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竟是我自己》作者:绊倒铁盒 文案 堂堂魔君被一个佛修给收拾服帖了! 沈魄的人生被迫分成云冲和生前与死后。 他是云冲和最偏爱的徒弟,云冲和死后,他堕了魔,日日捧着重归灯,在幻境里与师尊抵死缠绵,他要他守诺,要他沉湎不得走。 直到重活一世成为奚不问,本以为前世之事皆归尘土,却不料故人执着再掀风波。 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撩汉,一不小心撩到一个好看得不得了的佛修无念。也是奇怪,他瞪他一眼,他就老实,却还想死乞白赖地贴过去…… — 云冲和,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沈魄爱慕他两辈子不可得。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两世难解死局—— 前世修道,道不容他; 今生修佛,佛不容他。 若有下一世,他只愿以沈魄一人做他此生信仰。 — “劣徒自认一叶障目,看不到天道,看不到苍生,有违师教。” “道视人不过蝼蚁草木,刍狗而已。我不望成材,我只看得到师尊。” — 奚不问(沈魄)×无念(云冲和) 话唠道修隐藏大魔王受VS前世差点飞升这辈子改职业的冷面佛修攻(师徒/年上) *绝美师尊第19、20章掉落 第1章 楔子 天道魔君还不是魔君的时候,也是名门所出的俊俏少年,天资极高,跟随真人修行。 眼看真人飞升在即,却不愿杀生证道,竟自毁道行力竭而亡。他的爱徒知道此事,当即发起疯来,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这一入魔道,竟成一代魔君,杀伐决断,血染山河。三大道门联合讨伐,史称天渊之战,血流漂橹,血腥气三日不散,最后这天道魔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只留一缕残魂连同魔剑残垣被镇压在北地的炳灵湖底。 这一日天和气清,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正在炳灵湖畔闲逛,边逛口中还念念有词,背诵佛家的超度经,没想到,这许多年来让道门分外头疼的天道魔君的最后一缕残魂竟然……就这么被超度了! 第2章 夺铃第一 慈云寺迎来了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像石溪镇这样的富足小镇,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便是在正月初十善男信女赴寺祈求新的一年延续往日的风调雨顺、富足安康。 此时一个妇人正跪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排在后面的善男信女执着香排着队,已一刻有余,却仍不见那妇人起身,人群之中不免起了些怨言。 “这人怎么回事?佛祖是她一人的佛祖吗?” “竟是不起来了……有些什么祷告要这样许久……” “呸,哪有什么祷告呀,听我们说她,她也不起,看来是个不要脸的!” “哎,在佛祖面前别这样说,我去问问她便是。” 这位最后说话的乃是镇上一位有名望的医者,大家一听他发话,便纷纷闭口不言,只待着他去唤一唤那妇人。这名医者走上前,拍了拍妇人的肩膀,道“请问这位夫人,还要祷告多久?”不料这妇人竟纹丝不动,既不答话,更未回头瞧上一眼。 医者没想到竟真有人这样老赖,更觉得失了颜面,心下也有些急切,便手上用了些力气一推,只听扑通一声,这妇人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大家皆是吓了一跳,纷纷跳脚退让,这医者职业所然,虽是慌张也强自镇定上前查看。这妇人面色惨白,眼圈青紫,他扒开眼皮一眼,瞳孔早已散了,又探了探鼻息,更无一丝活的迹象。他收回手,叹息道:“应是急症,竟已去了。”大家纷纷“啊”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忌讳,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才纷纷道,先将她抬出去再寻家人,总不能污了宝殿。 众人深以为然,有一个青年便主动上前要去搬那魂归的妇人。正伸手间,妇人猛地睁开眼,面目忽然泛起色泽,双颊浅粉,眸子也水雾蒙蒙,端的是满面桃花,勾人心魄。 青年心下一惊,手上一滞,却不料这妇人竟攀着他的胳膊立了起来,四肢以扭曲的角度缠在青年身上,将他腰背都压弯了,宛如一棵寄生藤蔓,那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这青年害怕极了,又跳又扯,妄图将妇人摔下去,众人一看也缓过神正要上前帮忙,忽然这青年整个身子宛如泄气的皮球瘫软到地上,双颊深陷,眼珠突出,四肢瘦骨如柴,好似几个月未吃过饱饭的骷髅架子一般,竟就这样断气了! 而他身上的妇人仍死死攀着他的骨架子,发出尖尖的笑声,像是指甲抠在金属上一般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而她的面目竟更似春日桃花,又娇艳了几分! 在场的众人吓破了胆,纷纷惊叫着四散逃出殿外。一时间寺院内外知情的不知情的,皆从众往外飞奔,口耳相传寺内有个不得了的妖物随时取人性命。 寺外烧饼摊边正站了个眉目清秀的白净和尚,着一身灰色旧衫,刚付过钱正等着新出炉的糖烧饼,他忽然听到一阵喧闹,紧接着寺内熙熙攘攘冲出好些惊慌失措的人,正在疑惑间,再一回头,卖烧饼的不知何时也拖着车跑了…… 他将佛杵换了只手,从怀中掏出化缘的小钵看了看,对着空空如也的钵碗叹了口气,转身逆着人流往寺里走去。 再入殿时,殿中已空,只余地上一具面貌恐怖的男尸。四周寂静得让人不安,这和尚却不觉,对这景象似是毫不吃惊,倒像是家常便饭似的,只俯身查看片刻,又振了振衣裳上的灰尘,对着殿内金碧辉煌的菩萨拜了三拜,然后闭起双目、双手合十诵起了超度经: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殿中寂寂地只响彻着他一人清朗的声音,忽然梁上发出噼啪细响,一个人影竟似猫一般从高处袭来,直扑和尚面门。 和尚猛然睁开双瞳,身手敏捷地往后退了两步,飞身抛出佛杵,那媚笑着的妇人见状也不躲避,直直被佛杵打了脸,鼻梁凹陷下去流血不止,唇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液只是对着和尚痴痴地笑,又倾身朝和尚奔过去,和尚倒也不慌,只低低呼了一声“收”将佛杵握在手中,立时腾身运起灵力在妇人身边画了一个卍字。 那妇人被困在卍字中心动弹不得,似乎感觉到疼痛,嘶吼一声挥舞起四肢用力挣扎起来。和尚见困不住妖物多时,立刻以杵点住那妇人的眉心,运气大喝一声:“破!” 这妇人登时便定住不动了,不出片刻,竟直挺挺倒在地上,眉间飞出一道黑气。 和尚正要念经,倏地听到一声清凌凌的脆响,从殿外飞入一个系着暗红色穗子发着光的铜铃铛,铃铛上雕着一只貔貅,一看便知是道门大家的法器。这法器飞到半空,将这黑气尽数吸了去,晃了几晃,又飞出去稳稳落入一个少年的手中。 和尚微微皱了皱眉,冷冷地看着正踏进殿内一身紫檀色劲装的少年。这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丰神俊朗、衣着光鲜,一头乌发松垮垮地用一根暗红发带系着,耳边还垂着两缕碎发,一双狐眼晶亮,左眼下还生了一颗泪痣,举手投足间自是一番风流态度。 “哟,不好意思了和尚!”这少年笑嘻嘻地进来,手上不紧不慢地抛着铃铛,“我在外面看不着你……” 和尚未待他说完,便俯身拜了拜算是行过礼,冷声道:“这食色鬼是贫僧先找到的。” “我在外面看不着你……”少年自顾自说下去,“以为这是无主的妖物,便收了,现下让我再放出来,实在不像话。我道门只捉妖,不放妖,这位……和尚哥哥,别让我为难。” 这一句“和尚哥哥”甚是轻浮,配上少年那嬉皮笑脸的纨绔模样更是不像话,和尚的眉蹙得更紧了:“贫僧法号无念。此乃慈云寺,佛门地界,佛道素来不两立,道门若偏要插手,就别怪贫僧无礼了!” 少年拱手,弯起眉眼道:“汉中奚氏,名无友,字不问。奚家你是知道的,我头一回自己出来夜猎若不带点儿什么回去,父亲得一顿好打,你们佛修不是最讲上天有好生之德吗?好哥哥,让给我如何?” 对于奚家,无念自是知道。其实自打他看到那貔貅锁魂铃和那身紫檀色劲装时他就知道。 道门三大家,除去吴门薛氏、即墨沈氏,便是汉中奚氏。奚氏主紫檀色,以貔貅为神兽,最讲“平和中正、坐忘自远”。早就听闻奚氏家主朝酲君是个慈父,其长子奚杨舟倒是个人物,十四岁便领着同门杀死了凶兽相柳,可谓是少年成名,人品高洁。 可这成功并不能复制,次子奚不问便是个泼皮,多少管教也不听的。但话虽如此,这奚不问也是有些造化,听说出生时便是霞光满室,自小根骨不凡,御剑降魔皆是一学就会,也正因如此,更加桀骜不驯、随性而为。 想到此处,无念和尚不由得“哼”了一声,这不凡倒是未见,泼皮确是一绝,想来什么霞光什么奇才,不过是些噱头罢了。他脚下一踏,飞身夺铃,咬牙道:“朝酲君打你不过是做做样子,贫僧就未必了!” 作者有话说: 收藏一下?回头让奚不问给你买糖烧饼吃! 第3章 判鬼第二 少年“哎哟”一声,脚下一蹬,一个翻身踏在柱上竟躲过了无念凌厉的攻击。无念转身抛杵,这杵似是通人性,死死咬着奚不问,任他上下翻飞就是逃不脱。奚不问未见过这等法器,眸子一转又撒起泼来:“你这什么东西?非追着打我屁股?你若是喜欢,收起这玩意儿让你打便是了!” 无念向来是个正经和尚,哪听过这些污言秽语,将佛杵唤到手中一个箭步又去夺铃,奚不问抛出宝剑,踏剑而上,无念却眼疾手快用了十成功力将他的脚腕一拽,奚不问本无意真与他拼个你死我活,被这一拽险些脚腕脱臼,就势翻身滚到地上,嘴里“哎哟哎哟”地呼痛,衣服上又是灰又是稻草狼狈不堪,铃铛也滚落一边。 无念上前正要去捡,忽的锁魂铃光芒倏灭,内里关着的那道黑气竟向北飞去,倏地不见了。 看无念呆了一会,奚不问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两手一摊:“你看吧,让你跟我抢,这会子食色鬼又不知去哪里作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自己做的孽还要甩锅给别人??无念懒得理他,转身便走。“哎哎!你把我铃铛摔得失灵了就这样走了?”奚不问俯身捡起铃铛别在腰间便追了出去。 无念简直被他吵得头疼。 佛道大战之后,佛道两家虽是维持了和平局面,但到底是不如往昔,道修和佛修从不往来,就算碰见也不过是行个礼罢了,哪儿交恶过这种无赖? 更何况佛修遇邪祟主念经超度往生极乐,道修遇邪祟主设符镇压灵消魂散。道家子弟觉参佛者迂腐,佛家子弟则觉修仙者粗鲁,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厌恶奚不问都来不及,那锁魂铃既是名门法器又不是纸糊的,只一摔就失灵了,自然也不是他的过错,八成是奚不问用的什么赝品或是法术不精损了法器却想来讹他。于情于理他都无意给奚家什么交代。 无念几乎是夺门而出,奔到码头,径直上了船往北而去。 这石溪镇水系交错,无船不行,他回头望了望,终于看不见那混世魔王,便放心从怀中摸出今日的吃食——半张炊饼。本想买块烧饼吃顿好些的,偏叫那食色鬼搅了局,这会子只余这么点儿粮食,可得省着些。 他如此想着埋头咬了一口,正在静心之时,忽的听到空中传来一句:“和尚,你就吃这个啊?” 无念差点哽住,抬头一看,原是奚不问御剑在空中,流云踏剑,好不自在。 他抱着臂站在剑尾让剑首微微抬起,暗红的剑穗在空中翻飞,惹得路人驻足称奇,便是道门中人,对这样的御剑之术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毕竟世上有几人可以站在剑尾御剑,简直违逆了御剑首尾相衡的基本法则,能在不平之中寻平衡,这种功力身法绝非等闲苦练可及。 无念见他御剑跟船,一个道士追着个和尚实在难看,更是生气:“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船。” “别生气呀!”奚不问将剑飞得离船更近些,探头道,“看你眼睛都气红了,我又不是找你赔铃铛的,只是想问哥哥是要去……” “贫僧无念。”和尚蹙眉打断道,“早已遁入空门,没什么哥哥弟弟的。” 他肤色白皙气急之下脖颈都显出粉红色来。 “啊……”奚不问哈哈笑了两声,愈觉得这冷面和尚有意思的紧,“无念法师要去北边,追那食色鬼?” 无念不说话,算是默认。 “那是自然,佛修怎会对这种妖物坐视不理。”奚不问自问自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仍自顾自道,“道修亦是如此。所以我北去,本就与法师同路。你行船我也不打扰,不过是御剑同行,法师也容不下?” 无念闭上眼,仿佛眼不见这恼人的家伙也就消失了一般,淡淡道了一句“随你”便立时打起坐来。端的是一幅冷淡面目,可奚不问觉得这船陡然更快了,“好充沛的灵力”他心中叹了一声,却脸皮厚得没多想人家驱船更快是为躲谁,嘴上话倒越发多了起来。 “和尚,你这炊饼跟石头一般,北去到了冶城,我请你吃大餐!大鱼大肉应有尽有!” “哎呀,不对,你是出家人,不能沾荤腥。说来你们佛修也是奇怪,吃喝皆有禁忌,活着有甚乐趣?” “……”无念只专心打坐,充耳不闻。 “哎?无念和尚,你这空耳术练得不错啊,早就听说世间有此术却从未见人使过,有什么法门?我倒想让爹娘也学学,他们老嫌我吵闹,若是会了这想听不见就听不见的法术,自然对我要和善些。” 无念不想答话,却又怕奚不问当他是默认了,就破了妄语之戒,真当他会什么空耳术。他依旧闭着眼,犹豫良久艰难开口:“世上并无什么空耳术,不过是不愿理你罢了。” 两人便这么你三句他无言的,一路北去追到了冶城,此时已是日幕低垂,船已靠岸,剑已归鞘,两人均破费了些灵力,都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无念本就当奚不问是个透明的,径直下了船便想自去找个破庙啃炊饼,奚不问抱着剑站在身后喊他:“喂!和尚!你去哪儿?” 见他不理,奚不问也不慌,饶是不紧不慢道:“你当这真是只普通食色鬼?”被这样一问,无念脚下一滞,毕竟从认识奚不问起头一回见他这么正经八百的问出一句有用的。 食色鬼乃是低阶妖物,不过是些吸食阳气的鬼怪幻化而成,专附在女子身上吸食与她亲近的男子的阳气。当时那面若桃花的妇人与死去的青年皆符合这情状,想来倒没什么不妥。 无念正如此想着,奚不问早已走上前来,将臂往他脖后一勾,咧开嘴笑道:“走走走,饿死我了,咱们先吃饭去,边吃边说。” 冶城最贵的酒馆锦绣馆,楼上便是青楼妓院。倒不是奚不问有意刁难,偏就这种地方最能得那妖物的消息。 他翘着二郎腿饮了一杯酒,这一桌子的红烧肉、豆瓣鱼,和尚可是无福消受咯!他边吃边用眼觑那冷面和尚,只见那和尚唇红齿白,面目清秀,一对儿乌黑的柳叶眼不怒时真正是冷淡端方,身上还浸着淡淡的檀香,实在是如玉君子。 偏无念也不恼,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表情,只盛了一碗白米粥慢慢喝着。他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稍微有心的也能觉出这粥是为他点的,不然名门公子哥又正是十几岁爱吃肉的年纪,几时会点那白米粥来喝。 可惜这些微的好感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因为奚不问啪得一声一掌拍在他肩上,一幅笑面孔上那嘴都要裂到耳根子,只露出一口雪白又齐整的牙:“哎大和尚,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 “你说像我这种食荤腥的,若是亲了你,算不算你破戒呀?” 奚不问话音刚落,佛杵从和尚腰间飞出,奚不问登时滚到凳下,啪得一声奚不问刚刚坐过的凳子生生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奚不问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中尴尬起身,从一旁又拖了个凳子过来,依旧挨着无念坐着,小声道:“你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 见那佛杵又蠢蠢欲动,奚不问立刻双手投降道:“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就是随便问问,谁知道你脸皮这样薄,看你青楼妓院都敢来,以为是个假和尚呢!” 无念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伎乐天女在此,有何不敢?”他放下碗,又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不是食色鬼是什么?” 奚不问将筷子在手里转了个个,从腰间取下锁魂铃啪得一声放到桌上:“你瞅瞅。” 无念犹疑地拿起铃铛,稍一驱动灵力,锁魂铃便亮了起来。奚不问嘿嘿一笑:“它挺喜欢你的。”无念反手就把铃铛扔回到奚不问怀里:“说正事。” 奚不问正色道:“灵力驱使便有光,我这锁魂铃没坏,既是没坏,那妖物是挣了我的锁魂铃去的,一个低阶妖物能有这本事?” 无念听了这话又将那貔貅锁魂铃拿过来详看,确是完完好好的真品。 “在我们道门,鬼分三阶,善鬼、恶鬼、厉鬼。”奚不问掰了掰手指,“善鬼最是良善,不害人性命,只是徒添些惊恐,终日以吸食惊惧为生;恶鬼便是食色鬼之流,亦是低阶鬼怪,万没有锁魂铃困不住的道理;能破锁魂铃的只有第三阶鬼怪——厉鬼。” 无念闻言,蹙起了眉。厉鬼乃是生前饱受欺辱的怨灵,聚集天地怨气所成,取人性命杀人无数,尸鬼、鬼娘、渊灵之属,但凡碰着一个都是颇为棘手的。 奚不问用手指点着桌子:“所以我猜,这是只鬼娘。” 第4章 鬼娘第三 无念未想到纨绔子弟奚不问还能有几分判鬼捉魂的本事,现下也觉有理。可略略一想,又不禁站起身问道:“既不是食色鬼,为何还来这烟花之地?你是在戏弄贫僧?” 见无念作势要走,奚不问忙扯住他的袖子:“这虽不是食色鬼,但鬼娘为何要附人之身害男子的性命?” 无念顺着一想:“这怨气所起正是因为男人?” “负心的男子千千万,哪里最是汇聚之所?”奚不问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楼上,“我不信她不来。” 奚不问啃完最后一根鸭腿,抹抹手上的油星站了起来,拱手道:“若真是鬼娘,我一个人可不成,若是哥哥与我联手,这一半功德便也算在哥哥头上。” 无念这才明白为何奚不问一路相随,原是自己收拾不了这鬼娘,便找他当援手。他虽心里没有与人同行的想法,更不想为一个成天哥哥长哥哥短的话唠道修做助力,却也不禁考量以一己之力收那鬼娘并无胜算,可若不联手,让这高阶厉鬼留于世间,便是祸害百姓,如何能见危难而不救?最近的佛修门派恩觉寺也还有百十里路,就算求援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月,到那时这鬼娘更是无迹可寻了。 无念正如此盘桓着,奚不问微微一笑,似乎已洞悉他心中所想,当即将银子扣在桌上,招手喊了跑堂过来,笑问道:“这钱看到了吧?” 跑堂见奚不问的举止打扮,便知道是个道门公子,立刻陪着小心答道:“额……公子,这些菜用不着这些银子……” “跟你打听个事儿,答得好这些钱都是你的!”奚不问顺手揽过跑堂的肩膀,像是相熟了几万年,无念最看不惯他那跟谁都自来熟的架势,当即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那跑堂本以为道修都最是一身浩然正气、不可亲近,却见奚不问是个油嘴滑舌的,十分好相与,当即放下心,喜笑颜开道:“公子您尽管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今儿个冶城有什么稀罕事没有?” “稀罕事?”跑堂忙不迭点头,“有有有,南边郑家,快四十岁的大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嘿!老蚌生珠,你说稀罕不稀罕?!” 奚不问当即翻了个白眼:“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漂亮姑娘闹出的稀奇事?反常之事也行!” 跑堂盯着那银子挠头:“这再稀罕也没旁的了。公子要是想要漂亮姑娘,楼上多得是呀,今儿个小爷您赶得巧,前些日子楼上新收了个貌若天仙的美女,就是性子倔,教训了数日仍不愿接客,偏就今儿下午转了性子开始营业了,你说巧不巧?” 无念一听当即回头问道:“是何姓名?” 跑堂上下打量了无念一番,做出一副心下了然的表情,讳莫如深道:“这位师父莫要心急。这小娘子名琼娘,大约是在楼上四厢房。咱们锦绣阁不问来处,四方皆客,便是和尚也使得。师父您来此消费,打死小的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眼瞅着无念脖颈又变成了粉红色,奚不问连忙把银子往跑堂手里一塞打发他去了。 “和尚你羞什么,也不知刚刚是谁理直气壮说‘伎乐天女在此’……”奚不问摇头晃脑闭着眼,双手合十学着无念刚才的模样。再一睁眼,无念早已不在桌前,竟是登了楼梯往二楼去了。 奚不问提剑追上的时候,无念已经站在四厢房门口,却见他脖颈粉色又深了些许,宛如木鸡一般既不推门也不叫喊。奚不问疑惑上前,只听得屋内哼哼唧唧一派春光,时不时传出一声娇吟,奚不问虽没吃过猪肉,但也是个混惯了场子的,什么没见过,当即指着无念笑话起来:“怂包!”说着便一把推开房门,隔着床帘也能隐约看到内里风景,一个女子赤裸着背正坐在男子身上,二人嘴对嘴正渡着春风。那男子见有人闯入,唬了一跳,赶忙用被子裹紧自己怒叱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奚不问也不理他,只是问道:“床上的可是琼娘?” 男子背后探出个惊慌失措的女子,怯生生道:“琼娘在七厢房,我接客时那房间还未收拾妥当,便与她换了。” 奚不问拱手道了一句“失礼了,多谢”便踏出来又将房门掩上,一回头却见无念背对着门双手合十紧闭双目疯狂念经,奚不问戳了戳他,眯起眼笑得像个狡黠的小狐狸:“哥哥,七厢房。” 无念睁眼,眸中少见的闪过一丝张皇,见门已关上,面前只站着奚不问,这才放下心来往前走去。两人在七厢房门口站定,无念还有些不好意思,先侧了耳朵去听,可这屋内却死一般寂静。两人对视了一眼,猛地推开房门。只见一个面若桃花的美貌女子正缠在男子身上吸着他的精气,那男子眼窝迅速凹陷下去,显然已是不行了。 无念大喝一声:“妖孽!” 女子抬头一看,掩嘴娇媚一笑,倏地一道黑气窜出体外,撞开窗子径直朝外飞去。奚不问一步上前接住琼娘瘫软的身体,探了探鼻息道:“我们来得早,还有点气。”无念点头,立刻要从窗户往下跳,奚不问将剑抛出窗外,拽着无念踩在剑上,便循着黑气一路追去。 两人一路追到城郊树林之中,天色如墨色,浓郁的化不开,那黑气似乎再无迹可寻了。无念先跳下剑来,奚不问正要说话,忽然腰间锁魂铃金光大盛,叮铃作响,正当二人愕然之际,一道黑气忽的从林中蹿出,竟从无念的眉心钻了进去! 奚不问大骇,连忙退了几步,喊道:“无念!” 无念到底是个有灵力的,还留有一丝清明与那鬼娘交战,面孔之上时而桃花粉蘸,时而冷峻铁青,两幅面孔交替闪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可怖。奚不问驱动灵力去袭无念的眉心,想将鬼娘迫出来。这鬼娘却十分狡猾,借着无念修行多年的身子,矫健飞腾,不仅躲开他的攻势,还给了奚不问掌风凌厉的一击。奚不问顾着无念的身体,本就处于下风,被击了这一掌更是立刻吐出口血来。 无念见他吐了血,也不再上前,只是带着笑轻唤:“不问,你过来。” 奚不问从未见过无念笑,这一笑真正是如沐春风、草长莺飞,那柳叶眼微微眯着,自是一幅出尘绝世的深情款款。奚不问心里又惊又乱,正在纳罕是进是退,无念又哑着嗓子道:“不问,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奚不问一噎,想到幸好被厉鬼附体之人在附体期间做的事,离体之后统统不记得,不然和尚若知道自己说了这些浑话,岂不是要自戕以明志? “我若过去了,你便要了我的命,我怎会不知?”奚不问边说边抹干嘴角的血迹。他深知自己道修之身,若为鬼娘吸食了精气,对鬼娘的修为是大有增益,到那时这鬼娘更是无人可敌。 情急之下,奚不问咬破手指想使镇鬼诀,忽的又想起若以镇鬼诀震出附体厉鬼,这寄生之体的魂魄也会有所损伤。这手放下也不是,将那符咒推出去也不是。正犹豫间,林中倏地亮起刺眼金光,一道灵力充沛的天罗地网镇鬼诀径直朝无念而来! 第5章 负心第四 “无念!!!”奚不问不由得大喊一声。 无念似乎被这一声又唤起了神志,立刻闭目念道:“初引生,二竖穷,三横遍,四佛部,五金刚部,六法部,七结界……向无上道,直至菩提!” 话音刚落,这鬼娘尖叫一声被弹出体外,倏地落入那镇鬼诀的符网中。无念满头大汗,形容痛苦,奚不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忙道:“好险,差点便让这镇鬼符伤了魂魄。” 无念看了看那半空中锁住黑气的金光符咒,吸了口气问道:“这符不是你召的?” 奚不问摇头,两人均朝符咒袭来的方向看去,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正从树林深处缓缓而出。步过树下阴影,人脸慢慢清晰起来。奚不问皱了皱眉,罕见地像只恭顺的小狐狸般收起剑俯身拜下:“见过沈叔叔,薛兄好。” 既是称“兄”便又是一个被叫“哥哥”的,无念心中好奇,不由得仔细打量来人。一个是身着白色赤金云纹服饰的年轻人,乌冠加首,脸庞白皙,鼻梁高挺,大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另一位被叫“沈叔叔”的确实年长些,约莫四十岁往上,着了一身墨蓝色海纹长衫,只用一根檀木簪子将长发系起,一对杏眼尽是笑意,似乎对谁都和善似的,只可惜这样的良善面孔,面色却有些苍白,苍白的缘由恐怕与他的身体状况有关,因为他端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衣袂之下只余空空的裤管。 这样的沈家人,无念自然也是认得的,沈家沈鱼梁在天渊之战中失了双腿,也算是一等一的功臣,更何况曾师从白泽真人云冲和,修为也是了得,如今被晚辈们尊称为“希夷君”。 无念认得他,自然也跟着施礼,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希夷君。” “佛修何必跟着敬我。沈氏鱼梁,字心斋,叫我心斋便是。”沈心斋依然笑意盈盈,见到奚不问与佛修在一处,并不惊奇也不生气,又立刻转头介绍道,“这位是我外甥薛循,算来和你们应是一辈。” “幸会。”无念抱拳。 “薛循,字从义。”薛从义拱手还礼,话音未落,身后那镇鬼诀压着的黑气忽然升腾起来,宛如炽烈的黑色火焰,只听得那鬼娘发出响彻林间的一声尖啸,怒吼道:“薛循?是你!是你!!终于盼得你来!!” 众人皆是惊奇,纷纷回头看去,只见那鬼娘缥缈之间竟化作人形,虽不是倾国之貌,倒也十分清秀可人,着了一身粗布衣服,扎着头巾,一看便是贫苦人家出身,可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薛从义!你还记得我吗?六年了……六年!!” 奚不问心下了然,不由得向薛循看去。薛从义在道门确实有个花花公子的名声,薛氏本就是三大家中土地商铺最多的大家,甚是富有,愿意攀附的富家女子自然也多,这薛从义又恰是青年才俊,父亲是薛家家主薛碧山,母亲则是沈家大女儿沈郁陶,沈家家主沈心斋便是他的舅舅,集两大家的宠爱于一身,自是独一份的高贵。因此纵然有些浪荡名声,只要不闹出人命,道门众人也觉无伤大雅。 只见薛从义脸色突变,握剑的指尖泛白,指着鬼娘失声道:“是你?!” “哈哈哈哈……”鬼娘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刺耳让人难以卒听,“薛家少爷竟还记得我?!记得我这个苦命的女人?!我寻了你整整六年,你却只安居于薛宅,你家布了机关符咒进不去,我只好在外面杀人,引你出来夜猎!哈哈哈是上天助我,不枉我与这道修纠缠,让我得见仇人!” 薛从义脸上忽白忽红,却仍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你若有什么遗愿速速道来,旁的我帮不了你。你杀人无数,今日我必须结果了你。” 那鬼娘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你当日早已杀过我一回,怎么?今日还想再杀一次?” 薛从义拔剑正要念诀,无念忽然道:“姑娘不妨说一说苦处,我佛慈悲,若能化解定助你往生极乐。” 奚不问本就不满薛从义不分青红皂白使那镇鬼诀,险些伤了无念,又不满薛家做派已久,此时更是一幅看好戏的神情抱着手臂附和道:“是呀,姑娘,你先说说什么冤情,我们也好为你主持公道。” 薛从义闻言脸涨得通红,可又不好再遮掩阻拦,只得任那鬼娘说下去。 原来,薛从义十八岁那年首出山门,独自一人出门历练。从一恶鬼手下救出这名叫香兰的女子,这女子孤苦无依,成日只替人浣洗为生,薛从义一贯金尊玉贵,哪里见过这样的贫苦人家,自然起了庇护之心,帮她安置妥当后,女子又苦苦挽留想做些饭食报答恩情,他恰好经历了三个月出生入死的生活陡生懒惫之心,便恭敬不如从命地安顿下来小做休憩,却没想到二人同进同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竟渐生情愫,甚至珠胎暗结。 本来若是薛从义带香兰回去成婚便罢了,偏此时薛家人长久不得他的消息,便派人寻他回去,薛从义便答应香兰,自己先行回薛家同父母禀告,随后便来接她。谁知这一去便再无音讯。 “不回来便不回来吧,我若一人也可将这孩子养大。”鬼娘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眸中微闪,慈爱之情倒让人几乎忘却那腹中早已是个死胎,倏地她的表情变得狰狞,仿佛回忆起极为可怕又可恨的事情。“万没料到这负心人竟这般心狠手辣,嫌我玷污了他道门高洁的名声,派人将我杀害!!” 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就快要下雨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还在家等他的消息。忽然来了几个穿赤金云纹衣服的让我跟他们走,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以为是薛家来接我,便欢天喜地地换了新衣裳跟他们走,却未想到他们带着我到了一处荒僻破庙,不仅凌辱了我还将我推到井中!!” 奚不问和无念早就眉头紧锁,听到此处更是怒火中烧,修行之人竟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合该千刀万剐!那沈心斋也微微蹙起眉,半晌才道:“想是下面的人不懂事……” “不懂事?呵,你问问薛从义,这事他知是不知?” 一滴雨水落在薛从义的眼睑之上,他微微低下头,嗫嚅道:“杀人之事确不是我的授意……” “哈,虽不是薛兄的授意,看这情状,薛兄也定是知情的?”奚不问接过薛从义的一个眼刀,权当没看见似的仍旧眯起眼笑着追问。 薛从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虽知情,但家父家母之意,怎堪违背?!” 此言一出,沈心斋的脸上也不好看了,本来若是小辈一意孤行惹下的祸端,做长辈的顶多也就是个管教不严的过错。可若说出主意的正是薛家家主和主母,那丢脸的可是薛氏道门,连带着他们沈氏也摘不干净。 薛从义却未察觉沈心斋的不悦,继续抢白道:“我本与沈氏远房有联姻之亲,父母不愿我耽误在平民女子身上,有损我道门血脉纯正,自然也是正理。我本也劝过,不理睬便罢了,可母亲偏觉得毕竟留了孩子,若是有一天找上门来岂不成为世家笑柄,必要斩草除根,我又能如何?” 沈心斋大怒:“闭嘴!孽障!” 他边说边以迅疾之速画了一道咒将那镇鬼诀符一收,连同鬼娘一并纳于乾坤袖中。手法之快令人咂舌,无念甚至未及反应,沈心斋已挂上了一如往常的和善面孔:“让二位见笑了,这鬼娘既是薛家的冤孽,我自带回薛家处置。我这外甥实在不像话,回去便好好管教他。”他抬头看了看越来越密的雨点,又笑道:“我们在附近一家客栈定了厢房,二位若不嫌弃,不如一同去避避雨,顺便将湿衣裳换一换?” 无念心中窝火,正欲辩上一辩要沈心斋交出鬼娘,奚不问却抢先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亦眯眼笑答:“谢谢希夷君,那再好不过了!” 无念冷笑一声,淡淡道:“早闻道门正义之士,驱鬼怪保良民,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沈心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以灵力驱动轮椅往客栈而去,速度竟比三位修行的年轻人还要快些。 薛从义见大局已定,舅舅又是个好脾气的未多加怪罪,更不愿理个碍事的佛修,听了无念的话也懒得答应,只跟在舅舅身后埋头走着。奚不问正要抬脚跟上,转头一看无念立在那儿不动,便低声喊道:“无念,走呀。” “你们道修在一处便是了,我自去赶路。”无念说着便一拱手,“后会……” “后会什么呀后会……”奚不问不待他说完便将他脖子一揽,推着他朝前走,边走边大声说道,“别后会,现在还见着面呢!你说你衣服都湿透了,干嘛这么想不开去较劲,一同去避避雨也是好的。”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二人,忽的凑近了无念的耳边低声道:“希夷君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明抢自是不能,不如趁着夜间去偷他的乾坤袖!” 无念一怔步子一缓,奚不问猝不及防差点一口亲上无念的脸颊,奚不问嘻嘻一笑,赶忙将自己扯得离那晶莹的耳垂远了些,才艰难移开目光,又高声问道:“沈叔叔,薛兄,说起来,你们二人为何在此地?” 沈心斋略略放缓了速度,看了看下着雨的漆黑旷野:“外面不便说,还是到客栈详谈。” 第6章 舍世第五 四人到了客栈因都湿着衣服,先各自安顿。客栈确实是偏远小店,除了沈心斋和薛循之前开的厢房外,只腾得出一间像样的房间,无念住惯了外头,便打算去柴房将就一晚。奚不问哪里肯干,这样的待友之道简直是打他们奚家的脸,他好说歹说、连拽带拖才将无念拖到了自己屋中。 秋日的雨水确实寒气逼人,奚不问哆哆嗦嗦从乾坤袖中掏了换洗衣裳出来换,窸窸窣窣换了半晌回头一看,无念还穿着湿衣服坐在榻上打坐,因刚刚斗鬼娘损了不少灵力,脸色冻得泛青,额上还余着雨水。奚不问不禁纳罕道:“你怎么不换身衣裳?” “就只有这一身,一会儿便干了,无事。” “一套新衣裳都没有,我说你们佛修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奚不问扶额,“有正经屋子不睡,非要去睡柴房,两个男人一间屋子将就一晚不过是寻常事,你怕我吃了你?” 无念闭着眼懒得理他,过了一会,一片柔软的布料拍到脸上,他睁眼一瞧,原是奚不问又从乾坤袖中掏了一件干净的紫檀色劲装要他换。 “苦是修行。”无念将衣服方方正正地搁到一边,仍旧闭上眼,“奚氏道门的衣裳,我如何穿得?” 奚不问只觉这和尚赛得上一头犟驴:“你又不出去,横竖先换上,我拿你的湿衣服去烤烤,不出三刻便回来,谁会知道你穿过道门的衣服?” 无念眼都没睁:“不可。” “你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奚不问没法子地抖了会腿,暗道无念这家伙,软硬不吃,唯一的弱点就是脸皮薄,只此一招便定胜负,他心下打定主意便凑得更近了些,那鼻息都快要喷到无念的脸上,“你若不换我便扒你了!” 无念还以为他只是说说,混忘了混世魔王奚不问哪有敢说不敢做的事情。 奚不问言罢便上手给无念宽衣解带,扯着腰带就不撒手,无念慌得以手格挡,可那上衣一松,便显出里面的里衫来,奚不问看了一眼,坏笑道:“锁骨好看。”无念慌忙又去拢那领口,腰间却又松了。他气得要命,又知道奚不问吐了口血,不敢真伤着他,于是忙道:“好好好,你撒手,我换!” 无念没穿过繁缛的道门服饰,颠三倒四半天才大概像个模样,奚不问伸手去给他系腰带,无念躲了躲道:“贫僧便在榻上候着,湿衣服不是很快就好?系不系的倒也无碍。” 奚不问比无念要矮一些,衣裳自然也稍短,见无念紧巴巴地裹着个长衫坐在榻上,就像个任人欺负的羔羊,他就忍不住想调笑他。 “说来也奇怪,你怎么穿身上都是淡淡的檀香味,我就不同了,臭熏熏的!”他说着便把手腕往无念鼻子下凑,无念没躲,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其实奚不问身上是淡淡的皂角香气,可无念怎肯夸男人香,又不好违心说臭,便只能随口应和。 偏奚不问不干了,立刻撒泼打滚道:“好啊,忘恩负义的和尚,亏我鬼娘手底下还救你,你嫌我臭?”说着便用手去抓无念的手袖子,边抓边道:“你越嫌我,我越要将这臭气传你!” 无念垂眸瞥了一眼,只当他是没长齐毛瞎胡闹的顽劣孩童,面无表情道:“横竖是你的衣服。” 奚不问又去抓他的腰带。无念又说:“横竖是你的腰带。” 奚不问哪是个甘处下风之人,一对儿狭长狐狸眸一转,便登时伸进衣袖里抓了无念的手腕。无念脑子没转过来,仍旧顺口答道:“反正是你的……”刚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奚不问立刻在榻上笑得打滚:“我的什么?我的人吗哈哈哈哈……” 无念脖颈又红了,他眯了眯眼,一脚将狂笑不止的奚不问蹬到地上。奚不问忽然“哎哟”叫了一声便躺在地上捂着心口不动了,表情痛苦不堪,无念唬了一跳,连忙拖着长衫跳下榻去把他的脉,心中暗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哈哈哈……”奚不问像是突然记起十分好笑的事来,脸绷得紧紧的,忽的“噗”地一声放声大笑起来:“和尚啊和尚,你都不知道你被附身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无念面色一寒,正要开口询问,忽然门敲了两声被推开,只见薛从义和沈心斋站在门口,一脸愕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奚不问和蹲在他身边穿着奚不问衣裳的无念。 “打……打扰了。”薛从义正要把门带上。 奚不问一跃而起把住门道:“没事没事,进来说话。” 薛循和沈心斋二人这才进来,沈心斋失笑道:“贤侄,与佛修为伍,总要考虑些朝酲君的感受。” “谢谢沈叔叔关心。”奚不问俯身拜了拜,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答道“也不是什么佛修都入我的眼的。不过同路寻些猎物,不劳希夷君费心。” 沈心斋知道奚不问的泼皮名声,其父朝酲君都管不住他,他又何必操心呢,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接过奚不问倒的茶盏,压低声音道:“贤侄刚问为何我们会在此地。不瞒你说,薛家失窃了。” 奚不问听了也不惊讶,满不在意道:“薛家的宝贝数不胜数,丢些小玩意儿,怕不是下面的小厮贪财拿去换钱了,何必劳烦沈叔叔出马?” “可不是外宅内院丢了东西。”薛从义答道,“是天一阁。” 奚不问收敛了笑容:“天一阁?”这天一阁乃是薛家收藏宝物的重地,因为薛家拥有的法器众多,又擅长机关之术,便专门盖了一间布满机关结界的藏宝阁,多年来有不少人觊觎宝器闯入其中,无一不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而这天一阁的宝物也并非凡器,皆是来之不易的上古珍品。这天一阁失窃,确实值得兴师动众一番。 “丢的是什么东西?十分要紧吗?”奚不问问道。 “奇怪也就奇怪在这,丢的是舍世镜。”薛从义答道。 无念不太清楚这个法器是作何用的,却见奚不问脸色微变,不过这情绪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常色哑然失笑道:“哦?舍世镜?这件法器虽是上古神器,但没什么大用啊!” “正是如此。没想到贤侄也知道舍世镜的用处。”沈心斋眸中略略闪过惊讶之色,“这舍世镜除了能照出观镜者的前世,并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本事。故而为何有人要闯入天一阁盗走此宝就颇费思量了。” 奚不问闻言哈哈一笑,挥了挥手解释道:“小时候就爱看《宝鉴》,顽劣多年也就识得些法宝。不过这天一阁机关重重,那窃宝者也未曾留下什么痕迹?” “所有机关都触发了,但一滴血迹、一缕布片都没留下,此人大概是全身而退。”薛从义一旁答道。 奚不问手指敲着桌面,看着沈、薛二人眯眼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那若不是高手便是内贼咯?” 沈心斋抚膝大笑:“看看我这贤侄!早就听闻朝酲君的二儿子是个百世难得的人才,今日一见,果然睿智不凡。”对这话无念心中很是认同,别看奚不问外表吊儿郎当的,交往深了会发现他心思确实不简单。 薛从义听了舅舅夸赞别人,倒是心里醋得很,撇撇嘴别过脸不说话。沈心斋又道:“但听闻这舍世镜最近在冶城附近的琴亭村出现过,所以我和从义带了几个薛家的弟子一路寻来。恰好看到林中有鬼怪之气,方才遇见你们。既然这东西能落到此处,怕这盗贼是个外头的高手,不是内贼。” “琴亭村?如何被发现的?”奚不问有些好奇。 “只是听说村里有个人看了一面镜子之后就疯了,逢人便说自己上一世是照看仙君药炉子的仙童,还背得出几道仙方,方子上的药引子都是些妖兽,奈何平常百姓如何看得懂,只当他是得了失心疯。”薛从义接话道。 “这样说,那面镜子确有些像舍世镜。”奚不问琢磨了一会又拱手问道,“沈叔叔既然同我说这些,必然是有用得着我的。” 沈心斋哑然失笑:“好小子!旁的也没什么,只是既然你与这位无念法师在此地盘桓数日,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我和无念法师只遇着这一只鬼娘。”奚不问半笑半不笑地抬头瞄了一眼薛从义,“关于舍世镜倒真没听说。”奚不问见沈心斋手中的茶盏已空,连忙接过添满了茶又奉过去,正要离手,忽的奚不问“哎哟”一声将那滚烫茶汤失手洒到了沈心斋的手臂上,他白皙的皮肤立时烫红了一片,胸前袖子也都湿了。 一时动静有些大,惹得另一边已换上自己衣服正在打坐的无念抬了抬眸,再仔细一品倒觉得这一声“哎哟”与刚才奚不问滚地上装受伤的演技如出一辙,便似笑非笑地看奚不问继续演。 奚不问倒也豁得出去,扑通跪倒在地,一脸痛心疾首道:“希夷君,都怪我,纵是打我十几板子也是使得的,这衣裳湿了不能再穿,我替您换……”他正要伸手探那乾坤袖,却被薛从义从后边一招擒拿扶住肩,冷声道:“我舅舅要换衣裳自然是外甥效劳,不劳奚家二公子动手。” 说着薛从义便将他推到沈心斋身后让他再无下手的机会,这才俯身帮沈心斋揩拭身上的水渍。奚不问没能得手讨个没趣,偷偷回头朝无念挤眉弄眼,无念看着好笑,脸上还绷得如同冰湖,一副你尴尬你的与我无关的表情。奚不问努努嘴表示无奈,刚回过头,眼前一道亮光猛地闪过,薛从义突然张大了嘴,伸出手指着奚不问大叫道:“来人!你……原来是你……”话未说完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奚不问大惊,赶忙上前将薛从义翻过来,只见他的嘴仍大张着,眼睛瞪得极圆,瞳孔骤缩,倒像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或讶异的东西,脸色乌青,嘴唇泛紫,嘴角挂着血渍,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外伤。奚不问又用手去探他的脉搏和鼻息,却已是断气了。 突然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径直来到门前方才停下,门叩叩得响了两声,四名赤金云纹服饰的薛家弟子推开门,见着沈心斋先俯身行礼道:“希夷君。刚刚听到薛师弟叫喊,不知有何……”话音未落,为首的已然看见地上薛从义的尸体,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快步上前查看了片刻,登时拔出剑来眼睛赤红着吼道:“是哪个害了从义?!” 沈心斋脸色煞白,方才回过神来,动了动嘴唇道:“奚不问……要抢鬼娘也该真刀真枪斗一场,用暗器杀害道友,也是奚家的教导吗?!” 奚不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希夷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念也盯着沈心斋皱起了眉,但薛家弟子却已听得清清楚楚,立刻不由分说摆起剑阵,屋内顿时灵光大作! 奚不问一个飞身躲过一道剑气,桌上的瓷器瞬间被击得粉碎。奚不问既不想拔剑打这一场,又不愿跟他们回薛家论这没头的官司,他仓皇之间只顾得上边躲边喊:“人不是我杀的!” 那薛家人哪里肯听,当即念起咒来,一道剑光瞬间化成千百道剑雨朝奚不问劈头盖脸袭来!无念见奚不问还呆着,立刻飞身以佛杵画了一道屏障挡住剑雨,回头对奚不问说:“此时不是辩白的时候,先走为上。” 奚不问听了这才缓过神来,将剑往窗外一抛拉着无念跳上去便一路逃命,他依稀看到沈心斋驱着轮椅来到窗前,伸出手想拉住他,脸上的表情似是惋惜又好像在玩味,总之极为古怪。但他也没有功夫细想,只顾以更快的速度甩掉身后那群薛家的道门好手。 好在奚不问御剑倒是一绝,两人一直跑到天光熹微,见后面无人追赶,这才停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茂林之中歇息。奚不问之前受了伤,又费了这些灵力御剑,脑子一片空白直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身边还站着无念,他忽然苦笑了一声道:“我真是糊涂了,你又没杀人,我带你逃什么……” 无念垂下眸子看了俯着身子喘气的奚不问一眼,淡淡道:“你也没杀人。” 奚不问愣怔片刻,直起身子注视着无念的双眸:“你信人不是我杀的?” “你没动手,我亲眼看着的。” 奚不问听了咧嘴笑起来。他额前的碎发跑散了黏在汗湿的额上遮住了视线,他抬手拂开,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尚呀和尚,你闭着眼装模作样打坐,看上去是个清心寡欲的,原是一直偷看我!” “……” “假和尚!”奚不问抚掌大笑,“果然是假和尚!” 第7章 蛊雕第六 奚不问素来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直到看见无念脸都黑了,这才尴尬地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假装寒暄:“昨晚落过雨,今天果真是个好天……” 无念这回倒不是不愿接话,只是实在无话可接了。 奚不问却以为他还在生气,从乾坤袖中摸索半天,嗖地一下变出一张烧饼来,他腆着脸递到无念鼻子底下:“饿了吧?喏。” 无念伸手去推,奚不问忙道:“我的最后一块干粮,没偷没抢,糖烧饼,不是肉馅儿的。” 无念只觉得油烧饼都要沾到鼻尖上了,只得用手接了,又问:“那你……” “我一个食荤腥的,吃什么不行?打鸟捕鱼猎兔……又或者……”他说着便环顾四周,忽的眼前一亮道:“掏鸟蛋也行!” 无念顺着奚不问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有一棵粗壮榕树,枝繁叶茂、葱郁深翠,随风摇曳之时阳光斑驳犹如神迹。离地面甚高的一根枝丫上赫然搭着一个鸟窝,鸟窝中还有一只雪白的鸟蛋。 无念不知道门世家公子竟还有擅长爬树的,未待他露出嫌弃的表情道一句“不可杀生”,奚不问已不知何时一个箭步蹿到树下,随手将剑扔在地上,又解下发带将一头乌发高高束紧,四肢并用往上攀爬,敏捷程度不输一只蹿天小猴,那身名贵的紫檀色丝绸劲装也顾不上了。 只一刻功夫,奚不问就站在那根高高的树枝上朝无念拼命挥手,宛如到了自己家一般欣喜自在。见无念懒得理他,他更是起了疯劲儿,竟大声喊将起来:“无念,你看我给你表演一个猴子偷桃,哎不对……偷蛋!” 无念唬了一跳:“喊什么,生怕薛家人找不着你?速速下来!” 奚不问见他理了,一脸心满意足伸手就要去拿那鸟蛋,不料一阵疾风忽然劈头盖脸而来,树枝在风中疯狂摇摆,如成人胳膊般粗的枝丫也应声折断。 无念被沙土眯了眼,一边流眼泪一边看奚不问抱紧树枝还要去拿那鸟蛋,正要再劝,只听“啪”得一声,奚不问站立的树枝也硬生生断成两截,奚不问脚下一空直直往下掉,他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隐约看到无念似乎在树下张开双臂要去接他,“真是个傻和尚。”他心里暗道,这要是砸他臂上,这两臂不是要废了?他脚下一蹬换了个方向,想着落哪是哪,总归别落无念身上就行,大不了就是屁股开花也没什么要紧。 奚不问眼一闭心一横,眼看整个人就要结结实实拍到地上,忽然脚下一实,他低头一看,原是无念将他的剑抛过来了。他稍运灵力,终于稳稳落地。他笑着朝无念跑过去,正要夸他聪明,无念一把捂住他的嘴,神色紧张,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奚不问凝神细听,只闻一阵奇异的鸟鸣由远及近而来,风也随之更大,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直让人睁不开眼。这鸟鸣还不似普通的鸟叫,时而高亢尖锐犹如婴儿啼哭,时而低沉喑哑好似人间炼狱。奚不问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捂住耳朵,别听!” 无念不明所以,挺奇怪地看着他。 “蛊雕的叫声能乱人心魄!”奚不问顾不上详细解释,用手将无念的耳朵一捂,两人跌跌撞撞一路滚到不远处的一个灌木丛里隐藏。 不多时,一只头上长角、形容如雕一般的巨鸟落在了榕树之上,它的喙大得吓人,似乎能一口吞噬一个婴儿。无念捂住耳朵屏着息,微微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这是……蛊雕?!” 似乎听到人声,蛊雕发出一声尖啸,踏着树枝,展开巨翅扇出巨风。奚不问一下没趴住被吹出去几米落在矮坡上,无念匍匐过去,将奚不问连拽带拉拖到灌木边藏好,一手牢牢拽着他一手死死抠着灌木的根。 不知过了多久,这风终于停息,两人抖落头上的土,抬头看了看,只见这蛊雕盘在窝边无声无息,似是睡着了。无念手还没松,拽着奚不问,无声无息地往后退,一直退出去几里地,方才松了口气。 奚不问感觉手指有些僵,轻轻动了动,无念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牢牢攥着奚不问的手,指尖都有些失血泛白,他连忙松手装作去掸身上的土。奚不问见他掸了半天,肩上还粘着一根碧绿的草叶,抬手正要去捉,无念闪了闪身,自己伸手将叶子拂掉了。 奚不问瞧着无念的动作有些别扭,似乎是指尖隐痛,不禁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无念垂着眸子否认。 奚不问不信,饶是抢过他的手来看,只见指尖有些殷红的血迹,想是刚才抠到土里太狠破了皮。奚不问将细长的发带解下来给他包上,又随手找根顺眼的树枝将头发簪起来,倒真像个走街串巷的游走道士了。 无念看着指尖上暗红色的发带发愣,既觉得不该如此,又不好拂他的意。奚不问笑道:“指尖破了虽不是什么大伤,但俗话说十指连心,碰着伤口可不好受。” “谢谢。”无念将手悄悄背到背后。 奚不问跑也跑累了,还饿着肚子,就地靠着树一屁股坐下丧气道:“运气真是背啊!冤我杀人就罢了,觉不让睡,连口饭都不让吃,竟还能遇上蛊雕。” 无念听了此话先是一愣,忽的以迅疾之势提起佛杵狠狠压到奚不问的脖颈之上,欺身逼问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奚不问莫名其妙。 “你跟着我究竟有何意图?” “自然是一同捉那鬼娘。”奚不问腾出一只手来发誓,“若真要说有什么旁的心思,无非是觉得无念你念经实在好听,想再多听几回罢了……” 眼瞅着又要歪楼,无念蹙眉打断道:“休要装傻充愣!头一回出门历练的道修,辨鬼娘,识蛊雕……与修行三十年的道修相比也不遑多让。”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奚不问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别人的求生欲:爱过,不约,保大,救你,写你的名! 奚不问的求生欲:我的最后一块干粮,没偷,没抢,糖烧饼,不是肉馅儿的! 第8章 绝户第七 奚不问脸色稍变,不过片刻,又嬉笑如常道:“和尚啊和尚,这就是你不懂了,虽说我是首出山门,但早些年到底是跟父亲和兄长出外混过的。鬼娘自是瞒不过我,就连那相柳肉我也食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好,鬼娘到底是基本功。但蛊雕乃是上古神兽,这世上仅存三五只,见过的道修不过几人。书卷上既有你识得也就罢了,偏还知道它的特性,声音如何,叫声有什么妨害,统统了如指掌。”无念将手上的佛杵紧了紧,“你别告诉我,这世上仅有的几只都被你们奚家人撞见了!” 奚不问笑容僵在脸上,那样子却比哭还难看,他敛起笑容静静看了无念一会,艰难开口道:“人不是我杀的,你还信吗?” 无念一怔手上松了松,也不知怎得,竟鬼使神差般地答了句:“信。” “奚家就两个儿子,我做不了假,并没有诓骗你。人也不是我杀的,自始至终并无害人之心。既如此,我有什么经历还重要吗?” 无念盯着奚不问狭长的眸子,只见一片黝黑的深潭,里头有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却并无一丝不诚恳的态度。他心下不由得怪自己多事,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若他说他叫什么张三李四王五的,只要良善又有什么妨害,横竖他是佛修,他是道修,哪怕奚不问在道门中将天捅了个窟窿,也不关他佛修的事。他既算不上他的道友也不是他的亲人,为什么会生出在意执念之心呢? 奚不问见他臂力已然松了,伸出一根手指推那冷冰冰的佛杵,无辜道:“和尚哥哥,你这样压在我身上,还拿着这个,被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无念脱口而出,刚问出口脑海里不知怎的想起锦绣阁那屋中莺莺燕燕之声,脸一下涨得通红,赶忙收回手将佛杵揣回腰间。 奚不问见他脖颈又红了,心里乐不可支嘴上还念叨:“做什么?自然是双修了,那佛修和道修在一起双修,要被吐沫星子淹死的!我可不想被我爹爹打烂屁股。哎?无念你怎么脸红了?” 无念在这一瞬只想把佛杵塞到奚不问的嘴里。 他望着别处试着岔开话题道:“现在你怎么办?” 奚不问随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管他呢!薛家有本事天涯海角找我去,自己身上的人命还没撇清楚,却要我偿那浪荡公子的命?” “这事委实奇怪。”无念不禁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将细节细细盘桓,“薛从义究竟怎么死的?为何死前像是指证你?” “谁知道?!”奚不问摊手,“看样子像是中毒,但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没碰。无冤无仇的却指着我说什么‘原来是你’,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都来不及问个清楚!” “还有谁有可能下毒?毒会不会在茶中?” “薛从义没喝茶,喝了茶的那位还活得好好的。”奚不问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我不太确定,我记得好像是看到了一道亮光,本来以为是匕首的反光,可薛从义身上又没有明显外伤。” 无念虽身处事外是个脑子清楚的,现下也有些失了头绪,过了半晌,才谨慎问道:“会不会是……沈心斋?” “毕竟在场的就那么几人,他我确实想过。”奚不问叼着狗尾巴草,嘴里囫囵说着,“但没把握。毕竟他前脚还帮着外甥遮丑,后脚就当着我们的面把他干掉,实在没有理由。想不通。” “是了,希夷君自天渊之战后也算是德高望重,除魔夜猎有求必应,不像是杀害晚辈的宵小之辈。”无念附和。 听了无念对沈心斋的评价,奚不问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拍拍身上的灰,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站起身:“走吧,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实在太想吃一碗米面皮子了!” 昨晚一顿瞎跑,都不清楚东西南北,现下也不知身在何处,究竟在谁家的地界。无念虽无意与奚不问同路下去,但也不得不承认,不论去哪,总该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才是。两人打定主意,便一路寻着人迹朝村镇而去。时而步行时而御剑倒也极快,不出多时,二人远远便见得炊烟,似乎离一个村庄不远了。 二人心下欣喜不由得脚下愈快,可越是近了越觉得这村庄有些古怪。屋舍虽多,有炊烟的却不过四五家,并没有想象中的人声鼎沸,一片死寂之中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奚不问快步走到村口石碑处,将周围的荒草扒开,只见上面刻着“赵庄”二字。 他回头朝无念喊:“赵庄?似乎是你们佛修山门恩觉寺地界?我们可跑得够远的!” “虽是恩觉寺地界,但也极为边远了,等闲佛修都不来此除魔。” 奚不问将含着的狗尾巴草“呸”得一声吐到地上:“说到底还是因为这里是佛道边界,佛修觉得是道修的事,道修觉得是佛修的锅,平常乡民有了麻烦事也不知该去求谁的庇护。” 无念略略颔首表示同意。 说到佛道不睦之事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只没了言语埋头往赵庄里走。接连路过了几家,却无一不是灶冷屋空,蛛网遍布、积灰落土,毫无人居住的痕迹,奚不问心下暗道:“这庄子真是奇怪。明明这里田亩广袤、雨水充沛,却无人定居。”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锁魂铃,见它安静如鸡这才心中稍安。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一家飘着炊烟的村舍,柴扉轻掩,门口堆着一捆柴薪,似是有人在家。奚不问上前轻扣了两声,喊道:“有人在吗?”如此问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应答,未及无念阻拦,奚不问却已轻手轻脚推开门扉往里走去。 无念低声道:“这样太失礼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奚不问细细打量眼前的场院,只见晒场之上只有近处晒了零星的小麦,那小麦不仅少的可怜还掺杂着稗草。 最最显眼的倒是在左侧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桶,这木桶通体湿漉漉的似乎很有些年头,木板之间像是被油漆刷过,显出与其他部分不同的暗红色,倒像是一个什么诡异的阵法或者祭祀。奚不问一面盯着这桶,一面继续说道:“这偌大的村庄,却没有几个活人。你不奇怪吗?” 无念没再反对,因为他的注意力与奚不问一样,都被那个木桶吸引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朝木桶缓缓走近,空气里莫名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血腥气,还有腐烂的臭肉味道。直到走到近前,两人才猛然发觉那暗红色并非什么油漆,而是木板被血迹长年累月浸透了之后产生的色泽。奚不问拔出剑来朝无念点了点头,两人齐齐探头朝桶内看去! 就连奚不问这种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看到桶内的东西也不禁后退了两步。这桶内并非装着什么死的家禽牲畜,也不是什么腐鱼臭蛋,而是一个没有四肢、耳朵、舌头,眼窝只余两个黑洞流着污血的人彘! 第9章 人彘第八 这桶中的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近前,张开没有舌的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血将他的嗓子糊住了。他断肢伤口还溃烂着,一片血肉模糊,胸前背后都长有脓疮。这地方简直就是蝇虫滋生的乐园,果然桶壁上攀爬着零星白胖的蛆虫,蠕动之处留下了透明的粘液。 奚不问心中虽同情,却无法控制自己胃部强烈的痉挛,他闭眼屏息片刻,再睁眼时对上了无念关切的目光。无念慌忙避开奚不问的眼神,淡淡道:“凝神屏息,调和中气。” 奚不问点头,缓了缓才开口道:“这是……在豢养人彘?” 无念望着周围贴着破旧窗花的窗子和晾晒着的破布衣裳,答道:“看起来像是良善人家,想是家人遭了什么不幸?” “你们佛修就是爱把事情往好了想。若有家人照顾,还能生着这些脓血疮口?未免也太不走心了。” 正说着,忽然从屋内走出一个瘸腿的妇人来,四目相对,两头皆是唬了一跳,奚不问条件反射般地举起剑,却发现那妇人已吓得瘫软到了地上。无念回头觑了奚不问一眼,忙上前将那老妇扶起,缓声道:“夫人莫怕……我们是路过歇脚的……” 奚不问也赶忙收起剑,拱手俯身行礼:“方才在外扣门呼喊无人应和,于是冒昧闯入,吓到夫人,罪该万死。多有打扰,万望海涵。” 那老妇好不容易战战兢兢站起来,打量无念和奚不问片刻,忽的抱着无念的臂膀又跪了下去,满脸泪痕哭叫道:“是恩觉寺的师父吗?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这老妇不识得道修,只认识佛修和尚的装扮,故而一见着无念就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无念却不明所以,只得坦白相告:“贫僧乃伽蓝寺座下,此乃奚氏道门的公子,我们路经此地,若有能帮得上的,自然效劳。” 老妇这才擦干眼泪,将二人引进屋内,又是殷勤奉茶又是递上吃食。杯盏是粗陶所制,壁上挂着一层油污,茶饼也硬如磐石,吃起来扎喉咙,奚不问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看着这茶食有些生畏,抬眼偷偷去瞧无念。只见他面不改色,十分淡然自若地道谢接过,一一饮用品尝,还带着极为诚恳地笑意称赞道:“夫人好手艺,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无念一笑,奚不问就看得呆了,似乎这茶饼真有多好吃一般,浑然忘了嫌弃直直往嘴里送,刚咬下一口,便呛到嗓子里眼泪都迸了出来。无念一边给奚不问拍着背一边把水送过去,还不忘抱歉道:“奚家小公子饿的狠,吃急了。” 那老妇有些手足无措,两只手攥地紧紧的,局促道:“我知我这粗陋茶食,小公子是吃不惯的,但这村子实在是什么像样的都拿不出来了……”说着便又抹起泪来。 无念不禁问道:“我们也正想请教。这村子土地肥沃,为何村舍空空,渺无人烟?”奚不问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也抬起头听那妇人说话。 “我们赵庄本也是个热闹的村子,虽说不上富足,但也足够家里人吃穿。可前些年不知怎的,去西北坡砍柴的青壮年常有走失的,再被发现时就没了双手双脚、耳舌鼻皆无,鲜血淋漓地被扔在林子里。都说是妖物作祟,村里会写字的还递了帖子去那恩觉寺,却不知为何也没有回音。本我们不去西北坡也就罢了,却没想到那妖物没东西吃还到村子里害人。我这腿便是逃命时伤的,可怜我儿为了护我,竟被这妖物害成如今模样!其他村民逃的逃搬的搬,我一六旬老妪又搬不动那四肢俱缺的儿子,想他也时日无多,只能齐齐留在赵庄等死。我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擦洗不动,只得将儿子养在桶内,日头好时推出来晒晒太阳。”妇人说着这些又湿了眼眶,不禁泪如雨下,只不断用腰间系的污黑围裙揩着脸,“倘若两位道长能救救我儿,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道长再生之恩!” 奚不问这才知晓桶内人彘的缘由,而护理不周也是老妇体力不支所致,无念所猜果然没错,自己却是恶意度人还嘲笑佛修心善,真是自愧不如。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无念却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奚不问恍惚片刻,又是羞愧又是同情,叹息道:“世上并无修复肌体之法。我只能留些丹药减少他的痛苦,实在是……药石罔医……” 眼看着那老妇又要哭晕过去,无念连忙搀住道:“夫人节哀。不知那妖物是何模样?我二人虽不擅医术,但愿去除魔降妖,让你母子可安心将养。” 妇人眼睛睁大,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是忆起了极为恐怖的事情:“那天是个顶晴朗的夜晚,虽然有星光和灯火,但我太害怕了实在没看真切,只隐约记得它是常人的两倍高,有手有脚状若巨人,但身子似乎佝偻着,走路有时用两只脚有时却手脚并用……就这么扑进院子里,再高的篱笆都拦它不住,它看到人就扑到地上撕咬,满地都是鲜血和人的残肢五官……” “它们是单个行动还是成群结队?”奚不问问道。 “没有成群结队那么多,但也不是独一个。”妇人仔细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似乎是两只。” “难怪恩觉寺不愿来。”奚不问心中已有答案,悄悄瞟了无念一眼。 无念抿着唇不说话,半晌突然起身朝着妇人作揖道:“今夜我便去除魔卫道,夫人请宽心。” “你疯了?!”奚不问站起身喊道,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他。 “恩觉寺不管,我伽蓝寺岂能坐视不理?”无念拎起佛杵就要往外走,奚不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是尸鬼!!无念,你清醒一点。并非我不想行侠仗义,但鬼娘我俩都斗不过,尸鬼比鬼娘残暴万倍,而且雌雄相伴为生,但凡要杀便得杀两只,你扪心自问斗得过吗?!” “世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无念咬牙,“成败不论,无愧我心。” 奚不问急火攻心,撒开攥着他手腕的手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迂腐的修士!一个这样,两个还这样!为了别人的命不要自己的命!我真服了!去去去!现在就去送了这条命,我的命你也拿去!”他说着狠狠一拳砸在墙上,直震得那墙皮扑棱棱地往下掉。 那妇人吓得够呛,瑟缩在一旁不敢说话。无念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疑惑道:“什么一个两个的?你什么意思?” 奚不问像一只炸毛的狐狸,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呛回去再说:“什么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他生了会子气,似乎理智回归,又没好气道:“我意思就是你去也要带上我!” 无念叹了口气:“你去做什么?你还太小……” “无念!”奚不问指着无念的鼻子眯起眼睛,“你若不让我去,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告诉世人你被鬼娘附身时说了些什么浑话!让天下人耻笑你,耻笑你们伽蓝寺!” “你!”无念气急,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却无可奈何,因为他实在不知被附身后他都做了什么,只得拂袖道,“随你。” 奚不问这才放下心,像一只河豚一样气鼓鼓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吃那茶饼,一边呛一边吃,似乎要将自己塞满。吃饱喝足以后,疲惫的二人短暂休憩了几个时辰。又将桶中人敷些伤药,将他简单清理过后留下一瓶止痛的丹丸,直到日落西山才辞了老妇家,往西北坡而去。 西北坡是位于赵庄西北处的一个小山丘,海拔不高,只稀稀疏疏长着几片林子。无水系,无环山,仅此一座坐北朝南,常年背阴,懂行的修士一看便知,这山势并不险,可这风水却是顶顶要命的。这样的山,最容易聚集天地怨气,生一些邪祟之物。 奚不问边走边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道:“你瞅瞅,你瞅瞅!这么个地方,你偏要来!” 无念板着脸道:“不想来你自回去,我本也不要你来。” 奚不问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回去?去哪?去投那薛家的罗网?要我认下杀人的罪,倒不如让我死在尸鬼手下才干净。” 无念听了这话只觉不祥,心中稍乱,不由得蹙起眉。 “和尚,你是不是关心我?”奚不问笑嘻嘻的一步跑到无念的前头,倒退着走路去跟无念说话。 无念看着奚不问那不正经的样子,没好气道:“小心一会儿摔了。” 果不其然,奚不问还没嘚瑟两步,就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跤,大惊失色的奚不问下意识去拽身边人,被伸手护他的无念拉个正着。奚不问也不知怎得脑子犯浑,忽然想着要是今日真在这交代了,都没逗够这漂亮和尚真是可惜,于是手上使了暗劲将无念往地上一拽,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滚做一处。 奚不问翻了个身压在无念身上,佯装生气道:“和尚!你占我便宜!” 无念罕见地手足无措,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本搭在奚不问纤瘦的腰间,此时也仓皇拿开妥妥帖帖的放在地上,那僵硬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什么钉在了上面。 “你摔倒了,我……我拉你,如何还是我的不是了?” 奚不问见无念慌得连说话都磕绊了一下,脖颈通红,嘴唇也是鲜红欲滴,一对儿黑漆漆的眸子闪烁不已,真是秀气得要命。奚不问还在犹豫要不要让这傻和尚破破戒,忽的看到远处林中闪出几个蒙面黑衣人来。 他面色一凛,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无念拽起来道:“那些是什么人?” 无念虽然心里有无数句叱责,此时也顾不上说,抬眼一看,迟疑道:“看身形法器,像是你们道修。也是来夜猎的?” 奚不问也不知是敌是友,日落西山之时正是背光之际,对方又是黑衣蒙面,看不出家世背景。他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这几人径直朝他二人袭来! 第10章 尸鬼第九 “是敌不是友!”奚不问大喝一声拔剑相抗。 无念挡下一个黑衣人的一击,问道:“是薛家?” 奚不问听了更是气得要命,以灵力划出道道剑光:“想捉我回去?没那么容易!” 黑衣人听了也不答话,只是招招凌厉,剑气只朝要害处而来,奚不问险些被击中心窝,朝身后的无念叫道:“他们不是活捉,是要我的命!” 无念咬牙腾身一跃,奔到奚不问身侧,二人后背相靠被黑衣人团团围住。无念低声道:“此处不好久战,若引得尸鬼来……” 奚不问听了计上心头,忽的跳起来指着黑衣人身后,瞪大眼睛惊恐道:“快跑!是尸鬼!”无念几乎为他的演技所绝倒,黑衣人更是唬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奚不问见机抛剑而上,却不料黑衣人身手更快,见被诓骗立时回头甩出一记飞刀砸在奚不问的剑身上,刀剑相拼擦出一道火花。 这剑也是个不争气的,竟一晃将二人抛落下来。黑衣人这回见识了奚不问的狡猾,更是不容分说,提剑便朝着奚不问与无念二人的命门而来,誓要一击夺命! 无念腹背受敌,被一个蒙面黑衣人一剑划伤手臂,一道血光掠过,奚不问顿时红了眼睛,声音嘶哑道:“无念!”无念只以为是关心他的伤情,正要应一声“无妨”,却听奚不问腰间锁魂铃叮铃作响,奚不问大喊一声:“尸鬼!” 无念心中一惊,低头正看见地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扑过来,黑衣人却笑奚不问故技重施,连头都不回一下,仍是刀刀致命不由分说。无念当即就地一滚,那黑衣人执剑朝地面猛戳,离无念面门只差一毫,忽的整个人被扑倒在地! 四周立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喊声和骨骼断裂之声,血淋淋的手臂飞到空中落了满地淋漓的血迹,奚不问扶起无念便跑,身后是两只两人高的成年尸鬼,浑身上下布满令人作呕的黑色鳞片,头上长着数个硕大的紫色瘤子将面孔遮住,水肿的四肢似乎都能看到皮肤里密密麻麻的青色血管,森白的牙齿上满是血迹。 奚不问只觉脚下湿滑,砰地一声像是踩破了谁的眼球,他强忍住反胃全身紧绷只顾拖着无念疯跑。无念却还没忘了此行来的目的,向后抛出佛杵,正好打在俯身撕咬的尸鬼颈部,那尸鬼吃痛立刻放了身下的黑衣人,朝无念、奚不问二人狂奔而来。 奚不问心里直恨无念多事,这又打不过,那黑衣人也活不了了,何必引那尸鬼过来,他简直恨不能把无念扛起来飞! 那尸鬼腿长奔跑如风,奚不问看着脚程肯定是跑不脱连忙御起剑来,刚飞到一人高,又被那雌尸鬼一把拽到地上。奚不问眼前一黑,来不及呼痛,眼瞅着尸鬼那黑色瘤子遍布的恶心面孔越来越近,无念翻身将奚不问护在身下,用杵在地上绕着二人画了一个圈,一瞬间亮起一个金灿灿的金光罩将二人罩在其中。 这一招画地为牢,本是用在妖魔鬼怪身上的,无念情急之下反其道而行,将自己罩住,倒也让尸鬼一时进不来。奚不问这才呼出一大口气,一边看着尸鬼嘴边的血水滴在罩上,一边喃喃道:“这招厉害,回头让我学学。” 尸鬼还在外头咆哮撕扯,无念可没这么乐观,灵力只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这罩若是破了,两人都要四分五裂。他正忧心之际,忽然一个古旧的佛杵远远飞来,力道颇足险些将雌尸鬼的头颈打断! 只见佛杵飞来的方向远远奔来一个和尚,脚程极快、身形高大,像是个日日修行的修士,但奇怪的是他面孔脏污,僧服衣衫也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出自哪座山门,又不像正经佛修的弟子,倒更像是个流浪汉。奚不问正在纳闷,雄尸鬼大吼一声转头朝那和尚扑过去! 奚不问揪着无念的袖子喊道:“快快快!把这罩收了去帮他,他一个人不行!”话音未落,只见那僧人像是见着仇人一般,两眼猩红提着拳头照直朝尸鬼迎过去,他一拳砸在尸鬼的肩上,力道之大甚至将尸鬼的脚踝都砸到了土里。奚不问张大了嘴,下巴都要掉了,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真的假的?” 无念没有答话,只是皱着眉,死死盯着那僧人。奚不问见他发怔,问道:“你认识他?”无念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小声念了一声:“玄悯师兄……”奚不问还要再问,却见他收了金光罩,提起佛杵冲上去帮忙了。 