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猫》作者:诗花罗梵 文案: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原创小说 - BL - 中篇 - 完结 第一人称 - 主攻视角 - 正剧 - 灵异 当前编推 董镇儒商一鸿,某日救起一只受伤的黑猫之后,忽觉小镇中似有诡事频发。 青梅竹马的金家小姐横死,有关诅咒的流言弥散开来,而一鸿却在此时被父母要求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神秘男人成亲…… 主攻第一人称。 第1章 二月仲春,董镇的气候还有些寒凉,傍晚街角的招牌伶仃地挂着水滴,本就人烟寥落的市集更显得冷清。 近日店里没甚么生意做,我便也早早打了烊,抱着一摞新书走在归家的路上。脚下的青石板还有些雨后的微腥,视野也混沌着看不太分明,老远却见弟弟阿满执着铁镐,在雾蒙蒙的街巷间穿梭着追打一团漆黑的物事,口中哭骂道: “猫!猫!你这不知死活的脏东西,是又要去扒谁的坟头!” 我定睛一看,那不迭躲避着镐头的正是一只半大模样的黑猫,皮毛滚满了泥泞和血污,似乎已是伤得不轻,哀哀叫着便要躲到我身后来;我便赶紧将它护住,半恼半怒地直视着他道: “一下学便在外头胡作非为,这小小的黑猫又如何招惹了你?” “……” 我是不知为何一向温良的阿满也会做出这等欺凌弱小的混账事;却见他似乎也不屑理我,兀自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恨恨地看了那猫片刻后,便丢下镐飞也似的跑走了。 我便弯身将猫抱起来。猫也睁着一双灿金的瞳孔看我。 想了想便把怀里的书放到街边一处隐蔽的角落,抱着它到临近的一处清渠边,仔细清洗了那尚裹着腥气的皮毛。 猫应是怕水的,可此时或许是伤重的缘故,很是乖顺地窝在怀里由着我摆弄;我替它涮去身上的污秽,又扯出一方干净的手帕裹好了受伤的前爪,见它还在扬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我,便叹了口气将它抱上膝头,道: “倒是说说看,你是打那里来的?可有主人家?” 猫自然不懂为人的喃喃自语,半晌也只呜咪一声,讨好似的朝我摇了摇尾巴,像是在乞求我的收留。 我摸摸它的脑袋,沉吟片刻便道: “你乐意跟着我自然是好的,只可惜我向来不知该如何教养猫儿狗儿,家中又不过是升斗小民,只怕会教你受苦;不若送你到金梦小姐那边去,她人美心也善,定会好生照顾你。” 猫忽然安静下来,身子却僵直了。 我不知猫的心思是如何,只当它乐意,便也欣欣然站起身来,又将已是面目一新的猫儿抱在怀中,一路朝陈家大院走去。 …… 我与金梦小姐本是青梅竹马,自幼便一同在这渐乎式微的董镇长大,论理日后也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惜她生在了上一辈就已近乎没落的金员外家,从来便只将希望寄托在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孩儿身上,只盼她能寻个好夫家来提携。 后来他们果然攀上了小镇唯一的富贾陈氏,便再也瞧不起家中仅只一个古玩铺子的我们董氏,最终将她许给了陈家那跛脚丑恶的大少;我心中苦楚,却也知是二人缘分尽了,再没有痴缠过金梦小姐半分。 自她婚后已半年有余,我因避嫌倒也从未上陈家拜访过,现下恰巧借了这猫儿的名头前去看一看,想要知道她过得是否如意。 踌躇着走到陈家大门边了,我望望怀里的黑猫,又觉得这样的主意委实荒唐得厉害。无论如何金梦小姐也已是他人的妻,或许我心中只是想托付这可怜的黑猫,可她夫家却不一定会这般看我。 ……不若先带这猫儿归家歇上一晚,明日再替它寻个好主人家罢。 我叹了口气,最后看了眼这禁锢着故人的陈家大门,转身便打算离去。谁知就在这时,沉重的乌木蓦地发出一声吱嘎,我看到一双梨白的绣花鞋从中探出来,接着便是一张秀俏却憔悴的鹅蛋脸。 我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金梦小姐……!” 金梦见我站在门外,显然也骇了一跳,长久地倚在门边凝望着我,怔怔道:“怎会……?”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自己曾经眷恋过的人,百般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我也只抱着猫站在那里,瞧着她不说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金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 “阿鸿……你恨我么?” 我当她是在说当初不愿同我私奔,执意嫁了陈少爷的事,便摇头道:“人各有命。我又怎会责怪金梦小姐?也只是愿你过得更好些罢。” 金梦闻言便笑了。只是不知何故笑得有些凄然。 她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黑猫身上,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眸慢慢溢出一丝古怪的颜色,好半晌才沙哑地开口道:“这猫……” 我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将还有些僵直的猫儿递到她眼前,将方才看到阿满欺凌弱小的事说了,便满怀期待地盼她能够收留。金梦抬起一双有些枯白的手,像是要从我怀中接过它,模糊着道: “像,真像阿……” 见我仍是不明所以地望她,她便抱了那黑猫,很是轻柔地擎着它软绵绵的爪,又道:“同我们幼时曾喂养过的那只金儿,简直一模一样不是么?” 幼时的记忆,我其实已有些模糊了;也来不及去细细回忆更多,只忙着接话道:“是的,想必这猫儿与金梦小姐也是有些缘分的。” 见金梦没有拒绝的意思,我便也松了口气。正想趁着天色入夜前再寒暄几句,却见那原本温顺的黑猫忽然在她怀里发了狂,竟低头狠狠地在虎口处咬了一口,摔下来便一瘸一拐地跑进了愈发浓重起来的迷雾中。 我蓦地一惊,也顾不得举止是否得当,上前便拉过金梦的手查看起来;却见那虎口处也只是留下了两个深深的黑洞,不似有血要流出的迹象。 我抬头看金梦,金梦也正愣怔地看着我,两只杏眼都是黑洞洞的,仿佛没有生气。 远处的巷口似乎刮来了一阵萧瑟莫名的阴风,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见金梦朝那黑猫遁走的地处望去,我低声道:“这……金梦小姐,委实对不住……” “无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终是将它敛回到袖口中,轻飘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道,“……我这便要走了。” “走?”我将内心深处的颤栗强压下去,问道,“是要上哪儿去?” 金梦没有回话,只是似乎苦笑了一下,脚下已有些朽坏的绣花鞋点着地,也未曾留下任何声息,很快消失在了有些荒凉的雾色中。 我站在原地望了良久后,侧头看了一眼再度紧闭的陈家大门,便也终是叹了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家走。 走着走着想起方才那种种诡异莫名的景象,便愈发觉得今日撞了邪,不免怨怼起那只来历不明的黑猫来。到傍晚遇见它的那处街角寻了片刻,发觉自己先前搁置在这里的新书也不知所踪,便又生起闷气,口中骂了一句: “倒楣……!怕是当真见了鬼。” “哎呦,晦气!” 我寻声回头望去,那抱着镜子捻须看我的正是出门来听响卜的陈老夫子,仍是一身褴褛破旧的长衫,眼镜后鼠一般的目光正颇为幽怨地扎在我身上,想必是在怪我方才那句不吉的话坏了他今日的好运。 他算是我们董镇仅有的几个读书人之一,却也并非那王朝末年遗留下来的酸腐秀才,为人颇为落拓不羁,据说年轻时做过道爷也当过和尚,平日里做事神神叨叨,八字胡下的谎话似有一千句;不过话虽如此,也有人家说他看相是很准的,但凡涉及问卜者正经的命格吉凶,从不打诳语。 对阴阳先生我一向是敬重的;却也并不愿再同他多闲扯些什么,只歉意地拱了拱手,便想要匆匆绕了他归家去。 哪知陈老夫子沉默片刻后,却忽然在背后叫住了我: “董老板,你白日里……遇到甚么不干净的物事了罢?” “……” 他这话说得笃定,轻易抽出了我那好容易压下的一丝凉意,只觉得不久前嗅到的死人气又浓了些。便踌躇着回过头道:“先生何出此言?” 陈老夫子又眯起眼,欲言又止般上下打量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大能模样,看得人很是生厌;可他为人素来如此,你愈着急,他便愈安稳,任谁也催不得。 也只得由他打量着,见这老夫子又凑上来窸窣片刻,从我袖口的衣裳间掸出一根猫毛,放在鼻下嗅了嗅。 许久,才悠悠开了口道: “也罢,却也不知于你是福是祸;姑且静观其变,由他去罢。” 我闻言略略放心了些,道:“是说,我身家性命应是无忧的罢?” 陈老夫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打着呵欠背过身去,幽声道:“天干物燥,夜半时分诡物也多,董老板若想安然无虞,便还是尽早归家的好。” 说罢便不再理我,将手中的猫毛吹落了去,仍是抱着他的镜沿小巷走远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什么似的朝街角看了一眼,喊道:“先生,我先前放在这里的书,是你拿了罢?” 冷风拂过袖管的时候,陈老夫子已是小跑着彻底没了踪影。 我便终也无可奈何地归了家。 夜半的董家小宅燃着斑驳晦暗的灯火,近些日来雨水连绵,本就狭小的庭院也显得有些阴仄。阿满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上那位同窗家顽去了,我也没有在意;便褪了鞋袜去洗漱一番,回房时暗处有两点金幽的眸子凝视着我,房梁上便跳下一袭漆黑的暗影来。 我看着它,叹气道:“过来罢。” 黑猫便绕到我腿边,抬起受伤的前爪讨好似的蹭了蹭我的小腿。 我将它抱回房里,梳了梳头顶有些杂乱的毛,见它分明是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便板起脸道:“你今日咬了金梦小姐,委实是大罪一桩,还妄想要我收留你不成?” 黑猫呜咽一声,在我怀里偎得更紧了。 我看了它许久,觉得分明就是普通黑猫的模样,实在找不出甚么异常;便不由得苦笑起来,只觉得白日里的自己定然是算账算得眼花,竟会觉得金梦小姐不似个活人。 那陈老夫子怪我坏了他的响卜,说甚么招惹上了不干净的物事,想必也是诓我的。 “……罢了,你就留下来同我生活。不过既然要做好人家的猫,就不可再做那些抓挠咬人的恶事;待你伤养好,便随我一同去向金梦小姐赔罪罢。” 黑猫听罢动了动耳朵,圆圆的眼睛隐约闪烁着暗光,也不知在思量些甚么;见我熄了灯上榻,显然是打算歇下的意思,便也跳上来紧挨着我,呜噜呜噜地盯了我片刻后,倦倦地趴在胸口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不知第二日的风景会是如何。 第2章 可我未曾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黑猫便死了。 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榻上早已没了毛团的温度;试着唤了一声,也听不到甚么呜咪的回应。便匆匆地穿戴整齐出了门去,想要问问街坊邻居有没有看到董家的猫儿。 谁知方踏入后院,我便看到春雨过后的泥地里平躺着一袭孤小的暗影,静静地陷在杂草间,看起来似已死去多时。 …… 我不知是昨日我未能处理好它前爪的伤口,还是自己那失了心疯的弟弟阿满回来害了它,半晌也只是跪在猫尸边,觉得头顶董家这粗陋的屋檐愈发显得孤苦伶仃。 许久,正垂眸黯然着想要将它埋葬,不远处的街巷间却忽然传来了如泣如诉的哀乐,唢呐声声刺入我的耳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预感也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寻声出了门,董镇矮矮的青泥墙间飘扬着纸幡,凝神望过去,正是一场精致的葬礼。 “陈家少夫人没了。”路人这么说道。 我瞧见似是陈家的一群人拥着一口凄冷的棺,一路朝那城西的坟场去了,沉沉天色下阴翳的神情与其说是哀戚,竟也像是恓惶;眼看那棺被愈发抬远,纸钱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脚下,我站在褊狭的小巷尽头,渐渐感到手脚冰凉。 空气中似乎还有我所熟悉的梨花香气,那人的音容笑貌也依稀尚在眼前,我浑浑噩噩地抬脚想要跟上去,却又终于停下了脚步。 昨日傍晚才在陈家门前见过的金梦小姐,我也曾眷恋多年的金梦小姐,何故今晨便被封进棺中,这般送去下了土? ——定然是我还未睡清醒罢。 我沿着人烟稀少的幽径慢慢走,尽量不去听那渐行渐远的哀乐之声。雾气缭绕的董镇本就荒寂,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河岸边,便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浣洗的妇人正操着乡音闲聊: “郑二嫂子,你家主人去了金小姐的丧葬罢?” “是咿,原本这等白事的短工钱是轮不到俺们来赚的,不过陈家毕竟出了那样的丑事……又唯恐遭了诅咒,这才教懂事的外人去操办,也替他们挡挡这晦气。” “诅咒?” “嘘……俺可不敢乱说。前些日子金小姐小产,你猜怎的?……竟滑出了一具猫胎!” “吓,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俺亲眼看见的,那日陈府哀哭了足足半宿,破晓后便自后院扔出一只血淋淋的黑猫来!……听闻那外地聘来的稳婆也未曾再现过身。若陈家人被鬼猫诅咒了,怕是一个也逃不掉。” …… …… 雾气还未散尽之时,冰冷的雨滴便又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春泥里,洇出许多细小的水窝。 我这才如梦初醒,忙地往我那市集上亟待开张的古玩小店赶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镇中似有诡事重重,还是好生待在自己的一隅小店最为安心。 简单地洒扫了一番店内有些郁滞的空气,我拿出细软的丝布将架上的古玩悉数擦拭过,温上一壶粗糙的罐底碎茶,便也自柜台后坐了下来。门前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凉愁雨声,我随手翻开一本盘好的账簿,指尖拨弄了几下老旧的算盘,便停下来叹了口气。 