。 我赶紧接话:“三个人也可以打。而且书上有典故——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如此,梅兰竹菊四公子就聚齐啦。一边打牌,一边谈天,既全乎心,亦全乎名,乃雅事。” 慧慧笑着说:“这是我听过最美的‘三缺一’啦!” 余秋滨却给我一个不屑的眼神,显得他这个人特别肤浅。 定了打麻将,我便准备出门去老胡麻将馆借麻将回来。 “小云,我跟你一起去吧。”慧慧追上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看了看沙发上惬意躺着的余秋滨,都能想象到把他们两人单独留在家里的尴尬。 “嗯。” “小云小云小云,快说,你跟你的牙医,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一出门,慧慧就跟换了一副心肠一样,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什么什么情况?” “男女情况啊!” “啊?没有情况。” 我把前两天遇到变态的事情跟慧慧讲了一遍,慧慧听得身临其境,汗毛都立起来了。 “小云,我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说你们没有情况,那么你当时,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他打电话呢?” 这个……因为我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港湾可以栖靠啊。 你是一介女流,秦香又正跟我关系尴尬,赵云牙早弃我而去,我只能找他。 “慧慧。” “嗯?” 我指向路边的小树林,“那边有鬼。” “哇!” 慧慧一蹦差点跳到我身上,紧紧抱住了我,“神经啊!你别吓我!” “我没有吓你,我之前见过他,他是一个淹死鬼,叫发发。不过长得不太好看,是腿瘸歪嘴烂舌头,秃头加连鬓胡,红色的。” 慧慧满脸惊疑地看着我,四肢抱我抱得更紧了,“马小云,你别为了转移话题,就编造这么瘆人的话来啊。” 话题倒的确是为了转移,但不是编造。 “我没有编造。那天晚上,我跟赵云牙一起去跑步,老远我就看见,小树林那儿鬼火直冒……” 我“蹭”的一下钻到了赵云牙的身后。 躲在他的身后,常常让我觉得比穿多少件的外套,戴多少根的围脖,都有安全感。 “赵云牙,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他一口应下:“有啊!当然有!我不就是鬼嘛。”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他把我拉近他:“不是你常常挂在嘴边的——馋鬼懒鬼谎话鬼。” “嗨!我是说真的鬼,死了以后要变成的那种。” “我也没开玩笑啊。按照你们凡人能理解的程度,我们神仙也是一种鬼,一种高级一点的鬼。” 额…… 其实仔细想想吧,也是。 仙和鬼,好像的确也没什么硬性指标能区分。神仙有法力,鬼也有。神仙有丑的,鬼也有美的。神仙会害人,鬼也会救人。 仙是天上鬼,鬼是地上仙,说到底,我们只是更怕鬼这个字眼而已。 我们人啊,不仅怕鬼,连疾病,衰老,死亡,孤独,都怕到缄口不提。 赵云牙指了指远处那幽蓝色鬼火,玩味地说:“你所谓的那种鬼,你想去看看么?” 我点点头。 缩在赵云牙的身后,一步步走近,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人”在河边抽烟。 他长得就像之前赵云牙胡诌的那个摄了人家皇后的山精妖怪一样。 不一样的是他比描绘中的妖怪更肿,肿得都发起来了,鼓鼓的,好像用树杈一碰,血就会“嗞啦”一下,马上喷涌而出了一样。 他一见我们走近,便要逃如水中,赵云牙“嗖”一下蹿了过去,把“人”拿住。 “去哪儿?” “溜达溜达,我就溜达溜达,抽根烟。” “你叫什么名字?” “发发。发财的发。” 赵云牙把他丢到我身边,“胖儿,这就是你要的鬼。” “哈?” 我下意识往旁退,绕着路,又躲到赵云牙身后去,“你什么意思?” “别害怕,有我在。而且,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想,他把你怎么样了,你就也变成鬼了,他还嫌你浪费他们鬼界资源嘞。” 没想到,这年头,鬼也不好当啊。 我从赵云牙身后探出脑袋去,问:“发发,你有什么愿望要实现么?我能做到的那种。” “哟,你怎么忽然这么伟大了?”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根据我从电视剧里看来的套路,以及精心打出的小算盘,这种情况下结出的善缘,最后都是要走大运的,特大的运。 “我是淹死的,一直困在这里,其实我早可以不困在这水荡荡的,但我不忍心找替死鬼,只能永远都呆在这儿。小云姐姐,我知道你做饭好吃,我想吃顿好的。” 从没有人叫过我“小云姐姐”。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一叫我“姐姐”,我整个人都好像接收到了某种特异性信号的靶细胞,忽然就分泌出了大片大片的母性物质。 “你想吃什么?” “三牲四果就行了,最好再有几包好烟。嘿嘿,小地方鬼,没见过什么大香火,你别见怪。” …… 对了! 我可以去问问发发呀! 东边不亮西边亮,野鬼自有鬼道行,他没准儿知道赵云牙的行踪! …… 还没听我说到给发发做的那一顿大餐,慧慧就惊颤地一下松开抱紧我的手,自己抱着自己了。 “马小云,你……你迟早会失去我的。” 刚开始打麻将的三分钟,一派沉默,只有麻将碰麻将、麻将碰方桌的声音。 慧慧忽然从桌下踢了我一脚,示意我说点什么。 “呀,余秋滨,我们楼下那个麻将馆,叫老胡麻将馆。”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这样说,大概就是太情急了,口不择言。 没想到这样的话,慧慧却接了茬,她说:“老胡老胡,这个姓太适合开麻将馆了,沾手就是‘胡’气。八筒。” 我:“话说,下次,我们可以举行一届星辰杯雀王争霸赛,怎么样?幺鸡。” 余秋滨:“幺鸡,碰。不好。” “为什么?” 我俩问得异口同声,于是对视一眼,然后忽然就笑了,笑得像两颗裂了口的栗子。 余秋滨也笑了,弯着嘴角,细纹纵横的样子,温暖亲切。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若是赵云牙此时悠闲地躺在我的耳廓里,以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就更美好啦。 余秋滨接着说:“叫雀王,显得我们在搞鸟一样。” 慧慧:“那你说,叫什么?” 余秋滨:“我想想啊……算了还是不想了,怪费脑筋!” 我:“现在你还嘲笑我的‘雀王’么?” 余秋滨:“那该嘲笑的还是要嘲笑的呀,我不能因为自己下不出蛋,就一定要认同你下了个好蛋呐。” 我:“……” 2018.2.3 几圈麻将打下来,余秋滨输得最惨,还包含一次“杠上炮”和一次“连点两家”,所以是他出去买宵夜回来。 他前脚一走,后脚慧慧就解开了内衣的带子,往沙发躺去。 我去卧室给她拿床新被子盖,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不安分。 “怎么了你?”我问她。 “我总觉得什么硌着我了。” 她说着便伸手去垫子下摸。 我心里纳闷:会有什么?余秋滨都在这沙发上睡了好几晚了,也没说有什么硌着他啊。 “哇!马小云!你还狡辩!”慧慧大叫,手里还晃着什么。 我定睛看去,居然是——赵云牙的内裤。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冲过去抢,慧慧却故意使坏不给我,我凭借体重优势把她摁倒在沙发上,才抢了过来。 “你还说你跟余秋滨没关系,都同居到这种程度了。等下……” 她的手又伸进另一侧的垫子里,若有所思地一摸,一扯,居然又是一条。 她满脸奸诈的笑容,“咦……” 我又抢过来,再死死按住她的两个手,让她动弹不得。 “我说过了,跟余秋滨没有关系。” 她好似被我吓到了,闭着嘴巴,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了。 我静静看着她。 此时,她躺在我的身下,我的手握住她的手,这场景,像极了那天我与秦香。 或许,那天,秦香忽然停住,是因为…… 他看到了内裤? 一定是的! 他误会我了! 我丢下内裤冲出门去,跑到秦香的门口,举起拳头要敲响他的门,我得跟他解释清楚。 “小云?” 只是,蒙蒙然,我好像看到了赵云牙。他站在家门口,双手插进口袋里,淡淡地笑。 像是在幼儿园的门口,第一次与我送别,眼看我走近同龄人的世界。 还是……算了吧。 我收回手。 此时慧慧走到了我身边,摸摸我的头,“你怎么了?” 我朝她笑,“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个事情,咱回去吧。” 余秋滨回来,我们一起吃了夜宵,又打了一会儿麻将。 没有人察觉到气氛不对,我们很是欢畅。 打完麻将,我送他们下楼,再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我一个人去了小树林。 发发还在那儿抽烟,一吞一吐,混着夜里河边的水汽,整个烟雾缭绕。 “发发,这个送给你。” 我把打好孔的皮带拿给他。 “上次,我看你扣最松那一个眼儿也勒得不行,这根皮带,我给你在最远的地方打了几个孔,你应该穿得上了。” 他欢喜又费力地放下烟杆,解下卡在肉/缝里的皮带,再从我手里接过新皮带,扣在他圆鼓鼓的肚皮上,非常合适。 “发发,我想问你点事儿。” 他沉浸在新皮带的喜悦里,“你随便问。” “你有见过赵云牙么?就是之前跟我一起的那个神仙。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没有,不知道,我哪儿管得着神仙的行踪。” 倒也是。 “哦。那我先走了。”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拉住我,湿冷的触感让我不由自主打出一个寒颤。 “你送我一根皮带,我送你一个故事吧。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旁有个放牛娃,天天都在闹。他为啥子闹?他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 我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眼睛里都是惊疑,他却并未注意到,只围着我一边转,一边自顾自说着:“那个不回家的人,是天帝的小孙女,叫织女。” 织女? 牛郎织女? “放牛娃爱上了仙女,仙女跟他生下了一儿一女,偷偷摸摸在凡间生活,这结局可想而知的悲戚。果不其然,织女最后被捉拿回天,牛郎急得团团转,日日思,夜夜想。他的老黄牛看不过眼,便叫他扒下自己的牛皮,披着上天去追她。牛郎照做了,还扛起扁担,挑着两个孩子一起去追。天帝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使苦肉计呀!于是勃然大怒,立马划出一道天河,将二人生生隔开。并说,‘牛郎小儿,你何时把这天河的水弄干,我何时就把孙女嫁给你。’好一对苦命的鸳鸯啊!左右两岸,舀水不止,夜以继日,一刻不停。但那可是天河,一瓢接一瓢地舀水,如精卫衔石填海。几年过去,牛郎和织女始终没能见到面。后来牛郎的儿子长大了,就出主意,让他爹从天河侧边挖了一条沟,将河水引流,不出一个月,天河水就流干了。” 他终于讲完了。 就凭他这讲故事的套路,我也很难不认定,他们神和鬼都是一类东西了。 “所以嘞,你到底想说个啥?” “你别急呀。我想说的是,天帝看起来无情无义,但其实是给牛郎留了后路的,不然他区区一牛郎,能把天河弄干咯?只是他太执拗了!一直的埋怨仙家不通情理,又憋着一股气,一直的埋头苦干,眼界就变小了,始终达不到目的。其实换个角度看,再动点小脑筋,许多天大的问题,也都有更大的方法可以解决。” 什么……意思? 这些神仙鬼怪,说话都是这么弯弯绕绕,让人听不明白的么? “发发,如果你有他的消息,你就告诉我好么?我还请你吃好吃的,抽好烟,给你做一整套的新衣服!把你整得美美的,靓靓的,鬼见了羡慕,神见了嫉妒,人见了喜欢得腿肚子都站不住!” 他悠然地又端起烟杆子,一边嘬,一边点头,“如此,甚好,甚好。” “小云!” 我回头看去,是慧慧在叫我。 她匆忙地朝我奔过来,一把把我从河畔拉向她。河滩湿滑,一没留神,我便压着她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你在河边做什么?吓死我了!” “还记得我刚跟你说的那个发发么?我来找他。” “你……” 慧慧面色难堪,欲言又止。 “我没有要跳河,你别担心。” 她四面环视一圈,似是不信我,“你这个人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神神鬼鬼的。走吧,我送你回去,我亲眼见你躺到床上,我才安心。” 待我走后,我仿佛又听见河畔传来叹气声,似是发发在有感而发。 “嘿,不谈恋爱,屁事没有。” 这天晚上,是慧慧陪我睡的。 我们头碰头,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暖和,在这个冬天,再没有比这更深刻的了。 “小云,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耳朵?” 我有些愣住。 她坦率地解释道:“我从小是跟我外婆一起长大的,每次睡觉都要摸着她的耳朵才能睡着。” “我也是跟我的外婆一起长大的。” 我牵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耳垂上,她轻轻地揉搓了一下。 我那肥厚的耳垂,我相信,能给与她不可言说的安全感。 其实,人人都有怪癖。 “慧慧,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 “随便问,除了年龄,以及体重。” 她开玩笑的语气,我却笑不出来。 “慧慧,你会不会觉得我性格太差了?” 听我这样问,慧慧觉得很诧异,“怎么个差?谁说你差了?” 我沉默。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话到我这里就死了,你不用担心。我想你是信任我的。”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说我孤僻阴郁。说话做事,有时不过脑子,有时又太过脑子,让大家都很困扰。我闷不愣登,也不常笑,没有朝气,全是丧气,不浪漫,没有生活情趣,可以算作是苟活于世。我这样的人,你们跟我交往,很累吧?真是辛苦你们了。” 沉默是我保护自己的最后一扇门,而此时我和盘托出。 大概是因为我想,不是因为对谁。 慧慧把手从我的耳朵上撤下来,隔着被子,拥住我的半边身子,轻柔地拍打着我。 “我说老实话,你确实有点儿怪,大半夜独自去河边,还说什么神神鬼鬼的话,是挺吓人的。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有点儿愣愣的,但算不上孤僻,更说不上性格差。这世上,有人喜欢吵吵闹闹,就有人喜欢安安静静,有所不同,才算精彩纷呈嘛。如果总是鄙夷与自己性格不一致的人,并一心想着同化别人的性格,这样才叫性格差。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反正我不会那样看待你,你只是沉默一些,看起来势单力薄,这并不代表你就错了。小云,其实你的性格挺好的,有点儿像《老友记》的菲比,可爱,天真,还有点儿诙谐。或许你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粗俗、狭隘、腹黑,甚至下流。可是每个人都是这样富饶的,有许多面,这样,才像个人嘛。你说到苟活和丧气,其实现今社会的年轻人,大家都挺这样的。” 这说的是我么? 真的是我么? 还是只是女人特有的温和力量,不忍心而奋力挖掘,最后丢出的一段搪塞人的大道理,以起到安慰人的作用? 如果我问赵云牙,他会怎么回答呢? 大概他没有这么多话,只是单刀直入地大喝一声:“放他妈的狗臭屁!” 然后讥讽我,“你是不是脑子进屎了?才这么诋毁你自己!” “慧慧,谢谢你。” 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善良的人,光是我就遇到了好多好多。 只是,我却不是。 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我能把我这样的人都杀掉,才算作解脱。 “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我也学着她之前的语气,轻快地道:“随便问,没有除了。” 她却被我逗笑了。 “头前我在沙发里找到的那个,究竟是谁的?我认识么?到底是不是余秋滨的?之前你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么?这么快就谈起来啦?还是说你之前就是骗我哒?” 她又像个机关枪一样,射出了一连串问题,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余秋滨,他是一个好人。” “哈哈,看他那不可一世的挑剔样,被发好人卡了吧!” 我继续说:“他的确是因为我遇到了变态,担心我,才在我家住着的。他喜欢到我家来吃火锅,还有喝酒,可能是我家会让他比较自在和放松吧。至于那个,是赵云牙的。” “赵云牙?就是你说,你们一起遇到鬼的那个人么?” “嗯……”我长长停顿了一下,而后说,“他算是我的男朋友吧。” “什么叫算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相互表明了心意没有?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那啥那啥了,应该很深入了吧?” 她说着,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知道,她是想入非非啦。 “还没有表明。” “那算什么男女朋友?” “是的,我们是一对的,我知道,他也清楚。” “哦,我知道了,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情了!那什么时候约出来见见呗?我好好奇的!” “不行!”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又觉得不太礼貌,赶紧圆起来,“他常年都在外地,上天入地,到处旅行,不太方便。” “他是作家?” “应该叫探险家,他现在正在横穿撒哈拉。” “哇!好酷啊!你有他照片么?” “他不喜欢拍自己,不过有风景照,我改天找给你看,先睡吧。” “嗯!好羡慕你啊,我也好想谈恋爱……” 我为什么会说谎呢? 是我的虚荣心么? 虚构一个人物,在朋友面前侃侃而谈,谎话连篇。如此肤浅的事,我竟然这般信手拈来地做成了。 赵云牙呀,我越来越让你失望了吧。 连着好几天,每天晨跑完,我都会从家里拿去我精心准备的食物给发发。 这天早上,我又去了,他还在河边打盹。 想来他也是个夜猫子,总是黑白颠倒。 不对,鬼本来不就是晚上活动白天休息么? 赵云牙说得对,我果然是太想当然,太会推己及人,以及推己及鬼啦。 要改掉这个毛病,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呀。 我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戳他的皮带扣,他不耐烦地醒过来,“又怎么啦?”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没有没有,你回去吧,不用连天连天来问我,问得我都烦了。你放心,要是他回来了,我会帮你渲染的。” “渲染什么?” “就是——你大可以回家舒舒服服地等着,安安心心做你的事情,不用还没有半点风吹草动,就如此的马不停蹄。你放心,一旦他回来了,我见到他了,我一定会对他说,你有多么多么想他,有多么多么急切他的消息。你的真心,我保准帮你渲染得,淋漓尽致。” 感情也偷奸耍滑? 太恶劣了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想你这样的。” “这样多划算啊!你付出了十分努力,在他面前,就可以表现出自己付出了一百分。你有一点想他,就表现出一百点的想他。” “我为什么要贪图这样的划算?” 这还是原来那个叫着我“小云姐姐”的小鬼么? 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已经开始心疼我给他做的那几顿饭,以及送给他的任何的东西了。 “因为贪图划算,是人的本性。即使感情也一样。看起来,你对他特别特别好,那样他便会心怀愧疚,而特别特别爱你,时时刻刻都想着你。而若是他没做到这些,你一合计,自己实际也没有付出那么多,不算太吃亏,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这样的喜欢和关系,才不会像泼出去的水那样,收都收不回来。这样的好,于双方都好。” 这样说来,感情里全是比较和算计了。 “你错了。” 发发冷笑一声,“是你不懂。” 我也冷笑一声回应他,“那么再见。” 我再不会寄期望于他了。 2018.2.12 赵云牙,我最近看书,看到一个故事。 说:一女子流落荒郊野外,饥寒交迫,不得已采食山中野果,一不个小心,居然吃到了黄精一类,而后飘飘然轻身飞起来。就像偷吃灵药的嫦娥一般。后来她的家人找到她,用绳子把她拴起来,像栓气球那样,一日三餐,给她吃平常人的饭菜。没过多久,她就飞不起来了,落回了地,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赵云牙,这是不是特别像你会讲的那种故事? 所以呢?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的?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吃太多,就上不了天了。 哈哈,因为这,我可好几天都没有吃太多呢。 我已经会自己给自己洗脑了。 对了,这个故事,出自《太平广记》,还有《抱朴子》,以及《列仙传》。 赵云牙,你看,我跟之前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每天吃得很少,也按时运动,还能出色地完成我乏味廉价的工作,以及看很多很多的书。 我再不是一心减肥,什么旁的事情都做不了,一做就心慌了。 你看呀。 但是我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就是开着灯睡觉。 每天晚上,我的床头都一直燃着一盏用来看书的灯,就像我小时候用的那种煤油灯。 我不敢吹灭读书灯,不然,我一身都是你。 但若你回来,我马上就可以改掉的。 赵云牙,我已经有两个好朋友了,还常常来往。 他们你都认识的,是余秋滨,还有慧慧。 休息日的时候,我们一起玩各种小游戏,都是小时候班里,或是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们常常玩的,吹泡泡、摔元宝什么的。 我还教他们折纸飞机、纸扇、纸青蛙了。 天气暖的时候,我们还会在小区楼下跳房子、丢沙包。 如果你回来了,我还是不会让你跟大家一起玩的,我还是会把你这条小咸鱼藏在我的耳朵里。 你是我一个人的。 但我会时不时轻声提醒你:“小心点,藏好了,别被我晃出来了。” 我们也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看球赛。 慧慧喜欢看排球,余秋滨喜欢看网球,我喜欢看他们。 我喜欢喝鲜榨的果蔬汁,余秋滨喜欢喝酒,从红酒到烧酒、黄酒,慧慧喜欢喝牛奶和豆浆。 赵云牙,我现在熬粥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了,青菜粥更是一绝。 他俩都喜欢喝我熬的粥。 到时候,你们仨可以一决雌雄,看谁喝得最多。 你可不要对自己太自信了,慧慧的食量可以说是深不见底。 没想到吧! 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抱怨,说我老是熬粥,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粥那样粥,好喝是好喝,一不留神就贪多了,夜里老要起夜上厕所。 赵云牙,我每天都熬一锅粥,大家都可以吃,你可以吃完。 有一天晚上,余秋滨带了八宝鸭子回来。 我从没吃过八宝鸭子,你吃过么? 余秋滨打开包装盒,我打眼一看,那只鸭子窝着脖子别着腿,跟你做瑜伽的样子,如出一辙。 慧慧不以为意地说:“还什么八宝鸭,不就是一只油腻腻脆滋滋光秃秃普普通通的烤鸭子嘛。” “非也非也。” 余秋滨拿刀划开它的肚子,“哗啦”,肚里的东西就像泄洪一样猛然涌了出来。 “人家的好东西都在里头!” “它还挺内秀。” 慧慧打趣说:“像某些人。” 哎呀呀,赵云牙,你就是这样一只八宝鸭子呀! 我还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 我跟慧慧,一起帮余秋滨治失眠。 是不是特别好笑,两个糊涂蛋,帮一个医生治失眠。 起先,慧慧负责帮他数羊,我负责关灯。 结果,慧慧见缝插针打个小盹儿就睡过去了,余秋滨拉着我看了一晚上的纪录片。 我第二天中午都没起来床。 但是余秋滨一大早就能精神奕奕去诊所上班,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后来,慧慧负责用她怀表一样的项链催眠他,我还是负责关灯。 结果,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们仨都还是精力旺盛。最后索性跟饺子、小橘一起在房子里跳僵尸舞。 为了治失眠,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一起夜跑,一起泡脚,一起听混合着流水声、蟋蟀叫或者下雨声的音乐,一起喝牛奶,或者喝点儿小酒…… 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方法起了作用,还是综合效果出来了,我关灯的时间越来越早了。 说到喝酒,还出了一件特别让人脸红心跳的事呢。 有天晚上,我正收拾残局,他们两个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又哼哼唧唧的,像是在比赛较劲一样。 我回头去看他们,却忽然发现慧慧一直盯着余秋滨在看。 “余秋滨,你脸上有东西。” 余秋滨发出醉笑,问她:“有什么?” “我火一般灼热的目光。” 她的语气有点中二。 说完,她还眼含深意地对着余秋滨笑。 余秋滨把着慧慧的肩,忽然也深情款款地望向慧慧,说:“你脸上也有东西。” “有什么?” 余秋滨挺身亲过去,笑着道:“我的吻痕。” 我下巴都要惊掉了,下意识捂上眼睛,都没脸再看下去。 但是又特别想看。 于是张开手指,从指缝中看过去,他们两个正在对视。 两张脸越靠越近。 我的心都紧张得揪在一团了。 就在两人的鼻尖靠在一起,完全遮住了电视屏幕射过来的光芒之际,两人忽然都笑了,仰头大笑,捧腹大笑。 这是演的什么剧情呀? 等我洗了碗,再回到客厅时,他们两个都睡过去了,在沙发上一头一尾地躺着。 我把慧慧抱上床,趁着她有点儿醒过来,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余秋滨。 “喜欢,我喜欢!”她一个劲儿地傻笑,“我喜欢他的浪漫,并不在乎是否真心。” 我:“……” 真是好难明白呀。 夜晚,他们都睡得很香。可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老也下不停。 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那一天,我们一起在雨中奔跑,那么像一场热恋。 赵云牙,我曾经无比讨厌下雨天,可是因为你,我开始觉得下雨天也很美好。 赵云牙,下雨天,是很好呀,但我还是不喜欢。 比如我现在经常开怀大笑,但我并不喜欢。 他们,我的朋友,在我的身边,经常逗来逗去,我的家随时都热热闹闹的。但我每次坐到窗台边,那个你总是窝在我腿边的地方,我都更像一头石狮子了。 赵云牙,我是一个牛郎啊。 以前的我,言语间,总是透露出埋怨,埋怨自己得到的太少,既不漂亮也不聪明,还没有知己,生活也过得糟糕。 可那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从没主动去争取过我的织女。 比如母亲,我从没有主动把我对她的看法告诉她。也从没主动示弱,向她表明,我真的特别想她来看我一次,特别想她能理解我,特别想让她知道,我从来都过得不好。 比如秦香,那天晚上他离开了以后,我那么难过,那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到现在了也还不敢去问他要一个明白。明明他就在那里,离我那么近。 比如淑华和慧慧,她们一个年逾花甲,一个脸上有缺陷,可是她们都活得自由自在,自信自爱,开朗乐观。我想变得和她们一样,也常常和她们呆在一起,可我的内心又总是一遍遍否认与她们在一起的自己,否认她们赤诚的真心。我像个妖怪。 现在,我想明白了,若是你回来,我们回到之前的样子,其实已经很好了。 赵云牙,我是牛郎,我爱着织女,可我更爱那一头一直陪伴着我的,老黄牛。 我不需要发散开来,即使撕心裂肺,我也只想要你。 你为什么还不出现呢? 那些与你有关的日子啊,如大厦灯灭,是天涯彩虹,海市蜃楼,大雪落在海里头。 