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穿后嫁给断袖死对头》作者:曲中欢 文案 一朝身死,楚卿穿成了将军府的楚二小姐,前世女扮男装为官多年攒下的功绩烟消云散不说,还惹上一堆处处找事麻烦亲戚。 行吧,当官的时候什么千年狐狸没见过? 有一个算一个,排队慢慢解决。 然而,她前脚收拾完将军府的烂摊子,后脚却发现了一个大麻烦。 原来原主楚二早已订下婚约。 对方是当今圣上的五皇子,皇城中出了名的病秧子断袖。 不仅是她前世在朝为官时的死对头,也是朝中唯一知晓她是女儿身的人。 这…… ———— 祁王萧绛的书房中藏着一幅“美人图”,画中之人却是一名“男子”。 京中因此传他有断袖之癖。 只有萧绛自己知道,那人并不是男子,而是位才学与风骨皆不输男子的姑娘。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按萧绛的计划,他会荣登九五,亲手推翻女子不能为官的旧制,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 可惜,她没能等到那天。 大火过后,萧绛不再蛰伏,世人便道他的病好了。 可他却开始夜不能寐,需要借酒消愁,甚至有时还会分不清人 比如,他不久前刚订下的准王妃,明明音容完全不同于故人,他却总能在她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如此看来,他如今才是真的病了。 ———— 某夜,鸿章书院藏书楼内。 烛光摇曳,书香缭绕。 萧绛将人拦在书架前,素来淡漠的眼眸中燎起火光:“解释一下,你和楚大人是什么关系?” 被困在墙角、退无可退的楚卿:“我说聪明人都是相似的,你信吗?” 【双向暗恋,双向奔赴】 1.女主前期爱而不知,后期疯狂撩夫。 2.架空,高亮!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望勿考据。 3.1V1,HE,无虐,女主百分百亲生。 4.想到再加,快来收藏看文嘛!!!(大声)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卿,萧绛┃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女官,在线掉马。 立意:把握机遇,敢于发声,女子亦有万千种可能。 第一章 “不用道歉,有事我担着。”…… 昭文二十五年,正月初一。 皇城晟都方下过一场大雪,各家各户的房檐屋顶上都覆上一层崭新的白。 晨间天一亮,镇南将军府的下人们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小厮们提着扫把在院子里清扫积雪,丫鬟们则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为新年的第一顿家宴做准备。 东院的管事嬷嬷也早早赶到琼英院,拎着提前备好的贺礼,叩响了楚家二小姐的房门:“小姐,该起床了。西院的姑老爷和姑太太还等着您去拜年呢!” 楚卿迷迷糊糊地睁眼,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挣扎一下,又缩了回去。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昨夜的风雪吹了一整夜,刺骨的北风顺着窗缝渗进来,冻得楚卿一夜没睡安稳。眼下好不容易踏实睡了一会儿,又要被迫起床拜年。 楚卿缩在被子里,长长叹出一口气。没办法,谁让她现在在别人的身体里,身不由己呢! 她原是当今朝中的三品大员,五年前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去年年初刚升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只可惜,三品尚书的位置还没捂热,她就葬在了一场大火中。 楚卿对那场大火的记忆并不清晰。她只记得那天是中秋宫宴,宴会上突发大火,有人趁乱将她打晕。等她再醒来,已经被大火重重围住,失去了逃生的可能。 她在熊熊火海中失去意识,时隔半年再次睁眼,竟成了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小姐。 听琼英院的下人说,原主楚二在三天前不慎落水,受了风寒,一连高烧三天不退,中间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断了气。多亏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才将人从鬼门关抢回来。 可只有楚卿自己清楚,在那之后醒来的并不是楚二,而是与楚二同名同姓的自己。 楚卿是在昨日清晨醒的,眼下已经在将军府住了一日。凭着楚二身体中残存的记忆,和从下人口中套来的闲言碎语,楚卿也算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镇南将军府分东西两院,楚二母女住在偏僻阴冷的东院;姑父姑母一家则住在条件更好的西院。 自十六年前,楚老将军战死疆场,楚二的姑父一家便以照顾楚二母女为由,搬进了将军府的西院。 西院的人贪图楚家家业,处处刁难楚二母女。楚二母女一向不愿与他们多往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象征性地上门拜会。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规矩,晚辈都要晨起给长辈拜年。楚卿自知逃不掉,便裹着被子去给门口的柳嬷嬷开门。 柳嬷嬷是楚二母亲蒋氏身边的人,眼下她亲自来叫楚卿,正是蒋氏的意思。 虽然两家不睦已久,但面子上的功夫不能省。若是今日楚卿偷懒不去拜年,西院的人保准又会给她扣个“不敬长辈”的帽子,到时免不了一顿责罚。 楚卿虽然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却不想蒋氏为难,草草梳洗换好衣裳,跟着柳嬷嬷一同去了西院。 路上,柳嬷嬷忍不住叮嘱:“小姐待会去了西院,莫和高家人起争执。姑老爷说什么,您只管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千万别放在心上。夫人已经吩咐人准备早膳,等咱们从西院出来,就回霜颐院陪夫人用膳,好好过新年。” 楚卿打了个哈欠,草草应了一声:“嗯,知道了。”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他们不刁难我,我肯定不会让他们难堪。 东院和西院只隔着一道院墙,楚卿和柳嬷嬷二人很快到了前堂。 楚二的姑父高弘储端坐在前堂里品茶,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转着扳指。楚卿在外面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这装腔作势的姑父,肚子里准没憋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没等楚卿和柳嬷嬷进门,姑父高弘储已经阴阳怪气地训起话来:“比往年上门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遣人来打声招呼。让我一个长辈等你一个小辈,你们楚家人还真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楚卿面不改色地进门,随手把贺礼撂在地上:“比不得你们高家人。若真论辈分,长嫂如母,姑父也该上门给我母亲请安才是。” 高弘储气得一把撂下茶盏。柳嬷嬷忙拐了楚卿一下:“小姐,慎言!” 楚卿摊手:“不好意思啊,没忍住。” 早前她在朝为官时,曾和高弘储有过几面之缘。高弘储凭着楚家的功勋才在吏部谋了个闲职,正经本事没有半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楚卿新升礼部尚书时,高弘储还曾去给她送过礼,那一脸殷勤的样子,活像粮仓里偷食的老鼠。 楚卿最瞧不上这样的人,在外面低三下四,一回家就吆五喝六,典型的窝里横。 这种人,越惯着,毛病越多。 柳嬷嬷也被楚卿的话惊了一跳,自家小姐一向温顺,平日里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几时这般硬气过。可眼前的姑老爷也不是善茬,一向睚眦必报,小姐贸然顶撞他,免不了又要受责罚。 临出发前,蒋氏还特意交代过柳嬷嬷,让她照顾好楚二,说二小姐方才大病过一场,受不得气,若是高家人出言刁难,让她多帮着周旋。 柳嬷嬷想着,二小姐毕竟是晚辈,既然顶撞了长辈,还是得道歉。可没等她开口,楚卿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 楚卿淡淡开口:“不用道歉,有事我担着。” 一个在外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她还应付得了。 姑父高弘储坐得远,没听到楚卿末了一句话,只以为楚卿和柳嬷嬷二人在背着他偷偷嘀咕,不免更加恼火:“楚二,你到底是来拜年的,还是来气我的?” 楚卿瞟了一眼地上的贺礼,拿脚尖往前踢了踢:“当然是拜年了,看不出来吗?姑父若是眼神不好,不妨找个郎中来瞧瞧。顺便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毛病,总这么大火气,说不定是身体哪有问题。” 高弘储登时拍桌而起:“有你这么拜年的?大年初一你就咒我,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高弘储气得直喘,楚卿却没事人一般站在原地,不仅丝毫不慌,甚至有点想笑。 她的话还没说完,见高弘储喘得差不多了,才继续道:“姑父,您别生气啊!我不是有意气您。前几天,我不是昏迷了嘛!我那阵晕晕乎乎地一直做梦,就梦见一个白胡子的仙人指点,说姑父您的身体不好,若再不医治,恐怕活不到几年了。” 寻常人大过年听见这种话,八成会直接气得骂娘。可高弘储偏偏深信鬼神之说,听见有仙人入梦,一时间竟忘了生气,直接害怕起来。 他缓缓坐下,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可别想骗我。” 楚卿道:“当然了,我骗您做什么。仙人还说您近日会破财呢!姑父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高弘储仔细一想,还真有一件事。 就在昨天,吏部尚书赵大人因为他收受贿赂一事,狠狠敲了他一笔。他这一次损失的银子,比近几年受贿得到的还多。 想到此处,高弘储不免怀疑,都说人在将死之际能见鬼神,楚二前几天也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说不定她还真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高弘储暗自思量间,楚卿已经反客为主,径自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楚卿在朝为官多年,早知吏部的人手脚不干净。吏部尚书赵大人暗自挪用公款,在城西的玉曲巷给外室买了一座宅子。这笔亏空若是不能补上,赵大人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能在皇城买下一座宅邸,必然不是一笔小数目。赵大人想要填上这笔亏空,最快、也是最稳妥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吏部的官员,十个有八个手脚不干净,他随手拎出几个软柿子敲上一笔,就能把亏空填平。 而高弘储这样的草包,正是最好捏的软柿子。 楚卿算着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监察司下到各部查账的日子。如果她猜的不错,高弘储应该刚刚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摆了一道,损失了一大笔银子。 高弘储的反应已经验证了楚卿的猜想。楚卿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问:“姑父,您现在还不信吗?” 高弘储琢磨着,楚二一个久居深闺的黄毛丫头,不可能知晓他在吏部的事情。这事,八成是真的。 于是,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倒也不是姑父不信你。但你说了这么多,也没说出个解决的法子,是真是假,有什么区别?” 楚卿:“解决的法子吗?我想想啊,仙人还真说了。他说姑父可以去什么司找一位姓陆的大人,把您的情况如实说明。那位陆大人自然会帮姑父把散去的钱财讨回来。” 高弘储闻言,忙追问:“什么司?” 楚卿假装思索:“监……” 高弘储:“监察司?” 楚卿一拍手:“对。” 高弘储也一拍手,心想:对! 监察司的陆大人一直在抓贪腐,只要他把吏部尚书赵大人的事情捅上去,不仅能报被勒索钱财的仇,还能在监察司赚一笔赏金。 反正他受贿的银子已经不在手里,不怕监察司的人查他。就算赵大人狗急跳墙把他供出来,他也可以说是赵大人因为受揭发检举,怨恨于他,故意栽赃陷害。 反正怎么算,高弘储都不亏。但其实,楚卿还有更深的打算。 吏部的蛀虫多年未除,朝中买官卖官的风气愈演愈烈。若能借着高弘储之手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吏部的歪风邪气连根拔起,也不枉她赶个大早、冒着冷风跑到西院,编这一大通的谎话。 楚卿的目的已经达到,方才倒的茶水也晾到恰好的温度。她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向高弘储告辞。 高弘储却又叫住她:“小二啊,那我的身体,仙人还说什么没有?” 楚卿顿住脚步,她还真把这事忘了。 堂外不停刮着北风,积雪被吹到天上,仿佛又落起了雪。 楚卿盯着窗外的风雪,思量一瞬,随口胡诌:“仙人说姑父的火气太旺,需要降火。眼下寒冬腊月,正是降火的好时节。是药三分毒,所以仙人说姑父不必吃药,只需要每日早晚穿着单衣在府里跑几圈,不仅可以消除火气,还能延年益寿。不过,也不用跑太久,半个时辰就够了。” 毕竟再多,就要冻出人命了。 楚卿也没管高弘储信不信,径自带着柳嬷嬷离开,顺便把带来的贺礼也拎了回去。 临走前,高弘储还挽留,问楚卿要不要等见了姑母再走。楚二的姑母楚瑛一直在后院给表妹梳妆,还没来得及到前堂来。 楚卿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拒绝了。她现在,只想回去补觉。 楚卿和柳嬷嬷回来得快,早膳还没准备好。楚卿便抓紧时间回到房间补觉。 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冷。楚卿一进屋就开始后悔,方才怎么没再忽悠两筐炭火回来,一直住在冰窖似的屋子里,真要把她冻出病了。 楚卿只好又取出几件冬衣,里三层外三层地吧自己裹起来,而后缩进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她到底还是染了风寒。 生病的人睡不安稳,细碎的梦一场接着一场。 迷迷糊糊间,楚卿便梦到了从前的一生。 她九岁离家,十四进京。十八岁那年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一举及第。而后,仅用五年时间,就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楚卿一直觉得,她的一生离经叛道,纵使行到末路,也该轰轰烈烈。如今这种被人一棒子敲晕,丢在火海里的憋屈死法,实在是太亏了。 等以后离开将军府,她一定要好好查查,到底是谁为了除掉她,不惜在帝王的宫宴上放火。 而后,她便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楚卿隐约记起,那天似乎曾有人闯进火海中救她。 那人背着她,在不断倒塌的宫殿中艰难前行。她几次让他丢下她,那人都没答应,最后还因为她的遗言太冗杂,低低骂了她一句:“闭嘴。” 那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清苦气,像是医馆里的草药香。只有常年服药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楚卿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所以思绪混沌之间,她便一直在想:那位不惜舍命救她的男子,究竟是谁呢? 第二章 “是我,我回来了。”…… 楚卿也没料到自己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 大夫人蒋氏坐在她的床边,神色有些憔悴。楚卿揉了揉眼,问:“您怎么在这啊?” 她下意识没有喊娘。 蒋氏见楚卿醒了,不由笑了笑:“醒了,饿不饿,娘吩咐人去给你热饭。” 楚卿刚睡醒,还有点蒙,顺从地点了点头。 早间,蒋氏曾遣人来琼英院找过楚卿,见她不仅睡着,还有些发热,没敢叫她起来。后来郎中来瞧了瞧,说问题不大,蒋氏才松下一口气。 楚卿没起来用早膳,蒋氏便也一直饿着肚子,在床边守着她。眼下楚卿醒了,蒋氏才吩咐人传菜。 饭菜热好,直接端进了楚卿的房里。 饭桌上,蒋氏时不时给楚卿夹菜,言语热络,格外温柔。这让一贯从容镇静的楚卿,第一次感到有些局促。 楚卿自小离家,对亲情二字没多大概念。蒋氏的关怀让她不大适应。她总觉得自己占了楚二的身子,这些关怀,像是偷来的。 但楚卿并不知道,蒋氏对女儿的关心,多源于愧疚。 因为楚二落水的真正原因,并非意外,而是轻生。 楚二出生那年,镇南将军战死沙场,大楚二六岁的兄长也在同年病逝。蒋氏因此忧思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高家人趁机搬进将军府,蒋氏慢慢失去掌家的权利,日子越过越凄凉,心里便有了怨气。 蒋氏一直觉得,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无法继承楚家家业,才让高家人有机会趁虚而入。如果她当初生下的是男孩,她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艰难。 所以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蒋氏不仅没有尽过母亲的职责,反倒对西院刁难楚二一事一直视而不见。 楚二轻生,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无论她再怨再恨,楚二终究是她的骨肉。她虽然无法疼爱她,却从没想过会因为自己的冷漠间接逼死她。 出于愧疚,在出事之后,蒋氏开始试着关心女儿,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只可惜,她并不知道,此时坐在她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楚二了。 楚卿醒来后,蒋氏曾想和楚卿聊聊。但不知为何,大病初愈的女儿再醒来,不仅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个人,似乎还把自己轻生投湖一事当成了失足落水。 蒋氏心中有愧,不敢再开口。楚卿不提,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楚卿对情感之事一向迟钝,没看出蒋氏这层心思。她以为蒋氏关心她,只是因为蒋氏与楚二相依为命多年,母女情深。而她忽然进来横插一脚,夺了人家的母爱,心里格外过意不去。 她想着,楚二走得不明不白,是不是真的失足落水还不好说。她得先查清楚二落水的原因,还楚二一个公道,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从将军府脱身。 还有眼前这位柔弱的母亲,她也得替楚二照顾好。 至于去年中秋宫宴大火的真正起因,到底是谁趁乱打晕了她,以及那日在火海中舍命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凡此种种,可以暂时放一放。等她真正解决完楚家的事,从将军府脱身,再查也不迟。 楚卿思量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楚二身边原本有一位名唤秋云的贴身丫鬟,这几日始终没有出现过。楚卿一直觉得有点奇怪,刚好趁着这阵问问蒋氏:“娘,秋云呢?” 蒋氏的动作忽然顿了顿,面色有些僵硬:“我让她回老家了。” 楚卿问:“回老家做什么,家里出事了吗?” 蒋氏垂眸,避开楚卿的目光:“没什么事。前些日子你落水,她作为你的贴身丫鬟没有照顾好你,已是失职。娘念在她照顾你多年的份上,没把她再卖出去,只让柳嬷嬷给了她些银子,把她打发走了。” 楚卿瞧出蒋氏的神色不对,但没追问,只顺着蒋氏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哦,走就走吧!我也想换个丫鬟。娘,咱们东院的下人太少了,平日里太冷清。不妨趁着现在是新年,再采买一批新的丫鬟进府,如何?” 楚卿估摸着,自己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住在将军府里,京城的局势一向复杂,她身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 她曾有一名女护卫,名唤林七,自十四年前便跟着她,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如今她的原身葬身火海,林七八成还在故居守着。她想趁着这次丫鬟采买,把林七混在里面带进将军府。一来,方便她日后四处探查;二来,林七性子孤僻,也离不开她。 蒋氏不知道楚卿的打算,她心中有愧,楚卿说什么,她都会应下,便道:“行,明天就让柳嬷嬷去挑人。但你大病初愈,身边不能没人照顾。伙房里有个小丫头叫玉竹,虽然不太机灵,但踏实能干。娘已经派人去叫她。在你挑好新的贴身丫鬟前,就先让她照顾你。” 楚卿心想,不机灵好啊,她就喜欢笨的。 事情说完,楚卿也吃得差不多了。蒋氏的身体一向不好,不能长久坐着,眼下也到了她喝药的时间。楚卿便又和蒋氏闲谈几句,而后送她回房休息。 过不多时,小丫鬟玉竹来向楚卿报到。楚卿便忽悠她出府,去顺德街的香粉铺子给她买香粉。 当然,楚卿真正的目的是给林七传信。 香粉铺子的老板,是楚卿从前安插在京城的眼线。楚卿需要香铺老板帮忙,提前确认林七是否还在故居,如果在,便约在今晚见面。 西院的人盯得太紧,楚卿出去一趟太麻烦,为避免扑空,只好先忽悠玉竹出去传信,定好见面的时间。 楚卿给了玉竹一张字条,上门写着香粉的种类和对应的两数。香铺老板看见,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 玉竹一来一回还算顺利,按楚卿的指点,给门卫塞了银子,没受西院的人刁难。 楚卿拿到香粉,确认消息送到,便以身体不适想睡觉为由,把玉竹打发走,而后披上斗篷,偷偷翻墙溜出了将军府。 楚卿抵达顺德街时,已是傍晚。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色早早暗下来。大靖朝没有宵禁,夜市最晚可以开到子时。今天是大年初一,街边的商铺挂满了红彤彤的大灯笼,整座夜市被新年的热闹笼罩,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楚卿披着素色的斗篷走在人群里,不算太显眼。她一路穿过最热闹的主街,趁没人注意,悄悄拐进了街角一条僻静的小巷。 不知不觉,又落起了雪。 飞雪来得急,下得也快。大雪如飞絮般盈满夜空,很快将巷子里的小路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楚卿在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匾额。 飞雪覆盖下,仍能隐约看出其上的字迹——秉烛书斋——这是当年楚卿买下这间小院时亲手所题。 吱嘎一声,院门被推开,门口灯笼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楚卿提着灯笼,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积满了雪,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踩雪的咔吱声。屋内没有点灯,楚卿走到里屋的门前,正准备开门,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冷冽的刀锋劈开风雪,宛如一道势不可挡的疾风,凝滞在楚卿的颈侧。 北风呼啸而过,吹落房檐上的积雪,顺带压下了一道冰柱。冰柱落地,咔嚓一声,随即传来冰冷、透着杀意的话音:“什么人?” 女子的声音仿佛藏着寒冬的风雪,若是旁人听了,只怕会忍不住打寒颤。 可楚卿却笑了笑:“小七,是我。” 女子握刀的手明显颤了颤。 楚卿避开刀锋,提着灯笼转身,缓缓道:“十四年前,我冒着大雨将你从城隍庙接回家。你说你想换个名字,我便为你取名林七。那日,刚好是昭文十一年的七月初七。” 林七的长刀瞬间脱手,在雪地上溅起一层细碎的雪沫。 楚卿迎着风雪,温和笑道:“小七,你没认错。是我,我回来了。” …… 城南祁王府。 叶安从顺德街快马加鞭赶回来,一路冒着风雪,踏着夜色回到祁王府时,眉毛都上了白霜。 兄长叶危正在门口等他,虽说打着伞,衣服的下摆仍不免沾染风雪。 叶安见状,故意凑过去抖了抖身上的雪,揶揄道:“这么喜欢吹冷风,下次盯梢你替我去呗!” 叶危面不改色,将伞递给他:“我出外务,没人保护王爷。” 叶安不服:“不是还有我吗,我哪比你差了?每次外出盯梢的苦活累活都是我去,你一个当大哥的倒是天天跟在王爷身边享清福。我看王爷就是偏心。” 叶危淡淡瞥他一眼:“王爷并非偏心,只是嫌你吵。” “你!”叶安气得把伞怼了回去,“王爷呢?我有要事禀报。” 叶危:“在北书房。” …… 北书房的书案上摆着一方紫铜香炉,炉顶昂首挺胸的狻猊正一缕缕吐着清淡的乌沉香。 香炉里的乌沉香是叶安准备的,说是可以提神醒脑。可萧绛已经点了半个时辰,依旧觉得头脑昏沉,丝毫不见成效。 萧绛的耐心很有限,他面色沉沉地打量着眼前的紫铜香炉,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丢出去。 叶安进到北书房的时候,刚好看见萧绛拿起香炉,准备往火盆里扔。 他立马走上前,把香炉抢了过来:“我花了大价钱买的。王爷不喜欢可以还我,丢了多可惜!” 紫铜香炉里还焚着火,叶安嫌烫手,暂时把香炉放在了脚边。再一起身才注意到,萧绛的一双英挺的剑眉紧紧蹙起,平添了几分戾气。 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几乎看不见血色,一眼看过去,最鲜艳的颜色,竟是鼻梁左上与眼角中间那一颗细小的红痣。 而北书房里不只有乌沉香的香气,还有一阵炽烈的酒气。 叶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家王爷又喝酒了。 他不敢训主子,只能朝身后的大哥撒气:“城南的医馆夜里不开张,北街的药铺和咱们祁王府搁着十二条街。我才刚从城北的顺德街回来,脚趾头十根有八根是硬的。王爷若是真喝出个好歹,还不是得我去北街买药?我说大哥啊,王爷喝酒,你怎么也不拦着?” 没等叶危解释,萧绛已经骂了一句:“聒噪。” 叶安:“……” 他还真是操着老妈子的心,受着不该受得气。 空空如也的酒坛还躺在书案上。叶危径自上前,收走酒坛和滚落的酒盅,将话题拉回正轨:“王爷,叶安有事禀报。” 萧绛揉了揉额角:“讲。” 说起正事,叶安的神色立刻正经起来。他回禀道:“顺德街后巷的秉烛书院,来人了。” 萧绛动作一顿,再抬眸,眼里的混沌一扫而空,只剩下锐利的清明。 “什么人?”萧绛问。 答案实在特殊,叶安有些犹豫,沉默一瞬才道:“楚家二小姐,楚卿。” 萧绛皱了皱眉。 叶危问:“王爷,是否需要属下派人去盯紧楚二小姐?” 萧绛指尖轻捻,揉碎了洒在书案上的香灰,目光沉沉:“不必了,本王亲自去。” 第三章 “有些事,不破不立。”…… 楚卿站在院子里,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雪已经停了,但北风依旧冷得刺骨。 林七烧好热水,灌了一个汤婆子,拿出来递给楚卿:“大人,你生病了。” 楚卿接过汤婆子,捧在手里暖了暖,朝冻红的指尖哈了口气:“不妨事,这几日风雪大,有些着凉了。” 她望着风雪,忽然想起一些旧事,“小七,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到京城那天,晟都也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们为了省下二两银子,不肯进城住客栈。俩人挤在城郊的土地庙里,冻得连鼻涕都结了冰。” 楚卿忍不住发笑,林七却只是目光闪烁,淡淡应了一声:“属下记得。” 林七还记得,那天晚上楚卿笨手笨脚地爬到土地庙的房顶,远远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晟都城,朝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大喊,说她一定、一定会在京城站稳脚跟,晟都城中的四万八千盏灯火,迟早有一盏,专为她而明。 那时候林七只觉得,站在她身前的人,比皇城中的万千灯火更加耀眼。 每每想到此处,林七都会倍感自责,为什么去年中秋宫宴上,她没有保护好大人?若是那天她没有提前离开,她的大人或许就不会葬身火海。 楚卿注意到林七的神色有些异样,戳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林七摇了摇头:“大人,回屋吧!外面冷。” 楚卿抱着汤婆子,又恋恋不舍地打量一圈熟悉的小院,点了点头:“嗯,走吧,是挺冷的。” 这间朴素的小院,原是楚卿和林七到京城后的第一个家。 那时候,楚卿手里只有过去几年跟着商队跑商攒下的银子,数目不多,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只够租下这座只有两间屋子的小院。 最开始那两年,楚卿和林七一直住这里,白天一起出去跑生意赚钱;到了晚上,楚卿熬夜读书,林七就在一旁给她掌灯。 后来,楚卿慢慢结交了新友,有了新的营生,积蓄越攒越多,便将这间小院买了下来。 起初,秉烛书斋还是楚卿的私宅。等后来楚卿入礼部为官,有了自己的官邸,便将小院的两间屋子打通,建成了一家书馆,取名秉烛书斋,供客人借阅书籍。 秉烛书斋只招待女客,来秉烛书斋的客人大多是家境一般、没有条件读书,或是家中长辈重男轻女、不许女子求学的姑娘家。 楚卿一开始只为她们提供书籍借阅,不收银两,只需要她们每月出一两位来书斋帮忙打扫整理书架。 后来,客人越来越多,楚卿慢慢注意到,京城之中和她曾经一样有心求学的女子远比自己想象得多。只是借书,远不能满足她们的需求。 因此,楚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办一家书院,属于女子的书院。 大靖没有女子求学的先例,办女子书院非一朝一夕之事。为了不耽误那些姑娘求学,楚卿便先在秉烛书斋里偷偷授课。 白天,她是礼部的新秀官员楚钦楚大人; 晚上,她便成了和女学生们始终隔着一道纱帐的楚先生。 书斋的课,直到楚卿葬身大火的前夕还在进行。 听林七说,直到楚卿葬身的第二个月,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女先生,课程才被迫取消。而秉烛书斋也因此又退回成一间仅供借阅书籍的书馆。 想到此处,楚卿不免惋惜。她想着等以后离开将军府,事态安稳些,秉烛书斋还是要再开起来。 比起礼部尚书的楚大人,她更想做书斋里的楚先生。 回到屋子后,林七给楚卿倒一杯热茶暖身子,问她:“大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楚卿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小姐,行事远不如从前方便。我还是想先联系上苏姐姐,托她帮我打听打听如今京城的局势,再为将来离开将军府的事情做打算。” 楚卿口中的苏姐姐名唤苏兰桡,是京城第一乐坊的坊主,也是楚卿来到京城结交的第一位友人。除了林七,苏兰桡是楚卿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 林七会意,应道:“属下明日便去找苏坊主。” 楚卿叹了一声:“恐怕今晚就得去。楚家明日采买丫鬟,我想让你混到丫鬟队伍中,和我一起住进将军府。这事,只能找苏姐姐帮忙。时间比较赶,要辛苦你今晚就跑一趟了。” 林七道:“不辛苦。” 能回到大人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觉得辛苦。 楚卿思量一瞬,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去找苏姐姐的时候,顺便再托她帮我打听一件事。楚二身边原来有个丫鬟,叫秋云,据说是淮安水县人。你托苏姐姐帮我查查,这个小姑娘现在在哪,是否回了家,如果已经回了家,再问问具体返家的具体原因。” 林七又一一应下。 楚卿交代的差不多,时辰也不早了。她是偷偷出来的,为避免被发现,还得早点回去。 林七出门送她。二人一直走到巷子口,林七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那你呢?” 楚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林七不平道:“大人一路南下进京,历经多少波折才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如今,便当真什么都不要了吗?” 林七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一段话,楚卿不由愣了愣,思量一瞬,才终于明白为何林七从见到她开始便一直苦着脸。 她叹道:“小七,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也即将随我入住进将军府,我们都要尽快适应新的身份。以后,要叫小姐了。” 林七垂眸不语,显然在置气。 楚卿知道她在纠结什么,遂耐心安慰:“干嘛苦着脸,我不是还活着么?不过是换了副身体,我还是我,不会变的。” 林七依旧不语。 这丫头就是这样的性子,固执认死理,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都拉不动她。 楚卿无奈叹了一声,终于说出了自重生起一直藏在心里的话。 她语重心长道:“小七,你是自沧州时便跟在我身边的。我们一路走过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走得有多艰难,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我明白你的惋惜,我也一样不甘。谁会甘心舍下自己一手拼出的基业,抛下一切,全部重新开始呢? “可是小七,你也应该明白我入朝为官究竟是为了什么。”楚卿的语气很少如此严肃,“我并非贪图高官厚禄,别说是礼部尚书,就算是宰相之位,只要不能让我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那就都不是我想要的。 “其实我早该想明白,过去走的那条路再风光,也已经走到头了。礼部尚书官居三品,一旦被人发现我是女子,如此欺君大罪,绝不止我一人会因此丧命。不仅是礼部上下,连当年引荐我入礼部的周老先生都会受到牵连。 “太多的头衔压在我身上,朝中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从前的处境,已容不得我犯错。”楚卿微微攥起手掌,目光愈发坚定,“既然礼部尚书不能是女子,那从前的路,便不是我楚卿要走的路。 “有些事,不破不立。既然当初的路已经走进死胡同,如今一切从头开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卿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处的灯火。林七在一旁看着她,恍惚间,竟觉得又回到了初到京城的那个晚上。 而她身前的人容颜虽改,眼底的光却犹胜当年。 林七久违地笑了:“好,听大人的。”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深切地觉得,她的楚大人,是真的回来了。 …… 次日清早,柳嬷嬷将采买的丫鬟带回府。林七混在其中,顺利被楚卿接回了身边。 琼英院里只有两间屋子,小姐一间,丫鬟们一间。 楚卿本想拉林七来自己的房里住,可转头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玉竹,又觉得自己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会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所以林七最后还是搬进偏房,和玉竹住在了一起。 然而,楚卿还是安排错了。 林七性子孤冷,寡言少语,时常冷着脸。玉竹因此有些怕她。林七在屋子里的时候,玉竹总会找个由头溜出去。俩人几乎没有一同出现过。 午间用过饭,林七翻墙出去偷偷练武,玉竹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卿捧着暖手炉路过,瞧见她玉竹坐在角落里,过去同她搭话:“发什么呆呢?” 玉竹回过神,一脸困惑地答道:“奴婢觉得西院的风水不太好。” 楚卿很有耐心,问她:“怎么说?” 玉竹十分认真地解释:“早间奴婢路过西院,看见姑老爷正在跑圈,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衣,连嘴唇都冻紫了。奴婢觉得准是西院的风水不好,姑老爷不慎中邪了。” 楚卿愣住两秒,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别说,西院的高大人还真中邪了。只不过作祟的鬼怪不是别人,正是楚卿自己! 楚卿因为这事笑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后来柳嬷嬷来找她,她才止住笑声。 而后续发生的事,也再一次印证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柳嬷嬷来找楚卿,说让她去蒋氏那挑一挑首饰,留着以后出嫁的时候戴。 楚卿顿时傻眼:“出嫁?嫁给谁啊?” 柳嬷嬷也知道自从上次大病过后,二小姐的记性一直不好,所以特别耐心地解释:“当然是嫁给祁王啊!五殿下,当今圣上道五皇子,祁王,萧绛。” 楚卿的暖手炉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谁? 祁王? 萧绛? 楚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将军府住了也有两日多,之前怎么没人告诉她,她还有那么大一纸婚约呢? 楚卿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嫁给萧绛?” 柳嬷嬷一直对这位未来的姑爷格外满意,骄傲笑道:“当然啦!还是圣上赐婚呢,半月前刚定下的。” 楚卿整个人僵在北风里,半晌没有说话。 等会儿,让她反应一下。 她应该没听错,是祁王。 那个她曾经在朝为官时的死对头,那个皇城中出了名的病秧子,那个在朝堂上和她水火不容地斗了三年的祁王。 斗来斗去,竟斗成了她的夫君? 楚卿惊住良久才平静下来,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处境。 现在,她不仅是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小姐,还是她从前对头的准王妃。 那么,凭她对萧绛的了解,将军府内必有祁王府的眼线。而她前往秉烛书斋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败露了。 她得尽快把林七找回来,萧绛不仅知晓她从前是女儿身,还不止一次见过林七。 如果被萧绛发现林七在将军府,事情可就麻烦了。 可偏偏好巧不巧的,没等楚卿出去找人,前院已经来人通传。 祁王萧绛造访将军府,眼下已经快到琼英院了。 第四章 “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昨夜的风雪太大,东院里的人手又太少。通往琼英院的青石板路上,积雪没来得及全部清走,只扫出了一条一人宽的小路。 萧绛披着雪色的狐裘大氅,神情淡漠地走在前面。楚二的姑父姑母二人则颠颠地跟在萧绛的身后,点头哈腰地陪笑。 高弘储本想留萧绛在西院做客,顺便套套近乎,只可惜萧绛完全不领情,一进府,直奔琼英院而来。 眼下高弘储为了能和这位风头正盛的祁王多说几句话,不惜一脚踏进雪里,也要走在萧绛的侧后方,边走边讨好道:“王爷想见二姑娘,遣人招呼一声便是,何必屈尊降贵亲自到访。下官也才下朝回家,还没来得及提前准备,实恐怠慢了王爷。” 萧绛从始至终没正眼瞧过他,闻言只冷声反问:“高大人是怪本王不请自来了?” 高弘储惶恐,忙赔罪:“下官不敢。” 高弘储的马屁拍到马腿上,被楚二的姑母楚瑛拉了回来。 楚瑛又急又气道:“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我早让你对楚二好些,你怎么不听?万一待会楚二向祁王告状,说起三天前投湖的事,咱们一家子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高弘储不敢跟萧绛摆臭脸,这会儿他和萧绛离得远,便把方才憋的气都撒在了楚瑛的身上。 他回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是楚二的姑母,还是我是楚二的姑母?连她亲妈都不管她,轮得到我一个外人管吗?我在吏部天天都忙成什么样了,哪有功夫看她一个小丫头过得好不好?” 楚瑛闻言更生气了:“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外人了?从前跟人吹嘘你是将军府家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拿自己当外人?你可别忘了,将军府姓楚。楚二若是真闹起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高弘储气得直想动手,可萧绛还走在前头。他只得把抬一半的手又收回来,咬牙道:“你也别忘了,将军府就我一个男人。将军府现在的确姓楚,但以后,可保不准姓什么!” 高弘储撂完狠话,转过身立马红脸变白脸,忙又笑呵呵地跟到了萧绛的身后。 夹道两旁的积雪足有半米高,小路太窄,萧绛走在路上,雪色的狐裘大氅时不时擦上两边的雪堆。 雪堆上还有尘土,高弘储见状,忙上前帮萧绛拉起大氅的下摆,殷勤提醒:“王爷,当心衣裳,莫沾了脏东西。” 萧绛顿住脚步,冷冷回眸:“放手。” 萧绛的眼眸深若寒潭,睥睨的目光比寒冬的北风还冷冽。 高弘储吓得一哆嗦,忙松了手。 楚卿躲在回廊的转角,将院子里的好戏看得一清二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高弘储还真是点背,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偏偏伸手碰了这位活祖宗? 萧绛一向最讨厌别人碰他,甚至有些人只是靠近他,都会让他觉得恶心。 楚卿对萧绛的脾气门清,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高弘储必然是萧绛连看一眼都觉得反胃的类型。 萧绛看高弘储那眼神,就差把“脏东西是你”五个大字,直接在砸高弘储的脸上了。 楚卿还是第一次觉得,萧绛这药汤子灌出的臭毛病,也不是特别令人讨厌。 楚卿的笑声引来了萧绛的目光,楚卿自知被发现,从拐角回廊后走了出来。 她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添油加醋道:“姑父啊,以后别乱碰东西。有些人矫情,怕脏。” 一句话,把两边都得罪了。 躲在暗处的叶安闻言,忍不住偷偷问叶危:“哥,楚家二小姐什么来头?她说话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呢?” 叶危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嘘!上一个说王爷矫情的,坟头草已经两米高了。” 外面的风太大,站不住人,稍微站一会都手脚发僵。 萧绛既然来了琼英院,楚卿总不能在院子里招待他。虽然觉得不合规矩,但楚卿依旧把萧绛请进了自己的闺房。而高弘储也想跟进来,直接被楚卿关在了门外。 楚卿隔着门笑呵呵道:“姑父,姑母,不敢耽误您二位的时间,好走不送啊!” 被门砸在外面的高弘储明显啐了一声。楚卿仿佛丢完垃圾般拍了拍手,不紧不慢地转身,一回身,刚好撞上萧绛略带考究的目光。 萧绛:“关门谢客,与初次相见的男子同处一室。这就是楚家的规矩吗?” 楚卿故作不懂地摸了摸下巴,反手指向门外:“那我将他们请回来?” 萧绛顿时皱眉。 楚卿忍不住笑道:“王爷若真觉得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规矩,大可把我叫到前院见面,何必跑大老远跑到我房里来?”她走上前,给萧绛到了一盏热茶,“王爷来将军府,是有事找我吧!” 萧绛方才提到楚二和他是初次见面,楚卿得知自己不必担心萧绛察觉她性情反常,言谈举止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见萧绛不答话,又笑着补了一句:“啧,来闺房找人。什么事啊,能明说吗?” 萧绛终于变脸,瞪了楚卿一眼。楚卿忙住嘴,心里却忍不住发笑。 平日里的萧绛总冷着脸,像块没有感情的木头。所以楚卿从前就特爱逗他,而且一逗一个准,不出三句话,她准能让萧绛生气。 楚卿总觉得,萧绛只有在生气的时候,身上才有些烟火气。 萧绛的母妃是胡人,他的容貌大半随母亲。眼窝深邃,瞳孔微棕,加之久病缠身,面色苍白,一眼看过去,难免令人觉得他本不该生在凡间。 旁人见了萧绛,大多会感慨“世上竟有如此谪仙般的人”。可楚卿却觉得,再好看的人,也终归是人,不会哭,不会笑,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活得多憋屈啊! 但楚卿有分寸,开玩笑的诨话点到为止。她慢慢悠悠走到萧绛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收敛神色,切入正题:“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萧绛的指尖在茶盏边缘点了点,直截了当道:“你昨夜,去了秉烛书斋。” 楚卿暗自苦笑,萧绛突然造访的原因,还真如她所料。 不过半年没见,萧绛的脾气一点也没变。凡是他胸有成竹之事,一贯的不客气,让他直说,他竟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楚卿方才已经想好了对策,所以面不改色地反问:“嗯,所以呢?” 萧绛质问:“楚二姑娘深夜离府,冒着风雪造访一家无人问津的书馆。如此不辞辛苦,总要有个理由。” 楚卿一向撒谎不打草稿。她拄着下巴,对上萧绛质疑的目光:“去读书。怎么,不行吗?” 萧绛不语。 楚卿又道:“王爷既然早已与我定下婚约,想必也应该知晓我在将军府的处境。我们楚家没有男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姑父掌家。姑父不准我外出、不准我交友,更不准我读书求学。可他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草包长子,都能花大把银子请先生来家里授课。我却连看书都要偷偷摸摸。王爷,你觉得是为什么?” 楚卿说的是楚二的处境,也是自己心中的不平。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绛,沉声问:“就因为,我是女子吗?” 萧绛顿住动作,惊诧的目光一闪而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他拿起茶盏微抿一口,几乎不可察地轻叹:“若她还在,或许你们能合得来。” 楚卿没听清:“啊,能喝什么?” 萧绛嫌弃地瞥她一眼,把空茶盏推过去:“喝茶。” 楚卿也不知道自己在打岔,只好将萧绛的茶盏续满,不耐烦道:“王爷,您要是没别的事,不妨早点走吧!您金尊玉贵的,别在我这冻坏了。” 主要楚卿算着时辰,林七恐怕要回来了。萧绛再不走,真要出事了。 萧绛也看明白了,他这准王妃远没外人传得那么简单,秉烛书院一事,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遂起身交代来意:“正月十五,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你随本王一同前往。” 楚卿:“必须去吗?” 萧绛:“到时会有人来接你。” 萧绛显然没有和楚卿商量的意思。楚卿也不自讨没趣,应下后,准备送萧绛出门。 二人方走到门口,窗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楚卿心道不好,是林七翻墙回来了。 萧绛已经顿住脚步,朝窗口看去。 楚卿忙遮住他的视线:“王爷,瞧什么呢?在姑娘家的闺房里东张西望,不合适吧?” 萧绛问:“什么声音?” 楚卿:“啊?有声音吗?什么声音?” 楚卿故作疑惑,愣了一会,见搪塞不过去,只好装作恍然大悟,忙竖起三根手指,义正辞严道:“王爷,您放心!我对您的仰慕之情那是天地可鉴,日月为证。那种背着未来夫君在闺房里藏人的勾当,我是肯定不会干的。这点,您大可放心。” 萧绛皱眉:“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着,径自绕开楚卿,大步朝窗前走去。 楚卿实在没办法了,如果现在萧绛开窗,准会发现躲在窗外的林七。她索性心一横,冲过去,一把拦在了萧绛的身前。 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楚卿一抬头,刚好可以看见萧绛棱角分明的下颌。 楚卿心里算得明白,萧绛一向最讨厌别人碰他,只要她往萧绛身上一靠,保准气得他甩手就走。 可未等萧绛做出反应,楚卿倒是先愣住了。 她微微踮脚,贴着萧绛的胸口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第五章 她这老对头,还真是越来越难懂…… 一种淡淡的清苦气,混着些许酒香。 楚卿很确定自己闻到过这种味道,但具体在哪却想不起来了。 她还想再仔细嗅一嗅,萧绛却绕开她,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 窗外一片安静,只有一滩方从屋顶掉落的积雪。 楚卿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萧绛会直接气得甩袖走人。 现在看来,半年未见,她的老对头也不是一点没变,至少没有从前那么矫情了。 萧绛还站在窗口朝外观望,楚卿便跟过去凑到他身旁,继续气他:“王爷,看什么呢?有美景,还是有美人啊?” 楚卿特意又朝萧绛靠近几分,几乎就半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回萧绛是真的恼了。 他蹙眉呵斥:“不成体统。” 说完,直接甩手走了。 楚卿终于松下一口气,背靠着窗檐,朝屋顶唤了一声:“小七,下来吧!” 屋顶传来几声轻微的踩瓦声,林七一跃而下,落在了窗边:“大人,属下看见叶安了。” 楚卿点头:“嗯,祁王来了,进来说吧!” 林七从窗户利落地翻进来,手里还提着两坛酒。如果方才不是突然撞见叶安,躲起来的时候怕磕坏酒坛,凭她的轻功,绝不会踩落屋顶的积雪,继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楚卿问:“叶安没发现你吧?” 林七微微摇头:“没有,大人放心。” 楚卿注意到林七手里的酒坛,目光顿时亮了:“松醪酒!你去杜康酒馆了?” 林七嗯了一声,走到一旁取来茶盏,帮楚卿倒了一杯酒。 楚卿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大为满足:“嘶,还是当初的味道,一点也没变。” 她最喜欢喝松醪酒,尤其是杜康酒馆的松醪酒。从前在朝为官时,只要闲下来,她就会拖着林七陪她去杜康酒馆小酌一口。但松醪酒太烈,喝多了伤身体,所以她每次只饮一杯,喝完就回家舒舒服服地睡觉。 松醪酒的酒香很是清冽,像是埋在冰雪下的松香,微微品一口,会令人如临风雪之间,却不觉寒冷,只觉醒神。 楚卿又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忽然愣住了…… 等会,方才萧绛身上的酒香,好像正是松醪酒的味道,难怪她会觉得熟悉。 可楚卿更困惑了。不对啊,萧绛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早前她还因为萧绛拒绝喝她递到面前的松醪酒,骂过萧绛没品位。可方才萧绛身上那么明显的酒香,显然是前一晚喝了不少松醪酒,不然不会已经到了今天下午酒气还不散。 楚卿撇撇嘴,她这老对头还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林七站在一旁,担心道:“大人,祁王怎么来了?” 楚卿解释:“楚二和祁王有婚约,我也才刚知道。八成是祁王的人发现我去过秉烛书斋,怀疑我和楚钦有关,亲自来兴师问罪了。” 楚卿放下手里的茶盏,面色严肃起来:“以我对祁王的了解,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情,他不会轻易下定论。所以你我暂时留在将军府,问题应该不大。但楚二和祁王的婚约是圣上钦赐,退婚一事,恐怕很麻烦。” 想到此处,楚卿又吩咐:“小七,你去趟海云端,帮我约苏姐姐在添香茶楼见面。 “今晚就见!” 前脚,林七出了霜颐院。后脚,柳嬷嬷又来了。 方才柳嬷嬷找楚卿去蒋氏那挑首饰,被突然造访的祁王横插一脚,眼下见祁王走了,忙又过来喊人。 楚卿带上玉竹,跟着柳嬷嬷到霜颐院时,蒋氏正坐在堂前挑首饰。霜颐院的丫鬟们站成一排,手里捧着摆着首饰盒的木盘,正等着楚卿来挑选。 蒋氏见楚卿来了,忙招呼她过来,开口第一句却是:“听柳嬷嬷说,你又和西院的人起争执了?” 楚卿立刻看向柳嬷嬷:“嬷嬷,你告状!” 蒋氏在楚卿的手上拍了一下:“你少吓唬柳嬷嬷。” 楚卿辩解:“我没和西院的人争执。我只是没让他们进我的房间而已。就算是我的姑父,那也是男子。我不让他进我的闺房,不是很正常嘛!” 蒋氏就知道说不过她,又问:“那祁王呢?他就不是男子了?你们可还没成婚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 楚卿反驳:“那我总不能在院子里招待人家吧,多冷啊!” 蒋氏不由失笑:“你啊,不知羞!还没嫁过去,就开始心疼人了。” 楚卿:??? 她是说自己怕冷来着。 楚卿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便没解释,开始到丫鬟那挑首饰。 蒋氏走到她身边,惭愧道:“小二,你爹是个粗人,从前也没送过娘什么贵重的礼物。这些首饰,大多是娘从蒋家带来的嫁妆,不算贵重,但总归是个心意,你别嫌弃。” 蒋氏的娘家远在泸州,家境一般,不算太富裕。楚卿也从西院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到过一些蒋氏的出身,她看得出来,这些首饰已经是蒋氏全部的积蓄了。 楚卿离家的时候才九岁,后来四处闯荡,为保自身安全,一直女扮男装,几乎没接触过首饰。再后来入仕,更是终年男装加身。 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楚卿其实不懂。 但她依旧拿起一支簪子,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在头上比了比,又反手插在发髻上,对着一旁丫鬟手里的镜子照了照,笑道:“嗯,好看,果然人生得美,戴什么都好看。” 蒋氏失笑,上前把楚卿头上的簪子取下来,无奈笑道:“你啊,这个不是这么戴的。” 说完,又给楚卿好好戴上。 蒋氏给楚卿戴簪子的时候,楚卿就借着铜镜打量她。身后的女人眉眼温柔如水,即使初露老态,却依旧能从眼角的细纹下看见年轻时的风韵。 她忍不住转过身,拿起一支珠花,趁蒋氏没注意,戴在了她的耳侧。 蒋氏忙要取下来,楚卿拦住她:“拿下来干嘛,好看!” 蒋氏道:“娘都一把年纪了,哪还能戴这个?” 楚卿不服:“谁说年纪大就不能好好打扮了,女人啊,只要想打扮,随时都能打扮。” 楚卿眼底的光太亮,蒋氏看过去,只觉得晃眼。她低下头,叹道:“你爹都走了多少年了,娘打扮,又给谁看呢?” 楚卿几乎没有思考:“当然是给自己看了。谁说女子生在世上,一定要像园子里花一样,只给旁人观赏?只要自己高兴,管别人怎么看呢。” 蒋氏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活了近四十年,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答案。 她沉默良久,看向楚卿,不免困惑:“小二,我觉得你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楚卿心虚,下意识揉了揉耳垂,避开蒋氏的目光:“是吗?可能是差点死过一次,想通了吧。” 蒋氏没多想,拍了拍楚卿的手,欣慰道:“娘之前还担心你日后嫁到祁王府,住不习惯,会受委屈。现在看来,倒是娘多虑了。” 一提起和祁王的婚事,楚卿就一个头两个大。她忙岔开话题:“娘,别说我了。说说你呗!以后我要是真嫁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蒋氏叹了一声:“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好打算的。日子捱一天是一天,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可楚卿却不这么想,她问:“娘,你就没打算再嫁一次吗?” 楚卿的话太出格,不仅惊到了蒋氏,连一旁端首饰的丫鬟们都惊了一跳。 可楚卿说这话并不是临时起意,这件事,她已经考虑很久了。 在楚二为数不多残存的记忆里,只有一件事特别清晰。 蒋氏在嫁入楚家前,曾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竹马。那人姓沈,出身杏林世家。蒋氏嫁到京城后,沈郎中也背井离乡远赴京城,在晟都开起一家杏林医馆,行医度日。 在楚二的记忆里,这位沈郎中是位典型的痴情郎。蒋氏成婚多年,他却至今未娶。后来镇北将军战死,沈郎中虽有求娶之心,却因为蒋氏是英雄遗孀,迫于世俗压力,始终没敢迈出这一步。 如果真如楚二记忆中所想,那这位沈郎中的确是蒋氏的好归宿。 楚卿深知自己就算没有和祁王的婚约,也早晚会离开将军府,不可能照顾蒋氏一辈子。若是到时只有蒋氏一人住在东院,西院的人才真要反了天。 楚卿还是希望能在她离开将军府前,为蒋氏谋好出路。而这位沈郎中,的确是位不二人选。 只是蒋氏心中如何打算,楚卿还得先弄清楚。 眼下刚好谈到这,楚卿才开口问起此事。可她完全没料到,蒋氏几乎没有一点考虑,甚至没等楚卿提起沈郎中,就气得直接扶着胸口走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惊吓。 楚卿完全不能理解,又没让她嫁给萧绛,至于吓成这样吗? 而那头蒋氏已经气得直接出了霜颐院,全然忘了她才是霜颐院的主人。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想,这丫头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忙又喊人:“柳嬷嬷,去请个郎中来给二小姐瞧瞧,怕是前些日子烧坏了脑袋,净说些胡话!” 还站在客堂里的楚卿远远听见蒋氏的话,深感委屈,无辜地看向玉竹:“我说错什么了吗?” 玉竹欠身:“小姐好好休息,奴婢去请郎中。” 楚卿:“……” …… 玉竹这丫头实在,说去请郎中,还真把郎中请回来了。 只可惜玉竹带着郎中风风火火跑进琼英院时,楚卿已经和林七坐着马车出府,去了城北的添香茶楼。 林七提前订了二层的雅间。二人抵达时,苏兰桡还没到。 楚卿点了一壶庐山云雾,坐在雅间的暖阁里等人。可等了快半个时辰,天都暗了,苏兰桡还是没来。 她忍不住问:“小七,苏姐姐今晚有事吗?” 林七道:“苏坊主下午还约了一位客人,但她说不会耽误和大人见面。这个时辰,应该快到了。” 楚卿应了一声,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喝茶。 庐山云雾不是松醪酒,楚卿喝不起劲。林七又话少,同她聊不起来。 楚卿实在闲得无聊,就自顾自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这才不过半年没见,就请不动苏大坊主咯!” 话音未落,暖阁外传来一声怒骂:“楚寻卿,你少在那阴阳怪气!你装死失踪半年我都等了,不过让你等我半个时辰,你有什么好不乐意的?” 第六章 “好好的楚卿,怎么偏偏长了张…… 楚卿在朝为官时取了假名,姓楚,名钦,字寻卿。 楚寻卿这个称呼,苏兰桡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叫她。 楚卿承认自己嘴欠,但苏兰桡绝不会因为那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同她发脾气。她和苏兰桡多少年的交情,这点玩笑还开得起。 很显然,苏兰桡生气,是因为误会她在半年前葬身火海是假死,还误会她故意失踪半年没有联系她。 楚卿:“窦娥都没有我冤。” 添香茶楼的雅间里都有单独隔出来的暖阁,暖阁和雅间其他区域只隔着一道屏障。暖阁里的人说话,暖阁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但雅间是单独的客房,隔音极好,即使像苏兰桡方才那般怒喊,其他房间和走廊里的外人也不会听见。 楚卿不由暗自感叹,她家小七还真有先见之明,知道她准要挨骂,特意找来一间能遮住苏兰桡大嗓门的地方。 不然苏兰桡那一声“楚寻卿”喊出去,不出半个时辰,前礼部尚书诈尸的消息就能传遍整座晟都城。 苏兰桡依旧站在暖阁外。她心里窝着火,不想进去见楚卿。 她太了解楚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是只狡猾的狐狸,却偏偏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苏兰桡只要看见那张脸,就觉得楚卿说什么都是真的。 苏兰桡从前吃过楚卿好几次这样的亏,每次楚卿做冒险的事情先斩后奏,她都要和楚卿大吵一架。多少年了,她就没吵赢过。 她几乎可以确定,她现在前脚踏进暖阁,楚卿后脚就能给她忽悠得服服帖帖。所以要理论,必须隔着这道门,不然,她绝对逼不出楚卿的实话。 而且,这半年来她是真的以为楚卿死了。 她怕她一开门再见到故人,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她也怕一开门,发现里面的人根本不是楚卿,又空欢喜一场。 而楚卿见苏兰桡迟迟不进来,只好自己起身去开门。 可她走到门口,苏兰桡又急道:“你站那,别动。” 楚卿愣住。 苏兰桡道:“你就站那解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天别想见我。” 楚卿忽然觉得,现在的情况,大概就是自己之前天天胡说八道造的孽,如今要还债了。 其实她早在第一次托林七给苏兰桡送信时,就解释了自己死而复生的前因后果。可眼下的情况,苏兰桡显然完全没信。 楚卿:“……你不亲眼看见我,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苏兰桡:“你还想诓我?” 楚卿:“真没骗你,不信你问小七。” 苏兰桡:“你还好意思提小七,你撒谎就算了,还忽悠小七帮你打配合了。楚寻卿,你还有没有底线了?” 楚卿实在没法子了,她也顾不上正在气头上的苏大坊主再见她,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巴掌,上前一把将暖阁的小门拉开了。 一条门槛分开暖阁内外的二人。 苏兰桡站在暖阁外,一袭紫衣明艳灼眼,一如既往的风情万种,除了瘦了些、憔悴了些,和从前没有太大区别。 可楚卿却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从前眉目英气,意气风发的楚大人竟成了容貌温柔、身量清瘦的小姑娘。 苏兰桡在门打开的一瞬,仿佛被人直接当头敲了一棒,怔住许久才回过神来。 楚卿摊了摊手:“这回你信了?” 苏兰桡沉默,颤抖,然后就哭了。 豆大的泪珠决堤一般涌出来,楚卿纵是有忽悠鬼神的本事也不会说话了。 “你哭什么啊?” 楚卿完全慌了,她最怕看人哭了。 小孩子哭她还能上去凶一句“闭嘴”,可一贯泼辣的苏兰桡哭了,她除了拼命塞手帕,什么都不会做了。 苏兰桡不停抽泣,楚卿手忙脚乱地安慰:“别哭了,我不是还活着么?你有这眼泪,去年我葬礼的时候哭多好啊!要不你先憋一憋,等我哪天真死了,你再痛痛快快、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你看这样……” 楚卿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兰桡狠狠拧了一把:“好好的楚卿,这么偏偏长了张嘴!” 楚卿见苏兰桡似乎缓和许多,幽幽叹了一声:“对不住啊,让你担心了。” 苏兰桡吸了吸鼻子,抹干眼泪坐正:“你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是向你下黑手的人。” 楚卿听林七说过,苏兰桡这半年一直在查去年中秋大火的起因。从前苏兰桡从来不会亲自接待客人,可近半年来,凡是可能和那场大火有关的人,苏兰桡都会亲自接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楚卿始终觉得,她从前自负进退有度,无愧于心,可对苏兰桡,对林七,她是有亏欠的。 苏兰桡的情绪平稳后,楚卿将自己在楚家近来的经历大概讲给苏兰桡。二人交谈间,免不得又提到了祁王萧绛。 楚卿道:“我在楚家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祁王最近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可以和三皇子分庭抗礼了?” 苏兰桡叹道:“你不在这半年,祁王忽然得势,不仅平了北疆的兵变,还拿到了北林军的虎符。你们这些朝堂上的纷争我不太懂,但现在京城的局势的确变了天。你回来了,一定要万事谨慎。” 楚卿应下,边思量,边喝了口茶。 其实萧绛会一朝得势,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早在京城中人觉得萧绛只是个胸无城府的病秧子时,楚卿就已经看出萧绛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萧绛起势的时机太巧,刚好在楚卿葬身火海后的这半年。 楚卿不免生疑,忍不住又问苏兰桡:“你说我是不是真和萧绛犯冲?怎么我一死,他就发达了呢?” 苏兰桡无语:“你不觉得金庆宫那场大火,正是他萧绛放的吗?” 楚卿:“不会吧!” 她还真没怀疑过萧绛。 虽然萧绛是她从前的头号死对头,但他们俩本质上没有太大冲突。他们俩不对付的主要原因,是萧绛知晓楚卿女子的身份,而楚卿也看穿萧绛假病蛰伏一事。 俩人手里都握着彼此的把柄,才处处给对方找不自在。 说白了,还是太闲。 当然,这只是楚卿没有怀疑萧绛的一小部分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楚卿了解萧绛的手腕。在宫宴上放火太招摇,也太直接,不像萧绛的作风。如果是萧绛想要除掉她,她不会死得那么干脆。 不过,这不代表楚卿可以完全信任萧绛。楚卿总觉得,萧绛和楚二的婚事,藏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猫腻。 她又问苏兰桡:“你听说楚二和萧绛的婚约了吗?” 苏兰桡适时提醒:“现在,是你和萧绛的婚约。” 楚卿:“……” 她就不该提这茬。 苏兰桡第一次见楚卿发愁,大为爽快,喜滋滋品了一口庐山云雾,揶揄道:“我看你俩挺般配的,凑合凑合过吧,省得出去祸害好人。” 楚卿本想损回去,可想起苏兰桡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又乖乖把话收了回来。 她继续说正事:“我是觉得,既然萧绛如今正得势,想要娶王妃,自然有大把的官家贵女可以选。楚二虽为镇南将军府的嫡女,但楚家落魄已不是一年两年。将军府唯一在朝为官的姑父高弘储,还是个一顶一的大草包。 “我实在想不明白,有这样的一大家子做拖累,萧绛为什么会选楚二做他的祁王妃。” 萧绛的心思,一向让人猜不明白。楚卿猜不出,苏兰桡更猜不出。二人只好转而闲聊起来。 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林七还特意去杜康酒馆,又买了一坛松醪酒回来。有酒助兴,二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 楚卿离开添香茶楼时,已近午夜。 苏兰桡拿出两本书册交给她,其中一本详细记录了如今朝中的局势,包括一些新上任官员的出身、履历和关系网,记录得尤为详尽; 另一本,则记着一些最近流传甚广的风闻,虽尚未确定真假,但空穴来风,看看没准也有用。 楚卿接过册子,随手翻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一看就是苏兰桡的笔迹。 楚卿不由想起,从前她每次在苏兰桡面前分析朝中的局势,苏兰桡都忍不住吐槽,说他们这些当官的明争暗斗太复杂,听一句都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可眼下苏兰桡亲手写的名册就在她的手里,她实在没忍住,又皮了一句:“出师了啊,苏坊主,半年没见,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苏兰桡立马赶她上马车:“您可快走吧!” 回府路上,楚卿坐在马车里,又随手翻开了那本记录流言的书册。 她喝了不少酒,夜里灯暗,她看不真切,隐隐约约只在翻开的书页上看见一句话——祁王萧绛,断袖。 楚卿一把合上书册,靠着马车倒头就睡了。 她一定是醉了,出现幻觉了,祁王萧绛怎么会是断袖呢? 而城南祁王府内,北书房的灯还亮着。 萧绛坐在书案前,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摆着书案上的画像。 画中人一袭藏蓝官服,眸光清朗如沉星月。可英朗的眉宇间没有属于男子的硬气,反倒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温柔。 萧绛只是默默看着,没有伸手触碰。 门外传来叶安的叩门声,萧绛将画像收回书架,应了一声:“进来。” 叶安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苦口婆心地劝道:“王爷,把药喝了吧!太医都说您的咳疾越来越重,再不按时喝药,该落病根了。” 萧绛道:“放下吧!” 叶安放下药碗,却没走,他想看着王爷喝完再走。 萧绛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问:“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叶安低头,小声嘀咕:“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主子。” 萧绛:“你说什么?” 叶安抿了抿嘴:“没什么,王爷您快把药喝了吧!喝完属下也好把碗拿走。” 萧绛的心思还在画上,只想尽快把叶安糊弄出去,所以难得痛快喝了一次药。 可药汁到了唇齿之间,萧绛才察觉不对。这药不是他往常喝的药,远比从前的药苦很多。 萧绛不悦:“换药了?” 叶安知道撒谎瞒不住,索性说了实话:“这药是楚姑娘遣人送来的,说白天看王爷一直咳嗽,便派人去抓了药。药方是她自己配的。属下派人看过了,确实是治疗咳疾的方子,而且疗效很好。” 萧绛皱了皱眉,将药碗放下来,没有再喝的意思。 叶安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多疑,便也没再多劝,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那属下走了?” 萧绛默许。 叶安又问:“那药……” 萧绛打量着药碗,沉默一瞬,道:“放着吧!” 叶安如蒙大赦,抱着托盘灰溜溜地走了。 而萧绛看着药碗,不由想起了白天的事。 那时楚卿几乎贴在他的胸口,说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本是带着些许暧昧的话语,楚卿说出来却只有疑惑和惊讶。 萧绛回想起当时的感受,也觉得奇怪。 当时楚卿靠得那么近,他竟完全不觉得讨厌。 第七章 他这准王妃,还真是越来越有趣…… 大年初三,赤狗日。 每逢这日,晟都城内的商铺都会关门谢客,百姓们也会留在家中暂不外出。老一辈都说这日不吉利,外出容易撞上凶事。 楚卿倒不在乎这些,但她今天依旧没往外跑。 昨天夜里回来得晚,她又饮了酒,从苏兰桡那拿回来的手记还没来得及细看。她打算今天留在房里熟悉当下京城的局势,也思考思考日后如何名正言顺地离开将军府。 距离去年中秋已经过去近半年,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京城的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楚卿对京城局势的把握已大不如从前,她必须尽快把错过的信息补回来。 林七一早起来给楚卿煮了醒酒汤,又切好一碟苦瓜,一起端进了楚卿的屋子。 办公的时候吃苦瓜,这是楚卿的怪癖。 从前在朝为官时,楚卿白日忙着礼部的事,晚上还得去秉烛书斋给女学生们授课,常年睡不好,容易没精神。尤其一到午间,最易犯困。 所以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楚卿就让林七给她切一盘生苦瓜,困了含一片,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林七将醒酒汤和苦瓜一起端进来的时候,楚卿还很诧异,京城里卖苦瓜的商户很少,将军府里也没人吃这东西。她抬眸问林七:“你一早出去买的吗?” 林七道:“昨天去买酒的时候看见了,顺便买的。” 因为担心楚卿太久没吃,已经不适应生苦瓜的味道,林七还特地将苦瓜煮过,清涩的苦味因此散了不少。 可楚卿习惯性夹一大片含在嘴里,仍被苦得皱眉。她忙草草咀嚼几下,就着醒酒汤咽了下去。 醒酒汤里加了陈皮,味道微甜,能冲淡久久不散的苦味。楚卿看着手边一盘绿油油的苦瓜片,暗自苦笑,看来楚二的身体想要适应她的怪癖,任重而道远了。 “以后还是不麻烦准备这些了。”楚卿道,“礼部有不少人知晓我有吃苦瓜的习惯,万一被人看见,难免令人生疑。现在情况特殊,还是谨慎点好。” 林七道是,待楚卿喝完醒酒汤,便端着空碗离开。 楚卿在屋子里梳理朝局,心思全落在这半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全然没注意到屋外又落起了雪。 祁王府后院的梅花零零散散开了几朵,北风裹着大雪吹过,又全吹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的梅花落在雪上,宛若溅落的斑斑血点。 萧绛坐在观雪亭里,目光沉沉地望着漫天飞雪,恍然忆起五年前他和楚钦初逢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那日,他乘着马车路过添香茶楼,外面忽然飘起雪。他掀开车帘朝外望去,便见风雪吹开茶楼二层雅间的小窗。 来关窗的人和他隔着风雪相望,眸中清光灼若烈火,足以融尽一冬风雪。 后来,过了许久,萧绛才得知茶楼上的人是那年的新科状元,一位乡野出身、无权无势的穷书生。 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像是低哑的悲鸣。萧绛望着风雪静静出神,连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叹了一声。 叶安给他取来狐裘大氅,劝道:“王爷,外面风寒,回屋吧!” 萧绛才将大氅披上,起身回了北书房。 今天是大年初三,黄历上说不宜出门。叶安一早把外出的活推给兄长叶危,独自一人留在祁王府看着他家王爷。 但萧绛嫌他吵,不许他进北书房,他只好一个人坐在北书房的屋顶数雪花。 祁王府戒备森严,叶安倒不担心有人入府行刺。他守在北书房的目的是盯着自家王爷,谨防他再不顾身体肆意酗酒。 而兄长叶安从外面回来时,手里刚好拎着一坛酒。 叶安忙从屋顶跳下来,一把夺走叶危手里的酒坛:“大哥,我才刚把王爷存的酒都丢干净,你怎么又给王爷卖酒?” 叶危:“不是我,是监察司的陆大人。” “陆铭予?”叶安不屑,“他不是最看不上受贿送礼那套吗,怎么还亲自送起礼了?”叶安在酒坛上仔细打量一眼,“哟,还是鹿头酒呢!真舍得啊!” 叶危懒得跟他解释,径直上前叩响了北书房的门。 萧绛坐在北书房里,正在修订半年前礼部同邻国金敕一族签订的瀚水盟约。如果没有去年那场中秋大火,此事本该由已逝世半年的前礼部尚书楚钦亲自负责。 但楚钦已死,瀚水盟约的签订却不能长久耽搁。所以此事历经一番周折,最后辗转落到了萧绛的手里。 当然,萧绛接手此事还有另外的目的——调查楚钦的死因。 去年的中秋大火来得蹊跷,除了几名宫人,只有楚钦一人葬身火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场火是专为楚钦而放。 那时楚钦虽为朝中新贵,但因为她处事周到,为人谦和,几乎从未和任何人结怨。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放火杀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她这个人。 而楚钦的心思表面在礼部,实际上大多精力都投在了暗中筹办的女子书院上。这件事虽然只有萧绛知道,但楚钦不涉党争是举朝上下都知晓的情况。楚钦的死,也不太可能是朝中党争的结果。 所以萧绛很快注意到了瀚水盟约。 去年金敕一族向大靖求和,是楚钦与金敕使臣谈判,最后拟定了这份瀚水盟约。按瀚水盟约所拟,正式签订以后,大靖与金敕一族将百年不起战事。 这件事对于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战事一停,总有人会失去用武之地。朝中暗流涌动,总有人不希望这纸合约签订。所以萧绛推测,楚钦的死,或许和瀚水盟约有关。 正是因此,他才会经过多番周折,甚至不惜放弃多年敛藏锋芒布下的暗局,亲自走到明面上,揽下瀚水盟约的事情。 只要有人意图阻止瀚水盟约的签订,萧绛就有机会顺着一条线查处谋害楚钦的人。 眼下算着日子,距离瀚水盟约签约大典正式举行,也不过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楚钦还在,此时应该正为此事忙得茶饭不思,终日衔着苦瓜度日吧? 想到此处,萧绛的目光不由暗了暗。门外传来叶危的叩门声,萧绛的神色又恢复淡漠,沉声道:“进来。” 叶危遂推门而入,启禀道:“王爷,昨夜吏部主事高弘储深夜离府,去了监察司司丞陆大人的私宅。” 萧绛没有应声,他觉得“高弘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叶安也跟进来,适时提醒道:“高弘储,楚二的姑父。” 萧绛这才抬头:“去做什么?” 叶危回禀道:“去检举吏部尚书赵邴贪腐一事。陆大人还问王爷,是否需要借此机会开始彻查吏部。” 萧绛合起手中的瀚水盟约,目光微冷:“吏部贪腐已是沉疴旧疾,只因积弊多年,牵扯甚广,监察司的人才没机会彻底清查。眼下吏部的人自己送上门来,是个好机会,查。” 萧绛又写了一份名单递给叶危:“给陆铭予送过去,让他查得干净些。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别留。” 清查吏部一事,萧绛已经计划了数月之久。眼下既然要动手,必须一击毙命。他要给吏部这块滋生在朝廷里的腐坏之地,彻底大换血。 交代完公事,萧绛又似是随口问:“去检举吏部的人,是楚二的姑父?” 叶危道是。 萧绛轻笑:“他高弘储的手脚也未必干净,竟敢自己送上门去。” 叶危也觉得困惑,便道:“属下回来的路上,刚好路过镇南将军府,所以潜进将军府打探了一番。据将军府西院的下人说,高弘储此时检举吏部尚书,应该和楚家二姑娘有关。” 萧绛皱眉:“楚二?” 叶危:“说是楚家二姑娘不久前落水,昏迷间梦见了仙人的指点。高弘储此去监察司,正是仙人的意思。” 一向处变不惊的萧绛诧异地抬眸,顿住一瞬,忽然失笑:“仙人的意思?我看是她楚二的意思。” 他这准王妃,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上次他去将军府见过楚卿,已经察觉到楚卿并非传闻中那么简单,这些日子,他也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楚卿。 只是楚卿似乎发现了他的暗哨,每次离府不久就能将人甩开,他也一直没再抓住别的把柄。所以想要再进一步了解他这位准王妃,只能等不久后的上元宫宴了。 原本邀请楚卿参加上元宫宴是皇后的意思。萧绛去通知,只是因为前去质问楚卿秉烛书斋一事,恰好顺路。 不过眼下想想,让楚卿参加宫宴倒是个好机会。宫宴之上各方势力掺杂,他倒可以趁此次机会,试探一下他这位看似久居闺阁的准王妃,到底认识多少人。 叶危禀报完,又将手里的鹿头酒递给萧绛。叶安忙拐了叶危一下:“别告诉王爷是酒。” 萧绛:“我不聋,更不瞎。” “……” 叶安讪讪一笑,闭了嘴。 叶危解释道:“这酒是高弘储送给陆大人的,陆大人问王爷如何处理。” 叶安心道不好,王爷最近格外贪杯,准要把酒留下自己喝。 他忙要规劝,可还没开口,萧绛却道:“丢了吧!” 叶安震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叶安离开北书房后,边走边同兄长说道:“王爷今天不仅笑了,还没让你把酒留下,真是奇了怪了。” 叶危瞥他一眼:“不开窍。” 叶安不懂:“这跟开不开窍有什么关系?” 叶危无奈提醒:“你好好想想,王爷之前喝的酒,都是什么酒?” 叶安撇撇嘴:“这有什么好想的,松醪酒呗!” 还是杜康酒馆的松醪酒呢!他丢了那么多次,能不知道是什么酒吗? 叶危问:“懂了?” 叶安想了想:“嗯,懂了。” 准是鹿头酒没有松醪酒清冽,王爷不喜欢。 看样子他得想个法子把杜康酒馆的老板赶出晟都城,免得他家王爷天天惦记松醪酒,连身上的旧疾都不顾了。 第八章 “王爷,我脸上有金子吗?”…… 初三的大雪过后,晟都城的天气冷到了极点。 楚卿怕冷,近来不常出门。天天窝在房里,时间过得飞快。正月十五,和萧绛约定一同进宫赴宴的日子,仿佛转眼就到了。 这些日子,楚卿只暗中去过一次海云端,是为了托苏兰桡帮她买间宅子。 她的老对头如今一朝得势今非昔比,偌大的晟都城里到处都是祁王府的眼线。谨慎起见,秉烛书斋已经不能再去了。 楚卿还有一些从前的积蓄,不算多,但足够买下一间宅子。所以她托苏兰桡帮她物色了一间位置不错、价格划算的小院,打算修葺一番,留着以后重开女子书院用。 恰好在正月十五的一大早,苏兰桡遣人来将军府送信,说宅邸已经买好,正在雇人修葺,估计最多一个月,书院就能重新开起来。 楚卿心情大好,抱着苏兰桡送来的信,多吃了一大碗元宵。林七见状便说:“大人现在的样子,像个孩子。” 楚卿捧着装元宵的瓷碗,从青瓷碗沿上露出一双清秀澄澈的眼睛:“你说什么?” 林七几乎从不和她开玩笑,楚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七将一方帕子递给楚卿,让她擦擦嘴角不慎沾上的芝麻,边收拾碗筷边淡淡解释:“每次遇上女子书院的事情,大人都特别容易满足,像个孩子,给块糖,足够乐一整天。” 林七说话的语气四平八稳,很难听出情绪。若是旁人说这话,楚卿准觉得对方在笑话她。可林七说出来,楚卿却不免自我怀疑,她有这么没出息吗? 正思量着,玉竹叩门走了进来。 “小姐,祁王府的马车到了。” 经过近半月的相处,玉竹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惧怕林七。但林七在场,玉竹依旧不敢久留。她局促地禀报完情况,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逃难似的溜了。 今天是正月十五,祁王府的马车是来接楚卿入宫的。 楚卿喝下最后一口元宵汤,心满意足地伸了伸懒腰:“祁王府的人还真是不辞辛苦,居然这么早就到了。” 只可惜她尚未梳妆,要劳烦来接她的人多等一等了。 前些日子,楚卿托苏兰桡在城郊为楚二立了一座衣冠冢。所以楚二从前的衣物和首饰都已被楚卿偷偷运出去,埋在了衣冠冢里。 现在房里的衣物和首饰,都是苏兰桡后来亲自挑选给楚卿送过来的。楚卿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苏兰桡送来以后,她一直也没细看。眼下要挑一件适合穿着进宫的衣裳,楚卿才把那几箱东西翻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苏兰桡送的衣裙,也太花哨了!红的红,绿的绿,颜色一件比一件扎眼。 楚卿穿惯了素色的衣衫,忽然被一堆大红大绿的衣裙包围,只觉得苏兰桡送来的不是一箱衣物,而是海云端的后花园,姹紫嫣红,晃得她眼冒金星。 最后还是林七拿出一条从前的衣裙,把她从五颜六色的苦海中解救了出来。 林七捧着一条黄白相间的月华裙问她:“这条裙子可以吗?” 楚卿打量一眼,觉得眼熟:“这好像是前年苏姐姐送我的生辰礼吧?” 林七点了点头。 苏兰桡每年都会给楚卿准备生辰礼,有时是裙子,有时是首饰。但楚卿终日男装加身,这些礼物都还是崭新的。 林七一直帮楚卿收着这些东西,眼下刚好想起来,就拿了出来。楚卿如蒙大赦,立马去换衣裳。 在楚卿换衣裳的时候,林七又找出一对东珠耳坠。楚卿换好出来,林七便拉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小心翼翼地给她戴耳坠。 楚卿平日里对首饰、衣物此类的物件一向不感兴趣,但这对东珠耳坠光泽细腻、华而不艳,楚卿竟难得十分喜欢。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女孩子喜欢珠宝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对着镜子打量在自己耳下轻轻摇晃的东珠耳坠,笑意清浅地问:“小七,这对耳坠也是苏姐姐的礼物吗?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居然没有印象了。” 林七解释道:“是属下方才在妆匣里找到的,应该是楚二的东西。” 楚卿顿住一瞬,抬手便要摘耳坠:“哪能随便戴人家的东西?苏姐姐不是给我送了不少耳坠吗,换一副吧!” 林七没顺着楚卿的意思把耳坠摘下来,反倒拉开妆匣让楚卿看了看苏兰桡送来的首饰。金光灿灿的一片直冲眼底,不细看还以为是送了一盒金子。 楚卿忙将妆匣合上:“算了,还是先戴这对吧!” 苏兰桡送来的首饰,怕是留着给她大婚用的。 待收拾妥当,楚卿终于披上大氅准备出门。林七一直将她送到琼英院门口,才终于开口:“大人,属下同你一起吧!” 林七垂着眼眸,手掌紧紧攥着。楚卿只需要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思虑什么。 其实自从上次祁王萧绛到过将军府,林七就一直在暗自闹别扭。她不希望楚卿孤身入宫,至少不应该一人入宫。 楚卿明白林七的担忧,去年中秋大火,是林七心里过不去的坎。 但此次入宫,不仅是因为萧绛相邀。她也想趁这个机会再去一次去年起火的金庆宫。她对那场大火的记忆一直很模糊,无论是那日打晕她的凶手,还是那天不惜性命救她的人,她都记不清楚。 据说金庆宫自去年中秋起火后便一直荒废,楚卿想着若是能趁这次机会故地重游,或许还能再想起些什么。所以她才没拒绝萧绛的邀请。 至于林七,祁王府的人认识她,她不方便和楚卿一同露面,所以楚卿才选择自己入宫赴宴。 但林七放心不下她,楚卿也不想林七为难,只好半开玩笑地劝道:“小七,皇宫的防火措施好着呢,又不是每次宫宴都会起火。若真每次宫宴都要烧一次,那北疆几个虎视眈眈的小国也不用时不时来挑衅打仗了,直接派人到皇宫里撺掇皇上皇后开宫宴多方便啊!开一次,烧一次,从内部解决问题,省财省力啊!” 林七被逗得笑了一下,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她依旧放心不下:“大人,苏坊主之前给属下做过一张人/皮面具,属下可以戴着面具同您进宫,不会被祁王府的人发现。” 楚卿了解林七,以她的性子,眼下会开口提起此事,肯定是已经打算了很久。 楚卿虽然担心林七会暴露,却也不想留林七一个人在琼英院里一直担心她,所以还是应了下来。 二人已经耽搁了好一阵,祁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楚卿出门前特意多拿了一个暖手炉,打算给祁王府来接她的人赔个不是,再让对方暖暖手。 可她全然没料到,来接她的不是祁王府的下人,而是祁王萧绛本人。 祁王府来了两辆马车,后面车里坐的叶氏两兄弟,林七也是登车之后才发现不对。而另一面楚卿也推开了前面那辆车的车门。 彻骨的北风在车门被推开的一瞬呼啸着闯入,不留情面地吹起萧绛的发梢。雪色的狐裘大氅下,苍白清冷的面容几乎与寒冬的风雪相融,让人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因伤病堕入凡间的仙人。 许是因为在车里冻得太久,萧绛本就白皙的肤色已经近乎苍白。鼻梁左上那一颗细小的红痣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则显得更加灼眼。 楚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顿住片刻才回过神:“怎么是你啊?” 劳祁王大驾冒着风雪亲自相接,她还真受不起这殊荣。 萧绛言简意赅:“顺路。” 楚卿不信,祁王府明明就在皇宫边上,萧绛入宫,根本没必要大老远绕到将军府来。 楚卿本想像从前一样揭穿他,顺便揶揄他几句。可见他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冻得已经微微泛红,又被冷风呛得一直咳嗽,心中不免愧疚,只好住嘴先上了马车,把冷冽的寒风隔在了车门外。 “对不住啊,出门耽搁了一阵。让你久等了。”楚卿说着,把一早准备的暖手炉递向萧绛,“上次给你送的药喝了吗?效果怎么样?” 萧绛垂眸淡淡打量一眼暖手炉,没接,也没答楚卿的话。 楚卿看萧绛一直咳嗽的架势就知道他肯定没喝,喝了怎么可能还咳得这么厉害。她这老对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疑,真是麻烦! 萧绛不接暖手炉,楚卿便直接塞了过去:“手都冻红了,还摆什么臭架子?” 萧绛贵为王爷,如今又正得势,几乎从没人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按理来说,萧绛应该不悦,但却不由想到了一位故人。 那人也总说他摆架子,还说他尤其爱逞能,有病不治、有委屈不说,仿佛这世上所有的苦他都活该受着。 那时萧绛只是任凭她责骂,从不反驳。可现在想想,若他受尽世间的苦就能将逝去的人换回来,那他纵使舍了这一身病骨,又何妨呢? 萧绛的心思不会写在脸上,但每次他有心事,右手都会下意识蜷起。马车已经启程,楚卿坐在萧绛的对面,刚好可以看见在衣袖半遮之下,萧绛骨节分明的手指再一次蜷在了一起。 楚卿了解萧绛这个习惯,便想:不会吧?难道他因为一个暖手炉就感动了?早知道雪中送炭这么管用,她早给萧绛送他几车的暖手炉多好啊!那样他们以前也不至于见面就掐了。 可楚卿再打量一眼,暖手炉放在萧绛的手上,她怎么丢过去,萧绛怎么摆着,完全没有要好好拿来暖手的意思。楚卿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便忍不住给自己挽回面子:“我以为来接我的人是你们祁王府的下人,所以才准备了暖手炉,你若是不想要,可以还我。” 这话说的,仿佛下人值得楚卿关心,萧绛堂堂一位王爷,反倒不值得在意了。 萧绛不由蹙眉:“多谢。” 终于把暖手炉好好捧在了手里。 皇城里的路四平八稳,马车几乎没有颠簸。车外不时传来孩子们打雪仗的嬉戏声,楚卿实在无聊想推开车窗看看窗外的风景,可一抬手,又想起萧绛的身体不好,只能把手收回来,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而萧绛端坐在楚卿的对面闭目养神,却总时不时睁眼打量楚卿一眼,仿佛楚卿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令人他格外在意。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楚卿不免自我怀疑,她脸上是粘了什么东西吗?不会是早上吃的芝麻元宵蹭到脸上了吧? 她忙拿出帕子擦了一把,除了淡红色的口脂什么也没擦下来。 恰好此时,萧绛又假作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实在忍不住了:“王爷,我脸上有金子吗?” 萧绛皱着眉头,目光直直落在楚卿的耳畔,虽是沉默,却能看出明显有话要说。 狐裘下的右手再一次蜷起,萧绛顿了顿动作,终于准备开口。 却不料,巷子口突然闯出一匹马,刚好和楚卿二人乘坐的马车撞在一起。 随着一阵剧烈地颠簸,整个车体几乎一半离地。楚卿一时没坐稳整个人向前倒去,萧绛见状立刻伸手去拉她。二人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里撞了一圈,一同跌坐到对面的软座上。 暖手炉咔哒摔落,煮过安神草药的热汤洒了满车。狭小的车厢里,瞬间盈满清淡的药草香。 萧绛一手撑着车壁,宽大的狐裘将楚卿完完全全护起。楚卿回过神再抬头,刚好撞上萧绛深邃的眼眸。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他。纤长的凤眼具有与生俱来的神秘感,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更让人看不真切,愈看不真切,愈令人想要一探究竟,哪怕长长久久地陷进去。 楚卿一瞬出神,再回神,便见萧绛那只撑着车壁的手缓缓落下,一点点落在了她的耳畔。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轻抚耳垂的动作,一切本该带着暧昧的气息,可萧绛的眼底没有温存,只有冰冷的怀疑。 他终于冷声开口,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 “这对耳坠,你从哪里得来的?” 楚卿:??? 这个走向,合理吗? 第九章 “王爷这么关心我,倒是位称职…… 这对东珠耳坠,原是去年西域朝贡送来的贡品。皇后将这对东珠耳坠赏赐给萧绛,表面上说是让他送给中意的姑娘,其实是为了催促他娶妻。 但萧绛确实曾考虑把这对东珠耳坠送给一个人。只是那人身份特殊,他没有机会送出去,也不能送。这对东珠耳坠便一直空放在祁王府,一直放了大半年。 待到再后来,他想送的人突然辞世,这对耳坠也不知何时失去踪迹。萧绛虽没再找过,却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这对耳坠会出现在楚卿的身上。 