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魔尊总想非礼我 作者:南卡 文案: 姜宁没想到自己只是去河边洗手,就永远地沉睡在冰冷的河水中。 她也没想到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自己欺负也只是一笑而过的好脾气顾云舒,居然在她死后摇身一变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魔尊。 传言魔尊一夜白头、双目泣血,屠戮正道二百三十人后竟还做出杀人夺尸、耗费数百丰寿命开启禁术将姜宁尸身冰冻在无尽虚妄海中这等无比荒谬的骇事。 人人都说。阴鸷偏执的魔尊爱惨了那个叫姜宁的姑娘。 姜宁: ....所以她不能投胎是因为他夺尸吗! 变成阿飘的她气呼呼地入了魔域。 魔尊站在高台上,北风猎猎,衣角翩翩。他背影孤独寂寞,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姜宁作精欲望膨胀。他看书,她冲上去把书撕个粉碎。他吃饭,她把菜碟子扔地.上蹦哒两脚。他洗澡,她把辣椒油倒进他的洗澡水..... 魔尊半夜被鬼压床,看着趴在他身上的女鬼姜宁,神色难言。 “宁宁,你想要什么?” 姜宁阴恻恻地笑,缓缓伸出两根手指:“烧两个和尚帮我超度一下……” 魔尊:…… 一句话简介:我决定躺平。 立意:人各有志,但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宁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数九隆冬,飞雪纷纷扬扬地飘向地面。 明心城内一派热闹,一年一度的元日即将来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走亲访朋。男子脸上带笑,提着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家门口,女子穿红袄,领着家里的小孩放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经久不息,这家放完了那家放,一大片热烈的火焰呼啸着腾空,漆黑的夜多了几分暖意。 然而与这相隔不远的丰常河,则是另一幅凄清萧条的景象。 地面碎成渣的冰和雪浸泡在一起,一片泥泞,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放眼过去,天地间一片银白,混沌不堪。 姜宁坐在河边,光着脚踩在冰面上,撑着下巴幽幽地叹口气。 唉。 要是当初没有跟温妙松吵架,没有一个人负气地来河边,那该多好? 想到自己不慎落水的那一刻,她心中愈加悔恨。她不会凫水,直接随着滚落的黄泥葬身在冰冷的丰常河。 修炼大业还未成,当初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与明心仙派相接的明心城中,还没赶得上明心仙派的报名、还没有留下令人千古传诵的故事,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死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河里。 本来死也就死了,下辈子投胎重新做个人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坐在丰常河边时,她慌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可不知为何又“醒来”。 她害怕这是阎王爷不收她,要故意折磨她。 天底下没有比想死死不了还痛苦的事。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上辈子自己只是个社畜,一觉在梦中猝死,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五岁的小女娃。可能是她活了两辈子,占了轮回的大便宜,所以这次不管她如何诚心实意地祈求去死,她的鬼魂始终萦绕在丰常河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北风猎猎,河边的少女却感觉不到寒冷。 厚厚的冰层下,一抹黑影速度极快地朝少女逼近。 “啪嗒”一声轻响,打断了沉浸在哀伤心绪中的姜宁。 有人来了吗? 在她扭头的一瞬,一名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男人踩过掉落在地上的断枝,朝她飞身而去。 白色的剑光“噌”地亮起,姜宁下意识闪身避开,摔落在冰面上。然而那道剑锋却避开她,直指冰面。 “砰” 白色碎冰乒铃乓啷地被炸飞,冰面上被开出一个大洞。 河水盈盈,一团黑色头发若隐若现。 河中那物见到自己暴露,当下不管不顾地撒脚便跑。那道士却是不给她机会,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用剑在冰面上破出一个又一个洞。 姜宁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道士?这是在降妖除魔吗?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鬼? 可怜见的,她“醒来”这么久,除了偶尔路过的活人,压根就没见过同类。 找到组织的感觉还挺好。 看到水下的女鬼仓促逃跑,她突然兴奋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等会儿自己也可以被收了? 她真的不想再当孤魂野鬼了。 以前这里其实也来过其他人,那会儿她还指望有人看见她的鬼魂把她收起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他们那群人居然没有一个能看见她。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来的是道士,专门降妖除魔捉鬼的,他一定能看见自己。 正想着,那边已快分出高下,只见那道士从怀里抓出一张符箓按在冰面,两指在面前竖起,嘴里快速念道:“天地玄宗,万气之根……祝我灭精,妖魔亡形。” “啊!” 冰面下传来女鬼痛苦的吼叫,符箓上血红色的痕迹似乎穿过冰层,直接作用在了女鬼身上。五根锋利的指甲破冰而出,裹挟着疾风朝道士刺去。道士空中跃起,手里长剑直逼那女鬼藏在水下的头颅。 “铮!” 闷声响起,宝剑入冰,穿破头颅。 气数已尽的女鬼被剑尖挑到冰面上,湿漉漉的裙子拖出一地的水痕。她幽怨地盯着道士,在他的做法下,飞快化成一缕青烟。 姜宁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希望这位道士看在她主动自首的份上,不要那么粗鲁。她忐忑地朝他走去,清了清嗓子。 “这位大哥,我也是鬼,你把我收了吧。” 小道士拍拍道袍上的水痕,仿佛没见到她这人似的自顾自往树林里走。 “小道士,别走啊,还有一个!”姜宁急了,“道士大哥,做人要公平啊!凭什么收她不收我啊?” 小道士背着剑“充耳不闻”。 姜宁怒气腾腾地冲到他面前,结果这道士直接穿过她的前胸,从她的后背走出,一下都没停留,什么异样都没有。 姜宁:……难不成她不是鬼?或者说,阎王爷真的不打算收她了?连带着其他人也不收她? 这不行! “道士,小道士!”她在他面前飘来飘去,挥舞着双手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年轻的道士停下脚步,疑惑地侧头。 姜宁见有戏,嚎得更大声了。 “道士哥哥,求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份上你就收了我吧!我向你发誓,我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被困在这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道士,唉,道士哥哥!” “前方可是有人?”小道士祭出剑,警惕地盯着四周。他没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但却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急切,好像在央求他什么。 “道士,道士哥哥,你收了我吧。”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杂音,缥缈又模糊。他凝神去听,又觉得发出声音的主人近在眼前。 他抬眼,面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救救我啊!你真的看不到我吗?我是个鬼啊!” 鬼?他曾经开过鬼眼,终身可见鬼,难道现在看不见了? 不过这也可能是大鬼设下的奸计,说不定她看自己杀了这条河的水鬼,准备蓄意报复自己。既如此,那这只鬼说不定比他还厉害。 他一边念净心神咒,避免被这鬼迷惑了去,一边大步拉胯,朝树林飞奔。 “欸,你别跑啊,救救我!我想入轮回啊!” 女声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双脚迈进树林,耳边的声音才弱了很多。 不太像是恶鬼,她没有伤害自己。小道士犹疑一番,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姜宁欣喜若狂,“我是姜宁!因落水被长困在丰常河,想入轮回却没有办法。这位道友,您能帮帮我吗?那个……你看不到我吗?” 小道士沉吟许久,姜宁?他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冲着树林外声音来源问道:“我的确看不到你,敢问姑娘可是南江姜宁?” “南江?对,我的确来自于南江!”姜宁疑惑了,难不成有个跟她同名同姓同出生地的大名人也死了? “姑娘自称是鬼,可知你死去多时?” “不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没有记录的笔墨纸砚,早就忘了。” “那姑娘是否还记得魔尊?”小道士面露好奇,当年魔尊将心上人尸身放入虚妄海这件事,不知引起多大轰动。 姜宁纳闷了,“我不认识他。道士大哥,你就先想个办法把我收了吧!” 小道士神情古怪,他盯着虚空,大致确定了姜宁的方位。 “魔尊顾云舒,姑娘若真是南江姜宁,应该记得他。” “我不认识什么顾云——等等,顾云舒?” 姜宁一窒,张口结舌,震惊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魔尊?是她想的那两个字吗? 顾云舒——魔尊? 那个任劳任怨、永远只会一笑而过的好脾气顾云舒居然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当初她和温妙松、顾云舒、还有一个男子,他们本来是要拜入明心仙派成为说一不二的大剑仙啊! 他怎么就叛变了呢。 她的心复杂到了极点,果真是时代变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算了,管他变成什么样,现在自己的投胎路最重要。 姜宁想得很开,她现在死人一个,本就是泥菩萨过江,也不可能再去劝他什么。魔尊就魔尊吧,哪个穿越之子没点牛逼哄哄的朋友呢?说不定温妙松也变成一个大魔头了呢。 “道士哥哥,我知道了。你现在送我上路吧。” “我看不见你,你的状态很差。” 姜宁猛地睁大眼,看不见她?那这样岂不是也收不了她? “那我怎样才能入轮回?” “这……我也不知。”小道士有几分羞赧,“师傅跟我说人死后直接进入鬼灵界,等待投胎。但是有一些怨念极深的孤魂野鬼是例外。” 姜宁小嘴一撅:“我冤枉啊!我没有怨念啊,我只有一颗赤诚之心,道士大哥,您快想想办法吧,求您了。” 小道士愣了愣,好半天才犹疑道:“当年魔尊开启禁术,耗费数千年寿命将你的尸身放入无尽虚妄海中,或许是他的怨念影响了你?” 小道士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生死轮回本就是九天机密,凡人修士历经千万年来才勉强窥探一眼,这已经是极大的造化,再多的也没有了,所以他也只能猜测。 姜宁:……她听到了什么?她是不是听错了? “数千年寿命”、“禁术”、“无尽虚妄海”?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虚妄海据说是现世和鬼灵界唯一交融的地方。已经身死进入鬼灵界却不想入轮回的鬼魂们都会逃到虚妄海。” 姜宁似懂非懂,小道士继续解释道:“古往今来总会有个别痴情人,他们见不得爱人亲人身死道消,于是便开启禁术将他们的尸身放入虚妄海。一般情况下,这些尸身刚一进入虚妄海便会被那群野鬼撕个粉碎,但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保住尸身,说不定有朝一日爱人亲人的灵魂便会飘回他们的尸身处,完成‘复活’。” 这……这可真会玩。所以顾云舒那家伙为了复活自己,就把她的尸身放入虚妄海,他的怨念影响到自己,她也就不能进入鬼灵界投胎吗? 顾云舒!姜宁恨得咬牙切齿,别以为她会感谢他做出这等抽风的事,谁挡她的投胎路,谁就是跟她作对! “道士大哥,您一定要救我。我真的想入轮回,我不想当孤魂野鬼!”她哀嚎,急得恨不得扑到小道士身上。 “嗯,姑娘可以去魔域找魔尊,让他把你的尸身放出来。”小道士建议。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我的预收文《这个反派谁要谁带走》 巫夏活了二十多年,发现自己是一本书里的炮灰。 大反派原是归元宗掌门之子,天生狼心狗肺,暴虐无道。原著里他被接回归元宗那天,她把他一脚踹下高台,最后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巫夏决定先去世俗界的村庄找到他,帮他插秧,结果这一亩地的秧苗全被插坏了,大反派被养母捆在树上恶狠狠抽了十来鞭,鲜血直流。 她愈发愧疚,于是寸步不移地跟在他屁股后面,逼得向来冷漠,惜字如金的大反派一脸狂躁,推开她:“能不能离我远点?” 她吸吸鼻子:“我可以教你认字、学习功法、还可以送你上等法器,给你名额去修仙界……” 大字不识一个的反派:…… 于是每到深夜,巫夏都会从睡梦中爬起,给好不容易干完农活的反派讲功课、从天文地理讲到诗词歌赋。从一根小木棍切磋到真刀真剑、从基础法宝讲到生理知识,咳咳…… 然而沉寂多年,她厌倦秦修对她的冷漠,厌倦世俗界的风风雨雨。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巫夏拍拍屁股,悄悄离开了。 而大反派秦修,拿着全部积蓄换回来的发钗,对着满室的清冷,独坐一夜。 后来他一身桀骜,回到修真界,剑指虚空、除魔天地,让无数人低眉。 只是偶尔,众人见他在黑夜繁花里游荡,不知为何。 * 归元宗闭关多年的巫小师妹出关,恰好遇上首席弟子比试。等抽完签,众人纷纷为她落泪:“完了完了,怎么是秦修那厮,师妹,师兄估计要为你准备棺材了。”“师侄,快快服下我这保命丹,一定能救你一命……” 结果巫夏上台把剑一扔,大喊:“秦修,我不打了!” 众人:……不要放弃啊!你这样死的更惨! 然而只见向来冷漠的秦修脚步一顿,剑尖横在她的脖颈上:“当初为什么离开?说不出理由,就杀了你。” 巫夏:“我我我!我太喜欢你了!我怕在跟你一起会忍不住向你伸出魔爪——”、 秦修撤剑:“好,我同意。” “同、同意什么?” “同意跟你结为道侣。” 巫夏:o(╥﹏╥)o 第2章 这……姜宁犯难,去魔域找顾云舒?先不说她压根不知道魔域在哪儿,就算她好运气碰巧进了魔域,她又该如何找到顾云舒? “道士大哥,不行的啊。您不是专业捉鬼人吗,您还没试过就怎么知道不可以收服我呢?这样,要不您试一试?我就在您面前,您用那把剑刺我试试?” 小道士紧握剑柄,摇摇头,“姜姑娘,我在你身上并没有闻到臭味,所以你不是恶鬼。而我只杀恶鬼,不度鬼魂。” 姜宁听了这话也有些害怕,“那,那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样吧,”小道士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一只黄嘴蓝羽小鸟,一接触到外界,本来还一副死相的小鸟活泼起来,歪着脑袋左看右看,还不时地用小嘴梳理着羽毛。 “我之前在路上遇到一位大师,他虽是魔域中人,但造化却远比我之一流高。听说,他可以看见鬼差。这是他送我的引路鸟,它可以带你去魔域。怎样选择,就看姜姑娘自己了。” 小道士走南闯北,见识的多,他不建议姜宁去世俗界的寺庙中,那些寺庙要么是假的,要么杀伤力太大,他怕姜宁还没进入寺庙大门就被金光打得魂飞魄散。 那位大师他亲自接触过,虽然脾气有点差,但是对于鬼魂的态度倒是意外得与他相投,如今自己不能帮她,正巧魔尊也在魔域,他索性便直接建议她去魔域。 “道士哥哥,我不行的。我被困在河边,根本走不出去。” 面前空空如也,姜宁的声音越来越低,小道士突然就有些于心不忍。 “姜姑娘,若我没算错,现在距离你死去已经过去了五百七十余年。”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闷弥漫在冰凉的夜色里。 小道士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到空气中一阵苦涩。 他从他破破烂烂的包里翻了半天,终于从底部摸出一小截短得几乎看不见的香烛。香烛灰扑扑的,烛芯已经没了,小道士随手捡起一根特别细的小树枝,插在上面。 “鬼和人一样,要吃东西。不吃东西会虚弱,你也无法摆脱束缚离开这里,说不定你都进入不了鬼灵界便会消失。” 幽蓝色的火自棕色的树枝上往下燃烧,烛泪滴落,姜宁闻到了一股香味。她轻轻嗅了下,那香味自发地钻入她鼻尖,莫名地,她感觉原本虚弱无力的腿有了几分力气。 原来,是因为没人祭拜她吗? 她有那么差吗?顾云舒他们知道自己死了,都不肯祭拜她一下吗? “姜姑娘,家人祭拜的话,那香烛是直接送进鬼灵界的。因为你不在鬼灵界,所以只能自发去找香烛吃,并非是他们不关心你。”小道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慰她。 姜宁吸入的香火味越来越多,她虚幻的身影在空中开始慢慢显露。 小道士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小脚丫,雪白雪白的,踩在雪地上,若不是脚踝上绑着的红铃铛,恐怕都要把那双脚当做雪了。而后是两只纤细的小腿,白腻的腿上有划痕,还有一小片淤青。 膝盖以上是以大红为主,浅蓝为辅,间或以白点装饰的裙面,流云一样套在她身上。 小道士向上看,白嫩嫩的两颊微粉,朱唇薄而红润。两只眼睛乌黑,眉如新月,头上松松垮垮地梳着一个发髻,鬓间一支珐琅银钗,两缕乌黑亮丽的头发搭在两颊旁,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乍一看有几分冷淡避世之美,但是当那一双黑乌乌的眼睛望过来,露出点渴望好奇的神色时,又会觉得她不过孩子心性。 小道士愣神片刻,移开目光,示意她走两步。 姜宁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脚,搭在膝盖上的裙面落下,盖住了腿上的伤痕,她踩上树林的土地,惊讶地轻咬嘴唇。 以前她从来都做不到这点的,只要她试着想逃出去,就会有股无形的力量困住她。 但现在……她又往树林里面跑了几步,什么阻拦都没有。她“唰”一下飘出去,放轻身子,脚尖踮在了最高的那棵树的树叶上。 不远处的明心城碧瓦朱甍、层楼叠榭,人影绰绰,一片热闹。 对面万家灯火,而她却是孤魂野鬼一个。 重获自由的心被冲淡了几分,她又在树林里乱飞了几十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自由移动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小道士身边。 “道士哥哥,我自由了。” 小道士点点头,“姜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对了,”他转过头,表情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帧帧变化成严肃的模样,“你不可以害人,这与你投胎无益。” —————————— 小道士背影渐渐模糊,引路鸟也叽叽喳喳地扇翅膀往高处飞,姜宁犹豫地跟上去,往静谧的树林深处飞。 比起高兴,她现在更多的是茫然。对她来说,过去的人早就在一日又一日的磋磨中变成了一个个名字,她压根没有想回去找他们。 但是顾云舒的话,她该直接去找他吗? “簌簌”前方传来声响,姜宁被吓了一跳,立即飘起来,远远地观察。 一只黑色的小背影在雪地里留下小爪印,看不清是什么动物。 没想到自己变成了鬼,也还是害怕呐。为了保险起见,她决定接下来都用飘的。 引路鸟并不回头,只埋头一个劲地苦飞。周围玉树银花,它这样一个小黑点,很容易就被大树的枝干所遮挡。姜宁不敢分心,跟着飞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的“鬼魂”有些不对劲。 原本她能飞的跟树一样高,但现在她越飞越低,速度好像也有所下降。 是香烛吃得不够吗?她有空多去香火店转转吧。 好在就这么慢慢地飘了一会儿后,她又恢复了刚刚的“体力”,又能飞得高高的了。 黑夜被白天取代,周而复始,大约过了三四天,引路鸟终于带她飞出树林,来到了凡间。 白茫茫的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个化缘的和尚。 引路鸟看不见她,姜宁几次示意引路鸟停下都没反应后,她暂时放弃它,跟着这个和尚走。 “大师,大师,您能看见我吗?我是个鬼。”她围着大师一蹦三尺高。既然那个小道士没办法超度,这种大师应该是可以的吧? 慈眉善目的和尚敲开一户人家,“阿弥陀佛,贫僧路过此地,腹中饥饿,还请施主施舍贫僧一碗饭……” “大师,大师,你能不能看见我啊?”姜宁在他耳边使劲嚎。 “滚你个臭要饭的,我自己都快饿死了。”探出脑袋的男人凶神恶煞。 大师面色不变,换了下一家。 姜宁跟着他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见这人有丝毫看见她的迹象。 难不成是个假和尚?姜宁退后几步,摸着下巴观察几下,她猛地起步撞向大师的袈裟。 大师一般都有金光护体,她撞一撞就知道了。 “呲溜”一下,她从大师的背部进入,穿透他的身体后,从他的前胸走出来。 没用吗?她不信邪,双手握拳放在腰身加速跑,再次顺畅地从大师身体里溜出来。 来回试了几次后,姜宁一脸黑线放弃了。 她拔脚去追引路鸟,还好还好,它好像也飞累了,速度慢下来,被她追上了。 接下来十几天都是在比较热闹的都城上方,引路鸟好像在有意地避开人,害得姜宁也只敢飘在屋顶上。话说这鸟也挺厉害的,这将近二十来天,她就没见它喝水吃饭休息过。 “啪”——路过天桥时,有一说书人用一醒木拍案,周围的听客顿时敛气屏息。 只听那说书人语调抑扬顿挫,“那顾公子直接杀进叶家,问那守门的家仆交还姜姑娘。家仆语气甚是嚣张,只言那姑娘已被他家公子纳入房中,只待生下小公子便可成为他叶家的人上人!” “顾公子大怒,祭出宝剑一剑取了那家仆的头颅。叶家全体护卫出动,动刀的动刀、耍枪的耍枪、还有埋伏在墙头准备暗中给他冷箭的。但是众位看官,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那顾小儿还能长了三头六臂不成?这么多人难不成对付不了他?” 说书人呵呵一笑,“刀光剑影中,那顾公子十步杀一人,剑使地那叫一个出神入化,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将这些护卫统统杀了。待他闯入叶家内宅,一间间找过去时,等待他的只有姜姑娘的冰冷尸体。原是那小娘子不堪受辱,寻了一根绳自尽了。” 底下人唏嘘一片,说书人语调一转,换上悲痛哀伤又愤怒的表情继续道:“那顾公子见到心上人冰冷的尸体,当场双目泣血,拿了剑冲出去见人就杀,从后院杀到前院、从主人杀到家仆、老人、孩子、妇女就连那畜牲也是一个没放过啊!听那些邻居说,叶家的惨叫声足足响了一晚!” “那顾公子杀完了人,一夜白头,等到第二天抱着尸体从前门走了。周围的人没一个敢拦他。” “后来进去查探的人看见叶家二百三十口人的尸体都被扒了皮堆在大堂里、院子里。那血足足三尺厚,漫到腰,外人都是游进去的!官府的人去了也没办法,只能先打开大门放血,放了足足三天啊!” 胡扯,三天的血,那得流多少? 姜宁也只是顺路听一嘴儿,她放轻“鬼魂”,飘上天桥。 “后来那顾公子的身份被人识破,原来他竟是大名鼎鼎的魔尊!” 姜宁一个趔趄,趴在天桥上不可思议地挠挠耳朵。 “那魔尊不知怎的,化成普通人跟随一支队伍准备潜入修真界。没想到啊,他出魔域时什么都没带,回去时却带了一具尸体。据说他从此闭门不出,就连那些仙人去挑衅都不理睬……” 这是营销号吧,要不是他们听不到她讲话,她真想冲下去好好给他们辟谣。 姜宁对于她和顾云舒的“风花雪月”不是太想了解,也就没再理。跟着引路鸟又飞了几十天,穿过各种阻碍后,她到了传说中的西境。 大陆大体分为四块,凡人集中在东边和南边,修真界在看不见的北边,那里地大物博,资源包罗万象、琳琅满目,高阶灵植灵兽满地都是。 妖界近年来式微,集中在东边,甚至有些妖和人已经能够和平相处。 魔域独占西境这一大片板块,入口处终年被大雾包围,据说雾中有怪物当门神,几千几万年来修真界的人都没能打破。 远远望去,一片广袤无垠,上方的大雾浓郁得仿佛能滴水,藏在雾里的魔域像沉睡中的怪兽,似乎随时能从梦中醒来给闯入者一爪子。 引路鸟啾啾啾,扑棱着翅膀犹犹豫豫,显然,它被其中的东西震慑了。它不进去,姜宁也不敢,就这样在外围绕了一大圈,她看到了一个略眼熟的背影。 那是……那天的说书人? 只见胖乎乎的说书人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探头探脑地观察四周,确定周围没人后一头扎进了雾里。 说书人是魔域的魔修吗?他为什么要在世俗界讲魔尊和她的故事?一定有什么目的。姜宁也不管引路鸟看不见她,冲它招招手后跟着说书人的背影小心地在雾里行走。 第3章 穿梭在能见度极低的大雾里,周围是漂浮的尘沙,这就像是一座沙和雾构成的防御堡垒。 说书人明显不是第一次来了,他轻车熟路地避开雾里的屏障物,两只腿走得飞快。姜宁牢牢地跟着他,大约飘了一个时辰,日光陡然暗了许多,前方昏黄一片。 白茫茫的雾气里,脚下棕色的大地上伫立着巨大古怪的猴头蜡烛。它们脸上被涂得花花绿绿,张着巨大的嘴巴。昏暗的光线从嘴巴倾泻而出,指引前方的道路。 一人一鬼跟着猴头蜡烛的摆向走,又过了几个时辰,姜宁面前豁然开朗,笼着魔域的面纱被揭开。苍穹茫茫、乌云翻滚,远处巨大的黑色山脉化为一点消失在天际。 一面巨大的黑色城墙出现在他们面前。城墙高耸入云,横向延伸。目之所及,地上俱是镶嵌着坚硬的砖头与锋利的铁块,以此来阻挡雾里可能出现的不明怪物的攻击。 城墙里市井繁华、车水马龙。摊贩叫卖、小儿啼哭、女人讨价、还有男人打架等各色各样象征着人和生气的声音透过城墙遥遥地传来。 姜宁飘得很高,但还是没能翻过城墙。她伸手摸了摸,一片光滑,好像是铁皮。 用铁来当防御城墙? 姜宁收回手,觉得自己发现了点有趣的事。 那说书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下,曲起手指敲了几下,三长两短,说:“正道小儿该死,魔尊威武!” 片刻,城墙下的小门打开,说书人笑意盈盈地进去。 姜宁略屏气,她倒是想直接穿过这城墙,但又怕里面万一有什么阵法把她困在墙里就不好了。没怎么犹豫,她跟在说书人后面从小门进去。 甫一进入,刚才还听不分明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朝她涌去。 她睁圆了儿一双杏眼,稀奇地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成衣铺、花行、酒馆、居然还有在路中央卖身葬父的,像极了人类生活的街道。 魔域的魔修们,还挺接地气的。 唯一与世俗界不同的是街头站立着两个灰色的巨大傀儡,它们高高在上,俯瞰地面。 铁制的嘴巴与下颚因为年代久远、关节不太灵活有几分分离,两只手倒是做得精心,各拿着一把几十米的大刀,看起来有几分怪异。 姜宁有些害怕它们硕大的眼珠,总感觉会看穿她的鬼身。 她从街头往里走,一个带单片眼镜、背着破布书框的年轻男子突然摔到她面前。他摔得有些惨,是直接从空中掉下来的,好在他佩戴着简易的护膝,避免了膝盖直接甩在地上。 “小李,你行不行啊,飞行器研究那么久也没见你成功啊。”杀猪的大叔剁下一只猪腿,头都不抬地说。 飞行器?姜宁觉得有些魔幻,她这是又穿越了? 年轻人从地上站起来,揭开书框上盖着的白布,各种金色、棕色、红色的齿轮错综复杂地排在一起,构成一个个精密的小仪器,小仪器推着一旁灰色小瓶的开关。 那灰色小瓶连着一根导管,导管尽头是两个类似于喷射器的装置,刚刚年轻人就是踩在喷射器上上天的。但是技术没成熟,他又摔了下来。 “我一定要研究出这项技术,去魔都申请专利!”确认飞行器没坏后,年轻人斗志洋洋地拍拍屁股,为自己加油。 随着他走过这条街,家家户户帮忙的魔偶露面,它们穿铁皮、眼睛黄通通的闪着光,齿轮转动的咔资声、滴答声也络绎不绝…… 这里好像古风朋克,难不成有穿越前辈指点?毕竟她穿过世俗界的时候,那边还是规规矩矩的古代生活。 说书人乘上魔偶拉的马车疾驰而去,一路左拐右拐,绕过当街比拼谁更灵活的的魔偶、绕过刀剑乱飞的魔修比武,终于在靠近魔都的入口处停下。他被领进一家书馆,穿过九曲回廊之后,终于见到了书馆的主人。 姜宁跟在他身后,兴致勃勃地盯着两人。书馆主人年级很大,是位胡子花白的老者。他放下烟斗敲了敲,说书人立即把包裹打开呈上去。 是钱,真金白银,装满了整个包裹。 姜宁很失望,她还以为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魔域的人怎么还想着赚钱?太奇怪了。 “大人,”那说书人搓搓手,“这几年魔尊的爱情故事已经流传颇广,世俗界的人几乎都耳熟能详了,再怎么讲,怎么印刷,这生意终归是越来越难做了。” “咳咳,魔尊没说停,我们就要一直讲。最近城里的经费太少,我们能挣一点是一点交上去吧。”老人疲惫道。 姜宁:…… 顾云舒让自己的属下去世俗界讲他的爱情故事来挣钱? 怪不得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原来都是他自个儿编的。 这是在消费死者,消费她啊。 姜宁垂下脑袋,恨得牙痒痒。 “大人,我有个提议。我们可以在魔尊的故事里加点别的人物啊。比如说一个侠女,见到魔尊后对他至死不渝,和姜姑娘起冲突,魔尊在两个女人之间难以抉择,于是选择遁入空门……也可以再加入十几个男性角色迷恋姜姑娘,魔尊冲冠一怒为红颜,相约在江边决战。姜姑娘不愿担下如此罪名,于是在他们决战之夜,自尽于家中……” “咚”,老者拿烟斗敲说书人的脑袋,“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坟头草比你还高,你也想试试吗?” “我就是想多挣点钱嘛。” …… 姜宁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魔都里,这里比外围要高大上许多,热闹许多。 在魔都的最中心,有一个巨大的高台,高台整体黑金色,底部建在裸露于地表的的树根上。台身被参天巨树环绕,巨树盘根错节、遒劲挺拔,明明只是一棵树,却给人林海茫茫、林海无边的错觉。 那里也是魔域唯一一片有绿植的地方。 她复杂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要不要现在过去。 “啾啾啾”,引路鸟突然出现,往高台飞。姜宁缓慢地跟在后头,速度慢的跟蚂蚁一样。 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她,那顾云舒呢?他能看见自己吗? 高台很高,她踩着巨大的树叶助力,飘了很久才到达台面上。 猝不及防的,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她视野。 一根树干横在二人中间,北风猎猎,叶稠荫翠。姜宁透过树枝,依稀看到高大的男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他仿佛一尊雕塑,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下雪了。 细细密密的雪粒自空中飘落,很快铺满高台,也铺满男人的肩头。他终于动了一下,却只是抬头,望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姜宁坐在高台边,伸手去接雪。 雪花穿过她的掌心,落到地面。 她收手,靠在边上,目光透露几分茫然迷离。 一人一鬼分别在台两边静默。 “簌簌”的脚步声打破沉寂,一个女魔修踩过雪地,手里撑着一把红伞。 “魔尊,快开始了。”她站在男人身后为他撑伞。 许久,男人轻声道:“好”。 姜宁从台边跳下,慢吞吞地走到顾云舒面前。 年轻男子高大的身躯服帖地藏在黑色劲装下,他面容俊美、肤色苍白,黑色的眼眸显露几分疲态。 “顾、云、舒?” 他的相貌与从前差别不大,但是现在却让她有点陌生。 她站在原地,年轻男人脚步未停,高大的身躯穿过她虚幻的身体。 她愣愣地低头,跟上顾云舒。 “啾啾啾”,引路鸟还没飞走,跑到男人和女修身后一个劲儿地扇着翅膀。 顾云舒的眼眸倒映出引路鸟欢快的身影,他伸手,骨节分明白皙,指尖有薄薄的茧。 引路鸟飞到他掌心,左摇右晃了一会儿又想飞出去。 姜宁伸手,轻轻盖在引路鸟圆溜溜的脑袋上。 两个人的手心隔着一只鸟的距离。 “这是从外面进来的,身上还有雾的气息。”女修提醒道。 顾云舒垂眸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突然他伸手,温暖的掌心从姜宁的手背穿过,抚摸引路鸟毛茸茸的脑袋,嗓音清冽:“小家伙,你在为谁引路?” 姜宁轻轻阖眼。 它在为一个死人引路,一个站在对面你却看不见的人。 她之前浑浑噩噩,满脑子想的都是自由、投胎,是新生活新生命,因此见到活生生的小道士,她也没觉得有多伤心。 然而直到此刻站在熟悉的人面前,站在这个曾经温柔以待自己的人面前,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生死的距离。 她突然觉得被别人看不见、被别人听不见,被别人忽视是一件很难过很难过的事。 第4章 “魔尊,我们走吧。”女魔修把伞撑高,再次提醒他。 顾云舒摊平手心,刚刚还想飞走的小鸟却把脑袋埋在羽毛里,撅着一个大屁股不肯走。他手略一使劲,把引路鸟抛到空中。 引路鸟贱兮兮地叫了一声,在台边徘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这只鸟难道在等自己?”姜宁很诧异,她以为所有的动物和人都不能看见自己。 顾云舒离去的脚步声响起,姜宁想去追他,但是耳边引路鸟的叫声一直没停,她想到那个小道士向她推荐的大师,决定先去找他。 魔域的都城很大,几乎与世俗界无异,其中有一些应该是普通人。 姜宁小心避开他们,随着叽叽喳喳的引路鸟飘了一个多时辰,她钻进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是从巷子里最后面的那位店家传出来的。 姜宁走到门口,只朝里面望了一眼,就被吓得收回目光——是凶肆。 运营殡葬物品的店,从外面看方方正正的一个小屋子,跟棺材一样。 里面昏暗不堪,左右各摆着几排等人高的纸人,纸人脸上涂的红彤彤的,嘴角咧起一个笑,很诡异。地上摆着一团团的金银纸锭、纸马、牌坊、门楼、宅院、家禽等焚烧的纸品。 屋子正前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死白的纸,白纸上被人用毛笔用力地写了个大大的“奠”字。 白纸下方摆着一张灵桌,灵桌中间放着花圈、贡品,左右各摆了一根粗长的白色蜡烛。 蜡烛燃烧,烛泪滴落,姜宁闻到的香味就是从其中传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又多吸了几口。 啾啾啾,引路鸟的小胖屁股对着她的脸,好像在招呼她进去。 顶着那些纸人诡异的目光,姜宁一脚踏过门槛走进店里,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大师在吗?” 无人回答。 若有若无的微风,吹得红脸的纸人哗哗作响,它们的笑脸好像变得更加生动了,姜宁凑上去,刚想用食指戳一下时,一道中年男性的声音响起。 “我劝你最好别碰,它们已经有主了。” 姜宁给吓了一跳,收回手忙去找声音的来源,这才发现铺满地面的纸物中,一双苍白的手扒开那些纸钱、纸马、纸房子,接着一张不修边幅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一双眼让姜宁瘆得慌,右眼大、左眼小,一单一双,连带着整张脸都诡异地不对称起来。盯着她时,总觉得那双眼里会有什么东西会跑出来。 那张脸打了个哈欠,左眼挤出一滴泪。他扶着一旁的板凳坐起来,身体没骨头似地靠着身后薄薄的纸人。 他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像是在油里泡过,手一撸就能接一盘子油直接端出去炒菜。身上灰溜溜的像在泥地里滚过几圈,衣服的直角边边硬得跟木头一样,脱下来能当武器砸人。 “小辈姜宁见过大师。”因为怵得慌,姜宁比平日更加有礼貌了。 她行完礼直起腰的过程中,瞥到大师身后的纸人歪歪脑袋,好似在观察她。 大师刚才说这些东西有主人……她想到一个可能。 “叫我费香就行了。”大师使劲地挠挠头,顿时头皮屑漫天飞舞,一旁的纸人终于忍不住,轻飘飘地站出来横躺在大师面前,用纸肚子兜着头皮屑。 等大师挠完,它飞到角落,夸张地抖抖身子,把头皮屑倒进木桶才又飞到墙上挂着。 “她啊,就是太爱干净,一辈子都是操劳的命。”见到姜宁打量纸人,费香呵呵笑道。 果然她猜得没错,前世也看过灵异小说的书,她总会看到有些连鬼形态都保不了的鬼,会被装在一些无生命的小家伙身上。 “大师,冒昧叨扰。有位道士让我来找您,他说您或许有帮我入轮回的办法?” 费香听言,认真地盯着她,他的眼里倒映出姜宁的身影。 姜宁凑近了给他看,突然费香一左一右的两只眼顿时被寄生虫控制一样,眼眶剧烈抖动像要脱离脸颊、眼珠像要爆出来跳到她身上一样憋成红紫色 。 姜宁默默朝大门的方向后退。 片刻,那双眼的抖动戛然而止。费香揉揉眼眶,从地上拽起一根大烟斗,巴巴地使劲吸口烟,腾云驾雾道:“你死了很久啊。” 其实从纸人会动开始,姜宁基本就相信了这位大师很厉害。现在他又指出自己死了很久,她更信赖他了。 她眼睛微亮,赞同地点头,“大师,我怎样才能去投胎呢?那位道士说你能够看到鬼差?” 费香“啧”了一声,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边,露出点嘲笑的神情,“鬼差也是你能见得上面的?死了这条心吧。” “那……那我怎样才能去投胎?”事关大事,姜宁屈辱地应下他的嘲讽。 “向我咨询可是要收费的。” 姜宁傻眼了,讷讷道:“我没钱。” 费香的右眼顿时露出点“孺子不可教”的意味,他拿他的大烟斗一一指过墙上的纸人,洋洋得意道:“这些鬼都跟你一样,他们受了我的恩惠,就得帮我干活。像你刚刚看见的那个纸人,就是负责店里整洁的。” “那费香,我该做些什么?” 费香提溜了下裤腰带,皱眉想了半天,“我店里最近也不太缺鬼,而且你也太弱了,估计连一根头发都抓不住。这样吧,你先把身体养好,等你能干事我再吩咐你。”他两手一一敲,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姜宁有些不解:“费香,我要怎么才算养好身体呢?” 原谅她是个没见识的鬼。 “多吃些香烛,一次两根,一天两次,这些都由我来提供。等你的鬼身能够抱起一块石头,那就可以了。” “那大概多长时间呢?费香,我真的很想投胎,今年内我能投胎吗?”她上前一步,委屈地眨眨眼,嘴巴撅着,试图美色.诱人。 费香却不吃她这一套,冷冷地斜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走。” “我愿意,我愿意。那我近期不能帮你的时候可以出去玩吗?我保证不害人。” 费香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 :“就凭你还想害人?你最好保佑你能好好活到投胎那一天。好了,快来吃香烛吧,这些都是我自己制作的,对鬼特别有益,可不是外面那种粗制滥造连狗都不吃的。” 讲话可真不留情,姜宁飘在他身后,“世上还有狗鬼吗?” “狗也是生命,怎么没有?” 费香带着她到不对外开放的里屋,里面是他居住的地方。他从几近发霉的床下掏出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打开盖,里面全是手臂大小的红色香烛。 “为什么是红色的?”姜宁脑袋凑上去,盯着费香点燃香烛。 “要你管,我就爱红色。小丫头不吃就滚。”费香凶神恶煞。 这个暴脾气,要是她还活着,一定不会这么委曲求全。 吃香烛并不是真的吃,一般鬼只是把其中的香火味吸进肚子。被吸干了香火味的香烛,就是一根普通蜡烛,不能再为别的鬼提供“食物”。 寄人篱下,又被凶了一通,姜宁觉得此刻的香火味是苦涩的,心里也有一丝淡淡的悲伤。 很快两根香烛被她吃完,她自身倒并没有觉得自己强壮许多,但是终归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费香,费香!出来干活了。”外屋进来两三人,高喊道。 “来了!”费香竖耳一听,脸色完全变了。刚刚面对姜宁时,他横眉竖眼,不对称的脸含着一丝轻视。但是现在,他眉开眼笑,搓搓手小跑出去,嘴里高喊着:“来了,来了!” “李大娘,你怎么来了?” “嗐,老孙家的女儿上吊了。两口子哭得都昏过去了,也没个理事的人。他家老太太走不动,打发我来为她孙女添置一点简单的行头。”体型壮硕的李大娘靠着灵桌,“晦气哦,要不是在这魔域,他家肯定得去衙门告状。” 费香左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压低声音八卦:“怎么了?” 姜宁也凑上去,看着李大娘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实话她也很好奇魔域为什么有这么多普通人。她从城墙那边过来时,遇到的那些人几乎全是普通人。现在就是在这魔都,见到的也有五分之一是毫无魔力的平民。 “就是老孙家对门儿——秦家,”李大娘还没讲,跟着她来的人倒是大大咧咧地直接说出来,“秦三那泼皮无赖,该死哟!竟然大半夜孟浪地钻进孙小娘子闺房,偷看她洗澡。” 说话那大汉一阵唏嘘,“哪个好人家的闺女能遭受如此侮辱?这不孙家一个没注意就让孙小娘子自尽了。” 费香虎躯一震,眼睛眨得飞快,“这烂屁.眼的秦三!下次等他家死人了我绝对不卖给他这些东西!让他做个孤魂野鬼!” “行了行了,快准备吧。咱们啊,也是倒霉,好端端的一个村子的人都被抓来魔域,连个公道都没处讨。” “这群该死的魔修!”一大汉恶狠狠地捶桌。 “行了,费香,你带上东西先跟我们走一趟。”李大娘适时打断抱怨,她耸耸肩膀,“每次来你店里我都瘆得慌,总感觉这些纸人都要活过来一样。” 费香呵呵一笑:“李大娘,这话可不敢讲。你别唬我哦,我胆子小。” “胆子小还干这事儿?” “为了生活嘛,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行了,别贫了,走吧。” 说罢,一行人挑了暂时要用的一些寿衣、香烛、元宝之类的带出去。费香叮嘱一个高高瘦瘦的纸人看家,又让姜宁不要在魔域乱跑之后随一行人出门去。 身边的纸人伸出薄薄的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姜宁朝它龇牙咧嘴一通,结果那纸人呵呵笑起来,从墙上蹿下来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姜宁摇摇头,从大门穿过去跑出巷子,朝高台之后的魔宫飘去。 不得不说,这里的街道规划地挺不错,她慢悠悠地飘了好一会儿,余光瞥到一位疑似魔修的男人在一块巨大的公告栏上写字。 总觉得那些字有些眼熟,姜宁后退几步,伸着脖子去看那几行又黑又粗的大字: 一人种树,全家光荣! 魔域是我家,绿化靠大家! 一棵两棵三四棵,棵棵皆是栋梁材! …… 大字写完后,在右下角还有几行小字: 朋友,想想你的子孙后代! 你愿意让他们生活在没有一片绿色的世界吗? 你愿意让他们去修真界偷吸灵气被打得鼻青脸肿吗? 你愿意你的儿子因为没有种出一棵棵树而遭姑娘家嫌弃吗! 朋友!你愿意吗! 现在行动还不算晚,积极报名者赏一块下品魔石,成功种植一棵树者赏五块中品魔石! 种出一片森林者直接入驻魔宫!你就是我们的新一代魔尊! 朋友,还在等什么!速速报名!前二十名奖励与八大魔将握手一次! 报名地址:魔都长生台旁! 第5章 咳咳,姜宁用手把下巴推上去合上,一言难尽地扫了眼写宣传标语的大爷。 果然她还是太稚嫩了,完全不懂魔修的世界。以前在世俗界时她就听过一些人说魔修都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嘛,起码他们还知道科学发展,造福后代。 “爷爷!”一个手里抓着糖葫芦的小孩屁颠屁颠地跑到墙下,仰头一个字一个字把标语读出来。 读完了,他舔着糖葫芦,不解开口:“爷爷,我们为什么要种树啊?” 大爷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又吃糖葫芦!我说了那是凡人才吃的东西,你一个小魔修老去他们摊位买东西吃,丢不丢人啊。” “可是糖葫芦很好吃啊。” 姜宁赞同地点点头,几百年没吃过东西,她现在见啥都觉得美味。等她投胎了,她一定要尽快戒奶吃香的喝辣的。 “种树当然是改善环境啊,卫雅夫人说了,咱们魔域始终比修真界低一头的原因就是瘴气太多、雾霾太多、没有绿植导致可以吸收的灵气少。要想称霸世界,就一定得增加绿化!” 卫雅夫人?姜宁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围观了会儿大爷和小孩子,没再得到有用的信息后,她飘到高台,俯瞰整个魔都选中魔宫后,钻了进去。 魔宫位于高台之后,是整个魔都除高台之外最高的建筑,魔修多喜黑色,所以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在建筑外表涂上一层又一层的黑色颜料。 曾经修真界的人还用这点攻击过他们,说魔修建房子最贵的不是建筑材料本身,而是文人墨客善用的墨汁,看样子他们也知道自己蠢,想用墨水把自己装成一个文化人。 这句话流传颇广,魔域的魔修只能无能狂怒,所以在前前前任魔尊的号召下,大家就摒弃了“黑色建筑”这一喜好。不过像其他诸如衣服首饰之类的,颜色还是没变,依旧采用黑色。 现在的魔宫是姜宁有史以来见到的最华丽的建筑,肋架拱顶,偏西方巴洛克风格,又融入大量传统特色。 飞阁流丹、琼楼玉宇,钉头磷磷,大殿里面用彩片装饰苍龙与火凤。穹顶上仙人浮雕换成两手举剑、圆目怒瞪的魔修,魔修脚下跪着一排排哭天抢地的仙人,看仙人装饰,应该是修真界三大仙府仙派的弟子。 大殿由四根盘龙石柱支撑,四面均雕刻云纹花草,在草中央中间还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排大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姜宁:…… 虽然整座建筑金碧辉煌、神工天巧,但她莫名地觉得中间的那句话画风有些不对。 大致逛了一圈,她发现魔宫也分前殿后殿,前殿里面大概有四五十个小宫殿,活人几乎没有,偶尔出现的都是眼睛黄通通、拿着扫把在打扫卫生的魔偶。 姜宁顺着魔石铺就的小路去后殿,漫不经心地穿过一扇玉门。这间房好像是存储用的杂物间,里面又脏又乱,蜘蛛网几乎挂满了整个房间。 一座靠在墙边、大概十米高的女性雕像吸引了她的目光。姜宁飘过去,雕像已经很久了,上半身发霉,还长了青苔,面容也看不太清。 雕像的底座上面刻着几个字,姜宁勉强辨认出:“魔……后……卫雅” 刚刚爷孙俩提到的卫雅夫人吗?她还是魔后? 不会是顾云舒的魔后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姜宁来了心思,她飘到半空,还没来得及看清雕像,视线里猝不及防出现一张脸。 她的身体在雕像里,脖子和脸露在外面。 女人的脸,眼珠外凸、舌头像断掉一样搭在外面,整张脸都是猪肝色。见到姜宁,她脖子诡异地扭动,半边身子从雕像里探出来。 “啊啊啊!”姜宁被吓得鬼叫,想都不想往外面跑。 那女子表情狰狞,全身赤.裸来追与她撞到一块,姜宁急得乱踹,拽着她的头发一把把她扯开。 那女鬼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大概是打不过姜宁,悻悻地跑开,钻进了雕像里面。 姜宁也趁着这个功夫飘出门外,火烧屁股地找着一间房躲着。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她一口气念了十遍,又过了好一会儿,确认没鬼来后,她才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魔宫里有鬼啊! 吓死鬼了! 那个女鬼怎么那么恐怖啊!还不穿衣服! 她应该不会找来了吧?对了,这个小宫殿应该没有鬼吧? 姜宁现在陷入极其矛盾的心里纠结中,一方面她想跑出去但又害怕刚刚那个女鬼突然出现,另一方面她又担心现在的屋子里有鬼。 看样子以后不能乱跑,指不定就遇上鬼了。 日渐西沉,很快,天空拉上帷幕,无边无尽的夜色笼罩了整个魔域。姜宁打量四周,想从窗户钻出去回到费香那儿去。 这间小宫殿像是起居室,只有一张大床和几个简单的家具,除此之外光秃秃的都没有。 桌子上摆着几个玉简,大概是联系用的,还有几个绣着张牙舞爪魔兽的灵袋。 咦?那是……一个小熊玩偶? 一个巴掌大的小熊玩偶靠着墙,款式就是现代最普通的那种,全身棕色,脑袋不过鸡蛋大,两个黑色的纽扣充当眼睛,鼻子凸出的地方涂着黑色颜料。 样子很旧,有好些年头了,而且制作它的人明显不善缝纫,在小熊的身体表面有好几处黑色的针脚都露了出来。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它脑袋上有三根呆毛,看起来傻乎乎的。 对于这种充满现代风格的玩偶,姜宁率先想到的是那位卫雅夫人。她很可能来自现代,到这儿之后成为一代魔后,说不定这个小熊就是她无聊之时做的。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很轻很碎,生怕打搅了宫殿里的鬼魂一般。姜宁局促不安,刚刚被那女鬼一吓,她现在有点草木皆兵。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姜宁盯着小熊玩偶眼睛一亮,她整个人一头钻进小熊的身体里。 “呆在里面,不要出去。”她在心里默念。 果真,她的身体并没有穿过小熊身体,整个鬼魂的形态也变小了很多。彻底钻进去之后,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她找到小熊的眼睛对齐,这才稍微好一点。 调整到合适的大小,她试着抬胳膊。这比想象中难很多,姜宁小脸憋得通红,只感觉自己的手臂有千斤重,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魔尊,您真的不考虑魔将们的提议吗?” 听到这一句,姜宁不动了。这里居然是顾云舒的卧室?这也太巧了。 顾云舒从外面进来,肩上担着细雪,他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小狗,身后跟着刚刚为他撑伞的女人。 他把小狗放下,径直坐到书桌前,双手拂过玉简,不知在沉思什么。 “魔尊。”霍琦站在身后,担忧地唤他。 自成为魔域八将之首,她就留在了魔尊身边,他人以为自己必是魔尊的左膀右臂,是最懂他的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永远看不透魔尊的想法,也永远无法改变他的注意。 心里不禁划过一丝苦涩茫然,她盯着桌上的小熊玩偶,扯了扯唇。 好像有一件事她是懂魔尊的——关于那位女子的传言。 曾经她以为魔族之人追求长生不老,得道成仙。所以,即便魔尊在少年时遇到一两位让他动心的人,百年之后,待凡人鸡皮鹤发、蓬头历齿,人生譬如朝露般散去后,他就会了悟。可是,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 魔尊终归是跟他人不同的。 就譬如现在,魔修早已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睡眠一事对他们不过是修身养性,百日里进行一次的。可是魔尊就固执地遵守在世俗界的习惯,每夜都要入睡。 一旁的顾云舒手臂微动,注入魔力,玉简亮起,一道浑厚的嗓音几乎是跟尖叫鸡一般响起:“魔尊!小银山居然发现了灵脉!太不可思议了!我请求派两位魔将看守!彻底开发这片山脉!” 霍琦愣神,等反应过来也惊讶地张大嘴。魔域地广人稀、资源匮乏,自千百年前灵脉开发完之后,魔域就只剩下了魔气。 虽说魔气一样可以修炼,但是在引气入体周转全身时,魔修们总是要忍受蚀骨灼心之痛,这种疼痛会折磨得人发疯,只有无休止的杀戮才能稍微缓解这种疼痛。 现在居然重新开发到了灵脉?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一部分还未成长起来的魔修可以换一种功法修炼了? 她也不想刚刚那些伤心的风花雪月了,当即进入工作状态等待魔尊的吩咐。谁知顾云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神情冷漠。 “咚咚咚” 姜宁靠着墙,百无聊赖地盯着顾云舒。 一些修真界和魔域的常识在路上温妙松就告诉过她,所以她知道一个“灵脉”对灵气匮乏的魔域有多重要。 这顾云舒是怎么回事? “传令下去,封锁消息,小银山的人没有允许不准出来。” 这……顾云舒不会是想独吞吧?如果是以前,姜宁肯定相信顾云舒,但今非昔比,他都成为魔尊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玉简那头大汉一愣,着急道:“魔尊,为什么?我们被魔气折磨了多久,你为什么要这样!” 霍琦眼眸微动,她大概猜到魔尊这么做的原因了。 “霍琦,你去处理这件事,把灵脉大小、灵气浓郁程度查探清楚。记住,不要让其他魔将知道这件事,特别是桀桀桀魔将。” “是。”霍琦领命出去。 桀桀桀魔将是上一任魔尊的左膀右臂,他尊崇“以杀证道”,而顾云舒认为“大道泛兮”。因此他虽归降了顾云舒,但是近年来私下明面都对顾云舒表达不满过。 他对于灵气的态度也是不屑一顾,认为这是种会让人软弱的东西。如果让他知道灵脉的存在,保不齐会做出些什么。 魔域几千年来重现的灵脉,的确要好好监管起来。 撑伞美人走了,姜宁艰难地动动屁股。她想一个鲤鱼打挺跳到顾云舒头上把他吓一跳,但是现在情况略严峻,她连小熊脑袋上的呆毛都动不了! 第6章 小熊玩偶格外有存在感,那两颗纽扣做的黑眼睛炯炯有神,明明只有眼睛鼻子,顾云舒却产生一种它有五官,而且凶巴巴的错觉。他伸手抓向靠着墙的小熊,把它举到面前揪了揪它的呆毛。 从姜宁的角度,就见一双巨大的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 她感觉头顶的呆毛即将脱离她而去。 她装死不动。 嗯?有些奇怪。 他的手在干什么? 姜宁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顾云舒的手指在小熊身上游走的痕迹,先是眼睛、脸颊、再是下巴、肚子…… 喂!不要摸玩偶的大腿啊! 变.态呐! 虽然只是一个简易版的小熊玩偶,不跟人一样,但她还是会感觉到的! 顾云舒无知无觉地撸完小熊,弹了弹布偶饱满的脑门,把它放回原地,起身去洗漱。 “啪嗒”一声,玩偶不知怎的掉在地上,小小的肚子贴着地面。 顾云舒疑惑地俯身,捏着它两只尖尖的小耳朵索性把它扔到了床上。 看到他离开去偏殿,蒙在被子里的小熊玩偶艰难地翻身,肚皮朝天。 姜宁试着动动四肢,感觉麻麻的,右手按在被子上,她把重心全部放在右边,棕色的小脚都因为用力不自然地翘了起来。 终于——呼,她坐起来了。 隔壁“哗哗”的水流声渐小,她这回两只玩偶小小的掌心都按在被子上,身体前倾,垫着小脚丫使劲扑腾。 好不容易摆脱“全身关节生锈”的状态,她跳到被子上,挺着小熊脯有些自得。 区区一个小熊玩偶还想困住她? 哼。 不过说真的这床变得好大,她迈着小短腿走了半天才来到床边。 她低头,妈呀,好高! 她不敢跳啊。 不行不行,姜宁,你是最勇敢的。她给自己打气,反正现在的身体是一只玩偶,是布做的,她不会疼的。 再三做好建设,她挥了十来下双臂,闭着眼就义似的跳下去。 “汪汪!” 一道黄色的身影突然从角落出其不意地扑过来。它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嘴巴大张,嘴角以一种诡异的高难度姿势扬起——一口接住了即将摔在地上的玩偶。 姜宁:…… 她堂堂一个女鬼,居然被狗含在嘴里? 小黄粘稠熏鬼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她脖子上,姜宁一阵哆嗦,幽怨地盯着它。 “传言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身为女鬼的我了吗?” 小黄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狗,它摇摇脑袋,把玩偶“呸”地吐到地上。 “看样子你的业务能力不行啊,改天我找个小婴儿看看。” 姜宁正自顾自想着呢,突然小黄将它锋利的右爪子按在了玩偶脸上,歪头想了想,在姜宁震惊的目光中,它抿出一个诡异的笑,慢动作般一下一下地抬起了右腿! 这…… 不——要——啊! 不——要——啊! 救——命! 姜宁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呼救抗拒。 邪恶的右腿越抬越高,一道白色的圣光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一点、两点、三点,近了,快要到姜宁娇小可爱的新身躯上了。 姜宁绝望地闭眼——为什么她不能脱离玩偶了啊! 在即将被狗尿糊一脸的最后关头,一阵旋风打着弯将姜宁卷了起来。她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方不大不小的一处亮光。 她好像是在某人的衣袖里? “翠翠!”低沉的男音自上方头顶传来。 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刚刚还威风得不得了的小黄立马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的。它低低呜咽一声,脑袋埋到墙角。 啧啧,姜宁如果能动,一定朝它竖个中指。 “翠翠。”穿一袭黑袍的顾云舒并不打算轻松地放过它,他先检查玩偶,把脖子上的口水擦干净后小心地把它放到床上,还贴心地为她盖上被子。 被子拉过玩偶的胸口,他安抚地拍拍它的脑袋,勾了勾它黑色小巧的鼻尖。 接着他走到生闷气的小狗面前,蹲下,抬起它的下巴,试图跟它眼神交流。 “翠翠,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再随便咬东西?” “嗷呜~”翠翠把脑袋从他的手里扒回来,埋在自己怀里,蜷成一团闭目养神。 “你再不听话,以后都不会给你吃灵蛋,也不会给你找媳妇了。” “汪汪!”翠翠两只耳朵竖起抗议。 “姜翠翠。”顾云舒拉长尾音。 姜宁:…… 她陷入自我怀疑中,姜翠翠? 给一只狗取这种名字是她独有的风格。出于年轻人叛逆的性格,他们经常会将黑的说成白的,例如给一只白狗取名小黑,给一只黑狗取名白白。 给一只黄狗取名翠翠实属是基操。 让宠物跟着自己姓也很正常。 五百多年前的记忆已经被笼上一层轻纱,她歪着脑袋想了又想,脑里终于浮现出一条浑身伤痕累累的黄色小狗。她把它从虐狗的人手里救出,给它取名翠翠。为此她还被温妙松嘲笑好久,哪有人会给狗取人名? 是翠翠啊,姜宁垂下并不存在的眼睫。 虽说她是挂牌主人,真正照顾它的是顾云舒。但时隔这么多年再听到故人,不,故狗的名字,她还是有些伤怀。 不过一只狗应该活不了那么长时间吧?是顾云舒又捡了其他狗图方便取的名字吧。 唉,躺在床上的小熊玩偶两眼望天,幽幽地叹口气。 旁边顾云舒貌似是跟姜翠翠达成了什么协议,原谅它了。他撩开黑色睡衣,大手一挥,整间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姜宁感觉他凑到自己身边躺下,本来她被子盖得好好的,但是他一来,他就把小小的布偶从被窝里捞出来,放到了一边的枕头上。 由于她不足巴掌大,所以即便躺在枕头上,她也觉得跟睡床没什么区别,就是呆毛有点冷。 身边的人丝毫没有给她做一床小被子的觉悟。 姜宁直叹气,玩手工制品,不就是得做一套吗?做了玩偶,那就得帮它做小裙子、床铺、被子、对了,还有小梳子。顾云舒这人看起来也只有三分热度,并不关爱这只小熊玩偶。 她抬抬小腿,活络筋骨,放松自己,试图让自己的鬼魂飘出来。 小熊攥紧圆乎乎的拳头,身体慢慢僵硬,头上的三根呆毛在它宛如便秘的神情中一根根竖起来。 飘呀……快点! 身体好像被钉在小熊玩偶里,她飘不出来。TvT “嘶”——因为太过用劲,她好像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 不好! 姜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小手翻看圆肚皮上如蜈蚣般黑色的针线。 ——没有裂开,难不成在后背? 小短手根本不能挠到后背,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 好像没有棉花掉出来? 实在太黑了,她根本看不见,只能蹲下来去摸枕头。 枕头不知由什么材料做的,冰冰凉凉的,她一路摸过去,确认没有棉花掉落,眼睛弯了弯。 正准备收回手,突然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又冰又凉,她还以为是枕头,但是触感又有点像肉。 她不确定地往下按,这块软乎乎的东西往下陷了一点。姜宁朝左继续,碰到了两瓣温度稍高的部位。 貌似是——嘴唇? 姜宁:…… 姜宁顺势扇了他一巴掌,但是她现在鬼小力气小,这一巴掌轻飘飘的,甚至都没惊醒顾云舒。 姜宁还想再扇,屋子里同样睡着的翠翠打鼾,吓得她小心脏一跳。 算了,今天先饶你一回。她装模作样地朝顾云舒的方向龇牙,双腿微曲蓄力,一个跳跃踩上了顾云舒的胸膛。 一步两步三步……小熊玩偶手背在后面,迈着小碎步“老气横秋”地踩踩踩。 隔着被子,她顺着顾云舒微微起伏的胸口体验了一把海中浪客。 脚步停了两秒,很快她继续,七步八步九步……十步! 一共十步,终于走到了他胸膛的边缘。 立定跳远的预备动作不能丢,她两只熊手甩得几乎出现幻影,扎马步似的一蹲,预备,起跳! “砰”——她结结实实地摔在顾云舒的手臂与被子形成的那一个小窝,头朝下脚朝上跟可怜的小白菜一样。 “啵”——费力地把自己的脑袋拔.出来,她甩了甩一头呆毛,双手按在顾云舒胳膊上,双脚用力后蹬,小肚子也使劲,终于翻越了他堪称小山一样的手臂。 临走时姜宁又踹了他胳膊几脚,本来是想报复一下的,结果却把自己踹翻了。她爬起来摸摸屁股,狠狠地踩了脚被子,来到床缘一闭眼恶狠狠跳了下去。 “咣,”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摔倒的姜宁这次什么都没计较,她凭着直觉摸到墙壁,沿着墙一直走,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宫殿门口。 外面可能有鬼,但她更害怕自己长久地待在小熊玩偶身体里会对她不利,一咬牙窸窸窣窣地开溜。 “汪!”躺在桌子下的翠翠晃晃尾巴,绿油油的眼睛睁开,盯着小熊离开的方向。 它压低姿态站起来,柔嫩的粉爪子踩在地上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吱——”它用脑袋拱开门,嘴角带着一丝得逞的笑。 漂亮的尾巴突然不小心敲到门,床上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唬得翠翠立即趴在地上装睡。过了好一会儿,翠翠夹着尾巴,鼻尖耸动,顺着玩偶溜走的方向屁颠屁颠地跑了。 床上躺着的顾云舒脸色苍白,他紧紧皱着眉头,浑身俱是冷汗。 寒气经年累月地侵蚀他的身体,冰冷的霜冻如游弋的蛇在他的皮肤、血液、骨髓里蔓延。 四周黑漆漆的,他怎么也睁不开眼。他听到翠翠离开的脚步声,他想唤它到自己身边来,却只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有东西不小心碰到了门。 