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小言] 《高门遗珠》作者:千寻【完结】 内容简介: 初见他,她觉得他是个长得有模有样的纨绔, 他一口气买下她娘的三间铺子时,她觉得他是个有钱的纨绔, 他救她和兄弟逃出狼窝似的家时,她觉得他是个好心的纨绔, 当他要求她在他手下做事三年不支薪,她应了,这恩情确实得报, 他是镇国公府的二少爷,却不遵从传统上战场,反倒称霸商界, 他说话痞、态度痞,老是像摸小狗似的摸她的头, 可他不把她当一般丫鬟,而是让她学着管帐、管书铺子, 有啥好的总是大把大把往她跟前送, 知晓她在写小说,他带着女扮男装的她上青楼, 说要替她丰富阅历,写的故事才好看, 知晓她想有个家,他也在背后推一把,助她买下城郊的庄子, 简单来说,她的要求他没有不应的,她惹出来的麻烦全都由他收拾, 所以她崇拜他、依赖他,甚至……对他动了心,而他待她这般好, 让她不由得心生幻想,也许在他心里,她亦不一般, 直到在下着雪的除夕夜,他同她说他还记得前世有个深爱着的女人, 他不近女色多年,是为了等待对方出现,她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待她是对“义妹”的好,是对“好朋友”的好…… --------------------------------------- 《高门遗珠》作者:千寻 《高门遗珠》女主角:关宥慈 《高门遗珠》男主角:侯一灿 --------------------------------------- 【楔子 怨叹啊!】 我叫做阿灿,我的命很不好,运气很烂,烂到我懒得再活下去,所以我决定死一死比较快。 我是认真的,不是只是在放嘴炮,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嗯……很难回答,因为我根本睁不开眼睛,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触感告诉我,围在身边的是水,不是空气,像置身海洋深处似的,有一种慵懒的舒畅感。 我溺毙了吗?应该不是,我是死在轮椅上的,死掉的时候,最爱最爱的亮亮正坐在我的大腿上,和我一起绕圈圈。 所以这些水……说真的,不确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戴氧气罩却还是可以呼吸?但我很喜欢这种安全舒适的感觉,更喜欢固定出现、有节奏的砰砰声。 什么?你要问我,我的命是怎么个烂法? 唉,说来话长。 不过我要先申明,我家老爸没小三,老妈没小王,两人虽然偶尔会吵架,但婚姻状况还称得上美满,我有兄弟姊妹,家庭状况正常得很,既没有家暴问题,也没有智商不足的困扰,因此在十三岁之前,我是以天之骄子的状态生存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 可是命运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来了一个发夹弯,从此我觉得生不如死。 那年我正在变声,荷尔蒙大量分泌,狮子座的我很有正义感,对于维护地盘的和平安宁有强烈使命,于是血气方刚的我,和一个专门霸凌华人的怪咖小霸王杠上了,有一次我们又起了争执,一时擦枪走火,两人大打出手。 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吸太多大麻,太High了,还是我被鬼附身,觉得不把他打到哭爹喊娘不能罢手,总之,那天我们打惨了,打到两个人头破血流,战况激烈惨痛。 是警察伯伯把我们分开的,这种事,到最后当然要找双方家长来警察局解决,我比怪咖小霸王的运气好,爸妈一接到电话,立刻到警察局把我接回家,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心疼得要命。 但怪咖小霸王听说在警察局待了足足两天,因为那个晚上,他老妈吸毒过量,死了。 之后他被社会福利机构带走,从此不再出现在我们的社区里。 大人说,怪咖小霸王专挑华人小孩霸凌,是因为华人爸妈太疼爱小孩,让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嫉妒让他的性格变得暴戾,出现偏激行为,这才变成华人小孩心中的毒瘤。 他被带走,照理说我应该很爽,第一,我永远都不必再看见他,第二,我爸妈对我的爱,是他爸妈拍马也比不上的。 但是当我看着他顶着鼻青脸肿的大猪头,提着行李,跟着警察阿姨从家门走出来时,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甚至觉得他很可怜,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抱歉。 但这样抱歉的情绪只持续了半年,之后我每想到他一次,就忍不住骂一次干! 因为他,我成了爱滋病患者。 没有吸毒、没有性经验,人生单纯无比的我,怎么可能感染爱滋? 我的主治医师个性异常执着,非要追到感染源,于是我们全家都去做血液筛检,全家都很正常,后来我爸灵光一闪,想起了怪咖小霸王。 果然,就是他! 夭寿骨,什么鬼爸妈,自己注射毒品还分享给儿子,这是哪一国的父母爱?! 幸好二十一世纪的医学科技很发达,可以保护爱滋病患平安活到老。 只不过爱滋病的传染途径之一是性行为,我想,即使我再帅、再年轻有为,也不会有女人愿意冒着感染风险和我上床。 这代表什么?代表我不想祸害别人的话,一辈子得过着无性生活。 对于一个身强力壮、对性有无限好奇与幻想的年轻男人而言,这比满清十大酷刑更可怕,最重要的是,我很爱、很爱亮亮…… 国小毕业典礼,同学的志愿通常是我将来要当歌星、我将来要当企业家、我将来要当机师,而我的志愿却是—— 我要娶亮亮当老婆。 很白痴吧? 亮亮的志愿也很白痴,她的志愿是想要快快长大当妈妈,快快生下一对姊妹花,教会姊姊爱妹妹、妹妹爱姊姊。 也许因为我们一样白痴,才会这么麻吉。 人生真的很残酷,我深爱亮亮,每天都想像着牵着她走红毯的画面,可是却不得不把她往外推,把她送到能真正爱她、护她,和她携手完成梦想的阿钧身边…… 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烂?所以我放弃那一辈子,决定跟那个叫做月老的老头子来一次穿越之旅。 又来了?我的头被踹了一下! 我知道这片“海域”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很喜欢踢我、捶我,时不时往我身边靠,简直是变态,我在心里狠狠干他两声,可是他的力道不大,还带着一点点的温柔,我想那应该是释放善意的表现。 但我不想理他,就算他心怀恶意,我也不会跟他打架。 怪咖小霸王带给我的经验太惨烈,我发誓这辈子绝对绝对不再和任何人动手,就算被当成病猫也没关系,这叫做吃一堑长一智。 突地,一阵波动向我袭来。 皱眉,我有点小不满。 从几个小时前开始,情况好像有些改变,平稳的砰砰声乱了节奏,让我不太爽,加上远方传来的尖叫声扰乱了我的平静,我想大喊闭嘴,无奈嘴巴张不开。 而那个时不时踹我的家伙,可能比我更早发觉异样,竟磨磨蹭蹭地挤到我前头。 想看看发生什么事吗?好奇的笨家伙,我想奉劝他,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是……关我屁事?白痴才跟他挤,我还是留在这个舒服安全的环境里…… 然而一阵强烈冲击之后,我身边的水好像一股脑往外流,而那个好奇家伙被水流给冲了出去,他一走,空间陡然变宽,感觉就像从单人房升级到双人套房,加质加量不加价,老板只优惠我一人VIP。 但优惠是优惠了,失去温暖的水流,我躁动不已,我也想往外钻,虽然我没忘记被好奇心害死的那只猫。 “大少爷生出来了,恭喜老爷、恭喜夫人……”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隔音设备突然被打破,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重,我气得动手动脚,试着让他们闭嘴。 响亮声音再度出现,拔尖的嗓子……我发誓,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二十八岁,我一定会“着惊骂骂号”,一定要到宫庙去收惊。 “唉呀,里面还有一个,快来帮把手!” 紧接着我的双人套房不断被压缩,不知道是哪个没天良的,不断从外头压迫我,让我在干过无数声后,头一顶,身子一窜—— 刺眼的光线让我头痛,我气得想破口大骂,但发出来的竟是响亮清脆的娃娃音。 我、我、我……刺激过度,我要晕过去了。 就在我头晕目眩之际,那个让我想收惊的女人又扯开嗓子喊了—— “是小公子,夫人生了二少爷……” 【第一章 娘亲的秘密】 雪一阵密、一阵疏,时而凛冽霸道,时而温柔如絮,大地银装素裹,将世间沧桑埋于片片晶莹剔透之中。 涵院过分寂寞,偶尔几声寒鸦凄凉鸣叫,几点黑影停在残枝上。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就开始下雪,不知道有多少贫穷人捱不过这个冬天。 徐宥善的一张脸冷得发白,送走大夫后,他呵着发冻的双手走回屋里。 徐宥慈赶紧端来热茶,送到弟弟手中,她看着弟弟连喝两口后,拉着他坐到母亲床边,那里有个火炉,炉火烧得正旺。 关雨涵看着一双双生儿女,满眼的骄傲,却是满心不舍。怎么办?才二十八岁,她就要死了,还以为可以护着他们长大,没想到……命运从来不肯帮她。 放下药碗,关雨涵问道:“善善,大夫怎么说?” 母亲的问话让徐宥善红了眼眶,但是他硬起脖子,像和谁赌气似的,咬牙回道:“大夫说,娘放宽心思,好好吃药休息,开春过后,身子就会慢慢好起来。” 闻言,关雨涵忍不住笑出声,这孩子真不会说谎,她不舍的摸摸儿子的头发,柔声道:“娘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别哄娘了。” 徐宥善的表情更硬了,他才不是哄,他是咬着牙和老天拚命,他重复一次道:“大夫说,娘放宽心思好好将养,自然会好起来。” 徐宥慈看弟弟一眼,心发酸,却强咽哽咽,挤出一丝笑意,她坐到娘身边,把头靠在娘的肩上撒娇。“娘别为难弟弟,就算大夫说娘的病得拖上一年半载,弟弟也必定是逼着大夫,在开春之前把娘给医好。” 关雨涵拉过女儿的手,轻拍几下,摇摇头。 怕不是她为难儿子,而是他们被爹为难了吧,或者说,是被他们的祖母、姨娘、弟弟妹妹合力为难。 万一她不在了,善善、慈儿会如何被对待?会不会沦为奴婢、任人欺凌?一想到这里,她无法保持淡定。 “善善,你打开衣柜,把最上层的木匣子拿下来。” “是。”善善看一眼姊姊,见姊姊微微点头,他转身走到衣柜前,照着娘亲的话拿下木匣子回到床边递给她。 姊弟俩看着母亲把匣子打开,里面有几件价值不菲的珠宝,是他们不曾见过的,若是赵姨娘知道……想到她贪婪的嘴脸,徐宥慈不由得蹙紧眉心。 “慈儿、善善,娘有话要说,你们务必听仔细。” “是,娘。”姊弟俩异口同声回道。 “娘一过世,你们别理会娘的后事,带着这些东西往东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当年娘只变卖一块翡翠就能开铺子、买良田、盖新屋,在济州府定居下来,我想这些足够你们远离此地,好好生活。至于那三间铺子和三十亩地,就留给你们的爹吧,否则……”关雨涵说不下去了,轻叹一声,她连想都不敢想像那个否则。 徐宥慈心知肚明,淡淡接话,“若爹知道我们带走房契地契,就是天涯海角也会想尽办法把我们追回来?” 徐宥善目光微黯,低下了头。 他和姊姊想到同一处了,娘这是让他们拿银子换自由,因为娘也预想到了他们不会被善待。 真是可悲,这是明明是他们的家,是娘一手建立的家,可他们始终是外人。 小时候他傻,渴求父爱,努力在爹跟前表现,但无论他做得再好,也得不到父亲的半句赞美,甚至他做得比徐宥铭好时,还会惹得父亲无故发怒。 他不懂,娘是正妻,他和姊姊是嫡子女,爹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做出宠妾灭妻、疼爱庶子女胜过嫡子女的事来? 他曾为此感到忿忿不平,但是姊姊说:“我会选择在乎爱我们的人,忽略恨我的人,不管我知不知道自己为何遭人恨。” 姊姊说的对,既然无法释怀,就选择忽略。 娘常说,姊姊从小就正经得像个老头,不可爱、不撒娇,长大要怎么得夫婿疼惜?姊姊听了也不生气,只云淡风轻地回答“不需旁人疼惜,我会疼惜自己”。 姊姊只比他早出生两刻钟,却比他聪明太多,这声姊姊,他喊得心甘情愿。 关雨涵轻叹,两个孩子才十二岁,却都是明白人,不说不论,不是因为无知,而是不愿意自己伤心。 当年她的决定似乎错了…… 孩子们的爹叫做徐国儒,十几年前通过乡试,成为济州最年轻的举子,还被称为少年天才,当年济州府尹还打了一块匾额送到徐家,高挂堂上。 后来老太爷去世,徐国儒再无人督促,接连几次都没通过会试,至今还不死心,仍旧寒窗苦读,准备三年后的科考。 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若非四处托关系,谋个县主簿、通判知事之类的八、九品小官,就是转行习医或当夫子教习,日子总得过下去。 当然,皇亲贵胄或祖上富裕的人不在这个行列中。 遥想当年,潇洒风流的徐国儒进京赴考,却得了个名落孙山的下场,收拾行囊预备返乡之际,遇见能诗会文、长得一副好容貌的她,当下惊为天人,对她百般慇勤。 在自己最狼狈无助的时候,有个男人愿意护着自己,她心生感激,打定主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在仕途上能够更进一步。 但她没想到,两人回到济州,他家里有个等着他成亲的表妹,更没想到他在他母亲的坚持下竟改口称奔者为妾。 徐家要求她让步,退居妾位,她心冷,痛恨自己有眼无珠。 一步差、步步错,婚书已经签下,若他不肯放手,她当真要受这份委屈? 她不愿意,她的骄傲也不允许。 “出嫁从夫,自然是夫婿说了算,只不过身为正妻主母得主持中馈,负责府中用度,若我是徐府嫡妻,自会张罗一家吃穿,若夫婿要雨涵当小妾,日后,我只须安分待在后院、伺候夫君,您说是吧?所以是要大红花轿以妻礼迎雨涵入门,或是一顶小轿接我进府……不急,夫君好生考虑,雨涵在镇上福安客栈静候消息。”话丢下,她转身,雇车往镇上去。 徐老夫人被这番话气得不轻,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徐府有上百亩田地,老太爷死后,家里无人营生,为供儿子念书,良田几乎被她卖光,到最后只能靠着自己和从小投靠的侄女赵姝娘做刺绣过日子。 她暗暗思忖,若儿子还想参加下届科考,只能卖祖宅了,在这种情况下,娶妻已是左支右绌,怎供得起小妾? 和不识字的表妹相比,徐国儒自然喜爱美貌聪慧、气质高雅的关雨涵,若他是个乡下泥腿子,或许还会将就,但他可是济州年纪最轻的天才举子,娶表妹已是委屈,还要放手关雨涵,怎生舍得? 然而母亲哭哭啼啼,表妹还闹上吊自杀,他被逼得左右为难。 在徐家乱成一团时,关雨涵啥事不问,迳自在镇上买下两间铺子,又在徐家老宅附近买进三十亩地,盖起大房子。 消息传出,徐老夫人两只眼睛发直,她本以为关雨涵是身世飘零的苦命孤女,可以随意拿捏,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丰厚的嫁妆。 有钱,儿子上京的盘缠不愁,有钱,他们可以搬进大房子,重新过起有下人伺候的日子。 这会儿就算赵姝娘寻死觅活,也改变不了徐家母子的决定,最后关雨涵顺利坐上妻位,赵姝娘委身为妾。 一顶大红花轿把关雨涵抬进徐府大门,从此再没人敢用“奔者为妾”来嚼说她。 新婚隔天,徐家三口随关雨涵搬进新宅,她供吃供住、供花用,俨然是当家主母的派头。 对于赵姝娘,关雨涵表现得无比大方,她二话不说,端盏喝茶,认了赵姝娘的姨娘身份。 赵姨娘脑子不好,肚皮却争气,进门后不久一举得女,徐宥菲只比她的两个孩子小半岁,隔年,赵姨娘又生下儿子徐宥铭。 由于关雨涵对徐国儒的感激,在奔者为妾这事儿之后全数被抹杀,她不再想着为他的仕途谋划,除了吃喝嚼用之外,不做多余之事。 她的无视冷漠让徐国儒端着碗却吃不到饭,恼羞成怒。 可火气再大,看人脸色吃饭,也只能生着闷气,背过身就把气出在年幼的孩子身上,所以比起嫡子女,那对庶子女更得徐老夫人和徐国儒的喜爱。 关雨涵将一切看在眼里,她选择忍气吞声,尽可能把孩子护在身边,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有顾不周全的时候。 她劝自己不着急,等女儿出嫁,儿子长大,能够自立门户,日子会越过越好,因此她从来不争,把全副心力用来经营铺子、教养小孩。 徐国儒运气不好,考场连年失利,徐老夫人见状,怂恿徐国儒接手铺子,企图掌控府中收入。 关雨涵放不放手?放!不过她敢放手,就有把握徐国儒接不稳。 不出所料,短短三个月,铺子亏掉一百多两银子,他没脸跟关雨涵要钱贴补,私底下逼着赵姨娘和母亲把亏的银子给贴上。 直到那时,她们终于明白,想悠哉度日,她们离不开关雨涵。 关雨涵认为再撑个四、五年,肩上的担子便可放下,没想到两个月前一场病,让她从此下不了床。 她怕了,怕自己等不及孩子长大。 关雨涵续道:“听说信州气候好,商业风气鼎盛,是落脚的好地方。” “娘要我们到信州?”徐宥慈问。 关雨涵点点头。“信州太守江柄琨的夫人程氏是娘的手帕交,你们到那里,可以得到照应。”她从匣子当中挑出一柄云纹玉簪,式样普通,但玉质极好,簪子后头刻着玥玥二字。“这是程姨的小名,看到这个,她会知道的。” 徐宥善皱眉,他书念得极好,可娘始终不乐意他走仕途,若非他坚持,加上苏生先三番两次说服,娘根本不想他进学。 娘反对的话,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 “瞧你爹,读一辈子书又如何?连妻儿都养不活!” “伴君伴虎,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仕途诡谲、人心难测,娘只求你一世平安。” 这些话无法说服他,他想赢过爹,想比爹更快在仕途上站稳,仿佛非要这么做,堵在胸口的怨恨方能开解。 可娘提了信州,提及商业风气,是要他们远离京城,远离仕途功名? “娘……”看弟弟一眼,徐宥慈犹豫该不该开这个口。 “慈儿想问什么?” “娘为什么要我们离开徐家?终究是我们的爹和祖母,就算不亲近,总不至于……”徐宥慈停顿两息,拧着眉道:“虎毒不食子。” 两个孩子深深地望着母亲,他们在寻求一个答案,或者说,是想解除心底多年的疑惑。 不是吗?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血亲,怎么会这样对待他们? 关雨涵嘴角凝起一朵苦笑,她的慈儿、善善乖巧懂事,只要她开口,便会去做,从不追问为什么,现在却……是因为早已怀疑? 从什么时候起的怀疑?从徐宥铭把善善推进池塘,徐国儒却把错算到善善身上时?从孩子间争执,被关进祠堂的永远是慈儿、善善开始?从徐国儒对他们不假辞色、目露鄙夷、藉故发怒开始? 该说实话吗? 她快死了,秘密还能守得住吗?她不说,难道徐国儒不会说?到时添油加醋,伤的依旧是她的孩子。 看着儿女,女儿像极了自己,儿子却长得像他,两人并肩,仿佛是当年那对璧人,那样的投合,那样的默契。 他们应该永世不离的,只是命运从不帮她。 “记不记得年中善善从学堂回来,很兴奋地说着已故丞相关伍德的事?”关雨涵问。 “记得。” 关伍德整整当了二十八年的丞相,是他说服先皇出兵平定南蛮,是他建议先皇加强对少数民族的统治,是他建立养廉银制度,设置军机处,澄清吏治、改革积弊,以致于国库充盈,百姓负担减轻。 他还在大周王朝各处建立两千七百三十五座粮仓,让百姓在天灾来临时,不必卖儿卖女,得以温饱度过灾难。 他与明崇皇帝励精图治,致力于富国强民,替大周打下万代根基,没想到因为扶持错了人,最终竟成为朝堂奸佞、叛国罪臣。 “他……”关雨涵深吸口气后说道:“他是你们的外祖父。” 徐宥善惊愕的瞠大双眼,这样伟大的人物竟是他的外祖父?! 真是太光荣、太骄傲了!他的心情激动起伏,他曾暗地立誓要成为像关伍德那样的贤臣,造福万民。 今年初,皇帝下令清查当年关氏叛国一案,短短数月,皇帝为关氏翻案,还其清白,于是关伍德的功绩被百姓拿出来一说再说。 苏先生也说:“当真可惜了,倘若关丞相还在,大周早早就并了吴、陈,而当今皇上将会和明崇皇帝齐名,共创太平盛世,无奈小人作祟,残害忠良。” 至于那个小人是谁,苏先生不说,可徐宥善看过邸报,能猜出几分,是已故皇太后及皇后娘娘的母族孙家。 有人猜,皇帝已经坐稳龙廷宝座,再也受不了孙家势力遍及朝野,打算除了这根刺,才会出现翻案一事;也有人说,为扶持大皇子上位,皇帝必会保住孙家,翻案之事,不过是为安抚皇贵妃与二皇子背后那股势力。 徐宥善急切的问道:“娘,皇上已经为关家平反,我们为什么不进京?说不定关氏还有后人,知道消息,一定会想尽办法回京,对不?” 关雨涵眉心微蹙,怎么能回去? “当年,一条条的罪证罗列在城墙上,你们的外祖父和舅舅们成了罪无可逭的恶贼,十六岁以上的男子被绞杀,十六岁以下流放,女子皆没入官妓。京城是娘的恶梦,此生,再不愿回顾。” 徐宥慈低声问道:“娘是如何逃出来的?”她不相信爹有这等本事,能将母亲救出来。 “抄家那日,我们被关进牢里,曾祖母说,士可杀、不可辱,即使身为女子,也该为关家名誉尽力,那个晚上,关家女子二十七人在狱中服毒自尽,我们提早一步上路,在黄泉路上等待家中男子。我们不怕死,因为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家人没有对不起大周,是大周对不起关家人,我们要一起去向先帝讨个公道。” 徐宥善点头,苏先生提过此事,这件事在京城盛传,皇权再大,也杜不了悠悠众口,关家女子的贞洁,百姓交口称誉。 “娘以为自己已死,没想到竟是被人救下,那个人极其温柔、极其耐心,他听我倾诉悲伤,听我无数埋怨,听我说许许多多大逆不道的话,在娘最狼狈的时候,有这样的男人出现,娘情不自禁爱上了他。 “直到某一天,他的母亲出现,她说我是罪臣之后,不该攀上如此高贵的男人,只是她儿子心悦于我,她不愿与儿子离心,她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喝下绝育汤药,随她回府,终生做个小妾;二是远离京城,终生不得与他相见。 “娘选择了后者,因为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你们,我无法放弃,即使明白未来迢迢千里,日子难继。 “在离京的路上,娘遇见徐国儒,他风流斯文、慇勤小意,待娘彬彬有礼,一路上他处处打点,让人倍感温馨,当时娘正急着找个男人,在你们落地之前,给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于是他成了我的首选。 “娘自称寡妇,说腹中有子,为夫家所不容,可是徐国儒体贴宽容,说他愿意给我一个家,守护我和孩子,我这才点头与他成亲,签下婚书,谁知回到济州府,却有个赵姝娘等着当他的妻子。 “我沉默,等待他的答覆,他却说奔者为妾,一句话便想定下我的身份。若是只有我一人,委屈,受便受了,可你们该怎么办?难道要因为我的错,误你们一世?再怎样我都不能让我的孩子成为庶子女,骨子里,我仍旧保有关家人的傲气。 “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也猜到了,为着银钱,徐家妥协了,可这也种下赵姨娘对我的仇恨,更别说徐宥铭、徐宥菲对你们的嫉妒。这些年,娘知道你们受了不少委屈,本想着熬到你们成家立业,有本事担起一家的生活重担,届时徐宥菲出嫁,徐宥铭又是个不成材的,徐国儒、赵姨娘仍得靠着你们的施舍度日,自然不敢让你们受委屈,娘的心事便能了了,谁晓得这一病竟会躺下。 “善善、慈儿,离开徐府吧,你们羽翼未丰,一旦娘不在,这里再不是家,而是狼窝,与其如此,外面虽然危险,却比待在狼牙下安全。” 她一死,徐老夫人必定会将赵姨娘扶正,届时她有权力作主一双儿女的婚事,有权拿走铺子田产,有权……她不敢再往下想。 徐宥慈柳眉轻拢,看弟弟一眼,胸口微抽,其实她早就猜到爹与自己无缘,只是事实横在眼前,心头难受。 徐宥善一个激动,跪到母亲跟前,脸上带着忿忿。“娘可不可以告诉孩儿,我们的亲爹是谁?” 像是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关雨涵先是一愣,而后是一阵沉默,过了半晌,她轻叹一声,沉重的哀伤在眼底弥漫。 母亲的目光让徐宥善想打退堂鼓。 可是徐宥慈仍定定的望着母亲,她要知道是哪个没担当的男人,既然护不了一个弱女子,怎敢让人委身? 关雨涵看着女儿眼底的坚持,又叹了口气,这丫头这么固执,以后怎么办? 片刻后,她艰难地道:“慈儿、善善,那个爹……你们别要、别认,好不好?” 徐宥慈不回答,她没非要认爹,她只想知道个子丑寅卯。 关雨涵咬唇,凝声道:“那人……咱们不能攀也攀不上,当年娘想得太简单,以为能跟在他身边,不去想国仇家恨,一辈子走着走着,也就过了,哪料得到会让你们沦落至此。娘很抱歉,慈儿,你若是有气,发泄在娘身上吧,今日局面全是娘误了你们,对不起……” 看着苍白瘦削的母亲不断道歉,就算心是铜墙铁壁,也无法承受,算了,不说便不说。 徐宥善坐到床边,环住母亲的双肩,发誓道:“娘别再说,那个爹,我们不要也不认了,我会听娘的话,和姊姊离开徐府。” 儿子的保证让关雨涵松了口气,她对两个孩子有信心,定能将日子过好,就是女儿太倔强,刚则易折,这道理女儿不是不懂,只是她那性子,日后不晓得要受多少折磨? 她不求儿女前程似锦,只愿他们平安到老、儿女成群,对于人生,她从无大野心,唯愿平凡自在,偏偏就这四个字,做起来却如此困难。 关雨涵点点头,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慈儿,听娘一句劝,历经过风雨,方知平安是福。” 服侍娘睡下,徐宥慈和徐宥善捧着匣子离开母亲房间。 到了外头,徐宥慈压低声音问道:“大夫到底怎么说?” 徐宥善回眸望着姊姊,两人是孪生子,心灵相通是常有的事,谁也骗不得谁,只是他不愿意相信大夫的话。 她垂下眉睫,凝重地道:“知道你心疼娘,我何尝不是?但若摸不清楚状况,怎么能谋算后事?难道要事到临头,任人宰割?” 仅管不同意娘的做法,不相信有谁能够一世无虑,她不认为不迎向风雨,风雨就会躲着自己,但娘有句话说的对,徐府是狼窝,留在这里,他们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徐宥善鼻子一酸,哑声回道:“大夫说,不超过一个月。” 娘的情况不乐观,徐宥慈心里已有数,可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握紧弟弟的手,正要说话,却发现彩苹探头探脑的。 吞下哀伤,徐宥慈冷冷一笑,自娘病后,府中仆佣人心浮动,一个个担心着往后要往哪棵大树靠。 彩苹发现大小姐看着自己,连忙加快脚步上前问安。 徐宥慈换上一脸亲切,主动迎上,握住彩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正想找姊姊呢,娘刚吩咐,彩苹姊姊年纪到了,让我把这件事挂在心上,悄悄问问姊姊,不知道姊姊心里有没有合意的人选?” 彩苹心头一惊,她没想到大小姐会提及此事,但是奴婢的终身大事向来是主子作的主,她低垂着头,双颊泛起绯红。 “姊姊别害羞,宥慈年纪小,思虑不周到,就怕挑错人,耽误姊姊一生。” “大小姐选的人,自然是好的。”彩苹的声音细如蚊蚋。 徐宥慈顿了顿,问道:“不知姊姊觉得沈平怎样?” 沈叔帮娘管着三间铺子,这些年在娘身边帮了不少忙,是个忠仆,他有两个儿子,老大沈平,长相端正,行事周到,颇得娘倚重,每回沈平进府,府里多少奴婢抢着挤到他面前,若是能用沈平拴住彩苹的心,再好不过。 “全凭小姐作主。” 彩苹的头垂得更低,徐宥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好猜测道:“那这两天我到铺子对帐,同沈叔提提这事儿?” “多谢大小姐费心。” “姊姊也晓得,娘的病越发不好了,她深怕耽误姊姊,想趁下个月沈叔生辰,喜上加喜,也算成全你们多年的主仆之情,虽说备嫁有些仓促,若姊姊不反对,到时我会把身契还给姊姊,再给姊姊十两银子做嫁妆,不知道姊姊意下如何?”一个月,够她筹谋了。 彩苹眉心一凝,急忙跪地磕头。“彩苹愿意服侍夫人,直到夫人身子康复。” 徐宥慈懒得多想她这是不想早嫁还是只是说说场面话,她只求最后这段时日,她能竭尽心力照顾母亲。 她弯腰,把人扶起,婉声道:“我明白姊姊的心意,没关系,我同沈叔提过后再谈,娘睡了,姊姊进去守着吧!” “是。”躬身行礼,彩苹进屋。 徐宥慈向弟弟使个眼色,两人回到屋里,屏退下人,关起门。 徐宥善问道:“咱们院子里有那边的眼线?” 她蹙眉点头。“我本以为只是人心浮动,但今晨我到前头给老夫人问安,老夫人问起铺子生意。” 那年的惨痛经验,让徐老夫人和赵姨娘不敢心存非分,如今再次提起,是因为知道母亲病情沉重?怎么知道的?谁泄露出去的? 两个月以来,他们对外都说娘偶染风寒,而祝大夫的品德有口皆碑,他不会将母亲的病况传出去,倘若徐老夫人知道事实,只能是涵院出现内奸。 “姊姊,我不去学堂了,我们把院子清理一遍。”徐宥善咬牙道。 “不,娘所剩时日无多,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按兵不动,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没有力气和他们斗。” 徐宥慈打开匣子,抚摸里面的物件,每件都是上品,她的眼力不够,却也明白,把这些送进当铺,至少能换得五、六千两,这笔钱,足够他们在信州安身立命。 看着姊姊的动作,他握紧拳头,不甘地道:“姊姊,我们真要到信州营商吗?” 她迟疑片刻,反问道:“善善想不想去信州?” 他用力摇头,说得斩钉截铁,“我想进京,我想出仕。” 徐宥慈明白了,又问:“猜猜,娘为什么要我们往东、往信州,而不是往南、往京城?” “京城里有娘不愿意让我们碰到的事和遇见的人?”犹豫须臾,他给出更接近的答案,“那个我们攀不上也不能攀的男人。” “再猜猜,皇上已经替关家平反,娘为什么不愿回京?” 平反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发还家产祖业给后代子孙,开祠堂,告慰亡魂,即便娘不在乎银钱,但能恢复关氏荣誉,娘没道理不做。 徐宥善沉吟道:“有两个可能,一是不愿意见到那个人,二是来不及成行,娘已经生病卧床。” “再想想,苏先生不止一次向娘提及让你参加童试,娘为什么总是拒绝?” “娘不希望我当官,她说徐国儒米麦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肩膀担起家业,娘不愿意我成为这样的男人。” “你信吗?” “不信。”苏先生说他的才能远超过徐国儒,徐国儒办不到的事,他未必办不到。 “不进京、不祭祖、不走仕途,谁让娘如此忌惮?娘再疼爱你不过,为什么宁可阻碍你的前途,掐断你的盼望,执意让你弃文从商?” 是谁?关家人?不可能,若是关家人,娘插翅都会想飞回去;昔日仇敌?娘一个闺阁女子,又非与人相争的性子,能有什么仇敌? “姊姊认为……是那个男人?” 徐宥慈郑重点头。“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人。那个男人肯定位高权重,若你要走仕途,很可能与他相遇,我猜,娘打心里不希望我们认爹,甚至不希望我们有任何交集,她最大的忌惮该是……” “后院水深,复杂而危险?” 她叹息,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善善,你想认爹吗?” “不想。”徐宥善毫不犹豫的回道。 “当年那位老夫人之所以逼走娘,定是担心娘的身份会招祸上门,但关家叛国一事已然平反,若我们被认出,那些便宜亲戚肯定会张开双手欢迎我们,倘若真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到时,就算我们不肯认这门亲,他们也会逼得我们点头。善善,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想进京求取功名吗?” 他咬牙回道:“我要。”他不愿意在情况未明之前就退让投降。 “知道了,你想做就做吧,姊姊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只不过眼前最棘手的是……”徐宥慈一顿,心里想着,若弟弟真能顺利走上仕途,那么徐国儒将会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皇上以仁孝治国,岂能容得下一个不孝的臣子? “是什么?” “除籍。”她沉重地道。 徐宥善明白,除籍谈何容易,若徐国儒不点头,便是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得当他一辈子的儿女,日后,他们若默默无闻、一事无成便罢,若有几分成就,徐家定会巴着他们不放。 想起这一家子,他就觉得恶心。 想了想,他问道:“如果用三间铺子和田宅做交换呢?” “你以为不交换,他就拿不到铺子田宅吗?” 丈夫掌理亡妻的嫁妆天经地义,任谁都不会多话,可是娘的嫁妆一旦落入徐家人手里,他们再也别想沾,更可怕的是,身为父亲,他能够决定儿女的亲事,好替徐家争取更多利益,到时候别说除籍,便是脱身都难。 “那我们该怎么做?”徐宥善问道。 一时间,两人皆无语。 【第二章 大街上的好戏】 问题在徐宥慈的脑海里盘旋数日,她仍想不出好办法,徐氏一族早已没落,族老死的死、病的病,几尽凋零,到徐国儒这一代,只剩下他和几个堂兄弟,可是其中唯有徐国儒念过书,还考上举子,其他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们事事以徐国儒为首,谁敢同他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许以重利,她也不认为能够成功。 尽管如此,该做的事,她还是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娘给的首饰,她挑几样小东西留做念想,其他的连同现银换成银票,分别缝在衣服夹层中,贴身带着,两姊弟常用的东西也分批带到铺子里收妥。 那三间铺子是娘十几年来的心血,从刚开始的处处碰壁,到现在生意稳定,若不是非走不可,她实在不愿意卖,但她也不会傻得让铺子落入徐家人手里。 徐家人是群喂不饱的白眼狼,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娘亲,他们何曾心存感激? 徐家人如何对待他们母子三人,她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这种状况下,让她留下半瓢油水?想都甭想! 她低着头,一脸心事重重,她不断在心里盘算,还有什么事漏想了。 一辆马车从远处迎面而来,徐宥慈抬目望去,那是徐府的马车,更正确的说法是,娘买的马车。 早上她让人备车,这才知道二夫人和二小姐乘车出门了。 哼呵,徐府哪来的二夫人?莫非徐国儒动作飞快,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把赵姨娘的身份往上提了? 淡淡一笑,徐宥慈假装没看到,任由她们嚣张作态,她倒想看看,那些人可以得意到几时! 就在她别过脸的同时,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狗叼着小狗从巷子里猛窜出来,大狗的体型硕壮,将近半人高,它一冲出来,惊了马,马蹄扬起,车夫控制不住,马车往一旁歪倒,当马蹄落下时,正中大狗的身子。 意外发生得飞快,尖叫声、哭喊声顿时充斥着整条大街。 车夫挣扎着下车,跑到后头将赵姨娘和徐宥菲扶到车外。 徐宥慈疾奔上前,跑得近了,才发现大狗早在惊马之前全身已是伤痕累累,再被马蹄重重一踩,只能躺在地上,嘴角冒着血泡,喘息不定,可就算如此,它还是不舍地舔着摔在旁边的小狗。 小狗刚出生不久,尚未开眼,大狗满嘴的血,舔得小狗身上血迹斑斑,教人看着心生怜悯。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道:“魏郎中,你帮着看看吧,挺可怜的。” 一名穿着青色儒衫的男人靠近,蹲下身,摸了摸大狗,上下检查一番后,摇摇头道:“小姑娘,别忙,已经没救了。” 徐宥慈轻抿着唇,抱起小狗,一手轻抚着母狗,柔声道:“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孩子,放心去吧。” 母狗竟像是能听得懂人话,眼角滑下两滴泪水,虚弱地舔着她的手。 她不嫌脏,轻抚着它的脸,似安慰、似承诺,母狗在她的抚摸下,目光慢慢变得柔和。 分明年纪尚轻,却慈眉善目,分明是血腥残酷的一幕,却在她轻缓温柔的动作中让人看见宁静祥和。 没有人发号施令,但周围百姓有志一同噤声不语,仿佛濡染了小姑娘身上的宁和,大家都盯着她,看着那双白皙细致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抚着母狗,仿佛她身上出现圣洁光辉。 侯一灿双手环胸,和所有人一样盯着眼前的少女,无法别开眼睛。 她多大了?十一岁?十二岁? 身形尚未长成,个子矮小、身材单薄,一张雪白清秀的瓜子脸,长睫弯弯,五官明媚,一身月白长衫,飘逸出尘,宛如下凡仙子。 是稚嫩年纪,但身上有着成熟女子的从容稳重,很奇怪,却也很吸引他,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点痞样儿。 安溪转头看着主子爷,发现主子爷眼底浮起一抹……兴味?应该是他看错了吧,主子爷对女人向来只有腻味。 歪歪嘴,他再度转头看向马车前的少女。 “你这个龟孙子,没天良的死老鬼!你是驾车还是杀人啊?!我每个月拿银子养你,是让你谋财害命的吗?!你这个瞎了狗眼的狗东西,让你赶车,没叫你过奈何桥,赶啥赶,急着去见祖先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 连珠炮似的怒骂声响起,从车夫的祖宗骂到子孙后代,功力无人能及。 侯一灿越听越觉得有趣,稀世人才呐,这口舌、这不经反应就能杀人于无形的高深能力,大老板要是有这等本事,哪还需要布暗局、装孙子,弄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贤良脸。 但凡谁敢不听话,直接把人叫到跟前,骂他个天昏地暗、鬼哭神号、山川变色,保证不出三天,祖坟里躺着的八代祖先都会跳出来跪地求饶。 赵姨娘越骂越起劲,甚至还觉得光是动口不过瘾,啪的一声,五根鲜红指印贴在车夫脸上。 “二夫人,不是奴才的错,是……”他战战兢兢地往路边轻轻一指。 赵姨娘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一个小姑娘背对着自己,她马上冲上前,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就指着人骂道:“哪来的妖精,挡车挡道,喜欢当拦路狗,怎不摇两下尾巴?” 徐宥慈仿佛没听到似的,一下一下顺着母狗的毛,沉静的眼神与它对望,淡淡的笑安抚了母狗。 “二夫人,不是姑娘的错,是那条大狗突然冲出来……”车夫紧张极了,赵姨娘没发现,可他已经认出蹲在地上的姑娘是大小姐。 “管他是狐狸精还是畜生,都给我往死里抽!” 车夫哪里敢?他可怜兮兮地向赵姨娘求饶。 “是不能打还是不敢打?你娘忘记给你生胆子吗?”见车夫迟迟不动作,赵姨娘火大,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鞭子,扬手就要往小姑娘的身上甩去。 泼妇!侯一灿拳头握紧,右脚一踢,把安溪踢上前。 安溪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去,幸好他武功底子好,急切间,反手扯过赵姨娘的马鞭,再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回地面。 徐宥菲皱眉,气姨娘没眼色,这般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闹起来,爹最好面子不过,事情若是传到爹耳里,姨娘还有好果子吃?也难怪爹瞧不上姨娘,姨娘这性子确实该改一改。 她朝姨娘走去,可还没走到跟前呢,目光一转,视线被侯一灿给吸引住了,她顿时倒抽了口气,济州府哪来的这号人物? 约莫十七、八岁,丰神俊朗,朱面丹唇,一表人才,气质翩翩,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散发着勾魂魅力,他神情肃然,唇边却挂起一抹似笑非笑。 两人眼神相对,红霞倏地飞上徐宥菲的颊边,她强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肝,刻意伸长脖子,优雅地走到姨娘身边,拉拉她的衣袖,阻止她闹事。 赵姨娘被女儿一扯,这才发现手里的马鞭不晓得几时被人给抢走了,再转身一看,许多百姓围观,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还有人刻意放大声音说—— “哪来的骂街泼妇,是谁家的糟糠,还不带回去管教?” 赵姨娘恼羞成怒,却找不到那个出声的,目光一转,肥肥的奶油手朝安溪胸前推去,怒道:“怎么?仗势欺人?” 侯一灿冷眼望着赵姨娘,正想要华丽丽登场,好让对方惨兮兮下场,就见徐宥慈的掌心贴在大狗眼睛上,为它阖上双目,接着缓慢起身,转身面对泼辣妇人。 这会儿,赵姨娘这才看清楚“狐狸精”是何方妖孽,若是以前,她会避开,利益为上嘛,可现在……她扬眉冷笑,等不及立刻踩她几下。 甩开女儿的手,赵姨娘挺身上前,视线在安溪和徐宥慈身上转两圈,意有所指地道:“我说谁呐,原来是咱们徐府的大姑娘啊,大夫人病得下不了床,当女儿的不在旁边伺候,却成天到晚往外跑,到底忙什么去了?原来是春心萌动,有相好的啦?!”说完,她瞄了安溪一眼,这小子眉清目秀的,两人倒也相衬,不过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徐宥慈当了十几年的大小姐,总得为家里尽一份力。 赵姨娘没读过书,本是乡里鄙妇,却因为给了徐国儒做小,再靠着关雨涵一手经营,过上优渥日子,吃好穿好,几年将养下来,皮白肉嫩,勉强有几分贵妇人模样,但不开口还成,一开口就泄了底。 这种话甭说小姑娘,就是经事妇人也听不下去,泼脏水也得有个限度,围观路人眼底皆不禁透出鄙夷。 车夫见状,暗道不好,府里马车、驴车各一,马车只供老爷夫人、大姑娘、大少爷出门使用,可夫人病倒了,管不来中馈,赵姨娘把下人集合起来,订下不少新规矩。 当奴才的就怕饭碗捧不牢,只能照着新规矩走,可是让大小姐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在大街上走,若夫人追究起来……他的卖身契还在夫人手里,可怎么办才好? “二夫人。”他呐呐地喊一声,望她能息事宁人。 徐宥慈冷眼瞥去,不自觉显露出一股气势。“何时徐府多了位二夫人?是你吗,赵姨娘?今儿个怎么有空带庶出女儿上街?”她瞄了一眼徐宥菲,脸上不喜不怒,唯有淡漠清冷。 侯一灿脸上的兴味更浓了,熟人撞上熟人啦?看来这丫头也不是好惹的,只不过年纪尚稚,小女娃能敌得过大泼妇吗?他退后两步,带着看好戏的心情望着这一幕。 “徐宥慈!”掌理中馈月余,赵姨娘早认定自己是徐府夫人,没想到这个死丫头竟当着外人的面落她的面子。 同样地,庶出女儿四个字狠狠刨着徐宥菲的心,她悄悄地朝侯一灿抛去几眼,轻蹙眉、轻咬唇,眼眶微微泛红,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是她最擅长的本事,人前温婉,人后狠戾,阴招毒招时时出,徐宥慈姊弟俩在她跟前吃过不少亏。 “姨娘冲撞姊姊是姨娘不对,妹妹向姊姊道歉,可是姨娘终归是长辈,伺候爹和祖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姊姊且让她几分,留她些许颜面,有事咱们回家再说,好吗?” 天晓得她有多嫉妒,她姓徐,也是徐府小姐,只因投生到姨娘肚子里,所以她不能读书识字、学琴习艺,只能跟着姨娘学刺绣针黹。 她不是夫人的女儿,就不能跟在高贵的夫人身后进出,学习掌家理事,她也想要有徐宥慈那身小姐气度,也想雍容高贵,也想出口成章……她怨呐! 徐宥慈扬眉浅笑,这就是徐宥菲,靠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到处骗人,到最后情况总会变成嫡姊欺负庶妹,而且徐宥菲真聪明呐,回家再说?这事儿关起门来,会变成哪个版本,还不由着她们两张嘴?老夫人不会听她的,徐国儒更不会听她的,说不定到头来还真成了她在外头勾引男人。 激不了徐宥菲,激激赵姨娘还是成的,这事最好由外人嘴巴传到徐国儒耳里,至少还能得两分公正。 “姨娘?长辈?妹妹有无读过大周律法?妾为奴,可买卖,小小姨娘竟称是大小姐长辈,不知是徐府乱了上下尊卑,还是妹妹没规矩?再说,姑娘矜贵,名节再重要不过,赵姨娘却当着满街百姓直呼本小姐名讳,这在正经人家后院,是该被发卖出去的,对吧?” 这话说得有理,妻妾不分,乱家根源,一个卑微姨娘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敢往正经小姐身上泼脏水,关起门来还不晓得有多少难听的,这要在旁人家里,早就被乱棒打死了。 有人叹了口气,说道:“终是嫡庶有别,教养不同,难怪娶妻娶嫡,迎妾迎庶。” 徐宥菲听见了,咬牙切齿,额间青筋暴露,可是她也知道那人并没有说错,爹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口口声声规矩,时时刻刻把门风挂在嘴边,倘若今日之事闹到爹跟前,就算祖母和爹再偏心,也不会轻易饶过姨娘,更别说爹还想当官呢,对于名声更是看重。 侯一灿笑得更痞了,这对异母姊妹一个傲如松柏,一个喜装莲花,家中事大剌剌地闹到街上,徐府后院水还真脏。 然而赵姨娘眼皮子浅,过去能屈能伸,是因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关雨涵都快死了,她干么还低头?再等上几天,别说嫁妆,就是徐宥慈、徐宥善两个贱种也得任她摆布。 想到此,她得意洋洋,再无所顾忌,扳动手指道:“我倒要看看你的腰杆还能硬多久?十天还是二十天?” 徐宥慈心头一震,她是怎么知道的?眼下能靠近娘的只有彩苹,她已经将人按捺住,莫非还有她不知道的漏洞? 见她迟迟不语,赵姨娘乐得脸上开了花。“不晓得你这个大小姐能当到什么时候?放聪明点吧,对我低个头、道声歉,说不定我还会手下留情,否则日后王二麻子、李瘸子,你的婚事,我这个‘母亲’说了算!” 赵姨娘若有几两脑浆,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这种话;若她有半点心机,就会晓得这种不要脸的事只能暗暗做,不能明着说,偏偏她是个又蠢又笨的,只图嘴皮子痛快。 徐宥菲急得一跺脚,不断拉扯她的衣袖,低喊道:“姨娘!”她心想,那位潇洒的贵公子要看不起自己了。 谁知赵姨娘依旧不管女儿的阻止,再次把女儿的手甩开,快步上前,伸手抢徐宥慈怀里的幼崽。 一个不注意,小狗的后颈被赵姨娘掐住,痛得嗷嗷叫。 徐宥慈担心她弄伤小狗,不得不放手,可想起前尘往事,她凝目,声音冷冽地道:“赵姨娘,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赵姨娘仰头大笑。“好啊,我倒想看看谁会后悔!”她倏地抓起小狗,双手举高,把小狗狠狠往地上摔。 见状,徐宥慈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不自觉倒抽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侯一灿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就在小狗快落地时,他弯腰、手一捞,众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小狗已经稳稳地回到徐宥慈的怀抱里。 徐宥慈愣愣地再次感觉到手中的热度,急跳不止的心儿慢慢平复,她松了口气,随即凛冽的目光射向赵姨娘。 赵姨娘被她盯得心头微颤,要是个聪明的,早该鸣金收兵,偏偏赵姨娘就是不懂得适可而止,非要逼得她低头,她伸出手,恐吓道:“把闯祸的狗崽仔给我,否则等我成了你母亲……” 威胁她吗?非常好,既然赵姨娘蠢得那么过分,她不介意再添把火,她微抬下巴,一脸的傲气,对着围观百姓说道:“我父亲徐国儒是堂堂举子,若三年后会试上榜,就是板上钉钉的官老爷,我母亲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通,这样的男女才堪称佳配。”她把视线调回赵姨娘身上。“你一不识文,二不懂规矩,《女诫》、妇德皆不懂,有什么资格当我的母亲?请问,此事可是爹爹亲口对赵姨娘允诺的?” 赵姨娘这才猛然想起事情未成定局,万一关雨涵在中间搅和,表哥心存别的念头,事情变动怎么办? 徐宥慈不给赵姨娘争辩的机会,续道:“甭说母亲身体康健,就算母亲真如赵姨娘所言,病重未愈,你身为侍妾,不在跟前伺候夫人,却在外头诅咒主母,攀咬小姐,目的为何?再则,姨娘口口声声说要成为我的母亲,是姨娘身怀异能,能断人生死,笃定母亲定会身亡,姨娘接位?或是父亲允诺要宠妾灭妻,扶姨娘上位?又或者是……姨娘在暗地里对母亲做了些什么?” 这话到后头已经带上指控,吓得赵姨娘紧闭双唇,徐宥菲则是脸色惨白。 风舞城是济州不大的城镇,也是离徐府最近的镇子,过去不太热闹,只有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会到这里赶集,后来铺子越开越多,渐渐地聚集了人气,关雨涵的铺子就开在这里。 这两、三年,风舞城里开了一间福客居,装修得颇为雅致,是济州不少名人学子喜欢谈诗论文的场所,徐国儒是福客居的常客,他的学问不怎么样,诗倒是作得不差,因此颇有几分名声。 百姓一听到徐国儒的大名,想他那样的风流名士,竟放任姨娘欺辱嫡女?无规矩不成方圆,他若是连后院都整治不好,如何治州、治府、治天下?不由得议论纷纷—— “徐先生挑姨娘的眼光恁地差?心狠手辣,连只小崽仔都不放过。” “姨娘嘛,暖床玩意儿,和奴婢差不多,喜欢就收,不喜欢就卖,有什么眼光不眼光的?”说这话的,和徐国儒有几分交情。 “姨娘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这么嚣张了,关上门……那个后院有多脏呐?” 闻言,赵姨娘和徐宥菲脸色铁青,可是她们再有手段,也不能在这里发挥,于是赵姨娘恨恨地剜了徐宥慈一眼,拉起女儿转身就走,脚步之快,夹了尾巴逃似的。 徐宥慈屈膝向众人说道:“多谢乡亲公道。”接着她低声吩咐车夫收拾母狗的尸体后也跟着离开。 侯一灿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身影,着实难掩错愕,就算他没有太多出场画面,好歹也为她挡下了鞭子,替她救下那只小畜生啊,她怎能就这样走了? 不过片刻后他笑了,这个丫头有个性! 见主子爷笑开,安溪大着胆子道:“爷,英雄救美,英雄要亲自出马啊,您踢奴才出头,姑娘怎么能看得到爷?”他摸摸委屈的屁股,爷的那一脚,他的屁股肯定受内伤了。 侯一灿睨向他,二度抬腿,再补一脚。 安溪呜咽两声,可怜的小屁屁再度受创。 说起他们家主子爷,简直就是……爷是怎么说的?哦,对了,是怪咖! 爷出生在镇国公府,是大房嫡出的二少爷,国公爷五代都是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不过现在的国公府很大,住的人却很少。 但这可不能怪府里夫人的肚皮不争气,夫君一天到晚上战场,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怎么生孩子?再加上每回边界大战,府里还得损失几根顶梁柱,一代一代传下来,国公府的人才渐渐凋零,现在府里只有老国公爷、国公爷、夫人以及两位少爷。 二房早已死绝,只剩下一个二夫人和大姑娘,二夫人长年寄居寺院,不问世事,留着大姑娘独居也不是办法,于是大夫人把人给接回了国公府。 三房在三老爷过世后坚持分家,眼下只剩三夫人和三少爷,外人不解,或许会问,大树之下好乘凉,三房寡母独子为啥要闹分家? 这故事……实在是让人心酸,自从三老爷战死沙场,老国公爷一提到让三少爷学武,三夫人就失心疯,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死于战场,她情愿上吊也不肯再让小儿子去打仗。 可国公府的规矩是,凡侯家子弟,都必须习武,为保卫大周江山尽力。 这条规矩让三夫人宁可不要镇国公府这块招牌,也不肯让儿子使枪耍棒,步上父兄后尘。 国公爷心知弟媳难受,说服父亲,从此三少爷侯一鏮弃武学文,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由于国公府这条五代不破的规矩,对孩子的教育从小便是重武轻文,府内聘请不少江湖好手,不光指导大少爷、二少爷武功,连他们身边的小厮都得认真学,十几年下来,两位少爷的武艺自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便是和江湖大侠较量也不会输。 如果三少爷弃武从文是种怪咖象征,那二少爷就是怪咖中的上乘。 大少爷、二少爷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一样可爱、一样聪明、一样能干、一样讨人喜欢,只不过很少人会把他们弄错,实在是两个人的气质……相差太多。 大少爷沉稳严肃,靠近他十步范围内,就会感受到一股冷冽气息,据二少爷所言,那叫做肃杀之气,是出门打仗必备的圣品。 二少爷事事漫不经心,总是笑得比狐狸还狡诈,和三教九流称兄道弟,将青楼妓女引为知己,这副德性常气得国公爷踹他,骂他品性不端,可二少爷却说“懂什么,这叫人脉”。 二少爷的人脉上到大老板,下到贩夫走卒,能和大老板下棋,能和乞丐啃馒头,上上下下都能打点周到,平心而论,挺不简单的。 两位少爷一起学文、一起习武,长大之后,大少爷承袭家业,十四岁就被送到战场上历练。 军中有人好办事,几年下来,打过几场胜仗,现在有了炫风将军的封号,挺威风的,在京城的年轻一辈中可以横着走。 当年国公爷也一起带二少爷到北疆,但短短三个月,二少爷就被遣送回府,因为……太没面子了! 你见过打仗时,对敌人高喊“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 你看过遇到敌人,立刻转身往后跑的吗? 若二少爷没有武功,胆小如鼠,脑袋装花便罢,偏偏二少爷是武举的探花郎,文举的状元郎啊! 唉……你说,这是不是怪咖中的极品? 国公爷说,二少爷运筹帷幄,对敌计策一个比一个诈,有用没用?有用!国公爷几次立功,全仗着二少爷的诡计。 问题是,在战场上拚博,多数时候靠的是实打实砍、眼明手快的能耐,行军布阵是将军的权责,如果二少爷是大将军便罢,可刚进军营的二少爷不过是个小小兵,他的权责是拿刀子喊杀喊打,偏偏二少爷……异常重视“和平”。 因此不管把二少爷派到哪位小将麾下,都会出现上司下属沟通不良的问题。 “将军,我不是说过,这种打法不可能赢的啦!” “兵行诡道,您老老是这么‘实在’,只有挨打的分。” “早听我的,现在会这么惨?” 那些从刀剑下挺过来的将军,怎么可能受得了二少爷的冷言冷语?他老激得大小将军怒火蒸腾,还有人跑到国公爷跟前大喊“这将军我不做了”。 军中最怕啥?最怕窝里反,敌人不来攻,自己先大乱,在无数次的冲突后,国公爷也怒了,狠狠揍了二少爷一顿后,把二少爷送返京城。 返京后做啥?当然不能当纨绔,得规规矩矩走文官路线。 老国公爷到处请托,好不容易帮二少爷在兵部谋了个小官,没想到二少爷不知道在哪里遇见微服出巡的皇帝老爷,两人相谈甚欢,然后…… 淡泊名利的二少爷再也不必当官,从此天涯海角任我游,到处跑、到处晃,生意一桩做过一桩,铺子一间开过一间。 钱赚得多,府里人人跟着吃香喝辣,在外头人家,肯定乐得很,问题是他们是国公府,国公府的少爷怎么跑去当商人?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二少爷这可是狠狠扫了国公府的面子。 二少爷就是这样我行我素,气得国公爷一提到二少爷就大喊孽子,早早上奏摺请封世子,把爵位传给大少爷。 在他心里,二少爷比世子爷更聪明、更厉害,可惜没有上进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深情款款”地望向二少爷,跟在二少爷身边多年,他很清楚国公爷的痛心。 “这样看爷,被爷俊美无俦、巧夺天工的容貌迷住了?”侯一灿斜眼看他。 “是啊,爷就剩这副好样貌了。” 侯一灿翻白眼,扇子往安溪头上敲下去,哪家的下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表示主子爷很没出息的?“你家主子爷光靠这副好样貌,就能吃遍天下无敌手!”说完,他快步往前。 安溪盯着他的背影,一叹再叹,谁让他奴才运差,人家安川跟在世子爷身边,早早脱去奴籍,当上小将了,唉……当时挑小厮的时候,他怎么就不会对世子爷多抛几下媚眼呢? 只是此时再多的懊悔也无用,他一跺脚,快步追上前。 主仆俩一前一后进了福客居,掌柜的一看见侯一灿,连忙把人迎上二楼。 “在外头守着,谁也不准进!”侯一灿吩咐道。 “是。”安溪应下话,转身站定,双手横胸,一身武林盟主的气派,心里却想着,肯定是大老板派人来了,他真想知道大老板的身份。 福客居是侯一灿在多年前置办的产业,生意不差,但济州是个小地方,要说赚钱嘛,有限,不过能搜集到不少消息。 去年朝廷议定,要铺设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等道路开通,风舞城将会成为联络南北道路的重要城镇之一。 侯一灿知道的是第一手消息,从去年开始,他陆陆续续在这条道路必经的几个城镇州县买下不少铺面,现在消息传开,有不少地方的铺面土地开始涨价,他不确定风舞城的情况如何,但商人嘛,能够逢低买进自然最好。 “爷,上头发话,要寻李三元的碴。”黑衣人低声说道。 “老板决定搞多大?是抄家灭族、丢官丢人?还是小惩小戒、杀鸡儆猴?” “小惩小戒,杀鸡儆猴。” 侯一灿点点头,笑得一双丹凤眼勾动人心,这事不难办,若要抄家灭族,光是搜集足够罪证就得花上大把时间,小惩小戒的话,小事一桩,当官的有几个人的屁股能干净得了?更别说李三元富得流油。 如果能够顺便把揩下来的油放一点进袋,说不准在风舞城买铺面土地的本钱就够了。 “知道了,你回一趟京城,禀告老板,最慢两个月可成事。” “是。”黑衣人转身,走出房间。 另一名黑衣人上前,低声道:“风舞城里有三家铺面想卖,属下已经约了后日午后与卖家见面。” 运气这么好?昨儿个刚进城,今天就有消息了?“位置在哪里?” “都在城南,两家卖粮的位置好,又连在一起,价位会高些,另外一家是卖布的,铺子小一些,三间铺子的主人是同一个。” 在这个时机点卖?是知道消息想趁机赚一笔,还是缺钱花用?“卖家身份?” 就知道主子要问这个,黑衣人连忙回话,“三间铺子的主人姓关名雨涵,二十八岁,育有一对十二岁的双生子女,关氏的丈夫是个举子,多年来仕途未再更进一步,也无做其他营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关氏的嫁妆。关氏确实有几分本事,十几年来生意经营得有口皆碑,风舞城百姓提到这几间铺子,都说童叟无欺。” 既然生意好,为什么要卖?“知道对方卖铺子的原因吗?” “有消息传出,近日大夫经常进出徐府。” 侯一灿抿唇浅笑,又姓徐?敢情这风舞城里,徐是大姓? “除了这三间铺子,还有其他铺子想卖吗?”他预估买入二十间铺面,等消息广为人知后,价钱定会水涨船高,他得加快动作。 对,他的前世就是那个命很不好,运气很烂的阿灿,他在现代是化妆品公司的总经理,虽然算不上公司的第一功臣,可是从无到有、从草创到扩大,一路走来,他学得不少。 “还在等消息回报。” “抓紧着办,过年后得回京城一趟。”祖父生日,连大哥都领了圣旨往回赶,他可不敢装无知。 “是,主子!”领下命令,第二名黑衣人走出房间。 “那边又生事了?”侯一灿扬眉,看向最后一个黑衣人。 “是,王尚书之子王斌惹上人命官司,大皇子到大理寺落井下石,被二皇子逮到小辫子,闹到皇上跟前。” “噗!”