我没有办法只靠这些活着。 对了,我还做了一件说不上是勇敢,还是鲁莽的事情。 之前,我在快捷酒店的门口碰见了慧慧的前男友黄寒,他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去开房。 后来,我又在那附近的咖啡店碰见了黄寒,他正在撩拨一个女生,那女生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穿着朴素,一脸青涩,稚气未脱。 我从他身边经过,他还多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认出我。 我想,大概是我瘦太多了,他认不得我了。 我已经又瘦了8斤了哦。 虽然现在我的体重和体脂都不怎么降了,但是我一点都没有心急,我记得你那天早上说过的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趁着他去厕所,我坐到那女孩对面,对她说:“这个黄寒,不是个好男人。” “为什么?” 我反问她:“他是不是对你说,你很坚强,很真诚,很善良,又热情,又体贴?” 她有些愣住。 显然被我言中。 我继续道:“他是不是还对你说,要跟你白头到老,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去爱你?” 她愣得更住了。 我继续道:“他那样的人,才不是真心觉得你单纯美丽,年轻而令人喜爱,他只是想和你睡觉,而且觉得你好骗,只用小指头勾一勾,就很容易跟了他。你这样的女孩子,实在不应该被他欺骗。” 然后我就溜了。 第二天,我路过那家快捷酒店,他的车又停在那里,积了一夜,厚厚的雪。 难道他还是跟那女孩来这里开房了? 或许我对那女孩说的话,她根本没在意。 但我必须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捡起地上的树枝,在他的前后玻璃风窗上,各画了一幅春宫图,还留下了他的名字。 够不够给他颜色? 后来我又探了探慧慧的口风,慧慧的语气倒很轻松,她说:“他很久没找我了,听说最近过得很浪。其实他就是自卑。又不够狠,又不够坏,只能把心里的自卑用放纵的方式宣泄出来,我太了解他了。” 所以,我做那件事,是不是太无聊了? 余秋滨好像也知道了慧慧的事情,因为有天我跟他一起等慧慧从试衣间出来的时候,他说:“有些人整天看起来开开心心的,活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在,大概不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有,生活无烦无忧,只是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勇敢,都通透,都善于原谅和忘记。” 谁都不是一眼能看穿的。 我终于明白了,愿意付出生命去爱,和愿意付出一生去爱,这二者,是断然不能并未一谈的。 所有的女孩子,都应该明白。 2018.2.15 赵云牙,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口深井里。 碗口大的天空飞过一只黑色的鸟,我把它抓在手里,数它有多少羽毛。 就像李寻欢和阿飞都数过梅花一样,我也开始了解那种牵挂而寂寞的心情。 这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二十五。” 这时候你出现在井口,朝下望。 你真好看,像银色的星光。 赵云牙,是你自己说,要把我从深井里拉出去的。 我兴致勃勃地答应,仰头巴巴地等着你,你却迟迟不肯垂下绳索。 直到我奋力攀上井沿,才发现,你早已离去。 这样的你,太无情了。 我为什么会如此记挂想念一个无情的人呢? 同余秋滨一样。 赵云牙,我现在会拾掇自己了。 慧慧是我的老师。 慧慧老师懂得真多,热情,严谨,不厌其烦,什么好词汇都可以用到她身上。 她不光教我根据我的实际情况装扮自己,还带我去商场买好各种东西。 她常说,不开心就去逛街吧,没有逛街打消不了的忧愁。 她甚至连照片也帮我拍好。 照片里的我。穿得利利落落,妆容也干干净净,显得格外有精神。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把照片发给妈妈看,她立马给我打来电话,说的第一句,就是,“怪不得你打钱少了,又乱花钱。”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的一切话,都被堵死了。 “这些东西可有可无,以后不要买了。钱要花到刀刃上!你存起来,以后你买房买车,结婚生孩子,老了生病,多的是用钱的地方。你看我从来不要你买什么,只想你学会未雨绸缪,不要浪费钱。” 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可有可无的? 我用我此生有限的时间去交换金钱,再用金钱去交换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在母亲的眼里,会是一种浪费? 那我这一生都是浪费。 母亲,你就不能试着不往我的杳杳深潭里,丢一坨满是沙尘的大石头么? 当然了,我是想不明白的,最后我依然只能安慰自己: 别这样严格了。 事到如今,你之所以不开心,都是马小云你这个人啊,太不宽容了! 对父母,对朋友,以及你自己,你都要求太高。 大家来人间走一遭,都在水火之中闷闷不乐,自我坚持,都不容易。 因为各种原因,大家凑在了一起,本就是短暂的陪伴者与见证者,您无需要求太严格。 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散场。 如此,我也就不那么困扰了。 你看吧,我果然十分擅长给自己洗脑了。 我的冰箱里放着什么,你都知道的,可你知道慧慧的冰箱么? 放的居然都是化妆品。 尤其是一个鲜红色的小冰箱,里面都是香水。 就像我在家里堆了很多的书,是想让家里总是书香满满的一样,她在冰箱堆了那么多香水,想必也是贪恋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吧。 “哈哈,我才没有你那么复杂的想法,我就是单纯喜欢,看到就想买,买了又用不完,只能收藏起来。放在冰箱,是为了防止它挥发,更好地保存它。” “那下一次我喷了香水,又不急着出门,我就先去冰箱里呆着,保鲜一会儿。” 慧慧:“……” “哈哈,我开玩笑的。” 慧慧是一个活得特别实在的人。 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初入社会,满腔热情地跟一个自己喜欢了六年的人一起去山里支教。 谁知最后却被那个男人丢在山里。 或许她也像我一样,至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十一岁的时候,立志成为一个救生员。你看到过的,她身形健美,反应迅速,热忱,善良,人也很有耐性。实在适合做一名救生员。 为什么她最后没有呢? 你也看到了,她的脸上有一块胎记。 学游泳的时候,她被同伴们孤立,被嘲笑是小丑鱼。 “别人在水里游泳,你在水里污染环境。” “小丑鱼!小丑鱼!” …… 欲救生,却被众生弃。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游泳了。 光是表面的交情,我根本不会想到,她也遇到过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难怪她会说,见的人多了,就会越来越喜欢小动物。 只是我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不好的事,她还依旧开朗热情,充满爱心,对一切都善意相待。 她说,“我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不是为了别人的回应。这样想,就会只剩下愉快,即使任何事情发生,你都不会伤心,或者恶心了。” 她身上真的有太多我垂涎三尺的东西。 可是某一天,酒后,我却听到她说出了跟我一样的话。 那一天,是大年三十。 今年的除夕,我不是一个人过的。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们三个约在我家楼下,小树林的河边放烟花。 赵云牙,烟花真好看,连同清冽河水里的倒影都好看。 不过始终比不上你我初见时,你赠与我的那一片璀璨星辰。 当晚发发也在,他站在河对岸,冷静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放烟花,打闹,以及开怀大笑。 赵云牙,我遇见鬼都比遇见你容易。 慧慧还买了炮仗,就是那种等引线烧尽了,就会“啾”一声,窜到天上去炸了的那种。 好像叫……穿天猴。 她把炮杆子握在手里,余秋滨捂着一只耳朵去点,一惊一乍地点了好几次,都没点到,倒把慧慧吓得不行。 最后终于点着了,火花四溅,余秋滨顿时花容失色,死命握住慧慧的手,声音都变了:“啊你快丢了!快丢了啊!太危险了!” 慧慧也慌了,大喊:“松手啊!那你松手啊!” 余秋滨这才反应过来。 可就在余秋滨松手,慧慧丢出去的刹那,炮“biu”的一声,就窜上天去炸了。 那一刹那,余秋滨把慧慧揽进了他厚厚的风衣里。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觉得新年的快乐有一些刺痛。 这时候忽然停电了,路灯一瞬间都灭了,在四周残存的烟火光亮中,淑华乘风而来。 你不知道,她现在是我的师父,我已经在跟她学滑轮滑了。 虽然我总是摔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我至少能站稳了,偶尔还能滑个几米出去。 “淑华。” 我们三个一起叫住她。 她一个旋转,迅速停在我们面前,“hello,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慧慧递给她点燃的仙女棒,她拿在手里,一边挥舞,一边唱起了歌:“五月雨は緑色,悲しくさせたよ一人の午後は。” 是村下孝藏的《初恋》。 我会唱这首歌,但是只会唱粤语的,不会唱日文,所以唱不出来,只合着旋律给她拍掌。 她唱得一点也不伤感。 “恋をして淋しくて,届かぬ想いを暖めていた。” 好美呀。 淑华她是大家心中的谜与盛夏。 此时,她在烟花之中唱歌,旋滑,像是一个热恋之中,年少青葱的十七岁少女。 受了她的感染,我开始吹口哨,并点燃手里的烟花,一起挥动。 慧慧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另一只手牵着余秋滨,我们一起胡乱跳起来。 新年的欢声笑语,好像就该是这样的。 新年快乐呀。 唱完,淑华对我们说:“あけおめ。” “あけおめ。” 我们也学着对她说。 我们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新年之际,猜也知道是句吉祥的话。 “淑华,你以前去过日本吗?” “嗯,二十多岁的时候,公司公派出国,我去日本工作了两年,会说日语,但不会写。” …… 多么令人徜徉。 她在朝华正盛的二十几岁,在另外的国度,挥洒自己的青春,每一秒都热情洋溢。 杏黄色的泳衣,甜甜的冰棍,她从沙滩边,矮矮的石头上,一脚迈下来,海风吹拂。 我能想象并分享到那一种青春力量。 九点多的时候,我们散场,各自回家。 他们都回去跟自己的家人团圆了,一起守岁。 我独自回到家里,拿出一根早早买好的白蜡烛,用蘸了红墨水的牙签在上面刻好:“2017-2018”。 然后端着脸,眼直直地看着蜡烛烧过去。 此时,家里静悄悄的。 赵云牙,我多想听你的声音,听你念一首我早已熟知的任何诗句。 然后我们一起掰着手指头,演一出影子戏。 赵云牙,你是否真的去周游列国了? 伊斯坦布尔的海边小镇,南山脚下,旧金山斜街,赫尔辛基悠然的牛群……星罗棋布,江河湖海,山川脉络,鸟兽虫鱼,草木花卉,天地如此浩大,我一生也不够陪你。 赵云牙,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时情急,让你跋山涉水地丢了我。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敲响,蜡烛刚好从2017与2018的中间烧过。 “新年快乐,马小云。” 每一年都是这样。 窗户外面,到处是烟花和鞭炮声。 我打开灯,去到厕所,把饺子抱进怀里,“新年快乐,饺子。” 咚咚咚。 门在这时候被敲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汪!”饺子开始吠叫。 我抓起扫帚,一步步靠近门边。 咚咚咚,门又被敲响。 “马小云。” 好像是余秋滨的声音。 “笨蛋!你叫她,她不就知道是咱俩了,那还叫什么惊喜?” “笨蛋!你不叫她,她不可能给你开门的,她只会以为是变态,反倒把她吓个半死。” “也对。” 听见门外的对话,我才放心地搁下扫把,打开门。 “新年快乐!” 他们各自手里拿着一联窗花,和一个大大的中国结,就像过年的广告片。 一瞬,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余秋滨用肩膀挤了一下慧慧,“我就说她会感动到哭吧!” “我就说你话太多吧!” 赵云牙,只有你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热爱这世界。 它是一个狡诈的恶魔啊。 我不想热爱这世界,我不想它用肤浅的快乐动摇我赴死的决心。 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愚钝,冷漠,偏执,自卑,猜疑,善妒,焦灼,犹豫,懒惰,懦弱,阴沉,迷迷糊糊,战战兢兢,表里不一…… 我是一个不好的人。 我常常想把我所有的小尾巴都藏起来。 可我还是搞砸了。 我活着的大多数,是沉默、庸碌与枯萎。 我这样的人,想要死去,是难得的深明大义,我不想就这么错过了。 错过了,我可能就再也不敢用这么果断的方式,解脱我自己了。 可是世事常常与愿所违。 “你们……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每年都跟他们呆在一起,缺个一次半次,没关系的。” “对啊,你不是没回家嘛,你看你家里,一点年味都没有。” 他们进门就开始收拾,不知从哪里变出那么多充满年味的东西。不一会,我家里就变得红红火火了。 赵云牙,这种意外的惊喜,真的是很幸福呢。 “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做东西,想吃什么?” “烤布丁!我要吃现烤的焦糖布丁!” “你也真是厚脸皮呀!马小云,我的简单,还是老三样,火锅烧酒咱们仨。” “你更厚脸皮!” “你才厚脸皮!” ……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今天的要求,我都满足!” “马小云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不管了。 