奚不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提剑上前算是搭把手,他早已看出此僧身手不凡,倒是与过分沧桑、风餐露宿的面容相当匹配,想来是修行了几十年的好手,再加上那狠厉劲儿,真正是势不可挡,倒是没有他和无念什么事儿了。 那僧人先是角度刁钻地飞出一杵将雄尸鬼胸前捅了个窟窿,在飞溅如雨的黑青色血迹之中,他又从背后锁住扑过来的雌尸鬼,硬生生将她的脊椎卸成两截。眨眼之间两只尸鬼齐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形颤抖,一双暗黄的眸子里似有恐惧之色。 奚不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干净利落的几下,莫名对尸鬼生起一丝怜悯之心,想着这尸鬼不过是无人收尸的巨人观尸身凝结怨气而成,成人形、有人感,更知伴侣之情,既已伤成这样不如收服炼化,将怨魂超度了去。如此想着,他正要上前道谢相救之恩,却见那僧人杀红了眼,又翻身骑在尸鬼身上,狠狠地将沙包般的拳头一拳拳砸在尸鬼的头上,直至两只尸鬼再也没有一丝气息,头脑宛如破碎的鸡蛋壳一般这才停手。 奚不问僵在那儿,似是没想到一向宽容慈悲的佛修也会下此狠手,只悄悄拽了拽一旁垂着手站着的无念,悄声道:“他疯了?”无念却面有痛色,朝站起身满脸污血的僧人走去,恭恭敬敬俯身行礼道:“多谢玄悯师兄相救。” 那僧人的目光还在尸鬼的尸首上逡巡,过了半晌才抬起眼看了无念一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像鹰隼一般凛冽,可是偏偏从中又看不出一丝情绪,天地万物的喧嚣都与他无关,冷得好似一汪寒潭。奚不问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俯身跟着行礼,自报家门:“我乃奚氏道门……” 奚不问话未说毕,玄悯的眼睛忽的亮起来,他一身污血神色恍惚地朝奚不问扑过来,扶着他的肩大力摇晃着:“道门?!你有没有见过卞阑珊?!” 奚不问被晃得头晕,只觉肩上的双手宛如鹰爪,挣又挣不脱,只得答道:“卞阑珊是哪个?我不认识什么卞阑珊。”语毕他只觉肩上一松,这僧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一般,整个人脱力地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道:“不识得卞阑珊?!哈哈哈,世人皆不识卞阑珊!是骗我!骗我!!” 刚才徒手搏杀两只尸鬼的硬汉,此时哭得满脸是泪,状若疯癫,奚不问似乎察觉出他的悲恸,以为自己说错话闯了祸,有些无措地看向无念。无念低着头,轻声答道:“他是疯了,疯了很多年了。” 玄悯早年确实是伽蓝寺主持座下的大弟子,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出山之后便一路历练,除魔降妖。后来在一次除魔时偶然认识了荆楚卞氏的道修卞阑珊。 那位女修士虽门第不高、修为不深,但为人良善伶俐,二人便结伴修行,以命相托,情愫渐生。但后来因佛道不睦,二人断了联系,却不料多年以后卞阑珊惨死在夜猎的路上,玄悯也不知为何恰在现场,卞氏便拿住这点指责玄悯求爱不成害人性命,还险些引起佛道冲突。 好在当时天道魔君崛起,佛道两家最后决定一致对外,这才没有开战。伽蓝寺一度颇受诟病,玄悯也被逐出山门,又因此大受刺激,竟疯癫若此,见到人便只会问他识不识得卞阑珊。伽蓝寺于心不忍派人寻他回去,他却说在等一个故人,只肯行自己的路,便这样流浪民间,无人知其所踪。 奚不问听了这段故事,愣了愣神,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没想到这魔君还算是干了一件好事。” 无念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魔君在时,魔气弥散,妖物横行,实乃修士共敌。” 奚不问脸色微变,不由得干咳两声,指着坐在地上兀自哭笑的玄悯问道:“看他如此痛苦,那女修士究竟是不是你师兄害死的?” 无念摇头:“玄悯师兄这段往事也是听其他师兄所说,不知真相如何。若不是玄悯师兄所害,伽蓝寺真是枉负了多年骂名。” “想要知道,倒也不难。”奚不问挑眉。 “除非时间倒流,否则仅凭你我,如何知道?”无念一边说着,一边撕了一块布去包受伤的手臂,但苦于一只手实在不便,奚不问十分自然地接过来仔细帮他包扎着,无念微微侧头,看到奚不问的乌发在月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银边,还有眼下的那颗泪痣也格外生动起来。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在帮他包扎时倒显得十分恭敬虔诚,让他恍惚间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奚不问眉眼一弯,十分恶趣味地帮他打了个蝴蝶结,这才直起身子答道:“引我的灵附他的体,便能知道。”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无念震惊不已,但很快,他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平静,奚不问好整以暇地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呵,禁术。”无念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你绝非奚家小公子这么简单。” “所谓禁术,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同你布那金光罩道理相同,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奚不问抱着剑,语气随便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反其道而行之?”无念眼神冷了下来,“上一个反其道而行的,是什么结果?炳灵湖畔血尽而亡,魂飞魄散,就连余下的一缕残魂也被镇压在湖底,险些不得超生!” 奚不问脑子里还来不及反应,可全身的感官像是比他记得还牢,早已将那些痛楚毫无保留地复现给他,他的五官也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 第11章 禁术第十 奚不问十分清楚自己是谁,包括自己的上一世。 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两世记忆交错的痛苦,也不是没有手段忘记前世再重生——比如孟婆汤——但是他一概不要。他觉得自己没活明白,这辈子总得再想一想,有些人也该再寻一寻。 上一世他是道门沈氏庶出的血脉沈魄,说起来与沈心斋倒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之谊。可在天渊之战时,他以魔尊之身用禁术驱使四方妖魔对抗道门、佛门,道门之中举起讨伐大旗的首军却正是沈家。 他的家人以他为耻,沈家数百年来,从未出过这样的离经叛道之徒,他的弟弟沈心斋在乱军之中险些被他驱使的尸鬼捅穿了心肺,他惦念同窗之谊鬼使神差般地救下了他,而他却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胛骨。至于胸前的致命一剑,则是他的父亲沈羲和亲手刺下。那一剑戳破皮肉刺入胸膛的时候,他的胸腔里像是一下灌满了冰水,连着头皮刺骨地寒,他的气管里涌进来铁锈般的液体,窒息感淹没了他,胸前的窟窿像是一下子被放大了,所有的痛感都集中在那个带血的破洞上,拆骨一般地疼又漏风一般地空落落。 他依稀看见沈心斋远远跑过来像是想补上一剑,可他却早已撑不住自己残破的躯体,先一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血尽而亡后,他们却连他的魂也不愿放过,竟将它生生拆散让他再也无法转世轮回,他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念力留下一缕残魂,最后也被找到锁在他那把残垣剑上,抛诸湖底,任岁月消磨,不死不灭。 奚不问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嘶”了一声,他紧紧蹙起的眉和按住胸口的手就好像是那里正有个伤口在汩汩冒血。无念见他疼得五官都挪了位,以为是受了内伤,连忙将掌心贴在奚不问的心口处想输些灵力给他。被他这样一触,奚不问才从往事的泥沼中回过神来,将无念的手稳稳按住,无力又苍白地勉强笑笑:“不必,我没事。” 无念目露疑色,不放心地问道:“真的没事?” 奚不问将手指穿过无念的指缝,十指相扣般的将他修长白皙的手往心口一带,挺胸道:“你探一探,我是不是真没事?” 见他还知道耍无赖,无念这才放下心,从奚不问手中将自己的手夺回来。他盯着指尖奚不问给他包扎的暗红发带,轻声说:“你我萍水相逢,我不愿你误入歧途,但你若一意孤行,我……” “你什么?”奚不问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知你不是恶人,只要不害人性命,随你罢。” “明白人!”奚不问拍拍无念的肩,“若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明事理就好了。” 奚不问开玩笑似的说着,却知道像无念这样的中正之士,能接受自己修习禁忌之法,那定是对自己信任极了,而这天下之大,哪儿还能找到这样一个知心人?他不知为何瞧着无念冰山一样的面孔心里却暖成一片,心中暗道若能替伽蓝寺洗脱罪名,也算是报答无念的恩情了。 他如此想着便去扶玄悯找个干净的地方布阵,那玄悯虽疯癫,却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当即挣脱起来,力气之大,倒把奚不问差点摔个趔趄。无念本就不愿奚不问冒险引灵,此时更是一脸无奈,冷脸旁观,只盼着奚不问知难而退放弃了事。可奚不问哪肯善罢甘休,他见说什么都不听,问什么都无用,只得叉腰看玄悯疯了一会,猛地将他的肩膀一拍,指着他身后大喊了一句:“卞阑珊!” 对玄悯说话本是对牛弹琴,可这个名字一出口,他黝黑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眼睛一瞬间变得通红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般,他激动地转过头去,忽的颈后狠狠痛了一下,“砰”地一声晕倒在地上。 “……”无念懵了一瞬,立刻上去将玄悯的上身扶起来,脸色铁青道:“奚不问!你!” 奚不问却不待他说完,立刻双手合十,十分虔诚道:“玄悯法师,迫不得已才打晕你的,勿怪勿怪……”说毕赶忙上前帮无念将人事不知的玄悯搀了起来,无念觑了他一眼,也不好再责怪,二人回头看了看满地的残骸断肢,赶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好不容易离开西北坡寻了一处靠溪的树下,今夜月色正明,水流潺潺,林中静谧,一片祥和,若非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远处的山丘上竟有嗜血的鬼怪。 奚不问将玄悯放在树下靠坐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糊了满手的血污,他吐了吐舌嫌弃了自己一番匆忙跑到水边洗脸,月色温柔,水中映着他洗去污迹的白皙脸庞,这张脸相比前一世看起来要更英气一些,下颌的线条硬朗,鼻梁挺阔,一对儿狐狸眼和一点点泪痣是这张脸上唯一的柔情,倒让人觉得他似笑非笑十分浪荡多情,但凡有什么坏事,哪怕不是他干的,也让人觉得就是他干的。 上一世他还是沈魄的时候,生的是一张嫩生生、极为乖巧的脸,虽然性子也是皮得要命,却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他无辜,狠不下心罚他,他师父便是如此,一味地宠着他,最后师父死了,他也没能救得了。后来他与天下为敌抛弃正道,成了魔君,却仍顶着这张嫩生生的脸,若不出手都没有几人服气。倘若这两世的容貌能换一换,想来讨生活会容易得多。 奚不问这样想着,忽的一道涟漪扩过来打断了他的神思,抬头看到无念不知何时蹲在一旁洗手,系在指尖的发带散了开来,在水中一路飘开飘到了倒映着的明黄色月影上。奚不问在水中攥住了发带的另一头,笑问道:“伤好了?” “好了。”无念点头,松开自己手中攥的这一头:“这发带濯过,晾半刻,你就可以系了。” 奚不问将那红线捞上来,站起身拧了拧:“不急。” 无念沉默片刻,又抬起头问他:“你有没有骗我?”他的眼神里有些复杂,又极为深沉用力,像是想将奚不问看透。 奚不问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看出些什么,忙道:“我不是……” “引活人的灵附身他人,真的很容易也不危险吗?”无念打断了他。 奚不问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笑答道:“和尚,你今天很关心我呀。” “我看你忧心忡忡。”无念也站起身甩干手上的水珠,神色淡淡的,“既是禁术,自然也没那么简单。” 奚不问将剑在手中抛着玩,一边解释道:“死者的鬼魂可以附体,活人的魂魄若能完好引出自然也可以附到活人身上。这便是我刚刚说的反其道而行。只不过附体之时需与所附之人订一个契约,对方必须愿意为我打开他的智识之门。道家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门一旦打通,便是达成了契约——被附体者不会强留你的魂魄,你的魂魄也不可占被附体者之身。但若是被附体者突然毁约,那附体的生魂便有无法归位的风险。” 无念越听眉头越紧:“那契约如何订立?” “需要我和玄悯师兄的珍视之物,摆在一处。”奚不问说着,便从领子里牵出一枚玉佩来,白如羊脂,温润和气,上面隐隐约约刻着一个“和”字,无念见他将玉佩取下,又蹲下身去摸玄悯的身,可他流浪多年、身上空空,一个铜板都不曾剩下,更无什么特别的物什,正当奚不问要泄气的时候,忽的从玄悯怀中摸出一纸泛黄的书信来,信封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玄悯兄亲启”几个小字。 “是那位女修士给玄悯法师写的信?”奚不问扭头问无念。 “大约是罢。” 奚不问将信封撑开想看看信里写了什么,犹豫片刻又讪讪地停了手,暗道了一声“非礼勿视”,俯身将信与玉佩放在了一处。他面对玄悯席地而坐,将佩剑插在两人中间,比了手印正要念口诀,忽的停下来扭头对无念道:“守在这,等我回来。” 无念略略点头,眼神里却掩饰不住担忧的神色,忍不住叮嘱道:“莫要强求。” 奚不问勾起唇角,闭上眸子只片刻身子便软软地瘫倒下来,无念俯身稳稳扶住,知道怀中之人的魂灵仍在自己周围,却无法看见,实在是一种十分微妙地体验。 奚不问轻飘飘地落到一道黑漆漆的高门之外,他倾身拜了拜:“卞修士之死事关伽蓝寺声誉,且佛道误会已久,今日道门奚氏不问斗胆叩门,望玄悯法师成全,将往事相告。” 话音回荡,久久不歇,过了半晌,门庭洞开,奚不问心中大喜,径直步入门去。再睁眼时,竟是柳树依依、鸟语花香,一派明媚春光。倏地见光还有些刺眼,奚不问微微眯起眼睛适应,倏地不远处的糖人摊边有一个姑娘在朝自己招手,那姑娘身材窈窕穿一身嫩黄色纱裙,柳眉杏眼,两颊隐隐露出一对梨涡来,分外伶俐娇俏,背上负着一把琴,原是一位琴修。他赶忙想走近,却发现动弹不得,方明白自己已不是奚不问而是玄悯了。 他能感觉出玄悯的犹豫,过了片刻这才走过去,低头看着琳琅的糖人问道:“喜欢?” 那姑娘狠狠点了下头:“我卞氏处荆楚荒凉之地,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看那鸟儿,多可爱啊!”这姑娘的声音实在婉转动听,仿若黄鹂一般,奚不问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但很快他发现偷偷瞧着这姑娘的并非他自己,而是玄悯。 玄悯从怀中掏了一块铜板递出去,将那根鸟儿形状的糖人取下递给她:“刚刚捉那婴灵,也有卞修士的一份功劳,这糖人便算做贫僧的答谢。” 奚不问心中暗想,这便是二人的初见吧,确实是比自己和无念初见时要强些,男才女貌和谐无匹,无念头一回见自己便放任那佛杵追着自己的屁股打,真是毫无人性! “叫我阑珊吧。”卞阑珊接过糖人莞尔一笑,“我父亲常笑话我,我这点修行,哪儿算得上什么修士哇,也就承玄悯兄看得起。”她将糖人高高举起对着暖阳,剔透的小鸟展翅欲飞,她一对儿梨涡更深了:“人若是鸟儿就好了……” “鸟儿受人欺辱,便是一只老鹰也能将它捕食。”玄悯摇头,“倒不如人能自保。” 卞阑珊道:“老子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与鸟又有什么差别呢?生死乃必然之事,但人却知生死命数,有智识有情感,徒劳伤怀。倒不如鸟儿,活时自由自在,不晓得会有死的那天,死时也死得痛快,没有什么爱恨情仇割舍不下。” 玄悯一噎,倒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眼前这姑娘通透的如同块玉珏,这番想法也与他以前所学皆是不同,很耐琢磨。 卞阑珊嘻嘻一笑:“看我说的,尽是些没用的逃避之说,不好好夜猎倒对不起我这把先人传下的兰琴了。” 奚不问对兰琴早有耳闻,在兵器谱上也能排的上前二十,是把传世的好琴,没想到原是传到了卞阑珊手中。这琴纤细狭长,色泽古朴,琴弦细如蚕丝,沉香木的幽香不绝,倒与卞阑珊的气质十分相配。奚不问暗道这倒是好琴配良人了。 二人一齐走了一阵,忽的看到路边有一个没了双腿的青年男子在乞讨,他形容枯槁,全身移动全靠双臂,一双手早已伤痕累累、老茧遍布。卞阑珊生性良善,想是见不得这样的流民,从怀中掏了几块碎银子俯身放在碗里,一丝不苟、恭恭敬敬毫无半点轻视之态,那青年人听到碗里的脆响抬起头来,竟然是一张五官颇为好看的脸,卞阑珊动了恻隐之心,不禁惋惜道:“年纪轻轻,若无此横祸,想必已娶妻生子,可惜……” 那青年见到空空的碗中忽的多了几块碎银,热泪盈眶一下一下地磕头:“谢谢好心人,谢谢!” 玄悯立刻俯身止住了他,他瞥见玄悯腰间的佛杵,忽然问道:“你们是修行之人吗?”奚不问觉出玄悯点了点头,这青年立刻抱住玄悯的手臂哽咽道:“二位……二位仙君,救救我们潘家堡的百姓吧!” 奚不问正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只听那青年惊慌地接道:“是怪物!!是一个怪物把我害成这样的!!”奚不问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怪物正是尸鬼,但为何玄悯要带他来看这段记忆? 这段记忆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他疯癫之后仍然埋藏在他的意识深处? 第12章 恻隐第十一 二人赶到潘家堡时已是一日之后,傍晚时分,落日圆盘,晚霞如血。 彼时玄悯与卞阑珊还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愣头修士,虽觉得这怪物邪性,倒也一时没有想出个究竟。玄悯寻了一处空地,将手指划破,用自己的血布阵引怪,不出片刻便闻得林中惊鸟之声。 卞阑珊将所负之琴抱于怀中,目光死死盯着远处,玄悯则悄悄上前一步将卞阑珊挡在身后以便保护。奚不问心中暗暗着急,以卞阑珊和玄悯此时的能力怕是很难打败尸鬼,但他又一想既然二人并非命绝于初见之时,说明最终死里逃生,当是无碍。 果然没过多时便从林中蹿出两只尸鬼来,一高一矮一雌一雄,饶是再没见过世面,此时也知道面对的是一对杀人如麻的厉鬼。卞阑珊脸色登时惨白,却不似久居深闺的女儿一般束手无措,而是手指一拨,琴弦微动,一波音浪便朝尸鬼袭去,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奚不问暗叹一声“好琴”。可尸鬼只是抱头片刻又朝卞阑珊袭来,玄悯立刻运起灵力与尸鬼打做一处,然而将将躲过雄尸鬼的一击,却被雌尸鬼一掌按住了左腿,在地上拖行近百米远,纵是玄悯这样的硬汉也立时痛得闷哼一声。 奚不问能感知玄悯的痛楚,此时不由得皱起眉,他知道这是左腿折了。 玄悯一时逃脱不开,眼看尸鬼正要埋头朵颐之际,卞阑珊飞身而上抛出五道驱魔符,手指连拨琴弦,速度之快令人咂舌,琴声陡然狠厉起来,灵力飞出,正巧打在雌尸鬼的脊柱上,一瞬间飙出了黑色的血迹,将它击得一退。 卞阑珊脑子确实快,立刻又弹出几道灵力朝那伤处砸去,边弹边道:“玄悯,那里!”。 奚不问暗道:“这脊柱似乎确是个要紧处。”他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刚刚玄悯一招便卸了尸鬼脊椎的模样,原来便是此时领会的。 玄悯立时会意,用一条腿蹬地飞起,抱住那雌尸鬼的腰后就去砸那伤处,砸的黑血横飞,眼前一片黑雾。 另一头,卞阑珊用琴音牵绊住雄尸鬼亦是十分费力,却不料那尸鬼被琴音震了五脉还能发起狂来,只一掌便将卞阑珊拍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来。玄悯见她伤了,立时发起狠,照着脊椎三段间的一个弱处狠狠一掰,雌尸鬼立刻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身躯,像是断了神识一样瘫倒在地。雄尸鬼见状,立时咆哮一声奔到雌尸鬼身边,悲恸哀叫。 说时迟那时快,玄悯趁它不备立时以佛杵压在雄尸鬼颈间,念了一声“大象无形”,那佛杵立时充气一般膨胀起来,变化成一个千斤重的大铁块,将雄尸鬼牢牢压在地上。 奚不问不禁纳罕,佛修竟还有这种法术,真是了不得,也不知无念会是不会,回去后定要他变大了给看看。忽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顿时回神不由得一哂。 玄悯将卞阑珊扶起来,自己也是强忍着疼痛,声音哑哑的:“你没事吧?” 卞阑珊双眉紧蹙,又吐出一口血来,过了半晌才答:“没事,你的腿?” 玄悯道:“并无大碍。” 卞阑珊这才放下心,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便要念镇鬼诀。 “等一下。”玄悯攥住了她的腕,“你要散魂?” “自然。”卞阑珊不解,面对这样的厉鬼,依他们道门修习之法,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看,它在哭。”玄悯遥遥看过去。 奚不问定睛一瞧,可不是,这杀人如麻的尸鬼当真因为失去伴侣哀嚎不止,豆大的泪珠顺着它布满紫色瘤子的面孔滚落,那悲恸似与人类无异。他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倒像是杀害了同类一般。 卞阑珊心所有感,又问:“失了伴的尸鬼,是不是也活不久了?” “《鬼经》上所记落单的尸鬼多不独活。”玄悯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算了。” “算了?” “放它走罢。”玄悯咬了咬牙,“尸鬼集万魂,待他一个孤苦伶仃绝食而亡,那魂魄散开,自然也是各去轮回。” 佛修向来是慈悲为怀。卞阑珊心思单纯,又刚出山门,并无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听玄悯如此一说,也就不再坚持。 玄悯搀起卞阑珊一道走到远处,他喊了一声“收”,那佛杵咻地变小回到他的手中。 雄尸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浊暗黄的眸子远远盯了二人一阵,这才抱起雌尸鬼的尸首快速隐入了深林之中。 奚不问正有些莫名,蓦然眼前烟笼雾罩,四季更迭,再见景象之时已是阴惨惨的冬日时节,光秃枝丫寒鸦齐鸣,湖面虽未结冰却也没有涟漪,似是连鱼儿都懒得出没,空气凉薄地不像话,就快要下雪了。 玄悯站在一座桥上,眼神焦灼,似乎在等什么人。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奚不问觉得玄悯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那么久,这才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从桥的另一头飞奔上来,像一只雀跃的燕子一般撞进玄悯的怀里。玄悯锁紧的眉头倏然松开,眼神温和地不像话:“阑珊。” 奚不问心想,原是约会呀,又要吃狗粮了。 卞阑珊气喘吁吁地站定,笑着道:“玄悯兄久等了吧,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现如今佛道随时要开战,我爹担心我的安全将我锁起来了,别介意!”她攥着玄悯的衣袖语气娇嗔,通身除了一件薄裙只披了一件正红色裘领披风,一头乌发松乱,冻得脸颊通红,唇色艳艳,一派天真,让人移不开目光。 玄悯强忍住伸手去暖她的心思,漠然道:“阑珊,我们此后不必再见了。” 奚不问一愣,卞阑珊也是一惊,攥着玄悯衣袖的手倏地松开落在身侧,她微微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她抿着唇忽而又笑了:“玄悯兄你又在同我开玩笑,是不是?” 玄悯舔了舔干裂的唇,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却最终还是开口了:“如今佛道大乱,我必须回伽蓝寺,你……你父亲也必不会同意我们,佛道之间注定天堑之隔,不如就此收心修行去罢。” 卞阑珊抬头去看他,眼前人此时却远如天边。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眸子里雾蒙蒙的,让玄悯心慌。 “佛道不睦那是旁人的事,我与你……我与你多年相伴,便这一时的坎坷你也等不了吗?”卞阑珊合目,一滴泪水落下来。 “不是不愿等,而是日日见你被锁在那一隅,我如何忍心?”玄悯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今日能跑出来一回,下一回如何?若是就将你绑在家里呢?” “我不值得。”玄悯颓然道。 “我不怕!大不了我不回去了便是,天涯海角我都与你在一处!”卞阑珊抓住玄悯的手,却感觉不到他的一丝温度。 “你卞氏道门小派多年来依附于薛氏,若是被薛氏知道卞氏长女与佛修不清不楚,薛氏会如何对待你的父母兄弟,你可以无所畏惧,但他们的安危、家族的荣辱你也不顾了吗?”玄悯拂开卞阑珊的手,别过脸去。 卞阑珊闻言愣住了,嘴唇变得惨白。雪下的更大了,一瞬间洋洋洒洒,使人须眉尽白。 “就当是为了我。”玄悯哽咽道,语气已带了哀求,“就当是为了我。我的修为已多年没有突破,我知道是情字阻我,如今我只想回伽蓝寺潜心修行……” 卞阑珊满脸泪痕,表情木然,像是不知道自己哭了一样,发丝上全是冰晶般的雪花,鬓边的两缕碎发随风飘荡遮住了她的眼睛。 过了半晌,卞阑珊抬手用袖子囫囵擦了泪,勉强笑道:“玄悯兄说得对,我还有家族责任在肩头,刚才是我孩子气了。” 奚不问正惊于卞阑珊的转变,只听她好似开玩笑般地又道:“雪这样大,也算是和玄悯兄共白首过,此生无憾了。祝玄悯兄此后修为精进,早日修成正果。” 她说毕决然转身,转身之际,只听得从风中传来她的喃喃自语:“还是做鸟儿好哇……”玄悯像是被扎了一刀,想起初见时卞阑珊所言,想起他曾为她买过的糖人,更是透骨荒凉。 玄悯的手臂抬起,似是要挽留,却终究未拉住卞阑珊的衣袖。 银桥素裹,却不渡有情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奚不问正纳罕这时移世易,尚来不及感慨,蓦地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又是一年深秋,窗外层林尽染,一片火红枫树,远处传来幽幽晨钟,奚不问猜这里大概是伽蓝寺。 玄悯正伏案誊写经书,忽的有小僧叩门道:“玄悯师兄,你的信!” 他略感困惑,阔步走到门前开门接过:“多谢。” 他低头看着信封上“玄悯兄亲启”五个娟秀小字,再熟悉不过。他心中不知是狂喜还是激动,手忙脚乱地拆开信来看。 这下由不得奚不问做“非礼勿视”的君子,低下头不得不阅。 原是佛道大战已平,卞阑珊深觉二人仍有继续来往的可能,约玄悯赴潘家堡再见一面。这便是想复合之意。最后一行更是缱绻:“鸿雁传来,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吾念玄悯,勿念。妹阑珊亲笔。” 可见这卞修士虽是个娇俏的女子却也性子直接,放手放得洒脱,毫不拖泥带水,喜欢也喜欢得坦荡,不愿瞒着偏得让你知道不可。 啧啧啧,吾念玄悯,勿念。 奚不问心中暗暗念了一遍,不由得又分了心神,感叹汉字真是博大精深, 若是他给无念写信,便是“吾念无念,勿念”,三个词字不同意不同音却近,有趣得紧。 好在玄悯也不是个无情之人,当初分开是迫不得已,什么谈感情妨碍修行,都不过是托词,只是不愿卞阑珊为了他与家人为难罢了。如今佛道已睦,尚有转机,自然也想再去见一见卞阑珊。 于是他当即动身,不过几日便到了潘家堡。潘家堡这几年没了尸鬼,倒是荒芜不再,越发繁盛起来。人来人往,摊贩如云,玄悯正在约定的地方等得没趣,忽的看见一处卖糖人的小贩,摊子上恰有一根剔透玲珑的飞鸟,玄悯不禁勾起嘴角,掏钱买下,脑海里全是卞阑珊见到这糖人欣喜的小表情。 正走神间,倏地飞来一道镖惊破好梦,玄悯一侧身,这镖擦着他耳畔而过插进了他背后的墙中。玄悯见那镖身通体黑色,没有刻任何门派字迹,却在镖首扎着一块白布,他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让他蓦然变了脸色—— “想见卞阑珊,跟我来。” 第13章 殒命第十二 玄悯心如擂鼓,抬眼之间瞥见一道黑影绕进了一个小巷,这道影子脚程极快,既不让他跟得太紧,又不会使他跟丢。 从小路拐了七八趟,这才到了一户普通人家,这人家倒是独一户的偏远。门面朝北,见不到日头,门前未挂牌子,亦无貔貅镇宅,除了一棵黄澄澄的压弯了腰的柿子树,再无它物。 户门静悄悄虚掩着,寂静得如同一个深渊。 奚不问心中惶惑,没来由得不安。他隐隐觉得,这扇门的背后正是他和无念要追寻的当年的真相。 玄悯缓缓地推开那道朱红色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四散的喷溅开的猩红血渍、一具四分五裂面貌模糊的尸体,和一头流着涎水的丑陋尸鬼。 这景象让人以为所处的并非人间,而是十八层地狱。 在扑鼻的血腥气中,玄悯全身的气血开始上涌,目眦欲裂,因为奚不问看到,尸体边正是那把摔得碎裂、琴弦尽断的兰琴。它似乎记录着它的主人在死前所经受的非人的痛楚与折磨。 那头尸鬼闻得开门之声,也遥遥望过来。 那双浑浊的黄色的双目,玄悯认出,这恰是多年前他和卞阑珊因怜悯之心放走的雄尸鬼。 他熟悉这种感觉,被这双眼睛凝望的恐惧与绝望,他绝不会认错。 玄悯似一头绝地之兽般咆哮起来,佛杵带着他全身的灵力飞出,凶狠得击中了尸鬼的头部。它的头顶立刻塌陷了一半,一道黑血飙出,然而尸鬼并无死生,亦不觉疼痛,仍旧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这冷静太过反常,奚不问正担心尸鬼会暴起,可它忽然转身从后门的矮墙处箭一般地逃窜了出去! 玄悯恨不得与尸鬼拼个死活,生死度外,誓要复仇,却不料尸鬼并不打算与之周旋,登时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坐在破碎的兰琴旁边,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糖人的竹签子,不知何时扎进了他的手掌直到鲜血淋漓,他失声痛哭…… 奚不问黯然。当初一时的恻隐之心,竟落得如此结局,当时又是玄悯的提议,如今他的疯癫,一半是失去至爱,一半是锥心刺骨的悔恨。 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他无法饶恕自己,只得在这悔恨中沉浮煎熬,永困这座围城。 奚不问不忍再睹,正要念灵体归位的口诀,忽然院门洞开,来人乌冠加首一袭白衣,上绣赤金云纹,竟是吴门薛氏的人。 奚不问瞧着为首的眼熟,仔细端详,竟是薛容与。 薛容与,字无尤,在当时还是薛氏家主。做家主之时,倒是颇有几分魄力,因此那段时期也是薛氏最最鼎盛的时期。土地最为广袤,信服的百姓众多,门徒亦是最广,四海之内六合之间无不以投入薛门为荣。 后来天渊之战后,薛容与元气大伤,故不再履家主之职,也极少出现于人前,传闻他终日缠绵病榻,但基于他此前的功绩后辈总要尊称他一声灵泽君。而今的薛氏家主薛玉字碧山的,正是他弟弟。 薛容与似是路过歇脚,却不料一推门,竟是如此惨烈景象。他登时提剑自卫,质问玄悯:“你是何人,在此做恶?” 玄悯此时悲恸当头,无思无识,五感尽失,不闻不答,只是面目狰狞,眼白布满血丝,赤红如同溢出血来,更惹得薛家一众门徒怀疑,当他是修行入了魔,当即布起剑阵,将玄悯按于剑下。 薛容与这才走近,发现地上的兰琴,毕竟是兵器谱上有名姓的,他立刻喊将起来:“此处亡的是卞修士!” 他座下有与卞阑珊交好的,立刻红了眼:“死的是卞阑珊?” 玄悯听得此名,登时发起狂来,力挣剑阵,一面哀嚎:“你们骗我!她没死!没死!!” 薛容与哪里容得他如此造次,两指一捏念了句口诀,无迹剑登时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玄悯气血逆流,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奚不问生怕玄悯死于无迹剑下。薛容与毕竟是多修炼了七年的修士,加之这无迹剑兵器谱排名第三,剑速之快无迹无踪,玄悯哪里是他的对手。 奚不问抓耳挠腮,正不知如何出手搭救,忽而神识仿若被人踹了一脚,立刻飘飘渺渺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无念清朗的声音撞进耳朵,奚不问才朦胧睁眼。 “奚不问!”无念又喊了一声。 奚不问蹙起眉,神色恍惚,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的字,你喊出来,真是好听。” 无念刚以为他有什么好歹甚是关切,却听他说出这样一句无赖话来颇为无语,顺势将奚不问从自己怀里捞起来往树上一靠,抽出手再也不想碰他了。 “哎,都说这和尚是斩断三千烦恼丝,真是凉薄,我好心去为他求个真相,利用完就撇下我不管了。啧啧啧。”奚不问靠着树还有些头疼,闭着眼睛假模假样地感叹。 忽而觉得唇畔有些冰凉,睁眼一看,无念终是放不下,用树叶舀了清水来喂他。 奚不问勾起嘴角笑得开怀,舔舔干涸的嘴唇饮了一大口,觍着个二皮脸道:“还是哥哥贴心。” 无念不理他,问道:“我师兄,怎么样?” 奚不问知道他想问什么,事关师门多年清誉,他心急也是应当应分,故也不再逗他,只答道:“卞修士确实不是他所杀,乃是尸鬼所为。” 奚不问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惹得无念唏嘘不已:“都说玄悯师兄杀了卞修士,虽在我们看来,这是天大的冤枉,可就玄悯师兄自己而言,他恐怕也觉卞修士之死与他有关,不愿澄清。” “此情动天地,可惜没有好结果。”奚不问撇嘴,“可见对这些玩意儿,感化那一套行不通。” 无念默然不语,心中虽不甚认同,此时也不愿再辩。 月隐天际,晨曦将至,天已有蒙蒙光亮。奚不问将之前取下的玉佩贴身戴好,又将玄悯的那封信抚平放回他的襟内。就在此时,一周身剔透的百灵盘旋而至,落于他的臂上,这百灵精巧可爱,头上的翎毛歪翘着,甚是活泼。 一般修行之人的灵力越是纯粹充沛,形成的灵宠也越是精致灵活。奚不问心头了然,朝无念笑笑,半是解释半是叹息:“我哥哥找来了。” 果然不出三刻,一个身着紫檀劲装的剑修踏剑而下,灵力充沛纯正,必是出自名门正统的道门世家。 “不问!你浪哪儿去了,惹得一身祸让我好找!”奚杨舟脚一沾地,就朝奚不问冲将过来将他的耳朵向上一提。 “咳咳。”奚不问龇牙咧嘴,疯狂拿眼睛觑无念,只求奚杨舟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 奚杨舟这才松开手,朝无念作揖:“冒昧了,奚氏端策,字杨舟。” 奚杨舟身长玉立,一头乌发也同奚不问一样用红色的发绳系着,剑眉星目,眼窝深邃,额角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但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并不影响他端方的面容,这模样与奚不问唇红齿白不正经的浪荡模样大相径庭。这样的两人却是兄弟,无念啧啧称奇。 “伽蓝寺座下无念。”无念亦报了法号作揖。 奚杨舟似乎对弟弟结交佛修并无偏见,只是急急问道:“薛循之死是怎么一回事?” 第14章 家破第十三 “这么快你们就知道啦?”奚不问懊恼真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还没琢磨出味来呢,父亲母亲都已知晓了。他一面揉着发红的耳朵一面挠头,又将经历一一说了。 奚杨舟也是一筹莫展,只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破事能瞒得了家里?你但凡偷个蛋,我也晓得!不论如何,你先与我一道回家。薛家传了消息来,三日之后必要上门讨个说法。薛氏跋扈,父母盼你速速回程。” 奚不问抿抿嘴,看向无念。 无念了然:“那不如在此作别。我正要将玄悯师兄送回伽蓝寺。” 奚不问深知家事不好带上无念一起,看他又并无要同行的意思,只得咬咬牙抱拳道:“那……后会有期。” 无念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会有期。” 奚杨舟已然抛了剑立于剑上等待,奚不问频频回顾,终是抛剑而上,御剑远去。 无念看着他依旧热衷站在剑尾御剑的背影,摇头暗道:“顽劣不堪。”却不知自己嘴角含笑,直到剑尾的灵光再也望不见,这才转身离开。 奚杨舟乜斜着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奚不问,调笑道:“哟,舍不得啦?” 奚不问翻个白眼:“要你管!” “你别说,这小佛修,眉清目秀的,看着是个正经的。”奚杨舟乐不可支,“倒是把你拿捏得住。” “此出山门一月有余,爹娘身体如何?”奚不问顾左右而言他。 “还是老样子。不过天气冷了,母亲的身子弱,总要多看顾些。你呀……”要不是在御剑,他恨不能用手指点奚不问的额头,“你平日多关心关心爹娘,别在我这关心,又去当面说些浑话气他们。像薛循这事,他们生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让我赶紧带你回去,回了山门,总归有奚氏的庇护。” 奚不问喉头一紧:“他们相信人不是我杀的?” “你小子论玩是一绝,但性情纯良,不至于杀人。”奚杨舟道出猜测,“那薛循本就名声不佳,定是何处的仇人下手,又恐遭薛家报复,嫁祸到咱们奚氏的头上。” 两人一路疾行,赶回汉中还是晚了半日。 奚氏山门居于汉中拂羽山上,此山灵气四溢,是个修行的绝佳之处。 奚不问自有智识之后一直是在此山上度过的。他上一世并未怎么来过汉中,一切都稀奇得紧,加之沈氏居于市中,终不如山里有趣。 这拂羽山上不少仙草灵兽,普通的草木虫鱼更是遍地皆是。他儿时便在这山中钓鱼爬树,挖坑淘土,每每回家身上都脏污得像个泥猴。 他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吹胡子瞪眼,母亲就笑着拿了干净衣裳要给他换,他不好意思地四处逃窜,最后被一脸正气的奚杨舟一个老鹰捉小鸡,按到床上换了衣服。 他自己皮就罢了,偏还要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粥,带的其他师兄弟姐妹也没个正形。像奚杨舟,少年老成,家人眼中的好孩子,师兄弟心中的楷模,奚不问就看不惯。怎么说呢,他觉得,好的东西,就该拿来破坏破坏。 奚不问十岁的时候,非要拉着奚杨舟去拂羽山背面的山洞里打蛇偷蛋,奚杨舟哪儿愿意去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又说不服他,奚杨舟生怕奚不问被蛇咬了有个好歹,只得同去。 最后蛇是没打着,从洞里跑出一只蛇身九头的巨兽相柳,奚不问当即傻了,上一世堂堂魔君都没见过这东西,况且十岁的身子骨又小,抬头一看,相柳遮天蔽日,獠牙擎天。好在奚杨舟反应快,将奚不问一捞,躲开了相柳扫过来的尾巴,可自己被飞石砸中了额角,后来留下一道不小的伤疤。 最后奚杨舟率众师兄弟杀死了这头巨兽,也正是这一战,使得他一战成名。所以说起他的少年美名,奚家的人都摆着手满脸写着拒绝,叹一句:“唉竖子顽劣……”外人都以为是谦虚,谁能想到却真的是打蛇偷蛋差点丢了性命。 回去以后,奚不问又领了好一顿打,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看着身侧同样受罚却无甚表情变化的奚杨舟道:“我可是替你求过情的!” 奚杨舟翻了个白眼:“罚便罚了,废什么话。” 过了一会,奚杨舟又说:“下次再去,别他妈叫我了!” 奚不问头一回听端方的奚杨舟说脏话,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屁股就疼,只得一边笑一边捂着屁股唉哟唉哟喘气。 “阿毛!饭饭!” 奚不问一到山门便跳下剑来,兴奋地朝守山门的两个小哥虎扑过去。 绰号叫阿毛的那位,身形瘦削宛如一根竹竿,他最常和奚不问混迹山野,先认出奚不问来,大声招呼道:“师兄!” 另一个叫饭饭的,体阔腰圆,身高八尺,但似乎视力稍欠,此时才辨认出,咧开嘴笑道:“你们怎么才来!” 奚杨舟这才跟上来:“怎么了?” 阿毛从奚不问热情的熊抱中露出两个眼睛,答道:“大师兄,薛家的人来了,气势汹汹地刚进去。” 奚杨舟拍拍奚不问的肩:“正事要紧。” 奚不问这才别了二人,往家中走去。一路颇为冷清,未见到旁的师兄弟,二人心中更觉不安,定是来者不善,奚氏同门皆被叫到厅里去迎敌了。 其实道门三大家中,奚氏最是朴素低调,奚家家主奚弃远素有宽厚之名,字凤亦,喜饮酒,被称为朝酲君,当家主母是黄夫人,名致柔,字款冬,出自道门小派乃是一位丹修,修行并不出彩,也是个柔柔软软没脾气的。这样一个世家,以往并不常陷于矛盾的旋涡中心。 而此时,奚弃远持剑立于厅前,誓要维护奚氏百年的尊严。 “奚弃远,你不要欺人太甚!”薛玉经丧子之痛,形容苍老了不少,他一向颇为爱惜精心打理的长须此时也毛糙不堪,看上去甚至有些花白了,“你儿杀人乃是众人亲见,人证俱在,容不得你抵赖。” “不问不可能行此残忍之事,何曾有人亲眼看见我儿杀人?” 薛玉怒极反笑,“心斋兄当时便在行凶现场,我儿从义临死前当场指认的凶手!除了奚氏劣徒奚无友还能有谁,难道还是我堂堂薛家和沈家齐齐冤枉了他?” 沈心斋于轮椅之上轻咳一声,缓缓解释道:“当时确实仅有不问在场……” 他还欲再言,薛玉早就嫌他说话斟酌,慢如乌龟,不耐地打断他:“呵,没准沈氏宝物丢失一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我儿定是发现他偷盗宝物,被他灭口!” “就薛从义的脑子,用得着灭口?我便是当他的面偷了东西,他也不晓得。” 众人闻声让开,只见奚不问两手抱着剑吊儿郎当地踏进厅中,神色泰然,毫无惧色。 奚弃远听得这大逆不道的言论,生怕他引火上身,更是气得发抖:“休得胡言!犬子无状,诸位道友切勿放在心上。” 立于他身侧的黄致柔着一身绣着灵鹿的素白色长锦衣,身无佩剑,腰间只系着一只淡紫色福纹锦囊。她将奚不问揽到身后,从锦囊里取了两枚补气丹递给他和奚杨舟,复又将他因赶路而凌乱的衣襟抚弄平整,这才面露嗔怪之色悄声叮嘱:“好不容易回来,别惹你爹爹生气。” 奚不问心里不服,嘴上却不忍忤逆黄致柔。黄夫人最是良善,温柔地像是夏初新荷,早日里有人拿她的丹药拿去卖钱,还回回上门理直气壮地讨要,她都不恼的,只是一味熬夜炼丹,只希望这丹药能被真正需要的人所拥有。这样的性子,与她顶嘴,岂不是让她徒添伤心? 见奚不问沉默不语,薛家与沈家可不买账,见到这“杀人凶手”“鸡鸣狗盗之徒”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角落的一沈氏门徒喊道:“交出舍世镜!” 奚不问未料到这事也能赖到他身上,不由得一哂:“我要这东西做甚?三岁小爷便不玩了!” 这态度更是激怒众人,薛氏门徒喊道:“与这黄口小儿废什么话,拿住杀了便是!” “对,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余者纷纷附和,喊杀之声四起。一时有人砸了茶碗掀了桌子,有人登时运起灵力,灵光四溢,战局一触即发。 奚杨舟此时已管理不少奚家事务,在道修之中颇有威名,立刻拱手走到人前:“不问年幼,嘴上最是没遮拦,顽劣是实情,可这年年游学,薛家沈家亦都去过,无非打鸟偷蛋,少年意气打打架罢了,从未惹出什么人命祸事,此事疑点甚多,还需从长计议。万不可伤了三家和气,依晚辈之见,若有旁的势力以此挑拨我们的关系,此时不是正中恶人下怀?” 此言一出,当年在游学时同奚不问一起混日子的后生便也说不出话。 奚不问此人,胜友如云。混是混,但禁不住重义气人缘好。他一个喝酒吃肉,便要叫个个兄弟都喝上酒吃上肉,被先生责罚时也是一力承担,绝不赖他人。谁能抗拒得了这样的朋友? “大家莫要被他三言两语糊弄了去!”薛玉见风向陡转,赶忙说道,“今日不取这小儿性命亦可,但我必得将他捉回去审他一审,找到舍世镜,为我儿做主!”说着便使眼色让门徒上前强行抓人。 奚家众人举剑相抗,见奚弃远并无退色,沈心斋哀叹:“凤亦兄,便让他们拿人吧。” 奚弃远冷哼一声:“在‘大义灭亲’这件事上,果然还是沈氏最有心得。” 此言便是讽刺当年沈家举首旗灭的天道魔君正是沈心斋的兄弟沈魄之事。 沈心斋又气又恼,只得示意沈氏门徒也一并上前,将奚氏统统围了。一时灵光乍起,三家混战,从厅里直打到厅外。 奚不问一面挡住袭来的剑气,一面护着黄夫人推她进后院:“娘,你先躲躲,此地危险。” 黄夫人看着正在缠斗的丈夫儿子,并不愿先走,但又知自己一介丹修,留下也是累赘,心下颇为犹豫。 奚不问见推不动她,只得回过头道:“娘,你先……” 话音未落,黄夫人转身将奚不问往怀中一带。奚不问只以为母亲疼惜自己,尚留恋了半刻怀中温度,待推开黄夫人时,才看见黄致柔吐出一大口血来,点点滴滴溅在那身素白色锦衣上宛如腊月红梅。 奚不问大惊失色:“娘,你怎么了?!” 奚弃远闻得此声,分心回头去看,偏叫人一剑划开胳膊,皮肉绽开露出森森白骨。奚不问的哭嚎之声愈发响亮,惹得众人纷纷停了剑看过去。 待奚杨舟踉跄着爬到母亲身边时,黄致柔已然断气,嘴角洇血,唇色泛紫,双眸半睁,将闭未闭,像是对尘世颇为眷恋,竟是半句话也未及留下。 而她的颈上,插着一枚仔细看才能看得见的纤细银针。 第15章 守灵第十四 “这针哪来的?!”奚杨舟红着眼睛,声音颤抖,他倏地起身,提着带血的剑死死盯着所有人,那目光如刀似剑,剜得在场之人无不心惊。他加重了力道,一字一句地问,“我说,这针,哪来的?!” 字字狠戾,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唬得噤声,只余面面相觑。 奚杨舟得不到回答,复又跪地要去拔针,被奚不问死死攥住手腕。 “别动。”奚不问抬起红肿的眼睛,他察觉奚杨舟勉力挣脱,又加了些力气,“别动!这针有毒。” “呸,宵小之辈!”人群里有人目露唾弃之色。 使用暗器便已不是名门正派所为,尤其以此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丹修,更是最不耻的行径。 奚不问哽咽:“这针,是朝我来的,母亲是为了救我……” 他将黄致柔搂入怀中,哀哀地哭告,像是在同她讲话:“娘,人不是我杀的,我没做。为何,为何他们不容我啊?!” 这一问,就好像是两世的交点。他这一问,从上一世一直问到了这一世。 上一世,他还是沈魄的时候,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是一个婢女庶出的,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嫡母倒是有,但也就是嘴上唤一句“母亲”的关系,他并不真把她当做母亲,而他的嫡母也从未将他当过自己的儿子。 任意打骂,肆意凌辱,这还都是小事。把他一个人扔在大荒山上,这也是小事。 到了最后他堕入魔道,这个没给过他一丝一毫家庭温暖的沈家,竟又扯起大旗,要来为民除害,将他未做过的事情一股脑儿都算到他的头上。 只因躲在这些孽债背后的人都盼着他死。因为他一死,这些孽债就一并烟消云散了。 他在他的父亲沈羲和面前哀告、控诉、歇斯底里,说那些事不是他做的,没有人相信他。 好不容易这一世,有人信他爱他,视他如珍如宝,却又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奚不问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最隐秘的黑暗情绪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蒸腾着灼人的气息,仿佛要将这天地六合烧成灰烬…… 就在他要暴怒之际,沈心斋突然说道:“今日之事实非我所愿,如今看来,似乎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操纵此局。不如给不问些许时日查探真相,再给薛家和我沈家一个交代。” 薛玉见此惨状也不好再一意孤行,只是问道:“若他迟迟给不出说法,又当如何?” “一个月。”沈心斋道,“给奚不问一月,我助他一臂之力查明此事,寻回舍世镜,若是不成再行商议。你放心,从义是我外甥,我定给他一个公道。” 薛玉见一向德高望重的希夷君站出来替他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遂率众人撤下了拂羽山。 是夜,为黄夫人守灵。 这些年来受她丹药恩惠的凭吊之人络绎不绝。她虽未得上乘修行的法门,却总归是个顶顶良善的人,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最要紧的是,她给予了奚不问无条件的信任。 奚不问想起他小时候,四岁之前,因为智识不全又已活过一世,做什么都懒懒得提不起兴趣,也厌倦开口讲些无用的话,时间久了就有些口齿不清,他也乐得沉默干脆就闭口不言,每天都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臭德性,问他什么都惜字如金。但好在年纪小,大家只道是开智晚,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便笑着走开,无人与他计较。 可有一次奚家丢了一块珍稀的玄武石,恰好奚不问跑到那附近溜达,有人提起此事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拿的,他也懒得辩解,连句咿咿呀呀都不曾说。大家更觉得是他心虚,装傻充愣不愿承认,气得奚弃远差点藤条伺候。 只有黄致柔搂着他,挡住周遭的指责:“不问不是这样的孩子,他只是不愿说话罢了。” 奚不问一直死死记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为了真正相信他在乎他的人,他应该与这世界争一争。 后来查明玄武石为一个门徒所盗,最后追了回来。奚弃远因冤枉了奚不问颇为愧疚,故欲用这玄武石炼一把好剑赠与他。 问他愿唤此剑何名? 他想了想,觉得黄夫人喜欢鹿,便口齿不清地回答:“鹿来。” 他突然愿意开口说话,大家又惊又喜。自此之后,奚不问就像开了挂,要把之前几年未说的话都说完一般,成了一个泼皮话唠,性子也与人亲近了些。 说到底,他这一世实在是有幸落到黄夫人的腹中。可他素来自觉上一世罪孽深重,并不配拥有至亲之爱,故而虽感激,但对奚弃远与黄致柔,都不曾有过过分亲昵的关心,反倒总说些浑话气他们,用以逃避这炽烈的爱意。 而今追忆,只落得满腹未及说出口的话。 人总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逃避,失去的时候后悔。 玄悯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夜已深,奚不问迟迟不愿回房去睡。但毕竟连赶了几日的路,又加之大恸,体力早已无法支撑,竟扶着黄夫人的棺木昏睡了过去。 奚弃远手臂的伤处裹着白纱,踏着浓重而又冰凉的夜色进来,看到奚不问衣着单薄趴在棺边,深深叹了口气。家主不该有眼泪,只余这一口气将他的悲伤叹尽了。 他俯下身用一只手臂将奚不问捞了起来,又用伤臂去担了一些他的重量,欲将他抱到卧房去睡。光阴似箭,当初还像个小猴子一样,如今却已抱不动了,如不运些灵力,真是很难端得起他。 奚不问被这样一颠,回来了几分神识,睁开眼看见是父亲,便又挪挪脑袋伏于宽阔怀中安然闭目。 他若有似无地想到,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了。上一个这样抱他的,好像还是他的师父,云冲和。 而那已经是过分久远的上一世的事了。 第16章 前尘第十五 那一年他还是沈魄,年仅八岁,体格要比同龄的小孩发育得更迟缓些,头发细软泛着黄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表现。 彼时正是炎炎夏日,可大荒山上寒冷如严冬。他穿着单衣,一个人在大荒山上踉跄而行,身后留下一串稚嫩的脚印。 大荒山是入云冲和道人门下必经的历练,每一年都有无数人死在这条路上,也有道门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路杀出重围,最终拜入云冲和的门下。 白泽真人云冲和,乃是道修界的神话,骑青鸟、御茂陵,近千年来最接近登顶之人,他离飞升成神仅差一个契机。 其实八岁上大荒山,有点太早,云冲和到底收不收他,沈家并不关心。其实沈魄修行之事,沈家是决计不会放在心上的,要不是他今天打碎了姐姐沈郁陶的幻境琉璃盏,也大概不会将他扔到这来。 他自己清楚,与之前的体罚不同,这一次,沈家是要他的命。 上了大荒山,生死天定,对外说就是他由贱婢所生,根骨不纯,亡于大荒山求学途中,怨不得旁人。 说来也可笑,他才八岁,却连沈家人的托词都替他们想得周到。 他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连一个山洞也没有撞见,温度很低血液近乎凝固,鼻子外还挂着两串青鼻涕。他步履维艰,到实在走不动了便寻到一块草皮躺下来,他透过茂密树冠的缝隙去看湛蓝如洗的天空,想着这应该就是大人们说的死掉的感觉,如果这样就是“死”的话,倒也不算太坏。 正在神思渺茫之际,忽然一只剔透玲珑的松鼠轻巧地跃到他的胸前,蓬松的尾巴根根分明,两只爪子轻轻搭在他的罩衫上,正瞪着乌黑晶亮的圆眸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 谁的灵宠?还是将死之际的幻觉? 沈魄一时难以分辨。 不出三刻,又听得人喊道:“小不点!小不点你怎么了?” 他勉力抬眼,看到一个少年气的面庞,清俊之外裹挟着三分稚嫩,鬓角留着两绺碎发随风而动,出尘飘逸宛如仙官。少年着一身毛茸茸白裘大氅,脖颈系着一金锁,上刻一隽秀“灵”字,背上负剑,手中握着一把桃木所制的扇。 沈魄呼吸滞了滞,想起以前偷偷看过的图画书,抬手摸摸少年的脸,问道:“是哪位仙官下凡接我?” 这少年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两颗虎牙:“你年纪这样小,谁都收不走你!” 沈魄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答话,却挣不开双唇。这少年一见,连忙将大氅脱下,将他裹住抱在怀中。过了半晌,见沈魄嘴唇恢复了血色,这才又问到:“小不点,你几岁?怎么一个人在这?” 沈魄答道:“我叫沈魄,八岁,上山拜师的。” “这么小?还是沈家的?”少年惊叹,“是即墨沈氏?” 沈魄点头。少年一边搓着沈魄冰凉的手心,一边道:“这也是奇了,你们沈家人出来求学,哪个不是法器傍身,门徒开道。沈郁陶你知道吧?当年想拜入云冲和门下,排名前十的法器足足带了三件,最后还是败走大荒山。你才八岁,来凑什么热闹?” 沈魄并不想说出沈郁陶正是他的姐姐,只得将脸埋进大氅中,不说话。 少年以为是自己唐突惹得小朋友不安,连忙自报家门:“你别怕,我是浔阳灵氏灵璧,字遥思,也是来此试炼的,希望有机缘能拜入真人门下。” 沈魄好奇:“你……也是一个人?” 灵遥思点头:“我家是道门小派,没多少法宝门徒。不过家里将桃骨扇给了我,不说通过试炼,总能全身而退吧。” 沈魄不晓得桃骨扇是什么法宝,但听起来很是厉害,眼神早已跟了过去。灵遥思会意,将扇子递到他眼前。 此物看起来年代久远,扇骨材质并不稀有,甚至遍布木纹黑疤,颇不起眼,闻之有醒脑木香,扇尾缀着一透白玉佩捎着青色流苏,也不过就是普通材料。 灵遥思似乎懂得他探究的目光,解释道:“你别看它普通,到用它时便晓得了。” 沈魄点头,将信将疑。 “小不点,咱们一起走吧,也算有个伴。”灵遥思牵起他的手,“我到这大荒山已经两日了,从昨日下午就迷了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好不容易碰上你。” “这山上除了冷,还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沈魄将大氅下摆提起来抱在怀里,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两只眼睛,乖乖跟着灵遥思走。这大氅对他来说还是过分长了些。 灵遥思在他的乾坤袖里掏了半天,翻出一根臭烘烘的棕褐色的角来。 “牛……牛角?”沈魄皱起眉,不由得掩鼻。 灵遥思被他逗笑了:“哈,小不点,你们沈家怎么什么都不教?” 沈魄嘟起嘴,心中暗道,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毕竟扫书院的地时学过一些内修法门和符咒。 灵遥思看小家伙不高兴了,赶紧说道:“这是狡兽头上的角。” 他将这根角扔回乾坤袖:“大荒山上都是这些异兽,极为凶猛,我昨晚降了一只,这狡兽头上的角是疗伤的上好药材,我便揣上了。再往上走,是古祭台,据说那附近就不止是这些了。” “那还有什么?” “那古祭台,是上古时期用于活人祭祀的,阴气逼人,常有厉鬼妖物出没。”灵遥思的笑意消失了,半晌他又补充道,“异兽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关。” 第17章 活祭第十六 又走了半日,天气寒冷还算是能扛得住,更要命的是天气越发阴沉了起来,日光已不足日暮,再远的距离已变得模糊难辨,二人只能缘着脚下的路缓缓而行。这说明离古祭台越来越近了。 沈魄实在是走不动,灵遥思便蹲下来要背他,小孩子一开始还扭捏,后来也就放开了,扑到灵遥思的背上,紧紧搂住少年纤长的脖子。其实这少年自己也不过十四岁,身子骨还未全长开,但不知怎的却叫沈魄心安。 两人又行了多时,忽的一道闪电劈过,引燃了树下的草皮,须臾便烧成焦灰,紧接着一道轰天惊雷,宛如天际万马奔腾,久久不歇。借着这骤然闪光,二人才得以看清远处有一处一望无际的庞大石阵。 沈魄紧了紧搂着灵遥思脖子的手,流露出一丝不安。 灵遥思拍拍他的头,安慰道:“别害怕,大约是要下雨了。” 两人朝着石阵走去,这石阵南北走向,所有石头均四四方方,无一例外,上刻某种沈魄未曾见过的花纹样式,或许是上古时代的遗物。 这花纹凹凸处洇着古怪的淡淡红色,顺着石头的裂缝一路延伸到最深处,像是经年反复而成,都染透了。灵遥思将沈魄放下,蹲下用手指尖擦了擦,仔细查看。 “是陈年的血迹。”他回头对沈魄道。 可这一回头,惊得他三魂没了七魄。 沈魄不见了! 明明刚刚就在他的身后。衣角被沈魄牵扯的余感仍在,可沈魄不见了! 灵遥思慌忙起身,张望四周,呼喊着沈魄的名字。只余寂寂旷野之音,再无其他。 正当他无计可施之时,又一道闪电劈下正中灵遥思面前的巨石。 他眼前一花,待视力渐渐恢复时,他突然看见沈魄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瘦小的身体着一袭白衣跪在远处的石阵中心,垂着首看不清表情,两只手被绳索捆缚背在身后。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肩宽体阔虎背熊腰,头上罩着黑色面罩,手中提着一柄斑驳巨斧。他的身后是无数看不清面目的观众,似乎都沉默地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的来临。 漆黑的旷野开始下起暴雨,狂风之中他高喊着沈魄的名字朝他跑去,可沈魄似乎完全听不见,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直到壮汉高高抡起巨斧,朝沈魄的颈间劈了下去! 灵遥思五内俱焚,大喊了一声“不要”,一瞬间血色扬起,泼洒在石头上,所有的纹路被血渗透,发出暗红色的光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符文形状。沈魄的身体应声倒下,一颗浑圆的人头咕噜噜朝灵遥思滚了过来。 灵遥思仿佛没了呼吸,呆傻了三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满手是血地捧起那颗人头。 人头的眉眼被披散的乌发遮盖,他迟疑着用手抚开,双手黏腻像是拨开重重的水草。只见那颗头颅上双目紧闭,唇色惨白。灵遥思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就在此时,沈魄的眼睛突然圆睁,只余一对儿眼白,那头颅忽就勾起唇角笑了出来,发出“咯咯”的细碎笑声。 灵遥思吓得将头往远处一扔,可这头像是长了脚,朝着他又滚回来,一边滚一边高声尖叫:“哥哥!哥哥!” 灵遥思倒退一步,却被土坑绊得跌倒一屁股摔倒在地,这惨白头颅得了机会朝着他的面门就扑将过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道光划破黑暗,桃骨扇骤然发出夺目光彩。 灵遥思双目被刺得一痛,神识顿时清明,连忙掐指念了一道清心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忽然头颅消失了,观众消失了,提着巨斧的刽子手也不翼而飞,只余沉默的石阵,连雨滴都未落下一滴,衣着干燥,仿若刚才目睹都是一场梦。 灵遥思冷汗涔涔,仿若大梦初醒,神思恍惚,半晌眼神才聚焦到沈魄焦急的脸上和他脚边的万丈深渊。 他不由得倒退一步,让自己离要命的悬崖更远一些,这才抬手去捧沈魄的脸庞,声音颤抖:“你没事?太好了!” 沈魄的五官因为灵遥思太用力而挤在一起,眼睛显得更大更无辜了,嘟嘟的两腮中间噘起一个小嘴,艰难说道:“我没事,倒是你一直大喊大叫往悬崖边上走,拉都拉不住。”他摊开两个因用力过猛而红彤彤的手掌,“还好还好,多亏你的法宝!” “我早该想到的。”灵遥思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像这种空旷之地,加之电闪雷鸣,多有幻象,我应当提早防备。”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的恐怕是上古活人祭祀的典礼。”灵遥思答道,“这些石阵上的花纹好像是一个符咒。” 沈魄感到奇怪:“既是符咒,那此地是镇着什么东西?” 灵遥思脊背发凉,有些后怕:“我们还是赶紧走为妙。” 二人赶忙往石阵外走,却足足行了两个时辰,还未走到石阵边缘。灵遥思大感不妙:“这有个迷阵。” “御剑上去看看?”沈魄道。 沈魄自然是没有剑的,他眼巴巴看着灵遥思。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灵遥思抛剑而上,再将沈魄拉了上来。 “抱紧了!”灵遥思感到腰间一紧,运起灵力,御剑直上。沈魄看到离地面越来越远,兴奋地“哇”了一声。 还没待他过够瘾,只听砰得一声,灵遥思捂着头叫唤起来:“真要命,这竟还有个屏障!” 沈魄头一回觉得个子矮是一件幸事,又很惋惜不能飞得更高,扁着嘴跟着灵遥思落了地。 这下走不出去,又飞不起来。灵遥思没了办法,只得就地而坐,筋疲力尽的他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只鸡腿出来吃。 沈魄此时还没有自己的乾坤袖,看他将鸡腿和臭烘烘的狡兽的角搁在一处,难掩嫌弃。 灵遥思将鸡腿递过去,他凑过去闻了闻,似乎并无异味,只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灵遥思猜透了他的心思,乐不可支:“乾坤袖中每样东西都是独立空间,串不了味道。照小不点你这思路,丹修要是多搁几样毒物在乾坤袖里,回头取个饭食能把自己给毒死?” 沈魄被他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果断大咬了一口。就这样两人一人一口,吃得满嘴油花时,天已然黑透了。 夜里的大荒山愈发寒冷,偶有野兽呜咽咆哮之声,无月色无星光,从石阵中仰头望去便是墨色的天空,粘稠得化不开。两人裹在一个大氅里,手挨着手脚挨着脚取暖,彼此头靠头睡了一会。 灵遥思突然问:“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 沈魄揉揉惺忪睡眼将大氅扯到一边,露出两个胳膊晾着:“嗯,而且……好像越来越热了。” 话音未了,桃骨扇忽的光芒大盛,伴随着这光芒,周围温度越升越高,使人仿佛置身于炭火之中。灵遥思满头大汗脱得只剩个单衣,沈魄干脆脱光了上衣还觉不够,只一直喊热,没走出三步便跌倒在地,神思混乱再也站不起来了。 灵遥思灵光一闪,心中暗道不妙:“原来此地镇的是渊灵!” 第18章 渊灵第十七 “快把衣服穿上!”他手忙脚乱地给沈魄套衣服,他穿一件,沈魄就丢一件。沈魄本就瘦弱的身子,皮肤已然呈现了紫红色。 灵遥思将桃骨扇一掷,那扇子展开飞于空中,扇面上所画桃树笔力精妙,意境非凡,根骨笔划间似隐着一符咒图案,瞬间形成一个光罩,将二人笼住。借着光亮,他们才看清,在这夜色中的并非只有他二人,还有一根漆黑如蛇的触手隐于夜色,像是个耐心的猎手在罩外逡巡着伺机捕杀猎物。 被这光罩一笼,周遭温度渐渐恢复如常,沈魄神识归位低头一瞧,只见自己光着膀子露着两点,一时颇为羞涩,连忙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胡乱穿起来。 “这渊灵怎的是个流氓?偏叫人脱衣服?”沈魄耳根子都气红了,差点将灵遥思的袜子误蹬在自己脚上。 灵遥思却没有心思开玩笑:“你差点就死了!其实这温度并没有升高,渊灵只会让你产生热的错觉,待你脱干净衣服,不出三刻便会被冻毙于山中。” 沈魄这才想起原在书中读到过,渊灵乃是山中亡魂凝聚而成,山中死去的多半是冻死的,人在死前便会觉得炎热。故而渊灵骗得山中行人脱下衣衫,枉死山中,这亡魂不断壮大,以至于厉鬼阶,便很难收服了。 “渊灵如气如水,形态变幻无常,又常黑夜出没,难以被人察觉,是以死于它手之人无数,纵是修行多年的修士也常有中招的。”灵遥思皱眉,深感侥幸,“好在有桃骨扇,我们发现得及时。” 可毕竟逃又逃不走,这桃骨扇虽妙,到底消耗的是人的灵力,待灵力耗尽,二人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而且还是扒光光、赤身裸体地死去,沈魄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渊灵可有克制的法门?”沈魄问道。 灵遥思一边捏指结印,推出一道金光灿灿的镇鬼诀,一边答道:“厉鬼厉鬼,自然没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若是有,厉鬼阶那群毁天灭地的能容得下它?” 果不其然,那渊灵敏捷至极,触手蜿蜒九曲偏偏是避开了要命的一击。 沈魄听了灵遥思之言心念一动:“既然我们收服不了它,不如我们再引一只鬼来,让他们打去。” 灵遥思张大了嘴,仿佛嘴里塞了只梨:“小不点,你这想法很危险啊。这些东西又不听咱们的,要是他俩看对了眼,死的可就是咱们了!” 沈魄蹲在地上掰着手指头研究,过了好一会抬头问道:“你看,这是镇鬼诀。” 灵遥思低头瞥了一眼:“对。” “画时在此处多加三笔,有招魂之效?” “不错。” “那在这再加三笔呢?”沈魄小手一划拉,添了角度很是刁钻的三划,又咬破食指将一滴血滴在符咒中心,“应有招魂驱策之用吧?” 语音未毕,灵遥思一把捂住沈魄的嘴巴,匆忙用脚尖将他在地上画的符咒通通蹭掉。 “谁教你的?此乃禁忌之术,反噬极大!” 可还是太迟了。 眨眼间劲风呼啸,树枝摇颤,虽一时看不见实体,却能清晰觉出有东西在靠近!此物脚步声迟钝而沉重,像是有人拖着脚走路,不时响起尖啸之声和衣袂摩擦出的窸窣声响。 是一具陈年走尸! 这走尸是位女子,看衣着制式倒也体面,可不知是哪处摔死的,头骨破碎,深深塌陷了一块,搅得满脸血渍混着污泥,衣衫却凌乱不堪。这大荒山人迹罕至时有不法之徒,这走尸不知是枉死于谁手,周身怨气滔天,直奔二人而来! 这一招便招来一只恶鬼。灵遥思是怎么也没想到。 沈魄也吓了一跳,吱唔乱叫着好不容易趁着灵遥思发呆从他的手中挣扎出来,赶忙结印以灵力驱策。 竟仅用了微薄灵力,就使走尸与渊灵激烈缠斗起来。 渊灵毕竟是怨魂集结而成,力量之大非一般恶灵可匹敌。其触手捞起走尸便掷于一旁,仿佛丢弃蚂蚁一般,可走尸不知冷热疼痛,力大无穷,最得力的一点是认准了敌手便不死不休,复又扑上去殴斗。 大荒山上昏天黑地,妖气纵横,纵是山下十里务农的人家,也可遥遥看见半山腰上弥漫的黑气。两个鬼物一直从山南打到山北,还并无歇战的征兆。 渊灵已无余力维系迷阵,灵遥思借机赶忙拉着沈魄往外跑,边跑边慨叹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嚯,真所谓‘好男怕缠女’……纵是能耐再大,也禁不住这般死缠烂打!” 沈魄回望那团黑气,似还意犹未尽:“嘿,左勾拳!姐姐好样的!”他看得入神,未留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跌了个狗吃屎,掌心被石块蹭破还洇出了点点血渍。 灵遥思又好气又好笑,直到把他远远拉出石阵快要登顶,这才松开手教训他:“你倒好,还认了个姐姐!” 沈魄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随手将掌心的灰拍拍干净,一脸“老生常谈不必多言”的神情:“知道了知道了,禁术不用也罢。”他两手一摊,似乎对自己的才华也很无奈:“我也不知道我随便画了两笔就这样了啊,不知者无过,别跟我小孩子一般见识。” 灵遥思将他耳朵一提,却也只舍得用了三分力气:“没想到你这小家伙学得不多,搞这些歪门邪道倒是有些灵气。但你且记住,驱策之术列为禁术必有缘由,这些妖魔鬼怪控制得了一时未必可长久,不仅有被鬼怪吞噬之虞更有反噬之凶险,万不能因为好玩再尝试了!” 沈魄举双手投降,诚恳回答:“以后绝不做了!” 灵遥思这才松口气,劫后余生的二人修整片刻,饮了些水,天也已大亮。 经过这至暗之夜,眼看就要登顶了。 “这顶上还有什么?”沈魄好奇,顺手扯了根草衔在嘴里叼着玩。 “到这最高的峰上就能见到白泽真人。” “他长什么样子?” “据说叫人见之难忘。” 沈魄不信:“不是个糟老头子?” “谁告诉你是个糟老头子!”灵遥思当头给了他一下,“据说是当世无匹的俊美人物。” “可是云冲和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无甚意趣,像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沈魄撇嘴。 灵遥思笑了:“你见到就知道了。” 越往上走路越发陡峭难行,二人走走歇歇,倒也快要登上青云峰。沈魄远远望见平地之上落着一座巨大牢笼,这牢笼外加了三重符咒,里面像是囚着什么活物。 二人赶忙走近细瞧,出乎意料,里面关着的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之物,乃是一只凤凰。 “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乃是最超尘之物,与人无害,如何会有人狠心将它关在此地?”灵遥思感到奇怪。 沈魄第一次在书籍之外见此神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雀跃地跑到笼边,将脸凑在栏杆中间细细打量。 其喙如鸡,尾羽华丽,有五色光华,冠羽赤红,鸣声有金钟之音。实在是仙气非凡,惹人倾慕。 沈魄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去触碰它毛茸茸的颊,灵遥思正要阻拦,却见这凤凰将首贴近沈魄的掌心温存,反复摩挲他刚刚摔跤蹭破的伤口,还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来。 沈魄连嘴都忘记合上,大叫道:“太神奇了!伤口好了!” 灵遥思将沈魄的手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亦惊叹道:“凤凰有疗伤之效。果真是神鸟!” 二人正稀罕得紧,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瞧瞧这小门小派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是一只凤凰就叫他们这样紧张。” 两人回头一看,竟是各派前来拜师且有幸行至此处的后辈,其中为首的正是白衣乌冠的薛家人。 “呸,怎么哪里都有薛家人,真是晦气。”灵遥思翻了个白眼。 薛家因是白衣乌冠,不景气时常被人嘲笑像是白无常,很不吉利。后来薛家崛起,便不太有人敢这么说了。可灵遥思不管。 “就你们灵家那点修为还妄想拜入白泽真人门下,真是不自量力。”为首的薛家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垂首站着的沈魄,高傲的神情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们的垂青,“哟,还带着个小鸡崽,怎么?打算碰到恶鬼时,让他跪下来哭求饶命吗?” “这法子倒是不错,能让他二人活得久些,难怪也能走到青云峰呢,哈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沈魄攥紧了拳头,见这为首的薛家人身负赤霄剑,腰间缀着一玳瑁镶嵌的精巧铜镜,玉面如玺,皮肤吹弹可破,保养得极为精心,身上还散着淡淡花草香气,周身无一处不精致,已然猜到了此是何人。 第19章 杀生第十八 沈魄故意想气他,偷偷将两手背在身后,嘴里念了道风咒,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将这薛家人吹得七荤八素,鬓发凌乱。他连忙从腰间摘下铜镜,在镜中审视自己的美貌,仔细整理仪容。 “公子,是这小不点捣鬼!”一个侍从上前揪着沈魄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薛玉!你不要欺人太甚!”灵遥思怒道。 “我当是谁呢?!”薛玉怒气冲冲地收起铜镜,将沈魄脏兮兮的脸仔细端详,“这不是沈家那个没人要的庶子,沈魄吗?” 沈魄狠狠瞪着他,像是一头发狂的小兽,他回头一口咬住揪着他的那只手,薛家侍从痛得指间一松将他砰地摔到地上,灵遥思赶忙上前将沈魄扶了起来。 “啧啧啧,什么时候灵家做了沈家的狗了?”薛玉满脸戏谑,“恐怕你是跟错了主子,这小鬼在沈家可是连猪狗都不如的。” 灵遥思原本以为沈魄乃是沈家的旁支,直到此时才算了然他的身份,知晓沈家人如此苛待他越发不齿。他安慰沈魄道:“此人日日对镜自怜,却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德性。