侯一灿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这回皇上肯定又要崩溃了,后宫佳丽三千,没有三千宠爱于一身,皇上把雨露均沾四个字落实得很彻底,可是只有皇后生下了大皇子,以及皇贵妃生下了二皇子,其他的都生不出儿子,以这种生产率,留那么多女人在身边,着实奢侈。 而且那两位皇子都是二十岁的……蠢蛋! 朝政不行,念书不行,品性不行,但有一件事倒是做得不差,结党结派。 他们在朝堂上到处结交,肯与之合流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就是对方人马,而保持中立的镇国公府恰恰好是两个皇子眼中的对方人马,何其无辜啊! 而惹上人命官司的王尚书家,面临的问题和他们镇国公府类似,只要哪个皇子心情不顺,就会被踩个几脚。 依照往例,主子自会暗中出手,助对方一把,因此黑衣人问道:“主子,要派人调查此事吗?” “不必,会有人在两个皇子耳边递话,王尚书很快就会转危为安。”更正确的说法是,从顾人怨变成众人捧。 过去,侯一灿闲闲没事插插手,替国公府找几个盟友,买点好名声倒是无妨,但这两年他的事业越做越大,没时间管闲事,因此在两个皇子身边埋下几颗棋子,打今年初起,已经有两、三个人能够起作用,他让人在大皇子、二皇子耳边点上几句即可。 “如何分辨敌我?不是看谁跟在自己身边,而是看谁被对方下黑手。” 若是后者,就得尽速抛出橄榄枝,不断“加好友”之后,族群就会越来越庞大,因此大皇子动手,二皇子就圆事,一左一右下来,大理寺肯定要秉公处理,免得落人口实。 总之,皇子再烂,骨头里流的也是龙血,谁敢得罪? 侯一灿也不奢求,只求这两年他在拚事业的时候政局别太乱,好让他的生意顺风顺水,赚个钵满盆溢。 唉,实话说,忧心忡忡啊,将来不管是谁上位,对国家都不是好事,皇上自个儿也清楚,可是能怎么办?统共就两个亲生儿子,只能在矮子堆里拔高个儿,皇上可没那么大的胸襟,肯学尧舜搞个禅让政治。 不过皇上才三十七岁,正值人生精华期,侯一灿完全不担心皇上的精虫活动力,倒是担心皇后和贵妃娘娘的灭龙能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龙种再多,也赶不上灭绝速度。 所以他该不该为国家朝廷尽忠,给皇上找个外室,生几只有用的小恐龙? 再考虑、再想想,再…… “主子爷,真不管王斌?”黑衣人再问一句。 “不管。”侯一灿答得斩钉截铁。王尚书家不学无术的闯祸精是该管管了,否则就算这次没事,也难逃下回。 “是。”应下话,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信,放到桌上。 侯一灿瞄了两眼,是堂姊的笔迹,不必看都能猜出内容,不就是让他早点回京,祖父的生辰快到了,让他帮着找几件好东西。 说到他家堂姊,绝对称得上古代仕女的典范,琴棋书画不在话下,温良恭俭让人人夸,德容言功啵儿棒,再加上强大背景,京城多少人想要求娶。 只可惜,都议定好出嫁日期了,没想到先是婆婆暴毙,死得不明不白,这一守丧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出孝,公公却抢着先办喜事,要娶了年轻貌美的小表妹。 两人情感深厚,房事和谐,谁晓得年纪大,禁不起操练,眼看婚期在即,公公又没了。 堂姊这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二十三岁。 依侯一灿看来不算坏事,晚点成亲,晚点生孩子,对女人更有保障,何况堂姊夫那个家族和后母实在称得上奇葩,若非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反悔不得,这门亲事真是不妥当,所以晚就晚了,他很高兴堂姊能在家里多留几年。 就在府里开始帮堂姊备嫁时,传出堂姊夫的通房丫头有孕,什么鬼话啊,守孝期间竟搞大通房的肚子? 这还不够离谱,更离谱的是,二婶说:“不嫁能怎样,都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还能说得到好亲家?” 他跑到二婶跟前说:“堂姊不必嫁得这么憋屈,我养她一辈子。” 堂姊哭得梨花带雨,二婶却是铁了心,非要把她嫁出门。 他一阵火大,打算到无缘的堂姊夫家放把火,没想到火没放成,却听到大秘辛,原来大肚子的不是通房丫头,而是堂姊夫的新继母,敢情他家老爹是撞见儿子和妻子暗通款曲,才会气得身亡? 他因此撂下狠话,要是二婶非要堂姊嫁,就断了这门亲戚,至此二婶才歇了心思。 同时间,堂姊夫家的丑事像野火燎原般传遍京城上下,连皇上都关心。 实话说,他还真想问问皇帝老子对他家堂姊感觉如何?至少侯家的基因和家教不错,培养出来的接班人肯定比之前那两只精明得多。 脑子转过两圈,侯一灿提笔。“我写一封信,你亲自送回京城。” “是。”说完,黑衣人走到桌边磨墨。 【第三章 商场老狐狸】 徐国儒听到同侪绘声绘影地描述赵姨娘母女和嫡女之争,几个至交奉劝他别宠妾灭妻,再疼惜庶女,也得把正室嫡女摆在第一位。 哼!什么正室嫡女,关雨涵几时把他当成丈夫了?就连洞房花烛夜她也没伺候过他,要不是吃穿得靠她撑着,他老早把人给休了,更别说那两个小杂种,把他们摆在第一位,却把亲生血脉往后撂,像话吗? 心里气得火烧火燎的,可是同侪的劝告,他半句都辩驳不得。 今年的春闱又没考上,他还盼着三年后的会试,想当官,名声就不能臭,所以他再生气,家里乱七八糟的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关氏病了,原本他没摆在心上,人嘛,吃五谷杂粮,怎么能不病不痛,好生养着就行,可是赵姨娘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着关氏的身子撑不了太久。 要是赵姨娘所言为真,他就得事先盘算。 关氏的能耐他是清楚的,他不会傻得在她死前有所动作,免得她来个鱼死网破,自己活不得,也不让他好过。 到时候他先把房契田契拿到手,不擅经营就卖了换钱,两个杂种年纪还小,不难摆布,徐宥善嘛,为著名声,不能往人牙子那里送,留在家里当个奴才吧。 至于徐宥慈,年过四十的钱大富钱员外好美色,正房妻子早没了,但府里还有七、八个小妾姨娘,钱大富见过徐宥慈一面,惊为天人,可他想着把人留在家中再养个一、两年,两家再结亲,但钱大富不想等,希望年后就来抬人,而且一开口就是三千两聘礼,这么大一笔钱,着实教人心动。 但过完年,徐宥慈才十三岁,外头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这事儿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倒是娘一再叮咛,届时要把赵姨娘扶正,他没反对,可这件事发生后,摆明了赵姨娘上不了台面,往后她能同其他的官夫人打交道,替自己谋划吗? 于是徐国儒藉此事大闹一场,先堵上娘的嘴,再罚赵姨娘跪祠堂,罚徐宥慈、徐宥菲禁足两个月,徐宥慈还要抄《女诫》三百遍。 徐宥慈罚抄《女诫》,徐宥菲却不用,倒不是他故意偏心,唉……提到这个,他不得不说,赵姨娘眼皮子忒浅。 关雨涵教养两个孩子很上心,两人还在牙牙学语时,就开始学着背《三字经》,两岁认字、四岁拿笔,要不徐宥善能被苏裴礼瞧上眼,亲自教导? 为了这件事,他还同关雨涵闹上一场,逼她每个月拿出十两银子给宥铭、宥菲请先生,谁晓得赵姨娘舍不得银子,把银子给昧下,两个孩子吃吃玩玩闹到大,直到宥铭八岁,他才发现不对劲,急忙亲自给宥铭启蒙,而宥菲至今大字不识一个。 徐国儒下定决心,赵姨娘撑不起徐府门庭,绝不能将她扶正。 心思一动,他决定物色适龄女子,最好像关氏一样,能带着丰厚嫁妆进门,再生几个孩子好好教养,他就不信,凭自己这等人才,生的孩子会输给那两个杂种? 就这样,落榜后的徐国儒没有痛定思痛,闭门念书,反倒成天在外忙着找下一任妻子。 赵姨娘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宥菲也乖乖待在屋里做针线,但徐宥慈只禁足一天,连墨都还没磨上就出了门。 为啥?很简单,她不出门巡铺子查帐,府中用度从哪里来? 徐老夫人什么都好谈,唯独银钱上的事算计得清清楚楚。 虽说关氏不管中馈,但府里每个月花用的五十两纹银得靠铺子的收入,若是被那些个黑心肝的伙计把银子给贪了,损失的可是她。 徐老夫人也想去巡铺子,可儿子嫌弃营商低贱,怕堕了名声,不许宥铭碰,而她和赵姨娘、宥菲,大字不识半个,哪能看得懂帐本?所以再不喜,也得让徐宥慈出门。 “沈叔,官府那边打理过了吗?” “大小姐放心,已经递过银子,铺子买卖的事不会传出去。” 沈安是个精明俐落的稳妥人,那年家乡洪水,父母遭难,两个女儿死于瘟疫,他只好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远离家乡,半路上妻子病发,没钱可医,幸得关氏照顾收留。 这些年来他帮关氏经营铺面,铺子从一家变两家、三家,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卖货郎摇身一变成为大管事。 沈家上下对关氏感激不已,几天前大小姐让他私下寻人,要把铺子卖了,他听着,心头一揪,疼得说不出话来,这三间铺子是他和夫人的心血啊!可他也明白,若非走投无路,大小姐不会出此下策,难道夫人已经病入膏肓? 他的心情沉重,既心疼夫人,也感到前途茫茫。 “沈叔,那件事大家怎么说?” “三间铺子共有伙计帐房二十七名,签下死契的有十八人,活契九人,我探问过大家的意思,多数人都希望能继续留下来。” 关氏待人宽厚,除月银外,每年的分红没有少过。能够做到管事的,都能攒银子给家里置产买屋了,所以当沈安问大家想留下或离开,多数人选择前者,可是新东家能这样待他们吗? 徐宥慈明白他的担心。“沈叔,先别担心,我会尽力向新东家争取最好的条件,买主什么时候到?” “应该快了,我到外头候着。” “麻烦沈叔,顺便帮我叫阿默进来。” “是。”沈叔走了出去。 徐宥慈弯下腰,把脚边的小狗抱起来,它吃饱了,正睡得酣熟,可爱的睡相,让人忍不住想笑,她轻轻抚着它的背,低声道:“叫你雪球好不好?你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儿?会像你娘一样,对不对?” 这时候的她,松开紧锁的眉眼,方有少女的天真烂漫。 曾经,她养过一只小狗,和雪球一样白、一样可爱,但是被徐宥菲抢走了,娘出面帮她要回来,徐宥菲不敢不还,可是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量说:“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隔几天,她的小狗口吐白沫,连大夫都来不及看,身子已经冰冷。 那年她和徐宥菲才六岁,六岁的小丫头,心怎么可以这么狠? 从那之后,她再不敢小看徐宥菲,也幸亏自己的不小看,否则她早已失去弟弟。 那时候她不懂为什么爹对徐宥铭、徐宥菲的惩罚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什么对他们就是鸡蛋里挑刺?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因为亲疏远近自然不同。 她低下头,脸颊往雪球的脸上蹭两下,承诺道:“我会保护你的。” 把雪球放回旧袄子上,徐宥慈翻开帐册,娘经营的三家铺面,两家卖粮,一家卖布,营收一年胜过一年,年初时娘说:“照这个情况下去,八、九月就能攒到足够的银子,可以再买两间铺面,做点脂粉生意。” 这些年搬到济州的外来户越来越多,人多生意自然好,沈叔结识一名做脂粉的匠人,颇有手艺,娘想与对方合作,可惜年初的时候徐国儒进京赴考,逼着娘拿出一大笔钱,之后虽慢慢存下银两,但十月娘又开始生病,计划只能搁下。 病榻前,她对娘说大话,“我会让生意越做越好,待开春,攒够银子,娘把脂粉铺子的生意交给我吧!” 娘那时笑得看不见眼儿,拍着她的头,赞她有志气。 是啊,谁说女子只能依靠夫婿,女人也可以撑起一片天地,像娘这般。 两下清脆的敲叩声响起,徐宥慈抬眉,说道:“阿默吗?进来。” 门打开,十六岁的少年走进来,看着他,她露出笑颜。 娘常说,她最能耐的不是做生意,不是琴棋书画,而是“捡人”。 十几年前,娘捡到沈叔一家子,于是铺子有了今日的局面,而去年捡到阿默…… 娘真真是独具慧眼,捡到一个能文会武、性格沉稳的阿默。 那时阿默被打得奄奄一息,弃在城墙边,路过百姓都以为他死了,幸好还是有好心人要把他抬到义庄,当时娘在场,二话不说拿银子捐棺木,谁知他没死,眼睛一张,吓得路人纷纷倒退,还以为是诈尸。 娘倒是不怕,雇人把阿默送到医馆,他的伤很重,连大夫都没把握能把人救回来,幸好他命大,硬是撑了三个月,终于捡回一条命。 之后,他就住在铺子里。 取名阿默,是因为他不喜欢说话,他不交代来历、不提过往,只是踏踏实实地做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是踏踏实实的他,时不时会给大家一个惊喜。 他会认字、会武功,他那双巧手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他几乎是全能高手。 娘常会笑着说:“往后娘不担心慈儿和善善没人照顾。” 虽是玩笑话,徐宥慈却也明白,阿默入了娘的眼,打算好好栽培。 她也喜欢阿默,喜欢他的沉稳睿智,喜欢他像柱子似的能让人依靠,不生畏怯,而让她最最喜欢的是,阿默长得和弟弟有几分相像,比起她和弟弟,他们俩更像手足。 她喜欢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安全的感觉会让她感觉愉快。 “小姐。”阿默低唤。 “坐下吧,我有话对你说。” 阿默不客气,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你应该听到风声了,我打算卖掉铺子。” “是。”他乘夜翻进徐府围墙,悄悄地探过夫人几次,他心知肚明,夫人的情况很糟。 “铺子卖掉后,我会和善善进京,你想留下,还是跟着我们?” “京城?不是信州?”阿默反问。 徐宥慈目光一凛,与他对视时瞬间明白了,娘同他说过心中打算?娘托他保护他们到信州? “我们不会照着娘的话做。”她老实回道。 接着,沉默横在两人中间,他在她眼中看见坚持,片刻过后,一声叹息逸出。 还是得到京城?这是命运天注定吗?好吧,既然老天如此安排,他就顺着祂的心意走下去,看看结局是不是像慧安大师说的那样。 “明白了,我会跟大小姐、大少爷一起。” 他的回答让徐宥慈松了一口气。 好吧,她承认自己对未知的未来感到不安,承认想要依赖,她知道自己没有大本事,却把话说得十足,只是不想弟弟害怕。 “待会儿收拾收拾,随我回家,可好?” 娘身边需要有人守着,她不确定赵姨娘从何处知道母亲的病况,眼下她没有精力盯着涵院上下,只能把母亲守得滴水不漏。 “好。” 徐宥慈吸气,又道:“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大小姐从未亏待过阿默。” 她不由得笑开,她想告诉他,以后以兄妹相称吧,但沈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买家到了!她抱起雪球说道:“你先帮我照顾它,到时我们带它一起走。” “好。”阿默抱起小狗转身往外,门打开,与来人擦身而过时,阿默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一眼。 侯一灿也回望了阿默一眼,若有所思,再看看雪球,他的嘴角衔起笑意。 接着,当他的视线与徐宥慈对上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满肚子愉快。 看来他的敏锐度降低了,在听到隐卫说大夫经常出入徐府时,他就该命人探听关雨涵的,不过没关系,他喜欢这个意外之喜。 徐宥慈起身迎上前,问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侯一灿有些错愕,他这种吸人眼球的长相,走到哪里都会招惹得女人春心荡漾,她居然不记得他? 穿越以来,他最得意的就是这张脸,完全不输给前辈子的阿钧,他敢保证,如果在这辈子碰见亮亮,她一定会被自己迷得东倒西歪、不知所措。 可是这丫头居然对自己毫无印象?她是视力有毛病,还是审美观出问题? 啪的一声,侯一灿甩开扇子,摇了两下,用最风流倜傥的表情望着她。“姑娘不觉得本少爷眼熟?” 这么冷的天还扇扇子,脑子有病?徐宥慈皱眉,偏头望着他,半晌后摇头道:“恕小女子眼拙,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公子。” 阿灿猛扇两下扇子,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望,只觉得肚子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往上升,莫非是炭盆子烧得太旺,令人烦躁? “若是没有本公子,你那只小畜生恐怕已经变成一滩血水了。” 她想起来了,反问道:“是公子救下雪球的?” 她居然喊它雪球?如果她知道自己救下的是什么……前一刻还气着的,这一刻,他却想笑了。 她不是谐星,她把自己搞得很严肃,她没有任何会让人发笑的点,但是光看着她,他就觉得想笑。 “不然呢?” “对不住,那日有点混乱,没来得及同公子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她的态度谦和,口气温柔,规矩得寻不出半点错处,真是……小古板一个!虽然是有趣的小古板。 “侯一灿。”他回道。 徐宥慈点点头。“侯公子请坐。” 他没推辞,坐到阿默方才坐的位子,自己给自己斟茶,一双眼睛从头笑到尾,种满桃花的丹凤眼最擅长勾引人,可惜小丫头心思纯正,不受勾引。 她真不懂得欣赏,不过他决定原谅她,谁让她荷尔蒙尚未分泌。 她微蹙双眉望着他,他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白皙,身上的衣料贵重却不张扬,但就是那笑容带着痞气,他是一时兴起逗人玩儿?还是真心想买铺子? “听说侯公子有意买下我的铺子?”她决定单刀直入。 “是,姑娘打算怎么开价?”侯一灿也不与她绕话,直奔主题。 “我有两间粮铺,一间布庄,粮铺位置较好,打算卖一千两百两,布庄略小,想以一千两银子卖出,不知公子想买哪一间?” 他的笑容微微加大,价钱确实公道合理,但她果然还是个丫头,做生意的手腕太生嫩,两句话就露出底牌,她怎会认为别人一定会同意她开的价? 做生意要懂得尔虞我诈,这般正直,肯定要吃不少亏。 徐宥慈看他的表情,也意识到自己心急了,娘教过她这是做生意的大忌,她连忙深吸口气,叮嘱自己要稳住。 侯一灿笑望着她,大人不应该欺负小孩,可他就是想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不喜欢小小丫头学老头儿,淡定是中老年人的专属情绪,看来也许该让她吃点亏,学一课。 “若侯某三间都想买呢?” 一口气买三间?是财大气粗还是玩笑话?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瞅着他。 看见她的疑惑,他道:“侯某是真心想与姑娘谈生意,若我三间都买下,不知姑娘能让多少价儿?” 她想要公道他就给公道?没这回事儿,公道是要自己争取的,所以就算她开的价合理,他偏要再压压。 对他们这种贵公子而言,买铺子跟买糖似的,一时兴起就能买卖,就算关门摆着也不觉得浪费,可是这样子的话,那些个伙计该怎么办? 徐宥慈一这么想,嘴上便多问了两句,“请问公子买下铺面打算做何用途?做买卖还是租赁?或者什么都不做?” 侯一灿好笑地问道:“姑娘这么关心侯某的生意?” 她皱起眉心,稚嫩的小脸上有着老头的沉重。 她这样的表情看在他眼里,更觉得有趣,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这个时代没有喜剧电影,让他的笑点变低了? 他的笑让徐宥慈觉得莫名其妙,是不是她表现得很糟糕?她还有一种好似被他看穿的无措,第一次谈生意经验不足,她被他几句话挑得心浮,不由自主地又道:“靠这三间铺子吃饭的有近三十人,若公子买了铺子却不打算做生意,很抱歉,我不能把铺子卖给你。” 哼哈,果然住在海边,连伙计的未来生计都要管?她是天性鸡婆,还是宽怀仁义?这让他忍不住又想逗逗她。 “若姑娘不管侯某的用途,我可以照姑娘的价钱给,若姑娘非要多事……恕侯某多说一句,伙计的事和姑娘有什么关系?顶多一人几两银子打发便是。” 徐宥慈知道应该尽快把铺子卖掉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不少事急需安排,可她一走了之,其他人怎么办?她万分挣扎,过了半晌,她黑白分明的灵动大眼对上他魅人的丹凤眼,坚定地道:“对不起,若不能确定用途,我不能卖。” 侯一灿点点头,眼底露出两分欣赏,有骨气! “侯某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买家日后得照管这近三十人的生计?” “是。”这是她的坚持。 “这是强人所难呐,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忠心,会不会在背后捅我一刀?对不起,我习惯用自己的人。” 徐宥慈犹豫片刻,把手边的匣子推到他面前。“这里头是伙计们的身契和月俸册子,有身契在手,侯公子可以少了这层顾虑,再则,他们都是铺子里用老了的人,有经验,对生意上手。”她略略一想,又把帐册挪到他面前,再道:“这是上个月的帐册,侯公子可以看看,比起风舞城的其他铺子,我们的利润相当不错,这些全赖伙计们的辛勤。” 底牌全数亮出来了?唉,实在太嫩了。 勾起丹凤眼,侯一灿得寸进尺,“这些身契是免费奉送,还是要额外加价?” 徐宥慈考虑片刻,京城居,大不易,若手边能有更多银子自然是好,不过娘说了,赚钱也得有良心。 “我本想发还身契的,既然侯公子有这层顾虑,我把它们送给公子,只是公子必须允诺善待他们。” 她口气凝重,担心这些人失去生计,却不知道他缺人缺得紧,他还打算在风舞城买下不少铺面,有这些可用、能用的在地人,最大得益者是他。 不过,他是个狡狯商人,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还要装出一脸的犹豫。 见他如此,徐宥慈忍痛咬牙道:“若公子同意,三间铺子,我只收三千两。” 朝廷已经开始征工,只要动工,两年之内,道路必定开通,这里的铺子至少要涨个三、四倍,她主动压低价钱,又送人手相助,这么好的条件,他再不点头就是傻子! 虽然坑一个年幼无知的小丫头让他的良心多少受损,不过无商不奸,就当是她缴学费,学会商场如战场,善良大义是派不上用场的。 “成交。”侯一灿丢出两个字。 徐宥慈暗暗吁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吃亏了,可她输在没有时间,输在各方诸多限制,输最多的是她有良心,他没有。 “侯公子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在这个月之内,暂时让铺子维持原貌经营,不要对外宣布易主的消息。” 意思是不让别人知道铺子卖了?这是在防谁呢? 他是二十一世纪来的无聊现代人,热爱八卦,对这个满脸严肃也满身故事的小丫头,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爷,去哪里?”安溪亦步亦趋跟在自家二少爷身后。 强将手下无弱兵,到风舞城不到半个月,距离收购目标只剩四分之一,侯一灿预估,再待上五到十天就能前往下一站。 离京大半年,买下两百家铺面、土地近三万亩,近四成的铺面装修完成,过完年后将会陆续开幕,而尚未处理的,他等着翻上几倍后再转手卖出。 至于土地,等道路开通,商业繁盛,越来越多的人口进驻,就会需要更多的土地,炒地皮是致富最快的捷径,他不做,难不成还当善心人士,把机会留给外人? 岳锋哀号不停,直喊人手不够,他负责总帐,并训练掌柜、帐房,没有岳锋当后盾,他的生意没办法拓展得这么快。 当然,他的制度确立、赏罚分明,也是功劳之一。 提到这个,他倒是想让沈安进京,让他在岳锋身边待上一段时日。 买下徐宥慈的三间铺子他是赚了,但更赚的是人才,在做生意这方面,沈安不简单,沈安手下有几个人也足堪大用,由仆看主,那个小丫头应该不是沈安他们的正牌主子,那位正牌主子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想到小丫头……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爷……”安溪再唤一声。 “去看看苏先生。”侯一灿终于有回应了。 苏裴礼是个饱学之士,可惜运气不大好,年少中举之后再没更进一步,不是学识不足,而是命运有伤,每逢会试,他必定大病一场,起初家人还以为他得失心太重,以致于劳思伤身,每每劝解皆无用。 直到二十岁上下,有个高明术士为他相面,说他生不带官印,便是再有才学也无法走入仕途。 可他不信邪,不成亲、不营生,咬牙闭门苦读。 考到三十岁后,他才对仕途死心,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小门小户的女子薛氏,旁的不敢说,薛氏生孩子的本事惊人,进门后一年一个,接连生下六个儿子,乐得公婆阖不拢嘴。 苏裴礼把对科举的满腔热情全放到孩子身上,长子十岁就考过童试,这么小的秀才,大周朝还没见过呢,百姓惊掉眼珠子,直说是文曲星下凡。 儿子是自己亲手教的,苏裴礼能不晓得天才是一分的资质加上九分的努力吗,他家儿子最大的能耐不是天资,而是勤奋。 童试每年举办一次,乡试和会试三年一回,隔年苏家老二也在十岁之龄考上秀才后,坊间百姓炸了锅,这回不说文曲星下凡了,是啊,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文曲星,这回说的是苏家风水好,才能接连生下两个神童。 有一段时间,苏家附近的土地房子大增值,价钱翻了数倍。 最有趣的是,有人干脆捧着大把银子求到苏老太爷跟前,希望他们卖房。 苏老太爷自然不肯,一门两秀才,还是大周朝最小的,有这么容易吗? 但苏裴礼一口应下,拿卖房的银子换一间大宅院,这会儿六个儿子要是娶亲生子都能住得下了。 搬进新宅后,再过一年,老三又考上了。 紧接着,苏家中秀才的速度跟上薛氏生儿子的速度,还不只是这样,在老三考过童试之后,三个儿子同时下场参加乡试,三个十出头岁的男孩站在考场前方,硬生生比人矮上大半截,多少人以为他们是来捣乱的,没想到放榜后,三个全中举了! 这件事太匪夷所思,连皇上都有所耳闻,命考官翻出三人的卷子,细细一读,最后只道:“苏家人才辈出。” 隔年春闱,苏家大郎、二郎、三郎没有乘胜追击,但那一年苏裴礼却因为三个能耐儿子,进宫觐见皇上。 苏裴礼与皇上相谈甚欢,皇帝给他一个太傅官位,进宫教导皇子。 殊不知江湖术士所言无半点差错,他才进宫两趟就病得下不了床,多少太医都找不到病因,汤药都当白水喝了,病况仍没有半点起色,直到苏老太爷恳求皇上撤了苏裴礼的官位,他的身子才一日好过一日。 人啊,拚不过命。 这事太有趣,京城上下都传了个遍,最后皇帝赏下大宅院,命苏裴礼一起教导众皇子和苏家儿子。 之后皇子长大,苏家儿郎一个个入朝当官,父辈的憾恨让儿子给弥补上。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新帝是苏裴礼的徒弟,和苏家儿郎一起受教育长大,有这层同窗关系,苏家声势如日中天。 儿子养大了,苏裴礼无事可做,便在京城挂牌开书院,侯一灿和大哥都被他亲自教导过,师生关系融洽。 前几年苏裴礼告老还乡,回到济州也开了间小书院,他早就不授课,除非是他看上眼的,才肯亲自传授一二。 这回侯一灿来到济州,当然要来拜见师父。 “主子爷,要见苏先生是不是该先备点礼?” 大周朝上下,谁不晓得镇国公府的二公子不杀敌、不当官,只醉心黄白之物,身家多得数不完,既然如此,两手空空的上门,会不会太失礼? 侯一灿莞尔,安溪武功高强,可以帮他揍人之外,最大的功用就是他那副婆婆妈妈的唠叨性子,能替他注意到许多琐碎小事。 “行,你去备礼,随后跟上!”一声令下,侯一灿继续大步向前。 安溪呆愣在原地,傻傻盯着主子爷的背影,唉……跟了这么一位爷,他能不操碎心吗? 不管有没有备礼,侯一灿都被热烈欢迎地迎进苏府。 他直接进了书房,苏老爷的书房等闲人物不可进,不过侯一灿在苏老爷眼里,可是个非等闲人物。 一进书房,看见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少年时,侯一灿微愣,多瞥了两眼,随即噗哧一声,他的大老板还真是……菜市场脸呐。 “快过来,看看我的小徒弟!”苏裴礼抚抚花白胡子,笑咪咪地望向侯一灿。 与其说侯一灿是他的得意门生,不如说是他的忘年之交。 这些年,侯一灿五湖四海到处逛,碰到新鲜有趣的就写信告诉他,找到稀罕珍贵的就千里迢迢送过来,每次读着侯一灿的信,他就觉得自己醉心仕途,像是白活了一辈子似的。 侯一灿上前,小少年起身拱手道:“小弟徐宥善,见过侯公子。” 他从苏先生嘴里听过太多侯一灿的事迹,听得他心生向往。 徐宥善?和徐宥慈什么关系?来不及细想,侯一灿笑着拍上他的背说:“什么侯公子,叫灿哥。” “对,阿灿最不耐烦世俗礼节,就喊灿哥。”苏裴礼笑道。 “灿哥。”徐宥善一笑,他喜欢这个亲切的大哥哥。 侯一灿拉着徐宥善坐到圆桌旁,反客为主,翻杯子倒茶,一人一杯。 温茶入肚,侯一灿满足地道:“还是先生这里的茶好。” “全是你送的,你是夸我还是夸自己?” “用一句话就夸上两个人,岂不是划算?” “你啊!”苏裴礼指着侯一灿,笑得可开心了,接着他转头对徐宥善说道:“记着,千万别学阿灿,油嘴滑舌。” “嘴不够油,我哪能从老虎脚边叼走肉骨头?”他那个大老板呐,唉……要不是为着一碗饭,没事跑去伴虎,他疯了吗? 这话逗得苏裴礼呵呵大笑,他是知情的,不过这种事,小孩子还是别知道得太多,于是他对徐宥善道:“你到前头听余师父讲课吧。” “是。”徐宥善起身应答,行礼告退后离开了书房。 侯一灿望着徐宥善的背影,直到门关起来,这才转头笑看向苏裴礼。 苏裴礼微哂,问道:“觉得眼熟?” “是。” “若不是年纪有出入,我会以为他是你老板想找的那个。” “哪儿能?那个人男生女相,长得不像我家老板,像老板娘。”侯一灿轻笑两声。 要真说像,他见过一个更像的,说来说去就是老板大众脸。 “我把宥善留在身边,可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这孩子的天资不输当年的你,可惜启蒙得太晚,否则……” “否则师父又要弄出一个十岁秀才,名扬天下?” 苏裴礼呵呵笑开,回道:“我确实这样想过。” 阿钧和阿灿这对双生兄弟八岁那年,他就想让他们下场试试,可是阿灿太有主见,竟然拐了哥哥,两个人躲到城外去,让家人一通好找。 不过没差,他们十四岁那年,他联合教武功的何师父强压着两人上考场。 阿钧武功好,拿下武状元,阿灿书念得好,拿了文状元,同胞双状元,让他在隐退之际又在京城大大露了一次脸。 “千万别,少年成名不是好事,您还是给善善一个快乐的童年吧。” “你不懂,那孩子与你不同,他早熟懂事得让人心疼。” 早熟……侯一灿不自觉想起老头儿似的徐宥慈,人之所以早熟,还不是环境所迫,谁乐意呢?“先生还是多关照他吧,如果他真是可造之材,别让人毁了他。” “我知道,好了,不谈善善,听说南北大道真的要开通了?”苏裴礼精明矍铄的眼眸盯着他不放。 这想法是他们师徒俩书信往返时定下的,没想到这么大的工程,阿灿竟有本事说服皇上点头。 “师父能不知道?少装了,我不信苏三哥没写信告诉你。”侯一灿轻嗤一声。 苏三郎是工部侍郎,皇上定案后,这事儿自然要交代工部去办。 “说了,我要问的是,这次你出了多少血?” 讲到这个,侯一灿长叹口气,冤呐!他比出三根手指头。 “三万两?” 他从苏先生嘴里听过太多侯一灿的事迹,听得他心生向往。 徐宥善?和徐宥慈什么关系?来不及细想,侯一灿笑着拍上他的背说:“什么侯公子,叫灿哥。” “对,阿灿最不耐烦世俗礼节,就喊灿哥。”苏裴礼笑道。 “灿哥。”徐宥善一笑,他喜欢这个亲切的大哥哥。 侯一灿拉着徐宥善坐到圆桌旁,反客为主,翻杯子倒茶,一人一杯。 温茶入肚,侯一灿满足地道:“还是先生这里的茶好。” “全是你送的,你是夸我还是夸自己?” “用一句话就夸上两个人,岂不是划算?” “你啊!”苏裴礼指着侯一灿,笑得可开心了,接着他转头对徐宥善说道:“记着,千万别学阿灿,油嘴滑舌。” “嘴不够油,我哪能从老虎脚边叼走肉骨头?”他那个大老板呐,唉……要不是为着一碗饭,没事跑去伴虎,他疯了吗? 这话逗得苏裴礼呵呵大笑,他是知情的,不过这种事,小孩子还是别知道得太多,于是他对徐宥善道:“你到前头听余师父讲课吧。” “是。”徐宥善起身应答,行礼告退后离开了书房。 侯一灿望着徐宥善的背影,直到门关起来,这才转头笑看向苏裴礼。 苏裴礼微哂,问道:“觉得眼熟?” “是。” “若不是年纪有出入,我会以为他是你老板想找的那个。” “哪儿能?那个人男生女相,长得不像我家老板,像老板娘。”侯一灿轻笑两声。 要真说像,他见过一个更像的,说来说去就是老板大众脸。 “我把宥善留在身边,可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这孩子的天资不输当年的你,可惜启蒙得太晚,否则……” “否则师父又要弄出一个十岁秀才,名扬天下?” 苏裴礼呵呵笑开,回道:“我确实这样想过。” 阿钧和阿灿这对双生兄弟八岁那年,他就想让他们下场试试,可是阿灿太有主见,竟然拐了哥哥,两个人躲到城外去,让家人一通好找。 不过没差,他们十四岁那年,他联合教武功的何师父强压着两人上考场。 阿钧武功好,拿下武状元,阿灿书念得好,拿了文状元,同胞双状元,让他在隐退之际又在京城大大露了一次脸。 “千万别,少年成名不是好事,您还是给善善一个快乐的童年吧。” “你不懂,那孩子与你不同,他早熟懂事得让人心疼。” 早熟……侯一灿不自觉想起老头儿似的徐宥慈,人之所以早熟,还不是环境所迫,谁乐意呢?“先生还是多关照他吧,如果他真是可造之材,别让人毁了他。” “我知道,好了,不谈善善,听说南北大道真的要开通了?”苏裴礼精明矍铄的眼眸盯着他不放。 这想法是他们师徒俩书信往返时定下的,没想到这么大的工程,阿灿竟有本事说服皇上点头。 “师父能不知道?少装了,我不信苏三哥没写信告诉你。”侯一灿轻嗤一声。 苏三郎是工部侍郎,皇上定案后,这事儿自然要交代工部去办。 “说了,我要问的是,这次你出了多少血?” 讲到这个,侯一灿长叹口气,冤呐!他比出三根手指头。 【第四章 家族的战争】 徐宥慈低头抚摸腰间的玉佩,图样特殊,是只长相奇特的老鼠,以暖玉雕成。 侯一灿说这叫做米老鼠,爱吃大米的老鼠? 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正不正确,她没问,这是他给她的信物,证明……证明接下来三年,她是他的人。 徐宥慈不知道候一灿要用什么法子助他们除藉,事实上她也没有时间考虑,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心焦躁不安,强行按捺的恐慌,时不时跳出来骚扰。 为掩饰铺面已经卖出,她每天还是会出门逛一圈。 上次徐国儒为钱怒打弟弟,逼得她只好松口,表示愿意卖掉一间铺子,把钱全数交出去,这才顺利地从棒下救回弟弟。 这件事让徐宥慈下定决心,半毛钱都不留下。 走进涵院,她看见丫鬟文娇和文娟,她们两姊妹是在赵姨娘身边伺候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正在和涵院掌管厨房的张嫂窃窃私语。 徐宥慈放轻脚步,绕到三人后方,隐身在老柏树后头。 “你敢说不?”文娇口气极傲。自赵姨娘掌家,她已认定自己是最大的管事丫鬟。 “好姑娘,上回你给我的燕窝,夫人才喝一回就生病,至今还下不了床,我成日心惊胆颤,深怕是自己煮的燕窝出问题,您这会儿再让我往大小姐的汤里加这个……好姑娘,您饶了我吧!”张嫂声音硬咽。 这些日子她睡不安、食不下,成日想着这事儿会不会是赵姨娘使的坏?可她上哪里找对证? 要不是她亲自看守的小厨房丢了燕窝,夫人又习惯每日喝上一盅,她怎么会用文娇送来的燕窝替代?明知道赵姨娘和夫人不对盘,她怎么就这么缺心眼? “实话与你说吧,燕窝里头确实掺了毒,夫人是中毒不是病了。” 闻言,张嫂的脸色倏地刷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 见她如此,文娇得意地上前一步,又道:“不管知不知情,毒药就是你亲手下的,谋害主子是什么罪,你比我清楚,所以咱们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跑掉。” 张嫂一个激灵,打从心底发凉。“文娇姑娘,你这样讹我,莫非小厨房的燕窝也是……” “对,就是我拿走的,那又如何?别三心二意了,大夫人已经撑不久,徐府早晚得由二夫人作主,识相的话好好听二夫人指示,就算你不替自己想,总得替你家二狗子想想吧!” 张嫂是个胆子小的,被几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站都站不稳,两腿交绊,整个人跌坐在地,她仰头,满眼的哀求。“文娇姑娘,你不能这样害我。” “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这是在教你,张嫂,你要是对二夫人忠心耿耿,往后自有你的好处,要不,坑害了自己不打紧,你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丢下话,文娇弯下腰,把一包药粉塞进张嫂手里。 文娇娇笑一声,和文娟一左一右地把张嫂扶了起来,张嫂死死盯着手中的药包,下唇都咬得泌出血丝了,过了好半晌,张嫂一跺脚,往厨房方向走去。 望着张嫂的背影,文娟低声问道:“她会照做吗?” “会,不过她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肯定得拖上几天,无妨,这事不急在一时。” “姊,为什么二夫人要害大夫人?咱们府里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大夫人的嫁妆,万一以后……徐府会不会败落了?”文娟一脸的愁大苦深。 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有几个月里,爹娘根本领不到月银,要不是大夫人重新掌家,发还欠银,他们这些签死契的下人还不是得摸着鼻子忍下。 “谁让大小姐挡了二小姐的道。”文娇叹道,她也晓得,涵院这边的主子比姝院那边好伺候,可她们是奴才,又怎么敢不听主子的话? “什么意思?”文娟不解的问。 “县官秦大人有意和徐府结亲,可人家要的是嫡女,大夫人不肯松口把二少爷、二小姐寄在名下,既然如此,只有二夫人成了正头夫人,才能为小姐谈成这椿亲事。” 秦大人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已经中举,济州有多少家闺女仰头盼望,若不是他们家老爷有才华名气,这桩婚事还轮不到徐府头上。 “大小姐的亲事还没个着落,怎么轮得到一不姐?更何况才多大年纪,怎么就盘算起亲事来了?” “不小了,过完年两位小姐就十三了,十三岁议亲,两年备嫁,刚刚好,何况谁告诉你大小姐的亲事没着落?钱大富那里可是早早就说定了。” “只是口头说说吧,老爷若真允了这门亲事,不怕外头的人戳他脊梁骨?” “金银财宝在眼前,哪顾得上名声?再说了,日后老爷当官还得上下打点,和钱大富结亲是一本万利的事,至于二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的性子,最是睚眦必报的,她老早就看大小姐不顺眼,再加上秦家这门亲事,你说她能不把大夫人、大小姐这两根刺给拔了?” 文娟惊呼道:“姊,你的意思是,这毒是二小姐……” 文娇马上打断道:“嘘,小声点,这次倒是二夫人的主意,不过上次那包燕窝确实是二小姐动的手脚。” 文娟倒抽口气,连谋杀嫡母这种事都敢做,二小姐未免太心狠。 “可、可是……既然要把大小姐嫁给钱大富,为什么还要对她下药?” “谁让二夫人拿了人家的钱,算了,有空再告诉你,先回去禀报,记住,这话谁都不许说,见着姝院的主子,嘴巴甜一点、眼色好一点,当奴才的,得多生几个心眼。” “我知道。” 两人说着说着,慢慢走远。 徐宥慈从树后走出,一张脸绷得死紧,原来是这样……赵姝娘、徐宥菲,她记住了! 紧握拳头,紧咬着牙,她打死不让凝在眼眶的泪水滑落,她勉强站稳,却觉得胸口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她不断深呼吸,将委屈一点一点地吞下,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走回母亲房前,徐宥慈极力抗拒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这件事她谁也不会说,因为她没把握找到证据,就算找到证据,也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在无法把那对母女踩死之前,她只能选择沉默。 更何况眼下,比起报仇,带弟弟远走高飞更重要。 阿默看着眼眶泛红的大小姐,他知道大小姐受了委屈,但这些天里,大小姐、大少爷受的委屈还少了?若非大小姐令他不许生事,他早就…… 上前一步,他把自己的衣袖往大小姐跟前递。 徐宥慈不客气,抓起衣袖抹去眼角的湿意,仰起头,望着阿默,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斗,她哑着声道:“阿默,有你在,真好。” 阿默耳根微热,回道:“我会一直在。” “谢谢,你下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娘。” 他点点头,让到一旁,直到大小姐进屋,他横眼往姝院方向一看,又是那对母女让她受委屈了吗? 他足尖轻点,往上一窜,施展轻功,几步疾奔,来到赵姨娘房间的屋顶上,文娇正在向赵姨娘回话。 “张嫂怎么说?” “当然是遵照二夫人的命令。” “算她识相。”赵姨娘挥挥手,让文娇、文娟下去,她端起桌上的茶碗,啜饮一口,她满意地眯起眼睛,往后她喝的茶可就不是这个等级了。 徐宥菲皱着眉道:“姨娘,你何必心急,万一关雨涵死了,徐宥慈却病得下不了床,外头那些嘴碎的还不知道要怎么给咱们抹黑。” “放心,那药不会让人下不了床,只会让死丫头生不了孩子。”赵姨娘越想越得意,发出难听的笑声。 “那也不好,钱大富想娶徐宥慈,总得等她除孝,三年后的事,何必急着下手?” “钱大富哪等得了三年,怕是百日内就要把人抬走,辛姨娘心里着急,万一真让徐宥慈生下儿子,钱府后院还能是她说了算?当然得一帖绝育药,永除后患。” 徐宥菲轻嗤一声。“她怕手脏,却让姨娘来担这个恶名,姨娘,你被人利用了。” “我何尝不知?可是眼看着秦府的赏梅宴快到了,得赶紧给你添置新衣裳、新首饰,偏偏那个死丫头抠门得很,半两银子也不肯多给,至于你爹那里就更甭提了,银钱只有进没有出,你说说,辛姨娘这两百两银子,我收是不收?” 赵姨娘半埋怨地瞅着女儿,逗得徐宥菲扬眉一笑,投进姨娘怀里,撒娇道:“姨娘待菲儿好,菲儿都知道,日后菲儿会好好孝顺姨娘、照顾弟弟,绝不让你们受委屈。”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待你好,要待谁好?你爹啊……”还以为表哥是个可靠的,哪里知道……唉!“放心,关雨涵一死,我扶了正,身为徐府嫡女,你想嫁谁不行?” “可不是吗?姨娘,钱大富有没有说要给咱们家多少聘礼?” “你爹是个堂堂举子,将来要当官老爷的,区区土财主想和咱们家攀亲,少说得拿个上万两吧。”赵姨娘看见幸福人生即将展开,得意一笑。“关雨涵那个贱人虽然碍眼,女儿倒是能卖钱的好货。” “徐宥善呢?” “说不准,他也能骗个有钱的媳妇上门,关雨涵不在,往后我就是正经婆婆,想要媳妇嫁妆有啥难的?” 两母女越说越得意,忍不住笑开。 阿默听着她们的对话,目光一冷,片刻后,纵身飞去。 这天晚上,张嫂到处找不到文娇塞给她的药粉包。 这天晚上,徐宥菲最喜欢的鲜鱼汤里有些许怪味道,但赵姨娘节省,舍不得扔了,逼着女儿把汤喝光,自己把鱼肉吃得干干净净,半点渣不剩。 几天后,徐宥慈让弟弟留在家里,徐宥善没有问理由,但双生子心有感应。 姊弟两人守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母亲,从早晨坐到中午,再坐到晚上、午夜,深怕少看一眼,无法把娘亲的面容印在脑海中。 知道母亲是毒不是病,徐宥慈背着弟弟将祝大夫请回,重新诊治,可是祝大夫说毒已入了五脏六腑,无法救治,她不死心,连找来几位大夫,一样束手无策。 望着娘姣好的五官,想起娘多舛的命运,两人心疼不舍,他们为娘不值,这样美好的女子,只因所托非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场,谁的错? 徐宥慈握住娘冰冷的手,轻轻贴在脸颊,泪水淌下。 她知道他们姊弟很幸运,能被娘教养长大,即使处境艰难,即使身边人如狼似虎,娘都挺直肩膀,不肯低头认命,她感激上天予他们这样一位娘亲。 徐宥善不哭,他记得娘说过,男子汉顶天立地,身为男子要有胸襟、有见识、有担当,从今往后,他要当姊姊的依靠,而不是凡事依赖姊姊。 他环着姊姊的肩膀,抑住不安的颤栗,哑着声道:“别怕,有我在。” 短短五个字,激出徐宥慈的新泪,她紧咬牙关,对自己发誓,要亲手为娘讨回公道,让恶人得到报应。 昏迷的关雨涵缓缓张开眼睛,短暂的清明让她明白,是回光返照了。 看着床边的儿女,他们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她知道他们将会成材成梁,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慈儿……”她艰难地开口。 “娘,我在。”徐宥慈急急回应。 “善善……” “我知道,我会照顾善善,会看他娶妻生子,看他撑起门楣。” 她笑了,女儿果然懂她,关雨涵用尽力气握住女儿软软的小手,目光转过,落在儿子身上。 “娘放心,我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会护着姊姊,保她一世顺遂安泰。” 关雨涵虚弱的点点头,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求富贵,但求顺遂,人生短短数十年,她愿他们平安康健,少风少雨少磨难。 他们还这么小,就必须挺身迎向风雨,她满心不舍,却无力再护着他们。 关雨涵看着女儿泪流不止,看着儿子故作坚强,看着他们彼此依恃,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 慢慢地,目光涣散,慢慢地,失去力气,慢慢地,呼吸微弱,慢慢地,闭上眼睛,握住女儿的手失去温度…… 娘走了!瞬间,好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姊弟俩的心脏狠狠刨出、剥开,任由鲜血淋漓,任由哀伤流窜,任由悲痛蔓延…… 他们想要像其它失亲的孩子那样放声痛哭,放纵泪水奔流,但是不可以。 徐宥善握紧双拳,任指甲陷入掌心,他用疼痛来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徐宥慈狠狠咬住手臂,她也需要藉由疼痛来抑制哀伤。 用力抹去泪水,徐宥慈起身,从床底下抓起包袱递给阿默,吩咐道:“阿默,你去苏先生那里,请他转告侯公子,时间到了。” 阿默点点头,转身出屋。 徐宥慈拉起弟弟。“帮我。” 徐宥善打来一盆盆清水,让姊姊为娘擦洗身子,为娘换上新衣服,他让娘靠在自己身上,让姊姊为娘梳发髻,画上美美的妆容。 他们的娘生得美丽,他们要娘走得时候也是美丽的。 最后更换一席崭新被褥,姊弟俩坐在床边,等待天明。 徐宥善沉默不语,徐宥慈却不停说话,明知道娘亲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她依旧要说。 “娘,您信不信我和善善能撑起关家门庭?信不信我们会恢复关家荣景?您别为我们担心,我们会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走出康庄大道……” 娇嫩的声音,琐琐碎碎地叨念着,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得哀凄。 不知过了多久,徐宥善转头望向窗边,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站起身,拿起帕子轻轻覆上娘的脸,接着低声轻唤,“姊。” 徐宥慈回过神来,两人走出屋外,彩苹已经在门边等候差遣。 “你守好门,任何人都不准进去。”徐宥善吩咐道。 “是,大少爷。”彩苹屈膝躬身。 徐宥慈、徐宥善分别回到自己房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不是新衣,但内有乾坤,徐宥慈早在里头缝上银票,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耐心等候,没有通过气,他们不确定侯一灿会怎么做。 听起来不合理,侯一灿不过是个花钱买铺子的商人,他们之间的交集不多,认识更是浅薄,尤其那双桃花眼和邪气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值得信任,而她从来就不是容易哄骗的性子,可她却毫无理由的相信他。 徐宥慈坐在案前,打开书册,心绪很混乱,却装出满脸镇定,面对茫茫未来,她不断告诉自己,她可以。 彩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小姐哭了,大少爷绷着脸,平日守在屋前的阿默不见踪影,莫非…… 念头闪过,她迅速转头看看左右,确定附近无人,深吸口气,悄悄推开房门,往里头瞧一眼,随即倒抽一口气,她再看一眼身后,放大胆进屋,拉开夫人脸上的帕子。 死了……手一抖,帕子落在地面,想也不想,她转身往外跑。 快来了吗?徐宥慈没有表面上那样镇定,她的双手发凉,视线已经停在同个地方很久了。 门突然被撞开,她猛然转身,看见赵姨娘领着人闯进来,她慢条斯理地阖上书册,寒声质问:“谁允许你进涵院的?” 赵姨娘扬起眉,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够久了,上次在街上张狂,是她没脑袋、没眼色,但这回在家里,左右全是她的人,即便她再嚣张,也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她二话不说抢身上前,扬起手,用尽力气一巴掌往徐宥慈的脸上挥去,在清脆的声响之后,徐宥慈雪白的脸颊上烙上五根指印。 她知道了?徐宥慈缓缓吸气,冷冷的目光中不带丝毫情绪,她嘴角微扬,倒想看看这个赵姨娘能张狂到几时? 赵姨娘见她一脸不屈,气得扬手想要再甩去一掌。 第一个巴掌徐宥慈猝不及防,但第二个……想都别想! 她用力推开赵姨娘,赵姨娘一个踉跄,脚绊到椅子,仰头往后摔,后脑疼痛一阵晕眩。 “死人呐,不会来扶吗?”赵姨娘揉着头,鸡猫子喊叫一通。 仆妇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徐宥慈那充满鄙夷的目光刺得赵姨娘胸口发疼,她气得反手一拍,最靠近的文娟首先遭殃,她忍着痛不敢哭,等赵姨娘站稳后,委委屈屈地躲到一旁。 “喊一声才晓得要动一下吗?你们这群死人,信不信我一个个把你们卖进窑子里!还不把这个臭丫头给架起来!”顾不得后脑疼得厉害,赵姨娘指东骂西。 奴婢们吓得肝疼,连忙一左一右拉住大小姐的手臂。 徐宥慈凌厉的眸光扫过她们,身契还在她手上呢,就急着背主?这世道是怎么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吗?她寒声道:“你们确定要为赵姨娘所用?” 一屋子的仆妇丫鬟纷纷低头,不敢与大小姐对视。 赵姨娘上前,扬手就是一阵痛打,她打得掌心通红,打得徐宥慈嘴角渗出血丝,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可真解气。” 这些巴掌她早已幻想多年,只不过她更想打在关雨涵脸上,谁让她占去正妻之位,谁让她趾高气扬,谁让她处处压自己一头,逼得自己委屈自卑。今天老天终算张开眼,让她一吐心中怨气,还她多年公道。 看了场好戏,柔柔弱弱的徐宥菲上前,问道:“姨娘,打人解气吗?” “解气得很。”赵姨娘嚣张道。 “真解气的话,我也想试试。”徐宥菲笑着凑近徐宥慈耳畔,低声道:“姊姊放心,妹妹不会太用力的,爹和姨娘还打算拿姊姊换个好价钱呢!”话说完,她退一步,巴掌狠狠落下。 她年纪小,力气不如赵姨娘,却也让人热辣辣地痛着。 不只姨娘,她也日夜等着徐宥慈落魄、等她在自己跟前俯首,她从不认为自己输徐宥慈什么,不过是投错娘胎,便落得一个抬不了头的身份,往后再也不会了,她将成为徐府的嫡女,济州上下的俊杰任她挑。 母女俩对视,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把她押到前厅,留两个人,把屋里屋外搜清楚。” 徐宥慈嘲讽的勾起唇,要搜什么?房契田契还是票子银锭?可惜,赵姨娘半样都别想找到! 拉扯之间,徐宥慈被拽出房门,走在后头的徐宥菲发现一块玉佩从她身上掉落,她弯身拾起细看,图案不是常见的祥云花饰,而是有趣生动的小老鼠,重点是那块玉握在掌心微暖,想来价值不菲吧!她自是不会还回去,马上收进自个儿的袖袋里。 大厅里,徐宥慈、徐宥善双手被反绑,跪在地上。 徐老夫人老僧入定似的高坐在太师椅上,赵姨娘、徐宥菲、徐宥铭站在老夫人身后不说话,小动作却不少。 徐国儒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焦虑,都一个时辰过去了,怎么还没找到? 房契田契消失,连半两银子都不见踪影,涵院就这么大,能藏到哪里? 他已经寻人去看那三间铺子,买家很满意,愿意用五千两买下,这辈子他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 他盘算好了,那五千两就拿去买下几百亩地,佃给旁人种,啥事都不干,每年光等着佃户交租子就吃穿不愁了,钱收在自己荷包里,总比等关雨涵按月施舍来得畅快,再加上钱大富允的聘金,往后出入,谁敢瞧不起自己? 徐宥慈冷冷地审视厅中的每一个人,当视线落在赵姨娘身后的彩苹时,她发现彩苹的目光始终盯着徐国儒,眼底的爱慕藏也藏不住,她暗自摇头苦笑,她的心思终究太浅,还以为一桩婚事、一张卖身契和足够的银两就能买到彩苹的忠心,哪里想得到她野心大,看不上沈平,与其嫁给一个下人,她更想飞上枝头当姨娘。 随着时光流逝,门外始终不见动静,徐宥慈眼底的焦虑渐浓。 侯一灿何时才会出现?他会不会反悔?会不会觉得她不值得他出手? 她后悔了,冷汗在额间密布,还以为自己步步为营、处处仔细,现在才发现处处漏洞、步步危机,她应该听娘的话,昨夜就带着弟弟和阿默离开,此刻他们早就远离了济州。 徐宥善气得身子发抖,打从看见姊姊脸上红肿的那一瞬间,他肚子里的那把火就没有消停过,他咬牙瞪着徐国儒,他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无耻到这等程度! “老爷,找不到。”下人上前禀报。 每听到一句找不到,徐国儒的脸色便铁青两分,直到最后一个奴才上前回话,徐国儒再也忍不住,转头望向两姊弟,刚好对上徐宥善的视线,他愤慨的表情彻底激怒了徐国儒。 他失去理智,大步上前,一脚踹向徐宥善的胸口,气怒的吼道:“说,在哪里?” 徐宥慈猛地抬头,双眼冒出熊熊烈火,她挣扎着挡在弟弟身前,嘲讽道:“父亲这是想打死我们姊弟,好光明正大接收娘的嫁妆?如果是的话,奉劝父亲三思,这事传到外头,好事者会怎么说嘴?” 徐国儒一顿,自赵姨娘在大街上闹事后,不少朋友劝他不能宠妾灭妻,免得声名有碍,可是事情才 过没几天,关雨涵就走了,外头不晓得会有多少流言,要是这两个孽种再有个万一,恐怕…… 他咬得牙关咯咯作响,额间青筋尽露,他还想压下怒气,可徐宥善满脸的鄙夷,让他胸腑间那口气怎么也顺不下。 踢开徐宥慈,一把抓起徐宥善的头发,徐国儒逼他仰望自己,冷声道:“你这个畜生,把东西交出来!” 徐宥善毫无畏惧,冷笑反问:“我是畜生?请问父亲,您是什么?” 一句话问得徐国儒无法回答,他是男人,岂能当着妻儿的面承认自己为求温饱,替其它男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他恼羞成怒,手掌扣上徐宥善的脖颈,手指渐渐收紧,迫得他无法呼吸。 徐宥善的脸由红转紫,可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仍然不见恐惧,全是愤恨鄙夷,他死死盯住徐国儒,眨也不眨。 见徐国儒举止失控,徐宥铭、徐宥菲和赵姨娘非但不阻止,还看好戏似的指指点点,看到快意时,甚至捂嘴轻笑,徐宥慈怒极,一屋子的禽兽! 她勉强站起身,奔上前,手被缚在身后,她只能张嘴紧咬住徐国儒的手臂。 徐国儒吃痛,手松开的同时恨恨一甩,徐宥慈被甩跌在地上,她的额头撞上桌角,一阵刺痛之后,温热猩红的鲜血流下,衬着她锐利的眸光,狰狞得令人不敢直视。 她不顾疼痛,再次起身冲上前,不要命似的拚命用脚踢踹徐国儒。 粗使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压制住。 徐国儒红了眼,两手死命掐住徐宥善,徐宥善双眼瞪大,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 徐宥慈扬声大喊,“善善别怕,你死,姊绝不独活!” 这话提醒了赵姨娘,这可不行,徐宥慈死了,钱大富那里怎么交代?要她把辛姨娘的两百两吐出来,她可不依,更何况田契房契铺子都还没到手呢。 这点徐宥菲也想到了,拽着弟弟抢上前,合力拉开父亲。 赵姨娘连忙道:“老爷,不过是对付两个小畜生,哪值得您生气?要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才好?” 徐宥善瘫倒在地上咳个不停。 徐宥慈焦急地问:“善善,你还好吗?” 他说不出话,只能猛点头。 徐宥慈知道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该硬碰硬,应该虚与委蛇,用智慧谋取退路,但是这一屋子的狼,假使示弱,他们必会连骨头都被啃得半分不剩,于是她挺胸抬头,不假辞色地道:“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对待我们?徐国儒,你还敢自称是我们的父亲?!枉你读了圣贤书,却无半分道德良知,有本事就杀了我们,日后阎王跟前再论是非,没本事,你就放我们带娘离开,从此我们改姓为关,再不是徐氏子孙!” 她放弃了,放弃对侯一灿的期盼,就拚个鱼死网破吧,再坏也不过如此。 徐宥慈的振振有辞堵了徐国儒的嘴,她说不做徐家子孙,难道关雨涵把他们姊弟俩的身世告诉他们了? 赵姨娘见丈夫不说话,跳出来斥喝,“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徐家养你们十几年,你们就这样回报?老爷,不能让他们离开!来人,把他们关进柴房!” 命令一下,徐宥慈、徐宥善马上被几名仆人抓了起来,在临出大厅时,管事跑着进屋道:“老爷,大理寺侯大人到。” 徐宥慈吁了口气,救星终于到了…… 【第五章 顺利除籍】 徐宥善更加坚定追求仕途的决心了,因为他们想尽办法都无法达成的事,侯一灿轻飘飘两句“关雨涵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把人交出来”,就搞定了。 九族的范围当然包括丈夫,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徐国儒胆颤心惊,飞快挤出理由,说他早在两个月前写下休书,只因关雨涵重病,他心存善念,没把她赶出家门,谁知道竟会危害家门。 侯一灿觉得这话实在太瞎,但他并未戳破。 徐宥慈、徐宥善配合演戏,口口声声喊爹,求他别狠心把娘交出去。 两人一喊,徐国儒这才想起这两个孩子也在九族的范畴内,又见侯一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瞄来瞄去,他吓得两腿发软,为求自保,他大声疾呼两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还指天誓日的要滴血认亲,非要把和关雨涵的关系切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徐宥慈、徐宥善顺利除籍,拿着徐国儒的亲笔证明,到府衙办理改姓,登录在籍,为着日后行走方便,在关宥慈的请托下,侯一灿顺手帮忙,将阿默登记在关氏名下,取名关宥默。 