管他热闹之后会多落寞,管他快活之后会多负疚,都不管了,这一晚,我只想贪图。 其实是我最厚脸皮。 火锅之上,我们共同举杯,“新年快乐!” 一杯饮罢,慧慧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再次举杯:“新年新气象,我要交个男朋友。” 余秋滨也斟满,举杯:“新年新气象,我也要交个男朋友。” 我看了慧慧一眼,她满脸的错愕。 迟早她是要知道的。 “新年新气象,你们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 余秋滨用力地碰到我的酒杯,酒洒了出来,“你虚假大义。” “余秋滨,你……” “嗯!”余秋滨坦率地应道,“我喜欢男人。”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哈哈,”慧慧忽然咧嘴大笑,错愕仿佛从未出现过,“咱仨以后可以解锁新活动,一起去逛街、泡澡、做美容啦!” “不去。我喜欢男人,又不是变成女人了。” “哎呀,战线一致,咱就是好姐妹嘛!来,为了男人,走一个!” 她接受得可真快。 可能她也不是真的喜欢余秋滨吧,只是如她所说,喜欢他的浪漫。 “我有礼物给你们,我去拿。” 外面的气氛和谐得有些诡异,我故意在卧室里磨蹭了好多时间,直到他们催我。 “来了!喏,这个是你的,这个给你。”我把礼物分别递给他们。 “小云,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为你准备礼物。但是我刚跟余秋滨商量了,我们决定一人许你一个愿望,什么时候你想要了,再告诉我们。” “这个方式也太偶像剧了吧?而且你们来陪我过年,已经是很好的礼物了。” “那你也陪我们过年了呀,这是相互的。我们不能白收你的礼,对吧,余秋滨!” “真的不用了。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给予不是为了回报,我送给你们礼物,我也很开心。” “所以你就不要拒绝我们的礼物,剥夺我们的开心啦。” 我:“……” 我没话说了。 夜里,我被噩梦惊醒,一身都是汗。 我看看闹钟,凌晨三点三十三,还早。 刚准备再躺下,却发现慧慧不在身侧,只有余秋滨睡在床下的地毯上,睡得死沉死沉。 看来他的失眠是真的治好了。 我走出卧室去找她,她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抽烟。 那个位置,好像就代表了城市中人在夜晚时候的一切情绪。被吞没的边缘,没有什么是面目可憎的,只有汹涌的酸楚和悲哀。 而此时此刻,缥缈的烟雾,或许可以在吞吐之间,恍惚她的悲伤。 如烧酒之于我,火锅之于余秋滨。 “慧慧。” 听见我的声音,她慌张地将烟头摁灭,同时朝我做噤声的手势。 “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吧?” “嗯。” “其实也没什么。”她故作洒脱。 我便也装作若无其事,“你饿么?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嗯,我想吃面。” “煎蛋面可以么?” “最好不过啦。”语气却没有平时那样跳跃。 我提出椅背上的围裙围上,刚走到厨房门口,她就从背后抱住了我,“小云,你真像我外婆。” 我:“……” 我一时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便只由她抱着,抱了好久。 “小孙女,先松开吧,外婆要给你做面啦。” “小云,你能不能像上次一样,听我说会儿话?” 我把小锅接水放到灶上,“嗯。”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就老得特别快。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便开始争分夺秒,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我有很多朋友,可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见面,打电话,聊微信,但我也知道,其实屁都不算。不过是假装忙碌,假装开心,假装豁达。人啊,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只有一个任务——学着接受死亡。可是死亡,是一旦在脑子里出现,就永远折磨你的咒语。” 衰老与死亡,原来她也在害怕这些。 我真是难以想象。 “在我的一生中,我竭尽所能对人好,努力帮助别人,我不求回报,可我不是完全没有私心的。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帮助别人,才会更让自己觉得活着,才会没那么自责,没那么害怕。我的私心其实比谁都大。” 听了这些话,我不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反而自己也开始难受起来。 这世界是怎么了? “好像爱情可以让人完全战胜这种恐惧,但是……如果心动也能被算作/爱情就好了。如此美妙的东西,我单方面就可以拥有,单方面就可以截止。若是汹汹不可欺,也只是我单方面的事情,毫不困扰他人。”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每一次怦然心动,都是一次爱恋,那么第一次心动,便是初恋。 这样的话,每个人就都会有初恋了。 初恋恰似,细腻犹豫的心。 赵云牙,你走后,我骤然发现,喜欢一个人,越来越容易,忘记谁,却越来越难。 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泪水和叹息声,就自己跑出来了。 2018.3.18 赵云牙,已经春天了,鸡蛋花到了它的季节,大朵大朵落满了草地。 但生活还是那样。 我们三个还是朋友,常常聚会,谈天说地。 以前,我认为这样的友情只是聊胜于无,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能算什么友情? 可与他们交往以来,我渐渐明白,生活不是电影小说电视剧,我们没有那么多共同经历的机会,交谈和坐在一起吃饭,其实就已经意味着许多了。 吃同一桌菜,喝同一瓶酒,我听他们说起一些事情,发表一些看法,长一点儿记性,或者听过就忘了。 我明白这就是我们过早放弃自己的平凡人所该承受的痛苦,所以习惯。 偶然间我也会兴起某个想法,比如找一份新工作。 下定了决心要去做,入睡前都还决绝旦旦,甚至赌咒发誓,这一次一定要从一而终。第二天睡得意识朦胧,便又算了算了,恍惚间作罢。 就像网上说的那样,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 踌躇满志却又似是而非,混吃等死又无法心安理得。 是可耻的。 赵云牙,马上我就会开始找工作的,一份离开家的时候。 马上是什么时候呢? 春水碧于天的时候。 我很久没见到秦香,也再未去过他的书店了。 不过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 我常去。 喜欢一家咖啡店,会有很多的原因——离家很近,网速很好,很安静,某个位置的视野很好,沙发舒服,桌上放着长势优异的绿植,咖啡很好喝,价格公允,有一个店员长得很好看,店里的架子上放着一本早就买不到但是又很好看的旧杂志…… 而我,是因为这家咖啡店的音乐。 它常常放方俊锡的钢琴曲。 我是从电影《男与女》里听来的。 我很想去芬兰呀,想要隐没在芬兰的大雪里,走在林荫道上,费力的每一步,都无声无息,我步履不停。 昨天,它放了《南国之舞》,和《漩涡》。 关于轮滑,现在我已经完全可以摘掉护具了。 其实我早就想摘掉了。 我已经熟练掌握了技巧,早不会轻易受伤,就算是不小心被绊倒了,也能有意识地避免要害,摔个圆滑。 害怕受伤,人的这一点,总是带着悲□□彩。 护具,曾经的安全感早就成了负累,丢掉它我暗自庆喜。 忽然,我又体察到自己的不忠。 对于母亲也是一样,我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小人。 学成那天,我把亲手雕了好多天的石头坠子送给了淑华。 我不擅长这个,仅仅是浅浮雕,也都尽我平生之所能了。 但还是有点丑丑的。 送出去之时,我的内心无比忐忑。 没想到淑华会喜欢。 她说:“这只鸟,很是美丽。” “幸好你还能认出这是鸟,确切地说是‘鸠’,不噎之鸟,寓意吉祥平安。淑华,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健健康康的。” “小云,你真是一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谢谢你。” 看来她十分容易满足,这一点,跟母亲很像。 母亲,最近我总无端想起她,对她的埋怨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像是忽然就想透了。 她不知道我常常夜不能寐,不知道我必须听着响声才能睡着觉,不知道我好多好多。 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但她一点也不懂我,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又如何? 我又有多了解她呢? 她爱吃什么? 爱穿什么样的鞋? 甚至她的生日,我都要摸着下巴确认好一会儿。 我总是把我跟她比喻为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并且认为她只是把我带来这世界的工具,不该干涉我的思想和我的追求。却又总是对她严格要求,要求她能润物无声般察觉我的所有心事,要求她在我失意时,能千次万次毫无犹豫地谅解我,安慰我,甚至救助我。 一点也不对等。 若她是我降世的工具,我也不过是她续命的工具,我们相互都不该要求太多。 而我又始终欠她一份养育的恩情,不还也就罢了,至少不该总是在心里数落她。 淑华,我不是美丽的。 美丽是我加上这世界,再减去我。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马小云,一大清早,你在这里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做啥嘞?我觉都睡不好了。” “发发。” “有屁快放!” “我来当你的替死鬼。” “您可放过我吧!我身上背不起一条人命。” “不用你背,我是心甘情愿的。” “但我不是!我没那害人的心肠,你也别害我。要让你的神知道,你让我弄死了,我还不得被他弄死一万次。” “他不会回来了。冬天结束很久了,他不会回来了。” “那你也别死在我这儿啊!不添麻烦是起码的公德心呀你知不知道?你死在这里,我就说不清楚了!冬天结束了又不是不来了,你这算什么理由嘛!明年,后年,大后年!你别去!别往下去啦!你怎么不讲道理呢!马小云!你想想你双亲!想想你的饺子!你要是死了,谁来照顾它?现在坏人这么多,你忍心丢下它独自面对这肮脏尘世?还有小橘,你忍心它再变成一只流浪猫么?” 我…… 我死不了了。 我不该养它们的。 我早说过了,我不该热爱这世界的。 我杀死自己的决心与勇气,被一点一点吞掉了。 从此,只配苟活。 我一定是因为作恶太多。 下辈子吧。 赵云牙,下辈子,我要做一个大慈善家。 我要给好多好多的人做善终服务,让他们痛快又坦然地死去。 那时候,我可以看别人的悲,我不会去嘲弄,也不会用来警告和安慰自己,我只会去帮助。 同时,不存一丁点为自己赎罪的私心。 我知道这样的我才更好。 可更好的我,也只是原上的一颗草,海里的一尾鱼,若是没有大海的深度和天空的颜色,我根本也不珍惜。 你明白么? 我一定得做点什么。 那么现在就是春水碧于天的时候。 赵云牙,没想到,工作还是很好找的。 我在网站上投了简历,当天就接到了面试电话,下午面试,傍晚结果就出来了。 于是我马小云,成了一名总裁办的行政助理,在一家连锁的物业集团。 我果然是你最爱的小宝贝吧。 公司里有员工食堂,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呼朋引伴,一起去吃。 我不想。 但我明白,我才刚来,我不能显得不合群,所以我总是乖巧地跟着大家一起。 张经理:“唉,每天来吃饭,都感觉像在监狱里打饭一样。” 李主管:“也还好吧,反正不要钱,已经很不错了。” 王秘书:“哪里不要钱了?公司的餐补一天15块,一盘土豆丝就8块,我每顿都超,从来用不到月底。” 张经理:“那你刷我的吧,我经常跟老板出去吃,每个月都花不完。” 李主管:“还是你们经理级的好啊。” 王秘书:“你这不是废话嘛!张经理,那我就不客气了哈,吃你一盘酱猪蹄。” 李主管:“喏,两顿餐补没有了。” …… 她们的交流像骚扰一样。 于是我只是闷声打菜,埋头吃菜。 李主管:“小云,我才发现,你怎么每天都吃得这么素啊?还不吃主食。” 王秘书:“笨,人家肯定在减肥嘛。” 张经理:“你这么大的个子,就吃这么点儿,够么?下午不会饿啊?我饿着的时候,反正啥事儿也做不进去。” 王秘书:“你身上就这么二两肉,当然挨不住了。” 张经理:“我只是看着瘦,其实都是肉。” 李主管:“还都长在胸上了。” 王秘书:“你也想要?隆去啊!现在技术这么发达。” 李主管:“我隆了也没用,露不出来。” 王秘书:“你是不是又要在我们面前撒狗粮了,说你老公不许别的男人看你一眼?” 李主管:“没有。是我小的时候跟我们班一个男生打架,他上手就来抓我。” 张经理:“抓你?抓你的奶啊?你们也太早熟了吧!” 李主管:“不是,他是哪里都抓了,不光把我胸口这里抓了一个长长的疤,脸也给我抓花了。” 王秘书:“那你修复做得挺好的呀,现在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张经理:“你妈没找他算账啊?” 李主管:“怎么没找?我妈当时直接冲到学校来把他打了一顿,还说你把我女儿弄毁容了,你得一辈子负责任!” 张经理:“那叫他去跟你老公商量商量,看谁来对你的一辈子负责任。” 李主管:“哈哈哈,他就是我老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就因为这事儿,整个学生时期他都对我特别照顾。反正他一不对我好,我就要拿这事儿说他。” 王秘书:“猝不及防的一碗狗粮啊。” …… 我其实早就吃好了,但她们仨聊得热火朝天,我又不好意思说走,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小云。”李主管忽然叫到我。 我:“嗯?” 李主管:“你不用这么拘谨啦,我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公司氛围也很轻松。