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他每天都想被逐出师门》作者:日暮为安 文案: 上一世,身为魔尊的殷离舟渡劫失败,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成了八岁小孩。 就在他浑身是伤,快饿死路边时,十五岁的单明修经过,救下了他,把他带回了却隐山。 为他疗伤,喂他吃饭,最后在他十八岁那年,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踹下鸣山。 殷离舟再次睁开眼,世间已经过去了百年。 单明修从扶黎仙君座下的首徒变成了却隐山的掌门,而他却成了单明修的徒弟。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仙门之首,清挽仙尊。 依旧是一袭白衣,眉目冷淡,却多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满头白发和一副病恹恹的身体。 殷离舟想起上辈子的一剑穿心,只想远离,但单明修看他像眼珠子一样紧。 殷无舟无奈,决定努力恶心他,逼他亲自将自己逐出师门。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渡(殷离舟),单喻(单明修)┃配角:陈三道,扶黎┃其它:仙侠修真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成了死对头的徒弟 立意:即使跌落谷底,也要努力站起,即使身处逆境,也要不断努力 第1章 重生 殷离舟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大片的血雾还未散去,反反复复地出现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场景。 白衣墨发的男子神色冷凝,凝霜的手指紧紧握住青色剑柄,而剑身正没入他的身体。 “单明修。” 殷离舟笑着开口,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叫得这般生疏。 “你明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单明修神色一变,突然松了手,接着一掌击在他胸口。 彻骨的痛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他本已被逼至悬崖,退无可退。 如今更是一脚踩空,随着落石自丈高千仞的鸣山重重摔下。 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单明修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 埋在他体内的剑身与地面相撞,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身体支离破碎,染了一地鲜红。 “明知……我……最怕……” 殷离舟仰面躺在地上,眼神昏暗死寂,明知无人倾听,却还是遥遥望着山顶,艰难地扯动嘴角。 断断续续的话终是没有说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回忆散去,痛意从胸口传来,让他眉心一皱。 殷离舟下意识抬手摸上自己的胸口,有力的心跳隔着掌心传来,柔软温热,没有冰冷铁器的阻隔。 他诧异地低头,只见自己穿着雪白的里衣,身体完好,哪里还见暗红的鲜血和青冥剑的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是死了吗? 鸣山之上,被单明修一剑穿心。 魔族没有轮回,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世间,这心跳又是怎么回事儿? 殷离舟坐起身来,扯开里衣再三查看,别说胸口的剑伤,连片青印子都没有。 心中的疑惑不断扩大。 殷离舟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然而似乎被什么压制,灵台一片沉寂,只能感受到几丝极为微弱的灵力,勉强够保命。 眼前的情况难得让他觉得有些失控。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殷离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这是一双少年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尾端坠着一颗赤金色的小铃铛,一动就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遍经沧桑,多年习武,掌心磨了一层的茧,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戴这种娘兮兮的东西。 殷离舟伸手想把铃铛扯下,但它就像是长在他手腕上一样,怎么也扯不下来。 殷离舟干脆由它,抬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入眼处是一个有些眼熟的房间。 偌大的房间内,只放了一床一桌一椅一镜和一个梨花木的博古架。 那博古架材料昂贵,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上面放的却不是什么名贵的玉器,而是一个个精巧的面人,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正对着椅子的墙上挂着一副画,但上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看到墙角的镜子,殷离舟赤着脚下了床,走到镜子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里面的人果然不是他,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不高,但挺拔修长。一双凤目生得极美,唇红齿白,面颊微圆,仍带着一点还未褪去的婴儿肥。 别说,还挺可爱的。 殷离舟想着,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毕竟也是统治了魔域百余年的人,殷离舟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想来想去,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魔族没有往生,但还有一种情况可以重回世间,那便是夺舍或献舍。 他自然不会干夺舍那么没品的事儿,那便只剩下献舍了。 殷离舟再次看向镜中的少年。 被将养得娇嫩白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也不知有什么仇怨需要将他唤出来。 一般献舍之人身体上往往会留下一些痕迹作为线索,殷离舟撩开衣服,里外看了三遍都没发现。 刚弯下腰准备把裤子也脱下来看看,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殷无舟闻声直起身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端着碗药走了进来。 少年看起来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穿却隐山茶白色的弟子服,一头黑发束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肉乎乎的圆脸,倒有几分可爱。只是一见他眉头便皱了起来,显得凶巴巴的。 少年的目光落在殷离舟赤/裸的脚上,声音瞬间又尖了几分,“傻子,谁让你赤脚下床的!” 殷离舟眼角微挑,一时竟没有分清他是在说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傻子?还是只是一句单纯的辱骂。 他没有接受到原主的任何记忆,弄不清现在的情况,干脆顺着他的话坐回床上,准备打探一些情况。 刚坐下,那少年便走过来,将碗递过来,不耐烦道:“既然你醒了,我就不喂了,快点儿喝!” 殷无舟看着面前黑乎乎且散发着不明味道的药,嘴角微微抽动。 他才不喝。 于是佯装要伸手接过,待少年松了手,却将手一撤。果青色的瓷碗应声碎裂,深褐色的药汁撒了满地,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很快便盈满了整个屋子。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原本干净的衣摆瞬间变得泼墨山水一般,手不受控制地按在了身侧的剑柄上。 “你你你!” 少年一副气得要晕过去的模样,用手指着他,连话也说不完整。 殷无舟脸上做出一副抱歉的神情,语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紧不慢道:“手滑了。” “放屁,你就是故意的。”少年气急败坏地骂道,落在身侧的拳头蜷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只是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然后将一张帕子垫在手上,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 一边捡一边安慰自己,“我跟傻子较什么劲。” 殷无舟这下算是彻底弄清了傻子的含义。 想了想,故意口齿不清地反驳道:“我,我不是,傻子。” 少年将碎片包好,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闭嘴,乖乖给我坐着,我再去熬一碗药,这次我亲自给你灌下去,再敢乱来,我打断你的腿,别以为你是掌门的徒弟我就不敢动你。” 殷无舟闻言,身体微微直起。 没想到这幅身体的主人居然是掌门的徒弟。 看这少年身上的衣服,这里应该是却隐山无疑。 却隐山的掌门是扶黎那老头,自己是他的徒弟,那不就是那个人的师弟。 想到这儿,殷无舟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他整理好表情,摆出一副抗拒的表情,“不喝,为什么要喝药?” 少年将碎瓷片包好,直起身来,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因为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连金丹都结不出来,随意就能被人推下水的废物,还不喝药?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殷无舟消化了半天仍是有些不信。 扶黎座下原来只有一个徒弟,那人十二结金丹,十五战魔域,不满二十便已至元婴后期,真正的天资艳艳。 而这幅身体的主人不仅是个傻的,灵力弱得等同于无,扶黎为什么要收他为徒? 收着玩吗? 殷无舟摆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不傻,不然掌门为什么要收我?” 少年将碎片收好,直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当我不想知道吗?” 殷无舟:“……” 套了半天的话,殷无舟终于了解到了一些大致的情况。 他确实死了,而且现在已经是百年以后。 这幅身体的主人是却隐山掌门有一年参加仙剑大会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 带回却隐山时不过十三岁。 不仅在修炼上没有任何天赋,整个人看起来还呆呆傻傻的,一副缺心眼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掌门却拿他当个宝,不仅走到哪都带着,还收了当徒弟,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此令一出,整个修真界一片哗然。 修真界分上仙门和下仙门。 上仙门只有三家,皆以却隐山为首,其地位可见一斑。 而掌门首徒几乎便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这么重要的位置让一个傻子占着,简直是全天下的笑谈。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看不惯他。 这么说来出点什么意外倒也不稀奇。 不过据说他的师尊看得好,因此这幅身体的主人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 唯一一次意外便是前几日掌门入定时,这幅身体的主人估计是嫌无聊偷跑了出去,再被发现时是在后山的水塘里,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没有人肯承认推了他,所有人口供一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 向来赏罚分明,秉持公正的却隐山掌门,那日却失了分寸。凡是去过后山的弟子,皆被用了真言锁,最后硬生生逼问出了推他入水的三人。 殷无舟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扶黎那老古板一生循规蹈矩,临老了突然来这么一出。 殷无舟想起刚刚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虽然在他们口中又傻又废,但有一点却无可否认,这幅身体的主人确实长得极美。 虽然如今年纪尚轻,但不难看出将来长大后会是怎样的姿容。 想到这儿,殷无舟觉得自己很难不龌龊一把。 不然,连他自己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扶黎收他为徒的理由。 听了半天的热闹,殷无舟这才想到,既然扶黎那么宠爱自己,怎么醒来半天怎么也没见他的人影。 于是问道:“师尊去哪了?” 少年被他搅扰一通,这才想起来还得再熬一碗药,正准备出去,便听他这么问道。 少年闻言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中也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明晃晃的厌烦,也有几分艳羡的妒意。 “你身子骨太弱,又在冬日落水伤了根本,掌门听说药王谷有火玉可养身,去为你求了……啧,真不知道你到底何德何能?” 说完,他指了指门外,殷无舟这才发现那里有一层薄薄的结界。 “掌门临走时设的,除了我没人进得来,所以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待着,再乱跑出去,就不一定有上次的好运了。” “我不乱跑。”殷无舟敷衍道。 说着,他望向外面的那道结界。 结界易设,控制人进出却极难且十分耗费灵力。 思及此,殷无舟心中的感慨又多了几分。饶是他,也觉得这偏爱着实过了些。 少年看着他又是一脸愣神的模样,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你最好说到做到,让掌门省点心吧,他现在……”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殷无舟懒得去探究他的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敷衍道:“放心,师尊年纪大了,我不气他。” “嗯?”少年因这句话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气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你年纪才大!掌门今年不过一百二十五岁,是却隐山历来最年轻的掌门,你烧傻了吧!” 殷无舟闻言比他更加惊讶。 一百二十五岁?! 一百年前扶黎就已经四百多岁了,怎么可能过了一百年反而年轻了? 那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却隐山的掌门换人了。 而扶黎座下又只有一个徒弟。 那现在的掌门是…… 殷无舟抬起头来,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一丝哑,“现在的掌门是谁?” 少年给他翻了一个白眼,“你不愧是个傻的,连自己师尊的名号都记不得。” “快说!”殷无舟的声音沉了下去。 少年吓了一跳,刚想骂人,但不知为何,看着殷无舟突然正经起来的神色,突然感觉到一阵压力,莫名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说就说。”少年撇了撇嘴,道:“那你听好了,就说这一遍,再忘了可别问我。”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不自觉的尊敬。 “却隐山现任掌门,清挽仙尊,单明修。” 第2章 逃走 大门随着少年出去而被闭合,殷离舟缓缓抬起头,望着拔步床上精致的花纹。 他终于想起,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房间眼熟。 这是单明修的房间,而他小时候常常睡在这里。 只不过长大后便很少再过来,所以刚醒过来时才没有反应过来。 “单明修”,殷离舟轻咬着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再经过唇齿的碾磨,变得残碎不堪,鲜血淋漓。 多荒唐! 他简直要笑出声来。 殷离舟垂眸,嘴角勾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攥着锦被的手却不断收紧。 这个世界可真有意思,他竟然成了单明修的徒弟。 那个杀了他的人的徒弟。 他现在还记得剑身刺进身体时,单明修的那句,“你是魔?”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单明修也会有这样冰冷无情的声音。 手腕处的铃声叮当作响,扰得他心烦,殷离舟猛地拽住红线,很快手腕处便红了一片。 但铃铛还是扯不下来,应该是被人下了咒。 以他现在这点灵力也探查不出什么,只好暂时放弃。 手掠过脖颈,殷离舟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镜前,仔细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了起来。 只见一道黑色的细线深深地埋在他的肌肤里。 因为太过细小,殷离舟刚刚竟然没有发现。 这是罪枷的痕迹,上一世他戴了一辈子,按理说殷离舟已经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幅身体上? 而且竟没有任何痛苦。 殷离舟抬手轻轻抚摸着颈侧,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单明修有没有发现过这道罪枷? 毕竟这是魔族特有的罪印。 如果被他发现了的话…… 殷离舟想起上一世的一剑穿心。 仿佛被人用针刺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着镜子中那副陌生的面孔,手指紧紧攥起。 以他现在这点破灵力,别说报仇,自保都难。 不行,他绝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得尽快回到魔域。 打定了主意,殷离舟便重新躺到床上,一觉睡到了傍晚。起身吃完少年给他送过来的晚饭,转身又躺了下去。 直到子时刚过,整个却隐山一片安静,殷离舟才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找来一把匕首,又画了几张低等的符咒塞在身上防身。 本想再装几锭金银,结果翻遍房间,别说金银,值钱的器物都没有。 殷离舟万万没想到堂堂却隐山掌门居然活得这么潦倒。 气得他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雪白的墙上留下龙飞凤舞的穷鬼两字,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虽然世间已过百年,却隐山却没什么变化,他驾轻就熟地来到后山,走了晚上无人夜巡的小路。 虽然他努力走快,但这幅身体实在差劲,一个时辰过去,还没走完一半。 白日的却隐山恢宏雄伟,但一到夜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尤其是后山,因为少有人来,更是一片荒凉,而他怕被发现连灯都没拿,因此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腰,殷离舟累得不行,无奈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休息。 谁知还没一刻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 殷离舟立刻站直了身体。 虽然身体不行,但敏锐度还在。殷无舟迅速俯身捡起一根棍子,转过身来查看起来。但后面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周围愈发安静,殷无舟心中升起一丝不妙,没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他一动,身后的声音立刻跟着响起。 殷无舟这下确定,他的身后有人,或者也可能不是人。 后山少有人来,因为什么东西都有。 有奇花异草,也有妖类灵兽。 但身为修仙之人,一般都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 因此后山从来没有人管过。 若是以前的殷无舟出现在这里,方圆百里绝对连个屁都不敢有。 但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就凭他现在这点灵力,谁弄死谁还真是个未知数。 以他现在的灵力,也没办法探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能强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大步向前走着。 一般捕猎时,谁先害怕谁先死。 那东西跟了他许久,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殷无舟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许多。 他故意放慢脚步,握紧了手中的棍子。 身后的呼吸越来越近,殷无舟猛地停下脚步,转身一棍子打了过去。 一声哀嚎响起,接着是什么急速后退的声音。 殷无舟转过身去,发现身后跟着的是一头雪狼妖。 虽然这头雪狼妖看起来品级不高,但已快化灵相,可不是他这点灵力够对付的。 那雪狼妖显然被殷离舟这猝不及防来的一下打懵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绕着他踱起步来,似乎在等待着最佳的进攻时机。 雪狼妖应该很久没有进食了,嘴巴大张着,鲜红的舌头吐在外面,大滴大滴的口水砸在地面上。 给殷离舟看得一阵恶心。 不行,他今天就是从却隐山跳下去也不能让一头狼给吃了。 不仅丢人,而且恶心。 那头雪狼妖似乎也察觉到了殷离舟刚刚不过胜在出其不意。于是舔了舔嘴唇,不断靠近。就在他们之间距离只剩下一丈不到时,猛地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去。 殷离舟在他跳起的那一瞬间,突然躺下,那头狼直接从他身体上跳了过去。 打是打不过,只能智取。 殷离舟干脆眼睛一闭,装起死来。 雪狼妖被他弄得一懵,但也知道这其中可能有诈,绕着他的身体转起圈来,试图发现破绽。 但殷离舟始终一动不动,胸口连起伏都没有。 雪狼最终还是因为饥饿先败下阵来。 走到他身前,试探性地碰了碰,然后张大了嘴巴。 有口水滴在了殷离舟脸上,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雪狼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张嘴向他侧颈咬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木棍突然卡进它的嘴里,接着殷离舟迅速从腰侧掏出一张定身咒贴在雪狼妖的肚皮上。 殷离舟自知这点儿灵力撑不了多久,而雪狼妖的弱点是舌头,于是强忍着恶心伸进它的嘴里,手起刀落间,一截鲜红肥大的舌头便落在了地上。 雪狼疼得眼白上翻,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连声都发不出,只能喷洒出大片的血迹。 殷离舟站起身来,嫌弃地把自己的手往衣服上使劲儿抹。 太恶心了。 三天之内他都不想再吃任何东西。 殷离舟将手中沾满血迹的匕首在雪狼妖的皮毛上蹭干净,收回腰侧准备离开时,垂在腕骨的铃铛突然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殷无舟愣住。 今天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这铃铛叫得这么响。 殷离舟抬起手腕,正准备查看,却听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还未抬头,便见一双雪缎青底的皂靴出现在视野里。 蚕丝白的衣摆随风轻轻摆动,金线绣成的仙鹤图案时隐时现,再向上是一把竹青色的剑。 殷无舟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人。 依旧是熟悉的剑眉、凤目、薄唇和不近人情的冷峻。 但和百年前不同的是,他不知何时多了一头白发和看起来病恹恹的身体。 时光仿佛在此重合,殷离舟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他和上一世一样。 举起青冥剑对准了自己。 第3章 相逢 明知现在已经换了一副身体,单明修应该没那么快发现。 但看到他对准自己的剑,殷离舟还是觉得有寒意自心中寸寸升起。 心中似有什么涌出,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他很想走上前去问问单明修,“是不是还要再杀他一次?” 却只能生生忍住,强作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喉头滚了几滚,硬挤出了一句,“师尊,你……” 单明修定定地望着他,眸中微起波澜,握剑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下一秒,却突然执剑向他直直刺去。 殷离舟不知是哪露出了破绽,愣了一瞬,随即转身向左侧的崖边跑去。 即使今天跳崖,他也不愿再经历一次单明修的一剑穿心。 然而刚迈开步子,单明修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垂在腕上的铃铛因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像索命的咒符。 殷离舟心中发寒,再不愿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凌厉的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接着是沉重的肉/体落地的声音。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殷离舟睁开眼,抬头看去,单明修正站在他的身侧。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块白布,将剑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而刚刚那头雪狼妖正躺在地上,喉咙处被破开了一个血洞,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流出,染了一地鲜红。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殷离舟下意识向后退去,还未动作,手腕又一次被人握住。 殷离舟强忍着想要一把挣开的冲动,做出一副委屈害怕的模样,手指使劲掐着大腿,硬逼出了几滴眼泪来。 “师尊,你怎么才来?吓死我了。”殷离舟拽着他的袖子先发制人道。 从开口到红眼不过几息之间,殷离舟完成得可谓一气呵成,他自己都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然而单明修却没有言声,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似平静,却有什么在其中涌动。 殷离舟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那小孩儿不是说单明修很宠他吗?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赶紧安慰,这是什么反应? 两人僵持一般对视着,这本来就是他徒弟的皮囊,殷离舟不信他这么快就能发现。 干脆坦坦荡荡地回望着他,任他打量。 虽然时间过去了百年,但除了一头白发,单明修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大变。 只是唇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身体看起来也单薄了许多,身上蚕丝白的掌门服显得空空荡,整个人如天山之雪,仿佛下一秒就会消融无迹。 殷离舟的心中涌起一丝好奇,究竟什么事儿能让单明修这样的人耗尽心力。 神游间,单明修终于移开了目光。 殷离舟本以为他会询问自己为什么在这儿?正在脑海中疯狂寻找说辞,却见单明修的目光转向了他的手腕。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的腕骨,带起轻微的痒,清冷地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什么时候受的伤?” 殷离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白日扯铃铛时留下的痕迹。 殷离舟心中有些不安,单明修虽为人冷淡,心思却是细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他发现些什么,因此含糊道:“不小心。” 单明修似乎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再追问,平静地望着他,只是手中却越来越用力。 “随我回去。” 殷离舟闻言,心中闪过一丝怪异,单明修没问他为何会在这儿?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原主以前也这样跑过? 无论哪种情况,现在都已经不是逃跑最好的时机,殷离舟只好先认命。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点点头,打算下次再寻机会跑出去。 回去的路上,单明修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殷离舟求之不得,立刻与他拉开一步远的距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单明修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不知为何,殷离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刚两人对视时,他看到的单明修额上的细汗和微乱的发鬓。 明明百年之前,端方如玉,最重礼仪的清挽公子连杀人时都不会让血溅上衣摆。 百年后的清挽仙尊却会为一个傻子失了分寸。 真是可悲可笑又可叹。 殷离舟想着,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每一步都重重踩上前面人的影子。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了单明修所住的倾梨院。 看到单明修抬手推门,殷离舟这才想起墙上还被他写着偌大的穷鬼二字。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殷离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那两个大字实在太过显眼,引得单明修脚步一顿,然后目光落在了殷离舟身上。 殷离舟露出一个毫不心虚的笑,随口胡扯道:“练字。” 单明修望着他,微怔了片刻,垂眸淡淡应道:“嗯。” 殷离舟走了大半夜,此时早已累得不行,懒得去猜他的心思,连鞋也没脱便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对着单明修道:“师尊,我困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单明修的房间。 灯火燃烧,温柔地照亮半个房间。 而单明修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眼中似有什么交织,晦暗难辨。 殷离舟懒得去猜,直接闭上了眼。 然后就听单明修回了一声低低的,“好。” 接着走到桌前,为他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殷离舟微微睁开了眼。 只见单明修缓缓转过身去,指尖轻抵着桌沿。 “好好休息……”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殷离舟并没有听清。 当然,他也不在意,转身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殷离舟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身上的被子顺势落了下去, 殷离舟愣了一下,他昨晚睡觉时并没有盖被子。 接着脖子微沉,有什么滑到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低头望去,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深红色的玉,明艳如正在燃烧的火焰,入手时带着温润的暖意。 这应该就是昨天那小孩儿说的火玉。 殷离舟轻嗤一声,将玉随意扯下,扔到了床上。 接着转身下床,却发现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也已被褪去,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这一丝不苟的模样,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殷离舟坐在床边,怔了片刻,低下了头,目光落在系着红绳的左腕上,他抬起手,闻到了清淡的药香。 殷离舟的手凝了一瞬,然后缓缓垂下,落在床边。肩膀也塌下了一点。 他差点忘了,单明修确实是惯会照顾人的。 从八岁到十八岁,都是单明修一手将他带大。 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但就算想起来又怎样呢? 单明修的关心,纵容早就换了对象,还能不能想起他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殷离舟嘴角的笑变得讥讽了几分。 笑单明修,也在笑自己。 他重新伸了个懒腰,振作精神,然后利落地站起。 正准备出去,却见大门被人推开。接着,昨天那个少年端着一碗面大步走了进来。 “啧,掌门真是料事如神。” 殷离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少年却没解释,只是将面放在桌上,然后警告他,“先别吃,我去给你端水,洗漱完再吃。” “嗯。”殷离舟懒懒地应了一声。 余光瞥到了什么,他凝神望了一眼,然后向书桌走去。 行至桌前,拿起桌上新添的那只毛笔,握在手中把玩。 思绪微散。 他字写得不好,即使当年单明修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也没把他那狗爬一样的字改得工整一点。 殷离舟对此早就放弃,但单明修却坚持。不仅日日教习,还将各种名贵的藏笔给他练习。 拜单明修所赐,虽然字依旧写得不好,但对于毛笔,他也能辨认出几分好坏来。 眼前的毛笔通体雪白,以整块白玉雕成,毛身细软熨帖,一看便知非等闲之物。 但他昨日在墙上写字时,并未看见。 殷离舟一边把玩着毛笔,一边似不经意般问道:“掌门呢?” 他的话音一落,便见少年乜了他一眼,“你跟着我瞎叫什么呢?叫师尊。” “嗯。”殷离舟敷衍地应了一声。 少年看他的眼神更加不满,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回道:掌门在静室呢,你小心点,别瞎玩,那可是毕安阁送给掌门白玉螭龙纹湖笔,全天下就这一支,你别给摔坏了。” “毕安阁”,殷离挑了挑眉。 看着少年母鸡护崽的模样,殷离舟轻笑一声,突然将毛笔向空中扔去。 然后成功看到少年仿佛被掐住脖子一样,瞪大了眼睛,瞬间没了声音。 看他惊恐得仿佛末世一般的模样,殷离舟毫不怀疑,如果这支毛笔碎了,他能冲过来和自己同归于尽。 就在毛笔快落地时,殷离舟伸手稳稳接住,随手放到桌上,“好,不玩了。” 少年忙小跑过去,将笔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将他骂了一顿,这才出门端水去。 正好殷离舟也饿了,他来到餐桌前,探身向桌上的饭看去。 是一碗素面。 细长的面条整整齐齐地卧在碗里,上面盖着一层清汤,汤中躺着一个半熟的荷包蛋,上面飘着细碎的葱花和辣椒面。 只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殷离舟一眼便认出,这是单明修做的饭。 袅袅的雾气氤氲开来,连带着回忆也沾染了几分湿意,在眼前融化开来。 第4章 少年 殷离舟艰难地睁开眼,头脑一阵晕眩,疼痛犹如烈火肆意蔓延,腹中空得可怕,仿佛连内脏也被一并消化。 疼。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受。 他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能从周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毫不避讳的议论中,大致判断出他的处境。 “哪来的小乞丐呀,怎么死路边了,晦气。” “就是,倒霉死了,一出门就碰到这种事儿。” “快走,快走。” 他想说他不是乞丐,然而喉咙撕裂干哑,根本发不出声。 “渴……” 殷离舟尝试了许久,才终于牵动唇角,挤出了一丝声音,试图证明自己仍有气息。 但这声音低哑得如同干枯多年的老井,很快便被周围的声音掩去。 殷离舟的目光越来越散,求生的本能却还是迫使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左手向人群伸去,试图发出求救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手终于一点点伸至路边。然而还未引起路人的注意,一辆马车突然经过。飞驰的车轮从他的手指上狠狠碾了过去。 痛意太过尖锐,饶是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身体仍是被激得一阵颤动。 嘴巴下意识张大,发出没有声音的哀鸣。 然而路人依旧脚步匆匆,无人在意。 殷离舟挣扎着扭头,看向自己的小指被碾断,深深压进土里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倏然散去,殷离舟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了吧,他不想再疼了。 不知躺了多久,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来。 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狠狠地将他砸醒。 殷离舟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周围充斥着的雨声、匆乱的脚步声和店铺关门的声音。 “下雨了,快回家。” “娘,那儿躺着一个小乞丐,他会不会冷呀?” “已经死了,不会冷的,快回家,别生病了。” 脚步声散去,关门声消失,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雨水一点点将他席卷,就像一颗被过度浸泡的种子,还未发芽便已死在了土里。 黑暗从地下涌起,拉扯着他不断向下坠去。 意识越来越模糊之际,天上的雨突然小了下去。 有什么从他鼻尖掠过。接着,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师尊,还有气。” 话音刚落,他便被人抱起,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殷离舟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境。 怎么会有人愿意抱他呢。 但身体上的触感又是那么得清晰。 殷离舟试图睁开眼,但眼皮实在太过沉重,手指刚碰到那人的袖子,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殷离舟已不知是今夕何夕。只能感觉到浑身被烧得滚烫,仿佛置身于火刑架上,喉咙干得像皲裂的土地。整个人仿佛被撕成碎片,破碎不已。 “渴……” 他无意识地呢喃。 下一秒,头被人温柔地抬起,有水被慢慢喂了进来。 殷离舟睁不开眼,只能凭本能吞咽,喝得太急,有水从嘴角溢出。 他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想象中的呵斥殴打,反而是柔软的帕子贴上他的唇角,有人在替他擦拭干净。 “继续喝吧。”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像山间凌冽的清泉,似乎连他身上的污秽也能一并洗涤。 真的是幻觉吗? 殷离舟垂在床边的手似乎碰到了他的衣摆,随即轻轻地拽住,拼命睁开眼睛。 朦胧间,他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端坐于床前,白衣胜雪,黑发素面,比年画里的神仙都好看。 殷离舟愣了一下,拽着他衣摆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 生怕自己玷污了他一般。 单明修正接过店小二送上来的药,准备喂小孩儿喝下去,转头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眼中仍然一片迷离。 单明修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轻声问道:“醒了吗?” 小孩儿似乎受惊一般睁大了眼睛,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 他似乎想说话,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单明修见状,用汤匙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吹凉,喂到小孩儿嘴边,问道:“还难受吗?” 殷离舟望着他,虽然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努力地摇了摇头。 单明修似乎看出了他的逞强,又将一勺药喂了进来。 “不必说话,先吃药吧。” 殷离舟点了点头,乖巧地张开嘴巴将药咽下。 这药不知用什么熬成,苦得厉害,虽然极力控制,面容还是忍不住微微扭曲。 然后他看见少年喂药的手停了下来。 他以为少年嫌弃他娇气,刚想说不苦,便见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什么靠近。接着,嘴里被放进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甜意顺着舌尖蔓延,很快便盈满了口腔,是一颗糖。 他抬起头,单明修正看着他,似乎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还苦吗?” 殷离舟觉得脑袋有几分眩晕,明明只是吃了一颗糖,却觉得有了醉意。 他摇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挤出了嘶哑不堪的声音,“甜。” 一碗药喝尽,单明修给他的额头上拧了一张新帕子,又将被子盖好,这才起身将桌上的油灯端在手上,道:“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 殷离舟望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单明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清淡的笑,转身向外走去。 殷离舟努力睁大眼,微微撑起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单明修不断远去的身影。 直到单明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他才重新躺下,一点点阖上了眼睛。 黑暗重新降临。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刚刚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境? 殷离舟再次醒来时,身上那灼人的热气终于退去,意识也恢复了清醒。 没有冰冷的雨水,坚硬的土地。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被窝和身上洁白的里衣。 他侧头看去,左手被裹上了纱布,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 只是身体上的疼痛仍未停息。 他软手软脚地从床上坐起,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家客栈,虽然看起来普通,但他也知道自己住不起。 自己为何会在这儿? 难道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殷离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仍未散去的甜意。 那昨天的少年呢?他还在吗? 想到这儿,殷离舟正准备掀开被子下床去寻他,却突然听门口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殷离舟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老者推门而入,端步向他走来。 身后跟着的正是他昨日迷迷糊糊时看到的少年。 不是梦。 殷离舟瞪大了眼睛。 “醒了。”老者说着,行至他面前。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看来已经退热了。” 说完,他将手放下,抬手抚了一把自己的胡须,“小友,你的伤我们已经处理过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小指……”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顿了片刻,放缓了声音,“接不上了。” 殷离舟早有预料,但真听到时,手指还是没忍住,猛地蜷起。接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意。 他疼得眼眶发红,却还是强忍着眼泪,抬起头冲他们挤出一个笑来,嘶哑着声音道:“谢谢,已经,很感谢了。” 老者闻言,面上的严肃淡去了一点,轻叹一口气。 “我们已付下一月的房钱,你可安心在此养病。” 殷离舟愣了一下,目光看向老者身后的少年,忙问道:“你们,要走,吗?” “是,我们有事未结,不便在此久留。” 一直站在老者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说道。 说完,少年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将一枚金稞子放进他的手心。 叮嘱道:“这应该足够你生活一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说话间,老者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少年一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欲走。 袖子却突然被人拽住。 单明修回过头来,只见小孩儿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白色的棉被上晕开了点点水迹。 刚刚的那枚金稞子又被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小孩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 “我不要金子,可不可以,跟着你?” 第5章 哥哥 殷离舟只喝完了一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饱了?”单明修问他。 “嗯。”殷离舟乖巧地点了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笑。 转头时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扶黎扫了他一眼,眼中是惯有的严肃锐利,似乎能将一切看穿。殷离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低下了头去。 他又想起了那天在客栈时的场景。 浑身是伤地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是哪里,唯一让他感到信赖的只有一个单明修。 所以,他鼓起勇气拽住单明修的袖子,想要他带自己一起走。 单明修因他的话停下了脚步,愣了一瞬,转头望向扶黎。 扶黎停在门口,连身都没转,似乎在等着单明修自己做决定。 单明修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家在何处?我们可以先送你回去。” “不,记得了。” “父母是谁?” 殷离舟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殷离舟将单明修的袖子攥得更紧,沉默了下去。 单明修顿了一下,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似有了决断,转头冲着扶黎道:“师尊,我……” 扶黎没有转身,目光空空荡荡地落在门外,语气平淡,听不出感情。 “这一路漫长,他又浑身是伤,在此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单明修闻言,看向殷离舟,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但看到小孩儿盈着泪的眼,一口气微叹,坚持道:“弟子愿背他前往栾川。” 扶黎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了句,“随你。”便走了出去。 单明修微微俯身,看向床上的殷离舟,再一次问道:“真的决定了?” 殷离舟立刻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回道:“嗯。” - 殷离舟趴在单明修的背上,身体又僵又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放慢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因为自己已经耽误了许多行程。 就像现在,天色刚暗,单明修便落了剑,背着他去寻找附近的人家,打算借宿一晚,让他可以好好休息。 但这地方实在过于偏僻,单明修背了他许久,才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 于是立刻加快了脚步。 殷离舟靠在他的背上,听见单明修的呼吸渐渐变粗。 心中有些不安,他是不是又变沉了? 那户人家住着一对儿年轻夫妻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夫妻很热情,将他们迎了进来,给他们在院中的石桌上布置饭菜。 见殷离舟一直在屋内不出来,单明修便进来叫他。 殷离舟坐在床上,做出一副疲惫的模样,小声道:“我不饿,可不可以先睡觉?” 单明修闻言,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担忧,“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东西,是还难受吗?” 殷离舟忙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困了。” 单明修想着殷离舟白日随他们御剑也是辛苦,便不再多言,帮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这才出去。 殷离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圈,却怎么也睡不着,腹中空空如也,时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 殷离舟怕被人听见,便将身体蜷起,头深深埋在被子里。 没一会儿,便有些喘不过气。 他将头探出换气,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男人和扶黎在闲聊,小孩儿在奔跑打闹,以及……单明修的笑。 殷离舟愣了一下。 单明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 犹豫了一下,殷离舟还是没忍住坐起身,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扎着围裙的妇人端着一个陶碗从厨房走了出来,将碗放到桌上,然后把两个孩子唤到身前。 “这是什么面?”单明修似乎颇有兴趣。 “素面。我家这两个小崽子挑得很,就爱吃我做的这面。但粮食贵,哪能天天吃,也就他们生辰的时候做上一碗。而且他俩是龙凤胎,生辰在一天,煮上一碗便够了。” 妇人说着,让两个孩子一人坐一边。她拿着筷子,每人一口喂了起来。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吃得香甜。 殷离舟看着他们,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涩涩的,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艳羡。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单明修似有所感,侧身向屋内看来。 殷离舟见状,忙低下头,把身体缩了起来。 应该没被发现吧,殷离舟想。 第二日。 殷离舟醒来时,天刚亮不久。 屋内的盆里盛着热水,他洗漱完出去,便看见单明修在院中练剑。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陶碗。 殷离舟走近,是一碗素面。 细长的面条整整齐齐地卧在碗里,上面盖着一层清汤,汤中躺着一个半熟的荷包蛋,上面飘着细碎的葱花和辣椒面。 淡淡的香气钻进鼻腔,殷离舟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正在想这是谁做的时,正屋的门被推开。妇人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泼到了院中。 看见殷离舟站在那儿对着那碗面发呆,笑着招呼他,“你愣着干什么?快吃呀。” “给我的?”殷离舟惊讶地抬起头。 “是呀,你哥昨晚给了我一两银子,买了好些面粉,说你最近一直没什么胃口,想给你做碗面。我说哪用得了这么多,他坚持要给,真是个实在人。然后我问他会和面吗?他摇了摇头,昨晚跟我学了好久,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生火做饭,还不让我帮忙。你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会那些,手上燎了好几个泡才做出来这么一碗……” 殷离舟听得愣住。 转头看向单明修。 单明修已经收了剑,背着手向他走来。 “昨日没吃东西,定然饿了吧。”单明修道。 殷离舟的嘴唇微微颤抖,迅速低下了头,抱着碗坐下。 暖意顺着掌心流进身体,在眼前氤氲起一片水气。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单明修的手。 但他一直背在身后,什么也看不见。 殷离舟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于是拿了筷子,夹起面塞进嘴里,将双颊塞得满满,大口吃了起来。 “好吃吗?”他听见单明修略带紧张的声音。 “好吃。”殷离舟将口中的面咽下,刚一开口,大滴的泪便落进了碗里。 怕被单明修发现,忙将头垂得更低。 殷离舟抱着碗,万分珍重地大口吃完了面,连汤也没剩下。 吃完之后,将碗放在桌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冲单明修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谢谢哥哥。” 单明修因他这声哥哥愣了一瞬,唇角微微勾起,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谢!” - 回忆散去,殷离舟微微恍惚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他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素面。 嘴角带了几分讥讽。 单明修难道只会用这一招收买人心? 对他如此,对现在这个傻子也是如此。 招势用了百年,没有一点新意。 想到这儿,殷离舟眼神微暗,随手一拂,青白色的瓷碗便向下落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一地凌乱正准备出去,却见单明修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前。 第6章 站住 殷离舟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单明修刚刚看见了多少,但那拂碗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若说不是故意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知道以单明修的细腻定能发端倪,所幸也懒得再装下去,懒洋洋地斜倚在门框上,冷眼与他对视,看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但单明修却对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似无所感,缓步走到他面前,侧头望向地上脏了的面,沉默了下来。 喉头上下滑动,却仍只是克制地问道:“不喜欢吗?” 殷离舟闻言,眉头一挑,眼神微变。 饶是他现在也有些看不明白,单明修是真的没看穿,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这暧昧含糊的态度令殷离舟感到烦躁,声音不自觉冷了下去,还透着一丝不耐烦。 “不喜欢。” “……明白了。”单明修沉默了片刻,缓缓回道。 这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因此连语气都没变,“你既不喜,我便不再做了。” 殷离舟转过头,看也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随你。” 话落后,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单明修的声音。 殷离舟转过头看他。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够明显,虽然单明修极力隐忍,但还是看见了他眼神的微变。 果然,殷离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发现了。 然后呢?下一秒会是什么?殷离舟一点都不敢确定。 所以他面上虽然还依旧保持着平静,手却悄悄握在了腰侧的匕首上。 尽管他现在的灵力不如上一世的万一,但拼尽全力的话,伤他一下的能力总还是有的。 最好能伤在胸口。 他也想让单明修体会一次穿心之痛。 既然大家都已明白,殷离舟也不再伪装,坦坦荡荡地迎向单明修的目光,与他纠缠试探,进攻打量。 虽无人言声,气氛却冷寂了下来。 冬日的太阳总是带着有心无力的强撑,勉强照出一地惨白的光,落在身上,激起微微的凉。有风吹过,卷起片片早已枯黄的树叶,送到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响。 单明修的眼神微动,嘴唇轻张,似乎有话要说,然而还没开口,便被一道匆忙传来的声音打断。 “掌门?外门弟子白未晞参见掌门。” 殷离舟抬眼望去,正是这几天一直照顾他的小孩儿。 还没问过他的名字,原来叫白未晞。 小孩儿看起来对单明修很是崇敬,手中的盆还没放下,便已经半跪在地上行了一个礼。 殷离舟微哂,小孩儿这几天在他面前不是吆五喝六就是趾高气昂。 没想到一见单明修,不仅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发亮,看起来乖得像只小绵羊。 原来还有两幅面孔。 但自己有什么资格笑他呢?殷离舟眼神淡淡地掠过小孩儿,似乎看到了曾经自己的身影。 单明修没有转身,右手微抬,做了个“起”的手势。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微摆,带着说不出的仙气。 “将地上收拾干净,再重新拿些早食过来。” “是,弟子这就去。” 白未晞说着,端着盆大步进了屋内,毫不犹豫地拾起地上的狼藉。 冲动向来只是刹那的事情。 不过片刻,单明修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表情,转身向外走去。 脚步踏过落叶,踩出一地破碎的声音。 - 自那天以后,殷离舟一连几天都没再看见过单明修的身影。 虽然单明修没来,但对他的管束却没放松,白未晞日日都在门口盯着他,不让他出去。 这日,殷离舟寅时便爬了起来,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然后就看见白未晞抱着剑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去哪呀?” 殷离舟被吓了一跳,胳膊撑着门框无奈地问道:“小孩儿,你不睡觉的吗?” 白未晞瞥了他一眼,“我即将结金丹,可以十天不眠不休。” 说着,轻嗤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剑穗,“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这种废物又不会懂。” 殷离舟:“……”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大早的,你不睡觉乱跑什么呀?” 殷离舟面无表情地胡扯道:“憋得慌,出去转转行吗?” “不行。” 殷离舟:“合着你们打算关我一辈子?” 未晞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解释,“元夕节将至,各大门派这些日子都会陆陆续续赶来,到时候鱼龙混杂,你万一再出什么事,我怎么和掌门交代?” 殷离舟闻言,心头微动,鱼龙混杂,那不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师尊呢?” “掌门这几日都在正德殿主持各项事务,忙得很,你别给他添乱。” 殷离舟心中有了底,露出一个笑,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重新回到了房间。 白未晞才不信他这么乖,又在屋外等了一会儿,见殷离舟真的安静待着没有出来,这才伸了个懒腰,靠着门打起盹来。 傍晚,白未晞照常来为他送药。 殷离舟这些日子也知道了这些药都是有益于他身体恢复的,便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故意摔掉,每一碗都捏着鼻子喝下去,然后再猛灌半壶茶水解苦。 药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包松子糖,但殷离舟仿佛没看见一般,始终没有吃过一颗。 这日,殷离舟和往常一样喝完了药。 白未晞端着空碗正准备走,身体却突然僵在了原地,无论他怎么使力都动不了。 正诧异间,便见殷离舟拿着一沓定身符,走到了他身前。 “你干什么!”白未晞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殷离舟一边把手伸到他的领口,一边敷衍地安慰道:“别生气,这段时间憋坏了,出去转转而已。” 说着,将他的外衣脱了下来。 白未晞刚想叫人,嘴巴便被塞进去了一块手帕。 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离舟换好衣服,又使了个简单的障眼法变成自己的脸,转身向外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身拐了回来。 殷离舟走到他面前,举起一沓定身符,“你也知道我灵力低微,估计定不了多久,所以……” 说着,给他贴了一身的定身符。 - 白未晞说得没错,此时却隐山上的人的确不少。 巍峨雄伟的高山之上,身着各派服饰的弟子长老来来往往,虽略显纷乱。但也确实为一向冷肃威严的却隐山添了几分人气。 虽然好奇这其中有没有当年围剿自己的老熟人,但殷离舟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因此只是低着头目不斜视,匆匆向山下走去。 天色渐暗,加之人员混杂,他又穿得不起眼,因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这一路倒走得颇为顺利。 然而,眼看马上就要到前山,一道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站住。” 那声音听着年轻,音调也不高,却带着莫名的威严,透露久居上位的贵气。 殷离舟心中微沉,仿佛没听见一般,立刻加快了速度。 然而那声音却好似发现了什么端倪,又一次叫住了他。 “我说,站住!” 第7章 故人 殷离舟缓缓转过身,先入眼的是一顶银顶黄盖红帏的八抬步撵。撵上铺着厚厚的雪狐皮。一双暗金色的六合靴随意踩在狐皮之上,显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只看到这儿,殷离舟便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一抬头,果然…… 眼前的人一身赤金色云翔符蝠纹劲装。腰间束着一条白玉祥云宽边锦带,袖口处镶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戴着顶嵌玉小银冠。一双凤目自眼角处向上高高翘起,不自觉地透露出久居人上的贵气。 殷离舟心中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竟会在这儿碰到凌殳。但面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只是垂着头,尖着嗓子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凌殳的眉头因他的声音微微皱起,语气也降了下去,“把头抬起来。” 殷离舟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来。 以凌殳的修为,不可能看不穿这点障眼法,但这具身体并不是他的,应该也认不出什么。 只是万一问起为何要使障眼法?他该如何解释? 殷离舟这边想得热闹。 对面凌殳却许久都没什么反应。 依旧是单手撑着头侧,打量似地看着他,只是不知为何,殷离舟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失望。 他失望个什么劲儿? 殷离舟一阵莫名,这张脸虽然比不上他的,但也不差,何至于一副看垃圾的神情。 凌殳自然不会和他解释,继续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殷离舟愣了一瞬,这么多天听白未晞傻子傻子的叫,他倒也习惯了,竟忘了问这具身体的名字,因此只能胡诌了一个,“……杜二。” “杜?年岁几何?” “十五。” 凌殳闻言,身子懒懒地向后靠去,再没出声,只是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 当然,此时的殷离舟并无心探究他的反应,只是悄悄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烦躁起来。 再耽误下去,他给白未晞贴的定身符就该失效了。 见凌殳还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开口,“公子,我家仙君吩咐我的事还未办,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转身就想走。 然而脚步还没迈开,便听凌殳的声音追了过来,“哪家仙君?” 殷离舟随口胡扯了一个名号,“折谌仙君。” 说完,便见凌殳眼中带了几分疑惑,“折谌?” 本以为总该结束,谁知凌殳只是随意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我派人去告知他,你今后便跟着我吧。” 殷离舟:“……” 凌殳什么时候好了男风?他怎么不知道。 “公子,这……不太合适吧。”殷离舟忙摇头拒绝。 凌殳本已抬手示意轿夫起轿,见殷离舟一脸奇怪的表情,手又放了下来,乜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地解释道:“下人,但不必做事,每月一枚金稞,想继续修行我会派人教你,只要……” 凌殳说着,叹了口气,神色带了几分烦躁,“我出行时,走在我身前即可。” 一旁的殷离舟:“……”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但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却隐山,因此拒绝得毫不犹豫,“多谢公子抬爱,但折谌仙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早已发下誓言,此生衷心侍奉仙君,绝无二心。” 话音一落,便见凌殳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满脸不虞地看着他。 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戒指,沉声道:“再问你最后一遍。” 殷离舟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 凌殳是毕安阁阁主的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因此从小便被捧在掌心长大。向来说风就是雨,想要什么便非得到不可。 即使过了百年,也什么都没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殷离舟顿觉有些棘手。 此地虽偏,但不时也有人经过,他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别白未晞还没去报信,他自己反而先一步把单明修引来。 但他也不可能和就这么给凌殳当了手下。一方面,他现在归心似箭,只想离开却隐山。另一方面,元夕将至,各派齐聚,凌殳必然免不了与单明修见面,他跟在凌殳身边简直是自投罗网。 两害相较取其轻,殷离舟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得罪凌殳好一点,“公子,抱歉。” 凌殳果然因他这句话动了怒,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冰冰地甩了句,“给脸不要脸。” 说完,一道银光突然自他手中出现,直直向殷离舟飞去。 殷离舟早有准备,转身欲跑,面前却突然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接住了向他袭来的银鞭。 殷离舟望向来人,空荡的长袍随风摆动,金线绣成的仙鹤时隐时现,宽大的袖口因他的动作落下,露出苍白的手臂和蜿蜒而下的血迹。 殷离舟看着身前的单明修,心中一紧。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为何来的这样快,便听见了他冷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凌阁主这是为何?” 殷离舟被这声凌阁主弄得一愣。 凌阁主? 凌殳现在竟已成了阁主?明明老阁主正值壮年,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还不等他想清楚,便感觉到周围的气氛突然古怪了起来。 凌殳收了鞭子,看也不看单明修一眼,似乎对他无比厌烦,“却隐山一个小小的弟子都敢顶撞我,我教训他一下不行吗?” 单明修看着凌殳,目光淡淡,“万事皆有因果,他定然不会毫无缘由与你为难,凌阁主不妨先讲讲这因是什么?” 凌殳闻言,转头看向单明修,冷笑道:“我凭什么跟你解释?” 说完,目光落在他与殷离舟身上,显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讥讽,“单掌门不是最不好管闲事,今日却为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出头?怎么,你养的姘头?” “凌殳。”单明修的声音冷了下来。 凌殳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继续道:“怎么?被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单明修,你当我为何会与这样的人纠缠,不过是方才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像极了一位故人。” 说道最后两个字时,凌殳用力到几乎将牙咬碎。 单明修没有说话,冷眼望着他,周围的气氛彻彻底底凝固了下来。 一旁的殷离舟听了半天,才后之后觉地发现。 他们口中的故人,似乎就是他。 第8章 敬酒 虽然他们都未言明,但殷离舟抬头看向气氛古怪的二人,莫名就坚定了这个猜测。 他还记得百年前凌殳与单明修的关系,虽也谈不上有多好,但也没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地步。 难道是因为他? 想到这儿,殷离舟莫名觉得诡异了起来。 毕竟凌殳这人出身高,也最重身份,当年别提有多看不上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肆意捉弄,怎么会为了他和单明修不对付。 殷离舟摇了摇头,觉得重生一遭,怎么脸皮也厚了,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愣神间,手腕突然一紧,然后便被单明修拉至身前,听他淡淡开口道:“我不知凌阁主口中的‘故人’是谁?只知这是我的徒弟杜休,若冲撞了凌阁主,单某在此替他赔罪。” 殷离舟:“……”还真姓杜。 凌殳闻言,目光在他们面前几经流转,眼神冰冷,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呵,他就是你那个傻子徒弟。” 单明修因他的话眉头轻皱,却没有出声反驳。 凌殳似乎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微微抬手,步撵再次被高高抬起。 “你收他为徒,最好不是我想的那个原因。” 随行的人浩浩荡荡地随着离开,凌殳的话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殷离舟再无顾忌,立刻挣扎着想将手腕拽出,却被单明修握得更紧。 周围没人,殷离舟也懒得再装,冷声道:“放开。” 单明修没有应,只是反问道:“你要去哪里?” 殷离舟转头不再看他,敷衍道:“你关得我太久,想出来转转而已。” 明明一听便是假的,他却好似听到单明修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便听单明修道:“想去哪儿?我陪你。” 殷离舟觉得有些窒息,干脆不再挣扎,任由单明修牵着他的手腕,露出一个不带感情的笑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单明修握着他的手一顿,避开了他的眼神,答非所问,“饿吗?” “单明修。”殷离舟咬牙。 单明修却恍若未闻,牵着他向倾梨院走去,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累了,我送你回去。” 殷离舟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一阵泄气。 他回来的时候,白未晞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看见他,立刻跳了起来。 跑过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拍起了马屁,“掌门您真的太厉害了,这么一会儿就把这小……杜师兄抓回来了。” 殷离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甩开单明修的手便向屋内走去。 一进门,便狠狠地将大门关上,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傻子,这样做太过反常,但他已经有些顾不上。 一想到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说不定还要被单明修在这儿关一辈子,天天装模作样地和平共处下去,殷离舟便是一阵气闷。 他从前好歹也是堂堂魔尊,怎么就沦落成了这样。 算起来,他其实还年长单明修好几百岁。 岂能一直被他拿捏?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突然坐起身来,目光落在窗外。 他真是被困傻了。 为何一定要等单明修放他走? 他难道不能逼着单明修把他……逐出师门去? - 很快,便是元夕佳节。 八大门派的掌门长老这几日已陆陆续续全都赶到,齐聚正德殿前。 因着却隐山的地位,单明修照例坐在上首。 殷离舟这日也被换了一身新衣,坐在弟子席首。 刚坐下,便见坐在他右侧的年轻男子立刻向右挪了一些,眼中带着浓浓的厌烦。 殷离舟还记着自己的傻子人设,恍若未见。看也不看周围人的脸色,用手抓起一块芙蓉糕便吃了起来。 边吃边掉渣,很快便吃了个花脸。 周围渐渐响起了议论声。 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后来见殷离舟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嘲笑声也大了起来。 “这就是单掌门的那个傻子徒弟?” “是啊!他可有名得很,你竟不知?” “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果然,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声音逐渐放肆起来。 “啧,虽然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别说,长得还挺不错。” “嘁。金玉其外的草包罢了。”刚刚远离殷离舟的那个男子低头喝了一口酒,语气中满是不屑。 他似乎在弟子中颇有威严。 周围的弟子纷纷应和了起来。 “廖师兄说得是,他也就这张脸了。” “没错。”一道狭促的声音响起,“我算是明白他靠什么当上这掌门首徒的了。” 这声音一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 有嘲讽。 有嫉妒。 有幸灾乐祸。 殷离舟并未动怒,低头沉默地喝着酒,心思却活络起来。这些话虽然难听,倒也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说不定…… 正想得入神,周围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 殷离舟抬起头来,只见单明修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这里。 目光肃然,满身威严,是他没有见过的一面。 两人的目光对上,单明修的面容立刻放软。 殷离舟看在眼里,突然拿起酒杯,冲他高高举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然后仰头喝了下去。 待他放下酒杯,便见单明修业也端起了一杯酒,手指微向前探,似在遥敬。 殷离舟见状,笑得更加开心。 两人之间的互动不算隐秘,尤其是殷离舟,几乎是把喜悦明明白白地铺陈在眼底。 周围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议论声悄悄又起。 丝竹声起,身着薄纱的舞女顿履随疎,翩翩起舞。 酒至半酣,气氛渐浓。 周围盯着殷离舟的目光终于散去。 他也得了片刻喘息。 殷离舟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向坐在最高处的单明修。 一身白衣,人模狗样,端坐人前。 殷离舟用手撑着额头,有些想笑。 他这般假仁假义好面子的人,若是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的弟子轻薄一番,场面一定很好看。 他是会气得满脸通红,一把将他从高台推下?还是如他所愿,将他驱逐出师门?亦或是直接给他一剑? 殷离舟有些猜不透,但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乐得接受。 只要能将单明修那张虚伪的面具撕下来半刻,也算值得。 一曲歌舞尽,殿前安静了片刻。 殷离舟缓缓站起身来,端起面前早已倒好的酒,一步步走到单明修的身前。 因他的动作,殿前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或探究,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何事?” 单明修仿佛没有看到周围的目光,温声问道。 “师尊。”殷离舟笑盈盈地举起酒杯,“弟子想敬您一杯。” “好。”单明修伸手欲拿自己的酒杯,却被殷离舟拦下。 下一秒,便见殷离舟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坐进了他怀里。 第9章 警告 凌殳接过身侧不渝手中的酒。刚饮入口中,便听周围一阵哄闹声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一口酒差点呛进喉咙。 他皱着眉抬起头,然后便见坐在不远处高台之上的单明修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竟是他那个又傻又废的徒弟。 见状,凌殳好看的眉头立刻皱起,心中是说不出的怒意。 前几日他也看出了这二人的关系不寻常。但没想到他们竟然放肆至此,元夕佳节,仙门齐聚。这样的场合,他们也这般毫无顾忌。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淡到几乎看不清面庞的人影。 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间系着朱红的玉带,头发用一根暗红色束带高高束起。 他若是看到…… 凌殳握着酒杯的手紧紧攥起。 其实早年间,修真界已早有传闻,但他不信。毕竟自那人死后,单明修就彻底化成了一块冰,谁也不能接近。 白发、病体、他这些年也算看在眼里。 虽然他只觉得假惺惺。 但就算是假,装了百年,也总带几分真。 因此凌殳倒也从没把那个什么傻子放在眼里。 但眼前的情形却容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下去。 单明修师从那老古板扶黎。不仅本事尽得真传,脾性也有七分像,最是克己守礼。如今却能和自己徒弟当众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看来这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当真不一般。 凌殳眉头瞬间皱得更紧,单明修倒专一得很,前后百年,喜欢的竟都是傻子。 刚准备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让单明修清醒清醒。 却见殷离舟突然仰头给口中灌了一口酒,对着单明修的唇贴了上去。 凌殳的那口酒终究没有喝下去,猛地喷了出去。 - 殷离舟垂着头,发丝从肩上滑落,与单明修的白发勾缠在一起,一白一黑,画面和谐又诡异。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虽然极力克制,眼尾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一抹薄红,显露着他此时的心情。 但单明修的眼神依旧平静,好似没有看到殷离舟眼中的戏谑与挑衅,任由他贴着,当着众仙门的面做着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仿佛有什么在人群中炸开,议论声轰然响起,各种不堪入耳的话扑面而来。 “伤风败俗!违背伦常!” “有伤风化!” “当入阿鼻!” “……” 殷离舟对于下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收紧了胳膊,继续看向单明修。 本以为会被他一掌打飞,然而单明修却只是勾着他的腰轻轻退开。 修长的手指抵在唇前,轻轻咳嗽了起来。 苍白的唇色因情绪的翻涌而染上了几分血色,仿佛白玉沾了血,盛开出艳丽的红。 单明修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带着无奈的宠,声音中是强作的镇定,“不是要敬酒吗?怎么不喂?” 殷离舟因他的话而愣怔片刻,喉咙上下滚动,那口酒终究只进了自己的喉咙。 烈酒流入身体,淌过四肢百骸,带着洋洋的暖意。 似乎真的有些醉人。 殷离舟突然笑了起来,他从单明修的身上挣脱,在他面前站定,缓缓道:“单明修,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般能忍?” 他还记得,曾有女妖在单明修面前脱净,赤身勾引,但还没靠近便被他一剑斩杀,毫不留情。 为何他现在已欺他至此,却又对他如此纵容。 为何?又是或者是为谁? 是占了这幅身体的他?还是这幅身体的主人?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吵得殷离舟头疼。 他再不愿在此多待一刻,随手抄起单明修桌前的酒,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 越走越急。 他走得恍惚,待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离了正德殿,而周围竟也没有一个人阻拦。 手腕上的铃铛叮叮作响,似乎是在提醒他这是谁的手笔。 殷离舟面无表情地将酒抱在怀里,用手狠狠按住左手的铃铛,待它终于安静,这才随意找了一棵树爬上,窝在树叉上喝起了酒来。 明月皎皎,照着湖面,将他纷乱的心一点点平息。 殷离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弧月亭。 这亭子也不知是谁设计,四面环水,人处其中就像被困在水里。而且因为其弧形的亭翼,人站在亭中,看到的月亮永远残缺不全,只有一个浅浅的弧形。 因此来的人很少,一年到头总是冷冷清清。 但殷离舟却很喜欢这里。 每次难受了便会来,抱着一壶酒,喝醉了便睡在亭中。 尤其是冬天,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孤独又惬意。 殷离舟喝了一口酒,望着不远处的弧月亭,暗笑自己。 明明是想让单明修出丑,自己现在又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想不懂便干脆不想,抱着酒闭上了眼睛,刚准备小憩一会儿,突然听到了树下传来一道人声。 殷离舟向下看去,竟是凌殳。 不似前几日那般排场,这次身边只跟了一个穿着墨色衣服,侍卫模样的年轻人。 “疯了!都疯了!那傻子当众和单明修那般,他不仅不罚,还护着。再怎么说名义上也是师徒,真是不知廉耻!有他当掌门,却隐山迟早要完。明年再来这破地方,我就不姓凌。” 殷离舟闻言,默默缩了缩身体,不想暴露自己在这里的事实。 然而凌殳身边的侍卫着实了得,他刚一动,便见他立刻抬起了头,漆黑的眸子与他直接对上,冷声喝道:“谁?” 殷离舟:“……” 凌殳闻言也抬起了头,语气中带着怒火,“谁在那儿偷听,给我出来!” 殷离舟只好从树叶后探出头,冲凌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凌阁主,我可没想偷听,是你声音太大了。” 凌殳一见是他,火瞬间冒了上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殷离舟:“这话问得奇怪,这是却隐山的地界,我是却隐山的弟子,为何不能来?” “你……”凌殳咬牙,“迟早把你抓回去扔进地牢里。” 殷离舟眉头微挑,想了想,故意抬起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赤金色的铃铛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尊会找到我的。” 说完,便露出一脸欠揍的微笑,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段时间他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过一遍,除了这个铃铛,便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想来要么是这个铃铛本身有古怪,要么就是单明修在铃铛上做了什么手脚,不然不可能每次都来得这么快。 凌殳瞥了他的手腕一眼,眼中满是讥讽,“不就是给你戴了个追踪铃吗?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还以为你在单明修心里的地位有多高呢,合着就是条狗呗。” 殷离舟满脸气愤,“你胡说!师尊说,很珍贵的,而且只要戴上了这辈子都摘不掉,他永远能找到我在哪儿。” 凌殳撇了撇嘴,“珍贵个屁,我毕安阁多得很,也就哄你这种傻子了。而且虽然难了点,谁说摘不掉了,只要滴上单明修的血就行了。你给我等着,迟早给你抓到我毕安长阁好好折磨。” 原来如此。 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殷离舟也懒得再跟他纠缠,敷衍地“哦”了一声,便准备靠回树上。 然而凌殳望着不远处的弧月亭,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突然又出了声,“哎。” 殷离舟看向他。 却见他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但觉得还是有必要警告你一声。别得意得太早,单明修可不是什么好人,最好还是离他远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殷离舟听他话中有话的样子,生气道:“你胡说!师尊待我很好。” 凌殳嗤笑一声,“你当他只待你一个人如此?反正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还喜欢他的都是傻子。”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忘了,你本来就是傻子。” 说完,再不理他,转身对着身边的侍卫道:“不渝,走。” 两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殷离舟望着他的背影,眸色深沉。 凌殳说的另一个傻子,应该也是他了。 