我们走,不同他一般见识。” 薛玉闻言大怒,正欲刁难,突然山谷回响,惊起飞鸟,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正是千里传音术。 “众子弟,能使凤凰涅槃者,便是我徒。”此声绵厚疏朗,闻之清心,听者忘倦。有心者连忙跪倒在地,磕头行礼:“这是……白泽真人!” 之前来参加过试炼的后辈解释道:“登顶见白泽真人前,总还有一关要过,今日这关便是要让这凤凰涅槃。” “这算什么考验?凤凰一死,自然涅槃重生,此乃小儿都知晓的道理。”薛玉愤而振袖,显然是认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是啊!”一李姓修士附和道,“若凤凰未被关于笼中,还有些难度,毕竟降服还颇费周折。如今锁在笼中,取它性命如探囊取物!” 有一个矮个子修士,探出头来弱弱地说道:“这样是不是恃强凌弱,胜之不武?不如将凤凰放出笼子,谁降服它而杀之,才配是真赢家?” 李姓修士放声大笑,驳斥他道:“你们黄家真是迂腐,不过是一只鸟,还与它讲什么公义?既在笼中,就是任我们宰杀的!”他说着便拔剑朝笼子走去。 薛玉挑眉朝手下门人使了个眼色,薛家人直接就将那李姓修士团团围住,薛玉轻巧地一扬手,就将对方手中的剑击落,深深插入土中。 修士若佩剑离手,乃是奇耻大辱。李姓修士额角青筋暴起:“你仗势欺人!” “怎么?这等头功,就想私占?”薛玉笑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使这凤凰涅槃者便是真人的高徒,这破鸟被你杀了,你让我们做什么?卷铺盖回家吗?” 此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一时剑拔弩张,拔剑相向,防范他人先行出手。 就这样互不相让僵持了半晌,有一张姓修士忽然道:“不如我们一起上,齐齐砍它一剑,待它涅槃后,咱们自然人人都可拜入真人门下。” 此言一出,大家都觉在理,统统提剑走近笼边。 沈魄不明白,这神鸟餐风饮露,与人为善,甚至还治愈了他的伤疾,人为何偏偏要取它性命。可见那狗屁云冲和,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张开双臂拼命拦在凤凰笼前,大声喊道:“不许杀它。” 沈魄身子瘦小,属实拦不住人,但苍蝇也是碍眼的,薛玉狠狠搡了他一下:“滚蛋!别耽误我们成事!” 沈魄禁不住倒退了两步,灵遥思于身后一手将他撑住,一手拔剑出鞘:“薛玉,你别逼我动手!” “我知道你有点能耐。”薛玉用剑鞘指着灵遥思的眉心,“但蚍蜉撼树之举,建议你别做。” 话音未落,灵遥思祭出桃骨扇,此扇虽以木制,却如钢似铁,所过之处,枝脉尽断,劈石如柴。薛玉神色大变,拔出赤霄剑格挡。 灵遥思虽武技超群,但禁不住薛家人多,力穷之时被薛玉的门徒牵制住双手,将他捆缚高高吊起在松树之上。沈魄眼圈急得发红,身子却未退让分毫。 “先把这小屁孩杀了再说!”薛玉刚落了下风,正在气头上,立时挥剑一剑刺入沈魄的肩胛骨,血液顺着锋刃淌下染了薛玉的手,他掏出锦帕狠狠擦着,像是擦着什么极为肮脏的东西。 沈魄死死盯着他,捂着伤口毫无退意。 众人见了血光都杀红了眼,本忌惮沈家势力的小门修士见薛家人带头,也提起剑一剑插进沈魄的小腹。沈魄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跪倒在地,灵遥思双眼通红,在树上挣扎嚎哭:“你们良心他妈的被狗吃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妈的!”灵遥思喉头堵得紧紧的,已经呜咽到说不出别的话。 一剑复一剑,沈魄像一只被海浪颠破的船,带着满腹的血窟窿,吐着血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就在此时,凤凰突然高声鸣叫,流下一滴血泪,蓦地腾起炎炎火焰,牢笼外的符咒纷纷失效,一时间火势遮天蔽日,仿若滔天山火! “它……它……自己烧了?”众人被热浪袭地一连退出好几步,面面相觑。 只眨眼功夫,这火焰便燃尽了,彼时光华四溢的凤凰已经不见,只余笼底黑色的灰烬。 “鸟呢?”薛玉大惊失色,赶忙用剑鞘伸进笼中去灰烬里翻找。 将浮头的灰拂去,倒真露出一只粉嫩嫩的雏鸟来,周身通红没有凤羽,张着小嘴嘤嘤叫着。这凤凰竟是已然涅槃重生了。 沈魄还余一丝意识,被叫声吸引勉强睁眼,却在雏鸟之外,天际之处,见一谪仙般的人物踏剑而下。 远远观之,此人风骨奇骏,如芝兰玉树,琅琅日月,一身白衣广袖,脚踏素履,腰佩玉珏,以一根素朴檀木绾着发髻,脚下乃是上古名剑茂陵。直到来人脚尖轻踏落下剑来,沈魄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眉形似柳,目如星子,眼角微微上挑,薄唇皓齿,鬓发飘然,仿佛是上天造化所得。沈魄神思迷蒙,唇动了动,支吾着唤了一声:“漂亮……姐姐……” 那出尘仙子低首觑了他一眼,并无想反驳的意思,复又向众人宣告:“此人,便是我徒儿了。”他又抬眸望了灵遥思一眼,缚在他手上的绳索便尽数断了:“还有……你叫什么?” 灵遥思拱手恭敬行礼,继而跪伏在地抽噎道:“回白泽真人,晚辈灵遥思。他叫沈魄,求真人救救他吧……” 云冲和微微颔首,小心将沈魄抄着腿弯环抱而起。沈魄的身子骨实在太瘦太轻,浑身是血让人无处下手,令人目不忍视。 云冲和冷冷看着薛玉,眸底似蓄着一汪寒潭:“薛家人,倒是好一副硬心肠。” 薛玉被这一眼盯得汗毛倒竖,但服肯定是不服的,硬着头皮道:“白泽真人明鉴,若非这小儿碍事,使这凤凰涅槃者应是我等!” “杀生证道需要勇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需孤勇。而你等,杀生未尝有怜悯,行凶譬侏儒观戏,人笑亦笑,谓众人决不误我。”云冲和哂笑,“凤凰只为怜悯众生之人而死,你等还不醒吗?” 众人皆哑然,只得呆呆看着云冲和带着沈魄与灵遥思,踏剑上了青云峰,直到云雾渺然再也不知所踪。 沈魄在云冲和怀中,闻着淡淡檀香,莫名心安,周身有充沛灵力护着他的心脉,一时锥心之痛也缓了三分,更觉安适,他偏偏头,埋在这怀中不愿再醒。 第20章 忤逆第十九 没多久,整个蓬莱道场都知道白泽真人收了个小毛孩做徒弟,而且刚醒过来,就把房中的梨花木桌子给掀了。 “竟有此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修士好奇道,“吴煜师兄所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而且,还是当着师尊的面。”回答她的是一个提着食盒的瘦高个,从腰带所绣纹饰来看辈分似是更高。 女修士凑得更近了些,悄声道:“那师尊怎么说?可不得立刻将他逐出师门?” 吴煜的表情很是精彩,扬了扬手中食盒:“呵,师尊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再给他送一盒零食去。”他说着便打开食盒:“你瞅瞅你瞅瞅,八宝粥、核桃酥、桃花饼,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吃食。” 女修士道:“哎,毕竟还是个孩子。确实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啧啧啧,也是,听说这孩子是个苦命的。”吴煜叹息,“沈家有个庶出子,你晓得不?” “那个出生就没了娘亲的?” “正是他。听灵师弟说,这小孩是被沈家扔在大荒山上自生自灭的,临了过最后一关时,受了重伤,这才被师尊带回来。” 哟,这可是稀罕事,小毛孩竟然能过最后一关?女修士还要再问,吴煜赶时间,说道:“我赶紧给小师弟送过去,先不跟你说了。” 吴煜敲响房门的时候,沈魄正全身裹着纱布,像个蝉蛹一样躺在床上,怪没意思地望着天花板发呆。这是云冲和授意让缠的,省的他到处乱窜,房顶掀了不算,伤口挣开命都要没了。 “小师弟,我喂你吃点东西。”吴煜陪着些小心,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碟碟精致糕点,飘散出香甜的味道,沈魄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噜噜叫起来。 “我不吃,拿走。”沈魄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只是嘟囔着。 “你的命可是师尊耗了多少灵力才保下来的,你自暴自弃岂不辜负他的心意?”吴煜坐到床边去劝他,“多少吃一点。” “他那是愧疚!若不是他不拿神鸟的命当命,我岂会如此?”沈魄扭头不理他,“你们都叫他师父,我可没认他,是他趁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强行收我为徒的!” 说这话的时候,云冲和正推门进来,沈魄正在聒噪浑然不觉,仍旧说道:“要我说,他就不是个好东西,别看他长得讨人喜欢,是个慈悲模样,害得我还以为是个漂亮姐姐,让他抱了好一会,占尽了便宜。却未料想是个铁石心肠,那么好的神鸟,偏叫那群穷凶极恶的人去杀!” 仿佛是亵渎神灵时神灵恰在当场,吴煜吓得面色铁青一身冷汗,看着“神灵”本尊云冲和,不敢说话。 沈魄又道:“你们那个师尊多大年纪了?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怎的就做师父了?要么就是书里面写的那种老妖怪,几百岁了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咦呃,真吓人!” 云冲和静静听了会,待沈魄终于不说话了,才道:“既如此,待你伤好,便可离开。” 沈魄勉力抬眼,挤出一额头的抬头纹 ,才从头顶看到进门的云冲和,不知自己说的被听到了几分,心里又气又怕,涨红着脸嘴上却不服软:“走就走!谁稀罕!” 云冲和表情冷淡,转身便走,正欲离开房门之际,又丢下一句:“待可下地了,可至灵泉沐浴,助你早日痊愈。” 祝我早日痊愈?沈魄只当他是着急赶他走,又阴阳怪气地回了句:“多谢真人祝福,借您吉言!” 一瞬间气氛降至冰点。云冲和愣了愣,兀自消化了一会,最后在吴煜惊诧的目光中翩然离去。 这样都不生气,师父果真是高人,吴煜不禁感慨。 直到过了早课,灵遥思才有空来看沈魄。 一进门,沈魄就觉出灵遥思不一样了。他已穿上云冲和门下竹青色的劲装,系一条白色腰带,同其他门人一样用檀木簪子绾着发,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沈魄,你可得快点好起来,这蓬莱道场好玩极了。”灵遥思兴奋不已,“你昏睡的这半月,我聆听了师尊的心法,明心化灵寂,剑气筑元婴,真正是极为玄妙。” “蓬莱峰下乃是一片汪洋大海,我还是头一回见海,一望无际,使人心胸壮阔,水中还有七色小鱼逡巡往返,实在是神奇。” “还有饭食,饭食也好吃的!有些珍稀的食材,我在家时从未见过!譬如仙女菇,绝顶美味……” 话痨如沈魄也没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嘟着嘴怪不高兴的样子。灵遥思这才发现气氛不对,仔细一看被子下的沈魄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都说你早上一醒来就掀了桌子,竟是真的?” “我都是他害的,你还玩得这样尽兴!”沈魄翻了个白眼,怪他敌友不分。 “小不点,白泽真人自有他的道理,你可知道修飞升之时,需得历劫?” “听说过。” “你可知历的是何劫?” 沈魄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有人历的是十道天雷,有人历的却是杀生证道,对怜悯之人,杀生证道才是最难的酷刑。而天道以万物为刍狗,做圣人总要绝情弃义的。” “呸,好一个绝情弃义,那薛家人定是魁首!” 灵遥思笑道:“但薛家人并无怜悯之心,这道题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沈魄似懂非懂,但他胸中的块垒似是忽然消解,平添了几分舒畅。 “真人是至善之人,你多相处便知道了。”灵遥思拍拍沈魄的头。 此日之后,沈魄倒也乖乖吃了几日饭,倒也不是性子乖了,主要还是饭食好吃,继而纱布一拆,竟然也能下地跑跳了。 这几日云冲和倒是没有再来,吴煜带着他去过几回灵泉,这灵泉水温极佳,久泡也不觉疲乏,沈魄终日顶着个毛巾在水中露出两只眼睛,把路过饮水的野鸡惊得跳脚。 又随着灵遥思逛了几回道场,赶了一回海,还从海里钓上来一只大海龟,沈魄稀奇得紧,可惜这神龟壮如巨石,实在搬不走,只得又放回海里。 还同漂亮的小师姐一起去摘仙女菇,小师姐的灵宠竟然是一只手掌大的兔子,有趣极了。仙女菇熬的汤,鲜香扑鼻,香气三日不散,每天一醒来闻着味道沈魄就开始流口水。 这些天沈魄乐不思蜀,灵遥思可爱,其他的师兄师姐也可爱,一时间倒还不太想走了。其实走也不知能去哪里,回沈家自是不可能。那天对真人大不敬,一时逞口舌之快,此时想来很是懊恼。一想到自己伤快要痊愈,不禁有些惆怅。 一惆怅,他就觉得走之前,灵泉实在是应该多去泡几回。 他将换洗衣物一提,便又跑到灵泉边,三下五除二脱得光溜溜地滑进水里。 一只不知名的灰鸟带着幼鸟落到水草的另一边休憩,沈魄玩心又起,拨开碧绿水草,用掌心捧起水往那边一泼。 鸟惊得扑棱棱飞走,水面之上只留下一张被溅了满脸水珠面无表情的脸。 这脸眉眼如画,宛如神明,绝不会叫人认错。 可能过往八年沈魄从没这么窘迫过,他结结巴巴开口:“白……白泽真人?!” 第21章 拜师第二十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这结巴的缘由,一个是唐突了神明的紧张,另一个其实是画面实在太过美不胜收。 当然当时的沈魄年纪太小,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层,只是呆呆望着云冲微微紧绷的下颌线,如天鹅般纤长的脖颈和精巧白皙的锁骨,湿漉漉飘散在水面之上的乌发,以及那张无论任何时候都精美绝伦的脸。 在微微蒸腾的水汽中,云冲和睁开了那双眼梢高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沈魄。 这双眼底似乎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心绪翻涌的沈魄,对上这一对浅褐色的双眸,忽然万千思绪就都九九归一了。 云冲和先开的口:“这些伤,怎么来的?” 沈魄本以为他要责怪,可他一开口却始料未及。他顺着云冲和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背胳膊,除了这次的剑伤留下的丑陋伤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淤青杂沓不堪,仅有衣服之外的部分,脸上脖颈手背是好的,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几块好肉。 沈魄像是被人窥破最脆弱而隐私的部分,他两手交叉护在胸前,如同一只小兽般吼道:“不要你管!” 云冲和眸底微恙,脚下一踏,从水中飞出,一袭白色内衫朦朦胧胧,垂着水珠仿若珠帘琳琅,岸边的干净罩衫眨眼间就被他套在身上,沈魄此时方知何为“应接不暇”,又何为“涎玉沫珠”。 云冲和微微侧头对沈魄道:“穿好衣服,随我来。” 沈魄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迫于他语气的不容置喙,倒也真的乖乖跟上了。 他趿拉着一个师兄的大拖鞋,哐当哐当地跟在后面,吵得云冲和隔三秒叹一回气。待到了八极阁,云冲和将阁楼的竹帘都放下,从抽屉中取出一淡青色的瓷瓶:“脱了,给你上药。” 沈魄涨红着脸,半晌才抠抠索索把两个胳膊一个肩膀露出来。 云冲和也不说他,把他的胳膊拿过来,用竹片取了药一点一点抹着,清清凉凉,并无任何不适。沈魄盘着腿坐在榻上,怪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只晒太阳的惬意的猫。 不知过了多久,云冲和涂抹得过于仔细,终于使得沈魄有些坐不住了,开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仿若屁股下面扎了针。云冲和手上一滞,命令道:“别动。” 沈魄不由得脊背一僵,他又以为吓到了他,又说:“很快就好了。” 沈魄这才又舒展了身子不再乱动,悄悄望向云冲和的发顶,这头青丝真长啊,盘得那么高还一直垂到腰那里,他的腰,束在那腰带之中,纤细仿若只堪一握。 沈魄静静打量着他,混忘了时间,直到云冲和将他的腹背都抹好了,仔细将他衣服拉起,他才恍然惊觉。 “谢谢真人。”沈魄小声答谢,他虽然对云冲和不满,但也不是不知好歹。 “你年纪小,最好不要留下疤痕。”云冲和将药递给他,“每日抹一次,很快会痊愈。” 一听这话,沈魄又想起痊愈后便要离开,眼圈一红,又不想丢了骨气,只得用胳膊狠狠抹眼睛。 “这是怎么了?” “沙子……沙子进眼睛了。” 云冲和将他的胳膊拿开,托起他的脸俯下身去看,还未对上视线,就已看见沈魄的泪珠如决堤之水般稀里哗啦滚落下来。 沈魄虽然瘦削且性子淘气,但绝对算是看起来极为乖巧漂亮的孩子。睫毛湿湿的像是初春的雨幕,眼睛很大,不笑的时候看不出,可一撇嘴,两瓣浅浅的酒窝就显露出来。 云冲和哪见过这场面,一时失语,钉在原地,半晌才问:“刚刚弄疼你了?” 沈魄早已把衣服上擦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喃喃答道:“没有,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云冲和问道:“你身上那些伤……”话说了一半,其实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家里动辄打骂,沈郁陶会用指甲掐我。”沈魄目露恨意,他从来不叫沈郁陶姐姐,“但他们很注意,不叫人看出来,父亲也不知晓。” 还未及云冲和说什么,沈魄忽然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头:“真人,求真人收我为徒吧。” 云冲和道:“为了复仇?” 沈魄认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 沈魄眼神颇为坚定,拳头攥得紧紧的,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 “因为真人的灵泉实在太舒服了!” “……”云冲和忍了很久才把唇边的“滚”字咽了回去,振袖而逃。 但到了晚间,绣着沈魄名字的名牌,为他量身定制的竹青色小号劲装,以及一根檀木簪子还是摆到了他的卧榻之上。 灵遥思来的时候,沈魄正稀罕的紧,拿起劲装在身上比划,又将木簪翻来覆去地看。灵遥思笑道:“总算是老实了。这些都是师尊一早就给你备好的。” 沈魄搓着手腼腆。他喜欢这种别人认定他、等待他的感觉,这让他有安全感。 “尤其是这根木簪,每个师兄弟姐妹都有一根,皆是真人亲自雕刻打磨,很是用心。” “真人门下,人人都有?”沈魄拿起木簪审视。 “人人都有。” 沈魄沉思片刻,举着簪子跑出房门,一溜烟冲进了八极阁,云冲和闲来无事爱在此处读书,一抬眼便看见沈魄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 云冲和既不惊讶也不责怪,只是从榻上直起身子,等待他开口。 “这木簪,是真……是师尊亲手刻的?” “自然。”云冲和答道。 “那我不干!”沈魄将云冲和的手抢过来,将簪子放到他的掌心,“我想要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的。” “要如何不一样?” “嗯……”沈魄略一思忖,“求师尊再帮我雕一只兔子在上面!” 云冲和起身,将簪子拿到案边,又取了刻刀来铺开,随口问道:“长栖待你很亲厚?” 林长栖正是那个灵宠是兔子的师姐。云冲和以为沈魄亲近长栖,才想雕一只兔子在上面。 沈魄却没想这么多,刚才只是随便说的,现下一想,所谓男女大防,若雕了一只师姐的兔子在头上,属实奇怪。于是他赶忙摆手:“那不要兔子了!雕只青鸟吧!” 云冲和一边细细刻着一边问道:“为何又要青鸟?” “都说师尊有一只青鸟,我没见过,但想来定是最好的。”沈魄伏在案上,撑着脑袋看着云冲和雕刻,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下翻飞,仿若在创作一幅绝世画作。 沈魄看得入神,头越凑越近,云冲和抬头去寻另一把刻刀,差点撞上沈魄的鼻梁。 二人齐齐吓了一跳,沈魄羞赧地往后缩了缩。云冲和道:“想看便坐到我身侧来吧。” 沈魄快乐地将鞋子一蹬,手脚并用地爬到榻上,往云冲和身边盘腿一坐,又痴痴看了一会。他到底是闲不住,一会儿又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抖着玩,见云冲和不理他忽然又凑过去问:“以后背着人我就叫你师父,不叫师尊行不行?” 见云冲和不答,他又解释道:“我喜欢叫你师父,显得亲热。就好比……” 沈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右手又伸出一根手指:“就好比,我只有你一个师父,你也只有我一个徒弟。” 云冲和心头一动,微微颔首表示答应。 沈魄这才心满意足,坐直了身子继续等待。可到底是夜深了,不多时沈魄便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直往云冲和肩头撞。 云冲和是一个做事极为专注的人,雕刻之时眼中便只有雕刻之物,待吹去浮屑时,这才发现沈魄垂着涎水已然靠着他的臂睡着了。 他想抽离出半身距离,却发现袖角被小家伙坐在了屁股底下,根本抽不出来。他又微微用了点力气,沈魄就醒了。 “好了?”沈魄迷迷蒙蒙地揩了一把口水。 “好了。” 沈魄接过木簪一看,一只三足青鸟立于木上,回首顾盼,双眸灵动有神,尾羽舒展飘逸。他惊艳地“哇”了一声:“青鸟真的长这个样子?” 云冲和问道:“想看?” 沈魄点头。 云冲和牵起他的手,将他领到阁楼的露台边,正对对面隐于夜色的蓬莱峰。他将指弯含于口中,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星光之下,月华之间,一只巨大的青鸟优美地扇动着翅膀,从天际渺渺然翱翔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求收求评 第22章 重逢第二十一 沈魄很多年后都会回想起那个夜晚,甚至在他重生成为奚不问后,如果一定要他从两世斑驳而又惨淡的记忆中选出一帧来,那么那个夜晚也一定是被小心拾取和珍视的。 他坐在青鸟之上,从身后搂着云冲和的腰,将脸畔紧紧贴在他的背上,眼神透亮,脸被冷峻的夜风刮得通红,却因初次凌云而不知疲倦,他兴奋地攥着云冲和的腰带,中间几次忘乎所以地松了手,云冲和又牵着他的手放回到自己的腰上。 在飒沓的夜风中,他往后望是青鸟轻盈的舒展在空中的青色翎毛,往下望是蓬莱道场的灯火、海中的粼粼月影,身侧是伸手可摘的璀璨星辰,而身前是他的师尊,带他上天入地,广袖盈风,出尘绝世。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抽芽,他当时在想,若是此生能这样潇洒地活着,哪怕只活一天,便是要他为守卫脚下之地身前之人而死,也毫无惧意。 却未曾想,多年之后,他所珍视的一切果真被击得粉碎,他豁出性命也未能挽救死局。 奚不问从头痛中醒来,他睡了一夜,却像是没有睡过,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但看天色已然大亮,想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有人叩响了房门,奚不问应了一声,门推开一条缝,阿毛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师兄,你好些了吗?师父叫你去前厅。” 奚不问捶着额头问道:“什么事?” 阿毛努嘴:“沈家那位和事佬,等着你呐。” 奚不问这才又想起沈心斋昨日为他作保时所说的话,一个月的时间,他必须要查出真相,他决不能让奚家之人再枉死了。 奚不问收拾好随行之物跑到前厅时,奚弃远正在同沈心斋说话,奚杨舟站在一旁,眼睛是通红的,看到奚不问悄悄用剑捅了捅他,示意他发带绑歪了。 奚不问摆摆手,丝毫不在意,躬身行礼:“沈叔叔。” 沈心斋点点头道:“请节哀。昨日之事,确实始料未及。” “今早收到消息,不知是何缘故,不少很久未见活跃的妖物,突然开始活动了。”奚弃远道。 奚不问端起茶杯正欲饮茶,不由得动作一僵,他知昨日自己气息紊乱,恐怕四周的妖物有所感应。 沈心斋道:“联系到一起看,舍世镜一事必有蹊跷,还是早日查明真相,莫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奚不问道:“我想先去看一具尸体。” 沈心斋问:“谁?” “薛循。” 沈心斋大惊:“薛家已将薛循侄儿入了土,此时要破土开棺恐怕……碧山不会答应。” 奚不问面带讥诮:“直接去刨了便是,犯不着打招呼。” 见沈心斋愣在当场,奚不问拍拍胸脯:“看完后我保管盖棺封土,丝毫不差。”说着提剑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忘了问了,人埋哪儿了?” 沈心斋赶忙驱动轮椅跟上:“自然是薛氏沅陵。” 奚杨舟亦欲跟随,被奚不问拦下,悄声道:“多事之秋,你守好山门。” 奚杨舟神色凝重地叮嘱道:“那你处处小心。母亲的后事我自会料理周到。” 奚不问点头,又对沈心斋道:“晚辈不才,御剑五日便能赶到,沈叔叔你腿脚不便,缓缓而行,不必着急。咱们沅陵汇合。” 沈心斋无法,只得答应,分别上路。 奚不问其实有私心,沈心斋他太熟悉了,一路同行恐露破绽,他不能冒这个险。 紧赶慢赶,待到吴门附近时,还是比原先想的要晚了一些,原因是路上救了一群夜猎的修士。 他们以为临近的虎头山还是原先那座虎头山,却不知近日魔气四溢,魍魉横行,山上的妖物早已不是当初的数量,更不仅仅只是些异兽和恶鬼。 也算他们运气好,刚一上山就遇上刚刚凝聚成形的渊灵,要不是奚不问示警,差点统统丢了性命。也好在是成形不久,渊灵未来得及布阵,逃得快尚有一线生机。 修士中还有位女修士,正是如花似玉十四岁的年纪,遇上渊灵,热得两腮桃红,衣裳半解,奚不问踏剑而下,将外衫脱下来将她一罩,念了个符咒一路疾行,才摆脱了渊灵的控制。 窈窕少女总爱英雄少年。这女修士见奚不问生得俊俏,又将衣衫脱给她蔽体,体贴入微,既能摆脱渊灵,八成修为深厚,此等青年才俊,怎不惹得女修士红鸾星动? 奚不问是个浪荡子,哪里不晓得这姑娘老拿眼睛偷偷瞧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想脚底抹油尽快开溜,没有闲工夫惹这风流债。 可这女修士硬是塞给他一个香囊,报了家世,说自己名叫王嘉月,父亲是金陵王氏,母亲乃是林氏,曾是白泽真人门下。小姑娘说这话时底气很足,想来这名头总能获不少人的青眼。 奚不问来了兴趣,问道:“林什么?” 小姑娘奇怪,却还是乖巧答道:“家母姓林名长栖。” 哟,巧了。奚不问暗道,昔日小师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这眉眼神情,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双眼睛,灵气得很,全然不像金陵王家祖传的死鱼眼。 女修士见奚不问眼底带笑,瞧着自己的脸发愣,以为对方也有几分情意,便羞怯怯道:“我父母好客,如道友有意,可去我家中一叙。” 奚不问赶忙道:“那倒不必了。”他又伸出手来讨要。 女修士不解:“什么?” “衣服。”奚不问笑答,“衣服还我。” 女修士脸皮薄,怨他不解风情,反手将他的罩衫扔还给他。 奚不问得了衣服,脚下一踏,便趁月而逃了。 到离吴门最近的澧县时,天已黑透,他打算好好休息一番第二日再去附近的沅陵打探。这是一个小县城,奚不问好不容易寻到一间旅店,将剑啪地甩在柜台上,小二却告诉他店已然住满了。 奚不问顶着黑眼圈,情绪不佳:“柴房有吗?” “柴房是关牛马的,哪能给客人睡?”小二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不时用眼神去觑那杀气腾腾的剑,生怕奚不问下一秒突然暴起拿剑砍他。 “不碍事。”奚不问拿起剑就往柴房走,小二急忙跑出柜台伸手阻拦,“唉唉唉,客官,公子,柴房已经有人睡……” 奚不问话都未听完,便一脚踹开了柴房的大门。 一面容白皙的和尚正在牛马棚子外打坐念经,这念经的声音实在太催眠,圈里的马朝着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两片厚实的上下嘴唇打在一起啪啪作响。 待奚不问看清此人,他惊诧道:“无……无念?” 第23章 尸变第二十二 无念这才听出奚不问的声音,站起身望向他,神色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奚不问大咧咧走上去简直要给无念一个拥抱,被无念一个蛇形走位轻巧地给避开了。 小二一看两人认识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关上门出去准备热水。 奚不问尴尬收回双臂,笑道:“你怎么在这?不是回伽蓝寺吗?” “刚走几日,听闻奚家出了事,便赶回来看看。”无念故意避开奚不问探究的目光,显得有些局促,“我恰巧遇到其他师弟,托他们将玄悯师兄送回去了。” “哈,就知道你关心我。”奚不问笑嘻嘻地坐下,一口气饮尽一杯茶,又倒了一杯。 无念也不反驳,只是问道:“你怎么样?” 奚不问举着杯盏在唇边晃了晃,盯着杯沿苦笑道:“不怎么样,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呗。” 无念已然听说了此事,还未及他说出早已想好的安慰之言,奚不问已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害,怎么办,日子总要过。我得跟这凶手玩一玩,让他也活不痛快。” 奚不问的指尖攥紧了茶盏,微微眯起他那双狐狸眼,瞳仁很黑,眼白纯净,使他的眼眸看起来清澈又多情,还是之前那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可无念看得出来,他眸底蕴着某种阴鸷的情绪以及隐忍的情感,之前与他夺铃的那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然不复存在了。 无念眸中黯然,再也说不出那些安慰的话,仿佛那些词句都变成无尽的深渊,只剩下徒劳和空落落。 好在店小二进来圆了场,他拎了洗澡桶进来,又提进来两大桶热水,目光在奚不问和无念脸上逡巡,乐呵呵地问道:“哪位客官先洗?” 这种舒服事儿,奚不问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当即举手:“我先!我先!”他又扭头去看无念的眼色:“哥哥让让我,不介意吧?” 无念根本无意争先恐后,只是淡淡然坐下念经,那意思自然是“随你的便”。 奚不问将小二赶出门去将门一关,立刻宽衣解带,襟怀大敞,好不害臊。倒让无念无处下眼,干脆两眼一闭,只听得稀里哗啦的水声,和奚不问舒服的叹息。 “好些天没好好洗澡了,真是要臭了。”奚不问念叨,“这柴房里也臭,我都闻不出是这马粪味儿还是我的味儿了。” 圈里的棕色小马被水汽熏得鼻子痒痒,当即嘶鸣一声,表示反驳。 又过了一会,无念忽然听不见水声,四周一片静默,他睁开眼,看见奚不问仰靠在桶边,两只胳膊架在桶沿上,闭着双目,两绺碎发打湿了粘在脸上,竟一时分不清滚了满脸的是汗、是水、是泪。 奚不问蓦然开口:“无念,你说,我是不是天生的克星,谁对我好,就会死。” 无念喉头一紧:“没有这样咒自己父母兄弟的,一家人互相亲爱是天道伦常。” 奚不问心想,何止是父母兄弟。但他又问:“那你呢?你的父母兄弟呢?没有听你提起过。” 无念答道:“从未见过,自襁褓起就被扔在伽蓝寺,是我师父将我捡了去。” 奚不问语塞,半晌才道:“抱歉。” “倒也没什么,从未拥有过,便没有执着,无执便无苦。” “好一个无执便无苦。”奚不问咧开嘴笑了,大多是自嘲的意味,他又舀了一勺水在身上仔细冲洗了一遍,遂站起身:“差不多了。” 奚不问的皮肤被热水烫成了浅浅的粉红色,随便用毛巾一揩,便跳出桶来,淋得满地水浆。 其实在伽蓝寺时,大家也是一起洗澡的,无念不认为有什么,可奚不问这样,他就不由得赶忙闭眼,觉得有碍观瞻。 他思来想去,觉得是在伽蓝寺,大家都秉持正人君子的言行规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而奚不问不同,无论他穿着衣服,还是没穿衣服,都极为赤忱地盯着你说话,话还特别多,倒像是个喋喋不休的小孩子,你若不看他,像是自己心虚,盯着他,又觉得自己在觊觎一块美玉。 听见奚不问窸窸窣窣地在穿衣服,无念这才松一口气,刚一睁眼,就看见从他怀中掉下一个精致的香囊来。 无念离得近就帮他捡了,粉色的丝帛,绣工规整,内里似乎有苍术、白芷、菖蒲,有化浊驱瘟之效。 奚不问一把接过,笑嘻嘻道:“多谢。” 无念眉头紧皱,直到奚不问帮他重新倒好洗澡水,拍拍他的肩道:“该你了!” 不知怎的,无念明知以奚不问的性子没憋什么好屁,但听他咬着后槽牙流里流气地说出“该你了”三个字时,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 无念站起身:“你出去。” 奚不问瞪着两只眼睛:“哥哥,倒也不必这么矜持吧?两个大男人……” “出去。”无念无意听他胡说八道。 “我这穿个内衫,出去也不合适……” 无念的佛杵开始嗡嗡作响,奚不问一手掩着屁股,连忙道:“算了算了,我把罩衫晾在中间挡住,这样可以了吧?” 二人遂各退一步。 无念洗澡声音很小,动作极轻,不像奚不问,洗个澡像是龙王布雨。 那一点点细碎的水声,像是在奚不问心头挠痒,惹得他探头探脑,坐卧不宁。 “哎,和尚,你说你洗个澡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难不成是揣了什么宝贝?” 无念不理他。 “无念你知道吗?你这样特别不好。”奚不问叹息,“你这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万一出点什么事,比如……比如……” 他也不知道比如什么,半天才胡说道:“比如被采花大盗掳走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晓得。” 他话音未落,柴房的窗户砰的一声被猛然击碎,一道黑影飞速地从窗外掠过! 奚不问立刻披衣起身,中间的屏障一去,无念裸露的肩头便暴露在奚不问的视野之内,他衣服刚穿了一半,匀称精巧的蝴蝶骨尚未来得及遮掩,却叫奚不问瞥见一道深褐色的瘢痕,但说是瘢痕,却又没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更像是胎记。 奚不问愣怔了一瞬,无念早已穿好衣服,跃出窗外。 要说无念身手那是真快,待奚不问追上的时候,无念已然偃旗息鼓,在一处僻静之地画了一个卍字,将那道黑影困在了法阵中心。 奚不问就着法阵的金光仔细一看,乐了:“嚯,怎么是薛循?” “尸变了。”无念答道。 “就离谱。”奚不问围着薛循看了一圈,“我还想去挖他的坟验验尸呢,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遂又朝远处拜了拜:“薛伯伯可别怨我,这可是您的好大儿自己跑出来的。” 无念是个行动派,已然凑到近处查看尸体。薛循被埋了有好几日,好在天气不热,没有过分腐烂,可毕竟浑身是土,又瞪着眼白,眼底泛着血色,面色铁青,怎么看也不像是让人亲近的模样。无念却不讲究,将他肩上的土一拍,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有个针眼。” 奚不问敛起笑容,凑近一看,确确实实是一个极为细小的伤口。恰与黄夫人死时,有九分相似。 “总算找到死因了。”奚不问叹息,“可使用这种暗器,范围极大,门边窗外都可以下手,如此一来,很难判断究竟谁才是凶手了。” 二人无计可施,掩着鼻子又在薛循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有别的线索。 奚不问顺手画了道符咒贴在薛循的脑门上稳定尸气:“得,咱还得把他送回去。” “用锁魂铃?”无念问。 “锁魂铃只能装灵体。” 无念拍拍手上的土,无可奈何道:“行,那你把它背上。” “啊?”奚不问问,“用乾坤袖不行?” “跟吃食法宝放一起?” 奚不问挠头,咂咂嘴:“啧,好像是有点膈应。” 无念已然走到前面去了,奚不问只得用力将薛循拽上肩头。这辈子背姑娘是常事,背师兄弟也不是不行,但背着个走尸赶路,确实是难得的体验。 听说这乡里有种职业,叫赶尸人的,便是做这差事。 但人家有钱赚呐,奚不问气呼呼地想,他这累死累活给薛家送回去,还得偷偷摸摸的,要是被发现,有口都说不清! 无念本就腿长走得快,奚不问负重跟在后面小跑,颠得抖了一路的土,澡算是白洗了。他狼狈不堪,好不容易走到无念身侧,用手指尖去捏他的衣衫下摆,讨好道:“好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无念知道他只在有求于己的时候喊自己“哥哥”,立刻答道:“我不会替你背的。” “哎不是,好哥哥,你就背两里地如何?”奚不问见无念不理他,又伸出一根手指头,“一里?” 奚不问觉得无念好像唇角弯了弯,似有笑意,于是不待答复,立刻拍板:“成交!” 无念意外地未反驳,只是脚程更快了些。 呼哧呼哧到了离沅陵一里地的地方,奚不问终于得以解脱,将薛循往树上一靠长吁一口气,擦擦汗道:“到你了!” 无念觑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木鱼,念了一句什么。奚不问一回头,薛循的尸身竟就这样轻轻松松收了进去! 奚不问一直觉得无念是个正经和尚,只有被他戏弄的份,却没有骗他的道理,这一下傻了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你这木鱼……这……” 无念动作优美地将木鱼揣回到怀里:“走吧。” “臭和尚!!你有法器你还让我背他!!”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鸳鸳浴”(bushi) 第24章 旧人第二十三 说来也挺巧,二人鬼鬼祟祟潜入沅陵的时候,守陵人睡得正香。 奚不问一直小声骂骂咧咧,从守陵人身边过的时候都没有要停的意思,无念一把捂住他的嘴,捂得他嗯嗯啊啊的,无念不忍卒听捂得更严实了一些,这下奚不问一点声音都发出不来,甚至有点透不过气。 他急得抓耳挠腮,心里直骂无念不讲武德,要他命可以,不要他说话却不行,尤其是在欺骗他背了一路薛循大少爷之后,尤其不行! 无念突然觉得耳根清净,正在想哪里不对,忽而掌心被糯湿之物轻轻点了一下。 无念飞快地缩回手,对着掌心发愣,只觉那一点濡湿连带着耳垂滚烫沸腾,宛如刚刚被蛇咬了一口。 只不过是一只美人蛇,咬完了人,还睁着紫葡萄一般的眼眸得意洋洋地望着你。 “呸呸呸,吃了我这一嘴土。”奚不问回头看了一眼守陵人还睡着,更肆无忌惮说起话来,“对付你这种正经和尚,还得出点奇招!” 无念回了神,拔腿便走,奚不问还在身后抱怨,委屈巴巴的:“我这衣服上都一股子尸臭味,和尚你戏弄我,连句道歉都没有。” 无念道:“怎么会?你不是有贴身香囊?” 奚不问往怀里摸了摸,随手捞出来绕在手上转着玩:“害,我又不想要,是一小姑娘非要给我的,叫……叫什么……” “嘉月。” “对对对,王嘉月!”奚不问点头称是,忽又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无念冷笑一声:“背后绣着的。” 奚不问笑他连香囊背后的小字都仔细看过,不禁用剑尾戳戳他:“瞧你这小气样儿!” 无念哪好意思理他,赶忙走到前面去了。再抬头时,一座座坟茔已然矗立眼前。 这沅陵乃是薛家人的祖坟,建在离吴门不远的郊外云瑶山上,钟灵毓秀,上风上水,坐坤向艮,求一个富贵绵长、人丁兴旺。 无念虽不是道修,却也知道,按说这样的风水,一般是不会尸变的。 两个人顺着墓碑挨个找过去,绕过一座小丘,蓦地看见一个人影在一座开了瓢的坟前徘徊。 此人正是沈心斋,隔着夜色也可看出轮椅的轮廓,自然不会认错。 奚不问连忙跑过去,只见沈心斋点着个火符,透过闪烁的火光看着空空如也的坟茔,见到他二人张皇失措地问道:“这是你们挖的?” 奚不问瞠目结舌,立刻举手起誓:“天地良心,我干活哪儿会这么糙。” 面前的坟茔几乎四分五裂,土崩瓦解,陪葬品散落满地,供在碑前的苹果全都滚到了山坡下面,说得夸张点简直像被人炸过。 薛循生前好歹也算是个斯文公子哥,却不料死后变成走尸竟如此粗鲁。 无念将薛循的尸身放出来,解释道:“是它自己尸变跑出来的。” 沈心斋脸色很不好看,一般枉死的道修世家子弟,定会妥善封棺入土,加之安魂咒镇棺,绝不会出这等丑事。 “近日魔气动荡,诸多地方皆有尸变之兆,先是舍世镜丢失,又是暗器杀人,恐怕这几件事都与白泽旧人有关。”沈心斋略一沉吟,如是说。 奚不问知道魔气一事自己难辞其咎,但听沈心斋又欲将这几件事混为一谈,不由得微微一哂:“白泽旧人?呵,那希夷君正是啊!” 众所周知,沈心斋乃是云冲和的爱徒。 当然只有奚不问知道,徒弟是真徒弟,爱徒倒也算不上。只不过经沈家长期渲染,半真半假,到最后整个修真界都信以为真。 沈心斋闻言,惊诧地抬头盯住了奚不问,他脸上的神情半是玩笑半认真,倒让他猜不透。 对于沈心斋来说,曾经那段在蓬莱道场撒丫子欢跑,与师兄弟姐妹们一同修行的岁月,亦是他完完整整、双腿健全的岁月,早已恍如隔世,那段记忆如同幻肢痛一般,时时发作,铭心刻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事已了、人已非。 三十多年前,听闻沈魄拜入云冲和门下后,沈家起初怒不可遏,后来却因他天资聪颖,深得云冲和真传,人人皆赞沈家后继有人,沈家的态度渐渐微妙,倒也不得不认这个白泽真人亲传弟子为沈家的好儿孙。 但背地里沈家主母冯若华冯夫人却加紧了对沈心斋的教养,这沈心斋原本是老幺,一味宠爱,不事修行,这下不得不被逼上书山之径、学海之舟,日日勤学苦练。到了十三岁好不容易学有小成,才得以上大荒山试炼。 然而花开又花落,此时的沈魄已然是蓬莱道场的老油条了,十六岁的他正是顶着一张俊俏又乖巧的脸四处“作恶”的时候。 踩在剑尾御剑摔下来险些摔个半残,骑着神龟游海掀起大浪将师姐卷到海里,又或是发明了一种符咒,可将云冲和的衣袂掀起来,惹得师姐妹们崇拜尖叫…… 总之无聊把式不断,恶行罄竹难书,惹得云冲和头疼不已。可沈魄只要凑过来撒娇,背着人攥着他的衣袖喊他一句“师父”,他就好像没了脾气。仿佛在他眼中,沈魄永远都像是八岁的孩子,顽劣固然顽劣,但那皓如朗月的双眸,还是清澈如许。 可是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眨眼间十六岁的生辰将至,沈魄也到了不得不要取字的时候。 按常理,表字应是父亲所取,但对沈魄来说,再没有比师父更合适的人选。他日日去云冲和屋内央求,纵是块石头也要被磨平了,云冲和这才答应,赏了他“无端”二字。 沈魄稀罕得紧,辗转反侧思忖了两日总算敲定,连忙去说给灵遥思听。 灵遥思噗嗤一声笑出来,翘起大拇指称赞:“‘无端’二字极称你。” “怎么说?”沈魄洗耳恭听。 灵遥思道:“总是无端犯错,无端受过,此乃沈无端是也。” “我揍你啊!”,沈魄搡了他一下,“你懂什么!” “你说说看。” “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无端之人,无来处,无尽头,最合道义。”沈魄吸吸鼻子,“而且我思来想去,我也没阿娘,也算是没有源头吧,挺合适的。” 灵遥思未料到他想了这一层,有点儿替他难受。沈魄将他脖子一揽:“害,没别的意思,别多想。” 灵遥思正要说话,沈魄忽然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额……申时吧,怎么了?” “师尊要回来了!我得去找他。”沈魄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耳语,“我同小师妹打了赌,要将师尊的衣服当着她面儿撩起来!我要是赢了,她给我做一个月的仙女菇汤。” 沈魄此人嘴叼手笨,厨艺奇差,明明修炼时脑子极好,火召之即来,水招之即去,但就是做不好饭,做出来的饭菜人吃不得,就连山下的猪见了也得狠命嘶鸣一声去你妈。所以他空有一山头的仙女菇,却只能求这位师姐施舍两回,那位仙君下厨一顿,以足口腹之欲。 “无不无聊?!你今天生辰,可别惹事!”灵遥思听得眉心抽搐,满脸嫌弃。 “喝汤还是小事。”沈魄两眼放光,“你看师尊,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就我能让他有点儿情绪波动,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灵遥思撇嘴,心想,我觉得看你屁股挨板子比较有趣。 两人一路御剑到青崖台,今日是大荒山试炼的日子,云冲和会带着新入门的弟子从青崖台进道场。 青崖台上已然挤了不少看热闹的,皆在窃窃私语。沈魄一凑近,大家反而闭口不言了,互相谨慎地传递着眼色,挤在最前面的一群还未看见沈魄,兀自说着些什么,沈魄挤上前问道:“什么事这样热闹?” “据说师尊又收了一个沈家人。”此人话一说毕才转过脸来,这才看见来人是沈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哪个沈家人?” 沈魄正问着,只见云冲和领着二人踏剑而下,落在了青崖台之上。 作者有话说: 按照古时候应是二十有字,但修真人少啊,世间妖魔鬼怪多啊,所以大多来不及在家行冠礼加字,就得小小年纪出门游学除祟了。因此何时取字也就随父母家人,如有需要就可以先行授字,方便子女远行。但十六岁是最迟的,早可以无限早,像灵璧,字遥思,便是还在肚子里就取好了的~ 第25章 心斋第二十四 云冲和扶着其中一个人的肩,那人确实面熟。虽然沈魄离家时才八岁,但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沈家人的脸。 这是沈鱼梁。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此时已经十三岁了,长相跟儿时相比差别不是很大,个子自然是出挑了,穿着沈氏独有的墨蓝色海纹劲装,因为上山试炼,还着了黑色的护手,可就算穿得再利落,看上去也是极温顺的模样,因为没变的那一对儿杏眼,总是畏畏缩缩的,不怎么敢与人对视。 其实对沈鱼梁这个弟弟,沈魄并没有太多怨恨。因为他离家时,这个弟弟还小,平日里也是冯夫人和姐姐沈郁陶说一不二,故养出来的小儿子总是温温吞吞的,做什么事都像是慢半拍,但凡家里人抬个手,他也总下意识闪躲,仿佛分分钟就要落到他的脸上。 但尽管如此,沈魄还是觉得不大高兴,具体为什么也说不上来。显然沈鱼梁受了点伤,云冲和扶着他,一切都很自然、很妥帖、很应当,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当即离开了青崖台,在众目睽睽之下。 是夜,有人敲门。叩门声轻轻的,最后一声沉重一些,这样的习惯,沈魄不用开门也晓得,是云冲和。 他不想见他,没有动。 “魄儿,我知道你在。” 没有取字之前,云冲和一直这样唤他。后来想起给他取了字,云冲和又道:“无端,开门。” 这两个字是给极亲近的人叫的,被云冲和从唇齿间描摹出来,极尽温柔。沈魄心软了。 门被用很大的力气从里面打开。“师父。”沈魄唤了一声,又像是终于盼得师父来,轻轻松了一口气。 云冲和瞥见桌上的饭菜,油花冷白,问道:“你一口未动?” “吃不下。”沈魄随口回答。 见桌上盘中放着几个灿黄的橘子,云冲和取了一个细致地剥开皮,去了白色的经络,放置于沈魄面前。 橘皮的清香绽开来,空气里有一丝酸涩又香甜的味道,可沈魄没有拿,平日他最喜欢这种橘子,用蓬莱的雪水灌出来的,一年只结这一次果。 云冲和见状没有再劝,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柄剑来:“你晚饭未吃,生辰礼总要收的。” 这剑光看剑鞘就光华熠熠,绝非凡品,可孩子大了,再不是见到什么都惊羡不已的年纪,纵然这剑千好万好,他也兴致恹恹。 但沈魄是一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尤其不爱和师尊闹别扭,因为师尊实在是一个傻子,倘若你不与他说清楚,他万不会知晓你已经生气很久了。于是他直接问道:“师父为何要收沈鱼梁做徒弟?” “你觉得,他心性不纯?” 沈魄想了想,缓缓摇头:“也不是,他倒没什么地方得罪我。” 云冲和道:“世间行事需秉持‘公平’二字。鱼梁他灵核大成,心性不错,能力尚佳,既能够通过测试,缘何将他拒之门外?” “哎呀,师父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沈魄挠头,急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转圈,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师尊就像一轮中天明月,他那样清亮、柔和、圆满,纯白无瑕,他只许他照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他只想将这轮月亮藏起来。 云冲和看着沈魄欲说还休的模样不禁莞尔,浅褐色的瞳仁里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他极少会展露笑颜,他笑时高挑的眼梢锋芒稍藏,眉峰舒展,唇瓣微抿,这笑容柔软又隐忍,松弛又脆弱,让人想起转瞬即逝的彩云,瞳仁里好似藏着春风融雪、浅秋月影,将沈魄的坏情绪一一抚平。 沈魄见他一笑,心中瞬间就静下来了。 “你明日去道场,看看他的修炼,许会改观。”他将剑放下,伸出手想抚沈魄的发顶,忽又觉出他已然十六岁了,乌发梳得很高,发尾扫在笔直又利落的肩线处,小臂也是夯实有力的,泛着健康的色泽。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像是迷了路最后只得落到沈魄的肩上,“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沈魄收了礼物心里还是痒的,只是面子上放不下,正准备等云冲和走了去把玩那剑,忽的见他停了步子,又道:“你自己发明的那个符咒,莫要再用了。” 云冲和说的,乃是掀他衣袂的符咒。上一次用时,他刚将云冲和那件月白色的衣摆掀起微不可查的一点点,就被他发现,当即挥了黄符反制于沈魄身上。沈魄的衣摆极其听话,登时飞上额头,露出雪色中衣,使得他众目睽睽之下宛如一只炸了毛的鹌鹑,直接社死,丢人不算还罚他抄了一个月的《道德经》。 沈魄心有余悸地撇撇嘴,但他的赌还是要赢的,反正师父也不过是略施小惩,他的皮早就厚了。 云冲和走后,沈魄方才觉出饿来,正欲凉着吃一口,边吃边赏玩好剑,上手一摸,却发现饭菜已然温好了。 不凉不烫,入口正好。一定是师父以灵力所温!他心中暖意翻腾,喝了一口鲜美无比的莼鱼汤,又拔出那把剑。 果然精光熠熠,吹毛断发,是一把能擒蛟斩龙的好剑。剑柄上有一“阙”字,剑尾坠着一块温润白玉,玉上刻着笔韵清秀的“和”字,沈魄认得出,那是云冲和的字迹。 沈魄自然是喜爱得不行。旁的师兄弟姐妹都有家中的名门佩剑或法器,而自己用的一直是道场修炼时统一使用的兵器,不称手不说,威力也比旁人小了不知多少。 他抱着剑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昨日的不愉快一扫而光,吃过早饭,便提剑一溜烟跑到道场上去看沈鱼梁。 不少人都围在此处旁观,对于新入门的弟子,大家的好奇心一向是很重的。 沈魄挤到灵遥思身边,问道:“什么事这么热闹?” 灵遥思拍拍他:“你这弟弟不简单!”他又看到他的剑,赞叹道:“这剑不错啊,谁给你的?” 沈魄挑挑眉,得意道:“要你管!” 灵遥思懒得理他:“不爱说拉倒。” 沈魄得意忘形,开始胡说八道:“暗恋老子的小娘子送的!” “你可拉倒吧,哪个小娘子能有这种神器。”这剑一看便是神石练就,光剑鞘就用的是夔牛皮,冬不冰手,夏不出汗。他眼神游走,忽然瞥到道场里一身白衣广袖、翩若惊鸿的师尊,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难道师尊就是那个小娘子? 沈鱼梁此时正在场上射箭,十发十中,例无虚发。他取剑时眼神还很怯懦,待拉弓如满月时,忽的眸中显出几分坚韧,竟真的正中靶心。 到御剑时也很好,腾挪起步,规规矩矩,灵力纯正,只是些微有些气虚,没有什么犯错的迹象。到了休息时间,他落下地来,旁的师兄弟姐妹都扎堆闲聊,他却一个人低头坐在树下,埋头擦汗。 沈魄叼着草叶子,拉着灵遥思晃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将一壶水递到他鼻子底下。 “喏,喝水。” 沈鱼梁自然认得他,连忙手脚并用地站起身,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师……师兄”。 往常在家,因为管得严,他也不曾听他喊几声哥哥,到了这儿倒是有新鲜称呼,沈魄很吃这一套。 沈魄拍拍他的肩道:“坐下坐下,我没有这许多规矩。” 灵遥思哼了一声:“那是,在蓬莱,最没规矩的就是你。” 沈魄用胳膊肘杵他,小声说道:“小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鱼梁笑了起来,他连笑都好似克制着弧度,刚一咧开嘴就收回去,就像是刚出洞的兔子,心惊胆战的。在沈魄的拉拉扯扯下,他终于勉强坐在离沈魄一个身位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练得不错,自信点。”沈魄挪过去挨着他坐,“其他师兄弟姐妹人都很好,你不要怕。” 沈鱼梁点点头,白皙的耳根染上一抹绯色。 他在家时听了不少关于沈魄的坏话,但此时又觉得,似乎并没有多坏。 从道场里出来,沈魄确实觉得如云冲和所言,沈鱼梁并不差,为人谦卑恭谨,对他也没有轻视之举,反倒是言行皆出于礼。在沈家长大,没有长歪成沈郁陶那样颐指气使的,真是不容易。 继而他很把沈鱼梁当兄弟,做什么都爱带上他。就连将掀云冲和衣袂的符咒,都教给了他,可谓是对兄弟的最高认可。 可偷鱼摸虾、上房揭瓦,确实不是沈鱼梁所擅长,故而他每次磨磨蹭蹭,哆哆嗦嗦,被师父罚了几回,最后沈魄也明白了,不再叫他为难。 但纵使上一世沈魄对他沈鱼梁还不错,也不影响他在天渊之战中给了他一剑,还想补上他一刀。 当然也不影响他大义灭亲,划清界限,他面对奚不问的质疑,毫不犹豫地答道:“白泽旧人,自然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个人。” 他说:“天道魔君。” 第26章 灭口第二十五 奚不问觉得有些好笑,上一世大家把他没做过的事算到他头上,这一世,依然如此。 他不置可否,说得半真半假:“自然,他的嫌疑最大,最后一缕残魂不见了,谁知道他当年盗走的禁书里又有什么幺蛾子。” 无念心头莫名闪过奚不问之前所用的禁术,但这缕思绪太过虚无缥缈,他一时没能摸到头绪,便放任这思绪远去了。 沈鱼梁听了奚不问之言深以为然,当即以传音术传与各家,务必去炳灵湖查看魔剑封印,魔君恐要复出,不得不防。 这魔剑乃是天道魔君在阙剑的基础上,以禁术集怨魂打造的一把神兵。这剑入炉锻造之时,百妖齐鸣,万鬼同哭,待淬过火出炉一看,不知当年云冲和施了怎样的法咒,剑柄刻的阙字却磨灭不掉。沈魄不愿以云冲和赠剑之名再唤这把嗜血魔剑,便又刻了残垣二字于剑上。 故人不在,故城不复,楼阙已塌,残垣二字实如心境。 因此它与魔君之间羁绊颇深,相互有所感应,倘若魔剑有异,那便大事不妙了。 奚不问倒也不慌,只是淡淡一笑,眼瞅着天光熹微,拍拍手道:“来吧,赶快把我们薛循大少爷放回去,重新盖土封棺,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毕竟薛玉那老儿着实难缠,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同大荒山初见时一般,令人讨厌。 三个人堆土的堆土,捡苹果的捡苹果,人多力量大, 倒是很快恢复了个八九不离十。奚不问把碑扶正,双手合十行个礼道:“得罪得罪。” 无念问道:“现下我们去哪?只在薛循身上找到了一个针眼。” 奚不问思忖片刻问沈心斋:“之前说在哪儿有舍世镜的踪迹?” 沈心斋答道:“琴亭村。” “我们去那儿看看。” 奚不问有一种直觉,这件事查来查去,说到底还是舍世镜的问题。他莫名其妙被卷入这旋涡,大抵也从在冶城碰见来寻舍世镜的沈心斋和薛循开始。 三人各回住处稍作休整,便朝琴亭村出发。 这一回支不开沈心斋,奚不问很是难熬。除了时时拘着以外,也没法逗老实人无念,其实他倒是无所谓,但是无念脸皮薄,当着别人的面招惹他,难免自己屁股开花。 奚不问承认,他很珍惜自己的屁股蛋子。 又赶了两日路,连日奔波使得奚不问困倦得很,好不容易到了琴亭村村口,恰看到有一酒肆,便提议喝点儿酒提一下神。 无念斜乜了他一眼:“你嘴馋便说嘴馋,说什么提神?” 他薄唇微抿,眼梢稍挑,不知为何,奚不问觉得他某个角度看起来像极了上一世云冲和管教他时的模样,一样端方,一样清正,一样让人忍不住想逗弄。 他不由得愣怔片刻,复而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饮酒过量自然误事,但少饮一些,提神醒脑,没有什么比酒更好的了!” 店家一听此言,深以为然,一边拭着桌子,一边道:“小友好见识,更何况我们琴亭村的松醪乃是一绝,不信您尝尝?” 奚不问喜上眉梢:“来两碗, 再上点小菜和茶水。” 酒上得很快,奚不问端起碗就是一大口,饮得酣畅淋漓,尤为惊喜的是此酒入口醇厚,并不辛辣,咂舌之余满嘴松香。他稀罕得紧,满足得叹息一声:“若是冰镇后饮用,更别有一番风味!” 沈心斋笑道:“都道朝酲君喜酒,没想到贤侄对酒也有心得。” 奚不问心想,纵使没有这个爹,自己也是个酒鬼,上一世做沈魄的时候,待十六岁以后出了山门,便品了不少地方的好酒,后来做魔君时,更是勒令诸地妖魔呈上各处佳酿,若空着手来,必杀之而后快。 当时灵遥思来访他,说是访,其实是来伐,他用剑指着他,满身杀气地朝他掷出他再熟悉不过的桃骨扇,被他一把握住,在掌心化为齑粉。灵遥思的双眸之内蓄着泪,却劝不来他回头。 他只是笑笑:“下次来,记得带酒,不然就留下你的命。” 他当着灵遥思的面将桃骨扇的粉末捻于指腹缓缓洒在地上,面色森冷,仿若在洒谁的骨灰。 后来灵遥思便与他断绝,相忘于世,直到他身死也再没见过他。 过去可荒唐着呢,奚不问笑得又苦又涩,狐狸眼中闪闪烁烁。 待酒家再来上菜,他将几串铜钱扔在桌上,问道:“店家,打听个事儿。” 店家伸手拿钱,被他用剑尾敲了一下,又战战兢兢缩回手去。 “别急,答得好,才有赏钱。”他笑嘻嘻地勾着店家的脖子,仿若没说出口的话是“若答得不好,我就将你脖子拧断”。 沈心斋看着店家哆哆嗦嗦的样子,颇觉不妥,于是劝到:“好好说话便是,别吓着店家。”无念抬眼看他,倒真是一副诚心关切的神情。 希夷君毕竟是长辈,奚不问闻言松开手:“听说前阵子你们村有个小老儿疯了,说自己上一世乃是个仙童,有这事没有?” 店家愣了三刻,才恍然大悟:“村东的老李头?好像是有此事。” “他现在人在何处?”无念抢白。 “嗨呀。”店家用手揩了揩围裙,神情惋惜,“听说已经死了,疯疯癫癫的掉到河里淹死了。” 无念蹙眉:“就这么死了?葬哪儿了?” 店家咂咂嘴:“他是个独居的鳏夫。听说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尸体被野狗啃噬得残缺不全,这才被好心人发现,匆忙卷了草席,在山上挖了个浅坑埋了。” “这等惨事,就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奚不问问道。 “倒是也没什么,他之前就疯了嘛,疯子的行径咱们是想不通。不过……”他犹豫了片刻,又神色骇然道,“不过确实有人说,发现他的那个水塘,不过半人高,怎么都淹不死人,不知他是怎么死在里面的。” 奚不问和无念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被人灭了口。 奚不问心中透亮,见问得差不多了,遂用剑尾敲敲桌子:“喏,拿去吧。” 店家匆忙将铜板拨到掌心,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事倒有意思,此人下手真是干净利落,一点线索都没给咱们留。”奚不问感慨。 “我们现在最紧要的还是两个问题。”沈心斋用手指点着桌子分析,“一是此人偷盗舍世镜的目的,二是既然盗走此镜,为何又会落到村民手中。” “若我猜的没错,他是在用村民做试验。”奚不问道。 舍世镜这东西,确实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功用,但照了此镜的人,两世记忆涌入,极易疯傻。百年前,此物流落下届,被人拾得,常有人照镜目睹自己的亲友乃是上一世的仇敌,更有此世爱妻乃是上一世的女儿等等因缘被窥破,故疯癫的疯癫,杀人的杀人,亦是祸害一方的邪门物件儿。后来有得道修士将此物封印抛至海中,方才结束了祸乱。 “所以此人不敢自己照镜,便找了一个村民试验功效,待确认舍世镜无疑后,便将这小老儿杀了,以缄其口。”奚不问敲着碗沿,“至于盗镜的目的,我就不清楚咯。” “不是好奇自己,就是好奇别人。”奚不问作为一个曾经的万恶之首,坦言道,“要不然就是想做点什么乱子,谁知道呢,坏人可是坏得千奇百怪。” 无念不由得皱眉:“这样的东西,既然已经抛到海底,为何会重现人间?” 沈心斋叹息一声:“这件事倒还与我师门有关。” “白泽真人?”无念问。 沈心斋颔首:“正是。” 奚不问将酒碗放下,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要说舍世镜,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因为当年,正是他和云冲和带它重现人间的。 第27章 东海第二十六 他记得,那年他十七岁。 那日春风和煦,他同年纪小一些的师妹们一起在道场放纸鸢。他放纸鸢总是不惜动用灵力,将纸鸢放得又高又远,别的师兄可不会如此杀猪用牛刀,所以他总讨得师妹们的欢欣。这群花朵一般的小师妹叽叽喳喳围着他从道场的东边跑到西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鲜活的血色,笑容明亮而耀眼。 一树攒簇的梨花下,云冲和正抚琴,暖阳融融,化得他整个人温柔又朦胧。嫩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琴上,也落在他肩头。他素手轻拨,琴声古韵悠扬,一促一顿。此人此景此音,远远观之,以为误入仙境得见仙人。 过了一会,沈魄跑了过来,带着满脸晶亮的汗水,脸上的笑意未收,眼神明亮:“师父,讨口水喝。” 其实也才不过三月,可他跑得太多,出了不少汗,此时衣缘别到腰间,衣袖也卷的很高,露出结实的臂膀,泛着健康又漂亮的色泽。 云冲和停住琴,想来这孩子是大不一样了,甚至不能称之为孩子,他长得这么挺拔、英俊,像是绚烂的红霞,一匹不安辔的烈马。 刚一恍惚,沈魄便等不及,将他放在小案上的青瓷杯拿起饮了一大口。 “上好的龙芽!”沈魄感叹,呼出一大口气,整个人毛孔都舒展开了,“用冰水萃出来的,好喝!” 云冲和平日不常饮冰过的茶水,但沈魄没有多想,又好奇瞧那盏古意盎然、巧夺天工的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慢捻抹挑,尽是不成调的音符。 云冲和扶住额头:“上好的朱雀琴,总要敬重些。” 沈魄赧然而笑,两个清浅的酒窝一如往昔:“嘿嘿,不通音律……不通音律……” 云冲和复又手指轻动,衣带飘然,广袖当风,仿佛这枝头开的最盛的那朵雪白梨花,沈魄看得痴,突然又伸出手去。 云冲和以为他又要作怪,怕拨断了琴弦,一把抓住他的手。 琴声倏然停顿。云冲和的手掌比沈魄的要大一些,因修行之故,并不十分柔嫩,但手指纤细修长,竟也能将他的手包住个七八成。不知怎的,沈魄被这样一握,指间温度缱绻厮磨,忽然红霞攀上耳根。 他解释道:“师……师父,你肩头有一片花瓣。” 云冲和垂下眼睑去寻,松开沈魄的手,将花瓣轻轻拂去。他掌心也是滚烫,但仍不动声色地藏匿于袖间。 “师兄,你怎么还不来?” “风筝要掉下来了!” 那群女孩子又远远地笑闹着喊他,哪怕在云冲和面前,也是如此无状。毕竟云冲和一向待他们宽容,是最最温和的师尊,慈悲地就像一尊神像。 可这慈悲的神像不知怎的,心里竟有点发酸,他看着沈魄转身高高摇晃着手臂,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就来!” 云冲和忽然想到,食盒里还有一碟冰好的桃肉,或许能多留这个少年一时半刻,可他还未及取出,沈鱼梁小跑着过来禀报:“师尊,有一委托。” 沈魄收敛了笑容:“这么急?” 他也知道沈鱼梁做什么事都诚惶诚恐的,显得十万火急的样子,但每回看见他,还是禁不住紧张。 云冲和起身,问道:“核实过了?” 沈鱼梁答道:“吴煜师兄去核实过了,而且信中也未指明要……要沈师兄下山。” 说来也好笑,沈魄自十六岁首出山门一战成名后,江湖上就流传着他的威名,但除了威名之外还有美名。 原是沈魄长得十分乖巧明丽,是那种看起来十分诚恳,使人戒心全消的俊美,臂膀修长有力,肩宽腰窄,负剑踏云,可谓是无一处不风流。所以每次下山总能有几回英雄救美的美事落到他的头上。 本来蓬莱道场绝不缺美人,譬如灵遥思长相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出尘脱俗,但可惜他是个钢铁直男,不晓得怎么与女子周旋。沈魄却不同,人称“妇女之友”,上树摘风筝下水捉鸳鸯,要不是云冲和教了他点之乎者也,君子不可为,纵是美人要他给暖床,他也敢撸起袖子就上。 总之他总有办法哄得那些小娘子高兴,这附近十里八村的,哪个不盼着这个俊俏的小郎君能多下山看看。因此常报一些有的没的的小事,恳求他们下山除祟。 这也叫云冲和分外头疼,他总得在一堆事务中仔细甄别,哪些是真的燃眉之急,哪些又是贪图他弟子的绝世容颜。 但既然核实过了,云冲和也不疑有他,接过信件查看。 信中说,在东海有一片海域,行船往那个方向而去,往往不知所踪。多年以后,船又会凭空出现,在海上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可待上船一看,船上的人全部死绝,枯骨满舱,偶有发现的早的,能看出来竟都是饿死的。沿海之地以海为生的居民对此事十分忌惮,便想请托解决此事。 这事听起来玄而又玄,有几分话本戏的成分,但若是真的,倒是值得去探查一番。东海离此处也不是很远,云冲和决定去看看。 沈魄也放腻了风筝,跃跃欲试:“师父,我也去。我水性好,绝不拖后腿。” 他又用胳膊肘杵杵沈鱼梁,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沈鱼梁苍白着一张脸,好一会儿才恍然,拱手低头道:“师尊,我也想一起去,出山门历练一下,求师尊成全。” 沈鱼梁能力并不差,就是性子太怯懦了些,确实应当多见些世面。 思及海里行事不比陆地,云冲和觉得有人接应更为稳妥,便微微颔首表示答应,即刻召来青鸟,三人往东海而去。 沈魄也算是常在海上玩耍,但东海还是更为蔚蓝浩瀚,青鸟翔于海上,与白云齐肩,海风阵阵,让人心胸开阔。 “这样好的景色,怎么会藏着那样的凶险?”沈魄俯瞰波澜不惊的海面,很是不信,“恐怕那信中说的有七八分是假,无非是普通海难罢了。” “不可大意。”云冲和想飞得更低一些,但青鸟并不识水性,只在半空盘旋,他抛出茂陵剑,回头对二人道:“御剑低行。” “是。”沈魄将阙剑抛下,脚下一踏稳稳落在剑上。 沈鱼梁还是头一回骑御青鸟,看着脚下的巨大尾羽和舒展的双翼,有些不知所措。 沈魄招呼他:“将剑抛下来。” 沈鱼梁浑身僵硬地将剑一抛,却离剑越来越远了。沈魄忍俊不禁,自己行到青鸟翅膀一侧,大声喊:“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沈鱼梁窘地脸色通红,眼一闭心一横真的就跳下来,沈魄运剑过去凌空一接,安安稳稳地将他接到了剑上。 沈鱼梁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才敢将睁开双眼,一对杏眼里满是惊惧,汪着一抹水色。沈魄笑他看着可怜,安慰他道:“不要紧,你下次就晓得了。” 他点点头,攥着双手,还是惊魂甫定的模样。 三人在海上行了一阵子,沈魄眼尖,指着远处问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那片海域颜色似乎更深?” 云冲和微微颔首,御剑朝那片海域飞去。但在海域上停驻后,却也没有什么特别,海水确确实实是深蓝色的,比旁边的海域更加幽深,没有别的异常。 沈鱼梁忽然呆呆凝望一方,似被什么牢牢吸引住了:“你们看,那是什么?” 二人齐齐回头望去,在海域西侧不知何时出现一座岛屿,观之灵气逼人,光华熠熠,上有芝兰玉树,奇珍异草,云蒸霞蔚。云冲和深知有祥瑞之处难免生变,不禁皱了皱眉:“戒备。” 话音还未落,沈鱼梁猛地踏出一步,一只脚早已悬于剑外。 “沈鱼梁,你干嘛?!”沈魄莫名其妙。 云冲和眉心紧蹙,厉声喝道:“屏息凝神,心无旁骛!” 可沈鱼梁置若罔闻,只是指着那座神奇岛屿,露出痴痴的笑容,眸中流光溢彩,满是向往的神色:“好美啊!” 沈魄是个机敏的,此时有点明白过来,他这是被迷了魂魄。 “沈鱼梁!你他妈清醒一点!”沈魄伸手去拽他的手腕,不料却只拽到他衣袖的一角,转眼之间他已踏出剑外,直直朝海水中跌去! 沈魄的剑陡然失衡,发出铮铮鸣响。但沈魄还想救他,他身形敏捷,犹如离弦之箭,已然操纵阙剑自上而下垂直而行,逆风追去,恐怕世间能这样御剑的,亦不过几人。 终于,沈魄以此神技得以兜住沈鱼梁将他用力往上一抛,但一只胳膊如何承得住一个下落之人的重量,只听“咔”的一声,瞬间袭来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的手腕折了。 云冲和见机在空中将沈鱼梁稳稳接住,可沈魄的剑却因失去控制,带着他急速坠入海中! “沈魄!”云冲和追之不及,眼见他好似雨入池塘,扑通一声堕入无尽深海,再也寻不见了。 云冲和心急如焚,召来青鸟,将已经昏迷的沈鱼梁安置于鸟背之上,他掐了一道金光粲然的避水诀,埋头潜入浩瀚汪洋之中。 第28章 幻境第二十七 对已然下山历练了一年的沈魄而言,落入海中还算不上什么绝境,只是冰冷的海水没过头时心悸了一下,但很快冷静下来。 毕竟折了一只手腕也可以游,他甚至还想,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朝那座岛屿而去,探探虚实,便忍痛掐了一道避水决,打开一道明黄色的防水屏障。他又游了一阵,前方水色忽然愈加深邃,有一庞然大物隐隐在尽头浮现。 到了近处,却使人眼前一亮,立在水底的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沉船残骸,在海水层层折射下来的熹微光线中熠熠生辉,彩色的小鱼在其中穿梭,海葵海星、仙芝灵草遍布其间,更有闪着细碎光斑的红色虾群蜿蜒而去,无边无际像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令人见之忘返。 沈魄惊叹不已,稍稍催动灵力感应,发现此处确实灵气汹涌。他疑心这正是刚刚三人在海上看到的岛屿,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此时这座岛屿又出现在海底。 他带着不解缓缓向前探去,发现不远处从海底直达海面有一通天光柱,这光仿如银河流转,恢弘壮丽,一泻千里。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还想凑近细瞧,却有些气短。 沈魄随手画了一道最简单的火符,那火苗熹微,彷如壁虎的尾巴,颤巍巍地摇摆,显然是灵力不济了。 原来避水决消耗极大,情急之中他竟连这么基础的要点都险些忘记。他想了想,怕是自己这么久不露面,师父肯定要着急的。这水下的奇景待喊来师尊再好好研究不迟。 思及此处,他开始努力上浮。但当他使劲一蹬腿,却发现自己的脚腕被什么给攥住了。 既然说是攥,不是缠,那是因为透过这力道,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五根手指的形状。 在这样的深海里,被一只手攥住,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当即骂了一声娘。亲娘骂不得,骂的自然是沈家现如今的那位主母。 还未及他低头看去,一只银光闪闪的鱼尾荡到了他的眼前,他大为震撼,不由得顺着鱼尾往那边一瞧,竟是一个乌发及肩、身影曼妙的女子,待她在水中优雅地回旋片刻转过脸来,沈魄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面孔竟是一具白森森的髅骨! 水流涤荡之下,那髅骨白得骇然,可它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可怖模样,仍旧搔首弄姿,鱼尾翩跹,显露自己“倾国倾城”的风情。她上颌骨与下颌骨相碰,发出一种尖锐的摩擦声:“好俊的小公子,不如留下来与我快活快活?” 要不是她一对招子现下只余两个黑洞洞的眼儿,沈魄差点就要信了,他踢蹬着被攥住的小腿,狠狠啐了一口:“不必了,小爷我消受不起!” “咯咯咯……”那骷髅的笑声尖利得叫人浑身不舒服,“我这儿可是温柔乡,多少才俊来了都不想走。” 温柔乡个屁,他屏障稀薄,都快喘不上气了。加之那只手将他的脚腕攥得青紫,脚踝像是被冰块冻住,血流无法循环往复,那片青紫色沿着脚背一寸一寸向上攀爬。 见沈魄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这骷髅伸出另一只手强行引着他在自己的骸骨上摸索,它似是十分得趣,鱼尾款摆,眯着眼哼哼唧唧呻吟不已。沈魄恶心的要命,又挣脱不开。 他徒劳的努力惹得它欢笑出声,譬如坐观蝼蚁一般:“不信呐?不信你看我的眼睛。” 那一对黑黢黢的洞有什么可看,沈魄心道。但他也不算是毫无防备,警惕地缓缓抬头,将视线投射过去。 纵使有片刻异样,他也能闭上双眼,可偏偏电光火石之间,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瞳仁骤缩,眼前的深海浪涛已然不见,只余一片透不过气的黑暗,喧嚣声顿起,吆喝声、车马行路之声、呼朋唤友之声、碗碟相碰的叮当之声,争先恐后涌入耳内。沈魄茫然四顾,见周围景象由暗渐明,门外旗帜招展,竟是在一间路边的小茶肆。 这茶肆他倒也熟悉,前一日下山时,在此歇息了一盏茶听说书的地方。 那本子说的是百年前的一对道侣吕衡与邓林的故事,吕衡乃是琴修,邓林乃是剑修,二人皆风姿奇秀,爽朗清举,如松下之风,修为之高,人品之洁,唱词赞二人曰“荆衡杞梓,星分翼轸”。 后来邓林在一次天劫之中瞎了双目,因缘际会,不得已改修诡道,以鬼怪为宠,以其目为目。吕衡为人清正,自不能容,只身挑战邓林,要将他带去云州。邓林岂会不知云州有一座天目塔,关的俱是他这样的邪门歪道之徒。邓林自然殊死反抗,可仍然伤了一臂,吕衡本有机会一击致命,却终未忍心下杀手,让邓林侥幸逃脱。 二人从此分道扬镳,结怨颇深。后来邓林所修诡道制霸修真界,血流成河,白骨铸桥,更在一场大战中活捉了吕衡,吕衡自然一心求死,可邓林却不愿让他死得痛快,将他废去修为,逼他身下承欢,与他日夜欢爱。 这话本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桃色缤纷,将两人欢爱细节勾勒得如在目前。沈魄开窍也早,那些街头巷尾小摊小贩卖的小人书早就读个烂熟,被他藏在了蓬莱道场最正经的所在——述古堂。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横竖那些浩如烟海的老古籍也没人读,藏匿于其间,最是安全。 是以于情事二字,他早已学富五车,此时已然听出这本子是个不正经的,只是从未听过两个男人双修,便也撑着脑袋好奇地听了下去。 