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数学概论》作者:易修罗 文案:《高等数学概论》BY华罗更 ——华语文坛的易修罗今天也没打算更新呢。 少于三万字的短GAO篇SHU合JIAO集CAI,不定HUAN期MAN上新。 文风题材多变,不保证都是傻甜白HE,就像考高数一样,有的过了,有的挂了。 内容标签:无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永远的赢家(上) 文案: 青春疼痛知音体,车祸失忆植物人。 无情提示:忠犬攻X腹黑受,站错CP,你就BE。 *** 一直黏在身上的一块牛皮糖突然不见是什么感觉? 重量消失了,心头放松了,但黏糊糊的感觉还在,搞不好会存在很长一段时间。 只要存在过,就必会留下痕迹,存在感越强,适应这种改变所消耗的时间就越久。 明航得到消息,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星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第七天。 这个曾经身体力行教会明航无处不在这个成语的人,如今再一次教会了他什么是旦夕祸福。 七天时间,还不足以令明航适应没有凌星阳的日子,就像每天十一点准时的晚安短信,在过去只会令他觉得烦,可冷不丁断掉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是在等待短信铃声的到来中入眠。 不知不觉,凌星阳怒刷存在感的行为已经在明航心里成功地留下了痕迹,而且是相当浓重的一笔。 明航在医院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凌星阳的双胞胎哥哥凌星海,他守在病房,却没有落坐,仿佛随时都在准备着离开。 在明航到来之后,凌星海冷冰冰地瞄了他一眼,即刻敛了视线。 明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说他们兄弟二人长得相像,对于他来说,这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根本就没有认错的可能性——凌星阳是个热情似火的人,而凌星海却冷漠如冰,明航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基因,才能塑造出如此性格迥异的一对兄弟。 屏蔽掉这个人,明航坐到了凌星阳的床前。倘若时间倒流他能有这样的举动,凌星阳必定会一脸兴奋地扑过来,这也是明航之前嫌弃他的原因——作为一个天性喜静的人,凌星阳实在是太闹了。 可这个曾经有着使不完热情的多动症儿童此刻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简直像是从一个极端飞跃到了另一个极端,连一个过渡的点都吝啬于歇脚。 明航开始有点怀念过去那个闹挺的凌星阳了。 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可当他打开门看到门外的那个人,却突然觉得外面的雨其实也没有那么大。 兴许是因为一向没心没肺的人骤然之间哭成了一场雨,明航一反常态地让他留了下来,于是眼泪化成了水蒸气,弄湿了整个房间。 凌星阳在恸哭之余反反复复地在说两个人,一个是他刚刚检查出癌症晚期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双胞胎哥哥。 明航知道凌星阳的身份远比这个人的心思复杂得多,当他在描述父亲的病况时,听在明航耳中,就像是专家在预测几天内将会引发的股市动荡。 “我应该回家的,可是我害怕面对我爸,我怕惹他生气。我更怕我会忍不住哭,让他更难过。我不仅是个不孝子,还是个胆小鬼。” 他这样说。 “我今天接到好多电话,没有一通是安慰我的,全部都是侧面打听爸爸的病情。我哥把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所有人都瞄上了我这块木桶的短板。” 明航低下了头,把这样重要的机密告诉他这样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也确实是短板才会做出来的事。 凌星阳哭累了,睡着了,明航把他抱上了床,他攥着他的衣角不放,他也只好陪在他身边。 这样安静的时刻在二人之间存在的几率不多,因为明航给凌星阳的时间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凌星阳便贪婪地说个不停。 明航觉得偶尔这样安静地相处下也很好,甚至打算等对方醒来后与他约法三章,只要他像现在这样不吵又不闹,他不介意多分出一些时间与他独处。 他甚至可以预见到自己给出这个提议后,对方激动地拼命点头,却又抿紧嘴不敢多说一个字的滑稽样子。 难得和谐的光阴被门铃声惊扰,睡意朦胧的明航抓过手机,凌晨一点半,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在这样的时间登门拜访。 明航不想割袍断袖,更何况手边也没有刀。他轻轻掰开紧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指,本意是不想吵醒他,却让门铃在这段时间内响得更加嚣张。 明航打开门的时候,窗外炸响一声惊雷,随即而来的闪电晃亮了面前之人的脸。那张脸跟躺在卧室床上的人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脸上的表情却有着天壤之别的画风。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之前的每一次回忆都不是很愉快,天底下反对凌星阳跟明航在一起的人,明航只能屈居第二,凌星海排第一。 虽然凌星阳一直是主动的那一方,明航甚至都没有答应过他什么,但在凌星海眼中,明航才是勾引自己弟弟走上弯路的罪魁祸首。 凌星海一言不发地往里闯,明航想拦都没拦住。 “你这是私闯民宅你知道吗?” 凌星海回答他的方式,是拎着衣领硬生生把凌星阳从明航的床上揪了起来。 “爸检查出了癌症,你不回家陪他,却在别的男人床上过夜。” 凌星阳从迷糊到清醒用了一个时间刻度,又用了这个刻度的万分之一时间从清醒到愧疚。 就算跟在身后的明航也不知道该为他辩解点什么,他甚至无法反驳凌星海的每一个字。 “医生说,如果爸的心态良好,还能多活六个月。” 他不礼貌地回头瞥了一眼。 “这就是你让他保持心态良好的方式。” 凌星阳眼神闪烁着动了动嘴皮。 “反正有你就够了,爸每次看到我都会生气。” 凌星海愤怒地举起了拳头,强忍了半天才没有让它落在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 明航觉得若是换成他,那一拳兴许就砸上去了,凌星阳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确实欠揍。 “你知不知道爸为什么每次看到你就会生气?” 他恨铁不成钢。 “因为你不上进,不学无术,现在还跟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 “你说的前两点我都认,但是我对明航是真爱,你们凭什么阻拦我!” 一牵扯到明航,凌星阳什么勇气都来了,甚至敢跟他哥呛声。 “爸的命都快没了,你现在跟我说爱?你还有没有心?” 他不容置喙拖住凌星阳就往门外走。 “跟我回家!” 凌星阳怕他哥,但更怕面对他爸,他挣扎着向明航求救。 “明航,我不要……” 明航揣着臂旁观这场家庭闹剧,在收到求助信号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你应该回去,好好陪陪你爸。” “算你还说了句人话。” 凌星海并没有因此对明航怀有多少感激。 “只要爸还在,我不会允许你跟这个男人有一天的来往!” 他狠狠地瞪了明航一眼。 “不,以后也不允许了!” 凌星海的诺言贯彻得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在那个暴雨之夜过后,明航就不曾收到来自凌星阳任何形式的骚扰,而在过去,这个记录保持的时间仅仅为十三个小时。 直到今天。 明航想,他确实是有考虑过只要凌星阳不再那么聒噪,就尝试跟对方进一步发展,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的凌星阳,不会再在他耳边吵来吵去,不会逮到个机会就动手动脚,他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而已。 持续多久?会不会醒?明航不知道,也不想去问病房内唯二能开口说话的人。 如若不是那天他执意要将凌星阳带走,他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直到凌家的管家走进病房,才将这死一般的沉寂打破,这个人明航也见过一次,当时的他跟在凌星阳父亲的身后只言不发,以至于明航低估了他的作战力。 “二少爷是那天晚上坐大少爷的车才出事的。” 管家低眉垂眼徐徐道来,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感情。 “雨天路滑,大少爷为了闪避逆行的车辆,撞到了路边的树。” “听说,二少爷当晚是在明先生家,被大少爷强行带出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凌家二少也不会半夜出车祸。 “二少爷对明先生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老爷的关心。” ——凌星阳为了你,连身患绝症的父亲都不管不顾。 “二少爷出事一周,明先生来探望他,二少爷如能感知,定会很开心的。” ——他这么爱你,出事七天你才发现他不见,不过横竖他都感觉不到了。 管家句句平铺直叙,字字意有所指,言语若也能当凶器,明航此刻已被扎成了筛子。 明航除了装听不懂又能怎样? “他什么时候能醒?” 明航深吸了一口气问。 “不知道。” 这样回答后,管家又顿了顿。 “明先生为什么不问二少爷会不会醒?” “他会不会醒?” “不知道。” 凌星海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走了出去。 管家再一次贴心地解释道:“老爷生病的消息几天前就传出去了,现在集团股东们都不大安分,这一周来大少爷连日连夜地忙碌,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还要过来探视。” “大少爷先后经历了老爷和二少爷的事,不仅没有被击垮,反而肩负起了一切责任,实属凌家之幸。” “虽然凌家遭遇多事之秋,但好在还有大少爷在,这也是老爷最后的一点欣慰了。” 这回的潜台词明航又听懂了,幸好出事的是凌星阳而不是凌星海,不然整个凌氏倒闭都是他明航的责任。 想明白这一点,明航心中烦躁起来,默默为躺在床上的人鸣起了不平。他平时都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偏心的父亲、优秀的哥哥,就连家里的管家都可以觉得他的存在不重要,难怪一提起回家,他就百般抗拒。 明航稍微有点理解凌星阳了。 “我要回公司一趟。” 凌星海折返,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就像是在故意证实管家所言非虚。 “可是您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凌星海置若罔闻,转而面向明航。 “礼貌性的探视可以结束了,如果没事的话请你回去,以后也不必来了。” 明航坐着没有动。 “你要忙公司的事,他要照顾凌老先生,谁来照顾他?” “我们请了护工,不劳烦你操心。” 明航听了又平添几分不悦。 “所以令尊的事最重要,公司的事也重要,你的双胞胎弟弟是可以排在所有事之后的。”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就像在娘胎里那样?” 凌星海不客气地反问。 明航撇开头不去看他,“如果你们没有时间,就让我来照顾他。” 凌星海脸色一沉。 “明先生,我好像说过,不希望你跟我弟弟之间再有任何接触。” “那是你的希望,不是他的。” “我是以病患家属的身份向你提出的这个要求,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留下来?” 明航凝视了病床上的人半晌。 “以他男朋友的身份。” 凌星海眼神阴霾得简直能落雨。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弟弟在一起,我当然有调查过你们。” “一直以来,都是我弟弟一厢情愿地缠着你,你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他的追求。” “别说男朋友,你对他的态度,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那是以前,”明航倾身过去,温柔地握住了凌星阳的手,“现在我答应他了。” 凌星海愤恼地冲过来拆开他们的手,“你不许碰他!” 明航紧紧地握住就是不放,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 这场没有持续太久的争执终止于凌父的到场。 “星海,住手。” 凌父的声音威严,有着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凌星海看到自己的父亲,立刻甩开明航紧张地上前跟管家分别搀扶住他的一左一右。 明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医生叮嘱的良好心态是保持不下去了。 “爸。” 凌星海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让他留下吧。” 如果说,凌父刚才那一句让明航听出了集团总裁的味道,这一句就只是一个儿子不省人事,自己又身患绝症的父亲了。 “爸!” “你弟弟躺在那儿,你却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 短短一句话就戳中了凌星海的死穴,再说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多余。 “就成全他一次吧。” 凌星海脸色铁青地离开了,这样的发展让明航感到意外。上一次见到凌父的时候,虽然对方没有像凌星海那样严厉反对,也没有像管家那样含沙射影,但带给他的威慑力却是远远高于那二人的。 他曾经在对方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跟他小儿子搞在一起,如今却自始至终没有打算松开那个人的手。 凌父静静地看了他们紧握的手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 “星阳就拜托你了。” 第2章 永远的赢家(中) 明航说到做到,他辞了工作,搬进了医院。 凌星阳住的是特护病房,但只有一张床,明航就睡在沙发上。 明航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有耐心地去照顾一个人,从按摩到擦身,他做着一切只有拿了钱的护工、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和深爱着的爱人才会做的事。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会陪在凌星阳身边,直到某一天,当他从外面带着早餐和报纸回来时,发现床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挺直的脊梁遮盖不住苍老,让人不忍进去打扰。 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上都会刻意地外出半个小时,把这段宝贵的光阴留给父亲和他的儿子。 除此之外,凌星阳一整天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会给凌星阳念报纸。 透过报纸,他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凌父罹患绝症,凌氏遭遇危机,凌家长子凌星海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稳住了乱局。 短短几个月,这位商界新贵带领集团公司走出低谷,已经触底的股票又有了回暖趋势。 报纸上的只言片语,描写不出商海中的惊心动魄,明航潜意识里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人的,他能想象出这个年轻人背负着多么巨大的压力,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凌父的生命已经是倒计时,凌星阳的状态一直停留在原地,只有凌星海始终是在前进的。倒计时总有到头的一天,止步不前的无增无减,前进却永无止境,这样一看,人生还是充满希望。 明航读完一天的报纸,呷了口水润润嗓子。他以前有多厌烦凌星阳可以一整天说个没完,现在就有多佩服他有这种过人的能力。同样的,以前他有多无视凌星阳,现在也被对方变本加厉地如数奉还。 说话难,说话给一个不想听的人更难。 医生说促使植物人苏醒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多跟病人说话,试图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医学上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不过奇迹往往都是这样发生的。 明航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更像是还债,把凌星阳之前说给他的话再统统为他说回去,一个字都不能少,等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会醒了。 于是他念完报纸念杂志,念完杂志念小说,最后还上微博搜罗些段子一条条念给他听。凌星阳是个笑点很低的人,哪怕是不那么好笑的段子也总是能骗到他好几个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明航不再念段子,而是念凌星阳发给他的短信,那些短信他都没有删过——不是出于珍惜而是因为懒,如今翻出来一看,才发现数量惊人,虽然多半是些废话。 ——明航,今晚是十五,月亮好圆,看到圆月就想起你的脸,这条短信是不是很浪漫?晚安。 ——星阳,今晚是初一,月亮很弯,看到新月就想起你的笑,我的脸根本没有那么圆。晚安。 ——明航,我今天看了场零点电影,电影的主人公明明相爱,却要为各自的阵营而战,一想到这点,我就忧伤得像一只昆虫。晚安。 ——星阳,看你发短信的日期,你看的应该是变形金刚首映吧,你把大黄蜂比喻成忧伤他知道吗?晚安。 ——明航,下周是你的生日,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没有我就是最好的礼物。思前想后,我决定那天一整天都不会出现,让你体会到想我的感觉。晚安。 ——星阳,你承诺的一整天最后也只是坚持了十三个小时而已,不过想你的感觉如今我已经体会到了。晚安。 就这样,明航每晚念一条凌星阳发给他的晚安短信,再回上一条,这俨然已经成为几个月来的日常。 凌星阳的手机当然不在这里,在哪里明航不关心,会不会收到当然更不关心,他严格遵循着凌星阳定下的时间,每晚十一点准时按下发送键。 除非像今晚这样手机没电,屏幕上的充电讯号一格推着一格,明航坐在床边等待,月光为恬静的人打下了轮廓。 神差鬼使地,他向一旁挪了挪凌星阳的身子,空出半个肩宽的距离,侧身躺了上去。 他伸手搂住了对方,为了让自己不掉下去,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别的。 起初他只是想稍躺片刻,心中还惦记着今天的短信没有发出去,但很快倦意战胜了一切,在这种绝对算不上舒适的环境下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他被护士推门而入的声音惊醒时,才意识到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到这么迟了。 明航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前,这里的医护人员早就猜出了他们的关系。 小护士抿住嘴,忍着笑,看明航一脸尴尬地从凌星阳床上下来。 “你还没下班啊?” 明航抓了抓乱发,打了声招呼,他记得昨晚也是这个小护士。 “查完这趟病房,我就换班。” 小护士轻车熟路地给明航换吊瓶。 “昨晚凌先生来过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随口说道。 明航一愣。 “哪个凌先生?” “患者的哥哥。” “什么时候?” “很晚,已经是深夜了。门卫告诉他探访的时间已经过了,但他执意要上来,门卫只好给值班室打电话。” 明航昨晚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曾经有人来过。 “他来得很匆忙,好像有急事,但后来只是在门外站了站,就离开了。” “为什么?” 小护士微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今天的药我已经换完了,一会儿如果有别的事,请呼叫我的同事。” 明航点点头,送她离开。 护士走后,明航把手机从充电座上取下来,这才想起来昨晚的短信还没发。 ——星阳,昨晚手机没电,真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终于发现日不间断地发短信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了,你的耐心令我折服。早安。 明航现在早上离开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凌父能坚持坐住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这个昔日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已经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出去的时候,恰逢凌家的管家推着凌家的当家从走廊的那一头缓缓走来,互相打了个照面。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刻意回避彼此,经过时还礼貌地点了下头。 明航观察他的气色,凌家的当家恐怕很快就要换人了。 不,应该是已经换人了才对。明航在楼下的报亭看到了新一期的世代杂志,尽管不如时代那样有名,在经济类读物中也算举足重轻。封面上的凌星海卓荦英姿、意气风发,宛如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 明航同时买了杂志和报纸,又去早餐铺买了包子,坐在医院户外的长凳上,就着杂志封面吃包子。 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出现在他视野,抬起头,杂志封面上的人物突然立体化,西装革履地立于眼前。 四个月了,就连一向绵里藏针的管家都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凌星海的敌意却丝毫不曾减少。 就因为他跟躺在病房里的人长着一样的脸,流着相同的血,明航不想跟他再起争执。 “你昨晚来过了?有事?” 他开门见山地问。 “跟我弟弟保持距离。。” 凌星海声音低低地说。 “原来是查岗。” 明航心下了然。 “但是可惜,只有星阳亲口跟我说这句话,我才会照做。” 凌星海因为他的这句话,缄默了半晌。 “你已经不再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了。” “我怎么会用那么生疏的方式称呼我的男朋友呢?” 明航站起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尘土。 “你说是不是?凌星海先生。” 凌星海的眼中依稀可见有火焰引燃。 他愤愤然扔过来一样东西,明航条件反射地接下来。 “这是什么?” 明航低头去翻。 “我弟的日记本。既然你横竖要念,不如念点他想听的。” 明航翻到一半的手顿了一下。 “这样不会侵犯到他的隐私吗?” “你不是他男朋友吗?” 凌星海撂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留下明航无奈地摇摇头。 是男朋友就可以任意地窥探隐私吗?凌星海的生意经或许念得不错,恋爱经还是过于浅薄。 不过一大清早特地跑来送这个……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已经尝试着在接受? 明航犹豫再三,还是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那上面写着: ——老师让我们假期记日记,我不知道该记什么好,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我叫凌星阳,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叫凌星海。每个人在第一次见到我们名字的时候都会问:你哥哥叫凌星海,你为什么不叫凌星洋,海洋的洋?…… “……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你叫凌星阳,你哥哥为什么不叫凌星太,太阳的太?” “但是今天却有人这样对我说:嘿,你就是凌星羊?咩一个来听听。” “当时他把我堵在小胡同里,我不咩他就要打我,我宁死不咩。后来哥哥来了,他说:你俩长得这么像,那你一定是凌星牛,哞一个来听听。” “他不知道哥哥暑假在上跆拳道班,几拳就把他打倒了。然后我们两个轮流踹他,一边踹,一边说:哞一个来听听,咩一个来听听。” “走了以后,哥哥问我:假期两个人都报了跆拳道班,为什么你上了两节课就逃了?” “我说:太累,太疼,太热,太……总之就是不想去。” “哥哥说:你连架都不会打,以后别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 “我说:反正有哥你在啊。” “哥哥说:我又不可能一直跟着你。” “我说:你这不是来了嘛。” 明航一边念一边乐,“这流水账的记事风格,真有点同情你中学的语文老师。” 他翻开了下一页,凌星阳的日记并非连贯的,基本是有重大事件才会记录,重大与否取决于他本人的判断。 “男人就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越漂亮,男人就越有面子。” “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是班花,为了男人的面子,我跟她表白了。” “不出意料,她答应了,我觉得倍儿有面子,同学们也都羡慕我。” “但是今天她跟我说:对不起,我弄错了,我以为你是凌星海。” “我顿时觉得好没面子。” 明航笑得掐了床上的人一把,可惜目标瘦得连完成这个动作都很勉强。 掐的动作变成了抚摸,明航心疼地在凌星阳手臂上摸了又摸。 “我跟我哥长得很像,经常会被人弄混。” “就连我爸都分不出来我俩,除非是在遮住名字看成绩单时。” “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应该能分得清我们两个,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现在唯一不会把我们两个弄错的就是管家徐伯,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分辨的,问了很多次,他都不肯说。我只知道当他叫大少爷的时候,面对的人一定不是我,也绝不会把二少爷叫成我哥。” “我跟我哥做了个身份互换的游戏,我戴上他的校牌,他戴上我的校牌,然后到对方的教室里去上课。” “一整天,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不是本人。” “放学后,我哥跟我说:身份没有被揭穿,游戏就没有结束,我们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吧。” “我问:怎么玩?” “他把书包丢给我:你现在该回家写作业了。” “我问:那你呢?” “他说:我现在是凌星阳,我该出去玩了。” “就这样,哥哥跑出去玩,我回家写作业,写完自己的作业,又帮哥哥抄了一份。” “我的字没有哥哥写得好看,我不会模仿哥哥的字,他却会模仿我的,还会模仿爸爸的签名,光凭这点我就很崇拜他了。等我好不容易写完二人份的作业,又被我爸叫到书房写大字。” “我根本不会写大字,我爸对我写的字当然也很不满意。被打了很多下手后,我只得谎称今天体育课的时候把手指杵到了。” “我爸总算不要求我写字了,可又让我去背书。做凌星海太累了,我还是想做凌星阳。” “最后还是徐伯救了我,他进来给我爸送茶的时候,问我: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身份被拆穿,游戏结束,感谢徐伯。” “我哥玩到天黑才回家,顺理成章地挨了顿打。” “第二天去学校,他又被罚站,理由是作业错得太多。”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我哥,不过他说昨天玩得很开心,如果我愿意的话,他还想再玩一次,不过打死我也不想再玩了。” …… 一本日记从开篇读到结束,凌星阳从少年步入青年,日历撕下了三十个页章,凌父走完了他的余生。 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因为他的小儿子至今仍昏迷未醒,幸好他的大儿子一如既往地没有令他失望。 明航想人生之事,福祸相生,只是不知道凌父临终前,是欣慰大过了遗憾,还是遗憾大过了欣慰。可惜这一点,无论身为外人的他,还是身为亲人的凌星阳,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明航代替凌星阳参加了凌父的葬礼,在葬礼上,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凌星海。 他总觉得凌星海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不一样了,偷摸地仔细端量,才发现是瘦了,瘦得很厉害,可再瘦也不会瘦过凌星阳。 明航每天面对的人是凌星阳,以至于凌星海这种程度的消瘦,也被对比得不明显了。 他没有料到葬礼结束后,凌星海会把他拦下来。 “日记读完了吗?” 这问题问得古怪,也只好回了个嗯。 “这是另外一本。” 原以为凌星阳的流水账在中学时代结束后就会告一段落,没成想这样一个没什么耐性的人,竟将这个习惯延续了下来。明航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凌星海在阴雨绵绵中离开,表情比天上的乌云还要冷漠。徐伯在他身后撑着伞,从今天起,他们在这世上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明航看着他的背影想,怎么会有人把他们两个人弄错呢,他们明明一点也不相像。凌星海是灰色的,他走过的路也是灰色的,他身边的人也是灰色的。而凌星阳,他只要照耀过这些地方,灰色会剥离,色彩会重新显露,甚至比先前染得还要斑斓绚烂。 第3章 永远的赢家(下) 明航熟练地按摩着凌星阳的四肢,以防止他肌肉过度萎缩,他的动作专业,令护士都自叹弗如。这个英俊有气质、耐心又专一的男人已经被她们私下评为最适合结婚的对象,唯独搞基这一点令她们只能遗憾放弃。 明航做完最后一个步骤,心疼地摸了摸对方凹陷的脸颊,说自己忧伤得像一只昆虫的人,终于安静成了一株植物。 完成了这项工作,明航坐下来,开始为凌星阳读他的日记。这本日记已经被反反复复念过许多遍了,其中的某些段落,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今天我爸去找了明航,我知道是哥哥告诉他的。哥哥找我谈了很多次话,我说除了跟明航断绝来往,你的一切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件事不行。” “哥哥不同意,我们就这么拖着。我很怕他告诉爸爸,但我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爸。” “当我得到他们见面的消息赶到时,只听到明航在说:凌先生您放心,我是不可能跟您小儿子走到一起的。一直以来我都拒绝得很明确,所以也劳烦您管教好您的儿子,请他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明航要离开,看到我,对我说:正好,你也在这里,那就不用说第二遍了。你看,你喜欢我,你父亲不同意,你哥哥不同意,就连我也不同意,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为什么还要坚持?我从小到大放弃过很多东西,漂亮的班花,老先生的书法课,暑假的跆拳道班,放弃了老师的关注,家里的公司,爸爸的偏爱,只要是哥哥能够做到的,我统统都放弃了。” “爸爸把对我的失望,转化为期望,寄托在哥哥身上。哥哥是永远的人生赢家,他能把所有我做不到的事统统做好,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都轻易得到。” “只要有一个优秀的哥哥,自己不学无术一些也可以,不上进也可以,鬼混也可以……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 “现在我终于有不想放弃的人了,可所有人都在命令我放弃。” “但是当我看到明航第一眼,我就认定了这个人。哪怕他连正眼都不肯瞧我,他最大的生日愿望就是我能消失,我每天晚上发给他的晚安短信,他一条都没有回过。” “但我就是喜欢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欢,不是为了炫耀而告白,不是为了男人的面子,而是哪怕在这个人面前丢尽了脸,也想不顾一切冲上去的那种喜欢。” “我临阵脱逃了一辈子,唯独这个人我想去争取。” “我积攒了二十几年的耐心,都是为了把他留下来。” “只要有一丝的可能性,我就会一直等下去,这是我的决心,总有一天我会让每个人都看到。” 明航抓住凌星阳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你的决心我已经看到了。” “从现在起,换我来等你,这也是我的决心,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 来自脸部的轻微触感从神经末梢传递到中枢,明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很快凌星阳的小指再次有了明显的动作,彻底将这种幻觉转变成现实。 “你醒了?” 明航惊喜交加地盯住已经昏睡了太久的人,一个植物人的苏醒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藤蔓抽出触须,像含羞草慢慢展开叶子,像一个花苞的悄然绽放? 这些明航都欣赏不到了,他反复地按响床头的唤铃,最后干脆亲自跑去叫了医生。当一群人赶到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了。 凌星阳盯着明航的眼神很陌生,直到他开口叫他。 “星阳……” 凌星阳不太笃定地问了句,“明航?” 明航一怔。 “你不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声音。” 凌星阳立刻被推去做了一个完整的脑部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病人虽然已经苏醒,但由于之前的重创在脑部留下了血块,可能因为这一点影响到了他的记忆功能。” “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问话的人是匆匆赶来的凌星海,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紧张。 “可能很短,可能很长,但除此之外,他的健康不会受到影响,因此也不建议进行手术。” “我们是双胞胎,为什么他连我都忘了,却没有忘记他?” 凌星海指着明航。 “因为在病人昏迷这段期间,都是由这位家属在身边照顾,病人对他的声音产生了记忆。所以,病人不是没忘记,而是重新记住了,这两者的本质是不一样的。” “从今天起,由我来照顾我弟弟。” 走出医生办公室的门,凌星海冷冰冰地宣布。 “你公司的事可以不管了?” 明航这样问,果不其然看到凌星海脸上的表情一紧。 “算了,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星阳还是交给我吧,我相信这也是他本人的意愿。” 病房里,凌星阳戒备地看着徐伯,直到那二人推门而入,他才高兴地叫了一声。 “明航。” 明航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跟陌生人在一起有点紧张。” 是时候跟陌生人们讲清楚了。 “我会继续照顾星阳,直到他康复出院。” “出院后,我会把他接到我那里。” 凌星海上前一步,被徐伯按住了。 “当然,也欢迎你们随时去探视。” “除非他恢复记忆,或者自己能做出决定。” “我不会让你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沉寂占领了病房片刻。 “二少爷,您的想法呢?” 徐伯面朝凌星阳。 “我只跟明航。” 凌星阳态度坚定。 徐伯看了看一旁脸色铁青的凌星海,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冲明航微微鞠了一躬。 “二少爷就拜托明先生了。” 凌星阳在明航的悉心照料下,迅速地恢复着,尽管独立行走还是有些困难,但绝大部分生活自理都已无碍。 很快,他就得到了医生的出院准许,这一天,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凌星海也必须到场签字。 “哥,”他一见到凌星海就笑着打招呼,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开始尝试把对方接纳为自己的家人。 “哥,”他摇了两把轮椅,“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那里?” 正在签字的凌星海手一抖,锋利的笔尖将纸张划破。 “你要手机做什么?”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熟练地在出院须知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要出院了,有手机比较好联系,哥有事找我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而且,明航每天晚上都给发短信,我很想亲眼看一遍。” “哥,你不会没给我冲话费,导致那些短信一条也没收到吧?” 凌星海犹豫了片刻,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正是凌星阳先前用的那一个。 凌星阳一看就乐了。 “哥,其实你本来就准备好要给我的吧,不然怎么会随身带着。” “可我要不提,你也不说,差点就给忘了。” 他伸手去拿,可抽了两下,愣是没有从他手里抽出来。 凌星阳刚刚康复,没什么力气,他困惑地看了眼正在收拾东西的明航。 明航见到这一幕,伸手帮他,才发现手机被凌星海攥得紧紧。 他皱了皱眉,一个用力,将手机从对方手里夺了下来,还给凌星阳。 “好了,你把字签了,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凌星阳接过纸和笔,在患者签字的后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刚写了一个姓氏,就停住了。 “怎么了?” 明航问。 凌星阳想了想,摇摇头。 “没。” 他工工整整地把字签完,抬头对明航笑了笑。 “我们回家吧。” 明航和凌星阳幸福甜蜜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一场意外抚平掉了凌星阳性格中的毛糙,浴火重生后的他变得成熟了,明航跟他在一起,终于不再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而是两个相爱的成年人,每天都有着数不清的共同语言。 在该安静的时候,凌星阳也会安静不语,两个人享受着安宁,眉目亦可传情。 明航越来越爱凌星阳,他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的完美情人。他开始相信上帝有手,会把冥冥中相互吸引的两个人捏在一起。 除了上床,他们做每一对情侣都在做的事,亲吻、拥抱、耳鬓厮磨,若不是明航担心凌星阳的身体,早就情难自抑地挟对方上了本垒。 “我以前真是太不了解你了。” “不,应该说,我压根就没有给过自己了解你的机会。” “不过幸好,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很多。” 明航从背后搂着凌星阳,凌星阳手里拿着个本子,这本子买来好几天了,明航也没见他往上面写上一笔。 “说起来,为什么你的日记本从医院回来后就不见了,我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 “你找它做什么?” “闲来没事翻一翻啊。” 凌星阳噗嗤一笑。 “在医院还没看腻?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恨不得赶紧醒来让你别念了。” “那它的功劳可就太大了。” “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凌星阳说:“过去的日记写的全部是求而不得,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已不想忆苦思甜。” 他扬了扬手里的本子:“今后你想看什么,我重新写给你看,好不好?” 有客人来访,明航去开了门,门外是凌星阳的双胞胎哥哥凌星海。 他比明航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还要瘦,已经撑不起身上那套昂贵的西服。 相比之下,凌星阳被明航养得白白胖胖,刚醒来时的形销骨立早就不翼而飞。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错认他们两个了,就连陌生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区分。 “请进。” 明航把他让进了屋,又对着里屋喊:“你哥来了!” 凌星阳穿着家居便服及拉着拖鞋迎出来:“哥,你来啦。” 明航也想早点缓和凌星海之间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于是主动提议道:“既然来了,我去买点菜,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明航哼着小曲拎着菜,回到家才发现客厅没有人。 有隐约对话声从卧室中传来,他正好奇呢,就听到凌星海说: “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出院那一天就想起来了。” 凌星阳坦诚相告。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还要继续骗他?” 屋内沉默了数秒。 “因为我怕一旦说了,就会回到过去。” “你比谁都清楚,过去我们的关系。” 凌星阳抬起头:“我是真心喜欢他,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愿意放弃一切。” “你……!” 凌星海恼怒地揪住他衣领,举起的拳头迟迟落不下去,跟那一夜如出一辙。 明航冲进去推开他,把凌星阳揽到了怀里。 “过去我们都错过了很多,我喜欢现在的你,将来也请跟我在一起,好吗?” 凌星阳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错愣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回拥住了对方。 “你会成全我们的吧?” 他从明航的肩膀上探出头来,望着凌星海。 “哥。” 声带振动产生的单音节,带着怯生生的颤抖,从喉咙蔓延到舌尖,在空气中扩散开去。声波汇聚成五百磅重的巨锤,给予凌星海狠狠的当头一击。 凌星海脸色苍白,向后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明航的注意,他扭头去看,“那个人看上去怪怪的。” 凌星阳扳过他的脖子,主动献上了深吻,他们忘我地拥吻着,世界里再也不存在别人。 一吻结束,凌星阳加深了这个拥抱,把下巴埋进明航颈窝,嘴角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4章 我的哭包男友(一) 文案:都市奇幻,攻宠受作,竹马竹马,破镜重圆。 *** 上 简陋灵堂的正中央悬挂着逝者遗像,黑白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在世的时候亲朋好友寥寥,死后前来吊唁的也只有附近的街坊邻里。她唯一的儿子守在灵旁,面无表情地向每一位来宾鞠躬行礼,神色淡定得有些离奇。 几个中年妇女在一起窃窃私语。 “真是个苦命的人啊,嫁了个赌博酗酒的男人,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眼见能享福了,哪想转眼就得了这种病,没几年就走了,哎。” “最可悲的是从亲妈走了到现在也有一周了,做儿子的一滴眼泪也没掉过,会不会是小时候被他爸打傻了?” “当年他那混蛋老子一赌输就拿儿子出气,小孩子哭得整栋楼都听得到,有几次我都偷偷报警了。后来倒是没动静了,我以为他改了吧,谁知道是把嘴巴封起来继续打,打到奄奄一息都不肯停手,真是狠毒啊。要不是他妈拼死跑出来跟我们求助,那孩子差点就没救了。” “老子不是东西,可小子也太铁石心肠了,该不会是遗传了他那混蛋爹吧?” “要不是咱几个打小看着他长大,还以为这边这个是路人,那边那个才是她亲儿子呢。” 她们口中的那个人,此刻正独自躲在灵堂偏僻一角,哭得伤心欲绝,大家注意的焦点都不在真正的逝者家属,而是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街坊邻居的议论声只字不漏地传到凌川耳中,无奈的他叹了口气,走去角落,低头在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方手帕。 “擦擦吧,别哭了,再哭我也要怀疑你才是我妈亲生儿子了。” 路南哭得不能自已,凌川只好亲手帮他擦了擦眼泪。 “说了别哭了,你看你,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你……你不要太伤心了……”路南泣不成声地说,明明他才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却反过来安慰别人。 凌川摇摇头:“从我妈检查出得病到现在,不多不少也有三年了。兴许是做了足够久的心理准备,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 路南的哭声渐渐止住,但仍时不时抽泣两声。人们这时才发现,忽略掉那双红肿的眼睛不谈,这竟然还是一位十分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身形与精英的装扮,让人很难相信他与之前痛哭流涕的是同一个人。 