只是这话中的维护,让他颇不适应,他已经有些想不起,凌殳到底是何时对他转变了态度? 待殷离舟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倾梨院黑漆漆的一片,难得没见白未晞守在门口逮他。 然而一推开门,便见一道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定睛一看,正是单明修的身影。 第10章 话本 殷离舟想出去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天色已晚,师尊还不歇息?”殷离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无比自然地打着招呼。 单明修转过身,望着他,缓缓道:“方才玩得可尽兴?” 殷离舟闻言,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唇瓣,笑得一脸玩味,“没,师尊看起来没什么经验,扫兴得很。” 殷离舟说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步向床上走去。 刚刚吃了好些酒,着实有些头晕。 谁知还没挨到床,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殷离舟刚转过身,便被人一把按住肩,抵在身后的床上。 单明修的手护在他的腰上,倒不觉得疼。 只是两人距离太近,气息纠缠,让他觉得十分不适应。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殷离舟看不清他的脸,却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殷离舟有些诧异,他记得单明修是不喝酒的,而且这酒似乎还是酌清。 这些天,“放开”两个字殷离舟已经说得厌倦,干脆顺势靠在身后的床柱,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单明修却只是慢慢俯下身,将头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唤了句,“阿渡。” 殷离舟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声音冰冷,“单明修,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我,你知道的吧。” 单明修久久没有出声。 他似乎听到耳边一声轻叹,然而单明修终究什么都没说。 再直起身时,他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 “你……好好休息。” 单明修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疲倦。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殷离舟没有言声,只是低头看着他略微虚浮的脚步,翻了个白眼,明明不会喝酒,又逞什么能。 因元夕节上的事,殷离舟彻底出了名。 不必想都知道他会被骂得有多难听,但他并不在意,反正单明修身上这下也沾了污名。 这件事压下来的怕是不易。 因为他又是许久没有见过单明修的人影。 这日,他啃着苹果打算去院中晒太阳。 刚推开门就见白未晞鬼鬼祟祟地坐在廊檐下,不知在干些什么。 殷离舟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后,探头看去。 只见他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殷离舟扫了两眼,是一本话本,只是主人公的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殷离舟愣了一下,细细看去。 然后便见上面写道: 那平日里清淡如水的上仙只着里衣,靠在床前,怀中搂着他那可人的小徒弟。 这小徒抬起头来,虽有痴傻之相,然色如春晓,姿容亦是姝丽。此时初承云雨,浑身无力,双目含泪,泫然欲泣。 软绵绵地靠在师尊胸前抽泣,“师尊,今日又有人说我痴傻。” 青碗仙尊闻言,抬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声音温柔,仔细安慰道:“阿肚,虽然你又懒又馋又痴傻,武功也废,什么也干不好还能吃,但师尊就是心悦于你,莫名其妙心悦于你。” 小徒弟抬起头,泪眼迷蒙,满脸感动,“师尊,我亦心悦你。” “为师知道。” 灯火倏忽灭,月影轻勾缠。秋风自袅袅,清浓意未散。云雨未歇风又起,一室春光满。 殷离舟:“……” 他伸手一把将那话本从白未晞手中夺走。 白未晞猛地跳起,一看见是他,忙抢了起来,“你干什么?还给我。” 殷离舟一边躲避,一边翻到封面,然后便看到了书名——《清冷仙尊痴傻徒》,作者却隐笑笑生。 书的扉页竟然还有备注:书中内容纯属虚构,皆无原型。 殷离舟一阵无言,我信你个鬼,这就差把他和单明修的名字明明白白写上去了好吗? 却隐山这一言不合写话本的风气过了百年,竟还在盛行。 殷离舟本想再看看,但还没翻几页,就被白未晞抢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瞪着他道:“你干什么呀?乱抢什么。” 殷离舟指着他手中的话本,“你还挺理直气壮。” 白未晞挺胸道:“我有什么不理直气壮的,该羞愧的是你才对吧。看看你把掌门害成什么样了,话本都出来了。” 殷离舟啃了口苹果,“这也算害他?” 白未晞一边翻到自己刚刚看的那一页,一边叹了口气,“当然,现在整个修真界都在传你和掌门违背……那个,今后谁还会愿意和掌门结为道侣。还好老掌门现在不在,不然非过来扒了你的皮。” 殷离舟闻言,忙问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扶黎去哪了?” 白未晞听得恨不得抽他一顿,“你一天到晚瞎叫什么呢?老掌门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行行行,老掌门呢?” 白未晞这才不情不愿地回道:“闭关了。” “什么时候?” “听说百年前就闭关了。” “为什么?” 白未晞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我才多大,我哪知道啊。” 殷离舟似想到了什么,没再言声。 白未晞似乎也觉得自己态度差了些。 正想和缓一下语气,便听殷离舟指着他手中的话本道:“帮我也买些话本来。” 白未晞:“要看谁的?” 殷离舟指着他手中的话本,笑道:“青碗仙尊和痴傻徒弟的。” 白未晞:“……” 殷离舟这些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每日不是去弧月亭喝喝酒,就是窝在院子里和白未晞一起看话本。 别说,两人关系都因此近了不少。 “除了我和师尊的,还有别人的吗?”殷离舟将手中《霸道仙尊小乞丐》放下,对着白未晞问道。 白未晞正看得入迷,头也不抬地回道:“那可太多了,你也知道,我们却隐山世代书香门派,大家没事儿就喜欢写写话本。” 殷离舟:“……你们似乎对书香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待白未晞看完了一回,这才合上了书,认真想了起来,“若说长生殿中永恒的经典,那自然是老掌门,老老掌门和岚英散人的那段纠缠;魔域原来的四凶之一殷擎和人类女子温韵;现任魔尊和上一任魔尊殷……” 白未晞说着,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忘了,却隐山上不能提这个名字。” 一旁的殷离舟:“……” 这现任魔尊是谁?怎么还和他有一段不知道的情? “现任魔尊是?”殷离舟好奇地开口问道。 白未晞张口正准备回,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第11章 道侣 两人相视一眼,白未晞先发制人道:“你是不是又惹事儿了?” 殷离舟被问得一脸无辜,“冤。” 白未晞满脸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开了大门。 然后便见门外以廖一卓为首,乌乌泱泱站了一片。 看这架势,要不是单明修设下的结界,他们能立刻冲过来踏平倾梨院。 白未晞一脸茫然,问道:“廖师兄,你们这是干什么?” 廖一卓的目光越过他,似乎能透过院墙看向里面,“将杜休交出来。” 白未晞闻言一愣,向内看了一眼。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殷离舟,但掌门交代过要照顾好他。因此在门口站定,开始劝和。 “交人不可能,但廖师兄可以先说清为何?他要犯了错,我一定如实禀告掌门。” “为何?”廖一卓冷笑一声,“因为他仗着一副痴傻模样,以下犯上,轻薄尊长,毁了却隐山历代积累的名声,难道不应该重罚?” 白未晞陪笑道:“掌门已经下令,禁足一月。而且廖师兄你也说了,他是个痴傻的,何必与他那般计较。” 廖一卓脸上的笑更冷,“怎么,他能以痴傻之身任掌门首徒却担不得罪过?这是什么道理?合着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占了?” 白未晞被堵的语塞,其实他心中也是觉得殷离舟不配的,不过这是掌门的意思,他只能顺着。 但并非所有人都一样的想法。 廖一卓话音刚落,身后众人的情绪便明显被激起,各种声音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就是,他到底凭什么?” “这么多年,他到底是什么货色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他明明根本不配做掌门首徒。” “元夕节那般,掌门为何不重罚?” “我却隐山堂堂掌门首徒竟是个傻子,我们因为这被耻笑多久了?” 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白未晞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下去。 刚准备掐诀将掌门唤来,便见殷离舟晃晃悠悠从门里走了出来。 看着门外的景象,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回去。”白未晞立刻冲他说道,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众人一见到殷离舟,情绪更加激动。 “你竟还敢出来!” “重罚杜休!” “……” 一时间群情激昂,有耐不住的干脆直接动手攻击起来结界。 白未晞再不纠缠,随手捏了个诀就想拉殷离舟进去。 然而殷离舟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挣开他的手,靠在门外,冲着结界外的人勾了勾手指。 白未晞:“……” “你就那么想死?”白未晞骂他。 殷离舟指了指结界,“反正他们也进不来。” “你倒对这结界挺有信心。” “是对你们掌门有信心。” 殷离舟说着,看着眼前的人群,突然想起了百年前鸣山之上的情景。 一样的愤慨,一样充满仇视的眼睛,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吃下去。 殷离舟面上浮起淡淡的自嘲,好像无论是哪具身体,他都不是很讨喜。 神游间,耳侧突然响起一道“咔嚓”声。殷无舟猛地抬起头,只见结界的边缘处竟隐隐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过转瞬即逝,快到让人以为看花了眼。 殷离舟一愣,以单明修的修为,怎么可能抵挡不住这些弟子的攻击,他的身体? 殷离舟想起他的白发和满身病气,脸上的笑淡去了一些。犹豫了片刻,还是站直了身体,对着廖一卓叫道:“廖师弟。” 廖一卓闻言,面色不虞地看向他,眼神中带着阴翳。 明明他才是却隐山上最优秀的弟子,竟然要听一个又痴又傻,灵力低微的人喊自己师弟,只因为自己的辈分比他低。 殷离舟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敌意,继续道:“你今日带这些人前来,不就是因为我以下犯上,坏了却隐山的规矩。” 廖一卓冷声道:“是。” “那我有些不服。” 廖一卓厌烦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可不服的。” 殷离舟道:“若是如此,你也犯了,凭什么只罚我一人。” 廖一卓看向他,语气不自觉加重,“我何时以下犯上?我可没当着众人的面轻薄我的师尊。” 殷离舟指着结界外乌泱泱的人,道:“你是却隐山的弟子,却不行掌门之命。只因不满掌门的决定便带人围攻其寝居,难道不是以下犯上,若人人都仿效你,却隐山还如何治理?” “我……”廖一卓想反驳,竟觉得无从说起,最后只堪堪憋出了一句,“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 殷离舟立刻接口道:“是不一样,你比我的影响更加恶劣,合该罚得更重。” 廖一卓简直要被他气笑,“我比你更加恶劣?” “是。”殷离舟答得理所当然,“我与师尊两情相悦,元夕节上只能说不检点了些,有伤风化罢了。而你这是作甚?这往小了说叫聚众闹事,往大了说叫……揭竿而起。”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廖一卓咬牙。 殷离舟毫不畏惧,“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若我说的不对,那你来解释解释,今日这是何意?不就是想着人多,好逼迫掌门罚我,廖师弟,不合你意便如此,不如这掌门由你来做?” 殷离舟这番话虽胡搅蛮缠,却也颇为犀利,刚刚还在试图打开结界的众人闻言,接二连三地停下了动作,情绪也平息了些许。 “这傻子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有人小声说道,下一秒便被更大的声音淹了下去。 “就算不提这个,你也不配当掌门首徒。无论是人品还是灵力,廖师兄明明都更胜于你。” 殷离舟闻言,想起自醒来后众人对这幅身体主人的评价,也觉得确实不配。刚准备点头来个退位让贤,避开众人视线,今后逃跑也方便。 却听一道声音传来,“谁说他不配。” 殷离舟:“……” 殷离舟随着众人转身,便见单明修从远处缓步走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刚刚还乱哄哄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单明修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廖一卓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儿?” 廖一卓垂下头行礼,表面上仍是一副恭敬的神情。 “上次元夕节之事,掌门虽已有定夺,然并不能服众。久积成怨,一夕爆发而引众怒,弟子实在阻拦不过,只好与诸位同门前来,想寻得一个公平。” “你想要什么公平?”单明修淡淡道。 “元夕节杜休以下犯上,轻薄尊长,理应重罚。” 单明修闻言,牵过殷离舟的手,将他拉至身侧,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他是我徒弟,亦是我未来的道侣,本尊并未觉得被他轻薄。然那日他所为确实不妥,故罚一月禁足,还有什么问题吗?” 单明修的话音刚落,立刻激起一片哗然,殷离舟也是一愣。 先不说二人仍是师徒之名,他还是男子之身,殷离舟竟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宣布了,传出去又是一个笑话。 但单明修向来对他另待,倒也在意料之中。 众人的想法似乎和他一样,一时间竟没有人再言声。 单明修见大家沉默了下去,继续说道:“若无事便就此散去,每人去刑堂罚二十板,没有下次。” 说完,拉着殷离舟转身欲走,却听廖一卓突然喝道:“弟子不服。” 单明修闻言停下了脚步,“你有何不服?” 廖一卓抬眼看着他,眼中是压不下去的愤怒,“您执掌一派,怎可肆意偏袒?” 单明修沉吟片刻,直接道:“你是说我当初没有收你为徒?” 廖一卓看向殷离舟,眼中带着几分怨毒,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喉咙挤出,“哪怕不是我,哪怕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傻子?凭什么是他?就因为掌门您的……” 廖一卓没有再说下去,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刚平息下来的议论声悄悄又起。 “就是,凭什么?” “明明廖师兄更胜一筹。” “……” 单明修对于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感情,“因为他比你更配。” 廖一卓难以置信地指向殷离舟,眸子阴沉似水,“他?哈哈哈哈哈哈,笑话,若真是如此,掌门今日可敢当着众人的面让您的爱徒与我比试一场?” “有何不敢。”单明修应得痛快。 一旁的殷离舟:“……” 殷离舟抬头看向单明修,见他冲着自己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信任。 于是回了他一个白眼。 其实殷离舟也知道,单明修这般信任他是有原因的。毕竟这具身体虽是废了点,但现在里面住的人毕竟是他殷离舟。 即使灵力低微,但身手反应却还在,加上这段时间的修养恢复,虽达不到上一世的水平,但一半也是有的。 就算他现在打不过单明修,但对付一个小弟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廖一卓没想到单明修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只觉更加气愤。 原来他竟如此看不上他,认为一个灵力低微的傻子都能随意胜过自己。 廖一卓眼中泛起强烈的杀意,却又被他压下,再抬起头时,面上已一片平静,“既然如此,便请掌门让杜师兄签下生死状,毕竟比武无轻重,不论生死。” 单明修闻言,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见状,身旁立刻有人寻来笔纸,开始写了起来。 写完后先递到廖一卓面前,他没用笔,直接咬破手指按了个血手印。 到了殷离舟这儿,他看着血糊糊的手印,十分没有气势地拿起旁边的笔,写下了狗爬一般的名字。 待两人都签好,单明修这才撤了结界。众人立刻十分有眼色地散开,给两人腾出场地。 殷离舟刚迈开步,体内突然传来一阵热意,灵台处泛起阵阵酥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殷离舟停下脚步,歪头看向单明修,轻轻摇了摇头。 单明修微怔。 但体内的热意还是很快便冷却了下去。 殷离舟面无表情地走向廖一卓,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回想刚刚的事情。 他的灵台果然是单明修动了手脚,只是不知到底是何目的?又打算何时给他解开。 这些还没弄清,倒也不急这一时,毕竟就算现在解了他的桎梏,打完了还是得重新关起。 还不如就此看一看,如果不凭灵力,自己的实力发挥得如何?将来逃跑时心里也有底。 很快便到了廖一卓面前,殷离舟停下,笑道:“廖师弟。” 然后便见他微微变了脸色。 “杜师兄。”廖一卓喊得阴阳怪气,“比武场上无大小,多有得罪了。” 说完,右手轻握,以灵力化出一把光剑,台下立刻响起阵阵叫好的声音。 廖一卓面露得意,举剑向他刺来。 殷离舟闪身避开,跳至他身后,扣住他左臂,右肘狠狠击在他的后颈。 廖一卓闷哼一声,身体向前倾,手中的剑一拐到腋下,向殷离舟刺去。 殷离舟见状,立刻向右闪过,默默把灵力全部汇聚掌心,一掌向廖一卓的灵台拍去。 廖一卓一声痛呼,手中的光剑倏忽散去。 周围响起几声倒抽气的声音。 “廖师兄今日怎么回事儿?怎么被那傻子打得节节后退。” “廖师兄,上啊!” “掉以轻心了吧。” 廖一卓稳住身形,看向殷离舟的目光如淬了毒。 怎么可能。 他知道,刚刚绝对不是因为掉以轻心。 因为他一点都没有留情,他今日就是想将殷离舟斩杀在这里。 怎么会? 廖庭院捂着灵台,强忍着疼痛飞速调动着体内的灵力。 眼中泛出淡淡的红。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一定要杀了殷离舟,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廖一卓思及此,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扬起拳头向殷离舟打去。 殷离舟看他一副不要命的模样,自知不能硬碰硬。因此只是靠着身形的灵活,一边躲避,一边施以巧劲攻击。 然而这样的交锋在台下的人看来简直如同猫鼠游戏,一个游刃有余,一个气喘吁吁。 这一番下来,众人看殷离舟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变化。 “他是不是作弊了?掌门刚刚是不是偷偷给他渡了灵力。” “没有吧,看起来还是那点灵力。” “而且他主要用的也不是灵力。而是巧劲。” “啧,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活了。” “不会吧,难道廖师兄会输给傻子。” “呃,看起来……有些玄。” 所有的议论都在廖一卓被殷离舟击中膝盖跪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空气中一片死寂。 殷离舟也愣了一下,他真不是故意踢廖一卓膝盖的,招赶到那儿了而已。 没想到场面会这么尴尬。 廖一卓用手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望着他,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随即有些慌乱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气息突然加重,望向殷离舟的目光满是恨意。 殷离舟还没说话,便见廖一卓转身推开人群,大步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还是单明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安静,“可还有人挑战?” 众人相互看了看,齐齐沉默了下去。 “全都散了,每人去刑堂领罚二十板。” 这下没有人再有任何异议,三三两两地散去。 殷离舟长舒一口气,向单明修走去,然而还没走近,便见他突然转身进了倾梨院。 殷离舟跟着走了进去,戏谑道:“我这也算是替你那徒弟挡灾了,怎么谢我?能提个要求吗?” 然而单明修却抬手轻咳了起来,久久没有回音。 殷离舟眉头微皱,走到他身前。 然后便见单明修细白的手指抵在唇边,上面沾满了血迹。 第12章 爱情 殷离舟还未出声,便见白未晞便先一步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块白帕递给单明修,眼中满是担心,“掌门,你又咳血了。” 单明修接过,垂眸细细地将手中的血擦干净,声音淡淡,似在安慰,“无事。” 殷离舟听着二人的对话,也明白了过来。 这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 只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过去了百年而已,单明修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待单明修擦拭干净,手中的白帕已是一片鲜红。 看他正想收起,殷离舟突然开口道:“给我吧。” 单明修闻言,抬眼看向他。 殷离舟也知这话说得突兀,忙开始找补,“……你这身体看起来也沾不得冷水,我帮你洗。” 单明修没有言声,握着手帕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收紧,却还是递给了他。 殷离舟抬手接过。 这帕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入手带着微微的黏腻,还留着几丝余热。 明明只是一块帕子罢了,不知为何,竟觉得沉了起来。 “想要我怎样谢你?” 愣神间,他突然听单明修问道。 殷离舟抬起头,这才想起刚刚的话。 “玩笑罢了。” 握着帕子的手不断收紧,殷离舟的语气突然有些急。 他也知自己有些失态,丢下一句“我去洗手帕”便转身向屋内走去。 虽然院中日日打扫,然枯叶终究耐不得冬,四散飘零,无奈地落在行人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殷离舟一脚一脚重重地踩下去。 就像百年前踩过遍地的鲜血,落满灰尘的残骸,不堪入耳的谩骂,最终粉身碎骨躺在血泊中,看秃鹫啄食自己的尸体。 明明该只剩下恨的,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碎裂声戛然而止,殷离舟转身,目光落在了单明修的身上。 “为何成了这样?”他问道。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单明修却很快明了,沉默片刻,回他道:“走火入魔。” 不知是不是错觉,殷离舟竟在这句话中听到了笑意。 疯了。 殷离舟再不言语,转身向屋内走去。 单明修定是和他那个傻徒弟待久了,走火入魔有什么可高兴。 殷离舟回到房间,将房门关好,然后便将手中的帕子覆在了追踪铃上。 明明帕子还带着温热,这破铃铛确却始终没什么反应。 他想了想,又从茶壶里倒了些水在帕子上,挤出几滴血水滴在追踪铃上。 然而它依旧稳稳当当地挂在他的手腕上,该响还是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殷离舟叹了口气,将手帕扔在了桌上,无奈地揉了揉额头。 难道还真得整点鲜血滴上去。 一个破铃铛而已,竟还这般挑剔。 但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弄呢? 总不能给单明修一刀吧。 殷离舟想着,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桌上血糊糊的帕子上,又想起了单明修来,心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情绪。 怎么会走火入魔呢? 单明修是扶黎带出来的,向来稳打稳扎,寡欲清心,连杀他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手不抖。 又有谁能扰了他的心神? 又是那个杜休吗? 想到这儿,殷离舟的眼中带了几分恍惚。 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 一物降一物。 - 因上次的事儿,殷离舟许久都没有再踏出过倾梨院。毕竟上次的事他风头太过,都忘了他还有个傻子人设,以至于形象崩了个彻底。 或许当时没人注意,但回来之后若被有心人一回想,定能发现端倪。 为了免去再被质问一次的场面,殷离舟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倾梨院。 只是虽然在倾梨院没人进得来,但日子着实无聊了些。 殷离舟为了打发时间,便和白未晞一起把位列长生殿中的那些话本看了个遍。 “这屠寂倒是个人物。”殷离舟躺在卧榻上,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 “确实,上任不过百年,便一统妖魔两界,现在魔域已有与修真界抗衡之力,再这么下去……” 白未晞说着,叹了口气,“怕是又要大乱了。” 殷离舟闻言,沉默了下来。 每一任魔尊皆出于冥渊。 每当魔尊寂灭,冥渊便会大开。有心争夺魔尊之位者便可进入相互厮杀,最终只余一位胜者,便是魔尊。 这个屠寂便是他的继任者,也就是现任魔尊。 殷离舟虽还未见过,但这些天也在话本里看到了不少。 什么从未有人见过他真面,每次出现都会戴一张赤色鬼面面具。仅用一百年便统一妖魔两界,以及讨厌胡萝卜等等。 不过最离谱的是,据这些话本而言,他与上任魔尊殷渡,似乎还有一段缠绵悱恻,不死不休的爱情。 殷离舟看着手中的话本,笑道:“写这些话本的也忒不讲究,一任魔尊寂灭后,另一任魔尊才会出现,两人都没见过面,哪来的情,还写了这么多话本。” 白未晞闻言,瞥了他一眼,“你都说是话本了,本就图个开心,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 “不过……”白未晞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殷离舟见状,立刻向他靠近了些。 “据说这些也不都是空穴来风。” “何以见得?”殷离舟挑了挑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听说魔尊屠寂似乎一直想复活上一任魔尊。” 殷离舟:“这……似乎不太合理吧,魔尊向来只有一个。” “不知道,都是传闻,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可信,毕竟那个都死了百来年了。我觉得吧,这俩人能有这么多话本主要还是因为般配。” “哪里般配?”殷离舟好奇地问道。 一触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白未晞立刻来了兴致。 “首先,二人都是魔域之主。其次,他们一个三年平息魔域内乱,一个百年统一妖魔两界,都称得上一句旗鼓相当,雄才大略。而且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殷离舟追问。 “魔尊屠寂不是一直戴赤色鬼面。” “嗯” 白未晞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神色,“听说上一任魔尊,最喜欢的就是红色。” 殷离舟:“……” 殷离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也可以。” 白未晞叹息着摇了摇头,“不能细思,细思都是爱情。” 殷离舟无言以对,冲他竖起拇指。 见气氛正浓,殷离舟正想再套些消息,却见白未晞突然拍了下脑袋,道:“光记得看话本了,差点忘了昨天掌门突然提了件事儿。” “什么?” “你已经满十五了。”白未晞说着,眼中是掩不住的高兴。 殷离舟有些不明所以,“满十五怎么了?” “该领任务了。” 第13章 闹鬼 “任务?”殷离舟问。 白未晞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却隐山位列仙门之首,名声在外。因此每有妖魔作祟,便会有人前来求助。棘手的自有长老散人处理,一些简单的,便会交给弟子来解决。” 说到这儿,白未晞的语气中带了几分酸意,“却隐山弟子年满十五便要开始领任务。你年龄早就到了,只是之前掌门一直没提,你才拖到了今日。” “那掌门为何又突然提起了?”殷离舟试探道。 白未晞摇了摇头,“我哪知道,可能是看你最近脑子好使了些吧。” 白未晞说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你最近怎么不傻了?难道那火玉不光能养身,还能治脑子?” 殷离舟想起被自己随手不知道扔在哪儿的火玉,心虚地笑了两声,“或许吧。” 怕白未晞再继续问下去,殷离舟忙转移了话题,“那我是一个人去吗?” “自然不是。”白未晞回道:“第一次没什么经验,所以师尊一般都会跟着。” 殷离舟闻言,隐隐约约想起,第一次遇见单明修时,他也刚满十五,与扶黎在一起,应该也是在做任务。 这么一想,竟还有几分轮回之感。 神游间,手中的话本突然被人抽走。殷离舟抬起头,便见白未晞催促道:“别看了,明日便要出发,快去收拾东西。” 殷离舟满脸诧异,“这么突然?” 白未晞声音中透露着几分尴尬,“掌门昨日就让通知你的,我这不是忘了。” 殷离舟轻笑一声,“行,这就去。” 他倒没什么不愿意的,毕竟外面天大地大,肯定比在却隐山逃跑的机会多。 更何况他在这倾梨院待了这么长时间,也着实有些烦了。 然而刚迈开步子,便想起白未晞除了让他收拾东西外,去哪?任务是什么什么一概没说。 刚准备问,一转头却见白未晞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憧憬又轻松的笑容。 殷离舟看着他,失笑道:“这么希望我走?” 白未晞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以为你有多受欢迎。我难道还上赶着想照顾你?” 殷离舟“啧”了一声,满脸沉痛,“这么长时间,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 白未晞翻了个白眼,“你想多了,我只是为了掌门罢了。” 殷离舟:“……可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我与你有什么情面。”白未晞嘴硬道。 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冷寂的倾梨院,眼中显露出几分怅然。 “其实……”白未晞低头整理着堆得乱七八糟的话本,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了声音。 “什么?”殷离舟问。 白未晞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掌门喜欢清净。所以倾梨院常年都只有掌门一人,冷冷清清的。后来将你捡回来之后,才总算有了几分人气。我是外门弟子,本……不配在这里的,但之前掌门要去药王谷为你求火玉,才点了我来照顾你。” 白未晞叹了口气,似乎也不知为何要突然说这些,挠了挠头,道:“总之……能有人陪着掌门,我其实挺高兴的。” 殷离舟听他这样说,似乎明白了什么,问,“我们一下山你便要回去了吗?” 白未晞点了点头,“我本就是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再往后也没了留下的理由。不过虽然今后我不会时时在你身边,但你若又给掌门惹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殷离舟听得感慨,“你对掌门还真是忠心。” 白未晞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掌门真的很好,他……,反正你别再给他惹麻烦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有多喜欢你。” 殷离舟轻嗤一声,目光淡了下去,“确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殷离舟不欲再说,转移了话题,“此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白未晞回道:“掌门替你选的,明日自会告诉你。” 殷离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地方总得告诉我吧,我好准备衣服。” “这……”白未晞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声音中带着不确定,“似乎是……栾川。” - 第二日。 殷离舟一大早便被白未晞从被子中拽起。 眼还没睁开,便已经被拉着穿衣洗漱完毕。 一出倾梨院,却已经见单明修站在门口等着他了。 殷离舟抬头看着天边仍未褪去的残月,伸了个懒腰,“这么早?” 单明修递给他一件大氅,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远。” 殷离舟想起昨天白未晞说的栾川,没再言声,沉默地接过大氅披在了身上。 他还记得栾川。位于最北,距却隐山千余里,确实比较远,光御剑都得五天的时间。 以他的灵力肯定支持不住,因此他也不勉强自己,直接站在了单明修的剑上。 “此次的任务是什么?”殷离舟被单明修护在怀里,不能四处张望,只能无聊地问起正事来。 单明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音调不高,但一字一句却都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栾川的清槐镇突然闹了鬼。” “闹鬼?”单明修的话瞬间勾起了他的兴趣。 “是,不知为何,镇上的一户人家突然被困在家中。外人进不去,他们也出来。镇上的人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惨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他们先寻了许多僧人道士,皆无果,因此只好求助到却隐山来。” “这么久了,里面的人……” 单明修顿了片刻,继续道:“门打开过一次。然后从里面扔出来了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尸体上还被浇了热油。” 殷离舟听得啧啧称叹,“还挺狠,这得什么仇什么怨?” 单明修的声音淡了几分,“据说无仇也无怨。” - 两人御剑五日,才终于到了清槐镇。这镇上果然一副闹鬼的模样,空荡荡的,即使白日也是家家闭户,愣是没看见一个人。 殷离舟只好先随意找了一家人敲了敲门。 “有人吗?” 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呀?” “却隐山弟子,特来探查清槐镇闹鬼一事。” 门内的人似乎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大门终于被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 待他站定,殷离舟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躲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儿,只露出了半个脑袋。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眼中多了几分信服,但还是求证道:“你们便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仙人吗?” 殷离舟道:“仙人可不敢当,有点灵力的人罢了。老人家,请问出事的是哪家?” 老人闻言,抬头向东望去。饱经风霜的面颊皱起,深深叹了口气,“周慈家,我带你们去吧。” 他刚说完,身后一直沉默的小女孩儿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道:“爷爷,您腿不好,我去吧” 殷离舟因她的动作,这才看清。这小女孩儿八、九岁的模样,面容可爱,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面料不错的新衣,和面前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人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道:“还是爷爷去吧,你看好家门。” 女孩儿拗不过,只好小声答应。 老人从外面锁好门,这才拄着拐杖和他们向东走去。 老人走得慢,殷离舟也不急,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继续打听清槐镇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出事的这家男主人名叫周慈。由寡母养大,因家境贫困,二十有五才娶妻生子。一家人一直住在一起。 这家人虽不富裕,但人真的没话说。尤其是周慈,对于母亲那是格外的孝顺。不仅日日精心侍养,有一次老母亲外出,捡到了一个被抛弃的小女孩儿,便带回了家。即使家里养他们几个已是艰难,但夫妻二人一句二话都没有,立刻便同意将女孩儿养了下来。还取了名字,叫周念。 四口之家突然变成五口,生活一下困难了起来。但即便如此,那家人也从没苛待过小女孩儿,一家人过得也是美满和睦。 直到三年前,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哎!”老人长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土匪,趁着夜里,将好好的姑娘给糟蹋了。老太太起夜时发现,忙去阻拦,结果被土匪一刀杀了,那女孩儿最终也没被救下。第二天大家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谁能想到呢。周慈跪在老太太身边一直捶打自己,说自己没有保护好母亲。那媳妇也是个孝顺的,直接抱着老太太的尸体哭晕了过去。” 老人说着,声音中满是不忍,“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老人继续说道:“应该是上天都看不过眼,他们给老太太下葬时,突然在自家地里挖出了两块元宝。周慈也是有几分头脑的,硬生生凭着这两块元宝,做成了大生意,现在已经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别说,这一家子是真的孝顺。周慈有钱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老母和小念做了场法事,每到老太太祭日,更是吃斋念佛一月,只为让老太太走得安心,哎!” 老人说得动情,殷离舟却为什么反应,突然问道:“听您的话,这人似乎也不是会与人结怨的性子,怎么会突然被鬼缠上。” 老爷爷摇着头叹了口气,“估计是有人看不过他突然发家,请了那邪祟,不然,这么好的人。” 殷离舟点头附和道:“倒也有些道理。” 走了约一刻钟,他们终于来到了镇东头的周慈家。然而距离还有百十步的时候,老人就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殷离舟问。 话音刚落,便见单明修突然抬起手,指向了门口处。 第14章 贱人 殷离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便看到了一具赤.裸的尸体。 一旁的老人垂下头,不忍再看,深叹了口气,“作孽呀,那就是周慈,镇上的人本想为他收尸的,但根本靠近不得,连盖件衣服都不行。” 殷离舟上前一步,看向地上的尸体。早已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看出是一具男人的身体。没有外皮的包裹,整个身体呈现出血淋淋的红色,有些地方因滚烫的热油而凝在了一块,散发出腐肉的气息。 殷离舟看得一阵恶心,转过头再次确认道:“他真没与什么人结过仇?” 老人立刻摇了摇头,“没有,周家的人都良善得很,即使富贵之后,也从没忘记过我们。每到冬日还会为贫寒人家送冬衣,我孙女现在身上穿的,就是他们之前送来的。” 说到这儿,老人情绪也有些激动,“仙人,你们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周慈媳妇和孩子还在里面呢。” 似乎是在应和老人的话,殷离舟还没出声,便听不远处的院内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喊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哑又凄厉,透露着近乎绝望的恐惧,“啊……出去……我要出去……救命……” “是周慈媳妇。”老人强忍着恐惧,忙说道。 殷离舟点了点头,与单明修相视一眼,一起抬步向紧闭着的朱红色大门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猛地被人捂住口鼻。接着,传来一阵奇怪的,似乎拖拽一般的声音。 单明修再不犹豫,一掌击开了大门。 然后同时愣在了原地。 这院子从外面看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然而踏进来之后才会发现,这院中已经完完全全被煞气却占领。 整座院子都笼罩在浓重的血雾中,根本看不到天空。 “这么浓重的煞气,看来不是一般的鬼。”殷离舟说着,低头看向面前的青石板路。 上面果然有一道重物被拖拽而行的痕迹,甚至隐隐还能看到几片带血的皮。 “人还活着。”殷离舟转头看了单明修一眼,两人顺着地上的血迹向前走去。 这血迹一路蜿蜒至西厢房门口,这才没了痕迹。 殷离舟伸手准备推门,单明修却先一步挡在他身前,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看到那个老人口中周慈媳妇的身影。 殷离舟环顾四周,探查了起来。 这似乎是一个老人的房间。窄小的木板床上放着一套花色陈旧老气的被褥。墙脚处堆着两个木箱,其中一个半开着,可以看到装的都是老妇人所穿的衣物。 殷离舟觉得奇怪,这屋内的陈设说是寒酸都不为过,明显和外面青瓦白墙四进的院子格格不入。 唯一还能看的,便是正对着床的地方供着一个楠木做成的佛龛,上面还燃着三炷香。 殷离舟走近,只见那被供着的佛一脸凶煞模样,镀金的身体上竟然还沾着血迹。 殷离舟双眼微眯,这里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他刚想叫单明修,然而刚转过身,却听见身后“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关上。 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从门后滚到了地上。 殷离舟见状,忙大步走过去,查看起她的情况。 这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模样,体型偏瘦。窄窄的瓜子脸上没有眼睛,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洞,一动便从里面渗出胭脂色的血水。 她的手脚也被人砍断,整个人就像一个残破的娃娃,被裹在一堆破布里面。 殷离舟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竟还有气。 “你……”殷离舟刚想试着和她说话,那妇人却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突然张口叫喊了起来。声音凄厉痛苦,夹杂着浓烈的恨意。 正是他们刚刚在门口处听到的声音。 “你杀了我吧,放过钊儿,放过他,啊!好疼啊!你杀了我吧……” 殷离舟转头看向单明修,给他递了个眼神。 她刚刚说的是“你”。 这么说来,她与这满屋煞气的的主人似乎相识。 单明修也想到了这一点,冲他点了点头。 殷离舟将她按住,打算先给她疗伤,再询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突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杀你?那岂不是太便宜你。” 这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颇为年轻。只是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和空气融为一体,听起来着实怪异。 殷离舟回过头,便见有血雾自空中一点点升腾而起,渐渐聚起了一个人形。 殷离舟直起身,看向屋内那个突然多出来的人。 是一个少女。 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模样。一头黑发散乱在两肩,直直垂到了腰处,面颊精致小巧,是标准的鹅蛋脸,鼻梁挺直,嘴唇薄凉。即使眼睛那处空荡荡的只剩两个窟窿,殷离舟却也能感觉出,她生前定是个美人。 “你们是谁?” 少女很快便发现了他们。虽然没有双眼,却还是准确地找到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殷离舟看着她望着自己的两个窟窿,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他抖了抖肩膀,刚想开口,便听少女喝道:“你们是来救她的?” 殷离舟闻言,认得坦荡,“是,不过看你这幅不死不休的样子,怕是轻易不会放人吧。” 那少女一听,眼处的窟窿猛地睁大,几乎占据了她半张脸。身上的血雾瞬间浓郁起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原本娇俏的声音变得尖利,“那你们就和她一起死吧。” 说着,空气中的血雾凝固了一瞬,随即化成道道暗红色的利箭,直直向他们刺去。 殷离舟抬手欲挡,单明修已挡在了他的身前,青冥剑出鞘,与少女缠斗了起来。 一旁的女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扑在了地上,艰难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蠕动,“救命,大仙救命,我儿也在此,大仙救救他。” 殷离舟蹲下身,犹豫着不知该怎么扶她,只好先安慰道:“放心,我定会救下你们。” 女人闻言,空荡荡的眼眶里流下两行血泪,声音凄怆,“多谢!多谢大仙!” 说完,她抬头,寻着声音一点点找到少女和单明修缠斗的方向,空荡荡的眼眶死死盯着那处,声音突然怨毒了起来,“杀了,杀了这个女鬼,大仙,求求你们抓住她,把她挫骨扬灰,我要将她的尸体挖出来,用火焚尽,让她和那个……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得太过激动,眼中的血涌得更加厉害。 殷离舟忙拦住了她,“你别激动,我先给你止血!” 说着,点了她伤口周围的穴。 然而女人依旧激动不已,“杀了她,永世不得超生,她该死!她该死!” “你认识她?”殷离舟实在没忍住,问了出来。 那女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空中一声惨叫传来。 殷离舟抬起头,只见那女鬼中了单明修一剑,猛地向后退去。 她恨恨地望着他们,面容满是不甘,却也没再纠缠。血雾消散,那女鬼不见了踪影。 单明修本欲继续追,然而不放心殷离舟一个人留在这里,便停下脚步,与他一起照顾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妇人。 “她是不是魂飞魄散了?仙人,你们是不是把她杀了?”那妇人的情绪太过激动,不断有血从她口中涌出,她却已经顾不上,一遍遍地追问。 殷离舟只好先把她打晕,然后寻了一床被子将她裹起,寻了个地方疗伤。 妇人伤得太重,一连昏迷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一醒过来便惊恐地“大仙”“仙人”喊个不停。 听到殷离舟他们都还在,那妇人这才放下心来,嚎啕大哭了起来。 许久之后,妇人的情绪才得以平静。 殷离舟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女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闻言,眼眶又流下了血泪来,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声音中带着浓重的怨毒,“贱人,是那个贱人! 第15章 为何 “贱人?” “周慈媳妇,你说的这是谁呀?” 听到她被救出,暂时安置在老人这里,镇上的人陆陆续续都赶了过来,将原本不大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听她开口,忙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周氏似乎没想到周围这么多人,面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抽泣起来。 她已没有眼,一哭只有血水顺着眼眶流出,显得十分吓人。 周围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有几个胆大的妇人拧了干净的帕子上前为她擦拭,还有人递了热茶给她润唇。 “别哭了,你这次遭了大罪,再哭身体要受不住了。” “是呀,你是不是识得那鬼是谁?赶紧说出来,大仙定会帮你除掉她的。” “你放心,大家不会忘了你们的恩,你和庭钊我们不会不管的。” 周氏这才止了哭声,猛地抬起头来,无措地四处张望,“钊儿呢?我儿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庭钊只是昏过去了,一点皮都没破。” “那就好,那就好。”周氏激动地嘴唇不住颤抖,“她还算……” “她到底是谁?”殷离舟实在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周氏的嘴唇颤抖得更狠,侧过头,似乎难以启齿一般。许久,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她喉咙涌出,哭着道:“周念,是周念!” 她的话音一落,周围瞬间乱了起来。 众人的面上皆因她的话浮现出不同的神色。 有惊愕,有愤怒,也有果然如此。 “早就劝过你们,不该养这身世不明不白的东西,谁知道会养出个什么来。” “当年还不是老太太坚持。” “你们于她可是有养育之恩啊!” “引狼入室!” 周氏躺在床上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痛苦难忍,几欲昏厥。 众人见状,纷纷闭了嘴,不敢再刺激她。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拄着拐杖站起,出声道:“大家先不如先回去吧,周慈媳妇刚醒,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让她好好歇歇。” “行,那我们就先走了,甘大爷您多费心。” “这是我们家入冬前熏的腊肉,您招待仙人。” “我们家那口子让我来送只鸡,您给周慈媳妇炖了补补身体。” “……” 大家纷纷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放下,很快便堆满了一桌子。 甘大爷一一记下,起身将他们送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殷离舟和单明修二人以及躺在床上的周氏。 殷离舟与单明修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对劲儿。 但周氏刚醒,他们也不好问太多,只能先让她休息。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这时,从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殷离舟抬起头,是甘爷爷的孙女端着一碗白粥走了进来。 殷离舟以为她要给周氏喂饭,让开了位置。然而小女孩儿却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碗对着他举了起来。 殷离舟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氏。 意思是让他喂吗?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 殷离舟当小女孩儿害怕,接过白粥准备去喂,手中的碗却被接过。 单明修淡淡道:“我来吧。” 殷离舟乐的清闲,自然没拦?自己则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开始思考今天的事情。 虽然现在指向已经很明确。周念被周家养育,因意外离世后心有不甘而化为厉鬼,恩将仇报地报复周家。 但殷离舟仍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儿。周念为何不去报复那个强盗,而且周氏的言行也总是让他觉得怪异。 周氏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精神终于好了一些,一醒来又是先叫他们,听到他们还在,这才安心了下来。 殷离舟见她此时的状态恢复了一些,试着问道:“可以和我们讲讲周念吗?” 周氏闻言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以。” 周氏说完,空荡荡的眼眶寻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面上看不出情绪。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三岁。那是个冬天,钊儿病了,想喝鱼汤,母亲心疼孙子,非要出去给钊儿买。谁知回来时却带回来了一个冻僵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几乎冻成了一块冰,可把我们心疼坏了。我们忙了一天,又是给她擦身体,又是灌汤水,这才救了她一命。虽然那会儿又瘦又小,但是长得却可爱得很,眼睛大大的,我一看就喜欢得紧。” 周氏说着,声音中带了几分悲凉。 “我没有女儿,我是真的将她当女儿一般疼爱的。谁知,谁知她的性子那样凉薄,就像一块冰,我怎么也捂不热。她生病,说想喝鱼汤,我冬日去湖里为她捕鱼。过年我宁愿自己不穿,也要为她扯一身新衣。虽我家不富裕也知女孩儿要娇养,我连碗都不让她洗,整整十一年,却养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周氏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气极。 殷离舟忙安慰道:“你别动气,先不说了,你冷静一下。” “不!”周氏的胸膛上面剧烈起伏,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我要说!尽管她与我不亲,可她死时我也是真真切切地难过了许久,可怜她年纪小小却遭受这样的横祸。我为她敛尸,将她入葬,谁知她竟这样报复我们。我们被困在院中,出不去,怎么也出不去。她当着我的面剥去了孩子他爹的皮,那时他还活着啊!他在地上翻滚,疼得浑身抽动,周念却面无表情地用铁勺舀起热油,对着他浇了下去。她还挖了我的眼,砍去我的四肢,要不是你们来的及时,我已经死了,我若是死了,就轮到我的钊儿了呀!大仙,大仙……” 周氏只余躯干的身体不断扭动,似乎想向他们靠近,大滴大滴的血从她眼眶流出,滴落在被单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她想向他们靠近,但没有四肢的支撑,连挪动都费力,只能嘶哑着声音哀求,“大仙,求求你们快快杀了她,让她魂飞魄散。我这样定然活不了多久,可是钊儿他还年轻,他还未娶妻,你们可一定要救救他啊!我周家就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求求你们杀了那个女鬼!让她魂飞魄散,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求求你们了……” 殷离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激动,忙安抚道:“你放心,我们定会护好周公子的,你的伤太重,莫要激动。” 周氏听了他的保证,这才平静了一些,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凄然一笑,“我也不想,但是疼,太疼了。身上疼,心里也疼,我不明白,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殷离舟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打算起身为周氏倒一杯茶水。 然而刚起身,便看见门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扶着门框,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向里面。 正是甘老爷子的孙女。 殷离舟还未出声,便见小女孩儿似乎吓了一跳,一下子就退了出去。 殷离舟转头向单明修看去。 单明修明显也看到了,冲他点了点头。 殷离舟走过去将倒好的茶递给他,然后追了出去。 第16章 丫头 小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自然跑不过殷离舟,很快便被他拦下。 小女孩儿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眼中带着防备。 殷离舟看出了她的紧张,蹲下身,目光与她持平,露出一个笑来,“你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小女孩儿没有言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垂下头不去看他。 殷离舟见她一副不想配合的模样,补充道:“也可以只点头或者摇头。” 小女孩儿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殷离舟觉得有些难办,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道:“你很怕屋里的那个婶婶吗?” 小女孩儿垂着头,殷离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身体顿了一下,随即手指紧紧攥住了碎花的衣摆。明显是在害怕。 殷离舟见她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她的新衣服上,转移了话题,“听你爷爷说,这是周家婶婶送给你的冬衣,很漂亮。” 小女孩儿闻言,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衣摆,背到身后勾缠在一起。 殷离舟看着她的反应,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但还是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自己开口说。 许久之后,小女孩儿终于抬起了头,圆圆的杏眼望着殷离舟,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只是片刻,便恢复了之前的状态,重新地下了头,手指再次攥起。 殷离舟见她实在不愿意多说,只好算了。谁知刚站起身子,却见小女孩儿突然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殷离舟怔了片刻,追问道:“为什么?听镇上的人说,她的为人很不错。” 小女孩儿闻言,薄薄的唇瓣紧紧抿起,犹豫了片刻。 然后慢慢抬起头看向殷离舟,声如蚊呐,“你真的是神仙吗?” 殷离舟犹豫了一下,挠了挠头,“应该差不多。” 小女孩垂眸,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又继续问道:“你会相信我吗?连爷爷都不信我。” 殷离舟俯下身,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吧,我相信你。” 小女孩儿呆呆地望着他,怔了片刻,转头向主屋看了一眼,这才转过身迅速说道:“怕,我很怕他们。” “他们?”殷离舟引导着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殷离舟抬起头,发现竟是单明修。 他神色冷凝,虽仍勉强保持着冷静,然眼中的焦急却不加掩饰地倾泻而出,直到看见了他,才散去了一些。 小女孩儿被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嘴巴。 殷离舟还未出声,便见单明修大步向他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手中的触感让他寻回了几分理智。 呼吸这才平静了下来。 殷离舟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单明修听见他的声音,强撑的镇定土崩瓦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般,松开了他的手腕。 “我……”单明修的声音有些卡壳,“刚刚在屋内听到了你的呼救声。” 殷离舟挑眉,面色微淡,“师尊对徒弟可真是记挂得紧,一会儿不见便……” 殷离舟的声音突然顿住,抬头向主屋望去,“声东击西?” 单明修瞬间也明白了过来,抬步向屋内走去。 一进门,果然见之前那一身红衣的女鬼站在床边,纤细的手指掐着周氏的脖子将她从床上举起,明显是想杀了她。 周氏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面色因窒息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红。舌头无力吐在外面,不断淌着口水。 单明修见状,直接抽剑上前砍向周念的手臂。 周念闪身回避,手中不稳,周氏便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殷离舟忙走过去,道了一声“得罪了”,然后伸手将她抱起。 殷离舟知道周念定然不是单明修的对手,因此只是退到门口处,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殷离舟转过头,见小女孩儿竟也跟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周念。 殷离舟低声道:“这里危险,先回你的房间去。” 然而小女孩儿只是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看了起来。 眼中似乎带着担心。 殷离舟只觉更加诡异起来,她在担心谁? 担心单明修打不过周念?还是担心的就是周念? 她不肯走,殷离舟也没再劝,向前走了些,将她护在身后。 如殷离舟所料,周念确实不是单明修的对手。 很快便被她擒住。 周念冷淡的面容浮现出浓重的怨怒,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单明修将青冥剑收入鞘中,抬手放在她的额顶,接着源源不断地煞气从她身体抽离,进入单明修的身体。 殷离舟见状,下意识想去阻拦。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帮她净化,为什么非要选这一种? 然而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下。 就算单明修糟蹋自己的身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殷离舟强压住心中的烦躁,转过头去,却对上了小女孩儿的眼睛。 “神仙哥哥,她会死吗?” 殷离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她周念早已死亡的事实,道:“不会,她只是……生病了。” 说完,殷离舟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小女孩儿一眼,“你不怕她?” 小女孩儿摇了摇头。 殷离舟觉得好玩了起来。 小女孩儿不怕已经化为厉鬼的周念,却怕镇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周氏。 “为什么?”殷离舟问她。 小女孩儿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周氏,眼神中带着恍惚,小声道:“我看见过,她在打她。” 殷离舟愣了一下,只觉得心中那种些怪异的地方似乎隐隐有了方向。然而还未想清楚,却突然听到单明修一阵轻咳。 殷离舟忙转过头,只见围绕在周念身上的煞气已经褪净,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里衣,静静地躺在地上。 面上没了之前的怨怖,看起来白净瘦弱,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单明修的咳嗽已经止住,抬手将周念抱起,放在了床上。 殷离舟走过去,瞥了一眼单明修。见他只是面色苍白了一些,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咳血,这才移开目光,看向床上的周念。 “可有发现什么?”殷离舟问。 单明修抬手,纤薄的掌心处缓缓凝起一颗暗红色的血珠,正是周念的灵核。 “这颗灵核并非天然形成,倒像是有外力相助。” 殷离舟看向他的手心。人死入轮回,怨念深重者可化厉鬼,结灵核。灵核颜色愈深,煞气愈重。 周念的这枚灵核血色浓郁,近乎于黑。即使她死时心有不甘,但这样小的年纪也确实难以结成这样的灵核。 “你是说有人在推波助澜?” 单明修掌心缓缓合上,看向昏迷中的周念,“这要问问她了。” 殷离舟点头,将周氏也放在了床上,然后便见单明修抬手设下结界。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再次睁眼时,眼前不再是甘老爷子家的模样,而是一片浓重的黑色。 他知道,这就是周念的灵核。 殷离舟抬步试着向前,然而无论向哪边走,四面八方都是黑暗,找不到出口,也无法辩明方向。 周念的灵核为何会是这样? 正犹豫着该如何走出去时,悬在左腕的铃铛突然响了起来。接着身侧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殷离舟一猜便知是单明修,主动将手腕伸了出去。 果然,下一秒便被人牵住。 “周念的灵核怎是这样的?”殷离舟问。 单明修似怕他走丢一般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在他耳侧响起,“灵核不仅是其主人一生的记录,也是内心的投射。或许我们现在所在的,便是周念的经历中最黑暗的那段。” 殷离舟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才能到下一阶段?” “继续向前。” 单明修说着,隔着衣袖牵着他的手腕继续向前走去。殷离舟则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 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触觉变得格外敏感。虽然隔着衣袖,殷离舟还是觉得被单明修握着的肌肤,微微烫了起来。 殷离舟极力控制,思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蔓延。 他想起刚刚因为一声不知是真是假的呼救便惊慌失措的单明修,心底有些发涩。 却固执地不肯表露,只是打趣一般问道:“哎,以你的修为,刚刚真的没有听出那到底是不是你徒弟的声音?” 单明修闻言,脚步微顿,引得他手腕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音。 殷离舟见他没有说话,笑道:“果然……关心则乱。” 单明修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腕不断收紧。 殷离舟脸上的笑容愈淡。 其实也确实没有回答的必要。 毕竟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却偏偏自虐一般,非要问一问。 殷离舟自嘲一笑,他真的有些好奇了,从他醒来后,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说杜休是一个傻子。 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傻子,才能让单明修牵肠挂肚到如此地步。 如果最后那个傻子回不来了呢? 单明修是不是也会为了他再杀自己一次? -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惨白的光。 他们顺着光的方向走去,发现外面还是清槐镇。只不过此时白茫茫一片,正下着雪。 殷离舟还没感觉到冷,一阵热流便已经顺着掌心传来。 殷离舟十分自觉地靠近了单明修一些,开始寻找周念的身影。 找了许久,才终于在河边的一棵槐树下找到了快冻僵的周念。 这样寒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整个人缩成一团,几乎被雪埋住。 殷离舟想上前给她披一件衣服,却被单明修拦住,“没用的。” 殷离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周念的灵核,他们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 所以他们只能立于茫茫的风雪中,无言地看着周念被风雪裹携。 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一丈开外的风景。 这时,原本安静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殷离舟转过身。只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挎着一个竹篮,正冒着风雪一步步向他们走近。 走到周念面前时,她有些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待看清眼前突兀的雪堆竟是个几乎被雪埋住的孩子时,她忙放下手中的篮子,抬手开始拍打周念身上的雪。 “丫头,醒醒,能听我说话吗?别睡,醒醒……” 然而周念已经冻昏了过去,别说出声,连回应都做不到。 老太太见状,再不犹豫,将篮子放到树下,用雪稍微盖住。接着起身将自己最外面的棉袄脱下,盖在了周念的身上。然后蹲下身子,艰难地将她背起。 “别睡啊!丫头,一会儿就暖和了。” 老太太一边气喘吁吁地背着她,一边哈着白气与她说话。 “你是哪里的人啊?冰天雪地的,这么冷,怎么就穿这么点衣服?是不是走丢了?哎,要是这样的话,你爹娘该多着急啊!” 没有人回答她,老太太也不在意。 “你爹娘呢?怎么没看好你呢?若是看到你冻成这样,肯定会心疼坏吧。” “我家也有个小孙子,他要是穿这么点衣服在外面,我肯定会心疼死。丫头,醒醒,奶奶一会儿给你炖汤喝。” …… 老人就这样背着她,一路走一路说。等走到家门口时,老人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冷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哆嗦。 刚到门口,便见了远远守在门外的周氏。 周氏一看见她,忙大步跑过来迎着,边走边大声说道:“娘,都跟您说了,这么冷的天,钊儿就是一时贪嘴,那鱼又不急一时,您……这是谁呀?” 老人背着周念继续慢吞吞地向屋内走去,“我在路上看到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单衣,冻昏在了外面。” 周氏一听,嚷嚷道:“可怜见的,快进来!快进来,娘,让我来背。” 老太太道:“没事儿,我来吧。” 周氏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给老太太擦了擦汗,心疼地埋怨道:“娘,还是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老太太有些不适应地微微闪躲了一下,却还是把身后的周念交给了她。 然后便见周氏利落地背着周念走了进去。 殷离舟与单明修也跟在了后面。 此时的周家还是只有一正两偏房的小院子,周氏将周念背到老太太住的偏房。 一进去便将周念扔在了床上。 老太太床上铺着的被褥看起来厚实,然而周念被扔上去的时候,还是发出了一声重响。 老太太忙想去看看,却被周氏一把拉住。 她一改刚才的恭顺,双目圆睁,仿佛要吃人一般怒气冲冲道:“你捡她回来干什么?她谁呀?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你捡回来,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多晦气啊!” 老太太陪笑道:“孩子就是冻着了,灌一碗热汤暖一暖就没事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是给钊儿积德了。” 周氏听到自己儿子,声音缓了一分,冷哼一声,道“最好是这样!” 说完,看向她的手中,“鱼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放在路上了,我一会儿去取。” 周氏气的直咬牙,“好呀,你为了这么个不知从哪来的杂碎,连亲孙子病着想喝鱼汤都顾不上,你以为你是菩萨下凡吗?” 老太太安抚道:“你别气,我这就去……” “你去什么去?第一次还能说你自己非要去,第二次难道还能?怎么,你难道想让这邻里都知道我们苛待你不成?” “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说得好听,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是想给我添堵罢了,我让你救人一命!” 周氏说着,大步走到桌前一挥,桌上供着的一尊陶瓷做的菩萨便落在了地上,随即应声碎裂。 周氏看也不看一眼,抬脚走了出去。 老太太见状,忙跪下身,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瓷片。然而碎得太多,她怎么也捡不完。 这尊菩萨陪了她许多年。从丈夫突然离世,到她将儿子拉扯大,几乎已经是寄托,然而就这么碎了。手中突然传来一阵痛意,老太太低下头,才发现有瓷片划破肌肤,渗出了零星的血迹。 待她将地上的瓷片捡完时,手指已经有些僵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收好,叹了口气,准备看看周念的情况。 然而一转身,却见周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小小的身体缩在她的棉袄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老太太收拾好情绪,冲她露出一个笑来,温声道:“丫头,你醒了。” 第17章 恶心 周念缩在棉袄中,冷得牙齿都在发颤,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然而一双眸子却仍保持着平静。 她试着说话,然而两颊的肌肉仿佛被冻住,根本张不了口。 老太太见状,忙说道:“丫头,等我一下。” 说完,匆匆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老太太端着汤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起来。 “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你在外面那么久,身体都要冻坏了。” 周念没力气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唇瓣,小口喝了起来。 一碗热汤下肚,周念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然而一冷一热交杂,头很快又开始发起晕来。 老太太看出了她的不适,起身将碗放下,然后脱鞋上了床,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周念因她的动作猛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便见老太太握着她的胳膊慢慢揉搓了起来。 “你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筋骨都要冻住了,得先揉开,然后再泡泡脚,睡一觉就好了。” 周念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面上有些无措,却没有反抗,任由老太太一点点揉搓着她的身体。很快,体内便升腾起阵阵热意。 周念的眼睛慢慢阖上,在这样的温暖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子很黑,没有点灯,也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身上的温暖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早上的一切,确实曾真切发生。 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但比白天好了许多。她慢慢坐起身来,被子随着她的动作滑到了腿上,冷意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 周念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裹紧身上的单衣,翻身下了床。 外面的雪仍未止息,纷纷扬扬地在地面积起厚厚的一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周念站在院中,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正屋仍亮着灯。 那个奶奶应该在那里吧。 周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向正屋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周念停下了脚步。 房门并未完全关紧,开着一条缝,周念向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向里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满脸愠色,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对着那个奶奶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咱们家的情况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怎么可能再多养一张嘴!娘,你老糊涂了吧。” “她还那么小,吃不了多少的。而且也不必买衣服,把我的衣服改小给她穿。”老太太佝偻着腰,说话声中带着几分讨好。 然而那年轻妇人根本不听,怨气更重,“这是多几口饭,改几件衣服的事儿吗?多养她一个,我们今后得多多少麻烦?你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长寿的相,万一死我们家怎么办?而且这大冬天的,一个人被扔在外面,指不定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病呢?娘,知道你心善,但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回捡啊!明天,明天就赶紧让她滚……” 周念低头向后退了一步,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眸中的情绪。 她没有再听下去,抬手缓缓将门闭紧,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偏房走去。 回到偏房,她脱了鞋,重新爬上了床,将自己缩回了被子里。 这被褥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一点也不舒服,但所幸仍有一点暖意。 周念将头埋在这一点温暖里,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周念睁开眼,透过开门时屋外的雪光,她看见了老人的身影。 佝偻着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碗,走过来轻轻唤她,“丫头,你醒了吗?” 周念闻言,慢慢坐了起来,裹着被子看向她。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慈祥。 她坐在床边,将手中的碗递给她,催促道:“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喝鱼汤。” 周念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汤是热的,暖意顺着手心流进身体,似乎能将心一并熨得滚烫。 周念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低头喝起来。 很大的一碗,碗底躺着一副完整的骨架,汤上飘着葱花。味道有些淡,应该是加水又煮过一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好喝。” “那就多喝点。”老太太闻言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么小的年纪,受苦了。” 周念端着汤的手微颤了一下,却没有言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将一碗鱼汤喝了个干净。 - 第二日。 周念睁开眼时,老人已经醒了,坐在她的身侧,眯眼缝着些什么。 见周念起了,老太抬手揉了揉眼,问道:“不再多睡一会儿?” 周念摇了摇头,将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好,对着老人说道:“谢谢您救我,但我得走了。” 老太太闻言,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坐起身来,“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去哪儿啊?” 周念没有言声,沉默了下来。 老太太见状,将手中的布递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哪也不去,就在奶奶这儿安心住下。这块布啊,是去年生辰时我儿买的,我年纪大了,就不浪费了,刚好用来给你做身新衣服。你走了,这衣服给谁穿啊?” 周念的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布料上,蓝纹的土花布。明明不是她这个年纪穿的,但她却觉得,若是老人做出来的衣服,一定很漂亮。 但…… 周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老太太气呼呼地将手中的布料放下,再不理她。只是起身打了热水让她洗漱,然后给她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穿上,带她去了正屋。 周家的人都在,正准备吃饭。 周念很自觉地没有上桌,只拿了一个馒头站在一旁慢慢地吃着。老太太几次想让她坐下,都被周念沉默着拒绝。 周氏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总算没有那么难看。 因着老太太的阻拦,直到她穿上老太太亲手为她做的冬衣,也没有走成。 周念知道老人的艰难,因此十分有眼色。不仅努力降低存在感,还主动帮着周氏洗衣做饭,周氏的骂骂咧咧这才消停了几天。 这日,她正在厨房烧火,隐约听见周氏和老太太说:“这丫头还挺不错的,吃得少还有眼色。” 老太太立刻接道:“是呀,这孩子讨人喜欢得紧。” 周氏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算计,“娘,你想让她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不如就留下来给钊儿当童养媳,咱家的条件本来娶媳妇就难,这下不是一举两得了。” 周氏信心满满地说着这个提议,本以为老太太肯定会满口答应,谁知老太太却没有接她的话。 只是说:“丫头还小,再大些,问问丫头的意思。” 周氏一听,只觉得火往头顶升。 “她的意思?她还能有个什么意思?你看她一副丧气模样,我给她吃给她住白养着她,将来还让她嫁给钊儿,这简直是天大的福分,她能有什么意思?我呸,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杂种,您还真给当成宝了,你问她的意思?我还要问问钊儿的意思呢,要不是家里穷,她哪掉配得上我儿。” 老太太的声音在周氏一连串的诘问中渐渐息了下去。 许久,她才听见一句压得极低的声音,“我还是问问吧。” 周氏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起身回了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晚上,周念和老太太照例睡在一个被窝。 老太太将她的脚放在肚皮上,一边暖着,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周念见老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默默地挪近,靠在她的肩膀上,“奶奶,您有话要说吗?”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来,问她,“丫头,你愿意留在我们家吗?” 周念与她又靠得近了些,抬手抱住了她,“愿意。” 老太太顿了顿,“你喜欢我们钊儿吗?” 周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头埋在老人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面容苍白的少年的身影。 周念去给他送过几次饭。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身影薄得像一张纸,斜斜地映在墙上。面色苍白,眼底印着淡淡的青,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整个人就像被困在画中的邪魅山精。 周念将碗递给他,他便伸出薄而修长的手接过,唇角淡淡勾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声音像浸着细碎的冰,“谢谢你。” “不喜欢吗?”老人的声音传来,将她拉出回忆。 周念眨了眨眼,眸子活泛了起来,回道:“喜欢。” 老人听到答案后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开心,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好,那就好,丫头。” 周念就这样留在了周家。 之后的岁月突然快了起来。 周念一点点长大,身上的衣服依旧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渐渐长开,小小年纪,容貌便已经出落得不俗。 这些画面中,周念大多数时候都是与老人在一起。 老人坐在床上缝制冬衣,她便将针线穿好。老人做饭,她在灶台前烧火。老人睡着时,她就轻手轻脚地坐在桌前,补着那个被周氏摔碎的菩萨…… 当然,画面中除了老人,还有□□钊。 少年身体不好,日日躺在床上看书,很少出门。 周氏夫妇要下地,照顾他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周念身上,一来二往,两人渐渐也熟稔了起来。 虽然两人不常说话,但少年常常会念书给她听,这也是两人之间最多的交流。 每次送完饭,周念就会坐在床侧的凳子上,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少年。 昏黄的灯光融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旧白得像一幅画。修长的手捧着书,声音清清淡淡,像冬日的初雪沁在心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大多时候,少年念的诗周念是听不懂的,但少年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只凭着他读书时的强调,便能感受到诗中的悲喜。 那日,少年读《祭十二郎文》,声音朗朗,却带着说不出的悲意。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念完最后一个字,他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周念。 小女孩儿依旧乖乖巧巧地坐着,目光落在一旁的煤油灯上,漆黑的眸子如往常一样冷清寂然,然而睫毛却带了几分水汽。 少年怔了片刻,声音中带了几分可惜,“你该读书的。” 周念闻言,抬起头来,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其实不必说,他们也都知道,这不可能。 收拾好后,周念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出去,而是将空碗抱在怀里,犹豫了一下,对着少年说:“庭钊哥哥,你教我吧。” □□钊望着她,目光因屋内的灯火而亮了几分。 他笑着回道:“好。” 那笑太晃眼,周念几乎是有些慌乱避开他的目光,连谢谢都忘了说,便转身走了出去。 旖旎还未散去,刚踏出房门,便见周氏从外面回来。 周氏一看见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钊儿现在才吃饭?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周念连忙摇头,还未说话,便见周氏大步走了过来,对着她的背便是重重一掌。 “再敢偷懒,看我不打死你。” 周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将碗筷送到了厨房。 在周家待了这么久,她早已看清了周氏的为人。 刻薄又凶狠,却又喜欢在外做出一副伪善的样子,讨个好名声来。 就像现在,打她从不会在脸和胳膊上,也不会指示她去外面干活。每次出去,都满脸宠溺地拉着她的手,仿佛母女一般亲热。 