你尝尝我这个烧茄子吧,特别好吃,咱们公司的食堂难得烧出这么好吃的菜来。” 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回应一个跟你热情推荐的人。 我没有表现出激动,就好像不是很礼貌。可是我表现出很兴奋,我又害怕别人只是说说而已我太当真反而错了,显得不识分寸。 李主管:“你尝尝吧,茄子不会胖的,而且真的很好吃。”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把筷子掉个头,从主管的盘子里夹起一块茄子送到嘴里,咀嚼,然后扯出一个高/潮的笑容,“好吃!我明天也要点一份!” 李主管:“我就说吧!” 王秘书:“小云,你们主管对你多好啊。” 我:“嗯呐,我也觉得特别幸运。” 张经理:“好好干,跟着你主管多学习,多进步,咱们公司上升空间还是很大的,年轻人,要有干劲。” 王秘书:“张经理,你一下子把气氛搞得嘎严肃。” 张经理:“有么?没有吧?” 王秘书:“你看人家都不说话了,你必须给人家买一份烧茄子了。” 我:“没有没有,不用了。” 张经理:“卡拿去,随便刷,反正我卡都放在桌上,你们要用直接拿就好了。” 王秘书:“那我们就不客气咯。” 李主管:“我怎么感觉某些人是假公济私呀?打着我底下人的旗号,满足自己的嘴皮子。” 王秘书:“那你别吃!” …… 王秘书拿着张经理的卡便又去打菜了,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 她看起来跟慧慧差不多大,言谈举止却像个小女孩,大大咧咧的,又很爱开玩笑。 但我见过她另外的样子,工作时候很严肃,甚至有些,刁钻。 因为我的面试官就是她。 老板的小女儿每天下午放学也会来公司,是个黑黑的小胖妞,小学四年级,话特别多,老缠着我问东问西。她也不是很懂礼貌,总是不脱鞋就踩在我的椅子上写作业。 我来了公司没几天,王秘书就辞了原来的兼职大学生,叫我每天下午帮老板的女儿辅导家庭作业。 从那以后,李主管就不怎么给我派工作了,我每天都清闲得很,公司的人也都对我更加客气了。 果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要说这个公司里我最不喜欢的人,那就是张经理了。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秘书处套小黑妞的近乎,既生硬又很刻意,却对旁人视而不见,有些势利眼,言语间,还总是炫耀。 王秘书见我总是刻意回避跟她呆在一起,便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张经理。 我没回应。 “你的直觉还挺准的。” 然后她告诉我,张经理是老板的小三。 这些桃色新闻我不是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敢知道那么多。 我口无遮拦,不通世故,生怕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出去,还毫无察觉。 王秘书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可是老板的秘书,什么不知道?那天航空公司把发/票寄过来,我一眼就看到那上面是老板和她的名字,刚好她那几天请年假,不是正正好好?” 她看我一眼,问道:“没看出来,这个老女人这么厉害吧?” 我下意识点了一个头。 她一脸轻蔑:“我也想不明白。她长那么丑,还那么黑,我严重怀疑老板有恋丑癖。” 她也太敢说了。 虽说这房间没有监控,但门口随时都可能进来人,被人听去了,多影响团结啊。 我从没有这一刻这么期望小黑妞赶快放学。 “她跟我嫂子的姐姐原来是一个公司的,知道她在我们公司来了以后,我嫂子还特意提醒我,要我小心她,她这个人手段狠着嘞。在原来公司就跟她的上司搞在一起,那还是个小伙子。只是没多久就被人家女朋友发现了,闹到公司来,还打了她,她好几天没敢去上班。但人家厉害就厉害在,还跟那男的搞在一起,在枕头边挑拨离间,叫那男的跟女朋友上床的时候拍视频和裸/照,结果那男的真的就拍了拿给她看,她就拿回公司里,给每个人都看了。” 哇…… 这些跟我日常经历的事情都差太多了。 她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啊? 我看起来那么像是不传闲话的八卦聊天对象么? 幸好这时候小黑妞回来了,央着王秘书要吃三明治,我才能从八卦中挣脱出来。 “你先乖乖写作业,等作业做得差不多了,三明治也就好了,你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吃了。” “我不要,我就要马上吃,我要看丽丽姐姐做!”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 我只能陪着她一起看王秘书做三明治。 多士炉叮牛奶吐司,小煎锅化黄油煎鸡蛋火腿肠,夹芝士片。 这热量,看着我都咽口水——吓人。 小黑妞拿着煎好的三明治才肯回秘书处书桌前坐着,她一边吃着,我一边给她简单复习她今天上过的课程。 这时候老板忽然走了过来,笑盈盈去捏小黑妞圆滚滚的脸蛋,“咦,这么胖了还在吃!” 王秘书说:“哪里胖了?人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吃点。” 我妈以前也总说这样的话。 她永远觉得我吃得不够,永远觉得我还在长身体。 而当我真的胖到连她也没法假装的时候,她又来苦口婆心地劝我,“你少吃点儿吧,都这么胖了。” 她以为这是我说了就算的么? 老板端着小黑妞的脸扭了几个来回,又说:“咦,吃得这么多,怪不得阿姨前两天跟我说你最近晚上都不怎么吃饭。你啊,以后别给她弄这个了,给她弄点蔬菜水果吃吃就可以了。咦,小胖妞,你是来学习的,不是吃饭的。” “我不吃饱怎么学习?你不吃饱能工作啊?不工作怎么挣钱养家?” 老板被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个小滑头啊!” 王秘书也拿食指戳了一戳小黑妞的脑袋,而后对老板说:“之前我给她弄了彩椒,还是有机的,但她不吃,还一颗一颗专门给挑出来了。” “你挑食可不行啊!以后丽丽姐姐给你弄的蔬菜水果,你都必须得吃!” …… 我忽然觉得这画面特别亲切,甚至像是一家三口。 2018.6.15 公司没有固定的午休时间,每天早上提前十分钟上班,下午延后十分钟下班,中午时间差不多了,就跟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吃了饭,抽烟的人围成团在食堂门口或者是公司楼下抽烟,东聊聊西聊聊。不抽烟的,就又成群结伴一起回办公室,觉得困了就趴座位上睡会儿。 这话我光是说出来,都觉得压抑。 那感觉就好像画地为牢。 怪不得之前设计师会说,就像在监狱里打饭一样。 赵云牙,每每这时候,我都只想喝一小杯蓝莓味的烧酒,再窝进我的被子堆里,靠在墙根上,哪怕发呆。 办公室里,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对着各自的电脑,也不知道在忙啥。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就在这种空洞压抑的环境里,日子一天天过去,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头发稀疏,掉光牙齿,反应迟钝,走不动路…… 就在濒临绝望的刹那,我双腿一蹬拔地而起,拿上一包纸巾,假装去厕所,其实顺着楼道从六楼跑向了地下停车场。 负一楼的楼道里,灯光很暗,我靠在墙边发呆。 赵云牙,我这份工作的工资是4500,刨去社保以及身处试用期,净剩3300。我没有辞掉之前那份工作,只是换到晚上做了,这样,我每个月就多了一份收入。 我没有告诉我妈,多出来的钱,我自己保管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钱大概是我忍受这份乏善可陈的工作的唯一原因了。 上班,写稿,睡觉,运动,我也会每天和同事们聊天,甚至听他们开黄腔,我不再受到太多不善意的言语,生活里也没什么艰难的,可我的脑子里一点东西也没有了。 有时候忙里偷闲翻到以前写的东西,真是感叹,我可能再也写不出来那些东西了。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摸摸脑袋空空,照照镜子一无所有。 真想回到以前那个闷闷不乐的时候。 瞧,多奇怪,居然有人会选择折磨与寂寞,而不是这种安稳而整日嬉笑的生活。 她一定是个傻子。 同事里,除了秘书姐姐,就主管李青跟我最亲近。她教我很多办公室技能,比如用打印机,比如怎么写工作联系函、怎么用Excel,而且我们总是一起吃中饭。 她时常在大家面前说起她的老公,私下里,我也时常附和她,说她命真好,嫁了一个好老公。 “我不是嫁了一个好老公,我是调/教得好,男人不调/教不成材,好男人都是调/教出来的。” 中午吃了午饭,她约我跟她一起去甜品店买甜品,顺道散步。 我一个人从来不敢在外逗留,她主动约我出去走走,我简直喜不自胜。 只是天下也没有白吃的甜品,我听她讲了一路她的御夫之术以及为妻之道。 “那时候我宫外孕,流了十几天的血了,特别难受,但我想保住这个孩子,辗转了很多个医院。当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就从医院打电话给我老公,电话里他说他忙了一天工作特别累,想睡觉。那时候刚结婚,他是我的天,我体恤他,我就千叮咛万嘱咐他好好休息。 可是你知道吗,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强的。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我第二天一早醒来就登我老公的Q/Q,发现他居然改密码了,这就更不对劲了。 我多了解他啊,一猜我就猜到了密码,然后非常有针对性地找到了他的那个青梅竹马,在我的婚礼上哭得声泪俱下的那个女的。你说过分不过分?我的婚礼,搞得她是主角一样! 我看到他们的聊天记录,半夜,我老公硬要约那个女的出来吃夜宵。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背叛。 但是我忍住了泪水。 中午我回到家,故意说,『我床上怎么有长头发啊?』 他说,『你的呗。』 瞧他这做贼心虚的模样。 我说,『怎么会是我的?我十几天都没回家。』 他说,『那我怎么知道?』 从他的表情我可以判断,至少他没有带回家里来。 然后我又说,『我在医院玩游戏,用你的Q/Q账号,怎么密码改了?你为什么忽然改密码了?』 他说,『就想改了啊。』 我问,『你该不会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东西吧?』 『我没有!』他极快地否定了,这就证明他一定有!” 这是什么逻辑? 我满脸疑惑地盯着李青,她说得兴起,完全没有注意到我。 “『那你现在马上登上去我看看?』 没办法,他骑虎难下,就只能打开。 我佯装不知情,把会话窗口一条一条地翻下去,直到接近那个女的的会话框,然后点进去。当场,他无所遁形! 那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我老公问,『你在吗?』 这就证明她是隐身的,而我老公知道她有这个习惯。 她说『在』,还问我老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 臭女人,人家老公开不开心要她关心啊,青梅竹马也该知道跟人家老公之间保持合理的距离! 然后你知道我老公怎么说的么?他居然说,『工作的事情。』 我就指着他问,『为什么你要说谎?第一你不重视我。第二你不重视怀孕这件事,你只感到烦闷劳累不开心。第三你也清楚,你要是说出实情,连她都会觉得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那女的又问,『你老婆呢?』 那会儿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我老公说,『我老婆不在家。』 他为什么要特意说明不在家?他是在强调!这佐辅了我刚才对他撒谎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在这种事情上,男人都是贱蹄子! 我老公还问她『要不要出来吃个夜宵?』 这也太明显了吧! 那女的还欲拒还迎,说『太远了。』 我老公说,『这会儿不堵,走高架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找他,他就说很累想睡觉,但转脸又那么上赶着想找这个女人吃夜宵,而且还要开飞车半个小时从萧山到拱墅区。你说过分不过分?我都要气死了。 那女的说她妈在家,出来要说她的。 我老公就说『没关系,吃个夜宵很快的。』 后来就没了,他们有没有吃夜宵我不知道,但这些聊天记录足够证明我爱错了人。 我对他说,『我辛辛苦苦,搭上我的后半辈子,搭上我的命,在医院里挣扎,受尽折磨,想尽办法都要保住你的孩子,第二天还是我的生日,你呢?你居然在半夜里费尽心机想约一个女人出来吃夜宵,还是我告诉你不要再联系的一个女人。』 当时他只能一直强调说他是开玩笑的,他没有跟她去吃夜宵。 我非常决绝地告诉他,『第一,这件事你对不起我,你最好想办法弥补我。第二,有裂痕就是有裂痕了,我不会原谅你,我会记一辈子。但我也不会马上跟你离婚。我现在很虚,我没有那个精力跟你弄离婚,但我跟你明确,你以后再也不是我的天我的地,我以后再也不会围着你转了。第三,天道好轮回,这件事,你会有报应的,不是你,也是你的孩子。』 我说完顺势就昏倒了,让他赶忙给我送回医院去。在医院里,他跟我一遍遍地保证,说再也不会乱开玩笑,一定会好好对我,时间会证明一切。果然,现在快十年过去了,我老公依旧对我很好,把我捧在手心,从来不出去应酬,不随便聊骚。 往后我时不时就把这事儿拿出来提,他有时候也会不耐烦,但他没办法,谁叫他的错。我之前在银行工作的,常常有聚会、应酬,有时候他也想抱怨我应酬太晚又不回家,还不做家务,但我就会说,我那时候就跟你说了,我不会围着你转,我有自己的事业。” 哇……我听她说完,对她就只有一个字,哇……了。 “年轻的时候,是,结婚都是因为爱情,但是爱情保不了一辈子,男人需要调/教,婚姻需要手段,这话说出来难听,事实如此。” 我以前老是以为,婚姻是爱情水到渠成的升华,这么看来,婚姻居然是掺杂爱意的博弈啊。 我没有想到的是,李青还告诉我,秘书姐姐也是老板的情人之一,而且是目前最受宠的那个。 “一百多平的房子住着,80几万的好车开着,她年纪轻轻,不要太好过。” 那为什么她要那么说老板呢?说他有恋丑癖,她不是最受宠的么?伤人八百都自毁一千了。 “小情人帮他料理日常起居大小杂事,还帮他照顾女儿,大师太给他当副总管理公司,有钱真是可以为所欲为啊。” 副总?就是那个一眼看去,从头到脚乃至头发丝儿都写着“别惹我,给我好好工作”的冷面工作狂?