楚卿被萧绛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懵了,一时间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好在马车外传来叶危的话音,终于打破了无声的尴尬。 “王爷,是安国公府的小侯爷赵西平。”叶危隔着马车启禀道,“人骑马跑了,需要属下去追吗?” 赵西平的名字楚卿没听过,但安国公府楚卿早有耳闻。安国公隶属三皇子一党,和萧绛不睦已久。安国公府的小侯爷不可能不认得祁王府的马车。赵西平方才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分明是故意冲撞萧绛。 萧绛从楚卿身前起身,理了理狐裘大氅,又坐回到正位上,问叶危:“赵西平方才说了什么?” 方才萧绛质问楚卿耳环的来处时,马车外曾传来男子挑衅的话音。只是那时萧绛的注意力一直在楚卿的耳坠上,没听真切。 马车外的叶危犹豫片刻,顺着车门的缝隙递进来一包草药,回禀道:“赵小侯爷说,方才无意冲撞了王爷,若是把王爷吓病了,这包压惊的草药算是赔罪。” 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楚卿心道:赵西平若不是故意的,她楚卿的名字倒过来写。 楚卿替萧绛接过叶危手里的草药,怕萧绛气到,开玩笑道:“都说安国公府富可敌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真要赔罪,倒是多送点啊!车里坐着俩人呢,分一包药,多寒酸!” 萧绛却只是平静地吩咐:“不必追了。” 马车又启程继续前往皇宫。 一路上没再遇上波折。萧绛不再提东珠耳坠的事,楚卿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很快,马车便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皇宫外不准走马车,二人需要换乘轿撵。换乘轿撵前,二人又在宫门前遇上了小侯爷赵西平。 赵西平下马的地方和楚卿二人隔着几架马车,他也是受邀来参加宫宴的一员。他远远看见萧绛在此地下车,便抬手示意,一脸的轻蔑傲慢,分明又在挑衅。 楚卿忍不住问萧绛:“老安国公见了王爷尚要礼让三分,他一个国公府的小侯爷,哪来这么大的底气?” 叶安刚好停完马车走回来,一时嘴快,顺口接道:“赵小侯爷刚傍上晋王,自然有底气。” 晋王是当今三皇子萧赫。在萧绛起势以前,晋王一直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人选。 萧绛如今虽然风头正盛,但晋王暗中把持朝局多年,二人的势力仍不相上下。甚至晋王因与禁卫军结交颇深,在很多事情上还能压萧绛一头。 赵西平和晋王走得近,敢公然挑衅萧绛,定然是仗着晋王的权势。 萧绛本不想让楚卿知道这些。但叶安因为楚卿送药一事对楚卿颇有好感,也就没什么提防,已经嘴快多说了一句,萧绛也就没再隐瞒。 “安国公和吏部走得近。吏部被查,安国公恨不能夹着尾巴做人。”萧绛目光沉沉道,“不知道老安国公知道自家的公子行事如此张扬,会作何感想。” 楚卿一听就明白了,看样子萧绛已经开始对安国公府出手了。等吏部被清查问罪,安国公也自然吃不了兜着走。到时晋王别说想保他,恐怕撇清关系都来不及。 只是,萧绛忽然提吏部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楚卿下意识看向萧绛,萧绛果然在满眼考究地打量她。不用想也知道,她忽悠高弘储举报吏部的事情,准被萧绛知道了。 楚卿只好装傻:“吏部?吏部犯了什么事啊,为什么要被清查?” 萧绛不留情面直接拆穿:“欲盖弥彰,演技太差。” 就知道瞒不住他! 楚卿索性自暴自弃了。 “我姑父,他会被贬吗?”楚卿试探着问。 早在忽悠高弘储时楚卿就计算过,以高弘储的罪行,不会判死罪,最多被贬去沧州那种苦寒之地受些苦。高家人在将军府处处为难楚二母女,做了这么多孽,被贬也活该。 楚卿问这句话,主要是想从萧绛那套些话,好尽早根据处置情况,为高家与楚家分家一事做准备。 奈何萧绛却完全不中招,反而反问:“你希望他如何?” 楚卿:“怎么,王爷能帮我啊?” 萧绛淡淡垂眸睨着她:“不能。” “不能你问我干嘛?”楚卿抱臂道,“贬就贬吧,跟我也没关系。他若是真被贬出京城,我才真要烧高香谢祖宗呢!我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还不都是拜他们高家人所赐。” 萧绛闻言看向楚卿,话里有话道:“有传言称,楚家大夫人似乎对你这个女儿一向不闻不问。本王竟不知道,楚二姑娘和蒋夫人竟如此母女情深了。” 楚卿不由愣了一下。 在她印象里,蒋氏虽然软弱,但温柔体贴,对楚二,至少对她所成为的楚二,可以说有无微不至的关心。楚卿还从未听说,蒋氏对女儿漠不关心的传言。 她有些疑惑,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搪塞道:“王爷这么关心我,倒是位称职的夫君。” 萧绛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回击:“本王闲人一个,自然能多关心些闲事。比不得楚姑娘日理万机,身处闺阁却连吏部的事情都算得一清二楚,实在令本王钦佩。” 这是直接阴阳怪气到明面上了。 楚卿呲了一声,把萧绛手里的暖手炉抢了回来:“病人才怕冷。我看王爷思绪清晰,口齿伶俐,不像生病的人。这暖手炉还是还给我吧!” 正说着,叶危领人抬着轿撵走了过来。 叶安掀开轿帘准备迎楚卿和萧绛上轿,楚卿却朝不远处赵西平下马的地方看了看,忽然道:“王爷,你们先走,我有点事。” 萧绛:“你去哪?” 楚卿扬眉一笑:“行乐要及时,算账也是。” 她当然是要去算账了。 赵西平的人虽走了,但马还在。她总不能白在马车里滚一遭,她受了多少磕碰,赵西平得连着她和萧绛的份双倍还回来。 宫门前停的都是今日来宫中赴宴的人的马车,楚卿一路绕过这些车马,最后停在了赵西平的马匹前。 萧绛也默默跟了过来:“你要做什么?” 楚卿问:“有刀吗?” 萧绛在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你要刀做什么?” 楚卿径自拿过萧绛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赵西平的缰绳上划了两道小口。 口子不大,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只要赵西平勒马,缰绳就会崩开。到时赵西平重心不稳,必然落马。至于会摔成什么样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楚卿割完缰绳,把匕首还给萧绛。萧绛看出楚卿的意图,低低念了一句:“小家子气。” 那双深邃清明的眼底明显藏了笑。 可惜楚卿先一步往回走,没瞧见萧绛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便背对着萧绛摆摆手,回道:“小家子气,也好过受气。” 因为出门耽搁了时辰,路上又经波折,眼下距离宫宴正式开场已经不足一个时辰。楚卿和萧绛回去乘上轿撵,轿夫立刻加快脚步,朝举行宫宴的鎏芳殿赶去。 上元宫宴,每四年举办一次。每次举办前宫人都会在大殿内挂满花灯,璀璨的花灯与新春红绸交相辉映,原本庄重肃穆大殿立刻充满热闹的喜气。 楚卿和萧绛抵达鎏芳殿时,殿内人头攒动,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皇后身边的方嬷嬷已在门口恭候多时,二人一入场,立刻热络地上前相迎。 皇后娘娘尚未入场,场内的宾客大多在同邻座的人寒暄闲谈。萧绛将楚卿送到位置后,称他还需要去用永宁宫见皇后,便留下方嬷嬷招待楚卿,自己先暂时离开了鎏芳殿。 但楚卿看得出来,萧绛说得好听,方嬷嬷哪是留下来照顾她的,分明是留下来看着她的。她还打算趁宫宴没开始,找机会去一趟金庆宫,但眼下的情况,得先想个法子把方嬷嬷支走。 楚卿注意到,今天的宴会有些奇怪。寻常宫宴,若是皇帝宴请,大多会邀请朝中官员;而若是皇后宴请,则会邀请朝中官员各家的官眷。 但今天的宫宴一反常态,邀请的宾客竟都是京中的官宦子弟。她便拐着弯问方嬷嬷:“怎么没见九公主呢?听王爷说九公主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想来如今也应该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方嬷嬷遂解释:“九公主还在永宁宫陪着皇后娘娘,要等宴会开始才会到场了。不过姑娘许是记错了,九公主今年三月才及笄。皇后娘娘此次设宴,也是想借此机会提前看看京中的各家公子,为九公主日后挑选驸马做准备。” 楚卿不免疑惑:“三月才行及笄礼,如今便要相看驸马了吗?” 方嬷嬷似是察觉自己多嘴,忙尴尬笑笑:“皇后娘娘一向最疼爱小公主,难免要挑仔细些。” 说完,又给楚卿道了一盏茶,岔开话题道:“姑娘尝尝这茶,今年新进的上品,别处喝不到的。” 楚卿礼貌性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心里却仍在琢磨皇后给公主挑选驸马一事。 皇后膝下无子,只有一位年仅十四岁的九公主。九公主选婿,皇后费心也在情理之中,但不惜动用宫宴这么大的阵仗,怎么看也有些宠过头了。 这事,只怕还有其他原因。 但楚卿眼下没时间考虑这些,宫宴快开场了,萧绛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得尽快想办法脱身才行。 楚卿打量一眼手里的茶盏,抬眸给一侧的林七递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身侧方嬷嬷的脚下。 林七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楚卿遂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抬头吩咐方嬷嬷:“嬷嬷,这茶的确不错,劳您再给我倒一盏吧!” 方嬷嬷见楚卿牛饮水一样喝进贡来的好茶,心疼得直在心里骂楚卿不识货。可萧绛吩咐过让她好好招待楚卿,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继续笑呵呵地给楚卿倒茶。 方嬷嬷躬身去拿茶壶,楚卿便朝林七使眼色,林七立刻反手从腰间摸出一枚钢珠,弹指一挥,刚好落在了方嬷嬷迈步的脚下。 方嬷嬷脚踩钢珠,脚下一滑,直接朝楚卿身前的桌席扑去。楚卿眼疾手快,忙身手扶她,而这一摔一扶,刚好撞翻了桌上的茶壶,不偏不倚,满满一壶热茶,全洒在了楚卿的衣摆上。 楚卿算得明明白白,忙装作受到惊吓却又善解人意的样子,关切道:“方嬷嬷,您没摔着吧!” 方嬷嬷可是吓坏了,那一壶热茶直接扣在楚卿的身上,万一把这位未来的祁王妃烫出个好歹,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她忙连声道歉,如果不是楚卿拦着,恐怕就要跪倒在地上。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楚卿坐得四平八稳,故作大度道:“我无碍的,劳嬷嬷挂心了。只是衣服打湿了,得去换一身。嬷嬷知道哪有衣服换吗,我总不能穿着湿了的衣裙见皇后娘娘吧!” 方嬷嬷忙道:“换的衣服只怕来不及去找。但鎏芳殿后有间暖阁,姑娘若不介意,不妨去暖阁里烤一烤。姑娘的衣裙下摆质地轻薄,不时便能烘干,不会耽误姑娘回来赴宴。” 楚卿心道,不用换衣服更好啊,她还省的和萧绛解释她为什么会打湿衣服了。 楚卿便起身带着林七,跟着方嬷嬷一起去暖阁。 路上,方嬷嬷因为不慎冲撞了主子,心里慌得打鼓,生怕这件事传到萧绛的耳朵里。楚卿看穿她的心思,便在进入暖阁前道:“嬷嬷放心吧,这件事,我不会同王爷讲的。方才鎏芳殿里也没人注意我们,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方嬷嬷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向楚卿道谢。楚卿便说不必谢她。 毕竟,她也不想让萧绛知道她离开过。 楚卿和林七进了暖阁,方嬷嬷就在门外等着。 楚卿也顾不上烘衣服,立马走到暖阁后的小窗前,开始琢磨怎么把窗子的锁撬开,好翻窗出去前往金庆宫。 撬锁这事林七在行,可她在一旁看着,不仅不帮忙,反倒一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 “大人,你要摊上麻烦了。”林七淡淡道。 楚卿忙着和窗锁打架,没细想便接了一句:“不会的。方嬷嬷不敢把这事说出去。萧绛去永宁宫找皇后,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时辰。金庆宫离这不远,我们去了很快就能回来,不会被萧绛发现的。” 林七却道:“属下是说,大人的裙子,是苏坊主送的。” 若是被苏兰桡知道楚卿这么糟践她送的生辰礼,只怕能直接从海云端杀到将军府去。 楚卿不由打了个哆嗦。 “算了,裙子的事以后再说吧!”楚卿一手扣着窗锁,急得左右手打架,“这破锁怎么打不开啊?” 林七上前:“大人,让一下。” 楚卿忙从窗边走开。 林七靠近窗锁打量几眼,蹙眉道:“这锁锈死了,撬不了。” 楚卿:“啊?那怎么办啊?” 整间暖阁就这一扇窗子,她不能从这溜出去,不是白折腾了。 正愁着,林七忽然道:“大人,退后。” 楚卿愣了愣,不明所以地让开几步远。 紧接着,只见林七活动几下脚踝,后退半步。 一抬脚,直接把整扇窗子踹了下来。 第十章 自从上次王爷见过楚二姑娘,整…… 楚卿和林七从暖阁里翻窗出来,绕了两条宫巷,避开宫中巡逻的侍卫,辗转到了金庆宫的外围。 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宇已经被烧得面具全非,焦黑的宫殿骨架残存在金瓦红墙的皇宫之内,仿佛火海中一抹颓圮的余烬,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无尽苍凉。 楚卿曾听苏兰桡提起过,金庆宫之所以时隔半年依旧没有整修,是因为礼部众官曾联名奏请皇帝,请求能在查清起火原因之前保留金庆宫的火场原貌。 否则一旦金庆宫翻修,所有线索都被清走,礼部尚书楚钦的死,就永远成了一桩不明不白的悬案。 一开始,皇帝还因此事勃然大怒,骂他们这些礼部的官员是要反天,还问他们忠的到底是大靖王朝,还是那礼部尚书楚钦。 可礼部中人不肯妥协,朝中又出现越来越多的人上奏请求暂时保留金庆宫。最后连原本已经致仕的前任首辅周亭以周老先生,都不远万里还朝出面为楚钦说话。 皇帝才最终不得不应允群官,保留金庆宫的火场原貌。不过也只应允了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无论是否能查清金庆宫起火的原因,金庆宫都会被推翻重建。 楚卿回来的还算及时,也算没有辜负众人的一番心意。可她如今回想朝中那些出言为她说话的人,除了一位周老先生,其他人在她的印象里,竟都只有“萍水相逢”四字。 感念之余,楚卿也不免惭愧。她入仕五载,看似一心为公,实则大半心思都放在了暗中筹办的女子书院上。她又何德何能让满朝文武为了她的死,不惜公然违背皇命。 从前活着的时候,楚卿自负平生未有亏欠。没料想死了一遭,功名利禄一扫而空,人情债反倒欠了一把又一把。 楚卿一时哭笑不得,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 “大人,找到入口了。”林七探路归来,低声回禀。 楚卿收回思绪,默默跟了上去。 金庆宫外有禁卫军看守,楚卿不会轻功,不能像林七一样出入自由。 好在外墙西南角有一个小洞,因为之前被石块堆积没被发现。林七发现后把洞口清出来,楚卿刚好可以从洞口钻进去。 林七很快干净利落地从外墙翻进了金庆宫。楚卿则在矮小的洞口前长叹一声:能令满朝文武为之求情的人,如今竟沦落到要钻狗洞的地步,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面,楚卿进了金庆宫。另一面,萧绛也到了皇后的永宁宫。 眼下已至晌午,冬天的午阳虽不似夏日炽热,却格外明媚晃眼。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铺满琉璃瓦的皇宫宛如一张红色的洒金宣纸。 萧绛站在永宁宫后院的小花园里,眸光深邃地望着远处的塔楼。雪白的狐裘大氅被阳光染上淡金色,蓬松的毛领随微风拂过,仿佛微微摇摆的金色蒲公英。 塔楼上琉璃瓦反射阳光,萧绛不慎被晃了眼。他低头轻柔眼角,再抬头,便听皇后在身后喊他:“秉言,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殿?外面风大,莫吹坏了身子。” 秉言是他的字。 萧绛回身见礼:“儿臣参见母后。” 萧绛的母妃去得早,他自六岁起便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将他视为己出,萧绛自然也十分敬重她。他虽不能将这位宽和仁慈的后宫之主看作生母,但皇后只要有事召见他,他必然会第一时间到场。 而皇后此次召见萧绛,是为了九公主萧凝的婚事。 此次宫宴明为庆贺上元佳节,实际上是为了给九公主选驸马做准备。京中各位官家子弟都在场,皇后有意让萧绛帮她拿拿主意,赶紧挑出一位驸马的合适人选,好把九公主的婚事定下来。 萧绛随皇后入殿,皇后说起九公主的婚事,追问萧绛的意思。萧绛却没说觉得谁合适,只问:“母后问过小九的意思吗?” 皇后不由叹气:“瀚水盟约现在由你负责,金敕王世子即将入京的事情,你可别说你不知情。母后也不想小九这么早嫁人,但若此时不尽快把婚事定下来,你父皇恐怕要把她嫁到北疆去了。” 金敕王世子正当娶妻之年,金敕一族特地派他来朝签订瀚水盟约,明显带了和亲的打算。而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只有九公主萧凝。 皇后膝下无子,只有萧凝这一位小公主。为人母的,哪里舍得将女儿大老远嫁到金敕草原那种荒凉之地? 因为这事,皇后已经愁了好些天。眼下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召见萧绛入宫相谈。 可萧绛倒是不慌不忙,闻言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道:“如今朝中不缺武将,我大靖还没落魄到要靠牺牲女子保全家国的地步。若金敕一族执意以瀚水盟约相胁,那我朝战又何妨?” 茶盏升起的水雾遮住萧绛的目光,令那双本就深不见底的眼眸更加难以猜测。 萧绛说得云淡风轻,皇后听了却胆寒:“虽说金敕一族如今已经不足与大靖抗衡,但若当真再起战事,难免劳民伤财。”皇后顿了顿,“何况,皇帝也不希望如此。” 萧绛目光骤冷:“他不希望如此,便要牺牲别人的一生吗?” 皇后的手不可控地颤了一下:“秉言,当年的事,该过去了。” 萧绛紧紧握着茶盏,面色虽平稳,但指尖已泛起阵阵青白。沉默片刻,他颔首:“儿臣妄言了。” 忽然袭来的北风吹开了大殿的窗子,气氛瞬间冷到了极点。 萧绛起身:“儿臣去关窗。” 皇后遂道:“你坐,让陈嬷嬷去。” 一旁候着的陈嬷嬷便去关窗。 眼下也快到了宫宴开宴的时辰,二人不能闲谈太久,皇后便吩咐宫人拿来几张画像交给萧绛,让萧绛在这些人里选出一位合适的一位驸马人选。萧绛应下后,先皇后一步出了永宁宫。 叶安一直在门口等他。萧绛将画像交给叶安,让他去调查这些人的底细。叶安便在前往鎏芳殿的路上先查看起这些画像。 画像中人都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子,论才学论容貌,都很难挑出毛病。 叶安边看边压着嗓子同一旁的兄长埋怨:“到底是亲女儿,选个驸马这么麻烦。我记得王爷当年选妃的时候,皇后娘娘可没费这么多心思。” 叶危及时提醒:“王爷还在轿子里,你少说几句。” 叶安不平道:“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了。当初皇后给王爷定亲的时候,那速度快得跟生怕未来王妃长翅膀飞了一样。寻常百姓家定亲还要问问八字呢,王爷的婚事倒好,直接一道圣旨,连商量都没商量就定了。” 叶安越说越气,索性收起了给九公主选婿的画像。 “得亏楚二姑娘人还不错,方才赵西平冲撞了王爷,她还帮王爷去算账。我看楚二姑娘今天还特意戴了王爷送的东珠耳坠,心里显然是有王爷的。若是王爷真因为赐婚娶了个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自己的人,那得多委屈啊。” “用不着你替王爷委屈。”叶危再次提醒,“王爷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要谨言慎行,免得给王爷惹麻烦。” 叶安遂道:“我知道,这不是没旁人在嘛!” 叶危看了眼轿子,声音压得更低:“王爷还在,你少给王爷添堵。” 叶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吧,王爷听不见。” 话音未落,修长的手指掀开轿帘,从那一道巴掌宽的缝隙里透出萧绛冷如刀锋般的目光。 “你方才说什么?”萧绛冷声质问。 叶安的脑袋轰得炸了一声,忙回话:“属下说,楚二姑娘人不错。” 萧绛依旧紧皱眉头:“不是这句。” 叶安不明所以。 萧绛直接道:“你说楚二今日戴的东珠耳坠,是本王送的?” 叶安愣了片刻,点头:“昂,是王爷送的。除夕那天,皇后娘娘提醒王爷给楚二姑娘送新年贺礼,王爷便吩咐属下挑件礼物送过去。王爷忘了吗?” 萧绛沉默良久,攥车帘的手指紧了又紧,几乎快把轿帘揉碎在手里。 他的确曾让叶安挑礼物送给楚二,却没让他挑那件! 萧绛甩手放下轿帘,把叶安弄晕了头。叶安委屈巴巴地顿住脚步问兄长:“哥,我做错什么了?” 可惜这次叶危也没看明白。他一心想教导弟弟,便停下脚步趁机说教:“早说了让你谨言慎行。” 叶安长叹:他不理解,自从上次王爷见过楚二姑娘,整个人就越来越奇怪了。 正从金庆宫往外钻的楚卿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动作幅度太大,险些撞到洞口上的青石砖。 先一步翻墙出来的林七忙拉她起来:“大人,你没事吧?” 楚卿拍了拍身上的土:“小事。等回去啊,你还是教教我轻功。我这没有一技傍身,出门真是麻烦。” 林七浅笑:“大人若将属下的一身本事都学去,属下岂不是要辞退归隐了。” “你想的美。”楚卿在她鼻尖前打了个响指,“想甩开我啊?门都没有。” 楚卿已经将金庆宫里里外外查过一遍,该查到的线索都已经查到。旧时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楚卿也回想起不少起火当晚的事情。 但眼下她还得抓紧时间赶回去参加宫宴,不能再耽搁时间,便没在金庆宫久留。 回程路上,楚卿匆匆赶路,一面抖着衣裙上沾上的炭灰,一面叮嘱林七:“待会萧绛在,你可千万别再叫我大人了。” 林七点头:“属下明白。” “‘属下’二字也不能再说了。”楚卿提醒。 林七不语。 坦白讲,她改不了口。“大人”二字她唤了五年。时至今日,她依旧记着楚卿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人”时,眼底的光有多亮。 眼底的喜悦是骗不了人的。林七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世俗所迫,她的大人本该是朝中最耀眼的新星。 楚卿看出林七为难,便道:“罢了,我知道你有分寸。” 林七也道:“嗯,属下闭嘴便是。” 金庆宫和鎏芳殿间隔着两道宫巷。楚卿和林七言谈间已经穿过第一道宫巷,到了鎏芳殿后的一片小花园。 赵小侯爷赵西平恰好也在。 赵西平刚从晋王那得了一把上好的长弓,正在小花园里琢磨着试试手。他在花园里看里一圈,没找着合适的靶子,好巧不巧,楚卿和林七就来了。 楚卿和赵西平对视一眼,礼貌性一笑,欠身行礼:“晦气。” 赵西平没听见到楚卿的话,但他微微眯起眼,笑里不知藏着什么坏水。 楚卿见状便拉着林七加快脚步,不想同赵西平再有瓜葛。 可刚走没两步,突然传来一声箭鸣。 嗖! 林七反应极快,立刻推了楚卿一把。否则那枚羽箭虽不至于伤及楚卿性命,但必然会划伤她的脸。 飞速射来的羽箭被林七抓住,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不惜一切保护楚卿,这是林七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她几乎没给赵西平任何反应的机会,冰冷的匕首已经架到了赵西平的脖子上。 “小七,住手。” 皇宫内不得擅动兵刃。 楚卿出言拦下林七。 可伴着她的话音,方才被羽箭扫过的东珠耳坠突然碎成两半。 咔哒,掉在了楚卿脚下的青石砖上。 第十一章 “本王确有一事相求。”…… 突然被人横刀架在脖子上,任谁都会吓一大跳。赵西平虽不算软骨头,却仍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鬟,哪里来的如此身手? 楚卿已经开口叫住林七,可林七的匕首仍抵在赵西平的脖子上。 刀刃染上寒冬的冷气,顺着颈侧那一条皮肉陡然传遍全身,赵西平的心仿佛在悬崖边荡了一遭,连呼吸都凝在刹那之间。 楚卿再次开口:“小七,退下。” 此事不宜闹大,否则一旦闹到皇后甚至是皇上那,林七的身份难保不会暴露。 林七握刀的手越攥越紧,已经泛起细微的青筋。 楚卿又唤了一声:“小七,我没事。” 林七这才收手。 赵西平被林七一把推出去,踉跄间险些扑倒在地。可他方一站稳,第一句话竟是:“皇宫禁廷,公然执凶器伤人,你们祁王府的人,好大的胆子!” 未等楚卿开口辩驳,刚好巡逻至此的禁卫军已随赵西平一声令下,将楚卿和林七二人抓了起来。 …… 永宁宫。 一刻钟前,皇后刚好撞见禁卫军在小花园里抓人。她没见过楚卿,却听见赵西平说楚卿是祁王府的人。皇后担心事情闹到皇帝那会给萧绛添麻烦,便将此事压下来,把楚卿和赵西平一起拎到了永宁宫问话。 永宁宫前殿大门紧闭,除了方嬷嬷和陈嬷嬷,其余宫人皆被皇后支了出去。 楚卿和赵西平一起跪在宫殿之下,林七则被捆在一旁等候发落。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在楚卿的意料之中。 楚卿看似从容地跪在大殿之下,实则脑中已经过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可说明此事因赵西平而起容易,解释林七为何带刀却难。 林七如今不是吏部尚书的贴身护卫,一个镇南将军府的小丫鬟武艺超群,难免令人生疑。 皇后端坐在大殿之上,沉默打量二人片刻,先开口问楚卿:“说吧,怎么回事?” 楚卿抓住机会先发制人:“臣女的侍女误把赵小侯爷认成刺客,一时护主心切,擅自出手拿人,不慎冲撞了赵小侯爷。臣女在此,代她向赵小侯爷赔罪。” 赵西平不屑哧声:“赔罪就想了事?你的侍女今日胆敢把刀架在本侯的脖子上,保不齐明日就敢行刺陛下。” “放肆!”皇后厉声呵斥,“一名小小侍女如何行刺陛下?赵西平,皇宫禁卫三千,在你眼里难道形同虚设?” “微臣不敢。”赵西平不忿赔罪。 皇后这是有意偏袒楚卿,赵西平也看出来了,有皇后在,今天这事不可能伤及祁王府。楚卿是未来的祁王妃,他也轻易也动不得。眼下的情况,只能先拿那名险些中伤他的侍女问罪。 赵西平便把话往林七身上引:“就算今日之事是误会,楚二姑娘的侍女持刀入宫一事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微臣受冲撞事小,公然违背宫廷禁规事大。皇后娘娘,此女持刀入宫又身手不凡,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此事,需得奏请陛下严查。” 皇后不语,沉默一瞬,又问楚卿:“此女的身份,你可有解释?” 楚卿遂道:“臣女出身镇南将军府,家父战死沙场,兄长又早早病逝。家中如今只剩女子,可楚家武学不能失传。臣女不才,无能继承父兄的一身武艺,只好由自小一同长大的侍女代而为之。小七的一身武艺,正是因此而来。” 楚老将军是为国捐躯,临到战死还握着大靖的军旗。皇室自知对镇南将军府多有亏欠,楚卿如今搬出战死的楚老将军,纵使皇帝在场,也不能不给三分薄面。 有此解释,林七的身份可以暂且不论。但她持刀入宫仍是事实。 皇后想把这点搪塞过去,可赵西平却不依不饶:“那她的匕首,楚二姑娘又作何解释?”赵西平咄咄逼人道,“你可别说那是楚老将军的遗物,要日日带在身上辟邪!” 赵西平的话明显没把为国捐躯的楚老将军放在眼里,别说是楚卿,连一旁的方嬷嬷和陈嬷嬷都已看不下去。 可赵西平的话虽难听,却难以反驳。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不好偏心地太明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吩咐道:“楚二姑娘今日受了惊吓,暂且送回镇南将军府修养。赵小侯爷不妨也回府找个郎中瞧瞧,免得不慎伤到哪没察觉,日后落下病根。至于这名侍女……” 皇后顿了顿,蹙眉道:“暂时扣留在永宁宫,待此事查清后发落。” 语罢,摆手赶人。 楚卿看出皇后不会为难林七。但林七的人。皮面具最多只能戴十二个时辰,时间久了难免漏出破绽,她不能在永宁宫久留。 楚卿遂叩首,准备为林七求情。可未等她开口,殿门忽然大开。 从殿门口传来清冷淡漠的话音:“母后不必查了。那柄匕首,是儿臣给楚二的。” 只见萧绛站在大殿门口,身上的狐裘大氅落满冬日的午阳。高大的身躯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一路从殿门口延伸到楚卿的膝下,像是伴着东风落入凡尘的仙君。 皇后闻言不确定地问:“秉言,你确定吗?” 萧绛移步殿内,一路走到楚卿身侧。他垂眸打量楚卿一眼,淡漠的眼神看不出丝毫情绪。 楚卿也抬眸,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竟从这位老对头的身上,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心安。 萧绛道:“楚二不久前不慎落水,受了惊吓。儿臣便命人寻了一把开过光的匕首,送去镇南将军府为她压惊。但匕首戾气重,楚二身子弱,不宜贴身携带。故而儿臣才命她的贴身侍女随身佩戴,以祛落水缠身的邪祟。此事是儿臣思虑不周,劳母后费心了。” 楚卿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她的老对头可以啊,编瞎话的本事和她有一拼了! 萧绛已经出面解释,皇后自然不会再深究。赵西平知道事已至此,他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只好堵着一口气闭了嘴。 可萧绛却还没说完,他冷冷睨向赵西平,忽然质问:“不知赵小侯爷做了何事,竟会被人当作擅闯禁宫的刺客?” 楚卿闻言心中一喜,不愧是萧绛,一下就能抓住关键。 她方才说林七误把赵西平当作刺客,就是为了把矛头引到赵西平那一箭上。可惜方才皇后没接她的话,还好萧绛懂她。 赵西平被萧绛一句话问懵,方才还憋着不服的气顿时泄了一半。虽说那把弓是晋王赠予,并非他自己带入宫中。但那一箭,的的确确是他所射。 若萧绛真要深究,他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皇后知道赵西平那把弓源自晋王,方才也是因为担心赵西平着急开脱把晋王也牵扯进来,此事会因此进一步闹大,才没接楚卿的话。 眼下萧绛提起此事,皇后便给了赵西平一个台阶,道:“罢了,今日还有宫宴。此事就此作罢,楚二姑娘和赵小侯爷都各自回府吧!”又吩咐萧绛,“秉言,你送送楚二姑娘。” 萧绛遂道:“是。” 此事暂时终了,楚卿和林七被萧绛带出永宁宫。 出宫路上,楚卿几次想问萧绛为何帮她,最终都没开口。微微寒风穿过宫巷,吹的衣摆簌簌作响,二人一路无言,拐出了永宁宫外的宫巷。 方嬷嬷望着消失在宫巷尽头二人,不由感慨:“王爷居然会为了楚二姑娘去求开光的法器,是真把这位准王妃放在心上了。” 陈嬷嬷却摇头:“放在心上许是真,可求法器却是假。你几时看过我们这位杀伐决断的祁王,遇事不求己,反倒求起神佛了?皇后娘娘也是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才没细究今天的事,不然楚二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怎么可能活着走出皇宫?” 二人交谈间,楚卿和萧绛已经乘上了出宫的轿撵。 轿撵微微起伏,楚卿只剩下一只的东珠耳坠随之左右摇摆。萧绛的目光不时在楚卿的脸上扫过,楚卿注意到他的视线,便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萧绛收回目光,视线穿过掀开的轿帘,漫无目的地望着轿外向后移动的宫墙,语重心长道:“楚老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功不可没。你虽为女子,若有重振楚家的打算,本王亦可助你一臂之力。” 楚卿不由愣了片刻。原来她为了给林七脱罪的说辞,竟被萧绛当了真。他是因此才帮她的吗? 可聪明如萧绛,若非被她的话触动了情绪,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是她脱罪的说辞? 从前楚卿一直觉得,萧绛在朝中搅动风云是为了王权。可眼下想想,一个能为边关将士叹惋之人,怎么可能是为了王权不择手段的冷血之徒。 楚卿遂浅笑:“好。” 看来她和萧绛,并非只能做对头。 轿撵一路行到皇宫的承德门外,楚卿在承德门下轿。祁王府的马车会送楚卿和林七回府,萧绛还要参加宫宴,只能送楚卿到此处。 临别前,楚卿再次向萧绛道谢。这次,不是谢他帮她和林七脱身。而是谢他相信她身为女子,在这个女子处处受限的世道,亦能重振镇南将军府。 楚卿并未明说,但萧绛却很快会意。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似乎想起了些旧事,沉默片刻,才道:“不必谢我。” 他顿了顿:“若要谢,便谢秉烛书斋的斋主吧。” 楚卿被萧绛忽然提及秉烛书斋说的心底发虚,顿时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她隐约猜到萧绛知晓她从前和秉烛书斋的关系,却没敢再往深处想。 祁王府的车马已经在等候楚卿上车,楚卿便向萧绛辞行。可萧绛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事问楚卿。 楚卿见状便道:“我今日也算欠了王爷一个人情。王爷他日若有事用得上我,也尽管开口。我这人虽没多大本事,但只要王爷开口,定竭尽全力相助。” 萧绛的眉头再次皱起,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本王的确有一事相求。” 楚卿一顿:“啊,可以啊!” 萧绛垂眸:“那对东珠耳坠,并非为你准备,能否还给本王?” 楚卿:??? 这对东珠耳坠是萧绛送的? 早知道是萧绛送给楚二的,她说什么也不会戴出来,更不会戴出来见萧绛。 眼下的情况,已容不得楚卿细究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忙伸手去摘耳坠,虽然心里有点舍不得,依旧装作十分大度道:“我当是什么事呢,王爷早说啊,一对耳坠而已,既然送错了,自然要还的。” 楚卿边说边摘耳坠,摘完左耳摘右耳。 等等,右耳的耳坠呢? 糟了! 右耳的耳坠被赵西平一箭射成两半,眼下还躺在鎏芳殿后的小花园里呢! 楚卿一拍额头,这下可麻烦了! 第十二章 居于后宅的女人,永远比不上…… “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这么小气?送出手的东西,居然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楚卿坐在海云端后院的暖阁里,边说边夹起一枚纸皮核桃,狠狠夹了下去。 纸皮核桃本没那么硬,她使的力气太大,可怜的核桃连皮带仁一起碎了满桌。 苏兰桡夺过楚卿手里的核桃夹,给她递了一枚剥好的核桃仁,道:“使那么大力气,你跟核桃有仇啊?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找祁王撒气去。” “我哪敢啊。”楚卿接过核桃仁,“你没看见他当时那脸色,活像一扇腊八的铁门,又冷又硬。早知道他那么宝贵那对耳坠,我就是自己被赵西平一箭射穿,也不可能让那只耳坠碎成两半。” 进宫一次,欠了萧绛两笔债,简直亏大了。 昨天萧绛问楚卿要耳坠,楚卿拿不出来另一只,只好实话实话。没想到话音未落,萧绛直接拂袖走了。 看他那急匆匆的样子,八成是回鎏芳殿外的小花园找耳坠去了。 楚卿昨夜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那对耳坠宝贵在哪,便赶着今日一大早,乘着马车偷偷溜到了海云端找苏兰桡。 苏兰桡听楚卿提起赵西平,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听城西的探子说,安国公府的赵小侯爷昨天从宫里回来的路上不慎落马,摔断了胳膊。”她半眯着眼睛打量楚卿,“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楚卿一脸无辜:“这是苍天有眼,我可不敢揽功。” 苏兰桡道:“你少装傻。赵西平差点害得小七被捕。他若是能安然无恙地回府,你就不是楚卿了。” 楚卿心想,她割缰绳还真不是因为林七那事。 但林七险些因为赵西平被困宫中,赵西平摔断了一条胳膊,少说也要三个月才能恢复,也算活该。 楚卿便没多解释,转而说起正事:“我这次进宫,去了一趟金庆宫,想起些事情,你有空帮我查查。” 苏兰桡闻言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核桃,面色顿时严肃起来:“有线索了?” 楚卿点头:“算是吧!” 楚卿此去金庆宫也算故地重游。尽管金庆宫已经面目全非,但楚卿依旧回想起不少起火当晚的事情。 她隐约记起,那天是因为一名舞女撞倒了烛台,烛火燎着舞台周围的帷幕,金庆宫才会起火。 火势很大,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文官们四处躲避,争相往外逃蹿。武将们纷纷叫骂,大吼着喊人救火。 殿内的宫人们从四面八方跌跌撞撞地跑向皇帝,都在高呼:“救驾!救驾!” 而楚卿那时正坐在靠近殿门的席位上,她第一时间起身出去喊人。 哪成想刚走到门口,突然有人趁乱从后方勒住她的脖子,用一方浸满迷/药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嘴。 楚卿立即屏息防止吸入迷/药,反手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在那人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 可惜那人身手太好,即使手臂中刀,仍将楚卿拦下打晕。 楚卿虽没记起那人的样子,但她刺那一刀下手极重,如不及时医治,只怕会直接废掉一条胳膊。 所以楚卿想托苏兰桡到京中各处的医馆查查,看看近半年里是否有人医治手臂的刀伤。尽管这个办法如同大海捞针,甚至希望不大,但总归算条线索,总比毫无头绪强。 苏兰桡是急性子,没等楚卿说完立马吩咐人出去调查,又问楚卿:“还有其他的吗?” 楚卿道:“确实还有一件事。但不是火场的事情,而是九公主萧凝。” 方嬷嬷昨日一时嘴快,说漏了皇后借宫宴给九公主选驸马的事情。楚卿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她解释完,问苏兰桡:“九公主三月才及笄,皇后这么急着选驸马做什么?” 苏兰桡思量一瞬,蹙眉道:“金敕王世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楚卿硬是听懂了:“和亲?” 苏兰桡道:“估计是这样。你葬身火海以后,瀚水盟约的事情拖了大半年,直到年前才敲定于今年三月初三举行签订大典。金敕使臣最晚下月中旬抵达京城。如今京中已有传言称来京的金敕使臣不是别人,正是金敕的王世子赫巴拓。” 赫巴拓正当娶妻之年,金敕一族又曾多次暗示大靖和亲。此次金敕一族派赫巴托来朝,其心昭然若揭。 楚卿不由攥拳:“得寸进尺。” 瀚水盟约的起因本就是金敕一族率先投降求和,眼下事态安稳,他们倒反客为主打起了和亲的主意,真当大靖朝中无人了。 “现在是谁在负责瀚水盟约?”楚卿问道。 苏兰桡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这件事,她特意没记录到给楚卿的册子里。 犹豫片刻,苏兰桡叹了一声:“去年中秋大火以前,瀚水盟约是你手里最大的事。我不懂你们朝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但也听到了不少风闻。京中人都说接手瀚水盟约的人,就是放火害你的人。” 楚卿虽看出苏兰桡神色反常,却仍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盏,吹开茶杯升起的热气,不慌不忙道:“嗯,我也考虑过这点。”又抬眸问,“瀚水盟约一事,还是礼部负责吗?” 苏兰桡点头,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瀚水盟约仍是礼部负责。但因为新任礼部尚书迟迟没有选出来,所以眼下主管礼部和瀚水盟约签订一事的人,是祁王萧绛。” 楚卿一顿,指尖在茶杯上停留太久,不慎被烫了一下。 茶盏险些脱手掉在地上,几滴热茶溅到了楚卿的裙摆上。苏兰桡忙给她递帕子,她摆摆手拒绝了。 “小事。”楚卿放下茶盏,面色恢复平静,“也对,他如今正在势头上。瀚水盟约签订这么大的事情,他会接手也正常。” 楚卿说得从容,可苏兰桡看得明白,楚卿从始至终,唯一没有怀疑过的人就是萧绛。虽说他们在朝中斗了多年,但棋逢对手,也难免惺惺相惜。 苏兰桡遂道:“这件事,我一直在派人盯着,本想找到明确线索再告诉你。但眼下你问了,我也不好瞒你。你一出事,萧绛立刻接手了瀚水盟约,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而且此事他盯得很紧,我想从外围打探些有关瀚水盟约的情况,几次险些被他的人发现。可见,瀚水盟约一事,他费了很大的心思。” 如此费尽心机,为了拿到此事的监管权,也未必不能冒险放火杀人。 楚卿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把我们的人撤回来吧,别盯了。萧绛的人不好对付,万一被他顺着查到海云端,不好糊弄过去。瀚水盟约的事情,我和小七亲自去查。你这半年也够辛苦了,休息休息吧!” 苏兰桡无奈笑笑:“我也想休息,可楚大人的事情一件赶一件,我哪敢闲下来?”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楚卿。 楚卿愣了愣,接过信笺。 苏兰桡解释道:“上次你托我查楚二身边失踪的那名丫鬟,查到了。” 楚卿忙问:“秋云?” 苏兰桡叹了一声:“嗯,只可惜,人已经没了。” …… 镇南将军府,西院书房。 檀木书案上摆着厚厚一摞账本,上面记的都是近年来高弘储私下经商的账目。他出身商户之家,自小耳濡目染,对经商之事远比为官敏感。若不是因为十几年前攀上镇南将军府的高枝,他如今大抵正在南境跑商。 自打半个月前他去监察司揭了吏部的老底,每每再见吏部同僚,他就心虚。谁多看他一眼,少看他一眼,他都会怀疑是不是对方发现他举报吏部,正暗中谋划着害他。 所以前些日子,他寻个机会给自己报了病假。自己上报、自己批条,凭着他六品吏部主事的闲职,以公谋私,自己准了自己的病假。而后便一直闲在家里品茶逗鸟,日子好不快活。 但这几日倒春寒,他夜里时常睡不好,偶尔会梦见自己因为贪污受审,最后连带着高家满门被斩。 他一向迷信,便琢磨着这是上天启示,在提醒他要出大事。 所以他趁这段时间把自己曾经贪腐的财物倒卖一空,一应证据也销毁得一干二净,开始琢磨着既然有可能保不住头上的乌纱帽,不如早早辞官离京。他这些年暗中经商攒下不少积蓄,足够他带着家人南下安家。 而且他还能趁离京的机会,和楚二母女闹一次分家。如果不出意外,他作为将军府这十几年里唯一能掌家的男人,按规矩能分走大半的财产。 高弘储计划得明明白白,这几日就一直忙着计算账目。只等他把积蓄从京城钱庄转走,就可以开始和楚二母女谈分家了。 十几年的账目杂乱如麻,高弘储看了一上午,只觉得眼睛发酸,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水渠上的飞蚊,晃来晃去带着重影。 他撂笔,揉了揉眼。恰在此时,书房的门夫人楚暮被叩响。 “老爷,该用午膳了。” 高弘储忙将书案上的账目藏好,起身去开门。 这几日高弘储总窝在书房里,楚暮一直觉得奇怪。眼下高弘储宁可亲自来开门,也不准她进书房,她便狐疑地朝书房里瞟了一眼:“你不是告了病假吗?怎么反倒比往日更忙了?” 高弘储怕楚暮不肯跟楚二母女闹分家,一直没同楚暮讲他打算辞官离京的计划。眼下楚暮怀疑他,他只好搪塞:“阿闻快回来了,我在给友人写信,托人去城外接他。” 高弘储口中的“阿闻”,是高家长子高闻。 年前,高闻和楚二起了冲突,楚二也是在那次冲突时落水重病。 一向软弱的蒋氏为给楚二讨公道,差点穿上诰命服去京师府衙敲登闻鼓。好在楚暮将人拦了下来。 那件事后,高弘储担心事情闹大传到祁王府,便暂时将高闻送回老家居住。 原本他和蒋氏约定,楚二出嫁以前,高闻不会再回将军府。但眼下高弘储筹划离京一事忙得团团转,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帮他。夫人楚暮终归姓楚,高弘储遂给老家写信,提早把人喊了回来。 算着日子,高闻今日也该进京了。 楚暮不知道高弘储暗中的打算,便问:“不是说等楚二出嫁再接阿闻回来吗?怎么提早了?” 高弘储闻言不悦:“我儿子回自己家,还用得着外人应允?” 这话听着刺耳。说到底,将军府终究姓楚,他们高家人才是鸠占鹊巢的外人。 楚暮毕竟出身楚家,听见这话心里不好受。可高弘储是她的丈夫,她也不好说什么,便提醒:“楚二如今是圣上亲封的祁王妃,你把阿闻提前喊回来,可得好好叮嘱他,让他别再和楚二起冲突了。” 高弘储更不悦,骂道:“妇人短见。楚二再飞上枝头,也是个后宅里相夫教子的女人。等再过几年,我儿考了功名,她楚二又算个什么东西!” 楚暮没再接话。 因为于她而言,“相夫教子”是一生最大的职责。可她的丈夫却觉得,这是没本事的表现。似乎在这个世道里,居于后宅的女人,永远比不上在外打拼的男人。 午膳早已备好,楚暮便不再多言,默默跟在丈夫的身后前去用膳。 而另一头,楚卿也随苏兰桡乘着马车离开了海云端。 她们要去一趟城郊的义庄。 苏兰桡的人在城外的冰湖里找到了小丫鬟秋云的尸体,眼下尸体还在义庄里存着。 楚卿学过些验尸的本事,她想亲自去查查,秋云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秋云投湖的冰湖,正是楚二落水的冰湖。 楚卿也很好奇,半月之前,楚二到底是因何落的水。 第十三章 “不是溺水?“ 楚卿随苏兰桡进入义庄时,秋云的尸体就平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因为天寒水冷,尸体没有腐坏。可被冰冷的湖水足足浸泡了半月之久,原本瘦小的身躯已经胀大了两圈。 她梳着最喜欢的双丫髻,穿着楚二前年送给她的青色夹袄。夹袄的颜色微微泛白,不知是因为被湖水浸泡久了,还是穿得太久褪了色。 她的袖口上还打了补丁。楚卿记着,她曾在楚二的记忆里见过这枚补丁的来由。 去年冬天,西院克扣楚二母女的炭火。秋云去找西院的管事嬷嬷讨说法,被西院的下人打了一顿,拉扯间就撕坏了衣裳。 袖口的补丁是楚二亲手缝的。小丫鬟被打得浑身青紫,却还是笑着对楚二说:“小姐的手艺真好,打补丁像绣花一样好看。”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不懂世间愁苦,眼睛干净透彻得可以映出人影。 可眼下躺在义庄里的人,再也不会笑了。 义庄的看门老头认得苏兰桡,但不识得楚卿。苏兰桡胆子小,不敢进门。进来查验的人只有楚卿自己。看守老头见来人是个陌生姑娘,便好意提醒:“姑娘,死人不好看,当心受了惊吓。” 楚卿淡淡道谢:“劳您费心了。” 她径直走到尸体旁,先检查了秋云的口鼻。溺亡的人口鼻中会有残存的溢液,但楚卿在秋云的口鼻中没有找到类似的特征。她又开始仔细检查秋云的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看门老头在义庄守了几十年,见过各式各样死法离奇的尸体,更见过不少被死人吓得连自己亲人都不敢认的人。可眼前这位姑娘面色从容,举止有度,不仅丝毫不惧怕,反倒从容不迫地查探起死者的死因。 他不免惊讶,上前道:“姑娘若要查她的死因,为何不送到官府去查,亲自动手,岂非脏了您的手?” “脏”字有些刺耳。楚卿停下动作,回眸睨他一眼:“劳您出去避嫌,在下需要为这位姑娘解衣。” 看门老头自以为好意,却在楚卿那碰了壁。他心里不爽快,临被楚卿赶出来还不满地嘀咕:“一个死人,身子都泡烂了,还怕旁人看吗?给我看我都不稀罕。” 楚卿的耳力极佳,自然听到了老头的话。她面不改色,淡淡回身道:“衙门的仵作一直缺尸体练手,您若不在乎身后如何,不妨百年之后将尸体捐去县衙充公,也算为后世积德。” 楚卿的语气四平八稳,甚至面上还带着平和的笑。可看门老头却冷不防打了个哆嗦,总觉得楚卿看他那眼神,是真能守着他等他到死那天,把他的尸体送去充公。 他心里吓得一颤,面子上忍要装作不屑,啐了一口“黄毛丫头”,因着出去的时候关门太狠,可怜那老旧的门闩被生生砸得松动几分。 苏兰桡一直在门外等楚卿,见状便问:“什么情况?” “那位姑娘在检查尸体的死因,让老头子我出来避嫌。”老头和苏兰桡是旧相识,语气明显带了诉苦的意思。苏兰桡看出老头许是在楚卿那受了委屈,不由笑道:“阿楚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别和她计较。” 看门老头依旧不满,但苏兰桡已经开口,他也不能不给面子,便抱臂杵在门口,朝门缝里打量一眼:“也怪老头子我说话不过脑子,活该被骂。”又问,“里面躺着的姑娘,是什么人啊?” 苏兰桡道:“一名苦命的小丫鬟。” 看门老头朝里望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人命比草贱。这些被卖出来的姑娘,一条命抵不过二两米钱。运气好些,跟个好主子,还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可若运气差些,受了欺负,丧了命,别说是讨公道,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北风吹得义庄的旧门吱嘎作响,一下开,一下合,时不时露出楚卿俯身查看尸体的身影。即使隔着一道门,依旧能闻到尸体散发的异味。看门老头不由感慨:“也不知里面这小丫鬟是命苦还是命好,倒是跟了位好主子。” 苏兰桡遂解释:“阿楚不是那小丫鬟的主子,她们只算萍水相逢。” 看门老头不由愣了一下,再回神,便没接话,只是默默将门掩好,顺带将方才自己粗暴关门砸歪的门闩也仔细扳正了。 外面风寒,义庄里还时不时传出一阵阵怪味。苏兰桡在门口守了一阵,实在忍不下去,便回到马车上等。约莫过了快半个时辰,楚卿终于从义庄里出来。 苏兰桡听见开门声忙探头去看,只见楚卿摊着一双手,满手连血带脓,一滴一滴的顺着北风往裙摆上吹。这一幕,差点没令她直接吐出来。 苏兰桡忙背过头隔着车窗给她递手帕:“快擦擦。”楚卿接过手帕,面不改色地擦了擦手,吩咐同来的海云端秘卫:“找间地窖把里面那位姑娘的尸体保存好,再去冰湖里挖些冰,别让尸体腐坏了。” 秘卫应下,楚卿便转身上车。 苏兰桡的目光在楚卿沾满污血的手上瞟了一眼,如同被刺到眼睛般连忙挪开了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什么情况?” 楚卿身上沾着混着腐臭的血腥味,闻着实在反胃。 楚卿在苏兰桡对面坐稳,招呼车夫启程回城,边擦手边解释:“秋云的胸口有道刀伤,刀口很深。之前在水里冻着,血和脓都积在伤口里。眼下移到义庄,血水化了才流出来。”她将擦过手的帕子折好,血污朝上递给苏兰桡,“蜀绣的锦帕,哪位公子送的?挺大方啊。你还要吗?” 苏兰桡狠狠摇头:“不要不要!你喜欢你留着吧!” 楚卿见苏兰桡满脸嫌弃,只好将帕子包好收起,而后推开身侧的车窗通风。她也知道自己身上许是不太好闻,苏兰桡终日待在海云端乐坊,闻的都是胭脂水粉的香气,自然闻不惯眼下她身上的味道。 车窗打开,车里的味道慢慢散去。苏兰桡得以好好喘一口气,才回想起楚卿方才说的话。她眨了眨妩媚的狐狸眼,好奇地问:“听你方才的意思,秋云不是溺水?” “嗯,胸前的刀伤是致命伤。”楚卿的面色难得严肃。 秋云的身上远不止那一处刀伤。楚卿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手臂、大腿、后背,各处都有淤青和鞭痕。 她在死前受过不少苦,绝不是溺亡这么简单。而且,楚卿还发现,秋云在死前或许受过欺负。在她身上,还有些被粗暴对待的痕迹。 马车一路颠簸,随着渐渐的倾斜的午阳,终于抵达了城门口。 眼下瀚水盟约签约大典举行在即,城中各处安防都增派了一倍的人马。京中各处的哨岗都有卫兵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进城出城的车马更是查验得紧。无论是行人还是车马,只要到了京城外,都得停下逐一排查。 洪德门是正门,往来的车马多。苏兰桡嫌在这等太耽误时间,便招呼车夫绕路去西偏门。 车夫一扬马鞭,正准备调转车头。后方忽然闯出来一辆马车,刚好把楚卿二人的马车别停在原地。 楚卿还在思量秋云的事情,反应不大,只淡淡抬眸瞟了一眼车外。两辆马车停在咫尺之间,明显是不小心发生了冲撞。楚卿便没再多看,继续闭目沉思。 苏兰桡则推开车窗朝外看去,恰好赶上对面马车里的人也推开车窗查看情况。 寒风顺着车窗吹进来,闭目靠坐的楚卿觉得周围仿佛安静了那么一秒。紧接着便听见“哐”的一声,车窗被苏兰桡狠狠关了起来。 楚卿睁开眼:“怎么了?” 苏兰桡扶着胸口,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大爷的,吓死姐姐了。有个丑男人朝我抛媚眼!” 楚卿一愣,顿时爆笑:“真的假的?” 能把苏大坊主吓成这样,她可得好好观摩观摩。 楚卿忙和苏兰桡换位置,只可惜对面的马车已经调转车头,楚卿朝外看去,除了赶马的车夫什么也没看见。她只好关窗,颇惋惜地叹了一声:“人家关窗谢客,不让我这凡夫俗子一睹尊容,真是可惜了。” “可惜你个大头鬼!”苏兰桡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人那模样画下来都够挂在家里辟邪了,他还敢朝我抛媚眼?这要是在海云端,我高低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楚卿忍笑:“人家不是瞧你好看嘛!要是我喜欢的人能因为我一个媚眼,就能亲手把我画下来天天挂家里欣赏,那我抛它十几二十几个也不亏。” 苏兰桡气得直接嗔她一眼:“您可快闭嘴吧!” 车夫重新调转车头,马车开始朝西偏门赶去。 方才那一场闹剧,倒让楚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高家长子高闻。 楚家人的模样都不赖,尤其是楚二的姑母楚暮,年轻时更是一等一的大美人。都说男孩像母亲,高闻也是京中出名的风流公子。 只可惜高闻白生了一副好皮囊,许是因为有高弘储那位不务正业的上梁做榜样,高闻这位下梁可以说直接歪出了圈。吃喝嫖赌,没有他不沾的。 听玉竹说,这位高大公子尤其好色,京中的秦楼楚馆处处有他的威名。他如今尚未娶妾,却已在将军府外养了不少外室。高弘储那点俸禄远不够他挥霍。他拿去养外室的钱,大多源自变卖楚家的家产。 楚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他。但眼下想到高闻,楚卿不免有了个令人胆寒的猜想——秋云被害,楚二投湖,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除夕前的那几天。而高家长子高闻离家求学,似乎也是那段时间的事情。 楚卿皱了皱眉,看向苏兰桡:“苏姐姐,还得麻烦你再帮我查个人。” 苏兰桡抱着胳膊靠在马车上,一双媚眼微挑:“呦,我们楚大人也有求人的时候啊?” 这是还记仇呢! 楚卿也不惭愧,厚着脸皮笑道:“我们苏坊主手眼通天,求您又不丢人。” “你少给我戴高帽。”苏兰桡坐直身子,捋了一下耳鬓的碎发,“说吧,又要找谁?” 楚卿刚要开口,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姑娘,等等在下。” 楚卿愣了愣:“喊谁呢?” 苏兰桡忙推开车窗朝外看去,只见方才撞上的马车紧紧跟在后边,竟跟着她们一路到来西偏门。而那名朝她抛媚眼的男人,正扒着窗子喊她,满眼都是廉价的深情。 苏兰桡再次哐一声关上窗户,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楚卿问:“谁啊?” 苏兰桡指向窗外:“你不是要一睹尊容吗,人家追上来给你瞧了,自己看吧!” 楚卿便探头出去观望。只见后方不远处的马车上有一名男子探出头来,锦衣玉冠,面容俊朗,怎么看也和苏兰桡所说的“丑”字不沾边。所以楚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见那人也愣了一下。 “楚二?”男人惊讶出声。 马车跑起来颠簸声大,楚卿没听见男人的话音。但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 楚卿关上车窗再坐稳时,面色已然冷了下去。苏兰桡没想太多,只道:“你看,我就说丑吧!” 楚卿没接话。 苏兰桡心想:这是被丑懵了啊!顿时感同身受,心疼地岔开了话题:“你方才说要查谁来着?” 楚卿沉默片刻,淡淡出声:“不用查了。” 她要找的高家长子高闻,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而秋云的死因,她也终于全想起来了。 第十四章 她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去年腊月廿七,晟都大雪。 那日是楚老将军的忌日。楚二一早随母亲蒋氏前往北郊的将军冢。秋云因为生病发热,被楚二留在琼英院修养,没跟着一起出门。 楚二担心秋云的屋子冷,特意在自己房里给秋云搭了矮床,供她暂时养病。秋云一开始碍于身份想拒绝,可她拗不过楚二,最后只好听命留在了楚二的房内休息。 而那日,高家长子高闻从青楼宿醉还家,迷迷糊糊间走错了院子,错把楚二的屋子当做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时,恰好看见有人躺在楚二的房内。 他虽醉酒,却也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他那位表妹的屋子。但他没有及时退出去,反倒动了歪念。 楚二姿容清丽,不加修饰时宛若冰山上的雪莲;若略施粉黛,便如秀荷初发,每一分颜色都有令人移不开眼的绝艳出尘。 高闻觊觎楚二多年,碍于楚二的身份一直不敢动手。可眼下日日肖想的美人近在眼前,他酒劲上头,竟忽然觉得表妹也不是不能纳入房中。他一时间忘了楚二身上还有圣上钦赐的婚约,直接朝人扑了上去。 秋云尚在梦中,突然被人一把抓住禁锢在怀里,惊得失声大叫,拼命地挣扎。高闻醉酒没看清人,粗暴地撕开秋云的衣衫,堵住了秋云的嘴。 风雪在窗外不住呼嚎,秋云微弱的呜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她被高闻用撕扯下的床纱捆在床上,紧攥的指尖几乎刻入手掌。 她每每挣扎,高闻都会狠狠打她,打得她无法动弹,连眼泪都在眼角凝固干涸。她的目光开始涣散,紧绷的身体也因为绝望慢慢瘫软。 她想,她这一生,大概到此为止了。 然后,身上的男人突然哑声低唤:“卿卿。” 秋云一怔。 他在喊小姐。 他把她错认成小姐了。 这个想法令秋云如同坠入冰湖,寒意瞬间传入四肢百骸。她不惧死,但她不能让这样的危险在她死后仍日日徘徊在小姐身边。 她要杀了他。 秋云满心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楚二胆小,常在枕头下压一匕首镇邪。秋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开捆住手腕的绸带,从枕下抽出那把匕首,狠狠朝高闻刺了过去。 可高闻兴到浓时错身一动,匕首恰好刺偏。 冰冷的刀刃贴着高闻的臂膀划过,已经神志混沌的高闻瞬间清醒,这才认出身下的人不是楚二。 他先是怔住:“怎么是你?” 他纵情半晌竟弄错了人,而这丫鬟被他堂堂一位少爷亲近,不仅不从,居然还想杀他!高闻顿时勃然大怒。 他一把夺过秋云手里的匕首,反手刺进了秋云的胸膛。血迹在床榻上蔓延开,呼啸的风雪吹开房间的小窗。秋云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永远闭了眼。 楚二和蒋氏出门祭拜楚老将军,要傍晚才能回来。高闻在满是血腥味的房内重新穿好衣裳,也算彻底醒了酒。 他面色阴冷地回到西院,轻车熟路地吩咐下人来琼英院打扫。秋云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丫鬟,他按旧例买通守门的卫兵,把秋云的尸体丢到了城外的冰湖里。 楚二回府得知此事,几乎是拼尽性命同高家人闹了一场。 可除了楚二,根本没人真正在意秋云的死。 蒋氏不知道高闻是错把秋云认作楚二。她不愿因为一名小丫鬟的死把事情闹大,再三劝楚二算了。而楚暮是楚二的姑母,更是高闻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名声她更不希望此事闹大。 高弘储则是觉得一名丫鬟能服侍他的儿子已是高攀,没留住性命是秋云不识抬举。何况她还划伤了高闻,楚二不仅不该来西院兴师问罪,反倒应该因秋云刺伤高闻的事情向高闻赔罪。 偌大的将军府上下数十口人,竟无一人站出来为秋云说话,仿佛活生生一条性命还抵不过“名声”二字。 楚二从西院回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没睡。这个家冰冷麻木,像是没有尽头的寒冬。她早该受够了。 次日一早,风雪依旧。 楚二穿上去年生辰秋云送她的秀荷裙,一路踏过风雪,来到冰湖中央的湖心亭。天边升起朝阳,浮着碎冰的湖面灼目耀眼。 楚二面朝朝阳,一跃而下……自此,再未归来。 楚卿回城后先将苏兰桡送回海云端,而后孤身乘车回到将军府。高闻因为纠缠苏兰桡,被海云端的暗卫拦在西城门,抵达将军府的时间比楚卿晚了半个时辰。 蒋氏身边的柳嬷嬷恰好撞见高闻进府,忙一路小跑着回霜颐院禀报。蒋氏正在喝药,忽然听见高闻回府的消息,惊得药碗险些脱手。 “什么?他怎么回来了?”蒋氏撂下药碗起身,“小姐呢?没遇上吧?” 柳嬷嬷道:“还没呢,高大公子刚回府,小姐眼下正在琼英院,许是还不知道呢!” 蒋氏这才松下一口气。 年前,楚二因落水高烧重病的期间,蒋氏和高家大闹过一场。高弘储不得已将高闻送回老家,并许诺在楚二出嫁以前不会再将高闻接回来。可眼下楚二尚未出嫁,事情才刚刚平稳,高家人竟已经把高闻接了回来。 蒋氏第一反应是恼火,高家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失约,分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可紧接着,她却又开始害怕——万一高闻出现,楚卿想起过去的事情该怎么办? 她们母女的关系素来冷淡,自从楚二高烧失忆后才慢慢缓和。万一此时女儿想起她从前的软弱和冷漠,不再愿意接受她这个母亲,她日后的日子岂非更加艰难? 柳嬷嬷是蒋氏身边的老人,蒋氏的心思她能摸个八九不离十。见蒋氏垂眸久久不语,柳嬷嬷上前提醒:“夫人,纸里包不住火,与其等着小姐自己想起来,倒不如您亲自去说。无论如何,您终归是小姐的母亲。什么事,也抵不过骨肉血亲。” 蒋氏却仍垂眸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楚卿。当初如果她肯站出来为秋云的死说一句公道话,或许楚二都不会彻底绝望到投湖。 这事,该如何开口呢? 蒋氏正愁着,门外的丫鬟忽然来报:“夫人,二小姐来了。” 蒋氏动作一僵,心想:糟了,来得这么巧,莫不是已经想起来了? 楚卿和林七已经到了霜颐院的小花园。柳嬷嬷闻讯出来接她。楚卿脚步匆匆,但面色平静,不像忽然回忆起旧事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柳嬷嬷不免松下一口气,试探道:“小姐不是方从外面回来,怎么有空来看夫人了?” 楚卿没多言语,只道:“有些事想问问。” 柳嬷嬷心里直犯嘀咕,又问:“什么事啊,老奴能帮上您的话,便不打扰大夫人了吧!” 楚卿停下脚步:“夫人病了吗?” “夫人”这个称呼,令柳嬷嬷在寒冬里平白惊出一身冷汗。她忙道:“夫人身体一向不好,方才刚喝下药,眼下正午睡。” 楚卿便道:“昂,那我不进屋了。”她又问柳嬷嬷,“嬷嬷能拿到东院下人的卖身契吗?” 柳嬷嬷被问得一愣:“小姐要卖身契做什么?” 楚卿没解释,只道:“有用。嬷嬷告诉我在哪就行,我自己去拿。” 柳嬷嬷面露难色:“府里的田契、房契这几年都被高家人搜刮一空,下人们的卖身契自然也都早早到了姑太太的手里。不知小姐想要谁的卖身契,老奴可以等夫人醒了,帮您问问夫人是不是还在咱们东院。如果不在,只能去西院拿,那事情就麻烦了。” 楚卿淡淡道:“有劳嬷嬷了。是名小丫鬟的卖身契。”柳嬷嬷闻言一怔,心里隐约有了猜想。接着便见楚卿抬眸,一双明眸洞明如火,意味不明地开口:“秋云的卖身契。” 柳嬷嬷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她的笑僵在脸上,搪塞道:“秋云这小丫头早被夫人遣送回老家,卖身契许是已经带走了。小姐要她的卖身契做什么?” 楚卿浅笑,笑意微寒:“且劳嬷嬷找一找,实在找不到也无妨。我先走了。” 楚卿来得突然,走得也快。蒋氏没见到楚卿反倒松下一口气。可柳嬷嬷却已然瞧出不对,看小姐那样子分明是已经全知道了,只是没戳破罢了。 柳嬷嬷拿着从柜阁里找到的卖身契,问蒋氏:“夫人,这卖身契,真要给小姐送去吗?” 蒋氏思量良久,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二要,便拿去给她吧!那丫头心善,许是想还秋云身后一个自由身。我这做娘的,也只能帮她到这了。” 柳嬷嬷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万一小姐是想拿着卖身契去给秋云讨公道呢?” 蒋氏摇头:“秋云的尸体都没了,只有一纸卖身契,如何讨公道?你且下去吧,我累了。” 柳嬷嬷遂拿着卖身契告退。 这面,柳嬷嬷赶往琼英院送卖身契。另一头,楚卿和林七也回到了房内。 林七帮楚卿摘下大氅,语气寡淡地说:“大人改口了。”楚卿一愣,解盘扣的指尖顿在颈侧。 林七又道:“大人方才唤蒋氏‘夫人’。” 楚卿垂眸,避开林七的目光:“有吗?可能一时不慎,说漏嘴了吧!” 楚卿不解释,林七也不会多问。她帮楚卿挂好大氅,转身出去烹茶。 不多时,柳嬷嬷到访。 秋云的卖身契一拿出来,蒋氏遣人回家的谎话不攻自破。秋云的死像是一道禁忌,所有人都知晓,却没一个人敢把它摊到明面上。 柳嬷嬷忍不住劝楚卿:“小姐,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也就算了吧!” 楚卿闻言不语,只是垂眸打量着卖身契。棕褐色的纸张已然陈旧,墨色的字迹微微褪色,唯独右下角一枚指印仍鲜红如初。 她抬眸,笑问:“嬷嬷是说什么事?” 笑里透着凉意,仿佛揉进寒冬风雪。柳嬷嬷忽然觉得,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二小姐了。 柳嬷嬷只好垂头道:“小姐,您明白老奴的意思。” 秋云只是名小丫鬟,高闻却有整个高家做后盾。高家人本就与楚家不睦,再为了一名小丫鬟去得罪他们,不值当! “小姐,算了吧!”柳嬷嬷又劝。 算了吧! 这三个字,在楚二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 西院的人克扣她们的炭火,蒋氏说:“算了吧,忍一忍就好了。” 西院的人侵占楚家的家财,蒋氏也说:“算了啊,你早晚要嫁给外人,要那些田产房产有何用?” 无论西院的人如何刁难,如何肆意妄为,蒋氏都会说:“算了吧!” 那时秋云被害,蒋氏也是这样告诉她:“只是名丫鬟,算了吧!” 这些楚二的回忆在楚卿的眼前一幕幕重演,那句“算了吧”好像可以麻痹思绪,只要说出来,就可以抵御世间严寒。 可有些事情寒在骨子里,不能轻易算了。 楚卿终于抬眸:“今日是正月十六,距离去年腊月廿七已经过了半月之久。”楚卿的话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平白让人胆寒。柳嬷嬷不敢应声,楚卿遂笑:“嬷嬷似乎很怕提起秋云的名字?” 柳嬷嬷周身一震,将头埋了下去。 楚卿轻笑:“无妨,嬷嬷不敢提,我敢。秋云的尸体在冰湖里泡了大半月,若非如今寒冬腊月,只怕早都泡烂了。这事,是该清算了。” 既然高家人执意包庇高闻,那楚卿也不介意把事情闹大些。 她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第十五章 “我叫阿南,任尔东西南北风…… 但这御状,不能她亲自去告。 一来,她身份不便。祁王府的人盯她盯得紧,在从将军府脱身以前,她不宜太出风头; 二来,她是将军府的人。此事由她去状告高闻,很可能被有意包庇高闻之人引到将军府内斗上,从而歪曲重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楚卿打算派人去一趟秋云的老家,把秋云的卖身契送回去,再请秋云的爹娘进京亲自告这御状。至于秋云的爹娘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楚卿眼巴巴地看着苏兰桡:“苏姐姐,借点银子使使?” 楚卿昨夜做好计划,今天又一大早就到了海云端。苏兰桡眼下才醒,一睁眼就看见楚卿守在她的床头,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活像穷鬼见了财神爷。 苏兰桡打了个哈欠,问:“要多少?” 楚卿伸手比了个五。 苏兰桡:“五百两?” 楚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那么多,五十两就够了。” 苏兰桡将信将疑地看着楚卿,先是吩咐人去拿银子,而后起身边挽发髻边走向梳妆台,随口问:“你现在这么穷吗?” 楚卿:“……我一个落魄将军府的穷小姐,哪比得上苏坊主日如斗金。你怎么不问我要钱做什么?” 苏兰桡敷衍:“做什么?” 楚卿:“想派人去请秋云的爹娘进京,不给些好处,只怕请不动。” 苏兰桡回眸:“可是秋云是她们的女儿,为人父母的为子女讨公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楚卿垂眸:“他们若是拿她当女儿,便不会把她卖出来。” 并非所有父母都懂得爱惜子女,尤其是女儿。这件事,楚卿从九岁起就已经明白了。 苏兰桡会意,忙吩咐人再多取些银两,又被楚卿拦了下来:“不用太多,意思意思就行。” 对于乡野中的贫苦百姓来说,五十两已经足够了。好处给得太多,容易养出蛀虫。 正事交代完,楚卿在海云端蹭了顿早饭,又和苏兰桡闲谈半晌,直到晌午才从海云端的后门离开。她吩咐送她来的马车车夫先回将军府,自己则辗转绕过两条街,一路到了城北的鸿章书院。 鸿章书院是大靖第一书院,名家云集,群贤毕至。凡从鸿章书院走出的学生,大多可成大靖的栋梁之才。所以京中达官显贵为了送各家子弟入鸿章书院求学,几度挤破了脑袋。 楚卿虽未曾入鸿章书院求学,却因于鸿章书院的掌院、也就是前任首辅周亭以老先生有些旧交,对鸿章书院的情况也多有了解。 不过她此次前往鸿章书院,并非为了拜会周老,而是去找一本书。 上次于金庆宫故地重游,楚卿回想起凶手的同时,也回想起一件有关那日救她之人的事。 那日大火灼衣,男人背着她在火海中艰难前行,举步维艰里,曾掉下一枚玉佩。白玉透润宛如羊脂,雕以金鹰展翅的纹案,一看便知并非中原之物。 此事,楚卿打算亲自调查,所以并未告知苏兰桡。 周老先生五年前辞官离京游历四方,如今入京还朝,带回了新著成的《四荒游记》。据说这本游记中收录着不少边关氏族的风土人情,楚卿便想去鸿章书院碰碰运气,或许可以从中查到些关于玉佩的线索。 大靖的书院无论公私,历来只收男子。作为大靖的第一书院,鸿章书院更是如此。楚卿并非鸿章书院中人,无法从正门入内,只好从西面的矮墙偷偷翻了进去。 这条路楚卿轻车熟路,从前周老先生总撺掇她来鸿章书院下棋,她那时尚未入仕,名不见经传,每次都只能从这里翻墙进去。待到后来她能名正言顺地出入鸿章书院,周老先生已然致仕离京,她也便不常来了。如今想想,她从正门出入的次数还不及翻墙造访次数的零头,也是颇为滑稽。 楚卿一路避过巡逻学子的视线,在一座假山后换上一早备好的水蓝院服,将发髻拆开重新束冠。待一番折腾再从假山后出来,俨然已是一副书院学子的模样。 只可惜楚二的个字不高,身量又清瘦,近看难免看出端倪。好在眼下尚在年假,鸿章书院内的学生不多,楚卿要去的藏书楼内外更是难见一人。她速去速回,问题应当不大。 自打五年前周老离京,鸿章书院的掌院之职一直空缺,学子入院的筛选也不似从前严格。据说,曾有富商为送幼子来此求学,不惜斥巨资重修藏书楼,又捐了万卷新书。 楚卿站在三层高的藏书楼外,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藏书楼,总觉得庄重有余,独独少了些古韵,像是一本上好的古书平白染了铜臭气。 进入藏书楼需要出示书院学生的令牌。小屋里的守馆老者专于看书,几乎从不抬眼看人。楚卿把当年周老赠予她的令牌递过去,老者草草打量一眼,又还回来,摆摆手让她进了。 进门处的书案上铺着藏书楼各层书籍的分布图,楚卿只是路过并未查看,径直去往顶层。 周老先生著作等身,年逾古稀,治学数十载,平生所有著作都收录于藏书楼最顶层中央的书架上。楚卿要找的《四荒游记》自然也在此处。 可她在红棕雕花的梨木书架上上下下找了三遍,愣是没看到那本《四荒游记》。周老先生早在半年前返京,没理由时隔半年之久新书仍未收入馆藏。楚卿想不明白,又耐着性子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全找了一遍。 还真没有,奇了怪了。 楚卿正准备下楼冒险问问楼下的守馆老者,角落里的书架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她停下脚步,朝角落看去。 透过书籍间的缝隙,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书架后狭小的空间里缩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灰褐色麻衣,身量瘦小,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她。 楚卿走过去,冷声问:“什么人?” 书架后的人立马打了个哆嗦。 楚卿命令:“出来。” 书架后的人才艰难地从书架间隙挤出来,竟是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红着眼睛乞求:“哥哥,我不是贼,你别抓我。”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许是平日伙食不好,生得格外瘦小。她被楚卿吓到了,双手背后搅着手指,两条细腿止不住地颤抖。 楚卿见状不免诧异,她愣了愣,忙俯身安抚:“别怕,我不抓你。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低下头,羞愧地咬了咬嘴唇,把背手藏在身后的书递上前:“我……我来看书。” 她的声音太小,楚卿几乎没听清。但见她手中的书竟是方才苦寻不得的《四荒游记》,楚卿不由笑了笑。她蹲下摸着小姑娘的头顶,轻声问:“你喜欢这本书吗?” 小姑娘乖顺地点头。搭在她头上的手掌太温柔,让她一时间忘了偷入藏书楼被抓的惊慌。 楚卿又问:“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啊?” 小姑娘的目光微微闪烁,仔细回想在书中学到的话语,半背半理解地开口:“书中言,大靖疆域辽阔,四方风景各有不同。可我自小生在京城,没见过那些风景。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周老先生一样,一人一马,游遍四方山河,看尽风土人情。” 楚卿顿住一瞬,眼底笑意愈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有些犹豫:“哥哥,我真的没有偷书。我是从运书的小门钻进来的。我只想在这看会书,看完就走,绝对不会把书籍弄脏。” 楚卿轻轻拍去她从书架后钻出时沾上的灰尘,温声道:“城北顺德街后巷有一家秉烛书斋,那里存着不少书籍。书斋老板是我的朋友,你到那尽管入内看书,想看多少看多少,不会有人拦你。” 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真的吗?”可她想了想,又低头,“但是,我没有钱。” 楚卿失笑:“不收你的钱。书斋里缺人打扫,你若有空,可以去帮忙扫扫灰尘,算作借书的费用。” 小姑娘满心欢喜,笑弯了眉眼。她将手里的《四荒游记》递给楚卿:“哥哥,你方才是在找这本书吗?我看完了,给你。” 楚卿接过,又拍了拍她的头,道谢后向她告别。小姑娘临走前回眸,朝楚卿粲然一笑:“哥哥,我叫阿南,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南。” 那一瞬,不知因何,楚卿竟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她也曾偷偷躲在学堂的屋檐下,从雨打屋檐的滴答声中捕捉朗朗读书声。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眼下已过晌午,藏书楼卯时落锁。楚卿不可能在这看完一整本厚重的《四荒游记》,只好再次冒险下楼登记借书。 楚卿将令牌和《四荒游记》一同递进窗口,小屋的内老者先是打量一眼《四荒游记》,又看向楚卿的令牌,不由皱了皱眉。 他低头,视线穿过小窗口,望向楚卿:“你叫周青?” 楚卿面色从容地点头。 周青,周老给楚卿定制令牌时起的假名。因为姓周,楚卿总觉得那老顽童借机占她便宜。 守馆老者打量楚卿片刻,苍老浑浊的眼眸被眼皮垂下的褶皱遮住,昏暗混沌看不清神色。他注视良久,终于收回视线,默默将人名书名登记在册,递还了书籍和令牌。 虚惊一场,楚卿忙带着书和令牌跑路。她按原路返回,到假山处换回衣物,又抱着砖头般沉重的《四荒游记》翻过墙头,甫一站稳,便见一辆马车从对街的巷子穿行而过,最后在鸿章书院的正门停了下来。 楚卿认出那架马车,忙躲到石墙后偷偷观望。只见叶安下车摆好马凳,将车内面色苍白的男子迎下马车。 瑟瑟寒风中,披着狐裘大氅的萧绛轻咳几声。 楚卿一愣,他怎么来了? 第十六章 凡事先发制人,倒是她的性子…… 萧绛此行鸿章书院是奉旨前来。瀚水盟约签约在即,皇帝特嘱托萧绛将合约文书拿来给周老过目。不过说是过目,其实只是走走过场,聊表帝王重视老臣之心。 萧绛心知肚明,周亭以老先生自然也懂。白髯缁衣的老者倚在梨木坐榻上,草草看过一遍合约文书,又将目光落回身前的棋盘。 “老臣记得瀚水盟约原是礼部负责?”周亭以似问似答,抬手在棋盘拾起一枚浑圆透亮的黑子。 萧绛恭敬回道:“是。” 又顿了顿,“楚大人一向主和。” 榻上的老者目光微动,粗糙的指腹在黑子上摩挲片刻,从容落子,抬手招呼萧绛:“殿下来陪老臣下一局。” 萧绛遂上前落座。 周亭以贵为两朝元老,连皇帝见面都要礼待三分。萧绛谦恭有度,周亭以却没什么架子。他招呼萧绛坐好,摆手吩咐书童奉茶,问萧绛:“殿下用何子?” 萧绛见方才周老手里拿的黑子,便道:“您先请。” 周亭以似是想到什么,笑道:“寻卿那小子每次都争着抢先手。” 萧绛笑而不语,心下想:凡事先发制人,倒是她的性子。 二人下棋间,周亭以时不时问几句朝中近况,因为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萧绛便一一如实回答。问着问着,周亭以忽然停下手中动作,抬眸问萧绛:“老臣记得殿下当年对金敕一族的态度,是主战。” 周亭以虽垂垂老矣,眼底眸光却一如既往地洞明。萧绛被他注视着,只能从容应声:“是。” 周亭以又问:“那殿下此时为何又要接手瀚水盟约一事?” 萧绛落子,白棋占得上风。他淡淡提醒:“先生,到您了。” 周亭以见状笑了几声,眉目间的皱褶挤在一次,慈眉善目的样子颇像得道的高人。他打趣道:“老臣是被殿下从古道上连日赶马抓回来的,殿下有意为寻卿讨一个公道,又何必瞒着老臣?” 萧绛颔首:“先生见笑了。其实今日前来,学生亦有一事求教先生。” 周亭以摆摆手:“殿下且问。” 萧绛道:“金敕一族与我朝交战多年,直至去年年初才有投降求和之意。朝中主和与主战两派争得不可开交,那时先生不在朝中,学生却一直很想听听先生的看法。” 周亭以再次落下一子,沉声道:“金敕一族久居大漠草原,南与我朝接壤,北通外族各部。若我朝能拿下金敕领土,无异于打开了与北疆各国的通商门户。与金敕一战,利大于弊。” 这也正是萧绛当年暗中主战的原因。 萧绛又请教:“那主和呢?” 周亭以虽笑,目光却转暗:“自古战乱一起,边关动荡,民不聊生。无论是我朝还是外族,受苦的终归是穷苦百姓。”他看向萧绛,意味深长道:“这便是寻卿的看法。他常说世事不能只看利弊,权衡之中,人心也是筹码。” 萧绛了然,再次颔首:“学生受教了。” 周亭以看得出,萧绛此番问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又补了一句:“寻卿那小子出身乡野,见过民间的水深火热,难免心软些。只是心太软,也不全是好事。若他还在,你二人倒是登对。” 萧绛动作一顿,棋子落偏了一分。 周亭以并不知晓楚卿是为女子对身份,“登对”二字脱口而出也未觉不妥。萧绛将棋子扶正,客套回话:“楚大人年少有为,学生愧不敢当。” 二人交谈间,一盘棋局已然接近尾声。周亭以抬手落子,萧绛棋差一招白子落败,便起身见礼:“学生棋艺不精,先生见笑了。” 话音未落,一名粗衣老者阔步走入,声如洪钟:“老周,有人来借你的书了。” 来人毫不见外地闯入里间,手里还握着一卷画轴,竟是鸿章书院藏书楼的守馆老者。他走得太急,还没进门已经开口,绕过屏风才注意到阁内还有一人,不由顿住脚步。 萧绛上前见礼:“晚辈萧绛,见过闫老先生。” 闫峥,鸿章书院的初代掌院,二十年前把掌院的位置甩给时任首辅之职的周亭以,自己跑到藏书楼躲清闲,一躲就是二十年。 闫峥终日躲在藏书楼里不问世事,只知道“萧”是国姓,却没认出萧绛,只好看向周亭以。周亭以招招手:“来,坐,五殿下不是外人。” 听见“五殿下”三字,闫峥才得知萧绛的身份。他回礼:“草民见过祁王。” 闫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气还有些喘,他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向周亭以:“老周,别说,你那破书还真有人看。” 早前,闫峥看过周亭以的新著《四荒游记》,曾说其中记录多为风土人情,学生们读不出治世之道,恐怕不会喜欢。果不其然,《四荒游记》入馆半年,借阅者寥寥,几乎堆上一层灰尘。 周亭以平时不甚在意此事,可眼下萧绛还在,他不免面色一僵,下意识看向萧绛。 萧绛微微嘬了一口茶。 周亭以尴尬轻咳,看向闫峥:“殿下还在,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 闫峥满不在乎地摆手:“少装,你方才还说殿下不是外人。” 周亭以被他噎了一下,只好岔开话题:“借书的学生呢,是哪院的?” 闫峥道:“哪院都不是。”他起身把手里的画撂倒周亭以面前,“是你周谨台,周老先生的亲传大弟子,周青!” 周亭以顿住。 周谨台是周亭以的本名,只有闫峥敢这般称他。萧绛尚不明情况,试探着问周亭以:“学生记着周老先生不收亲传弟子。” 周亭以忙摆手:“殿下莫听他揶揄老臣,哪有什么亲传弟子,他说的是寻卿。” 他倒也想收人家为徒,可惜人家自视甚高,不肯拜他这个师父。 “寻卿”二字像是一道惊雷,在萧绛耳畔炸了一下。周亭以见萧绛目光骤暗,解释起“周青”的来历,解释完又道:“许是那人拿了寻卿的令牌。” 闫峥指了指画像,适时提醒:“人我画下来了。” 周亭以展开画像,打量片刻,皱了皱眉:“这人瞧着,不像男子。” 闫峥道:“是个姑娘家,也不知在哪偷的院服。” 周亭以将画像递给萧绛,想问问萧绛的看法。可他一转头,萧绛一双眼眸深若寒潭,明显是知道什么。他了然,话音一转:“老臣年迈,查人之事力不从心。此事,劳烦殿下了。” 萧绛遂接过画像,向二老辞别。 萧绛走后,闫峥打量着台案上的棋局,忍不住揶揄周亭以:“一把年纪了,怎么老在下棋上欺负小辈?” 周亭以伸手拾起萧绛落下的最后一颗白子,又反手下到别处。仅一子之差,黑白两方局势竟陡然逆转。 周亭以轻叹:“是五殿下让着老夫。只有寻卿那臭小子争强好胜,从来不肯让棋。” 他顿了顿,不由失笑:“不过他是个臭棋篓子,让与不让没区别。” 方走到琼英院门口的楚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道最近不太妙啊,喷嚏打得忒勤,是不是得罪谁了,不然怎么三天两头有人骂她? 正思量着,小院子忽然传来一阵男子的话音。 “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过来给本少爷仔细瞧瞧!”高家长子高闻站在琼英院里,朝坐在楚卿房门前的林七招了招手。 林七冷冷看他一眼,兀自装聋。高闻碰了壁也不臊得慌,反倒笑呵呵走到林七身前,俯身道:“没想到一月没回府,府里竟多了你这样的美人。” 说着,他有意伸手去碰林七的脸。林七错身一躲,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闪身到数米之外。 高闻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回过身,林七已经站到了庭院中央。 林七冷着脸,不怒、不惧、也不厌恶,如同不懂红尘情愫的侠女。高闻见惯千娇百媚的女儿姿态,忽然发觉像林七这样的冰山雪莲,似乎也别有风味。 他舔了舔唇:“你是楚二房里的丫鬟?你家小姐是个废物包子,生来就是受欺负的命。别跟着她了,跟本少爷走吧!”他再次走向林七,勾起一边唇角,双眼半眯着把林七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跟本少爷回房,本少爷保你欲仙欲死,从此不知人间愁处。” 林七攥了攥拳。 她话少,因为很多情绪她不理解,也就不知如何表达。但眼下,她忽然想到一个词,随即脱口而出。 “恶心。” 高闻先是一愣,顿时勃然大怒:“你个下贱丫鬟也配冒犯本少爷!” 说着,扬起巴掌便朝林七挥去。 可惜林七身手绝佳,他这一掌扇空未等回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哪来的毛贼?” 他下意识回身,哪成想一盆热乎的泔水迎面泼来,如同倾盆大雨一般,直接将他浇成了冒热气的落汤鸡。 楚卿放下泔水桶,满脸震惊:“表哥,怎么是你啊?” 高闻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那个被自己称为废物包子的表妹,不仅一改往日任人欺负的态度,反倒敢拎起泔水桶泼他,泼完还大言不惭地装傻! 高闻回过神登时震怒,开口便要大骂。 楚卿忙上前打断:“哎呦,表哥,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地痞流氓呢!您快别在这站着了,今儿个晌午小厨房炖了水煮鱼,那泔水桶里全是辣子。您再不去洗洗,怕是要烂脸的。” 高弘储这才发觉自己确实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他咬了咬牙:“你给我等着!”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院子洗脸了。 楚卿望着高弘储跑远的背影,面色骤冷。 林七走上前:“大人,我没事。” 楚卿收回目光,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就打他。” 林七淡淡提醒:“大人,他是高家少爷。” “我管他是谁。”楚卿目光如刀,全然不似往日随和爱开玩笑的样子,“他若胆敢动你,你只管动手。伤了残了,我担着。” 第十七章 “狡猾。” 赶走高闻后,楚卿和林七一同进了屋子。因着林七一早烧好炭火等楚卿回府,房门推开的一瞬,飘着果木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炭火和香料都是苏兰桡送来的。当然,苏兰桡不止送了这些。楚卿屋子里的书案、茶桌,床塌、床上的被褥、枕席,甚至是洗漱用的铜盆,苏兰桡都全部为她置办了新的。 苏大坊主腰缠万贯,住惯了金屋玉阁。前些日子她暗中到访将军府,朴素琼英院在她眼里立马成了四壁漏风的茅草房。如果不是楚卿拦着说不能太招摇,只怕苏大坊主能直接带人来把房子扒了重建一套。 楚卿进门脱下外氅,在焕然一新的闺房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林七见她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牛皮书,不由问:“大人,这是?” 楚卿走到暖炉边的软榻上,放下了抱在怀里的《四荒游记》,解释道:“周老的新书,回来路上去了一趟鸿章书院。” 林七上前为她奉茶。楚卿接过茶盏,轻嘬了一口,问林七:“高闻跑到我们这来做什么?” 林七答道:“高弘储让他来给小姐赔不是,为了秋云那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楚卿轻哧一声,“高弘储再草包,至少不沾嫖赌。他这宝贝儿子倒好,脑袋空空只会动下半身。若是色胆也评个三公九卿,他高闻都能光宗耀祖了。” 林七知道楚卿还在替她生气,便上前岔开话题:“大人,您怎么去鸿章书院了?” 楚卿不由扶额:“别提了,我还撞见萧绛了。” 林七:“他为难大人了?” 楚卿忙摆手:“没没没,他压根没瞧见我。是我自己一时大意,借书的时候用了‘周青’的名牌。那名牌是五年前周老所赠,我原觉得时隔多年,鸿章书院中应没有几人记得此事。但方才见萧绛进了鸿章书院,我总有点不详的预感。万一周老得知有个叫‘周青’的借走了他的新著,再告诉给萧绛……” 楚卿的茶盏停在唇边,半晌没言语,末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小七,秉烛书斋的学生名册还能找到吗?” 林七回道:“就在书斋的暗阁里,大人若要,属下即刻去取。” 楚卿放下手中的茶盏,眸中笑意不明:“不急,祁王府的人白天盯得不紧,等晚上再去。” …… 入夜,霁月高悬。 萧绛坐在北书房的金鹤灯下,修长的指尖在书案上的名册上点了点:“楚二的人夜访秉烛书斋,就为了这份名册?” 叶安斜倚在屏风上,散漫地点了点头:“错不了。属下等那人准备离开才动手抓人,那人就拿了这一份名册。” 萧绛垂眸翻开名册,问:“那人呢?” 叶安心道不妙,忙朝兄长叶危投去求救的目光。可惜叶危挺身伫立在一旁,全然没有理他的意思。他只得讪讪一笑,辩解道:“属下本来已经抓住那人了。哪成想面罩一扯下来,居然是个姑娘家。我一个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说不过去。” 萧绛这才抬眸:“办事不力,在本王这说得过去?” 叶安被萧绛一双冷眸看得一颤,忙道:“王爷,您一向宽宏大量,哪会跟属下计较这些。”说着,拐了拐兄长叶危,“你说是吧,哥。” 叶危淡淡瞟他一眼,躬身向萧绛,实话实说道:“夜访秉烛书斋的人,是宫宴那日险些打伤赵西平的侍女。叶安以轻功见长,确实不是她的对手。” “哥,王爷面前,留点面子。” 叶安小声嘀咕。 叶危不理他,继续道:“属下已看过这份名册,第三十五页有楚二姑娘的名字。楚二姑娘派人深夜盗取名册,很可能是因为担心有人借此名册,查到她和礼部楚大人的关系。王爷,此事是否需要进一步调查?” 萧绛早已将名册翻至三十五页。黑墨书写的“楚卿”二字不过指腹大小,却将萧绛的目的尽数占满。他默了片刻,忽然勾起唇角:“狡猾。” 语意似怀疑,又似赞许。 而后淡淡吩咐:“名册无需再查,先从他处入手。去查楚二的过往经历,凡是和楚钦存在交集的地方,全部仔细彻查。” 叶危领命:“是。” 与此同时,镇南将军府内。 林七翻墙而归,进入楚卿的房间前,摘下了之前入宫戴过的人皮·面具。她叩门走进去,上前回禀:“大人,如您所料,叶安已将秉烛书斋的学生名册带回祁王府。” 楚卿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四荒游记》,闻言抬头揉了揉肩膀。跃动的烛光映入眼底,映出眸光清明如水,她灿然一笑:“好,明日便可以去找苏姐姐了。” …… 苏兰桡已经连续三天一睁眼就见楚卿了。 她先是揉了揉眼,楚卿的脸依旧挥之不去,她只好又捏了捏床边人清瘦的脸颊。明明看着没什么肉,掐着倒是挺软。手感不错,苏兰桡没收回手,打了个哈欠:“阿楚,虽然你这张脸才用了不到一个月,但我已经有点看腻了,怎么办啊?” 楚卿毫无不速之客的自觉,笑厚着脸皮道:“那下次我戴着面具来,保准次次不重样。” “臭贫!”苏兰桡懒洋洋地起身,“说吧,又有什么事找我?” 楚卿一路跟着苏兰桡走到梳妆台前,解释道:“自从上次秉烛书斋一事之后,萧绛一直怀疑我的身份。虽说他不太可能往我就是楚钦上猜,但等以后我和过去的交集越来越多,难免会出现更多的破绽。楚二和楚钦的关联,总不给个解释,只怕说不过去。” 苏兰桡点头:“其实我也担心过这点。你如今还是名义上的祁王妃,日后和萧绛的接触只会多不会少,总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尤其是小七,她也不能时时刻刻戴着面具跟在你身边。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楚卿弯眉一笑,显然早已有了打算,“楚二十一岁那年,曾随蒋氏前往济州求医。那年,我恰好时任济州通判。那两年济州匪患不断,世道不太平。所以我想托你帮我去济州散布些谣言,就说镇南将军的大夫人曾在济州土地庙,给楚钦求过一纸平安符。” 楚卿将一早准备的平安符递给苏兰桡:“这是当年我在济州搭救的一名妇人所赠,你派人将这枚平安符送到我在济州的旧居吧!” 苏兰桡接过平安符,会意:“你想让萧绛误以为你从前搭救过楚二母女?” 楚卿点了点头:“暂时只能这么办了。但散布谣言时不必言明,萧绛多疑,线索给得太多,容易被他抓住破绽。” 苏兰桡应下,立刻吩咐人去办。待一切安排妥当,楚卿同苏兰桡一同用早饭。席间,有海云端的暗探前来回禀。苏兰桡展开密件,看了几眼,便递给楚卿:“阿楚,安阳来报,秋云的爹娘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楚卿笑应:“好。” 只待秋云爹娘进京,京师衙门的登闻鼓一响,高家这笔陈年旧账,就该清算了! 接下来的几日,楚卿一面忙着为秋云爹娘告御状铺路,一面规整楚家家业为日后分家做准备。夜里,她还要翻阅周老的《四荒游记》,在成堆陌生的异域名称中寻找关于那枚玉佩的线索。 许是事情太多,时间仿佛过得飞快。楚卿常常觉得自己刚点燃夜读的火烛,天便不解风情地破了晓。 这些日子将军府平静得反常,不仅高闻没再来闹事,高弘储也时常不着家。姑母楚暮领着小女儿高淳远去南阳省亲,这些日子也不在府里。 楚卿近来一直派人盯着萧绛调查自己的进度,没太注意高家人的动向。她倒是注意到高弘储最近频频往返钱庄,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但秋云的爹娘今日便要进京,高弘储再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早间用过早饭,蒋氏来传楚卿去霜颐院,说是想给楚卿量量尺寸,做一件春衣。楚卿看了看时辰,婉言拒绝了。她和苏兰桡约在添香茶楼见秋云的爹娘,眼下也差不多该出府了。 马车从镇南将军府一路驶到添香茶楼,楚卿和林七相继下车。店小二将人迎进门,按旧例将人带去了二层雅间。那间屋子隔音好,楚卿每次都会选在那。店小二将人领进门,上好茶点,识相地退了出去。 苏兰桡还没将人带来,楚卿闲着无事,便和林七闲谈离开将军府后的规划。女子书院已修葺过半,不多时便能重开。楚卿笑问林七:“我打算重开女子书院后,新设一门武学课。眼下还缺个武学师父,小七,你感兴趣吗?” 林七愣了愣:“大人,属下可以吗?” 楚卿笑:“若是连你都不可以,京中还有几人能胜任了?” 林七垂眸不语。楚卿看穿她的心思,笑着咬下一口桂花糕,笑道:“打架又不用动嘴。不善言辞,不耽误你的一身本事。”说着,她也给林七递上一块桂花糕。 不多时,茶楼传来一阵车马声。楚卿扶窗看去,只见苏兰桡走下马车,脚步匆匆地走进了茶楼。 秋云的爹娘却不在。 事出反常,楚卿忙开门相迎。苏兰桡一进来就把门狠狠关上,哐一声,宣示着苏大坊主的怒火。 楚卿问:“怎么了?” 苏兰桡喘了一口长气:“出事了。” 楚卿:“秋云的爹娘呢?” 