一个不受欢迎的男人闯了进来,在灵堂内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现场但凡认识他的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凌川依旧淡定,路南却一个箭步挡在了他面前,凌川的视线飘到下方,只看到路南刻意隐藏到身后的手在瑟瑟发抖。 “你来做什么?”路南强忍着惧意质问。 男人回答得大言不惭:“这是我家的事,凭什么要你管?” “小川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家人。”尽管路南强行克制,可尾音上的微颤却出卖了他,敏锐的人发现他在害怕。 “他是老子射出来的,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男人一声冷笑,言语粗鄙令人作呕。 凌川从路南身后迈出一步,坦然地面对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正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了,现在的我叫凌川,从改掉姓氏的那天起,我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小的时候很怕你,对你的话我从不敢忤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懦弱无能、任你殴打的孩子了,你也无法再通过威胁和恐吓,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妈已经走了,你就让她走得安生点吧。” 男人对自己儿子这番话嗤之以鼻:“别以为你跟了你那个短命老妈的姓,就不是老子的种了,想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行啊,把遗产里我应得的那份给我,别想一个人独吞。” 不待凌川说话,路南先怒了:“你要不要脸?阿姨辛苦赚那么一点钱都被你拿去赌,什么时候管过阿姨和小川一次?阿姨生病你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姨走了你还好意思来要钱?” 看不下去的街坊邻里也跟着唾骂,男人见对方人多势众,气焰上不得不收敛,态度却不依不饶:“我查过了,这房子还没有卖,现在你妈死了,房子就是我的!” 路南还想发火,却被凌川平静地按住:“房子是我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尽管有你留下的糟糕过往,但也是我跟妈最后的回忆,在我穷得吃不起饭,付不起医药费的时候,也没有卖掉这里,现在更不会把它交给你。” “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把我打发走?”男人指着路南,“我记得你这姘头还是个律师吧,这房子到底属于谁,他应该比你更清楚,识相的话就快把房证交出来,免得大家法庭见!” 他的话招来凌川一声耻笑,他被这明显充满鄙视的笑声惹毛了:“你笑什么?你老子我也是懂法律的人!” “那再好不过,既然你懂法律,就一定清楚,夫妻不仅拥有共同财产,还要共同承担债务吧?”路南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展开在男人面前,“为了给阿姨治病,这里的房子三年前就拿来抵押借了高利贷,现在阿姨不在了,你就是第一债务人,请你立刻还钱!” “还钱!”“还钱!”围观的人纷纷附和。 男人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 “你不是要法庭见吗?我有没有胡说,等你上了法庭就清楚。”路南揣起借据,“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还继续对小川纠缠不休,就凭你过去的所作所为,随便哪一项罪名我都可以让你进去蹲上几年。法庭见容易,就怕之后只能去监狱见你了。” 这番义正言辞的警告,因为路南气势的欠缺略打折扣,不过依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围观群众皆指着鼻子骂他:“要么还钱,要么滚蛋!” 男人知道打起来自己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凌川背后撑腰的又是他最恨的律师,眼下劣势占尽,只好愤愤放下一句狠话:“你们两个给我等着,这房子早晚有一天都是我的!” 凌川嘴角上扬,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诡异笑容。 “你妈死了你还笑得出来,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狼心狗肺。”男人恶毒地咒骂他,“我真是造孽,生出你这么一个被人操屁|眼的贱货。” 凌川神色从容,不知是装得滴水不漏,还是真的无动于衷,倒是身边的路南,刷的一下脸色苍白,面无血色。 “如果你说够了,请从妈妈的灵前离开。”凌川下了逐客令。 赶走了不速之客,其他人简单安慰凌川几句后相继离开,只留下路南还在这里,脸色依然很差。 凌川笑着问他:“我都不与他计较了,你为什么还那么在意他的话。” 路南紧了紧拳头:“因为……因为我不想他那样说你。” “你能相信吗?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伤害不到我了,大概是他在我心中,真的只是一个渺小的路人,甚至比路人还要微不足道。” 路南低下头:“我信。” 沉默降临在二人中间,谁都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开车来的?”凌川打破尴尬。 “嗯。” “在楼下?” “嗯。” “那,”他顿了一下,“我送你?” “……嗯。” 两个人并肩无声地走下楼梯,这古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一模一样的转角顺时针绕了七圈,才走到终点。 路南的车就停在路的南面,两个人在路北停了下来。 “到了。” “嗯。” 路南迟迟不走,二人相对无言,凌川冷不防开口: “我们分手多久了?” “三年。” “三年前,你我关系曝光,我妈极力反对,我不从,她一气之下进了医院,结果就检查出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凌川忍不住苦笑,“好俗套的剧情,为了让她安心养病,我提出分手,你也就答应了。”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是啊,可我总觉得我妈的病是因你我而起,在那之后就刻意避你不见。其实我很清楚这两件事毫无因果,你无辜被我迁怒,还高价接手我的房子。这些年来你暗中给我打的每一笔钱我都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妈不可能坚持这么久,今天也没那么容易摆脱那个人渣,你一直在帮我,我却一直亏欠你。” “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会让我觉得我在你心中也变成了路人。” “好吧,”凌川抿了抿嘴,换了话题,“你现在怎么样,有……新的对象了吗?” “还是单身。” 凌川咬着下唇,纠结着:“我在想,要是可以的话……我是说,要是你愿意……我们有没有可能从头再来?” 路南眼中的光被点亮了,他一把拉对面的人入怀,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仿佛一整个世界失而复得。 凌川回到了久违的怀抱,他缓缓抬起双臂,环住对方宽阔的脊背。 “不是从头再来。”路南声音闷闷地说。 “那是什么?” “是未完待续。” 凌川闭上眼,安静感受了片刻,直到感觉出些许异样,他用力挣脱,才发现路南的眼眶又泛红了。 “你怎么又哭了呢?”凌川再次掏出手帕为他擦拭眼角,“你现在变得好爱哭啊。” 他擦完眼泪索性把手帕叠了塞进路南胸前口袋:“这本来就是你的,还记得吗?以前我总哭的时候,你就是用它给我擦眼泪的。不过现在,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它。” 路南扣住他手腕,顺势低头去吻他的嘴,凌川笑着闪躲,动情的亲吻落在他脸侧。 “别,人多。” 路南情难自抑:“如果我们现在回去,会不会对阿姨是一种冒犯?” 凌川牵起他的手扭头便走,两个人在一模一样的转角逆时针绕了七圈,又回到了起|点。 他们一进门便忘我地拥吻,穿过灵堂,闯入卧室,又双双摔倒在床上,誓要将错过的三年争分夺秒地补上。路南炽热的唇瓣游走于凌川面颊的额头与发梢,举在头顶的双手情不自禁十指紧扣,呼吸缠绵,肢体交错,洁白的床单在他们身下折叠成时光的沟壑。 当空缺被填满的一霎那,凌川感觉到来自面颊的湿润,他睁开眼,路南浓密的睫毛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别哭。”路南怜惜地捧着凌川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舔舐掉上面咸涩的液体,“小川别哭。” 凌川哑然失笑,同样捧住他的脸:“明明是你在哭,还要我别哭。” “小川不哭。”路南仿若没有听到,又重复了一次,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处细细啃咬,睫毛刷过的地方,湿润了一路。 “我不哭。”凌川双手虔诚地搭在路南脑后,仰起头,心满意足地体会生命联结的美好,“我再也不会哭了。” 第5章 我的哭包男友(二) 路南一手一杯可乐,怀里抱着大桶爆米花,在影院大厅等待凌川排队买票,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路南?” 路南转过身,英黎见真的是他,有些意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刚说完便留意到路南手里的东西,显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跟朋友来看电影?” “是啊,”路南笑笑答道,“你呢?” “被同事拉来的,你也是来看复联的吧?” “我……” 路南还没说完,凌川举着两张票乐呵呵地跑过来:“等久了吧,今天排队的人特别多。” 英黎见到这个人显然更为意外:“你是……钱川?” 凌川闻声仔细辨认,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对方:“英黎?” “是我,”英黎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神色有些狐疑,“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凌川与路南相视一笑,转头对英黎道:“哦对,我现在的名字叫凌川,之前那个名字已经不用了。” 他们两个都没有留意到英黎看到他们的互动后眼神一黯,凌川与昔日高中同学重逢,还有些开心:“高考后我就没见过你,我记得你考上了医科大学吧,现在怎么样?” “还行。”英黎明显有心事,回答得有些敷衍。 “这么巧,你也是来看电影的吗?看哪场?” “下一场的复联。” “那太可惜了,不能一起。”凌川抬头看了眼表,“呀,我们要入场了。” “没关系,下次再聊。” “对了,你的电话是多少?” 英黎伸手去兜里摸了一下发现名片没带:“你问路南好了,他有我联系方式。” “哦?”凌川去看路南,得到肯定的答复,“那好,有空联系。” 英黎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路南冲他微笑道别,然后跟凌川一道往检票口的方向走。 “原来你跟英黎一直有联系哦?”凌川从路南手里接过他那杯可乐,“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没想起来。”路南想知道他买的什么票,之前他也以为凌川兴致勃勃拉他来看电影是为了看时下热映的好莱坞大片,没想到不是,“你不是来看复仇者的吗?” “谁说我是来看那个的?” “今天大部分人都是冲着那个来的吧,那你买的哪个?” 凌川笑得不怀好意,把电影票在他眼前扬了扬:“看!” 路南待看清楚那上面的影片名后愣了:“张震讲故事?” “想看吗?” 路南表现得很是犹豫:“小川,这个不是张震演的。” “我知道,是张翰演的嘛。” “而且重点是……这是一部恐怖片。” “就是知道它是恐怖片才看的啊。”凌川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 “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喜欢看恐怖片,”路南眼神闪烁,“明明你以前很害怕鬼啊怪啊什么的。” “那是以前嘛,”凌川凑到他耳边,“我发现,现在我已经不怕鬼啦。” 路南干笑:“是吗?” “而且越恐怖的片子我就看得越开心,看到里面的人被吓得尖叫觉得好好玩。” 凌川察觉到路南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路南勉强咧了咧嘴角。 “你该不会是不敢看吧?” “怎么会呢,”路南把头撇过去,不想被凌川看出来自己在撒谎,“你不是说要入场了吗?那快走吧。” 凌川莫名其妙地看着刚才还慢吞吞的路南突然加快步伐,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声“奇怪”后追了上去。 大家都在隔壁场,他们这个厅人少得可怜,凌川买了第五排正中央的位置,后面两排都空着,再往后才有小猫三两只。 “你怎么买的这么靠前?”路南轻声问。 “离得近才看得清楚啊。”凌川回答地理所当然。 路南为了掩饰情绪,把手里的爆米花桶推给他:“你吃。” 凌川捡了一颗丢到嘴里,眼睛乌溜溜一转,借着影院的昏暗光线搂过路南后脑靠近自己,与他双唇相接,舌头灵活地一送,把爆米花喂到他嘴里。 路南含着他喂过来的爆米花哭笑不得:“你也不怕后面的人看到。” “这么黑,谁看啊,”凌川笑得像做坏事得逞的小朋友,“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什么?” “是不是充满了勇气?”凌川摆出一个奥特曼的手势,“来自小川的爱的力量。” 路南稍微舒服了些,疼爱地拧了下他的耳朵:“别闹了,开始了。” 塘主的脸出现在大荧幕上,接着是老旧的校舍、摇曳的窗户、肢解的人体和惊恐的面孔,搭配着恐怖的音效逐一登场,尖叫声时不时传来,凌川就着爆米花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兴奋时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 “哈哈哈哈,‘邓眼珠子’,哈哈哈哈。”凌川被片子里小朋友的外号逗得乐不可支,拍着路南的手背想跟他分享吐槽,却发现接触到的皮肤冰凉一片。 “你冷吗?”凌川扭头一看,从进来后第一次吓了一跳,尽管光线微弱,仍能看清路南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你怎么了?” 路南没有反应,凌川推了推他:“路南,路南?” 荧幕上“邓眼珠子”的脸突然放大数倍,绿色的腐烂的孩童面孔,凸出的眼珠仿佛要夺眶而出,连凌川都下意识闭了下眼,耳边传来尖叫却是属于路南的。 “喂!路南,你怎么了!”凌川忙用力推他,路南这才像从梦魇中惊醒,猛地一个抽搐后瘫倒在座位上喘息。 他的尖叫在影院内引发了小波骚动,凌川扭头发现仅有的几个人都在往他们这个方向瞅,当下也不管电影还没有放完,连忙扯了扯路南的袖子把他拽了出来。 明亮灯光下的路南脸色苍白,脚下发软到不得不倚墙站着,捂着嘴巴不停地干呕。凌川拿纸巾帮他擦去眼角泛出的盐水,口中埋怨:“你害怕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没想到你会怕成这样。” 路南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早说你不敢看恐怖片我们可以看其他的,也怪我没提前跟你商量,”凌川拍着额头,“但是我记得你以前不怕的呀?” 路南虚弱地摆摆手,似乎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 凌川无奈地低头看了眼手中唯一幸存的爆米花桶:“怎么办,爆米花才吃了一半,可乐也没喝完,都丢在里面可惜了。” 路南稍微好些了,对连累凌川没看成电影有些愧疚:“我再陪你看部别的吧。” “看什么呢,”凌川咬玩着下嘴唇,“实在对好莱坞的特效片没兴趣啊……啊对了,看那一部吧!” 这次路南是跟着他一起买票的,知道不是恐怖片才放下心来。 “忠犬八公,据说这片子很感人哦,买票还送纸巾呢。” 两个人又一次坐进了电影院,一个漫天飞雪的冬日里,柴犬八公在暖炉旁诞生了…… 一个小时后,凌川对着身边抽泣不止的路南叹气,路过的散场人群对这奇怪的一幕产生了好奇,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凌川只能装作看不见。 “喏。”凌川又递过去一张新的纸巾,他们送的那包纸巾早在电影院里就被路南用光了,他不得不又问旁边的人要了一包,饶是这样也止不住路南泛滥的眼泪。 “真的有那么难过吗?”凌川不解,“为什么我看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就是主人死了,他的狗守着地铁口不肯走吗?” 听到这句话,刚刚有所好转的路南又失声痛哭起来,吓得凌川忙安慰:“好好好,我不说了,来擦擦,别哭了。” 两场电影看得都不如意,俩人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了,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凌川为了让路南开心点主动牵住他的手,连进了小区都没避嫌。 “看,那不是钱家那小子吗?” 路过邻里的议论声飘到他耳朵里,“果然是个变态啊,他妈上个月才没的,转眼就跟男人搞到了一起。” “这算什么,我告诉你啊,那天追悼会刚一结束,他们两个……”说话的人换成耳语。 “噫,真恶心,”听话的人大声谈论,像是故意要凌川听到,“怪不得他老子在葬礼上说那种话呢,据说他妈就是被他气死的,造孽哟。” 路南脸色发白,想把手抽出去,却被凌川赌气紧紧抓着:“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我不想你被别人说闲话。”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凌川反过来宽慰路南,“我一点也不在意,真的,他们再怎么议论我,我都当耳边风。” 可路南还是不愿意:“小川,不要住在这边了好不好?” “那去哪里?” “去我家住,那边没有这么多无聊的人。” 见凌川还犹豫,路南又劝他:“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姨,这边不卖也不租,我陪你隔三差五回来打扫一下屋子,看看阿姨,行吗?” 凌川见路南处处为自己考虑周到,不好弗他的意,自然也就答应了:“好。”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当天晚上就搬到了路南的公寓,路南住在十八层,距离顶楼还有六层楼的高度。 凌川隔着落地窗遥望下面霓虹灯亮、车来车往,看着看着便突发奇想。 “你家里有啤酒吗?” “有,你要喝?”路南意外,“你不是不喝酒吗?” “突然想喝一点,这栋楼的顶楼上得去吗?” 路南把凌川带上了天台,因为高,夜风把二人的衣角和发梢都卷了起来。 “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夜景,突然想试试。” 凌川爬上围墙坐了下来,脚下便是百米悬空,他闭上眼,张开双臂,看上去像是在体会飞翔的感受。 “啊,好舒服。”凌川静静享受了片刻晚风,睁开眼才发现路南并没有在身边。 “你人呢?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从这里俯视下面特别棒。” 路南僵硬地走过去,紧张地几乎要同手同脚了。 “我的啤酒呢?”凌川把手往后一伸,路南机械地把手中的啤酒递给他,然后无比艰难地模仿凌川的样子爬上去,坐到他的身边。 “咔——”易拉罐被打开的清脆声响,吓得路南整个人都跳了一下,他的手紧紧抓住墙沿,手背上的青筋暴涨得吓人。 不过这一切凌川都没有看到,他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呷一个啤酒,回忆一桩往事。 “我以前是不喝酒的,你知道的,因为我爸么。”他摇摇头,“不对,应该叫那个男人,他不喝酒的时候已经不怎么算个人了,一喝酒简直就是魔鬼。” “拜他所赐我从小就对酒很排斥,直到前两年因为无聊尝试了一下,发现人在喝得晕乎乎、似醉非醉的时候,那感觉特别好,你说我是不是有家族遗传啊?”说着说着他又笑了出来。 “要吗?”他冲路南举杯,发现对方又有些异样。 “你怎么了?” 路南挣扎着摇摇头:“我不用。你喝了酒又坐在这里,很危险的。” 凌川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点啤酒算得了什么啊,不会醉的。” 他又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良辰美景,不要提扫兴的人了,还是说你吧,我记得小时候你曾经说过长大要当建筑师。” 路南也被他带到回忆里:“小时候不懂,以为建筑师可以随心所欲地盖房子,想盖一栋大房子,把你和阿姨接过去,我也住在里面,让你爸再也找不到你。” 凌川咯咯笑了起来:“初中的时候你又跑去学散打,说要当警察。” “大概是觉得逃避没用,当了警察,就能把坏人抓起来。可是后来发现警察也是不能随心所欲抓人的,就算报了警,也只是批评教育几句,而之后你的下场会更惨。” “所以你跑去当了律师是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保护你的途径了。” 凌川转过头,深情地凝视着路南。 “从小到大,你的每一个愿望都因我而起。” 路南与他四目相接,暂时忘记身处何处。 “因为我的愿望就是你。” 两个人慢慢向彼此靠拢,阖上眼,在拔地而起的大厦边缘,交换了一个缠绵缱绻的吻。唇舌交织之时,路南品尝到了从对方舌尖传来的啤酒花的芬芳。一吻终了,从黑暗中重新睁开双眼,对方的眸子便成为了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一阵风吹过,将二人的身子吹得晃了晃,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的路南,十指紧紧扣住身下的水泥墙,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 “嗯?”凌川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路南再也不想逞能,趁着身体没有彻底僵掉之前,很不体面地半爬半栽下了围墙。 凌川对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我看你才是喝醉的那一个吧。” 路南也不管他说什么,站起来后即刻冲他伸出手:“下来。” 凌川扶着墙沿,没有去拉路南的手,反倒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路南的心要停跳了:“小川!” 凌川笑嘻嘻地展开双臂,竟像走独木桥那样在上面走了几步:“你相信吗?我现在完全不会害怕诶。” “小川,”路南的声音抖得厉害,“下来。”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凌川闹够了,从墙头跳了下来,正好跳到路南怀里,转眼就被紧紧抱住不撒手,凌川这才发现路南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我不知道你恐高症也这么严重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凌川还有心思嘲笑他。 