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魔王城堡生存日记》作者：辰冰 文案 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 帝国第一公主，王位第一继承人， 还是战斗力排行顺位第一龙骑士，被誉为女战神。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就像传说中的所有公主一样，魔王见到在她的第一眼就义无反顾地决定把她囚禁在古堡里。 魔王：留在这里一百天，如果你不能爱上我，我就放你走。 #这是一个兼职勇者的公主在魔堡里每天思考怎么捅破魔王的肺的感人（？）自救故事。#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骑士与剑 相爱相杀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费罗米娜，奥斯维德 ┃ 配角：梅丽普，摩尔，爱丽丝，杰夫 ┃ 其它： 第一章 “……一百天，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一百天。一百天之后，如果你没有爱上我，我就放你走。” 费罗米娜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魔族。 这个男人要么不是真正的奥斯维德·普雷斯科特·笛卡尔，要么就是彻底发疯了。 因为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她是最神圣的帝国国王的长女，高贵的第一公主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同时还是整个人类中最出类拔萃的女龙骑士，拥有女战神之称，但凡是费罗米娜参加的战役，就从来没有败绩。人民无条件地拥护她，相信她能给人类带来真正长久的和平。 但是，这个事实在几个小时前被打破了，被眼前的魔界大领主奥斯维德。他只用了一个魔法阵就摧毁了费罗米娜的全部军队，而又用另一个魔法阵将费罗米娜掳到了这里——他的城堡中。 烂草、枯木、鲜血、焦臭，还有遍野的横尸。 那是费罗米娜不愿回忆起的噩梦，然而现在，那个始作俑者竟然要求她爱他。 未免也太可笑了！ “你做梦！”费罗米娜冷笑着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宁可被秃鹰啄食痛苦而死，也绝不可能爱上你这种邪恶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 她拼命搜刮脑中所有可以用来侮辱奥斯维德的词汇，可她的首席家庭教师霍尔夫人从来都只教她如何在人前保持淑女的端庄，从来不曾告诉过她应该怎么把一个魔族男子骂得跪地求饶，费罗米娜实在很难组织出足够多有杀伤力的语言。 何况，她的对手奥斯维德·普雷斯科特·笛卡尔，在几百年前的大魔王加菲尔德失踪之后，整个魔界实力最恐怖的领主。他其实早就该是实际上的魔王，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前往魔族的王都加冕，反而一直留在和人类交界的边陲森林，甘心只当一个大领主。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奥斯维德淡淡地说，“为什么不试试呢？” “闭嘴，该死的魔族！你杀掉了爱丽丝和杰夫，还有那么多人——” 提到这两个名字，费罗米娜感觉到心口一阵抽搐般的痛苦，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从眼眶中涌出来。 爱丽丝是个如同百合花一般纯洁美丽的红发女孩，温顺而善良。同时，她还是费罗米娜的伴读、青梅竹马，以及从小到大唯一的、真正的挚友。 杰夫则是个英俊正直的青年男性，他拥有雪水汇成的湖泊也无法媲美的蓝眼睛。尽管他不是费罗米娜的骑士，却像骑士一样守候在她身边。后来，这份友情逐渐发酵成了爱情。 爱丽丝是担心费罗米娜的安全才坚持要和她一起来战场的，而杰夫本就是为王国而战的士兵。 这两个人，都在那一瞬间死在了奥斯维德的魔焰之下。 费罗米娜用力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回身体里，她绝不可能在敌人面前哭的，即使死也不可能！ 如果此时手中还有剑的话，她一定会抱着同归于尽的信念，拼死向奥斯维德刺过去。 奥斯维德深深地看了费罗米娜一眼，意味不明。 “……你想报仇吗？”他问。 费罗米娜的眼神中满是刀光，这根本不能被称为是个有悬念的问题。 奥斯维德显然也没有傻到非要费罗米娜回答才能知道答案，他顿了顿，开口道：“那么，如果一百天之后，你仍然对我没有一丝爱意的话，我就就此死去。你动手杀我也好，我自己杀掉自己也好，我肯定会履行承诺。这样，可以吗？” 即使是满心希望奥斯维德去死的费罗米娜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一愣，眼中刻骨的仇恨也不自觉收敛了几分。 “……你在玩弄我吗？”费罗米娜咬牙切齿地说，“如果魔族喜欢以这种方式来找刺激，我可不愿意奉——” “我可以定契约。”奥斯维德平静地打断费罗米娜。 他这么说以后，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 和谁都可以说的空口无凭的话不同，契约是绝对无法违反的、神圣的东西，签订成功后，一旦有一方违反契约内容，就会立刻受到之前约定的惩罚的制裁，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包括以满口谎言出名的魔族。 费罗米娜更加确定，眼前这个家伙已经彻头彻尾疯了。 “怎么样？”奥斯维德的脸色却没有半分动容，就像是极点的冰霜早已将他的表情定格成如此模样，“试试看吗？” 费罗米娜一阵恍惚，她动摇了，强烈地动摇了，她忍不住要像她的敌人所建议的那样做了。 凭实力，她不可能杀掉奥斯维德·笛卡尔的，在开战前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差距被想象中更为悬殊。如果奥斯维德真的定下契约，那么这可能是她为爱丽丝、杰夫以及千百万死于与魔族征战中的百姓报仇的唯一机会。 而且，她有赢得自信。 爱上奥斯维德，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早在她出生之前，这个几乎可以被认定为下一任魔王的男人就已经是人类的敌人了。何况，他还杀掉了对费罗米娜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 “契约由我来写，阵也由我来画！”一咬牙，费罗米娜如此说到。 她害怕这是魔族的圈套。尽管她不认为奥斯维德骗自己会得到任何好处，也没有真正见识过魔族的诡计多端，可是……魔族是如此天理难容得邪恶，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奥斯维德对此完全不在意，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困住费罗米娜的魔法束缚一下子减轻许多，她又能活动手脚了。 人类并不能像魔族那样自由随意地操控魔法，或者说，他们完全不会用魔法……只有订契约的法阵是个例外。 费罗米娜用奥斯维德递给她的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径足有一米的魔法阵，接着咬破自己的手指，让鲜血滴在阵法上。 “我，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在此约定。” 奥斯维德的指尖一道银光闪过，他用魔法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暗紫色的鲜血同样流进法阵。 “我，奥斯维德·普雷斯科特·笛卡尔在此接受和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的约定。” 费罗米娜定了定神，她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眼前的魔族似乎没有玩弄任何手段，至少看起来如此。 她继续张嘴，说道：“我，费罗米娜，宣誓从今日起留在奥斯维德身边。如果我一百天内没有爱上奥斯维德，那么他将在这一天子夜的钟声响起时永远地真正死去，而我则会恢复自由。” “同意。”奥斯维德简短地说道。 魔法阵发出淡淡的白光，然后升到半空中，如同破碎一般得消失了。 这意味着契约就此成立，没有任何解除的可能。 费罗米娜端详着奥斯维德的神色，可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表情，哪怕说出让她在一白天里爱上他这种惊世骇俗的话，竟然也没有一丝变化。 这让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那个几乎是奥斯维德自寻死路的契约已经定下来了，他会在三个多月后为自己的自负和鲁莽付出代价。 费罗米娜闭上眼睛，她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更加浓烈的绝望和悲伤：爱丽丝……杰夫……无论如何，我会为你们报仇。 奥斯维德拍了两下手，他的身边立刻凭空多出了两个人。 一个高瘦挺拔的银发青年，和一个相对娇小的留着亚麻色长辫的女孩。青年嘴角露出两颗异常尖利的白牙，这表明了他的身份……吸血鬼。而女孩，她是被青年拎着领子提来的……红润的玫瑰色脸颊、闪亮的浅褐色眼睛，她看起来竟然很像个人类。 费罗米娜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也好奇地打量着费罗米娜，还对她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费罗米娜觉得自己并不讨厌她，甚至对她……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你需要认识他们。”奥斯维德淡淡地道，“这是摩尔，我的管家。这是梅丽普，以后就是你的女仆。你的房间在二楼，梅丽普会带你去。一百天之内，城堡里的所有设施你都可以自由使用，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你拥有做任何事情的自由。” “那么，我也可以杀你吗？”费罗米娜回过神，讽刺地说。 “可以。”奥斯维德并不在意地点点头，好像费罗米娜说出的话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第二章 谈话结束之后，正如奥斯维德吩咐的那样，看上去像是人类的女仆带费罗米娜去她的房间。 “你可是奥斯维德殿下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孩子啊！”