古玩者,其实本就是富贵闲人的玩艺,以前尚且太平的时候,镇上倒也有许多热衷此好的人家时常来照顾些生意;然而近几年时涝时旱,关中百姓庄稼收成不好,如今世道又坏,不少镇民都拖家带口地南下或闯关东了去,董镇的衰落在所难免,古玩商董家便也日渐清贫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关了店带上阿满移居到别处去,可祖传的店便是落根在此,总不可折在了我手里;因而也只能这样想着,半晌饮一口粗茶起了身,搬一只竹椅到店门口去坐着,看看能不能招徕些生意。 我见冷清萧索的市集有行人来来往往,注意到这家街角晦暗的小店时,却不约而同地朝招牌投来了愕然的视线,神色也都出离诡异。 我吸吸鼻,下一刻便感到眼前细碎的雨滴有些暗沉的颜色,似是比往日腥气更重些;困惑地出了店,同行人一道去仰望这招牌时,我看到正有鲜血从那招牌后的房檐渗出,已是染红了雨水浸湿的台阶。 我骇了一跳,忙进店搬一架货梯出来,执着抹布去擦那已是变了色的招牌;哪想不擦倒不打紧,这一擦,更多的污血便从房檐上殷殷地渗了出来,滴在脚下晕出一片涔涔的红花来。 …… 我疑心是有甚么野鼬山狐窜到小镇上来,被追捕的时候慌不择路,倒楣夹在檐角,从而死在了我这店铺上头也说不定;便将货梯支得更高些,双手抵在招牌边细细地摸索着,想要将它掀开来探个究竟。 哪知就在这时,房梁上扑簌簌地抖动了一下,我收回手,眼睁睁看着角落里掉出一只半大的黑猫来。 黑猫摔得不轻,滚落在雨地中瑟缩着弓起身,便仰起一双灿金的瞳孔朝我看了过来。 猫儿的长相大同小异,我看着它,实在不确定它是否就是昨日尾随我归家的那只,怔愣了一会儿后,竟鬼使神差地开口唤道: “……金儿?” 猫自然不可能答话,只仍是又看了我一眼,沉沉地呜咽了一声,便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小店,一头扎进邻居的书铺中去。 我也慌忙下了货梯去追。 …… 近日来市集生意都不甚好做,我没有客人,邻居书铺的掌柜也正清闲地睡在柜边打盹儿,手里抱着梨木的算盘,仿佛也不怕甚么人上门来窃。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上前去叫醒他,只低下头在这铺中自己寻觅起来。 书铺内静谧异常,听不到甚么活物作祟的动静,唯有浅淡而香甜的合香在瓷炉中袅袅地燃着,书册和墨具皆摆得整整齐齐,地上也不见有脏乱的爪印。我细细地找了一圈,始终不见有甚么黑猫的踪影,便终是停下脚步,揉着额角叹了口气。 应当是我眼花了罢…… 毕竟这一场噩梦还没有解,许是待我回家再睡一觉,明日便会是久违地放晴了。 摇着头苦笑一下,抬眼望向门外仍是细雨连绵的董镇,我抖抖自己湿漉漉的布靴,便打算回到自家的古玩店去歇息。 只是临出门前瞥见那架上满满当当的好书,难免又生出些许艳羡之情。 门外的春雨似又下得更大了些,书铺掌柜的鼾声也远远地响在耳旁,我略作迟疑,还是走到书架旁站定,暗中窥了窥那些不为我所藏的新书。 我虽为了经营家中古玩,未能真正上过几日学堂,却极喜欢读书,为数不多的积蓄也几乎都花在了买书上,自然对汗牛充栋的书商邻居无比憧憬。 又想起我前些日子用十个钱与一件三彩花瓶同书铺老板换的新书,竟是还未来得及翻阅几页,便不知丢在了何处,却也不晓得是被那好贪小利的陈老夫子拿了,还是被哪个过路的贼人偷了去。 我看得入迷,禁不住逗留得久了些;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那正在酣眠的掌柜忽然打了个喷嚏,嚇得我一个激灵,手中书册便蓦然落了地。 见掌柜并未醒来,我松了口气。 正欲弯腰整理的时候,一双苍白的手却先我一步低下去,将那落了灰的书本捡起来轻拍两下,交到了我的手里。 第3章 我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鬼魅般貌美的青年。 正是西学东渐的时候,听闻外头偶有富户会为当家的订一套西服,却从未有人似他这般穿着儒雅的毛呢大衣,礼帽也压得低低的,只从檐下露出几缕墨一般黑的碎发,身量纤瘦高挑,似乎略比我年长几岁,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的先生。 想到这般先生竟也会为我这等落魄之人弯身,我便敬重起来,又见他模样好看,心中也生出些许好感;只是他看起来苍白阴郁,面上也有些冰冷的倦色,便只谢了一声,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我一眼,我怔了怔,竟发觉那帽檐下的眼眸是猫一般熠熠的金色,不免骇了一跳,险些再度将手中的书摔下去。 “……掌柜的,你这里书可齐全?” 他开了口,嗓音幽醇动听,只是略有些疲惫和沙哑,像是受了风寒还未痊愈一般。 我定了定神,这才忙道:“我不是这书铺掌柜,只是隔壁经营古玩的邻居;先生若有所需,只唤醒了那柜后睡着的人便罢。” 他点点头,便又压低了礼帽,绕过我想到柜台前去。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摞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的书,细瞧之下颇有几分眼熟,便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道: “先生,这书……” 他回过头来,顺着我的目光朝手中提着的书看去,道:“喔,这是昨日我在路边捡到的,看到封皮上盖着这家书铺的戳,便想来问问掌柜的是否丢了书。” 我闻言大喜:“这正是我昨日不甚遗在路边的世本全册。敢问先生可是在七巷寻到的?” 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今日得见贵人,将我那珍贵的遗失之物也一并送来了。 他微一挑眉,转过身来注视了我良久,也未曾怀疑甚么,只将那水渍未干的书交还到我怀里,道:“正好;物归原主。” 见我道了谢,忙扯着干净的袖子去拭那书上污痕,他沉默许久,忽然微微眯了眼睛。“先生既是如此惜书之人,何故又将它们丢在了偏僻的小巷?” 我将书抱好,闻言便解释道:“昨日我打烊归家,途中捡到一只受伤的猫儿,便暂且放下书抱它到临近的活渠边清洗了一番。那猫儿……”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 若是未曾记错的话,那猫儿今早便殁在了我家后院的雨地里。 眼前之人安静地听我说着,猫一般金幽的眼眸似乎隐隐闪烁了一下;我的目光滑落下去,便看到他右手上缠着一方眼熟的手帕,素白之下隐隐有暗红氤氲其中,看起来似乎伤得不轻。 “先生的右手……” 我忍不住出声,他便迟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将右手藏回斗篷下,低声道:“不打紧,只是受了些小伤;有好心人帮我包扎过,现下已是无碍了。” “……” 见我神色恍惚,他又道:“偌大董镇之中恰巧捡到先生的书,想来也是缘分一场。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 他语速极慢,听起来温柔亲切,便是富贵的出身,竟也还将我称作先生,不由得教我好感更甚了些,忙从那神游中清醒过来,也恭谨地回道:“我姓董名一鸿,其实未曾读过几日书,不敢妄称先生。您以前未曾在这董镇中见过,不知是那里来的贵客?” 他不是这镇上的人,我只一眼便看得出,心中也倍感困惑;毕竟在这镇民纷纷外迁的灾荒年代,能在董镇见到如此端丽的人物来访,属实是很稀奇的。 闻言,他又扬起那双猫一般浑圆的瞳孔看了我一眼,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名唤金潇,是这董镇出身,只是少时便出游在外,故一鸿不记得我而已。” “……”我愣了一下,便道,“董镇仅只一户金姓的人家。这么说来,金先生可识得金梦小姐?” 听到金梦这两个字的时候,金潇似乎微颤了一下,神色被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之中,恻恻的有些窥不太清晰。 许久,才叹了口气道: “我与她自是血浓于水的本家。可惜世事无常,初回董镇便听闻她小产后血崩殒命的消息,委实教人痛心。” ……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这看似遗憾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难以掩饰的阴鸷与快意。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那不断增续的好感也蓦地降至了冰点,手脚亦变得僵硬起来。 心里仍在为金梦小姐是否当真横死而惶惶着,我想开口问一问他与金家的关系,却见他打量着我身前那一排书架,苍白的指尖掠过书脊上的文字,忽然道:“一鸿喜欢读书么?小说与游记也喜欢?” 我木然地点头,便见他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又道:“这间书铺种类齐全,于董镇而言实属难得;只是洁本较多,版本也稍老旧了些。一鸿手中世本我也曾囫囵阅过,若是现下无事,同我去茶馆一道坐坐如何?” “……” 若放在平时,能与这等学识渊博的富贵之人一起煮茶论道,实乃求之不得;可我看着他那帽檐下愈发放大的金色瞳孔,竟没来由的心慌起来。 半晌也只是道:“我……今日我尚有要事在身,便谢过先生美意了。” …… 闻言,他那暗影下的瞳孔似乎又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打量了我许久,道一声:“也好。” 不远处瓷炉内的合香已是燃到了尽头,街巷间雨声渐停,唯只余下些细碎的滴答。怔愣间,金潇已是再度压低了帽,仍是一副冰冷阴郁的模样,也未曾再看我一眼,末了只落下一句:“那便有缘再会罢。” 便飘然而去。 而我在恍惚过后,赶忙追出去看了看,哪知左街右巷再也窥不见他的身影,只在余光中掠过一道漆黑的猫影,跃进董镇矮矮的屋檐间消失不见了。 只问了这人的名姓,却再未来得及知晓更多,不清楚他住在何处,又会在这董镇停留多久;我叹了口气,隐约觉得有些失落,只道再想见到此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 …… 又是无甚生意可打理的一日过去。 我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新书走在归家的路上,想到白日里遇到的那人,便有些心神不宁,只将目光投在街巷四处的角落,希望能寻得一只呜咪叫唤的黑猫来。 阿满似是还未下学,昨日被他使来追打猫儿的铁镐也正在墙角静静地躺着,仍是雾蒙蒙的天色与雾蒙蒙的路,湿重的脚印踏在光滑的青苔上,委实教人疲累。 今日归家尚早,傍晚的视野都还看得清晰,我便先踏进后院,想要将横死在泥地中那一袭孤小的暗影好好安葬。 可当我寻到记忆中的杂草间,努力扒开湿润的土砾去寻时,眼下却并未看到甚么朽坏的猫尸,春日的野苋绿盈盈地横亘在我眼前,连半点可疑的血迹都找不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根本辨不得自己是仍在做梦,还是方从梦中醒来。 便也只得认命般叹了口气,拍一拍袖口沾到的土尘,抱起书来离开了后院。 …… 进门的时候,父亲与母亲正躺在掉了漆的罗汉床上抽着水烟,窃窃地似乎在商议着甚么,神色很是凝重。 不知是在屋里憋闷得久了,还是同邻居打马吊时输了几个钱,两人面上皆是一层恹恹的颜色,瞧着有几分无力般的僵硬。两人原本还在耳语,见我进来便蓦地缄了口,又悄悄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我不明所以,便见父亲坐起身来踌躇良久,终是放下手里的水烟壶,望着我道: “阿鸿呐……” 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坐到二老身旁;心知他们定然有话要讲,便也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与生来顽劣偏执的弟弟不同,长辈的话,我一向是很听的;因而父母总是操心在外惹是生非的阿满更多些,又时常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此时也一副怅然的模样,想来是又要向我摊牌些甚么不好的事了。 父亲顿了一下,慢慢道:“阿鸿呐,近日来你流连在这镇上,可曾见过甚么中意的姑娘?” 我只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 知道这是父亲已同媒人说好了我的亲事,又唯恐我还惦念着金梦小姐,这才出言试探而已;毕竟我确乎是到了成家的年纪,如今家道中落,仅只模样还算生得俊朗,入赘到邻镇有些闲钱的富小姐家中,家业便还尚有周转的余地。 我与金梦本就无缘,这念想断个干净倒罢,如今亦不知她尚在人间,还是早在我梦中真真下了葬。 我心中苦楚,又觉得造化弄人。 可我毕竟生得侥幸,为人孝子多年,委实没有甚么拒绝的余地;也只当听一句善言,如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从此善待我的妻儿,过好今后的日子便罢。 于是苦笑了一下,起身到堂中对双亲拜了拜,道: “婚姻大事,但凭爹娘做主。” …… 闻言,母亲面上便现出欣慰的颜色来,忙将我唤到她身边坐下,安慰道: “此事先前不说,是担心你还想着那金家的小姐,如今她……唉,且忘了便好。其实爹娘早些年为你订了门亲事,只因那人在外云游未归,便也一直未曾提起过;如今他回来董镇,出落得标致不提,家中也颇有些余钱。你也定然会喜欢他的。” 我听得微微蹙了眉,实在是对自己也曾有过婚约一事感到有些奇怪。 不过母亲既然这样说,我便也没有质问,只是想了想,压低声音道: “阿满知道这事吗?” “……”母亲迟疑了一下,抿唇道,“此事还是……暂且别教阿满知道为好。” 我便了然地沉默下来。 窗外天色已暗,我燃上灯,见眼前的双亲又耳语起来,便站起身,想到堂后去烧点热水来温一壶黄酒,再添些灯油回屋歇息去。 哪知一阵微冷的风扑进窗口,堂中断了几根竹骨的屏风簌簌作响,昏暗灯火下,我竟隐约窥见了一抹猫影。 “如此是说定了……三日后迎亲。金儿,既然人都来了,便现出身来见一见罢。” …… 我一愣,未曾想到这堂屋中竟还有一人;在听到母亲对他的称呼后,更是没来由的感到些许寒意。 母亲笑着将那扇陈旧的屏风拉开,我便看到白日才见过的金潇正坐在屏风后,此时已是换了身雍容的长衫,一双望向我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着,像是雨后幽冥的鬼火。 