路南把怀抱又紧了紧,凌川像哄孩子一样轻抚他的背:“好了,没事了,别怕,我这不是下来了吗?” “再也不许上去了。”路南颤抖着,但却又强硬着命令道。 凌川感到好笑,嘴上应着:“好的好的,我再也不上去了。” 路南维持了这个姿势半天才能再次行动,两个人回到公寓,凌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每一处来。 “这是什么?我平时没闻到过你用香水啊。”他从路南的玻璃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瓶子,瓶子蔚蓝色,拿到灯下还能隐约看到里面流淌着奇妙的光团。 “那不是香水,只是一个装饰物。” “装饰物?”凌川好奇地拉了拉瓶盖,“怎么打开?” “打不开,密封的。” “一个密封的瓶子,什么都装不了,奇怪。”凌川又将它对着灯光望了望,确认打不开,失望地放回了原处。 第6章 我的哭包男友(三) 路南与凌川的父亲面对面坐在咖啡厅,桌上摆着若干份打印文件。 “这是你放弃房屋产权的协议书,签下它阿姨名下的所有债务都不再与你有关。” 他又推过来一张支票:“这是你的赡养费一次付清,也写在协议里,以后你不能以任何理由向小川要钱。” 他从上装口袋中掏出钢笔放在桌上,又打开了一旁的印泥,然后冷静地等待对面的反应。 姓钱的男人抓过支票来看了一眼,火道:“就这么一点,打发要饭的吗?” 路南眼神冷漠:“在我眼里,乞丐尚有值得怜悯之处,而那种情感用在你身上显然是浪费。你的养老金只有这么多,是坚持产权选择债务,还是拿着支票乖乖走人,你自己裁决。” 男人在路南逼人的气势下竟然感到了无端的恐惧,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路南的正面威胁,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对方不再是那个挡在钱川前面,叫着“叔叔别打小川”的小孩子,今天的路南,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而日落西山的自己已无能力与之抗衡。 他再次不甘心地看了眼协议,抓起钢笔在每份文件末尾丑陋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依次按上指纹。 “可以了吧!”他凶巴巴地问。 路南检查了一遍,满意地将其装入文件夹,从容盖上印泥,收回钢笔,双手纹丝不抖。 “你可以拿着你的支票走了。” 男人反感他那幅稳操他人于股掌的样子,恶狠狠道:“在小川面前吓得跟狗一样,你演那么像给谁看啊?” 路南不屑地抬起眼皮,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表情大变,紧缩的瞳孔仿佛见了鬼。 男人被他吓得也下意识回头去看,没有看到鬼,却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路南紧张地站了起来:“小川。”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凌川没什么表情地看看路南,再看看姓钱的男人。 “没事,我们走吧。”路南想先一步带他离开,凌川却眼尖看到了尚未被取走的支票。 “这是什么?”凌川手一捞,男人想去拿却慢了一步。 “那是我的!”他不满地想要把支票从凌川手里抢过来,对方手却往后一撤。 “你给他钱?”凌川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路南,情绪依然不见起伏,而路南却勃然大怒。 “只是一次性付清他的养老金而已,不然到老了他照样有理由问你要!” 与他相比凌川的态度淡定多了:“谁要你给他钱的,这种人有什么好管,我小的时候他从来没养过我,老了凭什么要我去管他?” “赡养父母是法律义务,你不遵守就会留下隐患,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去法院告你!” “那就让他去告啊,”凌川无所谓地说,“我还没有告他不赡养妻儿呢。” “你们吵完了没有?吵完了就把我的钱还给我!”一直被无视的人不耐烦地插嘴。 “你的钱?”凌川轻蔑地笑了,一抬手把支票撕成两半,“在哪?” “你!” “小川!” 两个人异口同声吼道。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是串通好来骗我的,”男人激动地指着二人,“一个强迫我签协议,一个等我签完了再出来搞鬼,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想过要给我钱对吧?” 他手指不住地点着,一边向门口的方向后退:“好,好,好,你们给我等着。” 咖啡厅的门开了又关了,路南的脸黑得不能再黑。 “你做什么?我本来都已经解决他了!” “你的解决方式恕我不能苟同,我宁愿看到他赌博输得被人剁手,晚年像条狗一样跪在路边乞讨,或者干脆喝醉栽到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啊?没错,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开始同情他了?” “我不是同情他!我是关心你!”路南激动道,“我想让你后半生跟他不再有交集,永远摆脱掉他的骚扰!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夜不成寐……” “我什么时候提心吊胆,又什么时候夜不成寐了?”凌川打断他,表情有些失望,“你是把我想象得有多无能。还有,我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你为什么要那么激动?路南,你以前的脾气不是这样的。” 路南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三次,但依然没太大好转:“我只是想帮你制造一个没有伤害的环境,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既然你没办法冷静下来,我不想继续跟你争执,我们换个时间再谈吧。” 凌川抬脚就走,刚走出咖啡厅,只觉耳后一阵凉风,紧接着后脑勺就重重挨了一下。 “小川!”尾随其后的路南惊恐高呼。 凌川转过身,自己的亲生父亲手持木棍,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见一棍下去没起作用,还想再来一棍,被愤怒赶到的路南一拳打到一旁。 路南像疯了一样地攻击,他明明学过散打,打起来却毫无章法,恐惧和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好在年轻人的体力和力气占了上风,长年酗酒堕落的中年男人哪是他的对手,顷刻间便被打得不能还手。 凌川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面无表情地抽回来,指尖上已经沾染了血迹。他掏出手机报了警,另一对却已火速结束战斗,遭到暴力袭击的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路南罢了手,向后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路南抱住头,浑身蜷缩成一个虾米。 “路南,路南你怎么了?”凌川跑到他身边,但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源源不断地滚下来,双眼失神地盯着远方,瞳孔缩成针孔般大小。 “路南,路南。”凌川不断推着他想要把人唤醒。 路南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音节,声音太小,凌川听不清,只好把耳朵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这次他听到了,路南口中反反复复重复的只有两句话: “别打小川。 “叔叔不要打小川。” “我没事,没有人打我,你别怕。” 远处传来警车鸣笛声,凌川架起路南胳膊,想把他搀扶起来:“走去医院。” 仅存一丝清醒的路南却一把抓住了他手臂:“叫……英……黎……” 凌川这才想起英黎是学医的,他立刻翻出路南的手机,惊讶地发现英黎在他通讯录中排第一位。 接到消息的英黎火速赶到现场,从急救箱里掏出喷剂朝他口鼻处喷了两下,然后迅速罩上密封罩。 “听我的,呼吸——深呼吸——” 路南跟随他的手势缓慢调整呼吸,片刻后英黎又把拳头放在他眼前:“看这里,听得到我说话吗?看我手这里。” 路南涣散的眼神这才一点点重新聚焦,英黎做这一切都很娴熟,凌川在一边旁观这一切,插不上手,也帮不了忙。 “他暂时没有危险,但是不能再受刺激。”英黎匆匆收起听诊器,取出注射液在手中摇匀,“警局那边我来处理。” 他摇到一半抬起眼看到了凌川:“你的伤也要先去医院处理一下。” 凌川经他提醒才意识到疼:“那路南呢?” “跟你一起,我先给他打一针镇定剂以防万一。” 英黎麻利地做完这些,把三个伤患送上救护车,自己则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病例上了警车,呼啸而去。 凌川在医院做了包扎,录了口供,路南由于镇定剂作用一直没有醒,直到英黎赶过来,两个人用轮椅吃力地把他送回了家。 “他可以就这么走吗?我以为警察没那么容易放人。” “你父亲是没那么容易被放出来,但是路南有病例,可以申请隔离治疗。可这件事处理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要很谨慎不能流传出去,否则会对他的工作有影响,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请一个精神病患者为自己打官司的。” “病例?路南有精神病史,我怎么不知道?” 英黎这次带了名片,凌川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心理医生。 “他的症状只会在特定情况下发作,日常工作和生活都不受影响,是以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个人知情。” 英黎讲话时一直在留意观察凌川的表情,可他似乎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反应不大。 “那他有什么症状,能跟我说吗?” 英黎犹豫了一下:“本来这是病人隐私,不过介于你们的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症状主要体现为抑郁、失眠,入夜后经常无来由地掉泪,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偶尔会有焦虑和暴躁的表现,但达到今天这种程度我还是第一回 见。” “你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担任他的心理辅导近三年了,你们的一切他都有告诉我,包括你们交往、分手,只是不包括复合这件事。” 凌川意外路南竟瞒了他那么多:“可他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难怪他变化那么大。” “他从一个月以前就没有来找过我,你们应该那个时候就在一起了吧。” 凌川点头。 “之前猜测你们感情复合或许会对他的病有帮助,现在看来未必,至少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暴力倾向。” “你是在暗示我使他病情恶化了吗?” “我没有那样说。”英黎否认。 “既然他什么都告诉过你,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从高中那会儿就秘密交往,直到三年前不小心被生我的男人撞破并大肆宣扬,不仅害我妈生病住院,还连累他被迫换了事务所。三年来我刻意避开了与他的一切来往,就是不想他再被我和我的家人牵连,所以你说的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 “我们重新在一起之后这段时间,我是发现他有一些反常,但像你说的无由落泪那种情况我从未见过。至于失眠,抱歉我每一天的睡眠都非常好,就算他真的有什么症状,我也发现不了。” 英黎默默拉开床头抽屉,从中取出几个小药瓶丢给凌川。 “这些全部都是我给他开的,辅助睡眠类的药物,难道你从没见他服用过?” 凌川盯着被涂抹过的标签有些出神:“他告诉我都是些维生素之类的……咦?” 他余光一瞥,安静睡在床上的人眼角竟滑下一滴泪,顺着耳际滚到后颈,空留一道长长的泪痕。 “他醒了?” 英黎检查了他的瞳孔:“没有,可能只是做梦。” “你要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醒来吗?” “我要确保他无事。” “那我们出去等吧,这样不会吵到他。” 第7章 我的哭包男友(四) 客厅收拾得很整齐,唯独电视柜上横七竖八堆放着十几张光盘,显得有些凌乱。 “抱歉,我昨天晚上看录像来着,路南初三的时候弄到一部二手的DV机,从那开始他就很喜欢录像。后来我们把他录的视频刻成盘,有的搁在我家,有的丢在他家,并没有刻意去整理,分手后这些光盘也分隔两处。过去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看一到两张,我家里那些都不知道被我看过多少遍了,前些日子又把他这边的翻出来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看完……唔,反正没有事做,一起看吗?” 英黎没发表意见,只是坐了下来,凌川按日期找到他没看的那一张插入播放机内,没一会屏幕上就出现了凌川的脸,镜头中的他还只有十几岁,面孔和身材都显青涩。 一个很小很小的蛋糕挡住了镜头,很显然是拿着摄像机的人一只手端着,蛋糕上面只插了一根蜡烛,上面的火光随着摄像师的移动在不住地摇摆。 “小川,十六岁生日快乐!”随着路南的画外音响起,抢镜的蛋糕也被搁在了桌上,火光后的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有点紧张。 “小声一点,今天那个人在家。”十六岁的凌川发育得严重营养不良,裸|露在外的四肢瘦得像柴火,提到那个人的时候更是担惊受怕,活像一只生活在危机四伏环境下的小鹿或兔子。 路南找了个高的地方把摄像机架起来,这样两个人都出现在画面上了。 “来,许愿。”路南率先握起双手。 凌川也作出祈祷状,不像别人许愿时那样思索好久,而是几乎三秒就睁开眼睛,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每个人的行动都是急匆匆的,给人一种快乐稍纵即逝的错觉。 “许好了吗?” “嗯。” “许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路南笑话他:“你每年都是那几个愿望,就算不说出来我也知道。” “那你还问。”凌川抢白他。 “快吹蜡烛吧。” 凌川深呼吸了一口气,充盈的气体尚未离开肺部,有人暴力踢开房间摇摇欲坠的门,一阵风吹过,熄灭了火苗,还带起书桌上散放的纸张,哗啦啦洒落一地。 凌川见到这个人就像见了鬼,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喊了一声“爸”。 “我就知道你们今天鬼鬼祟祟地在搞小动作,哪来的蛋糕,是不是偷了家里的钱?” “没有!”凌川刚喊了一句便哑了,路南站起来,那时的他身高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可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叔叔,今天是小川的生日,蛋糕是我买的。” “生日?”男人显然瞧不起面前这个毛头小子,“他是我的种我还能不知道他生日?生日怎么了,生日就不知道孝敬父母了?没有我他哪来的生日。” 不讲理的男人伸手就要去拿,凌川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当即挨了一脚。 “怎么,老子把你生出来吃你个蛋糕都不行?你妈不知道又死哪去了,家里什么都没有,老子饿了一天,你还有脸在这里吃独食?” 凌川委屈地小声道:“那是路南给我买的。” “你还敢顶嘴了?”这回他干脆一脚把凌川踢了出去,房间本来就狭窄,凌川撞到了墙上,连带着镜头跟着也晃了晃。男人不满足地上去补了两脚,路南拼命拦在前面,房间里的东西劈啦啪啦掉落,最后咚的一声连摄像机都掉到地上,居然没有摔坏,依然敬业地工作着。画面旋转了九十度,没有人,空有他们乱糟糟的对话。 “叔叔!蛋糕你拿走,别打小川了!” “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管?让开,别以为你我就不敢动手!” “不要打我,我错了,不要打。” “真是白养了你十几年,还不如养条狗。” 男人发泄够了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凌川的啜泣和路南的低声安慰。 “别哭了,小川,别哭了。” 安慰了半天,他突然想起摄像的事:“哎呀,DV!” 一个人快步出现在镜头里,把歪倒在地的摄像机拿起来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坏。” 他手持摄像机对准凌川:“来,别哭了,看这里,哭就不上镜了。” 凌川还在哭个不停:“蛋糕……” 镜头转到地面,蛋糕整个砸在地上,已经失去原本的模样。 “不能吃了,”路南声音有些遗憾,“诶,等下。” 他放下DV,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把最上面的草莓取下来,上面还沾着雪白的奶油。 “小川,草莓没有坏,草莓还能吃。” 他高兴地把草莓喂到凌川嘴里,对方含了,细细地品尝。 “好吃吗?” 凌川含着泪点点头。 “别哭了。”路南发现指尖还沾着奶油,自己舔了,然后找准凌川的嘴唇贴了过去。 两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做这种事紧张得心砰砰直跳,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只是一动不动地接触了几秒便分开了。 “我的勇气分给你。” 凌川终于破涕为笑。 画面定格在凌川眼眶泛红的笑脸,英黎看完只觉心中酸涩苦楚迟迟不散,转眼看凌川却情绪淡定如故。 录像终止,房间也安静下来,凌川侧耳聆听片刻,问英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的,”英黎又确认了一遍,“是从卧室传来的。” 两个人赶到隔壁,睡在床上的人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然而抽泣不止,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这是怎么回事?”凌川走近查看,发现连枕巾都被泪水浸湿。 英黎面色凝重地摇摇头,表示他也不解。 凌川用毛巾帮他擦拭掉眼泪:“这是在做多可怕的梦啊。” 他们守了一会儿,路南的情况似乎好了些,不再流泪了,两个人又回到了客厅。 “喝什么?”凌川在冰箱里翻找着。 “不用了。” 凌川最后拿出两瓶易拉罐,苏打水给了英黎,自己则开了啤酒。 “你受伤了,不能喝酒。” “一点小伤,没事。”凌川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什么?” “既然你是心理医生,可不可以给我做一次心理咨询。” 英黎沉默了片刻,竟然拒绝:“不能。” “为什么?”凌川不懂了。 “以我现在的职业素养,没办法客观地把你当一个病人对待。” “还是不懂。” “想听实话?” “想。” 英黎也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才道:“因为我对你有敌意,偏见会影响我的判断,如果你需要心理辅导,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同行。” 凌川把这句话消化了半分钟:“我高中的时候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 “初中也没有跟你结过怨。” “没有。” “小学……” “我是小学六年级从外省转过来的,那时我们还不认识。”英黎干脆打断他。 “好吧,既然直到高考我们还算是……朋友,算吗?” “算,当时我跟你,还有路南,关系都还不错。”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见,你就对我产生敌意了呢?” “因为三年来我为路南做心理辅导,一方面我们是医患关系,我以一个医生的身份理性地对待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是跟他从初中认识到现在的朋友,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没办法忽略每一个令他痛苦的症状,究其源头都会归结到,你。” 凌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如果是你,亲眼见到你的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一个人整整三年抑郁寡欢、失眠痛苦,你会不会对这个人产生排斥心理?” 凌川必须承认:“会。” “一个优秀的医生不应该将工作与私人情感混淆,很遗憾我还不够优秀。也许有一天我会变得更加专业,但抱歉现在的我暂时还做不到彻底将这两种身份剥离。” 凌川低着头:“可以理解。”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又问:“那如果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跟你聊一聊呢?不需要给出什么专业性意见那种。” 英黎这回同意了:“可以。” “从哪说起呢?”凌川望着天花板,“你刚才看到那段录像,感觉怎么样?” “同情,心酸,还有愤怒。” “是了,你一个局外人都这么想,身为当事人的我却几乎麻木地看完全程,这科学吗?” 他呷了口酒:“之前我就有感觉,这几天看了录像后越来越明显,我好像是遗忘了过去的某些事,这种遗忘又不像是失忆。当我看录像的时候,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如果没人提起,我就压根想不到,就是看到了,也像是在看别人的事一样,甚至比旁观者还要无动于衷。” “我被迫跟最爱的人分手,母亲身患绝症,父亲畜生不如,我本以为我的生活应该是绝望的,可事实是过去的三年里,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平静,既不难过,也不痛苦,就连我妈走掉的那一天我都没有丝毫伤心的感觉。” 凌川又开了一罐啤酒,身为医生的英黎看不下去。 “别喝了。” “聊天而已,又不是心理咨询,没必要听医生的吧。” 英黎皱眉。 凌川继续喝,继续说:“能重新跟路南在一起,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快乐,快乐得就像个傻子一样,从来不会感到愤怒、悲伤,或者恐惧。我面对我爸不再害怕,看到路南给他钱也不生气,最离谱的是,”凌川舔了下嘴唇,“我在看到路南因我而打人、受伤,甚至知道他为精神疾病困扰多年的时候,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连邻居都说我冷石心肠,我妈走我没哭,我爸走我不可能哭,我现在自己也怀疑自己,如果路南在我面前死去,我会不会掉一滴眼泪。” 他把手贴上心口:“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路南对我更好了,可在得知他生病后这里一点起伏都没有,你说我是不是很渣?” “是。” “是不是有一种病叫人格缺失,患者没有怜悯,缺乏共情,从普通朋友的角度讲,你觉得我是吗?” “我觉得你只是分开时间长了,对他没有感觉了而已。” “没有感觉的意思是?” “你不再爱他了。” 