阿默没有矫情,也没有感激不尽,只是点头应下,好像这么做才算合理,大方的程度让侯一灿讶异却没置喙,不管怎样,这对姊弟能有个人在旁边照应,总是好事。 侯一灿好人做到底,处理好户籍事宜后还帮着买下厚棺及马车。 关宥善坚持把娘亲葬在京城,理由?不知!别看他年纪小,行事却是自有主张,和他姊姊一个样,满脑子主意。 这日天气晴朗,宜出门,侯一灿领着关家三人到苏裴礼的学堂里告别。 见着苏裴礼,三人并肩站立,关宥善双手高举,把几张地契呈上,那是徐家大宅以及母亲置办的三十亩田地。 苏裴礼犹豫,对旁人而言,这是份相当丰厚的礼物,但对苏家来说微不足道,重点是收下这份礼,势必与徐家交恶。 他和徐国儒并无深交,虽说两人都是举子,却不是在同一个层级上,但终归是乡亲一场,他不想把事做绝。 “娘一向乐善好施,济州有多少贫户都受过娘的济助,这些就当是娘捐的,用来扩建学堂也好,卖掉土地,资助更多贫童进学也行,总是为济州尽一点棉薄之力。”关宥慈道。 当今皇上勤政,百姓富足,肚子吃饱,就有多余的心思想其它的。 哪个父母不盼望孩子光宗耀祖?在衣食富足之余,越来越多的百姓希望孩子向学,于是各地的书院纷纷开设,而教出三个少年进士的苏裴礼自然是家长心之所向。 关宥慈的话说得苏裴礼心动,书院确实早已人满为患。 “我收下后,你们的父亲弟妹怎么办?” 苏裴礼的问话让两人一时语塞。 没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长辈错得再大,晚辈也只有受着的分,但是……关宥慈不服,她撩开浏海,露出额头的纱布。 德言容功,身为女子,容貌何其重要,为钱财毁去女儿容貌的男人,还能称做父亲吗? 她尚未开口,苏裴礼已然知错,但她还是要表明态度,“徐老爷亲口对侯公子表明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子,恨不得滴血认亲,早点把我们送进牢狱,试问,父不慈,子何孝?” 苏裴礼喟然,小丫头没说错,所谓父亲,会舍身喂虎,为孩子挡灾避难,怎能为求活命,亲手将孩送入虎口?他收下契书,诚心认错,“是老夫迂腐了,待新学堂建好,老夫将为关夫人立身塑像,让就学的莘莘学子感念关夫人的恩德。” 闻言,关宥慈、关宥善鼻酸,母亲从未想过名利之争,岂知身后他们这番举动能为母亲争得薄名,两人携手跪下,关宥默见状也跟着跪下,三人叩首。 关宥善真诚地道:“弟子感激先生为母亲扬善名,感激先生为弟子启蒙,感激先生对弟子的指导及所做一切,大恩无以回报,唯待他日功名加身,为先生争光。” “好好,快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往后出门在外要相持相助,知否?”苏裴礼动容,这样的孩子,怎会遭遇这样的父亲? “是。”三人齐声应和。 关宥慈看看哥哥,再看看弟弟,有家人支持,她的每一步,必定走得稳、走得坚定。 “宥默,你年纪最大,看事周全,弟弟妹妹全仗你了。”苏裴礼叮咛道。 关宥默点点头,眼神透出坚毅。 “宥善,你要记得拿着老夫的名帖去找柳夫子,他颇有几分能耐,你若能拜在他名下,是你的福气。” 柳夫子虽然有几分势利,但他那双眼睛看人比谁都精准,能被他挑中,必是上上之才,他定将倾尽全力教导,好在科考中夺魁,虽然他的目的是替他的寒舍书院打响名号,招牌越亮,学费可以收得越吓人,但能被他看上,悉心教导,对关宥善是好事一桩。 “宥善会的。” “很好,老夫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兄妹功成名就,共饮一杯。” 三人深深一揖,这才告辞。 侯一灿领着几人,一起离开济州。 两日后,一行人在皖县分手,侯一灿要继续往北,前往收购的最后一站,关宥慈兄妹要往南,朝京城方向走。 临别在即,关宥慈对侯一灿郑重地说道:“我会依约前往同文斋。” 看她板着小脸,侯一灿忍不住好笑,多大的孩子,人生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行啦,我知道你会去,不必老是挂在嘴边,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我的丫鬟似的。”说完,他抬手朝她的脸伸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关宥慈下意识退后,关宥默抢上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紧张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她的伤。”侯一灿说着,身子一闪,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转眼间,他又来到关宥慈面前,他伸手撩开她的浏海,白色纱布上已经不见血迹。 这丫头真倔强,那天血都快流满整张小脸了,她还不哭不闹,一心护着弟弟。 夫说,伤口太深,怕是要留下疤痕,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若是额头留下疤,岂不可惜?好吧好吧,谁让他是卖化妆品起家的,让女人变美是他的终生职志。 侯一灿从怀里掏出一瓶玉肌霜递给她。“这是太医开的药,记得每日早晚擦一次,不想变丑的话,认真一点。” 关宥慈定眼望着他,不接手。 “怎么,怕我下毒?”看她一副防狼防狗防坏胚的表情,侯一灿实在很闷。“放心,我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我养好伤,对你有什么好处?”她马上反问。 防备心这么重?谈买卖时还不会啊,怎么才几天,心思就深了?她遇到什么事,让她对人处处不信任?他望着她,企图要找到什么似的。 他知道,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难,人都是在磨难中学着长大,这些日子,她吞下太多的苦了。 其实关宥慈是不是吃苦,与他无关,再往深里说,两人之间不过是交易、是雇佣关系,多关心她几分,只因为他是视觉系男人,喜欢看俊男美女。 她不是他的责任,他不需要承担她什么,接不接受他的好心,她可以随意,而他可以不在意,只是…… 她绷得死紧的小脸,她快打结的眉头,她凝重的表情都在告诉他,她紧张、她害怕,她在防备着她无法防备的事情。 他根本不需要说明,但还是解释了,“良心修补。” “良心修补?什么意思?”关宥慈听不懂。 “我这个人,没有旁的优点,但凡做出承诺,必定要完成得尽善尽美,那天若不是我到得太晚,你不会受伤,这当然要算在我头上。” 那几天他遇到麻烦事儿了,若不是为忙着替大老板搞定,哪会让关宥默找不到人,也不至于让关宥善差点儿被掐死,而她毁容。 关宥慈点头,明白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关侯公子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彩苹的背叛,张嫂的下药,母亲的死亡……一件件、一桩桩,让她不再轻易信人,即使是善意。 她把府里所有下人的身契全转给人牙子,不收半分银子,只让对方答应自己两件事,第一,把文娇和张嫂留在身边;第二,把彩苹送进那等肮脏地儿。 她对彩苹很残忍?是啊,她就是要残忍。 娘敦厚了一世,温婉了一世,下场如何? 所以她立下志向,永远不当好人,她宁可为恶、负人,也不要当个傻瓜。 “我知啊!”侯一灿痞痞地笑开。“谁让我秉性善良,性格光明,乐于承担,非要身边人过得快乐幸福,既然你现在是我手下,我自然是盼着你好。” 两人视线都停留在对方身上,没人发现安溪一脸纠结,性格光明?乐于承担?这种屁话,二少爷怎么说得出来? 见他的手臂再度往前伸,关宥慈叹口气,收下玉肌霜。“多谢侯公子。” 侯公子?真是见外,不过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有得是机会拉拢。侯一灿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昨儿个赵姨娘的私房钱七百多两被窃一空,今天早上她哭着要上吊。” 关宥慈瞠大双眼,微微张着小嘴。“是……你?” 微微一笑,他又道:“谁让我乐于承担呢,就当劫富济贫喽。” 七百多两全拿了?“她没拿刀砍人,只想上吊?” “她是想拿刀,问题是找不到人砍。” 想到赵姨娘气急败坏的模样,关宥慈忍不住笑了。 侯一灿揉揉她的发,说道:“这才对,小小年纪别总是装老头。”话落,他翻身上马,领着人离开了。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不多话的关宥默开口了,“侯一灿不是普通人,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 关宥善说道:“我问过灿哥,他说他没当官,大理寺的牌子只是用来唬人的。” 关宥慈摇头,她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不管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关宥善抚棺,低声道:“娘,我们上路了,我们回京,寻找外祖父。” 这趟路遥远而疲惫,但三兄妹不喊苦。 新年是在路上过的,没有团圆饭,关宥慈、关宥善也长大一岁。 开春雪融,关宥慈一张脸白得厉害,伤未愈,又染上风寒,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他们终于来到京城,仰望巍峨的城门,三人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探听关伍德的坟并不难,让关宥慈姊弟俩感到意外的是,外祖父的坟旁边大大小小还有几十个关氏族人的坟墓,坟头整修过,干净整齐,似乎有人经常打理,会是谁呢? 他们花五百两银子在附近寻一块好风水,葬了母亲。 没有大张旗鼓,他们静静地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 三人站在坟前,一炷清香,他们对母亲倾诉心事。 纸钱飞快燃烧,熊熊火光映着关宥慈坚定的面容,她在心里发誓,定要与兄弟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 她闭眼默祈祷,娘,我们来了,外祖父、外祖母就在您身边,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不会生气,您只会用无奈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恁地倔强。” 我好倔强,和您一样,倔强得不向命运低头,倔强得想为自己出头,未来会变成怎样,我不确定,但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让轻视我的人恐惧,让对不起我的人遭受报应,我、发、誓! 纸钱焚尽,三人在母亲坟前再次叩首。 入了土,他们才感觉母亲真的离开了,孤独感袭上,一股不确定的惊惶入侵,从今尔后,他们正式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关宥默搂住关宥善的肩膀,跪地举手,扬声道:“母亲大人在上,宥默以性命发誓,会保护照顾弟弟妹妹一辈子。” 关宥慈笑了,母亲与人为善,终是为他们留下善根,结下善缘,只是这天地间,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知恩感恩? “哥。”关宥慈轻唤。 难得地,关宥默扬唇。“不怕,有哥在。”他一手拉着一人,向马车走去。 车行辘辘,经过关家坟茔前,与人错身而过,关宥慈拉开帘子,多看对方几眼,前头那匹黑马极其雄壮,马背上是个青衣锦服的男子,左手按剑,右手揽峦,眉宇疏淡,若有所思。 策马在后的随从拉紧了缰绳,快速往关雨涵的墓前绕一圈,又转回青衣男子身边,笑道:“那里有座新坟,主人也姓关,叫关雨涵,莫非所有姓关的全看上老爷子的名声,想往他身边凑?” 阿睿回眸,望了眼远去的马车,淡淡一笑。 回到客栈洗去一身尘土,三人前去拜访柳夫子,有苏先生的帖子,关宥善大可以直接进书院,但关宥善性子骄傲,知道三天后书院选士,他决定要通过考试,成为寒舍书院的正式学子。 寒舍书院名不符实,高门大墙,隔开了权贵和平民百姓,分明是 贵族盘踞,却取名寒舍,让人想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名气,每年考试,总有人想尽办法夺得进学的入门票。 夜里吃过饭,三人围坐在桌前,雪球躺在关宥慈膝间,讨论着往后的日子。 “大哥,你想不想念书?”关宥慈知道他能文会武,学问不比关宥善差,若他有心仕途,进书院会是条快捷方式,寒舍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每届科考总有不少学生出仕。 关宥默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进书院吗?” “我想。”她点点头。 弟弟的性格太过刚硬,有棱有角并非不好,坚持也非坏事,只不过人生地不熟,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子,混在一堆天之骄子当中,很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而大哥武功高强,有他在弟弟身边,她放心。 关宥默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道:“别担心,宥善比你想的更懂事。” 差点被徐国儒掐死,害得姊姊破相,关宥善何尝没有一再反省?“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柳夫子很厉害,能被收在名下更不简单,只是……能不能被柳夫子亲自教导尚且不知,但每个月要交的束修就是件大事。 京城地小,一心向学的人不少,更遑论皇亲贵胄那么多,人人挤破头都想进寒舍,到最后只好比谁的脑袋好、银子多。 关宥慈看出弟弟的顾虑,问道:“善善是怕银子不够花,对不?” 侯一灿说过,想进寒舍,本钱要足够,她也探听过了,寒舍书院光是一个月的学费就要五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书费、寝食费等,这种价钱可以在济州念一整年的书了,就算省吃俭用,要是让大哥和弟弟都去念书,两个人每个月要花上一百三、四十两银子,三年下来就 要大约五千两,若是三年内考不上,再三年、再三年……母亲留下来的钱实在无法让他们这样花。 “对。”关宥善老实回道。 “善善对三年后的大考没把握,想着也许还要再念三年、六年、九年?” 这问题是为难人,若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夺魁,代表今年要取得童生资格,之后参加秋闱,乡试中举后才有资格在来年春闱中取得进士资格,进而参加殿试。 弟弟取得童生资格没问题,但乡试、会试就是大考验了,甭说他年轻,对科考毫无经验,就算屡试屡败的徐国儒,都不敢对考试大言不惭。 但关宥慈清楚,弟弟和自己一样好胜,请将不如激将,他绝对会入套。 果然,关宥善回道:“我有把握,我会考上的。” “既然如此,我们身上的钱绝对够用,大哥、善善,你们一起进寒舍吧。侯公子提醒过我,能进寒舍书院的不会是凡夫俗子,他们的身家背景皆高人一等,在这种情况下,若你不够出彩便罢,若胜他们 一筹,他们定会想办法对付你,难道你打算把时间精力都花在与他们对抗上头?大哥武功高强,他在的话,一来能让想挑衅的人却步,二能防着旁人使袢子,这样不好吗?” 苏先生提起寒舍书院时,侯一灿并不同意,他说关宥善不见得能被收在柳夫子门下,若是被别的师父教导,不如自聘名士,与其在书院里头对付那些纷扰的人际关系,不如关起门,一门心思全用在念书上,侯一灿还说他可以推荐几位先生。 可是她推辞了,一来是信任苏先生,二来是不愿意欠侯一灿太多。 他们不熟,而侯一灿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再也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好,她认为情分永远比不上算计。 她知道的,如果娘在,肯定要骂她偏激了,可事实证明,她的过度天真,让她失去了母亲,自己也身陷危机。 关宥慈说服了弟弟,继而转头对关宥默说道:“我喊你一声大哥,不只是称呼,而是真心把你当成哥哥,若日后大哥和善善能双双入仕,在朝堂上互相提携,哪还需要担心关家的门楣无法立起?大哥承诺过苏先生,会与我们相互扶持,难道只是场面话,大哥并不想负担照顾我们的责任?” 关宥默苦笑,她太会激将,他不得不应下。“我明白了,善善,我同你一起去考试。” 这天的“讨论”,关宥慈大获全胜,晚上她抱着雪球在床上滚啊滚,难得地惬意轻松,她想,她大概有些强势,但只要大哥和弟弟好,便是她面目可憎又何妨? 隔天他们出门,买了需要的一应用品和衣物。 吃过午饭,关宥慈分别给大哥和弟弟一张千两银票。 若能顺利进入寒舍,得交齐一整年的学费和食膳费用,缴完之后,还得留一些银子傍身。 京城居确实大不易,过去徐府上下一年的嚼用也不到千两纹银。 收拾好衣物,两兄弟陪着关宥慈和雪球来到同文斋。 她有些担心,她丢了侯一灿给的玉佩,没有信物,她怕对方认物不认人。 然而,未等她自报姓名,杨掌柜先一步认出她。 杨掌柜相当和气,约莫四十岁,略矮,微胖,一张脸笑得像弥勒佛似的,听说他算盘珠子打得极好,算学比许多士子还厉害。 主子在信中交代,在他回京之前,要教会关宥慈九九乘法,这让杨掌柜多看了她几眼,若不是打算长期栽培,主子不会把这套算法教给外人,可是小丫头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届时还能抛头露面替主子做事吗? 他心存怀疑,却不会阳奉阴违,当奴才的当然得服从主子的命令。 三人在杨掌柜的带领下里里外外逛了同文斋一圈。 同文斋比一般书铺大,分成前、中、后三个区域,前面考的是与科考有关的书册,以及纸墨笔砚等大宗货,从普通到高级品都有。 中间有两个大房间,左边房间摆满一排排的书柜,放着游记、传记、小说等等,右边的房间较小,只陈设几张桌椅。 杨掌柜道:“这间屋子是专为女客准备的。” 他将目录递给三人,关宥慈略略翻过,上头载有书名以及书本简介。 “女客在这个房间里挑选喜欢的书册,让小二到隔壁或前头取书,若有喜欢的,直接在这里结账,不必到前头等候,这是爷的主意,刚开始我们觉得多此一举,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让千金闺秀成为我们的常客。” 关宥慈理解侯一灿的安排,能读书认字的女子多出自高门大户,自小便被教导无数规矩,这样的名门淑媛怎能和男人在一处选书?再则,贵女出门不易,而长辈给的书籍多是《女诫》、《女则》之类,再不就是教化女子要贞静贤德,千篇一律的教条式故事。 女子若是喜欢其它书籍,只能托家中兄弟帮忙带,终究不是亲自挑选,带回来的书不见得能符合心意,有这样一处可以自在选书地方,会令不少女子开心吧。 侯一灿能想到这个法子,确实很有能耐。 “请教杨掌柜,在同文斋里,女客和男客相较,购买量相差多少?” 闻言,杨掌柜的眉毛不自觉微扬,这丫头不简单,一开口就直指问题中心,主子瞧上眼的人,果然有几分本事。 当初辟出这间雅室时,主子给的第一道命令是分帐,把男女客购买的书册做登录,并且分开结算帐目,开始的第一年,知道同文斋有雅室的人不多,并未发现有太大的差别。 第二年,主子连办几场书会,请女夫子讲书说经,之后女客买书的量连年上升,去年同文斋在男客、女客身上赚得的银子已经相差无几。 别轻看这个,要晓得女子买书、看书纯为兴趣,和男子需要参加科考、进学有大差异。 他回道:“约各占五成。” 关宥慈扬眉,这么多?“她们多数选择哪一类别的书?” 又问到重点了,杨掌柜的下巴朝她手中的目录努了努,“关姑娘要不要猜猜?” 关宥慈认真地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半晌后,她有些犹豫地指向《开到荼蘼花事了》、《海棠三世》这类的风月小说,脸儿微红,低眉轻问,“是这一类的书吗?” 不只她,关宥默、关宥善也微微红了脸,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 杨掌柜想鼓掌了,这丫头才多大年岁,居然连这都想到了。“姑娘为什么猜这个?” 关宥慈暗骂自己一声,害羞什么?往后要在这里做事的,难道女客询问,她也要扭扭捏捏?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回道:“女子并不能光明正大看这类书册,更别说朋友之间相互借阅,想看的话只能私下买回家,不能流通,只能收藏,卖的量自然大了。” “说得好,我终于明白主子爷为何如此看重姑娘了。” 看重?关宥慈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被看重了? 她不知道,杨掌柜却清楚得很,训练人的事,一向由岳锋负责,主子才不管这些闲杂小事,可这回竟亲自写信,谆谆嘱咐,让他手把手好生教导。 要知道,他打了一辈子算盘,自诩是京中掌柜第一把交椅,可是被主子网罗门下后,主子亲手教导作帐、算学的本事,他这才重新开了眼界,勤练几年,现在他敢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即便岳锋那里需要算学师父,他也不会亲自出马,顶多派几个徒子徒孙了事,可主子现在竟然把人送到自己跟前,指定他亲自教导,他原本还怀疑主子怎么一时糊涂了,原来啊……这丫头将来定有大造化。 “杨掌柜?” 听到轻唤,杨掌柜才发现自己出神了,他轻咳一声,说道:“这个月,我会先教你看帐,有空你把隔壁的书全看过一遍,等你读熟了,就由你来向女客介绍书册,行不?” “可以。” “好,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同文斋后面有一幢两层楼房,共六个房间,每个房间占地颇大,一旁搭建一间独立厨房,楼下的房间都用来当仓库,堆满书籍货品。 “楼上左边两间是孙叔、孙婶的起居处,他们负责整理看守书斋以及做饭,你就住最右边那间,我同孙婶打过招呼,往后你和他们一起吃饭,要出门的话跟孙叔说一声,他会给你安排马车。” “是。” 杨掌柜又道:“咱们这里进书量多,主子配了辆马车,出出入入方便得多,我和伙计李想、李念、李梦都不住在这里,铺子打烊后会各自回家,你有事的话就找孙叔、孙靖。” “我知道。” “那你先上去把房间整理整理,今天不必上工,和你兄弟多聚聚吧。” “多谢杨掌柜。”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送走杨掌柜,和孙叔、孙婶打过招呼后,上楼看房间,关宥默二话不说,挽起衣袖,转身到楼下打水,关宥善也没闲着,拿起抹布到处擦擦整整。 关宥慈没有阻止,因为她明白,这是他们对她的心疼和不舍。 过了今天,他们三人就要分开了,过了今天,她就是别人家的下人,过了今天,她的事再不是他们三人说了算。 看着两人忙碌的背影,关宥慈的心微微发酸,却扬眉浅笑,她应该开心的,至少她有人疼,至少这天地间还有在乎自己的亲人。 这一刻,她突然有了力气,确定自己能够抬头挺胸,做出傲人的成绩。 十五天可以做什么事? 消极的人,恐怕连混个眼熟都办不到,但关宥慈办到了。 她和同文斋上下都处得极好,连好奇心被挑起的岳锋,跑过一趟同文斋后,也写信告诉侯一灿—— 这丫头有本事,好生栽培,定然可以成为左右手。 在短短几天内,关宥慈展现了超强的学习能力和企图心,她不排斥阿拉伯数字,她一天打三个时辰算盘,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啃书。 她清楚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她日熬夜熬,先把书目上的简介背熟,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能站在女客面前熟练地介绍书册。 杨掌柜来信说他画了图,告诉关宥慈九九乘法的意义,那丫头居然不相信,取来纸笔,画了满纸的圈圈,一个一个慢慢数,确定一个二、两个二……九个九的数量,和乘法表上写的一样,才肯花精神背,然后只花了三天时间她就背起来了。 杨掌柜说李想佩服得不得了,当初李想还是杨掌柜亲自挑中的徒弟,他花了近月才背熟。 杨掌柜的信里还说,不光关宥慈,她那两个兄弟也不是简单人物,今年柳夫子只收三名学子亲自教授,他们就占走两个名额,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关宥慈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很开心吧?肯定是,她一直盼着两兄弟成材,是为着赌一口气,给徐国儒看吗? 出京前一天,他问过她,“为什么非要上京?你图什么?” 她淡淡回答:“成功。” 他以为所谓的成功,是指关宥善在乡试、里、殿试中一路过关斩将,可现在看来,她要的成功,是指功成名就,不只关宥善、关宥默要负责任,她也没打算当个旁观者。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过得并不穷,至少在关氏过世之前,他们的生活还不错,没想到关氏的死,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冲击,是父亲的态度逼得他们转变? 把信笺折起,侯一灿看一眼立在桌前的安和。“告诉杨九胜,那丫头年纪小,还在长个头呢,别把人往死里用。” 往死里用?哈哈,杨掌柜听见这话,恐怕要疾声喊冤,那只老狐狸可喜欢宥慈丫头了呢,他还暗地里盘算可不可以把人弄回去,近日老让自家儿子往同文斋跑,指望两人看对眼,成就他的私欲。 安和抿嘴,把笑吞进喉咙里,低声应话,“是。” “让岳锋找两瓶玉肌霜送给宥慈。” 两瓶?岳锋会肉痛死了,玉肌霜一瓶要价上千两,宫里的贵妃娘娘受伤,皇上也不过赏一瓶,娘娘就高兴得快晕了,主子居然一开口就是两瓶? “是。”安和撇撇嘴,主子钱多,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侯一灿看见他的反应,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属下伤了脸,连玉肌霜的瓶子都没看过。”安和哀怨,好歹他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脸上有伤都没用过,关宥慈和主子不过几面交情就能用了,没得这么偏心的。 侯一灿忍不住喷笑,敢情是吃醋了?“这哪能一样?男人脸上留几道疤,那是英气,是光荣战绩,比御赐的勋章还了不起,爷想要还要不得呢!” 安溪听见,转过身猛笑,这是睁眼说瞎话,爷惜皮得紧,每次打架都踢他出去,要不是知道爷的底,他会以为爷是个孬的。 可安和傻傻的,居然被爷哄了,反问“爷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要不,你家世子爷打仗时干么奋不顾身,抢在别人前头冲,不就是想要弄出几道疤,显显自己有多了不起?!可他的运气没你好。” 安溪笑得肚子都疼了,还运气咧,爷真敢说。 安和就是一根筋,扬眉笑了,决定有机会往世子爷跟前多晃晃,让他嫉妒嫉妒。 侯一灿见安和顺气了,又吩咐道:“让杨九胜有空往寒舍书院送些笔墨纸砚,记得,上等货。” “回主子,上等货指的是……” “你不知道?”侯一灿勾起桃花眼,似笑非笑。“要不要回岳锋那里再学学?” 又要上课?不要啊!他脑袋不好,与其如此,他宁可出门帮主子干架。 “不必不必,属下知道。”安和赶紧应话,只是那个上等货,就是皇子也舍不得随便拿出来日常用啊,主子爷是想替关家那两个小子长脸? “既然知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是,属下立刻去传话。” 转身,安和走得飞快,看得安溪窃笑不已。 门关上,安溪递上刚刚收到的飞韵传书,那是隐卫送来的。 侯一灿手下有三拨人,安字辈家伙是祖父亲手训练出来的,兄弟俩一人四个,负责贴身照顾保护;岳锋、杨九胜等人,帮着处理铺面商行的事宜;至于隐卫圣用来替大老板理事、搜集情报的。 侯一灿展信一看,上头写着:“白云观一晤”。 成了?他微哂,皇上对堂姊侯茜舒印象深刻,微服进国公府两次,帝有心,不知道堂姊有没有意?不过就算有意,眼下后宫危机重重,还是等他略做清理,弄出一块干净地儿再把堂姊送进去。 提笔写下几行字,他离开椅子,走出书房,从笼子里取出信鸽,将纸笺系在脚下放飞。 负手站在廊下,他望着春雨霏霏,心想,事情结束了,这一路上,买土地铺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的“私房事”他干了不少,这次回去要向大老板敲诈点什么才好? 如果能弄点好东西给那丫头,不晓得她是会感激涕零,还是板着脸孔说无功不受禄?他猜肯定是后者。 唉,近月不见,有点想她了呢…… 【第六章 她也想念他】 月落西方,晓星渐沉,屋子里的茉莉花散发着淡淡甜香,但床上女子睡得不安稳,不知道是热还是怕,额头的汗水凝聚,滴落枕畔。 蓦地弹身坐起,她的目光涣散,呼吸紊乱。 关宥慈一动,躺在旁边的雪球就醒了,它竖起耳朵细听,确定无事后,凑到她身边,轻轻着蹭她的手。 慢慢地,呼吸回稳,视线聚焦,关宥慈吐一口长气,又作恶梦了。 躺回床上,抱着雪球,把头埋进它的颈间,它温暖的身子抚平了她的不安。 她经常作恶梦,梦里纷纷扰扰的片段让她心惊胆颤,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梦见什么。 刚进同文斋的时候情况最严重,她以为是换了环境,对未来感到不安,才会频频惊醒,可是恶梦夜夜造访。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惊喊,吵到孙叔、孙婶?刚来的时候,他们常在半夜被自己吵醒,让她满肚子抱歉。 是不是因为心存恶念,才会作恶梦? 应该是吧,她总在入睡前想着千百种虐害徐家的方法。 她心知,得等上若干年才能再回济州,到时物换星移,谁晓得徐家会不会发迹?想对付徐家会不会困难重重? 徐宥菲母女毒害娘亲,人证还在,物证已失,证据不足,告到官府,若遇到糊涂官,一句信口雌黄,她能奈她们如何? 哥和弟弟是关伍德的外孙,将来要将关氏发扬光大,他们身上不能有半点脏水,这种事不能让他们沾,所以在他们面前,她半句不提娘亲的死因。 可单凭她一人,她能怎么做?呼……她总是想这个,想得头痛。 掀开棉被下床,雪球看她两眼,确定主人无事,它趴在床上继续睡。 关宥慈掏一捧凉水净脸,振奋了精神,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关宥慈,你不用害怕,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夫子对大哥和弟弟青睐有加,你在同文斋如鱼得水,路将会越走越宽……” 她对自己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却依旧惶然,好像心中的定海神针被窃取,坏事即将浮上台面。 揉揉发疼的太阳穴,用力拍了两下脸,她讨厌这种莫名的不安。 闭上眼,侯一灿那张笑脸瞬地出现,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笑,让人不确定他是开心还是调侃,她喜欢君子,讨厌不正经的男人,可恰是这个不正经的纨绔,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助她度过最难的一关。 她怀疑过,只见几面的男子,为何会赢得自己的信任?她分析、解释,却找不到说得通的理由,她就是信任他,而他…… 她知道玉肌霜难得,知道岳锋叔和杨掌柜给她许多机会,待她特别优厚,知道杨掌柜送到寒舍的笔墨很贵,那些用具让学院里头的权贵子弟暗中猜测大哥和弟弟的背景雄厚,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全是他授意的,可是他有什么理由为自己做这些? 她不明白侯一灿的理由,却晓得每次只要一想起他,不安感就会退去,心渐定,即使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 看一眼窗外,天色尚暗,她点起桌上蜡烛,既然睡不着,就做点事吧。 拿起万用手册,封面的套子是皮制的,内页印着日期,还附一枝炭笔,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记下来,不至于转头就忘记,相当方便好用。 这也是他给的,虽然把万用手册交到自己手上的是岳锋叔。 岳锋叔常说她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杨掌柜不乐意了,佯怒道:“宥慈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和你有一毛钱关系?” 岳锋叔说:“你不是想让宥慈当你的媳妇儿,学生这个名头就让给我吧!” 两人的争执惹得李想满肚子冒酸水,“以前我是他们最得意的学生。” 她无意的,但她必须比别人更努力。 她没有资格放松,她要爬得比徐国儒更高,要比他强,她要靠自己的双手为母亲报仇,就必须累积足够的实力。 打开万用手册,这是掌柜级的人才能用的,拿到这本册子时,李想指着她的鼻子说:“从现在起,我三天不和你说话。” 他唬她的,不到三个时辰,他就同她说话了,他说:“我嫉妒死你了”。 可是他话才说完,杨掌柜便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杓。“有空嫉妒,为啥不拚命学?” 然后,李想真的拚了命,不想老是输,这股气势带动了李念、李梦,三兄弟争先恐后学本事。 杨掌柜是这样形容的——像是有老虎在屁股后面追似的。 关宥慈翻到写着八月二十五的那一页,上头记着:“一,盘点书册;二,把稿子交给杨掌柜。” 昨天有空,她已经先把书册盘点了一次,至于稿子更早,她在前天已经誊写完毕。 提早把事情做完是她的习惯,她喜欢留着时间,留有后手。 今天有空,帮杨掌柜理理账册吧! 这大半年里头,杨掌柜忙得晕头转向,他东南西北到处跑,一个月进同文斋不到三天,因为……侯一灿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为此,岳锋叔、杨掌柜、钟伯伯几个大掌柜,必须代替侯一灿理事。 几个月前,主子爷失踪的消息传来,各大掌柜聚在同文斋开会。 岳锋道:“主子爷不在,生意不能乱,咱们得守着顾着,生意不能在咱们手上败掉。” 那是第一次关宥慈对侯一灿深感佩服,即使他人不在,依旧能让一群有能耐的人对自己忠心耿耿,这等驭人的本事,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不相信?那么猜猜,若失踪的是皇上,文武百官是会自发自觉高声疾喊“我们要团结一致,为皇上守住这大好江山”,还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立即立下新君,应该是后者吧。 至今,侯一灿已经失踪将近两百天。 有岳锋叔在,侯一灿的计划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撞面上的生意未受丝毫影响,该赚到的钱,没有半分落到别人的口袋。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是她很清楚,并不正常,主子爷不在家,众人嘴巴不说,却心情沉重、忧心忡忡。 可是在李念碎碎隐着“主子爷会不会出事”,在孙婶抽到下下签、担心会不会应在主子爷身上,在李梦听到捕风捉影的谣言,担心地拈香祭鬼神时,关宥慈没有担心。 不是因为不熟,无法感同身受,而是她对他无法解释的信任。 她相信他好好的,相信哪一天他会突然冒出来,带着痞痞的笑脸对她说:“小小丫头别老是装老头”。 整理誊写好的手稿,她不确定杨掌柜今天会不会进同文斋,不过这本书,她很喜欢。 这大半年里,关宥慈学着经营算账,也把女客喜欢的小说一读再读,是谁说的?熟读唐诗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 所以她读那么多小说,和女客交换无数心得,觉得自己能试试看,试着写一本小说。 她性子积极,说试便试,完稿后交给杨掌柜。 杨掌柜看了之后,这般评点,“你的小说结构布局不够精彩,但胜在文笔动人,多数写书的人是男子,描绘不出女子的心情,可是你能,你把女子的感情和想法写得丝丝入扣。” 再三斟酌后,杨掌柜试着将她的手稿付梓,摆在同文斋试卖。 关宥慈的工作内容之一是推荐书册,内举不避亲,她当然会对自己的作品多说几嘴巴。 一个月下来,卖的不是最好却也不太差,杨掌柜还吩咐李想印第二批书,放到其它的书铺卖。 这是她的第二本手稿,花了大精神,希望能有更好的评价。 天际翻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关宥慈把自己打理好,下楼到厨房帮孙婶的忙。 雪球跟前跟后,逗得孙婶欢喜,把它抱起来揉揉捏捏玩上一会儿,再赏它一只鸡腿,咬着鸡腿,它摇摇尾巴,叼到没人的地方享受大餐去了。 雪球长大了很多,没了小时候的可爱,不过很聪明机灵,仿佛能懂人似的。 关宥慈情绪低落,它会自动贡献温暖;她欢快,它会咬住她的裙摆,闹着她陪玩;见她忙,它会自己去找乐子,要不就窝在她脚边蹭着,体贴得李想、李念兄弟羡慕得紧,几次问她肯不肯割爱。 她总笑说:“我肯割爱,也得雪球肯啊!” 她没说错,同文斋那么多人,雪球就相准她和孙婶,遇到其它男人,就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张狂样儿。 雅室也是雪球喜欢窝的地方,关宥慈本担心它会吓着女客,没想到某次有个不长眼的登徒子硬闯进雅室,惊扰女客,还出言不逊,雪球一跃上前,把登徒子扑倒在地,它张开嘴,露出尖牙,口水滴到对方脸上,吓得他屁滚尿流逃出去。 它的英勇行为,得到女客一致肯定,事情传出后,意外地成了同文斋的活招牌,许多女客特地上门看它,还有人带了食盒,里头装着鸡鸭鱼肉犒赏它。 雪球很享受女客们的摸毛服务,它不介意在她们面前卖萌,看它在女客中优游自得,气得李梦不时臭骂它一句色胚。 今天早餐,孙婶准备稀饭,不过桌面上多摆了一碗面和两颗蛋。 见她一头雾水,孙婶解释道:““今天是主子爷的生辰,主子爷最喜欢吃我煮的长寿面,往年家里给主子爷贺生辰,请一堆亲朋好友,可宴会结束,主子爷都要到这里吃我一碗面。” 她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娇小但是力气很大,亲手擀的面条弹牙有劲道。 “为什么,府里的酒菜不好吗?” “主子爷有个孪生兄长,生辰宴自然是一起办,主子爷老说,有个孪生兄弟真没意思,什么东西都要分一半,只有我给爷做的长寿面是他独享一份儿。”孙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关宥慈赞过孙婶,就算不待在同文斋,光靠这门手艺也能发家,可孙婶却说:“赚再多,也甭想把我从同文斋请出去,我这辈子啊,就给老孙和主子爷做菜!” 又是个驭人成功的范例,在同文斋待越久,她越无法不崇拜侯一灿,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 孙叔和孙婶不同,是个大手大脚、个子比门框还高的粗汉子,李想用尽力气抱起一摞子书,孙叔单手就可以高高举起,她毫不怀疑,就算天崩塌,孙叔也能擦起半边天。 “孙叔孙婶真的很喜欢爷?” 关宥慈的话让孙叔笑了,回道:“谁能不喜欢主子爷?” 侯一灿有那么好吗?应该是,否则不会所有人都用尽力气想对他好。 “老孙,主子爷今天能回得来吗?”孙婶发愁,已经好几个月了,怎么能半点消息都没有呢? “能,主子爷光是想到你做的面,无论如何都得赶回来。” 赶回来?说得好像他只是到外头逛一圈似的,不过这也证明孙叔和她一样,对侯一灿信心满满。 只是岳锋叔的表情却像……生死难断。 想到这四个字,关宥慈心头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上,她不自觉补上一句,“会的,爷今天一定会回来。” 好像非要这么说,坏运才会结束,好事才会临头,而那个让大家盼望多日的男人,才能平安返回。 听到从来不对主子爷多做评论的关宥慈居然这么说,孙婶喜上眉梢。“你怎么知道?” 一咬唇,关宥慈回道:“我就是知道。” 她不晓得自己凭借什么这么有信心,但话落的同时,她感到没来由的开心。 李想在第三次算学考试中输了关宥慈,只好放弃看账本的机会。 因此杨掌柜不在的日子,由年资最轻的关宥慈暂代掌柜一职。 她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快接近月底了,她打算把这个月的帐算清楚,杨掌柜回来可以省一件事。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柜台前方,关宥慈迅速用炭笔把数目字记在账册上,抬眼,未看清来人,先弯起笑眉。“欢迎光临……” 可是当她看清对方的模样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小嘴,瞪大双眼,他真的回来了?! 突然间,她控制不住一股酸酸的感觉涌上,满满的情绪填入胸臆,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和所有人一样,日夜盼着他回来。 只是他的眼神很陌生,他的表情很疏远,就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够密切,他也不该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不对,他不是侯一灿。 一样的桃花眼,可眼底摆的不是漫不经心,不是痞痞的亲切,一样的薄唇,抿成威严的直线,而不是随时随地往上勾的温柔,一样的五官脸庞、一样的身材打扮,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却带给人迥然不同的感觉。 眼前这个男人,带着不可被侵犯的威严,像个天生的王者,教人望之畏怯,而侯一灿总是未语眉先笑,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对他好、再好、更好。 垂眉,关宥慈呐呐地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侯一钧微扬眉,她居然认出来了?自己是哪里露了馅?不是说只有几面之缘?这丫头难怪人人夸,光是这份细腻心思,旁人便及不上。 才想着呢,李想、李念、李梦冲上来,围住他,带着哽咽的声音道——“主子爷,你终于回来了!” “主子爷,你去哪了,怎么不说一声?” “主子爷,我们好担心!” “主子爷……” 一人一句,争先恐后,吵得人头痛。 侯一钧受不了的摇摇头,亏他们几个跟了弟弟多年,却一点长进也没有。 “停!”他大喊,冷冷的声音阻止众人的热切,他退开几步。 门外,正牌主子爷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 视线与主子爷对上,李念几个人定住身,动弹不得,这、这、这才是主子爷,糗大了! 侯一灿不满地瞪他们一眼,走到柜台前,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伸手摸摸关宥慈的头,说道:“怎么大半年过去,小丫头个头没长多少,肉也没长几两?说!谁克扣你吃的?” 他的动作很亲昵、口气很亲昵,好像他们不只是数面之缘,而是天天在一起的亲人,他们之间有这么熟吗? 关宥慈直觉把头歪开,这个动作有拒绝的意思。 但是侯一灿不接受,手跟了过去,又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他心情很好,因为她能认出自己,因为她看见大哥时,脸上的惊喜昭然若揭。 她想他念他,对吧?她期待他回来,对吧?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对吧?他越想越高兴。 “谁说的,宥慈做了两次新衣,每次都要放长一寸呢!”杨掌柜边说边从门外走了进来。 开玩笑,他不只帮关宥慈养脑子也养身子,养个几年,他就要把她变成自己人,肥水不落外人田,这才符合主子爷老挂在嘴边的经济效益啊。 “哼哼,少邀功,过来!”侯一灿向关宥慈招手。 关宥慈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他们真的没有那么熟。 看她又绷出一脸的小老头,侯一灿频频摇头,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他干脆走到柜台里头,不由分说地挑起她的下巴,撩开她的浏海,细细检查她的伤症。 不错,若不这么近距离的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有疤。 “玉肌霜还有没有继续用?” “有。” 自从知道玉肌霜一瓶要价千两银子,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要掂量着用后,她每次擦都心惊胆颤的。 “快用完了吧?没关系,再让岳锋弄两瓶过来。” “不、不必了。” “谁说不必?用!放心大胆的用。”侯一灿弯下腰,又摸上她的头,眉开眼笑的,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宅男女神。 关宥慈心闷,她又不是雪球,他干么老是摸她的头? 再次躲开他的手,她对杨掌柜说:“这个月的帐做完了,我先进去做事。” “急什么?”侯一灿一把将她拉回身边,笑眼眯眯地捏捏她的脸、抓抓她的头发,像她在玩雪球那样,直到玩够了才弯下腰,脸凑得老近,问道:“说,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爷?” 明明是想的,明明是念的,可被他这样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小姑娘家岂能不恼?关宥慈板起脸,声调冷冷地反问:“想爷的人那么多,爷要不要一个个点名啊?放心,宥慈不在点名簿上。” 没意思,还以为天天面对这么多客人,会磨掉她的眉间棱角,没想到还是小老头一枚,不行,他得趁待在京城的这段时间亲自帮她修整修整。 “年纪轻轻,干么老是皱着眉头?跟爷说,谁欠你银子,爷替你讨。”他还是嬉皮笑脸,半点不见被拒绝的尴尬。 脸皮真厚!关宥慈回道:“没人欠我银子,是我欠爷,还有两年又二百三十二天,合约到期。”说完,她往雅室走去。 见状,雪球立即跳起来,跟在她身后。 侯一灿微诧,雪球长这么大了?她还没发现雪球不是狗吗? 他忍不住再度弯起眉、勾起唇,满脸的桃花舞春风,怪了,怎么每次看到宥慈丫头就会忍不住开心呢?明明人家就没给他好脸色。 侯一钧见弟弟吃瘪,严肃的面容难得扬起笑意,哈哈,天底下也有弟弟降不住的人?真好,这丫头值得结交。他的大掌往弟弟肩膀一拍,“收起你的桃花眼,人家不吃这一套。” “别嫉妒我,我的人缘就是比你好。” 侯一钧撇撇嘴,对,他嫉妒弟弟,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明明聪明一样、学习力一样,可是娘亲就是偏爱弟弟。 他严正抗议过,爹改变不了,只能无奈地道:“没办法,阿灿生肖属蜜蜂,而女人偏爱甜食,谁能给他摆臭脸?要不,你也试着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把笑脸挂上。” 他试过,太艰巨,半个时辰脸皮就受不住了。 只能承认这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既然无法东施效颦,他就改变风格,一脸酷、一身寒,让人见之畏惧。 行啊,弟弟喜欢人人亲近,他就让人人害怕,各有各的特色,谁也抢不了谁的风采。 侯一灿问杨掌柜,“宥慈怎么了?有人招惹她?” 杨掌柜叹气道:“主子爷,宥慈是大姑娘,不是小丫头,你的爪子老往她头上摸,太让人没面子了。” 闻言,侯一钧的眉头微微一挑,敢说主子爷的手是爪子?也只有没把下人当下人看的弟弟不会发飙,如果是他,哼哼,哪个将官敢无视他的命令! “大姑娘?不是才十三岁吗?”侯一灿不解的问道。 杨掌柜苦笑。“她的年纪是十三岁,可性子不是啊。”要不李想那几个,能老是输得脱裤子吗? 关宥慈不满被摸头,但还是跑到后头告诉孙婶一声,她的主子爷回来了。 孙婶听见,像天上掉银子似的惊呼一声,快步跑到铺子前头,和主子爷喳喳呼呼地说上一通后又冲回了厨房,杀鸡洗菜忙得不亦乐乎,她一面整治食材,一面喃喃自语,“怪了,宥慈丫头怎么猜得准主子爷今天会回来?莫不是心有灵犀?” 中午,杨掌柜关了铺子,在雅室摆上两桌,大伙儿一起吃顿饭。 半年以来,铺子上下没这么高兴过,没想到人才刚坐定,听到消息的岳锋就匆匆忙忙上门来。 关宥慈走到孙叔、孙婶身边,人还没坐下就让侯一灿一把拉住,往大桌那边挪,她一挪位儿,雪球自动自发地跟着跑,雪球比她的影子更尽忠职守。 一张桌子四个面,侯一钧、杨掌柜、岳锋各占一边,侯一灿带着关宥慈和自己同坐一张长板凳。 雪球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钻到桌子底下,趴在侯一灿和关宥慈的脚中间。 侯一灿扬眉,这个有灵性的好家伙,是不是认出自己也是救命恩人一小枚? 人还没开动,侯一灿抓起一只大鸡腿,奖励雪球懂得站队,他拍拍它的头说:“好家伙快吃。”然后把另一只鸡腿夹进关宥慈的碗里,很公平地说:“好丫头,快吃。” 再一次,他成功地惹恼了关宥慈,他真把她当成雪球了? 她生气,打定主意不理他,直接把碗里的鸡腿夹给雪球,就这样,一只鸡最精华的部分全便宜了雪球。 “不喜欢鸡腿?没关系,菜很多,孙婶的手艺是五星级的。” 侯一灿不断往她碗里夹菜,鸡鸭鱼肉布置成一座小山,好像她这辈子从没吃饱过。 他下意识又要摸上她的头,幸好杨掌柜及时轻咳一声,他连忙换个位置,拍拍她的肩膀说:“多吃一点,瘦成这样,当纸片人哦?” 五星级?纸片人?他老说些听不懂的话。低头,关宥慈安静吃饭,不理不应。 侯一灿在心里低叹一声,青春期的少女就是难缠,不过再难缠他也要缠。“宥慈,苏先生到京城来了,明儿个让孙叔去寒舍接关宥默和关宥善,与苏先生见上一面。” 闻言,关宥慈的双眼瞬间一亮。“你怎么知道?” “皇上想办百叟宴,反正我返京顺路,就把人一起接了。” “书院盖好了吗?” “嗯,你娘的塑像已经立起来了,雕得很漂亮,下次去济州,带你一起?” 关宥慈摇摇头,那个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 “想不想知道徐家的事? 她拧了眉,淡声问:“徐家能有什么事?” “你那招够狠,没了铺子田地,徐家只好搬回祖宅,可是两亩地哪够一家子嚼用,赵姨娘天天吵,闹得狠了,徐国儒连家都不回,闹到徐老夫人病得无法下床,听说没有几天光景了。” “你那个妹妹更狠,过去你母亲铺桥造路、济贫救苦,徐家在济州颇有善名,秦知县才会想与徐家结亲,如今徐府没落,谁还肯提这门亲事?没想到徐宥菲居然私下勾搭上秦知县的三儿子,被赵姨娘逮个正着,秦家满心不乐意,还是得用一乘小轿子把人接回府里当姨娘。” “女儿勾搭,母亲逮人,当中猫腻谁看不出来,秦家肯吞下这个闷亏?”关宥慈问道。 “哪里亏了?不过是个可打可卖的小妾。”侯一灿笑着回话。 杨掌柜叹道:“宥慈的妹妹才多大,竟有这等心机?” 关宥慈在心里冷哼一声,徐宥菲都能给娘和自己下药了,这算什么?察觉到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似是担心她不开心,她微微一笑道:“没事,若不是她们母女,我和大哥、弟弟也不会上京。” “没错,就算同一组爹娘,都能生出两款人,她们还不同娘呢!”侯一灿指指自己和大哥,笑道。 还不同爹呢!这句话,关宥慈到底没说,她无意认父亲,也无意透露身世。 “爷,这段时间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不到你。”岳锋问出众人心中的大困惑。 侯一钧和侯一灿相视一笑,他们找不到,但隐卫找到了,托他们的福,这次返京,侯一钧的位置该升一升了吧。 “我被北夷人俘掳,他们误以为我是侯一钧,不知道正牌将军还坐在中军帐里。”侯一灿可乐着了。 可关宥慈看得却直皱眉,被敌军俘掳很有趣吗?他怎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然后呢?”岳锋又问。 “然后咱们兄弟里应外合,吃掉北夷三州,这会儿他们的头头该换人做了。”这年代不知道有没有负责下台这种事? 旁人还一头雾水,但熟悉朝中事的岳锋恍然大悟,满脸惊喜地问“原来这场胜利是爷和世子爷连手,那朝廷会不会给主子爷封赏?” 侯一钧和侯一灿又互望一眼,一个板着脸孔,一个笑得满眼桃花,但两人异口同声回道:“不会。” 侯一钧确实在生气,揽着弟弟的功劳让自己升官值得高兴吗?一点也不!他要名声、要官位,会自己去挣,不需要靠别人帮忙,明明这场胜利两人功劳各居一半,偏偏弟弟的事不能搬到台面上,只能让他独领风骚,害得他受之有愧,升官升得无比心虚,他最痛恨心虚的感觉了。 相较之下,侯一灿当真是乐歪了。 千万别以为他损失很多,开玩笑,他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家兄长的心态,不乐意占便宜的大哥,在官位上占了便宜,自然会在别的事情上头给足补偿。 不只侯一钧如此,那位大老板更是如此,明面上少一分利,暗地里多两分好处,他亏吗?不,半点不亏! “为什么?主子爷,虽然镇国公府的势力能让咱们的生意顺风顺水,但主子爷若能找个肥差,里头有多少好处啊!”杨掌柜兴奋极了。 “没错,主子爷应该同皇上讨价还价……”岳锋跟着附和。 一屋子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赏赐,但关宥慈不一样,她放下筷子,转头问道:“六个多月,只有里应外合四个字?” 很轻的一句话,却给了侯一灿重重一击,震得他心悸。 她……她在乎他的际遇?在乎他受苦? 侯一灿和侯一钧同时亮了眼睛,齐齐地注视着她的眼眸。 侯一钧在乎,是因为双生子心有感应,弟弟受刑时,他也痛着;弟弟被逼供时,他慌张不已,但没想到有个人也是这般在乎着弟弟…… 桃花眼上开桃花,侯一灿说不出满肚子的快活。 因为穿越,因为占足先机,因为事事过人,不管是爹娘长辈或同侪兄弟,所有人都以为他很厉害,当他是不败的无敌铁金钢,却没有人想过,就算穿越人也有吃瘪的时候,也会受苦、受伤、受磨难。 他从来没有撒娇过,但这次他想要撒娇,对一个小丫头。 很奇怪吗?或许是,不过他就是想这么做。 侯一灿用力点头,满脸委屈,嘴唇还微微噘起,低声道:“当然不只这四个字,你知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可恶?侯大将军在北疆立威立名,那些马背上的将士都以为他是神佛转世,不可轻易待之,所以把我抓住后,不敢乱砍乱杀,却又舍不得放掉,他们怕绳子捆不了我,居然用铁丝,你看……”他拉开衣袖。 关宥慈看见了,心瞬间被狠狠 甩上两鞭,痛得说不出话。 “铁丝捆得很紧,从手腕到手肘,割出一道道伤口,捆的时间太久,铁丝嵌进皮肉里,后来伤口长了肉,把铁丝包进肉中,军医花了大把功夫才把铁丝弄出来,这还不打紧,捆成这样怎么睡?整整五个月,我没有躺下来睡过一天。”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疤痕,想像着非人的折磨,这些北夷人真可恶! 侯一灿看见她的心疼,形容得更仔细了,“我一面和他们讨价还价,一面探听他们部落兵力分布情形,后来隐卫找到我,我让他们把讯息带给大哥,北夷还以为侯大将军身陷敌营,无法发动战争,却没想到大军突然压境,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那你呢?你还在敌营里?”关宥慈问道。 又一次,她不在乎胜利失败,只在乎他的安危,侯一灿笑得快要看不见眼了,突然间觉得,被人宠爱的感觉超美妙。 “我低估侯大将军的战力,原本打算多等两天才逃命的,没想到大军来得这么快,这下子我的冒牌身份被揭穿,北夷人暴怒,把我绵在柱子上,打算把我从活人鞭成死尸。 “幸好我和大哥有心电感应,他猜出我在哪里,带领数千兵马,来得及时,北夷人听到侯一钧这个名字,吓得屁滚尿流,才打几下就弃鞭而逃,然后我就被丢在那里,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沙,太阳又毒又辣,我都快被烤成人干了,背后那根柱子像烙铁似的,烧得我的背快要冒火,我很渴,整个人都快要烧焦,我很生气,想要指天骂地,可是全身上下榨不出半点力气……” 故事的后面,随便都能猜出结局,大可略过不提,但关宥慈认真而同情的表情让他想要加深故事张力。 “我开始出现幻觉,张开眼睛,放眼望去,竟发现自己在大海里面游泳,你见过大海吗?那是会让人溺毙的地方,可是那一刻,我觉得能溺死是幸福的……” 侯一灿是说故事的好手,说得关宥慈动容,一张小脸因为紧张而苍白,两个拳头死命攥着。 补这段做什么,想哄小丫头同情?侯一钧听不下去了,冷冷的插话,“没那么可怜,我很快就找到他,军医给他灌下一大囊水,他就活过来了。” 侯一灿很不满,怒瞪大哥一眼,他痛恨打架,痛恨见血,前辈子和一个老外小霸王打架,打到染上艾滋病,因此他打死不承父志,打死不进行武打这类粗鲁活动,可是今年犯太岁,他被误认成是大哥,被搞得伤痕累累,他已经够亏了,大哥不但不自我反省,还来拆他的台? 难得他撒一次娇,难得有这么合作的听众,难得…… 这个时候,侯一灿还不晓得,这份难得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关宥慈叹气起身,垂着头离开,所有人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生气了吗?不喜欢男人吹牛皮吗?侯一灿忧郁的问道:“杨掌柜,我又惹毛她了?” “应该……没有吧。”杨掌柜也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实话说,她今天有点怪,平常很好打交道的,再难搞的客人都能让她梳顺毛,怎么今天主子爷怎么做怎么错? 关宥慈没多久又踅了回来,她坐回侯一灿身边,把药盒轻轻放到他面前。 玉肌霜?侯一灿恍然大悟,瞬间心花大开,他橹起袖子,把手伸到她面前,再度撒娇道:“帮我擦,我怕痛。” 侯一钧额头浮出三条黑线,岳锋一口气喘不过来,而杨掌柜吸气呼气又吸气,因为他有种到口肥肉要飞走的感觉,内定媳妇好像要踏进别人家的大门了…… 侯一灿第一次觉得刘太医的玉肌霜卖得超便宜,尤其在关宥慈帮他上药的时候,她那软软的指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划过,半点都不痛,唉……原来小丫头最适合的职业是南丁格尔。 那时候他突然希望时光暂留,永远停在那一秒。 只要时不时的想起,他就会忍不住偷乐,想要往丫头身边蹭。 这会儿,他比雪球更像雪球。 “你在干什么?”侯一钧双手环胸站在门边,看着小偷灿光明正大地在翻他的战利品。 “找好东西啊!”侯一灿回答得理直气壮。 往外丢出两块上好皮子,他在箱子底部找到一把匕首,轻薄小巧,柄上镶着一排闪闪发亮的宝石,款式很时尚。 “就它喽!”他拿着匕首在大哥眼前晃两下,“我要了。” “你不问问主人的意思,说要就要,你改行当土匪啦?” “喂,从四品将军升到正三品,我有没有跟你争功劳?这点小东西你居然跟我计较?” 几句话,便把侯大将军打进地狱。 侯一钧二话不说,走进屋里,从箱子里翻出另一柄匕首给他。“这是一对的,都给你!” “有来历吗?”侯一灿把匕首拔出来比划两下。 “北夷的镇国之宝,喝过不少血,一直收藏在王廷里。” “能不能镇邪祟?” 侯一钧眉一挑,“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邪祟的脏东西?” 