第4章 他未曾着那西式的礼帽,一副东方才子的打扮,面色依然是鬼魅般的苍白;没了遮掩的妖异美貌在灯火下更甚,看到我的时候更是勾起一抹幽然的笑意,在这本就阴仄的堂屋中显得分外寒凉。 不曾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时辰,我便又见到了白日那位好心的金先生,还是重逢在这等稍显尴尬的情形下,此时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走来,只觉得心下很是茫然。 母亲见我默不作声,便也叹了口气道:“金儿,你这一趟委实去得久了些……阿鸿这孩子打小就忘性大,如今不太记得你,也甭往心里去了就是。” 金潇摇摇头,神色沉静地道:“无妨,怪只怪我回来得晚了,才平白教你们受了许多罪。” “……” 母亲看着他,又回头看向父亲,目光中隐有几分戚戚。 金潇便走到我身前来。他身量与我相仿,妖冶的金瞳十分轻易地望进我眼里,复杂的情绪却窥不得清晰;半晌执起我垂在身侧的手,温声道: “我便是你即将婚娶的夫君……亦或是妻子。男子间无所谓嫁娶,只随阿鸿如何称呼了。” …… 他的掌心细滑柔软,仅只在指尖有一些薄薄的茧;指甲略有些尖锐和残破,触感却并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冰冷。 我任由他温软地握在手里,心中隐隐生出几分荒唐。 先前只道父母要我成亲,是想我入赘到那里娇蛮的富小姐家中去;男子成婚根本闻所未闻,先前也只知道某些好男色的富人会有这般人口买卖,孰不知父母为了家业赓续,竟也要将我卖出去了。 可我断不可反抗,亦不愿反抗;父母之命本就不可违背,又怎能违背。 于是我在良久的沉默后,终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金潇一愣,略有些微张的瞳孔便显出欢喜的颜色来,苍白的脸上亦有了几分人气。 我看母亲,母亲正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好,好,这番将阿鸿托付给金儿,我与你爹也可真真安下心来了。日后你们好好过,好好过……” 见母亲失魂落魄,讲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起来,父亲忙扶住了她,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好生安慰,一边也同样流露出几分怅然的颜色来,想了想便对我道: “阿鸿呐,你这一趟是嫁去金儿那里;日后如有诸多琐事,爹娘或许都赶不及为你排忧解难。” 语毕犹豫了一下,又沉声道: “只需知晓无论发生甚么,都务必要信金儿的。他既自愿与你成婚,便断然不会加害于你;外头诸多闲言碎语自不必听,妖魔鬼神更是无稽之谈,成家之后也不要遐想太多,只好好与金儿过日子便是。” …… 我并不知晓父亲这话是何含义;此情此景下,更觉得有几分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迷惘归迷惘,可身为孝子,却仍是点了头,又跪下来朝双亲深深一拜。 金潇在身侧看着我,眸中温柔的笑意之下,隐约藏着几分深沉而古怪的色泽。 …… …… 三日后金潇便来迎了亲。 我不知晓父亲与母亲是如何瞒过了阿满,又打算何时将兄长与另一个男子成婚之事对他和盘托出;只是这三日我都未曾见过弟弟,迎亲的时候他也正在上学,看样子是暂且不会知道了。 阿满仅只我一个兄长,且从来不会似长辈那般严厉地训斥他,因而对我很是依恋,想来也不会赞成这等荒唐的婚事;若被他知晓父母将我卖给了有钱的人家,怕是宁肯砸了自家的古玩店,也不愿我受这般委屈。 更何况,来迎亲的还是一个肖似猫儿的世家先生。 没有聘书请期,也不行文定纳礼,就这般直白仓促地抬了轿来,只待我自己穿了那双亲备好的喜服,便在敲锣打鼓声中上了轿。 从未想过自己会如出嫁的姑娘一般,身上虽是男子大红的状元袍,却要被装在漆黑的轿中一路抬到人家;我看不到马前的金潇是何般模样,只从轿帘狭小的缝隙中窥见那抬轿的人,面上皆是些僵灰的神态。 我没有送行的家眷,金潇也似是在这董镇中并无亲友,因而这门亲事结得很是简陋,除却被雇来送亲的人之外,便是些围到街巷间看热闹的邻里。 古玩店年轻的董老板与一个外地归来的男子成亲,这想必是继陈家少夫人血崩而死后的最大新闻;我窥见曾经的左邻右舍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面上果然都有些难以言状的怪异之色。 人群中仅只有陈老夫子乐呵呵地上前讨了喜糖,依然是一袭褴褛破旧的长衫,站在不远处闲闲地磕着瓜子,见我自帘后窥他,还笑眯眯地同我打了招呼。 虽然知道他只是来贪些小惠,我却莫名松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去看其他人,只微阖了眼在这轿中小憩。 心里想着只要再从这黑甜乡中醒来,便可以免遭旁人白眼的酷刑了。 …… 哪曾想到送亲的轿子行到了半路,却忽然出了异状。 马前一阵骚乱,轿夫被迫停了下来,我依稀听到不远处的前方有人在争执些什么,还有一个最为熟悉的声音在愤懑地吼怒。 “猫妖!”我听到阿满恨恨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这是在做甚么?” 金潇似乎下了马,此时正与他在雾蒙蒙的天色之中安然对峙着,闻言便颇疲惫地叹了口气,平声回道:“看不出来么,我是在迎亲,今晚便会与你家兄长成婚了。” 人群中一片寂静。 阿满怔愣了一会儿,显然被金潇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激怒,喘息声断断续续,似是努力想教自己平静下来,却又根本无法隐忍。 “你娶我哥哥?——你敢娶我哥哥,居然敢?!” 我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便是麻袋似的倒地闷响,慌忙撩开帘一看,便看到阿满骑在金潇身上,拳头已是又砸向了他溢出鲜血的唇角。 “猫妖,我早该打死你这只不知死活的脏东西!教你在这里威风!” “……” 我没料到阿满会在这个时候闻讯赶来,更是径直当着诸多围观镇民的面发难,心下便不由得焦急起来,想要违背礼数下轿去劝,却又发觉轿门被严丝合缝地捍着,从里面根本无法打开分毫。 人群窸窣作响,似是终于有人上前将两人拉开,阻止了这一局面。 “满少爷,算了罢!”我听到陈老夫子这么说道。 金潇不以为意地站起身,随手拭去唇边的鲜血,又拍拍自己沾了灰尘的喜服,这才微眯起一双猫瞳打量着阿满,随即冷哼道:“你父母都同意的亲事,哪容得你这个幺弟来唱反调?” 阿满被陈老夫子拦着,原本已是平息了不少,闻言却又是一阵暴怒:“我父母同意?你放屁!” 话音落下之时,金潇已是再度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阿满一眼后,道一句: “大喜的日子,不要在此喧哗。” 便又起了程。 …… 我想要掀开帘同阿满说几句话,沉吟良久后,却仍是苦涩地收回了手。 末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轿子与人群愈来愈远,以及在街坊们奚落的目光之中越发孤苦伶仃的阿满。 “……猫妖!你与这镇上的所有人一样,定然不得好死!” 轿子拐过巷口的瞬间,我听到阿满道出一句压抑的诅咒。 恍惚过后,些许的寒意便袭上头来。我努力回头去看,只见阿满伏在地上大口喘息,注意到包围住自己的异样眼神后,便抬起头,恶狠狠地冲着他们道: “看甚么看!你,你,还有你!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第5章 …… 喜轿两旁的雾气愈发浓重起来,阿满那隐约带着哭音的诅咒也被吞噬在了道路的尽头,我不知晓这一趟行得究竟有多远,也没有送亲的旁人来问询,一觉醒来之后,天色竟已彻底黑了下来。 我下了轿,只觉得眼前这幽深的庭宅似有几分眼熟;徜恍过后,才堪堪忆起这是日渐贫乏的我已有许久不曾步入过的金家大宅。 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金梦小姐嫁去陈家后寥落了许多,此时原本堂皇的府邸莫名显出几分阴森的颜色来,屋檐之上隐有细碎的呓音,夹杂着几声猫一般的呜咽。 金府正设着华美的筵席,宾客却并无一人,唯只白发苍苍的金员外高坐在堂室深处,身侧倚靠着金家列祖的牌位,面上满是怖色。 “猫,猫……” 见金潇已是执着牵红携我踏了进来,金员外震惧无比,跌下高椅来哆哆嗦嗦地抱住案角,呜咽着向后退去,末了又抱住枯乱的脑袋,下一刻竟落下泪来:“猫妖,你害煞了我的梦儿,又要害我来啦,害我来啦……” 我未曾想到半年前在金梦小姐的婚礼上还红光满面的金员外,如今竟一夜之间老成了这副模样;而他双脚缚着草绳,竟似是被胁迫在了这里。 金潇对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自是瞧也不瞧,只静静地焚香倒了酒,丝竹之声响起的吉时,才将他扶起来,面上幽然笑着道: “金儿只苦于出身荒唐,未能有亲眷来代之成礼,现下只央得颇有渊源的金员外来扮一扮高堂;还请莫要拂了金儿颜面,只受这一拜便是。” …… 我看着眼前依然是一副死寂之相的金员外,并不晓得金潇与他之间有甚么渊源,只本能地感到几分可怖,却又不可在拜堂之际逃脱。 “哎哎,金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悠闲地响起,“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您若当真行得正坐得端,又何必在此庸人自扰?” 我回过头去,那不知打那里冒出来的陈老夫子正坐在筵席上大快朵颐,一边嚼着盘中肥美的兔肉,一边喝着成坛的喜酒,竟含糊不清地耻笑起金员外来。 阴冷晦暗的大宅,堂中若明若灭的香烛,以及那横亘在残影中红惨惨的喜字,陈老夫子却没有半分惧色,倒是应了他好人家的自称,只想着蹭饱了吃喝便是。 他这一出声,堂内便莫名多了许多人气。我看金潇,金潇对他视若无睹,也未曾再去理那像是已失了心智的金员外,转而对我微微一笑,猫瞳闪着些诡秘般的色泽。 我说不出甚么吉祥话来,因而只得默默同金潇拜了天地,由着他牵向洞房,只撇下了仍在外头喝酒吃肉的陈老夫子,和被他松了绑仓惶逃走的金员外。 “猫妖阿,猫妖要害人啦……” …… …… 我坐在床帷之中,只觉得周身有些许压抑,方方正正的婚房虽然宽敞,却似极了猫儿爱卧的陶壶,黑不见五指,亦望不见尽头,唯只一盏明烛在桌上燃着,照着那人灯火下苍白幽魅的侧颜。 先前我只惶惶着,并未如何去看金潇的打扮,现下趋于平静,才总算是窥得了全貌;身上是同我一样的大红喜服,衬得那领口外的雪白醒目异常,若非一双金瞳有些骇人,倒也确乎是不折不扣的东方美人。 ——可惜却是同我一样的男子。 既是幻化,又为何不变作可与我阴阳调和的女儿来? 见我默然坐着,他也并未言语,只倒了两人的合卺酒一同喝过,便背过身去,对着那凉薄的灯影慢慢褪下了衣物。 他固然苍白,身躯却别有一番柔韧而朦胧的美态,上身的红绸松散地落在股间,似乎颇踌躇了一下,还是并未再唐突地裸露更多;见我慌忙将视线移开,便走到我身前来,手指轻轻划过我那与他同样的穿着,解落了大红的外裳。 我看到那游走在我胸膛前的右手上横着一条深可见骨的疤痕,呼吸微颤了一下,想要制住他的动作,却发觉他倏然在我怀中滑落下来,身躯不稳的同时,微凉的鼻尖也蹭到了腹下的尴尬之处。 他胸膛平坦,这么向下看去自是无甚乳峰的诱惑,只是那微微凸起的粉乳圆润妖艳,堪堪能顺着结实的小腹窥见同我一样的幽深之地,令我略感窘迫的同时,更因他那紊乱热滞的呼吸隐隐抬了头。 察觉到他没有起身的意图,而是猫儿一样好奇地轻嗅着那微勃的私处,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扯开我的裤带,我这才慌乱起来,略有些沙哑地推开他道: “这是……” 金潇闻言抬起头来,依然趴在我的两膝之间,呢喃般低声回道:“我们既已是夫妻,当然要行那周公之礼了。” 他说着便又朝我靠近了些,柔暖的吐息刺激在那本不该有所反应的鼠蹊,面上神色淡淡的,好似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明白过来,心下虽略觉荒唐,却是叹了口气。 并不知晓双亲为何执意要我与一只猫儿成婚,他身上又有些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他确乎不像是意图加害于我的模样,与其再去遐想那些早被我忘却的旧事,不如这般得过且过,只随他去罢。 见我默许,眼下一双猫瞳便微微弯了起来。他好奇地摸了摸我那仍有些微颤的男物,又隔着布料微舔了一下濡湿的顶端,察觉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便软绵绵地攀上来,惬意地偎进了怀里。 “这等事……以前做过么?” 他轻咬着我的耳尖,模模糊糊地问道。 我摇摇头,他又问:“会做么?”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知晓夫妻之间是会行云布雨,我虽连姑娘的手都从未牵过,平日里年轻气盛,也确乎翻看过那些风流小说;只是这男女间的情事虽心中有数,男男却是闻所未闻了。 也是男子并无女儿家那般可供进入的玉门,又如何交合? 我看金潇,实在不知晓眼前的猫儿是否有这般常识,竟想径直以男子的形态来与我行周公之礼;正欲开口为他解释何为阴阳,腰身却倏然被一双修长的腿儿夹住,身侧大红的床帐也放了下来。 “那便来试试罢……” 第6章 红帐低垂,灯影斑驳,幽幽的暗香之中,我窥不清他的全貌,仅只感受得到他在夜色中闪烁着金瞳打量我,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我小腹间的沟壑,似乎对这样一副躯体满意至极。 喉结不安地滚动着,他依然埋首在我胸膛前轻嗅,鼻尖与长睫若有似无地刮过挺立的乳尖,好奇似的朝它吹了口气;见我杵在他腿根的物事微微一动,便又伸出猫舌来舔了舔,一边轻啜着暗色的乳头,一边仰起脸来观察我的神情。 线状的快感从难言之地荡漾开来,知道是尚不通人事的猫儿正在探索男子的躯体,我虽仍有些畏惧,却还是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子,由着他爱抚般舔舐我的身躯,双手将那成形的欲望释放出来,然后缓慢下滑,窸窸窣窣地摸索许久后,终是低头含住了那处。 猫儿的舌头总是过分灵巧,濡湿的舌尖微微滑过铃口,尿意一般浓烈的快感便涌上头来,下一刻竟极其不堪地释放在他的唇间,呛得他伏在我的膝上咳嗽起来。 只是我还未来得及感到羞耻和愧疚,便看到金潇若有所思地抿着唇间的白浊,指尖轻轻滑在我的股间,便探到了某个极私密的地处;撑开我的双腿后,又低头细细地观察了起来。 