梅丽普一边走，一边激动地说，她的口气就像是费罗米娜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荣耀和最多的幸运，“而且他一下子和你说了好多话，也没有显得不耐烦……要是奥斯维德殿下能每天主动和我说一句话的话，我就真是太幸福了！” 梅丽普说得满脸通红，仿佛奥斯维德·笛卡尔已经每天都和她说话了一般。她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满载希望的星光。 这一路上，梅丽普的每一句话里都带有奥斯维德的名字，她用尊敬的语气称呼着那个魔族，用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费罗米娜，有时候，又会露出一点奇怪的落寞神情。 “不过……虽然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但如果看到的是那样的你的话，无论是谁都无法讨厌你吧……” 费罗米娜没有回应梅丽普一路上说得任何一句话。 她在观察，眼前的女孩没有尖锐的牙齿或是惨白的皮肤以及别的，个性仅仅是有点过分的活泼，连长相也是没什么特质的平庸……可费罗米娜没由来的喜欢她的相貌，觉得这令她感到舒服和怀念……为什么呢？ 这种情况无疑引起了她的警惕。 这里可是那个传说级别的恶魔奥斯维德·笛卡尔的城堡，如果女仆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费罗米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梅丽普，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二楼。 “到了，这是奥斯维德殿下特意为您准备的房间。”梅丽普兴奋地替她推开房门，“你一定想象不到他为了这个房间有多用心的……” 费罗米娜当然不会相信奥斯维德真的会替她费心，她只是走进了房间。 这里处处都透着和城堡的年代相匹配的陈旧、古典的气息，目光所能触及的每一件家具都雕刻着精美的图样。被薄雾所遮掩的满月的灰暗光亮，从垂着厚重窗帘的窗口渗透进来，正好照在铺着和它相同色调的枕被的床铺上。窗户上还缀着一层轻薄的青灰色帷幔，让月色更添一层朦胧。 果然，哪怕离人类居住的王国只有十几公里的距离，这里也依然是魔界。 费罗米娜在心里叹了口气。 魔界的景色和人类世界是很不同的。根据圣典记载，古神说，魔族不配拥有白天。因此在魔界只能凭月亮的亮度来判断昼夜，但即使如此，月亮依然常年被阴沉的雾色所笼罩，极少有极其清澈的样子。 总之，四处都透着一股可怖的阴冷和死气沉沉。 “柜子里还有换洗的衣服和睡衣，我敢肯定一定会和您非常合适……那么，今晚就请您好好休息。”梅丽普微笑着说。 尽管从始至终费罗米娜都没有和她讲一句话，可她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依然对她相当热情亲近……和在她真正的家——国王的城堡——里时对她避之不及的女仆们正好相反。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又……有一点奇妙，就那么一点点…… “……谢谢。”在费罗米娜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梅丽普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立刻被惊喜所填满，她表现出的喜悦甚至可以说太夸张了…… “不，不是这样的，你没有任何对我道谢的必要。这一切都是我的荣幸啊！”她既慌张又高兴，因此稍微有些语无伦次，“其实、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一定可以成为朋友的……公主，我、我可以喊你的名字吗？啊……我知道有些无礼……” 梅丽普手足无措地说着，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甚至让费罗米娜有些招架不住……她没有料到一句谢谢就会引起这样的效果，更没料到梅丽普提出的请求……除了父母、弟弟、爱丽丝和杰夫，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人会想喊她的名字。 费罗米娜不知如何回答，她没缘由地不讨厌梅丽普，可同样没有消除对她的戒心。 梅丽普自己一个人激动了半天，却没有得到回应，看到费罗米娜为难的神情，她也意识到自己越了线，灼热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 “抱歉，公主……我……”她局促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我……祝您有个好梦。” 那种让费罗米娜心悸的熟悉感又来了……梅丽普好像总让她想起什么人，可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费罗米娜心情复杂地皱起眉头，梅丽普却在说完话后就飞快地离开了房间……她看上去更像是逃走。 这一次，换做是费罗米娜不安起来……虽然在军营里的时候就不苟言笑，可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冷硬心肠的人，也许还是正好相反……由于常年和多为男性军人一起相处，女性朋友只有爱丽丝一个，所以她反而跟不擅长应付女孩子。 ……只剩下一个人了。 费罗米娜疲惫地托住额头，叹了口气，慢慢地躺在床上。 尽管身下是松软的棉被，可隔着厚厚的盔甲，感觉依旧是冰凉的。费罗米娜闭上眼睛，一股难以抵抗的疲倦涌了上来。同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爱丽丝温顺而腼腆的笑颜、杰夫谈笑时神采飞扬的神情，还有那些曾经和她在一起朝夕相处近十年的战士们活泼快乐的神情……接下来，这些美丽的画面纷纷碎裂，取之以待的是奥斯维德释放魔法的那一刹，每个人脸上的绝望。 爱丽丝本来是不用死的，身体不好的她根本无法承受剧烈的训练，本就并非士兵。她是担心费罗米娜才去的战场，可又不想成为费罗米娜的累赘，因此一直躲藏在边陲森林中的小村庄里……但，大战的时候，她被突然爆发出的强烈的魔法吸引了过来。 费罗米娜一生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幕的。奥斯维德看见了爱丽丝，然后举起了手。爱丽丝那纤细的身体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可怕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体里不断地流到地上。 空气变得更冷了。费罗米娜痛苦地捂住已经紧紧合上的双眼，剧烈的悲伤和铺天的绝望以及生理上的疲倦同时缠绕着她，这些念头让她甚至希望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然后和爱丽丝团聚。 可她还不能死，只要再过一百天，她就能替他们复仇了。 费罗米娜咬住自己的嘴唇，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第二天，叫醒费罗米娜的依旧是梅丽普。 她看上去已经从昨天意外的尴尬中恢复了过来，显得精神饱满而充满活力，脸色和语气都透着一股少女的青春气息。 但她看见躺在床上的费罗米娜时，似乎吃了一惊。 “你怎么还穿着这身铠甲呢？柜子里有很舒服的睡衣……”梅丽普显得十分苦恼，“这样睡觉的话，会不太舒服吧？” 费罗米娜强撑着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称不上熟悉的景象一阵恍惚。 她连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都不太清楚，又怎么可能会管穿的是铠甲还是睡衣这种小问题？更何况她根本不准备睡觉，她的挚友、恋人和战友都长眠于地下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睡着呢？只是，这一天过得实在太累了，而且在梦中爱丽丝还活着，她还在对她微笑…… “算了……”梅丽普心疼地摇摇头，但很快又展开笑颜，“快跟我去餐厅吧？今天的早餐会是摩尔做得也说不定，毕竟奥斯维德殿下非常在乎你啊……” 从梅丽普口中听到奥斯维德的名字，费罗米娜顿时感到一阵难言的眩晕和恶心感，同时，也在一刹那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没有食欲。”费罗米娜忍着从心底泛起的厌恶说，她憎恨着奥斯维德，当然也不想吃他的城堡里的食物。 梅丽普立刻露出担心的神色。 “你不舒服吗？可不吃东西可不行啊，你身体本来就有点虚弱，如果不进食，会越来越糟糕的……” 费罗米娜只是继续摇头，表明自己真的不想要任何食物。 “我保证早餐一定会是你喜欢吃得东西！摩尔什么都能做到……”梅丽普明显地焦虑起来，她好像想要原地打转，“先去看看吧，好不好？如果不是你喜欢的东西的话，我就重新做你喜欢的……” …… “真是的，费罗米娜，就算是你，也不能不吃早饭啊。”红头发的少女露出苦恼的笑容，“乖乖跟我去餐厅吧？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 …… “……走吧。”费罗米娜淡淡地说。 梅丽普的神情和记忆中鲜活的爱丽丝丝丝重合，费罗米娜突然知道她的那种不协调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第三章 听到费罗米娜的回答，梅丽普立刻喜形于色，短暂地失去血色的面颊又恢复了健康的红润。她兴高采烈地带着费罗米娜去餐厅，一路上都在询问她对食物的喜好。 奥斯维德的餐厅和整个城堡的装修风格一样，古朴、典雅、陈旧、死气沉沉，处处都透着令人食欲全失的窒息感，仿佛待久就会闷死在里面似的。 反正费罗米娜本来就没有吃饭的热情，倒是影响不大。 她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而梅丽普坐在她对面。 “之前城堡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吃饭。奥斯维德殿下不需要进食，摩尔本来就是吸血鬼不需要普通的食物，况且他还可以以奥斯维德殿下的魔力为食，所以他们很少来餐厅……”梅丽普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然后又对费罗米娜笑起来，“所以公主你的到来真的让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梅丽普的表情又让费罗米娜想起爱丽丝了。 她们给人的感觉十分相像。 当然这并不是指长相，梅丽普的相貌平平无奇，可爱丽丝却是十分美丽的。她不仅有一头浓密柔顺的红发，还有一双比雨后的天空更干净的蓝眼。