而周伯父,性格懦弱,总是附和着周氏,虽从未在表面上言明,但对她倒还不错。 周念知道自己在周家艰难,因此尽力降低存在感,从不与周氏夫妇起争执,她以为这样便能求一个平静的生活。 然而…… 那日她起夜,怕吵到了老太太,便自己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然而一开门,却见周伯父竟还没睡,叼着一只旱烟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抽着。 听见动静,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周念看着他的目光从平静到打量再到复杂。 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下头匆匆点了点,算作打招呼,然后便匆匆向东司走去。 待她小解好,正准备出去。然而刚走到门口,眼前突然一暗,接着一只粗大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重新拖了进去。 周念拼命挣扎,然而那双手太大,甚至连她的眼睛也一并蒙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到那人身上浓重又腥臭的烟草气。 “唔……” 周念想叫,然而刚一出声,脖子便被人狠狠掐住。 另一只手从她的脸上移开,然后顺着她的衣服钻了进去。 空气越来越少,周念大脑一片空白,窒息与痛意夹杂,狠狠撕扯着她的回忆。 那令人反胃的触碰渐渐与一双双粗砺的手掌重合。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破门而入的士兵,剑身穿过身体,一片鲜血淋漓。 所有的女眷都被关在狭窄的囚车里。 要被送到哪里去? 她的母亲跪在车里,苦苦哀求着周围的士兵。 她看着那些肮脏的手摸上她母亲的身体。 然后换来了她的自由。 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周念想吐,却连低头都做不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周念茫然而又无助地睁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男人掐死在这里时。 她突然听到了一道震怒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第18章 溯源 捂着周念口鼻的手这才终于挪开,空气猛地涌入,激得她咳嗽了起来。 好一会儿,眼前的黑暗才散去。 周念扶着肮脏的墙壁,抬头看去。 只见老太太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衣,不知是气还是冷,浑身都在颤抖。 而周伯父站在她的面前,低头尴尬地搓着手。 周念看着老人,刚哑着声音喊了句,“奶奶”,眼眶便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老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滴在了地上。 “娘……” 周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老人重重的一巴掌打断。 接着老人再不看他,颤抖着手走过来,把周念拉在了怀里。 “走,跟奶奶回去。”老人说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周念身上,搂着她向偏房走去。 谁知刚走到院中,正屋的门却被突然被打开。 接着便见周氏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皱着眉头嚷嚷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院中的三人。 周氏的目光转向茫然,“怎么……” 然而说还没说完,便因周念被扯了一半的衣服,凌乱的头发和哭红的双眼而咽了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周慈垂着的头上,面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周念将自己缩在老人的怀里,根本不敢看她。 她以为周氏会哭闹,但她只是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里。 老太太见状,将周念搂得更紧,向屋内走去。 这件事就像砸中湖心的石片,虽激起了涟漪,但最中还是平息了下去。 自那以后,周慈再没打过周念的主意,但周氏也在没再给过她一个好脸。 她在家给周念指派的活越来越多,完不成便是一顿打骂,也很少再带她出去。 因此在很久之后周念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样。 周氏依旧是笑眯眯地与人谈起她。 只不过说着说着,便会不经意地叹几口气。 待别人追问,再半遮半掩地讲起她如何不知好歹,好吃懒做。 待众人一片义愤填膺,她却又维护了起来,用“她还只是个孩子”做结束语。 周念知道她心中有气,沉默地将这一切认下。 然而换来的却是她的变本加厉。 会好吗? 周念坐在门槛上,望着手臂上被周氏抽出来的鞭痕,心中想着:再等等,等她长大就好了。 等她与庭钊哥哥成亲,周氏说不定就会真心接纳她,将她当成一家人。 或许吧。 周念期待着。 然而她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长大。 那是个金色的盛夏,家家户户忙着收麦。连奶奶也一并去帮忙,周念则留在家操持家务。 庭钊哥哥突然想喝鱼汤。 周念一听,二话不说便提着篮子去了村东头的河边,打算捉几条鱼。 彼时正是盛夏,绿荫虽悠长,暑气到底灼人,因此行人稀少。 周念干脆褪了鞋袜,赤脚走进了水里。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周念正值豆蔻,正是女孩儿最美的年纪。即使头发只是随意扎起,衣衫敝旧,也掩盖不住那即将长开的绝色姿容。 新上任的县令恰巧从此经过,挑帘一望,便再难忘记那道身影。 县令已经四十,因当年借嫡妻娘家的势力才步步高升。 因此这么多年府中只有她一人。 县令自然没胆子把周念纳进来,但又实在忘不了。 便派人打听了她的身世,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 用两块元宝买下她的初次。 他派衙役将周氏夫妇找来。还没来得及威逼,他们便立刻点头哈腰地同意。 于是那天夜里,周氏让老太太照顾赵庭钊。 然后在半夜将县令引进了周念的房里。 周念在睡梦中猛地惊醒。 一睁眼便见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压在她身上。一手捂着她口鼻,一手解她的里衣。 周念拼命挣扎,却连声都发不出。 她心中惊慌至极,但还是努力保持镇静,等待着时机。 终于,在男人把滑腻的舌头伸进她嘴里时,狠狠咬了下去,很快便尝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男人吃痛,捂着嘴哀嚎了起来。 周念趁机起身一把推开他,向外跑去。 她跑到正屋,使劲拍打着门,大声喊道:“奶奶,婶婶,家里有贼,救命……” 周念当时并不知道,这会成为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老太太很快就开门走了出来,然后便看见了从偏房跑出来的人影。 老人大惊,随手抄起门口的铁锹将周念护在身后。 紧接着,周氏夫妇也走了出来。 老人对着周慈喊道:“家里进贼了,快去报官。” 然而他却没有动,反而走过来想要接过老人手中的铁锹,“娘,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奶奶震惊地看向他,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明白了些什么。怒火瞬间升腾而起,指着他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只是一句句念道:“畜生!畜生!我亲自去,我亲自去报官!” 一旁的县令捂着嘴,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引得他一阵恼怒,“报官?你报什么官?我就是这清槐县的父母官。” 老太太闻言愣了一下,却毫不畏惧,“我呸,狗屁父母官,你就是个狗官。你以为是个官就能为所欲为了吗?就算这里归你管,但总有能治的住你的人。告不了郡守就告巡抚,巡抚不行就告天子,我不信这世上竟没了王法不成。” 县令闻言,眼神骤然变得狠戾,蜡黄的牙齿咬紧,挤出一句,“老东西。” “你们。”县令转头看向周氏夫妇,“今日杀了这个老东西,我保你们平安无事,那两块元宝也还是你们的。” 夫妻二人一听,面上都是一阵惊慌。 周氏陪着笑上前一步,“大人,您消消气,我母亲她就是一时气极,我们定然不会让她上报的。” “你保得了今日,难道能保一辈子,只有死人才最可信。”县令说着,抹了一把唇边的血,目光落在了正屋的门上,冷声道:“今日她若不死,明日便是你们全家的死期。” 周氏面上的血色瞬间散去,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老人,哀求道:“大人,不可啊大人。” 然而县令根本不听,拿出手帕擦着手指上的血,满眼戾气。 周氏知道他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下了狠心,“好。” 老太太见状,倒也不惧,只是一把将周念向外推去,“跑,念儿,跑!” 周念想拉着老人,却被她一把甩开。 “快走!” 周念也知耽误下去都得死,强忍住眼泪,一边向外跑,一边大声喊道:“救命!救命啊!” 她疯了一样拍着周围的大门,然而竟没有一扇门打开。 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周念只能继续向前跑去。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跑进了一个破庙里。 这庙不知何时建成,破旧得厉害,满是尘土,只有正中间立着一座凶神恶煞的佛像,也不知是哪尊菩萨。 但她已经顾不上,几乎是趴着跪到佛像面前,哭着哀求道:“菩萨,求求您救救奶奶,我该怎么办?菩萨,奶奶那么信佛,求求您救救她。” 周念说着,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很快,地上便晕开了一片血迹。 然而菩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破庙的大门被人踹开。 周念被那个县令从菩萨像后拖了出来。 她拼命挣扎,衣服却还是被粗暴地撕开。 接着,便是将她撕成两半的疼痛。 怎么会那么疼? 她挣扎着驱散眼前的黑暗,睁大了双眼。 她看向菩萨,但菩萨的眼中却没有她。 为什么不救她? 不是说……普度众生吗? 周氏赶来的时候,县令正心满意足地从她身上下来。 他慢悠悠地系着腰带,语气饕足,带着虚伪的可惜。 “太嫩了,一玩就不行了。” 周氏因他的话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县令看也没看她,从衣服里掏出两锭元宝扔在周念的身上,便走了出去。 周氏步履艰难地走了过来,缓缓蹲下身,将元宝捡起。 一低头便见周念正望着她。 周氏受到惊吓一般惊叫出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的元宝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奶奶呢?”周念艰难地问道。 周氏没有说话,手指在四周摸索着将元宝捡起,紧紧握在手里。 有泪从周念眼中滑落,漆黑的眸子氤氲起浓重的恨意。 “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念一字一顿,凝着满腔的恨意。 周氏坐在地上看了她许久,目光也冷了下来。然后扶着地面站起,转了一圈,从地上捡起一片锋利的石片,在她面前蹲下。 “我不想这么做,是你逼我的。” 说着,用石片生生剜下了她的眼睛。 周念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凄厉的哀嚎声声响起,她觉得血从四面八方涌出,疼得她几欲昏死过去。 她听到周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没了眼,还怎么找我们。” 庙中只剩下了她一人,周念慢慢地翻动身体,挣扎着向记忆中佛像的位置爬去。 血顺着脸颊滑落,与泥土混在一起,蜿蜒出一道残忍的痕迹。 “菩萨……” 周念一点点挣扎着爬到镀金的佛像前。 将手中的血按了上去。 “杀了他们,求求菩萨杀了他们……” “这愿望,菩萨可不会帮你。” 破庙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念寻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然而那里只有一片血红,她什么也看不清。 “你……能帮我吗?”周念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却还是坚持问道。 然后她便听一道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周念伸出沾着血和灰的手指,向男人所在的方向伸去,“我愿……下地狱,入阿鼻,化厉鬼,焚业火,不往生,只求……只求杀了他们。” 一行血泪顺着周念的脸颊滑落,“奶奶,为奶奶报仇。” “好。”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了那人的回答。 “我帮你。” 第19章 明月 殷离舟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眼前便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之前的房间。 手腕处突然一松,殷离舟下意识向左看去。只见单明修已经放开了他,走到了周念的身前。 接着,浅金色的灵力从他指尖流出,进了周念的身体。 然后便见周念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原本明亮的双眸仍是一片空荡,看不出表情。但殷离舟却能感觉到,她的神色与之前大不相同。 殷离舟走过去,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但她这次却好似看不见一般,没有什么反应。 单明修抬手将他的手拍落,这才对着周念说道:“周氏如此,已命不久矣。” 周念似乎仍有些懵懂,但还是抬起头来,寻着他声音的方向望去。 “周氏”她轻喃着这两个字,眉头渐渐皱起,抱住了脑袋。 面色越来越痛苦,薄薄的嘴唇不断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 最终,记忆还是回笼。她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张望起来,轻唤了一声,“奶奶。” 与此同时,周氏也醒了过来,一口气憋在口中,猛地咳嗽了起来。 许久,她才止住咳嗽,殷离舟还没开口,便见她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瞬间大变,满脸惊恐地尖叫了起来,“鬼啊!杀人了,大仙救命,这儿有鬼啊!她要杀我。” 周念寻声望去,脸上再次浮现出怒意,挣扎着想要往周氏那里爬去。然而刚一动作,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殷离舟这才发现,她就像一块被打碎的瓷器,点点金色的荧光从她身上散出,很快便消散在空气里。 不过片刻之间,她的身影便已经越来越淡,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殷离舟怔住,随即反应了过来,这是魂飞魄散。 厉鬼是没有往生的。且执念消散后,便会因灵核而遭反噬,在痛苦中烟消云散。 单明修将周念的灵核净化,相当于替她承受了反噬,但还是阻止不了周念魂飞魄散的结局。 殷离舟叹了口气,转头看了单明修一眼,他依旧是那副冷清的模样,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但殷离舟还是觉得心里莫名堵了一口气。 刚想说些什么,周氏那边却吵嚷得厉害。 殷离舟只好皱着眉头向周氏看去。 她的情绪依旧激动,声音听不出是害怕还是愤怒,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着殷离舟他们,“大仙,杀了那个女鬼,我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多年,她没有良心。不能让她再去伤害钊儿啊!” 殷离舟看着周氏几近疯魔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 两道截然不同声音不断在他耳边交织响起。 “我没有女儿,我是真的将她当女儿一般疼爱的。” “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杂种,您还真给当成宝了。” “虽然那会儿又瘦又小,但是长得却可爱得很,眼睛大大的,我一看就喜欢得紧。” “你看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长寿的相,万一死我们家怎么办?娘,知道你心善,但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回捡啊,明天,明天就赶紧让她滚……” …… 殷离舟突然有些好奇,真真假假,周氏现在还分得清吗?还是谎言说多了,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 周念消散得很快,不过一会儿,身体便只剩下了淡淡的幻影。 但她还是挣扎着向周氏那边爬去。 殷离舟知她此时已经伤不了人,因此并未阻拦。 任由周念爬到了她的身边。 周氏叫嚷了半天,早已没了力气,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杀了她……杀了她……别让她害我的钊儿……” 周念听到这句话,在离她只有半尺的地方突然停下。 她低头望着周氏的方向,声音空荡荡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你后悔过吗?” 周氏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所有的呼喊戛然而止。她脱力一般躺在床上,胸口不断起伏,两行血泪从眼角滑落,终究没有回答。 直到周念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中,她也没有听到周氏的答案。 许久,周氏才仿佛反应过来一般,侧过头来,哑着声问道:“她是不是被你们赶走了?” 殷离舟懒得再理她,淡淡地回了声,“嗯。” 想了想,又补充道:“魂飞魄散,所以你不必再担心了。” 殷离舟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得放声大笑,然而她却沉默了下去。 血泪流得更加汹涌,几乎将她的整个脸颊染红。 殷离舟想起这屋内还有一个小孩儿,忙上前一步,将周氏挡住。 拿起盆中的帕子,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 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讽,“不是已经如你所愿了吗?” 周氏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没有言声。 殷离舟不再看她,随手将沾血的手帕扔在了桌上,转身将小女孩儿牵了出去。 小女孩儿乖巧地跟着他,直到走出房门,才拉了拉他的手指,仰头问道:“她会死吗?” 殷离舟向屋内看了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周氏这样明显已非长久之相,而且就算活着又如何,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但这些没必要告诉一个孩子,所以他只是抬手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答非所问道:“她病得很重。” “那我明天告诉爷爷,给她熬些鱼汤吧,喝了鱼汤,病就会好得快些。” 殷离舟失笑,“这是谁说的?” “周念姐姐。”小女孩儿回道。 殷离舟愣住,便听她继续说道:“有一年冬天,我在外面玩,看到周念姐姐拎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爷爷说她不是个好姑娘,让我离她远些,我便想走。结果走得太急,摔在了地上。是周念姐姐背着我把我送到门口的。她的篮子里都是鱼,还送给我了一条。她说,是她把冰砸开,在河里捕的。因为周婶婶病了,周念姐姐想,喝些鱼汤,身体就会暖和,病也就好了。” 殷离舟点了点头,回她,“你周念姐姐说得没错。” “那周念姐姐呢?”小女孩儿又问道:“她去哪了?” 殷离舟愣了片刻,抬头指着天上恒古不变的长月,缓缓道:“她去找奶奶了。” 小女孩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明月皎皎,映着河山。里面似乎真的有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一般。 第20章 私心 如殷离舟所料,周氏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日。 不到三日,便咽了气。 因周家只剩下了一个病恹恹的周/庭钊,所以镇上的人纷纷前来帮忙。你搭一把手,我搭一把手,给周慈夫妇打了棺椁,并安排了丧葬的各项事宜。 让殷离舟没想到的是,周氏夫妇墓地的位置竟然定在周家的老院旁。 那里安葬着周老太太和周念。 听说这是周/庭钊的主意。 一开始镇上的人还都反对,但因周/庭钊的坚持,只好同意。 因这个决定,殷离舟倒对这个周/庭钊产生了几分好奇。 他们还未想好该如何重新解释,所以当年事情的真相,镇上的人仍未得知。 对于周/庭钊来说,周念是杀死他父母的仇人,却仍然愿意让他们葬在一起,这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感情,确实难明。 出殡那日,殷离舟才第一次见到了周/庭钊。 与他们在周念灵核中所看到的形象没有太大变化,面色苍白如纸,披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压垮一般。 殷离舟听见有人让他回去休息。 但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跟在送葬的队伍中,抬起瘦长的手指,扶上了周氏的棺椁。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是很漂亮的一双手,虽然偏瘦,但修长白皙。只是布着许多细小的伤痕,像带着瑕疵的美玉。 殷离舟心中好奇,慢慢挤到他身边,试图套近乎,“这一路寒冷漫长,周公子身体可撑得住?” 周/庭钊闻言,转过头来,墨色的眸子像失去光泽的玉,却依旧温和。 他勉强勾出几分笑,回道:“多谢仙长关心,周某尚能支持一二。” 殷离舟点了点头,正想着如何继续才能不显生硬,不想,周/庭钊却先开了口。 “仙长若有话,不妨直接问周某。” 殷离舟见周/庭钊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拐弯抹角,目光落在了周氏的棺椁上,委婉道:“令尊令堂皆因周念而亡故,你不介怀吗?” “钊咳……”一阵冷风吹来,周/庭钊禁不得风,指尖抵住唇畔,猛地咳嗽了起来,许久才停下。 殷离舟眼尖,瞥见了他手上一抹鲜红的血迹。 周/庭钊却似乎并不在意,掏出手帕,慢慢地将手中的血擦净,淡淡道:“仙长见笑了。” 殷离舟看着他,总觉得他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风雪愈大,而在这儿浩茫的天地间,他也如一片雪一般,随时都会融化。 殷离舟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心中升起说不出的情绪,面上却未表露分毫,只是回道:“哪里,忧思伤身,周公子保重身体。” 周/庭钊笑了笑,没有言声,而是回答起了他的上一个问题。 “钊没资格介怀,且这样安排,也确实存了一些私心。” 殷离舟闻言,眉头微挑,等待着他的下文。 然而周/庭钊却息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原定的墓地。 然而棺椁还未落下,便听一片吵嚷声从前面传来。 殷离舟抬步向前走去,问道:“怎么了?” 然后便听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说道:“仙人,那儿多了一块墓。” 殷离舟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原本只有周老太太和周念一高一矮两座墓,周氏夫妇新建的墓在西侧,与周念她们隔着一段距离。 但是现在,那段距离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新坑,明显是要再起一座坟。 但是哪来的第三具尸体。 殷离舟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向周/庭钊看去。 然后便见他紧了紧狐裘,踏着满地的积雪缓缓向这边走来。漫天的风雪散落交杂,几乎让人看不清。 但不知为何,殷离舟却看到了周/庭钊身上,暮沉沉的死气。 “邪门了,怎么多了一个?” “会不会是周念还在作祟啊?我就说他们一家子的墓不该起在一起的。” “……” “是我。”周/庭钊打断了他们的声音。 怕他们没有听清一般,周/庭钊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这座新坟,是我的。” 他的话如同一枚惊雷,将大家面上的平静炸了个粉碎。 “庭钊,知道现在周家只剩你一人,你心里难过,可也不能想不开啊!” “就是!周家只剩你一根独苗了,你可不能出事啊!不然周家就绝后了。” “……”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周/庭钊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目光落在了周念的墓前。 那座坟起了多年,即使顶端被雪覆盖,也掩不住下面的荒芜。 周/庭钊的神情突然有些痴然,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步步,走了过去。 殷离舟看着他的背影,那般苍白单薄,似乎要融进这满天的大雪,随风而去。 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众人齐齐向周/庭钊看去。 只见他踉跄着脚步,艰难地走到了周念的墓前,然后缓缓蹲了下去。 风雪寂然无声,他亦不语,只是抬手,将周念墓前的枯草根根拔下。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有人小声开了个头,“这庭钊,不会还对那丫头余情未了吧。” “不可能啊!他爹娘都被她害了,若是如此,那也太不像话了!” “……”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周/庭钊却恍若未闻,只顾拔着周念墓前的草。 待将草拔净,他这才扶着墓碑站起,慢慢转过了身。 修长的手指似乎感觉不到冷一般,虚虚地扶着周念的墓碑,上面满是伤痕。 周/庭钊冷得嘴唇都微微泛起了紫,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却依旧强撑着站直,望着众人,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然后缓缓说道:“有一件事的真相,我一直想讲给诸位听。” 殷离舟与众人一起凝神,然后便听他一声苦笑,道:“其实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强盗……” 因当初在灵核中看到的皆是周念的过往。 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在那个周念和周老太太殒命的夜晚,周/庭钊也曾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睡眠本就轻,那夜被外面的吵嚷声惊醒。 他以为是爹娘吵架,强撑着起身,披了衣服下床想去看看。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听一道陌生凶狠的男声,“报官……我便是这清槐县的父母官。” 周/庭钊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将窗纸戳了个洞,向外看去。 然后便见一个中年男人盛气凌人地指使着他的父母杀了他的祖母,然后追着周念跑了出去。 他想推门出去,然而门外便是尸体。 他的父亲,刚刚把刀刺进了他祖母的身体里。 周/庭钊扶着门,腿却还是软了下去。 “什么?!” “这怎么可能!” “竟是这样,我就说,我们清槐县向来太平,哪来的匪寇之流。” “……” 这一番话似乎耗尽了周/庭钊所有的力气。 他的手按在周念的碑上,似乎这样才能继续站直身体。 “污名难洗,是周家对不起祖母和念儿在先。然今日父母已去,那所有的罪,便由钊来赎清。” 殷离舟听他过完这句话,下意识觉得不妙,刚想过去,便见他的胸口突然绽开了一朵染血的花。 那花越来越大,在一片雪白中,开得格外鲜艳。 狐裘被风微微吹来,露出了一把染血的匕首来。 周/庭钊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他轻轻拍了拍周念的墓碑,似在告别,然后一步步向他为自己起的那座新坟走去。 -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殷离舟和单明修刚踏进客栈,便有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 “都要,但住店先等等,先给我们上几个菜,我快饿死了。”殷离舟说着,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倒了一杯茶水便喝了起来。 小二也忙跟了过来,问道:“您二位的话,一斤牛肉,一只烧鸡,一盘炒时蔬,一碟花生米,您看怎么样?” “随便,上快点就行。”殷离舟说着,又灌了一杯茶水。 “得嘞。”小二说着,忙退了下去。 殷离舟则毫无形象地趴在了桌上。 单明修见状,递给他一块糕点,示意他先垫垫肚子。 殷离舟一见,立刻摆了摆手,“不吃。” 单明修也没再坚持,将糕点收了起来。 清槐镇的事解决之后,单明修便要带他回却隐山。 殷离舟自然不愿意,但也知自己肯定抗争不过现在的单明修,于是干脆一路在暗中故意拖延时间。 不是头疼,便是肚子疼。 原本五天的路程,现在已经三天,却还没过半。 但这样做的弊端就是,他们没办法像来时一样,及时找到歇脚的地方。 有几次直接停在了郊外。 单明修身上只备了一些糕点。 虽然都是他最爱的,但也架不住天天吃。 以至于他现在看见糕点就想吐,一口都吃不下去。 单明修见状,也不再赶路,带着他御剑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口颇丰的县城。 殷离舟一落地,便立刻拽了个人打听到哪里有客栈,接着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饭上得还挺快,虽然味道一般,但殷离舟饿了好几顿,也吃得香甜。 一抬头发现单明修一口未动,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殷离舟知道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不需要吃东西,也不再管,拿起一个鸡腿便大口吃了起来。 正吃着,客栈突然进了一群人,似乎是一个商队,满满当当地把周围的位置全部坐满。 一时间,原本还算安静的客栈瞬间嘈杂了起来。 说话声,笑声,嗑瓜子声,喝酒声…… 殷离舟有些烦,正想让单明修给他们这桌画个结界清净一下。 却听离他们最近那一桌人突然说道:“哎,你们听说没,平乐出了件奇事儿?” “啥事儿?” “当地的刺史那天和人在酒楼喝了酒,回去之后就疯了。” 一个腰间配刀,胡子拉碴的大汉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到地上,声如洪钟,“啥样的疯法?” “啧啧啧,惨呢!”最先开口的青衣男子叹了口气,“像被鬼附身了一样,把自己的衣服都撕了,赤着身子在院中找刀,最后跑到厨房用一把菜刀割了自己的子孙袋。” “啊!” “他夫人看到之后,当场就晕了过去。然后他跑到了自己的书房,放了一把火,把自己活活烧死了,家丁救都救不及。听说,他在火里没呼一声痛,只是不断喊着,枉读圣贤书,不配为人之类的……” “怎么会这样,那平乐的刺史我也听过。听说出身贫苦,十年寒窗苦读,一举中第,被他当时的岳家看中,将女儿下嫁给他。虽为人正直,但一直不得升任。不过他似乎也不在乎,不管在哪里为官,都被百姓称颂,而且这么多年,从不纳妾,家中只有发妻一人。后来估计政绩着实了得,步步高升,眼看有望更进一步,怎么却偏偏出了这种事儿?” “都是命啊!”青衣男子感慨道。 殷离舟坐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描述怎么与他们在周念灵核中所看到的那个畜生如此相同。 他抬头看向单明修,便见他点了点头,殷离舟了然。 也是,那县令也算是一切的源头,周念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原来最先找的就是他。 殷离舟一开始还向镇上的人打探过这位县令,只是他已升迁调走,各地往来不便,消息难通,因此镇上的人也不知他现状。 没想到竟在这儿听到了。 殷离舟瞬间觉得手中的鸡腿都没了滋味。 他将那盘烧鸡端起,起身向楼上走去。 经过那桌人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说不定你们口中的那个刺史表面是个人,实际上是个畜生呢,所以才得此报应。” 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大步向楼上走去。 第21章 灌酒 单明修望向窗外,只觉得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明亮的日光已经偏西。 夕阳渐散,慢慢被夜色浸染。 红木的圆桌上放着一樽青玉的酒壶,旁边摆着配套的玉杯。 单明修抬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色清亮,带着醇香。 是那人最喜欢的酌清。 单明修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酒水顺着喉咙滑落,激起微微的烧灼。 酌清。 单明修想着这酒的名字。 酒怎么会越酌越清呢? 明明只会让人更加混沌。 百年来,他便是借着这混沌,看日出又落,熬过这漫长的光阴。 只饮了三杯,单明修便将酒杯放下。 他酒量不好,这已是极限,再喝便该醉了。 但他现在不能醉。 正准备起身将酒收起,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急促毫不停顿的三下,一听便知是谁。 单明修握酒的手一顿,掩耳盗铃一般将酒壶往对面推了推,这才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果然是殷离舟的身影。 “何事?”单明修侧着身,尽量避着自己身上的酒气。 殷离舟果然没发现,笑盈盈地举起手中的东西,“想喝酒,但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就来找你了。” 单明修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一大坛酒和手中的卤味上,目光微变,却还是侧过了身,让他进来。 殷离舟毫不见外,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将怀中的酒放在了桌上。 “欸。”殷离舟拿起桌上的酒壶,冲着他晃了晃,“不够意思,喝酒也不叫上我。” 说着,打开闻了一下,接着便见他面上的笑凝固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恢复了一张笑脸。 “你这几口够谁喝,我打得多,还是喝我的吧。” 殷离舟说着,将手中的酒壶随意推到了一边,然后把自己那坛酒摆到了中间。 单明修向来不会拒绝他,将门关上,然后走到他身侧坐下。 殷离舟笑了笑,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 “这是我找掌柜要的店里最好的酒,足足二十年的女儿红,你尝尝。” 殷离舟说着,自己先将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砸了砸嘴唇,感叹道:“香。” 单明修见状,也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慢慢地喝了起来。 他不善饮酒,也尝不出什么香甜好坏,只觉得这酒和往日他喝得没什么不同,一样得辛辣,从喉咙流入,霸道地盈满肺腔。 但看着殷离舟抱着酒杯满脸回味的样子,还是将胸口的灼热压下,附和着他道:“好喝。” 殷离舟一听,更加高兴,将两人的杯子添满,“干喝酒多没意思,不如说点什么?”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我先来,这第一杯,敬你千里迢迢地陪我来做任务,这次事情能顺利解决,也多亏了你的帮助。” 说完,将酒杯与单明修的轻碰,然后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净。 单明修垂眸,盯着手中的酒,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将酒杯轻转,然后对着殷离舟方才碰到的地方,一口口慢慢喝了下去。 酒杯还没放下,便又被殷离舟添满。 “这第二杯呢,还是敬你,我占你徒弟的身体到现在,还留着我这条命。” 单明修似乎有些醉了,眼神微乱,眼尾处染了浅浅的一层红,说话开始有些不清,“不是……你与他……”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说完,便忘了后面要说的话一般,神色有些茫然。 殷离舟望着他,等待着下文,但单明修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直接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净。 殷离舟见状,连忙又给他满上。 然后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这第三杯,便敬……” 话还未说完,便见单明修已经抬手,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殷离舟挑眉,抬头看他,只见他眼神再不似刚刚那般清明,带着几分迷蒙,显然已经醉了。 殷离舟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将自己杯中的酒喝下,有些感慨,这人的酒量怎么还是那么差? 刚刚见他连酌清都敢碰,还以为这些年酒量进步了,真是白担心了一场。 不过单明修虽然看起来确实是醉了,但殷离舟却还是不放心,又给他一杯满上,殷勤地端到他唇边,道:“今儿高兴,不如再喝一杯。” 单明修闻言,抬眸看向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殷离舟还未看清,便见他就这样低头,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将杯中的酒喝净。 殷离舟:“……” “得,不愧是天生的富贵命,醉了也知怎么使唤人。”殷离舟说着,继续给他倒酒。 刚一动作,却觉袖间突然一沉,他低头,只见单明修的手不知何时拽住了他,似乎他是一片云,随时都会在他眼前消散。 殷离舟任由他拽着,只顾倒好酒,继续劝他喝,“师尊,徒弟再敬你一杯。” 单明修因他的动作而低下头,看着唇边的酒,刚准备喝,却又突然停住,抬起头来看向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别唤师尊。” 殷离舟微愣,反问道:“不叫师尊叫什么?” 单明修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软了下来,眼中不自觉带出几分笑意。 他拽着殷离舟袖子的手不断收紧,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商量一般,声音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你从前,总喜欢唤我哥哥。” 殷离舟闻言,握杯的手一僵,面上的笑淡了下去,怔了片刻,然后自己抬手将杯中的酒喝尽。 冷笑着讽刺,“你这会儿倒分得挺清。” 虽心头压着火,但看他醉眼朦胧的样子,也无从计较起。 干脆便顺着他的意,重新倒了一杯酒举到他面前,道:“那我叫你一声哥哥,你喝一杯,可好?” 单明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声,却直接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殷离舟见状,抿了抿唇,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哥哥。” 第一声艰难,后面便顺畅了许多。 “喻哥哥,再喝一杯。” “哥哥。” “哥。” 单明修来者不拒,他叫一声,便喝一杯。 很快,双颊便染上了艳丽的红。 待将那一坛酒喝尽,单明修已经醉得说话都费力。 殷离舟见状,也不敢再灌,扶着他起身,向床上走去,打算安置他休息。 单明修脚步杂乱,带着飘浮,却还是努力直着身体,不想压着他。 待殷离舟将他放到床上,正准备起身,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殷离舟没站稳,跌在了单明修的身上。 还未回过神,腰身便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环住。接着,单明修的头埋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处。 殷离舟想起身,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好对着他说道:“放开。” 然而单明修却抱得更紧,一声声含糊不清,“别走。” “不走,不走。”殷离舟漫不经心地哄着,“你勒得这么紧,我只是起来喘口气罢了。” 单明修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就这样抱着他沉沉睡去。 殷离挣脱不开,只好放弃,耐心地等他彻底睡着,这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挣开,站起身来。 他站在床边,整理好被单明修弄乱的衣服,这才垂眸看向床上醉得一无所觉的单明修,神情复杂,似在犹豫。 但许久之后,他还是将手探入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对着床上的人伸了过去, - 单明修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头脑昏沉,宿醉的感觉仍未散去。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散乱的酒杯,昨夜的事渐渐被想起。 殷离舟来找他喝酒。 后来呢? 还不待他彻底回忆完毕,指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意。他抬起手指,定睛望去。 那里不知何时被人用匕首划破,边缘处仍带着些许已经凝固的血迹。 单明修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原因,目光落到了枕边,那里放着一根坠着赤金色铃铛的红绳,正是他曾给殷离舟戴上的追踪铃。 单明修伸手,将床上的追踪铃拿起,紧紧握在手里,铃铛陷进手心,带来轻微的痛意,他却感觉不到一般,越握越紧,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殷离舟已经赶了一夜的路。 直到第二日中午,这具身体实在有些撑不住,这才寻了家农户暂时休息。 他知道单明修了解他,如同他了解单明修一般。 所以暂时肯定不能直接回魔域。 因此他昨晚一出客栈的大门,便闭眼转了几圈,抬手随意指了个方向,便照着那处一路前行。 所以现在要去何处?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 如此,单明修要寻他,肯是要花费上许多的功夫。 就这样白日休息,夜晚赶路,不出十日,便已经走了四百余里。 即使单明修能御剑,这四面八方地找一圈,也得耗费上不少的时间力气。 想到这儿,殷离舟才觉得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眼见不必再如刚开始那般着急赶路,殷离舟便打算先停一停,寻个客栈,好好休息一下,仔细想想今后的打算。 打定了主意,殷离舟便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傍晚,才终于见到了人烟。 他一边庆幸今晚不必宿在野外,一边准备进城。 然而刚到门口,却被那城门上的几个大字吸引。 “洹樾城。” 殷离舟念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熟悉,在门口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是毕安阁的地界。 他竟到了凌殳的辖地。 第22章 缘分 殷离舟想起凌殳曾给予他“迟早把你抓回去扔进地牢里”的亲切问候,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但转念一想,毕安阁的辖地又不止这一处,且凌家主系常居荆淮,千八百年都不一定来一次洹樾城,他怕什么。 而且马上便是日暮,不进城便要像前几日那样宿在郊外,别的不说,冷是真的冷。 想到这儿,殷离舟几乎立刻便有了决定,抬步向城门走去。 洹樾城虽不大,但是因地理位置优越,是南北通航的中转站,因此十分繁华。 一进去,便见穿着不同服饰的人们来来往往,虽已到傍晚,却依旧热闹非凡。夕阳还未落尽,道路两旁已经亮起了灯光,灯下是一排排商户小贩,热情地对着路中间的行人兜售着自己的商品。 “哎,这么俊的小哥,天这么凉,要不要来一碗羊肉汤饼?” “我这里还有刚出炉的热饼子,也来一个吧。” “……” 殷离舟刚进来没多久,便被路边卖饭的女子热情地唤住。 殷离舟又冷又饿,看见铁锅中炖的热气腾腾的羊汤,忍不住坐了下来。 笑着冲老板娘说道:“那就都来一份。” 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但老板娘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俊的,因他这一笑痛快地多送他了一个饼。 “小哥你快趁热吃,我再多送你一个饼子。” “多谢老板娘!”殷离舟说着,捧起碗喝了起来,一口热汤下肚,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这会儿人还挺多,老板娘也不闲着,一边给客人盛汤,一边和殷离舟聊了起来。 “小哥你是哪里人呀?” “北边的。”殷离舟含糊着回答。 老板娘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来洹樾城干嘛?去南边进货?” 殷离舟的心思都在面前的饭上,因此回得很是敷衍,老板娘见状,便也不再多问,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 殷离舟咬着手中的饼,表皮金黄,松脆酥软,面上撒着芝麻和微焦的葱花,咬一口,便会有细碎的饼渣落下。吃一口饼,再配一口浓浓的羊汤,殷离舟瞬间觉得,此生已经无憾。 还好刚刚没有因为凌殳离开,这真是他做过最英明的决定。 殷离舟正想着再来一个饼,却听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就是一阵人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殷离舟有些诧异地向那边看去。 只见一队穿着侍卫服模样的人从远处走来,见到店铺便进去搜查一番,连街边的商贩也不放过。 有不配合的,当即就掀了他们的摊。 “嚯,这些人是谁呀?这么神气。”殷离舟问道。 老板娘拿着勺子给他加了一勺汤,又拿过来一个饼,这才说道:“在这洹樾城敢这般放肆的,自然只有毕安阁了。” 老板娘说着,翻了个白眼。 殷离舟默默喝了口汤,心中有些感慨,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看这群侍卫嚣张跋扈的模样,真是随了凌殳无疑。 “他们这是在搜查什么?”殷离舟看他们一路走一路翻找的模样,好奇地问道。 老板娘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毕安阁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好像还挺重要的。” 殷离舟刚想再问,那队侍卫已经搜查到了这边。 老板娘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热情地迎了上去,“各位大哥辛苦了,要不要先在小店歇歇脚,喝碗羊汤热热身子。” 老板娘也有几分姿色,因此为首的但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凶神恶煞,语气也平和了些,“不吃了,还有好几条街要去呢,你这儿有没有来过些什么可疑的人?” “没有,没有,都是些吃饭的客人罢了。”老板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 为首的侍卫面色不变,将荷包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迅速收进了怀里。 “行,留意着点,有可疑的迅速来报。”侍卫说着,抬手冲身后的人一挥,他们便立刻转身,向下一户走去。 殷离舟背对他们吃着汤饼,耳朵却将他们的话尽数听了去。 心中不禁思索了起来。 毕安阁以富闻名整个修真界,到底丢了什么,才能让他们这般重视。 老板娘送走了这些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在殷离舟旁边坐下,感慨道:“哎,这年头生意难做啊!” 殷离舟附和着点了点头。 又闲聊了几句,殷离舟也吃好了饭,便付钱与老板娘告辞。 老板娘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心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找到安顿的地方?” 殷离舟点了点头,“是,正打算去寻个客栈。” 老板娘一听,忙说道:“那你在这条街上寻就可,不要去北街。” “为何?”殷离舟好奇道。 “洹樾城最大的客栈就在北街,叫天玥楼,凌阁主前几日刚到,就住在那儿。每天街上都围着一群人,商户都不敢出门摆摊,也不要寻那些小客栈,不安全。” 殷离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千八百年一次的缘分竟真让他赶上了。 “好,多谢老板娘。”殷离舟和她道完谢,这才转身向城内继续走去。 他这下记住了,打死不去北街。 按照老板娘的说法,殷离舟找了一家位于南街最中段,不大也不小的一家客栈住了下去。 向店家要了热水,好好地泡了个澡,清爽干净地躺在柔软的棉被中,殷离舟舒服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他一躺下就会睡着,然而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意。 一会儿想着不知单明修现在找到了哪里?一会儿想到毕安阁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才能让凌殳这么兴师动众。一会儿又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魔域? 思及此,殷离舟突然又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脖子,如果他现在是人,为何脖子上仍有罪枷的印记?如果是魔,那体内怎么会没有一点魔族的气息? 现在的他,还算得上是魔吗? 不会一踏进魔域就被抓起来吃了吧。 若是这样,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殷离舟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如此一想,他反而不能急着回魔域了。 正想着之后的打算,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这家客栈临街,因此殷离舟听得格外分明。 接着,便是一片灯火通明,似乎有许多人拿着火把向这边赶来,连他位于三楼的房间都因外面的火光而亮了些。 殷离舟坐起身来,抬眸向窗边望去。 然后就见一道黑影迅速从窗外掠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殷离舟见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小心地将头探了出去。 只见外面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皆手持火把,如临大敌。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赤金色长袍的年轻人,那盛气凌人的嚣张模样眼熟得很。 殷离舟定睛望去,然后便对上了凌殳正向上看的眼睛。 殷离舟:“……” 第23章 纠缠 “嘶。” 殷离舟刚进门,便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 因为双手被反绑,失了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脸先着地,一片火辣辣得疼,不必想,也知定然是破了相。 殷离舟挣扎着坐起身来,刚抬起头,便见凌殳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呼啦啦地跟了一群人。 一站定,便有一群侍女上前为他脱了外面的狐裘,露出一身赤金色的衣袍来。 嵌着白玉的银靴从他身边走过,凌殳无比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抬手拿起桌上的建窑黑釉兔毫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殷离舟见他的派头终于摆完了,这才轻笑一声,道了一句亲切而又自然的问候,“凌阁主,好巧,又见面了。” 凌殳闻言,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茶身与桌面轻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少在这儿嬉皮笑脸,你不在却隐山乖乖待着,鬼鬼祟祟地来我洹樾城干什么?” 殷离舟一听,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悲伤的神情。 “凌阁主,您有所不知,却隐山弟子年满十五便要领任务下山,我前段时间刚满十五,任务完成后本打算回却隐山,谁知走到半路却不慎和师尊师失散,后来就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 “这么巧?”凌殳挑眉,拖长了语调,“今晚刚好有贼人潜入天玥楼,我们一路追至南街,眼见他上了你所在的客栈三楼就突然不见了,然后你便从窗口探了头出来。” 殷离舟听出凌殳语气中的怀疑,面上更加委屈,长呼一声,“冤枉。” 说完,便开始解释,“我当时已经睡下了,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便想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就起来看看,没想到刚一起身就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吓了我一跳。我忙去打开窗户,谁知一下就看到了你。” “啧,说得倒是像模像样,不过……” 凌殳轻嗤一声,看他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本来也没觉得是你,那贼人的修为明显元婴以上,你能有那境界。” 殷离舟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背过气去,牙齿轻咬,问道:“凌阁主既知不是我,为何又要绑我?” 凌殳眼中带着戏谑,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道:“看不惯你。” 殷离舟:“……” 殷离舟沉默了片刻,强压住怒火试图商量,“凌阁主,你问也问了,绑也绑了,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不能。”凌殳回答得干净利落。 “为何?”殷离舟强忍着想打他一顿的冲动继续问道。 凌殳瞥了他一眼,一副看他不知好歹的神情,“你不是和你师尊走散了吗?就留在这儿,我勉为其难帮你给单明修送个信儿。” 殷离舟听得心中一紧,忙道:“多谢凌阁主好意,但师尊能找到我,就不劳您费心了。” 凌殳闻言,翻了个白眼,目光向他手腕处扫去,“你是说凭你那条狗链?” 刚说完,眼中便显出了几分诧异,“咦,你的狗链呢?” 殷离舟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咬牙道:“丢了。” 凌殳闻言,心情似乎更好了一些,语气中带着戏谑,“那你不更得乖乖呆在这儿了,你当他单明修是神仙,没了追踪铃,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在哪。” 凌殳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对着旁边的侍从道:“天色也不早了,来,带杜公子下去,好好安置一下。” “阁主,安置到哪里?”侍从开口问道。 凌殳转头,冲殷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回道:“地牢。” 殷离舟:“……” 凌殳说完,含笑看着殷离舟,等待着他的反应。 但殷离舟已经懒得搭理他,一句话也没说,利落地站起身来随着侍从向外走去。 刚走出大门,便远远见一墨发黑衣的男子大步向这里走来。 殷离舟眼睛微眯,觉得这道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然而还没看清,身后的侍从便已经开始催促,他只好继续向前走去。 - 殷离舟靠着墙坐在地牢破旧的木板床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碳火盆上,心中感慨,凌殳还算没有彻底丧心病狂。 这地牢阴暗潮湿,现在又是冬日,若就这么给他扔进来,他估计都没命熬到单明修来救自己。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等单明修来救,甚至,他还得赶在单明修来之前尽快逃走。 殷离舟耐心地等到丑时,待巡视之人的精神开始松懈,这才起身向屋内的碳火盆走去。 目光落在烧红的碳火上,殷离舟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 接着慢慢蹲下身,将被麻绳缚在身后的手腕,缓缓向身后的碳火处伸去。 火舌倏忽卷起,先烫到的便是皮肉,痛意来得猛烈,饶是殷离舟,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将手收起。 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滴在地上,殷离舟咬牙,将手腕又往后伸了一些。 皮肉和麻绳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很快盈满了整个牢房。 就在他疼得快受不了时,终于察觉到身后的绳子松了一些。 殷离舟忙收了手,努力挣脱起来。 烧伤的皮肉和绳子摩擦,很快便有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饶是他经历过那么多伤痛,殷离舟还是习惯不了,一边倒抽气,一边咬着牙继续挣脱。 终于,身后的绳子被他挣开,落在了地上。 殷离舟根本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起身就向牢房门口走去,打算用灵力试着开门。 谁知刚到门口,便听“咔哒”一声,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殷离舟心中一紧,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便见单明修面上带着薄愠,大步走了进来。 殷离舟下意识将两手背到身后,冲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你来得倒快。” 单明修在离他还有一步时停下,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中怒意更甚,但声音却依旧和往日一样平静。 “先离开这儿。”单明修说着,伸手想要牵他,然而还未碰到,就被殷离舟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 “师尊先请。”殷离舟的语气客套又疏离。 单明修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又从善如流地收回,转身先一步走了出去。 应是得了凌殳的授意,这一路并未受到阻拦。 这地牢位于毕安阁设在洹樾城的辖府,与北街相距很长的一段距离,凌殳嫌这儿破,便住在了天玥楼,因此不必再和凌殳碰面,想到这儿,殷离舟倒是松了一口气。 毕竟凌殳实在烦人,他怕若再见面,会忍不住真将他打一顿。 殷离舟随着单明修进了一家客栈,一进门小二便殷勤地迎了出来,“客官,您回来了,需要点什么?” 单明修道:“打些热水。” “得嘞,您侯着,马上就给你送上去。” 殷离舟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架势,猜测单明修肯定没少花费。 进了房间后果然,这间客房的面积顶得上他之前住那家的三倍。 殷离舟自知有了上次的教训,单明修今后看顾得只会更严。 干脆自暴自弃道:“不跑了,但要罚我等明天行吗?困。” 单明修眼中的薄怒仍未散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转过了头去,似乎仍在生气。 殷离舟理亏,见他不回答也没胆再问第二遍,也沉默了下去。 还是小二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室令人尴尬的静谧。 小二把水放下便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单明修起身将水端过来,放在桌上,然后拧了帕子,向他脸上伸了过去。 殷离舟见状,忙伸手去接,“我自己来,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胳膊便被单明修一把握住。 殷离舟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想收回已经来不及,轻叹了一口气,也向自己手腕处望去。 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火烧红了大片,就像一块块不规则的斑,斑上还密密麻麻地布着晶莹的水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手腕处更加严重,有些地方已经被烧焦,加上又和麻绳较量许久,坏死的皮肉外翻,显露出淋漓的血色。 殷离舟心里一阵慌乱,根本不敢睁眼看单明修的表情。 他那么娇养的小徒弟,刚刚脸破了点皮都那么生气,这下岂不是得气死在这里。 然而还没等到单明修发脾气,先感觉到的却是一阵暖意。 殷离舟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然后便见单明修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握着帕子,小心翼翼地轻触他的手腕,将上面的污血一点点擦干净。 殷离舟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反应了过来。 他怕什么。 毕竟他现在就是一抹附在杜休身上的魂。 除非单明修能把他拽出来单独打,不然怎么罚他其实都是杜休在受罪。 想到这儿,殷离舟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任由单明修将他的伤口擦洗干净,又抹药包扎,待一切都弄好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殷离舟抬起被裹的像粽子一样的右手打了个哈欠,道:“我能去睡了吗?” 单明修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块白帕,将手指一根根擦净。 从殷离舟手上沾到的血又沾到了雪白的手帕上,那般明显,像是能刺痛人的眼睛。 殷离舟困得厉害,也不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 刚迈开步子,便听单明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不愿被我找到,急着离开,所以才将自己烧成这样?” 虽是疑问的语气,声音中却带着无可奈何的笃定。 殷离舟没回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殷离舟说着,眉目中带着几分厌倦,犹豫片刻,还是转过头,看向单明修,打算将这一切了断干净。 “我虽不知你现今已到了何种境界,但至少也应是分神期,想必你应该有办法将我的魂魄从你徒弟体内引出,之后哪怕魂飞魄散,至少干干净净,不必再像这样纠缠不清,最后落得个相互厌烦的境地。” 单明修望着他,眼中似有什么倏忽而灭,面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咳咳……” 单明修还未说话,便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哪怕是上次替周念承受了反噬,也没见他咳得这样厉害。 殷离舟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很快停下,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咳完。 许久之后,那令人心惊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单明修抬起头来,原本苍白的面色反而因此带了几分血气。 单明修的手指搭在桌沿,借力慢慢站起,抬眸望着他,唇角渗出淡淡的血迹。 晨光顺着窗桕照进屋内,落在单明修的身上,使他整个人苍白得有些不真实,就像被风聚集在一起的柳絮,随时也会因一阵风散去。 殷离舟看得心惊,下意识想向他靠近,却又被理智拉扯回去。 殷离舟本以为单明修会一口答应,毕竟他那么喜欢那个小徒弟。 谁知下一秒,却听他一字一顿道:“我宁可纠缠下去。” 第24章 笑话 殷离舟睁开眼,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屋内却依旧一片昏暗。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在床上缓了片刻,这才掀开身上的棉被赤脚下了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一些。 冷冽的寒风裹着雪花涌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殷离舟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 天空是暗沉的灰色,因此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但这雪应该下了许久,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盖满了房屋和大街。 街上因这场雪,少有行人,偶有几个经过,也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步履匆匆地跑过,与他昨日刚来时的人来人往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雪了呀。”殷离舟将窗户开得大了些,用手聚了一捧雪,很凉,但他却舍不得放开。 其实说起来他最喜欢的便是下雪。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又冷又清净,无论什么腌臜事,都能在一夜之间被掩去,仿佛这天地间从来都是一片雪白,干干净净。 不知为何,脑海中竟又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单明修看着他说,宁可纠缠下去。 殷离舟听得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越笑越厉害,前俯后仰,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知是单明修疯了还是他疯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可笑的话。 若是百年前,他大抵会欣喜若狂地将这当做一句情话。 但百年后,他只觉得这是一句笑话。 许久之后,殷离舟才努力止住笑,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抬头望向他,问:“单明修,你凭什么?” 是凭那十年照顾?还是凭那一剑穿心? 但他始终没有听到单明修的回答。 手中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顺着他的手心流下,殷离舟拍了拍手,正准备将窗户关上,一抬头,却发现檐上倒挂了一排冰凌,直愣愣地向下坠着,透亮晶莹,那般干净。 殷离舟静静地又看了一会儿,这才将窗户关上,回到了屋里。 屋内生着碳火,脚下铺着地毯,因此殷离舟并不觉得冷,只是他估计确实睡了很久,腹中饥饿,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殷离舟回到床上将衣服鞋袜穿好,正准备下楼找些吃的,却发现碳炉上吊着一个盛水的盆,里面温着粥饭。 殷离舟愣了片刻,知这应是给自己准备的,也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个干净,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向楼下走去。 他想,外面这样大的雪,应该够他堆一个雪人。 谁知刚下到一楼,却见整个大堂灯火通明,大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四周站着满满当当丫鬟侍卫。 正中间的桌子上坐着两个人,正对着他的是单明修,背对着他的是一个穿着赤金色衣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侍卫,殷离舟很快便认了出来,是之前一直跟着凌殳的不渝,那另一个人自然就是凌殳了。 殷离舟眼角微挑,火升了上来,他怎么会来? 虽然他正与单明修谈事,但殷离舟也不避讳,直接从楼梯上走下,坐到了单明修身边,懒懒道:“凌阁主又来绑人?” 凌殳看见他,翻了个白眼,“单明修一来,你说话都硬气了。” 凌殳说着,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轻嗤一声,“手怎么了?这可不是我让人干的,你不会为了诬陷我自己弄得吧。” 殷离舟面不改色道:“凌阁主倒打一耙的功夫着实了得,这不就是你在地牢里让人给我打的吗?” 凌殳一听,面色立刻沉了下去,“你胡……”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单明修打断,“凌阁主请回吧。” 凌殳转头看向他,面上的表情微变,冷笑一声,“单掌门这是不打算帮忙了?” 单明修面色淡淡,带着敷衍,“单某会考虑。” 凌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指殷离舟,语气不善,“就因为我捉弄了他一下?” 单明修不疾不徐地倒了杯热茶,放到殷离舟的面前,头也不抬道:“凌殳,我并不欠你,相帮是情分,不帮也无可指摘。” 凌殳被气笑,一下子站起身来,“好,好一个无可指摘,单明修……” 话还没说完,见单明修看都不看他一眼,气得一句话都不愿意再说,冷哼一声,起身摔门而去。 不渝第一个跟上,其他人紧跟着鱼贯而出,很快这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殷离舟被勾起了兴致,也不再想着堆雪人,而是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昨晚的事仿佛没有发生,单明修的态度如往常一般,淡淡回道:“毕安阁丢了家主印。” “家主印?” 单明修解释,“八大门派各有其镇派之宝,代代相传,守护各派的平安,而毕安阁的便是家主印。” “这印很厉害吗?” “是。”单明修点了点头,“这是毕安阁的信物,也是阁主身份的象征,里面累积着世代阁主十分之一的灵力,在新一任阁主继任时需解封,由新任阁主化入体内,如此才算是真正继任成新一任阁主。” 殷离舟听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重要的东西,毕安阁定是会严加看管,凌殳怎么会弄丢?” 单明修闻言,眉头亦是轻皱,“之前凌家突然出事,凌殳算是临危受命,将毕安阁重新撑起。那时一片兵荒马乱,没有顾得上,这几年凌家渐稳,一切也算是回到了正途,他这才打算受封,正式接受阁主之位。没想到刚将家主印请出,第二日便丢了。” 殷离舟越听越觉得玄幻,“第二日?怎么听起来像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是。”单明修点了点头,“而且他受封大典的日期已经定下,各派应该都收到了邀请,到时候拿不出家主印,毕安阁怕是要危机再起。” 殷离舟轻啧一声,“难怪他这么着急。” 一想到凌殳也是前几天刚到,殷离舟继续问道:“那他为何要来洹樾城?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倒也不是。”单明修摇了摇头,看向他,犹豫片刻,这才继续道:“那日关你的地牢,是毕安阁设在洹樾的辖府。” “我知道。”殷离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然后便听他继续说道:“那夜你在地牢中,可曾闻到血腥气?” 殷离舟回忆了片刻,点了点头,“还挺浓郁,但那是地牢,有血应该并不稀奇。” “是不稀奇,但……”单明修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洹樾城百年前曾遭魔族袭击,若非……差点被魔族攻破。自那以后,毕安阁对这儿便格外重视,驻守在这儿的皆是金丹及以上的修士。百年来,这里都没有再出现过什么纷乱,即使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多,因此那地牢其实并没有怎么用过。” 殷离舟听他的话,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后背涌出一股凉意。 “那地牢中的血腥气?”殷离舟问。 “是那些修士的。”单明修说着,声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凉意,“前些日子,洹樾城辖府中的修士一夜之间,皆被屠尽。” 第25章 (倒v开始)无聊…… 凌殳大步走进屋内,侍女捧着早已备好的热茶刚走上前,便听他一声怒喝,“滚出去!” 侍女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微颤,然而依旧被她捧得稳当。 正准备退出去,手中的天青色茶盏却突然被人接过,她抬起头,是阁主身边的阙官不渝。 早在侍女到凌殳身边伺候时,他就已经在了。 永远一身黑衣,跟在凌殳身后,不引人注意,却又让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就像一柄沉默的剑,而阁主便是他的鞘。 侍女还是第一次与他离得这般近,但因他身上凌人的气势,也不敢抬头将他看清。 只有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时才匆匆瞥了一眼,看到了他极白的面色和眼角下一颗黑色的泪痣。 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目,蕴着两颗黑得纯粹的眸子,像凝霜的墨,不带一丝感情。 侍女只觉得心中一紧,忙低下头匆匆退了下去。 大门开阖间,屋内的侍从全部退下。 只有不渝依旧留在屋内,走过去将手中的茶递给他。 凌殳抬手接过,喝了一口,是他最喜欢的雨前龙井,火这才消了几分。 一杯热茶喝尽,凌殳将茶盏放下,这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不渝,问道:“那晚你去追踪的贼人可有消息?” 不渝垂眸,摇了摇头,“逃了。” “啧。”凌殳一听,神色烦躁起来,“能在你手下逃走,那人的修为倒是了不得。” “确实不弱。” 凌殳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顿了顿,这才继续问道:“你觉得那人和前几日屠尽辖府众修士的人有关吗?” 不渝沉默片刻,回道:“属下认为,应是无关。” 凌殳闻言挑眉,“说来听听。” “辖府修士上百人,皆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金丹尽被取走,尸体藏于地牢。虽有血迹,但并不多,应是取金丹时留下,也并无什么打斗的痕迹。这便意味着,他们被杀时,似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而且……” 不渝说着,眉头微微皱起,“我们是收到辖府求助的信号才知道这里出了事。但我们到达时,辖府紧闭,城中百姓并无人发觉里面出了事情。这说明当晚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并不多,不足以闹出太大的动静。亦或是甚至可能只有一个,那人修为足够强大,将他们困于辖府,屠戮殆尽。而昨晚那贼人的修为,远达不到这样的水平。” 凌殳也因他的话而变了脸色,若那晚屠辖府的只有一人,那人该是怎样的修为境界。 凌殳面上突然闪过一丝痛苦,闭上了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不渝见状,极为自然地走到他身后,替他揉了起来。 凌殳的神色这才放松了一些。 “会是魔族吗?” 许久之后,凌殳突然开口道。 不渝面色淡淡,问道:“为何这样说?” 凌殳冷笑一声,“除了魔族,谁还会挖人金丹,一群恶……” 不知想到了什么,凌殳有些烦躁止住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 “算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家主印,继任大典将近,到时候若拿不出……啧,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且无论哪件事都没有一点头绪。” “总会解决的。”不渝安慰道。 凌殳斜靠在椅子上,目光向外看去,“本以为将单明修叫来会好些,但看他这样,是不打算帮忙了。也是,我怎么忘了,这洹樾城是岚英散人殒命之地,他怕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下去。” “单掌门会帮忙的。”不渝垂眸,不紧不慢道。 凌殳将头靠在椅背上,抬眼看向他,“你这么确定?” “是。”不渝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单掌门,有大义。” - “你不帮他?” “不帮。” 殷离舟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笑望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单明修。 本以为单明修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就算先不提毕安阁的家主印,辖府一夜屠尽上百修士的元凶也没查清。 这两件事明显已不仅仅是凌家的私事,无论哪件单拎出来都威胁着修真界的安危。 单明修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不管。 但没想到,单明修竟真的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殷离舟起身来到桌边,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没想到单掌门真的会坐视不理,佩服。” 单明修只是低头整理着包裹,没有回他。 既然单明修已经做好了决定,殷离舟也没什么可阻拦的。待他收拾好之后,只好跟着他回却隐山。 似乎知道这次单明修绝不会再大意,因此殷离舟这一路倒是颇为安静。 单明修御剑,他便乖乖地窝在他的大氅里,话也不说一句。 然而这次殷离舟没闹腾,单明修反而走得不疾不徐。 白日只飞上半天,便带他去寻客栈休息。 因此虽然已经走了三天,但其实并没有赶几里路,他们现在距离洹樾城,不过几十里地。 殷离舟看在眼里,趁着吃饭时忍不住问他,“你既放心不下,又何必非要走?总不会是担心不赶快把我带回却隐山关起来,我又跑了吧。” 说着,有些忧伤地抬起手腕,上面赫然挂着一个新的追踪铃。 殷离舟的眼中带了几分戏谑,“你难道还会给我第二次灌醉你的机会?” 单明修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里面涌动着别样的情绪。 殷离舟见问不出什么,只好放弃,低头专心吃起了自己面前的古董羹来。 吃完后,殷离舟见他也不打算再赶路,便和单明修商量,想出去走走。 这几日的雪未曾断过,外面早已堆了厚厚的一层,踩着雪走路,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单明修自然应允,只不过不放心他一人,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出去。 这家客栈位于山脚下,向里走便是一片树林。 此时已是深冬,树叶早已脱落,只剩下的稀疏的枝叶朝天而立,所幸有积雪覆盖,倒也显出几分虚假的茂密。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殷离舟走得开心。 见单明修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玩心大起,突然弯腰从地上揉起一团雪,向身后砸了过去。 单明修明显看到了,却没有避,任由雪团狠狠砸在他的衣服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殷离舟看着他一脸淡漠的表情,突然就想到了曾经。 有一段时间,他与凌殳的关系还算可以。 那时他们都爱玩,一到冬天就将大家聚集起来打雪仗,但单明修从来不和他们一起。 殷离舟那会儿黏他,扯着他的袖子求他。 但单明修只是坐在桌前继续看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喻哥哥,为什么呀?”殷离舟问他。 单明修转头,看向门外奔跑笑闹的凌殳他们,淡淡地回了句,“无聊。” 殷离舟听得心中一凉,攥着他袖子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面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确实,那我也不玩了。” 殷离舟正想得入神,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意。 他低头,只见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残留着一点雪迹。 殷离舟抬起头,便见单明修站在不远处望着他。难得有些局促地举起手,里面握着一个刚捏好的雪球,问他,“要不要来一局?” 殷离舟愣了片刻,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然后抬手将袖子上的那点雪拍去,回道:“不了,无聊。” 说完,也不看单明修的表情,越过他,大步向客栈走去。 冬日的天暗得格外早。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黑了一片,连路都有些看不清。 殷离舟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客栈,这才发现,刚刚不知不觉竟然走了那么远。 脚踩在积雪上,依旧是“嘎吱嘎吱”的声音。 只不过与白日不同,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息。 好在身后还有一道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 一阵冷风出来,殷离舟打了个哆嗦,抬起头向远处望去,想看看与客栈还有多远的距离。 然而却见不远处似乎有一道黑影在飘来飘去。 殷离舟有些疑惑地走近。 虽然天光暗淡,但还是足够他看清,那似乎是一具尸体。 第26章 四凶 “这是你们毕安阁的弟子没错吧?”殷离舟对着一旁面色凝重的凌殳问道。 殷离舟昨晚一见到这具尸体,便认出了他身上所穿的毕安阁的弟子服。 与单明修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传信告知凌殳。 凌殳倒颇为重视,一大早便带人赶了过来,然后在这具尸体面前站了许久。 殷离舟见他半天都没说话,只好自己开口问他。 凌殳这才转过头。 然后便见他眼底一片青黑,盛满了疲倦,显然这几日劳累得不轻。 “是。”凌殳说着,拳头紧握,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不仅如此,他还是我从荆淮带来的本家弟子,也是明汝长老的首徒。天姿甚高,修为也不低,竟被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剜了金丹,还倒挂羞辱,实在是欺人太甚!” 殷离舟本来斜倚在一旁的树上,闻言也站直了身子,神色有些凝重,“最近你们可曾与什么人结仇?” “没有。”凌殳说完,转身看向单明修,“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虽然现在死的都是我毕安阁的人,但也不一定就是针对我们,他的目标是整个修真界也说不定,只不过先挑我毕安阁下手罢了。” 单明修沉吟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凌殳见他有所松动,上前一步,继续道:“单明修,之前的情况我已向你说明,那人修为深不可测,今日他能如入无人之境,取我本家弟子的性命,来日呢?若不尽早抓住他,谁知道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万一……” 凌殳说着,目光落在了殷离舟的身上。 下一秒,果然见单明修变了脸色。 “你能保证你一定护得好他?”凌殳继续说着,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咄咄逼人。 单明修没有立刻回答。 一时间,周围一片安静,似乎也风雪也一并停下,等待着他的抉择。 单明修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尸体。 依旧被倒挂在树枝上,腹部被凿开了一个洞,月白色的弟子服被血浸染,软塌塌地贴在他身上。面色因失血而变得格外苍白,双目圆睁,里面盛满了惊恐。 单明修移开目光,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语气冷肃,“需要我怎么帮你?” - “我们目前所知道的,一是当晚屠辖府的人不会过多,甚至可能是一个;二是他们杀人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金丹;三是他们的目标不一定只是毕安阁,除此之外,还有吗?”殷离舟问。 “没了。”凌殳说完,有些欲言又止。 殷离舟看向他,道:“有话不妨直说。” 凌殳轻咳了一声,避开单明修的目光,干巴巴道:“挖人金丹这种事儿,我只听魔族干过,这次说不定也是他们干的。当然,我也不是说所有魔族都是这样,部分,部分。” 殷离舟挑眉,眼中带了几分戏谑。 凌殳以前对魔族可谓讨厌得很,张口闭口这群恶心人的腌臜货,现在竟还知道不一棒子打死,倒是难得。 其实殷离舟觉得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只是不知为何,凌殳的话音一落,屋内的气氛还是凝固了片刻。 最后还是单明修先打破了沉默,“若是魔族,能有这般修为的怕也只有魔尊屠寂和他手下的四凶了。” “四凶?”殷离舟语气中带了几分惊讶。 “是。”单明修点了点头,却没解释。 凶殷离舟自然是知道的,在魔域,除魔尊外,能排得上号的还有凶厉煞。 凶乃死时怨念极深者所化,以魂魄虚体入地府,焚冥火,历七劫而魂灵不灭者,可重返人间,乃为凶。 这世间终归怯懦者多,再深的怨念到冥火前,道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散了,之后便喝孟婆汤,入轮回,忘却这一世的因果。 除非是真的怨念深重到无论如何也无法化解,否则很少有人愿意去历这一遍。 因此到殷离舟任魔尊时,手下的凶也不过三个。 没想到,短短一百年间,竟又出了一个。 也不知那八厉十二煞有没有变化,待他寻到机会好好打听打听。 殷离舟正想得出神,却听单明修继续说:“我们现在还未有证据证明是魔族所为,不必操之过急。” 凌殳挑眉,眼中带了些意外。 他还记得单明修对于魔族的态度更甚于凌殳,见之便杀,绝不手软。 今日怎么一个个,都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单明修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疑惑,继续道:“我已传书给各派掌门,询问最近是否有失踪的弟子。想必再过不久便会有回复。在此期间,洹樾最好先封城,然后将众人聚集在一处。” “好。”凌殳立刻回道。 说完,却没离开,而是看向单明修,眼中带着欲言又止。 “你们要随我们一起回洹樾城吗?” 单明修闻言,沉默了下来。 殷离舟这才发觉,单明修似乎对洹樾城很是排斥。 他向凌殳投去询问的目光,然而却没得到回应。 于是撇了撇嘴,等着单明修的回答。 最终,他听单明修回道:“好。” - 回到洹樾城,殷离舟第一件事便是去吃那家的羊肉汤饼。 老板娘还记得他,热情地招呼他坐,“小哥,是你呀,快来快来,饼子是刚出炉的。” 殷离舟笑眯眯地坐下,道:“两碗汤,四个饼。” “好嘞。”老板娘立刻应了,给他盛了满满的两碗汤,又多送了一个饼。 “谢谢老板娘。”殷离舟道。 “客气啥,咱们也算熟人了。” 老板娘本来想坐下来聊会儿,但这会儿人多,只好先招呼客人。 殷离舟便专心吃起饭来。 眼见自己的一个饼都快吃完,对面的单明修却连筷子都没拿,殷离舟不解地问道:“怎么不吃?突然对羊肉忌口了?” 单明修神色淡淡,回道:“不饿。” “行吧。”殷离舟低头喝了口汤,“你不喝算了,我一会儿带走晚上吃,浪费。” 单明修没再回他,噤了声。 殷离舟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正吃着,却听旁边的摊位上突然传来一个小孩儿的声音。 “娘,我想要这个面具。” “哪个?” “金色的那个。” “小公子有眼光,这可是岚英散人的黄金面,戴上之后英武神勇,法力无边。” “谁是岚英散人?”小孩儿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 年轻的妇人让摊主将那个面具拿下,俯身戴在小孩儿的脸上,温柔地说道:“是咱们洹樾城的守护神。” 说完,起身掏出荷包,对着摊主道:“老板,这个面具我们买了。” “好,好,小公子这般聪慧伶俐,将来也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 “借您吉言。”