我这才察觉到男子之间的情事用的是甚么地处,心下惊异之余,更有些隐隐的慌乱与不愿;见他已是探到自己的裤中,握着那高耸的淫靡之处便要欺上身来,便赶紧制住他的动作,嗫嚅着道: “且慢……怕是有所不妥……” 见他停下动作,困惑不解地似的朝我望来,我张着口,却未能说出更多辩解的话来。 心里也知晓我既是嫁予了别人,便无甚选择的余地;他是夫我是妻,这般行事也是理所当然。 可我毕竟生为男子多年,即便如今已是认命,却仍难以接受自己被当成女儿家一般压在身下肆意调弄,更想知道眼下猫儿究竟是天性喜欢男子,还是只将我当作了姑娘。 踌躇之下不知该道些甚么,好在金潇迷惘过后,也还是悟出了我的不情愿,半晌叹了口气幽幽起身,抬手抚上了我的脸颊。 “罢了,在上在下本也无甚所谓,我不同你争。”说着便用那硬热的部位蹭了蹭我的腰,仍是跪坐在我的下身,蛊惑般将我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略有些沙哑地低声道,“阿鸿,摸摸我……” 这个姿势暧昧且情热,低下头去甚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乳尖正对着我微张的嘴唇,在略显干渴的注视下妖娆地坚硬起来,身躯亦滑润得像一尾活鱼。 略显粗糙的掌心摩挲着他腰间的细腻,而他亦分开双腿,要引我到那身后两瓣柔软间的密地。 私处的肌肤既滑且嫩,直到那绽开的肉壁已经吮上了我的指尖,我才迟钝地意识到他竟是允了我,要我以为夫的姿态,来与他行这周公之礼。 我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而他见我迟疑着没有动作,竟主动滑了下去。 “唔……” 这一下想必是极疼,他趴在我的肩头轻哼,猫一样尖细的指甲也抓在我的脊背上,痒痒的似在埋怨;而感受到那紧热的内壁被缓缓撑开,我抱稳了他的腰身,因这前所未有的快感而脊背发麻。 见他有些难受,我亦手足无措起来,想要试探着将自己抽出,却在听到他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时,忍不住挺腰动了两下。 再度抬起头时,他正定定地看着我,红唇边噙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然后轻凑过来,试探般亲了亲我的嘴角,幽暗的灯影下愈发妖异的面容停滞在我唇前,像是在等待着甚么似的微眯起了眼睛。 鬼使神差地,我微微启唇,主动探入了他灼热的口腔,与那残余着些许微腥的小舌纠缠在一起,在下身黏腻的水声中亲吻起来。 一吻毕,他侧过头来瞥我一眼,称得上是媚眼如丝。 “接下来的,会做么?” 我犹豫许久,赧着脸点点头,就着交合的姿势抱着他翻过身,回忆起春宫画本中那些个露骨的姿势,便将他的双腿在腰间盘好,抵在身下或浅或深地律动起来…… …… 并不知晓男子的那处是否也能同女儿那般得到什么快感,金潇只一昧配合着我,看起来倒也愉悦而餍足;云雨后便懒洋洋地趴在我怀里,身子微微蜷缩着,细听甚至还有些猫儿独有的呜噜声。 我从未有过这般禁忌销魂的体验,一朝破戒,此时也很是酣畅,只任由他软绵绵地抱着,总觉得新婚之夜应当说些甚么,于是认真想了想,低声道: “虽然不知晓你从何而来,又缘何要与我一介凡夫俗子结亲;如今既已成夫妻之实,日后我自会善待于你。” 金潇闻言一动,撑起身来安静地看着我。 半晌又低下头来,面上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意,轻声道:“镇上的人都唤我作猫妖,觉得我是不祥之物,日后若横行人间,也定当给左邻右舍招来杀身之祸……阿鸿却如何看?” “……” 我一愣,只当他这话是认了自己妖怪的身份,心下虽然意外,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 阿满那喜轿后的哭号还历历在目,我恍惚着想劝他不必在意,转念想起金梦小姐的离世,便难掩眸中那一丝轻微的惧意。 金潇仿佛没看到我的异样,抬起手来轻轻梳理着我有些凌乱的发,又慢慢道: “平日里若有为非作歹的恶人,是会被他们所惧怕的鬼猫诅咒;好人却当有好报。阿鸿,你既已成了我的枕边人,便绝不会有甚么不测。” 语毕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信我么?” “……” 良久的静寂后,他撑着一双猫瞳看我,便见我露出一抹稍显无奈的苦笑来,轻点着头道: “信。” …… 心下也知晓,其实我并非是信他,只是信那断然不会害我的双亲;既是他们同意我嫁给猫儿,又教我不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自然是希望我过得好些,而非被鬼猫所害。 听到这个想要的答案后,金潇幽然一笑,只熄了那盏本就黯淡的灯火,垂头在我鬓角落下一个轻吻: “如此便好。睡罢。” 第7章 …… …… 夜半的打更声响起时,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略显仓促的脚步声。门窗不知何时被金潇关得紧闭,房梁上隐约映着几许细碎的人影;门外的动静也倏而明显起来,布质的靴底踩在春雨过后的湿泥里,像是徘徊一般聚集在喜房的周围。 我微微蹙了眉,不晓得这是金家遭了贼,还是有不懂事的家仆起夜在廊下抽水烟,想要起身推开门去看看,下床的时候,却被金潇一把拉了回去。 我愣了一下,心下有几分不解;金潇却将食指轻靠向嘴唇,示意我噤声之后,便坐在床帷之间凝神听了起来。 “……哥!” 阿满的哭音伴随着猛烈的敲门声在耳边响起时,我骇了一跳。 “哥你快把门打开,求你了,哥!”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浓深的夜色中便又是几声哐哐的巨响,阿满低低的呜咽也夹杂其中,哭喊着道,“你被他骗了!他不是人,是会食人精气损人性命的鬼猫……再不逃跑就来不及了……开门,开门阿……” “……” 我看向金潇,金潇在夜色中眨着一双幽金的猫瞳望我。 想要起身去开门的手停留在空中,沉默半晌后,终是收了回来。 我叹了口气,对门外的人道:“阿满,你回去罢,我既已与金潇成亲,日后便是他的人……现下说甚么也为时已晚,回去罢。” 话音落下之时,金潇柔软地偎进我怀里,满意似的仰头在我唇间落下一个亲吻。 掌心下的肌肤细嫩而温暖,鼻间呼出的热气也真真切切,全然不似阿满口中的阴间之物。我抚摸着他脑后绸缎一般顺滑的黑发,心绪本已平静了许多,哪知门外的阿满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仍是呜咽道: “哥,你信我,你信我阿……他会害你的,会害死所有人的!” 我怔怔地听着阿满的哭音,感到莫名的同时,也隐约察出了几分诡异。 就在这时,门外倏然陷入了沉默,纠杂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好半晌,当我以为沮丧的弟弟终于放弃说服,转而默默回家去了的时候,门外原本停歇的怪声再度骚动起来,似是刮起了一阵不祥的微风。 我听到几声熟悉的咳嗽,紧接着便是父亲那较往日更加清晰洪亮的声音: “阿鸿,开开门!我与你娘被这猫妖骗了,阿满说的都是真的!” 这一句在愈发阴冷的夜风中显得凌乱仓惶,而他身边似也有母亲低低的啜泣声,扒在门框边苦涩地央求道:“开门罢,阿鸿,都是爹娘害苦了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快些逃……” …… 闻言,我那被金潇环抱住的脊背渗出了点点冷汗。 来不及再去看他的脸色,我从床头滚落下来,听到爹娘的声音依然响在门外,心中便又惊又惧,甚至忘却了自己不久前才与床上那人一度春风,径直挥开他欲阻拦我的双手,奔到门边去便要开门。 哪知这一道门竟捍得极死,我摸索了好久也未曾找到开启的缝隙,强行冲撞也丝毫未动;恐怖的情绪蔓延上来的同时,便禁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阿鸿,阿鸿你快些开门呐……” …… 耳旁的双亲依然在哭喊着,浑浑噩噩间,金潇已是起了身,披着那大红的外裳走下床来,淡淡地瞥我一眼,道: “方才说过信我;眼下,却又要反悔了么?” 第8章 我张着口,掌心与鬓角皆是涔涔的汗,只觉得眼前人那本就苍白妖异的脸庞愈发阴森可怖起来。想要从这坟墓一般的喜房中逃跑,却又无能为力;父母央求开门的声音仍在耳畔继续着。 “也罢。阿鸿毕竟早已不记得我这个外人,此时更信自己的双亲,确乎情有可原。”金潇说着便抱起肩,目光落在我身后震动的门板上,忽然道,“不过却也不必急于开这道门。姑且好生想一想,门外的那两个,当真是你的爹娘么?” “……” 话音落下的时候,我蓦地僵在了原地。 再去看金潇时,他的面上已是多了几分人气,也并未再试图上前阻拦,只形容冷静地抬手指指头顶的方向,示意我去看那映着庭院中驳杂树影的房梁。 我便窥到此时的喜房前除却那一丛庭树的碎影外,阶下竟连半分人影也无,唯只双亲的喊话声伴随着焦躁而急切的脚步,空洞洞地在这金家府宅中回响。 原本紧贴在门板上的脊背倏然绷直。脑海中一片懵懂混沌,我转过身来后退两步,努力保持着镇定的同时,便对着那门外的无名之物颤声开了口: “……娘,你可记得我与阿满的生辰是那年那月?” 听到我这一句质问之后,门外的动静似乎迟疑了一下,那若有似无的阴风也有须臾的停滞,却很快化作更加猛烈的哭声,冲撞起了依然紧闭的房门。 “阿鸿,阿鸿你若再不出来,定会被他生吞活剥了去!开门,开门!娘又怎会骗你……” 听到门外答非所问般的哭腔时,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低头看向金潇在稀薄起来的夜色中愈发清晰的影子,心下安定了些的同时,却亦更加恐怖起来。 我不知道徘徊在门外的父母究竟是那里佯装的诡物,究竟为何要引我开门,又何苦纠缠于我;此时那不详的哭音尖锐地刺入耳郭,更是教我在毛骨悚然的同时,受了蛊惑一般想要试图走出这门外。 昏昏沉沉地迈开脚步时,腰身被温热的手臂卷入怀中,金潇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动作温柔地将我拉回床帷之间,便又将大红的床帐紧紧拉上,抱着我躺了下来。 觅得一丝安稳的温暖以后,我便埋头在他怀里,任由他轻柔而缓慢地摩挲着我发颤的脊背,渐渐驱走了那些环绕在耳边的魔音。 …… 门外的诡物终究还是走了。天边也隐约露出鱼肚白,微凉的曦光透过床帐撒在金潇静谧的侧脸,那双妖冶的猫瞳也始终注视着我,氤氲着我所窥不真切的情绪。 “别怕,阿鸿,我自会保你周全。” 他轻抚着我的发,垂下头来在我额间印下一吻,眼神坚定地在我耳边呢喃道: “既是我回来了,余生从此平安顺遂,再也不会教你受半点苦……睡罢……” …… …… 诡异却真切的温情之下,我伏在金潇膝头心有余悸地沉沉睡去;心下虽仍为方才那亦人亦鬼的遭遇而恐惧着,却出乎意料地不再为自己而担忧。 门外的诡物道我定然会被同床共寝的猫儿生吞活剥,可我此时却毫发无损地在他怀里睡着,也十分愿意去信他。 毕竟我从未做过恶事,自然不惮鬼猫的复仇。 话虽如此,我却仍旧不知这猫儿为何要痴缠上我,又要从甚么物事的手中将我保下。 睡梦中隐约感到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余光窥见是一只半大模样的黑猫盘卧在胸膛前,呜噜呜噜地睡得正香;睡醒时却已成了美人的姿态,玉一般光滑的身子蜷缩在我怀里,这才教我恍惚忆起了自己已与这人成婚的事实。 湿薄的雾气依然弥漫在较往年的春日阴沉了许多的董镇,我尝试着起身,便惊醒了怀里睡着的猫儿。他眨着惺忪的金眸看了我良久,这才想起甚么一般坐起身,服侍着我穿上柔软的中衣;意识到嫁过来的我此时却像是夫君一般由他忙活着,心下便有些微微的窘迫。 他未着一缕,雪白的胸膛前还残留着些许暧昧的红痕,纵然后半夜发生了那等惊心动魄的骇事,却也难掩这喜房中云雨过后的香艳缱绻。 我看向那扇紧闭依旧的房门,实在不知是否该打开它通个风;犹豫间,穿戴整齐的金潇已是下了床,面上没有半点如我一般的心惊肉跳,随手一挥便将它推了开来。 庭院中阒然无声,绿荫下的石板路没甚么诡物走动的痕迹,只是留下了一些似是篝火燃过的灰烬,青墙内外下着薄而轻渺的微雨,看不出昨晚有甚么异常。 知道金潇并无父母,昨夜的金员外也只是来充个高堂,没有公婆需要我来敬茶,这新婚夜之后的头天便有些微微的尴尬,实在不晓得该做些甚么才好。 金潇端了早膳回来,却都是些精致的冷食;食不遑味地与他一道用过之后,我沉默了半晌,略有些沙哑地开口道: “金潇……” 成亲后便不该再唤他金先生,却也无甚更好的称呼,我便只得直呼其名,下一刻就见他微挑着一双清眉,幽声纠正道: “如今既已是夫妻,房内便只唤我金儿便好。” 知晓这应是他的乳名,我便点点头,继续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道:“金儿,若是家宅无事的话,我想……我想归家去看看。” 他似乎并没有提起昨晚那事的打算,我却仍记得有一双诡物扮作了父母,此时心下便着实有些焦虑,想要去看看双亲此时是否安好。 金潇放下筷,面上神色有些微微的异样,显然有些不大情愿;却又在看到我恳切的目光时沉默了下来,想了想便道: “头日归宁虽也无妨,但到底不合礼数;不如暂且按捺一番,三日后我自陪你同去。” “……” 知道他这话说得在理,头日急着归家是会教旁人看去笑话;不过既然他允了我三日后回去,想也不会反悔,因而我虽稍有迟疑,却仍是点了点头。 见我并未抗拒他的安排,金潇莞尔一笑,如同最亲密的情人一般朝我偎来,伸手撩撩我耳边的碎发,柔软的掌心也覆上我的五指,轻声呢喃道: “既是新婚,外头又尚下着雨,阿鸿便不要去店里看甚么生意了,与我一同在这小筑内多歇憩歇憩……如何?” 他说着便若无其事地顶了顶我的指根,嗓音里的暧昧不言而喻。 我毕竟初经人事,此时面对这般挑逗,双颊便难以自制地臊红起来;感受到温热的身子柔软地摩挲在手臂,金潇眉目含情,端的是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姿态,先前的那一点惧意终是烟消云散,心头竟不合时宜地有了期待。 白日宣淫固然非我所喜,金潇也晓得点到为止,只又在我的脸颊轻吻一下,便笑道: “我尚有事要出门一趟,阿鸿暂且在家中等着便罢,不久就会回来。” 见他起身,暖洋洋的身侧陡然失了温度,我恍惚了一下,便见他不知何处搬出了一摞封皮精致的书册来,悉数在我面前的檀桌上摆放整齐,轻声道: “知晓阿鸿爱书,我倒也省得再送那些吃穿用度的俗物,只将自己历年的收藏借来博君一笑了;阿鸿若是在家中憋烦,便可随意翻来解闷。” 我低头一看,面前摆着的果然都是些市面上鲜少流通的古籍传记,其中甚至还有我始终未曾在这董镇中觅得过的珍本,心下便不由得惊喜万分。 见我高兴,金潇面上也流露出了怡悦之色;又见我已经迫不及待地便要坐到窗前翻看,便随口嘱托几句,披起外裳打算出门了。 我只沉浸在可以饱阅珍本的喜悦中,本也不曾再想更多。直到那原本被金潇打开的房门渐渐在眼前闭拢,压抑感也随之而来时,我抬头望一眼树影斑驳的房梁,心中忽然生出些许诡秘的预感。 金潇这般举止与神情,倒似是要将我圈养在这金家大宅中一般。 …… 古朴典雅的房门即将在我面前落下之时,我蓦地站起身来,略有些无措地开口道: “我能……” 金潇一愣,正欲关门的手随即停了下来。“我能……出去走走么?”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小声道出了这一请求。 “……” 金潇看着我,阴影下妖冶的金眸似乎若有所思;然后微抬起手,又将门拉了开来。 “倒也并无不可。” 他慢慢地说着,猫瞳倏而变得狭长起来,低声道:“只是不可走得太远。若还发生昨晚那样的事,我不在身边,便救不了你。” 第9章 …… …… 金潇走后,我在虚掩的房门前伫立了许久,终是又回到了摆放着珍本的书桌边。 并不知晓昨晚的诡事因何而起,经他这一提醒,我也重拾回几分惧意,原本打算迈开的脚步便收了回去;沉吟片刻后,确也觉得暂且待在这房内更为稳妥些。 心下便打定主意,三日后归家去探望父母,定要好生将这一切问清楚才行。 劝慰了一番自己后,我便只待在房中独自看书。金潇确乎擅于投其所好,这供我借阅的古籍传记无一不是引人入胜,我看得入迷,便也渐渐忘乎了时间,抬起头的时候本就阴沉的天色已是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感到困意之后,又见金潇迟迟未曾归来,我便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先行熄了灯,到大红的床帐内歇憩了。 夜半床头隐有骚动。在一片幽深的夜色中睁开混沌的双眼时,金潇已是赤条条地睡在了我怀里,苍白的面上隐有倦色,也不知白日里在外奔波了些甚么;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唤醒他,只由着他在怀里偎得更紧了些。 淡淡的幽香萦绕在房中,我默默地抱着金潇,恍然间觉得这副猫一般柔软的身躯,似是比昨晚稍显冰冷了些。 金潇又这般外出了两日,每晚归来的身躯都更较前一日更冰冷些,整个人也愈发消瘦慵倦,鬼魅般的颜色教人暗暗心惊。 我本已决定了信他,也确乎想要信他;可在第三日醒来之时未曾在枕边看到他的身影,又隐隐动摇了起来。 也不知晓这猫儿是忘了应允过我归宁,还是本就打算食言,眼下留我孤零零地留守在新房中,便免不得会冒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 我看着眼前那扇深幽的房门,踌躇着轻轻摩挲手中珍本的封皮,半晌深吸一口气,起身将它推了开来。 …… 仍是伶仃董镇熟悉的人,熟悉的景;以至于还有那,熟悉的纸幡同哀乐之声。 我披着斗篷站在街头远望,并不必去特意打听,便知晓这葬的又是富贵的陈家人。待到灵车渐近之时抬眼去瞧,黑白的人像上正是陈家那位跛脚丑恶的大少,此时已是一派晦涩之貌,被懂事的外人抬着到坟场去,惶遽惨淡地下了土。 镇上的人似是又少了些,此时也仅只几个短工打扮的男人三三两两地在蹲在青泥墙下抽着水烟。远处传来几声飘渺的猫叫声,我转过头去,余光窥见一只黑猫从墙头跃过,幽金的眼眸似乎与我对视了一眼,便转身隐没在了狭长的街巷间。 “郑二哥,你看这该不会是……” “陈家人果真遭了鬼猫的咒。”抽着水烟的男人与身旁的同僚讲着,“也就大少爷还能有个排场。听闻其余命不好的下人也只是破草席裹一裹,转身丢去了乱葬岗。” 同僚闻言便惶惶道:“可千万别咒到俺们头上来了!” 两人俱是抽完了一袋水烟,便沉默下来。 “前几日董家那门亲事你看到了罢?俺家那口子说,传闻鬼猫一旦结亲,便是要圈地赶人了。若有人家始终赖在这董镇不走,也定会落得和陈家一个下场;因而俺下月结过工钱,便会跟婆娘回她娘家去避避。如今东家没了,劝你也趁早打算。” “……” 同僚原本还在闷闷听着,却不知何时忽然愤懑起来,吐了口水烟便道: “说来道去,还不是那不守妇道的陈少奶奶害煞董镇么!如今死了是她罪有应得,连累得俺们无辜之人也一并受苦!” …… 我躲在陈家檐下的水缸后,原本见他们提起金潇,还想按捺着自己再窃听更多些;却见他们不知何故说起了金梦小姐的闲话,竟污蔑她不守妇道,更是为这董镇带来灾祸之人。 我听得着实皱眉,眼看他们还在用各种恶毒的言语抹黑金梦小姐,怒形于色的同时,忍不住便想现出身来同他们理论;哪知却有个熟悉的声音先我一步开了口,懒洋洋地啧声道: “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也听到甚么就是甚么?” 我转头一看,陈老夫子正打东头闲散地漫步过来,手上还托着一个鸟笼,路过时便乜斜那两个夯汉一眼,道:“本也只是无甚根据的传闻,你俩个亲眼撞见她背着陈家偷野汉子了?退一万步说,便是金梦少奶奶当真与外人通奸,也轮不到别家去评她德行好坏;且只归家去,管好自个儿的婆娘不去偷汉才是正经事。” “……” 两个短工见是牙尖嘴利的陈老夫子来,知晓言语上占不得甚么便宜,自讨个没趣推着车走了。陈老夫子窥见我那屋檐下徘徊的身影,便托着鸟笼在石阶上坐了,这才捋一把山羊胡道: “嗬,董老板,未来得及当面贺你新婚,此番是要回娘家去了不成?” 听到陈老夫子为金梦小姐讲话,我倏然敬重起来,此时也并不计较他这话里的调侃,只应道:“是,我回去看看阿满。陈先生,他这几日还好罢?” 我仍记得那日是陈老夫子将哭喊的阿满搀扶起来,之后也是在我与金潇的婚礼上说些解围的话,心下觉得感激,与他对话便不由得较往日从容了许多。 只是这陈老夫子故作高深的老毛病却丝毫未改,闻言便安然地抄起袖,摇头晃脑便道:“满少爷么……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总之尚且活着,便称得上好事了。” “……”我被这话哽了一下,直觉想要皱眉,又觉得其实却也没错。 董镇已是愈发不详起来;陈家死了人倒罢,外头的流言是说,我的枕边人要将所有无辜的镇民全赶出去了。 可我在乎的也仅是阿满;他只需活生生的,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见陈老夫子仍是抄着袖,似乎也没甚么要事在身的模样,我想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来:“先生,这世上……当真有妖魔吗?” 不晓得待会儿与双亲相见,他们会如何向我解释金潇的存在;可此时我却只想问一问眼前的阴阳先生,对我与猫儿成亲之事究竟是何见解。 陈老夫子瞥着我,意味不明地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悠声道:“董老板,这世上有的是比妖魔更可怕的活人,你遇上他……其实是幸事。” 他这话不置可否,教我在略略安心了些的同时,却也有些微妙的寒意。 陈老夫子确乎知道一些事;想到方才短工们的闲聊,我便忍不住低声又问道:“那陈家的人,是他杀的么?” 闻言,陈老夫子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本只是个落魄秀才,并非那等全知大能,如何会知晓陈家是如何遭的横祸?” 他这话一出,我便知晓是自己问得唐突了;想要道一声歉,却见他已是起了身,抬手拂了拂鸟笼上的灰尘,淡淡道:“不过董老板,你须得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些人横死固然可怜,其实也只是应了一句因果轮回罢了。” …… 我默默听着,想到不久前陈家大少那凄凉的白幡,不免又想起了数日前那场同样精致的葬礼。 眼中隐约泛起红丝,我想着那一抹在雾气中渐行渐远的倩影,余生再也难嗅到的梨花香气,便忍不住哑声道:“陈家人许是做了恶事才受那膺惩,可金梦小姐……金梦小姐又怎会……” 陈老夫子瞅着我,似也明白过来了甚么,只由着我哽咽半晌,叹气道: “董老板,有些事我不消说,是委实觉得于你没甚么知晓的必要,解释起来又属实繁难;不过你终究算我世侄。这样罢,我送你一道符,且系在身上藏好了便是。” 说着不待我答复,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符纸来,递到自个儿眼前细细看过,又背过身去往上头吹了口气,便径自塞进了我怀里。 我手里捏着符纸,不免怔愣道:“这是……” “且拿好了,万不可教你的枕边人看到。”陈老夫子慢条斯理道,“若日后遇到甚么意外,只消如我方才那般往上吹口气,危难之时丢出去,便可以送某些阴间之物……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 第10章 …… 怀揣着两张粗糙的黄符回过神来时,陈老夫子已是又托着他的鸟笼走远了。 董镇的天仍是一如既往地阴仄,穿长衫的主人未曾回头,那笼中玄异的黑鸦却蓦然朝我看来,发出了几声喑哑的吱嘎。 我叹了口气,并未再出言去唤那位高深的老夫子,想想便将符纸收好,谨慎地藏入了胸前的衣襟;心下虽还有几分隐隐的慌疑,却莫名安定了许多。 便只沿着青石的小巷慢慢走,想快些归家去与父母报个平安。 金家府邸距落魄的董家小宅颇有些距离,仅以双脚委实走得人疲累,须得寻个甚么顺风的物事来代步才行;我只彳亍了一会儿便在市集横通的巷口站定,想要看看有没有路过的骡车可以乘。 昔日家中时常赶骡车去邻镇的街坊似乎在薄雾中行了过来,附近本就人烟稀少,骡蹄踏在石板上的哒哒声便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分外悦耳。见天色还早,我微微松了口气,正想挥手来唤,余光却见有一少年的身影自邻近的巷口飘然而出,倏忽一下没入了一条清幽的小径。 我疑心那是方才下了学的阿满,意图搭车的手臂僵在半空,想想还是收了回来。 将自己的斗篷捂得更紧了些,我跟上少年的步伐,发觉那果真是多日不见的阿满,此时正一副郁郁的模样,也不像是要下学回家,怀揣着一叠不晓得甚么物事的纸张,一路朝坟场的方向走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打算去做甚么。 …… 愈发荒凉的董镇平日不见几分人影,城西那片凄凄的坟场却莫名喧嚣起来,好些坟头都是微湿的新地,野草还未漫上几许,墓碑边飘扬着早已化为灰烬的纸钱。 董镇近些日来确乎一直在死人,论理是出离可怖的;只是应了灾荒年代的景,便是外头素来富饶的鱼米之乡,死的人恐也不比董镇少上许多。 我看到金梦小姐的坟头正孤零零地在一处清秀之地立着,并未被陈家一同迎到祖坟,喉头微梗着别过头去,心下便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见阿满在坟场中漫无边际地走着,晦暗的神色看不出他的目的与打算,我迟疑了一下,想上前叫他与我一道离开,却见他竟跪在了不远处一座不算新鲜、却也并不古旧的坟茔旁,将怀里厚重的纸钱尽数祭出,点燃在了爬满青苔的墓碑前。 袅袅升起的烟雾遮挡住了我的视线,墓碑上的字迹亦算不得清晰。惘然间我听得阿满哽咽道: “爹,娘,最近世道实在是糟……董镇这鬼地方,我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烧着纸,本就布满血丝的双眼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却也擦一擦不以为意,只仍对那静寂的墓碑说着话。 “听闻邻镇的乡民都在赶着逃荒,我们学堂的先生也撑不住这董镇的萧条,与相识的学者一同到上海谋生去了;没有书可以念,我也近乎成了废人,到头来连哥都没能保护好,教他被那回到镇上来的猫妖强娶了去。” 他的眼泪越来越多,直直地盯着墓碑上血红的字迹,嗓音也越发凄楚无依起来。 “爹,娘阿……当真是你们同意那猫妖娶的哥么?哥今后与他一起过,当真也会过得美满么?” …… …… 我站在树后看着低泣不止的阿满,渐渐的感到手脚冰凉。 宛如当头一棒的眩晕感冷却之后,我总算清醒过来,明白了这几日来心中最为骇怕与不安的一点源自那里。 是了,我的父母早在两年前便因肺痨相继离世,只留给我了一间小小的古玩店,以及尚且年少懵懂的弟弟。 那么当日我归家后如活人一般问我可否有中意的姑娘、要我与金潇结亲的,究竟是那里来的诡物? 浑浑噩噩间,我看到跪在坟茔前的阿满哭着哭着,竟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来: “不过,倘使那猫妖能将这镇上的人杀光,倒是再好不过的事。” …… …… 我疯也似的一路奔回金家大宅,恍然间看到原本堂皇的府邸已是蒙上了一层窳败的死色。 头顶的树影间有猫爪掠过似的窸窸窣窣,我蓦地推开喜房古朴的门,发觉原本的一室旖旎已被血淋淋的字迹所取代,墙上地下密密麻麻地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房梁与门框满是猫儿的爪印。 一阵若有似无的阴风从耳后吹过,将我裸露在斗篷外的皮肤激出几许鸡皮疙瘩。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静寂的庭院内仍是鸦雀无声,仅只两点鬼火样的物事穿墙而过,慢慢地朝我滑了过来。 我不晓得究竟是该留在这间不详的喜房内,还是出门与那更为不详的鬼火相撞;手脚却先我一步有了动作,将眼前的房门猝然紧闭,便将那意图与我相会的鬼火挡到了门外。 回过头来时,原本血淋淋的喜房已是回复了最初的模样,先前被我窥见的字迹不翼而飞,周遭也无甚猫儿的爪印与足迹;幽香的红烛仍是燃得静谧,金潇留给我的珍本也摊在我离开时的那一页,仿佛一切的诡状都从未发生过。 我惊魂未定,只在那红帐低垂的床榻间坐了,想要速速逃离这里,却又怕遭遇新的诡事。 阿满说得委实在理;董镇这鬼地方,我也确乎是待不下去了。 不若明日便逃回家去收拾一番细软,关了自己惨淡经营的古玩店,自此带着阿满一道远离这片鬼魅之地。 …… 正蒙着头默念般若心经,我余光窥见梁上那两点幽冥的鬼火倏然放大开来,慢慢在廊下现出一个女子的形态;门外阴风吹得更甚,低低的呜咽声也悄然在风中弥散开来。 “阿鸿……!” 梨花的香气盈入鼻间时,我听到了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端庄而又不失仓促的敲门声随之响起,轻轻的,沁着那人骨里的优雅与矜持。 我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微微震动的房门,惊喜道:“金梦小姐?” 庭中似乎迟疑了一下,门缝下有一双朽坏的绣花鞋徘徊良久,终是出声应道:“是我……阿鸿,且将门打开,我是有要事来拜访你了。” …… 我站起身,双手微颤着探向门闩,又微颤着放了下来。 今日,是金梦小姐的头七。 第11章 …… 董镇已许久不曾有过我所期冀的晴天,此时屋外也是一派幽深的浓雾,将那回响在我耳边的空冥之声衬得分外哀愁。 我看到门缝外的阴魂始终不曾离去,见我一直沉默,便也只这么静静地候着。 我本该感到颤栗,本该像成亲的那晚一般蜷缩在床榻间置若罔闻;可金梦小姐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可亲,映在梁上的侧影也显得孤寂而憔悴,全然不像是甚么前来索命的恶鬼。 