爱丽丝的皮肤像雪一般白皙，声音比夜莺更加动听。在费罗米娜所知道的所有女孩中，她无疑是最美的。为了照顾费罗米娜，爱丽丝常常出入军营，而大概从十几岁起，那些男孩子们就根本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摘下来。 爱丽丝的身边总是围满蜜蜂般的追求者，可她谁也没有答应。 “爱丽丝眼里只有尊贵的公主殿下。” 费罗米娜时常听到失败了的追求者这么说，后来渐渐的，这变成了其他人用来打趣费罗米娜的话。 现在，费罗米娜从相貌如此平庸的梅丽普身上看见了爱丽丝的影子……那个被奥斯维德残忍杀死的，温柔善良的爱丽丝的影子。 她又是一阵恍惚。 这时，一群扑克牌从餐厅的门外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精致的餐点。 扑克牌，由方块草花红桃黑桃以及国王皇后大臣组成的扑克牌。 他们排着队走到桌边，将两份一模一样的食物整齐地摆放在梅丽普和费罗米娜眼前。 “这些……是什么？”费罗米娜吃惊地问，她被吓了一跳。 梅丽普看着她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 “很惊人吧？这些事扑克牌的仆人，在城堡里工作。他们听从摩尔先生的调配，负责照顾奥斯维德殿下的生活起居。打扫城堡、管理庭院也由他们来做。这些全部都是奥斯维德殿下用魔法制作的……摩尔先生说，像这样让没有生命的物品像生命一样行动，是非常高深的魔法，世界上可能只有奥斯维德殿下会呢。”梅丽普高兴地说，显然她非常喜欢向别人诉说奥斯维德·笛卡尔的优秀之处，仿佛这也是她的荣耀一般，“其实，在魔界，奥斯维德殿下是许多女人的梦中情人，他很英俊，又强大……如果奥斯维德殿下愿意的话，他随时都可以去王都接任魔王……” 费罗米娜的注意力没有在梅丽普后面的话，她只是心中一惊。 把没有生命的物品赋予类似生命的行为……这无疑是一种罪恶，是相当肮脏的魔法，是教会所不能容忍的邪恶，应该立刻被肃清…… 梅丽普并没有察觉到费罗米娜的变化，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城堡里的其他人。 “尽管还比不上奥斯维德殿下，但摩尔先生也很擅长魔法，他把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用在图书馆里，有时候我会怀疑他为奥斯维德殿下服务就是为了奥斯维德殿下的藏书……对了，虽然摩尔是吸血鬼，又是奥斯维德殿下的仆人，因此不需要吃正常的食物，但他的烹饪手艺很好，今天我们的早餐就是他做的哦……可能是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很擅长吧。” 费罗米娜微微垂下眼睑。 是的，她听霍尔夫人讲课时说过，大部分吸血鬼都不是天生的，他们是自甘堕落放弃自身高贵的血液，沦为低贱的异族以获取肮脏的永生。 看到费罗米娜低落的样子，梅丽普忽然捂住了嘴。 “抱歉，我是不是太聒噪了？奥斯维德殿下和摩尔先生也经常觉得我很麻烦……对不起，如果我太烦的话，您一定要直接告诉我。”她的脸颊微红，“我、我们还是赶紧用餐吧。” 梅丽普示意费罗米娜拿起刀叉。 尽管并不想吃东西，可在对方和爱丽丝相似的殷切注视下，费罗米娜还是勉强吃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你还喜欢这些食物吗？”梅丽普忐忑地问。 其实，桌上这些真的凑巧都是费罗米娜平时喜欢的食物，可此时的她根本吃不出好坏，悲痛让她不管往嘴里塞入什么，都只会味同嚼蜡。 费罗米娜不习惯撒谎，可不知怎么的，她不想让梅丽普的脸上流露出难过。 “……梅丽普。” “是？” “你也不是……人类吗？”费罗米娜僵硬地扯开话题，这并不是个好的转折，可此时此刻她只能想到在脑海中盘旋已久的这个问题。 她有点不敢看梅丽普。从理论上来讲，奥斯维德那样的家伙的城堡里，有一个人类女仆的可能性很低。但……费罗米娜不希望这个让她怀念爱丽丝的女孩不是人类。 梅丽普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又眨了眨。 接着，她的肩膀垮下来。 “我……我也不清楚，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她迷茫地说，看起来有些慌乱，“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座城堡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奥斯维德殿下。在此之前的事，一点儿都不记得。” 费罗米娜对梅丽普的回答吃了一惊，同时……她心底里隐秘的一处，也为此松了口气。 梅丽普还是有可能是人类的。 “你不记得原来的事？”费罗米娜放轻了声音，诱导她继续说下去。 费罗米娜本来并不是善于操纵言辞的人，反而是爱丽丝更擅长做这种事……爱丽丝虽然十分害羞，可她的言语却总是让人舒服，甚至有时候别人不知不觉就答应了她请求的事。 梅丽普点了点头。 “我不敢打扰奥斯维德殿下……奥斯维德大人总是很忙的。摩尔先生也对我一无所知。我、我猜，可能我原本因为什么事晕过去，就落在边陲森林里，于是殿下好心将我带了回来，给我提供住所和食物，还给我起了名字……我很感激奥斯维德殿下，真的，真的很感激……” 说着，梅丽普虽然依然是笑着的，可眼眶里却闪出了泪花。 费罗米娜慌乱起来，她不知道女孩子哭的时候应该怎么办。以前，爱丽丝看起来很柔弱，风都能吹跑似的，可实际上从来不掉眼泪，她的内心比外表要坚强得多。 手忙脚乱了一会儿，费罗米娜终于从盔甲中掏出一块方巾。她不自然地将它递给桌子对面的梅丽普。 “别哭。对不起，我不该问的。”费罗米娜笨拙地说。 “不，这并不是公主的错，没有必要道歉啊。”梅丽普拼命摇头，却接过了她的方巾擦拭自己的眼泪，“是我太软弱了。其实我在城堡里很幸福，奥斯维德殿下似乎不太爱说话，可实际上相当温柔；摩尔先生也沉默寡言，就算说话也很毒，却也是个好人……现在还有公主……我不应该拘泥于过去的。” 梅丽普笑着说，可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一些勉强。 费罗米娜迟疑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会……”说奥斯维德那种邪恶之徒的好话？ 梅丽普和魔族城堡格格不入，费罗米娜愈发相信她一定是个人类……但，奥斯维德是肮脏的魔族，摩尔又是自甘堕落的吸血鬼，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他们是好人。 梅丽普一定是被蒙蔽了，或者是被奥斯维德那家伙用邪恶的魔法欺骗了。 “对了！”梅丽普误以为费罗米娜要继续关于她的记忆的话题，连忙匆忙地阻断她，“公主您如果想去和奥斯维德殿下说话的话，随时都可以去找他。奥斯维德殿下一般都在他的房间里，偶尔也会去图书馆。等吃完早餐，我带你去参观城堡吧……啊，食物都要凉了，都是我不好，话说得太多了……” 梅丽普手忙脚乱地往嘴巴里塞东西，将不少酱汁都弄在了女仆装的围裙上，于是又慌乱地擦着。她还时不时催促费罗米娜快点吃。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 要是梅丽普真的是被魔法蒙骗的话，那么凭她说几句话恐怕也很难解开，说不定还是不要操之过急比较好…… 于是，费罗米娜将想说的话默默地咽回肚子里，在梅丽普的注视下，缓缓将她并没有心情细细品味的漂亮的食物放进嘴里…… 第四章 早餐过后，梅丽普果然带着费罗米娜参观了整个城堡。 城堡在地面上共有六层，另外还有两层地下室。餐厅、厨房、会客室等等都在一层，图书馆占据了二楼的大半空间，同时延伸到三楼和四楼。据梅丽普说，二、三、四楼剩余的地方都是房间和数量可观的客房，本来还有佣人房，可是扑克牌仆人们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因此佣人的屋子也全改作了客房。另外，最上面两层是奥斯维德的个人实验室，他好像时常会在里面做些魔法的研究。地下两层则多半堆放杂物。 顺带一提，城堡中仅有的四个活物，全都住在二楼。 奥斯维德毫无疑问拥有最豪华的主卧，而费罗米娜的房间就被安置在她旁边……知道这件事后，费罗米娜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 至于吸血鬼管家和梅丽普，他们分别住在二楼最角落里的两间相对简陋的房间中。 “虽然奥斯维德殿下让我当公主您的女仆，可我也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介绍完所有地方后，梅丽普歉意地说，“奥斯维德殿下允许公主使用这座城堡的任何东西，您可以自己四处看看。如果有时的话，摇铃叫我就好。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等，”费罗米娜抓住她的肩膀，“你刚才说，奥斯维德通常在哪里？” “……如果不是在房间，一般就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中。”梅丽普回答道，她露出了然的笑容，“城堡这么大，又是陌生的地方，您果然还是有些寂寞吗？别担心，如果是公主的话，殿下他一定不会觉得不耐烦的……” 不是！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在开口之前，又自己咽了回去。 没有必要解释，不管梅丽普是不是人类，她好像被蒙蔽得很厉害……向这样一个女仆说明自己想要向奥斯维德·笛卡尔报仇，根本没用的吧。 梅丽普离开了，费罗米娜则一个人在城堡中四处游荡。 之前，梅丽普并没有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给她看，也没有带她去五楼和六楼的实验室。于是现在，费罗米娜一间一间地检查着。 一定有什么地方藏着魔族的弱点之类的秘密……另外，她之前被拿走的剑和盾也一定被放在城堡的某处。 如果可以的话，比起凭借契约的惩罚，费罗米娜无疑更希望用自己的剑亲手杀死奥斯维德。 魔界没有白天，月亮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挂在空中。它呈现金色时就是魔族的白日，银色则是用来休息的黑夜。费罗米娜一直在城堡中走到窗外的月光由橙转白，她运气还不错，既没有碰到奥斯维德，也没有遇到那个叫摩尔的吸血鬼管家。 虽然奥斯维德说她可以使用城堡的任何设施，可实际上，费罗米娜有两个地方进不去。一个是地下二层的仓库，一个则是六层的实验室。 同时，她也没有找到她的剑和盾，或许就在这两处的其中之一。 今天就到这里吧。 费罗米娜想道。 她回到房间，蜷缩进棉被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好像一个蚕茧。 今晚的魔界，好像比之前更冷了…… 费罗米娜在身上摸了摸，从铠甲的隐袋中找出一个护身符，双手握住，放在嘴边，开始祈祷。 ……这还是出征以前，爱丽丝亲手给她做得护身符。当时费罗米娜送了她一把匕首作为回礼……明明是费罗米娜自己都知道不合适的礼物，爱丽丝却显得那么开心，将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随身携带。 明明只是几周以前的事，回忆起来却像是早已过去许多世纪。 现在，那个最希望她平安的女孩，竟然自己已经不在了。 悲伤再次袭上心头，但同时，另一股愤怒也涌了上来。 费罗米娜紧紧地闭上眼睛。 即使是在天国，爱丽丝也一定是最纯洁的灵魂，她一定会得到神的眷顾……别担心，爱丽丝，其他的事就由我来背负……无论以什么形式，杀掉奥斯维德……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凭借着作为士兵的敏锐，费罗米娜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那点细微的声响，迅速地将爱丽丝的护身符藏回身上，然后寻找能够作为武器的东西作为防备。 可惜，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具有攻击性的器物。 外面的脚步很沉，不像是梅丽普，更不会是扑克牌仆人……速度也不快，说明情绪很平稳……好像没有拿东西……是谁，那个吸血鬼？还是…… 脚步停在费罗米娜的门前，下一秒，门被推开，奥斯维德出现在那里。 看见费罗米娜的样子，门外的男人轻轻蹙眉。 “梅丽普说得没错……”他的声音低哑而冷淡，好像没什么感情，“你不该穿着盔甲睡觉。柜子里有睡衣，她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人告诉你敲门是最基本的礼貌吗？”费罗米娜扬着下巴说，她的口气带着明显的不耐。 “……没有。” 对方过分得坦率，反而令费罗米娜一时哑然。 说起来，以前在城堡里上的课上，霍尔曾经讲过，有的魔族是从成年魔族的交|合中出生的，有的魔族却是从人类的恶念中出生的。因此，并非所有魔族都有父母。 难道奥斯维德·笛卡尔就是后者吗？ 费罗米娜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起关于任何奥斯维德背景的事……王国里的人并不关心魔族的家族、政|权、社会结构什么的，即使是专门研究怎么对付魔族的学者，也只知道奥斯维德是上一任魔王毫无征兆地消失后，整个魔界实力最强、几乎没有弱点的魔族贵族罢了…… 突然，她身体一轻。 奥斯维德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不觉地闪到了她面前，并且毫无预兆地将她抱了起来。 “你比昨天轻了一些……”他依旧拧着眉毛说，“……梅丽普也没有提醒你吃饭吗？” “放我下来！”费罗米娜愤怒地喊道。 她极少和男性有身体接触，即使是作为恋人的杰夫，也因为她的公主身份而对她小心翼翼，拥抱、亲吻都极为节制，像这样将她放肆地抱起来的行为，杰夫是绝不会做的。 此刻，奥斯维德的右手托着她的背，而左手穿过她的膝弯，他若无其事地让两只几乎没有温度的冰冷的手隔着铠甲贴着她的身体，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皮肤相触，却仿佛也感觉到了温度…… 该死！ 费罗米娜更加恼怒了，但这一次一定程度上却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的反应——她的脸在发烫。 “混蛋！肮脏的魔族！快把我放下来！”费罗米娜不停地挣扎着，试图离开奥斯维德的钳制，可魔族的男性身材本来就比人类要更加高大，即使是费罗米娜，要挣脱也十分困难。 奥斯维德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地拨开了她的头发。 “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发烧了吗？” 天呐！ 费罗米娜听见自己的牙齿因为极端的愤怒而咯咯作响，如果手上有剑，她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捅向了奥斯维德，她恨不得撕了他！ “没有照顾好你，这是梅丽普的责任。”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关她的事！”费罗米娜下意识地反驳。 奥斯维德深深地凝视着她，费罗米娜可以从那双人类不可能有的血红色的眼睛中看到自己一动不动的影子。 “我给她的命令是满足你的一切需求，现在你的体重下降了，这就是她的责任。”奥斯维德淡淡地道。 “我没有摇铃，没有向她提出任何请求，这不是她的错！”费罗米娜用愤怒的口气大声地道。 可将她抱起来的男性显然并没有听进去，他的五官纹丝不动，就像根本没有感情似的……也对，正如霍尔夫人所说的，魔族这种生物根本没有心，他们不懂情感，缺乏喜怒哀乐，因此也不懂得其他生命的价值，天生就残暴、冷酷。 费罗米娜又是一阵对奥斯维德的憎恨，奋力地试图脱离他的怀抱。 只是，一丝细小的疑惑同时从她心尖划过。 像这样的一个魔族，到底为什么要和她签订那样的契约？他完全不可能拥有杰夫那样的感情不是吗？那他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让她爱上他不可…… 可这点微不足道的困惑只是一瞬间，就从她的脑海中灰飞烟灭了。 “……我会警告梅丽普不要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奥斯维德又盯着费罗米娜的脸看了几秒，慢慢地将她放回床上，缓缓地说，“如果她做了什么令你不满的事，你可以告诉我。我随时都可以换一个女仆。” ！ 费罗米娜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不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是爱丽丝或是杰夫……而是为了梅丽普。那个女孩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她对奥斯维德的尊敬和崇拜，可这个魔族显然一点儿都不在乎。 果然，他们就是这样肮脏的物种。 在这时，奥斯维德的双手握住费罗米娜的肩膀，然后弯下腰。 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费罗米娜的肩膀上以手掌的形状出现冰冷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盔甲被奥斯维德换成了睡衣。 ……又是魔法。 “晚安。”奥斯维德没有起伏地说。 第五章 一个人的本性和感情其实都是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的。 费罗米娜一直相信这一点。 比如杰夫，以前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杰夫的目光永远深情得可以滴出水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蜜糖汇成的，尽管他们极少有过太亲密的举动，可费罗米娜知道他爱她。 可奥斯维德的眼睛却不同……他的眼神是如此空洞，什么也没有，更不要说爱意……和在人偶脸上嵌上红宝石，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费罗米娜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无情的家伙。 不知道奥斯维德和梅丽普说了什么，但第二天梅丽普显然比第一天紧张了许多。她一大早就站在她的门前守候，费罗米娜起床时，她显然已经等了许多。 “对不起，公主，昨天是我太疏忽了……”梅丽普比昨天少了些活泼，显得有点疲惫，“今天，我一定会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费罗米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早晨比上一个更令人不舒服。梅丽普坚持要替她整理头发、更换衣服，甚至坚决不和费罗米娜一起同桌吃饭，而是在她吃的时候站在旁边，等她吃完再收拾餐具。 这么做大概才更符合一个女仆的行为规范，住在城堡里的时候，费罗米娜身边的女仆远比梅丽普过得更拘谨。她们不能随便和她说话，否则就会被严厉的惩罚。霍尔夫人是个相当严格的家庭教师，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她全权负责费罗米娜的生活，包括她身边的女仆…… 在城堡的时候，费罗米娜从未想过要和女仆建立更近一步的关系，同时这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用霍尔夫人的话来说，就是简直有失公主的身份。 可是，梅丽普…… “等等，梅丽普！”在梅丽普端着盘子转身离开时，费罗米娜鬼使神差地出声叫住了她。 梅丽普回过头。 “还有什么吩咐吗，公主？” “不……我是想说……”费罗米娜斟酌着语句，她还从来没有主动对什么人说过这种话，稍微有点紧张，“……你还是叫我费罗米娜吧。” 砰！哗啦—— 梅丽普手里的盘子全部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相当大的碎裂的声音。 可她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而是三步化作两步跨到费罗米娜面前，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这是真的吗？公主……不，我是说，费、费罗米娜！”梅丽普浅褐色的眸子里闪着隐隐的泪花，“我、我可以吗？” 费罗米娜的手被梅丽普捏得生疼，可她并没有甩开她。 梅丽普显而易见的夸张的喜悦，让本来就不是十分自在的费罗米娜更加局促不安。她僵硬地点点头。 “当然可以……我想，在这座城堡里，我大概本来也不再算得上是什么公主了。” “不，费罗米娜你本来就是公主啊！”这次梅丽普却是极其坚定地摇头，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费罗米娜，“我听说过您的事……穿过森林的那个人类王国的长公主，优秀的女龙骑士，还是女战神……您这样的……这样高贵美丽的……” 梅丽普激动起来，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费罗米娜的心却一下子冷了。 “不，我不是什么女战神……”她一下子低落下来，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喃喃自语，“如果我真的那么强的，他们就都不会……”死…… 费罗米娜的双手无法控制得发抖，眼眶因为过度悲伤而胀得发痛。 