是有人在敲门? 是谁? 无声无息的黑暗如海水般涌进他的身体,搅动体内极阴极寒的魔气。他像是一个装满气的皮筏子,不断扭曲、膨胀、膨胀、膨胀…… “嘭!” 皮筏子爆裂。 顾云舒意识朦胧,思绪混乱,不知今夕是何年。 “咚咚咚!” 敲门声不断响起。 “谁?”满目灰色,顾云舒抬手擦了把脸颊,惊觉自己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点年少时独有的青涩。 “云舒啊?是我。”响起的男音陌生又熟悉,话里行间透露着对他的信赖和疼爱。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睡呐?快点起来,后天七小姐就来了,我们得赶紧把庄园收拾出来。”门外的男人似乎很累,他捶捶腰,不解道:“也不知道这七小姐来干什么,按理说她们应该夏天来,那会子好避暑。这大冬天的,来庄园里干什么?难不成是赏雪?” 他“啧”了几声,“这些个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你快点起来,带回陪我去买点梅花香饼回来。听到没?” 顾云舒眉梢微动,他发现随着外面那男子离去的脚步声,周围混沌不堪的世界逐渐清晰。 不大的房间、老旧的家具、床头几件御寒用的衣物…… 他从床上起来,站在房间正中央,有些迷茫。 “顾叔、七小姐、庄园……”他在心里默念一遍,滞涩的思绪像被带动的发条开始运转。 对了,他是顾云舒,他是姜家庄园管事收养的儿子。 七小姐要来,她很娇气。 他要和顾叔要打扫卫生、添置丫头婆子、还要去买香饼。 最重要的,他记得七小姐上次离开时要求他编一百个绿叶小灯笼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梅花香饼就是香碳 第7章 顾云舒把自己的床单掀上去,一只手伸进床底摸了半天,抓到竹筐的边缘后一把把它拉了出来。 竹筐不大,里面盛着一百来个拇指大小的灯笼,下面的灯笼穗儿长而密集。 本来应该绿油油的十分生机好看,但是由于保存了太久,棕树叶儿已经发黄开裂,几乎一碰就碎。 顾云舒抓起一个放在手心掂了掂,裂了。他两手抱着竹筐放到床上,开始一个个挑选。最上面的一层是他去年闲暇时做的,不多,大概十几个,保存得还行。但是下面那一百来个,是他前几年做的,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掌心的小灯笼黄而干燥,顾云舒松手,它就“啪嗒啪嗒”地顺着他的手心滚下去,没入竹筐中。 七小姐当年把脏兮兮的他带回庄园,不顾他人反对,亲自喂他吃药、做饭、照顾他,还给他顾叔干儿子的身份,她对自己恩重如山,他当年虽没说出口,但心里也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偿还这份厚恩。 所以七小姐临走时要他编一百个绿叶灯笼这种要求,他是一口答应的。 只是编好了一百个灯笼后,第二年夏天七小姐却没有来庄园里避暑。 他把那一筐灯笼全倒了,在下一年夏天即将来临时重新编了一百个。 为了让树叶保持绿色,他还特地去问了隔壁镇的老爷爷,问他买了药水来泡。 不过第三年,七小姐依然没来。 他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望着一筐绿叶灯笼,觉得有些刺眼。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七小姐好像忘了这一百个灯笼的事,或者说,她忘了自己曾经救过某个孩子。 她在遥远的姜家主宅,房外挂着红彤彤的大灯笼。 顾云舒想到这个可能,就不肯再编灯笼了。 他把竹筐塞到床底,放下床单,在顾叔叔打趣的眼光中笑着摇头:“七小姐不会来了,再编也只是浪费树叶。” 没想到在这个岁暮天寒、万里雪飘的日子里,她出其不意地要来了。 还有两天,顾云舒眺望窗外远处被雪覆盖的大山,黑瞳微转。 事情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 等会儿他要陪顾叔去买东西,回来还要打扫卫生,布置庄园,所以今天白天没有时间。 但是晚上他可以去山上采这种长条的树叶,虽说下雪天山路难走,树林里可能还有捕猎用的野兽夹,但只要小心一点,应该没多大问题。 上山要两个时辰,采树叶只要半个时辰,下山两个时辰,等他回到庄子,差不多寅时。现在天亮得晚,他有两个时辰可以处理那些树叶。 今天或许可以做十几个,剩下的明晚再做,应该是可以做完的。 内心深处笼罩的焦急与不安稍微淡去,顾云舒打开门,雪花打着卷儿飘进屋里。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 顾管家已经赶出牛车在门口等他,两人要去隔壁镇买炭、买丫头、买食物。雪下得很深,老牛走得很慢,一路二人无言,缩着手躲在厚厚的棉衣里。 因为体内黑气的原因,顾云舒比常人更怕冷。顾管家当年知道了,拿自己的月钱给他多安置了两套厚棉衣,饶是如此,每逢冬天,顾云舒还是觉得冷到了骨子里。好像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就连血肉都要被冻僵。 顾管家把手里的烟草递给他:“多嚼嚼就不冷了。” 顾云舒伸手接过,含进嘴里用后槽牙咬,他的嘴里也没多少热气,感觉就像是在嚼冰渣子,没多大滋味。 半路老牛陷在泥地里走不动,两个人下车,一个推着牛屁股,一个推着车,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又让车重新走起来。等到了小镇,购置完所需的一切,牛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准备离开时,顾云舒犹豫地回望冰天雪地里的小镇,一咬牙,跑到顾管家身边,“我去买点药水回来,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回来!” “欸?你去哪儿啊?”顾管家伸手去捞他,顾云舒却已经飞快地跑了,瘦小的身影被风一刮,似乎已经变成一粒黑点随风而去。 顾管家摇摇头,驾着牛车慢慢地走。 顾云舒使劲搓着红肿的双手,记忆中那条青砖绿瓦的小道被雪覆盖,完全找不到,他凭着直觉沿墙跑,身后是一行笔直的脚印。 呼——空气似乎变成冰棱扎着他的肺,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即便全身上下痛得要死,他也不敢停下。 一停,他怕自己就没有力气再跑了。 嗓子里涌出一口血腥味,他嘴巴紧抿,憋着一口气跑到了那位老人家家里。 在门口赏雪的老爷爷抬眼,认出他后指了指屋里摆在货架上的药水,慢吞吞说道:“自己去拿。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都准备不再制作这个药了。” 顾云舒吞吞口水,取出货架里的药水,来到老爷爷面前,掏出几文钱塞进他掌心。 “谢谢你,大爷。” 老爷爷摆摆手,“值不了几个钱,拿去吧。” 雪花落在他已经花白的眉毛上,他全身上下裹着被子,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外面。顾云舒去而复返,想了想,从身后端起老爷爷的凳子,把他端到了屋里。 “外面冷,里面也照样能看雪。” 老爷爷嘟嘟囔囔地骂他,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顾云舒猛吸一口气,终于在小镇出口的地方追上牛车。顾管家打个哈切,揶揄地瞅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回到庄园把一切都打理好,在几个仆人一起吃晚饭时,顾云舒拿了一把剪刀、两个热乎乎的馒头和一袋水,悄悄出庄,一个人往大山里去。 山并不高,只是望山跑死马,虽然看着近,但走过去就要耗费一个多时辰的脚力。 雪虐风饕,顾云舒走得比想象中艰难。“簌簌”声不断响起,一团团的雪花自被压弯的树枝上掉落,砸得他的头顶、肩上到处都是。他一手提着竹筐,一手拿根一指粗的棍子在前面探路,静默无言。 “啪嗒”,一个没注意他踩到一根横在雪地里粗大的树枝,被绊了一下。向前扑倒时竹筐丢了、剪刀掉了、棍子折了,脸也埋在雪地里,吃了一嘴的雪和泥。 一点殷红从他的掌心慢慢扩散,染红一小片雪。顾云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把剪刀捡起,仔细地把血擦掉,放进竹筐里后才检查自己的伤口。 一道细长的红痕。 幸好是掌心,不是手指。 兀自摇摇头,他剪下里衣的布条紧紧包住手心,拄着断了的树枝,一瘸一拐地往上面走。 大概戌时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到了那片树林。一排排的棕树伫立在小小的一隅,长长的树叶傲立雪中,绿油油的,煞是好看。 因为现在下雪,绿叶上湿漉漉的,甚至还有一些被冰晶包裹着。 顾云舒剪得有些吃力,冻得惨白的手抓着剪刀一直在颤抖,他根本没有力气把剪子撑开,再对着树叶剪下去。 他开始使劲搓手指头,感觉到痛意和热意,趁着这股子感觉没消散,连忙剪了二三十根。 雪山皑皑,穿着棉衣的少年后背背着筐子,绕着一棵大树仔细地挑拣。颜色稍微深一点都不行,他只要浅绿色的。这种叶子比较难找,他剪了大概二十来棵大树,才勉强凑齐两三百根。 把最后一根绿叶放进竹筐,顾云舒舒了口气。用的时间比预想的多,他不再耽搁,顶着风雪下山。 回到庄园、开门、关门、点灯,拿出一个大盆,把提前烧好的水和药水混在一起,再把几百根绿叶倒进去搅拌。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拉了三根线,把叶子挂在上面等它们自然阴干。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顾云舒仔细检查每一根叶子后,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 很快,公鸡打鸣,庄园里的仆人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洒扫的洒扫、装饰的装饰、还有训练一些基础礼仪的。 有个昨天刚买回来的丫头见这仗势,悄悄扯了下本就在服侍在庄园里的奴婢,“姐姐,好大的阵仗,是谁要来啊?” 被她拉的女子悄悄回她:“是主宅那边的七小姐,她明天来。那边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人了,就今年年初顾管家还询问那边,得到的意思是把没用的仆人都遣散了,节省费用。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啊,这七小姐就来了,顾管家把你们买回来就是为了这茬呢。” 丫头闻言紧张又好奇,“是不是我们都是去服侍她的?” “你想得美呢,只有庄园里的老人才能去服侍。就你们这些丫头,毛手毛脚的,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 顾云舒的任务比较杂,好在不重,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后,他匆忙吃完饭,回到房间开始编灯笼。手心的伤口才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尽管已经够小心,在把一根绿叶穿进一个洞里时,还是不小心被划了一下。 手心的痂顿时被拉出一道浅浅的口子,他吃痛地甩甩手,拿布把血擦掉一直到伤口流不出血为止。 屋里总共还有一根蜡烛,只够烧两个时辰,他得快点才行。 一连编了三十来个,摇晃的烛芯没入烛泪,豆大的光影消失,整间房陷入黑暗。 顾云舒眼珠微转,透过窗户去看挂在天上的月亮。他把屋里能穿上的衣服全穿起来,又把被子披在身上打开了门。霎时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挂在屋檐上的冰棱也“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掉在他脚边。 他裹紧被子,把东西搬到外面,低着头对着月光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又编了两个时辰。 眼睛干涩,逐渐布满血丝,手指如针扎一样刺痛,但他依旧一动不动,手上忙碌地编着灯笼。 天微微亮时,他才困倦地伸了个懒。数了数竹筐里的灯笼,一共一百零三个。 他坐在原地呆呆地笑了。 第8章 天色大亮时,顾管家领着顾云舒等一众奴仆在正门守着,其余人都严阵以待,尽心尽职坚守在各自的职位上。 天寒地冻,屋檐上都飘了一层厚厚的雪。从清晨等到中午,几人一口饭都没吃,渐渐地有人受不住,偷偷在人群中跺脚驱寒,小声议论。 顾管家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吩咐顾云舒去提醒厨房把菜热着,以防七小姐来时只有温凉的膳食。顾云舒一路小跑过去,还未出声就听里面传来私语:“听说七小姐脾气大得很,但凡惹她不痛快,轻则被甩几鞭子,重则被拖出去乱棍打——” “打什么?”顾云舒跨进厨房,冷眼凝视刚刚嚼舌头的仆人。 “哎呦,顾管事,您怎么来了。来来,快进来烤会儿火,外面冷。”讲话的那女子仗着年纪大,进庄子也早,居然直接就忽视了他的话。 “我问你打什么?”顾云舒猛地拍桌子,语气烦躁,眉眼带了点戾气。 那女人见势不对,忙扇自己的脸:“打我,打我!我不该在背后非议主子。顾管事,您念在我是初犯,可怜可怜我吧。” 顾云舒薄唇紧抿,扫视一圈。厨房里的几个人顿时低眉垂眼,一句话不敢讲。 那婢女“啪啪”轻飘飘扇了自个儿两巴掌,本来手都放下了。但是顾云舒没理她,周围也没人替她说话,她这才有些慌,于是她又抬手,左右开弓狠狠又扇了自个儿十来个巴掌。 巴掌声经久不息,直到她脸颊青紫、鼻腔里涌出血,顾云舒才挥了挥手,“再有下次,直接叫人领出去发卖了。” “谢顾管事。”那婢女是咬碎牙往肚子里吞,心里恨得要死,面上却只能感谢。 “有准备鲈鱼吗?七小姐爱吃这个。” 掌勺的厨子指指温着的锅,“小顾管家你放心,我都记着呢。” “仔细些,小姐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要来,别让菜冷了。” “好咧,就是把我冻着了,也不会让这些菜冷着委屈七小姐。”那大汉笑着应道。 顾云舒这才点点头出门去。慢条斯理地走了两步,确定没人看见自己之后,提腿狂奔,拼着一口气赶回大门那儿。 七小姐还没来。 他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雪路难行,七小姐坐的又是马车……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鹅毛大雪转为淅淅沥沥的雨夹雪,打在身上又冷又疼。顾管家的身体也有些撑不住,眼看快要到申时,他吩咐顾云舒带上几个人乘牛车去外面迎迎七小姐。 这话刚一说完,迎着大门的道路上遥遥地驶来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灰扑扑的,看到候在门口的众人,车夫用力地甩马鞭加速赶过来。 “吁——” 奔跑的骏马骤然停下,溅起一地的雪和泥水。 顾叔领着众人跪下,隔着厚厚的车帘向七小姐行礼。 “参见七小姐。” 说罢,车厢里静静的,无人回应。 良久,车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位妈妈掀起窗帘一角,看向众人:“小姐乏了,顾管家,你留下两个有力气的,其余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欸,好。”顾管家无视了顾云舒黑灼灼的目光,从队伍的最后一排挑了两个五大三粗、体格高大的男仆。顾云舒没办法,只能领着其余人退散。 他最后看了眼车窗,正巧对上那位妈妈审视的目光:轻蔑、不屑、高傲。 他本能地不舒服,没有再看下去。 —————— 到了吃晚饭的点时,顾管家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怎么了,顾叔?” 顾管家立马摇头:“没什么。云舒啊,你这几天注意点,没事少走动,知道吗?” “知道了,叔。” 顾云舒没有问为什么。 敏锐如他,他大致知道这种嘱咐跟七小姐有关,既然顾叔不愿意讲,那他不会让他为难。 深夜,顾云舒躺在床上,盯着对面那一筐子绿叶灯笼出神。 十年前,姜七小姐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够一把抱起他,温柔地哄着他、把他带回庄园亲自照顾。 他比较早慧,所以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小事也大多记着。那会儿跟在七小姐身后的大概有两三个丫头一个婆子,衣裳首饰也没见她带过重样的…… 正常情况下,她的行礼不应该只有一辆马车。 他脑海中闪过今天下午那辆灰扑扑的马车、静默的车厢还有那个车夫,那车夫体格高大,面相不见谄媚,唯有坚毅。 七小姐想干嘛? “咳咳——咳”,一墙之隔的顾叔压低声音,咳嗽声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喉咙里大概含着黏液吐不出来。 他年纪大了,经不得冻。从前几天主宅那边送信过来就一直忙活,肯定感染了风寒。 顾云舒辗转反侧,没一会儿他悄悄穿上衣服,打开门直奔庄园的厨房。他记得厨房里有顾叔的药,他要给他煎一碗。 大雪已停,夜晚的庄园一片死寂,唯有他踩在雪地的窸窸窣窣声。 占据园子小小一角的厨房出现在眼前。 顾云舒就着月光发现厨房门上的锁虚虚地挂在那儿,形同摆设。 厨房的人忘记关了?他没多想,双手按在两边的木门轻轻朝里推。 月光像流水,从门缝间一点点挤入,而后“嚯”地照亮整个厨房。 一道黑色的身影猫着腰蹲在灶台前,她右手举着汤匙正往嘴里送。 她黑瞳微微放大,亮晶晶的鱼汤从嘴角滑落。 顾云舒着实也被吓一跳,好在他反应快,强行制止了自己把钥匙砸向她的本能。 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人是七小姐。他连忙跪下,向她行礼,不曾想眼皮微抬时,不经意看到了她裙摆下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右腿。 她受伤了?还一个人跑到厨房?怪不得今天让他们都回避,只留下两个力气大的人。 姜宁愣愣地放下汤匙,干咳两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什么是比偷吃被仆人现场抓包更尴尬的? 但是她实在太饿了,今天晚上负气地把饭菜全扔了,没想到那个陈妈妈竟然就不让人给她送吃的了。 她已经绝食两天了,感觉自己随时能晕过去。 她很后悔跟自己的身体作对,于是她偷偷溜出来补偿自己。 咳,刚刚他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顾云舒? 名字略有点耳熟。 她想了半天,终于从发霉的记忆里拽出一段,那是一个拥有小鹿般灵动眼睛的小男孩。他浑身伤痕累累,晕倒在荒郊的路边。 他很符合自己对日漫中小正太的想象。 于是她把他带回来,正巧也是无聊,决定玩点,不,做点每个穿越女都会做的事。 她是温柔知书达理的白月光姐姐,他是流落在民间的小少爷。 说他是小少爷,完全是因为他精美华丽的服饰、在遭遇灾难后安适如常的气质。 于是她让顾叔收他做干儿子,也没有让他入奴籍。她想着以后万一他真的功成名就,那她就是妥妥的白月光了。 不过这种游戏在她伺候了他十几天后,她就有点窘迫了。 照顾一个病患实在是太累了,更何况是亲力亲为。既然她有仆人,为什么不吩咐仆人照顾他? 就算白月光效果会打折,那又怎样?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回了姜家主宅。并且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没想到这个小子长这么大家里人还没来领? “啧。”处于虚伪的礼貌,她只“啧”了一声。但是没成想一个没注意,这一声“啧”不仅在心里说了,她还在言语上也实践了。 这样听起来很像她觉得这鱼汤很好喝,忍不住“啧”了一下,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 更让姜宁尴尬到脚趾抓地,坐实她觉得这鱼汤很好喝的一幕是—— 一股浊气从她腹中涌出,像是一个邪恶的小人往上窜,尽管她拼命吞口水往下咽,但还是架不住这邪恶的小东西。 一个惊天大嗝自她口中喷出。 “嗝!” 带着回音,响彻厨房。 完了完了,她的白月光形象绝对从一尘不染的仙子降级为一个“打嗝放屁吃饭还抠牙”的村妇了! 顾云舒:…… 他在诡异的沉默后,问了一句姜宁想让她死的话:“小姐,这鱼都冷了,我帮你温一下吧。” 握着勺子嘴角流涎的姜宁:…… 她紧紧握住双手,经过一番天人挣扎,反正自己这幅样子都被他看到了,现在走了不是欲盖弥彰? 顾云舒只看到她站在灶台前,盯着锅里的鱼眼珠乱转,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好!给我热得烫一点,还有这个、这个……”她一一指过那些菜,毫不客气地吩咐他。他走到一旁的桌子边拉住一张椅子:“小姐,您过来坐,好了我端给您。” 姜宁从身边抽出一根细细的树枝,拄着它巍巍颤颤地过来。 虽然她身材纤细,没多少肉,但是那根树枝依旧在她的对比下瘦得跟豆芽一样,点地的那一端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折了。 顾云舒皱眉,她是怎么从她的院子里走过来的?路上摔到没? 顾云舒环视四周,也没个趁手的东西。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把椅子端到了她身后。 姜宁有些懵,在他堪称鼓励的眼神中,她双腿微弯,屁股缓缓和椅子来了个密切接触。 然后,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少年,走到她身后两只手各放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横条上,他双臂鼓动,藏在衣服下的线条崩成一根直线。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把椅子端了起来! 是的,像端一个盆一样把椅子端起来放到了桌前! 坐在椅子上的姜宁:…… 第9章 顾云舒后知后觉地拿起一旁的火刀点上蜡烛,放在七小姐面前。他打开锅盖,为了防止串味,他把里面的剩菜挨个端出来,添水,准备一样一样热。 七小姐喜欢吃鱼,他决定先热它。 姜宁坐在桌前,没有受伤的那只脚晃晃悠悠的,盯着桌面。 顾云舒回到灶台前,点了火小心地把火苗移到柴火上,一边烧火一边还要注意锅里菜的情况。 满室昏暗,两人的身影倒映在墙上,一个清闲自在,一个忙得不可开支。 一时之间只有柴火被烧得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没一会儿,锅盖上飘出一层白气,鱼香四溢,姜宁的目光硬是从桌面上一点一点地移到了灶台上。 炯炯有神、充满渴望。 顾云舒在想小灯笼的事,七小姐还没有提。 她忘了吗? 他垂眸,黑瞳幽深,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又觉得此刻就算七小姐提起来,他也不能立即把灯笼给她。 说不定七小姐就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提。 越来越浓郁的鱼香味钻进他鼻尖,他手上动作慢下来,没熄火。回到锅前揭开锅盖,扑面而来的白气霎时四散,包裹住整个小屋,犹如仙境。 顾云舒眯着眼,忍着碟子上翻滚的烫意直接把它端到眼巴巴的姜宁面前,给她拿上碗筷,小声提醒:“当心鱼刺。” 姜宁眼角弯弯,偏又抓着筷子一本正经地点头:“知道了。” 她挑开鱼皮,挑开红红绿绿的姜丝、香葱等佐料,从饱满的鱼肚子上夹出一块嫩肉,肥美的鲈鱼肉几乎入口即化,她心满意足地撩撩眼皮,恨不能再多长出一只手夹菜。 顾云舒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收回手的那一瞬,姜宁咽下鱼肉,好奇地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他一愣,去看掌心,一条结痂的红痕。 是去剪绿叶时被剪刀划伤的。 不知为何,这短短的一句问话让他心头泛酸发烫,连带着,他的耳朵尖也烫起来了。 仿佛一扁小舟在他的心海飘啊飘,“哐当”一下,撞到了他内心最柔软最稚嫩的那一部分。 顾云舒觉得,那一百零三个小灯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小小的伤口。 它承载着他对七小姐的感激,也见证了七小姐对他的回应。 顾云舒咬着舌尖,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再去看七小姐,她没及时得到自己的回话,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锅:“能先给我热一份米饭吗?” “好的,好的。”他脚步轻飘飘地回到锅前,抿着笑,更加勤快地干起活。 “你有厨房的钥匙?” “是,七小姐,我每天都可以来。” 姜宁“啊”了一声,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等到分批次把所有的饭菜热好,顾云舒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吃饭。 她看起来真的很饿,筷子夹菜的速度很快。但她的礼仪很规范,腰背坐得直,无论是夹菜还是吃饭,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虽说顾云舒他来自大家族,但是那边的家族礼仪更偏向于修仙世家的家族规范,对于用膳、行礼作揖等这种并不过分追求,只要懂就行了。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用膳也可以这样优雅安静。 姜宁吃饱喝足,硬生生忍住一个饱嗝,转头就看到顾云舒怔怔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她刚刚也没有再做出什么自毁形象的事啊,他干嘛? 一般奴仆进庄园都会取个简单的名字,但是顾云舒当初情况特殊,加上他自己也有名字,就没有另取。姜宁倒是想叫他的全名但是只记得他姓顾了,清清嗓子,她喊道:“喂?” 顾云舒眨眨眼,不解地歪了歪头。 说实在的,他的主仆意识并不强。 毕竟叶家已经跟修真界的那些仙人有牵连,他不论走哪儿都是受人追捧。虽然被赶出来了,但是救济他的姜宁又让他认顾管家作干爹,在这园子近十年,他除了对顾管家态度温和,对其他人都冷冷淡淡的,也就缺乏相关对主人该有的尊敬态度。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妥,立马低下脑袋询问:“小姐,怎么了?” 他很紧张,小姐不会认为他是粗鄙之人吧? 他听顾叔说过,一个入了奴籍的孩童,因为不懂事、不知道对主人请安就在大冬天被赶了出去,冻死在街头。他并不害怕被赶出去,在意的是小姐会怎么看他。 不禁有几分气恼,以后自己这些礼仪方面得加强。 好在七小姐没计较,她把自己唤到面前,居然抽出一旁的椅子让他坐。 顾云舒受宠若惊地拒绝了。 “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竭尽所能。” “让你坐你就坐。”姜宁拍拍椅子,大有他不坐她就不讲的样子。 顾云舒只觉得板凳扎人,他拉住椅子一直往后拖,直到和姜宁有些距离才停下,诚惶诚恐地坐下了。 他略一抬眼,穿莲青色夹金线绣镜花锻袍的少女已经拖着椅子“蹭蹭蹭”跑到他面前坐下了。 乌黑的发、粉嫩的脸、细长的眉、绮艳的唇…… 她歪着脑袋在打量自己。 顾云舒一窒,他太过紧张,竟然一下子后仰,踢翻椅子,红着脸狼狈地倒在地上。 余光里少女扶着桌子要站起来,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吼道:“别起来!” 闻言,站到一半的姜宁纠结地扭扭腿,又慢吞吞地坐回椅子。 顾云舒松了口气,他此刻除了尴尬就是尴尬,尤其是自己还吼了七小姐这件事让他想扇自己。 他爬起来扶正椅子,在距离姜宁两臂远的地方半跪下,向她道歉。 姜宁毫不在乎地摆摆手,大概也知道他窘迫,没再逼他坐下,直接开门见山道:“小顾啊,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小姐请讲。” 对面的人儿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你能帮我买点蒙汗药吗?就是可以瞬间放倒一个大汉的那种。” 顾云舒:…… 他斟酌着开口:“小姐?您要这种药干什么?” “我想把监视我的人放倒啊,不然晚上我都跑不出来。” 顾云舒脑中闪过与小姐同坐一辆车的那位妈妈。 她在监视小姐? 为什么 “小顾?好不好啊?她每天都超级凶,只要我一听她的话她就不给我饭吃。你也看到了,”她叹口气,无奈地撑着脸,“我都饿得出来偷东西吃了。今天她才来,睡得比较早我才得以跑出来,可以后我就没那么幸运啦。” “对了,你还答应我给我做一百个灯笼呢,我有空还想去看看呢。你就帮个忙,帮我去买一点好不好?我知道哪里有卖的。” 姜宁的眼里含着奇异的光辉,白瓷般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荡漾着不一般的春色。 顾云舒脑子里嗡嗡的,心里的那扁舟也越来越快,激起一阵阵的水声。 完全没有思考能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朦胧而沙哑:“小姐请说,小人一定做好。” 姜宁点点头,“每个风月楼都有的,你随便去找一家,双倍买,隐蔽点,别被发现身份。” “好。”顾云舒直点头。 姜宁拿过靠在身边的细树枝,拄着它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啊,对了,我这次要在这边待很长时间,大概三四个月,你能买多少就买多少,钱我会给你的。”她苦笑着补充道,“唉,我真的不喜欢陈妈妈,她居然还打我。” 她皱着鼻尖,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不假,她靠着墙壁居然把衣袖撩了上去。 顾云舒惊慌失措地背身,声音慌张:“小姐……” “哎呀,我就是想给你看看伤口嘛,就在手腕上一点,被她掐的。” 顾云舒指尖微动,心脏砰砰跳。身后的人一直没动静,他大着胆子转身,被一大片淤青与紫痕刺伤了眼。 “小姐……”他讷讷的,如果说之前他以为小姐多少有点夸大,但现在在看到那截皓腕,他真恨不得当即冲到那妈妈面前质问为什么。 一时之间,心头涌上百般情绪,苦涩、愤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小姐,她为什么……”他哑着声一字一顿问。 姜宁收回手,她的的嘴角在笑,眼睛却没有。 “我不想说啦,没什么大事。”她望望窗外,“天不早啦,我要走了,不然被陈妈妈抓到,我又要被打了。” “她怎么敢打你?”青松似的少年,站得笔直,直勾勾地盯着她问。 姜宁摇摇头,不肯说,“你要是真想帮我报仇,就顺便买点巴豆带给我,我要让她一天跑十次茅房。” 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彻骨。她拉开门,戴上兜帽,裙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顾云舒跟上去:“小姐,地面路滑,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正好我腿也不能走。”少女巧笑嫣然,扬了扬手里的棍子。 “怎么送?抱我?背我?还是走着送?” 第10章 顾云舒张张嘴,等到反应过来,脸颊立即跟煮过的螃蟹一样爆红。他连忙搜寻四周,在厨房背面找到了几根比较结实、适合拄着的树枝。他选了其中一根,拿回厨房使劲擦了擦,把表面那层黑色的树皮扒掉后递给姜宁。 “小姐,用这根。小人就跟在后面,不会让你跌着碰着的。” 姜宁含笑接过树枝,她人小脚小,步子本来就慢,现在受伤,更加慢得不可思议了。 不过顾云舒一声都没催促,就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盯着她在雪上留下的脚印,左重右轻,不禁游神,她受得是什么伤?怎么受得伤? 这次来庄园还被陈妈妈监视…… 是姜家主宅那边有事情要发生了吗? 两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功夫,姜宁突然开口:“小顾,要是你真买到的话,就把它藏在饭里。我把那个老太婆放到就去找你玩怎么样?有空教我做绿叶灯笼啊。” 原来小姐都记得,顾云舒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睛,“小姐放心,有空我就去看看。” “好,我快到了,你就留在这儿吧。” 前面就是姜宁住的小院,门口有个缩成一团打瞌睡的小厮在守着。 “别担心,我进去啦。”她放低声音,扔掉棍子,扶着墙猫着腰一点一点地溜进去。顾云舒在外面守着,直到她进去才转身离开重新回到厨房。 厨房里的饭菜已经凉透,他把窗户打开,几个碟子砸了,装成是野猫野兽进来偷吃的场景。 又替顾叔把药煎好让他起身喝了,他这才回到自己的下房休息。 不过他没有立即睡,而是把所有的绿叶灯笼都拿出来挂在绳子上,挨个挨个地跳过去。 这个有点小、这个颜色不绿、这个叶子没串好…… 挑挑拣拣半天,他最终选了三个灯身饱满,灯笼穗儿又长又密、颜色绿汪汪的小灯笼,决定等再次见到小姐时送给她。 —————————— 公鸡打鸣,一夜无梦。 庄园有条不紊地进入新的一天,中午时,顾管家吩咐顾云舒去正门接一位客人。 那男人五大三粗,骑着一匹骏马,姗姗来迟。 一进庄园,他就大呼小叫:“姜七小姐住哪儿?快带我去!” 顾云舒皱眉领着他去了。他倒没有进去,只是和昨天的车夫交谈几句,就如同一尊门神般站在了门口。 保护小姐的人?看着不像,倒更像是监管小姐的人。 他心里对这帮人更加厌恶,准备明天就去隔壁小镇买药。 然而中午发生的一件大事让他提前改变了主意。 所有人都在传七小姐和陈妈妈发生了冲突,一怒之下,七小姐拿碟子砸破了陈妈妈的脑袋。据说陈妈妈当时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私下里都在猜测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云舒赶到时,陈妈妈早已被抬出来,他只匆匆瞥了一眼,确认人还活着松了口气。 屋里很快接了一大盆热水出来,上面飘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他张张嘴,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得紧紧的,难受得他喘不过气来。 “顾叔,小姐她——” 同他候在一旁的顾管家面色焦急,胡子都要愁白了,“陈妈妈也说不清,只是好像两人动手,七小姐也被碟子碎片割伤了。” “轰隆!”仿佛一道巨雷从天而降,劈得他站立不稳。顾云舒难捱地晃晃身子,拦住丫鬟:“小姐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那小丫鬟一抬头,就见到顾云舒漆黑压迫的目光,他凛冽的的气势像一座山压着她。过于紧张,她一时之间居然被吓得讲不出话。 “我问你小姐怎样!”顾云舒控制不住地低吼。 “小姐、小姐,”丫鬟缩缩脖子,“小姐手心被割伤了,大夫正在帮她包扎。” “伤口深吗?会留疤吗?”顿了顿,他握紧手心,又问:“她痛吗?” 丫鬟实在被吓怕了,结结巴巴地回答:“应该不怎么痛,小姐没喊痛。伤口、伤口的话我也不知道,大夫只说要好生养着。” 应该不痛就不痛吗?顾云舒没说出口。 等到大夫出来交代所有事宜后,他可惜道:“伤口有些深,这怕是要留疤,唉。” 顾云舒沉默地听完,转头就走。身后的顾管家凝眉叫住他:“站住,你干嘛去!” “我想问问陈妈妈,她一个下人怎敢跟小姐起冲突,还伤了小姐?” “不许去!老爷这次来信上说了,七小姐全权交由陈妈妈负责管教,我们一律不许管。现在你要做的是写信告诉老爷他们那边,记得言语之间把过失都推到陈妈妈头上,懂了吗?”顾管家凑到他身边,推推他,“去写信吧,小姐这边由我看着。” —————— 写完信已是大中午,顾云舒说自己想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顾管家不疑有他,同意了。他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询问其他人要不要买东西后,列了一份清单。紧接着他赶着牛车去了隔壁镇,率先到了那位老爷爷的家里。 “大爷,这里有蒙汗药吗?下到茶里能把人迷晕的。” 大爷扫他一眼,指指货架,“一吊钱。” 货架上的药都由桑皮纸包着,灰蒙蒙的。虽说来这儿只是碰碰运气,但是没想到大爷真的有,他忍不住问:“您这药是真的吗?就这么大方地摆在这儿,不怕被人发现把您抓起来?” 大爷抬抬眼皮,只重复道:“一吊钱。” “行,我买……四包。大爷,您这儿还有巴豆吗?多来点,我要十包。” 买完药,又帮其他人买完东西,等到回去时已经大晚上了,正巧赶得上晚饭。 “小姐说她没什么胃口,叫厨房做点米糕就行了。”刚调过去照顾姜宁的丫鬟告诉顾管家。 现在特殊情况,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要告知他。顾云舒在一旁听着,捏了捏袖中的蒙汗药。 听说顾妈妈已经醒了,小姐现在被她“禁足”,她还吩咐以后小姐的吃食就用木碗装。 小姐说要把药放到饭里,但是她刚刚要了米糕,也就是说今天她还不需要药。 其实不需要小姐直接对上她吧,他可以把药偷偷放进陈妈妈晚饭里。不行,万一她刚一吃完就昏倒,那前去收拾碗筷的丫鬟必然发现不对,还是得给小姐。 夜里,顾云舒为了以防万一,在厨房呆了半宿。后半夜他回去,自己给自己下了一点点药,一直到大中午才被小厮喊醒。 醒来的时候脑袋晕沉沉的,眼里发黑。他满意地掂掂桑皮纸,在傍晚听到小姐要吃饭时,在路上略施小计,拦住送饭的丫鬟后,把药偷偷塞进白米饭中间的位置。 他一路尾随丫鬟,确认她把饭菜送进院子里才转身离开。 但是一寻思他又觉得不对劲,虽然陈妈妈被搞定了,但是门口那两个高高大大的壮汉小姐可没办法搞定。 昨天车夫后半夜并不在,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小厮。可今天又来了一个新的男人,在出了白天这种伤人的事后,他们对小姐的看护只会增强,不会降低。 很有可能两个人会在半夜轮着看守。 那这样小姐就很难出来了。 而且小姐脚还伤着、手也被割伤了,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出来的吧…… 如此想到,他觉得小姐今天要药应该是提醒他在陈妈妈饭里下点巴豆。 没想到自己误会了小姐的意思,都怪他,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就在陈妈妈饭里下药。 埋到小腿的雪终于不下了,夜晚,顾云舒和仆人一起吃完饭回下房,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呼声总觉得不对,小姐的一切事都让他觉得不对劲。 区区一个妈妈竟然敢跟小姐起冲突,小姐在大冬天一个人被丢到这偏僻的庄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越想越心悸,他披上外衣起身,遥遥望着厨房的方向沉思。 不管今天有没有人,他都要去一趟。万一小姐半夜饿了,又想出来吃东西呢?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小跑起来。绕过廊柱看到靠近厨房的那一抹身影后,他又惊又喜又怒,几个大步冲到她面前,嗓子里呼啦啦的像风箱,“小姐,您怎么来了?” 姜宁浑身包得紧实,只看到她半张雪白的小脸露在外面。 “快开门,我都饿了。”她伸手指指门锁。 他去怀里掏钥匙,钥匙滑溜溜的,他的手又冷得慌,急了半天,勉强抓住一角抽出来。对着手心狠狠哈了几口气,趁着热气未消散,他一把插进锁孔开了门。 “别关门,外面那个护卫守着呢,我不能不被他看见,否则他就该闯进来了。” 顾云舒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大树底下站着个人,赫然是今天刚来的那个汉子。看来小姐并没有被严格地限制出行,只是需要时时刻刻有人跟着? 七小姐今天兴致不高,进屋拢拢衣帽,将身上的雪都拍散后就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她的右手藏在衣袖里,顾云舒看不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随便热点什么吧,我还未用晚膳。” “小姐稍等。” 一回生二回熟,顾云舒很快热好饭菜,端上桌给她。 她心事重重地盯着墙角,突然幽幽地问了句:“你们平日里都几点用早膳?” 顾云舒一愣,“因为庄子里不忙,又是冬天,大概是卯时。” “都一起吃吗?” “是的,饭就那么多,厨子也不可能单独为谁特地留饭。基本上辰时之前全部吃完,然后回到各自院里,该干嘛干嘛。”他以为这是小姐要检查庄子里情况,便周到地全部告诉她。 “那我院子外面的那两个男人呢?”她貌似来了点兴趣,把兜帽脱下,扬着一张脸问他。 顾云舒想了想,“两位护卫吃的很早,他们得尽快回到院子里身边保护小姐。” 姜宁嗤笑,没有戳穿这种“保护”。 “对了,你把巴豆全给我吧,还有剩下的蒙汗药吗?” “有的,小姐,您稍等,我这就去拿。”顾云舒卯着劲儿跑出几十米,临走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男人,眼神微暗。 等到回来时,他把东西全藏进怀里,进屋时被男人叫住。 “小姐跟你说了什么?” “小姐她让我拿几个灯笼给她,这是之前我答应的。”他从袖子里掏出三个品质上好的绿叶灯笼。 小小的,很可爱,的确是姑娘家喜欢的玩意。 男人没再怀疑,摆摆手吩咐他:“让小姐用完膳快些出来,时间不早了。” 顾云舒低头应下这句话,进屋看见小姐站在墙边,面无表情地出神。 她旁边就是水缸,地上很潮湿,都把她的鞋子弄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她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只产生了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琢磨。静静地看了会儿,怕吓着她,他小声唤道:“小姐?” 七小姐回头,他用自己的身躯挡着,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 “因为小人怕被怀疑,就拿了几个灯笼做‘替罪羊’,小姐您看。” 小小的灯笼印在墙上,圆鼓鼓的。 姜宁拎着上面的把手提了提,疏离的脸突然眉目含笑,唇角微弯,“小顾,”她的声音灵动清润,像是夜莺的歌喉,“你可真好。” 顾云舒笑笑,没说话。 “你把这里收拾了吧,我看着你收。”她站在水缸旁边,一动不动。 “唉,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看着自己收拾,但他还是照办了。 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归位后,姜宁看着顾云舒锁上门,领着那男人走了。 顾云舒确保窗户也关上后,回到下房睡觉。 第二天起床,他和顾管家一起去吃饭。 早膳一如往常,菜粥、油条、烧饼,小菜。 有一个给小姐院里洒扫的小厮有些着急,匆匆喝完粥手里抓着油条、嘴里塞着烧饼就往外跑。 “你慢点,外面雪大,不小心摔着了还不是要扣你月例。” 那小厮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跨过大门门槛时,一个跟头栽到了。 脑袋磕在门槛上,流了一些血。 顾云舒坐在众人身后,眼睁睁看着去扶他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 “啪嗒。”身边的顾叔脸趴在碗上,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顾云舒夹着油条的手开始轻微颤抖,两根筷子仿佛有千斤重般拖着他的手下沉。 他想站起来,可双脚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他凝视着碗里的菜粥,眼睛干涩。 第11章 “你能帮我买点蒙汗药吗?就是可以瞬间放倒一个大汉的那种。” “我想把监视我的人放倒啊,不然晚上我都跑不出来。” “啊,对了,我这次要在这边待很长时间,大概三四个月,你能买多少就买多少,钱我会给你的。” “你们平日里都几点用早膳?” “小顾,你可真好。” …… 七小姐的话犹自萦绕在耳畔,那些被有意无意忽视的细节狂风暴雨般朝他涌去。 顾云舒心口热血翻涌,骤然转凉,只觉五脏六腑,俱被冰渣填满。 四肢已渐渐没了知觉,他咬牙撑着桌子站起,跨过昏迷的一众小厮们,拖着两只千斤重的腿,朝姜宁所在院落跌跌撞撞地走去。 体内黑气犹如开闸放水,滔滔不绝。青色的外衫上飘着一层雪白的冰晶,冰晶顺着衣服的纹路,爬到脖颈,很快,他脸上遍布细细碎碎的冰,就连睫毛上也飘着一层。 他憋着一口气来到姜宁院落,门口守门的男人不知所踪。连推两扇门进到姜宁的闺房,他看见陈妈妈和那男人昏倒在地上。 两人贴胸而睡,交股而寝,陈妈妈的衣领甚至都被人往下拉了几寸。 女子的声名最为重要,如果被外人瞧见,即便她是被别人摆成这样的,也必定要受万人唾骂。若是心志不坚,怕是醒来当场就要拿根绳自缢。 姜宁这招不可谓不歹毒。 外头突然想起马匹嘶鸣声。 顾云舒不再看两人,拼着一口气跑到马棚。 马棚里臭味熏天,两匹马少了一匹,剩下的这匹蔫蔫的,还在拉肚子。他捧起一把粮草拈了拈,果不其然,里面掺着大量巴豆。 他咬咬舌尖保持清醒,丢掉草跑到距离这里最近的那扇小门。 远远地,他瞧见一匹马晃着尾巴,在它面前,一个白色的身影趴在门上去推门。 “吱”的一声,大门被缓缓推开,屋檐上的雪块扑簌簌掉下来砸在她身上。 姜宁抖掉团在身上的雪,拍拍手回到马前,握住马绳,一个利落的翻身上了马背。 顾云舒深吸一口气,冲到高头大马面前。 他垂头,没有去看小姐的面容,只是张开手,低声问:“冰封雪飘,小姐要去哪儿?” 视线里,姜宁两脚踩着马镫,大马往后退了几步。 “与你何干呢?”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倏地抬头,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姜宁歪着脑袋,表情耐人寻味,明明在笑,又好像是在嘲讽。 她伸手,在右手绕了几圈的马鞭便垂得笔直。 她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顾云舒的视线却是落在她的掌心,一道微不可查的伤口,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也对,如果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走,怎么可能会弄一个大伤口? “让开。” 他不动。 姜宁被气笑了,“小顾,你前几天表现不错,今天可别让我失望。” “小姐,您要去哪儿?” 顾云舒从小到大都很惧怕鞭子,加之现在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与失望,他已经不想管姜宁的事。但是就这么放她走,那倒霉的只会是全庄子的人。 他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错,连累顾叔、连累全庄。 所以他不能让她一走了之。 姜宁彻底没了耐心,她举高鞭子,“啪”地一下往顾云舒脸上甩。 视线里,红底白边的马鞭在空中举高腾飞,像一只要咬人的毒蛇。 这只蛇和母亲手里常年抓着的那只蛇几乎无异,一样长着锋利的毒牙、一样高昂着脑袋,阴森可怖。 被它咬住,不死也得脱半层皮。 像是一滴水滴入热油中,恐惧在他体内炸开,噼里啪啦。 他站在原地,如同水中浮萍,弱得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散。 大冷的天,他背上却流了一层滑腻腻的冷汗。 本能驱使他往后躲,右脚只后退一步,他似乎看到母亲面目狰狞地举着鞭子骂他:“你还敢躲!” “你躲不躲!” 顾云舒恐惧地低下头颅,往前走了两步,嗫嚅道:“不躲了,娘。” “啪!” 红色的鞭子直直打在他脸上,从额头一直斜着劈到下巴。 白皙清秀的一张脸顿时浮现一道很粗很粗的血痕。 圆润温热的血珠从鞭痕处缓缓沁出来,挂在被抽开的皮肤上。等到越聚越多,血珠再也挂不住,就滴滴答答地顺着没被伤到的光滑皮肤滴在衣襟上。 青色的外衫很快被血染红。 姜宁晃了晃手里的鞭子,“你还要拦我吗?” 脸上火辣辣的,嘴唇上传来的痛意更是让他无法忍受。顾云舒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发现皮已经被抽破,两瓣红通通的肉暴露在空气里。 他艰涩地动动唇瓣,一股热流顿时滑进张开的嘴里。 被虐打的阴影攫住他,他喉间发出微弱的起音,像是受伤的动物在呜咽。 不敢了,不敢了,母亲。 他想后退,然而药效已经发作。四肢软绵无力,他脑袋狠狠的砸在地上,周围的雪顿时被染红一片。 视线模糊。 耳边传来嘶鸣声、哒哒的马蹄声。他努力睁眼,只看到一袭白色身影绝尘而去。 原来……是小姐,不是母亲啊。 日光被黑暗驱散,阴寒包裹住他,无孔不入。 他阖上疲惫的眼睛,放任体内黑气乱窜。 一层白冰如同生长力旺盛的藤蔓环绕在他身上,等到蔓延到头顶,即将封闭时,顾云舒又“倏”地睁眼。 黑瞳幽深,眼白部分尽是红血丝。 往日情景如同镜花水月般散去,他发现自己依旧处于魔宫之中,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袖子一挥,房间由暗转明。他叹息一声,下意识去拿小熊玩偶。 枕头上空空如也。 顾云舒愣神片刻,修长的指节按在被子上一把将其揭开—— 没有。 小熊不见了。 那双一向温和的眼变得静谧冰冷,凤尾一样的眼角泛着暗红。 他缓缓将视线移到书桌下面。 翠翠也不见了。 整个魔宫一片死寂。 须臾,漫天的黑夜中,一阵汹涌的神识排山倒海般自魔宫发散。它似乎恨不得要将这魔都撕出一道口子般飞旋。 所过之处、他人神识皆纷纷避让。来不及收回神识的,莫不是口歪眼斜、七窍流血。 魔都形势刹那间波谲云诡。 众人纷纷猜测入驻魔宫的那位,在凌晨用这种强硬的方式警戒众人,是为了什么。 神识贴着地面长驱直入,经过人家的庭院、绕开熟睡的儿童、翻过一片片障碍物……终于,在经过一个巷口时,利剑般的神识猛地停下,回望黑漆漆的小巷。 一只黄色的小狗嘴里叼着小熊玩偶,屁颠屁颠地在一棵假树下停下。它吐出小熊,警惕地吠了几声,两只小爪子开始孜孜不倦地刨土。 刨出来的黑土零零散散地堆在小熊玩偶肚皮、手臂和脸上,乍一看,它的小脸似乎多了点郁闷无奈的表情。 顾云舒再想拉近神识时,遇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阻碍。 他抬头一看,前方是一家凶肆。一个红脸的纸人飘在屋顶上,见他望过来,纸人两手交叉,示意这里不可进入。 顾云舒收回神识,套上外衫往外走。 第12章 姜宁躺在坑里,两眼望天。 她现在就是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腿贱,就不会遇到那只女鬼,也不会被一只狗叼着被埋在坑里。 “汪!”翠翠用黑乎乎的鼻子拱她,姜宁只能祈祷它没有鼻涕。 “汪汪汪!”突然,另一阵狗吠声响起。 翠翠回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它慵懒地看了眼翠翠,目不斜视地踩着四只脚轻飘飘地离开。翠翠的狗眼黏在它一摇一摇的尾巴上,小熊玩偶也不要了,慢吞吞地跟上去想跟人家亲热亲热。 现在是狗狗的发-情期吗?姜宁鄙夷地从土堆里爬出来,冲翠翠比了个小熊拳头。 好在不远处就是凶肆,她甚至看到飘来飘去的纸人在巡逻。姜宁鬼鬼祟祟地理理呆毛,扶着墙根一路来到凶肆门口。 小熊玩偶两手扒着门,铆足了劲往门缝里钻。里面的纸人听到动静,飘过来拉住它伸出的一只小拳头,脚蹬在门上脸憋得通红使劲往后拉。 姜宁感觉一阵巨大的拉扯力,正粗暴地破坏自己手臂里的棉絮。 “行了行了,大哥。”她还真害怕它会把自己的手拉断,连忙制止。 “你去帮我把小阿香叫起来开个门好不好?” 纸人拍拍她的小手示意她放心,风一样跑回里屋。 没一会儿,姜宁听到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晚回来?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大门打开,穿着白色睡衣的费香胡子拉碴,他先眯着眼平视一阵,没见到鬼后又往上看。 地上的小熊玩偶跳来跳去,不断挥舞手臂,见他还是没注意到自己,跳起来飞脚重重地踢了一下他的膝盖。 费香的面容顿时古怪,他蹲下来,拎着小熊的呆毛把它拎在半空晃了晃。 “是你,小丫头?” 姜宁张嘴想说话,谁知嘴巴像是被人紧紧按住一样,怎么都打不开。 费香把门关上,把她带回屋里,对着蜡烛看了好一会儿,笑骂:“蠢货,你居然找了个没嘴的附身。” 他从笔筒里拿出一根毛笔,对着小熊的脸来回比划,终于落笔填了一横。 这一横就在小熊的鼻子下面,充当了嘴巴。 姜宁立即大喊:“小阿香!我不能出来了!救救我。” 费香嘴角扯了扯,把她丢到灵桌上。在她旁边有一只白色的瓷娃娃,大概半臂高,抱着手笑容可掬。 姜宁从桌上跳起来,摸了摸瓷娃娃,扭头夸赞费香:“小阿香,这是你为我找的容器吗?我很喜欢。” “你想得美,我问你,你跑去哪儿了?”费香两只眼又开始不正常地抖动,油腻的头发支棱着。 “我去外面玩了一圈儿。”小熊两手交叉,端坐在瓷娃娃面前。见费香不是很生气,它往后躺了躺,两只小脚晃悠悠的。 “小阿香,”她娇滴滴地叫他,“快帮帮我,我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以后附身要找一些类人形态的。且附身后不要频繁脱离躯体,这有助你养魂。” “那我以后都不能出来了吗?” “反正你都进去了,还出来干什么?” 费香打了个哈切,欲往里屋走,“明天再说吧,我困了,别乱跑。” “可是……可是这个小熊是我偷来的,我怕会有人来找——” 话未说完,“砰砰砰。” 木质大门传来一阵敲门声。 屋里的小家伙们顿时装死,姜宁有样学样,躺在灵桌上肚皮朝天。 费香挠了半天头,才不情愿地走到门口,冲着门缝喊:“谁啊。” “是我。”清冽的男音清晰地钻进姜宁耳朵,她爬起来跳下桌子,踩着小碎步小尾巴一晃一晃地跑进里屋,躲在床底的箱子后面。 费香开门,顾云舒披着外衫后退一步。 “费香。”他率先开口,嗓音透出几分疲惫。 “我来找我的小熊,它被翠翠带到这里了。” 费香苍白的脸表情莫测,他手撑着门,犹豫道:“什么样子的熊?” “一个玩偶,一点点大。”顾云舒长身玉立,在月光下比着手势。一只黄狗悠哉地跑过来蹭蹭他的大腿,朝屋里叫了几声后,晃着尾巴从费香的小腿间钻进去。 “汪汪!”它把挂在墙上的纸人都吓了一遍,直接钻进里屋,大屁股钻进床底,张大狗嘴一口把小熊玩偶叼了出来。 “救我——”姜宁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朝费香求助。 费香爱莫能助地耸耸肩,“魔尊,阵法还能用吗?” 顾云舒接过小熊,爱怜地摸摸它的呆毛,把它放进自己的储物袋中。姜宁只感觉一阵白光闪过,她就来到了一片漆黑的密闭空间。 这里隔绝了外界,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尚可。”顾云舒抱起小狗,临走之时眼眸微暗。他拦住费香关门的动作,对上他怪异的右眼,言语间俱是怀疑:“费香,你为何把小熊放入房中?” “上面有灵。”费香笑眯眯的,“魔域里偶尔有迷路的小鬼,一不小心有一只附在它身上出不来,找我来帮忙。你知道的,我这人就是招鬼的体质。” “那只鬼?” “已经解决了,你就放心把小熊带回去吧。” 顾云舒颔首,抱着狗缩地成寸,几息之间身形已淡成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红脸的纸人不满地抖抖身子,室内哗哗作响。费香反手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笨蛋,我要是说没解决,那魔尊必定要亲眼看我做法将姜宁去除,你想啊?” 纸人呆萌地摇头。 “而且魔宫里阴气重,她又太虚弱,刚好给她养养鬼魂。别着急,过几天再把她接回来。” 纸人这才作罢。 —————— 顾云舒回到魔宫,首先把翠翠关进它镶金带银的狗窝,嘱咐魔童从今天起不要再给它灵蛋吃,一天三餐也减为一天两餐。在翠翠幽怨的目光中,他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起居室,他拿过一个空盆,双手扶在边缘,很快整个盆都堆满冰块。等到冰化成水,他把小熊从储物袋里拿出来,把它身上的泥都拍掉后直接放进冰水中。 姜宁本来都睡得迷迷糊糊了,骤然感觉一阵席卷脑门的冰意钻入身体。她猛地睁眼,气得差点爆粗口。 “大哥,你在搞什么啊?” 面前的男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白瓷般的胸膛似露非露,一缕黑发垂下,落在了姜宁的胸口。她感觉有点痒,想伸手把它拂开,但是顾云舒就在这时抬起小熊胳膊,拿一块方帕给它擦了擦胳肢窝。 他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干什么大事一样。 姜宁不满地抬腿,准备宣告她的存在。 顾云舒突然放下方帕,抓起小熊的右小腿凑近了看。 姜宁:…… 她可耻地脸红了,这什么诡异的姿势啊? 只见顾云舒沉思几秒,抓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她腿上刮来刮去。 姜宁感觉到一阵刺痛。 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勉强抬头,认出那团闪闪发光的黑色后,嘴唇抖了抖。 居然是钢丝球! 顾云舒,他居然拿钢丝球擦她的小腿! 腿毛都要被刮秃噜了好吗? 顾云舒一想到这个小熊被别的鬼附身过,本能地不舒服。他拿出两瓶香胰子,分别倒在小熊的呆毛、胸口、肚皮和两条腿上。他闷声拿着近年来才被发明出的钢丝球,一顿猛搓,直到把棕色的小熊搓得整个身体都冒着七彩的白泡,才肯松手。 好不容易擦完,抬头一看,小熊的脸上不知道被谁用毛笔画了一道。 因为被水浸染的关系,黑乎乎的一团,很难看。 他用钢丝球试探着搓了搓,没搓掉。 他抓住小熊脸颊两边,双手开始小心摩擦,准备人工去污。 姜宁嘴巴被搓得火辣辣的,她的嘴巴一定变形了! 她躺在冰水里,小手已经冻僵,没有一点力气再去反抗。等到顾云舒埋头终于把小熊洗干净,天色已经微亮。 寂静被打破,街上繁华的街道上传来点声音。顾云舒推开窗户,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银丝,银丝像是有生命似的,凭空悬挂在窗前。 他把小熊的两只尖耳朵夹在银丝上,准备风干。 冬日的风阴冷刺骨,姜宁被吹得瑟瑟发抖。 她盯着自己迎风飘扬的胸毛,又看了看端坐在桌前翻书的顾云舒,心里有丝不忿。 哗哗的翻书声不绝于耳。 夹子并不牢固,姜宁大力扭动身体,左耳的夹子就“啪嗒”一下松开了。小熊玩偶的身体现在仅凭着右耳的夹子支撑,姜宁只轻轻晃了下,夹子就不堪负重地打开了。 小熊玩偶调整好姿势,正面朝下,“啪”地摔在顾云舒摊开的扉页上。 “嘶——”四肢抱住书籍的四个角,肚皮和黑乎乎的一团字接触。 姜宁余光看到顾云舒翻书的动作愕然停止,她又悄悄举起小熊拳头,假装是不小心摔下来时带着撕了一张纸。 顾云舒沉默地看着小熊。 片刻,他单手把小熊举起来,这次没拿夹子夹,而是拿另一根粗制滥造的黑绳把它的呆毛绑了十几圈,牢牢地系在了银丝上。 “疼!” 统共就三根毛,姜宁感觉顾云舒的不温柔毁了她的头皮。 一阵风吹来,姜宁顺势飘起来,圆圆的小脚去踢顾云舒的一双手。 顾云舒分别按住小熊的两只脚,撸了一把后拍拍她的脸颊,坐回位子上重新看书。 “魔尊,属下有要事相报。” 门外传来一道温和的男音,顾云舒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进来。” 来人一袭白衣,长相平平无奇,一道刀疤几乎贯穿右脸。 “魔尊,霍前辈那边出了点事。” 第13章 “小银山自从发现灵脉,所有的通灵玉简全部用不了了。霍前辈还在那边查探,让我先来禀报情况。”白衣男子衣决飘飘,站在门口不卑不亢。 顾云舒盯着吴冲的刀疤,有片刻的恍惚。 当年姜宁被送去庄子反省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拿刀砍伤了吴冲。 兜兜转转,她费尽心机要避开的“未婚夫”,如今居然成了他的手下,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 “说吧。” “灵脉一共有十二处,其中两条主要灵脉为小型灵脉,沿小银山山脊分布,总共约一百五十里。剩余十处灵脉分布很不均匀,且规模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多小?”顾云舒摸着小熊玩偶的脑袋,有几分心不在焉。 吴冲头一直低着,想了想,余光看向小熊,“最小的灵脉几乎不可以被称之为‘脉’,与魔尊您手上的小熊差不多大。” 姜宁在顾云舒手心扭扭腰,她感觉小熊屁股有点痒,想挠一挠。但是周围围着两个男人,她硬生生地憋住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吴冲摇摇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灰扑扑的纸。 “在灵脉复苏之处,还出现了一个木屋。木屋里只有一张床榻、桌椅,桌子上摆着几张纸。因为时间过于久远,有一部分纸在带出时都化为了碎片。目前成功保存的只有这一张,只不过我们还没有破解这上面的文字。” 他手一挥,灰扑扑的纸自动飞到顾云舒身前。 姜宁低头一看——he,April,lockdown…… 好家伙,纸上居然稀稀疏疏地写了几排英文。 卫雅夫人?姜宁率先想到这个名字。 小银山的木屋和卫雅夫人有关? 她再想看,小熊被摆成的姿势也不允许她低头去瞄了。 顾云舒白皙的指节拂过纸张,看了一会摇摇头,“我也不知,过几日我会亲自去小银山,这张纸先留在我这。” “遵命。”吴冲向来不废话,交代完事情就拍拍衣袖离开了。 顾云舒在他走后把纸收起来,又看了一会儿书,也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顿时只有一只鬼鬼祟祟的熊和一本被风翻得哗哗作响的书。 没多久,一只红脸的纸人探头探脑地迈进一条腿,它在窗口张望许久,确认没人后,撅着屁股抱着一只香烛苦哈哈地“飘”了进来。 纸人太轻,香烛太重,它很吃力。 在姜宁热烈的目光中,它放下香烛,挥了挥自己薄如蝉翼的纸手。 “欸,你要干嘛?解开我的绳子就好了。” 姜宁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纸人冲着纸手哈口气,眼里冒出红色的凶光。它踩在姜宁的肩膀上,手起刀落,锋芒逼人,“咔嚓”一下,劈断了姜宁的呆毛。 姜宁感觉头皮一凉,盘嘟嘟的小熊身体直接砸在桌子上。 她跳起来去摸头顶,只摸到了胡渣一般硬的发根和被劈断的三根毛。 “你……真行。”姜宁冲纸人比个大拇指。 纸人歪歪脑袋,走过来用屁股撞了她一下,示意她去吃香烛。 姜宁只好安慰自己呆毛还可以再长,何况纸人看起来智商不高的亚子。 “没有火,我怎么吃?”她拍拍香烛。 “算了,我直接跟你回去吧。我想见小阿香。”说着她就要爬上窗台,纸人见状一脸惊恐,着急忙慌地冲过去,一脚把她从窗台上踢飞下去。 姜宁:…… “你干嘛!” 纸人抖着身子拦她,一字一顿像卡壳一样说:“主、人、说,呆、在、这、儿,养、鬼、魂。” 说完这一句,再也不肯开口。 它飞出窗户,细碎的阳光铺在它身上。 “哗啦”——一阵幽蓝的火附着在它全身。 “快回来!”姜宁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抓它,“你会死的!” 纸人飘进来,用身上的火焰点燃香烛。而后靠着墙使劲蹭了蹭,扑灭了火。 它双股、后背几乎被烧光,只剩脑袋和手臂。 饶是如此,它还能飘来飘去的,行动十分自由。 姜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事,鬼见到阳光会魂飞魄散吗? 