许久,她叹了声气道: “阿鸿,你果真还在怨我。” 她这一句道得无奈,听在我耳中也是苦楚不已;趴在门缝间怯怯向外看去,金梦小姐仍是那日临行前的姿态,身上是梨白的寿衣与绣花鞋,原本闪烁的鬼火化为柳眉下两只黑洞洞的杏眼,虽然没有生气,却仍是凄凄望着阻隔我们的这一道门。 “……我从来不曾怨恨过金梦小姐。”我张开略有些干裂的嘴唇,涩声道,“无论最终沦为如何模样,你终究是我曾经真心眷恋过的人。只是阴阳殊途,我与金梦小姐注定无缘,还是……请回罢……” …… 门外的阴风再度缓缓渗来的同时,我看到门缝间的金梦小姐似是愣了一下,想要开口对我说些甚么,却又警惕地朝身后望去,随即仍朝屋里看过来,略有些焦急地绞着自己的衣袖道: “阿鸿,你先行将门打开,我路上再与你好生解释这一切;须得知晓我金梦绝不会害你,可你今夜若仍滞留在此处,便会被那猫妖永生永世地囚住了。” 闻言,我心头一滞,已是隐约听到了几声猫儿的呜咽。 略显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压迫感也潮水般随之涌来;我看着门缝间已然是一副行尸之貌的金梦小姐,竟分不清她和我的枕边人那个更骇人些。 金梦仍是凄凄在门外立着,虽是已化为了阴间的诡物,看起来却并不可怖。踌躇间,身后黯淡的红烛忽然跳跃了一下,我回过头去,原本已是恢复原状的喜房又成了血淋淋的模样,我的生辰八字和猫儿的脚印斑驳地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我心中惊惧,双手不由自主地探向房门,下意识便想要从这诡异之地逃窜;没有金潇从中作祟,这一推便轻易地将门打了开来,金梦小姐见我终于现身,面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来。 猫儿的呜鸣在雾气中愈发清晰悦耳,我已隐约窥见了化作人形匆匆赶来的金潇,看到我与金梦小姐在廊下并肩而立的身影后,一双大而圆的猫瞳便倏然紧缩了起来。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血淋淋的喜房,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微妙,当即便想要上前来捉我;而金梦小姐一把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跃下了石阶。 “阿鸿,我们快走罢!” …… 我就这么被金梦小姐拉着一道在雾气中逃窜,其实并不知晓眼前的小径究竟通往那里;她那与我交握在一起的手虽不可避免地有些微微的尸僵,却依然如记忆中一般白皙柔美,冰凉的触感使我心头微悸,便愈发茫然无措起来。 回头望向身后,浓雾的尽头已再看不到金潇的影子;天色也愈发混沌起来,身侧除却婆娑的树影外,便再也无甚生息。 许是意识到我二人已逃脱了猫妖的牢笼,金梦小姐不再似方才那般疾跑,步伐虽渐渐慢了下来,仍与我拉着的手却并未松开。 她静静地牵着我走,未过多时便踱到了一处界线有些模糊的河岸边,望着河对岸深陷在浓雾中的景色不知在思索着甚么。幽冥的鬼火闪烁在她那黑洞洞的杏眼间,金梦小姐的鬼魅之态更甚了些,连带那紧抓着我的尸手亦开始变得腐坏。 见她出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中自己尸变的倒影,我强忍下心头的那一分惧意,出声道: “金梦小姐……” 我依然不知她与那身后仍在追寻自己的诡物孰善孰恶;想起她方才说要向我解释的话,便仍抱着一丝冀望,自己能将这董镇的古怪理出些头绪来。 然而鬼神之说已成定论;无论从尸变的初恋口中听到甚么骇人的话来,我都不会再感到惊异。 金梦小姐闻言怔怔地朝我望来,面上的神色似有恍惚。 良久,才终于道出了声,口中说的却是:“阿鸿,当年你曾说过若能侥幸娶我为妻,必当今生今世永不辜负的话,可是真的么?” 我一愣,实在不晓得她缘何在这般时候提起这些陈年旧事;脚下的风景却倏然有了变化,河对岸浓稠的白雾飘散了稍许,便现出岸边簇簇妖娆的红花来。 恍然间抬起头的时候,金梦小姐已不是鬼魅的僵态,身上是优雅温婉的旗袍,杏眼亦盈盈地望着我,其中除却淡淡的哀愁外,似也有同我一般深幽的情意。 她握着我的手,身躯也柔软地朝我靠过来,似是想要我还如少年时那般抱一抱她;可我看着她本是我所思慕至极的脸庞,却想起了那个夜晚在枕边温情注视着我的身影。 我退后一步,极力地想要撤出眼前这暧昧的距离,期期艾艾地只是道: “我固然喜欢过金梦小姐……” 本以为这话中的拒绝之意很是明显,也无需再多说些甚么,可金梦小姐却仿佛全然察觉不到我的退缩,只欣慰地抱上前来,便投入我的怀抱中轻声呢喃起来: “既如此,你便随我一同上路去;从此亦再无人能将我们分离。” …… 话音刚落,我被她触碰到的手臂蓦地僵硬起来,目光游离着看向身侧那道浑浊的河水,心下只觉得毛骨悚然。 是了,这并非董镇时常有妇人来浣洗的清渠;彼岸盛开着石蒜花的,是一道通往阴间的冥河。 金梦小姐的双臂依然圈绕在我的腰间,我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唇间亦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当我是应允了,便拉着我想要渡河,嘴角也咧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愉悦。 我的记忆中不曾见到金梦小姐这般失态地笑过;那血色的嘴唇张得极大,没有一丝美态可言,唇间也是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齿的存在。 “……金梦。”就当我疑心自己将被这逼到眼前的血盆大口所吞噬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这是要带着嫂嫂上那里去?” 第12章 金梦小姐闻言一滞,原本似要将我淹没的厉鬼之态便堪堪收了回去,同我一样朝身后那从迷雾中袅袅行来的人影看去,随即尖叫了起来: “猫妖!猫妖!你不要过来!” 我看到金潇披头散发地屹立在已是蔓延至几人脚下的石蒜花中,苍白的面孔幽然若鬼魅,却远比身侧行尸之貌的金梦小姐美艳得多。 见他竟毫不迟疑地朝自己走过来,金梦嚇得紧抓住我的手臂,朽坏的嘴唇吱嘎作响着,仍是用那凄厉粗哑的声音喝道:“走开,走开!我与阿鸿情投意合,那容得你来打搅!” 金潇闻言叹了口气,似是觉得这话十分好笑。便抬起那双金色的猫瞳与我对视一眼,其中仿佛有些安抚的情绪;然后才看向我身边的行尸淑女,叹气道: “多年未见,你就从不曾惦念过我这个哥哥吗,金梦?” …… 不知为何,当我看到他那温柔的眼神时,原本紧绷的身躯居然释然了不少,也不再有逃跑时的惊悸与仓惶,下意识便想到他身边去,却又被失了心智的金梦小姐紧紧地捉回身旁。 我看金梦小姐,她忙又不迭地投入我怀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眼前的猫儿: “你胡说!我那里有猫妖变作的哥哥,你害了我不够,还要害得阿鸿不得善终了!” 我并不知晓金梦小姐这番话有何含义,只感到那仍嵌在手臂上的指甲已是深得进了骨肉。微微的痛楚使我清醒了许多,意识到她竟是在控诉金潇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心下便微妙起来。 金梦小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并不愿全然信她;可想到成亲那日同她一样恐惶的金员外,便觉得眼前猫儿依然诡谲万分,善恶莫名。 金潇微蹙起眉,似乎不愿再与金梦小姐多费口舌,径直看着我道:“阿鸿,到我身边来。” …… 察觉到金梦小姐气力渐小,我下意识挣脱她上前一步,略作迟疑后,又蓦地退后了一步。 脚下的冥河黑潺潺地翻滚起来,恍然间自远方逶迤飘来了一叶小筏,金梦小姐的阴魂已是悄然停落在筏上,见我仍有懵懂之色,便泪眼盈盈地劝道: “阿鸿,你信我的对不对?莫管这猫妖了;我与你青梅竹马天生一对,从此黄泉做伴,亦是旁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走罢,走罢!” 说着便又要上前来捉我的手臂。 我看向金潇,本以为他会上前来与金梦小姐争抢;哪知他竟也退后了一步,仿佛对眼前的冥河有所畏惧,幽金的眼眸始终注视着我,看不出有甚么想要辩解的打算。 “阿鸿,我已实在疲于再去道些求你信任的话了。”他说着便与我们拉开些许距离,微眯起双眼道,“……你若想随她堕入阴间,就这么同她一道上路也无妨。知晓你们是旧情人,我亦不想喜欢一个冥顽不灵之人;你若仍钟情于她,我自当成全。” …… 我良久未能说出话来。 信金潇,再坏不过是被永生囚在牢笼之中;而信金梦,则是这般要被拉下黄泉,做一对狞恶的冤魂了。 我转过身去,最后一次打量自己苦恋了多年的姑娘。昔日的音容笑貌已经腐坏,金梦小姐仍是扬着一双黑洞洞的杏眼看我,任由我握住她尸僵的双手,涩声道: “金梦小姐,我与金潇已行过夫妻之礼,今后便须得对他不离不弃,不可丢下他先行与旁人下了阴间去;无论他是人也好,猫也罢,我命数如此,亦不想再费心去逃脱了。” 说着便自胸前的衣襟中摸索一阵,背对着金潇将那不久前陈老夫子相赠的符纸捡了一张出来,送到唇边吹上一口气,又道: “阿鸿曾喜欢过你,也谢你至今能记得这心意;日后但逢清明重阳佳节,断不会忘了去金梦小姐碑前祭一束花。” 便狠狠心,扬手将这一道黄符掷向了毫无防备的金梦小姐。 …… 脚下的冥河还在持续地翻滚着,两岸红花仍旧开得妖娆,如梦似幻的景致却在金梦小姐中符的一刹那慢慢淡化了去;金梦小姐蓦地回过神来,骇然地看着自己那已风化在空中的躯壳,这才想起甚么一般猛地朝我扑来,哭喊着道: “阿鸿,阿鸿你听我说,其实他是想将你做成……” 她张着口,黑凄凄的唇中再也未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 …… 金潇坐在点起暖香的铜炉旁,手执一把鱼骨梳慢慢地打理着自己散乱的黑发,沾染上春泥的衣裳也被褪到腰间,红烛之下依然是鬼魅般的美貌,苍白的身躯沁出白玉般柔和的光芒。 他勾着唇角,看起来就似打了一场胜仗般轻松愉悦,眼角的媚意也在香雾中尤为清晰;而我坐在床头静静地看他,已然想通的双眸中再没甚么恐骇的情绪。 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变故与险象,现下的我已实在疲于去挣扎;若被这猫儿纠缠上来便是我的命,那么他想要的,便都拿去罢。 见他已是梳理完毕,将自己那本就不算厚重的衣物尽数除去,然后便悄无声息地朝我倏然挨近,我轻轻阖上双眼,只由着那双柔软的手覆上我的身躯,探入衣襟中或浅或深地游走起来。 当他一路向上,温热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脖颈时,我的脊背微微僵了一瞬,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心绪仍是十分平静。 他像抚摸一只猫儿一般摩挲着我的脖颈与肩颈,微凉的鼻尖轻挨上凸起的喉结,便好奇似的轻咬了一下;我一愣,察觉到金潇竟褪了我的衣裳,双腿大张着偎入怀中,金色的瞳孔中欲望的颜色很是分明,便有些微微的错愕。 …… 他吻上来的时候我不合时宜地想着,如今阳春季节,长大的猫儿也确乎是到了发情的时候。 有过一次行事的经验,短暂的迟疑过后,我便也从容地启唇,由着他从容地吻到了深处。湿滑的舌尖相抵的触感很是缠绵,知道这副媚骨的敏感之处都在那里,我的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探向他身下美丽的私密,将它与自己握在一起,缓缓地撸动起来。 金潇惬意地趴在我的肩头,似乎对我的服侍很是满意;半晌便提臀轻轻在我的顶端蹭了蹭,示意我去触碰那渴望着进入的密地。 我便抱着他倒入床帷之中,静静地与那双幽深的猫瞳对视着,直到他伸出手来攀住我的脖颈,在我耳旁轻声呢喃道: “阿鸿,你已是决定了?” 我一动,他便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继而正色道:“从今以后,对我不离不弃,永远不可背叛,更不可撇下我单独去甚么偏远之地。” 大红的床帐外烛影跳跃,昏暗的床笫之间,我虽窥不清金潇的神情,却觉得这话竟有几分恍惚般的苦涩。 “是。”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欲望缓缓推了进去,“即便你是那传闻中会图人性命的猫妖,想要将我囚在这里也罢;凡事不想道的,亦无须向我道明。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半分猜忌。” 闻言,金潇那双黄琉璃一般的瞳孔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未曾再说些甚么,很快圈上我的腰间,与我一同坠入了欲海之中…… …… …… 夜半我又一次因庭院中的异声惊醒,睁开双眼看了看身侧熟睡的金潇,便披衣而起,走到了依旧被浓雾笼罩的窗前。 静静地伫立半晌后,我转身看向床上那一袭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竟蓦地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来。 他若当真是那传闻中的鬼猫,何故每晚的窗外仍有这猫叫声? 第13章 …… 暮春时节的董镇较往年平白添了许多雨水,庭院中永远是滂沱的绿意,外出不算便利,我便只安静地又在这金家的喜房内待了数日。 金潇显然认为我已是被他成功圈养,那之后仍旧每日早出晚归,模样看起来虽有些虚弱,却难掩面上那冁然的喜色;也是新婚燕尔,每晚与我极尽缠绵之事,从未感到过厌倦。 我知晓金潇定然是喜欢我的;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情意究竟自何而来。 他仍是源源不断地送些新书来予我闲读,并不对自己每日的不告而别解释些甚么,而我也每每只被眼前的珍本所吸引,不觉得眼下的这般日子有多么难捱。 只是偶尔在夜半熟睡之时,会觉得胸口有些隐隐的憋闷,像是有只猫儿始终匍匐着压迫一般;混沌的余光中也似有猫儿的痕迹。然而当我倏然睁开双眼来确认时,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金潇那苍白静谧的睡脸,呼吸匀长地洒在我的颈间,模样安然而惬意。 他在睡梦中感到了我投来的视线,便懒懒地勾上来在我面颊落下一吻;温暖而柔软的嘴唇像是安定剂一般使我又平静下来,揽着他睡去的同时,内心似也有微微的悸动。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古时候荒唐的昏君,除却将嗜酒换作嗜书之外,只要眼下尚有佳人在怀,便实在懒得去思索这天下会有什么异端。 