魔法的闪光、焦糊的气味、刺耳的惨叫……那幅场景在她的眼前闪现，在她的耳边嘶吼……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无能，她是如此地自负地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保护人类……她以为自己足以保护好爱丽丝…… 她以为她可以打败奥斯维德·普雷斯科特·笛卡尔。 现实打在她脸上的耳光那么沉重，将她所有的自信和自尊都打成了碎末，只剩下仇恨的火焰还在胸口里熊熊地燃烧着。 只有杀死奥斯维德，才能平复那痛苦的火苗。 “梅丽普，你知道我的剑和盾在哪里吗？”费罗米娜定了定神，问道。 梅丽普的眼睛就像爱丽丝一样清澈，这让费罗米娜没有理由地……想要信任她，即使知道这很荒谬。 现在，那双干净的眼睛眨了眨。 “我不知道。”梅丽普摇摇头，“奥斯维德殿下取走了它们吗？” 费罗米娜颔首。就在把她从战场带回城堡的路上，因为她不断地对奥斯维德发起攻击，所以那个魔族最终拿走了它们……事实上，费罗米娜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它们已经被毁坏了。 当时，他从她手里抢剑，就像捡起地上的硬币一般轻松。 费罗米娜回想起那时的无力，心脏微微颤抖起来。奥斯维德·笛卡尔，确实是个非常强大的敌人。 “如果奥斯维德殿下将您的剑当做是杂物的话，肯定是交给摩尔先生保管了。”梅丽普说道，“唔……我可以帮您去问问他，但我不保证他会理我……” 梅丽普露出为难的神色，还有一点点害怕。 她谈起奥斯维德时都没有表现出过害怕的情绪，费罗米娜立刻对吸血鬼管家的实力产生了戒心。 “那个摩尔，是很厉害的吸血鬼？”她问。 梅丽普果然点了点头。 “好像因为很多魔族相信只要打败奥斯维德殿下就能当上魔王，所以我们总是会遇到入侵者……一些不太强的入侵者的话，都是摩尔先生对付的……嗯……摩尔先生发怒的话非常可怕，所以绝对不可以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 霍尔夫人上课时讲过，魔族比起所谓的血缘，更看中实力。魔王一定是魔界最强大的魔族……只不过，通常王族的后嗣都会继承父母辈的力量，或者更强，因此魔王世袭过一段时间——直到上一任魔王，加菲尔德，他的出生很普通，魔力却异常地强大，最终杀死了所有阻碍他的人，成为魔族的当权者。 这个魔王的传奇性，连对魔界并不关心的人类社会都有所耳闻。 但数百年前，加菲尔德毫无征兆地失踪了。在他之下魔族中最有实力的人，便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奥斯维德。他拒绝成为魔王，一直蛰居于边陲森林。至此，魔王之位一直空缺至今。 无论怎么样，敢于向奥斯维德挑战的魔族，必然对自己的实力拥有非凡的自信。 费罗米娜在心中记下了摩尔这个名字，如果将来再次进攻奥斯维德的城堡的话，一定要提防这个吸血鬼。 在这之后，费罗米娜一个下午没有见到梅丽普。她好像是为了剑的事，去找摩尔先生了。 直到窗外的月亮变成某种颓唐的金色——这意味着魔界的黄昏——费罗米娜才又一次见到她。但梅丽普并非是一个人出现的，她还带来了那个吸血鬼。 “梅丽普说，你想要回你的剑？”银发的男性用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费罗米娜，平稳地说。 费罗米娜一愣，她出乎意料于对方的直接，同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梅丽普。 她还以为梅丽普所说的询问是不着痕迹地偷偷打探，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将事情对摩尔全盘托出了……看来恐怕连奥斯维德本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费罗米娜也没有办法把事情再塞回梅丽普嘴里去，她索性同样坦然。 “对，不行吗？” “……完全可以，”摩尔回答，他的表情显示他对这件事缺乏兴趣，“我只是惊讶于世界上还有人在使用那些粗糙的破铜烂铁。” “那是很好的剑！我用它砍死过几百个魔族！”费罗米娜反驳道，甚至带有挑衅，吸血鬼傲慢的语气激怒了她，“如果你们一点儿都不害怕它的话，干脆立刻还给我！” 摩尔冷淡了扫了她一眼，回答：“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立刻给您拿过来，虽然它们差一点就会被我当做垃圾丢掉了。奥斯维德殿下的收藏品中有比那些残次品高级几百倍的武器，殿下吩咐过，要是您需要的话就可以自行取用。”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让费罗米娜感觉到，魔界中的生物对于人类的轻蔑。 ……的确，魔族能够做出比人类的工匠的极限更好的武器，因为他们掌握着“魔法”。尽管大多数魔族的魔力几乎无法战斗，或者索性没有魔力，但他们其中却也不乏有强大的人。比如魔王，比如奥斯维德。有些魔族会选择直接使用魔法，有些实力不足以一次性爆发的魔族则会选择将力量积蓄起来，然后注入武器之中，制造出比一般利器更加强大的“魔器”。 然而，这些东西就算再实用，也依然是有悖于常理的、肮脏的东西，应该接受教会的净化或者制裁。 “不。”费罗米娜别过头去，“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剑和盾。” 第六章 “吼——吼——吼——” 在奥斯维德城堡第三天的清晨，费罗米娜是在奇高的温度、房间的颤动和震耳欲聋的龙啸中醒来的。等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窗户外面一双被红色鳞片包围着的混黄色的竖瞳。 “杰西卡！是你吗，杰西卡！”费罗米娜瞬间清醒过来，她惊喜地冲过去打开窗户，抱住红色巨龙探进窗子里来的脖子。 “呜——吼——”听到费罗米娜对她的呼唤，红龙兴奋地长啸一声，喉咙处冒出一股火光，接着从鼻腔里喷出些许火苗。 但是，它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鼻息的方向。火焰烧焦一小段窗帘，却没有伤到抱着它的少女。 费罗米娜正搂着的龙的脖子滚滚发烫，即使隔着鳞片也依然是相当炽热的温度，但她舍不得松手。 杰西卡是她的伙伴，是在她十二岁时来到她身边的火龙。到今年，她们已经在一起整整六个春秋了。 那天，奥斯维德摧毁整个军队后，强行将费罗米娜带走。杰西卡试图和奥斯维德抗衡，却被他的另一个魔法从天上打下去。 费罗米娜之前还以为杰西卡已经像爱丽丝和杰夫一样……没想到它竟然还活着，而且还能来找她。 费罗米娜的眼眶热了起来，愈发用力地将杰西卡抱紧。 “抱歉，我……当时没能救你。”不知怎么回事，她连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呜呜。”杰西卡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跟着呜咽了两声，还用粗糙的脸颊在费罗米娜的肩膀上摩擦，此时她比起一头体型庞大的火龙，倒更像向主人撒娇的小狗。 突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慌张地撞开了。 “不好了费罗米娜，我们城堡外面有一只……啊！” 梅丽普尖叫一声，同时惊恐地退后了一步，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嘴巴。 费罗米娜和杰西卡一齐回过头，杰西卡从喉咙里发出警告似的低吼，同时混黄色的竖瞳充血，变成了攻击性的红色。 费罗米娜连忙拍拍杰西卡的脖子，想要安抚它：“杰西卡，这是梅丽普，她……不是魔族，没有危险性。” 杰西卡眼中的红色缓缓地消退，可依然警觉地盯着梅丽普，就像只要对方一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它就会一口红焰喷过去似的。 费罗米娜仍然慢吞吞地抚摸着它，好让杰西卡紧张得绷着的皮肤放松下来。 没有人比费罗米娜更了解杰西卡的性格，它比一般的龙更加敏感和谨慎，除了费罗米娜之外，它谁也不信任……即使是费罗米娜，在取得杰西卡的信任前亦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这是杰西卡。”费罗米娜转向梅丽普，向她解释道，“她是我的龙……你知道，我是龙骑士。” 梅丽普原本捂着嘴巴的双手此时已经交叠着放在胸口，就像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平复自己的心跳似的。 “天呐，费罗米娜！”梅丽普眼中的惊恐消退，取之以待的是兴奋的亮光，“你拥有一头真的龙！一头真的龙！这太厉害了……” 梅丽普激动地语无伦次，她一步步战战兢兢地靠近房间里的一人一龙，她互相攥着的双手还在轻轻颤动，看得出来杰西卡依然令她紧张，但同样，也令她极为好奇。 “你、你叫杰西卡是吗？真是个可爱的名字啊……”梅丽普努力维持着镇定的微笑注视着杰西卡，她缓缓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龙的鳞片。 “吼——”在梅丽普的指尖触到它之前，杰西卡猛地扭过头，鼻息里的热炎拂在梅丽普手上。 “嘶——”梅丽普吃痛地收回手。 费罗米娜吃了一惊，她没料到梅丽普的动作，因此没能阻止。 “梅丽普，有没有事吧？烫伤了吗？” “没、没事，这点小伤不要紧的，一定很快就会好了。”梅丽普慌忙地抬起头，对费罗米娜露出一个有点难受的微笑，不知怎么的，她的神情看起来不是很自然。 费罗米娜看了看梅丽普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指尖，问：“很痛吗？” 梅丽普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摸着手指，还动作僵硬地想要将它藏进袖子里，好像非常在意这个伤口。 杰西卡的火力很强的，哪怕一点点鼻息都有相当惊人的温度，平时对着费罗米娜都所有收敛，可它刚才下意识对梅丽普喷出的气息，本来就没什么友善的成分。 梅丽普一定被烫伤得很严重。 “抱歉……这是我的责任。”费罗米娜定了定神，“城堡里有治疗烫伤的药剂吗？我替你上药吧。” “不、不不不！”梅丽普的惊慌失措更明显了，“请不要给我上药，千万别。要是让奥斯维德殿下知道——” 梅丽普的话还没说完，拥有她所提到的那个名字的男人，已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奥斯维德·笛卡尔穿着一身黑袍，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就连他那张扑克脸也是万年不变的冰冷的表情。可莫名地，费罗米娜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隐隐的怒意，和之前不同。 梅丽普大概也感觉到了，因为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费罗米娜警惕地愈发用力地抱住杰西卡，她害怕奥斯维德又准备伤害它。