妇人笑了笑,牵着小孩儿的手向远处走去。 殷离舟抬起头来,总觉得岚英散人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 那不是他在却隐山看过的话本里的人物。 她和老掌门以及老老掌门还有一段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因为话本里有扶黎,殷离舟实在难以想象扶黎与别人谈情说爱的模样,因此有关的话本并没怎么看。 没想到岚英散人竟还与洹樾城有关系。 正准备问问单明修,却见他突然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事找凌殳。”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大步离开了这里。 第27章 跟班 待殷离舟吃完饭回到天玥楼,天色已暗。 但北街的楼房皆亮了灯,一片灯火通明。街道两侧守着面容严肃的毕安阁弟子,偶尔有几个行人经过,也是步履匆匆。 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片刻,因为化雪,天气骤冷。 殷离舟一刻也不愿在外面多呆,大步进了天玥楼。 一楼坐了许多人,却不见单明修和凌殳他们的身影。 殷离舟上了二楼,依旧没找到单明修,手中的汤还没放下,便去敲了凌殳的门。 “进。”很快里面便传出凌殳不耐烦的声音。 “怎么,打扰你好事儿了?”殷离舟推门,笑着说道。 然后便见凌殳坐在桌前,面前摆着饭菜,手旁还放了一壶酒。 而他那个形影不离的侍卫正站在他的身后。 “喝闷酒呢,正好我帮你添个汤。”殷离舟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把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羊汤端了出来。 凌殳见状,白眼简直快翻出天际,将杯中的酒喝尽,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这个人……” 殷离舟:“嗯?” “真的很煞风景。” 殷离舟:“……” 殷离舟闻言,沉默片刻,想出了个不煞风景的问题,“还在为你的家主印发愁?” 凌殳拿起旁边的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也没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儿?” 殷离舟也不恼,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本来还想了个办法帮你,现在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 凌殳这才看了他一眼,语气将信将疑,“什么办法?” 殷离舟将面前的酒杯推到他面前,道:“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告诉你。” 凌殳瞥了他一眼,拿起酒杯,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威胁,“你说得最好有用。” 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殷离舟见状,也十分痛快地说道:“不就是一个家主印,你趁受封大典开始之前再造一个不就行了。” 凌殳听完,全靠身边的不渝拦着,才没把手中的酒杯朝殷离舟砸过去。 “你出的什么破主意,你当众长老跟你一样都是傻的吗?就算我能照着模子做一个,那里面世代掌门所留下的灵力我又怎么弄进去?” “灵力嘛,找单明修借一点。或者就说家主印坏了,解不了封。再不成就说你和你祖宗的灵力相斥,难道你们凌家就没出现过没办法吸收灵力的家主?” 凌殳闻言,冷笑一声,“出现过。” “那不就得了。” 然后就见凌殳变了脸色,“那是上上一代,有心术不正的人杀了我大伯的独子,易容顶替多年,最终在受封大典上因不能吸收灵力而被识破,所以这阁主之位才由我父亲来继承。” 殷离舟听得啧啧称叹,“你们这家主印倒着实了得,还能辨别是不是真货。” 凌殳冷哼一声,“那是自然,毕竟是我们毕安阁的东西。” 两杯酒下肚,气氛和缓了许多。 凌殳一个人喝着也无聊,干脆拉着单明修一起喝了起来。 凌殳的酒量比单明修好不到哪去。 平日也不怎么沾酒,最近焦头烂额,更是喝都不敢喝。 今日有单明修坐镇,他才终于能放松片刻。 两人说着喝着,待到深夜,都有点多。 “不行了,我喝不了了。”凌殳先认输道。 殷离舟闻言,放下酒杯,抬头向他看去。 凌殳喝完酒的模样倒比平时顺眼许多。 双眼迷离,脸颊飞红。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势也软了下去。就像一只刺猬,突然收敛了它的刺。 “困了。”凌殳说着,身体软了下去,趴在了桌上。 “哎,别睡,我还有话问你。”殷离舟刚想抬手将他拍醒,凌殳整个人已经被不渝抱起。 “说。”凌殳靠在不渝的怀里,明显已经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强撑着说道。 “师尊不是说找你有事儿先回来了,我怎么没见着他?” 凌殳一听,眉头微皱,强打起几分精神回道:“他找我有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来了精神,眼中带了几分戏谑,“估计是跟你待烦了,随便找个借口罢了,你竟还傻乎乎地跑过来问。啧,可怜,我早说过什么来着,他对你能有什么真心,别陷进去。你看看这才多久,单明修就腻了。” 殷离舟懒得理他,只是反问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了。” 凌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估计会去城楼吧。” “为什么?”殷离舟有些好奇。 “为什么……”凌殳说着,眼神突然暗了下去,困了一般,闭上了眼睛,“因为那儿是岚英散人的殒命之地。” 这个名字殷离舟已经听了许多遍,但还是没弄清她究竟是谁,实在忍不住追问道:“岚英散人究竟是谁?” “你不知道?” 凌殳似乎有些诧异,睁开了眼睛看向殷离舟,见他真一副茫然的模样,这才大着舌头说道:“她是……单明修的母亲。” - 殷离舟在屋里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拿了一件大氅向外走去。 刚出门,便有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殷离舟下意识将手中的大氅抱紧,踏着积雪,向城门口走去。 离北街渐远,周围也暗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只有天上的半弯残月,仍为他照着明。 殷离舟想起单明修之前的排斥和下午略显慌乱的背影。 是想起他的母亲了吗? 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后来跟着单明修回了却隐山。 殷离舟都未曾见过单明修的父母。 只有扶黎一直教导着他。 殷离舟一度以为扶黎是他父亲。 后来才知道只是师尊而已。 单明修不说,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去问,就这样一直糊糊涂涂到如今。 殷离舟脚程不慢,很快便走到了城门口。 他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停住脚步,抬头向上看去。 洹樾城的城墙由掺着糯米汁的石灰浆筑成,高峻险固,在夜色中泛出淡淡的青。墙的两侧插着毕安阁的赤金祥云旗,不时穿梭着守城的士兵。 虽然人员多杂,但在这暗淡的夜色里,殷离舟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单明修的身影。 雪衣白发,迎风而立,衣摆被风卷起,就像一抹即将随风而去的云。 似有所感一般,单明修缓缓转过身,隔着一张黄金面,向下望去,对上了他的眼睛。 殷离舟抬眸冲他一笑,然后抬步走了上去。 等他上来时,单明修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下,握在左手里。 “天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殷离舟将手中的大氅递给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冷。” 单明修垂眸,伸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殷离舟没说话,目光在他手中的黄金面上停了一瞬,又装作不经意般移开。 殷离舟想问,但又不知从何开口,干脆将话题扯到了凌殳身上。 “凌殳那个跟班什么来头?和他关系挺不错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没什么来头。”单明修整个人都被罩在宽大的氅衣里,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单薄。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简洁,又补充道:“听说是外出时捡回去的,小小年纪无父无母,凌殳便留在了身边。后来发现能文能武又忠心耿耿,便成了心腹。这些年毕安阁的许多事,凌殳都交给他来做。” “原来如此。”殷离舟顿了顿,犹豫着问道:“那老阁主和夫人,还有诗環呢?” 单明修轻叹了口气,遥望着远处逐渐被云层淹没的残月,艰难道:“死了。” “怎么会?”殷离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单明修闻言轻叹一声,缓缓道:“还得从老阁主当年收徒说起。” “那是他收的最小的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那人天资艳艳,极合老阁主的心意。因此时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将毕生心血相授,毫无保留,甚至还将诗環许配给了他。然而……” 单明修说着,眼底染了一抹愠色,“就在他与诗環的新婚之夜,宾客散尽,喜庆未消,他却突然发难,将凌家灭门。彼时凌殳还在却隐山,这才逃过了一劫。” 殷离舟听得心中也泛起了冷意,问道:“为什么?” 单明修摇了摇头,“那人放了一把火,趁乱逃脱,之后便再无踪影。” 殷离舟哑了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却隐山上时,他与凌殳的关系也曾好过。 有一次老阁主夫妇带着凌诗環来看凌殳,他正巧也在。 只记得都是很温柔的人,尤其是凌母,还牵着他的手,送了他一个小巧的长命锁,“小殳脾气不好,他若欺负了你,我替他赔不是。” 凌诗環那会儿才一丁点大,从怀中摸出一把糖要递给他,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吃。” 殷离舟还没伸手,糖全被凌殳一把抢过。 然后捏着凌诗環的脸跟她说:“我才是你哥。” 明明那些画面清晰得就像才发生过,怎么一转眼,人都不在了呢。 “没事吧?” 见殷离舟许久都没说话,单明修忍不住问道。 殷离舟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来,“没事。” 夜色愈深,一阵冷风吹来,将单明修的氅衣微微吹开,又一次露出了里面的黄金面。 殷离舟忍不住看了过去,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见单明修突然将面具拿了出来。 低头静静望着,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边缘摩挲。 就在殷离舟正纠结是不是该说一句节哀顺变的时候,却听单明修先开了口。 “这是我母亲的面具。” 第28章 还清 殷离舟没想到单明修会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发干,“你不必……” 话还没说完,便被单明修打断,“我想告诉你。” 殷离舟看着他突然严肃的神情,哑了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然后便听他说继续道:“其实我师尊之前的掌门,就是我父亲,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只不过那时的扶黎还不是如今严肃古板的模样,性格活泼开朗,和单衍清的少年老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单明修的母亲顾岚英是玄音门的独女。从小千宠万爱中长大,元夕节上对他父亲一见钟情。 但彼时的单衍清却清心寡欲,一心修炼,对这些儿女私情毫无兴趣。 不过顾岚英毫不在意,主动追求单衍清,虽屡败屡战,却始终不肯放弃。 放下大小姐的架子为他学会制衣,煮羹做饭,陪他降妖除魔,最终还是打动了他的父亲。 待他们感情稳定,单衍清便去提了亲,两家相看八字,定下良辰吉日,结了秦晋。 成亲后,两人的感情愈好,成了众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不久之后,便有了单明修,一家三口更是和睦圆满,羡煞旁人。 他们家是标准的慈母严父。 单明修记得最多的便是小时候父亲考校功课,背不出就用红木制成的戒尺打手心。 不管有多疼,都不允许他哭。 不过每次板子还没落下,母亲就会端着自己做的糕点进来,然后拿起糕点喂进父亲嘴里,板着面孔教训他,“你不要老欺负我儿子。” 每到这时,父亲满脸的严肃就会破功,看着她无奈地摇头,说她慈母多败儿。 虽然嘴硬,但最后还是会任由母亲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去。 那时的岁月总是一片温馨平静。 直到他八岁那年。 母亲拜访完毕安阁的凌夫人,正准备回去。 谁知途径洹樾城时,魔族却突然来袭。 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是早有准备,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可能就这样放任全城的百姓不管,于是一边给父亲传信,一边戴上黄金面,一身红衣站在城楼之上,带领众修士昼夜不休地抵抗来拖延时间。 但第十日,城还是破了。 魔族因她的顽抗,折损不少兵力,对她恼恨至极。不仅剜了她的金丹,将她折磨致死,还将她的尸体挂在城楼以儆效尤。 但她拖延这十日,还是为单衍清争取到了时间。 他带人及时赶来,救下了全城的百姓。 唯独没有救下她。 单衍清面无表情地将她的尸体从城楼上抱下,然后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她的身上,带她回了却隐山。 为她梳洗打扮,换了新衣,却始终不肯下葬,抱着她的尸体在书房枯坐了七日。 最后还是扶黎看不下去,硬冲破了单衍清的结界,想要将顾岚英的尸体抱出去。 单衍清不肯,几乎和他打了起来。 扶黎也红了眼,连师兄都不喊,直接连了他的名,“单衍清,你明知她最爱美,定然不想让你看到她衰败腐烂的样子,她若泉下有知,会难受的。” 单衍清闻言,紧拽着她衣摆的手终于松动,手指一根根颓然地放了下去。 就在彻底松开时,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落在了他蚕丝白的衣摆上,染了一片血迹。 日子似乎又和以前一样,继续过了下去。 只是他再没见父亲笑过,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打他手心。 只不过提问他时,常常会不经意停下,目光不自觉向门口望去。 似乎再等一会儿,那里就会像以前一样,出现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端着一盘糕点,过来喂进他嘴里。 然后装模作样地凶他,“别老欺负我儿子。” 他想说一句不欺负了,再也不欺负了,却不知该说给谁听。 虽无人言明,但单明修还是能感觉到父亲有多想母亲。 他愈发沉默,目光也日益暗淡,心中只剩下了除魔,似乎这已经是他与世间最后的牵绊。 他依旧年轻,心却老了。 单明修日日都在他身边,却又觉得,父亲正离他越来越远。 他怕极了,功课再不必人督促,拼了命地修炼。 他想挽留,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留住。 父亲趁当时的魔尊渡劫,进了魔域想要将他斩杀,最终两败俱伤。 本也不是无药可救,可是他自己不想医了。 他想去找母亲。 单明修只记得他将母亲的黄金面交到他手里,满眼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便离他而去。 只剩下单明修一个人握着冷冰冰的面具,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满天的雪花飞舞,淹没了整个大地。 他抬步,走进风雪里。 从那时起,除魔似乎成了他无可摆脱的使命。 他想,若是他有一日也有了心爱之人。 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他半分。 但没想到,最后伤他的人却是自己。 - “岚英散人,很了不起。”虽然他们身份对立,但殷离舟还是由衷地说了这句。 说完,殷离舟抬手抚上冰冷的墙面,遥望着远处的黑暗,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百年前的场景。 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城墙之上,手持利剑,对着城门外成千上万的魔族士兵,黄金面下是一双毫不畏惧的眼睛,哪怕魂飞魄散,也丝毫不屈。 这样的女子,难怪能让单衍清魂牵梦萦,生死相许。 殷离舟想起之前白未晞说的,她与老掌门,老老掌门的爱恨纠葛,忍不住八卦道:“扶黎也喜欢你母亲?” 单明修微怔,似乎不知该如何谈论此事,沉默了片刻,只淡淡回了一句,“师尊喝醉时,曾叫过我母亲的名字。” “明白了。”殷离舟了然地点了点头,“你们却隐山上的话本,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刚说完,殷离舟便想起之前看到过的《清冷仙尊痴傻徒》,沉默了下去。 许久,殷离舟的目光落在远处,突然轻笑一声,“难怪你那么讨厌魔族。” “当初将我捡回去,又照顾十年,怕是你做过最后悔的事吧,所以知晓我是魔族后,才……” 殷离舟笑了笑,有些说不下去。 “不是。”单明修嘴唇微颤,手指紧紧攥起。 殷离舟却并不相信,懒洋洋打断了他。 “单明修。”殷离舟抬手抬手摸了摸胸口,“我欠你的,那一剑还不够还清?” 第29章 荆淮 冷风寂寂,寒意从肌肤蔓延至心底。 单明修握着黄金面的手指不断收紧,声音艰涩道:“是我欠了你。” 殷离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明显不想听,“既然你这么觉得,不如放我走,一别两宽,再不想见,然后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单明修看着他,道:“除了这个,都可以应你。” 殷离舟闻言,轻笑一声,声音中透着讥讽,“你觉得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想和你要的。” 话音一落,便见单明修的眼中有什么暗淡了下去。 殷离舟转过头,又打了个哈欠,“困,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便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殷离舟回到天玥楼时,已经是子时,除了巡夜的修士,其他人早已睡下,一片安静。 殷离舟只觉得疲惫异常,草草洗漱完便躺下。 然而翻来覆去半天,却始终没有睡意。 他明白单明修的意思。 但那又如何呢? 单明修救了他一命,他也还了。至于其中是怎样的因果关系,他已经懒得去追究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就此放下芥蒂,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凭什么有苦衷就该被谅解? 殷离舟想着,抬手摸上自己的侧颈。 因为没有了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这里还有一道罪枷。 是该疼一疼的,这样才能让他别忘了那些曾经。 想到这儿,殷离舟闭上眼睛,掩住眸中的冷意。 第二日。 殷离舟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待他洗漱好下楼,凌殳他们已经在吃饭了。 单明修也在,身侧空着一个座位。听见楼梯上传来声音,抬头向他看去。 殷离舟一眼便看到了他眼底泛着的青,猜测他应该是一夜没睡。 但也没说什么,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径直坐到了凌殳的身边。 凌殳因昨日的宿醉未消,难得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地喝着手中的醒酒茶。 殷离舟向来是不用人伺候的,十分自觉地起身,将单明修面前摆的还未动过的桂花糕和莲子粥端了过来。 殷离舟早上一向是没有胃口的,但因这些都是他爱吃的,才勉强吃了几口。 还没吃完,身旁的凌殳已经恢复了过来,将手中的茶放下,抬头对着对面的单明修问道:“昨夜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单明修摇了摇头,“一夜平安。” 凌殳闻言,面上并没什么喜色,反而眉头微皱,抬手揉起了太阳穴。 “敌在暗,我在明,的确难办。” 殷离舟闻言,将手中的桂花糕放下,也说道:“那人做得干净利落,我们连线索都没有,确实被动。” “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凌殳说着,从怀中拿出了一块青色的玉佩,放在了桌上。 单明修:“这是?” 凌殳转头看向殷离舟,道:“还记得那晚我要抓的贼人吗?” 殷离舟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永世难忘。” 凌殳有些尴尬地沉默片刻,移开目光,继续道:“那夜他潜入天玥楼,被我发现,这块玉佩就是我和他交手时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那贼人到底是谁?和血洗辖府的人有关吗?”殷离舟问。 单明修摇了摇头,“尚且不能确定,但是一伙的也说不定,毕竟我们现在也不能确定血洗辖府的就是一个人。” “也是。”殷离舟说着,目光也落在了那块玉佩上,“这上面有什么线索?” 凌殳抬手,将玉佩翻了个面,抬手指向中间处。 “这儿刻着一个秦。” 因那个秦字,凌殳决定将洹樾城中所有的秦姓人家都排查一遍。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道:“若再看见那个身影,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殷离舟虽然觉得不靠谱,但至少比干坐着等人自己出现强,便也同意了。 转头一看单明修,他也起身打算跟着出去。 凌殳自然没意见,让人拿了洹樾城的居住名册分给众人,便出发了。 洹樾城直通南北,人员密杂,秦姓也多。 他们走了一天,连三分之一都没排查完。 凌殳倒也不气馁,难得不再怕苦,日日和他们一起出去。 之后的几日便都是这样,白日排查,夜晚防卫。 但偏偏事与愿违。 自那以后洹樾城再无一人死亡,排查完所有秦姓人家,也没找到那玉佩的主人。 “真是邪门了!”又一次无功而返后,凌殳实在恼火,把玉佩从怀里掏出,直接摔在了桌上。 殷离舟眼疾手快,一把将玉佩接住,递给一旁的不渝。 “这好歹是块玉,哪禁得起你这么摔。” 凌殳轻嗤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就这品相,说它是块玉都是在抬举它,给下人我都嫌丢人,戴它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东西。” 一旁的不渝伸手将玉接过,神色淡淡,附和道:“少爷说得是。” 殷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和一块玉置什么气?别着急。” 凌殳一听,冷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丢家主印的不是你,马上要继任的人也不是你,你自然不急。” 殷离舟知道他的狗脾气,也不生气,自己喝了杯茶,懒洋洋道:“行,那你就继续着急吧。” “你……” “少爷。”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不渝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凌殳瞪了殷离舟一眼,这才回过头问他,“何事?” 不渝看着他,目光沉静,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七日后便是受封大典,不能再继续耽误了。” 凌殳闻言,瞬间哑了声,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许久之后,才闷声回道:“行,那就先回去吧。” 毕安阁的受封大典很是隆重,广发邀贴,八大门派掌门皆受邀前来。 单明修自然也在其中,因此干脆与他们一同前往荆淮。 殷离舟没什么意见,甚至有几分期待。 因为凌殳这人向来不会苛待自己,衣食住行皆是一流,跟着他也算奢侈出游一圈。 凌殳的东西多,光整理便是一日,因此出发已经是第二日了。 然后便看见了来接他们的马车。 殷离舟早就听说过,凌殳虽是修士,但因受不了风吹日晒,绝不御剑,出行皆靠车马。 且他的马车也是修真界一绝。 轿身以乌木制成,并饰以金银,外有三十二人抬轿,里面不仅有卧房,书房,甚至还有恭房。 地面铺以狐皮,人坐其中,如履平地。 虽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才知一辆马车也能奢华到这种地步。 一想起自己即使当魔尊那会儿,也过得穷了吧唧的日子,殷离舟觉得心里有点堵。 “怎么着?没见过世面被吓住了?”凌殳看着殷离舟半天回不过神的模样,嘲笑道。 “没有。”殷离舟随他一起上了马车,说道:“就是突然觉得你之前让我留在你身边当跟班的提议挺不错的,我现在同意还来得及吗?” 凌殳被他逗乐,轻笑一声,回道:“晚了。” “哎。”殷离舟作出一副痛惜的模样。 然后便听凌殳突然拖长了音调,“不过……” “什么?” “你若这几日让我高兴,别说跟班,给你个长老之位都不是不可。” 殷离舟知道他在说笑,但也乐呵呵地附和,“凌阁主大气。” “那是自然。” 就这样一路笑闹,时间倒也过得飞快,他们很快就到了荆淮。 但离毕安阁愈近,凌殳就愈发沉默。 殷离舟知道他心中紧张,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尽量与他聊些轻松的话题。 但再难以面对,毕安阁还是到了。 下轿时,凌殳面无表情地起身,抬步就走,倒是殷离舟忍跟在后面犹豫不决。 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你的家主印?” 凌殳知他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拿不出就拿不出吧,反正现在凌家就我一个,他们还能真不让我继任不成?” 殷离舟心中仍有一丝担心,但听他说这样说,似乎也没错,只能暂且把心放下。 受封大典将至,虽然大部分事情不渝已经帮他操持好,但身为阁主,有一些还是免不了他亲自到场。 因此刚将他们安置好,凌殳便匆匆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他们都没再见过。 时间一晃而过,受封大典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 大典清晨。 殷离舟刚穿好却隐山加急送来的礼服,正准备出去,却听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便听一旁传来了敲门声。 殷离舟有些诧异,他旁边住的是单明修,谁一大清早会来敲他的门? 殷离舟推门走了出去,然后便见人已经进去,只瞥见了一片红色的衣摆。 殷离舟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也敲了敲门,叫道:“师尊。” 里面很快便传来了单明修的声音,“进。” 殷离舟推门走了进去,入眼便是一道红色的身影。 定睛一看,竟是头佩金冠,一身暗红色礼服的凌殳。 他站在单明修身侧,怀中紧紧抱着什么,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不知是惊还是喜。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该在……” 话还没说完,终于看清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乌木盒子里的东西。 是一方暗红色的,表面泛着淡淡金光的印。 第30章 变故 “这是……家主印?”殷离舟试探着问道。 “是。”凌殳说着,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是略带凝重地点了点头。 殷离舟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中的印,有些难以置信,“你从哪儿找到的?” 凌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东西抱紧,语气中带了几分凉意,“我说我没找,你信吗?” 殷离舟被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你没找,那它是凭空出现的?” 凌殳点了点头,回道:“是。” 殷离舟:“……” 凌殳有些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我今早一睁眼,就见这印突然出现在了我床头,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单明修问道:“昨晚都有谁进出过你房间?” 凌殳回道:“我问过了,没什么可疑的人。就一个守夜的丫鬟怕我口渴,半夜进来给我换了壶茶水。” 殷离舟:“没别人了?” 凌殳咬牙,“真的没有。” 殷离舟:“那还真是挺诡异的。” 听到这儿,饶是殷离舟,也觉得身上泛了起了一层凉意。 一旁的单明修似乎也没见过这样的事,神色微凝,“可检查过有无异常?” 凌殳点了点头,“刚回来我就检查了一遍,确实是家主印,也没被人动过手脚。” 说着,又抱着印看了起来。 “这就怪了。”殷离舟不解道:“我本以为那人偷家主印是为了毁你的受封大典,但若真是这样,怎么可能又偏偏赶在今日把印给你送回来?而且也没做手脚,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谁知道。”凌殳看着外面的天色,神情逐渐焦躁,“此时八大门派的掌门应该已经到了,虽已让不渝先替我接待,但迟迟不露面总归不好。” 单明修闻言,道:“先过去吧。” 凌殳低头看着怀中的家主印,“那这印?” “先带过去,受封大典不是还要用。” 说着,他看向凌殳,“若有什么,我们都在。” 凌殳轻叹了口气,将怀中的印抱紧,“也只能这样了。” 待他们到达大典现场时,不渝已将一切安排得当,只待凌殳。 见凌殳终于来了,他忙迎了过来,低声道:“少爷,各派掌门已到。” 凌殳点了点头,收拾好表情,将家主印递给不渝让他交给明汝长老。 自己则与单明修一起向各派掌门落座的地方走去。 众掌门见了他们,倒也客气,纷纷起身相迎,“单掌门,凌阁主。” 单明修与凌殳回礼。 因凌殳失礼在先,便笑道:“抱歉,让各位掌门久等了。” 话音刚落,众掌门还未应声,却听不远处一道声音先一步响起,“道什么歉,堂哥马上就是阁主了,有点架子也是难免。” 凌殳转头,寻着声音来源处望去,然后便看见了一道明紫色的身影,正是与他从小就不对付的凌钰。 凌殳眉头微皱,还没发火,便听一旁摸着胡子的药王谷谷主说道:“今日是凌阁主的大日子,事多繁忙,自然可以理解。” 其余众掌门也纷纷帮腔,客套了几句。 凌钰插不上话,很快便偃旗息鼓。 凌殳看着他吃瘪的模样,阴郁了一个早上的心情这才稍稍平息。 又闲聊了几句,眼见良时已到,凌殳也不好再待下去。 和他们道了句失陪,便向受封台上走去。 众人见状,也渐渐安静,抬头向上看去,等待着受封大典的开始。 戌时三刻,正是吉时。 身着赤金色礼服的神官位列两侧,腰身半俯,手持礼笏,神色恭敬而肃穆。 一声浑厚的钟声传来,如同开始的信号。身着红衣的乐女手持木槌在编钟上敲下或清脆或低沉的声音。接着,萧声,琴声,箜篌,琵琶一一加入,共同奏出天命曲。 这曲声雄浑清越,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引得天边玄鸟飞绕盘旋,久久不去。 一道道清脆的铃声突然响起,赤着玉足的少女手持红绸,随着乐声亦步亦趋。 行至中间,两两分开,向两侧退去,然后露出了凌殳的身影。 只见他头戴云纹赤金铛饰冠,身着暗红色长摆礼服,墨色的锦靴踏在朱红色的地毯上,手持三束长香,一步步走上祭台。 满头白发的礼官面容严肃,声音威严,念着祭词:“君生上古,继天立极,后世绵延,更迭至今。今日受封,昭告先祖,时有古今,民俗亦异。仰惟圣神,万世不古。” “拜!” 随着他苍劲的声音,凌殳恭恭敬敬地行三叩九拜的大礼,然后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入了香炉。 香火袅袅,是为延续。 正准备退开,谁知一阵风突然吹来,刚刚还燃着的香突然灭了下去。 凌殳微怔,抬头看向一旁的礼官。 礼官面容沉静,还不待台下的议论声起,继续开口道:“请家主印。” 他的话音一落,须发皆白的明汝长老便已捧着一方白玉案走了上来,上面放着的正是毕安阁的家主印。 凌殳看向明汝长老,眼中带着微微的感激。 家主印一直由毕安阁最德高望重的人来交付,本就应由明汝长老交给他。 但前几日他刚得知爱徒身死在外的消息,神伤不已,闭关修养。 凌殳本以为他不会来了。 但他依旧强忍悲痛,对着他露出欣慰而慈祥的笑容,缓缓道:“阁主,接印。” “是,多谢长老。”凌殳一字一句道。 说完,才拿起一旁的银匕首,割开自己的食指,然后将血滴在了印上。 一滴、两滴、三滴…… 然而家主印却始终没有变化。 凌殳见状,面色微变。 家主印与新任家主的联系要以血为媒。 只要融一滴血进去,家主印便会自动认主。接着,藏于印内的灵力就会倾泻而出,与新任家主融为一体。 直到家主寂灭,才会从其体内流出,重新回到家主印。 明明他已经滴血了,家主印为何不认他? 难道是假的? 不可能! 拿到家主印后他再三查验,这绝不可能是假印。 那这是为何? 他抬起头,见明汝也变了脸色。 凌殳垂眸,嘴唇紧抿,低头拿起匕首又割破了自己的中指,小指,乃至手腕。 血顺着他的左手蜿蜒而下,几乎将家主印淹没。 然而它却始终没有反应。 乐声渐散,玄鸟退去,议论声起。 “怎么回事儿?” “凌殳的血无法与家主印联系!家主印不认他!哈哈哈哈哈哈。” “杂种,他是杂种!” “……” 凌殳呆呆地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鲜血淋漓的左手,目不转睛。 周围议论声越来越大,他却什么都听不清。 满脑子只剩下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愣神间,手中的匕首突然被人拿下。 凌殳抬头,却见不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面前,将一方白帕递给他。 凌殳僵硬地抬手接过,用它包住了血流不止的左手。 凌殳动作粗鲁,伤口被撕扯得重新裂开,他却不觉得疼。 只是看着家主印,一遍遍问道:“我的血为什么不行?” 一旁的礼官走了过来,面容冷凝,“难道是印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便被明汝否认,“不,家主印不可能出错。” 明汝说着,看向凌殳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凌殳仿佛被他这句话刺醒,猛地抬头质问道。 明汝见他几欲疯魔的样子,暂且息了声。 然而一旁一直沉默的不渝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冷硬,掷地有声。 “明汝长老的意思是,你非阁主亲子。” 凌殳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却见他一脸冷肃,眼含讥讽,是他从未见过的面容。 “不渝?”凌殳愣了片刻,像以前一样喊他。 但不渝没有像以前那样应他。 而是当着他的面拿起刚刚那把还沾着血的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血从高处坠下,落在了满是血迹的家主印上,和凌殳的血融在了一起。 但不一样的是,原本一直沉寂的家主印因这新融进的血而泛起了一层明亮的光。 接着,世代累极的雄浑灵力从中涌出,进入了不渝的身体。 第31章 不信 夜浓如墨,似乎再也透不过一丝光来。 凌殳缩在破旧的墙后,怀中抱着一壶酒。 华丽的礼服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头顶的金冠早已不知所踪,长发披散,凌乱地落在两肩。 谁能想到,这与往日里矜贵的凌小阁主是一人。 总是骄傲张扬的眸子第一次失去了神采,空洞地张着。手指紧紧握着已经空了的酒壶,似乎在抓住些什么。 左手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又一次裂开,在天青色的酒壶上留下淡淡的血印。 他已累极,却连眼都不敢阖上。 一闭上,脑海中浮现的便全是白日里种种。 他站在高台之上,身影与所有人对立。那些打量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怀好意。 “这毕安阁的阁主怎么总喜欢替别人养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渝不是凌殳身边的阙官吗?” “欸,看着情况,他可不姓凌。” “……” 台下乱成了一片,台上亦没有好到哪里去。 众位长老面面相觑,随即向明汝靠近,低声讨论起来。 最后,他亲眼看着不渝拿着家主印,代替他在册宝铭书上写下名字。 凌殳想走过去,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是否也是凌殳?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明汝长老拦住。 他说:“小殳,先下去。” 凌殳抬起头,声音颤抖,看着他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下去?我从小便在毕安阁长大,你是知道的,爹娘也只有我一个儿子,你明明也知道。怎么就凭这一方印,我就突然不是凌殳了?我不是凌殳,那我是谁?” 凌殳说着,眼眶一片湿润,像下了一场雨。 他向前一步,却又被拦住,只能伸手指着不渝,“让他说清楚!他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小殳。”明汝长老的面上也添了几分严肃,“众掌门都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让大典先继续吧。若真有内情,你难道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之于众?” 凌殳闻言,停下了脚步,向台下看去,对上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 他神情微乱,忙收回目光,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走了下去。 周围都是人,他就像一只落败的公鸡,从他们中间穿过。即使他一直低着头,却还是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紧紧将他包裹,让他喘不过气。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白靴,拦住了他的去路。 接着,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堂哥。” 凌殳抬起头,正是凌钰。 他站在凌殳对面,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刚说完,便立刻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不对,我在乱叫什么,台上那个才是,你只是一个家主印都不认的冒牌货。” “闭嘴!”凌殳咬牙道。 “呵。事到如今,竟还这么嚣张,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杂种,呃……” 话还没说完,凌殳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抬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 凌殳的眼中全是愤怒,手腕青筋暴起,显然是下了死手。 台下瞬间乱了。 凌殳不知后来的大典是如何进行下去的,隐约记得单明修似乎将凌钰从他手中救下,杜休似乎想带他出去。 但他推开了杜休,他想离开,一刻也待不下去。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跑出了毕安阁。 路上人来人往,各自匆匆,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无人上前靠近。 这世间的悲欢太多,人们只顾管好自己。 凌殳漫无目的地走着,用腰间的玉佩换了一壶酒,边走边喝,直到外面下起了雨。 他无处可去,见不远处有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便走了进去。 也顾不得脏净,就靠着墙坐了下去。 怀中的酒瓶已空,却依旧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靠着冷冰冰的墙,脑子纷乱,一会儿闪过父母,一会儿闪过诗環。 他想起爹从小教他练剑,想起娘每年生辰都会为他亲制一件新衣,想起诗環每次见他总是抓着他的手不放,还会把攒的果脯给自己。 明明这些记忆都是他的。 为何家主印不认自己,却认了不渝? “不渝。” 凌殳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第一次见他时,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乞丐,为了一块滚在街边的馒头,冲到了他的马车前。 虽当即便被侍卫按在了地下,却还是惊扰到了凌殳的车马。 凌殳让侍女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然后对上了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凌殳觉得有趣,将他留在了身边。 没想到这乞丐换身衣服,梳洗干净,看起来倒还像模像样。 不仅长得好,学东西快,办事也牢靠。 凌殳对他开始重用,甚至让他成了自己的阙官。 多年相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今日的致命一击。 看今日的情形,他明显早已知晓。却不动声色隐忍多年,带着满目的鄙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志满得意,再从高台之上重重摔进泥里。 多可笑,自己竟还为他取名不渝。 他曾说:“最讨厌人背叛,若跟了我,最好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所以当时的不渝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跪在他脚下认下了这个名字。 面上恭顺,心中的獠牙却已张开,静等时机,将他吞噬。 凌殳觉得不寒而栗,却又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他从小便在父母身边长大,为何突然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 还不待他想清,门口突然传来“吱呀”一声,破旧的道门被人从外推开。 凌殳抬起头,醉眼朦胧间,他似乎看见了不渝。 虽然如今身份已变,但他依旧是那一身黑衣,面容沉静,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 凌殳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冷眼看向他,“怎么?来看我笑话。” 不渝垂眸,抬手轻轻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听不出情绪,“不是。” “你觉得我会信?”凌殳说着,挣扎着想要站起。 然而刚起身,脚下便是一软,接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凌殳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一阵钻心的痛意从腿部传来,疼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凌殳下意识伸手想去看看自己的腿,然而还未碰到,便听见了一道沉闷的铁链声。 凌殳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被铁链分开,高高吊起。 凌殳试图挣扎,然而身上的灵力不知何时被封住,浑身无力。 “醒了。”一道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起。 随着那人的话音落下,一束昏黄的光缓缓亮起。接着,眼前的黑暗层层退去。 凌殳因这突如其来的明亮而闭上了眼睛,缓了一会才慢慢睁开,然后便看见了不远处一袭黑衣的不渝。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漆黑地眸子泛着冷光,看着令人心悸。 “不渝。”凌殳下意识地叫他,刚开口,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将嘴巴闭紧。 他低头向自己的腿看去,然后便见有两道拇指粗细大小的铁链从他的腿部穿过,直直刺进了地下。 凌殳从小到大都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只觉得痛意瞬间加倍,疼得他几乎快晕死过去。 手指紧紧攥住手腕上的铁链,关节处都泛了白,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凌殳抬起头,只见不渝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虽然多年的依赖还是让他忍不住觉得不渝不会伤害自己,但眼前的事实又逼着他不得不相信。 “你到底想干什么?”凌殳强撑着所剩无几的骄傲,抬头望向他。 不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滩烂泥,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对着他腿上的铁链狠狠地踩了下去。 “啊……” 凌殳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发出这样惨烈的叫声,就像野兽哀鸣。 太疼了。 凌殳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头落下,滴在地上,聚起小小的水滩。体内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然而手和腿都被强制固定,连倒下也不能。 怎么能这么疼。疼得他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想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回笼。 凌殳艰难地抬起头,眼前的黑暗慢慢退去。 他喘息着想要开口,却突然发现,这屋内除了不渝,竟还有人。 凌殳强忍着疼痛,努力睁开被汗水润湿的睫毛,向那处看去,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不是人,而是一张人皮。 一张女人的皮。 里面不知被塞了什么,将人皮填充得满满当当,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虽然那女人衣着普通,面容已经青灰一片,但依稀可以看出,生前定然是个美人。 不知为何,凌殳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似乎有什么正在超不受控制的方向远去,他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却又被不渝掐着下巴硬生生逼了回去。 “你可知她是谁?”不渝声音淡淡,细听却还是能察觉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恨意。 凌殳摇头,想摆脱他的桎梏,然而却被扣得更紧。 不渝将他向前拽去,似乎想让他看得更清,然后一字一顿道:“那是你母亲。” 凌殳的眸子骤然放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他挣扎着看向不渝,声音几乎从喉咙中生生挤出,“胡说!你胡说!” 不渝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可怜,声音却依旧冰冷无情,“你母亲,不过是凌家的一个贱婢。” “你胡说!” “借着几分姿色爬上了凌松意的床,还怀了孕,后来被……夫人发现,灌了红花后赶出了门去。” “你胡说!” “她走投无路,嫁给一个客栈老板为妻,很快就再次怀孕。那年夫人正好也怀了孕,去寺里还愿,不巧遇上了大雨,山间路滑,轿夫没走稳,夫人动了胎气。他们急急忙忙寻了一家客栈……” 不渝说着,手指不自觉从凌殳的下巴移到脖颈,接着慢慢收力。 “你说巧不巧,正好就住进了你父亲开的客栈里。” “你,胡,说。”凌殳被掐得几乎难以呼吸,双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却仍不松口,一字一字从喉咙里挤出。 不渝眼神更冷,继续道:“她看到夫人,立刻就想起了当年的一碗红花,觉得这是报仇的好时机。于是不惜喝了一碗催产药,将你提前生下,然后串通为夫人请来的产婆,将我们交换。” “胡,说。”凌殳狠狠地瞪着他,只是声音低了下去。 不渝眼神一变,手下更加用力,似乎想将他掐死在这里。 “然后,你就成了我,我就成了你!” 最后一句,不渝几乎是低声吼出,声音中带着积蓄已久的愤怒。 凌殳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津津的汗,已经说不出话,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退去,一片昏暗死寂。 却还是固执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不信。” 第32章 往事 “你也不必急着相信。” 不渝说着,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然后抬脚,再一次踩上了他腿上的铁链。 冰冷的铁链刺穿他的腿骨,深深埋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凌殳的整个腿部瞬间一片模糊,鲜血淋漓。 凌殳疼得眼前发黑,几欲昏死过去,却仍死死咬着嘴唇兀自强撑,愣是没有喊一声。 许久,意识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此时的凌殳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被捞出一般。嘴唇因疼痛而被咬得血迹斑斑,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冲着不渝说:“有本事……你就……” 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愣住。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身黑衣,只是不知何时,却换了一副面容。 换成了那个他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人的脸。 “怎么是你?” 凌殳猛然睁大了眼睛,深深地看向眼前的人。眼前很快就浮现出了那一片废墟和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是他父母和妹妹的尸体。 “秦褚逸。” 眼泪一点点盈湿眼眶,凌殳喊着这个名字,随即疯了一般向他扑了过去。 手腕与铁链摩擦,发出哗啦的声响,血迹顺着皮肤蜿蜒而下,落在了地上。 凌殳却仿佛感受不到一般,眼中只剩下了癫狂的恨意。 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挣扎着向他扑去,嘴里一遍遍地喊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声音嘶哑凄厉,仿佛渗着血气。 然而无论凌殳怎样挣扎,都无法靠近他。 不渝始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他将自己弄得浑身是血,筋疲力尽。 他灵力本就被封,又浑身是伤,很快就支撑不住,气血翻涌,大口大口的血吐了出来,浸透了他的前襟。 凌殳抬头看向不渝,又气又怒,心中满是悲哀。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渝竟是秦褚逸。 他养在身边多年的人,竟是几乎将凌家灭门的人。 他想起父亲当初拍着他的肩膀,满是骄傲地向他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关门弟子,秦褚逸,天姿了得,将来必是毕安阁的一大助力,你们要好好相处。” 他想起秦褚逸生病时,母亲亲手做了汤圆让他送过去,说:“小逸喜欢吃甜的,吃了心情好,病也就好得快了。” 他想起诗環在他回毕安阁时,拽着他的袖子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满怀羞涩地和他说:“哥,我喜欢小师兄。”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发生在昨日,那么清晰。 他们待他这样好,他怎么忍心? “为什么?” 凌殳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意从心底传来,让他几乎窒息。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待你那么好,还将诗環许配给了你。” 凌殳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为什么?” 不渝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你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他们的吗?” “不是你吗?”凌殳立刻回道。 “错了。” 不渝说着,落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突然转身向角落处走去。 然后将那张人皮拽了过来,丢在凌殳的面前,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 “是她。” - 秦褚逸从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说,他父亲是一个客栈老板,虽然年纪比母亲大上许多,但是与母亲很是恩爱。 他们一家人本应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日子虽不富裕,但平淡温馨。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晚被打破。 那夜,外面下着暴雨。 他们都已经睡下,却听外面敲门声突然响起。 父亲让母亲继续休息,他则穿了衣服去开门。 然后便见外面满满当当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怀孕的女人。 他说夫人上山还愿,结果碰上暴雨。山间路滑,轿子难行,不小心动了胎气。 父亲一听,赶忙让他们进去。 为他们安置房间,烧了热水,还去请了产婆。 谁知却遇到他夫人难产,产婆也束手无策。 一旁的父亲也很着急,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那男人却突然拔剑对准了父亲。 “你们是不是为了多要些金银串通好的?” 父亲虽是商人,但也有几分儒风文气,一听这话,立刻生了气,“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好心好意帮你,你怎么这样揣度人心,既然这样,你们出去,我们店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本是一场口角,那男人却动了怒,直接当着产婆的面一剑刺死了父亲。 然后将剑架在产婆的脖子上,说:“若今日保不了我夫人和孩子,那你和他一样去死。”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因许久不见父亲回去而出来寻人的母亲的眼里。 她强忍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回了房间,收拾细软行囊,从后门跑了出去。 还没跑多久,悲怒交加,也动了胎气。于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街角的墙边,在那场大雨中生下了他。 每说到这儿,母亲都会掩面哭泣。 小小的秦褚逸见状,便会走过去,用袖子为她擦眼泪。 母亲就一把抱住他,将他搂进怀里,声音中满是恨意,“褚逸,你一定要记得,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落得这般田地。” “记得。”秦褚逸回她,“是毕安阁阁主和他夫人。” “对。”母亲摸着他的脑袋,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要快点长大,杀了他们替你父亲报仇。” “好。”秦褚逸答应她。 日复一日,他终于长大。 在他十五岁那年,正好赶上毕安阁招纳新人。 他因为表现出色,被凌松意看上,收做了小徒弟。 他跟着凌松意,努力修炼,认真学习。 看着他将一切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 他想,最后若将凌松意教他的一切用在凌松意身上。 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但很快,他却发现,似乎有许多事情和他想的并不太一样。 凌松意并不似他母亲口中的残暴无情,蛮不讲理。 反而温文尔雅,似乎没有脾气。 凌夫人也不像他母亲口中矫情的贱人,而是和善温柔,在他生病时还会亲手为他煮东西。 还有诗環。 再一次回家时,母亲问他准备得如何? 秦褚逸的回答开始犹豫。 母亲看了出来,第一次冲他发了火,将家中的东西全部摔碎,哭着拿了把菜刀要自尽。 秦褚逸忙将她手中的菜刀夺了,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母亲一边痛哭,一边大骂,“你没有良心!我冒着大雨,辛辛苦苦生下了你,从此身体落了病。这么多年为了养你,我遭着别人的白眼,没有改嫁,抛头露面地出去赚钱养你。只为了你能为父报仇。可是你呢!这才几日,便将我这些年的辛苦和你惨死的父亲抛诸脑后。他们不过是施舍给你几分甜,笼络人心罢了,你真当他们有多在乎你。褚逸,这世上真正在乎你的只有我!褚逸……” 秦褚逸跪在她脚边,垂眸听着。 脑海中浮现出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 待她骂累了,这才抬起头,像小时候一样用袖子为她擦干眼泪。 说道:“我错了,母亲。” 第33章 怨念 秦褚逸逼着自己时刻铭记这么多年母亲的辛苦以及与毕安阁不共戴天的仇恨。 将他们的善意视为虚伪的笼络人心。 一边努力修炼,一边等待着时机。 他没想到他们会将凌诗環许配给他。 虽然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他还是应了这门婚事。 他想,乐极生悲,才最有意思。 那夜,宾客散尽,喜庆未消。 凌氏夫妇酒至半酣,正欲回去,他却突然发难。 他还记得凌松意眼中的愤怒与震惊还未褪去,便被他割下了首级。 凌夫人疯了一般扑过来想要杀他,也被他一剑穿心。 秦褚逸没杀凌诗環。 毕竟在母亲的叙述中,那时她还没有出生。 但没想到的是,凌诗環见他久久不至,担心他酒醉,出来寻他。 谁知一进门却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他和父母的尸体。 凌诗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起凌夫人的尸体,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什么?” 秦褚逸没有回他,只是抬手将桌上的煤油灯打翻。 烛台翻了几滚,灯油洒了一片。 火开始蔓延。 “凌松意杀了我父亲……” 明亮的火光与喜庆的红色交映,秦褚逸将往事说出。 火势越来越大,外面人声开始嘈杂。 秦褚逸想带凌诗環离开,然而刚碰到她,便被一把甩开。 她满眼通红,浑身都在颤抖,只说了一句,“滚!”便再也不肯看他。 浓烟密布,房梁开始倒塌。 秦褚逸再不犹豫,上前打晕了凌诗環,将她带了出去,安置在了不远处,这才离去。 他回到家时,见母亲穿着一身新衣,化了精致的妆容,面上是难得的高兴。 桌上摆着新做好的饭菜和一壶酒。 他上前一步,在母亲身前跪下,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悲喜。 只是道:“我为父亲报仇了。” 母亲坐在床上,许久未动。 他抬头,见母亲唇角带着笑,然而眼角却有泪淌出。 “娘?” 母亲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一般,伸手将他扶起。 若无其事地把泪擦干,露出一个笑来,说道:“好,好孩子,我们敬你爹一杯。” 说着,握着他的手,坐到了桌前,第一杯倒在了地上,第二杯给他满上。 秦褚逸举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然而母亲却没有喝杯中的酒。 她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角的泪。 “娘?您怎么了?”秦褚逸问。 母亲擦了擦眼角,止住笑,抬头看着他,面上带着几分尖刻,“没事儿,我就是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 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呀,可惜凌松意至死都不知道杀他的人到底是谁。还有那贱妇,若是知晓你的身份,该多么精彩呀!” 秦褚逸沉默着,抬手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 然而腹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忙伸手扶着桌沿才勉强让自己坐住。 一抬头,却见母亲正笑望着他,眼中带了几分怨毒。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茫然地叫道:“娘?”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却湿了,“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我可不是你娘。” 腹中的疼痛不断扩散蔓延,秦褚逸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今日杀死的,才是你的爹娘。”秦氏望着他,无比残忍地一字一句说道。 “什么?”秦褚逸疼得从座位上滑下,面容苍白,大滴大滴的冷汗沿着额头落下。 秦氏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眼中闪过一丝虚假的可怜,“你也别怪我,我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 说着,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那该怪谁呢?” 她在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着他,面上带着经年的恨意,“我本来只是凌家的一个婢女,自知身份低微,也从未肖想过什么。但凌松意先招惹了我。他说我色如春晓之花,他见之便难忘,说心悦于我,会予我名分常伴身侧,我信了。” 秦氏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谁。 “可直到我怀孕,也没等到他的践诺,反倒是被那贱妇发现了。她当着凌松意的面灌了我一碗红花,将我赶出了门去。那时外面还下着雨,我连把伞都没有。我无处可去。最后嫁给了一个客栈老板,他已年过半百,我却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多恶心。” 秦氏说着,转头看向他,“我又怀了孕,你说巧不巧,那贱妇也怀了孕,上山还愿时动了胎气,住到了我们客栈里。你说说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好时机。我买通了产婆,喝了催产药,将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交换。哦,她的孩子也就是你。” 秦褚逸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却还是死死地盯着秦氏,眼中满是不信。 “光这样还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所以我拿了些细软,抱着你来到荆淮。我说,你父亲被凌松意杀死。我让你去毕安阁,你也真争气,成了他徒弟,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秦氏又笑了起来。 “哥哥娶了妹妹。” “儿子杀了父亲。” “孩子杀了母亲。” “哈哈哈哈哈哈……一出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秦褚逸的手指紧紧攥着地面,留下一片血迹。 他死死盯着秦氏,眼中溢出了泪,“住口,你胡说。” 秦氏看着他,“你都要死了,我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你胡说!” 毒已渗入五脏六腑,秦褚逸说话都困难,可他还是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 疼。 心仿佛被人掏出,随意扔在地上,一遍遍践踏。 被踩得鲜血淋漓,碎成烂泥。 这些年在秦氏身边的岁月和毕安阁的时光在他眼前交替浮现。 秦褚逸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眼前黑了下去。 他似乎是死了,却又似乎没死。 前面隐隐有光,他睁开眼来,看到前面是漫无边际的炽热火海。 有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怨念太深,若愿焚冥火,历七劫,而魂灵不灭,可重返人间。亦或放下上一世的一切,饮孟婆汤,入轮回,重新开始。” 秦褚逸听完,低头看向面前翻滚不熄的烈火。 跳了下去。 第34章 身份 凌殳低头,看着那张人皮在不渝的脚下变形,破碎。 里面填充的烂泥被挤出,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凌殳咬紧牙关,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大滴落下,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不信,怎么会这样?” 不渝冷眼看着他,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握在手里看了片刻,这才扔在了凌殳身上。 “你母亲留给你的。” 凌殳低头看去,正是之前在洹樾城时,从那贼人身上拽下来的玉佩。 正面刻着一个秦字。 凌殳抬头看向他,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道:“那夜的人是你?” 不渝点了点头,声音中带着几分讥讽之意,“你不是说若是再见到那人,一定能认出来吗?” 凌殳紧紧握住腕上的铁链,身影微晃,声音像是从胸腔中挤出,“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怀……” 话还没说完,似乎也觉得没趣。干脆闭了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那晚你为何会出现在我房间里?” 不渝淡淡道:“只是想让这块玉佩物归原主罢了。” 说着,脚下用力,秦氏的皮被重重踩进泥里。 “这块玉佩,秦氏贴身佩戴了十余年,无事便会拿在手上摩挲一番,用来睹物思人。凌殳,你猜她在思念谁?” 凌殳闭上眼睛,没有出声。 不渝也不以为意,蹲下身,一把扯开他肩上的礼服。 暗红色的布料被撕扯得粉碎,露出他雪白的后肩。 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不规则,但是若仔细看,就像一个草书的“秦”。 不渝的手按在那块胎记上,忍不住用力,似乎想将那块皮抠下来一般。 “她让你享受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让你活得高高在上,让你前途无量。给我的则是经年的颠沛流离,谎言欺骗,最后落得杀父杀母的下场。还将你身上胎记的模样用做姓氏,刻在玉佩上,日日思量。呵,凌殳,对于你,她也算是称得上一句好母亲了。” “别说了。”饶是凌殳努力克制,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抽着气哀求道:“别说了。” 不渝闻言,俯下身来,掐着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地上和烂泥混在一起的人皮,声音中透着残忍,“你母亲为你付出良多,你还不认她吗?不喊她一声娘亲吗?” “不……不是……”凌殳哭着想移开目光,然而下巴却被不渝死死固定。 “啧。”不渝轻嗤一声,“你这话让人听了可真是伤心。” 凌殳闭上眼睛,努力止住眼泪,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平静。 他抬头看向不渝,声音嘶哑,“你到底想怎样?杀了我吗?” “杀你?” 不渝摇了摇头,扶着锁着凌殳手腕的铁链站起身来。 “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那你想怎样?” 不渝转身重新在座位上坐下,这才看向凌殳,缓缓说道:“不属于你的东西我已经拿了回来,从此便用你真正的身份活下去吧。” “什么?”凌殳艰难出声,似乎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不渝冲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耐心解释道:“贱婢的孩子,自然也是贱婢。” - “找到了吗?”殷离舟见单明修回来,忙起身问道。 单明修摇了摇头,安慰道:“不……阁主已经派人出去寻找,应该很快便会有消息。” 殷离舟闻言,看着外面的天色,面上闪过一丝担心。 “普通人突然得知自己不是亲生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估计……” 殷离舟说着,叹了口气。 单明修看着他,语气中透着微微的酸意,“我记得你们之前的关系,似乎没这么好。” 殷离舟笑了笑,回道:“一开始确实是。凌殳这个人,眼界高得很,瞧不上我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乡野之人。不过有一次试炼,他被擎鸦巨蟒咬了一口,正好被我碰到了,就替他吸了毒血,还把他背下了山。” 单明修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了印象,“但我记得,那次他似乎是自己下山的。” 殷离舟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就把他背到山脚下,他死要面子,非要下来自己走,所以你们看见的就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单明修想起凌殳当时明明疼得半死还故作轻松,一瘸一拐从林中走出,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我们关系就好多了。他这人就是出身好,从小又被捧惯了,本质倒不坏。” 殷离舟说着,想起百年前鸣山之上,那么多人对他喝骂讨伐。凌殳却愿意站在他身前,说一句,“我相信他。” 唇角刚刚勾起,却又想到了单明修的那一剑,笑容瞬间又淡了下去。 殷离舟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向外走去,“反正也不困,我出去找找他。” 单明修见状,也跟了出去,“我和你一起。” - 荆淮的一家茶馆里,人们磕着瓜子闲谈,正说得热闹。 “你们听说毕安阁新阁主的事儿了吗?” “这谁能不知道。” “这新阁主倒也有几分本事,之前不过是一个阙官。结果上任不过短短几天,便将一众人心全部收服,这位置倒也坐得稳稳当当。” “话是这么说,不过之前那个小阁主对他信任得很,无论大事小事一应交予他打点,说不定毕安阁的势力早就被他收入囊中。” “啧,细思极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之前那个小阁主去哪了?” “不知道,好像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就没了消息。” “他冒名顶替这么多年,享了不该享的富贵,不会被……” “哎,这可难说。” …… 殷离舟看着不远处坐在主位的不渝,他依旧是一身黑衣,面容沉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低头品着杯中的雨前龙井。 他和之前跟在凌殳身后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无论是跟班还是阁主亦或是其他的身份,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 殷离舟没他这样的好耐性,先开了口问道:“阁主,你真的找到了凌殳?” 不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顿,不动声色地回道:“嗯。” 殷离舟:“可否让我们见见他?” 不渝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头看向殷离舟,“他受了伤,正在修养,不便见人。” “为何会受伤?”殷离舟立刻问道。 不渝回道:“酒醉不慎摔下了山,断了腿。” “严重吗?” 不渝道:“已经派人为他疗伤,不必担心。” 殷离舟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将信将疑。 不渝看了出来,缓缓道:“毕竟多年主仆情谊,杜公子大可放心。” 殷离舟闻言,露出一个笑来,“这是自然,只是经受封大典一事,你们的情谊是否还能一如从前,确实让人难以确定。而且阁主与凌殳之间的那些过往也未曾言明,这让人很难不担心。” 不渝回望着他,声音沉了下去,“杜公子,这是我毕安阁的事。” “是,但……” “阁主说得是。” 殷离舟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单明修打断。 殷离舟转头看向他,见他微微摇了摇头,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坐了回去。 不渝面上微晴,道:“受封大典已结束,辛苦单掌门前来一趟。凌某备了些礼物,已派人送到了却隐山。” 单明修知道这是送客之意。 点了点头,回道:“那就多谢阁主了。” 两人走出房间,殷离舟见已经走远,这才开口道:“我们真的不管了?” 单明修回道:“看样子他是不会让我们见凌殳的。” 殷离舟眉头微皱,“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 “所以?”单明修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早已明了的笃定。 殷离舟道:“他不让我见,我就不见了?” 说着,对着单明修问道:“要一起吗?” 单明修嘴唇微微勾起,带着几分无奈。 “要。” 是夜。 白日里煊赫的毕安阁已是一片安静。 殷离舟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趴在屋檐上,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夜巡的侍卫过去。 右侧传来轻微的响动。 殷离舟转头,便见单明修和他一样一身黑衣,趴在他身侧。 记忆中单明修总是一身白衣,君子端方。 殷离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黑衣,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没有形象。 没忍住,嘴角咧开一个笑来。 单明修似乎也不习惯,有些僵硬地撇过头去不肯看他。 殷离舟却凑过去,低声道:“别害羞,你穿黑衣也是一样的帅气,就是你这头白发太惹眼,应该再包个黑头巾。” 单明修将头撇得更狠,没有理他。 说话间,下面夜巡的侍卫已经走过。 殷离舟这才起身,从屋檐上跳了下去,来到了不渝所在的内院。 此时内院除了廊下零星的亮着几盏灯,其余都是漆黑一片。 殷离舟怕惊动不渝,便和单明修分头,先从偏院寻起。 然而他将每个房间都看过,里面无一例外都是空的,根本没有住人。 难道不渝将凌殳安置到了主屋? 殷离舟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不渝所住的主屋看一眼。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他寻声望了过去。 第35章 朋友 然后看见了一座不大的房子,单独位于院子的一侧。 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 殷离舟放轻了脚步,向门口走去。 门没有锁,微微敞开,露着窄窄的一道缝隙。 殷离舟向内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虽然已经尽力小心,但木门还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里面的声音立刻静了。 殷离舟将门关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 屋内瞬间亮了起来。 殷离舟这才发现,这儿是一个厨房。 面前是一块大大的案板,上面摆放着各色蔬菜和一盘凉了的馒头,最里面是一个漆黑的灶台。 殷离舟转了一圈,也没见什么人。 他觉得刚刚的动静应该是老鼠偷吃东西弄出来的,便不打算在这儿多浪费时间。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去时,却听见了一道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殷离舟的脚步顿住,耳朵微动,猛地转过身来。 然后他看见案板下一片白布飞速地闪了回去。 殷离舟迈开脚步,向案板走去,接着俯下身子向里面看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头黑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似乎很久没有梳理。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白布麻衣,一看就是下人的衣服。双腿微微蜷曲,裤子上还渗着血迹。头埋在腿上,似乎是在害怕。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馒头,刚咬了几口。 殷离舟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一看便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但又有着一双明显养尊处优惯了的手。指节修长白皙,莹白如玉,只是上面有许多细小的伤痕,手腕处还有一圈淤青,似乎是被绑过的痕迹。 殷离舟猜测他应该是毕安阁的下人,晚上没吃饱跑来偷个馒头,结果被自己吓到了。 于是低声道:“小兄弟,你吃吧,我不告诉别人。” 那人一听他的声音,猛地将头抬起,然而只是瞬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把头重新埋了回去。 但那短短的片刻,依旧够殷离舟看清,那是凌殳的脸。 他和单明修找了许久的凌殳。 就在他面前。 眼前的火苗微颤,殷离舟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宁愿自己看花了眼。 怎么会是凌殳呢? 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怎么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殷离舟喉头微微滚动,试探着叫了一声,“凌殳?” 那人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却没有动。 殷离舟蹲下身,俯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中的火折子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倏地灭了下去。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似乎让他有了安全感,那人终于抬起了头,借着殷离舟的力,艰难地走了出来。 殷离舟看不清他的脸,但也大致能猜出他现在的模样,声音中透着艰涩,“是不渝做的吗?” 好一会儿,凌殳才出声。 声音中没有了之前的高傲嚣张,只有强撑的故作轻松,“我欠他的。” 殷离舟闻言,眉头狠狠皱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凌殳还没说话,一声悠长的“咕”先响起。 凌殳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肚子,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馒头,含糊不清道:“说来话长……” 殷离舟听完这个漫长又复杂的故事,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安慰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许久,才犹豫着问道:“不渝明明说他将诗環救了出去,为何我听人说,她还是死在了那场火中。” 凌殳沉默着轻叹了口气,回道:“大概是将那晚的错都归在了自己身上,所以醒来之后,自己重新进了火海之中陪爹娘去了。她胆子一直很小,没想到那次却胆大了一回。” 殷离舟听得也是一阵难受,忙转移了话题,“原来家主印是不渝拿的。” 凌殳回道:“嗯。” “但他明知道你……为何还要将家主印拿走?又在受封大典前还给你?” 凌殳回道:“受封大典很重要,所以正式开始之前都会先进行一遍,他估计是怕我提前发现我的身份,早早做出应对吧。” “那洹樾城死去的那些修士?” “这和他确实无关。” 殷离舟闻言点了点头,“他确实没什么理由去杀那些修士,看来倒应是另有其人了。” 凌殳淡淡地回了句,“嗯。” 殷离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胳膊说道:“凌殳,不如和我们一起先回却隐山,单明修定然能护得了你。” 他本以为凌殳会一口答应,然而他却没有出声。 而是抬手,将胳膊从他手里一寸寸拽了出去。 “我不走了。”他说道。 殷离舟只觉得惊讶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忙问道:“为何?你……” 你在毕安阁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但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凌殳似乎也明白他想说些什么,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涩,“其实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 “凌殳。” “不用像以前一样事事操心,想那么多。我的头好久都没疼过了。不……阁主给了我一块地,让我种菜,我学了好几天,然后种了萝卜,诗環最喜欢吃了,我还挺想看它们长大。除了吃的穿的差了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了。” “没什么不好?”殷离舟蹲下身,将手按在他的腿上。 然后果然听到了凌殳的一声闷哼。 “金丹被取,灵力全无,浑身是伤,饿到半夜来偷馒头吃,这还叫没什么不好?凌殳,你……” “别再叫我凌殳了!” 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凌殳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讨好地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我不姓凌。” 殷离舟只觉得胸口被狠狠堵住,半句话都说不出。 “之前一直叫你傻子,对不住了,其实你一点都不傻,果然流言信不得。还有谢谢你,我对你总是横眉冷对,你却还能来寻我,真的很感谢,杜休。” 殷离舟压住自己的情绪,回了句,“不谢!” 凌殳拿着馒头咬了一口,“其实我没骗你,现在的日子是苦了点,但过得也挺心安的,我和……母亲欠了凌家这么多,她既然不在了,就由我来赎罪吧。” 殷离舟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还是凌殳先开了口,“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会被发现的。” 殷离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保重。” 说完,看了他最后一眼,向外走去。 他刚将大门打开,突然听后面传来一句略带可惜的声音,“杜休,若是我们认识的再早一点,说不定可以成为朋友。” 殷离舟转过头。 黑暗中,他看不清凌殳的脸,眼前却浮现出了百年前的那次试练。 他替凌殳吸了毒血,背着他下山的路上。 神态傲据的少年第一次低头,附在他耳边说道:“这次多谢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 殷离舟转头冲他露出一个笑,回道:“好啊!” 然而隔着百年的时光,他们却只能告别。 殷离舟对着眼前的黑暗,露出了一个笑,无声地说了句,“早就是了。”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第36章 不知 殷离舟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抬头看向单明修。 他的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从背面来看不过短短的几行字,单明修却看了很久。 殷离舟看着他的面色,问道:“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单明修垂眸,低头将手中的信纸一丝不苟地折起,放回到了信封中,这才开口说道:“怕是先不能回却隐山了。” “哦?” 之前单明修在洹樾城时,便已经向各掌门传信,询问各派是否有弟子被杀。 但因毕安阁的大典,他们还未来得及收到回信便随凌殳一起回了荆淮,因此一直未有准信。 直到前几日众掌门齐聚毕安阁,单明修便趁机与他们商讨了一下。 这才发现,除毕安阁外,玄音门也发生了此事。 这样看来,修真界上三门,两门皆有弟子被害。 只剩下却隐山还未收到任何消息。 单明修放心不下,便决定先带他回去。 虽然殷离舟觉得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但还是好奇地问道:“为何?” 单明修抬眸,解释道:“刚收到来信,魔域与人界的结界出现了破裂,岌岌可危。” “破了?”殷离舟挑眉。 在很久以前,人界、修真界与妖魔两界并无分界,那时天地间一片混乱。 妖魔肆意屠杀人类,修士努力剿灭妖魔。 这混乱持续了百余年,后来大家慢慢形成疆界,修真界在一次胜利后,与妖魔两界达成和解。 共同设立结界,分割四界,各自为营,无事不得轻易越界。 由此才换来千余年的和平。 不过自从现任魔尊屠寂一统妖魔两界,现在其实已经变成了三界,且魔族隐隐有愈发壮大的趋势。 结界由魔族和修真界共设。 按理说绝不会轻易破碎。 如此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殷离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面上却没有表露,只是问道:“所以现在要去泉心城?” 泉心城,就是魔域与人界的分界处,也是一座万余人的小城。 虽地处荒漠,但城心有一处泉眼,常年有源源不断的活水从地下涌出,滋养着一城的人,由此得名泉心城。 “是。”单明修回道。 殷离舟看着他,眼角带了几分挑衅,“你不怕我趁机跑了?” 单明修回望着他,淡淡回道:“不怕。”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般说道:“我不会让你跑掉。” 殷离舟故作害怕地耸了耸肩,把面前吃空了的盘子向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刚吃完饭,殷离舟不想御剑,便说不如先走一会儿。 单明修自然没意见,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这几日天气不错,不似前段时间每日风雪连绵不断,日日都有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似乎能将积攒一冬的寒意驱散。 躲在家中的人们也开了大门,辛勤的妇人们抱了被子,在细细的麻绳上晒上一排。男人们端着饭碗,围坐在粗壮的槐树下,边吃边聊天。小孩儿们比起吃饭更喜欢玩耍,三五成群,你追我赶,发出只有他们才懂的笑声。 殷离舟看着他们嬉戏打闹,嘴角也不禁扬起了笑。 只觉得整个人都随之放松了下来。 然而还没松快多久,远远便见村口要到了。 这是荆淮边界处的一个小村庄。 离开这里,便也意味着要离开毕安阁了。 殷离舟的脚步微顿,转身向回看了一眼,在心底轻叹一口气。 正准备离开,却听不远处一群小孩儿围成一圈,对着地上指指点点。 “他流了好多血呀?” “是不是坏人?娘说坏人才会打架,打架就会受伤。” “但他长得好俊啊,衣服也好看。” “……” 殷离舟听了几句,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他和单明修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那群小孩儿见来了大人,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让开,争先恐后地对着他们说:“哥哥,这儿有人受伤了。” “流了好多血。” “他会不会死啊?” “他长得好好看,像个仙人。” “……” 殷离舟忙安抚道:“没事儿,让我先看看。” 说着走到近处,俯身看去。 这才见墙角半倚着一个年轻人。 一头长发漆黑如墨,散乱地落在两肩,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薄薄的嘴唇不断向外渗着血。 这人极瘦,虽然近日天气渐暖,但他却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青白色的外衫,轻飘飘地贴着他的身体,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殷离舟的目光向下看去,落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便见他的腹部有一处几乎被血浸透,里面透出隐隐的光来。 