凌川愣了。 “爱情必然与嫉妒双生,我问你,假设我喜欢路南,你嫉妒吗?” “你喜欢路南?” “我只是假设。” 凌川认真地想了想那种可能性,心头没有一丁点波动。 他的反应已经是答案了,英黎看了眼表,站起来。 “时间太晚,我先回去了,如果路南有异况给我打电话。” “哦。”凌川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他还在英黎给他的答案中混沌着没醒过来,“我送你下楼。” 晚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喝得有点多,酒精的作用加上头部的后遗症,让他有些神志不清。 “跟你说了受伤不要喝那么多酒。” 凌川咧开嘴,傻笑了一声:“嘿嘿。” “这位帅哥,买东西吗?”一个打扮奇怪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英黎推销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湛蓝色的瓶子,在黑夜中发出点点荧光。 “不需要。” 英黎一口回绝,倒是凌川被吸引过去了:“好眼熟的瓶子……装什么用的?” “这是许愿瓶哦,只要真心相爱的人对它许愿,愿望就会达成。” “不要听她瞎说,”英黎无情地揭穿她,“那只是普通的瓶子加上一点荧光的化学药剂而已。再说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有许愿瓶这种东西,拿去骗骗女初中生还差不多。” 凌川笑着推开他:“别听他的,他是医生,科学家不懂浪漫。我觉得这瓶子很好看,多少钱?给我来一个。” 女人仔细审视了他片刻:“对不起,你不卖。” 凌川的笑容还没散去:“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契约者了。” 凌川根本没有听懂,还想细细追问,一阵风吹过,凌川打了个哆嗦,酒醒了大半,再一看眼前,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到了吗?”凌川拽着英黎的袖子问。 英黎不耐烦:“什么?” “刚才这里有个女人。” “当然,你不是在梦游。” “她消失了!” “她往那边走了。”英黎指了一个方向。 凌川立刻扭头,什么也没看到。 “早就走远了。她披着黑披风,往没有灯光的地方走,一转身你就看不到了。这种神婆的伎俩,也就骗骗你这种人吧。” “……哦。” “快点上去吧,路南还一个人。”英黎催促他。 凌川想起来路南独自在家,忙跟他道了别,结果也不知道英黎的镇定剂是什么做的,回家后路南依然沉睡不醒。 “英黎说我不爱你了。”凌川在他脸上划着,“这怎么可能呢?” 他贴着路南躺下来,睡意很快降临,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就睡了过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入睡的一个瞬间,又一滴泪从路南眼角滑过,坠落在虚无里。 第8章 我的哭包男友(五) 凌川与路南漫步在五光十色的街头,刚刚结束了一系列风波,姓钱的男人受到了应有的代价,路南也有惊无险。心头隐患得到了解决,本应是轻松惬意的时刻,可凌川却不这么想。 英黎那天对他说的话始终缭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经过了三年的离别,难道他对路南的感情真的已经淡化在光阴里,留下的只有“我应该爱他”的责任吗? 他跟路南在一起依然很快乐,可这层快乐是如此得单薄,没有其他情感的衬托,就仿佛食用一块甜得发腻的蛋糕,总想找点酸味来调剂。 这条街上很多酒吧,也不乏风姿妖娆的站街女郎,若是同道中人,还会发现路灯下性感打扮的帅哥俊男,用挑逗的眼神勾搭着性向特殊的客人。 来酒吧是凌川提出的,并不习惯泡吧的路南只能对周围火辣辣的暗示视而不见,可随着两个人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路南已经有些明显得不自在了。 “我们走吧。”他透过嘈杂的音乐贴在凌川耳旁说。 “行,”凌川把空酒杯往吧台一放,“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回来咱们就走。” 凌川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洗手间的拐角,一些牛鬼蛇神们趁机接近路南探寻他的口风,又无一例外被他冰冷的态度赶走。 凌川在厕所门外拉住一个揽活的MB,对方夹着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不起,人家不做一。” “不是我,”凌川直接把钱塞进他口袋,“吧台有一个穿西装的单身男人,你能搞定他我给你再加一倍。” 牛郎从眼皮底下瞄了瞄口袋里钞票的厚度:“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牛郎扭着屁股走到吧台,往凌川之前的位置上一坐,对着路南抛了一个两百万伏的媚眼。 “帅哥,一个人吗?” “这有人了。”路南冰冷地拒绝。 “别那么冷淡嘛,”牛郎凑近,暧昧地拉住对方的领带,眼波流转,呵气如兰,“至少现在没有不是吗?” 凌川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阴影里转出来,就见吧台两个人离得极尽,若是角度再偏一点,搞不好以为他们再接吻。 当英黎问如果他喜欢路南,凌川会不会嫉妒的时候,他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思前想后,可能因为那只是一个假设,他没办法对一个假设作出反应。于是凌川想了一个荒谬的办法,他要亲眼见到路南跟别人在一起,这样才能试验出自己会不会真的吃醋。 牛郎距离目标英俊的脸越来越近,可突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表情一变,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就火辣辣挨了一巴掌。 牛郎傻呆呆地捂着脸,似乎没有从挨打的震惊中走出来,路南又随手抓起吧台上喝了一半的洋酒,整个泼到了牛郎脸上。猩红色的液体顺着头发和下颚滴滴答答地流下来,把脸上的浓妆都弄花了。 “不要脸!”路南大声呵斥,声音甚至盖过了酒吧的音乐,早在他甩人巴掌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三连发过后,几乎全酒吧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到了二人身上。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凌川心中只剩下“卧槽”两个字,哪还有什么嫉妒不嫉妒的想法,他连忙冲过去,被迎面过来的牛郎愤怒地推向一边。 “你们两个变态!” 他骂完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奔去洗手间补妆,这下凌川也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他只得拼命低着头,把怒气冲冲的路南快速拉离这个让他丢人现眼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凌川走得越来越慢,直到彻底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路南听身后没了动静,才发现凌川已经与自己拉开好远。 凌川想了一路,还是下了决心。 “路南,我们分手吧。” 路南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凌川鼓足勇气,“我可能已经不爱你了。” 路南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久久说不出话来。 “刚才在酒吧看到你那样,我当时的想法并不是吃醋,而是觉得好丢脸。” “但是酒吧的事并不是我提出分手的理由,而是,”凌川纠结着,“这些年你变得太多,你胆小,爱哭,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路南了。” 泪水涌上路南的眼眶,大滴大滴地滚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你看,说着说着你怎么又哭了。”凌川无可奈何地上前,从对方口袋里掏出手帕帮他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我发现我是真的对你没有感觉了,我现在跟你在一起,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感激,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可如果我是因为想要报恩才跟你在一起,这对你又太不公平了。” 路南哭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手帕无法止住路南的泪水,束手无策的凌川只好后退一步:“我欠你的太多,我会尽可能地通过其他方式来偿还,你知道吗,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我的命赔给你。” 路南哭得更伤心了。 “但是唯独在爱情这方面,我不想继续骗你。你值得拥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在身边,而抱歉,”凌川遗憾地望着他,“我不是那个人。” 他冲他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起来后并没有抬头,他怕会妥协在路南的泪水之下,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上去收拾一下东西。” 他跑上楼,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装进行李,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又返回去把所有光盘塞进箱子,离开了路南的家。 他下楼的时候,发现路南哪都没有去,就紧抱双膝坐在路对面的台阶上,哭得仿佛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他原地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过去安慰他,他担心自己一旦过去了,就又走不掉了。 狠下心来的凌川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路南的注视下绝尘而去。 *** 英黎又有半个多月没有路南的消息,就连拨过去的电话,都无限回复关机。 不安的英黎赶到路南的家,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应答,最后惊扰了邻居。 “你来找路律师吗?是不是跟他那个朋友一起出去旅游了?我有段时间都没见到他俩进出这里。” 英黎二话不说掏出备用钥匙,开门瞬间就被扑鼻而来的酒精味熏得后退了三步。 他只得屏住呼吸闯进去,明明是白昼,房间却漆黑无比,厚重的窗帘隔绝了一切光线,这里就像被太阳遗弃的死地。 英黎做的第一件事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紧接着便看到一身酒气瘫倒在沙发下的路南,,他满脸胡茬,头发蓬乱,身上的衬衫揉得像团抹布,在他周围四处丢弃着数不清的酒瓶,而他本人看上去已毫无生气。 “路南,路南!”英黎跑过去紧张地检查了他的鼻息和脉搏,好在还有一口气。 路南也被光线干扰皱着眉头,口中无声地重复着某个字眼。 英黎对着一地的酒瓶看得心惊胆战:“喝这么多酒,你不要命了吗?” 路南有了动静,英黎不得不凑得很近去听,听到他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小川……” “你半死不活的就是为了凌川?” “他爱我……” “他爱你个屁!”英黎忍不住爆粗,“他爱你能忍心让你这样?你看你现在颓废成什么样子,整个人跟死人差不多!” “这是他爱我的证明,他很难过,他在求死,他不想活,你救救他……”路南的话语无伦次又不着边际,说完后又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英黎气得咬牙,二话不说拨通了凌川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的凌川的声音淡定得不可思议。 “喂,英黎?” “是我……” 还不等他说出第二句话,凌川就打断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很抱歉我不想听到跟路南过关的任何内容。” 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在你跟我说我不爱他之后。我想过了,你说的是对的,我听到他生病不会难过,看到他跟别人暧昧不会嫉妒,就连我跟他提出分手的瞬间,都没有一丝悲伤的想法。” “可能我经历了太多波折,性格真的变得冷血,这样一个不懂爱的我,没资格继续待在路南身边。请不要劝我,就算我出于愧疚回去了,也只是给双方徒添烦恼。不要再联系,让时间把他对我的感情冲淡,这样对彼此都好。” 凌川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按掉,再打来再按掉,最后干脆开了静音。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播放键,先前静止的画面又开始前进,他只是想有始有终地把自己与路南的过去看完,今天是按日期排序的最后一张光盘,今天之后,他就会将路南从生命中彻底分离出去。 录像的时间是三年前,凌川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从他出现在镜头里,就一直在哭个不停。 “别哭了,”路南帮他擦眼泪,“哭就不上镜了。” “对不起,路南对不起。”他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理解你,比起我们的事,阿姨的身体更重要。我们分开只是暂时的,不管这个期限是多久,我都愿意等你。” 凌川哭得厉害,快要缺氧了。 路南把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凌川摊开来,是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是我在夜市上买的那个瓶子。” “要不要试试看?” “你不是说是骗小孩子的吗?”凌川抽泣着问。 “试试又没有关系,哪怕能给你一些心理上的慰藉也好。” 两个人面对面双手相握,瓶子摆放在中央。 “这段录像见证我们的仪式。我想让小川勇敢、快乐,不想他再为任何事哭泣,不想他惧怕任何人,不想他为未来必然经历的生离死别而痛苦。从今天起,他的悲哀、愤怒,与恐惧,都将由我来承担,他流每一滴眼泪,都由我来替代。曾经伤害过他的回忆,包括今天的一切,都会慢慢忘却,只留下美好的那一部分。” 随着他念出的誓言,凌川的眼泪渐渐止住了,他断掉的泪水,从路南眼中源源不绝地涌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宛如一场永不停息的雨。 路南的声音愈发哽咽:“只有瓶子被泪水所填满,这个承诺才会终结。哪怕这个条件一生都无法达到,我也愿意为他承担一生的痛苦,永远不会让他得知真相。” 凌川跳起来,抓起手机,上面有来自英黎的几十个未接来电,最后还有一条短信。 ——路南酒精中毒送院抢救,可能有性命危险,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过来看他一眼。 英黎等候在急救室外,看到凌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路南人呢?” 英黎神情冷漠:“你现在来做什么?太迟了。” 急救室的门被推开,从里面推出来的人脸上却蒙着白布。面色凝重的医护人员推着病床从凌川面前经过,他睁大了眼睛目送他们离开,却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 “你果然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英黎气极反笑,“你说过的,就算路南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流一滴……” 他的话音突然止住了,投向凌川的目光有些发怔。 “小川!”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凌川转过身,路南坐着轮椅被人从另一扇门中推出来,四目相接,路南也同样愣住了。 “怎么了?”凌川不明所以地问。 路南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食指点了点眼角。 凌川伸手一摸,又机械地拿下来,指尖停留着晶莹的液体,触感有些湿润。 “啊,满了。” 第9章 记采访某上市游戏公司CEO(上) 文案:我以头发起誓,我的采访记录都是真的!(说着我含泪吨吨吨地饮下一整瓶霸王防脱) *** 我是一个财经杂志的记者。 在我不短的职业生涯里,有过不少次……嗯,怎么说呢,很让人一头雾水的采访经历。可每次我如实整理完这些采访记录后,总会遭到主编“你不应该在财经杂志上班,你应该去洋葱日报撰稿”的痛批。 这些被毙掉的稿子留在我的硬盘里,渐渐地越攒越多,我单独拉了个文件夹装它们,每当被现实压得喘不上气时,我都会打开看看,这样就可以开始怀疑人生。 不久前我从杂志社离职了,整理文档的时候,又翻出了它们,里面有些内容,我觉得还是挺能发人深省的。正好离职后有时间,我就略微整理了一下,发到网络上,跟可能会有兴趣的你分享。 Y先生是给我留下印象极深的采访对象之一,当时他一手创办的游戏公司正准备上市,主编要我尽快安排一下,争取在上市新闻出来的时候,杂志能同步刊登一期独家采访。 为了采访Y先生我做了许多准备,早年他和他的团队开发的手游《A2》,一经上线便火遍整个手游市场,而彼时他们只是由十几个年轻人组成的游戏开发工作室而已,能做到这点相当不易。 可因为《A2》的走红,相关采访报道铺天盖地都是,我读了几十篇,深信不能从这个主题中挖出更多有趣的爆点了。 这个采访机会很难得,做得好搞不好能上杂志头版,我不甘心交一份平庸的答卷,于是进一步考古了Y先生团队的作品史。我发现一个很少有记者提到的话题,那就是在《A2》之前,Y先生工作室的原班人马还制作过一款名为《A》的手游。 从名称分析,《A》应该是《A2》的第一版。而实际上,这是两款毫不相干的游戏,连游戏类型都不是同一个。《A2》之所以成功,归结于其独具一帜的游戏内容,被业内誉为“开创了这一类型手游的先河”。 而《A》是特别烂大街的角色扮演游戏,一刀下去九十九级,极品装备点击就送的那种。 相比于《A2》,《A》无论画面还是创意,都简陋太多,要不是我反复考察了几遍,根本不相信这两款游戏是同一拨人的作品。 我尝试搜索了一下,《A》这款远古手游早就从APP商店下架了,网上也没有安装包,我自然无从体验。这个细小的线索,会成为我采访Y先生的突破点吗? 当时的我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带着我列好的问题清单,在约定时间前往Y先生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准备与Y先生见面。 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我永远比被采访对象早到半个小时,为的是早一点适应环境,同时也为了尊重对方,不会因意外迟到。 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抵达咖啡馆时,Y先生已经先我一步坐在位置上等候了。我一度以为自己记错时间,接连道歉,可Y先生看上去比我还不好意思。 他说他提前来是为了偷闲打游戏,而且他没料到我会来这么早,同时礼貌地询问我,是否能等他将手上的BOSS打完,因为他的队友一个人打不过,我当然表示没有问题。 我们的会面就这样从他专心打王、我敛神喝咖啡的尴尬局面开始,我采访过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这种开局。 期间我也偷瞄了几眼他的手机,非常确定那不是《A2》的游戏画面。鉴于有可能涉及到未公开的游戏机密,我也没有冒昧提问。 约莫六分钟后,Y先生放下手机,再一次向我道歉。我也反复表示是我早到,一番相互致歉后,我们的采访提前进行。 Y先生比我平常采访的对象年轻很多,不过他本来就是一个年轻的创业者。而且他首先是一个游戏工作室的创办人,然后才成为一个游戏公司的CEO,身上自带一股游戏人的活力,以及游戏人必须拥有的,对时尚流行事物敏锐的洞察力。 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不经意间提到《A》,Y先生很惊讶: “你知道《A》?” “……”我只能硬接,“稍微了解了一点,毕竟正常人听到《A2》,第一个想到的就是《A》是什么样的。” Y先生点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但你知道吗?我刚刚玩的游戏就是《A》。” 我当时吃惊的样子一定蠢爆了:“可是,我来之前已经搜过了,这款游戏很早就停止运营了。” “你连这个都……”他停顿了一下,“确实是下架了,但毕竟是我们开发的,就留在手机里,一直都没删。” “原来是这样啊……”我有很多事情想不通,脑子一时短路,接了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Y先生猜到了:“你是不是好奇,既然游戏已经下架了,服务器为什么还在运行?” 我忙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聊这个话题没关系吗?”他绅士地比了下我面前的本子,“似乎跟你原本的计划格格不入。” 我麻利地将采访清单收走:“完全没问题,我对这个话题更有兴趣,如果Y总愿意讲述,我将有幸聆听。” Y先生听从了我的建议,抬手饮了一口咖啡,渐渐陷入回忆…… (以下是Y先生第一视角的采访实录) 大约十年前,我以毕业生的身份,应聘进一个不出名的小游戏公司实习。工作不到半年,公司就倒闭了,我跟其余二十多个同事一起失了业。 当时大家都准备找新工作,可是工作不是很好找,这时之前带我的项目负责人提议,既然公司办公室还在租期内,一些老旧机器前老板也不要了,我们不如先接一些小黑外包做着,赚口泡面钱,这期间谁找到新工作谁走人,两不耽误。大家一商量,也都同意了。 然后我们就在网络上接一些散活,都是外包了再外包,到我们手上不知道转了几道包的那种,也没什么技术难度,就是钱少事儿多。甲方结款的时候,自己扣了税把钱打到负责人私人账户上,他再提现分给我们。这期间陆陆续续走了十个人左右吧,我也没停过投简历,但都石沉大海。 后来负责人从不知道什么路子搞来个空壳,接到了一个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最大的一个手游外包,就是《A》,甲方还很大方地支付了一笔预付款。说是开发新游戏,其实内核是甲方给的,我们无非就是换个皮,再随便编个世界观套上。 由于负责人主要精力都在业务上,这个项目又不需要太多策划,这个任务就被交到了几乎没有任何经验的我手上。 对同事来说,这活是个相对轻松,又有钱赚的美差,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因为我是个资深游戏迷,从小到大玩过的游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游戏,从头到尾就是打怪、升级、爆装备,无限循环。