可她已经见了好多年,这几天走在路上也没有突然化成一缕青烟啊。 想不通,她扶着与肩齐平的香烛,吸了一口。 真香。 纸人等她吃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脑袋,从窗口飘出去。小熊玩偶爬上窗台,扶着窗沿嘱咐它:“你不会被烧死吧?要不等等吧,等到太阳下去了你再回去。” 纸人只留给她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 姜宁两只手拽着刚刚顾云舒给她洗澡用的方帕,把它铺在被香烛弄脏的地方,跳上去使劲踩了踩。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她擦擦额角,一屁股坐在蓝色封面的书上,托腮发呆。 好无聊。 真的好无聊。 她想出去玩。 她一把拽出屁股底下的书籍,用小拳头翻开一页,慢条斯理地开始撕纸玩。 “嘶——” “嘶——” 大概撕了十来页,她伸脚把碎纸条踢下桌,准备出去玩。 “汪!” 圆滚滚的翠翠出其不意地冲进来,黑色的嘴巴油光水亮的,朝着小熊一直在叫。 姜宁本来都伸出一只脚了,见状缩回去。她猛地把书举起来,放在头顶,身子因为不平衡往后退了好几步。 翠翠的眼睛露出凶光,龇牙咧嘴、两只前爪有力地按在大理石,身体弓起来。 “啪!”小熊投掷铅球般把书砸向翠翠的面门。 翠翠在空中一个跳跃,身子S型翻滚扭曲,最终被狠狠地砸中。 它瞬间暴怒,张开狗嘴,“呜”地一下咬住书籍一角,疯狂撕咬。 “咔嚓咔嚓”,小宫殿里响起一片碎纸声。 “汪!”把那本书咬得不像样,它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两只狗爪搭在桌面上,狗头伸向姜宁。 姜宁抄起另一本书扇它的脸。 翠翠脸被扇得偏过去,缓了好几秒,又慢慢把狗头摆正。 姜宁掂了掂手里的书,她现在还不能拿起太重的东西,就刚刚那么几下,她已经没多大力气了。 她决定给翠翠最后雷霆一击。 于是她两只手抓着放在左脚边的书,深吸一口气,两只小熊胳膊绷直抡圆,“歘”一下把书——扔飞了。 不好,力气使得太大,飞到翠翠脚边了。 翠翠伸着狗舌头,爪子放下去去把书捡回,放在桌上。见小熊没动静,它用鼻子顶顶书,“汪”了一声。 姜宁居然诡异地从它的两个眼珠里看出点“渴望”的神情。 她举起书,试探地扔出去。 翠翠立即与她分开,眼神专注地盯着空中的书。 跳跃、张嘴、闭嘴、咬住书、一个完美的回旋落幕姿势。 翠翠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浑身写满荣光。 它把书推到姜宁手里,“哈哈哈”地吸气吐气,很是骄傲。 小熊玩偶摸摸它的狗头,翠翠也依偎地蹭了蹭它的手心。 姜宁没力气再扔书,于是把纸撕下来团成一团扔出去。 她丢,翠翠捡。 她丢。 她丢。 她再丢…… 就这样,一熊一狗,两只动物玩了许久。 它们丝毫没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吱——”顾云舒推开门,面前白纸纷飞,像是严寒里最大的一场盛雪。 一坨纸呼啸着在他面前闪过,牢牢地插在他的头发里。 另一坨纸已经被口水打湿的纸,软蠕蠕的,“啪”一下粘在他胸口。 翠翠吐着粉红的舌头,摇着大尾巴,冲过来扑在他身上,咬住那团黏在他衣服上的纸,很兴奋地把它甩出去。 因为它吃了许多灵蛋灵兽,相较于普通的狗,它的力气大很多。 于是顾云舒眼睁睁看着那坨可以当武器的纸,就这么“扑通”一下,把靠在墙上的小熊砸飞了。 小熊飞出去几米,摔在地上。 翠翠跑过去顶它,两只狗爪踩在它的心口,一跳一跳的。 顾云舒静谧无波的一双眼透出点危险。 “翠翠。”他沉声开口。 翠翠不理他,它还在想它的小伙伴怎么不动了。它口角流出哈喇子,对着小熊一顿猛蹭,见它还是不醒,它咬住它所剩无几的呆毛,在空中一通乱晃。 姜宁:…… 她有点晕。 身下的触感很快换为一只温柔的大掌,顾云舒掰开狗嘴,解救了姜宁。 小熊浑身伤痕累累,到处是口水和狗爪印,头顶的呆毛也被咬断了,露出一点棉絮来。顾云舒瞳孔微缩,五指成掌,无形的气流涌动,如夏日里的第一场暴雨,轰轰烈烈地扑向还一无所知的翠翠。 “呜呜!”伴随惨叫声响起的,是翠翠被击飞又砸回地面的沉闷声。 翠翠扭动四肢站起来,犹豫地后退到门口的位置。 顾云舒冷冷地叫它:“过来。” 翠翠被摔疼了,但本质上还是很依赖他。它歪头歪脑地想了半天,正犹豫怎么做时,就见刚刚的小伙伴醒了,比着拳头指向大门的位置。 翠翠不管那么多,小伙伴醒了它很开心。它屁颠屁颠地就跑到顾云舒面前去够他手心的玩偶。 姜宁闭眼,恨不得把耳朵也捂起来,她还真怕顾云舒会暴跳如雷,把翠翠打伤。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灵智呢?”不成想他只是蹲下来,大力地摸了摸狗头,叹息道。 翠翠歪着脑袋,把狗爪子搭在他的手心,亲昵地蹭蹭他。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半章,明天这章会补齐。 第14章 顾云舒任由翠翠蹭了好一会儿,才拎着小熊玩偶去掏它脑袋上的洞,不算很大,但是棉絮已经露在外面。 也亏了翠翠,他才发现里面的棉絮有一部分已经发黑发臭,需要更换,但是魔宫里已经很久没有上供的棉花了。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在玉简上写了几个字,大手一挥发给对方。 接着他重复今天的操作,把小熊洗得冒泡泡,放在手心人为烘干之后,把它塞到被窝,自己去洗澡了。 小熊在床上装死好一会儿,一脚蹦跶起来,正准备自个儿去哈皮时,窗口传来几声“咚咚咚”。 纸人团成一团,细细小小的影子照在窗纸上。 又来送香烛了吗?感觉才吃过欸。姜宁跑过去,软绵绵的两只小手费力推开窗,把纸人放进来。 纸人飘在空中抖抖雪花,拉着姜宁往小宫殿外面跑。 “你慢点,我是跑的,你是飘的!”小熊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纸人闻言“啪嗒”一下停下,横躺在小熊面前,用脑袋戳戳她的肚皮。 “你让我踩上去吗?” “哗哗”,纸人飘得更低了。 小熊玩偶手扒在边缘,小腿晃悠半天,还是上不去。 纸人为了让她上来,拼命放低左边身子,几乎成45度倾斜角。毛茸茸的小熊腿蹬蹬后脚,两只肘关节一个用力,终于翻了上去。 纸人摇摇晃晃地起飞,像是魔法地毯。 姜宁坐在正中间,想起那个藏在雕塑里的女鬼,担忧地拍拍纸人:“魔宫里有鬼,我们低调一点。” 纸人压根不理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了一会儿,避开一个个魔偶,猛地钻进一间小宫殿。这宫殿相比其他房间,无比昏暗,夜视能力很好的姜宁也只看到一些零碎的布局。 摆在正中央的类似一套阵法,由无数根红线依次捆扎交缠成一个几边形,每一个节点处都插着一根灵旗,灵旗旁是一根根香烛,阵法中央是一团红色,看不清究竟画的是什么。 魔宫里居然有香烛? 纸人刹车太快,导致小熊“咕噜”,在它身上滚了一圈直接砸在地上。姜宁拍拍屁股站起来,整个身子趴在香烛上,扭头望纸人。 纸人点点脑袋,姜宁这才大口吸起来。 丝丝缕缕的香火味钻进她体内,她感觉自己“充盈”许多。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就是原本只是一坨松散的棉花,但现在她是一只昂首挺胸、有轮有廓的小熊战士了。 一盏茶都不到,宫殿里的香烛黯然失色,纸人驮着打饱嗝的姜宁,左飞右飞,又钻进一间宫殿的梁上。这里没有活人,只有正在烧菜的魔偶。 魔偶分工明确,切菜的切菜、淘米的淘米、拉风箱的拉风箱。 魔域的人应该都辟谷了吧? 姜宁稀奇,让纸人下降点。 只见那些食材俱是水陆毕陈、珠翠之珍、光辉夺目,莫不是灵植灵禽,吃一口怕是修为都要精进不少。 魔偶在一道色泽清美的白菜上浇上一勺高汤调味,清鲜淡雅、香味浓厚。 她怒吞口水,突然觉得自己又饿了。 可惜她附身在小熊身上,根本吃不了。好烦,好想投胎! 姜宁瘪瘪嘴,余光瞄见一小碟红艳艳的辣椒油。 想到正在洗澡的某人,和因为洗澡而秃了的自己,她拍拍纸人让她降得更低,端起一小碟辣椒油就跑。 反正她本来就不打算瞒着顾云舒,趁现在这个机会,把辣椒油泼到他头上,再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她姜宁回来了! 这个开场不错,她哼着小曲儿,扭扭熊屁股,“驾”了一声。 纸人立即停下来,双手双脚贴地,如同一匹老马,慢悠悠地行走。 姜宁:…… 一盏茶的脚程硬是让纸人走成两炷香的时间,到最后她不耐烦,从纸人身上跳下去,率先溜进顾云舒的宫殿。她只看过他睡觉的地方,洗漱的偏殿还未进去过。此刻她靠在偏殿的门上,眯着眼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很安静,一点水声都没有。 睡着了? 她捧着碟子蹑手蹑脚地钻进去,入目是大片大片黑色的帷帐。 虽然她不用呼吸,但是一进来,那种粘稠到极致、雾气几乎化为实质沉在地上的滞涩感,还是让她心头一惊。 偏殿很大,在无风自起的黑色帷幔中,隐隐约约有一方冰池。 池子里的水在冒寒气。 一截白瓷般的手臂搭在池子边。 姜宁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凶杀现场,直到风吹起帷幔,把靠在池子边的那个人完全露出来,她才恍惚地低下头。 到这儿她才犹豫,真的要在顾云舒洗澡的时候宣布她回来吗? 会不会有点不道德?万一他受惊过度,直接从池子里跳出来怎么办? 那个……他穿衣服了吗? 应该没吧?只有小说里的男女主撞到洗澡时才穿衣服,为读者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顾云舒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小说男主角……而且,最最主要的,魔域还没发明短袖呢,所以白白的手臂就代表了白白的身体。 要不,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毕竟他以前就是个很沉默、很害羞的人。 然而刚刚自己被钢丝球刮毛、呆毛被割断、被各方面搓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歪着脑袋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探手探脑地朝他走过去。 顾云舒在闭目养神,但是一直到小熊故意发出动静,他都没有睁眼。 漆黑长发在水中散开,苍白的容颜似乎被冰封,隔着一层冰霜与冷寂。 姜宁酝酿半天,正准备喊他时——“扑通”一下,他居然直接晕倒在池子里! 整个身子完全浸没在寒水中,他无知无觉,一动不动。 姜宁着急地大喊:“顾云舒!” “顾云舒!” 怎么办,怎么办?自己溺死在河里的一幕与顾云舒倒下的场景一度重合,她咬咬牙,再管不得其它,直接跳入池子里。 小熊太轻了,漂浮在水面上,根本沉不下去。 姜宁急得乱扑腾,水花四溅,拼命地往下扎猛子。 “哗哗——” 纸人随后赶来,但它不敢碰水,只能站在岸边干着急。 微弱的水声通过水波钻入顾云舒耳中,他费力地撩开眼皮,视线朦胧,一片水色。 他立即屏息,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一只棕色的小熊在可笑地扑腾。 他怀疑最近自己休息得不好,看错了。 毛茸茸的小熊脸朝下,细胳膊细腿,划水划得不亦乐乎。 顾云舒躺在池底,静静地凝视它。 他天性喜冰,却也为体内冷煞之气苦恼。每每发作,必要痛上个十来日,只有九天幽泉的寒水,可以少许克制。 以往他也有过晕倒在池子里的经历,仿若浮生一梦,醒来便觉可笑荒唐。 所以无论在池子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里。 但是随着小熊越来越慢的动作,他修长的一双眉也慢慢蹙起。 为什么——他感觉小熊是在惊恐? 没错,它在惊恐地划水。 它是想回到岸边? 顾云舒从池底站起来,圆润的水珠自眉梢、鼻梁划下,滴入池中。他手一捞,小熊便四肢并用,紧紧地抱住他。 他挑挑眉,正准备走到岸边把它放下,目光被一团漂浮在池水中的红色绊住。 像红绸、像晚霞,晕染在水中,晃晃荡荡。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血,但是仔细看又不像。 没有血是这样成油状漂浮在水之上的。 油状? 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想法,但是由于太快,他根本抓不住。 姜宁整个小熊趴在他湿漉漉的右手上,大喘气。 喘着喘着,她看到一团红油自岸边飘到顾云舒身边,她顺着它的轨迹移动视线,猝不及防看到一双大白腿。 她惶恐闭眼,悔恨交加。 干净的眼睛,她永远失去了。 小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回想刚刚那一幕,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 她是不是——不止看到了腿? 那个多余的玩意儿是什么? 她复睁开眼,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 妈哎,她羞地两只熊手捂住眼睛。 顾云舒还是不动,他觉得自己快思考出答案了。 红色的,油油的、还有一股味道…… 姜宁看不下去了。 还不离开这儿?你的腿哥腿弟们还在水里呢。再不走,辣椒油就要辣到你的小顾云舒啦!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想法,红油加速流动,很轻微很轻微地包裹住小顾云舒和他的腿哥们。而就在这时,顾云舒也明显意识到这究竟是什么,他“唰”一下跳出水,穿上边上的衣服,面色阴沉地盯着水面。 盛放辣椒油的小碟子摔在池边,是刚刚姜宁下去时不注意撒翻的。 她脸上一阵火辣辣,自觉没脸见人,索性就抱着他的手腕,当起了缩头乌龟。 也不知道顾云舒疼不疼。 “啪啪”一声,刚刚藏在角落的纸人突然直挺挺地摔到在地。它盯着顾云舒怀里的小熊,红脸诡异。 “你做的?”顾云舒眼眸微阖,隐藏其真实的情绪。他虽然在问,却已经伸出左手,一下把纸人吸在手里握紧。 纸人被他抓着脖子,直翻白眼。姜宁急得锤了他一下,小熊玩偶整个摔倒在地上。 顾云舒右手同样吸住小熊,冷冷地凝视她。 “费香是对我很重要,但你们对我却无关紧要,微不足道。再有下一次,就直接放到太阳底下暴晒七七四十九日,让你们魂飞魄散。” 这么狠?不愧是魔头! 姜宁在心里骂得起劲,余光中纸人已经被松开,捂着喉咙火烧屁股地从窗户那儿逃走了。 “你若再敢附身小熊,我会让你知道,比魂飞魄散更惨的,是永世不入轮回。”顾云舒把她举到面前,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画道符,嘴里念念有词:“……何神不讨,何鬼不惊……去!” 姜宁只觉他话音一落,一股烈风迎面扑来,刚强威猛,一下子把她推出小熊的身体。 她的鬼魂顺着风的方向往后飘了大约十几米,撞到墙壁才堪堪停下。 “哇”一声,她靠着墙角吐了一口虚幻的血。 惊惧交加,她匆匆抹了把嘴角,最后看了眼顾云舒,毫不迟疑地从窗户的缝隙中跳出去,直奔费香的凶肆。 第15章 魔域天空大多暗沉,现在又是冬日,气温很低。 然而姜宁一暴露在日光下,“滋”的一声,她本就受伤的鬼魂开始冒着幽幽的魂火。她贴着墙壁下的阴影快速飞走,心里把顾云舒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一会儿,费香所在的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个闪身钻进凶肆,放声大喊:“小阿香!我被人打啦!” 话音还未落,从纸堆里卷出一股微凉的风,把她身上的火熄灭了。墙上装死的纸人也纷纷活跃起来,跑到她面前安慰她。 “去去,别被人家看到,以为我这凶肆闹鬼,都老实待着!”费香从地上爬起来,凶巴巴地把纸人赶回原位,这才抽空睨她一眼:“被谁打了?” “顾云舒!”她手舞足蹈地尖叫。 没想到自己成鬼这么多年,第一个打她的人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大师,而是顾云舒!她皱皱鼻尖,绘声绘色地朝小阿香演示她是怎么“被打”的。 听完她的描述,费香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有点幸灾乐祸:“没事,你这是小伤。不过魔尊居然会道法,这点挺让我不可思议。” 姜宁小小的一团站在他面前,不满:“什么呀,我都快被他打死了,都吐血啦!这么多!”她双手捧在一起,比出一个夸张的深度,“吐血,你知道吗?鬼居然会吐血!” “鬼还会死呢。”费香给她脑袋来了个板栗。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小心宽慰,她耸耸肩,嘴巴不由自主地撅起一个弧度,好半晌才问他:“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可是魔尊唉。还有,他会道法很稀奇吗?” 费香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大烟枪,“啪嗒啪嗒”吸了两口,跟吸了猫薄荷上头的猫一样找个地儿歪着,吞云吐雾。 “魔尊吗?谁不认识?还不许魔宫死几个人了?” “什么意思?” “死人自然就要买这些殡葬用品,他来买过几次。” 姜宁不是太相信,“死人?魔修也用这些世俗界的东西吗?” 费香在地上敲敲烟枪,遥遥地指着她:“傻。” “传闻魔尊为其心爱女子在魔宫立了一块碑,那女子是一名世俗界的人,自然要按世俗界的规矩来。” “咦。”姜宁大概知道他要讲什么,摸了摸竖起的汗毛,连忙打住话头:“行了,行了。” 费香凉凉地扫她一眼,指了指灵桌上的陶瓷娃娃,“你进去吧。” 这就是上次姜宁想要的身体,她觉得很好看的那个。姜宁顿觉自己没白受伤,她一溜烟儿钻进去,舒舒服服地缩在白脸的陶瓷娃娃里。 “等会儿我要去出去一趟,你去吗?”费香突然问。 姜宁忙着适应身体,很快她脸就垮下去了:“小阿香,不能动。” 陶瓷娃娃虽然好看,但最大的缺点是厚重,不能动。这对于多动症患者姜宁很不友好。 “我说,”费香吐口烟,“你去不去?顺便让你欣赏一下我捉鬼的雄姿。” 姜宁耳朵自动捕捉“捉鬼”二字,魔域里有鬼她知道,道士灭鬼她也看过,但捉鬼她确实没见过。 “好,我去。” “对了,他为什么会道法啊?你教他的吗?” 费香嗤笑一声,娓娓道来:“从前天界、魔界、妖界、鬼灵界、修真界和人界,一共六界,紧密相连。那时候虽有龃龉,但总体上来说大家都是和平相处的。后来天界自诩强大,便关闭大部分通道,只保留修真界和鬼灵界两条不算通道的通道。而魔界和修真界因为灵气问题大打出手,妖界也在其中上蹿下跳……” “所以到目前为止,六界几乎不再往来。而诸如捉鬼灭鬼之类道法,则由凡人向天界请神灵,再将鬼魂遣回鬼灵界。魔尊是魔,即便他做法,天界的神仙也不会响应,自然道法无效喽。” “可是他刚刚成功把我从小熊玩偶里赶出来了。”姜宁仰着小脸控诉。 费香沉思许久,喃喃道:“难道……他不是魔?” 魔? 当初捡到顾云舒时,他就是一个屁大点的孩子,那时候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只不过后来她跟他从姜家逃出去,在去修真界大展拳脚的路途中,他因为要带着她逃追兵,才显现了一点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不是魔,也不是人? 她想起当初队伍里的另一个人。 唐景明。 母亲是人,父亲是妖,他自己则是半妖。 那顾云舒会不会……是半魔? “你想到什么了”费香问她。 姜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费香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有可能,以半人半魔之身,向天界请神,斩妖除……鬼。可是这样做,若是被请来的神灵发现,他一定会遭到反噬。” 姜宁耸耸肩,不搭话。 等到东风微弱,夕阳西下,费香终于动身。他把陶瓷娃娃和各种符箓黄纸装在篮子里,右手挎着它,优哉游哉地往魔宫的方向走。 笑容可掬的陶瓷娃娃一直到目的地,都是快乐的。等费香把布一掀,看到雕梁画栋的魔宫后,她幽幽地瞄一眼拎着篮子的男人,等他一个回答。 “这可不怪我,阵法指向这里,说明那只鬼就在这附近。” 费香把布下面的粉色荷包拿在手中,在表面一气呵成画了一道符,念道:“追魂拘魄,锁身鬼体。急令再现,吾为封灵 ……” 一道白光从荷包里射.出,直指魔宫大门。他拖家带口地跑过去,遥遥望着魔宫里的情况。 姜宁也百无聊赖地抬头,眯了眯眼。 她看到上回躲在雕塑里的那个女鬼。 还是那样,浑身赤.裸,舌头拉得老长,面目扭曲。但是她的表情好歹没有上次那么狰狞。 “她是谁啊?” “老孙家的小娘子,遭歹人轻薄,自尽而亡。死前怨恨极深,有害人的想法。”费香收回所有东西,脸色微变:“鬼魂一般都以死前形态出现,那孙小娘子是自尽,怎会把衣服脱得光光的?” “可能另有冤情?你也说死前怨恨极深。”姜宁上回听了一嘴,没想到那个藏在雕塑里的女鬼就是她。 费香换上迎客的笑容,笑呵呵地冲站在门口的女鬼打招呼,“孙小娘,你所受的委屈我全知道,只是你寿命已尽,该去鬼灵界投胎了。” 姜宁听了很不是滋味,为什么她想投胎还得先帮费香办事,而孙小娘却不需要? 女鬼靠着大门,遥遥望向姜宁和费香二人身后,一动不动。 “姜宁,你去,”费香把陶瓷娃娃敲得叮当作响,“去跟她交流一下。” “你为什么不去。”姜宁吐槽,“你还怕鬼啊?我这人胆子可小,我不去。” “人家没穿衣服我怎么过去?而且你跟她同是鬼,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投胎,要是不愿意就威胁她,要是敢害人就把她抓起来关进鬼灵界第十八层地狱。” 费香喋喋不休,姜宁则在篮子里葛优躺,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去。 费香沉脸:“不想吃香烛?不想投胎?姜宁,我可不养闲鬼。” 居然拿这个威胁她?姜宁本就因为不能投胎而郁结在心,今天又被顾云舒打吐血,她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她正襟危坐在瓷娃娃里,越想越不舒服,一个激动直接脱离瓷娃娃。 虚幻的鬼魂飘在半空中,费香以为她是屈服了,还得意洋洋地给自己扇风。 不料一阵肉包香味飘过,姜宁居然直接随风而去。 “你敢跟我耍性子?”费香不可思议地瞪眼。他捉鬼这么多年,还没见到这种大小姐脾气的鬼。偏偏还不是恶鬼,他不能上手打。 “我走了,不要你管了。”姜宁生闷气,一个劲地埋头往前走。但是她又不知道要去哪儿,只能跟着香味走,这一走就直接走进了魔宫。 她一点儿也不想见到顾云舒,不料门口的女鬼见到她,脸色大变飞扑像她,嘴里“嗯嗯啊啊”地不知道在讲什么。 “别过来啊!”视觉冲击力太大,姜宁捂脸,情急之下随便选了一间小宫殿钻进去。 而门外的费香,气得把篮子都扔到地上踩了两脚。不过看到孙小娘主动跟姜宁“交流”,他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决定先回去,等会再用追魂术直接把姜宁带回去。 不听话的鬼,就得好好教训。 魔宫内,那女鬼追在姜宁屁股后面半天,见对方理也不理自己,自讨没趣,又飘回大门前,遥遥望着某某处地方。姜宁是个闲不住的,女鬼一开始追她,她不乐意。现在她不追了,她反倒又有点不自在。于是她一点一点地挪到女鬼身边,有模有样地学她扶着门框,眺望某个地方。 遥遥出现在视野的是一片浓重的绿色。 风吹浪涌,绿叶如同活过来般轻轻抖动。 枝干擎天,林海茫茫,是那棵参天巨树。 她看了好一会儿,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女鬼:“你看它干嘛?近视了?” 伸着长舌头的女鬼瞥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出魔宫,一片幽蓝的火焰“噗滋”一下燃起。 女鬼被吓得连忙伸回脚,冷冷凝视姜宁。 “干嘛?”她目光不善,姜宁虽说不再那么害怕她,但被这种目光盯着还是很有压力。 “欸,你干嘛!”女鬼突然一把把她推出去,挡在门前不让她进来。 幸好门够大,姜宁见从下面进不去,直接飘到上空,慢悠悠地回到宫殿。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被日光晒伤吗?姜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女鬼是想出去结果外面太晒了对吗? “那个,如果你想出去,那你可以找刚刚外面那个男人,我就是在他给我的陶瓷娃娃里待了一会儿,基本上就痊愈了,也能在阳光下行走了。”该怂还是得怂,费香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刚刚惹他生气了,现在可不得好好表现一番。 女鬼闻言伸出两只长而锋利的尖指甲扑向她,舌头滴滴答答地流口水,睚眦欲裂。 姜宁被她扑在地上,伸脚在她小腹处死命踹了一下。女鬼被她踹得飞到房梁上,狠狠瞪她一眼,逃走了。 这还真是个……虚弱的鬼。 虚弱到她以为她是个大力士了。 夜色降临,魔宫一片寂静。她想了想,又慢慢飘回顾云舒宫殿。 被打不还手绝对不是她的风格,她要打回来。 不过顾云舒会道法,这点很棘手。 先伺机观察观察。 * 小熊玩偶静静地躺在枕头上,鼻子还是鼻子,眼还是眼,唯一不同的是鼻子下方有一条很浅很浅的黑线。 顾云舒给它盖上方帕,自己把被子拉上,准备入睡。 太安静了。 没有翠翠的声音,他居然难以入眠。 在床上窝了好一会儿,外面的月亮都爬上树梢时,他取出玉简,吩咐魔偶把翠翠报来。 睡眼朦胧的翠翠被抱来之后朝他不满地汪汪大叫,不一会儿便盘成一团缩在桌子下入睡。 顾云舒躺下,听翠翠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它在打呼噜。 还是以往的声音,但他就是睡不着。 顾云舒大手一挥,小宫殿白光大盛,刺得翠翠把头恨不得钻到地下。 他很不满翠翠的态度,他拿起一旁的书,掂了掂,砸向翠翠的屁股。 翠翠换个方向继续蒙头大睡。 顾云舒换一本比较厚的书,这次朝它的背砸过去。 “汪!”翠翠惊醒,皱着圆脸苦苦思索一秒后重新趴下。 “啪啪怕啪”的砸书声络绎不绝,顾云舒木着脸,一下又一下地看翠翠惊醒又睡下。 到最后他不免骂了一句,“真能睡。” 翠翠两只招风耳晃晃,自动屏蔽杂音。 顾云舒又躺回床上,翻来覆去。 他总觉得今天哪里有些不一样。 一旁的小熊玩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气。 明明之前也是这样的,为什么今天就是这么别扭? 他爬起来大力地推推翠翠,把玩偶递给它。 翠翠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一眼,“嗷呜”一张大口吞下玩偶半个身子。本来顾云舒都准备好救玩偶了,没想到翠翠又“呸”地一下把它吐到地上,嫌弃地用爪子把它撇开,自顾自补觉去了。 顾云舒不死心,继续拿玩偶逗它。翠翠被弄得不耐烦,站起来用屁股对着他,冲他放了个屁。 顾云舒:…… 他默默地把小熊捡起来擦干净,托腮思考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不是很温柔地把玩偶扔回床上,决定眯一会儿。 突然,室内空气骤凉,一股阴气直冲他脑门。 自从自己以半人身份成功请神,他就能察觉一些“怪异”了。他本欲出手解决这只小鬼,但奈何法术不精,看不见对方在哪儿。 反正魔宫里有很多鬼,大部分都不害人,只要这只鬼没恶意,他没必要解决。 阴气在床边停下,他猜测鬼正慢慢俯身,硕大的鬼眼一眨不眨地贴着他的脸观察他。 但是猜测是一回事,真正感觉又是另一会儿。 不知名的鬼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凉嗖嗖的,并不惹人讨厌。 顾云舒想起今天被他施法赶出去的那只鬼。 当鬼魂离开小熊的那一刹,他感受到对方只是一只小鬼,气场不强,甚至有些温柔。他有些后悔今天出手太重,好像把那只小鬼打伤了。 现在这只鬼是来替她的同伴报仇的吗? 他闭幕凝气,藏在被子下的手悄悄画符。 这道符据费香所说,是一道很温柔的符。 食指与中指所画之处,一缕缕天地灵气聚积,暗淡的荧光若隐若现。 突然,他听到鬼开口,声音遥不可及,缥缈灵动。 “顾……云……舒。” 第16章 这道声仿佛初春夏雨、金秋微风,淡淡地在他面前绕了一圈。然而正当顾云舒准备迎接时,它却戛然而止。 唯留余波供他回味。 这种感觉很奇异,他思索半天,终于从过往的经历中找到相似的一幕。 那时唐景明、温妙松、姜宁和他正兴致勃勃地奔往明心城。在接连甩掉姜家、唐家派来的追兵后,他们一身狼狈,躲在树林里不敢出去。 风起云涌,白色的花瓣自树梢坠下,掉落在深灰色的淤泥上。他站在岸边,一眨不眨地凝视它们,觉得可惜。 美好的东西似乎总是容易凋零。 缤纷的花瓣,开在深山老林里,它静静地来,静静地离开,无人欣赏。 姜宁托腮,看看他又看看花,似乎见不得他如此惆怅,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要是舍不得就拿上来好了。” “拿上来?”他诧异。虽说花很好看,可是已经落到淤泥里了,怎么能拿上来? “为什么不能拿?你不是喜欢吗?花是花,泥是泥,它们的价值由你来决定,你觉得值得,那花就是无上至宝,不会因为沾染泥土就掉价啊。” “而且,”她撞撞他的胳膊,“我感觉你在跃跃欲试啊。” 是的,跃跃欲试。 但是到最后他也没有去捡花,因为他知道姜宁是在打趣。如果他真的去捡了,那么这件事将会被姜宁写进“糗事本”,一路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 他并不想这样。 那时自己觉得“捡花”荒唐滑稽,可隐藏在“不屑一顾”的表皮下,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 现在也是这种感觉,闷闷的,明知道这里的鬼即便能喊出他的名字,也绝不可能是她,但他居然萌生出一种立即开鬼眼,见到对方的想法。 很快他压下这股冲动,画符的动作加快许多。 他开不了鬼眼,对面的鬼也绝无可能是她。 姜宁趴在床前,学着电视里的女鬼那样给他讲“悄悄话”。这样是不是容易做噩梦? 她深知不能太过,一讲完就立即离他十丈远,躲在一旁观察他的反应。 顾云舒躺在床上,脸上仿佛有张面具,将所有的表情藏于其中。 她心里痒痒,飘高许多,一下又一下跟乌龟一样挪到他床的上方,脚尖几乎踩在他胸膛上。 她想到一个词:鬼压床。 这样应该更容易吓到他,让他做噩梦,在梦里向她痛哭流涕地求饶。 一想到这个场景,她就乐不可支。视线一转,她看到小熊玩偶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巴巴地望她。 灵光一闪,她凑近去看,发现这熊……好像是她当年的手笔? 一开始她接受“卫雅夫人”是现代来的猜测,加之她是魔后,住在魔宫。所以一看到魔宫里的小熊玩偶,她想也不想地归到她头上。可是现在这只熊,越看越像当年自己练手的那个。 这针脚、这黑眼珠子、这翘臀、这尾巴…… 有可能吗?已经过去几百年,一个玩偶能保存那么多年吗? 难不成顾云舒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把自己做的小熊当做慰藉,天天陪伴其左右? 咦~,她决定把他喊醒问问。 “顾云舒,顾云舒,醒醒。” 有着精致容颜的男人表情微动,睁开眼睛,幽幽地盯着上空。 他放弃画符,面上划过一丝迷茫。 兴许是资质差的原因,他感受不到那股阴气了。 他坐起来,衣襟大敞,发丝凌乱。 “翠翠。”他把最后一本书砸向翠翠屁股。 翠翠两只狗爪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身体使劲前倾,伸了个狗狗懒腰。 “汪!”它跑到主人面前,冲他叫个不停。 顾云舒拧眉,起身站到床尾。 翠翠不动,依旧朝刚刚那个方向吠。 他不动声色地望过去,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回到桌前拿出黄纸,准备请神。笔尖在纸上停顿一会儿,生生转个折,画出三勾符号。 三勾代表天界最大的三位神,一般人轻易请不动,十有八.九画出的符是要作废的。但是也只有这三位神,在画符时不需要念咒。 顾云舒不想打草惊蛇。 符头、符胆已具,他凝神注意着翠翠的叫声,慢慢画上最后一笔。 寻常人画符,只要在心里祈求请的那位神借力。但是他请神,必须得先隐瞒自己魔的身份,这导致他画符时极其凶险。一旦被察觉,那降下的处罚并不是他能承受的。 姜宁在床上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凑到顾云舒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居然在画符……她又被发现了吗? 还是赶紧跑吧,免得被打。 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流,轻飘飘地吹动她的身体。她若有所察地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双目里倒映着劈开天空的白色闪电。 宫殿光线炽热夺目,静止的空气犹如翻滚海水,微风变成狂风,殿里所有物品滚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殿外浑厚的云层里,一道紫青的惊雷沉闷炸开,直接将一座宫殿劈碎。殿里的魔偶被劈得身体分离,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 暗色的大地下,魔宫显得如此渺小。 第二道惊雷正在空中蓄力,方向直指顾云舒和姜宁所在的宫殿。 姜宁想从窗户飞出去,一道炙热的白光打在她胸口,灼热的温度几乎将她鬼魂融化。她不死心地还想逃,第二道雷已从云层里窜出来,速度极快。 “你到底干什么?想杀我也不至于这么大仗势吧!”她飞到顾云舒身边,真恨不得给他两掌。 “轰隆!” 顾云舒五指微抓,黄色符箓堙灭。他祭出一把通身雪白,泛着荧光的斩仙剑,周身气流翻滚。 请神被发现,天界降下雷劫,不知几道。 他大手一挥,剑尖裹挟无上剑气,将面前宫墙劈开,把自己暴露在天雷面前。 一青一白两股力量宛若蛟龙在空中交汇相碰,天地都黯然失色。 “轰隆!” 接下一击,顾云舒脸上流出血丝,双目通红。他右手执剑挡下余波,衣袍猎猎,身形伟岸挺拔。 而姜宁捂着耳朵,被轰得趴在地上,身形一下透明许多。 不会要被劈死吧? 这样可以入轮回吗? 他究竟在搞什么?度雷劫?还是请神被惩罚了? 翻滚的天空中,游龙雷电张着大嘴,嘴里吐出一颗颗紫黑的电球。酝酿许久的暴雨骤降,如瀑布般砸在魔域的大地。 越来越多的魔修自魔都各个角落冒出来,满脸惊惧。 “怎么回事?有人在渡劫?” “是魔宫的方向!” “魔尊呢?他在哪儿?” “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整个魔宫都在雷劫的范围内!”有人大喊。 狂风咆哮,哭哭啼啼的女孩跑出家门,上方的危楼摇摇欲坠,她无知无觉地喊着娘亲。 一道白影几个跳跃,掏出别在腰间的极乐锤,猛地捶向倒下来的墙面,“轰隆”,土墙堙灭,风沙漫天。 小女孩被他抱在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角,泪花盈盈。 “吴叔叔,我找不到我娘亲了。” 吴冲撕下一片衣角,帮她把脸蛋上的风沙雨水擦净,交给匆匆赶来的手下,“等会我去找她,你先跟着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远处第三道天雷正在厚厚的云层里酝酿,云海翻腾,像是一只困兽,咆哮嘶吼。 在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逃离魔宫的情形下,突然一阵“桀桀桀桀桀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头戴两重金冠的中年男子闻风而至,脸如圆盘,胡似虬枝。他抹把脸,扛出一把大刀冲着魔尊的方向奔去,嘴里大喊:“尊上,我来助你!” 吴冲掷出极乐锤,一锤竟捶出泰山压顶的气势,激起一层层灰尘。那中年男子高空跃起,举起手中大刀,恶狠狠劈向极乐捶。 “咣!” 两相撞击,周遭一片狼藉。 刺耳鸣声经久不息。 “吴冲,你这是何意?”桀桀桀魔将暴怒,他重重落地,脚下出现一个大坑。 不论雷劫是何原因产生,倘若有外人出手,那威力只会徒增两三倍。这种情况去雷云范围内,不是帮人,是害人。 吴冲冷冷凝视桀桀桀,右手微动,极乐锤回到手心,也不动手,只是拦在他面前,咬死说这是魔尊的命令。 “我看你是狼子野心!魔尊有难,你竟然躲在角落看笑话!万一魔尊真有什么意外,你可担得起吗?”桀桀桀狠狠朝他啐了一口。 “担得起!”暴雨如注,阴风肆虐,吴冲的声音淹没在第三道雷龙降下的炸裂声中。 这边顾云舒脚尖点地,用剑尖在地上画了一个阵法。他全身湿透,目光中映照出远处成排倒下的破败建筑,和手无缚鸡之力正在哭喊的凡人。 看来以后……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啊。 电光雷光照亮整个魔域,以雷霆万钧之势,势必要将请神之人轰得粉身碎骨。粗厚的雷柱携带灭世之威,在空中炸出熊熊大火,游龙变成青紫的火龙,朝顾云舒当头劈去。 姜宁很想飘走,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被雷吸住了,所以她现在也是万般无奈,只能寄希望顾云舒抗下这道雷。 不料在最最危机的关头,顾云舒竟然把剑扔到一旁,徒手站着。 他脚下的阵法也开始消融。 这是在干什么? 暴雨“啪嗒啪嗒”地砸在一人一鬼身上,再一次电光过后,“轰隆!” 天地旋转,狂风卷雪,最后一道天雷直直劈在顾云舒身上。 一望无尽的黑色大地上,他的身影如此渺小,小到雷劫劈下,他整个人都被裹在雷柱电光之中。 姜宁绝望地闭上眼,一是不忍看他魂飞魄散,二是不忍自己灰飞烟灭。 不料耳边天地骤静,她只听到猎猎风声,鬼魂以一种迅雷之势被吸往某个地方。 这股力量如此蛮横,快到一切景物都变成了黑色与灰色的光斑。她感觉自己是在光线组成的世界里飞速游走。不知过了多久,灰色的光斑散去,她被风吹得竖在天上的发丝垂下。 她努力睁眼,好奇地盯着周围。 一间昏暗的小屋子,几根红线交织缠绕,香烛幽幽燃烧。 很像那天在魔宫里看到的那个阵法,不过这个更为简易。 隐秘的角落站着一个人,手拿符箓与罗盘。 “幸好赶上了。”他擦擦额头的虚汗,数不清的黄色符箓在他脚边散开。 “小阿香?”姜宁不太确定,面前的男人装扮实在太过正式,一点儿也不像之前见到的那么邋遢。 费香把所有东西丢在脚边,接过桌子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下去,畅快地舒口气。 “你这个小丫头,欠我的可多了!不给我打个三年五年的工都说不过去。” “你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刚刚那么大的天雷,她自己想逃时,都感觉身体被无形之物束缚住。费香一个不在魔宫范围内的人,如何把她弄回来? 费香哼了一声,随手捡起桌上的拂尘在空中乱晃,“我发现魔宫降下天雷,想到你还在里面,就强行用追魂术把你喊回来了。” 姜宁感动地飘到他面前,恨不得叫他爸爸:“小阿香,你太好了!我刚刚还以为我要死了!” 笑着笑着她擦擦眼角,室内陷入一片死寂。费香也不说话,他蹲在椅子上擦他的工具,看到姜宁飘到窗前,以为她是想出去,不由大骂:“你敢跑出去我打断你的狗腿信不信!” 姜宁翻个白眼,跟他排排坐,把玩腰间的系带。 玩了好一会儿,她主动开口:“小阿香,魔宫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雷?” “要么渡劫,要么请神被发现。” “一共几道呀,我感觉顾云舒他——”话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 最后那个黑点一样渺小的身影完全被雷光包裹,这如何能活下去? 费香手一点,四扇窗户打开,魔都的情形尽收眼底。 远离魔宫的还好,近的可就倒霉了。建筑倾倒,四面破败,幽幽的火花附在衣服上、木头上、甚至石头上,任凭暴雨怎么浇都浇不灭。 三三两两的伤员互相搀扶,嘴里哀嚎,幸好没有出现大面积伤亡。 姜宁踮起脚尖,匆匆扫了一眼,随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最高的灰色建筑。 一共接了三道雷,它仍旧伫立,宛若一个风雪中的战士。 “小阿香,雷停了吗?”她扭头问。 “三道极为凶险的大雷,天界这是要把魔尊劈死啊。应该没事了,雷云正在散去。” 姜宁眼巴巴地盯着他,她的眼神太过渴望,费香被盯得头皮发麻,挥了挥手:“限你一炷香内回来。” “小阿香,你最好了!” 姜宁以迅雷之势冲出去,一路小心避开众人,瞬间来到魔宫的边缘。 抬眼就是顾云舒的背影。 黑色的大地、黑色的建筑、黝黑的一个小点。 他整个人一片血污,衣服被劈得开了几个口子,后背焦灼一片,红黑的肉像是被卷刃卷住往外翻滚,她甚至能闻到一股烤肉味。漆黑长发在风雨中贴着伤口,黏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肉、哪个是发。 一只魔偶轱辘轱辘地滚到她面前,姜宁附身上去,按下腹部的开关,机械地走向他。 雨水冲刷,偌大的血珠凝而不散,如一颗颗红宝石撒了一地。顾云舒仿佛静止般,一动不动。呆滞的魔偶想要扶他,铁手臂刚一碰到他的胳膊,顿时“滋滋”地冒着白烟。 好烫啊!魔偶把铁手甩得叮当作响,零件都飞出去好多。 这极其拟人化的动作终于引起顾云舒的注意,他眼眸微转,而后勉强抬手撑在魔偶的脑袋上。 “哐当!”他身子太重,即便只有半边靠着姜宁,魔偶还是不堪重负地朝后倾斜,最终同顾云舒抱在一起摔在地上。 姜宁脱离附身状态,蹲在顾云舒身边守着他。 他处于半昏迷之中,苍白龟裂的唇瓣翕动,发出几道呼噜呼噜的气音。 这是大伤的征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想看回忆吗 第17章 周围闷热、嘈杂,顾云舒仿佛是篝火里的一根柴木,“噼里啪啦”地燃烧自己。 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与咒骂声听得他心烦,他睁眼,一根鞭子瞬间劈头盖脸地朝他脸上、身上狠狠抽打。 力道之重,空气里回音不绝。 “养不熟的狗东西!” 面前男子穿金戴银,白面微须,正值壮年。本应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过此刻的他却暴跳如雷,手里的鞭子一刻不停往他身上抽打。 “她去哪儿了!快说!说啊!”姜老爷扔掉鞭子,气得面色通红,一脚恶狠狠踹上顾云舒胸口。 他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像一根被劲风压折的芦苇,轻飘飘倒在地上。 等到再醒来时,天已大黑,他躺在一片白茫茫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里衣被雪黏住结了冰,皮肤也黏在上面,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他“嘶”了一声,不顾背后的撕裂伤,重新笔直跪好。 他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知道,老爷的命令是跪到七小姐回来。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天地辽阔,他孤独地跪在院子角落,心上结起一层冰晶。 两天后,寂静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仆人来来往往,面上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和面对未知的惶恐。 他知道,七小姐大概是找着了。 果不其然,不过小半天,一道狼狈的身影被众多仆人围着,押送进院子。 人太多,他没看到她的脸。 而后愤怒的争吵声、呵斥声、茶盏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接连不断响起。 “要嫁你自己嫁!” “我不要!” “我要杀了他!” “逆女!逆女!逆女!”姜老爷在里面被气得不轻,拍桌子的声音都传到了院外。 顾云舒有些想笑。 “站住!我叫你站住!来人,把她拦下!照着腿打!” 狂怒声、嘶吼声、下人们的劝阻声…… 姜宁满脸泪水,揪着一个不敢动手的小厮跑到门外。她鬓间发钗散乱,衣服脏兮兮的,本来是照着大门的方向跑的,看到角落里跪着的人后,脚尖一转,抹着泪到他面前。 她声音很哑,还带着哭音:“你怎么在这儿?” 姜老爷从屋里冲出来,雪天里太滑,摔了一跤,他火气愈发强烈。 “姜宁,你这个逆女!来啊,把她给我捆住!禁水禁食!我到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说话间,他已来至二人身前,抬起脚踹向顾云舒。 鎏金的鞋尖在半空被一道纤弱的身子挡下,姜宁两手通红挡在面前,被这一脚踹得趴在顾云舒身前,好不狼狈。 顾云舒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挣扎着扬起脸大骂:“有本事你打我好了!你拿他撒什么火?姜辛!” “反了反了!我看你是要反天了!”姜老爷本来因为那一脚踢错了人,有些错愕,可不等他错愕完,姜宁又讲出这种话,顿时勃然大怒。 “鞭子呢!鞭子呢!我要抽死这不孝女!” “你抽啊!打不死我别怪我去告你!”姜宁看到鞭子,下意识往后一缩。 而后顾云舒看到她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从地上爬起来,居然上手去抢那只鞭子。 他垂眸,顿感一阵疲惫、茫然与几分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为什么?既然利用了他,为什么不利用地彻底点?现在这幅哭哭啼啼,挡在他身前的举止又是为了什么? 姜宁与姜老爷扭打在一起,最终以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结束。她疼得在地上哇哇大叫:“我要状告衙门!你宠妾灭妻!我要让你坐牢!” 这句话彻底惹恼姜老爷,他再不顾什么三纲五常,直接下死手狠狠往她背上打。 “啪!” 鞭子在空中被人用手生生截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暴露在空气里。顾云舒虎口被震得生疼,他艰难地收回手,与姜老爷对视。 “老爷,小姐不比小人,一鞭子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姜辛冷冷望着两人,鞭子指向他:“好啊,不打她我打你!反正你是她养的一条狗,跟你的主子一心!” 预料中的痛打没有落下,姜宁猛地站起身,擦擦眼泪:“我嫁!我嫁!你随便怎么罚我,别牵扯不相干的人!” 态度转变之快,顾云舒甚至都以为之前的撒泼是装出来的。 事情就这么轻轻放下,姜宁被关在院子里,寸步不出。顾云舒被调离原来的位子,成了一名洒扫的奴仆,而且姜老爷知道他还没有入奴籍之后,吩咐新上任的管家立即去把这件事办妥。 很快冬雪消融,初春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来了。 二月份主宅来了消息,姜宁心性不定,目无尊长,违背人伦,送去尼姑庵养养性子再接回来。私下里都在传主宅这是打算彻底放弃姜宁,这导致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如履薄冰。 毕竟是大户人家,送去尼姑庵的那一天,上面允许她带一个下人在路上照应。 毫不意外地,她选了顾云舒。 路上停停走走,大约过了十来天,一行人停在一家客栈,姜宁趁着车夫在喂马,偷偷溜到他身边。 “对不起,顾云舒,我错了。”第一句就是道歉,她低着头,要多别扭就多别扭。 仿佛是一滴水滴在海面上,溅起小小的波纹。渐渐地,波纹变成浪潮,一下一下地拍击岸上的他。 他站在岸边岿然不动。 “对不起嘛,顾云舒。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承认我是因为不想嫁人想逃出去,又没有合适的帮手所以我只能骗你因为你——”她叽叽喳喳地讲了一堆,说到理由时却又磕磕绊绊。 面前少女瞳仁微微一动,透出点不好意思来。或许是因为这讨巧的一笑没有得到回应,又或者是主动认错已经是她的极限,到最后她脸色大变,插着腰凶巴巴地警告他:“我告诉你,你要敢不帮我,我就告诉他们我跟你有奸-情!按律你可是要被打死的,就问你怕不怕?” 顾云舒不怕。 但是姜宁嘴巴噘得老高,忐忑中又露出一副期望与失望交杂的神情,这让他心里微动。 本来就是她救了自己,难道她因为想逃出去骗自己一下就能把救命之恩抹掉? 顾云舒自认为是不能的。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思量,奴籍的事已经正在办,他不想永永远远当一个奴仆。 待在庄子里原本是为了报答姜宁,现在她要逃了,永远不会回去了,顾叔也回了老家,那他没必要再留在那儿。 就帮她这最后一次,如果成功,那他也会离开南江,去找他的父亲。 “小姐想怎么做?” 姜宁笑嘻嘻的,像是早就预料他会答应,笑得眼睛都弯了:“顾云舒,你最好了!” 当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喊出你的名字,再加上一句夸奖的话,这很容易直击人心深处的柔软。顾云舒没有表情,只是岸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海浪也得寸进尺地跟在他面前,“啪嗒啪嗒”地翻滚。 一行四人,一个车夫、一个看押、一个照看行礼的顾云舒和姜宁。上次的招数不能用,一是马车不停,二是钱两不够买不到药。 好在看押的是个爱好酒的,顾云舒跟他套关系套了几天,隐忍又艰辛地像他哭诉自己作为一名奴仆多么卑微时,引起了看押大哥的强烈共鸣。 于是“难兄难弟”就这么喝上了。顾云舒酒量不好,但他体内的黑气稍加控制可以让他保持清醒。等到看押人一喝高,立即拿根绳子把他捆了。 对付车夫就要容易得多——他实在太瘦弱了。 姜宁自告奋勇去捆他,没想到被一激灵的车夫一脚踹在小腿上,顿时“扑通”跪在地上。顾云舒接过绳子去捆他,结打得死紧,一挣扎就是一道血痕,足足打了二十道才停手。 等到事情解决,她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好奇地问“你怎么还不走?”时,他喝茶的手抖了抖。 她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走吗? 还是——别了——不,还是先问问吧。 “小姐要去哪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哦,不,明心花,明心花。”她兜了兜背上沉重的包袱,自信满满又得意洋洋:“我们去追寻大道吧!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万古长存!先去明心城,再去明心仙派山脚下拜入宗门!” 明心城和南江相隔万里,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路途遥远之艰辛,顾云舒觉得姜宁不太可能坚持下来。 而且他的本家叶家恰好处于修真界保护范围,所以他从小对一些修炼之事耳濡目染。凭姜宁的资质,就算走运进去,估计也只能当个外门弟子。 “好,小姐,我送你到明心城,之后我们就——分开。” “没问题。小顾,太感谢你了!” 两人一路北上,就这么开始“亡命天涯”的旅程。 正所谓理想美好,现实残酷。 嘴皮子一动说要到明心城很简单,路上却实在太过艰苦。 姜宁对许多事都好奇,并且义正言辞地像他解释什么是“资本”、“公平”、“社会”。因为不能给他月例,所以她让他不要再叫小姐,两人开始互称名字。 秉持“不再剥削劳动人民”(其实是没脸剥削)理念,她不得不在大冷天自己端水去衣服。她的衣料很好,得精细地用手搓揉。通常一个时辰过去了,顾云舒去看时,她只洗了一件外衫,剩下的堆在一边被她愤恨地踩了好几脚。 又比如在行驶途中,捡柴火这一类小事,往往他都麻利地干完了,她才拖着几根树根一脸哭丧地抱怨:“我的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这种小事实在太多太多,她前十几年在姜家被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 等到真自由了,没有洗好、熏好的衣服、没有热菜、没有温暖的被子、没有香香的头油、没有脂粉……她就一下被现实打趴了。 世界万物,等价交换。 顾云舒能做的,只有在她负气扔掉衣服时,捡回来帮她洗干净、捡柴时把她的那一份捡回来、烧菜时完全依照她的口味、路过街口时偷偷买根木质发簪…… 姜宁一开始还红着脸不让他这样,后来时间一长,也就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在他所能接受的范围内指使他。 当然,遮羞布还是要的。所以每次请求顾云舒帮忙时,她总会双手合握,崇拜感激地看着他,来上一句:“小顾,你真是个好人。” 转折发生在半月后,好人顾云舒病倒了。 他没有盘缠,两人一路的花销都是靠姜宁从庄子里偷偷带出来的二十两银子。 因为前期她大手大脚,不懂节省,所以在半个月后,两人的住宿水平已经从客栈降低到缩在马车里。 马车不大,困在里面展不开手脚,坐在里面一夜,第二天出来时腰酸背痛,身上的骨头都仿佛被人折弯了塞在身体里。 姜宁不止抱怨了一次,顾云舒回回听着都皱眉,终于决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她睡着,准备去山脚采点草药卖。 不过前几天感染了风寒,他一直扛着没说,以为过几天就没事,结果在采药的途中,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初春的风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冷冽如刀,他躺在消融的雪中,晕倒前的最后想法:姜宁一个人不可能到明心城。 “大夫,你救救他吧。我有钱。” “我真的有钱,他是我朋友,摔倒在山谷里,已经烧了好几天。” “大夫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 他隐隐约约听到几人交流声,想分辨究竟是谁,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到喉咙跟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火烧时,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周围被几片白帘子隔开,前方桌子前坐着一抹绿色的身影。 她用汤匙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草药,一圈又一圈。 姜宁? 她居然找到他了? 他还以为,她会找不到他,直接离开。 羞愧、恼怒、自责一起涌上心头,他扯着嗓子艰难地唤她:“小姐?” 姜宁好像在想心事,连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动作停滞一瞬。 她端着药碗转身,黑发垂在腰间,脸颊相比之间要苍白许多。 “不是说了叫我名字吗,再这样我以后可就生气了。”她把他扶起来,在腰间塞进一个枕头,好让他端坐着。 顾云舒受宠若惊,嘴唇抿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她乌黑的发扫过他的肩膀时,他脸“唰”地红了。 怎么会是软软的?香香的? 他的肩膀都要酥掉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被恢复的神智赶走,他终于发现不对劲。 “姜宁,你的发簪掉了吗?你怎么把我送到医馆的?你还有钱打尖吃饭吗?” 姜宁挑挑眉,欢快地笑:“当然有钱,没钱我怎么把你送来的?你放心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这句话她说得看似自然,然而她眼珠左右乱动,就是不敢看他,一脸心虚。 顾云舒错愕地盯着她,心里仿佛有只虫子在啃食,一点一点从边缘啃到心脏,缓慢又窒息。 无力感与疲惫感交织。 在她明净的、回望过来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可笑又滑稽。 这是应该的……他对自己说。 “小姐,你去吧。”再开口,他仍旧温润如水,亮晶晶的眸子却是暗色的。 青色的身影毫不留恋地离开。 屋檐下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随着她掀开门帘时穿堂而过的风,一齐席卷了他的心。 药童拎着一包药进来,“呵”了一声。 “你夫人药钱还没付,现在的东西都是赦的,你尽快让她交齐钱。” 顾云舒沉默地听完,淡淡道:“她不是我夫人,我只是她的仆人。” “那你家主子对你还挺好,半夜来带你看病。” 他不再回答,只是思考自己该如何把钱还上。 他的风寒比较严重,加之在雪地里躺了许久,多处被冻伤,要在医馆住上个把月,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收留他的这家医馆大夫人很好,即便已经没钱,却还是让他住了小十来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身体养好,再去附近找一份散工还钱。 半月之后,他已经能下床走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写了份欠条塞给大夫。他知道没钱人家不会让他走,但是他不走又还不上钱,于是准备悄悄地离开,再悄悄地还钱。 不料才走出多远,小药童就追出来,扯着嗓子满大街喊:“唉,你干嘛!病还没好!” 人家叫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病还没好”,而不是“这个人想不给钱”,他羞愧地埋低脑袋,脸烧得跟火烧云一样。 他越走越快,最后漫无目的地小跑起来。 “砰!”他迎面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顾云舒觉得自己要疯了,若是个男子还好,可刚刚撞上去触感分明是女子。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在踩踏他的道德底线,他连忙把脸包起来,扶起身前的人一个劲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路!” 女子很久没有回话,他没脸看她,猜想她一定是被气得讲不出话,说不定都在考虑报官了。 他觉得糟透了。 不料,一道清浅的女声犹豫又茫然地响起:“顾云舒?” 他蓦地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姜宁?” 他愣愣的,不怪第一眼没认出她,她换上寻常妇人所穿的衣服,衣料就是寻常的棉絮,发髻也是妇人款式,只一根绳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你、你成亲了?” 少女黑乌乌的眼睛看过来,露出点莫名其妙的神情:“什么呀,我这是防骚扰!” 顾云舒不明白什么是“骚扰”,她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说话间,药童已从后面追上来,喘着气抓住他的手腕,“你、你跑什么!都说病还没好!” 姜宁噘着嘴,眼睛不住地在两人身上转。 顾云舒一阵尴尬,只希望药童能闭紧他的嘴巴,不要把他没交钱就跑的事兜出来。 谁知姜宁分开两人,母鸡似的护在他身前,语气很微妙:“我都说了会给他交钱!你家大夫也给半月期限,你是不是骂他了?” 顾云舒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低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身形瘦弱,挡在高大的他面前有几分可笑。药童莫名其妙,不甘被扣帽子,当即反讽:“我什么时候骂他了?倒是你们,是不是想不交钱就跑,被我逮到了先阴阳怪气地责备我一通?” “你说什么!谁没钱了!”对于过惯好日子又落魄的人来说,污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没钱想干嘛干嘛”。 姜宁不经激,拽着两人回到医馆,靠着墙拎起鞋子抖来抖去——几个冷冰冰的铜板“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也砸在顾云舒心上。 他面前有些模糊,心脏有股异样的情绪在膨胀。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入他的白骨、血肉、涌入五脏六腑,再也装不下,“砰”地在他身体里炸开。 一瞬间他为自己的肤浅与龌龊的阴暗心理感到厌恶。 他不知道姜宁如何在初春深夜一个人摸索着找到他、把他运上马车、自己看地图找到有人的城镇、带他看医、向大夫保证交钱、为他攒钱、此时此刻还在维护他……他全都不知道,他只是躲在自己的猜测里、阴暗地去猜测怀疑她、把她想象成一个丢弃同伴、不能吃苦的富家小姐。 他太恶心了。 顾云舒脸色微白,全身力气被抽尽,怔怔地靠在墙上。 姜宁不满地“哼”了一声,结束同药童的理论,去大夫那边结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不言不语。 大夫很和蔼,摸着胡须问她:“怎么样,还做得好吗?” 姜宁抿出一个羞涩的笑:“谢谢大夫,干得很好。对了,他好了吗?可以离开了吗?” 大夫点点头,就这么让她们二人离开。 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清风拂面,顾云舒开了好几次口,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姜宁,你这几天——一直在干嘛?” 她眉飞色舞,像是干了一件大事急需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鼓着嘴倒豆子般把近半个月的事告诉他:“我告诉你,我可以挣钱啦!” “医治你的大夫人很好,那天我钱不够,把最后一只簪子当掉也不够。他为我介绍了一个短工,去另一家药铺当杂童。因为会写字的女人实在太少了,我就帮他写写药方,打扫打扫房间,偶尔还会替一些害羞的夫人讲述她们的症状……” 她噼里啪啦讲了许多,没听到应和声奇怪地抬头。 顾云舒勉强冲她笑笑:“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 她走在前头,步子很是欢快。顾云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缓慢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 他好像有点理解“防骚扰”是什么意思了。 不应该这样…… 她可以穿妇人衣、梳妇人发髻、把钱藏在鞋子里……但这些行为不应该是为了救他、不得不去做工而做出的改变。 他再也——不会让她这样。 * 自此,为了上路的盘缠,他找了一份技术工——在路街上帮人写信。 认字是他最大的优点,他不可以浪费。但是一天接的活完全是凭运气,所得银两完全不够。他便在夜晚整天溜达,终于让他找到一份活儿:去码头扛麻袋。 很苦、但是月钱相比其他工种,高出很多。 于是,他下午在街上给人写信,晚上匆匆吃三四个大馒头配小菜后便去码头扛麻袋。等到天微微亮,他回租住的小屋睡觉,他总是睡不安稳,睡着睡着就会从梦中惊醒,看一眼日头,再匆匆拿上纸笔去街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等活儿。 就这么干了十来天,工头预发了一点月钱,他便马不停蹄地去姜宁的医馆,让她辞了活计,为她定了一家客栈。她迷迷糊糊地反驳他,在他指着她的冻疮说以后会留疤、会烂掉后便没再反对。 毕竟救命时的工作和平常日子里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但她也提出一点:她和他一起住,反正他租的地方不止一间房。住客栈的话太浪费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上一点去北方。 顾云舒一直知道她的观念很大胆,但没想到她大胆成这样。