侯一灿嘻嘻两声,在实质上占了便宜,口头上让几分不打紧,他是商人咩,很清楚天底下没有白吃的早中晚餐。 他眉开眼笑地将两把匕首塞进怀里,顺手从袖口抽出一张地契塞到大哥手中。“别说我小气,我在这座庄子里埋了一万两黄金。” “你、你、你……”又是一万两?所以岳锋说皇上的国库恐怕没有主子爷的大,不是开玩笑? “东西收好,闭嘴,别让人知道。” 侯一灿满足地叹口气,他肯定是属松鼠的,喜欢到处挖地藏果实。 没办法,上头那只黄鼠狼老板虽让他四处去敛财,却成天觊觎他的财产,哪里水涝旱灾,非得逼他出点血,真把他的家库通国库了?所以啊,有好东西还是放在侯大将军名下比较安全,因为黄鼠狼会刨他的地,可不会去刨大将军的。 这是第几座藏宝庄了?侯一钧越拿越头痛,直觉想把地契塞回弟弟怀里。 侯一灿笑眼眯眯地望着大哥,其实他有个小秘密,不确定是直觉还是错觉,他老觉得大哥是前辈子的贺钧棠。 上辈子贺钧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贺钧棠对他有严重的罪恶感,老认为他会和小霸王打架、染上艾滋病,是为了替他打抱不平。 自从得知他染病,贺钧棠就一路陪伴,把他从低潮中拉出来。 贺钧棠开化妆品公司,日以继夜工作,赚的辛苦钱却拿来让他坐享其成,让他当个名不符实的总经理,在平均薪资2、30K的时代里,他坐领高薪,还能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贺钧棠对他的好,好到让他惭愧。 总之,贺钧棠是他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前世他才会把亮亮托付给他。 既然前辈子是贺钧棠养他,这辈子就换他来养侯一钧。 “你什么时候进宫?皇上想见你。” 又不能表彰,见面有啥屁用?侯一灿翻了个白眼,回答“我不是受重伤吗?” “受重伤的人能够成天往外跑?”要装病也装得像一点,成天蹦跶,当皇上是个傻的啊? 侯一灿叹道:“好啦好啦,明儿个找时间去见见,知不知道皇上找我干么?” “许是要问堂姊的事。” 唉,这两位还真看对眼了,他不反对当国舅爷,可皇上那个后宫实在太令人发指,“好事”多到罄竹难书,把堂姊往宫里送,不就等于把鸡腿晾在雪球眼前吗?“不能再拖拖吗?” “皇上需要皇子。”侯一钧直指重点。 “就算堂姊真的怀上龙胎,皇上有把握保得住?”侯一灿反问,他可不相信镇国公的威力够大,能镇得住宫里那两位。 “你有办法吗?”兵行诡道,偶一为之,可他家的弟弟从不走正道,他喜欢东弯西拐绕小巷,可绕着绕着,每回都让他第一个找到目标。 侯一灿垂下眼睫,片刻,抬起眼,笑得让人冷汗直流。“外室。” 堂堂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当人外室?这像话吗?“不成,祖父绝不会同意的。” “那就让皇上熬着呗,是他缺儿子,堂姊又不缺。”在这个小三名正言顺的时代,养在家里和外头有什么差? 这话就只有弟弟敢说!侯一钧没好气地道:“你就不怕把皇上逼急了,直接下令,让祖父把堂姊往宫里送?” 桃花眼转两圈,桃花眉勾三下,侯一灿拍拍大哥的背说:“放心,交给我。” “你好好处理,别让皇上跳脚。” “嗯嗯,安啦!” “阿灿。”侯一钧欲言又止。 “怎样?” “别和二皇子走得太近,父亲手握兵权,我又在军中,若是被认为选边站了,很危险。”最近谣言四起,他担心皇上多想。 “放心,这件事皇上知道。”意思是,此事是老板点的头。 哥是个武将,但是心思细腻,做事有计划,追求完美的程度让人惊讶,这几个特色和贺钧棠简直 一模一样,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前世亮亮归他,这辈子公平起见,亮亮是不是该归自己了? 这是个傻念头,却常在脑中一闪而过。 视线一转,侯一灿发现……“哥,你的玉佩呢?” 他们的生肖是老鼠,他命人刻了两块玉佩,米奇和米妮,一人配戴一块,他的那块送给关宥慈了。 闻言,侯一钧严肃的剑眉微弯,淡淡地道:“送人了。”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耳垂微微泛红。 侯一灿不满。“喂,那是我给你的,你怎么可以送人?” “你自己那块不也送人了?” 侯一灿撇撇嘴,“以后不送东西给你了。” “最好。”侯一钧扬扬手中的地契。“最好连庄子都别送。” 有人收礼收得这么嚣张的吗?侯一灿瞪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望着弟弟的背影,想起那只不知为何叫米妮的老鼠,他放纵笑容外泄。 那块玉佩他送人了,送给一个把生活过得很粗糙的姑娘,她不温柔、不贤慧,却真诚率直,能够带给人温暖。 吁一口气,他真希望能够尽快回北疆,他想她了…… 【第七章 不同的阅历】 骑白马,没有过城墙,城墙上面也没有三十六把刀,但侯一灿脸上是满满的春风得意。 对啊,因为他刚刚义正辞严地成功说服皇上搞外遇—— 侯家不需要一个后宫妃子来增光,我们要侯家女儿安安稳稳地活着,若非堂姊需要皇上的爱情才会快乐,我才不想要一个万人景仰的堂姊夫。 这话让皇帝感动不已,侯家和别的世家不一样,不要权、不要利,功劳全是自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挣来的,而侯家女儿不要名分,只要爱…… 高高在上的皇帝不缺金、不缺银,独独缺少感情,他没有父亲,只有父皇;没有兄弟,只有竞争敌手;没有妻子,只有贵妃皇后,那颗枯萎的心灵,需要感情来浇灌呀。 于是,皇帝将养外室的重大任务交到他手上,还送了他十家铺子,就在他刚走过的那条路上,那是京城最贵、最繁华也最多人抢的地段,等同于台北市的信义区。 说说,他怎能不得意?天啊!他应该改名叫做聚宝盆。 那年他买下第一间铺子同文斋,然后慢慢地扩展,到后来食衣住行什么店都开。 上辈子得到艾滋病,对于事业,他的态度很随便,但这辈子,他身强体健,却不想上战场,攒银子成了他的重大成就。 在同文斋下马,缰绳一丢,侯一灿快步走进铺子里。 关宥慈正在和杨掌柜说话,他半声招呼不打,拉着她直接往后面跑,雪球见状便也跟着跑。 杨掌柜考虑了一下下,还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跟着跑。 但跑不跑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定媳妇已经被主子爷订走,唉……时势比人强,看来他只能放弃了。 关宥慈被拉着进了自己的房间,侯一灿从怀里掏出从大哥那里抢来的匕首,绑在床头,一面说道:“这匕首见过不少血,能避邪。”三两下绑好后,他转过身,笑出一张桃花脸。 “以后,你就不怕作恶梦了。” 她突然觉得心头暖暖的,是孙婶告诉他的吧,没想到他竟放在心上了。 “我昨天没作恶梦了。” 她也大吃一惊,天天都重复的事,昨天竟然会破例? 她试着寻找原因,可是这几天,她的生活作息照旧,只除了……除了失踪的他回来了。 “不管有没有都挂着吧,反正不占位儿。”他凑上前,在她耳边又道:“作恶梦不丢脸,我床头也挂一把,和你这把是一对的。” 他怕她觉得作恶梦丢脸,在安慰她?这么体贴,难怪所有人都喜欢他。 “好。”她点点头。 “来,我们说说正事。”侯一灿拉着她走到桌前坐下。 “什么正事?”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 “咦?”才刚回京,事情多如牛毛,他这么快就看过了? “是杨掌柜让你写的?” “不,是我自己觉得可以试试。” “喜欢写吗?” “嗯,挺有意思的。” “知不知道你的小说问题出在哪里?” “知道,情节架构不丰富。” 她占优势的地方,是对女子心情的描述比其它人更细腻,因此买书的客人几乎都是女子,她们对她的评语是感同身受。 “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写不出大架构、大布局的故事?” 关宥慈摇头,对于这点,她也很苦恼。 “因为你的生活经验太少,没有骑过马,如何描述乘风的快感?没有进过青楼,怎么写出红尘女子的哀伤?没有见识过歌舞升平的景象,你如何叙述太平盛世?要当一个好的写书人,就要多走、多看、丰富阅历。” 他说得她蠢蠢欲动。 侯一灿又道:“我这阵子很闲,要不要带你到处走走看看?”如果不理会大老板的话,如果把事情都丢给岳锋的话,他确实很闲。 “可以吗?”望着他,关宥慈的疑问从他们有这么熟吗,变成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容易解答的问题,所以……问题搁置。 他笑得风流倜傥、俊逸非凡,“当然可以!” 青龙寺楼高二十八层,是京城最高的建筑,长生殿位于最顶层。 不是人人都可以登楼,因为门票一人一百两,这种钱,打死关宥慈都不花。 但是有很多聚宝庄的侯一灿,想也不想就带她上楼了。 不只带她,连安溪也带上来了,不是因为他是好老板,喜欢提供员工优渥福利,而是他发现这丫头年纪小小,就有招蜂引蝶的高超本事。 京城里,钱多官多,纨绔子弟更多,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凑上前,而他又是个不动手的,如此一来,安溪存在的意义就相对重要了。 一张五百两银票递出去,消费额三百两,他给出七成小费,他觉得自己超大方,简直是大周朝的郭台铭。 三人爬上数百阶,好不容易站在最高楼层。 关宥慈往下看,见来来往往的百姓像蚂牺似的,穿梭在一片片园林之间,真有意思。 爷说的对,不登高怎么能领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不登高怎么能晓得俯瞰众生的感觉? 全新的体验让她笑逐颜开,即使这份经验昂贵得让人很心疼。 “不害怕吗?”侯一灿看着拉长颈子往下看的她,笑问道。 不确定是因为惊讶还是惊喜,她紧绷的小脸松开了,微微的扬眉,扬出一副好姿色,他承认,虽然尚未长开,但她的美已经看得出来,假以时日肯定会千娇百媚,让人别不开眼。 关宥慈侧过头望着他,回道:“不怕。” 弯弯的眉、弯弯的唇,三弯美丽的月亮停在她的脸上,让侯一灿有一秒钟的窒息,回过神来,他看着仰头等待自己说话的她,叹道:“丫头,可不可以不要长得这么美丽?” 并非调戏,他是认真的。 美丽的女人很辛苦,天底下对美女无法免疫的渣男很多,万一她被人骗去?万一她被渣男欺凌?他一定会非常生气。 她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她不晓得有多久没这样开心过了。“我可以把爷的话当成恭维?” 侯一灿摇摇头道:“我想,你对我的要求无能为力。”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因为在认真考虑把她藏起来的可能性,但是她误会了,她认为前后两句凑在一起,没错,就是一种高明的恭维。 天底下的女人,不管五岁还是一百岁,容貌被恭维,都会无比开心。 “爷的要求确实太强人所难,不过既然是爷的指示,我会尽力达成。” 侯一灿哈哈大笑,没办法让她变丑,但能让她变得快乐,这五百两花得忒值。 “来,学我。”他张开双臂,把背挺得直直的,仰头、闭眼,用力吸气。 关宥慈依言照做,挺背张臂,闭上双眼,她发现其它的感觉更敏锐了,她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她感觉凉意从肌肤渗入,她吸到风中带来的沁心舒畅,那个味儿落在唇舌间,她尝到微微的甜。 “舒服吗?”他大声地问。 “嗯。”她小声地答。 “喜欢吗?”他大吼。 “喜欢。”她耳语。 “关宥慈,喜欢就大声喊出来!”他握住她的肩膀,鼓吹她纵情恣意。 关宥慈摇摇头,捂着小嘴,不敢。 “怕什么?” “怕……”她指指下面,“人很多。” 侯一灿道:“你怕的是传统、是限制,是世道对女子的束缚,丫头,你要打破这一切,才会明白,自由能予人多大的快乐。” 关宥慈被鼓动了,双手圈在嘴旁,深吸一口气,但是下一瞬,气没了,看到那么多人,她还是胆怯。 他不勉强她,只是凑到她耳边道:“知道了,下次带你到一个可以尽情大吼大叫的地方。” “为什么要大吼大叫?” “等你吼叫过后我再告诉你。”他的桃花眼冲着她笑。 她不晓得他有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子有多吸引人,但她知道她被勾了心。 心微微地鼓噪,微微地悸动,她不知道幸福过后会剩下什么,但是她会用力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这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匕首真的能镇住邪祟,关宥慈果然不作恶梦了,反倒作了一个很开心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长生殿上,低头俯瞰,一阵大风刮起,她没有坠地,却像羽毛般飞了起来,御着风,上上下下,在蔚蓝的天空中高歌,然后,她了解了恣意是什么样的感觉。 清晨,天未大明,她醒了,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空中飘,愉快的感觉久久不散。 她笑着搂住雪球,小脸往它的毛里猛钻。 雪球以为她想跟自己玩,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脸,舔得她满脸口水。 玩够了,关宥慈裸着双足跳下床,燃起蜡烛,提笔写下这份喜悦与感动。 侯一灿真的带关宥慈去一个可以大吼大叫的地方。 两匹马,前头是侯一灿带着关宥慈,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风刮得她的脸隐隐生痛,但这样的奔驰,带给她刺激快感,她的眉放松舒展,笑得嘴巴发酸。 后头是安溪带雪球,一人一狗脸色不佳。 安溪当然不开心,好好一个男人,居然背着条狗骑马,怎么看怎么像妇人背娃娃,这算什么? 雪球脸也臭,想它堂堂一只兽,什么时候被人绑过,安溪的行为对它是严重的污辱! 到地儿了,前方是一大片芒草地,白花花的一片,很壮观。 下马,侯一灿领着关宥慈钻进去,比人还高的芒草一下子就遮住她的视线,他身形轻快,转眼间就见不着踪影。 她张大眼睛,伸手不断拨开芒草,但就是看不见他,失去他的身影,她狂奔乱跑,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她一阵心慌,扬声大喊,“爷,你在哪里?爷,你有没有听见?爷……” 他没有响应,她更怕了,害怕自己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芒草中。 越慌,跑得越快,她一面喊,一面不断拨开芒草,到后来声音都哽咽了。 突然,芒草后头,侯一灿大大的笑脸钻出来,看见她微红的鼻头和双眼,他轻掐了下她的脸颊,笑道:“胆小鬼,哭鼻子!” “爷不负责任,怎么可以把我丢下,自己跑开?” 咦?敢同他叫板了?他揉揉鼻子,笑得满脸欢快,这样才好,才像个丫头,他不喜欢她太拘谨小心。 侯一灿摊开手掌,她毫不犹豫地把手迭上去,他拉着她快跑,笑着哼歌,是她不曾听过的旋律,很奇怪,但是好听。 他们跑过好长一段路,终于离开芒草原,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原,草原中间横着一道长长的溪流,不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山壁,山壁像是被仙人用斧头凿开,平平的一大片从天上直泄而下,灰的黑的颜色交错,像大师手下的水墨画。 停下脚步,侯一灿双手圈着嘴,对着山壁大喊,“喂,有人吗?” 声音撞击山壁往回传,有人吗……人吗…… 关宥慈惊讶,这就是书上说的回音? “试试!”他鼓励道。 她跟着圈起嘴巴,只是从小到大的教养,都要她温柔婉言,她没 有吼叫的经验,接连吸了几口气,她都喊不出声音。 从后头追上的雪球看不过去,扬起头,对着山壁大喊。 虽然雪球年纪小,声音不够雄厚,却也带起一阵回音,而且关宥慈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雪球的叫声是啊呜,而不是汪汪?不过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侯一灿调笑的话语——“哈!被雪球比下去喽!” 她不服气,马上反驳,“谁说的,我可以的。” 她再试一次,可是……姿势一百分,声音零分。 侯一灿忍俊不禁,从身后握住她的双肩,再次鼓励道:“别怕,这里没有人会听见。” “嗯。”关宥慈用力点头,用力吸气,用力地大喊,“我是关宥慈!” 她的声音还是不够大,但是这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什么绑住自己的东西断了,呼吸变得自在,脑袋变得轻盈,连心情都跟着放松了。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侯一灿跟着喊道:“关宥慈你好,我是侯一灿。”他的丹田很有力,回音一阵阵传得很远。 这次再不需要旁人鼓吹,关宥慈放开嗓子喊道:“我很好,你好吗?” 他满意一笑,这丫头可塑性极强。“我很好,我们都要一起好好的。” “约定,我们都要一起好好的。” “我要变成伟人!”侯一灿高喊。 “啊?呜?” “我要功成名就!”关宥慈高喊。 “啊?呜?” 两人一狗谁也不愿意先停下来,他们不断喊着、笑着。 直到关宥慈捧着肚子说:“我没有力气了。” 侯一灿扬起眉头,问道:“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大吼大叫了吗?” 她知道了,因为喊叫会让胸中郁气尽扫,会让人吸进愉快欣喜,会让委屈消失,幸福充填。 她再次凝聚力气,对着山壁大喊“谢谢你!” 这声谢谢,让侯一灿的桃花眼弯得几乎看不见。 而雪球绕着关宥慈转了两圈,对着山壁,一声喊过一声。 侯一灿指着雪球问道:“你现在还觉得雪球是条狗吗?” 她一脸困惑的望着他。“雪球不是狗是什么?” “你没发现它的叫法和一般的狗不一样吗?” “每个人的声音和说话方式都不一样,难道跟我不一样的就不是人吗?” 侯一灿捶头喷笑,她竟然以为这是个别差异? 不,不能怪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一个连狗都没养过的傻丫头,他能期待她什么?说不定连狼这种生物她都没听过。 他拉着她往草坪上一坐,解释道:“雪球不是狗,是狼,晚上出来活动,嗜血,爱吃鲜肉……” 他越说,关宥慈的眼睛瞠得越大。 她在书上看过野狼,知道那是种性情凶残的动物,可雪球怎么会是?虽然雪球在夜晚的精神确实比白天好,天一黑就想往外跑……她想起来了,孙婶最近老是抱怨养在后院的鸡常常丢掉,莫非…… “你确定吗?” 他笃定点头。 当时他被她吸引,是因为她的勇敢,一个小小小丫头,竟然敢安抚一只大白狼,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因为她的慈悲而温柔,他想,她是个有影响力的女孩儿。 果然,不到一年时间,她连最难搞的岳锋都能降服。 “你把它关在同文斋,它太委屈了。” 住在山林、草原、荒漠的野狼,被困在小小的书铺子里,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酸。 关宥慈皱眉看着雪球在草原上兴奋的迅速来回奔跑,这才是它的天性?所以她该放它离开吗? 她嘴摇头。“它还那么小,放出去会遇到危险。” “爱之适,足以害之。” 她这是在害雪球吗?她顿时一脸的苦大仇深,她才不是,她是爱它啊! 看不得她愁眉苦脸,侯一灿摸摸她的脑袋,说道:“先别想,我们去抓鱼。” 抓鱼?那是野孩子才做的事,她怎么能…… 没等她反对,他已经卷起裤管,脱鞋子下水。 雪球看着他,忍不住诱惑,跟着跳进溪里,在浅浅的地方奔跑。 它的脸不臭了,知道把自己一路背过来的安溪是好人,他跑到安溪身边,迅速转动头颅,把水溅到安溪脸上。 安溪转身一面逃一面叫,他的叫喊声让雪球有击败敌人的成就感,于是迈开四条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 水中的热闹场面,引诱了关宥慈的尝试欲望,她一点一点靠近溪边,慢慢地脱了鞋。 她的脚才刚碰到水,侯一灿就跑过来,把她拉到溪水中间,他们互相泼水、他们嬉戏玩闹、他们大叫大笑。 这辈子,她没有这样快活过。 今天是童试发榜的日子。 前一晚,关宥慈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安心入睡。 弟弟在考前生了场病,进考场前头还昏昏沉沉的,硬是灌下一副药,走路还打着摆子,考完后,弟弟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相当沮丧。 她虽然嘴上安慰“不打紧,你还小,明年再来也没关系”,但心里仍然盼着他能考出好成绩。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刚亮,关宥慈便急急忙忙起身,想要出门看榜单,没想到来到门口就发现侯一灿已经套好马车等着了。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那颗造反的心瞬间被平定,谁说他不能当大将军?他和侯一钧的差别在于,侯一钧打人,而他攻心。 侯一灿知道她心急,难得没有逗弄她几句,牵着人上了马车后便出发了。 关宥慈频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榜单尚未贴出来,榜单前已是万头攒动。 这是好事,代表大周朝学风盛,这点,让歌功颂德的文官有马屁可以拍。 昨天侯一灿进宫,他就知道皇上肯定要问那件事。 有那么容易吗?人海茫茫,又失联多年的人,这里又没有网络或影片,可以放上网肉搜,更离谱的是,他手上的线索只有一张皇上小老婆的画像。 要是光凭这点就能找到人,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 皇上还不要脸地说——“那孩子肖母,定是俊美人物。” 哈哈哈!皇后、皇贵妃、后宫三千女子,哪个不是极品?随便抓几个出来,都可以在演艺圈称霸,更何况谁说儿子一定像妈?要不然大皇子、二皇子怎么会长成那副德性? 除了这件事,皇上还很闲,居然关心起他和大哥的终身大事。 莫非皇帝这行做得太久,想换跑道当媒婆?还是自家女儿滞销,非得强迫熟人帮忙消费? 娶公主?哈嘿,白痴才会做的行为,更何况皇帝的家教实在不怎样,儿子蠢、女儿笨,还一个个自以为高人一等。 知道他用多少口水才劝得皇上打消念头吗? 他说: 第一,大哥一年到头至少十个月在北疆,而他,天涯海角到处替皇上搞定“小事情”,身为父亲,怎舍得女儿长夜漫漫寂寞冷清? 第二,公主是娇养大的,而将军府家的女人得够强悍,要不,当了寡妇,怎能撑起门庭? 第三,公主总有比较喜欢的哥哥,枕头风一吹……皇帝老大,你这是要让侯家提早站队? 真正说服皇上的是最后一点,皇上才三十多岁,风华正盛,说不准还能再生七、八个皇子,呃,前提是没有皇后、皇贵妃作梗的情况下,在这个时机点,夺嫡争位这类的事,光想都让人伤心。 于是皇帝草草结语,“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别人家的姑娘,镇国公夫人都快为你们兄弟操碎了心。” 谈完私事提公事,皇帝问他治水、治贪官、税赋改革。 他傻了吗?这年头,聪明的会过劳,有那种闲情逸致,他宁可拿来风花雪月。 所以皇帝问“你说,这堤防年年盖,却年年崩,是怎么回事?” 人心贪咩!可他才不接话,他要是接了,皇上肯定要他去抓几只蠹虫回来砍脖子,就算治不了根,能吓吓后面那群猴也好。 于是他很有智慧地回道:“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问:“为什么北方山林茂盛,出产颇丰,百姓会如此贫苦?” 啊就朝廷重农抑商,货不畅流咩,这不是三年两年能改滴。 所以他还是很有智慧地回道:“皇上免忧,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又问:“你说说,为何一个扬州知府的缺,各方人马都抢着要?” 啊不然勒?肥缺不抢,抢瘦缺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还不认真贪、尽情挖,否则生命前半段受的苦,辜白搭? 他继续发展自己的智慧回道:“这是生命在自己找出口的过程。” 他的敷衍惹毛了皇帝,笔一丢,怒道:“去去去,跟你大哥去北疆历练,别成天待在京里,熬出一副懒骨头,让人看着碍眼。” 他痞笑着道:“我去了北疆,谁让皇上丢毛笔?” 可是这么一来一往,他也从大老板的话里嗅出他又要让大哥回北疆了,唉……娘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又要抹眼泪鼻涕。 实话说,在古代嫁给将军头子不是件好事,人家老公出门,怕的是回家时带着新二奶,但大将军出门,却得担心回家时带着棺材。 他娘比起别的将军夫人更倒霉,老公、儿子走同业同行,别人拜观音求平安,她得求阎王手下留情,地狱缺人才时,能不能给她留一个。 因此老爹气他不承父志,一见面就骂他孽子,但娘却疼死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幸好他是有理想、有志向的穿越人,否则肯定会被宠成一个贾宝玉。 微微一笑,突地,那个男人的面容窜进侯一灿的脑海中。 昨天,他又在御书房遇见那个叫阿睿的年轻男人,他确定对方并非官身,不是皇上的远房亲戚,可是这样的他,面对皇上的态度不卑不亢,说起话来像在聊家常。 他自己是穿越人士,不把皇权看在眼里,理所当然,可是那个阿睿呢?难道也来自二十一世纪? 关宥慈再次拉开车帘子,满心的迫不及待。 侯一灿的手往前伸,摸摸她的头。 她习惯了,懒得躲,既然他的喜好改不了,她只好提升自己的容忍度,谁让他是主子爷,她是小奴婢,除了认命还是得认命。 “别老皱眉头,老得快。” “像爷这样,老吊着一张笑脸,就能永保青春?”关宥慈反问。 “至少人缘好啊!”瞧,上上下下谁不把他捧得高高的?除了喜欢把孽子当作他的昵称的老爹之外,光用一张笑就换得人心无数,太划算。 “我的人缘也不差,袁尚书家的姑娘可喜欢我了。” 这倒是大实话,有不少女客是奔着她去的,看着节节高涨的业绩,他认为有必要开一家只供女客上门的书铺子。 “你的第二本书已经完成,自己觉得满意吗?” 关宥慈想了想,回道:“下一本我会写得更好。” 不错啊,有志气!侯一灿的眼底闪过赞赏。“我想问,为什么书里的寡妇不能再嫁?” “世人皆重贞节……” “别跟我谈忠孝节义,如果读者想看那些,直接买一本《烈妇传》回去就好了。你笔下的李华娘,未成亲先守寡,如果我是读者,与其看她如何辛苦照顾小姑、小叔长大,成全小姑和成君平的爱情,我更希望能够看到李华娘独立自强,从一个只能做女红的寡妇变成绣娘,开绣庄,成全小姑的同时也成全自己。” 见自己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缓和了她等待的紧张焦虑,他微微勾起唇。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你只想写身边随时会发生的事,读者为什么要看你的书 “找几个三姑六婆,在耳边说说左右街坊的闲事就成了。” 关宥慈认真思考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反问道:“读者想要看什么?” “看书和旅游一样,都是人们在有余裕时,想接触更多新鲜的、有趣的、不曾见识过的事物,或许娱乐、或许充实自己,如果你的故事一成不变,都是一男一女经历偶遇、相处、心悦、结成连理……也许你细腻的文笔、对女性心思深刻的描述可以短暂吸引读者,但长久下来,会让读者厌腻。” 她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点点头。 “我说过的几个故事,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 “乌盆记。” “你相信一个乌盆会说话,为自己喊冤吗?”见她摇头,他又问“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哪一个?” “聂小倩。” 侯一灿不禁莞尔,不管什么时代的女人,对爱情都情有独钟。 他跟她讲了很多鬼故事,喜欢她又害怕又想听的可爱模样,更喜欢把她拽进怀里,拍胸保证,“甭怕,爷的阳气足,有爷在,妖魔鬼怪不敢来。” 他喜欢罩着她的感觉。 “人鬼相恋,你见过吗?” “没。” 爷说的对,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却在她脑海里盘盘旋旋若干日,若她的书也能带给读者这种感受,一定会更受喜爱吧? 初见侯一灿,觉得他是个长得有模有样的纨绔?,他买下她的铺子时,她觉得他是个有钱的纨绔;他向他们姊弟伸出援手时,她觉得他是个好心的纨绔。 无论如何,在她心底,他始终是个纨绔,即使备受信赖。 进京后,知道他不依赖家世,独自建立庞大商队,成为大周朝数一数二的皇商,这份能耐,天下有谁比得上? 她无法不崇拜他,不管是他的学识、阅历或见解,都非凡人能及,于是她越来渴望接近他、学习他,希望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物。 “想要写出一部好作品,努力之外,你需要更多的想像力。” “好。” 她一脸受教的态度,让他很得意。 这时,安溪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禀主子爷,关大少爷、二少爷都榜上有名,大少爷考中案首,二少爷考了第七十八名。” 都中了!关宥慈一喜,猛然拉开车帘,发现大哥和弟弟就在外头,扬眉冲着她笑,她急忙跳下车,差点儿扭了脚,幸好侯一灿实时扶她一把。 “大哥、善善,你们都考中了!”她跑上前,抓住两人的衣袖。 “意料之中,不是说了别担心的吗?干么跑来这里?”关宥默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姊,对不住,我考得不好。”关宥善挠挠头,面上有些羞赧。 “有什么关系?能取得乡试的资格才是重点。”关宥慈望向关宥默,这个哥哥真是认对了,他总是不断带来新惊喜。“大哥,你真厉害!” 关宥默被夸得害羞,摸摸关宥善的头说:“这次不是善善的错,是大哥疏忽了,往后每天早起一个时辰,和大哥一起练武。” 他看着两人,心想着,人的际遇很奇妙,那年他怨慰愤恨,他不想承担恩仇,不想回到京城,他甚至想,死了就好,可是他被夫人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有一度他甚至怨恨夫人为什么不让自己死去? 可是他充满抱怨的眼神没把夫人吓走,反倒换来夫人更多的温柔,夫人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以为自己是天地间最不幸的人吗?不是的,每个人有各自的不幸,只看你愿意用什么态度承受。” 那天下午,为了激起他的求生意志,夫人说出自己的际遇,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却抓住每一个可以活下去的机会,带着子女企图闯出一片天。 她说服了他! 夫人没拿他当下人,也没想过收留他会带来什么灾祸,只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 夫人病重之际,把一双儿女托给他。 从小,他在孤独中成长,没有兄弟姊妹,只有被迫学习,他恨过外祖父,恨过师父,直到无止无尽的追杀,让他从北躲到南,从西避到东时,他终于明白,若是没有这身本事,自己早已走入黄泉,外祖父和师父才是他最该感激的人。 扶棺回京的那一天,看着高耸的城门,命运再度把他带回这里,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该面对的,无法逃离,所以这次,他会做足准备。 “我会跟着大哥好好练武。”关宥善点头,这次他吃亏在身子骨太弱。 关宥慈笑望着两兄弟,他们的第一步跨出去了,接下来一定会走得更稳,她也要加倍努力。 “大哥、善善,跟我们一同回去吧。” “回同文斋,让孙婶给你们做一桌好菜庆祝。”侯一灿顺着她的话道。 关宥善回道:“今天不行,柳夫子让我们早点回书院。” 关宥默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轻拍她的肩膀说道:“这两天柳夫子要带我们去拜访几位大儒,等忙过这阵子,我和善善请一天假,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娘?” 哥总是想得仔细,关宥慈拉起笑容,“好。” 目送两人离去,她握紧拳头,想振奋什么似的,一转头,就发现侯一灿正盯着自己,她一笑,松开拳头。“大哥和善善这么能耐,我也得努力,我要赚很多钱让他们心无旁骛的念书,我要为关家立起门户,我要让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是欺负不得的!” 他面上在笑,心却隐隐抽疼着,她那副小小的肩膀,到底想承担多少责任?他摸摸她的头,低声道 “你已经够努力了。” 他靠得她很近,近到气息喷吐在她脸上,些微的温热红了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很温柔,他的表情很温柔,温柔得把她硬硬的心肠软化。 【第八章 就是要宠她】 侯一灿教了关宥慈许多东西,带她见识许多新事物,积累了阅历,让她的作品更显丰富饱满,也更受女客们所喜。 这一天,他带着她绕着皇宫逛一圈,问道:“想不想进去看看皇后娘娘长什么样儿?” 关宥慈横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最好你能进得去。” 侯一灿真冤呐,他三不五时都在进的啊,可他笑眯桃花眼,说道:“有什么难的,换上我大哥的盔甲就行。” 她当真没见过像他脸皮这么厚的男人,不过这一圈皇宫绕行之旅,让她能这么接近天下最尊贵的人物,她觉得这辈子已经够本了。 他又问道:“你猜猜,皇上长什么模样?” 关宥慈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威严、高大、让人不敢逼视?” 侯一灿哈哈大笑,指着她的鼻子道:“错了、错了,皇上长得很菜市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相像。” 她只觉得他又在说胡话了,如此尊贵的龙颜,怎么可能跟这么多人长得相像? “你家阿默和善善就和皇上长得很像。”他说得满脸正经。 闻言,关宥慈吓坏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别胡扯,要是让人听见,砍了爷的头不够,还得把大哥和善善一起抓来砍。” 见她吓成这副德性,他笑得前俯后仰,拉下她的手,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嗤笑道:“胆小。” 她睨他一眼,满脸的不以为然,如果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规划毁灭徐家的十种方法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取笑她? 不过她喜欢他的亲昵,喜欢他的靠近,喜欢待在他身边,这份惬意让她渐渐地不担心,她相信天塌下来,他会抢上前去顶。 逛完了皇宫,侯一灿牵着她回到马车上,安溪驾车前行。 “我们要去哪里?”关宥慈问道。 侯一灿看着她,哭笑不得,本想着让她扮男装,能少惹点眼,现在看来反倒显得欲盖弥彰,想不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精致的容颜?这丫头长大之后,会不会真的给他跑去倾国倾城? 他的注目让关宥慈面带赧色,她知道自己的样貌像娘,清丽脱俗,娇美绰约,即便没有脂粉掩面,那份风华气度也非旁人能及。 侯一灿轻勾起她的下巴,细细审视她的容颜,叹道:“丫头,真希望你不要这么漂亮。” “为什么?”女人都希望自己美丽,男人都喜欢美女长伴左右,不是吗? “你觉得沉鱼落雁是幸抑或不幸?” 关宥慈一时被问倒了,可是细细议一雪,她明白了,他讲过许多故事,杨议、赵飞燕、西施、王昭君,她们惊天动地的美貌,给她们带来惊天动地的人生……瞬间,她的自负转为压抑。 可不是吗?娘的一生,何时快意平顺? 他知道她懂了,微微一笑,“其实女人只要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就行。” 关宥慈不解地问“有这样的女人吗?” “有。” 他的笃定让她胸口微沉,他认识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的女子?他的心已有所属?她莫名感到一阵涩。 她不再发问,静静地在脑海中描绘着有双温暖眼眸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 而侯一灿则坠入回忆之中。 他想起和亮亮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着她的依赖,想着她明亮的眼睛,唉,他真的很想念亮亮…… “主子爷,已经到了。”安溪的声音打破沉默。 侯一灿拉回心神,笑道:“下车吧。” 关宥慈跟在他身后下了车,刚抬起头,她就让眼前的红灯笼晃花了眼,他居然带她到青楼?!她震惊不解的望向他。 察觉到她的注目,他侧过脸,勾起一个让人呼吸加快的俊朗笑容。 她看呆了,竟忘记追着他要答案。 红袖招门前,车马辘辘,轿子一顶接着一顶,送来了许多神情兴奋的男子,乐声从楼里传出,门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鸨热情上前,一口一声大爷,手上的红丝帕不停地挥啊挥。 浓冽的脂粉香气让关宥慈忍不住皱眉,她掩住鼻子,强忍着打喷嚏的欲望,悄悄往后退两步。 侯一灿发现她的动作,手往后一甩,扣住她的手腕,不许她走远。 “侯少爷终于来了,我们家盼盼都快望穿秋水了。”风韵犹存的老鸨将手往侯一灿的胸膛拍,只差没整个人贴上来。 关宥慈满眼的嫌恶,轻咬牙,脸上尽是恼恨。 “盼盼今晚有客吗?” “就算有,知道侯少爷来,盼盼哪还有心思在别的爷身上?”老鸨笑咪咪地望着侯一灿。 侯一灿知情识趣地从袖里掏出一锭十两元宝。 收下银子,老鸨那张脸笑成一朵花儿,谁不知道侯二少爷出手阔绰,能攀上他,比攀上王爷、皇子还好。 关宥慈一张小脸又绷成了个小老头,莫非眼睛很温暖的姑娘就在里面?果然,令男人念念不忘的奇女子只能出自风尘,良家子岂能与之争锋? 她闷闷不乐的,她讨厌这种地方,更讨厌那位望穿秋水的盼盼姑娘。 发现她的不豫,侯一灿将她拉到一旁,认真地道:“你看不起她们?” “是,我看不起那番做作。”关宥慈不说谎话。 “每个人为着生存,都要想尽办法学习技艺,大哥想当将军就得学会杀人,农夫想活口就得种菜,你进同文斋,就得学着看账本、讨好客人,同样的,勾栏院的女子想养活自己,就得学习伺候男人的手段,如何风情万种,如何欲迎还拒,如何让男人心甘情愿掏银子。 “都是为着一口饭,既不偷又不抢,谁有资格看不起谁?若照你所想,皇亲国戚是不是该看不起贩夫走卒?公主是不是该看不起为支应兄弟学费、为立起门户抛头露面的你?” 他的振振有辞让她迷糊了,真是她错了吗?可是从小到大的教养都告诉她,青楼女子污秽肮脏,别说沾上,就算多听两句都是有辱贞洁。 侯一灿笑着勾住她的肩膀,又道:“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谁说青楼中长不出白莲花,再说了,难道士林儒子都是高风亮节之士,没有斯文败类?” 关宥慈叹了口气,是啊,像徐国儒这种人都可以受人景仰,青楼女子难道不行?她试着放下成见,低声道:“我们进去吧。” 这时候的她,还不晓得在侯一灿的带领之下,她的思想慢慢被改变,她看人看事的角度翻转,她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一天一天拓展新视野,她也还不晓得放下主观成见,她会看见多么不同的世界,她将认识一个奇女子,会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她的“冰山美人”造就了大周朝的演艺圈。 侯一灿拉起她的手,一起走进青楼,附在她耳边道:“你笔下的莫三娘出自风尘,可是风尘女和你想像中的不一样,你用良家子的心情来描写她们,未免失真,如果你非要把莫三娘塑造成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你得认识殷盼盼。” 听他这么说,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带她过来,不悦消散,心头微喜,她勾起眉眼,灿然一笑。 关宥慈很美,打扮成男子更惹眼,一走进去,她粉雕玉琢的模样就惹来不少注目,再加上这一笑,惹得大厅里几个搂着花娘的男子心头一痒。 一名男子藉着几分酒意,冲到侯一灿面前,流着口水笑问“这位公子,你的小倌肯不肯割爱?爷出三千两。” 那是个留着满脸胡须的粗汉子,一双眼睛大如铜铃,蒜头鼻、招风耳,样貌丑得惊人。 但没人敢笑话他,他叫李传风,是个二品大将,当年还拿过武举状元,武功和侯一灿在伯仲之间。 满京城都晓得他好男风,三十岁了还不肯成亲,气得他家爹娘想出家。 传言说,他是家中独子,也想替家里传承香火,可……真是委屈,他不是没试过,可每回和女人办完那档子事儿,就会全身长满疹子,又痒又痛,严重起来还会上吐下泻、狼狈不堪,这怪病连太医也治不来,总得难受上大半个月才能好得完全。 侯一灿知道李传风受皇上重用,本不想招惹,可他千不艺不该对关宥慈言语轻薄,灯火映着侯一灿俊朗的五官,一身黑色长衫,更显得他身形挺拔修长,他潇洒地一撩衣摆,斜挑剑眉,似笑非笑的,但攥着关宥慈的手更紧了。 见侯一灿不说话,李传风眼底流露出更为深浓的欲望。 光是想像和清秀小倌翻云覆雨,他就忍不住亢奋起来,酒意激出他的兽性,想把人压在身子底下。 关宥慈咬紧牙关,眼底冒出熊熊烈火,她不是闺阁女子,碰到这种状况,不会只是一味哭泣,她从靴子里抽出侯一灿给的匕首,今早出门前他特地要她带上的,她本不明白他的用意,现在晓得了,只要对方敢动手,她就敢削掉他的指头。 李传风见状,笑弯一双粗眉毛。性子这么烈?正好,他喜欢烈酒,更喜欢有个性的小少年。 “小公子,你可认识我?我……”他边说着话,手指顺势要挑向关宥慈的下巴。 眼见就要碰上,刷地一声,关宥慈拔出匕首。 李传风没躲,但侯一灿却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硬把匕首给拉回来。 关宥慈没看清楚侯一灿是怎么办到的,只觉得两人像被风刮上了天,瞬间往后退了两、三尺。 她气急败坏,转头怒瞪着他,不懂他干么拉着她避开? 侯一灿勾起嘴角,凑近她耳边道:“别,会弄脏。” 关宥慈愣住了,他不是要她别闹事,或是说这个人招惹不起,而是说会弄脏?这是什么跟什么? 爷这是胆小怕事?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士可杀不可辱,她推开他,挥了两下匕首,恫吓对方。 看着她的动作,侯一灿哭笑不得。 他着着实实把她给宠坏了,宠得她连他的话都不听,她也不看看自己细胳臂细腿的,人家两根手指就可以掐死她,她竟还敢举着匕首耀武扬威。 他无奈又宠溺地道:“乖,不要跟猪打架,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让猪心里乐开了花。” 关宥慈气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这种浑话? 这时候,李传风施展轻功来到两人跟前,嘴巴笑得很大,关宥慈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乖,别害怕,跟着爷,爷会好好待你……” 没等李传风做出轻佻动作,侯一灿搂关宥慈的腰再退。 就这样,一个追,一个后退,退本来就比追难,何况侯一灿又带着一个人,再加上他退得优雅潇洒,退得风流自在,不像闪避,倒像在跳舞。 一来二往,旁人再呆,也看得出来侯一灿身怀高强武功,只是……他既然这么厉害,何不痛痛快快打上一架?这样一个不放弃,一个猛退避,搞啥? 几次追逐未果,李传风火气上来了,他飞上二楼,使出全力,挥掌往侯一灿的胸口击去。 侯一灿不疾不徐,提气,抱着关宥慈窜上三楼,眼看李传风就就要追来,侯一灿从怀里掏出瓷瓶,正准备打开塞子的同时,一抹青色身影斜飞过来,硬生生接下李传风的一掌。 就这样,青衫人与李传风对了十余招后,李传风腹间中掌,横摔倒地,头撞上柱子,昏了。 青衫人看了李传风一眼,转身走向关宥慈。 他很高,和侯一灿不相上下,二十岁左右,两道剑眉,英气勃勃。 侯一灿一眼就认出对方,他是阿睿,能和皇上闲话家常的神秘男子。 关宥慈也认出他来,他是那个在关家坟茔前遇见的男子,记住他,是因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她知道没道理,对方的表情不亲切,也没有任何亲切的表现,她不该有这种感觉,但她就是对他有着没来由的好感。 美丽的女子总是能让人留有好印象,阿睿也不例外,他淡淡地笑着朝关宥慈点头后,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侯一灿身上。 他也知道侯一灿,皇上对他青睐有加。 “方才的事很抱歉,我代李将军向两位公子道歉。” 像是刻意挑衅似的,侯一灿回道:“一句道歉就想了事?这么轻省?” “侯二少爷想怎样?” “你说呢?” 两人对峙间,搞得关宥慈心慌,她不想对方和爷起冲突。轻扯侯一灿的衣袖,她想结束这件事。 侯一灿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道:“咱们不欺负人,可也没被欺到头上还示弱的理儿,放心,有爷呢。” 他只是不爱打架,却不是心胸宽阔的主儿。 这话说得气概十足,分明不是将军,却比醉醺醺的李传风更像将军,关宥慈不是故意的,可眼珠子却巴巴地黏在他身上,拔不开来。 她家的爷……长得真好看。 压低声音,关宥慈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爷说过,欺负人的手法万万种,最高明的是让人吃了亏,还想着磕头谢恩,明刀明枪的做法,最落下乘,不是?” 噗!侯一灿失笑,这一笑,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转为春风徐徐、轻松惬意。 侯一灿当众摸摸关宥慈的头,脸上眼底满是宠溺,他说:“越来越聪明了,行!爷听你的。” 见状,阿睿悄悄松口气,盯着两人间亲密互动,他为小丫头庆幸,能被侯一灿这种男人疼惜,是她的运气。 拱手,一句后会有期,阿睿负起李传风,施展轻功、迅速离开。 几天后,李传风再次从醉乡中清醒,发现身边躺着个妖娆女子。 见他醒来,女子立马变得热情如火,小手小脚小嘴巴全使了劲儿往他身上招呼。 她身上那个脂粉香啊,香得他胃酸翻涌,只听得对方爷啊、心肝啊、英雄啊……娇嗔连连,吓得他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冒过一阵又一阵。 李传风痛苦得想吐,偏偏全身虚软无力,动弹不得,只能任对方胡作非为。 一阵胡天胡地过后,他大病一场,这一病让他三个月出不得李家大门。 正当李传风受困家中,侯一灿却到处放消息,摆明他正是幕后藏镜人。 此事进了李传风耳里,气得他牙痒痒,若不是脸上由红转紫的疹子着实吓人,他肯定早踹开镇国公府大门找人算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传风想起女人想吐、想起男人也想吐,对于那档子事本来还有几分想头的,现在……他的人生顿时失去重大乐趣。 李传风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让侯一灿痛不欲生,怎么让他尝尝自己“说不出口的痛”,就在那张脸好了近八成时,他开始磨刀霍霍,准备向镇国公府二少爷寻衅。 没想到热情如火的妖娆女子再度出现!她大摇大摆走进李家大门,直接往李家双亲跟前一跪,掩面大哭道:“奴家怀了李将军的孩儿!” 一句话,恍如晴天霹雳,李家有后啦! 于是那把磨得闪亮的刀被丢进柴房,想寻衅的李传风被孔武有力的李老爹押着进了镇国公府。 满满的两大车礼物,满脸满口的感激,虽然侯一灿让李传风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但比起子嗣这等重大正事又算得了什么? 李传风满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还得口口声声向人道谢,看着李传风像吞进两斤大便的表情,侯一灿连作梦都会大笑出声。 谁让他们家宥慈想令李传风“吃了亏还想着磕头谢恩”呢,他是爷嘛,凡是他们家宥慈想的,他定会教她心想事成! 团圆桌上,关宥慈摆上满满一桌年夜菜。 过完这个年,她和弟弟就十四岁了。 关宥默身为大哥,给了两人压岁钱。 但其实他是三人之中最穷的,除了学费食宿,他不肯花关宥慈半毛钱,他的零花钱全是帮纨绔子弟写作业换来的,他会模仿各种字体,他说:“帮人写作业等于温习功课,钱赚得越多,代表我对课业越熟悉。” 很牵强的说法,但关宥慈和关宥善都明白,大哥是不想他们担心。 在关宥默的督促下,短短几个月,关宥善的身子骨越见强壮,过去一碗饭就能撑着的人,现在能吃上两碗,即使关宥慈的厨艺不怎么样。 大过年的,同文斋不做生意,所有人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趴在地上的雪球。 雪球长得很庞大,这会儿硬说它是条狗,谁都不会相信。 “姊,这次考试大哥又得了头名。”关宥善与有荣焉。 “善善也进步许多,再加把劲儿,肯定没问题。”关宥默也鼓励道。 柳夫子很看好善善,他输在年幼,但赢在天资聪颖,柳夫子常捻着一把胡子,满怀希望地说:“不知道咱们寒舍书院能不能再出个少年进士?” 柳夫子指导的班级里,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士子都有,但这次乡试里能被称作少年进士的,只有善善了。 “可以加把劲儿,但别把自己弄得太累。”关宥慈替两人各夹了一块排骨。 “读书不累的。”关宥善笑道。 “你做事才累。”关宥默接着道。孙婶讲过两次了,她老是忙到三更才肯熄灯。 关宥慈绕过这个话题,说道:“大哥过完年就十八了,男子这个年纪都该成亲了,孙婶说她有个侄女……”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关宥默坚定地打断,“男子汉当先立业后成家,无业何以成家?” “哥有大志向自然是好的,但若是为了我和善善,把终身大事放在一旁,我可不依。” 她琢磨明白了,依哥哥的才能,根本不需要进寒舍书院就能考上进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把一身本事瞒得密密实实?为什么不参加科考,宁愿一世庸碌? 没钱赴考?笑话,这样的本事不会是天生自成,定是被人精心培养出来的,他不肯出仕的理由是什么?不想、不愿还是不能? 不管如何,他为了弟弟委屈自己进了书院当伴读,这份恩情,她铭感五内。 两个没有背景的孩子,想在同侪间取得地位,唯一的方式就是比旁人优秀杰出,总是隐藏本事的大哥,却在最短的时间得到师长青睐,还在童试中取得案首,他为他们做的,她全明白。 关宥默笑望着她,她的心思太过细密,将来不晓得要吃多少苦。 他的大掌搭上她的肩,说道:“哪是因为你们,等我考上进士,会有更多名门闺秀等我挑选,难道你不想大哥娶个更好的大嫂?” “何必非要名门闺秀?亲事建立在条件上,多现实。”这观念是侯一灿教给她的。 “得娶得合心合意的嫂子才是。”关宥善同意。 “谁说名门闺秀就不会与大哥合心合意?”关宥默嘴上说着反驳的话,但心里早已有了人选,只不过要找到适当的时机再提。 “这世道,人人谈亲事总把条件摆在最前头,我怕哥眼光忒高了,忽略身边姣好女子。” 关宥默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会有这种事的,因为他很清楚身边这女子有多么好。 关宥善不禁失笑。“说起这事儿,我想到一个笑话,是灿哥告诉我的。” 提起侯一灿,关宥慈来了兴致。“说说。” “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亲,‘可愿与我结成连理?’女子问‘有车吗?’男子说‘有,车五部,好马十匹。’女子又问‘有房有田吗?’男子答‘有,房三间,田百亩。’女子问‘傍身银有多少?’男子答‘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女子听到这里,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最后问‘爷是做啥的?’男子答‘作梦的!’” 关宥慈笑趴在桌上。“还有吗?” “有!有个男人啥事都不干,成天只想着吃,他的妻子气得拿起扫帚打人,骂道:‘除了吃,你还会啥?’男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我还会饿。’” 关宥善说完,自己也笑倒了。 他好喜欢和灿哥聊天,天底下再没有比灿哥更有趣的人了。 关宥默看着他们笑得开怀,目光微黯,他知道侯一灿帮他们许多,若不是他,他们无法离开徐府,无法除籍,无法顺利在京城立足,甚至关宥慈能这般开朗开心,他功不可没,但他就是非常不喜欢侯一灿。 关宥慈突然问道:“哥、善善,我们买房子,好不?”她摸摸脚边的雪球,成天在这几间小房子里打转,对它太憋屈了。 “你有银子吗?”关宥默问得实际。 京城的宅子不便宜,他们在书院的学费所费不赀,她在侯一灿手下做事三年,早已说好不支薪,专为还清恩情,她哪来的钱? “娘给的首饰换得六千多两,再加上卖铺子的钱和之前娘存下来准备买新铺面的银子,总共有一万多两,京城贵人多,土地矜贵,稍好一点的宅子,动辄三、四千两,勉强一点还是买得起。 “可娘教我们,走一步得看三步,我明白大哥的能耐,日后必能给关家争一份荣耀,到时应酬结交,到处都要花钱,所以我们带出来的钱,能不动就不动。” “这样想才对。”关宥默同意。若上苍帮忙,运气够好,也许到时候他能替关家挣的不仅仅是一份荣耀。 “可我确实不打算动那些钱,大哥、善善,告诉你们一件事。”关宥慈忍不住有些得意。 从没在她脸上看见这号表情,两人异口同声笑问“什么事?” “我写了小说,杨掌柜帮我印成书,摆在同文斋卖,第一本卖得普通,杨掌柜只给我两百两,但第二本卖得很好,杨掌柜足足给了我五百两,杨掌柜说了,往后每印两百本就给我一百两,过完年后,杨掌柜打算在其它地方开新的书铺,到时卖量还会再增加。” 她没想过会这样顺利,第二本小说在侯一灿的指导下,她大幅删改,李华娘不再是可怜卑微的寡妇,她的上进努力,助了前夫一家,也为自己找到幸福,她在里头增添不少角色,包括风华绝代的莫三娘、心机深沉的杜丽清、野心勃勃的凤玉秋……统共八个女人,八种性格,八种不同的际遇,这些际遇将她们牵扯在一起。 她的第二本书只写到李华娘的结局,读者不断询问莫三娘和杜丽清最后怎样了?杨掌贵只好转过头来催她,让她尽快完成下一集。 有了赚钱的本事,她想买宅子,总觉得有了宅子,才算是真正的稳定。 关宥善惊讶不已,他没想过姊姊竟然能写书。“所以……姊要靠写书为生?” “对。”第二本书的成功,让她找到自信与价值。 “你和侯公子还有两年契约。”关宥默说道。 苦与俟一灿之间的约定可以就此作罢,当然最好,但她哪肯欠人恩清,更别说那个侯一灿……想起他,他的不豫越深。 “这一年来,我的算学学得极好,杨掌柜说把我留在同文斋是大材小用,明年岳锋叔预计开八到十家的书坊,以服务女客为主,到时会需要更多向女客介绍书的伙计,两下合计后,爷决定让我试着管理京城七十家铺子的总帐,以及训练新伙计,既然不必待在同文斋,我便盘算起买新宅。” 关宥默心思一转,猜出她心头所想,又是为了他和善善吧? 同侪们陆续返家过节,他们兄弟却无处可去,又舍不得住客栈,只能起早赶晚,见关宥慈一面后再回到书院。 若不是孙叔、孙婶回去过年,他们哪能在这里团聚? “也好,可你才挣了七百两,咱们买得起吗?”关宥默问道。 “岳锋叔说京郊有一处庄子,不大,有十几间房,靠近书院,进城也不远,来回的话,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环着庄子有三、四亩地,种满梅花,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去看看。” 见她双眼放光、满脸欣喜,关宥默轻笑,光是能让她这样开心,他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姊,那庄子要卖多少银子?”关宥善问道。 “一千三百两。” “这么贵?”关宥善不由得惊呼,他们在济州的铺面全部加起来也才卖了一千两,那不过是个没出产的小庄子,怎么就要这个价?他犹豫地看向大哥。 关宥善不懂,关宥默却清楚得很,京城土地矜贵,即便不在城内,但靠得这么近,价钱肯定不止这个数儿。 “宥慈,这处庄子是谁跟你提的?” “是岳锋叔,那里离岳锋叔的庄子不远,我搬过去的话,可以帮着照看岳奶奶。大哥,你觉得可以吗?”关宥慈问道。 岳锋?所以背后有侯一灿的手笔? 这一年下来,侯一灿在她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全知道,但他不懂的是为什么?人做事总有背后目的,侯一灿的目的为何? 而她极其敏感、早慧世故,失去母亲的慇勤照顾,孤身为人做事,看人看事更甚以往,她不会猜不到侯一灿在这件事情上头也有一手,既然猜得到,她还愿意接受这份好意,是因为……她喜欢? 想到这里,他的心越发沉重,他还能阻止吗? “很喜欢吗?”关宥默问的是,你很喜欢侯一灿吗? “很喜欢!”关宥慈答的是,很喜欢梅花庄子。 一阵沉默之后,关宥默苦笑,如果她都已经喜欢上了,他还能说什么?“既然喜欢,便买下吧。” 他的同意带给关宥慈莫大欢喜,她望向弟弟,既得意又骄傲地仰起下巴,“这是我们擦起关家门户的第一步。” “等我考上进士,入朝为官,我会尽全力变成像外祖父那样的人。”关宥善拍着胸口,大声说话。 关宥默终于被他的大志向给逗笑了。 知道关宥慈和关宥善是关伍德的后人,他大吃一惊,难怪关夫人有那样的胸怀与教养,难怪他们能如此聪明颖慧,关家有他们在,一定会再现光华。 “往后,咱们可是有家的人了。” 五官明媚的关宥慈笑得让人心悦,关宥默望着她许久,轻轻拉过她和关宥善,低声道:“不必担心,有大哥在,定不会让你们过苦日子。” 关宥善跟着笑弯了眉眼,“对,我们不只有家,还有大哥呢!” 三人笑成一团,他们都知道 ,未来,他们将会比努力更努力,比成功更成功。 雪在屋外下得热烈,屋子里的炉火也燃得热烈,雪球抬起头看了三人几眼,又趴了回去。 地窄屋小,实在不是狼大哥生长的好地方啊! 今天是除夕夜,关宥慈怎么也没想到侯一灿会来,他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守岁吗? 可是他来了,穿着一身炫耀的红狐皮裘,把纨绔子弟的纨绔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见他,关宥善马上笑着上前迎接,关宥慈也是满脸开心,唯有关宥默寒着一双眼。 侯一灿进屋,脱下狐裘,猛往掌心呵气,他冲着关宥慈说道:“我饿惨了,有东西吃吗?” 唉,一整个晚上食不知味,大哥不在府里,满府的长辈全盯着他看,问来问去全是同一件事——你什么时候成亲? 见鬼了,今晚的团圆饭竟成了选秀大会,各家的名门闺秀全被拿出来评比。 他不满,于是移祸江东,引到身在北疆的大哥身上,没想到娘竟然说——“你大哥心里有了人,明后年等战事一歇,就能回京成亲。” 大哥心里有女人了?他还以为大哥心里只有北夷头目,这实在、实在是……难以预料,不过这可真是把他害得不轻。 “知道了,爷稍等。”关宥慈二话不说,拿起伞往厨房去。 她一离开,关宥默就对关宥善道:“你去帮宥慈的忙,多做一点,今年守岁,咱们守晚些。” 关宥善对大哥的话从无异议,转身便往外头去。 屋子里两个大男人看着对方,不发一语。 侯一灿知道关宥默不喜自己,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 “在侯公子心里,宥慈是什么?