我虽并未觉得这般随波逐流有甚么不好,却对日渐钝化的自己感到些许担心。 …… 又是一日金潇外出后,我起身勾划着挂在笔架边的万年历,发觉今日竟是清明。 便恍然想到我已有许久不曾归家,也到了回去看看的时候,与那数日不见的弟弟说上几句,再一同到坟场去为父母上炷香。 想起此时正孤身一人惶惶在董镇徘徊的阿满,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披了衣物便想要出门去寻他,很是懊恼地重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为这些日子忽略了阿满感到愧疚不已。 没有学可以上,身旁也再无甚么关心他的好友亲戚,也不知阿满是如何捱过这些日,我这个出嫁的兄长实在失格,须得赶紧回去探望才行。 触到门闩的时候,雾蒙蒙的董镇不知自何处飘来一声喑哑的猫鸣;我迟疑了一下,心头隐约生出些许微妙的预感。 金潇并没有将我囚在这里,房门也未曾上锁,有些粗糙的掌心只轻轻一推,便轻易地走了出去。 廊下一片寂静,再没有甚么诡物作祟的痕迹,整座董镇都是空荡荡的,安寂祥和得与往日无异。 虽然这几日未曾出门,我却知道董镇已近乎是彻底荒了;镇民都在不迭地往外迁,生怕自己被那外头的灾祸追上,或是被成了亲的鬼猫驱逐。 我又听到金家大宅的深处传来几声猫儿的哀鸣,幽渺得仿佛来自地底,受伤了一般轻轻呜咽着,飘散在风中有些不大真切;我却忽然起了心思,只又向那发出动静的地处走近了些,屏息听着那叫声的来源。 慢慢地,我便寻到了方向。 在这浓深的雾气中悄然走着,我看到金家已蒙上厚厚蛛网的主宅旁,有一座阴森昏暗的小屋,藏在整墙厚厚的青苔之中,猫爪的窸窣声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分外清晰。 我只略作踌躇,便将那看起来并不牢固的门推了开来。 黑屋内混沌一片,我窥不见其中景象,便想回头去找一盏灯来;哪知脚下却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我低头一看,一只半大的黑猫从我脚下倏然溜走,蜷缩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舔舔自己受伤的尾巴,警惕地朝我看了过来。 我一愣,下意识朝它走了过去。 它扬起一双幽金的猫瞳看我,眼神却很是陌生,不像是每晚睡在我枕边的情人,倒似是一只极为普通的凡猫。我打量了它半晌,心下也始终不能确定,便试探般唤道: “……金儿?” 黑猫并未理我,幻影一般倏然在黑暗褪色,隐匿到我所无法触及的深处去了。 身后朽坏的木门似乎被风吹得发出了一声粗哑的吱嘎,我抬起头,黑暗中无数星星点点的金瞳正从四面八方朝我看过来,猫儿威胁般的呜鸣也在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听在耳中仿佛异世的丧钟。 待到视野逐渐在这昏暗的黑屋内变得清晰,我便发觉不远处满目疮痍的墙边堆满了铁笼,而一只只黑猫也正蹲在笼中,看向我的金眸满是怨毒的颜色。 …… …… 我蹒跚着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阿满并不在,空旷的董家小宅四处是沉积已久的灰尘,看起来并无一丝活泼的人气,与房檐外已是恍若阴间的董镇倒很是合衬。 邻里们已骇然地尽数出逃了;并不晓得如今留在这董镇的还有几户人家,街边的宅院都将大门关得紧紧的,死寂一般察觉不出里面的光景。 浑浑噩噩地走到坟场时,我看到已是一身行装的阿满正半跪在父母的坟茔前,将几件简陋的瓜果摆在那火堆后破旧的瓷盘中,手中泛黄的纸钱已经烧了大半,口中喃喃地说道: “爹,娘,又是一年清明了,不晓得您二老在那边过得如何;董镇如今光景,也拿不出甚么更好的供品,且先这么将就一番,若日后阿满得以衣锦还乡,定要再请人来修葺一番我董家的祖坟。” 他说着便站起身,粗糙却崭新的布靴踏在布满青苔的泥地中,脊背笔直得像是一棵遒劲的苍松。 “这些天我想过了,自己一人待在那里都是待着,同窗们或北上或南下,我也要与那些没有家的流浪者一起,这般出发去闯关东了。” …… 我慢慢地走到父母的墓碑前,像往常一般静默地打量着阿满,这才发觉多日不见,他似乎已是变了副模样。 他将头发剃得极短,刚毅的五官退却了原本的稚气,一双冷冽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又像是哀伤至极。 我这才想起阿满今年已经一十四岁,即便没有我的帮持,也已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了。 “……可惜我不能带哥走,亦永远带不走他了。” 阿满说着便又低下头来,哽咽着轻声道:“他们都说是哥的怨魂在害人,只要他还游离在人间一日,董镇便永不得安宁,死的死,迁的迁;可我却知晓,哥又怎会害人哪?” …… 一阵微凉的风自两人之间吹过,阿满仿佛察觉到甚么一般猛然抬起头来,抛下手中残余的纸钱,朝着我的方向嘶哑地喊道: “哥!是你来了么,是你!!” 阿满熟悉的声音刺在耳畔,却遥远得仿佛另一个我所无法触及的异世。父母的墓碑背后,似还有另一个同样摆上了瓜果与纸钱的坟头,孤零零地映在我的眼底,散发着幽凉哀怨的气息。 当我恍惚着朝阿满看去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末了也只是止住自己的啜泣,不住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央求道:“哥,我知道你就在这里。说说话罢,求你出来同我说说话罢……” …… …… …… 我就站在阿满的面前。可他却看不到。 毕竟,我实在已经死得太久了…… 第14章 人死后的忘性本就会比生前大些,不愿接受自己已是化为黄泉一缕青烟的怨魂更是如此,只记得最为亲近的人已然吃力,湮灭的脑海亦记不太多无甚紧要的旧影;而今醒悟过后,倒是堪堪回忆起了些许往事。 譬如我确乎已经死了,而金潇才是活生生的人。 临终前我脑海内的走马灯确乎出现了金潇的身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如今回想起来,心下却苦涩异常。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金潇既是姓金,便定然是这董镇金家的少爷;婚礼当日的金员外又那里是被他勉强请来佯装的高堂,自始自终,那都是他不得不承认的生父。 我仍记得金梦小姐的母亲出身满清某早已没落的望门世家,年轻时是个颇负盛名的美人,初来董镇时身边有一姿色平庸的陪嫁丫头,本也对她放心得很,毕竟金员外即便再怎么风流,想也不会索求无度到对这般鄙陋的粗人下手。 可谁知这不起眼的陪嫁丫头竟会先她一步受了孕,在金员外的授意下从下人的住处搬出来,眼看便要为这金家生出个庶出的长子,便教她不由得心慌起来;不光如此,俊美风流的金员外似也隐隐对她的丫头上了心,甚至还有扶这等下人做平房的意思。 不知这期间金梦小姐的母亲使了甚么手段,或许原本是想金潇胎死腹中,哪知那可怜的丫头仍是想法设法诞下了他,之后便暴毙而亡。 金潇生下来便羸弱多病,还有一双猫儿一般妖异的金瞳,多年后我也曾阅过西医的书籍,知晓那其实只是种名唤异瞳症的病变;可这却给了金梦小姐的母亲发挥的余地,跟那本就已是颇为恍惚的金员外哭称他是猫妖转世,克死生母不提,也定要克死他们金姓的全家了。 金员外虽痛失所爱,却到底还是昔日的风流种子,正妻百般温柔体贴,心便也很快收了回来,对这等猫妖的谗言深信不疑,却又苦于无法对亲儿下杀手,便只将他关起来囚在这金家大宅,从此不闻不问了事。 我与金梦小姐青梅竹马,幼时自然少不了一起在这尚且还算富丽的金家大院中玩耍,也不知是何时被那隐匿在角落里的金潇撞见;毕竟当我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认识我许久了。 没有人照顾金潇,也不知他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生计,虽然比我与金梦年长好几岁,性子却懵懵懂懂,并不会讲话;因而只是鬼魅般在这金家大院中四处游荡着,在暗处用一双幽金的猫瞳窥视着我们。 他没有名字,金员外与金梦小姐的母亲也全然只将他当作死人,并不会费心去取;下人们偶尔撞见了,也只以金儿代称,没有人会将他敬作少爷。 金梦小姐素来喜欢小动物,尤其是活泼可爱的猫儿,极早便托赶集的短工从邻镇抱回一只毛皮光滑如水的玄猫,平日里也视若珍宝,总爱邀我与年纪尚幼的弟弟阿满一同来逗它。 她唤那黑猫金儿,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想不出甚么更好的名字;而我亦不知金家种种,每日牵着蹒跚学步的弟弟一同去玩耍,也从未留意过暗处那羡慕与渴望的眼光。 金梦小姐虽喜欢猫儿,可她豢养的黑猫总是不知何故离奇地消失在这金家大宅中,无论她如何哭喊,也寻不见踪影;金员外只当是猫儿跑丢了,便又托人再购回一只来,这期间统共有多少只金儿来了又去,连我也记不甚清晰。 然而猫儿失踪的真相终还是有一日明了了。 不记得是那一年金梦小姐的生辰,我带着阿满与准备好的礼品到金家去,筵席还未开始,却是又听到了金儿走失的消息。下人们面面相觑,也唯恐小姐在这等喜庆的日子里难过,便只好四散着去寻猫,我也安慰了她一番后,留下弟弟在席间坐着,自己则出门去庭院中碰碰运气。 我唤着金儿的名字,原本也不曾想过会收到答复;哪知眼前碧绿的树荫却斑驳着簌簌作响了一阵,从中跳下一抹幽然的人影来。 …… 那大概就是我第一次遇见金潇。 虽然传言金潇的母亲是无盐之姿,可他却生得极其貌美,甚至并不逊色于金梦小姐;只是那双过分妖冶的金瞳和浑浑噩噩的神色有些教人骇怕,身形瘦削得近乎于狰狞,然而许是未曾被世俗玷染的缘故,模样看起来竟十分纯真。 我便愣愣地瞧着他,他也只默不作声地与我对视着,直到我留意到在他手下挣扎的猫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青墙内连绵的树影之中,动作当真像猫儿一样敏捷狡黠,不一会儿便将身后的我彻底甩了开来,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脚步。 正寻思着不知该回去跟金梦小姐道一声黑猫尚在,只是被一个奇怪的少年掳去了,还是干脆在这里守株待兔,待他出来后再将猫儿夺回;却听得远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尖叫,竟是不知何时从席间下来寻我的阿满。 我匆匆朝声音的来源赶去,看到的便是将黑猫开膛破肚、满脸鲜血的金潇,以及撞见这一幕后已然被吓破胆的弟弟。 而金家的人也很快赶到了;却没人觉得眼下的这一幕有多么骇然,只是匆忙与我和阿满道歉,又匆忙将那个仍在生吞着血肉的少年拉了下去。 …… 金家大宅中无人会想着每日要给那个寄居在此处的不祥之物留一碗饭,金潇打小为了苟且偷生,便只得学着自己去猎捕一些小动物来果腹,有时候是屋檐上叽叽盘桓的灰鼠,有时是池中尚未来得及欣赏美景的肥蛙,以至于金梦那在宅中耀武扬威的宠物也不能幸免。 这一场闹剧终是匆匆结束了;金梦小姐哭得背过了气去,金员外心疼自己过生辰的爱女,便遣人将那满身是血污的少年鞭了个半死,也并未向我们这些来宾解释他的由来。 而我则牵着啼哭不止的阿满回了家。慌乱之间,也并未留意到身后那始终直扎在脊背的幽然视线。 金家囚着猫妖的流言风一般席卷了董镇,有过一番遭遇的阿满尤其起了忌讳,说甚么也再不愿到金家去;而我将那日的种种悉数讲与父母后,隐约知道些金家旧事的双亲则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下竟对那食猫的可怕少年颇有几分怜惜。 不知为何,我虽同年幼的弟弟一般心有余悸,细细思索之后,却又觉得自己并不惧怕。那日的情景固然十分可怖;我却确信自己所撞见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传闻中妖邪诡异的猫妖。 双亲道是若我还在金家撞见那少年,不妨予他些粗糙的点心和吃食;他并非妖魔邪神倒罢,便是当真是那会损人性命的诡物,董家祖祖辈辈从未做过坏事,便向来不怕遭甚么报应。 我亦对这话深以为然。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如此么?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每逢我下了学到金家去拜访金梦小姐,总要留意一番庭院四处那些可供人藏匿的角落,怀里也总揣着些我用零钱换得的糕点肉脯,弯下腰来左顾右盼地寻觅着,仿佛自己是来喂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起初少年并不愿见我,即便藏身在檐上投来一处深幽诡秘的视线,也绝不跃下身来同我打照面,只由着我将食物和水放在僻静干净的角落后离去了,才猫儿一般将它们顺手掠去。 如此反复了颇久,他才终于对我失了戒心,若金梦小姐不在身旁,便不惮现出身来见一见我;我予了他自己的旧衣,炎炎夏季时拉他一同到清渠中洗澡,还给他剪了腰后那冗长的发,自以为也同他算是亲密无间的友人了。 不是没想过悄悄带他离了金家到别处去,可我家毕竟势孤力薄,并不敢如何教金家面上不好看;而他还尚且混沌着,不会说话不通人理,也看似不晓得该到那里是好,亦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有多么悲惨。 便也暂且收了这样的心思,觉得有我这般在暗中照顾他,倒也不算太坏。 可我们二人的关系终究还是被金梦小姐发现了。 那时金潇已近乎成年,模样实在美得动人,可我却一门心思扑在金梦小姐身上,竟也从未留意过这茬,更不知晓他也何时对我起了意,却受制于自己思维的混沌,对这般心思并不明朗。 我与金梦小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自以为日后同对方准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彼此黏在一起才好;金梦小姐向来不许我多看别的姑娘一眼,亦不准我时常去赴友人的约。 因而当我好容易寻得空闲去探望金潇时,她竟尾随在我身后,终究还是发觉了这个被我与双亲保守多年的秘密。 我实在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只记得那日金梦小姐哭了许久,仿佛断定眼前这与我幽会的猫妖便是她的情敌,也不知回去向金员外哭诉了些甚么,第二日我再也未曾寻到金潇的踪迹;夜半时分,金家便抬了一具棺材出来。 