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于是早上他从码头回来时,会带上从路边买的早点。等到隔壁的姜宁起床,热一下就可以吃。中午他起床时,姜宁总会变着花样为他烹饪一些闻所未闻的菜肴,很好吃。 细水长流的生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姜宁和他,是绑在一起的。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不掺杂任何暧昧与算计。 他们就是他们,没有人可以插进来一脚。 画面急转,往日情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最终定格在一行四人的画面上。 那时候丹枫迎秋、橙黄橘绿。一年一度的灯会即将举行,街边上到处是举着灯笼的小孩与姑娘。姜宁正在跟一根糖葫芦作战。顾云舒举着灯在前面走,他步子大,身子修长,为了让她不那么赶,故意走得慢吞吞的。 但是人实在是太多了,加上姜宁总能被一些小玩意吸引注意力,等他走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她的身影。 长堤旁乌泱泱地蹲着一排排人,她们把手中的灯笼推出去,闭眼许下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顾云舒想了想,把灯收起来,沿着河找她。 绕了一圈还没有看见她,他不仅皱眉,着急了些。回望人头攒动的街道,他吸口气,护着灯笼往回走。不料左肩被人拍了下,他扭头去看——没人。 拧起的眉散开,他舒口气转向右边,提醒她:“别再乱跑了。” 不料姜宁脸在黄色灯光的辉映下,居然透着一层浅粉。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脚跟来来回回踮起又放下。 “怎么了?” 她颇为不好意思:“那个……我刚刚举糖葫芦举累了,就抓着放在自己胸前,结果一个不小心撞到人家,把人家的玉佩黏住了……” “然后糖葫芦掉了……玉佩碎了,人家要我赔钱,我钱不够。” 她欲哭无泪地指指身后,果真有两个人跟着她。 顾云舒抬头,对面一男一女。女的穿白衣,手拿佩剑,一脸冷傲。男的娃娃脸,笑呵呵的很是温和,只不过穿得花花绿绿,十根手指头上带满了鲜艳的戒指。 温妙松和唐景明。 这是四人的第一次照面。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分开过。 当然,姜宁死后,他们也再没相聚过。 作者有话要说:大肥章,把我榨干了。 第18章 灰色的苍穹下,暴雨倾盆。 顾云舒躺在焦黑的大地上,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他听到哭泣声、咒骂声、担忧、害怕、疑惑……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络绎不绝,嗡嗡嗡吵得他耳鸣。 回忆与与不断坠落的雨丝融为一体,暧昧又清冷,他逼迫自己醒来。 周围满目疮痍、萧条凋敝,没有一个人来到他身边。 他突然就觉得没劲透了,很想放弃。 自打败上任魔尊,他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新任魔尊,在这个位子上一呆就是几百年。 他没有领着魔域的人去攻打修真界的人士、也没有对魔域做出什么实质贡献,现在还引来天罚……反正也等不到宁宁了,不如就从这个位子上退去? 如果她在,她会怎么说? “唉,你真可怜。我要是你,早跑了。站得高、担子越重,一不小心就被千夫所指,这也太惨了。”他好像听到宁宁的声音。 这的确像她说的话。她最喜自由自在,如果把她绑在某个位子上,她一定会疯掉。 “尊上!” “魔尊!” “魔尊大人!” 突然,一阵阵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他。吴冲和桀桀桀魔将领着一大堆人马赶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抬起他逃出刚刚被雷劈的范围。 他内心五味陈杂,刚刚放弃的念头被一根极薄的弦勉强勒住。 本就不甚清醒的头脑又迷迷糊糊地晕了,他瞳仁微转,看到他刚刚躺的位置站立着一只被劈得焦黑的小熊。 它实在太黑了,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 小熊两条腿站立在水坑里,手里拿着一颗红色发光的珠子,正低着圆乎乎的脑袋,好奇地打量它。 察觉到有人看它,它慢吞吞地转身,黝黑的眼睛望过来。 它的动作和记忆中某个少女的动作重叠,就连转身的幅度大小都一样。 顾云舒的瞳孔放大、紧缩、又放大,最终凝成黑色的、犀利的、不敢置信的竖瞳。 天地化为大片大片的灰色,一切静止。他不能动、也无法说话,眼睁睁看着小熊把红色的珠子放下。 声带似乎血淋淋地变成碎片,一开口就是一股翻涌的血味。饶是如此,他还是扯着破碎的嗓子,喘着粗气喊:“宁宁!” 他以为他的声音足够大,实际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融化在雨水里,谁也没听到。 “停下!停下!”他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无力挣扎。 魔修们面面相觑,在吴冲的示意下放下他。在众人奇怪到震惊的眼神中,就见向来从容不迫、永远风轻云淡的魔尊狼狈地掌心撑地,朝血水交融的坑里一步步赶过去。 他含糊地一直喊着什么,暗淡的眼中布满血丝,形容可怖。 等到他停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黑色物体时,众人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生机、被劈得焦黑的小熊。 * 距离降下天雷的日子已经一月有余,在那场堪称灾难的渡劫中,魔尊元气大伤,至今昏迷。 魔宫那边私底下传出消息,魔尊怕是不行了。一时之间魔尊即将陨落的阴影飘在魔域众人头上,万一主心骨真没了,那魔域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重新选魔尊了吗? “你们没觉得,魔尊掌管魔域四百多年,毫无建树吗?”一个早茶铺里,鼠眼男人偷偷讲道。 立即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附和:“没错没错!把我们魔域汉子的血性都磨没了!不让去修真界打架、不让去世俗界杀人就算了!居然在魔域内杀人还有处罚!更夸张的,弑樱居然直接死刑!老子早就想说了,要不是不允许,真想把他从魔尊的座位上拉下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把视线移至他身上。 大汉心虚地回瞪:“怎么,我讲的不对吗?就说上回,我弟弟被一个小孩烦得不行,误杀了他,那刑罚队的人问都不问,押着我弟直接当街处死!凭什么啊!” “你说的小孩是一个不足十月的婴儿吗?”有人冷冷问。 “哼!我不跟你们说,你们已经被驯化了,不敢再露出獠牙去拼杀了!反正魔尊陨落,我第一个喝酒庆祝!” “岂有此理!”这番话被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听到,当即拄着拐棍狠狠打在那男人身上。 “你还想魔域死多少人!我问你!妖界近年来式微,不就是因为内部自相残杀吗!魔域的底子本就不如修真界,你还想我们内讧,让修真界捡剩吗!魔尊这么多年来,引进凡人,促进魔修凡人配对,提高生育率。净化环境、努力把魔域还原成千百年前传说中灵气浓郁的样子,你还想他怎么样?就因为不准杀人你就恨他?我问你,天下六界,有哪一界是靠无休无止的杀戮立足的?” 老人喝了口水,看那人不服,又抽了他一棍子:“他还潜心钻研,研制出可以抑制魔修们运转魔气时遭受疼痛的药物!这几年大家难道不是享受了一段舒服的、不再提心吊胆害怕被杀的日子吗!想想你的子孙后代,你愿意让他们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吗!” “我没有子孙后代!”男人梗着脖子喊。 “那你说,你希望谁上台,怎么做?” “我……”男人在越来越多沉默的眼神中,可耻地闭嘴了。 姜宁听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飘回凶肆。 那天她觉得顾云舒化成橙红珠子的血有点意思,本来打算偷偷带走一颗,没想到最后被他发现,只能脱离小熊离开。 这一个多月,在长生台旁建起了一座座空中楼阁,充当新的魔宫。里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进去看过几次,只觉得他离变成阿飘只有一步之遥。 兴许他死了后还能看见自己呢。 本来因为知道死亡不是尽头,所以她也不是太担心。但是这几日那位道士的话一直萦绕心间,万一真的是顾云舒怨念太深,害自己不能投胎,那他死了,没人把她的尸身从虚妄海里拿出来,那她可怎么投胎? 虽说费香没说是不是要把她的尸身拿出来才能投胎,但是总得做好万全之策。 她抱着香烛吸了好久,拍拍手,等费香回来决定好好问问他。 一只巴掌大的纸人抖着身子跳上灵桌,畏手畏脚地靠近她。 “干嘛?”这只纸人是她最近才发现的,容器比其他任何鬼都要小,而且超极笨,会平地摔的那种,没有鬼肯跟它玩。 纸人伸出细细的胳膊,试探地放在她透明的裙子上。 毫不疑问,直接穿过空气,落在了桌子上。 “笨蛋,我没有身体啦!” 纸人仰着小脑袋,晕乎乎地绕过她,两只小手合抱住比它还大的香烛,埋着脸蹭了蹭。 “哗”,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起,费香走进来,脱下蓑衣使劲抖了抖,挂在墙上。 抱着香烛的纸人很害怕他,也不要姜宁赶了,两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从桌上跳下去,屁颠屁颠地找个地躲着。 费香“哼”了声,大马金刀地回到座位上瘫着,掏出大烟枪,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了?魔尊是不是不行了?” 不怪姜宁咒顾云舒,而是这几天费香频频被叫去魔宫,一回来就唉声叹气:“他怎么就想不开,非要请神呢!” “姜宁,那天你在现场。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神?” 又是这个问题,姜宁其实不太敢讲实话。费香明显和顾云舒认识,要是他知道顾云舒是为了灭她请神被天罚,重伤成这样,那他说不定急眼不肯帮自己投胎呢! “我都说了,没看到啦。就突然感觉一阵雷劈在魔宫上方……” “是吗?”费香很狐疑。 “当然。”姜宁讨好地笑笑,飘到他身前问:“小阿香,我跟你讲个事。就是我叫姜宁。” 费香莫名其妙地翻个白眼,懒得理她。 “我是说魔尊不是有个心上人吗我就是那个姜宁。”这话实在太羞耻,她闭着眼一口气讲完。 本来他以为费香会惊讶到掉下巴,谁知人家抽着烟稳着呢,还凉凉地睨她一眼。 长久的尴尬之后,一口浓烟自他口中喷出,“怎么?想威胁我帮你投胎?” 姜宁一听急了,在他身边来回蹦跶:“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小阿香,你太不信任我了!” “少来。”费香拿烟枪杆敲她,“我早就猜到了,你要不是那个姜宁,能天天往魔宫跑?” 这话的暧昧意味很重,说得好像她喜欢他一样。不过现在这个不是很重要,“小阿香,让我找你的道士说,我不能投胎的原因可能是顾云舒的怨念。如果他死了,那他的怨念会消散吗?还有,我的尸体……我、它、它真的在虚妄海吗?这会对我投胎不利吗?” 费香突然抿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笑得姜宁心里一阵拔凉,“怎么了?” “魔尊要是真死了,我就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起进鬼灵界。” 姜宁:…… “你从哪儿看到我们苦?” 他摆摆手:“其实吧,外界力量我也说不通。世界上就是有许许多多的鬼不能立即投胎,有的是阳寿未尽,即便成鬼,也要在世间过完一生才会被鬼差拘着押去投胎。你吗……”他想了好久,又不耐烦地挠头,甚至还把过来盛头皮屑的纸人粗鲁推开。 “我费香这人就是喜欢做好事。既然你是魔尊的心上人,那我坦白跟你讲,我可以见到鬼差。” 姜宁眼睛一亮,恨不得给他端茶倒水,让他多多吐露一些秘密。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卫雅夫人创的,叫什么——名额!对,名额。我帮鬼差抓恶鬼,三个恶鬼换一个投胎的名额。不过一年上限只有三个名额。今年已经用掉了两个名额。”他摊摊手,一脸无奈,“还有最后一个名额,但是魔域还有没有恶鬼我也不知道。所以这第三个名额就靠你自己了。” “所以我要帮你抓三个恶鬼对吗?”姜宁心里闷闷的,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错!是帮你自己而不是帮我。我这是赔本买卖,就当魔尊常年照顾我生意的优惠吧。”他倏地起身,做贼似的招呼她到里屋,从他油腻到可以撸盆油端出去炒菜的床单下,抽出一把蓝色透明,薄如蝉翼的匕首。 烛光下,一层水波在匕首表面静静流淌。 “这把匕首叫流魂冰凝,是所有恶鬼的克星。恶鬼没有实质形态,但是这把匕首却可以直接碰触元魂。所以想要驯服恶鬼,直接在他们身上刺上一刀,保准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他把匕首递给她:“你刚来凶肆时我就说当你可以搬起一块石头,身体就算养好了。这正是因为流魂冰凝那么重,现在,你试试。” 姜宁如临大敌:“这——我也是鬼啊,它不会伤到我吧!” “白痴,只有插进去才有用!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吗?难道我没有元魂?” “好、好吧。”她把头发梳到脑后,一双眼眨巴眨巴,别提多聚精会神,跟接圣旨一样如获至宝地捧起它。 费香垫在下面的手移开。 顿时——“扑通!”“当啷!” 匕首仿佛有千斤重,姜宁根本接不住,双手急速下降,实打实地砸在地面。而流魂冰凝,在下降的途中角度偏移,刀尖对着她的手——即将刺中。 姜宁肝胆俱裂,在最后一刻,迸发求生的本能,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大喘气。 费香若有所思地弯腰,捡起流魂冰凝。 “小阿香——我感觉——它、”话音未落,姜宁目瞪口呆,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向她飞去的蓝色匕首。 第19章 “笃”一下,匕首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刺中了什么东西。姜宁回头,发现刚刚那只巴掌大的纸人被刺中脖颈,钉在了门上。 它四肢无力下垂,小小的纸脑袋飘在地上。 “一个恶鬼。”费香悠哉地走过去,拔下门上的流魂凝冰,顺脚用鞋底碾了碾纸脑袋。 “你很幸运。”一缕白烟自纸人残缺的身体汇聚在他掌中。还不等姜宁看清白烟中的人长什么样,费香已经把魂魄放在了一个坛子里。 姜宁讪讪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它是恶鬼?可它昨天就出现在你的凶肆里了。” 在他凶光大露的眼神中,她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它看起来很笨,都没有伤害过别人。” “你在质疑我?”费香声音不大,咬字有些含糊,带着种令鬼臣服的魅力。姜宁挠挠头,突然想到一开始他的脾气就是如此暴躁,动不动就让人滚的类型。 “没有、没有。”她可耻地怂了。 “恶鬼难不成会长着一张恶鬼的脸。有些人死后浑浑噩噩,行为如稚子,可这却不耽误它害人。我刚刚进门就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臭味,本以为自己闻错了,毕竟我凶肆里的鬼都很听话。可没想到它居然胆大到进入我的视线,还偷听我们讲话。若是趁我们离开,他盗取流魂凝冰去害人怎么办?” 姜宁恍然大悟,点点头,不再说话,反而为多杀了一个恶鬼开心。 “那是不是再抓两个恶鬼就可以啦!对了,上回魔宫那个女的,她算是一个恶鬼吗?” “孙家的小娘子?只有当她表露强烈的害人欲望并且准备害人时,她才算是恶鬼。”费香望望天,“好了,我要去魔宫看魔尊了,你好好看家。” “你为什么天天都要去魔宫?你又不是大夫。”姜宁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脸不满:“我也要去,正好看看那个孙姑娘还在不在。” “随你,别乱跑就行。” 一人一鬼离开,片刻之后,关押恶鬼的坛子口轻微晃动几下,丝丝缕缕的白烟溢出来,左右张望一会儿,顺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跑出凶肆。 * 夜晚,魔宫。 一道柔软丝滑的白练漂浮于空中,其身晶莹剔透,其色洁白无瑕。 白练之下仿佛有大量活水托着,水花四溅,其身摇曳。 顾云舒双眸紧闭,浑身绑满满色纱布,躺在白练的地方隐隐有血迹渗出。 七大魔将围在他身边,数不尽的医修跪在脚下。 “没用的东西!”桀桀桀魔将听完一个医修汇报,大刀一挥,就跟切西瓜一样,那人的半边头颅立即飞出去,剩下半边鲜血四溅。 他大刀重新指向一个医修,那医修惊恐万状,两股战战,闭上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你说,该怎么医治魔尊?” “这……魔尊伤势过于惨重……”话音未落,头颅已被摘下。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到第六个医修时,霍琦冷脸进来,掌心微动,一股冷气瞬时朝他扑去,打掉他的大刀:“魔将希望魔尊尽快好起来的心意我们都知道。只是魔域医修本来就少,你这一个一个杀下去,我怕再过不久就没人来治魔尊了。到时候你来治吗?”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魔尊被活活烧死吧!” “烧死?”缩在角落的姜宁飘到白练上,去观察顾云舒的伤口。 “费香说过,魔尊度雷劫时,天界将神火掺杂在雷电里,导致魔尊现在受神火焚身之苦。若不能及时将神火取出,那再过不久,想必魔尊……”吴冲在众位魔将神色各异的表情中补充道。 这话一下子勾住姜宁的注意力,她看向那个白衣男子,在看到那道贯穿右脸的伤疤时,眉毛微蹙。 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她以前见过他? “怎么取!那神火流于全身,每到一处便把皮肉筋骨烧得只剩灰渣,谁又能取!”桀桀桀没好气地叫道。 “别急嘛,桀桀桀。”一个女魔将开口,“霍琦好像有主意,咱们听听看。” 众人的目光“唰”地移到霍琦身上,尤以桀桀桀最为急切。 凝视魔尊的霍琦回身,点点头:“我查过上古记录。一位飞升成仙的大能曾携带神火入世,将其赠给他之前仙府的首席弟子。后来,那位首席弟子因为神火使用不当,被灼烧九九八十一天身死。后来其掌门剖开他的尸身,内里五脏六腑俱被烧光,只剩一个空荡荡的胸腔。不过在他原本的心脏位置,孕育出一颗橙色神火珠。” “那神火珠一开始是被当做神火传承下去的,不过在一次天劫中,神火再次降落。那名渡劫者利用神火珠将体内神火引了出来。” 此话一出,轩然大波。一名魔将立即兴冲冲地发问:“那神火珠现在在哪儿?我们去把它抢过来!” 这次霍琦没有讲话,底下的吴冲低低笑了声,有意无意地看向桀桀桀:“明心仙派七大峰峰主之一:永贞道君。” 室内的氛围一下子变了,大家都神色不明地盯着桀桀桀。桀桀桀被盯得一脸通红,取出大刀一下子“轰”地插.进地面,激起一层灰尘。 “看什么看!” “桀桀桀,你不是和他打过招呼吗?也跟他决斗过很多次,由你去取,一定十分顺利。” “你个贱杂种,你怎么不去!”他怒气腾腾地起身,恶狠狠盯着大家:“永贞不贞,我是输给他没错,但那是我一时不察!他就是个贱骨头!” “那就拜托桀桀桀魔将把贱骨头敲碎!”人群中有人起哄。 “你!”桀桀桀气得当即拔刀,“哐当”砸在地上。 “好!”他神情陡变,似是想到什么,“去就去!霍琦,这次我就去拿!不拿回来,誓不为魔!” “我跟你一起去,在离开的这段时间由吴冲全权负责魔尊的安危,魔域所有人员,听其调度。”霍琦冲吴冲点点头,疲惫地挥挥手:“好了,你们都下去吧。魔尊听我们讲了这么久,想必累了。” 他还醒着?姜宁瞧了半天,觉得霍琦应该是在哐他们,尤其是桀桀桀,听完这话脸色都变了。 众人退散,穿白衣服的那名男子去到霍琦身边,看起来像是要讲悄悄话。 姜宁屁颠屁颠地飘过去,听到那男子问:“霍前辈,你知道永贞道君的名字吗?” 霍琦摇头,奇怪地反问:“怎么了?这点很重要?” 男子其貌不扬的脸上划过一丝算计,“他的名字是——唐景明。” * 所有人都走了,姜宁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想到还能从魔修嘴里听到故人的名字,而且看样子他还混得不错,这种感觉很微妙。 当初的四人,唐景明成为魔修都忌惮的永贞道君,顾云舒登上了魔尊的位子,那——剩下的温妙松会不会也混成了一个大人物? 是不是就她变成一只小可怜阿飘呢? 对啦,温妙松那么喜欢唐景明,他们应该在一起了吧。 她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真是太丢人啦!明明当初就她最豪情万丈,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叉腰说她以后要成为修真界最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死得这么早呢! 越想越气,一道细微的呻.吟唤回她的理智。她飘到顾云舒身边,脑袋搁在白练上,眼巴巴地盯着他。 “你的手下去帮你拿那什么珠子啦!别担心,小明要是知道是你要用,肯定会给你的。你可千万别死,死了他们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而且做鬼一点也不好玩……”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突然感觉有些累。这张白练做的床看起来就很像席梦思,又大又软,她想了想,慢吞吞爬上去,双手放在肚子上、腿伸的笔直,准备躺一会儿。 自从做了鬼,羞耻心这玩意儿都丢了。 反正她和顾云舒之间隔得这么远,没事没事,就当睡大通铺。 劝慰好自己,她闭眼躺平。 还没睡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自耳边传来,她吸口气,睁眼,发现刚刚还昏迷的男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他两只黝黑眼瞳明亮,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心里“咯噔”一下,姜宁双手撑着床坐起来。 重伤的男人每动一下,洁白的纱布都会染上一层鲜红。他浑然不觉,转动眼眸,视线从纯白的大理石移到巨大的水晶球、移到桌腿、移到——身下的白练上。 “宁宁?”他的语气很奇怪,沙哑低沉、咬字含糊,却又暗含暧昧。 姜宁自从死后就不再跳动的心,“砰砰”地动了起来。 她稳住不停颤抖的手臂,微咬嘴唇,小心地把腿放下床,准备离开。 顾云舒微微侧脸,似乎是在分辨哪里有动静。 当姜宁坐在床边,手一撑就要下去时,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背后旋即贴上一个堪称灼热的胸膛,顾云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要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我的预收文:《神不爱世人只爱她》 大灾难时代降临。 暴雨侵蚀大地,黑夜成为永恒,深渊诡异伫立。 信徒们背叛信仰,神的宫殿纷纷倒塌。 通往旧址的阶梯,青苔遍布。扭曲的影子趴在脚下,痛苦地等待死亡。 泪眼朦胧的女孩避开它们,来到满目疮痍的神宫前。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古老陈旧的大门,把自己的小手放在藤蔓环绕的神像手中。 “神,请帮帮我,我想离开这里。” “我幼小的信徒,你将付出什么代价?”神在她耳边叹息。 女孩翻遍口袋,掏出一块已经挤压变形的糯米饭团。 “神,够吗?” 神:…… 后来,神小心翼翼地把数十个饭团放在她面前,哄着她:“只有把这些全吃掉,才是听话的乖宝宝。” 第20章 姜宁:!!! 他为什么可以碰到她?为什么知道她坐在哪里?为什么…… 难不成被雷劈过后, 他变异了? “宁宁?”顾云舒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拽向自己,“说话。” 说, 说什么? 姜宁内心此刻可是波涛骇浪, 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费香和道士可以见到她。她早就放弃和别人“认亲”的念头了。 怎么办、现在该说些什么好?她左手按住不停颤抖的大腿, 感觉后背也流了一层的汗。 顾云舒盯着空气,换成左手握她的手握,右手空出来, 顺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摸上去。 姜宁头皮发麻,她深吸一口气, 在他的手即将摸到自己发顶时,猛地挣脱他的手臂, “唰”一下飞出五米远。 面色苍白的男人似是没猜想她会这么做,被她一拉,本就脆弱的身躯直直地朝地面砸去。 姜宁看得心急,他这身板,这一摔估计要直接驾鹤西去了! 有没有东西能垫一下啊! 怎么办, 怎么办? 眼看他的双腿已经“扑通”砸在毛毯上,鲜血淋漓的上半身也即将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姜宁咬牙闭眼,一个助跑, 冲到他面前“扑通”跪下, 伸出两只手死死地撑着他的胸膛。 顾云舒整个人就像一个失去提线的傀儡, 软绵绵地倒在她的怀里。 姜宁苦不堪言,真烫啊! 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那股焚烧一切的灼热感依旧让她心惊。 她想把顾云舒扶起来,但是他能触碰自己的buff突然失灵, 身子穿过她的魂体,砸在了地上。 扶了好几下都没用,她急得直擦汗,“我去帮你叫人!” 飘到门边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原来顾云舒没有昏迷,他兀自强撑着站起来,面上迷茫不解。 “宁宁?”他手捂着肚子,白着一张脸走向书桌。 “你还在吗?跟我聊聊天好不好?”或许体力已经不支,他额头冒了一层虚汗,说话时像含着一口瘀血,每吐一个字都无比费劲。 “宁宁?”他伸手,手指沿着桌缘一寸寸摸过去。 他表情冷淡自持,可眼瞳里就像是一场龙卷风,翻滚着隐忍的不耐、急切与害怕。 “宁宁?”他摸了桌子一圈,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于是靠着桌子艰难转身,面向整个宫殿。 “我跟你讲讲温妙松和小明好不好?” 他问,静寂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回音。 姜宁站在门口,沉默地盯着他。 顾云舒垂眸,语速很慢,将记忆中那些杂七杂八、有意无意听来的消息编织成一张网:“你绝对想不到,十几年前,温妙松和归元宗的掌门结为道侣,两人恩爱有加,琴瑟和鸣。据说前年已经诞下麟儿……” “不过怀孕生子对于修真人士来说,本就是一道生死大关。她因为怀孕,修为倒退几个境界,生子时难产,是那掌门向镇压昆仑山脉的小仙求得一颗保命丹,才勉强活下来。” 姜宁张大嘴,呆呆地听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温妙松不是最喜欢小明的嘛?虽说她已经不太记得当年和她吵架的内容,但主要就是围着小明。现在她死了,温妙松那家伙居然就不喜欢小明了? 啊啊啊,好过分!感觉自己珍视的东西别人却丝毫不在乎! 要知道,当年她可是因为和她吵架出走,才淹死的啊! 她犹豫一下,朝顾云舒慢慢靠近。 他顿了顿,两条腿往后退,几乎坐在桌子上才勉强有几分力气继续讲:“至于唐景明……” “他——”鲜血汩汩地从后背的纱布中溢出,他想开口,可舌头就像是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吞吞口水,滑过喉咙时刀割似的疼痛。 “小明——他、他进入了明心仙派。”他面前白茫茫的一片,神智已然不是十分清醒。但他知道,要继续讲下去。讲下去,宁宁才会感兴趣,会留在这里。 可是搜肠刮肚过后,他隐隐约约发现自己这些年有意无意屏蔽了唐景明的消息。除了他在哪儿、属于哪个势力、大概的修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行,他咬舌尖,又开始讲温妙松。 他曾经一度恨极了温妙松。那个雨夜、那把靠在角落的伞、那张冷漠的脸:“找不到姜宁,她在发脾气,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她的。” “唐景明,你别去。” “她就是大小姐脾气,为什么我每次都要让着她?” ……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朝空气中伸手。 “宁宁,到我身边来。还有好多,我跟你慢慢讲好不好。” 姜宁皱着眉头犹豫不决时,殿门被敲响了。 费香粗犷的声音传来:“魔尊,我进来了。” 因为之前顾云舒一直昏迷,所以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直接推门而入。 顾云舒的气息粗重很多,他撑着桌子,恼怒地盯着费香。 “出去。”他冷冷开口。 费香愣了下,看到他在空中伸出的手,看到姜宁的位置。他没有出去,反而大步流星地扶住顾云舒,在暗中不易察觉地冲姜宁挥手。 “我让你出去!”顾云舒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他推开费香,死死盯着空中,双目赤红。 “宁宁,为什么不说话?我做错了什么吗?” 姜宁看看他,又看看不停挥手的费香,不再留恋,转头从殿门飞走。 外面在下雨,她被吹得东倒西歪、瑟瑟发抖,忍不住抱住自己。 原来,鬼也会冷的嘛? 硕大的雨水挂在飞阁的屋檐下,越积越大,终究承受不住“啪嗒”一下,砸在地上开了花。她坐在门槛上,一会儿眺望远方的黑色山脉、一会儿数面前的雨帘有几道、一会儿又盯着魔宫旁边的长生台发呆。 从来没有过的迷茫无措涌上心头,温妙松没有嫁给唐景明、她和别人生了孩子还差点死掉、顾云舒也变得好奇怪…… 原来大家,都变了啊。 她红白相间的裙子像一朵妖艳的花铺在地上,雨水滴答滴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当雨滴滴在裙面上时,细小的水花四溅。 白腻的手掀起裙摆,她瞪着眼睛搜寻,果真在上面有很小很小的一滴水花,与周围的红色形成隐晦的色差。 她不可思议地来回掀翻,没注意到正上方头顶的一滴雨,急速坠落。 透明的雨滴仿佛胶片老电影里的动作,昏暗、模糊、愉悦,带着半分欲语还休,“啪嗒”砸在姜宁的墨发上。 她摸摸发顶,一股缠绵的湿意自掌心传来。 天地万物,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她倏地飘起来,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第二滴正在凝聚的雨水。 “嘟”——雨水像是负重的蜗牛,再也坚持不住,掉进她的眼里。 姜宁眨眨眼,多余的雨水便顺着眼角流下,像是在哭。 她又轻微地眨了一下,越来越多的液体自眼角流出。 怎么回事?她茫然地用手擦拭眼睛,直到把眼睛擦得红通通的,再也流不出一滴液体,她才吸吸鼻子停手。 她重新坐在门槛上,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 既然别人、别的东西可以碰到她了,那——她可不可以碰别人? 她侧身,一掌朝旁边的大理石拍去。 “啪!” 极其微小的一声,她的掌心先是接触到大理石,停顿一息。接着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扭曲般,变的软绵绵的,穿透墙壁。若是不小心分辨,开头那一下估计是要被忽视的。 以前她因为没有吃香烛,即便是在道士面前,也虚弱得不能被他看见。最近吃了费香特制的香烛,没想到她的鬼魂已经有了轻微的“实质感”。 再这样下去,她是不是就能跟普通人一样,能拿起锅碗瓢盆、能执笔画颜、能与他人挽手共黄昏? 姜宁蓦地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莫名其妙。 就算表面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又怎样?她不食烟火、不用睡觉、更不会老去死去,说到底她还只是个鬼。 鬼就要有鬼的觉悟。 她拍拍脸颊,小心劝慰自己,余光里,一道白光闪过。 又是那个可能成为恶鬼的女吊死鬼。 姜宁把一切伤感抛在脑后,紧紧跟在她屁股后面,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总感觉自己有点钓鱼执法的意味。 不过女鬼她要是不犯法,也不会被自己抓,为了最后一个名额,她得努力。 现在已经临近晚上,因为重建魔宫的原因,灯光并不多,有些昏暗。 女鬼那天在旧魔宫就一直朝高台上的巨树看,今天她显然下定决心,天一黑,她便一头扎进黑夜里。姜宁跟着她来到巨树下,脖子差点多仰断。 不得不感慨,这树真的好高! 不料女鬼看也不看树,一个助跑,居然直接钻进黑色的高台里! 它不是个类似于地基的东西吗? 难不成里面是空的? 姜宁飘起来,两只小腿蹬得飞快,一头扎进黑色的墙壁。 不好,忘了自己现在可以实质化,碰到东西了。 她头钻进去,结果脖子以下就进不去了。 现在看起来,她就像个等待被狗头铡砍脑袋的犯人。 姜宁一脸黑线,既然头可以虚化,那身体一定可以。 憋了半天,终于成功,“啵”的一下,她头重脚轻地进了高台。 里面是空心的,又大又黑,鬼站在角落,会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渺小感。 她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姜宁有些怵,这里面黑咕隆咚的,万一跳出一只恶鬼怎么办?而且这里面好冷。她探出右脚,扫了一圈,确定没有障碍物后亦步亦趋地朝前走。 没过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她眯着眼在空中看到无数根红色的丝线。 交织缠绕、密密麻麻、像是蜘蛛的巢穴。 她避开红线,越走越心悸。 那个女鬼去哪儿了?为什么感觉有东西在盯着她? 在姜宁不禁打起退堂鼓准备离开时,一股黑色的浓雾突然自远处的地面腾空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龙卷风。她挑挑眉,发现黑雾下面是空的,看样子还有地下一层,隐隐地,下面闪着绿色的幽光。 这时候按照常理她应该下去遇难受伤,或者发现什么秘密被灭口。 姜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虽然她是个鬼,很少有东西能伤害到她,但这种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蠢驴吗? 她决定先溜为敬。 魔宫。 费香站在顾云舒身前,面皮紧绷,神色难看。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顾云舒已经很累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点点头。 “我想见她。” “我说了刚刚那个人不是她,是一只男鬼。你认错人了。” 顾云舒幽幽地凝视他,反问:“真的吗?” 站着的男人很长时间不说话。 顾云舒像是提前预知他这般反应,没有怪他。 “费香,我活了五百多年。人生前十几年虽然有磨难、有流血、有背叛,但是那些都是我不亲近的人施加给我的。我不在乎那些,也不想回忆那些。可姜宁、唐——”他闭闭眼,没有再说人名,“虽然不想承认,跟宁宁一起去明心城的那段时光,即便是和唐、温在一起,照样让我的生命有滋有味。” “人不能活在过去。”费香的话苍白无力。 他仍旧浅笑:“宁宁她——就在我身边。虽然我看不到她、听不到她,可我能感受到她。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费香叹口气。 “你怎么就能确定是她呢?魔尊,你要是真的想看她,我可以替你去看。我会告诉你她的模样,我也能替你转告她,你的思念与心意。” 顾云舒轻轻浅浅地笑了,“我想,亲自看到她。” 费香见说不动他,脸一沉:“就是你说出花来,我也不会同意。” 顾云舒轻声却又不容抗拒:“费香,我没有请求你。我在——命令你。” 这句话一下子把费香惹火了:“你知不知道开鬼眼对你的身体有多大危害!你本就是半人半魔之身、现在遭受天罚,受神火焚身之苦,还想开鬼眼!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不行,我不同意!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你的!” 顾云舒静静地躺在床上,等费香大口喘完气,他重复道:“我想看看她。” “她不主动告诉我她的存在,一定是有苦衷的。费香,你不了解她,她啊,就是个憋不住事儿的人。她成鬼五百余年还活蹦乱跳的,她是一定要找人分享的。” 他动动小拇指,钩起躺在身边焦黑的小熊。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我把她打伤了,她肯定不会再想理我了。” 费香觉得顾云舒有些不正常,兴许平时压抑太久,现在被火烧得失了智,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见他要走,躺在床上的男人转动脖子,霎时一股血腥味浸透纱布,似乎空气里都带了点红色。他撑着湿透的胳膊,缓缓起来,盯着费香的背影,眼神呈现出与他一副病态完全不一样的明媚光彩:“帮我开鬼眼,费香,要求你提。” “你知道开鬼眼的后果吗?” “我知道,我心甘情愿。” * 姜宁吃完香烛,躺在费香平日躺的板凳上,越想越不得劲。 她今天是在害羞什么啊! 不就是相认吗?她居然害怕地脱逃! 年纪大了,就会变得矫情吗? 她就应该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他的怨念害得她,要是果真是他,就应该等他好了之后恶狠狠教训他。 唉,她托腮,又有点担心他究竟能不能熬得过去。 费香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全身湿透。 “你以后少去魔宫。”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 “怎么了?”她一脸莫名其妙。 “我还得去抓恶鬼呢。” “魔尊怀疑你在身边,忧思过重,对伤情不好。” 姜宁:…… “我不去他就能好起来吗?如果能,那我一定离得远远的。” 费香呵呵一笑,脱掉湿漉漉的大衣,砸在她脑门上。 “我算是理解卫雅夫人说的一句话了。” “什么话呀?” “被偏爱的人永远都有恃无恐。” * 因为费香让自己少去魔宫,加之顾云舒上回又能碰到她,姜宁就连着一个月没有再去那边。她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抓恶鬼身上。她的目标是:今年就要去投胎! 不过魔域还真的跟费香说的那样,几乎没什么恶鬼,每天她都空手而归。她不得不打起那只吊死鬼的主意,就算高台下是火海地狱,她也要去把那只鬼捉回来。 一切就绪,她飘到黑色高台旁。正准备进去时,一股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挡住她的视线。她撩开发丝,眼里倒映着滚滚烈火:自漫天的黑夜中,一大片猛烈的火焰呼啸着腾空,像是要把天幕拉开一道口子般跳跃舞动。 北风猎猎,吹得魔宫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一瞬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与木炭的焦灼味从魔宫各个角落疯狂溢出,如乌云一般密布在魔域上方。 姜宁险些以为这是要第二次被天罚。 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不断有魔将魔兵捂着口鼻从窗户里跳出来,有几个跑得慢的,被火舌一卷,全身便陷在火焰里,几乎片刻就烧成了一缕缕黑烟。 姜宁瑟缩着后退,又飘到窗口前。她把自己宽大的衣袖放在熊熊烈火上,火焰“唰”一下包住她半只手臂。她痛得鬼叫,飞速甩了好几下才扑灭。 怪不得这些魔修们要逃。 “神火珠的威力这么大的吗!” “废话,也不知道魔尊能不能挺下来。” 姜宁耳尖微动,神火珠?已经拿到了吗?只要用它把顾云舒体内的神火引出来就行了吗? 本来打算离开的她脚步一转,捆起衣袖,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窗口,避开焰火,飘了进去。顾云舒的房间很好找,火光最盛的那一间就是他的。 她冲进去,发现里面零零散散地聚集着大约十几人,各个眉头紧蹙,眼里倒映着被冲天火花包围的男人。 房间正中央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阵法,每当幽蓝色的光线交错闪耀一次,一寸寸冰雪就“哗”地如潮水般蔓延上男人的小腿、腹部、胸膛……可往往只能保持一息时间,便会被汹涌的火花直接升华。 顾云舒无力地站在阵法中心,全身沐浴血光。滚滚热血也很快被蒸发,在他的身体表面留下一层层红印子。 他的前方是一颗通体浑厚、圆润发光的橙色珠子。珠子里面另有洞天,像是火山爆发、滚滚岩浆流动,又像是野火燎原,势要烧死一切生命。 他左右各站着两个人,霍琦和白衣刀疤男子,他们穿上冰晶铠甲,施法将神火从魔尊的胸口里勾出来,引到神火珠身上。 不知这个阵法进行了多久,反正从顾云舒胸口钻出的火柱还是那么旺盛,让人不禁怀疑之前的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突然,火柱爆发出漫天火星,室内一片刺眼的明亮,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姜宁想到自己是鬼,就没闭。依旧瞪圆眼,观察他的面部表情。 她怀疑顾云舒已经死了。因为他一动不动,之前眉毛还皱着,现在也平了,脸色更是惨白惨白的。完全是靠着两位魔将掌心的吸力让他勉强飘在空中。 她悄咪咪地凑近他,就在这一瞬,顾云舒猛地睁眼。 他没有看她,身上涌出炽热火焰,一把拽住那道连接神火珠和他的那道火柱,双目幽深,静谧冰冷。 “你干什么啊!快别动!”即便知道他听不见她讲话,她还是急得大喊。 屋内实在太亮了,亮到一睁眼眼睛就会受到伤害。两旁的霍琦和白衣男勉强睁开一点眼睛,又被扑面而去的滚烫火星烧得退后。所以没有人看到顾云舒的动作。 他等了一会儿,绑满绷带的手一撕,在他上方的虚空中出现一道漩涡。漩涡本来很大,但是火势太猛,转了一会儿就转不动了。顾云舒手再一勾,漩涡里掉出个黑色的东西。他看都没看,直接吞进嘴巴。 他的眼里倒映着无法言喻的金光,像是下定决心,祭出了斩仙剑。剑出,火光伴随着罡风扑面而去,像是两个较劲的魔头,在比谁更厉害。 姜宁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但是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被烧死。不禁她没被烧死,周围的人除了眼睛睁不开,都没有被烧成黑烟。她在众人面前溜达一圈,发现原地不知何时,又起了一道阵法。就是这道阵法护着众人,即便周围熯天炽地,他们也安然无恙。 除了临时想做点手脚的顾云舒,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要做什么? 火势太猛,金光烧成白光,屋内仿佛有数十只金乌降临,不被烧死,也要被烤死。 顾云舒这时动了,他举着剑的手缓缓扬起,剑尖锋芒逼人,形成一股与火柱对抗的气流。 一道破碎虚空的剑光亮起。 整个房间仿佛被分为了两半,顾云舒一个人站在一边,她和其他人站在另一边。 剑落,连接神火珠和他胸膛的那道火柱被劈开,一时之间,他心口一个金光闪闪的大洞。神火没了指引,在其体内乱窜。顾云舒伸手一抓,抓出最后一点神火扔向神火珠,而后掌心翻转,把神火珠整个抓在掌心。 姜宁飘到他身边,;两手做喇叭状朝他大喊:“你、要、做、什、么?” “尊上!” 已经有人察觉不对,急急喊道。 “开阵,保护尊上!”女人焦急的声音配合着众人手心亮起的各色光亮,一齐涌向顾云舒。 顾云舒突然抬头看了一下,不知对谁笑了一下。 而后所有人眼睁睁开着,他举起还在燃烧的神火珠,把它塞进了左眼球。 金红色的液体自他眼角簌簌流下,本应黯淡下去的房间再次火光大盛。 —— “费香,我到底该怎么做?” “神火虽是天罚,但同时,只要运用得当,那它也会变成一件宝贝。在神火珠开启,注意,一定是开启状态,就是将你体内神火引出体外时,将其与眼球融合,便可获得上神之力,直视鬼物。” “一定会融合吗?” “我不知道,没人做过。这只是理论可行。若你不是半人半魔之身该多好,那样你想开鬼眼只要付出极小的代价。可偏偏……” “没事,我愿意。” * 引出神火已经两天,当天的情形被众魔将瞒得死死的。魔修们只知道,魔尊体内已经没有神火,正在魔宫内养伤。 姜宁托着下巴坐在床边,背对顾云舒。 这两天她已经把他骂了几千万遍,难不成真的是被神火烧坏了脑子?那神火珠居然直接往眼珠子里塞,不要命了?她扭头,谨慎地用小拇指轻轻划过几乎盖住他半张脸的绷带。 那天阵法结束时,所有人都一脸颓色,仿佛已经预见顾云舒的死亡。不过他还顽强地活着,除了左眼一直在流金红色的血水。 “你不疼吗?”她戳戳他的肩膀。这是多想不开才那样做? 顾云舒双眸紧闭,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 到了晚上,姜宁回到凶肆,接了一盆水,洗把脸。 费香这几天就对她没个好脸色,她算是懂寄人篱下的苦楚了。为了避免见到他,一般吃完香烛她就会再去魔宫,守着顾云舒。 等回到魔宫那边,翠翠已经坐在床前摆好姿势,示意她丢纸团了。 “没有良心的小东西,你家铲屎官快一命呜呼了!”姜宁抄起小熊娃娃砸它。 翠翠竖起耳朵,“汪”了一声,没心没肺的。 本来一狗一鬼玩的好好的,翠翠突然发狂,朝角落位置一个劲地吠,还咬着姜宁的裙子试图把她拉过去。 姜宁眼神一亮,又是那个吊死鬼。 自从那天她钻进高台,这个女鬼就没再出现过。 女鬼依旧还是老样子,不过总体感觉有些奇怪,好像隐隐约约有一团黑雾包围着她。她低着头,尖锐的下巴突出一个弧度,蜡黄的烛光在她松弛的眼皮下投射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 再加上那根几乎拖到心口的红舌头,这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姜宁从床上下去,挡在顾云舒面前,与她对视。 突然,女鬼猛地抬头,眼里爆发浓烈的恨意。她指甲刷地伸长,狠狠朝躺着的人挥过去。她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经过姜宁时,掀起了一阵风吹动她的发丝。 姜宁后知后觉地追上去,两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后扯。 女鬼一个回头,五指成爪,直接挠破了她的脸颊。 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姜宁虽然没搞清女鬼为何变得如此强悍,却不退反进,依旧抓着她往地上一个抱摔。 “咕咚”——女鬼身子砸到地面时,发出声音。 她也有了实质感。 姜宁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抓鬼的经验,流魂冰凝也没带在身上,该怎么做? 女鬼瞬时暴怒,体内一股阴气龙卷狂风一样爆发,将她整个人围住。她一脚蹬开姜宁,姜宁被这一脚踢出三米远,“扑通”砸中顾云舒。她被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检查他有没有被自己压伤。 女鬼再一次发动攻击,翠翠从角落跳出来咬住她的手臂,眼睛炯炯有神。女鬼喉咙里咕咕响,眼神凶狠恶毒,高高扬起右手,朝它脆弱的脖颈刺去。 姜宁一下子扑上去,把她扑倒在地。也不管什么招数,就是女人打架时那种无厘头的扯头发、扇巴掌、咬人。翠翠助攻,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咬在她的腹部上,顿时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女鬼惨叫一声,同时对付一鬼一狗,她力不从心。 “翠翠,干得好!” 姜宁反剪住她的双手,朝她脑袋上踢了几脚,抓着她准备回到凶肆。 女鬼被挟持,眼里凶光大盛,一回头脖子居然瞬间拉长,红红的舌头卷住姜宁的脖子,不断缩紧。 姜宁被勒的呼吸不畅,双手使劲掰着她的脖子,最后恶狠狠锤了几下,又在前方跟拧毛巾似的,拧她的舌头。女鬼体力不支,收回舌头,临走时还不忘把舌头当鞭子,抽了她一下。 姜宁:…… 她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摸摸脸颊,血已经停了,不过还有些疼。翠翠走过来在她怀里依恋地蹭了蹭,伸出舌头舔舐她的伤口。姜宁摸摸它的脑袋,好半晌终于想到什么,扭头去看顾云舒。 他长眉紧皱,嘴巴苍白如纸,干得裂皮。 完好的右眼皮轻微跳动,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姜宁拿起棉签,在瓶子里吸饱水,趴到他身边,一下一下为他擦拭唇瓣。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女鬼打自己打得太狠,她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打起精神来!先去找费香说明情况,再过来盯着顾云舒。 在心里念完这一句,她脑袋彻底垂下,埋在顾云舒手臂上,睡着了。 翠翠的脑袋左歪歪右歪歪,安静地守着一人一鬼。 自打斗开始,顾云舒就醒了。他费力地撩动眼皮,可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翻也翻不开。 他急得不行,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努力调动身上每一根骨头、每一处关节,试图动起来。 不久,打斗声消失,他感到一阵馨香朝他迎面扑去。 还不等他分辨究竟是谁,一只蘸着水的棉签覆上唇瓣,力道很温柔地擦拭。 不过片刻,为他擦唇瓣的人倒在他手臂上,不知是昏迷还是什么。 由于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宁宁,他心里万分焦急,居然直接睁开了眼。 不仅是右眼,左眼也如此。 他扯掉绑着的纱布,往日黝黑的眼瞳变得金红闪闪,一眼看透世间事。 他撑着床坐起来,被子下滑,隆起一个圆圆的形状。 顾云舒闭眼,调动所有魔气去适应左眼,很快,一个蒙着一层面纱的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露。无数黑色的小光球附着在房间内各个物体上,悄悄讲着话。 一只虚幻的白色小狗蹲在角落,望着翠翠。 最为明显的不同,是从被子隆起的圆形下,延伸出去的一个人。 大红为主、浅蓝为辅,不时有白点装饰的裙面。 顾云舒瞳孔紧缩,这条裙子……他太熟悉了。 是宁宁。 他如获珍宝,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姜宁白皙的侧脸映在他眼中,黑发、乌眉、睁开时仿佛有星光跳跃的眼睛…… 他控制不住地凝视她,颤抖的右手抬起又放下,怎么都不敢碰她一下。 宁宁真的回来了。 五百四十七年之后,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跟他不过咫尺距离。 左眼发烫,他抹了把脸,才注意到宁宁这样的睡姿有多不适。他连忙下床,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盖到一半,双手又犹豫着把被子拉下一点,露出脸颊。 鬼会冷吗?需要盖被子吗? 万一把她热醒了怎么办? 几番犹豫,只见被子一会盖上去,一会儿又被拉下来。翠翠不满地叫了一声,跑到他脚边,背对着他,示意可以把被子盖在它的背上。 顾云舒的目光幽深许多,他用眼神警告翠翠,再吵一下就把它赶出去。 翠翠呜咽一声,老老实实地把头埋在皮毛里,自闭去了。 顾云舒堪称变脸地望向姜宁,最终还是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冷了可不行。 他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糟糕。 浑身是血不说,好几天没洗澡,又出汗,全身上下只绑着绷带,连件衣服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害怕惊扰睡着的鬼,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准备去别的宫殿把自己打理一下。 丝绸衣料与薄被摩擦造成的窸窸窣窣声响起,顾云舒猛地回头,看到被窝里的人伸出两只小拳头,似乎是在伸懒腰。 他的神经一下紧绷。 姜宁明显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存在,如果自己就这么毫无忌惮地站在她面前盯着她,会不会惹她不开心? 而且他怎么跟她说能看见鬼的事? 思考片刻,他决定假装无事发生。 回到床前,他把被子掀开,裹在自己身上,朝她身边一躺,假装熟睡。 不一会儿,他觉得这个举动实在太轻浮。 怎么能跟姜宁睡在同一张床上?她醒来会不会生气? 要不要假装掉到地上? 他完全忘了是姜宁主动睡的他的床。 没一会儿,身边的动静越来越大,顾云舒闭上眼,全身僵硬,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姜宁挠挠脸起身,发现顾云舒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床边,两人之间最起码隔着三个人的距离。 什么时候?她迷茫地飘到床的另一侧,伸手去推他,试图把他推到床中间。 她的力气很小,也没指望推动他。不料顾云舒就像是装了一个发射器,“扑通”从原地直接起飞,落到了床中央。 姜宁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两只手,她的力气居然变得如此大? 咦,顾云舒眼睛上的绷带怎么没了?不仅绷带没了,身上还裹得严严实实。 他自己动的吗? 姜宁跪坐在床上,想了想,帮他把被子掀开,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不断拉进和他的距离,最后一张脸几乎怼在他脸上。 顾云舒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 她“呼”地朝他眼睛吹气,他浓密的睫毛扇了扇,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醒着? 为什么要装睡? 上回自己太矫情,以至于错过质问他的机会,今天可不会了。 她敲敲他的肩膀,喊他:“醒醒,我是姜宁。我知道你在装睡。” 顾云舒岿然不动。 姜宁趴在他耳边吹气,故意用一种阴冷可怖的颤音,一抖一抖地说:“顾……云……舒,醒——醒,我来、我来……索……命……了。” 他睁开漆黑眼睛,与她对视。 姜宁手撑在他胳膊上,托着下巴左看右看,突然凑近他,用气音说:“你能看见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24小时内评论掉落红包哦~ 第21章 她说完这句, 只见顾云舒别扭地往后挪了挪,白皙的耳尖也沾染点不自然的粉红。 “你干嘛?问你话!”她一脸莫名其妙。 顾云舒敛去所有表情,笔直地坐起来。趴在他被子上的姜宁因为这个动作“呲溜”一下滑到床边。 他连忙伸手抓了一下。 姜宁顺势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顾云舒的手被冷得晃了一下, 却没有松开, 把她的手放在被子上才从她的掌心滑出来。 “我让你说话!再不说话天天鬼压床!”姜宁没多少耐心,瞪他一眼。 顾云舒正襟危坐, 盯着地面思考良久,似乎才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渐渐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宁宁?” “你怎么来了?” 姜宁:…… 她翘着二郎腿, 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笑道:“前几天是谁发现我在身边, 还一直给我讲小明和温妙松的事?”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还问我,你做错什么来着?” 顾云舒苍白的唇瓣嗫嚅几下, 还不等他开口说,姜宁继续道:“你再不讲实话,我就走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不过被隐藏得很好。再抬头时,已经管理好所有的情绪与表情, 用一种不确定地口吻问:“那宁宁,那天天罚时,你在我身边吗?” 以前姜宁附身小熊时, 顾云舒看不到她, 所以她总是被揉圆揉扁, 丝毫反抗不了。可现在顾云舒能见着她,也能触碰到她,也就是跟之前并无二分差别,那情势一下就翻转了。 顾云舒很听她的话, 她不用拐弯抹角,直接问就行。 她下意识就忽视他魔尊的身份和横亘在二人之间五百多年的时光。 顾云舒神色果真犹豫起来,不知道心里在搞什么小九九。 姜宁从床上跳下去,作势要走。他顿时“啪”地抓住她的手腕,也跟着跳下床,欣长的身子挡在她面前。 她的肩膀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顾云舒深吸一口气,飞快讲道:“宁宁,我那天天罚被雷劈过之后,偶尔就能看到一些虚幻的鬼魂了。那天你在我房里,我好像看到你,但是又不能很确定,所以就一直给你讲温妙松的事,希望你能现身。” 他说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问:“宁宁,那天你为什么不出现?” 这恶人先告状的口气本能地让姜宁皱眉,她甩了好几下,把他的手甩开,开始头脑风暴,详细地列了几个问题。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云舒乖乖点头。 姜宁跟老师一样,示意他坐回床上,自个儿在他面前站定。 “一,民间传说你一夜白头、双目泣血、屠戮正道二百三十人,耗费数百年生命把我的尸身放入无尽虚妄海……这件事是真的吗?” 顾云舒摸摸自己的发顶,摇摇头,“我头发一直这么黑,眼睛也没流过血。那都是别人编的。” 姜宁早就知道是编的,她这么问就是想让他自己承认,他为了挣钱,心都黑了,居然去编造一个死人的故事。 “谁编的?”她沉下脸问。 顾云舒有些气虚:“我,”他强调道:“虽然是我,但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姜宁下巴微扬,他继续:“其实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娘。” “你娘?” “嗯。” 他起身,把姜宁带到床边,让她坐下,自己站着,“我的亲生父亲是上一任魔尊,但我娘亲却是修仙世家叶家家主夫人。” 这……姜宁虽然很爱八卦,但是这么沉重的话题,她其实不是很想听。没想到随手一捡,捡回来的人还真有隐藏的高贵血脉。 嗯……上一任魔尊,应该不高贵吧。在魔域待久了,自己都有点反派的思想了。 “我们一起到明心城的那一夜,我收到叶家的来信,信里我母亲让我回去。结果我到叶家时,发现有一百二十位修仙人士,将叶家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将我拿下后,为上一任魔尊做了一个陷阱。结果老魔尊赶来,丝毫不惧,与他们打斗厮杀。一夜之后,叶家一百一十人与一百二十正道人士,全部死于老魔尊之手。而我,把我娘的尸体带了出来,将她送进了虚妄海……” 顾云舒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没有一点起伏。 他站着,说完这一切后,神色终于微变,抬头看她。姜宁觉得,他是在等自己的一个答复,信还是不信? 说实话,她有些不信。 真的有亲爹把自己亲娘杀了还能这么平静地叙述出这个故事的人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歪头,好奇道。 这反倒问住他了,他愣了一秒反问:“这不是你问的吗?” 因为你问,所以我说。 没什么好隐瞒的。 唯一漏掉的部分是,当他浑身是血带着娘亲的尸身回到几人打尖的客栈时,她消失了。 几天后,他又得到了一具尸体。 姜宁苦恼地两手抓头,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半晌,她又问:“那你为什么让你的手下去散播这个故事。” 虽然有些惊讶姜宁是如何知道的,但他依旧稳如泰山,“那些钱……我都用来——” “女票去了?”她不合时宜地讲了个冷笑话。 顾云舒很不喜欢她在这种方面打趣他。若是以前,他会闭紧嘴巴,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抗议。但是现在他怕一旦表现不喜的念头,惹得她生气。她现在是鬼,谁知道生气会怎样,也就没敢反抗。 “我都用来买元宝、纸钱烧给你了。” 姜宁沉默一瞬,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么说来,她不能投胎,跟顾云舒没有半点关系。反而这个人一直在帮自己? 想到之前气势汹汹地说要质问他,她顿觉不好意思。于是她从床上飘起来,飘到他身边,推着他到床边,把他按坐下。 “站累了吧,歇歇。我是鬼,不累。” “宁宁,”顾云舒斟酌许久,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姜宁有些懵。她有说她想要什么吗? 但是基于之前自己误会了他,她于是恻恻地假装冷笑,缓缓伸出两根手指,眼白上翻,披头散发,当真是一副恶鬼的姿态。 “嘿嘿嘿——我想要——”她如癫如狂,惨白的脸因为一口气没吸上来更加白了,“两、个、和、尚!” 顾云舒顿时沉脸:“你为什么想要和尚?和尚有什么好?” “和尚能帮我超度!”被败了兴致,她也懒得再演一个恶鬼。 “对了,你前两天,那个神火珠的事。你干嘛抓起它往自己眼球塞?”姜宁飘到他面前,凑的很近,用指甲尖拨了拨他左眼的眼睫毛,又退后,无辜地看着他。 顾云舒抿唇,他左手捂住眼睛,垂眸时黑发自背部滑到胸口,像是夜风中的花,居然有几份妖异的美感。药丸,姜宁愣愣地闭上嘴巴,为什么……她会觉得顾云舒有点好看? 连忙把这些杂念甩掉。顾云舒清润的嗓音在不大的空间响起,带着点勾魂夺魄的低沉暗哑,让她心脏可耻地跳动两下。 “我不知道,我那天烧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做阵法,就好像是一股力量引导我这么做……” “真的吗?” “真的。” “我不信,哪有这种神秘的力量啊。” “宁宁,你都出现在我身边了。” 你都出现了,神秘的力量就是存在的。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姜宁翻了个白眼。她看眼天色,嘱咐他道:“刚刚有只女鬼想要来伤害你,你注意点,让道士来看着。” 这话就是指费香了。但是费香明明同时认识她和顾云舒,却不肯告诉他有关她的消息。这样做一定有理由,那她也不会主动暴露。 顾云舒放下手,用自己的左眼仔仔细细观察后,松口气,旋即眉毛又担忧地皱起来:“宁宁,你刚刚是不是跟她打架了?” 姜宁叉腰一脸傲娇:“我厉害吧!把她打跑了呢!” 顾云舒坐不住了,他凑到她脸前,上上下下地端详她。姜宁不自在地晃来晃去,就是不肯让他看。 