平时我最怕遇见她了。 “对了,这秘书还是副总千挑万选,亲自从项目部里提上来送到老板身边的,以为给自己找了个老实的线人,没成想人家在她眼皮子底下就爬到龙床上去了。” 爬龙床?还真当这里是清宫里了,封建社会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流行“争圣宠”么? “大师太不行咯,二十年前跟着老板打天下,现在人老珠黄,老板看着都生厌。那天我看老板在办公室吼她了,说她连个小项目都管不好,还打了她一耳光。我严重怀疑老板有暴力倾向,之前我还听小胖妞说他打了她妈呢。就这样她妈还是不想离婚。想想也是,离了哪儿找钱去?打死也不能离了啊。还是你秘书姐姐好哦,年轻,又有手段,大师太已经没什么搞头了,老板娘也接近退休,她就是耗,也能把那两个老太婆耗死。不过也说不定,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啊,就看谁能给老板生个儿子,谁的日子就最好过咯。” 陡然发现,李青说话,也挺难听的。而且,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每天都去秘书处跟她呆在一起,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跟老板有什么。” 作为秘书,说白了就是佣人啊,贴身照顾日常起居,外人看起来关系密切甚至暧昧,但不正是她秘书本职的工作范围么? “你?”她满眼嫌弃,“就你这么不开瓢,小胖妞知道了你都还没察觉呢,瞒你太容易了,说易如反掌都说轻了。” 我有那么看不明白么? 不过我的确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也太容易受别人的摆布了。 “我跟你说,在咱们公司,女的,只要你没跟老板有点什么,你就别想有提升的机会,再拼命工作,你看小玲玲,累死累活管几千人的杂事,天天都加班,还不是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主任助理?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小心点她,别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就啥心肝都掏给人家,可能人家只是当你是一条好使唤的狗而已。如果你不相信我,下次老板娘来公司的时候,你就仔细观察观察,看这两人会不会站到一起,说一句话?” 仔细想想,每次老板娘带小胖妞来公司的时候,秘书姐姐的确都没凑上去,甚至连小胖妞也不亲近了。所以,她才总是叫我打电话给小胖妞的妈?自己明明有电话,小胖妞学校的情况也知道得更清楚,却总是要从我这儿过一遍。嘴上说是想要我彻底接手,以后都是我的事儿,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两个人就是不对付的? 我真是有点迟钝啊。 “之前她是不是还说要帮你介绍对象?小云,你现在越来越瘦,越来越好看了,她心里慌了,怕你动老板的心思,得赶快把你安排出去。你看看,六楼除了咱俩,有几个好看的?就是单身的都没几个,还一个比一个丑,这都是她特意招进来的。她可乐意给人单身女子介绍对象了,像个老媒婆,都说她是热心肠,她这热心肠的人啊,一肚子滚水。” 所以原来,我是凭借着丑,得到这份工作的么? 这理由真是让人不想接受。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老板身边受宠的高层,几个不是油嘴滑舌讨他欢心的?几个有真本事?都是下面人在做。咱们公司的男人,每个都有情人,鱼找鱼,虾找虾,像周云涛这种烂人,人家也有一大票的清洁大妈。” 可能是忽然接触到太多这种艳色八卦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觉得以前感觉挺好的一个人,倏忽之间,就不认识她了。 或许我该继续闭上我的嘴,无论对谁,都少说话,最好不说话。这些八卦,能少听,都少听。 “你看着吧,她不是烂羊尾巴,藏不了蛆。” 三个月了,试用期也过了,我终于习惯了坐地铁上下班,对李青口中的八卦也不再心有波澜。 我原来以为,是我有什么令人觉得安全的特质,才让秘书姐姐和李青都对我说那么多八卦私房话。而今我才明白,这竟然算是一种办公室常识,上上下下,谁都知道的。 我每天都盼着下班,下了班,在地铁拥挤的人潮,静静地呆着,脑子里什么也不会有。 回到家,饺子扑进我的怀里。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今天又什么都没干,活得像具骷髅。 这天,余秋滨开车来接我下班,说晚上想在我家吃火锅,好久没吃了。刚巧秘书姐姐叫我陪她一起去食堂打饭回家,我就让余秋滨到食堂门口来接我。 她看到余秋滨了,笑盈盈地蹭我的肩头,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不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呢,是有对象啦!又帅又有钱呢,看不出来,你眼光挺好的嘛。” “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 余秋滨把车停在我俩的面前,隐藏他刁钻的本性,善意而虚假地朝秘书姐姐打招呼,“你好。” “你好。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余秋滨莞尔一笑:“不好描述的关系。” 这个死余秋滨。 “哦……那我不打扰你们不可描述了,小云,再见。”她走下台阶,把手伸进车窗里,拍了一拍余秋滨的左肩,“再见。” 2018.6.16 当晚,我们又喝得很尽兴,畅所欲言,一直到后半夜。 慧慧还问起你来着,我说你在芬兰看极光,我就特别想去那儿看一次,冻死都无悔。 他俩都说,我办公室那群人,全不是省油的灯。那些绯闻秘事,建议我当做啥也不知道,自己的任何私事也都不要跟办公室里的人讲,免得落人话柄。 能有一两个朋友听你指名道姓地说说公司里的琐事,并给出建议,说一两句贴己的话,是件让人在任何时候回味起来,都觉得很舒心的事。 我会继续在这个公司呆下去的。 前段时间,我陪着慧慧看了几集韩剧《我的大叔》,偶然间又听到那里面的一首歌《내 마음에 비친 내 모습(我心中映照的我的模样)》,眼泪就掉下去了。 那只是一种心情,同男主人公类似的,却无关上司打压、妻子出轨、兄弟添堵等一切不如意,单纯是在那个工作了十几年的环境中的寂寥又疲倦的心情。 即使毫无施展空间了,也不愿意离开。工钱是一方面,也还因为,那里至少有认识的人。 那里的人,没有谁真的在乎你,你知道。但好像你在那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一旦离开了那儿,灯火辉煌的人潮之中,你仿佛连个人也不是了。 半夜,我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去客厅倒水喝。等水烧开的时间,我开始收拾屋子,到处是脏衣服。 收拾完毕,喝了水,看到窗外夜空,我忽然睡意全无。 赵云牙,你还回不回来,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那个盛装悲伤的口袋,就像我的胃,苦涩一点一点放进去,胃被撑得越来越大,最后失去弹性,乃至炸开,恶心的东西四处飞溅,苍蝇遍地。 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赵云牙,比如你在路上看到一只狐狸,走路一瘸一拐,你上前去问它怎么了。 它停下来,伸出腿,扒开上面的伤口,你听到刚缝好的口子被扯开的声音,血肉模糊的伤口让你瞬时流下同情的泪水。 小狐狸告诉你它是如何受伤的,你心疼它,安慰它,怜爱它。它笑笑故作轻松,说没关系,会好的,甚至还提醒你,要小心啊,千万不要犯同它一样的错误,免受一样的罪。 你感动不已,深深觉得这真是一只善良的小狐狸,并突然联想到身边某个医生,或者害过同样病且治好了的朋友,殷切介绍给它。 小狐狸更加心热,甚至对你感恩戴德。一而再三地寒暄之后,小狐狸带上你的建议和祝福,一瘸一拐地继续朝前走。 没走多远,它又遇到别人来问,于是又把伤口扒开来,诉说一遍。 故事没有结尾。 或许,这只小狐狸死了,死在了路上,终点之前。 或许,伤口习惯了它的撕扯而产生了惊人的免疫能力,渐渐能够自我痊愈,不惧任何程度地晾晒。 或许,再没有其它任何人来问它了。 …… 故事戛然而止,人生也是一样。 我开始翻箱倒柜,把夏天的衣服全拿出来挂上,春天的衣服收起来。 今天吃饭的时候,慧慧还纳闷,问我为啥总穿外套,都这么热了,还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 说罢,就势上前抱了我,“明明身材这么好,有胸有腰有屁股,太吝啬了。” 她不说起我都没注意,我好像一直都有穿外套的习惯。 既然是习惯,总有那么一两个矫情的理由。 这些去年夏天的衣服,根本也都穿不下了。我把不能穿的衣服重新堆在一边,偶然间从最肥大的那条裤子里,抖落出来那本我找了一整个冬天又一整个春天都没找见的《独异志》。我捡起书来,页面停留在那一页—— 北齐侍御史李广,博览群书,修史。夜梦一人曰:“我心神也。君役我太苦,辞去。”俄而广疾卒。 下面,我用黑色的钢笔写着: 我的神啊,你太苦也。 咚咚咚,就在这时,门被敲响。 “小云,你在么?是我,秦香。” 这大半夜的,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透过早已换上的防盗门上的猫眼看到,的确是秦香,衣着邋遢,神情萎靡,怀里抱着我初次在楼道里见到他时,他在月光下作画的画架。 我打开门,“你有什么事么?” “我想……”他嚅动嘴唇,嗫了半晌,才咧开双颊,故作释然地一笑,“我马上就要搬走了,想最后跟你见一面。” 搬走?为什么突然要搬走?搬去哪儿啊?再也不回来了么?书店怎么办? “哦,再见,路上小心。” 沉默了半晌。 他点点头,“嗯。”偻着背要走,刚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你介意我帮你画幅画么?我以后不画画了,最后一幅,我想把你的手画下来。” 不画画了?为什么也不画画了?是最近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么?所以连看起来都沧桑了许多?为什么又要画我的手呢?我并无一点可取之处的手。 “嗯。你要进来么?” “谢谢。”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他支好画架,拿着细长的铅笔,在与眼睛等高的延长线上横放平,又竖放直。 一开始,我俩谁也不多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并腿坐着,听他的摆弄,把左手握紧放在两腿之间,右手紧紧攥着左手手腕,显得有些拘谨。 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 从大轮廓到局部,再到整体,秦香专心致志,就像在暗房里洗黑白照片,一点点显影,看出深浅和黑白。 “你不是画油画的么?” “我最开始学画,学的素描。” “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嗯,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他苦笑一声,“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天才,我的形画得比美院的学生都好。”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 “我刚画素描的时候喜欢画树,枯树和落叶树,从粗壮的树干到繁密的细枝,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段时间是我画画生涯里最快乐的日子,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没有被任何人教,除了我自己。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后来,画画就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在自己的天赋以内做事情,也是会痛苦的么?比起我们这些没有天赋的人呢?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要画画?画画的意义是什么?当色彩和线条表达了我当时的心境之后呢?只剩下谁也不明白的空虚,包括我自己。慢慢的,我开始怀疑,我真的喜欢画画么?还是只是从小到大的学习让我习惯了?还是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喜欢?甚至只是为了别人的恭维吹捧?” “人人都急如星火甚至慌不择路地往前奔赴,你的冷静斟酌,只是别人眼里的无病呻吟和荒唐。” 他的笔顿了一顿。 “小云,我这一生也卖出去了很多画。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画怎么能卖出去,甚至被人追捧。在我眼里,卖出去的每一张画,都是我最糟糕的画。” 因为这些想不通,所以才躲起来的么?所以才不跟任何人联系,死气沉沉,衰败枯萎,在亲人眼里都不叫活着地活着? 日夜更替,星月灭明,雨水滴落而下,露珠躺在草地,屎壳郎推动小粪球,尘土飞扬。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原因。 明明他是这样说的。 如果内心寂寞,就开不出美丽的颜色。如何走出内心的阴霾,就是多走几步。 明明他是这样说的。 …… 每一句话,他此前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坦然,那么洞明一切。 所以是假装的么? 终究只是别人问起时,一个不甘的搪塞或是诡辩而已? 他骗了我。 他骗了他自己。 “直至最后,我彻底的空洞乏味,只是一个拙劣的消费者。我的眼里是世间万物,嗅到圈围周遭,我可以感受到,触摸到,可我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我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困在乱糟糟的书店里,没有一点生的气息,这让他的画画生涯甚至现实生存都变得艰难。 有的人就是这样,常常故意为之。 故意让自己看起来惨得要命,苦得流脓,陷入偏执的仄径无路可走。