到末了邓林于榻上掐着吕衡的下巴,以指尖轻触摸索,最后抚过他苍白的下唇:“你以为你是被我逼迫才不得不雌伏?” 吕衡眸中冷淡,空无一物,若不是面色残存着一抹红霞,口中还喘息不止,简直让人以为他已是个死人。 邓林透过床榻之侧一枚浑圆转动的鬼宠之眼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神情,笑道:“你不用这样一副死人脸,你不快活吗?” “我告诉你,你也不必这万念俱灰的模样,你这人,此生为情所困乃是命定之劫。当年妄想捉我去云州天目塔,你本有机会杀了我,但你彼时没有,今日更杀不死我。” 吕衡面上最后一缕血色也消失殆尽了。 “说到底。”邓林凑近他的耳边,将炙热潮湿的鼻息洒进他的耳内,用极轻柔的语气说出一个吕衡早就知晓却不愿承认的千钧事实,“还不是你爱我。” 吕衡溘然闭目,嘴唇颤抖。“我当日想带你去云州……”他痛得闷哼一声,下身俱是斑驳血迹,“带你去云州,是想将眼睛换与你。” 那说书人将案板一拍:“邓林这才想起,云州除了那天目塔,还有一千年古刹,此古刹有一佛修高人,擅换目之术。须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目之人无法变出双目,但可将此人之眼换与他人。” 邓林这才知晓吕衡的用心,经年怨毒,竟是误会一场。邓林如遭雷击,双目赤红,恍然起身,脑中仿佛风云际会,轰隆不已。 就在此时,一把短剑狠狠插入了他的胸膛。 “这吕衡甘愿伏雌,便是等此一击!”说书人抑扬顿挫,“邓林瞪大双目,见这鲜红血刃缓缓拔出,吐出一口血来,他银牙咬碎,嘶声问道:’换目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沈魄听得入神,不由得手心发汗,指尖泛白。 吕衡手腕劲瘦雪白,如今沾染了血迹,更是白的耀眼。他神色清淡,面色苍白,唇瓣微启冷冷吐出两个字来:“不假。” 沈魄闻得此言,骤然松弛,好歹曾经一片真心,也不算错付。 邓林闻言大笑,喉咙中含混着血沫,笑得低沉又嘶哑。 他喃喃道:“既如此,这命归你,倒也无憾了。”说毕便轰然倒在吕衡面前。 吕衡这才难以自持,额上青筋必现,将邓林抱于怀间,泣血三日,有如孤兽。终于一人一尸,缈于人际,再也无人知其所踪。 沈魄为此情爱震撼不已,是夜便辗转不能眠,先是想到绝对是视如性命之人才会甘愿与之换目,他思来想去,能让他如此的,便只有灵遥思与云冲和。后来飘飘渺渺又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床笫之欢,脑海中不知怎的只余下云冲和一人,竟面红耳赤不能自持…… 想到昨夜之事,他倏然视线飘忽,茶肆渐渐隐去,眼前一片氤氲之气,再清晰后是蓬莱的灵泉! 热气缥缈的碧潭之中,青绿水草掩映之间,他看到云冲和天鹅般纤长的脖颈,精巧白皙的锁骨,他常藏于广袖之内线条利落浑然、仿若天成的臂膀,以及水面上荡漾的乌发,似乎一丝一缕都将他牵动得神驰心荡。 他自己身上也不着寸缕,与云冲和一样,袒露着身体浸在水中。他拨开水草,云冲和显然被窸窣的声音所惊动,睁开淡色的双眸看向他,见到是沈魄,又道:“过来。” 那声音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直到涟漪泛泛,才从尾音听出一点战栗之音。 沈魄不知怎的,真的走了过去,哗哗地水声一直到云冲和身侧才停下。从水面上已依稀可见云冲和颀长身躯的轮廓,棱角分明的胸膛,平滑紧凑的小腹,仿佛枝头时隐时现被叶子遮挡的饱满果实,看不真切又惹人垂涎。 他呼吸急促起来,心脏狂乱地跳动着,他喃喃道:“师父。” 云冲和抬起手,湿漉漉地抚过他的脸颊,沿着他的唇线,一直抚弄到他的耳垂。云冲和的眸中朦胧,仿若一片春池,荡荡漾漾,朝春色无边的天光一路扩过去,眸中的那一点亮色,便是那绝色的天光日影。 沈魄顺着那手的拨弄,舒适地眯起眼,高仰起头,无比虔诚,像是等待神祇的赐予。下一刻,云冲和攥住了他青鸟檀木簪下垂摆的发尾,将他的下颌更高的扬起,俯下头吻住了他。 好似甜蜜多汁的果实在口中绽开,所有的味蕾都在跳跃着,潮湿的唇在另一个同样潮湿的唇上辗转厮磨。沈魄脑中轰然,血液上涌,脸颊滚烫艳丽得好似一朵粉色的海棠花,沾着露水,带着初绽枝头的青涩。可尽管如此,他内心却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反倒像是本该如此。 他本就该与云冲和亲吻。 他费尽心机的任性、逗弄,似乎都只是想看到端方冷淡的师尊有五感,得五识,心思昭彰、难以自持的模样。 就如同现在,他学着说书人口中、画本中描摹,他像吕衡与邓林的床笫之欢一样,生涩地用舌头勾逗着他,看到云冲和喉头滚动,感受着云冲和的指尖更用力地插入他的发中,这样清正的一个人,此刻微闭着双眼,眼尾染着淡淡的绯色,急不可耐,又隐忍端庄。 沈魄终于找到了他作恶的源头。 他想让这道光不竭地照向他,且只照向他。就像多年前,云冲和向他投来那道目光,在他摸爬滚打,在烂泥里求得一点残羹冷炙的那些年—— 他问他,这些伤,怎么来的。 他平静又慈悲地注视着他,精心涂抹他每一个伤处。 沈魄承认自己的占有欲仿佛野兽的天性,天生天养,难以压制,像他这么卑劣的人生——而云冲和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只能是他的。 简直绝配。 第29章 求欢第二十八 思及此处,他呜咽一声,手攀上了云冲和的胸膛。 “沈魄……” “沈魄!” 他正在情欲中起伏颠倒,好不容易辨认出这是云冲和的声音。那声音清冷方正,完全没有如同他一般的战栗与轻颤,不带一丝狎昵。 “沈无端!!” 师父?! 那现下他正与之亲吻的又是谁?! 沈魄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却还白茫茫一片,他将湿漉漉的双眼睁开,跌宕的水汽缓缓散去,自己身处柔软的卧榻之上,窗外檐角风铃叮铃作响,此处是八极阁。 面前是云冲和的脸,他的脸色一如往常般平静,如瓷如玉,倒让沈魄恍然是某个夏日午后,他在榻上纳凉,竹帘窸窣,风起风落,他迷迷糊糊睡着耽误了下午的课,最后被师尊提着耳朵拎起来。 可他唇上还依稀感到灵泉之吻的温存,仿佛雨后的初荷,露珠在上面打着滚,流下一串湿迹,他面若红霞,盯着云冲和的唇,那薄唇像两片云,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神思渺然并不能听清。 是在教训他吧。之乎者也,君子不为。 他脑目昏沉,喉头滚动了一下,仰起脸,贴了过去。 既然是幻觉,从灵泉到八极阁,再贪恋半晌也不算过分。他这样想。 他贴上去,那扇掩映着贝齿的门却没有为他打开。 云冲和一把推开了他,面色不是他想象过一万遍的愠怒和愤恨,而是一种混合着惊诧、羞赧、克制的神情。 果真是幻觉,不然云冲和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绪,他一定早就将他摔到榻下,骂他大逆不道,骂他孽徒。 他忽然就笑了,笑得有一点讨好的味道,像是小孩子讨一块糖吃,也像是他拜师那年非要求他改刻发簪时的神情。 他眯着眼睛求他:“师父,再亲一下。” 云冲和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不由得蹙着眉,攥住了他的手腕。 沈魄眼中的亮光碎意点点:“灵泉都亲过了……再亲一下……”他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云冲和的唇上:“就一下。” 还未待云冲和生气,他摁着云冲和的肩反身将他摁到了榻上,凌空贪婪地看着云冲和的乌发像细柳一般散落,簇拥着他清隽的眉目。 云冲和的眼尾绯红,似乎在隐忍,又似乎怒极。 沈魄并不愿独自沉沦,他问道:“师父,我不好吗?” “我不好看吗?” 他用发簪簪马尾的技巧是跟云冲和学的,他的佩剑是云冲和给的,他在腰封之上别出心裁地加了一道装饰的腰带,那个蟹青色也是云冲和爱的。 用云冲和教的方式御剑,用云冲和教的方式舞剑,收手时要用手挽一个干净利落的剑花。 他用云冲和的审美装点着自己的一切,他不好看吗? 云冲和抿着唇,他眼中的光亮仿若流萤四散,是一种十分温柔的神色,他说:“你很好。” 他先是不看他,躲避着沈魄袒露的目光。后来又觉得有失为师的尊严,他拧过头,对上沈魄的目光,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沈魄修习极快,天赋绝佳,聪颖活泼,招人喜欢,有一对漂亮清明的眼睛,盛着蜜的酒窝。他月下摘星,海里搏浪,临危不退,救扶弱小,他年轻,漂亮,鲜活。 就算他没有娘亲的疼爱,儿时受到许多苛待,但他对沈鱼梁还是以诚相待,他分得清君子与小人,无辜与邪佞,好像他从泥土里爬起来,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都是他的好,也是外人觉得的他的好,但对云冲和来说,远没有这么复杂。 事实上,他持中多年,但对沈魄却无法做到光明磊落,一视同仁。他的偏爱藏在心间最深之处,就是心尖尖上那一点点,无伤大雅。 藏在他给沈魄每年送去的橘子里,藏在那一盏冰好的龙芽中,藏在温好的饭菜里,藏在给他取的字里。 什么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端之人。 掩于其下的是那一弦一柱所思所想。 云冲和多年来习惯独处,除去教学,便潜心修行,心无旁骛,他对谁都是一样的好,像是被设置了重复程序的机甲,给你这么多关怀,便也如此这般的给他,周到熨帖但偏偏片叶不沾身,心中空荡荡,而旁人也不是傻的,如此久了,别人待他也是敬多爱少。 就好似庙宇里供奉的仙尊,光华普照,恩拂万代,反倒是只能供着了。 他原也以为自己不甚介意,毕竟越接近登顶,越是孤寂。但沈魄是一簇火焰,他曾说他唤他师父,不叫师尊,是想要他做他唯一的徒弟,他是他唯一的师父。这句话像是在他心头的冷寂之地开出一朵粲然然的花来。 原来他也是被人独特、唯一所需要着的。 他不是所有人的师尊,也不是这天下人的救主,更不是那个千年来最接近登顶之人,肩负着道门的众望。 他只是沈魄的师父,沈魄是他的徒弟。他们并肩晴空挽弓,踏剑流云。 沈魄为他眼中突如其来的柔情所沉醉,像是融化的牛乳糖,一下子就要滑进云冲和的口中。 蓦地百会穴被重重敲击了一下,云冲和厉声道:“还不醒!” 使人头脑昏沉的重物似乎猛然被抽走,沈魄脑袋飘飘然,神思瞬间清明,他眼神明亮,恍然而不知所措,刚刚自己在绮丽的幻梦中到底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茫然抬眸,只见云冲和衣衫凌乱,雪白罩衫挂在臂上,显然是被他毫不客气拉扯下来的。他脸上更烧了,好在云冲和并未说什么,只是眉心微拧,眸底幽深,仿佛看透了他的隐秘心事。 “师父……我……”沈魄挣扎着想起身,他一时不知该立刻跪下来讨罚,还是该装作无事发生。 云冲和扶住了他:“你别动,刚刚给你服了除魇术的蕙心草,应该还有些眩晕,手腕的折处也是才接好,你的脚伤更严重些,刚刚用灵流给你化了淤,但应还是不便下地。” 沈魄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踝,脚背之上青黑一片,他轻轻动了动脚趾,还算听使唤,只是有一股电流顺着神经攀爬上脊柱,痛得他嘶了一口凉气。 “你落入幻境,被髅面仙拽入海渊之内,你的避水结界几乎一触即碎,脚也险些坏死,若是我再晚到一刻,怕是要溺死在海中。”云冲和道,顺便不动声色地将罩衫扯上肩头,又恢复了极为清正的模样。他刚刚其实差一点就要难以自持了。 沈魄对这东西显然没什么印象,又问了一遍:“髅面仙?” 云冲和斜乜了他一眼,沈魄从那一瞥中读出了“孽徒,你竟不好好听课”的含义,登时闭嘴。 “海中的上古异族,集天地灵气与怨气而成,性妩媚,以幻术灭杀男子,吸食其魂魄。”云冲和解释道,“不似一般的鬼物,寻常符咒对它无用,十分难缠。” 幻术,果然是幻术。 那髅面仙借着自己前一日听说书而起的绮念,引得他幻梦中与云冲和欢爱,在极乐之中失去灵识,死于非命。 那么幻术是从哪里结束的呢?八……八极阁? 除了茶肆和灵泉,八极阁这一段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刚刚将师尊压在榻上,求他允许他亲吻他? 沈魄的脑子里像是有人在放炮仗,噼里啪啦地一片,心惊肉跳地动山摇。假如他再细心一些,大抵能看到云冲和同样绯红的耳根,但他实在是无暇他顾了。 “师……师父,假如我刚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中了幻术,不是真的。”沈魄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是真的,别放在心上。” 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带过了。 我不好吗? 我不好看吗? 师父,再亲一下。 他在东海深处,目眦欲裂,手持茂陵,灌入灵流,以天斩绝技狠狠劈向髅面仙,将它斩杀成齑粉。 他当时看到沈魄睡在那道脆弱的明黄色结界中,睡得那么安静,仿佛是死了。他呼吸都停滞了。 对付髅面仙需要用到天斩?其实也是用不上的,他很多年没有用过这招必杀技了。 可当时他浑身战栗,茂陵感受到主人滔天的怒意,闪烁着盛大的光芒。 半步之内,挫骨扬灰。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一句“不是真的”轻飘飘地带过了。 第30章 释因第二十九 云冲和心头有些发涩,但这四字又是意料之中,他垂下眼帘来遮掩眸中黯然,微微颔首:“为师自然不会怪罪。” “沈鱼梁呢?”沈魄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 “回来时他还昏迷着,便让吴煜送回弟子房了。” 沈魄闻言像是放心了些,又后怕道:“这委托果然凶险,不知道那些船只是不是也被这岛屿引得误入歧途。” 他叹息一声,仰靠在身后的枕头上:“这次没完成委托不知又有多少人送命了,待我痊愈,求师父许我再去一趟。” 云冲和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道:“已解决了。” 沈魄瞪大双眼,一下直起身来:“解决了?那岛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水底还看到一座很像的,不知它是升降的还是有其他蹊跷?” “事情还要从鲸落灵屿说起。” “鲸落灵屿?”一句话说得醍醐灌顶,沈魄立刻道,“水底那不是沉船,是鲸落灵屿?” “没错。一鲸落,万物生。”云冲和道,“鲸鱼死去后沉入海底,常常是灵气充沛的所在。” “那海面上的岛屿呢?鲸落灵屿一定是在水底,没有在水面浮着的道理。” 云冲和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个通体鎏金的圆盒,只是那金色有些斑驳,细细碎碎露出深黑的底色来,看来十分古旧,应当是上了年头的古物,正面以古法雕刻水涡纹,背面则是道八宝纹。 不待沈魄相问,云冲和解释道:“海面上的岛屿是它将灵屿反射至海面的。” 沈魄欲拿来把玩,云冲和却掐指落下一道封印法咒,将这圆盒置于蓝色的阴阳鱼太极阵中。 沈魄的手停在半空,收回也不是落下也不是,只得抬眸疑惑地看向云冲和。 “师父?” “不要妄动,这是舍世镜。” 沈魄惊诧道:“书里说的那种可以观人前世的上古神器?” 云冲和未想到他读过这一章,目露惊诧,又投出些许赞赏的目光:“正是。这物件有些邪门,轻易不可打开,不可观照。” 话说到此处,沈魄也已经大致明白,他在海底看到的光柱就是这舍世镜反射的光线,它将海底的灵屿投到海面,引得船只误入歧途而不得返,船上的人由于饮食断绝而亡,不息的怨气又混合海底的灵屿之气,化成了髅面仙。 见沈魄恍然大悟的神情,云冲和收了镜道:“既然这镜已取出,委托便算解决,以后的行船应当安全了。” “髅面仙呢?”沈魄回忆起那骸骨美人鱼,仍是浑身不适,不禁打了个哆嗦。 “绞碎了。”云冲和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仿佛刚刚只是下厨宰了只鸡。 “绞……绞碎了?”沈魄觉得这句话理解起来好像有点困难。 这问题实在没有仔细回答的必要,云冲和只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来:“天斩。” 正是他从未见过的云冲和独步修真界的自创绝技,传说此技罡风似刃,势不可挡,沈魄发了一会呆,幻想师尊立于空中,神佛难挡的绝世姿容,没想到肚子先咕噜噜叫起来。 云冲和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瞥见沈魄额上的湿发,意识还未动,手先伸了过去,将那缕湿发拨碎了,往上捋了捋。本来也是师徒间最平常不过的互动,但经过刚才的幻象,沈魄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像一个关节上锈的机甲般,直到云冲和将手移开,他才勉强动了动将水接过去,装作若无其事般的沾湿嘴唇,将一对儿眼睛隐在雪白薄透的杯沿之后。 云冲和捻捻潮湿的指尖,像是也想起什么颇为苦恼的事,竟一时愣怔,直到沈魄饮完一杯水,他才朝房门走去,唤弟子取些吃食来。 这一夜因不便下地,沈魄留宿八极阁。 午夜时候,沈魄又发起高烧,昏天黑地神志不清口中只念叨着“师父”二字。云冲和衣不解带,又喂了茶水,换了帕巾,至于凌晨,又帮他细细揉了一夜淤血的脚腕。 沈魄已然长成一个大人,眉眼舒展,脚腕与手腕也变得嶙峋有致,不像儿时浑圆鲜嫩,像是一截白藕。甚至身高都已与自己差不多高了。 云冲和不禁想到,或许很快沈魄有了自己的道侣,还要带到他的面前,给他磕头,讨他要喜钱。他心里有点儿若隐若现的疼痛。 但总归万般思绪,捉之无影,驱之无踪,最终都消散于梦里了。 待第二日天光大亮,沈魄醒时,云冲和正伏于榻边,衣缘散开像是一朵冰晶雪花。他修行已臻化境,一夜不睡并不是难事,可到了清晨时分,天人交战以败告终,终于沉沉睡去。 毕竟一夜操劳,昨日又耗了不少灵力,避水诀、天斩都是耗灵极大的法术,后又助沈魄疗伤愈合。 本来这疗伤之法有快有慢:仅仅是接上,让它慢慢好,少则一月,多则三月,这是一种治法;耗费稀有灵丹和大量灵力加快愈合修复,一日速成,又是另一种治法。 云冲和自然知道沈魄的性子,纵是一天不作妖都是不行的,他不忍心让他承着痛,一日一日待在床上慢慢静养,便心急了些。 沈魄没敢动,怕吵醒他,见他眼睫如蝶翼般微微轻颤,一些碎发遮住一半的眉眼,那清冷端方绝世无匹的容颜,如绿竹,如青萍,沈魄不由得伸出手沿着他的脸线勾勒他的轮廓。 云冲和忽的颤抖了一下,眉心紧蹙,仿佛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的指尖用力地扣到被褥之中,整个人绷得很紧,像是一张拉到最开的弓弦。沈魄有点担心他被魇住,轻轻唤他:“师父。” “师父?” 云冲和蓦然惊醒,脸上还挂着一丝半缕梦中嫌恶的神色,可眼前是眨着眼笑嘻嘻的沈魄。 目光澄澈,关切,暖意融融。 “师父,你没事吧?看你一直在抖……” 云冲和扶了扶额,不过是幻象,是一场梦罢了。 他摇摇头,神色微松:“没事。”他方才注意到沈魄已然下地,又问:“你如何了?” 沈魄蹦跳了一下:“感觉没什么异常,脚腕还有点瘀斑,其余已经大好了。” “那很好,但也不要运动太过。” 看云冲和脸色还苍白如纸,沈魄道:“我扶师父上榻歇一歇吧。” 两人的目光不由得齐齐落到榻上,忽然昨日自己仰头索吻的记忆闪回脑海,纵然脸皮厚如城墙,沈魄也不禁倏然凝滞,试探着问:“要不然,我还是给师父去准备早饭?” 云冲和薄唇微抿,轻轻地“嗯”了一声,沈魄慌不择路地逃窜出去,好似一只大难不死得了生机的野狐狸。 他到底是不愿与我亲近的。云冲和心想。 他缓缓卧于榻上,合上双目,眼梢也似是松弛下来,流露出一抹倦容。他脑中想起刚刚的梦魇,正是东海之战中髅面仙给予他的幻境—— 赤焰环绕的高台,黑气森然,沈魄赤脚卧于巨石搭就的榻上,眉心点着一盏火焰,身上松垮垮地围裹着一张九尾狐仙的白色皮毛,他袒着一半白晃晃的肩,微微眯着眼睛,慵懒地用手勾着他的下巴。 沈魄糯糯地喊他:“师父。” 他发现这个沈魄要比记忆中的年纪更大些,个子更高,皮肤苍白,眼神锋利而冰冷。他感到很陌生,只想伸手推开他,却发现使不上力气。 “师父,你看,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沈魄的手强行扭着他的脸去看高台之下,只见台下血海滔天,血尸望而不尽,层层堆叠,浓重的血腥气和怨气吸引了无数魑魅魍魉,伏于尸体之上,恣意吸食。 云冲和眉心抽动不忍再看,垂下眼睫。 “你怜惜他们?”沈魄突然笑起来,笑得大声,笑得肆意,“你竟怜惜他们?” “罢了。”沈魄像是放弃了要说服他的念头,颓然坐回到榻上,他将那身皮毛缓缓扯下,缓慢地像是打开盛有宝物的锦盒,露出其中灿然夺目的珍珠。他将云冲和的手放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那冰凉的触感引得云冲和一阵觳觫。 沈魄勾起唇角,笑得天真又狡黠。 他对云冲和说:“别怜惜他们,怜惜怜惜我吧。” 彼时他凭着惊人的意志力一剑刺破幻界,却未料此情此景还是埋于心底,成为了他的梦魇。 尸山血海,极尽缠绵,这一定是幻象,是一场梦罢了。 第31章 蜚言第三十 沈魄犹不知自己面上灿若云霞,神思不属地出了八极阁,却一眼看见有一个人跪在不远处,他又走近了两步,发现是沈鱼梁。 他先是欣喜:“你无恙真是太好了,你可知当时你差一点就掉下去摔死了!” 沈鱼梁见到他也不由得绽出笑颜:“师兄你没事?!” 沈魄大喇喇摆手:“你先起来,起来说话,你干嘛在这跪着?” 沈鱼梁被沈魄强行扶起来,两腿疼痛打着颤,嗫嚅道:“我听说你因我受了重伤,我在这里求师尊责罚。” 原来那日被先扶去房里躺下的沈鱼梁醒后不久,听闻沈魄受了极重的伤,他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沈魄冲过来救他,他又是羞愧又是歉疚,赶忙跑到八极阁,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一到八极阁外,看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师兄弟姐妹,更奇怪了,拉住一向最为八卦灵通的吴煜便问:“师兄,沈师兄伤得怎么样?” 吴煜咂咂嘴,满脸担忧:“沈师弟看着手和脚都断了一只……” “断了?”沈鱼梁眉头拧着,死命攥着衣角。 “可不是?”吴煜回想起沈魄脚上的青紫,“那脚紫得骇人,怕是难保。” 这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沈魄以后怕是要身残志坚,跛脚修行,沈鱼梁良心不安,便跪在这阁外等候发落。 看到沈魄并无大碍,这才赞叹神迹,松了口气。 沈魄笑得明媚:“没事,我和师尊都没事,你放心。” 此时灵遥思与一众师兄弟恰下了晨修,看见沈魄正与沈鱼梁聊天,大家纷纷跑过来簇拥着他:“无端!你没事,太好了!” “我听说你手脚都断了?” 大家众说纷纭,又拉着沈魄的手看了一圈,“现在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沈魄见骨折能传成手脚尽断,简直乐不可支,问了一句:“我手脚都断了?” “可不是,都说你手脚各断了一只,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嚯,沈魄心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现下看起来简直安然无恙嘛,是师尊治好的吗?”林长栖问道,“简直太神奇了,师尊之能真是深不可测!” 沈魄笑意盈盈。 灵遥思担心了一夜,生怕沈魄只是逞强,又问道:“师尊怎么给你接的腿?” 沈魄喉头一哽。怎么接的?嘴对嘴接的。 他仰着头要亲亲,才亲了一下,梦就醒了,一醒手脚就都好了。 昨日之事实在太难以启齿,传言又已传成了这样,他便将错就错,胡言乱语道:“是断了是断了,噢哟给我疼的呀,师尊法力无边,当即施了个修复肌体的法咒,断肢复生,死脉复连,断脚就接回去了!” 沈鱼梁此时已经被挤到了人群外围,无辜又可怜的样子,只敢静静听着大家欢闹。沈魄心有不忍,朝他遥遥喊了一声:“你呀,别自责了,想跟师尊赔礼的话,快去厨房端些小菜和粥送到八极阁上去。” 沈鱼梁脸涨得通红:“师兄,你相信我,我下次定不会……” 可惜沈魄此时饥肠辘辘,忙不迭问周围“饭堂还有饭吗?”,却没听见他如蚊蝇般的话语。 沈鱼梁只得在一阵笑闹中说完了“这般没用”四个字,眼睛都有些发涩。 终究是没什么人在意。 “我刚从那回来,可能还有些冰镇的豆粥,加了百合和芋泥,辅以砂糖,很是爽口。”灵遥思接了沈魄的话头。 不知为何什么吃食从灵遥思嘴里说出来,就特别美味,沈魄越发嘴馋,于是端着咕咕叫的肚子连忙勾肩搭背地就和一众师兄弟跑到饭堂去了。 因此舍世镜一事,是沈魄第一次窥见自己的心意。他不可能不记得。 云冲和待他不同,他自然也心有所感,但到底只是被师父偏爱的徒弟,还是别的什么,沈魄并不清楚。 他后来一面觉得自己龌龊荒唐,一面又觉得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一辈子,直到云冲和死了,他才知道,不可的是世人的目光,是道貌岸然的一众道门。 “所以,后来这镜子是何去向?” 无念的问话将奚不问从迢迢思绪中打断,奚不问抬眼看向沈心斋,听他将自己的没用稍加粉饰,又因为天道魔君以及云冲和后来到底清名有损的关系,将二人取镜的过程说得十分含蓄,也不带任何褒贬,只是平淡地叙述了一番。 最后沈鱼梁道:“白泽真人取镜后,将舍世镜镇在蓬莱的无量洞天之中。” 这无量洞天,无念也是听说过的,据说是蓬莱一藏宝之地,洞穴内八十一个小洞,布局如蜂巢一般,每个小洞中皆封印着法器或法宝。弟子若想进入,需得云冲和亲手画的符咒,否则一个清心结界和八十一个鸿蒙结界,没有哪一个是好闯的。 “既如此,听起来很是稳妥,又为何会流落……”无念又觉得流落二字用得不甚妥当,又改口道,“会到了薛家的天一阁?” “呵。”奚不问冷哼一声,“这也没什么想不到的。蓬莱一散,那些宝贝,各家垂涎已久,各自瓜分,薛家连带着其他一众神器,顺便也取走了舍世镜罢了。” 那是蓬莱最黑暗的日子。 彼时沈魄已然叛出,但他仍在修习诡道未能出关,云冲和已死,蓬莱无主,那些小辈根本阻止不了一众道门宛如劫匪一般地上门声讨,烧杀掳掠。道场梨树已毁,檐角风铃已碎,灵泉干涸,残垣断壁,待沈魄出关赶过去时,云冲和的尸身已然焚毁,只余一片焦土,漫天焦灰。 什么都没有给沈魄留下。 沈心斋抬眼,盯着奚不问眼角的一抹血色:“倒也不能这样说。蓬莱失了结界,无力守护法器,转而由道门大家守护,总比被邪魔外道劫走祸世要好。” 奚不问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拳,指尖抠到肉里,留下月牙般的印痕,无念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在桌下将他的拳头包于掌心。 奚不问眼中的戾气倏然消失,他茫然别过脸看着无念,感到他的手在桌下摸索着将他的拳头一点点展开,像是耐心抚平一张褶皱的纸张,待展平后又将手指从他指缝中穿过去,就这么十指相扣着按了按他的手掌,是让他不要发怒的意思。 奚不问冲无念笑了笑,眼神里有无念一时不能理解的情绪,那么无力,那么沉郁,那么苦涩。不像是一个少年,反倒是一个过分沧桑的人,在听起别人谈及往事。 可当他转过脸对着沈心斋时,又恢复了一个少年人的眼神,纯澈而欣然,他眯起眼:“沈叔叔说得对,是晚辈太浅薄。” 往常沈心斋看到这样的笑容,只会觉得他顽劣,但不知为何,今日见了却有些汗毛倒竖。 于是他放下酒杯驱动轮椅:“我们还是去山上看看那小老儿的尸体吧。” 第32章 坟山第三十一 店家正过来收拾桌子,埋首狼藉杯盘之中,忽然听得此言,连忙抬头劝阻:“各位客官,今日天色已晚,不宜上山呐。” “更何况……”他悄悄瞥了一眼沈心斋的轮椅又道,“这位仙君腿脚不便,上山要经过不少台阶。” 沈心斋最恨人说他腿脚不便,尤其听不得普通人这样说。修行多年,饶是一介凡夫都要看不起他,他如何能忍。 他抿抿唇,冷淡答道:“我们自有办法,不劳您费心。” 这店家听沈心斋言语转冷,神色不悦,只得欲言又止,终是目送他们远去。 沈心斋驱动轮椅在村里缓缓而行,这村子闭塞,连机甲都不曾见,更没见过用灵力驱动的轮椅,新奇得紧,有三五小童跟在他们身后笑闹撒欢。 不时有细碎的笑声伴着“断腿”“瘸子”“滑稽”之类的词飘入耳内,奚不问眼见着沈鱼梁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在“残废”二字中变成了黑紫色。 这些年他只出入道门,人人敬他一声“希夷君”,从不曾受此大辱。 奚不问思忖片刻,从乾坤袖中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塞给孩童们,叫他们都散了。孩子们得了糖,终于不再过多关注沈心斋,三三两两比较好看的糖纸去了。 一个晚来的小女孩,扎着朝天揪,小跑到奚不问身前,小心翼翼点着手指问:“哥哥,还有糖吗?我没有分到。” 小女孩穿着粉嫩嫩的小裙子,馋嘴的神色可怜又可爱,偏偏奚不问不买账,点点她的小鼻子,笑道:“哥哥只剩下一颗糖啦,不能给你。” 他又斜觑了一眼无念:“我要留给这个哥哥。” 他说着将裹着淡紫色糖纸的最后一块糖,在小女孩委屈的目光中,塞进了无念的手心。 无念被奚不问暖阳般的笑容灼了眼睛,耳根染上绯色,他尴尬地扭开目光,将糖纸小心剥开递给小女孩:“你别难过了,我的这颗给你。” 小女孩眼底蓄着一泡泪绽开笑容,露出一对儿浅浅梨涡,凑过去将糖一口咬在嘴里,又接过斑斓的糖纸:“谢谢锅……锅……”她嘴里包着糖,肉嘟嘟的腮帮子被糖撑起一个尖尖的角儿,含混不清地说着。 无念想揉揉她的脑袋,却又被朝天揪扎了手心,只得收回手,灿然笑道:“去玩吧。” 无念的笑也是不多见的。春池皱波,虹霓行空。 本以为饴糖什么的,也就用来哄哄女孩子和小孩子,却没想到一颗糖,还能换来无念的笑容,实在是太值了。 奚不问决计以后再多备一些在乾坤袖里,时时拿出来撩汉,再好不过了。 沈心斋回头见奚不问主动为他解围,既觉得耻辱,又有些恍然。这个晚辈,身长玉立,马尾高系,笼在浅粉色又毛绒绒的秋日晚阳之中,远看真的很像一个故人。 那个人习惯将他的慌张怯懦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真心实意地赞美他、鼓励他,哪怕是在战场之上,二人势同水火,他也见不得自己死,他救了他,而他却给了他一剑。 血色染红了他的眼睛,也将他的手沾染得污秽。 大概是因为他见过自己最没用的样子,见过自己唯唯诺诺、瑟瑟缩缩的样子,见过自己最像个人又最不是人的样子,他越是照顾他,他越觉得羞耻。 他有多感激他,就有多憎恨他。 或者,他只是憎恨他自己。 他的眼睛忽然湿了,他用力闭目再睁开,挤掉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回过头更快地驱动轮椅向不远处的山上而行。 深秋天色黑得很快,山中树荫蔽日,暮色来得更早。稀疏的日光起初在黄色的叶片边缘跳动,很快便也消失无踪,只余阴恻恻的夜色和冷彻肺腑的空气。 这山明显是村里埋葬死人之处,拾阶而上,两边影影绰绰皆是隆起的坟包,有碑的无碑的,荒草掩映的,供奉齐备的,连阴曹地府都分三六九等。 月上高岗,忽然鸱鸮夜啼,唬得沈心斋灵力断续了片刻,那木质轮椅一下从台阶上倒退几阶,磕得他七荤八素,幸亏奚不问在后面及时推住了。 沈心斋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奚不问笑笑并没多说什么。 “也不知那老头儿埋在何处。”沈心斋四顾,遥遥望见丛林之中有一盏火光,“那里好像是个木屋,也许是守陵人,我们去那里问问。” 三人行到近处,才知道刚刚那一缕火光正是这屋舍门口悬着的一盏油灯,借着闪闪烁烁地灯火看得出这屋舍不大,年久失修,房顶只用一层薄薄的茅草覆盖,墙上的木板也破败不堪,但最瘆人的是,屋后停着大大小小许多棺材,静静地躺在浓稠而又寒凉的夜色之中。 无念上前敲门,那扇单薄的门扉似乎根本无意阻挡外人,发出一声沉钝的声音,便让出了一道缝隙。 无念迟疑片刻,以为屋内无人,便将那门扇推的更开些,他刚抬起脚,就被奚不问往后猛地拉退一步。 奚不问将剑举到身前,悄声道:“屋里有人。” 无念这才发现,有一个极为瘦削的少年在断了一只腿的床边,坐在矮凳上糊纸灯笼,背朝着门,只留给来人一个后脑勺。他专心致志,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有人闯入,手上缓慢而平稳,糊了一只又一只,那些灯笼就好似人头一般,被袭进的夜风吹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场面已然十分诡异,但无念还是拱手行礼:“不好意思,打扰了。” 那少年充耳不闻,手上未停顿分毫。 “打扰了!”无念再次提高了声音。 “他听不见。”沈心斋皱起眉,也将灵力运在指尖:“好像不太对劲。” 无念和奚不问也察觉出来,二人缓缓踏进屋内,走到少年身前一看。 那人瘦得好像只剩一个骷髅架子,面色是不健康的青白色,死得时间不长,淡紫色的尸斑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颈间,眼睛瞪得极大却只余一片眼白,他就这么坐在矮凳上,一直重复着做同一件事。 “还好,只是普通尸变。”奚不问小声说,“先别惊动他,他还残存了一点魂魄,只是想做一些生前习惯做的事情。” 无念忽然觉得奚不问对尸体的研究好像非常透彻,甚至带着一个道修不应有的过多的怜悯和惋惜。 “他是怎么死的?”沈心斋问道。 “有点奇怪。”奚不问绕着观察了一圈:“好像是被吓死的。” 第33章 招魂第三十二 这少年固然孱弱,但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心脏多是康健有力的,不至于好好的就吓破了胆。 这三个人一时都有些纳罕,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这少年簌簌地糊纸灯笼的声音。 一个、两个、三个。 他好像觉得糊得够了,便站起身将一旁的蜡烛点着想置于灯笼中,但因为死后手指僵硬,蜡烛放得歪歪斜斜,竟将纸灯笼瞬间点燃了! 一时间火光乍现,火舌舔着满地纸浆,更是如虎添翼,整个木屋温度灼人,木材和茅草蔓延着鲜红的火焰,发出噼啪之声。 那少年毫不知情,只呆呆立于火中,神情茫然无措,仿佛是在思考为什么灯笼没有亮起,只刹那间火焰便将他包裹吞噬,再也寻不见了。 无念还想救那尸身,被奚不问一把拖拽出屋,沈鱼梁不知何时早一步撤出屋外,见奚不问出来时有些踉跄抬手扶了一把。 奚不问脸上带着黑灰,被呛得咳嗽,正欲答谢时,突然数声巨响响彻山头! 三人齐齐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屋后的棺材全部炸裂开来,从里面立起一具具走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状不一,个个身着白色寿衣,尸斑遍体,垂着双臂瞪着眼白朝三人袭来! 三人不由得倒退几步,正要往山下退时,却发觉周围的隆坟也震颤不已,地动山摇间几阵碎裂之响过后,竟从漫山遍野的坟茔中也钻出了一具具走尸,踏着满地供奉和点点磷光,朝火光映天的屋舍聚拢而来。 沈心斋当机立断:“我们分头跑,山下汇合。” 他说着立即召出妒麟剑,朝西侧密密麻麻的走尸杀将过去。他虽在轮椅之上,但剑法混融,竟让走尸不得近身,周身闪耀着充沛的灵力,与妒麟剑的光辉交映,确是名家剑法。 奚不问与无念也各选了一侧,无念边跑边杀,跑着跑着,忽然觉得身后空了,他回过头,发现背后是茫茫树影和徐徐夜风,并没有走尸追来。正当他莫名之际,突然听见奚不问的惊叫之声,那声音只响亮了一瞬,立刻就变得沉闷,再也听不见了。 他手心发汗,连忙转头又朝奚不问所在的北方掠去。 只见北侧的山腰上尽是走尸,他们从喉头挤出一声声仿若来自地狱般的啸叫,漫无目的地在山野中游荡着,寻觅着。 无念硬着头皮冲杀过去,一路上并没有找到奚不问,他又朝密林深处寻去,路过一口开着盖的棺材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将无念一把拖了进去! 无念反手便将对方的手肘制住了,力道很大用了死手,他以为是要搏命,却听身下之人哎哟哎哟呼起痛来。 “疼疼疼……是我……奚不问!” 他一开口,四周的走尸像是所有感应,纷纷朝棺材聚拢过来。奚不问立刻又掐了一道屏息诀,示意无念也学他将气息敛下。 两个人挤在一个棺材里,无念的整个身子都被奚不问环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物,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下之人某个不可描述之处。 两人汗水贴着汗水,气息混着气息,无念的耳朵便贴在奚不问的唇舌边,像是一个诱他下口的白嫩嫩的饺子。 他喉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在无念耳中却放大了无数倍,无念更觉烦躁,一肘子怼上奚不问的小腹,他闷哼一声松了气,一张走尸的脸,猛地出现在棺木上方! 奚不问连忙敛气,又掐了一道诀。这走尸脸上显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将他布满陈年黑色血迹的青白面庞贴近棺底,被人打折的鼻梁就悬在二人的眼皮上方。 他寻了又寻,感受不到活人之气,终于一无所获,遗憾而又沉重地迈着步子离开了。 无念在棺身周围布了一道结界,好不容易挪动了一下身子,转过身看向奚不问,他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容现下布满黑灰和血渍,无念心软了一下,用手袖给他揩了揩,但他手袖也不干净,越抹越黑,到最后选择放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刚才你喊什么?” 奚不问见有结界护着,这才解开屏息咒,稍稍坐起身大口喘气:“刚刚我往北跑了两步,就发现几乎所有的走尸都朝我来了,我正逃命,忽然脚下土里又钻出一具攥住了我的脚腕,我往前一摔喊了一声,便掉进这棺材里了。” “我一看这地方除了臭,躲躲还不错……”他由衷地夸赞一具棺材,“嚯,上好的桐木,能把我的男人味儿掩住,可惜就是棺盖碎了。” 无念懒得搭理他:“你想一辈子躺里面我不管,我反正是要下山的。” 他跳出棺材外,发现几乎所有的走尸都徘徊在他的结界之外,嘶吼着伺机进入。 他拧紧眉峰,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这些走尸太像是在针对奚不问一个人,这实在反常。 奚不问一只腿蹦跳着出了棺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们只追我一个人。” 无念斜乜他一眼,问道:“你腿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被走尸抓了一下。” 奚不问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不过是被路边小野猫挠了一爪子,面上还笑嘻嘻的,无念蹙了蹙眉,俯下身强行将他的裤腿扒上去一看,小腿上蜿蜒着一道黑黢黢的恶诅痕,脚腕的破处还渗着黑色的血迹。 “就……可能是,还被咬了一口。”奚不问尴尬一笑,“问题不大。” 这东西他上辈子解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毕竟修习禁术,这些调皮的恶鬼不受控制给自己一下,也是常事。虽说不用禁术的话是麻烦了点,但如果用诡道之术,解除恶诅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 但无念认了真,看着那恶诅痕,很是忧虑,如果长久难以消除,便只能截肢以防止蔓延,他必须尽快带奚不问下山。 无念是个实干派,立时飞身腾空,将佛杵抛到空中,召出卍字笼,一时间荒野之地浮现千百个光华万丈的卍字印记将走尸困于正中,金光璀璨照亮天际更映得无念面目慈悲,法相庄严。 “这字怪好使的。”奚不问扶着棺材板,看一个个走尸,瞬间老老实实立于笼中,咆哮而不得出,不禁抚掌而叹。 “卍字不是字。”无念施过法阵,从容落地,“是光。” “但这法阵作用不了多久,快走。”他伏低了身子道,“你上来。” “啊?”奚不问没明白。 “你上来,我背你。” 无念道,“你腿这样站不住的,我背着你能快一点下山。” “不合适吧。”奚不问虽不算五大三粗,但毕竟个子高挑并不轻盈,而且还是山路,这山上又危机四伏,背着他很不方便,何况他确实觉得不碍事。 无念蹲下身抄他的腿弯往上一带,奚不问站不稳直接就扑到他的背上,将无念砸了一个趔趄,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奚不问环着他的颈项,有点不好意思,反倒像是出水芙蓉,娉婷娇羞得很,惹得奚不问更生气了。 “好哥哥,你能不能换个姿势,别像背个大姑娘似的。” 无念不理他。 “就是那种,兄弟间的背法。”奚不问将头抻到无念鼻子底下,强行获取注意。 “什么叫兄弟间的背法?”无念觑了他一眼,“像麻袋那样扛在肩上?” 奚不问想象了一下,似乎也很丑,便作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边摇一边往下直出溜。 无念烦他烦得厉害:“你能不能老实点,别动。”他一手扶住奚不问的背,一边将他往上颠了一下,这一扶倒是扶出了蹊跷。 他蹲下身将奚不问又放下来,在奚不问惊疑的目光中,转到他的身后,啪得撕下一张黄纸来。 “你被人贴了符,你不知道?” 奚不问从无念手中接过那道符一看,惊得一身冷汗,是一道招魂符! 奚不问大骂了一声:“难怪走尸都在追我,这符挂在身上,可不就是一个人形靶?”这招魂符画得很规矩,看不出什么线索,他掐了一道火符将这招魂符燃尽了。 黑灰四散,随风而逝,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这个背后下黑手的人是谁,又为何屡次动用杀招?从西北坡,到奚氏山门,又到琴亭村,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二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猜测,但究其原因,没人说得清楚。 无念选择沉默,他复又俯下身,将奚不问负了起来,向山下掠去。 这若不是一座坟山,月高秋凉,趴在无念的肩头,奚不问多少有些悸动。从肩膀一侧斜斜往上看,无念的眼睛很好看,淡褐色的,很冷清但又很温柔,眼睫很长,像是岸上的芦苇环绕着澈冽的河塘。 这个角度,他突然想起云冲和,小时候他练功太累了,起不来上晨修,云冲和就会背着他到道场,尤其是冬日里天寒地冻之时,他趴在云冲和温暖的大氅里面,挂在他的脖子上,有时候迷糊醒了,就能看见云冲和的眼睫,落着雪,也是这样的,低低的,弯弯的,雪化了变成水珠,轻颤颤的,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柔和的景象了。 还有一次落雨,雨下得瓢泼,天上像是漏了个窟窿,雨幕连接天地,风啸不止。从弟子房去上早课的凤栖堂,需得过一道走廊,那走廊上积了水,低阶弟子又还不会御剑,疾风骤雨之中云冲和自设了一道防水结界,将弟子一个一个负过去。 那时候在云冲和的背上,干净而安稳,一滴雨水都没有落到他的头上,透过结界还能看到雨水砸下来的模样,水花四溅,颠倒天地。他就觉得师父跟天神一样,布的结界是浅蓝色的,光华流转,漂亮极了。 上早课的时候,云冲和衣袂多少还湿了些,走动着说课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一些零星的水迹,他看着那些水迹发呆,被云冲和喊起来回答问题。 云冲和问他:“为师刚刚讲了些什么?” 他依稀记得一句,便答道:“讲到‘何为天道’。” 云冲和又问:“那你试着作答。”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云冲和用书本轻拍他的发顶:“自然即天道。” 他眼珠子一转,又问:“天道或可问?” 云冲和答:“天道不可问。” 他素来古灵精怪,当即问道:“那师尊或可问?” 云冲和愣怔片刻,耳根有一点烫,点头时眸中已藏了三分笑意:“自然可问。” “那我便不法什么玄而又玄的天道了,以师尊为法就是了!” 以师尊为法。 这五个字,后来被云冲和评价为胡言乱语。修道而不信道,自然是要罚的,好像是罚跪一炷香,抄了几遍道德经。他现下已然记不清了。 但他好像还能依稀记起当年自己说这句话时的灼灼眼神,那么滚烫,那么炽烈,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比师尊更崇高的信仰。 可到底是过了两辈子,要不是无念的个子跟当年的云冲和差不多高,那微妙的角度让他想起这些往事,他恐怕早已任它们像青萍一般四散湮灭。 正当他沉浸在绵绵回忆之中,忽然两声凄厉而仓皇的求救声划破静谧。 “救命啊——救命!!” 第34章 欺凌第三十三 似乎是两个少年的声音! 有两道白色的人影从树林间一闪而过,身后跟着一个急速掠过的黑影。 “去看看!”奚不问在无念背上指点江山,就差嘴里喊一声得儿驾,无念怒瞪他一眼,抬腿便追,待二人赶到时,两个少年已然被逼在一处悬崖边,有一个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抖得尿裤子,另一个瑟缩着蹲在地上将眼睛闭得紧紧的,两人退不得进不得,而一路追来的竟是刚刚茅屋中糊纸灯笼的少年。 准确来说,是少年可怖的尸体。 它一半被火焰烧的焦黑,一半被燎出粘连的血泡,五官几乎看不见了,像是一根融化流淌的蜡烛,他就这么绝望地嘶吼着朝悬崖逼去。 奚不问当即扔出一道黄符,那走尸瞬间止息尸气,立住不动了。 那两个少年瞪着圆溜溜的一对儿眼睛,惊魂甫定,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像是山下村子里的,可此时穿着一身白衣,衣袖和衣摆都长长地拖在地上,像是裹着一身白色的床帏。 无念将奚不问放下来倚着树,去扶那两个少年。 奚不问抱着手臂问道:“你俩穿的什么鬼东西?大半夜不在家老实睡觉,跑到这坟山上来做什么?” 这两个孩子战战兢兢,显得既懊丧又胆怯。 奚不问舔舔牙齿,勾起唇角牵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说啊?不说我就把这走尸放了,让他来问问你俩?” 无念正要怪奚不问没个正经,这两个少年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求两位仙君救命,我们只是贪玩。” “这三更半夜的坟山,有什么可玩的?”奚不问抛着剑,斜乜了他俩一眼。 两个少年满脸泪水混着汗水,谨慎地对视一眼,年纪稍长些的先开口:“我们上山找海东玩……”他指指那具走尸:“那个就是海东。” 无念脑子转得极快,少年刚说了点苗头,他就猜到了结尾,他不禁怒火中烧:“你们故意上山来吓唬他?!” 两个少年不说话。 奚不问也没催,只是蹦着过去将那走尸额上的黄符吹着玩,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黄符忽起忽落,只余尖尖上一点粘附在额上,好似随时就会飘落出去。 年纪小的那个先顶不住了,嘟囔了一句:“谁能想到他这么不经吓。” 年纪大的见也瞒不住,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原来这个叫海东的少年是琴亭村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村长看他可怜便让他在山上看坟,每日给他一口饭吃。 他营养不良,体弱又瘦削,脸色常常是青白的,又常年住在坟山上,村里的人都有些忌讳,也不让小孩子跟他玩。小孩们自然也懂得看大人的脸色,知道海东是没人管的,没得玩的时候便上山去找他,一开始是让他给捡藤球,后来有人就专门往他脸上踢,他也不喊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候还会被藤刺扎破,但他还是乐呵呵地跟大家一起玩。 知道他无处告状,大家就闹得越凶。再后来大家发觉他怎么都不生气,就开始在河边推他下水,他不识水性,在水里呛咳得一脸血,划着四肢直扑腾,惹得大家发笑。 无念气得额上青筋毕现,急急问道:“然后呢?” “然后村东头的燕子跑过来,把他拉上来了。” “燕子?” “就是林铁匠家的女儿。”年纪轻的那个少年解释道,“这个事情让海东很生气,他是真的很怕水,后来我们再去找他,他一生气打了人。” “他打人的时候挺狠的,也不知道他看起来那么瘦是哪里来的力气。但打伤人这个事情不会说算就算的,被打的是村长的侄子,村长也不向着他了。后来是燕子一力作保,才将他保下来的。” “燕子跟他关系很好,反正后来,他就不出来跟我们玩了,每天都在糊纸灯笼。” “但你们不甘心,还总是想来欺负他,对吗?”奚不问问道。 两个少年垂下脑袋:“今晚我们听说你们要上山,我们猜这山上肯定有问题,你们是来捉鬼的,我们就打扮了一下,想偷偷上山扮鬼吓唬一下海东。” “没想到……没想到他当时特别专心在糊纸灯笼,我们一吓他,他眼睛瞪得很大,直挺挺地就从椅子上跌下来了。” “……再一摸,就发现他没气了……”年纪大的少年磕头磕得砰砰响,“仙君饶命,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害死他的。” “你们不必给我们磕头,倒是应该给他磕。”无念语气寒凉,他确实未想到这样周正的两个少年竟会做出如此愚蠢而又恶毒之事。 这两个少年真就一身泥土翻滚地爬到海东的脚下,正要将头磕下,忽然海东动了! 他像是在极力摆脱符咒的压制,他如焦炭一般的手臂,僵硬地向前伸出去,像是要捉住地上少年的衣领,那少年吓得弹出去几米远,鬼哭狼嚎道:“仙君救命啊!” 奚不问眉头紧蹙,拔出剑来:“戒备。” 刹那间,黄符飞将出去,崩裂成雪花一般的碎片,那走尸黑气滔天,显然是要暴走。 “他还有一丝灵识,怨气太大根本遏制不住。”无念抛出佛杵。 “我要是他,我也得要杀人者偿命,不公者下地狱!”奚不问召剑杀过去,他眼中恨意滚滚,极为狠戾,是无念从未见过的。 “跑啊!”奚不问朝不远处还在发愣的两个少年大喊,嘴上是关心的话语,可脸上却难掩嫌恶的神色,“还不跑?!” 那两个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朝山下奔去,膝盖磕破出的血腥气让走尸彻底失控,奚不问腿脚不便,一边躲闪,一边御剑与走尸打斗。 那剑是把神兵利器,与主人之间十分默契,剑尾的剑穗在风中摆得只剩下残影,而那剑肉眼也只追得到一片剑华,无念还从未见过奚不问真正的实力,这一下传言中的出生时霞光满室、儿时根骨不凡,他倒是都有七八分信了。 这剑花挽得极老辣,剑走偏锋,灵气涌动,纵使伤了一条腿,那腾挪也是恰到好处的,只是行动受制不够流畅,却也丝毫不败下风。 无念又落下一道卍字法阵来配合他,未料到那走尸只被困了片刻,无念一时大意眼见着就要被走尸尖利的指尖划伤,奚不问将肩膀迎上去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一时间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乌黑的指尖扎得极深,拔出时粘筋带肉,惹得奚不问痛的咬破舌头,吐出一口血来。 奚不问向后连退了几步,堪堪被无念扶住。无念眼底血红,手在禁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点下两个止血的大穴,指尖上全是洇开的血迹,奚不问流了好多血,他怕他会死。 想来这世道也是奇怪,作恶的全身而退,来受这因果的竟是两个无辜的人,无念不懂,他好像第一次无法用佛理去解释这件事。 他抑制不住地战栗,因为他觉出奚不问的血透过他自己的衣服,一直蔓延过来洇湿了他的衣服。 就在此时,一个清凌凌的少女声音穿透这泛着焦土味和血腥味的夜色,遥遥地飘过来。 起初还不太清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海东!” “海东!!别打了!!” 那女声带着哽咽,带着水汽,像是人还未至,泪水已经顺着声音流淌到了此地。 那走尸忽然顿住了,他转过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虽然已经面目不清,但从略略前倾的身形来看,他望得很殷切,很天真。 像是一个孩子在等待他的玩伴,也像是一个少年在等待他暗恋的少女。 第35章 度化第三十四 “海东??” 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出现在路的尽头,她跑得很急有时候会摔倒,但她没有做片刻停留,立刻手脚并用地再爬起,磕磕绊绊地跑了过来。 当她看到海东时,立刻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尖叫十分短促,很快就压抑下来,仿佛是怕伤了对方的心,但从她满眼痛楚和满面泪水中,能看得出,这个少女的心都碎了。 她用手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摇头,小声呜咽:“怎么会这样,那两个混蛋怎么把海东变成这样?” 刚刚两个逃下山去的少年将山上的事情报告给村长,她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村里的壮汉都在寻找趁手的武器打算一同进山,其中包括她的父亲。 她想到了海东。她要赶在所有人的前面上山,带走她的海东,把他藏起来。 直到奚不问看到她犹豫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海东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他已经死了。” 那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悬在半空中,过了半晌,她又伸了过去,坚定地拉住海东未被烧毁的一截冰冷的小指。 那少女还穿着月白色的睡裙,浑身泥土,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海……海东,是我啊,燕子。” 海东没有说话,很悲伤地凝望着她。 “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看元宵节的灯笼吗?”燕子哭出声来,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吐出来的,字字血泪,支离破碎,“我答应过你,今年元宵还带你去看……” “还有三个月,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灯笼,逛庙会,吃汤圆,你怎么……你怎么不守信用!” 奚不问的心仿佛被狠狠碾过,他想起,这个尸体只余最后一缕残魂,还在执拗地糊着灯笼,一盏又一盏。 “咱们不打了,不打了。”燕子略带稚气的脸上,有着很倔强很笃定的神情,“海东,你不要恨,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当你恨他们的时候,你就糊一盏纸灯笼,等元宵节,我带你去点起来,它们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你也就不疼了。” “等你好了,我就……”燕子抹了一把眼泪,白皙的脸上满是焦灰,“我就带你去把他们点亮,你说好不好?” 但海东不会好了。 藤刺可以拔出来,脸上的淤青也会慢慢消失,那些一点一滴细碎的恨意,可以变成一盏一盏漂亮的纸灯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等少年长成大树,等腐朽的全部消亡,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他等不到那一天。 海东的喉头发出一声呜咽,混着咕噜噜的血沫,他说不出话。 火光渐渐染红了来时的小路,村里的人们举着火把,手中提着刀,握着斧,举着火钳,提着一切能在血肉之躯上留下创伤的利器,义愤填膺、理直气壮地走入山间。 他们要去杀那个叫海东的少年,毁掉他的尸体,消除他在世间的一切痕迹。 他就像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出每一个人的脏。 他必须得死。 可是当大家看到海东的模样时,还是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留着脓血,带着一半焦黑的躯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臭气,而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站在他的身边,牵着他那仅剩完好的小指。 林铁匠又气又怕,冲到人群的最前方,大声招呼她:“燕子,你过来!那边危险!” 燕子高高昂着头,像是对拥有这样的同伴感到十分骄傲:“爹,我不怕。” 林铁匠面色黝黑,勃然大怒:“你之前跟他相熟我就不同意,现在人家死了,还不想咱们好偏偏诈了尸,你还要在那丢人现眼!快过来!” 燕子哀求道:“求求爹了,海东很乖的,他不会再给大家惹麻烦。大家不要打他,好不好?” 那几个孩子的家人如何肯答应,刚刚逃下山的两个少年,膝盖磕破了流着血,手上都是细碎的石子划破的伤痕,这债总要有人偿。更何况,死都死不消停,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村里报仇,走尸本就该魂飞魄散! 人群一瞬间又躁动起来,喊杀声,刀斧碰撞的声音,还有火把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将走尸的怨气又激起来了! 迷失心智的走尸避开了燕子,照直朝人群走去,四周响起刀斧刺入肉体的闷响,四溅的有海东尸身上的血肉,也有燕子的泪水。 “别打了!”燕子嚎啕着,“别打!” 无念松开奚不问,飞身上前,想将尸身控住,忽然一道镇鬼诀凌空而下,是沈心斋! 这走尸禁不住围攻之人众多,避之不及,被这镇鬼诀镇住那最后一缕残魂,尸身倏然倒地,扬起一片幽暗的灰烬。 大家停了手,将细小的黑灰抚开,视线缓缓清晰,从这镇鬼法阵中,才看出这少年本来的面目。 皮肤苍白,眉眼清秀,颧骨因为瘦削而微微凹陷着,眼尾低垂,神色很柔弱。 这最后一缕魂魄近乎半透明,风一吹就飘飘渺渺,风止息时才稍稍凝出人形。 “海东!!”燕子惊喜地跑过去,隔着法阵的结界,仔细地打量着少年,像是要将他铭刻进脑海。 “燕子!”海东展开笑颜,眼尾更弯了,像是一道彩虹,一座拱桥,乖巧又温柔,“我听你的话,今晚还糊了好些灯笼。” “但是我做的不好,他们都被烧掉了。” 燕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要紧,海东,不要紧,我们再糊新的。还有三个月,来得及。” 海东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他说:“元宵节的灯笼好看,烟火好看,元宵也好吃,是我吃过的最甜最甜的东西。你去年带给我两个,我吃了一个,还有一个舍不得吃,放在雪里藏了好久,冷透了冻硬了才吃的,还是很好吃,原来甜的东西,怎么样都是好吃的。” 燕子低低地哭:“我今年给你带一大碗,满满一大碗,不用藏起来,趁热吃,好不好?” “谢谢你,燕子。” 海东的魂魄太稀薄了,越来越淡,越来越像一缕烟。 这法阵通常用来镇鬼,锁魂的话,有伤魂体,更何况这一缕残魂本就破败不堪了。等这魂魄一碎,海东很快就消失于世间,且生生世世,万道轮回,都不会再有海东了。 奚不问有点着急,他想祭出锁魂铃,试着将残魂带走,但带走后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就在这时,无念双手合十,合上双目,口中喃喃念道: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是超度经。 奚不问不清楚自己为何知道,但他就是知道。 这声音清朗疏透,似曾相识,像西方宝光,劈开黑暗,天际熹微,晨曦将至。 燕子也明白了无念的意图,她最后擦了一把眼泪,对海东笑着说:“再见,海东,再见。下辈子,你再来找我玩,我们再一起去看灯。” 有村民也开始抹眼睛,双手合十,跟着无念诵起经文。 越来越多的人,齐齐开口吟诵—— 南无阿弥多婆夜。 南无阿弥多婆夜。 那魂魄被汹涌的善意所围绕,像是被包裹在一个硕大的茧中,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辉,他叹息一声,终于放下所有的执念与仇恨,从法阵中超脱,如烟如缕,化成千万荧光,碎成星星点点,绕着燕子随风回旋,最终四散天际,寻而不见。 这一夜令人窒息的黑暗,终于迎来了天光大亮。 第36章 疑忌第三十五 晨曦破晓,琴亭村的人们纷纷走上山头,在无念、奚不问和沈心斋的帮助下,将遗留在外的尸体重新认领安置,他们最后为海东立了一个坟。 燕子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摆在了坟头。 奚不问拍拍燕子,也懒得同别人告别,在无念的搀扶下径直往山下走去。沈心斋落后几步不远不近的跟着。 奚不问肩膀上的血已经止住,无念用布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但禁不住面色苍白,周身冷冽地吓人,无念蹙着眉峰看着他,有意打破这沉默,他想起昨夜奚不问的剑法,最后收尾时有个漂亮的剑花,那剑也极称手。 他问道:“你的剑很好,它叫什么名字?” 奚不问恍回神答道:“乱来。” “?”无念投去疑惑的目光,“我怎么了?” 奚不问揉着眉心:“不是,我是说,我的剑就叫乱来。” “……”无念无语,“这名你取的?” 虽说剑如其人,这名字倒是称他,可未免也太儿戏了些。尤其是在念到“乱来,召来”的时候,真的不会笑场吗? 奚不问无奈叹息:“这怪我那老爹。我明明跟他说叫鹿来……” 彼时奚弃远以玄武石为他铸剑,问过他剑名,没过多久,他父亲拿了剑来给他。 寒光四溢,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弹之铮铮作响,剑鞘温润,下悬一枚血色朱玉缀着剑穗,上雕貔貅神兽。 嗯,是一把好剑! 奚不问复摸剑柄,定睛一瞧,上刻“乱来”二字。 他愣了一愣脑子空白了三刻,这才恍然,因为自己口齿不清,奚弃远听成了“乱来”。 嚯,谁的剑要叫“乱来”啊,神经病!奚不问不无崩溃地想。 但嫌弃归嫌弃,从此以后这把剑从未离得他的身。 无念听过来历,哑然失笑。这剑若有灵,该也要气得吐血吧。 奚不问答完话,又不说话了,这在话唠如他身上很是罕见。无念又道:“你别黑着脸了,琴亭村虽未查到什么线索,但好在那孩子有个好结局,到底能轮回往生,这一世已经活得够苦,下一世也许还有盼头。” 奚不问问他:“你说,是不是这世道病了,越是良善的人越没有好下场。” 他想起上一世,他在沈家猪狗不如的日子,那些沈家人也是这样对他的。 推他进荷池,故意用扎风筝的竹篾扎他的指尖,让他扫秋日的庭院不许有一片落叶,这其实都还好,他后来已经有点麻木,他有时候确确实实在想,自己并非嫡子,嫡庶有别,也许自己就该这样活着,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庶子都这样活着,这样想的话会好受一点,至少能够解释很多没来由的恶意。 但最让他难以释怀的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最早的时候,他也是想待冯夫人好的,他见她对沈郁陶温柔可亲,以为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命,可以叫冯夫人多看他一眼。他收集了清晨花瓣上最纯净的露水赠予她冲茶,那么大一个瓷瓶,几乎快要装满了,他忙碌了一个早晨,从寅时到辰时,从星辰月亮到日上山头,最后瓷瓶仿若彩云一般跌碎在他的面前,濡湿了他整个鞋面。 冯夫人不屑一顾就罢了,她还说,她怕沈魄这个贱种在里面下毒。 还有一次,沈郁陶宵禁时间偷跑出去玩,他为她打掩护,结果沈郁陶回来后说,是他故意怂恿她违禁,一个劲儿跟她形容上元灯会的妙处。就这样,沈郁陶不过罚抄了一篇文,而他禁食一日,还挨了戒鞭,背后鲜血淋漓多日不曾长好。他们将饭食扔到他的房门外,他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挨到门边去取,手一抖打翻了稀粥,他饿极了,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舔。 泥土的味道混着一点米香,他甚至都觉得满足。 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他其实记这些事记得更牢一些。他想海东也或许是这样,他未必记得那些疼痛,只是不明白有人愿意和自己玩时那些满心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为什么到最后就只配得到这样的结果。 后来待他长大,他才知道这叫诛心。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他又想起云冲和。 这个傻子,几乎为了整个修真界豁出命去,而那些人是怎么对他的,活活逼死了他。而他自始至终,对他们,剑都未曾舍得出鞘。 想到此处,奚不问胸痛如裂,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无念心脏猛地漏了半拍,他瞪大眼睛,感受到奚不问的身子难以支撑,整个软在他的怀中。 “奚不问!” 沈心斋冲了过来,他把住奚不问的脉对无念道:“刚刚听说他中了恶诅痕就劝他先下山,他不听,这下恶诅痕反噬了,没那么容易解。” 他略略一盘桓又道:“这边太偏僻,没有合适的药材也不适合开阵,我们还是就近赶到冶城,我来为他设阵医治。” 奚不问靠近无念的耳边,虚弱而又低声地说道:“带我找个客栈,我自己来。” 他又贴近了些,用沈心斋绝对听不到的音量:“我信不过他。” 无念心领神会,当即负起奚不问,三人一路疾行,赶在入夜前到了冶城。 奚不问一直在发高烧,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每次醒时,都发现自己还在无念肩头,这让他复又放下心,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冶城旅顺客栈的厢房床上了。 无念正背对着床将毛巾放进盆里沾湿,他拧干转头一看,奚不问正在透白的纱帐后面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纱帐风起风落,流苏摇晃,时而掀起一角,能看到奚不问脸色烧得通红的样子,如此更显得他双眸幽黑,这混世魔王罕见地乖顺,像是一只刚睡醒的小狐狸安静地窝在它温暖舒适的窝里。 无念走过去掀开床帏,用指尖摸了摸奚不问的额头,仍将湿凉的毛巾放在他的额上。 “刚刚希夷君说要布阵,我知你信不过他,说你睡得正香,让你再休息一晚。” 无念眼里带着笑意:“他看上去真心为你着急,说晚一时三刻都要命,我还是将他推出去了。他气极,说同我们佛修讲话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奚不问牵起一个很虚弱的笑:“这在温文尔雅希夷君那里,算是很重的话了。” 他歇了一会,又说:“扶我起来。” 无念将他扶起来靠在床背的软枕上,喂了些茶水和米粥。米粥很烫,无念一口一口给吹得温凉,奚不问沉默地喝着,时不时抬一抬扇子般的眼睫,偷偷看最是温柔的无念。 喝过粥,奚不问恢复些体力,他眼眸烧得晶亮,对无念说道:“麻烦哥哥帮我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要放进来。” 无念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也没问,径直走出屋外,将门带上。 第37章 浴泉第三十六 门掩上得很快,看起来无念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疑心。 奚不问知道,无念相信自己,以至于不想问一问,他凭如今的虚弱之躯究竟如何解除连修行多年的道修都难解的恶诅痕。 他将蜡烛吹灭,咬破手指,以血画了一道笔画诡谲的符咒。 那符咒发出暗蓝色的幽光,像是坟山上不灭的磷火。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星半点的咯咯的笑声,像飘飘渺渺的银铃声般,在这黑夜之中显得那么诡异。 奚不问掐指一点,喝道:“别笑了,还不来!” 房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孩童。奇怪的是,那孩童只有上半身,身着红色肚兜,用红绳系一个冲天揪,脖颈上挂着枚银锁,他眼睛大得使人心惊,以至于在脸上的比例很不协调,像是整个面部三分之二都是眼睛,那双眸里显露着琥珀色的微红光芒。他一口牙齿细小且尖锐,森白得像是鲨鱼,令人见之生畏。 被奚不问斥责后,他不敢笑了,但脸上还是挤眉弄眼地作怪。他在地上蠕动着朝奚不问靠过去,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魔君大人。”那小孩开口了,声音却像个老人,喑哑且苍老,“好久不见,我以为您再也不会画下这道符。” 奚不问透过熹微的月光,宠溺地揉揉那可怖孩童的发顶,随手将那揪揪拨来拨去,话说得有几分认命:“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画,离钩。” 离钩是他的鬼宠,在他登顶魔君之后,寂寞之时,常召他来说说话。他只有半身之躯,带去哪儿也方便,置于桌案上,也可当个书立支架用,不得不说,对颈椎很有好处。当然也有一些别的效用,比如解除恶诅痕。 离钩攀在奚不问的腿边,将他的裤腿挽起来,黑色的印记已经蔓延到大腿根,他语气有一点嘲弄:“哟呵,挺狠。” “别废话。”奚不问眉心紧蹙,他害怕让无念看到这一幕,他将裸露的脚趾抵在离钩的肩胛骨上,身子向后仰躺拥在雪白的被衾里,催促道,“快干活。” 主人的话还是要听的。离钩用尖锐的指甲将已经有些结痂的破口再次划开,他将头伏低凑过去吸出一道冷冽的黑气。 奚不问拧着眉,有些疼痛,但并不是不能忍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牵动肩上的伤口,冷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离钩抬起头,看奚不问将恢复白净的小腿重新掩在中衣之下。 “咯咯,大人,您变了。”离钩还在笑,他好像不会别的表情,“您怕外面的人知道。” “但您以前,谁都不会放在眼里。” 奚不问心乱如麻,不耐道:“滚吧。” 离钩咯咯笑了两声,悠悠然消失了。 奚不问坐在寂寂的黑夜里,任身上的冷汗慢慢干透。他想,离钩说得对,他变了。 他在乎无念的看法,害怕自己让他失望。而且他终将让他失望。 过了很久,无念都没有听到房间里发出声音,他有点担心,轻轻敲了敲门,前两声轻些,最后一声有些沉钝。 奚不问这才恍如梦醒,他抬头说道:“进来。” 无念推开门,就看到奚不问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风吹帘动,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宛如幽魅。他去关好窗户,点燃烛火,这屋子里终于有了些暖意和生气,墙上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无念俯下身坐在置鞋的踏板上,将他的脚放在怀里,看他的腿。 奚不问心中并不坦荡,挣扎着微微抗拒了一下,无念抬眉瞥他一眼,他就消停了,乖乖坐好任他查验。 肉眼可见的,无念松了口气。但他浅色的瞳仁里神色很淡,好像窥见奚不问的心事,又好像无知无觉。 他道:“无论如何,没事就好。你好好休息。” 三人在客栈休息了两日,奚不问的伤这才算能下地。本来时间就紧,线索也断了,奚不问心急如焚,但无念还是劝他过了今夜,明日再上路,不然身体撑不住。 沈心斋还说了一件事,就是去查看炳灵湖魔剑封印的人带回一个消息,近来尸变频繁,确因炳灵湖的封印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裂隙。薛氏极为忌惮,联系前因后果,他们认为奚不问杀薛循,偷盗舍世镜,与如今封印有损一事,未必是巧合,让沈心斋带他尽快回程,一月之约恐难作数。 奚不问觉得好笑,一把剑把他们吓成这样,这群道貌岸然、最讲究重信守诺的小人,竟连约定都不顾了。 他想做什么,沈心斋自然是拦不住的。但他又怕奚弃远和奚杨舟被众人为难,一时也难以抉择,究竟是回程还是去一趟天一阁继续查找线索。索性便应了无念的劝,打算明日再考虑去向。 深秋的天一日冷过一日,这客栈有一汤池,吃过晚饭,奚不问缠着无念一起去泡汤,他的伤还没全好,并不能沾水,无念勒令他老实呆着,未果。 最后奚不问允诺会给自己的伤处下一道防水结界,无念这才应下,被他拉着一起到了汤池。 基于上次柴房的深刻记忆,无念选择穿着中衣泡汤,奚不问自然还是大喇喇赤身裸体跳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无念靠在池子的沿上,看着奚不问头上顶着毛巾,脖颈上仍系着那枚刻着“和”字温白的羊脂玉,舒服地叹息一声。他初遇奚不问时,他就戴着这枚玉佩,这个“和”字不知是“平和”之意,还是谁的名字中有此一字。 奚不问的防水结界是明黄色的,只一小片薄薄笼着他缠绕绷带的肩胛,不需耗用太多灵力。无念依稀记起谁的结界也是这个颜色,但是又想不起来。 池面上水汽蒸腾,水面上落着三五枫叶,红绿相间,岸边的桂花香气馥郁芬芳,洒遍人间,繁星之下泡在水中,确实悠然惬意。 奚不问还特意温了一壶桂花酒带来,浅斟一杯放在池面上浮着,绕着月影推来递去,颇有意趣。可惜无念不饮,只余他一人对月覆觞。 饮过半盏,有些醉意,他显露憨态,两颊染着点红晕,似海棠亦似晚霞。他脖颈生得极漂亮,优美的曲线从下颌到锁骨一直延伸到水下。 无念看得发愣,奚不问趁机凑到近前,用掌心舀起一捧水朝无念泼过去。 水滴如珠帘一般洒落,无念的眼睫上湿漉漉的,被水眯了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奚不问作完妖,出于本能反应转身想逃,不料脚下一滑,身子硬生生朝后仰去。 奚不问大惊失色,最后整个跌在无念的怀里,又溅起一片水幕。 无念什么也看不见,完全凭借多年修行的矫健身手和过人的听力接住了他,可是一睁眼,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一只手穿过奚不问腋下放在他的胸上,这也就罢了,另一只手在下面大腿内侧离不可描述之处仅差一公分。 他的腿就在奚不问的股间,那滑腻的触感,哪怕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都立刻惹得他心颤脚软。 无念被烫到一般立刻将手撤开来。 奚不问也是一脸尴尬,因为他,有了反应。 他没敢转过身正对无念,只听无念气急败坏地在耳边怒道:“奚不问!你不作,会死吗?” 奚不问抖了一下,酒醒大半:“会死。” 无念不理他,湿淋淋地上岸便走。奚不问也不敢起身,浸在池子里,只露出个脑袋,用眼神追着无念的背影。 上一世这样玩笑,泼到了云冲和,这一世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还敢。 我果真有病。 奚不问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 第38章 意乱第三十七 奚不问在无念房门前徘徊了半个时辰,他想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对无念这种小正经,刚刚还是太过了,他不知道无念会不会真的生他的气。