其实鬼的自愈能力还是挺快的,只要是小伤,基本马上就好。 确认宁宁没伤后,顾云舒决定今晚就把费香叫来,铲除魔宫里所有的鬼。 两人一时无言,根本没有长别之后要肆意畅谈的欲望。 姜宁看天色已晚,冲他挥挥手:“我先走啦,拜拜。” 顾云舒嚯地抬眸,身形一息之间闪现在她身前,牢牢地挡住她的步伐。 “你要去那儿?”他唇角挑起一丝笑意,维持着正常面对她时的神情。 可那只金红的左眼里全是狂奔乱走的赤线,正处于一种几度不稳定的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鬼压床警告。 因为后天要上夹子,所以明天就不更了,后天的更新则挪到晚上十一点,到时候多更点弥补25号。 第22章 “你要去哪儿?”他抿抿唇, 轻声问她。 “不告诉你。”姜宁可傲娇了,说完身子一动,从他身边绕过。 顾云舒在原地愣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伸手, 温柔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腕。姜宁稀奇地盯着他,手动了动, 没有抽回来。 “宁宁,你同我这么长时间不见,难道无话可说吗?”他说话语气很温和, 然而一丝失望却浮上他眉间。姜宁察觉到这微弱的对比,于是拍拍他的手腕, 保证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住在哪儿?”见她去意已决,他没有再挽留。 姜宁头摇成拨浪鼓, “我明天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今天她先回去问问费香,要是费香不介意,那她就把地址告诉顾云舒。 顾云舒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盯着她,掌心的力量一点点加重。 姜宁依旧无知无觉的, 她抬起另一只手朝他挥了挥,“安心,我明天一定回来的。” 说完, 她的右手迅速虚幻透明, 穿透顾云舒的掌心, 不再受制于他。 顾云舒眼眸闪过一丝暗光,再次闪现到她身前,这次姜宁没有停下,整个身子直接穿过他的胸膛, 从后背走出,向大门走去。 走了两步,她突然转头,脸上带着隐藏不住的笑,得意洋洋地炫耀:“我的鬼技能厉害吧!可以穿透墙壁、人的身体和各种各样的东西!” 顾云舒勉强笑了笑,到她身边,不易察觉地问:“那我刚刚怎么碰到你了?你可以随便控制你魂魄的实化程度吗?” 这个问题有些难到姜宁了,她扬起小脑袋思考一会儿,笑眯眯道:“应该是的吧,实质化是我前几天才觉醒的。反正只要我想,我基本就可以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变化。” 他点点头,陷入沉思。 姜宁又往前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响起阻拦的话语,松了口气。这下自己应该可以离开了吧!她正准备彻底说再见时,身后“扑通”一下,有个东西倒在了地上。 她回头,瞳孔微缩。 “顾云舒!” 刚刚气色还算好的男人不知何时,左眼眶里流出浓浓血水,怎么止都止不住。他无力地手撑在床缘,似乎是想起来,然而腿刚抬起,就又“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姜宁看得头皮发麻,她冲过去把他的手横在她肩上,自己的两只手环着他,咬牙用力,想把他扶起来。 然而她刚刚实质化的身形完全不能承受他的体重,起到一半,她就感觉全身力气被卸掉,身子变得软绵绵的,和顾云舒一起倒在了地上。 她连忙转化成虚幻鬼魂,即使这样,他也还是被她压到。一张脸变得死白死白,不断有鲜血从白色的绷带里溢出来。 姜宁一阵头疼,这该怎么办?别人也看不见她,她还是回凶肆告诉费香,让他来魔宫一趟吧。 “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吼完这一句,她飘得老高,接连穿过几面墙壁,跑出魔宫。 躺在地上的男人虚弱地睁开眼睛,他撑起失血过多的身体,靠坐在床边,捂着左眼。片刻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扯下与皮肉黏在一起的赤色绷带,瞬时鲜血四溅。 而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静静地等待着。 * 姜宁自从成鬼后,一直懒洋洋的,都没有测试一下鬼的最高时速。现在她在雨夜里狂奔,眼前是模糊的魔域,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瓦砖被她踩动,咯吱咯吱的。 她还不知道,原来她可以跑得这么快。 一只纸人撑着伞在屋顶巡逻,姜宁跑得太快,一把搂住它,又往前控制不住地蹦了几下,才舍得松手。她跳下屋顶,飞奔进凶肆。 “小阿香!” 一进门,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朝她面门砸过来,她根本没有防备,鬼魂也没来得及虚化,“嗵”地一下胸口被砸中,身子连带着黑色物体飞出去好几米,砸在巷子的墙壁上。 墙壁轰然倒塌,飞沙走石、碎石碎砖浇了姜宁一头。她一下被砸蒙了,连咳好几声,虚化身体,才从黑色的庞然大物下钻出来。 她呆呆地凝视它,是家家户户都有的魔偶。 魔偶款式很久,各个关节都不太灵活。此时由于被砸,线路应该出了问题,它歪歪扭扭地嵌在沙石里,嘴巴一张一合,黄眼睛一闪一闪,嘎吱嘎吱地说道:“吱吱吱吱——到、到、到——” “姐姐姐……姐、姐——” 最后几个字愈来愈轻,伴随着电源被熄灭的特有声,黄色眼睛“唰”一下变得死灰,嘴巴维持着张开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可怜。 费香站在门口,头顶的灯笼光打在他额头上,显得他面色灰白,而那两只不对称的眼睛,正怒视着魔偶。 “怎么了?”她柔声问。 他“哼”了声,没有回答,扭头回屋大马金刀地坐在灵桌旁。 姜宁跟上去,不太敢惹他,又害怕顾云舒出事,揪着手指头满脸纠结。 “出什么事了?”还是费香先问得她。 姜宁讨好地笑:“魔尊受伤了,但是他屋里没人,别人又看不见我,我来找你。小阿香,你去告诉一下魔宫的人吧。真是的,”她接着抱怨,“那么大的魔宫,居然一个医修都没有。” 费香又意味不明地“哼”。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问问他在哼什么。 他嚯地站起,指着她:“今天轮到你看家,哪儿也不许去。” 姜宁蹲在地上扣着板凳,弱弱开口:“我想去见见顾云舒。” 费香的脸色煞时难看,他隐在灵桌的影子里,看不清神色,只是声音很冷:“姜宁,你是一个死人。” “与活人牵扯地越多,承负也越多。我言尽于此,你若真想投胎,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 姜宁眨眨眼,没说话。 等到费香走了,她才捂着肚子撑着椅子的扶手,疲惫地躺下来。 她身上很疼,心里有点乱。 按理说即便“实质化”,但她本身还是魂体状态,就算被魔偶砸到也不该疼成这样。 为什么?真的是承负吗? 与活人牵扯越多,就越难投胎? 姜宁抹了把虚汗,盯着天花板出神。 雨声嘀嗒嘀嗒,谱成一首柔和的摇篮曲。往日她从不需要睡眠,但今天被女鬼抓伤、被魔偶砸到后,她感觉很累。这累,是从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就好像化成了实质,一定要排出来才可以。 唉,她叹口气,翻身,还是等费香回来问问他吧。 夜晚的魔域很安静,屋里的小鬼们也没有吵闹。不一会儿,轻微的呼吸声响起。 突然一缕白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墙上的纸人纷纷睁眼,石头似的黑眼睛安静地盯着对方。 夹在门缝里的白烟似乎是在试探纸人们的底线,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离得最近的一只小纸人摇头晃脑地从墙上飘下去,挡在门前。 突然,白烟“唰”地浓郁许多,像是清晨纯粹的大雾涌进狭小的凶肆。 白烟中心逐渐化成一个男人的身形,他五官模糊,一个用力,虚幻的右手小拇指变长,像钩子一样锋利。他伸手一勾,一只纸人的肚子被撕得粉碎。 浓烟翻滚,所有纸人都涌进浓烟中心,它们被撕碎的声音经久不息。 很快,地上密密麻麻铺着一层碎纸,从纸的表面陆陆续续飘起几只鬼魂,他们齐齐像白烟男子发动攻击。 指甲的利光不停闪烁,小鬼们死得连声儿都没发出。 姜宁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推她,她打个哈切坐起来时,怀里被扔进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她顺手抱着它,低头一看,是一颗惨白惨白的头颅。 头颅的脸部表情愕然,脖颈被撕碎的地方还滴滴答答流着暗血,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死了。 姜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捧着看了好久才尖叫着把它丢掉。 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凶肆的店面充斥着翻滚的浓烟,周围压根看不清。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浓烟的最后方,一直慢吞吞移到中间,直朝姜宁而去。 她嘴唇不停抖动,控制自己的右手拿起灵桌上的一道符,不顾自己掌心被烧穿的灼痛,“啪”一下贴在冲到她面前的东西。 一团白烟? 上回那个恶鬼?他怎么跑出来了! 白烟恶鬼丝毫不受符箓的压制,他幻化出恐怖的巨型脑袋,露出獠牙,张大嘴巴想把姜宁吞进肚子里。 身后的纸人拖着他,不让他前进一分,他不耐烦,回头一口把它们全部咬碎。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每一秒都在挑战她的心理防线,姜宁迅速转身,一连穿过数十道墙壁,来到巷子口,跳到屋顶上,拔腿朝魔宫跑去。 身后白烟恶鬼在大笑,他又幻化成巨型骷髅头,在空中追赶姜宁和附着在姜宁身上的小鬼。 姜宁肩膀一痛,回头一看险些肝胆俱裂——那恶鬼腥臭的獠牙居然穿透自己的肩膀! “滚呐!”不知从那儿来的力气,她面目通红,不顾左臂被咬穿,硬生生扭曲翻转一周,面向恶鬼。她双手扣住他两只空洞的眼睛窟窿,双脚蹬向他庞大的身躯,反向借力,“歘”!一声,染得猩红的獠牙被推出去。 姜宁跳到地面,顶着风雨再次咬牙狂奔。 她这次不敢回头,生怕一张鬼脸又落在自己肩膀上。此刻的想法只有一个:“找到费香!” 近了,越来越近,悬浮在半空中宛若蜃楼的魔宫若隐若现。 她眼前一亮,双腿微曲,蓄足弹射的力,突然一道舌头“啪”地扫过她的双脚,把她抽得直接头朝下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这一击几乎把她全身的力都卸掉,眼见几缕杀气疯狂地从巨型骷髅的嘴巴里涌出,姜宁死死闭着眼,使劲毕生力气大喊:“费香!!!” 这一声大喊,几乎穿破云层、砸破地面,像寺庙里的一个大钟,被人“叮咚”撞了一下后,经久不息地在天地间回响。 站在高台巨树上的乌鸦鸟儿,纷纷被这一声振动,扇动翅膀飞向黑色的天空。 * 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最终停在大开的房间门口。 坐在床上任凭鲜血肆流的男人微微皱眉,他的视线掠过费香,安静地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 “你在找谁?”费香顺手关上门,“有鬼告诉我,你受伤了。” 顾云舒本来苍白淡漠的脸,表情变化一瞬,“宁宁?” 但是他自个儿也不确定,魔宫里有很多鬼,大部分都是费香的朋友。宁宁……应该不认识他?如果认识,那费香不可能不告诉他。 他犹豫着等费香的答案。 对面的男人并不作答,神情自若,只是指指他的伤口:“苦肉计?” “你认识姜宁?” 通常情况下,顾云舒问,费香就会回答,像今天这样避而不答的情形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系列之前若有若无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天罚那天,姜宁附身在小熊身上,可前几天,他刚好从费香手里拿回丢失的小熊,此后他一直觉得小熊很奇怪。 果不其然,在他泡澡昏迷的时候,附在小熊身上的鬼跳进池子里,他可不可以理解为小熊鬼是想救他? 刚刚姜宁说她要找人来救他,费香就来了。而且鬼的话,除了能和费香沟通,魔域根本就没有别的道士…… 所以说,宁宁其实一直在他身边,而他却不知道,甚至还可能打伤了她? 思及此,顾云舒神情莫测。 半晌,他冷冷凝视费香,冰冷而威严地叫他的全名,“费香。” 费香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一直知道宁宁就在我身边,对不对?” 空气似乎被凝滞,若有若无的杀气从男人体表渗出,一寸一寸地移到费香面前。他丝毫不惧,反而冷笑两声,问他:“你知道姜宁的心愿是什么吗?” 顾云舒一怔,半天没有说话。 但是费香并不顾及他的心情,绝情而残忍地指出来:“她不想再以鬼魂之身示人、她想投胎、她想重新做人,她想拥有一个全新的生命!” “魔尊,你扪心自问,你会帮姜宁吗?” “让她离开你的身边、让她迎接新的生活、让她从此以后——再也记不得你。” 他堪称粗鲁地揭开这场看似平和实则完完全全是一场悲剧的闹剧。 字字珠玑。 顾云舒神情冷漠,坐在床缘,一句话都不说。 费香叹息一声:“魔尊,她死了五百多年……” “你知道五百多年是什么概念吗?” 顾云舒苍白唇瓣微动,声音暗哑,像是急于补救什么却又不能说服自己一样:“我——知道。” 他又何尝不是和孤独地度过五百年的时光? 费香直摇头,“不,你不知道。” “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话、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一个人在时光里禹禹独行,春来秋去,花谢花开,她一个人就这样过了五百多年。” 顾云舒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死活一个字都吐不出。 他的五百年和姜宁的五百年完全不一样。 “她两月前出现在我凶肆里,你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顾云舒疲惫地揉揉眉心,像是所有力气被抽尽,喃喃问:“什么?” “费香,我真的很想投胎。” “胎”字音节被费香拉得悠长,顾云舒可以想象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是皱着鼻尖、还是两手作揖,看似恭敬实则大大咧咧地求他呢? “魔尊,我不告诉你的原因,就是如此。”费香声音很轻,然而每个音节却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顾云舒的心尖上。 “你喜欢她,五百年来从未变过。她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跟你相认后,可没说要推迟投胎。” “既然她终归要走,又何必在临走时告诉她曾经存在过?” “对她而言,你只是她投胎之前的一个朋友。等她真的投胎成人,那你们将再无瓜葛。” “魔尊,我说的对吗?” 大片窗户打开,雨水“啪嗒啪嗒”地打进来,带着微凉的风。 顾云舒眨了眨眼睛,没有聚焦,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好像在压抑什么,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费香看着他这幅样,轻拍他的肩膀,“伤口还流血吗?我去找医修。” 就在这时,一道响亮天际的嘶吼声像是拧紧着的一股绳,被扔到蜃楼这边,冷不防抽了二人一下。 “费香!” “费香——!” 余音缭绕,喊叫者想必喉咙都喊出血来,才能喊得这么大声,穿过栋栋蜃楼而来。 “费香——香!”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从窗口跳出,直奔声音来源。 * 姜宁趴在地上,眼看骷髅口中流涎,两只无神漆黑的眼眶盯着她,俯身而来。 她的头发在这剧烈的动作中迎风飘扬。 她闭上眼,在最后一刻把费香骂了个半死,他就不能大法好心把她送去投胎吗!这下好了,不知道鬼死了还能不能复活? 在一排排阴森白牙跳动着要把她吞入口中的最后关头,两道身影同时出现,灰色的那道举起手中烟杆,释放出一缕缕呛人的白烟,白烟也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与对面的恶鬼互相厮杀。 另一道白色身影瞬时来到姜宁身边,右手抓着她的肩膀想把她带离战斗中心。 然而他手一捞,掌中却是空荡荡的。 顾云舒低头,自己的手穿透姜宁肩胛下方,手腕在她心口,手指却从她背部出去。 他愣了一下,缩回手,“宁宁,可以实质化吗?” 姜宁疼的吸气,根本没听到他在讲什么。 看到费香挡在二人身前与那只恶鬼做法,她松了口气,右手扶着左臂,下巴撑地,膝盖发力,艰难地想要起来。 顾云舒握紧掌心,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他不死心地再去碰宁宁的手,然而结果却如同刚刚一样。 他甚至都接触不到姜宁。 更不用提在她受伤时扶起她。 这就是人与鬼的区别吗? 敛去眼中所有神色,他朝她温柔地笑,及近恳求:“宁宁,还可以实质化吗?” 姜宁这时已经站起来了,她摇摇头,后退几步观察战局。 两只巨型骷髅分别对峙,肆虐的阴气在空中炸开,两只恶鬼似乎是到了最后阶段,各自都冲向对方。一瞬间魔宫的蜃楼轰然倒地,落石飞沙滚滚而下。 嘎吱嘎吱的巨骨对抗声令人头皮发麻,最后以费香二比一,又放出一只恶犬模样的鬼上去撕咬,直把对方咬得白骨稀碎、再也维持不住原本形态。 骷髅像是被关掉电闸的喷泉,“哗”地一下掉落地面,化为一缕缕白烟,飞快逃窜。 费香把两只鬼收回烟杆里,信步走来,盯着她的伤口皱眉。 几只胆小的小鬼从她身上下来,叽叽喳喳地跟费香讲刚刚凶肆里发生的一切。 他越听脸色越差,姜宁挠挠脑袋,不合时宜地想道三个人居然同时出现了。她望向一直沉默的顾云舒,又望望“啪嗒啪嗒”抽着烟的费香,默默朝费香身边挪去,“添油加醋”地把凶肆里的情形讲了一遍。 顾云舒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抿了抿唇。 刚刚费香说,她的五百年与自己的五百年不一样。 的确如此。 他过去的五百多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念她,他才是把自己圈在时光牢笼里的人。 而姜宁,她无时无刻不在逃离牢笼。当她抽身而出时,她将毫不留恋地把昔日抛弃,享受着现在与未来,无比自然地去结识新的朋友、加入新的团体。 他们二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4 22:50:35~2020-08-26 22:4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chel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我的手臂都断了!”姜宁讲半天, 听到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才后知后觉地抖着破布一样的左臂,把它拽到费香跟前,一副即将痛得昏过去的模样。 费香眯眼, 看着周围一圈狼狈的小鬼和姜宁, 面色逐渐阴沉。 “他妈的!”压抑许久的暴虐再也忍不住,他破口大骂,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明天就去抄了它的老家!撕碎它的鬼魂!把它暴晒七七四十九天,让它跪在地上喊我爷爷!狗日的!” 小鬼们纷纷过去安慰他。 “走!回凶肆, 给你们疗伤!”他把厚重的大衣掀开,小鬼们立即附在大衣里侧。姜宁朝他靠了靠, 但没有贴在他大衣里。 顾云舒松了口气。 “宁宁,你——”他犹豫的抬起手, 指指她的胳膊,“是不是很疼?” 姜宁扬起小脸点点头:“超级痛。”她甩面条似的甩啊甩,最后“啪嗒”一下,带血的胳膊居然被她甩到了地上。 顾云舒:…… 姜宁:…… “啊!我的胳膊!”她屁颠屁颠冲过去把胳膊捡起来,送到费香面前, 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小阿香,我的胳膊掉了!” 费香拿起那一截白生生的胳膊,食指中指在面前并拢, 念了句咒语, 把它勉强又安回去。 “别再动它了, 回到凶肆给你好好修修。走吧。” “好。” 顾云舒腰背微弯,就像个局外人,站在蜃楼的阴影里。他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二人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左脚后退一步, 半边身子微侧,脑中回想的满是费香刚刚同他说的话。 “顾云舒!”突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没有半点思考,像是一个被设置好程序的魔偶,他提脚几息之间落在姜宁面前。 姜宁只叫了一声,想着这么远有可能他听不见,憋足了劲正准备再喊时,不远处的男人身形快的产生幻影,一瞬就到了她面前。 “好厉害!”姜宁感慨一句。 顾云舒笑笑,轻声问:“怎么了?” “你的伤?”她指指他的眼睛,又戳戳他的胸膛,“没事吧?” 费香又开始不合时宜地冷哼:“我刚刚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快死了。” “这么严重?”姜宁被唬了一跳,连忙推他:“趁着没昏倒,赶紧让你的手下来接你。” 顾云舒比姜宁高很多,趁着她没抬头,他的视线越过她,和费香地视线在空中交汇,冷冰冰地警告他一眼。 “我没事,早就好了。” “那,那你回去吧。”姜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本来是想喊你赶快回魔宫去的,外面在下雨,万一你淋雨感染风寒怎么办?” 顾云舒心下一动,沉吟一会儿,问她:“宁宁,我可以去看一下你现在住的地方吗?” “这——”姜宁没说话,盯着费香。 “我才是凶肆的主人,你不问我问她干吗?”费香嚷嚷道。 姜宁有点尴尬,就好像小时候朋友想到自己家里来,但是家长却当面表示不欢迎,真的太尴尬了。 而且费香怎么回事,顾云舒可是魔尊唉,他又不是没去过凶肆,至于这么给脸色吗? 顾云舒淡淡地觑他一眼:“那费香,我可以去吗?” “走吧!凶肆里的鬼不知道怎么样了!” 姜宁蓦地想起那只脑袋都被扯下来的鬼,心情有丝微妙的复杂。她和顾云舒并排走在后面,盯着费香,不知该如何开口。 头都被扯断了,肯定活不了了吧。 她步子本来就小,现在犹犹豫豫,走出的每一步都小的可怜。顾云舒旋即放慢自己的步子,始终保持跟她平行。 到最后姜宁鼓起勇气准备说时,三人已经到了凶肆。她乖乖闭嘴,候在一旁。 月光十分黯淡,像是风中残烛般把最后的光亮洒在凶肆上。 “咚咚咚——”里面传来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 恶鬼还有同伙吗?姜宁睁大眼睛后退。 顾云舒上前,挡在费香和她之间。 “吱呀——”破旧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里面的“咚咚咚”声停了几秒,而后又开始持续地响。 一道火光从费香手里拿着的符箓扑进去,霎时照亮里面所有的东西。看清屋里的情况后,他骂骂咧咧地径直进去,点亮蜡烛。 柔和的黄色烛光登时从四面八方的窗户中倾泻,姜宁推了推顾云舒,二人一起进去。 凶肆中央,一个脑袋被砍掉、脖颈鲜血淋漓的鬼正举着一只惨白的手在拍球。 它手中的球自然是它的脑袋。 “咚咚咚。” 约莫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它拍球的动作一顿,改为两只手抱着圆溜溜的脑袋冲到费香面前。费香举着它的脑袋比了比,力求完美地安上去。 居然这样也不会死! 姜宁仿佛打开了新天地,其实她的手臂只在一开始受伤时痛了会儿,后来直到断掉,砸在地上也没有什么不适。其实就算她伤得再重,也是可以恢复的吗?那以后……她是不是可以上天入地地作?反正也死不了。 “宁宁,你——睡觉吗?睡的话睡哪儿?”顾云舒环视一圈,第一次发现这房间小的可怜。她平常都是和这些鬼一起睡的嘛?费香里屋的部分布局映入眼中,他全方位瞄了一眼,也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鬼住着,她应该不会睡费香屋里的吧? “我有专门的房间哒!”姜宁有心展示自己身为一只鬼的不同,两只眼睛跟激光似的扫描店里的每个角落,终于在一团白纸下找到了碎掉的瓷片。 “我的家没了!”她哀嚎着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白瓷片拼起来,可是怎么拼,也拼不出当初那个娃娃的样子。 顾云舒在她身边蹲下,拿过她手心的瓷片,掌中涌起一股气流,不到片刻,就还原出原本的陶瓷娃娃。 “不好看,有裂痕。”姜宁欲哭无泪,娃娃的脸上拉了一条很长的口子,黑黢黢的一条线,跟蜈蚣一样。 顾云舒没辙了,他突然想起魔宫里的小熊娃娃,犹豫片刻问:“宁宁,你喜欢要什么样的?要不要,我重新买一个?” “啊?”姜宁吸吸鼻子,举着瓷片,“不用了,费香会给我安排的。” 说完她又陷入自己家被打碎的悲伤中,没看到顾云舒眼里一闪而过的暗光。 “他妈的!”费香捡起一地的碎纸,面色阴沉得能滴水。他去到里屋,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不把这狗杂种杀了,老子不姓费!”他一脚踹开门,本就靠着几根螺丝支撑的门再也支持不住,“砰”地砸在地上,激起一层灰尘。他把无数画好的符箓塞进一个竹筐里,又往里面满满当当地塞了许多法器、桃木,这才拍拍手,吩咐众小鬼:“等会我把身体做给你们,你们休息好去魔宫,我出去几天,把那只恶鬼抓回来做法,我要让它死的不能再死!” 他接着看向顾云舒,面皮耸动,“魔尊,我的小鬼就拜托你了。” 顾云舒百忙之中点点头,几人各有心思。 接着小鬼全部出动,先找到各自的身体让费香用胶水黏上,再一起大扫除。姜宁被分到打扫门堂,但是她现在不能实质化,握不住扫把,又不想附身在纸人身上。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凑近顾云舒,也不说话,就只是笑嘻嘻地盯着他。 顾云舒一愣,回以一个微笑。 “什么呀,”她朝扫把努努嘴,他立即心领神会,拿起扫把开始哼哧哼哧地扫地。 姜宁飘在他后面指挥他:“这里、这里、那里有小纸屑,”不一会儿她飘到外面,发现嵌在墙上的魔偶已经开机,正费力地想从墙上把自己抠下来。 “费香!”她朝屋里喊,“魔偶还要不要?不要我让顾云舒把它放走了!” “放吧!” 得到回应,她等顾云舒扫完地,拽着他的衣角到魔偶面前。 “这是……”顾云舒看见魔偶头上可疑的两重金冠,心里浮现一个被扣在修真界的人:桀桀桀。 本来他还不确定,等魔偶开始“姐姐姐姐”的喊着,他肯定了。 “怎么了?” “这是一个魔将家里的魔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不知道,费香把它一脚踢出来的,你快把他抠下来,让它自个儿去报废中心吧。”所有的魔偶期限到后,都会被集中送到报废中心,有些魔偶也能自行去。当然,“报废中心”几个字还是卫雅魔后“发明”的。 顾云舒拽着魔偶的头把它扯出来,姜宁又问:“卫雅是谁?谁的魔后?” “卫雅?”顾云舒脑子里搜索好久,终于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是上任老魔尊的魔后,早死了。” “怎么了?”他有些奇怪,姜宁怎么突然问起卫雅? “没什么。”姜宁扬起一张笑脸,飘来飘去。见他把一切都打理好,便回到费香那儿,站在一溜小鬼后面,像排队似的。 费香很快剪出几个活灵活现的纸人,给受伤较重的小鬼待着。他察觉一道目光投来,扫过去时就见顾云舒正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纸人。 “干嘛?”他没好气地问道。 “宁宁的呢?她都受伤了,你不给她做一个?”他声音压得很低,不仔细分辨都听不清。 费香翻了个白眼:“就她要求高!不肯待在纸人里,偏要那个陶瓷,我上哪儿给她找个那么贵的陶瓷?” “我出钱。” “你出也不管用,那陶瓷娃娃是祖传的。” 顾云舒没再回话,思考着过几天给姜宁买几个,任她挑。 半夜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一只由十来个小鬼、断头鬼、饿死鬼、替死鬼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魔宫蜃楼前进。一路阴风阵阵,大鬼开道,凡是有灵性的动物,俱避之不及。 等到了魔宫,费香在周围一圈布下阵法,交代几句后心事重重地离开。 小鬼们各自找到喜欢的阴凉角落,几个几个围在一起追逐打闹。魔宫里本来就有的鬼被这仗势吓得瑟瑟发抖,但是也有几个胆大的,跳出来和他们打成一团。 姜宁没有加入他们,她打了个哈切,直奔顾云舒的房间,十分怡然自得地跳上去滚了滚,鼻尖还埋在被子里嗅了嗅。 顾云舒目光跟着她的动作而移动,耳尖悄悄红了。 “哎呀!”姜宁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不好意思道:“我忘了你能看见我了!” 前几次她累的不想动,想着反正床这么大,顾云舒也看不见她,所以就毫无顾忌,但是现在他能看见她了呀! “宁宁,你在这儿睡吧。我去别的房间。”顾云舒挡在她面前,“反正魔宫房间多,我也住腻了这间房。” “住腻了?”姜宁狐疑地环视周围,“可是这个魔宫,才建了一个多月啊。” 顾云舒面色不改,“我睡觉一般半月换一次房间,这次是受伤了还没来得及换。” “可以啊,够奢侈!”姜宁想想也对,毕竟他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尊,还不许他有点个人癖好了? “那好,”她拍拍床上柔软的被子,“今晚我睡这里,你走吧。” 顾云舒:……他目光落在被子上那截白嫩嫩的手上,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更白。 “有人来啦!”一只小鬼从门缝窜进来通风报信。 它声刚落,敲门声响起。 “魔尊?您还好吗?”一道低沉的中年男性嗓音。 “你回去吧。”顾云舒想也不想地赶他走。 “让他进来。”姜宁认出是那个白衣刀疤男的声音,推推顾云舒。 顾云舒反常地没有立即答应她,吴冲再次出声:“既然您好了,那我先离开,明天再向您汇报小银山的事。” 脚步声渐远,姜宁追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神情很是疑惑,“顾云舒,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我觉得他好面熟?”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家里,更新时间不是很稳定,等到学校应该可以固定下来啦。 第24章 姜宁挨到顾云舒旁边坐下, 晃着脚丫,眼巴巴地等他说话。 她看起来并不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人的身份,真的只是因为一个人面熟而随口问了句。若是以前, 顾云舒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因为姜宁必是讨厌吴冲,才拿刀划了他的脸。可现在……他就是不想让她知道魔域里还有个人跟她有过纠葛。 “干嘛不说话?” “是吴冲。”顾云舒突然变了心思。除非吴冲改名, 否则姜宁总有一天会知道他。 姜宁本来以为等不到答案,蜷着脚趾在床上滚来滚去。在他吐出“吴冲”二字后,本来翻个身该停下的她又翻了个身, 实打实地撞上了他的腰侧。 力道很小,她很快滚回去, 身形虚化。 这个名字也很耳熟,那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她扒着膝盖坐起来, 摇头晃脑一会儿,才在顾云舒探究的眼神中问:“哪个冲?” “冲动的冲。” 好了,她确定了。是她爹逼着要她嫁的那个吴冲。 她面无表情,又问:“他怎么会在魔域?” “两三百年前,他来到魔域, 在这儿安了家,因为本事大,成为魔域的八大魔将之一。” 姜宁深吸一口气, 慢慢呼出, 又吸气, 最终抿起一个怪异的笑,看着有些可怖。 她尽量把自己的语速放慢,可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糟糕的心情。 “你居然让这种人做魔将!”她瞪圆眼,伸出一根手指着他。 “他就是个二百五!”她气冲冲地飘起来, 来回在房间里游荡,时不时还拿拳头砸墙。 当然,她纯属是在无能狂怒,墙面一个洞也没有。 顾云舒等了一会儿,等她砸累了,才说:“明天魔域有节日,我带你出去玩?” “啊?”姜宁再次没有跟上他的想法,她不是在生气吗,怎么事情说到玩上了?不过魔域能有什么好玩的,还能让他记在心上? “去哪里玩?” “……划船。魔域有许多来自天涯海角的凡人,他们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明天就是花灯节,我们可以放花灯,再划船。” “好啊!”姜宁以前对这些节日不屑一顾,但现在她挺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姜宁脸色骤变,“站住,我让你走了?” 兴许是许久没听到别人这样对他讲话,顾云舒回头时,面上还带着茫然与讶异。 姜宁凑到他面前:“我还说不得你了?” 她白脸细眉,樱桃似的唇瓣故意撅着,倒也并不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只是顾云舒时隔五百多年再一次被她教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事情还没交代完,你为什么要走?坐下。” 顾云舒抿抿唇,老老实实地坐回原位。 姜宁满意地点点头,觉得有必要提醒他吴冲是个真正的小人这件事。他以前不让自己好过,现在她也没必要为他着想。 “唉,你知不知道,吴冲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你划的。” 姜宁恨铁不成钢地戳他的肩膀,“你觉得我是那么恶毒的人吗!” 顾云舒表情变幻莫测,似乎在思考。姜宁脸色又变了,“你怎么回事?不相信我?” “不是,我在回忆他以前的言行举止。好像……” “什么好像!分明就是!”姜宁痛心疾首,“我告诉你,他脸上那道疤是他自己划的!是用来污蔑我、来讹姜家的!他就是个小人!” “我也不太记得时间,反正那会子我三姐姐被仙人看中,被带去修真界追寻大道了。不过她身上还有一桩和吴家的亲事,那吴家是个没落户,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听到这事儿,连忙拖家带口地堵在姜家门口,哭天喊地的,只说没能遵循先人遗愿,让两家合二姓之好。” “本来我爹是打算给他们银两,拟一份退婚书的。结果那吴家也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死活不答应,见天哭,最后让我爹换个闺女嫁给他家。当时他们选的是我最小的妹妹,还未及笄。我当时路过大厅,就从护卫手里抽出佩剑,想把他们吓走。”姜宁有些郁闷,“结果剑还没伸直,就感觉有人主动撞了上来。” “是吴冲?” “不是他还能是谁?当时他脸上鲜血淋漓,死死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后来就是传得那样了,我爹为了挽回声誉,就让我嫁给他,我不肯,被他关进庄子里……” “小人啊!”姜宁其实已经不怎么气了,毕竟过了五百多年,但是只要想到顾云舒认为是自己把吴冲脸划烂了,她就有些委屈。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见他还在沉思,她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道友,请发表你的感想。” 这是四个人以前互相调侃的称呼,那时候大家都一心想修仙,没事就幻想自己以后成为大能,威风凛凛的样子。索性这称呼就先安排上,多熟悉熟悉,也是一种激励。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和唐景明跟两个傻子一样互相叫对方半天,偶尔,温妙松和顾云舒心情大好时才会回上一两句。 顾云舒没有犹豫,“对于人品有问题的下属,我会再好好观察观察对方的。” “没了?” “宁宁你想,”他拖了一下音,“怎么样?” 她想怎么样?她想把吴冲辞退呢,但是想到前几天吴冲一直尽心尽责服侍在顾云舒左右,她闭嘴了。吴冲是跟她犯冲不错,但是同时这并不会改变他是一名好下属的事实。 感觉讲了这么多都是白费,姜宁悻悻然把下巴抵在床缘上,双目放空。 “宁宁?”顾云舒伸手想拍拍她的肩,“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明天带你出去玩。” “玩的欲望都低很多了,上街又不能吃、又不能摸,玩个毛。”她心情一差,就容易讲脏话。 “对了,卫雅夫人有没有说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话?”她从毛茸茸的被子里抬头,眼神有点迷离,雾蒙蒙的。毕竟祖安文化也是一种文化,要是卫雅夫人说过,那她以后口不择言骂人时,别人最起码听过这句话。 “什么?金句吗?” 姜宁头摇成拨浪鼓,想了会儿,试探问道:“你是个大傻——哔(消音处理)——吗?沃特玛?——哔(消音)——你娘?” 顾云舒没太听懂,但是总体理解了,就是一些与众不同的话而已,他思索一番,低沉开口:“艹.你——” “——妈” 姜宁:…… * 她一觉睡到第二天大中午,才打着哈切泪眼朦胧地去找小鬼们,确认它们都安分地待在宫殿里后,她一间房一间房搜过去,去找顾云舒。 她可没忘记他昨晚说要带她出去玩。 一只魔偶机械地抬手抬脚,像一个笨拙的傀儡穿过她的身体。姜宁顺势踩在它头上,跟骑平衡车一样。魔偶不是寻常魔偶,它的机械手举着一个托盘,盘里是纱布药瓶,这魔宫里除了顾云舒,没人需要用它。 很快,它带着她回到原来的走廊,敲响了昨晚她对面那间房。 “咚咚咚。” 魔偶并不需要人应答,敲门也只是走个形式。所以三下之后,它直接推门而进。 房间有些暗,布局和她那间差不多,在窗户口摆着桌椅。 顾云舒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埋头苦干什么。 他的右手一晃一晃的,幅度很小,脑袋几乎怼在桌子上。 在干嘛?姜宁敛声屏气,从魔偶头上下去,力求不发出一点动静,飘到顾云舒背后。 虽然他的身形不是腱子肉肌肉发达的那种,但也勉强算得上伟岸,此时脑袋一埋,她还真看不见他在做什么。 她双腿弯曲,蹲在地上,慢吞吞地挪到他腿旁。 顾云舒丝毫不察,右手的动作愈发快了。 难不成是在扎小人? 别说,这动作还真像。 整个房间只有轻微的摩擦声。 “哒!” 姜宁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双手作喇叭状对着他的耳朵高声大喊。 顾云舒在她跳起来一瞬脚尖一点,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吱”声,他手下意识朝前一挥,一道白光就朝姜宁袭去。 神火珠不仅帮他开了鬼眼,火之力还渗透在他的一招一式之间,若是以往他不特地做法,那打出去的招式并不能伤到姜宁,可现在压根无需做法,他这一击,谁也说不准威力多大。 更关键的是——除非姜宁实质化,否则即便是费香,也不能抓住她带着她远离攻击范围。 他眼里印着火光,看到姜宁衣角一闪而过,想也不想,再次从别的方位发出一击,两道白光在空中交汇,火光大盛,两相抵抗,彼此消融。 他松口气,神情第一次严肃起来,“宁宁,以后不可以吓人。” 姜宁早在他发动攻击的时就跳到他身后了,此刻也有点讪讪的。她知道人有肌肉记忆,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要突然跳出来去假装攻击对方,因为对方的脑子还未思考,手脚已经摆好姿势准备开打了。 能中途停止攻击或补救的人少而又少。 “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干嘛。”她心虚地左瞧右瞧,在地上发现了一团棕灰色的小熊玩偶。 胖嘟嘟的,巴掌大,跟之前她俯身的那个差不多,还有三根一模一样的呆毛。稍微有些不同的是,尾巴尖尖更大了,像个鸡蛋一样挂在小熊玩偶屁股后面,针脚也被藏得很好,肚子饱满光滑,比以前更傻了。 一根白光闪闪的银针正竖插在小熊的黑眼睛上。 姜宁俯身,白嫩的食指戳了戳它的屁股。玩偶躺在地上,任由她糟.蹋。 “做给我的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宁宁,是不是跟以前那个一样?眼睛还没按好,不过快了,等我做好了,你附身在上面行吗?” 姜宁让到一边,下巴微抬,“快做。” 顾云舒穿针引线的功夫居然还挺好,三两下就把摇摇欲坠的黑纽扣安在眼睛位置,他顺手撸了把小熊玩偶的胖屁股,示意她可以附身了。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姜宁瞅半天,眉头紧蹙。 这屎黄色的蓬蓬裙、这慈祥的太阳公公、这又粉又俗的骚气霸王花、还有这,这这这bra外穿是什么鬼! “不要衣服,脱掉!”她才不要附在这种小熊身上。 顾云舒很震惊,“为什么?”这是他特意做出来的一套。 “超级无敌难看,脱掉,快点!” “这是我照卫雅的手稿裁剪出来的。” 卫雅夫人曾被冠名为“魔域最时尚的人”,但凡她设计出来的衣服,没有哪一款不是口碑载道的。他隐隐觉得卫雅夫人和姜宁有些相似,以为她会喜欢的。 “不要就是不要!” 顾云舒手放在小熊肚子上,掀起它的屎黄色裙摆,固执中居然透着点委屈:“我觉得很好看,宁宁,你就穿上衣服吧。” 姜宁:…… 她气得锤他肩膀一下,“我什么时候没穿衣服了!” “你给我快点,不然我就走了。” 在她的催促下,顾云舒不情不愿地把小熊的衣服一件件扒下来。 “鞋子要脱吗?”他握着小熊一只腿,扭头问。 鞋子很可爱,灰粉色,花边蕾丝,配着小熊的胖脚丫一点儿也不出戏。 “这个留着吧。” 她附身上去,动动手臂、动动脚丫、撑着明显胖了一圈的两条熊腿站在桌角。 顾云舒手心朝上,搭在桌面上。 小熊“biu”地一下跳进他手心,屁股着地,两条腿伸的笔直。 不过很快它站起来,像一棵松鼠一溜烟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 两只肥嘟嘟的手扒着他的衣服,最后脚丫子一蹬,勾着他的衣领,往上一扑。 小熊倒插葱立在他的肩头上,两腿悬在空中的腿晃了晃,最终倔强的小手还是抵不过整个身体的重量,它整只熊“咕噜咕噜”顺着顾云舒的胸膛一路往下滚。 顾云舒手一抓,在大腿根处抓住了它的三根呆毛。 姜宁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迷迷糊糊的她伸脚踢了踢,示意顾云舒把它拉上去。 也不知道他的衣服什么做的,材质那么软。 顾云舒面不改色地抓着呆毛把它放到肩上,拍拍它,“坐稳了。” 姜宁点点头,脑袋一歪,屁股扭了扭,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靠着他的头发。 坐好后,用脚后跟踢了踢他,“驾!” 顾云舒:…… 小熊毛茸茸的脑袋离他太近,他伸手抓着它往外挪挪,放在肩头的正中心。 “不要碰小熊的屁股。”谁知姜宁立即又扭回去,揪着他的耳朵说。 顾云舒脸“腾”地红了。 但他很确定刚刚自己没有碰到小熊的屁股,于是就顶着一张微粉的脸和她理论:“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你有。” 顾云舒:…… 他根本就说不过姜宁,在这种事上,她能说一个时辰不带喘气的。 于是,“好,我有。” 小熊赢了,心情愉悦,翘着二郎腿,喜滋滋地哼着小曲儿。等出了魔宫,她看到远处一片片黑豆大的山脉,突然想起上次在小银山屋里发现的英文笔记。 “顾云舒,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小熊蹭蹭他的头发,撒起娇来,“我觉得我是天选之子,能解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不花 20瓶~谢谢鸭感谢在2020-08-27 21:17:57~2020-08-28 20:5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不花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小银山?你怎么知道那里的秘密?” “天选之子啊, 专门派来给你解密的,快去。” 姜宁吹起牛来一点也不害臊,沦为坐骑的顾云舒提脚, 她只觉得眼前一闪, 二人就已来到千里之外,刚刚还黄豆大的黑山露处原形, 像是被滔天的岩浆流过,处处焦黑龟裂。 长相奇怪的锋利石头倒插在干枯荒凉的黑土上,远远看去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 冷风呼呼刮过, 脚边灌木丛的最后一片绿叶飘在空中,小熊伸出两只手, “啪”一下把它捂在掌心。她慢吞吞地掀起一只手,观察着上面交错的脉络和即将枯死的黄色部分。 就是一片普通的叶子, 没什么稀奇的,她丢掉它,看向地面一丛丛杂草。 黄绿交织,黄色占主导地位,很明显, 它们很快都会枯死。 “这里为什么不能种树?”她还记得刚来魔域时看到的宣传标语。 “据说魔域以前随处都是参天巨树,丛林环绕,那时候灵气浓郁, 充斥在各个角落, 向来为修真界眼红。可不知从何时起, 这里的土地再也不能容下任何生命,种什么死什么,尤其这里更甚。” 顾云舒把小熊抓在手心,连续几个跳跃、身形一闪, 来到被几座山围出的山谷。这里地势最低,雨水排不出去,便汇聚了一片蓝色的湖水,与周围黝黑黝黑的山体形成强烈的反差。 湖泊旁有一个小木屋,就是用几块木板子搭起来放在别处平平无奇,放在这里就略显逼格很高的木屋,尤其是它周边四个角落各守着一个男人。 虽然他们都百无聊赖地叼着草,昏昏欲睡。 见到顾云舒面无表情地走来,他们慌张地低下头,额头更是冒出一滴滴硕大的冷汗。 “你平时多凶啊?他们这么怕你?”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魔尊这个身份。”顾云舒吩咐他们走远点,一头钻进小木屋,揉揉小熊的肚子对她说。 姜宁“切”了一声,有什么区别? “还有笔记吗?” 小木屋里面的摆设更是简朴,只有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床铺,一张桌椅。姜宁刚问完这个问题,眼尖地发现桌上有纸,于是两只手拍拍抓着自己的顾云舒手背,让他把自己放上去。 没有带出这片范围的纸保存得还算完好,她随意翻了几张,被满眼的英文单词刺激得脑壳有点疼。 “怎么样,看得懂吗?”顾云舒环绕一圈,目光落在小熊坐得笔直的背影上。 小熊伸出一只熊掌,示意他安静。 这几百年没看过英文,就是不一样。姜宁牛皮已经吹出去,此时如临大敌,手指边画边写,努力唤起那点可怜的知识。 顾云舒不再吵它,坐在椅子上等。 天色渐黑,姜宁越看越是好奇,但是这么一直低着头小熊有些累。她右脚踢踢顾云舒,示意他把本子举起来。但是书举起来就跟她一样高,她不得不站起来看最上面的一行字。 “顾云舒,把我也举起来,大概到这本书竖着的一半高度。” 顾云舒左手书本,右手小熊比了比,最终拉开一个合适的距离,示意姜宁可以继续看了。 他原本游刃有余,可两个时辰之后,他胳膊肘的肌肉鼓起,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 终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看得津津有味的姜宁跳下他的掌心,老神在在地踱步。 “看懂了?写的什么?”顾云舒没问她为什么能看懂,直接问了内容。 “咳咳,”小熊捂嘴清清嗓子,开始以日记主人公视角讲述。 “九月十日,我被任命为看守者。我很不开心,因为这里只有小花小草,没有一个人,最主要的是,没有一个美男子,我这颗空虚的心该去哪里寻找慰藉?” “九月十一日,我去世俗界拐了个二八年华的男孩子。是这样用的吧,二八年华?这里的词语就是怪怪的,我不太熟悉……” “十月一日,哦,我的小男友背叛了我。我很伤心,被关押的他知道后一直笑我,我气得增加灭杀阵的威力,他虽然在笑,却吐了好几口血。” “十一月,下雪了。” “十二月,我又邂逅了一位小帅哥,跟他在草丛度过了疯狂的几夜……” “咳咳。”这回轮到顾云舒咳嗽了,姜宁一脸见不得他大惊小怪的模样,继续道:“他老惹我生气,偏偏阵法的威力就这么大,我还不能奈何他,真是烦死了。”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不再看守他?” “一月,邂逅三位男子,其中一位长相颇似他,我想到一个折辱他的好法子,于是便将那位小男孩喊过来,幕天席地,在他面前耍了个畅快。他果然生气了,不再骂我,也不威胁我了。” “三月……他陷入了沉睡,我偷偷割下他几块鳞片服下,修为居然上涨了……” …… 剩下的全是她和美男邂逅的日记,不提也罢。不过这下倒是让姜宁怀疑这个笔记的主人不是卫雅了,毕竟她是上一代的魔后,也没听说她看守过什么人。 或许,是两个穿越者? “没了吗?” 她摇头晃脑,“一滴都没有了。” 顾云舒盯着木屋,说道:“千百年前魔域灵气散尽,你说她的这些日记是在散尽之前还是之后写下的?” 姜宁仔细思考了会儿,指着一行字得出结论:“之后。” “为什么?” “千百年前还没有这玩意儿吧?” 顾云舒也看不懂她指的那个黑乎乎的一团字是什么意思,于是虚心求教:“什么东西?” 小熊昂首挺胸,满脸正义之气,朗声道:“玉势!” “啊?”顾云舒怔怔的,完全不懂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小熊见他不懂,于是两只拳头握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拉动。 “锯子吗?”顾云舒问。 姜宁的老脸在小熊皮下红彤彤的,但是发现顾云舒如此不争气,活了几百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玩意,决定给他科普一下。 奈何木屋里干干净净,什么道具都没有,她一把把书卷起来让顾云舒握着,在卷出来的那个洞里,来来回回伸进伸出自己的小拳头。 顾云舒:……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那根弦一下子被拨动,懂了。 他倏地握住小熊的拳头,使劲搓圆揉扁。又突然缩回去,好像被烫到一样。 “宁宁!”他这一声儿又羞又恼,不懂她这副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样子是为何。 “干嘛!”小熊跳起来,毫不气虚。 “你自己不懂,还怪我给你演示?” “你!”他一向嘴笨,更不会与人争执理论,一时之间被堵得脸色通红。 “你、你怎会知道这些!”好半天,他才憋出这一句。 唉,缺乏正常生理教育的孩子哦。小熊同情地摸摸他的脑袋,圣母的光辉在这一刻落下:“这不怪你,怪只怪无知的人类。等我投胎了,我一定好好把这些知识传播出去,让每个人都懂得自尊自爱,让每一个小姑娘都不在上当受骗……” “没有人会想听!”见她越说越偏,顾云舒紧紧捂住她的嘴,害怕她又讲出什么骇人的惊天理论来。 小熊如果有眼白,一定会白他一眼。 “走吧,迂腐的羞羞怪。”姜宁朝他做个鬼脸,率先跳下桌子,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外面。 看守的四个人震惊地盯着它,纷纷夸赞:“不愧是魔尊的小熊,都成精了!” 顾云舒追上来,把它揣在兜里,几息之间已到山的外围。 “去街上,街上、街上。”小熊扑腾着。 他一脸严肃,故意没往街上走。 “你干嘛?你说带我出来玩的!” “不想玩了。”顾云舒第一次这么直接而残忍地拒绝了她。姜宁简直不敢置信,这还是以前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的小顾吗? 就因为“玉势”两个字?他就生气成这样? 小熊扑腾一会儿就不扑腾了,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 顾云舒心中奇怪,把它拽出来。 毫无生机的一个布娃娃。 他皱眉跃上高空,神识四放,跟蜘蛛网一样包围了魔都。 很快,在房顶上一蹦一跳的姜宁映入他脑海里。 她跑得有些远,在中心的十字街停留好一会儿,才选定一个满是花香的方向继续跑。 那是……顾云舒移到一旁的花街,脸黑得不能再黑。 手里的小熊几乎被捏瘪,他瞬息之间拦在姜宁面前。 “干嘛!”她心情很不好,给他科普还科普出错误来了,迂腐!跟老一辈的人似的!还试图威胁她,她是那种软包子吗!要不是没有手机,她真想给他发送两个中指朝下往对方脸上甩的JPG。 顾云舒深吸一口气,呈上小熊,“进来吧,我带你去看。” 姜宁很狐疑,“带我看什么?” “你想看的东西。”他面无表情。 “你告诉我,我想看什么?”姜宁莫名其妙,她还没决定呢,他都知道了? 顾云舒犹豫不决地让开,露出身后那一大片阁楼,阁楼上层的窗户开着,里面酒池肉林,身材丰腴的小姐姐一个个无比娇羞地躲在公子哥儿的怀里,试图用那硕大的球使对方窒息。 姜宁 还要再看,顾云舒又飘回她面前挡着。 “还看吗?” “看!怎么不看!这是人类的本能,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害什么羞!”姜宁今天也是被气到了,都有点口不择言。她倒要看看,这个迂腐的男人进去之后是不是还能保持风度。 “行,我带你去。宁宁,上来。”他晃晃小熊。 “哪样看不是看?附在小熊身上看得更带劲?” “可能吧。”顾云舒已经自暴自弃了,此刻她说什么他接什么。 等到姜宁重新附在小熊身上,他手背在身后并拢,心里默念:“……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使暗即暗……” “快走啊。” 姜宁清凌凌的嗓音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烧得沸腾的心上。 顾云舒瞳孔缩小,嚯地收手,鼻梁上缓缓滑下一滴汗。 天地悠悠,他悬在半空中,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 刚刚……他想对宁宁施法? 让鬼……言听计从的法? 第26章 “走不走?”姜宁催他, 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突然一脸呆滞的样子。 顾云舒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搞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想施法。他回神抹了把脸, 脚步虚浮地走进花街最大的风月楼。 魔域的风月楼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在这里,男女、甚至男男双.修都是合法的, 只要给钱给法宝,保证客人在获得躯体愉快的同时,修为更加精进一层。 以前老魔尊在世时, 风月楼的炉.鼎生意最为火爆。他们把从修真界抓来的女修士按照资质修为定档次,高档次的让客人竞价, 低档次的则服侍那些下等魔修,这些女修修为倒退后, 再去下一个档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低档,被玩死吸干,皮囊化为朽木才算解脱。 不过顾云舒上台后, 这项生意就被明令禁止了,引得许多风月楼大为恼火,曾堵在魔宫面前让他给个说法。他们堵了三天, 三天后, 顾云舒亲自来到最大的风月楼, 当着众人面铲平了它。 当然,铲平时,风月楼的老板伙计们急眼了,也不管对面是谁, 直接开打。结果就是花街变成了血街,魔修变成了肉饼。自此明面上不再有这项生意。 现如今最大的风月楼隶属于桀桀桀魔将,它一直是业界翘楚,生意火热,男女魔修供不应求。顾云舒还没进去,听到风声的老鸨已经把鲜花红毯安排上了。 “魔尊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修们几乎不着寸缕,拿扇子挡着脸对顾云舒暗送秋波。 顾云舒面无表情地走过由它们构成的花街,来到由精壮的、娇软的、粗犷的男修组成的男人花街,“魔尊,看看人家嘛”,他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比女修们更开放,要不是碍于顾云舒现在的气场太冷,估计能直接上来扒他裤子。 走到阁楼底下,里面自是缤纷绚烂、百花齐放……污浊不堪。老鸨带着手下毕恭毕敬地朝顾云舒行礼,大厅全部客人也都沉默着,随同老鸨一起行礼。 见众人齐齐跪下,鸦雀无声,更有胆小者浑身战栗的场面,刚刚的问题顾云舒一下有了答案。 他这五百年过得太顺了。 成为魔尊几百年,他虽说不刻意强求别人的尊敬,但在不知不觉间,也适应认同了别人对他的害怕恐惧敬重。 即便他在魔域最大的反对者桀桀桀魔将,表面对他也还是客客气气,不敢当面忤逆他。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忘了被别人唱反调的感受了。 姜宁跟他们都不同,她对自己的认知还停留在五百多年前,比起顺着他,她明显更乐意顺着自己。所以在他答应要去街上玩却反悔时,她毫不犹豫地脱离小熊,准备独自游玩。 而且连征兆都没有,没有说“你再这样我就离开小熊”之类威胁的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他。 所以那时他心慌了,姜宁离开小熊只是一件小事,可反映出的,却是一件大事。 他自以为抓着小熊就能掌控她,熟不知小熊只是自己接触她的一个媒介。若她不愿意,她可以随时抛弃这个媒介,而自己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离开。 事实如此,所以刚刚那一瞬他才想要施法控制她,让她呆在小熊身上再也不能离开。 得到答案,顾云舒一阵后怕。 姜宁不会明白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若是自己刚刚真的那么做了,结局必定无力回天。 他不由握紧手里小熊,暗暗警戒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冲动。 “魔尊?您看,要男修还是女修?还是两个一起?”老鸨笑容可掬,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口味,把所有套餐都推荐了一遍。 姜宁有些无语,不是要去看别人吗?怎么还正大光明地进来,难不成他要身体力行地给自己演示一遍? 真恶心。 小熊使劲踹了他两脚。 顾云舒回神,声音哑的厉害,点了两个品质容貌俱是一流的女修。 “放心魔尊,”老鸨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们还没接过客,但是都训练过了,不会让您失望的。对了,这个小熊?”她两手恭敬地捧在他面前,“要不由我们先保管着?” 顾云舒一下子把手抬起来,避免小熊接触她。 “不用。”他留下这两个字,示意两个女修上楼。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大厅里爆发一阵窃窃私语声。 “魔尊怎么来了?这五百多年,也没见他有个魔姬魔妾,我还以为他不行呢!” “他肯定不行,没看到手里还抓个娃娃呢!这种男人都不中,只能在更小的布娃娃身上找安慰。” “你是说?” “我说啊,”那男子摇头晃脑,“我有个朋友也这种毛病,太短、太小,见到女人就软趴趴的,只有见到手掌大的布娃娃,才找到做男人的滋味咧。” “咦,那他今天来干嘛?还带着小熊?咋地,四个一起?” “欸,你不懂,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既然体会了一次做男人的滋味,就以为自己还行,自然要在真女人身上再体会一次!” 众人齐齐“噢”一声,看向楼上的目光都火热起来,巴不得看到两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出来,说魔尊不行的场面。 楼上,顾云舒率先走进房间,两名女修关上门,问他要不要在运动前来一场表演。 “演!”姜宁被他放在面前,扭头朝他说。 两女修一愣,没想到魔尊的小熊还会动,不过也没有太奇怪,毕竟这个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顾云舒点点头,两只手搭在小熊身体两侧。 第一场表演是跳舞,一人伴奏,一人挥动红袖,红袖在空中转啊转,即将落到顾云舒肩上时,一股气流弹开它,它角度一偏,盖在了小熊头上。 姜宁:…… 她两只爪子把戴在自己头上的红纱拿掉,往后挪了挪。 “跳舞就好好跳,别碰我们。”顾云舒在它身后冷声说。 小熊回头瞪他一眼,“这样还有什么滋味?我就是要她们碰我。” 顾云舒沉默一瞬,对傻眼的两个女人说,“可以碰小熊。” 于是跳舞的那个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去撩拨……小熊。 姜宁一开始坐着,后来也算是体会到“美人在怀”的滋味,确实不错。 最后那女子衣裳半解,半边浑圆露出,腰肢纤细,跟条蛇一样扭到顾云舒身边,纤纤玉指搭在他衣领上,“魔尊,还请让我为您宽衣。” 顾云舒手都没抬,她便“啊”地一声被一根大腿粗的冰棱打翻在地。 “你们两个,开始做。”他伸手指指伴奏的和唱歌的。 “做、做什么?”摔到在地的女修梨花带泪,把衣裳穿好,颇为委屈。 姜宁叹息一声,用眼神谴责他:“太不怜香惜玉了!” “做你们楼里平时做的事,快点,我要看。”顾云舒自从进了这风月楼,便全身难受,此刻更是压抑着怒火在陪小熊。 因此他的音调听起来很冷,两个女子也没见过这种仗势,唯唯诺诺的。 “快点。”他不耐烦地重复。 “好好。”两女子到一边的床上,开始脱衣服。 “不许脱。” “好好好。” 两女子互相看看对方,她们是训练过的,妈妈平常也会讲一些有特殊癖好的男人,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啊~”一名女子手放到对方腰上,呻.吟一声。 “不许喊。”顾云舒沉着脸吩咐。 姜宁看不下去了,她要看的是动作片,先不说主角换成两个女子,再说这不许脱、不许喊……她难不成要看一部没有声音的动作片? 对面的两个女人都快哭了,既然衣服不能脱,那下面的动作也不需要了,于是她们开始脖子以上的交流。 “不许亲!”顾云舒重重地放下茶盏,脸色阴沉。 这都什么人,如此放.荡,姜宁看了万一学坏怎么办? “那、那那……那我们该做什么!”一女子自暴自弃。 “做你们平常做的事。”姜宁就要看这个,有那么难以表演吗? 两女子:……不接了,不想接你的客,又要生命和谐,又不能脱不能亲的,她们就是神仙也无法演绎啊! “笨。”顾云舒评价,他低头推推小熊,“宁宁,你还要看吗?她们演不出来。” 姜宁白他一眼,跳到他手心,“走吧走吧。” 顾云舒带着小熊离开,不知道有关他不行的传说已经在风月楼盛传。 ———————— 有了刚才被围观的教训,已经易容的顾云舒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姜宁突然问:“顾云舒,你有没有过女人?” 他脚步蓦地停下,引得身后的人“扑通”一下撞到他背上。 “神经啊!”被骂了一句,顾云舒却丝毫没有反应。半晌,他拎起小熊在眼前晃晃,一脸莫名地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能问吗?”姜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特别想知道。她心里有种隐隐的期待,却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五百多年,神仙也忍不住吧? “我觉得你的手下霍琦就对你挺有意思的,你——” “没有的事。”顾云舒使劲揪了揪它的呆毛,“我跟她只是上下级,你不要污蔑她的清誉。” 姜宁意味不明地哼两声,两只手抱在脑袋上,“你不要老揪我的毛。”