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了了,跟同事说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屎。同事说,玩家花钱要玩屎,甲方爸爸出钱要你做屎,你做不做? 无奈,我只能妥协,但我还不想妥协得那么彻底,我还有一丁点最初从事游戏行业的小梦想,我把它变成今天一个小设计,明天一个小创意,不着痕迹地加进工作企划里,为此最初程序们没少跟我吵,认为我加重了他们的工作负担。 转机是有一次负责人阶段性验收,发现里面一两个功能很有趣,却又不是甲方要求的,他很好奇,就问了我。 得知实情后,他建议其他人也都尝试一下,要知道,当时除了测试员,没人愿意玩那个游戏,程序美术都是例行完成任务而已。大家半信半疑地体验了后,也承认改过之后的游戏有变得稍微好玩一点点了。 这次事件给了我很大鼓励,更重要的是,有几个同事愿意配合我了,他们甚至还会主动跟我讨论要怎么改进才会更好玩,我们头脑风暴出了好多有趣的点子,都是那个年代其他游戏所没有的。然而碍于时间成本,我们只能捡其中最简单的一些完成,很多优秀的创意,只能白白搁置。直到《A》第一个成熟版本制作完成后,我可以很自信地说,它就是屎,也是一坨镶了钻的屎。 可惜,没能高兴几天,负责人传来噩耗,这个甲方也倒闭了。负责人跑了几十趟,几乎住在人家公司门口了,最后也只要回来尾款的三分之一。 那段时间大家都很消极,觉得我们身上有倒闭DEBUFF,本来已经停止一段时间了,事情发生后各自又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负责人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喝酒,说自己很对不起我们,他把他个人这段时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补贴尾款,大家平分,就地解散。那天晚上每个人喝得都有点上头,其中一个程序就说了,Y,也就是我,是真的有花心思把这个游戏做好,不能被人玩到实在太可惜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他都忘记了,他是因为想做出心底认定牛逼的游戏才去学的计算机。 他的话引来很多同事附和,我当场就借着酒劲提议,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分行李,我们一无所有,除了那一点钱,就只有《A》这个游戏了。我们应该用这些钱,把《A》推上线,让那些热爱吃屎的玩家知道,游戏还能这么玩。 我做梦都没想到那场酒后的胡话在酒醒后成了真,我们没分钱也没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搬进了更拥挤的办公室,省吃俭用办了执照,租了服务器,交了平台手续费,申请了游戏批号……一直到游戏上线那一天,我都觉得很玄幻。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游戏刚上线,就有三四万的在线量,要知道我们可是没有任何多余的闲钱用做宣传。负责人经验比较丰富,他说新游戏有这样的热度比较正常,但慢慢就会降下去,到时候有没有玩家留下来,就看游戏本身好不好玩了。 即便这样,这个数字已经超过我预期很多了,平心而论,如果我是玩家,看到《A》这种类型的游戏,根本就不会下载。 在线人数果然逐步下降,到公测结束,收费系统上线时,稳定在线只有六百人左右,从四万到六百,落差太大,我险些接受不能,直到我看了内购销售记录…… 当时身为一个穷苦青年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游戏里充那么多钱,尤其还是,还是那样一种游戏,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点头。) 不过后来想想,这也是正常,毕竟《A》原本的面向群体就是土豪用户,他们不在乎什么剧情什么内涵,只要刷怪爽、打架爽就行了。负责人跟我说,这六百个用户就是我们未来的核心用户,只要努力留住这些人,就足够养活我们十几个人了。 就这样我们的游戏基本算稳定运营了,我接受负责人的建议,花时间研究了一下几个大软的消费习惯,刻意在这方面强化了一下,后期收入更可观了。 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两件比较大的事,一是负责人遇到了对他来说堪称是最好的机遇,忍痛把公司交给了我,离开了,不过因为他的钱还在,还算我们的股东。另一个就是有一位用户,一天之内冲了十万软,把我们都吓坏了,生怕是未成年盗刷父母银行卡。好在客服联系了,说不是,我们这才松了口气,还开玩笑说我们的游戏受到了哪位煤老板的青睐。这位用户以后对我,对我们团队都很重要,我叫他Z。 Z进入《A》后,哪怕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我也从没见过那么便宜的水费。我们专门有一个客服负责他的业务,因为他充的实在是太多了,全走平台,每天光充值就要大半天。客服除了帮他完成充值,另一项工作就是做他的反馈渠道,他想在游戏里要个什么不存在的装备、宝宝之类的,客服都会转告给我,我再考虑把它们制作出来。 于是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内容也大致分成了两种,一是继续设计开发有趣的更新,另一个就是满足大软们、尤其是Z的各种要求。每次更新后者,就会迎来一波充值高潮,更新前者,收益就了了。久而久之,我的工作重心,自然就偏向了后者,公司的经营状况越来越好,我们又搬进了大办公室。 可能是物质生活满足了吧,我的矫情病就又犯了,对这个游戏,怎么看怎么不满意,每天工作都充满了排斥心理,甚至在公司会议上提议过转手,但是被否决了。当然也有公司来跟我们谈合作运营,提议用滚服方案,加入更多消费项目,当然也被否了。再后来我就越来越消极,新内容一点都不开发了,偶尔设计个一刀屠龙的神装应付了事,公司里任何一个员工,哪怕是扫地阿姨都能胜任我的位置。 在我最迷茫的时候,负责Z的客服找到我,说Z打算弃游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人是懵的,因为我特别不理解,Z玩这个游戏,起码砸了一套房进去,怎么说不玩就不玩呢?我没办法想象那种挥金如土的画面。 客服还说,Z对她说,他玩过很多同类型的游戏,《A》是最好玩的一个,也是他充钱最多的一个。但是《A》最近变得不那么好玩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想弃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我听完后浑身冰冷,不是因为失去Z这颗摇钱树,而是因为别的。 那天之后,整整三天三夜,我几乎不吃不睡,没去上班,把自己锁在家里,完成了《A2》的雏型,当时还没起名字。第四天,我带着计划书到公司,跟大伙说我准备离职,自己成立工作室,有愿意的跟我一起走。镶了钻的屎也是屎,我不愿再做屎的生产者,更何况《A》连内核都是手游街货,我充其量是屎的搬运工。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在看了我的设计初稿后,都表示这个项目很有趣,可以做,所有人都愿意入伙,弄得我也很不好意思,本来开个会就能提出的新企划,硬生生被我演成了分家现场。 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我注册了新的工作室,《A》继续运营,只是不再更新了,除了一两个客服,所有人都投入到了新项目。我又重新找到了制作游戏的乐趣,每天睁开眼就测试,闭上眼还构思,差不多有整整半年,都忘记了有《A》的存在。 《A2》是我倾注所有心血完成的、最满意的项目,从酝酿到呱呱坠地,我亲眼看着它诞生。它的每一个代码,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的团队原创的,我甚至一度想过,这世上再也没有一款比它更完美的游戏了,所有玩过它的人,都会疯狂地爱上它,处于膨胀期的我就是这么自信。 新项目进行到末期,我的工作量减少了,就去帮忙做《A》的收尾工作。在此之前我听说《A》的在线人数已经很少很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只要随便找一个时间,放出停服公告,然后把游戏下架就行了。 第10章 记采访某上市游戏公司CEO(下)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一个为了面包放弃梦想,又勇敢放弃面包追求梦想的俗套励志故事? (他抿了口玻璃杯里的水,放下后继续说。) 那你就错了。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我检查《A》的服务器时,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在线。不只是当天,在过去的三十天内,只有这个账号,每天都登陆游戏,也只有这一个账号而已。 我惊呆了,继续查下去,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很早就反馈弃游的Z。 我不知道Z为什么说走又没走,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个人玩这么久,我心里充满了好奇。当天晚上,我注册了一个小号登陆游戏,花十五分钟升到可以在世界频道发言的等级,只打了个大家好,Z就飞过来找我了。 Z跟我说,这个游戏里只剩他一个玩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人来了,连开发商好像也放弃了,近一年没有更新过。 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远离《A》这么久了,那些我写过的剧情,我设计过的任务,我都恍惚不记得了。 那你呢?我问,你为什么还在继续玩? 他说,其实他也离开过一段时间,去玩了三个同类型的游戏,玩来玩去发现还是《A》更好玩,他就回来了。那天他玩着玩着,找到一个彩蛋,特别惊喜,他没想到这种游戏里还有彩蛋,后来寻找彩蛋就成为了他游戏的最大目的和乐趣。 这个彩蛋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是最早我偷摸往里藏东西时塞的私货,可我不好意思告诉Z的是,类似的彩蛋当初设计了二十几个,最后成功加进去的只有三个。 那你现在一共发现几个了? 两个。他说。 很好,还有一个。我放心了。 Z明显特别想让我留下来,他一整晚带我做了任务,逛了地图,打了BOSS,送了我好多装备和宝宝,还激动地带我去看了我埋下的那个彩蛋。我临走前,他反复问我第二天还会不会上线,还承诺带我去更好玩的地方,其实以我对这个贫瘠游戏的了解,好玩的地方,他今晚都带我玩遍了,不过我还是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第二天,我就把这件事跟我的团队讲了,大家都引以为奇。Z应该算是我们的第一个死忠玩家,停服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噩耗吧,就跟我们当初听到甲方爸爸倒闭的消息差不多,就算要停服,我们也要给Z一个美好的游戏回忆。经过商量之后,大家决定一起上游戏建小号,陪Z渡过最后这段日子。 就这样,当晚游戏里突然多了十几个新人,我跟Z说,这些人都是我之前玩游戏同一个公会的网友,我跟他们安利这个游戏很好玩,大家都想来试试。Z开心坏了,就像个开心宝宝,主动把我们加到他的公会里去,可加到一半公会就满了。 整个公会除了他都是僵尸,最久的一个有八个月没上线了。我让Z把人清一清,Z不干,说万一哪天人上线了,发现自己被踢了多难过。我很想告诉他,手游一旦AFK,几乎都是永久,没有什么人会回来怀旧,但是我没说。 那天晚上,大家把日常任务扫了个遍,从他们的聊天内容里我就知道,八成以上的人没玩过我们自己的游戏,不是装的。后来我们又一起刷了世界BOSS,一个大号带着一群小号,没有打过。 不过Z还是很兴奋,他说他很久没打过世界BOSS了,只要我们不走,早晚能在它的尸体上蹦迪。 那天晚上我们互道晚安下线,第二天集体带着笑容上班,也就在那一天,整整十一个月没有更新的游戏更新了,更新的唯一内容就是公会人数上限加十。 就这样,工作室成员开始了白天猛攻《A2》,晚上享受《A》的生活——加班的程序员们除外。 笃定Z不会删游戏,我们就一声不吭地先把游戏从平台撤下了,《A》也正式变成了私服,他们动不动就给自己改个数据,捏个脸什么的,我都装没看到。后来大家更过分了,程序甲觉得游戏缺少挂机功能,自己加班时写了一个;美术乙嫌弃宝宝不够漂亮,自己摸鱼时画了一个……一款一年到头也不更新一次的游戏,突然间三天两头动不动就更新,我都怕Z看出什么,好在他压根不往这方面想,还问美术妹子宝宝是哪抓的。 Z对每个人都很好,尤其是我,因为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我拉过来的,必须全力拉拢我,对我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而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需求,毕竟都是动动手指就能改出来的东西,可是他不这么以为,隔三岔五想方设法地送我昂贵稀有的礼物。 他这会儿已经不能继续充值了,他的专属客服也是厉害,不知道编出个什么理由,拒收他的钱。没有办法充值,他就自己刷,掉落率7%的极品,他脸黑刷了五个小时也没刷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赶紧打电话给加班同事,让他把掉率给改了,又把Z踢下线,Z重新连接后一遍就刷到了,高高兴兴地拿来向我献宝。 我过意不去,带着Z去把最后一个压箱底的彩蛋找到了,在他兴奋地刷了满屏的开心表情过程中,打开邮箱写了二十个彩蛋给程序组发了过去,至于我被以此为由勒索了三顿海底捞,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除了送礼物之外,他还每天跟我绑定做日常。日常任务这种,我是真的觉得非常无聊,一成不变的内容,每天都要重复,到底是怎样脑抽的产品经理最早设计出的产物,还被这么多游戏延用,如果我能见到这位同行,一定要跟他好好探讨探讨。 但是Z觉得日常奖励对我很有用,还能互加好感度,每天一定要等我上线陪我日常,而我上线的目的就是陪他日常,所以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陪谁了。反正两个号的好感很快刷满,这时我又发现更智障的事情,就是好感度在这个游戏里根本没有用,所以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设计这个参数啊? 当然Z根本不管这些,看到五颗心就很开心,我前面说了他是个开心宝宝,有一点事情就能开心得要命。 距离《A2》上线时间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忙,有时忙得一整天都没空玩游戏,就把号甩给Z,他每天都双开帮我把日常做好,我能抽出空上去看一眼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用做,就跟Z聊聊天这样子。但无论我每天再怎么忙,都一定会哪怕登陆半分钟交代一声,就是怕Z一直等我。他特别怕有一天我们都不玩了,又留下他自己一个人。 这里要插一句,其实《A2》一直都没敲定合适的名字,我们前期全是用代号代过去的,后来定的名字也不是特别满意。在提交审核的前一天,我突发奇想,想用《A2》来为它命名,尽管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游戏。没想到这个提案经过了沉迷《A》中的大家一致认可,我们连夜改了LOGO,《A2》就这么诞生了。 《A2》的爆红多少也在我的意料之内吧,毕竟同类的游戏我们是独一份,游戏上线后口碑持续发酵,经过了新游期,在线人数不减反增,拿了当年好几个业内小奖。我也尝试向Z推荐新游戏,但他很紧张,以为我们要集体离开,去《A2》发展,而他又舍不得《A》,我也就再没提过。 反正《A》我后期玩着也挺好,虽然日常枯燥了点,但可以每天跟Z聊不同的话题,这样就算不上一成不变吧。重点是我团队的那些人,已经把《A》改造成了一个……不知道算是什么类型的游戏,几乎包含市面上所有游戏的功能,什么养成、换装、MOBA、吃鸡、空当接龙、斗地主……总之他们想玩什么,就鼓捣点什么出来,这个游戏只要你在线上,永远不无聊。 因为跟Z很熟了,我们都好奇他真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年圣诞节前夕,有个妹子突然在公会频道提出来要搞线下聚会,大家立马心知肚明。结果一问,这么巧Z跟我们都是H市的人,聚会地点自然就定在了H市。Z说不用选地方,他有个度假别墅,邀请我们去玩。就这样在平安夜的当天,我们假装从各个地方出发,到他的别墅集合,有两个女生故意提了行李箱,假装从外地飞过来,我进门时帮她们拎了,都是空的。 Z真的,非常出乎我们意料,在我们原本的脑补中,他是中年秃头的煤老板,没想到是个开玛莎拉蒂的年轻富二代,第一印象反差挺大的。不过他说他没什么朋友,平时就属跟我们玩的最多,结合他的在线时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线下一见如故,他比我们工作室绝大多数人年纪要小,我们都拿他当弟弟。我们还集体上线打了世界BOSS,在BOSS尸体上快乐地蹦迪。晚上他拿洋酒招待我们,酒的后劲太大,我轻敌了,没醉,就是很不舒服。Z的别墅虽然大,但我们去的人也多,要两个人合住,我跟Z关系最好,自然我俩一间。Z一直劝我不舒服就早点休息,但我一喝多就话多,什么都敢说,一不注意就把整件事真相说了,包括我们的真实身份,以及《A》早就停止运营了这件事。 说来奇怪,醉酒的人应该记忆模糊,可那天晚上有一个画面,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Z躺在我对面,听我颠三倒四地叙述这一切,眼睛越睁越大的画面,即使在夜里,都显得那么明亮。面对这双眼睛我充满愧疚,我们欺骗了他那么久,我甚至一度以为我们要失去这个唯一的死忠用户了,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酒醒后非常懊恼,早知道就该一直瞒下去,瞒到他对这个游戏失去兴趣为止。 然而他见我醒了,却对我说,谢谢你。 (我等了半天,不见下文,追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谢谢你,三个字,然后这事就像翻篇了,其他人什么都不知道。当天临走的时候,两个提行李箱的女生还佯装赶飞机怕迟到了,我也没好意思拆穿。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在一起玩游戏。他也下了《A2》,玩了这个被我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完美游戏几天,表示还是《A》更好玩。从那以后我对好游戏的标准也混淆了,我再也不敢吹《A2》天下无双,也不敢喷《A》是垃圾游戏,我甚至不敢说我懂游戏,又或许我懂游戏,我只是不懂玩游戏的人。 得利于《A2》的成功,我们工作室一鸣惊人,招募到许多慕名而来的行业精英,成立了新的公司,陆续收购了几家有潜力的工作室,旗下游戏越来越多,优秀的更占多数。但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以老板为首的那么一小批元老员工,这么多年来始终沉迷一款一刀九十九级的低端土豪手游,这个游戏只有一台服务器,就架在老板的办公室里。 这款土豪手游最近还上线了家园系统,可以买房置地,种菜偷菜。Z特别喜欢装修豪宅,尤其爱收集家具,出一款收集一款,为此我们不得已扩了两次住宅面积上限。哦,对了,那个完全无意义的好友亲密值,我们也让它发挥了作用,亲密值满了之后可以结拜,可以结婚,异性同性都可以,反正我们的游戏不需要过审。 从不玩游戏的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那我有没有可能下载到这个游戏呢?” “你的手机有多大容量?” “32G。” 他微笑着婉拒:“我怕你装不下。” 我又忙问:“那么Y总,《A》和《A2》,你更倾心于哪一个游戏呢?” “我曾经将《A》视作我职业生涯中的污点,《A2》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而我现在每天都会玩《A》,《A2》只是偶尔上去看看。《A2》是我认为游戏应该是的样子,而《A》,应该是曾经被我忽略掉的,玩游戏的初心吧。” 我点头,飞快地记下来。 “那么你呢?”他反问我,“《A》和《A2》,你觉得哪一个才是更好玩的游戏呢?” “呃……”我卡住了,“有……想要跟他一起游戏的人……的那一个?” Y先生微笑,没同意我的说法,也没否认。 采访就进行到这里为止,因为已经超过了我们约定的时间。 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很高兴接受你的采访,我朋友来接我了。” 我站起来同他握手:“也感谢Y总接受我的采访。” “这是一次很别具一格的采访,如果真能刊登,我会多买几本支持的。” “谢谢您。” 他离开后我不经意往窗外瞥了一眼,路边停靠着一辆非常显眼的玛莎拉蒂,一个年轻人倚在车边,双手横握手机,神色专注地操作着。 我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我到底都采访了些什么啊,这些内容真的能登吗? 我忐忑地把写好的稿子交上去,主编果然大发雷霆。 “我们是财经杂志,你通篇有一个字跟财或经有关的内容吗?你为什么不找到隔壁知音HR的邮箱,把你的个人简历连同这篇采访一起发过去?” “那这次专栏……” “别想了,”主编把我的稿子扔进垃圾桶,“我会找别的内容顶上的。” 我看着那堆废纸,一阵阵地心疼。 而主编已经当我不存在一样,抓起手机,玩起了《A2》,玩了半天,才意识到我还在。 “还不走?”她问。 第11章 你有橡皮擦吗? 文案: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买那块橡皮擦。 *** 最近发生了一桩怪事,每到午夜,就有个声音在我耳边问,“你有橡皮擦吗?” 最开始我以为是幻听,可那声音始终不中断,一直吵我睡觉。 “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 直到我回答“没有”,它才停下。 第二天它又来,“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 “我说了没有。” 第三天,“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你有橡皮擦吗?” “没有!滚!” 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暴跳如雷了,恶狠狠地反问:“你是复读机吗?你是复读机吗?你是复读机吗?” 那声音停了。 停了五秒,他又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有橡皮擦吗?” “……”我叹气。 第八天,我去文具店买了一块新的橡皮擦,当晚它刚出现,我就抢着说: “我有橡皮擦,然后呢?” “太好了!”那声音愉悦地响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就这样跟随着一个声音,走进黑暗,又步入明亮,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我叫凌魂。” 