苏兰桡走到桌边捧起茶盏一饮而尽,倒了一口气,愤愤道:“大冬天的,白跑一趟,人在城门口被抓走了。” 楚卿:“什么人抓的?” 苏兰桡一拍桌子:“还能是谁? “你那阴魂不散的老对头呗!” 第十八章 “楚卿,你为什么非告御状不…… 祁王府,北书房。 雕纹鎏金的高脚铜架上挂着两幅画,一左一右,一彩一灰。左边彩色那副,画中人长身玉立,一袭藏蓝官服如有瀚海之姿;而另一幅中,画中人素衣简冠,眉目清秀,相比于另一幅倒多出几分女儿家的温柔。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面孔,萧绛站在两幅画前,影影绰绰间,竟从两人眼底皆瞧出了少年人的风流恣意。他不禁揉了揉额角,轻叹:看来假病的药喝久了,人是会真染上病的。 萧绛将彩色那幅先从铜架上取下,小心翼翼地卷起收进暗格的画匣中。灰色那副则被草草折起,撂在了书案上。 恰在此时,叶安前来叩门。 “王爷,济州暗探来报。” 叶安进门,将一封密件呈给萧绛。萧绛拆开,里面是一封密信和一道已然陈旧泛黄的平安符。 萧绛草草看了几眼,将信封和平安符收进抽屉。再抬眸,只见叶安迟迟不退,一手挠着脑袋,面色为难地杵在原地,遂问:“还有什么事?” 叶安勉强咧出一抹笑,道:“王爷,这事也是巧了。今早城防营的人在城门口核查入城车马的情况,抓出一辆从南阳远道而来的马车。车上一对老夫妇支支吾吾说不清话,沈将军就将人当成金敕奸细给扣下了。属下当时恰好路过,听那俩人说他们是来投奔镇南将军府的。属下担心事有蹊跷,就……” “就擅自将人要来了?”萧绛问。 叶安讪讪一笑,低低应了一声。 城防营隶属禁卫军,禁卫军统领又一向和三皇子走得近。叶安听见人和镇南将军府有关系,担心事情最后拐到祁王府来,便擅作主张把人要来了。 可他擅自扣下镇南将军府的人,不免担心万一楚二姑娘因此同王爷发脾气,他再好心办了坏事,影响到未来王妃和王爷的感情,王爷岂不是要怪罪他。 念及此处,叶安试探着问:“王爷,人要送回镇南将军府吗?” 萧绛沉默一瞬,目光在方才撂在桌角的画像上一扫而过,吩咐道:“不急,先审审,问问他们进京是要做什么。” 叶安立刻回道:“那对夫妇就是乡下种田的老实人,属下回来的路上一吓唬,他们已经全招了。他们说是楚二姑娘请他们来的,好像是来告状。” “告状?”萧绛抬眸,一双剑眉微蹙,“告什么状?” 叶安思量道:“年前镇南将军府死了个小丫鬟,是他们之前卖出去的女儿。这次他们进京,是受楚二姑娘之命,来告御状。” 叶安一心想着赶紧把人送回将军府,也没注意萧绛的脸色,自顾自解释完,又请示:“王爷,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人不如先送回去吧!” 不然楚二姑娘万一不高兴,王爷又要拿他是问了。 哪成想萧绛面色骤冷,起身道:“人扣下,备车,去镇南将军府。”说完,径自出门。 叶安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萧绛是担心楚卿生气,忙灰溜溜跟上去。俩人方走到后院门口,刚好撞见了从前院赶来叶危。 萧绛停下脚步:“又有何事?” 叶危的目光在叶安的身上一扫而过,察觉气氛不对,先回禀:“王爷,楚二姑娘来了。” 萧绛顿了顿,侧眸睨向叶安:“不必备车了,你去老刘那领罚。” 叶安:“啊?王爷,属下做错什么了?” 要不是他恰好撞见城防营拿人,楚二姑娘现在只怕要去城防营要人了。他这不仅没错,反而有功啊! 然萧绛根本没理他,已然阔步出了小院。 叶安不理解,就跟兄长诉苦,解释完前因后果,还埋怨:“又不是什么大事,楚二姑娘来要人,王爷还了就是。” 叶危听完直叹气,负手摇头:“告御状都不是大事,你是真该罚!” …… 楚卿已经在前堂里等了一刻钟。 府里的小厮见自家王爷迟迟不见人,只好上前为其找补,躬身道:“王爷近来身体不好,午间多眠,眼下许是还睡着,劳姑娘再等片刻。” 楚卿温和一笑:“无妨,我也没旁的事,不差这一时半会。”又似是随口问,“王爷的咳疾好些了吗?” 小厮道:“劳姑娘挂心,已经好些了。只是王爷的咳疾并非寻常风寒,要根治倒还需要些时日。” 楚卿不由皱眉:“不是风寒吗?” 小厮叹了一声:“奴才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姑娘若是担心王爷的身体,不妨待会问问王爷。” 楚卿便应了一声,默默喝茶。 又等了半刻钟,人依旧没来。中途一名小厮来同前堂里的小厮耳语几句,说完只见那小厮面色一变,偷偷瞟了楚卿一眼,又叹气。 楚卿坐在席间观察着二人的神色,从二人的唇语中隐约看出,是在说萧绛此时正在后院审人,让前院再拖延一会。 至于审什么人,不言自明。 楚卿依旧从容坐着,小厮前来向她赔罪:“姑娘,王爷眼下才起,正在更衣,您再稍等片刻,奴才去给您备些点心。” 这理由编得离谱。但若非楚卿方才瞧出二人的耳语,还真要信了。毕竟萧绛这人臭讲究,早中晚各换一次衣裳的行为,也不是不可能做得出来。 小厮走后,楚卿就坐在前堂里四处打量。这还是她第一次来祁王府。她注意到,堂内的所有座位两两对应,整齐到分毫不差。各个角落里看不见丝毫灰尘,就连门槛下的缝隙都干净得反光。 楚卿看得出,这八成全得益于萧绛的强迫症和洁癖。她忍不住嘴欠了一句:“矫情。”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也传来两声尖锐的话音:“矫情!矫情!” 楚卿忙起身回望,只见一只红羽黄额的鹦鹉伏在窗口,张着翅膀好似深表赞同一般使劲扑腾,又叫喊了两声:“矫情!矫情!” 楚卿一愣:好家伙,不苟言笑的祁王殿下还有闲情养鹦鹉呢! 鹦鹉学舌,这可不是好事。她忙过去捂鹦鹉的嘴:“小家伙,你别乱学,小心你家主子听见把你炖汤喝!” 可惜鹦鹉不但不领情,反倒啄了她一下。楚卿忙缩回手,小鹦鹉则边喊着新学的“矫情,矫情”,边扑扇着膀子飞了。 这小东西倒是有趣,楚卿失笑,一转身,却撞上萧绛那双如沉寒潭的眼眸。 她动作一顿,没慌,反而厚着脸皮打趣:“王爷,您还养鸟呢?” 萧绛:“……你来本王这,就是为了逗鸟吗?” 楚卿淡然一笑:“来给您送药。”说着拿出方从药房抓的两包药,是治疗咳疾的。 萧绛目光明显缓和,带了些许意外,转瞬恢复平静,道了声谢。 府里小厮将药拿下去,萧绛将人都打发走,落座捧起茶盏,轻吹了吹,问:“你来祁王府,找我有事?” 这话问的,楚卿忍不住抬杠:“没事,我闲得慌。” 萧绛:“……” “既然没事,那你请便。”萧绛说完,起身理了理衣摆,俨然一副准备送客的样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卿只好起身开口:“王爷知道我来做什么。” 萧绛:“不知。”又抖了抖袖子。銥誮 楚卿算是看明白了,这是记仇呢! “我错了好吧!我不该嘴欠说您‘矫情’,您那哪叫矫情啊,您那叫讲究,一等一的讲究。”楚卿说着凑上前,“王爷,城门被抓那俩人是我府里丫鬟的爹娘,一清二白的,您把他们放了吧!”又上前恭恭敬敬行礼,抬眸一笑,“若是他们二位有冒犯您的地方,臣妾替他们赔罪。” 明知楚卿是有意逗他,可萧绛看着楚卿弯眉浅笑,温柔烂漫地道了一声“臣妾”,竟不免顿住一瞬,眼前忽而闪过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楚卿见他眉头紧锁、一语不发,不明所以地揉了揉脸——她笑得有那么难看吗? 思量间,萧绛已经又坐了回去。一双凤眼褪去寒意,反生出几分玩味。就这么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楚卿猜出事情许是不妙,秋家二老为人老实,哪是萧绛的对手,准是一问便把老底交了。 萧绛依旧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城门口的卫兵隶属城防营,抓了人自然要往禁军大营送。既然楚二姑娘的人一身清白,大可去城防营走流程赎人,跑到本王这做什么?”又顿了顿,目光戏谑,“难不成,是缺银子?” 楚卿看得出来,萧绛这是要逼她自己实话实说。可若这么老实,她就不是楚卿了。 楚卿遂笑:“是缺银子,但这事用不上。不过,得借王爷您的大名一用。禁卫军统领卫老将军的府邸离这不远,王爷可愿借人带个路?我这未来的祁王妃沾着王爷您的面子,想来卫老将军也不会不肯通融。”说着,作势起身,“既然人不在王爷这,便不多叨扰王爷了。” 叶安把人要走,就是为了防止此事传到禁军统领那。楚卿这么一闹,三皇子的人指不定会借此给萧绛扣什么帽子。楚卿算得明明白白,起身朝外走。果然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人冷冷开口:“站住。” 楚卿驻足回身,只见萧绛淡淡盯着她,没发火,反倒露出几分无奈之意:“本王的人前脚把人带回来,你后脚就来了,消息倒是灵通。” 楚卿给台阶就下,没等萧绛吩咐就反客为主坐了回去,装傻笑道:“原来人在王爷这啊,多谢王爷帮我救人。人呢?我这就带他们回去,不敢多叨扰王爷。” 萧绛目光一沉:“人,本王不会还你。” 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了。楚卿收敛神色:“为何?” 萧绛:“你想过告御状的后果吗?” 楚卿思量一瞬,道:“想过。” 萧绛:“那你还要告?” 楚卿:“是。” 萧绛皱了皱眉,提醒道:“高闻受审,只会有两种结果。其一,此案以受害者以下犯上作结,高闻无罪释放,秋家二老遣京城;其二,如你所愿,高闻判刑入狱,但事情闹大,高家人必身败名裂。”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楚卿,“既然你已经把人接到京城,想来自然不会让第一种情况出现。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吗?高家人身败名裂,你与高家人同住一府十余载,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楚卿了然,视线落在窗外:“我不在乎。” 萧绛深出一口气,又道:“你可以不在乎,但祁王妃不能。” 楚卿收回视线,看向萧绛:“王爷若是在乎,大可换个祁王妃。” 萧绛收在袖口下的手掌已然攥紧。他默然片刻,端起了茶盏,是那杯送客茶。 “人,本王不会放。要么,你放弃告御状的念头,作为补偿,本王可以替你处置高闻;要么,秋家二老滞留京城,区区两口人,祁王府还养得起。” 楚卿本来已经起身走了,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咬了咬牙,回身道:“您祁王府家大业大,秋家二老您爱养多久养多久。没了他们,这御状,我一样告。” 北风顺着敞开的堂门呼啸而入,卷起的衣衫勾勒出楚卿清瘦的身躯。萧绛打量着门口青衣素簪的姑娘,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疾风劲草。 有那么一瞬,萧绛竟想成全她,哪怕她的想法离经叛道、不合时宜。可理智告诉他,此时纵容楚卿去告御状,只会让她过早展露风头。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他只得忍下思绪,再一次叫住了匆匆出门的人:“楚卿,你为什么非告御状不可?”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第十九章 “我要的不是高闻受罚。”…… 为什么非告御状不可? 楚卿在回廊上驻足,回身看向堂内的萧绛:“王爷,以命换命换不回死者复生。我要的不是高闻受罚,而是公道。” 除掉一个高闻,还会有下一个李闻、刘闻、赵闻。楚卿帮不了所有人,祁王府也一样不能。 唯有将此事闹大,才能让那些欺压者记起京中尚有礼法,才能让他们明白不是有权有势便可肆意妄为。 而楚卿也想让让如今京中苦命的姑娘们看到,这世间尚有天理昭昭。她们可以站出来,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萧绛垂下眼帘,沉默一瞬,走上前:“告御状一事,本王不会应允。但……”他将一枚铜质令牌递给楚卿,“这是本王的手令。若你还有其他打算,祁王府的部分暗探,可以任你调遣。” …… 回程路上,楚卿坐在马车里,手里反复摩挲着那枚铜质令牌。天寒风冷,令牌也染上凉意。令牌凸起的四角硌着手掌,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 临出祁王府时,叶危曾追上来替萧绛传话,说楚卿的想法固然可行,但眼下还不是时候。若要一人敢为自己争一公道,不仅要世态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更要那人自己有站出来的底气。 大靖自开国以来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在这样的世道里,女子唯一的出路就是相夫教子。当女子只剩嫁人这一个选择,“清白”二字就成了悬在头顶的刀。有这把刀在,纵使受害者敢冒着世俗偏见站出来,也会被这把刀割得遍体鳞伤。 楚卿自然明白萧绛的意思。可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更加困惑。她隐约觉得萧绛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甚至可能知道她在筹备女子书院,知道她想去争一个平等公正的世道。 他知晓她的想法,不仅不觉得她痴心妄想,反倒给了她手令。如果不是令牌的重量太过真实,楚卿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萧绛不肯放人,告御状一事暂时走不通,楚卿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好在她早在造访祁王府前便做好了碰壁的打算,眼下甫一回将军府,她立马开始筹备第二套方案。 楚卿喊来林七,写下一封揭发高弘储暗中检举吏部贪腐的密信。由她口述,林七代笔。在确认不会被人认出字迹后,趁着眼下朝中官员尚在宫中,将这封密信送到了吏部尚书赵炳养在玉曲巷的外室家中。 赵炳的外室一直算计着如何讨赵炳欢心,得知此事后立刻将信件焚毁,如楚卿所料那般,假装是自己意外发现高弘储的举动异常,并借着闲谈的机会,把高弘储暗访监察司一事委婉地告知给赵炳。 赵炳听闻此事,再想起高弘储近来一直告假在家,顿时明白了各中缘由。 监察司原本月中就该下到各部查账,却临时冒出个“监管瀚水盟约签约大典”的由头,将查账之事一连拖了半月之久。赵炳原本就已察觉事有蹊跷,正怀疑是不是吏部内部出了叛徒。眼下楚卿这么一提醒,他自然知晓高弘储就是那个内鬼。 赵炳能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也是一等一的老狐狸。眼下他是无力回天,却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放任高弘储逍遥法外。只要他得知高闻奸/杀民女一事,必然将此事添油加醋往高弘储身上推,届时再一封折子以作风问题参高弘储一笔,宫中自有人下来严查高弘储。 高弘储近来三天两头往钱庄跑,一查就能发现他手脚不干净。虽然如今钱庄里的银子都是他暗自经商所得,但经商的成本从何而来,他总要给个解释。 等到此事被查出来,高弘储和赵炳俩人狗咬狗,无论是高闻一事,还是吏部贪腐一事,都能被翻到明面上。 而楚卿自己,只等着坐收渔利便是。 赵炳的动作也是真快,才过了三天,一本奏折就参了上去。 这日是正月廿九,皇城又下了一场半大不小的雪。刑部卫兵踏着细小的雪粒子闯进将军府西院,高弘储那一口新开坛的桑落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连人带酒一起拎了出来。 楚卿那会刚好去西院清算一月的账目,顺便把之前西院克扣的银两一并要了回来。她手里掂着银子路过,笑呵呵地看着高弘储被抓走,遭了西院人好一顿白眼。 可惜她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家越生气,越瞪她,她笑得越欢。刑部卫兵的盔甲磕着刀鞘,走一步发出一声脆响,再配上高弘储的吵闹和楚卿的嬉笑,这原本冷冷清清的将军府就跟过年了一样。 回到琼英院后,林七问她:“大人,事成了吗?” 楚卿坐下喜滋滋品了一口松醪酒:“快了,不过不是现在。刑部这次拿人治不住高弘储,估计过个一天两天还得送回来。所以再给赵大人提个醒,高弘储的银子眼下都在往老家送,要将他捶死,得有实证。”又把方从西院要回的银子递给林七,“把这蒋氏送去。” 林七遂应下,先将银子送去蒋氏的霜颐院,又暗中跑了一趟的赵炳的私宅。 林七一去一回用了一个多时辰,期间高闻来过一趟琼英院。他鬼鬼祟祟在院子里寻摸一圈,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被楚卿发现后便扬着下巴朝楚卿撂狠话:“楚二,上次你拿水泼本公子的事,本公子还没跟你算帐呢!” 楚二倚在房门口,睨着院子里高闻,轻笑:“高大公子还真是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啊,你老子都叫刑部带走了,你还有心思在这跟我翻旧账呢?” 高闻啐了一口:“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我爹清清白白一代忠臣,当今圣上英明公正,怎么可能听信谗言降罪于家父?倒是你,别以为你嫁个祁王就了不起了。祁王那病秧子一脸短命相,小心嫁过去就当寡妇!” 听前面,楚卿还有心思笑高闻是个夜郎自大的酒囊饭袋,心想着,但凡他把流连花柳的心思给他那草包老爹分去一分半点,都不会死到临头了还自诩“清白”,真是可怜了“忠臣”二字。 可听到末了一句,“短命”二字尤为刺耳,楚卿莫名不爽,舔了舔后槽牙:“把你的嘴巴放干净点。” 一记眼刀飞过来,高闻不受控地打了个寒颤,真就立马闭了嘴。 楚卿又冷声开口:“滚。” 高闻周身一震,僵住片刻没敢动,又转念一想,他怕一个小姑娘做什么?再凶再厉害,那也是个女人,又不能动手打他。 他也不知从哪来的底气,竟正了正身子,朝楚卿走了过去,边走边道:“表妹,你别生气啊!表哥知道你不想做寡妇,没关系,那祁王体弱多病,想来身体也不太行。若是他死后你还能保住完璧之身,表哥倒是可以可怜可怜你,再把你娶回来。” 楚卿忍不了了,真的忍不了了,如果不是嫌脏,她真想当场给高闻一脚。她攥了攥拳,朝着琼英院后厢房的房顶大喊:“你们祁王府的人干什么吃的?此人对祁王屡次出言不逊,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琼英院四方哗啦一声,乌泱泱几十号人一口气全从屋顶涌了下来。 高闻霎时间被重重黑影包围,没等他回过神,领头的暗卫已经将他一脚踹翻。他啪嚓一下摔在雪水化开的花园里,滚了一身的烂泥。 楚卿摇着萧绛的令牌走上前,踩住高闻的脸,又撵了撵:“你才短命,你上下三百辈子都短命!你轮回死了八百次祁王都不会有事。你最好现在就回去给祁王烧香拜佛,到时候我还能让你死得舒坦点。” 见到这一幕,躲在房顶的叶安没忍住笑了一声,拐了拐叶危:“哥,楚二姑娘骂人怎么跟个小孩似的?气急败坏的,平日里见她也不这样啊!” “挺好的。”叶危勾了勾唇角,“走吧!王爷让我们送人过来,人也送到了,该回去了。” 楚卿没注意到房顶的动静,又在高闻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吩咐祁王府的人把高闻丢回了西院。 然高闻被丢出去后,黑压压一片暗卫仍杵在院子里。眼下已至傍晚,夕阳的余晖顺着院墙打进来,院子里整整齐齐一排暗卫如同房屋投下的阴影。 楚卿把令牌收起,挠了挠耳朵,有些困惑:“你们在我这多久了?” 如果一直都在,林七不可能没察觉。 一众暗卫齐刷刷低着头,商量好了似的没一个人理她。 楚卿看向领头那人:“祁王派你们来监视我的?” 派这么多人监视她? 得多恨她啊! 而领头人依旧不语。 楚卿无语了:“你们不会是哑巴吧?” 据传是有人会为了保证秘密不外泄,特意把暗卫都弄成哑巴。想到此处,楚卿皱了皱眉,萧绛应该没这么变态吧? 她上下打量着领头暗卫:“真不会说话?” 沉默片刻,领头暗卫矮下身子,压着声音为难道:“王爷有吩咐,不许卑职同您交谈。” 楚卿:“……” 小气,她又不会挖他墙角,至于这么谨慎吗? 楚卿遂吩咐:“行了,你们一大帮男人杵在我的院子里像什么样子。该干嘛干嘛去,没事干就去西院盯着高家人。琼英院里没有鬼,我也不会长膀飞了,都别围在这镇邪了。” …… 次日,高弘储被刑部暂时送返,说是暂时没有实证,让他居家反思。高闻见自家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以为这事算是过去了,心里好一阵得意。 然林七早把证据送到赵炳府里,高弘储二进宫也就这几天的事。 高弘储比他那废物点心的大儿子多长了些脑子,先是高闻的事情外传,再是吏部贪腐一事败露,高弘储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异样。但他断没想到背后的始作俑者,会是从前一贯好欺负的楚卿。 他发觉世态不妙,提前了辞官出逃的计划。他先是借此次入狱一事写了一封引咎辞职的辞呈。说是引咎辞职,其实话里话外都在说被朝廷寒了心。而后,又开始正式找蒋氏闹分家。 楚卿从祁王府暗卫那得知高弘储的动作,立马派林七给蒋氏传话。蒋氏按楚卿的意思假病闭门谢客,高弘储一连闹了三天,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高家人的事情,楚卿几乎没怎么闲下来看书。银质书签在《四荒游记》的第三篇章里卡了好几天,直到今夜闲下来,楚卿才有时间又坐在灯下仔细品读起来。 一开始,楚卿只想从中寻找玉佩的线索。后来不知不觉看了大半本,线索没找到,反倒被书中的内容吸引进去。有时候,楚卿也会想,若是她就此离开京城,去见一见四海八荒的不同风景,这一生,应该也不亏了。 但这个想法不会持续太久。她往往只是想一下,立刻觉得太过自私,便打消这个念头,又专注地在书中找线索。如此一来,这书读起来便不如从前有滋味了。 月上枝头,夜色深凉。 楚卿合起《四荒游记》,走到窗边揉了揉肩,又推开窗朝夜空远望。夜空是混沌的,星星藏在云层里,像蒙尘的明珠。 北风顺着窗子吹面而来,冻得楚卿打了个哆嗦。正欲关窗,便看见院子里走过一人。小小的身量在院门口踱步几下,忽然蹲在地上,似是懊恼地锤了锤脑袋。 楚卿朝着人影喊:“玉竹,你做什么呢?” 除了玉竹那小丫头,没人会大半夜蹲在地上,和自己的天灵盖过不去。 玉竹闻声跑过来,急匆匆道:“小姐,你看见小七姐姐了吗?” 楚卿一愣:“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她没在房里?” 玉竹愁道:“奴婢方才去了趟茅房,出去的时候小七姐姐还在,回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楚卿皱了皱眉:“你走了多久?” 玉竹挠头,有些害臊:“奴婢闹肚子,估摸着得走了一刻钟吧!” 楚卿沉默一瞬,立刻出门带着玉竹往外赶。玉竹和林七一起住在琼英院的偏房,楚卿方一推门,怪异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 味道不重,但楚卿的鼻子灵,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忙抓着玉竹退出门外。 “是迷香。”楚卿冷声开口,又朝屋子里打量一圈,视线最后落在屋内的炭火上,“炭火是什么时候点上的?” 玉竹思量道:“一早就点上了,不过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觉得屋子里冷,又加了些炭。” 以林七的耳力,屋外有人吹迷香她不可能发现不了。唯一可能的就是放迷香的人,不是晚上才来的。 楚卿又问:“今晚的炭是谁准备的?” 玉竹道:“平日里都是奴婢去准备,但今天奴婢闹肚子,去得晚了。今天的炭是西院的人自己送来的。” 楚卿闻言面色骤冷,突然掏出一方帕子闯进了屋子里,等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攥着林七的长刀。 玉竹纵是再不会看脸色也瞧出楚卿一双寒眸冷得骇人,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要去哪啊?” 夜色之下寒光一闪,刀鞘咔哒一声落地。楚卿紧紧攥着长刀,眸中已然带来杀意。 她没答玉竹的话,提刀去了西院。 第二十章 “你敢!” 楚卿提刀赶到时,高闻已被祁王府的暗卫拿下。林七衣衫规整地躺在床上,只是因着药劲还没过,尚处在昏迷之中。 领头暗卫上前向楚卿回禀情况,又寻问楚卿如何处置高闻。楚卿提刀站在寒风里,眼底眸光晦暗不明,静默半晌,没答他的话。 高闻被两名暗卫按在地上,想要开口争辩,一抬眼,正撞上楚卿森凉的目光。那一双淡漠的眼眸冷冷睨着他,从轻蔑中升出几分杀气,寒刀似的,割得他只想往地缝里躲。 领头暗卫看了看楚卿,又看了看高闻,心道这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他得赶紧回去请示王爷,遂看向楚卿:“楚二姑娘,里面的姑娘尚在昏迷,不妨您先带她回去修养。这里,有卑职在。” 楚卿注视着高闻,攥刀的手紧了紧,思量片刻,平定下心绪:“有劳了。”遂放下刀,进屋去背林七回房。 两名暗卫跟进来,想帮楚卿搭把手,楚卿婉言拒绝了。林七的身量虽清瘦,但个子高,楚卿背着她稍微有些吃力。恰好玉竹也追了上来,便跟着扶了一把。 走到门口时,楚卿顿下脚步,回眸吩咐暗卫:“把院子围起来,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暗卫领命,将高闻五花大绑丢进屋子,又按吩咐把整座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楚二的姑母楚暮前些日子带着小女儿远走省亲,眼下尚未还家。高弘储本来正在酒楼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酗酒,方从家丁那得知将军府出了事,也连忙乘车赶了回来。 因着喝了不少酒,高弘储半醉半醒没把事情听明白,临进门还在跟家丁骂楚卿:“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为着一个下贱的丫鬟敢软禁我儿子。我看她是叭拉狗咬月亮,不知天有多高了。” 一旁跟着的家丁闻言吓出一脑门的冷汗:“老爷,祁王府来了不少人,这回真出大事了。” “什么?”高弘储登时顿住脚步,酒醒了大半,“祁王府的人来了?” 家丁擦了把冷汗:“可不是嘛,几十号人,黑压压地往少爷的院子外面一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蠢东西,你怎么不早说?”高弘储气得直接抬腿就是一脚,又忙转身火急火燎往反方向赶。 家丁平白挨了一脚,心里好生憋屈,忍不住暗骂高弘储欺软怕硬,管不住楚二小姐就拿他一个下人撒气。可埋怨归埋怨,他还得忍下憋屈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询问:“老爷,您不去少爷那了?” 高弘储气得顿住脚步,又要抬脚踹他,想了想,觉得有失身分,放下脚:“蠢货!苍蝇都飞不进去,我这么大的人能进去?带路,去找楚二。” …… “小姐,姑老爷求见。” 楚卿坐在林七的床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见。” 林七尚在昏迷,她没心思同高家人争论。等林七醒来,用不着高弘储来找她,她自会去找高弘储算帐。到时候秋云的账、楚二的账,连着今晚林七的账,高家人一样也跑不了。 玉竹应声离开,没半刻钟,又来叩门:“小姐,夫人来了。” 楚卿皱了皱眉。依蒋氏的性子,无非就是来劝她放人。和尚念经尚能安抚人心,蒋氏却一贯只会念叨“算了吧,算了吧”,楚卿已经够烦了,不想再同蒋氏生气。 “三更半夜的,让她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楚卿吩咐完,准备出府给林七请位郎中。推开门,却发现玉竹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楚卿问。 玉竹搅了搅手指:“小姐,您和夫人有快半个月没见了吧?” 楚卿想了想,似乎从上次记起楚二的死因,她就没再去过霜颐院。蒋氏也没来找过她。 玉竹又劝:“小姐,夫人请了郎中,让人进来给小七姐姐瞧一瞧吧!” 楚卿回眸看了看房内的林七,妥协了:“嗯,请进来吧!” 同蒋氏一起进来的是为灰袍素衣的郎中,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楚卿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眼熟。蒋氏许是瞧出她的疑虑,忙上前解释:“小二,这是沈伯伯,忘了吗?” 一听姓沈,楚卿便猜到了。 沈问青,蒋氏那位青梅竹马。楚卿想到他为了蒋氏半生未娶,不由多看了一眼。 沈问青没注意到楚卿的打量,只是上前恭敬见礼,征求过楚卿的意见后,开始上前隔着帘帐为林七诊脉。 楚卿坐在一旁的矮脚圆桌前等着结果,蒋氏就一直站在她和沈问青之间,时不时来回踱步,显得有些局促。 楚卿不免心软,道了一声:“娘,坐会儿。” 蒋氏如同听到吩咐,忙过来直直坐下。甫一坐定才反应过来,方才楚卿喊她“娘”了。 她忍不住眼底含笑,犹豫片刻,看向楚卿:“小二,娘有话同你讲,方便出去一下吗?” 楚卿没想太多,直接开口:“等会儿。” 林七还在昏迷,她不放心把林七和沈问青单独留在这。 蒋氏却会错了意,交叠在膝上的手不由一颤:“小二……”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娘,娘对不住你。” 楚卿一心放在林七身上,听见蒋氏的话,不由愣了愣:“什么?” 蒋氏起身,语气几乎带着恳求:“小二,沈伯伯在这,我们出去说吧!” 楚卿放心不下林七,又不好当着外人驳蒋氏的面子,只好吩咐玉竹在房里守着,自己同蒋氏到了外面。 夜里风寒,楚卿出来前拿了一件外氅,到门口递给蒋氏。蒋氏明显一怔,眼眶竟有些泛红。 楚卿别过头不再看她,不轻不重道:“披上吧,外面冷。” 蒋氏接过外氅,顺从地披好,又犹豫一阵,才开口:“小二,从前是娘对不住你。” 楚卿不语。 蒋氏又道:“你爹走得早,娘也没本事。你长这么大,娘扪心自问,确实没照顾好你。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不争不抢,也不哭闹。娘确实没想到,你心里压着这么多委屈,竟会想不开跳湖。” 蒋氏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小二,从前是娘糊涂。娘以为只要忍着、让着,不同高家人计较,这日子就能勉强熬下去。可你说得对,日子不是用来熬的,活得舒不舒坦,得靠自己争。” 这话由蒋氏说出来,楚卿不免有些诧异。可惜她不是楚二,没资格替楚二说原谅。所以她没接蒋氏的话,只是默默听她说下去。不管这个道歉是否有用,至少忏悔的人能心安些。 蒋氏继续道:“小二,娘没别的本事,这辈子只做了嫁给你爹这一件大事。你爹是个大英雄,娘跟着沾光,也捡来一个一品诰命的头衔。之前秋云那事是娘糊涂,若你还想让高闻偿命,娘这就去宫里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明大义,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楚卿无奈苦笑,皇后娘娘执掌六宫,哪有闲工夫管将军府的家事。可她回眸望着蒋氏眼底一片炽热真诚,又不忍扫她的兴,只好道:“我明白了,娘,回去吧,外面冷。” 过了不多时,沈郎中替林七诊好脉,开了些安神养身的方子,确定林七无碍后,独自乘车回了杏林医馆。 楚卿守着林七没去送沈郎中。但她注意到,蒋氏和沈郎中相处时,一改憔悴病态,整个人都精神许多,不免心想:或许等他日离开将军府,沈郎中当是蒋氏的好归宿。 次日一早,林七苏醒。 楚卿在她床边守了一夜,见人安然无恙地醒来,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眼下没了忧虑,也该算帐了。 她换好衣裳,嘱咐林七再多休息片刻,独自一人去了高闻的院子。 也是赶巧,楚卿到的时候刚好撞见高弘储和把守的暗卫争执。 祁王府的暗卫不准高弘储入内,高弘储扯着脖子叫喊:“这是镇南将军府,不是你们祁王府,识相的都给本官滚开!” 高弘储如今还是朝中官员,没有楚卿的命令,祁王府暗卫不能擅自出手动他。他们拿高弘储没辙,只能拦着他不让他进去见高闻。至于高弘储怎么骂,只要不骂到祁王本人,这些暗卫便全当耳旁风。 高弘储一拳打在棉花上,气急败坏地扫视一圈,竟突然抽出了身旁暗卫腰间的刀。 他将长刀一横,指着门口的暗卫:“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本官才是将军府的一家之主。本官今天偏要进去,谁拦本官,别怪本官手下无情。” “你敢!” 身后传来一声冷呵,高弘储回身,只见楚卿站在身后,一双冷眸轻蔑地睨着他,嗤笑一声:“姑父许是为官多年课业荒废,连将军府外的匾额都不识得了。我竟不知镇南将军府何时不姓楚,改姓高了。” 这话无疑是往高弘储的脊梁上戳,高弘储又气又臊,却不肯服软,他拿刀指向楚卿,岔开话茬:“楚二,你纵容一群外人在将军府肆意妄为,成何体统!” 楚卿偏不肯顺他的意,又把话转回来:“外人?我如今是圣上钦封的祁王妃,祁王府的人怎么能算外人。倒是姑父您,您鸠占鹊巢这么多年,是时候滚蛋了吧?” 语罢,楚卿无视比在身前的刀,绕过高弘储进了院子,临进门还吩咐:“既然高大人想进来,就放他进来吧!” 高弘储隐隐察觉世态不妙,一心思量着对策,怔在原地没动作。领头暗卫走过去,指尖在他手腕上一磕,刀便脱手落回到暗卫手中。 长刀反手入鞘,领头暗卫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轻蔑:“高大人,不是谁提刀都有用。楚二姑娘还在等您,请吧!” 第二十一章 “看好楚卿,但不必干涉她…… 祁王府一早接到暗卫的传信,也知晓了楚家的情况。叶危担心楚卿斗不过高弘储这样的无赖,一早赶到萧绛的寝殿请示,问是否需要祁王府正式出面。 萧绛今日需要进宫面圣,一早换好了衣衫。他捧起暖手炉出门,淡淡道:“不必,她应付得来。” 前些日子,高弘储检举吏部的事情被翻到明面上,圣上命他协管监察司一同彻查此事。吏部贪腐多年,朝中不少官员都知情。眼下一朝事发,朝中官员人心惶惶,大半人都怕监察司顺藤摸瓜,一路摸到自己的把柄。 昨日萧绛去鸿章书院拜会周老,周老还问他此事是不是他的手笔。萧绛未答,心下却想,此事若要细究,从年初开头到如今收尾,倒都是楚卿做的局。他不过是顺水推舟,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了些。 萧绛临走到门口,叶安从府里追出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喘着气道:“王爷,药还没喝呢!” 萧绛看着药碗,想起这是上次楚卿送来的药,摆了摆手:“回来再说。” 叶安捧着药碗还想劝萧绛,然人已经登上了马车。 “药也不喝,也不好好修养。”叶安忍不住埋怨,“这样下去,咳疾什么时候才能好?”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 叶安心下一惊,忙闭嘴。萧绛却只在药碗上扫过一眼,转而看向叶危:“今日不必随我入宫,去镇南将军府。”又顿了顿。 “看好楚卿,但不必干涉她。” …… 高弘储已在客堂里坐了半晌,手边的茶凉了一盏又一盏。楚卿一直在她对面坐着,时不时喝口茶,吃些糕点,偏偏就是不提高闻的事。 高弘储着急见儿子,又不敢催促,只能坐在位置上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又过了半刻钟,有暗卫进门来报,说高家大夫人楚暮回来了。楚卿才终于开口:“请进来。” 高弘储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楚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不放高闻一句话的事情,大老远把他夫人和女儿叫回来做什么? 而楚暮回来路上已经得知昨夜的事,她先把小女儿高淳送回房里,叮嘱下人看顾好,惴惴不安地赶了过来。 楚暮也落座,高弘储见楚卿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实在不耐烦了,开始催促:“行了,架子也摆了,人也都到齐了。楚二小姐,该说正事了吧?” 楚卿搓了搓指尖的桂花糕碎末:“急什么,当家作主的人还没来,再等等。” 高弘储和楚暮相视一眼,不解:如今这阵势,谁当家作主都摆在明面上了,还有什么人有这么大面子敢姗姗来迟? 楚卿没再解释。高弘储正困惑,玉竹就走了进来,特意大声回禀:“小姐,夫人来了。” 随后,蒋氏穿着一身藏蓝一品诰命服,从院外走了进来。 楚卿将人迎到主位上坐好,蒋氏悄悄问楚卿:“小二,娘能行吗?” 楚卿低声安抚:“放心,有我在。”而后转身吩咐暗卫,“这回人齐了,把高闻带上来吧!” 高闻被两名暗卫押入客堂,双手捆在身后。因为嘴被堵着,一见爹娘,忙呜呜咽咽地求救。 楚暮一面怪儿子不争气,一面又心疼,只好哀声求楚卿:“小二,这事是你表哥不对,但毕竟没出什么大事,先把人松绑吧!” 楚卿嗤笑:“什么算大事,非要像秋云一样丢了性命,才算大事吗?” 楚暮自知理亏,忙闭上嘴。高弘储却在心里暗骂:一个下贱丫鬟,死就死了,也配让他儿子受罪? 楚卿命人将高闻拖到一旁,淡淡道:“高大公子的事情不急,今日找姑父姑母过来,主要是为了另外一件事。”说着,她看向蒋氏。 蒋氏坐正身姿,衣摆下攥着的手掌紧了紧,道:“今天叫诸位前来,主要为谈一件事。先夫殉国已有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有赖妹妹妹夫一家操持将军府,镇南将军府才得以家道未衰。然小二如今受封祁王妃,嫁期将至,我又体弱,总劳烦妹妹一家照看将军府,实在过意不去。”蒋氏顿了顿,心跳得飞快,“故而,今日请诸位前来,主要是为了分家一事。” “分家”二字一出口,蒋氏如同打下一场胜仗,多年积压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的关口。 楚卿注意到蒋氏有些出神,手抖得厉害,便借着喝茶的功夫轻轻咳了一声,问高弘储夫妇:“姑夫姑母怎么看?” 楚暮既是高家大夫人,也是镇南将军府的胞妹。她夹在两边不便开口,只能先保持沉默。 高弘储心中一喜,他早琢磨着分家离开京城,正愁找不到机会开口。他故作不舍,假惺惺道:“咱们一家人一起住了快二十年,忽然说分开,还真不太适应。”许是生怕蒋氏反悔,忙又道:“不过在下能理解嫂嫂的一片苦心,既然嫂嫂想要分家,那便分吧!只不过,这家产……” “自然会好好分配。”蒋氏应声。 高弘储往椅背上一靠,面露得意:“那可得好好算算。本官在吏部这么多年,俸禄赏银一分不少,尽数拿回作为将军府的家用。嫂嫂不掌家,不知柴米贵。偌大的将军府若是没本官养着,只怕扛不住这么多年。” 楚卿心底嗤笑,就凭他那点俸禄,都不够他家高大公子的一顿酒钱。还他养着将军府,要不是镇南将军府受朝廷恩赏,只怕早就坐吃山空了。 蒋氏朝一旁的柳嬷嬷招手,柳嬷嬷遂将一本账册递给高弘储和楚暮。 蒋氏又道:“这本账册中记录着府里的一应支出。东院的吃穿用度一向勤俭,上下用度,每月不足十两。但我日常用药还需花费,且按二十两算。朝中每月支给将军府五十两的补贴,算下来,可余三十两。至于西院的花费,妹妹和妹夫应当清楚。若是有不清楚的部分,也可以再问问贤侄。” 高弘储一面听着蒋氏解释,一面翻着账目,越翻越觉得事情不对。账本里把他和高闻二人平日吃喝嫖赌的花费一条条记得比他自己还清楚。若按这一桩一件算下来,他不仅分不到家产,反倒要用自己的私钱抵债。 念及此处,他有些坐不住了。 高弘储的面色一阵青白,楚卿尽数眼底,适时开口:“我记得去年表哥从府里支出了五百两现银,不知用作何处,眼下可方便解释?” 高弘储把账目往后一翻,果然看见一笔巨额支出,登时要恼。楚卿摆了摆手,吩咐暗卫将高闻嘴里的布条取了下来。 高闻立刻开口叫喊:“爹,娘,别听楚二那贱人胡诌!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争什么家产,嫁出去还不是都给了外人。该是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能按她们的账目算!” 楚卿听完只觉得可笑:“对,该是你们的,一分也不会少给。不该是你们的,一毫也别想多拿。” 高弘储看出楚卿是有备而来,硬来是行不通了。他忽然起身,上前给了高闻一脚,不轻不重,倒也给高闻踹了个跟头。 “混帐东西!”高弘储大骂,“圣贤书都叫你读进狗肚子了!怎么跟你表妹说话呢,道歉!”说着,给高闻使了个眼色。 高闻愣了愣:“爹!你也向着外人?” 高弘储差点被气出一口老血,心里暗骂怎么生出这么个废物点心,又转身朝楚卿赔笑:“小二啊,你别和你表哥计较。他说话不过脑子,姑父代他向你赔罪。” 楚卿轻笑:“赔罪倒不必。不过方才姑父说起圣贤书,晚辈才想起来,姑父从前给表哥请了不少先生,这笔账也不小。”又吩咐,“柳嬷嬷啊,这笔帐也记好,回头记得加上。” 高弘储:“……” 他又开始撺掇蒋氏:“嫂嫂,你想想清楚。小二马上就要嫁出去,那祁王府是什么地方,哪瞧得上我们家这点积蓄?要我说,小二一个女孩,就不必分家产了。”又顿了顿,赔笑,“嫂嫂你的身体也不好,不妨等小二出嫁后,也随我们一家去柳州住吧!到时后咱们一家人,也有个照应。” 这算盘打得厉害,楚卿出嫁不分家产,蒋氏也随他们离京,一来二去,将军府的家业直接全落他高弘储手里了。 楚卿接过他的话:“不劳姑父费心。我自己的母亲,我自然会照顾好。分家这事麻烦,知道姑父姑母一时半会算不清楚。所以我特意找人提前把账算好了。” 楚卿又招手,玉竹得令将一纸房契递给楚暮。 楚卿解释道:“其实按账目看,姑父眼下理当净身出户。但姑母毕竟是楚家人,血亲一场,我也不忍看二位流落街头。我已派人在柳州置办了一套房产,院子不大,但足够你们一家人居住了。” 高弘储忙将房契从楚暮手里抢过来,一眼扫过去,上面写得竟是小女儿高淳的名字。 “楚二,你什么意思?”高弘储质问,“你想独吞家产,想赶我们净身出户?” 楚卿淡然一笑:“将军府本就是家父一手所建,我便是真要独吞,也轮不到姑父不平。何况姑父也不算净身出户,等你们搬出去的时候,柳嬷嬷还会给你们带上赶路和安家用的盘缠,每人二十两,应该够了。” 又顿了顿,“不过表哥就不用算份了,他活不到那天。” 高弘储登时面色一僵:“楚二,你想做什么?” 楚卿仍是浅笑:“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大靖刑法在上,杀人,得偿命罢了。” 高弘储已然怕了,他尽力妥协道:“去年那小丫鬟命苦,眼下人没了,是该好好安葬。修墓的钱我来出,全当赔罪。” 楚卿指尖敲打着桌沿:“好啊,那既然如此,姑父不妨再给她立个碑,记得刻上姓名和生卒年月。” 高弘储下意识应好,应完才反应过来,他连那小丫鬟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再抬眸,只见楚卿淡淡打量他,眼底满是轻蔑,已然是把他的心思早看穿了。 高弘储只好又转而说林七的事:“小二,年前的事且先不谈。但你姑母说得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毕竟没酿成大错。待会让你表哥去给那小丫鬟赔礼,就算了吧!你若担心她因此嫁不出去,姑父也可以帮她找一户老实的人家。你看,这样成吗?” 楚卿没应。 高弘储犹豫一瞬,改口道:“不是,不是,你若觉得委屈了她,那就让你表哥给她个名分,她一个小丫鬟能入将军府做妾,实在不亏了。” 楚卿依旧不语,指尖在桌沿上不轻不重地点着。 高弘储只好又退步,叹道:“那就侧室。不过你表哥尚未娶妻,要娶她,还得再等等。” 楚卿仍不语,目光愈发森凉。 高弘储也急了:“楚二,你别得寸进尺!难不成你想让她一个下贱丫鬟给我儿子做正室?” 啪! 一声脆响,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只见沉默良久的楚卿漠然抬眸,眸光如刀锋:“娶小七?” “他也配!” 第二十二章 大火中救她的人。 楚卿的话音不算大,却透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高弘储说什么也没想到他自以为的妥协,反倒触到了楚卿的逆鳞。他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只觉得一道寒刀似的目光刺在他的身上,生生将他看得汗毛倒竖。 “那……那你想怎么样?”高弘储的话音微微颤抖。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半截入土的年纪,竟会被一名小姑娘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楚卿起身,拂了拂衣袖,语气恢复淡漠:“如何处置凶犯高闻,自有衙门论断,这不是姑父该考虑的事情。姑父与其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不妨先考虑分家一事。此事一日不定下来,姑父就一日别想离开将军府。我只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考虑,答应,还是不答应,想清楚了,就来琼英院找我。” 语罢,楚卿扶着蒋氏一同出门,临走到门口,又回眸看向高弘储:“对了,念在姑母的份上,不妨再提醒姑父一句。吏部尚书赵大人已派人前往柳州,姑父若是再不尽早将你那笔私产转移,只怕要被当成贪腐的罪证了。” 高弘储动作一僵,后知后觉:“我揭发吏部的事情,是你告诉赵炳的?” 楚卿没答他的话,扶着蒋氏走了。 送蒋氏回霜颐院的路上,蒋氏对分家一事没底气,忍不住楚卿:“若是高家人不答应分家怎么办?万一他们真要破罐子破摔,同我们硬拖着,我们也不能真动手赶人。毕竟镇南将军府名声在外,即使分家,也得保住体面。” 楚卿早有打算,浅笑道:“母亲真当柳州的院子是给高弘储准备的吗?如今吏部贪腐一事已被翻到明面上,高弘储和吏部尚书赵炳狗咬狗,甚至不惜直接闹到圣上跟前,他已然出不去京城了。 “柳州的房产是给姑母和表妹准备的。” 蒋氏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楚卿见她许是没懂,又解释:“高闻的事情已经传开,日后公开受审,难免影响到表妹的名声。淳儿还小,暂时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总好过在这受高闻牵连。” 蒋氏没料到楚卿考虑的远比她想的多,忍不住搭住楚卿的手,心疼道:“那你呢,你的名声怎么办?” 楚卿不由一愣。銥誮 她倒是不在乎这些,不过上次萧绛怎么说来着? 说她可以不在乎,但祁王妃不能。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就轮不到我犯愁了。” 毕竟萧绛如今大权在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能偶尔给他添点麻烦,也挺有趣的。 …… 楚卿走后,领头暗卫按吩咐把祁王府的人分散到将军府的外围看守,高闻的院子也因此暂时得以解封。 高闻在被暗卫抓捕时受了些擦伤,高弘储立刻吩咐人给他擦药。等药上完,楚暮来找高弘储,说想和他谈谈。 高弘储看了看儿子脸上的擦伤,不耐烦地摆手:“儿子被人打了,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有你这么当娘的?” 楚暮手里正攥着方取来金疮药,听见高弘储的话,把药藏回了袖子里。 她走上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高闻:“我们楚家男儿征战沙场,皮开肉绽都不曾叫苦。阿闻变成今天这样,还不都是你惯的。” 高弘储哧声:“是,你们楚家各个英雄,你那侄女最最英雄。她如今要把我们一家扫地出门,还要说是看在你楚暮的面子上才多施舍了点盘缠。可显出你们是一家人了。” 事情闹成这样,楚暮心里也难受。她轻叹一声,劝道:“这事,就按楚二说的来吧!说到底,镇南将军府终归是我兄长的家业,于情于理,都是我们亏欠。我知道你私下里攒着不少积蓄,你瞒着我,我也不怪你。等我们一家去了柳州,我陪你经商,咱们重新过日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高弘储正守在高闻的床边,楚暮说着,上前搭住他的肩膀。 “啰嗦!”高弘储一把拂开她的手,“你有功夫在这劝我,不如想想办法让你的好侄女放过阿闻。阿闻可是我们老高家的独苗,他出了事,你这大夫人也不用当了。” 楚暮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心底一阵酸涩。她想发火,可看了一眼高闻,高闻始终低着头,没有劝架的意思,反倒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她不想当着儿子的面吵架,叹了一声,决定再去找楚卿求求情。 正走到院门口,迎面遇上了林七。 撞见林七,楚暮没原由地心虚,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从前跟在楚二身边的小丫鬟。 叫什么来着? 哦对,秋云,挺忠心的小丫鬟。 犹豫一瞬,楚暮上前,躬身道:“逆子顽劣,多有冒犯,我代他向你赔罪。” 林七愣了一下,回过神,按楚卿的吩咐传话:“大……小姐,小姐找您。” 险些叫错称呼。 …… 楚暮抵达琼英院时,楚卿正在整理分家的账目。朝廷每年拨给将军府的补贴不多,蒋氏没有收入,高家父子又挥霍无度,如今将军府剩下的积蓄并不多。 楚老将军一生征战,没攒下多少积蓄。将军府的大半家业多是旧时楚家的家财。 楚卿将楚老将军为数不多的遗产单独捡出来,其余的田产、铺面按市价折合成银票,取二分之一,单独罗列在一旁。 楚暮来了,楚卿就起身将方才单独拿出的一半银票递给她:“你是楚家人,楚家的家产理应有你的一半。这部分,我不会少你。这些是田产铺面折现后的银票,你和淳儿去柳州的时候带上,到时后重新置办家业,别让淳儿受苦。” 楚暮进门前还带着些怨气,听见那句“别让淳儿受苦”,神色不由软了下来。 楚卿又道:“如果你不想要银两,也可以拿走田产和铺面的契书。不过高闻不日受审,你和淳儿可能需要去柳州避一避风头。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田产和铺面,不如银两方便。” 楚暮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楚卿以为她没懂,又解释:“姑母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高弘储贪腐的事情闹得不小,就算圣上能放过他,吏部的人也会私下找他的麻烦。为了淳儿的安全,姑母最好带着淳儿出去避一避。何况高闻的事情可能也会影响表妹的名声,暂时离开京城,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说着,楚卿坐回到书案前,继续计算剩下的账目,又淡淡补了一句:“不过,若是姑母日后还想回来,我也不会拦你们。” 楚暮恍了恍神,走上前解释:“不是,我是问,为什么要给我和淳儿安排后路,你不恨我们吗?” 楚卿提笔的动作顿了一下,转瞬,又从容落笔:“我只是按规矩处理。你是楚家嫡女,这些家产是你应得的。” 楚暮翻了翻手里的账目,不由困惑:“小二,你算错了。 “按规矩,你的父亲是楚家长子,楚家的家产,理当由他继承大半。而兄长无子,自当由你继承。”楚暮将银票又分出大半放回书案上,“这些,不该是我的。” 楚卿的目光在银票上扫过,又拿起递给楚暮,低头看着账目,似是随口道:“从前的规矩不代表一定就对,只要不是大靖律法令行禁止,没什么是不能改的。我说是你应得的,你就拿着。” 楚暮仍不肯。 楚卿抬眸:“高家父子挥霍无度,若非将军府由你操持,只怕早已坐吃山空。我虽看不惯你纵容夫婿欺压娘家,但楚家的家业非我所有,我不会借此算计你。” 楚暮被楚卿注视着,只觉得那双眼睛澄澈洞明,藏着世俗洪流中少有的纯粹傲骨。 她不免惭愧,叹道:“从前是高家亏欠了你,我代高家人向你赔罪。” 楚卿摆了摆手:“没别的事就走吧,尽快收拾行李带淳儿离府。衙门的人快到将军府拿人了,淳儿还小,看见父兄被抓,只怕会受惊吓。” 楚暮攥着银票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哀求道:“小二,算姑母求你了,留你表哥一条性命,成吗?” 楚卿不语。 楚暮又哀求:“他犯了错,你打他,骂他,哪怕你废他的一条腿,姑母都不会拦你。但,能不能留下他的性命。这次他受了教训,以后一定会改。” 楚卿有些无奈,她把方才在高闻院子里给高弘储看过的账册又递给楚暮,道:“高闻半年前支走了五百两银子,姑母不好奇他拿去做什么了吗?” 楚暮想不出答案,却没缘由的心慌。 楚卿的声音冷了下去:“过去的半年里,像秋云一样在他手里遇害的姑娘至少还有五人。这五人里,有人当场殒命,被他偷偷运到城郊抛/尸;还有人被他软禁在京郊的小院里,日日受尽折磨。那五百两银子,就是他用来卖通城门守卫和租赁京郊院落的钱。” 这些事情,早在楚卿回忆起秋云的死因时就已经开始调查。而直到昨日,海云端的人才将最后一名姑娘救了出来。可惜人虽然还活着,却已经神智不清了。 楚卿目光沉沉地楚暮:“姑母,您真的觉得只是受些苦,就能让高闻悔过吗?还是姑母觉得,让高闻断一条腿,就能弥补那些受尽折磨的姑娘们?” 楚暮没答话,衣袖下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楚卿再次摆了摆手:“姑母回去好好想想吧,为自己考虑考虑,也为淳儿考虑考虑。” 打发走楚暮,楚卿草草用过晚饭,借着难得的清闲,又翻开《四荒游记》。 坐在书案前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楚卿察觉肩膀酸痛,再一抬头,窗外的月亮都挂上了树梢。 一阵风吹开窗子,吹乱了书页。 楚卿起身去关窗,再回到书案边,一低头,刚好看见书页上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 金鹰展翅,四角海浪波纹。 图案下配着一行小字——胡族王室图腾。 那日在大火中救她的人,身上戴着胡族王室的玉佩。 正思量着,林七前来叩门。 楚卿回过神,将书页折起合好,应了一声:“进吧!” 林七进门启禀道:“大人,高弘储‘买通’祁王府的暗卫,将高闻送出将军府了。” 说完,将高弘储塞给暗卫的银两递给楚卿。 楚卿捏着银子在书案上敲了敲,眼底笑意不明:“京城如今可不太平,高大公子深更半夜跑出去,再回来,可指不定什么样了。” 第二十三章 “女先生去哪找呢?”…… 高弘储将高闻送出将军府,既是为了帮他脱罪,也是为了让他先一步去柳州转移那笔私产。不过他自己没跟着一起逃。因为分家一事,他还想同楚卿争一争。 京城没有宵禁,喧嚣的夜市灯火通明。高闻惴惴不安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张望。 距离城门还远,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一辆黑色马车同他的马车擦肩而过,不疾不徐地朝反方向驶去。 马车一路驶到城北,最后在鸿章书院的门前停下。萧绛拂着狐裘下车,早已在此等候的小书童忙提着灯笼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又领着人往后院的暖阁走。 周亭以老先生好棋,暖阁的坐榻上总摆着一方棋桌。不过今日棋桌上没有解了一半的棋局,反倒放着两坛格格不入的酒坛。 黑坛红盖,盖子上落着不少灰尘,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酒坛上的刻字——杜康酒馆。 萧绛的视线在两坛酒上停驻一瞬,淡然落座:“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周亭以豁然一笑,摆手道:“老咯,老咯,今个圣上传老臣进宫,老臣回来的路上瞧着集市热闹,一时兴起下车走了几步。哪成想这把老骨头一见风,骨头缝里跟钻了蚂蚁似得疼,可比不得当年了。”又关切地问萧绛,“殿下呢?身体可好些了?” 萧绛颔首:“劳先生挂心,已无大碍了。” 周亭以看了眼天色,又问小书童:“尚先兄又在摆什么谱,怎么还没到?” 小书童悄悄打量一眼萧绛,怯怯道:“闫老先生说看完最后一卷策论再来,劳您和祁王殿下稍等片刻。” 后半句是小书童审时度势,自己加的。 周亭以看向萧绛,无奈解释:“尚先兄前些日子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前朝的策论汇编,近来一直不分昼夜地坐在藏书楼里熬,俨然是茶饭不思了。”说着,又扣了扣棋桌上的酒坛,“这不,还叫他翻出两坛五年前的松醪酒。” 杜康酒馆的酒坛换过几批样式,五年前的酒坛和今时大有不同。然萧绛一进门的时候便已瞧出来,周老面前的两坛酒是杜康酒馆的松醪酒。 从前一闲下来,楚钦手里总拎一小坛。 恰在此时,门吱噶一声被推开。 外面刚落起小雪,姗姗来迟的闫峥进门抖了抖衣袖。周亭以转而看向门口,也就没注意到萧绛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闫峥走进来,瞟了一眼松醪酒,问周亭以:“这老物件,你放这做什么?” 周亭以全当没听见他的话,转而看向萧绛:“这酒,是五年前寻卿那小子送来的。” 萧绛大概猜到了,没接话,继续听周老继续解释。 “那臭小子死心眼。五年前,老臣欲他收他为徒,他不肯,非说一生只拜一名师父,而他从前已行过拜师礼,不肯再拜老臣。所以他就拿来两坛酒来糊弄老臣,说是赔罪。不过老臣当时已经离京,这两坛酒也就没交到老臣的手里。”周亭以说着,语气里带着些叹惋。 那时替周亭以收下松醪酒的人正是闫峥。闫峥立马接过话头揶揄:“还说人家死心眼?也不知道是谁,因为收不成爱徒一气之下辞官离京。要不是京城出了事,你现在还指不定在哪呢!” “你不折我面子难受是不是?”周亭以回怼,“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动了收徒的心思,不过慢我一步罢了。” 萧绛听着两位老先生斗嘴,视线在酒坛上越缩越紧,一时出神,险些错过周老后来问他的话。 “老臣听闻,王爷昨日向圣上提议,有意在鸿章书院开设女子学部?” 想必圣上今日召周老进宫,应是为着此事。而周老此时约萧绛相见,也是为了此事了。 萧绛也不隐瞒,直言道:“学生确有此意。”却没急着说理由。 周亭以又道:“上次,藏书楼混进一名扮成男装的女子,王爷应还记着此事。而早在此前,也有名小丫头时常偷溜进来。老闫一直瞧在眼里,见那小丫头只是看书,也就没赶她。 “然,读书求学本是光明磊落之事,若非世道所限,何须偷偷摸摸?故而今日圣上问及此事,老臣便考虑着,若我朝女子有求学问道之心,那鸿章书院作为大靖第一书院,未尝不可开此先河。” 周亭以的看法倒令萧绛颇为意外。 鸿章书院虽为周老暂管,但真正建立鸿章书院的人,还是一旁默不作声的闫老。此事是否可行,也得问问闫峥的意思。 闫峥靠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摊了摊手:“瞧我做什么?我一个看门的,可不管这麻烦事。” 在历来只收男子的书院里办女子学部,确实是件麻烦事。 大靖民风远不够开化,男女同窗求学的事情传出去,只怕会生出难以入耳的谣言。可若要分开上课,似乎也不能单独让一位男先生教一群女学生。 周亭以不由发愁:“女学生不难招,可这女先生去哪找呢?” 萧绛不由想起楚钦。 若她还在,倒是不二人选。 “大靖疆域辽阔,人才辈出,四海之内,未尝没有才华出众的女子。”萧绛道,“女先生的事情,等圣上应允此事后,学生可以派人去找。” “不妨现在就着手准备吧!”周亭以道,“圣上今日虽向老臣问起此事,但弦外之音怕是想借老臣之口回绝此事。王爷若决心办成此事,还得早做打算。” 回祁王府的马车上,萧绛就一直在思索如何将女子学部在鸿章书院内顺利办起来。 既要考虑世俗的眼光,又要考虑实操的可行性。是否有足够的女学生愿意入院,又是否能找到合适的女先生,桩桩件件都要仔细考虑清楚。 夜色已深,萧绛越想越乏累,不免怀疑楚钦到底是什么铁打的身子,身兼二职,昼夜不歇,竟也还有时间去酒馆里品酒。 正思量着,马车外的叶危忽然叩门:“王爷,城南暗探来报。高闻从将军府出逃,在顺德街被人发现,当街给打了。” 萧绛皱了皱眉:“高闻逃了?” 萧绛的声音太小,叶危没听见,只继续回禀:“据城南的探子描述,高闻的马车跑到顺德街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一群乞丐乞讨。高闻出来查看情况,被之前一名受害姑娘的兄长认了出来。 “街上的百姓得知他污人清白还害人性命,开始朝他丢东西。场面鸡飞蛋打的,高闻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直接被人围了。” 萧绛问:“衙门的人呢?” 叶危:“衙门的人现在还没到,但我们的人看见围殴高闻的人里,不少人下了死手,不似寻常百姓,很可能是赵炳找来的打手。” 萧绛轻笑一声。 借刀杀人,打得好算盘。 “高闻的命还有用,别让他死了。”萧绛转着扳指,话音含笑,“等人打得差不多了,让衙门的人清场。高闻,再送回将军府去。” 叶危领命,马车继续往祁王府赶。 回府后,萧绛去了北书房。瀚水盟约的签约大典尚有些新账目没审,他暂时还不能休息。 烛光昏黄,照得人昏昏欲睡。 萧绛揉了揉眼角,喊来叶安:“去给本王也切一盘苦瓜来。” 叶安不解:“王爷要那玩意做什么,苦了吧唧的,吃了活受罪。” 萧绛抬眸,眼里泛起轻微的血丝,看着有些疲惫。 叶安一顿,琢磨起那个“也”字,隐隐觉得事情不止是吃苦瓜这么简单。可惜祁王府没有苦瓜,叶安只能大半夜出去买。 外面还在下雪。 临到门口,叶安遇上效仿“程门立雪”的兄长,上前打听:“哥,你知道谁爱吃苦瓜吗?” 正在沉思练气的叶危缓缓睁眼,侧眸看向叶安:“怎么了?” 叶安:“王爷要吃苦瓜,让我现在准备。真是奇了怪了,王爷不是最讨厌苦味吗,吃那破玩意做什么?” 叶危思量一瞬,又闭目沉思,继续蹲马步:“从前有人靠吃苦瓜提神,王爷许是困了。” 叶安挠了挠头,思量片刻,又折了回去。 叶危在身后问他:“你不去买苦瓜了?” 叶安摆摆手:“咱们祁王府别的没有,苦的最多。王爷今天正好还没喝药,我这就去给他煮一碗。” …… 高闻是被夜郎用粪车送回的将军府。 衣衫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斑驳的血迹和干涸的鸡蛋液遍布全身,蓬乱的头发里还夹着沙土和烂菜叶。 不仅如此,他浑身多处淤血,面部有刀伤,两条腿更是彻底废了。 高弘储看见自己好端端送出去的人变成这副样子,立刻抬着高闻到琼英院找楚卿兴师问罪。 “楚二!你给老子滚出来!你雇凶伤人,十恶不赦,大靖例法在上,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天才蒙蒙亮,楚卿揉着惺忪睡眼从房内走出来,打量一眼面目全非地高闻,皱了皱眉。 赵炳下手真够狠的。 楚卿打了个哈欠:“姑父觉得怎样算是交代?” “偿命!”高弘储嘶声呐喊,“你毁我儿容貌,断我儿双腿,我儿的大好前程尽数毁在你手里,你必须要偿命!” “笑话。”楚卿将鬓发捋至耳后,随意靠在门廊上,睨着高弘储,“若我不答应呢,姑父打算怎么办?去衙门告我?好啊,姑父尽管去告,就说我楚卿雇凶伤人,让衙门好好审一审,我到底为什么非要你儿子这条命。” 高弘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他自然不敢报官。楚卿把他所有的选择都算得一清二楚,又把他全部退路尽数封死,他恨透了。 凭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能把他一家耍得团团转? 他贪腐怎么了?吏部官员各个不干净,凭什么他要被杀鸡儆猴? 他的儿子不就是睡了几个女人,女人天生就是为男子传宗接代的,睡了就睡了,给个名分不就得了。 那些女人求死是她们不是抬举,他的儿子做错什么了? 如果没有楚卿,这些事情在寻常富贵人家哪家没有发生过?那些侯爷国公家里三妻四妾,几个是正经纳进来的? 不都是先上了床塌,再给个名分。凭什么到了楚卿这,他的儿子就必须偿命了? 高弘储越想越恨,牙齿几乎咬碎。他忽然觉得,反正他这辈子算完了,要死,也得把恨撒了。 他攥着拳,颤抖片刻,忽然抽出一早准备的匕首,猛得朝楚卿冲了过来。 楚卿却没躲。 刀尖在她的鼻尖前落地。林七反手扭断高弘储的手腕,一把将人掀了出去。 高弘储重重摔在地上,正好砸在高闻的担架旁。他还想再爬起来,林七却已经飞身而过,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抵达琼英院。 “圣旨到!” 一队禁卫军护送李公公来此宣旨。 而一同前来的,还有萧绛。 第二十四章 “本王在添香茶楼等你。”…… “他约我去添香茶楼。” 楚卿拄着下巴,慢悠悠往嘴里送了一块樱桃酥。 苏兰桡问:“那你答应了?” 楚卿点头:“昂,反正他请客。听说添香茶楼新出的蟹黄羹不错,每日限量二百份,好多人抢破脑袋都抢不着。这不正好能借着祁王的面子,我也去尝尝鲜。” 苏兰桡嗔她一眼:“少贫,前几天我问你想不想吃,你还说没兴趣。” 楚卿眨了眨眼睛:“有这事吗?”又咬了一口樱桃酥。 苏兰桡无奈摇头:“你没问问他约你做什么?” 楚卿拄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沉思片刻。 “不知道。” 苏兰桡:“……” 这事,还要从昨晚说起。 昨日宫中来人传圣上旨意,将高弘储以监守自盗、受贿卖官的名义逮捕,罢黜吏部主事之职,不日发配茺州,押送至边防营做劳役,终身不得返京。 高家奴仆尽数充公发卖,凡与高弘储两代以内亲缘者,不得再入朝为官。然圣上念在楚暮是为楚老将军的胞妹,其母女对高弘储贪腐一事并不知情,故未牵连至二人。 高弘储登时跪地大哭,扯着宣旨的太监的衣摆哀求,说他年过半百,年富力强的岁月尽付朝廷,且自诩揭发吏部有功,朝廷不该对他如此绝情。 皇帝身边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李公公连看都没看高弘储一眼,就把攥在高弘储手里的衣摆拽回来,掸灰似的抖了抖:“高大人受朝廷恩养十余年,该知足了。” 高弘储慌不择路,竟又转头哀求萧绛:“王爷,王爷您是小二的夫君啊!小二是微臣看着长大的,您忍心看小二再失去亲人吗?微臣已经五十有余,怎么能去茺州那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王爷,您救救微臣,救救微臣吧!” 高弘储一面哀求,一面往萧绛脚边爬。眼看着就要碰到萧绛,被叶危上前反手按在了地上。 萧绛一袭鹤纹烫金广袖袍,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天色将暗未暗,点点墨色云斑衬在他的身后,更显出一身孤高矜贵。 一双狭长的凤眼里满是淡漠,楚卿一眼看过去,却心下一乱。她没缘由地想:好在有叶危,不然高弘储的脏手真要碰到萧绛了。 这个念头让楚卿愣了一下,紧接着,便见萧绛朝她走了过来。 “明日戌时,本王在添香茶楼等你。” 楚卿又拎起一块樱桃酥,没吃,兀自回味起萧绛说话时的语气,冷的,目光也是冷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八成是找她谈公事。 “苏姐姐,帮我查一件事吧!”楚卿道,“我记得萧绛的母妃是胡族人,但并非胡族王室之女。你帮我查查看,宸妃娘娘在入宫前,是否和胡族王室有过接触,或者,萧绛和胡族王室,有没有可能有关联。” 苏兰桡应下,略微不解:“怎么忽然查起萧绛了,和去年的大火有关吗?” 楚卿将拎了半天的樱桃酥丢进嘴里,避开苏兰桡的目光:“算是吧!” 眼下刚过晌午,距离和萧绛约定的时间还早。楚卿离开海云端后,又回了将军府。 西院的人和高弘储一起被禁卫军带走,高闻没受圣旨发落,但祁王府的人也将他一起带走了。 眼下西院只剩下楚暮母女,楚卿进门的时候,正瞧见表小姐高淳轻轻扯着楚暮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娘,爹爹和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楚暮眼眶红肿,埋头收拾行李,不敢看女儿:“他们不走,娘带淳儿去柳州。” 高淳歪了歪头:“爹爹不要淳儿了吗?” 楚暮鼻子一酸,想说“没有”,话音未脱口,又忍了回去。 楚卿届时叩了叩门:“姑母。” 楚暮回身,忙擦下眼角的泪:“小二来了,门口冷,快进来坐。” 楚暮身边的林嬷嬷是楚家的老人,没受高家人牵连。楚暮吩咐林嬷嬷奉茶,又借口将高淳带了出去。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楚暮将一个信封交给楚卿,道:“小二,这是我代高弘储写的休书,你有机会帮我转交给他,让他签个字吧!” 在大靖朝,只有男方休妻,没有前朝所谓的和离。被休妻的女子,无论真正缘由究竟如何,都会遭受世人冷眼。 楚卿接过和离书,没多言语,只道:“姑母不必客气。您和淳儿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柳州路远,路上不太平。我寻了些靠得住的家丁和丫鬟,你们带上一起走吧!” 楚暮遂道谢。 离开西院,楚卿又在门口碰见了正在堆雪人的高淳。 小姑娘不过及腰的个字,穿着淡粉色的厚夹袄,两条小辫子上系着毛茸茸的白绣团,一晃一晃的,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小兔子。 高淳原是个爱闹的性子,但此时许是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孤零零一人蹲在雪人旁,垂着头,圆圆的脸蛋上看不见丝毫笑意。 楚卿走过去,蹲下问她:“怎么自己在这啊,林嬷嬷呢?” 高淳努着嘴巴,矫声道:“嬷嬷去收拾行李了,没空陪我玩。” 楚卿摸了摸她的头:“那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小姑娘垂着头,半晌没答话,再抬头,眼里已然已然盈着泪:“姐姐,爹爹和哥哥是不是做坏事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和娘亲了?” 大人总觉得出事该瞒着孩子,可有时候小孩子远比大人以为的聪明。 楚卿轻轻擦下高淳的泪,温声道:“淳儿,你的阿娘很爱你,没有爹爹和兄长,她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但是,或许今后会有一些人在背后说你娘亲的闲话,如果你听到了,知道该怎么做吗?” 高淳抿了抿嘴,攥起小拳头:“谁敢说娘亲的坏话,淳儿就打他!打不过,就告诉娘亲,让娘亲打他!” 楚卿失笑,心里却酸涩。她扶着高淳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淳儿,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将门之女,在成为你的母亲以前,她也曾暗中随你的外祖父出征。 “如今世人不知晓她的功绩,是因为这个世道不允许有你娘亲这样的巾帼英雄。但你要记得,她是为了你,也为了这个家,才甘心妥协,屈居于后宅。 “你要好好长大,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她,好吗?” 小姑娘红着眼睛点头,目光是干净且坚定的。只是这时她并不明白,“妥协”二字在世俗偏见与骨肉亲情里,究竟占着多大的分量。 黄昏时分,前往柳州的车马停在将军府外。 楚暮抱着女儿登车,临别时,又看向楚卿:“小二,你姑父和表哥……” 楚卿知道楚暮想问什么。 “姑父发配茺州,今后的日子虽艰苦,至少性命无虞。至于表哥,带走他的是祁王府的人。祁王会如何处置他,我也不知情。”楚卿安慰道,“不过,他没在衙门公开受审,不管是否能留住一条命,至少没牵连到表妹的名声。” 楚暮会意,叹了一声:“不管如何处置,都是他罪有应得。” 天色将暗,马车还要赶着天黑前出城,二人便未再多言。 夕阳的余晖照在石板路上,夹道的积雪被烤出一片残红。 高淳扒着车窗朝楚卿挥手道别,楚卿凝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一路消失在街角尽头。 不管结果好坏,高家的事情总归告一段落了。 …… 添香茶楼,二楼雅间。 暖榻边的红漆小窗半掩着,窗外时不时传来车马与说笑声。夜市通明的灯火顺着窗缝照进来,尽数映在萧绛的眼底。 萧绛坐在暖榻上,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知不觉想起了那年与他隔着风雪相望的人。 那时,她就坐在他此刻的位置上。 店小二进门奉茶,见客人坐在窗边一语不发,沉静矜贵得如同画中之人,便识相地没言语,匆匆放下茶盏,又匆匆走了。 出了二楼雅间,店小二下楼传菜,临走到楼梯口,瞧见一位熟客,笑着上前问候:“姑娘,您来了,好久没见了。” 确实好久不见,楚卿近来忙得团团转,自上次和苏兰桡来过一次,就再没来添香茶楼了。 楚卿笑着问好,准备动身上楼,店小二却又叫住她:“姑娘,您平日去的那间被另一位客人订了。您要去哪间?小的带您过去吧!” 楚卿摆摆手:“不劳烦了。” 今天添香茶楼里都是祁王府的暗探,正经客人没几个。等她上了二楼,自然有人带她去找萧绛。 果不其然,刚到二楼楼梯口,叶危不知从哪冒出来,躬身道:“见过楚二姑娘。”又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楚卿往里走,最后在一间雅间前停了下来。 楚卿心道,真是巧了,原来店小二方才说的“另一名客人”就是萧绛啊。 许是不宜被人看出身份,萧绛穿的不是昨日那间肃穆的烫金黑袍。他换了一件天青的便服,云纹束袖,配以高高束起的银冠,平生出几分少年气。 楚卿站在门口打量他一眼,见他气色还算不错,走进去笑问:“上次给王爷的药试过了吗?效果怎么样?” 萧绛没答她的话,只吩咐房内的人退下,而后目光沉沉地看向楚卿,眼里带着些考究:“从前竟不知楚二姑娘还懂医术。” 楚卿脚步一顿,勾了一下唇角。 她走到萧绛对面落座,拄着下巴,朝他微一挑眉:“王爷很了解我?” 萧绛不语,眼角与鼻梁间的小痣红得灼眼。 楚卿便笑:“我娘身体不好,常年服药。所以我研究过一些医书典籍,多少通些医理。但上次听王爷身边的人说,王爷的咳疾不是因为风寒?” 萧绛依旧不语,目光倒是暗了一瞬。 楚卿愣了愣,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有什么隐疾? “不说算了。” 楚卿喝了口茶,又问:“王爷点菜了吗?他家最近新出的蟹黄羹不错,要不要尝尝?”又瞟了一眼手里的茶,啧了一声,“蓝山苦茶,王爷怎么喝这个?” 倒不是不好喝,楚卿从前也总点。但这茶太苦,萧绛应是喝不惯的。 楚卿径自起身去喊人,吩咐人换了一盏庐山云雾,又顺便把小食也点了。 “两碗蟹黄羹,一盘糖蒸酥酪,两份如意糕,再来一份樱桃酒酿。” 反正萧绛请客,楚卿也没客气。这些糕点都是添香茶楼的招牌,她不看菜单也能背下来。 跑堂得了吩咐欲走,楚卿又把人叫住叮嘱:“糖蒸酥酪要半糖,如意糕冷了再上,樱桃酒酿多加一份樱桃。哦,对了,再去隔壁的杜康酒馆,帮我打二两松醪酒吧!” 跑堂笑了笑:“客官您是老主顾吧!不是咱们添香茶楼的老顾客,不可能晓得这些吃法。” 楚卿也笑笑,给了跑堂一贯铜钱:“有劳了。” 厢门被跑堂拉上,雅间里又只剩下楚卿和萧绛。 暖榻修在窗边,楚卿朝里坐了坐,顺势靠在窗沿上,懒洋洋地等着上菜。 将窗户推开,可以远眺大靖皇城的万家灯火。楚卿靠在窗边出了会神,再回眸,只见萧绛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眸光一改淡漠,充满了试探和怀疑。 “楚二姑娘似乎对这很了解?” 萧绛意味不明道:“据说前任礼部尚书楚大人,她也很喜欢这。” 又顿了顿, “你们,认识吗?” 第二十五章 她的路,她自己走。…… 萧绛的唇很薄,唇色浅淡,如同西域进贡的桃色琉璃盏,华贵中藏着令人不忍触碰的易碎感。 而此时,他唇角微扬,藏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带着些玩味,反平生出几分少见的恣意风流。 楚卿枕着胳膊靠坐窗边,神姿散漫地对上他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丝妄念,如同荒原上的星星之火,渺小,却不容忽视。 默了片刻,她笑问:“王爷似乎对楚大人,很感兴趣?” 此话一出,无异于承认了与楚钦相识。 然,萧绛并不答话,反倒把她的话丢了回来:“楚二姑娘似乎对本王的兴趣,也很感兴趣?” 若是旁的姑娘,听见这话八成会红着脸息声。可楚卿偏是个没大心的。她从窗边起身,又挪回到矮桌旁,伏在桌前拄着下巴,微一扬眉:“嗯,感兴趣。” 言语冒昧,目光却坦荡。 萧绛将冒着热气的蟹黄羹朝前推了推:“吃吧,快冷了。” 楚卿忍笑,舀了一勺蟹黄羹放在嘴边吹了吹,又问:“王爷今晚特意约我出来,就为了请我吃饭?” 萧绛:“高闻死了。” “嘶!” 楚卿被蟹黄羹烫了一下,放下汤碗,皱了皱眉:“怎么死的?” 萧绛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不治身亡。”又将松醪酒推给楚卿。 方从外面打回来的松醪酒还带着凉意,流入唇齿之间,缓解了舌尖的刺痛。 楚卿抿了抿唇,无奈笑道:“王爷为了保住祁王妃的名声,还真是煞费苦心,先是软禁证人,现又除掉真凶,您就这么怕我把这事闹到衙门吗?” 萧绛也不反驳,面不改色道:“本王可以给你补偿。” “什么补偿?”楚卿忍不住皮了一句,“以身相许啊?” 萧绛皱眉,选择性忽略了后半句:“你心有鸿鹄之志,不该困于闺阁。若你愿意,本王可以送你进鸿章书院。” 这倒在楚卿的意料之外。 “鸿章书院没有女子求学的先例。”楚卿将杯中清酒蓄满,坐正举杯,一饮而尽,“多谢王爷抬爱,不劳王爷费心。” 她的路,她自己走。 寒风将半掩的小窗吹开,楚卿起身去关窗。 晟都城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像是天上洒落无尽的长明灯。天上星河寥寥,人间灯火簇拥,璀璨的琉璃灯布满亭台楼阁,如同天火落入凡尘,燃起一座富丽堂皇的不夜城。 楚卿站在窗边遥望夜景,萧绛却在看她。 窗边的人衣袂微动,一城灯火尽作底色,负手而立间,竟可窥见藏于清瘦的外表下,吞山纳海之气魄。 不多时,窗前的人探头朝外张望片刻,忽然回头看向他,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偷得漫天星河。 “王爷,你冷不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萧绛思量一瞬,道:“如果你冷,可以吩咐人加炭火。” 楚卿又看向窗外,解释道:“我不冷,我想去吃抄手。外面风大,我怕你出去会冷。” 萧绛顿了一瞬,拂着衣袖起身:“不冷,走吧!” 抄手铺子在添香茶楼对面,是一座临时搭在街边的竹棚。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就支在竹棚边上,汤底是猪骨熬的老汤,醇香浓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铺子老板挥着铁勺在锅里搅了两圈,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抄手,热络地给楚卿二人端了过来。 在京城这种显贵云集之地,萧绛此刻的天青束袖袍并不算显眼。然而自从二人落座起,抄手铺子周围便多了不少人,凡是路过的行人都会朝他们的方向多看几眼,像是瞧见什么新鲜事。 连天子面前都能进退有度的祁王殿下,此刻竟是紧紧皱眉,似乎对周围越来越多的注视很不理解。 楚卿捧着热乎乎的抄手碗,美滋滋吸了一口骨汤,笑道:“王爷不用觉得奇怪,您就是套个麻袋把自己丢到街角,也是乞丐堆里最显眼那个。” 有些人的矜贵刻在骨子里,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一身贵气。 楚卿自觉是在夸萧绛,萧绛却侧目瞥她一眼:“好在你没去鸿章书院,否则周老的言辞课,你会挂红。” 这是嘲她不会说话了。 楚卿正准备损回去,叶危忽然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叶危神色匆匆,附耳对萧绛说了几句,手里始终攥着腰间的刀柄,刀鞘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紧接着,萧绛手指动了动,茶棚周围立刻有不少百姓打扮的人陆陆续续从原本的摊位前离席。 旁人看着不会发现端倪,楚卿却一早看出来,那些人都是藏在四周的祁王府暗卫。 看来今夜的晟都城不太平。 楚卿埋头吸了口抄手汤,试探道:“王爷若有公务在身,不妨先回吧!我吃完抄手就走,时辰也不早了。” 萧绛却道:“无妨。” 一碗热乎乎的抄手很快下肚,身子由内而外暖了起来,楚卿放下旧陶碗,看向萧绛,只见萧绛手边的抄手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微冷的汤上已然凝上一层油花。 也是,金尊玉贵的祁王,哪能吃的惯这些。 楚卿瞧着可惜,看了看抄手,又看了看萧绛。 萧绛会意:“这碗冷了,你没吃够,再点一碗。” 楚卿径自把萧绛手边的抄手端过来,笑了笑:“热有热的吃法,冷有冷的吃法,别浪费嘛!以前没钱的时候,我和小七俩人吃一碗抄手,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时候真是容易满足,寒冬腊月里有一碗热乎乎的抄手汤果腹,就能开心得跟过年一样。” 话音未落,楚卿动作一僵,恨不得把话收回来,再狠狠掐自己一把。 和萧绛谈什么过去的事做什么,真当他是陪自己逛夜市的挚友了? 萧绛却只是淡淡问她:“你从前,过得很苦吗?” 楚卿将嚼了一半的抄手咽下去,故作无奈道:“西院的高家人对我们娘俩一向刁难,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萧绛不语,似在思量什么。 楚卿便岔开话题:“王爷,能问你个事吗?” 萧绛只是看着她,算是默许。 楚卿问:“将军府如今无权无势,空有一副躯壳。我又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您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选我做您的祁王妃?” 萧绛语气平平:“赐婚。” 楚卿略微惊讶:“圣上赐婚前,没问你的意思吗?” 萧绛:“未曾。” 看样子,这位风光无限的祁王殿下,也并非可以事事尽遂心意。 楚卿沉默一瞬:“……那如果可以退婚,王爷退吗?” 萧绛思量一瞬:“不会。” 正往嘴里送的抄手停在唇边,楚卿有些期待地眨了下眼:“为什么?” 萧绛沉声道:“本王退婚,会影响你的声誉。” 楚卿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她将抄手吞了下去:“我不在乎这个。王爷若是不想娶我,随时可以取消婚约。” 虽说赐婚没有退婚的先例,但以萧绛的手段,只要他想办,没有办不成的事。 萧绛却只是从容看着她,忽然问:“有那么好吃吗?” 楚卿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又快吃完了一大碗抄手。她也没多想,舔了舔唇角的汤,舀出最后一个抄手,递向萧绛:“确实好吃。还有一个,王爷要不要尝尝?” 楚卿自己在抄手里加了红油辣子,两碗抄手下肚,唇色红润,不点而朱。晶亮的汤花沾在嘴角,泛起一抹潋滟的亮色。 萧绛打量一眼抄手,视线不由自己上移,慢慢落在那抹红润的唇上。 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楚卿失笑:“王爷想吃也不早说。” 都咽口水了。 楚卿将手里的抄手朝前送了半分,萧绛竟鬼使神差地张口,把送到唇边的抄手吃了下去。 刚好赶过来传信的叶安看到这一幕,脚步一凝,整个人僵在寒风里。 他家王爷居然乖乖让人喂吃的? 活见鬼了。 楚卿注意到叶安,放下抄手碗,朝萧绛身后扬了扬下巴:“王爷,来人了。” 萧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顿觉耳根发热。 他皱着眉头回首,不悦道:“说。” 叶安:“……那个,王爷,刑部,不是,赵炳,那个……” 他要说啥来着? 方才叶危来报,说赵炳从刑部大牢跑了,眼下叶安又来报,看样子是有赵炳的消息了。 萧绛也不避讳楚卿:“抓回来了?” 叶安下意识看了眼楚卿,见萧绛不避讳,也直接回禀:“追到城西的时候跳井了,眼下正在捞人。” 吏部贪腐一案近日正在收尾,像高弘储这种小鱼大多被发配流放。再严重些,连带家中子女一同发卖。而赵炳作为吏部尚书,也是贪腐案中最大的祸害,自然逃不了一死。 昨日赵炳的府邸已被抄家,赵炳也被判于明日午时处斩。眼下人忽然跑了,肯定是刑部大牢出了问题,有人里应外合,把他救走的。 楚卿自知不能再耽误萧绛的时间,便向萧绛辞行,招呼马车过来准备动身回府。 萧绛走到马车旁送她,楚卿在马凳上回眸,笑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下次我请你。” 话音未落,远处塔楼寒光一闪。 楚卿察觉不对,立刻扑下马车。萧绛被她扑到地上,一道金色羽箭擦着二人的发梢飞刺而过,铛一声,径直没入马车的车身。 楚卿撑着地面起身,伸手去拉萧绛:“王爷,没事吧?” 萧绛的视线在她手上凝滞一瞬,目光微动:“你受伤了。” 楚卿这才发现自己摔倒时手掌撑地,掌心擦出了一片青紫的血痕。掌心的伤口夹杂尘土,看起来颇为狼狈。 萧绛怕脏,念及此,楚卿下意识收回手:“小事。” 萧绛径自起身,看向楚卿背在身后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转而看向叶安:“西北塔楼方向,追。” 叶安领命,三下两下消失在夜幕里。 突发事件令周围百姓乱作一团,祁王府暗卫纷纷现身安顿秩序。萧绛走到马车旁单手拔出金色羽箭,箭头淬毒,呈现出流光的墨绿色。 楚卿皱了皱眉:“金敕的人,冲你来的?” 萧绛将羽箭递给暗卫,又将从添香茶楼打包的茶点递给楚卿:“不是,你先回将军府。” 楚卿只好登车,坐稳后又掀开车帘,朝车外喊:“萧绛,注意安全。” 青衣男子在灯火阑珊处回身,素来淡漠的眼底升起一抹暖色。 车马走远后,他才兀自浅笑:“好。” 第二十六章 不眠夜。 那枚金色羽箭楚卿曾经见过,在从前抓到的金敕暗探的身上。 至于求和的金敕一族为何在大靖皇城作乱,甚至意图刺杀大靖皇子,这事,还得从金敕王权的暗斗说起。 近年大靖与金敕冲突不断,现金敕王室赫巴一族因战事损耗巨大,财力物力都已日渐式微。 原本辅佐赫巴王室的旱塔一族趁机蓄力,多年来暗中招兵买马,势力逐渐庞大,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这次瀚水盟约,金敕王室向大靖求和,也有暂休战事、专心安内的意思。而原打算坐收渔利的旱塔一族,自然不肯应允。 自打去年瀚水盟约初次商议开始,旱塔一族的暗探便伺机潜入晟都城,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挑拨两国关系,企图阻止盟约的签订。 去年中秋宫宴上的大火,或许也和旱塔一族脱不了关系。 而萧绛不仅是大靖皇子,眼下也是瀚水盟约的主管人,旱塔一族对他出手,八成也是为了阻止瀚水盟约的签订。 祁王府的人遍布晟都城,抓住一名已经暴露位置的暗探并不难。可赵炳偏偏也在这时候逃出刑部大牢,楚卿总觉得事情太巧了些。 马车还在匆匆往将军府赶,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挨家挨户查人的禁卫军。 楚卿朝外观望片刻,又掀开车帘,问赶马的车夫:“赵炳是在哪失踪的?” 车夫一身粗衣打扮,神色和寻常百姓无异。楚卿问他话,他困惑地挠挠头:“姑娘,您说什么,小的不懂。” 楚卿索性直接出去坐到他旁边,亮出萧绛给她的令牌:“我知道你是祁王府的人。赵炳什么时候出逃,去过哪些地方,最后跳了哪口井,事关祁王甚至皇城百姓的安危,劳烦如实告知在下。” 楚卿的语气不卑不亢,眸光中却有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镇定和威仪。 车夫惊讶片刻,颔首回禀:“回王妃,据卑职所知,赵炳在半个时辰前逃出刑部大牢,先是去了一趟城西的典当行,被我们的人发现后,从典当行的后门出逃,一路逃到景晨街的一家染坊,最后走投无路,才跳了井。” 楚卿沉思片刻,又问:“他去典当行做了什么?” 车夫道:“用一支玉簪当了五十两银子,应是为了出逃用。” 楚卿轻笑一声。 笑话。 赵炳能从刑部大牢出逃,必有人暗中接应,怎么可能连赶路的盘缠都要现去当铺抵押? “典当行里都有什么人?”楚卿又问。 车夫道:“只有老板和一名看门小童,王爷已经派人将他们带走审问了。典当行的老板是京城的老面孔,与赵炳没有旧交,和金敕一族的关系应该也不大。” 车夫忽然提到金敕,正在沉思的楚卿立刻抬眸:“王爷怀疑赵炳出逃和金敕暗探有关?” 这倒和楚卿的猜测不谋而合。 车夫这才发觉自己多言,想闭嘴,又不能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只好把萧绛推测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给楚卿。 半月前,工部遗失一批开山用的火药,萧绛得知此事,开始命人暗中调查。然而查了足足半月之久,只能确认这批火药尚未运出城,至于现在何处,始终没有线索。 近日金敕暗探动作频繁,萧绛抓住不少暗探。一番审问才得知,这批火药被工部主事卖给一名自称烟火贩子的外地商户。经调查,这名商户正是金敕旱塔一族的暗探假扮。 而且,此人还曾到过赵炳的私宅。 楚卿沉思半晌,隐约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赵炳逃出刑部大牢、金敕暗探行刺萧绛、禁卫军上街巡逻搜查,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是提前设计好一般。 有人想要京城大乱,只有京城大乱,赵炳才能趁乱出逃,金敕一族才能趁乱行刺。 他们已经对萧绛出过手,真正的目标不可能是萧绛。 楚卿忽然懂了萧绛那时为何说不是冲着他来的。 禁卫军上街,皇宫内部必然虚空。 楚卿心下一惊,一把扯过车夫手里的缰绳。一声马鸣划破夜空,楚卿调转马车,吩咐车夫:“你去通知王爷,有人意图行刺圣上,禁卫军决不能离开皇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马车一阵颠簸,连四周的土地都跟着颤了颤。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耳畔一阵嗡鸣,待楚卿再回过神,隔着两道街远的夜空中已燃起高高的火舌。 “是月坛的方向。” 月坛是大靖皇室祭祀的天台,也是即将举行瀚水盟约签约大典的地方。如此重地被炸,皇帝必然会派禁卫军全城搜查。届时宫中一空,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楚卿思量一瞬,反手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将绑马的绳索一刀砍断,吩咐车夫:“不必去找王爷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萧绛此刻应该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楚卿利落地翻身上马,回眸看向车夫:“去将军府找我的侍女林七,让她去城西玉曲巷找我。” 赵炳和遗失的炸药,她知道在哪了。 与此同时,皇宫玄德门外。 祁王府的马车在门口停下,叶危出示手令,吩咐守门卫兵:“祁王遇刺,月坛被炸,晟都城内疑有金敕暗探作乱,速去启禀圣上。” 卫兵得令立刻入宫禀报。 不到一刻钟,立刻有大批禁卫军从皇宫四面宫门入城。黑压压的盔甲在夜幕中泛起寒光,兵刃的磕碰声在整座晟都城上空沉沉回响。 城中百姓早被月坛爆炸的声音惊醒,不少人已经涌上街头。禁卫军控制住街上的百姓,把人全部赶回家后,又开始挨家挨户叩门调查。 今夜的晟都城注定是不眠夜。 月坛的大火尚未扑熄,灼眼的火舌撕开夜幕,如同翻涌的血色海浪。 萧绛仍坐在皇宫门前的马车里,视线穿过车窗远远遥望月坛的方向,一夜灯火与翻腾的火舌尽收眼底。 叶危走到马车窗前低声回禀:“王爷,禁军主力已尽数入城排查,不足半个时辰,就能查出玉曲巷中藏匿的剩余炸药。金敕暗探也已趁乱潜入皇宫,我们是时候入宫了。” 萧绛转了转手里的扳指:“不急,再给他们些时间。” “他们”是指金敕暗探。 皇宫内部地形复杂,金敕暗探想要找到皇帝的居所还需要时间。 萧绛要给这些暗探留给足够的时间。只有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他那位多疑的父皇才会相信他“一心忠君”。 皇宫外戒备森严,周遭还算安静,只有远处城巷里的喧哗时不时传过来。萧绛闭目沉思,左手指尖在右手手背上不轻不重地点着。 默了片刻,萧绛缓缓睁眼,掀开车帘:“备轿,进宫。” 皇宫内不走马匹,进宫需要换乘轿撵。叶危喊来一早备好的轿夫,萧绛便下了马车。 脚跟甫一落地,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原本派去送楚卿回府的暗卫骑马奔来,临到门口翻身下马,跪地回禀:“王爷,楚二姑娘去玉曲巷了。” 萧绛目光一凝:“什么?” 假扮车夫的暗卫立刻将前因后果回禀给萧绛,等说完,他抬眸偷偷看向身前披着狐裘大氅的男人。 夜色沉沉,寒风萧索,萧绛垂着眼帘,一双剑眉紧锁,戴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就快被另一只手按碎。 “叶危,备马。”萧绛沉声吩咐。 叶危立刻躬身请求:“王爷,大局为重。叶安也在玉曲巷,楚二姑娘未必会遇险。” 萧绛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备马。” 叶危只好轻叹一声,上前卸下马车上的马匹,牵到了萧绛的身前。 雪色狐裘划出一道半圆,萧绛翻身上马,一手解开狐裘,反手丢给叶危。 马蹄声起,天青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 叶危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吹了道口哨。 口哨声划破夜空,皇宫内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出现数名暗卫,将潜入皇宫的金敕暗探尽数拿下。 萧绛已走,这出舍身救驾的戏码也不必演了。 今夜的计划,从半月前发现工部炸药失踪就开始谋划。如今眼看着收尾,却就此功亏一篑。 可叶危望着萧绛离开的方向,却觉得欣慰。 记得上次看他家王爷不顾一切地赶马飞奔,还是在去年中秋。 如今时隔半年,总算又有人能让这位素来处变不惊的王爷,在机关算尽中,有些旁的诉求了。 第二十七章 “楚钦的人,为什么听你调…… 城西玉曲巷。 一道黑色的身影脚步匆匆地穿过主巷,特意避开几家亮着灯火的院子,一路逃到了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 院门上贴着封条,一条刻着官印的铁锁横亘在门前,将两道黑漆木门锁得严严实实。 黑影从单薄的衣衫中摸出一枚钥匙。因着一路跑来手脚冻得发僵,他开锁的动作十分笨拙,沾着血迹的指尖不住地颤抖,越急动作越乱,钥匙啪嗒掉在了地上。 临近的几家院子都亮了灯,但因为月坛被炸,起了好大的火,邻里百姓的注意力都在大火上,没人发觉他的动作。 他忙拾起钥匙继续开锁。锁链摇晃发出阵阵轻响,晃啷片刻,咔一声,锁开了。 男人如释重负,长长舒出一口气,移步进了院子。 哪成想院门一开,一道白色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赵大人,好久不见啊!” 楚卿面带笑意站在院落中间,不紧不慢地点亮了手里的灯笼。 小院被灯火照亮,才露出男人的模样——一身单薄的粗麻囚衣,头发蓬乱,胸口布满鞭痕,身上的血迹已然凝成黑红色,像是滚了一身混着朱砂的烂泥。 都说刑部审讯下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赵炳明显慌了一瞬:“你是什么人?” 楚卿:“来抓你的人。” 响指一打,藏在院墙上的林七一跃而下。 赵炳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重重按在地上。 赵炳咬牙瞪着楚卿,满眼血痕,狠狠啐出一口黑血:“你是什么人?金敕?还是祁王府?” 楚卿垂眸睨着他:“都不是,我是来抓你的人,也是来救你的人。工部不久前失踪了一批火药,炸月坛用不完那么大的数目。剩余的火药埋在哪,老实交代,我还可以考虑送你出城。” 赵炳狠狠瞪着她:“本官凭什么信你?” 楚卿轻笑:“是金敕暗探把你从刑部大牢救出来的吧?” 