而杰西卡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就异常地暴躁起来，它不适地扭动着长长的脖子，想要挣脱费罗米娜冲向走过来的魔族，口中发出比看见梅丽普时激烈得多的低吼。 “闭嘴。”奥斯维德对杰西卡的噪音感到不耐烦，可他看也不看它，只是抬手凝聚一个魔法阵，丢向杰西卡。 “吼——呜呜——” 一瞬间，杰西卡开始痛苦地上下拍着翅膀，庞大的身躯撞向窗户，将古典的窗框撞得不成样子。很快，它呜咽着从窗口跌落。 “杰西卡！”费罗米娜大叫着从窗口探出头去。 杰西卡掉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看起来他没有杀死它。 费罗米娜松了口气后，便仇恨地望向奥斯维德，“你——” 奥斯维德大步大步地向她们走近。 费罗米娜一把抓起放在床头的剑，抽了出来。 但是，奥斯维德没有像费罗米娜料想得那样对她发动攻击，而是逼近梅丽普，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 “你弄伤了手指？” 如果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费罗米娜肯定会认为这是对梅丽普表示关切的话，可是奥斯维德说出来的……却像是质问。 梅丽普这时非常害怕得抖了起来，比她说起管家摩尔时，比她看见杰西卡停在窗外时，都要剧烈很多倍。 她畏惧着此时的奥斯维德。 “对、对不起，奥斯维德殿下，我……我一定在明天早上之前，让它们恢复原样。”梅丽普断断续续地说，她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 “是吗，你准备怎么做？像这样的烫伤？”奥斯维德面无表情地问。 费罗米娜皱起眉头。她莫名觉得，他此刻看上去居高临下。 奥斯维德除了第一天晚上跑到他房间来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正如梅丽普所说的，他几乎足不出户。可是此时他出现，却是因为梅丽普由于她的龙烫伤了自己的手……这是值得奥斯维德特意过来谴责的事吗？ 可梅丽普却抖得更厉害了，她整个人如同一只筛子。 “我、我……” 梅丽普当然回答不出来，被杰西卡弄出来的烫伤在一天之内是不可能恢复的。 “是抱上布，涂上药膏吗？” 奥斯维德的语气没有波澜，愈发令人浑身发冷。 梅丽普的牙齿开始打颤。 费罗米娜看不下去了，她准备□□那两个人之间，将梅丽普挡在自己身后。 “等等，梅丽普会受伤不是她的错——” 在这时，奥斯维德手上发出温和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是白雪在晨曦第一缕阳光下融化，那股淡淡的白光轻柔地包裹住梅丽普受伤的手指。 几秒钟过后，那原本发红、满是水泡还有部分更严重伤口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初，没有一点疤痕。 费罗米娜一时被奥斯维德所做的事惊住了，没有再动。 原来，魔法除了攻击和制造武器，还可以用于治疗的吗？ 那……这种治疗也是邪恶的吗？ 费罗米娜那关于魔法说不定没有那么邪恶的惊世骇俗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的注意力就迅速被奥斯维德吸引过去。 他松开梅丽普的手腕，淡淡地道：“若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话，你知道我可以随时换一个人替代你。” 梅丽普玫瑰色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 “对不起，对不起，奥斯维德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再犯错的……请、请您千万不要辞退我……” 说着说着，梅丽普的嗓音已经带了哭腔。 奥斯维德却没有再看她，而是将那双红色的、缺乏感情的眼睛，慢慢转向了费罗米娜。 第七章 在奥斯维德的视线下，费罗米娜再次警觉地握住剑柄，随时准备防卫。 “你的龙好像循着你的气味来了。”他说。 “如果你伤害杰西卡的话，我会和你拼命！”费罗米娜坚决地道，她捍卫般地站在被杰西卡撞坏了的窗栏前，仿佛这样就能守护它一般。 奥斯维德定定地注视着费罗米娜，仿佛那双红眼是一面只能映照她一个人的镜子。费罗米娜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她很清楚眼前这个魔族，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人。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道：“……所以，你是想养那个宠物吗？” 明明那个男人的动作、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是莫名其妙地，费罗米娜感觉到他身上刚才爆发出来的戾气消散了。 下意识地，费罗米娜也松开自己的剑，只是依然戒备地看着奥斯维德。 “你想养那头龙？”奥斯维德又问了一遍。 “杰西卡原本就是我的坐骑，是我的伙伴和战友。”费罗米娜回答道，“除非其中一方死去，否则我们本就应该一直在一起。” 奥斯维德点了点头，他沉默了几秒钟，才再次道：“我会让摩尔在院子里给你弄出一块地方来养龙。” “……”费罗米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如果情况换做是她在哪个贵族城主家里做客，对方如此慷慨地愿意给她的龙提供住所的话，费罗米娜一定会非常精细，并对其表示最为真诚的感谢……毕竟在帝国的所有军队里，龙骑士团的费用是最高的，几乎是天文数字，饲养的每一头龙每一天都会消耗掉许多金币……不过话说回来，驯服一头龙也是极其困难的，整个王国也不过只有二十几名龙骑士而已。 可是此时这么说得人却是奥斯维德·笛卡尔…… 费罗米娜拼命将脑海里动摇的念头甩掉，奥斯维德绝不是什么好人，他抬抬手就在一瞬间杀掉了一个军队……何况，杰西卡是他打下去的，她自己也不是被请来做客，而是被强行掳来的。 奥斯维德是邪恶的，且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奥斯维德本人好像也没有希望得到费罗米娜的感谢的样子，他说完之后，见费罗米娜没有别的请求，便抬手点了点窗户，歪歪扭扭裂开的窗户一刹那恢复了原样。接着，奥斯维德转过身，在他那头黑色长发转完弧度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在短暂的魔法光芒下消失了。 梅丽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奥斯维德殿下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真是太好了……”梅丽普摸着手指，对费罗米娜温柔地微笑起来，“一定是因为费罗米娜你在场吧？最近奥斯维德殿下都有在压制自己的脾气……” 费罗米娜这时才意识到房间里面还有梅丽普，可她没有时间接她的话，此时她的心全被杰西卡填装着。 “啊，费罗米娜你要去哪——” 梅丽普的话还没有说完，费罗米娜已经夺门而出。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直接从窗口跳下去，那样才是最快到达杰西卡的方法。 费罗米娜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扑在杰西卡身上。 火龙沉甸甸的心跳稳稳地砸在费罗米娜的耳朵边，这说明它的身体受损不大。费罗米娜心头的大石落地，总算可以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杰西卡好像已经从被奥斯维德的魔法击中的痛苦中复原了，只是还有疲惫。它扭过脖子，用滚烫而粗糙的舌头在费罗米娜的脸上舔了一下。 龙的口水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而且即使杰西卡控制了温度，那依然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可费罗米娜却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抱住它的脖子。 “费罗、费罗米娜——杰西卡，还、还好吗？”这时，梅丽普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 “好像没受什么伤。”费罗米娜浅笑着说，她看了一眼梅丽普，便又抬头将视线放在杰西卡身上，“杰西卡一直以来都很坚强的——” 杰西卡轻轻地啸了一声，算是应和她的话。 属于魔界白天的月光静静地落在费罗米娜的身上。因为事情太突然，她身上还穿着轻薄的睡衣，不太整齐的红色卷发垂在肩膀上，映衬着属于少女的、白皙的、安详的侧脸。 梅丽普愣了愣。 在费罗米娜来到城堡以后，她一直坚持身穿铠甲，剑不离身，表情也很肃杀，看上去很不好亲近，和梅丽普想象得不太一样……而此刻，月色下的费罗米娜终于看起来有一点像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样子了…… 那幅画上的模样…… 梅丽普赶紧晃了晃脑袋，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念头从脑海中剔除出去，换上笑容走向费罗米娜。 “那我们马上去和摩尔先生说这件事吧……” 杰西卡的到来，让费罗米娜那颗被绝望和仇恨所填满的心里稍微有了一些亮色。 用梅丽普的话来说就是“你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她跟在摩尔身边整整两天，但其实帮不上什么忙……有的时候，就算是费罗米娜也不得不承认，魔法是一种非常方便的东西……要不是它如此邪恶的话，一定会让生活变得十分方便。 摩尔并不主动和费罗米娜说话，凑巧，费罗米娜也依然对吸血鬼怀有相当大的芥蒂。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其实相当怪异，一个不耐烦地抱着书使用魔法，另一个面无表情地握着剑站在一边……另外，还有一头红色的母龙居高临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费罗米娜，然后瞪摩尔，并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但无论魔法怎么便利，建造龙的居所依然是件麻烦的事。 奥斯维德的花园原本种满了花草，为了腾出一块空地，不得不将一大块区域上的植物全部拔除。这是一项大工程，摩尔动用了城堡中所有的扑克牌，他自己也在不断地操纵魔法做准备。 梅丽普好像很害怕寂寞，因为之前的事，她也畏惧一个人和奥斯维德一起待在城堡里，因此也围着费罗米娜和摩尔团团转。 “你要是这么闲的话，就跟那些扑克牌一起去拔杂草。”摩尔对她这么说道，于是梅丽普也和扑克牌在一样来回忙忙碌碌。 费罗米娜同样也只是做点小事，然后遭到了摩尔带着讽刺地嘲笑：“比想象得还要笨手笨脚，果然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吗？” 不知怎么回事，比起恼火，费罗米娜似乎还是尴尬的成分更多一点……的确，她将双手弄得泥泞不堪，却没有片叶不沾的摩尔几分钟做出来的事情多。 真是卑鄙的……魔法。 在清理完空地，并且简单地给杰西卡搭了窝以后，摩尔又从边陲森林里引了水源过来，作为给杰西卡饮水的地方。 “食物……就让她自己到森林里去找吧。这家伙也是一头成年的母龙了，不至于连这种事情也做不到吧？” 摩尔甩下这句话后，就又回到图书馆去了。杰西卡朝他吐了一口火焰，却被轻描淡写地用魔法做成的盾挡下。 “不要在意他，摩尔只要没有事情的话就会泡在图书馆里，他是个很认真的人……这一次为了奥斯维德殿下的命令，他已经一天多都没有时间看书了，所以心情有点不好……”梅丽普抬着头，面带笑容向杰西卡解释道。 可能是因为杰西卡和费罗米娜相处得样子很和睦，梅丽普对它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也渐渐开始试着和它交流。 这是，梅丽普蹲在地上，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灼焰，扭过头，并不理她。 “啊……”梅丽普失落地低下头。 费罗米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不自然地拍了拍梅丽普的肩膀作为安慰，然后飞快地缩了回来。 “杰西卡不喜欢生人。”她解释道，“她对谁都不亲近……不过，她的内心是头温柔的好龙。” “可是……她看起来很喜欢你啊？” “我……吗……？我们在一起已经六年了啊。”费罗米娜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她抬起头，对上杰西卡那双混黄的竖瞳。 杰西卡低下头，温顺地将鼻尖凑到费罗米娜面前。费罗米娜顺势摸了摸它。 其实一开始也是很不顺利的。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费罗米娜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士兵。士兵长牵了五只小龙来，让有资格成为龙骑士的几个青年来挑选，并尝试征服。 费罗米娜是公主，还是有资格的人中最年幼的，只有十二岁，因此享有先选的特权。士兵长给她推荐的是性格最软弱、刚从蛋里孵出来的一头青龙。可莫名其妙地，费罗米娜一眼就看中了杰西卡。 从实力上来讲，龙的实力比人压倒性得强，所以人类要驯服一头龙很难……要想成功的，需要许多契机和运气，而且选择的龙越年幼，成功力越高。 而杰西卡不仅是所有龙中最大的一头，还是个性最火爆的。人类在它五个月大时将它从母亲身边偷走，因此杰西卡异常地敏感多疑，还对周围的异族都抱有敌对的态度。在费罗米娜挑中它之前，饲龙人甚至有过把它高价卖掉做成皮革或者盔甲的打算，毕竟龙皮和龙鳞都是极其坚固的高级材料。 她被杰西卡从背上摔下来过无数次，还被拖着飞过好几十公里，几次都险些死在杰西卡的翅膀底下。但是费罗米娜咬着牙挺了过来，终于做到和它心灵相通…… 手指上传来杰西卡身体的高温。 费罗米娜微笑起来，将额头靠在它的眉心。 第八章 在费罗米娜被困在奥斯维德身边的第五天，城堡遭到了袭击。 来的并不是人类的军队，而是魔族。 当时费罗米娜正在院子里替杰西卡整理鳞片，忽然地面便震动了起来。她抬起头时，便看见边陲森林的树木正在一排接着一排地倒下，灰黑色的浓烟和焦灼的气味同时从远处漂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奥斯维德的城堡。 杰西卡一下子便进入战斗状态，她背后的鳞片翻起，翅膀撑开，裂开嘴露出尖牙，同时体温飞速地飙高。 费罗米娜同时皱起眉头，将搁在手边的剑插到腰上，就要乘上杰西卡过去一探究竟。 梅丽普却在这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等等，别去，费罗米娜！”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拉住费罗米娜的袖管，“快跟我躲进城堡里去——外面很危险——” 费罗米娜微微一顿，问道：“出了什么事？” “有挑战奥斯维德殿下的人来了。”她说，“是想要当上魔王的人。要是我们被抓到的话，肯定会给奥斯维德大人添麻烦的。快点躲进城堡里去吧！” ……如果是奥斯维德的敌人的话，就不关她什么事了。 费罗米娜从龙身上爬下，却又犹豫起来。 “可是杰西卡……” 敢于挑战奥斯维德的人，恐怕是魔族中相当强的吧。杰西卡抵抗不了奥斯维德，万一来的人和他旗鼓相当…… “嗷——”杰西卡看了费罗米娜一眼，长啸了一声，拍着翅膀向反方向飞去。 见杰西卡主动去避难，费罗米娜松了口气。 梅丽普连忙拉住她的手，带她一路小跑回城堡里，才松了口气似的停下。 “魔族里也是有很多坏人的……”梅丽普对费罗米娜解释道，“还有很多很贪心的人……每个月都会有好几个人来挑战奥斯维德殿下，这几天总要小心一点……唔，今天这个人的声势好大，说不定会是最近几年来挑战的人中最强的呢。” 费罗米娜不着痕迹地扫了梅丽普一眼，她的有一句话让她在意…… “魔族里也是有很多坏人的……” 难道在梅丽普看来，这个世界上的魔族大多是好人吗？ 没等费罗米娜想太多，挑战者已经出现在了城堡前。梅丽普带着费罗米娜跑上四楼，从视野最好的窗户里往外望去。 “诶？原来这次不是一个人吗？”梅丽普有些惊讶地道。 挂满星星的夜空中，金黄色的月光下，一个黑色短发的健壮男子骑着一匹高大异常的骏马停在城堡下，一双具有侵略性的红瞳标志着他作为魔族的身份。另外，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浑身上下都紧紧地被黑色的衣物包着，连脸都蒙着黑色的面纱，眼睛被压在漆黑的帽檐下，看不清表情；另一个是一位相当成熟貌美的女性，身上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只有几缕布条包裹着那副饱满身躯的关键部位。 此外，她还有一头在星空下闪闪发亮的暗紫色长发。 “啊，好漂亮……”梅丽普惊叹地道，好像并不在意对方是敌人，“那种头发……要染成那样很贵的吧……” 费罗米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那不是天生的吗？” 在战场上作战的岁月里，费罗米娜也算见过相当数量的魔族了。他们总是有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比人类鲜艳很多。倒是像眼前的魔族男性和奥斯维德·笛卡尔那样的黑发，朴素得过头了。 梅丽普摇摇头，回答：“不是的，魔族天生只有黑发，就像奥斯维德殿下那样，奥斯维德殿下是作为魔族来说最标准完美的长相。像那个女魔族的头发，肯定是用了用魔法特殊做出了的染发剂。唔……有魔法效果的生活用品，价格都高得吓人，比一般的东西贵几十倍……” 费罗米娜愣了一会儿。 人类对魔族的印象多半刻板地来自于教会的圣典，他们肮脏、狰狞、丑陋……当然，奥斯维德的所作所为目前来讲确实是那么邪恶……但此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魔族所知道得确实太少了…… “奥斯维德——本大爷——来自马坦萨斯郡的弗朗西斯·柯林斯，以及两名同伴，向你发起以魔王之位为赌注的挑战！是个男人的话，就出来迎战！”黑发魔族中气十足地对着城堡吼道。 他身后的两人，浑身裹着黑布的男子雕塑般一动不动，而紫发的女性则悠哉地从口袋里摸出指甲刀打磨指甲，一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样子。 “什么啊，那三个人！”梅丽普一下子生气起来，“他们竟然看不起奥斯维德殿下！” ——应该只是战略性的挑衅而已，这也是策略的一环，好让对手在战斗开始前就丧失理智和判断力。 费罗米娜想道。 在军营里的时候，这一招也经常有人使用。 “喂——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是那个什么奥斯维德真的被本大爷吓得不敢出来了吧？喂——”那个男人故意做出轻蔑的表情，更加自大地对城堡喊道。 奥斯维德还没有反应，梅丽普倒是中招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从窗户里跳下去，用扫帚和对方决一死战。 这时，半空中闪出一道闪光，过后，摩尔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吵死了，杂碎。”吸血鬼居高临下地说，他红色的瞳孔里透着一股明显的杀气。 “你就是奥斯维德？”虽然一瞬间对对手的气势吓到，但自称弗朗西斯的男人还是不甘示弱地说。 “不是。”摩尔慢慢地在手上聚起一个光球。 “什么啊，我要的是奥斯维德那个懦夫——” “都说了，你们吵死了——”摩尔的气势勃然大变，他抬起右手，将光球用力地砸了过去—— 轰。 三人中的女性撑起了一面保护罩，将摩尔的魔法引起的爆炸搁在外面。同时，为首的男人飞快地拔出剑，而蒙面的魔族却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了丛林里。 梅丽普有点无奈地道：“好像因为前几天给杰西卡造住的地方，没有时间看书的原因，摩尔生气了……现在对打扰到他的人很敏感啊。” 费罗米娜并没有将梅丽普的话听进去，她的视线紧紧地跟着院子中的人的一举一动。 在她看来，这是探知城堡里的那个吸血鬼，以及魔族中较强的人真正实力的难能可贵的机会，如果一百天之后，她还能活着回到祖国，就可以将这些带回去…… 不管是摩尔还是挑战者，他们的动作都相当敏捷。同时，因为魔法不断爆破，总有浓雾在遮挡在费罗米娜和他们之间，对视野造成了很大的干扰，要全部看清楚并不容易。 费罗米娜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希望能从中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摩尔毫无疑问相当善于操纵魔法，而对方的那名女性也一样，她的所有举动都是在不断地从身体里释放魔法。但是，和摩尔相比较的话，她好像并不擅长攻击，只是在给另一个男人做掩护。而那个为首的弗朗西斯，则是个剑士。他的那把剑一定是费罗米娜曾听说过的用魔法制作的武器，因为他的剑可以击中摩尔丢出来的攻击，而且还能撑起一道有亮度的弧度，将其弹回去。 正常的武器绝对做不到这些。 费罗米娜亲眼见过……奥斯维德的魔法破开那些帝国制作出来的、引以为傲的金属利器，直接炸向它们背后的人。 想到这里，她微微垂下眼睑。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费罗米娜强行让自己集中起精神，再次看向庭院里三个人的交锋。 