酒壮怂人胆,他索性又灌了自己一壶,这才敲了门。 无念一开始没理。他心烦意乱,指腹上遗留的触感太过强烈,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男人乱了心神。或许是因为当时他正闭着眼,黑暗里听觉触觉嗅觉都被无限放大。 奚不问的发尾很柔软,踉跄的时候曾扫过自己的脖颈,他喝过酒身上有些微的酒气,还有桂花的清香,他的呼吸炙热而急促,身体炽烈而滚烫,柔韧且鲜活。 正是少年初成,最好的时候。 他自认虔诚,心静若水,却不料被奚不问一个趔趄,搅出一池的波纹。 奚不问还在敲门,他有些撒娇的语气,站在走廊里喊:“好无念,好哥哥,求你让我进去。” 进去?进哪里。 无念手指蜷起来,闭上眼,竭力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求你了!我喝多了,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躺着。”奚不问反身靠在门上,将空酒壶撞得叮当响,“哥哥,我要吐了……” “真吐了……yue……” 无念忍无可忍,快步走到门前将门一把扯开。奚不问没防备,背后一空,往后仰倒,这一次无念很有经验,双手撑住他的肩胛,将他扶住了。 奚不问转过身,笑嘻嘻的:“就知道哥哥舍不得我睡地上。” 他伸出手来想牵无念的手,被无念一把反手攥住手腕,奚不问没反应过来倒着踉跄了几步,竟被他整个人扣在门板上。 无念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奚不问恍然不觉对方眼底的愠色,仍是眉眼灿然地说道:“好哥哥,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人离得极近,就像是要亲吻。无念眼底映着奚不问红艳的唇,像是一朵罂粟花,勾人心魄。 无念心头悸动,就这么看了半晌,终是泄气,松开手颓然走到桌边坐下,怒瞪他一眼:“人来人往,像什么样子。” 奚不问凑过去,步履颠倒确实有几分醉意:“我来给你道歉,你不生我的气吧。” 他眼神诚恳,凑得极近,浓郁的桂花香气伴着酒气飘进无念的鼻息里,仿佛再近一些就要碰到他的唇上。 无念抬眸斜乜他一眼,看到他正正经经穿着奚氏紫檀色的服饰,马尾规规矩矩系着,与刚刚泡汤时他赤裸的身影相叠,倒是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他瞥开眼神,去追逐那烛火:“不必道歉,早点回去休息。” 奚不问狡黠地勾起唇角,退后两步就床一躺,两眼一闭:“哥哥真不生气?” 无念急于赶他回房:“不生气。” “那我今晚就睡这了。” “……”无念莫名,“你睡这,我睡哪?” “这床这么大,你睡一头我睡一头。”奚不问鞋子已然蹬掉,笃定要赖着不走的样子,无念的床上也浸染着一股檀香的气息,叫他沉湎,“哥哥这边的床好像比我那的舒服。” “而且……今天是我十八岁生辰,哥哥不会拒绝我吧?” 今日是奚不问的生辰?他没有说,他也不知道。 这一路奔波,他不曾透露半点,难怪他今日非要去泡汤,还饮了酒。他心情好,为自己庆祝,倒也不叫别人麻烦。 无念有点凶不起来,他未备生辰贺礼,总不能还赶人下床。 过了半晌,他说:“那你愿意躺着就躺着吧。” 无念回过头,却看到奚不问呼吸变得均匀,整个人蜷在床上,竟真的睡着了,怀里还松松地抱着空的酒壶。 他确实是太累了,又喝了酒。 无念叹息一声,走过去将酒壶拿走,鞋子摆好,给奚不问盖上被衾,仔仔细细掖好,然后熄掉烛火再落下床帏。 其实他一点也不生气,他气他什么呢?不穿衣服?朝他泼水?还是怪他脚下不稳,偏偏跌倒在他的怀里? 他不过是对自己羞恼罢了。 佛是不能够被引诱的。更何况他是个道修。他不会,也不能。 但奚不问身上像是有种引力,叫他心潮起伏,叫他似曾相识,叫他移不开目光。 倘若这是一种喜欢,那么真心的喜欢,还算非分之想吗? 无念感到一丝痛苦,他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奚不问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他抬起眼皮,头有点痛,视线还模糊着,他看到门被倏然推开,无念冲了进来,用力地摇晃着他。 “醒醒,奚不问。快醒醒。” 无念的手冰凉,触在他肩头使他的神思变得清明,他似乎看到窗外黑黢黢的,应该仍是半夜,但房门外却是红通通一片,空气变得灼热和刺鼻,有细小的黑灰蔓进来,惹得他呛咳起来。 他抓住了无念的手腕:“怎么了?” “着火了,我们快走。” “沈心斋呢?” 无念觉得他直呼其名有些不当,但情急之下,也未想太多,只是答道:“不知道,我们去看看。” 两人疾步走到房门外,整个客栈已是一片火海,看不清人影,只能听见纷繁杂沓的脚步声和人的尖叫声,时有掉落下来的焦黑的梁柱和纱帐布帘,爆裂的火星四散,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在浓烟之中寻觅道路,好不容易摸到沈心斋的门前。 打开那道已被烤得发烫的门,他竟睡得死,还没醒来。 奚不问跑过去喊他,沈心斋骤一惊醒,吓了一跳,灵力已下意识聚于指尖,那妒麟剑已然出鞘,铮铮鸣响着悬在奚不问耳边。 “是我。”屋内的空气已经浑浊不堪,沈心斋揉揉眉心仔细辨认,这才瞧出是奚不问和无念,他反应很快,立刻道:“着火了?” 显而易见,因为他屋内的窗户也已经燃烧起来,奚不问觉得奇怪,按理说屋内还没有着火,窗户不会自己先着。 但他没有时间考虑,因为来路和去处都被火焰包围了。 “怪我今晚恰饮了安神药,不然早些发现,不会如此被动。”沈心斋如此说道,“现下只能开防火结界,硬冲出去。” 奚不问略一思忖:“去找客栈正门太冒险,灵力可能支撑不住。我们走窗吧。”他打开结界笼住自己,也一并将无念笼于其间。 无念道:“我开金身,你管好你自己。” 金身也是火焰难以近身的法术,奚不问放下心,看着无念将沈心斋背上跃出窗外。他正要接着往下跳,从墙边瞥见一张燃了一半的黄符,那上面似乎有一道符咒,但只剩下一半。从这一半来看,既有可能是聚灵符也可能只是普通的驱魔符。 但他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场景,似乎心里已有答案。他又用指腹仔细摩挲符纸,表面光滑、纹理细密,透过火光细瞧里面似乎有沙田稻草杆和檀皮的纤维,是薛家人才用得起的澄心纸。 “奚不问!”无念在外面心急如焚,“速速下来!” 奚不问恍然回神,打开结界一跃而出。 他脸上被熏得泛红,无念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在上面磨蹭什么。” 奚不问瞥了一眼沈心斋,笑嘻嘻说道:“香囊落下了,回去找了一趟。” 无念将关心的话统统咽回腹中。他自然知道是什么香囊,奚不问身上就那一个,王嘉月送的香囊。 “我看你字故云极好,叫什么不问。”无念话语冷淡。 “故云?什么故云?”奚不问头一回恨自己不读书。 见无念不理,他正要追问,忽然空中落下几个黑衣人,灵力充沛,身形矫健,瞬间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奚不问倒也不吃惊,眸中冷冽:“哟,来得这么快。” 沈心斋问道:“是谁?” “沈叔叔不清楚吗?”奚不问抛剑于空,剑花翻飞,直接杀了过去。 沈心斋神色莫测,眉峰紧拧:“你什么意思?” 奚不问没有回答,刀光剑影之中,沈心斋脸色苍白,抿着唇看他杀进杀出。但他没有时间多想,一记剑光劈下,他召出妒麟剑应战。 这三人的修为都不算浅,对方招招致命,却也没能全然占得上风,便似乎有意将三人隔开,打着打着奚不问发现无念和沈心斋都不见了踪影。 他心忧无念,无心恋战,当即开溜,在几个窄巷间迂回几轮,堪堪将黑衣人甩掉。寒风四起,檐角明月恰被乌云遮住,除了不远处的客栈还映着滔天火光,四下一片漆黑。 他无处寻人,情急之下唯有召出灵宠。 他掐指一画,一道红光之下幻化成一只火红颜色的尖耳小狐狸。这灵狐毛发蓬松,根根分明,两只眸子晶亮,狡黠顾盼,凑到奚不问脚边,亲昵地磨蹭。 奚不问嘴角浮现笑意,将那灵狐抓耳挠腹地抚弄了一番,道:“去寻。” 灵狐得令,轻巧地跳跃远去。 不知怎的,奚不问这一世召出的灵宠竟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怕故人发觉,极少召唤。如今月黑风高,他想,或许问题不大。 作者有话说: 奚不问:“哥哥,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我就怀孕了,yue……” 第39章 炙灵第三十八 顺着灵宠留下的踪迹,奚不问很快便找到了无念的所在。 他赶到时,无念正蹲伏在一个倒地不起的人身侧,在仔细查验着什么。小狐狸在无念身后,摆着蓬松的尾巴,咬无念挂在腰间的佛杵玩。 奚不问快步走过去,只见躺在地上的正是刚刚追击的黑衣人,面罩已经被揭下来,面目很陌生,嘴角含着血渍,双目紧闭,像是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 无念知道是奚不问,头都没抬,只是答道:“刚刚将他击倒,正想留个活口逼问幕后指使,他登时拔剑自刎,我没拦住。” 无念看起来颇为懊恼:“刚刚检查他身上,干干净净,也没留下什么印证身份的东西。” 奚不问抱着手臂,冷笑道:“薛家做事自然稳妥,放火之余,还特意在外面布人,若我们侥幸逃脱,便围而杀之。如此行事,考虑周全,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无念倏然起身,看向他:“薛氏所为?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在客栈中发现了聚灵符。”奚不问从怀中掏出焚烧了一半的符纸,“正是薛家所用的澄心纸。” 无念接过符纸查看,但他并不精于此道,又问:“这符纸只剩一半,你能确定?” 奚不问点头。 无念道:“那我知道客栈起火的原因了。” 他几乎和奚不问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炙灵。” 炙灵乃是火精所化,不少世家打造兵器的地方都会豢养此灵,为的是炉火不熄。这东西控制得好没什么妨害,但倘若随意扔在民间,便是一场浩劫。 先将炙灵放出来,再将客栈四周贴上聚灵符,火灾便起得毫无征兆,且火源不一,火势起得极猛,无法扑灭,再晚一时三刻发现,他们三人便都要葬身火海。待火势消颓,炙灵一收,也不会留下任何凭证。 哪怕被认出是炙灵,各大家皆有豢养,也辨认不出是谁家放的。果真是一条毒计。 若不是那半张符纸,又恰碰上奚不问这种眼睛老辣的,根本无从查起。 “不过,既然是薛家,那你刚刚问希夷君,是什么意思?” 奚不问嘿嘿一笑,舔了下后槽牙:“诈他的。我不清楚他和薛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看他的反应,以及今晚他喝了安神药,想来是不知情。” 薛氏面上召他回去,背地又下此杀手,这样一看,薛家确实狠辣,趁着他饮醉,沈心斋喝药的时候放的这火,他和无念的命也就罢了,竟然连沈心斋的命亦不顾及。 但给他贴招魂符也是薛家的手段吗?薛氏一向下死手,背地里贴一道符并不能保证奚不问身死,这种暗地里的手段,他原本怀疑沈心斋。假如真的是他,那么沈心斋的目的是什么,他与薛家又是什么关系? 这一点他一直未能想透。 “今晚多亏你。”奚不问对无念道,若不是无念早早来警示,他早已葬身火海。 无念今夜正是烦忧之时,心乱如麻之下,辗转未曾安眠,倒侥幸捡回条命来,不得不说是十分幸运。 无念心里藏着事,也没多言,小狐狸还在他脚边闹他,咬他的鞋子,简直如奚不问那缠人的劲儿一模一样,他垂下眸子巧妙地换了话题:“你的灵宠倒是可爱。” 奚不问笑得龇出一口白牙:“那是,跟我一样可爱。” 无念要去抚弄的手一滞,僵硬地收回手去,只恨奚不问不要脸。 折腾一夜也乏了,奚不问收了灵宠,四面环顾,发现已行至郊外,又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提议找个山洞凑合一宿。 两人往高处而行,倒真在一矮山的半坡处发现一个山洞,洞口的轮廓从外面看像是一匹马,马身马耳马尾俱全,不过里面地方很小,只勉强可以藏人。 奚不问走近两步看了看,笑眯眯道:“这洞形状倒是有趣,不如叫它……” “卧槽!!” 一条草蛇猛地从洞里溜出来,奚不问毫无防备,吓得跳出去两丈远,躲在无念身后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无念撩起眼皮斜乜了他一眼:“这洞名倒是别致。” 奚不问老脸一红,信口雌黄:“老骥伏枥,良马卧槽,我也觉得卧槽这名字不错。” 在无念看傻子一般的眼神里,奚不问大步踏进洞中。 奚不问重伤初愈,无念没再让他奔波,自己出去寻些树枝抱回来升火。 树枝发出爆裂的噼啪之声,热气渐腾,两人烤着四肢,手脚这才缓缓升温,有了些暖意。 火这东西,既是生之所需,又是夺命之物。 此时想来,不甚唏嘘。 奚不问有些余醉,头还细细碎碎地疼着,烤了没半刻就开始脑目昏沉,试了几处支点都睡不舒服之后,他倒是不见外,直接侧头靠在无念的肩膀上。 无念的肩宽且匀称,有棱角却又不至于嶙峋,枕起来颇为舒适,高度差正好,脑袋架在上面,说不出得舒服,倒像是天生要给他靠似的。 他心里这样一想,更是喜不自胜。 无念也有些困意,顾及奚不问的伤,竟也没挣开。两人就这样交颈而靠,昏昏欲睡之时,奚不问忽然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半梦半醒之间,倒仿佛是一场梦。 那是佛道大战的头一年。 彼时是他十七岁的年尾,就快要元日新年。蓬莱道场已许久没有委托,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仙境,沈魄只知潜心修行,痛快玩乐。 林长栖带着其他诸位师兄妹早已将蓬莱装点得颇有气氛,红绸琳琅,灯笼高悬,窗花也已布满了饭堂和弟子寝居,除了云冲和的房间。 所有人都知道云冲和喜雅淡清净,但偏偏沈魄非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一日他拿着大红的窗花跑去给云冲和看,赖着他要贴上。 云冲和的屋内盛放着一束明黄色的腊梅,香气扑鼻,插在素净的白瓷瓶里,美不胜收。可沈魄还是觉得太素了,虽然他们修仙不比普通百姓,倒也不讲究岁末除祟,迎新破旧,但终归是一年一次的热闹。对于热闹,沈魄一向不会放过。 云冲和将暖手的鎏金镂花小炉放进沈魄的手心,又从他手里接过窗花展开,审视半晌,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沈魄笑容凝在脸上,怪云冲和缺乏想象力:“这不两小人吗?”他指指左下角的两坨未被剪掉留下来的部分,依稀有一个并肩而坐的轮廓。 但这就好似一座山被叫做美人峰、老妪岭,多半这种,你不说它像,真看不出来像。 云冲和沉吟半晌,从沈魄带来的箩筐里拿出剪刀,仔细修剪起来。 不多时,两个人的轮廓逐渐显现,鼻子、眼睛、胳膊、腿俱全,衣袖随风的姿态都似乎清晰可辨。 沈魄看得入神,不时指导两句:“右边,右边这个人,要高一点。” 云冲和就给修剪的高一点。 “左边这个人得笑。”沈魄又说,“右边的不用。” 云冲和手上停顿一下,问道:“为什么?” “左边是我,右边是师父。”沈魄答道,撇了撇嘴,“反正师父你平常也不怎么爱笑。” 云冲和想了想,给右边的人也剪了一个月牙般的嘴,是笑得很开心的那种神情。 沈魄也跟着笑起来,蹲在云冲和身边,侧头看着云冲和的脸。他的脸有一点红,不知道是不是窗花的颜色映出来的。 最后云冲和放下剪刀,窗花十分灵动,惟妙惟肖,连沈魄发簪上青鸟的翅膀都有一个依稀的形状。两个人坐在一棵花枝招展的树下,张着月牙般喜不自胜的嘴,眼睛近乎一条缝。沈魄举起来,对着日头看了又看,很是满意。 这毕竟是他和师父合作的第一个艺术品,他本不精于书画琴艺,艺术细胞近乎于无,此时有了这样一件成品,虽是沾了云冲和的光,也是喜悦不已。当即取了笔墨,在窗花的右下角小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署上云冲和的名字。 剪个窗花还需署名,云冲和被逗得有点想笑,又有些无奈。近乎是宠溺地看着沈魄兴高采烈地将窗花贴在了他屋内朝外的一面窗子上,几乎所有人来人往都能瞧见。 待沈魄回头时,云冲和才收敛了眸中过分昭彰的笑意。 后来几天沈魄日日故意绕道从云冲和门前过,就为了看一眼窗花还在不在,那两个小人,是不是还并肩而坐,眉开眼笑。 他日日沉浸在岁末迎新的喜悦之中,直到有一天,云冲和接到委托召集他们下山除祟,他这才知道山下佛道不睦,早已是一片乱世。 也正因为佛道相争,拢民争地,平民忙着逃避人祸都不及,更罕有什么鬼怪邪祟的委托了。 可这次发出委托的是塘镇。 塘镇乃是道修地界,并不是三不管地带,更恰有一道修名门黄氏在此。沈魄换了个舒服姿势御剑,随心所欲地将剑首高高扬起,好奇道:“塘镇出了邪祟,为何不找黄家人,偏跑这样远,来求我们?” 灵遥思被冷风吹得龇牙咧嘴:“哪还有什么黄家人,被邪祟灭门的正是黄家。” 沈魄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了塘镇,才发现这里几乎变成难民流窜之地,更丝毫不见岁末家家有余粮、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 有不少周边县城的妇孺到此要饭谋生,更有不少老人流落街头,衣不蔽体,冻饿终日,使这昔日繁盛的小城镇,变得拥挤杂沓、风雨飘摇。 “这是怎么了?”沈魄问道。 灵遥思前几日下过山:“这是附近佛道交界之处的百姓,不堪两边交战,逃到此处的。” 但明显这些天,战局更紧了,这样多的人流离失所,还是前所未见。 云冲和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皱眉,将乾坤袖中的粮食和水皆分给了街头的孩子,询问黄家的位置。 那男孩本见云冲和和善,拉着他的雪色大氅千恩万谢的,一听“黄家”二字忽然目露惊恐,埋头大口啃咬着馒头,几乎要噎死了也不停下。 沈魄赶忙拿水去喂他,哄孩子一般的口吻:“你放心,我们是有本事的人,我们就是去打妖怪的!” 那孩子听了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哽下最后一口馒头,用脏兮兮的小手指了一个方向。 云冲和揉揉他的脑袋,目露温柔:“多谢。” 作者有话说: 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第40章 灭门第三十九 沿着孩子所指的方向,步行良久,一直未见到黄宅。天还阴着,乌云压得极低,眼看就要落雨,沈魄有些不耐烦,他觉得是孩子年纪太小指错了路。 正要再找人询问,黄宅的匾额出现在眼前。 可这匾额歪斜着,竟连同正红色的门楣一并烧得焦黑。 许是近日佛道常起冲突,黄氏还将门外挂了布符,画着驱邪符箓,此时也烧得残破,挂在梁上随风招展。 门未上锁,竟是虚掩着,云冲和伸手缓缓推开门。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院内并排摆放的二十八具尸体,齐齐盖着白布,隐隐看出下面隆起的人形轮廓,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场面实在太过令人震撼,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话,过了半晌,才踏进院内。 委托信上所写,黄宅上下二十八口人一夜之间烧死在宅内,死时大门紧闭,还能听到宅中众人擂门呼号之声,惨烈至极。 待众人破门而入,已无一活口,均惨死当场。 有人说当晚看到了一个和尚,又有人说火起得蹊跷,竟让会御剑的道门黄氏,一时未能逃出。一时众说纷纭,鬼怪之说不鲜,也无人敢将他们下葬,只停尸于院内。又急忙修书至于蓬莱,求他们来看个究竟。 沈魄四处查看,院内屋舍均烧得焦黑,没留下什么线索,正门上多是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可以想见那晚黄氏众人死前的惨状。 云冲和正伏于尸身旁查看,有些是被烧死的,有些则是窒息,这一家人中一些是修士,另一些不过是普通百姓,大约只是厨子、花匠或侍女,却也一并死在了这里。 “黄氏家主黄祁修为不赖,没道理御剑出不去。”灵遥思蹲在一具手中持剑的尸首旁,这尸首被烧得看不出人形,只能勉强从这柄名剑上窥见此人生前的姓名。 “假如在屋内睡着,火起得足够快又足够大,也不是没可能。”沈魄道,“但门口的人是怎么死的?很奇怪。” 灵遥思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在屋内睡着的人,可能因为发觉太晚被烧死或是在睡梦中被烟尘呛得窒息。但从门口的划痕来看,有些人已经跑到了院中,怎么死的?”沈魄举剑指指院落四周,“院中没什么可燃烧的东西,肯定不是起火点,火也比较难蔓延过来,为什么也会被烧死?” “说明火是直接从他们身上燃起来的。”云冲和站起身:“这不是意外,是人为。” 此言一出,沈魄与灵遥思都觉得背后发凉。 云冲和用脚拨开一片焦土,露出一道浅淡又模糊的黑色笔划:“有人在此地设过阵。” 他仔细端详片刻,又说:“但残存太少,看不出是佛修的阵法还是道修。” 几个人盯着那阵法看,直到豆大的雨水落到地上,在焦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洇湿的坑。 云冲和连忙找人进来,大家齐心协力将尸首都搬到屋檐下面,但阵法很快被冲刷掉,再也看不清了。 沈魄冻得鼻尖泛红,眼睫上挂着雨水,砸了一下梁柱,很是气馁。 云冲和安慰道:“既是人为,还是灭门之祸,恐怕多是私仇。若是能知道黄家平时有什么交恶的对象,便也能获得些线索。” 一旁站着避雨的一个老头忽然说道:“仙君说到这个,黄家人一直与孔家交好,交恶的我倒不清楚,不过或许那孔家知道。” “孔家?”沈魄凑过来。 “不在咱们塘镇,隔着三个县。”老头刚一说,沈魄就想起来了。 “蒲县的孔氏?” 这孔氏也是一道修世家,只是修为平平、声名不显。不过家主倒是一正派人士,常常赈济流民,乐善好施,在当地民众中颇有威望。 “对对对!”那老头说道,“孔氏的主母好像是黄家主母的表妹,所以两家常常往来。” 柳暗花明,云冲和拱手道:“多谢老人家。” 三人当即冒雨御剑往孔县而行,到孔县时已过子时,雨倒是不下了,但天还阴沉着,水汽很足格外湿冷,像是衣服里都干不透般的冰冷透骨。 三人也没有歇脚的意思,问过街角流浪之人,便急急掠向孔宅。 孔宅地处郊外,偏僻之所,草木掩映,可还未行至,先见猩红火光。 沈魄心凉了几分:“怎么回事,孔宅也着火了?” 三人落到门前,便去拉门,这门却纹丝不动、固若金汤,云冲和召来茂陵将门一剑劈碎。只见宅中四面火起,三人冒着滔天的火舌就近跑了几个房间,房内之人皆已断气,倒在门边或死于床畔。 孔氏修为不精,宅中亦无所防备,睡梦之中大多无力逃生,命丧于此。 但火还在烧,沈魄踏剑而上,不过向上几步,便遇到阻力。 “这房上有一个屏障。”沈魄指尖凝聚灵力,却始终无法破除,“难怪黄氏精于御剑,也逃不出去。” 云冲和开了一道防火结界,往深处走了两步,果真见地上有一法阵,笔画亦与黄家看到的一样,同样被抹去了一部分,但这回施阵者走得仓促,留下的笔画还足以猜测个大概,他年轻时四处游历,见过此阵,不由得瞳仁皱缩。 “房上的是禁锢咒。” 这是一个高阶的佛修法术,下手之人必是得道的修士,他布下这禁锢咒,等闲道修根本不识也不晓破解之法。 沈魄正要从高处下来,忽然瞥见屋后有一黑影掠过。 “师尊,有人!”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朝那黑影追去。 那黑影行动极快,收了禁锢咒就往宅外而去。沈魄追之不及,将剑先抛了出去,阙剑并非凡品,剑光凌冽朝那黑影的腰间劈下。 夜幕之间那黑影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辨得出并无发髻,身形衣着像是个佛修,他踏步侧身一避,矫健地避开了阙剑的剑锋。 就绊住他这一下,云冲和已然赶到,茂陵剑气压迫感极强,黑影似乎知道自己快不过这把剑,只得停下脚步,隔着刺骨的凉薄夜色静静望着云冲和。 正当云冲和要逼近一步时,那人忽然抛出一道符咒,云冲和广袖一振亦扔出一道反制符。云冲和的灵气显然更澎湃,所掷符咒将空气震出层层波澜,对方避之不及,正中袖间! 第41章 嫁娘第四十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未及反应,一道火光撞至他的小臂,竟将他衣袖点燃,痛得他哀嚎一声。 火光一瞬间映出他鹰隼般的眼眸,口鼻处倒是用一块黑色巾帕遮盖看不清完整的面目。沈魄被那目光骇得一惊,那人转了转眼珠,就地一滚,竟从一侧的山沟就势滚下,隐于草木之中,一时望而不见了。 三人又于四周找了许久,但没有月光的夜晚,却成为极好的掩盖踪迹的帮凶,根本无从再寻得他半点踪迹。 灵遥思很是懊丧,如此凶手,谋害孔家、黄家上下快四十口人,可谓是罪大恶极,却叫他侥幸逃脱。 沈魄一向乐观,拍拍他的肩道:“不过此人手臂受伤,又从这么高的地方滚落,多半身负重伤,一时恐怕再难为祸四方了。” 云冲和眉心却并未舒展,他兀自望着茫茫夜色,寒风将他的衣袖扬起,猎猎作响。 “怎么了师尊?”沈魄察觉到他的忧心忡忡。 “是炙灵。”云冲和道,“刚刚撞到他臂上的火焰是炙灵。我还奇怪为什么火会从黄家人身上燃起来,原来是他将聚灵符扔到人的身上,炙灵便会前仆后继,将其烧成焦炭。” “手段何其残忍。”云冲和捏紧茂陵剑,指节泛着白光,“此人虽是佛修,深谙佛修高阶术法,但最后扔符纸的手法却又难掩道修的习惯,加之操纵炙灵做此凶案,怕是哪门世家的手笔,我担心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沈魄心思转得快:“佛修四处作案,道门必会讨伐。势必激化佛道之间的矛盾。” “只怕是风雨欲来。”云冲和叹息。 当时沈魄还存有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云冲和杞人忧天,此人或许与黄、孔两家不过私仇而已。 他还以为那一年的除夕,将会如往年每一个除夕一样,所有蓬莱的师兄弟姐妹暖暖和和地挤在饭堂里,他挨在云冲和的身侧,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团圆饺子,喝香气扑鼻的仙女菇汤。云冲和有时候会准确地捞出包有一枚铜板的饺子,放进他的碗里,就像是把全天下最好的彩头偷偷给了沈魄一个人。 最后在子时,大家聚在蓬莱峰顶上,冻得呵着手,眼睛亮亮的遥望着他们守护的万家灯火,在天际焰火璀璨飞腾之时,放飞大家自己做的孔明灯,许下美好的新年愿望。 他每一年许的都是:锄强扶弱,平和安康。这句话细细写在灯笼纸的里侧,前半句给他自己,后半句给云冲和。 可谁料这两桩没尾的案子,竟直接让道门三大家联手围攻佛修三大山门,也因孔氏颇受百姓爱戴,却死于佛修之手,佛门失去不少民心。恩觉寺被血洗,伽蓝寺与观照寺元气大伤,其他小寺小庙被打砸者众,几乎难以立足。 一时间不少道修小族崛起,道门大家更是民众拥戴,地界愈发辽阔。 但很快佛门便不甘受辱,竭力反抗起道门的统治,一时间腥风血雨,一日之内,曝尸街头者众,血流漂橹。老无人扶,幼无人养,说是人间炼狱亦不为过。 但路有冻死骨,朱门还是酒肉臭。大多道门世家因为尝到甜头,主战派多,主和者少。因此这个岁末云冲和疲于奔走调停,哪怕除夕当晚亦在赶回蓬莱的路上,未能同大家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蓬莱峰顶上也望不见万家和乐、灯火璀璨,只有零星的灯光,穿破遥遥夜色,几乎是寂静地毫无温度地投射过来。 云冲和回来时,天已破晓,身上还带着伤。 他虽威望甚高,但游说诸家舍利而逐义,并非易事。有以礼相待的还总算能客客气气将他请出去,有骄纵跋扈的直接大打出手,云冲和一向秉持剑不指同道中人,故剑不出鞘,不尽全力,时常负伤回蓬莱。 沈魄哪里能忍,每次看云冲和脸色惨白,受伤调息,都恨得牙痒痒。 “这些小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师父自当拔剑自卫,让他们知道,跟他们好好说话,是咱们看得起他!”沈魄眼眶泛红,心疼地哽咽。 “不必去恨。”云冲和道,“这些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我本为求和济世而去,万不能再出手伤了和气。” 沈魄气他迂腐,但道理没错。虽然自己做不成圣人,但见到云冲和,总归是信正道不孤,天地间还有方寸光芒。 他本也相信,这浑浊世间,总有一日会变好的,只要云冲和在一日,一定会变好的。 可惜,天要让这世间黑暗,便随手灭了这道光。 奚不问的回笼觉睡得并不好,加之由于炙灵思及往事,又想到佛道间的嫌隙,更是郁郁寡欢。他信道,无念信佛,偏偏二人锄强扶弱之心未曾有变,殊途同归,可见修行之人,无论信奉什么,总有些大义是为人根本,不可抛却。 既然如此,为何佛道之争会演变成一场滔天之祸,实在是始料未及。 不过世事无常,上一世他一心想成为同云冲和一样的清正守义之士,却不料最后双手沾满修士的鲜血,虽说那些人并不无辜,但里面是否掺杂着无辜之人的血泪,亦难以再分得清了。 那些死去的,何尝又不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父亲。 他心中恻恻,微微抬头,看到无念睡得安稳,那双神色浅淡的双目合上,尤显得俊秀温柔,周身的气质也不似那么冷清,倒有些人间烟火气,连带着靠在他肩头的奚不问都察觉出些暖意来。 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但冬日初晨寒凉彻骨,万籁俱寂。 奚不问突然想时光若停留此刻,倒也不坏。 但上天从未遂他的意,一道尖锐的唢呐声划破寂静长空,也吵醒了自己的身边人。 这唢呐声过分诡异刺耳,像是直接劈进天灵盖。无念骤醒,被惊得有些微的颤栗,待猛一睁眼,就看到奚不问举着双手,悬在半空。 “你这是做什么?”无念有些惶惑地揉着眉心,忽然他又有些紧张,不动声色地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襟。 这一眼虽不动声色,但到底落进奚不问的眼中。 这是什么意思? 奚不问自认轻浮,但绝不是趁人之危之人,更不可能趁着无念睡着动手动脚,他有点恼怒又有些尴尬。 “我……我正想帮你掩耳朵。”奚不问放下手,一腔怒火全都朝向了吹唢呐的人,“大清早的吹什么唢呐!” 唢呐这种乐器,非红即白,天色这样早便吹弹起来,定是白事。 佛门有个规矩,路遇有人行白事,定要双手合十伫立,注目送行。无念便起身到洞外,奚不问跟在后面,蓦地见他背影愣怔片刻,也连忙走过去,发现山林间行的竟是一台大红花轿。 山间正是清晨雾气最浓的时候,这一抹红色在惨淡的白雾中,如脂如血,显得突兀浓艳。 这花轿也是八抬大轿的形制,金灯执事,送嫁之人皆穿喜服,十分卖力地吹着丧乐,陪嫁之物竟是些涂得大红大绿的纸糊的首饰、冥器,被盛在纸匣之中。 “这是……冥婚?”奚不问蹙眉,无念也露出十分嫌恶的神色。 这原本就是陋习,只有些小村镇才能见到。缺女尸的地方,常常愿花费千金买一具正当龄女子的尸体。背后也是一套肮脏的买卖。 唢呐声由远即近,送嫁的一行人渐渐走到近前,忽然,奚不问腰间的锁魂铃发出耀眼光芒! 奚不问一时没看出所以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将锁魂铃藏于袖间,抱着剑走上前拦在队伍前面。 “呸,真他妈晦气。”走在最前面吹唢呐的一个中年汉子停下来,狠狠啐了一口,“你是不是眼瞎?” 奚不问笑意盈盈,语气十分客气:“叨扰一下,你们这是冥婚送嫁的队伍?” “看不出来吗?”那中年汉子怒喝,“快让开,别耽误了吉时。” 奚不问用剑鞘指指花轿:“这里面是新娘子?”那男人不理他,奚不问又问:“新娘子漂亮吗?” 男人有些心虚,但还是用看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都死这么久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 轿子里的这具尸体其实很新鲜,奚不问闻着味就知道,他没多言。 “你们这行当收入怎么样?这样一趟能赚多少银钱?” 中年汉子以为他对这行也感兴趣,瞥了他一眼:“董各庄这边赚得多,他们兴这个,一个月总要跑几趟,少说也能赚五十两银子。” “哟,这么赚钱?”奚不问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后面抬轿子的停下轿子擦了把汗,见奚不问年纪小不想让他干这个营生:“谁不知道董各庄,干这行的全都金盆洗手了,这不没人干才涨到这个价钱。” “怎么回事?” “害,这送嫁的十个里九个都疯了,唯独没疯的偏偏说看到女鬼,说什么也不肯再干了。” 奚不问奇怪道:“找几个修士捉鬼便是了,用得着金盆洗手?” “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那抬轿子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来捉鬼的修士,后来也都疯了。” 一阵寒风吹过,满地草木落叶簌簌作响,天边还映着残月的淡白痕迹,不管是什么鬼,这个时辰都是最弱的时候。 奚不问不动声色地朝轿子靠过去,一边走一边又问:“各位大哥,要将新嫁娘送去哪里?” “董各庄的命馆,一会在那里拜堂成礼。”抬轿子的人又将轿子负起来,脸上的肉因为用力统统扭结在一起,像是不愿再多言。 奚不问忽然伸手摁住了轿杆,勾起唇角笑得狡黠:“哎,不急。” 他用剑尾拍拍轿厢,打了个响指:“出来吧。” 第42章 冥婚第四十一 送嫁的几人根本不知他在搞什么,正要发难,轿子里忽然咣当一声,像是有人狠狠踢了一下轿厢。 几个人脸色倏地变了,因为轿子里明明是个死人! 吹唢呐的汉子像是个领头的,苍白着一张脸强自镇定:“大概是尸体倒了,大家别慌。” 就在这时,又是清晰可闻的咣当一声! 他浑身颤栗,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如同锅底一般,毫无生气。 奚不问挑眉,一手搭在轿杆上,一手转着剑玩:“别调皮了,出来!”他忽然用剑鞘将轿子的门帘挑起,露出里面还算新鲜的一具尸体。 这尸体凤冠霞帔,一身火红喜服,面目笼在喜帕之下,看身量似乎年纪不大,许是不过十五六岁,从脖颈和袖子外露出的一点点皮肤来看,生前应当是个肌肤胜雪的美人。 这尸身半晌没有动静。 奚不问不耐烦:“还要我请你吗?” 那尸身陡然应声凭空而起,僵硬地弹出轿外,直挺挺立着,红衣滚滚,在风中翻飞。 送嫁之人齐齐惊嚎,吓得跌倒在地,惶惶然不敢动弹。 一阵狂风将喜帕吹落,骤然露出这具尸体的脖颈处一道青黑色的勒痕。她的脸被涂成不自然的雪白,眉点得格外僵硬,眉峰十分尖锐,嘴唇却红艳如血,乌发随风起落,张扬似爪,十分骇人。 那女子阖着双目,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弧度眼瞅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忽然,她张开嘴,掉出来一截血淋淋的猩红的舌,在泥土里如死鱼一般跳跃了两下,留下一片潮湿又肮脏的血迹。 那些跌倒的人毛孔大张,冷汗涔涔,纷纷大声嚎叫,连滚带爬地朝远处扑去,仿若一群被狼追赶的羊。 奚不问轻笑,像是得了不少乐趣:“这把戏不错,还有旁的吗?” 那尸身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将双眼一睁,露出一对白惨惨的眼白。 “有点意思。”奚不问道,“不过我看你也玩不出什么别的花样了,不如……” 他祭出锁魂铃。 “还是跟我走吧。” 锁魂铃发出叮铃铃的脆响,朝尸身掠去,那尸体忽然冒出一股黑气,速度极快,径直朝远处遁走。 无念接住软下来的尸体,将她妥善放置于地,连忙抬脚跟上奚不问,朝黑气追去。 二人一直追到一个看似有些年头的屋舍处,匾额斑驳,白幡招展,上书“命馆”二字。馆中红烛高燃,案上一牌位写着“新郎 李福康”,另一块牌位上写“新娘 王氏巧慧”,地上零落着不少白惨惨的纸钱,左右各立一纸扎的侍女侍从,画着藕荷色的发巾,两颊通红,观之悚然。 正中停着一口崭新的棺,角落处还排着六七座,但看起来要陈旧些,漆偶有脱落处,还未来得及补。 这崭新的棺,怕就是要与轿中女子成婚的男子。 锁魂铃叮铃铃响了几声,落回到奚不问手中,他有些纳罕,不时摆弄着铃铛。 “我这铃铛是不是不行?”他翻来覆去地查看,“一个吸食惊惧的善鬼都抓不着,要它有何用?” 无念很替锁魂铃感到无辜:“没这么简单,你记得刚刚那个抬轿人说过什么吗?” “记得。”奚不问谨慎地环顾四周:“再差的修士,收个善鬼还是绰绰有余的,但不仅没收掉,自己还疯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嘟囔着,像是自己跟自己左右互搏。 无念上前查看那口棺,正在纠结要不要冒犯,打开看个一二,忽然听到背后奚不问“咦”了一声。他一转头,发现奚不问不见了! 他禁不住额上发汗,一声穿透云霄的唢呐声顿起,几乎刺破他的耳膜。 他恍然四顾,周围的景象竟然变了。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座临水的庭院,这院落不大,雕刻装潢虽简朴但也别具匠心。这片湖水被一道走廊分割成南北两片,每一侧湖中都立着一座角亭。水面上散落着残荷的梗,直愣愣地穿过水面,斜向天际,像是一根根枯骨。偶有一两只灿烂的锦鲤从眼前悠游而过,扩开层层水波,波纹尽头是一片未化开的冰层。 他正站在这庭院的廊下,孤身孑立,寒风呼啸,他不由得围紧衣襟,这一碰却发现,身上穿得并不是佛修的粗布短袄,而是一件考究的灰色长襟锦衣,脚上穿着一对褐色的锦鞋。 忽然走廊尽头有一个头扎藕荷色发巾的侍女神色焦灼地走了出来,看到无念眉心一松,笑道:“少爷原来在这里呀,吉时就要到了,快去换吉服。” 无念拧紧眉头:“你说我是谁?” 那婢女先是不解,旋即又绽出笑颜:“别跟小蝶开玩笑了,您是福康少爷呀。” 李福康? 他怎么会变成李福康? 李福康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此景此人背后到底是什么,唯有深入此局,才能找到破绽。他没有再问,只能装作确实在开玩笑般地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小蝶推着他绕过蜿蜒的走廊,进到一间屋内。 这屋中挂着一件大红喜服,用檀色的锦线在衣缘处重工绣出吉祥如意纹。 不多时又跑进来几个嘻嘻哈哈的侍女,大家簇拥着,七手八脚将他穿戴整齐。 “福康少爷真俊呐。”小蝶眉开眼笑。 “可不是,要不是前几日那场高热,还能再俊些!”另一个大约只有八九岁扎着两个发髻的小侍女说道。 小蝶脸色倏然冷清,她铁青着脸怒斥道:“小临,说什么胡话呢,大喜日子说这些丧气话!” 小临顿知失言,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无念闻言不禁蹙眉,他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却发现整间屋子里,梳子发带服饰一应俱全,可偏偏没有镜子。 “少爷,咱们去门外迎新娘子吧。” 小蝶又恢复了笑模样,领着无念穿过偏房和前厅,直到李宅的门外。 唢呐声越来越近,门外其实空无一人,但一瞬间人声嘈杂,言笑晏晏,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也不知何处放起鞭炮,噼里啪啦吵得无念眼皮直跳,红色的纸屑直往他身上落。 直到一顶大红花轿落了地,小蝶推了他一把:“背新娘子下轿。” 无念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打起猩红的轿帘,轿中坐着一个身着喜服,盖着喜帕的窈窕佳人。 作者有话说: 请立刻送入洞房XD 第43章 喜丧第四十二 无念在轿前俯下身子,等她上来。 这一蹲衣襟敞开,没能兜住,里面掉出来一样东西,被一方白丝帕包裹着,刚落到土里就被无念飞快地捡起来,拍掉尘土又仔细揣进怀中。 这新娘子见无念捡东西,步伐稍缓,直到无念再次伏低,她才踏出轿来。 宽大的喜服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隐于广袖下的白皙双手伸出来缓缓环住无念的脖颈。 动作饱含试探,又像是娇羞。可这个姿势要取他性命太容易了些,无念不由得皱眉,但还是起身,将她负起来。她身量并不娇小,比想象中要重,大抵尸体总是要比活人重的,他想。 这新娘子倒是没有做什么意外的举动,十分温顺地勾着他的脖颈,两只脚垂在他的腿侧,喜帕的垂穗不时扫到他的耳垂和脖颈,有些酥痒。直到前厅门口,无念将她放下来,按习俗需两人一同跨过火盆。 新娘子盖着喜帕看不清路,往前走的时候不慎踩到裙摆,一时不稳身形晃了几晃,无念连忙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完全是下意识的,皮肤与皮肤相触之后,无念才觉不妥。可那新娘子却立刻将手轻轻搭在无念掌心,任他牵着,跨了一步。这手掩了一半在袖中,只露出几截修长的手指,无念觉得她指尖微凉,但又不似尸体的冰冷。 可却在这微凉之中,他的掌心起了细细的薄汗。 小蝶领着二人到前厅,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厅上,上位忽然端坐着一男一女,穿戴考究,神态慈和,旁边站着一司仪之类的人物。 小蝶躬身行礼:“老爷夫人,新人来了。” 那老爷捋着胡须不说话,面目黯然,夫人倒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强忍着。忽然司仪振振衣摆站出一步,先拱手行礼,后朗声贺道: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 又言:“吉时已至,一拜天地谢姻缘。” 无念还兀自愣怔,新娘子倒比他熟稔似的,指尖捏了捏他,让他跟着转身,朝门口俯身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敬双亲。” 无念适应了些,这次倒不需要指点,与新娘子齐齐朝二老拜下,两人动作极为同步,看上去倒也十分般配,无念莫名有些脸热。 “三夫妻对拜,乾坤交泰,生不同时,死当同穴,共赴黄泉!” 无念闻此言,不由得脊背发凉,这果然不是普通的婚礼,确确实实是一场阴婚!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拜下,若是拜下,这到底算不算礼成,礼成后又会如何。他依稀觉得事情在往他无法掌控的未知滑去,他无法接受这一点。 他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司仪厉声催促道:“拜!” 无念蓦然发现,周围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两只眼睛过分专注地死死瞪视着他,仿佛他若是不拜,他们必会冲上前来将他撕成碎片。 那新娘似乎也隔着喜帕审视着他的面目,见他良久没有动静,牵着他的袖子极轻地晃了晃。不知为何他觉得此时应该选择相信她,于是不再迟疑,拱手拜下。 二人相对,新娘子拜得极深,极虔诚。无念断没有让女子行此大礼的道理,便也极力向下拜去。他俯身盯着新娘子从裙底露出的绣着鸳鸯的一对大红绣鞋。 他莫名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脚,好像有点大。 但他很快直起身,只听司仪喊道:“送入洞房。” 没待无念多想,小蝶、小临一众侍从笑闹着蜂拥而至,簇拥着他和新娘,将他们推进了刚刚那件穿喜服的房间。 他不由分说被摁到床上,小蝶端着合卺酒过来让他们饮,两个瓢以红绳相连。双双端起来,必须挨得很近红绳才勉强够长,两个人隔着喜帕,鼻沾着鼻,额贴着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实在是缱绻。 无念本就不善饮酒,还未有过伴侣,一上来便要成婚洞房,禁不住手心发汗,一片糯湿,险些将瓢打翻。他极力推脱,可最后实在无法,只得浅浅地沾湿了唇瓣。 新娘见他喝了,撩起喜帕的底端,露出檀口一饮而尽,速度之快、渴慕之态,倒像个酒鬼。无念诧异不已,转瞬间只窥见了新娘子白皙的下巴。 这一关已很是难熬,没想到还有一关。 小蝶又从身后的托盘中拿出一个红艳艳的苹果,无念一看到这个就深感大事不妙。他看到小蝶娴熟地将苹果用绳子吊好悬在二人中间:“请新郎新娘对食苹果,一生平安如意。” 一直颇为淡定的新娘闻言似乎也愣怔片刻,两个人对着悬在鼻梁中间的苹果不知如何是好。 小蝶嗔怪道:“行行好吧,少爷少夫人,小蝶手都酸啦。”身后的一群家丁侍从爆发出一阵哄笑。 僵持半晌,还是新娘率先撩起喜帕的一角,探头去咬那苹果,因为对面没有相抵的力,没能咬住,苹果从齿缝间滑开来,往无念的方向摆去。 无念心一横,也将头偏过去,横竖咬上一口事情就算了了。 可小蝶嘻嘻一笑,倏然将苹果高高提起,两人齐齐咬了个空,待无念心头一凛好不容易刹住距离时,二人的唇与唇之间不过一指,他的气息混着她的气息,险些就要亲吻上。 新娘的唇形很漂亮,是他喜欢的那种形状,唇峰处凹进去一点,唇纹稀少,看上去像是一枚泛着色泽的湿润的羊羹,他甚至一时觉得有些熟悉。但他心跳得很快,赶忙向后拉开距离,却见新娘唇角带着一抹隐忍的笑意。 无念垂下眼睫,嗔道:“小蝶,别闹了。” 小蝶见少爷不喜,也觉得不可耽误新人太多时间,便收敛笑容,又乖乖将苹果垂下来。 这苹果长得滚圆,看上去香甜,却很不好下嘴。无念好不容易将牙齿扎进去一点,噙住了一口果肉,他牢牢抵住苹果让新娘也凑过来咬了一口。二人瞬间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如同嚼蜡般的咽下,无念一时觉得这苹果似乎没有什么味道,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甘甜多汁。 小蝶见礼成,又对无念道:“少爷,可以揭喜帕了。”她脸红红的躬身行礼:“祝少爷少夫人百年好合。”说罢便领着众人踏出房门,留下无念一个人和新娘子面面相觑。 第44章 破阵第四十三 那新娘子先挨过来,凑到无念身边,羞羞答答地伸出小指去勾他的小指。 无念慌忙将手藏进袖子里。新娘子勾了个空,又偏过头问道:“夫君不揭喜帕,不洞房吗?” 她声音很尖,尖得有些不正常,但无念害怕极了,满脑子只有“洞房”二字。他登时从床板上弹起来,端坐到桌边的矮凳上,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支吾道:“你先……你先歇息,我出去一会。” 新娘子竟盖着帕子下了地,从身后将无念的脖颈搂住,将脸颊贴在他的耳畔,两只手指将喜帕夹起一半,露出红唇白齿,湿漉漉地说道:“春宵一刻,夫君要去哪?” 无念呼吸困难,脑中轰然作响,耳根滚烫。他倏然起身,将新娘子撞了一个趔趄。一向沉稳冷清的端方佛修,此时竟手足无措。 蓦地他听到喜帕下一阵轻笑。 无念瞳仁放大,回过头去,那喜帕下笑得更大声了,张扬又恣意,原是非常清亮的少年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哥哥,是我啊!” 那新娘抬手将帕巾一揭,露出奚不问笑意盈盈的脸。他一头乌发垂在腰间,头顶绾着新娘发髻,笑得前仰后合,金钗都要飞走了。 他狐狸眼本就带三分柔情,一颗泪痣也长得恰到好处,此时眉心点着一枚丹砂,又着一身大红如意纹广袖襦裙,施着粉黛口脂,掩盖了身上英气的部分,显得格外灵动柔美。 无念倒没见过奚不问这副模样,一时间耳根更红了三分,脸上像是日暮时分玫瑰色的霞云。他又羞又恼,想起刚刚是跟奚不问拜堂成亲,更是胸如擂鼓,哑口无言,一时间呼吸都窒住了。 奚不问笑罢,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无念脸上的好景致。 “哥哥你怎么脸红了?” 无念背对着奚不问正襟危坐,掩盖慌乱:“刚刚喝了酒。” “那酒是假的。”奚不问似乎早就猜出他会这样解释。 “酒都没有酒味,这是个幻境。”奚不问挑眉,“既是幻境,哥哥又怎么会真的醉酒?” 他拖着宽大的裙摆,行为无状地凑到无念的面前,眨着眼睛看着他。无念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哥哥不会是……见我好看,动了旁的心思?” 这一句正中红心。无念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愤而起身,差点磕掉奚不问的下巴:“别胡言乱语。我们赶紧出去。” 奚不问这才站直身子,眼睛里亮晶晶的,还带着闪烁的笑意,像是早就将无念一眼看穿,但他没多说什么,这里确实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倒是想出去后好好的探一探这小正经的心思,将他那些不宣之于口的话一点一点挖出来。 “我刚刚观察了一下,这个院落是以八卦阵布局。”无念用手指沾了一点瓢中的残酒在桌上画出一道淡湿的痕迹。 “两座角亭分别是阴中之阳和阳中之阴。” 但他对道家阵法只有粗浅了解,算不上熟悉,也只悟到这个程度,说罢便望着奚不问。 奚不问歪头看了片刻,掐指一算:“这样看的话,生门大概是在艮位,那里破阵可能要容易一些。” 二人商定便打开房门朝着东北方向并肩而行,奚不问忽然想起一事,他转头问道:“你刚刚怀里掉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无念没料到他看见了,惊讶之余沉默着不愿回答。 奚不问又问:“今早上你以为我动过你衣服,是怕我看到那个?” 奚不问实在是过分聪明,无念觉得自己一抬眼一蹙眉都被他看个通透,不由得气道:“你何必管我,就许你有宝贝香囊,不许我有?”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说完无念就后悔了,失言之余又觉得气闷,堵得他眸中湿乎乎一片。奚不问登时弯起眉眼,软下话语:“昨夜没回去取香囊,骗希夷君的,怕他知道我发现了线索。” 无念像只闹别扭的猫咪,被奚不问顺毛顺得舒服了些,他没来由得松了口气,亦被奚不问收进眼底。 二人脚下生风,身形迅捷,但总归都穿着喜服,很是扎眼,不多时便被迎面走来的小临撞个正着。 她大惊失色:“少爷少夫人,你们怎么出来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念连敷衍都懒得,便随口道:“出来透口气,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小临便已大喊了起来:“小蝶姐姐!快来人啊!” 两人转身便跑,小蝶率着众侍从已经急急包抄过来,每个人都瞪着双目,脸色铁青。 “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奚不问一边跑得喘气一边说道。 无念回头瞥了一眼,确实每个人连眉毛的弧度、嘴唇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眼看就要跑到艮位,前方突然又杀出一众侍从来。奚不问想召剑,却发现幻境中一切法器都失去效用。 论拳脚无念更胜一筹,他对奚不问说道:“你去破阵,我来拖住他们。” 奚不问也不矫情,立刻应下,前去艮位破阵。而这边无念惊讶地发现,被他摔在地上的,竟是一个个松碎的纸人。 但纸人实在是太多,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几乎是铺天盖地蜂拥而至,无念有力竭之相,渐渐被堆叠的纸人埋到了脖颈之下,抻着头大口呼吸着,像岸上无水的鱼。 情势十分紧急,有几个纸人甚至越过无念抱住了奚不问的脚腕,将他往回拖去。他额上发汗,脚牢牢扎在地上,竭力破阵,好不容易在透明的屏障处打开一道缝隙。 “无念,把手给我!” 无念从人堆之中艰难挣出了一只左手,遥遥地颤抖着递过去,被奚不问牢牢一把握住。 一只手牢牢握住另一只手,温度在交换,汗在交融,奚不问从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力气,勉力一拽,两个人终于从缝隙中挤了出去。 一时间,湖水消失了,连廊消失了,角亭院落全都湮灭不见,二人竟脸贴着脸,紧紧相拥着躺在一处黑暗的罅隙中。奚不问紧紧牵着无念的手,而无念的另一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护在奚不问的后背,像是将他揽进怀中。 两颗心脏隔着衣襟频率一致地狠狠跳动着,那咚咚的声音似乎穿过胸腔一直传进对方的耳内。 作者有话说: #女装大佬奚不问# 第45章 噬面第四十四 无念额上的汗,滴落在奚不问的脖颈间,灼得他有些难耐。他伸手摸了摸四壁,心下了然,用力将上方一掀,光线骤然涌入,二人齐齐闭上眼适应了一会,这才坐起身来。 两人竟躺在一个空棺材里。 无念顿悟洞房的含义,耳根又不可遏制地红了起来,刻意避开奚不问的目光。奚不问倒没在意,他现下更关心的是布阵之人究竟是谁。 这阵法很灵巧,可以看得出是一位修行颇为精湛的道修手笔。不过这幻阵困人,损人心气,却不谋人性命,叫人猜不透目的。 他再次取出锁魂铃:“再探。” 可未及锁魂铃飞出,他就听到供奉排位的香案背后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哪来的小耗子。”奚不问抬脚便追。果然香案背后有一个暗门直通命馆背后,一道黑影箭一般蹿了出去,只不过转瞬即逝,奚不问却猛然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 待追至屋外,天光之下,他才发觉这人虽然形容枯槁,但身形矫捷,步法极有章法。他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灵力已快于思绪凝聚于指尖,乱来剑闪着刺目剑光直直杀了过去,那人未回身,只是跳跃闪避,倒也斗得几个回合,奚不问实在想不出当今修真界,有哪位熟人是这样的身法,竟能如此漂亮地躲过他的剑招。 他的胜负欲上来了,悄悄掺了些奚家之外的剑法。论及剑法,无人可出云冲和其右,蓬莱师传的剑法如今已没几人传承,他料定对方破解不了。 却不料对方下意识地步履腾挪,一个凌空转身,竟又巧妙避过。但那人闪避之后,忽然脚步凝滞,背影僵硬了一瞬,无念趁机将对方控住了。 这行为多少有点乘人之危,奚不问觉得没战酣畅,但他也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顿住身形,若他自己不停下,他和无念二人都没有胜算能将他拦下。 奚不问收回剑走近,看着那人仍然不愿回身的背影,他发现一股非常浓重的尸气。 无念垂首对他悄声道:“这好像是一具走尸。” 但等闲走尸不可能这么灵活,唯一的可能是,他还有灵识,就像海东,但他保有的灵识显然比海东更多。 可众所周知,普通人维系这点灵识几乎是非常困难的,需要有劈山裂海的决心。他竟然能保有这些灵识如此之久,让人不禁好奇,他究竟是有怎样牢不可破的执念。 因为对方还有灵识,又有这样惊艳的身法,奚不问恭敬地拱手问道:“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公子,这样好的身手?” 其实奚不问问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是哪门哪派的入室弟子,更遑论名门公子,因为他的衣服实在是过于破旧,近乎褪色朽烂,像是刚从土里淘出来的。衣摆也同布条没有太多差别,勾破的丝线垂在衣缘随风而荡。他后脖颈上的皮肤惨白,还布着些许走尸尸变时形成的黑色分裂的纹路和零星的紫青色尸斑。 这人还是背对他二人许久,正当二人有些泄气时,他忽然转过身来。 奚不问和无念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这个人没有脸。 他的面目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如雾般的惨白。 “这是……”奚不问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良久,才道,“噬面术。” 无念对奚不问什么都懂一二似乎已经不奇怪了,只是问道:“噬面术?” 这术法非常邪门,失传良久,能让人渐渐失却五官,面目全非,亲人见之而不识,而且观之可怖,几乎再也无法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这具走尸身法了得,想来生前更是个绝顶的人物,这噬面术施展起来并不容易,需要一段时间且耗费大量灵力,他没道理这么轻易被人施下这样的法咒。 奚不问心头隐隐的非常在意,这感觉既让他惶惑不解,又让他惴惴不安。他觉得这具走尸很蹊跷,且不说身形熟悉能避开他的剑法,身上竟还有噬面术的痕迹,最关键的是,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经年不散,而刚刚的阵法又究竟是不是他所布。 这走尸或许有些畏光,肩头瑟缩着,发出了喑哑的声音,似是许久没有同人开口说话了。 “你们究竟是何人?” 他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他的灵识竟然足以支撑他开口说话,奚不问又惊又喜,大方地立刻抱拳道:“我乃奚氏门下,名无友,字不问。此乃我友,伽蓝寺无念。” “现下是什么世道,道修同佛修竟也可以做朋友。”那走尸冷哼了一声,像是十分不屑,“你这奚家的小子又为何会蓬莱的剑法?” 无念闻之色变,奚不问也未料到会被对方勘破师承,此时却并不想暴露身份,尤其是无念还在身侧。 他正在纠结如何解释,锁魂铃倏然响起,无念不由得大喝一声:“小心!” 竟有数道黑气破空尖啸,同时翻滚着从背后偷袭而来,奚不问来不及多想,直接推出一道天罗地网镇鬼决,将那些涌动的黑气尽数网罗。 这些黑气本就低微,毫无还手之力便自投了罗网。直到在金色法阵中才纷纷显露出本体。竟都是些十几岁少女的魂魄,目光里皆是惊惧的神色,看上去倒是十分可怜。 “刚刚在花轿里操纵尸体,把那些抬轿子的吓得半死的,是哪一个?”奚不问凝神,挨个看过去。 半晌,有一个姑娘攥着手指,怯生生地往前站了一步道:“是我。” 其他的女孩在身后死死拉住了她,让她别再多言。 但她好似下定了决心,更笃定地大声说道:“道长,是我。不关他们的事。” 这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面貌姣好,眼眸黑亮,唇边有一对儿清浅的梨涡,身材娇小,着一身藕荷色长裙,看上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那具走尸忽然开口,听得出恼怒和急切:“放了她们。” “叔叔……”那姑娘看着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睫,像是要哭出来。 “嚯,果然,你们是一伙的。”奚不问刚刚还纳罕这些善鬼竟自投罗网,现下来看,是自不量力,拼死回来救这走尸的。 “来,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奚不问找了块凸出的岩石跳上去坐下,悠闲地晃着双腿,像是已经准备好听故事,“想吸食些惊惧而已,犯不着布阵这么复杂吧,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我们说了,你会放过我们的,对吧?”这姑娘咬着下唇,垂着如羽扇般的眼睫。 “得看情况。”奚不问道,“看你们手上究竟有没有人命。” “那没有的,我们就吓唬吓唬人!”那姑娘赶忙答道。 无念缓下言语:“别急,慢慢说。” 那女孩看无念面善,乖顺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我叫董娇娇,他是……他是叔叔。” “亲叔叔?”奚不问心想这叔侄俩都没落得好结果,也是凄惨。 不料小姑娘答道:“不是亲叔叔,就是后来认识的,我们这些飘在外面的魂魄,都叫他叔叔。” “姓甚名谁?”奚不问瞥了一眼那具走尸,他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叔叔就是叔叔,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奚不问泄了气,不再追问。董娇娇继续说道:“我是董各庄人,两个月前死的。” “怎么……”无念想问怎么死的,又觉得冒犯,谨慎地换了一种说法,“是何原因?” “就……那天我生辰,娘亲亲手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加了葱花香喷喷的,还卧了一颗蛋,弟弟们想吃都没有给他们,往常都是弟弟吃,我看着,但那天我吃得很香,弟弟们眼巴巴望着我咽口水,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她说得很细致,像是那碗面条里一点一滴的心意都记得很深刻。有几段葱花,澄黄蛋黄细腻的口感,面条里那一两滴猪油的香气,都历历在目。 无念听得温馨,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死了。” 第46章 故友第四十五 “?”奚不问有点惊诧,过了好半天才转回脑筋,“你的意思是,你娘亲杀了你?” 董娇娇眼尾泛红,有些哽咽,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太多恨意,更多的像是冷漠、绝望和无奈:“我们家太穷,弟弟们吃不上饭。我娘亲不这样做的话,我爹就会打她,一直打,往死里打。” 从她蓄着眼泪的眼眸里,似乎能看到血花四溅的刻骨痛意。 “所以呢?” 无念四顾茫然,还是不太明白。他出山不久,如一张白纸,又如皎月,只照得到所有高而平坦之处,对于阴沟深处、旧巷角落里的阴暗污秽,他知晓并不多,因此对于人性之恶他一向反应迟钝,过分低估。 又或者是他本性纯澈,总以为人性本善,却不愿相信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人心。 奚不问用胳膊肘杵了杵他,低声解释道:“杀了人卖尸体,配阴婚。” 无念瞪大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一时像无法理解奚不问的话。 “我不甘心就此轮回,我留下来,看我的身体跟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葬在一起,看我爹和弟弟们用我的卖命钱吃饱穿暖,看我娘亲夜夜啼哭,我不是没恨过,也想过去复仇!”董娇娇言语不忿。 “但后来我发现,这里有好多跟我一样的孤魂野鬼。” “本地的女孩子糟践完了,还有不少是外地被害死的卖过来的,背井离乡,孤苦无依,食不到供奉,更无人记得。” 她身后的一些女孩子已经禁不住开始啼哭,灵体的眼泪是透明而晶亮的,像是珍珠一般一颗一颗滚落。年纪大的护着年纪小的,年纪小的给年纪大的抹着眼泪。他们手挽着手,彼此依偎。 董娇娇黯然:“我便想,若是有朝一日再无这配阴婚的生意,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冤魂了。” “我便拉着大家日日在路上吓唬抬轿之人。起初颇有效用,不少人不愿意再接这桩生意,但好景不长,他们找了道士来捉鬼。” “是叔叔救了我们。他为了让那些道士不敢再来,便在命馆布下阵,让我们遇到危险时便引人前来。他们在幻境里也不知看到些什么,回去后疯的疯,金盆洗手的金盆洗手。” “但总有不死心的,李家的少爷前阵子发高热死了,李家就花重金买了巧慧姐姐的尸身,就是今早轿子里那个。”董娇娇目露恨意,咬牙道,“她是被她丈夫勒死的,因为她丈夫赌博欠下许多债,还不上钱。” 末了,她轻叹一声:“这世道,死人比活人值钱。” 真相太过令人震惊和惋惜,无念与奚不问一时无言。 眼前的少女们紧紧环抱在一起,等待着他们二人发落。但她们眼神坚毅,双眸晶亮,好像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半晌无念才双手合十:“若如此,诸位实在功德无量。” 董娇娇听他这样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梨涡显得更深:“什么功德不功德呀,我没想那些,只是如果女孩子都不帮女孩子的话,就没有人能帮我们了。” 奚不问心有戚戚,恨道:“是我们修行之人无能,未尽到教化的责任,致使陋习猖獗……” “你们在此处不赴轮回也是枉负年岁,不如我助你们早去轮回,各位都有功德在身,来世当可圆满。”无念劝道。 留下的魂魄多是怨念极重,倘若真能度化,是难得的机遇。少女们一时喜悦地叽叽喳喳商量起来,过了半晌,董娇娇又站出来道:“谢谢你们,但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如果我们不在了,会有更多女孩遇害的。” 奚不问颇有些感动,立刻说道:“我们会传讯给就近的佛门道门,让他们来此教化。”这观念毕竟世代承袭,不可能靠一两个人或一两件鬼事而断绝,还当从长计议。 听他如此保证,少女们这才高兴起来,纷纷行礼相谢,又含着泪和她们的“叔叔”告别。 “叔叔,你也早日轮回吧,也许下辈子我们可以做亲叔侄。”董娇娇弯起眉眼。 那走尸淡淡道:“我还有世间事未了,不能饮那孟婆汤。” 董娇娇似乎一直知道他有执念未散,不得解脱,也不再劝说,只得道别。 无念起阵念咒,不多时,这些美丽的女孩们变得透明,从法阵中超脱,飘飘渺渺,星星点点,绕着众人飞旋,最后落于天际,洒于草木,再不能见,皆熙熙攘攘奔赴轮回,下一世,当有亲爱爹娘,饱饭温床。 那走尸看着这一幕好似也颇为动容,面孔仰起,良久不发一语。 他视他们如子侄,都恰是如花似玉豆蔻梢头最好的年纪,却遭逢大难,未能保全性命,尽管如此,却还惦念着生者的幸福,实在是叫他无法冷硬心肠、袖手旁观。 此间事了,奚不问重新将目光落到这具走尸的身上。他倒是有几分急智,立刻想到如何知晓走尸的身份了。 奚不问拱手道:“这位……叔叔,容我冒犯,用镇鬼诀窥一窥你的灵体本貌。” 那走尸虽对他二人有所改观,但到底不知底细,又受制于人,多少有些敌意:“既已是手下败将,又何须多言。” 奚不问又划出指尖一滴血推出网去,他用的灵力并不多,并不想伤了这具走尸仅剩的魂魄,只想依稀辨一辨这具走尸的原貌,他本也不愿做这样的事,但这具走尸明显与蓬莱渊源颇深,他实在太过在意。 一阵光华过后,那阵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气质翩翩,如朗月明珠,头簪檀木簪,身着竹青色罩衫,鬓角留着两绺碎发,尽管灵体极为模糊,但仍看得出面目清隽,出尘脱俗。虽然他并未展开笑颜,但奚不问几乎立刻知道,他有两颗尖尖的虎牙。 ——“小不点!小不点你怎么了?” ——“是哪位仙官下凡接我?” ——“你年纪这样小,谁都收不走你!” 记忆里这人的面目还清晰生动,大荒山上以血相鉴,凤栖堂内对坐诵书,蓬莱道场并肩挽弓,夜猎途中九霄御剑。 奚不问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直到他看清这个人脖颈间那一条刻着“灵”字的金锁,独一无二,浔阳灵氏的标志,他再也克制不住,手中的剑砰然落到了地上,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他喉头发紧,额上青筋毕露,全身的线条都紧绷着,像是一碰就会瞬间断裂崩殂。无念蹙着眉心,十分担忧地看着他,默默将剑捡起来复又塞进奚不问的手心。 这一次他无意识地攥得很紧,指尖血红,指节苍白。 “灵遥思。” 奚不问一字一顿地喊出这具走尸的名字,下一刻他摆手收掉了法阵,眼底血红,不忍再多看下去一刻,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紧,喘不过气又撕心裂肺地疼。 那具走尸万分惊诧,他喑哑地问道:“你竟认识我?” 不仅通过毫无细节的模糊灵体辨认出他来,而且唤的还是他的小字,而非名。 第47章 陈情第四十六 殊不知,他早已是刻在奚不问灵魂深处的人,既是上一世的救命恩人,亦是兄长密友,更是生死之交。 奚不问从未想过会在现在的情势下遇见故人。 上一世二人断绝之后,他再没见过灵遥思,直到自己身死,他都以为他隐居避世,恨他入骨,怨他害死师尊,毁了蓬莱,杀人无数,他以为他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一世,他时常还想,或许灵遥思还活在这世间某处,云游夜猎,好不快哉。 却不料斯人已逝,自己还带着前世的记忆苟活着,甚至还活得颇为红润,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而灵遥思却带着噬面术,竭力留下最后一点灵识,在这世间苦苦煎熬。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卑劣,他怎么不死了呢。 当年在炳灵湖底,为什么要叫他听到那经文,将他超度轮回,重生一世呢?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半晌,只是如当年二人并肩端坐课堂之上一般,徐徐念出云冲和所亲传的蓬莱心法。 “明心化灵寂,剑气筑元婴。” “你……你是?不,不可能的……师尊早就死了!死了!” 灵遥思的声音哽咽、颤抖,字字泣血,几乎很难听得清楚。但奚不问每一个字都听到了。 每一个字也都像刀一样锋利地扎进他的心脏。 “白泽真人早就故去了。”奚不问喃喃答道,“我不过是从某位前辈那,学得了一点皮毛。” 他知灵遥思对蓬莱眷恋极深,哪怕刚刚性命攸关之时,他一招蓬莱剑法都能让他脚步停滞,以为故人来。他自然也想与灵遥思相认,甚至很多问题都在唇边盘旋欲出,但他也深知,一旦他是前世魔君的事情浮出水面,将会是修真界又一场腥风血雨,他更难保奚家平安。 且无念一向清正守义,面对昔日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君和今日一同锄奸扶弱的好友,又叫他两头为难,实不是奚不问所愿。 “我与蓬莱有些渊源,对蓬莱故人很是敬仰,不知灵……叔叔是否方便告知,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因何殒命?” 那走尸沉吟半晌,似是斟酌,终于放下戒心。 “奚家一向端正,刚刚看你行事,亦心存善念,既是奚家后人,又是蓬莱的有缘人,我便把我苦留世间的原因说与你听,我灵识不知哪日便会消散,我不甘带着真相离开。” 奚不问的心脏跳得很快,他有一种预感,那就是灵遥思身上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灵遥思用低沉的声音,说出震撼五内的话语:“害我者,乃是沈氏鱼梁。” !!! 奚不问与无念二人齐齐惊呼。无念对沈心斋多少带着对长辈的敬意,奚不问虽不觉沈心斋有多了不得,亦知晓当年他许多唯唯诺诺的事,却也万不会想到,他还有谋害同门师兄的恶行。 他不敢相信,却因出自灵遥思之口,他不得不信。 灵遥思理解他们的惊讶,冷哼一声:“我当初也被他骗了,看他有礼守矩,对他毫无戒心,我师弟沈魄也以一片诚心相待。后来无意间知晓我师尊云冲和与徒弟有染的谣言,正是他传于百家的,最后至于师尊清名有损,血尽身死……我们都蒙在鼓里……” 灵遥思再也说不下去,哽咽得像一只濒死的鱼。 奚不问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语句,却像是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的潜意识抗拒着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他迟疑着问道:“你是说,众道门当年杀上蓬莱,逼迫师……逼迫云冲和手刃弟子,沈心斋是始作俑者?” “不错。” 奚不问感到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脸色蜡黄,前世记忆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让他怔忡间回到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那时沈魄二十一岁,云冲和刚刚调停三年佛道之战,人间止戈,终得和平。百废待兴之际,他也因此功德获得天启,飞升在即。 此乃道门近千年来唯一一个能够飞升成神之人,这不仅是蓬莱的幸事,更是道门的幸事。有此神在上,信奉道门者必泱泱而至,香火旺盛,千年不熄。尤其是佛道大战之后,道门虽地广民众,却也受到重创,急需要这样的契机重振旗鼓。 蓬莱一连几日大开山门,迎接诸道门的恭贺。可沈魄却终日垮着一张脸,任谁瞧见了,都知道他不高兴。 其实蓬莱的其他弟子都晓得,沈魄平日最缠着师尊,师尊若是飞升,便须绝情弃义,再难相见了。灵遥思安慰道:“师尊飞升后,我们日日香火祷告,他也是能听到的。更何况,现下要担心的还是飞升之劫。” 三日后,云冲和须独自赴杳然峰开启天启之书,知晓飞升之劫的具体内容,好做准备。像十道天雷这样的,纵是云冲和这样的修为渊深,都未必可敌。 赴杳然峰的前一晚,沈魄一个人坐在凤栖堂里,未点灯火,只是呆呆看着正前方位于上位的教案,风起帘动,投进屋外廊灯的些微光芒,忽明忽昏。他忆起斯人徘徊于室,柔声温课,不时将目光投来,用手中的书卷拍到昏昏欲睡的他的发顶。 又忆起他听教走神,在纸上细细密密写下云冲和的名字,一笔一划,一遍又一遍。云是云破月出的云,冲和是“冲气以为和”的冲和,每一个字眼都温柔,合在一起更温柔。 他心波荡漾,浑不觉云冲和已然走到身侧。写下师尊姓名其实是很僭越的行为,云冲和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将袖一拂,便把那张纸给没收了,又点他起来诵了一遍逍遥游。 云冲和寻沈魄未果,终于在黑黢黢的凤栖堂遇见了他。此时已近深冬,深夜寒凉,他站在门边看沈魄背影凝滞,不禁心头苦涩。他想,早知今日需断情,是否往昔便不该给彼此太多希望,他虽一直恪守师礼,谨言慎行,但偏爱最是藏不住。 就算他包上苦涩的外衣将那爱藏起来,沈魄依然会执着地挖出来,甘之如饴地吃下去。 “原来你在这里,我寻了许久。”云冲和走进凤栖堂,打断了沈魄的思绪。 沈魄眼神亮了起来,他回过头:“师父!” “你怎么了?”云冲和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一袭玲珑白衣,长而翻飞的衣缘歇在地上,有一半落在沈魄的膝上。沈魄将它们缓缓抚平,神思却不在手上。 “师父。”他再抬眸时,眼底蓄着水汽,他喉头哽咽道,“我若是说,不希望师父飞升,是不是太自私了。” 云冲和很想抬手抚去他眼底的泪水,但他强忍住了,忍得指尖发痛,胸腔酸楚。 “有小爱者方能大爱。”他说道,“你敬师父,自然没有什么错。但若成神,方可守护更多的人。” “我不止是敬师父。”沈魄倔强地高昂着头。 “是爱。”他用口型说道,“爱”这个音,动作很大,从圆而扁,最后归于无,只余下颤抖的唇瓣。 这两个字没有声音,只有急促的气音,却又好像如雷贯耳,响彻天地。 云冲和被震得颤栗,亦被他眼中炽烈的光芒灼烫地耳根发热,像是白衣间盛开的绯色海棠。 “我怕不说再没有机会。”沈魄说道,“师父飞升以后,我也会日日祷告,以师父为法。” “以云冲和为法。”他目光笃定,里面像是掀起万丈狂澜,“就算师父要罚我,我也要这么说。” “劣徒自认一叶障目,看不到天道,看不到苍生,有违师教。” “道视人不过蝼蚁草木,刍狗而已,而师父不同。” “我不望成材,我只看得到师尊。” 皓月高悬,八极阁檐角细碎的风铃音被风迢迢送进此间,他的眼眶已经红透了,像是万千话语都不足表。这天地渺渺,只余这二人。 沈魄忽然侧身搂住了云冲和的腰肢,他指尖冰冷,但掌心隔着绸布发出惊人的温度,他埋首于他的胸怀,贴紧他的锁骨,将滚烫的额抵在他襟领处裸露的一点微凉皮肤上,他卑微的只求这一点。 上下千年,天地浩大,壮阔人海,他只求这一点。 淡淡的檀香如丝如缕将二人裹缠。 上一次这样二人无状的亲近,还是在髅面仙的幻境里,沈魄不知自己所为,嗔痴爱恨,于他虽真,于云冲和却假。这一次他很清醒。 