赵炳神色一僵。 楚卿勾了勾唇角:“半月前,你察觉监察司正在彻查吏部,担心自己贪腐一事败露,不惜与虎谋皮,暗中勾结金敕暗探。你为金敕暗探盗取工部火药,作为报酬,金敕暗探承诺会帮你盯紧监察司,一旦贪腐一事查到你的头上,他们会帮你杀人灭口。” 赵炳脸色愈发难看,已然泛起阵阵青白。 看来她猜得不错。 楚卿停顿一瞬,给赵炳片刻考虑的时间,见他目光不再狠戾,才继续陈述:”可惜金敕人摆了你一道,不仅没帮你销毁贪腐的证据,反倒用你贪腐一事进一步威胁,逼你帮他们把炸药送进月坛。” 赵炳下意识攥拳,结满血痂的伤口下渗出鲜红的血。 楚卿不疾不徐道:“吏部贪腐一事败露,你被捕入狱。金敕人以你家人的性命相威胁,要你三缄其口,不得败露炸药一事。你答应了,他们就再次许诺,说可以救你出城。“ 挑拨离间,拉人反水,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大目标的苦衷。 这个方法,楚卿屡试不爽。 赵炳差不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楚卿俯下身:”赵大人,你现在已经逃出来了,金敕的人来接你了吗?” 赵炳紧紧咬住牙齿,只觉得恨意在胸口翻涌,如同亿万只蚂蚁在胸膛啃咬,灼热刺痛,仿佛要将他撕裂开。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一双眼眸沉静如水,看不见丝毫波澜。可被她默默注视着,却如同身临火海,只觉得一身伪装被烧得一干二净,瞒不住任何心思。 赵炳思量间,楚卿已经起身。 月色洒满衣裙,楚卿背对着赵炳,负手回眸:“赵大人,你是大靖的叛徒、金敕的弃子。我根本不需要你信我。 “你只能听我的。 “因为,你没得选。” 话音淡漠从容,却如同藏锋的利刃直击胸膛。 赵炳僵住片刻,放弃了挣扎:“我听你的,但你必须送我出城。” 楚卿转身,目光如刀:“赵大人,我说了,你没得选。” 言外之意是,即使她什么都不做,赵炳依旧要听她的。 见赵炳许是不懂,楚卿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玉耳环,搭在指尖晃了晃:“赵大人,认识这个吗?” 赵炳登时慌了神:“你把云娘怎么了?” 云娘是他的外室,早在事发前一晚,他就已将小儿子和外室连夜送出了晟都城。 人明明是他亲自送出去的,怎么可能被发现? 楚卿又将耳环收了起来,语意不明道:“眼下没怎么样,不过以后怎么样,还得看赵大人怎么选了。” 赵炳认栽了,他只有那一个儿子,他已经走到绝路,不能再连累儿子送命。 赵炳长舒一口气,闭眼缓了片刻,道:“金敕人想在皇城引起骚动,借机行刺,炸掉月坛只是第一步。晟都城里还有三处埋着炸药,我知道炸药在哪。” 他顿了顿,近乎哀求:“我如今一无所有,留我一条命,对你没有损失。我帮你指出藏匿地点,你放我出城。” 楚卿不语,面色微冷:“好。” 林七押着赵炳进屋,点好烛火,赵炳取出皇城地图,开始在街巷中圈画起来。 其余三处藏匿炸药的地点都是人群密集的地方,周围都是月坊和酒楼。 月坛虽重要,却远离闹市,那一炸并未伤及百姓。 可若其余三处地方炸了,必然死伤无数,后果不可估量。 图纸画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炸药找出来。 炸药数目众多,三处藏匿地点相隔甚远,此事光凭楚卿和林七二人远不够。 楚卿接过赵炳手里的图纸,给林七递了个眼色。 赵炳还没察觉异样,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外氅披上,问楚卿:“图纸给你了,什么时候送我出城。” 楚卿笑:“现在。” 咚一声! 赵炳两眼一抹黑,直直摔在了地上。 把人敲晕的林七转了转手腕,问楚卿:“大人,人送到哪?” 楚卿:“他不是要出城吗?送他出去,连着图纸一起。” 林七又问:“那他的外室呢?” 楚卿愣了一下,失笑:“我诓他的。那支耳环是我在门口捡的,许是云娘逃跑的时候掉的。” 半刻钟后,城门塔楼上掉落一名昏厥的男子,守城卫兵认出他的身份,又在他的外衣里翻出了一张图纸。 图纸传到禁卫军手中,三处火药的藏匿地点很快被找到。周围百米内的百姓尽数被驱散,经过半个小时的搬运彻查,终于将工部失窃的火药找回。 此间事了,躲在暗处观察情况的楚卿也准备离开。 一转身,迎面撞上一人。 萧绛勒马站在她的身后,因着没披狐裘大氅,面色有些苍白,倒显得鼻梁与眼角间的红痣更加灼眼。 楚卿愣了一瞬:“你怎么在这?” 按她的推测,萧绛此时应该在宫里才对。 萧绛默不作声,目光沉沉望着她,寒潭般的眼眸微微颤抖,如同初春解冻的冰河,裂开一条条细微的缝隙,一些让人看不真切的情绪悄然散了出来。 他道:“林七,是楚钦的人。” 楚卿心下猛地一沉。 林七把赵炳丢下城楼后,一直在城内搜查漏网的金敕暗探。俩人从玉曲巷出来后就再没见过。萧绛却忽然说起林七…… 很显然,早在玉曲巷时,萧绛就已经在了。 楚卿默了片刻,面不改色地点头:“是。” 萧绛面色骤冷:“她的人,为什么听你调遣?” …… “然后呢,然后呢?” 苏兰桡忍不住追问:“然后你怎么解释的?” 坐在对面的楚卿双手扶额,长叹一声:“我没解释。” 解释越多,破绽越多。何况对面还是萧绛,一句不慎都会被抓住把柄。 而且,她也不想骗萧绛。 没有缘由,就是不想。 苏兰桡颇觉扫兴:“那他没追问?” 楚卿摇头:“没有。”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至于萧绛怎么想,随他去吧!大不了坦白身份,坐等着萧绛取消婚约。祁王妃的身份对她来说本就弊大于利,她日后要走的路,牵挂越少越好。 当然,这是楚卿的想法。 对面的苏兰桡一手捏着点心,红唇轻咬一口,忽然笑了一声。 楚卿一愣,伸手去摸她的脑袋:“是不是发烧了,要不给你请个郎中?” 苏兰桡摆开她的手,挑了下眉:“你有没有觉得,祁王对你很不一般啊?” 不知为何,楚卿的眼前忽然闪过昨夜抄手铺子里的景象,她把抄手递过去,萧绛竟乖乖张口吃了。 当时她没太注意,现在想想,那时候萧绛身上的感觉的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孤傲的,反而充满了烟火气。 想着想着,楚卿忽然觉得耳根发热,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是的喂萧绛用的勺子,是她用过的…… 而萧绛不仅没嫌弃,反倒接了。 接下来的几日,晟都城几乎日日有囚车上路。 吏部、工部、礼部,凡是涉及到那晚月坛爆炸的相关人员,罚得罚、贬得贬,罪行恶劣的则直接当街处斩。 城郊的澜江水才刚开化,就被血水染红了大片。皇城人心惶惶,朝中便开始有官员上奏,说前任礼部尚书已故半年之久,礼部不能没人主管,眼下瀚水盟约签约在即,正是关键时刻,是时候选一名新的礼部尚书了。 第二十八章 高山在前,需有人移山开路…… 已至初春,冰雪消融。 城南柳荫巷的迎春花迎风而发,一片片簇拥着,如同摇曳的金色麦浪。 楚卿在柳荫巷巷口下了马车,随手折下一枝迎春花,阔步进了巷口的第一家院子。 院内已修葺一新,课堂、书房、寝殿,一应俱全,只是门口尚未挂牌。 楚卿今日来,正是为了给女子书院的匾额题字。 前些日子,苏兰桡已按楚卿的交代将“楚先生”回京的消息传了出去。 从前在秉烛书斋的求学的女学生们得知此事,纷纷暗中到访在建的女子书院。一是为了登记名册,为日后入学做准备;二也是为了问问那位从未露面的“楚先生”,如今是否安好。 苏兰桡将已登记准备入学的学生名册交给楚卿,问她:“学生们都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事,等女子书院复课,你打算怎么解释?” 雪白的宣纸在书案上铺开,楚卿提笔蘸墨,缓缓落笔:“学周老呗,就说我出去游学了。” 苏兰桡:“人家周老游学带回来一本四荒游记,你带回什么了?” 楚卿思量一瞬,笑道:“一个不一样的楚先生。” “臭贫!”苏兰桡嗔她一眼,“我同你说正经的,这次女子书院重开,好多姑娘都不来了。原来秉烛书斋那么大点的地方还能坐满两间屋子,眼下新修的女子书院前前后后四间课堂,如果只有这十几名学生,不是大材小用了。” 楚卿动作一停,笔尖立刻在纸上晕开一道墨迹。 女子书院复课,学生数目减少,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停学半年,许多姑娘或许已被许配人家;亦或者,原来秉烛书斋一直在暗中授课,姑娘们求学还要偷偷摸摸,时间一久,难免疲倦。 楚卿将晕上墨迹的宣纸抽出来,又换了一张新的宣纸,淡淡道:“书院挂牌的事情不急。如果有学生想尽快复课,就还按从前的规矩来。但书院正式挂牌那天,我想光明正大地向全京城招生。” 苏兰桡一惊:“京中可没有这先例。” 楚卿点头:“嗯,没有,但不代表不能有。” 从前只能在暗中授课,是因为她的身上还有礼部尚书的头衔。如果可以,她早把女子书院的事情搬到明面上了。 秉烛书斋开了五年,楚卿手里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家中羁绊少的姑娘们,或许还能离开京城四方游历;但更多的是来此求学一遭,经历过、感受过,也就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 所以楚卿一直在想,那些无法听从本心、被迫放弃梦想的姑娘们,缺的是才华吗? 字写了一半,楚卿放下笔,看向窗外:“我原以为只要拥有读书求学的机会,见过闺阁外的辽阔天地,就能在面对选择时遵从本心,拥有追求自由的勇气。 “但我忽略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 苏兰桡似懂非懂:“什么因素?” 楚卿道:“人这辈子往那走,不只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也要看哪里有路。前路坦荡,自然走得从容;前路曲折多岔路,便要多加考量。可若前方只有拦路高山,进无可进,该如何呢?” 一袭话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苏兰桡的心上。 俗世偏见化作高山横亘身前,纵使一身才学也无处施展。身为将门之女的楚暮是例子,楚卿自己也同样是例子。 “大靖女子缺的从来不是才华。”苏兰桡缓缓开口,“而是机遇。” 楚卿回眸,笑意清浅:“对,所以,我要去鸿章书院。” 大靖没有女子求学的先例,忽然成立一间女子书院,不仅世人无法接受,女学生们也会迫于压力,不敢迈出求学的第一步。 在女子书院面世前,必须先改变“女子读书无用论”的偏见。 凡是讲究循序渐进,要改变大环境的看法,得从小处着手。上次萧绛问楚卿想不想去鸿章书院,倒给她提了个醒。 高山在前,需有人移山开路。 鸿章书院作为大靖第一书院,若能开此先河,成为第一家招收女子的书院,那么日后无论是要成立女子书院,还是面向全大靖招生,都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楚卿早已做好打算,眼下只差一个机会——进入鸿章书院的机会。 次日一早,祁王府来信,邀楚卿于三日后入宫赴宴。 信中没说缘由,也没说是什么类型的宴会。但信是祁王府送来的,萧绛自然会和她一起去。 上次入宫,楚卿不知道情况让萧绛在数九寒天里等了她半个时辰,这回祁王府的马车一到,她准时赶了出去。 初春回暖,萧绛不再披着那件狐裘大氅,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许多。楚卿见他气色不错,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 坐稳后,楚卿把手里的红漆木盒递给萧绛:“喏,给你的。” 萧绛垂眸打量一眼,没接。 楚卿:“……放心吧,不是贿赂。” 萧绛接过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光泽细腻的东珠耳坠,纤细的银丝将东珠缠住一半,在软润的珠体上绕出一片片精致的花纹。 楚卿解释道:“上次不小心弄坏了你的耳坠,一直也没向你道歉。这对东珠是我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的,成色可能比你那对差点。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当作赔礼。若是嫌弃,丢了,当了,也都随你。” “不必。”萧绛竟扣上盒盖,把耳坠还了回来,“本王拿这东西没用,你自己留着吧!” 没用还那么宝贝? 那对耳坠不是送给心上人的,她楚卿的名字倒过来写。 “王爷,那对东珠耳坠,你是打算送人的吗?”楚卿收回红漆木盒,试探着问萧绛。 萧绛却不理她。 楚卿又道:“王爷也知道,镇南将军府里只有我和家母二人,家母体弱,我若是再早早嫁了人,家母没人照顾,我也不放心。而且我们将军府现在条件也不好,和您祁王府结亲,也怪没底气的。其实我看得出来,那对东珠耳坠是王爷给心上人准备的吧?既然王爷已经有了心上人,不妨……” 萧绛直截了当戳穿她的心思:“你想退婚。” 楚卿抱拳:“知我者,王爷也。” 萧绛:“婚事是圣上钦赐,本王没有这个权利。若你真想退婚,不妨趁今日父皇赏赐,请父皇还你的自由身。” 楚卿愣了愣:“赏赐?” 萧绛面不改色:“月坛被炸那晚,你捉拿赵炳,找出京中剩余三处炸药,论功当赏。父皇今日在宫中设宴,特意邀你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那晚楚卿从未在人前露面,皇帝怎么可能知道是她抓了赵炳?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萧绛暗中做局,把她那晚的所作所为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可是萧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马车匆匆,很快赶到了皇宫门外。 这次宫宴设在皇后宫中,与上一次不同,只有各宫妃嫔和诸位皇子公主出席。因着皇帝和皇后还没到场,众人闲来无事,便彼此闲谈言笑起来。 “听说了吗?五皇兄新订的祁王妃可了不得,前些日子月坛爆炸,她还跟着掺和了呢!” “姑娘家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五皇兄也不嫌她丢脸。” “皇兄慎言,臣弟听闻父皇今日设宴,正有奖赏她的意思。连父皇都欣赏楚二姑娘的胆识,皇兄竟觉得丢人吗?” 七皇子被八皇子一句话怼没了声,楚卿和萧绛也在此时到了场。 不多时,皇帝携皇后入场,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今日宫宴的重点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众人的视线总是时不时往楚卿身上瞟。坐在席位上的楚卿自顾自地吃着点心,仿佛对周围的议论毫无察觉。 萧绛低声问她:“想好了吗?待会父皇给你赏赐,你想求什么?” 楚卿捻了捻指间的糖糕碎末,对上萧绛的目光:“王爷想让我提退婚吗?” 萧绛别过头:“随你。” “随我啊?”楚卿随口皮了一句,“那就不退了,我舍不得。” 萧绛:“……” 犹豫片刻,萧绛再次开口:“如果你不想嫁给本王,本王可以将婚期延后,等日后时机成熟,由本王来解除这门婚约。” 萧绛话说一半,楚卿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萧绛在提醒她——圣上封赏,机会难得,既然要求,就该求些别人办不到的。 楚卿侧头看着他,眼底含笑,微一举杯:“多谢。” 不多时,皇后将话题引到楚卿的身上,皇帝便传楚卿离开席位到大殿中央来回话。 楚卿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臣女楚卿,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众人的视线也纷纷落到楚卿的身上。 坐在大殿之上的九五至尊沉声开口:“楚家世代忠良,镇南将军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将。你身为楚家嫡女,有勇有谋,颇有楚老将军当年的风范。只可惜你是女儿身,若为男儿,或可入仕为官,成大靖栋梁。朕也不难为你,你有功,当赏,有何诉求,大可以提出来,不必含蓄。” 楚卿跪在殿下,脊背却挺直:“臣女确有一事,恳请陛下应允。” 皇帝摆摆手:“讲。” 楚卿双手交叠举至额前,颔首道:“臣女恳请陛下,准臣女进鸿章书院。” 皇帝闻言看向萧绛,忽而笑了几声:“难怪老五前些时日向朕请命,希望在鸿章书院内设立女子学部,原来是为了你这丫头!” 楚卿不免惊讶,垂下的视线微微倾斜,落到了萧绛的身上。 萧绛身子笔挺地坐着,并未给她回应。 皇帝又笑:“既然你有心求学,朕也并非不能开此先例,准你入鸿章书院求学。” 楚卿收回视线,解释道:“陛下,臣女并非想入鸿章书院求学。 “臣女想入鸿章书院,做女先生。” 登时满殿寂静,四下无声。 第二十九章 “方便起见,以后每晚你到…… “鸿章书院书院是什么地方?别说是夫子,连入学的学子都要三审六考,但凡一项资质不过关,都摸不到鸿章书院的门槛。这祁王妃是不是疯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也敢大言不惭地想入鸿章书院?还想与周老先生等大儒比肩共事,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祁王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没见识的女人当王妃,丢人丢到圣上面前,看她怎么下台。” 席间的妃子和皇子开始窃窃私语,原本安静的殿内又喧闹起来。 跪在大殿中央的楚卿颔首不语,脊背却挺直。萧绛坐在席位间,刚好可以看到她低垂的眼眸。 在她的目光里,有处狂澜而不惊从容,也运筹帷幄、坚定决绝的孤勇。 这样的神色,他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也见到过。 那曾是他乏善可陈的岁月里,最灼眼的颜色。 皇帝沉默片刻,皱了皱眉,玉扳指敲在茶盏上,几声脆响,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原因。”皇帝沉声发问,语气严肃起来。 楚卿垂着眼眸,微微扬头,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鸿章书院缺一位策论先生,臣女斗胆效仿先贤,毛遂自荐。” 不提自己的诉求,反讲起鸿章书院的需要,倒是聪明。 “口气不小。”皇帝面色回转,朝身后的龙椅靠了靠,“鸿章书院乃大靖第一书院,你要做开山第一位女先生,得令书院的其他学生信服。朕准你先以学生的身份入院,三月末鸿章书院大考,若你能夺得榜首,再提做夫子的事。” 鸿章书院每年两次大考,不分年级和资历,所有学子一同参加考试,一同排榜。 皇帝虽然没答应楚卿的请求,但也算给了她机会。 离开皇宫后,楚卿回到将军府。她和林七说了大概的打算,二人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进鸿章书院。 鸿章书院的学生平时都住在书院里,楚卿三日后搬进去,这一走,以后一周才能回一次将军府。 蒋氏得知此事惊了一大跳,连夜赶到琼英院来问楚卿的情况。 “小二,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去鸿章书院了?”蒋氏满眼地不敢相信地看着楚卿。 楚卿正蹲在地上收拾书箱,闻言开玩笑道:“姑父从前不总念叨鸿章书院怎么怎么好嘛,天天琢磨着怎么把高闻送进去。可惜他那草包儿子不争气。高闻进不去,我替他进去看看。” 蒋氏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二,鸿章书院里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进去,万一传出些风言风语,你要如何自处,又要祁王的脸面往哪搁?” 楚卿起身,抱臂靠在书架上:“我可是鸿章书院第一名女学生,未来还可能是第一名女先生,祁王有什么怕丢脸的?他说不定还觉得倍张脸呢!” “胡闹。”蒋氏皱着眉,“娘不求你大富大贵,更不敢奢求你像你父亲一样名垂千古。小二,娘就希望你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男人的事情有男人去做,你就安安分分等着出嫁,别折腾了,成吗?” “娘,什么是男人的事情?什么又是女人的事情?”楚卿走到蒋氏对面坐下,问道,“楚暮姑姑也曾随外祖父远征边塞,可除了我们楚家人,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蒋氏忽然不知如何答话。 楚卿又道:“爹爹保家卫国是大靖英雄,姑姑领兵出征就是异类,是做了见不得光的丑事。娘,这个世道给女子的框架已经够多了,我们身为女子,何必再给自己上枷锁?” 蒋氏有些茫然,这些和她过往四十余年里身体力行的道理完全相悖。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自小受母亲言传身教,认为女子就该居于后宅,相夫教子。等嫁人生子,再把同样的规矩言传身教给自己的女儿。 可此刻眼前的人却告诉她,这些她安身立命的准则是牢笼、是枷锁、是困住女子的藩篱,必须被冲破。 对未知的本能畏惧令蒋氏的手微微颤抖,楚卿适时搭住她颤抖的手,道:“娘,从今往后,没有什么是不能奢望的,只要敢想,敢做,哪怕名垂千古,也不是奢望。” 蒋氏目光闪烁,反握住楚卿的手,没言语,心下却多了许多说不清的期望。 楚卿又道:“娘,我有非走不可的路,您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若我日后离开将军府,您真打算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蒋氏这次出奇地没有反驳。 …… 三日过得很快。 这日一早,林七备好马车,楚卿被蒋氏送着出门。三人在门口告别,楚卿正准备登车,一辆黑漆金边的马车从街角拐了进来。 楚卿认出驶来的马车,迈上马凳的脚又收了回来。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车帘被修长的手指掀开一角。 萧绛隔着窗户看向楚卿:“上车。” 楚卿:“稀客啊!” 前面赶马的叶安小声嘀咕:“这都第几回了,不稀了。” 楚卿没听见叶安的话音,走到窗边问萧绛:“王爷怎么来了?” 萧绛:“路过。” 哦,那挺巧的,一个月路过好几回了吧? 楚卿笑了笑,吩咐林七带着行李上另一辆马车,自己则登上了萧绛的马车。 萧绛靠坐在软垫上,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箱子。楚卿在他对面坐稳,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箱子,示意楚卿:“给你的。” 楚卿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萧绛的一侧。二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木箱的距离,楚卿特意朝萧绛的方向闻了闻,只有淡淡的乌沉香的味道,没有她想找到的草药香。 她又收回思绪,低头翻看箱子。 木箱有三层,第一层放着鸿章书院的院服,第二层是一套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皆是上品,尤其是这方砚台。去年砚宝斋的展会上,楚卿曾见过这方砚台,用料绝佳,雕刻精细,价格足以让京中大半权贵望而生畏。 楚卿有收集砚台的习惯,但碍于囊中羞涩,那时才放弃了一掷千金的念头。 “王爷,这砚台够换京中俩院子吧,就这么送我了?”楚卿抬眸问道。 萧绛垂着眼帘,淡淡回应:“原本不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 有这么送礼物的吗? 楚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故作潇洒道:“哦,没事,不介意,谁跟钱过不去呢!” 萧绛瞥她一眼,皱了皱眉:“抱歉,本王只是觉得这方砚台很适合你。” 楚卿一愣,萧绛在同她道歉? 只见萧绛剑眉紧锁,似乎在仔细措辞,顿了一瞬,才又道:“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素来淡漠的眼底流露出几乎微不可查的愧疚,竟让这位一贯处变不惊的王爷看起来有些局促。 楚卿也不知怎么,嘴角忍不住地上扬:“没关系,请我吃顿饭就原谅你。” 萧绛不语,避开了她的目光。 楚卿继续翻箱子,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王爷,上次你问我楚钦楚大人的事,我没回答你。” 听见“楚钦”二字,萧绛立刻看向楚卿,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楚卿吸了口气:“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楚大人的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萧绛皱眉:“什么问题?” 很好,看来他的确感兴趣。 楚卿沉声开口:“去年中秋大火那日,王爷去过金庆宫吗?” 萧绛目光骤冷。 楚卿笑:“王爷去过。” 萧绛不答,反而问她:“你和楚钦,是什么关系?” 楚卿道:“王爷应该早已调查过我,还没查出我们的关系吗?” 萧绛的确早就查过,可无论是识于秉烛书斋师生,还是识于济州的恩人与被救者,都不像楚钦和楚卿的关系。 她们太像了,一样的狡猾,又一样的固执。 即使生着完全不同的容貌,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萧绛仍时不时在楚卿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萧绛顿了顿,垂下眼眸:“那晚本王的确去过金庆宫。” “去做什么?”楚卿追问。 萧绛抬眸看向他,目光中满是考量:“本王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了。” 这也叫回答? 她明明都猜出来了。 楚卿朝后靠了靠,抱臂道:“我认识楚大人很久了。” 这样应该不算骗他。 萧绛依旧沉沉看着她:“何时,因何相识?” 楚卿:“王爷也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再问要加价的。” 萧绛便不再理她。 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压过青石路的声音。萧绛不说话,楚卿又翻开了第三层箱子。 第三层是一些书籍和笔记。笔记上是往年鸿章书院大考的题目和今年策论的主要方向。萧绛准备这些,八成是怕她拿不下榜首。 楚卿遂笑:“王爷,我们打个赌呗?” 萧绛淡淡看向她。 楚卿道:“如果我不用你准备的这些材料,也能拿下三月后的榜首,你陪我出一次城。” 萧绛:“出城做什么?” 楚卿不答:“王爷赌不赌吗?” 萧绛思量一瞬:“本王可以同你赌,但你要本王一个忙。” 楚卿想都没想:“好啊!” 萧绛:“……你先听本王说完。皇后娘娘有意为九公主找一位女先生,如果你方便,不如就由你来。” 楚卿心道,多大点事,不就是教书嘛,她老本行啊! “嗯,可以。”楚卿爽快应下,“不过鸿章书院是封闭式管理,平日里我出来可能不方便。” 萧绛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鸿章书院每日酉时放课,祁王府的马车会准时来接你。” 楚卿问:“那我去哪给公主授课?” 萧绛:“皇宫出入不便,九公主已经到祁王府暂居。方便起见,以后每晚你到祁王府来。” 楚卿:“……” 这可真是太方便了。 已经掉进贼坑,楚卿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将军府离鸿章书院不远,二人交谈间已到了鸿章书院的正门前。 楚卿跳下马车,萧绛顺着窗口将箱子递给她:“放课后来正门,有人来接你。” 楚卿接过箱子,不解道:“今晚就要开课?这么急?” 萧绛剑眉微蹙,避开楚卿的目光:“不是,今晚你来祁王府,请你用膳。” 第三十章 他想抱她。 鸿章书院每月的月中和月末会休课一日。 这日正赶上月中休课,楚卿和林七拎着行李搬进校舍,一路上几乎没看见什么人。 等收拾好屋子,已经快到晌午。 周老今早受召入宫,此时还没回来。楚卿暂时不能去拜见周老,闲来无事,便准备带林七去对面汤包铺子填填肚子。 学生们诵读的四角亭在出校的必经之路上。楚卿和林七路过四角亭时,正好看见两名穿着天青院服的学生在四角亭里闲谈。 两名学生的腰牌上绑着青色绸带,是鸿章书院今年新入学的学生。 一名学生捧着一份策论,心思却不在文章上。十六七岁的少年靠着四角亭的雕花围栏,颇嫌弃地啧了一声:“听说了吗,我们书院好像来了一名女学生。” “嗯,听说了。”另一名少年叹了一声,“原还以为周老回来,鸿章书院的门槛能高些。” 捧着策论的少年立刻接道:“谁说不是呢,没想到不仅没高,反倒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 林七闻言驻足,眉头一瞬紧锁。 楚卿拍拍她:“都是些孩子。走吧,去晚了汤包该没了。” 四角亭里的两名学生没注意到有人路过,仍自顾自谈着。 “听我父亲说,那人是圣上下令送到鸿章书院的,好像前不久月坛出事,她还立了功。” “一个女人能立什么功。”捧着策论的少年轻笑,“我看八成是那位祁王殿下做的局,为了往鸿章书院安插眼线,连女人都利用,也不嫌臊。” 原本已经走出两步的楚卿顿住脚步,目光又转了回来。 那名学生放下手里的策论,起身扶在栏杆上,不忿道:“听说之前月坛被炸,暗中作乱的就是金敕的暗探。圣上原本已经下令取消瀚水盟约,准备发兵金敕直接开战。祁王倒好,拿着瀚水盟约书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就为了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被人欺负到家了还能忍,窝囊透了。” 话音未落,四角亭下传来一声轻咳。 二人闻声看去,只见两名女子站在亭下,穿着天青院服的女子走在前头,一袭束袖黑衣的女子则跟在她身后。 鸿章书院是出了名的和尚庙,能在鸿章书院里自由行走的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方才正侃侃而谈的少年霎时息声,看向对面的友人:“她没听见吧?” 另一人皱了皱眉,转向楚卿:“你有事吗?” 楚卿笑意平和:“刚好听见二位在谈论瀚水盟约,过来凑个热闹。” 这是听见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楚卿面色从容,走到四角亭里拿起长椅上的策论,问一旁的少年:“这是你写的?” 少年斜她一眼,不耐烦道:“啊,能看懂吗?” 楚卿翻看几眼,叹了口气:“看来如今鸿章书院的门槛确实不高,什么水平都能进了。” “你骂谁呢?”少年顿时翻脸。 楚卿也不抬眼看他,反倒走到一旁把策论在四角亭中央的圆桌上铺开。 策论写的是瀚水盟约一事,满篇都在斥责祁王萧绛主和不肯发兵金敕,如何软弱无能。 楚卿心下不悦,舔了舔腮:“两位公子对如今大靖的情况了解多少?” 二人对视一眼,不屑回答:“说了你懂吗?” 楚卿勾起唇角,看向二人:“我朝与金敕交战多年,去年一举拿下北境六城,耗费多少兵力物力,二位知晓吗?” 二人愣住一瞬——书院里还没人教过。 楚卿又问:“那去年年中淮南水患,朝廷调拨多少款项用于赈灾,眼下淮南又是什么情况,二位了解过吗?” 二人不由低下头。 楚卿起身:“看样子,是都不清楚了。” “好,那我来告诉你们。” “北境六城,每攻一城,损失兵力过万,仅靠北境物资,远不够维持北境战事。而淮南作为鱼米之乡,供养着我朝大半疆域的粮食。淮南受灾半年之久,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楚卿面色少有的严肃,“你们告诉我,若边关再起战事,需倾全国之力维持战时的粮草供给,谁替淮南吃不上饭的百姓去死?” 一个“死”字说得轻描淡写,却似有万钧重,压得二人抬不起头。 楚卿将策论还回去,转身下了四角亭。临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俩少年书生仍愣在四角亭中。 楚卿回身,笑了笑:“哦,对了,我可能要纠正你们一件事。圣上准我入鸿章书院,不是做学生。如果不出意外,三月大考结束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策论先生了。” 俩少年登时瞪大了眼睛。 楚卿说完,又隔空指了指。 少年看出来,她是在指自己的策论。他忽然觉得耳根发热,下意识把策论背到身后。 楚卿便笑:“这份策论确实没脸见人,逻辑混乱,满篇空话,又尽是私愤。这位小公子,你最好祈祷我不是你的策论先生,否则,你会不及格。” 四角亭不远处的小路上,小书童搀扶着方从宫里回来的周亭以,看着楚卿离开的背影,好奇地问:“先生,那就是楚二姑娘吗?” 周老沉沉望着四角亭的方向,没答他的话,低低念了一声:“原来是她拿了寻卿的令牌。” 小书童闻言眨了眨眼:“先生是说楚大人吗?” 周老点头。 小书童道:“学生记得楚大人,他是昭文十九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我们大靖最年轻的三品大员。要是没有去年那场大火,以楚大人的才华,荣登首辅也未可知。何况楚大人还是那么随和风趣的人,还跟学生开过玩笑呢,怎么说走就走了。” 周老回过神:“哦?他还跟你开过玩笑?” 小书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学生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听说楚大人字寻卿,便和闫老先生笑说楚大人的字像女儿家。后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楚大人那,楚大人不恼,反笑说那个‘卿’字确实是位姑娘的名字。” 小书童没听过祁王妃的名字,没觉得哪里不对。可周老却愣住一瞬,苍老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也笑话过楚钦的字,寻卿寻卿,像是要找什么心上人。 这么说起来,楚钦的心上人,不会是祁王妃吧? 周老想了想萧绛,又想了想楚钦。一个不苟言笑,活像座冰山;另一个却随和风趣,如同朗月清风。 傻子都知道哪个更讨人喜欢! 周老忙吩咐小书童:“这件事,你不能再同外人讲了,把它烂到肚子里,明白了吗?” 小书童平白被训斥,觉得十分委屈。送完周老,小书童又迎面遇上从藏书楼出来的闫峥。 闫峥捧着一摞书,见小书童耷拉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书童心想闫老不是外人,便把事情如实说了。 也是巧了,正好被一名路过的学生听见。 闫峥立刻提醒那名学生此事不得外传。 学生应下后匆匆回了宿舍,一到宿舍便道:“你们知道吗?我们学院新来的祁王妃在圣上赐婚以前,和前任礼部尚书楚钦楚大人,是一对呢!” 其他学生立马凑过来:“真的假的,那圣上赐婚不是棒打鸳鸯吗?” 又有学生接:“岂止是棒打鸳鸯,说不定就是祁王横刀夺爱,放了去年那场大火呢!” 众人连声唏嘘。 一开始带回消息的学生忙叮嘱:“闫老先生说了,这事不能外传。所以千万不能在鸿章书院以外的地方说起这事,知道了吗?” 众人忙点头。 而此时,被传上演三角虐恋的两位主人公还不知晓情况,正乘着马车往祁王府赶。 马车路过一家医馆,楚卿忽然招呼车夫停车。她下车进了医馆,不多时又捧着一盒药膏回来。 萧绛上下打量她:“你受伤了?” “没有。”楚卿将药膏递给萧绛,“听说有人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王爷若是方便,帮我把药转送给他。” 装药的瓷盒白皙透亮,衬得那只握着瓷盒的指尖微微泛粉,宛如初春的桃花。 萧绛目光凝滞一瞬,接药盒的时候特别注意,没碰到楚卿的指尖。 “多谢。”他道。 楚卿只觉得萧绛接药盒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许是怕瓷盒打碎吧! 她也没多想,又问:“王爷今晚请我吃什么?” 萧绛避开她的目光:“你想吃什么?” 楚卿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没胃口?” “不是。” 是觉得吃什么好像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楚卿没解释,萧绛以为她不饿,便道:“不饿的话,可以晚些再吃。” 说着,萧绛忽然吩咐车夫:“去城西。” 楚卿:“不回祁王府了?” 萧绛:“嗯,带你去个地方。” 前些年皇帝崇信观星之术,在城西修建了一座观星塔。观星塔足有十层楼高,站在塔顶可以望见整座晟都城。 不过去年淮南水患闹得极大,观星塔上的术师却没提前给出预警。皇帝勃然大怒,把占星术师尽数赶出京城,观星塔也就空了下来。 观星塔无人看守,塔门上了着锁。 萧绛带着楚卿在观星塔前下车,楚卿问他:“怎么到这来了?” 萧绛望向塔顶:“想上去吗?” 楚卿顺着萧绛的目光看去,挂着长明灯的四方塔楼直逼云霄,塔尖上一颗夜明珠高悬于夜幕,如同第二颗启明星。 “想。” 楚卿立刻点头。 观星塔外人烟稀少,沉沉夜色藏住萧绛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接过车夫手里的灯笼,吩咐车夫赶着马车去巷子外等,又看向楚卿:“跟我来。” 楚卿便跟上。 观星塔是圣上下令封的,开锁的钥匙在禁卫军手里。楚卿正好奇萧绛打算怎么带她上去,便见萧绛回眸,昏黄的烛光在他的鼻梁上打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发簪借我一下。”萧绛朝她伸手。 楚卿半知半解,取下发簪递过去,又凑上前问:“要发簪做什么?” 萧绛:“撬锁。” 说得太坦然,以至于楚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萧绛面不改色,坦然重复:“撬锁。” 楚卿:“……” 坦白讲,撬锁这事楚卿也干过,对她来说并不出奇。但离谱的不是撬锁这件事,而是撬锁的人。 一个不苟言笑、永远正襟危坐、连呼吸都矜贵得如同天仙下凡般的人,要做什么? 撬锁?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楚卿忙用手堵住锁孔:“王爷,这可是圣上下令封的。” 萧绛:“放心,不会有人发现。” 楚卿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观星塔周围安静得反常。 不用猜了,准是祁王府的人已经把这附近都封了。 正思量着,手背传来一阵温凉。 是萧绛用发簪的玉饰点了点她的手背,示意她挪手。 楚卿舒出一口气,算了,随他吧,像萧绛这样的性子,也是难得如此放肆吧? 萧绛在锁孔中戳了几下,没太大反应。撬锁这些粗活平日都有叶安代劳,萧绛实在不熟练。他撬了几下没撬开,眉头就跟着锁了起来。 楚卿忍笑:“呐,给我。” 萧绛将信将疑地递过发簪:“你来?” 楚卿:“嗯,我来。” 三下两下,咔一声,锁开了。 萧绛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楚卿便笑:“小时候我哥总把我锁小黑屋里,次数多了,翻窗、撬锁、踹门,全都会了。” 萧绛看向她:“高闻?” 楚卿一怔,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便打着哈哈推开了观星塔的大门:“请吧,殿下!” 观星塔的楼梯又陡又窄,只能供一人通行。 萧绛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楚卿紧跟在身后。灯笼将萧绛的影子从身前打下来,楚卿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绊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萧绛忽然被扯住袖口,忙回身:“没事吧?” 楚卿松开手,笑了笑:“没事,太黑了,有点看不清。” 萧绛将手伸过来:“抓着。” 楚卿愣了一下。 这…… 萧绛:“袖口。” 楚卿:“……哦。” 观星塔每层楼梯转角处都开了小窗,晚风顺着小窗吹进来,带来阵阵凉意。 越靠上楼梯越陡,萧绛牵着楚卿的姿势已经从身前身后,变成了一上一下。 被风吹鼓的袖口划过楚卿的鼻尖,一阵熟悉的味道一晃而过。 楚卿下意识顿住脚步。 萧绛也停下:“怎么了?” 楚卿这次没敢想上回一样贸然上前去闻,只是问:“王爷,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萧绛环顾四周,轻轻嗅了嗅,什么也没闻到。 “可能是太久没人来,塔身有些发霉了。”萧绛看看还有一步之遥的塔顶,“你如果不喜欢,我们就下去吧!” 楚卿摇头:“不是发霉,是很好闻的味道。” 她忽然踮脚凑上前,先是闻了闻周围,又慢慢落回到萧绛的肩头。 “王爷,是你身上的味道。” 心跳忽然乱了。 胸膛里的咚咚声在观星塔里回荡,视线不可控地落在肩头的侧颜上。 不知道为何,那一瞬,他想抱她。 第三十一章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不是楚钦。 这个念头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心上即将燎原的火势瞬间扑熄。 萧绛后退一个台阶,顺势将衣袖从楚卿手里抽出来,道:“你弄错了。” 语气中带着刻意的疏离。 楚卿愣了一下,这是生气了? 也是,萧绛素来不喜欢别人碰他,这回破天荒地牵着她走了这么久,是该忍不下去了。 萧绛已经转身继续往上走,楚卿便跟上去,似是漫不经心地问:“王爷喜欢乌沉香吗?” 萧绛反应过来,微微侧头嗅了嗅,蹙眉道:“叶安在我房里点了乌沉香。” 那就对了。 方才一晃没闻真切,还以为萧绛身上的味道是清苦的草药味。等后面仔细再分辨,才发现是一种淡淡的乌沉香气。 不是她所期待的味道。 塔顶的小门没锁,晚风吹打着残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萧绛先一步提灯登上塔顶,楚卿随后跟过去扶栏远望。 晟都城没有黑夜,四方楼宇灯火通明。 晚风拂栏而上,吹满一袖清风。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恍惚间,楚卿竟忆起初到晟都城的那晚。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城郊土地庙的旧瓦片湿漉漉的滑脚。 她废了好大力气才爬到庙顶,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这座流光明灭的大靖皇城。 在京城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这是她入京后的第一个愿望。 后来,她经商、求学、科考、入仕,有了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从前她在家中想都没想过的愿望。 从那时她才明白,她从来输的都不是性别,而是眼界,是被困于闺阁之内,被迫无法打开的眼界。 所以她喜欢登高、喜欢俯瞰万物、喜欢将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萧绛忽然开口,打断了楚卿的思绪。 楚卿回过神,浅笑:“是吗?”又半开玩笑道,“谁啊,楚大人吗?” 萧绛竟点头。 晚风扬起萧绛的发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看不清的神色,像是深海之下涌动的暗流,不知何时便会破出海面,翻涌成惊涛骇浪。 楚卿一瞬失神,下意识蜷起指尖,试探着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萧绛负手站在围栏前,目光却不在晟都城的灯火上。 他的视线穿过远山云霭,仿佛可以在巍巍山海外,看见午夜梦回时常常思念的身影。 “你和楚钦是在济州相识的?”萧绛不答反问。 楚卿没应声,也没反驳。 但之前给萧绛的假线索里有这条,萧绛会问,许是信了。 萧绛又问:“你知道三年前的济州匪患吗?” 楚卿反应了一下。 三年前她在济州任通判,刚好撞见萧绛去济州求医路遇山匪,还是她带兵把萧绛从匪首手里救了出来。 怎么忽然问这个? 楚卿犹豫一瞬,点了点头:“嗯,听说过,王爷和楚大人也是在济州匪患里相识的吧?” 萧绛却道:“不算是。我认识她,比她认识我早些。在昭文十九年冬,我见过她一面。” 楚卿的心跳乱了一拍,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萧绛:“王爷记性倒好。” 那年初冬大雪,楚卿隔着风雪撞上萧绛的目光,不过匆匆一瞥。 她原以为,萧绛不会记得。 萧绛又道:“济州兰若寺里有座佛塔,你们楚大人常去那。她和你一样,喜欢站在高处远望。” 这件事他也知道吗? 楚卿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向萧绛,想从他的目光中找出些不一样的神色,可那双眼眸上如同蒙着薄雾,和他的语气一样平静淡然。 楚卿便哦了一声,笑了笑:“王爷觉得楚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萧绛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攥紧,沉默片刻,才道:“狡猾,也很纯粹。” 那是楚卿第一次见萧绛笑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二月底。 月底休课一日,楚卿一早接到苏兰桡来信,让她去海云端试试春衣。 这些日子不算忙,白日在鸿章书院里研习备考,晚上去祁王府给九公主授课,对楚卿来说都不算难事。 每晚给九公主授课结束,萧绛还会亲自送她回鸿章书院。所以最近楚卿的心情格外好。 倚在屏风前的苏兰桡把楚卿上下打量一遍,见她试衣服的时候眉眼含笑,忍不住皱眉:“那是春衣,不是嫁衣。不知道还以为本坊主是给你捎喜讯的媒婆。” 她上前夺过楚卿手里的春衣,“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瞧上鸿章书院里哪个小书生了?好看吗?” 楚卿又拿起另一件淡粉色的长裙,比了两下,笑道:“好看。” 但不是鸿章书院里的学生。 全鸿章书院的学生加一起,都没有那一人好看。 尤其笑的时候,特别特别好看。 苏兰桡以为楚卿在夸衣服,便道:“这件确实不错,不过现在穿可能有点冷,你先带走,等天暖些再穿。” 正交谈着,窗边飞来一只信鸽。 苏兰桡取下密信,展开看了几眼,又递给楚卿:“金敕的队伍已过澜江,估计今晚就能进京。新任礼部尚书方大人已经带人出城迎接,你要去看看吗?” 楚卿摆摆手:“不去,肯定全是人,想想都挤得慌。” 苏兰桡点头:“确实。而且听说祁王也去,京中不少姑娘都上街准备一睹祁王尊容,肯定挤得要命。” 楚卿动作一顿:“萧绛也去?” 苏兰桡:“昂,方大人毕竟是祁王举荐,刚上任就赶上瀚水盟约这么大的事情,祁王肯定会跟着监管。” 楚卿沉默一瞬,抿了抿唇:“苏姐姐,我想去添香茶楼吃糖膏,晚上你陪我去呗!” 苏兰桡没想太多:“那现在去呗,反正也没事。” 楚卿笑了笑:“晚上吧,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饿。” 黄昏时分,金敕车队进京。 禁卫军将围观的百姓拦在街道两侧,赤金软甲的金敕护卫队涌上街头。 金敕王世子赫巴拓骑马走在队伍中央,前来接人的新任礼部尚书方枢则走在队伍的前方。 而在方枢前还有一人,一袭金纹缁衣,骑着墨色骏马,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仿佛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楚卿的视线逐渐聚焦,最后只剩下队伍前方那一个身影。 忽而,那人似是察觉远处的目光,竟朝着添香茶楼的方向看来。 楚卿一愣。 然后,那人竟笑了。 笑容很是好看,如同春日微风。 苏兰桡戳了戳楚卿:“哎,祁王刚才是不是笑了?” 楚卿摸了摸鼻子:“啊,是吧。” 苏兰桡:“见了鬼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爱笑? 兵甲碰撞的铿锵声渐行渐远,金敕的队伍也消失在街道转角。 楚卿舒出一口气,又回到座位上喝茶。 后天便是三月初三。 被炸的月坛已经修缮完毕,瀚水盟约的签约大典可以按期举行。这件事从去年楚卿和金敕使臣商订开始,到如今萧绛接手,前前后后已经拖延了半年之久。 楚卿也曾主管瀚水盟约,其间多少事情要算计她再清楚不过。这是件磨人的事情,属实耗费心力。 这些日子在祁王府给九公主授课,萧绛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楚卿便总盼着瀚水盟约的事情早些过去,到时候萧绛或许还能清闲些。 这类想法时常出现,楚卿偶尔也会觉得奇怪。 她最近似乎关心萧绛关心得有些过头。 然经一番苦思冥想,楚卿得出结论——因为瀚水盟约本是她的工作,现在萧绛代劳,她的过度关心定是源于愧疚。 嗯,很有道理。 等瀚水盟约的事情过去,萧绛闲下来,可以再约他来添香茶楼吃顿饭。 这次她请客。 嗯,这是为了还人情。 正思量着,苏兰桡忽然喊她:“阿楚,你快来看看,怎么回事?” 苏兰桡的语气有些慌乱。 楚卿回神,忙走到窗边。只见街角围观的百姓纷纷往反方向跑,拐角处的街上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 很快,有受伤的金敕护卫从人群中冲出来,用听不懂的金敕语朝四周大喊。 楚卿听不懂金敕语,却也明白这是出大事了。 “苏姐姐,你从后巷离开,去将军府找小七。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留在将军府里,我不回去,你们不要出来。” 楚卿说完就往外走,苏兰桡忙追上来问她:“你要去哪?” 楚卿头也不回,已然出了添香茶楼。 街上乱作一团,百姓们四散逃窜,不少人身上都带着伤。 禁卫军被混迹在百姓中的刺客冲散队形,在人群中陷入了混战。 金敕护卫队中也出现叛徒,穿着同样金甲的士兵开始互相厮杀。 血腥味充满整条街道,随处可见倒在地上的尸体,有些被军刀划开喉咙、刺破身体,有些则是不慎摔倒生生被人踩死。 楚卿逆着人流艰难向前,拼命在人群中搜寻。 萧绛呢? 他不会武功,叶安叶危都不在,他会出事! 他在哪? 楚卿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这种场面越乱越容易出事。 她环顾四周,停下脚步,掉头进了旁边一家客栈。 客栈老板正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只听门哐一声被推开,一个姑娘火急火燎地跑上二楼,一溜烟没了影。 楚卿顺着客栈阁楼的窗子翻上屋顶,居高临下地朝混战中心看去。 所剩无几的金敕护卫队将金敕王世子护在中央,大靖禁卫军则被人群和刺客拦在外围。 没有萧绛,萧绛在哪? 突然,街头传来一声巨响。 一阵浓郁的白烟将整条街笼罩,视野混沌片刻,再恢复视线,只见一名黑衣人跃入人群,一把抓住金敕王世子的肩膀,飞身而起。 三下两下,踏着屋瓦消失在白烟中。 城西有禁卫军大营,城北是皇宫,城南则是各家皇亲贵胄的府邸。 方才那人抓走金敕王世子,自然不会把人往军力密集的地方带。 楚卿立刻跳下屋顶,骑着客栈后院的马往城东赶。 萧绛始终没有露面,至少说明他还没出事。眼下找不到萧绛,只能先去追金敕王世子。 楚卿抄小路赶往城东,恰好在巷子口再次碰上了带走金敕王世子的人。 黑衣人没注意到她,扛着被打晕的金敕王世子进了一座小院。 不多时,小院的门被从内推开。方才掳走金敕世子的黑衣人又孤身出来,匆匆赶往别处。 楚卿隐约察觉事有蹊跷,思量片刻,决定冒险进去看看。 院落四下无人,黑漆漆的一片。 楚卿确认没人在暗中埋伏,又推开了偏屋的房门。 金敕王世子躺在地上,手脚被捆在一起,还在昏迷。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卿立刻准备退出去,屋门却突然被关上。 察觉到身后有人,楚卿抬肘狠狠朝后一击。 那人被击中闷哼一声,却反手将她带入怀中。 宽大的臂膀将她环抱,随后在她的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是我。” 第三十二章 “王爷怎么三句不离楚大人…… 呲! 火折被划开,漆黑中亮起一道火光。 身后的男人已经退远,楚卿下意识碰了碰唇,唇上还有方才那人指尖落下的余温。 她轻咳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在这?” 萧绛点燃蜡烛,走到小屋的角落,足尖在地板上轻踏几下。 咚咚。 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响。 “先跟我来。” 萧绛说着,俯身掀开铺在地上的毛毯,露出一个通往地窖的入口。 皇城中有在偏屋开地窖存储粮食的习惯。 地窖里摆着不少米缸,但都是空的。眼下天气回暖,角落里积存的白菜已经开始发酸。 这间屋子应该很久没住人了。 进入地窖后,萧绛将地窖的入口关上,放下烛台,抖了抖方才掀地毯时飞到衣摆的灰尘,蹙眉问楚卿:“你怎么来了?” 楚卿环顾四周,又望向头顶的入口,不答反问:“把赫巴拓抓来的黑衣人,是叶危?还是叶安?” 萧绛抬眸:“叶危,你认出他了?” 楚卿靠在墙边,摇了下头:“没,主要因为你在这。你把赫巴拓绑到这来做什么?” “等人。” 萧绛语气平平,又走到一旁点亮了另一盏烛台。 明亮的烛火在萧绛的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映照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让萧绛的侧颜看起来孤高冷漠,可鼻梁与眼角间的一颗浅淡的朱砂痣,却似雪中红梅,令这份孤冷平增一丝易碎感。 楚卿出了下神。 默了片刻,才道:“劫车的刺客是金敕人,护送赫巴拓的队伍中也出了叛徒。近百名金敕暗探混入皇城,城防司和禁卫军都没有察觉。 “除非金敕人懂奇门异术、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只能是禁卫军内部出了问题。” 楚卿微扬唇角,看向萧绛,“这里是京中布防最薄弱的地方,王爷把赫巴拓抓到这,是为了引蛇出洞?” 摇曳的烛光映在萧绛眼底,他淡淡道:“你很了解京中布防。” 楚卿朝后一靠,点头:“嗯,楚大人教的。” 萧绛:“……那楚大人没教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孤身赴险吗?” 楚卿坦然摇头:“没有,楚大人自己就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怕冒险,她也不会从乡野一路闯到京城。 萧绛思量一瞬,没反驳,她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身为女子远走京城,女扮男装科考入仕,哪件事有十足的把握? 她还不是一样也没落。 当年济州匪患,萧绛落入匪手。楚卿为了救他,甚至不惜以身涉险提议用自己置换。 “孤身赴险”四个字,快成她楚钦的特权了。 萧绛吩咐:“如果有人来了,你在这等着,别出声,也别擅自行动。” 楚卿哦了一声,反问:“那你呢?” 萧绛:“叶安还在上面埋伏,我得上去。” 话音未落,上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卿摊手,做了口型:上不去了。 萧绛:“……” 反手熄灭了烛台。 视线一暗下来,声音开始显得格外明显。 听脚步声,应该是来了一队人。伴着脚步还有兵甲磕碰的声音。 很快,偏屋的木门吱嘎一声,有人推开了屋门。 楚卿守在地窖入口,闻声回身去找萧绛。可惜地窖里漆黑一片,萧绛又穿着黑衣,一眼望过去什么都看不见。 楚卿低低唤了一声:“王爷。” “在这。”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卿下意识回身,鼻尖忽而撞上一股清淡的乌沉香。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楚卿压下声音,“赫巴拓还在上面,万一被带走怎么办?” 光线晦暗里,隐约看见近在咫尺的萧绛做了个息声的手势:“那不是赫巴拓,赫巴拓在祁王府。” 许是为了通过入口听地上的声音,萧绛站得很近,近到楚卿几乎可以听见他轻浅的鼻息。 一呼一吸,落在耳畔,有些热。 楚卿退了半步。 紧接着,地窖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有人在赫巴拓躺的位置停下,大喊:“黄将军,人找到了。” 楚卿皱了下眉:“黄威?” 萧绛点头:“禁卫军副统领。”又顿了顿,“这也是楚钦告诉你的?” “王爷怎么三句不离楚大人?”楚卿侧眸看向萧绛。 萧绛别过头:“……上面有人,别说话了。” 翻脸比翻书还快。 届时,上方又传来黄威与手下校尉的对话声。 “祁王找到了吗?” “回将军,二队的人已借搜查刺客之名在各个街巷排查。金敕的人方才也来信,表示只要我们肯把赫巴拓交给他们处置,他们会帮我们除掉祁王。” “好。”黄威大笑几声,“抓到萧绛先留活口,送去给金敕的人处置。祁王死于金敕刺客之手,三殿下也好同圣上交代。” 校尉领命:“是。” 地窖之下,楚卿戳了戳萧绛的肩膀,低声道:“哎,王爷,他们的目标好像是你啊?” 萧绛睨她一眼:“本王不聋。” “那你打算怎么办?”楚卿又小声问。 萧绛面不改色:“祁王府的人已经将这包围,他们出不去这个门。等他们离开屋子,叶安会下令动手。” 之所以不在现在下令,是因为萧绛和楚卿还在地窖里,万一抓人时被黄威发现二人,保不准出什么意外。 事情到差不多已成定局,楚卿从楼梯上下来,靠坐到地窖边上等着黄威一行人离开。 地窖上时不时传来黄威和属下的话音,他们在商量除掉萧绛后,如何把萧绛手里握着的北林军虎符拿到手。 萧绛仍站在楼梯口。 入口木板泄下缕缕微光,将他的身子分隔在明暗两半,让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愈发看不真切。 萧绛的母妃是胡人,却并非胡族王世之女。相比于其他皇子,没有母族的助力,萧绛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远比其他人要艰难得多。 自萧绛起势后,京中时常有传闻说他是假病,是为了掩藏锋芒,暗中蓄力。 但楚卿看得明白,萧绛掩藏锋芒不假,但要能瞒住朝中那么多人乃至圣上的眼睛,靠装病是不可能成功。 所以祁王府幕僚多精通医术,也擅毒。 楚卿靠坐在墙边偷偷打量萧绛,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济州匪患。 那时楚卿任济州通判,奉知府之命带兵前往匪寨劝降。 而萧绛来济州求医,路过匪寨下的山岭,直接被山匪连人带车捆回了山上。 那时萧绛尚未起势,京外鲜少有人知晓他。匪首一开始只当他是哪家少爷,想借机敲一笔。可后来一问得知萧绛是堂堂皇子,便动了挟持萧绛逼楚卿退兵的念头。 楚卿当时心里还暗骂萧绛太蠢,当人质还暴露自己身份尊贵,生怕人家敲得轻吗? 奈何楚卿当时只是小小通判,为了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只得想尽法子将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从匪寨里救出来。 为了入匪寨,楚卿先是提出用自己交换萧绛。她什么身份,萧绛什么身份,匪首自然不答应,不仅不答应,还把她也一起捆了。楚卿这才顺利进入匪寨,又九死一生地将人救出来。 堂堂皇子险些命丧匪手,圣上大怒,直接撤了整个济州知府。只有楚卿因着救人有功,不仅没贬,反倒调回了京城。 等回了京城楚卿才明白,萧绛被土匪劫持那哪是蠢啊! 他精得不能再精了。 济州知府是三皇子手里的人,萧绛在济州出事,圣上问责到最后断的都是三皇子的爪牙。 祁王府的人一早埋伏在匪寨,就算楚卿不出手,萧绛一样能活着出来。 就连他当时受的伤都是故意为之,演给圣上看的苦情戏罢了。 反倒是楚卿出现,险些坏了萧绛的局。 也是从那之后,楚卿回京调入礼部,礼部开始多了不少祁王府的眼线。无论楚卿走到哪,都有祁王府的人跟着。 一来二去,俩人就成对头。 思量间,地窖上已经传来黄威带队离开的声音。 楚卿起身,准备出去。 刚迈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啪!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空酒坛从架子上掉下来,惊碎了一夜的寂静。 借着入口透入的微弱光芒,只见一名五六岁模样的小乞丐惊慌失措地缩在酒架后,紧紧握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 皇城里有些空院子长久没人住,便会有流浪汉偷偷翻墙寄居。显然这名小乞丐正是这样的情况,大概早在二人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酒坛碎裂的声响传到地窖外,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黄威立刻回身:“什么人?” 长刀出鞘只在一瞬间。 楚卿和萧绛相视一眼,立刻抓着小乞丐到楼梯后方的盲区躲避。 黄威一刀劈开地窖入口的木板,刺眼的烛光从从上方倾泻而下。 一眼没有看到人,黄威又推了一把身边的卫兵:“你,下去看看!” 地窖内安静地反常,卫兵握着刀走下来,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楚卿捂住小乞丐的嘴躲在楼梯后方,眼看着下来搜寻的卫兵就要看见他们。身前的萧绛忽然手臂微动,嗖一声,一道泛着寒光的袖箭飞速射出。 下来搜寻的卫兵脚步一凝,胸口陡然炸开一道血光。 黄威见状大喊:“把这围了,祁王在下面。” 萧绛却从容回眸看向楚卿,做了个息声的手势:“别出声,在这等我。” 而后,从容走到了光亮处。 与此同时,叶安也带着祁王府的暗卫现身。 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萧绛从地窖中缓缓走上来。 黄威见状立刻提刀抵住萧绛的脖颈,朝屋外喊道:“祁王在我手里,不想他掉脑袋,就给老子把路让开。” 冰冷的刀刃在萧绛的颈侧划开一道伤口,温热的血流顺着刀刃渗了出来。 楚卿蹲下叮嘱小乞丐:“在这别出声。” 说完,顺着楼梯后的阴影朝出口移动。 黄威已挟持萧绛走到院门口,祁王府的人步步退让,萧绛却丝毫不慌乱。 楚卿趁众人的视线不在院内,从地窖出来,顺便捡走了方才那名卫兵的弓箭。 萧绛被挟持着一直走到巷子口。因为禁卫军封锁街道,街上没有行人。 但城防营和京师府衙的人都在街上,黄威的人一出来,立刻和众人打了个照面。 黄威的副卫见此情形瞬间慌了阵脚,上前道:“将军,京师府衙的人怎么来了?” 这事本来只归禁卫军管,黄威敢明目张胆挟持萧绛,正是因为禁卫军的人不会把这事传出去。可眼下不仅城防营的人在场,连京师府衙的人都到了。 黄威这才明白萧绛为什么会甘愿被他劫持。 “你敢耍老子!”黄威登时大怒,手里的刀又加重几分。 刀刃划出的血痕越来越深,叶安却迟迟没有得到萧绛的动手命令。祁王府的暗卫手里的弓箭都已拉满,只等着萧绛一声令下,直接将黄威射成刺猬。 楚卿躲在暗处,隐约猜到萧绛不下令的原因。 他想留活口。 只有黄威活着,才能供出晋王。 就在场面焦灼之际,一支羽箭擦着黄威的耳畔飞过,一箭射穿了对街的琉璃灯。 啪一声脆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萧绛看准时机挥手示意,叶安和祁王府暗卫齐齐动手,瞬间拿下了叛变的禁卫军。 黄威被叶安一脚踢翻在地,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两名祁王府暗卫按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黄威身上,只有萧绛转身看向小巷内。 月色清冷,浅黄色长裙的女子从晦暗的巷子里走出来,反手执着一把银色长弓。 楚卿走近,把弓丢在一旁,揉揉了手腕:“对不住啊,箭术不精,射黄威怕误伤王爷,只能射对街的琉璃灯了。没吓到你吧?” 萧绛不语,目光却逐渐沉了下去。 楚卿一愣,不会吧? 她随口一说而已,不至于真吓到了吧? 静默良久,萧绛忽然开口:“三年前济州匪患,楚大人也曾一箭射杀匪首。你的箭术,也是楚大人教的?” 第三十三章 糖糕。 “一个人频繁提起另外一个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恨之入骨,要么,他喜欢你。” 苏兰桡从琴桌前起身,坐到楚卿身旁,拄着下巴问她:“楚大人,你觉得祁王是哪一种?” 楚卿:“我没有第三个选择吗?比如,他嫉妒我的才华?” 苏兰桡:“……那你呢,你嫉妒他什么?美貌?” 楚卿一愣:“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兰桡无情点破:“你没发现你最近也总提他吗?” 楚卿:“有吗?” 苏兰桡:“有!” 楚卿想了想:“嗯……可能因为最近总和他在一起吧。哦,对了,上次托你帮我查萧绛的母妃宸妃娘娘,查到了吗?” “正想和你说这事呢。”苏兰桡起身走到书架旁,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楚卿,“北境的探子送来的。萧绛的母妃还真和胡族王室有些关系。” 楚卿接过信封,将信拿出展开。 据信中所写,胡族公主少时曾下民间游历,偶然结识了一名同龄的舞姬。俩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挚友。 后来公主还朝,临别前为小舞姬赎身,并拿出自小戴在身上的玉佩相赠。 小舞姬自由后,女扮男装游历四海,辗转来到大靖,与微服出巡的皇帝相识,便入宫为妃。 也就成了萧绛的母妃,宸妃娘娘。 再之后的事情京中也有传闻,据说宸妃是病逝。那年萧绛才六岁,也是从那年开始,萧绛忽然变得体弱多病。 楚卿将信收回信封,放到烛台上焚尽。 如果宸妃的玉佩来自胡族王室,那她很可能在离世前将玉佩给了萧绛。 楚卿心里装着事情,指尖险些被信封的火苗燎到。 苏兰桡见状忙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想什么呢?魂都丢了。” 楚卿揉了下手指,犹豫片刻,问:“苏姐姐,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不惜性命也要救另外一个人呢?” 苏兰桡不明所以,没多想,直言道:“方才的第二种情况。” …… 瀚水盟约的签约大典原定在三月初三,因着上次的风波,又被迫推迟了半月。 这半月里,禁卫军上下被彻查,黄威畏罪自裁,朝中一直不太平。 当然,不太平的不止朝廷,鸿章书院最近也热闹得很。 因着近来金敕暗探频频犯禁,皇帝深感朝中武将青黄不接,遂下令鸿章书院开设武学课程,由周老亲自挑选武学先生。 开设武学课程的圣旨传至鸿章书院那日,恰好赶上鸿章书院第一次月份小考下榜。 自从楚卿进入鸿章书院,不少学生私下里等着看楚卿的热闹,榜单一下,一窝蜂冲过去围观。 哪成想“楚卿”二字赫然列在榜首,喧闹的众人齐齐安静片刻,登时炸开了锅。 虽说这次只是月份小考,但距离三月末的大考只剩半月,往年此次小考的成绩和最后的大考基本相差无几。 楚卿会入鸿章书院做女先生,此事基本已成定局。 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苏兰桡得知情况虽不意外,却免不得忧心楚卿小考便早早夺得榜首,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太过张扬。 楚卿闻言只笑说:“我入鸿章书院不就是为了让人看见吗?张扬有什么不好的。” 苏兰桡便笑自己糊涂,她的阿楚注定是站在塔尖上的人,合该张扬夺目。 这样哪里不好呢? 真正风光的日子,还在后头。 三月十五,瀚水盟约签约大典如期举行。 新任礼部尚书方枢代表大靖与金敕王世子赫巴拓签订瀚水盟约。盟约签订后,方枢携合约文书与金敕王世子沿街巡游,乘坐的是圣上钦赐的金鸾花车。 金鸾车所过之处,众人跪拜,如同圣上亲临。 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恩待。 街上不少百姓纷纷感慨,说礼部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前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后又出了个得圣上钦赐座驾的方大人。 这位方大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虽比楚钦当年年长些许,却也胜过朝中大半官员。且他和楚钦一样出身乡野,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楚卿也混在百姓堆里凑热闹,林七听见周围人可劲拿方枢对标当年的楚钦,心下不痛快,早早回了鸿章书院。 楚卿在街边茶馆坐到傍晚才离开,又去添香茶楼买了份糖糕和桂花酥,提上两坛松醪酒,准备去祁王府给九公主授课。 祁王府里这不远,楚卿没坐马车,直接走了过去。 临走到祁王府门口,一架马车先楚卿一步抵达,在祁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下车的人却是方巡游结束、尚穿着朱红礼服的新任礼部尚书——方枢。 官员公开造访王公府邸,必然是为了公事。楚卿为了避嫌没进去,兀自在门外等了片刻。 不多时,方枢出府,叶危例行出门送客。 临别时,叶危向方枢道贺。 方枢却垂眸低叹,摇头道:“若不是因为去年那场大火,今日坐在金鸾车里的人,本该是楚大人。” 春日微风徐徐,拂起一街垂杨嫩柳。 载着方枢的马车在翠柳夹道的青石路上渐行渐远,楚卿才前叩开祁王府的大门。 叶危前来应门,见到楚卿的时候明显有些为难。 楚卿问他:“王爷不在吗?” 叶危回道:“王爷今日身体不适,方才方大人造访也未接见。九公主今日在宫中陪皇后娘娘用膳,属下也正准备去通知您取消今晚的课程。今日,只怕劳您白走一趟了。” 楚卿有些担心:“王爷病了吗?” 叶危似是不方便说,只道:“也不算病了。您不必忧心,待明日王爷醒来,属下会启禀王爷您来找过他。” 楚卿摆了摆手:“不用,让他好好休息吧!哦,对了,这些你拿着他,就说是你买的。” 楚卿把添香茶楼的点心和松醪酒一起递给叶危,说完便走了。 叶危看着手里的松醪酒,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家王爷是因着什么不便见客? 还不是因为松醪酒吗? 次日晌午,萧绛醒来。 昨日喝了太多酒,眼下头还有些疼。加上昨天夜里发了高烧,嘴里泛着一阵苦味。 叶安刚好端着药汤进来,见萧绛醒了,忙道:“王爷,您可醒了!您再不醒,卑职都要进宫请御医了。” 萧绛蹙眉揉着山根:“本王睡了多久?” 叶安道:“不多,十个时辰吧!” 萧绛:“……” 思量片刻,萧绛又问:“昨日瀚水盟约签订结束,方枢来了吗?” 叶安点头:“瀚水盟约的文书副稿和一应补充条约,方大人都按王爷的吩咐整理好送过来了。王爷,您先别想这些了,先喝药吧!” 叶安端着药碗走到床边,青瓷碗诡异的墨绿色汤汁泛着热气,如同一碗新鲜的胆汁。 萧绛不由皱眉:“不喝,拿下去。” 叶安:“……” 他太难了,这世上还有比劝王爷喝药更难的事吗? “王爷,这药不苦。属下尝过了,就和苦瓜差不多。”叶安试探着开口,心想王爷前些日子还吃苦瓜提神,这个程度的苦肯定可以忍受。 萧绛却仍摆手,示意他出去。 叶安正为难,门被叩响,叶危端着一盘糖糕和一盘桂花酥走了进来。 叶危道:“王爷,小厨房的饭还在热。如果您没胃口,先吃些糕点吧!” 因着楚卿昨日交代不用提及她来过,叶危便没说糕点是哪来的。 哪成想萧绛的目光在糕点上停顿片刻,皱了下眉,忽而问:“楚二来过?” 叶危一愣,颔首道是。 沉默片刻,萧绛道:“放下吧!” 叶危便把糕点放下告退。 叶安也趁机放下药碗,和兄长一同退了出去。 萧绛没碰糖糕,也没喝药。他靠坐在塌上,昏昏沉沉间又眯了一会。 半睡半醒间,他梦见那日与他坐在添香茶楼里的人,从楚二变成了楚钦。 坐在对面的姑娘拿起一块糖糕送到唇边,贝齿微长,咬下小口糖糕。 雪白的糖糕沫沾在唇边,衬得唇色鲜红若血。只是看着,便可以想象到咬在上面,那种腥甜诱人的味道。 于是萧绛伸手,指尖在对面温软的唇上擦过。糖糕碎末沾在指尖,他收回手,舔了一下。 梦醒了。 没尝到味道。 萧绛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桌上的糖糕,忽然有些烦躁。 半个时辰后,祁王府的马车赶往鸿章书院。 坐在马车里的萧绛一袭月白银纹长袍,宛如游历凡间的玉面仙君,清逸出尘得周身看不见丝毫烟火气,独独手边放着一盒格格不入的糖糕。 …… 少年人总是争强好胜,自从楚卿月份小考登上榜首,不少学生暗自和她较劲,逮着机会便要和她比一比。 楚卿闲来无事,也乐得陪他们玩。 至少现在的情况证明,这些心高气傲的学生们开始把她当作对手,开始正视她的能力,不再因为她是女子对她不屑一顾。 能进鸿章书院的学生大多会成为大靖未来的中流砥柱,如果能从他们开始改变世人对女子的偏见,那么日后的路走得也会容易些。 这也是楚卿选择先进入鸿章书院做女先生的原因之一。 鸿章书院最近在大范围修葺,周老命人将后院的几处小花园清出来,留出一片空地修建演武场,为日后开设武学课程用。 这日用过午饭,屋外阳光正好,楚卿便带林七去演武场附近转了转。 几名学生正在演武场外练习射箭,见楚卿出现,突然喊住楚卿,非要和她比一场。 楚卿的武艺的确不精,但箭术还算拿得出手。若是往日,楚卿也就和他们比了。 可偏偏前些日子她在萧绛面前暴露箭术,险些被萧绛看出端倪。楚卿没缘由的心虚,便摆摆手婉拒了。 一名急性子的少年忙追上她,激将道:“你是不是不敢比了?也对,女子本弱,在武学上确实比不过男子。你怕输就怕输,不理人算什么?” 楚卿停下脚步,回身笑了笑:“小公子,我的武艺的确不精,论骑射确实不如诸位。但这是我楚卿没本事,和我是女子无关。术业有专攻,你们若是真想比,不妨和我家小七比比?” 说着,楚卿看向林七。 林七颔首:“可以。” 少年上下打量林七一眼:“就她?也行,那如果她输了,你必须和我们比一场。” 楚卿点头:“好啊。” 别说比一场,如果林七输了,拜他为师都行。 少年拎起一把弓丢给林七,临开始比赛还瞥了林七一眼,道:“当心点,小心拉不开弓,回弹划伤了手。” 话音未落,林七利落拉弓,箭鸣一声,羽箭划出一道残影,正中靶心。 演武场上三名少年登时齐齐傻眼。 “怎么可能?” “靶心?她怎么做到的?” 未等三人回过神,林七再次拉弓,一连射出三箭。 上下两支羽箭划过两道漂亮的弧度,与中间的羽箭一同直刺靶心。 紧接着,第五箭、第六箭……林七的箭筒已经射空,三名少年还呆在原地没有出手。 “怎么可能,全中靶心?” “我爹的箭法都没这么准。” 林七放下弓箭,神色淡漠,一句话也没说就往楚卿身边走。 坐在一旁围观的楚卿起身无奈苦笑:“你也不让着点?” 林七目光茫然:“为什么要让?” 方才的少年忽然追上来:“你叫什么?” 林七没理他。 他又道:“你会武艺,我要和你打一场。” 林七:? 楚卿:? 少年抱拳:“在下周笙,恳请赐教。” 周笙,这个名字楚卿听过。 “周老先生的侄子?”楚卿愣了一下,拍拍林七的肩膀,“你不是也很久没和人交手了吗,去吧!不过别打得太狠了。他们都是些孩子,打磨锐气可以,挫伤信心就不好了。” 林七应下,同三名小少年离开比试。 演武场只剩下楚卿一人,她一时手痒,也走到演武场边上掂量起长弓。 忽而,长弓拉满,羽箭离弦,锵一声! 箭头一半没入箭靶,可惜偏了两寸,没射中靶心。 楚卿啧了一声:“又这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射箭永远偏离两寸。 楚卿无奈摇头,放下长弓离开。 与此同时,萧绛从箭靶后走出来,视线落在箭靶偏离靶心的羽箭上。 箭头距离靶心不多不少,刚刚好偏了两寸。 也是巧合吗? 第三十四章 将糖糕碎末舔进唇齿间。…… 离开演武场后,楚卿回房取上《四荒游记》,又捧了杯茶,到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打发时间。 已至仲春,桃树枝头钻出不少绿芽,原本盈满枝头的桃花被挤掉大半,在树下的石桌上积了厚厚一层。 楚卿拂开桌面的桃花花瓣,放下茶盏,坐下翻开了《四荒游记》。 《四荒游记》已被楚卿来来回回读过三遍,这次她只挑自己格外喜欢的风景温习。 不多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 来人没叩门,也没说话。楚卿以为是林七,便没抬头,只笑了说了一句:“回来啦!” 没得到回应。 林七一向话少,楚卿也没当回事,仍自顾自埋头看书。 后来看到有趣处,楚卿便招手:“你来看这儿。周老记述,这座村落的百姓依山傍水而居,与世隔绝,生活习惯和大靖的风俗相差甚远。 “村中的男子一生只能娶一位妻子,女子也只能嫁给一位丈夫。新人成婚前还会携手登上村外的枫山,穿过红如烈火的枫林,在山顶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卿笑着摇头,“这在家家三妻四妾的大靖,可是难得一见了。” 一旁的人仍是沉默。 楚卿又道:“等什么时候闲下来,我们也去这看看吧!赶着秋天去,去看枫叶。” 这时,沉默良久的人才应声:“好啊。” 清冷淡漠的声音传入耳畔,楚卿登时惊了一下,忙转头起身。 “王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绛面不改色地上前,在《四荒游记》上翻了翻:“这就是你上次混进鸿章书院,用楚钦的名牌借走的藏书?” 楚卿纠正:“上次的事情我已经向周老道过歉了。这回的书,是用我自己的名牌借的。” 萧绛不语,视线仍落在书页上。 楚卿打量他一眼:“王爷感兴趣吗?这是周老的新著,你喜欢的话可以带回祁王府。我已经看完了。” 萧绛没答,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径自坐下,又点了点桌面,示意楚卿也坐下。 “给我带的吗?”楚卿顺势坐下,打开了面前的食盒,愣了一下,“哎?这不是我给你送过去的吗?你没吃啊?” “太甜。”萧绛道。 吃药嫌苦,吃糖嫌甜。 楚卿小声嘀咕:“矫情。” 萧绛:? 楚卿:“我是说就着茶水一起吃就不甜了。我去给王爷倒杯茶,王爷等我一下。” 萧绛叫住她:“坐下,有事同你讲。” 楚卿又坐回去。 萧绛道:“四月初三,圣上寿辰,南疆的兰沧国今年也会派使臣前来朝贺。代表兰沧入京的使臣是他们的女将华筝,圣上有意让你来接见她。” 兰沧国与大靖不同。兰沧女子为尊,历任兰沧国主皆是女子。兰沧国与大靖算友邦,但因习俗差异巨大,两国往来甚少,今年还是兰沧第一次派使臣入京朝贺。 楚卿有些意外:“圣上让我一个无官无衔的平头百姓接见华将军,不会显得怠慢吗?” 萧绛道:“是兰沧国主提出来的。昨日兰沧信使来信,信中兰沧国主表示希望能由女子接待华筝。大靖没有女官,父皇本有意由母后接管此事。但后宫不宜干政,母后便举荐了你。” 楚卿思量一瞬,捏起一块糖糕:“哦,既是圣上的意思,那就答应呗!” 这话说的,倒像是圣上承了她的情。 楚卿咬下一口糖糕,又把食盒推给萧绛:“尝一块嘛,真的挺好吃的。” 萧绛的喉结微动,别过头道:“嘴角。” 楚卿:“啥?” 萧绛:“你嘴角,有糖糕。” 楚卿在唇边摸了几下,没摸到,又问萧绛:“在哪边?” 萧绛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蹙眉看向楚卿:“右边。” 话音未落,瓷白的指尖擦过唇角,在粉嫩的唇上一扫而过。细碎的糖糕沫沾在指尖上,又被轻轻舔入唇齿间。 看起来,很甜。 …… 叶安一直在鸿章书院门口等着萧绛,手里还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瓷瓶。 瓷瓶里装的是缓解头疼的药。 方才来的路上萧绛时不时按额角,叶安看出他许是宿醉后头疼,特意去对街买的。 萧绛不肯喝汤药,叶安特意买了药丸,心想着小药丸一口就吞了,王爷肯定不会嫌苦。而且刚刚见过楚二姑娘,王爷心情应该不错,这回总能好好吃药了吧! 于是萧绛出来后,叶安忙迎上去,药瓶还没递出手,却发现萧绛神色不对。 面色泛红,手上攥着拳,脚步也不似往日沉稳。 叶安心道不妙:完了,这是和楚二姑娘吵架了啊! 只好先把药瓶藏回袖子里,请萧绛登车。 马车启程,没走多远,萧绛便把车窗推开了。 他没缘由地觉得热,耳根像被火燎着。昨夜的酒劲让他有些头疼,他却不敢闭目休息。 只要闭上眼,那一颗沾在嘴角的糖糕碎会立刻浮现在眼前。 他忍不住想尝尝那颗糖糕碎,还有……梦里碰过的唇。 马车抵达祁王府,萧绛下车吩咐叶安:“去给楚卿送信,今晚九公主的课取消。” 叶安不解:“公主今天不是没事吗?” 话音未落,一记眼刀飞过来,叶安忙收声应是。 楚卿也没明白为什么萧绛忽然拂袖走人,走得急匆匆的,食盒没拿,《四荒游记》也没拿,像同她置气一般。 可是她做什么了? 吃了半盒糖糕? 不会吧,不是萧绛自己说不吃的嘛! 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这么小气? 楚卿无奈收起《四荒游记》,把食盒里的所剩不多糕点取出来,又拎着食盒去添香茶楼买了几份新的点心。 从添香茶楼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叶安打马而过。马跑得太快。叶安没看见楚卿,楚卿便没打招呼,径直登车去了祁王府。 …… 许是回程路上一直吹风,萧绛有些头疼。他吩咐下人闭门谢客,回房锁上房门,昏昏沉沉睡了下去。 楚卿抵达祁王府,来开门的是祁王府的小厮。 小厮将门支开一条缝,为难道:“楚二姑娘,王爷今日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您明日再来吧!” 身体不适?不是刚刚还好好的。 楚卿看了眼手里的食盒,把手背到身后:“无妨,我来给九公主授课,不打扰王爷。” 小厮愣愣眨了下眼:“九公主已经出去了,今日的课程许是取消了。姑娘没得信吗?” 楚卿也是一愣,没人告诉她啊! 小厮看出不对,不敢怠慢楚卿,便把门打开:“姑娘先进来吧,奴才先去找找九公主,劳您多等会。” 小厮将人领到前堂,匆匆忙忙去找九公主。祁王府里下人不多,叶安叶危都不在府里。楚卿在前堂坐了半晌实在无聊,起身径自去了后院。 萧绛这人矫情,难伺候,除了叶危和叶安,祁王府的人都不能进后院。就连寄居在祁王府的九公主,都被安排在前院的偏殿居住。 楚卿在祁王府授课也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一开始萧绛也不准她进后院,后来几次必须去后院书房取书,来来回回次数多了,萧绛才不再一见她进后院就皱眉头,算是默许了。 楚卿原本只想到后院随便转转打发时间,转着转着却转到了萧绛的寝殿外。 殿门从内拴住,说明里面有人。楚卿轻轻敲了两下门,却没人应。 天还没黑,没理由这么早入寝。 难不成真病了? 楚卿琢磨着,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她还给萧绛带了《四荒游记》,眼下正好没事做,可以看会儿打发时间。 天渐渐暗下来,出门找九公主的小厮没回来,殿内的萧绛也没动静。楚卿看了看天色,合上书,准备离开。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门闩抽动的声音。 楚卿回身,只见墨色殿门被拉开,衣衫单薄的男子站在门口,神色倦懒,长发顺贴地垂在肩上。 几缕发丝滑入衣衫,顺着宽松的衣领一路向下,勾勒出颈侧、锁骨、再到胸膛上精干的肌肉线条。 楚卿:“……” “呃……我路过,想给你送书。你走太急,忘拿四荒游记了。”楚卿边说边背过身,将视线从萧绛身上抽走,“书,我是放这,还是给你送书房去?” 身后沉静半晌,忽然传来关门声。 楚卿扶额,这回完了,肯定生气了。 不多时,殿门再次拉开。 萧绛已经换好衣衫,神色从容淡漠一如往常。唯独耳根一片红热,显得格格不入。 楚卿注意到他耳根泛红,下意识问:“你着凉了?” 萧绛不语,径自走到院子里,神色有些烦躁:“去书房,有事找你。” 方才从鸿章书院走得太急,萧绛忽略了一件事。兰沧国与大靖语言不通,要接待华筝将军,得会兰沧语。 萧绛将楚卿带到书房,把从周老那借的兰沧语集递给楚卿,道:“这本书你拿回去,四月初三前,日常用语都要记熟。” 楚卿犹豫一下,接过书,应好,说得没什么底气。 萧绛以为她担心学不完,便道:“时间紧,如果你看不懂,本王可以教你。” 楚卿一愣:“嗯?” 她揉了揉耳朵,没敢信自己听到的话。 萧绛不由分说道:“九公主的课可以暂时取消。以后每晚你来将军府,本王教你兰沧语。” …… 月上枝头。 林七站在书案前为楚卿掌灯,见楚卿在翻看一本看不懂文字的书,便问:“大人在看什么?” 楚卿笑了笑:“在学兰沧语。” 林七反应了一下:“大人不是早学过吗?” 楚卿但笑不语。 嗯,的确早学过。但这么多年过去,忘了、不会了、需要有人再教一遍,也是人之常情嘛! 第三十五章 “改变其对我朝‘女子无能…… 次日晚间,楚卿乘车抵达祁王府。 北书房里亮着灯,雕花窗棂上投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楚卿看了一眼窗棂上的影子,上前叩门。 屋内传来清冷的话音:“进来。” 萧绛坐在书案前,正在垂眸翻阅一本名册。古铜色的鹤脚灯立在书案旁,在萧绛的月白长袍上覆盖一层暖色。 楚卿走上前,负手弯腰,侧头看向萧绛指尖下的名册:“先生,您看什么呢?” 萧绛动作一顿,显然对新称呼很意外,却没恼。 楚卿又笑:“怎么在看礼部的名册?” 萧绛道:“吏部人手不足,圣上有意调礼部官员去吏部补缺。但万寿节将至,礼部诸事繁忙,暂未挑出能调任吏部的礼部闲官。” 楚卿思量一瞬,指尖落在一个名字上:“可以考虑礼部主事卫含章。卫含章去年才到礼部任职,手里的事情不算多。而且他为人刚正,适合刚出过事的吏部。” “这些也是楚大人告诉你的?”萧绛忽而抬眸,眼底带着考究。 楚卿抱臂,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又俯身看向萧绛,“所以,先生,可以开始今天的课程了吗?” 萧绛合上名册,示意楚卿去一旁的书架上取兰沧语的书籍。 楚卿走到书架旁上下扫了几眼,没看见,又去拉书架中间的抽屉。第一层没有,又去拉第二层。 第二层抽屉方一拉开,萧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将抽屉直接关了回去。 “不在这。” 萧绛语气微冷。 楚卿哦了一声,又去一旁找。萧绛直接绕过她,从书架上层的角落里拿下兰沧语录,转身坐回到书案旁。 期间一直冷着脸,像是生气了。 有些奇怪。 楚卿扫了一眼方才不小心翻开的抽屉。 那里面有什么? 方才一开一关的速度太快,隐约只瞟见一个画轴。 是一幅画吗? 楚卿抿了抿唇,没多想,去一旁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萧绛对面。 萧绛看她一眼,又看了眼身侧,道:“过来坐。” 书只有一本,坐在对面不方便看书。 楚卿应声,又搬过去。 北书房里燃着乌沉香,萧绛的身上也有乌沉香的味道。乌沉香可以安神,按理说闻着乌沉香的味道,应当觉得心神宁静。可楚卿坐在萧绛身侧,却觉得心跳有些乱。 萧绛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许是因病之故,那双瘦长的手看着有些苍白,唯独点在书页的指尖透出淡淡的粉色。 指腹摁在黑白分明的书页上,擦出簌簌的细微声响,每一下都格外分明。 “听懂了吗?” 忽然传来的话音打断了楚卿的思绪。楚卿收回视线,抿了下唇:“嗯,听懂了。” 萧绛蹙眉,指着书上的字:“怎么读?” 楚卿脱口而出,说完忽然发现不对,方才好像没讲这…… “我懵的,对吗?”楚卿神色无辜地看向萧绛。 萧绛沉默一瞬,避开楚卿的目光:“下次别走神。” “哦,好。” 楚卿忍笑。 接下来,萧绛忽然不像方才讲得那般仔细。直接跳过单字和词语,开始讲起了句子。偶有生僻字,还会拿出纸笔将字写出来给楚卿看。 楚卿学过兰沧语,但仅限于听说,读和写都要差许多。萧绛写了一页相近却不同的字给她分辨,她记得差不多,便问萧绛:“我可以自己写一下吗?” 萧绛把笔给她,又递给她一张新的纸。 许是说了太久的话,萧绛开始咳嗽。 楚卿放下笔,问他:“今天的药喝了吗?” 萧绛却不理她,径自走到门口,又回眸道:“你看你的,本王出去一会。” 一出房门,萧绛立刻开始剧烈的咳嗽。能听出他在极力克制,但咳嗽声依旧越来越重。 之前萧绛虽然体弱,但没有咳疾。算着日子,萧绛染上咳疾,大概就是过去半年里的事。而祁王府的小厮又说萧绛的咳疾不是因为风寒。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 三月已过半,一直在暗中筹备的女子书院也终于正式开课。 因着晚上需要去祁王府,楚卿将给女学生授课的时间调整到了每日早间。书院暂时仍在暗中授课,楚卿也和从前一样,坐在在纱帐后讲学,暂时没露面的打算。 不过课程方面做了调整,在以往的基础上又增设了武学课和兰沧语课。武学课由林七教授,兰沧语课自然是楚卿自己来。 在接下来的半月里,兰沧语课几乎成了女子书院的重中之重。不少女学生好奇为何忽然学习兰沧语,楚卿一直没给答复。 直到三月底,皇帝传楚卿入宫觐见。 这日一早,叶安在祁王府外备好马车,准备送自家王爷去镇南将军府接人。 萧绛还没出来,叶安和叶危二人在门口等候,闲来无事,叶危便问叶安:“你最近似乎总去鸿章书院?” 正在捆马绳的叶安动作一顿,挠了挠头:“有……吗?“ 叶危半眯着眼注视着他。 叶安犹豫片刻,为难道:“哥,我跟你讲,你可千万别告诉王爷。” 叶危斜睨着他:“什么事?” 叶安凑到叶危身前,低声道:“前一阵子,我不是去过一次鸿章书院嘛!结果扑空没找到楚二姑娘,刚好撞见俩学生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聊什么。我一时好奇,就过去听了一会。哪成想啊!你猜他们在聊什么!” 叶危兴致缺缺:“什么?” 叶安小声道:“他们居然传楚二姑娘与已逝的楚钦大人两情相悦。我们王爷和楚二姑娘订婚,是棒打鸳鸯。” 叶危:? “怎么传出来的?”叶危皱着眉问。 叶安道:“据我最近半月的调查结果来看,消息最开始是从周老先生那传出来的。我听说周老和楚钦大人有些旧交,周老说的话,肯定错不了。” 话音未落,叶危的巴掌已经拍到了叶安的后脑勺上。 “所以你最近天天去鸿章书院就是为了查这事?”叶危叮嘱道,“这事你就当不知道,千万别让王爷听见,知道了吗?” 叶安揉着后脑勺,委屈道:“我知道。我就是替王爷不平,我们王爷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论才貌,论地位,哪里比不上那个已逝的礼部尚书楚钦。王爷娶楚二姑娘那叫棒打鸳鸯吗?那叫天作之合、绝世良配!” “什么天作之合?”萧绛从府里走出来,“什么棒打鸳鸯?” 叶安忙向兄长投去一个求救的目光。叶危躬身道:“回王爷,叶安胡言乱语罢了。” “你才胡言乱语呢!”叶安登时不服,“王爷,鸿章书院那帮酸学生都闲出屁了。您知道他们怎么说您和楚二姑娘吗?” 叶危忙拐了他一下。叶安不耐烦地推开兄长的胳膊:“哥你别拦我。王爷,他们说您强娶楚二姑娘,还说,还说楚二姑娘和那短命的楚钦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萧绛的脸瞬间冷了下去。 叶安见状又道:“王爷您别生气,属下这就去收拾那帮嘴上没把门的混蛋,保证让他们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萧绛冷冷看着他:“城防营缺位骑射教头,你去代任半月。半月不准回祁王府。” 说完,径自等车。 叶安愣在原地,揉了揉耳朵,瞪着大眼睛看向兄长:“哥,王爷这是在罚我吧?” 叶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城防营每日训练九个时辰,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去吧,王爷是在奖励你。” 叶安:“……” 祁王府的马车抵达镇南将军府。 楚卿登车坐在萧绛对面,笑问:“王爷来这么早,用过早饭了吗?” 萧绛没理他。 楚卿愣了一下,又问:“添香茶楼新出的红豆米糕听说不错,等待会从宫里出来,王爷想不想去尝尝?” 萧绛看向窗外:“不想。” 楚卿:“……” 这是怎么了?她今天也没迟到啊。 “不去算了。”楚卿往后一靠,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皇帝今日召楚卿入宫的目的,楚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万寿节将近,各藩国使臣即将入京朝贺。皇帝此时召她入宫,八成是为了接见兰沧女将华筝的事。 马车很快抵达宫门,楚卿和萧绛乘轿入内,又在御书房外的巷口下矫,徒步进了御书房。 周老也在殿内。 二人见过礼,皇帝赐座。萧绛坐在一旁,楚卿则站在殿前等着皇帝考察。 眼下已没时间换其他人选,所谓资格考察不过是走个过场。周老用兰沧语与楚卿交流半晌,确认日常对话没有问题,便示意皇帝考察结束。 皇帝满意笑道:“老五啊,你这王妃实在聪明,不过半月时间就能和周老对答如流,不简单,不简单啊。” 萧绛遂起身谢礼。 考察结束,皇帝却没放人。他问周老:“谨台,朕记得你曾说兰沧国有意与我朝通商?” 周亭以颔首:“回圣上,去年年初,老臣曾入兰沧国境域游历,偶然结识了兰沧王都的一位富商。据那位商人称,兰沧临海,盐产量远超兰沧国人所需。而我朝盐量紧缺,若能与兰沧通商合作,于两国皆有益处。” 皇帝听完,指尖在桌面点了点,看向楚卿:“楚二,此事你怎么看?” 楚卿思量一瞬,从容答道:“用盐紧缺已困扰我朝多年,若能与兰沧通商合作,自然可解我朝多年困窘。但,臣女曾拜读过周老先生的《四荒游记》,据书中记载,兰沧风俗与我朝差异巨大。若无女商与兰沧商队接洽,此事恐怕很难办成。” 楚卿顿了顿,又道:“兰沧素来与我朝往来甚少,今年却一反常态前来拜贺。臣女斗胆猜想,此事是否也和两国通商有关。 “华筝将军此次入京或许也有考察大靖民风之意,故而兰沧国主才提出希望由女子接见华将军。若此次能令华将军看到合作的可能,或可为日后两国通商开路。反之,兰沧则会与金敕一族合作,于商于政,都对我朝不利。” 萧绛坐在一旁,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楚卿。 她是什么时候察觉这些的? 是听完周老所言的临场反应,还是从一开始就算到了? 殿内沉默半晌,皇帝又问周老:“谨台以为如何?” 周亭以躬身道:“老臣有几个问题想请楚二姑娘指教。” 楚卿忙回礼:“指教不敢,您请!” 周老问:“你以为如何才能使华将军看到与我朝合作的可能?” 楚卿垂眸道:“既要通商,势必需要女商与兰沧女商接洽。华将军此行京城,若能看到万寿节全权由女子负责,或可改变兰沧对我朝‘女子无能’的偏见。” 楚卿刻意说出偏见二字,周老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才道:“那你觉得当由谁来全权负责本次万寿节的举行?” 这是有意引楚卿说出自己的名字。 楚卿也勾起唇角,她颔首道:“臣女一人恐难当胜任。若要此事顺利达成,还需向全京城招贤,寻找更多会说兰沧语的女子。” 第三十六章 “想起大人从前在礼部的时…… 楚卿一早就算好了。 她从前在礼部的老同僚们大多年事颇高,且恪守礼法,虽处理礼部一应事宜游刃有余,但面对华筝这样的巾帼将军,又语言不通,难免秀才遇上兵。 而新任礼部尚书方枢才上任不久,全权处理万寿节一事已忙得脚不沾地,再担上与兰沧通商的重任,就算方枢自己顾得过来,苦商路闭塞已久的圣上也不会让方枢去冒这个险。 毕竟人家兰沧国主也说了,最好由女子接见华筝。 这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 楚卿遂趁机向皇帝提议在礼部下设掌仪司,挑选女子入掌仪司理事。由掌仪司协管此次万寿节的举办,并主要负责接见兰沧来使。 为消除皇帝的顾虑,楚卿还特意以精力有限、日后想把重心放在鸿章书院的授课上为由,请求圣上不必将掌仪司纳入官制。 掌仪司只在兰沧使者在京的时间存在,待两国通商协议达成,随时解散即可。 皇帝本还顾虑若此事成后如何安置掌仪司的一众女子,楚卿先一步提出解决方案,皇帝便又象征性盘问几句细节,随后应了下来。 许是不放心楚卿全权包揽此事,周老也被派来监察督管。 而至于如何找到能入掌仪司与楚卿共事的女子,还要靠女子书院中暗中求学的女学生们。 经过过去半月的加紧授课,女子书院中已有几人可以用兰沧语日常交流,楚卿不愁没有用的上的人选。