可以爱慕的女子?属下佣人?异姓妹妹?” 侯一灿挑眉,笑得越发灿烂,话却回得不客气,“那你呢,你把宥慈当成什么?恩人?可以爱慕的女子?亲妹妹?” 关宥默的目光转为凌厉。“侯公子应该很清楚,你的身份,关家高攀不上。” 他赌关宥慈没把身世告诉侯一灿,因为他们姊弟不打算认父亲,不想透露关夫人的身份,以免惹来麻烦。 他猜对了!关宥慈确实没提,不过侯一灿却道:“我对宥慈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佩服她的积极韧性,乐意帮她一把。” 关宥默不信只是如此。“侯公子未免做得太多、太好。”正常男人,不会无条件为女子做这些。 事实上,同样的问题,安溪问过、岳锋问过,杨掌柜也问过,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关宥慈好得过头了,现在连关宥默也问了。 是啊,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因为他对亮亮就是这么好,因而得到了她的崇拜与依赖,这份依赖曾经支持着他对抗病魔,勇敢而坚定地活下来。 他喜欢被依赖的感觉,喜欢关宥慈眼底不经意闪过的崇拜,喜欢在相似的模式里,寻找和亮亮在一起的幸福感。 但他不想对关宥默说这些,只道:“宥慈值得。” 沉吟须臾,关宥默又问“侯公子确定对宥慈没有男女想法?” “是。”侯一灿回答得胸有成竹、理直气壮。 可是给出答案后,他在关宥默脸上发现一抹无法控制的欣喜,这样的表情让他不乐意,没来由地感到气闷。 “既是如此,身为大哥,我希望侯公子离宥慈远一点,免得她生出错误想法,日后难过。”关宥默定定的望着他。 侯一灿的不痛快持续高涨,凭什么他要离关宥慈远一点?凭什么他不能让她依赖?他就是要靠得她更近,就是要当她一辈子的贵人,就是要她崇拜再崇拜,就是要他在她心里是重要的,怎样? 撇撇嘴角,按捺下怒火,勾起痞笑,他说道:“是大哥,就会顾虑妹妹的快乐,不管我为宥慈做什么,她都很快乐,请问,你有什么理由阻止?莫非……你妒忌她快乐?” 胡说八道!他怎会嫉妒关宥慈的快乐?他只是未雨绸缪。“比起眼前的快乐,我更在乎她以后会不会难受,女子的名声不能受损。” “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快乐,往后就会难受?你不过是用想像力企图排挤她的快乐,至于名声,莫非你不信任她的品格?” 这人说话直戳人心窝子,关宥默快被他给活活气死。“我不信任的是你!” “我既无非分之想,你有什么好不信任的?” “我不信任你……”话说一半,关宥默噤声。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像他这样的男子,就算什么都不做,女子也会为他失心,更何况他为关宥慈做了这么多。 叹口气,他缓声道:“过完年,宥慈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心思多,希望侯公子别让宥慈误解。” 一说完,他不想再与侯一灿做口舌之争,起身出门,往孙叔的房间走去。 望着关宥默的背影,侯一灿知道他并没有说错,但他不愿意在关宥默面前低头,他的好以及无心,确实容易引发错觉,而这个错觉对关宥慈并不公平。 她喜欢他,是错觉,她想靠近他,是错觉,她依赖他,是错觉……一句句的错觉,让他耳朵呜呜作响,胸口闷痛。 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把话说清楚的,但那股子吐不出来的闷气又让他觉得,说清楚什么啊,他就是想对她好,无限制的好,就算好到所有人都有错觉又怎样?他乐意! 矛盾混乱的情绪干扰着他,他讨厌这种感觉。 【第九章 小丫头开青楼】 吃饱喝足后,侯一灿赖在关宥慈的房里。 “你啊,好东西吃太少,往后,爷常带你去吃好吃的。” 是,他是在赌气,即使明白关宥默的顾虑没有错,可他就是要宠她溺她,对她好到天荒地老,谁都不能阻止。 “跟着爷,吃过不少好东西了,我只是厨艺不好。”关宥慈很清楚自己的弱项,对她而言,厨艺女红远比算帐认字来得困难。 “不,你还没有真正品尝到好料理。” 这年代的餐饮文化远远不如二十一世纪,他尽力了,因此名下的饭馆酒楼生意兴隆,但还是达不到他的标准。 关宥慈耸肩微笑,不反驳,反正受益者是她,赚到口福,何必反对? “大哥和善善同意我买下庄子了。”她确实知道这桩买卖后面有他的好意,只是债多不愁,她已经欠他无数,再多添一件,没差。 “真的?”他以为关宥默会坚持反对。 “嗯。” “那……”下一刻,他拉起关宥慈往外跑。 岳锋叔没骗人,骑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到庄子了。 除夕夜很冷,又是坐在马背上,风雪不断在脸上刮过。 这时关宥慈方明白他那件炫耀而夸张的红狐皮裘多好用,它能紧紧实实地把两个人包裹住,脸是冷的,身子却是暖的,她虽然还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暖的眼睛,却明白何谓温暖的心。 他们来到庄子,看守屋子的余老头很快地带人燃起一盏盏灯笼。 满枝头的梅花,散发着一股清冽甜香,关宥慈深吸一口气,鼓鼓的胸口,吸进满满的甜蜜。 雪很深,踩在地上脚会湿,侯一灿体贴地搬来一张桌子,两人往上头一踩,站在高处往外看,默林在灯火的照耀下带着朦胧的美。 关宥慈兴奋极了,这个人间仙境,马上就要归自己所有,她忍不住拍手,忍不住大笑,忍不住重复说道:“太漂亮了,我明天就要搬家!” “行,明天把东西整一整,我派马车送你过来。”话落,他突然发现,对于她的要求,他从没反驳过。 唉,没错,他对她的好,确实太过。 她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应了,这会儿她再确定不过,这庄子是他的,因此连契书都不必签,她就可以入住。 唉……他怎么就待她这么好呢? 摇摇头,她后悔自己的冲动。“别理我,我只是一时语快,屋子还得再整理呢,哪能说搬就搬?何况孙叔、孙婶不在,同文斋没人守着。” “小事,我派人过来整理,同文斋就让余老头去守。” “真的可以?”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在她眼里困难重重的事,在他手里,总是三两下就能解决,这样的男人,怎能不教人信任崇拜? “还能假的可以?趁这两天放假,让宥默和宥善在新家绕绕,熟悉环竟,下个月休假,他们就不必可怜巴巴地待在书院里。”连吃个饭都要拜托厨房大婶,若是大方些,肯拿银子出来打点便罢,偏生要省那几个钱,挨人白眼。 是,他很清楚关宥慈为什么一直想买宅子。 垂下眉,关宥慈轻咬着唇,她不是傻丫头,心思又细密,一件事,只要她反覆斟酌,总能理出头绪来,但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她却是怎么样都参不透。 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疑问,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爷,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侯一灿笑了,却是苦笑。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他这个问题? 只是……他可以无视岳锋、安溪,可以糊弄杨掌柜、孙婶,可以敷衍关宥默,但他不想在她面前闪避。 关宥默是对的,错误认知,早晚会变成伤害她的利刃。 他抱着她的腰,纵身一窜,带着她飞到屋顶上。 远方默林,灯光点点,细细的飞雪沾在她颊边,眼前的一切美得动人,可他却要说出不动人的话。 “宥慈,你相不相信,我能记得前辈子的事?” 这样的起头很诡异,他的态度更诡异,关宥慈的心紧了一下,她犹豫一番后,问道:“是因为忘记喝孟婆汤吗?” 她的回应让侯一灿展颜,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穿越这回事,她已经替他找到了说词。 “也许吧。” 他低下头,发现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他不免失笑,还是个小丫头啊,看来关宥默担心得太早了。 这样的想法让侯一灿的口气转为轻松,“前世,我喜欢一个姑娘,非常非常喜欢,她的名字叫做亮亮。”想起亮亮,他本就俊秀的五 官变得更柔和。 关宥慈望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这张温柔英俊的脸庞让人讨厌。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前世很幸福?” “嗯,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幸福。” 关宥慈脸上笑着,心却往下沉。“是那个眼睛很温暖的女子吗?” “对,亮亮不光眼睛温暖、性格温暖、说话温暖,连笑起来都很温暖,她像颗小太阳,会让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感觉到温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 所以她输在严肃、冰冷,输在不有趣、不温暖,不会让人想亲近?她垂下头,失笑,攀比什么呀,她是小老头又不是小太阳。 “然后呢?” 侯一灿说,他深爱亮亮,却因为生病,无法长相厮守,只能把她交给最好的兄弟,看着他们的爱情圆满,他心碎不已,却还要祝福,真真是天底下最闷的事情。 “很难受吗?”关宥慈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她在情爱方面虽然没有经验,可是看过的风 月小说可不少,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把对方的幸福看得比自己更重?宝 “当然,爱人苦,爱不得更苦,相思这种事,会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不过,人生如戏,全凭演技,爷明明心酸得要命,却还能表现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你要不要夸爷两句?”当年应该报名金像奖的。 她摇头问道:“相思是什么感觉?” 他沉吟须臾,回道:“相思是种疾病,寒性味苦微涩,症状如痴如狂、如疯如癫,时冷时热、时喜时忧,严重时心神不宁,魂飞魄散,原则上无药可治,除非遂人心愿,否则病症不愈,长期埋伏,将成健康一大隐忧。” “所以爷病了?” “对,心病,一病,两生世。” “会痊愈吗?” “再次轮回,老天没有夺走我的记忆,我认为必有其意义,祂肯定要把前世的爱情还给我,允我一个完美结局。” 他的笃定让她心酸了,她轻咬下唇,低声问“她长得很美吗?”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早早说过的呀,女人不需要美丽,只需要一双温暖的眼睛,这么简单的话怎会记不住,偏偏还要问出来让自己难堪。 关宥慈,你是个笨蛋! 侯一灿却哈哈大笑。“果然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男人的交情建立在拳头上,女人的交情建立在攀比上,也只有女人提起其它女人会在意对方容貌。” 这与攀比无关,她只是想要知己知彼。“那男人与女人的交情建立在什么之上?” “两个可能,第一利益,第二欲望。” “所以我与爷的交情建立在利益上?” “不对。” “那么是……”欲望?她的心倏地抢快几拍。 侯一灿看着她瞠目结舌的模样,手指往她的额头戳去。“胡思乱想。” 关宥慈不服。“爷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没回答她,自顾自地慢慢说道:“亮亮长得不漂亮,容貌比你逊色得多,女人丑已经很糟糕了,她还懒得令人发指,衣服脱下来就乱丢,东西随手拿随手摆,鞋子脏得不像话,还天天套在脚板上,不会做菜、不会打扮,做事丢三落四,我只好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收拾……” 他说得很起劲,她却听得很伤心。 一个满身缺点的女子,却让他爱过一世又一世?这是份多么坚定的感情? 侯一灿正色望着她。“你问我,为什么要对你好?问我,我们的交情建立在什么之上?” “是。” “上辈子,我就是这样对待亮亮的,对她好的时候,我会感到无比的快乐,我喜欢被她信任,我追逐她对我的依赖,所以……” 瞬间,关宥慈明白了,他的好,想给的对象是亮亮,只是此生尚未遇见,便想寻个替身。 她垂眉轻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身体的某一处隐隐地痛着。 “对不起。”侯一灿低声道。 对不起?哪是啊!他付出,她占尽好处,她凭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应该圆融一点,聪明一点,如果她不想坏了和他的情谊,应该尽快搬来台阶让彼此顺着走下来。 关宥慈轻抚着胸口,想把什么给强咽下去似的,她不确定有没有成功,但她终于能够挤出笑容。“不,能够当亮亮的替身,接收爷的善待,是我的幸运,没有爷,或许我已经嫁给钱大富,或许善善已经丢了性命,我们无法在京城立足,无法过着今天的日子,所以,非常感谢爷。” 他说的对,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从今日起,她要好好琢磨自己的演技。 她的反应驱逐了侯一灿的罪恶感,他笑得春光明媚,摸摸她的头道:“是个明白人。” 关宥慈努力加大笑容。“以后还望爷继续拿我当替代品,爷的好,千万别给了其它女,虽然我当不成小太阳,至少可以当爷的小月亮。” 他仰头哈哈大笑。“行,不过你得谨慎,千万别让爷的帅脸迷了心。” 她笑得更加灿烂,银铃笑声响彻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我懂,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猫再爱鱼,也不会傻得想和鱼一起生活,会淹死呢!” 侯一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坏丫头,把爷的痞样学了十足。” “这叫近墨者黑,我也不愿呀。” 他满足地叹口气,“过两天,带你去建国寺祈福。” “有爷待我好,我还不够福气?” “有人嫌福气太多的吗?爷带你去求姻缘。”关宥默说的对,她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是时候要议亲了。 他的响应让她黯然,真糟糕,怎么可以一棒子敲碎她的幻想? 她还偷偷盼着呢,若他始终找不到亮亮,替身有没有机会扶正?如果他的耐心不足,会不会放弃前世梦想? 可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她往外推,是担心她心口不一,担心被她给缠上? 甜甜的梅香带起一丝涩味,关宥慈心疼,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故意着嘴道:“我不想成亲。” “天底下有三件事不可信,第一,老人说他不想活;第二,少年说自己不想长大;第三,大姑娘说不想嫁。” “是吗?我倒是觉得有两件事更不能信。” “哪两件事?” “男人的破嘴和誓言,婚前口口声声说恩爱,婚后邻家女子更可爱。” 侯一灿再次失笑,他真的把她给教坏了。 如果关氏知道她那个三从四德的好女儿被教成现在这副样儿,会不会从坟里跳出来找他拚命? “不嫁人,你要做什么?” “一技在手,天下横行,我要靠自己的本事起家。爷说过,口袋有银子的叫爷,口袋没银子的叫孙子,我也想当一回爷。” “心这么大?小小丫头当什么爷?” “总比当人妻妾来得强,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都道后院女子不省心,可又有几个人明白,若非她们得日夜盯着、抢着那个男人,谁不愿意省心?这世间对女子不公平,男人可以昂首,女人必须低头,男子要三妻四妾,女人得三从四德,男人喜则喜、弃便弃,女人却得把一生全交代上去。一场婚礼,约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定下男尊女卑、男天女地的定律,这么不合理的事儿,我又何必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确实不合理,说起来也委屈,可世道便是如此,女人没有男人可依靠,就会被欺辱,尤其你这样一副好样貌,若非爷擦着,你以为没有男子想要觊觎算计?恐怕连三姑六婆都会嫉妒得想踩你几脚。 “这也是为何大家总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试问,寡妇做了啥天理不容的事?她招谁惹谁了?她也不过图个平安度日,怎就惹来满地是非?爷相信你有本事靠一枝笔赚个钵满盆溢, 但爷也相信,聪慧如你,肯定有本事在男人背后挣个四季平安。” 关宥慈苦笑,他为她盘算,是担心亮亮出现后,再没多余心思关照她? 她顺着他的话道:“爷有理,好吧,就求到佛祖面前,让祂给 我找个顶天的大老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当皇后娘娘?” 侯一灿呛了一下,猛咳几声,这丫头居然想抢他的堂姊夫? 她的想法是没有错,上班当然以大企业为佳,能找到薪水福利好、升迁快的外商公司更棒,可是…… “当皇后并非好事。”老半天,他只能坑坑巴巴地挤出这一句,毕竟就算不是好事,他也把自家堂姊送上去了啊。 关宥慈故作天真地问“为什么,是野心太大吗?那降个级,当贵妃?宫嫔?” “皇上都可以当你爹了。”他横她一眼。 “皇上很老吗?” “对,所以你别再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了。”侯一灿没好气的道。 “这样啊,那当皇子妃怎样?” 他大翻白眼,大皇子、二皇子那两个窝囊废,谁嫁谁倒霉。“你以为当皇亲国戚是好事?” “又不好?可人人都想攀上大树,皇帝家族不是最浓荫的大树吗?” 在两人斗嘴之际,远方鞭炮声起,新的一年降临…… 这一年,不管对谁而言都是顶顶辛苦、顶顶忙碌,却也顶顶充实的一年。 北疆战事已歇,朝廷派人议和,年底时,镇国公府接到消息,镇国公和世子爷将要整军返京。 侯一灿在大老板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 外头在打仗,朝廷上也打,皇帝下定决心整顿吏治,肃清官吏贪污的风气,因此侯一灿受命,成天到晚偷鸡摸狗,到处刨人家的龌龊事。 除此之外,他的铺子越开越多。 南北大道开挖时,他买下的地皮飞涨,岳锋忙得脚不沾地,只因为他嘴贱,说了句:“卖地不如卖房,赚起来才可观”。 于是侯一灿桃花贼眼一勾,决定把那些地规划规划,盖起一排排的商店街、一幢幢的自用住宅出售。 这么大的工程会要人命的啊,有命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岳锋唉声叹气,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给缝起来。 不过,侯一灿再忙、到再远的地方,每次回京总会带回一箱箱礼物,送到关家的庄子。 说第一百次,他就是喜欢宠她、溺她、罩她,就是喜欢被她信任,被她依赖。 这关系看在外人眼里,觉得很奇怪,只是两人都甘之如饴。 同文斋扩大经营,增设分铺,关宥慈的小说越卖越好,名气渐渐上升,她匣子里的银票也越迭越高。 她还盘算着买新房,倒不是有土斯有财的观念,而是——“如果大哥和善善考上进士却无法在京城留任,就得另外买地买屋,若是留在京城,近郊的庄子还是偏远了些,得在城里买一处宅子。” 哥笑她想太多,她却坚定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关宥默和关宥善还是在课业上忙碌,不过手头银钱阔绰,两人开始参加诗会、文会,拜访儒士时也能拿得出像样的礼物。 侯一灿说道:“求学问,不能只在书本上,书本外的交际见识也很重要,朝臣们所论的时事,很可能成为乡试命题,所以双耳不闻窗外事的苦读学子,想在科举上拿到好成绩,颇有困难。” 即使关宥默不喜侯一灿,但还是感激他每个月送过来的邸报,以及他对朝政时事的评论与建议。 雪球也很忙,搬进庄子后,它成天往外跑,一身毛老是弄得又黑又脏,现在不洗澡,关宥慈就不让它上床。 庄子里的下人是侯一灿亲自挑选的,但卖身契在关宥慈手上,没有监视意图,纯脆是善心相待。 六个下人当中,刘叔和刘婶是夫妻,负责管理庄子的洒扫整洁,一个厨子,一个马夫兼长工,再加上两个婢女双玉和双碧,双玉与关宥慈同年,双碧已经十六岁,两人都读过一点书,到了关宥慈身边服侍,就得学会更多字。 有了家,每逢休假,关宥默和关宥善就急急返回,三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感情更好。 书院考试,关宥默屡屡夺得头名,关宥善也不差,很少落在十名之外,两兄弟的才名传遍书院上下,现在不只柳夫子,旁的师父也想抢这两个学子。 这天恰逢假日,两人回到庄子,看见大夫正往外走,一问双玉才晓得,关宥慈已经好几天没睡,她没日没夜地熬着,吃不香、睡不好,染上风寒,大夫都来过几趟了,她的身子还是微微发着热。 屋子里,喝了一半的药碗在手中,关宥慈看着桌面上的图纸,东添一笔、西添一划,连关宥默和关宥善进屋也没发现。 “这是在做什么!病着怎么不上床休息?”关宥默不悦的喊了一声。 窝在一旁的雪球抬起头,满脸委屈地呜咽一声。 是啊,要不是主子生病,这会儿它早在外头窜得找不到影儿了,哪会乖乖守在这里,不就是担心吗? 看见大哥和弟弟,关宥慈放下药碗,急着招手道:“你们快来看看!” 兄弟俩看着她一脸抑都抑不住的笑,再对视一眼,轻叹两声,听话的来到桌边。 “姊,你这是……” 关宥慈急着抢白道:“我打算开间铺子。” “做什么的?” 她笑着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冰山美人。 见两人一头雾水,她低声道:“青楼。” 听见这两个字,两兄弟大惊失色,什么铺子不好开,怎会想开青楼? “你、你、你……” 两兄弟,六个你字,一句话怎么都说不清楚。 关宥默一脸沉重,他就知道侯一灿不是好东西,关宥慈跟在他身边,迟早会被带坏,这不,才多久没盯着,甭说把青楼挂在嘴上,好人家的女子,连想都不敢想这两个字。 “别吃惊,听我说。” 连想都不应该,她还要说?关宥善气得跳脚。 关宥默也是满肚子火,但他强忍着,拉着关宥善坐了下来。 他可是很清楚关宥慈的性子有多固执坚持,既然她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代表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她都要做。 “爷有个红颜知己出身青楼,叫做殷盼盼,她曾是官家千金,无奈长辈犯事,沦落青楼,但她是个上进的,没就此堕落,还混出些许名声,她十四岁迎客,二十岁攒足银子为自己赎身,她身边有无数男人愿意接她回府,可她却选择凭着自己的能力离开青楼。我与殷盼盼几次相谈,引为知己,反正现在手边有点银子,我决定和殷盼盼合伙做这门生意。” 莫三娘就是以殷盼盼为雏形写的人物。 她很佩服殷盼盼的聪明韧性,听着她如何从朝廷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研究朝廷动向,如何在众男子当中周旋,套得隐密消息,如何找到“合适买家”,将消息转换成金银,又如何在这几年内,以冰山美人之姿钓得男人口水直流,却能守住贞操,每个冒险故事都让她大开眼界。 殷盼盼靠着这身本事入了爷的眼,爷馋着呢,想把她纳入麾下,可殷盼盼哪肯,她说:“生命得操纵在自己手上才有意思”。 离开青楼,她本来说要认认真真过几年良家妇女的日子,可才几个月就无聊得发慌。 殷盼盼是这么跟她说的——“我就是个红尘俗世之人,离了那锦绣繁华,全身都不痛快。” 殷盼盼熟知青楼事,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而她手边有钱,算帐经营的本事直逼岳锋叔,两人一合计,决定开家青楼。 不必大,姑娘十来个就行,只不过各个都得是上上之选,不卖身,赚钱仗恃的是艺,说学弹唱、诗书礼乐,哪个男人不仰慕闺阁千金,却亲近不了,她们就要养出一票这样的女子,既有闺阁千金的骄傲尊贵,也能与人攀谈结交,能议事、能论理、能谈学问,也能风花雪月。 她们都想好了,这样的女子无法从人牙子手中取得,必须从那些获罪的官家千金中挑选。 有了一等一的女子,上门的客人自然也得是人中龙凤,想进门?一掷千金是必须,身份也要能上了台面。 冰山美人嘛,没有足够条件怎么砸得动? 侯一灿说过这叫奢侈消费,花钱享乐之余,又能显示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当进冰山美人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还怕男人不趋之若鹜? 不过关宥慈这么做还存着别样心思,她想帮侯一灿。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越发感觉他不是表面上那等轨裤,她认为除了生意之外,他必定还忙着其它事,所以他才会这么看重殷盼盼的消息。 既然殷盼盼不愿当人下属,就让她这个下属与殷盼盼相交,在他和殷盼盼之间拉起线。 关宥默咬牙,他把所有的错全归到侯一灿身上。“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在京城经营青楼那么容易吗?又不是卖粮卖布,多少皇亲贵胄藉着青楼这块地儿拉关系,多少放不上台面的阴私事儿在青楼里进行,那不仅仅是卖美色的地方,你别以为有侯一灿给你撑腰就能这么大胆,你快点打消这个念头。” “大哥……” 关宥慈的话才刚起了个头,房门就被人推开来。 “宥慈别怕,爷给你撑腰,想做,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侯一灿一进门,劈头就是这句,根本是完完全全的挑衅。 关宥默气得拍桌站起,“你有没有替宥慈的名声着想?” “她又不出面,碍着哈名声了?” “她是个闺阁女子,你竟让她和风尘女子走在一块儿?你不在乎她的贞节品性,我在意!” “这不关爷的事……” 关宥慈想替侯一灿分辩,却被他抢去了话头。 “关宥默,你念书念迂腐了吗?没与之交往,便轻易定论他人品性,这是偏见;没看到事实便下评论,这叫主观,难道你没听过英雄不怕出身低,环境不能定义一个人吗?如果可以,为何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一句接过一句,他说得关宥默语塞,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 关宥善看看姊姊,姊姊身边有灿哥,再看看大哥离去的身影,孤孤单单的,于是他与灿哥目光相对,一点头后,追着出去了。 关宥慈沮丧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哥这般生气。 “当乌龟就能解决事情?” 她抬起眼,见他双手环胸,背靠着墙,脸上那笑容真是笑得她起鸡皮疙瘩。“爷……” “胆子肥了?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 他也不赞成她开青楼,关宥默说的没错,京城里哪家青楼背后那位不是大咖人物?一个才见过几分世面的小丫头就想蹚这浑水,太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他能怎么办?他已经习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不管她对或不对,他都永远支持她。 套句李想的话,“宥慈要放火,爷会给她把风,宥慈要杀人,爷会给她递刀子”,他宠她,宠到令人发指。 “也不是刻意瞒着,这不是……不是还没开吗?” “所以我反对的话,你就不开了?” 关宥慈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一脸的倔强。 侯一灿看她的表情就晓得她只是告知,不是征求意见。 “为什么非要开?”他的口气冷得让人打寒颤。 “我喜欢盼盼。”她固执得让人想跳楼。 “烂借口。” “不是借口。”这件事她非做不可,她想藉此证明,并非一定要有他护着,她才能成事。 “你当爷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你以为爷收服不了殷盼盼?你以为没有殷盼盼襄助,爷会被掣肘?”几句话,他戳破她的心思。 关宥慈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的心思就这么浅,浅得他一眼就看透? “你实在是……别说关宥默,我也火大,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关大胆?”侯一灿抓起她的肩膀猛摇,这才发现她的脸色有着不正常的绯红,他马上伸手往她的额头探去,她居然在发烧?! 看着满桌面的企划书,他气到快爆掉,人都病了,还搞这些做什么?他用力剜了她两眼,捧起桌上的药碗,尝一口,药都凉了。 “双玉,再熬一碗药过来。”他扯开嗓子大喊。 守在门外的双玉应了声好,急忙往厨房跑。 看见他忧心的表情,听见他口气软化,关宥慈勾起唇角,这一关……过了吧? 她扯扯他的衣袖,笑得很油条,低声道:“身后有爷撑着,胆子是大了些。” “何止大,是大得没边儿了!”侯一灿真想打她一顿屁股,只是他说是这么说,但只要她喜欢,有什么不可以?这天底下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罩不了的人。 “我胆子大,还不是爷给宠出来的。” 这话,把他的毛给摸顺了,桃花眼微眯,嘴角上提。“再宠下去,关宥默肯定要与我为敌了。” “我会好好跟大哥讲清楚。” “丑话说在前头,事情到此为止,你别一个兴起,开完青楼开赌坊,你要真敢做,我第一个带人上门砸店。” 关宥慈咯咯轻笑,“哪能呢,我若是真想开赌坊,爷肯定会送给我两个老千,好让我日进斗金。” 就这样吃定他?“臭丫头!”他捧起她的脸,把她当雪球乱揉一通。 望着他笑得耀眼的脸庞,她不禁想着,他也是这样被那个亮亮吃得死死的吗? 紧接着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很无聊,干么做这种比较,不过能被他这样宠着,就算未来会很惨,她也乐意。 两个月后,冰山美人悄悄地在京城开张了,有特别宣传,光靠熟人带路。 里头的女子不侍寝,只行那风雅之事,若是出得起银子,里头还有个戏台子可以供人看戏。 许是每日只接待十名男客,得之不易勾得人心痒,于是同样逛青楼,能逛进冰山美人似乎便高人一等,于是一个传一个,短短几个月里,冰山美人成为京城一景,无论是皇亲国戚、权贵高官,都想往里头挤。 有没有砸场的?怎么会没有,不过,怕啥?一切有爷呢! 相较起关宥慈风风火火的一年,济州徐家却是糟心事一箩筐。 为了避祸,徐国儒用一纸休书把关氏母子赶出家门,他本还想着有三间铺面和房宅田亩,生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府里府外搜过十几遍,都搜不出契书。 他进城找沈安,才晓得关氏的铺子早已转手他人,更狠的是,短短几日,苏裴礼竟拿着房契地契逼他们搬家。 苏裴礼虽然没有官身,但他的儿子有,徐国儒哪敢告官,到时官府肯定会站在苏裴礼那边,更何况田契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苏裴礼三个字。 徐府五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搬进祖宅,可祖宅年久失修,都快塌了,幸好徐国儒还有几个朋友可以借银子,否则让人怎么活? 赵姨娘和徐宥菲恨死了,明明算计得好好的,怎生落得如此下场? 但即使落魄,徐国儒也不打算耕田做活儿,他和儿子成天拿著书,在房里之乎者也,也不晓得是真读还是假念,日常支出全靠徐老夫人过去攒下的银子。 去年冬天,赵姨娘舍不得花钱买炭,年轻人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但徐老夫人哪禁得起冷,冬天还没过完,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徐宥菲吃不起苦,使计嫁进秦家为妾。 她表面柔顺,内心阴毒,知道秦家三公子要娶正妻周氏,为着让未进门的正妻难看,她居然在他的茶里下药,让他在新婚当天腹痛如绞,呕吐不已,又私底下传出消息说周氏克夫。 秦家主母能让秦府四子皆为嫡出,妾室姨娘连个屁都生不出来,怎么可能是善男信女? 打死区区几个下人就挖出真相,元凶直指徐宥菲,秦夫人一句杖二十,吓得徐宥菲谎称自己有孕。 可是大夫进门,轻轻一号脉,明明吃过绝育药,怎么可能怀上孩子? 秦夫人得知后大为震怒,几棒子把徐宥菲打出秦府。 徐宥菲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娘家。 与此同时,徐家米缸却要见底了,徐国儒别无他法,只好再上钱家大门,想把徐宥菲嫁给钱大富为妻。 徐宥菲的容貌远远不及关宥慈,钱大富心里不喜,只不过她爹是个举子,土财主能娶举子的女儿也算高攀了,何况谁晓得徐国儒会不会在下一次的会试脱颖而出,若是让他上,他可就有个官岳父了。 几番考虑后,钱大富同意娶徐宥菲进门。 知道消息的当下,徐宥菲晕了过去,让后大哭大闹,却无让父亲和姨娘改变主意。 于是六月底,徐宥菲在婚礼前夕离家出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晓得自己不要嫁给钱大富那个又老又肥的蠢货,她这样年轻、这样美貌,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她趁夜深跑出村子,进了城,顺着新铺设的南北大道一路南行,听说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京城,那里有王爷皇子,还有许多尊贵公子,她宁可当那些男人的玩物,也不愿意当钱大富的妻子。 她连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就怕停下脚步会被自家和钱家人给抓回去。 午后太阳相当大,她被晒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可她咬紧牙关,不停往前走,对于未来的追求,她无比坚定。 一排车驾从身边经过,尘土扬起,徐宥菲皱眉低咒,就在下一辆马车经过时,她抬起脸,与另外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很圆、很亮,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友善而温暖,让徐宥菲心底一暖,不自觉向对方微微一笑。 那是个长相秀丽的女子,皮肤很白,眉毛很浓,带着两分英气。 她不像一般大家闺秀把车帘子压得紧紧的,反而不顾丫鬟嬷嬷的阻止,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莞尔点头,叶梓亮的视线往下滑,她看见徐宥菲腰际的玉佩,眼眸一闪,扬声喊停。 马车停下,下一瞬,她掀起车帘子,跳下马车,走到徐宥菲身边,她眉开眼笑地问“姑娘,你这块玉佩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徐宥菲低头看了玉佩一眼,这块玉其实是关雨涵过世那天从关宥慈身上掉下来的,接着她对叶梓亮一通打量,她的穿着虽然低调不张扬,但布料都是昂贵上品。 徐宥菲的心思飞快转动,虽然她舍不得这块玉佩,但若是对方愿意把她捎带上,让她能谋得出路,她倒不会舍不得。 念头转过一圈,她取下玉佩递给叶梓亮。 叶梓亮接手,细细审视一番,脸上笑意不歇,果然是米奇!她有一个米妮,是候一钧送给她的,图案很可爱,活灵活现的小老鼠,他不在的时候,能够安慰她的心情。 她把玉佩递还给徐宥菲,多看了她几眼。 徐宥菲皱起眉头接过,难掩失望,她不要玉佩,看来是无法藉机攀上了,真可惜…… 就在徐宥菲歇下心思时,叶梓亮问道:“姑娘可否告知玉佩是谁送给姑娘的?” 她说送?意思是她知道玉佩不是她的?她和那个贱人认识?不可能,在关雨涵过世之前,关宥慈从未离开济州…… 见对方正专注的望着自己,等待答案,徐宥菲无暇细想,只好含糊回道:“是一位帮友。” 叶梓亮眉梢一挑,侯一钧说过这玉佩天下独一份儿,他和弟弟一人一块,从不离身,既然侯一灿会将玉佩相赠,意谓着……她眉弯眼笑,谁晓得一趟归途,能遇上小叔子钟情的女子。 “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徐宥菲回道:“京城。” “京城很远,姑娘怎能单身上路?很危险的。” “我也不愿,只是家中突生变故,别无他法。” “姑娘可是要去京城寻访故友?” 徐宥菲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既是如此,我正要返京,要不要送姑娘一程?” 徐宥菲顿时喜出望外,“谢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日后宥菲定倾力相报。” 叶梓亮一双柳眉弯出喜意,“你叫宥菲?很好听的名字,你叫我亮亮吧。” 【第十章 亮亮出现了】 风尘仆仆返回京城,刚进宫见过大老板,侯一灿不急着回镇国公府,而是先策马往城郊去。 爹和大哥下个月就可以回来了,祖父进宫向皇上求得赐婚,侯叶两家将要成为亲家。 他知道叶将军,是老爹的左右臂膀,听说孔武有力、有谋有智,在战场上立下不少军功,返京后定能升个一、两级,三品将军的嫡女配大哥,挺不错的婚事。 侯一灿总觉得大哥是贺钧棠投的胎,虽然长相不同、脑袋不同、职业想法统统不同,但是对他维护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明明嘴上说讨厌,还是忍不住保护他,忍不住把好的全往他跟前送,相当矛盾的情结。 他们这对双生子和关宥慈、关宥善那对完全不一样。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关宥慈,他的笑容从眼角延伸到嘴角。 他非常非常想她,还没回到京城,就满脑子想着要带她去哪里吃喝玩乐。 借口写作需要丰富阅历,凡是留在京城,他无论去到哪里都带上她,但其实他是喜欢她在身边的感觉。 她是女子,不会武功,身板又这般纤细,别说保护他,就是抓来当挡箭牌她都没有资格,可是仿佛只要她在身旁,他的心就定了。 不知道安溪送去的那两箱东西她会不会喜欢? 心飞扬起来,提着缰绳,他快步前往城门方向。 一名女子从布庄走出来,她弯着眉同身边的丫头说笑,远远地迎面而来。 侯一灿一眼扫过,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他傻了。 那是他的亮亮! 他急扯缰绳,翻身下马,利落流畅的动作赢得路人一声赞,他快步朝女子走去,一颗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叶梓亮与他对望,有些愣住了,不是说下个月才能返京?是因为她,他才加紧赶路吗? 念头一起,她的脸上喜意更甚,她快步迎上前,可是看着他的眉飞色舞,他上挑的桃花眼,她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真尴尬,他不是侯一钧,而是侯一灿,叶梓亮停下脚步,脸微微泛红。 她的表情太明显,明显到候一灿确定她认得自己,他一阵狂喜,亮亮也穿越了?她的上辈子给了贺钧棠,所以这辈子能够与他相伴? 三步距离,无数的想像在他脑中成形,喜悦在胸中喧嚣,止不住的心脏狂跳,忍不住的幸福飞扬,这一刻他多想跪下来,对老天爷大喊一声感激。 他终于站到她面前,他细细看着她的眉眼鼻唇。 没错,是亮亮的唇、亮亮的鼻子、亮亮很温暖的眼睛,她是他的亮亮,独一无二的小太阳。 他是个痞子,也是个商人,他习惯靠嘴巴赚钱,男人一天平均说七千个字,但他可以无限延伸,可是这样的他,在她面前居然激动得开不了口。 叶梓亮看着他,忍不住想笑,果然是双生兄弟,连发呆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会不会往他们头上砸一棍子,喊痛的表情也是一个模样? 终于,侯一灿压下胸口的激昂,问道:“你认识我?” 这是傻话,她已经表现得再明白不过,只是他挑不出更聪明的话来讲。 “是啊!”怎么会不认识呢?未来的小叔子呀。 叶梓亮想起留在家里的徐宥菲,她和徐宥菲的关系不错,徐宥菲既体贴又温柔,对谁都和颜悦色,说不定再过不久,她会成为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到时妯娌间的感情肯定很好。 “你叫做亮亮?”他又问。 她微皱眉,侯一钧还真是不拘小节,女子的小名怎么可以到处说,即使是他的亲弟弟,幸好她在边关长大,不似京城女子那般拘谨,她微微一笑,轻声更正,“我叫叶梓亮。” 侯一灿想跳起来,果然是亮亮,一样的小名、一样的大名、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温暖,他的亮亮终于来到他面前了,他却只会傻笑。 他的傻样儿让叶梓亮松了眉眼,她无奈的摇摇头,这对兄弟啊…… “我有许多话想问你,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提议道。 叶梓亮想起侯一钧说过,他明明是哥哥,可是侯一灿老觉得他是个没成算的傻子,把埋了黄金的庄子一个个往他手上塞,好像没有他,自己这辈子就会会穷困潦倒似的。 所以侯一灿是想确保她能不能善待他哥哥?能不能与他哥哥琴瑟和鸣、夫妻一心?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羞赧一笑。 “今日我有其它的事要办,不如我们约后日辰时一刻,好吗?” 到时她把徐宥菲带上,让这对故人见上一面,看看自己的猜测有没有错。 侯一灿虽然迫不及待,可是她人都已经在他面前了,也约了时间,她不会再跑掉了,于是他用力点头,“你知道同文斋吗?就在这条街上……” 叶梓亮接下他的话,“我知道,很有名的书铺子,我本就想找个时间过去逛逛,这下子刚好。” 那也是侯一灿的产业?尽管侯一钧不同意弟弟把心力摆在商事上,但提起把铺子开满大周朝的弟弟,也是忍不住满脸骄傲。 “嗯,那……”他挠挠头发,又傻了。 “后日辰时一刻见。”她笑着朝他点点头,与他错身而过。 侯一灿猛地转身,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驶出他的视线,他开心的跳着大叫一声。 侯一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想狂叫,想去高空弹跳,他想坐上滑翔翼飞到天上,但碍于科技问题,后两者不可行,他只能试着用狂叫来宣泄情绪。 为了满足这个欲望,最正确的做法是策马到那片草原,对着山壁大肆吼叫,可是他没这么做,他继续往关家庄子策马狂奔。 到了庄子大门前,他利落下了马,抡起拳头叩着门板,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是爱的敲敲,可见得他有多雀跃、多欢喜。 关宥慈刚刚送走殷盼盼,新剧本修改完毕,殷盼盼忙着回去排新戏,人还没走回屋里,敲门声又把她引回门后。 门被打开,俏生生的小脸从门后露出来,侯一灿咧嘴一笑,两个月不见,她长大了一点,也漂亮了很多点,如果把她摆在同文斋当门面,男客的生意肯定会提升一百个百分点,但是他不肯让她去造成骚动,比起让她出去吸引目光,他更想独自收藏。 可是他满脸的兴奋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 不由分说,他一把抱起她高兴地转圈圈。 关宥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他转得很用力,他的心跳很急,他的呼吸喘促,她甚至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栗。 这是因为……想念? 她没有推开他,因为喜悦,更因为不舍,他越来越忙,她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见着他了,所以每次见面她都分外珍惜。 尽管明白他始终在寻找他的小太阳;尽管清楚两人的家世注定让他们无法走在同一条路上;尽管确定他们的关系到最后只会徒留一声叹息,她依然无法停止对他的喜欢,而且对他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浓烈。 关宥慈很困扰,她是个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个性,她不喜欢犯错,不喜欢徒劳无功,唯独对侯一灿,她无法坚持原则,只能一天混过一天,刻意忽略问题,装假明天会更好。 终于,侯一灿稍微冷静下来了,他的脑袋又能正常运转,他放下她,笑容可掏地道:“猜猜,我遇见谁了?” 她摇摇头,她从来不在他的交际圈里面,他的生活五彩缤纷,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人,她怎么知道他遇见了谁? “我遇见亮亮了!找了二十年的小太阳,终于让我找到了!”他得意非凡、欢天喜地的大声宣布。 关宥慈的心瞬间停止跳动,笑容也跟着僵凝。 命运安排他不喝孟婆汤,他安排自己不爱上其它女子,两份无比的坚持,终于让他等到再度重逢?他成功了,而她…… 她突然无法呼吸,突然变得窘迫,突然觉得自己被千丝万缕的绳索紧紧捆绑,无论再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 她很痛、很怕、很慌,她的牙关在打颤,她觉得自己快要灭亡。 不对啊,她很早就知道的呀,他只是喜欢她的信任与依赖,并不是喜欢她这个人,他只是在她身上寻找相似的熟悉感,并不代表她能够取代亮亮。 她都知道的,凭什么慌?凭什么害怕?他本来就不属于她,她凭什么担心失去他? 对,是因为她贪心了,因为她恶毒的希冀,因为不该存在的念头,让她误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 她怎么就这么傻,凡人怎么斗得过命运? 关宥慈告诉自己要用力笑,恭喜他美梦成真是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但是好难啊,她说不出违心之论。 她用力咬住下唇,用力回抱着他,她可恶地在他身上榨取最后一次的甜蜜能量,终于,她能够开口了,“我就知道有志者事竟成,我就知道上天不会苛待爷这样的好人,我就知道小太阳早晚会来到爷的身边,爷……一定一定要开心。” 她的违心之论甜了侯一灿的心,这会儿他才晓得,为什么自己要一路快马奔到她面前,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失望。 他再次抱住她,笑得满脸桃花,再也舍不得把她从怀中推出去,他在她的耳边说道:“这次,我会好好把握,再不会把她推开,我要把天地间最好的统统捧到她面前,我要替她解决生活中所有的不平顺,像上辈子那样,我要保护她,让任何人都伤不了她。” 他对小太阳的每一句承诺,都像把斧子,狠狠砍在关宥慈的胸口,她觉得她的心四分五裂了,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她不能哀伤,只能笑着点头。 侯一灿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离自己,眼睛紧追着她的视线,问道:“你相信我会做得到吗?” 她笑得有些麻木,用力点头,“会的,爷会做得到。” 如今他的好有了真正该给予的对象,她不能再奢求了,可是她被他宠惯了,失去了他,她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只晓得自己会伤痕累累。 “你相信我和亮亮会一起幸福的,对吗?”突然间,他失去信心,有些急切的问道。 真是荒谬,他竟然需要她的肯定,可是早说过的,只要有她在,他就会心定。 “当然,延续两世的爱情,怎么会不幸福?”她平白捡来的幸福已经走入尾声了。 “我可以带给她最淋漓尽致的快乐,可以让她的人生从此不同,对不?” 她没有让他失望,附和道:“对,爷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快乐。” 侯一灿的信心在她的鼓吹之下飞涨。“你准备准备,后天一早到同文斋,我约了亮亮,我想让你们见见彼此。” 关宥慈难掩诧异。 “你当然要见她,你是我的义妹,日后姑嫂之间要培养感情,好好相处。”他兴致勃勃地道。 原来她的角色是义妹,她明白了,若不想决裂,不想就此成为陌路,点头是她唯一的选项,可是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她暂时不想面对这件事,于是她试着转移话题,“别站在门口说话,进去坐坐?” “不,我要去挑几样东西送给亮亮,前世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替她挑选各地特色的礼物……”侯一灿突然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次我带回来那套银制嫁衣……” 关宥慈明白他的意思。“我把它找出来,用盒子装好,让爷送给亮亮姑娘?” 他用力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宥慈,谢谢你!” “应该的。”为了他洋溢的快乐,应该的。 侯一灿转身离去,但跑了几步又转回来,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说,我是做了什么好事才能找到亮亮?” “嗯,爷救国救民?济弱扶倾?哦,我晓得,爷拯救了银河系。” 他哈哈大笑,天底下有这么棒的学生吗?懂的可以融会贯通,不懂的就背,把自己的痞样学了个十成十。“说得好,往后爷得试着拯救太阳系,那么下辈子我就能再遇到你。”丢下话,他翻身上马,扬鞭,策马离开。 关宥慈靠在门板上,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忍不住失笑,她在开心什么?就因为爷说为了想再遇见她,企图拯救太阳系? 傻瓜! 她转身回屋,满脸掩不住的失落哀愁,她伸出手指,试着在脸上压出一朵笑容,可惜,僵硬得令人不忍卒睹。 “小姐,这梅子腌得好极了,你试试味道。”双玉端着瓷盘走到她面前。 这是今年春天梅树结的果实,在厨娘的带领下,雇上附近农妇,三十几个人花了大半个月才腌好二、三十瓮的腌梅子以及五十瓮的梅酒。 姐说,待梅酒酿成,得给爷送上几瓮,再帮爷做做人情,他们家小姐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爷。 关宥慈捻起一颗梅子尝味儿,细细咀嚼,她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双玉见她表情古怪,问道:“怎么了,小姐?” “没事,只是梅子又苦又涩,腌坏了。”挥挥手,关宥慈往屋里走。 双玉捻起一颗试味儿,小姐怎么搞的,明明甜得很?! 关宥慈很难过,却硬是憋着忍着。 过去两天,她的书一个字都没写,半本帐簿都没看,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铜镜,不断说服自己。 她必须明白自己的角色,必须确定她的幸运只是暂时盗来的快乐,她必须一再提醒自己,侯一灿不是她可以觊觎的男人。 他曾经教过她,一件事,认真想一千遍,就会成真。 那时她问道:“如果我想一千次我要当皇后娘娘,也会成真?” 他曲指弹了她的额头一下,没好气的道:“傻瓜才想当皇后娘娘。” “胡扯!天下女子,只要有身份、有姿色,谁不想要那个尊贵的位置?” 他却道:“后宫乍看是繁花似锦,实则是风口浪尖,后宫女子各个修炼成精,你这种只想经营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女子,怎比得过她们的权谋算计?不想粉身碎骨的话,就别幻想那块地儿。” 她在他身上学到很多,学会放任想像力奔放,学会放纵性情,学会快乐,她真心感激他,真心把他的幸福做为第一考虑。 关宥慈不断地说服自己,终于在相约的那一天摆正心态,抱起装着银制嫁衣的礼盒,领着雪球坐上马车。 她把礼盒放在一旁,抱紧雪球,问道:“我会没事的,对不?” 雪球似是知晓她的难过,舔舔她的脸。 她蹭蹭它的头,自己回答“是的,我不会有事。”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同文斋停下。 看见关宥慈进门,李想快步走近,低声问道:“主子爷是怎么了?” 侯一灿的事业越做越大,如今这间铺子由李想负责,李念、李梦负责另外两间分铺,杨掌柜已经很少过来。 “哪里不对吗?” “我也不清楚,爷一大早就来了,逼着大家把铺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非要纤尘不染才行,还让孙婶去买了一堆菜,要孙婶弄出十二道菜呢。” 关宥慈苦笑,他这是想给小太阳最热烈的欢迎吧!“爷呢?” “在后头。” “我去看看。” 她把礼盒交给李想,转到后头,雪球尾随其后。 一到楼前,雪球熟门熟路地进仓库找孙叔,关宥慈则是走进厨房,看见侯一灿在里头指手划脚,也不晓得是真懂还是不懂。 他惹得孙婶生气,一手抓着铲子,一手将他往外推,她满脸无奈地道:“爷,您在这儿我没办法做事,饶了我吧!”孙婶看见站在门口的关宥慈,如释重负。“你来得恰恰好,快把爷带出去,否则待会儿我拿刀就来不及了。” 关宥慈失笑,拉起侯一灿往外走。 他看着她,有些紧张急切地问道:“我看起来怎样?这身衣服如何?” 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认真回道:“衣服搭配得很好,头发梳得很好,玛瑙腰饰很衬这件长衫,不花俏却让人觉得很精神。” “我的脸呢?看起来怎样?” “一如以往,丰神俊朗、风流倜傥,是女人都要被迷得乱七八糟。” 侯一灿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昨晚紧张得睡不着。” 就算她是蠢蛋也明白了亮亮在 他心中有多重要,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存在。 李想匆匆走到后院,说道:“主子爷,有位叶姑娘想见你。” 来了!侯一灿倒抽气,拉起关宥慈的手急道:“再看一次,我有没有哪里不好?” “没有,每个地方都很好,爷快去吧,别让叶姑娘等太久。” “嗯,你随我来。” 可以拒绝吗?当然不可以,她知道他有多在意今天的会面,她挂起一脸笑,听话的跟在他身后。 关宥慈终于见到亮亮本人,侯一灿没说错,她的容貌并不令人惊艳,只算得上清秀,但那双眼睛透出和善温暖。 看着他在亮亮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关宥慈心酸得厉害,因为明白他有多傻,就有多在乎、多重视。 “你看,我带了谁过来?”叶梓亮退到一旁,露出身后的徐宥菲。 关宥慈猛地倒抽口气,她怎么会来京城? 徐宥菲满脸娇羞,早在马车出事、和侯一灿初遇时,她的一颗芳心已然交上,如今再见,是不是代表他们有缘?是啊,否则怎会迢迢千里在京城相遇? 她激动上前,不管不顾地攥住侯一灿的衣袖,蓦地红了眼眶。 侯一灿担心亮亮误会,甩开她的手,低声道:“徐姑娘自重。” 叶梓亮迎上前,拉起徐宥菲的手,柔声道:“侯二少爷,徐姑娘是你的故人,对吧?” “有一面之缘。”他连忙澄清。 一面之缘就相赠玉佩?叶梓亮不解,她指指徐宥菲腰间的玉佩,问道:“难道这不是侯二少爷的贴身之物?” 侯一灿记得关宥慈发现米奇玉佩遗失后很是懊恼,一路从济州闷到京城,原来是被这个女人捡走了。 “玉佩是我赠给义妹的。”向亮亮解释过后,他伸手向徐宥菲讨要。“还请徐姑娘将玉佩还给我。” 徐宥菲相当窘迫,脸色青白交错,可是在他的注目下,她不敢不还。 “义妹?”叶梓亮一脸疑惑,所以她弄错人了? “对,宥慈过来,我跟你介绍……”侯一灿转身,打算把玉佩还给关宥慈,却发现她脸色苍白,身体微颤。 徐宥菲很清楚她不能失去叶梓亮的同情,往后她在京城的生活还得靠叶梓亮,于是她飞快上前,一把握住关宥慈的双手,转头对叶梓亮说道:“亮亮,她叫宥慈,是我的姊姊,她把玉佩赠给了我,我说的故人就是姊姊。” 又来了,就只会装弱扮可怜这一招吗?那么多年过去,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关宥慈忍不住反胃作呕,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离我远一点,我不认识你。” 她太激动了,突兀的动作让叶梓亮和侯一灿都吓了一跳。 徐宥菲接连后退两步,小腿撞上椅子,摔倒在地,她哽咽地道:“姊,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对不起……” “对不起?你说得还真轻省。”娘的命就只值这三个字? “我明白你怨恨爹和姨娘,可那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才会想把你嫁给钱大富,你离开之后,家里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凄惨,爹和姨娘也想把我嫁给钱大富啊,我和姊姊一样怨恨,可……那终究是我们的生身父母,再怨再恨,也得原谅不是?姊,你别气了,好不好?”徐宥菲把所有的错全推到父母身上一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不可怜。 关宥慈冷笑,她不同情徐宥菲,原来逼到最后,再疼爱的女儿也可以出卖,赵姨娘啊赵姨娘,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我终于相信,天底下确实有报应两字。” 闻言,叶梓亮皱起眉头,父母之过,为什么要牵扯到妹妹头上,她也是受害者呀,她心有不忍,走上前扶起徐宥菲,柔声劝道 “宥慈姑娘,你别把长辈的错算到妹妹头上,若当初她有能力阻止这桩婚姻,又怎会离家出走?身为长姊,应该疼惜妹妹,而非落井下石。” 关宥慈与叶梓亮对望,她什么都不知情,就敢跳出来主持公道,她真以为自己是太阳,可以照亮每个阴暗角落?她冷哼道:“奉劝叶姑娘一句,同情心得摆对地方,免得让人当枪使,还以为自己很善良。” “宥慈!”侯一灿拉过她,对她摇头。 “我有说错吗?官府判案还得找证据呢,叶姑娘光听一面之词就妄下结论,会不会太武断了?” “再怎样她都是你的亲妹妹。”他咬牙道。今天是他和亮亮第一次见面,他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亲妹妹?爷有没有说错?爷不是亲耳听见徐国儒说,我和善善并非他的孩子。” “他不过是为了避祸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确实不屑徐国儒的品性,但你妹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根本无法阻止长辈加诸在你们身上的事。”他是知道徐宥菲的性子不大好,不过他认为姑娘家大多都有些个小手段,但还不至于会做出什么大坏事。 “光凭一面之缘,爷就能确定她是个弱女子?这么主观啊,如果我说她才是那个落井下石的人呢?如果我说她心肠歹毒呢?如果我说她不是小白花而是罂粟花呢?如果我是爷,我就不会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表评论。” 