云冲和的手悬在沈魄的后背,迟迟难落,像是举棋不定的棋手,生怕落下这颗棋子,情局难控,覆水难收。 半晌他欲推开他,却听到沈魄在怀中闷声说道:“师父,别推开我。就这一次。” “最后一次。” 云冲和心脏像被骤然捏紧了,他情难自控,缓缓将掌心覆在沈魄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哭好几回……眼睛好痛…… 第48章 天劫第四十七 直到门被风吹得微动,吱吱呀呀,撞破此情,二人才慌忙分开。 “徒弟……徒弟僭越了。”沈魄低下头,垂着眼睑遮掩眸中不甘,站起身躬身行礼。云冲和微微仰起脸,借着灯火望着他的脸,见他迟疑片刻,终于转身走出去,风扬起他的发尾,将他手中佩剑缀的玉珏撞得叮咚脆响。他不再回头。 师徒二人,刚刚还相距咫尺,气息混淆,心跳交融,转眼间便止于礼义,隔山隔水。 第二日,云冲和便启程远赴杳然峰。按他的脚程,此去来回应不过五日,可至于第七日人还未归。沈魄茶不思饭不想,白白又担心了两日,直到第八日早晨,才在青崖台迎到了云冲和。 云冲和的脸色非常难看,几近惨白,双目眼白处布满血丝,像是很多天不曾安眠。沈魄吓了一跳,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并未有什么伤处。 他又去把他的脉,甚至给他呵着冰冷的手,奇怪道:“师父,你怎么了?” 云冲和避开他关切的目光,甚至将手腕从他掌心挣了出来,他快步朝道场走去:“你去喊灵遥思和吴煜来八极阁。” 沈魄不明所以,只是点头。 云冲和又冷淡道:“你不必跟来。” 沈魄完全不明白这冷淡的来源,他临行前一晚自己确实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有僭越之举,但到底发乎情止于礼,当时师父也未怪罪,怎的过了七日,还翻那旧账吗? 他心急火燎地叫上吴煜与灵遥思,看他二人进了八极阁,自己则在阁外等候徘徊。 直到日上三竿才见二人神色苦楚地走出来。 吴煜心烦意乱,先跨着步子走了,灵遥思被沈魄缠住,偏要他说出个所以然。 灵遥思知道这混世魔王,晓他心忧师尊,若不说个清楚,很难放他离开,于是他为难半晌终是悄声答道:“迟早你也要知道的。师尊说他……” “说什么?” “说他放弃此次飞升的契机了。”灵遥思苦恼道,“师尊让我们二人通知各道门大家此事,就说他未能成功历劫,不必寄希望于他了。” “为什么?!”沈魄不由得瞪大双眼,此事不仅关乎蓬莱的面子,还关乎云冲和的威望。就算这些都不考量,单说云冲和此人,他痴迷此道,殚精竭虑、苦苦修行便为提升境界、一朝成神,可守护苍生千年万年,这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心之所向,绝无可能随随便便放弃。 灵遥思眉心紧蹙:“师尊说,天启之书要他做的事是他绝无可能所为的。” 沈魄疑惑地看着他。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是师父做不到的。 “天要他杀生正道,手刃爱徒,方能……方能飞升……” !!! 沈魄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天灵盖发麻,脑内轰鸣不止,如逢雷击,半晌才又将信将疑地问道:“手刃?” 且不说爱徒,便是任何一个徒弟,云冲和都绝无可能下手。 灵遥思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爱徒到底是沈魄还是别人,他根本不关心。 “此事倒也不鲜,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年前的五气真人,便是杀妻飞升的。”灵遥思忿然道,“此事实不是君子所为,但天道无情,绝情弃义者方可成神,实在是两难的局面。” 那五气真人成神后,庇护一方,重病之人常到他庙宇供奉香火,祭拜问神,他也灵验,倒像是救苦救难的慈悲神仙,早已无人再传他当年杀妻一事,而那位可怜的妻子,也无人知其名姓,甚至没有庙宇,亦无牌位。 她就这样被牺牲掉了,以一人性命成全万人。待她死后,不知那位五气真人是否还鼓盆而歌,要夸她死得值得呢。 沈魄双目赤红,几乎攥起了拳,咬牙恨道:“狗屁的天道。” “无端慎言!”灵遥思慌忙捂住了他的嘴。 “这破烂神仙不当也罢,我去叫师尊不要伤心了。”沈魄勉力挣开,说着便要反身进八极阁。 灵遥思拦住他:“让师尊歇一会,他刚刚闭目静心,不让人打扰。” 沈魄知道,说是说不让“人”打扰,其实拦的就是他一个人,他如今多少有点明白师父为什么对他冷淡,毕竟,是他使他不得飞升。 但其实若是云冲和下得了手,沈魄愿意将命给他。 愿意主动将脖颈洗得雪白就于他的茂陵剑下,甚至不叫他脏了手。 可他同时也知道,云冲和与什么五气真人并不相同,他绝无可能伤害自己。 当时沈魄想得很简单,他甚至有些高兴,他觉得倘若师父放弃飞升,蓬莱就和往常一样,到了年末元日,大家便还可以一起过年,他还有一个剪了一半的窗花,再过几日就可以送给云冲和,再贴到他靠过道的窗子上。 更何况高处不胜寒,他觉得,那天上本就凉薄,或许唯有人间,唯有彼此,才值得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当然清楚自己这样想很自私,但他无法控制地这样想。反正本来他就是一个卑劣的人,被踏到泥里的人,他近乎偏执地不愿意再失去他唯一的光。 狗屁的天道。 他仍要这样骂道。 但很快接到信的各道门大家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纷纷传讯而来,追问究竟是什么天劫,将修真界第一人云冲和都杀得这么体面。 他们要法器有法器,要人有人,倘若需要,便是一呼百应,只为供出一位千年来的神仙,使道门压佛门一头,又有何不可。 本来蓬莱咬死弃便弃了,各家不明就里,一时也找不到由头。可突然有一日,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云冲和放弃飞升,是因不愿杀生证道,而天启之书中要他杀的是一个与他有染的徒弟。 这话中半真半假,驳也不好去驳,太多人上嘴唇碰下嘴唇,最肮脏的话就传了个天下皆知。 什么难怪他座下弟子姿容绝世定是盼着收入囊中,什么云冲和深夜在凤栖堂与男弟子搂抱亲吻,还有蓬莱最正经的述古堂藏着污秽之书便是师徒不伦的内容……这些言语有些是无稽之谈,有些却带着真假掺半的细节,而且细节明里暗里越来越像针对沈魄。 蓬莱弟子自然人尽皆知沈魄天资卓绝,云冲和对他格外青眼,沈魄又是八岁上山,对师尊感情自然亲厚,但要说他二人亲吻甚至……有染,逾礼越矩,大家是不信的。 云冲和绝不会做这种事。 因此他们小心翼翼避着这些言论,尤其不让云冲和与沈魄听见。 到沈魄听闻这些腌臜话觉得奇怪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是腊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照例蓬莱已布置得喜庆,这一年比往常任何一年都需要辞旧迎新,要将那些战时的血、肮脏的嘴统统抛到后面。蓬莱众人都格外卖力,想哄云冲和开心。还特地去买了上好的白玉面粉,第二天包饺子吃。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席卷天地。下得沈魄心头恻然,惶惶然不可终日。 众道门忽然连闯五道结界,乌泱泱杀上山来,将从青鸟身上拔下来的一片血羽掼在云冲和的面前。 那羽毛沾染猩红血色,凌乱残缺,一看便是生生拔出,过程定是惨不忍睹。他们这是给云冲和一个下马威,若是不遂他们的心愿,便也不叫他快活。 作者有话说: 追到这里的宝们应该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了。预警一下,后面几章会有虐点。 第49章 觊觎第四十八 云冲和拱手立于人前,眼高稍挑,是愠怒的征兆,但他款款不失风度:“诸位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薛容与广袖宽袍,振袖说道:“明日便是除夕,众道友都想过个好年,便也不同真人绕弯子。今日前来,便是向真人讨个说法。这飞升一事,究竟为何弃置?” 云冲和挑起眉梢:“我以为,飞升与否乃是由我不由天,更由不得诸位。” 薛容与拍案而起:“真人不可如此说。真人飞升更关系到仙门千年荣辱。” “灵泽君说的也是。故我也令小徒给各位传讯,有过交代。各位又何必特地来访蓬莱。”云冲和冷言道。 “真人要是说承不下十道天雷,我等便认了。但据说真人是不愿杀生证道,还与弟子有染,为一己私情放弃飞升的契机,此事绝不可为!”一个身穿墨蓝色海纹劲装的沈氏人如此喝道。 沈氏二子皆拜在蓬莱门下,为了避嫌,沈氏家主倒没亲至,只派了个旁支的无名之辈来。 云冲和用冷淡的浅色眸子盯着这个沈家人,他想知道,沈家究竟知不知道这风暴中心是沈魄,倘若不知,如何收场,倘若知晓,便是不当他的命为命吗?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时候有人突然说道:“那个弟子在哪?也叫他当堂对质,我等才能信服。我记得……是一个姓沈的……叫沈魄……” 那沈氏人立刻拱手道:“虽是姓沈,但不过是个庶子,而且十多年前就不往来了,早已与我们沈氏断绝。” 灵遥思在一旁负手而立,听到此言,不禁冷笑出声。早些年那些因沈魄修为精湛而夸赞沈氏后继有人的赞美,沈氏收起来倒不脸红,今日却撇得比谁都快都干净。 “沈氏既然有此态度事情就好办了。”薛容与听了像是分外满意,于是立刻道,“便叫那沈魄出来对质。” “好啊,对质就对质。” 一语惊四座。沈魄倏然出现在门边,通身只穿了一件室内的竹青色劲装,未来得及披外氅,肩上和发间都落着残雪,湿漉漉的,因为跑得急喘息得厉害,鼻尖和耳垂冻得泛红。他眼底寒光,手中抱剑,整个人凌冽地骇然。 云冲和瞳仁皱缩,面色苍白。他明明将他锁在屋内,让沈心斋看着,绝不可让他出屋。他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出来了。 “我与师尊,清清白白,我八岁入山门,与师尊感情亲厚,容不得你们这些腌臜嘴,如此侮辱。”沈魄坦然踏进门内,朗声应答。 年过二十的他已长得十分高挑,面目清俊,气质卓绝,何人观之,都会以为是哪家世出的名门公子,而不是刚刚沈氏所言不入流的庶子。若不是那两道酒窝还在,真让这些长辈不识。 众人都被震了震,直到薛容与先反应过来,冷哼一声:“说起来倒坦荡,敢不敢让我等去尔等处一搜。” “欺人太甚,蓬莱如此圣地,怎容你们在此处胡闹。”灵遥思目眦欲裂。 “是不是圣地,得看了才知道,搞不好是什么蛇鼠窝。”薛容与一副绝不会善了的表情瞪视着云冲和,“若不敢叫我们搜,趁早承认了好。” 云冲和勾起唇角,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面露讥诮:“我建议诸君还是莫要逼我动手得好,在座多少人,使着我创的符咒,用着我锻的法器,纵是各位的叔伯辈来,也动不得蓬莱。” 云冲和一向温润如玉,待人以柔,这样的话,已经算得上颇为凌厉。一时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不敢有所动作。 但薛容与此人并不善攻伐,而是工于心计。他之前同云冲和打过交道,知晓他战时调停时便不用兵器,料定此人假模假样见不得血,盘桓片刻忽然暴起。 云冲和振袖一跃,用灵力抵住薛容与的无迹剑。 此剑快如闪电,他竟比闪电还快上半分,倒让在场之人心惊。 “师尊!”蓬莱诸弟子皆惊呼了一声。 云冲和神色淡然地牵出笑容,一道澎湃的蓝光闪过,片刻之间,那无迹剑便被高悬于空中,复又狠狠插入地里,将地面掘出一个五尺深的窟窿。 薛容与也不变色,登时化出万道剑光腾空而起,直朝云冲和奔来,一时光芒大盛,刺得人双目雪白,咫尺难辨。 待金光消失,大家这才发现,有一个人紧紧扣住了立于一侧的林长栖的喉。 此人出手狠辣,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在云冲和那里,林长栖根本未料到有人会动手,竟来不及反应就被控住了。 “长栖!”吴煜大喊一声。 云冲和挡下剑光,眉心紧蹙地摁住欲要暴起的沈魄的肩膀。 “薛玉,撒开你的脏手!”沈魄怒极。 此人萦身带香,正是薛容与的弟弟薛玉,一身整齐的白衣乌冠,上绣赤金云纹,且因近来家族大盛,铺张奢侈,这绣线竟都用的是金线,被雪色映得熠熠生辉,照着他精致白皙又狠戾的一张脸。 薛玉最讲究容貌,极厌恶旁人说他不洁,闻言手指紧捏,将林长栖喉管处都捏凹了进去,林长栖眼中带泪,呛咳不止,形容十分痛苦。 薛容与未料到自家弟弟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竟有这样的魄力,目露得意,立刻向门徒示意:“去搜。” 云冲和顾及林长栖,拦下了二三门徒,却还是叫几个门徒溜出去了。 蓬莱说小不小,御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逛完。这几个门徒却来回极快,看薛容与满面轻松的样子,当是收获满满。 他将一本书两张纸掷到云冲和的面前。 “大家看看。述古堂里竟找出这种书,男男相*奸,好不要脸。”薛容与得意洋洋的目光下,沈魄脸色陡然青紫,因为这本书是他藏的。 但他不过是因为年少时贪玩,想着倘若有一天云冲和翻到将会是怎样一副怒极还羞的表情。更何况述古堂书海浩瀚,他不过零散夹于一些无人借阅的书中,连他自己都记不全了。 “还有这一纸姓名,这窗花。”薛容与连面子都不想做了,直呼道,“云冲和,都是从你房内搜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 沈魄的脸已经失却了血色,他认出那张纸上歪歪扭扭一遍又一遍的“云冲和”三字是他课堂走神时所书,而那窗花,正是当年他与云冲和共同完成的,署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后来过完年便揭下来,沈魄也没在意落到哪儿去了。 云冲和竟将它们都仔细保存着。 他们所视若珍宝的东西,竟就叫薛容与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还啐上两口。沈魄的血液疯狂地向脑中奔涌而去,他掌心滚烫,像是立于烈火之上,烧得他痛苦不堪。 云冲和罕见地神色微变,但他很快恢复如常,抚了抚沈魄的肩,他其实很想握一握沈魄的手,他怀疑那指尖应已冷透,但囿于人前而不能。他望着他僵直到觳觫的脊背想到,这孩子定然吓坏了。 沈氏那无名之辈忽然笑道:“什么狗屁真人,不过是个觊觎弟子猪狗不如的小人。” 这话着实难听,像是将人踩进泥里还剁上两脚,面目全非,脏臭不堪。一时圣人蒙尘,神仙堕凡,周围一众蓬莱弟子也脸色苍白,就算这并肩而坐的窗花、这犯着忌讳写满云冲和名字的纸条都能以师徒亲厚解释得过去,那本大喇喇的《龙阳集萃》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述古堂。 而对沈魄而言,这一字一句几近要了性命,如同在心上刻镂,全是痛,又全是血。 在他心里,云冲和乃是九天出尘,清风自来,世间最清净端方、不染尘埃之人,哪里容得旁人这样诋毁污蔑,将最恶臭的污泥抹到师尊雪白的衣缘之上? 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不行。 他的血液翻涌,如涛似浪,打得他摇摇欲坠。他脑目昏沉,一步上前将那沈氏人拎起衣领提了起来,再狠狠搡到地上:“你是哪来的泼皮,轮得到你在这喷粪。” 那沈氏人瞪着眼睛,一边呼痛一边大骂:“论起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你竟如此无礼!” “不是你们所言,我同沈氏早已断绝,我今日不仅没有你这个叔叔,还欲留下你的性命!”沈魄眼尾赤红,立于云冲和身前,一副要豁出命去的架势,沈氏一众门徒也纷纷拔出剑来。 “沈无端,我劝你还是交代了,云冲和是如何在凤栖堂诱骗的你,又如何在八极阁强行对你不轨,既然错不在你,你都说出来,我便将林长栖放了,你看如何?”薛玉手指又发起狠来,林长栖的双眼已经布满血丝,眼泪纵横。 厅内原本道貌岸然的道门众人开始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声讨,像是窥见了十分隐蔽又肮脏的秘辛。 “放你妈的屁!”沈魄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他气得发抖,眼前白花花一片,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到自己喉头发紧,声音哽咽,“我师尊清清白白……” “他清清白白,是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声线颤抖地几不可闻,这时候,云冲和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他不断加重力道,攥得沈魄手掌泛白,失却血色,应该是很疼了,可沈魄浑然不觉,亦不愿醒。 他好像看见云冲和为他刻簪时的样子,眉眼低垂,喁喁细语。 “是我放的书。” 那年大雪他在云冲和的背上,被大氅拥着,云冲和乌黑柔亮的发抚弄着他的脸颊。 “是我写的字条。” 凤栖堂中,他搂着云冲和的腰肢,贴在他的胸前,悄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耳内是与这幅神情截然相反的激烈的心跳声。 “是我痴心妄想。” 沈魄鼻子发酸,已然带着哭腔,那言语之间无法自控的猛烈的情感,像是惊涛骇浪,席卷天地。 “是我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他最后一字一顿、不容置喙地说道:“是我觊觎他。” 一时间,厅内寂寂,八极阁檐角的一枚风铃不知为何碎了,坠到地上,发出一声喟叹。 灵遥思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一般,但转瞬之间,他又像是明白了很多旧事,忆起了很多细节,他的神情变得复杂,里面杂糅着怨、恨与叹。 第50章 舍身第四十九 云冲和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停滞了。胸腔灌满了水,冰凉刺骨,血腥味泛到喉头,叫他说不出话。 他看到沈魄倏然跪地,将阙剑塞进他的掌心,伸长脖子袒露出脖颈,他垂着眸子,无限地绝望,又无比地凛然:“师尊,我甘愿死在你的剑下。” 云冲和的手在颤抖,一瞬间,他握不住剑,握不住沈魄的命运,亦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所信仰多年的天道,在灭顶之时,却无法再支撑他走下去。 而他的同道中人,他所舍命相互的道友,却如恶鬼僵尸,要将他拉扯着入污泥、堕地狱、焚烈火。 就算修行已臻化境,却也没有人敢同整个道修界为敌。薛容与感到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了。 “我看这徒弟性情凶劣,天启必有深意,留不得他,不如白泽真人便在我等见证之下手刃‘爱’徒,也为我等元日添个好彩头,您说是不是?”薛容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特地在“爱”字上加重了声音,等着云冲和发话。 云冲和喟然合上双目。 突然,他周围出现一道血红色的法阵。 “是传送阵!”薛容与大惊,“快拦下他!” 但是没人拦得住云冲和,他太快了。这阵法由得道的修士来施,还需要一时三刻,可他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和沈魄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魄没有反应过来,被云冲和在雪地上拖行了几步,他踉跄着再抬起脸时,满眼是泪,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初入山门拜师时,对着云冲和哭得满脸鼻涕泡的样子。 云冲和笑了起来,将阙剑塞回给沈魄,又轻轻给他抹了一把脸。 沈魄心疼他脏了手,又将他的手掌夺回来,用自己的衣襟给他擦干净。 “师父。”他四顾着茫茫大雪,辨认出已是大荒山下,“师父我们走吧,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云冲和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揉揉他的发顶:“说什么傻话,那吴煜、长栖、灵璧,你都不要了?” 沈魄惊讶道:“你还要回去?!” 他不待云冲和回答,就急忙往下说道:“师父你刚刚布的是传送阵,耗灵极大,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一般一个人的灵力只足以支撑传送走一个人,云冲和刚刚布阵极快,又传送了两个人,应是耗费不小。 云冲和道:“拜入我门下,我自当护他们周全,蓬莱不可有失,此事无需再议。” 他猛地落下一道蓝色的结界,像是在雪地上通天布下一道河流,这条河流阻隔开二人,将沈魄隔在了大荒山下,不过手掌翻覆,咫尺天涯。 沈魄满脸挂着泪水,还有些茫然,他伸手抵着结界:“师父,你干什么?你回去,我也回去,你把结界收走!” 云冲和没说话,只是眉目低垂地看着他,神色温柔。 沈魄试着解开结界,但他心思太乱了,又实在比不上云冲和的结界术,只得一遍一遍地用肉身撞击着这道透亮的蔚蓝结界。 “师父!求你了!”他哀哭着,跪倒在地上,又一遍一遍地给云冲和磕头,将额磕得红肿,“师父你把结界解开……你别回去,我们去哪里都好……”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襟里颤抖着掏出一张红纸,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呈到云冲和的眼下:“师父,你看,这是我想送你的除夕礼物,我剪的窗花。” 云冲和垂眸望去,剪得歪歪扭扭,边缘毛糙,但比那一年的要好,两个小人并肩坐在树下,可以辨出依稀的轮廓了,依然是右边的小人要高一点点,两个小人都在开口笑着。 那笑容称着二人此时的愁容,显得格外刺目。 “师父,你把结界收走,我把这个窗花递给你,好不好……” 沈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云冲和,想让他可怜可怜他,骗他将结界解开。 “师父……”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的咸湿混着雪水的冰冷往他的嘴里涌。雪越来越大,攀上眉峰,染白乌发,雪幕遮天,几乎要看不清云冲和的脸。 云冲和目露哀痛,但他没有解开结界,只是目光沉沉。 “剪得很好,我很喜欢。”他垂眸极轻地笑了一下,“等我回来,你再亲手赠我。” 不待沈魄回答,他又说:“为师前几日对你冷淡,是怕人知晓我不愿杀的人,是你。” “天启之书中说的是谁,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但我不能叫人看出来,否则你会变成众矢之的。”云冲和耐心解释道。末了,他说:“你不要介怀。” 他话语淡淡,仿佛只是再日常不过的叮嘱闲聊,像是无数个夜晚他来访他,坐在小凳上给他剥橘子时说出的话语,丝毫看不出生离死别。 这个时候云冲和竟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心情。 是,他曾是有一些委屈,他愚蠢地以为云冲和不想看见他,是怕见到他就想起自己放弃的飞升契机,而浑然不觉云冲和是在保护他。 他呆呆瞪着云冲和,眼泪就这么簌簌的往下掉,他感觉不到自己眼眶酸涩红肿,感觉不到冷,亦感觉不到自己的额上已经磕破了皮,正流淌着鲜血。 若是可以,云冲和很想扶他起来,抚去他的血渍,沈魄现在看上去很脏很累又很狼狈,他想八极阁里有很多丹药可以给他,但是现在他却只能看着他流血,看着他的酒窝里盛的再也不是蜜,而是一汪一汪的眼泪。 他其实也不晓天命,不知生死。回去未必是死,但回去是万死不辞。 他最后看了一眼沈魄,将他刻进眼底。 “无端,别怕,藏起来,等我回来。” 云冲和走后,沈魄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同被抽离带走了。他找到一顶带帽帷的草帽,换了一身农家的破旧衣衫,坐在山下的小茶肆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眼泪已经流干了,眼眶红肿地只是轻碰一下都疼。额上粘着脏污的泥土,混着血渍,沾附在伤口处,他也顾不得处理,只是呆呆坐着,看一盏茶由热渐凉,热气飘散,直到毫无温度。 好似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云冲和回来。 他不断安慰自己,云冲和修为渊深,剑法独绝,许能全身而退,保下蓬莱基业。 他又想,云冲和还拥天斩绝技,大不了便将这些道门的小人杀尽了,连骨头渣都不给他们剩下,倒也清净。 雪盖住了整个大荒山,一片怆然的雪白,他等得难耐,坐而复站,站而复坐,不时撩开帽帷,望向远处。 白茫茫的尽头,仍是白茫茫的尽头。雪停了。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他从天际之处依稀辨出几道黑影,山上的人陆续下山,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他虽看不出是谁,但观身形并不是云冲和。 他不敢轻举妄动,虽端坐在椅子上,但身子前倾,脖颈用力地向前,想再早一点看出来人。 人影越来越近,他认出这些是上山围攻的其他道门的走狗。这些人虽然负伤,但从外表看并无什么大碍,大概无非是内力受损或者是磕碰,并没有伤及要害。 他将帽帷放下,谨慎地观察着。 那几人将剑扔到沈魄旁边的一个桌子上,喊店家来沏茶。 一个李氏的女修士说道:“哎哟,我早就劝家主莫要趟这摊浑水,这下好了,蓬莱搞成这个样子,还放跑了一个沈魄,恐难善了。” “你们女人就是见识短,你不会是……爱慕那云冲和吧?”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将脚架到椅子上大口闷了一壶茶,发出如雷般的笑声。 “去你的。”那女修士虽然嘴上如此说,但显见地脸红了,她抚着脸,尴尬道,“那云冲和端方清正,逢乱必平,哪怕今日他都顾念同道情谊,未曾出剑,确实是个人物。没想到却和徒弟搞到一起。”她语气颇有些懊恼,像是芳心错付,既可惜又可气。 沈魄的手指蜷紧了。 另一个瘦高的男人说道:“要我说,今日这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蓬莱一散,云冲和一死,且不说蓬莱宝贝千千万,以后我们去占佛门的土地,也少了那该死的主和派碍手碍脚。” 作者有话说: 回去未必是死,但回去是万死不辞。 第51章 堕魔第五十 沈魄一时耳鸣,尖锐的声音刺得他倏然站立起来,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他怀疑自己刚刚听错了,因为太担心师父,而会错了意。他一步跨向刚刚说话的男人,哑着嗓子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神经病。”那男人啐了一口,撩起眼皮白他一眼。 沈魄一把提着他的领子,将他揪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同行之人纷纷拔出剑来,却被悬空的阙剑的剑刃抵住了喉咙。 那男人神色一凛,感受到沈魄滔天的杀意,不由得战战兢兢道:“我刚刚……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你说,蓬莱一散……”沈魄危险地压低声音,他不由得指尖攥紧,将那男人勒地呛咳。 “哦哦对对……”他咳嗽了几声,慌忙道,“我说蓬莱一散,云冲和一死,蓬莱宝……” “云冲和怎么了?”沈魄的尾音在抖,拳头在抖,连带着阙剑也在铮铮抖动,唬得几人分毫不敢移动。 “云……云冲和……死了。”那男人咧着嘴,表情难看,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此人是谁了,那把阙剑乃是上品,容不得错认。 “不关我们的事啊。”那男人哭嚎着,“是还在山上的那些人!他们逼云……逼白泽真人杀你,白泽真人说,没了道行,便不必飞升了。于是……于是他就……” “他就怎么了?”沈魄咬紧后牙,目眦欲裂。 “他就自毁了道行,然后……然后沈家人还逼他……逼他逐你出师门,真人不愿,最后……剑不出鞘,力竭战死。” 沈魄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内是天崩地裂、土崩瓦解之声,整个人是飘忽着的,胸腔里陡然升起一丝腥甜,他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我们几个早就下来了,不关我们的事啊。” 沈魄嘴角带血,神情森冷,全身的血液都冻透了。他活着,却像是已经死了。 热油煎烹,烈火焚体,百刃凌迟,万箭穿心。 他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杀。” 阙剑剑光一闪,染着血回到他的手中。 身后的两人齐齐被割断了脖颈,倒在雪地之中,鲜红滚烫的血液流淌遍地。 面前之人已吓得尿了裤子,沈魄没多费口舌,也不顾瞠目结舌、两股战战的店家,直接拧断此人的脖子,将他随手弃到凳子上。 那尸体在木凳上撞击闷响了一声,掉到桌下再也看不清面目。 他御剑上山之时,云冲和所设的结界已然失效,凌冽的冷风将他的五官吹得生疼。 他出山这些年,杀邪祟多,杀人却不多,杀同道中人更是寥寥,而刚刚他一口气杀死了三人。 他发现自己内心没什么波动。 或许是那卑劣的血液作祟,他本该是个恨意滔天的人,可这些年一直被云冲和教化着,他改了性子,想做个好人,努力忘记对沈氏的恨,忘记什么嫡子庶子,忘记那些烂泥里的米粥,跌碎在地上的朝露。 然而如今看来,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天命如是。 像他这样生来如泥,就不该妄想着攀附白云。 到最后把云冲和也弄得肮脏,堕入土里。 他飞到蓬莱道场的上空,此时天色已暗,蓬莱却一盏灯火都没有,除了一些窸窸窣窣的人声,再无别的响动。往常这个时候,是大家一起去饭堂的时候,热热闹闹、勾肩搭背,老远就能嗅见饭堂里的香味。 他会和师兄弟们打赌,今晚炖的究竟是肋排还是猪肚。 他落下剑来,心跳得很快,直到此时,他还是有些不信的。 他想或许山脚下的那群人没有待到最后,或许师父并未身死。 他怀抱着一丝侥幸,一路躲着人,寻找着云冲和的踪迹。 一路都很顺利,但并没有什么发现,刚刚人头攒动的厅内如今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散落的符咒和被折断的零散兵器。 有一些湿漉漉的猩红血迹,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从厅内延伸到惨白的雪地里。 若不是这些,他险些要将发生的当作一场梦。 他沿着血迹一路寻下去,他紧张地生理性地吞咽着口水,血迹在某处忽然断了。他没能找到活着的云冲和,也没能找到他的尸体。 就在这时,一道符咒从他背后掷了过来。 他本就神经紧绷,一听到破空的声响,便反应极快地就地一滚,待再转头时,便发现了留下未走的薛家、沈家及其他各家的讨伐者。他意识到之前的顺利不过是一个诱饵,诱着他深入,走进这张早已布好的罗网。 可他不是云冲和。 不会同他们好好说话,如果可以,他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尽,生吞活剥了。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他要去见师父。 “我师尊在何处?”沈魄问道。 “蓬莱其他弟子都在凤栖堂,沈公子也一同去吧。”薛容与道。 听闻其他弟子均被囚在凤栖堂,沈魄愈发愤怒。他大声质问:“我问你,我师尊在哪儿。” 薛玉冷笑一声:“白泽真人已然仙逝,你乖乖去凤栖……” 他话未说毕,沈魄的剑已然铿得一声杀将过去,幸得薛容与用剑挡下,否则薛玉已然被开胸破肚。 一时间,剑光狠狠相撞,天罗地网朝他涌来。 他头痛欲裂,满脑子回荡着薛玉所言“仙逝”二字,这两个字几乎将他所有的侥幸统统击碎了。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血液凝滞。他如痴如癫如疯如魔,赤红着双目,划破指尖,几乎用尽全部的灵力画下一道猩红的驱策符。 “你不要命了?!”薛容与惊诧地大喊。 耗尽灵力使用禁术,被反噬而死几乎是唯一的结局。 土地忽然震颤不已,碎石在地面上滚动碰撞。 从四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众人纷纷停了剑,惊恐地环顾四周。 数个在此战中而死的血尸被召唤而来,其中还有大荒山下死去的那三位李氏的门徒。 人群中有人哀嚎,有人咒骂,大家均是脸色铁青,不得不与刚刚的同门交手,拼个死活。薛容与隔着人海,一心想拿下状若疯癫的沈魄。 因为他已然看见,他的额心,已经有了一枚浅淡的被反噬的堕魔印记。 那是一盏火焰,烧着沈魄的额,烧着他的眼,烧着他的心。 他已然杀红了眼,浑身湿漉漉的黏腻不堪,不知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呐喊—— 杀死他们。 全都得死。 他好像已经有点记不清云冲和的笑容,他本就笑得少。剧烈的反噬会侵吞掉一些微小的记忆。他甚至一时忘记为什么要杀人,只是想杀人便杀了。 想毁天灭地便毁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约还能同师尊梦里相见 第52章 魂梦第五十一 沈魄虽在小一辈中佼佼,又有禁术加持,但到底寡难胜众,又遭反噬,有如千万毒虫啃咬,头痛欲裂,五识渐微,而薛容与道行又远在他之上,故他虽咬牙苦撑,终是难敌。 一时大意,一柄剑铮铮作响朝他胸膛刺去。电光火石之间,木扇飞至,将剑弹开! 沈魄喘着粗气,勉强恢复了些神志,看到灵遥思踏剑而来。 他化剑千万,抵住周遭纷纷凌冽剑光,对沈魄疾言厉色:“还不快滚!再也别回来了!” 沈魄没动。 灵遥思急得大骂:“还愣着做什么?” 沈魄形容痛苦,盯着灵遥思片刻,终是头也不回,抛剑而上向蓬莱深处而去。 他带着滔天的恨意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到了述古堂。他审视着这浩如烟海的书册,最终掠走了云冲和仔细封印过的所有禁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后来他回想自己盗走禁书的所作所为,大抵还是想报仇,他想将这人间毁了,来给云冲和陪葬。 沈魄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又过分熟悉云冲和,只花了几日时间,将这些禁书封印俱皆解开。他福薄却命大,修习起邪魔外道也是一点就通,不仅从禁术中找到使性命无虞之法,于诡道一途亦修为大涨。 他于北地的图南道上觅了一死人窟,历尽尸山血海闭关一月,终于大成,待他回到蓬莱以期复仇之时,却发现故地被付之一炬,面目全非,早已没了亭台楼阁,没了道场连廊,没了人声鼎沸,没了暖黄灯火,没了灯下之人。 只余一片残垣断壁,焦土碎器。 那一日寒冬肃杀,他站在这满目疮痍之地,茫然四顾,最后竟笑出了声。 好哇好哇。 他没了来处,此生只余归途。 他回去后,占了图南道,端坐于赤焰高台之上,将万千鬼物纳于麾下,供己驱策,自诩天道魔君,祸乱世间。 其实他根本不信什么天道,叫天道魔君,不过是想嘲讽这些修道之人,他要让自己出现之处沦为地狱,让他们听到天道二字,就瑟瑟发抖,难怀虔诚。 他们杀他的爱人,磨灭他的信仰,毁了他的家;他也要杀他们的爱人,磨灭他们的信仰,毁了他们的浮华世,誓要让那些道貌岸然的道门过不了一天好日子。 他灭了那日上蓬莱的那支沈氏旁支,又将薛家几处地界搅扰得日夜难安,叫薛容与疲于奔命,有次趁他在路上险些杀了他,但还是未得手叫他跑了。还有些小门小派去杀了又或是没杀,他后来也记不清,只记得每次回来衣上都沾着血。总之那日上过蓬莱的,无不惴惴。 有不愿等死的,杀上图南道来,也叫他那座下万鬼蜂拥着吸食了个干净。他抿着两个酒窝,于高台安坐,一手支着残垣剑,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血流成河笑得一脸纯良。 他们逼死师父,他们该死。他想到这,又更愉悦了一些。 他本以为这样做已是十分快意。 直到有一日,他在山下看到有人卖仙女菇,他全部买了下来,自己生火煮了一回汤,太咸了,几乎难以下咽。 但他喝得畅快,一碗又添一碗,眼睛眯成一条缝。 离钩说,他从未见到魔君这么高兴过。 他看着空空的碗底,又哭又笑。 原来他做魔君没有一日快乐,有翻天覆地之能敌不过蓬莱道场的一碗素汤。 后来他翻阅禁书时,看到有一盏重归灯,用黄粱草做灯芯,能使人如堕梦中,可见故人,偿夙愿。 他入了迷,日日研究那灯,竟真让他呕心沥血,耗费世间珍宝制出一盏。 他将自己关在室内,小心翼翼地去引那灯芯,点燃黄粱草。 这剔透玲珑的重归灯一瞬间旋转起来,发出耀眼光华,它越转越快,在壁上投下斑斓之色,仿若琉璃梦境。 沈魄屏住呼吸,闷得眼睛有些酸涩,他轻轻眨了眨眼睫,忽然眼前一切都变了。 不再是常年昏暗冰冷的图南道死人窟,而是虹霓漫天的八极阁,熏着淡淡的檀香,光线已经有些昏暗,淡粉色笼罩着阁楼。窗外彩云飘忽,有鸟飞过。 他浑身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忐忑地转过身去。 如愿看到了那个无数夜晚叫他魂牵梦绕之人。 云冲和一袭白衣伏在案上,一手还握着书卷,一手扶着额,似乎正在安眠。 沈魄眼眶潮湿,几乎蓄不住泪水,他哽咽着不敢哭出声,甚至紧紧攥着拳头用指甲掐着自己,他生怕一发出声音,云冲和就消失不见了。 他虔诚地跪在云冲和的身前,贪婪地盯着云冲和颤动的眼睫,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像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画在脑海中。 之前因为被反噬而失去的细节,全部被一一填补归位。 他的师父,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云冲和。 他的手有些抖,他几乎用左手控制着右手,才将衣襟内的东西拿出来。他轻轻展平,放在云冲和案前。 光线由明转暗,彩霞消匿,月上梢头,沈魄不知等了多久,又看了多久,云冲和终于幽幽转醒。 室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叫云冲和吓了一跳。 “你何时来的?”云冲和揉着眉心,“让你久等。怎得不叫我,还不多点几盏灯?” “我……我不要紧。”沈魄激动地嗓音沙哑。他想,多美的梦啊,或许他可以说一些平日不敢说的话,他笑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就算等师父一辈子,也不算什么。” “傻话。”云冲和眼带笑意,仿若星辰。 他想看师父的笑,师父果真就笑了。 这灯应的是自己的心愿。 沈魄又道:“我是来给师父送礼物的。” 云冲和一垂眸,就看见案上放的大红的窗花,笑意更深了些,他捏着一角提起来迎着灯光细细打量:“剪得很好,我很喜欢。” “但元日尚早,不如你到时再亲手……” “不!”沈魄未待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不,我就要今日给你。” 他按住云冲和的手:“师父你骗了我,上一次你说,等你回来我再亲手赠你,你没有回来。这一次我一定要现在送给你。” “就现在。”他眼神决绝,不容置喙。 云冲和愣了愣,半晌又舒展眉眼,轻轻说了声:“好。” “师父,你总说人无信而不立。你自己说的话,不兑现,该不该罚?” “你让我别怕,让我等你回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沈魄抽泣地像个孩子,云冲和悲伤地看着他,将他搂进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背,想止住他的抽噎,他的眼泪蹭到云冲和的肩膀上一片濡湿。 他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搂住云冲和的脊背,感受那十指间结实的触感,感受他胸怀间切实的心跳声:“我好怕啊师父。你回来吧。” “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不在述古堂藏乱七八糟的书,再也不用掀你衣襟的符咒了。”沈魄嗫嚅着,没过一会他又反悔,“不不不,我还是要捣乱的,我要将课堂搅扰地听不了课,我还要去钓海龟,浑身湿透地回来,你管管我吧,师父。” “你管管我。”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沈魄哀求着,抬起脸,对上云冲和低垂的眸。 两人视线交缠,唇与唇之间,气息混着气息。 沈魄星眸微动,微微直起身,覆住了云冲和温热的唇。 第53章 厮磨第五十二 他还未及品尝,忽然温度消失了。那朦胧的光线陡然不见,他睁开眼,怀中空空,一无所有,一切触觉嗅觉味觉视觉听觉又都成了无用的东西,他脸上泪痕未干,迷惘地倚在榻上,红衣尽处是那盏燃灭了的灯。 是灯芯燃尽了。 枯萎着,像是一具死去的尸体。 他恼怒起来,将目力所及的东西都砸个稀烂。 离钩看了他一会,嘿嘿笑着:“魔君大人,您可知此灯伤人内丹,不可久用?” 沈魄不理他,立刻召集座下妖魔鬼怪,替他再寻这黄粱草来。世间所有,尽数搜罗,不论金钱,不论人命。 之后他上了瘾,日日饮鸩止渴,在灯的幻境里苟延残喘。 他在那一盏琉璃里,呵护着同琉璃一样脆弱的梦。 他环抱着云冲和,用手揽着他的纤腰,抚弄着他齐腰的乌发,仰起脸与他亲吻。他咬着云冲和的耳垂,在他的脖颈上留下鲜红的吻痕,再一路往下,听他发出好听的难耐的闷哼。 他任云冲和恼羞而又动情地将他按倒在榻上,用力地抵着他。 他在波涛之上,哀哀哭着,红衣掉落在臂上露出漂亮的肩,上面有云冲和吮出来的痕迹,他额上的火焰燃烧着,烧得两颊绯红,眼睫上沾着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云冲和的汗水,他睁不开眼,半眯着双目承欢。 可他却还要,还不够。 他要云冲和日日不得走,日日沉湎他的身体。 同他一道堕落下去。 日复一日,他白日里醒的时候愈发少,脸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色,身形也显见地瘦削下去。直到有一日,他浑身虚汗着醒来,离钩对他道:“魔君大人,众道门要伐你。” 他的皮肤还泛着淡淡的粉红,布满细密的汗,他心跳狂乱,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扶着额接过道门联名修来的一纸战书,笑得恣意。 里面详细罗列了他的罪行。 沈氏那个旁支,不错。薛氏地界亦不错。 前面倒还沾边,越往后越是离谱。 什么安山寺、白马寺主持被杀,王氏道门小辈夜猎惨死,一些自己闻所未闻之事,都归到了自己的头上。 他双手虽说不上干净,但也不至于枉杀佛修。 至于那些妖魔鬼怪,硬要说他魔气弥散,导致妖物横行,他又没有办法,那些嗜血的东西要出去杀人,自己还要劝他们从良不成? 说到底还不是自己学艺不精,夜猎丧命又不是因为他沈魄成为魔君之后才有的新闻。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好笑。 这些道貌岸然之徒,来杀便来杀,偏要自诩是拨乱反正、正义之师,叫人笑掉大牙。 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胡乱扫了一眼时间和署名,沈氏羲和的大名赫然在列。他的父亲甚至没有想来问问他,这些事究竟是不是他所为,便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他如今没有家,没有师父,灵遥思亦与他断绝,父亲要亲自来伐他。 无父无母无师无友,孑然一身之人,没有什么可失去。 赴约之前他在死人窟给自己掘了一个墓。 没有留名字,碑上只刻了“白泽真人之徒”六个大字。 他听灵遥思说,云冲和死时,虽力竭血尽,但单膝跪地、手支茂陵而不倒,剑亦未出鞘,身上白衣尽被血染,面目平和,未有狰狞仇恨之相。 那些道门世家之人颇有些惧意,赶忙施了安魂咒火化,本来还想洒进海里,被一众蓬莱弟子跪地苦求,以死相胁,最后留下来,随剑葬于蓬莱那棵粗壮的梨树下。 待他去祭拜时,梨树已毁,蓬莱不存,他不是没动过想带云冲和走的心思,但又觉得带去图南道死人窟,云冲和见了定要不瞑目的。 他现在脏得惹云冲和讨厌。 一手的血,洗都洗不干净。 他想,云冲和还是在蓬莱好,他最喜欢蓬莱。也许有一日老旧的梨树桩还能发芽开花,落他一身雪,与他一片凉。 但是他却无法和云冲和葬在一处了。若他战死,不会有人送他的尸身去蓬莱,他根本无可寄后事之人。 更何况他既已叛出道门,堕入魔道,也不想损云冲和死后的清名。省的后人看了并排的坟,还要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对有悖伦常的师徒,其中还有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君。 云冲和一个人在那,干干净净,安安稳稳,或许还有人赴蓬莱悼念凭吊,怀念他的逢乱必平,清正端方。而他自己,葬身于这极寒北地,图南道死人窟中,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现在想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他不求棺椁,不求福地,甚至不求全尸,他生来死去,只要“白泽真人之徒”六个字,足矣。 他在墓边坐了一会,待时辰差不多,提起残垣剑大步离去。 他甚至把结界都撤了,道门百家泱泱之众几乎是长驱直入。 “好热闹。”他倚在榻上扶着额角,手中捏着一串水灵灵的紫色葡萄,不时仰头咬下一颗,汁水四溢地咽下去。他马尾高束,仍簪着云冲和赠的簪,一袭红衣蜿蜒,淡淡然于高台上俯视着众人。他一眼扫过去,看到人群中,另一枝檀木簪。 那是沈心斋。 他已不再身着蓬莱竹青色的服饰,换上一袭沈氏的墨蓝色海纹衣,那么刺目,但发髻上仍簪着檀木簪,眼神怯怯地仰头望着他。 再见同门,沈魄眼睛有点热,又觉得很想笑。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薛容与用剑指着他。 “有啊”沈魄笑道,他略略直起身,展开笑颜,露出森白的牙齿,眉心的火焰燃得恣意,“来此妄图捡个漏,贪图我那些禁书的,别指望了,我都烧掉了。” 他好笑地看着有人变了脸色,目露不甘,却又不好意思离去。 他又好整以暇道:“还有当日未上过蓬莱的,可速速离去。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免得枉死。” 他这话是冲奚家和一些其他的门派说的,当日蓬莱覆灭他们未曾出力,今日被除魔卫道四字裹挟来此,与他倒未必有什么血海深仇。 “那日我们王氏未上蓬莱,我侄儿却死于你驱使的鬼怪手下。”突然人群中走出一老头,义愤填膺道,“你还在这装什么好人!呸!” “我要说这事不是我做的,你们信吗?”沈魄用残垣剑撑起身体,审视着人群,最后将目光落到沈羲和的身上。 在沈家那些落魄的日子,因为冯夫人的隐瞒,沈羲和知晓并不多,他冷漠归冷漠,亦是一薄情负心之人,但到底血缘之亲,沈魄对他一直谈不上过多的爱恨。 但此时他发觉他还是怀抱着希冀,希望他的父亲信他,哪怕为他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稍露回护之态。 沈羲和直直回望他的目光,怒斥道:“孽子,如今你还大放厥词,还不快滚下来受死。” “我们沈家百年,被你丢尽了颜面!” “你听不懂吗?”沈魄眉心紧蹙,瞪视着沈羲和,尾音颤抖,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哀告的意味,“我说这些事不是我做的。” “你嗜杀成性,满手鲜血,三载魔君,身负血案无数,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挑着捡着杀人的说辞吗?”沈羲和冷淡道。 沈魄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倏然站起身,衣袍滚滚:“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对。我也不知是哪来的良心,还挑着捡着杀人。我被那迂腐的云冲和搅得都忘却了,相信什么人性本善,合该杀尽六合八荒才是。” “多说无益。”他祭剑腾起,结印画阵,猩红之光盛大。 “那便战吧。” 第54章 身死第五十三 一时间,大地震动,无数魑魅魍魉奔啸而来,血尸破土而出,大地龟裂,熔岩滚滚,宛如鬼蜮。喊杀之声、刀剑相拼之声响彻图南道。 烟尘四起,伏尸满地,鲜血横流。 他红衣猎猎,立于高台,操纵鬼物,杀得双目赤红。沈羲和与薛容与二人挑剑而上,与他一战。 他已有多年未见沈羲和,刚刚台上台下相距甚远看不真切,现在一看他显见地苍老了,鬓发斑白,双目浑浊,沈魄觉得自己劈下的剑力,他都抵不住。 沈魄不知为何,刻意收了些力道,这一分心,被薛容与砍中了臂膀。 一时鲜血崩出,他痛得闷哼一声,拧紧眉心脚下一踏,从窟中飞出,往北地跃去。有余力的众人亦向北地而追,直追到炳灵湖畔。 这是一片极寒之湖,湖岸有不少灵草,每年仅有七、八两月温度稍暖,傍晚夕阳和煦,倒也算得上光风霁月,此时才会有丹修来此寻些草药。 而如今天气还颇为肃杀,料峭春寒,湖水刚刚破冰,泛不起一丝涟漪。 一抹鲜血滴在深绿色的草叶上,又顺着草尖滴进了湖中,缓缓洇开。 沈魄在这里被追上了,他举剑抗下沈羲和的一击,背后掌风破空,他侧头避开,向后一抵,剑鞘瞬间就击断了后人的五根肋骨。 他瞥了一眼痛得脸色铁青的薛容与,只觉得无上快意。 周围的薛家人一见家主负伤,登时摆脱缠斗的走尸,将沈魄牢牢围住。他本也不放在心上,捏死他们如同捏死蝼蚁一般,可忽然,他感到自己的内丹痛了一瞬。 而且随着他迅疾如风的招数,越来越剧,竟有剖腹之感。 虽是意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他想起离钩所言,想起那盏重归灯。 他早觉身体有恙,但甘愿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今日终尝恶果。 但活着也了无生趣,他想,若是战死于此,倒也不错。 他额上汗如雨滴,手中残垣如万钧重,四周的走尸鬼怪也渐渐失却控制。他没有同盟没有援友,只有腹背受敌,只有视死如归。 忽然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沈心斋。 他正与面前的一具走尸打得如火如荼,墨蓝色的身影矫健跃动,却不知身后一道黑影举着利爪渐渐逼近。 多年的保护几乎刻于骨血,变成习惯,沈魄登时大喊一声:“沈心斋!” 沈心斋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周围的厮杀声太过嘈杂,震耳欲聋,他飘飘渺渺依稀听闻有人在唤他,他茫然地看了看左右,却没找到来源。 他吃力地挡下面前走尸的一掌,脚步抵在土里,仍是不由得倒退几步。 “沈心斋!” 沈魄抵抗着剜骨般地痛意,飞身跃过众人,朝沈心斋奔去。 铿地一声,他将沈心斋背后的走尸一劈为二,与此同时,他惊诧地看到自己肩胛骨处破裂开的巨大创口,那把刺穿他的剑正是背后沈心斋的妒麟。 沈心斋的杏眼缓缓圆睁,他看到鲜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瞬间浇透了沈魄的衣襟。红衣又添血色,凄凄惨惨戚戚。 沈魄喉间一腥,吐出血来。 他勉力踏前一步,使那把剑缓慢地抽离出身体,剑刃锋利地划过肉体,又剜碎筋肉,飙出殷红的血液。他回过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沈心斋,看着这个既是弟弟又是师弟的人,他举着剑,剑上是他的血。 “很好。”沈魄淡淡哼笑了一声。 沈心斋一时竟无法思考,根本不明白“很好”二字的含义,究竟是怒是怨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他看着沈魄拖着残破又沉重的身躯与百家相抗,他的腿弯打着颤,面目俱是血,好看的五官因为疼痛拧在一处,原本匀称有力的小臂不知何时已经瘦削如斯。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他是东海上救他性命之人,是八极阁外将他扶起之人,是教他上房揭瓦讨巧避罚之人,是斯人笑靥如星子,是少年衣袂绕翩跹。 但又觉得不是他。觉得陌生。觉得好像从来不识。 又或者是自己变了。 经年一场,你我皆非。 人群围攻之下,彻骨痛意席卷,沈魄渐渐力衰,他想起云冲和的最后时刻,或许也是如此,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伤。 但他到底与云冲和不同,云冲和死时面无恨意,而他,恨透了这世人。 他双目欲裂,白齿森冷,满嘴的血腥味,像铁锈一般,厚重而冰冷。他清亮的双眸里映出很多人的脸,薛容与、沈羲和、薛玉……有的人目露凶光,有的人面含杀意,有的人神情冷淡僵硬,像是事不关己。 他血肉模糊,可与内丹的撕心裂肺之痛来说,又算不得什么。 他的手臂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他的眸中映出沈羲和一剑劈下的影子。 他躲不开,又或是不想躲,他遥遥看见沈心斋眼尾赤红,伸长了手,竭力迈着步子朝他奔来,像是一只投食的鸟,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或许是讨伐他大骂他,想再补他一剑吧。 他想。 与此同时,沈羲和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肺。 温热的血液肆意奔涌。 时间好像忽然慢下来,周围的人都凝滞不动了,他依稀瞥见沈心斋被什么扑倒在地,他尖利地嘶声尖叫着,周围人涌了过去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动不了,也无法看个究竟,他的血很热,裹挟着他,像是簇拥在火焰里,最终他体力不支地跪下地来,唯有残垣剑最后支撑着他。 它剑尾的玉珏绳断难支,倏然坠落,滚进了一片血泥之中,纯白色的玉珏瞬间变得血迹斑驳。 有人好像在上面踩了一脚,又有人将它踢进了灌木。 它一路滚着,裹挟着泥土,裹挟着血水。 像他,亦像云冲和。 沈魄忽然觉得全身上下的痛意都消失了,他飘飘然又回到在蓬莱的那段时光,爱笑爱闹、年轻干净、无忧无虑,他看到云冲和将金灿灿的橘子瓣递过来,每一绺白色的经络都去除干净。他山眉水目,眼波温柔。 那橘子应该很甜,汁水四溢。 能解他的渴,能消他的苦。 他渴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但终是垂落身侧,空无一物。 ——“天道魔君死了!” ——“血海深仇得报!” ——“大快人心!” 第55章 阴谋第五十四 他上一世就这么死了。 肉身大约是焚了,或是被野狗啃食,他也不清楚。 神魂拆裂之后,他只余一缕残魂,被封印于残垣剑上,在湖底消磨。七百三十天,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时辰,分秒怨恨,不得解脱。两载如斯,终得超度轮回。 这一世,他再生为人,本以为活过一世,往事错落皆归尘土,是非分之想、悖伦之情,怨不得旁人,却在此时窥见一个巨大阴谋。 奚不问单膝跪倒在地,乱来剑支于身前,无念搀着他另一只手臂,却无法将他撑起。 他浑身冷汗,后牙紧咬,颧骨紧绷,两世记忆纠缠几乎要将他的脑汁绞尽,像是有人在他的头骨深处用钉子细细刻凿,若不是他有修为在身,这种痛苦绝非等闲之人可以承受。 过了半晌,他才从灵遥思的叙述中勉力抬起头来。 原来灵遥思本就觉得,那日道门众人似乎对蓬莱过分熟稔,连哪里藏着什么书,哪里掩着什么窗花都一清二楚,实在有些蹊跷。他悲痛过后,以一人之力既无力撑起蓬莱,又无法劝得沈魄回头,便只得四处奔走,欲寻得昔日蓬莱弟子共同为云冲和澄清,阻沈魄祸世。 但当他去沈氏门外求见时,沈心斋却不曾露面。 他自认与沈魄待心斋都是极好的,师尊待他也不偏不倚,所学尽数相传。他也一向恭谨知礼,与他们极为亲厚,不是那种昧心不正之人。灵遥思担心他无法相见是因为被沈羲和锁在家中受尽委屈,便寻一日夜黑风高潜入沈宅,以图施救之法,不料被他听闻了沈心斋与薛玉之间令人心惊的对话。 那有染之言竟是他传的,述古堂的书是他发现的,那窗花、那写满名姓的纸张他日日出入自然也晓得,他将这些尽数出卖还不算,便也是他故意看不住沈魄,放他到厅前对峙,这一桩桩一件件,逼得白泽死、蓬莱散,竟不过是为薛氏再挑佛道之战除去一个阻碍罢了。 薛玉在灯火摇曳处笑得得意,沈心斋木然地听着,双眸闪烁,眼尾下垂,还是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灵遥思既不愿相信,又头一回觉得他的可怜如此可憎,令他反胃恶心。 但他到底是想不通,是夜辗转不能安眠。薛氏所愿并非沈心斋所愿,他亦是沈氏嫡子,他若是不愿,薛家也奈何他不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半夜扔了一纸信笺进沈心斋的屋子,质问他此事,约他出来相见。这一次他倒是见到了他。 沈心斋见事情败露,也不狡辩,只是苦苦哀求,泫然欲泣,跪地乞怜。灵遥思不忍见昔日小师弟如此模样,转过身去不愿再看,却不料身后绿光腾起,他再想避时已是不及,竟毫无防备地中了歹毒至极的噬面咒。 灵遥思这时才明白,此人已无药可救,亏他刚刚还替他想了千百个为恶的理由,亦或是妄图劝他回头,竟全是肖想。 他本也容貌昳丽,绝尘于世,如今失去五官,相见不识。沈心斋以为这样就能让他闭嘴,让这世间再无人信他,可他却偏不,他并不在意这皮囊,只要这真相昭彰。 他仍四处奔走,但因形貌可怖,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没有几人愿听他好好讲话,大多连门都进不去。他们驱赶他如驱一条狗,将馊臭的剩饭泼到他身前,迫不及待将唾沫啐在他身上。尽管如此,他的存在还是让薛沈两家畏惧,终于有一天,他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死时他伤痕累累,形容难堪,却磊落光明;青丝散乱,丢了木簪,却没丢了修道者的本心。 他如今想想,倒也不负云冲和的教诲,亦不负自己一生所向,也算得上无憾。 奚不问眼含热泪,分不清是头痛更甚还是心痛更甚。 他确实从未想到有人为了他,为了师父,为了蓬莱,做到这个地步。 上一世,他本以为这广袤世间,所有人都将云冲和忘记了,蓬莱的朝夕就像是可以被随手舍弃的残破画卷,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放不下,痴妄地活在画里,只有他一人茕茕,要与这世道拼个鱼死网破,却不知早有人殊途同归,慨当以慷,赴死无惧。 他陷入深深的后悔,他不该毁了灵遥思的桃骨扇,亦不该将冷言当作剑扎向灵遥思炙热的心窝。 图南道上那一面,他应当拿出一坛好酒,与灵遥思对饮。 他们应当亲热地揽着对方的肩膀,一起忆一忆蓬莱的灯火,忆一忆蓬莱的风。 那风的味道,只有灵遥思知道。 灵遥思之后,再无可相与之人,亦无可对酌之人。 奚不问终于用乱来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目露哀切,那眼神亦敬亦佩,亦亲亦痛,绝不是一个路人听过与己无关的故事后应有的神色。 无念目睹此人此情,也隐约有所猜想,他紧紧盯着奚不问,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找更多印证身份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三人各怀心事。天色渐昏,日暮西山,光线晦暗不明,四周掩映的树丛像是一个个蛰伏的野兽,躬着背伺机扑袭而来。 就在此时,疏朗的笑声穿过重重阴影传入耳内。 奚不问瞳仁皱缩,脸色大变,只见从暗处缓缓驶出一架木质轮椅来。 来人竟是沈心斋! “二位在此听故事怎的不叫我?”沈心斋杏眼微眯,一副笑意可掬的模样,像是对灵遥思的指认浑不在意。 “沈鱼梁!”灵遥思的声音中带着滔天怨怼,但他很快发现来人端坐在轮椅之上,衣缘下空空,鬓发间也依稀窥得二三银丝,早已不是记忆里道场上例无虚发的意气少年,更不是跪伏在他脚下求他原谅的狡诈小人。 竟只是一个带着沧桑、面目平和的残破之人。 他尸变之后,才发现自他死后时迁事易,沈魄已死,薛容与、沈鱼梁几乎皆闭门不出,鲜少夜猎,各道门世家皆布有强大的结界和驱邪符咒,他进不去,亦无亲眼见过沈鱼梁如今的模样,只是依稀听闻他在讨伐天道魔君的天渊之战中没了双腿,苟且残生。 大家虽施舍他几分敬意,但他也听过不少背后议论嘲笑他的言语。 譬如天渊之战中,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功绩,不过是没了腿。 抑或是,他不过有个好爹,沈魄又自作孽不可活,否则一个资质平平的残废之人如何接得过沈家基业。 灵遥思听过这些蜚语,心情很复杂,四分无上快意,三分叹惋唏嘘,三分入骨深恨。 如今亲见,倒叫那四分快意烟消云散了。 但恨意经年涤荡,磨灭不去。 “原来是师兄。”沈心斋坦然应道,他刚刚在暗处窥见这具走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如今已镇静下来,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师兄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其实灵遥思的模样根本难以辨认,但沈心斋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奚不问明白,他绝对是在暗处听了许久,早已将现状摸得通透。 “别叫我师兄,蓬莱早就散了。”灵遥思见他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更是气道,“更何况,你根本不配做白泽真人的弟子。” 这一句话像是击中软肋,瞬间撕破沈心斋伪善的面容,他脸色苍白了一瞬,冷笑道:“是,我不配。就沈魄配做他的徒弟。” 他死咬臼齿,面目狰狞,像是透过话语忆起什么往昔恨事,恨得深沉,恨得彻骨。 “云冲和教得好哇,教出一代魔君。” “我哪儿配啊。我可没这么大能耐。” “你……!!”灵遥思气结。 奚不问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瞧他这幅歇斯底里的样子,勾起唇角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魔君之所以成为魔君,还不是沈叔叔的手笔?” 沈心斋收起笑意,望向滚入山下的血色晚阳,最后一丝光线被夜晚吞噬得干净,黑夜如猛兽般嘶吼着降临。 “啧,灵璧,你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沈心斋叹息一声,微微低垂着眼睫缓慢地摩挲着手指,遗憾道,“倘若你少管点闲事,你不会死。” “他们两个也不必死!” 他倏然瞪大双眼,以血为墨,朝灵遥思掷出一道黄符。 第56章 访学第五十五 灵遥思为阵法所困无法躲避,奚不问不得不负痛凝聚灵流将符咒弹开,沈心斋一计不成,又操纵妒麟杀来。无念正要帮忙,奚不问咬牙道:“送灵遥思走。” 无念心下一凛,登时会意。奚不问的担忧不无道理,若灵遥思落到沈心斋手中,必会毁其灵识,使其万劫不复,不得超生。 他立刻道:“灵道长,你心愿已了,我等必会还蓬莱一个清白,此间不宜久留,不如将你超度而去,你看……” 灵遥思有些后悔,自觉害了两个小辈,摇头不愿离去。 奚不问一边抵御剧烈的头痛,一边躲避沈心斋的妒麟。此剑轻巧薄软,却吹毛断发,诡谲宛如蛇牙,与之相抗并非易事。但好在沈心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么多年还是习惯用云冲和所授的剑法。对奚不问来说,避开并不难,只是要遮掩自己对这套剑法的熟悉却很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只恨灵遥思磨磨唧唧,不由得破口大骂:“你快走,死都死了别管我们活人的事。你不走,我们反而掣肘。” 这话说得很不讲道理,半点敬重都没有。灵遥思气得简直想一走了之,可又觉得语气熟悉,像是他嫌弃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他忽然骂不出口。 “而且。”奚不问抗下一剑,又道,“白泽真人和沈魄前辈都已轮回转世,你不想再与他们重逢吗?” 灵遥思是个重情之人,奚不问太懂他,此言一出,灵遥思沉默着不说话了。 虽说再生一世,记忆不存,茫茫人海,未必可寻,但下一世、下下一世总有相逢的希望,能看一看他们所在的世间。 若落得魂飞魄散,便永生永世再无希望了。 无念见机立刻诵经起阵,金色的光华腾起,将沈心斋惨白的脸映出一抹暖色,他瞪着双眼,腮咬得僵硬,更猛烈地驱使妒麟妄图破坏无念的阵法。 他面目恐怖得骇人,他仿佛哭着笑,又仿佛在笑着哭:“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能解脱,凭什么?” 云冲和死了,沈魄死了,灵遥思死了,他们一个个,说得高尚说得伟大,说执念如沧海难竭,高山不移,可一个个,还不是走便走了,轮回的轮回,成了这一世不知名的某某。只留他一个人,还活在上一世,怀抱着记忆,日日做他们的悼亡人,凭什么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灵遥思轮回前破碎成星星点点的灵识,像是过去无数个夜晚在蓬莱见过的漫天星辰,那时候他左边坐着沈魄,右边坐着灵遥思。 当时他修行遭遇瓶颈,心情低落。两个少年揽着他的脖颈,亲热地同他说,蓬莱的星辰同别处的不同,这里的天空能看见一颗特别的星星,在别处的天空都寻不见。 它不是最亮的,甚至有些黯淡,但它是特别的。 但他惦记着白日里一道符咒画得不好,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剥除掉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只听见少年的笑声清凌凌的,随风飘很远。 灵遥思已轮回而去,沈心斋心有不甘,不得已收了剑。就着远处投来的细微灯火,能看出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 奚不问亦纳剑入鞘,沈心斋的双眸暗了暗,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奚不问想起,薛循死时那个夜晚,他从窗户跳出去御剑而逃时,沈心斋也是现在这个表情。 “栽在你们两个手上,我真是没有想到。”沈心斋振振衣袖,又恢复了希夷君应有的斯文有礼的姿态,“现在该来算算我们之间的事了。” 奚不问觉得有点好笑,他这个上一世的冤大头尚且没有找他要个说法,他倒是主动同他清算。有什么好算?他上一世的同门之情、兄弟之谊都是喂了狗。 不,狗都比他忠心。 而这,是一只狼。 这只狼顾盼狡黠,用深邃的瞳仁锁定奚不问,它似笑非笑,眼眸之中竟有一种极度的渴求与兴奋,好似饿极的狼见了血,下一秒就要将猎物扑倒撕咬。 奚不问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好似在将黏附身上的目光甩掉。 “奚不问,你是个聪明人。”沈心斋继续说道,他的轮椅往前滚动了几步,在地上留下浅淡的辙印,“不如你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话说到这一步,奚不问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线头,但不知道被沈心斋捕捉到的究竟是哪一缕,是刚刚应对他剑法时的身法,还是他无意时说过的话,又或是别的什么,他不清楚。 事实上,他早已设想过这种情景无数次,只是不知有朝一日竟然面对的是沈心斋。 横竖又没有证据,他决定抵死不认。 “沈叔叔,你是糊涂了吗,我自然是奚氏奚弃远之子。”奚不问忽然发觉剧烈的头痛得到些微舒缓,他侧过头,发现无念正通过攥着的手腕给他灌入灵力。 他的丹田之处涌动着一股汹涌而温热的力量,从小腹直暖到胸膛又一路向上延伸至脑内,将刚刚疼痛的裂隙一一填满抚平。 他看向无念,悄声道:“够了,不要了。” 无念摇摇头,执着地又输了些,直到奚不问十指扣住他的手,他才讷讷地止住灵流。 沈心斋还沉浸在奚不问的回答中,像听了个极为可笑的笑话。“沈叔叔?”沈心斋闻言笑着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寂寂旷野,“你的演技真是不错,也对,自上一世,你的演技就是如此卓绝。” “其实你很讨厌我吧,你我地位悬殊,你没有一日不恨沈家人,我却跟傻子一样天天围着你转。你嫌我懦弱胆小,却摆脱不掉,但你还表现得兄友弟恭,对我照顾有佳。你看我勤学苦练,却换不回师尊青眼,更难及你项背,你一定很痛快。” 奚不问蹙眉看他,上一世他待沈心斋是真心实意,而对方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他以为二人相处得不错,却不知他竟一直这样想。他微微侧头,发现无念掷过来的目光,带着震惊和疑惑,他刻意转过脸避开,装作去追逐一只刚刚从眼前掠过的飞蛾。 “当年吴门访学,师尊是怎么说我的?”沈心斋用指节撑着额,杏眼半眯,从汪洋般的回忆中拾起二三,“哦对,道心不坚,害人害己。” “就因为我赢过你,他便给我下那样的判词。你是不是心里还偷着乐,觉得我活该?” 访学? 奚不问一时脑内空白一片,连带着表情也变得茫然。沈心斋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奚不问好不容易从其中捕捉到一二,终于恍然。那是云冲和平乱之后,为促进诸道门百家间的交流与和睦,薛氏提议办的一轮各家游学。 当时说是说各家轮流,但谁不知薛氏的野心,皆不敢争锋,最后便成了以薛氏为尊,各家出弟子到吴门访学,蓬莱自然受邀。 蓬莱其实一直游离于各家权力之外,但这种访学,云冲和认为去学一学也未为不可,他虽性情冷清,但之前佛道停战,形势所迫之下薛容与还算是行了些方便,如今也不可与薛氏闹得太难看。 最后敲定由云冲和领着沈魄、灵遥思与沈鱼梁,又带着一众更小的师兄弟,一同去了吴门。 吴门是一个富庶地方,菜好酒美,景色怡人。就算沈魄瞧不上薛家人,但亦不得不承认薛氏所在之地,较之蓬莱,不遑多让,称得上人间仙境。 薛氏居于湖上,此湖名“四时晴”。湖面之上连廊通岸,荷田系舟,亭台楼阁屋舍道场皆高矗于水面,飞檐翘角如雨燕掠空。雨季涨水时,踏下台阶,便可光着脚丫涤荡清澈水中,待湖水少蓄时,便能看到一半插入水下用以支撑屋舍的巨大石柱,上雕祥云纹及青龙纹,鬼斧神工,壮丽之至。 如此风光养出的人,沈魄想到薛玉,难怪看起来花枝招展。 薛氏一门规矩虽不如沈氏多,但钱财盛处,便好面子,繁文缛节众多,见到薛容与要毕恭毕敬唤薛宗主,每日念完书,需得去薛宗主屋前站半柱香三省吾身,每两日必沐浴,饮食不可出声,饮汤用勺,夹菜用筷,食蟹器具依次摆开,不得混用。 这一套下来,惹得沈魄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第一周因为各道门陆陆续续赶来,几乎日日有宴请,他后来干脆把螃蟹偷偷揣进怀里带到自己房中,将壳咬得喀嚓响,将白嫩的蟹腿肉啊呜一口咬进嘴里,再吸溜进黄澄澄的蟹黄,五脏六腑都被鲜美的味道融化了,这才是无上的享受。 当然,也就沈魄管这叫“自由”,灵遥思说他那是“妄为”,搞得衣服里一天到晚是螃蟹的腥味,还不是要被薛容与捏着鼻子赶去洗澡浣衣。 当然没有蒸过的蟹醋终究不美,他有时候便支使旁人给他带。那时候沈鱼梁刚取过字,他便跪在席上偷偷用胳膊肘捅他,侧过头用手掩住口悄声喊他的小字:“沈心斋,一会下了宴,你找那个喜欢你的小侍女讨多多的蟹醋给我带来。我先撤了。” 沈心斋亦不太擅用工具,看看自己面前一片狼藉的壳,又望着沈魄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现在去要太显眼了。”沈魄将衣襟拉开一小点,让他看见里面的两只红艳艳的螃蟹:“我回屋里再吃。” 沈心斋为难地叹口气,待宴席散尽,他倒是真取了一小壶醋偷偷揣在怀里。 他本要埋头一路疾走,铁了心要带去给沈魄,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心斋。” 他有做贼的觉悟,故意不理会。 可又听对方急急唤了一声“沈心斋”。 他忽然觉得声音好像有点熟悉,茫然地放慢步子回过头去。 竟然是姗姗来迟的沈郁陶。 第57章 狭路第五十六 沈郁陶前一阵子刚跟着沈羲和外出夜猎,在家又赖了许久这才被母亲冯夫人赶来吴门,所以比其他人要晚来了大约一周。 一来就撞见了鬼鬼祟祟的沈心斋。 她其实比沈心斋要矮不少,但亭亭玉立,腰背如松竹,修长挺拔,单手挽剑,气势凌厉,倒像是反压沈心斋一个头。穿一身沈氏的墨蓝色海纹锦衣,专门做了一层丝线昂贵的轻薄罩纱,款摆摇曳,很有几分姿色。 她长相并不盛气凌人,垂着眼眸不说话时倒显得沉静,可惜就是一开口便有些刻薄,嗓音尖细,一对儿柳叶眉蹙着,称着一对漂亮的凤眼。 “姐……姐姐?”沈心斋瞪大了眼睛。 “你做什么贼眉鼠目的?”沈郁陶上下打量着他,“沈家养不起你吗?”她顺手掀开沈心斋护在胸前的手,一股姜醋味扑面而来。 “你偷醋做什么?”沈郁陶提高了音量,“丢人现眼。” “早就跟母亲说,不该送你去蓬莱。跟着那个贱人的儿子厮混,学得一身坏毛病。”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沈心斋只得转着眼珠看向四周,见没人看向这边这才放下心,绞着手指道:“姐姐,你小点声。我就是给师兄拿一点醋……” “师兄师兄……你叫得倒亲热。”沈郁陶冷哼一声,“你不说我都知道,你说的是沈魄吧。” 沈心斋不敢答话。 “沈心斋,你当真是争气啊。一个沈氏的嫡子,眼巴巴给他一个庶子当牛做马。”沈郁陶怒其不争,“你也是个傻子,你以为他待你是真心的吗,他恨不得我们这些沈家人都死绝,当年将他扔到大荒山的事,你都忘了?” “姐姐,你别说了。”沈心斋胸口闷得难受,像是一只大难临头的鸵鸟,将头埋在沙子里,就能对灾难视而不见。 沈郁陶缓下语气,将被她拨乱的他的衣襟又一一整理好:“你别怪姐姐说,你要清楚,我们才是一家人。” “过两天要对各家子弟考学分组。你别老想着伺候他,合该自己想想,怎么在道门发扬名声,树立威望,别丢我们沈家的脸。” 沈心斋垂着眸子盯着脚尖,缓缓点头,闷声应了一句“好”。 好不容易才放他走,待送了醋到沈魄那,刚出蒸锅的姜味已经淡了,醋也变得温凉。沈魄翘一只二郎腿叼着蟹钳奇怪道:“怎么这么久?” 沈心斋木讷地答道:“路上碰见姐姐了。” 具体说的话他没敢提,不过他相信,沈魄也猜得出来。 沈郁陶会来,这事沈魄倒也知道。不过前几日没看见人,就没放在心上。提起沈家那些讨厌的人龌龊的事,沈魄嘬了一下手指,语气也淡下来:“哦,那不怪你,你们也好久没见了。” 沈心斋悄悄抬起眼皮,看到沈魄的脸色明显黯淡不少,眉目严肃,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谈,转而将蟹更咬得嘎嘣响。他忽然意识到,沈郁陶这一点说得没错,沈魄对以前的事从未忘却过。他或许真的很恨沈家人,或许也恨着自己。 他将自己代入那只蟹,感觉沈魄的恨意就像是他尖锐的犬齿,将自己全身剜得尽是窟窿。 两日后,考学分组。两两一对过招,赢者再角逐,直至选出最优的弟子。 