就像电影里那个卖香烟的老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无病呻吟,对自己巧立名目,散播天地唯不公于我的惨烈气息。 但自己明明又十分清楚,清楚自己是在以退为进,而畏怯自己的罪行,夜夜饱受灵魂的拷问,时时提防,不得安卧。 悲伤一触即发。 比如你被带刺的藤蔓纠缠,久而久之,便会想要一死了之。 “秦香,不沉溺自己的小世界,而看不起别的世界。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不懂一本书,不懂一棵树,不懂一只鸟,但是无妨。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当我们看书,手指翻动书页,是书也在读我们,交流始终是内心深处的渴望。我记得你说过的话。秦香,无论你喜不喜欢,你画下的每一笔都是你秦香的,是你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你还是你,你只是你。” 他的笔被他紧紧握在手里,连假装勾勒都假装不出来。 “小云,对不起。”他低下头去。 “是为你说,我的孤独和寂寞,以及我对这世界的所有无知与恐惧,你都愿意与我分享,但却从我的身体上戛然而止,丢下我再不问津么?如今想起我了,就大半夜来敲我的门,我是你眼里,那么随意的姑娘啊。” 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我。 “小云,你就像我逆流之中的枯枝,救我的命。我对你不仅仅是好感,更像是一种依赖。这些日子,我其实很想你,很想你。但我不敢去找你,不敢跟你在一起。想你的感觉痛苦又美妙。我生怕你已经变得不是原来那个你了,我生怕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平淡的日常甚至不可避免的分歧、吵嘴而消减。有时候宁愿永远不见你了,永远保持一份想念。我这样的人啊,真是太坏了,太坏了啊。” 所以原来,秦香真的,对我有过很真挚的冲动和想念么?那时的我,就算被他说过是灵魂独特的人,我也不敢相信,能轻易得到他的喜欢。 他依赖我,或许,也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心境。 依赖着我,就不会那么厌弃自己了。 多可悲的事实啊。 “你为什么想画我的手呢?”画好了,我向他走去,活动我的手腕,侧身去看他的画。 说实在的,不怎么能看懂。 “我至少具备一个画画的该具备的审美体验,以及艺术情感的宣泄。” 我笑,“听不明白。” “见木而知林深。比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改变了很多,但你的手没有变。” “还是那么粗糙、宽厚,总是紧张地捏着,像拉了架的秧,皴了皮的老地瓜。” “你说话还是那么有趣。” 再有趣,也没用了。 我搓搓手掌,四下乱瞟,暗示他该走了。 他立马就懂了,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你右手是不是有肌腱炎?以后要多注意,活动活动。” “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大榕树上,我摸到的,你大拇指关节那里有个异常突出,应该是你长期打字用鼠标造成的。” “谢谢你。” 走出门时,我看到他落寞的肩膀,瘦削,疲乏,不用触碰也能一目了然的沉溺。之前的他虽然单薄,好歹能看见附着在骨头上紧致的肌肉线条,自上而下地蔓延,在脚踝处隐没。 果真,一个人如果枯萎,便是从骨到皮。 “小云。” 关门之际,他叫住我,郑重地握住我的两个手腕,如同两对粉绵的藕节触碰。 “拜托,拜托你这样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生生不竭地活在不见天日的寒冬里。” 他眼神里充满悲哀,自私的悲哀。 他松手之际,我反手抓住他,告诉他:“秦香,赵云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爱的人,他的名字。我叫马小云。对不起,再见。” 我还是选择了赵云牙。 或许与我共度余生的,将只是他的名字。他好像很糟,好像也很好,反正我总是想拥抱。 2018.7.21 农历五月,是江南的梅雨季,阴雨绵绵不辞。 谢月歌却一直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太严谨,因为在杭州,一年四季都是梅雨季。甭管大雨小雨毛毛雨,老天爷是任性的孩子说下就下,一口气连下十天都是客气。 他极其讨厌下雨天。 第一,下雨天出去办案容易得病。小到感冒发烧,大到肺炎感染,他那瘦弱的小身板,沾不了仨小时就得歇菜。 第二,下雨天的案发现场,那真是一片狼藉啊,到处获潮霉烂,得有多少病菌滋生?光是看看就够够了。而且对于现场证据,那也是致命的毁伤呀。 第三,一下雨师父就单独办案,总也不带他,他替他担惊受着怕,时时六神无主。 …… 下雨天有多少槽点,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尘,那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爱上它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 今天师父回国啦! 谢月歌冒着大雨开车去机场,机场里人来人往,弥漫着浓浓一股窒息感,好比雨水滴落在泥地,瞬间搓成泥丸子,恰恰好好沾在停顿于此的行人,全身各处的每个细胞上,堵得严严实实。 “月歌。” 章成之还没走到站口就瞧见了谢月歌。他的人物特征太明显了——七月份的天气裹风衣,带个墨镜,把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靠在瓷柱上,想不发现,眼睛同意镜片都不同意。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谢月歌极具个人特色,婉转悠长这一句,叫章成之想起了触动他此次回国的那一句话—— 师父,我像盼望春天那样盼望着你回来! 章成之作为刑警队长,带了谢月歌三年。破案无数的他,尽了三年之所能,也没能带出谢月歌这个徒弟,他也感到很无奈啊。 “这几个月,队里情况怎么样?” “你怎么一落地,张口就查工作啊?咱是那么生硬的工作关系啊!” 章成之扣他的后脑勺一掌,笑笑不说话。 一直到上了车出了机场,章成之都始终闭口不言,而后干脆闭目养起了神。 谢月歌透过内后视镜一遍遍地瞟他。 真叫人服软。 “我跟着赵队办了好几件案子了,有闺蜜为钱杀人的,有情夫为钱分尸的……非要在相聚时刻讲这么冷血恶心的话题。” “你一天把工作定义为冷血恶心,你就一天出不了师。” “我本来就没想出师。” 章成之舒展双臂背在后脑勺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果真是我教得不好啊,跟着我,你从来都没发光发亮。” 谢月歌也那样笑:“我那是持续性偷奸耍滑,习惯性坐享其成。” 窗外大雨,雨珠落在车窗上混成一片,窗外的点点滴滴,看也看不清。 “月歌,谢谢你来接我。” “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用实际行动来谢我。” 章成之看见,他顽童一般偷笑的脸。 “送我回局里吧,把你这几个月的案宗都拿给我看一下。” “你要不要这么拼?刚刚才飞了十几个小时。而且你对我也不用这么不放心吧?毕竟是你手把手教过的。” “我这不是拼,只是专门为你采取的实际行动。” 说完又笑。 如此,谢月歌是笑也不是,埋怨也不是了。 “车后窗台,复印件。” 章成之心悦诚然。 案卷最厚的一件案子,是7月9日凌晨三点十三分在七雾里花岸街星辰大厦发生的纵火案。事故造成了一人一狗死亡,一人受伤。起火源是油灯,烧着了窗帘床单以及家里各处散落的毛绒玩具、书籍、衣物等,进而引起火势迅速蔓延。死者是该屋的租户,马小云,女,26岁,单身,普通职工,以及死者所养的一条宠物狗。伤者是死者邻居,目前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是一名76岁的老人,王淑华,女性。 老人知情后,主动放弃了对其提出赔偿请求。屋主为赔偿目前正向法院提出诉讼。 失火前,该女子已摄入过量安眠药。根据资料,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起火时,女子所养柴犬狂吠不止,但是当时火势已大,浓烟遍布,无人能进去营救。对门1135的住户逃生后报警。 消防人员赶到前,该宠物狗用嘴咬住女子的衣服往外拉,但女子始终一动不动。狗跑去厕所的浴缸里将身体浸湿,再跑回去女子的身边,甩动身体,将女子的身体以及周围打湿。 最后,宠物狗累倒在女子身边,被一同烧死。 现场拍摄的照片里,一大一小两具烧焦的尸体依偎。 以上现场还原的证据来源于该女子家中所安监控视频。 同时,经警方查验,该女子患有精神疾病,精神分裂症,也就是幻想症。 根据她在社交网站上近一年的留言,以及监控视频的内容来看,她从2018年10月30日开始,幻想出了一个叫“赵云牙”的人物,身份还是神仙。 她跟她幻想出的那个神仙的所有经历,都被她以文字形式记录在社交网站上。 那个神仙住在她的臼齿里,坐在她的肩膀上嗑瓜子,躺在她的耳朵里睡觉,枕在她的大腿根里看书,在她的肚皮上大做文章,跟她说各种各样的玩笑话、斗气、狡辩,他们一起在深夜里跳舞、工作之余唱歌、猜谜语…… 那个神仙,了解她独自生活的所有习惯,了解她的懦弱与善良,心疼她一个人孤独冷清又封闭,宽解她对于自己的所有苛责,比如把自己比喻得那样卑微,声称是“见不得人的人”。比如惹人生气而心怀愧疚,于是不停地挑起话题跟人说话。比如把她内心深处所有丧气怪异的话都说出来,坦坦然然。 她虚构一个陪伴自己的神,很懂自己的神,是最美好也是最可恶的,那个神,只属于她。 他是她的直觉,是她的身体,是她的喜怒哀乐,是她的得意洋洋,是她的灵机一动与恨铁不成钢。他是她的求生欲,是她对乏味生活感到绝望的恻隐之心,是男人,是女人,是一条狗,是一只乌龟。他给她添麻烦,陪伴她在每一个下雨天,在早晨叫醒她,在夜晚搂着她睡。 那个神,也会讨厌她,会嫌弃她,会打她骂她伤害她,可永远也是那个不会丢下她,永远了解她,永远只爱她的她自己。 章成之一直看到了留言的最后,是她自杀当天上传的内容: 『赵云牙终于回来了,在一个下雨天,又让我对它多一分喜爱。 风雨,是带回我的爱人的风雨。 他站在对面大厦的楼下,朝着窗台的我挥手,顿时大雨倾盆。 随着雨水落下,他脚下光洁的地面,忽然显现出画面,是我躺在枯木做成的蚌形小舟里,举着一枝红色的花,他摇着橹,身后是饺子和小橘。 我冲下楼去,掩面而泣。 “要是每天都下雨,你说该有多好?” “那你完全可以一年四季都待在淋浴房里不出来。” 我:“……” 果然是赵云牙啊。 后来我就感冒了。 吃过药,赵云牙给我的嘴里放了一片姜进去。 我笑他:“傻瓜,我是骗你的。” 赵云牙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柔得找不着北了,他说:“我知道。我只想你知道,我很在乎你,即使你说了假话,我也在乎你。” 我的神啊,你回来了。 我的神啊,你太苦也。 “神棍,你会永远陪着我么?” “一定会啊。” “你会救我么?” “一定会啊。” “那你救我吧,我们永远在一起。” “嗯。” 此际,她的手伸进了我的围脖,他的肌肉健壮有力,她的青筋暴起来了,他的血流冲进了我的动脉,她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世界了。』 看完留言,章成之的心里被堵得水泄不通。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 …… 这句话,章成之读了无数遍。 那种因为寂寞得无可奈何而爱上了自己爱得奋不顾身的渴望,好似一根铁钉,楔进了他的心里。 一个人如果心中寂寞,生活冷清,那么她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师父?”谢月歌见章成之神色有些不对,很是担心,“你没事儿吧?” 章成之静了一会儿,道:“是毫无争议的自杀。不过她的资料,你做得很齐啊。” 言下之意,谢月歌明白。 “可能因为我们都讨厌孤独和下雨天。我不想她变成那只小狐狸,最后谁也没有再问起它了。” 章成之心内一颤。 谢月歌跟他一样,有时候太感情用事。 作为一个人,这样才更丰满,但作为一个警察,这样会致命。 章成之故意不回话,低头继续看卷宗。 上面显示,死者在服药之前,给三个人写了定时邮件。 『秦香,你是我的春天,明明自己都还埋在土里,却让世人醒了过来。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也真诚地祝愿你。 之前,我从你书店偷走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一直也没有机会还给你,那天晚上,你走后,我久久没有睡去。 我把书翻出来看,才看到你曾经写下的话: 我希望我的选择都不是被迫的。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画不好建筑、画不好人像,我才画光怪陆离的花鱼鸟兽。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想剑走偏锋,刻意与众不同而喜欢一个人,为了喜欢她,主动接近她,从一开始就给她贴上各种我其实并没有一丁点确认的标签,暗示我,同时欺骗她。 我希望,我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与意料之外的危机感,心怀愧疚与嫉妒而讨好她取悦她,急不可耐抓住她占有她,并把这种并未思量清楚的行为定义为真情所驱,而非再次刻奇。 我希望,我能停止用别人的苟活甚至只是一时的不如意来灌养我日渐汹涌的求生欲。 我希望,我不再陷在我的肮脏里。 你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 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可悲的是,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感伤,还是为了显得感伤而感伤,终日。 可悲啊,我始终没有活成一个可爱又有趣的姑娘,我活成了可悲。 秦香,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我真心祝愿你的希望都能成真,那时,我最想听你为我念一首英文诗,在大海边。』 『慧慧,你是我火热的盛夏,不由分说就自我燃烧,把我烤得七荤八素。我最喜爱看到你和淑华在一起的时候,你们的快乐就像森林里茂密的叶子,清新而有力量地生长。 美丽永垂不朽,女人永远年轻。 