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前面人山人海,各色男男女女手提明灯往河边走,姜宁发现他们大多数都是从同一个庙里出来,那庙坐落在街尾,墙砖上涂着大片大片的黄漆,看起来格外温暖。 “去那儿。”她手一指,顾云舒看过去,捞着它几步就进了那庙。 里面最引人注意的要数庭院里几人合抱的古树了,上面挂满了红色的信笺,信笺上承载着诸多少年少女羞涩而不可言的美好祝愿。不过……“树是哪儿来的?” “从修真界偷来的,你仔细看,它没有种在土里,而是在一个巨大的盆子里。现在我们就站在盆的边缘,这是它还没有死的原因。” “为什么要从修真界偷?” 顾云舒没有一点点不耻的意味:“好存活。这些普通人的念想就这么多,满足他们的要求,自然就不会整天想着逃跑。” “你为什么要抓他们?” “……抓他们种树,提高生育率。魔域人太少了。” 姜宁又开始踢他,“你有没有想过人家被迫与家人分离的滋味!” 顾云舒摸摸它的脑袋,“你放心,他们一家都被抓来了。” 姜宁:……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顾云舒没应声。 庙里的老人过来问他要不要算命,他摇摇头,指着树说:“许愿。” 于是老人示意他去亭子里,那里的案桌上摆着红纸跟墨水。等到周围人全部散去,姜宁不再装死,率先跳到桌上,两手抱起比她还高的毛笔,准备写字。 顾云舒从她怀里拿过毛笔,一副要替她写字的样子。 “不行,走开!被别人看到会不灵。”姜宁拿蘸了墨水的那一头作势要敲他的手背,顾云舒眼疾手快地躲开,往后退几步,头扭到一边,“你写吧,我不看。” 姜宁估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收起毛笔,叉腰朝他喊:“不行,太近了!再退后几米。” 顾云舒听话地后退。 “太近太近!十米!” 顾云舒退到了与她相对方向的角落里。 姜宁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扭过身去写心愿。毛笔太难抓,她索性举起小熊玩偶的爪子,往墨汁里一蘸,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第一个大字。 “我” 写到最后一撇,没墨汁了,又蘸一下,第二个字出炉:“要” “投” “胎”字才写了半边,一张红纸从树上掉落,被风一吹,轻飘飘落到她手边。她摊开一看,是两个名字,一男一女。 这里应该不是月老庙吧?管他呢,反正都能许愿。姜宁把纸推到一边,埋头继续写剩下的“台”。 突然,一股若有若无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就好像……周围有人在看她。 是那种很隐蔽的,不是视线直接看过来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以前好像有人跟她讲过,是偷窥之类的法器还是……神识? 她猛地扭头去看顾云舒,他孤身一人站在庭院角落,肩头落满枯叶,不知在想什么。 怀疑错了?姜宁摸摸鼻子,快速写完,对着纸哈口气,抖了抖,确认没有墨汁没流下来,把纸对折,拿了根红线穿在最上面的小洞。 她冲顾云舒招手,让他也写一份。 他笔都没拿,直接拒绝:“我不写,没有心愿。” 小熊眉毛皱起来,瞪他一眼,“不行,我让你写你就写。” 顾云舒于是提笔,“唰唰”写下几个大字。姜宁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她假装要去玩墨汁,从他手边走过。 顾云舒“啪”地一下把纸反过来,一脸警惕。 姜宁目不斜视地经过他。 顾云舒把纸反过来,继续写。 姜宁这时已经跳上砚台的边缘,眼睁睁看着他把写好的撕掉扔进木桶,又取张纸准备重写。 顾云舒把毛笔伸向砚台,小熊顺手抱住笔杆。 他举起笔甩了甩,“松手。” 小熊不松。 顾云舒于是拿另一只手抓着她,把她跟笔分开,捂着她的眼睛唰唰写下几个大字。 写完了,趁着小熊在揉眼睛,迅速对折穿线,准备挂到树上。 “不行!”姜宁站在桌子上直跺脚,“先挂我的!我的愿望比较重要!” 已经碰到枝头的顾云舒收手,左手抓着小熊,右手抓着她刚刚写的红纸,把她举到一根几乎没有信笺的树枝旁。 “这样,你的愿望就容易被看到了。” 姜宁喜滋滋地从他手里抽走红纸,两只胖嘟嘟的拳头捣鼓半天,终于在他的帮助下挂了上去。 顾云舒把它放到桌上,右手拂过他的红纸。姜宁眼疾手快地跳到纸上,躺下耍赖打滚,“我要帮你挂,我要帮你挂。”她嘟囔着,两只脚一直扑腾,把顾云舒的手踹来踹去,不让他碰红纸。 顾云舒有些无奈,“我自己会挂。” “我不要,我就是要帮你挂!”小熊趴在纸上,屁股撅着,在纸上蠕动。 “我自己挂。”顾云舒很坚持。 “我要帮你挂,我要帮你挂!”不管他怎么说,姜宁来来回回就这两句。 一人一熊僵持半天,最终顾云舒看了眼高悬的月亮,松口:“行,你挂。” 小熊眉开眼笑,然而在它起身那一瞬,身下的红纸被卷起,自发飞到树枝上,还牢牢地打了个结。 姜宁:…… 什么都没看到,生气。 生气的小熊于是跳下桌子,一只熊不管不顾地朝前走。 “走错了,宁宁,是这边。”顾云舒指着另一条路。 小熊默默换个方向,经过他时,出其不意地整个身子跳上他的鞋面,在上面蹦跶好几脚。然而它实在太轻,这点伤害一点用都没有,于是它举起刚刚蘸了墨汁的爪子,在他白衣上抹了好几下。 顾云舒顺手捞起她,最后看了眼那两张迎风飘扬的红纸,带着她离开这座庙。 出来已经很晚了,但是姜宁没玩够,硬是又在街上游荡一会儿,指挥他买了好些东西才罢休。 一人一鬼刚进魔宫,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魔修急忙冲到跟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呈上一块玉简:“魔尊,这是永贞道君唐景明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您要是不听,他就把桀桀桀魔将的脑袋挂在魔域门口!” 第27章 姜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居然是小明。见顾云舒迟迟没有接过玉简,她踩踩他的手心,在他黑黝黝的眸光中, 扬扬下巴, “干嘛不接?” “魔尊?”送信的魔修好奇地盯着他。 顾云舒皱眉接下玉简,声音有些凉:“知道了。他怎么给你的玉简?” 那魔修立即痛哭流涕, “那日我随着霍琦和桀桀桀魔将一起去永贞小儿所在的山峰,与他大打出手来来回回三百招之后,霍琦魔将被重伤, 情急之下讲出缘由。那厮知道是您要用神火珠,就把桀桀桀魔将和我扣下, 将神火珠交给霍琦魔将,让她在您伤好后还给他……若是不还, 那么桀桀桀魔将的脑袋将搬家。现在他不知从哪儿听的风声,说您都可以逛窑.子了,想必是用不着神火珠,便把我放回来,带着这块玉简……” 姜宁听得一愣一愣的, 以前小明就是个二百五、大傻个,现在当了峰主之后,稍微聪明了点? 她顺着顾云舒的胳膊爬上他的肩膀, 小熊拳头拍拍他的后脑勺, “快进去, 我要听。” 顾云舒大手一挥,那魔修退下。他面无表情地进入一间小宫殿,把玉简丢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你不开心?” 顾云舒把她放下, 盯着她的黑纽扣眼睛,长久不说话。 “干嘛?”她莫名其妙,把玉简朝他面前推推,“快注入魔力,我要听。” 顾云舒突然笑了,“宁宁。” “嗯?” “唐景明,这五百年,活得有滋有味。”他刻意加重“五百年”与“有滋有味”,语调低沉,说完这一句,他再不肯多说,只是一味地盯着姜宁,试图感知隐藏在小熊皮毛下的情绪。 姜宁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感情,她知道顾云舒在观察她。 她有点讨厌。 虽然他不说,但她就是知道,他不喜欢唐景明。 一开始她觉得只是同性相斥,就跟她和温妙松一样。可有一次他们两人去捡柴在林中遇险,唐景明回来偷偷告诉她,当时他不小心摔进一个两人高的坑里,像顾云舒求救时他却当做没听到,径直离开。 唐景明平常大大咧咧,若不是顾云舒表现得意图太明显,他肯定是察觉不到的。那回她亲自去问他,顾云舒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在她无法忍受当时的气氛准备离开时,他才冷冷开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今她也不知道那天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只是顾云舒和唐景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那她也不好再说。 五百多年过去,看来他们的关系又差了一点?毕竟两个人的阵营都不同了。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难不成要求他每天三叩首给我上香吗?” “我还以为你会伤心。” “为什么要伤心?”姜宁这话是在抢行为自己挽尊,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现在就是想刺刺顾云舒。 “呵。” 顾云舒今天跟吃了火.药一样,脾气不是一般的大。姜宁不由怀念以前那个他,任劳任怨,稍微调戏一下还会脸红。 被放置一旁的玉简突然亮起,七彩的亮光之后,响起一道低沉性感的低音:“顾云舒,你还好吗?神火珠什么时候还给我?” 姜宁一脸呆滞。 “这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她便秘似的嗯了好久,终于想起一个词,“骚气?” 是的,好骚。完全不像以前。 “这个东西可以回复吗?”吃惊过后,她更在意如何告诉唐景明她还活着。 顾云舒抢过玉简,“这个是单方面的通讯法器,只能他告诉我,我不能跟他交流。” “骗子。” “那我试试看。”顾云舒说完,一股黑气立即缠上他的手腕那,跟蛇一样一头钻进玉简上头一个黑黑的小洞里。七彩的亮光再次亮起,姜宁连忙跑过去低下脑袋喊:“小明——” “砰!” 突然,玉简再也承受不住魔气,噼里啪啦地碎成了好几块,飞溅起的碎片兜头打在了小熊的脑袋上。姜宁往后退了几步,两只爪子不停搓着脑袋,跟洗头一样。 顾云舒一把揪过它,帮她把毛理顺,“这会相信了吧,不可反向交流的。” 总觉得他在幸灾乐祸的小熊给了他一记无影脚。 ———————————— 深夜,诺大的宫殿内,窗帘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月光透过窗棂,流水般倾泻在正中央的大床。躺在床上的小熊似乎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 一阵若有若无的念咒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熊手撑着床坐起来,呆毛无力地搭在前额。一道透明的鬼魂从它体内飘出来,它失去支撑,摔倒在床上。 姜宁眯着眼睛,跟随召唤她的咒语飘出魔宫,她一直飘啊飘,最终在黑漆漆的长生台前停下。 夜晚下的长生台,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大怪兽,一旦有生物经过,就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利爪撕碎它们、吃下它们。 参天巨树被风吹的“哗啦哗啦”作响,姜宁充耳不闻,一头扎进高台。 四面八方缠绕的红线在空中隐隐摇晃,她仿佛看不见,径直来到上次她没敢下去的黑色洞口。 漆黑幽深,往上冒着寒气。 姜宁伸出一只脚,悬空在洞口上,而后重心一偏,整个鬼魂倏地从洞口落下去。 洞穴很深,像是一道竖着的隧道。 等到姜宁双脚再次落地,她猛地惊醒过来,瞪大眼观察周围的一切。 鬼的视力比寻常人要好很多,可在这里,除了一团黑雾,她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回事?她尝试着动了一下脚。为什么她会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 刚刚的情形她还历历在目,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她清醒时能干出的事。 她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念咒声又若有若无地响起来,姜宁的鬼魂再一次被迫跟随着它,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越走气温越低,脚下似乎已经结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一点幽幽的烛光打破黑暗。 但是那光很奇怪,明明是黄色,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姜宁越走越心悸,脚下一片黏腻,每次抬脚,都会掀起一层什么东西。 她僵硬地跟个傀儡一样,慢慢走到闪着的烛光前,一具被开膛剖肚的尸体映入她眼前。 蜡烛就漂浮在他的胸腔内,尸油既是烛油。 她浑身汗毛竖起来,凝视四周,越来越多的烛光亮起。 到最后,那股吸引她来的咒语声猛地拔高,诺大的空间“唰”地全部亮起。 姜宁被强光刺得泪流满面,但她还是看清了,周围全是尸体。 她刚刚是踩在他们身上过来的。 一阵窒息感猛地攫住她。 她头晕目眩,转身想逃,一只苍白的手抓住她。 姜宁回头,一块黑布顿时罩住她,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逃不出去。 接着她感觉到一只手将她拎了起来,走了片刻后,将她扔进了一个东西里。 她沿着滑溜溜的墙壁滚下来,面前一片漆黑,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有。 “是那个人吗?”头顶突然传来凉嗖嗖的男声,震耳欲聋。 姜宁抬头去瞧,勉强认出一只手拎起一个盖子,将她上方的缺口盖起来。 “怎么可能。”拎盖子的人说,声音已小了许多。 接下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姜宁摸摸“墙壁”,猜测自己应该是被拘在一个法坛里,就像费香第一次抓那个白烟恶鬼一样。 可她不是恶鬼啊。 怎么回事? 为什么高台里有那么多尸体? 为什么还有道士?是道士吧?他们藏在这里面干嘛?专门抓鬼的?顾云舒知道吗? “啊!”突然前方一阵鬼哭狼嚎,女人痛苦嘶吼的声音响彻坛子。 姜宁似乎还听到了身体,啊不,应该是鬼魂被撕开的声音。 噗嗤噗嗤的,令人头皮发麻。 她往墙壁上缩了缩,瑟瑟发抖。 这里面还不止她一个鬼? 所以那两个男人真的是道士,在抓鬼? 神经啊,她气得想骂娘。她什么都没做,干嘛抓她!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那被吃的女鬼正在往她这里跑。 姜宁想飘起来,但是这坛子里有法术加持,根本无法上去。她只能默默向右跑,避免被误伤。 “咕噜咕噜”,恶鬼在吃女鬼,喉间一阵呼哧呼哧声。 等吃完了,姜宁感觉他在往自己这里飘。 是的,飘。 看样子这只恶鬼很厉害,在法坛里还能不受拘束。姜宁默默为自己点了根蜡。 “嘻嘻。”恶鬼不知何时已经飞到她面前,有什么怪怪的东西在碰她。 肌肤上的汗毛一寸寸立起,姜宁欲哭无泪,“大哥!你刚吃完不撑吗!留着我下顿吃多好!” 许久,男人的轻笑声在坛子里回响,“你睁开眼看看。” 姜宁缩在角落,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看就吃了你哦。” 姜宁“唰”地睁眼,眼里雾蒙蒙,稍微适应了些黑暗。 一缕白烟站在她面前,慢慢凝成一个五官模糊的男人身形。 是上次那个白烟恶鬼,把凶肆搅得天翻地覆的恶鬼,也是费香立誓要抓住的恶鬼。 姜宁“啊”了一声,如果可以昏过去那她一定会昏,这么个恶鬼,她根本打不过啊! “你别过来啊,如果你把我吃了,费香一定会抓住你,让你生不如死的!” “小妹妹,”白烟男子凑近她,摸摸她的后脑勺,“告诉哥哥,你跟费香什么关系?” 姜宁贴着瓷片一溜,躲开他的手,抖着声儿说:“我是他娘!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最好别杀我!” “哈哈哈。”白烟恶鬼听了仰头大笑,笑够了抹抹眼角,“哎呦喂,你真可爱。” 姜宁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不过心里也有点奇怪。为什么那天他不讲话,见鬼就攻击,可今天他却脾气很好的样子,还问她跟费香的关系? 难道……真的是吃饱了? “小妹妹,告诉哥哥你的真实身份,哥哥就不吃你,还可以把你放出去。”白烟男子朝她眨眨眼。 她有什么真实身份啊! “大哥,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想投胎的鬼啊!” “你跟费香认识多久了呢?是不是他的走狗?” “走狗?”姜宁一愣,“我不是啊!我今年才认识他!只是想让他帮我投胎!” 白烟男子狡黠地笑笑,大手一挥。 她感觉自己被裹在白烟里,等到终于挣脱桎梏,已来到一片山林间。 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树、一片一片被风吹低的灌木丛与野草、汩汩流动的小溪…… 空中若有若无的香味与腥气交织,呕得她想吐。 “这里是哪里?” “小妹妹,哥哥我是看你可爱,才给你指明一条道路。想投胎,呆在这里就可以了。” “啊?”姜宁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行了,我要走了。对了,”走到一半的白烟男风风火火地折回来,不好意思道:“上回可真对不住,我以为你是费香走狗来着,但是咬了你的手臂之后才发现你是一只心地善良的鬼,这就是我赔礼道歉的礼物。” “你——” “我?我做好事不留名,但你非要知道的话,”他手指向枯叶,一溜儿的叶子在空中徘徊飞舞,落在地上时歪七扭八地组成两个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我走了拜拜。” 字太大,姜宁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一排排的树叶。她放轻身子,越飘越高,踩在轻轻摇晃的那片绿叶上,低头去看大地上的字。 棕色的枯叶和绿色大地互相映衬,纵使排列有些杂乱,那两个字却是十分分明:费香。 第28章 姜宁默然注视着那两个字。 与费香的第一面、他的凶肆以及他的纸人在脑海中齐齐闪过, 她没有察觉任何不妥。 所以恶鬼是在跟她玩攻心计?他分明可以说出这两个字,却用枯叶代替,是为了什么?害怕自己不相信缠着他问?但是她本身就只是一只废柴鬼, 跟她玩攻心计有什么用? 还有,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有巨树绿草?他又为什么说呆在这里能投胎?他是如何知道的? 一堆问题缠绕心头,姜宁有些烦。 当务之急是回到魔宫, 等费香回来,告诉他一切。 山林间幽冷静谧,广袤无垠, 放眼望去,周围全是绿油油的一个样。她点兵点将选中左前方, 踩着树叶往前飞。 只要不被迷惑,一定可以飞出去。 对自己颇有信心的姜宁在飞了一夜还没飞出去后, 抱着一根随风摇晃的树枝玩起了跷跷板。 好累。 怎么回事? 感觉她所处的地方就是一个圆,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被引导着转圈圈。 “轰隆!” “轰!” 暖阳初升,和煦的金光撒在大地上,像是为其铺上一层金粉, 美艳异常。然而不过片刻,姜宁就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它像是海底巨大的海怪在吞噬着海水,又像是巨人的车轮碾压过石路, 总之声音大得堪称可怖。 姜宁驻足侧耳, 轰隆声像是立体环绕, 从左边转到右边,从下边转到上边,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出来的。 她听了一会儿趴在地上,耳朵贴着绿草。 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地底下传来刚刚听到的那股怪声,由强渐弱,频率十分稳定,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就会响起一次。 究竟是什么?反正现在也没办法,那就飘下去看看。 姜宁猛吸一口气,双脚开始虚化。 咦?她神情有点古怪,掀起裙摆去看自己的脚,怎么虚化不了了? 不能虚化,那她就不能到地底了。 她尝试其他部位,往常一瞬的事今天怎么弄都弄不好,她不由气得跺脚。 她尝试往天上飘。 失败了。 现在的她跟个正常人一样,在太阳底下,身体充盈。 姜宁感觉不太妙,这样子那她何年何月才能离开这片山谷?她走到河边,探头一看,河面上映出一张女人的脸。 不得了!自己居然还有影子了! 如果刚刚她还算震惊里带着点平静,那现在完全要被吓尿了。 她又不是人,怎么还会有影子? “在这里你就可以投胎了。”白烟恶鬼的话浮上心头,他的意思不会就是在这里她能像个人一样生活吧? 这不行!荒山野岭的,也没个屋子,她怎么生存! 不会又要被困五百多年吧? 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滴到衣襟里。她盯着水面,试探地伸手。水很凉,她的心也凉了。 她撑着草地起身,望向身后一望无垠的小草树木,忍不住大骂:“我特么艹——” “艹”字还在喉咙里颤着音没说完呢,身后的溪水突然像是被一只巨人拧成一股,抓成水龙卷的样子猛地袭向姜宁。姜宁一个躲避不及,被拍得摔倒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浑身湿透。 她躺在草地上抹了把脸,指着小溪继续骂:“你个狗东西,我去你娘的!” “我日!” 溪水缓缓流淌,没有回应。 姜宁灵机一动,跳起来面目狰狞地大骂:“FUCK!” 溪水的流动停滞一瞬,而后水面轻微波动,往中间的方向汇聚,越升越高。 “FUCK!FUCK!你奶奶个腿!BITCH!” 已经在空中汇聚成一面水墙的河水又是一顿,背后的主人似乎被惹恼,“轰隆轰隆”地怪叫,把整条溪水吸干后,铺天盖地地朝姜宁的方向飞去。 姜宁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前辈!我是你的后人啊!你是日记的主人吗!我来自21世纪啊!” 回答她的是兜头浇过来的几吨重的溪水。 姜宁听到脖子的“咔嚓”声,全身骨头、肉.体被冲散,分成了一块块的尸块。 她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把两只手臂拼起来,又把挂在对面树上的右脚打下来……话说,她不是“正常人”了吗,怎么还没死? 不管了,出去要紧,“前辈,您到底是谁?放我出去好不好?卫雅夫人?还是被关押的某位帅气的小哥哥?” 隐隐的,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绿草起起伏伏,如滚滚海浪。 “噗!”一阵白色气流裹挟无尽能量,从地面冲天而起,升到半空。 地面的草皮被拔地而起,露出下面黑色荒凉的大地。 是大地吧?姜宁好奇地摸摸那些黑色的物质,感觉不像是土。 滑溜溜的,像是黑色的凉粉,还在蠕动。 她五指成爪,准备挖一块出来。黑色的东西突然剧烈地晃了晃,姜宁没蹲稳,一头栽在上面。 冰冰凉,还有水分。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她把草皮重新盖好,挡住那坨黑黑的东西,朝着空气朗声说:“前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被人抓到这里的,你就放我走吧!当然,如果你太寂寞,我以后还可以回来陪你,如果你有什么愿望也可以尽管提!” 无人应答。 “前辈?前辈!前辈~” …… ———————— 往日平静的魔宫今天格外吵闹。吴冲走过环绕的走廊,扶起一个又一个摔倒的魔偶。 “谢谢。”魔偶的身体里传来僵硬的感谢声。 往日黄通通的眼睛失去光辉,它们现在就连走路都十分艰难。 吴冲长久地凝视它们,总觉得今天哪里不对。他敲响魔尊的门,得到允许后进去。 “魔尊,整个魔域的魔偶全都出了问题。” 顾云舒早上就知道了这件事,魔偶的发展已有百年历史,中央操作台昨晚还好好运行着,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全部失效了。 魔偶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那套“净化系统”,那是当年卫雅夫人最后的遗作。正因为有了它,魔修们才不用终日忍受黄沙漫天与污浊带有腐蚀性的空气。 那一套“系统”决不能停。 “机械工去了吗?” “早就去了,但是还无法修复,暂且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我去一趟,你注意安抚那些普通人,承诺在必要时,会将他们送出去。” “是。”吴冲点头,与他一起出去。 没走一会儿,一只纸人怯怯地挡在两人身前,“姜宁不见了。” 顾云舒一愣,“她是不是去玩了?” 纸人拼命摇头,“我找不到她了。” “你现在能联系上费香吗?”见它还是摇头,他沉吟一会儿,吩咐吴冲:“你先去长生台,把里面的道士喊出来,让他们领着它去找一个人。” “安抚凡人的事,交给霍琦。” 一名魔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碰倒了一只正努力起身的魔偶,魔偶顿时摔得七零八乱,躺在地上无力地挣扎。 那魔将看也不看,冲到顾云舒面前大喊:“魔尊!魔域门口有修真界的人来犯!自称永贞道君,来讨神火珠!他已经打破四重障碍,目前霍琦魔将正在与他对抗!” “他带着几人?”顾云舒冷冷问。 魔修抬起头来,正欲回答,“噗嗤”,一把刀从他的背部送入心脏。 他脸上还带着愕然的情绪,回头去看时,只看到一个冰冷的魔偶收回尖刀。 当初设计魔偶时,为了保护一些弱小的凡人不受魔修欺负,所以他们的魔偶配置里装有尖刀。 “主-人-说,机-械-人-也-是-人,”魔偶不太灵敏的下巴关节一动一动,机械地说:“你-撞-到-我,应-该-道-歉……” “哗!”顾云舒在它说完那一瞬,一脚将其踹到墙上,踢个粉碎。 它还在断断续续的,“魔-偶-的-命-也-是-命……” “通知机械师,关闭所有能源。吴冲,你现在去让凡人把魔偶体内的晶石全部取出,如果表现出攻击欲望,一律报废处理。” “是!” “他带了几人?”顾云舒又问,他刚想招手让魔偶过来处理魔将的伤口,又猛地停下。回望大厅,魔宫居然没有一个可用的人。 “他,他……谁、都没、带……”被攻击的魔将说完这一句,顿时咽气。 顾云舒放下他的尸体,身形一闪,出现在魔都中央。街上乱糟糟的,他听到有人喊:“我的魔偶不能做饭了!” “我家孩子今晚没人接了!” “什么时候能好啊!我爹还瘫在床上等魔偶拖着他去晒太阳呢!” 似乎没了魔偶,大家都无法生活下去。 他看了一眼,挥手朝魔域的大门飞去。 很快,周边逐渐地广人稀,他看到终年萦绕在门口的大雾。 看守的几十名魔修和怪物俱被打倒,昏厥在地。 遥遥望去,半空中两个身影正在打斗,其中那名红衣女子体力不支,在被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子一个剑气横扫后,跌落在地。 顾云舒祭出斩仙剑,化为一道虚影俯身冲向唐景明。 唐景明若有所感,笑嘻嘻地抬起头来:“你终于来——” “来”字话音未落,感觉对方并不收敛呼啸的剑气与杀气后,他遂收起笑脸,右手执剑,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 “咣!”两道白光相互碰撞,空中震出巨大余波,四周登时黄沙漫天,荒芜凋敝。 “你来干什么?”又一道剑气相抗,顾云舒衣角被烈烈的罡风划破,眼角也流下鲜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五指一抓,黑色魔气化为荆棘,滔滔不绝地缠绕在斩仙剑剑身。 唐景明接下他这一击,长剑嘶鸣吼叫,光晕冲天而上,他后退几步,与顾云舒形成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后,才擦擦嘴角,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我自然是来拿神火珠。”他伸手,“给我。” 顾云舒冷哼一声,“你既然敢借我,就一定做好了失去它的准备。现在,”他眼神微暗,嘴角却是上扬,竟带着点疯狂之意,“你来,是知道了什么,对吗?” 见拿不回来神火珠,唐景明收手,顺势撑着下巴。 “我听到了一些有关宁宁的事。她在哪儿?” “哈哈哈。”顾云舒大笑,笑声又猛地戛然而止,“她死了那么多年,我没见你伤心一下。现在听说她没死,又跟条狗一样跑过来。唐景明,你不觉得,”他一字一顿道:“你太恶心了吗?” 唐景明丝毫没有动怒,他只是眯着眼打量顾云舒一番,低声说:“你的状态不对。” 顾云舒一脸不欲多说,指着身前的大门:“魔域不欢迎你,出去。再有一次,就视为修真界向魔界开战,我会以开战之礼来迎接你。” “云舒!”唐景明终于皱眉,试图走向他:“你到底怎么了?” “轰隆!”悬浮在空中的巨石被斩仙剑一下劈成两半,顾云舒仰头,两指并拢,从剑柄处一路抹到剑尖,所过之处,鲜血直流。一缕缕微弱的火星从血珠里“噗呲噗呲”冒头,霎时整个剑身被神火包围!他不断挑起巨石朝唐景明砸去,被触碰到的石头表面顿时也冒着一层熊熊烈火。 唐景明在碎石之间移步换形,狂风卷起他的衣角,与一点火星相碰。 他扭头一看,红色火焰中,竟夹杂上神之力,几乎是一刹那,火舌已经贴着他的胳膊而上,咬下一块皮肉、钻进骨子里,饮泣他的鲜血与灵力。 他脸色大变,“哗”地斩下衣角,而后运转周身灵力,去压制左半边身子的神火。 他曾经是神火珠的主人,体内有炼化成功的神火。两股神火在体内横冲直撞,饶是自称一声“永贞道君”,也还是痛得眉头直皱。 他双眸中荡漾着震惊的怒火,顾云舒这人,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他死。 “我竟不知,你对我有如此大的恨意。” “少废话!滚回你的明心仙派!” “我只想见宁宁!”他试图为炼化神火拖延时间,见顾云舒还是那副冥顽不灵的样子,他呵呵一笑,字字珠玑:“你知道的,宁宁如果知道我来了,你却不让她见我,她一定会生气的。” 顾云舒大怒,眼中红光大盛,“我这就带着你的尸体去见她!” “云舒,你疯了!”两道身影再次在空中打得不可开交,几个来回之后,顾云舒脸色猛变,突然“哇”地吐了一口血。 他抬手擦擦嘴角,左眼流出汩汩血泪,半边身子也被神火覆盖。 随着灵气魔气不断震荡,天地间隐隐响起哀歌。 霍琦勉强撑着剑,越看越心惊。 一个半妖,一个半魔,他们之间的对抗,竟引来天界的注视吗? “哗”,魔域偌大的大门被推开,一个头戴两重金冠的男人悄悄走进来。 “桀桀桀?你怎么?” “霍琦?”桀桀桀本来盯着天上,见到红衣女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好意思背叛我!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修真界!”他不管不顾地飞扑向她,霍琦本就受重伤,此刻那里抵得过,手中佩剑不一会儿就被夺过。 “你敢!” 眼中长剑的剑尖对着她,不断下落。 眼看天上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已经往魔域的西边飞过去,桀桀桀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噗嗤!”剑没入身体,霍琦呕出一口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 桀桀桀拔出剑,对准她脆弱的脖颈——一剑封喉。 确认她死透了,桀桀桀扔下剑,把魔域大门拉开,卑躬屈膝地下跪:“大人,顾云舒和永贞已经离开了,估计还等打上一会儿。霍琦已死,剩下的六大魔将除了吴冲,不足为惧。我们可以行动了吗?” “嗯。”门的背后,响起一道淡淡的男音。 “通知所有人,开始猎杀。魔域从今天起,改名为血域。” 第29章 吴冲早就知道长生台有秘密, 但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有主动探究过。领路的小纸人一蹦一跳,突然它停下,侧耳仿佛在倾听谁讲话。没一会儿, 它扭头看看吴冲,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它在跟谁说话?吴冲暗衬,魔域里有鬼这一点他知道, 但是究竟有多少鬼、它们日常如何生活他是一窍不通的。 一人一鬼来到长生台上,纸人敲敲巨树树干上的某一处,缩回手。吴冲上前, 在它刚刚指的地方摸索,摸到一块难以察觉的突出。他按照魔尊交代他的方法按了几下, 一块门型显现。 他推开门,进入巨树的树干里, 一直下坠。 树干里很冷,黑漆漆的,一点阳光都没透进来。 一股气流迎面而上,身边的小纸人被吹得哗哗作响。他犹豫一下,捏住它的身体往自己腰侧一带, 避免它被风吹散。 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面以下,本来还活蹦乱跳的纸人倏地不动了。它轻飘飘落在地上,跟平常的纸人并无二分差别。 吴冲手握住极乐锤, 警惕地上前踢了一脚。 纸人好像死了。 今天的意外已经够多了, 吴冲本能觉得不对。但是想着有魔尊坐镇, 他按下心头的犹疑,拎起纸人开道往前走。 脚下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具尸体。 放眼望去, 这狭小的空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尸体。 “道士?”他喊了一声,回音震荡在耳边,长久不息。 无人应答。 他小心踩过这些尸体,朝最里面那间黑漆漆的房间走去。 他推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叹息,一个人自门后软绵绵地倒下。吴冲接住他时,手心霎时被黏腻的液体浸湿。 是道士。 他全身是血,双眼瞪得死大,右手还拿着拂尘挡在腹前。吴冲把他右手推开,腹腔胸腔里的东西稀稀拉拉地全掉在地上。 “救命……”角落传来微弱的气音。 吴冲放下尸体,掏出极乐锤。 “救我……你、你身后……”倒在墙角还未死透的道士,动动小拇指,“身后……” 吴冲空中一个旋转,衣诀高高扬起落下的那一瞬,一道黑色的鬼魅欺身而上,黑色利爪伸长,几乎变成弯钩,朝着他的眼睛挖去。 极乐锤重重劈开利爪,黑色鬼魅化为一缕黑烟,与黑暗融为一体。吴冲“砰”地落地,魔气肆冲,在周身形成一道保护圈。 “它在哪儿?”他皱着眉问那还没死透的道士。 道士费力地掀了两下眼皮子,手缓缓指向他的上方。吴冲抬头,一团黑色“唰”地抱住他的头,把他的脸捂得死死的。 他毫不犹疑地捶向自己面颊,疾风略过,身后又悄悄多了道黑影。 他抬脚一蹬,借力在空中翻转,抓住脸上那物猛地扯下来,右手拼命捶打。背后黑影如蛆附骨,锤声震天中,它缓缓融入吴冲的身体。 吴冲捶打的动作猛地一顿,周身泛起一层蓝色的魂火。 一道鬼魂飘进倒在地上的道士尸体里,突然他僵硬起身,手中拂尘化为利剑,刺向正在与鬼魅对抗的吴冲…… —————— 魔都,三三两两的凡人被魔修指引着往魔宫前行。 一路随处可见倒地报废的魔偶。 一个中年男人不解地踢了它们一脚,嘟囔道:“怎么回事?全部失灵了?” “谁知道呢?”他妻子打了个哈切,牵着小孩的手往前走。听不到男子跟上的脚步声,她好奇地回头,眼里倒映着男人腹部被刺穿的一幕。 她的瞳孔缓缓缩小、放大,最后凝成一团炙热的鲜红。 片刻后,平静的队伍中爆发出响彻天空的尖叫声:“杀……杀人了!” “怎么回事!” “让开!” “魔偶杀人了!魔偶杀人了!” 哭泣声、咒骂声、叫喊声像是汹涌的海浪,彻底淹没每个人。 维持纪律的魔修提刀把那不停喊叫的女子一脚踢昏,两片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吵什么吵!现在听我指挥,妇孺一列,男人一列,男人去把魔偶体内的晶体全部取出来!” 他体格高大壮硕,说起话来腱子肉一鼓一鼓的,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很快路边的魔偶腹部全部被打开,提供能量的蓝色晶体被取出放在一边。做完这些,队伍继续开始前进。 魔修跟在队伍后面,感觉一缕微风吹动他的发丝,他错愕回头,身体率先反应过来,提刀挡下魔偶一击。阳光下,魔偶的铁皮泛着冰冷的光泽。一节一节的铁手臂被魔修大力的攻击劈碎,它“咕噜咕噜”在地上滚了一遭。 魔修狂追乱砍,直拿刀把它劈得粉碎才罢休。 人群中突然又爆发一阵阵凄厉的尖叫声,他循声望去,看到刚刚躺在路边的魔偶又站起来一只。 它冷冷地凝视凡人,手臂一挥,尖刀暴露在空气中。 “怎么回事啊!” “晶体不是取出来了吗!” “有人没取完吗!” 另一个魔修冲上去与它厮杀。 没有晶体的魔偶光天化日之下站起来就已经够恐怖,再加上主动攻击人这一点,几乎把这些普通人吓破了胆。 然而领头魔修注意到,虽然它们之前杀死了人,但是那都是出其不意才让它们得手的。只要有了防备,例如现在,动作僵硬的魔偶根本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魔修。 思及此,他下达命令:“魔修在外围保护这群没用的家伙!见到站起来的魔偶,一律打碎!” “是!” 几十名魔修自发形成两列,围在队伍两侧,他们快速移动着,希望能用最快的速度护送凡人。 “嘎吱——” 几乎堆成海的魔偶中,最上面的那只动了动关节。一个魔修注意到它,提着剑奔过去。一片光影之中,剑落——却未刺中任何东西。他疑惑地回头,下方一柄长剑“唰”地斜刺过来,他下意识一护,剑刃与剑刃摩擦,振动空气,擦出火花。 另一名魔修上前助他,齐力解决那只魔偶后,二人复杂相望。 “这究竟——” 话音未落,只听“铮”的一声,他借力腾空而起,手中宝剑出鞘,准备斩杀不知道又是从哪里醒过来的魔偶。 然而当他低头去看时,身形一滞。 魔偶海振动,起起伏伏,一只又一只魔偶全部睁开眼睛,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被这场景吓一跳,加上身子不受控制地僵硬一秒,不幸落入了魔偶海里。 顿时八只魔偶形成包围圈,八把剑全部“噗嗤”刺穿了他。 他睁大眼睛,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是被向来言听计从的魔偶所杀。 众人反倒鸦雀无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警备!放火——烧!” 很快一条熊熊的烈火带隔开众人与魔偶。 “御剑飞行!一个魔修带十个凡人!争取几趟就带完!” 一个又一个魔偶站起来,抬起那不太灵敏的下巴,静静地凝视天上的魔修们。 在它们的脑海里,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响起:“先杀这些落单的,再去街上搜寻,一个活口不留。” 魔偶们灰色的眸子一转,落在这些被抛弃的凡人身上。 现场还有几名魔修留下来保护它们,但是在成千上百的魔偶攻势下,逐渐力不从心。 而且他们惊恐地发现,在打斗时,总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自己。时间虽然短,但是这一秒就足以让他们被捅成筛子。 “啊!我跟你拼了!”一个男子见到自己孩子被打伤,怒火攻心地冲上去。有了他带头,一部分为了自保的人们行动起来,但是赤手空拳难敌尖刀尖刺,很快血流成河。 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气的人们又溃不成军,抱头鼠窜,他们被逼到烈火的包围圈里,闻到鲜血与焦味。 从街头到街尾,整条路上,全是魔偶。 它们挨家挨户地搜寻,一旦遇到凡人,便群而攻之。 …… 姜宁喊了半天“前辈”也没见人回应,不由泄气地瘫成一团。 突然,脑海里传出一道模糊的声音,似远非近,缥缈不可辩:“姜宁,你在哪儿?” 她一个机灵坐起来,不可置信地双手抱头,颇为滑稽。 真的有声音从她脑海里钻出来唉! 是谁? 声音有点耳熟。 “顾云舒?” 她试探开口。 “我被困在一片山青水绿的地方了!救我!” 脑子里那道声音消失很久,才又慢吞吞地问:“哪里?” 这个音调—— 姜宁嘶了一声,“小阿香吗?” “嗯。” “救我!我出不去了!” 她怀疑两人之间的对话有延迟,因为费香没理她,只是自顾自说道:“魔尊和永贞道君打起来了,两人已经打到小银山那边,你快点去他身边。” 姜宁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询问,身子一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好像……有个东西悄悄攥住了她。 “小阿香,我出不去!”她叫苦连天,“我也想出去啊,你快来救我!我在一片绿草这儿!” “去到顾云舒身边。”费香那边,沉声下了一个命令。 姜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飘起来,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某股力量“唰”地推出去。 力道很重,她被一下拍出去好远。 然而飞了一阵,还是没出去。那股力量又驱使着她,继续飞。 姜宁现在很累,体力透支又一直在飞,何况还是毫无缘由地飞。 她宛如一个提线木偶,被人带着向前。 这个比喻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想停下,然而手脚不听使唤。 “费香,我怎么了!我停不下来!”她大喊大叫,经过一棵树时,死死抱住它不松手。 然而没用,手又自动打开,四肢已经完全和脑子不同步了。 怎么办?她无奈地在空中转圈圈,她根本出不去,但是心头“去到顾云舒身边”这道命令仿佛有BUFF加持,一直干扰着她,让她去完成。她只能一直飞一直飞,她怀疑自己会被累死。 又叫了几遍费香没有回应后,她生无可恋地放弃挣扎,飞就飞吧。 “轰隆!”一股力量从地面喷薄而出,劈头盖脸地打在姜宁身上。 她被打得趴在地上,欣喜地发现那股控制着自己的神秘力量消失了。 “前辈,是你吗?” 山谷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雷云滚滚,天地变色。 刚刚还宛若巨人般伫立的山谷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巨剑劈成两半,谷中隐隐有裂缝。 莫名其妙的,姜宁就是知道那道裂缝是出口。 “前辈,来日再来感谢哈!” 她“嗖”地一下跳入裂缝里,生怕前辈反悔。 在裂缝里下沉一段时间,一大波冰冷的水流包裹住她。 她闭着眼往下游,游到四肢无力,才惊觉不太对。 怎么是往下游?不应该往上吗? 但是上面是裂缝啊! 不管了,反正又不用呼吸,游一会儿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水底发散着温和的柔光。她扑腾着两条腿,终于游到头,碰到那一层光。 “哗”,她的头突破光圈,伸到外面,吸了一口空气。 嗯,空气。 她整个身子钻出去,看到了一座山谷,一个木屋。 她所处的湖就是上回顾云舒带她来看日记时看到的那个。 看样子困住她的地方与现世世界是倒过来的。 总算上来了,她松口气,手脚突然又僵硬起来。 “去到顾云舒身边。”费香的话如雷贯耳。 “快去!” 姜宁再次不受控制地朝山谷外飞去,远远地,她见到美丽的火烧云景象。 火烧云下,悬着两个半边身子都被火吞噬的人。 第30章 二人打斗时不断有神火从空中落下, 落到地面上,化为滚滚岩浆,一片鲜红炽热。周围的山体被烤得焦黑, 闻风而来的魔修在外围急得满头大汗, 一咬牙狠心进入攻击领域,顿时被扑面而来的神火烧成了一缕黑烟。 姜宁圆溜溜的眼睛一瞪, 那不是小明和顾云舒吗? 他们居然真的在打架! 她小心避开在空中狂奔乱舞的火龙火舌,顶着灼热几乎把她烤化的温度,大喊:“顾云舒!小明!” 两人犹自打得难分难舍, 谁也没听到。顾云舒更是杀红了眼,招招凌厉狠辣, 身形化为几道虚影,举剑重重砍向唐景明。 唐景明举手飞身后掠, 脚尖在岩浆上点过,所过之地,“腾”地升起一道火墙,挡在顾云舒和他面前。但是顾云舒完全不管不顾,以一种不要命的气势追砍唐景明。眼看剑尖就要刺中他, 姜宁提气,眼一闭实质化,从斜侧里冲上去一头猛地扑进顾云舒怀里。 她的本意是想把顾云舒往后撞, 撞得越远越好。但是她的鬼魂太轻了, 所以即便是从很远的地方加速飞奔向顾云舒, 也没有把他撞到后面去。 顾云舒在她扑过来时往后退了一步,他怔怔地按了按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刚刚只想杀人的情绪一下子全没了,现在他的脑子里是空的。 他想唤她一声, 开口嗓子却哑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 鬼使神差的,他轻轻抱住她,身上燃烧的神火一下子熄灭。 他的右手还举着剑,剑身还在流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唐景明的。 “好烫啊!”姜宁被烫得一个机灵,手撑在他胸膛上推他。 她的力道很小很小,弱得跟只蚂蚁似的。但是顾云舒还是顺着她的动作轻轻放开了她。 “宁宁?”他突然清醒过来。刚刚他和唐景明打斗,她一定看到了。她会怎么想?怎么做? 姜宁匆匆看他一眼,发现他上衣都被烧没了,露出干练精瘦的身躯。如果是平常,可能很养眼,但是现在上面布满了可怖的剑伤和被火烧灼留下的焦黑痕迹,她看的眉头直皱。 “宁宁!” 她刚想伸手戳一下,身后传来欢快的、不可置信的年轻男人声音。 她扭头,感觉一道快如疾风的黑影从对面冲过来,死死抱住了她。 一边抱一边嚎啕大哭:“宁宁,你居然还没死!呜呜呜,你知不知道,我见天想你,把眼睛都快哭瞎了!呜呜呜……” 他抱得真的很紧很紧,姜宁有点喘不上起来,加上他刚刚也用了神火,她感觉被碰到的部分都要被烤化了! “小明,放开。” “呜呜呜,”年轻的男子跟抱布偶一样把她甩了甩,头埋在她肩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宁宁哟,我真的太想你了!别人都说我不想,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深夜我是如何借酒消愁,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 姜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推他:“你烫到我了。” 见他还是哭,她不由朝顾云舒投去救助的目光。 顾云舒抿抿唇,举起剑,对准他的屁股一剑戳下去。 “哎哟!”唐景明捂着屁股跳起来,暴跳如雷:“谁啊!谁拿火棍戳我的屁股!” “宁宁让你松手听不见吗?”顾云舒把姜宁拉到身侧,剑横在他和唐景明之间。 “宁宁!”唐景明拍着大腿哭,但是在空中也没个停的地方,这个动作有些高难度,于是他扶着顾云舒的手臂便拍便哭诉:“你不知道,刚刚顾云舒想杀我!看看看看!”他身子一转,把衣服褪下来,给她看屁股上的伤口。 白白的一团肉上,起了几个黄色的大燎泡,有些恶心。 “被火烫得!他还拿剑戳!接下来一个月大解估计都没办法!宁宁,你快帮我骂他!” “衣服穿起来。”顾云舒横眉冷竖,也顾不得宁宁会怎么看自己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年过去,唐景明都是一峰之主了,性子居然比以前还傻还疯,一点也不嫌丢人。 “小明,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唐景明可怜兮兮地求抱抱。姜宁后退几步,索性躲在顾云舒身后,乌黑的瞳仁一转,示意他止步。 她自认为几年的友情不能穿过五百多年的时光跟现在无缝衔接。 虽然之前是一直挺想他的,但真见面了,他这么热情,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在顾云舒面前。 “为什么?”唐景明跟小狗寻食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姜宁。见她往顾云舒身后躲,脸顿时垮了,“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什么?”姜宁看看自己,又看看顾云舒。 “那你干嘛钻他怀里!”唐景明不顾顾云舒的斩仙剑,硬是穿过警戒线把姜宁拉出来。 顾云舒“啪”地一下握住她的手腕,较劲似的往回拉。 两人一左一右,姜宁火了:“干嘛!我现在可是鬼魂!都给我松手!” 顾云舒五指微微分开,听话地想放开。但是忽然他想到前尘往事,难得机敏一回,先去看唐景明的反应。唐景明噘着嘴,身子乱晃,握着姜宁的手可是一下没松。 于是顾云舒也心安理得地握住她的手腕,低着头不说话。 他怀疑自己以前就是太听话,她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这样反而让自己边缘化,让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只会投机取巧的唐景明身上。 不止姜宁,就连温妙松那样冰冷的人,面对天天疯疯癫癫的唐景明,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做个听话的人。 “我让你们松开。”姜宁凉凉道,她要生气了。 顾云舒“唰”地松开了。 他拿剑指着唐景明,“松开,不然把你屁股上的燎泡刺破。” 唐景明龇牙咧嘴,气不过甩开了姜宁的手:“松就松,你们这对狗男女。” 姜宁的肩膀差点被他扯下来,她叹口气,眼尖地发现顾云舒挂在腰上的玉简亮了起来。她扯了一下,没扯动,便低着头解那道系绳。 顾云舒:…… 他浑身僵硬紧绷,等姜宁成功取下,才背着她吁了一口气。一口气没嘘完,姜宁拿着玉简好奇地给他,“听听讲的什么?” 唐景明两手抱在一起,哼了一声,挪到他身边竖着耳朵听。 姜宁在他右手边,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大眼睛还是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顾云舒手里的玉简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注入魔力,玉简那边很吵,有机械摩擦的嘎吱声,还有婴儿的哭闹声,好半天才传来一个大汉焦急的声音:“魔尊!魔偶全疯了!他们在大开杀戒!现在魔修们带着凡人们开启了阵法,您现在能回来吗!” “宁宁,我们走!”顾云舒没有犹豫,牵着姜宁几个闪现,远远地就把唐景明扔在后面。 “等等我啊!”唐景明把剑塞回剑鞘,跟在后面。 —————— 魔都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有魔修的地方勉强还能互相打个几回。但是没有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血流成河。姜宁落在蜃楼的屋檐上,拧眉俯视正在攻击凡人的魔偶。 魔域的魔修和凡人或许看不见,可她却看得分明:在魔偶体内,附着一只又一只黑色的小鬼。 这就是魔偶不用晶石却还能活动,甚至动作比以前还灵敏的原因。 青天白日,百鬼公然游.行。 一只魔偶察觉到她的注视,体内的小鬼飘出来,张开血盆大口,朝她飞奔而去。 姜宁身子一侧,空中一个翻越,一脚踹踢碎了它的脑袋。 顾云舒神火缠身,飞到众魔偶之间,小鬼们碰到他就直接被烧死,于是局面翻转,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魔偶全都往外跑。 唐景明恰巧飞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分说地举起手里的剑,跟切白菜一样去砍他们。 两人一前一后,火光漫天,很快小鬼们全部脱离魔偶,鬼哭狼嚎地朝四处乱蹦。 姜宁没看一会儿,进到魔宫,去找之前跟着她的小鬼。 她只找到一只躲在角落的纸人。她摸摸它的脑袋,柔声问:“费香在哪里?” “姜宁?” 说曹操曹操就来,费香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还是那么诡异,油腻的头发依旧高高的飘在半空定了型。 姜宁后退一步,眼珠滴溜溜地转。 “怎么了?”费香走到小鬼面前,望着窗外蔓延的鬼火与神火,有些失神。 “魔域的鬼……怎么了?”她斟酌着问。 他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把冰蓝色的匕首。 “它们现在在无差别攻击,你拿着防身。记得保护魔宫的鬼,它们不像你,拿不起这把匕首。” 本来姜宁很怀疑,但现在他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主动给自己了,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了。何况带她走的“费香”以前想伤害过她,她本来就更信任这个面前的费香。 她伸手接过,流魂冰凝表面的水波晃了晃,牢牢地待在她手里。 “出去吧,看看魔尊怎么样了,我有点担心,他才吸收神火没几天,这么高强度的使用,他身体肯定吃不消。” 费香幽幽地叹气,抬起的右脚突然顿住:“姜宁,我之前感应不到你在哪里是怎么回事?” “有个自称费香的鬼把我带走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是那里。小阿香,他是谁?” “呵,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因为常接触鬼魂,我自身的状态也不稳定,三魂七魄,其中的两魂三魄早就跑没了……我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现在看来它们已经组成了另一个我。” 他说这话时毫不在意,姜宁跟在他身后,莫名心酸。 “那今天的屠杀,是另一个费香搞的鬼吗?” 费香站在魔宫门口,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与外面的雾气缠绕,没有回答。 “我先走了,能救几个鬼就救几个鬼,你去看看魔尊吧,必要时用流魂冰凝保护他。毕竟他是人……” “好。”姜宁拿着流魂冰凝,远远瞧见顾云舒周围都是恶鬼。它们苦于燃烧的神火不能接近他,各个面目扭曲,气急败坏。 她一路杀过去,杀出一道包围圈,小鬼一接触到流魂冰凝便直接魂飞魄散,比神火还好用。 眼见顾云舒背后神火熄灭,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要咬穿他的肩膀,姜宁高高举起流魂冰凝,瞄准它的头颅。 “噗”,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姜宁却听得分明。 好像是香烛被吹灭的声音。 清明的世界模糊起来,她晕晕乎乎的,本来坚定不移的身形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住。 她的手朝右一偏,“噗嗤”—— 她愣愣地抬头——刺中鬼是没有声音的。 疾风卷着偌大的树叶呼啸着吹过,绿色的鬼火在空中幽幽燃烧,而红色的神火,像是潮水般消散。 顾云舒墨发高高扬起,他低头,漆黑光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她手中握着一把蓝色的匕首,尖端插在他的心脏处。 绮艳温热的血珠自她白皙柔美的指缝间不断流出。 她的眼里含着透明的液体,风一吹,那些液体被带出眼眶,纷纷扬扬地落向大地,浇灭了幽幽的绿火。 第31章 “沙沙” 巨叶晃动, 倒映在地上的绿荫向青年脚下的阴影靠近,蚕食它。 顾云舒静默地站在原地,光明明打在他身上, 可他的眼里, 那份明亮却逐渐黯淡。 姜宁怔怔地后退一步,手里还握着流魂冰凝。 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胳膊流进袖口。 顾云舒艰难地抬手, 覆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把她推开。 旋即他整个人支撑不住,“扑通”向前跪倒, 激起一地的鲜血。 姜宁慢慢矮下身子,同他一起跪在地上。 细白的手指犹疑着, 指向插在他心口的匕首。 “我干的吗?” 她的声音如往日一般空灵,可隐藏在这空灵之下的, 是一片虚无缥缈。 仿佛再在这世上待上一会儿,她随时会消散于天地。 “宁宁?你干什么!” 唐景明惊惧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响起,他唰地把剑斜插入土,捏了两个诀,周身爆发出比之前强烈上百倍的神火。包围着他的小鬼顿时被烧净, 他这才拿起剑,飞身掠之二人身旁。 “我?” 姜宁无措地后退。 唐景明愤怒的眼神像是一桶热油,噼里啪啦地浇在她头上。 她觉得自己的每寸皮肤都要烂了, 身上好痛, 心里也痛, 可就是不知道具体哪里痛。 明明她对准的是小鬼,为什么顾云舒突然会回头?为什么她的手会右偏?为什么那把匕首会插进他的心脏?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费香!费香一定可以! 她怀着莫大的希望扭头。 “哒” “哒” “哒”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费香转身,身后黑压压的一片, 小鬼们不知何时停下进攻,全都飘到他的身后,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他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焦虑、没有悲伤。 有的,只是一抹轻蔑的微笑。 他遥遥地与姜宁对视,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香烛。 红色细长,上面深深刻着两个大字: 姜宁。 他指尖一转,绿色的火星腾地冒起,点燃了那根香烛。 “当”的一声,无形中操控姜宁的傀儡细线被剪断,她失去支撑趴在地上,眼睛红得可怕。 “当你吃下我第一根香烛起,”费香淡淡地开口,把玩着手里的香烛,“刻有你名字的香烛便会生成燃烧。” “燃烧时,你的名字就会存在于世间,你就是你。可当它熄灭时,你就是一个被抹去的存在,不为人所知的傀儡,受人摆布的那种。” 他望向顾云舒,食指弯曲,点点自己的心脏,“我归来送你的礼物,满意吗?” “我日你娘的!” 顾云舒脸色白得可怕,一句话都说不出。唐景明早已忍不住,不想再听他放屁,拿着剑就冲过去。 费香手悬在空中,轻轻一握,流魂冰凝振动几下,被一股无形之力强行拔.出,回到他手中。 无数小鬼挡在他面前,疯狂地攻击唐景明。 虽说他如收割韭菜般很轻易地把它们全部杀死,但是一茬茬的韭菜前仆后继,他怎么杀也杀不完。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远处跑来,大喊着:“道君,我来助你!” 桀桀桀高空跃起,刀尖的方向却不是小鬼,而是正在奋力厮杀的男人。 唐景明杀得热火朝天,听到熟悉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回身一挡,一刀一剑在空中对峙,爆发出无数强劲光晕,震散周边不少小鬼。 “我艹!你们都得死!”被背叛的失落与愤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使出全身力气,剑光漫天。 费香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朝顾云舒走去。 姜宁后知后觉地挡在他面前,满脸是泪,恶狠狠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宁宁。” 温凉的男性身躯贴上她的后背,鲜血浸透她的衣裳。 他的气息很不稳,唇瓣嗫嚅几下,嗓子里嗬嗬的,一个字也讲不出。 流魂冰凝的伤害,是直接作用于元魂的。 姜宁两只手死死按着他心脏的洞口,可那血,怎么止也止不住。隐隐的,他身上飘着一层白色透明的东西,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吹散。 “对、对不起……”姜宁呜呜地哭。 她蓦地松开一只手,去拽费香的裤脚:“费香,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你跟他又没有仇……” 费香哈哈大笑,一脚踢开她。 “谁说我跟他没仇?”他指着顾云舒,一脚踩在他的伤口上使劲碾了几下。 顾云舒闷哼几声,动也不动。 “不要……”姜宁爬起来,推他的脚,推不开就用牙去咬,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费香徒劳地看着她挣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他俯身抓住她的头发,把他往顾云舒面前一推:“姜宁,等到我带你去长生台里面,等到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后,你一定会厌恶现在维护他的这个你。” 姜宁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地求他:“你救救他吧,小阿香……你救救他……” 费香危险地眯起眼:“别那样叫我,恶心又糟糕。” 他松开她,绕着顾云舒走了一圈,笑道:“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由我来刺你这一刀。但是,”他踢踢姜宁,“你好像更在乎她,由她来下手,效果应该会比我来更好。” 顾云舒努力睁眼,想看清他的样子。 费香笑笑,凑近了给他看:“怎么样,认出我是谁没有?” 顾云舒没有回应,他艰难地动动小拇指,勾住了姜宁的一片衣角。 “宁宁……”他咬字含糊虚弱,“走……快……走……” 姜宁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淌,她轻轻回握他的手,眼神逐渐坚毅平静。 费香“啧”了声,“没意思,真没意思。你居然没认出我是谁。” “小阿香!”姜宁突然大叫他的名字。 他不耐烦地望过去,姜宁以迅雷之势猛地扑向他,右手死死握住流魂冰凝。费香短暂地错愕一下,笑着松手。 匕首就在两人中间,姜宁手轻轻一抬,刀尖就对准了他的脖颈。 “去救他。”她手微微用力,费香的皮肤顿时陷下去一块。 姜宁的手更加使劲,隐约可见他微小的筋脉凸了起来。 “小明!把我的香烛抢下来!”她没敢回头,警惕地盯着费香。 刚刚费香把她的香烛交给了一只领头鬼。 费香耸耸肩,浑不在乎。 几乎是在唐景明与领头鬼对上的那一瞬,香烛的烛芯被掐灭。 姜宁猛吸一口气,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刺向费香。 她自以为她的力度足够大,然而实际上她的力道软绵绵,轻轻松松地就被费香抢下流魂冰凝。 局势与刚才差不多,只不过拿刀的人变成了费香。 唐景明砍死大鬼,抢回香烛,横扫一片回到顾云舒身边。 他不敢用神火点燃香烛,便抓着一只小鬼逼它用鬼火点。 小鬼点了半天,都没点着。他气得一招撕碎它,冷冷凝视费香。 “顾云舒,我现在数数。如果你还是认不出我,那我每数一下,便在她身上划一刀。”费香笑地变态,“你可是领教了它的威力的,直接伤害元魂的匕首。姜宁受一下,估计直接就要魂飞魄散了。” “费香!你若伤她,后果你可知?你以为这些鬼能奈我何?她要是死了,我让你们全给她陪葬!” 唐景明气得胸膛起伏,怒不可遏。 “小明。”顾云舒拉了他一下。 他的情况很糟糕,周身已经泛着淡蓝色的魂火,脸色差的跟鬼一样。 唐景明把他扶起来,一时怨恨自己只学了杀人杀鬼的术,没去学怎么救人。 顾云舒捂着伤口坐在地上,他艰难地喘息着,抬头扫过姜宁,视线落在费香那张苍白可怖的脸上。 “小明!你带着他先走吧!他还没死,你带着他回到修真界,快点啊!”姜宁一个劲地催促,“他还能救!” 唐景明一愣,旋即暴怒:“你说什么!难道不管你!” 姜宁气得大叫:“我早就死了!” “死”这一字在整个魔都回荡,振聋发聩,如同一道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滴泪自她紧闭的双眸滚落下来。 她咬着牙继续说:“我死了,你听到没!我早就死了!他还活着!你想再看到一个死人吗!” “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没什么痛苦不痛苦的,魂飞魄散也只是死的一种形式,死了我又感受不到——” “姜宁。” 沙哑的男声冷冷地响起,顾云舒忍着被魂火灼烧的不适,不复之前的温柔虚弱,“闭嘴。” 姜宁呆呆地不再开口。 “啧啧,很感人。”费香摇摇脑袋,“要不是我赶时间,一定会看你们演下去。现在,开始数数——” “只有三次机会。” “三——”他尾音拉得很长,似乎是在给顾云舒思考的时间,但是他手上的力度也在一点一点增加。只要顾云舒在他说完这个数字没有反应,他就立即能在姜宁脖子上划一道。 “屠恺乐。” 顾云舒紧紧盯着匕首,视线微微上移,拼着一口气连续不断地问出一句话:“我猜得对吗?” “上任魔尊——屠恺乐。” 第32章 费香哈哈大笑, 天地间回荡着他的笑声,笑着笑着,他眼里凶光大盛, 横在姜宁脖颈上的那只手猛地使劲, 在她身上拉了一道口子。 幽幽的白光顿时自伤口中不断溢出,姜宁猝不及防, 痛得心尖都颤起来,她死死咬住嘴唇,避免自己呻.吟出声。 顾云舒眼中瞬间凝成一道竖瞳。 他深吸一口气, 心口的伤势越来越严重,魂火已经快要把他整个人都烧没了。 “费香!”唐景明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双目通红, 他的佩剑感知到主人的怒意,“铮”地一下在空中震动起来, 随时准备出鞘。 “屠恺乐,”顾云舒像是再也斗不动,垂首主动认输,“这是你我之间二人的事,何必牵扯他人?” 费香已敛去所有表情。 “近三百年, ”他陷入回忆,周身阴沉得能滴水,“你可知这三百年, 我每时每刻是如何按捺自己的杀意, 同你巧言令色的嘛!”他冷哼一声, “幸而做魔不成,我还能做鬼。每日每夜,我只要想到自己败于你手下,便忧思郁结, 惶惶不可终日!我每天都在收服小鬼的路上,为的就是今天能将你们一网打尽!” 眼前这一幕,是自己幻想了无数遍的场景,他咧嘴笑笑,还未说话,桀桀桀突然上前,“魔尊,他们来了!” 姜宁看过去,原来是分散的几大魔将带领魔修魔兵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与这片形成两股之势。 “快来拜见屠恺乐魔尊!”桀桀桀高声叫道,表情怪异。 领头的几人冲过屏障,来到边缘,其中一名男子“呸”了声,指着他大骂:“好你一个桀桀桀,勾结外人屠戮魔域,今天是留你不得了!” “竖子愚钝!”桀桀桀回骂,指着费香:“魔尊根本就没死!他只是韬光养晦,意欲卷土重来!还不速速拜见魔尊!” 魔域尊崇以杀证道,强者为尊。修真界曾有一句戏言:“铁打的魔将,流水的魔尊。” 的确是这样,强者之间互相倾覆碾压,只要谁能打败杀死现任魔尊,那他就是下一任魔尊。五百年前,顾云舒与老魔尊一战,两人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以微弱之势斩杀屠恺乐。 其中.功劳,也有八大魔将的一份。 因为当时屠恺乐打到最后已是穷途末路,魔将们眼看老魔尊即将落败,新魔尊即将上任,那不得上赶着拍马屁,讨个眼缘?于是本来还喘着最后一口气尚能苟且偷生的屠恺乐,被魔将们肢解了。 当然,魔域天生的教导就是如此,谁也没觉得有问题。 只不过现在就有些麻烦了。 他们能背叛老魔尊,就能背叛顾云舒。更何况他现在眼瞅着大势已去,在场的魔将们有几个已经打起了小九九。 帮助顾云舒?可对面的人又是老魔尊,那可是真刀实枪在魔尊位子上坐了几千年,心狠手辣到令人不禁乍舌的一位。若是这次还背叛他,保不齐在他杀掉顾云舒后,会对自己动手。 归降老魔尊?可自己吧,几百年前为了邀功又把人家肢解了。说不定人家等会儿利用完自己,再背后来一刀呢? 怎么选,这道题都很难。 “放屁!”一魔将左思右想,觉得不对,“你桀桀桀说他是老魔尊,他就是了不成!谁知道是不是你请的帮手!说不定你啊,自己想当魔尊,用这招来耍我们呢!”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桀桀桀被气了一个眼歪鼻斜,冷笑一声,一指扣进自己心脏,取出一滴精血,立下神魔誓:“我桀桀桀若有半句作假,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是最狠的誓言,精血消散于天地,天地为证,若真有虚言,必会被反噬而亡。 费香眼睛眯了眯,他招来一只大鬼扣着姜宁,踱步来到昔日的手下面前,含着十二分恶意笑道:“你们从前做的事,我不会追究。毕竟强者为尊,以前我技不如人,被抛弃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他指着顾云舒他们,“你们去,杀了他。我就放过你们。” 众人额头流下一滴滴冷汗。 单说做属下,在顾云舒手里比在屠恺乐手里绝对要轻松,毕竟顾云舒不喜欢屠戮,还一直寻找能为众人缓解痛苦的法子。可现在…… “吼!” 一阵响破天际的啸音! 之间唐景明本来所在的位置已没了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坨巨大的黑色流质物体! 这团东西实在是太大了,足足有魔宫那么高,长生台那么宽。它的身体越来越膨胀,映在地上的影子缓缓覆盖着众人。 它抖了抖身体,慢慢站直,低下头——是头吧,衔住顾云舒,把他往背上一丢,又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啊呜”一口吞下数十个小鬼。小鬼们挤在它嘴中间,被挤压变形,两手惊恐地往外爬。 “咕嘟。”巨大的黑色东西闭嘴咽下去,伸出隐在肥肉下的两只爪子,它的爪子柔柔的,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肉饼,然而上面的指甲又黑又锋利,“噗”它刺中想要逃跑的大鬼,指甲穿透它的心脏,神火熊熊燃烧。 它不敢咬姜宁,巨大的脑袋低下来,示意她赶紧上身。 姜宁没有犹豫,刷地一下飘上它的后背,扶着顾云舒,看它口中不断喷出神火,掀起腥风血雨。 “抓住它!”费香大喊,又狠狠给桀桀桀一巴掌,“不是让你给他服下清经丹吗!” 桀桀桀金冠被打歪,也不敢反驳,跪在地上告饶:“魔尊,属下真的做了!我分明看着他吃下去的,怎知他还能祭出最高形态!” 桀桀桀前些日子主动去明心仙派讨神火珠的原因,一是为了告诉唐景明姜宁回来了,二是在他赶来的途中,让他服下清净丹,不可祭出妖兽的最高形态!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着唐景明服下,他居然还能变化形态! “是他太狡猾了!”他有些委屈,一路他委曲求全,本以为唐景明是个蠢的,假意和他做了朋友,哄他放了自己。这些他都照做了,但没想到他压根还是防备着自己! 桀桀桀很愤怒,他不言不语,站起来扛着大刀朝唐景明冲去。 两人说话间,那团黑色物质展开后背肉翼,掀起一片腥臭的风,踩死几个小鬼后朝高处掠去。 姜宁飞在半空中,还有些恍惚。 她从来没见过唐景明祭出妖兽最高形态。 以前每次提到,他总是扭扭捏捏。那时她以为可能是他的最高形态太丑,不好意思给别人看,毕竟他比女子还爱打扮。没想到今天见到了…… 居然是蚯蚓! 没错,长了肉翼和脚的蚯蚓! 她怀疑脚是他自己分化出来,避免让人看出他真身是蚯蚓的障眼法。 “哗”——厚重的空气被扇开,疾风冲击着二人。顾云舒体型不稳,被吹得往后倒。姜宁抓住一片黑肉,让他靠着自己,避免摔下去。 身后有无数只小鬼追赶,但它们的高度根本比不过祭出最高形态的唐景明。否则修真之人又何必苦心钻研出“清净丹”来压制那些妖族。 唐景明越飞越高,越飞越快,隐隐约约,魔域那片浓重的雾浮现。姜宁心里一喜,扶着顾云舒,让他坚持。 顾云舒几近昏迷,他勉强抬起眼皮,抬手捂住了姜宁脖子上的伤口。 “宁宁。” “嗯?” 姜宁凑过去,顾云舒突然紧紧地抱住她。 姜宁眨眨眼,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巨大的蚯蚓已经飞到黑色巨大的城墙边,它振动翅膀,掀起巨风,准备飞跃出去。 姜宁的微笑还挂在嘴边,突然一股强有力的、类似巨大水团般柔软的东西迎面袭来。 一阵窒息感攫住她,她难受地喘了喘气,发现越是靠近城墙,越是心悸害怕。 顾云舒这时动了。 他抓着姜宁的手腕,在蚯蚓斜飞即将跨越城墙时,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与她一起坠下蚯蚓的后背。 姜宁似乎听到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谁? 她从数百丈的高空落下,耳边尖锐的风在呼啸,眼睛被发丝迷住,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 她又惊又怒,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嘶吼。 唐景明发现他们两个人掉下来了吗? 脖颈处的伤口被疾风撕裂,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来,她心一阵寒凉。 顾云舒,他在干嘛? 一道黑色的阴影俯冲下来,它张开巨口,含住顾云舒。 黑压压的小鬼见缝插针冲过来,将姜宁淹没。 唐景明震着翅膀,悲痛地阻止顾云舒还要跳下来的动作。他最后看了眼姜宁,龇牙咧嘴吐出一团火球,火球却堵在嗓子眼,怎么喷都喷不出来。 姜宁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索性冲他微笑。 她知道他的顾虑,费香就在身后,他无法救她,若是释放神火,恐怕要把她一起烧死。 巨大的肉翼泄愤地重重扇了几下,略过城墙,朝着远处的天边飞去。 姜宁被小鬼们揪着头发、抓着四肢,摔在地上。 身后乌泱泱的一片魔兵魔将,看到顾云舒离去后,立即换了副嘴脸,对费香俯首称臣。费香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再追,又吩咐桀桀桀:“把门打开。”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姜宁身边,把她拉了起来,指着大门:“你出去吧。” 姜宁:…… 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悲愤到现在的无所谓了。因为费香不论这么折磨她,最差的后果就是被流魂冰凝刺几下,可能会“永世不得超生”吧。 然而不得超生她又感觉不到,痛得又不是她……如此一想,她淡然了。 所以费香让她去走那扇大门时,她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呵呵。”费香,不,应该是屠恺乐见状,也跟她蹲在一起,用一种诱惑人心的口吻劝她:“你不想出去跟他们会和吗?” 姜宁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闻他的话。 “你不想知道顾云舒为什么带着你跳下来吗?”他又问。 姜宁睁眼,在他鼓励的眼神中,冲向大门。 “咣!” 还没碰到门,她就被一股力量冲了回来。像是夏日猛烈的瀑布,水流打在鬼身上,还蛮疼的。 她等屠恺乐解惑。 “因为他知道你出不去,”他手贴在黑色的城墙上,静默一会儿,突然,自他的掌心,一股蓝色的水波纹顺着城墙像蛛网一样发散出去。 透明幽蓝的蛛网一直往上爬,姜宁抬头去看,发现右边天空上,同样的光线以此蜿蜒游走,朝左边的靠拢。 条条光线缠绕交错,最终,两边汇合,在天空上形成一个半圆的、巨大的蛛网。 它们随风轻轻晃动,一只小鬼飘上去好奇地戳了戳,触碰到的地方立即爆发一阵光晕,将小鬼劈头盖脸地打了回来。 “这是顾云舒当初,亲自找我做的阵法。”屠恺乐收回双手,“鬼,只可进,不可出。” “姜宁,从你踏入魔域,你就再也出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快……投胎了。 第33章 布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传来, 来人晃晃手里的坛子,被困在里面的姜宁“咕噜咕噜”滚了几下。 “嘿嘿,”沙哑嘚瑟的男声响起, “你且安心在这待着, 等到顾云舒回来,送你去见他。” 说罢, 他又使劲晃了几下,听到里面传来几声闷哼才负手离去。姜宁撞得迷迷糊糊的之际,听到一声叹息。旋即一缕缥缈的白烟在她面前凝成一个男人的身形。 “小妹妹, 见到你我仿佛见到我以前养的驴,一样的倔啊!” 姜宁:…… “你是怎么从‘那边’出来的?”他兴致勃勃地问。 姜宁转转眼珠, 上回也是在坛子里,这个费香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带了出去。现在求求他的话……她面上不禁闪过一丝期待与忐忑。 “费香?你是真的费香吗?为什么那人能顶替你的身份?” 套近乎第一步, 得先共情,不然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请别人帮忙,别人肯定懒得理她。 白烟男子找个角落抱头蹲下,声音哽咽:“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姜宁挪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 结果一伸手就把白烟男拍散了。 他又在另一个角落慢慢显出身形。 “我才是费香。”他抱头痛苦道。 “我知道,我相信你。” “你要是相信我,就不会回来被关在这里了, ”他语调忽然变得怪异, 故意阴阳怪气地拉长尾音:“小妹妹。” 姜宁张张口, 一句话都说不出。 “唉,我真的……”他叹息,眼睛微转,好似在故意等姜宁接话。 姜宁很上道地追问:“你跟他发生了什么?” “我是被赶出来的。”他迫不及待地答道, 不吐不快:“三百年前,我正在喂我的驴,”他语调婉转,声音凄切,“可惜了我那肥美多汁的驴,还没给我生几个小驴,就被迫害了!” 姜宁猛吸一口气,奋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从牙缝间蹦出几个字:“然后呢?” “然后?”他身形原地消散,瞬间出现在她眼前。 “然后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缕孤魂野鬼,突然附身在那驴身上,对我发动攻击!” 想不到屠恺乐还有这种陈年往事,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姜宁一定会感慨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 “我又着急又害怕,害怕强行赶鬼,会伤害到我那年方五岁的小驴。一来一往,那野鬼抬起两驴蹄子,长鸣一声,眼睛流出血泪,把我一脚踹翻。我知道它是被控制的,根本不怪它……” 又讲了两三个时辰他和那驴如何厮打,斗智斗勇,如何说教准备感化野鬼后,他长吁短叹道:“最后我被它一脚踩在心脏上,七窍流血躺在地上准备等待死亡。谁知那野鬼竟然趁我将死之际,居然强行附我的身!把我赶出了我的身体!” 原来是这样,姜宁不由得好奇:“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我?我只是一名茅山道士,骑着我的驴准备教化一些野鬼而已。因为是枉死,我又找不到来收魂的鬼差,于是就悄悄跟着那只野鬼,来到了魔域。我看着他在这里置办凶肆、大肆收服小鬼、操控它们,在这混得风生水起,心中愈发悔恨,下定决心要抢回我的身体。” “很难对吗?”姜宁不由得感慨,谁让屠恺乐的小鬼那么多呢! 白烟费香换了个方向蹲着,“岂止是难啊!” 他扭头,虽然眼睛是一团白烟构成的,但姜宁就是从中看出了谴责意味。 “本来我发现他最近动作频繁,想着把他的凶肆毁掉。失败后我看他格外地在意你,便把你送进‘那边’,准备毁掉他的下一步计划,没想到啊,小妹妹!”他气得直拍膝盖,“居然让你这朽木脑袋逃出来了!” 姜宁一头黑线,循循善诱道:“那你来找我是要我配合你什么吗?” “啊?”他略吃惊,“我只是找个鬼分享一下我的痛苦。”他复又夸张地摆手:“他都成为魔域之主了,又统领那么多小鬼,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以前是道士,一定懂许多克鬼的招。” “可我现在就是一只鬼啊!”他鬼叫:“鬼怎么能用道士的招去捉鬼害人。” 见姜宁闭上眼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他气得晃她的肩膀:“你是我见过最差的鬼!就不能有点上进心吗!” 姜宁睁眼:“怎么办?” “你附耳过来。”白烟费香说完,就欺身上前揪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我刚刚都听见了,他等会要带你去长生台下!我猜长生台应该不会有别的鬼存在,如果真的是他一个人,那我们两合力击杀他!” “这个方法你以前怎么不用?”姜宁推开他,已经不抱有侥幸心理。以前费香就打不过屠恺乐,现在加上一个重伤的她,难不成就可以了?更何况他怎么就知道屠恺乐只会带着她一只鬼呢?她记得光是他的大烟枪里就藏着几只。 “等你到长生台里就知道了,”费香神神秘秘的,“话本里不都这样演的吗?等到最后要揭晓所有真相时,那恶人终归要屏退所有手下,与正义之士来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结果总是被反杀。小妹妹,听我的话,到时候你趁其不备上去咬他撕他,实在不行美人计也可以!我就藏在外面,等你一行动就去抢我身体的控制权!只要能让我碰到他的身体,那这事就有希望!” “我试试吧。”姜宁随意敷衍几句,屠恺乐有她的香烛,本身还是一个道士,掌握数十种捉鬼治鬼的办法,她不觉得她能伤害到他,但是现在也不适合和费香撕破脸面,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不知过了多久,姜宁感觉坛子摇摇晃晃的,被人搬了起来。 一路七拐八拐,温度猛地下降,坛子里面似乎都有冰霜生成。 一只手揭开盖子,更凶猛的黑暗如潮水般涌进小坛子里。姜宁飘出去,屠恺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好东西。” 姜宁观察四周,她已经在长生台里了。就是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别的鬼? 经过无边无际的尸海时,费香指着他们幽幽道:“这些人,是祭品。” 他希望姜宁接话问她,但她只是把头扭到一边,木着一张脸。他又笑起来,伸手拂开搭在她肩膀的黑发。 “干什么!”姜宁被吓了一跳,喝道。 屠恺乐阴恻恻地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他抓住她,动作粗暴地查看她脖子上的伤口,半晌,神情莫名,“居然愈合地差不多了,姜宁,有人在替你疗伤,对吗?” “我一直被你关在坛子里!你梦游给我疗的伤吗!”她反唇相讥。 屠恺乐也不恼,松开她老神在在地往长生台中心走。 越走越黑,里面也越来越冷,一人一鬼来到一处边界,前面是一间悬浮在空中的圆形木屋。 那木屋通身泛着莹白的光泽,在黑暗中犹如一颗通透的宝石。在其周围,是遍布了整个长生台的红色丝线。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所有的红线是穿过那木屋,发散到整个空间的。 “走吧,我说过,你会为之前偏袒顾云舒而感到后悔的。”屠恺乐淡淡地微笑,示意她跟上。 “吱”的一声,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他站在门口,里面惨白的光线罩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有些阴森可怖。 “进来吧,姜宁,看看里面有什么。” 姜宁踌躇不决,她没感应到费香的存在,那现在该怎么办? 算了,先进去吧。 木门被缓缓关上,姜宁抬头,见到眼前一幕,瞳孔猛地缩起来,直至凝成一道竖瞳。 屠恺乐大笑,笑声里带着疯癫意味,回荡在整个木屋里。 在木屋中央的冰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苍白的女人。 大红为主、浅蓝为辅,用白点装饰的裙面被整齐地摊开,她仿佛躺在一片盛开的鲜花中,容颜清冷美丽。 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睡着的冰冷美人。 然而一个硕大的黑洞占据了她的心口,无数根红线捆绑着她的心脏,从房间里延伸出去。 她的身后,燃着无数根香烛,摆着上千只招魂铃,绿色的招魂铃在她进屋那一刻,停止摆动。 姜宁来到台边,轻轻抚上她的面容。 这个女人苍白、美丽、冰冷、死气。 这是她。 是真真切切的她。 为什么……她的尸身在这里…… “顾云舒有跟你讲过吗?其实你的尸身一直在长生台呢?” “招魂铃一日不撤,你的尸身一日不入土为安,这里的阵法一日不灭,你就永远投不了胎。”他的语调温和而残忍,“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你投胎。”他重重地唤她的名字,好像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甚至,在你出现后,顾云舒让我,加强了这个阵法。” 第34章 幽幽的蓝火顺着烛芯噼里啪啦地燃烧, 影子照在死去多时的少女脸上,忽明忽暗,像是夜色中的繁花, 美丽却不为人所知。 姜宁垂头, 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一声意味不明的呵笑才从她唇边溢出。 “你不信?”屠恺乐好整以暇。 “信不信与你有何干系?” 姜宁不可谓不震惊, 虽然当初来魔域,就是因为小道士告诉自己的那个传言。但是她跟顾云舒接触后,他告诉她那都是假的, 故事的女主角其实是他那惨死的娘,他把他娘的尸体带回来, 送进了那什么虚妄海。 她不觉得顾云舒会骗她,何况他也没有理由要骗她。所以她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尸身居然一直就在长生台下被压着。 她有些喘不过气,更多的是茫然不解。 为什么?顾云舒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知道自己想投胎,却用这个阵法困住她?还不肯告诉她这一切? 他…… 如果是真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把阵关掉,自己是不是早就可以去投胎?现在的一切都不用经历了? 一丝不甘与埋怨在心里悄悄发芽, 又酸又涩。 她摇摇头,握紧拳头,嗓音拔高:“你在骗我。” “我干嘛要骗你?”屠恺乐拉了拉面前的一根红线。 姜宁死死咬着下唇, 她像是吸满了气的皮筏子, 膨胀到一戳就破。 滔天的委屈涌出眼眶, 她别过头,使劲掐着自己的尸身。 见不得屠恺乐幸灾乐祸的模样,她恨声道:“世间居然有你这种父亲!你儿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投胎到你家!” 他拿自己的“朋友”攻击嘲笑她,那她也无需再忍, 挑了最严重、最狗血的父子关系来刺激他。 屠恺乐脸色果然阴沉如水,“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去叶家把他救回来,让他学习功法来杀我!” “呵。” “你笑什么?”他冷冷问。 “你有个好儿子。”姜宁微笑。 “你有个好朋友。”屠恺乐以牙还牙。 姜宁环视四周,深吸一口气,果断认错:“屠恺乐我错了,你跟他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到别人好吗?他已经逃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去追他,而不是跟我讲他是如何待我的!我留在你这儿也没用,你就让我出魔域吧。” “天真。” “那你要怎样!”姜宁很头痛,“难不成他还能回来!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打一架不是更畅快吗!为什么要牵扯一个只想投胎的弱鬼呢!我跟你又没仇?我求求你冤有头债有主好吗!” 如果不是怕误会,她都要摇着他的肩膀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个男人了。 屠恺乐嘿嘿直笑,“当我在虚妄海里看到他把他娘尸身放进去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害死每一个他在乎的人。” 姜宁无语了,“怎么就说不通呢?他要是真在乎我,怎么还会拿这种阵法困着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屠恺乐也不耐烦了。“我最讨厌你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女人,他要是不喜欢你,干嘛要偷偷搞这个阵法困住你!” 姜宁:…… 看样子他们父子两的脑回路她是永远不能理解了。 “那你别困着我行吗?我又逃不出去魔域,关着我多没意思?” 姜宁一步步朝屠恺乐走去,余光中见到一缕渗透墙壁的白烟。他只露出一个脑袋,用口型说:“快点。” 她颇为忐忑地又走了两步,假装在看自己的尸身。 屠恺乐这时突然回头,跟白烟费香来了个面对面。 “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他狞笑,自衣袖里甩出两张符箓,在空中转了个圈,一头罩在费香的脑袋上。 白烟唰地消散,原地留下一张贴在墙上的黄纸。 姜宁:…… 他之前不是还能抗几下吗?现在怎么这么废? 屠恺乐的视线在她和墙上来回转悠。 姜宁怒目而视。 “一只小鬼也想杀我,做梦。” 屠恺乐手一伸,姜宁变成一根手指头大小,被他拎着。 最后把她丢进坛子里的时候,他笑地不怀好意:“我们打个赌,赌他半月之内必定回来。如果我赢了,就送你去投胎如何?” 姜宁恹恹的,不得不敷衍:“好啊好啊,要是你反悔,你这辈子都只能通过嘴来出恭。” “哼,嘴皮子耍的溜可不好。” —————— 等到他离去,姜宁这才找个角落,头埋在臂弯里抱住自己。 她不明白,为什么对别人轻而易举的投胎,在她这儿却这么难呢? 难道真的是自己造孽太多? 当人真的走投无路时,她会细想一些从前绝无可能认同的说法。姜宁开始回忆,从她的上辈子回忆。 上辈子她就是社畜,难道是没给社会做贡献?没做贡献就罢了,一个人死在家里估计还要麻烦房东和警察叔叔、害得人家房价也要跌……穿过来抢了姜七小姐的命运,任性妄为、脱离本家…… 姜宁想的一头黑线,看样子她犯的错还挺多。 “咚!”突然,上方传来极大的一声响,简直像一道惊雷劈在她脑袋上。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急速,姜宁站到角落立耳听了好一会儿,觉得是有人在敲这个坛子。 “咚咚咚!” 不是敲,是在砸,每一次都能引得坛子里空气震荡,轰得她耳鸣。 是谁? 又敲了十几下,坛子还完好如初。 “姜小姐,你在吗?” 一道男音穿过坛身传来,他在尽量压低声音。 姜宁大概摸索到他站的位置,趴在坛壁上,小声回答:“我在。” 外面没声了,她紧张地直吞口水。 忽然,她感觉诺大的空间在震动,她一个不稳,从左边摔到了右边。 有人搬起了坛子! 她能感觉到坛子在他怀中一上一下,他走得很慢很轻,像是在过独木桥。 姜宁不由屏息。 一路自是小心翼翼,当坛内的温度上升时,来人停下了。 姜宁感觉坛子被高高举起,然后“砰”地往地上砸! “咚——” 坛子在地上反跳起来,又落回地面滚了几圈,一点没破。 锤子再次猛砸坛身,姜宁大概知道外面是谁了。 吴冲。 只有他使锤子。 他还在魔域?他居然没有背叛顾云舒? 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吴冲把锤子收起来,“姜小姐,我送你去见魔尊,你忍耐一会儿。” 姜宁不得不阴谋论,或许他早已归降屠恺乐,却又跟顾云舒联系上,现在把她送过去就是瓮中捉鳖啊! 她叹气,随便吧。人家父子两的事,她就别插手了。 坛子猛地停下。 旋即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怀中。 “宁宁?”沙哑的男声似乎被风一刮就能消失,居然还真的是顾云舒! “我用神火打开盖子,宁宁,你躲到旁边。” 姜宁一动不动地趴在坛壁上。 一缕红色的光芒像是油滴入水中,从盖子缝隙里挤进来。 它又轻飘飘地包住整个盖子,开始咕嘟咕嘟地燃烧。 狭小的坛子仿佛桑拿房,温度顿时上升。 一缕又一缕黑烟仿若实质,从坛盖上“啪”地滴在底部。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的高压锅,一声巨响,伴随着跳跃的火舌,破碎的盖子冲天而起,温凉的空气重新落进坛子里。 日光直射而来,姜宁抬手挡了一下。 一只大手从坛口伸入,她犹豫地跳上去,果不其然见到了顾云舒。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居然跟她一样透明!变成了魂体状态! “你死了吗?”姜宁不敢置信,“我杀了你?” 顾云舒手里拿着一块样式繁复的小镜子,闻言苍白地笑笑,“没有,是我主动变成这样进来的。” “哦。” 得知他没死,虽然原理是什么她很想知道,但是想到长生台下自己的尸身,她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讲。 “吴冲,你先回去吧。” “是。” 姜宁扭头,发现吴冲全身上下白得可怕,像在水里泡过一样。露出来的皮肤上面全是一条一条黑线,眼瞳乌黑没有眼白,走路跌跌撞撞。 “他死了吗?”姜宁没憋住,问了一嘴。 她现在看谁都像死了。 “不是,有只小鬼在他体内。” “哦。” “宁宁?他没对你怎么样吧?”顾云舒紧张地上下打量她,伸手想把她的头发撩上去,去看她脖子上的伤。 姜宁冷漠地后退,干脆背对他。 “怎么了?”他从后面摸摸她的脑袋。 这亲昵的举动一下子把她惹炸毛了。 “我送你去投胎。”还没来得及发火,他突然宣布道。 “啊?”姜宁转身,死死地盯着他 顾云舒淡淡地笑,摇摇手里的小镜子,“我送你去投胎,就现在。” “为什么?”她反而觉得不真实,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你能送我投胎,你之前为什么不送?” 她质问的口吻让顾云舒皱了眉,“昆仑镜可以穿越两界,到时候我打开它,同你一道进入虚妄海,从虚妄海进入鬼灵界,找到冥界之主,让你投胎。” 见姜宁一脸不悦,他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衣摆,“屠恺乐说了什么?” 一口气闷在心里,想说也说不出来。 视线在昆仑镜上打了几个转儿,姜宁扯起一丝微笑:“没有,现在怎么做?快点吧,我怕被他发现。” 顾云舒身形在阳光下几乎完全透明,比她还虚。加之元魂受了重伤,他脸色本就不好,听了姜宁一番话,他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犹豫道:“他是不是带你去长生台了?” 姜宁摇头,“我一直被关在坛子里。” 顾云舒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 姜宁冲他甜甜地笑,指指昆仑镜:“你快些打开好不好?我想投胎。” 顾云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半晌,他带着她飞掠千里,避开一路巡逻的小鬼,来到小银山的木屋那边。 苍白的手将昆仑镜掷出,它带起一阵疾风,悬在半空中不停地转着圈。 越转昆仑镜镜身越大,最后它足足变得跟山中那片湖水一样大! 又厚又重的镜子与冰蓝的水遥遥相对,湖中的波纹映在镜子上,镜面也仿佛起了一层褶皱,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顾云舒手在空中一划,左手立即冒出一道血痕。 他身形一闪,凌于湖面之上,左手掌死死按在湖面,那道血痕顿时犹如虹光发散,将整个湖面一分为二。 “吱呀——” 伴随着开门声响起的,是一阵猛烈的罡风,其中夹杂着无数凄厉、贪婪、痛苦、阴冷、怨毒的呼唤声。 平静的镜面里,伸出无数只干枯恶心的手。 那道虹光慢慢从镜子的一端朝另一端艰难地开辟道路。 干枯阴寒的手试图抓住它,却被平整切断。 它们“扑通扑通”地掉在湖面上,渐渐的,镜面与湖面里的场景一致。 顾云舒身形晃了晃,左手已没有血。 他点了几下心口,迫出几滴精血,补充那颜色逐渐变淡的虹光。 终于,镜面上的那道虹光到达了另一端。 “哗啦——”湖面被一股力量强硬地一分为二,中间仅有半指宽。 阴冷的风自上而下,呼呼地咆哮嘶吼。 那些听不清的恶毒呢喃被放大数百倍,直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顾云舒猛吸一口气,迅速来到姜宁身边。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用左手牵住她的手,抿了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 姜宁缓缓吐出一口气,与他一同跳入那深不见底、装疚悦石叭衣哗獨满罪恶的深渊。 第35章 (后面大修,请重看。) 黑暗犹如实质, 无孔不钻。两人高速下坠,发丝和衣服哗哗地上扬。 空气摩擦的热量拢住姜宁,她面上一片火辣, 多处关节都能听到“咔嚓”声。 越往下呢喃声越大, 它们趴在深渊两边黑漆漆的墙壁上,不停往外渗出。 “噗滋”, 一朵细小的火花在顾云舒掌心绽放,微弱而明媚。那些蛰伏的影子悄悄收回扭曲的手,冷冰冰地凝视他们。 下方的飓风吹得姜宁往上飘, 旋即一只胳膊从身后团主她,压着她下坠。 顾云舒空闲的左手不断冒出火花, 火花晃晃悠悠落下深渊,为二人开路。 隐隐的, 翻涌的潮水声传来,姜宁随着一朵火花低头,远远看见一片深沉的海。海里的黑影或站或趴,注意到上方的动静,它们挪动湿漉漉的身躯, 死死盯着她。 姜宁有预感,一落下去说不定就会被它们分食。 就在这时,顾云舒动了。 一缕比刚才还要长、颜色还要鲜艳的虹光自他掌心凝练, 它缓缓穿过下方无穷的黑暗, 轻盈地落在海面上。扭曲的黑影靠近它, 宛若枯藤般细长干黑的手指一抓,试图把光芒掐灭。 平静的海面微微起伏,全部沉入水中的虹光,以刚刚的落脚点为中心, 四处发散,落在各个黑影的脚边。 在那手指即将碰到它时,一声轰隆巨响,自中心虹光爆发出遮挡日月的光芒! 光芒的辐射范围还在扩大,那些依次散开的光线纷纷响应,亮起的冲天白光轰然灼烧每一个黑影! 姜宁双目灼痛,她想要背过身,可身后也是白光。 她就在这片光芒中降落。 像是即将落幕的雪,白色光芒趁着最后一波炸起的风,肆意飘扬。 一瞬间被灼烧升华的黑影脸声惨叫都没有,消失于无形。 姜宁两脚踩在海面上,还有些不切实际感。 光芒散成千万片的雪花,她伸手想接住一片,被顾云舒打掉。 “烫。” 最后一片荧光飘飘荡荡,映入他漆黑的瞳孔中,显得他的脸有几分冰冷。 “这里就是虚妄海吗?虚妄海在魔域?”姜宁跟上他,没话找话。 她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真相都无所谓。但是顾云舒既然不知抽什么风,忽然想帮她投胎,那她目前就不会给他脸色。 “不是,昆仑镜才是重点。只要有它有水,有上神之力,那便能找到虚妄海。” “可是你以前没有神火,怎么进入虚妄海把你娘放进去的?” 顾云舒沉默。 他不说,姜宁也懒得猜。 两人一路踩着海水,哒哒哒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舒停下脚步。 姜宁一头撞上他的后背,她退后几步,等着他转头。 诺大的空间中,顾云舒的声音被衬地虚无缥缈。 “姜宁,你会记得我吗?” 他右脚“哒”一下转过来,似乎想回头。但是最终他只是侧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鬼灵界也称冥界,不知冥界有没有孟婆?如果有孟婆,那她想记也记不住啊。姜宁安静如鸡,她猜顾云舒可能有点不平衡,毕竟他亲手把她送进鬼灵界,代价也肯定是有的,如果她甚至都记不住他,那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她微笑,拍拍他的后背,声音很甜:“当然。” 当然——不知道。 如果可以选,那她一定会选择忘记。 既然开启新的人生,以后也不知会在哪年投胎、投胎到哪里,那有必要记着前尘往事吗?何况顾云舒之前还故意不让自己投胎,他现在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如果没有他,那她早八百年就新生了,何苦现在跟他打太极。 顾云舒终于回头,他个子很高,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时,有几分迫人感。 “真的吗?”他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打扰到什么。 姜宁点头。 顾云舒看她,似乎在分辨她的话。可是现在这里这么黑,他应该是瞧不出什么的,她又没把口是心非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任他看了好一会儿,“走吧。” 姜宁提脚走到他左侧,顾云舒顿了一下,伸手把她拉到右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他手指一滑,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 以前情急时,他的确会拉着她的手逃跑,就像刚才跳下来一样。但是现在两人明明走得很慢,周围也没有可见的危险,他牵她的手,这让姜宁很不自在。 她瑟缩一下,想收回去。顾云舒大拇指按按她的掌心,“这里有危险,抓着我比较安全。” 姜宁沉默了。 她偏头去看他,隔着朦胧的黑暗,他低头,发丝几乎垂在她的发顶上。 “怎么了?” “顾云舒,”她闷闷的,“你出去后给我找个弟媳呗。” 没死前顾云舒比她小,她曾经开玩笑叫他弟弟。 顾云舒的手又大又暖,每根曲起的手指也很有力,他使劲捏了捏掌心的手,像是要在上面留下什么印记。 一片死寂,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应下时,低低的男声响起:“知道了。” 一路无言。 白茫茫的雾气铺在海面上,两人走了一会儿,衣服发丝全被打湿。 一条狭窄的峡谷通道出现,几个虚幻的白影影影绰绰,游荡其间。 顾云舒指尖点了点姜宁手心,两人在通道口停下。 一个巡逻的白影拎着三叉戟,飘到他们面前。 它脸仅两指宽,五官皱在一起,肤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耷拉的双肩上,担着细小的三条血痕。 “干什么的?”它话语的质感就像是两块火石碰撞一般。 顾云舒平静地说:“投胎。” 白影收回三叉戟,领着两人:“走吧。” 这么容易?姜宁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她在顾云舒怀里抬头,眼睛眨巴眨巴。 他与她对视,好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昆仑山的小仙跟我说,从虚妄海进入的鬼,想投胎就投胎。” 三只鬼啪嗒啪嗒地来到一座桥前。 桥两边是绿色的河水,里面的鬼齐齐探头,吐着猩红的舌头,好奇地盯着他们。 姜宁左右张望,没有熬汤的孟婆。 “走过去吧,会有人来接你们。”白影说完就离开了。 顾云舒和姜宁跨过桥,桥对面果真有个美貌的女子候着二人。 她巧笑嫣然地行礼:“这位是魔界之主吧?冥君已经等候多时,还请跟我走一趟。” 姜宁瞬间抓紧他的手。 女子挂着温和的笑,随手招来另一名女子,“这位姑娘,您是要投胎对吗?请跟她走,我们可以为您开辟通道,让您三天内就投胎。” 姜宁仰头,顾云舒轻轻推开她,“随她去吧,我等会儿去见你。” 另一名女子一听这话就笑了,但她笑地很隐蔽,只是眼睛弯弯,并没引起姜宁警觉。 “那,拜拜?”姜宁朝他挥手。以前顾云舒不懂“拜拜”的意思,姜宁说过几遍后,他就懂了,但从来不曾主动回过这句话。 顾云舒这次破天荒地配合她,还摆了摆手:“拜拜。” 姜宁随着女子离开。丽+ 顾云舒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雾深处,良久,收回目光。 空气沉闷,脚下的黑土潮湿而黏腻,杂草与枯叶沾在脚下,他浑然不觉。没一会儿大雾散去,面前豁然开朗,一座破旧的大堂映在他眼中。 砂石破土而出,长成高高伫立的巨树。鬼火遍布枝头,幽幽地燃烧。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死气。 “啪”地一声,顾云舒踩断一根枯枝,径直踏入大堂。 大堂里千奇百怪,人一进去便宛如在波涛骇浪中激进漂流。空气是绿色的、脸是红色的、鬼差们拎着锁链,恶鬼们被拘得直翻白眼跪在堂前,细数一桩桩陈年往事。 顾云舒稳住身形,进了里面的小屋。 一名穿青衣的男子正在品茶。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他终于放下茶盏,细长的眼睛眯起一条缝,笑着说:“原来是魔主,稀客啊。”他伸手指向对面,“快落座,要喝茶吗?” 顾云舒与他对坐,“条件。”他直接吐出两字。 “别这么急。”青衣男挑挑眉,感慨道:“距离上一任魔主来到冥界过去多长时间了?” 手下的小虾米掏出日历,算了又算,“大约五万年前。” “五万年了,”他掏掏耳朵,“鬼灵界和魔界断绝来往已经五万年了。”他的声音柔和暧昧,“这次您的到来可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顾云舒手搭在桌子上,抬眸扫他一眼。 “条件。”他冷冰冰地重复。 “哎呀呀,魔主可真是个急性子。两界五万年没有联系过,我们两作为代表人,总得寒暄寒暄吧。” 见他不说话,青衣男扶手站起,在窗前踱步,“自从天界自诩强大,关闭大部分通道后,魔界和鬼灵界不再往来,妖界和鬼灵界不再往来……这世间的秩序——都乱了。” “以前不论是谁,死后都要来到鬼灵界,依照世间之法,择六道而生。可现在通道关闭,魔界妖界天界,甚至部分修真界的死亡与新生,都不再受鬼灵界控制。天道式微,无力拨乱反正,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顾云舒还是那两个字:“条件。” 青衣男笑笑,也懒得再装,“与你同行的女子属人界,我会为她选一个大户人家,保她一生无忧,万事顺遂。” 他慢慢扭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相应的,我想——开通鬼灵界和魔界的通道,接管魔界的死亡与新生,还有——”他重重拖长尾音,“把前五万年拖欠的寿命,还回来。” 坐着的男子眉眼低垂,似在考虑。 青衣男:“这是个艰难的抉择,但鬼灵界不得不做样做。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不用。”沙哑微弱的男音打断他,“我同意,但我现在不是魔主了。条件:你先让她投胎,几年内我夺回魔界,开通通道。” 青衣男讶异地挑眉,他吩咐一只小鬼去取纸笔,笑道:“不急,我们先算算,这五万年中,有多少魔活到了头,却没有死亡,反而借着魔力,强行夺舍、寄生、转世的。” 三只小鬼很快抬着厚厚的一本上了灰尘的本子进来。 青衣男大手一挥,比几人厚的生死簿立起来,自行翻页。 一条条人名、一个个出生与死亡时间…… 负责记录的小鬼拽耳挠腮,慌不迭地掏出自己的小本本。 外面的天黑了又亮,鬼火蔓延到窗口中,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里面。 安静的小房间内,一时只有“哗哗”的翻页声与动笔的“簌簌”声。 终于,等到夜色再次拉下帷幕,燃烧的蜡烛换了几只后,生死簿翻过最后一页,“啪”地停下。 “多少?”青衣男抿口茶。 小鬼把笔塞回耳朵,算了半天,抬头道:“十三万五千四百五十五年又七月。” 顾云舒接过茶喝了一口,眼里覆上一层阴翳,“怎么还?” “魔主你想怎么还呢?我可以把零头抹掉,就十三万五千四百年吧。魔界一共有多少人?你可以把这些寿命分摊到他们头上呐。” “不行。” 魔域里强行增加寿命的魔终归不是大多数,何况现在又多了那么多从世俗界抢来的无辜凡人。 他们没有理由要承担这些本不属于他们的孽债。 “那你——”青衣男的语调变了又变,“自己还?” 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你还得起吗?” 顾云舒面无表情地抬头:“还得起。” “好!冲魔主这份心,再减四百年!” “不算你这一世,从下一世开始,若你是魔,你每世的寿命就减一千年。若你是人,你每世的寿命就减——” 茶杯重重放下,里面的茶水溢出,洒在桌面上,模糊地呈现两个字。青衣男低头一看,笑了,“五十年。” “一直减满十三万五千年,魔主,如何?” 顾云舒唇瓣微动。 刚刚引着姜宁的女鬼进来,附耳对青衣男说了一些话。 闻言他古怪地盯了一会儿顾云舒,幽幽道:“魔主,在查看那位姑娘的生死簿时,我们发现她早该死了。七岁,七岁那年就应该死了。” “把她的,也算我头上。”顾云舒眉眼一动,终究没有探究姜宁背后的秘密。 “好好好,已经减了那么多,她的就不能再减了。香儿,多少年?” 被称为香儿的女子开口:“十六年。” 姜宁二十三岁身死,比姜七小姐多活了十六年。 “为了这短短的十六年,背上十三万五千年的孽债,魔主,你——会后悔吗?” 顾云舒幽幽的目光穿透窗户,似乎看到了远方正在等待新生的姑娘。 不知此刻她在想什么?一定开心坏了吧? 这五百多年,高台下的招魂阵一直在运转。 他不管不顾,一厢情愿地想把她留在世间。 可真当她来了,心心念念都是投胎时,他无措、后悔,更多的是恐惧。 他不敢让她知道这五百多年的磋磨,皆是由他而起。 他一度恨透了自己,如果他一直守在河边,那么会不会早一点见到姜宁? 不过他又庆幸自己回到魔域,认识了假费香。不然,他连见到她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偷来的总归要还回去。 他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生与死。 是爱与不爱、是谎言与信任、是五百年的妄想与痛苦。 他只希望,至少在别人揭露他阴暗内心之前,把她送走。 他可以坦然面对别人的嘲讽咒骂,却独独不能忍受她哪怕一瞬的怀疑与厌恶。 在那一切之前…… 在这个阴冷的春日。 就让他亲手掩埋所有的不甘与痴念,所有的痛苦与肮脏,所有的秘密与纠缠。送她离开,迎接新生。 他收回目光,缓缓摇头。 “不后悔。” 第36章 姜宁跟着女子进了一个恢宏的大殿, 里面哭声怨天、争吵谩骂,新入职的鬼差们听得直翻白眼,老人们早就练就一双自动屏蔽的耳朵, 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是审判的十殿之一, 姑娘不用担心,您可以直接投胎, 不用受审。”女子又领着她来到一座桥前,“姑娘过去吧,再走一段黄泉路, 就可以去人间了。” 姜宁到底没忍住,“姑娘, 孟婆呢?” 那女子眼中浮现茫然,豆大的眼珠一转, 盯得姜宁头皮发麻。 “孟婆?我好像听过这号人物,因为没月例,她不干啦。”她叹口气,“好多家伙都离开了,不知这鬼灵界还能撑几时。哎呀, ”她捂嘴,打了自己两下,“你可别讲出去。” 姜宁听得稀里糊涂, 讷讷点头。她也不想再耽误, 径直踏上桥, 忽听得身后传来:“且慢。” 她扭头,见一青衣男子负手信步而来。 见到姜宁,他脸上表情突然皲裂,白色的面皮像被人砍成两半可怖。 他屏退引路的女子, 手一抖,一把青扇浮现手中。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就在姜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意欲投胎时,他伸手一挡,笑道:“姜姑娘可曾见过我?” “不曾。” “那你可曾见过一条大鱼?” 姜宁摇头。 “可否掀起衣袖,让我看一眼?”他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觉唐突。 姜宁在他的注视下,把右手衣袖翻上去寸余。 一寸寸青色的鱼鳞衬得她皓腕更加白腻。 “欸?”姜宁惊恐地张大眼,“什么时候?” 青衣男眼里波光潋滟,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姑娘可有奇遇?”他又问。姜宁仔细回想,觉得死后自己遇到的事都挺魔幻的。似乎每一件都能说得上“奇遇”? 对面男子看出她的为难,扇尖一点,那青色的鱼鳞就像是一副被擦去的画,被吸到扇面上。 “不曾想姑娘竟帮我如此大忙,作为回报,姑娘可任意挑选投胎人家。”他手一挥,奈何桥下的水呈现一幅幅人生百态。 “有钱的,爱女儿的。”姜宁脱口而出。 青衣男含笑点头,冲她眨眨眼,“那你是否要这一世的记忆。” 姜宁沉默了。 没想到真的有选择的余地,她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问:“与我同行的男子,他回去了吗?” “尚未。” “那就——” 一阵香风袭来,气势温和,却把姜宁往后推了好几米远。她堪堪扶住栏杆,才没有被继续吹远。 “冥君!” 青衣男收回笑,貌美女子远远跑来,小声同他说道:“后土大帝来了,快些让她投胎。不然我们被发现,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冷笑,“这天界的人难不成长了狗鼻子?魔主才来多久,他们就眼巴巴地要来盯着我们。” 女子惊得赌他的嘴:“冥君慎言!当务之急……” 两人吧啦吧啦讲了一堆,丝毫没把姜宁当成一个外人看。她听了半天,觉得自己发现了大秘密。 真正的冥界之主居然早就消失了! 眼前的这个是个假的! 他是冥界之主身上最大的一片鱼鳞,被拔下来后就幻化成冥君的模样一直坐镇鬼灵界。 姜宁捂住耳朵,再听下去一定会被灭口。 “行了行了,你走吧。”陷入口水战的两人这才注意到她,一挥手,一阵疾风裹着她直接越过奈何桥,奔赴黄泉路。她只觉得一阵撕裂,眼前白光一闪,剧烈的疼痛让她陷入了昏迷。 青衣男甩甩手,把扇子收起来,回到刚刚的大厅。进门的那一刻,他疑惑地想了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后土大帝没有露脸,坐在帘子后。魔主在其对面,谁也没有讲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好一会儿,青衣男淡淡开口:“魔主,事已办成,还请离开。”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顾云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脚步虚浮,两步并作一步。 他好像是后悔了,神色颓废,“她去了哪儿?” “人已亡故,无需牵挂。魔主,还请离开。” 顾云舒扭头看了眼帘子,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便点头道:“是我强求了,多谢冥君。鄙人这就离开。” “且慢。”帘子后传来一道声音。 “魔主意欲进入冥界,本是与我们无关的。但是昨日昆仑小仙向我们哭诉,说你抢了她的昆仑镜,不知这事,如何交代?” “明日我自会归还。” 那道声音没再说话,应该是默许了他的“自回归还”。 顾云舒顺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奈何桥,在桥头立了许久。放眼皆是小鬼,可没有一个是她。 回到虚妄海时,孤魂野鬼们张大嘴巴上来要撕咬他,他肩膀被咬住,动也不动。 鲜血染透了半边衣衫,他手抵在恶鬼心口,神火喷出,在空中炸成烟花,艳丽迷人。 越来越多的恶鬼匍匐在他脚下,它们试图抓着他共同沉沦。 他的身形虽不稳,但还是一脚一脚地踩着它们离开。 —————————————— 魔域当今的情形,着实让修真界的人看不懂头脑。 十来年前,不知从那儿来了个臭道士,自称上任魔尊屠恺乐,以一己之力击败当年的现任魔尊顾云舒。而后他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要把魔域所有的人炼化成小鬼,听他统领。 魔修凡人们被吓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被打败的魔尊顾云舒孤身出现在魔都。据说他手里拿着昆仑镜,脚下踩着一条大蚯蚓,生生用斩仙剑砍掉了魔域唯一的巨树和高台。 被砍掉的地方冒出无数黑水,他当即开启昆仑镜,原地升起一道诡异伫立的深渊。深渊里阴风阵阵,小鬼们不堪重负被吸进去一大半后,深渊被填平。 半晌黑漆漆的深渊消失,留下一条贯穿整个魔都的黑线。 据说小鬼们只要碰到这条线,那冥界的阴司鬼差们就会感应到它,提着锁链就狞笑着来抓鬼。 老魔尊屠恺乐想方设法也没有把那条黑线去掉,于是他带着他的恶鬼大军退后一百里,重新建了个魔都。而顾云舒,在完成一切之后,抢走了一大批魔修和凡人,在小银山那边驻扎下来。 两方势力一来一往,数十年间,大小摩擦不断。 小银山灵气复苏,掌权人也不暴躁,不动不动就杀人,所以近年来,有许多没被控制的凡人都会偷偷跑到他的地盘生活。也有一些被控制的,不忍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被恶鬼控制,会偷偷把孩子送过来。 很快以小银山为中心的“第三个魔都”,集教育医疗住房为一体的新型城镇竣工。 往日的不毛之地,变成了“香饽饽”。 “今年的花灯节还办吗?”酒肆里,一名少女撑着下巴问吴冲。 “屠恺乐率领小鬼又来骚扰烟云关了,真烦。他就不知道歇息吗!”她噘着嘴。 “问你话!”见吴冲沉默不语,她凶巴巴地推了他一下。 “办,魔尊说了,按照往年的规格,继续办。你们放心玩,会有魔修巡逻保卫的。” 说话间,自远方山顶传来巨大的轰隆声。 浓烟滚滚,空中云海翻腾,二者相接,一片灰蒙蒙。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海翻涌,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里面飞跃出来,直奔新魔都的阵营。 “魔尊还在研究神火呐?他都研究十几年了。” 吴冲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 “怎么了?”少女扬着下巴。 平平无奇的男人憋了半天,才终于问:“手下一个魔将快生小孩了。” “啊?你不知道该选什么礼物对吗?” 他又坐下来,虚心求教,“我该送什么?” “银手镯?银脚镯?金饰物?” “不行,他是纯魔,不兴凡人那一套,等等——”他顿了顿,“他的妻子是凡人,或许可以。” “谁啊谁啊?”少女眼睛雪亮。 “你不认识,屠俊虎,老虎。” 少女:…… 她恹恹的,“姓屠啊?” 近年来姓屠的因为跟老魔尊一个姓,饱受歧视。这位魔修靠着一身腱子肉和两把大锤,从万千魔兵魔将里杀出来,属实不易。 吴冲与少女告别,想着应该还要再过一段时间小孩才会出生,等到以后再买。就这样,他满怀心事回到阵营。 远远的一个体格壮如小山、十分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急得一盆盆汗水往外淌,拿着一块不足两根指宽的方帕擦了擦。 那方帕太小,正正好只能盖住一只眼睛。他气得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又心疼地捡起来拍拍,“这是夫人给我的,我该死该死。” “老虎,怎么了?” 路过的魔尊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 屠俊虎笑得比哭还难看,“夫人正在生该死的崽崽。” 顾云舒:…… 吴冲:…… 他狠狠跺脚,“产婆说崽崽太难出来了,我夫人有危险。魔尊,我来讨一个、啊不,两个医修!” 顾云舒想都没想就点头,“快去吧,有好消息通知我们。” “唉!谢魔尊!” 屠俊虎一拍脑袋,当即左右手一手一个拎起头发花白、两股颤颤的老医修。“夫人!我来啦!”他在空中咆哮,脚底生风,转眼就不见了。 魔将的家离中心阵营其实不远,不过片刻,宛若庞然大物的他重重落在自家门口,脚底的砖都被他踩碎了一片。 “将军,你、你放手,我们会走。”两个医修还被他拎在手里,忍着胃里的波涛汹涌说道。 “夫人!我把医修带回来了!”他火急火燎地跑进家中,对着一扇虚掩着的门大喊,旋即伸出粗腿一脚把两个医修踹进去,“一定要成功生出来啊!” 隔着门帘,一道细细的呻.吟声若有若无地穿出来。 屠俊虎在外面走得心焦,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噔作响,“以后再生小孩俺老虎就是猪!” “等这个崽崽出来,我非得踹他/她两脚!敢害他娘受这么老大苦!” “啊!”女声迅速拔高,其中痛苦不言而喻。 “夫人!”老虎感同身受,站在门口抹眼泪。 “坚持住啊!”他仰天大喊,似在助威。 “啊——” “哇哇!” 伴随尖锐女声响起的,是一阵响亮的哭声。 里面人都在喊:“生了生了!” 屠俊虎破门而入,大步流星地赶到貌美的夫人面前,抓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呜呜,夫人你太辛苦了!我明天就把崽崽打一顿给你解解气!” “啪!” 浑身是汗,浸淫在鲜血味中的苍白女人顺手扇了他一巴掌。 老虎黑黢黢的脸扭回来,连忙握着妇人的手又扇了自己几下,“该打,老虎我就该挨揍!以后说啥也不生崽崽了!呜呜呜!” 江兰抽回手,瞪他,“去关门,你个蠢虎。我不能见风。” “哦哦哦!对的对的!”他大手一挥,把门关上。还想跟自家娘子说几句贴心话,医修已经把还在嚎啕大哭的小娃娃抱起来,送到江兰面前了。 “是个女娃,长得像你,俊。” 江兰虚弱地伸手,戳了戳已经停止哭泣的婴儿,眼角流下一滴泪。 “老虎,你听到没,是个女孩。快过来抱抱她。” 屠俊虎颤颤巍巍地伸出两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抱,索性示意医修把孩子平放在他两手间。 江兰吸了一口气,“把崽崽给我吧,我想抱抱。” 屠俊虎一下急眼了,伸手去抢小孩,“不行,夫人你没力气,不能抱!” 医修又不放心给他,两人一来一回,小崽崽顿时扯开嗓子嚎了。 屠俊虎瞪她:“崽崽闭嘴!再吵你娘我打你——” 没说完,后背就被一本书狠狠砸了一下。江兰深沉的目光唬得他硬生生憋住接下来的字。他搓搓手,朝手心“呸”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抱住还没他巴掌大的小孩。 刚刚还扬言要打崽崽的男人动作温柔地不得了,他坐到床前,同江兰一起看。 “夫人,崽崽长得真好看!浓眉大眼皮肤白,嘴巴还在冒泡,哈哈哈,幸亏没随俺老虎,虽说俺老虎长得也不差,是整个魔都有名的俊后生……”他喋喋不休。襁褓里的小孩迷迷糊糊地眨巴眨巴眼睛,又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哭了。 “哇哇哇!”她哭地又急又快,屠俊虎牢牢闭嘴,瞪圆了一双眼。 “夫人,崽崽,是不是想喝奶?” 医修摸摸胡子,点头,“你家夫人情况尚好,可以接触喂奶了。” 老虎一口气憋在心里,等到所有人退下,他才悄悄问,“夫人,通了吗?” “让崽崽帮我吸,医修说要多吸吸才能出来。”江兰倚在他怀里,没多少力气。 “哦哦哦。”老虎把哭声渐弱的崽崽放在她怀里,看她一个劲地埋在夫人怀里找奶吃,不由地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小奶狗。 好像哦。 他赶紧甩头把这不好的想法甩掉,等到崽崽孜孜不倦地把自己的口粮吸出来时,问道:“夫人,给乖崽取什么名好?” 因为他这姓氏饱受歧视的原因,两人之前就商量孩子跟江兰姓,谁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 江兰蹙眉想了半天,摇头,“哪个名字都好,又觉得哪个名字都不好。” 老虎也没辙,想了半天,小声问:“凝,如何?稳重大气、举止端庄,从容不迫。” 江兰乐了,“谁给你的建议?” 老虎挠头,“这不是前几天我跟魔尊说过吗?他给了这个字。” 没想到是魔尊取的字,江兰一下同意了,“行,就这个字。以后乖崽就叫江凝。” 第37章 凌晨, 远方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微弱的光芒从空中倾泻,雾蒙蒙地笼罩在山头。 一道身影驻足立在半空, 凝视已经初醒的城镇。脚尖一点, 他已出现在百里之外,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住去路。屠恺乐所在的新魔都——丰都, 里面百鬼夜行,道上皆是浑浑噩噩、面皮发白眼睛乌黑的凡人。 这几年,两方形成一个微妙的共识。 屠恺乐不会把被小鬼控制的人们虐杀掉, 因为这是筹码。一旦没了这些人质,那顾云舒那边就会毫无顾忌, 径直攻打。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小银山那边基本不会主动喊打喊杀。 两个魔都之间仅隔着几百里的缓冲地带。 顾云舒眸色平淡如水, 周身气势尽收,回到小银山。 几个正在讨论的魔将们见到他,纷纷行礼。 他依次点头,回到最中心的房间中。 这里的阵营其实类似于行宫,虽说没有以前的好, 但绝对也不差。 天亮时吴冲一脸疲惫地拎着两个礼盒进来。礼盒很好看,虽是木质却精巧,上面用颜色绚丽的绸布包着打了一个结。 他打着哈切把礼盒放到桌上, “魔尊, 屠俊虎家女儿满月, 你让我准备的礼物。” 因为屠俊虎是响应人族魔族联姻、提高生育率的带头魔,所以他崽崽的满月宴饱受重视。平日与他交好的魔将们不用说,自是要表达点心意。与他玩的不好的,得知魔尊也要送礼后, 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要送点什么贵重、具有讽刺意味还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来的礼物。 顾云舒抬眸扫了一眼,没动。 “里面是什么?” “按照人族魔族的传统,送一副银手脚镯和一个法器:聚气璎珞圈。” “知道了,届时你帮我送去。” 吴冲目光中透露点怀疑,“魔尊,你——不亲自去吗?” “今天忙。我要炼化神火。”他一直很忙,十几年来都在想方设法地把神火炼化,好让魔修们可以召唤它,随时击杀小鬼。 “这,”吴冲面上犹豫,最终咬牙问:“魔尊,你看了请帖没?” 他这幅与往日不同的情形让顾云舒不由得怀疑,他打开抽屉,把前几日屠俊虎给自己的请柬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行规规整整的小字,和两个龙飞凤舞,几乎把纸戳破的大字:江凝。 他的手一顿,目光穿透纸面,不知在想什么。 “魔尊?还要我送吗?” 被唤醒的男人摆摆手,在吴冲走到门口又叫他:“你去宝库里把天地虚影环拿出来包好,送到我这。” 天地虚影环的功能和留影石差不多,但是它的记忆功能更强,记录的画面更广阔。 吴冲奉命归来,顾云舒检查没后问题后,把它和聚气璎珞圈放在一起。 等临近中午,他没怎么费力就找到门庭若市的老虎家。 他家大厅虽不大,但是酒宴的排场却十分大。人族几个大厅,魔族几个大厅,流水席都摆到马路牙子上去了。热烘烘的饭菜香味、酒味、呕吐味混在一起着实不好闻。他下意识皱起眉,勒令几个抽大烟的等酒席过后再抽,别熏着了人家崽崽。 其实不用他说,屠俊虎已经摩拳擦掌地警告了。只是他的拳头远没有魔尊的一句话管用,见状他笑呵呵地给顾云舒递了一杯酒,魔修们也全部站起来,敬他一杯。 喝完这杯,顾云舒把礼物递给屠俊虎,此刻也知道幼崽不能露面,意欲回到自己的行宫。走了一半,一阵哇哇的哭声绊住他的脚步。 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悄悄放出神识,找到哭声来源地。 在一间房子里,里面传来几个妇人的打趣声:“嗓子真洪亮,跟她爹一样。” 似乎对这个评价不满,小小的哭声一下子停住,又引得众人一众笑声。 顾云舒的神识就停留在门口,再进一步,他就能看到小崽崽的样貌。 但是想到老虎的夫人也未露面,可能身体还未恢复好,万一神识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怎么办? 思及此,他收回神识,回到行宫继续琢磨神火。 屋内,待在娘亲怀里的小江凝,吃了几口奶,眼神飘忽地盯着房梁。 “怎么了,崽崽?” 小江凝眼皮子撩撩,寻到一处舒适的地方,闭上眼呼呼大睡。 江兰越看越爱,忍不住“啪叽”一口亲在她嫩嫩的脸蛋上。谁知刚刚睡着的小家伙腿一蹬,在梦里哭了。 “崽崽不哭,崽崽不哭,以后娘亲不亲你了。”江兰手忙脚乱地哄着。自家女儿哪哪都好,就是一亲就哭这点让她很伤心。谁能忍着不亲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 三年后,行宫。 “崽崽!你要气死你爹啊!”一道粗犷的中年男声气急败坏地响起,他手里似乎拿着一根树枝,在追一个小人。周围有许多玩成一团的幼崽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们甚至还把路障拿掉,方便小人逃跑。 江凝两只小爪子捂住耳朵,如同海上欢快的小鸟儿,飞来飞去。 “崽崽!再不停下你爹我抽你信不信!你娘拉着都不管用!”