徐宥菲见侯一灿为自己说话,马上顺势哭着跪倒在关宥慈跟前,“姊,我错了,当初我不该劝你为孝顺妥协的,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在乎名声,可那是我们的爹,我能怎么办?姊姊,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愿意做牛做马,弥补我的过错。” 关宥慈冷冷的睨着她,演技真真是出类拔萃,若不是她的长相不行,真该把她收进冰山美人的。 见徐宥菲这般委曲求全,关宥慈仍是不动如山,侯一灿怒道:“不管你心中有再多的怨恨,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我姓关,她姓徐,我们之间没有一毛钱关系,若不是杀人会脏了我的手,我很乐意亲手送她下地狱。”关宥慈说得决绝,她恨徐宥菲,但凡她有一点点能力,就会不顾一切讨回公道,她越想越愤恨,提脚踢去。 徐宥菲往后跌,后脑撞上桌脚,发出叩的很大一声。 叶梓亮吓了一大跳,连忙弯身扶起徐宥菲,关心的问道:“宥菲,你有没有受伤?” 徐宥菲微弱地回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侯一灿不懂关宥慈这么聪慧,怎么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头会拎不清?“关宥慈,你够了,越说越不像话!” “我不过说得难听,爷就不舍了?爷晓不晓得,有人做得更难看呢!”关宥慈冷眼看着徐宥菲演戏。 “姊……求求你原谅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徐宥菲说完,晕了过去。 侯一灿叹气,摇摇头,清冷的目光望向关宥慈,低声道:“你让我很失望。”说完,他弯下腰抱起徐宥菲,对亮亮说道:“我们送她去看大夫。” 叶梓亮点点头,临出门前,皱眉看了关宥慈一眼。 关宥慈站定在原地,咬紧牙关,她不允许泪水往下流,可是侯一灿最后的那句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 她从未让他失望过,没想到她不愿意对杀母凶手低头,他就对她失望了…… 【第十一章 兄弟俩大打出手】 离开同文斋,关宥慈漫无目的地走着,雪球静静地跟在她身旁,它已经长得很高大,个头都到她的腰了,一个纤弱少女和一条“大狗”,相当引人注目。 可是关宥慈没有心思理会旁人的目光,她很忙,忙着心疼,忙着想方才的事。 是她的错吗?当然不是,徐宥菲是只披着羊皮的狼,给娘下毒一事,她便是幕后主使者。 可是侯一灿半句都不问,就认定是她的错。 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平、不甘,她没有错,他怎么能够对她失望? 委屈在胸臆间发酵,说不出口的痛在捶撞着她的心,她不想哭的,因为爷已经找到他的小太阳,她再无依仗,她必须坚强,可是泪水灼痛了她的眼,无论她如何拚命克制,也阻止不了泪水往下流淌。 走了很久,也许两个时辰,也许三个时辰,她不确定,确定的是脚很酸,心很累,确定的是愤怒、恐惧和委屈连手,在她脑海里不断增生。 缓缓吐气,关宥慈仰头望天。 接下来她要怎么办?应该离开的,对吧?侯一灿对她失望了啊,她在亮亮面前表现得不得体,她无法替他争取好感,这样的她,哪还好意思存在,所以她必须离开。 可是她要去哪里?茫茫天涯,何处是归依? 雨在此刻落下,完全不给她留情面。 关宥慈凄凉一笑,这算什么?惩罚她心思狭隘?惩罚她不良善?惩罚她让他失望? 她好气,凭什么这么努力的自己,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她咬牙切齿,握紧拳头,狠狠地向天空挥去。“凭什么!” 侯一灿快气死了,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关宥慈宠得无法无天,让她连半点道理、半分情面都不讲,更气的是,她居然在亮亮面前这样做,要是存了偏见,将来她们怎么相处? 关宥慈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他的礼物来不及送出去,孙婶的拿手好菜,亮亮半口都没尝到,他甚至连坐下来问亮亮是穿越还是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徐宥菲后脑撞了个肿包,大夫说伤到头最麻烦,要她好好躺在床上休养几天,他想送她们回去,亮亮面色不豫地拒绝了。 亮亮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临走前却对他说——“终究是姊妹,能有多大的仇恨?” 是啊,能有多大的仇恨?血浓于水,徐国儒再无良,赵姨娘再卑劣,可那和徐宥菲有什么关系?赵姨娘没让关宥慈嫁成钱大富,不也打算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说到底,错的是上一辈,徐宥菲不过是小丫头,把帐算到她头上,不厚道。 他得好好说说关宥慈,不能让亲妹妹流落街头,有再大的气,她也必须为自己和关宥善的名声着想。 可如果她还是那么倔强呢?唉,这丫头,真令人头痛。 送走亮亮后,侯一灿回到同文斋,才晓得关宥慈早就离开了。 李想担忧地道:“宥慈一脸失魂落魄的,真让人担心。” 侯一灿马上用力捶了李想一拳。“知道担心,怎么没追上去?” 他气急败坏,关宥慈那张脸就是能惹事的,万一碰到心思不正的纨绔怎么办? 李想闷声反驳,“我有啊,可我才交代伙计两句,跑出门就看不见人了。” “不交代会死吗?伙计会放火把铺子烧了吗?”侯一灿瞪他一眼,气他不机灵,随即他抓起马鞭,二话不说出门寻人。 这一找,整整三个时辰,关宥慈没有回庄子,没有到书院,他骑着马,把京城大街小巷全找遍了,都没见到人。 他低声咒骂,该死的臭丫头,真把她宠坏了,一个不开心就闹离家出走,这算什么,没想过他会 担心吗?而且天色越来越黑,还下着雨,她当真想急死人吗? 他心急难当,策马狂奔,突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他调转马头,往那片芒草地而去。 远远地,他听见一声狼号,接着他看见亭子里蜷缩的身影,笨丫头…… 关宥慈的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发冷,可是她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才能找到家。 她紧抱着雪球,它的身子很温暖,它舔着她的脸,给予她安慰,天地间,只剩下雪球还肯站在她这边了。 “你觉得我没错,对不对?对敌人善良就是对自己狠,我发过誓的,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们怎么害死我娘,我就要用同样的方法害死她们,你知道的,我一向说话算话。 “爷偏心,他不问是非黑白就定罪,他眼里只看得见亮亮,他爱她,只要她怎么想,他便会和她同声同气……正主出现,替身退位,这种事理所当然,我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心痛?雪球,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侯一灿告诉过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心情不好,最好给他一个山洞,隐居几天,情绪自会慢慢沉淀,但女人需要说话,把委屈的事讲过一遍又一遍,女人的大脑组织让女人必须藉着语言平复心情。 可是她已经讲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是一样难受,心还是一样的疼?是她的脑子坏掉了吗? 关宥慈蹭了蹭雪球的毛,它越长越大,毛不再温暖柔软,有些硬,刺刺的。 侯一灿说过很多次,该送雪球回山林,可她不愿意放手,她知道委屈了雪球,她知道雪球应该回到同类身边,可她就是舍不得。 他劝不动她,骂了句固执,然后在庄子里放养兔子鸡鸭,不许下人喂雪球吃东西,他说雪球必须学会猎食,将来回到山林才不会饿死。 大家都喜欢雪球,都替雪球着想,但他是对的,是她错,可最后他还是迁就她。 他总是迁就她,总是替她收拾错误,总是让她觉得天塌下来,自己也不会被压到,因为他有一双力拔山河的强健手臂。 可那是以前,现在亮亮出现了,他何必再迁就她? 雨越下越大,关宥慈又冷、又饿、又累,趴在雪球身上睡着了。 雪球像个尽职的武士,静静地守着她,一双锐利的眼眸盯着远处,直到看到一人一马从彼端跑来,它才仰天长啸。 侯一灿气得说不出话来,关宥慈全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手冷得像冰,他一把将她从雪球身上抱起来,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异常热烫。 他不知道该对谁发飙,只能恨恨地朝她骂一句,“笨蛋!” 关宥慈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看见是他,她皱起眉头,直觉说道:“我不道歉。” 做错事还不道歉,理直气壮成这样?他真是把她给宠得是非不分了,很好,他侯一灿在此发誓,他一定要改、要更正,绝不容忍她继续这样。 “我没错。”她又补了一句。 这话她说得出口?他真想把她翻过来狠狠打屁股。 关宥慈又开口了,“徐宥菲不是我妹妹,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很厉害嘛,现在连杀人都敢想了,无法无天到这等程度!他咬牙切齿朝她大吼,“闭嘴!” 这一吼,让她恢复了几分神智,爷来了?爷没有不管她?那她可不可以……再任性一点点? 她试探地开口,“说到做到,我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侯一灿觉得自己想要揍人的欲望越来越旺盛,他必须不断告诉自己,她烧昏头了,她脑袋不清醒,不要理会她说什么。 他脱下斗篷,将她小小的身子密密实实地裹好,再抱起她,翻身上马,接着他对雪球说道:“走,我们回去。” 关宥慈缩在他的怀中,她知道自己很差劲,但她开心极了,因为他没有丢下她,没有对她发脾气,他对她的纵容一如过往,即使亮亮横在他们中间,即使徐宥菲挑拨离间…… 安心了,闭上眼睛,她沉沉睡去。 侯一灿去书院问关宥慈的下落后,关宥默和关宥善哪还坐得住,马上向师父请了假,两个人大街小巷到处跑,在京城里外找了好几圈,却都没找着人,两人想着也许关宥慈已经回到庄子了,便又赶了回来,可是庄子里也没见着她的人。 现在看见侯一灿带着关宥慈回来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关宥默想抱过关宥慈,侯一灿不让,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命令道:“双碧,烧热水给你家小姐泡澡,双玉,让刘叔进城请大夫,再熬点米粥,小姐醒了就让她喝一点,记得喂雪球, 它也累了。”话落的同时,他也把人放在床上,转过身,看见跟进屋的关宥善,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了,别担心。” 丢下话,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对,他在庄子里有自己的房间,谁让他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关宥默和关宥善都多。 命人送来热水,洗澡、换好衣服后,再把今天该做的事理一理,侯一灿这才走进大厅。 桌子上,刘婶已经摆好菜,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问道:“宥慈醒了没?” 关宥善回道:“清醒过一会儿,喝过小米粥又睡着了,不过大夫还没到。” “都饿了吧?快吃点东西,早点回书院。” 关宥默再也忍不住了,大掌往桌面用力拍去,怒道:“这是我们家,想什么时候离开,不需要你来指挥。” 对,他吃醋了,凭什么在这里侯一灿比他们更自在?凭什么他和关宥慈更亲密?凭什么是他找到关宥慈,而不是自己? 侯一灿放下碗筷,认真回道:“宥慈很重视你们的课业,如果她醒来后,知道自己的任性耽误了你们学习,她一定会过意不去,你们想要她难受吗?” 关宥默讪讪地道:“宥慈从来不任性。”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侯一灿的表情从没有这样凝重过。 “她能做什么?冒犯侯公子吗?”关宥默的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嘲讽。 侯一灿不与他置气,平静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两人,只是没提到亮亮。 关宥善震惊又气愤,“徐国儒也来了吗?看见姊姊,徐家人会不会猜出当时的事只是一场戏?” 侯一灿拍拍他的手背,要他稍安勿躁。“不管是不是演戏,休书是徐国儒亲手写的,而且你们改过户帖,已经不是徐家人,再也不必 受徐国儒控制。徐宥菲是逃亲来到京城,钱大富娶不到宥慈,把脑筋动到她身上,现在她孤身一人,借住叶府。” “哼,她也有今天!”关宥默冷哼一声。 侯一灿不理会他,对关宥善道:“不管徐国儒有多混帐,徐宥菲终究是你们的异母妹妹,父过不该累及子女,她现在孤苦伶仃,你们是不是该把她接到庄子里?让她住在别人家里,不是回事儿。” 他的提议马上引来两人的严声否决,“不可以!” 侯一灿皱起眉头,宥慈任性已经够了,现在他们两个也要来凑热闹,这算什么? 他试着好言相劝,“善善,你要想清楚,既然要出仕,名声相对重要,若对同胞妹妹的困境视而不见,日后被有心人士拿出来挑刺,御史的笔堪比刀,能轻易把你辛辛苦苦谋到的前程一笔勾消。” 关宥善摇头,郑重回道:“那天徐国儒说的并非妄言,我和姊姊确实不是他的亲生儿女。” 侯一灿难掩讶异,他还以为徐国儒品格低劣,大难来临舍妻舍子,原来还有这一番过往。 关宥善避开外祖父的身份,只说了母亲落难进徐府大门的过程,以及多年来徐府众人仰仗母亲生活,却苛待他们母子三人的事实。 关宥默冷笑道:“侯公子以为徐宥菲是善茬吗?当年若非我发现得早,那碗绝育汤早就被宥慈喝了。” 侯一灿说不出话了,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难怪关宥慈对徐宥菲的恨意这么深,她心里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要求他们三人接纳徐宥菲,可是亮亮对徐宥菲颇有好感……算了,把徐宥菲接回镇国公府好了,府里不差一张嘴吃饭,谅她不敢在镇国公府兴风作浪,要不把她送回济州也行,总之,别让亮亮对关宥慈产生偏见最重要。 隔天一大早,关宥默和关宥善进屋,对关宥慈叮嘱好些话后便回到书院上课。 侯一灿没有离开,但他没给她好脸色,这与徐宥菲和亮亮无关,而是因为她的任性。 做人可以这样吗?心情不好就离家出走,有没有想过亲人会担心? 关宥慈看着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却一言不发,晓得他关心自己,也晓得自己有错。 在他第二次端药碗进屋时,她轻声唤道:“爷。” 侯一灿还是不理她,这次绝对要让她学到足够的教训! 他转身从架子上挑了本书,往椅子上一坐,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有些尴尬,他们不曾争吵过,她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情形,她低低地又道:“爷,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侯一灿用力哼一声,头扬得高高的。 “我知道让你在亮亮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是我不对,可是对徐宥菲……我控制不住,也许爷觉得她是弱女子,可我心知肚明她不是,不管爷怎么生气,我都不会认她为妹妹。” 他越听越火大,她不是依赖他、信任他吗?连关宥善都可以告诉他他们姊弟俩的真实身份,她就连半句都不肯提,她在怕什么?他会害她吗? 关宥慈不知道他真正是在气什么,呐呐地又道:“下次见到亮亮姑娘,我会好言好语向她致歉,昨天我不该让她难堪。” 侯一灿反问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她猛然一惊,是她害他和亮亮姑娘断了音讯,难怪他会发火,她无法改变现况,就算说一百次对不起,他也不一定会原谅她,毕竟他期待这次的重逢已经很久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爷,让岳锋叔帮着找人,行不行?” “哼!” “要不,我去贴公告?” “哼!”悬赏通缉犯啊?她是嫌亮亮不够气恼吗? “等我病好,我大街小巷一家家登门找?” “哼!”最白痴的做法,亏她也想得到。 关宥慈看着他的表情,看来他这是想和她僵着了,她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架子旁,挑了几本书,捧到床上。 看着她偷偷摸摸的动作,侯一灿心头更恼,怎么,她这是打算长期抗战? 但她想的和他不同,她一面翻书,一面偷看他,接着她轻声念了书上的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看著书,连头也不转,冷冷地道:“连小节都顾不了的人,凭什么谈大事。” 他这算是回应吗?关宥慈心一喜,干脆不看书了,随口背上两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侯一灿马上接道:“若君不君、父不父,以君父为纲,国危矣,家灭矣。” “以仁治国为正道。” “仁能治国,不能强国,以钱治国,以军治国,比起那些口号更现实。”他翻了个白眼,啪的一声阖上书。 “唯女子人为难养也。”关宥慈自眨,只为求得他一张笑脸。 果然,侯一灿“噗”的一声笑了,怒气在瞬间消灭,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狡猾!” “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才,狐狸窝里哪长得出小由兔。” 他摇摇头,把一个大家闺秀养成了痞子,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见他笑开,她终于能够松口气,“爷,亮亮姑娘的行踪怎么办?” 侯一灿横她一眼,要不是她家的爷,身边旁的不多,隐卫一堆,要不是她家的爷,手下有一堆能人,看她怎么把捅出来的娄子给摆平。 叹口气,他坐到床边,望着她认真地道:“往后说话做事别那样冲动,心里想的,不一定非要表现出来,聪明人做事,得懂得藏着掖着,才不会让自己吃亏。凡事慢慢瞧、慢慢等,待有十足把握再出手,千万别把话说白了,让人心生防备。不是同你说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吗?宁以善名杀生,不以恶相除人,明不明白?” 他在教她?所以他不再替徐宥菲说话,而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关宥慈笑逐颜开,点点头回道:“明白。” 一场风波,就此揭过。 侯一灿看着手中的秘信,连环炮在胸口不断炸开。 怎么会是这样?叶梓亮竟然是叶大将军的嫡女,大哥订亲的对象? 难怪亮亮知道他是谁,她才不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她是透过大哥认出自己的,他真是个大白痴!就算她是穿越人,这辈子的侯一灿和上辈子长得不一样,她怎么认得出他? 他怎么可以蠢得这么彻底? 握在手中的笔杆被他捏断,他满腔的不满与怨慰。 太不公平了!前世,他已经把亮亮让给贺钧棠,成全了他们的幸福,这辈子总该轮到他,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不可以!他已经等了亮亮两辈子,他不想再错过她。 这年代流行盲婚哑嫁,也许亮亮和大哥只见过几次面,没有那么熟稔,如果他要求大哥退让,看在兄弟情分上,也许…… 几个也许,鼓吹了侯一灿荒谬的念头,他把信纸往怀中一塞,扬声大喊,“安溪,军队走到哪里了?” 快马奔驰,日夜不歇,第二天清晨,侯一灿来到大哥跟前,他二话不说,双膝跪地,“求大哥成全。” 他狼狈的模样让侯一钧不解,走到哪里都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非把自己弄得像纨绔子弟的弟弟,怎么会搞成这样? 侯一钧上前想拉起他,他却打死不肯起来,“大哥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那你也得说清楚要我答应什么?” “把叶梓亮让给我,我喜欢她,我想娶她!”侯一灿说得斩钉截铁。 闻言,侯一钧一脸铁青,亮亮才回京不久,怎么就和阿灿有了牵扯,难道亮亮变心了? “是她说她想嫁给你?”侯一钧凝声问,心像被泡进雪水中,冷得他猛打寒颇。 “没有,但我想娶她。” 弟弟的回答让侯一钧松了口气,“你疯了吗?竟然敢觊觎未来嫂子。” “她还没有嫁给大哥,就不算嫂子。”侯一灿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但他不肯退让。 侯一钧好气又好笑,弟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着调?他一把揪起弟弟的衣领,佯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喜欢叶梓亮,我想要娶她,只要大哥肯把亮亮让给我,我会一辈子感激大哥。”侯一灿说得像在发誓似的。 他认真的模样让侯一钧忍不住皱起眉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家共结秦晋之好,凭什么你一句话,大家就要让着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懂事?” “不管新郎是我或大哥,都是侯叶两家结亲,我们兄弟长相一样,悄悄交换,不会有人知道。” 这下子侯一钧是真的生气了。“你以为叶家不会介意临阵换新郎?你以为叶家要的只是侯家少爷,而不是侯家世子爷?还是你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叶家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如果大哥同意,叶家的事我自会处理。”侯一灿发誓他会用最大的诚意感动亮亮,让她知道,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 “拎不清,我不和你说。”丢下话,侯一钧转身往帐外走。 侯一灿一把拉住大哥,哀求道:“大哥,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应该娶心仪女子,而不是听从长辈之命,为条件而成亲。” “你怎么知道我是听从长辈之命,而不是因为心悦叶姑娘?” “不会的,大哥怎么会……” “就是会!我和亮亮认识两年了,相知相惜,承诺一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听明白了吗?我们心心相印,没有让不让的问题,你不要一厢情愿……” 侯一灿突地大喊,“你胡说!不可能……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哥,亮亮对我很重要。” “难道她对我就不重要?” “哥,求求你,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任何事……”侯一灿紧抓住大哥的手不放。 侯一钧不耐烦再跟弟弟瞎耗,抬手一挥,他知道弟弟从不和人动手,肯定会退开,可是这一次他错了,他看到弟弟的拳头揍了过来,他心头一惊,这小子是玩真的,他往后飞掠,没想到弟弟不停手,飞身扑上来。 就这样,两兄弟打了起来,他们打得惊天动地,直到镇国公冲进营帐把两人架开。 侯一灿的武功不及大哥,一张脸肿得像猪头,侯一钧则是脸色极为难看。 一问清楚打架原因,镇国公气得大骂两人孽子,命人把大儿子关押起来,把小儿子强压到刑凳上,狠打五十大板。 安溪在旁,听到五十大板,一颗心全凉了,老爷这是想把二少爷给打死吗?二少爷不过是脑子混沌,多年不开的春花突然冒出一大片,顶多铲了就是,有必要闹出人命吗?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不确定是该返回京城搬救兵好,还是留下来求老爷饶命。 眼看着板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二少爷背上,他也跟着肉疼,只能不断朝老爷猛磕头求饶,磕得额头破皮红肿,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老爷饶命,二少爷一时糊涂,敲打敲打就行了,别动真格的……老爷看在二少爷身子弱的分上,意思意思就好……皇上让二少爷进宫呢,要是打坏了,皇上那儿难交代……夫人身子不好,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会受不了……” 安溪把老夫人、老国公、皇上等所有人全拉出来说,实话谎话全讲了,也说不动老爷抽两下眉毛。 劝不动老的,只好劝小的,他跪在二少爷身边,哀求道:“爷,您说说话啊,说您以后不敢了,说您知道错了……” 侯一灿不认错,他绷着脸,打死认定这辈子亮亮就该是他的,他咬紧牙关,他宁可肉痛,也不愿意心痛,他半声不吭,硬是扛下五十军棍。 别说五十军棍,就是二十棍都能打得人魂归离恨天,数着数,安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打烂了。 终于,军棍停下,行刑的军官站到一旁。 侯一灿被打得皮开肉绽,衣衫染满鲜血,安溪想去扶,他却硬着气把人推开。 镇国公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住二儿子,怒气滔天地问“知不知错?” 安溪想着,这会儿就算是傻子也懂得低头,没想到他家二少爷硬气,竟然咬牙回道——“喜欢一个人,不是错。”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答案,棍子、刑凳还在,要是老爷气得血往脑门儿一冲,再打五十大板,二少爷还要不要活? 二少爷能不能活不知道,但他绝对是死定了,他守在二少爷身边,还让人受了伤,下一个五十板,老国公爷肯定会教他尝尝。 也不知道二少爷的脑袋是打蠢了还是被刺激得蠢了,这时候应该 装孙子而不是装英雄啊,在丢下那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之后,二少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军营,翻身上马。 不疼吗?二少爷活了二十年,除出生那天之外,从没沾过血,这会儿浑身是血,他光看着就痛。 侯一灿痛不痛?当然痛,身子痛,心更痛,为什么老天爷可以不公平到这种程度?上辈子他先认识亮亮,却不得不拱手相让,这辈子可以不让了,却又让他晚到? 他是得罪月老还是毁了姻缘簿? 穿越后,他一心一意在这个时空寻找他的亮亮,为什么才燃起希望,立刻就被失望砸到? 他强撑着,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到什么时候,但他就是不愿意示弱。 坐在马背上,马蹄往前迈一步便会撕扯到伤口,让侯一灿痛得撕心裂肺,可是他紧咬着牙,逼自己漠视,他知道自己很无聊,就算倔强得过父亲,也倔强不过天命,但他就是不甘心。 马蹄往前,一步紧接着一步,他任由疼痛侵蚀。 听说痛到极致,脑内啡就会跳出来作用,不知道是真是假? 安溪忍不住了,策马上前问道:“爷,你要去哪里?” 侯一灿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止痛的地方,一个可以为他止痛的人……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出现重影,不知道是不是脑内啡开始有所反应,他的脑海里浮现一张像小老头似的冷脸,他不由自主地扬起笑。 见状,安溪心惊胆颤,心想着完了,爷痛得发疯了!“爷……” 侯一灿没听见他的呼喊,虚弱地喊道:“宥慈……”随即他身子一软,跌落马下。 “爷!”安溪吓得魂不附体,跳下马背,抱起爷,丢了自己的烂马,骑上爷的霹雳神驹,一路奔驰,把人送到关家庄子。 关宥慈看见昏迷的侯一灿时,整个人都吓呆了,安溪没理会她的惊惶,抱着自家主子爷,直接奔他的卧房。 她一面追,一面焦急的问道:“爷这是怎么了?” 安溪哽咽地回道:“爷被打得快死了。” 关宥慈不懂,谁敢打他?他可是镇国公府的二少爷,况且他自己也说过—— “在这京城里,我就是那等倒行逆施、横着走也没有人敢撞上的天字第一号大纨绔。” 既然如此,是谁这么大胆? 但这会儿不是追究的时候,她跟在安溪屁股后面,一面吩咐道:“双玉,你去让刘叔套车,进城请大夫,双碧,你去烧水……” 安溪让主子爷趴到床上,转头说道:“别让刘叔去,我骑马更快,你好好照顾爷。” 关宥慈点点头,安溪离去后,她和双玉帮侯一灿除去披风,才发现他后背有一大片血迹,根本无法躺平,俯卧也困难,因为他的一张脸肿得让人认不清五官。 她知道他从不打架的,他说过“血脏,沾了会生病的”。 安溪抱怨过无数次,爷的功夫比他好,为什么每次坏人出现,都要推他出去当打手。 可是他说:“不打架,是我人生最高原则”,即使被嘲笑孬种,他也无所谓。 既然如此,怎么会破坏原则?他又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坏了原则? 关宥慈心急如焚,她把棉被迭上好几层,和双玉合力将他翻了个身,让他侧身躺着,他青紫交加的脸庞,让她手足无措。 她咬牙道:“双玉,给我一把剪子。” 剪开衣服,他的背是一片血肉模糊,是下狠手才能打成这样,他是犯了什么大事? 她一面为他清理伤口,一面在心里埋怨着那个下手狠毒的“恶人”。 终于,安溪把大夫拎进来,大夫在马背上震了老半天,形容狼狈,安溪不让他休息,直接把人拉到床边。 一番诊治,大夫为侯一灿敷好药后,说道:“放心,公子的身体强健,只是皮外伤,坏不了根本,将养几日,伤口结痂就没事了,我开副清热解毒的药方,喝几帖就行了。” 夫轻省的口气让安溪放下心,随即他猛拍后脑一记,胡乱抹去担心害怕的泪水,真是的,哭啥呢,老爷再狠,也不会把自个儿亲生儿子往死里打,要是把主子爷给打坏了,老国公爷的雷霆震怒谁禁得起? 那些行刑的也不是没眼色的傻蛋,国公爷的亲生子呐,现在喊打喊杀,转个头又是父子情深,要真把人给打得落下残疾,有句话叫做秋后算帐,无辜是你家的事情。 关宥慈不放心地道:“还是麻烦大夫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等爷清醒后再离去,可不可以?” 见大夫皱眉,她想也不想,递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不是她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她还要省银子给哥哥和弟弟置房置产、娶媳妇儿,平日里她抠得紧,一个钱能掰成好几次用,实在是侯一灿那副模样,直教她心慌。 看见银子,大夫松松眉毛,点头应下。 关宥慈又道:“双玉,领大夫下去休息,给大夫做点吃的。” “是。” 双玉和大夫离开,双碧把屋子里的脏衣秽布清理干净,带到后院去烧。 关起门,关宥慈这才问向安溪,“到底发生什么事,爷怎么会弄成这样?” 安溪苦着一张脸,哀叹三声后才阐述悲痛经过。 爷风流名声在外,逛妓院、捧妓子,可是爷其实纯真得和十六岁处子有得比。 爷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等待轰轰烈烈的爱情降临,可左等右等,等得他都快不相信天底下有爱情这回事的时候,终于看中了一朵大黄花,爷纯真的感情终于发了芽。 但哪里想得到,那朵大黄花不但长在隔壁邻居家,而且那个隔壁邻居还和爷有血缘关系,打从娘胎时期两人就住在一起。 爷的脑袋被驴踢了,名花有主,他还想求人家主子割爱名花。 不遵大哥,觊觎长嫂,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国公府的脸要往哪里摆?光是口水沫子都能将爷给活活淹死。 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两种处理方法,一,铲了小黄花;二,烧了爷心中的爱情小嫩芽。 若小黄花是青楼女子或平头百姓就算了,偏偏小黄花是功劳响当当的叶将军唯一亲闺女,怎么铲得?再说,那朵花早已在世子爷胸口 养上好几年,日夜浇灌,呵护备至的,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于是乎…… 安溪再叹一口气,虽然他是主子爷的人,却也觉得世子爷和国公爷没做错。 在安溪的长吁短叹中,关宥慈听明白了,她道:“安溪哥先去休息吧,你额头有伤,也让大夫给你瞧瞧。” “嗯,爷醒了,喊我一声。” “我知道。” 送走了安溪,她挪了把椅子坐到床边。 她该暗自窃喜的,因为亮亮不会成为他的妻子,可是她高兴不起来,两辈子的守候与等待,换来这样的结局,他怎能不伤心?他伤,她便痛。 她很清楚他对亮亮有多执着,即使那份执着像针似的,时不时跳出来朝她乱刺一通,她很疼,但她选择受着。 她想,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做人不能贪心太过,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喜怒哀乐,总比见不着他来得好。 是啊,她也觉得自己傻得厉害,感情这种事太残酷,心不够狠的人,万万不能陷得太深,偏偏尚未发觉时已然深陷,想拔出泥足,才发现自己已经与泥潭合而为一,再也无法脱离。 所以他乐,她跟着笑,他怒,她悉心倾听,他痛……除了陪伴,她没有别的选择。 再看一眼他的脸,关宥慈低声道:“爷会好起来的。” 【第十二章 爷在治疗情伤】 侯一灿的底子果然很好,没有发烧,没有呻吟,几副药下去,很快就清醒。 如果非要说穿越是一种对前世不足的弥补,那么它没有弥补他的感情,却弥补了他的健康。 这辈子的他,风再大都刮不倒,雨再狂都泡不烂,五十军棍打下去无动于衷,而猪头只在他脸上维持短短的十二个时辰,虽然青青紫紫依旧精彩万分,至少五官已清晰可见。 治疗情伤最好的法子什么?安溪不知道,因为感情这种破事儿,离他如天一般远,关宥慈也不知道,因为她只会忍耐,慢慢等待自己习惯适应。 不过侯一灿说过痛苦是比较级的,只要让那人更痛苦,之前受的苦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让他最痛苦的是什么?她不清楚,她以为只有他让别人痛苦,从没有他被为难。 安溪想了老半天,灵机一动,“爷最痛恨朝政大事。” 屋顶上的隐卫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悄悄地塞了一摞子密报到床边,关宥慈不问根由,直接念给侯一灿听。 这是个傻法子,但不能否认,分散注意力确实是治疗心痛的好法子。 侯一灿趴在床上,床边的凳子上摆着一杯养气补血的桂园红枣茶,那是他用来给她小日子里补血用的,他失血过多,她认为也该补补。 “皇后娘娘让紫衣姑娘进宫,一曲琵琶勾动帝心,皇上在慈安宫歇了三天,第四天,被禁足的大皇子出现在御书房,与朝臣共议大事。” 至于皇上是睡在皇后娘娘身上,还是紫衣姑娘身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宥慈就像个小老头,她老是板着脸,她的快乐很偶尔,通常她的笑只会出现在侯一灿快乐的时候,可是她笑了。 清脆的笑声,让眯着眼的侯一灿把眼睛睁大。 她俏皮地朝他眨眨眼道:“这曲琵琶,忒值。” 他没吱声,他何尝不知道她这是在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哪有这么容易,亮亮是他等待多年的小太阳,即便他想掠夺她的感情,却无法不顾虑她的心意。 如果她也爱大哥呢?如果她真的非君不嫁呢?他再邪恶、再无赖,都无法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亮亮的痛苦上。 第一回合失败,关宥慈再接再厉,继续往下念,“吴御史上呈奏折,状告工部尚书吴起辉,纵子为祸,霸占人妻。此事吴起辉按得密密实实,京城无人知晓,之所以外传,是被强占的人妻不简单,搞得儿子媳妇阋墙,媳妇一怒,回娘家告状,而吴御史恰恰是媳妇的青梅竹马。” 侯一灿冷冷一笑。 见主子爷有反应,安溪立即接话,“青梅竹马?骗谁啊,吴御史是二皇子的人马,吴起辉是大皇子的人,狗咬狗罢了。” 关宥慈点头,淡淡一笑,“这个人妻,占得真冤。” 侯一灿挑眉,可不是吗,这个人妻被占,没有哭死哭活,来个上吊以保贞洁,还把嫡妻给气回娘家哭诉,未免太能耐、太传奇了。 不过他也挺佩服她的学习能力,才跟在身边不到两年,就嗅得出狐狸味儿,是她天生资质优秀,还是他教导有方? “太傅陈明书为子陈渊禾求官,陈渊禾平庸懒惰,皇上怒斥,陈夫人心不死,求到皇后娘娘跟前,陈夫人在慈安宫待了两个时辰。半月后,陈渊禾投湖,救回失足落水的华月公主,娘娘有意赐婚,皇上却斥令痛责陈渊禾三十大板,才十几板子下去,人就没了,陈明书气病了,病情日渐沉重。” 就算华月公主是小小的才人所生,人长得普通,性子也没特别好,可好歹是公主,皇上岂能容他人算计?偷鸡不着蚀把米,这会儿大皇子那边又少了一枚棋。 “当不了阳间英雄,只能到阴间救苦救难喽。”关宥慈调侃道。 “痞!”侯一灿批评道。 她明明不是搞笑谐星,还要一本正经地惹笑自己,当他笑点真这么低? 她学着他的口气,痞笑道:“近墨者黑。”谁让她的爷是痞王。 他瞪她一眼,说道:“下去,我累了。” 安溪倒是听话,乖乖地退了出去。 关宥慈才不理会,她得守着他呢!她微微一笑,问道:“爷要继续点茶吗?” “不要。” “爷要用膳吗?” “不要。” “爷要晒晒太阳吗?” “不要。” “爷要……” “要你闭嘴!”侯一灿生气了,他知道自己很幼稚,这是在迁怒,但他控制不了。 关宥慈没与他计较,瞥了他一眼,叹口气,自顾自地道:“这世间人人皆求事事如意,可是在赌桌上赢得千百两,谁能保证步出赌坊不会遭遇强盗,爷,顺心这种事,难啊!” “所以呢?” 放手吧……只是这话怎么能由她来说?因此话到了嘴边,她转了个弯,“所以要当镇国公的儿子,坐享荣华之余,也得挨得起打。” “你以为爷是为挨打生气?”侯一灿不相信安溪没透露实情,这丫头在装傻。 她笑咪咪地回道:“如果爷挨打了还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这会儿就不能只请一个大夫,而要广征天下神医了。” 侯一灿瞪她一眼。“你明知道我为何忿忿不平。” 关宥慈垂眸,这话没法接。 “我不满意老天对我不公平!”他又道。 她咬唇,想过半晌,才慢慢开口,“老天爷对于公平,自有祂的规则,也许爷现在怨恨的,若干年后想起,会分析出一句幸运。” “寻寻觅觅的女子,却要成为嫂子,我会为这种事感到幸运?” “也许爷的一生得不到太阳,却能求得月亮。” “我就是要太阳,怎么办?” 关宥慈犹豫了,是要说逆耳忠言,还是要顺心遂意,说说他喜欢听的话?想了想,她道:“爷说过,若是夫妻心心相印,即便前路难行,也乐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反之,即便一路繁华似锦,也是两败俱伤。” 他教过她的,成亲的重点不是条件,而是长情。 侯一灿怒了,手一扬,杯子往地上砸去,碎瓷喷溅,满地狼籍。 关宥慈不再言语,她明知道他伤了心,她又补上一刀,怨不得他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和亮亮不能心心相印?如果让我早点遇见她,现在就不会是这副光景,我不平,为什么我次次都要当输家?!” 她沉默,低下身,捡起碎瓷片。 她不回答,让侯一灿更火大。“说话啊!你不是口齿伶俐吗?你不是很会拿我的话堵我的嘴吗?” 关宥慈咽下委屈,回道:“爷说过,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也不是站在丈母娘面前,却只能叫她阿姨,而是我爱你的心,被你弃若敝屣,我对你的情,让你厌弃,我口口声声说爱你,你却当成虚言妄语,只因为,我根本不在你心底。” 所以她和他之间,存在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明知道不能高攀,只能仰望,她仍然珍惜。 “既然不在她心底,既然遥不可及,既然如果永远只是如果,爷永远不可能提早遇见她,试问爷,你真要当那个为爱情插兄弟两刀的人?” 她问得他答不出话来。 舔舔唇,关宥慈鼓起勇气道:“爷教过我,前脚走,后脚放,昨天事就让它过去,把心神专注于今天该做的事情上。爷还教过我,不争才能看清事实,争了就乱,乱了就错,错了就容易失败,普天之下并没有真正的赢家。我不是口齿伶例,也不是想用爷的话堵爷的嘴,只是……我所知、所学、所懂,都是爷教会我的。”说完,她走出屋子,站在门外,背靠着门扇,苦苦一笑。 画虎画皮难画骨,任她学得再用力,她就是她,天生的冰人、天生的小老头,说不出诙谐的话,当不来予以温暖的太阳。 拿了扫帚,进屋子把捡不起的碎瓷扫干净,她重新坐回床边,假装没看见他的怒气,低头,细细为他缝制新衣。 镇国公领军回京,交回兵符后,皇帝封他为一品大将军,入兵部主事;侯一钧为从二品将军,掌管京畿大营,赐婚叶将军嫡女叶梓亮。 这纸赐婚圣旨让多少京城女子碎了心。 镇国公有两个儿子,一样俊秀风流,貌比潘安,只是一个卓尔不凡、坚毅沉稳、英气逼人,一个却是纨绔放荡,任谁都要前者。 暂且不管京城有多少女子夜哭不停,这天夜里,关家庄子来了人。 客人到的时候,关宥慈正坐在床脚边,抱着雪球,轻抚它的毛发。 她仍然在“忠言逆耳”,所幸侯一灿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不再砸锅砸碗。 而客人喜欢她的忠言逆耳,于是站在屋外,听着听着,痴了…… 她说:“爷告诉我很多次,说雪球是狼,不是狗,它有它的天地,我不该局限它的世界,我明白的,只是舍不得它离去,可再舍不得,我都知道自己必须放手,因为我给的,不是 它想要的。” 侯一灿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爷给的,不是亮亮想要的。 他生气,他不搭腔。 “小时候我常想,为何当爹的可以偏心至此?我和善善到底做错什么?我怨、我恨,善善更是怒气冲天,五岁时他说:“姊,咱们不要这个父亲,好不?”我正要应下,娘却把我们抱进怀里,说我们错了,说我们之所以这样生气,是因为我们只想着得不到的,却没想过得到的。我们有娘宠,我们三岁就可以习字念书,我们吃穿用度都比庶子女好,我们有这么多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同徐宥菲姊弟争?娘说得我们哑口无言,可不是吗,我们已经比他们幸运很多,何须计较,何须愤怒? “善善也曾问“娘,为什么爹不喜欢你,却喜欢赵姨娘?”在我们眼里,那是个粗鄙的、连娘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的女子,娘说,感情这种事和缘分有大关系,是你的,跑不到,不是你的,强求不得,爹与赵姨娘自有他们之间的缘法,就算娘强求了,也不会快乐。” 她扯扯侯一灿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你也太会扯,非要逼我承认,我和亮亮无缘吗?” “爷说过,有一种爱叫做看着她幸福。亮亮与世子爷幸福了,难道爷不开心?”关宥慈知道自己劝得再多,他都听不进去,可教她不说不做,又觉得良心过不去。 “可……我也想要拥有自己的快乐幸福。” “要不,等爷伤好了,我陪爷去大喊大叫,陪爷去逛红袖招,给爷做好吃的,逼安溪想尽办法逗爷笑?” “傻瓜,快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数,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 “我懂,爷想吃甜的,我给了咸的,爷不会感激,只会嫌我多事,可即便多事,我也希望爷开心。” 侯一灿苦笑,摸摸她的头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跟爷学的。” 这时,侯一钧才打开门进来。 一看见来人,想起侯一灿的猪头模样,关宥慈赶紧站到床边护着,警戒地望着侯一钧,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炯炯有神,气势像个女将军。 看她那副模样,侯一钧失笑。“放心,我不会再揍阿灿,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他说。” 侯一灿拗上了,他握住关宥慈的手,冷着脸孔道:“我的事不瞒她,要说就说,不说请便,这里不是国公府的产业,是关家的宅门。” 侯一钧点点头,也不坚持,“你可以拿走我的任何东西,但是我不会把亮亮让给你,我喜欢她,我们约定好一辈子,我不会违背誓言,更不会轻贱她对我的心意。” “除了亮亮,你有什么值得我拿的?”侯一灿轻哼一声。 “世子之位。” “你以为我在乎?” “再过几年,新帝接位,你对皇上没了作用,会需要这个位置的。”至于亮亮,他会凭自己的本事给她挣个诰命夫人。 “你是在炫耀你的本事比我强?” “我不是炫耀,只是在表明,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亮亮更重要。” “即使是兄弟之情?” “你要逼我在兄弟与妻子之间做选择?” “对!” 侯一钧无法开口,他怎么能做选择?他不想放弃亮亮,更不能放弃兄弟。 关宥慈看不下去,插话问道:“那要是让爷来选择,爷会怎么做?” 侯一灿自然也无法二选一,他甩开她的手,怒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但凡叶姑娘对爷有一分倾心,我定会想尽办法让叶姑娘和爷走在一起,可现在分明不是这种状况,我不懂,最会替人着想的爷,为什么非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为什么非要把叶姑娘抢过来,造成三个人的不幸?” “谁说的!我会爱护亮亮、照顾亮亮,给她最大的快乐和无尽的宠爱。” “爷不是说了,快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数,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难道爱情和幸福不是这样吗?爷给得再多,不是叶姑娘要的,她会开心吗?” 侯一灿气急败坏,被她激得一口气上不来,那五十军棍没把他打出内伤,她的话倒把他的内伤给逼出来了。 看着执迷不悟的弟弟,侯一钧摇摇头,他知道弟弟表面亲和,其实骨子再倔傲不过,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他不想的,就算强塞给他,他也有本事逃离。 他从来都拧不过弟弟,这场战争,他势必要输。 他爱亮亮,可是无法为了亮亮害得镇国公府分崩离析,这些年娘够辛苦了,他无法因为自己的幸福,让她失去一个儿子。 侯一钧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如果你非要这样,好吧,我选你,你尽快把身子养好,我会想办法和叶家退亲。”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那颓然的模样好似打了场大败仗。 关宥慈望向侯一灿,眼底满是失望,丢下一句“爷真坏”,便也转身出去了。 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雪球和侯一灿大眼瞪小眼。 是的,他震惊,因为阿钧又选了他。 前辈子的贺钧棠为了鼓吹他的求生意志,在最后关头选择和亮亮分手,还亲自把亮亮送到他身边,而这一生他又忍痛做出相同的选择? 心,痛得严重…… 关宥慈以为自己把侯一灿给惹毛,他再不会出现了。 可是她猜错了,他伤好了之后回到京城,日子像往常那样过,他忙、她也忙,他依旧隔几天出现一回,她依旧讨好巴结。 只是纨绔子弟变成忧郁文青,他不再对她说教、讲道理,他变得沉默无比,偶尔满身酒气,偶尔一进屋便长睡不醒。 喝醉的时候,侯一灿告诉她,大哥选了他,让他别无选择。 关宥慈听不懂,但安溪悄悄告诉她,镇国公府正忙着办喜事。 她这才明白,哥哥选择弟弟,弟弟也选择了哥哥,这是很好的结果,只是这个结果对侯一灿很伤。 关宥慈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他想说话,她就陪他说话;他想喝酒,便陪他喝酒;他想沉默,她便一语不发,她始终陪伴在他身旁。 “宥慈,我是骗你的,其实女人还是要找个好男人,真心爱着,才会快乐。” “可爷说,这年代要找到夫妻同心、互相忠诚的男子,和天上下银子、湖里长金子一样困难,与其如此,不如守住本心,爱情这种游戏,心脏太弱的人玩不起,爷说我的心脏不够强壮。” 侯一灿不由得失笑,对啊,这话他说过。 他不想她随便找男人,随便交付真心,不想她随随便便地把幸福许出去。 可是他想清楚了,是自己太自私,自私地希望孤单时有她陪伴,自私地希望她在身旁,他的自私让自己感到很舒服,但她呢? 他觉得应该终结自私,为她好生着想,因为寂寞的味道,他品尝太多,他不想她和自己一样累。 “你已经长大,心脏越发强壮,不玩一场爱情游戏,对不起自己的生命。” “爷说中年男子有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如果我玩了爱情游戏,如果我深陷下去,想尽办法为人妻、为人母,为他的家庭付出一切,是不是到了他中年,我还得为着他的快乐,自己跑去死?” 侯一灿又笑了,他到底讲过多少混帐话? “不必。” “为什么不必?” “因为中年女子也有三大乐事。” “哪三大?” “儿子成材、管教媳妇、把丈夫给压死死。” 关宥慈问道:“若压不过呢?若他喜欢鲜花,不爱明日黄花呢?若儿子不成材,小妾的儿子长得 很可爱,若媳妇凶悍,叫婆婆不要事事管,爱情走到最后,变成一场破败,怎么办?” 忧郁青年转头,凝目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语,而后才叹道:“我好像把你教坏了。” “可我信呢,我信爷说的每句话,深情的男人只存在女人的心里,而不是现实里,即使它只是个现象,而不是个定律。我想,我遇到现象的机率大于奇迹。” “也许你运气好,能碰到专情的男人。” “我已经碰上啦,爷不就是一个?”只可惜,他专情的对象不是她。 “这是在夸爷?” 她摇摇头,“既然爱情是扔出去就收不回的赌注,我的野心小,不喜欢博奕,不如收着囊袋里不多的资本,好好过日子,俭省着点,一辈子能勉强温饱,我就心满意足。” 很好,他再确定不过,自己把她教得在身边五十公尺处摆满“爱情勿进”、“男人回避”的禁止标志。 “说吧,我还讲过多少废话?” “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情郎,算不算?爱情发生时,就像拉肚子,止也止不住,算不算?爱情刚开始的症状像上瘾中毒,之后变得愚蠢、失去理智,最后拔刀相向,弄得惊天动地、鲜血淋漓,算不算?爷,既然爱情是种不确定因素远远大于确定,痛苦大于快乐的事,我何必要为它失去理智,为它拔刀,为它鲜血淋漓?” 定睛凝视着她片刻,侯一灿叹息道:“怎么办?我好像传达太多错误的观念给你了?” “没关系,爷负责就好。” “怎么负责?” “爷有一口吃的,别忘了我,有好玩的,别忘记我,我可是天底下最棒的小跟班,不输安溪哥。” 侯一灿忍不住轻笑,这是自然的啊,他从没忘记过她,他是个长情、念旧的男人,而且,他依旧喜欢被她依赖。 “你比安溪更棒!” 接下来,她果真陪他逛青楼,找许多漂亮妓子谈唱逗乐,嘴里学他说着调戏的话,笑笑闹闹,玩一场几个时辰就结束的爱情。 她陪他策马狂奔,迎着长风猎猎喊出心中不顺。 她陪他上山下海,陪他说着无聊的废话,他笑、她乐,他愁、她忧。 他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在怀中,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的人只消一步,就能走进他的心底深处,而她,再努力、再拚命,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跑到他身边,当个好朋友。 幸好,她的世界里只要有他的背影,她就可以活得畅意。 十月,镇国公府世子侯一钧迎娶叶大将军嫡女叶梓亮。 十里红妆,叶大将军几乎把家当全抬进镇国公府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热闹非凡,听说新娘已经进了镇国公府,还有嫁妆未出将军府。 叶梓亮由四个哥哥送嫁,徐宥菲以婢女身份陪嫁。 国公府喜宴,两个皇子都到场庆贺,侯一灿却在宴会中途离席,一匹黑马,趁着夜色出城,敲开关家庄子的大门。 他的脸很臭,满脸满眼的忧郁。 关宥慈扬眉,转身喊一嗓子,“双玉、双碧抄家伙!有人欺负咱们爷,砍人去!” 这一嗓子喊得满脸愁苦的侯一灿噗哧一声,笑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耍痞时有多讨人厌了。” 望着他的笑,她也跟着微微一笑,“爷笑起来倾国倾城,孟姜女的眼泪都要甘拜下风。” 他掐掐她的脸。“行啦,你还是皱紧眉脸当你的小老头子比较顺眼。” 关宥慈回道:“当奴婢还真困难,闷了、嫌绷,笑了、嫌痞,真不知是主子难缠,还是奴婢长得不够好看。” 侯一灿很清楚,她在逗他,她看不得自己心苦。 坏坏地,他把一坛陈年老酒往她怀里一塞,她连忙用双手捧好,天,真重! 她终于如他的愿,皱起眉头扮老头。 关宥慈抱着老酒走到园子里,往石桌上摆去。 侯一灿勾住她的肩,说道:“宥慈,陪我喝酒。” “好啊!”她进屋取来杯子,打开酒坛。“爷,咱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今晚,爷不孤单。” 这话,红了他的眼。 他以为只要找到亮亮,就可以终结孤单,没想到他找到了,却依旧孤单。 仰头喝掉杯中美酒,侯一灿眯起桃花眼,笑道:“宥慈,等你长大,嫁给爷吧,敢不敢?” 关宥慈点点头,“爷敢娶,我便敢嫁。” “如果是妾,也敢嫁?” “没有什么不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是爷说的,好端端的为啥要做妾,难道是为了郎有情、妹有意,不离不弃、一世深情?难道是为着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生生世世牵绊不息?骗鬼呢,做人小妾,不过是为了富贵锦衣、珍馔美食,奔个好前程罢了,是男人蠢,蠢得在小妾身上寻找一生一世。我不信聪明的爷会让自己变蠢。” 侯一灿大笑不止,问道:“说说,我还讲过多少胡话?” “什么胡话?明明是箴言,我一字一句皆奉为圭臬。” “我何其有幸,教了个好学生。” “爷一向幸运。” “脸皮越来越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爷的皮厚,我的皮怎敢薄了。” “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真的跟了我,好不?” 关宥慈没把他的话当真,画饼不能充肌,水中泡影不能串成项链,今晚的一切,源头是悲哀,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把悲伤酿成幸福,她就没有这种本事。 这天晚上侯一灿醉了,却不愿意回到屋子里歇下,硬是拖着她上屋顶看月亮。 他说:“我看开了,也许亮亮和我是七世夫妻,得耐心等待七世的错身而过,才能等到完美结局。” 还要再等上七世?这哪里是看开,根本是看不开,但是她没应声。 他说:“没有经过风雨,迎不来彩虹,没有黑夜,哪得天明,我等、我捱,我就不信等不来我的彩虹。” 他说:“宥慈,对于婚姻不要急就章,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要真的爱上了、觉得值得了,才可以嫁,经过守候的果实才会甜美。” 他说了很多,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守候。 这哪需要他说,她早就学会守候,早就明白,当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守候是唯一的步骤。 他说着说着睡着了,她也听着听着睡着了。 隔天,关宥慈是在自个儿的床上醒来的,而侯一灿离开了,这一次,他整整消失一年。 去了哪里?不知道,她能做的……还是步骤一,守候。 这个过年,关宥默和关宥善回来陪关宥慈。 她做了很多菜,三人围炉守岁、祭拜祖先,她试着开心,但有困难,因为她暗暗期待着能和去年一样会有个不速之客来敲门。 但,并没有。 新年过完,关宥慈姊弟俩十五岁了,关宥善开始担心起姊姊的终身大事。 关宥慈理都不理,“咱们的家还没立起来,谈什么终身大事。” 六月,冰山美人上了一档大戏,是关宥慈的小说改编的,殷盼盼 亲自登台演出,不只男人喜欢,女人也爱,不少富户请她们上门表演。 一不小心,冰山美人从青楼变成戏园子,于是殷盼盼忙得焦头烂额,忙着扩大冰山美人的规模,也忙着转型大计,于是关宥慈的书更多人问,更多人买。 关宥默和关宥善返家时,关宥慈得意洋洋地亮出银票,说他们已经有近两万两的身家,足以在京城里买一幢三进宅子。 侯一灿眼里的小钱,却是她的成就骄傲。 九月,关宥默和关宥善参加乡试。 这次,没有人转移关宥慈的注意力,看榜单的时候,她紧张到肚子疼。 知道大哥拿下解元,而弟弟也考上第八名时,她没急着让两人回家,而是坐着马车,催着刘叔快马 加鞭回府,她狂泻肚子。 乡试结束,两兄弟书念得更卖力。 放假不回家,跟着柳夫子到处拜访名儒、贤臣,谈谈治国之道、论论政治民生,明年的春闱,将是成败的真正关键。 关宥慈也埋头苦干,侯一灿的铺子越开越多,她需要理的账册量也越来越惊人,幸好她不怕吃苦,不是他嘴里的草莓族、豆腐族,还有,她的小说写得更勤了,她信誓旦旦,不管两兄弟在哪里当官,她都不会让他们穷得去贪。 有一天,关宥善突然问一句,“接下来呢?” 这是重点,接下来呢? 等他们考上进士,他们要不要在皇上跟前自表身份?不说,如何为关家立祠,说了,那位攀不得的生父会不会造成他们的痛苦? 他们无法做决定,只能先搁下。 就这样,他们继续各忙各的,关宥慈忙得足不出户,忙得双耳不闻窗外事。 十月中,侯一灿回来了。 他在深夜里进的门,关宥慈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大跳。 他留了胡子,遮住大半张脸,身上风尘仆仆,黑了、瘦了,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灿亮。 一开口,他问“有没有酒?” 她点了头,微笑,去年酿的梅子酒正醇厚。 “可饮一杯否?” 她又点头,微笑,举杯邀明月,不是他们第一次做。 侯一灿笑开。 他曾对杨掌柜说道:“天底下,美丽的、温柔的、可爱的女人很多,但是会让人感觉舒服的很少,关宥慈是一个。” 是这句话让杨掌柜认定爷有意于她,私底下让杨婶娘教她为妾之道,所有人都认定她不足以当爷的妻。 可是关宥慈从没想过为妾,她不愿意与人相争。 又是爷说过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道德的行为。 