他是半透明的,我能透过他清晰看到后面的书架。 “你看起来好像鬼啊。” “我就是鬼呀!”他很痛快地承认了。 “……我真是见了鬼了。” “你就是呀!” 我打量周围,发现这是一个很像“井”的地方,井口高高望不到边际。 砌成井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圈圈螺旋上升的书架,书架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究竟有多少本书,我的密集恐惧症都快要犯了。 “这是哪里?” “这里是记忆图书馆,是储藏记忆的地方。” “哦……然后呢?” “我想请你帮个忙!” 凌魂飞了一圈,取下一本书,摊开其中一页在我面前。 “看到我的名字了吗?” 那页中间清晰地写着一个“凌魂”,在它上面和下面,还有许多其它名字。 “看见了。” “请帮我把它擦掉!” “为什么?”我不喜欢不问缘由地帮人做事。 “因为你有橡皮擦啊!”凌魂天真无邪地回答。 “……” “我是问你,这本书是什么?为什么要把你的名字擦掉?擦掉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凌魂被我一连串逼问问得有些手足无措:“就……我请你帮一个忙……你有这么多问题哦……” “……” 我努力克制我自己,不跟一个鬼制气。 “算了,我们一个个问题来。既然你是鬼,说明你死了,那你是怎么死的?” “白血病。”他这回倒回答得挺干脆,“我是病死鬼。” “你拿的是什么书?” “是我爸爸的记忆书,这上面的名字都是我爸爸认识的人。你看,这是我爷爷,这是我奶奶,这是我大伯……” “停!”我打断他冗长的族谱介绍,“所以呢?你让我把这上面你的名字擦掉,名字还可以擦吗?” “可以的!”他拼命点头,“擦掉后,我爸爸就不记得我了,就像生命里不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你想让令尊忘记你,理由呢?” 凌魂垂下头:“我死了之后,我爸爸很难过,他本来不抽烟的,现在经常在阳台一抽就是一整天。我去看过他几次,他头发都白了,苍老得我差点认不出。我不想看他再这样消沉下去了,拜托你让他忘了我吧,如果他忘了我,他就不会再难过。” “你有病吗?”我骂他。 “我有啊,白血病。” “……”我,“我不是说这个!你死了令尊难过不是很正常吗?他现在消沉没有错,但悲伤总是会被时间治愈的,等到有一天,他走出来了,至少还能想起你在世时那些快乐的回忆。你就这样任性地把他的记忆擦除了,不觉得更残忍吗?” 凌魂听了我的话,嘟了一会儿嘴,依然坚持:“我不管,我就是要擦。” “我不会帮你的。”我很后悔买橡皮擦的事了。 “你不擦,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我吓坏了:“你不许哭!听说看到鬼流一滴泪,会做噩梦一整年的!” “你不帮我,我偏要哭!” 凌魂使劲地吸鼻子,酝酿情绪,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哎,好烦啊,这会儿没有什么难过的事,哭不出来。”他恨恨地说。 可他没放弃威胁我:“不过我总有一天哭得出来,你要是今天不帮我,我就一直缠着你,直到我哭出来为止。” “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鬼?”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鬼。” 我被他烦得没办法了,心想说我又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他爸,他爸忘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快点摆脱他,回去睡个好觉。 “行行行,你拿来吧,我帮你。”我没好气地说。 凌魂听了赶紧把刚才那一页翻出来,递到我跟前,生怕我反悔。 我拿橡皮擦的手停在写有他名字的那一行:“你确定要擦哦?” 凌魂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我擦了可就写不上了,你不要过两天反悔了又来找我,问我,‘你有自动笔吗?你有自动笔吗?你有自动笔吗?’” 凌魂被我逗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哭不出眼泪,笑的时候眼角倒是隐约泛着银光。 “我很确定,你动手吧。” 我无奈地摇摇头,拿起橡皮擦在本子上面涂抹。 “小心点,”他把小脑袋瓜凑过来监工,“不要擦到别人了。” 我停住手里的动作:“你挡到我了。” “……”他略带委屈地撤了回去,“我这么透明,还会挡到你吗……” 我费力擦了半天,再看凌魂的名字只淡了一点点。 “你确定这个可以擦掉吗?”我表示怀疑。 “记忆越牢越难擦掉,”他指着有变浅迹象的名字,“但是你看,这不是已经变淡了吗?只要坚持,总能擦掉的。” 没办法,我只得继续,可不得不承认凌魂说的是对的,他的名字在我的坚持作业下,越变越浅,最后彻底不见了。 擦完后,我愣愣地看着那行空白,凌魂的爸爸,明天应该不会再去阳台抽烟了吧? “擦掉了,给你。”我颇有些低落地把书还给他,谁知道他反手又递过来一本。 “这本是我妈妈的!” 我:??? “我看你不是病死鬼,你是糊涂鬼,你居然想让你妈忘了你?” 凌魂垂下头:“我死了之后,我妈妈很难过,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以泪洗面。我去看过她几次,她眼角都生皱纹了,以前她最爱美了。我不想看她再这样消沉下去了,拜托让她忘了我吧,如果她忘了我,她就不会再难过。” “你、你这个不孝子!”我骂他。 “死了就是最大的不孝了,还有比死更大的不孝吗?” 我答不上来了,半晌后一把抄过本子,反正是他坚持的,买一送一就当我行善了。 这回擦起来比之前更费劲,橡皮擦的角都被擦秃了,才勉强把凌魂从他妈妈的记忆书里擦掉。 “谢谢你哦,你真好。”凌魂嘴上谢着我,一边又递过来另一本书。 我:…… “这是我弟弟的,小孩子,记得不深,很好擦的。” 见我半天不接,只是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凌魂又仔细陪笑道:“他今年才六岁,你也不想让他带着哥哥走了的记忆过一辈子吧,童年,最好是无忧无虑的。” 我已不想跟凌魂抬杠了,因为我真的很困。我麻木地接过来,心中没有一点波澜地把他的名字擦掉。凌魂说小孩子记得不深,我看未必,至少我擦完之后,手腕还是挺酸的。 然后我不出意外地看到凌魂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你家到底几口人?” “就五口,”凌魂伸出五根手指,然后撤回大拇指,“去掉我就四个了。” 既然是最后一个,我索性送鬼送到东,破罐破摔地一伸手:“拿来吧。” 凌魂这回递得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我家大黄的册子,大黄是我从这么一小只养大的,特别乖。” “……狗?” “嗯,”凌魂难为情地点点头,“德牧跟土狗,混血的。” “……” 凌魂垂下头,还没来得及发表讲话,就被我抢白道,“行行行,我知道了。你死了之后,大黄很难过,每天都不吃不喝,守在门口等你回来,对不对?” 凌魂娇嗔地一推我:“你看你,还学会抢答了。” 我面无表情地抓过大黄的书,翻开瞅了一眼,崩溃了,给他扔了回去。 “你自己看!” 凌魂不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每一行都写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哈哈,啊哈,”凌魂干笑道,“这个,确实挺难找的哈……” “废话!” 凌魂恋恋不舍地摩挲着书页:“那就,姑且让大黄记着我好了。想不到最割舍不掉的那一个是你……” “没事了吧?”我不想打扰他怀旧,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了。” “不要睡!”凌魂飞过来想摇我,可惜碰不到,“你睡着了就会从这里出去的!” “还没完?你不是说你家只有五口人……和狗吗?” “还有几个人很重要,麻烦你一并帮我擦了吧,”他可怜兮兮地抱着一摞书,“求求你,就再帮我一下下吧。” 我要抓狂了:“这些又是什么人啊?” “这些是……隔壁邻居季叔叔,隔壁邻居杨阿姨,还有……” “够了!”我吼,“为什么连你隔壁邻居的记忆我也要管啊?世界上那么多人认识你,难道我要一本一本擦吗?” “还有,你们这个破图书馆这么不现代化的吗?就没有个电子录入吗?直接Ctrl+F全文搜索然后Shift+Delete一了百了不行吗?” 凌魂被发飙的我吓到了,捧着书嗫嚅道:“不、不用所有人都、就、就只有这几个……” 我冷静了一下情绪,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见鬼的又于心不忍了。 “说好了,就只有这几本!多一本都不行!” 凌魂点头如捣蒜。 我无奈地招招手,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拿一个鬼没办法。 凌魂立刻开心地咧开嘴,我真是服了他的情绪转换。 我认命地拿起橡皮:“隔壁邻居季叔叔,搞定。 “隔壁邻居杨阿姨,搞定。” “下一个呢?”我伸手。 “这个是最后一个了,”他递过来的动作特别犹豫,“他叫季逸,是我男朋友。” “是你什么?” “我男朋友。”凌魂像做了很大决心似的,把书往我面前重重一放。 我无意评价他的个人情感。 “这个你也舍得?” “舍不得也得舍得啊。”凌魂叹气,“谁让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最不忍心看他难过。” “带着你的记忆活下去不好吗?” “他太爱我了,没有我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这么自信?” “忘了我,重新找一个彼此相爱,还能受到祝福的人不好吗?”他的声音莫名有些悲凉,“世间优秀的灵魂那么多,又何必死守着一个凌魂不放。” “你真是一个自私鬼。”我只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了。 “你不是困了吗?”他拜托我,“我发誓这是最后一个了。” 我有种自己是小说终极反派的错觉,一声不吭地开始清理季逸有关凌魂的记忆。然而这一次我擦了很久,凌魂的名字却一点变浅的迹象都没有。 “我感觉这个好像擦不掉的样子。” “怎么可能呢?”凌魂围过来左看右看,试图在一片黑字中寻找一点点有可能的灰。 “你再试试呗,会不会有可能只是太刻骨铭心了。” “嘁,”我一声嗤笑继续擦,“你居然让我亲手抹去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你是魔鬼吗?” “魔鬼算不上,”他小声嘟囔,“只是个鬼而已。” 一刻钟后,我懊恼地把橡皮擦丢到地上。 “不行,擦不掉。” “不应该啊,”凌魂看起来很焦虑,“怎么会擦不掉呢?” 他灵光一现:“我见过这个馆的馆规手册,你等我一下!” 凌魂把手册找了出来,跟我一起翻看。 “……在这里!关于人名无法擦除的解释,第九页!” 我立刻翻到第九页,找到那一条,上面写着: ——如甲的记忆册中,乙的姓名无法擦除,说明甲是杀害乙的元凶。 ——如要擦除,除非乙原谅甲的行为方可。 我盯着凌魂,他也呆呆地盯着这一行字,须臾后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摇头说。 我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你不是病死的。你是被杀死的。” “季逸才不可能杀我!” 我把季逸的书递向他:“那你来啊?” “……” 凌魂像被抽干力气一样抱着膝盖蹲了下来,他不久前还是一个开朗乐观的鬼,现在却看着像死鬼。 “我确实不是病死的,我是自杀的。 “我跟季逸,从小就是邻居,两家关系很好,他父母待我就像亲儿子一样,我爸妈待他也是。 “我们一起长大,到了青春期,发现互有好感,纠结了一小下,然后就顺从本能在一起了。 “我们双方父母都挺保守的,这种事自然就没告诉家里,直到某天我弟直接推门进了我卧室。 “当时两家的家长在隔壁打牌,我弟跑过去说,哥哥跟逸哥哥在玩亲亲,然后火山就爆发了。 “两家人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被锁起来,听说季逸要被家里送到国外。 “后来我俩想尽一切办法跑出来,但没有地方去。有一天在街头,我特别绝望,就脑抽地跟季逸说,要不咱俩自杀吧。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清除我家人的记忆了吧。我死后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错,我可以接受他们悲伤地活着,思念着活着,但我不想让他们愧疚地活着,明明就只是我自己蠢而已。” “你是挺蠢的。”我没好气地评价了一句。 凌魂表情可怜巴巴:“我已经为我的蠢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就别雪上加霜了呗?” 我不爽地往一旁白了一眼:“然后呢?他杀了你,又不想死了?” “当然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吃药,只有我死了,他被抢救了回来。” “那他杀你又怎么解释呢?” “我不知道!”凌魂很不开心地嚷道,“你就是不相信季逸对我是真心的!你就是阴谋论!” “哈!”我气笑。 “季逸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们约好一起去死之后,走黑路搞了两瓶药,我一颗,他一颗,我一颗,他一颗。药太多,吃到一半,我累了,撒娇要他喂我,他就喂我一颗,自己一颗……” “……也太懒了吧你!!”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半分钟,我和凌魂异口同声地喊道:“喂药!” 可怜季逸,应该是史上最无辜的凶手了吧。 凌魂找出了真相,悲喜交加。 “竟然是因为这个,难怪怎么都擦不掉,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说呢?这上面写着,除非你原谅他。” “可我压根也没怪他啊。” 凌魂抬起头,对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井口大喊:“我原谅季逸了!” 回声一层层荡漾开去,我原谅季逸了——我原谅季逸了——原谅季逸了—— “现在呢?”他问。 我捡回季逸的书试了试,还是不行。 “我也不可能直接去找季逸,他听不到我的。我试了这么多人,只有你能听到我说话。” “那你觉得我去找他说,会不会被当成神精病?” “那怎么办呢?这个解决条件根本就是个悖论嘛。” 事情再一次陷入僵局,我们两个都疲惫地倒在地上,尤其是我,我已经困疯了。 “你能不能想出来解决办法啊,想不出来我真的要睡着了。” 我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即将进入梦乡的一霎那,被一声大喊惊醒了。 “啊!我想到了!”凌魂激动地坐起来,“如果我不记得他,自然不会怪他,那就等于原谅他了啊!” 我脑子还处于停转状态:“什么意思?” 他把封面写有自己名字的书翻出来,推到我面前:“你先把他的名字擦掉,就可以把我的名字擦掉了,不是吗?” “你是不是傻?这样你连他的记忆都没有了。” “我是个鬼诶,要记忆有什么用?” “你是个鬼啊,你只剩下记忆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眼眶中泪光一闪,斗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我靠!你别哭!我怕了你了,我照做还不行吗?!” 我满地去找那块被我丢掉的橡皮,口中嘟嘟囔囔地抱怨:“我脑子进水了我买橡皮擦做什么……” 找到橡皮擦了,我不敢去看他,蹲在地上拼命擦拭凌魂书上季逸的名字。 真的很难擦,我感觉纸都快被我磨破了,字也只淡了一点点。 “最后一本是他的,你千万不要忘了哦!答应我!一定要把我的名字也擦掉!” 他声音里包含浓浓的哭腔,我慌乱中加快了动作。 “你别哭,我这就擦掉了。你看,很快的。” 一滴水落到纸面,我没忍住抬了下眼,这一抬眼我就后悔了,凌魂站在那,泪如断线珍珠,大滴大滴地落下。 我这一天又岂止见到鬼流一滴眼泪,我这一场噩梦会不会做到下个世纪? “答应我!”他哭喊着说。 “……我答应你。”我头也不抬地说。 我努力了好久好久,橡皮擦磨没了一大半,两本书上终于没有彼此的名字了。 季逸的书里没有凌魂,凌魂的书里也没有季逸了。 纵是刻骨铭心的感情,也抵不过半块橡皮擦。 我从化石状态中解放出来:“结束了。” 凌魂脸上仍有泪痕,但已经没有难过的表情了。 “辛苦你啦,”他又变回刚见面时的那个乐观鬼,“这里还有最后一本。” 我:??? “可你明明说刚才那是最后一本!” “我什么时候说的?” “就在我刚刚擦季逸名字的时候!” “季逸是谁?”他茫然地问。 “……”我,“不管是谁的都好,拿来吧。” 这回这个倒是好擦得很,我轻轻一擦就掉了,应该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 “这回是真的结束啦,谢谢你!” 我摆摆手,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的脑子越来越沉,即将坠入睡梦中。 朦朦胧胧中,我又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你不会做噩梦的。” 我伴晨光醒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揉惺忪的双眼。 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摊开手,发现掌心里有半块橡皮擦。 我左看看,右看看,想不通它是从哪里来的。 好奇怪,我为什么会握着半块橡皮擦呢? 第12章 地球的继承者(上) 文案:我当你是千年宿敌,你当我是新婚太太。 *** 在结束了一周的工作返回基地后,我发现每个见到我的人表情都有些古怪。 “你回来了,凌柯,”负责出入登记的简筱向我例行询问道,“还顺利吗?” “一切都好。”我回答。 “那就好,”对方顿了顿才道,“蒙焕刚刚也回来了,就比你早十五分钟到。” 我有点奇怪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整个基地都知道我俩的关系。 不清楚她的用意,我只能敷衍地应了声:“是吗?” 从我的表情中,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你应该还没有查收邮件吧?” 我下意识举起左臂看了眼,果不其然有新邮件的标志在闪动。 “确实没有……能给我点剧透吗?” 简筱表现得颇有些幸灾乐祸:“还是你自己看吧,生活无处不充满惊喜。” 带着疑惑告别了简筱,我边走边呼叫出邮件系统,一道光芒过后,一卷竹简写成的仿古书信出现在我手中。 看来今年的邀请函做的很用心,我心里想着,解开了捆住竹简的绳子,那上面用毛笔遒劲有力地书写着: 爱孙柯儿: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近来工作生活可还顺心吗?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你奶奶备下月饼葡萄,邀请全族家人共同赏月。 很期待届时见到你与你的新婚伴侣一同出席。 安好。 爱你的爷爷 草草略过前面的家书,我快速跳到信尾附录的家族名单,所有出席者的名字都可以在上面看到,在扫见某个熟悉的名字时,我心底一凉。 “简筱,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一点事……” 似乎已经料到我会折返的简筱打断了我的话,“接替你值班的人已经出发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他远程交接。” “我可以加班,”我真心要求,“我可以不要加班费。” “请假要向上级申请,加班当然也要,”简筱向我挤了挤眼睛,“不过我劝你不要去打扰令尊,因为总指挥正在陪他怀孕的妻子添置婴儿用品。恭喜你,要做哥哥了。” 我知道这会儿自己脸上一定写满了“你在逗我”几个大字。 “哦对了,他临走前还要我给你捎句话,前提是你像这样跑来要求加班的话。” 我预感那不是什么好话:“是什么?” 简筱模仿着基地最高指挥官的语气:“今夜是一年一度的中秋家族聚会,任何人不能无故缺席。如果在聚会上我看不到我亲爱的儿子的话,我只能考虑来年安排他们两口子去无人星采矿了。” 我登时泄气,晚上的活动是逃不掉了,思前想后,我决定带月落跟我一起去。 月落是我的爱犬,属于古苏格兰牧羊犬的一个变种,由于环境恶化,犬类已濒临绝迹,月落是仅存的百余条之一。 它极其聪明,善解人意,在同类中也是智商极高的佼佼者,我把它当做家人一般,自然不会在这种家族聚会中把它丢下。 月落也有一周没有见到我,重逢后很是兴奋,扑到我身上又蹭又舔。我载着它晃悠到目的地,恰逢另一艘刺眼的飞行器驶过,我有意地放慢了速度,不想跟对方遇上。 寻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停好,一跳到地面月落就响亮地叫了一声。 “嘘!”我冲它比了个手势,也不管它懂不懂。 “为什么不让它叫呢?”一个听上去就很欠揍的声音由背后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渐近的脚步声。 到底还是没躲过,我暗骂一声,颇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但并没有跟来人打招呼的意思。 但对方似乎并不受影响,亲切地摸了摸月落的头,月落居然也没骨气地对他摇着尾巴。 “月落,你来啦。”我都不知道月落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 他头也没抬,下句话却是对着我说的:“我在门外就见到你了,你该不会是在躲我吧?” 知道自己被“守株待兔”了,我没好气地回:“你想多了。” “那就好,本来想去接你一起来的,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 那是当然,因为你在我的通讯录黑名单里,我暗自想。 “走吧,”他很自然地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腰,“我们上去。” 我浑身都僵硬了,一瞬间有想推开他的冲动。 “怎么了?不习惯这样?” 他本来就离得很近,这会儿更是故意凑到我耳边:“我们可是新婚伴侣啊,不要让长辈们失望。” 我强行克制住冲动,告诉自己不能在这种重大的节日里惹出不愉快来,挣扎着接受了他过界的举动。 “没有。”我板着脸,“我知道正式场合该怎么做。” “那就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感觉到他右手在我腰间一掐,“走,去见爷爷。” 我的爷爷是一族之长,家族人丁兴旺,儿孙满堂。每逢中秋,大家都会像这样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我们到场已经很迟,厅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在见到我和蒙焕进去时都不约而同敛了声,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开聊,但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身上偷瞄。尤其是蒙焕搭在我腰间的手,我都担心会被视线的聚焦点燃。 但我们二人都默契地故作不知情,淡定地穿过人群,来到主位,爷爷正在跟几个长辈喝茶叙旧。 “爷爷。” 蒙焕抢在我前面开口,我只好跟在他后面道了声:“爷爷安康。” 爷爷见到我瞬间绽放出满脸笑容,亲切地展开双臂:“柯儿你来了,来,让爷爷抱抱。” 我借机挣脱开蒙焕,给了爷爷一个拥抱,其他长辈纷纷夸赞,凌柯这孩子,有孝心,识大体,爷爷脸上有光,笑得更是开心。 