因为心疼自己的掌上明珠,想着要眼不见心不烦,金员外也终于下定决心铲除这个他与不知名婢子诞下的冤孽,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于是那晚,我的双亲连夜赶到乱葬岗,将金潇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第15章 …… 也是阿满并不知晓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侥幸获救的金潇其实就秘密地住在我家的旧宅中,母亲给他缝了新衣,父亲则教他识了字。 父母确乎已是了解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心下也实在觉得造孽;论理我与金潇也本应比之前更亲近些。可我当时毕竟受了爱情的蒙蔽,只当这一切全然错在金员外,而我所爱慕的金梦小姐则仍是白璧无瑕,每日只依然与她外出幽会,与金潇也渐渐疏远了起来。 如此过了几年,董镇愈发落魄起来,眼看我家的古玩店一直惨淡经营,阿满还要上学,也实在再难负担一个人的开销;于是父亲给他早年一个在上海滩谋生的友人写了信,希望他能接济接济自家出身可怜的远亲,又拿出些零碎的盘缠,教金潇到上海谋生去了。 临走前金潇给父母磕了头,道是这一条命是董家救来的,若他日后得以发达,定然会回来董镇报恩。 ……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自家已然破落的古玩店门口。 董镇的市集似乎也荒废了有些时候,我邻居的茶商书铺早就纷纷关店,拖家带口地不知到何处谋生去了。 我看着曾经相伴多年的店面早已蒙上一层僵灰的颜色,心下叹息之余,又隐约从眼前这还未消散的雾气中嗅到了生冷的铁锈味;抬起头的时候,豆大的血珠已是从那招牌后的房檐渗了出来,阴凄凄地落在幽凉的台阶,很有一番哀怨的气息。 金潇确乎是回来董镇报恩的活人。——可我哪?我又是怎么死的? …… 蓦地,我总算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与肺痨去世的父母相比,我其实死得并不算久;满打满算,也是金梦小姐与陈家那跛脚丑恶的大少成婚后的事了。 那日阿满还在上学,外头春日的艳阳正盛,我独自坐在店中擦拭着柜台和算盘,将自己用十个钱与一件三彩花瓶换来的新书谨慎地抱出来,还未趁着明日的春光多读几页,眼前却是乌泱泱地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上前便问我是不是这古玩店的老板董一鸿。 我不明所以地应了;为首的却冷笑一声,径直将我从柜台后掼到地上,就这么围攻上来棍棒相加,未过多时便将我活活打死在了这里。 我实在不晓得自己曾经惹下过甚么事端,又苦于难以招架,便只能这么生生受着。他们打得极其狠烈,鲜血一直迸溅到了那本已被我擦拭光亮的招牌,视野也被一层朦胧的红所覆盖,再也窥不清更多。 临终前便听到那门外闻声赶来围观的镇民低声议论着,道是陈家的少奶奶与外人通奸被发现,陈家大少这便遣人来找她的奸夫算账了。 我至今并不知晓金梦小姐是否当真做出了丑事,她那传闻中的奸夫究竟是甚么人,事后又逃往了何方;可她并未向夫家坦承出实话来,逼问之下竟推出我来做了替罪羊,不曾想到自己的夫君竟决绝至此,当即便遣打手来置我于死地了。 围观的人们这般轻巧地说着,只道金梦小姐婚前便与我相交甚密,虽然从未有人亲眼撞见过,此时却全然将我当作了奸夫,也并不会去质疑些甚么,兴许还打心底觉得我这般道德有亏之人,死了委实是好事一桩。 见我没了生息后陈家的打手便尽数散去了;我的尸体也只孤零零地在店中躺着,鲜血一直流下台阶,围观的镇民便都捏着鼻子走远了。 下学的阿满听闻这等噩耗后,疯了一般跑回店中,抱着我的尸体哀哭不止,并不知晓我究竟遭了甚么变故;听到哭声后又有来看热闹的人与他解释了,路过的镇民瞥见这等惨状,也还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着,气得阿满当即便抄起铁镐,要去将这些传讹的碎嘴之人全都打下地狱去。 最后还是路过此处的陈老夫子看到了这般惨状,连忙赶去将发起疯来的阿满拉回,好生劝慰一番后,便叹息着帮我收了尸;末了又抬头望一眼虚无的半空,不知是窥见了我的生魂,还是预见了董镇那不得安宁的将来。 我的葬礼办得潦倒,一路上依然是看热闹的镇民居多,非但没有同情,还有许多正义之士的白眼;于是阿满在我的坟头许了个愿,要金陈两家连同这些人云亦云的邻里,全都不得好死。 …… 事情本是如此简单。失去了唯一至亲的阿满在憎恨起这个镇子的同时,也不得不重新为自己打算起来;想要为我复仇,也想要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的栖息之地到别处去。 外头灾荒更盛,镇上的人尚且庸庸碌碌地活着,再没人去关心隔壁的绯闻与闲事。 世道本就如此;我虽死得冤枉,可到头来也只是三千世界里一根微不足道的苇草,本是无足可惜,无足可道。 然而金潇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并不知晓他出走董镇的这些年都经历了甚么,是否又在外面念了许多书,与那些学者同窗去留了洋;总之他回来后便是那日我所遇见的模样,衣着儒雅贵气,举止也庄重谦逊,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知晓这般美貌的世家先生就是当年被金家所囚的猫妖。 他先去拜访了金员外,理所当然地被赶出来,还吓破了他们金家的胆;而他本也意图在此,只不以为然地笑笑后,便寻去了我家。 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还算温馨和睦的一家四口,如今已只剩下了一个年幼的弟弟。 双亲的身体本就称不上好,加之年事已高,因病去世也尚属情理之中;可我尚且年轻力壮,好端端的青年,如何就横死在了这董镇? 得知我已经下葬的消息后,金潇本是极其不信的;便赶到坟场去寻得了我的坟头,连夜将那坟包的新土刨开,右手被生锈的棺钉划得鲜血淋漓,直到一具腐尸突兀地映入眼帘,才脱力般倒了下去。 自始至终站在他身后看着的陈老夫子摇摇头,也不知跟他说了句甚么,上前将我的棺盖合起来,半晌又扯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他那满是污血的右手包了扎。 …… 许久,跪在我坟前的金潇眼神才恢复了清明。 他说,我知晓陈先生是阴阳先生,平时能窥得见我们常人不可触及的阴间之物;金某多年来谋商在外,堪堪也蓄得了不少家财,不知陈先生可否一使通灵之能,这般帮我一个小忙? 陈老夫子闻言叹了声气,却是不置可否。 第16章 我曾在一本年代久远的怪奇图志上看到过,黑猫本是玄灵之物,除却镇宅与辟邪的本领外,还别有一番巫蛊般的作用。 传言若是死后还尚未白骨化的尸身,只消差使一善通阴阳之人为其招魂,将一黑猫覆于胸膛之上封进棺中,棺角四处写上死者的生辰八字,这般严防死守度过一夜,翌日开馆后黑猫吐血而亡,尸身则会较先前褪去一分腐态;如此反复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能使人死而复生。 然而说是死而复生,不过是生魂尚在,躯壳也重归新鲜,却仍旧算是阴间之物,所以谓之行尸也无妨。 金梦小姐临行前道是金潇想要将我做成一件甚么物事,现下看来,也便是如此了。 …… 行走在阴阳两界的交点,原本混沌的视野莫名较往日清晰许多,萧条董镇中昔日斑驳的影像,便也渐渐地明了了。 金潇终于得了陈老夫子的应肯,便连夜去周边的小镇购得了许多黑猫,运到董镇后破损的铁笼会不会逃窜了几只,也不得而知;毕竟只要牺牲其中七七四十九只,便能将我从死亡之地拉回来了。 我疑心是有一只跑去了坟场,被阿满抄着铁镐从我的坟头赶走,又被金潇那般封入我的棺中献祭了自己小小的生魂;又或许有一只在金梦小姐临盆的夜晚溜去陈家,被心慌意乱的陈家人打死后扔出大宅,被路过的镇民讹传为生下了一具猫胎也说不定。 董镇素来有人死后的生魂会化作鬼猫寻仇的传说;镇民口中那会谋人性命的不祥之物,自始至终,都只是我这个冤死的董一鸿而已。 不知陈老夫子用了甚么办法,金潇竟当真与我死去的双亲见了面,也求得了他们要将我永远留在这世间的同意。 阴间的生活定然不如人间好过,不若我的父母也不会轻易地允了我这个长子嫁人,甚至对我嘱咐下那般伤感的话来。 恍然间我想到他们似乎还在我与金潇的成婚之夜现过身;可依金潇的说法,彼时在门外苦苦哀求我出去的阿满和双亲,都只是些来历不明的诡物。 我实在不晓得他们到人间来蛊惑我的真相,便仍是以鬼魅之姿在这董镇慢慢走着,直到走到已然只剩下一具破败躯壳的陈家大宅墙外,又想起那晚过后满地烧过的破碎符纸,这才隐约明白了过来。 正如金潇是想将死去的我永远留在人间一般,这董镇中也有巴不得我快些下到黄泉、甚至魂飞魄散才好的存在。 陈家人将我打死后本就心有余悸,或许也隐约知晓了那所谓的奸夫其实另有其人,加之金梦小姐横死,有关鬼猫诅咒了陈家的流言也在这董镇中弥散开来,生怕我的冤魂会回来向他们复仇;便去请了施法的老道,千方百计地想要将我的生魂从棺中诱出,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金潇委实将我从他们手上护了下来,又为我复了仇。 陈家大少与当日的那些打手就如阿满所期冀的那般,通通不得好死了。 而镇上的人也并不疑心有他,只道那是鬼猫的报复,不论我是否当真与金梦小姐通奸,陈家毕竟做了恶事,受些膺惩也是应当的。 他们这个时候倒不见了我被打死时还在为陈家叫好的模样,个个皆是些理智冷静的大能,仿佛不记得自己也曾是那拾人涕唾的一员。 可他们却也隐隐惧怕起来,不晓得鬼猫是否也会来找那日漠然旁观的自己复仇;况且有个不知名的神秘男子竟与那早已下葬的董老板结了亲,据说这便是要圈地,要赶人了。 金潇并不知晓当日有多少围观的镇民对我的尸身嗤之以鼻;镇上那些渐多的横死之人也绝非他下的手。 然而董镇还是衍变成了这般骇人的鬼魅之地,我猜这许是灾荒年代的过错;许多心怀鬼胎之人趁此机会谋性命图家财,再栽赃给邻居口中惶然谈论的鬼猫,倒是委实划算的买卖一桩。 …… 其实有关鬼猫的始末,堪堪正是如此简单。 …… …… 以后哪? 以后,我就这么与身为活人的金潇相依相伴,作为一具行尸在世间苟活着吗? 我跌跌撞撞地拖着自己的生魂在镇上漫无边际地走着,知晓了自己故去的真相后,心下虽痛楚难耐,酸涩的眼眶却根本难以落下一滴眼泪。 将身形隐匿在迷雾中,这般幽然地飘向坟场时,我看到金潇正跪坐在我的坟前,往火堆中扔着成摞精美的书册。火光将他本就苍白的脸庞映得幽魅而憔悴,深深的眼窝里寂静一片,身上没了人气,便亦没了初见他时那自在从容的潇洒模样。 “……你这又是何苦?” 活人的脚步声自身后隐约地响起了;我回过头去,仍是一袭褴褛长衫的陈老夫子便从雾气中缓缓踱了出来,经过我的时候微微顿了顿,又走到金潇的身侧与他并肩站着,低头看着眼前灼灼的火光,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 “强行将本该赴往黄泉之人留在这世上,日后恐还有得是磨难。我也忠告过你,若一直同死人相处,活人的生魂便难免会受些牵连,行尸般愈发僵冷不提,到头来也死不死活不活的,委实难看了些。” “……” 金潇并未发觉我的存在,只安静地往火堆中扔着每日供我翻阅的书册,任由陈老夫子在耳边絮絮叨叨,许久才道: “却又有何不可?人只堪堪活这一世;我若放他去阴间过,抑或是放他去投胎,十八年便又眼睁睁看他成了一个我所不相识的生人。” 说着便苦笑一声,凝视着眼前已化为灰烬的书页,慢慢道:“我与阿鸿终是缘分太浅,也只想求这一世姻缘;不过是迟些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百年之后,我自下来陪他。” …… 陈老夫子着实在我坟前站了许久。 “金老板为人慷慨,老夫子毕竟受了东家钱财,亦劝不得甚么;那便这样罢。”他说着便转过身,仍是背着手慢慢地踱远了,嗓音也在坟场的雾气中变得飘渺起来。“……只是你虽不愿教阿鸿察觉到他已死的事实,一旦生魂入壳,生前的记忆也会慢慢清朗起来,恐怕他现在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几分察觉了。” …… …… 【尾声】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崭新的珍本,沉甸甸的别有一番知识的厚度。我坐在露水叮咚的窗前看着青墙外的风景,想要抬手去触碰一番湿润的空气,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 如今董镇,当真是座只剩下我与金潇二人盘踞的鬼镇了。 怀中似有甚么物事在隐隐震动,我拿出来一看,正是陈老夫子当日赠予我的两道黄符之一。其中的一道已被我用来送金梦小姐上了路,而我原以为剩下的一道是教我用以摆脱猫儿的纠缠,在危机的关头对付自己善恶难辨的枕边人。 可我终究悟错了陈老夫子的意思。他其实只是要我来选,日后是留在人间与金潇相伴,还是果敢些同自己认命,带着这一道符独自赴往黄泉。 …… 我对着手上皱巴巴的符纸看了许久,微颤着执起它探向自己的额头,中途又艰难万分地制住这般动作,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我并不知晓阴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色;可我着实眷恋这人间,生养我多年的董镇,春日里有馥郁却又并不繁复的花香,夏日里茵茵潺潺的池塘,连带着秋日的烂漫枫花与冬日的缠绵飞雪,都是我无法轻易舍弃的遗产。 可死去的魂灵滞留于此毕竟有违阴阳之理,我若同金潇一般执迷不悟,又不知会在日后为人间惹下些甚么祸患。 取出架上的文房四宝,我想给金潇写几句简短的告别。 纵然我曾眷恋金梦小姐多年,尚在人间时也从未真正留意过他一眼,可我们毕竟隔着阴阳做了几日夫妻,现下想来,亦称得上是一段真情。 …… 眼前的笔墨已是洇上了老旧的纸张,可我的右手却在这个时候蓦然一撇,直觉身后有具柔软而熟悉的身子抱了上来。 “……阿鸿。” 金潇那幽醇低柔的嗓音自耳边响起。他的下巴轻搁在我的脖颈,碎发有几许蹭在我的面颊,低着头喃喃地念着这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名字,听起来似有几分哀求般的伤感。 我动了动,将手中的笔放下,又自怀里将那一张不断震动的黄符取了出来。 “怎么了?” 金潇笑着看我。我摇摇头,默默地将手中轻薄的符纸撕碎,看着它飘散在了春日的微风中。 …… 窗外,董镇连绵多日的大雾终于消散,晶莹连缀的云层中泄下一米明媚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中碧绿的树荫,又投向了颊边一双灿金的眼眸。 有些人固然已经死了;却只当自己活着,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明日若还艳阳高照,便又是余生所当珍惜的晴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