沈魄这几日还是按照蓬莱的节奏修行,也没刻意加练,不过他知道灵遥思和沈心斋都在加紧练习,其他的蓬莱小辈更是刻苦。 云冲和也不讲他,随他去。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他觉得极好。 本来灵遥思还有点替他担心,后来上了薛门道场一看,觉得自己的担心特多余。 沈魄一天下来根本没遇到敌手,当然灵遥思和沈心斋也不差,但明显不如沈魄那么游刃有余,最后大气不喘地出道场觅食去了。 结果未走出两步碰见了薛玉,他结束得早,已经吃过饭往回走,与沈魄正面相遇。 沈魄是一点脸也不想给他,当做没看见一样,擦着肩就走过去了。薛玉火冒三丈,毕竟是自家地界,这沈魄吃薛家的用薛家的,不说恭敬,竟连一个好脸色也不给他。 他咬牙喊他:“沈魄!” 沈魄不理,仍旧往前走。 背后忽的一道剑气破空,闪着刺目光华,朝沈魄心窝刺来。 沈魄掌心一凝,将剑击到地上。步子停了,人却没转身。 “省点力气吧。”沈魄要笑不笑,“别又乱了头发,把镜子都给照烂了。” 薛玉气得头脑发昏,什么身法招式符咒灵流都想不起来,凭着原始本能举着拳头就要揍他。沈魄正要闪身,却先有一道符咒掷来将薛玉定住了。 恰是云冲和领着灵遥思和沈心斋走来。 云冲和步到近前,撤了符,拱手道:“小薛公子今日大获全胜,何必与劣徒一般见识?” 薛玉拳头没松,但自知打不过云冲和,冷哼一声对沈魄道:“我本东道主,不与你在此私斗,明日道场上见。” 沈魄望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跑过去抱云冲和的手臂:“谁是劣徒?” 灵遥思朝他吐吐舌,幸灾乐祸道:“活该。” 沈魄更急,摇着云冲和:“谁是劣徒?!” 沈心斋抬眸觑了他一眼,替他捏汗,他诘问师尊,多少有些不敬。 可云冲和只舒展眉眼,整了整被沈魄弄得褶皱的衣袖,袖角拂过沈魄的指尖,像是柔软的安抚。 他嗔道:“权益之语,你也当真。” 沈魄这才又快活起来。 下午刚下过雨,空气变得透亮,风有些微凉,吹得发丝微动,衣袍带风。湖面与天际遥远的交界处,都清晰可见,一目了然。那里云蒸霞蔚,倒映在湖水之中,像是海市蜃楼,如梦似幻。 沈魄的两只手掌交叉靠在脑后,不时扭头同云冲和谈笑,一时兜不住说了些混账话,灵遥思便用脚去轻踢他的小腿,他踉跄两步又回头搡灵遥思,作势要打。 正当年华的青年,眉如远山的师尊。 像一幅画。 画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有人回应。 但唯有沈心斋像是身处画外,不过是一个蹩脚的赏画人。 他觉不出旁人的喜,不知为何他们要笑,只觉得他们之间的情谊与己无关。 他只能讪讪地挤出同样的笑容,戴上面具,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这样才能藏起来,才能好受些。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大宝贝们!可以求一点海星星嘛~ 第58章 毒药第五十七 第二日不知是薛玉同他兄长说了些什么,还是碰巧就是如此安排,沈魄的对手竟真的是薛玉。 两个剑修,便要以灵力、符咒和剑法对招。薛玉率先出剑,带着昨日吃瘪的怨气,确实凌厉非常。 沈魄一边闪身躲过,一边奇怪地想,他是怎么做到腾挪之间额发浑然不动的呢? 薛玉看出他心不在焉,回应极其敷衍,更是感觉受到侮辱,出招愈发迅猛,不留余地。按理说这种比试,应是点到为止,可薛玉处处下狠手,丝毫没把对方死活放在眼里。 沈魄忆起大荒山被他捅过的那一剑,更是怒从心头起。忽的灵机一动,像当年一般故技重施,扔出一道风符,他此时的灵力远比那时澎湃,顿时狂风四起,叫人睁不开眼睛。 薛玉的额发终于有所松动,随风摇摆,在他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拉锯。 翩翩公子薛玉哪里能忍,立刻打开一道结界抵御,另一只手慌忙整理自己的衣衫,眼神慌张地瞥了场外一眼。 这一眼带着青涩,混着小鹿乱撞的悸动,被沈魄敏锐地捕捉,他顺着目光看过去,那里站着的是一袭蓝衣柳眉微蹙的沈郁陶。 他觉得有趣又有点好笑,玩心大盛,反手祭出一道符。只见薛玉的衣摆倏然飞起遮住眉眼,露出雪白的中衣里裤,围观的弟子齐齐爆发出一阵哄笑,不敢笑出声的,也都捂着嘴偷乐。沈魄更是捧腹不止,一时间场内外充盈着快活的空气。 在意中人面前丢了人,薛玉的脸变成猪肝色,他一把将符咒撕碎,压平自己的衣摆,怒斥道:“这是什么狗屁符咒,你作弊!” 说罢提剑便砍,他歇斯底里,也顾不上形象还是不是风度翩翩,只想着杀戮。 他越急躁,沈魄越是忍俊不禁,一边敏捷躲开一边用大拇指指着自己,洋洋得意道:“这符咒,老子发明的,你自然没见过,专门对付你这种油头粉面的花蝴蝶。也就我师尊打得过,你打不过不丢人。”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薛玉恼羞成怒,章法大乱,他的步伐更是颠三倒四凌乱不堪,沈魄没走几招就发现其中破绽,一把制住他的胳膊,咣当一声卸了剑,将他扔到台下。 薛玉也不容易,踉跄一步,还好终于站稳了,振振衣袖翻篇重来尚可,彼时不过是技不如人,若是摔到地上再来个狗吃屎,那就真是斯文扫地,丢尽了薛家的颜面。 薛容与的脸色十分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提前离了场。 赢的这一局,灵遥思也觉得痛快,揽着沈魄的脖颈,将他的肩拍得啪啪响。他刚刚因为失误输了一局,从沈魄这找回来了,一时又高兴起来。一上午的比试过去,最后竟剩下沈魄和沈心斋二人,这个局面有些微妙。 大家都知晓他二人既是师兄弟又是亲兄弟,一嫡一庶,其中恩怨,不说也知。下午要同台对擂,大家多半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沈魄倒没什么,依旧热情地喊沈心斋一起吃饭,沈心斋却有些不自在,借口要先回去换衣服一个人走开了。 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沈魄。在沈魄眼里,既然上了道场比试,那就专心致志、拼尽全力,输便输了,赢了更好,输赢成败都不要紧,是雁过不留痕,来去无踪迹。可是在他心里,值得瞻前顾后的事情有很多,他怕赢了惹沈魄不悦,输了又要挨沈郁陶的骂。赢伤友情,输伤面子,心头杂念愈多,便紧张地手也在抖。 绕过道场,步上与卧房相连的小径,一路雕梁画栋,蜻蜓点水,处处美景却没能叫他感到任何轻松。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你怎么不去吃饭?” 他回过头,看见沈郁陶,更是心烦意乱:“没什么胃口,想回屋休息一会。” 沈郁陶紧了几步靠过来跟他一起慢慢往回走:“怎么样?下午有把握吗?” 沈心斋知道姐姐这么问,不仅仅是鼓励或者安慰,她是当真把输赢当作天大的事。 他犹豫片刻,忐忑回答:“坦白说,赢面不大。” 在蓬莱多年,他最清楚,在同年纪的道修中,沈魄点子多,修为深,心法剑法身法都属上乘,在他手里想讨点好,并不容易,只要沈魄想,他有的是办法将他赶下台,无非是给他留面子还是不留面子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沈郁陶的疾风骤雨,却发现跟料想的不同,她沉默下来,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正当沈心斋舒了一口气时,沈郁陶忽然说道:“你知道泯丹吗?” 沈心斋脚步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旋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似乎对沈郁陶要说的下文心有所感。 在她压迫性的目光下,沈心斋喉头一滚,艰难答道:“一种……让修道之人短时间无法驱动内丹的……毒药。” 沈郁陶温和地笑了笑,掏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塞进沈心斋的掌心。 “泯丹溶于水后无色无味,想办法让沈魄吃了。”沈郁陶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这药起效慢,大约要两个时辰,到时你们比试正酣,他会突然丧失灵力,届时你将他打下台来,你就能获胜,而且还不会有人查得到证据。” 沈心斋感觉呼吸都凝滞了,他脸色白得像纸:“姐姐,这样……这样不对。” “我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谁都知道我打不过。”他垂下眼睑,揪着衣角,“就算这样赢了,师尊……他也不会不清楚。” “师尊,师尊,你修行又不是给云冲和一个人看的。”沈郁陶气道,“你要让天下人看到,你将沈魄打下台来,你管云冲和做什么。” “更何况……”沈郁陶顿了顿,神情莫测,讳莫如深,“你师尊和沈魄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你老老实实修行又能在云冲和那讨得什么好?” 这句话像是忽然将沈心斋点醒了,太多疑惑疯长,破土抽芽。 他喉头干涩,下意识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什么叫没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沈郁陶缓慢地摇了摇头,“但沈魄看云冲和的眼神,啧,跟个狐媚子似的,说到底,他跟他娘一样,勾引人的坏种……” 作者有话说: 薛玉:铁刘海yyds! 第59章 试练第五十八 “你别说了!”沈心斋痛苦地捂住耳朵,他一想到云冲和与沈魄四目相对时的神情就快要窒息了。 他最后说道:“姐姐,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药瓶伶仃地被扔回到沈郁陶的怀里,他避之不及,从她身边飞快地跑开了。 沈心斋很少忤逆长辈的意思,无论是沈羲和、冯夫人,还是姐姐沈郁陶。 他们于他,如同神祇,说一不二,唯有服从。 昔日落在沈魄身上的巴掌,他知道,来日未必不会也叫他尝尝。 他好似生来就明白,在这样的家中,若不如此,日子不会好过。就像沈魄,生来不服输的性子,最后怎么样呢,流过多少血,又尝过多少泪,最后在大荒山上险些丧命。 虽说最后云冲和留下了他,可沈心斋自问,他没有这么好的命,身为沈家嫡子,更不可能像沈魄一样一走了之。 家族的责任,父亲与母亲的期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他竟然因为沈魄,因为心底隐隐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可笑自尊,拒绝了姐姐的要求,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待他满额冷汗地坐在床上时,心脏还跳得很快,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烙印在脑海之中,每思及一遍,烙得更深,挥之难去—— 扑通、扑通。 “一种让修道之人短时间无法驱动内丹的毒药。” 扑通、扑通。 “你师尊和沈魄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 扑通、扑通。 “沈魄看云冲和的眼神跟个狐媚子似的。” 他想起沈魄的阙剑和剑鞘的玉珏,想起他亲昵地摇着云冲和的手臂,想起元日路过师尊房外看到的窗花,想起一些暧昧的、叫他不适的细小瞬间……像是水蛭吸他的血,一点一点,浑然不觉。 真相,既诱人痴心追逐,又叫人怛然远之。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下午仍旧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水色涟涟,晴空如洗,一些薛氏的低阶弟子围在湖边抓鱼,闹得水花四溅,偶然升起一道斑斓彩虹,又惹来惊喜的欢呼。 热闹终究是他人的,沈心斋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房门,把沈魄、灵遥思等人吓了一跳。 沈魄温热的手掌覆到沈心斋的额上,奇怪道:“你没事吧,不舒服?” 沈心斋往后瑟缩了一步,不敢对视:“没……没有。中午没休息好。” 沈魄当他是紧张过度,毕竟沈心斋的性格就是如此,便也没放在心上,安慰他道:“你别想那么多,横竖都是咱们蓬莱拔得头筹。” 他亲亲热热地搂着沈心斋的脖颈,大喇喇道:“我知道冯若华和沈郁陶那得性,你要是真的压力太大,台上我收着点,让你赢。” 沈心斋缩在袖口里的手指蜷紧了,梗着脖子扭过脸去。 “不必。” 道场两侧高耸着巨大的红漆云纹圆鼓,鼓声高亢地响起来,催人斗志,试练很快就开始了。 沈魄当真留了余地,一招一式规规矩矩没搞些让人招架不住的别出心裁,出剑的速度也刻意放缓,沈心斋只觉得耻辱,咬牙应对,指尖攥剑攥得生疼。 两个人打得不分伯仲,一直飞到鼓顶,剑光相接,腾挪跃动。 沈心斋毕竟入门晚,能够接下这么多招其实已很说明实力,但越往后越显出疲态。他又不愿意沈魄为他放水,故意不流露出半分,几乎用尽了内丹之力,算是兵行险招。 在一阵短暂的相扛之后,沈魄驱使阙剑的灵流突然消失了! 情势忽变,大惊失色的沈心斋来不及收力,沈魄被他的剑气震荡,脚下一滑直直摔下鼓来。 在那一瞬间,沈心斋看见沈魄微微张大的嘴和惊愕的目光,他素来成竹在胸又分外灵动的一张脸竟变得表情失控。这时,沈心斋发觉一件很可怕的事,那就是在他心底升起一股卑劣而又模糊的喜悦。 他竟然会感到快意。 很快,沈魄发觉自己感知不到灵流,亦无法驱动内丹。 阙剑同他齐齐从高处坠落,耳边的风呼啸不止,失去内丹的他如同一只破碎的风筝,无法高飞,和普通人无异。 摔下去只会脑浆迸裂,四肢俱断。 他惊恐地合上双目。 一道疾风袭来,带来清淡檀香,腰背、腿弯蓦然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指尖很用力,隔着衣物依然能深切感到那种力量。他睁开眼,看到云冲和紧绷的下颌线,和浅淡色的眼眸。 他表情很冷,薄唇抿紧,已然动了怒。 沈魄有点难过地想,自己终究让师父失望了。 云冲和将沈魄稳稳接到地上,微凉的指尖按住他的脉。但因为率先落下台,胜者毫无疑问是还呆立于鼓顶的沈心斋。 沈心斋木然地跳下鼓,手心全是薄汗,几乎捏不住剑。他神识归位,忽而想起泯丹,想起沈郁陶。 他被蓬莱的师弟师妹们热切地簇拥着,他的视线恍惚穿过人群,看到云冲和、沈魄与灵遥思低头私语,不时遥遥望过来,看到沈郁陶朝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像是示意又像是赞许,看到她身边站着薛玉,脸上是小人得志般的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一瞬间有想哭的冲动。 他虽然赢了,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尽皆湮灭,他的人生好像不受控制地全然坍塌,在他面前扬起一片绝望的灰烬。 一搭上脉,云冲和几乎立刻就知道沈魄中了毒。 沈魄躺在床上,也没个安稳,絮絮叨叨。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内丹出了问题,把他吓坏了,好在云冲和看后,只说是暂时性的,他才放下心来。 灵遥思给他掖了掖被子:“你可消停会吧,中午不知道瞎吃了什么,搞得内丹都运行不了,还在这瞎贫。” 沈魄想了想,他中午跟大家吃的一样,午睡起来喝了一杯水,不过如此。 他从被子里露出可怜兮兮的两只眼睛,灵遥思上手捏他的脸,指腹陷在酒窝里,像是初上大荒山时捡到水灵灵的八岁小童一般,他憋着笑道:“趁着你现在打不过我,狠劲儿欺负你。” 沈魄将硬邦邦的拳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挑衅道:“我赤手空拳也打得过你,来战啊!” 幼稚得很。 云冲和嗔了他一眼,以掌接下他的拳,塞回被子里藏好。为了加快毒素的消解,他还要去煎一副药。 “无端需要休息,我们都出去吧。”他瞥了垂头立于一侧的沈心斋一眼,“你跟我来。” 天色已晚,晚阳西斜,但算不上冷,可沈心斋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冻透了。 云冲和影子狭长,覆着他的一半影子。好像只有在虚无缥缈处,他才与师尊无限地亲近。 沈心斋盯着影子,又将目光转到云冲和衣缘下露出的洁净鞋尖,他不敢抬头,因为只要微微抬眼,就会被云冲和锋利的目光解剖个干净。 “心斋,你很不错。恭喜你。”云冲和道。 没料到先听到一句夸赞,沈心斋的鼻子发酸,又感到无力和讽刺,他揉了揉眼睛,虚弱地嗫嚅道:“师尊,我并没有……” 他话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撒谎的模样很明显,他看起来就像是知道些什么,还在嘴硬不肯承认。 他从小就不会撒谎,演技很差,冯夫人也气得牙痒痒,他的儿子连撒谎都撒不过贱婢生的儿子。 他突然有些恨沈郁陶,恨她既然主意这么多,办法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叫他知道,他一旦知道,就算没有付诸行动,也被卷入其中,难洗嫌疑。 “你不必解释。不怪你。”云冲和看他几乎要哭出来,扶住他的肩,“但为师想提醒你,道心不坚,害人害己。” 云冲和何时离去的,沈心斋已然忘却,他也没听见云冲和走时的叹息。 他如同一棵枯朽的树,站立在暮色黄昏里。百鸟归家,万物生长,与他无关。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是,他承认有一瞬间动摇过,但他没有迈出那一步。他明知道沈魄怨恨他,明知道师尊偏爱沈魄,明知道在他们眼中自己像个小丑一样,明知道自己就像沈魄功成名就的垫脚石,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巨大的委屈过后,是无法遏制的恨意。 云冲和的心是偏的,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 害人害己?或许害己是假,害了沈魄才是真,他不过是赢了他,就要被如此污蔑。 凭什么? 他生来就自由不得,赢不得,输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生不得,死不得。 他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更两章,除了这一章还有一章下午五点放。 第60章 酷妒第五十九 后来确实有零星传出沈魄的失误乃是沈心斋所害的说法。沈心斋利害相关,很难不惹人猜忌。 沈魄自然也有所耳闻,大家喜见兄弟阋墙的戏码,更乐于将闲话传给正主,好观察他的表情用以下饭。但沈魄兴致缺缺,并没有勃然大怒,也不像戏本子里跳将起来冲出去复仇。 事实上,他不是很信,一方面没有证据,另一方面他相信沈心斋性情良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两个人后来刻意对此事避而不谈,时间一久,沈魄都想不起来。他的灵力依旧充沛,待沈心斋也一如既往,可沈心斋莫名觉得,这其中总有些施舍的成分。他猜想云冲和早已将自己的怀疑告诉给沈魄,两个人如今合起来不过是演一出戏,彰显自己的宽容大量。 他如今长大了,只能学着陪他们演。 你兄友,我便弟恭,你师慈,我便徒孝,演得久了,发现心与心愈发疏离,可好在将笑容摆到脸上的技巧却愈发娴熟。 甚至让大家以为,他赢过第一,性格变得开朗自信起来,比以往更爱笑了。 可他浑忘了,面具戴久了,粘连血肉,便再也摘不掉。 这段在吴门的经历不长,却很微妙地花开两朵,在沈魄与沈心斋的心中留下两种印象。 在沈魄眼里,试练不过插曲,更多的记忆是,游学两月后,他在蓬莱听闻薛家与沈家联姻的消息,薛玉与沈郁陶早在吴门便黏黏糊糊地看对了眼,回去就定下亲。两人均是美则美矣,内里恶毒之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放到一处,配倒是相配,就是不晓得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 而在沈心斋眼里,这短短两月,却是信仰濒临毁灭的两月,无一日不煎熬。 就好似吴门的月亮,沈魄赏,是比蓬莱要更秀丽的圆;而沈心斋赏,则是满圆后,势必要拥抱的缺。 沈心斋也是后来才知,泯丹乃是薛玉的授意,拉拢沈郁陶来做说客,本想叫沈心斋下药,总归要更容易些,却不料被拒,最后他们想了个别的办法放到了沈魄的茶水里。也正因为此,虽然薛氏为了给云冲和一个交代,查倒查了,但不过装模作样罢了,最后自然也没有结果。 听到这些时,他已经没有了愤怒。 他甚至觉得,如果时光倒流,或许他会亲自下手,瞧一瞧那对师徒裂开的表情。 不过机会总要比想象得来得快。 他的姐夫找到他,要他里应外合松一松蓬莱的土。 他一开始拒绝了。他只想除掉沈魄。 那个每天陪他练剑、同他游戏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蚊子血,擦不掉抹不去。 他在道场练剑时想,要是没有沈魄就好了;他在凤栖堂看着云冲和温课时柔和的眼眸想,要是没有沈魄就好了;他在蓬莱的路上走着,看着沈魄与其他师兄弟勾肩搭背,一副人见人爱的样子,他想要是没有沈魄就好了。 但他并不想害蓬莱。 这里与沈家不同,是一片乐土,呼吸是自由的,手与脚可以尽情舒展,头可以顶着太阳,行差踏错总有重来的机会,云冲和会一遍一遍地教,不知疲倦。这样一个地方,不能因为有一只肮脏的老鼠,就将它整个毁掉。这是两码事。 但后来他看到了令他久久无法忘怀的一幕。 那日夜深风凉,路上罕见人迹,他修行结束得晚,拖着沉重的步伐路过一片漆黑的凤栖堂,他听到里面有人声,窸窸窣窣,窃窃私语,他以为进了贼,小心翼翼地凑到门缝间窥视。 一瞬间,他的瞳仁皱缩,双眼圆睁! 惊恐、嫌恶、恶心,太多情绪混在一处,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一个巨大染缸,粘腻的液体叫他窒息。他死死捂住嘴巴,迫使自己不发出声音,紧盯着眼前的一切。 沈魄竟扑在云冲和的怀中。 那绝不是师徒间的。 他依偎,他承受。 云冲和白色的衣襟,像是黑夜中的月色,洁白得透亮。而沈魄独特的青鸟发簪又是那么得刺目。 沈心斋本以为云冲和会愤怒地推开他,会痛骂他,然而却没有。他看到云冲和眼波温柔,甚至缓缓抬起手,尤为爱怜地覆上了沈魄的发顶。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他平日凑近云冲和多一厘都心跳如雷,云冲和只不过稍加赞许就能让他怀揣偌大欢喜。而沈魄,竟可以独占云冲和的怀抱。 之前他只是怀疑,还不能确信,直到此刻,他真实地发觉日日苦修的自己就像个笑话。 他恨透了自己性子里的胆小与无能,他以为自己有所精进,便会叫人高看他一眼。 实则他注定比不上沈魄。 沈魄在师尊心里便是不一样的。 他沈心斋修行得再好,云冲和看不见,沈魄看不见,沈家人亦看不见,他们的光华早已将他遮掩,像掩盖一道瘢痕,一道疮疤。而他只能生活在羽翼之下,成为云冲和的徒弟,沈魄的师弟,沈羲和的儿子,沈郁陶的弟弟。 他发现哪怕在这样妒意滔天的时刻,他都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直面他们的目光。他明明可以揭露一桩丑事,可却又恍然觉得出丑的似乎是他自己。 他怯懦地倒退了一步,脚尖无意中触到了门扇,吱呀的声响登时分开了紧贴的二人,沈心斋惊慌失措地扭头跑开了,像是一阵湍急的风。 那夜他在墙角呕吐了许久,直到胃里只能泛出酸水,再吐不出别的什么,才干呕着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来。 他望着自己投在墙上茕茕孑立的影子,干瘪贫瘠地如同他本人,他猛然发觉击溃他的并不是道德,亦不仅仅是嫉妒,而是丑陋的自卑。 像暴雨浇打鲜花,像乌云掩盖月亮,像沙漠覆盖绿洲,像巨浪淹没城池。 他输给了他自己。一败涂地。 后来沈郁陶再找到他时,他答应了。 连沈郁陶都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她还打了腹稿,背好薛玉的说辞,揣着冯夫人的信件,要来做一回说客,却没想到想说服的人,不仅答应,连行事的法子都替他们想好了。 沈心斋告诉她,云冲和从杳然峰回来了,天启之书上所写恰好给了他们一个契机。 他要众道门逼云冲和亲手杀了沈魄。此计一箭双雕,既动摇蓬莱根本,打压云冲和的威望,使他未来再无颜面主持佛道和平的局面,契合薛氏的期待;又使沈魄心甘情愿献出生命,解决他们沈氏的心头大患。 光是想一想,他都为这个计划激动到战栗不已。 他迫不及待看云冲和平静的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绝了自己的情,弃了自己的义。 他忍不住要看沈魄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哀求,将他不肯低下的头颅重重地磕到尘埃里。 他还想象着,云冲和失了爱徒,便只能将心思用到他的身上,终有一日,云冲和会忘记沈魄,只会看得到他沈鱼梁。他成为云冲和的爱徒,被众人簇拥仰望。 可他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云冲和宁愿抛却清名,宁愿死,也不愿杀沈魄。 大雪洋洋洒洒,覆盖天地。像是一句来自上天的谶言。 他将沈魄放出屋子,一个人站在屋前,呼着一团团热气,望着茫茫白雪。 听到远处兵刃激烈相接的声音,他指尖冰冷,忍不住觳觫,他想沈魄应该死了吧。 不,他应该没这么容易死。 他不是很厉害吗?很能跳吗? 沈心斋搓了搓手,抻直脖颈等一个好消息。打斗的声音忽然止息,他的思绪松懈下来,随之飘散。 沈魄昨晚还说要跟我今天一起去包饺子,他叮嘱我今天闲的时候摘了仙女菇送去食堂,他最爱喝这个煮的汤,像是几辈子都喝不腻,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他还说…… 说什么来着? 好像有一个夜晚,他还说“沈心斋,你就是蓬莱那颗特别的星星”。 沈心斋的心脏猛然被人攥紧了,滴着血,流着脓,发着臭。他眼睛泛酸,喉头哽地说不出话。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事,初时寻常到毫不在意,日后某一日想起忽然如鲠在喉。 之前他得意地以为,是他在折磨云冲和,折磨沈魄,却没想到同样也是在折磨自己。 人非草木,怪己多情。 他迈开双腿,飞快地奔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是阻止一切,还是乐得见证。他只知道奔跑,接近,或是心有不甘,或是悔之莫及。 注定一场徒劳奔赴,像是急于去留住即将落山的太阳。 打斗的声音不知为何又响彻蓬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将他的血液激得沸腾,又让他无比恐惧。 忽然他遥遥望见所有人在厅前的空地上静默地立着,好似一群毫无生命的雕像,一片死寂之中每个人的神情都茫然无措。 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膝盖那里湿漉漉的,可能是磕破了在汩汩流血,他浑不在意,只是用力拨开人群,激动地止不住颤抖的双手。 他想,沈魄定是死了。 不知道血流得多不多,疼不疼,有没有受苦。 不不不,那不重要,只要是死了,就再好不过。 母亲再也不会说,他比不上他了。 再也没有人同他争。 争沈氏的荣誉,争云冲和的目光,争别人的喜欢。 但,同样的,也不会再有人对他说—— “你练得不错,自信点。” 不会再有人从高空而下,牺牲性命、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明媚的少年朝他伸出过那只手,要带他去光明处看一看。 是他不要的。 是他瑟缩在黑暗里,见不得人。 但死了也好,这样也好,只有光明死了,他的黑暗才显得不那么黑。他的唇角扬起来,笑意已经憋在胸腔里,下一秒就要冲出来。 可他却看到,云冲和闭着双目跪在雪地里。 浑身浴血,衣袍当风,发丝纷扬。 像一朵被风吹落枝头的红色梅花。 他的脑中变得空白,高亢到不正常的兴奋缓缓沉淀下来,变成了惊慌与惶惑,他环顾四周,想有人站出来给他一个答案。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恨,可是云冲和却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 关于这个故事,絮叨了两句闲话,有点长,放在微博,有兴趣讨论的可以去看。 顺便还算喜欢的话,求个作收,不够喜欢的话,下一本或许会喜欢。 第61章 破绽第六十 原来坍塌的不止自己的人生。 沈心斋后来无数次这样想,他无意中拉了整座蓬莱与他枯死的灵魂陪葬。 值不值得。 他答不上来。 其实是不值的,但是他怕说出来,就是后悔了。后悔较之悲伤、痛苦、惋惜,比任何一种情绪都更像穿肠毒药、洪水猛兽,它会瞬间击垮他,叫他肝肠寸断、生不如死。所以他不能后悔,何况后悔,云冲和也活不过来,沈魄也不会再亲亲热热搂着他,蓬莱的梨树也开不出花。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好像活在梦里,他不出家门,不哭,不笑,走路很轻,饭食端来他就食,不端他也觉不出饿。 只有薛玉常来找他聊天,分享外面的大事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说起沈魄堕魔,天怒人怨,说起蓬莱四散,佛门主持又死,再起战事不是难事。如今的结果虽在计划之外,但薛氏看来很满意,冯夫人也很满意,沈魄被沈氏除了名,沈羲和再也没有认他的可能。 沈心斋忽然觉得,他做了这样多的恶事,怎么旁人都高兴了,偏偏最不高兴的是自己。 沈魄活着,师尊死了,蓬莱散了,没有一件是他想要的。 后来灵遥思找到了他,看穿了他,他无可奈何。 可笑的是,尽管如此,灵遥思还对他毫无防备,被他轻而易举地施了噬面咒。同门多年,他那时还想留灵遥思一条命,可是他却不识好歹,他只能死。 奚不问木然地听着,在他原本的记忆中不过一些浮光掠影,可在沈心斋的叙述中,同他脑内几乎是两个故事。 当然,沈心斋只说了其中的筋骨,说了自己的怨与恨,恰当的动机,合理的谋划。而心底那些脆弱的一面则小心护住,那些爱与卑,那些痛与悔,宛如蓬勃生发的嫩芽,在那里不侍还长,长得蓬勃,长得恣意,像是野草,像是星火,拔不尽,灭不掉。 他用冷硬的表情掩饰自己,装模作样地彰显自己从无悔意。 “你想起来了吗?”沈心斋笑了一下,唤出那个深埋在记忆里,让他欢喜又畏惧的名字,“沈魄。” 无念缓慢地瞪大了眼睛,一双静谧如水的瞳仁里如今只余愕然。无论是奚不问就是天道魔君沈魄,还是曾对白泽真人有觊觎之心,一件两件,都叫他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确实亲眼见过奚不问使用禁术,他早就怀疑他,却又自欺欺人地相信他。但他自持端正,多年的教导让他无法接受,他不由得倒退一步,不可置信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本也不敢信。”对无念的反应,沈心斋表现出一副十分理解的态度,“我寻找天道魔君的转世多年,确实也没想到自己想找的人,一直就近在眼前。” 他对奚不问道:“你的满月宴,我还去看过你呢。”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模糊的大小:“那么小粉粉嫩嫩的一团,后来六七岁,天资聪颖,确实很像那个人。但我也不敢想,直到冶城郊外相遇……” 奚不问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细节,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忽然问道:“舍世镜,是你偷的吧?” 沈心斋哑然,明显怔住了。 “你刚刚说你一直在找天道魔君的转世,你盗走舍世镜,就是为了确认他人前世的身份。” 未说出口的猜测还有,除了沈心斋,也很难再有可以从天一阁全身而退之人。 沈心斋不说话,眉目舒展开,像是接受被看穿的现实,乐于坦白。 “盗镜之前,你就有怀疑的人了?”奚不问问道。 “有啊,怎么没有。”沈心斋抿唇笑着。人山人海,像沈魄的却不多。他有那么多笑,像是太阳,明亮温暖,让人依赖又迷恋,又像是一个怀揣糖果的小孩,自己吃着高兴不算,还要递糖果给旁人,叫别人也笑。 但像沈魄的又不少。 那个人有沈魄一样的酒窝,这个人有沈魄一样的眉眼,总之一切好的五官都与他相似。他怀疑过很多人,但多半是还不需要舍世镜,就发现自己错了。走得近了,就会发现,云泥之别。 “不过冶城之后,渐渐的,我就不怀疑别人,只怀疑你。” “说来也是误打误撞,奚不问,你当时要是跟着这佛修一道走了,别多管闲事抢什么鬼娘,从义不会死,黄致柔也不会死。有时候,命该如此,两世了,你应当很有体会。” 奚不问忽然想起那场冶城郊外的夜雨,想起他勾着无念的脖子跟着沈心斋,要伺机偷他的乾坤袖,他还想起薛循死时的那道光。 一道灵光闪过,他好像瞬间被击穿了,身形摇晃几下,这才堪堪开口。 “薛循是你杀的!” “你看,聪明劲儿都一模一样。”沈心斋抚掌称是,“不错,是我。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看到一抹光。如今想来,正是舍世镜鎏金面的反光。”奚不问解释道,既是自己理清思路,又是帮无念疏通其中曲折。 “你偷了舍世镜,还佯装出来找,那一日,恰巧我把茶水泼到了你的衣服上,薛循帮你擦拭衣衫,不小心看到你怀中藏匿的镜子,你便立刻杀了他灭口,然后栽赃给我。你觉得那日我很可能也看到了舍世镜,就算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很有可能哪一日也会发现真相,于是在西北坡上,你也想杀我。” 奚不问由衷赞叹:“你真是好算计。” “小辈无辜。”沈心斋低垂着眼睫,好似良心发现,“从义确在我的计算之外,但他发现了舍世镜,不得已我只能杀了他。” “我对不住我姐姐。” 话虽如此说,但听起来并没带几分真心。“小辈无辜”几字唇齿间还有些哀痛,比对不住姐姐那句话显然动情多了。 看来道门皆称,沈心斋极宠薛循,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薛循待他亦比与父母更亲几分,倒不是假话。 不过奚不问也清楚,以沈郁陶嚣张跋扈的为人,想要人真心爱她,确实不易。 “那黄夫人……”无念从一开始就想问,如果薛循为沈心斋所杀,那么杀害黄夫人的凶手便也是沈心斋。 “黄致柔的死,也是个意外。”沈心斋垂下眼睑,颇有些遗憾地对奚不问说道,“她是替你而死的。” 尽管奚不问心里早已明白,但听沈心斋清清楚楚说出来,还是像是掉进万丈深的水域之中,全身都冷得僵硬,他无法呼吸,太阳穴砰砰跳动,手中的剑不由得攥紧了、攥狠了,五指像是要嵌进坚硬的金属里,就宛如执着他唯一的稻草。在他摇摇欲坠之时,无念的手臂结结实实接住了他。 奚不问没有料到,知晓了他的身份,无念依然选择救他,将濒死的他从水里捞起,他依着无念的臂弯大口呼吸着,无念的手臂搂得更紧些,扶着他的腰将他无限地靠近自己。 随之而来的是再一次尖锐的头痛,回忆如浪潮般涌来,他似乎又忆起,黄致柔倒在他怀中的样子。 前一秒还温暖,还抱过他,问他路上有没有受委屈,下一秒就死在了他的怀里,温度流逝,直到冰冷。 一句话都没留下。 两世他就贪恋这么点母爱,一切都毁了。 毁了他这一世的那根针,竟也是沈心斋掷出的。 “这是我的错。”沈心斋出言道歉,真情实感地好似他还有一丝底线,“我本无意杀一个丹修。”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她知道自己牺牲性命保护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恐怕要觉得不值。” “你住口!”无念感到奚不问在他怀中颤栗不已,而且他发现无论奚不问是怎样的身份,他都无法对面前这个人的痛苦视若无睹。 奚不问本就愧疚,无地自容,沈心斋所言更像是一只暴烈的手,死死将他往黑暗的深渊之处拉扯,将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杀人诛心,沈心斋似乎精于此道。 沈心斋忽而笑了,一丝得意溢出眼角,他苍白的脸被寒冷的夜风吹得泛红,不知何时升起的月亮一半隐没在云朵间,一半将光线投射到他的发上,余下一片霜白。 “在西北坡和你家的时候,我确实是想杀你的。不过误杀了黄致柔之后,我很懊恼,也使我改了主意。我不想杀你了,我发现你另有身份,炳灵湖的封印松动印证了我的猜想。我故意跟着你查什么狗屁真相,其实我只是想试试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故人。” “所以我在琴亭村的坟山上往你背后贴了招魂符,我想看看你究竟还有什么绝技是我不知道的。” 他啧了一声,发出长长的叹息。 “可惜你像丧家之犬一样,抱头鼠窜地被走尸撵进棺材里。我很失望。” “我本来还想趁你昏迷时,以为你除恶诅痕为由,用舍世镜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人,但是这个佛修坏了我的好事。” “不过我还是看出了一些名堂。”沈心斋摩挲着妒麟剑鞘上凹凸不平的纹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道,“奚不问,你知道吗?一个人细微处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就像我还是会用云冲和的剑法,尽管我很痛恨,很讨厌,但我还是改不掉我的习惯。” “而你,虽然用着奚氏的剑法,但御剑、收剑……”沈心斋一字一顿地说道—— “无一处不是破绽。”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为了把伏笔讲清楚可能会稍微重剧情一些,不过也是很刺激的XD 第62章 观镜第六十一 像是被沈心斋尖锐的目光扒了个干净,奚不问额上的青筋暴起,每一个毛孔都在渗透着细微的汗水,它们缓慢挥发着温度,只给他留下一片刺骨冰凉。 “站在剑尾御剑,收剑要挽个剑花。漂亮啊奚不问,像只孔雀,走到哪都要开屏。”沈心斋挑眉看他,忍俊不禁。 “呵,不过也难怪,以前你就是这样,自诩天赋异禀,处处都要显得与众不同。” “活过一世还没有长进,丝毫不懂掩饰。” “你说,你显摆什么呢?显摆你才是云冲和的爱徒,显摆你与云冲和有多相像?” “真的很好笑。” “说到底,是你蠢。” “藏什么龙阳之书,剪什么师徒窗花,还在凤栖堂里,和师尊搂作一团。”沈心斋脸涨得通红,越说越激动,他的目光似刀,在奚不问的面目上反复刻划,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恨意,“你那点肮脏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还以为别人不晓得。” “你好大的胆子啊,沈魄!” 面对这样的诘问,奚不问嘴唇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他口干舌燥,浑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抽尽了。 他从来不觉得情分三六九等。 云冲和那样好,那样值得。值得他爱的炽烈,不吝做一只飞蛾,九天奔月,星夜扑火。他不后悔对云冲和有情,唯一后悔的是叫云冲和知晓,后悔的是失了算,正因为他太好,宁愿熄灭自己也不愿灼伤他。 但这世人白长了一对眼,浑浊不堪,不向光明反寻黑暗。他说不服、斗不赢,没法叫每个人都认,他爱得清澈无瑕、胸怀坦荡。 他咬紧下唇,咬得出血,嘴里尽是铁锈般的腥味,破皮的地方固执地翻卷着,难以舔平。 沈心斋未料到这样激他,他还咬牙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他问道:“你认吗?” “不认。” 为了保全奚氏他绝不能认。 沈心斋一时拿不准,究竟是他的骨头太硬,还是他真的没有保留上一世的记忆。他撬不开他的口,但好在早有对策。 “我好好同你商量,你不听,那我只能用别的法子了。”他难以捉摸地微笑了一下,忽然从手中祭出一个物件。 那东西状似圆盒,通体鎏金,上刻起伏的水涡纹,朴素古拙,熹微的光线在表面零星地跃动着。在沈心斋结印画出的阵法下,它缓缓开启,闪烁着盈盈白光。 “不好,是舍世镜!”奚不问脱口而出,脑海中一直紧绷的弦倏然断裂。 上一世,是云冲和亲手封印的此物,后来又辗转至于薛氏,此物究竟如何关闭,又如何开启,被照后到底有怎样的后果,奚不问并不了解。 舍世镜越来越亮,像是除却天上的明月之外,又多了一轮人间的圆月,不同的是,月亮照耀所有人,而那镜子的光辉却照直逐着奚不问射来。 他几乎已经看得见镜面的边缘,就在这时,无念挡在他的身前。他比他高一点,奚不问恰好看得见他光洁的脖颈和紧绷成近乎直角的肩膀,光华被阻断,他立在无念形成的一小片熨帖的阴影里。他看见无念似乎想起一个法阵阻挡,却终是徒劳。 他没有来得及推开他,无念已然被舍世镜的光辉笼罩住、裹挟住,那光芒似乎有实体,残忍地将无念反复碾磨,想要榨出他魂魄最深处的隐秘,他的眉心蹙起,面上出现了痛苦的神情,青色的筋脉隐约可见。 奚不问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他像一棵树一样扎着根,一座山一样稳稳耸立,叫奚不问推不开、移不走,将他护得严实。 忽然空气出现细密的波纹,涟漪一圈圈扩开,像是凝成了一面镜湖,那湖里倒映出走马灯般飞逝变换的场景,不断撷取他上一世最深刻的记忆。 如梦境,如虚幻。 镜中观月,雾里看花。 尽管无念并非他好奇的那个人,但窥私欲使然,沈心斋还是兴奋地、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可很快,他的笑意凝滞下来,换上了愕然,他表情难看,缓慢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画面里一开始是一个嗷嗷待哺的白嫩婴儿,转眼间,婴儿渐渐长成伶俐漂亮的孩童,扎着发髻,在竹林落叶处练剑,孩童越长越大,少年时便已青云意气、剑法独绝,扬名世间。青年时逢乱必平、风姿绰约,如朗月入怀,温润白玉,再过几年,他五官舒展,眉眼清冷,长得竟是同云冲和别无二致的一张脸! 画面还在飞速变换着,立宗蓬莱,救下沈魄,传道授业,远道平乱,朝夕相对,落雨、天晴、晨霜、大雪。 “以后背着人我就叫你师父,不叫师尊行不行?” “师父,早呀。” “师父,你别罚我,我知道错了。” “我好冷哦,师父你冷不冷?” “你背我嘛,师父。” “那我便不法什么玄而又玄的天道了,以师尊为法就是了!” “师父,别推开我。最后一次。” 一声又一声,快乐的、疑问的、撒娇的、悲伤的,密密麻麻,挤满了云冲和几乎全部的记忆。直到他死前。 他对沈魄说:“无端,别怕,藏起来,等我回来。” 他的身后,是沈魄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又无比哀恸的“师父”,字字泣血、惨不忍闻,没有人听过比那更痛的声音。 奚不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贪恋地看着这一幕幕,看得如痴如醉、如梦不醒,看得眼眶酸痛、满嘴咸涩,他好似跟着画面将那一世再活了一遍,抱过的人温度尤在,蓬莱的风还在胸腔鼓荡,他摸得到爱人衣袖,喝得到那碗素汤。 他面目潮湿,囫囵一抹,竟不知何时满脸是泪。 他是从上一世孤独地来到这一世的人,一十八载,宇宙洪荒,苍穹万里,人潮汹涌,幸甚幸甚,竟还能被他寻到,另一份与他所怀的同样的记忆,还能寻到记忆中的那个人。 而且这段记忆只属于彼此,混着心跳,热切回应。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全身的筋脉像是过了电,他流汗,他颤栗,他喜却怕得而复失,他信却怕竹篮打水。他怕吓走枝头蝴蝶,又怕惊扰南柯一梦。 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牵住无念的手。 拼尽全力地,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第63章 问药第六十二 “这是怎样的……意外之喜。”沈心斋舔舐着干燥冰冷的唇瓣,心脏失速般的剧烈跳动让他一时失语,直到画面渐渐消逝,镜盒掩盖,他才将审视的目光落回到无念的身上。 他的目光里有惊喜有畏惧。他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是一方家主,独当一面,可面对云冲和的灵魂却仍禁不住怯怯。 这灵魂有分量,压得他抬不起头。 像是又回到了蓬莱修行的时候,脱去这件墨蓝色海纹长衫,还是穿着竹青色劲装跟在沈魄身后的怯懦少年,还是被云冲和悉心教授的胆小徒弟。 他又变成什么都做不好,一事无成的人。赢不了试练,冲不开幻境,还是会从剑上落下来,等着旁人来救他。 又变成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废人。 躲在阴暗处窥视光明的小人。 他眼尾红透了,眼底蓄着泪,直到一阵寒风盈盈吹过,才将它们又吹散了,消失于无形。这是故人重逢之时,又是他夙愿得偿、成败关键之日,上天更是给他送来了意料之外的礼物。天意如此,他好像注定要辜负蓬莱,辜负善意,辜负光明。 无念的面色如纸,尽管如千斤压顶,沉重不堪,但从他清明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他意志极坚,神智未失。他的眼眸愈发浅淡,似乎刚刚对沈心斋所为的惊诧,尽皆变成了一种发于胸腔的痛意,一种流于血液的愤怒。 沈心斋如芒在背,但还是由着他审视,由着他目光如刀,将他凌迟。千千万万遍。 他不失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一对好师徒,到了这一世也纠缠在一处,不知泱泱道门若是知晓,昔日的白泽真人成了一介佛修,天道魔君成了奚家小辈,要掀起怎样一场风暴。” 奚不问紧张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他自己倒无妨,但现如今,不得不为奚家考量,更要为无念考量。云冲和已经转世,无人知晓,而且身处道门旋涡之外,本可平安喜乐,绝不能再将他置于险境。 无念回握住奚不问冰凉的手指,安抚着他。他多想此时与他说一说话,就他们两个人,说一说内丹破裂的痛,说一说神魂拆裂的苦。他上一世当作宝贝一样护在掌心里的,牺牲性命也要保全的,却要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敢想。 无念摩挲着奚不问的手指,像是捻着花瓣,呵着融雪,动作很轻,幅度很小,隐忍而克制,却还是像一根刺扎进沈心斋的眼睛里。 他痛得合上双目,却听见无念问道:“你费尽心思想找出天道魔君的转世,应该不会只是想再杀他一世吧?” 沈心斋再睁眼时,一切情绪都消退尽了,一对杏眼映着冷月,薄薄的弧度下垂着,露出些可怜的模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本该叫你师尊,但你定是不认的。我还是叫你这一世的名字吧。”他嘴里像是含着一枚黄连,苦得鼻酸,苦得哽咽。眼见着听闻“师尊”二字,无念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如今的场面是多么荒唐可笑。 “无念,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妨交个底。” “我苦寻沈魄转世多年,是想问一件事。” 奚不问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欲言又止。 沈心斋一眼看穿,朗声笑了起来:“不是,不是想问你恨不恨我,也不是想问原不原谅,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 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使他失去资格。 之前不恨,如今也该恨了。 之前能原谅的,如今也无法原谅。 时间回不去,流过的血回不去,人命回不去。脏就是脏了,他如今已放弃对光明的肖想。 他顿了顿,开口:“我想要知道修复肌体之法。” 奚不问与无念面面相觑,一个舍世镜,枉死那么多条人命,他找到他,只是想问修复肌体之法?奚不问不清楚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找他,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下移,挪到沈心斋空空的下肢上。 衣帘起伏,掩饰着他的窘迫。 他不由得苦笑:“对,没错,我想站起来。” “这个愿望很奢侈,但并不肮脏,你们不必着急拒绝。” 他的神情寡淡,像是闲聊家常,对于这双腿的失去,淡然得令人心生惋惜。 但下一秒他飞快地移开目光,像是猛然间被火灼烫了一下。 “收起你们的怜悯!收起来,不要让我看到……” 奚不问迟疑着,也不再妄图隐瞒身份:“你的腿……真的是天渊之战……” “对,没错。”沈心斋悲极反笑,歇斯底里。他还能记起,骨头断裂的声响,清脆得像是一节竹笋,一段树枝,像是与己无关的一个事物,痛感要更晚一些袭来,像鸽哨,尖锐的,骨骼刺破皮肤,贯穿每一缕神经,他瞬间昏过去,全身像脱了水,待再醒时,人生被彻底分割成两个阶段——健全时与残废后。 他为此颓废了很多年,直到做了家主,与薛氏交往甚密,偶有一日至于天一阁看到舍世镜,这才想起,若能找到沈魄转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恨得咬牙,好似将对方的血肉都碾碎在齿间:“都是因为你,是你操纵的走尸,活活掰断了我的腿!” 奚不问想起上一世他死前,看到沈心斋朝他奔跑而来,随后被一个黑影扑倒,他还记得耳畔回荡着沈心斋发出的尖声嘶叫,但当时他流血过多,声音像是被蒙住,朦朦胧胧的隔着雾,无法自救,亦救不了人。 事实上,那时走尸已不受他控制,但到底是他召唤而来,怨不得旁人,说到底,沈心斋要恨他,亦恨得没错。 但他又从他这里夺走了些什么?师尊、爱人、家,一切希望,全部的未来。他们二人,还能否算得清楚? “所以你看,你造的孽,由你来还。我找你要一个方子,治治腿,你总不会不答应。”沈心斋目露渴求,把持着自傲,但又从骨子里溜出卑微。 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的执念,他残生唯一的、全部的希望,皆系于沈魄一身。他受够了旁人说他是个废人,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主,受够了忍受别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怜悯的目光。 孩子都可以笑他,平民都可以笑他,他们都能跑能跳,最简单的动作在他这里都变成了奢望。他修行境界再高,还是不如一介凡人。 说起来也很可笑,他本以为沈魄死了,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可他就好似命该如此,就算沈魄死了,也要带走他的腿,他还是卑微的,无用的,残破的,仰人鼻息的,要看着别人的脸色才能勉强立足于仙门百家之中。 他还是要嫉妒,嫉妒薛玉衣带当风,嫉妒奚弃远醉酒御剑,嫉妒农夫上山,嫉妒渔人出海,嫉妒一切的健全,一切的圆满,嫉妒十五的月亮。 意难平,终究是意难平。 “可是,倘若你记得,我说过,世上并无修复肌体之法。”无念冷然说道。 那是云冲和课上所言,但沈心斋知道那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话,云冲和自然有办法,他救不救,关键看被救的人是谁。 “不可能,我一个字都不信。云冲和,你好狠的心。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徒弟,若是沈魄,你怎会不救?!” “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沈心斋忽然挪动身体,倏然从轮椅上跌下,将额磕倒在泥土里:“我给你跪下,磕头求你,过去算我错,你就救我一回,行不行?” 他像一条虫一样蠕动着,去拉扯奚不问的衣角。 “师兄,你不是……你不是最疼我吗?”干净华丽的衣摆上俱是泥沙,他顾不上肮脏,顾不上体面,只是迫切地苦苦哀求,朝一个这一世的小辈磕头,“你最疼小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奚不问面色怆然,俯下身伸出手要去扶他,被沈心斋粗暴地一把挥开。 奚不问无奈地扭头看向无念,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无念缓缓摇头,是真的没有办法。 人生在世,只有一副躯体。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你们骗我!!”沈心斋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病态而又狂热的光芒,可他的双颊血色褪尽了,就仿佛是个死人。心念如火,他眼睁睁看着它在风中摇摆,岌岌可危,“好,好,我知道你们恨我,你们不愿。” 他的嗓音陡然狠戾起来:“那我倒要看看,要是你的爱徒变成同我一样的残废,你救还是不救?!” 话音未落,妒麟剑先飞旋而至,沈心斋这些年虽腿脚不便,但修行并未松懈,奚不问与无念到底年岁尚浅,抵不住这充沛的灵力。好在相互照应,此消彼长,倒也一一接下。 沈心斋的剑与二人的兵器打作一处,铿然作响,各自的灵流相抵,光辉交映,他们心法相同,剑法相似,倒让他升起恍惚的错觉,好似重回当年的蓬莱道场,师徒间修炼切磋的场景。 梨花纷纷,落于发间,落于肩头,落于剑刃。 分割两半,怀着幽香,如雪花般翩然坠落。 那时他脊背挺得很直,脚下跃动,腾挪飞快,汗水覆盖额头,酣畅淋漓,肆意得像雨。 多好的年岁,顶天立地的年岁,一去不复返。 没想到时隔半生,竟还能对弈一局。 只是这一次,不能输,只能赢! 忽然一道寒光划过,仿若接踵而至的流星划破夜空。 “小心!” 无念大喊一声,他登时抛出佛杵格挡,两枚银针在上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摩擦出火星,最后掉落在地上。 但他的余光里,仍有两枚银针朝着奚不问飞去。 太快了。 又太黑了。 胜似离弦之箭,倾巢之鸟,看不清,拦不住。 不过睫毛颤动的一刹,奚不问痛得捂住双眼。 流下两行血泪。 第64章 目盲第六十三 皓月惨白,世间寂冷。 无念朝奚不问奔过去,明明很近却又似相隔万里,他用力地将这个彻底陷入黑暗的人紧紧环进自己的怀里。 血从奚不问的指缝中涌出来,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最后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缓缓放下手,痛得嘶气,但还是乖巧地任无念给他擦拭包扎,一直要无念别怕,说自己不疼。无念撕下一片衣襟,颤抖地为他止血,他将手在奚不问的眼前挥舞着,那双沾染血珠的眼睫甚至不会颤动,黑色的瞳仁中心散开一些,呆滞着,眼底那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星子消失不见。 那样漂亮的一对眸子,永远盛放着笑意的一对眸子,狡黠的、赤诚的、笃定的、眷恋的、爱慕的、渴望的,百般眼神、千般流光、万般顾盼,就这样再也没有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出他的喜欢。 叫他看一看自己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 上一世他不能,他不敢。 这一世他游移,他错过。 不会的。 不会的。 无念脑目昏沉,手指僵硬,像是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是不是一觉醒来,二人还在旅顺客栈,奚不问吵着要进门,他缠着他道歉,哄他开心。他或许应该多笑一笑,告诉他自己并不生气,或许应该将床铺得更软,温得更暖,让他安心睡一个好觉。 又或者更早一点,早在慈云寺,他就不该同他争,他将鬼娘让给他,又怎么样呢?那时候他笑得多倜傥,眼神多明亮,多少名门公子都不及他。 现在我要做什么?无念忽然回神。 对,包扎。 白色的布在他冰冷的指尖艰难地交叠,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绕过眉骨,最后穿过马尾在脑后系结。 奚不问扶住了停在他眉心的手背,将温度稳稳地传过去。 他勾起唇角,用带笑的声音说:“我早就说你们不该苦修,倘若你衣服穿得讲究些,这布料也不至于像砂纸似的,粗得磨我的脸。”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无念想骂他不正经,想像以前那样,将他推开,用佛杵追着打他的屁股。 又或是像上一世,说了混账话,就罚他去抄书,罚站也可以,他最讨厌罚站。 但是他又何尝不知,他在逗他开心。 怕他自责,怕他难过,怕他痛他所痛,哀他所哀。 “别徒劳了,这破布有什么用?!”沈心斋不爱看这种戏码,耐心近乎耗尽,他声嘶力竭地吼叫,既希望又绝望,“给他治眼睛啊,你不是有办法吗?叫断肢复生、死脉复连,快治啊!” “沈心斋,你害了多少人,就为了你的执念,你的一己私欲。”无念像是一座随时要喷发熔岩的暴烈火山,灵流四溢,起势之间竟似天斩,沈心斋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头颅,他感到灭顶的恐惧。 但无念毕竟不是云冲和。 他有心无力,这副躯壳使不出天斩。 奚不问按住他的脊背,一对蝴蝶骨在布料之下紧绷轻颤,他低声劝道:“别打了,你一个人打要吃亏的。”况且他刚刚两世记忆涌入,本就虚弱,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念心急他的伤势,亦不肯恋战,立刻俯身将奚不问抱起欲走。 奚不问勾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前,额抵着他的心脏,很安静,罕见地服软,是一只身心俱疲受了伤的小狐狸。 无念心疼得要命,他愿意付出一切换他的笑。 他可以奉上天上明月、海底珍珠,他可以剖开胸腔,奉上自己的心。 沈心斋目的不达,怒火中烧,他匍匐在泥土里,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发丝粘腻地挂在颊上,绝望无状,像是一个疯子。 他哀求,又像在命令。 “别走,不许走!救他!救我!!” “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无念嫌恶地觑他如觑一条狗,“滚开!” “不会的,你有办法,你明明治好过他的断腿……” “那一年你……” 后面的话,无念再也听不清,他避过妒麟剑的剑芒,飞身朝远处袭去。 黑夜笼罩住他,沈心斋不良于行,竟然一时没能追上来。 湍急的风流过耳畔,潺潺之间,将久远的记忆带来,奚不问忽然开口,气若游丝。 “我知道……他为什么……”他被冷风呛得咳嗽了两声,才又勉强说道,“为什么坚信我们有办法治好他的腿了。” 无念略低下头,去望他的眉眼,只看到覆着白布的眼眶。 “你记得东海髅面仙吗?” 无念点头,点过后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哽咽着答:“记得。” “那次我骨折,师兄弟姐妹们不明真相,以讹传讹,以为我手脚尽断,是师父将我治好的。” “那日我神思不定,在八极阁上,我……我吻了师父……”奚不问嘴角牵起单薄的弧度,可是转瞬即逝,“我不敢说阁内详情,他们说什么,我便应什么。不过戏言而已。” “想来是他听见了,且信了。” “是我骗了他。” 可笑。 真的可笑。 沈心斋以为修复肌体轻易得不过云冲和手掌翻覆之间,实际上,从未发生过。 几句谣言,一句戏言,竟让沈心斋当做救命稻草,当做毕生执念,窥视、试探、偷盗、杀人。他用谣言毁了沈魄,却又为谣言所毁。 人心深渊难测,命运翻云覆雨,同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因缘际会,如洪流,如雪崩,如地动,竟难窥破。 月亮落下去,留下淡影,天际泛起鱼肚白。 晨霜覆于草木,冷若冰晶,如雪如华。无念将奚不问搂得更紧,两个人体温交融,彼此依偎。 万丈红尘中,只有对方才是唯一心之所系。 奚不问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稳而笃定。他一下一下数着,像数着无尽的爱意,困意爬上来,让他神思混沌,张不开口,半晌他模模糊糊地问:“去哪?” 他想,或许是送他回奚氏。 这个时候,正是拂羽山上层林渐染的时候,深红浅橘蜡绿,落叶厚厚一层,是最美的时节。倘若奚家无恙,他的父亲大约会采了银杏酿酒,他的哥哥会一脸嫌弃地跟着他在山上打野鸡。 野鸡很漂亮,五色的尾羽,阳光下斑斓耀眼。 可惜他看不见了。 无念没说话,奚不问等不到回答,又看不见他,只得伸出手摸他的脸,从下巴嶙峋的边缘攀至微肿的眼眶,手湿了一片。 “别哭。不要紧。”他说,“不是有你做我的眼睛吗?” 无念在他的掌心点头:“我们去伽蓝寺。” “去那里做什么?” “做你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与此章相关的第31章有小修,删除缓存重进可读修后内容,但对情节合理性不太苛刻的读者,可以不用回溯,影响不大。 第65章 别离第六十四 奚不问很快睡着了,他太累也太痛了。 无念缓下步子,让他睡得安稳些,他的手臂紧绷着,很酸,但舍不得放下,尤其是在奚不问最脆弱的时候,他更舍不得放手。 他想起上一世大荒山上初相遇,那么小的一个人,浑身是血,固执地站在笼前张开双臂,护着一只比他大好几倍的凤凰。 令人惊叹的生命力使他顽强地活了下来,只需要一点土壤,一点雨露,他就茂盛生长。 他看着他郁郁葱葱,看着他出类拔萃,在他怀里滚着滚着就长大了,长成跟他快要一般高的青年,挺拔、耀眼。满墙满院的花,就他这一朵最绚烂,最入得了他的眼,进得去他的心。 可惜他护了他一世,却终没能保他周全。 他本想,这一世,他比他虚长那么些年岁,正好,还由他来守护他。 可是。 奚不问的发垂下来柔软地绕着他的指尖。 他上一世是为他盘过发的,那时候他很小,每一缕发丝都细软,撒娇一般粘在人的手上,他将它们聚在一起,盘作发髻。 拥有两世记忆之后,很神奇的,他竟然能将眼前的这个人同上一世那个看起来乖巧实则捣蛋的人重合在一处。 在过分长久、超越生死的时光荒流中,皮囊好像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一缕不变的魂魄。 从炳灵湖底升起的,那一缕魂魄。 永远诚挚,永远干净,永远向阳的灵魂。 永永远远,被他捧在这手心了。 赶路人的怀中应是多少有些颠簸的,但因为这赶路人是无念,好像又变得安稳。 檀香变得馥郁,时间与空间凝成了这针尖般的一点,奚不问觉得自己在这一点里,像蓬莱一棵云冲和倚靠过的树,一株云冲和指尖辗转过的花,如云来去,复生复死,永无穷尽。 待他神识复苏时,已是天光大亮。 过分明亮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户里倾泻而下,洒在他薄薄的眼皮上,甚至能看见皮肤里青红色细微的血管,它们在细枝末节处无限地分裂,缓慢而平稳地传递着新鲜的血液。 太亮了,照得眼红,烫得眼热。 奚不问眼睫一颤,睁开了眼。 一床、一桌、一案。 干净却俭朴,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是竹节青瓷,耐用却并不昂贵,几乎是每家客栈的标配。案上静置着一盏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红豆。 火红的,枝形斜曳,很美。 他有些艰难地直起上身,或许是睡了太久,浑身都僵硬。 他大脑有一瞬间的放空,昏睡前的记忆缓慢回笼。他想起沈心斋,想起无念,想起无念就是云冲和,他的心脏被填得很满,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很快,他又想起,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不是看不见了吗? 他用手遮住眼睛,再撤开,由黑至明,屋内的陈设历历可见。 他的眼睛好了? 无念真的治好了他的眼睛? 他又惊又喜,迫不及待要同对方分享。他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幽幽的热气从茶壶的壶嘴处弥散出来,茶水还温热。 他想,无念大约是出去买吃食、抓药,或者办什么事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他饮了一杯水,坐在那里等。 在漫长的等待里,他想到很多事。他初见到无念时便觉得熟悉,那冷淡端方的脾性,除魔卫道、公而忘私的心都像极了云冲和,一些细节被放大,他还想起,无念在旅顺客栈敲门的方式,两轻一重,他该想到的,云冲和也是这样来敲他的门。 虽然沈心斋坏事做尽,但他说得没错,一个人细微处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就算无念已经不记得他,但他还是下意识这样敲门,下意识地相信他,拯救他,一次又一次。 他情不自禁地想笑,一笑眼睛就变得更明亮,他好像被幸福填满了。 这一世,他竟还能拥有他。 他从天明等到日落,光线冷下去,屋内昏暗不明,茶已凉透,就如同他此时的心。 他站起身,出了房门。 楼下好热闹,正是晚间吃饭的时候,客来客往,喧哗不歇。凡尘间,总有人在幸福自得的活着,让人心生希望。 他发觉外面比他想象的要冷,他缩着脖子走到柜台那里找掌柜。一说起天字3号房,掌柜印象深刻。 奚不问连忙问:“与我同来的那位佛修呢?” 掌柜惊讶道:“你不知道?” 奚不问摇头。 “他今早便走了,结了钱,让好生照料你,再没留别的话。” “你可知他去哪里,做什么?” 掌柜露出迷茫的神情,正要摇头,忽又止住了:“我虽然不清楚,但昨日有一大新闻。” “什么新闻?” “伽蓝寺被屠寺了,没留下活口。” 奚不问愕然。 “谁做的?” “听说是道门所为。”掌柜压低声音,神情遗憾,“千年古刹,真是可惜。佛道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几年……” “我看与你同来的是位佛修,不知是不是师出伽蓝寺,若是,恐怕是赶回去了。” 那佛修对这位道门小友可谓是珍之重之,叫掌柜看不懂。所以除了这样突发的原因,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叫那位佛修突然抛下这位小友,没多交代就走了。 “伽蓝寺离这里多远?”奚不问问过又觉得自己连这里是哪都不清楚,又加了一句,“此处是何地?” 掌柜知道他来时带着伤,是那佛修躬着身背进来的,听他如此问,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答道:“此处乃是云州地界,离伽蓝寺并不远,两日的脚程。” “不过伽蓝寺在郊外之地,现下已腊月,小仙君要去的话,可要多备些衣物,大病初愈只穿这些可不行。” 奚不问脑内轰然,如何已到了腊月,与沈心斋对质那日明明才是十一月底。 “今日何日?” 掌柜答:“腊月初二。” 他竟然昏睡了六日!甚至已过了与薛家的一月之期,也不知道奚家现下如何了。 而这六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完全没有头绪。 自己的眼睛复明,伽蓝寺被屠,按常理无念也不可能不留只言片语便离他而去。这一切都太反常了。 太多疑惑占满了他的脑海,他木然地转过身,却听到掌柜在身后响亮地打起算盘,一边叹道:“啧,那佛修也是可怜人,样貌非凡,可惜看不见,拄着盲杖一路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摸到。” “你说什么?!”奚不问蓦地转回身,肘将筷桶碰到了,筷子哗啦啦散落下来,铺到台面,落在地上,一片狼藉。路过的小二生气地甩了一下肩头汗巾,不耐地蹲下去拾筷子。 “那佛修,样貌非凡?”掌柜复又抬眼,停了打算盘的手。 “不是,你说什么盲杖?” 掌柜莫名其妙:“对啊,你那朋友不是个瞎子吗?” “他不是……”奚不问的喉头哽住了,也不知他是在反驳别人,还是在反驳自己。他的心沉下去,沉到底,他升起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好似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做你的眼睛。” 睡着之前,他依稀听到无念这样说。太缥缈了,他以为是飞絮,却不料是种子,执着地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听过的话本,想起云州的千年古刹,有擅换目之术的老主持。 他以为子虚乌有的传奇之说竟真有根据,那古刹或是伽蓝?那换目之术,竟传承至今? 他想不通,想不透,狂奔回屋,对着镜子看。 浅淡的瞳仁,似琉璃生辉,熟悉又陌生。 他眼底映着自己,可从自己的眼中,他又好像看到了无念,看到了云冲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没想到,他当真做了他的眼睛。 傻子。 真是傻子。 上一世他不要命,这一世他又…… 为他,一而再,再而三。 这不是他想要的。 猎猎的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如刀凌迟,割他肌体,剜他心脏。 “一定要等我。”奚不问想。夜风凛冽中,他噙着热泪朝伽蓝寺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与此章相关的第28章有小修,修改了一处地名,删除缓存重进可读修后内容,但对情节合理性不太苛刻的读者,可以不用回溯,影响不大。 第66章 屠戮第六十五 奚不问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伽蓝寺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古刹。 它立于山中最幽静处,溪流清澈,青苔蔽身,红墙灰瓦,再往上行有一口千年前留下的古梵钟,上雕佛光普照图,钟声响起时,悠远肃穆,沉沉如西方梵音,可使青鸟伏拜,凤凰来朝。 此处是福地,没有人不虔诚而来,应心而去。 可他看着眼前惨状,愤怒、忿恨、哀恸,万千语言都苍白。横陈的尸体,杂沓的血迹,倒塌的灯柱与石桌,鲜血顺着泥土汇入溪水,染成一道红渠汩汩向山谷而去。山下闻讯而来的信众正抹着眼泪,将尸体一具一具抬出来,列在院里。 为首的是主持,一身带补丁的袈裟,面容慈祥安然合目,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内丹被人生生剖去了,留着血糊糊的一个大洞。 旁的沙弥,死状极惨,亦多半经过凌虐,都不是一刀毙命的,像是有人要迫使他们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他甚至看到了玄悯的尸体,在一处树荫之下摆着,他穿着体面的衣衫,身上尽是力战之后留下的伤痕与创口,面目虽然沾染血迹但依稀看得出俊朗,甚至胖了一些,不再是初见时骇然又邋遢的模样,想来在伽蓝寺被照顾得很好。 他衣襟里露出信封的一角,还是卞阑珊给他的那封信,纸张泛黄陈旧到几近破碎,被血浸得透了。奚不问泪眼婆娑,将玄悯的双手置于腹上,整理好遗容,又将那封信妥帖地置于他衣襟深处藏好。 带着这信物,他或许已经到了能找到卞阑珊的地方,他们终于可以在下一世相遇,能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奚不问红着眼站起身,在人群里找无念,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都不是,寻不到。再往上到梵钟,竟被他看见一个小沙弥的背影,正跪在那里凄凄地哭。 他大步冲过去,又怕惊了伤心人,缓下声唤道:“小师父。” 那沙弥回过头,打量着奚不问的着装,立时戒备,用猩红的双眼瞪视着他:“你是道修?!” “你还有脸才此地盘桓?!” 奚不问躬身行礼:“路过此处,听闻此事赶来的,我有一故友正是伽蓝寺佛修,我放心不下特意来寻他。” 那沙弥脸色好看了些许,问道:“你来找谁?” “无念法师。” 无意丢下一粒细小火星却引燃燎原大火。那沙弥呼吸急促,怒火中烧,也顾不上礼仪,箭步上去推搡他:“走走走,那个叛徒,不是我伽蓝弟子!” “叛徒?什么叛徒?”奚不问不解,肩膀被大力抵住,虽然疼痛但执拗地不愿转身。 看他当真不知,那沙弥别过脸,眼眶又红了。 他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但我不怕你,告诉你也无妨,倘若你不知晓,也该让你知道无念是个怎样的卑鄙小人!” “我不过伽蓝寺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前几日被派到山下采办用品,昨日刚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但出发前,我听大师兄高兴地说,无念师兄回来了,还带来一个道修,求我们主持如诲大师治病。前后没几天,这里就出了这样的事,你看看这满地哪有无念师兄和那个什么道修的尸体呢,明显他们跟外人才是一伙的。” 他越说越笃定,越说越愤慨,高亢的声音惊起飞雀,一片嘲哳。 “明摆着就是他勾结道修,引狼入室,也不知如何害了我们主持,否则以我们如诲大师的修为,保下伽蓝、保下自身,绝无问题。”这小沙弥的脸上有些许傲气,想来是真的很为伽蓝骄傲,对如诲大师怀有虔诚敬重之心,但这傲气消散过后便又只余哀痛。 这番话叫奚不问震惊不已,他虽知晓无念带他求医之事,亦知屠寺一事,却从未将二者如此串联起来。但仔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他不怪这小僧,事实上,若换作他是这沙弥,恐怕也会这样猜测。佛道关系本就不睦,带道修入佛界山门,隔日就被屠戮满门,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 但奚不问乃是局中之人,自然与旁观者不同。从时间来看,无念带他来求医后便离开了,道门杀上来时,恐怕他跟自己一样毫不知情。 一瞬间,他想认下他就是那个道修,他想告诉这小僧,无念只是带他来治眼睛,更何况他双目已盲,又如何勾连外敌,又为何要害伽蓝满门。但他猛然发觉他连自己是如何出入的山门都说不清楚,徒劳辩驳更惹人怀疑。 但事关无念清誉,他还是忍不住耐着性子道:“小师父,你无念师兄并非这样的人。你没有证据,不可再同旁人这样说。” 那沙弥急火攻心,哪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立刻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伙的,叛徒的朋友绝不会是什么好人,竟替那样的人说话。你快滚,别污了我师父师兄们的耳根清净!” 奚不问脚下没动,还欲再言。 小沙弥一拳击在他腹上,他并无修为加身,这一拳并不重,但拳上的骨节到底嶙峋,刺得奚不问咬牙,他足下未退分毫。 见对方纹丝不动,自己技不如人实难退敌,沙弥羞恼之际,便开始高声呼和起来。寺里忙碌的众人纷纷仰头望去,如听闻仇敌之信,奚不问知晓此事难辩、解释无用,不得不隐入草丛,先走为上。 