慧慧,其实你不用害怕,衰老和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那些不走这条路的,是没有命走的。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必经之路你就得坦然面对,但你的确别无他法,所以……我还是喜欢开心的你。 你不是欠我一个愿望么,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你笑起来好看。 还有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话,关于什么,请原谅我开不了口。』 『余秋滨,你是我花海一般的秋日,在热烈与温柔之间移形换影,让我看到季节的变换,有中意的,也有不中意的。 纪伯伦说,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 他们通过你出生,却并非来自于你。 虽然他们和你在一起,却不属于你。 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余秋滨,你的父母,其实也不是你的父母。他们给你鸟巢与翅膀,你却不一定非要振翅飞翔。你如何到达另一个地方,你可以做自己的决定。 生命不是严格的程序,你有任何修正的机会和权利。 你欠我一个愿望,我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再磨磨唧唧啦!』 这三人都曾在她的文字和视频中出现。 经过走访查验,全部属实。 “月歌,你说,她在家里安监控做什么?” “她不是养狗么,出门上班,心里免不了惦记。视频资料就是从她养狗之后才开始有的。那条狗,你没在现场看到,皮都烧焦了,还死死咬着她。狗比人有良心多了。” “但是怎样也救不活一个寻死的主人。” “是啊。我看过她上传在社交网站上的东西,第一句,就写的『我完全准备好了。』生活里哪有完全准备好的事情啊,总可以巧妙地打你个措手不及,除非你啊……早已经有了一颗,赴死的心。” 谢月歌说这样的话,叫章成之害怕。 没等章成之回他,他又说:“她这个人啊,古怪是古怪,却比我生平见过的绝大部分人都特别,他们都太平庸了。如果她多活一阵,或许就会像我一样,有幸认识像师父你这样的人,于是就能抵挡这世间的寒冷,再多一会儿了。” “她都这么样过了这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她应该也不在意了。” “师父,不能这么说。你看,人们常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当年差点就辍学不读了,但始终硬着头皮熬啊熬,不是就遇见你了?那时候的我,以为全世界都对我不好,都是我的敌人,这世上的苦难和道理,虚无以及荒诞的本质,没有谁比我更明白了。但如今的我才了解,那时的我,其实只是个稚嫩、狭隘,还对生活巧立名目的人。我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起来,我是最深沉、最独特的,丝毫没有体会到,这只是青春时候的一种姿态而已。后来,我看见许多人都或长或短走过我那样的路,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成年人总把我那种执拗视为天真,甚至叛逆。” 章成之长吸一口气,窗外的街景愈渐清晰,他歪过头,看向谢月歌下颌的阴影。 “月歌,你或许高看师父了。我没有做什么,而你体会到的这一切,可能也只是说明,你被这个社会教育了,你更适合活着了,活在这个社会里。” 谢月歌的语气依旧坚决,“师父,但是我体会到‘过去了’,她却再没有机会。或许那种‘过去了’并不是她想要的,但或许就是呢?就是解救她的良药,就是她这辈子都在追寻的东西。她始终没有挺住,那么后话,就全都留给后人说了。无论是更好受还是更难受,她终生都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了。” “不说她了。”章成之语气颇微,合上卷宗,“结局已然如此,过程也不重要了。” 谢月歌不再说话。 他后来跟着赵队去省外出任务,抓了逃犯之后,顺道就去了马小云的老家。 她给朋友们都写了信,但一直到她死去,也一丝一毫,没有提到她的双亲。 或许是无话可说。 或许是……愧疚得不敢言明。 她的母亲还是像她留言里描述的那样精神,充满干劲,有说有笑地在院子外的池塘边,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大婶一起用竹筐子淘花生。 或许她也会像马小云死了那只仓鼠,只有偶然间才会想起,自己的女儿早没有了。 为何这样薄情呢? 只是为了活下去吧。 而后她妈进了屋,谢月歌走过去,说自己是警察,来向她们询问关于马小云的事情。 “马小云,就是这家的女儿。” “我们都是她家的邻居。” “她从小就懂事听话,成绩又好,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啊。” “好像听说她有精神病的哇。” “是不是哦?我只晓得她自杀了。” “可惜啊,她妈好不容易把她养到这么大,什么福都还没享到。” …… 她成了谈资了。 章成之累得开始打盹,惊醒过来时,发现谢月歌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察觉到章成之醒了,谢月歌把手伸出窗外,抖动烟灰,“就一根。” “下不为例。” 章成之说完,朝外抬眼,空旷的街道对面,是一家杂货店,门口杂物成堆,仔细辨认,能看出门牌上四个大字—— 在下在此。 终章 “马小云,原来你没看到。” 久雨大雾之后的晴日,终于收敛了惨淡与阴霾的山顶也并没有显示出半分夏日生机,因为这里是墓园。 余秋滨举起手机,朝着墓碑上,马小云的亡照。 上面是他在傍晚时候发给马小云的语音信息,他一条条点开: 『马小云,我妈终于松口啦!』 『我现在就去学校找他!』 『他在教室上课,我坐在倒数第二排。』 『他一点都没变。』 …… …… 『我看到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了,小女孩长得很像他,欢天喜地冲上讲台叫他爸爸,声音透过小蜜蜂,特别好听。』 『马小云,他们一家三口,好幸福啊。』 『我妈说,你自己把南墙撞穿了,就什么都懂了。』 『我还没撞呢,我就都懂了。』 “傻瓜!我一把年纪了,我用你教么!” “马小云,你说,回忆是人类豢养,任其打扮的小姑娘,轻描淡写,无比沉痛。我小时候被我表哥诱/奸,那时起,我脑子里就被植入了一个认知,我只能喜欢男人。” “后来我遇到我的老师,他让我联想到这世上美好的一切,他对我表达爱意,将我捧在手心,于是我变得轻狂。我没有对你坦白,我余秋滨,理所当然掠夺别人的东西,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目中无人,口出恶言,我爱上一个渐渐不值得爱的男人。” “是的,我就是那个师哥。我心理有障碍,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卑鄙恶劣。” “马小云,我送你那束康乃馨,本来是想替我未来的孩子,送给她的母亲的。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刚开始,我总因为这件事情闹情绪,后来我想通了,想去领养一个。我那时想的是,我和他重归于好,如果你也愿意,我唯一希望做我们孩子母亲的人,就是你。” “马小云,我的秘密都说完了,你却再不讲你的给我了,你这个坏女人!” “你的话可真多!磨磨唧唧磨磨唧唧!” 淑华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从余秋滨背后不远处疾步走来,捧着一束鲜红的花,身边跟着慧慧。 余秋滨慌张地拭去眼泪收敛神色,而后向两人打招呼。 “活着的人,就是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可图的,都只图最后巴掌大的一块地,碗大个骨灰盒。” 淑华把花放下,脸上看不出一点哀色,十分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墓碑。 余秋滨和慧慧都不懂她如山中古寺一般,湿冷幽深的眼神,只是一同向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 “你来怎么不叫我?” “你不是跟奶奶一起来了嘛。” “之前没发现,我感觉她对你很有意见啊。” 余秋滨把之前在马小云的门前跟淑华的对话大致地讲与慧慧,慧慧听后同样是一头雾水。 淑华终于知道,之前送给她自己亲手做的饼干和糕点,为什么会被她扔在楼下的环卫垃圾桶里了。 根本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吃,她碍于面子不好拒绝,转脸就给扔了。 是她把好吃的东西,让给自己看重的“人”啊。 淑华也知道自己一开始对她有些热情得过分,但她那样唯唯诺诺的样子,总叫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早逝的孙儿。 那么乖巧的孩子,从小就想当医生,怀揣一颗赤子之心,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虽然有一点胆小,那也不该成为被欺负的理由啊。因为身体原因没能考进医学院,却还是对医学院的学生尤其友善,结交了几个医学院的同学,却被人家下毒,逼得上瘾嗑药,致幻摔死。 他从没有撒开膀子肆意地活过。 “你也跟他一样。” 说完,淑华决然地迈步离去。 慧慧赶紧跟上去,朝余秋滨挥手再见。 “慧慧,你是不是在组织一个流浪狗救助会?” 慧慧点头。 “我想以小云的名义捐点钱。” 不仅房子被烧了不追究,还要帮她捐钱,淑华对她真是太好了。 “淑华,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喜欢她,想替她做些事情。虽然她做了错事,以为死了就是解脱,但我还是喜欢她。” 慧慧差点掩面而泣:“为什么呀?” 好像是她为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一样的感动。 “我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小云的时候,就觉得她特别像一只胆小的猫,人一来,她就躲起来。后来到星辰大厦看房子的时候,总看见她喂养小动物,小区里有很多她用泡沫箱和废旧的塑胶布做成的户外猫窝,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放在角落里。为了不破坏小区环境,她还特意在猫窝上面装饰了一番,弄得很标致。这样温柔有爱心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 几乎是下意识的,慧慧脱口而出:“但你又不喜欢余秋滨。一个救动物,一个救人,救动物的你喜欢,救人的你却不喜欢?” “我看透了,这世上,救人的没有救动物的心热心善。” 慧慧有些愣住,她没有切身体会过淑华产生这种偏见的那个情境,却可以想见她曾经被多么冰冷的现实刺伤过。 “咦~”慧慧捂着口鼻发出干呕。 只因前方突然出现一大滩呕吐物。 “真是缺德冒烟!弄脏人家轮回的路!” 淑华忽然骂骂咧咧冒出这一句,慧慧差点笑出来。 “你回去吧,告诉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别走这条路了,走先前那条。” 真是个嘴硬的人! 慧慧回去马小云的墓前,不见余秋滨的人影,想来他已经从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正欲转身收眼时,却分明看见余秋滨的背影,跟另外一个比他瘦削一些的背影,一同缓缓的离去。 “小云,看来大家都有自己的心事。关于黄寒,我也有一些保留,他终是丢下了我,个中原因,请原谅我也开不了口。一起忘掉吧,我知道,我笑起来更好看。” 慧慧笑着,似火热的盛夏。 “小云,我从来不对人说再见,我只说后会有期。但是这一次,我却必须要同你说再见了。再见。” “是你?”看见来人,余秋滨惊讶不已。 来人看了余秋滨一眼——好像就是之前经常在小云家门口看见的那个男人。 余秋滨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了,于是赶紧解释:“之前小云晕倒了,算算也有半年了,是你把她送去 诊所的。” 这么说,他就是那次那个牙医,说是小云的朋友,自己才让他把小云接到他诊所的。 “那天,一扭脸你就不见了,我找很久也没有找见,马小云还说跟你不熟。” 找他作甚?秦香却没有再细想了,只说:“那天忽然有事,就赶着回去了。”他放下手中的繁缕花,顺势,从地上抓了一把土。 “方便问什么事么?” “不太方便。” 秦香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只蚌壳,其上璘璘的阳光刺了刺余秋滨的眼,他用手掌遮了一遮,从指缝中看见,秦香把沙土放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转身便要离开。 余秋滨拉住他,俯身从地上的红色花束里折了一朵最好看的,“这个是淑华带来的,放在一起吧。” 秦香把视线移到余秋滨的身上,他年长的面庞显露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柔。 “谢谢。”他接过花。 “你有开车来么?没有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秦香顿了一顿,而后道:“方便的话,带我去个地方吧,不过很远,可能当天回不来。” “没问题。” 三个小时的车程后,目之所及,是广阔的大海。即使飘渺处,也不是忧郁的蓝,而是宁静的蓝,如丝般柔滑。清澈的海水,偶然间,席卷近处的沙,拍打远处的岩。 秦香从车上下来,左手端着装了沙的蚌,右手扛着画架,左兜放着一枝花,右兜放着一条围脖,向海走去。 余秋滨紧紧跟着他,莫名想到一句话:天河与海通,有浮槎来去。 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一处崖石,可以看见大海由远及近的不同颜色。他把画架立在那里,丝巾围在上面。 她的丝巾套在他的画架上,这样就像是两人紧密地在一起,相互依偎,永不分离。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 每一句诗,都混在莫奈色的日暮里,连同花与蚌壳,淹没在大海,一望无际。 而与海风,枯木,礁石,一地的柏子兰,以及若有似无的鸟鸣一起沉醉的,还有一颗沧海般的心。 “一起走走么?” (完) 2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