殷离舟见状,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这人也是修士,且金丹差点被剜。 单明修也发现了这一情况,蹲下身子,为他探查起伤口来。 “他难道也曾遭遇了和洹樾城修士一样的事?不过,幸运的是他逃过了一劫。”殷离舟道。 单明修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腕将灵力输了进去。 待他的血止住,这才将他抱起,对着殷离舟说道:“我们先寻一户人家暂且安置,为他疗伤,等他醒了,说不定许多事便会迎刃而解。” 殷离舟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单明修把他抱起来时,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 殷离舟低头一看,是一把折扇。 扇骨由青竹制成,扇身上只用寥寥几笔画了一只舟。 虽不知这冬日有什么必要拿扇,但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殷离舟还是捡起,替他收了起来。 一旁的小孩儿被单明修刚刚疗伤时指尖冒出的金光唬住。 惊奇地问他们,“你们是神仙吗?” 殷离舟回道:“是,所以你们谁家可以让我们暂时休息一会儿吗?我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 小孩儿们一听,立刻争先恐后地回道:“我!” “我家!” “我家没人!” “……” 殷离舟随便选了一个,便让他带着他们去。 这小孩儿家只有母亲一人。 看见他们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吓了一跳。 殷离舟忙说:“这是我朋友,他受伤了,想在这儿为他疗伤,待他醒了我们便立刻离开。” 妇人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 还去为他们烧了热水。 单明修将他放到屋内的床上,揭开他的衣服一看。 只见他的腹部明显是被利刃划开,长长的一道,若再深一些,几乎能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 而他的金丹,则可怜兮兮地缩在里面。 殷离舟轻啧一声,“伤成这样还能逃出来,命可真大。” 单明修一边查看着他的伤势,一边说道:“从修为来看,确实不会是那人的对手。” 殷离舟道:“快疗伤吧,我可太好奇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单明修点了点头,将手贴在了他的伤处。 许久之后,这人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带着迷茫,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满目的惊恐。 他的眼中恐惧未消,一转头便看见了他们,又受到惊吓一般,想要起身向旁边躲去。 然而刚一动作,腹部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阵疼痛。 他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却还是强撑着向床的内侧挪了些。 看向他们的眼中带着警惕。 殷离舟见状,忙说道:“你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 那人没有说话,目光中满是将信将疑。 殷离舟继续解释道:“我们看见你倒在路边,便将你带到这里,简单疗了伤。” 那人闻言,低头向自己腹部看去。 抬手摸了摸伤处,见果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这才松了口气。 开口说道:“抱歉。” 他应该许久未曾喝水,声音干裂嘶哑,但却并不难听。 殷离舟见状,从装热水的壶中倒出了一碗,递给他,“没事儿,看你这伤,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吧,对人有防备很正常。” 那人道了声,“多谢”,这才伸手接过,先放在唇边慢慢吹凉,这才小口喝了起来。 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避而不答。 殷离舟也不急,等他喝完一碗,立刻又倒了一碗递过去。 那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接过慢慢喝了下去。 一连喝了三碗,那人才停了。 他抬手抵着唇畔,轻咳了几声,再说话时,声音清楚了许多。 “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若有机会,定然报答。” 殷离舟笑道:“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修士,出门在外相帮都是应该的,对了,我叫杜休,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犹豫了片刻,回道:“陈三道。” 说完,看向单明修。 “单明修。” “却隐山,单掌门?”陈三道立刻问道。 单明修点了点头。 一旁的殷离舟见状,看向单明修,戏谑道:“没想到,天下人人都认识君。” 陈三道笑道:“修真界谁人不知却隐山,又怎么可能不知单掌门,方才是我冒犯了,我昨日被人追杀,侥幸逃命,一醒来才会自危难安。” 殷离舟:“可以理解。” 单明修:“昨日追杀你的人是谁?” 陈三道闻言,摇了摇头,回道:“我不知道。” 殷离舟语气中带着惊讶,“怎么会不知道?” 陈三道叹了口气,“我确实不知道。” 第37章 新娘 “那究竟发生了何事?”殷离舟问。 陈三道轻叹一口气,缓缓道:“说来话长。” “我是玄音门的弟子,本来与师弟一起去泉心城执行任务。前几日,我们刚到达荆淮,因没有寻到住处,便打算寻个山洞凑合一晚。谁知半夜突然听到一阵声响,刚坐起身来,便听身旁一声惨叫。我下意识觉得不好,伸手摸了过去,然后摸到了一手血。” 陈三道说着,停顿了片刻,眼底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恐惧。 “我侧头看了过去,见师弟的金丹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借着金丹的光亮,我看到师弟的腹部几乎被切开,他根本没来得及反抗,而且……” 陈三道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我们面前……根本没人。但那颗金丹飘到空中,却突然没了,就像被人一把握在了手里。” 殷离舟听着,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还未开口,便听一旁的单明修开口问道:“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三道低头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我怕极了,起身便向外跑去。但那人似乎只想要一颗金丹,因此并没有立刻杀了我。只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我,似乎更像是在……戏弄我。” 陈三道想了半天,这才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 殷离舟:“戏弄?” “是,他明明追得上的。但却始终没有抓我,时而消失,时而出现。虽然后面始终没人,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狼狈奔逃。后来他似乎是厌倦了,我只觉得一阵寒意将我裹住,身体突然就动不了了。然后我便看着腹部慢慢出现一道伤口,就像有人用刀一点点切开。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没取我金丹,而是突然离开了。” 殷离舟听完,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单明修,“陈兄这样的修为都能被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人的修为怕是已至分神期或以上。放眼三界,有这般修为的人也没有几个。” 单明修没有言声,沉思片刻,转头对着陈三道问道:“你还要去泉心城吗?” 陈三道点了点头,“我的任务还未完成,自然是要去的。” “是何任务?” 陈三道回道:“近来魔域与人界的结界出现破裂,有一些魔物趁机溜出来作乱,师尊便派我们前去收服。” “你师尊是?” 陈三道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微淡,“单掌门这是在怀疑我?” 殷离舟见气氛有些僵硬,笑道:“陈兄莫多心,只是我们恰巧也要去泉心城,想着既然去处相同,不妨结伴同行。彼此之间还能相互帮衬一些。既然要一起,自然要了解得清楚一些。” 陈三道一听,面色缓和了许多,声音中带着惊讶,“你们也要去泉心城?” “是。”殷离舟说着,指了指单明修,“他要去修补结界。” 陈三道笑了笑,“这倒是巧了,与你们同行,我这一路自然放心许多。” 说着,转头对单明修说道:“师尊茗溪长老,不甚有名,怕是单掌门不记得。” 单明修思索片刻,回道:“元夕节曾有一面之缘。” 陈三道点了点头,还未说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起来,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殷离舟见状,忙从袖中掏出那把竹扇递到他面前,问道:“你在找这个吗?” 陈三道一见,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多谢。” “陈兄客气,这扇子是你的法器?外面天寒地冻的,实在没有拿扇的必要。” 陈三道小心地将扇子收好,这才回道:“杜兄说得没错,这扇子是故人相赠,后来当了法器,意义确实非凡。” “那陈兄可要收好,别再丢了。” “这是自然。” 殷离舟正欲再问,刚刚将他们领来的小孩儿跑了进来,拽住他袖子叫他,“神仙哥哥。” 殷离舟面不改色地应了这个称呼,问道:“怎么了?” “我的愿望。” 殷离舟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夸下的海口,便牵着他向外走去,到了院里,这才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小孩儿立刻回道:“你能让小花回来吗?” 殷离舟问道:“小花是谁?” 小孩儿道:“小花是我们的朋友,她和我一样大,但是前些日子她突然不见了,我问娘她去哪了?娘说,她去给山神做新娘了。给山神做新娘有什么好,都不能和我们一起玩了,她肯定不愿意。神仙哥哥,你能不能把她变回来啊?” 殷离舟下意识觉得不对,忙问道:“山神?什么山神?” 小孩儿圆圆的脸皱成一团,有些艰难地说道:“山神就是山神呀,娘说山神只要娶了新娘就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吃穿不愁的。” 殷离舟问,“那山神一共娶了几个新娘了?” 小孩儿闻言,回道:“我也不知道,娘说这是规矩,这次轮到小花了。” 殷离舟心底微冷,面上却依旧一片温和。 他抬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道:“好,神仙哥哥帮你。” - “你今日在怀疑陈兄?” 殷离舟慢悠悠地跟在单明修身后,一边看他用剑砍去周围一人高的杂草,一边问道。 “只是觉得有些巧罢了。” 殷离舟看着他的背影,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了出去,觉得人与人真是不能比。 即使是除草开路这种事儿,单明修也能做得优雅无比。 若是他,定如农夫一般粗鄙。 “但他说要去泉心城前,我们并未向他透露过此事。”殷离舟继续说道。 单明修声音淡淡,“或许是我多想了。” 殷离舟闻言,转移了话题,“你对山神娶新娘这件事怎么看?” 单明修抬剑将面前的最后一丛杂草砍净,然后把剑收回,转过身看着他道:“何来鬼神?装神弄鬼罢了。” 殷离舟笑道:“巧了,和我想得一样。” 今日在小孩儿那儿并没有问到多少东西。 因此殷离舟转身便去找了他母亲。 一边闲聊一边打探,这才得知,原来这里百年前的某日,一道红光突然从天而降,一直落到不远处的甘华山。 接着,整座山被一片红光笼罩。 那光暗沉似血,还会不断蔓延,覆盖了足足百余里。 所到之处,草木俱枯。 人们耳边出现一道道嗡嗡的声音,似有什么在泣血哀鸣。 那红光与声音持续多日不散。 人们便聚集在一起,开始商量解决的办法。 有人认为是天神降世,来做山神。 山神一人孤寂,心情不悦,才降此大罚。 于是他们便将村中所有年轻女子的名字写于纸上,抽签选了一个女孩。然后梳洗装扮,送到山上,让她做了山神的新娘。 没过几日,哀鸣与红光便消失了。 人们便认为是山神息怒,并将此作为传统,代代延续了下去。 每十年便送一个女孩儿过去。 有些人家心疼自己女儿,便带着全家迁往别处。有些将女儿早早嫁出去,这就导致这里的女孩儿越来越少。 新娘的年龄也在不断下降。 这次送过去的小花,只有十岁。 殷离舟问他们将小花送去了几日? 小孩儿的娘亲说,已经三日了。 殷离舟听完便觉得有些不妙,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将这件事告诉了单明修,和他一起来了这甘华山。 这山看起来确实没人来的样子。 杂草足足长了一人高,将整座山严严实实地包裹,根本看不清路在哪。 殷离舟刚想感慨也不知那“送亲”的队伍是怎么上来的。 单明修便已经抽出了青冥剑,将面前的杂草砍倒。 他一剑就是一片,因此殷离舟便也乐得清闲,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和他闲聊。 他俩的脚程极快,很快便到了山顶。 本以为在山顶便能见到那所谓的“山神”和小花。 然而山顶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第38章 屠灵 殷离舟纳罕间,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了起来。 飞土卷起扬沙,地面坍塌下陷。阵阵鸣声从地下响起,激烈得要刺穿人的耳膜一般。一阵红光倏忽而过,接着层层蔓延,直至染红了半边天。 虽然一开始手臂便被单明修握住,帮他稳住身形。 但两人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向下摔去,落在了一片空地上。 殷离舟借着单明修的力才没摔倒。 刚站起身,那凄厉激昂的鸣声再次响起,尤甚于方才。 然而不知为何,殷离舟却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他猛地转身,向西侧看去。 前面是一个一人高的洞穴,阵阵红光正从里面涌出。 殷离舟下意识抬步向前,肩膀却被单明修扣住。 “怎么了?” 殷离舟转身,顿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单明修见状,也抬步跟上。 离得越近,那声音反而逐渐小了下来,似乎带了几分颤音,又似人在低泣,然而红光反而愈盛。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终于,那鸣声停了下来,只余满室炽热到灼目的红,就像滚滚的岩浆在流动。 殷离舟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 暗灰色的石壁上爬满青色的苔绿,正中间插着一把暗红色的黑金长刀。无数条蛛网般的裂纹以它为中心张牙舞爪地向四周奔去,将原本完整的墙面破得四分五裂。 那是他的刀。 名屠灵。 满室的红光如同活物一般慢慢向殷离舟流去,依偎地缠上他的身体。屠灵刀沉寂了百年的刀身轻轻颤动,似乎是在委屈。 殷离舟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缠在他身上的红光,一步步走了过去。 单明修下意识抬步想要跟上,然而目光触到墙上的刀,面上闪过一丝恍惚,最终还是停在原地。只看着殷离舟向屠灵走去。 殷离舟走到屠灵刀面前站定,气息转了几转,这才缓缓抬手,握住刀柄。 熟悉的力量立刻顺着他的掌心流入四肢百骸。 殷离舟笑着低头道:“好久不见。” 刀身轻鸣,是为回应。 他抬手将刀从墙上寸寸拔出,一时间,石块阵阵落下,裂缝迅速向四周蔓延。 殷离舟想起百年前的鸣山。 尸横遍野,天地暗淡。 一柄长剑贯穿在他胸前。 他的屠灵刀上全是血。 有些是他的,有些是别人的。 他自知逃不过,却也不想屠灵落入他人之手,毕竟他的刀,其他人有什么资格用。 所以他将仅剩的灵力注入剑中,在落下山时,送它离开。 至于去了哪里,他就不知道了。 本以为那是永别。 没想到竟还能再见。 随着屠灵刀被拔出,整个山洞开始摇摇欲坠,突然间,一道细小的哭声响起。 殷离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角落处堆着一块巨石,石后露出一截鲜红的衣摆。 殷离舟将屠灵刀握在手中,向巨石处走去,那衣摆的样式愈发清晰,是喜服。 殷离舟见状,绕道巨石后,然后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喜服,妆已经花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手里还捏着一个吃了一半的野果。 殷离舟心知这应该便是小花,但四周已经开始坍塌,他也来不及废话,直接将她一把抱起,向外跑去。 单明修则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挡去落石。 他们刚跑出去,便听身后“轰”的一声,山洞彻底塌了。 殷离舟怕这里不安全,一直抱着女孩儿跑到半山腰处,这才停下。 小女孩儿因这一连串的变故,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软在殷离舟怀里,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直到被放在地上,面上仍是一片恍惚。 殷离舟喘了口气,蹲下身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待她回神之后,这才问道:“你是小花?” 小女孩儿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些,眼神中带着几分戒备,轻轻地点了点头。 殷离舟笑道:“你别怕,是盛子让我来找你的。” 盛子便是之前那个男孩儿的名字。 小花一听到熟人的名字,眼中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真的?” “嗯。”殷离舟点了点头,手抚在身侧的屠灵刀上,“所以你能告诉我们这些天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小花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在了刀上,回忆道:“那天他们把我送到山上,然后就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山顶,又冷又怕,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看见地上出现了一道红光。” 小花说着,抬手指向屠灵刀,“就是它刚刚散发的红光。虽然它出现得突然,但我竟不觉得害怕,起身跟着它进了那个山洞,然后就见了这把刀,刀没伤害过我,上面的红光还会给我摘野果吃。我就每天待在山洞里,没几天,你们便来了。” 殷离舟听完,许久都没有出声,抚着屠灵刀的手指用力,淡青色的筋脉微微凸起。 “原来这把刀就是山神吗?”小花问道。 殷离舟站起身,将屠灵刀收到身后,道:“它不是山神,它是我的刀。” - 他们下了山,刚到村口便见里面灯火通明。 大家衣着散乱,手持火把,明显刚从床上下来的模样。 一个妇人见到单明修怀中抱着的小花,猛地尖叫一声,接着,村民纷纷向他们看了过来。 接着,各种声音接连响起。 一片混乱中,殷离舟什么也没听清。 “大家静一下,我有话要说。”殷离舟说了几次,然而声音刚出口便瞬间被周围嘈杂的人群淹没。 村民一改白日里和善的面容。 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双双眸子死死盯着他们,里面射出怨怒的光。 “怪不得红光又现世了,他把小花绑下来了。” “山神震怒,天要降灾!天要降灾!” “杀了他们,才能让山神的怒火平息。”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 村民围得越来越近,他们手中的火把几乎要戳到殷离舟的脸上,小花吓得紧紧拽住了单明修的前襟。 单明修抬起薄而长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道:“别怕。” 淡淡的金光从他掌心涌出。 然而还未动作,便被殷离舟拦下。 单明修转头看向他,然后便见殷离舟冲他眨了眨眼睛。 单明修虽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收回了灵力,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下一秒,便见殷离舟突然向后栽去。 第39章 入戏 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得一懵。 原本沸腾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明明根本就没碰到他。” …… “欸……”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然后众人就见倒在地上的殷离舟突然抽搐起来,阵阵红光从他身后涌出,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接着,殷离舟睁开眼睛,一点点从地上升起,飘到了半空中。 因着身后的红光,他整个人显得肃穆又神圣。 不知谁喊了一句,“山神附体,山神大人现世了!” 下一秒,村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对着殷离舟磕起头来。 一时间什么“山神大人”,“饶恕”,“保佑”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殷离舟轻咳一声,四下瞬时一静。 殷离舟这才开口,面容冷肃,神情庄严,缓缓道:“吾乃山神无相,因无实象,故借他人之体现形。此来特告知汝等,吾在此百年,皆因等候天劫,今天劫已至,吾亦得圆满,将归矣。此后不必再祀新娘,吾自会佑此地风调雨顺,岁岁太平。” 村民见状,面上纷纷露出大喜的神情。 “多谢山神大人!” “多谢山神大人!” “……” 殷离舟见唬得差不多了,心念微动,身上的红光渐渐消散,他也慢慢落了下来。 这一番废了他不少灵力,因此落地时脚步微微虚浮,一旁的单明修见状,眼疾手快地在身侧将他扶住,这才没有露出什么大动作来。 殷离舟刚刚站定,便觉一阵暖洋洋的灵力顺着手腕处流入身体。 他知是单明修,也没有躲,任由他给自己补充着灵力。 村民因刚刚的“山神显灵”,对他们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面上的愤然恼怒早已不见踪影,大家热切地围过来,对殷离舟显出一份特别的恭敬。 这时,一个年轻的妇人突然从人群中跑出,向单明修冲了过来。她的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 男人肥壮的手紧紧箍着女人的手臂,但还是没拉住她。 那女人刚看见单明修怀中的小花,便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过去。 “小花,你还活着!活着,小花,我的女儿,呜呜……”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跟在她身后的男人捂住了嘴,对她低声呵斥道:“闭嘴,被选中是天大的荣幸,哭什么。” 女人似乎也知不妥当,抽噎了几下,声音低了下去。 小花的手紧紧环着女人的脖颈,低泣着喊她娘。 殷离舟见小花找到了亲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夜色已深,这件事也算尘埃落定,村民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殷离舟和单明修也随着盛子他娘一起回去。 第二日,殷离舟早早起来,帮盛子娘做了早饭,给陈三道送了进去。 一进门,便见陈三道还睡着,听见门口的响动,他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陈兄,早。” “杜兄。”陈三道说着,用手撑着坐起身来。 殷离舟将手中的饭菜放下,道:“看来陈兄一夜好眠。” 陈三道拢了拢微微散乱的青衣,唇角露出浅淡的笑,“许是失血过多,身上乏得很,夜里便睡得熟了些。怎么?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殷离舟不动声色地错开话题道:“没有。看陈兄的伤势,怕是还要再休息几天。” 陈三道闻言,声音中含着几分歉意,“是我耽误你们了。” “这是什么话,陈兄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此去路途漫长,若遇上什么凶险,指不定还要陈兄来救我,相助而已,谈什么耽误不耽误。” 陈三道抬头冲他粲然一笑,“这是自然,若今后杜兄有难,陈某哪怕豁出性命,也必鼎力相帮。” 殷离舟回他一笑,“我去打热水,陈兄先洗漱吧,饭菜都要凉了。” “多谢。”陈三道笑着看他转身出去。 待殷离舟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线,陈三道脸上的笑也一点点落了下去。 待陈三道的伤势恢复,已是三日后。 他们向借宿的盛子家告别后,便一起踏上了去泉心城的路。 因为御剑,所以三人的速度很快,不日便已行了百余里。 按这样的速度,不过十日,他们便能到达泉心城了。 越往西,越是荒凉。 因结界破损,偶尔还会遇到几只偷偷跑出来的妖魔。 单明修见了,一律抓起来收到乾坤袋内,打算等修补结界时将他们再放回去。 这日,三人正御剑飞行,单明修突然低头问道:“可要歇息一下?” 殷离舟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揉了揉眼低头向不远处看去,然后就见赤金色的沙漠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建筑。 碧瓦飞甍,方身圆顶,上面似铺着琉璃瓦,在太阳下反射着碧蓝色的光,美的好似仙境。 这片沙漠是前往泉心城的必经之路,千里黄沙,一根绿草都难见,更遑论人烟。 三人御剑了这几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城池。 殷离舟本已昏昏欲睡,见了此处,来了几分兴致,道:“原来是到了相思谷。”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陈三道便接口问道:“相思谷?” 殷离舟解释道:“玄音阁位于最东,距此千里地,陈兄想必是没听说过这里。相传千年前开元仙尊与魔尊之女司听相爱,然仙魔对立,司听被囚于此处,日日以泪洗面,其泪水化为溪流,溪水滋润土地,使得此处芳草连天,碧树成荫,最终引来凤鸟,将她带出,与开元仙尊相聚。” 陈三道闻言,笑道:“想不到还有这样动人的传说。” 殷离舟道:“不光传说动人,里面的景致也是一绝。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那就在此处歇歇吧。” “能让杜兄赞不绝口的地方,自然不错。”陈三道说着,细长的手指握着扇柄,不紧不慢地扇起了风。 殷离舟的目光在他的扇子上停了一瞬,然后转过了头去。 愈往西,温度愈高。 前几日还披着狐裘,今日已经穿上了薄衫。 陈三道手中的那把扇子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见他一身松松垮垮的青白色长衫因御剑而轻贴在身上,嘴角含笑,折扇轻摇,倒也有几分风流落拓的模样。 虽怪,但殷离舟觉得他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只不过这些日子两人虽也聊天,但终究还未深交。 因此陈三道对于他们来说身上仍有不少谜团,了解也有限。 不过殷离舟也不急,毕竟来日方长。 三人一行在相思谷门口落地,依次走了进去。 此地虽名为相思谷,但其实是一座小城。 这里的建筑以白色为主,屋上修着圆圆的顶,顶以琉璃瓦铺成,美轮美奂。 街道两旁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处处都张贴着喜字。 路边有各式各样的摊铺,有卖浆果的,有卖肉的,还有卖酒的……看起来一片热闹喜庆。 但不知为何摊位后面都是空荡荡的。 整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第40章 红白 殷离舟环顾四周,抬步走到一处摊位前。 破败的木桌上散乱地叠着几张用兽皮做成的人物剪影,像是一出中途被打断的皮影戏。 殷离舟将剪影拿起,低头仔细看了起来。 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穿着嫁衣的老鼠,涂着腮红,含羞带怯。殷离舟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这是《老鼠嫁女》,他低头拿起下面的看了起来,《龟与鹤》《红罗传》…… 虽细节已经记不清,但大致内容却还是依旧熟悉。 沾了灰的记忆在脑海中隐隐浮现,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深渊。 幽微的灯火中,瘦骨嶙峋的男人用人皮做成精致的人物剪影,细长的手指灵巧地牵引着系在皮影上的长线,低笑着为他讲一个个千奇百怪的故事。 动作时,扯动了腕上粗重的锁链,空旷的四周立刻响起阵阵沉闷的“哗啦”声。 “发现了什么?”单明修见他半天不动,也走了过来。 殷离舟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皮影放下,回道:“没什么。” 放下时手拂到了余下的皮影,殷离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咦”了一声。 伸手将一张红色的皮影从最下面抽了出来。 一旁的陈三道也走了过来,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一张女子的人像皮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一身鲜红的嫁衣裹着她如雪一般的肌肤,绝色的面容上,用朱笔画着盛放的彼岸花,花瓣细细密密,覆盖了她半张面容。 她跪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怀中抱着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白衣,面容恬静,双目静静地闭着,如同睡去。 只是仔细看,就会发现男人的手腕被利刃切开,鲜红的血不断从他的体内流了出去。 “半面彼岸?这不是……”殷离舟转头与单明修相视,一起吐出了那个名字。 “司听。” 陈三道闻言,也走了过来,低头看着这张剪影,纸扇轻摇,道:“司听?这不是扶莲女吗?” 殷离舟问,“什么扶莲女?” 陈三道扇子轻摇,道:“曾听到的一个传说罢了。据说有女名扶莲,上巳佳节,偶遇神仙,自此之后念念不忘。然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扶莲女爱而生怨,设计将神仙抓住,挑断其手脚筋,欲将其留在身边。神仙宁死不从,使筋脉不愈,终因全身血尽而绝。” “嗯?”殷离舟诧异道:“竟还有这种说法。” 陈三道摇了摇扇子,“确实,这与你方才讲给我的似乎是同一个故事,只不过内容和结局大相径庭。” 殷离舟把玩着手中的剪纸,神色微动,“只是不知到底哪个故事才是真的。” 陈三道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天暗了。” 经他这样一说,殷离舟也反应了过来,原本明亮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 阴侧侧的风吹过空荡的街道,让人不觉生了几分寒意。 “有情况。”殷离舟话音刚落,便见单明修已经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天瞬间暗了下来,仿佛被打翻的墨汁浸染,陷入整片黑暗。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狂乱地撞冲,似乎要将一切摧毁殆尽。 殷离舟一手紧握手中的皮影,一手紧紧拽着身侧摇摇晃晃的木桌,虽有单明修挡在身前,却还是觉得头都要被吹大几分。 “哪来的妖风?”他艰难顿道。 刚说完,突然听到一道极轻的童声。 明明四周狂风大作,那童声又时隐时现,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嫁新娘,新嫁娘。 新娘怀中抱新郎。 重涂彩,轻描眉。 指点鲜血描描嘴。 盖头一盖与君归。 生同衾来死同穴, 今宵你我结成对。 ……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眼前的黑色慢慢散去,浮现出接二连三的人影来。 那些人影越来越清晰,殷离舟定睛看去,只见先出现的是戴着面具的一对儿男女,手里高高举着引魂幡,嘴里唱着他们刚刚听到的歌曲。 他们身量不高,面具上画的也是儿童像,表情似哭似笑,一时间难以判断年龄。 接着是排成两队的女子,身着红衣,手持花篮,一步一撒花。 中间夹杂着几个乐夫,吹奏着颇为喜庆的乐曲。 最后是八个轿夫,抬着金顶黄盖红帏的轿撵。 看起来是一场喜事,却又像一场葬礼,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但也没有几分悲意。 尤其是除了最前面的举着引魂幡的男女,其余的人头一律软塌塌地垂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殷离舟看着盘踞在花轿前久久不散的煞气,转头对单明修道:“难办了。” 单明修没说话,只是又将他往自己身后拽了些,然后嘱咐他们屏息。 殷离舟与陈三道很快照做,并让出了中间的道路让他们通过。 然而就在花轿经过时,陈三道没忍住换了口气,原本还在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原本垂着头的男女瞬间抬起了头,齐刷刷地向他们看去。 殷离舟这才看清了他们的脸。 一模一样的煞白面容上突兀地点着两颗黑漆漆的眼,看人时齐齐地反射出森冷的寒意。 殷离舟身为曾经的魔尊,自然不惧这些妖魔厉鬼,但一旁的陈三道却好似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紧紧攥住了殷离舟的衣袖。 “有人!” “有人!” “你们是谁!” “你们是谁!” 这些人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出相同的一句话,然后向他们一步步靠近。 单明修没有废话,直接拔出了青冥剑,刚要刺出。 却听一道柔媚至极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纤细白嫩,柔若无骨的手掀开朱红色的帘子,从里面探了出来,慢慢掀开了帘子。 殷离舟这才看清里面的人。 轿子里斜倚坐一个身着喜服的年轻女子,虽覆着面纱,但也难以掩盖其绝色姿容。 只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 她另一只纤细柔软,涂着丹蔻的手,正轻轻抚摸着放在她膝盖上的,一个男子的人头。 第41章 情痴 殷离舟看向那女子怀中的人头,双目紧闭,双颊呈现出死人特有的灰白色,然而尽管如此,依旧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想起刚刚陈三道的话,他试探着问道:“你是……扶莲女?” 殷离舟话音刚落,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那女子因这个名字,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接着,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掀起了她的面纱。 只见她确实一幅绝色容颜,左颊上覆着一朵朱红色的彼岸。 那花瓣像是活的,顺着她的肌肤飞速扩散,很快就蔓延至全身。 扶莲女本就一身喜服,现在裸露的肌肤也被那鲜红的彼岸花覆盖,整个人就像从一滩淋漓的鲜血中刚爬出来。 而那些花轿前的男女像是得了指令一般,将他们团团围住。 扶莲女一双赤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殷离舟,然后直直地向他冲了过来。 单词修见状,一道金光从他指交升起,将殷离舟护住,这才上前与扶莲女缠斗起来。 扶莲女手下的小鬼虽已将他和陈三道团团围住,但因为单明修的法术,终无法靠近他,最后干脆全部攻击起陈三道来。 殷离舟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鬼,法力并不高,陈三道一人便可解决,因此并没有上前帮忙。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旧伤还未痊愈,陈三道一个不察,被绕到他身后的小鬼用手臂洞穿了肩膀。 陈三道忍痛反手将那小鬼劈死,然后捂着肩靠在了一旁的木桌上,面色痛苦。 殷离舟见状,赶忙走过去扶住他,想要查看他的伤口,“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陈三道按住他的手腕,强笑道:“没事儿。” 殷离舟道:“剩下的交给我吧,你先将伤口处理一下。” 然而刚准备动作,却发现陈三道按着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 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却见刚刚还满脸痛苦的人此时却好似没事人一样站起了身子,对着他浅浅地笑道:“杜兄,有事的是你。” 话音刚落,一阵浓重的黑雾平地而起,将他紧紧包裹。 接着,殷离舟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觉得手腕处传来阵阵凉意。 汩汩的泉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先看到的竟是满目绿荫,与刚刚的千里黄沙,飞甍碧瓦形成鲜明的对比。 殷离舟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 清脆的哗啦声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响起。 殷离舟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湖心小岛上。 这岛勉强容纳下他一人,四周都是水,而双手则被从湖中延伸出来的金链所束缚。 他抬头,只见陈三道正坐在不远处湖中突起的一块岩石上,目光落在远处,似在沉思,手中还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听见动静,转身对着他笑道:“杜兄,醒了。” 殷离舟看着他,也笑着回道:“我们的目的地本就是泉心城,陈兄着什么急。” 陈三道的目光似乎落在了他的身上,又似乎是在看别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能不急。” “什么?”殷离舟没有听清。 陈三道却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殷离舟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随意和他聊起天来,“陈兄,我有一事不明。” 陈三道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殷离舟问,“刚刚那女子到底是扶莲女,还是司听?” 陈三道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来了兴致,回道:“二者都是。” 殷离舟:“哦?” 陈三道解释道:“所谓传说,自然是有几分真的,但常常又不完全为真。毕竟,还是喜欢花好月圆人长久的人更多一些,所以无论原本的故事多么残忍,他们也总能用笔墨做粉饰,修成一个圆满的结局。” 陈三道说着,合起扇子抵了抵下巴,似乎有些为难,“该从哪儿说起呢?” 片刻后,这才道:“大抵世间的初遇,总是美好的吧。” 三月三。 春浴,踏青,曲水流觞。 人间正是好时节。 司听早就听闻人间的上巳节热闹非凡,只是魔尊对她管束甚严,从不许她踏足人界。 直到一日,魔尊外出久久未归,她这才偷偷跑了出去。 一路上,从浩瀚的千里黄沙到天青色的烟雨江南,都让她倍感新奇,一时间,流连忘返。 彼时文人雅客喜曲水流觞,饮酒作赋,视此为高雅之事。 又正巧新科放榜,大儒召清公遍邀好友及状元郎,将设曲水宴于岳山之上。 此事一出,瞬间传遍整个汴梁。 司听好奇,便在那日化成侍女混了进去。 岳山之上,祓楔之后,众人以召清公为尊,分左于渠水两旁,置酒杯于其上,任其顺流而下,羽觞置于菏叶之上,顺流而下,行至谁前,便立即取饮,吟诗作赋,彼此相乐。① 第一个饮酒的,便是那一袭红衣的状元郎。 司听好奇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那人竟也看到了她。 目光将她上下打量,唇弯突然漾起一道笑来。 他将手中的羽觞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她,一字一句,作了一首惊花词。 惊花词,有女才貌比花惊。 虽一字未描人,然美人已玉立亭亭于众人之前。 连召清公也满口称赞,笑问他,“可是神女入梦来?才教你写出这样的词句。” 他笑道:“恍惚中,怕是见了神女。” 说完,看向了她。 司听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从胸口涌出。 突然,羞红了脸。 宴会结束后,司听欲走,却被他拦下。 他问司听的名字。 司听望向不远处的一池含苞欲放的荷花。 慌乱道:“扶莲,我叫扶莲。” “原来扶莲女是这样来的,然后呢?”殷离舟问。 “然后?” 陈三道打开扇子轻轻扇了扇,“然后便是那话本中最俗气的爱情,如胶似漆,你侬我侬,谁也离不开谁。” “接下来不会是状元郎被皇帝赐婚娶公主吧。” 陈三道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微恍,缓缓道:“不是,他们相爱了一世。” 殷离舟想起司听怀中的人头,心中满是诧异,“那为何……” “为何又有扶莲女的传说?”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三道接了过去。 “因为啊,那状元郎是凡人,几十年后,他死了。” 状元郎死后,司听几乎发了疯,彼时魔尊也发现她偷偷跑了出了魔域,于是将她带了回来。 司听将状元郎的尸体一并带了回来。 用法力护着,不让腐烂。 想方设法想把他复活。 但,人死不能复生。 魔尊看不得女儿为了一个死人弄成这样,于是一把火将那凡人的尸体烧成灰烬,撒于某山间。 司听疯了。 与魔尊大闹一场后,跑到那里,画地为牢,再不肯出。 直到后来,人间有难,开元仙尊出山解救,偶然碰到了司听。 司听一看到他,便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与那状元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哭着上前,却被他避开。 她不肯放弃,跟在他身后,日日纠缠。 原来,那状元郎就是开元仙尊去人间历情劫时的身份。 他仍有那段记忆,却不肯认她了。 “仙魔对立。” “一段情劫而已。” “我已有门当户对的道侣。” “……” 每次听到这些话,司听便如有万箭穿心,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明明他曾经那么爱她。 连她破了手指都怜惜不已。 怎到如今,却对她如此冷酷无情。 时间久了,魔尊之女死缠烂打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口中门当户对的道侣,朝云散人忍无可忍找到了她。 “我知你曾与他共历一段情劫,但情劫已过,他现在是开元仙尊,你们之间再无半点瓜葛。” 司听捂着耳朵不肯听,朝云散人为了让她清醒,一遍遍说道:“你们已再无瓜葛,你是魔族,与他绝不可能再产生任何关系。” “住口!你住口!” 司听忍无可忍,一掌向她袭去。 朝云散人没有防备,被她重伤在地。 就在司听又一掌落下之前,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她抬眼,是他。 开元仙尊怜惜地将朝云散人抱起,而看她的眼中却满是厌恶,“司听,别逼我杀了你!” 说完,转身而去。 司听愣怔许久,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哭,神若癫狂。 她觉得自己确实是疯了。 怎么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是放不下。 魔尊又将她带了回去。 这次她没有闹,日日枯坐于自己的宫殿内,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惊花词。 是曾经他亲手写下的。 再后来,开元仙尊和朝云散人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天下。 司听也知道了。 魔尊虽早已派了人层层将她看守,却还是被她逃了出去。 开元仙尊大婚当日,她着一身嫁衣来到他面前。 开元仙尊皱着眉头问她,“司听,你这是何意?” 司听苦笑着问他,“你为何不肯再唤我一声扶莲?” 开元仙尊眼中似有片刻动容,然而如春日残雪,转瞬即逝。 “你还记得这身嫁衣吗?我们成亲时,穿的便是这件。” 开元仙尊转过头,不肯看她,声音淡淡道:“司听,情劫已渡,你我缘分已尽,不要再纠缠下去,仙魔对立,莫再勉强。” “和我是勉强,那你和朝云散人呢?”司听含泪问道。 开元仙尊垂眸道:“我们是从小许下的姻缘,我自不会负她。” 司听闭上眼睛,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好,好……青梅竹马,好……”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酒壶,拿起一旁桌上的杯子,满上一杯,递给他。 “仙尊与我饮了这杯酒行吗?喝下之后,我便与君一刀两断,再不纠缠。” 开元仙尊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许久,还是伸手接过,饮了下去。 那场天下瞩目的大婚终究没有举行。 幽暗的山洞中。 司听怀中抱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喜服,筋脉俱断,明显已经没了气息。 司听的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喃喃自语,“你就这般不愿与我在一起。宁愿筋脉不愈,直至血尽。可是呀,元郎,我偏偏不想让你如意,我要割下你的头颅,让你日夜陪伴我左右,和我永远在一起。” …… “啧,果然是有情使人痴。”殷离舟道。 陈三道笑了笑,“情之一字,确实害人不浅。”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说了这么久了,想必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殷离舟问。 他刚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拔剑的声音。 转头一看,单明修正站在岸边,抬手用剑直直指向对面的陈三道,一字一顿道:“放了他!” 第42章 逆命 殷离舟看向单明修,只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袖间散落着零星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扶莲女的,发丝凌乱,模样是少见的狼狈。 目光中的焦灼直到看见殷离舟的那一刻,才稍稍平熄。 然而下一秒在看向陈三道时,又瞬间变得凌厉。 陈三道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单掌门对杜兄真不是一般的在意。” 单明修没有言声,提剑正准备飞身上前将殷离舟救下,然而还未动作却又立刻停下。 因为就在他准备起身的那一瞬,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炸起大片水花,接着一根尖头金链从水中飞起,直直冲着殷离舟扎去。 单明修的瞳孔瞬间放大。 然而那金链就在距离殷离舟心口处不足一寸时,又猛然停下。 单明修看向陈三道,眼中升起不加掩饰的杀意。 “你若伤他,今日我必将你斩于剑下。”单明修一字一顿道。 陈三道闻言,站起身来,道:“单掌门的话,我自然深信不疑,不过……” 他说着,手中的扇子合起,那根尖头金链眨眼间重新缩回泉底,陈三道足下轻点,行至殷离舟跟前。 “杜兄的性命其实掌握在你的手里。” “哦?”单明修冷声道。 陈三道掌心轻转,用扇柄挑起殷离舟的下巴,“单掌门,用你的金丹换小徒弟的性命,愿意吗?”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便是片刻的寂静。 殷离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若是这副身体的主人还没换人,以单明修对他徒弟的宠爱,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但现在芯子里的人是他,那可就未必了。 毕竟金丹对于修炼之人的意义不亚于第二条性命。 没了金丹,便意味着没了法力。 修真界不过是另一个表面披着文明壳子,实际上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 你法力高强,称你一句仙尊,没了法力,屁都不是。 更何况单明修还是却隐山的掌门,肩上扛着匡扶天下,济世救人的重任,一个没有法力的掌门,岂不是全天下的笑柄。 所以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 然而殷离舟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就听单明修答了一声,“好。” 殷离舟闻言,猛地转过头去。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皱着眉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单明修一边看向殷离舟,一边将手中的剑收入鞘中,开口道:“先放了他,单某定将金丹奉上。” 陈三道还未开口,殷离舟便先一步抢着说道:“单明修,我不需要!” 单明修仿佛没有听到,看向陈三道,示意他放人。 陈三道倒也颇为痛快,“好,我信单掌门不会出尔反尔。” 说着,单手一挥,缚着殷离舟双手的金链即刻便应声落下。 殷离舟脱了桎梏,却没有动,只是站起身来对着单明修冷声道:“我可不愿欠你人情。” 单明修右手微微抬起,闻言又立即收了回去。 他垂眸,眼底有什么划过,然而再抬起头,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他说:“你不欠我,我自愿的。” 说着,以手为刃,没入腹部,缓缓将一枚暗金色的珠子掏出。 涌出的血瞬间将他的衣衫浸染。 额上虽有冷汗,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痛意。 殷离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一般,他咬牙叫了句单明修,然后迅速向他冲了过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单明修的金丹刚被剖出,便已经到了陈三道的手中。 殷离舟本欲扶住单明修,可看他虽面色苍白,但依旧站得稳当,心中的担心便瞬间被怒火压了下去。 “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要你的金丹做什么吗你就给他!单明修,我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腰间突然传来一阵大力。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单明修拥在了怀里。 殷离舟脑中一片空白,还没说完的话突然就忘了。 “你没事就好。”单明修的下巴极轻地碰了碰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道。 “可……” “会有办法。” 殷离舟不知怎么,竟哑了声,一时间都忘了推开他。 这时,一声笑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殷离舟从单明修怀中挣开,向后看去,这才发现陈三道握着单明修的金丹,放声笑了起来。 之前他整个人都是淡淡的,殷离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肆意开心的神情。 原本平静的水面随着他的笑声突然颤动了起来。 仿佛水底突然裂开了一个洞。 泉水就这样干涸了下去。 一道金色的光芒光突然闪过。 接着那光芒由一道连成一片。 越来越多。 那片泉水彻底空了。 然而露出的却不是干枯的河床。 而是一个个祭台。 每一个祭台抢都摆满了金丹,只余下刚刚殷离舟所在之处空了一个位置。 那里是阵眼。 殷离舟看得浑身发寒,他几乎瞬间便认出了这个阵法。 万人坑。 那是他们魔族的禁术,相传取万颗修士的金丹摆成阵,便可以逆天之术复活一人。 殷离舟虽知道,却从没想过真有人会去尝试。 毕竟先不说取万颗金丹要花费怎样的心思气力,最难的一步还是阵眼,必须是渡劫期修士的金丹。 这种修为境界的修士,与魔尊的实力不相上下,普通妖魔哪敢打他的主意。 所以虽有这阵法,但千百年来都无人真正开启过。 没刚到今日陈三道竟真的快将这阵法摆成。 只是他究竟是谁?又要复活谁? 殷离舟看着他手持金丹一步步向阵眼走去,再也忍不住,飞身冲了上去。 陈三道见状,原本总是含笑的眸子第一次变得无比冷寂。 他抬手,一掌向殷离舟拍去,冷声道:“今日无人可以阻我。” “你到底要复活谁?”殷离舟闪身躲过那一掌,追问道。 陈三道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急迫,“再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殷离舟道:“陈兄,你这是逆天而行!” 陈三道看起来不耐烦了,手中聚起雄浑的法力,全部击向殷离舟,“从我取第一颗金丹起,就知道了。” 这一击陈三道没有留情,下了狠手,殷离舟眼见躲不过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先感受到的不是痛意,而是手腕处一紧。 他睁眼,只见单明修将他拉至身后,挡住了那一击。 他没了金丹,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逝,因此殷离舟看得明白,这一击他接得有多勉强。 殷离舟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刚说了个,“单……” 就被单明修打断,“你先离开,这里交给我。” “你没了金丹,打不过他的,一起上。”殷离舟看着他,坚持道。 单明修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拒绝,只是道:“跟在我身后。” 说完,便向陈三道冲了过去。 陈三道已行至阵眼前,正小心翼翼地将金丹放入阵眼。 然而就差一点,便见一道青色剑气冲着他袭来。 他避也不避,只是掌心握紧,将金丹护在手中。 剑气穿过手掌,裂开了长长一道伤口,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将金丹濡湿。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殷离舟他们,只见他原本漆黑的眸子一点点被暗红色浸染,面上再无笑意。 殷离舟愣了一下,道:“你是魔族?” 陈三道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中像是淬了冰,“我本想放过你们的。” 话音还没落下,只见一道闪影,下一秒他已出现在了殷离舟的身前。 左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边掐边走,直到将他狠狠按在一颗树上,才停下了脚步。 单明修见状立刻红了眼,提剑冲上前。 陈三道口中念诀,一道金链凭空出现,将殷离舟缚住,然后转身迎战。 若在平时,定然无人是单明修的对手。 然而他刚失了金丹,灵力早已流逝得所剩无几,勉力支撑了几个回合便再也扛不住,败下阵来。 陈三道见状,倒也没有痛下死手。 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重新回到了祭台去。 这次再无人能阻他。 金丹就在手中,祭台就在眼前,这一刻,他等了整整百年。 他屏住呼吸,稳住心神,将单明修的金丹放了上去。 然后便见以单明修的金丹为中心,一道道金光相互交缠,连成一片。 那金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接着,那金光直冲天际,一时间风云逆转,天地色变。 陈三道站在阵中,阵法不断反噬着他的身体,然而他的身量依旧笔直,丝毫未动。 他忍着刺骨的痛意,缓缓张开手,对着被映成赤金色的天唤道:“今启神明,将逆天命,盼寻故人,魂兮归来。” 说完,喉头微动,缓缓低头,看向祭台。 一旁的殷离舟的目光也一瞬不瞬地落在祭台上。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陈三道想要复活的究竟是谁。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祭台之上却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陈三道的眉头一点点皱起,低声道:“怎么会?” 金光渐渐散去,天空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然而祭台之上除了金丹黯淡了一些,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陈三道站起身来,望着满地的金丹,难以置信地一遍遍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低头,一颗颗翻捡着祭台上的金丹,神情带着癫狂,“怎么会,这明明都是修士的金丹,怎么会?到底是为何?” 殷离舟看陈三道一时顾不上他们,忙对单明修使了个眼色。 单明修了然,用青冥剑将他身上的金链斩断。 刚欲带他走,却被殷离舟拉住问道:“你的金丹怎么办?” 单明修安抚地笑了笑,“先离开这儿,待安全后再想办法取回。” 殷离舟虽有些不愿,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应道:“行。” 然而两人还没走几步,那边陈三道已经回过了神。 他看着手中的血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转头跑回阵眼,将单明修的金丹拿起。 那上面沾满了血迹。 陈三道仿佛明白了什么,撩起自己的衣摆拼命擦了起来,待血迹擦净,重新放到了阵眼,然后开始施法。 “阵,启。” “启!” “启!!!” 然而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力耗尽,他再也没力气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碰倒了一旁的祭台,金丹散落了满地。 百年。 整整一百年。 竟就这样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多可笑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三道突然笑大笑了起来,边笑边从地上站起。 右手微微用力,然后一柄纯黑色的剑便凭空出现,周围瞬间升腾起浓重的杀意。 陈三道看向他们二人,声音阴沉得宛如从地狱中响起,“我杀了你们!” 话刚毕,便已闪至殷离舟身后。 一柄长剑直直刺出。 单明修想护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屠灵剑凭空而出挡在了殷离舟身前。 待陈三道看清面前的图灵,瞳孔瞬间放大,猛地收了法力,硬生生将剑收起。 殷离舟转身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下。 还未开口,便见陈三道失神地看着他,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许久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声音一般,哑声说道:“阿渡,是你。” 第43章 师父 他现在是杜休的身体,因此殷离舟没想到除了单明修,竟还有人能认出他来。 只是他究竟是谁?为何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在他拼命在记忆中搜索时,面前的人仿佛明蜡遇火一般缓缓融化。 陈三道的面容逐渐模糊不清,而一张新的面孔缓缓出现,直到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张戴着赤色鬼面面具的脸,他虽未见过,却总觉得有些熟悉。 殷离舟隐隐想起了什么,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便见陈三道已经抬手摘下了那张面具。 若是单从骨相上来看,这是一张颇为英气的脸,眉目俊朗,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形偏薄。然而却又偏偏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仿佛隔着层雾,氤氲着水汽,使他整个人柔和了起来。但隐约又带了几分违和。 殷离舟和单明修同时出声,唤得却是不同的名字。 单明修叫的是“屠寂。” 而殷离舟唤的却是,“师父。” “师父?” 听到这个称呼,饶是单明修也失了一向的沉稳,半天缓不过神。 陈三道亦是如此,他看了殷离舟许久,眼中的戾气冰消雪融,目光中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喜。 “阿渡。”陈三道缓缓出声,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意,身侧的手指慢慢抬起,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颊,然而还没碰到,又立刻无措地放了下去。 “真的是你。” 殷离舟强压住心中的感伤,故作轻松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师父,我回来了。” 说完,两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明明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不知从哪说起。 殷离舟看着陈三道,眼神微动,他不明白,以前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为何会成了魔尊?还取了那么多修士的金丹设万人坑,到底是为了复活谁? 疑问太多,殷离舟都不知该先问哪个。 许久,还是殷离舟先开了口,“师父。” 离舟看着他的眼睛,虽是赤红的眸子,却氤氲着熟悉的平静。仿佛名家用墨笔细细勾勒出的江南风景。 “嗯。”屠寂立刻应道。 殷离舟冲他笑了笑,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过百年的光阴,打趣一般说道:“你瘦了。” 陈三道闻言,唇瓣微弯,眼中似有波光闪烁,望着他时,满目晶莹,然后忍不住一般,抬手轻轻掩住眼,笑了起来。 越笑声越大,肚子笑疼了似的,半弯下腰,另一只手搭在了殷离舟的肩上。 “果然是你啊!” 陈三道笑着说道。 不知为何,听起来声音中竟带着微微的湿意。 “我就说,我就说……” “什么?”殷离舟问。 陈三道却没再说下去,只是道:“无事,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完,像是不知怎么面对殷离舟一般,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魔域。 但还是没逃过殷离舟的追问。 殷离舟问他,“师父,你到底要复活谁?” 陈三道没有看他,顿了片刻,才回道:“嗯……一个……女子。” “女子?人?” 殷离舟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 “嗯。”陈三道点头应了下来。 殷离舟再没了之前的喜色,只是问,“为何会失败?” 陈三道沉默了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阿渡,你为何会用这副身体?” 殷离舟闻言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也不知,醒来便已经是这样了。” 陈三道将他这副身体上下打量了片刻,然后转头看向单明修,眼中褪去了刚刚的温柔,泛起了冷色,“哦?所以单掌门这才一路跟着你,和你形影不离?” 殷离舟轻笑,“大概是怕我不小心损毁这副皮囊吧。” 陈三道闻言,语气微哂,“这样的皮囊也值得如此看顾,阿渡,随我回魔域,我为你重新炼一副新的。” 殷离舟听完,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便见单明修已经挡到了他的身前,提剑指向陈三道,冷声说道:“他现在是我的徒弟。” 陈三道见状,眼角微挑,随意抬起手掌,对着他掌心向上,很快一颗暗金色的珠子便浮现其上,那是单明修的金丹。 陈三道的声音中带着冷意,“单掌门,劝你不要不自量力。” 单明修面无表情,“无论如何,你休想带走他。” 陈三道简直要笑出声来,望着他,掌心缓缓收起,用内力一点点摧毁着单明修的金丹。 金丹本就连着修士的骨血,因此这对单明修来说不亚于万箭穿心。 单明修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起来,然而提剑的手却丝毫未动。 陈三道面色更冷,“你当我刚刚不杀你是忌惮你吗?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着……,然后再当着他的面将你千刀万剐罢了,单明修!” 陈三道的恨意再不掩饰,随着他的话倾泻而出。 然后手中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单明修的金丹瞬间裂开一道窄窄的缝。 单明修再挺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身体一软就要倒下之际,又被他用剑迅速支撑住了身体。 殷离舟想要出声阻止,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生生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陈三道一改这几日的温润,不断将自己的法力输入单明修的金丹。 金丹表面的裂痕越来越多,单明修的面色白得吓人,与唇边的血迹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他却没有反抗,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毫无此意。 原本暗金色的金丹被暗红色一点点浸染,眼见即将全部吞噬之际,殷离舟上前一步,按住了陈三道的胳膊。 “师父,算了吧,将金丹还给他。” 陈三道闻言,手中的法力一滞。 “阿渡,你忘了百年前的鸣山之上?他可是亲手杀了你。” 殷离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金丹,转身扔给了单明修。 “他之前救过我一命,扯平了。” “阿渡。”陈三道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 殷离舟抬手拉了拉他袖子,陈三道最终还是哑了声,只好作罢。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带着殷离舟离开之时。身后却传来单明修略显虚弱的声音,“你以为,走得了吗?” 陈三道闻言转过头来,目光微沉,“单掌门这是何意?” 单明修抬手,一点点擦净唇边的血迹,用剑支撑着自己站直身体,直视着陈三道,薄薄的唇瓣微启,似在喃喃些什么,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便见单明修的身体突然从内涌出一道金光,接着,那金光越来越多,将他整个人包围了起来。 金丹重新融入他的身体,伤口在瞬间修复,满头的白发一点点重新变得漆黑,整个人如同涅槃重生的凤,灵力比他全盛时期还要强劲。 殷离舟见状,几乎脱口而出道:“单明修,你疯了!” 说着,下意识便要向他那里走去。 然而刚迈开步子,便被身后的陈三道按住了肩膀,他说:“阿渡,别去。” 殷离舟声音中带着不自觉的焦急,“师父,他这是在燃烧元神,待元神耗尽,就是神魂俱灭!” 陈三道笑了笑,对着单明修说道:“看来单掌门是要与我同归于尽?既然如此,那我便奉陪到底。” 说着,一道红光将殷离舟包裹,送至远处,然后便对着单明修迎上前去。 陈三道本就因为殷离舟的死而恨极了单明修,单明修也不肯放任任何人将殷离舟带走,因此二人谁都没有留下余地,皆拼尽了全力。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色变。 殷离舟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拼命用灵力撞击着陈三道护着他的红光。 然而他那点灵力哪里是陈三道的对手,怎么也破不了。 情急之下,他只好唤出屠灵刀,然而屠灵刀也冲不破这桎梏,殷离舟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而此时,单明修和陈三道正分立于半空中,这片天也因二人一边呈赤金,一边呈暗红。 陈三道彻底现出了原身,墨发,黑衣,赤红色的双眸,浑身上下都是厉厉的狠绝,而单明修依旧面色从容,虽暂且占了上风,但原本洁白的衣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 “停下来!”殷离舟的嗓子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喑哑。 单明修转头看了他一眼,殷离舟见状赶忙继续喊道:“停下!” 然而单明修却没有听他的,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提剑与陈三道缠斗在一起。 殷离舟本已至渡劫期,虽金丹破损严重,但因他不惜一切代价,燃烧元神来换取更上一阶的灵力。 所以陈三道隐隐不敌。 一个不慎,便被单明修一剑刺中,还好他闪身及时,那剑才从他的心脏偏到了肩膀。 单明修收回剑,大片的血瞬间从陈三道的肩头涌出。 陈三道捂着伤处,冷眼看着他,“单明修,今日我就是死,也不会将阿渡交给你。” 单明修回道:“我绝不会再伤他分毫。” 陈三道轻嗤一声,“你当我会信你?谁不知你待那傻徒弟如宝似珠,如今阿渡占了他的身体,万一哪天你再杀他一次,难道要我再设一次万人坑。” “我不会……” 单明修的话还没说完,陈三道便已经冲了上来,“单掌门,我可不想再听你放屁。” 说完,再次与他厮打在一起。 但现在单明修的灵力高出他一阶,陈三道终是不敌,被他打落在地。 陈三道刚想起身,单明修的剑已经抵在了他脖颈前,稍微一动便是一道血痕。 殷离舟见状,怒从心中起,不顾一切地开始凝聚体内的灵力。 然而到了一定界限,便再提不出,那种被压制的感觉再次出现。 眼看单明修的剑就要将陈三道刺穿,殷离舟再忍不住,凄声喊了一声,“不!” 接着,便觉得体内有什么被打破,磅礴的灵力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填满,甚至要溢出来一般。 陈三道的结界被他一掌破开,然后飞身冲到陈三道身前,紧紧握住单明修的剑。 单明修眼中微微闪过一起讶然,随即凄凉一笑,手松开了剑,踉跄着向后退去。 边退边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满头的黑发又瞬间变得枯白,整个人就像一盏油已燃尽的枯灯,随时都会寂灭。 殷离舟有些无措地握着他的剑,刚上前了一步,却又立刻停住,只是冷眼看着单明修摇摇欲坠的身体。 陈三道站起身来,正想趁机抬掌杀了单明修,却被殷离舟拦下。 他说:“算了,回魔域吧。” 陈三道虽有不甘,却也听了他的话,将剑从殷离舟手中拿过,扔到了单明修面前,然后牵着殷离舟转身向魔域走去。 有风吹过,殷离舟隐约听见一句低低的,“别走。” 但他没理。 第44章 冥渊 不知不觉,殷离舟回到魔域已经好几日了。 他现在的身体并非魔族,所以不太适合让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因此陈三道给他单独安排在了一座宫殿内。 这宫殿正是殷离舟还是魔尊时常常居住的一所,因此虽许久未归,也不觉得陌生。 殷离舟不喜欢热闹,因此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一个小骨妖伺候他,不过陈三道每日都会来。 这日傍晚,陈三道照例来看殷离舟,然而一进门却不见他的踪影,只有小骨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身上还贴着一张定身符。 陈三道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他走过去,将定身符揭下,然后问道:“阿渡去哪了?” 小骨妖得了自由,一边活动着快站僵硬的骨头,一边委屈地说道:“杜公子去冥渊了,我本想跟着,但他不让,还把我定住了。” 陈三道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瞬,然后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准备晚饭吧,等会儿他该饿了。” 说完,抬步向门外走去。 说起冥渊,对于魔域的每一个魔或者妖来说,都不陌生,因为冥渊不仅是历代大魔的长眠之地,也是一个天然的决斗场。 每当现任魔尊寂灭之时,冥渊便会大开,有意魔尊之位的妖魔都可以进入厮杀,最终只有一人能走出,便是新一任魔尊。 因这残酷的规则,所以每次争夺魔尊之位的人并不多,只有魔力极强者才敢斗胆一试。 而且那里面煞气极重,稍不留神就是魂飞魄散,所以寻常妖魔平日里连靠近都不敢。 不过殷离舟定然不怕,毕竟他曾作为胜者从那里走出。 陈三道也是一样,所以他明白殷离舟为什么会去那里。 很快,就到了冥渊。 先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平地,方圆百里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重的黑色雾气。 平地的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四周布满了手臂粗的铁链,直直地垂了下去。 坑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到从里面升腾起的煞气。 而殷离舟正坐在边上,静静凝视着冥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三道走近,用法力将他与周围的煞气隔开,关切地说道:“你现在是凡人之躯,在此待久了,难免会有损伤。” 殷离舟抬头,不甚在意地冲他笑了笑,“在那院子里待得无聊,便来此处看看,许久没来过,竟还有些想念。” 陈三道闻言,理了理衣袍在他身边坐下,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追忆,“说起来,我也许久未曾来过了。” 殷离舟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冥渊,仿若随意地说道:“师父,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在冥渊。” “是。” “那会儿的你瘦的简直就像一具皮包骨的尸体。” 陈三道佯装恼火,“我在那儿饿了那么久,还能活着就不错了,皮包骨肯定在所难免。不过……” 陈三道拖长了语调,“即使是这样,也丝毫不损为师风华绝代的容貌。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脸上的泪还没止住,但一看见我,就呆住了,连哭都忘了,像个小色鬼。” 殷离舟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不觉得我那是被吓得?” 陈三道扬眉,“为师对自己的相貌向来自信。” 说完,抬手摸了摸殷离舟的头,“我记得那时你才这么高。” 说着,他双手张开比了个尺寸。 看这身量不过是个刚出生的不久的孩童。 殷离舟眼中也浮现出淡淡的追忆,“确实,我刚见你时,你虽瘦弱不堪,但确实惊为天人。” “真的?”陈三道问。 “真的!”殷离舟回他。 说完,殷离舟将视线重新转向冥渊,隔着延绵不绝的黑暗,他的思绪慢慢回到百年之前。 先看到的,便是满身鲜血的男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他,将他扔进了冥渊。 那时他才刚出生不久,连话都不会说,脖上却已经被打下了罪枷的印记,无时无刻不在疼痛。 殷离舟又冷又饿,只能不断地向前爬,企图寻到出口。 然而无论他怎么爬,眼前都只有无尽的煞气和黑暗,以及死去鬼魅的尸骨。 黑暗和痛苦一起将他吞噬,绝望弥漫至上下全身。 殷离舟再支撑不住,停了下来,痛苦地蜷缩起全身。 他还太小,不明白什么是生死,只是觉得,若是这痛苦可以结束该多好。 他太疼了。 疼到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殷离舟越挣扎越无力,艰难地喘息着稀薄的空气,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脖上的疼痛在他睁眼的那一瞬卷土重来,迅速蔓延全身。 殷离舟没忍住,又哭了出来。 他刚出生不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有限,他不明白男人为何要把他扔到这里,不知道为何脖子上的黑色印记会让人那么疼,更不知眼前的黑暗何时才是尽头。 他不知道的太多,疼和怕却又交织出现,不断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连话都还不会说,唯一的宣泄方式就是哭,然而无论他怎么哭,都无人在意。 殷离舟意识到这一点后,慢慢收起了眼泪,求生的本能让他继续向前爬去。 又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实在坚持不下去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淡淡的光。 在黑暗中呆了太久,面对这细微的光亮,殷离舟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待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 他没有看错,不远的拐角处,确实透过来了一道细微的白光。 殷离舟见状,边哭边手脚并用,忙向着光亮处爬去。 离得越近,那光越多。 殷离舟的心中升起一丝欢喜,那里便是出口吗?他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是吗? 这样想着,他越爬越快。 终于,他爬过那个拐角,然后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不是出口,而是一棵巨大的古树。 那树不知在此生长了多久,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要几十人合围才能抱得住,直耸入云,高不见顶。 这树枝叶繁茂,浓密异常,只不过通体白玉色,不像一棵树,倒像一件上好的瓷器。 殷离舟呆愣了许久,突然听见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如空山碎玉,温润悦耳,让人下意识忍不住仔细去听。 只是那声音太小,许久他才听清,那人说得是,“哪来的小崽子?” 殷离舟:“……” 第45章 十七 殷离舟寻声望去,然后看见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那男子极为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衫,勉强遮住苍白瘦弱的身体。 一头漆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两肩,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上挑,眼角处点着一颗细细的红痣,看人时眼神雾蒙蒙的,像含着深情。 细长的手腕被手臂粗细的铁链拴在树枝上,整个人半跪在那里。 尽管如此落魄,却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 殷离舟看得愣在了原地。 男子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对着他勾了勾手指,粗重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孩儿,过来。”男子说道。 这人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然而不知为何,殷离舟竟不觉得怕,他慢慢爬了过去。 直到与那人的距离不到一步之时,才停了下来。 那男子借此将他打量得更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是人?还是……魔?” 殷离舟:“啊咦呀唔……” 男子见状,眼角微弯,笑了出声,眼中像是映着一池春水,连眼角的痣都跟着亮了起来。 “还不会说话,啧,罪枷,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小孩子这么残忍,啧啧啧,太惨了。” 殷离舟抽了抽鼻子,“哇唔咿呀。” 男子笑得更加开心,“小孩儿,你可真幸运,这么晚才遇到我,若再早点,说不定我就把你吃了。” 殷离舟:“……” “我在这儿待得太久,着实有些无聊,今后有你在,也算是有个人能说说话了。” 殷离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男子冲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指派道:“小孩儿,去找些吃的来。” 殷离舟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来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然后就听男子说道:“我饿了,若不是想今后有人说说话,就先把你吃了,你若不去,我万一饿狠了,也就顾不上还有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殷离舟:“唔呜呜呜呜呜唔。” 虽然满是不情愿,但为了不被吃掉,殷离舟还是忍着痛爬了出去开始寻找吃的。 许久之后,男子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就见殷离舟叼着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妖皮,放到了他的面前。 男子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东西,又看了看殷离舟沾了灰的小脸,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寒来暑往,一年年就这样过去。 冥渊之中无日月,男子只能从殷离舟的个子来判断外面又过去了多少年。 一年,二年,三年……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 再往后,日子便又过得不甚明显了。 不过虽然还是常常挨饿,但多了一个人,总归是没有那么无聊了。 平日里他教殷离舟如何凝结金丹,如何使用灵力。让他陪自己聊天,帮他压制罪枷的钻心痛意。 心情好了,便让他去寻些人皮,做成人物剪影,然后给他演一出皮影戏。 两人就这样相处着。 很长的时间内,他对殷离舟的称呼都是小孩儿,殷离舟对他的称呼则是漂亮哥哥,当然,这是他要求的。 后来有一日,殷离舟练完功,正帮男人活动被锁到僵硬的手腕,突然好奇地问道:“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闻言,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许久,才慢悠悠地回了他的问题,“十七。” “十七?” 男人睁开了眼睛,脖子微微向后仰去,“嗯,师父的所有弟子中,我排十七。” 殷离舟点了点头,有些期待地问道:“那我今后能叫你十七吗?” 男人闻言,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的,不行。” 殷离舟有些失望地“唔”了一声。 十七看出了他的失望,问道:“怎么?不想叫我漂亮哥哥了?” 殷离舟立刻点了点头。 十七撇撇嘴,轻叹了一口气,“行吧,不想叫就不叫了。” “那我今后叫你什么?”殷离舟迫不及待地问道。 十七假装思索了片刻,说出了那个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的答案,“不如,从今以后你就叫我师父吧。” 殷离舟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殷离舟立刻回道:“求之不得……师父。” 十七心情大好,对他说:“再叫一声。” 殷离舟立刻连声叫道:“师父,师父,师父……” 十七看向他,笑着回道:“哎,徒弟。” 再后来,便是上上一任的魔尊即将寂灭。 那几日,天地动荡,冥渊即将大开。 此时的殷离舟早已不是那个无力的孩子,他本就天赋异禀,加上十七多年来的教导,修为突飞猛进。 抢一抢那魔尊之位,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些日子,殷离舟每日都观察着冥渊的变化,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他对十七说:“若我得了魔尊之位,一定带你出去。” 十七笑着骂他,“傻子,冥渊向来有进无出,能出去的,从来都只有魔尊。” 殷离舟闻言,一把捂住他的嘴,满脸严肃地冲他保证道:“总有办法的,师父,相信我。” 十七看着少年固执的眼神,唇瓣缓缓勾起。 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虽心中不信,但他还是顺着他说道:“行,行,行,为师信你。” 殷离舟这才满意,用术法将他罩住,严严实实地保护好,这才走了出去。 冥渊大开的日子,处处都弥漫着血气。 十七依旧半跪在禹树前,无聊地用手指在墙上勾勒出一个个幻影。 兔子,草,剑,少年。 怎么还不回来呢?十七有些无聊地把手指放下,然后转头望向一片黑暗。 小孩儿总说自己已经把他的一切都摸透,可是自己却除了十七这个名字以外,什么都不告诉他。 小孩儿觉得不公平。 十七比他觉得更不公平。 小孩儿除了刚出生就被亲生父亲扔下冥渊外,之后这么多年都在他身边长大,有什么是他不知道。 就凭这一件事儿就想换他那么多年五彩斑斓又丰富多彩的人生。 真是想得美。 但这次小孩儿离开前,十七还是答应了他。 等他回来,就告诉他自己以前的事情。 只是该从哪儿讲起呢?十七慢慢回想着。 想了许久,这才理清了一点头绪。 还得从谁年少时没遇到过一个人渣讲起。 他出生就在魔域,无父无母,小小年纪就被他师父捡了当徒弟。 他师父是个神人,不对,是神魔。 身为一只魔,不仅从不吃人,连肉都不吃,一直倡导四界和平,素食主义。 而且极富善心。 遇到无家可归的妖魔,都收养下来,认作徒弟。 所以等他入门的时候,名号已经排到了十七。 他前面还有十六十五十四十三等等的同门师兄弟。 他以为到他就差不多得了,没想到很快,他就有了十八师弟。 小十八和他不同,从小就是个冷性子。 明明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穷妖魔,但他不知为何,偏偏总是让他们觉得他高人一等。 他这样的性子,与同门的师兄弟肯定混得不咋地。 但十八也不在乎。 每日只是沉默寡言地跟着师父,不是干活就是修炼,从不和他们混迹在一起。 大家与他的态度都一般,然而不知为何,十七却很喜欢跟他在一起。 他觉得十八就像块石头,冷得无可救药。 却又偏偏不自量力地想试试,将他捂热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练功和他一起,采药和他一起,打扫和他一起,吃饭和他一起…… 然而十八不愧是石头做的,对他永远都是爱搭不理。 十七原本不是什么长性的人,然而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怎么也不肯放弃。 就这样,许多年悄然过去,两人都已长大,然而关系却始终没比以前好多少。 十七已经麻木了,或者说是习惯了。 不管他是好脸还是坏脸,每日都贱兮兮地和他凑在一起。 十七本来觉得两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鬼节,魔域大庆。 师傅带着他们出去转悠,行至一处酒楼。 那酒楼张灯结彩,挂着一排排红灯笼,十七那红灯笼,喜欢得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非拉着十八进去喝酒。 十八拗不过他,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那天十七格外高兴,喝了许多,不仅自己喝,还拉着十八一块喝。 十八那破酒力,几杯下肚就醉得不成样子。 十七见状,让小女妖开了间客房,右手一壶酒,左手扶着十八,跌跌撞撞地向楼上走去。 进了房间,他一把将十八扔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下,靠在他怀里喘气。 “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沉啊!” 十七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酒。 可是他忘了自己正躺着,酒不仅没喝到,全撒了。 十七有些无奈地坐起身来,将酒壶扔到地上,抬手擦了擦前襟,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有些烦了,干脆不擦,直接把衣服扯开,扔到了地下。 隐约间,他感觉到似乎有目光注视着他。 十七转过头,见十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呆愣愣地看着他。 十七也不顾自己现在光着上身,俯身侧撑在他身侧,问道:“师弟,师兄美吗?” 他见十八的喉头微微滚动,却没有说话。 十七见状轻笑一声,低头吻住了他。 十八没有拒绝。 白浪翻滚,一夜缠绵。 然而情浓之时,十七却听见十八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句师父。 十七气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小畜生。” 第二日,十七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身侧一阵大力袭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到了地上。 十七忙捂住不可言说的某处,疼得“嘶”了一声。 他心中恼火至极,谁知一抬头却见十八一副受辱的小媳妇模样,抱着被子捂着自己的身体,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儿。 十七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十八见状,更加恼火,“你!” “你什么你!” 十八咬牙道:“你不要脸!” 十七懒洋洋地站起身,“我不要脸?合着昨晚就我一个人畅快了?” “你!”十八又气又恼,却说不出话来。 