树林高耸掩映,只有熹微光线透过叶片间的缝隙倾泻下来,投下斑驳闪烁的光斑,缀在奚不问的发顶,留下细碎金色。 阴影与光线在奚不问的脸上交错,晨露坠在草叶之间,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这两世见过太多血,但时到今日,他依然不认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震惊与悲痛伴着一口浊气缓缓吐出,神智清明之下,他急于找到无念的所在。 倘若所有人都认为是无念里应外合,串通道修界杀害同门,恐怕在佛修地界不会好过。 他想,许是无念看不见,行得慢,他得再等等。 一连两日,他都在往返的路上逡巡,到晚一些时候便回到伽蓝寺周围潜伏观察,可都没让他找到无念。他甚至冒险放出了灵宠,但或许是相隔太远,灵宠也无法辨认踪迹,火红的小狐狸去而复返,在他脚边茫然徘徊。 无念就像是从未来过,从客栈离开之后就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情绪从希望变为焦急,又从焦急变为惶惑。他甚至有一种可怕的猜想,无念不希望他来找他,亦故意隐匿踪迹,妄图死生不复相见。 他不想双目失明地出现在他面前,让自责愧疚压低他的头颅。 奚不问非常清晰地知道,这就是无念会做出来的事。 至此天地茫茫,无处可寻。 他本还想再等两日。 但奚弃远传音过来,急唤他回家。事实上,传音术是奚弃远启的,但声音是奚杨舟的。奚弃远觉得还能撑一撑,但奚杨舟看着病倒在床的奚弃远,觉得形势严峻,已然拖不住了。 在奚杨舟的叙述里,黄致柔下葬后没多久,薛氏就派了人在奚家驻守,面子上说是保护,实际上就是监视。到最近几日,薛家更是嚣张,趁着奚弃远病重,更将其半软禁于山门之中,要他们逼迫奚不问回来。 奚杨舟声音清朗,沉稳一如往昔,但奚不问太了解他,还是从他话语中辨别出一丝伪装失败的裂痕。 能叫奚杨舟都沉不住气,奚不问知道,事情已很不妙了。 他不得不一边往汉中赶,一边沿路打听无念的踪迹。 这一路,传言变得可怕。 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席卷,无论水里还是岸上,人人衣衫尽湿,无人可全身而退。 一开始只是偶有路过的佛修议论,后来几乎整个佛修界都在搜寻追捕无念。 他是唯一知道伽蓝寺是如何覆灭的人,亦是佛修界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叛徒。 奚不问一开始还为此与路过的佛修大打出手,但他力单势微,被打得力竭,揍得吐血,他越是辩解,越显得无念与道修交情甚笃,洗不干净。 后来他也不辩了,他只希望,无念能躲起来,藏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最好不要叫任何人找到,哪怕他此生再也寻不到他。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最好不过了。 说起来也是可笑,他上一世年年愿望不过“锄强扶弱,平和安康”八字,可直到这一世,恶人除不尽,安康成奢望。 他伏于湖畔饮水濯面,望着透亮水中倒映出的那双浅淡眼眸,忽然生出了与沈心斋一般的绝望感,命里唯一之所求,如今大海捞针,雪里寻盐。 不止,还不止。 他不知道无念会不会有危险,不知道未能如愿以偿的沈心斋还会有怎样的手段,不知道急于找到凶手的薛家对奚氏又会如何报复。 重活一世,他仍在旋涡中心,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周围的一切随之旋转灭顶,一同覆灭。 他的心脏像是被割裂开,碎成一片又一片。 平静的湖面涟漪乍起,或是树叶悠悠然落于水面,细小的震荡几乎微不可察。 可奚不问登时拧眉,再抬眼时,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在水面之上,正在他的身后!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我还能更惨(bushi) 到下一章基本可以说清楚前面埋的所有大伏笔了,摩拳擦掌!其实我不是特别擅长写剧情,非常感谢能追到这里的各位! 第67章 窥破第六十六 偷袭之人身材瘦削,却骨架高大,一半面目被遮掩着,高举寒光利刃,朝奚不问劈来! 奚不问知道,这不是沈心斋的人,倘若是沈心斋,早已没有了掩面的必要,更何况,相比要他的尸体,沈心斋更想要的是活口。 他就地一滚,勉强躲过,来人修为深不可测,刀刀致命,奚不问抽剑出鞘,与他周旋:“最近想要我命的人,真是不少。你不妨报上名来,没准小爷我一高兴,就把命赠你,叫你拔个头筹,省你些力气。” 那人不理会他的垃圾话,只想尽快得手。此人学得驳杂,各家皮毛都会一些,他刻意隐藏身法剑术,打得奚不问不明所以,只能看得出流,辨不出源,无法判断身份。 剑光从耳后袭来,他背手以剑抵住,一手提着剑鞘朝身后之人的胸膛之处刺去。 那人防得极快,像是早知会有此手,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剑鞘破空,却未击中。 这场景似曾相识,叫奚不问悚然间全身起了细小的汗毛,就好像此时正在发生的事,他在梦里已经历过一遍。 这个念头在脑内盘旋,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他分心去想,被一剑刺中在肩胛骨上,这个位置,前不久他刚伤过,勉强长好的皮肉又裂开,翻卷着留下巨大的创口,血珠滴落,沾染草叶,混入泥土。 疼痛叫他眼前白了一瞬,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这一晃,像是将他的思绪晃回了上一世,天渊之战时他也中过一剑,大约也在这个位置,是沈心斋刺下的,再之前呢,再之前他同薛容与与沈羲和交手,薛容与被他一剑鞘击断五根肋骨…… 他突然抓住了杂沓毛线之中那一缕线头。 薛容与?! 刚刚躲他剑鞘的那一闪避,确实熟稔得像是个交过手的故人。 可他不是在薛家修养,缠绵病榻,出不了山门吗? 更何况,薛家认为他杀了薛循,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偿命比私下取他性命解气得多,为何要暗中杀他,还让多年隐居的薛容与出山,他未免面子也太大了些。 他满心狐疑,打得辛苦,决定一试:“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动作迟疑了,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一时忘了收势,被奚不问敏捷地一剑划破小臂,衣袖破开一条裂口,留下一道狰狞血色。 但奚不问留下的伤痕,却不是他手臂上唯一的伤痕。 透过那破裂的衣襟,奚不问看见对方的小臂上有一道蜿蜒的疮疤,是一片被火灼过的陈年瘢痕,结痂后又掉落,丑陋地皱缩在一处,新长出来的皮肤与周围的格格不入,更白也更亮。 注意到奚不问的目光,对方慌忙将手臂遮掩起来。 眼前的伤疤虽然看不见了,但奚不问的脑海之中却瞬间清明起来。 他的笑意渐渐消失,脸上是一副极端厌恶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谁了。”奚不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笃定了。 那人杀他之心愈切,横剑夺命。 “薛容与。” 奚不问说出了他的名字。 那剑忽然滞住,停在离奚不问脖颈间两寸之地。 奚不问顺着剑刃上的寒光一路向上看向此人的眉目,那双深邃的眼窝里闪着鹰隼一般的锋利光芒。 “这把剑不行,倘若用你的无迹剑,我早就死了。” 对方沉默下来。一只棕色甲虫从土里翻出,缓慢地朝草丛里爬行,他目光虚虚地垂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掩面的巾帕下传来低沉的笑声。 “反正你是一定要死的,对一个死人来说,见过我,也没什么要紧。”他说着扯下巾帕,露出薛容与过分苍老的一张脸。 这张脸与奚不问的印象大相径庭,上一世天渊之战时,薛容与正是风光之时,宽袍阔袖,神采奕奕,面目生辉。如今眼尾已爬上皱纹,脸色蜡黄,像是沉疴难愈。 奚不问愣了片刻,立刻换上三分笑意:“灵泽君,看来天渊之战你旧伤未愈,薛家是没人了吗,还叨扰您来取我的狗命。” 薛容与虽脸色难看,但身姿挺拔,根底不薄,盯着奚不问冷哼一声:“那些人办事不力,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还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奚不问听懂了,装作大惊失色:“旅顺客栈那把火,连希夷君的命都不顾,很有魄力,放得不错啊,怎么能叫办事不力。” “依我看,办得很好,我有个荷包葬身火海,都没来得及取出来。”奚不问神色惋惜,他想起为了这荷包,无念嘲他应当字故云,而非不问,他还没向他问明白。 薛容与阴恻恻地勾起唇角,微微颔首:“很好,你看出来了,果然聪明。” 奚不问不接他的奉承,只是打趣他道:“灵泽君,您多大了,年轻时候就爱放火玩,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好这口,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薛容与紧紧盯着奚不问,奚不问亦紧紧回望着他,有些话不宣之于口,彼此却心知肚明。两个人的眼神在激烈交战,反复压制,最后薛容与先垂下眸子笑了。 “起初沈心斋传讯来说,魔君恐要复出,我还不信。” “后来炳灵湖魔气动荡,我想,确实不得不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从沈心斋隐晦的叙述中,我感到你与魔君有某种关联,算算年岁,正好转世。但我觉得沈心斋一个人对付你,足够了。” “一个奚家的小辈,好控制得很,我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倘若你不听话,便可以要你生不如死。” “可惜沈心斋那个蠢货,妇人之仁,口蜜腹剑,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我便想在客栈里将你们一并除了,却还是被你们侥幸逃过。” “你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出手。” 薛容与喟叹一声:“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你真的是很棘手啊。” “天道魔君。” 奚不问也不惊讶,沈心斋同薛家走得如此近,他早就预料薛氏已知晓此事,反倒是他未想到,沈心斋竟没舍得直接透露,还是叫薛容与自己猜出来的。 看着薛容与佯作镇定、老神在在的样子,奚不问没说话,嘴唇撇了撇,勉力忍住了,不过一会儿,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唇色抿得鲜艳:“对不住啊,灵泽君,实在忍不住笑。” 薛容与的面色更难看了。 “你看上去游刃有余,实际上一定很怕我吧?” 奚不问垂眸将手从伤口上移下来,血堪堪凝住了,在手心留下一道猩红血痕,他用袖口擦拭着,不经意间抬眼,眼神掠过薛容与的面目,只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就冷得叫薛容与胆寒。 他想起上一世,仰望着高台之上杀伐决断的沈魄,那眼神与现在别无二致。 “你怕我,说出黄氏与孔氏灭门的真凶。” 当年是他,假扮佛修,在塘镇与蒲县做下灭门凶案,被云冲和和沈魄一行撞破,手臂被炙灵所伤,疤痕难愈。此案使佛门声名受损,道门获利,佛道之战愈演愈烈,生灵涂炭。 “你怕我,追查蓬莱覆灭的真相。” 亦是他,怕云冲和怕得要死,既惧他认出灭门案真凶,又恨他阻止道门与佛门束甲相攻,碍了薛门获权得利的通途,他率众人杀上蓬莱,用早已设好的圈套,逼死云冲和,脏了他的身后名,也毁了沈魄的一生。 说到这里时,奚不问眼见着薛容与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地将手臂上的瘢痕掩盖得更紧了。 “但你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应当还要怕我,怕我告诉世人,当年卞阑珊之死,亦与你薛容与有关!” 潘家堡一案中,疑点重重,尸鬼生性好斗,难以独活,却突然出现杀死卞阑珊后又迅速离开,显然是有人豢养驱使,薛容与又到得巧,当即盖棺定论。卞阑珊死后,玄悯背负骂名,佛门与道门争论不休,险些开战,这种引战的手段不是出自薛容与又是谁? “你怕到,重伤未愈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薛玉。你害怕抛头露面,怕到闭门不出,装死称病。” “你怕到,为了追寻我的下落,逼迫他们吐口,带人屠了整座伽蓝寺!” “怎么?当年肋骨尽断的滋味不好受吧?” “躺在床上半年,起不来,动不了,要用尿盆?” 奚不问利落的下颌扬起来,放肆大笑。薛容与在这笑声之中面色变得铁青,他似乎又想起那段卧床不起痛苦难堪的日子。 断了的肋骨需要固定,让他们慢慢长好,不可有丝毫动作,否则不慎插入肺部,便是神仙难救。 他日日瘫在床上,由健壮到消瘦,由意气风发到生不如死,像是一株被折下的植物,缓慢地失去水分,一点一点干瘪下去。 日复一日,他吃喝拉撒均在床上,毫无尊严,更无力支撑家业,不得已传家主位于薛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鬼门关外转过一圈,他开始日复一日地做噩梦。梦里他杀过的人,好似都在地狱里等他,那一张张脸,恨他入骨,狰狞可怖,无数双手要拖他下油锅、跳刀山,他鲜血淋漓一遍又一遍受苦,他做过的事,被万人唾骂,他一边承受着烈火油烹,一边看到自己身后无碑无坟,遭人鞭尸。他满额冷汗,痛得撕心裂肺,却被魇住叫喊不出。 因为长期难以行动,他的肌肉松弛,甚至无法紧绷,做噩梦时便容易抽筋,双腿痉挛,痛得扭到一起。他日日如此,在痛苦中入睡,痛苦中醒来。 他浑身上下就像是被拆裂过,又堪堪被缝补起来。 每一道裂缝都让他禁不住呻吟,恐惧。 回忆起这一切,薛容与的五官扭曲,叫奚不问快意。 “因为你老了,薛容与。” 奚不问的言语比他的无迹剑还要锋利,还要冰冷。 “你怕死,更怕坏了名声。” 第68章 怨憎第六十七 没有弱点的人是不会被打败的。 但自从薛容与明白自己的恐惧之后,他知道,自己叱咤风云的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元气大伤加之人到暮年,对死亡他毫无办法,但他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维系自己一生的清名。 带领道门崛起的仙首,薛氏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家主,一声灵泽君,是敬他重他,死后必为人敬仰,香火不绝。 但他不敢想,这些伟大的称谓之前,若加上卑鄙小人、杀人凶手、道门之耻之类的词,又会如何。以恶掩恶,他唯有杀尽天下知情人。 奚不问从薛容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看出,他说的每一句话,扔出的每一点猜测,几乎都是对的。 道衣加身,被奉上神坛之人,内里其实是一只阴沟之鼠。 滑天下之大稽。 他胸腔里像是燃着一把滔天的火焰,欲将薛容与烧成灰烬。 他绝望过,也要让薛容与尝一尝无力回天之憾。 他失去过,也要让薛容与尝一尝万箭穿心之痛。 世间潜伏的魔气与他体内暴烈之气交融呼应,天色阴郁,日光隐没,狂风骤起。 无数残枝落叶被席卷到空中,翻卷碰撞。 薛容与先提剑杀了过去,剑锋在地上划过,磕出火花。剑不趁手,人也已非壮年,好在近几年恢复尚可,过往的功底仍在,杀一个奚家的小辈并不难。 倒也没错,纵然奚不问天资聪颖,内丹不过十年的修为,二人复斗了二十多个回合,奚不问已很是吃力,他眼尾血红,高束的马尾在风中猎猎。灵流相抵之间,薛容与充沛的灵流冲破了奚不问的屏障,将他击得单腿跪地,吐血不止。 薛容与自得地扬眉,提着剑踏步上前就要去结果了他。 奚不问低眉敛目剧烈喘息着,突然,在阴影之中缓慢地咧开洇着血渍的嘴角古怪地笑了一下。 这笑容叫人悚然,薛容与脚下一滞,不由得倒退一步。 却见奚不问抬手,用拇指的指腹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又用这只带血的手在空中迅疾翻飞,画出一道猩红血阵。 “疯子!真是疯子!” 这道阵简直是薛容与的噩梦。 他此生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蓬莱,第二次是天渊之战时,图南道死人窟。 每一次都没讨得半点好。 最要紧的是,此时奚不问的身体不比当年从死人窟里出来的沈魄,是尸山血海里浸过的,他开这种阵,就是做好准备,要被反噬而死。 换句话说,他宁愿死,也要带着薛容与一起死。 奚不问略略抬脸,一对狐狸眼中一片漆黑。 飞沙走石之间,如平镜般的湖面波澜四起,纹路一圈一圈扩出去,像是止不住的沸汤。脚下的地面震动,一下一下拱着鞋底,叫薛容与生出一丝未知的恐惧。 奚不问缓缓站起身,乱来剑被他握在手中,剑尖轻轻抵在土里,随意得很。他抬起眼睫,露出浅淡而又晶亮的双眸,中指与拇指相抵打出一个响指,随后微微侧过头,像是对着什么虚空之处说话。 声音很轻,但叫听清了的薛容与毛骨悚然。 “这个人的命,我要了。” 密林之中暗影掠过,枝叶窸窣颤动,却窥不见内里隐藏的危险。 薛容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浓密的枝叶如裂帛般破开,一对长满肉瘤的尸鬼嘶声尖啸着朝薛容与冲将过来。 “这亮相真不错。”奚不问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指尖捏白,又松开,指甲盖恢复成淡淡的粉色。 薛容与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又害怕叫旁人知道他以前的勾当,连门徒弟子都没带,此时一个人哪里招架得住,一边用灵流控住尸鬼一边破口大骂,什么样肮脏难听的话都兜头泼到了奚不问的脸上。 奚不问皱眉“啧”了一声。 “是我小看了灵泽君,看来你还有空得很。” 他笑嘻嘻地又打了个响指,对着薛容与露出乖巧的笑容:“三缺一终究不美,不如我再给你找些佳人来。” 薛容与的脸上毫无血色,十几具走尸同时从四面八方拨开树林拥了过来,长发披散遮掩着青白面目,它们诡异地旋转了一下头颅,平举着双臂朝他的喉咙锁来。 薛容与不愧是一代家主,面对如此之多的鬼物,竟也足足撑了两炷香的时间。奚不问饶有兴致地观战,待他的灵力消耗地所剩无几之时,奚不问点了点手指,随便得就仿佛在菜场上挑菜。 “让他闭上点臭嘴。” 下一秒薛容与的舌头就被拔了出来,高高扬起在天上,像一只飞鸟,最后落在了奚不问的脚边。 他抬脚,狠狠地踩下去,直到将那鲜血淋漓的舌头踩进烂泥里。 随后他转身离开了。 后面的场面他不想看,有些乏味。不过是些鬼怪进食的日常,血迹还会溅到他的衣襟上,腥气得很,实在是没有必要。 更重要的是,他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内丹之力,反噬之苦又变成毒药,叫他一呼一吸都痛苦难当。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后果,只是,他太恨了。 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化为齑粉。 一生活在悔恨之中的玄悯,枉死的卞阑珊,黄氏、孔氏上下几十条人命,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些被卷入纷争的佛界山门,更不要说云冲和,沈魄,甚至沈心斋。 这么多人的命,这么多人的人生,都成为铺就薛氏走向权力巅峰的铺路石。 被他们玩弄、践踏,换来金银财宝,土地信众。 思及此处,一丝腥甜爬上喉咙,他呕出一口血来。 血色很黑,像一滩霉斑,一团墨渍,千疮百孔,到处都烂了。他知道,这是反噬的结果。 但他还好,他无所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间七苦,他早就尝遍。 他不可能指望这荒谬的道修界还他一个正义,他便开天辟地,自己来寻。还有什么能比锄强扶弱更快意的事呢,更何况他报了滔天血仇,解了入骨深恨,纵然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无念。上辈子他就欠云冲和一条命,这辈子又欠了一双眼。他本就必死之人,这一世也无法全身而退,无念千不该万不该替了他的眼睛。 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天上落下瓢泼大雨,带着冬日森冷的寒意,冲刷一切,涤荡万物。 隔着浩浩荡荡的雨幕,他忽然认出自己的所在。 这是冶城郊外,离董各庄很近。 他想起不久前,无念还负过他,穿着大红喜服与他拜天地,两个人坐在一张床上咬一颗红艳艳的苹果。 多美的幻境,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他从上一世就肖想云冲和的爱,到了这一世,有过这么一段念想,也足以慰余生。 再冷再寂,怀里有这一捧火,四肢百骸都暖。 大雨浇着他,他呵着,护着,不叫他的火灭了,走而复顿,顿而复走。 实在是太累,又太冷,呵出的气都成冰。他在此时分外想念无念的肩膀,肩窝正好盛得下他,他想裹着那檀香气好好睡一觉。 他脚下一绊,跌倒在水坑里,爬不起来,干脆躺下享受。 他仰卧着,望着从天至地的雨帘,倾盆之水浇到脸上,将他身上的血渍洗净。头顶的这一隅天空,像是他初上大荒山上看到的天空,阴沉沉的。 人生的境遇奇妙,周而复始。不知为什么,就仿若回到了起点。 他将剑一枕,响亮地笑了一声。 空谷荡不出响,尽被雨声吞噬干净。 然后他闭上眼,等待着黑夜降临或是太阳升起。 作者有话说: 奚不问(画阵):轮到你开盲盒啦。 薛容与:抖.jpg 奚不问(笑):恭喜你,开出了尸鬼大礼包! 第69章 偶得第六十八 干涸的嘴唇变得潮湿,身体恢复干燥,缓慢回温,身侧真真正正有一把火。 意识一点一滴地复苏,可以清晰辨出这火燃在右侧,不时发出火星迸裂的声响。 他蜷了蜷手指,指尖勾住一片不算太精致的布料。他就这么轻微地动弹了一下,那布料忽然就被人抽出去,像一阵风离他而去。 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就醒透了,下意识伸手去追,牢牢一握。 他慌忙睁开眼,发现握着的竟是无念的衣袖。 这个人正要走,像之前一样要躲他,抽了一半的身子,又恰被他留住了。他醒得突然,但他忽然庆幸这份突然。 无念显见的消瘦了些,双眼笼着一条白布,手指隐在袖口里,没有再挣扎,整个人滞在原地。 奚不问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蓄在眼底,像是一汪冬池,沉重的,那么满,又那么冰凉,他又惊又喜,启唇轻唤他。 “无念?!”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一如既往地拿他没有办法。 “你怎么样,还冷不冷?”无念认命般地俯下身摸索着寻到几棵树枝,又将火升得更旺盛些。 奚不问环顾四周,这才了然此处是一个逼仄的山洞,洞口狭窄,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从洞口上方不时滴落几颗积蓄的雨滴,在洞口形成一滩湿漉漉的坑洼,养出一片碧绿的青苔。 他忽而忆起:“这里是……那个从外面看,像马一样的山洞?” 那个被他命名为“卧槽”的山洞,他该想到的,无念无处可躲,这山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奚不问直起身,指尖刚碰到无念眼眶上的布,他就躲开了。 “别看。”他扭过脸,攥住奚不问的手腕,攥得很紧,“会吓到你。” “不会。”奚不问摇头,“怎么会?” 但面对无念的抗拒,他还是颤抖着收了手,没再坚持,可他总忍不住去想,既然伤口可怖,那当时一定痛极了。 “疼吗?” 无念提了提唇角,轻描淡写,神情淡淡:“不疼,都过去了。” “可我疼。”奚不问道。 无念蹙起眉心,将手摸了过来,急切地探寻着,他无比地恨自己看不见,甚至找不到他的脉:“哪里疼?” 奚不问垂眸看他的手背,上面俱是长时间摸索导致的细小伤口。他轻轻捧住,引导无念的手放上自己的胸膛,在心脏处止步,用他的指腹贴紧了:“这里疼。” 那颗心脏在无念的掌心沉稳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这里疼得快要死了。” “眼睛怎么换的?”他回忆着以往看过的一些书籍,想着那换眼之法,“生生剜出来的?” “怎么会不疼?”奚不问哽咽,“你是傻子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看不见,我有办法。” “我有你,我有奚家,你们那么好,我吃不了苦头。就算……就算没有这些,我也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无念的手指动了一下,“是用禁术吗?” 奚不问想起鬼宠,不禁哑然。 “不要再用禁术了。”无念的手挣开他的胸膛,“顾惜自己的性命。哪怕是为了我。” 奚不问低眉苦笑了一下,有些歉疚但并无后悔:“现下恐怕是迟了。” “我杀了薛容与。” 无念是在回洞的途中,遇到晕倒在地、浑身湿透的奚不问的。他摸到他枕的那把剑,认得出剑鞘刻的乱来二字,他将他背回洞,知道他伤得重,内丹微弱,灵力乱得像一锅粥,却不知他是如何伤的。 奚不问同他说了薛容与所为,亦说了自己魔气四溢,忍不住动用禁术杀了他。 无念唇抿得很紧,抿得一片白,仿佛含着一抔雪,尤其是听到屠寺的部分,他嘴唇忍不住颤抖,剧烈的愤怒几乎击垮了他。 他在客栈安置好奚不问后,确实有赶回伽蓝寺,但惨案已经发生,他悔之莫及。 本来以如诲大师的修为,当可保住伽蓝寺,他本也不答应无念带道修回山门,更不答应帮二人换眼,可禁不住无念跪地苦求,伽蓝寺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他负着奚不问,一路磕头磕到山门前,血色漫了一路。他起了善念,帮二人行了换眼之术,修为大损,这才未能敌过道门来侵。 现下无念知晓一切皆是薛氏所为,更是因为寻找他二人踪迹才屠戮伽蓝,他虽怕牵累师门,甫一完成换眼之术便连夜离开,却还是未能避免此劫。 所以此事说到底,他难辞其咎,是他引来豺狼虎豹,害死师父,害死无辜同门。 “他是死有余辜,但你呢?”无念讶于自己竟然一下找到了对方的衣领,将奚不问提了起来,“你呢?就等着反噬而死吗?!” 无念动作幅度太大,一下没站稳,推着奚不问踉跄地双双直抵至潮湿的石壁。坚硬的石壁磕在奚不问肩膀的伤口上,他将痛哼声碾碎在唇齿间,没泄露出分毫,双手扶住无念的肩,半护着他。 奚不问沉默下来,其实二人都清楚,若想解这反噬,只能修习诡道。且不说,这一世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无念抛下奚家销声匿迹闭关修行,修习诡道的结果更是难以设想,他从此只能与正道殊途,陷奚家于不义,更要以无数人命作代价。 再次选择这样一条路,会让至亲之人失望。 更违背他自己的心。 “都是命数。”他苍白地笑了笑,“就是可惜了你的眼睛,还给你好不好?” 话语未毕,他就想起伽蓝寺已毁,如诲大师故去,绝技恐已失传,那里又如同无念的家。他忍不住替无念难受,喉头发紧,等着无念骂他。 无念喘息着,气他漫不经心,气他不惜命如斯,他揪着奚不问衣领的手指更紧。 “你要是死了,我要这眼睛做什么?” “看这浑浊不堪的道修界,还是叫我活在悔恨之中,看这佛修界是如何冤我、恨我、杀我?” 他颓然松开手,低眉笑起来,像是听了个极荒诞的笑话。 “我如今是已叛出伽蓝的罪人。” “无颜再侍奉佛祖,从此只做一俗人。” 两世记忆在他脑海之中,常常作恶,与他为难。他不害怕这样痛苦地活着,无惧亦无恨,偏偏对伽蓝有悔,对奚不问有情,杂念太多,早已没了遁入空门的资格。 “你……”奚不问喉咙发紧,他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无念这样一个视信仰如命的人来说等于自断根基,并不容易。思及此处,他悲从中来,又咳嗽不歇,无念慌忙松开手,将他扶着坐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有多少时日?” 无念沉默不答。 “一月?两月?”奚不问弯起眉眼淡笑,“挺好的,足够了。” 洞内一下变得寂静。有人在伤其宿命,有人在无可转圜之时,选择享受这微薄的时光。 幽暗潮湿的洞穴之外,暮色四合,远处城里陆续点起灯火。沿街一整条灯笼,像是镶嵌在新娘冠上的红色宝石。 他遥遥望着,眼底光华四溢,像是沉浸在回忆里。 “师父,就要过年了。” 奚不问伤还没痊愈,时而发作的反噬之苦更叫他受尽折磨。 他浑身痛极了就蜷在无念的怀里,像一只病危的小兽,无意识地打着颤。肉体仿佛要被拆裂开,每一道血管变得通红,像是烈火在焚烧。 无念一双颤抖的手不知搁在哪里更好,似乎稍微施加一点重量都能叫他更生不如死。 无念想哭,又哭不出,失去的双眼流不出眼泪,这让这些苦都宣泄不出,只能闷在胸腔里,沉淀、酝酿、累积、发酵、膨胀,整个人几乎要炸开。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着他痛。他的手指绕着他的发,仿佛将二人系紧了,他的痛便能传到他的身上,他就能替他分担。 尽管痛苦如斯,可奚不问在清醒之时,还是高兴的,二人借着这短暂时日相处,像是向老天爷赊来的光阴。 他们一起下过一次山,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不像个佛修,他亦不像个道修。他们就如同世间平凡爱侣,逛热闹的集市,采买新奇的年货。 奚不问在灯火烂漫处停步,瞧着一盏灯,那灯古朴,莲花座桃木柄,像当年蓬莱用灯的样式,叫他眼热。 无念止住步子等他,他先感到奚不问松开了他的手,正当他等了又等有些心慌之际,他的手又活鱼般钻回来,安抚般地勾了勾他的掌心。 “哥哥别害怕,我刚刚去买了一盏灯。” 无念侧了侧头,面庞被灯火映得泛红:“什么灯?” “跟我们蓬莱用的很像的一盏灯。”奚不问提着灯贴过去,身子热热的,“我很喜欢。” 那灯映在他眼底,衬得他眼睛更亮。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仔仔细细地盯着,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蓬莱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他舒展十指,从无念的指缝中穿过去,十指相扣,笑意满得像是圆月。 “尤其是你。” 一片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他仰起脸,呵出的白汽让鼻尖湿润。天幕高悬,雪色烂漫。 陡然降落的大雪,覆盖了归途和远方。 无念抚落一抔肩头雪,将奚不问拉得更近,拥在臂弯里。两个人在雪树银花之中贴得很紧。 倘若这茫茫天地,无路可走,那么只要他还与他同行,便是心之所往,繁花似锦,处处通途。 两个人玩闹得热乎乎的,雪已经停了,一眨眼又变作晴朗的天,两个人就着月光踏雪而归,你的影子旁便是我的影子,留下一路脚印。 奚不问的话很多,一日那么多个时辰都说不完,两个人都未尽兴,便索性坐在洞外看月光,赏雪景。 奚不问倚靠在无念的肩膀上,他的伤快好了,伤好透了就要继续往汉中赶,但他现在还想多赖一赖。 冬日的星星不多,但格外明亮,最特别的是,当天空足够澄澈,哪怕是夜晚,依然能看到云朵的轮廓。 比白日里看起来,没那么蓬松,却显得更柔韧。 奚不问口渴,嘴里叼着一枚野果,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脸问道:“故云,是什么?” 无念露出迷茫的神情。他哪怕蒙住眼睛,可在奚不问眼里其他的五官依然会说话,薄薄的嘴唇浅浅一抿,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是从旅顺客栈跑出来的那晚,我说我回去拾王嘉月送的香囊,你说我应该字故云,不该叫不问。是什么缘由?” 奚不问知道无念想起来了,因为他眼见着无念剔透的耳垂变成了漂亮的淡粉色。 奚不问缠着他,磨着他,将整个身子贴上去晃着他的胳膊。 他经不住,谁让他喜欢他。 “宿寺期嘉月,看山识故云。”无念答道,“皎然的诗。” 奚不问噗嗤一声笑出来,鼻翼动了动:“哎哟,酸得很。” 无念的耳垂连带着双颊也变得粉,晚风料峭,吹着他,他才觉得好过些。 “你脸红什么。”奚不问抬起手指,去触他微热的脸颊,“我是说文人气酸臭的很,你在想什么别的?” 倘若无念能看见,就会发现奚不问眼底闪烁着灼热的光点。 在脸上作妖的手指被无念攥住了,指尖微凉,无念握住的好似一片雪花。 “我觉得我还是字不问的好。”奚不问认真起来,一对狐狸眼睁得用力,盯着被无念握住的手指,皮肤与皮肤交缠的那一点,眼下的泪痣亦变得生动,“我此生,不问天地,不问阴阳,不问生死,配得上这名字。” 无念感到奚不问的指尖变暖了,他亦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有着太阳一般的热度,烧得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热融融的。 “但我却想问一问你。”奚不问道,“我想问你,你于我,是否与我心相同?” 无念对着他的方向,沉默着没有说话。 空气寂静得不像话,叫奚不问没来由的心焦。 “你看,我的心意上一世这一世都说过了。如今你不是师尊,亦不再是佛修,还与我拜过堂……”奚不问急急道,“喝过合卺酒的,你不会不负责……” “任”字没说完,像是戛然而止的乐曲,被啄碎在唇齿间,化作呜咽。 无念吻了过来,有些微的偏差,先是触及奚不问的嘴角,奚不问略微偏头,主动迎上了对方滚烫的唇。 第70章 唇齿第六十九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爱意要表达。那吻先是缠绵,继而变得沸腾。 是久渴逢甘露,是风雪遇篝火。 奚不问闭上眼,同无念一样,陷在绝对的黑暗里,唇齿间的糯湿仿若一场连绵春雨,发了嫩绿的叶,开了盛水的花,叫人情动,叫人悱恻。无念同他上一世幻境中想象的云冲和并不甚相同,他的吻很温柔,是极为生涩的,像是在亲吻一朵娇花,希望它仍开于烂漫山野,并不寄望于摘下和占有。 奚不问伸出舌,引导他,惹得他面上绯红,情难自禁。无念蓬勃的爱意忍不住,空虚得不行,不知要怎么纾解,十指闲着总要摸一点什么才好,好不容易探到奚不问的脸,一寸一寸触过去,用手代替眼睛,勾勒他已许久未见的容颜,从下颌到唇瓣、到鼻尖,再到闭着的眉眼。 不知为何,每一点触感都像火燃遍,叫奚不问颤栗。那伤痕累累的手最后抬起他的下巴, 要他仰起头更深入地接纳他的吻。 两个人的手在对方身上摸索着,混乱着,齐齐脑昏眼盲。 探入无念衣襟的手忽然被扎了一下,奚不问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低头去看,一方巾帕包裹着,他觉得眼熟,好像在董各庄见过。 无念迟疑片刻,取出来打开,露出一柄青鸟桃木簪,他气息还有些不稳,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涤荡的情yu作祟。 上一世他就不知道怎么表露爱意,行多过言,藏着掖着,怕叫人困扰,这一世还是讷言,脸皮薄得很,透着浅粉,可这一回,却想叫奚不问知道。 “你生辰那夜我雕刻的,一直没机会赠你。” 并非顶好的木料,似乎是路边桃枝上撷取,裹挟着天然的桃木香气,但削刻得极精细,一丝木刺都没有,上立一青鸟展翅,栩栩如生。 他那时还不知上一世过往,倒意外的同上一世所赠之簪用意相类,可见因缘之妙,叫二人感慨。 奚不问珍而重之地接过,难怪他生辰那夜无念深夜未眠,警示大家客栈失火,原来正在熬夜雕刻此簪想补他一份生辰礼。 他心中火热,紧紧握着那簪,如万钧之重。又恨无念脸皮薄,迟迟赠不出手,使他直到今日才知晓他的心意。 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让人满足的呢? 他偷偷爱了他上一世,这辈子终于宣之于口,不必用气声,不必用口型,不必瑟缩,不必胆怯,便在那万家灯火,人潮鼎沸的深处,他可以大声说,他尤其喜欢他,天底下他最最喜欢他。 而最令他惊喜的是,他竟也爱着他。 奚不问提着无念的衣领站起来。无念又被他的腰带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到奚不问的身上,被他拽进了洞。 晚饭后点燃的篝火还在兢兢业业地烧,两个人滚进铺得软实的草垛里。奚不问解开了无念的衣服,寒意细碎地跌进肌体,又叫奚不问暖散了。 无念的身体是健壮而匀称的,平日里有衣服的遮掩却看不出,五官又过分温润,倒叫人想不到。他双眼蒙住,白布往下是急促呼吸的鼻翼和叫奚不问咬得红肿的唇。 他无意识地舔着唇瓣,又抿起。难耐的神情,叫奚不问喜欢得不行。 奚不问俯下身,一点一点种下爱意。 “奚不问……”无念咬牙,下颌线绷得很紧,吃力地吐出他的名字,过一会儿又半是哀求半是警告,“沈魄!” 视力不存之后,其余的感官被放得无限大,奚不问唇瓣的弹性,那一点温热至于冰凉的湿意,吮时勾起的那一点皮肤,都牵动着他每一处神经末梢,他感觉自己随时要炸裂开,变成五光十色的烟花。 听他唤他,奚不问微微抬眸,曾属于无念的冷淡双眸里被情yu填满了,流光溢彩。 “你别……” “唔。” 未说尽的话变成闷哼,被奚不问拿捏得明白。 他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眯起狐狸眼笑,甘愿伏低,引导着让他舒服。尽管自己很痛,但是他不在乎,或许也不算痛,跟爱沾边的,痛也快乐。 他上了瘾,贪恋地看着无念弃了他的清正,弃了他的佛,被他搅扰地忍而复忍,又至于无力自持的模样。可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 天旋地转间,他从上面落到了下面,躬着背,脖颈上刻着和字的玉珏坠下来跟着频率直晃,衣服滑落,露出光洁白皙的肩头和刚刚结痂的肩胛骨。 控制权反转,他汗淋淋地攥着枯草,只能闭着眼无意识地随着波涛起伏。 无念按着他的脖颈,喉结在他掌心上下滑动,他顺着颈上的细绳一路摸过去,玉珏被体温暖得发热,他终于知道上面的和字是云冲和的“和”,与上一世他予他的阙剑上缀的玉佩别无二致。 他哑着嗓子问:“这玉佩……” 奚不问喘息着,汗砸在上面,像一粒珍珠:“你刻的那枚天渊之战时丢了,回去找也找不到,这枚是我仿着刻的。” 他鼻音有点重,又娇又软:“我尽力刻得一模一样了……” 话说得可怜,叫无念情动,更用力地叫他感受他的存在。 奚不问没想到,之前他勾出的痒如今尽数变成痛还给了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变成四弦一声如裂帛。 温柔惯了的人,被勾逗得狠了也很可怕。 他在眼前一黑之前,朦朦胧胧地这样想。 这一夜不知怎样过的。直到天边熹微,奚不问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缠在无念身上,两个人腹压着腹,腿叠着腿,锁骨间有青紫的吻痕。 无念的身上也并非无瑕,被奚不问抓出的浅淡血痕,昭示着昨夜的激烈和欢愉。 他恍惚间忆起,昨夜他还故意勾着他的背喊他师父,要他不好意思。结果就是自己不想活了,哭着喊着,哀戚戚地咬他的下巴,求他再温柔些。 奚不问自认脸皮厚,但此时也不由得赧然。 他顺着无念身上的伤痕数过去,直到看到他蝴蝶骨处那深褐色的胎记。 他曾在他洗澡时瞥见过一次,当时未及细看,此时他指尖轻覆着揉过去,那胎记像是精美瓷器上的一道可怖裂痕。 这一触,无念醒转,觉出奚不问趴在他身上,摸他的背。 “这是……胎记?” “本来我也以为只是胎记。”他声音很低,字与字之间粘连着,带着还未睡醒的慵懒,“后来有了上一世的记忆,我想这大约是未应天劫的天雷印记。” 从娘胎里带来,死时还要带去。生生世世,是上天的惩罚。 奚不问的瞳孔放大了。 得了天启,却未应劫,会受一道天雷。但他并不知晓当年云冲和已经受过,还以为他未及受此天雷便已殒命。 “什么时候?诸道门杀上蓬莱之前吗?”奚不问掰过他的肩问道。 无念本不想说,但奚不问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样子,他不得不坦白。 “之前。” 所以当时他本就负伤在身,战力不济,却仍为他开了耗损极大的传送阵,甚至坚持回蓬莱一战。更难怪他要自毁道行,因为他本来就已强弩之末,只得希望能侥幸以此换蓬莱周全,换沈魄活命。 这是必死之局,他却还骗他,骗他说要他藏好,等他回来。 奚不问哽咽着:“骗子。” 他骂道:“你就是个骗子。” 无念将手探过去揉他的发顶,将他未着寸缕的身体更用力地搂进自己的身体里,光裸着交缠,吻了又吻。 珍而重之,似拥昙花,眺烟火。 唯有寂寂石壁见证,这一对没有未来的爱侣。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糖,抓紧看! 第71章 疯癫第七十 天光破晓,冰雪消融。 再暖的衾被,也有人去热散的时候。 奚不问收拾好自己,用无念赠的桃木簪利落的簪出一个高悬的马尾,干干净净地露出好看的眉眼,只是一点浅淡的吻痕还留在脖颈上有碍观瞻,他对着溪水提提衣领,不甚在意地用指腹抚了抚。 心头又有一点痒。爱意泛滥,显于眉间。 “我知道你一定要去。”无念道。 奚不问的神色冷下来,绯色梦境醒来,还得面对这荒凉世间,他神情决绝。 奚氏对他有再造之恩,骨肉亲情。奚家有难,他必赴汉中,哪怕此去会死。 “那我陪你同往。”无念摸过去凑近了,捻过锁骨与脖颈,最终覆住他的唇,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无念一旦流露踪迹,佛修界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几乎是危险重重、举步维艰。奚不问想拒绝,但终是没有。 他时日无多,不愿再分开,无念恐怕也这样想。更何况无念懂他,就像上一世云冲和在大荒山脚下毅然而然返回蓬莱,亦是这般万死不辞。 他们二人早已心意相通,寝过一棺,誓必同生共死。 二人遂启程,不眠不休往汉中拂羽山赶,行到半路,又接到传音,这一次奚弃远病重,连起阵传音都做不到,薛玉代为起阵,仍是奚杨舟的声音,要他到北地炳灵湖畔相见。 约至炳灵湖,很显然,他们的身份已经被沈心斋公之于众,既然他寻不到他们,就不介意叫这泱泱道门一起来寻,更不介意薛玉动用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逼他们现身。 这一次奚杨舟无法伪装,尾音颤抖,尽收耳内。 末了,他急促地小声叮嘱:“别来,有诈。” 阵法倏地断了,仿若一根断裂的弦,琴音仍铮铮。奚不问呆在原地,鼻腔酸涩。 奚弃远与奚杨舟不知是不是已清楚自己的身份,奚杨舟如今还这样护着他,就像是过去十几年一样尽他做兄长的责任,倒叫他更歉疚几分,若不是他,黄夫人不会死,奚家更不会遭此大难。 无念握握他的手,才叫他回神。 “他们寄希望以奚家父子二人为饵诱你去,那自然现下是无碍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奚不问点头,道理倒也明白,只是关切之人有恙,心间乱了方寸。 炳灵湖这时节的水想来很冷。 被困在湖底的时候,无知无觉,并不觉得冷,但夜来温度骤降,总有被冻死的鱼翻着白腹浮在水面,他们微小的灵体像萤火一般,在水里散开,会从他和他的剑旁路过。 这年都过不成。活不下去,还要赶着死,奚不问觉得想笑,自己像一只蝼蚁,生来便不奔着寿终正寝,一点儿风吹雨落,脚踏车碾,便够死个几回。 这惨淡人生唯二莫测的,无非是怎么死,死于哪个刹那。 一路行得并不容易。 虽然小心隐匿踪迹,但还是有沿途的佛修发现了他们。一个前世魔王,一个佛门叛贼,知情的见之无不闻风丧胆,但又贪心使然,总想硬着头皮拿下他们夺个头功。好在奚不问脚下抹油,带着无念溜得飞快,没起太大正面冲突。不过这消息到底不胫而走,早有人知晓这二人朝北地炳灵湖方向去了。 但不知二人具体行踪的佛修界还是闹着向道修界讨说法。这几年佛修界休养生息,能人辈出,势头正劲,早已不是道修一手遮天的时候,如今迫于压力,身为道门百家之首的薛氏也不敢不有所回应。 屠寺这件事是薛容与带人去做的,薛玉自然清楚,但不久后,薛容与杀奚不问未果,自己却惨死,薛玉捶胸顿足赶去收殓时,都没收得几块好肉。这些年他虽贵为家主,但家中大事,时常要听兄长的意见,薛容与骤然故去,他六神无主,收不了烂摊子亦不敢认下这桩惨绝人寰的血案。 他本还头疼此事难以善了,惴惴不安不知何时要查到薛家头上,却忽然听闻坊间传言,佛修界笃定是无念勾结道修毁了伽蓝,这道修指的是谁,他如何不清楚,正是奚氏小辈奚不问。 他大喜过望,反正奚家洗不干净,奚不问又与他有杀兄杀子之仇,更何况他是魔君转世,血债无数,少一桩不少,多一桩不冤,不如就替他认了这罪,不会有人不信。他立刻答复佛修界,让共赴炳灵湖,讨伐无念和奚不问二人,与他们对质。 薛玉安排这些的时候,沈心斋就在一旁啜茶,热气腾腾下一张胸有成竹的脸,他知道这两个人必定会来。 一个道貌岸然云冲和,一个锄强扶弱沈无端。他们把道与义看得比性命重要多了。怎么可能舍下奚弃远和奚杨舟一走了之呢? 他将迫切的心情隐藏在淡然的神色后面,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想知道奚不问的眼睛如何了。听传言说,那小道修矫健得很,溜得飞快,想来眼睛已经好了。既然如此,那自然也能治得好他的腿。 希望从绝望中又开出花。果然要逼他们一把,才能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他翘首以盼,并不担心奚不问知道太多隐秘,不担心姐姐姐夫知晓自己正是杀害侄儿的元凶,他只关心他的腿。 只要他能站起来,那些不过是小事。 直到又盼了七个日出日落,这才等来了他想见的人。 这是后来传音时与奚不问和无念约定的期限。当时只说来炳灵湖边见奚家人,二人到时却发现此地聚集着道修界和佛修界近百家之众,千人之师。 这场面熟悉极了,却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能聚得这样齐。 奚不问扶着无念落下剑来,像赴一场家常便饭,脸色无异。 他一落地,便发觉残垣剑的封印经过几次魔气震荡已然支离破碎,可以清晰地感觉出那把魔剑同他一呼一吸之间的联结与感应,它震颤着,在湖底为玄铁铁索系住,只要他一声令下,它便可以崩开束缚,跃出水面。 尘封多年,冷水涤荡,它渴望温热的鲜血与无尽的杀戮。 沈心斋先拨开众人,急急将轮椅迎上来,众人以为他有新仇旧恨要讨,便也噤声看戏。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无念眼眶上的那道白布,他明明记得,原本这白布系在奚不问的眼上,如今却换了主人。 他禁不住尾音颤抖,手指在木轮上攥紧了:“他的眼睛怎么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曲折,他并非猜不出,只是不敢相信。 奚不问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作为回应。 “如诲大师帮我们换了眼睛。”每每说起此事,奚不问还是心有歉疚,他喉头一梗顿了片刻,看着不知所措的沈心斋,觉得他模样可笑又可怜,“你别痴心妄想了。” “当年东海一事,我的手脚根本就没有断,只是骨折,当时我说的都是戏言。” “假的,骗你们的。” “这世间根本没有能使断肢复生、死脉复连的方法。” 沈心斋恍然间忆起当年的一些细节,他似乎能看到沈魄在八极阁下脸上的笑容,大咧咧的,他哎哟哎哟呼着痛,被人群簇拥,装模作样地描述,手势很夸张。 是假的。真是假的。 “不可能。”沈心斋的神色恐怖极了,面目悚然,双目圆睁,脑海里一根顽固的弦猛地崩断了,震得头颅闷响。他信了这件事近三十年,救命稻草救不了命,竟是竹篮打水,一场虚妄。他屏住呼吸,像是死了。 “我不信。你骗我。” 他忽然扬起下巴,捧腹大笑,笑得喘不过气:“你在逗我?开什么玩笑!” “你当时治好了,明明就治好了。” “你上辈子就爱逗我,跑到山上藏我的剑,揭了屋顶的瓦片往我洗澡水里丢桑葚……”他已顾不上自己温文尔雅的形象,狠狠啐了一口。 他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唇角还在笑,眼圈却红了,整张脸灰扑扑的,死人一般。 他猛地掀开衣摆,在众人面前露出空荡荡的裤腿。自尊抛却碾了两脚,只剩下一个无法解脱、破不开执念的可怜人。 他眼神狠戾,如食尸之鹫:“可我如今开不起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奚不问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冷得骇人。 蓬莱的往事已经不能叫他心绪震荡。沈心斋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就是他亲手毁去的一切。 沈心斋摇摇欲坠,险些从轮椅上掉下去,他茫然地将目光从奚不问的脸上移到无念的脸上,得不到回应,又穿过人群,投向冷寂的湖面,一片枯黄的树叶落下来,在湖面泛起浅淡的涟漪,凝滞的水波动了,无声地一圈圈扩出去。 熟悉的场景,让他又忆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他被走尸掰断双腿的惨状。那痛感似荆棘,裹遍他全身,逃不开,浑身俱是血。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眼珠变得空洞而浑浊。 当年沈魄死时,离他不过三百步。他眼看着沈羲和的剑闪着寒光朝沈魄刺下去,那个傻子竟然没躲。 他冲过去,完全是下意识的,脚下比脑子先动了,他在人群中呼喊沈魄的名字,他不可思议地意识到,他想要去救他,要去阻止那把利刃,贯穿他的胸膛。 所有人都以为他也要去砍他一剑呢,急迫地很,急迫地没看见扑过来的走尸。 就连沈魄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哪敢辩驳呢,沈魄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难道他毁了别人的一生,又假惺惺地去说,我其实最后是想救你的。 太可笑了。 他说不出口,他甘愿做天渊之战的功臣。做想砍沈魄最后一剑的那个人。 倒还显得没那么怂包。 他的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玩笑。 为了救想杀的人,断送一生。 想留的留不住,相信的却是错信一场。到头来两手空空,抛却那些宝贵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换来。 沈心斋下沉的嘴角蓦地勾起,歪着脑袋,笑得夸张且难看,眼角的褶皱全挤在一处,深陷下去。 “你骗我。” 骗我说你手脚俱断,害我内疚辗转,骗我这世间有修复之法。 “哈哈哈哈,你们都骗我!!” 还骗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师兄弟。 “骗我!!” 骗我蓬莱长久,世间温柔。 奚不问蹙紧了眉头。 “哈哈哈哈哈哈。”他滚下轮椅,半截身体支撑着,以头抢地,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骗我。” “你骗我。” “你骗我。” 每念一句,便磕一下,叫人心惊。 血水混着泥沾在额上,粘在发上,檀木簪磕落下来,发出细碎的脆响。沈氏门徒看不下去家主在众人面前丢脸,跑过去扶,沈心斋挣扎着不起来,划拉着四肢,像是个讨糖吃的幼稚孩童。 沈心斋疯了。 他痴痴地笑,披头散发,捡起当年云冲和赠他的簪划破了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ps.我知道糖不够,他俩嗯嗯啊啊什么的,番外还会补一点 顺便说两句沈心斋,他的这个伏笔是我从开篇埋到尾的,一开始就想写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他的童年都在被人比较,后来他就习惯拿自己与别人比较,他嫉妒心很重,但他心底又存着善念。我在微博说,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那就是遗憾。他的遗憾正在于这一章想说的,为了救想毁掉的人断送一生。然而他还说不出口,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说。 第72章 残垣第七十一 锋利的尖端刺入皮肤,他却好似感觉不出痛意,还在大笑,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将衣领染成血红。 他半边脸俱是血,一道血淋淋的伤痕蜿蜒着,是上好瓷器无法弥补的裂痕,是茫茫雪地上一道肮脏的车辙。 在他想用簪尖戳刺大腿之前,薛玉制住了他的手腕,他皱着眉,像在看一个废物,嫌恶的表情几乎藏不住。他伸手,接过门徒递来的洁白帕巾,用力擦拭手上的污渍,向两旁使了个眼色。 很快冲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门徒,将沈心斋缚住强行拖走了。 他癫狂的笑声回荡了很久,血迹还在地上,没有凝固透。奚不问有一瞬间的脱力感,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怯怯地喊他师兄的少年真的死了。 死在回忆里。 无碑无坟,无一字可留。 到头来,两相错信,世间最决绝四字,不过不如不识。 这一场戏叫众人哗然,虽不知晓前因后果茫然一场,但到底跌了道修界的面子。 薛玉整整衣冠,慨然道:“自犬子从义枉死于魔头之手后,心斋就一直郁郁寡欢,现下身体不适,让各位道友见笑。” “正好,既然你提到此事,之前我们二人又有一月之约,我便把一个月来查到的真相说与你听。”奚不问道,“你也当守诺,早些放了我爹和兄长。” 他停顿片刻,环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到薛玉过分精致的脸上。 “杀薛循的凶手,是沈心斋。” 薛玉想都未想便朗声大笑起来:“我妻弟于我儿,如父如兄,关爱备至,世间谁人不知,你便是抵赖扯谎也该找个更让人信服的凶手。” 奚不问便将舍世镜一事从头到尾说了,沈心斋心机之深、执念之妄,所作所为毒辣如斯,叫薛玉咬牙,他将信将疑,最后问道:“证据呢?” “你们自去寻沈心斋对质,他身上应当能找到舍世镜。” “他人都疯了,能问出什么?”薛玉暴跳如雷,长须在颌下抖动着,其实他心里隐隐明白,他曾带沈心斋看过几回天一阁,能从天一阁全身而退的,沈心斋自然嫌疑最大。 但当下最要紧的是,他不能承认这一点。一旦他认了,不仅毁却妻子沈氏家族清誉,今日讨伐再得不到沈氏相助;更难再将其他脏水泼到奚不问的身上,借机洗清自己。事关家族兴衰荣辱,面子是大,他将丧子之痛憋在胸腔里,咬碎牙齿活血吞。 “他如今疯癫难愈,任你红口白牙地污蔑。更何况我兄长薛容与惨死,一件两件,你还想抵赖不成?” 奚不问没有犹豫:“薛容与确实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灵泽君威名远扬,竟死于这小儿之手,更可见魔君转世手段狠毒,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这般无害,定要斩草除根。有人高喊起“除魔卫道”的口号,人人举剑,义愤填膺。 无念听着山呼海啸,坦然与奚不问并肩而立。 在他心里,谁是魔谁是道,自有一杆秤。修正道未必向善,修诡道未必成魔。 奚不问面向众人道:“但我杀薛容与的原因,是因为他屠戮伽蓝寺,罪大恶极。” “而且佛道之战中,多桩血案与他有关,更因我知晓内情,步步相逼。” 薛玉脸色惨白,未料到他已知晓全部真相,立刻截断他的话道:“血口喷人!你说这些话有何凭证?” “倒是你,与这无念干下的勾当,是有人指认的。你俩上一世就不清不楚,肮脏得很,你想借人命修诡道,他便与你里应外合,若非如此,如何杀得了如诲大师?” 奚不问攥紧了拳。旁人说他可以,说云冲和说无念,就不行。 未及他开口,无念却先说话了。 “没有什么不清不楚。”他又向奚不问的方向靠近一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奚不问扭头看向他,眼睛里闪着笃信的光。 “我今日便可大大方方同各位讲。” 无念继续说道,“我同他,不是不清不楚。就是我心悦于他,他亦心悦于我。” 此言如投石入海,激起千层浪。众人面面相觑,嘲哳不休。 “这是我二人的私事,没什么非得向各位交代。” “我亦不否认带他赴伽蓝求医,有损如诲大师修为是我过错,但我们从未害人性命。” 这徒劳辩解淹没在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中,如潮声浪,奚不问感到没顶的疲惫和无力,他冷笑着加了一句:“是我们做的我们自然认,但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绝不会认。” 这话说得挑衅,骄傲得很。 一个修诡道的叛徒,一个魔君,有什么好骄傲的? 他枉为人,更不应有为人的自尊。 佛修界人人愤慨,听闻二人的私情,更是如鲠在喉,恨不能杀之后快。恩觉寺住持立刻法杖杵地,铿然有声,怒而骂道:“你们恐怕是忘了,这一世你已不是魔君,你亦不是什么白泽真人,竟还如此大的威风。你二人狼狈为奸,杀人如麻,现在一句不是你们做的就不认这种鬼话,我们就会相信?” 奚不问还欲再言,薛玉却不想让他有说话的机会。他转身向身侧之人示意,人群之中缓缓让开一条通路,奚弃远一袭紫檀色的宽袍阔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被人搀扶着步上前来,后面是被人死死摁住肩头的奚杨舟。 奚不问将刚刚泛起的愤怒抛诸脑后,急急上前一步,唤了一声:“爹。” 奚弃远闻声打量着他,瘦了好些,吃了不少苦。他看了又看,从奚不问身上看不出魔君的影子,还是觉得他不过是曾躺在他臂弯的婴孩,亦是屁股蛋被他打得通红的调皮捣蛋的少年。 他怆然合目,别过头去:“让你别来,你偏要来……” 奚杨舟在他背后抿着唇没说话,一对剑眉拧紧了,神情黯淡,既不甘又内疚。 “没事的。”奚不问安慰道,他轻轻搡了一下奚杨舟的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不沾染一丝阴霾,“我们是一家人。” 薛玉清清嗓子,抬臂振袖捋着胡须:“朝酲君病重,我接他来薛氏调养。我与他相交多年,他的为人我清楚。我相信你做的那些残忍之事,他并不知情,自始至终都被你蒙在鼓里。” 他旋即话锋一转:“但佛门作为苦主想如何处置,也该听听他们的意思。” 观照寺住持立刻道:“叛贼无念我们定要带回处置,这魔头转世就地诛杀。奚氏其余众人,若一心向善,手刃魔头,便也不必多加苛责,交由你们道门发落。” 这群人像分食猎物的豺狼,与上一世在蓬莱、在图南道上聚集的人,又何其相似。 可见沧海桑田,人性如此。 薛玉脸上流露出奚不问最痛恨的洋洋得意的神情。 “要我怎么样都行。奚家和无念你们却碰不得。”奚不问立于三人身前,马尾猎猎,衣袂滚滚。 “竖子狂妄!”恩觉寺的主持抛出法杖,向奚不问击来,奚不问闪身避过,只防不攻,有无念在身侧,他尚且克制。 足足打了十个回合,胜负难分,奚不问又消极应战,战局温吞,挑不起纷争。薛玉按捺不住,又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左右。 刹那间,炳灵湖中心出现一个巨大旋涡,水流激荡,内里传来金属沉闷的相击声,似虎啸,如龙吟。 大家狐疑地将目光投过去。忽然水花飞溅,铺天盖地,如大雨一般兜头浇来。从旋涡中,缓缓升起一把闪烁着暗红色微光的墨色重剑,剑柄雕刻烛龙之尾,青石盘踞,有翻天覆地之威。此剑肃杀森然,侵略性极强,光是骤然现世时的剑气就将近处之人直接掀翻在地。 “这是??” “残垣魔剑!!” 有人四散惊逃,躲避它剑身上弥散的黑色魔气。 奚不问指尖冰凉,对无念茫然道:“我没有召它。” 无念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故意将它放出来的。” “卑鄙小人!” 此举效果确如薛玉所想。一时间,群情激奋,怒气激涨,众人同仇敌忾。这剑上有太多人的鲜血,真死于此剑下的,又或是传闻死于此剑下的,真真假假,莫不叫人畏惧。尤其是曾上过蓬莱苟活至今的人,无不惴惴。 场面一下就乱了,如绳绷已断,水涨溢堤。所有人都失去理智,他们只剩下动物的本能——求生与杀戮。大家纷纷拔剑出鞘,手执法器,朝奚不问、无念等人逼去。 “除魔卫道!” “诛杀叛徒!” 奚不问咬紧牙关,环顾四周,泱泱之众,杀意沸腾,他若不反击,根本保不住无念,保不住奚家。 他神色冷下去。 儿时他说玩笑话,修行天道,手中执剑,是为蓬莱那一池灵泉;后来,他方知应为人间正义,锄强扶弱;如今,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他只愿以此寸长之光,守护在意之人。 他掐指念诀:“残垣,召来!” 作者有话说: 追更的大宝贝们撑住,下周内就能完结! 第73章 五蕴第七十二 这剑铮鸣一声,红光愈炽,魔气愈浓,带着涟涟水色,照直朝奚不问飞来。 奚不问手臂垂在身侧,掌心接住剑。这剑识得主人,自动出了鞘,露出寒光熠熠的剑身,迫不及待要大杀四方。 奚不问制住它,稳稳握住这入骨冰凉,拇指指腹缓缓抚过镂刻的“残垣”二字,又顺着往下,摸到了云冲和亲手刻的“阙”字。 是属于云冲和的字迹,一撇一捺都隽秀。 此时拭起,更觉温柔。初时爱意懵懂,如今汹涌盛大。 那一字被摩挲得温热,奚不问心头升起一点视死如归,他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暖,最后的暖,都护在身后。 他取出锁魂铃,在无念面前用力晃了晃,问道:“听到了吗?” 无念侧耳,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将铃别到腰间。 “这铃声在,我就在。” 无念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他凑近,禁术的反噬之痛叫他眼尾血红,沸着恨,发着狠,咬紧了臼齿。 “我虽身在道门,但早就神佛不信了,这天地间,清净者唯你一人,凡是要沾染血渍污名于你的,我让他求生不能;凡是要损害于你的,我让他求死不得!” 如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他挣开无念,起阵结印,举剑面对如倾巢之蚁般的众人,杀将过去。一时间,魔气四溢,连接天地,太阳隐没,鲜血如泼墨般洒开,将无念眼前的白布泼得猩红。 剑如骤雨,走尸如麻。众人未料,奚不问以转世之躯竟还有此移山填海之能,一个个骇然色变,却不知他内丹耗尽,反噬入骨,已是强弩之末。 他足下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他垂下头,才知道自己嘴里在滴血,渗到土里,将沙凝结在一起。 铃声停了。无念在唤他。是要他停下,又或是别的什么,他听不清。 不行,不可以。 他撑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两股战战,面目上俱是血污。 他掸了一下腰间的锁魂铃,铃声脆响,一如初见。可还未及他抬头,只觉面前一道劲风掠过,快得叫眼睫轻颤。 “小心!” 奚不问猛然瞪大了双眼,他看到一柄剑瞬间戳穿一个人的肉体,剑尖沾着淋漓鲜血停在离自己不过一尺之地。 那剑的主人抬起脸来,竟是薛玉。他怀抱深仇大恨,只犹豫片刻,又抵住那剑穿着那肉体,径直朝奚不问刺来。 奚不问扶着面前之人的肩膀,齐齐被倒逼后退了几步,终于找到机会扬起一剑将持剑之人的臂膀卸下,薛玉哀嚎一声滚到地上,血流如注,再难动弹。 替自己受下那一剑的人,着一身紫檀色劲装,被血湿透了,整个人软软倒下来,胸膛上还深深插着那柄赤霄。 奚不问扶着他跪坐下来,将他的头抱在怀中。 他用掌心温着他冰冷的脸,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旋即又喊道:“奚杨舟!” “你看着我。” 他的双眸无意识地涣散开,胸前的创口如同一处喷泉,止不住的血流将奚不问的衣襟也染得血红。 奚杨舟浅淡地笑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手将奚不问脸上的血水又或是泪水抹去了。 “你长大了,照顾好爹爹。” “你胡说什么?!”奚不问连嘴唇都在抖,他捂住他的伤口,给他输着自己最后一点灵力维系心脉,“爹爹必须你来照顾,你振作一点,我们去……” 他绝望地抬头,满目疮痍,厮杀不歇,茫茫天地,无处可去。 奚杨舟摇头,嘴唇的血色缓慢流失,他急促地喘息着,抓紧奚不问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记住,你叫奚不问,是奚弃远的儿子,奚杨舟的弟弟。” 不是孤苦无依的沈魄,不是嗜血杀人的魔君。 奚不问死死忍住眼泪点头,他不想将泪水滴在奚杨舟的脸上,叫他更冷,叫他不放心。 此言说罢,奚杨舟长长舒出一口气,他眯起眼,唇角含着一点细碎的笑意,喃喃道:“今年不能一家人一起过年了……” 眼眸中最后一点微光散尽,他的眸还半睁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奚不问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坠在奚杨舟的脸上,坠在他额角那一点几近看不出的淡如月痕的疤痕上。 他抹了一把脸,冬日阴惨惨的日光照出他孤绝的影子。 他看着奚杨舟身下的血液缓缓流淌开,混着别人的血泊,又扩开来,像是支流入河,百河入海。他恍然惊觉,这世间,冤冤相报,人竟杀不完,血竟流不尽。 无念一边趁乱自保一边闻着铃声靠过来,天旋地转间被奚不问拉扯到身前。 他说:“我哥哥死了。” “我害死了我哥哥。” 无念从这句话里听不出感情,声音闷闷的,这让他更觉心慌,他抬手摸他的脸,但手上太脏了,脸也不干净,不知道摸的是血是汗还是泪。 “我想做一件事。”奚不问累极了也倦极了,他每一截骨骼都在抖,胸腔的每一处都在痛。这一世又一世,像一个轮回,仇怨难消,人情难了。他垂着头抓住无念的手,放在冰冷的颊上,仓促地说道:“你别怨我。” “还有,好好爱惜自己。别来找我,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人在巨大的悲怆发生之前总有预感,无念早就防备着,从捡了浑身湿透的奚不问回去的时候他就防备着。日日他都提心吊胆。怕他走,怕他痛,怕他死。 可是防不住,这个人就像只空山里的雀儿,遥遥来世间一趟,逗了他,惹得他喜欢,转身就要飞。 留不住。梦太美了,不该留。 无念喉咙发紧,奚不问放开他的手要走,无念勾住了,小指连接着食指,交汇的地方就那么一点点,指尖都冷掉。 无念明白奚不问,他想做一个同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 “上一世,我信道,道不容我;这一世,我信佛,佛不容我。” “我自认心诚,守义如命,行善不殆。可到底护不住苍生,护不住你。” “倘若有下一世,我便信你,我只信你。” 奚不问听无念仓促说完,扬起下颌亲吻无念被白布遮住的眼,他淡笑着,仿佛又一世轮回眨眼而过。 “师父,别怕,藏起来,等我回来。” 他高高跃至于炳灵湖上,踏着剑,踩着粼粼波光,依旧将剑首高高扬起,风骨昳丽。满身血污掩不住,他本就是人间最矜贵。可见人不在皮,而在骨,不折腰,不低头。 他收了阵,天清地澄之间屹立,睥睨着惶惶然保全性命的佛道诸家,大声言道:“我此生,一未杀薛循,二未有愧伽蓝,薛容与一生,作恶多端,死得其所,我无愧天地。” “信与不信,交众位定夺。” “但我本一世魔君之魂,犯过杀孽,今日诸位既要讨个公道,便大可将血债都算到我头上。我定叫诸位得偿所愿,尽兴而归。” 他提起残垣,架于胸膛。 “我本不该再活一世,愧对爹娘,愧对奚家基业,今日我便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以答恩情。并碎己魂魄,千年万年再无轮回。” 以往总不听兄长的话,这一回却想听奚杨舟一回。千年万年只做奚不问,止于奚不问。让人间除夕夜,光华万丈时,让血不再有,泪不再流,让人间再没有魔君。 众人一片哗然,笑他大张其词,实不敢为。奚弃远涕泗横流,大恸难支。 “但我有三点所请。” “一不可再与无念为难,山高水阔,任他行。” 第一剑他划开自己的胸膛,血如更漏,滴在湖面泛起细小涟漪。 “二再不可有损奚家,让我父亲回拂羽山休养。” 第二剑他剔下一根肋骨,血如雨,浇着湖水,血淋淋的白骨扑通一声沉进水里。 “三佛道两界前仇尽消,从此只言登天,殊途同道。” 第三剑带下皮肉,落下血色禁咒,红雾如纱,这湖染透了。 四周噤了声,无一人敢说话。也是到此时众人才发现,魔君竟也是血肉之躯。 “若有人敢违此愿,我必化厉鬼,不生不灭,叫你日夜难捱。” 无念听着奚不问咬紧牙关,尾音颤抖,心如刀剜,血肉分离之声如一万根钉子,将他击穿。他自己也痛着,沐刀雨,趟烈油,但还对奚不问笑,抿着唇,像上一世在蓬莱那棵蓬勃的梨花树下,看着汗涔涔的沈魄放罢风筝远远朝他跑过来。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南无阿弥多婆夜。 ——南无阿弥多婆夜。 寂静之下,无念诵经的声音疏淡又清朗,每一个字都清楚,但每一个字都在抖,像送别,又像是杀死了自己。 奚不问遥望他,似渴慕一道光,万千话语说不出,又觉得还不如一个吻,可吻再吻不到,光也聚不到眼里,眸底的亮开始涣散,他念经的声音好熟悉,字正腔圆,最后的音调瀑布般地向下坠去,像是上一世轮回前,沈魄在炳灵湖底听到的那个小和尚的声音。 ——南无阿弥多婆夜。 ——南无阿弥多婆夜。 难怪在慈云寺,他初闻他诵经就觉似曾相识,难怪他缠着他一路,实是缠了他两世,他是他两辈子倾心之人,也曾是命中注定破他执念,引他轮回之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奚不问最后勾起一个虚弱的笑,回赠予他。 血尽之时,无念数着更漏尽了,吐出一口血,说了一句:“也好。” “他再也不会痛了。” 残垣折断,魂魄碎裂。万千碎魂,如同星辰,纵是白日,也熠熠生辉。 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魂魄,大家抬起头望着,荧白色的,很轻,又喜欢与人玩笑,在奚弃远发间盘旋,聚作一团,缠在他腰上化成酒壶的形状。 奚弃远下颌上滚着泪,抖着掌心去捧,又散了,跃到无念的唇上跳舞,吻了又吻。 无念想超度他,要他的下一世,他碎了个干净,一点念想没留下,只遗一具生时带来死不带去的皮囊。 留于这世间的情已断,愧难圆。 再也没有什么能叫无念活得像个人。 血肉心肝,都没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请给我一个HE的机会! 第74章 尾声 天上一眨眼,人间一百年。翠绿新芽,人间春发。 世殊时异,炳灵湖一年暖过一年,今年更是染了春意,三四月便有鸟栖迟,咬小鱼,叼水草,湖水一片荡漾,晴光潋滟。 一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和尚在此地一边温书,一边行路采药。 老和尚老了,佝偻着背,负着一个大箩筐,小和尚还小,负一个小箩筐,蹦跳着在后面傻乎乎地踩老和尚的影子。 刚刚老和尚给他讲了书上的魂魄一章。 这东西看不清,摸不着,小和尚似懂非懂,咬着草叶。 “师父,如果魂飞魄散再难集结应当如何呢?” 老和尚慢了步子,望着炳灵湖。 “以活佛舍利聚集散魂尚有余地。很久很久以前呀,有个了不起的盲僧日日在炳灵湖畔坐禅,五十年后修成正果,他死后,他的徒弟遵师父遗愿,火化尸身取出舍利做法事还原了一具生灵,将它超度去了。” “如何超度?” “起超度阵,诵超度经。” “被超度者何人?” 小和尚眨着眼问,老和尚拨开一截细软柳枝。 “一个声名狼藉,却又清净无瑕之人。” 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董各庄出美人。 福禄酒肆的老板娘便是明珠里最璀璨的那一颗,常常有人专门到这里目睹美人的风采。 是日黄昏,一个年轻少侠抱着剑进了酒肆,这小小酒肆下到跑堂、厨子,上到老板娘,竟都是女子。这少侠放下剑,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擦桌子倒茶水,待抬起头来,正要招呼点菜,眼珠子忽地转不动了。 这少侠生得好看,眉似柳叶初绽,目如星子生辉,眸色浅淡,眼角微微上挑,着一身白衣,竹青色腰带,晚霞将他的发镀了层金,檀木簪慵慵懒懒地挽住一半的髻,虽佩剑但自有一番温柔矜贵的气质。 少侠看这女孩不过十三四岁,抿着唇儿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女孩子羞红了脸,低头问他要什么酒吃什么菜。 “一碟牛肉,一壶你们这最好的酒。”少侠将银子放到桌上,打量着这人来人往的酒肆,“你们这都是女孩当家?” “可不?”那女孩抬起头,骄傲起来,“董各庄的女孩子可金贵着呢,十里八村来求亲都娶不着。” “老板娘不愿意嫁人,自个开了店,看我们各个不愁吃穿呢。” 少侠看她神采奕奕,也笑,眼睫垂下来,像羽扇。 “跟你打听个事儿。”少侠问,“这附近有什么怪人怪事吗?” 那女孩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来夜猎的?我们这没鬼怪,佛修道修轮着来管,哪有魑魅魍魉敢猖狂。” 少侠摇头:“我不夜猎。是来找人。” 女孩一对儿羊角辫甩了甩,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倒也是有个怪人。” “怎么说?” “听上山打猎的老人们说,附近山上有个山洞,有时候看到里面有火光,这时候会有个怪人在附近逡巡,也不知在等什么。别人问他,他说,他在等一个故人。”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故人呢?” 少侠闻言站起身,拿起剑打了帘子就要走。 女孩喊了一声:“您酒端上来了,怎么不喝就走呢?” 少侠回头,拎起酒,又抛下些碎银买这瓷白的壶。 “我带走。” 他往山上走,轻车熟路。 天是不得了的好天,他的酒壶和剑碰撞地叮铃作响。晚阳西下,天边的霞光淡了,山樱开了满山,粉的白的,一簇簇一团团,花瓣落到他肩上,白衣缀花瓣,更衬他如淡月般皎洁。 月影初上,山岩深处暗了,有一个人影半躺在山洞前的岩石上,对月饮酒。 原本这里没有这么大一块石头,经年风雨,不知从哪儿滚下来的,像个美人榻,在月下熠熠生辉。 他走近了,心跳得很快,无尽芳菲,推着他,踏着暗香寻远人。 面目在月光下露出来,是个年轻的男子,漂亮得紧,马尾上系一截红绳,随着仰头啜酒的姿势,扫他光洁的脖颈。 酒空了,再倒,淅淅沥沥地往喉咙里滴。他仰了又仰,再喝不着,喉头滚动,轻舐着唇解馋。 这少侠顿住步子,风将他的衣袂卷起,他扬起手里的酒壶,问了一声。 “想尝尝我的酒吗?” 那人转过脸,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一如很多很多年前,越过三世之遥,他在大荒山上隔着血雾与烈焰,瞥见的他的眸。 -完- 作者有话说: 计划内还有两章番外明天会放出,正文够虐了,番外都是糖。非常建议看完番外,因为觉得有了最后一章番外,这个故事才完整。计划外的话,就是有了就随机掉落,如果大家特别想看什么番外,也可以留言,我有灵感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