但若由楚卿自己去女子书院中请人,太委屈这些姑娘们了。 掌仪司虽不涉官制,但接待藩国使臣毕竟是政事。此次接见兰沧来使,可以说是大靖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女子堂堂正正地参与到国事之中。 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彻底。 仅靠楚卿去请人,过后谁也不会记得当年兰沧使者入京,是哪些姑娘们代表大靖完成了两国通商的大业。 所以圣上将选拔掌仪司人员的任务交给楚卿后,楚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京师府衙张贴招贤布告,将选拔女子接见兰沧来使的谕令,昭告全京城。 布告一出,立刻在京中掀起一阵热潮。京中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谈论此事。 楚卿以礼部衙门的偏堂作为掌仪司的办公地,摆上公案、备好纸笔,坐等人来上门咨询或应聘。 消息很快传开,当日便有人上门咨询。 一名衣着华贵、头戴珠钗的中年妇女迈入大门,在门口观望片刻才入堂落座。 楚卿平和笑问:“夫人贵姓?” 妇人颔首:“拙夫乃兵部员外郎刘恩。” 楚卿笑应:“原来是魏夫人。晚辈与令爱彩月相识,曾听过夫人的名字。夫人今日来此,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彩月妹妹?” 魏夫人垂下眼眸,柳眉微蹙:“是为了彩月。彩月执意来此应聘,我和他爹如何都劝不动她。可姑娘家家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如此招摇,我实在担心会影响她的婚事。 “楚二姑娘是订了婚的人,祁王殿下纵着您,您可以肆意妄为。但我们月儿是本分的姑娘。若姑娘真拿我们月儿当朋友,还请直接将月儿从名单中剔除吧!” 魏夫人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责备。 一旁正在帮忙整理卷册的玉竹闻言不悦道:“我们小姐和祁王殿下清清白白的婚约,怎么不是本分的姑娘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楚卿轻叩桌面:“玉竹,去给魏夫人沏杯茶。” “哦。”玉竹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楚卿面色平和地看向魏夫人,道:“夫人或许还不清楚情况。掌仪司由圣上下令成立,面向全京城遴选接见兰沧来使的女子,也有圣上御诏为证。晚辈如今既担着圣上的旨意,自当选贤举能,挑选足够担此重任的女子。能力不足者自然不会入选,然能力出众者,为朝廷社稷着想,晚辈也不敢擅自埋没人才。” 楚卿搬出圣旨,魏夫人自然不敢再说冒犯的话,却仍想辩驳。 话未出口,楚卿先一步开口:“当然,这是于公而言。” 楚卿始终目光平和地看着魏夫人,语气不卑不亢,像是耐心随和的教书先生。 “于私,晚辈也想问夫人一句。若有朝一日,尊夫刘大人有机会代表大靖与外国使臣接洽,受全京城人瞩目。夫人是觉得门楣生辉,还是也觉得羞于启齿?” 魏夫人低低应声:“自然是好事。” 楚卿遂笑:“那便是了。同样的事,尊夫做是光宗耀祖。而令爱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反倒成了有伤风化。本官倒是好些年没听到如此幽默的笑话了。” 魏夫人忽然觉得耳根发热,不敢抬头去看楚卿的目光。明明坐在公案后的人只是一名十六岁的小姑娘,魏夫人却没缘由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不怒自威地老练。 玉竹恰好在此事端着茶赶回来,楚卿便道:“夫人的请求恕晚辈难以从命,若无旁的事,您请回吧!” 掌仪司开门第一天,情况如楚卿预料般地不顺利。来掌仪司门前观望的人倒是不少,进门咨询或面试者却寥寥。 魏夫人走后,只有两人进到堂内询问。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一名是钱庄的贾老板,他丢下手里分分钟流水百贯的生意,就为了问问楚卿掌仪司招不招男子。 可惜性别这事不能强求,楚卿只得婉拒,叫林七连人带他拎来的一箱白花花的银子,一起请出了礼部。 另外一人是名带着帏帽的女子,声音有些熟悉,且会兰沧语,应该是在女子书院上过课的女学生。 女子先是问了些进入掌仪司可能要负责的工作,最后才开口提起“是否可以戴着帏帽工作”。楚卿委婉表示不行后,女子便失落地走了。 待到傍晚,礼部衙门前人越来越少,楚卿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七备好马车在门口等楚卿出来,恰好听见两名主事在门口小声闲谈。俩人声音不大,奈何林七耳力太佳,一句不落都听了去。 “瞧见了吗?那祁王妃在偏堂里坐了一天,来来往往的人跟看猴似的,没一个进门搭理她。还掌仪司司丞,跳梁小丑罢了。若不是如今祁王势高,轮得到她一个女人在咱们礼部指手画脚吗?” 王大人说完,一旁的柳大人忙提醒他慎言:“皇亲国戚岂是你我二人能仪论的?你也别小瞧这楚二姑娘。方才她教育刘家夫人的时候,那声本官我可听得真真切切,一点不怯场。” 王大人思忖片刻,觉得有理:“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本事。啧,这位楚二姑娘的气势,这么熟悉呢?” 楚卿恰好在此时出来,见林七在门口盯着两名主事的方向出神,上前问:“想什么呢?” 林七默默收回目光,垂眸道:“想起大人从前在礼部的时候了。” 楚卿愣了一下,笑道:“我看你是馋我做尚书的几十两俸禄,走吧!无官无衔的穷鬼下不起馆子,咱俩先去苏姐姐那蹭口饭吃。” 楚卿登车坐稳,林七也跟上去赶马,低头笑了笑:“大人今天自称本官了。” 楚卿:“有吗?” 林七:“嗯。” 楚卿:“那你下次看着我点,这口误可要不得。” …… 海云端内。 苏兰桡着人备好一桌饭菜,推着楚卿坐到主位上,一面揉着楚卿的肩膀,一面打趣道:“听说今天礼部衙门去了不少人,楚大人累坏了吧?来,这些菜是请流香楼的掌勺大厨来海云端一道一道亲手烧的,快尝尝。” 楚卿拿起筷子,在一桌美食佳肴上扫视一圈,无奈道:“无功不受禄,今天一个人也没招到,哪好意思吃这么好的菜。” 苏兰桡一愣,忙到楚卿身侧坐下,问:“没招到人?” 楚卿点头:“嗯,虽说来了不少人,但都只是问问。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兰沧使臣再晚一个月进京,掌仪司也凑不出足够的人手。” 苏兰桡不解:“怎么会呢?我们书院的姑娘们也没人去吗?” 楚卿:“没来几个,估计还在观望。接见兰沧使臣不是小事,这一步迈得太大,她们难免有顾虑。” 苏兰桡是个急性子,闻言忙问:“那怎么办,要去各家府里见一见各位姑娘吗?” 楚卿心里有数,不紧不慢道:“不急,再等两天。后天晚上不是约了在女子书院授课嘛,我想也是时候让‘楚先生’露面了。” 苏兰桡一惊:“你要公开身份?” 楚卿点头:“嗯,各家女子不愿入掌仪司,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我如今的身份是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姑娘,除了是祁王的准王妃,再无其他‘功绩’可供外人称道。且我在鸿章书院的事情,外面的人知之甚少,如今大考还没开始,女学生们信不过我,不愿入掌仪司受我调配,也在情理之中。” “那第二呢?”苏兰桡忙追问。 楚卿道:“其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京中如今的禁锢还是太多。女子暗中求学,说到底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只要她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她们做了什么。 “但此次接见兰沧使臣不同。女子参与政事本就前所未有,纵使有圣上旨意加持,也难免遭世人评头论足。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处处挑拣,到时候毁誉参半都算好情况。 “她们不仅要面对公务的压力,还要想办法说服至亲。四面八方的压力纷至沓来,会令人望而却步。 “所以,需要有人站在背后给她们底气,‘楚先生’是不二人选。” 楚卿说完,开始动筷用菜。 苏兰桡思量片刻,连连点头:“有道理,我去准备一下。下次授课,你别躲在纱帐后面了。” 楚卿拉住她:“急什么,先吃饭。” 苏兰桡上下打量楚卿一眼:“你不是说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吃这么好的菜吗?” 楚卿夹了一块软嫩的牛腩,大口咀嚼,半眯着眼睛笑道:“我不是脸皮厚嘛!” 第三十七章 “我偏要做那颗眼中钉,挖…… “楚先生”揭开身份的前一晚,因着次日早间要上课,楚卿夜里没回鸿章书院,在女子书院后院的寝殿住了一晚。 次日,天蒙蒙亮。 楚卿赶早出门用早饭,临走到门口瞧见一名小丫头坐在门边,一身灰麻短衫,扎着两根红头绳,看背影有些眼熟。 “阿南?”楚卿温声轻唤。 小丫头转过头,露出一双干净透亮的杏眼,有些茫然地看着楚卿,愣了几秒,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天藏书楼里的大哥哥?” 不对啊,眼前的人明明是位姐姐! 阿南惊讶地起身,仔细打量楚卿片刻,猛得反应过来:“你是姐姐啊?” 楚卿低头看看自己的天青素裙,弯眉浅笑:“嗯,不像吗?” 阿南忙摇头,又觉得不对,忙点头:“像的!那天阿南就觉得哥哥……不对,是姐姐,阿南那天就觉得姐姐特别温柔,不是公子如玉的温润,而是女儿家特有的细致,像我阿娘一样。” 楚卿哭笑不得:“你怎么在这,在等你阿娘吗?” 阿南点头:“嗯,阿娘来这送布匹,让我在这等她。”说着,阿南打量着尚未挂牌的女子书院,又看向楚卿,“这是姐姐的家吗?” 楚卿浅笑:“算是吧,想不想进去找你阿娘?” 阿南的眼睛一瞬亮了:“我可以进去吗?” 楚卿点头:“当然。” 昨日苏兰桡在城西锦绣铺订了几批布料,准备留着日后给女子书院的学生们做院服用。早间确实来了一位妇人送布匹,应该正是阿南的母亲。 楚卿将阿南带到后院,正在清点布匹的妇人一见阿南来了,忙环顾四周,轻声训道:“你怎么进来了?阿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乱闯别人家吗?” 阿南回头,指向回廊里的楚卿:“是大姐姐带我进来的。” 楚卿浅笑颔首示意。 妇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恭敬回礼,又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递给阿南:“你先去对街吃些东西,娘点完货就去找你。” 阿南摇头:“娘,我不饿,我帮你一起点货。” 楚卿上前道:“你们先忙着,我正准备去对街买早点,回来给你们带一份。” “那怎么好意思。”妇人在粗布前襟上蹭了蹭手,“不敢劳烦姑娘,我们娘俩弄完就走。” 楚卿便笑:“不麻烦,一顿饭而已。我和阿南也算朋友,二位来此,我也当尽地主之谊。” 妇人便没再推拒,应声道谢。 等妇人忙完,楚卿也买好早点回来。偶然闲谈间,楚卿才得知阿南的家境。 阿南没有父亲,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孟氏白日在锦绣铺做工,晚上替人缝补裁衣补贴家用。尽管日夜忙碌,阿南家的日子依旧过得很紧张。 楚卿记得上次在藏书楼里,阿南穿得也是这件灰色粗麻衣,朴素,但干净。 用过早饭,阿南母女向楚卿辞行。楚卿用饭时向阿南母女说起过女子书院的情况,临别便问阿南想不想来女子书院读书。 阿南乖乖看向母亲孟氏。孟氏有些为难,问楚卿:“姑娘,学费要多少银子?” 楚卿思量一瞬,抬手比了个二:“每学年二两学费,伙食自理。” 孟氏攥了攥拳,点头道:“行!明个儿我来给姑娘送银子。” 二两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在孟氏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也不会让她觉得受了楚卿的恩惠。 孟氏应下,阿南便先留在了女子书院。 送走孟氏,不多时,前来准备上课的女学生们也相继到场。 授课的地点在前院的赋礼堂。赋礼堂内三列课桌,最前方是一道纱帐。 女学生们进入赋礼堂后,很快发现了不对,往日堂前的纱帐不见踪影,只剩下原本在纱帐后的梨木书案。 “怎么回事?”有女学生问,“今天不在这上课了吗?” “应该不会。楚先生有事都会提前通知我们,许是要换纱帐吧!我方才还看见有锦绣铺的工人来书院送布匹。” 众人遂各自落座准备上课。距离上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女学生们便又讨论起掌仪司招女子入司的事情。 平日楚卿还有掌仪司和鸿章书院的事情要忙,除了上课时间不会到女子书院来。苏兰桡派来几位得力的嬷嬷,楚卿不在的时候,便由这些嬷嬷代为处理女子书院的日常事务。 楚卿带着阿南混迹在座位间,众人没见过楚卿,只当她是新来的学生。 主事的徐嬷嬷遂走到堂前,拍了拍巴掌,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徐嬷嬷清了清嗓:“诸位许是注意到了,今天的赋礼堂与往日有所不同。” 女学生们的视线在堂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到堂前失去纱帐遮掩的书案上。 “楚先生今日不来了吗?”一名女学生问道。 徐嬷嬷道:“诸位莫急,楚先生已经到了。但今日,在楚先生露面前,还请诸位谈一谈对掌仪司招收女子接见兰沧使臣一事的看法。” 女学生们彼此相看,有一人举手:“敢问嬷嬷,楚先生今日是要露面了吗?” 女学生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今日没有纱帐,楚先生是准备见我们了吧?” “我们真的可以见楚先生了吗?三年了,楚先生还从没露过面呢!” 徐嬷嬷咳了一声:“诸位稍安勿躁,且先完成楚先生留下的命题。” 女学生猜到楚先生可能就在某处考察她们,纷纷开始谈起对此事的看法。 从皇帝设立掌仪司的目的,到掌仪司应该如何运营,最后再到兰沧使臣离京后掌仪司该何去何从。 楚卿坐在角落的席位间但笑不语。阿南也仔细听着,越听越觉得奇怪,忽而转头问楚卿:“姐姐,她们说得楚二姑娘是你吗?” 楚卿做了个息声的手势:“嘘,她们还没见过我。” 阿南反应了一下,这里是女子书院,掌院是位姓楚的姑娘,而眼前的楚姐姐又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阿南心下一惊:“姐姐,难不成你就是?” 楚卿弯眉浅笑:“嘘,先替我保密哦,等会再告诉大家。” 女学生仍在热火朝天地辩论,已经辩到了“掌仪司的设立是否有意义”。 一方认为掌仪司的成立只是噱头,待到兰沧使臣离京,京中女子的处境不会发生太大改变; 另一方则认为,哪怕掌仪司只是昙花一现,只要经历过、体会过,掌仪司的存在就有它的意义。 两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道理。僵持不下之际,堂内角落里传来一声朗笑。 “各位与其高谈掌仪司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不如把角度放低,谈一谈自己是否愿意入掌仪司。愿意,自然就有它的意义;不愿意,也正好说说原因。” 众人的视线顺着清朗的话音汇聚到大堂一角,坐在角落的青衫女子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堂前。 徐嬷嬷忙从堂上走下来,欠身道:“老奴见过楚先生。” 堂内登时寂静无声。 片刻,有人脱口而出:“楚二姑娘?我在宫中见过你一次,你,不是,您,您是楚先生?” 楚卿从容浅笑:“初次见面,在下楚卿。各位与我相识多年,不必多自我介绍了。” 沉静片刻,堂内忽然炸开了锅。 “楚先生?” “她竟是楚先生?” “她才十六岁,楚先生三年前就在给我们授课,怎么会如此年轻?” “不对,她或许真的是楚先生。据说掌仪司是楚二姑娘向圣上提议成立。而恰好在半月前,楚先生开始教授我们兰沧语。” “错不了,她真的是楚先生!” “……” 楚卿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书案后坐下,从容摆手:“都坐吧,继续说你们的。” 有人先从震惊中回过神,举手问楚卿:“先生,学生有一事请教。” 是兵部员外郎家的三姑娘——刘彩月。 楚卿点头示意:“讲。” 刘彩月道:“先生方才让我们谈是否愿意入掌仪司,学生其实也在考虑此事。平心而论,能风风光光代表大靖接见来使,这是学生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机会千载难逢,学生怎甘心错过? 可先生或许也有听到过些风闻,京中不少人都在传先生您能做掌仪司司丞,是承了祁王的恩惠。甚至……甚至还传您已和祁王……” 刘彩月不敢再细说,只得转而问道:“所以学生在想,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既能由学生接待兰沧使臣,又不必被外人评头论足,妄加揣测。学生自己可以不在乎名声,但不能不顾及家中二老。” 刘彩月问得没有底气,京中的风闻实在难听,她实恐触到楚卿的霉头。虽说堂上的楚先生虽然素来温和,但世间女子清白二字最为重要,若是被楚先生得知自己被人妄传出“爬床”的丑闻,保不准会大发雷霆。 刘彩月不敢抬头看楚卿,只能埋头等着楚卿回应。 堂上的人沉默一瞬,却笑了笑:“这事我倒也想过。” 语气温和,丝毫不带怒意。 刘彩月诧异,悄悄抬起头看去。只见书案后的人身姿端正,笑容温和,然眼底目光灼灼,语气不带丝毫玩笑之意。 “前些日子,也有人去掌仪司问我,能不能带着帏帽接见兰沧使臣。”楚卿不疾不徐道,“坦白讲,若细论能否在接见兰沧使臣时不使用真实身份,答案自然是可以。圣上只命我挑选能担此任的女子,至于如何担此任,又由谁来担此任,于朝廷而言并不重要。 “但我依旧告诉她,不行。”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楚卿身上,等着她说出不行的原因。 楚卿轻叹一声,道:“其实我小时候和你们一样,家中长辈因我是女儿,不许我读书求学。而我的兄长,无论如何不学无术,都能被花钱砸进最好的书院。所以我离开那个家,独自求学,成了你们的楚先生。” 这是楚卿自己的经历,她不敢说太多。女学生们也没多想,只以为兄长是指前些日子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的高闻。 楚卿继续道:“过去三年里,我一直坐在纱帐后,想着只要能让你们有机会求学,不必像我当年一样走投无路,便可以知足。可三年过去了,大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所改观吗?” 众人沉思不语。 楚卿又道:“这道纱帐就像遮在我身上的帷帽,没人知道帐后的楚先生是谁。楚先生再好,和楚卿无关。所以今天我选择从纱帐后站出来,让‘楚先生’不再只是一个称谓。让所有楚先生带来的称赞都切切实实落在楚卿的身上。 “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功利,问我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淡泊名利、心怀天下,成就一番大业却深藏功与名? “对,古往先贤的确如此。但我楚卿是俗人,世俗偏见早已容不得我等女子展露锋芒,若我们还要因畏惧世人眼光固步自封,那我们读书苦学的意义何在?” 楚卿从书案前起身,沉声道:“我理解诸位的顾虑,你们如今所担忧的事情,许多年前,我一样担心过。我怕被评说,怕被误解,怕我满腔报国热血,到头来反被谤以‘靠男人上位’的污名。 “因为能被世人看到的女子太少了,一旦有人展露锋芒,立刻会有人将她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冠以最恶毒的揣测。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被视为眼中钉,我们便要放弃自己的追求吗? “眼中钉哪里不好了? “我偏要做那颗眼中钉,挖出世俗眼底偏见的血。” 一席话从容平和,却如晨钟暮鼓掷地有声。 堂内静默良久,忽而有人朗声回应:“先生,我想参加考核。” “我想入掌仪司。” “我想和先生一样,为自己活一次。” 第三十八章 “他们说我爬床,你的床。…… 次日一早,礼部衙门一开,在门外等候已久的女学生们相继迈入掌仪司。 接下来的几日,礼部衙门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许是受到最早报名的女学生们的鼓舞,越来越多女子前往掌仪司咨询情况。还有人特意问楚卿,以后是否还有类似的机会。 礼部两名主事看着偏堂人来人往,再说不出冷嘲热讽的话。 主事柳大人还捋着胡子笑王大人,说:“早跟你说别小瞧这楚二姑娘,怎么样,打脸了吧!才过三天人就招满了,距离咱俩赌约的时间可还剩四日,老王啊,二两银子,别耍赖!” 王大人不情不愿掏出二两银子,摇头叹道:“是不是姓楚的都克我,早前咱俩赌楚大人,我也一次没赢过。” 掌仪司的人招满,楚卿列好人员名单,分配好各自职位,将人员名册呈递给周老和圣上审核。审核通过后,楚卿遂将名单在京师府衙外张贴公布。 布告张贴当天,许多女学生偷偷混在人群里观察大家的反应,心跳如擂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人群中出言不逊的只是少数,大多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表达了或羡慕、或钦佩之情。 马车里的苏兰桡见状不由感慨:“瞧着架势,跟科考放榜似的,估计姑娘们的心情也和科考上榜差不多了吧!” 坐在对面的楚卿只是淡然浅笑,没多言语。 掌仪司正式成立,楚卿借此机会暗中宣传了一波女子书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楚卿几乎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从前在女子书院求学的姑娘们大多来了掌仪司,但因为后续又有新人加入,女子书院的课程也不能停下。楚卿趁热打铁,把由林七教授的武学课也加入了课表。 每日晨间,楚卿去女子书院授课,待课程结束,再乘车去掌仪司处理公务。 掌仪司里的女子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日后接见兰沧来使,需要和其他部门交接的事务不会少。 楚卿抓紧这段时间对各位女学生进行礼仪培训,并将朝中诸位官员的画像和所管事务一一列好成册,交给各位女学生们传阅背诵。 每日晚间,诸位女学生从掌仪司还家,楚卿还要回鸿章书院温习功课。 距离三月底的大考只剩短短数日,楚卿不敢懈怠,时常捧着书本在烛灯前,一坐便是一整晚。 一日夜里,楚卿实在熬不住,伏在书案上小憩了片刻。 林七看见便催促她去休息。 书还没看完,楚卿打了哈欠,笑了笑:“我再看会,你先去睡吧!” 林七没多言语,离开片刻,又来叩门。 楚卿唤她进来,只见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苦瓜,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将苦瓜放到书案上,道:“不想睡就精神精神再看,早看完早休息。” 楚卿愣了一下。 林七以为她担心被人发现,又补充:“大人放心,别人都睡了。” 楚卿失笑:“我不是担心这个。吶,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怎么凶巴巴的?” 林七别过头:“没有。” 楚卿起身,从背后探头去看她,忍笑道:“眉头都拧出山路十八弯了,还说没有。” 林七犹豫一瞬,叹了一声:“大人,实在忙不过来,女子书院或掌仪司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下,等考完再忙也不迟。每天这样熬,属下担心您的身体。” 楚卿摇头笑了笑,合上书,起身推着林七出门:“走吧,不看了,回房见周公。” …… 四月初,草长莺飞。 鸿章书院大考结束,排名大榜也于书院门口张贴。 书院外围满了各家老爷夫人,都仰着头在大榜上一遍又一遍搜寻着自家孩子的姓名。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人群中多了许多姑娘家。 锦裙玉钗的姑娘们守在大榜下,目光顺着名单一路向上,最后落在榜首的名字上。 “楚先生!” “是楚先生!” “楚先生是榜首!” 有人忍不住喊出声,攥着身旁伙伴的袖口几乎激动得快跳起来。也有人在榜下无声抬眸,眼底几乎翻涌起热泪。 鸿章书院对街的马车里,萧绛望着大榜的方向沉思半晌,吩咐叶安:“走吧,去鸿章书院。” 与此同时,海云端内。 苏兰桡拿着一份誊抄好的大榜排名,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将排名背面朝上拍在楚卿面前:“猜猜,你成了没?” 楚卿坐在书案后,拄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这次阅卷人是周老。七道题里,有六道我是按周老的偏好去答,应该不会扣分。不过最后一题,我和周老见解一向有冲突,我按自己的想法写的,估计会被扣两分。 “所以,只要没人拿满,我应该就是榜首。” 苏兰桡:“……” 行吧,是她不懂了。 苏兰桡又道:“我听小七说你最近一直没闲着,连轴转了这么久,眼下终于放下一桩大事,不如好好放松一下。明天澜江有花灯展,想不想去看?有客人送了我两张船票,陪我去看看?” 楚卿忙摆手:“可别,人家送你苏大坊主船票,是为了邀你同船赏景,我去多煞风景。你带小七吧,小七喜欢游船,她最近一直陪我熬着,也该放松一下。” 苏兰桡察觉不对,半眯着眼打量楚卿:“嘶,不和我出去就算了,还把小七支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约小白脸了?” 楚卿弯眉浅笑,起身道:“不告诉你。” 说完,拎着誊抄好的大榜排名往外走。 苏兰桡忙喊她:“你去哪啊?” 楚卿负手出门:“祁王府。” …… 鸿章书院,观棋阁。 周老着人将一封密函递给萧绛,垂眸揉了揉额角,叹道:“今年南方各地水患不断,先是淮阳,后是海州。昨夜海洲一位友人给老臣传信,说海洲如今民不聊生,海洲知府却瞒而不报,其间恐有蹊跷。殿下若是方便,不妨查查此事。” 萧绛接过密函,颔首应下,又道:“学生今日拜访,也正想向先生请教海州一事。据学生所知,海州知府李魏李大人发于鸿章书院,本有机会留任京城,却偏偏选择了于商于政都称不上重地的海州为官。不知先生可知其中缘由?” 周老思量片刻,蹙眉道:“此事老臣所知不多,但当年的确有些风闻。据传当年李魏是因为得罪了当今首辅吕竑,才被迫远走海州为官。那年老夫已经致仕,对朝中之事了解甚少。殿下若是想查此事,或许可以从吕竑入手。” 当今首辅吕竑看似不涉党争,实则暗中站在三皇子晋王一党。周老话未明说,萧绛却听出其中的深意。看样子海州知府李魏,和他那位三皇兄晋王也有些陈年旧怨了。 萧绛颔首道谢,又同周老闲谈几句。待到茶盏微凉,萧绛准备起身告辞,周老却又叫住他。 “殿下且慢。”周老从桌案的书册中抽出一张试卷,示意萧绛来看,“殿下猜猜这是谁的卷子?” 卷标是鸿章书院的三月大考,卷上字体工整洒脱,笔锋凌厉。 “楚二的卷子?”萧绛问。 周老笑了笑:“正是,殿下来看她这最后一题。” 卷上有几处批改,但未扣分。萧绛将最后一题的答案仔细读过,忽然觉得字里行间的风骨格外熟悉。 周老又问:“殿下觉不觉得颇为眼熟?” 萧绛沉默一瞬:“像楚钦。” 周老遂笑:“看来不是老臣老糊涂了。近来老臣总觉得这位楚二姑娘言谈举止格外熟悉,若不是因为她是女儿身,老臣真要觉得是寻卿那小子改头换面,又回京城了。” 周老说者无心,萧绛却听着有意。他向周老借走楚卿的卷子,回程路上,便一直细细打量卷上的每一个字。就算楚卿答卷时再游刃有余,写到文思泉涌处,字迹也会暴露身体最原始的习惯。 萧绛一遍一遍看过每一个字,终于在最后一题中找到了与楚钦相似的笔迹。 容貌可以伪装,字迹也可以改变。 楚钦可以用假身份入朝为官,就有可能以全新的身份回来。 萧绛的心跳不自主地加快,心底升起一个离奇的念头。 为什么楚卿不能是楚钦? 马车停下,叶安掀开车帘请萧绛下车。萧绛却坐在车里迟迟未动。 “王爷?”叶安唤了一声。 萧绛未应。 叶安察觉不对,又问:“王爷,您身体不舒服吗?我哥说楚二姑娘来了,您若是不舒服,属下先派人将楚二姑娘送回去?” 萧绛回过神:“谁来了?” 叶安:“楚二姑娘,来了有一阵了,在前堂等您呢!” 萧绛下车,负手道:“不必。” 来得正好。 …… 楚卿已在前堂等候多时,见萧绛进来,遂起身相迎。 “王爷回来啦!”楚卿笑着走到萧绛身侧,却敏锐地察觉到萧绛的神色不对。她看了眼叶安,叶安忙低声提醒:“王爷身体不适。” “唔……” 楚卿皱了皱眉头,看着挺精神的,不像身体不舒服啊! “听说王爷去找周老了。”楚卿跟上萧绛的脚步,问道:“在周老那看见大榜没?” 萧绛忽然顿住脚步,楚卿险些撞在他身上。萧绛回眸,淡淡道:“看到了,你有事吗?” 楚卿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头:“上次不是说我如果夺得榜首,王爷就陪我出城吗?”楚卿将榜单递过去,在自己的名字上一指,“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陪我出城,明早我来接你。” 萧绛垂眸看着榜单上的名字,语气软下几分:“好。” 楚卿遂笑:“那说好了哦,我还有事,不打扰王爷休息。” 萧绛动作一顿:“你要走了?” 楚卿一愣:“昂,王爷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明天见。”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殿门。 楚卿前脚出去,叶危后脚进来,躬身向萧绛启禀:“王爷,监察司陆大人有事向王爷禀报,问王爷明日是否有时间?” 萧绛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府门,沉默片刻,不悦道:“让他改到后天,明天没空。” …… 次日一早,祁王府门前来了一架马车。 萧绛戴好披风出府,甫一迈出府门,只见楚卿支起一条腿,靠坐在马车上,一袭干净利落的天青色男装,手里攥着赶马的缰绳。 见他出来,楚卿又朝他神姿落拓地一笑:“早呀,王爷。” 晨风扬起她束起的长发,吹来一阵春桃独有的清香。 萧绛沉默片刻,走上前,问她:“怎么亲自赶马?” 楚卿笑应:“小七出去玩了,就我自己一个人。”说着,朝萧绛伸手,“喏,上车吧!” 萧绛没动。 楚卿解释道:“出来得急,忘拿马凳了,我拉你上来。” 萧绛这才搭上她的手。 楚卿的手很细,纤长白皙,看起来像是细长的白玉,然而握上去确实软的、温的,有那么一瞬,萧绛不想放手。 楚卿没多想,待萧绛站稳就已经松开手,回身去赶车。 马车一路驶出京城。 萧绛一开始坐在车里,见马车出了城,问楚卿要去哪。楚卿卖关子不答,萧绛便从车里出来,顺势坐在了楚卿的身侧。 四月的城郊绿草如茵,沿路绽开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花。楚卿停了一次马车,下车摘了一捧花簇,又回来继续赶马。 萧绛见她捧花赶马不便,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缰绳,道:“我来吧!” 楚卿愣了一下:“啥?” 萧绛耳畔微红:“我来赶马。” 堂堂王爷,哪里干过赶马的活。 楚卿几乎想都没想,特坦然地把马绳递了过去:“那你小心哦,别翻车了。” 萧绛:“……去哪?” 楚卿低头嗅着怀里的野花,漫不经心道:“雁回峰,兰若寺。” “去寺庙做什么?”萧绛不解。 楚卿往车上一靠,卖关子道:“到了就知道了。” 车路一路颠簸,楚卿不用赶马,闲下来便从随行的行李里摸出一本书翻看。 萧绛侧眸瞥她一眼:“在看什么?” 楚卿浅笑:“京中的风闻杂记。” “什么风闻?”萧绛问。 楚卿合上书,偏头看向萧绛,眼底笑意不明:“你的风闻,感兴趣?” 萧绛别过头:“不感兴趣。” 楚卿又笑:“嗷,还有我的风闻。” 萧绛再次转过头:“什么风闻?” 楚卿忍笑:“不是不感兴趣吗?” 萧绛又收回视线,自顾自赶马。 楚卿慢条斯理地将书页翻开,垂眸浅笑道:“京中最近一直有些风闻,和你我二人有关。” 萧绛犹豫片刻,妥协了。 “什么?”萧绛又问。 楚卿面色从容,将书页递向萧绛,如同闲谈家常般解释道:“他们说我爬床,你的床。” 萧绛:“……” 第三十九章 “你……喜欢楚大人?”…… 马车一路扬尘,顺着盘旋的山路绕到雁回峰顶,在山顶的兰若寺门前停了下来。 楚卿先一步跳下马车,回身将车帘掀开一条窄缝,顺着缝隙朝里望道:“王爷,我们到了。” 萧绛垂眸瞥她一眼,一双剑眉紧锁,话也没应便径自下车。 自打说完那句“爬床”的风闻,萧绛便一直冷着脸,不仅直接坐回马车里,还连说话也不回了。 楚卿琢磨了一路,想着萧绛可能是又生气了,毕竟传闻里被爬床的人是萧绛,这种平白污人清白的闲话,谁听了不生气呢! 为了让萧绛消气,楚卿忙到萧绛身侧,找补道:“王爷,京中什么传闻没有,你一句我一句的,多离谱的话都能传出来。就拿咱俩这事举例子,他们不仅传我爬你的床,还有传我爬礼部官员的床、爬鸿章书院学生的床,都是胡说八道的事情,您就当个乐子听听,别生气嘛!” 萧绛顿住脚步,侧眸睨向楚卿:“乐子?” 楚卿没多想:“昂,又不是什么大事。” 萧绛闭目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不在乎就行。”说完,拂袖走了。 楚卿:? 她不在乎啊?这有什么好在乎的。 等等! 莫不是萧绛在乎? 不会吧? 不会是萧绛觉得被她爬床很丢人吧! “矫情。” 楚卿低低念了一声,追上萧绛的脚步。 时逢暮春,天色正好。 兰若寺内来往的香客比往常多,萧绛不喜热闹,在人群里走了一阵,没等走到主殿,便停下脚步,问楚卿:“你带我来这是为了礼佛吗?” 楚卿垫脚朝人群尽头张望片刻,朝前方摆了摆手:“了悟师父。” 前方大殿门前一名僧人合掌回礼,朝楚卿走了过来:“贫僧了悟,见过二位施主。家师已在后殿等候,二位请!” 萧绛看向楚卿。 楚卿解释道:“兰若寺住持玄真大师医术高超,尤擅解毒,王爷既然已经到这了,不妨顺便看看吧!” 萧绛身体不好,并非自小体弱,而是因为假病用了太多伤身体的药,如今体内余毒未清,才会时常身体不适。旁人不知晓情况,楚卿却早猜到一二。 早在三天前,楚卿便已经来过一次兰若寺。她提前约好玄真大师问诊,今日才借着出游的名头特意带萧绛过来。 了悟引着楚卿二人一路来到后殿,叩了三下殿门,殿内传来回应,了悟便推门请二人进去。 楚卿担心萧绛不愿意就诊,直接拽着他的袖子走了进去,却没料到甫一进门,玄真大师便起身行礼:“贫僧见过王爷。” 楚卿一瞬了然,看向萧绛:“你来过兰若寺?” 萧绛淡淡嗯了一声,抽出被楚卿攥在手里的袖子,低声道:“佛门净地,不成体统。” 虽然声音很小,楚卿却很明显从萧绛的语气中听出了笑意。 看样子已经不生气了。 萧绛和玄真大师寒暄几句,进入内堂问诊。先是把脉,又询问了近况,开了两张药方后,玄真大师看向楚卿:“施主,贫僧需为王爷净衣检查,烦请您移步殿外。” 楚卿愣了一下,看病还要脱衣服? 见萧绛没有反驳的意思,楚卿只好默默退出去等。 殿门关闭后,玄真大师收起银针,慈声道:“王爷体内的毒已清理殆尽,无需再服药。只是咳疾尚需修养,每日按时用药,少吸烟尘即可。”又顿了顿,看向殿门上的影子,“那位姑娘是前些日子圣上钦封的祁王妃吧?” 萧绛道是,又问:“大师是如何与她相识的?” 玄真道:“上月月底,这位姑娘陪她的母亲来庙里上香,偶然见贫僧给一位病人诊治咳疾,同贫僧聊了几句。许是得知贫僧略懂医术,才带王爷来此,倒是有心。” 上月月底,刚好是楚卿与萧绛打赌一同出城的日子。 萧绛望向门口,目光被门上那道清瘦的身影勾住,迟迟挪不开视线。 玄真又问:“王爷从前说觉得像楚钦大人的姑娘,也是她吗?” 萧绛沉默片刻,没答,反问道:“大师,这世上有能令逝者死而复生的招魂之法吗?” 玄真合掌,颔首道:“阿弥陀佛!生死有命,不可强求。王爷不如珍惜眼前人。” 楚卿靠在门口等了半晌,身侧的门忽然被推开,她侧眸看向自门内走出的萧绛:“完事了?” 萧绛:“嗯,走吧!” 楚卿回身向玄真大师告辞,又追上萧绛,问道:“所以你的咳疾是怎么回事?好治吗,玄真大师给你开药没,我看看方子。” 萧绛把药方递过来,楚卿仔细看了片刻,愣了一下:“你的咳疾是因为吸入过烟尘?” 萧绛面色不动:“嗯。” 楚卿不由想起金庆宫的大火。 萧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腿太长,楚卿只能小跑着跟在他的身侧。 走到门口,萧绛道:“上车,本王有事同你讲。” 登上马车后,萧绛先一步拿起马绳赶马,让楚卿在一旁静静坐好。 楚卿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萧绛眉头微蹙,思量片刻,沉声开口:“本王仔细思量过,你我二人的婚事虽为圣上御赐,但并非不能取消。兰沧使臣离京后,本王会向圣上请命,请求他取消你我二人的婚约。” 楚卿的心沉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 说完,楚卿又有些后悔。 这桩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萧绛想退婚也正常。而且楚卿一开始的打算也是解决高家的麻烦,就想办法退婚。眼下萧绛先开口,其实是好事。 可是明明是好事,楚卿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萧绛忽而又问:“你与楚钦相熟,可知她是女子?” 没头没尾地一句话,楚卿懵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看样子是知道。”萧绛垂下眼眸,“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再瞒你。上次你问本王是否去过中秋大火的金庆宫,本王去过,是去找人,找……楚钦。” 楚卿的心跳不由加快:“那,你找到了吗?” 萧绛的目光暗了下去:“找到了,但没能带她离开。” 楚卿下意识攥紧了拳,想告诉他没关系,没有成功也没关系,只要那日火海中与她相依的人是他,就足够了。 楚卿不敢开口,缩在衣袖下的手几乎在抖。 萧绛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坦白讲,本王一直觉得你和她很像。但你终归不是她。本王心有所属,若娶你为妻,于你而言,不公平。” 玄真大师告诉他要珍惜眼前人,可他心里放着别人,没办法珍惜眼前人。 楚卿的心跳乱得如同雨打芭蕉,任凭马车颠簸,车轮声隆隆作响,她满心满耳都只听得到那一句——“本王心有所属”。 是在说她吗? 楚卿鼓起勇气抬眸:“你……喜欢楚大人?” 萧绛垂眸:“是。” 短短一字,掷地有声。 楚卿再清楚不过,如萧绛这般永远淡漠、永远克制、永远把喜怒哀乐藏在心底的人,要坚定地承认“喜欢”二字,是如何破天荒难见的事。 有那么一瞬,楚卿有些庆幸山路颠簸,有隆隆车马声帮她掩盖咚咚作响的心。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平静,把呼吸的速度放缓,调整良久才又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其实你大可以随便找个理由退婚,无论真假,我都不会,也不能拒绝。” 萧绛:“不想骗你。” 楚卿不由笑了出来:“哦,不想骗我,所以如此直白地告诉我你心有所属,不愿意娶我为妻。你就不怕我被你伤了心,想不开做出傻事吗?” 萧绛侧眸看向她:“你会吗?” 楚卿抿了下唇:“啧,确实不会。”楚卿朝后靠了靠,“不过不好意思啊,王爷,退婚这事,恕难从命。” 萧绛蹙眉:“为什么?” 楚卿道:“我知道,王爷您会开口提退婚,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圣上是否同意,京中人背后会如何评说,您都会处理妥当。但王爷您想想,你最开始是何与我定亲?若是退了与我的婚事,皇后娘娘就不会再替你物色其他姑娘吗?” 萧绛面不改色:“本王会拒绝。” 楚卿笑了笑:“王爷可以拒绝,那我呢?京中如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大多早已许配人家,王爷退了和我的婚事,我娘肯定会急着替我寻别的人家。我推一次两次可以,一直推的话,把我娘气坏了怎么办?” 萧绛闻言蹙起眉头,似乎也在考量。 楚卿继续道:“我们的婚事定在年底,距离正式成婚还早。王爷若是不急着另娶旁人,不妨等等我,等我忙完手里的事情,有时间去应付婚事,再向圣上提取消婚约一事。” 萧绛点了点头:“嗯,也好。等你找到合适的人选,随时来找本王。” 楚卿也点头:“嗯,一定。” 马蹄声阵阵,踏过长满青草的山路。青草香涌入鼻尖,夹杂着些许熟悉的草药味。 楚卿靠坐在车上,抬头望天,觉得今日的天气格外、格外得好。 …… 四月初二,万寿节前夕。 任楚卿为鸿章书院女夫子的圣旨下至鸿章书院,周老在礼台为楚卿行聘任礼,授以夫子令牌,加夫子冠。 鸿章书院的内务管事特意为楚卿准备了受任的礼服,仿官服形制,用的是上好的锦缎。 楚卿道谢后却没换上,受命时仍穿着自己平日里的素衣长裙。 礼台下站满鸿章书院的师生,几乎全院上下各个学部的师生都暂放课业赶来观礼。 众人齐齐望着台上与周老并立的女子,白衣胜雪、衣袂翩翩,言谈举止谦恭有礼,可一身素雅的钗裙却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们,此时台上即将成为鸿章书院新夫子的人是位女子。 大靖的第一位女夫子。 礼成后,众人各自离场。 有学生望着楚卿和周老在台下相谈的侧影,低低叹道:“若是楚二姑娘未曾许配祁王,该有多好!” 话音未落,一个拳头已经落在头上。 身旁的同窗举着拳头提醒:“胆子够大的,人家现在是楚先生,你们差着辈分呢!” 那学生不服:“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怎的?十六岁也是你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敢娶你老子么?” “你才娶你老子呢!” 二人吵着,忽而发现楚卿已经送走周老,转身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哎,楚先生是不是在看我?”学生戳了戳身旁的友人,“她好像朝我笑了。” “少做梦。”另一名学生扯着他的袖子错开半步,躬身见礼,“学生见过楚先生。” 楚卿似是才注意到二人,转过视线,笑了一下:“不必多礼。”而后绕过二人,匆匆朝二人身后的小路上走去。 小路边的垂杨柳前站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清隽出尘,如同谪仙。 二人默默注视着楚卿走到那人身前,负手歪头浅笑:“王爷来啦!” 眼底尽是肆意欢喜,那是他们未曾见过的楚先生。 萧绛道:“本王受父皇之命前来拜会周老,顺路到此看看。” 楚卿打量着他手里的食盒,笑问:“添香茶楼的糕点也是给周老准备的?” 萧绛面色不改:“给你的。”又补了一句,“叶安准备的。” 楚卿忍笑:“那我谢谢叶安哈!” 萧绛道:“本王还要去见周老,你先回吧!” 楚卿问:“哦对了,王爷,九公主的课什么时候恢复?我最近不忙,可以给九公主复课了。” 萧绛淡淡道:“此事不急,待万寿节结束再说。母后有意送小九来鸿章书院求学,可能不必再你单独授课了。” 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所以,你日后也不必日日往祁王府跑了。” 楚卿愣了一下。 萧绛这是在疏远她吗? 第四十章 “在下正在探寻一条新的路。…… 萧绛说是来拜会周老,楚卿也不好多耽误他的时间。与萧绛草草辞别后,楚卿独自离开鸿章书院,骑马去了掌仪司。 明天就是万寿节,礼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掌仪司的女学生们自然也不得闲。 兰沧入京朝拜的使者,除去华筝将军,还有二十余人。一行人皆为女子,需要掌仪司提前做好她们入京后的安排。 虽说这些事早在半月前就开始准备,但眼下女学生们仍是放心不下,生怕出现半点纰漏。一群姑娘从晨间卯时开始忙活,一直到日落才将全部事务核对完毕。 天色将暗,姑娘们忙完准备各自还家,却见对面公堂里的礼部官员一个也没走。 明明早过了放衙的时辰,礼部官员却仍在衙司里脚不沾地地来回折腾,许是万寿节的事情出岔子了。 楚卿在堂外打量片刻,上前叩门:“沈大人,尚书大人呢?” 楚卿问话的沈大人是礼部侍郎沈行,楚卿的老部下。新任礼部尚书方枢不在,是沈行在带着礼部官员处理事务。 沈行闻声从公案上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应道:“万寿节的礼单账册出了岔子,圣上龙颜大怒,传尚书大人入宫回话了。眼下我等正在重新核对礼单账册,暂时走不开。姑娘若是忙完了,且先回去歇着吧!明个儿还有得忙呢!” 礼部官员都是老臣,最受不得核对账册这样累眼睛的活。前些日子又因着吏部和工部相继出事,礼部调出去不少人。万寿节的礼单不是小数目,靠眼下衙司里这四五位老先生一一核对,怕是要熬到次日天明才能赶出来。 楚卿遂迈入堂内,道:“大人若信得过晚辈,不妨让晚辈一起核对吧!” 沈行缓缓起身,许是因着做得太久双腿僵硬,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自然信得过姑娘,只是礼单账目不是小数目,恐耽误姑娘歇息。” 楚卿笑道:“无妨,不差这一时半会。” 楚卿前脚迈进堂内,身后忽然传来话音:“楚先生,我也可以一起。” 是刘彩月。 紧接着,原本打算还家的姑娘们陆陆续续返回来,纷纷表示可以帮忙。 礼部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脸热。早前掌仪司刚成立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说过风凉话。如今掌仪司的姑娘们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倒显得他们一帮大男人格外没肚量。 有掌仪司的姑娘们帮忙,礼单核对的速度快了几倍。巳时过半,全部单目核对清楚,礼部官员向掌仪司的姑娘们道谢后,一行人便各自还家。 楚卿和沈行闲谈了几句,离开的时候衙门里已经没剩几人。林七在门口备好马车等她回府,临出门,楚卿才注意到掌仪司堂内的烛火还亮着。 林七道:“许是忘记熄灯。大人先登车,属下去看看。” 林七去了没一会,很快回来回禀情况。 “大人,是徐昭姑娘尚未离开,还在核对明日的一应事项。” 徐昭是楚卿在秉烛书斋时的第一批学生。那天楚卿在女子书院号召女学生们入掌仪司,徐昭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加入的人。 楚卿对她的印象很深,因为她和其他女学生们看起来很不一样。 女子书院的姑娘们大多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们来向楚卿求学,有的是因为好奇,也有的是心有抱负不甘屈居于闺阁。 然徐昭两种都不是。 楚卿第一次见她是在三年前,那年秉烛书斋刚成立,徐昭来秉烛书斋拜访,既不为借书,也不为求学,开口便问:“请问您这招伙计吗?” 那时她才十二岁,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眼底却满是疲累。 后来楚卿得知,徐昭的母亲病重在床,父亲却是个赌鬼。她为了给母亲治病,已经接下三份活计。 楚卿留徐昭在秉烛书斋打扫,每月支给她二两工钱,又寻了郎中给她的母亲高氏问诊。只可惜高氏的病太严重,半年之后,仍长辞于人世。 在那之后,徐昭便一直留在书斋里求学。 徐昭勤奋、刻苦,时常到深夜才离开书斋。然楚卿却觉得她的努力是盲目的,甚至像是在逃避书斋以外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留在掌仪司里的徐昭给了楚卿同样的感觉。 楚卿叩门进去问她:“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徐昭起身,下意识攥了攥手里的书页:“抱歉,先生,我想再看一会。明天就要接见兰沧来使,学生担心自己出岔子。”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不敢看楚卿,搭在书页上的手指不停地摩挲。楚卿思量一瞬,吩咐林七:“去把马车里的毛毯取来吧,夜里风寒,徐姑娘小心着凉。” 徐昭愣了一下,目光微微闪烁,躬身道谢:“谢过楚先生。” 回将军府的路上,林七问楚卿:“大人为何不让徐昭姑娘回家?” 楚卿望着窗外的夜色,叹了一声:“前阵子有学生同我讲,说看见徐昭的手臂上有不少鞭痕。我记得她爹是个赌鬼。估计徐昭不想回家,是因为不想见那个爹吧!” …… 次日,兰沧使臣入京。 楚卿带领掌仪司的学生们前往城外接人,引华筝将军一行人入宫朝拜。 万寿节的庆典在皇宫内举行,午时钟声敲响,皇宫奏乐献礼。皇宫外的大街小巷也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的晟都城如同在庆贺第二个新年。 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各藩国使臣相继离宫前往礼部为其准备的居所,华筝将军也随掌仪司的人抵达居所安置行李。 楚卿因着被皇帝传去问话耽搁了片刻,离开皇宫抵达兰沧使臣的住所时,华筝将军已经将行李安置妥当,正准备带部下去晟都城的夜市逛逛。 顺德街的夜市楚卿再熟悉不过,便提议陪华筝将军一同走走。 掌仪司还有些事情要收尾,刘彩月带着其他学生们前往礼部衙司处理事务,只剩下徐昭还在这面。楚卿便喊上徐昭一起去顺德街逛夜市。 华筝将军比楚卿想得要年轻,为人爽朗随和,格外好相处。楚卿带华筝去了顺德街几家招牌店面,尝过点心吃过茶,最后又带人去了杜康酒馆。 因着总来买酒,杜康酒馆的伙计和楚卿相熟,伙计见楚卿带人进门,热络地上前询问:“姑娘今个是在这坐,还是打酒回去喝?” 楚卿笑了笑:“两坛松醪酒,借贵地小坐片刻。” 伙计吆喝一声,动作麻利地去打酒。楚卿则请兰沧使臣们入坐。 徐昭与其他几位兰沧使者坐在大桌,楚卿和华筝将军则在窗边的小桌落座。 兰沧在大靖以南,华筝从兰沧抵京,要途径大靖大半个疆域。一行人赶马一月有余,见过大靖南境的风土人情,对大靖的风俗也有了不少了解。 她们来的路上,经过不少城镇村落,无一例外,街上鲜少见到女子。无论贫富,大靖的女子大多居于家中,别说是经商,连在外做工的女子都少之又少。 华筝入京前几乎打消了与大靖通商的打算,直到见楚卿一行人出城相应,印象才有所好转。 松醪酒温好,楚卿华筝斟满一杯酒。华筝举杯道谢,先敬了楚卿一杯酒,才问:“我等一行人入京途中曾见过贵国南境风俗,属实没想到会有女官接应我等。晟都不愧为大靖皇城,民风之开化,令我等刮目相看。” 楚卿笑着摇头,无奈坦言:“将军在晟都城外所见才是如今大靖真正的风貌,我们这些接见诸位的女官,其实并无官职。” 华筝不由诧异,不只因为楚卿的话,也因为楚卿坦白的态度。 “楚大人倒是爽直。”华筝朗笑一声,“您难道不知本将军此行大靖,是为了两国通商一事吗?如此直言说出大靖现状,大人不怕本将军放弃与大靖通商的合作?” 楚卿从容浅笑:“通商合作是关乎两国的大策,欺瞒不是长久之计。就算瞒得住将军一时,也早晚会在日后通商接洽时露出破绽。既然是互利互惠的合作,理当坦诚相待。大靖的情况将军应该有所耳闻,要寻找能与贵国通商的女子并非易事。不过,将军也看到了,今日接见诸位的官员结为女子。这些女官都是半月前才受命此事,短短半月能担此重任,说明我朝本不缺少有才干的女子。” 楚卿看向徐昭,又看向华筝,目光坚定道:“大靖的女子缺少的只是机遇。在下说这些,一来是为了告知将军真正的情况,二来,也是想恳请将军能给大靖一些时间。如今或许难以找到与贵国通商的女商,但不代表他日找不到。在下正在探索一条新的路,若能走通,大靖女子未必不能似贵国女子一般,担起江山社稷的大任。” 楚卿的目光真挚而坚定,饶是华筝征战杀伐多年,见遍机关算计波云诡谲,却也从楚卿的眼底看不见丝毫算计和伪装。 改变一朝风气谈何容易,可眼前人的目光太坚定,灼灼若烈火,仿佛可以燃尽千年沉疴,焚亮万古荒原。 华筝蓦然浅笑,举杯道:“本将信你。” 二人饮酒相谈,直至月上枝头。 将华筝一行人送回居所后,楚卿也准备回府。 徐昭出门送她,楚卿便让她一同登车,打算顺路送她回家。 徐昭却推辞说还有功课要背,想去一趟女子书院。楚卿没多言,仍叫她上车,吩咐车夫拐去了女子书院。 徐昭几乎忙了一天,登车的时候脚步明显不稳。楚卿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只道无碍,也不曾露出倦色。 二人路上只是随口先谈,临到女子书院门前辞别时,楚卿才试探着开口:“徐姑娘,你是我的学生,我虚长你半岁,算半个长辈。倘若家中遇上什么麻烦,不妨同我讲讲?” 站在马车下的徐昭垂下眼眸,颔首道:“学生无碍,劳先生费心。” 楚卿无奈摇头,叹了一声:“若不想回家,可以在女子书院住下。但别日夜不歇地操劳,当心身体。” 虽是垂着眼眸,楚卿依旧看见徐昭的眼底似有泪珠涌动,然那姑娘只是轻声细语地道谢,执拗地没流露丝毫委屈。 楚卿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车外一声尖叫。 不知从何处闯出一名男子,直接当街将徐昭套进麻袋里,扛起来便要往巷子里跑。 女子书院的暗卫第一时间将人救下,楚卿也忙掉头赶了回来。‘ 劫人的男子被两名暗卫按在地上,四五十岁的模样,身材干瘦,衣着邋遢。 楚卿走上前怒而问话,他却破口大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赶紧放开老子。老子带自己闺女回家,轮得到你们狗拿耗子?” 第四十一章 “至少我们还能选择去往何…… “他是你父亲?” 楚卿看向惊魂未定的徐昭。 徐昭被吓得不轻,整个身子都在抖。等回过神发现方才绑架自己的人是自己的父亲,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是。” 徐昭应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挣扎地男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 徐老汉立刻怒骂:“你不知道老子为什么在这?老子还想问你这死丫头为什么在这!你多少天没回家了?家里米缸空了半个月,饭也没人做,你是想饿死老子?还是想饿死你弟弟?” 徐昭咬紧牙齿:“我给过你银子,没米你为什么不去买?徐虎是你儿子,你不给他做饭,关我什么事?” 徐老汉登时大怒:“你这丫头反了天了,敢跟老子顶嘴!我打死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说着,徐老汉抓起两把土往身后一扬。按住徐老汉的暗卫不慎迷眼,一时失手,真叫他挣脱束缚跳了起来。 徐老汉顺手抄起门口的扫把直朝徐昭挥去。 楚卿当即立呵:“够了。” 林七立刻抬手弹出一颗石子,正中徐老汉的膝窝。 徐老汉应声跪地。 徐昭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片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楚卿请了郎中给徐昭诊治,好在问题不大,只是最近操劳过度,又一时气急才昏了过去。 郎中给徐昭开了两副药,楚卿吩咐人将药煎好给徐昭服下,准备先去前堂见徐老汉。 夜里风寒,楚卿帮徐昭掖好被角,起身去剪灭烛火。甫一起身,忽而听见床榻上的人低声唤道:“先生。” 楚卿忙回身:“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徐昭揉了揉额角,勉强支着身子坐起:“先生,我爹呢?” 楚卿有些无奈:“在后堂押着呢,当街绑架民女已经触犯大靖律法,没把他送衙门都算便宜他。你才醒就问他,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身体?” 徐昭低头道:“学生无碍,劳先生挂心了。” 楚卿给徐昭倒了一杯茶水,温声问:“这些天,你在掌仪司昼夜不歇不肯回家,是因为不想见你爹?” 徐昭接过茶水,没喝,叹了一声:“是,也不全是。” 她看向楚卿:“先生,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楚卿在床边坐下:“介意和我说说吗?你爹,他为什么要绑你?” 徐昭犹豫片刻,垂眸叹道:“此事,学生本不该隐瞒先生。我爹他已将许给城西的刘屠户,这月月底便要成亲。学生已有半月未曾还家,他定是怕我跑了才会想要绑我回去。 “可学生在掌仪司不愿回家,不只是因为不想见我爹。日后若是嫁人,学生怕是再没机会像如今这般与大家共事,在掌仪司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学生舍不得离开。” 饶是方才受尽惊吓也未曾落泪的徐昭,此时却眼眶湿润,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滑落。 楚卿搭住她的手,温声道:“舍不得离开,就不嫁了。女子书院缺人手,你已经跟了我三年,不如就留在书院教书。” 徐昭惊诧地抬起眼眸,泪花在眼底翻涌,眼眶越来越红,忽而扑在楚卿肩头痛哭起来。 楚卿任由她靠在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等她哭累了,发泄够了,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才又问:“方才听你爹说,你还有个弟弟?” 楚卿三年前因帮徐昭的母亲看病,曾去过徐昭的家里,那时徐昭家只有她一个女儿。 徐昭的情绪已经平静,但哭得太久,还有些抽噎。 她揉了揉眼睛,解释道:“前年,我爹娶了续弦。可怜我那继母身子弱,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我爹非要保小,我继母便去了。 “我弟弟生下来,我爹也没管过。那孩子原本一直是我在照顾,最近我抽不出空,便给了隔壁王婶二两碎银,托她帮我照顾孩子。王婶膝下无子,很疼我弟弟,不会让孩子饿肚子。我爹八成是又赌得两手空空吃不上饭,才拿孩子来威胁我。 “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不敢劳先生费心。先生,我爹现在在哪,您带我去见他吧!” 徐昭说罢起身,楚卿又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去:“别急,我有话问你。” 徐昭愣了下,又乖乖坐回去。 楚卿语气温和却认真地问:“你要去见你爹,打算和他说什么?如果他非要带你回家、逼你嫁人,你愿意跟他走吗?” 徐昭无奈苦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我爹是个无赖,宁与君子斗,不与小人争。真把我爹惹恼了,别说是绑我回家,直接把我丢进哪家男人房里的事情,他也是做得出的。 “生在这样的家里,我本就没得选。 “何况身为女子,迟早要嫁人。学生得遇先生,能读书求学,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奢求别的了。” 徐昭说话时,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像是已然看淡。 可她的话音之外明明满是不甘。 楚卿没劝她,转而问道:“你知道沧州吗?” 徐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大靖北方的苦寒地,学生在书里见过。” 楚卿望向跃动的烛火,淡淡道:“我……有一位朋友。她就出生在沧州。” “二十年前,沧州周围的陆运尚未建成,因着地处偏远,交通不利,不少沧州本地的商户靠来往沧州与周围城镇运送货物,赚了不少钱。我那位朋友的父亲也是乘着这波东风,成了沧州少有的富户。 “但沧州人好说‘无奸不商’,我那位朋友的父亲不愿意担这骂名,一直想把家中子弟培养成才,送入京中为官。只可惜他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一连几年没一个过乡试。 “所以他们就想了个主意,把这家的小女儿嫁给沧州知府。 “他们家的小女儿就是我的朋友,那年她才九岁。” 徐昭惊了一下:“九岁怎么嫁人?” 楚卿轻笑:“有什么不能呢?那任沧州知府年逾六十,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收。” 徐昭倒吸一口凉气:“那他不是……” “是。”楚卿沉声道,“所以那家人卖的不是女儿的身子,是命。” 徐昭皱紧眉头:“那然后呢?” 楚卿道:“然后,她当然是逃了,逃出家中,逃出沧州,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徐昭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她才九岁啊!” 楚卿点头:“嗯,九岁。她女扮男装从沧州一路南下,辗转跟了数十个商队。只要被人发现她是女孩,就立刻会逃走,再寻找新的商队继续跟随。大抵这样漂泊了四年,她才终于找到地方安家。”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徐昭忍不住追问。 楚卿看向窗外,夜色深深,天上星光寥寥。 “她现在很好。”楚卿浅笑,“很自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正在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不知为何,徐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楚卿转过头,见她热泪盈眶,愣了一下:“你哭什么?” 徐昭揉了揉眼,摇头道:“没什么,有点羡慕她。” 也有点心疼。 楚卿笑道:“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羡慕她,更不是劝你成为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虽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这一生的来处,但至少,我们还可以选择去往何方。” 徐昭呆呆怔住,沉默半晌,红着眼眶问:“我也可以吗?” 楚卿笑了笑:“当然。所以,你不急着去后堂见人。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真正为自己想一想。至于你爹是否会阻拦你,这点,你不必担心。你知道无赖最怕什么吗?” 楚卿扬眉一笑, “比他还无赖的无赖。” 徐昭不由一瞬出神,觉得眼前人笑容有些晃眼。 楚卿起身道:“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本无赖可要去后堂刁难人了。” 徐昭忍不住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先生只管收拾,大不了,我这个做女儿的给他收尸。” 已经征得徐昭的同意,楚卿也不打算再同徐老汉客气。辞别徐昭后,楚卿独自去了后堂。 徐老汉被押着堂内,一直是林七在盯着他。他嘴里嘀嘀咕咕骂个不停,林七却充耳不闻,始终没理过他。他骂得没劲,便赖在地上不起来,也不再叫骂。他准备养养嗓子,等待会管事的来了再骂。 徐老汉已经打好算盘,虽然不知道把他抓起来的人是谁,但这些高门显贵的人最在意名声,若楚卿敢为难他,他就撒泼耍赖,往楚卿身上泼脏水。 眼下夜深人静,他喊一嗓子整条街都能听见,反正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楚卿敢动他,他就让全京城都听见这位大小姐是怎么为难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鳏夫的。 徐老汉侧躺在地上,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门口,等着自家闺女前来见他。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裙摆映入眼帘,来人迈过门槛,不疾不徐地走进来,嗤笑道:“呦,躺得挺舒坦啊!要不您再躺会,我回去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再聊?” 徐老汉盘腿坐起来,斜着眼睛看向楚卿:“怎么就你来了,徐昭那死丫头呢?” 楚卿微微皱眉,声音冷下几分:“本官来问你的话,还需要家属旁听?” 徐老汉翻了个白眼:“老子不跟你谈,你算哪颗葱?我要见我闺女。” 楚卿轻笑:“徐昭不想见你,你让她嫁的人,她也不会嫁。” “她凭什么不嫁?”徐老汉打断楚卿的话,“她不嫁人,我儿子以后靠什么娶媳妇?老子靠谁吃饭?” 楚卿只觉得他的话好笑,问道:“你有胳膊有腿,不会自己去赚钱吗?” 徐老汉往地上一赖:“我一个老鳏夫,好容易把闺女拉扯大。如今一把年纪了,让她孝顺孝顺我怎么了?老子不跟你废话,徐昭呢,让她出来。我们家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少掺和。” 楚卿冷笑一声,走到堂上坐正:“你老了有没有人养,是饿死,还是冻死,本官还真没兴趣知道。但徐昭乃掌仪司部下女官,身担接见兰沧来使的重任。你当街绑人,意图谋害我朝要员,本官还审不得你了?” 楚卿声音骤冷,吓得徐老汉不自主打了个哆嗦。 兰沧使臣入京这事徐老汉有所耳闻,却不知徐昭也是其中一员。 他琢磨片刻,嗤了一声:“徐昭那死丫头几斤几两老子不知道,还接见使臣,她一个黄毛丫头要有那本事,老子跟你的姓!” 楚卿不由轻笑,看着样子徐老汉最近许是一直泡在赌馆里,根本不知道京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楚卿也懒得跟他多解释,直接吩咐人将掌仪司女官的名册拿给徐老汉看。 谕令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徐昭的名字,玉玺的朱红大印更骗不了人。 徐老汉慌了神,低头斜眼瞥向楚卿,语气软下几分:“我带我闺女回家,还犯法了不成。” 楚卿微一扬手,示意林七:“给他讲讲,他都犯了什么事。” 林七会意,沉声道:“禀大人,当街行凶伤人,此其罪一; “恶意诋毁朝廷官员,此其罪二; “蔑视大靖王法,拒不配合问审,此其罪三; “若送往京师府衙,数罪并罚,当处六十大板。” 徐老汉的心咯噔一下,没等回过神,便又听楚卿道:“眼下三更半夜,不好劳烦魏府尹。若他肯认错,且赏二十大板,打完便放人吧!” 徐老汉顿时慌了,开始破罐子破摔使出最后的本事,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朝廷命关要草菅人命咯!可怜我老鳏夫五十余年遵纪守法,到头来却要死在公家手里,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徐老汉体格不大,嗓门倒不小,几嗓子喊出去,女子书院周围几家人都亮了灯。 书院的管事嬷嬷见情况不妙,准备上前堵徐老汉的嘴,楚卿却将人拦了下来。 “让他喊。”楚卿面不改色道,“让他只管往大了闹,最好把京师府衙的人也闹来。到时候数罪并罚,可就不是二十大板的事了。” 徐老汉登时收了声,颤颤巍巍地看向楚卿:“你,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二十大板不是要我的命吗?” 楚卿仍只是冷冷睨着他:“若是认错有用,还要律法做什么?你嗜赌成性,逢输便要鞭打女儿出气。徐昭这十余年因你而受的伤,哪一道不比二十大板要重? “你放心,本官已经给你请了京城最好的郎中,若是你受不住,自有郎中替你诊治,等你什么时候缓过劲了,咱们再继续打。本官有的是时间,这二十大板,我看着你受完。” 楚卿微一扬手:“拖下去!打!” 第四十二章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徐老汉是被人抬回去的,临被送走的时候吊着一口气没昏,瞪着一双凸出的圆眼死死盯着楚卿,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着,似是打算日后找徐昭算这笔账。 这种老无赖最是欺软怕硬,眼下被抬出女子书院,说不准伤一好就会去找徐昭的麻烦。 楚卿叫停抬人出府的小厮,走到徐老汉身边道:“从今往后,本官会派人昼夜不歇地盯着你,你敢做出半点出格的举动,京师府衙的人不出半刻钟就会抓你去吃牢饭。所以你最好安分些,别再落到本官手里。” 徐老汉被吓住,接下来的几日果然安安分分没再折腾。楚卿派人盯了他几日,见他不再作妖,又把人调了回来。 徐家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 次日,楚卿受命随华筝将军入朝面圣商谈通商一事。 入宫路上,华筝忽然问她:“听闻昨夜楚卿大人似乎和什么人起了冲突,事情麻烦吗?已经解决了吧?” 华筝来京中考察,势必暗中带着不少眼线。昨夜的事情动静闹得不小,华筝有所耳闻,楚卿并不意外。 “劳将军挂心,已经解决了。” 赌鬼父亲绑架女儿”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尤其对于华筝这样自小生活在女尊男卑社会里的女性,只怕听不得这样的事情。楚卿担心因此影响华筝对大靖的印象,没多说什么。 华筝却又问:“那位受惊吓的姑娘,是昨日随大人一同接见本将的女官吧?” 楚卿点了点头:“嗯,名唤徐昭。” 许是看出楚卿不想多说,华筝也不再多问,转而闲谈起来。 “本将打算离京后去大靖与兰沧交界的商路上走走,楚大人见多识广,可有推荐的去处?”华筝笑着问道。 楚卿应道:“大靖与兰沧接壤之地绵延数千里,各城风土各有不同。将军倒还真是问住我了。不过我那有本游记,是我朝元老周先生的著作,其上倒是记着不少交界地上的风土人情,将军若是感兴趣,等待会离宫,我回府拿给你。” 华筝闻言问:“周老?是周亭以老先生吗?” 楚卿点头:“正是。” 华筝笑了笑,眼底流露出钦佩之意:“实不相瞒,本将曾在兰沧与周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先生风骨绝尘,属实称得上一代大儒。只可惜本将是个粗人,恐老先生见笑,不敢与老先生攀谈。若是有机会,楚大人可引荐本将前去拜会周老先生?” 楚卿思量道:“将军有意拜会周老,在下自然愿意引荐。不过周老近日公务繁多,只怕腾不出空来。容在下明日去鸿章书院提前请示过周老,再与将军联系。” 华筝又问:“周老先生在鸿章书院吗?” 鸿章书院作为大靖第一书院,华筝早有耳闻。 楚卿应是,解释道:“周老五年前致仕,离京游历四方,前些日子回来后便任了鸿章书院的掌院。” 华筝道:“这事本将昨个在茶馆听说了。周老是去年回来的吧?唔,说起来,那阵你们礼部好像有位大人刚刚遇难不久。” 华筝的话无意给楚卿提了个醒。 周老回来得时间巧,而《四荒游记》后半部分写得稍显匆忙,也不像周老的一贯风格。 楚卿垂眸没应话,心下却不免想:难不成周老是为了她特意赶回来的吗?可周老远在边境,是如何得知她在京中遇难的呢? 几日后。 这晚,最近忙着处理家事许久未露面的徐昭忽然找到楚卿,说她已经将弟弟徐虎过继给隔壁的王婶抚养,而她也想离开京城去外面闯荡一番。 但徐昭从未出过京城,不知该去往何处,她来找楚卿,是希望楚卿能给她指条明路。 楚卿思量片刻,说道:“我认为好的出路未必适合你。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该往哪走,倒可以去见一见华筝将军。华将军离京后会去兰沧与我朝交界的商路上考察,但她语言不通,需要有人随行翻译。昨日华将军还问我京中可有能随她远走的女子。 “从京城到兰沧边境,可以途径大靖的大半疆域。或许你四处走走看看,就知道该去哪了。” 徐昭闻言,忽而跪地叩拜,行的是朝中官员见上司的跪拜礼。 这礼是楚卿前些日子为了方便她们和朝中官员打交道,教授往来礼节时顺口提的。那时楚卿还笑说跪拜礼太大,她们用不上,非谢恩或谢罪,不必行此大礼。 而此时徐昭俯首而跪,微微哽咽道:“先生请受学生一拜。” 楚卿忙去扶她:“快起来,我哪受得起这么大的礼。” 徐昭抬眸,目光真挚地看向楚卿:“先生受得起。只有先生您,才担得起我等女学生叫这一声‘先生’。” …… 兰沧与大靖的通商合约顺利签订,华筝将军与一众兰沧使者也于四月初十这日离京。 楚卿携掌仪司女官出城送别华筝将军,也一路同即将随华筝远走他乡的徐昭辞别。 楚卿给徐昭准备了路上用的衣物和盘缠,但她得先去见华筝将军,便托林七先将行李拿给徐昭。 徐昭在队伍外围等着向楚卿告别,林七来给她送践行礼,她接过包裹,不由眼眶湿润:“先生总是事无巨细地替我们考虑,嘴上说让我们自己闯荡,又背着我们偷偷把路都铺好。 “我又怎会不知,我能随华筝将军出行,并非华筝将军所需,不过是先生替我争取来的。” 徐昭望着兰沧使臣队伍的前方,草长莺飞的四月天里,站在芸芸车前楚卿负手而立,青衫长袍揽起一袖清风,超然气概不输男儿。 徐昭忍不住问:“我有时会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会造就先生这般的人。” 林七亦望向楚卿,目光愈发悠远,默了片刻,只道:“大人,她是吃过苦的人。” 楚卿接待完兰沧使臣,转而走来向徐昭告别。 徐昭拿出一早准备的字画赠与楚卿,解释道:“学生字迹不佳,本不该贸然献丑。然此次与先生辞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学生一身诗书皆由先生传授,如今即将远走他乡,故题下这幅字画赠与先生,聊表感念之心,望先生莫嫌弃。” 楚卿接过字画,与徐昭告别。 城郊车马喧嚣,兰沧使臣的车队也在青山深处消失踪影。 清风徐徐中,楚卿展开字画,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写着两行墨字——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 万寿节结束的第三日,皇帝于宫内设宴犒赏礼部官员。 按理说,掌仪司在与兰沧通商一事上功不可没,应与礼部一同受赏。 可皇帝却只请了楚卿一人。 楚卿心里不大舒坦,面上没露出破绽,却不多与旁人交谈,只自顾自地吃点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礼部侍郎沈行忽然上前,向皇帝请求道:“此次万寿节期间,掌仪司一众女官宵衣旰食,在我朝与兰沧通商一事上功不可没。故而老臣斗胆,恳请圣上保留掌仪司,准掌仪司女官正式入官制。” 楚卿惊了一下,抬眸望向堂上的沈行。 沈行年逾花甲,素来沉稳谨慎,鲜少提出可能违背圣上心意的恳请。 可此时他俯首跪地,神情认真,不似临时起意。 保留掌仪司,势必会分走礼部的权利。 楚卿又看向方枢,这位新任的礼部尚书似乎也对沈行的提议并不反对。 皇帝先问过方枢的看法,方枢表示同意后,皇帝又看向楚卿:“楚二,掌仪司在兰沧使臣离京后解散,是当初你自己提出来的。眼下礼部的人想替你留下掌仪司,你怎么打算?” 楚卿起身上前回话:“臣女代掌仪司众女子谢过方大人、谢过沈大人。掌仪司能成立,全仰仗圣上赏识,又幸有礼部诸位前辈指教,才能不辱使命,完成此次接见兰沧来使的重任。 “然,掌仪司成立不足一月,众女官多为接见兰沧使臣专门选拔。若要正式入官制,还需要多项考察,此时恐难当重任。” 留下掌仪司,让诸位女学生入官,固然是天大的美事。 但这些女学生都还太小,朝堂上的斗争太复杂,她们尚不足以应对。接见兰沧来使已经将她们推向风口浪尖,赞美是把双刃剑,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万一日后出现半点差错,她们都会比寻常官员遭受更多的责骂。 这条路才刚起步,楚卿不能让学生们冒这个风险。现在要做的是韬光养晦,静静等待下一次机会。 楚卿思量一瞬,索性借机请求道:“臣女虽为掌仪司司丞,却不敢贸然替司中全部女子做主。她们都是大靖最为出色的女子,各有所长,若都留在掌仪司,难免埋没人才。 “圣上若要赏赐掌仪司,不妨准掌仪司的女子同臣女当初一样,入鸿章书院求学。待她们学有所成,将来必能发挥自身所长,回报圣上隆恩,报效大靖的教养之恩。” 皇帝闻言朗笑几声,说道:“你倒是狡猾,盯准了鸿章书院那块宝地,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楚卿不解释也不反驳,只颔首道:“圣上英明神武,臣女的心思如何瞒得住您。” 皇帝便笑道:“你们家老五和周老都来找过朕,眼下既然你也开了口,朕也不拦你们了。传朕旨意,即日起鸿章书院设立女子学部,面向全京城招生。由楚卿任女子学部部长,协助周亭以选拔女子学部的女先生。” 楚卿再藏不住喜悦,跪地拜谢:“臣谢圣上隆恩。” 第四十三章 “他喜欢我,亲口说的。”…… 宫宴散会,礼部官员各自离宫回府。 楚卿在宫门前追上即将登车的沈行,上前道:“方才散场走得急,晚辈还未曾向大人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大人出言相助。” 沈行颔首道:“姑娘不必客气,掌仪司有功当赏,并非老臣的功劳。何况姑娘与掌仪司曾对礼部出手相助,今日之事,全当老臣还姑娘的人情。” 楚卿犹豫一瞬,沉声道:“晚辈道谢,不止为今日之事。”她顿了顿,看向沈行,“大人,您还记得楚钦楚大人吗?” 沈行的目光颤了一下:“姑娘识得楚大人?” 楚卿道:“算是相熟。楚大人当年葬身火海,您与礼部诸位前辈为保留火场原貌,追查真凶,不惜触怒天子也要联名上诉。晚辈在此,代楚大人谢过诸位前辈的深恩厚义。” 楚卿躬身行礼,沈行却摇头,叹道:“老朽如何受的起姑娘这一拜。旧主殒身火场,时隔半年之久,真凶却仍未落网。老朽只惋惜楚大人少年英才,恨不能以这身老骨头去换大人的性命!” 楚卿心中感慨良多,生怕在情绪上露出破绽。她不敢再与沈行多言,简单劝慰几句,便向沈行辞行。 说起来,自上次重返金庆宫已过数月之久,海云端的人早把京中各家医馆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却始终没能找到手臂曾受过刀伤的人。 追查凶手的进度不上不下地僵在这,楚卿最近又一直忙着掌仪司和鸿章书院的事情,一直没腾开时间,眼下难得空闲,也是时候换个方向调查了。 楚卿掀开车帘,吩咐林七:“小七,先不回府了,我们去找苏姐姐。” 海云端。 苏兰桡将这段时间调查的结果记录拿给楚卿,解释道:“因为没有查到手臂受伤的人,我将范围扩大到购买刀伤或止血药的人身上。这些人里有普通百姓,也有禁卫军的卫兵或是朝中官员。但他们受伤的原因都对不上,稍微往深了调查,就能排除嫌疑。” 楚卿翻看着名册,思量道:“宫中的问诊记录能查到吗?如果京中各家医馆没有线索,说不准是皇宫里的人动的手。那天在金庆宫赴宴的人不是朝中官员就是京中显贵,没准就是在御医那问的诊。” 苏兰桡叹道:“也查了,宫中的记录不好查,我托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记录,还是没有对得上的人。当然,不排除有人为了包庇真凶,抹除记录的可能。” 楚卿陷入沉思,苏兰桡又道:“哦对了,倒是有一件事很奇怪。 “因为右臂受伤这条线索的调查没有进展,我又派人去暗中调查了那日在金庆宫赴宴的人的动向。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举止反常,却发现了别的。你猜是什么?” 楚卿抬眸:“什么事啊,这么离奇?连咱们一贯爽直的苏大坊主都忍不住卖关子了。” 苏兰桡嗔道:“你少挤兑我,是萧绛,他也在调查去年在金庆宫赴宴的人。” 楚卿一愣。 苏兰桡又问:“你说他查这事做什么?会不会因为他就是金庆宫放火的人,他担心有人看见他那天放火行凶,所以着手调查此事,准备杀人灭口!” 楚卿扶额,她还真被苏大坊主的想象力折服了。 “苏姐姐,我觉得海云端可以在乐坊之余开展一下副业。”楚卿说道。 苏兰桡没懂,愣愣问:“什么副业?” 楚卿:“说书,话本就由苏大坊主亲自写。” 苏兰桡:“……就知道你憋不出什么好话!那你倒是说说,萧绛不是想杀人灭口,为什么要查金庆宫赴宴的人?” 楚卿低头翻看名册,心思却不再书页上,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片刻,淡淡开口:“他应该在调查我的死因。” 苏兰桡:“啊?” 楚卿重复:“他在调查我的死因。” 苏兰桡忙摆手:“不是,我听清了。我是不懂,他调查你的死因做什么?” 楚卿面不改色,从容道:“他喜欢我。” 苏兰桡:“啊?” 楚卿又要重复,苏兰桡忙捂住她的嘴。 “我听清了,不用重复。”又抬手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 楚卿推开苏兰桡的手,笑道:“不是胡话,是他自己告诉我的,除非是他在说胡话。” 苏兰桡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那肯定是他在说胡话啊,你俩多少年的老对头了,他要是喜欢你,猪都会上树了。 “等等!” 苏兰桡反应过来了,“谁说的?祁王自己说的?” 楚卿点头:“昂,他喜欢我,亲口说的。”又将那日在兰若寺的经历讲给苏兰桡。 苏兰桡听罢起身,抱头道:“我滴个老天爷啊!你先别说话,你让我捋一捋。” 苏兰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半晌,终于回过神,回身问楚卿:“所以祁王不仅早就暗恋你,还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甚至还因为放不下你,想要退掉和你的婚约?” 真是离谱到家了。 苏兰桡走到楚卿身旁坐下,一脸严肃地问:“那你怎么想的?” 楚卿不解:“什么怎么想的?” 苏兰桡恨铁不成钢地拍她一把:“你喜不喜欢祁王啊?” 楚卿:“……我不知道。” 楚卿承认她现在的确比从前在乎萧绛,但她自认为这应该是出于对萧绛去年在火海中冒死救她的感激,而非男女之情。 所以她摇了摇头,补充道:“你知道的,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没心思想这些。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太复杂了。” 苏兰桡扶额:“这有什么复杂的?我问你,他说喜欢你的时候,你高不高兴。” 楚卿思量一瞬:“高兴吧?” 苏兰桡又问:“那平常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心跳加速?” “没有。”楚卿下意识回答,又反应了一下,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她不由皱眉,“我好歹是名女子,和男子近在咫尺站在一处,肯定会不好意思啊!” 苏兰桡扬起一抹笑:“那你觉不觉得他很好看?” 楚卿:“当然了,别告诉我你不觉得他好看。像萧绛那般容貌,便是恨他的人也骂不出一个丑字。” 苏兰桡看破,笑道:“祁王的确好看,但他在我眼里绝不是天下第一好看。你扪心自问,在你眼里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吗?” 楚卿微微垂眸,思量半晌,没答话。 因为确实没有。 但她仍狡辩道:“你是因为心里装着何公子,我心里又没有旁人,当然按事实说话。” 楚卿所说的何公子是苏兰桡的爱人,姓何,名济,字江河,是前海州首富家的独子。 而苏兰桡本名苏韵,兰桡是专为何济而改的名字。 提起何济,一向泼辣的苏兰桡总会不经意温柔许多。她低眸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下月初五,我想去一趟海州。五年之期将尽,我想去九峦峰接阿济出寺。” 五年前,何济为了救苏兰桡失手伤人,伤的是当时位高权重的安国公。何家虽为海州首富,但毕竟是商户,得罪不起当时尚兵权在握的安国公府。 为了保全何济的性命,何家老爷不得已捐出大半家业,又以送何济去九峦峰的古寺修佛赎罪为由,免去了何济的牢狱之灾。 何济保住一条性命,却在古寺中软禁了五年。眼下五年期满,何济也该出来了。 这件事苏兰桡不常提,楚卿了解的也不多。但楚卿知道,苏兰桡将乐坊取名海云端,也是因为海州有座临海山崖,那是她和何济许诺余生的地方。 楚卿没多言语,只道:“我近日听闻,海州因水患严重,有不少流民作乱。你若要去,得多带些人,路上注意安全。” 苏兰桡笑道:“放心,九峦峰在海州边界,我不入城,接完阿济就回来,不会遇上危险。只是近日我不在京中,海云端无人料理,你若得空,帮我照看几眼。” 楚卿应下:“放心,眼下掌仪司的事情刚告一段落,我闲得很,你只管去吧,京中有我呢。” 苏兰桡又道:“哦,对了,你上次托我定做的画框快做好了。不过漆面还没干,我应该等不到它完工。我把取货地址给你,到时候你自己派人去取。” 楚卿又应下。 苏兰桡好奇地问:“所以那副字画是谁送你的?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在屋子里挂字画吗?怎么忽然想起来找人题字装裱了?” 苏兰桡觉得自己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楚卿如此珍视那副字画,没准和萧绛有关系。 她半眯着眼睛盯着楚卿,楚卿看穿她的心思,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想什么呢?是徐昭临行前送我的。没看人家写的什么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难得有人夸我,我当然要挂起来了。” 苏兰桡啧了一声:“瞧你那点出息,一副字画高兴成这样。你要是喜欢人夸你,我去找京中最好的字画师傅,让他把从古至今所有赞美教书先生的诗词都给你题一遍,如何?” 楚卿忙抱拳:“不敢劳苏大坊主破费,您有这心意,还是拿去夸您家何大公子吧!” 三日后,楚卿送苏兰桡出城。 同日午间,准鸿章书院设立女子学部的圣旨也下达鸿章书院。 楚卿拿着一早准备好的入学名册交由周老审核,周老翻阅片刻,忽而问楚卿:“圣上命你选拔女夫子,这份名册中为何只有女学生的名字?” 楚卿回道:“鸿章书院贵为大靖第一书院,暂时还选不出足够的人手入女子学部为师。故而晚辈斗胆,恳请掌院大人准女子学部的女子与其他男弟子一同上课,不必另设课程。” 一旦另设课程,女子学部会独立出来。无法接受鸿章书院一众大儒的教导,也便失去了楚卿将女子书院暂时移入鸿章书院,设做女子学部的意义。 楚卿说得委婉,周老却听得明白。老先生朗笑几声,应允道:“随你心意,且全权交由你去安排。”又顿了顿,“你也不必称老朽为掌院,祁王殿下唤老朽‘先生’,你且随殿下吧!” 楚卿躬身应是。 次日,女子学部正式成立。楚卿与周老一同主持了女子学部的开设典礼,已经报名入学的女学生们也进行了第一次入学考核。 这日鸿章书院格外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断过。楚卿一直朝着大门的方向张望,却没见到想见的身影。 按理说,最早提出在鸿章书院设立女子学部的人是萧绛,今日女子学部成立,萧绛不会缺席。但临到散场还是没见萧绛的影子,楚卿有些走神,周老注意到便问她:“在找祁王殿下?” 楚卿的心思被戳破,耳根不由发热:“啊,先生知道王爷最近在忙什么吗?” 周老慈笑摇头:“老夫近来也未见过殿下。你若好奇,不妨去祁王府看看。” 楚卿打了个哈哈:“我也没什么事,王爷最近许是忙吧!” 嘴上虽这么说,楚卿却不免想到那日萧绛特意来告诉她“日后不用天天往祁王府跑”,像是在疏远她。 难不成萧绛是在躲着她? 鸿章书院放课后,楚卿和林七去添香茶楼用了晚饭。 临离开的时候,对街又搭起了抄手铺子。楚卿见状琢磨片刻,吩咐林七先回府,自己买了两碗抄手,徒步去了祁王府。 第四十四章 “天下聪明人都像你们寻卿…… 天色将暗,街边准备夜市的商贩纷纷支起小摊。不少推车的小贩陆陆续续涌上街头,往来的人群很快多了起来。 祁王府的马车在人群中不疾不徐地赶路,路过添香茶楼时,萧绛习惯性地掀开车帘,朝茶楼二层的小窗上望去。 雅间里亮着烛火,两道身影投在窗棂上,正在举杯言欢。 萧绛不由出神片刻,收回视线,正准备放下车帘,却在前方人头攒动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前面是楚二吗?”萧绛向正在赶马的叶安问道。 叶安放慢马车的速度,朝前观望一眼:“好像是楚二姑娘,听说今天鸿章书院女子学部正式成立,楚二姑娘许是刚从鸿章书院出来。王爷要过去吗?” 萧绛沉默一瞬,吩咐道:“到前面停下,问问她去哪。” 叶安得令:“好嘞。” 楚卿捧着两碗红油抄手,走路的姿势不太优雅。一方面,抄手上都是红油,她怕蹭到自己的衣裙,拎得格外小心谨慎;一方面,她又担心抄手冷了不好吃,不得不用手帕包住捂在手里。 楚卿走得小心翼翼,忽而听见有人唤她:“楚二姑娘。” 她诧异回眸,只见叶安驾车赶来,热络地笑问:“楚二姑娘去哪?” 楚卿愣了一下,看向自己手里的红油抄手,又瞥向叶安身后的马车——很显然,萧绛就在里面。 楚卿没好意思说她正要去找萧绛,便道:“我随便转转。”又望向马车内,“王爷去哪啊?吃了吗?” 楚卿这句是直接问的萧绛,然萧绛坐在车里不知道情况,还以为在问叶安。 萧绛没回应,叶安便答道:“王爷刚从宫里出来,还没吃呢!楚二姑娘吃了吗?要不去我们祁王府吃一口?”刚问完,又注意到楚卿手里的红油抄手,大为震惊,“姑娘一个人吃两碗抄手吗?” 楚卿:“……给别人带了一碗。” 叶安也没看出不对,遗憾地叹了一声:“既然姑娘有约,卑职不打扰您了。” “告辞”二字几乎脱口而出,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叶安。” 忽然被萧绛喝住,叶安愣了一下,忙隔着车帘问:“王爷,您身体不舒服吗?” 骨节分明的手将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银冠束发的青衣男子。 萧绛睨了叶安一眼,低声训责:“让你问她去哪,哪那么多废话?” 又看向楚卿,不容置疑地开口:“上车。” 上次和萧绛同乘一架马车还是在春冬换季之时。那时候天冷,祁王府的马车里会摆上一炉银骨炭。不过眼下春日过半,天气早已暖了起来,马车里的炭炉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鼎四角香炉,炉里焚着清淡的乌沉香。 楚卿不由想起那日在观星塔上,狭窄晦暗的塔楼将她和萧绛束缚在盘旋而上的楼梯阶上。晚风顺着塔顶的小窗吹进来,将萧绛身上清淡的乌沉香尽数吹入她的鼻尖。 乌沉香的香气是清淡的,但与萧绛身上清苦的草药味混在一起,多了几分令人流连忘返的厚重感。每每嗅到,楚卿都会想起那日塔楼上的风,和屹立于风中,与她并肩俯瞰整座大靖都城的翩翩公子。 楚卿在马车上坐稳,随口笑问:“王爷很喜欢乌沉香吗?” 萧绛没答话,反倒是正准备继续赶马的叶安闻言接过话茬,趁机大吐苦水:“王爷从前不喜欢,一开始差点把卑职准备的香料都扔出去,不过最近倒是很喜欢。楚二姑娘喜欢吗?喜欢卑职给您送点,府里还有不少。” 楚卿笑应:“多谢,不过不劳烦了,我很喜欢乌沉香的味道,不过不是香炉里的。” 明明在和叶安说话,楚卿的目光却落在萧绛的身上。萧绛不自觉别过头,觉得马车有些狭窄,也有些闷热。 叶安不明所以,没多想,转而问:“楚二姑娘去哪?卑职先送您。” 萧绛也看向楚卿手里的两碗红油抄手,皱了皱眉:“去见哪位朋友?” 虽说萧绛的话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清冷,但眼底分明带着不悦。楚卿看破不说破,笑了笑:“昂,我那朋友最近太忙,我怕他没时间用饭,去给他送碗抄手。” 萧绛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你去哪,本王送你。” 楚卿忍笑:“不太好吧,我那朋友是男子。虽说王爷您只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但总归还有一纸婚约在。您亲自送我过去给一个男人送晚饭,人家还敢不敢吃了?” 萧绛不悦,有些不耐烦:“去哪?” 楚卿:“祁王府。” 萧绛:“……” 楚卿忍不住笑出声来,把抄手递过去,笑道:“没吃呢吧?给你的,还热着呢!” 萧绛低头打量着冒着热气的红油抄手,沉默片刻,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楚卿点头:“昂,你不是还没吃吗?” 萧绛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接过抄手,又道了声谢。 “今天还顺利吗?”萧绛将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看向楚卿。 楚卿知道他在问女子学部成立的事情,便点了点头:“嗯,挺顺利的,有周老和闫老主持,没出什么岔子。女学生们现在也已经搬进宿舍,明天就能正式开课了。” 萧绛垂下眼眸,思量片刻,沉声开口:“抱歉,今日父皇急召我入宫,我没来得及过去向你道贺。” 楚卿靠在车壁上扬眉一笑:“那你现在还不快给我补一句恭喜?” “嗯,恭喜。”萧绛浅笑。 楚卿又问:“圣上急召你入宫,是出什么事了吗?” 萧绛道:“是海州。海州水患以后,周遭村镇流民作乱严重。今日海州知府来报,有流民闯进海州府衙,不仅抢走了朝廷下发的赈灾粮食,还险些打死了海州通判。父皇勃然大怒,下令派兵镇压,命我同沈将军一同前往海州。” “你也要去海州?”楚卿下意识问道。 萧绛看向她,不解:“也?” 楚卿尴尬笑了笑:“没什么我,我有一位朋友前不久也刚刚去了海州。” 萧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朋友?” 楚卿忙竖起三根手指:“女子。” 萧绛低头浅笑。 楚卿又问:“那王爷什么时候启程?” 萧绛道:“沈将军尚有要务在身,暂时走不开。父皇命我们三日后出发。” 楚卿道:“那我去送你。” 萧绛:“嗯,好。” …… 女子学部正式成立,各个课程都要尽快安排起来。眼下能胜任夫子的女子不多,鸿章书院中原本的先生们又对教授一群女子颇为忌讳。 楚卿早在学院正式开始前就在四处奔波请鸿章书院的诸位先生给女学生们开课,也同周老申请过准许男女学生同堂共同上课一事。 然周老和闫老两位倒是答应得很痛快,但鸿章书院上下其余十余位老先生无一人同意。再加上不少学生对此事意见颇大,男女同堂授课的事情不得已暂时搁置。 女子学部正式成立的第二天只开了周老和楚卿两个人的课。女学生们被迫单独授课,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也明白是因为男学生和其他夫子瞧不上她们。她们心里不舒服,课上得也不起劲,一个个苦着一张脸,反倒不如从前偷偷在秉烛书斋的时候开心。 放课后,楚卿回府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到了法子。 既然不能让其他先生接纳女学生,倒不如先让其他男学生来听她的课。男女同堂的课在她这开了先例,如果效果还不错,她也有理由再去拜会其他的老先生们。 楚卿连夜赶好教案,次日一早,吩咐林七在鸿章书院张贴告示,通知全院师生她即将在今日下午召开第一次公开课。课程面向全院弟子召开,其他先生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前来旁听指教。 消息一出,立刻在鸿章书院掀起一阵热潮。 男学生们对这位前所未有的女先生一直很好奇,得知此事后,不少人呼朋唤友打算前去听课。 当然也有不少人跟着泼冷水,说旁的先生只给男弟子授课,楚卿是女子学部的部长,她的课,自然也只准女子去听。 女学生们闻言不服气道:“少拿你的小人之心度我们先生的君子之腹。我们楚先生任职教书,是为替大靖培养栋梁之才。你们的课是只给男子听的,可我们楚先生的课,是给天下有志之士听的。 “只怕你才疏学浅,根本听不懂我们先生的课。” 少年人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被女学生们这么一刺激,原本不打算来听课的男学生也纷纷改了主意。 两边男女学生还约定在下午的公开课上比一场,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两边吵得剑拔弩张,楚卿却躲在一旁的四角亭里看热闹。周老和闫老恰好路过,周老瞧见楚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顿时升起一阵熟悉感。 “这姑娘怎么有几分像寻卿那臭小子?”周老不由感慨。 闫老趁机揶揄:“我看你是思徒心切,思得老眼昏花,神智不清,连是男是女都不分了。” 闫老越这么说,周老越想证明楚卿和楚钦的相似。他瞥了闫老一眼,哼笑道:“你还别不信,说不准这丫头就是寻卿教出来的。下午不是有她的课吗,咱俩也去瞧瞧,像不像寻卿,一看便知。”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本是临时举办的公开课,几乎聚集了鸿章书院所有在校的学生。加之周老和闫老也在场,这堂课几乎成了近年来最宏大的课堂,甚至连楚卿自己都始料未及。 当然最令楚卿意外的是,临课堂开始之际,门口走进一人,悄然坐进了角落的屏风后。除了坐在讲台上的楚卿,没人注意到课堂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萧绛的到场令原本底气十足的楚卿忽然有些紧张,临开课前,她又吩咐林七给她倒了杯水,还扯着裙子问林七:“我这样,应该不像楚钦吧?” 林七答非所问:“大人就是大人。” 楚卿无法,只得暂时放下心中顾虑,先一步入堂准备授课。 不多时,时辰到,楚卿起身开课。 这堂课,楚卿不打算按传统授课的方式完成。她准备了四个问题,分别从财、政、军、工四个方面,引出了四个当今朝中的主要困局,并以此引导学生们发表意见。 男女学生们本就互相较劲,自然不会放过抒发己见碾压对方的机会。两边纷纷提出自己的看法,越争执越忘我,到最后甚至于忘记自己是站在男子还是女子的阵营,开始专为论出一个解决朝中困局的办法而辩论。 每每争执到最顶峰,楚卿便会站出来收尾。两边的论点被楚卿一一点评,最后附以修正执法,登时获得满堂喝彩。 周老坐在堂后,忍不住同闫老笑道:“从课堂内容算计到学生的心理,就连你我二人到场只怕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此次课一过,就算我们那些老先生不愿意给女学生们授课,也止不住男学生们往她这跑了。如此狡猾,如此细致,你还说她不像寻卿?” 闫老啧了一声:“是是是,天下聪明人都像你们寻卿,连人家祁王殿下都像你们寻卿。” 堂后的周老和闫老互相挤兑,谁也说不服谁。堂中男女学生们仍在为论题辩论不休。 楚卿则坐在堂上,时不时看向堂后角落里的屏风。看不见的屏风后,萧绛一直坐在那,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每一句言论。 那些关于朝中格局、关于天下大势、关于黎民百姓的种种论点,无一不是楚钦曾经的思想。萧绛听到她说这些话,一定会想起楚钦,甚至可能会怀疑她就是楚钦。 可不知为何,楚卿丝毫不怕萧绛看出破绽,她甚至狡猾地盼望着萧绛会看穿她的真实身份。 天色将暗,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的课程终于接近尾声。 放课前的一刻钟,是学生们的自由提问时间。不少学生举手提问,楚卿一一耐心解答。 课堂一旁靠窗的位置上,被强行拉来听课的安国公嫡子赵东平心生不满。 数月前,他的弟弟赵西平因为在宫中与楚卿发生冲突,被祁王府的人设计赶出了京城。他早瞧楚卿不顺眼,眼下楚卿又堂而皇之成了他的先生一辈,胸中怒火更甚,一直在找机会报复。 所以赵东平全程没有参与课堂的辩论,一直在观察时机。眼下楚卿准许自由提问,机会正好,赵东平抢先起身问楚卿:“楚先生,学生最近在书院里听到不少风闻,据说您和前任礼部尚书楚大人似乎也有些旧交?” 鸿章书院里的传闻楚卿自然有所耳闻,关于她和楚钦还有萧绛三人的情感纠葛,已经传出了不止一个版本。 赵东平忽然提起此事,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楚卿面色不动,林七有意阻拦赵东平提问,被楚卿拦了下来。 赵东平继续道:“学生想请教先生,关于去年中秋宫宴的大火,先生如何看?还有关于楚钦大人的真正死因,先生又如何看?” 屏风后的萧绛微微皱眉。 因为在鸿章书院的传言里,萧绛才是放火杀人的真正凶手。 第四十五章 “我相信你。” 鸿章书院的传闻虽不属实,但在书院中传播甚广,不少学生都在背地里讨论此事。甚至也有老先生闻言后忍不住暗骂此事伤风败俗,传出去简直有损鸿章书院的名声。 也亏得他们担心影响鸿章书院的名声,此条谣言的传播范围一直被严格控制在鸿章书院以内,并未传到京城别处。不然以萧绛的性子,听闻自己与心上人成了情敌,不知要作何感想。 楚卿原以为这事不会传到萧绛那,没想到此刻萧绛尚在现场,赵东平就将此事挑了出来。赵东平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给她找了个不小的麻烦。 回答赵东平关于楚钦死因的推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避开谣言里的“爱恨情仇”,以一种完全公正客观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避嫌的方式,给出一个既能说服众人又顺便帮萧绛洗清嫌疑的答案。 而且,还不能让萧绛看出破绽。 刘彩月看出赵东平有意挑事,不悦驳道:“楚大人之死尚未有定论,公开讨论此事,对楚大人多有不敬。何况官府都未下定论,你却要楚先生对旁人妄加猜测,万一传出去得罪了人,岂不是给楚先生平添麻烦?” 其他女学生们也纷纷应声附和,更有女学生直接质问:“赵东平,你到底安不安好心?” 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旁的周老忽而想起,若论这桩谣言的起源,倒和他的一时多言脱不开关系。念及此,周老不免心中惭愧,便准备起身替楚卿圆场解围。只可惜未等开口,楚卿已然起身止住了吵闹的学生们。 “大家别急,赵公子这个问题提的不错。既然说到这了,不如我们今天这堂课的最后的一道议题,就来谈谈前任礼部尚书之死与边关局势的内在关联。” “楚大人之死与边关战局有什么关系?”有学生忍不住问道。 学生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坐在屏风后的萧绛倒是了然地勾了勾唇角。 一旁的叶安略有不解,低声问道:“王爷,楚二姑娘怎么忽然讲起边关了?” 萧绛但笑不语,抬了抬手,示意叶安自己往下听。 楚卿不疾不徐道:“楚钦大人曾任礼部尚书,兼任澜沧节度使。去年中秋大火之前,正是澜沧与我朝签订瀚水盟约之际。楚大人意外殒身,瀚水盟约险些功亏一篑。若非祁王及时接手此事,只怕澜沧与我朝北境的战事,至今也未能休止。所以诸位不妨谈谈,楚大人之死,是否与边关战事有关。” 堂下的学生都是大靖最有才学禀赋的少年,楚卿话说一半,已然有人听出弦外之音——去年楚卿手里握着瀚水盟约的重任,最想除掉她的人,必然是最不希望瀚水盟约签订的人。 同理,在楚钦死后接手瀚水盟约,又险些因瀚水盟约而遭金敕暗探刺杀的祁王,必然不会是为了破坏瀚水盟约杀害楚卿的凶手。 如此一来,这个问题的侧重点便从祁王与楚钦的关系,悄然转到了分析边境的战局上。 赵东平察觉问题没有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立刻起身反驳:“先生此言差矣,接手瀚水盟约,未必一定希望战事休止。据学生所知,祁王殿下手中似乎也握着北林军的虎符,如此重权在握,自然希望手中重兵有用武之地。” 楚卿轻笑:“哦?所以赵公子是怀疑祁王为挑起边关战事,独揽大权,才放火杀人了?” 赵东平心底咯噔一下,才发觉他进了楚卿的圈套。这话可以猜测,但不能乱说,妄议皇子可比妄议权臣还严重。 “学生不敢,只是顺着先生的话推测罢了。”赵东平又将帽子扣回来,企图让楚卿帮他背这个锅。 楚卿却转而笑问:“那既然是为师误会了你的意思,不妨就由你来谈谈对去年中秋大火与边关战局的看法,再替大理寺的官员分析分析,到底谁最有可能害了楚钦大人。” 皇宫纵火谋害重臣的帽子可不敢乱扣,赵东平自然不敢妄言,但他又不想承认自己分析不出,一时间骑虎难下,垂头不知如何回应。 周围学生开始嗤笑低语,说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看着赵东平越来越挂不住面子,楚卿朗笑一声,摆手道:“坐吧!我们鸿章书院是读书求学之地,大理寺和京师府衙的公务,我们还是不擅自参与的好。”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楚卿是不想同赵东平计较,如此一来,赵东平更觉得脸热,从才品到人品,全被压了一头。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已经临近放课的时间。楚卿又点了一名举手的女学生提问,解答探讨之后,终于按时放课。 课堂中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场。叶安提前离开去备车马。楚卿将周老与闫老送至女子学部大门外,又折回到课堂,萧绛果然还在。 一袭广袖青衣,端坐在方才楚卿授课的位置,修长的指尖翻弄着桌上的书页,见楚卿回来,萧绛缓缓抬眸,目光中带着考究:“楚先生觉得如果联系边关局势,筹谋那场大火之人最可能是谁?” 楚卿迈入堂内,走到书案前侧身看向萧绛:“晋王萧赫。” 萧绛不由再次勾起唇角:“原因。” “楚钦当时手握瀚水盟约,一旦出事,金敕与我朝建交极可能失败。而边关动荡不休,于谁有利,谁就有可能是幕后黑手。”楚卿道,“这个人,可能是金敕人,可能是其他邻国意图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也可能是如今朝中手握重兵、最需要靠战乱赚取勾引功名的人。” 晋王萧赫手握重兵,前些年边关战事不断,他从中拉拢武将扩大势力,又趁机敛财暗中囤积财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论朝中谁最不愿边关战事休止,自然是晋王。 萧绛抬眸看向楚卿:“如赵东平所言,本王亦手握重兵。” 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很大的嫌疑。 楚卿坦然对上萧绛的目光:“我相信你。”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纸,在学堂内洒下一束束灼眼的光影。萧绛下意识抬眸望向站在书案前的白衣女子,一瞬有些恍惚。 晚风吹动长幡,鼓动的声响如同砸在心底急促的鼓点。 萧绛沉默半晌,垂眸岔开话题:“晋王的确与此事脱不开关系,但中秋宫宴那日,晋王并未出席。没有实质性证据,很难对他定罪。” 楚卿犹豫片刻,选择将自己所知的线索说出来:“据我所知,中秋宫宴大火之前,楚大人曾被人趁乱打晕,争执间楚大人划伤了凶手的右臂。如果能查出此人是谁,或许可以顺着他查出晋王。” 萧绛闻言皱了下眉:“火场中的事情,你竟也知晓?” 楚卿不答。 萧绛没再追问,起身道:“明日我与沈将军启程海州,晨间出发。” 楚卿会意:“好,我去送你。” 萧绛走后,因着还有课业要批改,楚卿没回将军府。她和林七去对街草草用过晚饭,又回到书房秉烛工作。 夜色深深,鸿章书院的学生们陆续入寝,书院里慢慢安静下来。 楚卿批好课业,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喊来林七:“小七,备车,我们回将军府吧!” 林七道:“大人,时辰不早了,不妨今夜就在书院里住吧!” 楚卿打了个哈欠:“没事,还是回去吧!昨个柳嬷嬷来信,说蒋氏总念叨我不还家。她许是想女儿了,我们回去看看。” 林七遂应是,动身出门备马。 然马车尚未出发,忽然被街角走来的一名女子拦了下来。 来人是海云端的探子,楚卿记得此人。前日得知海州流民作乱严重,楚卿派人快马加鞭去给苏兰桡送手令。 手令是萧绛给她的那枚, 楚卿在附送的信中叮嘱苏兰桡避开海口一带,尽量走有官兵把守的官路,有萧绛的手令在,海州官兵不会为难苏兰桡。 而眼前的探子,正是替楚卿送信的人。 探子一身尘土,显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垂下布满血色的眼眸,焦急道:“楚姑娘,坊主失踪了。” “什么?”楚卿一惊。 探子解释道:“卑职抵达海州时恰好遇上了护送坊主的护卫。她们一行人正在快马加鞭返京送信,说坊主在入城的时候撞上了流民闯城,官兵和流民发生冲突,人群暴动,等再安定下来,坊主就不见了。” 楚卿心下猛得一沉,海州流民作乱严重,苏兰桡不会武艺,孤身一人只怕无法防身。何况苏兰桡衣着华贵,身带重金,万一被流民误认成海州的千金小姐,再被作乱的流民掳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思量片刻,楚卿沉声吩咐:“你回海云端通知大家,我要暂时离京,海云端的一应事务全权交由金嬷嬷代理。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身体不适,暂时在将军府闭门修养。苏姐姐入狱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大家,免得人心惶惶出岔子。” 女探躬身应是,又不放心地问:“楚姑娘,我们坊主已经失踪了三日,不会出事吧?” 楚卿比谁都担心,却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慌乱。她搭住女探的肩膀,坚定道:“相信我,我一定将她平安带回来。”又转身吩咐林七:“小七,备马,去祁王府。” 第四十六章 好好一皇子,怎么有这等癖…… 京城前往海州的必经之路穿过两座城池。楚卿最迟明日也得出发,眼下没时间去向官府报备离京,拿不到通关文牒,剩下最快、最方便能抵达海州的办法,就是随萧绛一同前往海州。 楚卿抵达祁王府时已是深夜,好在萧绛尚未休息。楚卿被叶危领到北书房,叩开北书房的门,向萧绛解释了她来由。 楚卿没说太多,只道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在海州遇险,她必须尽快出发前往海州寻人,希望能随萧绛一路前往。 坐在书案前的萧绛合上书页,抬眸看向楚卿:“哪位朋友?” 楚卿解释道:“上次同王爷提过一次,是不久前出发去海州的那位姑娘。” 摇曳的烛光中,萧绛的目光恢复淡然,转而看向叶危:“去取一套男装给她,明日她随我们一同启程。” 楚卿遂躬身道谢。 萧绛又道:“女子学部才成立,眼下你贸然离京,鸿章书院那好好解释。” 楚卿颔首:“谢王爷提醒。” 离开祁王府后,楚卿又骑马回了鸿章书院。她先是给周老写了一份告罪书,如实说明她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情况,又找到尚未休息的刘彩月,交代了女子学部接下来的短期安排。 而后,楚卿又将课程重新调整,把原本需要自己教授的课程改为林七的武学课。如此一来,只需要她称病数日,就能瞒下她不在京中的事实。 然而林七并不同意这个办法。她直接抢走了楚卿修改好的课表,不容反驳道:“海州不安定,属下随大人一同前往。” 楚卿劝道:“小七,我需要你留下来替我补上课程的空缺。最多半个月,我救出苏姐姐就回来。我会带一些海云端的护卫,还有祁王和沈将军的人在,不会有危险。” 林七仍不答应。 楚卿无奈起身,搭住她的肩膀:“小七,苏姐姐遇险,海云端和女子学部都不能没人看顾。我如今不是楚钦,没有礼部官员的帮扶。一旦我离开,这些事情只能靠你。 “我也只有你了。” 有那么一瞬,林七心底升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她明白楚卿为何非要亲自去海州寻找苏兰桡,一来,她亲自去,找到的把握更大;二来,苏兰桡是京中第一乐坊的坊主,也算晟都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被人得知苏兰桡与楚卿私交颇深,免不得将朝中的麻烦牵扯到海云端上。 她的大人总是这样,把所有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生怕连累旁人一丝一毫。 林七躬身藏住眼底酸涩,应道:“属下遵命。” 次日一早,祁王府和沈将军的车队在城门口集结。楚卿也早早换好男装,以祁王府随从的身份混入车队。 待人到齐,浩浩荡荡的车队从南门启程,开始朝着海州的方向进发。 沈将军驾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其后是随行的副将和叶安叶危两兄弟。 楚卿身份不便,不宜走在太显眼的位置,只能混在祁王府的护卫队中,扮作护卫头目赶马前行。 抵达第一个落脚驿站,要赶几十里路,中间还要翻过一坐半大不小的山丘。 山路盘旋崎岖,楚卿坐在马背上被午阳烤得睁不开眼,几次昏昏欲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又走了片刻,队伍忽然停下来,前方的叶安掉转马头,走到她的身边,朗声道:“王爷传你入车问话,下马吧!”说着,朝楚卿递了个眼色。 楚卿不明所以,无精打采地翻身下马,跟着叶安去了萧绛的马车上。 楚卿在车中坐定,眼底藏不住倦色,强打着精神问萧绛:“王爷找我有事吗?” 萧绛神色平静,抬手指了一下一旁的软垫:“你睡会,到驿站我唤你起来。” 楚卿愣了一下,顿时精神了大半。 “谢谢啊!”楚卿笑了笑,回道。 马车继续前行,楚卿靠着软垫闭上眼,却忽然有些睡不着。 车内缭绕着清淡的乌沉香气,车外时不时传来悠扬的鸟鸣。山风比城中的春风更轻、更柔,带着山间独有的清冽吹起车帘,也吹起楚卿的衣摆。 楚卿始终闭着眼,却仿佛可以看到萧绛的发丝被潜入马车的山风拂起,几丝青丝划过脸颊,在鼻梁与眼角间那颗朱砂痣上驻足。 楚卿不敢睁眼,又有些睡不安稳,眼睫不自主地上下颤动。 不多时,她忽然听见一阵锦绣摩擦的声响,有人将车帘外的木门关上,挡住了不断吹来的山风。 车厢内随之安静下来,只剩下扰人心神的乌沉香和烘得耳根发红的燥热。 楚卿不敢再多想,慢慢安定下心神,终于睡了过去。 而这一路马车颠簸,楚卿竟睡得格外安稳,从未中途醒来。 翻过这座山,再走十几里路就到了滨州的驿站。 天色已暗,萧绛一行人今夜需要暂时在此落脚。沈将军叫停队伍,调转马头来到萧绛的马车外启禀:“王爷,滨州到了。” 车内没有回应,沉默片刻,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窗帘,以一种极低的声音,像是怕吵醒谁似的,吩咐道:“你先带人入栈,本王过会再下车。” 沈将军愣了一下,没等回应,便又听车内人压着声音道:“吩咐下去,入栈的时候声音都小些。” 沈将军不明所以,只好躬身应是。正准备转身传令,一阵风吹起车窗的月白锦帘,沈将军下意识朝车内看去,只见车中除了那位清冷矜贵的祁王殿下,还坐着另外一名少年。 少年容貌清秀俊丽,明明穿着祁王府护卫的服饰,却在自家主子的车马中安然酣睡。 沈将军只觉得头皮炸了一下,猛然想起那个在京中曾经流传一时的谣言。 一行人入驿站后,萧绛的车马仍孤零零停在驿站外。萧绛不下车,也没人敢来请。驿丞见状奇怪,斟酌片刻试探着问:“沈将军,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沈将军忙摆手,示意驿城噤声:“嘘,快别说了。我们这位祁王殿下有些癖好,眼下不肯下车,是车中睡着旁人呢!” 驿丞立刻会意,不忍直视地收回视线,低头暗自在心底念了一句:好好一皇子,怎么有这等癖好! 滨州临海,夜里风寒。 楚卿是被车窗缝隙不断渗入的夜风吹醒的。 刚睁眼的时候,楚卿有些恍惚。她侧躺在车坐上,周遭一片昏暗,视线顺着紫铜香炉中缭绕而起香气,一点点上移到对面的男人身上。 月色从车窗透进来,斜打在萧绛高挺的鼻梁上,留下一道恰到好处的阴影,却未遮住那颗灼眼的朱砂痣。 楚卿回过神,察觉自己是睡过头了。 萧绛在闭目养神,楚卿没敢贸然唤他。正准备起身看看车外的情况,萧绛忽而睁眼,轻声问:“醒了?” 楚卿缓缓坐正,揉了揉肩膀:“嗯,我们到哪了?” 萧绛:“滨州驿站,下车吧!” 楚卿一惊,忙朝车外望去。只见驿站中灯火通明,沈将军正在同一众官兵用饭。叶安和叶危两兄弟守在马车外,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楚卿不由扶额:“我们到这多久了?” 萧绛说谎不打草稿:“刚到。” 短短二字,语罢起身。 楚卿只好默默跟着萧绛进了驿站。 驿丞上前恭迎:“卑职丁达,见过祁王殿下。”躬身行礼间,又侧头抬眸瞥向楚卿,没忍住摇了几下头。 楚卿不明所以,只觉得这驿丞看她的眼光太怪。而等她再环顾四周,才发觉众人看她的目光都很怪。 楚卿不解,低声问萧绛:“他们不会看出我是女子了吧?” 萧绛看向众人,并不在意:“无妨。” 用过晚饭,一行人各自回房休息。 按规矩,作为祁王府的随从,楚卿应当随其他人一起住在二层通铺。但她身份不便,用完晚饭后,又被萧绛找理由叫去了房里。 萧绛的房间分里外两间,萧绛让楚卿住在外间,自己则去了里间。 苏兰桡如今下落不明,楚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放弃挣扎,静静躺在榻上思量到海州后如何寻找苏兰桡。 夜色深深,窗外寂静无声。 楚卿望着窗口的方向侧卧,不多时,忽而听见背后的门口传来一阵几乎微不可查的簌簌声。 紧接着,窗纸被捅破,一阵白烟缓缓渗了进来。 楚卿察觉不对,立刻屏住呼吸。只见一道壮硕的身影立在门外,将迷烟吹尽后,开始轻轻撬门。 楚卿起身,缓缓朝萧绛的里间挪动脚步。、 临走到厢门口,隐约听见了厢内传来的脚步声。 看样子萧绛也醒了。 二人隔着一道厢门,默契地背靠背停下。 外间门口的撬门声越来越密,声响也越来越大。许是以为屋内的人已经晕了,那人肆无忌惮地将门栓拨落在地。 咚! 一声闷响。 黑衣人推门而入,手中长刀泛起寒光。 而与此同时,在他开门的一瞬,楚卿反手拉开隔在她和萧绛之间的厢门,默契地错身一躲——一道银箭从她身后射出。 黑衣人措手不及,避无可避,未等他回过神,银箭已在他肩头爆开一朵血花。 站在楚卿身后的萧绛放下衣袖遮住手腕上的袖箭,冷呵一声:“叶安。” 早早埋伏在走廊里的叶安叶危立刻从房梁跳下,将黑衣人擒拿。 黑衣人在被叶安擒住的一瞬牙齿一咬,吐出一口毒血,转眼没了生气。 楚卿点燃屋内的烛火,拿起烛台随萧绛一同走到门口。 叶安扯下黑衣人的面罩,向萧绛禀告:“是驿站的厨子。” “沈阜呢?”萧绛问。 叶危上前回禀:“此人在晚饭中动了手脚,沈将军一行人尚在昏迷。属下已经派人去送解药了。” 楚卿打量着地上的中毒身亡的厨子,思量片刻,问道:“驿丞呢?” 说曹操曹操到。 神色慌乱的驿丞顺着楼梯阶匆匆忙忙地跑上来,草草瞥向地上的厨子尸体,扑通一声跪地:“卑职用人不明,险些酿成大错,望王爷恕罪。” 萧绛冷冷睨着他:“此人何时进的驿站?” 驿丞叩首回禀:“三日前,厨房起火,原本的厨子负伤请辞,卑职这才去城里寻了新的厨子。” 说着,驿丞似是想起来什么。 他忽而爬到厨子的尸体旁,上下摸索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卑职记得他身上好像有块手令,之前没看清楚只以为是什么坠子,现在想想许是哪位大人的令牌。” 驿丞在厨子的尸体上上下摸索,楚卿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萧绛前往海州的路线三日前定下来,滨州驿站恰好也在三日前换了厨子。 是不是太巧了? 驿丞摸索片刻,忽然出声:“找到了!” 叶安立刻躬身去查看,岂料驿丞突然反手一挥,摸出的根本不是令牌,而是一把迷.药。 叶安不慎被迷住双眼,视线昏暗的一瞬间,数柄短刃从驿丞袖中飞出,直朝萧绛射去。 楚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动身将萧绛扑到一旁, 叶危则抽刀而起,一连当下十余枚短刃。 叶安也恢复视线,准备出手拿下驿丞,驿丞却忽而拉向门边的细绳,一阵齿轮摩擦声,顶层突然开始摇晃震动,竟有坍塌的趋势。 地板开裂,房梁塌落,整座驿站摇摇欲坠。 “先离开。” 萧绛反手拉起楚卿往楼下跑。 驿站有三层,楼梯也在二人跑到一半时尽数塌毁。 叶安和叶危被忽然倒塌的墙壁拦在走廊另一侧。下层的沈将军一行人也被巨大的震动和坍塌声震醒。 萧绛和楚卿被困在悬空的楼梯上,驿丞则提起厨子的长刀,朝楚卿二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长刀在木制台阶上划出一阵刺耳的声响。萧绛将楚卿护在身后,冷冷看向驿丞:“晋王派你来的?” 驿丞冷笑不语,一步步逼近。 萧绛右手背后,手腕上的袖箭蓄势待发。 楚卿暗中观察周围情况,寻找脱身的机会。 眨眼间,驿丞挥刀而来,萧绛拉住楚卿错身一躲,第一支袖箭射出。 驿丞剃刀档下袖箭,被箭力一连错后数步。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 驿丞身手极其敏捷,巧妙地避开了萧绛射出的所有袖箭。 眼下袖箭只剩最后一支。 驿丞目光森凉、满是杀意,再次提刀朝二人走来。 楚卿暗暗打量着萧绛射出的袖箭,每一支都被驿丞挡下,但每一支都被弹开后深深没入脚下的木阶。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八支袖箭在驿丞脚下的木阶上围成一道圈。只需要一个颤动,范围内的木阶就会塌陷坠落。 楚卿忽然明白了萧绛的用意。 这一招,当年他们二人被济州山匪围困时,萧绛也曾用过。 楚卿会意,朝后退了半步,给萧绛留出足够的射程范围。 萧绛注意到她的动作,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诧异转瞬即逝,最后一支袖箭出手。 一阵崩裂的声音自木阶上传来,驿丞后知后觉,待反应过来已经随着塌陷的楼梯阶坠了下去。 二次坍塌让原本摇摇欲坠的顶层彻底崩坏,承重的主梁断成两节,砸在楚卿二人之间。 楚卿第一时间将萧绛推开,又翻过横梁,抓住萧绛的手,从楼梯尽头的小窗处一跃而下。 半空中,萧绛将她揽入怀中。 三层驿站如土崩瓦解,眨眼间塌成一片废墟。 萧绛将楚卿护在身上,后背着地,重重摔出一口血。 “萧绛!”楚卿忙从萧绛身上爬起来。 萧绛半阖着眼,呼吸越来越急促,嘴角不断有血涌出来。 楚卿托住他的肩膀,几乎忍不住哽咽。 “萧绛,你看着我,你没事吧!你看看我!” 沉默良久,近乎昏迷的萧绛忽而笑了笑,嘴角的血迹潋滟成一道艳色。 “当年在济州的时候,我们也有过类似的遭遇。”萧绛目光灼灼地望着楚卿,问道:“你还记得吗?” 第四十七章 “喜欢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那年济州匪患,萧绛为铲除济州知府以身涉险。时任济州通判的楚卿不明情况,误以为萧绛当真被匪首挟持。 堂堂皇子若在济州遇难,整个济州府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为了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楚卿不得已设计被擒,亲自前往匪寨救人。 后来再回忆此事,楚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萧绛早为自己留好退路,若非她不顾危险贸然相救,萧绛或许能更快更平安的脱险。 可明明如此,萧绛还是放弃原本更安稳的退路,选择和她一同逃出匪寨。 那时候两人被围困在匪寨的塔楼上,匪首放下一把大火。整座塔楼坍塌将倾,楚卿不得已抓住萧绛从塔顶一跃而下,甚至不惜以身作垫,替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王爷扛下了重重一摔。 那时的塔楼比如今的驿站更高,那一摔几乎摔掉楚卿的半条命。 等再醒来时,整个济州变了天。济州知府被处斩,一应官员抓的抓、贬的贬,整座济州府衙只剩下楚卿一位官员。 而幕后黑手萧绛早已离开济州返京,如同从未在济州出现过一般消失音讯。 再后来,一纸调任诏书下至济州,楚卿再见萧绛则是在上任礼部主事那日。 大雨瓢泼中,金纹缁衣的男子乘玉辇从宫门穿行而过,整座金瓦红墙的大靖宫城,都成了他恢弘的底色。 礼部衙司外,楚卿隔着雨幕远远望去,忽而明白何为潜龙在渊、金鳞非池中物。 从那时起,楚卿便知道,这位看似病弱无争的祁王殿下,注定是大靖未来的千古帝王。 所以她将那点从未向外人说起的少女心事悄然藏起,辗转五年之久,竟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滨州府衙内。 因着萧绛在滨州的官家驿站遇刺,滨州府衙的官员齐刷刷跪了满院。沈将军站在萧绛休息的殿外,将所有人从头到脚训了个遍。 滨州知府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任由与自己同品级的沈阜丝毫不留情面地痛骂,连半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楚卿守在殿内的床榻边,听着窗外的吵闹声,不由有些烦躁。她替萧绛掖好被角,起身走到外间吩咐叶安:“王爷还在休息,沈将军若是压不住火,让他出去骂去。” 叶安出去传话,院外终于安静下来。 楚卿回到里间,再次坐回到萧绛的榻边。 郎中说萧绛摔断了两根肋骨,好在未伤及肺部,眼下昏迷只因失血过多,服药休息一阵,等醒来慢慢修养便无碍了。 楚卿已在榻边守了一夜,萧绛昏迷前的话音不断在她耳畔回响。 “我们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你还记得吗?” 楚卿不免轻叹。 这个傻瓜,又将她错认成楚钦了。 许是因为疼痛,萧绛的额角泛起细细密密的汗。英挺的眉骨上,两条剑眉再次微微蹙起。 他总是喜欢皱眉,仿佛平生压抑的喜怒哀乐都释放在眉间。 楚卿忍不住抬手轻轻按在他的眉间,又顺着眉心向下,一路划过鼻梁,最后鬼使神差地停在那可灼如烈火的朱砂痣上。 殿内烛光昏黄,燃着安神香的紫铜炉中忽而蹦出几声微弱的噼啪声响。 楚卿一瞬出神,再回过神,是因为听见一声清冷的话音。 “你在做什么?” 指尖旁,那双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的冰封的寒潭裂开一道缝隙。 楚卿忙收回手,指尖仿佛被烫了一下:“没什么,王爷你醒了。” 萧绛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胸口忽而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拖着他的身子险些重重摔下去。 楚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忙扶了他一把。 因着包扎伤口,萧绛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衫。细软的手指扶在他的肩后,隔着衣料传来一阵不安的燥热。 萧绛不由皱了下眉,错身避开了楚卿的手。 “沈阜呢?”萧绛问。 楚卿看了下窗外:“在外面呢,还有滨州府衙的官员也在。” 萧绛沉声道:“你先出去吧,本王随后便来。“ 不多时,换好衣冠的萧绛从殿内走出。苍白的唇令他看起来稍显憔悴,但当那一双如若寒潭的冷眸望向跪在院内的滨州知府时,仍使人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便是审问、查证、调查刺客的来处。 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銥誮 萧绛心中有数,如今朝中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无非是晋王一党。而滨州不在晋王的势力范围内,滨州的官员也是平白摊上祸事。 在滨州调查注定查不出个所以然,故而次日一早,天色微明,萧绛便下令继续赶往海州。 沈阜将军忧心萧绛的身体,劝他休息几日再出发。然萧绛不应,一行人只好又匆匆赶路。 车马颠簸,楚卿担心萧绛吃不消,寻了个借口一直同萧绛坐在马车里看顾着。 车前开路的叶安叹了一路的气,嘀嘀咕咕念叨着,说他家王爷都是快成家的人了,也不知道要爱惜身体。 一旁的叶危回眸望向马车上随风摇晃的车帘,解释道:“楚姑娘急着去海州寻人,王爷若在滨州休养,只怕楚姑娘今日便要自己启程了。” 叶安这才恍然大悟,惊诧片刻,又是一声长叹:“王爷也真是,对楚姑娘好还要藏着掖着,喜欢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叶危瞥他一眼,无奈摇头:“喜欢不是挂在嘴上的,王爷不说,楚姑娘未必不动懂。你当谁都想你一样迟钝吗?” 叶安不服,登时就要扯着嗓子反驳,又被兄长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叶危做了个息声的手势,朝后面的马车递了个眼色:“别吵到王爷休息。” 因着萧绛有伤在身,马车不敢走得太急,一行人抵达海州的日子比预期晚了一日。 临近海州城的路段格外颠簸,几个时辰赶下来,萧绛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楚卿见状曾要吩咐队伍停下休息,又被萧绛制止,命令继续前行。 快到城门时,楚卿掀开车帘喊来沈将军,低声吩咐几句,又放下了车帘。 而后,沈阜便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到了城门口。 海州知府李魏在城门口恭候多时,见沈阜赶来忙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沈阜翻身下马,出示令牌:“在下沈阜,劳知府大人久等。祁王殿下身体有恙,不宜下车亲自会见大人,虚礼不必多讲,先进城吧!” 这才免去一番折腾,直接进了海州城。 海州近来先是遭遇水患,接着又遇流民作乱。城中遍是巡逻卫兵,街上几乎看不见往来的百姓。 一行人的车马最后在海州府衙外停下,萧绛在楚卿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海州知府是个聪明人,一眼便看出萧绛的情况不妙,也没多说客套话,直接请萧绛进府,又连忙派人寻了郎中来。 可惜李知府的好意吃了闭门羹,请来的郎中没到门口就被叶安搪塞回去。楚卿见状叩开了萧绛的房门,斜倚在门口问:“知道王爷勤于政务从不怠惰,但您也好歹爱惜一下身体。郎中都到门口了,让人进来瞧瞧耽误不了多久。” 萧绛的视线始终落在书案的公文上,头也不抬道:“我无碍。” 话音未落,便不可控地咳了几声。 楚卿无奈摇头,迈步进入房内,又回身关紧房门:“知道你信不过外人,我给你请了位郎中,将就用用?” 萧绛这才抬眸,打量楚卿一眼:“在哪?” 楚卿走到书案前,俯身指了指自己:“我,姓楚,名卿,江湖人称楚大夫。” 萧绛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笑,胸口的伤口被扯痛,连带着牵起一阵咳嗽声。 “行了行了,别急着看公文了。”楚卿上前将他手中的公文合上,朝他伸手,“喏,手给我!” 萧绛抬头看着她:“做什么?” “诊脉啊!”楚卿也不由萧绛拒绝,直接掀起萧绛的袖口,将指尖搭在了萧绛的手腕上。 手腕被柔软的指尖轻轻搭住,灼人的热度顺着指腹缠上手腕,顺着跳动的脉搏一点点攀上耳根。 楚卿仔细触摸良久,沉思道:“王爷,你这脉象有点乱啊!是不是跳得太快了?” 萧绛把手抽了回来,蹙眉道:“你看得不准。” 恰在此时,门来传来叶安的声音:“王爷,沈将军问您身体可好些了,今晚的议事是否需要取消?” 萧绛指了指门口,吩咐楚卿:“去告诉他,一切照常,戌时在前堂见。” 楚卿得令走到门口,转答道:“王爷说他想休息,你去煎副药,再备些晚膳来。” 屋内萧绛骤然抬眸,嗔了楚卿一眼。 楚卿回眸一笑:“王爷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你了。” 眼下已经抵达海州,当务之急是寻找苏兰桡的去向。楚卿不敢多耽搁,与萧绛暂别后拿着苏兰桡的画像去街上寻找线索。 据知府李大人说,如今海州城中还藏着不少流民乱党,之所以有那么多官兵巡逻,正是因为担心有混在百姓中的乱党突然闹事。 眼下苏兰桡下落不明,楚卿不敢贸然拿着苏兰桡的画像四处招摇寻人,只好先在街上四处转转打探情况。 苏兰桡是在流民闯城的时候时候时候失踪的,想要寻找苏兰桡的线索,可以先从那日的流民闯城调查。 天色将暗,恰逢两拨巡城卫兵换岗。楚卿叫住一名卫兵,装作寻亲的人问道:“这位官爷,草民是从滨州来寻亲的。听说前几日海州遇流民闯城,不知可看见了一位容貌不俗的姑娘?大概这么高。”楚卿说着,朝自己的头顶比了比,“比我高一点,衣着不赖,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 卫兵不耐烦地斜她一眼:“海州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老子哪记得住这些。” 楚卿笑着上前,悄悄塞给他一两碎银:“官爷,我的那位姐姐容貌不俗,是丢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的类型。劳您再仔细想想,真没瞧见过吗?” 卫兵接过银子,思量片刻,目光明显滞住一瞬,似有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去去去,少在这耽误老子事情。”卫兵脸色略变,一把推开楚卿,不耐烦地走了。 楚卿望着卫兵走远的方向,沉思片刻,正准备再问问别人,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小公子,你说的那位姑娘,老夫许是见过。” 楚卿忙回身,只见一名白胡子长袍的老者站在街边,悄悄朝楚卿招了招手。 楚卿忙赶过去询问:“老先生,您见过我说的那位姑娘?” 老者从怀中摸出一副画像递给楚卿:“你看看,是这画里的姑娘吗?” 楚卿忙将画展开,陈旧的画纸上描摹着一位媚眼如丝的少女,模样瞧着比苏兰桡稚嫩许多,但初见妩媚的眉眼与不笑自娇的神韵,自然是苏兰桡无疑。 只不过,是十四岁那年的苏兰桡。 楚卿困惑:“先生从哪得来的这幅画?” 老者叹道:“老夫姓杜,曾是海州首富何家的柴夫。这位姑娘曾与旧主何大公子有些渊源,这幅画是少爷落在九峦峰的兰若寺的。” “何济还在九峦峰吗?”楚卿皱了下眉,“我家姐姐此次来海州,正是为了寻何公子。” 老者又是一声长叹:“旧主一家自五年前少爷出事起便日渐没落,又逢近年来海州大小水患不断,原本的海州首富早已变卖家业搬出海州。前些日子,少爷监禁期满,老爷便将少爷也接去扬州了。至于这位苏姑娘……” 老者看着楚卿手中的画像,幽幽叹道:“老夫数日前见过她一次,她在城门口为了救一个流民的孩子,被官府当乱党抓了。算算日子,许是明日便要问斩了。” 第四十八章 “祁王府的人,也是你能动…… 海州那日闯城的流民乱党都被关在城郊的军牢营,知府李大人已经下令于明日午时将一众流民在城楼上斩首示众,以震慑海州城内外尚在逃的乱党。 苏兰桡也在斩首的名单中。 事态紧急,楚卿不敢再多耽搁时辰,向老者打听完军牢营的位置和情况,立刻匆匆驾马朝城郊军牢营赶去。 半刻钟后,海州府衙内。 叶安再次叩开了萧绛的房门,启禀道:“王爷,城中眼线来报,有人看见楚姑娘骑马去军牢营了。” 萧绛抬眸,皱了下眉:“她去军牢营做什么?” 叶安道:“卑职也不清楚,楚姑娘一向机警,咱们的人也不敢靠她太近,没听见她问了什么。不过后来从一位老汉那打探到,楚姑娘去军牢营,似乎是要找什么人。” 萧绛思量道:“前几日海州城门外有流民闹事,衙门抓了不少人,眼下正关在军牢营里。楚二去军牢营,应该是因为她要找的朋友也被误抓进去了。本王记得沈将军曾听说那些流民将于明日问斩?” 叶安道:“是,明日午时,方才李知府已经将问斩的名册送去军牢营了。” 萧绛遂起身:“去给李魏传令,本王今夜要提审那日闯城的流民,让他把人都带到衙门来。” 叶安躬身道是,又笑呵呵道:“楚姑娘也真是的,想救人和王爷说一声不就好了。王爷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自己大老远跑到军牢营去。” 萧绛闻言无奈笑了笑:“她要是懂得求人,她就不是楚二了。走吧,去见李魏。” 这面,萧绛前往前堂会见李知府,另一头,楚卿也在城郊军牢营外下了马。 “来者何人,可有手令?”守营官兵将她拦下,冷冰冰的长刀直接横在了楚卿的身前。 楚卿不卑不亢地拿出此前萧绛给她的祁王府手令,沉声道:“我乃祁王部下,奉祁王之命来此提审五日前作乱的流民乱党。祁王尚在衙门等候,不宜多耽搁时间,烦请带我入内。” 守营的官兵仔细查看过楚卿的手令,确认无误后不敢再怠慢,恭敬道:“您请!”遂带着楚卿入牢。 关押流民的牢房在军牢营最里面,穿过灰暗阴冷的走廊,解开两道门锁,终于到了关押流民的牢房。 所有流民被分为男女两拨,分别关在两间不算大的牢房内。四四方方的牢房被坐在地上的流民挤满,潮湿的霉味混杂酸臭的汗味在拐进门廊的一瞬扑面而来。 楚卿揉了揉鼻尖,蹙着眉头在牢房中寻觅一瞬,很快在角落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衣衫褴褛的苏兰桡抱膝坐在角落里,精致的面容布满尘土,发髻杂乱,原本华贵夺目的珠宝也早已不知去向。 楚卿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住一瞬,与此同时,苏兰桡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默契地谁也没有多言。 楚卿淡然吩咐官兵:“祁王要人去衙门审问,你在这待得久,帮我挑个乖巧机灵的,别到了衙门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话,惹我们王爷心烦。” 官兵殷切上前,笑呵呵应下楚卿的话,转而到牢门边,立刻又变了脸,厉声喝道:“所有人,都站起来!” 哗啦啦,一阵锁链晃动的声音,牢里的流民相继艰难地站起,甚至有人实在没有力气,站到一半又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这些被关在牢里的所谓乱党,一眼看过去,竟多为老弱妇孺。破旧的衣衫、干瘦的身材,甚至于凹陷的眼眶中都看不出丝毫戾气,只有慌乱和畏惧,哪里是传闻中闯城乱党该有的样子? 楚卿面色不动,趁官兵背对自己给苏兰桡递了个眼色,苏兰桡会意,稍稍整理衣衫,朝前走了两步。 楚卿捏着鼻子假意道:“我们王爷闻不得这股子酸臭味,挑个干净点的。” 官兵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果然如楚卿所料落在了苏兰桡的身上。他朝苏兰桡一指:“你,过来!” 苏兰桡拖着脚步上前,已然没有太多力气。 楚卿忍住心疼,冷声问道:“见了祁王,知道怎么回话吗?” 苏兰桡颔首:“祁王问什么,草民便答什么。” 楚卿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就她吧!把她放出来。” 官兵立刻开门去给苏兰桡下锁链,临将苏兰桡送出牢房的时候,忽而面色一沉,阴森森地在苏兰桡耳畔念了一句什么。 楚卿只看见苏兰桡面色骤冷,眼底恨意翻涌。若是在京中,这官兵怕是早已被苏大坊主收拾得连话都说不出。 也不知道官兵说了什么竟惹得苏兰桡一瞬动怒,眼下的情况容不得楚卿多问,楚卿只好先一步朝牢外走,苏兰桡则被官兵押着跟在楚卿身后。 出了牢房,楚卿从官兵手中接过苏兰桡的镣铐,问官兵要镣铐的钥匙。 官兵为难道:“大人,此人乃牢中重犯,明日便要问斩,您将她带出去,审问完还是要送回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解开镣铐?何况,这来回没有镣铐拘着,您孤身一人,万一让这人跑了可怎么办?” 楚卿面色沉沉:“本官需要你教我做事?” “卑职不敢。”官兵不敢再多言,只得恭恭敬敬给苏兰桡下了镣铐。 沉重的镣铐一撤下,手腕上两道狰狞的紫红色淤青形状骇人。楚卿一眼看过去,鼻尖倏忽一酸,险些漏出破绽。 苏兰桡放下衣袖,低头面向楚卿,低声提醒:“大人,该启程了。” 楚卿攥紧拳头,面色恢复平静,向守营的官兵辞行。 苏兰桡身上有伤,又许久没有休息好,楚卿担心她吃不消,不敢走太快。 穿过演武场时,一名衙役骑着马从二人身旁匆匆而过。楚卿的视线在衙役的身上停住一瞬,隐约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奇怪,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眼下天色已暗,周围士兵正忙着换岗值夜,没太多人注意楚卿二人。楚卿便悄悄搀扶着苏兰桡,低声问:“你怎么会被抓到军牢营里来了?” 苏兰桡看了看四周,蹙眉道:“此事说来话长,这里的人不可信,我们先离开。” 苏兰桡勉强加快脚步,楚卿跟在她身侧,又问:“方才你出来的时候,那官兵跟你说什么了?” 苏兰桡咬牙道:“他让我记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估计你也看出来了,方才那些和我关在一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作乱的流民。他们都是城外山郊的穷苦百姓,实在走投无路才会来海州城求救。李魏那个老王八蛋,不开城门救人也就算了,还在城楼上放冷箭。那天在城门口求救的百姓足有数百人,可你看看刚才牢里才几个人?可怜那剩下的近百老弱妇孺,全成了海州官兵的刀下亡魂。” 楚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是说海州流民作乱一事,是海州知府李魏自导自演?” 苏兰桡啐了一声:“管他是不是自导自演,反正那天死在城门口的都是无辜百姓,李魏这条狗命,早晚得交出来还债。” 许是一时气急,苏兰桡沉沉咳了起来。周围都是官兵,楚卿也不敢给她喝水,只好低低劝道:“行了,行了,你先别气了,我们先离开。我听人说,明日午时这些人就要被处斩,既然他们是无辜的,眼下只能找萧绛出面救人了。” 二人再次加快脚步,临到门口,楚卿从门口卫兵手中接过马绳,正准备翻身上马。营内忽然冲出一队士兵,手执刀枪,将楚卿和苏兰桡二人围了起来。 方才骑马与楚卿擦身而过的衙役从一众官兵后缓缓走出来,阴笑道:“这位大人,卑职奉知府大人之命提审全部流民乱党,你身侧这个女人也是乱党之一,只怕不能跟您走了。” 楚卿抬眸,不怒自威:“笑话,祁王亲自派我来提人,你一小小衙役,也敢拦我?” 衙役上下打量楚卿一眼,嗤笑一声:“不瞒您说,知府大人提审乱党,正是祁王的意思。” 楚卿心下一沉。 萧绛怎么会忽然提审军牢营的流民? 楚卿蹙眉打量着眼前的衙役,冷声问:“既是祁王殿下要提审,可有祁王手令?” 衙役上前,摸出一纸令书:“公文没有,不过这纸文书上有祁王殿下的印章,大人还不信吗?” 白纸黑字,朱红色的印章。 的确是萧绛的命令不假。 眼下尚不知晓萧绛的目的,若强行带走苏兰桡,只怕会给萧绛添麻烦。既然是萧绛要提审,楚卿也没必要阻拦,大不了等苏兰桡到了海州府衙再把她单独带出来也不迟。 楚卿遂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不过本官要和你们一路回府,应该没问题吧?” 衙役和一旁的官兵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有些为难。 苏兰桡低声道:“阿楚,此事蹊跷,你不妨先回去找祁王问问情况。” 楚卿不答,仍紧紧盯着衙役。 苏兰桡无奈轻叹,她知道楚卿是不放心将她自己留下,楚卿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她只好不再出声,等着衙役回应。 沉默片刻,衙役笑了笑,笑中带着寒意:“行,大人是祁王部下,自然说一不二,您要一起,那便一起吧!不过卑职还要去牢中清点人数,大人可也一起?” 楚卿轻笑:“请吧!” 返回牢房的路上,楚卿的视线始终落在身前衙役的衣摆上。 长衣下摆有干涸的水迹,提灯的黄光照过去,水印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白光——这是被盐水浸泡过的衣物才会出现的情况。 方才此人骑马从楚卿身侧路过时,楚卿便觉得奇怪。此人足底粘着许多红褐色的泥土,方才一时没想起来,眼下注意到衣摆上的盐渍,楚卿才恍然记起——此种红泥是一种特殊的矿土,放眼大靖疆域,只有滨州一带有产。 倒是巧了,萧绛方在滨州遇刺,海州的衙役也从滨州回来了,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守牢官兵推开牢门,走在最前面的衙役却没入内,反而朝身后的楚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卿皱了皱眉,在门前顿住脚步:“不是要去牢中点人吗?” 衙役不答,搪塞道:“您先请。” 楚卿正准备迈步,忽而问道一股刺鼻的气味。 气味转瞬即逝,若非楚卿嗅觉极佳,只怕分辨不出问题。 从牢房深处传来的气味是一种火油味,之所以闻不真切,许是因为泼洒火油的位置距离牢门口太远。而关押流民的牢房正好在牢房最里面。 楚卿在牢门前驻足,身后不远处的卫兵有些着急,低低问衙役:“大人,他可是祁王府的人,一起烧死了,不会被祁王追责吗?” 衙役冷笑:“此人来此,只怕是假传祁王指令。你不说,我不说,祁王怎么会知道他到过军牢营?大火烧出来的尸体都一个样,到时候当作乱党的尸体,一起拖去乱葬岗丢了便是了。” 楚卿走在前面,没听见二人耳语。可走在后面的苏兰桡确实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 看样子是祁王要提审牢中流民,海州知府李魏担心事情败露,准备放一场大火杀人灭口了。 念及此,苏兰桡咬了咬,忽而从衣袖中摸出藏了许久的发簪。 衙役和一众官兵的视线都在楚卿的身上,楚卿迟迟不肯进入牢房,他们也只能在原地等。 衙役实在等的不耐烦了,准备直接撕破脸将楚卿捆进去,没成想刚一动身,颈侧忽然一凉。 尖锐的发簪刺在颈侧,温热的血珠一滴滴渗了出来。苏兰桡冷声开口:“放她走。” 楚卿回眸,眉头一皱。 苏兰桡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是衙役的对手?她迟迟未动,也是在思量对策。然眼下苏兰桡已经出手,这场架打不过也要打了。 衙役的反应极快,没等苏兰桡话音落地,已然反手擒住她的手腕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楚卿趁这一瞬的功夫,闪身抽出一旁卫兵腰间的刀,单膝跪于苏兰桡身前反手一挡。 锵一声! 衙役横劈而的长刀被楚卿接下,压着楚卿的身子狠狠低了几寸。 未等楚卿发麻的虎口缓过劲,衙役已然提刀再次劈来,楚卿推开苏兰桡翻身一滚躲过刀刃,又反手打出一招攻势。 奈何这几招林七教她的防身功夫远不足以应付如此多的卫兵,周围官兵齐齐拔刀,楚卿和苏兰桡很快被背靠背围困起来。 苏兰桡攥紧拳头,红着眼睛道:“阿楚,是我连累你了。” 楚卿笑:“是,所以等出去了,你得请我吃饭。” 话音未落,楚卿突然抛出长刀,飞刺的刀锋在众卫兵中开出一条路,楚卿一把推开苏兰桡:“往牢里跑!” 苏兰桡来不及思量太多,已经被楚卿半推着跌进了牢房。 哐一声,牢门被反锁。 苏兰桡在门内,楚卿却在门外。 苏兰桡焦急地捶门:“阿楚!阿楚!你别做傻事!” 楚卿背靠着牢门,提刀轻蔑地看向衙役:“我猜你们为了在牢房里放火,已经将牢里所有的守卫都撤出来了吧?” 衙役这才发现自己中了楚卿的圈套。 牢门只能从里面打开,一旦锁上,只要里面的人不开门,他们就没办法再进去。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放火烧了牢房,到时再去回禀祁王牢房失火,提审流民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但此时牢门紧锁,他们无法进去点燃火油,也就没办法回去向知府复命。若是祁王等急了追问下来,所有事情都要败露。 衙役气得狠狠咬牙,一把将刀横在楚卿的脖子上:“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 楚卿从容浅笑:“我的命值几个钱,能拉着贵州知府大人陪葬,不亏。” 衙役一怒而起,长刀抬至半空,狠狠朝楚卿劈下。 楚卿已无力闪躲,闭上眼从容赴死。 忽而,一支银色袖箭划破夜幕而来,直直穿过衙役的手腕。 手腕筋脉崩裂,长刀瞬间脱手。 叶安从牢房上空一跃而下,一脚将人踢翻在地,将衙役的头踩进沙砾中,狠狠道:“祁王府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眨眼睛,包围楚卿的卫兵被沈将军的队伍拿下,青灰铁甲的沈氏军队押着叛军开出一条空路。 沉沉夜色尽头,萧绛放下手中袖箭,朝楚卿走了过来。 第四十九章 “别为了救人不顾自己的安…… 回程路上。 萧绛正在给手腕上的袖箭箭匣补箭。楚卿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银色箭匣上上下拨弄,宛如弹琴一般流畅,赏心悦目。 待萧绛终于关上箭匣,将衣袖放下来,楚卿才问:“你怎么来了?” 萧绛抬眸瞥她一眼,没回答。 其实是因为他去见李魏的时候担心楚卿在军牢营惹出麻烦,特意派了人来盯着她,没想到还真叫楚卿碰上麻烦,还是险些丧命的大麻烦。 祁王府的眼线从军牢营回去禀报时,萧绛几乎想都没想就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到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楚卿坦然赴死的样子。 萧绛平白觉得不悦,不想回楚卿的话,可他不答,楚卿就一直盯着他,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宛如偷得天上星月,在这昏暗的夜里显得格外灼眼,烤得萧绛心底越来越烦。 萧绛抬眸嗔她一眼,责备道:“本王怕某些人强逞英雄,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小命。” 楚卿愣了一下。 萧绛又道:“以后别为了救人不顾自己的安危,也别为了除掉谁,拿性命做赌注。” 这话从萧绛口中说出来,属实没什么说服力。毕竟萧绛本人也是这两条准则的典型反例。 楚卿忍不住想打趣,然未等开口,萧绛却如同打开了话匣子,说完一句又接了一句:“动不动就大义赴死,这世上就这么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吗?” 楚卿不由怔住。 半晌,她笑了笑:“有。” 萧绛蹙眉看向她,没问下去,目光却不可控地流露出些许期待。 楚卿朝车壁靠了靠,枕着胳膊道:“鸿章书院的女子学部才刚成立,我这独一份的女先生,确实不能这么早与世长辞。” 萧绛又嗔她一眼,不再理她了。 军牢营的卫兵被沈将军以“叛军”为名就地关押,军牢营里的流民则被叶安暂时安置在海州城一处院落中修养。苏兰桡将流民的大致情况交代给楚卿,自己则跟着叶安去安置流民。楚卿这才和萧绛同乘一架马车,准备回海州府找李魏问罪。 为首作乱的衙役被叶危押送着同楚卿萧绛二人的车马一同赶往海州衙门。出发前,叶危曾审问过他,那衙役嘴硬得很,一个字也不肯说。 但他的鞋子上有滨州的红泥,只怕和滨州的刺杀案脱不开关系。楚卿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萧绛,萧绛听完只皱了皱眉,反应平平。 马车即将抵达海州衙门,楚卿担忧地问萧绛:“李魏先是谎报海州流民情况,又企图放火杀人灭口,方才那衙役许是和晋王也脱不掉关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李魏海州知府拒不认罪,仅靠沈将军的队伍,只怕拿不下海州府衙。” 萧绛也道:“出发海州前,我曾见过周老一面。据周老言,这海州知府李大人不仅谎报流民情况,甚至若非水患严重已压不住消息,海州水患一事,也传不到京城。朝廷曾拨款救济海州灾民,看如今海州的情况,这笔银子定然没用到救灾上。周老曾叮嘱我对李魏多加提防,若他只是贪污救灾款倒还好办,但依眼下的情况看,李魏暗中的打算应该远不止这些。” 楚卿有些担心:“在滨州的时候,晋王的人可是对你下了杀手。可见你此行海州,他根本没打算让你回去。方才那衙役和晋王脱不开关系,这李魏有没有可能是晋王的人?” 萧绛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李魏起初发于鸿章书院,本可留任京城为官,若非受吕竑打压,也不至于远调至海州为官。” 吕竑是当今首辅,明摆着的晋王一党。若李魏与他旧怨深重,必然也不会站在晋王一边。 如此一说,楚卿便有些摸不清李魏的底细,只好默默等着待会到了海州府衙,看李魏见到被捕衙役的反应。 海州到底是李魏的地盘,楚卿一行人还没抵达海州府衙,李魏便已得到消息,将军牢营的事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已早早在海州府衙外等候,待萧绛一行人的车马一停下,立刻摆出一道愧疚自责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下官失察,险些闯出大祸,还望王爷责罚。” 萧绛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垂眸睨着他:“失察?李大人不妨说说,何事失察,酿何大错?” 李魏将头头死死砸在地上,一连细数了自己的罪责,从五日前误将灾民当乱党关押,到用人不明不知军牢营出了叛军,一桩桩一件件数下来,独独不提救灾款银,反倒把这些事情都说成是误会。 站在萧绛身后的楚卿暗自啧了一声,这李魏不愧是当年和吕竑交过手的人,当真狡猾。 叶危适时提来那名衙役,把被五花大绑的人丢在李魏面前。 萧绛冷声质问:“此人意图在军牢营放火行凶,他是你们海州府衙的人,李大人有什么解释?” 李魏抬眸瞥了一眼,再次狠狠叩首:“王爷,臣冤枉啊!此人虽着衙役官服,却并非海州府衙中人。王爷若不信下官的话,可以去后堂查名册,海州府衙上下二十三人,绝无此号人物。臣以项上人头起誓,此人绝非海州府衙中人。” 叶危扯开衙役嘴中的布条,逼着他答话。衙役却如同变了哑巴,一个字也不肯说,甚至连和李魏对个眼色都不肯。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沈阜是个急性子,气得直接指着李魏大骂:“你以为你的脑袋还由你说的算吗?你瞒报海州灾情在前,打压起义灾民在后,朝廷拨款五万两白银,如今看来是救了个劳什子的灾,只怕都进了你这贪官的口袋!” 沈阜不愧为习武之人,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可跪在地上的李魏不仅不慌,反而愈发委屈,竖起三指朝天发誓:“我李魏一生廉洁,从未贪污朝庭一丝半毫,沈将军怎可空口白牙误人清白?说本官贪污灾银,你可有证据?若我私贪半文救宅银钱,只叫我天打五雷轰,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说着,天边竟真闪过一道雷,一阵北风吹过,湿漉漉的,颇有大雨将来之势。 楚卿打量了一眼天色,目光尽数落在萧绛的身上。他的伤还没好,从军牢营一路颠簸赶回来,已经受了一通折腾。眼下没有李魏贪污的证据,衙役也不肯招认,只要李魏一口咬定此事与他无关,撑死定他个失察之罪,罚几月俸禄也便了了。 楚卿不想让萧绛在这吹冷风,便上前低声道:“王爷,先把人关了,等查明情况再问罪吧!” 萧绛抬了抬手,示意叶危将衙役带下去,又命令沈阜退下,而后下令道:“海州李魏办事不力,暂停公务回府反思,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拜访。” 李魏叩首领罚,被祁王的护卫送回宅邸软禁关押。 夜里,楚卿和萧绛在书房中研究眼下的局势,正谈着,便听见哐哐几声结实的敲门。 “卑职沈阜,求见王爷。” 萧绛抬了下手,楚卿便上前开口。 门开的一瞬,沈阜脸色一变,上下打量楚卿几眼,仿佛瞧见什么红颜祸水似的剜了她一眼。楚卿不明所以,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将军,王爷在里面呢!” 沈阜冷哼一声,甩着袖子朝里间走去。 “王爷,抓来的衙役不肯招供,皮都扒了两层,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沈阜气得直接将刀杵在地上,“要卑职说,就该直接审问李魏老狐狸,把他吊起来打一顿,海州到底什么情况,就全问出来了。” 楚卿正好关好门走回来,见沈阜义愤填膺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沈将军这主意不错,李魏不过是一个小小海州知府,从四品的芝麻小官,虽说手里握着海州三万守军,但吊起来打一顿、剥层皮,还不是一样该招都招了。不过我们王爷尚有伤在身,不宜劳累,对一州知府擅用私刑的小事,不如就有沈将军代劳吧!” 楚卿说着,朝沈阜抱了个拳。沈阜这才明白过来,尴尬笑了笑,看向萧绛:“王爷,卑职是气糊涂了,我也就一个四品武将,没凭没据把李魏打一顿,圣上知道,是要下我这身行头的。” 萧绛摆了摆手,解释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李魏手里握着海州三万守军,没有切实证据,不能贸然动他。本王已给阜阳驻军传令,待查明海州情况,若李魏还敢负隅顽抗,沈将军可与阜阳驻军联手,直接拿下海州城。” 楚卿也走过来,习惯性半坐在萧绛的书案前,说道:“李魏敢拒不认罪,定然早做好了被彻查的准备,只有海州流民的证词,尚不足以定他的罪。但救宅拨款的五万两白银不会凭空消失,若能查出灾款去向,不怕治不了李魏的罪。” 萧绛点了点头,吩咐沈阜:“救宅款项一事本王的人会去查,沈将军,你尽快派人去城中各营探查情况,摸清海州各部守军的底细。” 沈阜愣在原地,没答话。 萧绛皱了皱眉:“沈阜。” 沈阜仍没有反应,一双虎眼沉沉盯着楚卿——以及楚卿坐着的书案——如同看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场景,忽然起身:“王爷!楚家二姑娘可还在晟都等着您回京呢!您……这,唉!”沈阜一拍大腿,“这叫什么事啊!” 楚卿不明所以,愣愣看向萧绛。 萧绛面色从容,似是懂了,但又不想给楚卿解释,便朝沈阜下逐客令:“时辰不早了,沈将军没旁的事,早些回去歇息。” 沈阜看了看萧绛,又看了看楚卿,摇了摇头:“可怜楚老将军就那一个女儿,怎么就偏偏……唉!”沈阜耷拉着脑袋,嘀嘀咕咕退了出去。 楚卿皱眉望着门口,不解道:“沈将军什么毛病,火气说来就来,还提起我了?” 萧绛低头忍笑:“他在替你不平。” 楚卿一愣:“哈?” 萧绛也不解释,拿笔杆点了点书案前端,抬眸道:“本王的书案你还没坐够?” 楚卿忙起身,这才明白自己失了分寸,难怪人家沈将军一个劲瞪她。 “你不早说。”楚卿觉得耳根发热,“你这也没个凳子,和你商量事情,总不能一直站着。” 萧绛但笑不语。 次日一早,楚卿去给萧绛送药,只见墨色书案旁多了一张椅子,软垫是她最喜欢的月白色。 第五十章 “喜欢需要理由吗?”…… 从军牢营带回来的流民都被暂时安置在一处小院里,小院距离海州府衙不远,楚卿一早给萧绛送过药,又提着大包小裹去小院看苏兰桡。 小院只有前后四间房,大家晚上都挤在通铺上睡觉。楚卿料到苏大坊主定然受不了这委屈,特意为她准备好行装,准备送苏兰桡去城中最好的驿站暂居。 坐在院落桃树下的苏兰桡正在抬眸望着天上的云出神,昨夜下了场大雨,远天蔚蓝如洗,衬得白云更白,如同浮在海面上白玉舟。 兰桡,意为舟…… 苏兰桡轻轻叹了一声,从远天上收回视线,才一收神,便听见身后有人朗声笑道:“苏大坊主一大清早不好好休息,跑到院子里发呆,可是想我了?” 苏兰桡回眸,瞧见一人一袭藏青色束袖男装,墨冠束发,眉眼含笑地朝她走来,春风一动,衣袂飘飘,眼角眉梢尽是风流。 “我们阿楚若是男孩子,海云端的姑娘们只怕都没心思再招待别的客人了。”苏兰桡笑着打趣,眉眼间却藏着憔悴,俨然一夜未睡的样子。 楚卿在苏兰桡对面坐下,将食盒打开推给她:“先吃口东西,吃完我带你去看看郎中。你手上的伤得赶紧治,这么漂亮的手若是留疤,京中多少风流才子要为之落泪。” 苏兰桡嗔她一眼:“你还有心情打趣我!” “只许你打趣我,不许我还嘴?”楚卿抱住胳膊,“苏大坊主好不讲道理。” 苏兰桡被她逗的一笑,在她头上点了一下:“论不讲理,谁比得过你?” 楚卿拿起一块递杏仁酥过去,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海州不太平,万一事态转危,说不准会起战事。你若是没太重要的事情,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苏兰桡接过杏仁酥,拿在指尖没吃,幽幽叹了一声:“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见的人没见到,还险些连累你和我一起丧命,也是时候回京了。” 苏兰桡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中带着几分自嘲。楚卿听着只觉得心疼,苏兰桡这些年是如何盼着、算着,如何心心念念想着何济,楚卿都看在眼里。 作为京城第一乐坊的坊主、晟都城名动一时的美人,苏兰桡想要什么样的宠爱没有?可她在王公贵胄中游走多年,一颗心始终牵在何济的身上。 她盼了整整五年,就为了等二人重聚的一天。 可若不是在九峦峰上没能寻到何济,苏兰桡又岂会冒险入海州城,险些在军牢营里丢了性命。 “苏姐姐,昨日我在城里偶然遇见了一位曾在何家做工的老伯,那老伯说何公子已经被何家老爷接出海州了。这事,有人告诉你吗?”楚卿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伤了苏兰桡的心。 苏兰桡垂眸道:“没人告诉我,但我也该猜到的。海州如今这个形势,但凡有些门路的都逃走了。阿济是何家独子,何家人怎么可能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 “他都不等你吗?”楚卿替苏兰桡不平。 苏兰桡笑着摇头:“我已经毁了他五年,总不能再耽误他一辈子。说好听的,我是京城第一乐坊的坊主的,可说破了,我不过是个卖艺起家风尘女子。何家就算落魄,也不会让自家独子娶我这样的女人。接他走,再在情理之中不过了。” 楚卿心中一阵酸涩,握住苏兰桡的手:“苏姐姐,若何公子心里还念着你,就算何家人再阻拦,他也会不顾一切再来找你。可若他当真不再寻你,便是他配不上你的一番深情。我苏姐姐是天上的星月,是海底的明珠,是我楚卿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女子。男人算什么?海云端日进斗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若何济当真不识好歹辜负姐姐的心意,大不了我们不要他了。姐姐喜欢什么样的,我去给你抓,就是皇亲贵胄,我也把他给你捆到床上去。” 苏兰桡本听得眼眶泛泪,直到末了一句忽然变了味,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手在楚卿头上弹了一下:“说话比海云端的老嬷嬷还不着调,小心祁王听去嫌你孟浪。” 楚卿理直气壮:“我就这样了,萧绛若是嫌弃,只能说明他不够喜欢我。” 苏兰桡沉默片刻,又叹了一声:“阿楚,其实当年阿济入狱的原因并非京中传闻的那样,这件事,我不提,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有些过往太黑暗,我不愿意再想起。” 楚卿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她没接话,默默等着苏兰桡继续说下去。 “其实当年刺伤老安国公的人,不是阿济,是我。”苏兰桡顿了顿,眼眶微红,“若非替我顶罪,阿济何苦在兰若寺中苦修五载,何家又怎会因为得罪安国公府,从一方首富沦落到变卖家产的地步。于理,我有所亏欠;于情,我爱他。所以无论何家人是否接受我,无论阿济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情谊,我都会守着他,我苏韵,一辈子都守着他。” 送苏兰桡离开海州那日,楚卿不由再次想起苏兰桡的话。话中的爱意太坚决,太炽烈,让楚卿摸不清道理,却平白觉得羡慕。 楚卿自知自己并非理性之人,可她的情感给过家人,给过朋友,甚至给我素昧平生的可怜人,独独没有给过爱人。 哪怕她知道萧绛喜欢她、待她好、甚至可以为了她不顾性命,可她依旧没办法像苏兰桡那样底气十足地说她爱萧绛。 她欣赏萧绛的杀伐决断,心疼萧绛不为人知的伤疤,也感激萧绛对她不求回报的付出。 可这不是爱。 只因为萧绛对她好,便说爱他,太自私,也太贪婪了。 一旦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楚卿会陷入牛角尖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思量这个问题。以至于那日同萧绛去城防营点兵,歇息间隙,她竟不知不觉出了神。 海州临海,夜里涨潮,海风顺着海岸线吹进来,风里带着海面的凉意。 楚卿靠坐在军营后空无一人的石阶上,身旁立着一盏火烛。夜空星光点点,晟都城的方向上闪烁着最明亮的启明星。楚卿望着夜空出神,身侧忽然多了一人。 平日素来矜贵的祁王竟与她一同席地而坐,令楚卿颇为意外。 “王爷,你怎么来了?”楚卿问。 萧绛语气淡淡:“你最近一直走神,有心事?” 楚卿有些窘:“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萧绛话音温和,显得格外有耐心。 楚卿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问:“那个……你之前说,你喜欢楚大人?” 萧绛怔了一下。 难不成楚卿吃醋了? 萧绛点了下头,又觉得不妥,找补道:“我可能一时半会没办法忘记她。但如果,你有意,或许,我们……” “不必取消婚约”六个字尚未来得及出口,楚卿忽然问:“你为什么喜欢她?” 萧绛懵了一下。 楚卿眉头紧蹙,神色认真,仿佛在思考一道旷古难题。 “她漂亮吗?”楚卿又问。 她漂亮吗?楚卿自觉没有,萧绛连她女装的样子都没见过。 “嗯。”萧绛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 这回换楚卿懵了…… “那……你喜欢她的脸?”楚卿困惑地问。 萧绛皱了皱眉:“不是。” “那喜欢她的才华?”楚卿觉得这个理由还有点道理。 萧绛仍摇头。 楚卿实在想不明白:“那你喜欢她什么?” 总不能喜欢自己天天跟他对着干吧? 不知为何,萧绛忽而笑一下,笑意轻浅,宛如三月春风。 “喜欢需要理由吗?” 晚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风拂起的发梢在萧绛的朱砂痣上一带而过,留下满眼温柔韫色。 心跳声在无声的夜中回荡,愈急愈重。楚卿垂眸藏起眼底的慌乱,低低道:“她那么好,你怎么没想过娶她啊?” 说着,楚卿偷偷抬眼去看身侧人的神色。 那是她第一次在萧绛眼底看见翻涌的情愫,滚烫如火,肆意破开尘封千载的冰面。 启明星倒映在他的眼底,跃动流转,融成满眼温柔。 “天上的星星那么美,喜欢,便要摘吗?” 第五十一章 山河之外,黎民之上,还有…… 萧绛说话时始终望着夜空,语气平静淡然,听不出哀伤,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仿佛他生来便该永远仰望那颗星星,从未想过靠近,也不需要被看见。 有那么一瞬,楚卿几乎忍不住想告诉他实情,可话到嘴边,又被忍了回来。 恰在此时,营帐后斜落下一道影子,是叶危来了。 “王爷,叶安来信,那名衙役招了。” 萧绛收回视线,看向楚卿:“你先回去休息,还是和我一起去牢房?” 楚卿起身整理衣摆,笑了笑:“一起吧,浑水摸鱼这么久,再旷工不干活,萧老板该罚我工钱了。” …… 海州府衙牢房内。 安放下手中的烙铁,嫌弃地擦了擦手,回身关上了关押衙役的牢门。 不多时,萧绛和楚卿一同抵达。 叶安将审讯记录呈给萧绛,解释道:“此人原名王岐,是晋王培养的杀手。他从滨州一路跟着我们到的海州,的确和李魏素未相识。据他招供,那日他之所以去军牢营放火,是为了趁机挑起我们和李魏的矛盾,好寻找刺杀的时机。但李魏谎报流民作乱一事不假。晋王正因早知海州情况,才会派人在滨州和海州行刺。此事应该是吕相那老狐狸的主意,他们打的是一箭双雕的算盘。若行刺成了,李魏受牵连获罪问斩,不仅除掉了王爷,可以趁机铲除与吕竑私怨颇深的李魏;就算行刺不成,王爷您查出海州流民作乱的真相,李魏一样保不住脑袋,借王爷之手除掉李魏,晋王和吕相怎么都不亏。” 萧绛大略翻过口供,问道:“他有没有招出李魏瞒报海州流民作乱情况的原因?” 叶安道:“这个属下问了,王岐说他不知情。” 萧绛又吩咐:“带本王去见他。” 叶安挠了挠头,瞥了眼楚卿,为难道:“王爷,那死鸭子嘴硬得很,属下审讯的时候下了狠手,现在过去,恐吓着楚姑娘。” 萧绛看向楚卿,又转过头,从容道:“她见过,吓不着她,带路。” 叶安惊诧地看向楚卿:“楚二姑娘还见过这场面?” 楚卿摊手:“我不知道。” 楚二一个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见过刑讯逼供的场面?要说见过,楚钦倒是见过…… 楚卿皱了下眉,跟上了萧绛的脚步。 人被关在刑讯室里,没等门打开,血腥味已经顺着门上的四方小窗传了出来。随着几声锁链轻响,铁门吱嘎一声,带着霉味湿气顺着门缝吹了出来。。 一具身体被吊在牢房中央,遍体鳞伤,几乎看不出人样,嘴里低低念叨着:“水,给我水……” 叶安走到一旁,缓缓倒了一杯温茶水,放到王岐身前晃了晃:“老老实实答话,就给你喝水。” 萧绛问:“你到海州多久了?” 王岐奄奄一息道:“来过两次,一次是跟着你们一起,还有一次,在一个月前,那时候海州刚开始闹水患,朝廷还不知情。” “第一次是谁派你来的?”萧绛又问。 王岐答道:“晋……晋王。三殿下命我来查探海州情况,方便日后从救灾款项中抽调部分灾款留作他用。” 楚卿敏锐地察觉不对,冷声问:“抽走的灾银,打算做何用?” 王岐道:“我只是一名三等暗探,这些事情不经我手,我也不知情。但据我所知,因李魏迟迟不肯上报水患一事,一直拖到周亭以察觉灾情才上报,水患的救灾拨款没能经过三殿下的手,而是直接到了海州。所以那五万两灾银,从始至终,只有李魏一人知晓去向。” 萧绛蹙眉:“你半月前到过海州,那时候海州灾报尚未抵京,李魏可有异常?” 本已自暴自弃问什么答什么的王岐忽然周身一震,闭紧干裂地嘴唇不再肯答话。 叶安轻笑一声:“王岐,你应该清楚晋王的手段,只要我们把你被捕的消息放出去,不用我们出手,你的旧主晋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你在晟都的妻儿、你家乡的爹娘,他们一个活口都留不下。只有我们祁王殿下能保住他们,他们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着,叶安将那杯半冷的温茶水递过去:“王岐,这杯茶,还给你留着呢!” 王岐嘴唇微动,挣扎片刻,长叹一声,哑声道:“我曾见李魏亲自接见一队外来商队,救灾的五万两白银多半给了那些人。而那些人……我在三殿下的府中也见过一次。” 萧绛目光微冷:“什么样的人?” 王岐道:“外邦人,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曾听三殿下提到了‘起兵’二字。” “晋王要谋反?”楚卿一惊。 王岐垂眸:“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李魏素来与吕相不睦,不会协助三殿下起兵。他见那些外邦人,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哦对了,烟雨楼,那天李魏接见外邦商队的地点在烟雨楼,烟雨楼的花魁还曾入内为他们跳舞。” 烟雨楼是海州出名的烟花场所,海州临海,多外商,去烟雨楼谈论走商交易倒是无可厚非,但李魏贵为一州知府,跑到烟雨楼里亲自接见外商,事情可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开牢房后,楚卿随萧绛去了书房。 萧绛给京中写了一封密信,叮嘱北林军主将成将军盯紧晋王和禁卫军的动向,一旦察觉有异,宁杀勿放。 而后,又给皇后传信,简单严明情况,托皇后盯紧后宫中人,尤其是晋王的母妃廖氏,防止有心怀不轨之人在皇帝的日常起居中做手脚,企图谋害皇帝篡权夺位。 叶危也受萧绛之命给驻守军牢营的沈阜也传了一封信,命他尽快完成流民的召集安置工作,并授予他调遣阜阳驻军之权,在海州城内外增派守军数量。 待一切安排妥当,坐在萧绛对面梨木雕花宽椅上的楚卿给他倒了杯水,道:“我想去一趟烟雨楼,自古秦楼楚馆之中消息最为灵通,李魏在烟雨楼接见过外邦商队,烟雨楼人没准看见过什么。” 萧绛应了一声:“嗯,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 楚卿忙摇头:“别,你知道烟雨楼是什么地方吗?” 萧绛:“乐坊。” “……也可以这么说。”楚卿顿了顿,“但烟雨楼不只是乐坊,暗地里也做皮肉生意。” 萧绛皱了下眉。 楚卿忍笑,就知道他们衣不染尘的祁王殿下受不了烟花之地,何况那地方人多眼杂,万一再混入刺客,萧绛过去实在不安全。 楚卿笑道:“明天烟雨楼给花魁庆生辰,若是我运气好,没准还能一睹花魁芳容。王爷你呢,旧伤未愈,就好好在这府衙里修养,打探情报一事,不劳您费心了。” 萧绛蹙眉看着她:“你一名女子,如何进烟雨楼?” 楚卿拎了拎自己的男装下摆,压下声音用男声道:“我这样,不够帅吗?” 萧绛:“……” 天色不早,楚卿向萧绛辞行,准备回房休息。临走到门口,萧绛忽然叫住她:“楚钦。” 楚卿懵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萧绛垂下眼眸:“楚卿,你看到王岐了,像他这样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萧绛说话时,指尖下意识攥起衣袖,拇指指腹在食指上轻轻摩挲。 这是他紧张时才会出现的习惯。 楚卿回身:“自古王侯将相,几人手中没沾过血。我不知道你少时经历过什么,但如若你不狠心些,如今被吊在牢房中严刑拷打的人可能就是叶危、是叶安,甚至是你自己。我只是一个臭教书的,皇家之事,不敢妄加评判。”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本王准你评判。”萧绛不容推拒地开口。 看他的样子是认真了,若不说出点什么,萧绛不会让她走。楚卿只好思量一瞬,沉声道:“如今的大靖连年战火、灾祸不断。为攘外,需要一位铁血手段的君王安顿山河;但同时,为安内,也同样需要一位体恤黎明百姓的贤君。楚大人生前曾言,若大靖能迎来一位能开创太平盛世的贤君,她愿效仿周老,一生数十载励精图治,做一代贤臣。” 萧绛微微上前半步:“那你觉得,若本王他日荣登九五,准大靖女子入朝为官,楚钦若还在,她可愿做我的一世贤臣?” 楚卿怔住一瞬,恍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萧绛目光中的期许太炽热,仿佛在告诉她,他拖着一身病骨争夺储君之位,在明枪暗箭中嗜血厮杀,不止为了皇权,也不止为了铸就一个他所期许的大靖山河。 山河之外,黎民之上,还有她。 他正在为了她的理想,去开劈一个前所未有的国。 “王爷,我是楚二。” 楚卿垂下眼眸,压下心底翻涌混乱的思绪,“楚大人想什么,我怎么会知晓呢?” …… 次日一早,楚卿换好衣衫备好马,准备出发去烟雨楼。 昨日一夜未睡,楚卿眼眶有些肿,忍不住一直打哈欠。临从京城出发前,林七给她带了一包苦瓜干,她趁着要出门没人同她一起,偷偷拿出一片含在嘴里提神。 舌尖刚尝到苦味,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话音:“你都收拾好了?” 楚卿猛得呛了一下,嘴里的苦瓜险些呛出来,又被她三下两下嚼碎咽下去。楚卿将手里的苦瓜藏在身后,回身问:“王爷,你怎么来了?” 萧绛换了一件新的束袖长衫,青素底料,墨绿色云边,左肩肩头绘着一片青色竹叶。 晨风拂过,身姿笔挺的他站在庭院青松之下,身后有万里云天。 楚卿不由想起那句“君子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污”。 平时叫惯了他王爷,然细细想来,他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同从前的自己一般大的年纪。若非被一身病骨拖累,他本该是晟都城内纵马扬鞭,最风流肆意的少年。 “我和你一起去烟雨楼。”萧绛不容反驳地开口。 楚卿果断拒绝:“不可以,你的伤还没好。” 萧绛:“我无碍。” 楚卿:“楚大夫说你有碍。” “她是庸医。” “你才庸医!” “行吧!”楚卿实在拗不过他,松了口,“到了烟雨楼,你得听我的。这种风流场所的门路我比你熟,她们都有一套专有的杀客套路,要是你跟我走散了,被人家姑娘调戏,我可不救你。” 萧绛径自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谁说本王不熟?” 楚卿一愣,勒住他的马:“青楼你也熟?” 萧绛不答,点了点她的手:“楚大夫牵着本王的马,是打算和我同乘一匹吗?” 楚卿忙收回手,没等反驳,身前的人已策马远去,只留下一声似有似无的低笑。 第五十二章 鼻梁吻。 自海州水患起,城中富户相继离开海州避难,往来商旅越来越少,烟雨楼的生意也远不及从前。 为了趁花魁生辰大赚一笔,烟雨楼楼主和对街酒庄联合筹划了一场品酒会。酒庄出酒,烟雨楼出场子,赚来的银子三七分成。烟雨楼虽然只拿三成,但喝醉留宿的客人要按例收过夜费,自然也少不得赚。 城中因水患沉寂太久,难得见到这样热闹的盛会。又因着酒水出自酒庄,不是什么金贵的酒,不少人都赶来烟雨楼凑热闹,三文钱一碗浊酒,就算在品酒会上拿不到名头,也能跟着乐呵乐呵。 楚卿和萧绛在烟雨楼前相继下马,二人衣着不俗,气宇出尘,自是一下马就引来楼中姑娘们的围观。二层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摇着手帕朝二人招呼:“二位公子,进来玩啊!” 萧绛顿时眉头拧成了一团。 楚卿失笑:“王爷,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萧绛不理她,大步流星地朝里走。 烟雨楼一层大堂中央搭起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毯,四方挂起红绸。台下依次向外布置座位,越靠近中央圆台的位置价格越高。 舞妓已在台上跳起开场舞,前来参会的客人按需入座。楚卿二人一进门,楼里的老鸨阅人无数,一眼看出萧绛身份不俗,二话不说,直接过来殷切地招呼。 “二位公子也是来参加品酒会的吗?瞧着不像本地人,没来过我们烟雨楼吧!”老鸨捏着帕子,笑吟吟道,“我们楼里的姑娘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二位公子用不用奴先介绍介绍?” 萧绛面色冰冷:“你们花魁在哪?” 老鸨被他冷眼看得一哆嗦,心下生疑,僵硬笑道:“呦,公子可吓着奴了,怎的寻姑娘还跟官府查人似的?” 楚卿忙把萧绛扯到身后,找补道:“妈妈您别介意,我兄长第一次出来玩,他这人一害羞就摆臭脸,不是生气,就是看着楼里姑娘太美,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寒意。楚卿回眸,只见萧绛冷冰冰盯着自己,仿佛她再胡说八道,他就能把她从烟雨楼拎出去。 楚卿抿了抿唇,后退半步低声提醒:“姑娘不是像你这么找的,这么凶,给钱人家都不陪你。” 萧绛宛如没听见,面色不动,直接掏出一袋银子丢给老鸨,冷冷重复:“你们花魁在哪?” 沉甸甸一袋银子砸在怀里,老鸨眼睛顿时亮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瞬间变了笑脸:“公子要找玉兰啊,玉兰在呢,就在二层,奴带您上去。” 萧绛从楚卿身前绕过,偏头看她,微微勾起唇角,仿佛在说:看见了吗?你所说的不行,只是银子不到位。 楚卿:“……你有钱了不起吗?” 老鸨抱着银袋子满脸欣喜,直接绕过楚卿,笑呵呵地准备拉萧绛的胳膊上楼。哪料萧绛眉头一皱,如同躲脏东西一般避开她的手,径自登上了楼梯。 楚卿忙上前赔不是:“我家兄长有那个洁癖,矫情,妈妈别跟他计较。”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妈妈带路。” 烟雨楼的花魁名唤玉兰,据说清丽出尘,一手琴艺更是冠绝海州。老鸨带着萧绛二人抵达玉兰屋外,悠扬的琴音顺着厢门传出,只觉余音绕梁,空谷传响,令人心旷神怡。 老鸨不解风情地叩门:“玉兰,有客人要见你。” 琴声恰然而止,片刻,一名小丫鬟拉开了厢门。 暖风顺着半掩的小窗从厢房内吹出,带着一阵清淡的白玉兰香。微风扬起屋内暖黄色的纱帐,隐隐约约间,映出纱帐后坐在琴桌旁的女子。 那女子未起身,只低低颔首:“玉兰见过二位公子。”声音如泉水击石,清甜悦耳。 “不愧是花魁,果然不同凡响。”楚卿忍不住感慨,转而看向萧绛,萧绛却面色平平,睨她一眼:“你是来办公事的。” 楚卿白他一眼:“不解风情。” 玉兰坐在纱帐后,不疾不徐地开口:“请问二位公子是哪位要找玉兰?” 楚卿指了指萧绛:“他付的银子。” 玉兰吩咐丫鬟:“请那位公子进来吧!” 萧绛冷声开口:“我只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玉兰道:“不合规矩。今日是玉兰的生辰,妈妈举办品酒会,旨在选出今日品酒会出价最高者与玉兰一同庆贺生辰。然眼下品酒会尚未开始,妈妈已将二位公子带上来,定然是二位公子的出价远超妈妈的预期。公子付了银子,玉兰岂有让公子白来一趟的道理。纱帐内的十二盅酒,玉兰得陪公子饮完。” 萧绛向楚卿投去困惑的目光,低声问她:“为何本王付了银子,她反倒可以要求本王?” 这和叶安昨夜给他讲的规矩不太一样。 楚卿忍笑:“各处花楼都有自己的宰客门路。玉兰姑娘今天这出戏,应该是方才那老鸨安排好的。十二盅酒,谁喝谁懵,等喝得不省人事,一觉睡下去,你以为你没做什么,老鸨可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与花魁一夜春宵’的帽子叩下来,那银子的数目可就不是王爷方才丢出去那些了。早说了你不懂,你还不信。” 萧绛睨着她,目光带着考究:“看来你懂得不少。” 楚卿不语,心道:还不是你们男人人傻钱多好忽悠吗? 说起来,若非熟谙这些经营门路,五年前,楚卿也不会帮苏兰桡度过海云端的危机,和她相识成为挚友,也就不会有后来苏兰桡帮她伪造身份,科考入仕的后续。 萧绛没心情进去饮酒,打算隔着帘子直接问。楚卿把他拦了下来:“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我去吧,十二盅美酒,不喝白不喝。” 说着,径直走进了帘帐。 丫鬟给萧绛搬来椅子,让他坐在帘帐外等。 楚卿入内,玉兰欠身行礼:“玉兰见过公子,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楚卿温和笑道:“姓楚,家中行二,姑娘可以叫我楚二公子。” 玉兰低头笑了笑:“烟雨楼倒是许久没迎来像公子这般谦和有礼的客人了。公子喜欢什么曲子,玉兰弹给您听。” 楚卿看向玉兰搭在琴上的手,暖黄色轻纱长袖隐隐约约遮住手腕,却依稀可见手腕上有道道青紫的抓痕。 烟雨楼比不海云端,海云端是卖艺不卖身,又有苏兰桡庇护,坊中姑娘不会受客人欺负。可烟雨楼不同,“花魁”二字听着好听,说到底还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自古为美人一掷千金的能有几人?就算有,也不过是借此彰显自己财力过人罢了。 玉兰兴致缺缺,手腕又有伤,楚卿摆了摆手,道:“不必弹了,我就问你几件事。” 玉兰颔首:“公子请讲。” 楚卿打量着琴座旁的酒,拿起一杯一饮而尽,烈酒割喉,她缓了一阵才开口:“我和我兄长是从外地来的,听闻海州近来情况不太好,你们烟雨楼的生意也不比从前了吧?” 玉兰轻声道:“回公子的话,的确不比从前。” 倒是知分寸,不肯多说半句。 楚卿又道:“如今这生意确实不好做,别说你们,我和我兄长近来跑商也是一直亏钱。半月前还有一伙外邦人骗了我们兄弟俩一笔银子,可叫我们亏了一大笔。”说着,楚卿摆出苦闷状,又一连饮下两盅酒。 那酒极烈,不同于松醪酒,喝下去品不出滋味,只觉得割喉,实在不好喝。 楚卿忍下喉咙间火烧火燎的刺痛,长叹道:“愁啊,那五万两银子可是我们兄弟里几年的积蓄,就这么叫人骗了去,让我们老爹爹知道,还不得把我俩的腿打断。” 玉兰柳眉微蹙,似有话要说,但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开口。 楚卿也没急着再说别的,开始自顾自饮酒,一杯、两杯、三杯,酒劲上涌,不知不觉红了脸,如同借酒消愁一般,竟开始默默抹眼泪。 玉兰瞧着心疼,忍不住劝道:“公子,别喝了,伤身体。” 楚卿伏在琴案上摆摆手:“我知道你们这的规矩,我不把这十二盅酒喝完,你们妈妈要为难你的。” 玉兰目光一颤,来烟雨楼寻欢作乐的人也会在意她们这些青楼女子的感受吗? “公子,”玉兰思量一瞬,低声问,“你确定你丢的银子是五万两吗?” 楚卿埋头倒在琴案上,玉兰也就没看见她勾起的一抹浅笑。她只觉得这位公子不似寻常客人粗鲁,温和谦恭又心善,倒也不是不能帮帮他。 玉兰纠结着,楚卿又长叹一声,满面愁容地再次饮下一杯酒,道:“那五万两银子都是我和兄长一笔一笔跑出来的,这么多年的积蓄,怎么可能会算错。罢了罢了,不提这伤心事。” 玉兰看着伏在琴案上借酒浇愁的少年,不由心软几分。她倒是确实见过一队携带五万两巨款的外商,但那些人看着不一般,她怕惹祸上身,不敢贸然提起。但如果那日她偶然听见的对话,只是欺诈银子这样的事情,那告诉给受害的苦主,应该也不会惹来麻烦。倒在琴案上的少年已然头脑不清醒,却依旧没忘十二盅酒不喝完她会受罚的事情,她冒险帮他一次又何妨呢! “公子,”玉兰低声开口,“其实,我可能见过骗走你银子的人。” 楚卿动作一顿,从琴案上爬起来,红着眼眶问:“真的?在哪?是什么样的人?” 玉兰道:“半月前,就在这,是一群外邦人,他们长得和我们大靖人很像,但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有一个我们大靖人接见他们,是个年轻人,那人应该是哪家大人的下属,我看见他离开烟雨楼后上了一架马车,马车里的人我没看清,但看身形,是个中年男人。” 错不了了,马车里的人应该就是李魏。 楚卿又含含糊糊地问:“啊?那你看见我的银子了吗?五万两啊!他们给我运哪去了?” 玉兰思量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但他们确实提到了‘五万两’白银。那些外邦人个子不高,穿着我们大靖人的衣裳,但摘下帽子后,前额秃顶,后脑扎着一个小揪,看着挺奇怪的。” 楚卿皱了下眉,竟是东瀛人? 海州临海,有东瀛商旅出入倒也正常。但李魏作为海州知府,由他秘密接见的东瀛外商,身份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再加上那失踪的五万两灾银,楚卿心底一寒,难不成李魏勾结外敌意图造反? 李魏素来行事谨慎,不会暴露太多信息,楚卿知道眼下的线索已经是玉兰能说出的全部了。 琴案前还有六盅酒,楚卿看了一眼,实在不想喝了,直接起身将剩下的酒顺着窗户倒进了窗外的后院花园里。 玉兰这才后知后觉,看向楚卿:“你没醉?” 楚卿红着脸,笑了笑:“醉了,没完全醉罢了。”语罢,朝玉兰抱拳,“姑娘,有缘再见!” 萧绛一直在外面等着,见纱帐内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来,下意识起身相迎。 纱帐被猛得掀开,从纱帐内跌出来的人直直扑在萧绛肩头,扑面而来一阵酒气。 “怎么喝这么多?”萧绛任由楚卿扒在自己身上,却不伸手去碰她。 楚卿埋在他肩头嘀嘀咕咕念着:“美酒,美人,不喝,不识抬举!” 萧绛后退半寸,把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转移到手臂上,用一条胳膊牢牢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喝醉了。”萧绛蹙眉道。 楚卿大手一挥:“没醉!”甩开萧绛的手,扑通砸在了门上。 门外守门的丫鬟拉开门,顺势搀扶住楚卿,楼下的老鸨见状也忙上来查看情况。 “哎哟我的小公子呦,醉成这样就别折腾了,回房里歇息一阵再走吧!”说着,给两名扶着楚卿的丫鬟使眼色,示意二人将楚卿拖回玉兰的房里。 “放手。”一声低喝从身后传来,萧绛走上前,从两名丫鬟手中夺回烂醉如泥的楚卿,满眼怒色,“滚。” 萧绛将人打横抱在怀里,一路下楼、出门,然后登上了马车。烟雨楼是顺利走出来了,楚卿却不知道她这酒该不该醒了…… 回程路上,车马颠簸。 楚卿被放在马车的软垫上,枕着萧绛叠成枕头的外衣。她睁开眼睛看看马车里的情况,却始终感觉到一个灼热的目光看着她。从烟雨楼到海州府衙两刻钟的车程,那视线竟是从未离开过。 酒劲可以藏住楚卿发红的脸颊,让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紧闭的车厢内盈满酒气,燥热不安、撩人心弦。 短短两刻钟,仿佛几载春秋般漫长。直到马车在海州府衙前停下,楚卿才感觉到那股灼热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她也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正准备睁眼,忽然,她感觉到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动作小心翼翼,帮她捋开额角的发梢,又顺平衣摆,才终于朝她伸手。 楚卿周身一僵! 完了,萧绛以为她还昏着,这是要抱她下去了。 不行,她现在一身男装,让沈将军一行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她忙睁眼:“王爷,我醒了,醒了。” 萧绛顿住一瞬,霎时红了脸:“你没醉?” 楚卿尴尬笑笑:“我不装醉,烟雨楼的老妈妈没那么容易放我们走。只有我喝了酒,如她所愿醉了,却独独没有留宿,她才没理由借此责怪玉兰姑娘。我不是有意瞒你,我错了。” 楚卿扯着萧绛的衣袖,摇了摇:“真错了。” “胡闹!”萧绛耳根红得如同被火燎过,话也不多说一句,直接拂袖而去。 萧绛回府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公文,叶安给他送午膳,他也不肯吃。 楚卿也不知道玉兰说的情况萧绛有没有听清楚,公事为重,她只好硬着头皮叩开了萧绛的书房房门。 萧绛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她一眼:“酒醒了?” 楚卿揉了揉额角:“嗯,好多了。” 其实没有,多少还有些头晕,这酒后劲太足,她现在觉得自己比刚回来的时候还要晕了。所以她才急着来见萧绛,不然万一一会一头醉倒在地,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这一趟就白折腾了。 楚卿捧着一盒点心走进来,坐在书案前双手托着下巴,有气无力道:“我来和你汇报情况,方才那酒后反劲,有点上头了,我说完就走。” 萧绛眼底神色明显温和许多:“头疼吗?” 疼,但楚卿不说,她逞强笑道:“我酒量好着呢!” 萧绛看她一眼,有些无奈:“你先回去休息,玉兰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让叶安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回去睡一会,醒来就能喝了。” 楚卿没什么力气,直接趴在了书案上,指尖推了推食盒:“喏,叶安说你不吃饭,我给你买了点心。” 萧绛点头:“好,我待会吃,你先回去吧!” 楚卿不答应,颤颤悠悠打开食盒,拿出一块玫瑰饼递给萧绛:“我不回去,我看着你吃。” 萧绛接过玫瑰饼,无奈道:“你醉了。” “胡说,才没呢!”楚卿伏在书案上,已经坐不直身子了。 萧绛无奈摇头,看她现在的样子才是真的醉了。 他朝外喊道:“叶安。” 没人应。 哦对,叶安在煮醒酒汤。 “叶危。” 叶危和沈将军去了军牢营。 萧绛喊不来人,只好起身将楚卿暂时抱到自己的床上休息。 楚卿倒也不闹,任由他抱着将她在床榻上安置好。萧绛替她盖好被子,准备去找叶安叫郎中,转身间,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躺在榻上的人脸颊粉红若春桃,微眯着眼睛摇了两下他的衣袖,喃喃念着:“萧绛。” 酒意让她的声音有些绵软,拖着一点点尾音,像是在撒娇。 萧绛无奈坐回床榻边,又听她语气温柔地小声呢喃:“萧绛,好好吃饭,别总折腾自己。该喝药就喝药,不许嫌苦。还有,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累了就把那些公务放一放,身体才是第一大事。” 因着酒意醺醺,话说的东一句西一句,含含糊糊,也没什么逻辑。可萧绛将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听进了心里。 他笑:“好,听你的。” 他忍不住轻轻搭上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掌心的热度传上来,烫得他指尖一颤,忙收回手。 