十七不再理他,起身不紧不慢地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师弟,你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了就做了呗,快活就好,别放在心上,师兄又不需要你负责。” 没想到他这话反而更让十八恼怒,“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易,莫非你对别人也是如此?” 十七整理好衣服,笑吟吟地回道:“是啊!你以为呢?师兄还得为你一个人守身如玉?” “不要脸!”十八再不说话,抱着衣服走了出去。 因这件事,十八再没给过他好脸,十七也没再像以前一样,没皮没脸地缠过去。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冷战。 十七还以为会这样和十八冷战一辈子。 直到后来,老魔尊即将寂灭,而十八说他要去冥渊争夺魔尊之位。 听到这事儿,十七还是不顾脸面,跑过去找到了十八。 十七问,“你要去冥渊?” 十八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十七简直想一巴掌抽他,“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多少妖魔到哪里都有去无回,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定能回来。” 十八望着他,淡淡地回道:“我不觉得我一定能回来,但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十七不解。 “因为我想要那个位置,而且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十七愣了片刻,立刻抓到了重点,“师父?” 十八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师父想要一个太平盛世的魔域,我想给他。” 十七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贱了,心却怎么不也受自己的控制。 “我替你去。”十七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 “我说,我替你去。”十七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你想要魔尊之位,实现师父的理想,我去把这个位置抢过来,赠给你行不行?”十七问道。 十八闻言,眉头又像往常一般皱起。 “师兄,别胡闹。” “我没胡闹。”十七立刻说道。 十八拒绝得比他很干脆,“不行!” “那个位置我要堂堂正正地得来。”说完,再不看他,转身而去。 十七又气又无奈,恨不得给他一剑来解解恨,但是最后冥渊大开之时,他还是没忍住偷偷跟了进去。 没办法,谁让他先动了情,那就只能他输了。 那是暗无天日的七日七夜,他一直跟在十八身后,连眼睛都不敢合。 每当十八有危险,就在暗处偷偷相助。 十八应该是发现了,却始终没让他出来,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直到最后一天。 整个冥渊只剩下了他们俩。 十八这才提着沾满鲜血的剑,对着身后的他冷冷地说道:“师兄,出来吧。” 十七这才走了出来,对着他笑道:“师弟,没想到竟在这儿碰到了。” 十八转过头,看他的眼神却与往日不同。 从酒楼之后,他第一次又叫了他,“师兄。” 第46章 狗屁 十七仿佛看不到他眼中的恼火,笑吟吟地应了声“欸”,谁知下一秒便被十八一把掐住脖子。他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后背狠狠地撞上了身后的岩石。 十七疼得闷哼一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唇角,毫不意外地沾上了鲜红的血迹。 十七无奈地笑了笑,抬眼望着眼前的十八,细长的眼尾妖精一般弯起,带着几分嗔意。 “师弟,你怎么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儿呢,再怎么说也是上过床的关系,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十八的手因他的话松了一瞬,又很快收紧,眼中恼怒更甚,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一般,带着强烈的怒意,“谁让你跟来的!” 十七望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似想透过眼睛直接看到他心里。 他气十八气惯了,所以没有半分慌张,只是问道:“怎么?舍不得我了?” 十八没有说话,看着十七身上这些日子跟在他身后护他而沾上的血迹,慢慢松开了手不再看他。 许久,才半是无奈半生气地说道:“师兄,你怎么总是不听话。” 十七闻言,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然后垫起脚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臭小子,怎么和我说话呢。” 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望着他。 从眉眼到唇边的那颗痣,一笔一划都描进心里。 待都细细看完,这才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走吧。” 十七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但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毕竟从进来那一刻他就知道最后面临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然而后面却久久没有声音。 “师……” 十七转过头,话还没说完,胸口处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意。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柄长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一时间,十七有些恍惚,十八明明知道他的结局,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难道是还不放心? 十七想着,唇边的笑意凉了下去。 然而却还是忍不住勉力支撑起身子,想抬头想再看他一眼。 只是他的师弟下手太狠,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了。 十七的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暗了下去。 “唉” 十七没忍住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本想等十八转身后再偷偷看他最后一眼呢,可惜终究是没来得及。 实在是有些可惜。 师弟。 十七以为自己死了。 却没想到自己竟还能再睁开眼睛。 先感受到的便是腿部的阵阵僵痛,还未低下头,便又听见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沉闷的声音。 定睛一看,才见自己的双手被手臂粗的铁链绑着高悬于树枝之上。 双腿因此只能半跪,连动一下也艰难。 胸口处的痛意比刚刚的一剑穿心来得更加凶猛,十七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低头望去。 那里已经没有了冷冰冰的剑,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长弯曲,带着倒刺的树枝。 那树枝就像一根交换器,一边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血液,另一边也将身旁那棵树的灵气输入他的体内。 在一进一出中,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师弟,你这是……”十七看着地上熟悉的影子,慢慢抬起了头。 面前站着的,正是十八的身影。 十八望着他,眼底似有不忍,然而稍纵即逝。 他转头,看向一旁通体白玉色的树,淡淡地开口,“师兄,这是禹树。” “禹树?” 十七听了这名,倒是生出几分印象来。 相传禹树为禹帝所栽种,可活死人,肉白骨,为上古神树。 当然,十七一直认为,这只不过是传说罢了,一棵树而已,还能通天了去。 十八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说道:“这树虽为禹帝所栽,然千百年来生于冥渊,其实邪性更甚于灵性。” “所以?” “所以,”十八说着,看向了他的胸口处,“这树可保你在冥渊魂魄不散,但……要用你的命来换。” 十七听了他的话,几乎瞬间便明白了过来,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才轻嗤一声,然后笑出了声,“也就是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死了。” 十八点了点头。 “那我能离开这破树吗?” 十八沉吟片刻,缓缓回道:“不能。” 十七沉默了下去,许久都没有说话。 十八见状,犹豫着上前了一步,然而还没到跟前,却又停了下来。 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握住,他艰难地挤出了一句保证,“师兄,一定会将你救……” 十七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那你还不如彻底杀了我!” “不可能!”十八下意识地回道。 十七的情绪更加暴躁,身体不断前倾,试图靠近十八,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摇动。 “你将我不人不鬼地困在这里,还不如现在就彻底弄死我,师弟,杀了我!我才不想被锁在这鬼地方,杀了我!” “等我成了魔尊,一定会想办法……”十八看着他状若疯癫的模样,忙说道。 “你要是真有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十八!” 十八眼中闪过一起犹豫,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而是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时,只余一片平静。 “师兄,等我!”十八说完,再不犹豫,转身走了出去。 巨大的恐慌将十七的心紧紧摄住,他连声叫喊,却怎么也唤不回那个身影。 很快,外面红光满天,电闪雷鸣。 他知道那是十八出去了。 再后来,天空暗了下去。 后来,便再也没有亮过。 一开始十七还会数着又过去了几天。 后来,便再也数不清了。 日子就这样没有尽头似的滑了过去。 再后来啊,这里爬进来了一个小孩儿。 十七这才终于在死水一般的生活中又找回了一丝乐趣。 再后来,魔尊寂灭。 十八终究没有来,最后将他带出去的却是那个他从小带大的孩子。 所以说,男人终究不能信。 尤其是好看的男人。 说的话都是狗屁。 这是十七在冥渊中呆了不知道多少年悟出的道理。 第47章 弄人 十七最终也没等来十八,只等来了那个满身是血的孩子,魔族的新一任魔尊。 他从小看顾到大的孩子连沾着污血的衣物都来不及换下,就来到他身边,熬了数十个日夜,才从禹树那儿取出了他一抹生魂,存在体内,将他带了出去。 没想到等他们回去时,十八竟还残存着一口气,似乎正等着他们一般。 十七从少年的体内挣脱,幻化成一个虚虚的影,立在十八的身前。 望着床榻上的十八,着实有些吃惊。 他们到底多久没见了,十八怎的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 只见他满头枯白的长发凌乱地铺满了床,脸上的皮肉松松地挂在脸上,堆出一条条细长的皱纹,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风姿。 似有所感一般,十八慢慢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了他。 原本明亮清冷的黑眸已经浑浊不堪,但看到他时,还是亮了一瞬。 “师……兄。” 十八挣扎着喊道。 十七因这句略带温情的师兄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记得十八用这种语气喊他是什么时候了。 记忆中十八对他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直呼姓名。 “十七,离我远些。” “十七,莫跟着我!” “十七,你贱不贱!” “……” 一时间,着实有些不适应。 十八的意识已经不怎么清楚了,也没顾上他回没回答,继续说道:“你的容貌,没有一点变化啊!” 十七淡淡地回道:“托你的福。” 十八闻言,苦笑了一声,“师兄,你恨我吗?” 十七没言语。 十八早知了这个答案,然而那股灼人的痛还是猛然涌出,激得他咳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搞清楚,这痛究竟是什么,为何当他每每想起师兄时,就会出现。 他明明喜欢的是师父。 母亲便是被那孟浪花心之人害了一生,因此他爱的人定然是温润如玉,端正清雅的。 合该是师父那样。 可是为何?为何…… 他琢磨了一辈子,也没有想明白。 而现在,终究是来不及了。 “师兄。”十八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坚持将话说了下去,“你……当然恨我……怎么可能不恨呢……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十七顺势坐在他床边,晃荡着双脚,“你知道就好。” 那阵猛烈的咳嗽慢慢止住,十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苍老干枯的手指一点点向十七搭在床沿的指尖挪去。 他的目光随着手指一点点移动,沾着血的嘴唇嗫嚅着什么。 十七费了好大力才听清。 他说的是,“我试过救你的。” 十七还没想好怎么回他,却见那只不断向他靠近的手,在离他指尖一寸处,突然停下了。 十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向他看去。 果然,那双苍老混沌的眸子已经合上了。 十八去了。 十七看着床榻侧边与他近在咫尺的手,竟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木然得觉得,心上似乎有一处空了。 空荡荡的,露着风。 他的手指机械地向前挪动了一些。 终于还是让两只手碰到了。 只是十八的手早已没了记忆中的热度,只余一片冰凉。 悲伤层层叠叠将他的内心填满,十七有些有些受不住地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身影比方才淡了些。 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一抹偷度时日的魂,靠寄居在小孩儿的身上才能活着。 但小孩儿刚刚将这里留给了他和十八,已经独自出去了。 十七转身去寻他,很快便在殷擎的殿外找到了他。 然而此时的小孩儿和刚刚完全不同。 浑身上下几乎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边,身上的血腥气浓得吓人。 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和一双暗不见底的黑眸,“小孩儿,不对,阿渡,你怎么了?”十七说着,试图上前将他抱进怀里。 然而他现在没有实体,根本碰不到殷离舟,只能干着急。 “阿渡,发生了什么?和师父说。”十七看他这副模样,更加着急。 不知他在耳边唤了多久,殷离舟才终于有了几分反应。 他抬起手指,在衣服上轻轻一按,立刻便染上了一片血迹。 殷离舟将沾着血的手指递到十七身前。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师父。” “唉。”十七立刻应道,虽不能触碰,但还是努力做出一副虚握住的样子。 “这些血。”殷离舟说着,闭上了眼睛,面上看不出悲喜。 “是我父亲的。” 十七一惊,虚握着他的手松了。 - 魔尊的继任大典很是隆重。 但十七却没参加。 殷离舟加冕时,他正立在一人高的水晶镜前。 镜面上映着的不再是一道虚虚的影,而是一副新的身体。 修身挺肩,眉目俊朗,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唇形偏薄。 若是熟悉的人定然能一眼认出,这是上一任魔尊的身体。 看着镜子中熟悉的身影,十七忍不住抬手摸了上去,然而只摸得一手的冰凉。 他觉得自己着实有些不正常,明明有重获新生的机会,却偏偏要了十八的脸。 唉,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 不过话虽如此,其实他也没什么要做的。 在冥渊呆了百余年,他早已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哪儿都多余。 所以便日日顶着上一任魔尊的脸,藏在殷离舟的殿内混吃等死。 他以为往后余生,也就这样了。 但谁知,一道天劫便将殷离舟劈了个半死,然后便再也不知所踪了。 十七哪能不管自己的徒弟,戴了张面具便出了山,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却隐山上找到了他。 然而还没来得及将他带走,殷离舟便被单明修一掌拍下鸣山,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境地。 十七不相信他那么厉害的小徒弟就这么死了,日夜搜寻他的灵魄。 可是天地间空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冥渊又一次大开,这也意味着现任魔尊的寂灭。 他的小徒弟真的死了。 十七缩在偌大的宫殿内,觉得日复一日,愈发凄凉。 红尘漫漫,只留他一个人该多孤寂。 这么想着,十七将赤色鬼面面具戴在脸上,重新踏进冥渊。 待他成了魔尊,就可习魔界所有宝典。 总能找到办法的。 他只能这样想。 不然又能靠什么撑过这漫长无尽的孤寂。 第48章 殊途 在冥渊已是待了太久,再待下去,殷离舟的身体便该撑不住了。 因此陈三道抬手扶住殷离舟,将他拉起,道:“阿渡,你不宜在这里待太久,该回去了。” 殷离舟点了点头,顺势站起身来和陈三道一起向外走去。 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殷离舟欲言又止道:“师父,那个女人……” 陈三道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什么女人?” “就是让你不惜炼成万人坑的女人。” 陈三道语塞半晌,装出一副洒脱的模样回道:“人类,早已去了。” 殷离舟闻言,不知想起什么,唇边泛起一丝苦意,“人妖殊途,这条路不可强求,当初我母亲与……” 说但这儿,殷离舟突然哽住,面色瞬间冷了下去。 陈三道自然知道原因,忙道:“这我自是知道的,那万人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 殷离舟面色稍霁,语气冷淡,也不知是说给谁听,“那就好,殊途……总难同归。” 陈三道刚欲接话,便听不远处突然掀起一阵哄乱之声。 陈三道向那儿看去,便见一群妖魔向他疾驰而来。 打头的是一只九尺高的牛首妖,手里握着一把劈山斧,刚跑到他面前,手中的斧子便掉了下去,激起一阵扬尘。 “咳咳,对不住君上。” 陈三道为人松散,这百年来对于魔域一直是散养的状态,因此各妖魔在他面前并不拘束。 他不甚在意地挥了挥袖子扬散灰尘,道:“说正事。” “哦哦,是这样,刚刚魔域镇守石兽来报,却隐山,毕安阁,玄音门等数千名修士来袭,目前已将魔域围住。” “是啊!”一同赶来的獝狨,风妖,蝎女,多目……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 “君上,他们来的正好,我看不惯他们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很久了,早就想与他们斗上一斗。” “就是,我们吃人不就和他们食鸡豚狗彘是一样的吗?凭什么他们可以食肉,我们就不行。” “拿食物来充什么仁慈。” “……” 正说着,突然下起了雨。 陈三道头也不抬地施了个诀将他与殷离舟罩住,下一秒雨势就更大了。 “青蛟,谁让你出来的!” “能不能早些说你要来,好歹让我带把伞。” “烦死了,毛又湿了。” “……” 殷离舟抬起头,只见一只巨大的青蛟盘旋于空中,目光炯炯,黑须飘动,赤红色的爪子锋利如刀,碧青色的鳞片泛着冷光,它刚一出现,便是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诸位抱歉,余闻魔域有难,心中惴惴难安,自觉身肩重责,遂出。” “老蛟又拽人话了。” “这么爱说人话,吃人的时候也没见你心软啊!” “一口一个,嘎嘣脆。” 殷离舟:“……” 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魔域吗? 他记得他在时,众魔在他面前连声都不敢吭一下,怎会如此放肆。 他转头看向陈三道,正对上陈三道的目光。 陈三道笑了笑,“大家随意惯了。” 殷离舟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干巴巴地回了句,“师父你……治理有方。” “还行吧。”陈三道摸了摸鬓角的长发,谦虚道。 殷离舟:“……” “带头的是谁?”陈三道终于问到了正点上。 “还能有谁。” “那个白头发的掌门。” “单明修?”殷离舟闻言,眉头微皱,“他来干什么?” 陈三道转头看向他,缓缓道:“大概是为了你吧。” 殷离舟听得几欲翻白眼。 陈三道继续问他,“若真是为你,你可愿随他回去?” 殷离舟瞪了陈三道一眼。 陈三道了然地点了点头,抬起折扇轻轻扇了扇,眼神微暗,“为师明白,当初视你如草芥,现在又做出这副不依不舍的样子给谁看。” 说完,陈三道便派人送殷离舟回去,自己则召了众妖魔一起向魔域结界处走去。 殷离舟自是不放心,走到一半便给看他的小妖贴了定身符,然后转身追了上去。 待他赶到时,便见双方已经在魔域前摆好了架势。 数千名修士以身为阵立于空中,浩浩荡荡的茶白色几乎将天空铺满。后面则是身着不同服饰的各派子弟和掌门长老。一头白发的单明修立于正中,白衣飘飘,手提长剑。 而魔族则与他们遥遥相对,分庭抗礼。青蛟一蛟当先盘踞了整整半边天,陈三道打着伞站在正中间,其他妖魔有的用妖术遮挡倾盆的大雨,有的撤了皮来抵挡,虽整体有些狼狈,但气势也是不输几分的。 双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就这样冷眼对峙着,直到牛首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青蛟,你能不能去对面呆着,我的牛皮都湿透了。” “就是,冷死了。”蝎女裹了裹尾巴。 “抱歉,抱歉。”青蛟说着,便向单明修那边飞去。 还没靠近,便撞见了单明修冷若寒冰的眼神。 犹豫了一下,又掉头飞了回去。 殷离舟见状,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还能再丢人些吗? 殷离舟想起当年白未晞说过的话,不禁怀疑师父他到底是怎么统一妖魔两界的? 凭它们吗? 殷离舟正在犹豫实在不行自己就主动出去,还是不拖累他们了,别这一战打下来,反而让却隐山统一了妖魔两界,那他可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这时,却听陈三道先说了话,“单掌门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所谓何事?” 单明修向前一步,“屠寂,你肆意屠戮各派子弟,取金丹设万人坑,丝毫不将《和契》放在眼里。蔑视八大门派,无视来之不易的和平,且近年来魔域动荡频频,屡次袭击人类,当年所定所言早已形同虚设,今日,吾当重新教你规矩。” 陈三道丝毫不惧,立刻回道:“好啊!本座对你们那什么狗屁契约不满已久,今日,便重新定吧。” “狂悖之徒!” 凌栖阁的掌门最先忍不住,提着青龙菩提刀便砍了过去,陈三道立刻接招,飞身迎了上去。 殷离舟站在不远处,终究没过去,只是冷眼旁观着战局。 心思却有些飘忽。 果然,单明修怎可能为了他而弄出这样大的阵仗。 他从来都高估了自己在单明修心目中的地位。 从来都是。 第49章 乱了 思绪飘散间,凌栖阁掌门已与陈三道交锋了好几个回合,明显有些不支。 陈三道两次从冥渊走出,因此有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意外。 不过殷离舟虽不怀疑陈三道的实力,但毕竟今日面对的是八大门派,他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这样下去,今日该如何收场呢? 瞧八大门派这阵势,明显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师父他真能抵挡得住吗? 殷离舟想着,心不免沉了下去,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看着眼前的战局。 不出他所料,凌栖阁掌门终究不敌,败下了阵,被陈三道一掌击中,向后退了几步,吐出一口血来。 单明修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 陈三道从不是低调的主,见状立刻轻摇手中折扇,笑着朗声道:“聂掌门,你这身子骨还是早早卸了这掌门之位颐养天年的好,也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不是?” 聂天同听了这话,一时间怒火攻心,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你,你这个……咳咳……” 单明修见状,给他输了些灵力使其心脉平稳,然后冲身后递了个眼色,立刻有弟子上前,将聂天童扶了下去。 殷离舟在后面看的直摇头,他师父这德行,真是百年不变。 谁知一瞥,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是……不渝。 不对,现在应该称他为毕安阁阁主秦褚逸。 既然他来了,那凌殳会在吗? 殷离舟想着,探头向他那边看去。 然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凌殳的身影,看样子应该是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上次见凌殳时,他已被废了双腿,沦为仆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思及此,殷离舟隐约有些失望,心里不禁惦念,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 愣神间,殷离舟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忍着不适抬头,只见那立于前排的数千名修士姿势统一,齐齐手心朝上,数千道白光从他们手中升起,凝在一处。 他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却隐山空寂阵启动了。 空寂阵阵如其名,所到之处,一片空寂。 如此看来,这番交锋算是真正开始。 阵法在前,众修士紧随其后,陈三道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与众妖魔飞身而上,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红白两色由分据两边到交缠勾连,引得天地色变。 看着这种场面,殷离舟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鸣山。 只是那时,只有他一人面对这一切。 眼前的场景和过去的回忆不断在殷离舟脑海中交替浮现。 激得他手指不断收紧,死死压制住想要喷涌而出的灵力。 自从那日在泉心城破了单明修的压制,他体内的灵力便一日多过一日。 日子越久,越是令他心惊。 这样磅礴的灵力怎么可能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一个众人眼中又傻又废的废物。 这灵力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何被单明修一直压制?宁愿他当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来头?和单明修又是怎样的关系? 问题太多,尽管这些日子他苦思冥想,也什么都没想出来。 看来答案只能从单明修那里获得。 但他会告诉自己吗? 想到这儿,殷离舟有些烦躁,抬头看向单明修,他正提着青冥剑和陈三道扭打在一起。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单明修手中的动作微缓,向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殷离舟见状,强压住心中的烦躁,咧嘴冲他露出一个笑,然后便见单明修的身体明显怔了片刻。 陈三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手势一转,手中的折扇边突然冒出一排尖锐的银针,直直从单明修的身上划了过去。 所幸单明修闪身较快,那些银针只堪堪划过他的手臂。 鲜血很快涌出,染湿了他洁白的掌门服。 不过单明修并不在意,连血也没止便继续和陈三道打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青蛟,天色比刚刚更暗,雨下得愈来愈大。 狂风呼啸,将一棵棵树连根拔起。 殷离舟看着眼前风雨欲来之势,只觉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从心中升腾而起。 冰冷的雨水像一根根毒针狠狠刺进肌肤,天空破了口一样,风怎么也止不住。 却隐山弟子以身为阵,不断攻击,青蛟则以风雨为屏,努力抵挡。 但它再怎么操纵风雨,也终究是蛟不是龙。 最终还是被阵法击中。 青蛟痛鸣一声,庞大的身躯倏然自上而下坠落,众妖魔身前一时没了屏障,纷纷受到了影响。 很快,天空中分庭抗礼的红光渐渐被白光所压制。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情形,便知今日魔域要赢该是多么艰难。 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但经此一役也必受重创,心中不免焦急。 陈三道看着眼前的情形,所想亦是如此。 今日修真界突然发难,他根本来不及调动多少人马,且对方来势汹汹,他这边又无甚防备,抵挡不住也正常。 还有他这里,若只有一个单明修,他倒也不惧,但今日八大门派合围,丝毫不讲什么道义,他和单明修还没打完,他们一个个便都冲了进来对付他一个。 饶是他长了三头六臂肯定也是打不过的。 啧,什么修士掌门的,一群不要脸的鼠辈蝼蚁。 陈三道心中唾弃。 但再怎么唾弃也改变不了他双拳难敌四手的结局。 他接住了单明修的青冥剑,却没挡住毕安阁那个新阁主背后的偷袭,身体猛地向前扑去,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陈三道抬手抹去唇边微微渗出的血迹,笑容中满是冷意。 刚想出言讽刺,身后却先他响起一道声音。 “惯会以多欺少,不愧是你们修真界!” 陈三道一愣,随众人一同转身,然后便看见了殷离舟。 “你来干什么!快回去!”陈三道立刻喝道。 殷离舟却不听,固执地摇了摇头,笑着对他说道:“师父,我来帮你。” 他这声师父犹如平地一声雷,对面的修真界立刻便炸开了锅。 “傻子疯了!他冲谁叫师父呢?” “掌门可还在这儿呢。” “掌门不是说他被魔族掳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不是单掌门那个傻徒弟吗?” “……” 一时间,众修士和此时的单明修一样,乱了。 第50章 放肆 因单明修的偏爱,所以原身在修真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不知他是单明修最宠爱的徒弟,但今日他却当着单明修的面喊了别人师父。 一时间,众人的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唯有单明修神色如前,只是那一直平淡如水的眸子,微微掀起波澜,直直地向殷离舟看去。 不知为何,殷离舟觉得他似乎有些生气。 空气中霎时一片安静。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单明修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示令。 一道紫色的闪电飞快掠过,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暗沉无比的天空中,一身白衣的单明修直立于千万人前,握着青冥剑的手指一再收紧,关节处泛起明显的白印。 许久,他手中的青冥剑缓缓抬起,指向了对面。 众人眼见得了示令,立刻便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向对面冲了过去。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弟子还未靠近,便被殷离舟手中升起的红光狠狠打翻在地。 后面的人见状,明显怔了一瞬,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在整个修真界都赫赫有名的傻子哪里来的这般雄浑的灵力? 众人间传递了一下眼色,正准备联合起来将他制服,下一刻,单明修却已经挡到了他们前面。 “他便交给我吧。”单明修没有回头,因此只有殷离舟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是一种,愤怒夹杂着担心。 众人见状,倒也没有什么异议,纷纷赶去对付别人,这边则只剩下了师徒二人对峙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殷离舟突然收了屏障,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 然后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光,问道:“单明修,他身上的灵力是从哪来的?” 殷离舟口中的“他”是谁,自是不必言明。 单明修也撤了身上的屏障,因此隔着雨幕,殷离舟看不清他的神情。 单明修终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步向他走了过来,伸出手试图牵住他。 “阿渡,随我回去。” 虽是命令的句式,语气中却带着哀求之意。 殷离舟冷笑一声,抬手便是一击。 单明修没有还手,硬生生受住,然后迅速抬手抵在唇边,才没有让血涌出。 “想让我回去,很简单,打赢我,我就随你回去。” 殷离舟头微侧,语气中满是挑衅。 “不过我看单掌门如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怕是快不行了吧,还能打的过我吗?” 单明修闻言,轻咳了几声,抬眸向他看去,“当真?” “什么?” “我赢了你,你便随我回去。” 殷离舟轻嗤一声,“那是自……” 话还没说完,殷离舟只觉心口一窒,下一秒便觉体内仿佛突然多出一个无底的黑洞,将他所有的灵力瞬间吸了进去。 殷离舟捂着胸口,眉头微皱,刚想抬头质问单明修,便觉一道白光闪至他身后。 接着一道瘦弱却有力的手从他腰间穿过,将他揽入怀中,耳畔响起了单明修的声音。 “我赢了。” “果然是你搞的鬼。”殷离舟怒道,说着胳膊向后击去。 然而还没碰到单明修,眼前突然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是今夕何夕。 殷离舟刚一动作,耳边便传来了熟悉的铃声。 殷离舟抬起手,然后便看见了手腕处系着的那根尾端坠着赤金色小铃铛的红绳。 殷离舟愣了片刻,只觉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他刚重生的那一天,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这种感觉在白未晞端着一碗粥走进来时,瞬间更加明晰。 “你醒了。”白未晞依旧是那拽了吧唧的语气。 殷离舟还处在一片混乱中,没有说话。 “哑巴了?”白未晞眉头微皱,将手中的粥放下,上前一步,准备摸他的额头。 然而还没靠近,手腕就被殷离舟一把握住。 “觉得我哑巴了你摸我额头做什么?” 白未晞愣了一下,甩开了他的手,丝毫不显得尴尬,“你没哑巴怎么不说话。” 殷离舟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不想说。” 白未晞冷哼了一声,把桌上的粥拿起,递给殷离舟,干巴巴道:“睡了这么久,饿了吧,快吃。” 殷离舟没接,反问道:“单明修呢?” “你!”白未晞一听这称呼就来了气,“你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啊!” 殷离舟有些不耐烦,“我问你单明修呢?” 白未晞因他身上突如其来的气势微怔片刻,下意识地说道:“闭,闭关呢。” 殷离舟闻言,立刻下了床,向无念涯走去。 这是却隐山历代掌门寂灭之处,也是他们闭关之处,殷离舟曾经偷偷去过那里。 白未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又出了什么意外。 谁知意外没有,但一路上却被人看个不停。 殷离舟不知为何,也不在乎。 反倒是白未晞一路低着头,仿佛犯错的是他一般。 白未晞一边紧跟着殷离舟,一边在心中叹气。 他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来照顾这祖宗。 前些日子仙魔大战,这傻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当众喊那魔头师父。 为此,掌门不知道背地里受了多少嘲笑戏谑。 但掌门不仅不生气,还将他一路抱回却隐山。 有长老提议杜修该罚。 谁知掌门却将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教不严师之过,然后去天刑台领了七七四十九鞭。 掌门身体本就不好,因此一下天刑台便立刻闭了关,这么多天都没出来一趟。 没想到这祖宗一醒就要去找掌门的麻烦。 偏偏掌门有过吩咐,他还不敢拦。 真是……造孽! 殷离舟自然不知白未晞心中的这些千回百转,一路顺顺畅畅地走到了无念涯。 但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 这里是却隐山圣地,向来只有掌门才能进。 殷离舟被结界拦了下来,也不慌,不紧不慢地向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道:“单明修,你给我出来。” 他身后的白未晞听到这一声,差点“嘎嘣”一声晕过去,冲上去就要捂殷离舟的嘴巴。 然而还没碰到,便听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放肆!” 第51章 难从 那声音苍老又干枯,但殷离舟却觉得莫名熟悉。 原本透明的结界处升起刺目的白光,一道人影缓缓从中走出。 虽已百年未见,但殷离舟还是第一时间便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是单明修的师尊,扶黎。 殷离舟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刚退后一步,便想起现在的自己已经换了身体。 除了单明修和师父,怕是其他人根本无法将他认出。 因此殷离舟又停下了脚步,面上恢复了一派镇定。 白未晞年纪小,虽未见过扶黎,但毕竟在当今能从这儿出来的除了单明修也就是老掌门了,因此他立刻拉着殷离舟就要下跪请罪。 但死活拉不动,只能自己恨恨地先跪下,忙道:“老掌门赎罪,杜休是掌门首徒,天生痴愚,因对掌门依恋,醒来不见掌门,故有此失礼之举。” 扶黎闻言,转头看向殷离舟,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哦?你就是明修捡回来的那个徒弟。” 因百年前的事,殷离舟对扶黎的感情也颇为复杂,因此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并未吭声。 扶黎眉头微皱,然而还未言声,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声音。回头一看,都是见扶黎出关,纷纷来迎接的长老和弟子。 众人虽诧异殷离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先以扶黎为重,纷纷半跪于地,行了礼,“恭迎老掌门出关。” 一时间,这声音自无念涯起,层层传递,不绝于耳,几乎传遍了整座却隐山。 扶黎抬手,做了个起的手势,众人这才起身。 然后齐齐向殷离舟看去。 因为刚刚只有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行礼。 “这厮真是仗着掌门的宠爱愈发无法无天了。” “这可是老掌门啊!” “呵,他杜休可曾将谁放到过眼里。” “掌门再厉害,也越不过老掌门去,我看他今日总该得些教训了。” “……” 虽然他们议论的小声,但大家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又怎会听不见。 殷离舟自然知道这样做不妥。 但百年前他就是被却隐山这些人逼死,如今又怎么可能弯下腰,对着他们行礼。 反正他现在是身份是个傻子,又没有什么好名声,不如就这样放肆到底。 扶黎转身看向了他,目光幽微暗沉,缓缓道:“杜休,你虽身为掌门首徒,然行为放浪,言辞无忌,漠视律礼,该当责罚,就罚你……” “且慢!” 扶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众人纷纷寻声望去,然后便见单明修从无念涯快步走了出来。 殷离舟看着他,有些吃惊。 明明才几日不见,单明修却又变了模样。 原本的白发此时如同一片枯雪,面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蚕丝白的掌门服显得空空荡荡,袖摆下露出的手指关节分明。 明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殷离舟突然觉得他仿佛随时都会化成一片雪,随风而去。 单明修看了他一眼,这才行至扶黎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师父,杜修言行有失,弟子会将他带回倾梨院好生责罚。” 扶黎看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单……明修,你真当我身在无念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单明修微愣,抬头看了扶黎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身形未变,回道:“弟子知错。” “知错?”扶黎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管教不严。” “仅是如此吗?”扶黎声音冷了下去,“你身为掌门,却以儿女私情为重。师徒□□,有违纲常,御下不严,败坏风纪。对于弟子一味纵容,引得众人不满,身已不正,令又何从?” “弟子知错。”单明修道。 “知错?那便让杜休去天刑台领九九八十一鞭,好好长长记性。” “师父……” “住口!”扶黎一声怒呵,“你再为他求情,我便收了你的掌门之位。” 单明修闻言,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扶黎以为他要妥协时,却见单明修后退一步,缓缓跪下,冲着扶黎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恕难从命。” “你!” 扶黎指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杜休不仅是弟子的徒弟,亦是道侣,他之过错,修愿一力承担。” “好,好……” 扶黎似乎站立不住一般,向后退了几步。 他捂着胸口,才勉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以千里传音之术辅之,缓缓开口说道:“今日起,夺单喻掌门之位,并与其弟子杜休一并逐出却隐山,今生不得归。” 此话一出,不仅是殷离舟,连身后的众人也是纷纷大惊。 几位辈分较高的长老试图上前相劝,然而还未靠近,便被扶黎的眼神劝退。 一时间再无人敢言声。 殷离舟有些无措地看向单明修,只见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双手朝前,行了别师的大礼。 声音微哑,回了个“是。” 然后起身,走过来牵住殷离舟的手,向外走去。 一直跟在殷离舟身后的白未晞看傻了一般,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了上去。 殷离舟也没想到他今日只是来找单明修罢了,竟会闹成这样,一时间有些心虚。 因此一路都乖巧得很,任由单明修牵着他向倾梨院走去。 一直到了倾梨院,殷离舟都仍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单明修对此接受良好,开始收拾起了东西。 最先收拾的,竟是墙上挂着的那一副空白的画。 将画轴卷好后,又走到博古架旁,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面人一个个收了起来。 屋里就这么点东西,殷离舟觉得没什么可插手的,于是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等待。 而一直站在门旁的白未晞去的一直怒视着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吃进肚子里去。 殷离舟相信,若不是有单明修在,他非跑过来打自己一顿不可。 但今天的事确实是他理亏,因此主动避开了白未晞的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低头喝了起来。 白未晞见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强忍着气走到单明修的身旁想帮他收拾东西。 单明修见状,止住了他的动作,道:“我来就可以。” 白未晞看着他,眼睛一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掌门,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单明修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暖意,“不必因我而连累了你,留在这儿吧。” “掌门……” 白未晞知道单明修决定的事是决然无法改变的,因此只是恹恹地叫了他一声,便不再说下去。 虽然单明修让他回去,但白未晞还是坚持等他们离开后才走。 直到出了却隐山,殷离舟都没缓过神来,但又不敢出声,乖乖地任由单明修牵着他,不知道向哪儿走去。 许久,还是殷离舟忍不住先出了声,“这是要去哪?” 单明修回头看着他,眼中带着笑意,“到了便知。” 殷离舟避开他的目光,讪讪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怪你。” 殷离舟今日去找麻烦时的气势如今已经泄得一干二净。 补救一般说道:“扶黎那么疼爱你,估计就是一时生气,过几日肯定会来找你的。” “不过你也是,却隐山那么多修士,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要和自己的徒弟搅和在一起,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况且你明知现在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不是你那笨徒弟,干嘛非把我绑回来,不把我绑回来我也不会去找你,不也就没这事儿了吗?所以说,这件事还是得怪你。” 殷离舟话音刚落,便听到单明修一声夹杂着咳音的轻笑。 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这才缓缓道:“是我的错,不怪你。” 殷离舟被他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许久,才勉强用鼻音回了一个,“嗯。” 第52章 别走 不知过了多久,单明修终于停下了脚步。 殷离舟抬头,只见他们面前是一道光滑的岩壁,中间处是一个圆形的石洞。 殷离舟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况且比起这个,还有更好玩的事情。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石洞,忙捂住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不住戏谑道:“单明修,原来你真这么穷啊!哈哈哈哈哈,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掌门,怎能这么潦倒啊!笑死我了。” 单明修无奈地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牵住他的手向里走去。 一进山洞,便是一道结界,一看便是单明修设下的,因此殷离舟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进去后,殷离舟才发现原来这里面另有玄机。 一眼望去,首先是连绵不绝的山,漫山青翠,生着勃勃的绿意。山下是广阔的草地,中间以一条绵延的溪水将此处分为两半。一面碧草青翠,春花争妍,鸟歌虫鸣。另一面,是漫无边际,灿若春晓的桃林。 殷离舟望着眼前的场景,愣了片刻,然后便被单明修继续牵着,向那桃林深处走去。 在桃林的正中间处,是一座用矮矮的篱笆墙围着的院子。 院子正中,是一座竹子搭成的二层小楼,屋檐下有一个燕子窝,一只母燕正从窝中飞出,掠过了屋檐下挂着的一串铃铛。 于是铃铛和着风声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单明修不知何时放开了他的手,殷离舟没了牵制,一步步向前走去,踏上竹制的楼梯。一阵微风吹过,铃铛再次响起。 叮铃叮铃…… 屋檐之上,月光照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向来端庄的清挽公子手捧一坛酌清规规矩矩地坐在屋檐上。 一旁的黑衣少年则随意躺着。 那是他十七岁生辰,因此才能求的单明修陪他在屋檐上饮一次酒。 一坛酒空,殷离舟也有些醉了。 他手枕着胳膊,躺在屋檐上,望着天上的月,突然问道:“喻哥哥,你希望的将来,是何种模样?” 单明修沉吟片刻,回道:“三界太平,师父康健……和心仪之人结为道侣。” 殷离舟一听,立刻爬起来,作出一副满脸好奇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喻哥哥,你心仪的人……是谁呀?” 然而单明修只是红了脸,死活不肯说。 殷离舟得不到答案,情绪瞬间低落,重新躺了下去。 本打算不再理他,却突然听到单明修问道:“阿渡,那你呢?你希望的将来,又是怎样的?” 殷离舟想了想,回道:“我没那么大的志向,只希望和……我未来的道侣老了之后能寻一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老去。” “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嗯,那里有很大一片桃林,每天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漫天的桃花。屋子最好是竹子做的,凉爽,我怕热。有两层就最好了,一层当厨房,二层我们住。屋檐下可以用红线串几串铃铛,万一到时候有燕子在房檐下筑巢,风一吹,铃铛叮当叮当响,吵得它们睡不着觉,哈哈哈哈哈。院子外面围着一层篱笆墙,最好墙上还开着花。嗯……也不能全是桃林,不然就太单调了。最好一半一半,出了桃林能看到一条小溪,小溪对面是一片草地,我们到时候可以在那儿养上两只羊,等冬天到了,煮羊肉吃……”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将殷离舟从回忆中拉出,回过神时,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一个书架,皆是用竹子制成。 虽看起来不常住人的模样,但能看出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单明修跟着他走了进来,背对着他,从乾坤袋中拿出那副空荡荡的画卷,重新挂在了墙上。 然后将面人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摆到书架上。 一切都安置完,他才转过身,问道:“饿吗?我去做饭。” “单明修。”殷离舟突然开口叫住他。 殷离舟随意地坐在床上,唇边挂着冷然的笑意。 他说:“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 单明修侧身,望着墙上那副空白的画,没有言声。 殷离舟看见他这副模样便来了气,他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单明修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你为什么要建这里?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你明知现在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单明修,你抬头看看我,你到底有没有看清,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愧疚还是补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单喻,你不说清楚的话……我会误会的。” 殷离舟说着垂下了头,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低了下去,“我会误会,你是喜欢我的。” 单明修闻言,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左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搂住他。 然而接着,便听殷离舟继续说道:“可是你如果喜欢我,为何当初又要亲手杀了我?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知不知道,一剑穿心有多疼。” 单明修有些痛苦闭上眼睛,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你明明已经有了心仪的人,为什么又要带我来这里?” 殷离舟松开手,踉跄着向后退去。 他满眼通红地指着自己,“是因为这具身体吗?” “不……”单明修张口想要解释。 却被殷离舟打断,“你不必担心,我迟早都会还给你的,我不会一直霸占着你徒弟的身体的。” 说完,殷离舟再不看他,转身向外走去。 然而一只脚刚刚迈出,手臂却被人突然抓住,接着他便落进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里。 单明修的下巴抵着他的肩,双臂用力,紧紧将他箍在怀里。 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一开口,话却又堵在喉咙,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只化为两个字,“别走。” 殷离舟刚想挣扎,却觉颈边微湿,刚抬起的手就这样不自觉放了下去。 “我知道是你,阿渡,一直都是你。” 第53章 有愧 “你什么意思?”殷离舟声音嘶哑,艰难地开口问道。 然后便听单明修说道:“后山上,你遇到雪狼妖我赶去救你那次,你一抬头看向我,我就认出来了。” “怎么会……”殷离舟有些难以置信。 单明修低笑了一声,然而声音中却透露出了几分苦涩,“你在我身边十年,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殷离舟哑了声,只觉头脑一片混乱。 他没想到原来那么早单明修就把他认了出来。 那他之后那些日子的表现岂不是欲盖弥彰,落在单明修的眼中一定可笑至极。 殷离舟思及此有些恼怒,他挣扎出单明修的怀抱,一把推开他,“那你为何不说?看我笑话很好玩吗?” 单明修怕他走了一般,固执地握住他的手腕,殷离舟腕上系着红绳的铃铛随着单明修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 叮铃叮铃…… 单明修的声音伴着清脆的铃声卷入风中,送进了殷离舟的耳朵。 他听见单明修说:“因为问心有愧……故不敢言。” 殷离舟扯了扯嘴角,“原来你也会愧疚。” “是。” 殷离舟眼眶瞬间红了一片,他迅速撇过头,不肯让单明修看见。 但这些日子隐忍的委屈和难过却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忍不住。 “鸣山之上,所有人都要杀我。” “你也在他们之中。” “单明修,你还亲手……” 说到这儿,殷离舟再也说不下去。 单明修闭上眼睛,压抑住其中的痛意,上前一步,小心地将殷离舟揽入怀中,一声声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殷离舟没有推开他,但口中还是倔强地说道:“不原谅。” “嗯,我知道。”单明修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阿渡,我会用余生补偿。” 殷离舟叹了口气,头抵在单明修的肩膀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做。”单明修立刻回道。 不知为何,殷离舟想起了当初在倾梨院时被他打翻的那碗素面。 心中有些后悔,其实他想那碗面,想了很久了。 于是殷离舟假装思索了片刻,这才回道:“素面。” 单明修笑了笑,“好。” 说着,让他回房休息,自己则准备去楼下的厨房做饭。 然而刚转身,袖子却突然被人扯住,单明修转过头,便见殷离舟迅速松开了手。 殷离舟有些别扭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一起。” “好。”单明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立刻应道。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 殷离舟坐在门槛上,手撑着下巴,看单明修将宽大的袖子挽起,然后一本正经地倒水和起了面。 虽说在却隐山时,从小到大单明修给他做过很多次素面。 但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还是第一次。 嗯,别说,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殷离舟觉得厨房的气氛太过安静,于是找了个话题。 “今天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单明修闻言,扭过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扶黎那么疼你,怎么会因为这么点事儿就夺了你的掌门之位,我总觉得不至于。” 单明修毫不在意,回道:“师父大概有他的用意。” “你一点都不在意吗?”殷离舟问。 单明修看着他点了点头,“如今,便很好。” 殷离舟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干咳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对了,那日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师父呢?” 单明修闻言,揉面的手一顿,半晌,才回道:“地牢。” “什么?!”殷离舟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听了这话,殷离舟哪里还顾得上吃饭,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单明修一看便知他要做什么,立刻伸手拉住了他,“等等。” 殷离舟想甩开他的手,反而被拉得更紧,“我得去救我师父。” 单明修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心中升起几分酸意,但自然不会表露出来,所以只是声音略显沉闷,“要去也得等晚上。” 说完又补充道:“他很好,你放心。” “真的吗?”单明修问。 “我嘱咐了人好生看着他。”单明修说着,转身回了厨房,“先吃饭,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救你师父。” 最后两个字单明修特意咬得重了些,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过殷离舟自然是没有发觉。 单明修将素面端到他面前,殷离舟低头慢慢吃了起来,味道和以前一样,吃得却有些食不知味。 殷离舟挑起一筷子面,然而一想到陈三道,就怎么也吃不下去。 他放下筷子,问道:“为何那日会突袭魔域?” 单明修拿着筷子的手指微顿,碗内的汤因他的动作泛起层层涟漪。 “他私设万人坑,取了那么多金丹,每一个金丹便是一个修士的性命,破坏了《和契》。” 殷离舟这时也想起了那日万人坑的场景。 这样说确实是魔域理亏,但想起冥渊中的生死相伴,殷离舟还是狠不下心对陈三道置之不理。 殷离舟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单明修怎会不知。 单明修垂眸,缓缓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突然问道:“你知道他设万人坑是为了复活谁吗?” “他心仪的女子。”殷离舟回道。 单明修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错了。” 殷离舟抬起头,脑海中回想起师父那日支支吾吾的回答,确实颇为可疑。 但他从未觉得师父会骗他,因此当时并没有丝毫怀疑。 “那是?”殷离舟隐隐觉得一个他不想知道的回答正在破土而出。 果然,下一秒他便听单明修说道:“是你。” 明明天朗风清,殷离舟却觉霎时间乌云翻转,电闪雷鸣。 “怎么可能!”殷离舟艰难地扯动嘴角,“他说是个女子。” 单明修知道他不敢相信,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回道:“那日在地牢内,他亲口告诉我的。” 见殷离舟不再说话,单明修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阿渡,你真觉得屠寂对你只有师徒之情吗?” “当然。”殷离舟立刻回道,只是声音却带了几分不坚定。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去。 那碗殷离舟想了很久的素面,终究没有吃完。 - 夜色深沉。 待却隐山一片寂静之时,殷离舟和单明修这才换了一身夜行衣,从却隐山的后山进入,一路向地牢走去。 单明修自小便在这里长大,对地形可谓了如指掌,因此很快便带着殷离舟来到了地牢。 只是此时正值守卫交接,因此两人只躲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并未立刻上前去。 百无聊赖中,殷离舟转头看向单明修,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静静地看着门口处,等待着最佳时机。 单明修难得着黑衣,没想到这颜色反而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虽有些不合时宜,但殷离舟还是忍不住想,单明修的衣服着实过于单调了。有机会,一定要把各色的衣服都给他买一身。 单明修看出了他的出神,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殷离舟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转移话题道:“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吗?我肯定是会把师父救出来的。” 单明修看着不远处的地牢,回了个,“嗯。” “即使我师父是你辛辛苦苦抓回来的也无所谓?” 单明修因他的话,又想起了那日的情形。 那日他们大兵压境,魔域准备不足,根本抵挡不住。 尤其是当他重新将殷离舟的灵力压制,殷离舟一时受不住,晕倒在他怀里。 他第一次看见屠寂那么失态,再也顾不上指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将殷离舟夺回去。 单明修自然不会退让,两人那天缠斗许久。 直到单明修指着屠寂身后节节溃败的魔域众人,问道:“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屠寂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头来,似乎认命一般轻叹了一口气。 “单明修,让你的人住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你们走。” 单明修闻言点了点头,“好。” 正准备让他们停下,却听屠寂继续说道:“但我有两个要求。” “你说。” “第一,放过魔域所有的妖魔。” “好。” “第二,不许伤害阿渡。” 单明修闻言,眼神微暗,“我自然不会伤他。” “是吗?”屠寂冷冷地笑道:“单掌门,你当我还会信你。” 单明修双眼微闭,压下里面不断翻涌的情绪,回道:“好,我答应你。” 这么说来,屠寂似乎也不算是他辛辛苦苦抓来的。 但这些没必要让殷离舟知道,因此他只是又回了个,“嗯。” 待守卫换完岗,单明修冲着一旁的树林随手捏了个诀。 然后侍卫便见一道白影突然从旁边的树林中闪了进去。 “什么人?”侍卫们见状,立刻做出防备的姿态。 他们相视一眼,然后两个侍卫并排向那边走去,准备探查一下情况。 然而他们刚走进树林,殷离舟便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然后用两张定身符将他们定住。 等殷离舟出来时,便见单明修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了。 不知单明修做了什么,其余的侍卫睡过去一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进去吧。”单明修说着,顺势牵住了殷离舟的手。 殷离舟一心去找陈三道,也没有在意,就这样任由他牵着向里面走去。 第54章 背叛 地牢入口处是单明修亲自设下的结界,因此并不担心里面的人会轻易跑出去。 所以除了门外的守卫外,里面并没有什么看守。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路可谓是非常顺利。 很快,便来到了关押陈三道的地方。 这里位于地牢最深处,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显得格外昏暗,只有两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勉强照明。 殷离舟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被绑着的人。 他大步想要走过去,然而还没靠近就被单明修猛地向后拽去。 “别急,这里有结界。”单明修道。 殷离舟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确实有一层透明的光在缓慢流动,周围太暗,若是不仔细看,真的很难发觉。 “你快打开啊!”殷离舟有些着急。 单明修闻言,握着殷离舟的手微微收紧,但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议。 只是说道:“这不是我之前设下的结界。” “什么?” “师尊来过,这是他新设的。” 殷离舟听完,只觉得更加着急,“那你能解开吗?” 单明修让他退后一些,然后将手放到了那道透明的结界上,“我试试。” “好。” 殷离舟知道单明修的实力,因此并不甚担心,乖乖地向后退去。 然后便见一道道浅金色的光从单明修的掌心流出,倾覆在原本透明的结界上。 结界遭到攻击,立刻从透明转化为银白,一金一银两色互相纠缠,分庭抗礼,殷离舟见状,一颗心又渐渐提起。 但好在,最后还是浅金色占了上风,只听“咔嚓”一声,原本完好的结界裂开一道缝隙,接着从中间开始碎裂。 “走吧。”单明修转身对殷离舟说道。 殷离舟急着进去,因此并未注意到,就在他踏进地牢之后,单明修抬手抵住苍白的唇瓣,默默抹去了一丝血迹。 地牢内,陈三道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地被铁链缚住双手,吊在地牢的正中间。 “师父!”殷离舟见状,只觉目眦欲裂,立刻大步跑到了他的面前。 陈三道的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殷离舟一时竟不敢碰他。 陈三道原本在闭目养神,一听见这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 眼中先是闪过一道难以置信,随后立刻被满眼的笑意所代替,“咦,阿渡。” 虽然浑身是伤,但陈三道的面上倒没有什么痛苦之色,仿佛现在他并不是身处地牢,而是茶余饭后在路上碰到一般,笑着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殷离舟看着他满身的伤,转头看向单明修,声音带着几分颤意,“你不是说他在地牢里很好吗?这是怎么回事。” 单明修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眉头微皱,“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三道打断,“哦,单掌门也来了,不好意思,刚看见你。” 单明修看了他一眼,没言声。 陈三道也不在意,转头看向殷离舟,“没事儿,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而且,这次还真不关单掌门的事。” “那是谁?”殷离舟问。 “扶黎那个老不……头。”碍于单明修在场,陈三道也没有太直接,及时换了个较为委婉的称呼。 “为什么?”殷离舟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谁知道呢。”陈三道如往常一样,懒洋洋道。 殷离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于是伸手想给他解开铁链,“师父,我先救你出去。” 谁知陈三道闻言,却向后避开了他的手。 “没必要了。”陈三道说话时,目光一直温柔地看着他。 殷离舟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什么?” “扶黎给我下了情咒,我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情咒。”殷离舟听到这儿,面色瞬间白了下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情咒,顾名思义,有情才能成咒。 被施咒者若是有心仪之人,对之情愈深,就会愈加痛苦。 这咒一般下在金丹之上,因此金丹一般最先被摧毁。 想一次,金丹便裂一寸。 待金丹完全湮灭,接着便是五脏六腑。 这种折磨极其痛苦,但又不会让被施咒者立即死去,痛苦的时间长短全凭施咒者的心情。 他要你死便死,要你生,你便只能继续活着受罪。 一般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都不会用这么狠毒的招数。 “为什么?师父,你何时得罪过扶黎?” 陈三道沉吟片刻,“或许吧,得罪过的人太多了,记不清了。” “你……”殷离舟也来不及和他置气,唤出屠灵刀,一刀将缚着他的铁链砍断。 陈三道虽面上云淡风轻,其实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一下便瘫软在了殷离舟的怀里。 “总会有办法的。”殷离舟说着,将陈三道扶起,然后背到了身后。 单明修怕殷离舟吃不消,走过来想将陈三道接过去。 然而陈三道一见,便立刻搂紧了殷离舟的脖子,对着单明修道:“不劳烦单掌门了,我要我徒弟背。” 单明修扫了他一眼,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殷离舟担心陈三道的伤,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地牢门口。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的地牢口却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空荡荡的地牢前不知何时以扶黎为首,浩浩荡荡地站着百十来人。 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情形,瞬间意识到了这是他们设下的一个让他避无可避的陷阱。 “这老不死的,还是那么讨厌啊!”陈三道在他耳边叹道。 “师父,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殷离舟说着,双臂用力,将他又往身上背了些。 陈三道看到殷离舟额上流下的汗,抬起手,轻轻为他擦了擦,然后低声说了句,“傻。” 殷离舟转头看向单明修,正想与他商议怎么办? 却见扶黎突然对单明修招了招手,温和地说道:“明修,做得不错,过来吧。” 这一声宛如平地一声雷,在殷离舟的耳边炸开。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单明修。 然而单明修却没有看他,而是真的一步步向扶黎那边走去。 第55章 三道 “单……”殷离舟下意识想要叫住他,然而刚一开口,就立即咬住下唇收住了声。 他冷冷地看着单明修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阵阵寒意,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被瞬间冰冻。 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扶黎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局面,待单明修行至他身后,这才重新看向殷离舟。 不知为何,尽管扶黎努力掩饰,但殷离舟还是觉得他的眼神莫名有些熟悉。 让他无数次深陷梦魇,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殷离舟只觉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住,下意识地避开了扶黎的眼睛。 然而扶黎却不肯放过他,平淡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地恶意,“杜休,你是我却隐山的弟子,为何背着这个魔物,又是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单明修扫了单明修一眼,他却移开了视线没有看他。 殷离舟敛住心神,冷笑一声,开口回道:“扶黎,我早已不是却隐山的弟子了。这点,想必你的爱徒已经非常清楚了吧。” 殷离舟加重了“爱徒”两个字,众人闻言,纷纷向单明修看去。 单明修垂眸,没有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扶黎见状,抬起头来,淡淡的银光从掌心流出,很快便凝成了一把银白色的剑,剑身缭绕着淡淡的雾气,不必靠近,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寒意。 “既然你已非我却隐弟子,那也不必留情了。杜休,你私闯地牢,勾结妖魔,当诛之。” 他的话音一落,身后的众人也纷纷拿出剑来,对准了殷离舟。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鸣山之上。 又是这样,所有人都提着剑对他,要将他诛杀。 一股难言的怒火将他席卷,殷离舟的眼神愈来愈暗,再抬起头时,已成了魔族所特有的暗红色。 “勾结妖魔?” 殷离舟抬眼看着不远处神情各异的众人,向前一步,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我就是妖魔。” 说完,将屠灵唤出,对准了面前的众人。 众人还没从殷离舟的话中反应过来,又看到了他手中的宝刀屠灵。 一时间,面前的表情都精彩至极。 “那不是上任魔尊殷离舟的配刀。” “你到底是谁?” “他不会是殷离舟吧?可那魔头不是早就死了。” “是啊,百年前被掌……亲手斩于鸣山。” “……” 殷离舟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只是死死地盯着扶黎。 扶黎眼神微眯,也看向他,只是眼中却没有任何惊讶,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一般。 “阿渡,你这是何苦。”耳边突然传来陈三道极轻的叹息。 殷离舟将他又向上背了些,低声道:“师父,抱紧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就像之前在冥渊一样。” “好。”陈三道说着,将他搂得更紧。 动作间,有什么擦过殷离舟的耳朵,像是一个极轻的吻,但太轻了,殷离舟没有察觉。 扶黎抬手,身后的众弟子一拥而上。 殷离舟握紧屠灵刀,心中虽有几分紧张,然而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 他的灵力被单明修压制,现在只能主要依靠屠灵刀本身的力量,但真的能敌过这些人吗? 殷离舟其实也不确定。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后退。 眼看最前面的修士就要行至他面前,殷离舟握紧了刀正准备迎战,却觉一股磅礴的灵力突然从体内喷涌而出。 殷离舟睁大了眼睛,看向单明修。 单明修这次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殷离舟只觉心中一定,他举起刀,将灵力注入,然后对准冲他袭来的修士砍了下去。一刀下去,一排人纷纷向后倒去,跌在了地上。 整齐的切口齐齐切在他们腹部,茶白色的弟子服整齐地晕开一道红线。 殷离舟没下死手要了他们命,只是暂时要他们动弹不得罢了。 后面的弟子见状,愣了一瞬,但很快便又继续前仆后继地向他冲去。 扶黎见状,手中的剑慢慢收紧,抬步正欲上前,一道竹青色的剑却突然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扶黎回过头,看向单明修,问道:“明修,你这是做什么?” 单明修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师尊,放了他们吧。” “屠寂罪孽深重,难道不该死吗?” “你已经给他下了情咒,他命不久矣。” 扶黎抬手摸了摸胡子,眼神微暗,“他设万人坑,取万名无辜修士的金丹。自然要当着八大门派的面处置干净,怎能就这样放他离去。” “还有……”扶黎抬手指着殷离舟,“你最好向我解释解释,为何百年前就该死了的殷离舟,如今却借着你徒弟的身体重生了。” 说完,扶黎一把推开他的剑,想要继续往前。 然而单明修再一次挡在了扶黎的面前。 “让开!”扶黎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意。 单明修提起剑,又对准了他,“这次,弟子恕难从命。” “好,好,好……”扶黎怒极反笑,突然冷声说道:“不愧是扶黎教出的好徒弟。” 单明修闻言眉头微皱,然而他还来不及想清楚,扶黎便已经提剑向他冲去。 单明修立刻抬剑接下,只是一击,他便知自己肯定不是现在的扶黎的对手。 毕竟他不仅是自己的师父,而且还闭关百年。这百年间,也不知他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何种恐怖的地步。 至于他,这百年来不仅没有任何进益,反而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一副残破不堪的身体。 单明修不知道自己能替殷离舟抵挡多久,但无论怎样,他这次都会站在殷离舟这边。 有了灵力和屠灵刀,殷离舟这边就容易了许多,只是却隐山弟子众多,又要顾及着不伤到他们性命,所以才解决得慢了些。 待殷离舟解决完这些弟子,向单明修那边赶去时,才发现单明修将剑插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唇边还残留着大片的血迹。 “单明修。”殷离舟大步跑至他身边,抬手为他擦拭着唇角。 然而他口中的血却好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殷离舟根本擦不净。 不远处的扶黎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拿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拭着他的配剑。 语气中带着几分虚情假意,“明修,不过百年不见,你的身体怎么变成着这副模样?看来我除了你的掌门之位是对的,就凭现在的你,如何够资格担任却隐山的掌门。” “你住口!”殷离舟再也忍不住,将陈三道放下,然后提起屠灵刀向他砍去。 扶黎提剑轻松接过,一边接下他的招,一边说道:“刀是好刀,灵力也足,但这副身体还是限制了你。” “殷离舟,你为何会重生?是夺舍?还是因为单明修?” “关你什么事?”如今的扶黎确实今非昔比,他每一招都使得艰难无比,相比之下,扶黎的动作则显得游刃有余。 “确实不关我的事,只是呀……”扶黎说着,突然一把挑开他的刀,向他逼近。 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殷离舟的眼睛。 “你不觉得你就是个祸害吗?无论出生在哪里,带来的总是灾祸。上辈子你害母弑父……” “我没有!你住口!”殷离舟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立刻出声想要打断他。 然而扶黎却和幽灵一般,不断逼近。 他趁殷离舟分神之际一把挑开他手中的屠灵刀,然后扣着他的手腕,逼他看向不远处的单明修和陈三道。 “不仅如此,你看看他们,一个却隐山的掌门,一个魔界至尊。单明修为了你落得如今的模样,陈三道也是为了复活你才设的万人坑,从而触怒八大门派,兵临魔域。” “不是……不是……”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害死了多少人,又杀死了多少人,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你难道不该去死吗?殷离舟,你的出生就是罪恶,你该死!” “我不是,我没有……”殷离舟努力不去听,但他的话还是如刀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里,带出一片鲜血淋漓。 他想否认,可他竟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只能捂着耳朵不断向后退去。 “既然你是罪孽本身,那便由我亲自除去好了,别留在世上,再祸害其他人。” “我没有。”殷离舟下意识想否定,然而看着扶黎对他伸过来的剑,不知为何却没有躲避,心底似乎真的有一只手在拉扯着他,拽着他向黑暗坠去。 然而就在那把剑即将刺到殷离舟身上时,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抱住了他。 接着,便是“噗嗤”一声。 他曾无比熟悉的,剑身没入肉/体的声音。 “师父。”殷离舟好半天的回过神来,哑着声叫着面前的人。 “唉。”陈三道强忍着痛,扶着他的肩,慢慢坐起了身。 他低头看了一眼穿胸而过的剑,眉头微皱,声音中带着几分苦兮兮的抱怨,“啧,还真疼。” “师父。”殷离舟一下子红了眼。 他伸手扶住陈三道,想看看他的伤处,却怎么也不敢碰。 “我,我带你回魔域,青蛟最会疗伤了。师父,我这就带你回魔域。” 陈三道艰难地扯动嘴角,冲他露出一个笑,“来不及了,阿渡。这会儿就别再叫我师父了……再叫我一声漂亮哥哥听听。” 殷离舟愣住,只觉得眼前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层一层的雾。 他抬起手飞速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立刻笑着一声声叫道:“漂亮哥哥,漂亮哥哥,漂亮哥哥……” 说到后面,殷离舟开始哽咽,“你别死好不好?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把你从冥渊中带出的。” 说到这儿,殷离舟再也说不下去,紧紧抿住嘴唇,强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呜咽。 陈三道抬手,颤抖的手指抵在他的肩上,似乎想将他的身体摆正。 “小孩儿,把头抬起来,身体挺直,你从来都不是祸害,祸害怎么会费尽心思地把我从冥渊带出,还为我炼制新的身体。你是我最特别的人,我……我们都很爱你。” 殷离舟抬起头,只觉得眼前湿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师父,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中突然传来一阵暖意。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陈三道在将他的灵力传给自己。 那灵力那么浩荡磅礴,看来陈三道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师父,不要。”他想拒绝,然而陈三道却比他更加强势,手中的动作不容置疑。 “小孩儿,听话,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的话音一落,便听一道清脆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殷离舟很清楚,那是金丹碎裂的声音。 扶黎也意识到了陈三道这是要玉石俱焚。 心中登时一片焦急,他一把抽出剑,揪起陈三道的领子,将他提到自己面前逼问道:“万人坑到底是怎么设的?没说出来你不能死!你快说啊!屠寂!” “想知道?去地府找我吧。”陈三道面上依旧是笑的,只是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厌恶和冷意。 扶黎怒极,又是一剑,刺透了陈三道的身体。 “住手!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一旁的殷离舟目呲欲裂,怒喝出声,声音嘶哑可怖,几近泣血。接着,一道道暗红色的雾从他身体涌出,很快便将他层层包裹。 原本平静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接着电闪雷鸣。 一道道粗长的紫色闪电盘旋在殷离舟的上方,似乎随时都会冲他俯冲而下。 在场的人很快便意识到,这是天劫。 而且是大乘期的天劫。 无论仙魔,这都是最高的一级,而自古至今到达大乘期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之前据说殷离舟便是因没有度过大乘期的天劫而被天雷击中,湮灭于世间。 如今,他竟又一次达到了。 扶黎见状,只觉大事不妙,一时连万人坑的阵法也顾不得,上前想一剑杀了殷离舟。 可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 第一道天劫下来了。 一人粗细的雷电从头顶直直劈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单明修根本不忍心看眼前的场景,只是坐到他身后,闭上眼睛一心为他护法。 而殷离舟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陈三道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体内的力气一点点在流逝,他用手指抠着地面,努力让自己再保持一会儿清醒。 他得看到殷离舟顺利度过天劫,这才能放心死去。 第七道、第八道、第九道。 终于,天空重新恢复了一片平静。 殷离舟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又似乎变了许多。 扶黎想着自己闭关百年,而殷离舟才刚渡完天劫,此时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于是提剑便向殷离舟砍去。 然而殷离舟一只手便接住了他的剑。 只见他手指微微用力,原本坚不可摧的鎏金剑就这样寸寸碎裂在他的手中。 扶黎大惊,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便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向他袭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到了殷离舟的面前,脖子被他狠狠掐着,几乎喘不过气。 “放开……咳咳……殷渡,你真的看不出我是谁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殷离舟手下的力气瞬间又加重了几分。 “我知道。”殷离舟淡淡地说道。 然而手下却没有丝毫留情。 就在扶黎以为自己今天会死在他手上时,一旁边的陈三道突然轻咳了一声。 下一秒,扶黎的脖子便被松开。 殷离舟大步走到陈三道面前,将他抱起。 “师父。”殷离舟叫他。 “我想……回冥渊。”陈三道艰难地说道。 “好。” 殷离舟说着,抱着他向魔域走去。 单明修下意识跟了几步,却又很快停下了脚步。 在殷离舟看不见的地方,缓缓倒了下去。 他穿的是黑衣,所以并不明显。 他抬手捂住左腹,那里湿润一片,早已被血浸透。 单明修侧过头,看着殷离舟渐渐远去的背影,抬起手,抓到的却只有一手空。 只听见,风中偶尔传来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何会取名……陈三道吗?” “为何?” “一道落子无悔。” “二道问心无愧。” “三道呢?” “三道……是你。” 许久,单明修又听见陈三道补充一般,又加了一句。 “徒弟。” 第56章 父亲 “小孩儿,你在画什么?” “舟。” “舟?你都没见过舟,画得出来吗?” “你昨天教我了。” 小孩儿说着,仰起脑袋,一本正经地背着昨天学到的东西,“舟,船也。古者共鼓货狄,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象形。自关而西谓之船,自关而东谓之舟。” 小孩儿背完之后,低下头,又添了几笔,然后兴冲冲地将完成的“作品”捧到陈三道面前。 陈三道低着头,看着树叶上小孩儿用树枝作的画。 只有寥寥的几笔,但确实能看出那是一只舟。 “这是舟身,这是头,这是舱,这是尾,漂亮哥哥,我画得像吗?” 陈三道唇角微微勾起,回道:“像。” “哥哥。”殷离舟小狗一样爬到他身边,靠在他怀里,“我会好好练习,画得更好的,将来把它画到扇子上送给哥哥。” “为什么要画到扇子上?” “哥哥怕热,肯定会时时带着扇子,我把舟画到扇子上,你一打开扇子就会想起我。” 陈三道笑了笑,眼中带着无奈,“我为什么要时时想起你这讨厌的小鬼头?” “我……” 殷离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陈三道不再逗他,“把我昨天教你的字再写一遍。” “嗯。”殷离舟点了点头,捡起树枝,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道:“殷,离,舟,和,哥哥。” - “啪。” 殷离舟猛地从梦中惊醒,他低下头,才发现手中的折扇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他伸手将那把青竹制成的折扇捡起,缓缓展开,雪白的扇身上只简单地用毛笔勾勒了一只舟。 和他当年画在叶子上的一模一样。 可惜时间过去的太久,他已经忘了。 忘记承诺过师父要送他一把画着舟的折扇,也忘了原来这把折扇上丑兮兮的舟,原来最初是他画的。 殷离舟缓缓合起折扇,然后站起身,看向禹树旁新添的冰棺。 里面躺着他的师父。 这具冰棺用千年寒雪制成,可保尸身不腐,因此虽已过去多日,陈三道的容貌依旧和生前一般,没有丝毫变化。 殷离舟俯身,将手中的折扇重新放回陈三道的手中。 他突然很想像小时候那样靠在陈三道的怀里。 让他教自己读书写字,指导他练习武艺。 现在想来,其实冥渊挺好的,当初他为何那么想出去。 “师父。”殷离舟低声叫着冰棺中的人。 可是那人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我会为你报仇的。” 