她同意,不是因为她重视道德,而是非要为妾的话,她只想当爷的妾,可是爷所有的心思只愿意给温暖的女人。 有时候闲着没事,她会试着分析,对于男人,温暖和舒服的差别在哪里?有没有办法她让自己彻头彻尾的改变,从舒服转为温暖? 关宥慈将他迎进屋里,双玉、双碧烧了一大桶热水,为他做的新衣摆在床边。 夜深了,刘婶已经入睡,关宥慈亲自下厨,为他做一碗清汤面。 对于吃惯美食的侯一灿来说,清汤面实在不怎么样,但她恬然的笑脸,还是让他把整碗面给吞下肚。 胃里有了温热的食物,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 “酒呢?” “明天喝,行不行?” “不行。”他摇头,幼稚地耍脾气。 关宥慈不多话,转身离开,再一会儿,抱回一坛酒。 侯一灿给两人都满上酒杯。“今天,我想喝醉,陪我同醉?” “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道。 “亮亮生下儿子,足足八斤重。”他也从镇国公府二少爷升格为二爷。 关宥慈轻叹,还是因为亮亮啊,已经一年过去,她还是无法从他心底撤离?这是不是代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她会一直待在那里? 如果是的话,爷怎么办?要一直守候下去?那么她呢? “这对爷而言,不算喜事吗?” 侯一灿苦笑,对镇国公府是,对他……怎么会是?“宥慈,你信不信,我是个又邪恶又阴毒的坏男人?” 关宥慈摇头,她不信。 “我是!” 她又摇头,还是不信。 “这一年,我丢下一切撒手不管了。” 关宥慈点点头,她知道,岳锋叔忙得焦头烂额,世子爷也到关府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叮嘱只要他回来,一定要马上向国公府报讯。 “爷去了哪儿?” “五湖四海到处走。” 皱眉,她不开心。“爷说过,那个五湖四海要带我一起去。” 侯一灿记得,可是他爽约了,因为他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逃避。 这样的自己太脆弱,不适合出现在她面前,他习惯在她面前强大,习惯被她依赖,习惯当她的天而非负累。 “我在外头混着,我居无定所,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离开得够久,就能忘了亮亮,可是我没有,我还幻想着,倘若大哥在战场没了,我愿意以侯一钧的身份回到镇国公府,接收他的身份地位,承担他该负的责任,到时候……亮亮将会成为我最甜蜜的责任。” 是这样的吗?痛恨打架、害怕流血、讨厌参与朝政的他,居然愿意为了亮亮承担起一切? 果然他说的对,爱情的力量很强大,会让人不由自主、无所不能。 “我很可怕,对吗?” 摇摇头,关宥慈回道:“爷很可怜。” 真是个坏丫头,一句话便戳破他伪装的坚强。 “我回府,匆匆忙忙进大哥的院子,大哥和亮亮正在说话,大哥说,如果他死了,我能取代他,照顾亮亮一辈子,亮亮却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她要一个人带大孩子,她会告诉儿子,她有多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有多么伟大。那时候我明白了,我心底存不下别的女人,亮亮心里也存不下另一个男人,就算我再邪恶,就算状况如我想像,我们也无法在一起……”见她想接话,他抢快一步又 道:“我知道,是我说过,对爱情一厢情愿 的人,既可怜又吃磨,可悲的是,就算我愿意吃亏,亮亮也不愿意占我便宜。你说,我惨不惨?” “很惨。”关宥慈完全同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同意他的话,却是第一次这般感同身受。 不过她心有疑问,为什么世子爷会说这种话?眼下不是四海升平、民生乐利、战争不兴,为什么侯一灿会突然返京?是因为隐卫仍然和他有所联系,因为他知道将会发生某些事情? 但她也明白,今夜不是问这些话的好时机,所以她沉默地为两人再倒一杯酒,举杯,与他共饮。 “宥慈,我很难受。” “我懂。” “这辈子,我最重要的任务是等待亮亮出现,她终于出现,却注定不是我的女人,你能理解我有多不甘愿吗?” 关宥慈点点头。“理解。” “如果可以恨我的对手,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有争取的空间,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能在尽过力之后才承认失败,我会甘心一点,但是……统统没有,我不能恨、不能争取,甚至不能尽力!” 她懂的,那种无能为力,真的很刨心。 “我不能面对,所以远走高飞,可身子远离,心却留在原地,它沉甸甸的,像被绳索捆着,无法自由。宥慈,我都懂的,懂得要放手,懂得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懂,却做不到,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关宥慈摇摇头,他教过她很多道理,可是这一刻,她觉得用那些道理来打醒他,对他来说很残忍。 “幸好有你,痛到受不了的时候,只要想想你,疼痛就会少几分,烦到压不住的时候,想到你,就会舒服很多点,怎么办,没有你这丫头,爷都活不下去了。” 她笑了,这是甜言蜜语吗?不管是不是,她都爱听。 再倒一杯酒,她说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在 微醺时说废话、说笑话,说得两人咯咯笑不停,他们在五分酒意时说了心底话。 侯一灿说他喜欢她,关宥慈说她爱他。 他说约定五年,五年后,若是身边没有人比她更舒服,他们就在一起,一辈子。 她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人可以比我让爷更舒服。” 温暖比不上太阳?无妨,她可以当皎洁月亮,在漫漫长夜里,给予他无数温柔。 他痞痞地问“真的吗?没有人比得上?要不要试试?如果试得好,不必等五年。” 她噘唇,问道:“怎么个试法?” 他道:“有没有听过试婚?” 她用力摇头,相当不解,婚姻可以试的吗?试得不好,怎么办?但下一瞬,她又用力点头,她想,如果连试的机会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怜? 他不说话,用动作向她解释,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像上辈子那样。 那个时候,他坐着轮椅,亮亮坐在他的腿上,音乐起,他们用轮椅跳着华尔兹,他笑,她也笑,她陪着他走到人生最后一秒。 关宥慈咯咯地笑着,酒让她的胆子无限膨胀。 呵呵,原来试婚就是大胆一点点、放浪一点点、随心所欲一点点,这种试法,她喜欢。 他凑近她的脸,额头与她轻蹭。 微微的刺、微微的痒,却有着浓浓的亲密感,她笑得更灿烂,勾住他的脖子。 侯一灿用最后一分理智问道:“明天醒来,会不会后悔?” 关宥慈不知道自己还会怎样的沉沦,但她晓得,错过这次,她连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就算后悔,她也不愿意停止,于是她摇摇头。 她的反应鼓励了他。 酒后乱性,是多数人能够接受的选择,只不过在酒精的催促下,他忘记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这个选择无法在这里成立,他低下头,封住她的唇。 一个温柔的吻,她失去本心,而他失去最后一分意志力。 他不晓得她的唇这样嫩、这样甜,他不晓得她的身子这样香、这样软,越是靠近,越是无法离开,他不由自主加重吻的力道,他在唇齿的嬉戏间,欲望节节上升。 不确定是谁先动手探索对方的身子,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干扰这件事进行的思绪抛诸脑后,他们放任原始欲望狂奔,在感官的追寻中激昂着,激情一波接着一波,这比酒精更能让人忘记苦痛。 关宥慈不晓得自己经历几次的高潮迭起,侯一灿却清楚,练过武功的身体,绝对会让二十一世纪的男人汗颜。 在明月西沉、星子黯淡了光影间,两人方才沉沉睡去。 餍足的幸福感让侯一灿紧紧地把关宥慈锁在怀里,不愿意放开,他没有想过明天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只想着保有这份温暖,并且持续下去。 【第十三章 诡谲的情势】 天空刚刚翻起鱼肚白,多数人还在梦乡中流连忘返,可是得到消息的安溪,已经快马来到关家庄子前,一个纵身,翻进围墙。 主子爷不在他的房里?难道猜错了,主子爷不在这里? 他犹豫片刻,转身往关宥慈房间走去,轻轻敲门,里面很快出现动静。 侯一灿清醒,看着凌乱的床被,以及窝在自己怀里的关宥慈,他眉心紧蹙。他果然做了…… 该死的!原来他教会她不要轻易品尝爱情,目的是为着监守自盗?他告诉她男人多薄幸,要她睁大眼睛,到最后却让他占了便宜? 该死的侯一灿,你在做什么!你有没有一点点良心,她才十五岁,你居然这么狼心狗肺! 这时候,敲门声又传来了,伴随着安溪的低唤,“宥慈……” 安溪怎么会找到这里?莫非…… 一惊,他把枕在她头下的手臂轻轻抽出,试着不惊动她,但他一动,她就醒了。 被折腾一晚,关宥慈非常疲累,但做了坏事,她有些良心不安,一点点动静便让她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集中。 她望向侯一灿,首先入眼的是他皱在一起的眉心,这个表情是……后悔? 蓦地,心被刮下一层皮,说不出口的滋味。 与她对视片刻,侯一灿惭愧地背过身,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口口声声说爱亮亮,转过头就和她在床上翻云覆雨,她会怎么想他?他的爱情太廉价? 不知如何面对,他只能假装不晓得背后有两道目光在注视,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后悔了啊……关宥慈紧抿双唇,心想,要不要对他说,别介意,昨晚只是个意外,我们都别挂心。 可她还来不及说,侯一灿先一步开口,“我会负责的。”丢下话,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不敢转身、不敢对视,他快步走到门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等我回来。” 他开了门,瞥了惊愕的安溪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便把门给关上,大步往前走,安溪立即跟了上去。 关宥慈望着门板,蜡烛已灭,晨曦未明,她坐在光线不明的屋内,沉默着。 负责,这是相当好的字眼,是任何女子在经历这种事情之后,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刺耳。 负责,是因为他觉得犯错了?他认为昨晚的过错,无法挽回,只能弥补? 可她不觉得有错,她愿意试婚、乐意试婚,就算结局和想像中不一样,她也想试试,至少……至少有这么一次,不枉此生。 可他认定是错误,所以愿意负责任,愿意承担。 她苦苦一笑,真是的,怎么让人这样难堪呢? 转眼,二十几日过去,侯一灿杳无音讯。 关宥慈无法不这么想,是因为即使愿意负责,他还是觉得太困难,所以他后悔了让她等他回来? 其实没关系的,她想通了,不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意自己的下半辈子在他的勉强中度过。 一个人其实可以过得很自由,是的,她应该更豁达一点。 收拾好笔墨,她想,也许该把心意告诉侯一灿,让他别那样尴尬。 吩咐刘叔备车,关宥慈坐在梳妆台前,演练要对侯一灿说的话—— “爷说的,逝者已矣,来者可期,所以忘记那天的事吧,我可不想天天看着爷的臭脸过日子。” 不好,这话带着埋怨味道,应该说得更开朗一点。 “负什么责,我怎么听不懂?爷可不要坏我名声,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心知肚明却一路装死,会不会惹毛他? “爷,那天的事可不可以假装不存在,我不想对爷负责。” 这个还不错,谁说只有男人能对女人负责,女人也是用一辈子的忠诚对待男人啊!就这个吧,大大方方告诉他,她不想负责,一个小小意外,无须记挂。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对自己微笑,鼓吹出几分勇气。可以的,她可以做得到。 这个说法,能让他们恢复过去的关系,两人不再尴尬,而她可以继续留下。 很卑微是吧?是啊,啥都不求,只求能够看见他,即使他心里摆不下她。 扑上薄粉,掩饰眼睛底下的青,要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出痞话,就能不让人窥见伤心,这是耍痞的基本原则。 搭上马车,关宥慈先到同文斋,侯一灿不在、杨掌柜也不在,再到岳锋叔的家,他的家人说他已经离开京城十几天了。 她又找过几间侯一灿常去的铺子,他们说:“爷已经一年没来过。” 一辆马车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京城各处乱绕,最后竟然停在镇国公府前。 等关宥慈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这种地方怎么是她能来的? “走吧,去寒舍书院。”她对刘叔说道。 这个年,大哥和弟弟肯定不能回来过,开春二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运气好的话再参加殿试,不管几甲,都是开启仕途的第一步。 但大哥坚持,他说:“若是考上三甲,不如三年后再下场。” 关宥善不愿意再等三年,他日夜熬着,刻苦得让人心疼。 马车调转方向,车轮辘辘响着,她说不清心情,是因为不必面对侯一灿而感到轻松,还是因为不能 立刻把话说清楚而沉重。 马车突然停下,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声从外头传来,关宥慈不解地拉开车帘往外望。 双玉请示道:“小姐,我下车看看?” 关宥慈点点头,交代一句,“别惹事。” “奴婢知道。”双玉下车,挤到人群中间,不久返回车上。“小姐,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满身是血,跪在济世堂前,求大夫救她的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不晓得,襁褓上沾满血渍,也不知道是妇人的血还是孩子的。”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那孩子没救了,妇人不停磕头,拉着大夫不放手。”双玉愁了眉头,妇人的哀伤让人怜悯。 “下去看看。” 关宥慈下车,双玉跟在后头,穿过人群,看见跪在济世堂门口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额头划了个大口子,血流满面,怀里的婴儿早已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关宥慈问向一旁围观的大婶。 婶用衣角抹眼睛,说道:“惨呐,这妇人叫秦五娘,是我们村里的人,性子好又快,对待娘家母亲和婆婆都很孝顺,提起她,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可她家里光靠两亩瘦田过日子,生活清苦,偏偏婆婆重男轻女,前头生了三个女儿,都被婆婆送出去当童养媳,好不容早盼晚盼,盼来一个儿子,却在怀胎七月时洗衣服滑倒,这孩子打一出生就多病多灾。 “昨儿个深夜娃儿发烧,秦五娘一大早就搭着我家的牛车进城,出门前,她家男人跟里正借来半两银子,打算看大夫抓药,怎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匹疯马把她给撞了,这一撞,孩子没抱好,飞了出去,瞧,娃儿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不……大夫也为难啊……” 秦五娘不愿意放弃,她不顾额头伤口迸裂,拚命向老大夫磕头。 老大夫叹道:“这位娘子,不是我不肯救,看你这个样子,家里肯定不好过,就算老夫勉强开药,也救不了你儿子的命,顶多再拖一、两个月罢了,这两个月里,你能每天送孩子来我这里施针?再说了,救命药材哪样是便宜的,就是普通人家也供不起啊,你这个样子……岂不是为难自己?” 听完,秦五娘放声哭号,“我的心肝呐……” 围观百姓纷纷叹息,为孩子也为妇人不舍。 关宥慈皱着眉头,走上前蹲到秦五娘身边,柔声道:“别难过,我们带孩子进去让大夫施针。” 闻言,围观民众惊讶了,这位姑娘穿着普通,身上也无昂贵首饰,虽然通身的气度不似一般女子,但她真的能拿出救命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秦五娘也懵了,她傻傻地望着关宥慈,看着她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绝丽的容颜,仿佛看见了观世音菩萨,是老天爷派仙女来帮助她的吗? 关宥慈见秦五娘吃惊太过,一动不动,干脆抱过孩子,递到大夫跟前,扬声道:“还请老大夫救孩子一命。” 老大夫与她对视半晌,叹口气道:“进来吧。” 双玉见状,连忙扶起秦五娘,一同进了药铺。 老大夫给孩子施针,片刻,孩子放声大哭,秦五娘泪流满面。 秦五娘包扎好伤口之后,关宥慈请同村大婶回去报信,之后领着两人回庄子安顿下来。 之后,刘叔每天都驾车送秦五娘和孩子进城施针。 一天的医药费要十两银子,贵得吓人,但关宥慈全付了,秦五娘感激不已,求着要卖身为奴。 关宥慈哪肯挟恩求报,她一再拒绝,秦五娘却意志坚定。 双玉见小姐为难,拉着秦五娘道:“秦姊姊,不是我说,买一个丫鬟才多少钱,容貌齐整的也不过六、七两银子,小宝的汤药可远远不止这些,你让小姐做赔本生意吗?” 双玉口齿伶俐,说得秦五娘羞愧难当,呐呐道:“我知道,可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关宥慈横了双玉一眼,接话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把小宝的伤病治好,我知道秦姊姊在意银子,可你有没有听说过,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日后有我仰仗秦姊姊的时候呢!” 秦五娘苫笑,她家一穷二白,有什么能让人仰仗的地方,小姐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关宥慈拍拍她的手背。“秦姊姊,我这话不中听,可你得摆在心底,小宝的情况虽然稳定下来,可大夫没松口,这几天除了许大夫之外,小宝也看过不少其它大夫,大家的说法一致,你心里得有个底。” 秦五娘点点头,她知道,可小宝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啊,就算希望再渺茫,她都不愿意放弃。 关宥慈轻叹,天下父母心呐,看着秦五娘,她想起自己的娘亲,她轻轻搂着秦五娘,低声道:“秦姊姊别误会,不管药再贵,我都会坚持每天让小宝看大夫,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但是倘若命数已定……” “明白的,我不贪求,我只想对小宝尽心到最后一刻。” 关宥慈点点头,她明白就好。“每个孩子与父母的缘分有浅有深,强求不得,也许这一生秦姊姊和小宝结下善缘,下一世他还会再投生到姊姊的肚子里,再当姊姊的儿子。” “会这样吗?” “会的会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做了什么,老天爷眼睛大着呢,秦姊姊这样好的人,肯定会有后福。”双玉接话。 秦五娘被主仆俩说得收拾起眼泪。 关宥慈侧过身,看着熟睡的小宝,触触他粉嫩的脸颊,她也心疼啊,才两个月的娃儿,就要承受这么多的苦痛,若真有前世今生,下个轮回,老天会将少给的福气还他吧?! “不管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我们好好疼他,不留遗憾。” “我听小姐的。”秦五娘道。 就这样,秦五娘安心在关家庄子住下。 腊月二十,秦五娘已经在庄子里住上一个多月,丈夫昨天上门,让她带着小宝回家。 他说:“别折腾孩子了,就快过年了,我们带小宝回家团圆。” 他的无奈,秦五娘明白,夫妻俩抱着痛哭一场。 关宥慈不忍,留他们多住两日,“明儿个进城,让许大夫给小宝多备下几日药,既然要团聚,总得让小宝平安度过这个年,对吧?” 两夫妻同意了,隔天一早,刘叔就送两夫妻和小宝进城看病。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很大,瞬间覆盖出一片银白世界。 侯一灿依旧没有消息,关宥慈等得心焦,却不敢在明面上表现。 中午,关宥慈在算帐时,发现京城各家铺子的收入在这个月里都少了几成,有少两、三成的,也有少近六、七成的。 怎么回事?只有爷的铺子这样,还是所有人的铺子都这样?如果只有爷的铺子营收减少,她该不该怀疑,有人要对付爷、对付镇国公府? 住在城郊,宅子虽然便宜,可坏在消息不灵通,也许待在城里能知道得多一些。 念头起,关宥慈坐不住,她想往城里走一趟,这时候却来了个意外访客。 “盼盼姊?”关宥慈难掩讶异。 “宥慈,我来知会你一声,京城风声紧,反正快过年了,我干脆提早关门歇业,我让阿样看紧铺子,姑娘们那边也好一通叮咛,让她们待在屋子里,哪里都别去,趁这几天,我打算走一趟祈县,再挑几个姑娘回来调教。” 她没想到冰山美人的生意会这么好,现在上门看戏的人比关起门听姑娘弹琴说笑得多。 “风声紧?发生什么事了?” 殷盼盼面容凝重,犹豫半晌后回道:“我猜宫中有变。” “姊姊怎么会这么猜?” “七、八日前,孙平惠到冰山美人,他看上羽尘,可当时羽尘正在接待江胜,早几天就预约好的,哪能说换就换?没想到孙平惠大闹一场,悻悻地指着江胜的鼻子说,他再嚣张也没有几日好光景,还让羽尘等着,说是等过完年就来赎她出去。” 关宥慈皱眉,侯一灿虽然不在京城,可是殷盼盼经常卖消息给岳锋叔,跟着殷盼盼,她多少知道些朝中大事。 皇子与二皇子的东宫之争已经摆上台面,孙平惠是大皇子的嫡 亲母舅,虽说碌碌无为,却是孙家未来的掌舵人,而江胜是二皇子党中最厉害的军师,孙平惠敢指着江胜的鼻子嚣张,莫非…… “盼盼姊,你来的时候,经过同文斋……” 殷盼盼明白她想问什么,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才,可惜岳锋的主子爷打死不让她进冰山美人,否则冰山美人肯定能成为侯府最重要的眼睛。 “不只同文斋,岳锋手下那几间铺子都关起门了,我问过左右邻居,才晓得是这两天的事。” 果真出事了?“盼盼姊,京城里还有其它消息吗?” “侯二爷半点消息都没透露给你?”殷盼盼不解地问道。 关宥慈摇摇头。 殷盼盼一拍额头,是她想偏了,朝廷的事事关重大,侯一灿怎么会告诉一个小丫头?连岳锋也是在两个月前才晓得他家主子爷管的事……大得惊人。 什么纨绔?那是装给外人看的。 “两个月前,北疆告急,镇国公和世子爷领军北征,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惯例,可这回不见粮草,镇国公和世子爷就得先提枪上阵……” 就是要岳锋帮着筹粮草,他才晓得侯一灿的身份有多惊人。 “没有粮草怎么上阵,这当中莫非有人使坏?” “可不是吗?皇上跳脚,大骂百官,可谁也不敢出头,就你们家二爷傻,一无官身、二无职位,好处没捞到,先掏出白银五十万两,还自愿带着银子北上买粮,幸好南北大道已经开通,粮草及时送到前线,没让大军饿肚子。” 两个月前的事?关宥慈明白了,所以那天安溪哥找来,侯一灿匆促间离开。 “然后呢?” “北疆打得火热,朝廷纷乱,这两天京城大街上,兵马司的人到处巡逻,听说皇上罢了早朝。” “这样……不对劲。”关宥慈沉吟道。 殷盼盼追问道:“哪里不对劲?” “照理说,不管是打仗或民变,局势越是混乱,皇上就越要摆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好安定民心,既是如此,怎么会在这时候罢了早朝,除非……皇上有难?”关宥慈大胆假设。 没错啊,冰山美人正赚钱呢,要是碰上国丧……唉,做娱乐业的,最怕这一茬!“不知道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下的手?” “盼盼姊,若朝廷真有变动,京畿大营……” “是,京畿大营就会派军队镇压。” 明白了,京畿大营原本掌控在侯一钧手上,有他和镇国公在,京城不会乱,若有心人想搅动京城这池水,必得先调走镇国公和侯一钧,所以……想到这儿,关宥慈心惊胆颤。 “这是内神通外鬼!一方面调走镇国公,好将京城控制于掌中,再用一场必败之仗,铲除不肯站队的镇国公府,将大周兵马尽收囊袋,盼盼姊……” 关宥慈焦虑的神情落在殷盼盼眼底,这么快就想通了?侯一灿身边果然没有弱将。 殷盼盼接着道:“出城的时候,我听见北方传来消息,说国公爷和世子爷兵败,投降北夷。” 荒谬!谎言!镇国公府里老镇国公和女眷们都在,谁会相信这么荒唐的指控?可是百姓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看着脸色惨白的关宥慈,殷盼盼拍拍她的肩道:“我们只是弱女子,在绝对的权力之下,什么事也做不得,这样说虽然自私,但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明哲保身才是对的。 这几天你别出门,家里还有备粮吗?如果没有,这两天让刘叔到 附近买些粮米,约束好下人,尽量别往外跑,关起门户,安生过日子……” 接下来殷盼盼说了很多,但关宥慈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殷盼盼一走,她立刻吩咐道:“双玉,让刘叔备车,我要进城一趟。” “刘叔送秦嫂子和小宝去看大夫,还没回来。” 关宥慈等不了他们回来,她换上厚袄子,披上大氅,她的马术还不行,但她毫不犹豫地骑上白马,往城里一路疾驰。 出乎关宥慈的意料,镇国公府并没有乱起来。 自从儿孙领兵出征,老国公爷便拘着下人,深居简出,低调过日子。 这天,镇国公战败、降敌的消息传来,老国公爷刻意封锁消息,只召了媳妇和孙媳妇及府中总管进花厅密谈。 管事进门窠报,不久关宥慈进了大门,老国公爷炯亮有神的目光盯箸她,她不慌不乱,向老国公爷行大礼。 “你说,你是阿灿的义妹?” “是。”除这个身份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站在这个大厅上。 老国公爷道:“阿灿不在府里。” “宥慈明白。” “那么姑娘今日过来,有什么事?” 深吸气,这一趟确实太鲁莽,她只是个女子,没有资格评论朝政大事,更何况她猜测的不见得正确,只是……她必须来,否则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她硬着头皮道:“宥慈有座庄子,离京城不远,若老太爷相信我,请随我到庄子住几天。” 老国公目光一凛,眉心微蹙。她知道什么?或者是阿灿告诉了她什么? 不可能,那日他们父子三人匆匆离京,连家人都来不及交代,哪有时间告诉旁人发生什么,所以是她猜出来的? “怎么,那处庄子景致特别好吗,为何特地上门相邀?”他再试探一句。 “是,庄子宁静、安全。” 果然,她知道!老国公淡淡一哂,回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老夫怎么能离开?” 关宥慈双膝跪地。“老太爷,有谣言说镇国公投敌,如今皇上罢朝,何人监国尚且不明,为保前方梁柱安心,请老太爷携府中大小,随宥慈出城。” 她这话说得够明白,老国公爷何尝不懂? 若谣言为实,儿孙三人必已落入北夷手中,生死难料;若传言为虚,他们未被敌人俘掳,定会想方设法返京。 要是他没料错,这场战争是争位者的自导自演,一计不成,必会再设下第二计,到时镇国公府上下将会成为人质。 这孩子是个明白人,可惜来不及了,他们哪里都躲不了。 他已召了媳妇、孙媳妇说话,身为国公府的人无权贪生怕死,就算这是一场阴谋,他们也只能受着。 “姑娘的好意,老夫心领,回去吧,这件事你揽不起。” “揽不揽得起,何妨让我试试?”关宥慈的眼底透出坚毅。 摇头,老国公爷道:“姑娘何不猜猜,现在有几双眼睛盯着镇国公府,便是姑娘走出去,怕是不到一天的时间,连姑娘的生辰八字都会被人摸透。” 与老国公爷对望,关宥慈满脑子混乱,她找不出说服人的话,但不想放弃。 爷在,护着她,爷不在,她来护着爷的一家人! 下定决心,她回道:“宥慈明白了,不知道镇国公府里可还有空屋?宥慈一路疾行,累了。” 老国公爷失笑,这丫头是傻了吗?这时候的镇国公府是碗毒药,谁沾谁死,她还傻得送上门? 但说不感动是假的,同生共死四个字说得容易,做来难,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她才几岁,就能做到置生死于度外? “你可知道留下来将会面对什么?” “知道。” “老夫再说一遍,这事,你揽不起!” 关宥慈点点头,回道:“揽不起总陪得起吧。” 老国公爷眼底闪过欣赏,但生死关头,何必再拉人下水?“倔强什么?蝼蚁尚且偷生,多死你一个不多,少死你一个不少!” “宥慈心里明白,可义兄待我恩重,在这种时候,我无法视若无睹。” 老国公爷轻喟,这丫头的性子和阿灿恁地像,一旦决定,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动,傻啊,可是傻得可爱,傻得招人疼。 这时镇国公夫人和叶梓亮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叶梓亮手里抱着儿子,婆媳互望一眼,双双跪到老国公爷面前。 国公夫人看看关宥慈,再看看公公,毅然决然地道:“媳妇明白,身为侯家人,不能贪生怕死,既是侯家的一分子,就该与镇国公府同生共死,只是……求父亲为侯家留下一条血脉。”说罢,婆媳两人向老国公连磕三个头。 老国公看着媳妇眼底的坚持,叹口气,也罢…… 在叶梓亮的泪水中,关宥慈抱着孩子随侯府管家前往后门,后门连接邱侍郎家后院,只要跳过一堵墙,她就能从邱侍郎家大摇大摆地离开,行经花园时,她遇见提着食盒的徐宥菲。 徐宥菲打量着她,看着她怀里用蓝色粗布包裹着的小婴儿,疑惑上升,那是……侯一灿的种?她当了侯一灿的外室? 真是好手段,不顾名声、不要脸,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卖。 徐宥菲想到心心念念的侯一灿,恨意油然而生,这个贱女人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一辈子都要抢她的东西?! “姊姊怎么来了?莫非……母凭子贵,想求夫人收留?” 关宥慈无心与她啰唆,扭头就走。 她这样的举动激得徐宥菲狂怒。“把徐家的脸丢到京城来,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宁可当人外室,真是好教养!”她抢上前,扯住关宥慈的手臂,这一拉,婴儿的脸露了出来。 这不是峻儿吗,关宥慈要带他去哪里?徐宥菲还想拉扯,弄个明白,白总管见情况不对,上前一声喝令,“退下!” 徐宥菲不甘愿地退开两步。 白总管觑她一眼,走到关宥慈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看着两人的背影,徐宥菲起了疑心,满府上下把峻儿当心头肉似的,怎么会允许外人抱走他?莫非……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关宥慈抱着娃娃慢慢走、轻轻哄,今天晚上他吃得不多,但精神还好,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自己,看得人心软。 雪球缩在床上,无聊地摇着尾巴,时不时低唤一声,好似不满意主子的宠爱被另一只动物抢走。 看雪球那副委屈样儿,关宥慈不免失笑,“行了行了,明儿个放你出去溜跶溜跶,行不?” 雪球“呜呜”两声,把头埋回棉被里。 “这么委屈啊?对不起啦。”把娃娃放在床上,关宥慈一下一下顺着雪球的毛,它还是一身雪白,只不过那身毛越来越硬,摸起来扎手。 雪球被她摸得很舒服,享受得微眯起眼睛。 她笑问道:“爷说,雪球想找媳妇了,对吗?好,等爷回来,让爷送你回家,好吗?只是我舍不得雪球啊。” 人就是这样,处着处着就会生情,对雪球是,对娃娃也是。 养娃娃很麻烦的,半夜老得爬起来喂他喝奶,家里没有奶娘,幸好隔壁庄子有头母牛刚生下小牛崽,否则娃娃就要饿肚子了。 可一个晚上起来两、三次也很累人,才几天,双玉、双碧眼底下都有了黑影。 所以都说天下父母心啊,苦着、累着、养着,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一年、五年、十年……眼里只有孩子,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啥都不求,只求孩子健康长进。 看着孩子,关宥慈笑得特别温柔,真是奇怪,这孩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魅力,就是让人想要一看再看。 突然间,一声震天价响吓了她一大跳,娃娃也被吓哭了,她急忙把孩子抱进怀里。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冷风侵袭,屋外的漫天大雪随着身穿盔甲的军官飘进屋里。 雪球身手灵活,倏地跳下床,护在关宥慈身前,对着几名官兵发出低呜声。 双玉、双碧、刘叔也被吓醒了,想冲进屋里,却被两名军官拦在外头。 刘叔的求饶声传来,紧接着是双玉的惊喊,然后是清脆的巴掌声……屋外乱成一团。 关宥慈深吸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脸上满是不屈,下意识地抱紧孩子往后退去。 “把孩子给我。”为首的军官对她斥喝。 她试着用平静的口吻道:“军爷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你应该比我清楚,不是?”有意思,居然不害怕。勾勾眉,军官向前两步,逼到她面前。 憋着气,她咬牙道:“小女子确实不知道军爷此行目的为何,是否找错地方、找错人?如果是的话,还请军爷别扰民。” 扰民?还真敢说!军官微哂,不知道她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人家怎么会把唯一的嫡孙交到她手上?他心中忖度,要不要连她一并带走?“难道姑娘手里的,不是镇国公府的小少爷?” “军爷说笑了,镇国公是戏文上才看得到的人物,他家的小少爷与我何关?军爷不信的话……您认识那位小少爷吗?您仔细瞧瞧,他是我家的小宝,没有那么尊贵的身份,定是军爷认错人了。”说着,关宥慈打开襁褓让对方看清楚。 两、三个月大的孩子不都长得一个模样,哪分辨得出来?不过这个美貌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挺强的。 “姑娘云英未嫁,哪来的娃娃?” “小宝是我大姊的孩子……” 不等她说完,军官接话,“关宥慈,年十五,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两人在寒舍书院念书,不知道姑娘哪来的姊姊?” 老太爷没说错,一出府,她的生辰八字都被人查清了,宥慈心头一阵微凉,那么大哥和弟弟是不是也受到自己牵连了?镇国公府上下…… 站在旁边的大胡子军官不耐烦,扬手一挥。“跟她啰唆什么,把孩子带走就是,天这么冷,赶紧把事情给办好,俺要回家抱娘子。”说着,举刀上前。 没想到他才踏出一步,早已蓄势待发的雪球竟扑上前,张开嘴,露出獠牙,朝他脖子上招呼。 一声尖叫,两个血洞汩汩地冒出鲜血。 为首的军官惊呆了,举刀就往雪球身上砍,雪球身手利落,一个闪身避过刀子。 外头的人发现状况不对,立刻冲了进来。 人一多,雪球能躲的空间就少,任它动作再灵活,几圈下来,背也被刺了一刀,温热的鲜血激喷出来。 关宥慈大喊,想冲上前护住雪球。 这时,一个眼捷手快的军官抢身上前,动手抢走娃娃,关宥慈不肯放。 两人争夺,娃娃吓得大哭,她着实心疼,可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不能放啊! 想起她的娘亲手把他交给自己时泪流满面的样子,想着这些天的呵护宠溺,她怎么舍得不救! 军官没有耐心同关宥慈磨菇,扬手一刀,提脚一踹,刀子划过她的手臂,彻骨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松手,而那一脚狠狠地踹上她的肚子,力气之大,让她整个人腾空飞起,重重地撞到墙壁,摔落在地。 娃娃抢到手,为首军官高喊一声,“走!” 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走,留下倒在血泊里的关宥慈和雪球。 关宥慈勉强抬头,手臂伸向门口。对不起,她不想放手的,对不起,她想救…… 疼痛一阵阵袭来,她觉得五腑六脏都移了位,身子里的热流不断 涌出,眼前的景物渐渐转为模糊,世界遁入黑暗。 【第十四章 恨死自己了】 京城中,一天一个消息,像演戏似的。 这天早上,皇上生病罢朝,后天,皇上就病死了。 再隔两天,传出更厉害的消息,原来皇上的死竟是二皇子与皇贵妃连手毒害的,大皇子为了拯救父皇,差点命丧二皇子之手,幸而内侍尽忠,几人合力将二皇子与皇贵妃杀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娘娘大刀阔斧将后宫还有宫女太监清理一番,很快地平定内患。 后宫有皇后娘娘大发雌威,前朝有皇后娘家国丈孙立言联合几位朝中大臣,恭请大皇子登基为帝。 眼看着大周新帝即将登基,谁知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皇上并未宾天,而是被大皇子、皇后软禁。 是真是假难以分辨,为此,汪雪忱、李偌辛等数十名官员联合上书,想见先帝最后一面,方肯扶持新帝上位。 皇子拒绝了,认为此举是亵渎先帝。 两方对峙七、八天,时间拖得越久,谣言传得越盛,连士子也开始评论朝中局势。 诡异的是,他们竟一面倒地认定大皇子杀君弑父,品德不足以服天下。 当老镇国公和媳妇、孙媳妇被捕入狱的消息出笼,士子间更传出疯狂的谣言,大周对北夷这场战争来得莫名其妙,对照如今情势,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把镇国公给骗出京城,以利大皇子试君篡位? 果然不能小看读书人,东一笔、西一笔,竟把事情拼凑出七、八分真相。 士子们起了头,百官再予以附和,情势对大皇子越来越不利。 这时,先帝的兄弟们连袂挺身,想要开棺验尸,以免新帝接位,名不正、言不顺。 此事吓得大皇子手足无措,不是他不给看,而是尸体早在入棺前就丢掉了啊! 人一慌,脑子就乱,脑子一乱,做出来的决定就会让人很无言,因此,他调动京畿大营的士兵,准备将不肯扶持他上位的百官国戚一举歼灭。 那天,连下了几日的大雪戛然而止,难得地阳光露脸,皇亲国戚身后跟着百名臣官,官员后面跟着上千名士子,后方又有数千百姓,浩浩荡荡地齐步往皇宫方向走。 京畿大营的两万名士兵由国舅爷孙平惠带领,围在宫门口。 刀子还没有举起来、命令还没下,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枝羽箭射来,正中孙平惠额头中心,力道之大,穿颅而过,孙平惠来不及出声便已坠马,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确实难以瞑目,所有事全盘算周详,怎会在临门一脚处败了? 不,应该说,皇上中毒后、尸身不翼而飞时,情况就不对了。 这时,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个人跪下、两个人跪下,接着十个、百个、千个……所有人全跪下了。 紧接着,还是不知道谁起的头,喊了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所有人跟着一起喊,喊声越来越大,吓得京畿大营的军官瞠大眼睛。 突地,站在最前头的军官们飞快下马,跪地伏首,跟着大喊“吾皇万岁”。 眼看长官这么做,喽啰岂能不跟进?于是要抓人砍人的士兵跪成一片,跟着大家扬声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之大,震得已经坐在龙椅上等待登基的大皇子一个没坐稳,滚下台阶。 这时,偌大宫前广场,仅剩一人挺身而立,威严的面容带着淡淡哀凄。 他,是失踪多日的皇帝。 镇国公父子三人快马奔往京城,他们并没有投降,从北疆传来的是假消息。 这场战事起得太奇怪,镇国公心生怀疑,更别说粮草问题,侯一灿去户部、兵部交涉数次,两部尚书摆明要拖着。 他是只老狐狸,岂能看不清当中的猫腻?好端端的,谁会盼着自家人打败仗? 要促成一场败仗,除扣押粮草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很简单啊,内奸! 因此,军队尚未进入北疆,侯一钧抢先一步将军队中的奸细揪出来,透过他们的名头和笔迹,给北夷带去不少假消息,假消息令北夷兵败如山倒,这一仗,至少替北疆争取到二十年的和平。 军队出行在前,侯一灿出京在后。 离京前一夜,侯一灿进宫,丢下一句,“这场战争发动得太莫名其妙。” 闻言,皇帝眉头深锁,陷入沉思,而后皇帝调动隐卫上百名,埋伏在后宫各处,多了上百双眼睛盯着,还不够皇帝看清楚? 其实,早在大皇子下药时,皇帝就可以将此事扼死在摇篮里,可皇帝想将孙家一口气拔除,再清扫那些个不轨之臣,于是在隐卫的保护下,配合着演这场戏。 他万万没想到,大皇子动作如此迅捷,老子还没死,先灭了手足,够毒够狠也够绝! 龙椅抢回来了,皇后、孙家和一干逆臣砍了,但是大皇子…… 皇帝恨得牙疼,想杀却不能杀,他只剩下这个儿子,杀死他,百年之后,那张最尊贵的椅子要留给谁? 最后,皇帝挑了个风景美、气氛佳的地方,把大皇子圈禁起来,让他好好修身养性,若他日再有龙子诞生,大皇子留不留无所谓,若是天命……唉,只能好好培养几个辅国大臣,让自家儿子当个傀儡皇帝。 不过在皇后伏诛、大皇子圈禁的同时,他把侯茜舒迎进皇宫,直接让她接掌后宫。 皇上的心态让侯一灿嗤之以鼻,才四十岁,再生不就有了,就算真的生不出来,也不能让丧心病狂的大皇子接位啊,连父亲、兄弟都能下手的变态,那天下百姓呢?还不是当成鸡鸭猪狗,想砍多少就砍多少。 他对谁来当皇帝不感兴趣也没意见,他只担心到时天下大乱,他还能安安稳稳做生意、赚大钱吗? 侯一灿非常不爽,但这种不爽不能表现在脸上,怎么说人家都是亲父子,可是不能说不表示不能做,这天底下没有不能用银子买的东西,想搞死一个人,又有何难? 于是大皇子“罪恶感深重”、“良心不安”,夜夜看见自己的兄弟上门要他还命,慢慢地,他从失眠变成躁郁症、忧郁症、精神分裂症,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此为后话。 这天黄昏,镇国公父子三人终于回到京城。 叶将军还没回来,他领着大军,等待朝廷派人前往和北夷谈判。 他们三人急着回京,是因为得知家中的老弱妇孺竟然被送进监狱里用大刑,三颗心全都急得不行。 三匹快马,侯一钧和镇国公先进宫把战事交代清楚,侯一灿回家看情况。 一进门,他逮着白总管就问经过。 “……夫人和大奶奶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夫人昏迷了三天,涂太医日夜守着,差点儿救不回来,幸好前天醒了,不然奴才……”说到这里,白总管哽咽不已。 “祖父呢?” “老太爷烧烧退退,状况一直不大好,今儿个终于能吃下东西,涂太医松口气,说是从鬼门关回来了。” “大嫂呢?也受罪了吗?” 提到大奶奶,白总管皱紧眉头,欲言又止。 “你快说话啊,干么支支吾吾的!”侯一灿焦急催促。 白总管细说了关宥慈上门的事,“那日,二爷的义妹关姑娘上门……大奶奶在狱中,一心想着小少爷平安,这才勉强撑了过来,没想 到出狱时,一口小棺材送进府,说是小少爷……打开棺木,小少爷身子都烂了,大奶奶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现在、现在……” 侯一灿听到这里,哪还站得住,急忙朝内院奔去。 身为小叔子,乱闯嫂子房间不合礼数,可这会儿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然而他人都还没进屋呢,就听见奴婢的呼叫声,他飞身跑进去,看见亮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又哭又吐,模样狼狈不堪。 一股气冲上胸口,他扬声道:“嫂子放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话丢下,他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又一镇风似的刮出去,留下怔愣的叶梓亮。 泪眼婆娑间,她哑声问道:“阿钧回来了吗?” 门是被撞开的,坐在床边的关宥慈一脸警戒,转头朝向声音来源,右手慢慢地在棉被底下摸索出侯一灿给她的那把匕首,握紧。 侯一灿冲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怒问道:“你为什么把峻儿交出去?大皇子许了你什么好处?荣华富贵?还是后宫之位?” 握住匕首的专指松开,匕首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震了她的心弦。 是爷,爷回来了,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他,没想到还没张口呢,就听到这么让人委屈的话。荣华富贵?后宫之位?她在他眼里竟是这样虚荣? “爷这话真过分!”只有六个字,可每个字都椎着她的心,刺得她鲜血淋漓。 “我过分?关宥慈,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亮亮把孩子交给你,是因为她信任你、信任我,在那当口,你不用性命护着峻儿,竟还把他送到刀口下?他才两个月大啊,他还有大把大把的生命可以挥豁,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关宥慈,你是我见过最残忍的女人!” “残忍?”凄凉的笑意凝在嘴角。“爷这样说不公平,你没看到那天的情景。” “那天什么情景?要不要我猜猜?那些宫卫胁迫于你,你吓坏了,不知所措?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把峻儿交出去,你知道当母亲的会有多心痛吗?” 她听明白了,就说嘛,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分不清是非曲直,原来是为着小太阳失去了理智,这样就没错了,他本来就会无条件站在亮亮那边,本来就会为亮亮指责天下人。 “爷凭什么说是我把孩子交出去,而不是孩子被抢走?” “你人好好的,峻儿却变成一副尸骨,还需要更多证明吗?” 闻言,关宥慈瞬间泪水坠地,哀痛的在心底默道一声对不起,接着她嘲讽地勾起嘴角,面容带着浓浓的悲凉,他说她……好好的?!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眼睛也看不见了,她现在连亲手为母亲报仇的能力都没有了,她哪里好?一点都不好! 缓缓叹一口气,她心如刀割,问道:“所以呢?爷的意思是,我应该用自己的命换峻儿的性命?” “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做。” 原来在他心中,她不只排在亮亮后面,也排在亮亮的儿子后面,未来也许还要排在亮亮的孙子后面。 天,她在想什么呢?蠢啊,她原本就无法在他心里排上位。 寒意从胸口窜出,她觉得自己被冰封了,怎么会这么冷?又下雪了吗?这种日子,教人怎么活? “我没有良心,我很自私,我只在乎自己的性命,让爷失望了,真对不起。” 她以前不怕心痛,是因为她的经验丰富,知道要怎么忍、怎么受,熬着熬着就过了,可是这会儿的痛,痛得她熬不下去,痛得她想磕墙,痛得她想放声大哭。 “你何止没良心,你根本就不是人!如果你没本事护住峻儿,就不该接走他,干么说那么煽情的话?什么揽不起、陪得起,一副要与侯家同生共死的模样,把所有人都给骗了。你当时在想什么?想着过了这关,就算身份配不上,光是这份共患难的情谊,就能让镇国公府接纳你这个媳妇?不错嘛,我把你教得真好,心机、盘算全用上了,可惜……你认为我会让你如愿吗?” 呵呵,真是糟糕啊,明明痛得快死掉,她居然想笑?她疯了吗?也许是吧,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想要和镇国公府共存亡,她根本没这种资格的呀。 瞧瞧如今被人拿来取笑,她真是自取其辱。 “真是对不起,这么浅的计策,让爷一眼就看透了,下回算要算计爷,我会更缜密些。”话说出口的同时,关宥慈真的笑了。 她的笑碍了侯一灿的眼,他更加愤怒的吼道:“对不起?多轻省的三个字,你让我以后用什么脸面对大哥?!” 她被逼到底了,心痛得几乎要死去,可是自私、没良心的关宥慈怎么能够不反击?于是她冷冷地道:“爷早就无法面对世子爷了不是?早在爷想要和嫂嫂一生一世的时候。” 这话比剑更锐利,一下子捅到他的心脏正中央,他一时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恨恨地凑近她的脸。“至少我敢承认我爱亮亮,不像你这么虚伪,只敢暗地奢想,却不敢把自己的贪心摆在明面上。关宥慈,你想当侯家二奶奶是吗?你以为造成事实,我就会负责任是吗?想都别想!” 关宥慈的心碎成粉尘,老天爷,她到底是有多卑贱,才能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堪?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最后一丝血色从唇间褪去,她失去力气,像一滩烂泥。 “你很清楚自己无法取代亮亮,所以恨她怨她,想伤害她的孩子,好让亮亮痛不欲生?关宥慈,你大错特错,我和你的事与亮亮无关,不甘心我夺走你的清白,你大可以冲着我来,不应该报复在亮亮身上,我的错,我自己承担。” 呵呵,那天的事在他心里,果然是让他悔恨交加的错误。 “侯二爷要承担吗?二爷心疼亮亮吗?二爷怕亮亮一口气憋着无处发吗?恭喜二爷贺喜二爷,你有机会了,我肚子里有了二爷的孩子,等他生下来,二爷可以把他送给亮亮,让亮亮亲手把他弄死,一命还一命,这样就谁也不欠谁了。” “蛇蝎女!你以为亮亮像你这么残忍吗?她不是你这种女人!放心,你没有资格怀我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有,不必等他生下来,我会亲手把他弄死。关宥慈,你给我听清楚,我很后悔认识你,从现在起,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怒吼完,侯一灿松开手。 失去支撑力道,关宥慈跌坐在地,耳里,他说的话不断撞击她的心。 她终于明白,原来坠入无底深渊是这种感觉。 他不要孩子、不要她,他说她配不上他……是的,她也后悔认识他、爱上他、崇拜他……不,有一点是错的…… 抬眼,她看不见他,不确定他还在不在,但有句话她必须说,她扯开嗓门,大喊道:“侯一灿,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脑袋,如果你真的想找害死峻儿的凶手,那就查查镇国公府少了谁!” 侯一灿在踏出房门时听见这句话,可是他的心情太乱,根本无法思考,他一咬牙,大步往外走。 关宥慈听见脚步声,他离开了吗?是啊,不离开,留在这里做什么?他说了啊,让她永远别出现在他眼前…… 守在门口的双碧、双玉看见侯一灿,快步迎上前。 她们不服气,侯二爷不能这样说小姐,她们有满肚子话要说,可是还没走到他跟前,就被他双手一挥,掌风把她们打得往后仰倒。 等她们挣扎着起身,却发现他已经扬长而去。 两人快步进屋,看见跌坐在地的小姐,连忙将人扶坐回床上,心疼得眼泪直流。 “小姐,你这是何苦,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双玉哽咽地道。 说清楚?然后呢,博得他的同情,逼他负起责任?何必,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何苦为难他也为难自己? “我累了,让我歇歇,有事明天再说,你们先下去。”挥挥手,关宥慈缩起两脚,窝上床。 双玉、双碧互望一眼,眉心紧蹙,双玉上前,拉开棉被覆在小姐身上,两人这才离开。 门关上,关宥慈张开双眼,眼前依旧一片黑暗,那日对墙一撞,撞坏她的脑子,也撞坏她的孩子,她的宝宝等不及父亲动手掐死,自己先去了。 是因为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吗? 多聪明的孩子,和他的爹一样聪敏,不晓得他会不会也用痞笑掩饰自己,让所有人以为他人畜无害、善良可爱? 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太疲倦了,这样藏着瞒着爱着一个人,是件很辛苦的事,但这还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是,他全看在眼里,却用最温和的态度来拒绝自己,若不是吵上这一场,他们会这样继续下去的,对吧? 她知道他是无心的,只是吵架的话太伤人,她知道他转过头便会后悔,只是……她不愿意继续下去。 倘若在他心中,她有一点点的份量,倘若他对她有几分在意,那么他会犹豫、会分析她是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可是他没有,他直接认定了。 理由很清楚,因为亮亮的眼泪乱了他的心。 过去,她以为没关系的,只要可以与他同喜同悲,即使不谈感情,无所谓的,可是现在……她在乎了,她嫉妒了,她不满亮亮的眼泪,比她的伤、她的痛更重,她不满他只在乎亮亮的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他乱了心,她又何尝不是? 他下的结论很好,永远别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最好的结果,不管是对他或者对她,所以她决定再听他一次话,再当一次好学生。 这个晚上,关宥慈没有哭,过去一个月,为了来不及见面的孩子,为了自己的眼睛,她已经掉了太多眼泪,从现在起,她再也不哭了。 她还是关宥慈,那个从济州把弟弟带出来,要让弟弟立起关家门楣、要亲手为母亲报仇的关宥慈,她没有时间软弱,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必须自己把背挺得更直。 用力睁大双眼,她看不见,但是她还能听、还能感觉,她不会被打败! 狠狠地,她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隔日天刚亮,关宥慈摸索着,从箱子里把候一灿送她的东西一样样找出来,细细抚摸一遍,最后锁上箱笼,想着找个时间烧了吧。 双玉、双碧进屋,伺候她洗脸梳头后,她让刘叔进屋。 她把信封递给刘叔,里头有三千两银票,可以让大哥和弟弟支应接下来的生活。 “刘叔,你先跑一趟书院,告诉大哥和善善,我要和爷出一趟远门,许要等到他们殿试之后才会回来,让他们留在书院里专心念书。” “是。”刘叔应下。 “见着大哥和善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半句也别提,知道吗?” 刘叔看小姐一眼,怎么能不说?这段日子小姐过得多委屈,昨儿个侯二爷又闹上这一出,小姐…… 没听见刘叔应声,关宥慈猜中他的心思,说道:“眼下大哥和善善需要专心一意应付会试,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他们分心,关家是荣是衰,端看这一场考试,刘叔,当我求您了。” “小姐别这样说,老奴应下便是。” 听刘叔应承,她又道:“从书院回来,你到李家村接秦姊姊和孩子来,就说我想他们了。” “是。” “刘叔先出门办事吧。” “是。” 刘叔出门后,关宥慈将一把钥匙交给双碧,交代道:“等会试、殿试结束后,再把这把钥匙交给大哥,知道吗?”大哥知道装了他们所有田契房契和银票的秘密宝盒在哪里。 “小姐,你不是要跟爷出门,对吧?小姐要去哪里,可不可以带奴婢一起?”双碧问道。她亲耳听见的,侯二爷让小姐永远别出现在他眼前。 “我把你和双玉都带走,谁帮我守着庄子?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超过三个月,行吗?” “真的不超过三个月?” “嗯,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做。” “什么事?” “我这算是丢掉侯二爷的差事了,再加上眼睛看不见,往后别说看账本、写小说,连三餐都需要人照顾,若不预先做打算,日子要怎么过?” 听小姐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想不开,双碧这才放心。“知道了,我会替小姐守好庄子,等小姐和大少爷、二少爷回来。” “好双碧,谢谢你,到时一定让大少爷好好奖赏你。” “双碧只要小姐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赏。” 关宥慈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好了,快帮我收拾行囊,三个月呢,可别让你家小姐饿着冷着。” 镇国公府内,一片愁云惨雾,虽然镇国公和世子爷平安回府,可是一场祸事,府里老弱妇孺死的死、病的病。 早膳过后,圣旨进了镇国公府,封赏一堆,官升三级,连侯一灿的官位都上了明面,从此不必再偷鸡摸狗地替皇上办事。 逼宫之祸结束,多少世族在这当中断了根,像镇国公府这般荣耀的却没有几家。 众人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这次过后,侯家成了权臣,荣耀登了天。 满屋子的赏赐,夫人和大奶奶却没有心思整理,圣旨就摆在桌上,谁也不想多看一眼。 镇国公的视线扫过满屋子亲人,大劫归来,谁都不好受,看着哭倒在大儿子怀里的媳妇,看着满脸愧色的小儿子,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确实,亮亮的哀伤让侯一灿自恨自咎,他一夜无眠……不对,他已经很多天没睡了,两只眼睛充满血丝,形容憔悴,一脸的胡碴。 他很内疚,对亮亮、对大哥、对所有的亲人,他认为峻儿的死是他的错,因为关宥慈是他的人,她犯错,他就该承担。 从北疆快马加鞭返京,他的心情没有一刻平静,他担心家人、担心皇上,更担心关宥慈受到波及。 餐风饮露、夙夜匪懈,好不容易回到家门,没想到迎头砸来的竟是小侄子殒命的消息。 亮亮没有指责他,可他却觉得她的眼泪一颗颗都是对自己的指控。 亮亮如泣如诉的目光让他失去理智,脑子一声轰然巨响,他不管不顾地冲到关宥慈面前痛骂她一顿,他知道自己是在转嫁情绪,他想推卸自己的罪恶感,于是她成了他宣泄情绪的出口…… 他期待她像过去那样,倾听、安抚,为他分析整件事情,他期待像过去那样,在她身上寻求心安。 可是他错了,言语是最锐利的刀子,再多的情分都会被切断,她被怒骂,然后还击,于是他们吵架,进而互相伤害。 那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想这样的,他应该问清楚状况,他应该替关宥慈找到理由,向亮亮解释,关宥慈不是为着保全自己而让孩子去送死的人,可是为什么说到最后…… 他想狠狠揍自己几拳,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却牢牢记得关宥慈哀恸的面容。 