屠俊虎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已经出现在她背后,一只大手朝她衣襟抓去。 江凝“啊”地叫了一声,见到前面一行几人,加速助跑,嘴里“嗷呜”一声,一个跳跃跳进最中间那人怀里。 她跟只八爪鱼一样勒着对方,但是身板小,根本勒不住,还是那人伸手抱住她,才使她不至于掉下去。 屠俊虎冲到几人面前,铜铃大的眼睛一瞪,语气很凶,“崽崽,下来!” 江凝摇头晃脑,委屈地掉金豆,“叔叔!爹爹说要打死我!” 几个大男人一笑,“别怕,让你顾叔叔教训他!老虎啊,也不是我说你,对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崽崽,你怎么忍心凶得?” 屠俊虎有苦难言,上前把江凝从顾云舒怀里扯下来。奈何江凝抓得死死的,还扭头来了个恶龙咆哮:“坏爹爹!” 顾云舒俯身,江凝的小脚就落到了地面。她不开心地扭来扭去,趴在他怀里不肯看屠俊虎。 屠俊虎眼角一抽,妥协道:“买买买!买了给我好好养!再敢半途而废,老子我削你!” “老虎,别说脏话。”顾云舒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屠俊虎冤枉啊,但也不敢反驳,“魔尊,这崽崽就是欠打。前几月买了两只小鸡,养了几日嫌人家拉屎在她床上,又不养了。不养也就算了,还不许我们杀了吃,也不许送人。现在家里到处都是鸡的大解,他娘一天得打扫几遍!这也就算了,刚刚她又心血来潮,要买两只小鹅,我让她别买,她就说我坏……” 江凝脑袋还埋在顾云舒怀里,闻言她嗓音闷闷的,“叔叔,你给我买吧。我以后用零花钱还给你。” 在小江凝的记忆里,顾叔叔对她一直很好,有什么在爹娘那儿求不来的,他几乎都会买给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每次爹爹一凶她,她只要躲到他这儿,那爹爹就不会骂她了。 顾云舒手绕到后面,把她的小手拉下,再把她的肩膀一转,让她面对屠俊虎。 “小江凝,怎么能说爹爹坏呢?他每天这么辛苦地挣钱养家,回去还要帮你照顾两只小鸡仔……”顾云舒就跟无数兜售鸡汤的营销人士,劝说小江凝。 老父亲屠俊虎一脸感动,连连点头。 江凝握紧小拳头,肩膀动了动,抱住自家爹爹的大腿,“爹爹,那我不要两只小鹅了。” 屠俊虎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 江凝伸出一根肉乎乎的手指,“我只要一个。” 抚摸的动作骤然停下,她仰头,举起两只手要抱抱。 屠俊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你先告诉我,买了你不养这么办?它拉屎在你枕头上怎么办?” 江凝下巴搁在自家爹爹怀里,闻言一个大力转过去,指着顾云舒,“我不想养的话,就让顾叔叔给我养!拉屎也拉在顾叔叔枕头上!” 在一众男人傻眼的表情里,她兴致勃勃地问:“顾叔叔,可以吗?” 顾云舒:……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不行,小江凝。叔叔没有空,小鹅会饿死的。” 江凝挠挠头,撒娇:“那就让翠翠给我养!翠翠会养!爹爹放我下去,我要跟翠翠玩。” 十来年前,翠翠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跑了回来,开始了养老生活。 屠俊虎眼睛一亮,把江凝放下去,推她:“快,快去玩。” 玩累就记不起来要买小鹅了。 趴在阴凉地的翠翠听到动静,尾巴晃了晃,“汪”了一声。它大大的一张肉饼脸上写满嫌弃,在她的围攻下,“滋溜”从她的腿间跑了出去。 江凝边喊边追:“翠翠,等等我啊!我给你带了肉包子!” 翠翠在空中旋转跳跃,头也不回,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里。 因为行宫附近都是魔兵魔将们,所以魔修们并不担心自家崽崽会走掉,平日里都是放开了玩的。 江凝很快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跑了好一会儿,很快到了所有人都说的“边界”。叔叔们都说这根线外有威胁,有会吃人的妖怪,让她别跑出去。 可是翠翠出去了啊。 她噘着嘴,两手抱胸。 巡逻的魔兵们一丝不苟,她换个方向,发现还是有魔兵叔叔。 就在她以为今天不能出去时,一个魔兵叔叔突然捂着肚子跑开了。 江凝警惕地盯着四周,两只小短腿跑得飞快,到了外围。 “翠翠,你在哪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肉包,晃了晃,“好香啊,翠翠。你要来吃吗?” “吧唧”,她后背被撞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埋在沙土里,吃了一嘴的沙子。 她站起来,“嘿咻嘿咻”地拍拍衣服,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 她向来不喜欢哭,只是发现偶尔爹娘凶她时,她一哭他们就不凶了。她懵懂地利用这点,达到过自己的许多目的。眼下没人,她也不高兴哭。 撞到她的两个人已经走在前面了。 他们穿的衣服很奇怪,带着高高的帽子,手里还拿着锁链。 江凝细细一看,在太阳底下,他们的身形一晃一晃的,似乎随时能被融化。她来了兴趣,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两个叔叔走啊走,来到一处山谷间。 她知道这里就是小银山,爹爹指给她好几回。 两个飘着的叔叔站在湖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什么。左边那个推了同伴一把后,一头栽进蓝色的湖泊里。 “等等我。”被丢下的那个叔叔也跳到湖里。 江凝挪到湖边,爹娘以前跟她说过,不可以靠近水的。 她伸手一捞,指缝间滑下几滴水珠。再一捞,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一个人都没有,江凝两手抱膝,学着刚刚两个叔叔的模样,一头扎进湖里。 第38章 “咕嘟咕嘟。” 一到湖里, 她嘴里冒出泡泡,两只小短腿不停扑棱着使劲挣扎。 她眼睛被湖水刺得厉害,恐惧让她本能地想哭, 可一张嘴, 那么多的湖水就往她喉咙里跑,肚子里好痛。 渐渐的, 她没力气了。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她往上,浮出水面时,好像有人拉着她的后颈把她扔到了岸边。 江凝还没来得及睁眼, 感觉肚子被使劲一压,刚刚喝进去的水就全部吐出来了。 “咳咳。”她坐起来猛哭, 揉着眼睛想回去找爹爹。 “她怎么回事?”头上传来一道缥缈的男声。 另一人回:“不知道啊,阳寿未尽, 怎么就能掉到湖里了?” “唉,不管了,让她走远点,我们继续。” 江凝从指缝间一看,是刚刚两个叔叔! “叔叔!是你们救得我嘛!”她哭了一会儿, 肚子里不再那么难受,连忙爬起来追着他们问。 两个叔叔脚步一顿,对视一眼, 面面相觑。 江凝是个有礼貌的孩子, “叔叔, 娘亲说,如果别人帮了我,我就得说谢谢!谢谢叔叔们!你们可以到我家吃饭。”她大眼睛眨巴眨巴,发出邀请。 其中个子高的那个叔叔笑笑, 低头问:“小孩,你能看见我们?” 江凝点头如捣蒜。 “奇了,魔域怪事多。按理说这么大了应该看不见我们才对。” 民间有传闻,婴儿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是他们冥界的人。可这个稚子明显不是婴儿,居然还能看到他们,可不是奇了吗? 江凝听不太懂,但她依旧扬着小脸,等他们同意。 两个叔叔摆摆手,“下回再去你家,快离开湖边。” 江凝有些失望。一缕微风从后面吹过,扬起她细软的发丝,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扭头去看。一团几乎看不清的红色东西俯身飞来,经过她时,她被那股大力直接撞得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浑身都痛,她皱着小脸,龇牙咧嘴地去看那团把她撞飞的东西。 好像是一个人。 她和两个叔叔打起来了! 只见红色宽大的袖子下伸出五根锋利细长的银色指甲,指甲面上还倒映着一旁错愕的小江凝。红衣女子手一扬,一股巨大的力量扼住其中一个叔叔的脖子,她顺势贴近,五指并拢,那叔叔的脖子就被她扭断了。 变故太快,另一个叔叔刚刚抛出手里的锁链,旁边那人就已经死了。 “天界的人!”活着的叔叔很害怕,嗓子都在颤。 刚刚杀完人的姐姐轻笑,指甲还不停往下滴着血。她拂面转身,皮肤如雪,乌发如墨,很漂亮。只是她舔指甲血的动作让江凝感觉脖子一痛。 “呵呵呵,”她笑地很奇怪,细长的眼尾上挑,有点像娘亲说过的狐狸精。 “你不怕冥君告诉天界么!”活着的阴差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目光触及同伴的尸体时,面色一变。 女子巧笑嫣然,指甲点着红唇,步步紧逼。 “哎呀呀,我好害怕。想杀就杀喽,还会留着活口让你告诉冥君吗?”她手在空中展开,轻轻一握,湖里的水像是被一根巨棍挑起,瞬间结冰,一道十丈长的冰棱飞到她手心。 周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蔽日,一道从天边而来的红芒像是即将落日的夕阳,把光辉洒在每个角落。 妖艳女子哼了声,举起冰凌,“唰”地掷出。冰棱撕裂空气,造出漩涡,与阴差的锁链相抵,竟丝毫不停,瞬间插入他的喉咙。 江凝注意到她扫视的目光,连忙撇到一边,揪着自己的鞋子,浑身颤抖。 “小娃娃?你能看见我,对吗?” 鞋底吸饱了血踩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江凝被风吹得身形不稳,抬头一看,原来制作出红芒的是顾叔叔!他自远方掠来,虽看不清神情,但是目的地就是她这边! “顾叔叔!”她边跑边叫! 一条火龙在空中翻滚出现,它嘶吼一声,口中渐渐凝出一个炙热的黑红火球,朝江凝身后投去。 红衣女子手一翻,诺大的一团湖水在空中爆开,试图浇灭火龙。 炽热的火龙吐出火球后,来不及吐第二个,身子一转,便被冰凉的湖水浇透了身子,顿时偃旗息鼓砸在湖面上,湖面一小部分的水沸腾,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顾云舒还未到,袖子一拂,江凝便被带到他手中。 “顾叔叔。”她难受地动了动被抓着的后颈。 顾云舒目光很冷,并不理她,直勾勾地盯着湖边的红衣女子。 良久,他唇瓣轻轻开合,吐出两个字:“卫雅。” 卫雅做作地搔首弄姿,对着湖面打扮自己。 “哎呀,这是新任魔尊吧?”大开的裙子在她一步一晃间,露出雪白的一双大腿。她用一种轻佻的眼神把顾云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长得一点都不像你爹。” “既然我是你爹的魔后,那也就是你娘。儿子,叫一声娘给我听听。” 顾云舒定定站在空中,扫视一圈,落在即将消散无形的两个阴差尸体上。卫雅的目光顺着他移动,手一挥,那两具尸体就彻底没了。 “坏人!”江凝大叫,“顾叔叔,她杀了两个叔叔!叔叔们救了我!” 江凝的语言组织能力还不好,她这样一说,顾云舒以为是卫雅想杀她,结果被两个阴差救了。 不过……“你能看见那两个人?”他一双大手按在她脑袋上,使劲揉了揉。 江凝使劲点头。 “我说,儿子,那个女娃莫不是我孙女?这么宝贝?”卫雅一边说,长长的银指甲在空中画了一圈。 平静的湖面微微颤动,它像是一个装满水的平底锅,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倾斜着拎起来。 一层厚厚的冰迅速蔓延,跳出湖面的小生物全被扭曲粉碎。 她身形一闪,几乎立在云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一层层的冰花自湖底纵向横向蔓延,所有的湖水在顷刻之间被她冻成了一团! 顾云舒周身的气息猛地滚烫,后背隐隐冒烟。他看了眼江凝,犹豫着把手覆上她的肩膀,一团光膜把她牢牢包住。 “叔叔?”她在里面戳了戳,搞不懂状况。但她看到对面那个女人在动手了! “后面,当心!”隔着一层光膜,她的声音有些闷,顾云舒反手一推,这个包裹着她的光膜微微晃动,而后便以可以刺破虚空的速度,迅速后退,不过眨眼,便消失在视野里。 湖底最后的一滴水彻底被冻结,卫雅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她五指成爪,整个湖身瞬移,掀起暴风,砸向顾云舒! 顾云舒脚尖一点,广袖一挥,甩出无数碎冰,在空中后退数十步。 堪比一座山大的冰块速度不减,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他一愣,回头,发现它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小银山山脚下的新魔都! 一团巨大的黑色阴影笼罩在魔都上空。 此时日光正好,一团团白亮的光线从云中射.出,照在冰冷清脆的冰湖上。 越来越多的光聚集在其中一点,能量越来越大,热量越来越多。 被聚焦的下面的老房子轰然冒出滚滚白烟,很快就被跳跃的火舌包围。 卫雅不仅想砸死他们,还想烧死他们! 顾云舒没有犹豫,转身追上去。 卫雅的声音在空中轻飘飘响起,“你的对手是我呢。” 接着一股猛烈的罡风自他背后掀起,一只堪比小银山的冰箭不知何时形成,此刻它正处于被绷直的状态。 卫雅两只手拉着巨大的箭羽,身体几乎弓成一只虾,还在往后拉。 隐隐的,空气振动,似有雷鸣。 箭羽被阳光映照成七彩的颜色,箭头无比锋锐,像是地狱的恶鬼,大张着嘴要把一切吞入腹中。 顾云舒余光中是即将被毁灭的新魔都,眼前是一到能贯穿他身体几十次的巨大箭羽。 他眉梢一动,飞向身后。 “呵呵,”因为过度用力,卫雅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太不尊重你的对手了。” 她猛地松手。 天地变色。 被释放的箭羽划破虚空,一道刺耳的呼啸声在天地间回荡。 因为速度过于惊人,几乎是一瞬就达到顾云舒身后,它的箭尾与空气猛地摩擦,燃出一团冲天的火花! 火花经过的地方,灰飞烟灭。 就在那道箭羽几乎咬上顾云舒肩膀时,他周身红芒大炽,刚刚的火龙呼啸着自他后背钻出,将他团作一团。 巨大的箭头堪堪刺入他肩膀,空中甩下一道血流。 箭羽还在飞速前进,箭尾的火花还在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顾云舒动了。 他整个身子下沉,放出火龙,并没有阻挡箭羽,而是自下而上包裹住箭身。 在卫雅冰冷的目光中,他顺势而为,只是抽调最后的空气,将箭尾向下一撬。 仿佛能撕裂时空的箭羽撞上已经降临在魔都上空的湖身。 “轰!” 一道道碎冰之声噼里啪啦响起,它们在空中四散,倒映出魔都里走出家门的孩童们。 在她们新奇的目光中,轰然下坠! 破碎声响彻整个魔都,“滋” “滋” 无数魔修们感知不对,纷纷回到魔都。 吴冲屠俊虎各自拿出锤子,找准时机,将那些四散的、还未降临到魔都的湖身冰块砸了个稀巴烂。 几名女修分散在魔都四方,手中掐诀,嘴里念念有词。 很快,一道泛着白色光芒的结界缓缓升起。 那些还未降临的巨大冰块一旦靠近这层结界,便被轰然炸个粉碎。 早已飞回魔都的江凝,身上光膜消散,她好奇地盯着上空。 “好漂亮啊。”一个女童指着满天飞舞的冰屑,伸手转了几个圈,“冬天到了吗?我怎么感觉才过去啊?” 江凝犹豫一下,身边一个体格高大的男人盯着半空,半晌,幽幽对她们说道:“冬天到了哦。” “噗”的一声,女童小小的身子倒在地上,鲜血自她面颊汩汩流出。 江凝要跑,被他一把拦下夹在胳肢窝,趁着人多混杂,他带着她逃出结界…… 第39章 奇怪的叔叔死死捂住她的嘴, 趁着周围一片混乱,逃出魔都。江凝扑棱着双腿,眼观六路, 看到前方大片大片黑色的建筑物时, 双手双脚停止挣扎。 带着自己的叔叔大喘气,一路狂奔, 他似乎很害怕这里。 经过一个拐角,他把自己丢给另一个早早候在哪儿的人,“快去, 就是她!” 糊涂的小江凝衣襟再一次被抓起,这次她一声都没有叫唤, 安安静静地跟着叔叔去到另一处地方。 这里的人好奇怪哦。 街上的行人走路都是垫着脚的,眼睛周围像是被人打了一样乌青。 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飞阁流丹,琼楼玉宇,煞是漂亮。 扛着自己的叔叔嘴里怪笑,把她一把丢尽了大厅。 “魔尊,我把人带回来了!”他嘴角咧到耳根, 眼中瞳仁仅黑豆大。 江凝拍拍屁股站起来,和对面悠然喝茶的男人对视。 他瞧见自己时,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上下眼皮一碰, 挑了挑眉。 江凝迈着小短腿走到他面前, 指着茶杯:“叔叔,我渴了,我可以喝点你的茶吗?” 叔叔好像被吓傻了唉。 小江凝叹口气,少年老成地爬上椅子, 给自己倒了杯水。 “呵呵,”一阵低笑自叔叔那边传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哈哈大笑。 陌生叔叔泪花都笑出来了。 江凝不悦,因为她知道他在笑自己,但是她不懂,她有什么好笑的? “姜宁,你真不认识我了?”他抹了把眼角,乐不可支地问。 江凝吸溜了一口茶,正襟危坐,“叔叔,虽然你认识我,但我不认你。娘亲说了,不能跟陌生人走。你把我送回家吧。” “哈哈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钻进她耳朵。 “好啊好啊,你投胎了,谁都不认识了。连我也忘了。”他感慨好一会儿,才托着下巴问:“你们魔都那边怎么回事?我听到轰隆声了。” 江凝昂着头,“是顾云舒叔叔和一个女人在打架。” “噗嗤。”他又笑,这回是拍着大腿笑的。 “哎呦喂,顾云舒叔叔!哈哈哈,姜宁,你可真是太可爱了!” 被人夸赞的江凝羞怯地挠挠头,“叔叔,你可以送我回去吗?娘亲该担心了。” “不急,你告诉叔叔,谁在跟你顾云舒叔叔打架啊?”他为她倒了杯茶,面上含笑。 江凝嗯了半天,两根肉乎乎的食指搓着自己的脸颊,终于灵机一动,得意洋洋道:“是喂鸭姐姐!顾叔叔喊她喂鸭!” 屠恺乐的笑脸没了,他不对称的两个眼珠子死死盯着姜宁,把她盯得直往后缩。 “叔叔?” “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喂鸭嘛?”她自己都不确定了。 屠恺乐突然站起来,揪着她的后颈来到另一间房。他指着房里唯一的一座雕塑,问她:“是她吗?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她嘛?” 他语调急切,声音凶狠,抓着江凝脖子的地方也超级用力,一小块皮肤都红了。 她呜咽着擦眼泪,“我疼,你放手。” 屠恺乐不耐烦地把她举高,直接把她的头怼着青色雕塑的脸,“我问你,是不是她!” 江凝止住哭,抱着雕塑的脸细细观摩,难为地皱起眉。 她根本看不出雕塑和人的区别。 “算了!”屠恺乐空中举着江凝的手毫无前兆地松开,“啪叽”一下,她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是真的疼了,她疼得哇哇大哭,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往外涌。 “不许哭,他们在哪儿,带我去!” 她被屠恺乐一把抄起,身形几个变幻,人已出现在小银山附近。 因为被摔痛了,她很不配合,一路都在挣扎。 屠恺乐高高扬起手,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特别响亮的一声,“我问你在哪儿!” 江凝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都不肯说。 “呵呵,你还挺有骨气。”屠恺乐没再打她,他已经听到巨大的打斗声,就在小银山那边,还是在新魔都结界之外的,这意味着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赶过去。 想了想,他拎着屁大点的小孩,脚尖不停点地,几个跳跃之后,身形出现在山巅之上。 天边的火烧云,为大地铺上一层暧昧的红。 红裙飞舞的女子站在山谷间,不断有冰棱自她掌心凭空而出,袭向对面的男子。 江凝吸吸鼻子,使劲毕生力气大喊:“顾叔叔!” 诺大的山谷间回荡着她的尖音,正在打斗的两人齐齐停下,望向屠恺乐。 顾云舒眉头一皱,浑身燃遍烈火的巨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之后。 等屠恺乐反应过来,撑着手想离开时,裹挟着恐怖能量,照亮整个山间的火球已经从龙嘴里吐了出来,直奔他而去。他狞笑一声,手一扬,把江凝隔空扔过去。 早已蓄势待发的火龙发出龙吟,龙身扭曲,比火球先到一步,用尾巴尖旋起的风裹着江凝,把她送到了顾云舒身边。 顾云舒此刻已受了重伤,他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身形不稳,被扑过来的江凝往后撞了好几下才堪堪停住步子。 “怎么回事?”他不是把她送回魔都了吗?难道屠恺乐趁着这个时机,偷袭了魔都? 江凝勒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哭。 他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观察起卫雅和屠恺乐。 传言卫雅夫人早就死了,他也只是看过那个一直放在魔宫里的雕塑才认出了她。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冥界的人? 她这几年一只躲在哪儿?为什么可以旁若无人地进出小银山? “卫雅?”那边,屠恺乐两股战战,口干舌燥地唤了她一声。 “魔主,来日再回!”她看都没看屠恺乐一眼,冲顾云舒朗声道。 说罢便要提脚离开,然后屠恺乐又岂能让她走? 他什么招式都没用,就只是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脑袋埋在她肩膀上,蹭来蹭去。 “卫雅,你没死?真的是你对吗?” “噗!”卫雅反手一掌把他逼得后退数十米。 她懒洋洋地拨弄头发,歪头端详好一会儿。 “是我啊!是我!屠恺乐!” 那一掌打在他胸口上,他气血翻涌,饶是如此,还是死死盯着她,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你为什么要假死?你知不知道,我这几百年过得有多痛苦?” 一丝了然浮上卫雅面颊,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嫌弃与鄙夷。 仿佛跟他讲一句话都会脏了她的嘴。 江凝耳尖动了动,在顾云舒怀里转个方向,瘪着嘴指向屠恺乐。 “叔叔,他打我!” 顾云舒还在分析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没工夫理她。 江凝愤恨地用肉爪子拍他的肩,“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揍他!”她声音一抖,就开始撒泼。顾云舒被她闹得没办法,把她放在山头,敷衍道:“等会爹爹就来了。” 那边两人已经打起来了,准确地说,屠恺乐在单方面挨打。 数十根冰棱插在他身体各个部位,他人被钉在山壁上,一下都不能动弹。 鲜血顺着四肢流下,他脸色惨白,费力地抬眼,只想看她最后一眼。 卫雅厌恶地高抬手臂,最后一支冰棱,对着他的心脏。 “为……什……么?”他问,声音细如蚊蚋。 “借他人之躯苟活,你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我要是你,早就寻死了。既然你不愿,那我来帮你。”卫雅终于对他说话,却字字珠玑。 他惨笑,闭眼等待死亡。 “叔叔,有白烟。”江凝若有兴致地看着那团躲在阴影里的白烟。它借风而行,在冰棱即将扎进屠恺乐心房时,一头撞进他的胸腔里。 另一股极为稀薄的白烟被他撞出来,飘在空中几乎维持不住身形。 被钉着的身躯开口:“姑奶奶饶命!这是我的身体啊!” 卫雅冷哼一声,五指一吸,那冰棱猛地停下,但是已经来不及,“噗”地扎进一个尖尖的头,刺破了他一寸肌肤。 她大袖一挥,钉着他的冰棱全部滴滴答答地融化成水。 费香摔倒在地,满脸感动。 “三百多年!三百多年啊!我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他浑身是伤,也知道面前这女子不好对付,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头,“姑奶奶再世之恩,小人日后一定报答!” 卫雅摆摆手,把空中那团微弱的魂魄也甩给他,“你自己解决,我就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了。” 费香几乎控制不住狞笑,忙点头应是。 “魔主。”她声音不大,却能让远在对面的人听到。 “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她目光落在没有一滴水的湖底,“屠恺乐我就帮你解决了,还请忘记今天的不愉快。我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懂了吗?冥界天界内部的事,自己会解决。你非要把魔族拉进来,那吃亏的必然是你。” 说完,她身形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来没来过。 费香尴尬地摸摸鼻子,“魔尊,我可不是屠恺乐!我是费香哈,我就先走了。” 一团火球从侧面飞扑而去,他因为受了重伤,手忙脚乱地扭来扭曲,险险避开。 顾云舒带着江凝来到他的身边。 夕阳渐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交叠在一块,江凝从他身后钻到面前,盯着费香眼睛滴溜溜地转。 “啪。” 她伸出小手,打他的头。 费香哭了,“小妹妹,刚刚不是我打的你。打你的人在这儿。”他把袖子里一团白烟抖出来,“我可以送给你,你爱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江凝小脸紧绷,“骗子!” 有了顾叔叔坐镇,加之费香也没敢还手,她试探地举起爪子,还想再打一下。 顾云舒在空中接住她的小手,把她拉了回来。 “给你两个选择。一,杀掉他,回到新魔都,把小鬼全部超度。二,”他还没说完,费香右手一挤,手心漂浮的白烟连叫都没有叫,直接渣都不剩被灭了。 费香讨好地笑:“一一一,我选一。魔尊,我这就去魔都,把那些鬼都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顾云舒上前,在他额心一点,顿时凝出一个火焰符印。 “若你反悔,你体内神火将会反噬。” “我懂我懂,保证完成任务!”他苦哈哈地保证,贴着山壁磨磨唧唧,“魔尊,我可以,走了吗?” 顾云舒点头。 江凝不服,还想狐假虎威地追过去,被他一把抱起,“魔都出事了,你不想找你爹爹娘亲吗?” 小江凝恍然大悟,“我找爹爹打他!顾叔叔,我们快回去!” 顾云舒:…… 第40章 小银山山脚下的魔都内, 骚乱已经停止。 满地俱是碎冰与鲜血,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型冰团伤到的魔修与凡人躺在路边,等待医修们的治疗。 江凝趴在顾云舒肩头, 愁苦地皱起眉头。 “叔叔, 他们疼不疼啊?爹爹娘亲不会也受伤了吧?我的小鸡仔应该没事吧?别的叔叔家的小孩会不会哭啊?叔叔?” 顾云舒环顾四周,没理她。 “叔叔!”她大叫, 因为他三番五次的忽视而恼火。 抱着自己的人脚步一顿,把她丢给了另一个看起来情况还好的叔叔。 “把她安置在行宫里,我去找吴冲。” 魔兵叔叔的地位好像很低, 顾叔叔跟他讲话时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江凝转而问他。 这个魔兵叔叔知无不言,把她想知道的全告诉她了。只是爹爹娘亲的情况她还不知道。 很快两人来到行宫, 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在这场浩劫中,一点损伤都没有, 堪称固若金汤。 里面密密麻麻地挤着好多老人小孩和凡人,江凝听话地挑了个座位,正襟危坐,一直到娘亲寻来。 “你个死孩子。”江兰一见到她,那眼泪是哗哗地流。 “身上怎么都湿了?”她戳着江凝的脑袋, 又来来回回地把她转来转去,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娘亲,”江凝撒娇地扑进她怀里, 小脸蛋拱了拱, “我一直跟顾叔叔在一起, 没有事。” 江兰丝毫不为她的嬉皮笑脸所动,反倒是捏住她的右脸颊,“恶狠狠”地晃了晃。 “以后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待在家里。” 江凝在她怀里转圈圈,“娘亲~” 江兰忍不住了, 把她抱到怀里,使劲香了几下,又拍了好几下屁股,这才问:“衣服怎么湿了?掉哪儿了?” 怎么还没忘记啊,江凝嘟囔,余光瞟到有几个人身上也是湿的,立即撒谎,“冰块快砸到我时,顾叔叔放火把它们融化啦!水就落在我身上了。” 虽然还存疑,但是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江兰没再多问,跟着其他女修帮忙,收拾残局。 ———— 夜晚,吵闹的行宫犹如被灌进一杯凉水,慢慢冷却下来。 顾云舒和吴冲屠俊虎几名魔将聚集在一起,商量事宜。 “魔尊,新魔都那边,小鬼们的数量骤减。但是桀桀桀还在负隅抵抗,我请求去收服他。”吴冲读了属下发来的遇见消息后,主动请缨。 顾云舒没有反对,“你和屠俊虎,再领着几个人,去把那边办好。剩下的分一波人把这边处理好,还有一波跟我去小银山山里,我要去查看那边的情况。”泛黄的纸张在他掌心翻动,他不由握紧,盯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眉头越皱越紧。 “老虎,把江凝叫来,我要问她一件事。” 被点名的屠俊虎“哈”了一声,搔了搔头。他家崽崽能有什么大事被魔尊问?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睡眼朦胧的崽崽抱过来,小心哄着她:“就一个问题。” 江凝在他怀里蹬了几下腿,找个位置重新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遣散众人后,屠俊虎不得不通过打屁股这件事让崽崽苏醒。 江凝揉揉脸,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一条缝。 顾云舒趁着这个时机,抓紧问:“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为什么要杀你?” 江凝:“什么红衣服的?” 顾云舒:“今天跟我打架的那个女人。” 屠俊虎怀里的小人思索半天,讷讷道:“不知道,两个叔叔救了我之后,她就出现了。” “你干嘛了?两个叔叔为什么要救你?” 江凝哼了声,不耐烦地往爹爹怀里躲,“不知道。” 屠俊虎尴尬地挠挠额角,把她抱正,“崽崽,好好回答顾叔叔的话。这很重要。” “不要!”江凝来了脾气,两只腿跟装了马达一样乱扑腾。 “我要回去!我要睡觉!” 顾云舒绕过桌子,从屠俊虎怀里掐着她腋下,把她抱到自己面前。 他看向她,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震荡开来,刚刚还在闹的江凝一下就消停了。 “告诉我实话,这很重要。” 江凝噘着嘴扭头去找爹爹,爹爹已经退到一旁,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想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点什么来。 “不说实话就打。”顾云舒毫无羞耻心地威胁。 两行清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 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哭,莫名给人风中小白花的感觉。 “咳。”顾云舒卷起袖子帮她把眼泪擦掉,换了个策略,“说实话我就天天打你去吃好的,你爱吃什么我都会买给你。” “魔尊!”屠俊虎怪叫,“不可!” 顾云舒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真、真的吗?”江凝把他衣襟抓出两个小揪揪,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顾云舒点头。 一抹流光在江凝眼中一闪而过,她揪着两边的发髻,下巴搁在他脑袋上,拼命回想。 “今天我去外面玩,一个叔叔撞了我,我跟着他们走,他们跳到湖里,我也跳进去——” “什么!”屠俊虎猛地拍桌子,嗓门大得能震死人。 “崽崽,你再说一遍!” “呜呜呜。”江凝抱着顾云舒的脖子就哭,把眼泪全蹭在他的衣服上,“爹爹要打我!” 屠俊虎的确要打人,什么叫“他们跳进湖里,她也跳下去?”荒唐!愚蠢!今天不打她,他就不信屠! “老虎,先让她说完。” “然、然后,两个叔叔把我捞起来,说我什么什么未尽。我让他们到我家吃饭,他们说以后来。再然后,那个姐姐就出现,一句话都没说把他们杀了。” “你能看见那两个阴差是吗?” “叔叔,什么是阴差啊?” 顾云舒皱眉,没理她,“老虎,我带她去一趟小银山,你跟我一起。” 江凝在他这吃瘪无数次,早就不满了。但是爹爹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她决定还是呆在叔叔怀里。 * 清冷的光辉照在小银山山头,这里遍布魔修。 一路走过去,大家都同魔尊问好。两个大人一个小屁孩来到湖边,俯视湖底深处。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似乎湿润的土壤吸收了全部的月光。 顾云舒带着江凝跳下去,呼啸的风与低温使得江凝往他衣服里钻。 他放出几片火花,照亮脚底下。 脚底湿滑,黑漆漆的,黏着的土块随意地摆成各种造型搭在一起,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走了几圈,问她:“你下来之后,看到什么东西没?” “没有。”她很果断,“什么都没看到。”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下来吗?” 江凝还是摇头。 顾云舒有些失望,他抖出袖子里的纸,对着悬浮的火花看了半天,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江凝小手把它抚平。 她夺过他手里的资料,眯着眼睛凑近去看。 顾云舒笑,“你看得懂啊?” 江凝点点脑袋,“十一月,下雪了。” 她读得很慢,磕磕绊绊的,但还是读出来了,“十二月,我……”她歪着脑袋,“草丛……几个晚上……” 早在她说出“十一月时”,顾云舒的目光就变了。 他没有什么表情,盯了她半晌。 当初……宁宁说得也是这般吧? 一丝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他的脸颊,他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尽,再也不能站着。 “叔叔,怎么了?”江凝好奇地问。 疲惫的双腿因为这一句话被迫站好,他幅度很小地摇头,抬脚又回到上面。 江凝还歪着脑袋在认字,顾云舒一声不吭地把她还给屠俊虎,背过身去。 寒风呼呼地吹着,经过山口时,与特殊的地形呼应,发出“呵呵”的低音。 他听着这一切,目不斜视,眼神却是空洞的。 江凝从屠俊虎怀里下去,绕到他身后,靠着他的腿,晃他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炫耀“叔叔,这几行我也会!”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堆积在心头的阴郁越来越多。 江凝呱啦呱啦地讲了一堆,抬头被吓了一跳。 “叔叔,你的眼睛里……有水欸。” 第41章 江凝虽然才三岁, 但她每天都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有个大姐姐,她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记得第一次做梦醒过来跟娘亲说时, 她捏着自己的脸蛋告诉她:“小孩子是不会做梦的。” 江凝不信, 她就是做梦了,还梦到大姐姐了。 所以以后每次做梦, 她都会缠着爹爹乐此不疲地掰着指头告诉他,自己在梦里做了什么,学了什么。 爹爹抱着她, 一开始还聚精会神地听,时不时敷衍两句。可往往不到两盏茶的时间, 他就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 好气哦,江凝决定以后都不讲梦了。 她对那位大姐姐好奇的心也淡了下来, 只是偶尔在梦里经历强烈的感情波动,第二天才会后知后觉:她又梦到她了。 没想到自己在梦里学过的东西居然会帮上顾叔叔,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是……顾叔叔,他怎么就哭了呢? 是哭吧? 记得有一次她贪玩, 从半人高的草垛上跳下来,摔得下巴、两条手臂、两只膝盖上都是血,娘亲那会子不在, 是爹爹抱着自己给她涂药的。 他默不作声好久, 等她讨好地去拽他的衣角时, 发现他的眼眶红红的。 江凝不太明白,明明是她摔伤了,爹爹为什么要哭呢? 她用小手帮爹爹擦眼泪,瓮声瓮气地问他:“爹爹, 你干嘛哭啊?” 爹爹一下就怒了,“谁说老子在哭啊!我这是眼睛里流水了!” 江凝想破小脑袋也还是不太懂,包括娘亲,她哭的时候也会否认自己在哭,为什么大人就是不肯承认呢? 她懵懵懂懂地告诉小伙伴这件事,结果她们也纷纷表示赞同,最后几人得出结论: 小朋友哭才叫哭,大人哭就是眼睛里有水。 她们发现这个大秘密后,都迫不及待地长大,好告诉以后的小朋友:“姐姐没有在哭,只是眼睛里有水哦。” 江凝摇摇脑袋,回头去看爹爹。 爹爹低着脑袋,两手搓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副很无措、很为难的表情。 他冲她招手,江凝迈出两步,又回到顾叔叔身边,拽着他的衣角示意他蹲下来。 顾叔叔像以往那样,很听话地蹲下。 寒风擦过江凝的耳边,吹到顾叔叔脸上,一下子就把他眼睛里的水吹干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用大拇指,把仅有的几滴水珠擦干净。 顾叔叔以前也帮自己擦过眼泪,她也要帮他。 屠俊虎盯着面前两人,不得不感叹,还是做小孩子好啊。 无忧无虑的,即便发现魔尊在哭,第一反应是帮他擦眼泪,而不是像他,只想躲得远远的,免得日后被魔尊记起来看到他的狼狈样,被排斥。 不过话说回来,魔尊他下去一趟,为什么要哭啊! 他站在原地,四十五度望天,假装在看风景。 顾云舒看着面前的小人,深吸一口气,收敛所有思绪后,拍拍她的发顶,把她交给屠俊虎。 “夜深了,带她回去吧。” 屠俊虎一个机灵,抱着自己女儿埋头就走。哼哧哼哧走到一半,才想起作为下属,他还没有表达“下属的关怀”。但是吧,他又害怕日后被秋后算账,于是摇摇自家女儿的胳膊,“跟叔叔说再见。” 江凝下巴搁在爹爹肩膀上,朝顾叔叔挥手:“叔叔,我们走啦!再见!” 一道清冷的光辉映在顾云舒脸上,显得他有几分冷漠疏离。然而当望向她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无比柔和。 “再见。”顾云舒朝她笑笑。 屠俊虎和江凝离开。 脸上挂着笑的男人顿时面无表情,他身形一闪,在空中留下几道虚影,不过片刻,就已出现在被抛弃的旧魔都。 旧魔都荒芜萧条、满目疮痍,随处可见的巨型蛛网笼罩着破败的房子。 他宽袖一挥,被灰尘黄沙铺满的大地露出原本的面貌。一条指宽的黑线在他脚边,延伸而去,贯穿整个魔都。 当年他从冥界回来,当即用斩仙剑和昆仑镜打开这条通道。它不仅方便了冥界的阴差来抓鬼,也为他去冥界提供了一条小径。 神火自背后燃烧,脚下的黑线顿时跟活过来一样,歪歪曲曲地想躲开。 他祭出仙剑,广袖高高扬起,一挥! 一道刺目的白光在空中久久不愿散去,黑线被生生劈开,断口处自下而上吹来一阵阵阴风。 顾云舒当即脱离身体,以元魂形态跳下去。 还是以前那条通道,不过孤魂野鬼多了不少。 冥界比之前看起来更破败,青色的建筑雾蒙蒙的,好似被风一吹就会消散。 路上的阴差也不见几个。 他自顾自地来到之前接见他的那间殿堂。 无一人迎接。 青衣男坐在窗边,喝着茶,见到他来,挑了挑眉。 “魔主,稀客啊。” 顾云舒坐到他对面,打量他一番,率先问道:“冥界是不是要没了。” “咳咳咳!”青衣男被呛了一下,倒也没有恼羞成怒,笑吟吟地撑着下巴,等他接下来的话。 顾云舒冷哼一声,“你说过,会让姜宁投胎在人界,保她一生平安,万事顺遂的。” “难道不是吗?”他面前浮着单独的一张纸。 “因为当初后土大帝来,我便没有按照冥界的规矩来,反而直接送她去投了胎。按理说……” 他的话在看到纸上的内容后消失了。 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他挠头,“可能是因为她被标记了的原因。” “什么标记?” 青衣男笑而不语。 顾云舒没有多少耐心,当即威胁:“再不说,就把你这儿一团火烧了。” “不是我不说,而是这个秘密牵扯到我们冥界的大事,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顾云舒想到今天小银山魔都差点被卫雅毁了的场景,冷笑:“魔界已经被牵扯进去了,卫雅把两个阴差杀了,为了警告我,她甚至不惜准备杀了全魔都的人。”他强调道:“冥君,你和天界的事我不想去了解,但是事关江凝,事关魔都全体人员,我无法置身事外。” 青衣男赞同地点点头。 “妖族近些年来式微,这你是知道的吧?” “废话。” “呵呵,自天道化形消亡,仅天界一界就分去它三成功德,自此鼎立六界,而其余五界总共却只分到四成,没有哪界可以单独与其对抗。” 顾云舒:“你想说什么?” 青衣男眼里精光一闪,“我不是冥君,真正的冥君在几万年前就失踪了。” 顾云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了防止骚乱,我作为冥君身上的一片鳞,成功化形成他的模样,坐镇冥界。然而没有冥君的冥气支撑,整个冥界都在飞快地衰弱。阴差们死的死逃的逃,你也看到了,外面的小鬼甚至敢公然在外面游荡,却没有阴差抓他们。再这样下去,冥界迟早有一天,会消失。” 顾云舒缓缓摇头,“不是消失,是替代。” 青衣男喝口茶,即便最终讲着生死存亡的大事,也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对,想替代我们的,”他食指朝上,“只有它。” “然而在姜姑娘来后,我准备送她去投胎时,发现了她身上的青鳞标记。” 两人靠着的窗户哐当哐当作响,顾云舒在青衣男深沉的目光中,抬手敲了敲桌子。 所有的细枝末节被杂糅在一起,他想分辨,却苦于没有一条主线。 但他知道了一件事,“所以,冥君被扣押在……魔界?” 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想到卫雅今日的所作所为,他又觉得有了点头绪。 之前宁宁读的那些日记,其实是卫雅和冥君? 冥君被困在魔界,卫雅是天界派下的看守人。 “对,扣押。姜姑娘应该是遇到过他,被其标记。等她来投胎时,我们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标记,他在——求救。” 宁宁遇过冥君?是因为她是鬼吗? 顾云舒抬头,“你还没告诉我,这跟她降生在魔界有什么关系。” 青衣男愣了愣,“吸引。” “什么?” “她被标记过,她就会被冥君吸引。以后不论哪一世,她都会降生在冥君身边,”他嘴角一抽,硬着头皮讲,“伴其左右。” 顾云舒冷笑:“你怎么不早说?” “这个,我已经人为干扰过了,但是没想到还是抵不过冥君的力量。”他心虚地眼睛乱瞟,转移注意力问道:“天界的人去魔界杀人了?” “你已经找到他被关押的地方了吗?” 对面的男子站起来,“哗”一下抖开扇子,使劲扇了扇。 他目光如炬,看向顾云舒,“本来只有一个模糊的范围,但是阴差死了之后,我就知道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湖。” “你准备怎么做?如果天界抵死不认、抵死不放呢?” “那就打。” 扇子“唰”地闭上,青衣男恭敬地朝他作揖,“魔主,天界欺人太甚,过去他们打妖族,导致妖族式微。现在又囚禁冥君,妄想取而代之。若冥界真的同妖族一样,那下一个,必然是魔族。还请魔主不吝战力,帮我们,也是帮自己一把。” 冥界风雨欲来,魔界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天界几万年之前就在筹划这件事,可见其狼子野心。 更遑论卫雅今日所作所为,完全不把魔族之人放在眼里。 或许,从他们决定把冥君囚禁在魔族地盘那一天,想的就是让两族同时覆灭。 顾云舒起身,把他扶起,“若真有那一天,魔界不会坐视不理。从明天开始,小银山周围将搬空,你们可以随意进出。” 青衣男眼神有丝犹豫:“魔主,姜姑娘一事,只能等到冥君出来,让他亲自抹除气息,方能解决。” “知道了。” 顾云舒回到地面,站在魔宫俯瞰整个魔都。 没想到,出了一趟宁宁的事,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秘密。 他脚尖一点,已来到一条街上。 放出神识,他扫过屠俊虎家中,找到了正躲在被窝里的江凝。 她小小的一团,正在啃一个苹果大的糖果。 糖果实在太大了,她吃了几口放在碟子里,撑着下巴双目放空。 没一会儿她抱着一只小熊推开门,站在院子里好一会儿,酝酿好豆大的眼泪后哭哭啼啼地敲响了一扇门。 “爹爹,娘亲,我怕。” “我不要一个人睡,有妖怪……呜呜呜。” 顾云舒:…… 小时候的江凝跟姜宁真的很有差距…… 第42章 大结局(一) 清晨, 温和的日光压着茫茫大地。 像是被按下开关,魔都内一户户人家陆陆续续醒来。 江凝被娘亲从被窝里拖起来,一张沾着冷水的毛巾“啪”地盖在了脸上。她瑟缩着抖了抖, 两只小手按在毛巾上, 顺时针擦脸。 等洗了脸,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娘亲去厨房, 像条小尾巴一样。 江兰把粥递到她面前,听到外面的动静喃喃自语:“怎么回事,那么吵?” 她去外面看了一眼, 回来时脸色不太好。 “肿么了?”江凝脸颊鼓鼓的,问道。 “吃你的, 别讲话。” 江凝黑黢黢的眼珠子一转,晃着两条腿要喂。 江兰捏她的脸颊。 “夫人!”屠俊虎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端起江凝的粥喝了好大一口。 等放下碗,里面几乎变成空的了。 “魔尊让我们今天就搬走。”他畅快地舒了口气,“所有人。” “怎么了?”江凝小大人一样发问。 屠俊虎摸摸她的发顶,“那边的魔都比这里条件好,而且那里也还有许多魔修人类, 我们过去,全部接管。” 等到中午,搬家的动静越来越大, 跟浪潮一样席卷了整个魔都。 屠俊虎要率先去屠恺乐那边的魔都, 看着江凝, 咬咬牙把她抱过去了。 “娘亲不来吗?” “娘亲收拾东西,等会会有魔修把她送过来。你待在娘亲身边只会捣乱,先跟着我。” 江凝撇撇嘴,等到了地方, 她才发现这里是有多么好玩。 好多小人啊! 关键的,别人都看不到他们! 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她跟只蝴蝶一样穿梭在这些瑟瑟发抖的小鬼中间,玩得不亦乐乎。 —————— 原本的旧址魔都上,一条黑线经过魔宫,贯穿大地。 一双惨白的手从黑线里冒出来,没一会儿,青衣男的面孔暴露在阳光底下。 他抬头一看,顾云舒就站在他身边,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拍了两下手,从线里跳出来,身后跟着一串串的阴差。 “魔尊,走吧,烦请带路。” 虽然他知道冥君就在湖里,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好喧宾夺主。 几人外加十几个阴差,“嗖”一下就来到小银山山谷里。 湖底很深,湖口巨大,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天空。 青衣男高高浮起,手一挥,一片青色的光芒烈烈扬扬地飘散在四方。 它们又如同化为实质,淡淡的一层,笼罩着湖口。 湖底黑黝黝的一团被遮住。 里面安安静静。 他歪歪脖子,示意阴差们待在上面,自个儿率先挤开那层光雾,纵身跳了下去。 起风了,没有被绿植覆盖的土地早已变成沙石。 细沙裹着土块,砸得每个人脸上发疼。 风越来越大,耳边尽是从遥远天边而来,呼啸狂躁的怒吼。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 顾云舒却动了动,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抬头,眼眸里倒映着无数灿烂飞扬的金光。 数不清的金光裹在风声中,悄无声息,瞬间降落在大地上。 天地一色,时空凝滞。 所有人的感官都被封起来,就连尖叫都发不出一声。 腾跃燃烧的金光铺满大地,整个小银山“轰”地爆.炸,碎成了粉末。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滴到土上,却是鲜红色的。 这还没完,金光依旧一道一道而来,它们叫嚣着烧尽一切生命,沿着土块以迅雷之势往魔都逼近。 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 外围的魔修们变成了地上四分五裂的残肢,面上还带着死前茫然的神情。 突然,金光腾空而起,像一条在草丛中匍匐的蛇。 它高高扬起蛇头,吐出火焰芯子,扑向一个还没来得及从魔都撤退的凡人。 那凡人早已被吓得走不动路,连滚带爬地抱着根柱子。 蛇头落下——噗嗤。 一道泛着光的身影举着莹白的剑挡在了两方中间。 他表皮冒着白烟,皮肤燃烧殆尽,污血顺着肌理一条条流下,滚烫腥热。 “魔、魔尊?”被救下的那人哆哆嗦嗦地叫。 身前的男人赤着上身,光着脚,与天上降下的一团团巨大金光相比,他太微不足道。 然而在这小小的一方土地,他却顶天立地。 “告诉魔将们,”他缓缓扭头,已看不清原本面貌,“开启传送大阵,把所有魔修凡人,全部送到人界!” “好、好,好……” 待他离开,顾云舒这才仰视上方那一团团金色的神火。 那包含其中的狂暴能量远比他的更强烈、更张狂。 金光之上,遥远的云端,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们俯瞰整个魔域,神火在其掌心翻转。 现在……就开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快结局啦。明天决定先酝酿一下,尽量把大结局写出来。但是不一定能完成o(╥﹏╥)o 不更的话会请假。 第43章 大结局 狂风卷沙, 金浪滚滚。 湮灭的小银山中,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 顾云舒心有所感,将附魔的斩仙剑扔到半空。斩仙剑在空中疯狂旋转, 每转一圈, 剑身都会变大,最后它猛地顿住, 剑身微颤,振动空气,撕破虚空, 劈开神火直面而上! 剑尾处拖着一抹流溢的光彩,眨眼之间, 它便势不可挡地冲到了那云端之上。 高高在上的两人被迫分开。 “居然还有斩仙剑这种名字?”神情清冷傲慢的男子广袖一挥,大片大片的白云化成水, 包裹住朝卫雅攻去的斩仙剑,手隔空一握,顿时云化成水,水又变成冰晶,将它冻了起来。 斩仙剑在冰团里左冲右撞, 冰晶寸寸破裂,它力道不减,朝卫雅面门刺去。 “真是狂妄!”他面含愠怒, “今天就用这把剑, 杀了所有的魔!” 卫雅身形在空中不停变幻, 堪堪躲过斩仙剑的攻击,以手遮面,娇笑:“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两人用云彩包裹住身形,急速下坠。 斩仙剑尾随而去。 被神火灼烧过的大地, 一寸寸龟裂开来。 黑色裂纹深入大地深处,开辟出一条条红色沟壑。 炙热的火焰还在燃烧,土块焦黑腥臭。 然而有一处地方却完好无损。 刚刚的响声越来越大,漫天的金光中,一片晶莹的绿色亮起。 它是刚刚笼罩着湖身的那层青芒。 又与之前不同,青芒光滑无比,有了实质的依托,整体呈方形,中间下凹,青色最盛。外围青绿色,颜色逐渐黯淡,直至化为白色。 一道青色的身影立在上面。 天地之间,他如此渺小。 然而正是这么渺小的一个人,他右手扶着青色鳞片的白边,脸色争得通红,藏在宽袖底下的手臂奋力拉起鳞片。 他想把整个巨型鳞片拉开! “冥君!”威严的男声自头顶爆破开来,气势逼人,每个字都化为锋利的武器,攻击着下面的人。 “你与魔界勾结,意欲为何!” 卫雅从傲慢男子背后走出,摸着脸庞阴阳怪气道。 青色身影冷笑,手上动作不停,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我倒是想问问,天界的人无故攻打魔界是为何?” “因为你擅自打开与魔界的通道。” “季抚,不需与他多说。昨日我明明已警告过,然而他们还是一意孤行。”卫雅亮出锋利十指,发丝迎风飞扬,白净的脸上满是狠毒。 被称为季抚的男子手朝空中轻轻一抛,噗嗤一下,火星自他掌心跳跃到空中,变成威猛的金色神火。 神火变刃,携带灭世之威,雷霆与之呼应,在空中留下十几道残影后,直奔青色身影。 包裹在光中得到斩仙剑也在一瞬之间抵在那人面前。 “轰!” 两剑对抗,爆发刺目强光,一白一金,各自荡出磅礴能量。 金色的灵力光晕明显比白色的强势,狂风呼啸中,一个血色的身影跳入那狂暴的能量圈之中,双手结印,按在几乎寸寸崩裂的剑身上,为它延长对抗的时间。 青衣男冷笑,方形鳞片中央卷起白色气旋,他手一抓,那股气旋飞快朝他靠近。他两手抱着它,抱着必死的决心从鳞片空缺处钻下去。 “拦住他!”卫雅大叫。 金火纷纷扬扬地坠向他,他没有抬头,趁白色旋风撑起青鳞的片刻,双手上撑,咬碎银牙,以两肩担起一片小小的空间。 他面目扭曲,身形一丝丝崩解成青色碎片,用最后的力气大喊:“冥君!出来啊!” 周围的空间隐隐振动,似乎被一双举手缓缓合拢。 “咔嚓。” 滔天光芒散去,方形鳞片寸寸瓦解,青衣男和它一起化为虚无。 感觉到身后那猛烈狂暴的气息,顾云舒身形一闪,退到一边。 “轰隆!” 又一道白色的气旋从刚刚破裂的青鳞下方生成。 它与之前的都不同。 刚出现时,很小,很微弱,可一到陆地上,就像如鱼得水,瞬间膨胀数百倍! 神火与膨胀的气旋交缠,天地颠倒、万物动容。 剩余的三人都被这对抗引起的尖锐的啸声刺得后退百步。 “不好!封印解除了!”卫雅大喊,红色的身影像是飞蛾扑火,扑进了那被团团白雾包裹住的一方土地。 大地在动,整个魔域都在动。 碎石像溪流一样往下掉,被白雾包围的土地有什么东西准备破土而出。 “你们都该死!”季抚逼近怒吼,眼角被罡气刺破,哗哗地流着血。 他冷冷看一眼上方,蓦地化为金火原型。 他冲向正在奋力解脱封印的冥君,不料顾云舒的斩仙剑从斜刺里进攻。 神火肆意变换形状,像水流一样包裹住剑身,只听“砰”地一下,斩仙剑碎裂! 顾云舒“哇”地吐口血,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神火旋即蔓延全身。他飞掠至季抚身前,两道金光对撞,谁都不让谁,“轰”地掀起滔天的红焰。 白色的天幕迅速被燃成暗红色。 顾云舒被撞飞,身子像是被打水漂一样,连撞地面几十下,后背露出森森白骨才堪堪停下。 “你的神火还是我的!”季抚狂怒,欺身逼近,手握成爪,一吸! 顾云舒表面的神火瞬时熄灭,像是春天抽芽的柳枝,只不过是往左眼那里抽回的。 他的脸皮不正常地抽搐,左眼表皮之下,不断有东西蠕动。 最后一下,“啊!” 他惨叫一声,眼眶飞溅出血,眼球连带神火,整个被吸出体外。 “卫雅!” 季抚把神火吸收,没有再管顾云舒,因为一声震彻云霄的呻.吟响起。 它似乎刺破了天际,又兜头浇下,每一声回响都恶狠狠扎在脑中。 季抚没有犹豫,当即跳进那方土地。 豆大的雨滴砸在焦黑的土地上,周围恢复平静。 顾云舒艰难起身,捂着心口走到那片湖。 里面黑黝黝的,只有雨滴的声音。 他知道,他帮不上忙了。 现在,是冥君和天界的人在打斗。 魔界到底能不能恢复以往,就看他了。 他坐下调息,磅礴的灵气涌入身体。 怎么回事? 小银山虽有灵气,但人不主动吸纳,它是不会钻进体内的。 湖底一道道浓郁的灵气形成柱状,由下往上喷发。 它太浓,以至于肉眼去看时,可能会把它当成一道道水流。 多年来,魔域苦于天地灵气消灭,其实不然,深藏地底的灵脉都被冥君庞大的身躯压住,没了出口而已。 现在冥君的封印已经动摇,这些出口自然也露出了地表。 顾云舒伤得太重,坐下之后便已动弹不得。他试图周转灵气,吐纳之间,发现丹田已毁,筋脉尽断。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不行……他警告自己,只要冥君赢了,那他就可以安然从魔尊的位子上下去。 现在绝对不行,他咬着牙尖逼迫自己。 骤然间,天地变色。 草木一寸寸干枯变黄、黑色的衣角与各色的屋檐,都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笼罩。 皮.肉渐萎,死气沉沉。 像是有人用名为死亡的灰布罩住了一切。 一团乌云飘在上空,慢慢壮大,轰隆隆的响声让人心悸,仿佛是一只饿兽,要吞噬一切。 一道凌厉的紫色电弧伴着狂涌而来的雷电降下! “轰!” 湖身彻底破裂,看起来倒像是这道雷电帮助冥君脱困一样。 然而顾云舒心里清楚实际上并不是,他拖着重伤的身躯,退后数里。 然而还是不够,脚下的大地像波浪一样在涌动。 冥君,要出来了! 一股股青色液体从地表冒出,腐蚀一切生机。 从脚下大地一直延伸到旧址魔都,八百里大陆,全被覆盖。 云端上又聚了几个黑色身影,他们似乎是在商讨什么,没有再降下第二道雷。 顾云舒盯着脚下,黑土变得柔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渐渐变成沼泽。 他费力抬脚,深吸一口气,跳上还未被污染的土块房屋碎片,向东一路狂奔。 身后的土地像是活过来,翻滚肆虐。 一道泛着青色光芒的玉片破土而出。 紧接着,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周围八百里土地,几乎半个魔域都在晃动! 他到底有多大?顾云舒皱眉,如果冥君仅仅只是出世就要把魔域全部毁掉,那他何必帮他? 顺着大道,他勉强来到旧址魔都,目光触及那条黑线,那个小人时,瞳孔一缩。 “江凝!你怎么在这儿!”他不可置信地冲过去,一把抱起她。 江凝本来就被这些异动吓得瑟瑟发抖,猝不及防被一个浑身血污的人抱起,顿时哇哇大哭。 “是我,顾叔叔!”他抱着她,朝新魔都跑。 江凝不信,蹬着腿要下去。 顾云舒被她气上头,又恨她到处乱跑,当即下狠手打她的屁股。 “你爹爹呢!怎么没把你带上!” 江凝:“呜呜呜。” 顾云舒是真的恨,只要稍微不注意,她随时就能死在这场浩劫中。 身体已经脱力,他几乎抱不住她。 “别哭了,我们走。” 话音刚落,眼前泥土飞扬。 天地被按下暂停键。 一只古老而浑浊的巨大眼珠露出地表。 江凝怔怔的,忘记了哭。 整个地面似乎被一双举手连根掀起,一直掀到半空,魔都变成了空中楼阁。她和顾云舒两人又在这其中坠落。 伴随着细密而刺耳的呻.吟,一块巨大的,占据了全部眼球的青色巨墙升起。 它虽自土中升起,却没有沾染半点黑泥。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那只古老浑浊、阴森可怖的眼睛翻动,青色的眼皮大得如同幕布,有种不切实际的梦幻感。 等到整个魔都被夷为平地,那些巨墙紧密有序排列在空中时,江凝才认出它们是什么。 鱼鳞。 青色的鱼鳞。 因为每一片都无比巨大,所以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 青色的、无比巨大的鱼出土,描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景象。 天边被映成青色,眼下全是灰雾。 终于,在遥远的小银山,轰然一声,铁链的爆破声响起后,这条鱼彻底自由,缓缓向半空升起。 它实在太大了,半个魔域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 “鲲鹏!”不知怎的,江凝突然喊道。 “什么?” 她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即否定。 鲲鹏有鱼鳞吗?是青色的吗?不是吧。 鱼——冥君悬在半空,浑身鱼鳞泛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眼珠子缓慢地转着。 虽然她们看不见,可云端之上的人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冥君在小银山的尾巴是彩色的,几百米长,部分拖在地上,每晃一下,空气剧烈流动,形成迫人的强风! 他们之中,有个人动手了。 白色光晕贯穿天地,经过之处,斑斓四射,它像是被突然插.进画中的一道笔墨,如此的不和谐。 空气被调动,化成冰冷锋利的箭羽,随白光一同而来,仿佛要把这片土地射穿! 占据视野的青鱼身形动都没动一下,只是从嘴里吐了一个泡泡。 泡泡缓慢升空,被风吹着来到那道光预计要落下的位置。 “滋滋。” 毁灭光线重重地来,遇到泡泡却轻轻地被吸收,在里面挣扎许久,噗噗噗地爆开。 像是湖面上荡开的水,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地消融了。 江凝拧眉细听,不曾想听到了抱着自己的人痛呼。 她白净的小手擦了擦他黑黢黢的脸,乖乖地叫了一声,“顾叔叔。” 顾云舒揽着她起身,手递给她,“拉我起来。”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的眼睛。”江凝从他怀里跳下去,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其实还是顾云舒自己起来的,他拍拍她被泥土弄脏的衣服,掐她的脸颊,问:“你怎么来的这儿?” “我的朋友带我来的,它会飞。” 江凝放眼望去,找半天,终于找到躲在泥土下瑟瑟发抖的一群鬼朋友。 “呵呵,走吧。” 若他是一个人,顾云舒可能会留下来观察战局,但是现在江凝也在…… 头顶的青色巨鱼动了动,低吟一声。 江凝跟炸毛一样,毛骨悚然地盯着它。 顾云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两。 不知何时,云端上的人影一个都没了。 天空露出本来的面貌,大地也趋于平静。 天界的人……放弃了。 冥君每转动一点点幅度,江凝都很紧张,她死死抓着顾叔叔的手,瞪着那巨大的眼珠,不知所措。 顾云舒站到她身前,请求:“冥君,还请解除标记。” 半空的鱼没动。 “她也算是你放出求救信号的一个关键人物,请解除标记!” 青衣男说过,标记不解除,那么江凝会永生永世降生在冥君左右。 现在他是在魔域,所以江凝在这儿。 若他回到冥界,那江凝……莫不是要永远待在冥界,做一只鬼了? 虽然不懂冥君意欲为何,但他不会任其发生。 他毫不畏惧地与冥君对视。 浑浊的眼珠转动,鱼嘴微张,又是一个气泡。 这个气泡虽然小,但是跟江凝比起来,可就太大了。 它缓缓下落,罩在她头上,把她整个身体包围住。 顾云舒拦住江凝想要逃出去的动作。 气泡里有水,这些水洗涤着江凝。 她两只小手捂着眼睛,感觉身体有些不一样。 好像被塞入了许多回忆,原本梦里那个不清楚的大姐姐一下子清晰起来,她看遍了她的一生一世。 现代的姜宁,古代的姜七小姐、魔域的小熊、魔域的鬼…… 还有什么东西在剥离…… 她痛苦地大叫,身体里逼出一片青色的鳞片。 等到锋利的鳞片退出体内,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向下倒去。 顾云舒接住她,看着那片青鳞飘到半空,落在了冥君残缺的鱼鳞部分。 “呼。” 等到鱼鳞契合成功,冥君缓缓摇着尾巴,朝西边飞去。 等到最后的彩色尾巴彻底离开魔域,顾云舒松了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他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抱起江凝,一步一步走向东边。 魔修们还在忙着转移凡人,新魔都一片吵闹。 他坚定地朝他们走去。 怀里的小人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顾云舒?” “我带你去找爹爹娘亲。” 抱着她的男人如是说道。 江凝皱起眉头,算了,先不告诉他,自己恢复记忆了。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会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