殷离舟说完,手指有些依依不舍地在棺身上摩挲了几下,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冥渊,便见小骨妖已经等在那里。 一看见他,便立刻上前说道:“君上,方才魔域镇守石兽来报。” “什么?” “却隐山掌门来了,他想见您。” 殷离舟淡淡地“嗯”了一声,暗红色的眸子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掀起一丝波澜。 “不见。” 殷离舟说完,向地牢走去。 “啊?哦哦,是。”小骨妖听完,挠了挠光滑的脑袋,转身向魔域门口跑去。 殷离舟打开地牢的大门,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下,径直行至地牢尽头。 地牢里很是安静,在魔域唯一的惩罚方式只有死亡。 所以在魔域本来没有地牢,这里是殷离舟为扶黎特意建的,和却隐山关押陈三道的那座地牢一模一样。 殷离舟打开结界,走进牢房,看着里面双手被缚的老人,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扶黎听见动静,慢慢睁开了眼睛。 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再不掩饰,看殷离舟的眼神满是癫狂的恨意。 殷离舟本以为此时的自己已经百毒不侵,但即使已经隔了百年,再次看到这种眼神,心中竟还会隐隐生出几分痛意。 殷离舟转头,将目光落在别处,冷冷淡淡地开口,“好久不见,父亲。” 扶黎闻言,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对着他啐了一口,“呸,你可别这样叫我,我恶心。” 原本心中的那几分难受因他这句话,霎时间灰飞烟灭。 殷离舟将目光移回到他的身上。 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我不明白。” 殷离舟说着,走到他面前,“你到底为何会这么恨我?恨到我一出生你就在我的脖子上打上罪枷,要我日日承受蚀骨之痛,还将我扔下冥渊。甚至……在我面前自爆元神,让整个魔域都以为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殷擎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时而癫狂,时而痴迷。 许久,才嘶哑着说道:“因为你该死!” - 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俗套至极的故事。 彼时的殷擎尚且年轻,在魔域待腻了,一心只想外出闯荡,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溜出了魔域。 他本想游遍天下,看遍四界风景。 然而刚至钱塘,便被一个人类女子困住了心。 他行至钱塘那日,正值人间的花朝节。 钱塘本就是东南形胜之地,更何况是这样的节日。 即使天色已暗,然而街道两侧处处悬挂花灯,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少男少女着各色新衣来往,路边处处充斥着叫卖之声。达官贵人坐在酒楼的高处,透过挑开的窗户,观赏江边的美景。丝竹管弦之声从窗内飘出,舞女的裙纱飞舞,勾得有行人踮起脚尖向上看去。 不知何时,远处放起了烟花。 各色的花朵在天空绽放,又很快消失无影。 “祭礼开始了!” 有人和着烟花声喊道,一时间众人纷纷向江边跑去。 殷擎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一时间也被吸引,随着人群,一起向江边走去。 盛大的烟花慢慢落下帷幕,大家也已经在江边聚集。 “开始了!”眼尖的小孩儿指着远处的一点亮光,兴奋地喊道。 殷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处的暗沉的江面突然亮起一点光亮,犹如夏日萤火。 然后那光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 然后殷擎听到了一阵乐声。 庄严的曲调,却不显得死板,反而带着几分清灵和喜悦之意。 待那光慢慢靠近,殷擎这才看清,那是一艘祭船。 船体偏中,四周装饰着红绸和花灯,格外喜庆。正中间处,是一个女子的雕像,她的面前端放着各样的祭礼。 殷擎知道,这是人间的花神。 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被正中间的花神所吸引,而是落在了船头。 船头被各色的鲜花所覆盖,而那鲜花簇拥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祭服的少女。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修长,如瀑的长发倾泄在身后,用一根浅金色的发带束着。面上覆着半张黄金面。纤细的腰肢上系着同样浅金色的腰带,腰带上系着一块莹白的玉。 她手持一只花枝,上面用绒花做成各色的花朵。随着乐声,跳着祭祀的舞蹈。宽大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起落,偶尔露出凝着霜月一般的胳膊。 殷擎看着她,一时有些痴。 船沿江水不断向前,岸边的男女将手中早已备好的纸花向船上抛去。 而殷擎则不由自主地跟着船不断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渐悄,人声渐息。 玩乐了一夜的人们渐渐散去。 祭礼结束,江上的祭船也终于停住。 祭船慢慢靠岸,一条长长的踏板从船上伸出。最先下来的是便是方才跳舞的少女。 或许是殷擎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似有所感一般,向他看了过来。 殷擎直率惯了,也不加避讳,两人就这样隔着江水遥遥对上了视线。 少女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直勾勾盯着别人看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忙收回了视线,准备下船。 然而不知是否脚步太急,行到中间时身子不稳,手中的花枝就这样掉了下去。 江水裹着细细的花枝向前飘去。 殷擎见状,手背到身后悄悄捏了个诀,下一秒便见江面突然翻涌,那花枝就这样被江水重新冲了回来,送至岸边。 殷擎走过去,小心地将花枝捡起,然后走到少女面前,伸手想要递给她。 然而少女只是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动,却没接,反而转过了头去。 一旁立刻有丫鬟冲出来,挡在少女面前,对着殷擎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离我们家小姐远些。” 魔族向来直接,只要看对眼今夜直接洞房都可以。 所以殷擎对于这句话有些不解,“什么授受不亲?我只是心悦这位小姐。” 丫鬟简直要被他的话羞红了脸,大骂了一句登徒子就连忙扶着自家小姐上了马车。 殷擎手持花枝,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车帘被微微掀开,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殷擎的嘴巴不自觉咧开,露出一个傻笑,捏紧了手中的花枝。 他随手扯过一个路人问道:“那是谁家的马车?” 行人似乎有些诧异,怎么这他都不知。 “小哥不是本地人吧。那呀,是温家的马车。” “那小姐原来是温家的。” “是啊。温家大小姐,温韵。” 第57章 (倒v结束)雏菊…… 自从知道了她的名字后,殷擎便处处留心。 他知道了温家是钱塘大族,世代簪缨,书香门第。知道了温韵是温家的长房嫡女,年芳十七。知道了她尚在闺阁,还未婚配。唯独不知该怎么去认识她。 殷擎这些日子也知道了登徒子的含义。 知道人间的姑娘和他们魔族的不同,要父母之命,三媒六聘,讨她欢喜。 于是殷擎收了直接用法术进温府的念头,日日呆在客栈的房顶上苦思冥想。 还询问了客栈的掌柜,小二和说书先生。 掌柜摇了摇头,“客官,这我也不知道啊!我的亲事是父母定下的。” 小二满脸羞涩,“小人还未曾成亲,而且我这样的,哪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呢。”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嘴上的山羊胡一翘一翘,“俗话说得好,这美人呢,难过英雄关。什么是英雄呢?自然是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救美人于水火。这有了恩呢,就像白娘子和许仙,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殷擎悟了。 于是他在温家门口蹲守多日,终于等到他们全家去山上礼佛。 殷擎抓了几只小妖,告诉他们到时候拦了温家的路,作势要吃掉他们。 小妖们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转身去埋伏的时候,殷擎又特意叮嘱了一句,“别真伤了他们。” “明白明白。” 说完,小妖四散离去。 事情发展得非常顺利。 温家上下被吓得转身就要下山,但他们怎么能跑过妖。 很快便被团团围住。 他们所带的侍卫吓得四处逃窜,一时间这里竟只剩了温家的三人。 “你们想要干什么!”温乘益将妻女护在身后,虽强作镇定,但细听,声音中还是带着几分颤抖。 “干什么?当然是吃了你们啊!”小妖按照原定的台词嚣张道。 “吃?”温乘益因为这个字差点晕过去,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野蛮,怎么能吃人呢。” 小妖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妖本来就吃人啊。” “这里是可是佛门净地,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小妖看着他,挑了挑眉,“你这老头话真多,就先吃你吧。” 说完,正欲扑上去,却听一道清丽的声音从温乘益身后传来。 “且慢。” “韵儿。”温父见状,忙伸手想要拉住女儿,却被温韵避开。 温韵依旧是一身白衣,她伸手将头上的帷帽摘下,露出一张绝色的容颜。 “放了我父母,吃我吧。”温韵淡淡地说道。 “韵儿,不行,还是吃我吧,反正我年纪已大,你还年轻啊!” “吃我吧,老爷您是一家之主,温家不能没有你啊!” 温韵安抚似的拉住父母的手,目光淡然地看着面前这群妖。 “你们应该更喜欢鲜嫩的食物吧。” 小妖闻着温韵的味道,自然知道这是极品,一个个馋得涎水都流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一致决定道:“好,吃你,吃你。” “这小娘们这么年轻,肉一定很嫩。” “就是,这小娘……” 小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只觉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一只脚狠狠地踩进了土里。 一道暗含着怒意的声音在他的脑袋上方响起,“叫谁小娘们呢。” 一边说,脚下一边用力撵着他的脑袋。 小妖只觉得自己的头就像一块被硬生生踩成豆腐脑的豆腐。 他想道歉,结果脑袋埋在土里,话都说不出来。 其他小妖见状,“哇”得一声,瑟瑟发抖地四散逃去。 温乘益被这一幕看呆了,没想到刚刚那么耀武扬威的妖怪居然被殷擎一脚制服。 但经过刚刚的事,又怕殷擎也是什么妖魔鬼怪,于是上前一小步,试探着问道:“这位壮士,可是修道人士?” 温乘益自己都没发觉,他着重说到了那个“人”字。 殷擎其实也没想好自己在人间的身份,听温乘益这么说,他立刻顺坡下驴,应道:“是,在下却隐山弟子殷擎。” “哦,哦。”温乘益一听是却隐山的弟子,立刻放下了心来,走过来拉着殷擎的胳膊说道:“今日真的多谢了,小兄弟,你救了我们全家,我一定备下厚礼,重谢于你……” 殷擎根本没细听温乘益的话,他的心思全放在不远处的温韵身上。 他微微侧头,看向温韵。 温韵似乎也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殷擎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来,然后悄悄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明明刚刚面对妖怪都波澜不惊的温韵,此时却受了惊吓一般,立刻将帷帽重新戴上。 殷擎觉得有些可惜。 他还没看够呢。 温韵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伸手又将帷帽掀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然后用口型对着他说道:“登徒子。” 殷擎最后拒绝了温乘益备的厚礼。 只说自己刚到钱塘,希望可以找个落脚之地。 又委婉地提示了一下,自己之所以在此逗留是因为一到这儿便觉黑云笼罩,定是有许多妖魔在此聚集。 温乘益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立刻邀请他暂居府中。 殷擎不好意思地推辞了几次,然而抵不住温乘益的盛情,最终勉为其难答应。 并表示,自己绝不会白住。 有他在,温家一只妖怪都别想溜进去。 殷擎就这样进了温府。 每日借着捉妖的名义四处巡视,可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巡视到了温韵的闺阁。 温韵常居绣楼,不常外出。 每次殷擎经过,就会学几声鸟叫。 大部分的时间温韵都不会理会他,但偶尔也会放下手中的绣品,累了一般开窗远眺,然后就能看见院外冲着她挥手的殷擎。 温韵看着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反应,很快就关了窗,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只是握针的手却开始不稳,时不时就扎破手指。 这日,殷擎依旧巡逻到了温韵的闺楼外。 天色已晚,殷擎本来只想在外面看看,没想到温韵竟靠着窗户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他一般。 月光温柔地照在院内,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斑驳的光。微风轻轻吹过,温韵耳边的秀发微微散乱。 殷擎一时连开口都忘记,愣在了原地。 温韵看了他一眼,抬手轻轻将头发撩回耳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中的手帕突然落下。 殷擎下意识飞身上前,接住了那只手帕,想还给温韵,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殷擎愣了片刻,把手帕展开。 丝绸的帕子很干净,只有右下方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花。 殷擎的手慢慢收紧,又马上放开,将手帕小心折起,放进了怀里。 殷擎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足尖轻点,然后轻轻敲了敲温韵闺房的窗户。 温韵吓了一跳,手中的针歪了一下,刺到了掌心。 刚绣好的帕子就这么毁了。 但她也不恼,坐在床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打开了窗。 然而窗边并没有她以为的身影。 只有一根花枝。 是她在祭船上跳舞时手里握着的。 -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殷擎在钱塘买了座院子,又请了最有名的媒婆去提亲。 温家虽然是大族,却也没有踩低捧高的习气。 虽有些吃惊,但是夫妻二人一合计。殷擎仪表堂堂,又会武功,看起来也颇有家底,且孤身一人,女儿嫁过去也不会受人欺负。 最重要的是,温父温母去问了问温韵的意见。 温韵想了片刻,点头回了个,“嗯。” 女儿也愿意,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同意了这门婚事。 殷擎喜出望外,把自己从魔域带出来的珠宝黄金全部送到了温家做聘礼。 给了温韵一场盛大的婚仪。 成亲后,两人如胶似漆,殷擎对温韵极好,从来都是她说东,殷擎不敢说西。 唯有一件事,殷擎不依温韵。 那便是不让温韵受孕。 温韵虽不解,但一开始也没说什么,直到成亲一年后还是如此,温韵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原因。 殷擎自然不敢告诉她自己是魔族,人和魔虽然可以结合,但能不能生孩子,生出的又是什么他真的不能确定。 殷擎舍不得温韵冒一点险。 于是撒谎道:“今生我有你足矣。” 可是温韵却不能接受,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何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 而且殷擎本就是孤身一人,怎能不为他留后。 可殷擎依旧我行我素。 温韵无奈,一日与他同饮,趁他酒醉后与他同房。 最后时,殷擎如往常一样想要退开。 温韵却抱着他不许。 殷擎一低头,却发现温韵哭了。 殷擎哪里受得了她落泪,立刻抱着她开始哄,最终还是从了温韵的意。 温韵最终还是怀了孕。 殷擎看着温韵越来越大的肚子,虽然有些忧心,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殷擎也算天资艳艳,虽然年轻,但魔力在魔域已经不输四凶。 他还不信了,凭他还护不住温韵。 温韵十月怀胎的辛苦殷擎都看在眼里,因此殷擎对她可谓处处周到。 真的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产期越来越近,殷擎也逐渐感受到了那个小家伙蠢蠢欲出的心。 温韵毕竟是凡人,根本承受不了肚子里的孩子对她体内营养的疯狂掠夺。 饶是殷擎每日都给她渡灵力,她整个人依旧浑身无力,很快就消瘦了下去。 怀胎九月,除了肚子,其他地方几乎连肉都快没有了。 殷擎看得焦急,想着要不要带她回魔域生产。 但是又不知该怎么向她坦白身份,最终还是这样拖了下去。 一夜,屋外突然电闪雷鸣。 温韵从梦中惊醒,肚子疯狂抽痛,她痛呼出声,殷擎立刻清醒过来。 “我……快生了……去请产婆。” 温韵满头冷汗,咬牙说道。 “好,好,我这就去。”殷擎给她渡了些灵力,甚至将自己的金丹拿出,让温韵握在手里。这样殷擎的灵力就能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让她好受些。 殷擎忍着痛去请产婆和大夫。 好不容易到了家,他催促产婆进去接生。 然而产婆刚进去,殷擎便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他以为是温韵的,急忙跑了进去。 可一进去才发现是产婆的。 产婆瘫坐在地上,双眼大睁,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襦裙已经被尿浸湿。 殷擎向床上看去。 只见温韵双目圆睁,上半身的衣服被撕破,赤/裸着躺在床上。肚子被破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血洞,里面的内脏四处散落,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坐在温韵的肚子里,手里握着一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 殷擎一步步走过去,只见温韵手里还捏着他的金丹,但早已没了气息。 第58章 殷渡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殷擎那时的记忆很是模糊,他的眼中只剩下满目的鲜红和温韵失去温度的身体。 突然一声尖叫将他拉回现实。 殷擎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掐上了那个孩子的脖子。 孩子被掐得满脸通红,哭都哭不出声。沾着血的双手无力地扯着他的手指,试图让他松开。望着他的眼睛像两颗水盈盈的葡萄,似乎一眨便能流出泪来,和温韵看他时足有七分相似。 殷擎心中一痛,手就这样松了下来。 这时,原本吓软了腿的产婆却踉跄着站了起来,颤抖着从他手中抢过了孩子。 殷擎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那一声尖叫是产婆的。 “殷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再难过也不能对孩子动手啊!”产婆一边用手拍着小孩儿的背给他顺气,一边又向床上看了一眼。 随即不忍心地移开了目光,“哎呦,造孽啊!造孽啊!到底是哪个畜牲竟这样对待殷娘子,怎么下得去手啊……” “出去!”殷擎突然怒喝出声。 产婆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殷……” “滚出去!都出去!”殷擎还不待她说完,便将抱着孩子的产婆推了出去,狠狠将门关上。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安静。 殷擎转过头,踩过地上还未凝固的血迹,一步步走到床边,然后在温韵的身侧躺了下去,伸手将她小心地搂进怀里。 殷擎闭上眼,但泪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淌了出来。 “韵儿。”殷擎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似乎是怕她听见自己声音中的湿意。 “对不起。” 房门再次被推开,已经是三日后。 殷擎神色木然地抱着温韵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三日前的血衣。 而温韵则换了一身白色纱裙,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如生前那般美丽。仿佛她从未死去,只不过是在殷擎的怀里睡着罢了。 温父和温母早已守在外面。 温母显然已经哭了许久,一看见女儿,便再也忍不住,立刻想要上前。然而刚叫了声“韵儿”,便晕了过去。 温父倒还勉强保持着镇定,只是几日不见,头发却白了大半,整个人都苍老了下去。 “贤婿,你这是要带……”温父说到这儿,突然红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韵儿去哪儿?” 殷擎低头温柔地看着怀中的人,缓缓道:“我带她回家。” 女子出嫁从夫,温父也不能拦着,只是道:“那孩子便先交与我与你母亲养吧。” “不了。”殷擎闻言,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乳母怀中熟睡的孩子,眼中带着冷冰冰的寒意,“把他交给我吧。” 后来的事,殷离舟隐约记得个大概。 殷擎把他们带回了魔域。 他寻了魔域最美的地方,将温韵安葬在那里。 然后抱起静静坐在母亲坟前的小孩儿看了许久,在他的脖子打下罪枷的印记。 小孩儿立刻疼得大哭了起来。 但殷擎却无动于衷地抱着他,一步一步向冥渊走去。 怀中的孩子一边哭,一边剧烈地挣扎。 但殷擎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到了冥渊入口处,殷擎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小孩儿,木然地说道:“韵儿,你说我该为他取什么名字?” 殷擎说着,移开了目光,低头看向暗无天日的深渊。 许久后,他突然说道:“渡……殷渡。今后能否渡过冥渊中的日子,便看你的造化了。” 说到这儿,殷擎突然笑了一下,“既然如此,字便叫离舟吧。愿你一生沉于黑暗,欲渡无舟。” 说完,松开了怀抱,看着小孩儿直直坠了下去。 - 殷离舟闭上眼睛,只觉得有些荒谬。 “原来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是。”殷擎立刻回道:“但我着实没想到你的命竟这么大,不仅从冥渊活着出来,还当上了魔尊。” “我活着真是让你失望了。”殷离舟自嘲道。 “是,我很失望。”殷擎垂着头,让人看不出眼中的情绪。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而在我面前自爆元神。” 殷擎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殷离舟见他不答,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在扶黎的身体里?真正的扶黎又去哪里了?” 殷擎似乎累了,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殷离舟也不急,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一日不说实话,你便一日待在这里。” 殷擎这才终于开了口,“你当我会相信你还会放我出去?” 殷离舟闻言,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说不定呢,父亲。” 说完之后,他再不停留,走了出去。 殷离舟回到殿内,躺到美人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一旁的媚妖见状,立刻上前跪在了殷离舟的面前,柔声说道:“君上,您是不是累了?我给您揉揉太阳穴。” “嗯。”殷离舟淡淡地应道。 媚妖伺候人真的很有一套,很快殷离舟皱起的眉头便慢慢伸展开来。 媚妖见状,及时释放了一些安神的香气。 殷离舟感受到了,却没有出声阻止。 很快,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还没睡安稳,却见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扇门。 殷离舟从黑暗中坐起,看着那扇门,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他站起身,向那扇门走去,很快便到了门口。 殷离舟的手碰到了冰冷的木门时犹豫了片刻,还是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然后他看见了殷擎。 此时的殷擎已经是魔域的四凶之一。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的面容依旧年轻,只是额前的头发白了些许,眼中布满岁月的痕迹。 他的怀里抱着一颗漂亮的头骨,洁白明亮,一看便被日日精心擦拭照顾。 殷擎听见推门声,转过了头。 殷离舟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心中一凛,刚想退出,却见另一个殷离舟已经迈了进去。 殷离舟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那是百年前刚从冥渊出来时的他。 殷擎看见殷离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虽然他们彼此不识得对方的相貌,但魔族血脉天然的吸引,还是让他们很快便明确了对方的身份。 “是你。”殷擎眼睛微眯。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头骨,突然笑了起来,“魔域的新任魔尊,竟然是你。” 那时的殷离舟太过年轻,一点也沉不住气。 他上前一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冥渊?” 殷离舟伸手试图阻止他,“住口,别问了!” 然而手却从他的肩膀穿了过去,一切不过是幻影。 殷离舟明白,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他根本无法阻止。但还是不受控制般说道:“别问了!别问了!” “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冥渊是怎么度过的吗?” “别问了!” “你不是我父亲吗?为什么这么狠心?” “住口,求求你别问了!不过是……” 殷擎抬头看着魔域的新一任主人,反问道:“在冥渊的每一日都很痛苦吗?” 殷离舟闻言,眼睛一酸,回道:“是。” 没料到,殷擎闻言却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安心了。” 殷离舟愣住,“什么?” 殷擎站起身,缓缓向他走去,眼中带着癫狂的恨意。 他走到殷离舟面前,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拇指摩挲着他脖子上的罪枷。 “殷渡,我不仅把你扔下了冥渊,这个罪枷也是我打下的。很疼吧,这些年每一日都过得很痛苦吧。哈哈哈哈哈,那我就放心了。” 殷擎说着,低头温柔地看向手中的头骨,“韵儿,我替你报仇,即使他成了魔尊又如何?我依旧能让他日日痛苦。”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年轻的殷离舟穷追不舍。 殷离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哀求道:“别问了!” “日日痛苦!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别问了,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殷离舟不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道巨大的声音突破响起。 百年前和百年后的殷离舟同时看向殷擎所在之处。 但那里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只有红色的血沫飘浮在空中。 洁白的头骨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一时间无人捡起。 - “啊!” 殷离舟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落下,滴在衣服上,晕开一片片痕迹。 媚妖见状,连忙膝行上前,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地给殷离舟擦拭汗水。 “君上,您这是怎么了?” 殷离舟闭上眼睛,平复着心情,淡淡道:“无事。” 只是心绪依旧未能平静。 怎么会突然想起百年前的事情? 难道是因为刚去见了殷擎吗? 殷离舟想起殷擎看自己的眼神,突然笑一声。 殷擎是真的爱母亲,同时也是真的恨自己。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看他的眼神竟从未变过。 永远都是那般,带着无法磨灭的恨意。 殷离舟想起他刚继任魔尊之位时,因他体内有一半的人类血统,所以比不上那些血统纯正的魔族。因此所有人都瞧不上他。 加之他从小在冥渊长大,对于外面的世界很是陌生,也不是很通人情世故,因此一开始他并不是很能服众。 殷擎在他面前自爆元神后,他的身上又多了一条弑父的罪名。 所以刚开始时许多妖魔甚至把对他的不屑直接写在了脸上。 殷离舟知道解释改变不了什么,于是他开始拼命修炼,用实力让他们闭嘴。 但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体内那一半人类血统终究还是阻碍了他。 他的内心日益焦躁,最终走火入魔,这才没有挺过那次渡劫时的天雷。 他被第五道天雷劈成了一个八岁的小孩儿,连魔力也被一并劈散。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醒来时便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没人要的小乞丐。 他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却被单明修救下。 再后来…… “唉,你不能进,都说了君上不想见你!” 殷离舟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他刚一扭头,便看见了突然闯进来的单明修。 他依旧那副正派人士的模样,穿着却隐山的掌门服,手里握着青冥剑。 “何事?”殷离舟懒懒地开口问道。 单明修刚想开口,却看见了正跪在地上给殷离舟拭汗的媚妖。 瞬间,单明修的眼神变了。 第59章 求你 殷离舟注意到了单明修神色的变化,却未让媚妖停下手中的动作。 只是懒洋洋地重新躺下,漫不经心地问道:“单掌门怎么来了?” 单明修强压下眼中的波澜,缓缓抬起手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他的掌心处慢慢浮现出一个暗红色的卷轴。 单明修上前一步,对着殷离舟说道:“我来和你商议《和契》之事。” “《和契》?”殷离舟闻言轻嗤一声,“不是早在单掌门带领八大门派围剿魔域时就毁了吗?” “是。”单明修面不改色地说道:“所以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和魔域重修《和契》。” “嗯?”殷离舟闻言侧过身来,用手撑着头看向单明修。 “单掌门,你把我魔域当成什么地方了?你想打就打,想闯就闯,《和契》想撕毁就撕毁,想重修就重修。凭什么事事都由你?” “你可以提条件。”单明修道。 殷离舟轻笑一声,没有立刻回他,而是抬手把玩起媚妖的头发。 “提条件?不然呢,如今的局面还轮得到你们来和我说三道四吗?” 单明修见状,倏然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只是低声回道:“没有。” 殷离舟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现在是你求我。单掌门,能摆出些求人的态度吗?” 单明修闻言微怔,沉默了下来。 殷离舟也不在意,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 自从殷离舟渡过天劫之后,放眼三界就基本没了对手。 许是他之前统治魔域时的手腕太过狠绝。当他以殷离舟的身份回到魔域时,众妖魔立刻臣服,连一道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殷离舟重新成为了魔尊,然后抓了扶黎。 却隐山霎时一片大乱,单明修只好强撑病体,重新上任,暂时主持大局。 毕安阁的掌门是秦褚逸,也是四凶之一。 比起毕安阁,他对魔域的感情显然更深,因此毫不犹豫地偏向了魔域。 而玄音门因为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与其他各门派较为疏离,一向独善其身。 上三门都已经如此,其他各派更不必说。 此时的八大门派可谓一片散沙,根本凝聚不起来。 单明修也知目前的情况,所以主动示弱,跑过来提出重修《和契》。 殷离舟太了解他了,因此根本不必见他便能明了他来这儿的目的。 所以根本不想见他。 单明修永远都是这样,心里先是天下,后是自己。 “阿渡,求你。” 殷离舟突然听单明修说道。 他睁开眼,看向服软时都一本正经的单明修,戏谑道:“就一句轻飘飘的话吗?单掌门是否想得太过轻巧了。” 单明修嘴唇紧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殷离舟见状,对着身旁的媚妖挥了挥手,她立刻识趣地退下。 一时间,这里就剩下了他们二人。 殷离舟冲他勾了勾手指,露出一个轻浮的笑,“你令我欢愉,我便同意你的要求,怎么样?” 单明修似乎被他的话问住,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然后移开目光,喉头微微滚动,面颊一片飞红。 “不要开玩笑,阿渡。” 殷离舟被他的反应取悦,伸出手指松了松衣襟,露出脖下一片白嫩的肌肤。 然后朝着单明修走了过去,在距离他一步时停下,故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怎么,你不想要我?” 然后果不其然,下一秒单明修的耳尖便迅速泛起了可爱的红,且那片红意还在不断向下蔓延。 单明修受不住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殷离舟轻笑一声,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挑衅道:“不敢?” 单明修沉默一瞬,突然扣住了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殷离舟没有反抗,似乎早已预料到一般,面上还带着笑,只是眼中没有任何情欲。 单明修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从他的唇上移开。 只是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 “你想要什么?”单明修低头看着他,声音喑哑。 殷离舟抬手扯了扯他身上的掌门服,回道:“我说过的,放下却隐山和修真界,别再管了。我要统一三界,你别阻我。” 单明修看着他,道:“何苦这样,我知道这并非你本心。” 这句话瞬间触了殷离舟的逆鳞,他面色一变,一把推开单明修,冷声道:“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是,在却隐山上时……” “住口,你还敢提却隐山。”殷离舟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喷涌而出的怒火,“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当初在却隐山的那十年过得很好吧。” 单明修闻言一愣。 殷离舟看着他茫然的神色,冷笑出声,“单明修,你了解我?别忘了,在成为那个八岁的孩子之前,我是魔域之主。” “你知道我如何坐稳这个位置的吗?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你知道我怎样让那些反对者闭嘴的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曾像个傻子一样喜欢你,对你毫无保留。所以你才敢对着我对你毫无防备的胸口,狠狠地插下一剑。所以你才会在面临抉择时,永远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 “我……” “你说你心悦我,可以你从来不选我。天下苍生永远在我之前。百年前你选择了却隐山,杀了我。百年后你选择了修真界,来求我。” “怎么,你还当我是百年前那个傻子,对你唯命是从,任由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将你的小恩小惠当做天大的恩赐,为了站在你身边而拼命努力。只要我不说,你便永远也察觉不到我的委屈。你说你心悦我,你凭什么说你心悦我?” “你的心悦便是建一座破院子让我与你一起归隐?你的心悦便是用你自己来逼我签下《和契》?你的心悦便是我要你随我走时决然地拒绝,然后回却隐山当掌门?” “如果是这样,那不妨收回你那廉价的心悦。单明修,我不稀罕了。滚!” 这些话在殷离舟心中憋了很多年,如今他一口气说出,只觉心中畅快了许多。 看着单明修失魂落魄的模样,殷离舟面色更冷。 “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我让你滚!滚回去守着你那却隐山和修真界。不妨告诉你,《和契》我绝不会签。我就是要率领魔域打上修真界,看着你们这群自诩正道者跪在我脚下痛哭流涕。让你看着你辛苦守护的苍生死在我手里。让你那高高在上的却隐山血流成河。” 说完,殷离舟再不看他,转身欲走。 谁知这时却听单明修突然说道:“如果我留下呢?” 第60章 或许 殷离舟因他这句话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单明修没有回答,但很快殷离舟身后便响起了那道永远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他的身后停下。 “我不再任却隐山掌门,留在魔域,任你驱使,绝不反抗。” “然后呢?”殷离舟声音平静,转过身来,漠然地看着他,“是放扶黎回去?还是签《和契》?” 单明修一愣,随即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薄薄的嘴唇轻微颤抖。 他想说他本不是这个意思。 但当殷离舟把这些直接说出口时,他竟也无法反驳。 “签订《和契》。” 单明修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说道。 殷离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应答,转身大步离去。 殷离舟回了自己的殿内,没想到却见秦褚逸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这里,身后还站着许久未见的凌殳。 殷离舟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 秦褚逸抬手行了个礼,开口问道:“我来问君上,何时攻打却隐山?” 殷离舟挑眉,“毕安阁?” 秦褚逸淡淡道:“是。我任掌门后进行了一次清洗,改了些规矩。现在他们只听命于我。” 殷离舟闻言,向他的身后看去。 凌殳一直低着头,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 殷离舟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试探着问道:“秦褚逸,你真的决定了?毕安阁毕竟是……” “君上。”秦褚逸抬眼打断了他的话,“我从来都只有一个身份,凶。” 殷离舟明了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没想到秦褚逸愿意做到这一步。 本以为他最多只是支持魔域,在自己动手时不阻碍罢了。 “所以,我们何时攻打却隐山?”秦褚逸再次问道。 殷离舟刚张开嘴,面前却闪过了单明修的身影。 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咽了回去。 许久,才听他继续说道:“再等等。” 秦褚逸并无异议,道了声“明白”便起身离开。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凌殳也忙跟着向外走去。 殷离舟有些诧异地看向凌殳完好的双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等等。” 秦褚逸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看见殷离舟的目光落在凌殳的身上,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冲凌殳点了点头,这才走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了凌殳和殷离舟。 凌殳一直低着头,没有言声,还是殷离舟先打破了僵局。 “你的腿何时好的?” 凌殳低着头回道:“有一段日子了,主人命大夫医治好的。” “他放下了?” 殷离舟说完,似乎听见了一声苦涩的笑,然后见凌殳僵硬地摇了摇头,“主人命我随身伺候,腿不方便的话,会很麻烦。” “他都让你做些什么?可有为难你?” “还好。”凌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些,“就穿衣、奉茶、研墨、打伞之类。” 殷离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凌殳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屋内很快陷入一片安静。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殷离舟突然道。 凌殳沉默片刻,回了一个,“有”。 “问吧。” 凌殳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然后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元夕节时你便已经回来了,对吗?” 殷离舟微怔,没想到凌殳竟已经猜道了,但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凌殳闻言,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为何不告诉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后面几个字,凌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像是从喉咙中勉强挤出一般。 但殷离舟还是听清了。 殷离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起身走到凌殳面前,道:“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待一切都解决后,我自会向你说明。” 凌殳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知殷离舟不会再多说,于是问了他最后的问题,“你真的会攻打却隐山吗?和毕安阁一起?” 殷离舟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会,对吗?”凌殳的声音中升起几分期待。 殷离舟冲他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或许。” - “他还在那儿吗?” 殷离舟一觉醒来,一旁伺候的媚妖立刻端了茶来。 殷离舟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突然开口问道。 “是啊!”媚妖笑着说道:“这都已经过去七日了吧,还在那儿站着呢。” “嗯。”殷离舟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喝下一口茶。 “这单掌门真有趣,您都已经摆明了不想见他,还死赖着不走,真是惹人厌,要我说啊……” 媚妖一抬眼,这才发现殷离舟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静静地看着她。 “要你说该如何?”殷离舟问道。 明明殷离舟没有丝毫生气的痕迹,但媚妖却平白感觉出了一阵寒意。 媚妖只觉得冷汗立沿着额头蜿蜒而下,她立刻站起身来跪下,“属下该死,竟做起了君上的主。” 殷离舟勾唇扯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不必认错,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媚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他的话接着说了下去,“要我说,便应将他抓起来。取了他的金丹,化了他的法力,丢进地牢极尽折磨,将他的一身傲骨折断,脸面踩进土里。然后就像丢垃圾一般,丢到却隐山去。” 媚妖说完后,殷离舟久久没有说话。 她心中忐忑,又不敢抬头,瞥见殷离舟抬了脚,膝下登时一软,刚准备磕头求饶,却见殷离舟越过她向外走去。 临到门口处才不紧不慢地丢下了一句,“说得好。” 说完,便走了出去。 待殷离舟的身影彻底在屋内消失,媚妖这才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 殷离舟来到大殿,果然见单明修还站在原地。 几日不见,竟连位置都没有丝毫挪动。 殷离舟冷笑一声,讽刺道:“单掌门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殿里多了座石像呢。” 单明修没有言声,任由他讽刺。 殷离舟没趣地轻嗤一声,起身走到单明修面前,“《和契》我可以签。” 单明修似被惊到一般,猛地看向他。 “不过,要用一件东西来换。” “什么?”单明修立刻开口,几日滴水未沾,声音中带着沙哑。 殷离舟闻言,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笑着说道:“单明修,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第61章 揍你 单明修看着他,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并不觉得殷离舟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任由殷离舟的手从他的下巴转移到脖颈。 然后闭上了眼睛。 然而许久,却不见殷离舟有任何动作。 单明修睁开眼睛,却见殷离舟放下了手,出声喊道:“獝狨。” 他的话音一落,一道暗黑色的影子便从地上慢慢立起,很快凝成一个纯黑色的人形。 “把他押进地牢。” 那道黑影闻言,立刻缠到了单明修的身上。仿佛一道黑色的绳索,令他立刻动弹不得。 但却未再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在等待着殷离舟的指令。 果然,很快便听殷离舟继续说道:“随你处置。” 他的话音一落,面前的单明修与獝狨便不见了踪影。 殿内只剩下了殷离舟一人。 他似乎有些疲惫一般,行至一旁的美人榻,然后躺了上去。 刚闭上眼睛不久,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便抚上了他的太阳穴。 “君上看起来很累,我给您揉揉。” 媚妖虽品级不高,但在安抚人上却很有一套。于是殷离舟没有拒绝,淡淡地应了声,“嗯。” 手指轻柔地按在太阳穴,淡淡的安眠香升起,殷离舟很快便进入了梦境。 殷离舟看着眼前巍峨的大门,很快就认出了这里是却隐山。 怎么会梦到这儿? “到了!” “是,这儿便是我的师门。” 殷离舟闻声转过身来,却见面容尚且带有几分青涩的单明修牵着一个小孩儿的手走了上来。 殷离舟立刻便认出了那是渡劫失败后的自己。 那时的他只有八岁,瘦瘦小小地缩在单明修的身后,像一只怕被遗弃的小狗。 “哥哥,这里好大?会有很多人吗?” 单明修思索片刻,回道:“却隐山目前共有千余名弟子。每年各派也会将部分弟子送来学习,所以人数约在一千五百左右。” 殷离舟听完,明显有些紧张了起来。 单明修知道他在害怕,于是安抚似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不知为何,殷离舟一颗悬着的心竟因此平静了片刻。 他冲单明修露出一个笑,然后握紧住他的手随他走了进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身穿茶白色服饰的弟子。 单明修的地位似乎很高,每个弟子见到他都会停下脚步对他行礼,并尊称一句,“单师兄。” 随后好奇的目光就会落在殷离舟的身上。 殷离舟不知该如何回应,因此一路都低着头。 扶黎虽允许单明修将他带回却隐山,却还未想好如何安置。 所以单明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介绍殷离舟。 只是拉着他的手,尽快把他带回到倾梨院去。 虽然单明修已足够低调,但他从山下带回一个小孩儿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却隐山。 尽管单明修让小孩儿住在倾梨院,平日里根本不露面。 但这反而更加激起了一些弟子的好奇心。 因此,隔三差五倾梨院的外墙上便会出现几个试图窥探的弟子。 单明修刚开始只是将他们赶走。 后来烦了,便直接设了结界。 日子久了,大家对殷离舟的好奇心也淡了下去。 但这平静在扶黎回来后再一次被打破。 扶黎本应和他们一起回来,但路上有事耽搁了,因此比他们回来得晚了些。 回来后,单明修问他殷离舟该如何安置? 是将他托付给山下的一户好人家,还是收入哪个长老门下当弟子。 扶黎闻言,将殷离舟叫到了跟前。 单明修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绸缎新衣。这些日子在单明修的精心照顾下,比初见时胖了些。他的脸本就白净,所以年纪虽小,但已经有了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扶黎的面容一如既往得严肃。 殷离舟依旧有些怕他,下意识想要退后,手却被扶黎一把抓住。 殷离舟立刻僵在了原地。 然后便感觉一股暖流从他的手心传遍了整个身体。 一开始只是感觉有些奇怪,但后来却越来越痛。 殷离舟支撑不住,想要甩开扶黎的手。 然而扶黎的手仿佛铁箍的一般,怎么也甩不掉。 那痛意越来越深,殷离舟再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疼……放开我……” 然而扶黎却丝毫不为所动。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掉时,扶黎终于松开了手。 殷离舟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一软,便向后倒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反而是一片柔软。 殷离舟睁开被汗濡湿的睫毛,看见单明修从身后接住了自己。 “师尊。”单明修一手轻拍着殷离舟的背,一边抬头道。 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埋怨之意。 扶黎站起身来,说道:“就留在却隐山吧,我会教他,但不必拜我为师。” 说完,扶黎便走了出去。 单明修赶忙将殷离舟抱起,把他放到床上,然后打湿了一张帕子轻轻为他拭汗。 然后解释道:“你是凡人,若想要修道,必先打通浑身的经脉。师尊用的是最痛的法子,但也是最快的。” 单明修说着,突然觉得衣服一动。他低头,只见殷离舟的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轻轻勾了勾他的袖子。 明明痛地连动一下都艰难,但殷离舟还是对着他扯出一个笑来。 “我明白。” - 殷离舟就这样和他来时一样,不明不白地留在了却隐山。 却隐山为修真界之首,能进来的要么天资出众,要么家世雄厚。 除了本门的弟子外,每年其他各派也会将本部子弟送来学习。 殷离舟到却隐山时,毕安阁送来的便是凌殳兄妹。 毕安阁在修真界的地位仅次于却隐山,而凌殳又是阁主唯一的儿子。 因此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他也听说了殷离舟的存在,心中颇为好奇。 虽然殷离舟被单明修留在倾梨院同吃同住,根本见不着人影。 但凌殳也不急,他就不信殷离舟能一辈子躲在倾梨院里不出来。 如他所想,殷离舟很快便要和其他弟子一起开始学习必修的课程。 凌殳也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殷离舟。 “呵,就是你呀!” 凌殳在第一日上学时拦住了他,目光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 虽然衣服鞋子是单明修为他准备,并不便宜。 但怎样的出身家世哪能躲过从小在金银堆里长大的凌殳。 “你是……” 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凌殳一掌打翻在地。 殷离舟惊讶地看向他。 没想到凌殳比他更加震惊,“你怎么既没功夫也没灵力?” 殷离舟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准备走,却被凌殳拦下。 “我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 殷离舟不愿惹麻烦,因此只好回道:“我不知道。” “什么!”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让凌殳更加恼怒,“开什么玩笑?我父亲当初亲自去和扶黎那老头提他都没同意教我,为什么却肯答应教你这种废物?” 殷离舟攥着袖子的手越捏越紧,“我不是废物。” “不是?你这个年纪什么都不会,不是废物是什么?我还当单明修捡回来个什么宝贝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呵,单明修的眼光何时成了这样,看来改日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黑,接着左眼一阵巨痛。 因为惯性,他一连退后好几步才站稳了身体。 众人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震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去扶凌殳。 毕竟谁敢惹凌大公子。 因此,凌殳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打了。 还是被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小子。 凌殳一手捂眼,一手颤抖着指向不远处拳头还未放下的殷离舟。 “你敢打我!” 殷离舟努力克制着气到不断发颤的拳头,狼崽子一般瞪着他,目光又冷又硬。 “再说哥哥,还揍你。” - 殷离舟因这一战彻底成了名。 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罢了。 当然,也彻底和凌殳结了仇。 毕竟从小到大受的最严重的伤不过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的凌大公子,竟然第一次被人当众给了一拳。 因此,他差点没把却隐山闹翻了天。 最后还是扶黎出面将二人叫到了一处,询问缘由。 但殷离舟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凌殳一开口就是一副炸了的炮仗,“我怎么知道!谁知道他有什么病!我就是问他几句话而已上来就给我一拳!要不是墨上仙尊拦着,我当场活剥了他的皮!” 扶黎知道殷离舟不会无缘无故打凌殳,但奈何他怎么也不肯说原因。 无法,最后罚殷离舟跪祠堂抄门规一月,才勉强稳住了凌殳。 殷离舟倒也没有怨言,默默地去了祠堂。 凌殳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让人每三日给殷离舟送一次饭食,每次还只是一个干馒头,连菜都没有。 殷离舟饿了就掰一块干馒头放进水里,泡软些再放进嘴里,慢慢含着,舍不得一口吞下去,勉强度日。 谁知后来,也不知是凌殳又花了钱,还是送饭的人不上心。 一连五日都没来送吃的。 殷离舟虽然打通了七经八脉,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 饿得头晕眼花,几度昏厥过去。 但他的一千遍门规还未抄完,只能强忍着饥饿继续抄下去。 “却隐弟子禁比武之外的打斗。” “却隐弟子禁浪费食物。” “却隐弟子禁……” 殷离舟写得越来越慢,就在他实在写不下去时,却听窗外突然传来响动。 殷离舟转过头,然后看见后窗被人从外打开。接着,平日里风清朗月的单明修翻窗跳了进来。 殷离舟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但那道人影却真真实实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单明修蹲下身,看着殷离舟好不容易养出了点肉的脸颊又消瘦了下去,轻叹一口气。 然后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包酥饼递给他,低声道:“饿了吧,快吃。” 第62章 (修)并肩 殷离舟愣了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伸手接过单明修手中的酥饼。 不知是刚做出来的,还是因单明修的体温,竟还是热的。 殷离舟小心地低头咬了一口,很脆,很软。一时间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明明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但殷离舟一时竟不舍得再吃下去。 单明修见状,以为太干,立刻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喝口水会更好下咽。” 殷离舟点了点头,乖巧地接过水杯喝了起来。 然后慢慢吃完了那一块酥饼。 单明修见他吃完了,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了一块,想要递给他。 殷离舟却忙摆了摆手道:“哥哥,我饱了。” 单明修也不勉强,将酥饼重新包好放在了桌上,道:“我就知道以小殳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这几日饿坏了吧。” 殷离舟忙摇了摇头,心思都被单明修口中的那个人名所吸引。 “小殳?” “就是凌殳。”单明修解释道:“他是毕安阁的小阁主。本性不坏,就是从小被疼宠太过,因此骄纵了些。” “哦。”殷离舟低头应道。 单明修看出了小孩儿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转移话题道:“门规抄几遍了?” “三百……唉,不要……” 殷离舟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单明修突然拿起了桌上他还未抄完的那遍门规。 殷离舟瞬间想起自己那狗爬一般的字,连忙伸手去夺,却还是晚了一步。 宣纸已经被单明修拿了起来。 殷离舟只觉得双颊简直要烧起来,根本不敢抬头看单明修。 许久,听到一声轻笑,“这字……” 殷离舟抬起头,只见单明修笑望着他,继续道:“确实需要努力。” 殷离舟羞得恨不得这儿有道地缝让他钻进去,嗫嚅道:“我知道很丑。” “不是丑。”单明修立刻反驳道:“只是没有人教你罢了,来……” 单明修让他重新坐到桌前,然后说道:“我教你。” 殷离舟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所有的牵引都落在了单明修的手中。 他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开始放轻。 只能通过触感,知道单明修正在做什么。 单明修半弯着腰,站到了他的身后。 单明修握住他的手。 单明修让他放松,然后一笔一划地带着他写了下去。 “握笔要指实掌虚,执笔在指,运笔在腕。” “笔法要分清,要明确中锋、侧锋、卧锋的应用部位。” “……” “明白了吗?”单明修细细地讲完了一遍后,这才开口问道。 因为殷离舟背对着他,所以单明修并未发现小孩儿红得像熟透了虾子一般的脸。 殷离舟觉得自己一定是饿坏了,不然怎么会脚底发软,从头到脚都是晕的。 他的大脑糊成了一片,哪里知道单明修说了什么。 因此无论单明修说了什么,他都像只乖巧的小猫一般,全部回道:“嗯。” 后来…… 殷离舟便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单明修握着他的手带他写了很多字。 再后来他似乎困了。 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时,单明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若不是桌上的那包酥饼,殷离舟简直觉得自己昨晚一定是做了一场梦。 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刚准备去洗漱。 却发现自己原本抄完的那一沓门规突然厚了许多。 殷离舟翻了几页。 虽然和他那狗爬字几乎一模一样,但殷离舟还是认了出来,那不是他写的。 “是哥哥写的吗?” 殷离舟有些不敢相信,但似乎也没有第二种答案了。 不知为何,这个猜想突然让他的心中升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隐秘欢喜。 他抱着那一沓门规傻呵呵地笑了两声。 然后开开心心地坐下,继续抄起了门规。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殷离舟也抄完了一千遍门规,继续回去上课。 因为上次的事,单明修日日都接送他。 殷离舟虽然担心这样太过于麻烦单明修。 但同时心底其实也很欢喜。 每日有单明修接送,即使白日里遭到一些小小的恶作剧,殷离舟也能保持一整日的开心。 殷离舟知道单明修待他好,所以无论学习还是练功都极为刻苦。 因此在却隐山也慢慢显露出了头角来。 虽然看不惯他的人很多,但殷离舟并不在意。只是拼命努力,希望有一日可以和单明修并肩站在一起。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下去。 殷离舟也一步步向着单明修靠近。 他天资本就好,加上玩命一般的努力,不出十年的时间,便已经开始渐渐在修真界与单明修齐名。 原本提起却隐山,人们先想到的便是单明修。 如今,大家也会讨论起殷离舟来。 甚至还有人将他们并称为却隐双英。 原本应该越来越好的,但…… 殷离舟站在一旁,看着梦境中正在练功的殷渡猛地睁开眼睛,接着一口血喷出。 殷离舟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再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抬手划破自己的手腕,试图从梦中醒过来。 但一睁眼,还是一样的场景。 殷离舟叹了口气。 为何在梦里,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一日,终究还是到了。 - 这日,扶黎授课结束后,殷离舟照例去竹林里练功。 没想到刚到,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殷离舟有些不明所以地向前,没想到竟看到了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他虽未经人事,但也明白他们这是正在行云雨之事。 殷离舟耳尖一红,立刻便转身欲走。 谁知脚下的动作却惊动了那对野鸳鸯。 女子尖叫一声,立刻用衣服挡住身体。 男子则恼怒地喝道:“谁在那儿?” 殷离舟只好走了出来,将头扭到一边,尽量不去看二人。 “是你!” “无意打扰,我这就离开,抱歉!” 殷离舟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没想到却听见那女子小声说道:“师兄,他不会去揭发我们吧,我们会被逐出师门的。” 殷离舟闻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用传音术回道:“我未曾见到你们的容貌,也不会告发,好自为之。” 说完,大步离去。 这件事如同往日里发生的许多不重要的事一样,很快便被殷离舟抛之脑后。 他依旧每日上课、练功,只是没再去过竹林。 这日,殷离舟刚踏出自己的院子,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周围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 殷离舟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懒得去探究,如往常一样前去上课。 然而还没进门,却被单明修叫住,“阿渡。” 殷离舟转过头,看见竟是单明修。眼睛瞬间一亮,大步走了过去。 “哥。”殷离舟兴奋道:“你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单明修笑着回道。 “那你肯定累了吧,是不是也没吃饭,要不要去我那里休息会儿?昨日端午,百味斋新出了甜粽,我给你留了两个。” “好!”单明修笑着应道。 殷离舟一听,扯着他的袖子便往自己的院里走。 “不上课了吗?”单明修问。 殷离舟回头冲他笑了笑,“偶尔逃一节也没什么。” 单明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下不为例。” “好好好,快走吧。”殷离舟立刻应了下来。 一进屋子,殷离舟便让单明修坐下休息,然后自己拿了粽子到小厨房热了一下。 没想到等他回来时,单明修已经单手撑着头靠在桌上睡着了。 殷离舟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将粽子放下,然后静静地托腮看着他。 只见单明修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知这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 殷离舟不忍心叫醒他,刚准备起身为他披一身衣服,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殷离舟恼怒地回过头,然后便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第63章 (修)真言 接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殷离舟立刻看向单明修,果然,他还是被这动静给吵醒了。 殷离舟眉头微皱,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你们干什么?” “搜查。” “查什么?”单明修听到他这样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殷离舟身旁问道。 为首的弟子见单明修也在,态度登时一变。 “单师兄,是这样的。明清小师妹丢了一件法器,那是她母亲的遗物,对她而言很是重要。因此我们师兄弟便结伴到各处搜寻一下,看能否给找回来。” 殷离舟闻言,不耐烦道:“我没见过也没拿,你们到别处找吧。” 他的话音一落,立刻有弟子接道:“你说没拿就没拿啊!贼肯定不会承认是自己偷的东西。” “你说谁是贼呢!”殷离舟上前一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单明修见状,立刻拉住了他。 “确定是被偷了吗?”单明修问。 “是。”为首的弟子立刻回道:“明清小师妹记得很清楚,她昨日出门前法器还好好放着,回来后却没有。有和她一起的女弟子可以作证。” “嗯。”单明修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从谁那儿开始搜寻的?” “女弟子所住的沉心阁都已经查过,并没有什么发现。” “那凝心斋呢?”单明修又问。 凝心斋是普通男弟子的住所,殷离舟也住在这里。 一提起这儿,大家面上露出几分尴尬,都犹豫了起来。 好半天才有人说道:“凝心斋的话……我们先搜查的便是此处。” 殷离舟一听,便觉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已经认定了东西是我偷的?” “怎么会。”有弟子笑着打圆场,“就是顺路罢了,况且又不是只搜查你一人的,我们的房间也会搜查。” 殷离舟听得直想翻白眼,讽刺道:“顺路?我住在凝心斋最后一间,距离大门最远,倒确实最为顺路。” “殷渡,你别阴阳怪气的。你和明清小师妹本就不睦,先怀疑你怎么了。” “不睦?”殷离舟听得满头雾水,他连明清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不睦了? “你不是把明清小师妹气哭过。” “气哭?”殷离舟听他这么说,终于对这个叫明清的小师妹有了那么几分印象。 明清是寻染散人的弟子,容貌极美,又擅交际,所以在却隐山人缘颇好。 尤其是各位师兄弟,都对她颇为照顾。 除了殷离舟。 当然,也不是殷离舟针对她。单纯是因为整个却隐山上除了单明修外,他还真没在意过其他人。 至于气哭,是因为有一日百味斋新出了百合酥。 殷离舟最喜爱这些糕点甜品,每次买了总喜欢分给单明修吃。单明修每每都欣然接受,因此殷离舟一直觉得单明修也喜欢这些东西。 所以百味斋每次出了新糕点,殷离舟便会跑去买了和单明修一起吃。 这日也不例外。 因这份新品,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到百味斋时,第一笼百合酥还没出炉。 殷离舟正耐心地等着,没想到却听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声。 “殷师兄。” 殷离舟闻言回过头,便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貌美娇小的女子。 殷离舟不认识她,问道:“有事?” 女子冲他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很是可爱。 “殷师兄,我最爱吃百合酥了,本想今日早早来买,没想到睡过头了,所以来晚了。我怕排到后面买不到,所以能让我排到你前面吗?” 殷离舟看着她,着实没想到竟有人会提如此无理的要求,于是对着女子满是期待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能。” “嗯?”女子估计也没想到他会拒绝,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第一笼百合酥。而且要上课了,来不及了。”女子看着他,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殷离舟点了点头,“下次来早点。” 女子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有些尴尬地站在了原地。 排在殷离舟身后的男子见状,忍不住道:“明清小师妹,来,你站我这儿吧,我重新排。我这儿也能买到第一笼。” “是啊,是啊,你往这儿站。他这个人最不通人情。”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纷纷都让明清往自己位置上站。 明清低着头,满脸委屈地走到了排在殷离舟身后的那个弟子的位置。 再抬头时,眼里一片水光盈盈,仿佛马上就能哭出来一般。 “欸,小师妹你别哭啊,你不了解殷渡。他这个人冷心冷面难相处得很,而且捧高踩低惯了,仗着一身修为,除了单师兄谁都不放在眼里。你何必和这种人生气。” “就是。他不就是掌门和单师兄当年在山下捡的一个乞丐。却隐山随便拉一个弟子家世都强过他,也不知他有什么可傲的。” “啧,不就是仗着天份高呗。” “呸,屁天分,他那功法怪得很,谁知道融合的什么邪魔外道呢。” “没错,整天神神叨叨的,邪气得很。上次竟还当着掌门的面胡言乱语。说什么人在妖魔眼里,不就是食物?人吃鸡鸭鱼肉被视为理所应当,妖魔吃人便罪大恶极。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人从食者变为被食者,触碰到了自己的利益。” “你听听,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修真者怎可为妖魔说话。我们的使命可是惩恶扬善,降妖除魔。” “……” 而此时正处于舆论中心的殷离舟却一脸平静。 殷离舟并未在意他们的话,他在想着单明修。 单明修定然已经醒了,他此时在做什么? 正想着,糕点师傅终于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百合酥出现在了窗口,“刚出炉的百合酥,您要几个?” 殷离舟这才回过神来,毫不客气道:“一笼。” “好嘞。” 殷离舟经常来买糕点,所以糕点师傅已经认识了他。因此什么也没说,痛快地都给他包了起来,递给了他。 而他身后的明清差点气晕过去。 “你怎么买这么多?”明清气的声音都尖利了许多。 “我能吃。”殷离舟面无表情地回道。 说完正准备走,又退了回来,叮嘱道:“师妹,想吃的话下次早点来。我上课要迟到了,先走一步。” 说完,大步走了。 明清这次真的被气哭了。 殷离舟经他们一提,这才想了起来。 但他没想到这在他们眼中竟成了不睦,明明他连那个师妹的脸都没记住。 “行,你们搜吧,搜完快走。”殷离舟懒得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希望他们结束后赶紧离开,不然他刚热好的粽子该凉了。 “哥,要不先吃粽子。”殷离舟让开了路让他们搜查,自己则把粽子端了过来。 单明修接过,道:“不急,等他们搜完了吧。” “不必理会他们。我偷没偷自己心里还能不清楚吗?他们要是能搜出来什么,我把头割下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一个弟子突然喊道:“找到了!” 殷离舟:“……” 剩下的那句“当球踢”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最先搜到法器的弟子手握一把梅子青的玉萧跑过来,举到殷离舟面前义愤填膺道:“果然是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殷离舟看着他手中的玉萧,眼中写满了惊讶。 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了句,“冤。” “冤?人赃并获你还敢说冤。走,随我去找掌门。却隐弟子禁偷窃,违者罚鞭刑一百,随我受罚去吧你。” 那弟子说着,就要伸手去拉殷离舟。 然而还没碰到,手先被单明修挡住。 “且慢。此事有些蹊跷,查清再定罪也不迟。” 那弟子一听,有些不满道:“单师兄,我知道您向来偏袒他。但如今赃物可是在您眼皮子底下发现的,总不能是我们冤了他不成。” 单明修闻言沉默片刻,正欲再说,殷离舟拉住了他。 “我随你们去见掌门,这件事由他定夺吧。但我真的没有拿过这玉萧,至于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我真的不知道。” “这话你留着和掌门说吧。”说完,那弟子推了他一把,便要把他往门外赶。 殷离舟没准备,踉跄了一下,单明修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然后将手中的粽子放下,淡淡地扫了那弟子一眼,这才与殷离舟一起去往扶黎那里。 等到扶黎那里时,明清应是提前得了消息,已经到了。 她一看见那玉萧,泪便落了下来,扑过去将玉萧拿过来,紧紧握在手里。 然后呜呜哭了起来。 “谢谢楚师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青碧了,还好你帮我找回来了,不然……不然我死后都无颜去见我娘亲。” “没事儿了,已经找回来了,别哭,别哭。贼人也抓到了,掌门一定会重重惩罚他的。” 楚执无比怜惜地说道,手指抬起似乎想帮她擦眼泪,然而还没碰到,又知不妥,很快又把手放了回去。 明清一听见贼人,猛地抬起头看向殷离舟,擦了擦眼泪走到他面前,质问道:“你为何要偷我的玉萧?” 殷离舟满脸无辜,“我没有。我偷你玉萧做什么?我又不会吹。” “哼。”明清冷哼一声,“谁不知我母亲的青碧是天下最厉害的乐声法器。你因此起了贼心也不是不可能。” 殷离舟解释道:“我向来只用刀剑,也没听说过什么青碧。” “那为何青碧是从你那儿搜出来的?” “我不知道。”殷离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但他也确实没别的解释。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呵,好一句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会信吗?” “信不信随你,玉萧出现在我屋里没错,但确实不是我偷的。” “你!”明清拿他无法,转头对着扶黎道:“掌门,求您为弟子做主。却隐山立派千年,还未出过偷窃的弟子。您一定要将他逐出师门,以保全却隐山的颜面。” 扶黎面色淡淡,看向殷离舟。 “你可曾偷窃?” “我没有。”殷离舟立刻回道。 扶黎看着他,许久,才道:“但青碧萧确实是从你房内发现,口说无凭,你可愿用真言锁自证?” “不可。”殷离舟还没开口,单明修已抢先一步说道。 “师尊。”单明修上前一步,“真言锁虽为法器,但毕竟是从魔域所得,且多用于刑罚,戾气极重。阿渡年纪尚轻,怕是承受不住。” “单师兄此言差矣。”一旁的楚执立刻接道:“殷渡年纪虽轻,但修为法力在整个却隐山上却仅次于你。小小的真言锁而已,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单明修声音瞬间冷了下去,“你真不知吗?修真之人用真言锁时修为会被压制,与普通人无异。被真言锁所缚时,整个人犹如被千万银针同时刺入,又有无数虫蚁啃噬身体,整个人生不如死。” “但殷渡不是说他是清白的吗?想必这对于他来说肯定不是问题。” “不……” “哥。”殷离舟不愿单明修为了自己和这种人多费口舌,伸手拉住了他。 “不就是真言锁嘛,我熬得过去。” “殷渡!” 殷离舟愣住,第一次见单明修这么生气。 他伸手拉了拉单明修的袖子,道:“没偷就是没偷,相信我,我肯定熬得过去。” “好了。”扶黎终于开了口。 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一日。一日后我会去问你,你若说的是真话,真言锁自会解开。” “师尊!”单明修叫他,但扶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殷离舟也被人带走,走之前他特意冲单明修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说道:“放心。” 单明修没有回他,但袖中的拳头却逐渐握紧。 - 殷离舟站在刑台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觉十分无语。 却隐山就这点不好,无论弟子犯了什么错,哪怕芝麻大点的小错,都要上刑台,在众人面前接受惩罚。 据说这是千百年来却隐山众掌门代代传下来的智慧,对于防止弟子再次犯错十分有效。 不过对于殷离舟来说,下面站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没有单明修就行。 他不想当着单明修的面受真言锁,他知道单明修会心疼,那样比让他受罚更难受。 “开始了。”一旁行刑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殷离舟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没跟来,真好。” 他的外衣被脱下,接着冰凉的真言锁蛇一样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是什么启动的机关。接着,那真言锁上仿佛突然长出千万条倒刺一样,狠狠扎进了他的肉里。 “唔……”殷离舟没有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一下子弄懵,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叫出了声。 但意识一恢复,他便立刻紧紧咬住嘴巴,将所有的闷哼都咽了回去。 “疼。”殷离舟只觉得整个大脑都被那无止尽的疼痛捣碎,乱成了一滩浆糊。 他在地上拼命翻滚,但怎么也无法摆脱。仿佛有千万根密密麻麻的针将他重重包围,无休无止地刺进他的身体。疼到麻木之后,又开始发痒,就像有无数条虫子在他身上啃噬蠕动。 殷离舟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他睁开眼睛,面前却只有一道道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他看不清台下都有什么人,他们是何表情?看不清单明修有没有来,是否会心疼?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叫出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钟都变得粘稠不堪,无比漫长。 什么时候能结束? 再不结束,他会死在这儿吧。 殷离舟缩着身体,试图减少疼痛。 但疼痛却始终不肯放过他。 好疼啊!好疼啊!疼! 殷离舟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碎了,他拼命拿头撞地,恨不得把自己撞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再也忍不住。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再也想不起单明修,也想不起台下的众人。 他终于痛呼出声,“疼!” 第64章 惩罚 痛意如同缺了口的堤坝,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忍住。 真言锁将殷离舟浑身绑住,越挣脱反而收得越紧。很快,那绳索便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肉里。 殷离舟怎么也挣不脱,只能像濒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翻滚,用头去撞击地面,试图将痛苦减轻。很快,脑袋就被磕得鲜血淋漓。 殷离舟的嘴唇早就被他咬出了血,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嘴里发出嘶哑得不成调的哀嚎。 “疼,放开,放开我……我没偷……” 台下一开始还有人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热闹。但后来看到这样的惨状,也不忍心了起来。 “这真言锁也太可怕了,简直要命啊这!” “谁说不是,哎,还是赶快承认了吧,还能少点罪受。” “啧,该,谁让他偷东西的。” “……” 殷离舟的意识已经疼到模糊,周围人的声音离他很远,但隐约他还是听到了几句。 “偷东西,活该。” “我却隐山成立千年都没出过偷窃之事,没想到今儿可看见了。” “你说单师兄得多难过,平日里那么护他,竟护出了个贼。” “单师兄也真是没眼光得很,当年非把他带回却隐山。” “……” 殷离舟闻言,努力睁开眼睛,想往台下声音来处看去。但眼前白茫茫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殷离舟强撑着一口气,颤抖着翻了个身。 每一下的动作都让他痛不欲生,但殷离舟还是强撑着痛意一点点站起,循着声音处走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 还没走两步就重新倒了下去。 殷离舟疼得眼前发黑,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但这真言锁却偏偏通人性一般,每到他快撑不住时便收小些威力,以便于让他能时刻保持清醒。 殷离舟喘着气,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他在地上缓了片刻,手脚并用,继续向前爬去。 一直爬到了刑台边,然后嘶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没偷……不是我。” 原本站在刑台边的弟子见状,立刻向后退去。其他弟子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沉默了下来。 “我没偷……”殷离舟喃喃地,不知疲倦似的一遍遍重复道。 众人沉默不语,看着刑台上的殷离舟。 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浸湿,头发散乱,双眼空洞,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嘴角还破了皮。 身上更是不能看。衣服早已被他挣扎时弄破,身上到处都是真言锁的勒痕和血迹。 一般人这时早已受不住,但殷离舟却始终不肯承认。 有些弟子心软,早已不忍心看下去,四散离开。 留下的那些见状也不再议论,沉默了下去。 因此偌大的刑台一时间只剩下了殷离舟一个人的声音。 夜色降临,刑台前只剩下了一个人。 却隐山的茶白色弟子服罩在他的身上略显空荡,绣着云纹的衣摆随风轻轻吹动。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藏在袖中。 单明修站在刑台下,静静地看着台上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殷离舟。 面上依旧平静,然而眼底早已暗波汹涌。 殷离舟自然不知道这一切。 他被这真言锁折腾了太久,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早已累极,但真言锁却不允许他片刻休息。 痛意和痒意交替出现,折磨得他要发疯。 突然,脸上有一滴水落下。 殷离舟还没反应过来,越来越多的水便已经滴了下来。 殷离舟这才意识到,是下雨了。 殷离舟闭上眼睛,他想骂一句,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只好躺平,在心里骂。 还能再倒霉些吗? 然而还没下多久,雨却又停了。 殷离舟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片白雾蒙蒙的模样,像是一把伞。 殷离舟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刑台之上哪能允许撑伞,他肯定是被折磨花了眼。 但无论怎样,雨停了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终于听见了扶黎的声音。 “殷渡。”他在叫自己。 殷离舟想应声,却说不出话,勉强晃了晃头,算是回应。 “青碧是你偷的吗?” 扶黎说完,地上的人许久都没有回应。 殷离舟的反应引得刑台下的弟子一阵好奇。 “怎么不说话?不敢说了?” “你在真言锁下挺一日,看你还说得出话吗?” “说不出话总会点头吧,我看他就是心虚。” “……” 周围的话纷纷涌入殷离舟的耳朵。 他充耳不闻,继续努力调整着自己。 “没有。” 许久,一道犹如蚊讷的声音响起。 “什么?”扶黎又一次问道。 殷离舟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胳膊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还是努力支撑着坐起。 “我说,我没偷。” 殷离舟说完,他身上的真言锁应声而落。 刑台下一时间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十分精彩。 但殷离舟已经顾不上了。 真言锁落地那一刻,他就已经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着实漫长。 殷离舟睁开眼时,竟有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他从床上坐起,浑身上下依旧酸麻刺痛,但比起刑台上的那一日,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况且殷离舟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灵力已经恢复,正在慢慢修补着他受伤的身体。 殷离舟环视一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心中不免失落,他以为单明修肯定会在这儿的。 喉咙那天喊哑了,殷离舟渴得厉害,自己下床倒了杯茶。 茶水不知几天没换过了,不仅是凉的,还透着一股涩味。 殷离舟有些嫌弃,但他实在太渴,一时间也顾不上,还是闭眼喝了下去。 一连喝完了一壶,他才觉得舒服了些。 喝了水,大脑也清醒了过来。殷离舟这才想到,他这次受了这么大的罪,单明修肯定是会来守着他的。 但自己睁眼时却没见他,莫非他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种可能,殷离舟再也坐不住,拿着外衣便向外面走去。 正好,刚出门就碰见了隔壁的程潞。 程潞为人还算不错,对殷离舟没什么恶意,见他出来了,还主动打了招呼。 “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殷离舟哪里顾得上这些,忙问道:“程潞,我哥……不是,单师兄呢?” 程潞闻言笑了笑,“你们的关系可真好。” 殷离舟没心思和他打趣,追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嗯。”程潞见他这么紧张,也严肃了起来,“单师兄被罚了,正被关在祠堂呢。” 第65章 香囊 “祠堂?”殷离舟听得满脸诧异。 当然,这不是因为陌生。毕竟说起祠堂谁还能有他熟悉。 对殷离舟来说,进祠堂领罚简直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情。 他诧异的是,祠堂这两个字竟然有一天能和单明修联系在一起。 “发生了何事?”殷离舟简直太好奇了。 程潞也是一脸的懵逼,“我也不知,掌门突然罚的,没说原因。” “好,我知道了,多谢。” 殷离舟说完,便一刻也不再浪费,立刻向祠堂跑去。 祠堂白日里有看守的人,因此殷离舟翻墙才得以进去。 一落地,便直直向正殿跑去,一把推开大门,叫道:“哥。” 单明修正跪在却隐山历代掌门的牌位前,一听见殷离舟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 然后便见殷离舟孩子一样向他扑了过来。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掌门为何要罚你?” 殷离舟一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就要脱了单明修的外衣检查他的身体。 然而刚碰到衣襟,手便被单明修按了下去。 “没有受伤,师尊只是罚我在这里思过几日罢了。” “真的?”殷离舟有些将信将疑。 