白总管从外头走进来,连日来愁眉不展的他,这会儿步履轻盈,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老太爷,有人送小少爷回来。” “小少爷?”叶梓亮心一抖,急着站起身,可脑子一阵晕眩,幸而侯一钧赶紧将她抱住。 “把话说清楚。”侯一钧道。 “有位自称秦五娘的妇人,说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是咱们家小少爷。” “还不快点把人迎进来!”候一灿也急道。 “是。”白总管飞快出门。 望着家人焦虑的脸庞,侯一灿的一颗心跳得厉害,会是峻儿吗?如果真是峻儿,那昨天……他做了什么? 秦五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进屋,侯一钧抢上前,把孩子接过来,抱到妻子面前。 只消一眼,叶梓亮便把孩子搂在怀中,“峻儿,是我的峻儿!” “老大媳妇,你确定吗?”镇国公问。 镇国公夫人也凑上前看。 叶梓亮说道:“娘,您瞧他耳朵背后这颗痣,还有……”她把孩子抱给丈夫,拉开他的衣服,露出背部一块紫色的胎记。“是峻儿没错。” 失而复得,一屋子人高兴得不知所措。 侯一灿大步走到秦五娘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峻儿为什么在你手上?” 秦五娘看着他们一家团圆,想到自己的小宝,眼眶微红,回道:“小妇人姓秦,家中排行老五,爹取名秦五娘……”接着她说了与关宥慈结识的经过,“……那日,拿了大夫开的药,我们夫妻打算带小宝回家,我们都知道小宝时间不多了,只想要一家团聚,相公却说:“生受姑娘大恩,无论如何都得给姑娘结结实实磕三个头才行。”所以我们让刘叔先送我们回关家,可是小姐不在,我们等过大半个时辰,才把姑娘等回来。 “姑娘抱着一个娃娃回来,神色匆忙,她拉了我们夫妻进屋,问我们能不能把娃娃带回家,暂且在村子躲一阵子?相公问过原委,才晓得娃娃是镇国公府的小少爷,京城有变,为保小少爷一命,姑娘受国公府所托,冒险带他回来。小姐说她抱娃娃出府的时候,遇见过去仇人,一路上反覆思索,越想越后怕,担心那人为了寻仇,会把娃娃的行踪泄露出去,这才求到我们头上。 “双玉姑娘问“倘若坏人上门,找不到娃娃,会不会对小姐不利?”双碧姑娘一听,吓得拉着小姐说道:“不如我们一起逃吧。” 小姐摇头,说坏人的势力很大,我们一起离开,动静太大,定瞒不了几天,到时连我们夫妻都会受到连累。 “其实那天,大夫告诉我们,小宝早已经油尽灯枯,施针只是拖延时间,怕就这几日光景,能不能熬到过年都不好说,相公痛下决心,说道:“如果没有小姐,小宝的命早就没了,就让小宝回报小姐大恩。”相公决定用小宝交换小少爷,由我们带着小少爷离开。 “小姐不肯,可相公拉着我向小姐磕头,“镇国公是个英雄,他在前线打仗,若没有他,百姓早就让异族铁蹄扫荡,如今镇国公有难,我们上不了战场,至少能为国公府保住一条血脉。”相公劝了小姐好久,有些话我听不懂,可小姐终究是松了口,小姐给我们三千两银子,让我把送人的三个女儿接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小姐说,事情过后,若镇国公府能度过这一劫,会亲自到村子里把小少爷带回来,倘若老天无眼,小姐和镇国公都被坏人害了,希望我们把小少爷好好养大,等他长大,再告诉小少爷他的身世,相公允诺,举手为誓,小姐才让刘叔送我们离开……” 听到这里,候一灿也无法保持镇定,他急切地问道,“小姐呢?她来了吗?” “是,小姐和双玉送我们过来的。” 侯一灿冲出家门,可大街上哪还有关宥慈的身影? 心下一抖,不知道为何,恐慌漫上,他飞快回府,不多久,一骑人马匆匆离开。 侯一灿用力敲着关家庄子的大门,是双碧开的门,她一看见是他,立刻面色不善地道:“小姐不在。”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看他抬脚就要离开,双碧急道:“请侯二爷不要去找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马上要参加春闱,不能分心!” 关宥慈打算做会让他们分心的事,所以瞒着、藏着,不敢让他们知道? 猛地转身,他一把抓住双碧,怒道:“说!”她肯定知道关宥慈在哪儿。 让她说?好啊,她有满肚子话想说,昨天来不及的讲的话,她要一口气说个够。 两人就站在大门口,连门都没让进,双碧倒豆子似的,把那天的事一一说清楚。 她说一句,他的心就被砍一遍,到最后,他的心被剁成粉。 两腿发软,他站不住了,颓然跌坐在台阶上。 双碧说:“小姐血流不止,差点儿死掉,大夫来了,方才知道是小产。” 双碧说:“大夫说脑子的病很难医,小姐的眼睛会不会好,得看运气。” 双碧说:“小姐不敢让人进城探查国公府的消息,一颗心吊着,吃不下睡不好,大夫很生气,问小姐要不要命?再不好好养病,连命都留不住。” 双碧说:“小姐很委屈,我们都盼着侯二爷快回来,没想到二爷回来,却……” 她没有说却怎样,但他清楚,他回来却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是非不分…… 天晓得他有多后悔,他痛恨自己,他想砍自己一百八十刀,他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侯一灿坐在关家庄子门前,把头埋在双膝间。 他想起自己说过什么了,而离开前最后的那句话是叫她永远不要出现在他眼前,她是个乖学生,所以听话照做了? 侯一灿,你是个混蛋! 皇帝给了侯一灿官职,他却没去报到,气得皇帝派人到镇国公府撂狠话,还是老国公进宫一趟,才把这事给摆平。 京城恢复平静,关起来的铺面一一开门,之前在南北大道旁买下的土地,房子已经盖好,能开始卖了,可这价格、销售都得让主子爷拿个章程。 偏偏岳锋、杨掌柜和几个主事的想见主子爷一面,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进了镇国公府,见到世子爷,这才晓得老国公大发脾气,几棒子把主子爷给打出门,撂话说要是他找不到关宥慈,这辈子别想回府。 怎需要那几棒子啊,主子爷找关宥慈的事,闹得风风火火。 替主子办事的隐卫不提,旗下上千家铺子,里里外外近万人,哪个不是睁大眼睛在找关宥慈,要不是怕消息走漏,影响关家两位少爷下考场,恐怕关宥慈的画像老早贴满大街小巷了。 这些日子杨掌柜一个头两个大,关宥慈失踪,帐簿没人管,只好让李想接手,过去只觉得关宥慈比李想细心耐心些,做帐再恰当不过,可李想才接几天,高下立见,不得不让岳锋多调派人手帮忙。 那丫头的能耐不仅仅是心细呐。 杨掌柜私底下对岳锋说道:“我现在才晓得,这三年多来有多亏待宥慈丫头,她一人能抵五人用,等她回来,月银得翻个几倍才成。” 岳锋失笑,回道:“你甭忙,这回宥慈丫头回来,咱们连月银都可以省了,怕是主子的产业都得交到她手上。” 可不是吗?过去主子爷的态度看在大伙儿眼底,人人都觉得奇怪,说主子爷对关宥慈不上心嘛,却是每次回京都先往关家庄子跑,一有空就带着她满城吃喝玩乐,次次不落下。 可说主子爷喜欢她嘛,主子爷却又老是叮咛让大家张开眼睛细细看,若是有那等有担当、有能耐的男子,得给主子爷吱个声,主子爷要替她挑个好男人。 偏还真有那些个没长脑子的,到主子爷跟前自我推荐,可到最后哪个得了好?不是被主子爷冷眼剜上几轮,挑剔挑剔,要不就是寻个错处、挪个烂位置,搞得众人满头雾水。 不过这回主子爷的态度可是教人看清楚了,关宥慈失踪,爷没日没夜找人不说,形容憔悴、吃穿无味,倒像在战场上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同他说话,半句话都听不进去,行尸走肉似的。 中午,侯一灿进了同文斋,对着壶口咕噜噜地把水全喝光,杨掌柜连忙让下头的人再去煮一壶新茶。 而后侯一灿直接走进关宥慈住过的房间,和衣往床上一躺。 见主子爷进门,孙婶立刻进蔚房熬粥,边米边碎念道:“也不知道多久没吃饭,瘦得脸都凹了……” 孙叔也叹,怎么会闹成这样,宥慈丫头又不是那等不容人的,主子爷到底做了什么,把人给伤透了心? 转过身,他弯下腰往灶里添柴,爷身上那股味儿教人受不了,得洗洗。 侯一灿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屋梁,一颗心汹涌翻腾。 快两个月了,他几乎翻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却都找不到关宥慈。 南来北往的大道上,名下上千间铺子,全派人细细找,找不到一个面容姣好、眼盲,身边带着白毛大狼和婢子的女子。 目标这么明显,没道理找不到,但就是找不着。 侯一灿苦笑,他向来自诩聪明无比,没想到竟是愚蠢如斯。 带着穿越人的优势,他在这个时代横冲直撞,事事不惊、处处顺利,他是天之娇子,是最佳男主角,什么好事、好运全落在他身上。 穿越二十余载,还没有什么事逆过他的意,唯一的挫折是找到亮亮,却发现自己晚了半拍。 这一世的亮亮不会做心理辅导,不会对他撒娇,他们没有相处过,没有上辈子的交情,她更不会依赖自己。 数次对谈,他发现,两个亮亮思想性格截然不同,根深蒂固的教养,让她成为不折不扣的大周名媛,他们无法沟通。 他不会怪亮亮,他没变,她也没错,只是他们之间不复过往。 他不是不能放下,只是不甘心。 这辈子不管是学业或事业,都是信手拈来毫无难度,他相信事业学业都不是穿越任务,才会轻易过关,真正的任务必定困难重重,非得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成就。 所以,爱情才是他的穿越任务,所以,他一试再试,不肯轻易放手。 慢慢地,他一点一点分析,自己究竟是因为挫折而痛苦,还是因为亮亮而痛苦,他是想要圆满爱情,还是想要拿到最后的胜利? 他得到答案了,在失去关宥慈之后。 很贱,对吧?因为得不到,所以珍贵,因为困难,所以要使命必达。 真正让他痛苦的,不是失去亮亮,而是失败。 真正让他痛苦的,是这辈子唯一的败仗又是输在阿钧手上,那个上辈子已经让他输过一次的男人。 峻儿的出世让他看清楚,自己再没有机会反败为胜,穿越一遭,任务宣告失败,所以他痛苦,借酒浇愁,然后……铸下大错。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次,因为一块地谈不下来,他发脾气。 关宥慈问“爷的地不够多吗?为什么非要买下那块?” 他的地够多,而那块地不接路、不搭村,与他的营造业计划毫不相关,能成是好事,不能成也无所谓,他根本不需要介意谈不谈得下来。 他没回答,她却笑着说道:“是爷骨子里太骄傲,不允许旁人逆了爷的意?” 没错,他这辈子不像上辈子那般憋屈,输给贺钧棠、输了亮亮,又输给命运,上辈子他是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鲁蛇,只能靠着阿钧的施舍,尽力当个败家子。 所以占尽优势的这一生,他要活得风光、活得骄傲、活得顺心顺意,不允许半点忤逆。 关宥慈又道:“天底下哪个人能事事顺心?有人家财万贯却子孙不孝,有人琴棋书画、德容言功皆通,却遇人不淑、红颜薄命,有人权势滔天却后院失火、龌龊满室,有人夫妻和睦却家徒四壁。便是神仙也无法事事顺心呢,爷说的那个孙猴子,任他会七十二变,还不得被压在五指山下。” 几句话,她平了他的心气。 一声命令,那块地不谈了,没想到卖方见银子长了翅膀飞了,竟求到岳锋跟前,愿意让价,反倒让他用一开始出的价给买下来。 他得了便宜还要在她面前卖乖。“谁说不能事事顺心?换个方法,拐个弯儿,以退为进,瞧,不就捋顺了?” 关宥慈不和他争执,低下头,打她的算盘去了。 都说她是徒弟,他是师父,都说她亦步亦趋跟着自己,好像是他宠着她、罩着她,好像她的幸福全仰仗他施予。 可哪里是了,明明是她几句话就能抚平他的脾气,明明是她一个笑靥就能甜了他的意,明明是她一回眸就能安了他的心,他给予的远远不及她所给的。 这些年,不知不觉地,她融入他的生命,不管走得再远,总是想着,有个人在等待自己回去,心便定了;不管再闷再烦、再厌再腻,总会想着有个人等着依靠自己,心便静了。 有她等着、候着,他做什么事情都变得有劲儿,有她可想、可念,心就会无限欢喜…… 不知道她有这么重要,不知道她早已经塞满胸口,不知道她早就成为他生命中无法或缺的那一块。 直到伤了她、痛了自己,直到她消失、自己空了,他才晓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他是个大笨蛋,得到不知珍惜,失去方知痛心,他和前辈子一样,是个鲁蛇。 他的心好痛,痛得他想跳楼,想着她为了护住娃娃,被踢飞撞墙,想她的血一盆盆往外泼,大夫说九死一生,想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失去光芒…… 在黑暗中摸索的她,是不是很害怕?没有人可以依靠,是不是很慌张? 那些天,她日夜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却没想到,他带给她的不是安慰感激,而是灾难。 他怎能误会她?连没几天可活的小宝,她都用自己的命护着,她怎会把峻儿交出去? 知她、识她,自认为了解她的自己,怎能这样冤枉她? 他恨死自己了,他想把自己捶烂砸烂,他痛骂自己,可是再多的自责后悔都改变不了他伤害她的事实。 她被伤得太厉害,所以彻底失踪,任他用尽人力方法都找不到。 他真的慌了,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没有她,他是个自私自利的笨蛋,可是这个笨蛋需要她在,才能心安…… 恐慌是什么感觉? 是害怕、茫然、无助,是连看见天亮、天黑都会手足无措,因为 清醒时会发现,再没有人可以想、可以盼,因为入睡前,身边没有那个人……自信自傲的他怕了,因为发现,他失去不能失去的人…… 从此再没有人欣赏他说痞话,没有人陪他胡闹,没有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人分享他的骄傲。 关宥慈不在,成就有什么意思?快乐有什么意思?成功有什么意思? 人生突然变得寡淡,哼哼,活着没意思,穿越没意思,统统都没意思! 侯一灿沮丧不已,自暴自弃,他一天比一天更厌恶自己。 “爷,有消息!”杨掌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侯一灿马上从床上弹起身,冲往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杨掌柜被爷迅速的动作吓一跳,爷……本来就站在门边吗? “什么消息?快说!” “有人看见宥慈身边的丫鬟,那个叫做双玉的姑娘。” “在哪里?” “今天早上她在城门口看会试榜单,当时人太多,盯着她的人一个失神,就找不到她了。” 没错,是双玉和雪球陪着关宥慈离开庄子,她在看榜单?所以关宥慈还在城里,没有远行? 这个消息让他整个人振奋起来,对啊,她最在乎兄弟的成绩,如果他们考上,她就会出现,对吧?既然如此,一定要让他们考上好成绩! “榜单呢?” 杨掌柜从怀里掏出誊抄的榜单,侯一灿一把抢过,飞快看过,两人都考上了,不过…… 徐国儒也上榜了? 这阵子太忙,腾不出手对付徐宥菲,现在可好,两笔帐一起算。 不晓得徐国儒发现自己考得比养子还糟,心里会是什么滋味?目光一凛,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第十五章 这是什么情况?】 ……七、八、九,到了,关宥慈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在她习惯的角度位置摸到雪球,她弯下身,抱住雪球,轻轻顺着它的毛,雪球舔舔她的脸,惹得她一阵轻笑。 春天到了,褪去冬装,万物滋长,雪球的伤口已经痊愈,是时候送它回家了。 捧起它的脸,她柔声道:“雪球,明天我送你回山林,好不好?莫怕,你会在那里找到同伴,那里才是适合你的地方。” 她知道,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人、许多事,必须割舍,即使会心酸难受。 她舍了爷,再舍了雪球,接下来,也许该舍了自己…… 那天送秦姊姊到镇国公府她便带着双玉离开,赁个小屋,这两个月都是吴大娘给她们送粮送水送炭火。 不出门是怕侯一灿命人找她,她很确定,他一旦晓得误会了她,一定会到处找,但她不想见他。 她猜得出见面之后会怎样,他会感到抱歉,会觉得亏欠,会想尽办法加倍对她好,而镇国公府看在自己救了侯家嫡长孙性命的分上,会让她进门。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要他的歉意,不想以弥补为名,将他困在身边,更何况那里有颗小太阳,对他而言,阳光温暖,对她而言,眼光刺眼。 她不愿意自己陷在嫉妒的洪流漩涡里,不愿意自己变得心胸狭隘,她但愿他心目中的关宥慈美好良善。 当不成太阳,她想做他心中一弯皎洁月亮。 很傻吧,受了伤,依旧喜欢。 其实,她在很久以前就伤了,在那个除夕夜,他提到他的前世,提到他最大的盼望希冀时她就伤了。 只不过她擅长舔舐伤口,擅长自我疗愈。 他找到亮亮的那一天,她彻夜辗转难眠;他被打五十军棍那一天,她说着安慰的话,却安慰不了自己;他离京,书信往返间,她写满笑话,自己却笑不出声。 她无法快乐,自从知道亮亮这号人物之后。 不愿意嫉妒的,可是她控制不了,她知道喜欢少一点,心痛就能减几分,可她也控制不了。 她能控制的只有远离、不见,用时间来拉开感情的界线,所以,她做了。 做得对不对?不知道,她只期待能够每天少想他一点、少爱他一点,慢慢地,缝补破碎的心。 “小姐,大少爷、二少爷都考上了!”人没到声先到,性子沉稳的双玉因为大好消息,稳不住了。 她快步走进屋里,发现小姐也激动地跳起来,匆匆朝门口走来。 可是心太急,脚绊到了凳子,差一点儿就摔着,幸好雪球灵敏,跳下床、咬住小姐的裙子,这才把小姐给稳住。 双玉拍拍它的头,称赞道:“雪球做得好,我让吴大娘给你买两只鸡,待会儿加菜。” “快说,大哥和善善……” “都考上了,小姐说得不对,让我从榜单后面找,应该从前面找的,大爷排第七、二爷排十三,都很前面呢!” “考这么好?” 关宥慈有些意外,虽然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能考上,可哪有那么容易? 乡试就罢了,会试当中,有近七成的人都是在三年前曾经考过却落榜的,剩下的三成又有一大半在三年前自信能上榜,却怕程度不够,只能在殿试中拿到三甲,选择放弃的……林林总总算下来,真没几个人能在第一次会试中脱颖而出。 他们关家儿郎,果真出息! “对了,我让你找的……” “是,徐国儒也考上了。”双玉回道。 他也考上了?那么不管到最后中几甲,当官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当了官,她还能告得了吗?想到这里,忧愁不禁染上关宥慈的面容。 她没把下毒一事告诉大哥和弟弟,她本打算等两人当官赴任后,回到济州,到时有权有钱,她可以狐假虎威,钝刀子割肉,让徐家从破败到毁灭。 可是她瞎了,而徐国儒考上会试,计划落空。 怎么办呢?告官吗?可是文娇和张嫂一个病死,一个在逃走的过程中失足坠河溺死,人证全死了,哪还找得到证据,赵姨娘与徐宥菲不认罪,律法能耐她何?可是要她放手,她不甘心,她宁愿拚个鱼死网破! 琼林宴设在城西的皇家花园,这天一早,恩科一百三十几名进士陆陆续续进了琼林苑。 宫女太监在林园中穿梭,布置宴席。 考试官眼尖,盯着几个新科进士转,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哪能看不出谁有前途、谁的能耐高,一时间,园林中热闹非凡。 在花园后方的院子里,上百个宫廷侍卫明里暗里地守着。 门外四个太监、六个宫女分列两排,屋里燃着龙涎香。 皇帝手持一本书,看了半天也没翻页,而侯一灿就站在桌边,两只眼睛直直盯着皇上看。 这是大不敬的罪,可皇帝竟任由他盯着,半句话不吭。 半晌,皇帝受不住了,把书往旁边一丢,怒道:“真敢要求?让朕把一个管帐的丫头赐给你当正妻,你就不怕朕被公主的眼泪给淹死?” 他太窝囊了,当了二十年皇帝,不敢说年年风调雨顺,民生乐利,可他在这把椅子上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好歹算得上一代明君。 这样的明君,上苍不保佑,只让他得了两子两女,儿子野心大却昏庸无比,女儿任性骄纵让人伤脑筋。如今儿子剩一个大逆不道的,又不敢随便砍头,就怕百年之后没人接位,当真委屈至极! 偏偏女儿哭死哭活,硬要嫁给侯一灿,可他却闹死闹活不肯娶,他是招谁惹谁啊? 侯一灿根本没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从以前就这副德性,成天在他面前耍痞,人家喊他皇帝,他却叫他大老板,一个不顺他的心就要挂冠求去。 他应该雷霆震怒,应该摆出君威的,可惜侯一灿不吃这一套,而他却很吃侯一灿那一套,喜欢他没大没小,喜欢他嘴巴坏。 难道他天生犯贱? 当然不是,身为皇帝,天下人都拿他当神,尊着供着,可他也想当人,食食人间烟火,交几个知心朋友。 孤家寡人,有意思吗? 因此,侯一灿是他的忘年之交。 可侯一灿天生痞样,你让了一分,他要你一寸,于是皇帝的威仪就这么让着让着给让没了,可人家还真的拿他当朋友对待。 有时候一个兴起,想逼侯一灿当几天乖臣子,可是让他乖?算了算了,太累,不如让自己配合一,标准降低一点。 他不是没有用镇国公府恐吓过侯一灿,逼他娶自家女儿,可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行行行,反正天下太平,皇上又不缺国公府那两个愣头将军,罢了也好。” 谁说不缺愣头将军,明明就缺得紧,少一个都不行! 他也利诱过,分析当驸马的十大好处。 可他却说:“好处这么多?老板要不要改个身份,不当皇帝做驸马?” 娶自己的女儿?乱伦啊! 明白说,他就是拿侯一灿没有办法,却又舍不下他、离不了他。 至于侯一灿,他是怎么定位自己的? 从第一天见到皇上起,他就立定志向当韦小宝,只要口袋能够装满,他不介意官商勾结、内线交易 ,要做到以上两点,却不让大理寺抓进监狱,勾结的对象层级必须够高。 试问大周朝内,有人层级高得过皇帝吗? 因此皇帝成了他的目标,当然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为着达到目标,他当了多年的“暗黑使者”,偷鸡摸狗、鸡鸣狗盗的事干过不少。 皇帝没辙,他给想法子,皇帝被砍,他挡在前头;皇帝没钱,他乖乖把私库通往国库,你说,天底下有这么好的臣子吗?你说,他没有本事嚣张吗? “阿灿啊,你也体贴体贴当父亲的心情,朕舍不得公主落泪啊。”皇帝叹道。 “是不是公主不哭就行?没问题,我那里有不少好药,保证让公主半滴泪都掉不了。” 侯一灿回道。 这是公然威胁要给皇帝老子的女儿下毒啊,他的胆子是用什么做的? “你、你、你……你到底要怎样?你要考题,我给考题,你要那两个家伙进前三甲,朕也让进,你不要再得寸进尺!” 有人当皇帝当得这么没尊严的吗?一甲才三个人,名额就让他抢走两个,你评评理,这是臣子还是祖宗? 侯一灿哼一声,“明人面前不说假话,皇上很不厚道啊!” 三个考题只给一题,剩下两题是他自己揣摩上意蒙到的,就算有泄题嫌疑,拜托,要不是人家关宥默、关宥善写出来的答案惊艳绝伦,能拿到榜眼、探花? “不行!赐婚这件事,朕不做。”皇帝咬牙。 “真的不做?好吧,那臣也不想留在京城这块伤心地了,从此天涯海角……” “够了够了!”皇帝咬牙,一摆手。“咱们讨论一下,要不,你娶朕的公主当嫡妻,那个管帐的抬她当平妻,这也不算辱没了她。” “不干。” “你!你非要气死朕吗?很好,来人,把新科榜眼和探花郎叫进来。”皇帝扬声一喊,外头立刻有人应声。 侯一灿皱眉,问道:“你叫他们来做什么?” “你说不通,我找两个说得通的,他们要是知道自家的姊妹能和公主同事一夫,半夜都会笑醒。” 呵!他当自己的女儿是好货?要是两人同时进门,三个月内关宥慈还能四肢健全、五体不缺,他跟皇上姓。 “老板,咱们别意气用事,好好说话行不?”侯一灿无奈,老人家脑袋僵硬,真的很难沟通。 “行啊,是你不好好同朕说话,这年头,难道公主就不值钱了?”看着他,皇帝长长地叹口气。 那次老国公进宫,看见他,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响头,哭得眼泪鼻涕齐流。 他说侯一灿把镇国公府的大恩人给弄丢了,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如同猪狗,非要替他请长假找恩人去。 皇帝为难啊,他是一天都离不得侯一灿的,只是老国公年纪那么大,要是哭出个三长两短,侯一灿能不找他闹?他勉强点了头,心里却不爽到极点。 没想到才短短三个月,侯一灿双颊凹陷、骨瘦如柴,好洁的人却留了把大胡子,连眼神都变得黯淡。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变成这副德性?那个关宥慈到底是何方神圣,把他迷得不知天南地北? “值钱,公主当然值钱。”可他不就是旁的不多、银子多吗?再值钱的东西,不合心意也不想要。“如果老板家的公主盛产滞销,要不,等婚事办了,我走一趟北夷、南番,给公主谈和亲,如何?” 这话简直是戳人心窝子,皇帝气得举起砚台就要往他身上砸,可这时太监在外头传话——“禀皇上,睿公子到了。” “阿睿来了?快让人进来!”皇帝挑挑眉,放下砚台,总算来一个顺心的。 阿睿进来,向皇上施礼。 “干么这么多礼,快过来,朕有话对你说。”皇帝满意地看着阿睿,他花多少口舌才劝得阿睿参加科考,他没看错人,这孩子果然成了新科状元郎。 “是。”阿睿的口气恭顺,没有侯一灿的痞气,他走到皇上跟前,找了张椅子坐下。 侯一灿看着他优雅的举动,心里觉得非常不对劲,连他都不敢没有经过老板同意就自顾自坐下来,这个阿睿……肯定有背景,而且非常雄厚。 “阿睿,你年纪不小了,该订下亲事了,你觉得朕的那两位公主如何?” 侯一灿轻哼一声,大翻白眼,敢情今天是公主拍卖大会? 这时外头太监细尖的嗓音再度响起,“禀皇上,榜眼、探花郎到了。” 唉,来得不是时候,皇帝口气不善地道:“传!” 关宥默和关宥善等在门外,关宥善有些局促不安,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独独召见两人,琼林宴尚未开始呢。 莫非是侯二爷给考题一事,被皇上知道了? 关宥默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抚道:“别怕,有大哥在。” 关宥善点点头,深吸气,把身子给站直了。 太监打开门,关宥默脚步稳重,慢慢走进屋里,扬眉,凝肃了面容。 二十年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关宥默、关宥善站到皇上跟前,侯一灿看看两兄弟,再看看皇上,就说了吧,皇上就是长了张菜市场脸,走到哪里都有相似的,如果不说清楚,还以为这一屋子站的是亲戚父子。 皇帝也吃惊,这两个孩子竟和年轻时候的自己相似,年幼的那个,眉宇气质像,年长的那个,足足和自己有八成像。 关宥默看了关宥善一眼,面无表情地上前拱手道:“臣宋思亲,叩见皇上!” 宋思亲?突然间,皇帝瞠大眼 ,他说他叫做……宋思亲?! 侯一灿也吓得瞪大了眼,不会吧,皇上不是说得很笃定,说儿子肖母,清丽无比,怎么会长成这副德性? 见皇帝不语,宋思亲带着嘲讽,淡淡一笑,“臣父不详,母亲宋蕙芳,外祖父宋常清。”说完,他的目光迎上皇上,等待对方的反应。 皇帝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宋思亲、宋蕙芳……他是他…… 一时间皇帝做不出反应,侯一灿也不好越殂代庖,气氛瞬间尴尬到最高点。 关宥善看大家僵在那里,满头雾水,略略一想,好心好意上前,拱手,学着大哥的口气说道:“臣关宥善,父不详,母亲关雨涵,外祖父关伍德曾为朝中丞相,家中尚有同胞姊姊关宥慈。” 听完,皇帝的脸色倏地惨白,他顿时觉得眼前所有人事物在翻转,不知道是乐的还是痛的,情潮翻涌,一口气接不上来,晕倒了。 就在关宥善吓得手足无措,以为自己惹下滔天大祸时,原本坐在旁边表情安详的阿睿,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讶色不比侯一灿少,他一把拉住关宥善的手腕,问道:“你的外祖父是关伍德?” “是。”关宥善回答。 “那你娘怎么会是关雨涵?应该是关若若才对!”突然间,阿睿联想起关家坟茔旁的新墓。 “我不知道,我娘确实是关雨涵。”关宥善坚持。 “你娘几岁?她长得什么样?她的手腕有没有一个梅花胎记?” 顿时,屋子里大乱,太监忙着传太医,阿睿忙拉着关宥善问话,侯一灿忙着东看西看,试图串联出答案。 只有宋思亲像不相干的人似的,静静地立在原地。 皇帝幽幽转醒,在平稳了大悲大喜的情绪之后,才说出当年旧事。 后宫被孙皇后把持,皇后善妒,为着让儿子稳坐江山大统,其它嫔妃能怀上孩子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怀上的,通常会在孕期五、六个月左右,经由太医把脉,确定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是否有办法顺利生产。 皇贵妃能顺利生下二皇子,除天时地利人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有个顶靠谱的娘家,确定怀上龙子,娘家就送了上百人进宫,把皇贵妃的宫殿围个滴水不漏,皇后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去,这才有了二皇子这个“意外”。 至于宋思亲的娘宛嫔,娘家虽不够有力,但她有胆子、有脑子,硬是买通太医,演了无数场好戏,这才能顺利熬到足月。 但不晓得谁泄漏机密,生产当天,皇后得讯,匆匆赶来坐镇大局,这一坐,她的儿子非死不可。 幸好宛嫔身边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递信让太医进宫时在医盒里带了个婴尸,有惊无险地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三皇子被救下,太医把人送回宛嫔娘家。 于是宋思亲在宋家长大,对外宣称是宋家长子所出。 宛嫔与兄长约定,待孩子长大,有自保能力可以出宫立府时,再揭穿他的身世之秘,于是那些年,为了让宋思亲有足够能力独立,宋府上下无不倾尽全力教养,让他习文学武,各方学问半点不落下。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宋思亲长年被关在府里,却在一次重病请太医过府问诊时被太医瞧见其容貌。 他那张脸和皇上有八成像,太医见着,心头大惊,而宋府上下为着宋思亲的病,无心考虑其它,竟忘记拿银子封住太医的嘴。 这个疏漏让整件事飞快传进宫里,连皇上都对宋思亲起了兴趣。 仅管宛嫔极力否认,说宋思亲不像皇帝,而是男生女相,样貌像姑姑,可皇后疑心病重,过不了多久,一把大火烧掉宋家上下几十口。 这会儿,皇帝再蠢也看出猫腻,他逼着宛嫔说出真相,气得皇帝跳脚,恨不得把皇后给剁了。 只不过那个孙家,打个喷嚏,朝廷就得伤风一场,皇帝不得不忍辱负重,硬生生憋下口气。 不久后,宛嫔悲伤故世,皇后拔去眼中刺。 皇帝命人暗中细查,对照名册,确定宋家少了三个人,仵作细验尸骨,里面没有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于是猜测,宋思亲没有死。 多年来,侯一灿一直在帮着寻找宋思亲,没想到他被男生女相四个字给迷了心眼,完全没把关宥默考虑在内。 知道了关宥墨就是宋思亲,皇帝万分庆幸,除了弑父害亲的长子之外,自己还有儿子,而且还是学问武功均属上乘的儿子,那份心情啊,激昂得说不出话。 这时候,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认亲。 没想到宋思亲瞅了侯一灿一眼,直挺挺地跪在皇上跟前。 态度表明,认亲可以,当皇子没问题,但他有个条件,求皇上赐婚,他要求娶关家女儿关宥慈。 宋思亲的要求让侯一灿气疯了,他就知道!宋思亲这么干脆地认了弟弟妹妹,目的就是监守自盗,亏他还对这只白眼狼这么好。 侯一灿锐利的眸光瞪向皇上,他要是敢将胳臂往内弯,偏着自家儿子,他就搅得大周朝堂动荡不安,管他什么忘年不忘年交。 幸好,皇帝和侯一灿多年默契不是玩假的,皇帝摇头苦笑,回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宋思亲反问,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和侯一灿如出一辙。 皇帝驳不了侯一灿,却有最正当的理由驳回宋思亲,他向关宥善招手。 关宥善看一眼侯一灿,见他朝自己点点头,这才跪到皇上跟前。 皇帝摸摸他的头,低叹道:“记住了,你娘的名字不是关雨涵,而是关若若,当年关家遭人陷害 ,满族抄斩,朕为了救你娘,替她改名关雨涵,你不是父不详的孩子,你爹叫做周镇邦,知道吗?” 周镇邦?当今皇帝?再没有比这话更吓人的了,宋思亲满眼惊诧地望着皇上,侯一灿的表情也不遑多让。 居然、居然两个都是皇子?! 宋思亲想要仰天长啸,为什么命运安排关宥慈当他的妹妹? 侯一灿却想仰天长笑,皇上不是办公主清仓大会吗?恰恰好,他就要这一个! 皇帝看着两个儿子,娓娓道来,“那年,朕在你外公府上见着你娘,这才明白,原来可以这样喜欢一个女子,我天天盼着你娘快点长大,一心想把她接进宫里。当时,孙家把持朝政,朕刚继位,龙椅尚且坐不稳,关相爷性情耿直,与孙立言不合,两人经常有所争执,关相爷为清流名士所护,有大功于朝廷,而孙立言性子阴沉、狡诈多计,他视关相爷为敌,于是设计陷害。 “朕明知其中有诈,却敌不过孙立言的逼迫,下了那道杀令,那是朕胸口中多年疼痛,若是关相爷在,这些年来朕不至于如此窘迫,幸而朕有阿灿,明里暗地助朕一臂之力,这才能顺利铲除孙家。 “朕暗中救下若若,为她更名、换户帖,我将她安置在外,想方设法安排她进宫,没想到此事被孙皇后得知,她唆使皇太后,关氏、孙氏誓不两立,仇恨已结,必须斩草除根。于是皇太后出宫一趟,回来时带着雨涵的尸体,此事造成我们母子间的嫌隙。皇太后虽是孙氏女,但性情比皇后仁慈宽厚,如今想来,必是当年皇太后放了你母亲一条生路。” 关宥善点点头,说道:“皇太后给母亲两条路选择,灌下绝育药,进宫服侍皇上,或是离京,终生不见皇上,当时母亲已经怀了我和姊姊,决定选第二条路……” 关宥善慢慢说着母亲的辛苦,母亲对他们的教养,说徐国儒逼娘以妻为妾,徐府对他们母子的欺凌,是侯一灿及时伸手,助他们离了狼窝。 “娘告诉我和姊姊,这个爹我们别要、别认,那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说到最后,关宥善热泪盈眶,他想娘了。 皇帝闻言,涕泗纵横,没了平日的威严。 现在的他,只是个为心爱女子心痛的男人,他的若若吃了多少苦,才能把一双儿女教养长大? 搂住关宥善,皇帝无比心酸。 “谁说攀不上?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周朝堂堂正正的四皇子,父皇要许你一世荣华富贵,许你权力滔天!”抹一把泪水,皇帝转头对侯一灿道:“看在你把朕的一双儿女从狼窝救出来的分上,朕为你赐婚!” 侯一灿立即跪地磕头,诚诚恳恳地喊一声,“谢皇上!” 这会儿宋思亲是真的沉默了,谁料得到,关宥慈真的是他的妹妹?还以为互称兄妹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竟是上天注定。 皇帝对关宥善道:“皇儿,关家的门楣不需要你来撑,关家有后人。”他向阿睿招手,阿睿走近,他将阿睿和关宥善的手交迭在一起。“关睿,你的亲舅舅,关家的传人。” 认亲、说旧事,关宥善接收着一堆难以消化的讯息。 侯一灿知道今天对关宥善而言太辛苦,但是有一个对关宥善最重要的人,她必须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他突地长揖到地,难得地像个真正的臣子。“臣求皇上一事。” “何事?” “出动京畿大营,绘制画像,挨家挨户寻找宥慈。”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寻找?她丢掉了?怎么丢的?”皇帝连珠炮似的问道。 宋思亲和关宥善也面色不善的瞪向侯一灿,便是关睿也拿他当犯人审。 侯一灿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做的蠢事时,皇上跟前的老太监顺公公进屋,他悄悄往侯一灿手里塞了张纸条,在他耳畔低声道:“岳先生亲自送来的,说情况紧急。” 侯一灿低头打开纸条,这一看,倒抽气,不等皇上再问,他急道:“禀皇上,郑大人要打宥慈二十大板!” “谁敢!” 琼林宴过后就是进士游街,到时候,天底下人都会晓得关伍德有两个成材的孙儿,她不知道这个身份会不会引出那位高不可攀的爹,无所谓,反正他们压根不想认。 不过,在大哥和弟弟名扬天下之前,在没有人知道关宥慈和新科榜眼、探花郎的关系之前,她决定报仇。 就算官官相护,无证据可寻,能泼徐国儒一盆脏水,让他终生官运不顺,也值! 在双玉的扶持下,关宥慈来到京兆府门前。 双玉的心快跳出来了,双手忍不住颤抖,“小姐,不如咱们先回去,和大少爷、二少爷商量一下,他们现在是官呢。” 关宥慈一笑,就是官,才更要在乎名声,这件事,他们不能沾。 因为没有人证物证,因为人死如灯灭,如果徐国儒反咬弟弟是亲生儿子,子告父,一句不孝就能抹去弟弟的所有努力,所以她只能自己来。 她是女子,连贞洁也不存的女子,哪会在意名声?就让她来泼这桶脏水,即便受波及也无所谓。 她没对双玉解释这么多,只道:“扶我过去吧。”来到府衙大门前,她双手紧握鼓棒,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民女冤枉……” 跪在大堂前,关宥慈的背挺得很直,她的眼睛看不见,只听得嘈杂人声在耳边嗡嗡响着。 突地,惊堂木声响,衙役齐声高喊威武后,四周一片静默。 “堂下所跪何人?”京兆尹郑品青问。 “民女关宥慈,济州人士。” “你要状告何人?” “状告新科三甲进士徐国儒宠妾灭妻。” “你可知三甲进士也是官,民告官,得先杖责二十,你可愿受?” 双玉倒抽一口气,关宥慈却面不改色,早就知道了,她不怕。 “回大人,民女愿意!” “好,来人,杖二十。”郑品青命令下达,衙役上前,熟门熟路地把关宥慈压倒在地。 杖扬、杖落,疼痛袭击…… 侯一灿赶到的时候,关宥慈的背已是血迹斑斑,却依旧咬牙坚持道:“民女关宥慈,状告徐国儒宠妾灭妻!” 他冲上前一把抱起她,横眉怒目瞪着堂上的郑品青。 “侯将军?”郑品青惊唤。 他认错人了,不过……气势这么强,任谁都会错认。 郑品青被瞪得心惊胆颤,可干么这样看他啊?他又不是北夷人。 岳锋和杨掌柜冲进来,怒气冲冲告大状,“爷,我们同郑大人求情了,让他杖下留人,他不肯。” 侯一灿冷笑。“非常好,抱好你的乌纱帽,我倒想看看,你还能戴多久?”他低下头,看着关宥慈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关宥慈疼得意识不清,不知道是谁抱住自己,可她很清楚,一旦离开,她就告不成徐国儒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她不要连累大哥和弟弟,她要亲自了结。 “不回去,我要告状!”她抓紧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倔强、固执,这时候还告什么,身子才要紧!可是她的要求,侯一灿哪次没做到?所以即使心中不满,还是顺了她的意。 “好,我们告状。杨掌柜,去找何太医过来。” “是。”杨掌柜领命,飞快离去。 侯一灿抱着关宥慈直奔堂上,双眼一瞪,郑品青哪还坐得住,他乖乖起身,乖乖把位置让给“侯将军”,镇国公府的老老少少可都是皇上跟前的宠臣呐,他哪里惹得起? “你要告徐国儒吗?”侯一灿问。 关宥慈侧耳倾听,是听错了吗?她怎么听见爷的声音?不可能,肯定是痛昏头了,不过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她强撑着精神,愤愤地道:“还有赵姨娘和徐宥菲,她们下毒害死我娘。” 侯一灿冷笑,不错嘛,家学渊源,有什么爹娘就有什么女儿,徐宥菲那一茬,他还没算呢! 他扬声喊道:“来人,把徐国儒一家羁押到案!” 衙役还来不及出声,站在堂下的宫廷侍卫先行应声,“遵命,大人。” 侯一灿心疼的伸手拭去关宥慈额间的汗水,再轻抚着她的脸,低声道:“不怕,爷来了,爷替你主持公道。” 爷?哪个爷?青天大老爷吗?这位爷……声音熟悉得让人好安心。 所有知觉被疼痛占据,可她心心念念着告状,咬牙,硬声道:“我没有证据。” 扬眉,侯一灿笑得自信。“丫头放心,爷别的本事没有,撬开嘴巴、逼出证据这种事,爷在行!” 一句丫头,关宥慈听明白了,这是她的爷! 突然间,心里的重担被人挑走了,气松开,吐尽,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尾声 一觉醒来变天了】 关宥慈不懂,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天了。 哥和弟弟当了三皇子、四皇子,自己变成静月公主,那是她一辈子都没想过的事。 皇帝在朝堂上昭告天下,带回养在民间的皇子和公主,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伪,因为孙皇后的手段人人皆知,再说了,比起前面两个皇子,三、四皇子长得更像皇帝。 短短几日,大周朝上下都晓得先皇后孙氏善妒,残害皇室血脉,皇帝为稳固朝堂,不得不与孙氏虚与委蛇,而宛嫔、雨妃为了保住孩子,一个把皇子往外送,一个则是大着肚子逃出宫。 听听,多么悲摧,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娶错妻子,一样家宅不宁、惨遭横祸,更别说普通人家了。 不过养在外头的两位皇子可不简单,人家奋发向上,力争上游,凭借实力考过了童试、乡试、会试,成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和探花郎,琼林宴上父子相见,皇上喜极而泣。 与此同时,当年关伍德关相爷的嫡亲么儿关睿也找到了,关家后人与先人一样英姿焕发、卓尔不凡,是今年的状元郎,得皇上大用。 在侯一灿刻意的操作下,话本诞生,酒楼饭馆盛传,人人热爱八卦,这么亮人眼珠子的故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话题。 有皇帝的故事在前头,徐家的故事自然没人理,不过还是得提一提。 那日镇国公府遭难,徐宥菲吓死了,主子们被关到一处,官爷们集合起下人,逼问小少爷的下落。 徐宥菲趁府里乱成一团之际,偷走叶梓亮几样首饰,准备悄悄溜走,没想到被逮个正着,官兵们找不到侯敏峻,脾气正糟,眼看连小奴婢都敢不听话,刀子一拔就要往下砍,为求保命,徐宥菲大喊“我知道小少爷在哪里。”于是她供出关宥慈。 找到孩子,记功一条,她顺利离开镇国公府。 还以为镇国公府就这样完蛋了,没想到短短几日又变了天,速度之快,让人难以置信。 幸好她有首饰,兑了银子,生活不成问题,春闱后发榜,她去看了榜单,知道父亲高中,连忙四处问人,找到父亲租赁的宅子。 看见女儿,赵姨娘恨得想痛打她一顿,要不是她不肯嫁给钱大富,一家子何必连祖宅都卖了,才能供丈夫赴京赶考。 赵姨娘扫把才刚提起来,两张一百两银票就在她眼前晃,这会儿,有再大的气也消了。 徐宥菲算计得好,爹爹考上进士,很快就能当官,到时她也是官家千金,身份水涨船高,能够重新说一门好亲事,要不,抬进镇国公府当侯一灿的姨娘,她也是愿意的。 她把镇国公府里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侯一灿虽没有袭爵,可挣银子的本事一等一,府里嚼用都是他挣回来的,而且他身边别说妻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若她能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情分肯定不同。 她耐心等待父亲封官,好商讨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想到一群军官像土匪似的闯进家门,把她、姨娘和弟弟给抓进府衙,前脚刚进,后脚爹爹也被提进来,老鹰抓小鸡似的,半点不顾及爹的身份。 她吓得魂不附体,不晓得爹爹犯了啥事,怎会连累妻儿?莫非是琼林宴上,爹惹恼了哪路神仙? 正猜疑着,一抬头,发现当堂坐着的不是旁人,而是侯二爷,那颗心立刻活络了起来。 她跪爬着向前,娇声娇气地道:“二爷,是我啊,我是……” 话还没说完,一声惊堂木落下,啪!力气之大、声音之响,吓得徐宥菲瘫软。 侯一灿冷眼看着这一窝蛇鼠,怒道:“说!是谁下毒害死关雨涵,自己招,不想招也没关系,我一个一个打,受不住了就在本大人面前招,受得住就到阎王跟前招。” 点点豆豆点点豆,侯一灿伸出食指一个个点下去,最后手指落在徐国儒身上。“从你开始。” 徐国儒被点名,吓得汗水直流,抬头仔细看着坐在堂上的侯一灿。 这会儿,他再傻也明白了,侯一灿肯定和关宥慈、关宥善那两个贱种有关系,否则当年怎么会把他们给带出徐府,现在又替他们出头。 终是比其它人多见了那么点世面,他扬声抗议,“关氏是生病而亡,人人都知晓,哪是什么下毒,大人不能栽赃诬陷,我再不济也是三甲进士,朝堂栋梁,万万不能屈打成招。” 栋梁有这么好当?三甲进士?哈哈哈!没背景、没银子的三甲进士,多少人等上十年,还等不到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官位。 侯一灿懒得多话,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就、试、试、看,打!” 上前打人的不是衙役,而是他带来的宫卫,眼神相接,他们了解,两脚站了个内八字,懂行的就明白,这是要往死里打,不过得留着一口气的架式。 宫卫把徐国儒往地上一押,杖起、杖落,屁股开花,才二十几下人就晕了过去,宫卫上前禀报。 侯一灿莞尔一笑,说道:“去烧盆炭,待会再烙几个烙印,许就招了。” 他轻松的口吻让郑品青听得胆颤心惊,这哪里是审案子,根本是屈打成招啊! 侯一灿朝他挑眉,屈打成招又怎样,他刚才不是才屈打了关宥慈吗? “烧炭盆子得花时间,不如,再打一个,这次……” 他又玩起点点豆豆,当手指落在徐宥铭身上时,一股黄色的水从他身下流出,眼看爹被打成这样,还要用铁烙…… 他明白了,大娘是不是被下毒害死的不重要,这位大人是打定主意要拿他们一家子给大娘偿命。 不!他不要死,他还没成亲、还没逛过窑子,娘说等爹当上大官,他就是官家公子,到时县太爷家那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就会抢着嫁给他。 因此,在第一棒下去时,徐宥铭不管不顾了,他扬声大喊,“我招、我招,是姊姊出主意让姨娘毒害大娘的,姊姊想当嫡女、想嫁高门,可大娘不肯让她寄在名下,只有姨娘当了正妻,姊姊才能嫁……” 第一张嘴巴打开,后面的事就容易得多。 很快地,人证出来了,物证也出炉,几相对照,最终赵姨娘、徐宥菲被判斩立决,徐国儒取消进士资格。 徐国儒那双腿瘸得厉害,得靠拐杖才能勉强走两步,至于徐宥铭倒是没吃什么苦,不过没钱没屋,连祖宅都不在了,听说有人看见他在街角乞讨。 关雨涵的仇报了,小宝的仇也报了,关宥慈的心事总算放下。 关宥慈在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小产让她的身子亏空得厉害,再加上那二十大板,险些要了她的命。 当她像破布娃娃被抬进宫里时,皇帝气得狠踹了侯一灿两脚,甚至撂下狠话,“这笔帐,等宥慈醒来再算!” 不过,有好消息。 都说没法子治的眼睛,经过国医圣手薛大夫的诊治,说静月公主失明是因为脑子里有血块,这些天日日施针,清毒化瘀的药餐餐喝,眼睛已经模模糊糊能看见光影,薛大夫很满意,保证三个月内能痊愈。 两名宫女上前,一人从药浴中将静月公主扶起,一人拿着细棉布细细擦拭她的身子。 看着她娇小的身材,袅袅婷婷,肤白如雪,整个人粉雕玉琢似的,便是女人也会为之心动。 她有一双浓如墨染的眉毛,翘挺的鼻子下,嘴唇小巧而饱满,绝俗的容颜似芙蓉般清姿雅丽,这样的容貌,难怪皇上心喜心疼,便是那个连静萱公主都看不上眼的侯二爷也心动不已,天天往静月宫跑。 照理说,那是外男,哪能这么没规矩,可侯二爷说:“那是我媳妇儿,不让我来,那我把她接回去。” 这简直是耍无赖了,只是皇上不说话,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能讲什么? 不管如何,侯二爷一下朝便立刻往宫里跑,每天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管公主喜不喜欢,全往床上堆。 东西堆上了,也不管公主乐不乐意,用棉被把人一卷就抱到外头晒太阳。 晒太阳是太医说的,谁也不敢有二话,可是这样抱着,公主的名誉怎么办才好? 不过两个人一面晒太阳、一面讲话的模样,说实话,挺好看的,让他们这些个伺候的也忍不住弯了嘴角,仿佛唇舌间都尝到蜜汁似的。 唉,怎么有这么多的话可讲?真奇怪。 不过公主一开始是不乐意的,直到侯二爷说:“爷替你娘报仇了……” 从此以后,公主的注意力就全在侯二爷身上了。 侯二爷确实舌桀莲花,把公堂上审判徐家四人的桥段说得精彩非凡,连他们这些宫女太监听了也觉得回味无穷。 侯二爷还说了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国舅爷关睿在朝堂上的表现,侯二爷把他们夸得天上有、人间无,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没见过哪家的皇子这么优秀,哪家的大臣这么杰出,最厉害是,二爷夸奖人的话还不带重样儿,这可就厉害了。 不过三皇子讨厌侯二爷,说他巧言令色。 侯二爷是不是巧言令色,见仁见智,不过他总能找到公主喜欢的话题,倒是事实。 侯二爷说:“我猜你小舅舅喜男不喜女,否则不会到现在还不想论亲,万一关家缺后代,没关系,咱们生两个儿子,一个姓关、一个姓侯,两家的香火都甭断,怎样?” 侯二爷说:“苏先生的书院今年考上七个童生,我派人送银子过去,让苏先生再买百来亩地,扩建学堂,苏先生说要给外祖父也塑个铜像,反正皇上发话,要归还关家财产,不如把那些银子全用来盖学堂,让天下士子都晓得外祖父的丰功伟业,你觉得如何?” 一开始公主听着,表情有些波动,却是沉默,可讲到塑像这件事,公主直觉回道:“那是我的外祖父,又不是你的。” 一句不算和善的话,乐得侯二爷抱起公主转圈圈,直喊道:“宥慈说话了!宥慈会说话了!” 唉……公主本来就会说话啊,她只是不想对侯二爷说罢了。 不管怎样,侯二爷那副得瑟劲儿,让他们这些旁观者看着心又甜了,侯二爷待公主确实一心一意。 公主眼睛不大好,可是她们这些在旁边服侍的眼睛雪亮得很。 有没有听过天下无烈女,好女怕缠男? 公主刚开始确实有点不喜、有点生气,可敌不过侯二爷又痞又霸道,连皇上也拗不过,只好由着他。 侯二爷是惯会顺着竿子往上爬的,公主让一分,他就进两分,弄到后来,公主也没本事赶人了。 最厉害的一次是……哦,想起来了,侯二爷又说那堆甜得腻人的话,被来探望公主的皇上听见了,皇上挥着手道:“去去去,别来拐我的女儿。” 侯二爷反驳道:“出嫁从夫,宥慈是我的媳妇儿。” “又没婚嫁,哪来的媳妇儿。” “我把宥慈、宥善从狼窝里救出来,皇上亲口赐婚的。” “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儿。”皇帝翻脸不认,谁让侯一灿这样伤他女儿的心。 “君无戏言。”侯一灿暴跳如雷。 “朕的掌上明珠,婚事当然不能戏言,乖女儿放心,爹会好好替你挑一门好亲,至少得比这个五品小官要好得多。” “皇上,没有人这样的啦,只有逼人罢官,没有逼人当官的,皇上不仁啊!” “你都不义了,我干么施仁?” “行,皇上把欠臣的银子还清,我就进户部,给皇上挣钱去。” “什么钱?那不是给宥慈的聘金吗?” “既然那是聘金,皇上收下了,就得把公主嫁给我啊!” “这倒是,不过聘金少了点,你要是没本事替朕把国库给填满,女儿,天下俊杰任你选……” 两个人就在公主床边争了起来,听得大家纷纷逃出宫外,秘辛啊秘辛,皇上跟臣子敲诈。 总之啊,不管公主心里清不清楚,他们都很明白,侯二爷脑袋里、心里只装着公主。 早上镇国公府的夫人和大奶奶进宫,她们在静月宫里坐了很久,三人相谈甚欢。 叶梓亮想跪地谢恩,谢谢关宥慈救了自己的儿子。 关宥慈叹道:“都过去了,提这个做什么?” 叶梓亮坚定地道:“这事儿过不去,我会记一辈子,感激一辈子。” “别这样,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才怪,徐宥菲可是迫不及待出卖峻儿,保自己平安。”叶梓亮马上反驳。 国公夫人慢条斯理地道:“老太爷还在等公主一句话,看公主是愿意嫁给阿灿,还是让老太爷把阿灿给打死,出门前,老太爷发话,镇国公府不留这等忘恩负义之辈。” 关宥慈皱眉,哪就是忘恩负义了,不过是个误会。“没这么严重。” “谁说没有,你为峻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还……”国公夫人突然间变脸,一把抱住宥慈,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媳妇,我可怜的孙子。” 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关宥慈没辙,怎么天底下的人全认为她得和侯一灿在一起了?就因为她失身于他? 关宥慈无奈,可是怎么办,她总不能跟人家长辈说,我不能嫁,因为你家老二喜欢的是你家老大媳妇。此话一出,让侯家叔嫂日后怎么相处? 这些天,侯一灿的表现不是不令人心动,若是过去,她必定应了,可是那次争吵的情景她没忘,虽知丑话无心,却也吵出几分真心意,他对亮亮的爱根深蒂固,谁也无法取代。 她知道的,他的求娶是因为歉意,想要弥补,也许也是想报恩,可她不想呢,不想用恩人的身份与他同床共枕。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国公夫人的眼泪,只能细细劝着,把人给劝回去。 她们刚离开不久,侯一钧就到了,他能大摇大摆进静月宫,是因为大家都误会他是那个痞二爷。 侯一钧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的心结是亮亮?” 他单刀直入的问话,让关宥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以对。 “我和阿灿是孪生兄弟,我能感应他的心,信不信?” 她微微一笑,不作答。 “我能感应他,他也能感应我,所以在我身陷危险的时候,他能找到正确的地点把我救回来;所以他进军营,求我成全他和亮亮时,我能感受他的激动愤怒和不甘心;所以在你失踪那段时间,他跪在祖父面前说他喜欢你、想要娶你,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对亮亮有那么深的感情,但我确定现在的他心情已经不同。我感受得到,他找不到你时的焦虑忧心和悲痛,你身受重伤时,他的沮丧挫折和自恨,你清醒时,他的喜悦和快乐。我敢发誓,如果他对你无心,他不会有这种感觉。 “请你相信,阿灿会是个好丈夫,他对你不仅仅是负责,还有无法割舍的感情,就算你不信我的话,也必须相信过去你们之间的情分。阿灿傻,不知道为什么心烦的时候只想找你,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会欢喜,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你会觉得人生无趣,但我知道,因为对亮亮,我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我很清楚,这种感觉就叫做爱。” 侯一钧的话,让关宥慈陷入深思。 是真的吗?他对她不只是弥补?他对她有情有爱,他只是傻得分辨不出来? 这天晚上,侯一灿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银票,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要带你私奔,不管你乐不乐意。” 关宥慈吃惊。“为什么?” “造就事实之后,就没有人可以反对我,你不知道,你爹和你哥多可恶,现在连善善都被煽动了。” 他也不自己听听看,这话说得多幼稚!她皱眉反问“如果是我反对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重地把他打倒。 他沉默许久后,抬头道:“如果是你反对,我就没有办法了。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期待能带给你幸福,而不是要带给你痛苦,既然会造成你的困扰,那就……”他点点头,眼底藏着可疑的微红。“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交给我家人,告诉他们我离开了,有缘的话,下辈子再见。” 他说的话很吓人,而且他的模样正经认真到让她心头一颤,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有缘的话下辈子再见?” 侯一灿覆住她的手,一脸严肃地道:“上辈子,我得不到亮亮的爱,我选择离开,这辈子我得不到你的爱……对不起,我不会别的了,我唯一会做的就是离开。宥慈,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记住,别让自己受委屈,你快乐我才会快乐,你欢喜我才会欢喜,知道吗?” 他拍拍她的手背,把她的手拉开。 他起身,下一秒又坐回床边,用力抱住她,三秒钟,二度起身,郑重地道:“记住,为了我,你要让自己幸福。”说完,他大步朝外走去。 他决然的表情、决然的背影,让关宥慈突然间感到无比恐慌,她真的相信他要离开了,她真的相信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一个激动,她扬声喊道:“不要走!” 闻言,侯一灿脚步一顿,扬高眉,痞痞的勾起笑,果然啊,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不管她现在相不相信他爱她,他都不怕,因为他将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向她证明。 【后记 从游戏得到领悟】 大家好,我是千寻。 今天不谈书,谈谈最近迷上的手机游戏,名字叫“六角拼拼”,我想很多人都玩过。 首先,屏幕底下会浮出两个不同颜色的六角形的小方格,玩家只要把方格移到上面的蜂巢空格中,当相同颜色凑成三个时,就会消失、留下空间,并且分数增加,所以要尽量把相同颜色的六角形拼在一起,直到上头的蜂巢全数被填满后,游戏结束。 我玩得很凶,熬夜也要玩,因为每次玩的时候,总觉得又经历了一次人生。 游戏开始,因为空格很多,随便拼都能拼出一串相同颜色的六角形,然后消失、然后分数不断增加,那种带着恣意嚣张的玩法,就像我们的童年、少年时期,怎么快乐、怎么过活,只要我喜欢,生命任由我挥霍,不过这种恣意不能太长久,若是一路下去,很快就Game over了。 人不也如此,越长越大,金钱、地位、成就、友谊……这些会慢慢地填满我们的生命,必须适时抛掉一些,否则就得天天高喊我很忙、我没空、我快累死了…… 游戏越是玩,累积的分数越多,让人越是得意兴奋,那感觉像不像老爸爸、老妈妈看着银行存簿的数字节节高升的幸福感? 玩到最后,常常只剩下两三个空格,心里想着,很快就要结束了,没想会出现正确的颜色、正确的方位,一次次、凑齐三个六角形,消失、加分,留下更多的空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是许多人生命中常有的经验。 接着,不管你再厉害、再能玩,就算冲破五千分,到最后也免不了面对四个字——游戏结束。淡淡懊恼、微微地松口气,仿佛人生走到尽头,不管累积再多的成就经验财富,最终都避免不了结束。 一个游戏让我三天没碰稿子,也让我看透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