他在做什么? 趁人之危吗? 楚卿一直抓着他的袖子,被他忽然抽手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她抬眸看向萧绛,盯了半晌,不知因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绛不明所以。 楚卿笑道:“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吃块玫瑰饼还能吃到脸上去?” 萧绛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又察觉不对,他没吃那块玫瑰饼。 楚卿朝他勾了勾手指:“不在那,你过来。” 萧绛被她说糊涂了,愣愣低下头。 楚卿吃力地撑起身子,抬起手,指尖落在萧绛的眉心,然后一点点向下,最后停在鼻梁与眼角指尖的位置,轻轻挠了挠。 “哎?”楚卿皱了下眉,“怎么擦不掉?” 萧绛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他的痣,不是什么玫瑰饼碎末。 “别闹了。”萧绛轻轻拉下楚卿的手,扶她躺下好好休息。 楚卿却蹙着眉头盯着他,忽而,她搭住萧绛的肩膀。 鼻息一瞬间靠近,柔软的唇落在鼻梁上。 萧绛一瞬怔住,没等反应过来,便觉得有什么温软的、湿润的在他的鼻梁一侧轻轻点了一下,一触即分。 思绪在瞬间缭绕成乱麻,心跳咚咚作响,足以掩盖窗外的声声蝉鸣。 榻上的罪魁祸首却坦然地舔了下嘴角,如同回味一般,心满意足笑了笑。 “嗯,甜的。” 第五十三章 “我会等你一辈子。”…… 甜……吗? 萧绛下意识摸向鼻梁。 天色已暗,叶安将书房内的烛台点燃,回身偷偷拐了拐兄长:“哥,王爷是不是鼻子不舒服?用不用请郎中?” “你没事做?”叶危斜睨向叶安,递给他一封信函,“没事干不如回京送信,现在就出发。” 叶安:“现在就走?这么急?” 叶危解释道:“王爷怀疑李魏勾结东瀛人,现在当务之急是回京禀报此事。王爷要向圣上请求调配海防部军队的谕令,此事事关重大,只能你我前去。所以你去送信,速去速回。” 叶安不悦:“我不去,凭什么只能你我二人前去就得我去?要走你走,万一海州乱了,我还要保护王爷呢!” 叶危神情严肃,不容置疑:“马车已经备好,你即刻出发。” “不走。”叶安双臂一抱,靠在了书房门口。 叶危再次将信递过去:“走。” 叶安:“不走!” “去哪啊?” 方迈入院门的楚卿见叶氏兄弟二人书房在门口争执,揉着尚有些胀痛的额角上前询问:“王爷命你们出去吗?” 叶危颔首答话:“王爷命叶安回京传信。正好姑娘你醒了,也收拾一下行李吧,王爷说让你们一起离开。” “我也走?”楚卿大醉方醒,头还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不解地问:“去哪啊?” 叶危道:“回京。” “回京?” 楚卿惊了一下,立刻恍然大悟:“我不走。”说罢,绕开叶危叶安二人,大步流星地进了萧绛的书房。 萧绛正坐在书案前给在军牢营的沈阜写信,见楚卿进来,提笔的动作顿住,耳根肉眼可见地变红,顿了一瞬,又不疾不徐地撂下笔,温声问:“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楚卿上前:“你让叶安带我回京?” 萧绛嗯了一声,不说原因。 楚卿顺势坐了下来,担忧道:“海州的局势很不好?” 萧绛淡淡道:“没有,但保险起见,我需要有人回京传信。我信不过别人,所以你和叶安一起去。” 楚卿半眯着眼睛打量他:“送封信而已,我不回去,让叶安一个人去。” 萧绛无奈放下笔:“阿楚,听话。” 楚卿眨了下眼:“你叫我什么?” 萧绛轻叹一声,别过头:“回去吧,你离开京城也有些时日了,女子学部才刚起步,需要你回去料理。” 楚卿又绕到他眼前,面色认真地盯着他:“你和我说实话,海州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如果不是局势不妙,萧绛不可能急着赶她回京。 萧绛犹豫片刻,从公文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楚卿:“沈阜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信封上还挂着被撕开的封蜡,其上盖着滨州官府的钢印。楚卿接过信封,看了看:“滨州送来的?” 萧绛点头:“滨州海岸的军舰巡逻时,在海面上搜到了一艘弃船,船体崭新,被遗弃时间不超过三日。船舱里搜出了一箱没来得及带走的白银,三百两,全刻着大靖的官印。” “是朝廷拨给海州赈灾那笔?”楚卿不由想起玉兰姑娘说的那些东瀛商人。 萧绛道:“不仅如此,滨州知府数日前还抓了一队身份不明的外商,也是东瀛人。据他们招供,我朝有人勾结东瀛领主,不仅在滨州海州,整个大靖沿海一带,都已被东瀛暗探渗透。李魏那五万两灾银,应该正是给东瀛人的投名状。” 楚卿的指尖在桌面点了点,不解道:“这五万两白银是救灾款,用没用到实处,一查便知。李魏想勾结东瀛人,为什么不选个更低调、更保险的办法?” 萧绛目光沉沉:“这就只能去问李魏本人了。” 话音未落,叶危突然匆匆忙忙赶了进来:“王爷,出事了!海口哨岗遭遇突袭,东瀛海军越线进攻,敌军主力部队距离海州海岸只剩不足十里了。” 萧绛立刻起身:“海口情况如何?” 叶危回道:“东瀛海军的先遣部队与事先潜入的东瀛暗探里应外合,眼下已经在海口登陆与我军交战。沈将军已经带兵前往海口支援,但海州兵力不足,一旦东瀛海军的主力抵达海口,只怕顶不了多久。” 萧绛闭眸深吸一口气,冷声吩咐:“即刻传阜阳驻军支援海州,再向滨州、淮州等一应沿海州郡传令,所有州府务必严守海防线,彻查所有外来人口,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宁杀!勿放!” 东瀛海军突袭,海口遭遇火炮袭击。大火从海口塔楼向城内蔓延,在海州城南的夜空中炸开一道道火光。 熊熊烈火吞天噬地,如同染红夜幕的夕阳。海州知府李魏站在庭院里,朝着火光燎起的方向吐出一个烟圈,沉声道:“变天了。” “大人,祁王来了。” 一名小厮匆匆跑进来禀报。 李魏弹了弹手中的烟枪:“请到前堂去。” 祁王府暗卫潜伏在李宅内外,叶危叶安一刀一剑守在前堂门口。萧绛坐在堂内,面色沉沉,手中的茶盏升起氤氲的水气。 楚卿坐在萧绛的身侧,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打,望着门外,担忧道:“李魏会来吗?” 萧绛目光深若寒潭:“他没得选。” 不多时,一身官袍的李魏不疾不徐地迈入堂内,身后跟着的小厮手中捧着厚厚一沓信函。 “下官李魏,参加祁王殿下。”李魏躬身行礼,目光从容,全然没有阴谋败露的慌乱。 萧绛冷冷注视着他,开口道:“海口遇袭,李大人应该知晓本王为何而来。” 李魏拂了拂衣袖,应声跪地,叩首道:“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任凭王爷处置。” 萧绛轻笑:“李大人不妨说说,你何罪之有?” 李魏仍叩首不起,一句一顿道:“瞒报海州灾情,以致民不聊生,此臣罪一;私吞救灾银两,谎称流民作乱,此臣罪二;勾结东瀛外敌,霍乱大靖疆土,此臣罪三。数罪并罚,当诛九族。然臣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此身性命,听凭王爷处置。” “李魏,”萧绛冷声开口,“你还不说实话!” 李魏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萧绛:“王爷想听什么实话?” “本王不信当年鸿章书院盛名一时的李大人,年逾二十载,竟成了这样利欲熏心的蠢货。”萧绛目光沉沉地看着李魏,“你瞒报灾情,谎称流民作乱,私吞五万两灾银,到底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为了引本王来海州?” 李魏不可控地周身一震,颤颤抬头对上萧绛的目光。仅一眼,他竟生出一种被人从内至外看穿的慌乱。霎时间老泪纵横,叩首不敢再抬头,恐让人看见自己委屈的神色。 楚卿打量着李魏,视线顺着李魏看向跪在他身后的小厮。小厮手中捧着一沓厚厚的信函,下面的信封已经陈旧泛黄,上面的信封倒是崭新,应是最近几日的信。 “李大人,”楚卿抬了抬手,“那些信,烦请解释一下。” 李魏平定思绪,回眸看向小厮,摆摆手,示意小厮将信函呈递给楚卿。 信封上没有署名,但所用纸张是京城才有的罗纹纸。楚卿将信函一封封展开,信中笔迹多出自一人之手。从三年前起,此人每月给李魏写信,指使李魏勾结东瀛人,计划于近日攻打大靖沿海疆域。 而最近的三封信中,不仅有勾结东瀛的计划,还有将萧绛于海州刺杀的密令。 楚卿皱了皱眉,看向萧绛:“是晋王?” 萧绛摇头:“萧赫杀我是为了争夺储君之位,勾结外敌将疆土拱手于人,不是他的作风。”萧绛看向李魏,“李大人,这些信是从京中来的,你知道传信的人是谁。” 李魏再次叩首:“是。” 楚卿反应了一下:“吕相?” 萧绛侧眸看向她,勾了勾唇角:“明白了?” 楚卿嗔他一眼:“你来之前就知道了?” 萧绛笑:“早在离京前周老便有所察觉,所以此次海州平乱一事,才会落在我的手中。” 楚卿思量片刻,推测道:“吕竑一直是晋王一党,多年来辅佐晋王争夺储君之位。但晋王多疑,吕竑虽为当朝首辅,却终究只是臣子。若晋王荣登大统,免不得狡兔死走狗烹。所以吕竑勾结东瀛人,是为了给自己找退路?” 萧绛补充:“不止,他还有一半东瀛皇室的血脉。” 楚卿惊了一下,心底一阵恶寒。堂堂一国首辅,竟是敌国流落他乡的遗孤。如此看来,吕竑勾结东瀛岂止是为了大靖沿海的疆域?只怕整个大靖江山都在他的觊觎之下。 萧绛转而看向李魏:“李大人,平身吧!你有济世之才,为与吕竑斡旋,屈居于海州多年。如今吕竑勾结东瀛的真相水落石出,本王需要你进京揭发其狼子野心,请圣上发兵东瀛。” 叩首在地的李魏肩头微微颤抖,素来平静的声音泄出一丝哽咽。沉默片刻,他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口:“罪臣领命。” 眼下东瀛海军主力距离海州海口只剩不足五里,从海州返京必须要从海口出发经过一段水路。要送李魏回京,需赶在东瀛海军抵达以前启程,同样回京传信请求支援,也需要赶在同一时间回去。 海州战事将起,萧绛势必要留在海州镇守。楚卿原不想留他一个人在此涉险,但吕竑在海州眼线众多,海州局势反复不定,吕竑定然已经察觉李魏反水。此次李魏回京途中必然多遇艰险,需要有靠得住的人护送他平安抵京。这件事,只能由楚卿亲自来。 事态紧急,不宜耽搁。 楚卿与李魏轻装简行,带好揭发吕竑的一应罪证,匆匆前往海口准备启程。 与东瀛先遣队在海口的一战刚刚结束,火炮中牺牲的将士们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海岸。一具具残破的身躯被士兵从海岸线抬回军营,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四月底已近夏季,为避免产生瘟疫,这些尸身不能久留。沈将军与众将士在鲜血与焰火交织的夜晚中举杯,洒下一杯杯浊酒,一把烈火,送走了为国捐躯的英魂。 尸山上的火舌划破夜空,如同撕开夜幕的剑戟,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楚卿站在海口,回望军营中火光燎起的方向。 此去京城,不知何时才能等来海州战胜的消息。若期间出现半点差池,援军未能及时抵达海州,仅靠海州兵力和三万阜阳驻军,根本不足以抵抗来势汹汹的东瀛海军。 一旦海州城破,守城将士、城中百姓、还有萧绛…… 楚卿不敢再想下去。 李魏已随叶安登上渡船,萧绛目光温柔地看向楚卿,温声提醒:“阿楚,该启程了。” 楚卿收回视线,眼眶微红:“萧绛,注意安全。” 海风吹来,吹乱了楚卿的长发。萧绛想伸手替她捋顺鬓角的发梢,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抬起手。 “从海州返京,沿途多有吕竑的眼线。你回去这一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萧绛目光灼灼地看向楚卿,“阿楚,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以自身性命为重。” 楚卿微微上前半步,抓住萧绛的衣袖:“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会在京城等你凯旋,你一日不回来,我就等你一日,一年不回来,我就等你一年。你若胆敢再也不回来了,我会等你一辈子,怨你一辈子!萧绛,你明白了吗?” 萧绛目光闪动:“好。” 衣袖从指尖滑落,渡船在夜幕中缓缓启程。 楚卿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海岸线,滔滔海水之后,熊熊火光之前,她知道在那道被夜色掩盖的海岸上,伫立着正在目送她远行的人。 一滴泪在海风中消失踪影。 楚卿望着海风吹去的方向,心下止不住念着。 萧绛,一定要平安啊! 第五十四章 她想抱抱他,在他跌入深渊……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日的时间,可能就是万千将士的性命。为了尽快返京,楚卿选择冒险走水路先到滨州,再从滨州换马车走陆路。这样一来,可以比来时一直走陆路省下一日的时间。 渡船在海上一刻不歇地赶了一天两夜,好在近来海风不强,东瀛海军的注意力也都在攻打海州海口上,楚卿三人的渡船顺利于第三日辰时抵达滨州海口,没遇上太大的麻烦。 渡船在滨州海口靠岸,叶安先一步下船探查情况,确认周围没有刺客埋伏后,又回来通知楚卿和李魏二人下船。 两日前,滨州知府接到萧绛命令,开始满城彻查潜入滨州的东瀛暗探。眼下滨州海口布满卫兵,所有抵港的人都要一一彻查身份。 叶安望着前方等待核查身份的长队,思量道:“楚公子,滨州人多眼杂,吕竑的刺客没准也混迹其中。李大人身份特殊,我们不能贸然直接进城。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进城知会滨州知府,让他亲自来接你们。” 楚卿道:“不必这么麻烦。如果吕竑的人已经埋伏到了滨州,滨州府衙里也未必干净。我们换了马匹就走,不在滨州久留,不必惊动滨州知府。” 说着,楚卿拿出一份商队的身份印函递给叶安,“这是我的朋友离开海州前留给我的,虽然身份是假,但印函是真。我们扮作落难的商旅进城。” 叶安遂接过印函,走在楚卿和李魏前面,带着二人顺利地进了滨州城。 叶安到底的萧绛的心腹,平日看着不靠谱,遇上正事丝毫不含糊。三人进城不到一刻钟,楚卿吩咐他准备的水粮、药品,还有继续赶路的马匹都已置办妥当。 三人各自上马,趁着眼下时辰还早,街上人不多,准备尽快离开滨州这个是非之地。 然在滨州城走了没多久,坐在马背上的李魏开始摇摇晃晃,似乎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李大人,你还能坚持吗?”楚卿放慢马速,退到李魏的马前。 李魏揉了揉额角:“不妨事,继续赶路吧!” 说是不妨事,李魏的嘴唇已然干裂毫无血色,布满皱纹的眼睛吃力地半张着,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在海州时中气十足。 叶安也放慢马速等着李魏,回眸不耐烦地嗔了一眼,小声嘀咕:“累赘,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楚姑娘能坚持。”又大声揶揄,“你还行不行?用不用我驮着你走啊?” 楚卿叹了一声,看向叶安:“去找辆马车吧!” 李魏的身体状况显然不能再骑马,但留下休息太耽搁时间,只能换乘马车让李魏暂时休息一下。 叶安自然知道楚卿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但马车的速度要比马匹慢许多,难免多耽误时间,叶安不大情愿,临走前还斜了李魏一眼。 李魏精神不佳,却也看得出脸色,轻叹一声,转而向楚卿道谢:“多谢公子体谅。” 楚卿摆摆手:“大人不必客气。叶安回来需要时间,我们进客栈歇会吧!” 许是因着滨州府衙彻查东瀛暗探,街上四处是官兵,客栈里的客人少的可怜。楚卿寻了一处靠窗又不显眼的位置落座,吩咐店小二打了壶热茶。 茶水很快呈了上来,楚卿给李魏倒了杯热茶,也没多言语,只是默默望着窗外碧蓝如洗的远天。 滨州以南,是海州的方向。 坐在对面的李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卿,隐约从她素来宠辱不惊的眼底看见些许担忧的神色。李魏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楚卿在担心什么。 对于楚卿的身份,李魏一直颇为好奇。眼前的少年人素衣简冠,却丝毫藏不住一身凌然风骨,那是饱读诗书之人才会有的气度。 楚卿虽一直以祁王护卫身份自称,李魏却早有怀疑,祁王为人疏冷,怎会与一介护卫如此亲昵? 他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公子,下官还不知如何称呼您。” 楚卿回过神,淡淡道:“我不过一介无名小辈,岂敢令大人自称‘下官’。晚辈姓楚,大人若不介意,可随叶安唤晚辈楚公子。” 提及叶安,李魏顺着楚卿的话继续道:“我记得那位叶公子是祁王殿下的心腹,自小跟在祁王身侧,一向只听从祁王的命令。他能对公子您言听计从,倒是令下官颇为意外。” 察觉李魏在试探自己的身份,楚卿也不恼,只笑了笑:“叶安心气高,若听见大人您说他对我言听计从,他该生大人的气了。” 李魏也笑了两声,索性直言道:“公子气度不似寻常护卫,您是祁王府的幕僚?” 楚卿抿了口茶:“不是,我和祁王,算朋友。” 李魏动作一顿,眨了下眼:“祁王,也会有朋友?” 楚卿忽而抬眸,茶盏停在唇边,洞明的目光扫过去,让李魏端茶的手不禁颤了一下。 “公子莫误会。”李魏忙解释,“下官曾在京中求学,听过些关于祁王的往事,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京中有传闻,说当年祁王母妃宸妃娘娘并非病故,而是受胡族巫蛊之术诅咒,在寝殿中化作了一滩血水。祁王也因此受到牵连,久病缠身,性子愈发孤冷,和宫中各位皇子,甚至于圣上,都不再亲近了。” 楚卿勾了勾唇,目光清明:“大人饱读圣贤书,也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宸妃因何离世楚卿不清楚,但萧绛的病是他自己为在晋王一党手下自保,常年服药所致。楚卿不信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李魏,事到如今还看不出这层关系。 李魏自知心思被楚卿看穿,无奈笑了笑:“此事的确邪乎,但空穴来风,未必没有根据。公子应该知晓下官曾与当今首辅吕竑有过嫌隙,下官调任海州,正是拜吕竑所赐。所以这位吕相国的所作所为,下官也多少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 “哦?”楚卿挑了下眉,“晚辈洗耳恭听。” 李魏道:“当年,我朝与金敕在北疆的战事连年不断,国库消耗巨大,入不敷出。为了维持北疆的军力供给,不得不向附属邻国提前预支下一年的朝贡。 “然而当时同在北方的胡族正在闹旱灾,根本无力提前奉上下一年的朝贡。所以当时初任首辅的吕竑便向圣上献计,说既然胡族连负担朝贡的能力都没有,为何不趁此机会攻打胡族,直接将胡族疆土彻底纳入我朝。” 楚卿皱了下眉:“圣上准许了?” 李魏点头:“是。但胡族一贯与我朝交好,当时最负圣宠的宸妃娘娘正是胡族女子,要攻打胡族,必然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李魏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所以,吕竑便设计污蔑宸妃娘娘身携胡族诅咒,是胡族人献来谋害圣上的妖女,意图以此发兵胡族。公子猜猜看,圣上最后应允了吗?” 楚卿轻笑:“皇权面前,宠妃算得了什么?吕竑若不是算准圣上会舍弃宸妃娘娘,又怎敢在京中大肆宣扬巫蛊之言。不过据晚辈所知,我朝似乎未曾与胡族起过战事,此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李魏叹道:“此事,下官了解的也不多。下官只知吕竑原本计划派兵押送宸妃娘娘至胡族兴师问罪。但事发前夜,宸妃娘娘不知从何得来一笔巨款,竟填补了胡族朝贡的空缺。圣上也因此收回攻打胡族的命令,将此事不了了之。 “只是,在那之后没几日,宸妃娘娘病逝的消息便从宫中传了出来。而祁王殿下也自此以养病为由,久居冷宫十年之久,直至后来被皇后娘娘接走,才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李魏再次长叹:“公子既是祁王身边的人,应该知晓祁王体弱的真正原因。下官短见,总觉得连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人,很难与旁人交心。可下官瞧着祁王对公子,确实不同于旁人。” “是吗?”楚卿心里平生出无尽的酸涩,“我倒宁可不要这偏待。” 正谈着,客栈又进来一队商旅。一行十几人,北方货商打扮,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东话,谈笑间在门口的位置落座。 楚卿收回思绪,目光骤冷:“我们被盯上了。” 李魏下意识回头,被楚卿低声喝止,“别动,应该是吕竑的人。” 李魏思量一瞬,假意将一枚铜板掉在地上,借着捡铜板的机会,偷偷瞥了一眼门口的商队。 “外地商队入城必然要经过滨州海口,滨州海岸布满红泥,他们一行人的鞋底却洁净如新。”李魏看向楚卿,“楚公子好眼力。” 楚卿道:“此处人多眼杂,外面都是滨州官兵,他们不会贸然出手。我们等叶安回来尽快上路,或许还有机会甩掉他们。” 不多时,叶安买完马车回来,瞧见坐在客栈窗边的楚卿,招了招手:“楚公子,可以上路了。” 楚卿朝他递了个眼色,叶安顿时会意,面色不改,却负手握紧了身后的剑。 马车停在客栈外,楚卿示意李魏走在自己身前,她则跟在李魏身后,提防坐在门口的商队出手袭击。 好在恰好一队巡逻士兵经过客栈门口,扮作商队的刺客没敢对楚卿二人出手。 登车后,马车开始飞速朝城外赶。 一路出了城门,驶过滨州城郊,一直驶到下一处城镇外的山路上。 连天色都逐渐变暗,那队商队的车马却始终跟在楚卿一行人的车后。 李魏原就身体不适,这样一路颠簸下来,已然没有精神再说一句话。 楚卿掀开马车窗帘,望向夕阳下越来越近的车队,沉默片刻,起身掀开了车帘。 “不能再这样逃下去了。”楚卿看向叶安,“他们迟早会追上来,这么逃下去,只会越来越被动。叶安,对方一共有十三人,如果你自己出手,不必顾虑我和李大人,你有多大把握除掉他们?” 叶安扬起马鞭,眼眸微亮:“如果只是取他们的性命,我有十成把握。” “好。”楚卿笑了笑,“停车吧!我们在这等你回来。” 叶安却道:“抱歉,楚姑娘,王爷给我的命令是一刻不离地保护你的安全。这些人的目标是李魏,如果他们真的追上来了,我会遵照王爷的意思,直接丢下李魏,确保你的安全。如果我贸然离开马车,万一再有其他人偷袭,你有半点闪失,我难辞其咎。” 楚卿劝道:“李大人不能出事。吕竑勾结东瀛,意图谋反,只有李大人才能揭发他。叶安,相信我,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一刻钟内,只要你能在一刻钟内解决后面那些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是李大人还是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叶安仍拒绝:“楚姑娘,王爷命令在上,我不敢拿你的安危做赌注,恕难从命。” 楚卿长叹一声:“叶安,吕竑任首辅之位十余载,你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想要扳倒吕竑有多难。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李大人抵京前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一个人护不住我和李大人,一旦他们追上来,李大人必死无疑。叶安,没时间等了。” 叶安不由攥紧缰绳,他自然知道李魏的命对于扳倒吕竑有多重要,他更清楚吕竑不除,萧绛永远坐不上储君之位。但萧绛给他下了死命令,他绝不能在此危急关头离开楚卿半步。 楚卿看出叶安有所动摇,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劝道:“叶安,眼下方圆五里内都是平野,很难隐藏刺客。只要你能在一刻钟内回来,我敢保证我和李魏不会遇上危险。但再耽搁时间,一旦马车驶入山林,我们就没有机会再分开行动了。” 楚卿直接夺走叶安手里的缰绳:“叶安,难道你不想除掉吕竑吗?难道你忘了当年宸妃娘娘,是怎么被逼死的吗?” 叶安动作一顿,目光一瞬寒了下去。 沉默片刻,少年人勒马翻身下车,回眸道:“楚姑娘,半刻钟,我去去就回。” 白色身影在残阳下渐行渐远,夕阳渐落,夜幕升起。 半刻钟后,昏昏夜幕中,熟悉的白色身影归来。 楚卿等在马车下,见叶安白衣染血提剑归来,迎上去询问:“受伤了?” 长剑入鞘,叶安挑眉一笑,弹了弹衣襟:“不是我的血。” 楚卿无奈失笑:“上车吧,你去车里坐着歇会,接下来我赶路。” 叶安忙道:“我可不敢,让王爷知道还不得罚死我。”遂先一步抢占赶车的位置,回身请楚卿上车。 楚卿笑了笑,索性直接坐在车外与叶安一同赶车。 夜色深深,荒原上回荡着鹧鸪的低鸣。 天上星光点点,启明星亮得耀眼。 楚卿抬眸望天,不由想起了与萧绛秉烛夜谈的那晚,那时的萧绛望着天上的星光,目光灼若烈火,如同深陷泥潭的人渴望着夜空中的启明星。 许是察觉楚卿若有所思,叶安开口问道:“楚姑娘也听说过宸妃娘娘的事?” 楚卿收回视线,点了下头:“嗯,从前听过一点,不多,今日又听李大人说了些。” 叶安不由皱眉,回眸瞟了眼车厢,似是嫌弃:“李魏,他知道什么?” 楚卿沉声问:“我听说,宸妃娘娘是被吕竑设计陷害后才离奇病逝的?” 叶安啐了一声:“吕竑?他也配!宸妃娘娘那般聪慧的人,岂会被他构陷?楚姑娘听说了当年的巫蛊案吧,其实圣上取消发兵胡族后,巫蛊案已经了了。娘娘若非对圣上心灰意冷,又怎会服毒自尽?” “服毒?”楚卿皱了下眉。 叶安叹了一声:“嗯,宸妃娘娘是服毒走的,胡族特有的毒药,服下后整个人化作一滩血水,连尸骨都没能留下。那时候我们王爷就在宸妃娘娘身边,宸妃娘娘是在王爷怀里一点点消失的。”叶安说着,拳头下意识攥紧,“王爷那年才六岁,宸妃娘娘的血浸透了王爷的衣衫,整个宫殿里充满了血腥味。自那以后,王爷便不准任何人触碰他,连我和兄长也不行。” 晚风呼啸而过,压得楚卿有些透不过气。 她闭上眼,仿佛可以看见十余年前,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少年跪在冰冷的宫殿中央,周身染血,眼底充满惊惧和无措。 他拼命地抓住指尖不断流下的血水,近乎疯狂地哭喊,却没有一人回应他。 血水渐渐干涸,有宫人前来将他带入冷宫。 冷宫空荡荡的,每日只有一名宫人来给他送饭。 那人是三皇子宫中的,除了饭,还会给他带来一碗苦涩的汤药。 他喝下去,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慢慢的,他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京中人都说萧绛时运极佳,一朝得势便从晋王手中夺走了大靖的半壁江山。 可楚卿心里清楚得很,萧绛的一朝得势,是用过往十余载的蛰伏换来的。 在那些没有被人发觉的岁月里,他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沾着鲜血,仇人的血、至亲的血、最多的是他自己的血。 所有人都羡慕萧绛如今的权势,楚卿却恨不能回到当年宸妃自尽那晚,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宫殿里。 她想抱抱那个少年,在他跌入深渊前,伸手拉他一把。 第五十五章 当年举荐她的人,不是周老…… 接下来的几日,楚卿三人昼夜不歇地赶路。吕竑下了死心要让李魏不能活着进京,相国府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到最后抵京时,连叶安都挂了彩。 祁王府的人早早守在晟都城郊相迎,叶安草草包扎过伤口,给李魏上了镣铐押上囚车,而后走到一旁向楚卿辞行:“楚二姑娘,押送李魏入宫一事交给属下即可,待会进了京,您是回将军府,还是去鸿章书院?属下派人送您。” “先回将军府吧!” 楚卿是偷偷离京,回京也不能张扬,还是先回将军府休整一番,再去鸿章书院复课比较合适。说罢,楚卿看向囚车上的李魏,问叶安:“我能和李大人说几句话吗?” 叶安颔首:“自然,姑娘请便。” 楚卿记得李魏是十五年前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此后一直在海州任职,直至五年前才升任海州知府。 大抵也是在那时,吕竑开始勾结东瀛,谋划进犯大靖疆域。而李魏也是从那时开始与吕竑暗中斡旋,表面受控于吕竑,与东瀛细作暗中往来,实际上暗中收集吕竑的罪证,策划一举揭发吕竑。 此次海州水患,李魏从起初的瞒而不报,到后来谎称流民作乱引萧绛前往海州平乱,都是为了能将声势造大,使他在海州蛰伏多年收集的罪证能有机会传回京城,而不至于被吕竑的爪牙掐灭在送信进京的途中。 如今李魏已经抵京,吕竑大势已去,倒台是迟早的事情。但李魏这一遭折腾下来,他身上“瞒报灾情”、“私吞灾款”等一应罪名压下来,也很难保住性命。 楚卿上前向李魏微施一礼,颔首道:“大人,如今海州战事初起,正是用人之际。您在海州多年,对海防布兵情况尤为了解。海州一战,是我朝与东瀛有史以来的第一战,若能旗开得胜,必可鼓舞军心,为此后反攻增添助力。晚辈知晓您此前瞒报灾情的用意,圣上英明,自然也能体恤您的无奈和苦心。故而,若是此事之后,您能重返海州,辅佐祁王拿下海州一战,或可功过相抵,将功赎罪。” 李魏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楚卿的弦外之音。凭萧绛的谋略,只要援军能及时赶赴海州,击退东瀛敌军是迟早的事情。楚卿如此高抬他回海州的作用,不过是在提醒他,可以用这套说辞应付圣上,从而留住他一条性命罢了。 李魏微微摇头,抬手作揖,手腕上的镣铐发出阵阵脆响,“楚公子的好意,李某心领了。当年,李某若能有公子这般变通机警,也不至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多年郁郁而不得志,沦落到如今镣铐加身的地步。平心而论,李某揭发吕竑不只是为了守住大靖疆土。扳倒吕竑,也是我的私心。无论我瞒报灾情是否有隐情,在水患中遇难的灾民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功,可以领;但过,不能抵。海州水患至今遇难一百二十三人,需要有人为他们偿命。” 李魏目光坦荡从容,似乎早做好赴死的准备。楚卿忍不住规劝:“李大人,以命抵命换不来死者复生。您若对海州百姓心存愧疚,更该好好活着,他日重返海州,造福一方社稷。” 李魏朗笑几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大靖如今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李某老矣,该休息了。” 晟都城郊萧风瑟瑟,缠满的锁链的囚车缓缓驶入京城。楚卿被风沙眯了眼,垂眸轻揉片刻,再抬眸,巍巍城门前,已看不到囚车上单薄却挺拔的背影。 而楚卿再见李魏,是在三日后的刑场上。 初夏艳阳天,刽子手中的长刀明晃晃的刺眼。李魏和吕竑一同跪在刑台中央,周遭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有人跟着同伴小声嘀咕:“瞧见了吗,这可是从前权倾一时的首辅大人,如今竟沦落到当街问斩的田地,我看京城是要变天咯!” “可不是嘛!”一旁的人低声应和,“你说这半年京城出多少事了,先是礼部尚书楚大人葬身火海,而后又是吏部贪腐被查,工部尚书也因失职被撤,如今连当朝首辅都要换人。我听说,海州眼下可正在打仗呢,这消停日子也不知道还剩几天了。” 众人议论纷纷,人群后方的马车里,楚卿掀开车帘,望向刑场上的李魏,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道:“我听叶安说,李魏为了彻底扳倒吕竑,没向圣上交代实情,直接认下了自己受吕竑指使勾结东瀛一事。圣上勃然大怒,便破了秋后问斩的规矩,直接下令将李魏和吕竑一同处斩。眼下首辅的位置空出来,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周老只怕要再度出山了。” 正朝外观望的苏兰桡收回视线,看向楚卿:“我听小七说你已经回鸿章书院复课了,见过周老了嘛吗?” 楚卿道:“还没,吕竑的事情闹得太大,圣上日日传周老入宫,别说是我,连闫老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周老了。” 苏兰桡道:“我听彩月说,周老前些日子摔了一跤,郎中说是无大碍,但周老这半年的身子骨是眼见着不如从前了。” “摔了一跤?”楚卿心下一惊,苏兰桡这才知道她不知情,遂宽慰道:“郎中说了,问题不大,将养将养便好了。彩月没告诉你,许是看你最近忧心着海州的战事,不想再给你心里添堵。你也别太担心了。” 楚卿点了点头,心里仍是放心不下。 老人家的身子骨总是说差就差,叫人来不及防备。周老年逾古稀,早该卸任颐养天年。若非去年中秋突发大火,周老为了楚钦的死重返京城,也不至于这半年来日日操劳,将本还硬朗的身子骨拖得一天不如一天。 行刑的场面不好看,楚卿吩咐车夫赶马,在李魏和吕竑被斩前先一步回了海云端,又托鸿章书院的男学生前往周老府中代为探望,顺便送了两坛松醪酒和一本前两年意外得来的棋谱给周老。 次日午间,女子学部放课。楚卿和林七正准备去对街铺子用午饭,前脚刚迈出鸿章书院的大门,后脚便有周老身边的小书童来传话,说周老邀楚卿去府中见面。 楚卿闻言颇为意外,还跟小书童确认:“邀我去府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书童恭恭敬敬答话:“禀先生,掌院只请了你一人。” 这倒是奇怪了。 周老贵为两朝元老,身份地位不言而喻。为了避嫌,周老鲜少邀请他人前往府中。饶是从前楚钦见周老,也都是在鸿章书院约见。 眼下吕竑刚倒台,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首辅的位置。周老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之位的人,保不准多少人正暗中盯着机会想拉周老下台。 楚卿之所以没亲自去探望周老,正是碍于祁王妃的身份,不希望被有心之人瞧见多生事端。周老一贯行事谨慎,怎么会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亲自约见她,还是在府中约见? 楚卿一时想不明白,另一头正与周老切磋棋艺的闫老也没想明白。 一盘棋终了,闫老落后半子,兴致缺缺地推开棋奁,语意严肃地问周老:“眼下这个当口,你叫楚二来见你做什么?” 周老慈眉善目,饶是有病在身,眉宇也带着笑意。他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本棋谱,撂在闫老眼前,拍了拍:“瞧瞧,这是什么!” “大同棋书?”闫老瞪大眼睛,“我派人寻了三年都没找到,怎么在你手里?” 周老得意笑了两声,语音上扬:“嘿,楚二那小丫头送的。” 闫老揉了下眼,仔细打量片刻,伸手去翻棋谱。周老忙将棋谱收入怀中,不给他瞧了。 闫老斜他一眼:“小气,给我看看又不能掉页。” 周老不理他,朝一旁侍候的小书童招了招手。小书童会意端来两坛松醪酒,周老解释说:“也是楚二送的。” 闫老不禁皱起眉头:“这不是你那短命徒弟最喜欢的酒吗?” “你才短命呢!”周老剜他一眼,吩咐小书童倒酒,“我从前瞧着楚二那丫头和寻卿心性相仿,总觉得应是楚二曾与寻卿相识,耳濡目染,受了寻卿的影响。可细想想,寻卿和楚二都是心有抱负之人,像他们这样傲气的年轻人,最不容易受外人影响。” “那你觉得他们俩为什么那么像?”闫老追问。 周老望着酒中中晃动的清酒,目光沉沉道:“你还记得兰沧国的女将华筝吗?” 闫老点头。 周老道:“前些年,我为著《四荒游记》去过兰沧境内。兰沧一处偏远部落内的巫师曾放言,那位绝世无二的女将华筝其实并非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上古转世而来的神女。华筝的身体,不过是盛着神女魂魄的躯壳。”周老轻叹,“人老了,就爱迷信,我总觉得那楚二丫头身上有寻卿的影子,不是像,而是她理应是他。” 闫老闻言震惊半晌,额角抽了抽,忽然爆笑:“周谨台啊周谨台,我看你是想徒弟想得发痴了。人家楚二是个姑娘家,你家寻卿是个大小伙子,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你可快醒醒吧!” 正笑着,门外的小书童前来禀报:“二位先生,楚二姑娘到了。” 闫老遂起身:“你们师徒好好叙旧,我老头子不在这讨人嫌了。” 楚卿进门的时候刚好瞧见闫老从偏门离开,便问周老:“闫先生怎么走了?” 周老笑了笑:“他输我半子,气跑了。”又点了点棋桌,“会下棋吧?陪我下一盘,不许让子。” 楚卿遂笑:“不敢。” 二人各自落座,楚卿执黑子先行。 下棋间,楚卿问起周老传她来此的用意,周老便将传人拿来一封信,解释道:“如今京中局势不妙,这封信需要送往海州,交到王爷本人手中。祁王府的人,你比我熟悉,你寻个靠得住的人,将信送出去吧!” 楚卿接过信封,打量两眼:“恕晚辈冒昧,信中的内容……” 周老道:“告诉你也无妨。如今吕竑倒台,圣上命我不日接任首辅之职,鸿章书院的事情暂交还闫老打理。而在此之前,晋王萧赫多次推举安国公接任首辅,触怒了圣上,已经被圣上罚至城郊古寺反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大势在我们王爷的身上。但晋王一党得势多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圣上的身体大不如前,若晋王真要趁机夺位,王爷不在京中,只怕无人能招架。” 楚卿不由蹙眉:“吕竑事发,晋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圣上为何还要留他?” 周老轻叹:“老臣也提醒过圣上,但圣上念及父子血亲,不愿就此定罪,故而只罚他去古寺反思。” 简直笑话! 楚卿在心里暗骂,当年逼死宸妃娘娘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位皇帝陛下念及父子亲情,考虑考虑萧绛的感受? 楚卿道:“信,我会尽快托人送出去。但海州战事严峻,王爷一时只怕脱不开身。京中的局势,要劳烦先生了。” 周老摆摆手:“都是老身该做的。”又点了点棋盘,“该你落子了。” 楚卿和周老的棋下了足有一个半时辰,最后楚卿险胜一招,周老却比自己赢了还开心,捋着胡子大笑:“痛快!痛快!自寻卿那小子走后,老身再没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 两朝元老,当今首辅,因为输了一盘棋乐成这样,若是被圣上瞧见,指不定多后悔请他复任首辅之职。 楚卿无奈低笑,颔首道:“先生,承让了。” 周老不悦:“叫什么先生,叫师父!” 楚卿愣了一下,婉言拒绝:“学生不敢。” 周老盯着她:“别摆楚寻卿那套,赢我都敢,拜师不敢?” 楚卿微微抬眸,见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实在滑稽,忍笑道:“当了徒弟,可就不敢赢师父了。” 周老便跟着朗笑。 说起拜师,周老早在五年前便问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尚未入仕,只是京中一介无名小辈,因着和周老下过两盘棋,见过几次面,不知哪里得了周老赏识,惹得周老非要收她为徒。 楚卿那时女扮男装化名楚钦,正在计划着日后参加科考入仕。她担心自己的身份给周老惹麻烦,没应周老的话。 后来楚卿一举摘下状元桂冠,周老二度问她是否愿意拜师,且言明一生只收一位徒弟,楚卿仍是拒绝了。 周老两次遭拒仍未放弃。第三次,周老邀楚卿在鸿章书院下棋,其间又提起此事。楚卿仍婉言拒绝,心底愧疚作祟,一招不慎,第一次在下棋上输给周老。 周老误会楚卿故意让子,顿时心寒,以为楚卿是要借此与他此划清界限。于是那年,两朝元老告老还乡,轻装简行离开京城,一走就是五年。 楚卿一直以为周老心里怨她,不会再认她这个学生。可当年济州事变,整个府衙的官员尽数被贬,只有楚卿一人免于罪罚,不仅没有被贬,反而升调京城,入了礼部为官,应当是承了周老的情。 念及此事,临别前,楚卿向周老道谢:“先生,晚辈曾听楚大人言,当年大人能从济州升任京城,多亏先生举荐。此事过去多年,一直未有机会向先生道谢。今日晚辈代楚大人向您道谢,感谢您当年的知遇之恩。” 周老闻言却皱了皱眉:“谁举荐他了?他是谁啊?我徒弟还是我儿子,我才不管他!” 乍一听,楚卿只当周老在说气话,可再看周老神色,说气话不假,但没举荐似乎也不假。 楚卿一时犯了糊涂,难不成当年举荐她升任礼部的人不是周老? 那还能是谁呢? 第五十六章 从海州寄来的礼物。 礼部掌礼法,可开一国风化。楚卿一开始入仕便是打算进入礼部为官,争取从制度上改变如今女子处处受限的现状。 这件事,她只无意间向周老提起过。所以当年济州匪患之后,一纸升调礼部的诏书下至济州府衙,楚卿才会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承了周老的情。 可若当年并非受周老举荐,那…… 楚卿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难不成是萧绛? “小七,”楚卿掀开马车车帘,叫住正在赶车回将军府的林七,“不回将军府了,我们去找苏姐姐。” 自上次海州一别,苏兰桡这面忙着寻找何济的去向,楚卿回京后也一直在为女子学部和海州的战事四处奔走。这半月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不多,苏兰桡却是肉眼可见的一次比一次憔悴。 楚卿不免担心,问道:“苏姐姐,还没找到何公子的下落吗?” 苏兰桡抿了口杯中清酒,苦笑着摇头:“我派人去扬州找过,倒是见到了何家老爷,但阿济不在。何家人不肯让我知道阿济去了哪,不过也无妨,我知道他平安就够了。”又看向抬眸看向楚卿,“我听小七说,你去见周老了?” 苏兰桡有意岔开话题,楚卿便不再多问,淡淡点了点头,道:“嗯,吕竑倒台,朝中局势大变,晋王因勾结安国公府触怒圣上,被罚至古寺静思己过。如今京中局势看似回缓,实则暗流涌动。萧绛被海州的战事拖住无法还京,周老担心京中不太平,托我给萧绛传封信。眼下叶安已带着信件赶赴海州了。” 说起萧绛,苏兰桡忽然想起一件事,提醒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听坊里的客人说,近来老太后凤体欠安,圣上似乎有借你和萧绛的婚事冲喜之意。我记得楚二和祁王的婚约原本订在年底,但若是要冲喜,估计祁王从海州一回来,你们可能就要成婚了。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楚卿愣了一下,将酒盅捧到唇边,低低道:“还能怎么办,圣命难违,嫁呗!” 苏兰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委屈你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早就认下这门婚事了,是不是?” 楚卿垂眸不说话,微微抿了一口酒,总觉得今日的松醪酒酒劲格外大,才喝了几口,耳根、脸颊都跟着热了起来。 苏兰桡难得见她害羞,忍不住打趣:“那你想好了吗,怎么告诉你家祁王,你就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楚大人啊?” “心心念念”四字被苏兰桡咬的极重,楚卿红着脸,又抿了一口酒,语气淡淡:“他知道。” “啊?”苏兰桡惊了一下,“你告诉他了?” 楚卿摇头:“没,我什么也没说,他是自己看出来的。” 苏兰桡上下打量着楚卿这张完全不同于昔日的脸,困惑道:“他从哪看出来的?你如今这张脸,除了都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和楚钦二字有半点关系吗?” 楚卿放下酒盅,托着下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他应该是在海州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海州的情况太危急,楚卿的心思都在公事上,没注意到萧绛具体是何时、因何事对她的态度出现了转变。 但回京后的这段时间,楚卿时常回想起在海州的日子,才慢慢发现在海州的萧绛与在京中是不同的。 萧绛的性格里多少是有些固执的,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只要他认准了,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是很难的事情。 楚卿记得那日她带萧绛去兰若寺问诊,回程路上,萧绛曾提出要取消和她的婚约,理由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别人,如果再与楚卿成婚,对楚卿不公平。 所以在京城时,萧绛无论对楚卿如何,都会保留最后一丝分寸,虽然会让她觉得他并非不可接近,但同样也不会让她对他生出过多的非分之想。 他把距离控制在他可以掌握的范围内,在这个范围里,无论他做什么,还是楚卿做什么,始终不会超出朋友的界限。 但到了海州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听她的话乖乖喝药,不是因为他的伤没有痊愈,而仅仅是因为她希望他的伤可以尽快痊愈; 他那么矜贵清高的人,却主动提出和她一同前往烟花场所,甚至不嫌弃她一身酒气地躺在他的背上; 他甚至会破天荒地表露心意,小心翼翼地问楚卿,当年的楚钦是否会厌恶他是一个双手染血,自小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厮杀的人。 还有,那时,他叫了她“楚钦”吧? 当时楚卿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萧绛那般谨慎克制的人,怎么会脱口而出唤错姓名? 他应该是知道了。 得到这个结论后,楚卿的第一反应不是秘密败露的慌乱,反而有些窃喜。 她想着,等萧绛从海州回来,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还要问问他,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灵魂异体这事前所未有,萧绛若非十足十的笃定,绝不会给楚卿发现他认出她的线索。 如今京中官员都在等海州的捷报,楚卿也同样盼着海州的战事能早日休止。前线的百姓需要一个安定的家园,她也有些想她的王爷了。 苏兰桡心情不好,楚卿陪她多喝了几杯,一直到夜色深深才准备离开。 海云端是风月之地,夜里比白日更热闹。苏兰桡送楚卿出门,路过二层回廊时,偶然听见了包间内有两名客人正在谈论楚卿和周老。 厢门没关紧,两人许是醉了酒,嗓门扯得老高,只是路过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其中一人大骂:“什么鸿章书院,什么第一位女夫子,都他娘的扯淡!今个老子还看见那楚二孤身进了周亭以的私宅,她这女夫子的名头,指不定怎么换来的!” 另一人大笑:“不然呢,要不你以为一个女人能有什么真才实学!我看鸿章书院也是越来越回去了,还搞个什么女子学部,学什么?学绣花针吗?笑掉大牙了!” 林七站在门口,手中的刀越攥越紧,冷声道:“大人,属下去请他们离开。” 楚卿垂眸摆了摆手:“两个醉鬼,随他们去吧!” 苏兰桡看了一眼厢门,叫来一名老嬷嬷,耳语两句,似是吩咐了什么。 楚卿回身看向林七:“小七,我出去走走,你再陪苏姐姐坐会,半个时辰后,我回来找你。” 林七注意到楚卿的脸色不太好看,皱了下眉:“大人去哪?” 楚卿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道:“随便走走,你不必跟着。”说罢,转身走了。 苏兰桡看着楚卿的背影,担忧地问:“小七,阿楚一向不在乎旁人说什么,怎么今个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林七蹙眉摇了摇头。 苏兰桡自言自语:“难不成是因为那俩蠢货骂了周老?” 林七不语,活动了两下脖颈。没等苏兰桡反应过来,一侧厢房的门已经被拉开。 厢房内醉醺醺地俩人齐齐看向门口,先是愣了一下,见门口站着的是个黑衣长发的清冷女子,其中一人咧嘴一笑,挑着嗓音道:“呦,海云端新来的美人吗?” 话音未落,门口黑影一闪,刹那间,一阵钝痛在腹腔炸开,未等回过神,视线已顺着窗口一路跌下,整个人从海云端二楼的窗子重重摔了下去。 眼看着同伴被一脚踢下去,留在厢内的那人如坐针毡,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海云端,京城第一乐坊,你敢在这闹事?不要命了!” “呦,哪位公子如此抬举我们海云端啊?”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厢门后传出,绯色月华裙的苏兰桡缓缓走出,冷眼睨着地上的男人,“我们海云端就是一个弹琴唱曲的小地方,可不敢说这么大的话。瞧公子这样子是得罪人了?”苏兰桡看了眼林七,“海云端是风雅之地,打架这种粗鲁的事情,二位还是出去吧!” 林七不语,径自上去拎起地上的男人,回首朝苏兰桡颔首示意。苏兰桡也点头,又做了个“下手轻点”的手势。 窗户大开,夜风倾泻而入。林七拎起男人的肩膀自窗口一跃而下,将男人重重摔在同伴的身旁。 “管好你们的嘴。”林七甩手丢出一个钱袋,“这是给你们的治伤钱。如果再有下次,就是你们的卖命钱。” …… 三日后,海州第一封捷报传入京中。 周老一大早赶到鸿章书院向楚卿报喜,又私下给了楚卿一个木匣,说是萧绛寄来的。 木匣里放着一串贝壳手链,楚卿拿起比了比,刚好是她的尺寸。白色贝壳被磨成均等大小,在阳光下泛起些许紫色和粉色的光。这是海州特有的云母贝,看贝壳琢磨的手艺并不精湛,不像是买来的。 既然不是买来的,那应该是萧绛自己做的了。 楚卿平白觉得好笑,海州前线还在打仗,萧绛这个指挥官倒在后方磨起贝壳了。 楚卿将手链戴好,又在木匣底看到一张字条。 纸条展开,墨色字迹利落大方,笔锋凌利干脆,是萧绛的笔迹。 其上只有短短四字: “安好,勿念。” 第五十七章 算算日子,萧绛也快返京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大靖沿海战线捷报连连,包括海州、滨州在内的沿海十二郡,都已将东瀛敌军驱逐出海防线十里以外。 东瀛海军已是强弩之末,最多再有半月的时间,沿海的战事就能休止。到时萧绛自然也可功成身退,班师回朝。 这期间,萧绛时常给楚卿写信,信如其人,其中常常只有寥寥数语,除了报平安,便是问楚卿是否安好。但每封信外都会附带一件小礼物,有时是沿海一带的特产,有时从东瀛敌军那缴获的异邦器物。 礼物虽不贵重,但楚卿很喜欢。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里藏着萧绛在海州的经历,楚卿将它们摆在书房里,每每看见,就仿佛自己也陪萧绛一起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事。 眼下已至五月底,鸿章书院每隔四年,会在六月中旬举行年中大考。此次大考比年初的大考隆重得多。 每届年中大考都会张贴大榜,排在大榜前三的学生可以无需参加下次科考,直接入宫面圣。若能经过圣上的面试考核,即可破格入仕为官。 这是只有作为大靖第一书院的鸿章书院才有的殊荣,也是京中各路权贵挤破脑袋也要送自家子弟入鸿章书院的最大原因。 这对楚卿来说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眼下女子学部刚刚成立,无论书院内部还是京中都还有不少怨声。仅靠鸿章书院的威严堵得住悠悠众口,却终究难以服众。如果女子学部的学生们始终拿不出真才实学,那么无论楚卿做再多的努力,京中对女子求学的质疑一样永远不会休止。 所以,六月初夏,在鸿章书院开始筹备年中大考的第一日,楚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入宫面圣,向圣上请求准许女子学部的学生们与鸿章书院的其他学生一同参加年中大考。 皇宫御书房。 皇帝坐在殿内,指尖在书案上轻点,垂眸思量着楚卿的话语,沉默片刻,缓缓道:“女子学部才成立短短数月,其间你又告病半月之久。让你手底下的学生们参加年中大考,太为难她们。不妨这样,你协助闫老给女子学部单独出一套考题,单独考核,单独排榜。榜单三甲,朕亦有赏。” 皇帝这是不想应允楚卿的请求,又不便明着拒绝,便给了个折中的法子。 若是旁人,或许会因为担心触怒圣上,不敢再争取。但楚卿很清楚自己来的目的,女子学部既然要参加年中大考,就必须与其他学生们用同一份试题、同样的阅卷人、同一张大榜。 一视同仁,这是女子学部应得尊重。不该退让的地方,楚卿寸步也不会让。 楚卿腰板跪得笔直,颔首回话:“臣女代女子学部谢圣上体恤之情。但为女子学部单独设考核一事,望圣上恕臣女难以从命。” 皇帝似有不悦,声音微冷:“怎么?你觉得朕不让你的女学生们参加年中大考,是委屈她们了?” 楚卿叩首:“臣女不敢。鸿章书院的年中大考不仅是书院内的考核,也牵涉到明年春闱面试的最终人选。选贤任官乃朝中大事,臣女不敢妄加评断。但若因女子学部的学生们资历尚浅,便破例在鸿章书院单独加设考核,恐令其他学生心中不平,误会圣上偏待女子学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臣女还有祁王妃的头衔在身,不得不担心京中百姓因此误会,生出不利于圣上英名的谣言。” 皇帝眉头微蹙,态度似有舒缓。 楚卿继续道:“臣女自然明白圣上体恤女子学部的学生们资历尚浅,担心她们参加年中大考这样难度的考核,会榜上无名信心受挫。但鸿章书院设女子学部的初衷,是为大靖培养可以独当一面的巾帼英才。若只是一次打击便从此一蹶不振,她们也不是女子学部想要培养的学生。 “鸿章书院招收弟子一向严格,而京中女子此前大多没有读书经历。臣女深知,若以往日的要求,女子学部中大多女弟子论才学都不足以入鸿章书院求学。既然她们已经站在了新的起点,挫折也好,机会也罢,她们都需要面对。 “或许此次年中大考对她们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但挫折同样会使人奋进。作为女子学部的部长,同样作为她们的先生,臣女恳请圣上能准许臣女的不情之请,赏赐女子学部的学生们这个打开眼界的机会。” 皇帝沉默一瞬,忽而朗笑:“巧舌如簧!楚家世代从武,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能言善辩的女儿?朕瞧你不像楚老将军的女儿,倒像周亭以那老狐狸的门生。” 鸿章书院的年中大考面向各级学生,往届的三甲都出自学龄最长的天字班。女子学部才成立数月,杀出黑马闯入三甲的可能几乎为零。 皇帝思量一瞬,琢磨着反正只有三甲才有机会破格入仕,女子学部就算参加年中大考、统一排榜,对最终的大考结果也没有多大影响。楚卿如此言辞恳切,破例准了她的心愿,也不是不可以。 正思量着,恰有侍卫来报,说海州再度来信,东瀛军队已经撤离,待将城中细作清理干净,沿海一带的战事便可以全面告捷了。 皇帝闻讯大悦,朝楚卿摆了摆手:“行了,你也别跪着了,此次大考,朕已命周老与闫老协办。你们鸿章书院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商量。”又笑着打趣,“小狐狸和老狐狸的打算,不必再来禀报朕了。” 楚卿叩首:“谢圣上,臣女告退。” 女子学部顺利获得参考机会,海州也再次传来捷报。算算日子,大概年中大考出榜前后,萧绛也差不多可以返京了。 念及此,楚卿不由心情大好。 离开皇宫后,楚卿先去拜访了周老和闫老,将女子学部参加年中大考的事情大略定下,才又调头回了鸿章书院。 回程路上,林七与楚卿闲谈,交谈间又谈起此事,林七便问:“大人,属下不明白,既然女子学部很难在此次大考中取得名次,您为何还要向圣上争取?如果考完成绩不佳,不会反落人话柄吗?” 楚卿笑了笑:“年中大考涉及来年的春围选拔,榜上三甲有机会破格授予官职。让女子入鸿章书院求学已是破例,圣上没那么容易将这三甲的机会交到女子学部的手里。所以,这次大考,我要的不是成绩,而是一个开始。 “眼下女子学部刚刚成立,无论是圣上还是鸿章书院的其他人,对女子学部都不看好。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女子学部对其他人没有威胁,也不会因为占用三甲名额牵涉到女子为官,令圣上产生顾虑,才能有机会参加到此次大考中。” 林七会意,思量道:“可是大人,如今女子学部的学生们此前大多在秉烛书斋求学,就算拿不到三甲,成绩也不会太差。万一被圣上看出苗头,不准女子学部参加下次是大考该怎么办?” 楚卿早有计划,微一扬眉,看向林七:“所以,要靠你。” 林七一愣:“我?” 楚卿道:“鸿章书院的武学课程已经正式开课三月有余,但由于原本的学生们都是儒生,武功底子太差,武学课的授课情况一直不太好。周老打算借这次大考的机会,吸引一些将门子弟入院求学,所以这次大考不只有文考,还有武考。” “大人要我去参加武考?”林七隐约猜到了楚卿的用意。 楚卿将一封手信递给林七:“这是我问周老要的引荐信。你拿着这封信去见闫老,闫老自然会应允你入鸿章书院。到时,你便可以以鸿章书院弟子的身份参加武考。 “此次大考,文考武考分别排榜,两榜前三甲都有机会入宫面圣。文考三甲难得,女子学部只需要打出名声即可;但武考……”楚卿顿了顿,搭住林七的肩膀,“小七,你要得头筹。” 林七被楚卿的话震住,半晌没有接话。 她非常清楚头筹的概念是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果她拿到头筹,皇帝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入朝为官。 天子一言九鼎,更不可能收回武考三甲的奖励。届时,她便是大靖第一位女将,甚至比从前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楚钦更为惊世骇俗。 林七的手几乎在抖。她跟了楚卿十四年,见过太多的不可能。从沧州到京城这一路,林七亲眼看着楚卿如何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九岁孩童,靠一己之力逐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立足。 如果大靖名正言顺的第一位女官是楚卿,林七不会有丝毫惊讶。可是这事换到她自己的身上,她却觉得格外出奇,根本不敢相信。 “大人……”林七茫然地看向楚卿,“我可以吗?” 回应林七的是一个坚定的目光:“当然。你是我生平少见的武学奇才,这个机会,非你莫属。” “可是,大人,大靖从来没有女将。” “从前没有,不代表不可以有。”楚卿的视线落在窗外,“从今往后,这些从前没有的事情,只会出现得越来越多。” 第五十八章 “大人,祁王回来了。”…… 半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鸿章书院年中大考的日子。 文考武考各考两日,楚卿作为文考考官之一,前两日文考进行时自然闲不下来。 文考的试卷由鸿章书院初审,再交由礼部复审。文考结束当晚,闫老已经开始率众夫子批阅考卷。 楚卿为了避嫌,没参与考卷评阅工作,接下来的两日她没事做,便偷闲去武考那凑热闹。 武考不似文考那般麻烦,骑马射箭等一应考核当场便能出结果。林七在演武场上一箭技惊四座,在场的考官都是内行人,一眼便能看出考生的斤两。 武考才进行一半,大多人已看出今年的武考第一名非林七莫属。但林七出身低微,又是女子,主考官看着形势不对,忙给宫里送了封信。 楚卿坐在场外,瞧见主考官面色铁青地对着手下耳语,隐约猜到了原因。 四日后,鸿章书院下榜。 一大清早,书院外围满了人。楚卿和苏兰桡乘车在鸿章书院对街停下,吩咐人去门口抄录大榜。 不多时,前去抄榜的小厮赶回来,呈上一份榜单。苏兰桡率先接过来,大榜展开,上面错落分布着不少熟悉的名字。 “彩月进前十了!”苏兰桡又惊又喜。 楚卿早有预料,淡淡笑道:“那丫头在秉烛书斋的时候成绩就好,聪明且刻苦,如果不是刚到鸿章书院,对闫老和周老出题的侧重点不了解,她的成绩还能再高些。” 苏兰桡又顺着榜单顺序往下看,“十五,二十一,二十六,三十一……”苏兰桡越数越觉得惊喜。 这次参加考试的学生一共三百人,女子学部只有三十人参考,但进入前五十的,足有十人。而且,她们的各项分数里,数策论的分数最高。 “阿楚,我记得鸿章书院的策论先生是你吧?”苏兰桡没忍住拍了楚卿一把,“你也太厉害了!” 楚卿揉了揉吃痛的肩膀,失笑道:“不是我厉害,是我的学生们厉害。教给她们的东西,我也一样教过鸿章书院的其他学生们。都是同样的课业布置,她们分数高,只是因为她们花了更多的心思。” 楚卿说着,又问马车外的小厮:“怎么只有一张榜单,武考的榜单呢?” 小厮道:“禀姑娘,只有这一张榜单,小的都抄下来了,您再瞧瞧是不是写一起了。” 苏兰桡瞪他一眼:“没见识!武考文考都是分开进行,怎么可能排到一起?是不是你自己疏忽了,再去确认一遍!” 小厮忙告罪,正准备过街再看看,又被楚卿喊了回来:“别去了,看来是没公布武榜。” 苏兰桡察觉不对:“阿楚,怎么回事?” 楚卿道:“武考那天我去看了,以小七的成绩,不是榜首也能位列三甲。许是有人不想让小七入三甲,把榜单暂时扣下了。” “谁有本事扣鸿章书院的榜?”苏兰桡下意识提问,话刚出口,立刻收了声。 鸿章书院是大靖第一书院,又有当今首辅周老先生坐镇,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能压鸿章书院的榜? 楚卿早料到事情没这么容易,便摆摆手吩咐车夫先回了海云端。 林七一直在海云端等消息,得知大榜被扣,武考成绩暂时没有公布,面上也没什么反应,反倒安慰楚卿,说她只想留在楚卿身边,那些虚名她不在乎。 但武考大榜被扣,恰恰说明林七是今年的榜首。皇帝眼下只是暂扣榜单,并未将成绩直接抹去,也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还有两个时辰才能下朝,楚卿估摸着周老下朝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去鸿章书院和闫老商议武榜的事情,所以她又快马加鞭折回鸿章书院,静等着周老回来。 鸿章书院的学生们大多修文,对武艺涉猎甚少。这次参加武考的考生基本都来自各大将门和军营,因此鸿章书院内的学生们并未将武考大榜延迟发布的事情放在心上。 楚卿这面忙着琢磨怎么让武考大榜如实公布,另一头休息室里,学生们都在热络谈论刚刚公布的文榜排名。 此次文考榜首是周老的侄子周笙,不少学生都围着他争相祝贺。不多时,刘彩月等一众女学生们也到了休息室,便有几名男学生窃窃耳语起来。 “那个就是刘彩月,榜上第八。其他分数都一般,唯独策论分数奇高,快赶上周兄了。” “你们发现没有,女子学部那些人的策论分数都很高。她们能上榜,一大半是因为策论分。你说,会不会是楚先生上课的时候,给她们开后门了?” 几人议论的声音虽低,却还是不防传到了刘彩月的耳朵里。刘彩月朝着几人的方向瞪了一眼,不平道:“明明是他们自己不把楚先生放在眼里,平日里不认真听楚先生的课,现在成绩不好,反倒污蔑先生偏心,不讲道理。” 一旁的女学生正准备上前理论,却见那几人背后忽然走来一人,抢先一步轻笑道:“自己没本事却揣测别人,传出去让人笑话。” 那几人错身回头,便露出身后的青衣男子,正是前些日子在课堂上找楚卿麻烦的赵东平。 刘彩月皱了下眉,低声道:“赵东平那家伙怎么帮楚先生说起话了?” 思量间,赵东平已越过众人朝刘彩月一行人走了过来。他上前躬身道:“赵某之前因对女子学部破格入鸿章书院一事心存不满,对诸位多有得罪,今日特来道歉,还望诸位海涵。” 刘彩月心下念叨着黄鼠狼给鸡拜年,八成没什么好事,还是少搭理他为妙,便回怼道:“我们一群穷学生,受不起赵小侯爷您的大礼。您要是真想道歉,还是去找楚先生吧!” 说罢,转身欲走。 赵东平又追上去:“此前是我不对,楚先生那我会去赔罪。从前不知诸位才学过人,今日得开眼界,特来此道歉。歉意,我已送到,诸位若不肯原谅,在下也不敢强求。” 赵东平是堂堂安国公府的嫡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刘彩月一行人道歉,女学生们心软,也觉得该得饶人处且饶人。 刘彩月便摆摆手:“都是同窗,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许是被赵东平触动,不少此前对女子学部有偏见的学生纷纷起身来向女学生们道歉。赵东平便又提议,不如趁着今日大家都没有课,一起去添香茶楼庆祝一番。 此次年中大考,因为有女子学部的参与,男女学生们彼此较劲,都卯足了劲备考。所以这次大考的成绩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连圣上都特地给鸿章书院下了嘉奖,说有鸿章书院这些学生们,大靖未来不愁没有可用之才。 学生们这段时间备考都已累了许久,确实应当放松一下。赵东平提议前去庆祝,众人便应了下来。收拾一番后,三五成群赶往添香茶楼。 学生们相继离开,周老也抵达鸿章书院。老先生一下马车,立刻赶往闫老的书房。 周老一进门,便听闫老问:“楚二那丫头呢,没和你一起来?” 周老理了理衣摆,径自上前落座。他没答闫老的话,反倒竖起手指,一根一根数起数来。 “五,四,三,二,一。” 周老放下手,朝着门口一笑,“她来了。” 与此同时,房门被扣响。 “学生楚卿,求见二位先生。” 闫老扶额:“你个老狐狸!” 楚卿进门,恰瞧见两位老先生相视一笑,心下犯了糊涂,这是笑什么呢? 周老朝她摆手:“早知道你要来,坐吧!” 楚卿躬身见礼:“楚卿见过二位先生。” 闫老提醒道:“谨台兄已经复任首辅之职,楚二啊,不能叫先生了。” 楚卿颔首道是。 周老笑了笑:“是是是,叫什么先生,叫师父。” 楚卿便装作没听见,打着哈哈岔开话题,问起了武榜的事。 据周老说,林七确实是这次武考的榜首,皇帝因此犯了难,才暂时将武榜扣了下来。 林七是榜首,榜单一旦公布,不给林七一个武将的位置说不过去。但皇帝不愿意为此开女子为将的先例,大靖如今也不缺武将。皇帝这才特意召见周老觐见,打算取个折中的法子,既能妥善安置林七,又不至于被认为天子失言,落人口实。 周老并没有当场提出解决方案。因为早在当年楚钦尚在时,周老便见过林七。他知道林七和楚钦的关系,不想委屈了她。所以一下朝,周老便乘车赶来鸿章书院。他知道楚卿一定会来找他,这事,还是要楚卿拿主意。 周老问楚卿有没有想法,楚卿也不见外,直言道:“恕学生斗胆直言,如果不能给林七一个真正的武职,那林七参加这次大考,没有任何意义。” 周老看出楚卿心意已决,她是非要让大榜如实公布了。周老叹了一声:“你啊,和寻卿那小子一样轴,平时看着滑头滑脑,较真起来,刀架脖子上都拦不住。” 楚卿不说话,闫老便跟着打圆场:“行了,此事可以慢慢想办法,不急着现在下定论。方才,我路过前院,听见学生们说要去添香茶楼庆祝庆祝。我和谨台兄都是老头子,去了扫兴,楚二啊,你是年轻人,替我们去热闹热闹,别天天窝在书房里,窝成书呆子了。” 楚卿遂起身告辞。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楚卿迎面遇上林七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大人,祁王回来了。” 楚卿心下一喜:“真的?到哪了?” 林七道:“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城门口。属下已经备好马车,大人可以随时出城迎接。” “好,现在就走!”楚卿朝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不行,我得回去换件衣裳。” 这几日频繁出入宫中,为了方便,楚卿一直穿的男装。 陪楚卿更衣时,林七见楚卿难得仔细打扮自己,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从前楚卿总是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现在也总算有些私心了。 楚卿换好衣裳,转了转手上的贝壳手链,笑着问林七:“好看吗?” 林七浅笑点头:“嗯。” 二人又匆匆出门。 临走到门口,刚要登车,又出了岔子。 海云端的探子急匆匆跑到马车前,向楚卿禀报道:“楚姑娘,出事了。安国公府的人带人围了添香茶楼,鸿章书院的学生们都被困在茶楼里,坊主让您快去看看呢!” 楚卿皱了下眉:“安国公府的人抓我们学生做什么?” 探子解释:“没抓人,只是暂时控制住了。说是鸿章书院的学生们聚众作乐,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有伤风化。让闫老先生亲自去接人。” 楚卿心道不好,安国公一直盯着首辅的位置,八成是想用污蔑鸿章书院的法子来敲打周老。 林七看向楚卿:“大人,现在去哪?” 楚卿揉了揉眉心,握住手腕上的贝壳手链,轻叹道:“走吧,去添香茶楼。” 第五十九章 “楚先生克己奉公,实在令…… 晟都城郊。 萧绛率北林军班师回朝,皇帝命兵部尚书亲自出城相迎。兵部尚书邱大人恭恭敬敬上前见礼,却被萧绛草草敷衍了事。 萧绛的视线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扫过,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微微皱了下眉。 “楚二呢?”他问叶安。 叶安比萧绛早半个时辰抵京,听说了添香茶楼的事情,便一五一十地向萧绛禀告:“回王爷,安国公派人围了添香茶楼,鸿章书院的学生被困其中。楚二姑娘许是去解围了。” 萧绛目光微冷,轻笑一声:“安国公,本王是有些日子没见他了。给他传令,说本王邀他到祁王府一聚。” …… 楚卿到的不巧,前脚刚下马车,后脚安国公府的人就撤了兵。 周笙和刘彩月正在分头安抚其他学生们的情绪,楚卿便上前问他们情况。 据周笙说,今日是赵东平在添香茶楼包场,邀请学生们一同品茶赋诗。哪料宴会进行到一半,安国公的人突然闯了进来。 赵东平的胞弟赵西平直接下令封锁添香茶楼,以聚众淫乱为由,逼迫闫老出面给这些学生们的家里一个交代。好在方才祁王府的人来过,和外面的安国公也不知说了什么,安国公府的人这才作罢。 楚卿环顾四周,又问:“赵东平呢?” 周笙攥紧拳头,压着火气道:“安国公的人来之前他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今日之事,恐怕正是他设的局。” 眼下鸿章书院的掌院虽是闫老,但周老坐镇鸿章书院多年,鸿章书院的一言一行都与周老的名声相关。安国公突然给鸿章书院泼这么大一盆脏水,显然是奔着周老来的。 这事动静闹得不小,学生们不宜在此久留。楚卿安排学生们相继离开,又打点好添香茶楼和周围几家商铺,确定他们不会将此事再传大后,也回了鸿章书院。 可事情到底还是没那么简单。 海云端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此事本不会传出去。但学生们各自回家后,不少学生还因今日之事心里压着怨气,免不得跟家中长辈抱怨了几句。 于是,当天下午便有学生家长闹到鸿章书院,说女子学部的女学生们心怀不轨,勾引他们家儿子,让鸿章书院务必给他们一个交代。 “交代交代,要个屁交代!” 闫老是个暴脾气,闻讯直接将书简摔在了地上,破口大骂道:“老头子我想安安静静看个书,破事还没完没了了。这鸿章书院的掌院爱给谁给谁,我不当了!” 周老哭笑不得,苦中作乐道:“安国公是冲着我来的,待会儿我亲自去见他。你且放心,今夜之后,不会再有人打搅你看书。” 闫老愤愤喝了口茶,怒火平息几分,又问:“那外面那些学生家长呢?他们那你怎么处理?” 周老没答,转而看向坐在对侧一言不发的楚卿,毕竟那些人直指女子学部,如何处理,还要问问楚卿的意思。 “楚二,此事,你怎么看?”周老问道。 楚卿面色从容,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回了一句:“此事不劳二位先生费心,给学生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楚卿顿了顿,“女子学部搬出鸿章书院。” “搬出去?”周老被楚卿的话惊了一跳,“楚二,你别意气用事!” 楚卿道:“学生没有意气用事。现在这些学生家长之所以咬住女子学部不放,无非是担心他日添香茶楼的事情传出去,自己孩子的声明受损。自古暴君无道,常伴红颜祸国一说,这样的先例,看得还少吗?鸿章书院清者自清,女子学部同样清者自清。但‘清者自清’四字如果有用,二位先生也不至于陪学生在这里犯难了。” 说着,楚卿起身行礼:“三日之后,女子学部搬出鸿章书院,学生也会亲自向圣上请辞。烦请二位先生给学生三日时间,学生以自身名誉保证,女子学部搬出鸿章书院那日,一定清清白白地离开。” 林七一直守在书房外,她耳力过人,将屋内的言谈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为了在鸿章书院内成立女子学部,楚卿费了多大力气,林七一直跟着楚卿,自然比谁都清楚。 此时忽然说要搬出去,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楚卿的决定,林七从来不会多问。楚卿说三日之内解决此事,一定已经有了打算。 是夜。 楚卿在藏书楼内查阅旧籍,林七便跟在一旁为她掌灯。 据楚卿所知,鸿章书院建设初期曾设有时刻记录夫子与学生言行的规矩,一般由礼部指派人员到书院内监督记录。眼下女子学部风评受损,如果能像从前一样拿出礼部官员的评记,便能证明女子学部的清白。 但去年中秋大火以后,礼部诸事繁杂,人手不足,监督鸿章书院的事情暂时搁置,一直未再记录。此事虽小,却也是公务之一,礼部自然不会让人知道自己的疏忽。 所以楚卿打算直接按照旧时记录的格式伪造一份近日的记录,再拿着这份记录去礼部拜会。礼部官员都是她的旧部,脾气秉性她门清。她自然有办法说服礼部官员,让他们心甘情愿拿着这份伪造的记录为女子学部正名。 旧时的记录摆在书架上不起眼的角落里,已经落满厚厚的灰尘。楚卿取下记录,捂着鼻子抖了抖灰,照着旧例的格式一字一句仔细编写起来。 虽说是伪造记录,但楚卿不想完全做假。所以记录上的事件言行都是女子学部入鸿章书院以来真实发生的事件。楚卿记得多少写多少,记不清的便由林七和她一起回忆。 二人从下午一直写到深夜,砚台上的墨干了一次又一次。林七为楚卿备来提神的苦瓜只剩寥寥数片,楚卿便吩咐林七再给她切一盘来。她得连夜将记录赶出来,这样才能赶在明日一早去礼部见故人。 夜色已深,鸿章书院各部都已熄灯。藏书楼的守门小厮早已回家,林七一走,偌大的藏书楼里只剩下楚卿自己,倒显得有些冷清。 楚卿暂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忽然就想到了萧绛。如果不是突然出事,她本该去城郊迎接萧绛还京。眼下这个时辰,萧绛许是已经忙完复命的事情,正在府里准备入寝吧? 思量间,藏书楼的大门外忽而传来几声敲门声。 林七才离开,没理由回来的这么快。楚卿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幻听了。 接着,门又响了两声。 “小七?”楚卿起身前去开门,“后厨没有苦瓜了吗?” 门被推开,门外的人却不是林七。 那人夺过楚卿手里的烛台,一点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便推着楚卿进入门内,宽大的肩膀将她堵在门板上,一阵清苦的草药香不可阻拦地绕上了楚卿的鼻尖。 “萧绛?” 咔哒一声,藏书楼的大门被反锁。 萧绛将人抵在身前,垂下眉眼,慢慢靠近。 轻浅的鼻息落在楚卿的耳畔,一同传来的还有萧绛低沉的话音。 “楚先生克己奉公,直至深夜还在忙碌,实在令本王钦佩。” 话中带刺,和他的炽热的目光一样,藏尽了不满。 第六十章 “因为你喜欢。” 萧绛的鼻息落在耳畔,一呼一吸的热气中带出些许酒气。 楚卿在他肩上嗅了嗅,微微皱眉:“你喝酒了?” 萧绛收回撑在楚卿身侧的手,退后半步,神色恢复如常。 “父皇在宫中设宴庆祝海州大捷,不得已喝了几杯。”萧绛将烛台放到一旁的书案上,理了理衣袖,又回眸看向楚卿,深邃的棕色眼眸中映着烛火,像是能隔着皮囊将人看穿似的,“本王知道楚先生公务繁忙,没空来见本王。你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 楚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嗔怪道:“伤好了吗?就喝酒。” 萧绛不答她的话,反而问她:“方才听你说什么?苦瓜?” 楚卿摸了下耳垂,低头道:“嗯,有些困了,刚吩咐小七去帮我切苦瓜。你敲门,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萧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神?倒是个奇怪的习惯。” “对了,我听说你把安国公请到祁王府了?”楚卿走到书案边,靠在背后的书架上,随口问了一句。 萧绛满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开始低头翻阅楚卿刚刚写好的记录。 楚卿又道:“安国公最近一直在找周老的麻烦,周老行事素来谨慎,他抓不到把柄,这才会打鸿章书院的主意。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听周老说他打算亲自去见见安国公的。” 萧绛仍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看萧绛这个态度,显然安国公那已经暂时控制住了。但萧绛这幅冷冰冰的态度,还是有点欠打,楚卿忍不住嗔了他一句:“你在海州领兵打仗的时候,也只会嗯嗯嗯吗?” 萧绛这才抬眸,举着楚卿刚刚写好的记录,微挑了一下眉:“笔迹,很眼熟。” 楚卿瞪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 “我们不能说些公务以外的事情?” 萧绛缓缓起身,朝楚卿走了过来。 藏书楼内烛光摇曳,书架上精细保存的古籍散发出独有的书香。 晚风顺着小窗吹入,古朴的铜铃在月色下轻轻作响。 萧绛将人抵在书架上,目光灼灼如破开寒冬的烈火。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就仿佛可以透过一身皮囊,看到人心底最深处的思绪。 楚卿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靠近的一瞬加快,像是一潭被扰乱的春水,一下一下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昭文十九年,本王曾有幸一睹那年殿试三甲的考卷。你的笔迹与那年状元的笔迹很像,楚先生还记得那年的状元是哪位吗?” 萧绛说完,又靠近半分。 楚卿不答。 萧绛又道:“昭文二十二年,礼部来了一位新主事。每逢值夜,常备一盘苦瓜在案。楚先生知道这位主事是哪位吗?” 萧绛再次靠近,英挺的鼻梁尽在咫尺之间。 楚卿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听他细数自己的过往,忍不住唇角微扬,却仍不语。 萧绛继续道:“昭文二十三年,京中设品酒会,各路富商争相推举心爱美酒入会。最后评为京中美酒之首的,却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松醪酒。楚先生知道把松醪酒送上榜首的人,是谁吗?” 楚卿愣了一下,忙摆手:“这个真不是我,推酒要砸银子的,我没钱。” “知道不是你。” 萧绛目光一转,带着几分戏谑,道:“是我。” 楚卿:“啊?你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萧绛:“因为你喜欢。” 几句话间,萧绛已将楚卿完全揽在身前:“楚先生,解释一下,你与楚钦楚大人,什么关系?” 楚卿缩在书架与墙壁间的角落,艰难地抬起头:“我说聪明人都是相似的,你信吗?” “还贫?”明明是嗔怪的话语,萧绛的话音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楚卿没忍住笑了一下,直接问他:“你就是靠这些认出我的?” 萧绛从她身前起身,又走回到书案前坐下,淡淡道:“不是。” 楚卿追过去问:“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萧绛故意吊她胃口,不仅不回答,反而转头问起记录一事。他指了指楚卿写了一半的记录,问她:“你在伪造礼部的记录?” 楚卿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惭愧,揉着肩膀坐下:“白天出了点事,我打算把记录补齐送到礼部,托沈大人帮个忙。” 萧绛来时听说了女子学部的事情,担忧地问:“我听周老说,你要带女子学部离开鸿章书院?” 楚卿点头:“嗯,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解决,其实不难。” 只要礼部肯为女子学部站出来说话,此事自然迎刃而解。 但楚卿一开始在鸿章书院成立女子学部,为的是借鸿章书院为大靖第一书院的名头,顺利打开女子求学的先河。 眼下女子学部成立已有数月之久,又因前些时日在年中大考中成绩斐然,女子求学已经不再是京中小部分人的愿望。 如今京中对女子求学的包容度已经达到楚卿的预期,完全可以单独成立女子书院。且据海云端的人走访调查,京中想要求学的女子也已经比数月前翻了几倍。 这些女子中不乏家境一般,或毫无基础的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对于她们来说想入鸿章书院实在太过困难。 一来,鸿章书院的收费远高于寻常书院; 二来,鸿章书院的入院考核过于严格,没有接触过基础教育,不可能迈进鸿章书院的门槛。但不进入鸿章书院的女子学部,她们又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这完全是一个恶性循环。 所以楚卿已经打算了很久,她必须按原计划将女子书院开起来,面向全京城、无差别、低费用地招收学生。 之前苦于没有机会将女子学部独立,楚卿一直没提此事。眼下各家家长因安国公的构陷闹事,倒给了楚卿一个合适的理由。 楚卿将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诉给萧绛,说完口干舌燥,喝了口茶,道:“所以我得抓紧时间把记录赶出来,才好在三天之内解决此事。” 萧绛静静听她说完了全部的计划,双指托着下颌,视线在记录上扫过,又抬眸眉眼含笑道:“楚先生,需不需要帮忙?” 楚卿看了眼天色,将记录册子推给萧绛,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笔。”萧绛朝她伸手。 楚卿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将笔递给他,又给他掌灯。 萧绛便听着她的口述,缓缓写了起来。 烛台渐短,天色渐明。 萧绛写下最后一笔,撂笔揉了揉手腕。而那个本该为他口述的人,趴在书案上,睡得正香。 叶安从窗口轻轻翻进藏书楼。萧绛将写好的记录递给他,低声吩咐他将记录拿去礼部,交给新任的礼部尚书方枢。 方枢是萧绛的人,拿到记录自然知道怎么办,这样可以省下楚卿再去求礼部侍郎沈行的麻烦。 叶安走后,萧绛又坐回到楚卿身旁。 近来鸿章书院事务繁多,楚卿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这夜只是伏在书案上,竟比往日在床榻上睡得还要安稳。 萧绛伸手轻轻拂开搭在她眼睫上的发丝。许是察觉到萧绛的动作,楚卿忽然抓住了萧绛的手。 “怎么看出来的?”楚卿低声呢喃。 嘴上不再追问,却连做梦都在琢磨他是怎么认出她的。 萧绛垂眸看向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唇角扬起。 不知道这是楚卿的习惯,还是楚卿牵他时才有的习惯。当年济州匪患,楚卿拉着他从塔楼一跃而下时,也是这样与他十指相扣。 所以那日在滨州遇险,楚卿再一次握住他的手从楼下一跃而下,他几乎瞬间就确信了楚卿的身份。 松醪酒可以有很多人喜欢,苦瓜提神的习惯可以耳濡目染,笔迹也一样可以模仿,但危急关头的下意识反应不会骗人。 她是她。 他终于找到她了。 …… 三日后,礼部派人将鸿章书院的记录张贴公布,污蔑女子学部的言论不攻自破。 皇帝因此事觉得女子学部受了不少委屈,楚卿趁热打铁,借此机会向皇帝讨了个赏赐——一个成立女子书院的赏赐。 女子书院剪彩当日,原本鸿章书院的学生们纷纷前来祝贺。周老、闫老,还有礼部的官员们也都到了场。 更有不少百姓当日便上门咨询情况,问能不能送自家女儿来读书。女子书院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苏兰桡因为不便露面,一直在后院等着楚卿。楚卿一直忙到傍晚,手里的事情刚忙完,便匆匆跑去后院见苏兰桡。 堂堂京城第一美人,名声赫赫的苏大坊主,见一面都是千金难求,几时被人晾过这么一大天。 楚卿刚迈进屋门半步,苏大坊主的眼刀子就已经飞过来了。 “呦,楚院长忙完了?”苏兰桡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盏已经凉掉的茶水,阴阳怪气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妹妹刚坐上这院长的位置,就不待见姐姐我了。” 这是把当时楚卿的话还回来了。 楚卿笑着上前,恭恭敬敬作揖道:“不敢不敢,女子书院能如日开院,全仰仗海云端近来数月的悉心打理。苏坊主在上,受楚某一拜。” “行了!”苏兰桡嗔她一眼,“逗你一下你还演起来了。饿不饿,我吩咐人在添香茶楼包了场,带你去庆祝庆祝。” 楚卿忙摆手:“可别,上次去添香茶楼庆祝的心理阴影还没消呢!万一安国公再来一波伏击,我可真要下岗了。” 正说着,林七前来叩门,启禀道:“大人,祁王找您。” 楚卿:“他在哪?怎么没进来?” 林七道:“叶安让属下传话,说祁王在偏门等您。” 苏兰桡闻言长叹一声:“看来今晚是轮不到我陪你庆祝了。走了走了,我可不在这碍眼咯!” 楚卿亲自送走苏兰桡,约了明日请苏兰桡在添香茶楼用饭赔罪,而后一人去了书院偏门外。 令楚卿意外的是,萧绛这次没乘马车,而是骑着一匹黑马。 马身乌黑俊亮,衬得萧绛白衣翩然似雪。 见楚卿出来,萧绛翻身下马,把马拉到楚卿身前,不由分说道:“上马。” 楚卿愣了下:“去哪?” 萧绛道:“观星塔,不远,我带你走过去。” 楚卿上马后,萧绛就在马下牵马缓缓朝观星塔走。 眼下正是街上往来行人最多的时候,路过的百姓见一向尊贵的祁王竟亲自为一位姑娘牵马,忍不住交头接耳。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 二人一马,成了晟都街头最耀眼的风景。 很快,有人认出了楚卿。 “哎?那是楚姑娘吧?” “是,是楚姑娘,今天女子书院开院,我还看见她了。” “难怪能让祁王殿下亲自牵马,原来是楚先生啊!” 众人议论纷纷。 楚卿坐在马上,被众人艳羡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向萧绛,小声道:“要不我先下来吧,那么多人看着呢,不合适。” 萧绛目视前方,神色坦荡:“你是本王未来的王妃,有父皇钦赐的婚约在身,哪里不合适?” “你之前不是说要退婚吗?”楚卿忍不住打趣。 萧绛面不改色:“本王反悔了。” “是吗?”楚卿忍笑,“可我还没说要不要答应你呢!” 萧绛语气从容:“圣上赐婚,悔婚,如同抗旨。” “你以为我不敢?”楚卿嘴硬反驳。 萧绛道:“从前,你或许敢。但如今女子书院刚刚成立,你不会冒险。” 楚卿弯腰在他肩上掐了一把:“你算计我?” 萧绛唇角微扬:“是的。楚大人太狡猾,本王不得不谨慎。” 六月的晚风格外温柔,拂过城上长幡,撩动屋角花灯,吹乱了京城各家的袅袅炊烟。 楚卿坐在马上,任凭长风拂动发梢。身前为她牵马的人,曾矜贵清冷如天上谪仙,而此时此刻,他的身上仿佛也染上了晚风中的缕缕炊烟。 楚卿忍不住又问萧绛:“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认出的我的。” 萧绛不语,放下马绳,朝她伸出手。 楚卿不明所以,偏了下头:“嗯?” “拉我上马。”萧绛淡淡开口。 楚卿搭上他的手,没等用力,萧绛已经翻身上马坐到了她的身后。 马开始加速奔跑,萧绛从后环住她,一手牵着马绳,一手缓缓握住她的手。 十指相扣。 第六十一章 “愿意嫁给我吗?”…… 天色已暗,楚卿被萧绛牵着在观星塔前下马。 观星塔门上的封条和铁锁不知何时撤了,旧门换成了新的红漆木门。各层塔檐上还挂上了璀璨的琉璃灯。 晚风吹过,百盏琉璃灯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春日乐宴上的舞乐,悦耳动听。 楚卿望着焕然一新的塔楼,诧异地问萧绛:“观星塔解封了?” 萧绛仍握着她的手,动作温柔,却始终不肯放开她。他边拉着她朝塔楼门口走,边解释:“父皇准我讨个赏赐,我便把观星塔要来了。”走到门口,又回身递给楚卿一把钥匙,“现在,它是你的了。” 萧绛回眸的一笑太过晃眼,楚卿不由一瞬出神。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明明只是浅淡温和的一笑,却让满楼的琉璃灯都失了颜色。 楚卿玩心大起,接过钥匙,却把钥匙揣起来,反手取下发簪,递给萧绛:“我教你撬锁吧!” 把天仙拉入凡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做些出格的事。 萧绛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楚卿回握住他的手,把簪子放在他手里,又重复:“我教你撬锁。” 萧绛失笑,却道:“好。” 萧绛将簪子斜对着锁孔,听着楚卿的指示慢慢调整位置。锁孔内的结构被拨动,会发出相应的声响。 楚卿示意萧绛仔细听,并告诉他哪种声音是对的,哪种不对,需要及时调整。 塔楼上的铜铃叮叮当当,锁孔中的声音显得更加微弱。 楚卿耳力极佳,却也有些听不真切,便俯身凑到锁旁,招手示意萧绛也俯下身来仔细听。 锁孔内的结构在簪子的波动下微微作响,几声之后,咔一下,锁开了。 楚卿心下一喜:“开了!” 一转头,鼻尖擦过了萧绛的鼻尖。 萧绛的动作明显顿住,呼吸凝滞在一瞬。 楚卿以为把他撞疼了,忙拉着他站直身子,担忧道:“没撞疼你吧?” 萧绛笑了一声,她都没疼,他怎么可能会疼? “你笑什么?”楚卿不明所以地问。 萧绛仍不语,将发簪仔细为她戴好,眼底笑意愈浓,又径自转身进了观星塔。 观星塔内的楼梯两侧也都挂了新的烛台,塔内灯火通明,不需要再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上楼。 楚卿跟在萧绛身后,走到楼梯阶前,萧绛忽然回身朝她伸手。 上次塔楼里光线昏暗,楚卿不慎绊了一下,萧绛那时也是这样回身朝她伸出手。 楚卿下意识如上次一样,牵住了萧绛的袖子。 萧绛眉头微蹙,把袖子从楚卿手里抽出来,不由分说地握上了楚卿的手。 楚卿被萧绛牵着上楼,忍不住打趣他:“怎么这么喜欢牵我?” 萧绛回眸看她一眼,笑意清浅:“怕你跑了。” 观星塔足有十层,一口气爬到顶楼,楚卿累得直接靠在门口喘起粗气。 萧绛递来水壶,楚卿喝了一口,才发现壶里是松醪酒。 观星塔顶的夜很静,夜幕上的星光和晟都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楚卿饮下两口松醪酒,缓了片刻,又将酒壶还给萧绛,兀自走到围栏前凭栏远望。 皇城中璀璨的灯火都化作明亮的光点,在夜幕下铺开一张流光明灭的画卷。 萧绛走到楚卿身旁,递给她一样东西:“工部新制千里镜,据说可以看清至少十里外的景象。父皇打算将此物投入海线布防,让我先拿来试试手。” “海州现在情况还好吗?”楚卿接过千里镜,顺势问道。 自古战事一起,受苦的都是百姓,眼下海州战事虽然告捷,但城中百姓休养生息,只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安宁。 萧绛道:“海州新任知府已经到任,赈灾的银两也已下发。叶危还在海州盯着情况,估计再有半月,海州就能恢复通商。” 楚卿举着千里镜朝塔下观望片刻,又抬头去看星星。 萧绛又道:“我今天见过周老,他跟我吐苦水,说你不肯拜他为师。” 楚卿失笑:“这老头,怎么还告状呢?” 萧绛淡淡道:“他或许也认出你了。” 楚卿并不意外,放下千里镜,抻了抻胳膊:“什么都瞒不住这老狐狸。” “周老这次返京,原是为了你的事。”萧绛语意深沉道,“去年中秋大火后,我去过一趟漠北。周老那时正在漠北游历,得知你出了事,便和我回了京城。” 楚卿不由叹了一声。 难怪周老的《四荒游记》草草收尾,漠北一篇写到一半戛然而止,完全不是周老一贯严谨的治学风格。 “其实,我没想到周老如此器重我。”楚卿颇为惭愧,“当年他说我打算收我为徒,我只当他是玩笑话来着。何况我那时女扮男装,也容易给周老惹麻烦。” 萧绛道:“周老一生学生无数,却未曾收过亲传弟子。实不相瞒,我曾有意拜周老师,老先生婉言拒绝了。” 楚卿颇为惊讶:“真的假的?” 论才学、论身世,萧绛皆不在楚卿之下。 萧绛解释道:“老先生说,他后悔当初辞官离京太早,没教好你如何在官场中掩藏锋芒。”萧绛又笑了笑,“他还说你是个犟脾气,有些事情太认死理,容易得罪人。” 楚卿微微蹙眉:“我有那么犟吗?” 萧绛无奈笑了一下,继续道:“周老怀疑,去年中秋的大火和当时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的相争有关。你素来主和,得罪了那时兵权在握的晋王。” “周老觉得是晋王放的火?” “嗯。”萧绛目光微冷,“据我调查,那晚火势之所以迟迟不下,是因为有人在金庆宫的地板下藏了火油。” 能把手伸到宫里的人不多,晋王与那时的禁卫军都统私交甚密,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 而那时的禁卫军都统,已经死了——年初金敕暗探作乱,事发后被贬出京城,死在了去边关赴任的路上。 至于真正死因,不言自明。 楚卿看向萧绛,萧绛自然瞬间明白了楚卿目光中的考量。 他垂下眼眸,避开楚卿的目光,继续道:“中秋大火以后,吕竑意图接手瀚水盟约一事。我派人调查了中秋当晚他的行程,在抵达金庆宫前,他曾暗中造访禁卫军的驻地。” “是他指使的禁卫军。”吕竑是晋王的人,背后的主使人自然是晋王,楚卿轻笑一声,“除掉我,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吕竑已死,晋王被软禁在京郊古寺。三日之后,古寺会传来晋王病逝的消息。”萧绛看向楚卿,“抱歉,阿楚,我不该瞒你。” 楚卿坦然一笑:“没什么,我也瞒了你。不过参与此事的应该不止禁卫军和吕竑。当晚将我打晕的人也是朝中官员,这些人我都查过,他们手臂上没有受过刀伤。” 萧绛道:“这个人,我会继续追查。周老也在派人调查此人,只要他还在晟都城,总有抓出来的一天。” 楚卿叹了一声:“其实,我不肯拜周老为师,还有一个原因。” 萧绛早有猜测,便没言语,默默听着楚卿说下去。 “十二岁那年,我随商队南下,曾在黎川定居半年。黎川云水镇有位年轻的教书先生,我总偷偷去他的私塾外偷听他讲课。 “那段时间正赶上云水镇闹偷书贼。那天我又偷偷去听课,结果被路过的衙役抓个正着,直接送进了衙门。最后,还是人家私塾的人给我赎了出来。 “私塾里的先生姓顾,待人亲善。他看我可怜,便收我为徒,让我在学堂里边打杂边读书。”楚卿望着夜空,目光闪烁,“他知道我是女孩子,却还是让我留在了书院。” “后来,顾先生说等我长大了,如果愿意,可以留在私塾教书。我当时真的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 “然后,镇子里就传出了谣言。”楚卿目光渐渐暗了下去,“顾先生一心教书育人,未曾娶妻。小镇上却有人传说他收我为徒,有不轨之心。后来谣言愈演愈烈,某天我推开顾先生的书房的房门,就看见他悬梁了。” 楚卿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时隔多年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伤痛。 她笑了笑,笑里带着苦意:“顾先生走前,没有断绝和我的师徒关系,所以他永远是我的师父。