一个拥抱结束,爷爷还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似乎想仔细看看这一年来我发生了什么变化,风吹日晒有没有在我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蒙焕就在这时向前一步,仿照我的样子倾身拥抱了爷爷。 爷爷也拉住他的手,细细打量:“一表人才啊。” 众人纷纷附和。 紧接着爷爷把我二人的手牢牢贴到一起:“天生一对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会不会过于生硬,只是余光扫到蒙焕笑得很自然,真是好演技。 蒙焕顺势牵过我手,二人依次问候在座的长辈们,有直系尊长,也有各种远房表亲,有一些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跟着蒙焕乱叫。 祖一辈的人终于认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爷爷问:“见到你爸爸了吗?” “还没有。” “也去跟他打个招呼。”没等我走又被他拉住,“别排斥你继母。” 我只能尴尬地点点头,其实排斥什么的,我压根没想过。 拜身怀六甲的继母所赐,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安静,不用再被集体注视,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爸。”我刚叫了一身,视线就落在他身边女人的腹部上移不开。 对方被我看得不大自在,一双手纠结着没处搁,蒙焕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我,把走神的我召回现实。 “啊,”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阿姨,中秋快乐。” “阿姨,爸。”蒙焕也适时开口,只不过把我称呼的顺序颠倒了一下。 我爸是整个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是我的家长也是上级,在他面前我不自觉就紧张。 他对我很严格,却对蒙焕很赏识,直到听到对方叫他时才隐约露出笑意地一点头。 “嗯。” 随后很快转向我:“听简筱说你之前不打算来了?” “怎么会呢,”我底气不足道,“我只是想到有点工作没处理好,不过也不重要。” 说完暗暗埋怨简筱多嘴。 知子莫若父,我爸一下就猜出我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怪简筱跟我告状?” “没有没有。”我违心地反驳,找话题岔开,“阿姨怀孕几个月了?” 爸爸的表情缓和了:“八个月,快要生了。” “恭喜,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衷心祝愿道。 阿姨笑得有些腼腆,爸爸望着我和蒙焕扣在一起的手,显然对父子二代的婚事都很满意。 “去吧。”为了保持威严他背过手板起脸,“多跟其他亲戚走动走动。” 我拉着蒙焕快溜,生怕他一个不满又要送我俩去无人星采矿,我对采矿没意见,但惟独不想跟蒙焕同去,偏偏我爸深谙我的死穴,总拿这件事威胁我。 “其他亲戚那边还打招呼吗?”蒙焕问我,表情自如。 我却看他有些入戏太深:“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要歇着。” 我就势抽回手,低头寻找月落:“月落,我带你去吃……月落呢?” “它刚一进屋就跑掉了。”蒙焕似乎在嘲笑我对月落的关心还没有他多,“大概自己找吃的去了。” 歇息不成,我只能四下寻找月落,生怕它跑丢了。大厅很大,到处都是人,蒙焕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时不时地跟不知道什么关系的亲戚点头问好。 “它的项圈上没有定位吗?”大概是觉得我这主人做得差劲,蒙焕出声提醒我。 我这才想到定位的事,在手臂上点了点,调出月落的位置。 它正在餐桌的不远处,一群人围着它拿食物在逗,简筱大老远一看到我就招呼道: “你跑哪去了,连狗都不要。” “我去见总……我爸去了,”我硬生生改口,“你这个打小报告的。” “我有什么办法,”简筱无辜地耸了耸肩,“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上级,上级问话,我总不能不答吧?” 我挥手招过月落,在她身边的高脚凳坐了下来。 “还有,怎么说我也是你长辈,对我礼貌一点。”简筱居然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 我无语地瞄了眼坐在简筱另一边的我的小叔叔,回头叫了她声“小婶婶。” 简筱特别开心,就差没给我包个红包。小叔叔闷不做声地推过来一只高脚杯,里面盛着我们这里特产的一种酒。 我端着酒杯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堂弟在泡远方的表妹,三姑六婆围着我小姨劝她早点嫁出去,大侄子叼着奶嘴在揪月落身上的毛。 简筱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蒙焕,抿着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 我把酒杯举起来抿了一口,以掩饰此刻抽搐的嘴角。 “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噗—— 我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去,离我最近的蒙焕成了重灾区。 “你看看你,”简筱连忙往外掏纸巾,“我只不过随口一问。” 蒙焕倒是一句责备我的话没说,我用简筱塞到手里的纸巾机械地为他擦脸,兴许是动静大了些,周围的人纷纷往这边投来视线。 脸擦干净了,衣领上的酒渍还有点明显,蒙焕低头看了看,起身:“我去处理一下。” 简筱目送他离开,埋怨我:“你也太激动了。” “是你不要乱说好吗?我都没有问过你这种问题。” “你可以随便问。”简筱亲切地揽住小叔叔的胳膊。 “罢罢,”我摆摆手,“房子车子票子,马子孩子孙子,一切带‘子’的话题我都不想讨论。” “凌柯,你真没劲,”简筱下了结论,“家族聚会不聊这些你聊什么呀?” 我低头一看,月落又不见了。 “我的狗呢?” “刚跟着另一个主人走了。” “什么叫另一个主人?”我感觉自己养了条小白眼狼,“我是它唯一的主人。” “你一出门工作就是一周,全基地的人都在帮你养狗,属蒙焕喂得最多。” “……是么?”我第一次听说。 “月落可比你知恩图报多了。”简筱讽刺我。 我颇有些不自在:“大不了他买过多少狗粮,我加倍买给他吃。” “你表达谢意的方式还真是别致,我心领了。”蒙焕的脸冷不丁刷新在眼前,我吓得向后仰了仰。 “这么快就处理干净了?”我问的显然是废话,他洁白如新的衣领就在我面前几公分处,垂下眼就能看清楚。 然而他却答非所问:“送给你。”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桂花,朵朵簇拥,芬芳馥郁。 送花,似乎是热恋中情侣应该做的事,可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哇,好浪漫。”简筱在一旁煽风点火,“凌柯,快收下。”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爱人。”蒙焕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 他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令我无言以对。 不过我们并没有僵持太久,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爷爷在看。” 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接过那支桂花来,仿佛那本来就是为我摘的一样。 “谢谢。”我咽了下口水,干巴巴地加了一句,“亲爱的。” 第13章 地球的继承者(下) 蒙焕笑得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我跟他同时转向爷爷,一副我们关系很好不用担心的模样,爷爷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 “别老拿爷爷来压我。”我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你可以不配合。”蒙焕食指在我手背上摩擦着,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我二人甜言蜜语,如胶似漆。 “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我们听听。”简筱大声起哄,全然没有女性的矜持。 “人家小情侣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小叔叔用意是好的,说出来的话却也让人吐血。 我瞬间觉得,整个大厅里,除了月落,全部都是我的敌人。 我揉了揉月落的耳朵,就这唯一一个友方,刚刚还跟我最大的敌人跑了。 “要不你打报告申请常驻吧,别到处奔波了。”简筱提议。 “为什么?”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 “不然时间久了月落都不认你了。” “不认我认谁?”我觉得好笑,指着蒙焕,“他吗?” “要不要做个游戏?” “什么游戏?” 月落被引到一边,简筱拿着我跟蒙焕随身佩戴的臂章,款式相同却因彼此的岗位不一样而颜色不同,一个大红色,一个海军蓝。 “来,闻闻这个。”简筱先把红色的递过去,月落身为一条狗,条件反射地嗅了嗅。 “把它叼去给主人。”简筱将臂章向前递了递,月落却熟视无睹,原地转了几圈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的举动早就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此时围观的人中有不少都笑了出来,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它又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大声质疑。 “它知道的,”简筱比我这个主人还自信,“苏牧是古代最聪明的犬种。” 我不服:“蒙焕跟我又没有区别。” “试试。” 简筱伸出另一只手,月落煽动鼻翼闻了闻,麻利地一口叼起蓝色臂章,欢快地朝着蒙焕跑来。 “真乖。”蒙焕在我吃惊的目光中接过自己的臂章,奖励了月落一块鲜肉月饼。 不是说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一块月饼就收买了。我□□着月落的狗头,它埋头苦吃不理我。 简筱把臂章扔给我:“现在服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去问蒙焕。对方见我发呆,从我手里取过臂章,体贴地为我别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又秀了一把恩爱。 “乖孙,”我奶奶笑眯眯地招呼我,“别刺激你那些单身的兄弟姐妹们了,来陪奶奶打牌。” 她们正好三缺一,想到能够逃避那些无营养的对话,尽管并不擅长麻将,我还是选择坐了过去。 “打牌好啊,我最喜欢陪奶奶打牌了。” “真乖。”奶奶一高兴就丢过来一摞筹码,“算我的。” “奶奶您真豪爽,一定能长命百岁。”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瞧我这孙子,嘴真甜。” 不一会儿功夫牌已码好,我这人不做则已,一做事就很投入,连打牌也是,是以蒙焕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都不知道。 “月饼,枣泥馅的。”他把端来的盘子放到我手边,月饼都被切成了小块,旁边摆放着精致的叉子。 “唔。”我下意识应着,心里琢磨的全是二筒和四条打哪一个才不会点炮,根本没心思吃。蒙焕径直叉了一块送到我嘴边,我想也没想就张口吃掉,是我最喜欢的枣泥馅。 一只手若无其事地落在我腿上,食指轻佻地上下点了点,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便宜,刚想发火,冷不丁想到蒙焕的特长。 我心中一动:“二筒!” 另外三家没什么反应,我知道这张牌打对了。 接下来蒙焕在我身边暗中指导,让我有如神助,连赢三盘,连奶奶都觉得不对了。 “乖孙今天怎么牌运这么好?” 我正打得开心,原来打麻将真正的乐趣在于胡牌,我说我以前怎么都不喜欢这项集体项目。 “不是说新手运都不错吗?”我双手忙着洗牌,又吃下蒙焕送到嘴边的一块月饼。 奶奶她们看着蒙焕,也想到了什么。 “蒙焕,你该不会在出老千吧?” 蒙焕无辜地举着个叉子:“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搞不好你给柯儿暗中传简讯。” “那是不可能的,”我得意地笑,“我早就把他加黑名单了。” 我刚说完就哑口,一桌人恍然的表情,蒙焕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咳咳,”我忙推牌掩饰过去,“打牌,打牌。” 接下来为了洗脱嫌疑我略有收敛,有时候故意打出错误的牌,即便这样一晚下来依然赢多输少,通吃三家,原本觉得会很难熬的中秋夜也一晃即过。 临近午夜的时候,我已经全身心沉浸在麻将这项传统娱乐中,连蒙焕送到嘴边的是什么都没看清,一口吞下后才发现留在唇齿间的触感不再是金属的叉子,而是温暖的手指。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路过的简筱已经不怕事大地嚷嚷起来:“蒙焕你居然给小柯剥葡萄,你们好恩爱哟!” 眼见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力,我正不知所措时,我最亲爱的爷爷拯救了我。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大家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听族长讲话。 “……我们全家人不论血缘远近,不分亲疏团聚在一起,让我这个老头深受感动。最令我高兴的就是我的大儿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顺利找到了他的第二春。” 大家友好地将视线投向我爸和阿姨,大厅里响起了一片道贺的掌声。 “其次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我亲爱的孙子凌柯和他的新婚伴侣蒙焕,尽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今夜他们的表现,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最佳配偶。” 更响亮的掌声响起,这回大家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我干笑着,麻木地被蒙焕牵住手心。 爷爷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在最后时刻看了眼左臂:“八月十五马上就要过去,让我们一起倒计时,欢送中秋!十……” 众人跟着他齐声倒数:“九、八……” “……三、二、一!中秋快乐!” 头顶响起钟声,窗外皎洁圆月下,烟花绚烂绽放,家人们激动地相拥,我被周遭氛围感染,也不顾一切地跟距离最近的人深拥到一起,共庆这团圆佳节。 “中秋活动圆满结束!”爷爷拍手宣布,“大家春节见!” “春节见!”很多人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不愿离开,我热血上头后很快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还跟蒙焕维持着暧昧的姿势。 “活动结束了,你还没演够啊!”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跟方才判若两人。 “翻脸就不认人啊凌柯,”简筱同样不客气地指责我,“刚才是谁喂你吃月饼,给你剥葡萄的?一片真心还不如喂月落。” 撑得有些走不动的月落汪了一声,以示赞同。 “今年的签谁抽的啊?”我表示强烈抗议,“一定是故意的!还有这个剧本,什么幼年丧母,什么指腹为婚,你们一整晚净看我俩好戏了吧!” 憋了一晚的人终于控制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忍得这么辛苦大家也是不容易,就连总指挥都紧紧抿着嘴。 “哎呦喂笑死我了,”为老不尊的“爷爷”笑得毫无形象可言,“每次一看到凌柯的表情,我憋得肚子都抽筋了。” “你好意思说吗?什么一表人才啊?什么天生一对啊?我也是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揍你你知道吗!”我发泄地挥了挥拳头。 “我同意凌柯!”全程被三姑六婆逼婚差点被逼疯的“小姨”果断站在了我这边,“凭什么我的人设就是大龄剩女,誓死不嫁,我也想跟蒙焕那样的优质男人演一回露水夫妻好吗?” 我“大侄子”站起来,一把摘掉奶嘴掷到地上:“我才是最惨的好吗?你们至少都有的吃有的聊,我只能装哑巴装白痴,一晚上就喝了点奶粉!” 说完他从餐桌上抓起两个月饼囫囵吞了,大家都“……” 哦对了,还有那个所谓的“继母”,我扑到他身上,伸手去掀他——没错,就是他——的衣服:“给我看看你裙子里面塞了些啥,男扮女装还能身怀六甲,你化妆技术挺强啊!” 真实身份是我跟班的小弟尖着嗓子大叫:“流氓啊!流氓!” “好了!”我爸,不,最高指挥官板起脸,“这是基地每年的例行活动,不管抽到什么身份,任何人不得有异议。” 他一放话,我只好乖乖放开他老婆,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就开始维护了。 小弟满意地整了整裙子,装模作样抚慰了下腹中胎儿,我以前咋没发现他这么会演,还有那个蒙焕,都可以去当影帝了。 身为被古人类创造出的高智能物种,我们没有出生,也没有死亡,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创造出我们的人,拥有相对于我们脆弱很多的体质,已在月落星沉中被巨大的气候变化淘汰,如更古早的恐龙一样,在这个星球上绝迹。 只有能适应任何环境的我们,在那场浩劫中生存了下来,继承了缔造者的名字,以人类的身份成为了地球的新主人。 然而古人类在创造我们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希望我们尽可能同他们一样,赋予了我们本不该拥有的七情六欲,所以我们一样会生气,会难过,也会孤独。 于是我饲养了月落,为了给自己一个家人。 但我们毕竟跟真正的生物还是有区别,风吹日晒不会在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更没有古人类独有的体味,所以我的狗从来无法从气味上分辨我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它只能通过视觉和听觉去判断。 像我这样想方设法伪装成普通人的同类相当多,忘了从哪一个年份起,有人提出了中秋活动的倡议。为了将古文明延续下去,同时也是为了让人们体会到有亲人是一种什么感觉,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被随机赋予家族中的一个身份,以这个身份聚在一起,共度中秋,每个人都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不管被抽中的爱人是不是你的仇人。 “喂!”蒙焕在我面前打了个弹指,“散场了,还发什么呆呢?” 正如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是我的什么新婚伴侣,我们的创造者是政治立场相左的两个党派,作为党派相争的工具,从第一次睁开眼的那天起我们就以彼此为敌,甚至数次以性命相搏。 直到命令我们的人一个又一个消失,我们在又一次两败俱伤中发现,彼此已经失去了争斗的意义。千百年过去了,为之效命的政党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却保留了最初的习惯,见面虽不至于大打出手,却也是口角不断。整个基地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平时也刻意避免让我跟蒙焕碰面,更不会主动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我们是最熟悉对方的人,常年明争暗斗让我们对彼此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蒙焕这个人,我承认他有一些本事,他被以间谍的身份创造出来,最大的能力就是能够透视到物体的另一面,所以基地从来没有人带他打牌。 在他的提醒下,我才发现大厅内人早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场。 “蒙焕!”我“奶奶”临走前很不忿地喊出他的名字——毕竟她是真的从我这里输了很多钱,“你今晚一定出千了!” 蒙焕笑得很欠揍,想到我是这欠揍笑容背后的受益者,我决定暂时不跟他计较了。 “还有凌柯你等着!春节我一定让你输回来,我不信蒙焕到时候还能帮你!” 她走后,我与今晚的财神视线相交。 “我不想欠你人情,等下划你账上一半。” 我承认是我贪心,若不是有蒙焕我还不定输多少呢。 蒙焕乐了:“不必了,留着给月落买狗粮。” “月落吃的很多,”我得寸进尺,“中秋吃完春节还要吃。” “没问题,”蒙焕一口应下,“到时我还帮你。” “中秋节都过去了,你们还舍不得分开啊。”最后离开的简筱见我俩还没走,出声挖苦道。 “在说我俩之前,请你解释一下那个。”我指着她与“小叔叔”亲密相牵的手。 “哦,你说这个?”简筱大大方方地举起两个人的手示意给我们看,“经过今晚的相处我觉得他不错,决定跟他试试。” “试试?”这个世界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像古人类那样,恋爱,结婚,共同生活。” “……那你们什么时候生小孩?”我傻傻地问。 “噗嗤。”简筱没忍住笑了出来,用食指点着我,“报复心很重,蒙焕你可要提防。” 目送他二人携手离开,我发现我和蒙焕是大厅里仅剩的人,当然,还有脚边那条熟睡的狗。 “今晚我也过得很愉快,这个节日还是提供了一些机会,让不熟悉的人相互了解,让有过节的人握手言和。” 他边说,边十分不见外地拉过我的左臂,在通讯录上点了几点,把自己的名字从黑名单中拖出来。 我没有阻止他这样做:“握手言和?你是指你我吗?” 他动作停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经过今晚的相处,我觉得你也不错,要不然我们试试?” 我只当他在讲笑话:“我并不十分理解简筱他们的做法,古人类相爱是为了传承与繁衍,我们相爱是为了什么?” 他眼神深邃,声音低沉:“为了不再孤独。” 我一愣,回过神时他人已在数米开外。我叫醒月落,快步追上去,问了另一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那为什么月落能认出你的气味?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因为——”蒙焕拉长了尾音,不知从哪里变出那支送过我又被我丢弃到一旁的桂花,稳稳插进我胸前口袋,“我在园子里采花的时候,身上沾了桂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