单明修点了点头,扯开了话题,“你的伤如何了?痊愈了吗?” 其实还是很疼,但殷离舟怕他担心,于是笑着拍胸脯道:“早就痊愈了,我多强壮啊!” 单明修低笑一声,“那就好。” “对了,掌门为何罚你?你还没说呢。”殷离舟说着,也在他旁边跪了下来,一副陪他同甘苦的模样。 单明修伸手想将他扶起,谁知刚碰到胳膊,手便被殷离舟拍了下去。 “哥,祠堂重地,不要动手动脚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单明修被他逗得失笑,回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殷离舟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再勉强,只好转移了话题,“那要罚你在祠堂跪几日?” 单明修摇了摇头,眉目淡淡,“跪到我想明白为止。” “嗯?”殷离舟只觉得这话越听越晕,“什么叫想明白了为止?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想。” 单明修闻言,转头看着他,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单明修最守礼法,从不会这样失礼地盯着一个人。 殷离舟被他看得发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单明修收回目光,眸子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微阖,遮住了里面的情绪。 “大概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 “什么?”单明修方才的声音太小,殷离舟没有听清。 “没什么。” 殷离舟向他靠近了些,弯下身子仰头去看他的脸。 “哥,你怎么了?你今日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单明修没有回答,而是抬手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 再睁眼时,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严厉,“跪好,身要直,体要端,姿要正。” 殷离舟:“……好。” 夜已深,外面的守卫已经离开,祠堂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虽然他们已结了金丹,不需要再吃东西。 但殷离舟向来嘴馋,根本忍不了,于是对单明修说道:“哥,你饿吗?我去买些吃的回来怎么样?” 单明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从袖中拿出一枚金稞子递给他。 “去吧。” “得嘞。”殷离舟说完,毫不客气地接过单明修手中的钱走了出去。 此时的却隐山已是一片安静,但山下却依旧热闹非凡。 殷离舟满脸诧异地看着来往的男男女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人间的七夕。 “簪子,簪子,今年最流行的荷花簪。” “唉,小兄弟,要不要来看看同心结,给心爱的姑娘买一个。保证戴了以后让你们长长久久,永结同心。” “公子,来看看我家的香囊啊!这可是白玉镂雕而成,你看这双鱼的式样,多别致喜庆,姑娘肯定会喜欢的。” “……” 殷离舟刚捧着糕点出来,便被街道两旁的商家热情地招呼了起来。 殷离舟本想说他没什么情人姑娘。但转念一想,这些东西也不一定非要送姑娘,送单明修一个也不错。 虽然是七夕,但总归是个节日。 殷离舟想起还跪在祠堂里的单明修,越想越觉得可怜。 这样好的节日,没吃没喝没道侣,还得罚跪。 如果能收到礼物的话,想必会开心些吧。 想到这儿,殷离舟走到那个卖香囊的小贩摊前。 “你刚刚说的那个双鱼香囊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能了。”小贩说着,兴冲冲地从摊位上拿起一个香囊递了过去。 殷离舟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这香囊是用一整块白玉做成的,中间镂空,雕成双鱼的模样。下方系着三色的丝绦,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玉,但确实别致又漂亮。 殷离舟瞬间心动了。 “这个多少钱?”殷离舟问。 “公子好眼光,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样,因为是用白玉镂雕的,所以价格上比普通的会贵上一些。” “那是多少钱?”殷离舟听他这样说,声音中的底气瞬间不足了,生怕他要得太高自己付不起。 然后就见小贩笑眯眯地举起了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 殷离舟闻言,长舒一口气。 他本来还怕自己买不起,还好方才单明修给得够多,买完糕点后还剩下不少,因此殷离舟非常痛快地付了钱。 小贩比他还震惊,“你怎么不还价?” “啊?”殷离舟被问的一脸懵。 “没什么,没什么。”小贩趁殷离舟回过神之前赶忙说道。 “公子,这样吧,今儿是七夕,当然要成双成对,我再送您一个,祝您和您心仪的姑娘百年好合。” 说完,又拿了一个香囊塞到了他手里。 殷离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被坑了一笔。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花的是单明修的钱。 殷离舟看着手中的一对儿香囊,心情是难以言说的雀跃。 他恨不得直接飞回去,然后跑到殷离舟面前,让他猜猜自己给他买了什么礼物。 殷离舟一路御剑,很快就回到了祠堂。 刚想跑进去,却见门上的光亮处印着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祠堂来人了。 殷离舟想到这儿,忙停下了脚步。本想转身先离开,但又放心不下。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在窗纸上掏了个洞,向里望去。 第66章 爱意 没想到看到的竟是扶黎。 这么晚了,掌门怎么会过来?殷离舟心生诧异。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方便进去,于是殷离舟小心地将糕点收进怀里,然后继续透过窗纸向里看去。 只见师徒二人一跪一站,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略显诡异。 单明修的姿势一直未变,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扶黎则背身立于单明修前,沉默地看着祠堂内一樽樽牌位。 烛火轻摇,在墙上勾勒出浅浅的影。殷离舟看不清扶黎的神情,不知为何,却觉他如一人临于深渊,格外孤寂。 “明修。”不知过了多久,扶黎终于开了口,却没有转身,依旧面对着一整面墙的牌位。 “师尊。” “你父母早逝,独留你一人于这世上。而我既无道侣,亦无亲子,茕茕孑立,徒渡残年。我因着你父母的情谊,将你收为徒弟,多年以来悉心教导。你我相伴良久,想必你也能感觉到,我对你不仅只有师徒之间的关心,更是将你视为亲子一般。” “弟子明白。” “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管。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是关于阿渡吗?”单明修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扶黎说着,转过了身,“明修,我让你在此跪到想清楚为止。已经三日了,你想清楚了吗?” 单明修抬头望着扶黎,眸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 扶黎见他如此,便知道了结果,心中轻叹一口气。 果然,单明修回的是,“师尊,我想清了。我于阿渡,早已非兄弟之情。” 说到这儿,单明修微微停顿,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扶黎,直直看向最末处的那樽牌位。 上面写着,却隐山七世掌门单衍清,旁边还有一樽略矮的牌位,上面写的是单衍清之妻顾岚英。 单明修母亲的牌位是他父亲亲手做的。 他同时做了两个,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女子本是不能入祠堂的,但他父亲当年硬是挡住了所有的言论与压力,抱着两人的牌位,一起放了进去。 那时,他父亲还活着。 他知道这样不吉利,但已经不在乎了。 他怕将母亲先放进去,她一个人会害怕。 “师尊,我很清楚我对阿渡的感情。就像当年父亲爱我母亲一样,我爱他。” 扶黎闻言,闭上了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我们都是男子,谈爱或许荒谬可笑,不容于世。但我就是爱他,这一世都不会变了。” “你确定?”扶黎问他。 “我很确定,师尊。这种感情我于年少时便已得见,我不会弄错的。” “我爱他,很爱。” 门外的殷离舟此时已被单明修的话震惊得愣在了原地,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听到了什么? 单明修说爱他。 大脑仿佛一盆被搅混的水,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爱他。 单明修说爱他。 是他知道的那个爱吗? 殷离舟只觉得心突然跳得飞快,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一股热意顺着脖子开始向上蔓延,很快便红透了整个脸。 他一时竟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指扣着墙面,很快便扣出了坑坑洼洼的一片。 其实他的心意和单明修应是一样的吧。 只是他从不敢奢求单明修也喜欢他。 单明修对他而言是天上的月,他能远远看着便好,哪敢玷污呢。 但今日却突然得知,月亮其实早已和他互通心意,还要向他奔赴而来,他怎能不欢喜。 殷离舟伸手去摸袖子里刚买的那两只香囊。 觉得这次下山真是去对了。 这不就是现成的定情信物嘛。 殷离舟越想越开心,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及时伸手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里面又有声音传来,殷离舟强压下嘴角的笑,继续向里看去。 “爱。”扶黎垂眸,轻轻念着这个字,声音中带着萧索的追忆。 “师尊。”单明修突然开口叫他,然后双手伸至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知道您对弟子的期许,也知这一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弟子不会后悔。弟子自愿放弃掌门之位,但依旧会努力修习,辅佐未来的新掌门治理却隐。” 单明修声音坚定且掷地有声,因此即使落下,也仍有余韵。久久回荡在祠堂内,像是给各位先祖的保证,也像是说给他的父母听。 许久,扶黎才轻笑一声,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带着几分开心,“这么多年了,你只有今日才有几分像你母亲。” 扶黎说着转过了身,走到顾岚英的牌位前。小心地将牌位拿起,用袖子慢慢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明修,我也非一生下来便是这古板呆沉的模样,我也曾年轻过,爱过一个人。我知这其中的滋味有多难以抽离,所以我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皆是男子这样的理由去阻止你们。” “那为何?” “我只是怕你将来痛苦罢了,所以想着长痛不如短痛。” “师尊,您这话是何意?弟子不明白。” 扶黎叹了口气,抱起他母亲的牌位走到他面前。 “明修,若是有一日要你在殷渡和你母亲中间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单明修愈发不解,“师尊,为何要在他们之间舍取?” “若是必须选择呢?” “不会有这样的情况的。” “明修,回答我的问题。”扶黎突然严肃了声音。 单明修愣住,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在顾岚英的牌位上,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扶黎见状,将顾岚英的牌位放进了单明修的怀里。 “师尊?单明修不解,却还是立刻小心地收紧了手指,将母亲的牌位抱紧。 “还记得你母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为魔族所害。” “你此生所求为何?” “降妖除魔,护三界安宁。” “你可曾对妖魔手软?” “未曾。” “你若发现你同门是魔物所变,你会如何?” “除之。” “如果那个同门是殷渡呢?” “除……” 单明修突然卡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扶黎,眉头轻蹙,“什么?” 扶黎俯身看着他,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逼着他做出回答,“如果那个同门是殷渡呢?你会除了他吗?” “师尊?” “回答我。” “我……” 单明修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浑身如浸冰中,硬生生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 “不可能。”单明修道。 “为何不可能?明修,你不是平生最恨妖魔。还记得你母亲是怎样死的吗?她孤身守洹樾十日而使城不破,为妖魔所嫉,破城后剜其金丹,折磨致死。还悬尸于城楼之上,以儆效尤。待我们找到她时,她已不成人形。” “别说了。” 扶黎早已红了眼,越说越激动,哪里会停下,“你父亲因你母亲之死再无生意,郁郁而去,你都忘了吗?” “我记得!”单明修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怒吼出声。 “我一直都记得。” “呵!”扶黎一把推开他,“你说你记得?你的记得便是为了殷渡愿意放弃掌门之位,在他和你母亲中难以做出抉择。” “即使不做掌门我依旧可以斩妖除魔!杀尽那些孽畜!” “那如果殷渡就是魔呢?”扶黎看着他,又一次问道。 单明修看着他,眼中暗潮翻涌,似乎有什么即将喷涌而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没有这种可能,他不……” “殷渡就是魔。”扶黎打断了他的话,飞快说完了这句话。 “什么?”单明修仿佛突然被人定在了原地,久久都没有动作。 扶黎闭上眼,一字一句重新说道:“殷渡就是魔。” 第67章 一更 原本靛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层层叠叠的乌云浸染。 大有黑云压城之感。 空气愈发闷热起来,挤压着呼吸。 一道紫色的闪电突然划过,如利剑破开长空,照映出殷离舟苍白如纸的脸。 他被这雷点声吓了一跳,手中的香囊没拿稳,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谁在外面?” 他听见了扶黎的声音。 殷离舟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地上的香囊也顾不上捡,立刻向外跑了出去。 “哗啦”一声,雨突然落下。 仿佛天池的水被打翻一般,雨珠细细密密得连成一片,很快便将殷离舟整个浇透,从里到外湿完。 殷离舟却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雨中,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方才他所听到的话。 “还记得刚把他带回却隐山时我为他打通七经八脉吗?那时我曾彻底探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才只说教他,而不让他拜我为师。” “后来他年岁渐长,修为愈高,我便有些诧异,哪怕天赋异禀,他进步的速度也太过惊人。果然,虽然他压制得很好,但我还是在他体内感受到了零星的魔力。” “我猜他应该不知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勾缠交织。我不知他经历过什么,才能看起来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但他本是魔族,这些年又一直修习修真界的法术,这两股力量天生敌对,日日在他体内攻击较量,所以他的灵力才会看起来颇为怪异。且脾气也日益焦躁,难以与他人相处。明修,我不知他还能压制多久,但若有一日他压制不住,爆发于你的面前,你会怎么做?” “你会杀了他吗?” 单明修一直低着头,因此殷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随着单明修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殷离舟的心也越来越凉。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明修,之前我对他用了真言锁。那夜下雨,你为他撑了一夜的伞,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有。”单明修艰难地说道。 “是没有,还是故意忽视了?真言锁本就是魔域之物,所以他缠绕殷渡时格外亲密,你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 扶黎的声音愈发严肃,“真言锁从来只缚弟子手脚,何时会与我却隐山弟子那般亲密。” 单明修无言以对,沉默了下去。 “我本想让你想明白,与他远离。既然你想不明白,便还是由我来处理。” “明修,是杀了他还是将他逐出师门,死生不复相见,你来定。” 许久之后,久到殷离舟以为自己等不到一个回答时,单明修终于开了口。 “师尊,把他送下山吧。” “轰隆——” 一道接一道的惊雷响起,将殷离舟从回忆中惊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弧月亭。 他平日里最喜欢来这儿,可惜今日没有月,他也没有心情。 转身欲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 “倒霉,最近可真是倒霉,上次见面时在竹林碰上了殷渡,这次又遇到下雨。” “都是我的错,我挑的日子不好。看你都淋湿了,来,师兄给你擦干净。” “师兄。”女子娇俏得笑了一声,“我全身都湿了,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瞬间更加热切,“好师妹,师兄全部给你擦干。” 说着,一阵略带淫/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殷离舟没想到自己竟又碰到了这种事情,转身欲走,却听女子突然说道:“师兄,虽然那殷渡被真言锁锁了一夜,但掌门终究没有把他逐出师门,我始终放心不下。” “没事,师兄再想办法。放心,师兄答应你,一定把他赶出去,永绝后患。师妹,这儿也给你擦擦。” “哈哈哈哈,师兄,痒。” 殷离舟刚刚头脑发懵,在这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里面的男女就是他上次在竹林里碰到的那一对儿。 也就是明清和楚执。 殷离舟这才终于明白,那日所谓的失窃,不过是他们蓄谋已久的诬陷。 “不过虽然这次没把他赶出去,但看他在刑台上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痛快!谁让他之前在百味斋那样欺负我,还撞到我们的事。” “没错,看他疼得像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真是过瘾。师妹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他赶出去,既然偷东西不行,不如下次给他下药,然后在他身边塞个小倌。” “师兄,真有你的。” “还有更绝的,他不是喜欢缠着单师兄,我们干脆就成全他。想办法用药将他们凑在一起。我就不信,这样之后单师兄还会再护着他。” “没错,掌门肯定会护着单明修,为了单师兄和却隐山的脸面,杀了他也不一定呢。” “哈哈哈哈哈,妙计。” “啊……” 两人正说的开心,却见殷离舟不知何时竟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明清尖叫一声,立刻将脸埋进楚执的怀里。 楚执此时外衣脱了一半,半裸着身子,也被吓得半死。 但一时也顾不得害羞尴尬,而是将自己的衣服盖在明清的身上,强作镇定道:“你干什么?” 殷离舟漠然地看着他们,眸中泛起魔族所特有的暗红。 “你,你是魔。”楚执蓦然瞪大了眼睛。 殷离舟没有说话,向前一步,手中用灵力凝出一把暗红色的刀来。 “既然你们这么想我被逐出师门,那我就如你们所愿。” 说完,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 单明修依旧跪在祠堂内,面容严肃恭敬,袖中的手指却轻轻摩挲着一个缺了一角的香囊。 那是昨日殷离舟落在门口的,他一推门就看见了。 他不知道殷离舟何时回来,又听到了多少。 只是沉默地将香囊捡起,然后静静地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骤雨。 “怎么,想去追他?”扶黎见单明修立在门口久久不动,故意问道。 单明修垂眸望着手中的香囊,手指慢慢收紧。 然后摇了摇头,转身走了进去。 扶黎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单明修觉得他应该想些什么的,然而此时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什么都想不起。 他觉得师尊说得对,他是该好好想想清楚。 把一切都想清。 然而不知为何,外面却突然嘈乱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单明修有些烦躁,刚想捏个结界,却在那片嘈杂中听见了殷渡的名字。 他愣了一瞬,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一推开门,便见众人行色匆匆,纷纷向一个方向走去。 “出了何事?”单明修上前一步,拉住一个弟子询问道。 对方一看是他,立刻回道:“单师兄,明清小师妹和楚执师兄昨夜被人杀了。” 不知为何,单明修心中突然一惊。 “被谁?”他立刻问道。 那弟子知道他与殷离舟的关系好,于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快说!”单明修难得动了火气。 那弟子见状,只好勉强说道:“据说是……殷渡。” 单明修听完,面色瞬间白了下去。 “不会。”他说着,转身就要去寻殷离舟。 守门的弟子见状,急忙上前拦下了他,“单师兄,您还在禁足,不能随意外出。” 单明修闻言,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他们。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单明修的脸上看到这样恐怖的神情。 “滚开!” - 夜色深沉,家家户户都已沉睡于梦中,整个吕庄一片宁静。 只有村中那一片空旷的地面上,还立着一座座秸秆堆成的小山,像黑夜中无声的守护神,护着吕庄的安宁。 然而这片安宁却突然被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打破。 殷离舟借着月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尽管努力克制,但面上的痛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闭嘴,别说了。” 殷离舟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眸中赤红一片,和他衣襟上的鲜血交织相映。 鼻腔中仿佛还能嗅到那浓重的血腥气,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着一道声音。 “为何要逃避?身为魔族让你很丢人吗?” “我不是魔族。” “你杀人时,不是很享受吗?” “我没有,是他们该死。” “如何就该死了?因为污蔑了你?这明明罪不至死,是你判了他们死刑。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殷离舟,你骨子里从未改变。” “你到底是谁?我不是殷离舟,魔域上一任魔尊才是,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他就是你。” “你又是谁?” “呵。”那声音沉默片刻,带着彻骨的寒意,“一个恨不得啖你血肉,拆你骨的人。殷离舟,终究还是我赢了。你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你再也回不去却隐山,做不了殷渡了。” “不是的,不是的,是他们该死!我只是,我只是……” 脑袋突然一阵巨痛,殷离舟闷哼一声,捂着脑袋向后靠去,跌坐在一个麦秸垛前。 大脑仿佛被人从中间硬生生撕开,似乎有什么从里面跑了出去。 眼皮越来越沉重,殷离舟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闭眼,仿佛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一闭上眼,便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但脑袋愈来愈疼,那声音更加猖獗,一遍遍在他脑海中肆虐。 “闭嘴!” 殷离舟拼命想把那声音赶出去,但最终还是败下了阵去。 一阵巨痛袭来,似乎有什么由内而外将他一一侵占。 接着,殷离舟彻底晕了过去。 第68章 大修 殷离舟是被一阵浓重的血腥气熏醒的。 他睁开眼睛,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迹。 殷离舟整个人趴在地上,衣服早已被血浸透,脸上全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肌肤一片粘腻,他缓缓爬了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已经被血染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殷离舟大脑一阵晕眩,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然后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殷离舟很快便认了出来,这是他昨晚才到的吕庄。 只是昨日晕倒前,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庄子正中间的晒谷场。 但现在不知为何,他却到了庄子外外。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吕庄依旧一片安静。 但若仔细感觉,便会发现,此时的吕庄和昨日给人的感觉明显不同。 除了这满地的血迹,还有便是昨夜的吕庄虽然安静,但给人的感觉是一片祥和宁静,而此时则是一片死寂。 毫无人气的死寂。 殷离舟看着自己满身满手的鲜血和地面上仍未干涸的血迹。 很难不将这些联系在一起。 是他干的吗? 如果是,那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最奇怪的是,这里为何只有血迹而不见一具尸体。 说不定,这些不是人血呢。 这个想法让殷离舟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荒诞。但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地上的这些血和他无关。 如果地上的真是人血,那尸体呢? 没有尸体的话,是否就说明还有一丝转机。 殷离舟强压住心底不断升起的恐惧,努力安慰着自己。 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到这儿,殷离舟动作起来。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丝力气。 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这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向庄子里走去。 果然,今日的吕庄与昨日已经完全不同。 庄子里一片死寂,他竟然连虫鸣都听不见一声。 殷离舟强压住心底越来越浓重的不安,挨家挨户推开了门。 第一家,无人。 第二家,无人。 第三家,无人。 …… 每一户人家都是空的,而且除了血,殷离舟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 答案已经如此明显,殷离舟却还是不肯相信。 直到推到第十七家时,殷离舟终于再也连自己都骗不下去。 整个庄子早就空了。 明明昨夜他来时还一片祥和安宁,怎么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村庄和满地的血迹。 真的是他干的吗? 殷离舟突然想起当日扶黎问单明修的那句话。 “若有一日他压制不住,爆发于你面前,你会怎么做?你会杀了他吗?” 心底似乎有细细密密的针扎过,绵延出难捱痛意。殷离舟忙伸手扶住门,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扶黎说得没错,他真的没压制住。 所以呢? 单明修会杀了他吗? 殷离舟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好半天,才恢复了平静。 “总要见到尸体……只要没见到尸体,便总还有一丝转机……”殷离舟勉强勾了勾唇角,挤出一丝笑来,强打起精神,撑着树枝继续向下一家走去。 但推开门,依旧是空的。 不知走了多久,他已经寻完了半个庄子,终于到了昨晚的晒谷场。 但此时的晒谷场明显已与昨日不同,他还没靠近,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殷离舟被这样浓重的血气激得差点干呕。 殷离舟面色苍白,一时间竟不敢想,得杀多少人,才会有这么浓郁的血气。 但答案似乎又很明晰。 殷离舟闭上眼睛,强忍着不适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步步向晒谷场走去。 然而刚靠近,他便停下了脚步。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正午,殷离舟却硬生生被眼前的场景激起了阵阵寒意。 昨晚的麦秸垛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由一具具尸体重新堆成的新的“人垛”。 男女老少的尸体垃圾一样被随意叠在一起,他们的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 那是,绝对的恐惧。 殷离舟手中的树枝滑落在地,沉进血水里。 殷离舟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抬起脚向前走去。 地面上汇聚着四面八方的鲜血,每一步的起落间,都会发出“噗嗤”的声音。 脚下的血就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拖阻着他的脚步。 因此殷离舟走了很久,才走到第一个“人垛”前。 他看着面前的“人垛”。突然觉得这就像一锅杂烩,无论男女老少,就这样被随意丢了进来。哪怕是尚且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没有逃过。 面前的人,殷离舟都未曾见过。 他不知他们的姓名,不知他们的关系。只知他们死后,尸体被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们的脸上带着惊讶、愤怒、恐惧。 一个表情就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可惜他们的眼中无法印下凶手的倒影。 殷离舟握紧拳头,才能勉强克制着自己继续向上看去。 “人垛”的最上面堆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敞着衣襟,怀里抱着一个还未断奶的婴儿,婴儿的嘴至死都没有离开母亲的乳/房。 母亲应该是尽力保护过他的,因为她的身上有很多刀伤,刀刀致命。 但最后还是没护住她的孩子。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婴儿的脖子上,那儿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现在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 一滴,两滴,三滴…… 有几滴流到了殷离舟的鞋上,又很快从鞋面滑落,汇进晒谷场上这条由鲜血汇聚而成的河里。 殷离舟只觉得胸口发涨,堵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没发出声。 “啪、啪、啪……” 殷离舟猛地俯下身子,用手拼命捶打胸口,似乎想将什么拍打出去。 他想拼命喊叫,但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殷离舟张大了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怒骂,但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咿呀。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 殷离舟在脑海中拼命地问着昨天那道声音。 但无论他怎么喊叫,那道声音却始终没有出现。 殷离舟简直要疯了。 他很确定,昨日脑海中的声音绝不是幻觉,因此他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试图把他唤出来。 “你出来!你出来!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出来!出来!” 正午的阳光照在偌大的晒麦场,却怎么也暖不热冰冷的尸体。 殷离舟一人无声地捶打着自己,像一出滑稽又无声的皮影戏。 不知过了多久,殷离舟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许多的脚步声和声音。 他下意识想要躲起来,但终究还是没来得及。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他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殷离舟回过头,看见了不远处一群身穿玄音门弟子服的年轻男女。 他们明显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尖叫出声。 甚至有胆小的,直接跑到一旁开始吐了起来。 殷离舟表示十分理解,这样的场景哪怕是扶黎看到都不一定能保持平静,更何况是这些弟子。 “你你你!殷渡,你你你!”玄音门的弟子又气又吓,被眼前的场景竟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不断指着他。 “畜牲,畜牲,你这个魔族的畜牲!”一个女弟子气得直落泪,话还没说完就拔剑就向他冲了过来。 殷离舟没有还手,只是向后一边防御着撤退,一边嘶哑着声音无力地解释:“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我会信你。”女弟子说着,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向他身上刺去,招招都是死穴,明显是想要了他的性命。 殷离舟也明白,毕竟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与眼前的这一切毫无关系,更何况是别人呢。所以他现在说什么其实都无济于事。 因此只能先想办法离开这儿再做打算。 但这群弟子明显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一见殷离舟要跑,立刻开始设阵,试图将他困在这里。 殷离舟见状,只好先与他们周旋起来。 然而还没交手多久,便听不远处一道接一道的声音响起。 殷离舟抬头,只见各派弟子纷纷御剑而来,想必是收到了他们的消息。 殷离舟远远一瞥,没想到竟看到了单明修的身影。 他心中霎时一慌,只想着赶快离开这儿,手下着急,不由失了分寸。 阵法前的一个女弟子被他所伤,从高处坠了下去。 “师妹!” 旁边立刻有人焦急地喊道。 然后下一秒,便见一道白影闪过。接着,女子落到了单明修的怀里。 殷离舟手下的动作登时一顿,向他们看去。 没想到单明修却正望着他,他就这样直直撞进了单明修的眼里。 殷离舟心下慌乱,直接使出十分的功力,用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然后趁着阵法破裂之际,逃也似的飞速御剑离去。 这一路他跑得飞快,连头都不敢回一下,更不敢到单明修跟前和他解释。 如今的情况,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又怎么敢指望别人相信呢。 更何况就算愿意信他,殷离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他脑子里的另一个人干的。 这种解释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他谎话连篇,荒谬不堪吧。 没人会信他,殷离舟悲哀地想。 之后的日子里,殷离舟虽如丧家之犬一般处处躲藏,但在修真界一时可谓是风头无两。 他杀害同门师兄妹在先,屠吕庄在后,又突然多了一个魔族的身份。 因此人人都想亲手抓住他,将他碎尸万段,烧成灰之后再把骨灰扬一遍。 之前的天赋异禀,却隐双英都像是一场笑话,无人再提。 现在提起他,无论是谁都只剩了满腔的怒火与恨意。 因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殷离舟从未像今日一般理解何为丧家之犬。 但哪怕他日日躲藏,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最终,还是被八大门派围堵在了鸣山。 长风猎猎,卷起殷离舟眼前凌乱的长发,露出了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殷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还不快快投降,随我们回去认罪伏法。”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是近乎麻木的平静,“顾长老,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我也不会随你们回去。” “怎么,你当我们和你们魔族一样,尽爱行那些腌臜折磨之事。” 殷离舟淡淡道:“我知你们与魔族的作风不同,我只是……回不去了。” “你也知你作孽太多!不愿跟我们回去,莫非是想自行了断?我告诉你,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一死了之?” 殷离舟闻言,一声苦笑,“顾长老,若我说吕庄并非我所屠戮,你信吗?” “呸!”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 殷离舟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此他没再出声,闭上眼睛。他抬手按住腹部,正准备将自己的金丹取出,自爆元神。 没想到,却听长剑划破空气,随即响起一道他耳熟无比的剑声。 清脆凌厉,声如破竹。 殷离舟猛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反映,就见一柄长剑就这样直直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殷离舟抬起头,青色的剑柄,熟悉的剑声,面前的人竟然是单明修,也果然是单明修。 殷离舟看着他,愣了片刻,想要说话,然而刚张开嘴,一股股鲜血便直直向喉咙冲去。 他想把血咽下去,但身体已经不再受他控制,大口大口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沿着他的下巴落下。 有几滴还滴在了单明修的剑上。 为什么偏偏是单明修呢? 为什么非要亲自杀他? 殷离舟明白,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资格辩解委屈。 但不知为何,看着单明修这样冰冷无情的样子,他还是觉得难过。 委屈得心都疼了。 “我没有……”殷离舟挣扎着向前了一步,任由剑身深深没入身体。 他想解释。 他本来没想杀人的。听到明清和楚执的话时,他只觉得怒火攻心,他只是想要一句道歉,但不知为何,却好似有鬼迷了心窍,等他清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他想解释。 他真的不知道吕庄发生了何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魔,他不知道脑子里的那道声音从何而来,他从未想过杀人。 但单明修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问明清楚执,也没有问吕庄。 他只是问了一句,“你是魔?” 殷离舟仿佛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穿心之痛。 这三个字犹如另外三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殷离舟突然笑了起来。 然后把方才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殷离舟冲单明修点了点头,笑着回道:“是。” 接下来,便是那曾无数次在梦中重复过的高处坠落。 极速的坠落感使殷离舟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迅速睁开了眼。 他抬手摸向身侧,一把扶住美人榻的扶杆,抓到实物的那一刻,他的心才放了下去。 殷离舟长舒一口气,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 为何又梦到了从前的事情? 殷离舟有些烦躁。 “君上,您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媚妖连忙关切地问道,拿起手帕就要为她拭汗。 殷离舟抬手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出去。” “是,君上。”媚妖虽然不舍,但她也不敢违抗殷离舟的话,因此很快便乖乖地退出了大殿。 一时间,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了殷离舟一人。 殷离舟抬起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栏,脑中则慢慢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其实如今再细细想来,当年的事仍有许多疑点。 但那又如何呢,殷渡都已经死了百年了。 早就无人在意了。 没人在乎他是不是清白,只知道他是个罪人就够了。 那单明修呢,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他向来最在乎不是什么天下苍生吗? 那为何当年问他的却只有一句,“你是魔?” 殷离舟愈想愈好奇,起身向地牢走去。 没想到一踏出殿门,外面已是深夜。 殷离舟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觉睡的可真不短。 想必单明修已经在地牢吃了不少苦头。 殷离舟想起方才梦中最后的那一剑,只觉得胸口到现在都在隐隐作痛。 这痛意又增添了他几分怒火,殷离舟脚步更急,大步向地牢走去。 殷离舟一踏进地牢,面上的表情便冷了几分。 他有些厌恶地看着这里,依旧是那副模样,黑暗,冷清,充满着陈腐的气息。 一想到他师父在这种地方待了那么久,还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的目光中便又多了几分寒意。 殷离舟大步向里走去,顺便决定看完单明修后再去看看殷擎。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殷离舟来到地牢才发现,他那下属竟把两人关在了一起。 殷离舟看着地牢里吊在一起的二人。 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单明修是否已经知道他身旁的人早已换成了殷擎,不过用的是扶黎的身体罢了。 想到这儿,殷离舟先看向了单明修,他明显比上次见面时狼狈了不知多少。 原本一尘不染的掌门服此时这碎一块,那儿碎一块。露在外面的身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痕,没露出来的地方就更不必说,一看便知被认真招待过。 反观殷擎,比起单明修来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殷离舟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有些失策,哪怕现在是扶黎的身体,也不应该让殷擎过得这么舒坦。 殷离舟心里打定了主意,这才挑了个干净的地儿坐下,对着他们阴阳怪气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知你们师徒二人相聚于此,现在是何心情。” 殷擎依旧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连睁眼看他一眼都不愿。 单明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殷离舟见状,便知单明修还没发现他师父早被人掉包了。 殷离舟避开单明修的目光,看向旁边的殷擎,懒懒道:“怎么,还是不打算说吗?” 殷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一副不肯配合的模样。 殷离舟也懒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转头去看单明修。 但一对上单明修的目光,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了,仿佛说多了总显得矫情。 三人相顾无言,牢房内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殷离舟本来只是想来问个话,但有殷擎在,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殷离舟想了想,决定将这一切归功于他那个十分会办事的手下。 把他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间牢房,以至于自己查问都不方便。 想到这儿,殷离舟决定下次提点一下他,还是把他们师徒二人分开为好。 至于今日这趟,就当散步了吧。 想到这儿,殷离舟起身便准备离开。 然而刚走到地牢门口,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把冰凉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师父!”一旁的单明修见状,讶然道。 相比之下,殷离舟就淡定了许多。 “小瞧你了,你竟能挣开这缚龙绳。” “你确实小瞧我了。”殷擎许久未曾开口,声音嘶哑不堪。 “所以呢,你挣脱又如何?”殷离舟挑了挑眉,毫不在意道:“你觉得一把匕首就能要我的命吗?父亲。” 一旁的单明修闻言,目光中的担心瞬间被惊讶所代替。 父亲? “一把匕首当然不能,但你别忘了,我现在占着扶黎的身体,大不了我便自爆金丹,与你同归于尽。” “嗯。”殷离舟闭上了眼睛,面上露出几分讥讽,“所以这就是你的毕生所求吗?生下我,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毁了我。最后杀了我。” “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殷擎握着匕首的手微不可查地松了一瞬,但很快又再次收紧。 “是上天逼我的。”殷擎道。 殷离舟闻言,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停不下来,接着突然转过身来,任由殷擎手中的匕首划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红印。 很快,那里便溢出了大片的血迹。 “上天逼你?是上天逼着你娶了母亲?还是上天逼你生下了我?”殷离舟抬眼看着他,语气满是讥讽。 殷擎看着他的表情,眼神微怒,还未开口,便听殷离舟继续说道:“殷擎,你是不是以为走到如今这一步,皆是被上天,被我所逼?所有的错都是因为我,而你清清白白?” 殷擎怒视着他,眼神复杂,却没有说话。 殷离舟看也不看他手中的匕首,步步逼近,“你明知自己是魔族,却偏要招惹人类。你明知人魔殊途,却又不愿阻止她的一意孤行。你明知人类之身承受不住魔气,却还是固执地不肯告诉她真相,害得她死于生产。最后却还将一切怪罪于我。是,她是因生我而死,但背负罪孽的又何止我一人,还有你!你和我一样罪孽深重!罪该万死!” “你!” “这些年你恨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个自视甚高的你。你以为你凭着你的能耐可以看顾好她,逆天而行。但没有,你因为你的自负害死了她!真正害死她的明明是你,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你不愿承认你害死了最爱的女人,所以你把一切罪孽都推给了我。我刚出生你便给我打下罪枷,扔下冥渊,要我日日承受噬骨之痛。你不想亲手杀我,便想让我自己死在冥渊,但你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出来了,还成了魔尊。你见不得我好过半分,所以你当着我的面自毁元神,你要我承受弑父之名,你要我想起你便痛苦。你不爱我,爱我的人便必须得死,你害死母亲,杀了师父,如今又要来杀了我。来!你杀吧,你不是我父亲吗?这条命本就是你给的,你想要便拿回去吧,动手呀!你杀了我吧,你当我很想要这条命吗?你动手呀!” 多年来他藏于心中的苦,不断发酵,终于酿成了一坛苦酒,被他重重地摔碎在殷擎面前。 殷离舟红着眼,一步步向前,逼着脖子上的匕首向里扎去。 没想到的是,那把匕首却连连地后退,最终“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殷擎最终松了手,仿佛被他的话击中一般,踉跄着向后退去。 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手扶着墙壁才没有就这么倒下去。 殷离舟冷眼看着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殷擎是个疯子,就算这一秒看起来悲痛欲绝,说不定下一秒就能自爆元神,拉着他同归于尽。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殷擎却突然笑了起来,越笑声越大,许久才停了下来,抬手捂住了眼睛。 “你说得没错。”殷擎说道:“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我知道错不在你,但那又如何呢,我早就疯了,从我看见你破开韵儿的肚子爬出来时,我就疯了。” 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殷擎提起温韵时,声音中瞬间带了几分湿意。 “我原谅不了你,更原谅不了自己。” “所以你将我扔下冥渊,在我面前自爆元神,害死了我师父,那你呢,你对自己的惩罚是什么?你只对我这么狠?” 殷擎身体轻颤,却没有说话。 殷离舟见状,突然轻笑一声,问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刚从她肚子里出来时,她还活着。” 殷擎闻言,猛地放下手来看向他,眼眶早已红了一片。 “她还和我说了话,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殷擎满目急切,向他大步走来,抓着他的胳膊,目眦欲裂,“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很像你。”殷擎闻言,抓着他胳膊的手瞬间顿住。 “她说她早就知道你并非普通人类,但她不在乎也不后悔。能和你在一起,还生下我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她和我说对不起,她说她好疼,大概活不下去了。她很难过,不能陪我一起长大。她说她很爱我,也很爱你。她说你会替她好好爱我,连她的那一份一起给我。她和我拉勾,说下辈子再做我的母亲。” “不可能。”殷擎面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可能,你骗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不可能,你在报复我。” “我想告诉你的,但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殷离舟唇角勾起,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她骗了我。所以如果你们今后还有机会见面,请你告诉她。下辈子,我再不想做你们的儿子了。” 第69章 不见 殷擎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虽然明显克制,但双肩还是微微颤抖。 原本笔直的肩仿佛被突然压垮,就这么塌了下去,整个人瞬间就苍老了下去。 殷离舟被殷擎伤害过这么多次,今日终于扳回一局,但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甚至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觉得累。 所以他甩开殷擎还握着他胳膊的手,转身想要离开。 他太累了,需要去睡一觉。 可是这时,殷擎却突然叫住了他。 “欸。”他叫道。 殷离舟闻言停下脚步,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唇角勾出几分带着讥讽的笑,“我不叫什么欸,我姓殷名渡字离舟,这不还是你给我取得吗?太久没叫,忘了?” 殷擎仿佛被他的话刺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身体碰到刑架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 殷擎有些疲惫地靠在刑架上,抬头望着他,目光第一次算得上是平和。 殷离舟一时竟有些不习惯,毕竟殷擎看他的目光从来都只有两种,恨和癫狂。 因此两人几乎从来没有过这般平静地相处过一刻。 “有话快说。”殷离舟实在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 殷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你真是……有病!”殷离舟烦了,咬牙说完这句便转身欲走。 谁知这时,殷擎却突然开了口,“我会告诉她的。” 他的声音很低,却说得轻快,就像负重者终于可以卸下行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解脱。 “呵。”殷离舟刚想问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却见殷擎突然举起刑台上的那把带钩的铁链,狠狠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殷离舟的眸子瞬间睁大,他下意识向殷擎那儿走了几步,却又很快停下,站在了原地。 殷离舟看着大片的血迹很快将殷擎的外衣浸透,看着鲜血从他口中流出,看着他的瞳孔逐渐涣散。 殷离舟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一定很丑。因为殷擎看着他,突然笑了。 “阿渡。”殷擎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若真有下辈子,希望彼此相安,再不相见。” “最好是。”殷离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又冷又硬。 殷擎闻言,笑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却没动。 殷擎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看完还做出了评价,“这具身体没有原来的好。” “是吗?”殷离舟淡淡地回道。 “原来的……”殷擎说着,目光微微放空,似乎陷入到了一片回忆中,“很像她。” “呵。” 殷擎似乎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他也不在乎殷离舟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都是儿肖母,女肖父,果然没错。” “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你母亲很美,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在钱塘时,每年花朝节,她都会穿着一身白衣,在船头跳祭舞……” “也是,也是……她从来不会苛责他人。更何况,更何况你还是她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错得离谱,我不是不知道你无辜,我只是恨,我太恨了……我痛苦太深,无处发泄,只好拉着你一起沉沦,我以为这样便会好受些,但……” 殷离舟没有说话,冷眼看着他。 殷擎的身体因失血过多而慢慢向下坠去,全靠他的手紧紧拽着铁链,才没让自己立刻倒下。 “我做错了,做错了……” “你和我说干什么?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和她说吧。”殷离舟冷声道。 殷擎目光空洞,眼神闪烁,声音中充满苦涩道:“她怕是不愿见我了。” 殷离舟不想再和他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接转移了话题,扶黎呢?你死了他便会回来吗?” 殷擎闻言,第一次坦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会。他早就死了,百年前就死了。” “百年前?” “是,百年前鸣山之上,你被单明修一剑穿心之后,我便从你的身体里脱离,进到了他的身体。” “这么轻易……?”殷离舟的话刚说一半,这才反应过来殷擎刚刚说了什么。 仿佛有什么将他击中,殷离舟的瞳孔瞬间放大。怒意从他心底升腾而起。 殷离舟大步走到殷擎面前,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嘶哑,“什么叫从我的身体里脱离?你什么时候进过我的身体?” 殷擎望着他,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大,他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喘息。 “大概是……你成为魔尊后去找我那日。” “那个时候。”殷离舟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么早的时候。 “是。殷擎眼中的光开始涣散,声音愈发艰难,”那时……你刚从冥渊出来,又耗尽心力带出陈三道的一魄。我看出那时的你灵力亏损,神魂不稳。所以虽自爆,但仍留了一魂一魄,趁你虚弱时进去你的身体。” “你对我做了什么?” 殷擎靠在身后的刑架上静静望着他,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一开始我实在太过弱小,对你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所以你从未发现过我的存在。但是后来,你先是渡劫失败,后又在却隐山修习了和你自身完全相违背的法术,以至于多次差点走火入魔。这时我才逐渐苏醒,并一点点开始吞噬着你。” 殷离舟只觉内心愈沉,揪着他衣领的手忍不住颤抖,“所以当年明清与楚执的死?” “是我影响了你。” “吕庄那么多条人命呢?” “是我借了你的身体。” “那扶黎呢?” “百年前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我才能趁虚而入。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闭关百年,彻底占有了他的身体。” 殷离舟猛地闭上了眼睛。 拳头几次松开又收紧,殷离舟最终还是没打下去。 再次睁开眼时,殷离舟的目光中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一时竟连愤怒都感觉不到,只是无力,深深的无力。 “我知道……你肯定恨毒了我,无所谓,因为……我也从未喜欢过你。”殷擎支撑不住,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刚说完便是一口血喷出。 “这辈子我也与你纠缠累了……下辈子……咳咳咳……” 殷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从刑架上滑下。 他倒在地上,看着殷离舟,嘴唇嗫嚅。 鲜血大口大口涌出,殷离舟看不清他的口型。 只是最后的最后,他才听见一句,“别再见了。” 说完,他艰难起伏的胸腔猛地喘息了几口,然后猛地停下。 殷擎去了。 殷离舟在原地站了许久,望着殷擎依旧圆睁的双眼许久,这才走过去将它们合上。 “你说得对,别再见了。” 第70章 偷藏 “君上。” “君上。” “君上?” 獝狨一连喊了三声,殷离舟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的獝狨,懒懒地问道:“何事?” “地牢中的那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这尸体指的自然是扶黎,殷离舟闻言,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这才回道:“送回却隐山吧。” 那毕竟是扶黎的身体,而扶黎于他是有恩的。 “是。”獝狨立刻回道。 眼见獝狨就要退下,殷离舟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住了他。 獝狨立刻停下脚步,等着殷离舟发话。 但许久都没声音,就在獝狨以为殷离舟又走神了时,这才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地牢一共就两个人,现在还死了一个。 那么他是谁,自不必言明。 但…… 獝狨想起如今地牢里的模样,斟酌着自己的语言,“清挽仙尊还在地牢,只是挣脱了锁链,日日坐在扶黎仙尊身侧守着他的尸体,他应当很难过。” “……嗯。” “您要去地牢一趟吗?”獝狨试探地问道。 殷离舟闻言,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 獝狨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道歉,“属下多嘴。” 殷离舟冲他挥了挥手,獝狨立刻马不停蹄地退下。 去地牢看他? 殷离舟苦笑一声,单明修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他吧。 单明修父母早逝,可以说是扶黎一手带大,既是师,也是父。 那日虽然单明修从到到尾没有问他一句。 但他和殷擎的对话那么明晰,他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哪怕殷离舟不想承认,哪怕他和殷擎都不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殷擎是他的父亲,这是他永远也抹不去的过去。 所以不管怎么说,他名义上的父亲害死了单明修的师父,还占了扶黎的身体。 每每想起殷离舟都觉得头痛。 真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吹得窗子微微颤动。有几缕顺着缝隙挤了进来,让殷离舟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殷离舟站起身来,推门走到殿外。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间忽晚,已是秋季。 暗夜笼罩天空,不露出一颗星子。 枯叶铺满大地,发出粉身碎骨的哀鸣。 风从身体穿过,殷离舟觉得有些冷。 可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待在这里。 明明天大地大,他一时竟觉得无处可去。 他本想随意走走,没想到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到了单明修上次带他来的那个山洞。 殷离舟愣了片刻,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这里应是单明修一直用法力护着,因此虽已入了秋,依旧是十里桃花灼灼,未见一分凋落之意。 小院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大门张着,似乎在等着主人归来。 殷离舟在门外彳亍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竹楼,桃林,圆桌,石凳,风铃…… 处处都很合他的心意。 如果他与单明修中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此时的他们,是否已经居住在了这里? 檐下的风铃和他上次来时一样,随风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殷离舟的脚步声合着风铃,一步步向上走去。 屋内依旧是那副简洁的模样。 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架。 书架上摆着上次带来的面人。 墙上挂着空荡荡的画。 殷离舟走到床边懒懒地躺下。 静静地望着屋内的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单明修。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这里的个人风格这么明显,不想起单明修才算得上是奇怪。 他有些好奇,单明修心情不好时,是否也会来这里? 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振翅之声。殷离舟向外望去,原来是母燕衔着食物归巢,小燕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把头探出,争着进食。 口中的食物很快喂完,母燕再次飞走。巢中的小燕酒足饭饱,开始啁啾鸣叫,欢乐得不得了。 殷离舟嫌吵,随手摸了个竹片打在巢上。 吓得小燕们惊慌奔逃,有几只还飞到了屋里。 殷离舟一见,顿觉不妙,刚想起来把它们赶出去,就见一只小燕一头撞上了书架。 一个面人就这样从高处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离舟见状,忙起身将燕子赶了出去,然后蹲下身去看那个面人。 这是一个孩童模样的面人,扎着两根朝天辫,只穿了红色的肚兜,肚兜上还绣着一个福字。 小孩儿的脸圆乎乎的,还带着几分红晕,似乎刚玩耍回来,十分可爱。 可惜殷离舟的手刚碰到它,就见面人从鼻子处直直裂开,碎成了两半。 可惜了,殷离舟心里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拼上。 殷离舟正想拿起上半部分,却突然愣住。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面人的眼睛像极了自己。 越看,这样的感觉愈便发明晰。 殷离舟的手就这样顿住,愣了片刻,他抬手轻轻覆住面人的下半部分。 然后发现,那眼睛确实是自己。 屋内的声音渐渐散去,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一时间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许久,殷离舟才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拿起面人一个个看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每一个面人都有一部分和他相似。 身姿挺拔修长,着绿衫,持竹扇的翩翩书生,和他一样,耳后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穿着短衣,手持鱼篓的孩童,和他一样少了小指。 穿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新郎官,和他眉眼相似。 每一个都不是他,却又藏着他。 就像单明修与他的感情,从来都无法正大光明。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个个面人,他不知单明修是何时学会的这门手艺。 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捏面人时的场景。 一个个无尽的长夜,他独坐于桌前,小心翼翼地勾勒出面人的眉眼轮廓。 那时,单明修是否是在想着自己。 所以才将每一部分都做得像他。 他想起单明修说过的,第一次在后山相见时就认出了他。 所以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念着他吗? 那为何,又会有杜修呢? 殷离舟只觉得一切犹如迷雾,让他混沌一片。他有些惶然地向后退去,身体抵着桌沿,这才勉强让自己站直。 到底是为何? 殷离舟拼命思索,却只觉得大脑一片乱麻,一时竟什么也想不明白。 有风吹了进来,墙上的画被风微微吹起,似乎在引着他看去。 殷离舟的目光落在那副空白的画上。 他看了许久,目光几乎能在上面剜出一个洞来。 然后,他走了过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抵住画边,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将画翻了过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离舟似乎被画中的人吓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去。 那副画上是一个少年。 少年一头长发用红色束带干净利落地束起。身着黑色的窄腰玄衣,腰间系着朱红的玉带,衣摆处用金线绣着赤金色的云纹,面容俊美,笑容恣意。 那是十五岁时的殷离舟。 还活得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却隐山有些弟子不喜欢他而已。 但那时的他并不在意,他向来只在乎单明修,忧他所忧,喜他所喜。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知在他身侧便是幸福与欢喜。 殷离舟静静地望着画中的人,一时间竟生了几分艳羡之意。 其实说起来,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是却隐山那几年。 后来,他便再也露不出这样的笑了。 可是…… 殷离舟还记得这一世第一次醒来便是在单明修的房间。 而这副画就那样被反着挂在那里。 他们天生敌对,单明修还亲手把剑刺入他的身体,那又为何瞒着世人在墙上挂着他的画像。 为何?为何? 明明当初那般绝情,又为何将他的爱意偷藏在这里。 殷离舟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催促,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原因,于是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扯下画像卷起,快步向魔域走去。 殷离舟一路御剑,很快便到了地牢,可是真到了门口却又近乡情怯,不敢进去。 他在门口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作出平日里的模样,走了进去。 扶黎已经不在了。 地牢里只剩下了单明修一个人。 单明修这次没有被缚着,而是背对着他站在墙边,静静地望着窄窄的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听见动静,单明修转过身来,还未开口,目光先落在了殷离舟怀中的那副画上。 第71章 终章 随即,便像被灼伤一般,目光移向了一旁。 殷离舟知他在逃避,却偏不遂单明修的意,径直走到他面前,将那幅画展开。 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就这样出现在了单明修的面前。 那画仿佛吃人一般,引得单明修立刻向后退去。 殷离舟见状,轻嗤道:“怎么?你的手笔都认不出了吗?” 单明修抵在袖侧的手微微收紧,却没言语。 殷离舟知他不否定便是肯定之意。 心中有了底,上前一步,追问道:“单明修,你母亲为妖魔所害,你最痛恨的不就是妖魔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人是你,鸣山之上亲手铲除我的人是你,那又为何又要在卧房内挂上我的画像?” “还有这些面人。”殷离舟说着,从袖子掏出一个面人,甩到他面前,问道:“好玩吗?单明修你告诉我,这样很好玩吗?” 殷离舟将画直直怼在单明修的面前,咄咄之态逼得他不得不看,不得不言。 画上的少年丰神俊朗,笑得没心没肺,那是殷离舟在他心中的,再也回不去的模样。 单明修心中一痛,抬手似想触碰,然而还没碰到,又很快放下。 他知道避不过了,笑容一涩,缓缓开口道:“这副画是早就画好的。” “本想送给你,却一直不得机会,便收在我那里。没想到后来,再也没机会了。我想看时便会拿出来,但每日想看的次数太多,拿来放去不便,我便挂在了卧房内。至于那面人……” 单明修说着,眼神陷入了回忆。 是有一次下山时,他遇到一个捏面人的老人。 老人衣着虽不说富贵,但也体面干净,不似穷困,却日日上街,售卖面人。 单明修与他相谈半日,得知因他老伴喜欢面人,他才学了这门手艺,以哄她开心。他们相守一生,但老伴一年前先去了。老人想她时便会掏出家伙什,捏一个她模样的面人。没想到后来竟有人愿意出钱买,老人便也渐渐将此当为一门营生做了下去。 单明修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放下剑和老人学了起来。 他不能捏殷无舟,便每个面人捏一个最像他的部分,想他时便捏一个,久而久之,便攒了这么多来。 他从来不擅巧言,无法将他心所想一一告诉殷离舟来听。 只能笨拙地在无人的角落。 一个人收藏与他有关的东西 独自欢喜。 虽然不愿相信,但其实他深知,早在他当初将剑刺进殷离舟的身体时。 他们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谁欠谁?谁对不起谁?早已分不清。 “为何?”单明修抬起头来,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因为我心悦你。” 殷离舟持着画的手一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他继续说道:“但那又如何呢。阿渡,我们之间隔得太多了。我一直想带你远离这世间,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痴念一场空。” 仿佛有什么应声碎裂。 然而牢内依旧一片空寂。 两人许久都没有出声,还是小骨妖打破了这份安静。 “君上,君上,不好了。”小骨妖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喊道。 殷离舟闻言,转过头问道:“何事?” “多目昨日将扶黎仙尊的尸首送还回去。没想到却隐山大弟子廖一卓见了尸体后,竟连缘由都不问,直接动手斩杀多目,还将他的尸首挂在正门外,并鼓动众门派……” “什么?”殷离舟冷声接道,声音中像含着冰。 “活捉殷殷殷……渡,除尽妖魔。” 殷离舟闻言,转头看向单明修,见他面上与自己一般惊异,便知他也不知这件事。 于是饶有兴致地回道:“好大的口气,那我可真要会上一会,看他们是如何活捉我的。” 说完,大步向外走去。 行至门前,却又停下脚步,对狨说道:“看顾好单掌门。” 说完,这才走了出去。 殷离舟行至魔域外,见外面以廖一卓为首,站满了却隐山弟子。 除了却隐山,同来的还有毕安阁。 至于其他的各大门派,连影子都没见到。 殷离舟看见这样的场面,都懒得召集其他妖魔,心中还有点心疼廖一卓。 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杜休!”廖一卓一见到他,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仿佛等待已久般,立刻大声喊道:“不对,如今该叫你魔尊了。殷离舟,你欺师灭祖,囚禁清挽仙尊在先,杀死扶黎仙尊在后,简直欺人太甚。今日,哪怕倾尽全部,我也要取你之命,报仇雪恨!” 殷离舟懒洋洋地看着他,“不是说合众派之力吗?就你们也敢前来挑衅?” “你别太嚣张,只有我们也足够了。”廖一卓看着他,双目怒睁,带着浓重的恨意,“今日,我便要率领众人,踏平魔域,救出掌门。我要让掌门知道,我才是最合格的继任者。我要他为当初没有选择收我为徒而后悔。” 殷离舟抬手,一道红光自他掌心升起,接着屠灵出现在他的手里。 “废话太多了。”殷离舟说着,直直飞身向他冲去。 廖一卓见状,也忙抽出佩剑,和他对打起来。 自从之前在却隐山上败给殷离舟后,廖一卓一直深以为耻。回去之后发奋图强,日日勤奋练习,只为有朝一日可以一雪前耻。 后来虽知杜修竟是魔尊,心中也无任何惧意。 他认为这些年的勤苦之下,他的灵力与单明修都已不相上下。 因此哪怕殷离舟已为魔尊,他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所以,扶黎的尸体被送回却隐山时,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趁大家悲痛欲绝之时,煽动大家的情绪,并挨个游说其余各大门派。 没想到除了毕安阁外,其余门派都失了再一战的勇气。 不过无所谓了。 他等待与殷离舟一战已经太久了,而现在老掌门已死,掌门被囚。 他是众望所归的继任者。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 只要他战胜殷离舟,救出掌门,他便是却隐山的救星,整个修真界的一枝独秀。 再也没人能压在他的头上。 他当年的失败也会被人选择性地遗忘。 他需要这场胜利。 所以,他必须要赢。 但没想到的是,他与殷离舟一交手,便被他深厚的灵力所震慑。 图灵刀重重地砍在他的剑上,剑身猛颤,发出尖锐的哀鸣。 他虎口巨震,道道裂缝顺着虎口裂开,双手瞬间鲜血淋淋。 怎么可能! 廖一卓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不信邪似的,拼命调转全身上下的灵力,将他们凝于剑上。 但几下便被殷离舟轻易化解。 廖一卓这才不得不承认。 他这么多年的刻苦努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过是一场笑话。 刀剑相接,图灵强大的威慑使得对面的剑不断颤动。殷离舟催动内力,但很快,面前的剑还是应声碎裂。 而廖一卓则被震得连连向后退去。 一口血喷出,猛地跪倒在地。 他刚一抬头,图灵便架在了他的脖颈处,然后便听殷离舟说道:“你输了,带着这些人,赶紧滚!” 廖一卓不顾脖上的刀,抬头看向他,眼神疯狂不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输给你?凭什么!我明明这么努力了!凭什么!” 殷离舟对他的话感到迷惑,“为什么你觉得你努力了,便一定能超过我?” 廖一卓被问得一怔。 “更何况你又怎知你努力时,我没有努力?” “我……” “廖一卓,你家世好,天份高,你得到的太多,一路走得太顺,所以你觉得你理所应当得到一切。哪怕你当时没得到,努力了也一定要得到。你又凭什么呢?” “不是这样的……” “你整个人都拘泥于一个小小的却隐山上,见得太少,所以才会将战胜我作为你的人生目标。就算你战胜我,然后呢?又能说明什么。” 殷离舟说着,收回了屠灵刀,淡淡地扫了周围一眼。 原本还群情激昂的却隐山弟子此时一片安静。 被他目光扫到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而一旁毕安阁的秦褚逸则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殷离舟冲秦褚逸笑了笑,便知今日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低头,看廖一卓面如死灰的模样,轻叹一口气,“你说你努力,你的努力不过是争强好胜,为了虚名。我努力,可是为了活下去。” 说完,转身便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廖一卓却突然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殷离舟的背影。 “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还没结束呢,殷渡,这次,我一定要赢。” 一旁的秦褚逸看廖一卓一副疯魔的神色,眉头轻蹙,暗道一声不好。 刚想开口提醒殷离舟,便见廖一卓整个人突然燃烧了起来,然后化成一柄光剑,直直向殷离舟的后背刺去。 “玉石俱焚!小心!” 秦褚逸刚开口,便见一道白影突然挡在了殷离舟的背后。 接着,那柄光剑便直直没入那人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很快便浸湿了殷离舟的后背。 殷离舟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人竟是单明修。 那柄光剑只有一击,因此很快便化成萤光散去,只余单明修心口处一个血洞。 不知为何,殷离舟仿佛也被刺了一剑一般,锥心的痛意在心口处蔓延。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 殷离舟一把扶住将要倒下的单明修,伸手想要捂住他流血的心口,然而看到那源源不断涌出鲜血的地方,却连碰都不敢碰。 “单明修。” 殷离舟一边叫他,一边握住单明修的掌心,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体内。 然而无论他输送多少,都仿佛泥沉大海,根本无法在单明修的体内凝聚起来。 殷离舟这才怕了。 他听说过玉石俱焚。 却隐山的禁术之一。 这功法和它的名字一样,一旦使出,便是两者玉石俱焚的效果。 施术者化尽毕生所学,以身体为引铸成一剑,与对方尽毁。 因此,一般只有血海深仇者才会动用此术。 殷离舟怎么也没想到,廖一卓对他有如此浓重的恨意。 也没想到单明修会从地牢跟过来,还替他挡住了这一剑。 “单明修,你不能有事,我才不想欠你,你给我好好的,你不是却隐山掌门吗?怎么就这么点本事……” 殷离舟说着,声音都开始发抖。 他顾不上心口那突如其来的锥心之痛,灵力不要命似的注入单明修的身体,想替他修复胸口的剑伤。 然而根本没用,他连血都止不住。 只能眼看着单明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涌出,将原本雪白的衣袍浸透。殷离舟越来越慌,大声道:“单明修!你不准死!不准!” 殷离舟哑着声叫他,生怕他就像一捧血,转瞬间便没了。 单明修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离舟,却突然笑了。 他抬起沾着血的手指,想把殷离舟脸上的泪擦干,没想到反而抹花了他的脸。 “阿渡,别哭。” 单明修艰难地喘着气,继续说道:“……其实,一直都是你。无论是殷渡还是杜休,我心上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什么?”殷离舟不解。 单明修没有解释,而是牵着殷离舟的手,按在了胸口处。 “这颗心,我早就……给你了。” 殷离舟只觉得心口处愈发疼痛,似乎有什么正在引着它出来。 然后他便见单明修的心从胸腔中飞出,融进了他的身体。 “啊!” 殷离舟只觉得心中一阵巨痛,接着许许多多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面前接替出现。 他看到百年前的鸣山之上,单明修的那一剑其实留了余地。待众人散去后,他便立刻赶到山下,用半颗心为护他生魂,并炼制了新的身体,用心头血养护了足足百年,他也是因此才病弱了下去。 他看到单明修按照他想象中的模样,建了那处世外桃源。并把他的新身体放在那里,日日照看。 他看到单明修将杜修带回却隐山,亲自教授,形影不离,当孩子一般宠溺。 他看到无数个深夜,他在灯下一笔一笔勾勒自己的眉眼,然后到了清晨,再一一烧去。 …… “不要!” 待眼前的画面散去,殷离舟低头,却发现单明修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染上了凉意。 “不要!单明修!单喻!哥!”殷离舟揪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摆,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唤醒。 秦褚逸见状,走过来按住殷离舟的肩膀,安慰道:“节哀。” 殷离舟却一把拍开秦褚逸的手。 双目通红道:“我才不信!他不会死的。” “君上,你冷静一些。” “滚开!”殷离舟赤红着眼推开了他,起身冷冷地扫了一遍却隐山众人,然后抱起单明修飞身离去。 - “后来呢?”身穿毕安阁弟子服的少年托腮问道,脚下还放着一把笤帚。 “后来……”凌殳拖长了语调,“后来就没人再见过他们了。” “啊?就这!”小弟子满脸震惊地问道。 “是呀,就这。”凌殳嘴里咬着说书骗来的麦芽糖,笑嘻嘻道。 “这算是什么结局,把糖还我。”小弟子说着就要伸手去拽他嘴里的麦芽糖,然而还没碰到就被凌殳一把躲开。 “唉唉唉,你说要听上一任魔尊和上一任却隐山掌门的故事。我讲也讲了,你听也听了,听完又要把报酬要回去,你是不是太无赖了。” “谁让你结尾说得这么敷衍。”小弟子不服气道。 “但这就是结局呀,非要轰轰烈烈,你死我活才叫结局吗?小伙子,话本看多了吧。” “可是……”小弟子虽有些闷闷不乐,但也没办法,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结局。 故事也听完了,小弟子捡起地上的笤帚准备继续干活,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道:“如果这个结局是真的,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莫非你也在现场?但你好像不会武功吧。” 凌殳闻言愣了一下,笑眯眯地用牙把糖嚼碎,这才说道:“现在修真界之首是谁?” “当然是我们毕安阁的秦掌门呀。” “那我是谁?” “掌门的跟班呀。” “那不就得了,我整天跟在掌门身边,三界之内,什么不知,什么不晓。那廖一卓化剑刺魔尊那次,我当时就在场。” “你就吹吧,虽然掌门宠爱你,但你又不会武功,哪能什么地方都跟着去。” “爱信不信,你个扫地的小外门弟子,什么都不懂,我才不跟你计较。对了,掌门快醒了,我去准备伺候更衣了。” “欸,你别走啊!那魔尊和那掌门还活着吗?” 凌殳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回道:“当然还活着。” “真的假的?”小弟子将信将疑。 “真的。”凌殳转过头懒洋洋地回道:“去年清明还找我喝酒了呢。你说该死不该死,清明来找我,晦气。” “你就吹吧你。”小弟子远远喊道。 凌殳没再回头,冲他摆了摆手,“爱信不信。 说完,眼前却浮现出上次见二人时的模样。 凌殳伺候完秦褚逸睡下,刚一进院子,就见两位不速之客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在等着他,桌上还放着两坛酌清。 殷离舟坐在单明修身侧,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今儿清明,想你了,来看看你。” 凌殳差点没被他的话噎死。 “多谢你啊!今儿特地想起我来。我还活着真是抱歉了。” “哈哈哈哈哈哈,凌殳,不得不说,你脾气真得好了很多。” “人总得长大不是。”凌殳说着,在他们对面坐下。 然后有些诧异地看向完好无损的单明修。 当日他也在,单明修那模样,明显是活不成了,今儿怎么又好好地坐在这儿了。 殷离舟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道:“我救回来的,厉害不?” 凌殳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冲他竖了个拇指,“玉石俱焚都能救回来,可真有你的,代价不小吧。” “还好吧。”殷离舟转头笑吟吟地看向单明修,单明修的目光也从未有一刻离开他。 “我把心分给了他半颗,不对,这本来就是他的心,物归原主了一半罢了。” 凌殳道:“不止吧。” “当然了,救人哪有那么容易。我灵力损失了大半,简而言之,现在也就比普通人强上那么一丁点。” 凌殳满脸震惊,“你算数真够好的,这叫损失一大半,你直接说全搭进去不就行了。”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来,敬我一杯。”殷离舟说着,率先端起了酒杯。 “敬敬敬,你确实值得敬一杯。”凌殳说着,也仰头干了。 那日殷离舟的模样他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单明修没救回来,他当场屠了却隐山都不一定。 这杯就当替逃过一劫的却隐山弟子敬的吧。 “那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凌殳放下酒杯后问道。 “养一条狗,四处走走,扶危济困,百年好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凌殳笑骂道。 三人就这样边扯边喝,喝到最后,清醒的就剩下单明修一个。 殷离舟已经睡着了,单明修抱着他准备告辞,却被凌殳一把拉住。 凌殳红着脸,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大舌头,“好好对,对他。别辜负了他啊!他说得轻巧,其实我知道,他把寿命分了你一半对不对?他是个傻子,你可要照顾好他。” “我会的。”单明修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凌殳说着,依依不舍地拍了拍殷离舟的胳膊,转身背对着他们坐下,继续喝起酒来。 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 一睁眼便见秦褚逸皱着眉坐在他床前。 凌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尖叫出声。 “掌,掌门,您怎么在在这儿。” 秦褚逸示意他看向窗外,凌殳一看,这才发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辰时。 这会儿他都该伺候秦褚逸用早膳了。 凌殳一头冷汗,正想着秦褚逸会怎么罚他,却见秦褚逸站起了身,对着他道:“更衣。” 凌殳这才发现,他里面还穿着寑衣,只披了件外衣便出来了。 凌殳立刻应道:“是。” 然后起身给他更衣。 想起昨晚的殷离舟和单明修可以游历四方,而自己只能困在这里伺候秦褚逸,便觉阵阵悲哀从心底升起。 然而还没悲哀一会儿,便听秦褚逸说道:“走吧。” “去哪儿?”凌殳下意识问道。 “昨日岭南送来了一些荔枝,你不是爱吃。”秦褚逸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神情,冷冰冰地说道。 凌殳一听,脸上立刻挂起了笑容,立刻回道:“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