为师者,一生可以有无数名弟子,但身为弟子,不可拜二师。” 萧绛默默看着她,沉默良久,将她耳边被风吹乱的发梢捋至耳后,轻声问:“我……可以抱你吗?” 楚卿愣了一下,侧身靠在萧绛的怀里,萧绛便顺势将她抱紧。 他抱得太紧,像是心疼似的。 楚卿抬头,抚平萧绛紧皱的眉头:“怎么了?” 萧绛将怀抱收的更紧,下巴蹭着她的额头道:“没什么,我要是早些遇见你,该有多好。” 楚卿靠在萧绛的胸口,能听见他胸膛里平稳的心跳声。 他抱着她,没有暧昧的情愫,只如同安抚受伤的孩子一般。 半晌,楚卿从他怀里脱身,打趣着问他:“我听说圣上有意提早我们的婚事?” 萧绛有些迟疑,眉头又不自觉皱了起来:“嗯,皇祖母近来身体欠安,父皇有意用你我二人的婚事冲喜。” 楚卿嗯了一声,又问:“大概什么时候啊?” 萧绛不答,犹豫片刻,开口问道:“阿楚,你愿意吗?” 萧绛没有多大底气。 他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皇家的束缚太多,楚卿是个习惯自由的人,她真的愿意做他的王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吗? 楚卿对上萧绛的目光,笑问:“愿意什么?” 萧绛没再避开她的目光,坚定地问道:“愿意嫁给我吗?” 楚卿不语,朝他勾了勾手。 萧绛不明所以地俯身过去。 忽而,身前人抬手遮住了他的视线。 双目被掌心覆盖的同时,唇边也落下一抹温软。 唇瓣相触,停留片刻,又分开。 视野恢复如常,萧绛怔在原地,看着楚卿走到围栏前,在夜色清风中回眸一笑:“我再考虑考虑?” 第六十二章 “儿臣非她不娶。”…… 楚卿二人离开观星塔时已是深夜。萧绛问楚卿回哪,楚卿想了想,答了将军府。 楚卿近来事多,她不常回将军府,昨日偶然撞见玉竹出门买药,才知道蒋氏这几日的身体不大好。 二人骑马抵达将军府,萧绛先一步下马,又扶楚卿下马。 已是深夜,街巷四下无人。楚卿趁萧绛不注意,踮起脚,轻轻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我走啦!” 楚卿笑着转身回府,踏入门槛后又回眸瞧了一眼萧绛——白衣公子站在沉沉夜色里,黑白分明,像是精细描绘的水墨画,唯独耳尖一点是红的。 树梢上传来阵阵蝉鸣,萧绛站在月色和晚风间静默良久,直至楚卿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后,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又碰了碰唇。 下次,不能再这么被动了。 霜颐院里,蒋氏听闻楚卿回来了,忙吩咐人去叫她。 不多时,楚卿叩开了蒋氏的房门。 “娘,你还没休息啊?”楚卿走在蒋氏身旁坐下,见她面色不佳,关切地问:“我听玉竹说你病了,找郎中看过了吗?” 蒋氏笑了笑,示意她无妨:“你沈伯伯来瞧过,没有大碍,喝些药就好了。都是小病,不打紧的。” 蒋氏今日虽是病着,却比往日打扮得精神许多。尤其提及沈郎中时,满眼藏不住的笑意。 楚卿隐约瞧出些端倪,没多言,只道:“我最近一直忙着书院的事情,疏忽了娘的身体,多亏沈伯伯了。” 蒋氏被她说得面色微红,忙岔开话题:“娘今天听府里人说,你和祁王一同上街了?” 蒋氏的话音带着几分担忧,楚卿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不是总和萧绛一起出去吗? 蒋氏又道:“娘还听说,他给你牵马?” 楚卿这才反应过来:“昂,他去鸿章书院接我来着。” “他送你回来的?”蒋氏面色愈发凝重。 楚卿面不改色:“嗯,我俩去观星塔了。” 蒋氏蹙眉:“小二,你想好了吗?真的决定嫁给他了?” 楚卿愣了一下,蒋氏从前还挺乐意让她嫁到祁王府的,何况她和萧绛的婚事是圣上赐婚,也不是她不愿意就能退的,怎么今天忽然提起这茬了? 许是见楚卿没答话,蒋氏自顾自解释起来:“娘听人说了,眼下晋王关在京郊,已然失了圣心。如今除了祁王,京中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可自古以来,哪位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小二,你的脾气,受得了这些吗?” 楚卿沉默一瞬,笑了笑:“受不了。” 却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蒋氏不解:“那你还愿意嫁给他?” 楚卿仍只是浅笑,半开玩笑道:“愿意啊,万一真有受不了的那天,再合离呗! “不过,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她太爱萧绛了,让她和别人分享丈夫,她做不到。但她更清楚萧绛在这条皇权路上走得有多艰难,她不可能让萧绛为了她放弃皇位。 萧绛注定要在世俗礼法与她之间做一个选择。 在这个选择之前,比起望而却步,她更愿意给萧绛最大的信任。 是废除六宫,还是放弃她,楚卿想把选择权交给萧绛。 而她同样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无论最终萧绛如何抉择,她都会始终在自己的路上走下去。 所以,她不需要顾虑太多。 蒋氏仍劝楚卿慎重考虑,楚卿便笑着打趣:“娘之前不还说女子退过婚,名声就毁了。我和萧绛可是圣上赐婚,娘不怕我悔婚,不仅丢了名声,还丢了性命?” 蒋氏道:“楚家世代忠良,圣上念及你父亲,不会深究你悔婚的过错。至于名声……”蒋氏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娘也说不好,娘就觉得你哪怕不成婚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婚姻对你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何不挑个十全十美的?” 楚卿明白了蒋氏的意思,她搭上蒋氏的手,温声道:“娘,我明白你的顾虑。相信我,我有自己的权衡。萧绛或许不完美,但与我而言,他比十全十美更重要。他是我的锦上添花,也是我的非嫁不可。即使没有那纸婚约,他也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蒋氏明显被楚卿的话惊住了,她愣住半晌没言语,末了叹了一声,失笑道:“是娘糊涂了。” 楚卿又道:“娘,你也应该替自己考虑考虑。你已经在这将军府里熬了十几年,难道还要继续熬下去吗?沈伯伯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爹走了十几年了,你已经为楚家守得够久了。” “别胡说。”蒋氏低下头,“娘挺好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何况寡母改嫁,传出去难听。你还没嫁人呢,娘不想影响你的名声。” 楚卿笑了笑:“名声是说给别人的,可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人只活这一辈子,总顾虑旁人怎么说怎么看,脚下的路就窄了。娘,世俗给女子的枷锁已经够多了,我们何必再故步自封呢?” 蒋氏回想着楚卿的话,躺在榻上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吩咐柳嬷嬷备好车马,第一次主动去见了沈郎中。 同样一早出门的还有萧绛。 宫中来信,说圣上龙体欠安,召萧绛入宫面圣。 皇后还特意叮嘱萧绛,此次皇帝召他入宫许是为了立储之事,要他一定谨言慎行。 萧绛守在病榻前。 皇帝喝过药,靠坐在榻上,揉着眉心问他:“朕听说你三皇兄病了,你去见过他了吗?” 皇帝会问此事,定然已经察觉萧绛下毒一事。萧绛面不改色,淡淡开口:“禀父皇,儿臣未曾探望。” “为何?”皇帝似有不悦,“他是你的兄长。” 萧绛只觉得可笑,当年晋王一碗碗毒汤灌给他的时候,可曾想过“兄长”二字? 亲情,本就是皇家最不值钱的东西。 “父皇累了,儿臣告退。”萧绛不想听皇帝唠叨,直接起身告退。 皇帝大怒,叫住他:“站住。”随之响起一阵咳嗽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羽翼渐丰,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萧绛顿住脚步,仍背对着皇帝:“儿臣不敢。” 皇帝叹了一声:“你给朕回来。” 他们虽是父子,更是君臣。如今朝中势力大半握在萧绛手中,直至晋王病危,皇帝才有所察觉。 如今只剩下萧绛一个适龄的皇子,皇帝忌惮萧绛,又别无他法,为了社稷稳固,饶是一朝天子,也不得不退让。 “秉言啊,朕听你母后说,昨日你去观星塔了?”皇帝若有所指地问道。 这是皇帝第一次称呼萧绛的字,萧绛并不喜欢,甚至有些恶心。 “嗯。” 萧绛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皇帝又道:“之前朕同你说,想提早你的婚事,你考虑好时间了吗?” 萧绛面色回缓:“禀父皇,儿臣计划提前到今年中秋。” “中秋……”皇帝似是想到了什么,皱了下眉,“换一天吧!让你母后帮你挑个好日子。” 萧绛不语。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又道:“朕之前给你和楚二赐婚,是因为你母后说楚家二姑娘温婉识礼。可如今瞧着这楚二张扬固执,不是个做王妃的好人选。你若是喜欢她,不妨收作侧室。正室人选,日后再考虑。” 萧绛仍不语。 皇帝说得好听,当初选楚二做他的王妃,无非是因为楚家式微,就算把楚二嫁给他,也不会给他翻身的机会。 事到如今,楚卿崭露头角,皇帝便不肯再让楚卿做他的王妃。甚至想用封为侧室的方式,挑拨他和楚卿的关系。 到底是帝王,卧病在榻,都不忘算计权力得失。 萧绛淡漠开口,却不容置疑道:“儿臣已向楚二许诺娶她为妃,关乎皇家颜面,不敢食言。” 皇帝心生不悦,提醒道:“你想没想过,如果朕要传位给你,楚卿这样的女子,适不适合做皇后?” 萧绛面不改色:“想过。” “那你还想娶她?” “是的。”萧绛目光坚决,“儿臣非她不娶。”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位。 十六岁之前争权,是为了活命。 十六岁之后争权,是为了替母妃报仇。 如今吕竑已死,晋王倒台,他唯一没有实现的目的只剩一个——他要登上皇位,亲手推翻女子不能为官的旧制,让楚卿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面前。 他会废除六宫,改旧制,设新礼,让楚卿做他唯一的皇后,也是自古以来唯一一位不必深居后宫的皇后。 当然,如果楚卿不愿意做皇后,他也可以放弃皇位。十八皇子刚满七岁,是除了萧绛外唯一一位没有遭受晋王毒手的皇子。 如果楚卿不想做皇后,他可以推举十八皇子继位。届时他为摄政王,该做的事情,一样可以完成。 皇帝自知劝不动萧绛,便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皇宫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萧绛前脚离开皇宫,后脚皇后便得知了皇帝与萧绛的对话。 皇后走进暗阁,给暗阁内供奉的灵位上了三炷香。 那是宸妃娘娘的牌位,当年宸妃死状惨烈,宫中传出不少妖言。皇帝不许人给宸妃立冢,皇后只能一直在暗中祭奠宸妃的亡魂。 “妹妹啊,你这儿子是个犟脾气。从前孤身一人还知道敛藏锋芒,如今有了想保护的人,像个刺猬似的,一身尖刺都竖起来了。”皇后边说边浅笑,“好在如今局势安定,圣上也不得不忍着他了。” 正在添香茶楼陪苏兰桡饮茶闲谈的楚卿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添香茶楼今日特请了说书先生在大堂说书。楚卿和苏兰桡没去二楼的老位置,改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点了两杯茶,一些糕点,边用茶点边听人说书。 说书人正讲到关键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循着吵闹声看去,只见大堂另一头的角落被安国公府的人团团围住。赵东平站在众人身前,似乎在辱骂什么人。 那人坐在座位上自顾自喝茶,全然不理会赵东平。 赵东平气得大骂:“废物,当年不是很狂吗?怎么如今只敢装哑巴了?”又狠狠踢向桌角,“小爷我跟你说话呢!” 那人起身,冷声道:“让开。” 赵东平拦在他身前,挑衅道:“你敢来京城,就该知道这是谁的底盘。你以为你还能像当年那样活着离开吗?还是说你家又有钱了?这回打算给朝廷捐多少啊?” 那人攥着拳,目光骤冷:“滚开。” 赵东平嗤笑:“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当年你爹可是跪着求我爹饶你一命的,否则你还有命站在这吗?” 话音未落,一个结实的拳头直直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赵东平摔倒在地,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又将他的脸踩在地上,狠狠碾了碾。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想给你爹办丧事,就把嘴巴放干净点。” 围在一旁的安国公府家丁都傻了一眼,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推开他们径自走出了包围。 楚卿坐在位置上,打量着从人群中走出的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官出众如精雕细琢,身量高挑过人,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一身贵气。 唯独一双桃花眼底藏着与他外表不合的阴鸷之气,像是白玉沾血,看着触目惊心。 楚卿随口道:“安国公的两位公子真是一日也不肯消停,昨个赵西平在东街打了人,今日赵东平又在茶楼闹事,真是嫌他们老爹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方才的男子走出人群,楚卿忽然发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腿上似乎有伤。 楚卿愣了愣:“不会吧,昨个赵西平打的也是这个人?” 苏兰桡一直没回应,神色有些奇怪。 楚卿担忧道:“苏姐姐,你怎么了?” 届时,那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忽然与苏兰桡四目相对。 二人同时怔在原地。 恰因为这一瞬出神,那人没来得及避开身后安国公府家丁的棍棒,被一棍敲在后脑,狠狠摔在了地上。 苏兰桡瞳孔骤缩,猛然起身。 “阿济!!!” 第六十三章 兰桡意为舟,江河以济之。…… 他竟是何济? 楚卿惊了一下,忙拿着祁王手令上前救人。 安国公府的人不敢在明面上得罪祁王府,赵东平只好瞪着楚卿愤愤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多管闲事”,不甘心地带人撤了。 何济昏了过去,后脑流了好多血,后背的衣衫几乎被血打湿。 沈郎中的杏林医馆离添香茶楼不远,楚卿立刻吩咐人备好车马,陪苏兰桡一同送何济去杏林医馆医治。 到了杏林医馆,沈郎中命人将何济抬进里间处理伤口。苏兰桡不便跟进去,一直守在门口默默等着。 楚卿与苏兰桡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失神,妩媚的眉眼间只剩下担忧,一双玉手攥着袖口止不住地抖。 楚卿轻轻搭住苏兰桡的手,拍了拍,安抚道:“姐姐,沈郎中医术高明,何公子不会出事的。” 苏兰桡轻轻靠在楚卿的肩上,仍是一语不发。楚卿却慢慢感觉到肩头传来一阵温热,是泪水打湿了肩膀。 天色在无尽的沉默中渐渐暗下,几缕残阳顺着医馆小窗照进来,将苏兰桡的影子投在里间紧闭的木门上。 不多时,门开了。 沈郎中擦净手上的血,将沾血的帕子递给一旁的小药童,朝楚卿二人走了过来。 苏兰桡忙迎上去,急切地问:“沈郎中,阿济他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了。”沈郎中揉了揉疲乏的双眼,叹了一声,“好在送来的及时,再晚一步可能就没命了。待会我给你开个方子,等人醒来,就可以回家静养了。” 苏兰桡松下一口气,顿时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凳子上。 沈郎中又看向楚卿,问道:“二姑娘,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楚卿看了一眼苏兰桡,示意道:“是我朋友的故人。” 沈郎中摇了摇头,似是无奈道:“他不是京中人吧?我三天前见过他。他的腿也是我治的。” 那时候赵西平纵容家丁当街打人,撞上衙门的人巡逻。安国公府的人散开后只剩下何济抱着腿倒在地上,浑身青紫淤血,腿也断了。 好在沈郎中恰好乘车路过,把他带回杏林医馆医治,才没伤及根本。 苏兰桡得知情况,忙问:“他和您说他进京做什么了吗?” 沈郎中摇头:“没有,他什么都不说。我以为他是哑巴。” 接下来,楚卿陪苏兰桡在医馆守了一夜。夜里,苏兰桡和楚卿说起了当年的旧事。 苏兰桡原是海州人,家中也曾是海州数一数二的富商。苏何两家是邻居,何济小时候性子顽劣,时常爬苏家的墙头。 八岁那年,何家院子里的桃花漫过墙头,将满园春色开进了苏家的院子里。 苏兰桡坐在小院里支起画架,提笔在纸上描绘墙头长出的桃花。 春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吹来,苏兰桡提笔抬眸,墙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名白衣少年。 少年朝她丢来一支桃花,眉宇带笑,朗声道:“喂,小姑娘,你这么好看,长大了,我娶你啊!” 白衣少年站在桃花雨下,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苏兰桡的视线,从此,她眼底再未有过旁人。 后来,苏家家道中落,被迫远走北方。那时苏兰桡才十二岁,只能听从家人的安排离开海州。 何家不肯为何济提亲,何济就孤身一人从海州一路北上,追着苏家的车马走了大半年。最后还是因为何家老爷被气得呕血,他才不得已回了家。 在那之后,苏兰桡和何济分开了六年之久。 苏家儿女众多,苏兰桡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大靖北方的商业远不及南方发达,苏家北上后反而更加落魄。 为了凑够银两给苏兰桡的兄长在北方谋个官职,苏兰桡被自家父亲卖给了当地有名的牙婆。 那牙婆做的是官家买卖,出价奇高,但也只挑姿容过人的美人。 苏兰桡被牙婆送进京城,原本计划是用假身份送进宫里做秀女。但在入京的时候安国公瞧中了苏兰桡,便将她扣了下来。 苏兰桡被安国公带回府邸的那晚,她握着十二岁那年何济送给她的匕首,暗自做好了了结的打算。 那柄匕首是何济亲手做的,上面刻着何济的字。何济说她生得太漂亮,何济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就由这把匕首来保护她。 大抵当时的何济也没想到,一句少时的玩笑话最后竟会成真。 那天夜里,苏兰桡将匕首刺进安国公的胸膛,从安国公府一路逃到晟都城郊。 买下她的牙婆带着安国公府的人来抓她,失去理智的苏兰桡慌乱间砍伤了很多人,牙婆也被她失手杀了。 苏兰桡一路躲,一路逃,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城郊驿站的马厩里。 她身上沾了好多血,安国公的、牙婆的、还有她自己的。血浸在天青色的衣裙上,像极了八岁那年春日晴空下的桃花雨。 真想再见见他啊! 苏兰桡握紧匕首,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意识逐渐涣散,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苏兰桡隐约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将她抱到温暖的房间里,替她换了衣裳,清理了伤口,温柔地抱着她,渡过了那年冬天最冷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京师府衙门前,有人敲响了衙门外的登闻鼓——投案自首。 后来,苏兰桡才知道何济一直在找她。但何家人不愿何济和她再有交集,一直暗中阻拦。若非那日安国公的事情闹得太大,何济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卖到了京城。 何济救下苏兰桡后,毅然到衙门投案,顶下了苏兰桡的罪。 安国公不想被外人知晓自己买卖民女,没有揭穿何济,反倒趁机狠狠敲了何家一笔。 何家为了保住何济,向朝廷捐出了大半的家产。何济遂被送至海州软禁,一晃便过了五年。 “五年了,我记得上次见阿济,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苏兰桡苦笑着轻叹,“到底是我拖累了他。” 苏兰桡拿出何济当年送给她的匕首,指尖摩挲着匕首底端的刻字——江河,那是何济的字。 楚卿从苏兰桡手里接过匕首,又看向背面,底端同样刻着两个字——兰桡。 楚卿记得苏兰桡曾说过,她本名叫苏韵,兰桡是五年前改的名字。 兰桡意为舟,江河以济之。 …… 何济是在次日午间醒的,苏兰桡和他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楚卿没多打扰二人,独自去前堂向沈郎中道谢。 沈郎中正在问诊,小药童在药堂里抓了几包草药,许是要给正在问诊的病人。 楚卿在堂外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叫小药童帮她抓几包缓解咳疾的药,里间的沈郎中刚好带着病人一同出来了。 说来也巧,这位病人竟是楚卿的老熟人。 “卫兄?”楚卿下意识开口,沈郎中闻声愣了一下,看向楚卿,“你们认识?” 卫含章原是礼部官员,前段时间皇帝调礼部官员去吏部补缺,楚卿还向萧绛举荐了卫含章。 眼下卫含章任吏部侍郎一职,年纪比楚卿大了不止一轮,楚卿这声“卫兄”属实给沈郎中惊了一跳。 好在卫含章没听真切,只是皱了皱眉,询问沈郎中:“这位是?” 沈郎中道:“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姑娘。” 卫含章礼貌性朝楚卿颔首,没什么表示,默默拿走小药童给他包好的药,向沈郎中告辞。 楚卿上前询问:“沈伯伯,卫大人病了吗?” 沈郎中道:“旧伤,快一年了,一直不见好,今日是来复诊的。” 一年? 楚卿皱了下眉,假作不经意地问:“卫大人不是文官吗?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一年都没好吗?” 沈郎中叹了一声,没多言语。他和卫含章是旧交,卫含章的伤一直是他在诊治。他也不清楚卫含章受伤的原因,但卫含章叮嘱他别告诉外人,出于对友人的尊重,他也没多打听。 楚卿见沈郎中不肯多说,便没多问,道谢后一个人回了将军府。 楚卿注意到,那时小药童给卫含章抓的药是治疗筋骨的药。而沈郎中又说卫含章伤在一年前左右。 眼下是七月,一年前,差不多可以对上中秋大火的时间。 这事在楚卿心里梗着,像卡在喉咙里的刺。卫含章曾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中秋宫宴那晚,也是她亲自叫了卫含章同她进宫赴宴。 一时间所有线索都指向卫含章,楚卿却找不到卫含章害她的理由。她认识的卫含章刚正不阿,甚至正直到古板固执。他没理由放火杀人,卫含章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当天夜里,楚卿带上林七暗中探查卫含章的宅邸。奇怪的是,卫含章的家中除了他自己竟空无一人。他的夫人和女儿都不知去了何处。 时至午夜,卫含章又匆匆出门,似乎要去见什么人。 楚卿和林七暗中跟上,一路跟到了安国公府的大门外。 “大人,不能再跟了。”林七拦下楚卿,“安国公府外眼线众多,再向前会暴露。” 楚卿望着卫含章一路走进安国公府,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她带着林七走到街角暗处躲起来,冷声道:“在这等吧,等他出来。” 半个时辰后,卫含章从安国公府离开。 他披好斗篷,手里攥着一本名册,脚步匆匆往家赶。 走到拐角处,忽然两眼一黑,后颈似乎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再醒来,已经被捆在了家中的书房里。 卫含章被困在椅子上,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见到楚卿的一刻,他明显懵了一下。 “楚二姑娘?”卫含章故作镇定,“卫某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你为何擅自闯入在下的宅邸?” 楚卿走上前,将去年中秋大火中用来防身的匕首丢到卫含章面前,直截了当道:“卫兄,你的伤好了吗?” 冰冷的笑容撞进眼底,卫含章竟一瞬间认出了那个眼神。 “你,你,你是楚钦?” 楚卿轻笑:“卫兄,好久不见。” 第六十四章 “你还做不做了?”…… 楚卿的反应已经给了卫含章十分肯定的回答。卫含章看着眼前完全不同于昔日的故人,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中秋大火那晚,是他亲手将楚钦打晕,拖到了火场的最深处。金庆宫下早早布好火油,晋王特意提前调走了金庆宫附近所有可能前来救火的禁卫军。饶是楚钦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活着离开火场。 卫含章想不明白,为什么楚钦还活着? “你不是楚家二小姐?”卫含章努力平定下思绪,开口质问。 如果眼前人是楚钦,那么很可能是楚钦逃出火海后化用了楚家二小姐的名字。镇南将军府与外界往来甚少,楚家二小姐究竟什么样子,除了楚家人根本没有知晓。 思量至此,卫含章愈发确认眼前人就是当年的礼部尚书。可确定楚卿的真实身份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来算账的了。”卫含章轻笑一声,像是自嘲。 楚卿不打算和卫含章多解释,只是隔着书案冷眼睨着他,说道:“我所认识的卫含章不是蝇营狗苟之辈。当年春朝祭祀大典,前任礼部尚书勾结吕竑私吞官银,是你不顾得罪当朝首辅的风险入宫揭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当年宁折不弯的卫大人,甘心做了安国公之辈的爪牙?” 卫含章自嘲地笑了笑:“大人觉得你很了解我吗?” “大人”,这个称呼如今听来真是讽刺。 对峙间,林七从门外走了进来。 楚卿回眸和林七交换了个眼色,林七摇了摇头。 林七方才是去卫含章的府里搜人了,和楚卿料想的一样,整个卫宅除了卫含章空无一人,而且已经空置很久了。 “卫兄,尊夫人和令爱去了何处?”楚卿试探着开口,卫含章果然瞬间变了神色。 看来如楚卿所料,应该是安国公的人绑架了卫含章的妻女,逼迫他在去年中秋那晚打晕楚卿。 和安国公这样的人合作本就是与虎谋皮,八成卫含章自己也没料到安国公会出尔反尔,始终不放过他的妻女,反倒一直以他妻女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卫含章帮他们做事。 楚卿走到卫含章对面坐了下来。她不想为难卫含章,当年她初任礼部尚书时因为太过年轻,礼部不少老官不服气,暗中处处为难与她。那时候卫含章秉公办事不肯站队,反倒无意间帮过她不少忙。 去年中秋楚卿带卫含章入宫赴宴,原本是想着借此机会向皇帝引荐卫含章,到头来反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国公想除掉楚卿,无非是因为瀚水盟约一事。但凭安国公在京中的势力,再加上晋王和吕竑背后操纵,想要除掉楚卿这样初出茅庐的新官,没必要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在宫宴上放火。 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楚卿目光沉沉地看着卫含章,再次沉声道:“卫兄,你我是老相识了。你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要一个真相,其他的,可以既往不咎。” 卫含章仍不开口。 楚卿轻叹一声,好意提醒:“安国公手段歹毒,尊夫人与令爱在安国公府上,只怕未必能享受座上宾的待遇。” 卫含章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他何尝不明白妻女久困安国公府如同羊入虎口,可他有什么办法?论权论势他都斗不过安国公,他只能认命。如果有人能帮他救出妻女,他宁死也不会做安国公的走狗。 卫含章对上楚卿的视线,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楚卿会不计前嫌地帮他。 多可笑啊,明明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现在却还想祈求她出手相助。 卫含章最终还是放弃了向楚卿求助的念头,他垂下头说道:“卫某为人臣,听从君命。那场大火的真相,大人还是不追究的好。” 卫含章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为人臣,从君命,是皇帝指使? 这个答案令楚卿颇为意外。 楚卿抬手示意林七放人,临走时,卫含章再次叫住楚卿。 “大人,”卫含章从怀中摸出一本名册,“这是今年吏部从各州县选拔的调任京中任职的名单,其上被安国公篡改了三处,用以陷害周老结党营私。” 楚卿会意,吩咐林七接过名册,回眸道:“多谢,尊夫人与令爱,我会替你接回来。” 接下来的几日,楚卿和周老暗中调动人手,将安国公在吏部埋下的隐患消除。 卫含章没再见过楚卿,但为了妻女的安全,他没有说出和楚卿见面一事,仍和往日一样假作听命于安国公,与安国公一党暗中周旋。 至于中秋大火与皇帝有关这件事,楚卿没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周老,也包括萧绛。 她大约猜到了皇帝想要除掉她的原因。卫含章见她是女子丝毫不惊讶,说明他早知楚钦是女子的身份。但从前在礼部的时候,卫含章没有机会发现此事,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卫含章是从安国公那得知了楚钦是女子的事实。 当年楚卿与苏兰桡结识时还是以女子的身份示人,安国公府与苏兰桡有那么大的过节,定然不会放任海云端在京中做大。从前楚卿不知晓苏兰桡和安国公府的旧怨,忽略了这一点。海云端内外必然有安国公府的眼线,那么安国公也很可能早知晓楚钦是女子的身份。 当年因为在与金敕的战事中主和,楚卿得罪了朝中不少老官。晋王一党一向主战,自然容不得她。 大抵是安国公向皇帝揭发了楚卿是为女子的身份,当今皇帝最重颜面,得知楚卿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如此欺上瞒下,自然容不得她。 这也便解释了为何那场大火之后,皇帝不仅不愿彻查失火原因,反而因为礼部官员联名奏请彻查大火起因大发雷霆。 楚卿调查自己的死因,主要是为了摸清朝中是否还有其他晋王的残存势力,既然已经确定真相,明确背后没有晋王一党以外的其他朝官参与,此事也该到此为止了。 安国公借吏部举荐乡官给周老设的局,被周老暗中调整反设计回了安国公的身上。只要半月后安国公将更改过的人员名册交由吏部呈递给皇帝,皇帝必然看出其中端倪,届时安国公轻则被罚,重则夺爵,也算自作自受。 这面刚解决完安国公的事情,另一面,海云端又出了事。 这日,楚卿方从周老府中还家,海云端的人将她拦在将军府门口,说苏兰桡要将海云端解散,正在给海云端姑娘们一一安排去处,让她快去劝劝。 楚卿惊了一跳,忙跟人去了海云端。 路上,海云端的人解释说,苏兰桡要解散海云端,是因为苏兰桡打算去京师府衙自首,认下当年失手杀人和刺伤安国公的罪行。 听那意思,应是为了还何济清白。 楚卿抵达海云端时,苏兰桡已经安排好手下所有人的去处,正坐在海云端后院的石阶上一个人出神。 楚卿走到她身边,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半嗔怪半欣慰道:“就知道她们会找你来劝我。我不会改主意,等海云端的事情都安排好,我去京师府衙自首。你敢拦我,我就跟你绝交。” “稀罕管你?”楚卿在苏兰桡身侧坐下,白了她一眼,“海云端是你一手建起来的,你都不心疼,我心疼什么?” 苏兰桡知道楚卿是嘴硬心软,幽幽叹了一声:“其实我也舍不得解散海云端,但是我不在,这么大的生意没人照顾也不行。你手里那么多事情,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 楚卿斜她一眼:“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兰桡狠狠掐了她一把,又不甘心地问:“你真的不打算劝我?” 楚卿点头:“既然是你做好决定的事情,你只管去做就是了。不过解散海云端这事,你要不再想想?海云端日进斗金,我教十年书也赚不来海云端半月的收入。如果是为了钱,我倒也不是不能抽时间兼顾一下海云端的生意。” 苏兰桡又拍了她一把:“你就贫吧!” 楚卿道:“我说认真的啊,苏姐姐,你真的想好了吗?何公子当年替你顶罪,除了因为不希望你受罚,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有何家在背后支撑,就算认下罪行也能留下性命。但你怎么办?一旦当年的事翻案,安国公府不会善罢甘休。何公子这么多年的苦,可就白吃了。” 苏兰桡道:“我明白,放心吧,海云端那么多年也不是白经营的,我给自己留了退路,最多就是进去关几年。何况不是还有你的吗?你肯定舍不得我受苦。” 楚卿便笑:“我才懒得管你。何公子呢,我来时遇见沈郎中了,他托给我给他送药。” 苏兰桡抿了抿唇,面上笑意褪了下去:“他走了。” “走了?” “嗯,昨个儿一早走的,没告别,只留下了一封信。”苏兰桡从怀中取出信封递给楚卿,“你自己看吧!” 何济的信不长,只有告别的寥寥数语,字里行间却总透露出他配不上苏兰桡的意思。 苏兰桡解释道:“我听说何家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自当年那事之后,安国公一直派人为难何家,何家的商队四处碰壁,一直在走下坡路。当年阿济才学过人,何家老爷原也有让阿济科考入仕的意思。但如今阿济是戴罪之身,不能参加科考。许是四处求路无门,阿济才会觉得他配不上我吧?”苏兰桡苦笑,“可我算什么啊,没有他何济,我苏兰桡早死了。” 楚卿明白了苏兰桡的意思,所以她才要投案自首,将当年的旧案翻案,还何济一个清白。 像苏兰桡这样重情义的人,一旦下定决定做一件事,劝是没有用的。所以楚卿什么也没说,她陪苏兰桡在海云端住了一晚,次日一早,独自去了祁王府。 楚卿最近不是在女子书院忙活,就是在周老府邸和鸿章书院之间两头折腾。萧绛知道她忙,不好意思直接找她。但一连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萧绛偶尔也会忍不住下朝的时候顺路和周老一路离宫,再顺路去周老府里,或者顺路去鸿章书院看看。 对此,叶安感到十分苦恼。因为他家王爷最近已经顺路把京城逛了好几遍,甚至几次顺路逛到人家镇南将军府门口,偏偏就是不肯进去。 将军府的下人看见祁王府的马车,问需不需要通传,他家王爷也只会冷着脸说:“不必,路过而已。” 何苦来哉? 祁王府的人一早备好早膳,叶安往萧绛的房里送了好几次,每次都被冷言冷语地赶出来。眼看着好好的南瓜糕快热成南瓜羹了,叶安端着菜肴关上北书房的门,朝着站在门口的兄长叶危长长叹出一口气:“哥啊,下次早膳热好你去送吧!王爷都快把我瞪成筛子了。” 叶危靠在回廊上,淡淡道:“不必热了。” 叶安点头:“我看也是,热了王爷也不会吃。” 叶危道:“不是,我是说不用劝王爷吃饭了。”他朝院门口一扬了扬下巴,“你看谁来了。” 叶安顺着叶危的视线看去,只见楚卿负手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朝二人微微一笑:“早啊!”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忽然被从内打开。 萧绛神色淡漠地站在门口,默默看了楚卿一阵,冷声问她:“用过早膳了吗?” 楚卿笑答:“还没,你呢?” 萧绛斜看向叶安手里的饭菜,面不改色道:“没,叶安刚送来,你进来吧!” 叶安看着手里的热了数不清几次的菜肴……嗯,行,他刚送来。 叶安放下饭菜便走了。楚卿坐在北书房里间的软榻上,拿了一块南瓜糕填肚子。 萧绛身体不好,平日里没胃口。叶安特意找了京中最好的厨子,日日变着花给萧绛做吃的。祁王府厨子的手艺楚卿是见识过的,前阵子她天天晚上来祁王府给九公主授课,那时候连在宫中娇生惯养的九公主都对祁王府的饭菜赞不绝口。 因为实在美味,楚卿没忍住多吃了几口,等半盘糕点下肚,才注意到萧绛一口没动,反而一直盯着她看。 “你不饿啊?”楚卿拿了一口南瓜糕递过去,“挺好吃的,你尝尝。” 萧绛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小口,点了下头:“嗯。” “嗯什么?”楚卿觉得萧绛有些奇怪,从进门起就冷着脸,也不说话,她说什么他都反应平平,像是在……赌气? 楚卿又拿了一块桃酥递给他:“喏,再尝尝这个。” 萧绛又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小口,也不看她,反而皱起了眉。 吃块糕点跟咽药似的,真难伺候。 楚卿一手托着下巴,放下手里的桃酥,打趣着问:“看样子今日的早点不和王爷口味?” 萧绛看她一眼,又移开视线,没言语。 楚卿又拿起一块樱桃酥,递过去问:“再尝尝这个?” 萧绛面上虽然冷冰冰的,但还是乖乖张嘴准备去咬。 楚卿收手一躲,萧绛就咬空了。 紧接着,楚卿将樱桃酥含在唇边,撑着小桌凑到萧绛面前。樱桃酥在二人唇边相触,楚卿微一向前,樱桃酥像琉璃珠一样滑进了萧绛的唇齿间。 分开前,楚卿特意在萧绛的唇角舔了一下,粘在萧绛唇边的糖花在舌尖化开。 嗯,甜的。 楚卿意犹未尽地看向萧绛,又拿起一块糕点笑问:“还吃吗?” 没等楚卿把话说完,满桌地糕点被撞到地上,对面的男人越过矮桌将她按到在软榻。炽热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下,如疾风骤雨般吞噬着每一寸天地。 楚卿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她家王爷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病弱。按在她掌心的手清瘦纤长,却压得她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几次楚卿想反攻,都被强行按了回来。 思绪慢慢在热烈的吻中蒸腾,只剩下无尽的燥热。萧绛埋在她的颈侧,她忍不住伸手去扯萧绛的衣领。 夏日的衣衫太过单薄,外袍轻而易举地褪下,里衫下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一呼一吸,坚实的胸膛随之起伏。 萧绛仍埋在她的颈间,时不时扫过她的耳垂。楚卿伸手去借萧绛的衣带,腰带、外衣一件件落地,萧绛却连她的衣襟都没碰。 眼看着人快被她扒光了,萧绛还是不动手。 楚卿一把推开他:“你还做不做了?” 萧绛被推倒在一旁,斜靠着软榻边的木台,失声笑了起来。 他的衣服都都快被扒干净了,坚实的胸膛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却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清冷的眉眼染上暧昧的暖意。 他单手拄着耳侧笑问:“做什么?” 楚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说呢?” 萧绛像是报复似的,仍明知故问:“嗯,什么?” 楚卿咬了咬牙,好啊,学坏了!看谁逗得过谁! 慢慢凑到萧绛身前,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学着话本里暧昧不清的话语,低声道:“给我。” “……” 萧绛明显抖了一下,他瞪大眼眸看向楚卿:“你从哪学的?” 楚卿忍笑,呼吸顺着萧绛的耳畔一点点向下。萧绛僵住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自找的。” 反手将楚卿再次按在了榻上。 楚卿暗笑,指尖顺着萧绛的胸口下滑,一点点……系上了他的衣襟。 “王爷,早上风凉,穿好衣裳。” 话音未落,一溜烟从萧绛身下溜了出去。 恰在此时,叶安前来叩门:“王爷,监察司陆大人求见。” 萧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门口,刚要开口回绝,楚卿已经抢先应声:“王爷说请到前堂去。” 萧绛起身整理衣衫,走到楚卿身边抬起她的下巴交换了深深一吻,又报复性地轻轻咬了一下,点了点她的腰带道:“等我回来。” 萧绛走后,楚卿坐在萧绛的位置上替他改了几分文书。书案上的墨用完了,楚卿到一旁的抽屉里找,没找到墨,倒看见了那对熟悉的东珠耳坠。 当时赵西平一箭射坏的地方已经修好了,两只耳坠精细地保管在软木盒中,用红绸包着,格外仔细。 楚卿不由想起那时萧绛问她要耳坠的样子,他那么骄傲的人,从不开口求人,却能放下面子说他有一事相求。 这对耳坠对他来说很重要吧?是宸妃娘娘留给他的吗? 楚卿将耳坠放回到木盒里,拿了一旁的墨块研磨,继续替萧绛批阅文书。 不多时,萧绛回来了。 今日需要批改的文书,楚卿都已经改好放在一旁。萧绛走上前,打量一眼改好的文书,俯身问:“都改完了?” 楚卿点头:“嗯,都改完了。” 萧绛笑:“好。”接着,不由分说地上前将楚卿拦腰抱了起来,意味不明道:“既然如此,今天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做了。” 忽然被横抱而起,楚卿下意识抱住了萧绛的脖子,忙叫萧绛放她下来:“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有事跟你说。” 萧绛脚步不停,直接抱着她往寝殿走。 楚卿被迫勾着他的脖子,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路穿过小花园,绕过回廊,当着叶安叶危的面直接抱到了寝殿里。 萧绛将她放在床上,楚卿撑着床榻坐起来,拦住萧绛解她衣衫的手,“等会儿,真有正事!你帮我查一下安国公府,哎!” 楚卿话没说完,萧绛已经挑开了她的腰带。 楚卿知道今天的正事是注定不能在正经场合说了。 她边说边去解萧绛的衣带,问他:“何家你知道吗?海州之前的首富。他家大公子和安国公府有些旧怨,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下安国公府和何家的事情。” 萧绛皱了下眉,指尖停在楚卿的唇边,“何家公子?” 楚卿趁机在他指尖咬了下:“苏姐姐的爱人。” 萧绛收回指尖,在楚卿咬过的牙印处舔了下,声音低沉沙哑:“嗯,知道了,明天再说。” “时间有点紧,”楚卿按住萧绛往自己身下探的手,“待会我和你一起去查吧!” 萧绛道:“今天没空。” 楚卿不解:“现在才午时。”銥誮 萧绛将身体慢慢覆上来,低沉的话音落在楚卿的耳畔:“说了,今天没空。” 次日一早。 楚卿是在萧绛怀里醒来的。酸软的身体被抱在怀里,炽热的胸膛紧贴在她的背后。 屋子里有散不开的热气与混沌的味道,床榻乱作一团,衣物散落一地。 一开始是在床上,后来在茶桌上,在坐席上,在浴桶里……一直折腾到深夜圆月高悬,楚卿才明白为什么萧绛非说没空。 眼下窗外天色明朗,估计早已日上三杆。萧绛仍在背后抱着她,也不知道醒了没。 她侧过头,回眸可以看到萧绛英挺的鼻梁。她喜欢萧绛鼻梁上的朱砂痣,比落在雪地上的梅花还美。 小时候听常听人说,身上有红痣的人,是前世有人放不下他,在轮回转世前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以便来生再去寻他。 楚卿的视线顺着萧绛的鼻梁向下,一点点落在他颈侧、肩膀、胸膛,四处都是红色的印记,只属于她的印记。 她伸手点在他鼻梁的朱砂痣上,心想这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许是察觉到楚卿的动作,萧绛慢慢睁开眼。睡意朦胧的眼只睁开一半,棕色的眼眸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下若隐若现。 一半胡族人的血脉,让萧绛的眉眼比大靖中人更显深邃。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看不出端倪,但此时眼底的炽烈情愫毫无保留的显露出来,那双属于胡族的棕色眼眸显得格外妖冶,像是会勾人魂魄的猫。 楚卿转过身,抬手在他眼睫上轻轻扫了一下,笑问:“醒了?” 萧绛已经不记得上次如此安稳地熟睡是什么时候了,他再次将楚卿抱紧,蹭着她的额头道:“嗯,再睡会儿。” 三日后,苏兰桡离开海云端。 午间的街巷人来人往,苏兰桡来到京师府衙门前叩响了登闻鼓。 府尹吴大人传苏兰桡入堂问话,苏兰桡跪地昂首道:“民女五年前失手杀人,深感罪孽深重,今日特来认罪。” 苏兰桡交代了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尽数禀明。因为苏兰桡虽为认罪,却句句剑指安国公府,堂上衙役无一敢应声。吴大人也是沉默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且不谈此案已结案多年,单凭安国公府的身份,想要翻出这么一桩对安国公而言实乃丑闻的旧案就难如登天。 然苏兰桡敲了登闻鼓,数不清的百姓在堂外等着吴大人回应,喧闹的人群间已经出现了责骂安国公的声音。 消息传得飞快,安国公府很快收到了消息。赵东平代父出面,到京师府衙与苏兰桡对峙。 赵东平还带来几名身上带有旧伤的小吏,称其为当年在追捕刺伤安国公歹徒的途中受伤的城防官兵。苏兰桡一介女子,自然伤不到那些官兵。 赵东平还找来一位老妇人,说是海州当年苏家的旧仆。那妇人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苏兰桡曾与何济有私情,引导百姓们误会苏兰桡来此自首是为了替何济顶罪。 赵东平来者不善,准备得极其充分,显然安国公府早做好了苏兰桡揭发他们的打算。 苏兰桡寡不敌众,慢慢失去了围观百姓的信任。 场面焦灼之际,一行车马在京师府衙门前停下。 一位戴着面纱的姑娘率先从马车里走下来,紧接着,一位又一位的姑娘从一行车马中走下来。 很快,又有几位没有戴面纱的姑娘随后跟入衙门。 她们大多和苏兰桡差不多年纪,却看着比苏兰桡憔悴许多。很快有人认出没戴面纱的姑娘中,有几位是安国公府的妾室。 她们一同走到衙门内,和苏兰桡一同跪在衙门前,将一份联名书呈上。 她们都是曾受安国公迫害的女子,有的逃出一劫,在过去的阴影中惶惶度日,有的则放弃逃离,留在安国公府内受尽折辱。 三日前,有人找到她们,希望能请她们一同入京联名上诉,揭发安国公的罪行。那人乘坐的是祁王府的马车,这让她们第一次有了反抗的勇气。 数十名女子联名上诉,衙门外的登闻鼓敲了整整一个时辰。 消息很快传到宫里,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帝不得不亲自审问安国公。 楚卿趁此机会,将之前安国公用来构陷周老的吏部名册派人一同呈上,私德有亏,坑害民女,加之以权谋私,数罪并罚,皇帝勃然大怒,当即褫夺安国公爵位,下令秋后问斩。 三日后,前来联名上诉的女子相继还家,楚卿和萧绛站在城墙上目送她们远行,不禁想起了半年前她要为楚二的小丫鬟秋云敲登闻鼓一事。 那时候萧绛不准她去敲,说还不是时候。然而时隔半年,京城好像换了一番天地。如今女子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终于不再只有指责和非议。 苏兰桡当年失手伤人,本是重罪,但念她也是当年安国公一案的受害者,皇帝免了她的刑罚,罚了一笔银子,将人送回了海云端。 海云端的人都没有离开,所有人都在等苏兰桡回来。楚卿站在海云端的大门前,朝她张开双手:“苏姐姐,欢迎回家。” 安国公一事到此也算告一段落。距离何济离开京城已有数日,苏兰桡处理好此事的善后工作,向楚卿辞行去了一趟扬州。她要去扬州找何济,希望向何家人将此事彻底说开。 楚卿前去送苏兰桡出城那日,也收到了宫中的消息。 皇帝下令册封萧绛为太子,并准他与楚卿于今年中秋完婚。 第六十五章 “这间屋子,隔音好。”…… 因为更改大婚的时间,皇帝为楚卿和萧绛二人重新题了婚书。从皇宫回府的路上,楚卿坐在马车里将婚书翻了一遍又一遍。 八月十五,真快啊!距离她和萧绛成婚居然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萧绛一直牵着她的手,楚卿便在萧绛的掌心点了点,问他:“圣上说成婚的日期是你定的?” 萧绛身姿端正地坐在一旁,点了点头。明明是握着她的手,面色却平静得如同僧人转着佛珠,表里不一。 楚卿啧了一声,八月十五,中秋节,还真是个好日子。她在萧绛的掌心轻轻掐了一下,嗔怪道:“选我的祭日成婚,你挺会挑啊!” 萧绛垂眸看向她,笑意清浅:“不是。” “不是什么?”楚卿追问。 萧绛将她的手握紧,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失去你的那天,我才发现与我而言,你有多重要。” 如果不是因为萧绛的神色太认真,甚至带着愧疚和自责,楚卿一定会觉得萧绛是在故意逗她。 “酸死了。”楚卿回握住萧绛的手,靠在他的肩上,“我不是还在嘛!我娘最近身体也不大好,过一阵子可能要回泸州老家休养一阵。我们早点成婚,我娘也能早点离京养病,挺好的。” 萧绛又问:“女子书院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如果成婚之后不算忙,我打算向父皇请命,暂时离京一段时间。那时候正值北境长枫山的枫叶赤红似火,我想带你去看看。” “长枫山吗?”楚卿反应了一下,她似乎在哪听过,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了,“嗯,听你的。女子书院的事情不算多,周老和闫老帮了我不少,最近抓紧时间赶一赶,应该能腾出一月的空闲。说起来,方才圣上传周老和闫老入宫觐见,许是为了之前鸿章书院年中大考的事情。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武榜的成绩还是没有公布,圣上这是铁了心不打算给小七封赏了。” 萧绛见楚卿为难,皱了下眉道:“再等等吧!九五至尊也是人,总有死的一天。” 这话给楚卿惊了一跳,忙从萧绛怀里起身,嗔了他一眼,道:“话不能乱说,你现在已经是太子了,要谨言慎行。” 素来出格的楚先生也知道谨言慎行? 萧绛忍笑:“嗯,知道了,太子妃。” 说起来,萧绛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叶安叶危都已改口不再叫王爷,楚卿却总觉得不大习惯。萧绛又将她拉回怀里,楚卿就靠在他的肩上问:“我听皇后娘娘叫你秉言,这是你的字吗?” 萧绛道:“算是吧!一开始是我母妃为我起的名,但皇家子嗣都由父皇亲自赐名,我定名萧绛后,便拿秉言当了字。” “秉言。”楚卿抬眸看向萧绛,“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萧绛看向她,又错开目光笑了笑道:“随你。” 楚卿二人的马车抵达镇南将军府,周老和闫老也进了宫。 如楚卿所料,皇帝召见二老正是为了年中大考武榜一事。皇帝不愿按旧例给林七封赏,碍于面子不好直接取消林七的成绩,便挖好了坑等两位老先生跳进去给他台阶下。 都是千年的狐狸,周老看得明明白白,不便直接帮楚卿说话,又不想顺皇帝的意思废除林七的成绩,只好拿自己已不是鸿章书院掌院一事搪塞,把锅往闫老头上甩。 皇帝知道闫老和楚卿没什么私交,也觉得闫老的意见在外界看起来更公正,变着法要闫老给个法子。 奈何闫老一心求学问,素来不愿意管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政务,皇帝不明问,他也不给答复,只道:“鸿章书院为大靖书院,臣听凭圣上安排。”就是不给皇帝台阶下。 一个绵里藏针,一个油盐不进,皇帝被俩人气得不轻,又不好拿两朝元老的周老发脾气,直接一书简砸在闫老的头上,大骂道:“听命,听命,什么都听朕的,要你这个掌院有什么用?朕看你这掌院也别当了,回去看你的大门吧!” 这话倒合了闫老的胃口,闫老恭恭敬敬叩首请命:“禀圣上,臣正有此意。臣此前已在藏书院看守多年,诸事生疏,属实难当掌院一职。臣谢圣上恩典。” “你!” 皇帝被气得又一书简砸了过来。闫老的官帽被砸得七扭八歪,周老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偷笑,也就是闫老孑然一身又德高望重,皇帝不敢轻易动他,他才敢如此放肆。 皇帝心底暗骂怎么偏偏拿这俩老东西没辙,又顺着闫老的话往下问:“你不干可以,挑个合适的人接手,你有人选吗?” 周老一听这话,心道不妙,皇帝看样子是准备收编鸿章书院,不再准备让鸿章书院归他们管制了。如果此时闫老答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皇帝必然挑个听话的人接手,直接全盘控制鸿章书院;但如果闫老此时推荐旁人,无异于将那人往刑架上推。 周老忙咳了一声,示意闫老低头认个错,将此事暂时糊弄过去。可闫老已经先声开口道:“臣以为楚二可以胜任。” 皇帝脸色骤变,周老心下一沉,完了。 离宫路上,周老埋怨了闫老一路,说他怎么这样不谨慎,这不是把楚卿往火坑里推吗? 闫老却道:“楚二如今是太子妃,皇帝顾忌五殿下,不会拿楚二如何。我只是实话实说,楚二是个可用之才,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埋没了她。” 闫老的话不无道理,周老只得无奈摇头,回府后给楚卿传了封信,将今日之事一一转述,让她早做准备。 闫老知道楚卿大多时间都在女子书院,特意将信送到了女子书院。不过楚卿暂时还没回去,方才回府路上有些饿了,楚卿便拉着萧绛一同去了添香茶楼。 楚卿是添香茶楼的老熟人,一进门,店小二便热络地赶了上来。楚卿问二楼雅间的老位置是否还空着,店小二笑呵呵道:“空着空着,自然空着,小的带您上去。” 二楼那间雅间的位置极好,对着一条通畅的主街,街边栽着许多桂花树,顺着窗口可以遥望观星塔,可以俯瞰晟都最美的夜景。 往日这间雅间都要提前预定,预定慢了很容易被其他人占去。近来倒是奇怪,每次到添香茶楼用茶点,这间雅间都空着。有时候楚卿都怀疑,是不是添香茶楼最近的生意不太好。 楚卿和萧绛在雅间里坐定,不多时,店小二端着茶点和松醪酒上来。茶点都是楚卿最喜欢的,其中包括一盘圆润的樱桃酥。 楚卿随手拿了一颗樱桃酥咬了一半,萧绛的喉节跟着不自觉地滚了滚。 店小二布好茶点,恭恭敬敬告退。厢门关上的一瞬,萧绛夺过楚卿手中剩下的一半樱桃酥,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缠绵的吻从坐席吻到窗边,萧绛一手托着楚卿的后脑,一手锁上小窗。晚风被阻隔在窗外,屋内慢慢升起燥热之气。 萧绛将楚卿慢慢抵在窗沿上,顺着耳根伏在了楚卿的颈侧。 楚卿忙擒住萧绛不住下移的手,喘着气平复思绪道:“先吃东西,回家再……啊……” 一时不防,不慎叫出了声。 楚卿抵着萧绛的肩膀,报复性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 萧绛低沉的声音在楚卿耳畔响起:“我把这买下来了。” 言外之意是,这里也算家。 楚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看样子添香茶楼已经易主了。 “这间屋子属于你了。”萧绛说着,突然动了一下。 楚卿咬牙忍住声音,伏在萧绛耳畔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间屋子吗?” 萧绛没有回应,他的思绪已经乱了。楚卿推开萧绛的肩膀,将他慢慢推到地上,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因为这间屋子,隔音好。” 纤细白皙的手落在腰间的玉佩上,顺着玉佩的流苏慢慢向下。萧绛的呼吸凝住一瞬,将人一把揽在了怀里。 楚卿意犹未尽,挑衅似地挑了下眉:“秉言,叫我。” 萧绛别过头,不情不愿地开口:“阿楚。” “不对。” “楚卿。” “不对。” 楚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萧绛低喘了一声,放弃了抵抗:“楚钦。” 楚卿笑了笑,俯身吻了上去。 离开添香茶楼时已过午夜。 街上空无一人,萧绛抱着楚卿登车,问她回哪。 楚卿道:“回将军府吧!” 萧绛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眼下萧绛虽为太子,但仍暂住祁王府。萧绛以为楚卿会和他回祁王府。 “家里有事吗?”萧绛皱着眉头问。 楚卿靠在萧绛对胸口,没什么力气,摇了下头:“家里没什么事,我想回去看个东西。” “明天再看。”萧绛不容置疑地开口,“和我回王府。” 楚卿忙按住他的手:“别,让我歇一晚上吧!” 萧绛一下红了耳根,低声道了声歉,抱着楚卿的动作更温柔了许多。 回到将军府后,楚卿洗过澡,趁困意还没上涌,翻开了床头的《四荒游记》。 长枫山,她就记得在哪见过,原来是在周老的《四荒游记》上。 据周老所记,长枫山后的村庄远离俗世,村中人一生信奉山神,生老嫁娶的习俗和山外世界大有不同。 据说那里的人,无论男女,一生只能有一位伴侣,若有违背,会遭山神惩罚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那次楚卿误把闯进鸿章书院的萧绛当作归来的林七,曾向他提起过长枫山的事情。只是随口一说,他竟还记得。 楚卿合上书页,抱着书慢慢闭上了眼。 迷迷蒙蒙的梦里,仲秋枫林红如山火,萧绛牵着她的手穿过满山枫林,站在长枫山顶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成婚吗? 忽然有些期待了。 次日一早,萧绛收到消息,皇帝秘密离宫,去京郊古寺见了软禁已久的晋王。 叶安将京郊探子的密信呈递给萧绛,萧绛目光冰冷地问:“他们说了什么?” 叶安道:“寺内把手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皇帝和晋王具体说了什么还不清楚,但是……”叶安顿了顿。 萧绛皱眉:“但是什么?” 叶安思虑道:“晋王死了,中毒身亡,不是我们的毒。” 不是他们的毒,自然就是皇帝的毒了。萧绛轻笑一声,不久前还责怪他不念兄弟之情,如今倒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儿子,骨肉血亲,真就这么不值钱吗? “知道了,吩咐皇宫里的人盯紧些。我这位父皇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他传位给我之前,别让他出岔子。” 叶安不免担忧:“殿下,圣上忽然见晋王,又赐下毒酒,会不会有蹊跷?” 萧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叶安走后,萧绛从书案的抽屉暗格里取出了一枚瓷瓶。瓷瓶里是胡族特有的毒药,服下后不出半刻钟,必定筋骨消融而死。 萧绛亲眼见过中毒之人的死状,那是他七岁时久久散不开的噩梦。 当年离开冷宫时,萧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然后亲手喂他的父皇服下此毒,用以告慰母妃的在天之灵。 可是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动摇了。 手上沾上鲜血的人,还能拥抱心爱之人吗? 如果楚卿见到他亲手喂皇帝服下毒药,亲眼看着他让皇帝筋骨消融而死,会不会和少时他的一样,夜夜被噩梦侵扰? 罢了,皇帝已老,过去的让它过去吧! 萧绛缓缓打开瓷瓶,停顿良久,将瓷瓶中的毒药倒了出去。 与此同时,镇南将军府收到宫中来信,说皇后娘娘召楚卿入宫觐见。 第六十六章 大结局(上) “她是早该死在火场里的人,父皇不好奇她为什么能死而复生吗?”晋王萧赫死死攥着皇帝的衣角,毒酒发作让他的眼眶发紫,嘴角不住地渗出的黑血看起来格外瘆人,“父皇,您还记得宸妃娘娘吗?自她死后,五弟的身体日渐虚弱,难道不是因为受了她的诅咒? “楚钦和当年的宸妃一样,都是妖!只有妖孽才能死而复生!”萧赫的眼眶中布满血丝,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父皇,妖女不除,大靖永无宁日!” 咚! 晨钟敲响,朝阳照进殿内。 平卧在榻上的皇帝猛得睁眼,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那日在京郊古寺内的景象了。 一年前,安国公告知他楚钦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他为了保全大靖的尊严设计了一场大火,可那日,晋王临死前竟说楚卿就是楚钦。 楚钦早该死在火场里,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楚卿? “来人。”皇帝叫来殿外伺候的李公公,“传楚卿入宫,就说皇后找她。” 镇南将军府外。 林七拦住了准备独自入宫的楚卿,不由分说道:“大人,我和您一起。” 楚卿停下脚步,笑了笑道:“皇后娘娘召我入宫许是为了准备大婚的事,估计要准备到下午。你还要去书院给学生们上骑射课,不用跟我一起了。” “今天的课程可以取消。”林七立刻反驳,似乎铁了心要和楚卿一同入宫。楚卿隐约瞧出不对,问她:“小七,怎么了?” 林七眉头紧锁,握紧了腰间的刀:“大人,我害怕。” 楚卿怔了一下。 林七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说清自己的感受。但是此时和去年中秋那晚一样,她好像预感到此次入宫,会出事。 楚卿叹了声气,在林七肩头拍了拍道:“走吧,你陪我一起。” 往日皇后召楚卿入宫都会叫萧绛一起,通常都是祁王府的马车来接她。 今日确实和往常不同。 马车抵达皇宫,楚卿换乘轿辇。宫内未经允许不能携带兵刃,门口的侍卫扣下了林七的刀。 轿辇走了一阵,楚卿慢慢察觉不对,这似乎不是去皇后宫中的路。 楚卿给跟在轿辇一侧的林七递了个眼色,林七会意停下脚步,冷声开口:“我要如厕。” 抬轿的宫人愣了一下,许是林七的表情太过严肃,显得这句话格外滑稽。 带路的公公捂嘴笑道:“小丫头,这可是皇宫,说话要讲礼数,免得叫人听了笑话。” 楚卿跟着打圆场:“我这小丫鬟只知习武,不懂礼数,公公见笑了。人有三急,劳公公给她指个路吧!” 领头公公上下打量一眼林七,给轿辇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你,给这位姑娘带个路。”又半眯起眼睛,压声道:“快去快回。” 林七走后,带楚卿的宫人似乎没了忌惮,不再假惺惺地陪笑。轿辇走了许久,楚卿问领头的公公:“据我所知,这不是去皇后娘娘宫中的路。” 领头公公冷笑道:“您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话音方落,四名抬轿的宫人忽然放下轿子,拿出了两条麻绳,要将楚卿捆起来。 楚卿没有抵抗,背手给宫墙后打了个手势。如果她算得不错,林七应该已经解决了方才同她一起离开的宫人,此时正暗中跟在轿辇附近。 宫人蒙上了楚卿的眼睛,将她抬进了转角的小路。人在黑暗里会失去方向感,楚卿不知被抬着走了多久,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后,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楚爱卿,许久不见。”皇帝冷声开口,吩咐宫人摘下了楚卿的眼前的布带。 晴朗的日光映入眼帘,刺得楚卿有些睁不开眼。此处是去年大火中焚毁的金庆宫,因为礼部群臣与周老联名奏请保留火场原貌以调查真凶,时隔一年之久,金庆宫仍是大火过后破败不堪的样子。 皇帝站在废墟之上,居高临下睨着楚卿,眼底杀意不言自明。 楚卿垂首跪在地上,一如当年般俯首道:“微臣参见圣上。” 皇帝冷笑:“看来你承认了。” 楚卿挺直腰背,抬眸看向站在废墟之上的皇帝,神色从容道:“臣很好奇,圣上是如何察觉我的身份的?” 皇帝冷眼看着她,并不答话。 楚卿又道:“听说您见了晋王?” 皇帝面色一转,目光骤然冷了下去。 楚卿便笑:“看来是晋王说的了。他还和您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是祸国妖女,当杀之而后快?” 楚卿笑得太轻蔑,皇帝有些恼,怒道:“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 楚卿笑得更甚,目光却愈发冰冷:“身为一朝天子,久居君位数十载,却轻信妄言,不分忠奸,成为朝臣皇子弄权的棋子,难道不可笑?” “你不怕死吗?”皇帝已经确定楚卿的身份,下足了杀心。他微一抬手,重重禁卫军立刻包围了金庆宫,“今日宫中遭遇刺客,太子妃为护驾不幸殒命,朕已为你拟好诏书,你死后,以公主规制下葬。” 皇帝退出禁卫军的包围,禁卫军纷纷拔刀朝楚卿走了过来。 拖延了这么久,手上的绳子终于有所松动。楚卿勾出袖口藏好的刀片,割开了手腕上的绳索。 与此同时,金庆宫残破的殿顶射下一箭,箭头触地的一瞬炸开一道白烟。黑影一闪而过,带走了包围圈的内的楚卿。 “大人,你没事吧?”林七从一名禁卫军手中夺过长刀,一连打晕数十名阻拦二人出逃的侍卫。 楚卿紧跟在林七身后,挽起袖口,捡了把弓箭防身,道:“我没事,走朱雀门,那条路上的禁卫军是萧绛的人,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 二人飞速朝朱雀门赶。皇宫布控森严,处处都是卫兵。林七在前开路,一连闯了三道宫门,交手太过激烈,楚卿二人寡不敌众,很快肩上腿上都挂了彩。 皇帝似乎早料到楚卿会往朱雀门逃,守在朱雀门附近的侍卫比来时路上还要多。眼下宫中人都拿她们当作刺客,朱雀门的禁卫守将没见过楚卿,未必能出手相助。 林七伤得不轻,楚卿停下脚步:“不能再硬闯了。” 楚卿拉住林七的手,拐进了一旁的小路。 小路通往后宫,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楚卿拽着林七逃了一阵,忽然迎面赶来一人。 林七下意识要挥刀,楚卿忙将她拦下:“小七,住手!” 方嬷嬷劫后余生般舒出一口气,忙道:“楚姑娘,快随我来。” 皇后娘娘早间听说皇帝以她的名头召了楚卿入宫,隐约察觉不对,没想到派人过去打探,竟撞见禁卫军抓人。 皇后将派人为楚卿二人简单处理过伤口,又命方嬷嬷带着楚卿二人到了一间冷宫内。 冷宫后院的小花园残破不堪,荒草丛生,处处挂着蛛网。灰层的气味扑面而来,楚卿捂住鼻子,问方嬷嬷:“这是什么地方?” 方嬷嬷在假山中摸索片刻,手掌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按下,轰一声,一条暗道从假山后露了出来。 方嬷嬷解释道:“五殿下小时候顽皮,时常闹着出宫玩。圣上管的严,不准他出去。宸妃娘娘就在这里修了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宫外。楚姑娘,您快走吧!禁卫军已经到了后宫,很快就会查到这了。” 时间紧急,楚卿来不及多言,只得请方嬷嬷代为向皇后娘娘道谢,互道保重后,搀着身负重伤的林七进入了暗道。 人是在去后宫的路上失踪的,皇帝很快找到了皇后宫里。给林七处理伤口的纱布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皇帝见状顿时大怒,不顾下人在场,直接将皇后一巴掌扇在了地上,怒骂道:“你是朕的皇后!连你也要和朕作对吗?” 金玉凤冠散落一地,皇后泪眼婆娑地跪倒在地,哽咽道:“十六年前,您亲手逼死了宸妃妹妹,夺走了秉言最爱的母妃。此后十余年,秉言养在臣妾膝下,臣妾从未见他真心笑过。如今,他终于愿意放下过往,可是皇上您,还要再次夺走他最爱的人吗?” 宸妃二字如同皇帝的逆鳞,从皇后说出口的一瞬间,整座大殿的气氛就冷到了极点。 皇后慢慢跪到皇帝身旁,哀求道:“皇上,臣妾救的不是楚二,是您和秉言之间最后的父子亲情啊!皇上,收手吧!” 皇后紧紧攥着皇帝的龙袍一角,一遍又一遍的哭诉哀求。皇帝却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殿,只留下一个冰冷不可靠近的背影。 不多时,殿外传来皇帝冰冷的下令声:“全城搜捕刺客,如有包藏者,格杀勿论。” 禁卫军封城的消息很快惊动了祁王府,恰逢周老抵达祁王府拜会,周老和叶安一前一后进入北书房。 周老问萧绛是否见过楚卿,自昨日他给女子书院送信后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托人去女子书院找人也没见到人。周老身份不便,没办法去镇南将军府寻人,只得亲自来拜访萧绛。 萧绛闻讯命人去镇南将军府询问情况,叶安随后进来禀报,说皇宫突遇刺客,皇帝已经下令封城搜捕刺客。 萧绛隐约察觉不对,正准备让叶安进一步调查,皇后的信也从宫中送了出来。 得知楚卿在宫中的遭遇,萧绛目光骤冷,取出北林军的虎符甩给一旁候命的叶危,吩咐道:“叶危,带兵入宫。叶安,备马出城。” 半个时辰后,皇宫大乱。 李公公跌跌撞撞跑进御书房,一头栽倒在地,语无伦次道:“圣,圣上,太子他反了!” 第六十七章 大结局(中) 冷宫的暗道一直通向京郊,禁卫军的队伍也到了京郊巡查。为了躲开禁卫军的耳目,楚卿和林七混入一队准备入城的商队,暂时躲进了京郊驿站。 因为突然封城,驿站内准备入城的商队都从各自客房出来打听情况,大堂内一片喧哗,没人注意到偷偷溜入二层的楚卿二人。 林七的伤口还在流血,面色愈发惨白。楚卿寻了一间空屋子帮她处理伤口,正准备离开屋子去打些热水,突然听见了禁卫军搜查客栈的声音。 回到客房后,林七问楚卿情况。楚卿边为林七处理伤口边道:“来了一个队的禁卫军,我们应该可以闯出去。禁卫军正在一一核查客栈中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搜到这。小七,你帮我看门,我换件衣裳。” 楚卿的衣裙上有血,她要换衣服,林七也没多想,便提着刀到门口看守。哪成想刚到门口站稳,后颈忽然被人劈了一记手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昏过去了。 楚卿抱住被打晕的林七,无奈苦笑:“抱歉啊小七,不这么做,我们都逃不出去。” 来抓她们的禁卫军不止一个队伍,如果硬杀出去,林七的伤势再加重很可能伤及性命。 楚卿背着林七悄悄潜入后厨,将林七藏到了地窖里。禁卫军正在一层搜查,很快就会查到后厨。楚卿回到客房,朝窗外看了看情况。 禁卫军已将客栈包围,商队的人都被困在一层逐一审问,店家被禁卫军首领一脚踹倒在地,逼他交出楚卿和林七二人。 店家对楚卿二人的人潜入并不知情,没必要连累无辜的人,楚卿正准备推开房门和禁卫军见面,突然有一名卫兵跌跌撞撞跑进客栈,禀报道:“将军,太子反了,圣上传您回宫护驾!” 驿站内的禁卫军齐齐变了脸色。楚卿收回推门的手,心却完全没办法安定下来。 萧绛手里只有北林军一支队伍,北林军刚刚经历过海州一站,正在休养生息,突然发兵逼宫,胜算的几率不足一半。如果不是为了救她,萧绛不会冒此风险。 禁卫军匆匆退出驿站,各个商队的人劫后余生般松下一口气,各自离开大堂回自己的房间。突然的转折不在楚卿的意料之中,她只好再度前往后厨准备将林七背出来。 方一抵达后厨门口,一股熟悉又刺鼻的味道漫上鼻尖。 楚卿反应了一下,心下猛得一沉,是火油! 那晚金庆宫起火前也出现了浓重的火油味,如此浓重的气味,一旦起火必然一发不可收拾。 楚卿立刻背着林七从后门离开驿站,走到驿站转角时,正好看见一小队禁卫军在驿站四周泼洒火油。 京郊只有这一处藏身之地,一定是禁卫军首领急着回宫救驾,又不肯错放可能藏入驿站的楚卿二人,才会干脆放火烧人,宁可错杀,也不愿错放。 楚卿避开余下一队禁卫军的耳目将昏迷的林七暂时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又匆匆忙忙赶回驿站通知驿站的百姓撤离。 禁卫军的动作太快,楚卿前脚进入驿站,后脚大火就烧了起来。驿站的百姓受到惊吓匆忙逃窜,不少人在争先出逃时被挤倒,你挤我,我踩你,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楚卿在一片混乱中找到店小二,将本披在身上用来放火的湿毛毯披给店小二,吩咐他尽快通知楼上还在客房内的客人撤离。 火势烧得太快,很快客栈的门口也被大火封锁。楚卿又带着余下的客人来到后院的高墙边,组织年轻力壮的男子先拖着老幼妇孺翻墙出去,又找来几条棉被打湿,准备带其余人从火场里闯出去。 一番折腾下来,火势已漫过大半客栈。劫后余生的众人望着被大火逐渐吞噬的客栈,相互依偎着啜泣。 林七还昏迷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楚卿吩咐店家在次等候京中来人接救,准备离开去找林七。 临走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孩子!我的孩子!” 一位妇人朝着起火的驿站大喊,身边的男子死命拦着她不让她往火场里冲。 楚卿上前询问情况,才得知妇人的孩子还在驿站三楼的客房里。 “所有人去澜江打水救火。”楚卿披上湿棉被,“我去救人。”而后再度冲了火场。 晟都城外的澜江距离驿站不远,但靠人力运水救火需要很长的时间。起火时热气向上涌,三层的孩子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驿站的楼梯已经坍塌,楚卿从驿站后墙艰难地爬到三楼,顺着哭声找到了起火客房内的孩子。 屋顶木梁一块接一块砸下来,楚卿将棉被裹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放进箱子里从三层楼顶吊了下去。 下面接应的人抱走孩子,楚卿收回绳索,准备从窗口翻出去。 大火熏蒸着她的身体,逃亡时留下的刀剑伤口被火烤得向外翻起,如生生剥皮般剧痛。 楚卿咬牙走到窗口,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角一个接一个坠落。 下面接应的男子朝她大喊:“快下来,房顶要塌了。” 声音仿佛很远,视线有些模糊,楚卿拼着最后的力气抓住绳索。 轰! 一声巨响,脚下的地板突然开裂,失重感一瞬袭来,整个身体不可控地朝大火中坠去。 砸在地上的一瞬,筋骨断裂的声音在胸膛炸开,楚卿生生呕出一口血,血腥味与浓烟齐齐涌入口鼻。 视觉和听觉越来越弱,只有身上的痛感格外鲜明。 这种感受太熟悉了。 楚卿看向压在自己腿上的木梁,忽然生出些造化弄人的无奈感。和一年前的金庆宫大火太像了,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到底还是要拿回去吗? 大火越来越近,浓烟熏的楚卿睁不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客栈坍塌的声音也不再震耳欲聋。视听都在变得迟钝,只有疼痛格外得鲜明。 慢慢的,痛觉也开始消失,逐渐退化的五感让浑身刺痛的楚卿觉得舒服了许多。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会看见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思绪混沌间,她仿佛看见有人穿越火海,朝她跌跌撞撞地奔来。 王爷啊,又是你吗? “阿楚,醒醒!” 清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卿的思绪如同被人从深海中捞起,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秉言,是你吗?”楚卿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压在腿上的重量变轻,有人将她背了起来。 “是你吧!”楚卿抱紧他的肩膀。 她不会认错,他身上有她熟悉的草药香。 萧绛将楚卿背在身上,如一年前那般翻过坍塌的房梁,穿过熊熊大火,一步一步朝火场外走。 大火燎乱了他的衣角,浓烟涌进口鼻让他再度不可控地咳嗽起来。 楚卿贴在他的耳畔,问他:“呐,你的咳疾是因为去年那场大火吗?” 萧绛并不答话,加快了脚步。 火势太大了,再这样下去,他们都逃不出去。 楚卿撑着萧绛的肩膀直起身子,想让萧绛放她下来。萧绛收紧双手,将她又压回身上,背得更紧。 汗水顺着萧绛的额角流下,楚卿轻轻拭去他的汗珠,伏在他耳畔道:“小七还在驿站南边的草丛里,你出去后,记得让人去救她。 “苏姐姐去了扬州,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若方便,派人替我去看看她。何家人不好相与,苏姐姐直来直往惯了,我怕她受欺负。 “还有周老,他总念叨着我不肯拜他为师。老头子心气傲,又轴得很。你出去后记得帮我转告他,就说他这师父,我认了,早就认了。 “还有我娘,就是蒋氏,她身子不好,你……” “闭嘴。”萧绛忽而打断了楚卿的话。 楚卿的鼻尖有些酸,“怎么还和一年前一样凶呢?”她将萧绛抱紧,问他:“秉言啊,长枫山,我们还能去吗?” 萧绛的声音难得一见的颤抖:“去。不止是长枫山,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多好啊,如果还有机会离开的话。 楚卿靠在萧绛的肩头,轻轻应了一声,慢慢失去了意识。 …… 楚卿昏迷的时间里,北林军围困了皇宫,朝中群臣一边倒地站在萧绛这面,京城几乎一夜变了天。 皇帝被软禁在重华殿,由叶危亲自看守。北林军控制住禁卫军,围在皇城外,只待萧绛一声令下。朝中群臣也一早做好准备,等萧绛出面给这场叛乱做一个收尾。 京中局势陷入僵持不下的冰点,所以人都在等萧绛出面。 而萧绛在等楚卿醒来。 萧绛已经在楚卿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连叶安都放弃了劝他休息的念头。 原来人真的可以一夜白头,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消瘦。 夜里,叶安给楚卿送药,顺便给萧绛也煎了一碗。萧绛仔细小心地喂楚卿喝下汤药,自己的那碗却一直放着。 眼看着萧绛的面色愈发惨淡苍白,叶安实在忍不住劝道:“您这样下去,楚二姑娘醒来看见会心疼的。” 不知怎的,萧绛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海州,楚卿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时还在念叨着,让他好好照顾身体。 萧绛看了一眼药碗,吩咐叶安退下。 叶安离开后,萧绛喝下药,靠在床边紧紧握着楚卿的手。 叶安在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困意不由自主地涌上来,迷迷蒙蒙间,萧绛缓缓闭上了眼。 次日一早,晨光透过窗棂,楚卿慢慢睁开眼。 视线逐渐恢复,天青色的床帐映入眼帘。 手被紧紧握着,很温暖。 她侧过头,只见萧绛伏在床边,消瘦地连眼眶和脸颊都微微凹陷。 是梦吗? 楚卿有些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指尖落在那颗灼眼的朱砂痣上。 温热的,不是梦。 “秉言。” 楚卿温声开口。 萧绛几乎一瞬惊醒。 他的眼眶里满是血丝,沙哑的嗓子踌躇半晌才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阿楚,你……醒了。” 一滴情泪顺着萧绛的眼角流下,楚卿想伸手擦去他的眼泪,身体却被疼痛拖着难以动弹。 “我去叫御医。”萧绛匆匆忙忙起身,楚卿忙拉住他,“我没事,别去叫人。你留下,让我看看你。” 萧绛顺着楚卿的意思坐回来,将楚卿慢慢抱在怀里。 恢复伤势用了半月的时间。 半月后,京城局势得到控制。除了皇帝依旧被软禁外,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楚卿的伤势稍有好转,又闲不住地开始操持起女子书院的事情。萧绛日日陪在她身边,几乎不理政务。 一日夜里,楚卿在书案前批改女子书院的试卷。萧绛来给她送药,又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楚卿笑着打趣:“储君不理政务,日日和我一个穷教书的混在一起,不像话。” 萧绛起身抱住她,将她揽在怀里,夺过她手中的笔,低笑道:“楚先生仿佛有改不完的卷子,比我这个储君忙多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进宫?”皇帝一直软禁在宫中,早晚要做个决断,楚卿知道萧绛是想等她的身体完全恢复再去处理政务,但事情一直这么拖着,难免夜长梦多,“我现在没什么大碍了,你早点解决完这些事情,我们早点成婚。” 萧绛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就算陪着楚卿的时候情绪也不如往常高,楚卿有意逗他,便回头在萧绛唇边点了一下,凑到他耳边道:“我身体已经好了,想早点洞房。” 回应楚卿的是毫无保留的一吻。 次日。 因着昨夜久违地折腾了一晚,楚卿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萧绛已经不在了。 据叶安说,萧绛已经乘车入宫了。 第六十八章 大结局(下) 曾经守卫皇宫的禁卫以叛军的身份围困着皇城,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被软禁在后宫严加监管。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半月之久。 老皇帝坐在榻上,单手支着头,鬓边的白发在数日之间蔓延上额顶,连眼角的皱纹都比从前深重了许多。像是多年遗漏的苍老一口气找上来,连头脑都不如从前清明。 老了吗? 或许吧!又或许宫女送来的安神香药劲太足,让他总是昏昏欲睡,没有再抵抗的力气了。 九龙衔珠的紫铜香炉顶缓缓升起香烟,昏昏欲睡间,老皇帝听见门锁碰撞的轻响,是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像往日打发来送饭的宫女一样,不耐烦地摆摆手,“出去。” 门口回应的话音却让他一下子从脚跟凉到了头顶。 “父皇,好久不见。” 像被人一把推进冰湖里,睡意顷刻间消散殆尽,皇帝错愕地抬眸看向萧绛,唇齿张开半晌,只舒出一口微薄的气,顺带吐出一声沙哑的话音。 “你来了?” 明知萧绛早晚会同他来做一个了断,可当看见从前一贯乖顺温和的儿子满眼冷漠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皇帝依旧有些恍惚。 他平定下思绪,习惯性以帝王的口吻审问起萧绛:“朕已封你为太子,你为何行此谋逆之事?” 萧绛没答他的话,端着烛台不疾不徐地坐在了他的对侧,像是在提醒他,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你恨朕?”皇帝从萧绛冰冷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恨意,“你母后同朕说过,你在冷宫那几年过得不太好,病根是在那时候落下的吧?你母妃的事情,你也还记恨着朕。” 居高位者习惯了俯瞰世人,以致于常常忘记如何审视自身。明明走到满盘皆输,却连自己从哪步开始下错了棋都不清楚。萧绛不由嗤笑了一声:“如果没有去年中秋的大火,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或许儿臣还愿意陪您演到您寿终正寝的那天。” 皇帝敲点桌沿的动作停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人?” 殿门大敞着,潜入的晚风吹动了二人之间的烛台。萧绛握起烛台,微微倾斜,一滴蜡油冷不防滴在了皇帝搭在桌边的手上。 手背忽然传来灼热的刺痛,皇帝下意识收回手,警惕又怨恨地看向萧绛,像是被逼入绝路伤痕累累的困兽。 “父皇怕了。”一贯从容孤傲的帝王露出了猎物般狼狈野蛮的神色,萧绛该觉得可笑的,可他竟丝毫也笑不出,“不过是被蜡油烫了一下,父皇竟如此惊慌。要知道葬身火海,可比被烫一下难受多了。一开始,你会觉得自己正在被人一层层拨开,每一层皮肉都被数以万计的毒蚁啃噬着。不过好在这种痛苦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你会慢慢失去神智,会不自觉把全身仅存的注意力都放在被浓烟腐蚀的口鼻上。你会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萧绛忽然顿了顿,“像父皇这样的人,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的死吧?” 楚卿呢? 那时候的她,也一样很不甘吧? 皇帝紧紧握住桌沿,企图掩藏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手。萧绛却只是垂着眼眸,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他右手的虎口上曾有一道齿痕,是楚卿留下的。 去年中秋大火时,楚卿在奄奄一息之际,用最后的力气在他掌心虎口的位置咬下了一道齿痕,说要留个记号,等下辈子再靠这道齿痕找他。 可那笨蛋连咬人都不愿意下狠劲,轻飘飘的齿痕,出了火场就消了。 下辈子,你去找谁啊? “父皇知道死在火场里的人,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萧绛自然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那个答案像他父皇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随着话音落地,门口吹入的晚风里混入了些许火油味。萧绛端起烛台起身,皇帝忽然叫住了他:“萧绛,你和我有区别吗?” 萧绛如同没听见他的话,皇帝又道:“因为你除掉的都是所谓的佞臣,所以你觉得你的手比我干净吗?” 萧绛顿住了脚步。 皇帝轻笑:“只要你坐到皇位上,无论是否愿意,终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我这副模样。” 刺鼻的火油味麻痹着嗅觉,站在殿门外萧绛迟迟未动,手背被烛台滴落的蜡油烫起一块块鲜红的伤痕。殿内的皇帝脚上戴着镣铐,满是挑衅地看着他,仿佛烛台落地后被大火吞噬的人不是他,反而会是萧绛。 一滴蜡油滴在了虎口上,萧绛回过神,视线在虎口上扫过,终于伸出手,将烛台朝向了地上的火油。 烛台脱手前一瞬,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秉言,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楚卿颇为惭愧地笑了笑:“抱歉,听说你入宫,忍不住跟来了。”萧绛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楚卿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方才跟皇帝对峙的时候脸色都比现在好看。她抬手在萧绛的眉头点了一下,用习惯的轻挑语气笑着打趣:“我一来就苦着脸,我还没有老头好看吗?” 萧绛后退了半步,垂眸道:“阿楚,你可以先回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明知楚卿已经看出他要放火的目的,萧绛仍然不希望楚卿留下来。至少,让他在楚卿面前,是干干净净的。 楚卿没有夺走萧绛手里的烛台,反而上前抱住了他,温柔平和的话音在耳边响起:“秉言,你刚刚问了葬身火海前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吧?我想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在濒临死亡之际找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却不能再见到他,无法倾诉心意,那种无法言说的钝痛,才是最难忍的。”楚卿忍不住将怀抱收紧,“所以啊,秉言,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是和你有关的现在和将来。至于过去,如果你不愿意放下,我想和你一起背负。但……” 楚卿抬起头,“我不希望你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烛台被晚风吹灭,楚卿坐在回府的马车里仔细替萧绛处理手上的烫伤。萧绛几次欲言又止,楚卿注意到他略显局促的小动作也不回应,一直默默包扎伤口。 待伤口包扎好,萧绛又开口:“阿楚……” 话说一半又收住。 正在系最后一道纱布的楚卿狠狠勒了一下,萧绛疼得嘶了一声,楚卿抬眸地看向他:“再不说,就不要说了。” 萧绛收回手,避开楚卿的目光道:“你会怕我吗?” 楚卿愣了一下,无奈地叹了一声:“嗯,会呢!” 萧绛的眉头自然再次蹙了起来。楚卿难得真正有些恼地看向萧绛:“你为什么那么了解烧死的人的感受?” 萧绛动作一怔,很明显,楚卿已经猜到了原因。萧绛也看出了楚卿生气的原因。他低下头:“抱歉,以后不会了。” “幼稚鬼。”楚卿嗔了萧绛一眼,推开车窗看向窗外。许是初秋的晚风里掺着些金桂的香甜,让楚卿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上次在观星塔上看星星用的千里镜还放在马车里,楚卿随手拿起千里镜朝着夜幕打量起来。昨日下过雨,夜空中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楚卿将头探出马车,仔细观望起来。 萧绛便坐在对侧默默看着楚卿的侧脸,风拂过她的发梢,微蒙的夜色映出她清浅的笑意。她似乎总是这样,哪怕上一刻还在颠沛流离,下一刻也能风轻云淡地谈笑风生。 萧绛不由出神,再回过神是因为楚卿似是随口和他闲聊:“小时候,我脾气犟,明知我爹看不上我,还总找他不痛快。每次给我爹惹恼了,他就让我到院子里罚跪。我娘怕我不认罚,就坐在院子里陪我,其实是看着我。所以每次罚跪,我娘都会带我认星星。” 楚卿说着,忽然回过头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萧绛:“听说会抬头看星星的人,不会被脚下的泥潭沾污衣摆。” 萧绛会意,接过千里镜。雨后的夜晚云雾缭绕,萧绛却在茫茫夜幕中一眼找到了一直以来仰望的那颗星星。 …… 三日后,皇宫内传来消息,皇帝服毒自尽,死相与当年的宸妃如出一辙。因为死相惨烈且没有尸骨,皇帝以病逝为由发丧。 按规矩,国丧三年,皇室内不兴乐舞,楚卿和萧绛的婚事也应推迟。萧绛却以公谋私,没等正式即位,已经准备将“废除国丧”作为新帝的第一项改革。楚卿实在担心萧绛落人口实,只得靠着吹耳边风将萧绛拦了下来。 新帝的登基大典由礼部全权负责,因着诸事繁多,萧绛忙得白天见不到人,楚卿却闲得实在无聊,只得偶尔扮作小吏到礼部转转解闷。 新任的礼部尚书方枢不愧是萧绛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各项要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距离登基大典还有些时日,需要筹备的事务竟已都筹备的八九不离十。 楚卿跟着来回跑腿的小吏闲逛,忽然瞧见几名绣女从礼部衙门后门出来,像是来送什么东西。 “兄台,这是来送什么的?”楚卿随口问了一句。 一旁小吏回道:“新帝要在登基大典上封后,那几位绣娘是宫里来的,来送凤袍的。” ......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下?”楚卿从萧绛怀里挣脱一只手,挑起了搭在自己肩头的下巴,“还没当上皇帝,已经开始□□了?” 原本搭着下巴的指尖蹭上来轻轻舔了一下,低沉温润的话音里带着些许戏谑:“错了。” 认错的本领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楚卿收回手,在萧绛的鼻梁上点了一下:“没诚意。” 萧绛便笑,凑到楚卿耳边蹭了蹭。温热的鼻息和清冷的话音一同传入耳畔,楚卿的呼吸乱了一瞬,只听萧绛言辞恳切道:“真的错了,作为补偿,今晚允许你在上面。” 气得楚卿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你能不用这么禁欲的声音说这么不要脸的话吗?” 人一忙起来,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仿佛转眼便到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金桂飘香的仲秋时节,红绸铺满了整整九十九级长阶。萧绛牵着楚卿的手,一步步走到了最高的殿宇之上。 长阶之下,群臣朝拜,新帝未曾放开新后的手,也未曾让她退后半步。让她与自己并肩立于山河之上,这是萧绛为楚卿打破的第一个陈规。 后来,楚卿从闫老手中接手鸿章书院,将女子书院与鸿章书院合并,建成了大靖第一座面向全体百姓、无关性别、也无关贫富的书院。 三年后,林七与叶安一同率兵赴边关镇守。楚卿和苏兰桡前去相送,一路送到了城外的澜江水岸。 边关苦寒,说实话,楚卿并不希望林七离京。但此次戍边机会难得,若能在边关建功立业,林七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大靖第一位女将。这是林七的追求,楚卿不会阻拦。 澜江对岸的军队渐行渐远,苏兰桡抹去眼角的泪,叹了一声:“明明不去戍边,你们家皇帝也有办法封小七为将,何苦去边关受罪?还有你,阿楚,你也是,你家皇帝的一纸诏书连天下格局都能改变,你又何必非要带着书院的姑娘们自己去打拼?” 楚卿一如往日般平静地浅笑:“姐姐不是都明白吗?如果不消除人心底的成见,新政再公正合理,一样无法令人信服。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的学生们站在朝堂上,会有人戳着她们的脊梁,说她们都是靠着我这位会蛊惑君心的皇后。我更不希望秉言因为我,受世人诟病。” 苏兰桡无奈摇了摇头:“我看你家那位可不是因为怕世人诟病才不出手帮你。” “嗯,是嘛?”楚卿眼底的笑意更浓,遇上一位无需言明也能理解自己的人,果然很幸运呢! “可是阿楚,消除成见远比改变政策更难。或许这是一条极其漫长的路,我们都没办法看到路的终点。”苏兰桡不免担忧。 二人身前的澜江翻涌奔腾,耳畔传来江水奔流的声音,楚卿望向澜江水蜿蜒汇入群山,消失在雾霭蒙蒙的远天,淡淡道:“其实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那时我只有一个人。姐姐你看,此刻的澜江水终将奔腾如海,但在它的身后,每时每刻都流淌着崭新的江水。逝去的江水不会倒流,但澜江会在大靖的土地上永远存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说着,澜江水岸缓缓划来一叶扁舟。小舟上的白衣公子朝苏兰桡招手,苏兰桡忙清理掉方才告别留下的泪痕,同楚卿告别:“阿济来接我了,我不和你一起回去了,明天见。” 自从三年前何济科考入仕到京任职,苏大坊主越来越一面难求了。 楚卿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同苏兰桡挥手告别,又在江边转了转,算着萧绛差不多忙完朝政了才乘车返回皇宫。 回程路上,路过城郊的土地庙,楚卿不由想起当年和林七初入京城,那晚大雪纷飞,她爬到庙顶朝着灯火通明的京城大喊,大言不惭地发誓说早晚有一天京城的万家灯火里会有一盏专为她而明。 后宫唯一一间宫殿内挂满了温暖明亮的琉璃灯。殿内没有宫人,楚卿上前叩门。 不多时,衣着朴素的男人前来开门,手里提着竹灯,鼻梁左侧一颗浅浅的朱砂痣,在黄晕的灯光下看着格外温柔。 门一推开,他熟练地牵上楚卿的手。 “阿楚,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