或许是因为僵持的时间比预料得长，摩尔的脖子上开始挂上了汗珠，表情在不耐烦之余，也不再像开始时那般游刃有余了。 那一男一女合作得相当默契，尽管他们暂时还不能切实地伤到摩尔，可和他之间的距离却已显著地缩短了。 “啧……真是麻烦……”摩尔厌烦地道，他的一只手继续阻挡弗朗西斯和魔族女性的前进，另一只手却开始蓄积力量，显然是准备速战速决了。 看到他手上那个色泽明显不同的越聚越大的光球，弗朗西斯两人的目光徒然一变。 “虽然不可能……但你们两个人来挑战，万一赢了的话，是准备再厮杀一场决出魔王吗？”光球凝聚的速度变慢，这说明魔法即将完成，摩尔的神情轻松起来，露出轻蔑的笑容，讽刺地道。 “这不管你的事，我们会平分王座——”男人警惕地盯着摩尔手上的光球，尽管依然在逞强，声音却非常紧张。 等等。 两个人来挑战？ 费罗米娜猛地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院子里确实只有摩尔和一男一女的挑战者…… 在这时，费罗米娜的脑后拂过一阵疾风，同一时刻，她的脖子上一凉。 “啊——”梅丽普尖叫起来。 “让奥斯维德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杀了她。”费罗米娜的身后传来一个阴冷滑腻的声音，她的感觉像是手臂上爬过一条蛇。 这时，费罗米娜终于想起来，来挑战的一共是三个人…… 男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可却能穿透遥远的距离和交战声，传到在场所有人耳朵里。 摩尔瞳孔放大，猛地止住了手。 弗朗西斯见状，发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什么啊，本来只是来碰碰运气，那个消息竟然是真的啊！什么奥斯维德，也不过如——” 第九章 弗朗西斯并没能把话说完，甚至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 下一秒钟，他的身体如同定格一般僵住，然后慢动作似的倒在地上，没有了声息。同时，他身后的紫发女人的身体也怪异的扭动起来，就像是有个巨大的气泡在她身上游移，没几秒钟，她也呕出一口血倒地，却还在不停地抽搐。 “什么？！” 费罗米娜身后的男声吃惊得变了调，事情太突然了。 “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奥斯维德冰冷声音响起。 尽管看不见，但费罗米娜听得出他应该正在很近的位置。同时，正贴着她的那个魔族男子的身体也恐惧地颤抖起来。 “你、你是杀不了我吧？”声音滑腻的男性发着抖说，“不然，在弗朗西斯和凯瑟琳之前，你就会杀了我了……” “不……我只是在考虑你的死法……”奥斯维德回答，“并且不希望你肮脏的血液溅到她身上。” “……别、别过来……否、否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就会……” 费罗米娜感觉到将刀刃放在她脖子上的人愈发激烈地抖了起来，根本控制不住。 同时，她多少回过了点神。 费罗米娜小心翼翼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对方的注意力全在奥斯维德身上，果然没有注意到她。 机会只有一瞬。 刹那间，费罗米娜抓住了男人架在她脖子上颤个不停地胳膊，继而扣住她的肩膀，顺势翻身往前一掀—— 这个魔族男人对她的形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自然不会料到这种情况，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费罗米娜从四楼的窗口扔了出去。 同一秒种，费罗米娜被一个冰凉的身体搂进怀里，同时，对方冷冰冰的手盖在了她的眼睑上。 “梅丽普，捂住眼睛。”奥斯维德用不带起伏的声音命令到。 下一秒，一个响指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声闷闷的爆炸—— 费罗米娜早就知道奥斯维德是个相当残忍的人，她猜到大概出了什么事……因此，她竟然没有用力扒开他放在她眼皮上的手。 对不起……神啊，原谅我的软弱…… 费罗米娜捏紧了双手…… “摩尔，清理干净。” “是，殿下。” 十秒钟之后，奥斯维德松开了费罗米娜。光线重新进入她的视线内，城堡和平时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和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一样。连摩尔都已经从空中消失，大概是一如既往地回到图书馆去了。 费罗米娜看向奥斯维德。 他就像是一座石雕一般，没有表情，也很少有大幅度的动作……甚至连声音都不太有起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和梅丽普讨论了魔族的发色的原因，费罗米娜第一次在意起了奥斯维德的长相…… 即使是以人类的审美来看，奥斯维德也是个相当俊美的人……五官太过完美，因此也十分得不真实。另外，他长着魔族标准的红眼，披着黑色的长发……这头长发远远长过费罗米娜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长成这样的家伙，却缺乏基本的道德和善恶观。 “你不来的话，我大概不能把他摔出去。”费罗米娜第一次面对奥斯维德心平气和地说话，“……但我不会感谢你的。” 奥斯维德杀死了爱丽丝、杰夫，还有对她来说重要的战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奥斯维德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许久，他伸出手，摸了摸费罗米娜的头。 “那个魔族……具有被人遗忘的天赋，”他说，“没有发现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太在意。” 说完，奥斯维德就和往常一样，消失在原地。 愣住的人，换做是费罗米娜。 他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她在为这个感到懊恼。 刚刚那个男人明明打扮得那么怪异、突兀，可她竟然一下子就忘记了他的存在，甚至连对方出现在她身后都没有及时感觉到。 ……是她的洞察力退步了，还是她实际上根本不具备作为一个优秀士兵应该有的对危险的感知力？ 费罗米娜僵在原地，居然是奥斯维德给了她此刻她最想要的慰藉。 ……真是，令、令人费解。 “费、费罗米娜，奥斯维德殿下离开了吗？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梅丽普柔弱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好像还未从刚才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看起来依然如同被猎人惊吓的兔子一般慌张。 “可以了。”费罗米娜定了定神，答道。 梅丽普长出一口气，放在遮在眼睛上的双手，一把抓住费罗米娜的胳膊。 “你还好吗，费罗米娜，有没有受伤？” 梅丽普浅褐色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担忧是真切的，费罗米娜的心中流过些许暖流，她摇了摇头。梅丽普紧绷着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她心有余悸地将手放下胸口，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太好了，幸好、幸好奥斯维德殿下和费罗米娜都很厉害……要是换做是我的话……啊，不过也不可能是我这么不重要的人就是了……” “那个，梅丽普。”费罗米娜打断她的话，神情犹豫不决。 “嗯？” “你听到我和奥斯维德的对话了吗？他说的，魔族的天赋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啊，那个啊。”梅丽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般的魔族都会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啊，比如说有些魔族非常贪婪，有些很善于迷惑、挑|逗异性，还有特别鲁莽之类的。他们把这些称作为天赋。” “这、这算是天赋？”难道不应该是缺点吗。 梅丽普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然，贪婪的魔族同时也会具有很强的野心和上进心，善于迷惑异性的魔族虽然放浪淫|荡，可也更容易留下自己的后代，鲁莽的魔族通常会有十分强健的体格……他们是因为不会被轻易打败才有资格鲁莽的。” 这么说的话，之前的那个魔族是拥有容易被人忽视、遗忘的天赋…… 明明并不是什么好事，竟然可以在战斗中发出奇效吗…… 费罗米娜顿了顿，问道：“……那奥斯维德……” “奥斯维德殿下怎么了吗？”梅丽普将头轻微地歪了歪。 “不，没什么。” 费罗米娜将“奥斯维德是不是有读心的天赋”咽回了喉咙里，这实在太愚蠢了，而且从梅丽普的描述来看，读心也不能算是魔族的“天赋”一类的吧。 梅丽普也没有追问，她轻轻地、满足地笑起来，好像为能够为费罗米娜解惑感到非常高兴。 “那，你再想起什么的时候，再来问我吧。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会替你去问问摩尔的。” 费罗米娜看着梅丽普和爱丽丝极其相似的笑容，慢慢地点了点头。 “啊，对了。”爱丽丝……不，梅丽普想起什么似的叮嘱道，“像今天，来城堡里挑衅的奥斯维德殿下的魔族会很多，所以如果感觉到外面有什么异状的话，一定要尽快躲回城堡里！” 梅丽普担忧地看着费罗米娜，道：“而且从今天的情况来看的话，好像已经有将你当做是奥斯维德殿下软肋的魔族存在了……不过也对……要是费罗米娜出事的话，奥斯维德殿下肯定不会不管的。所以，你要特别、特别注意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明明看上去是比自己小的少女，却那样故作仔细谨慎地叮嘱自己。费罗米娜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并不坏。 梅丽普不是奥斯维德，她既不残忍也不邪恶，说不定还是人类…… 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奥斯维德·笛卡尔会让这样与魔族格格不入的少女当女仆，但…… “嗯，我会注意的。”费罗米娜浅笑着回答。 梅丽普的样子，在此时和爱丽丝重叠着。 梅丽普注视着费罗米娜，短暂地呆滞了几秒钟，但很快恢复过来。 “其实，不止是魔族，有时候也会有人类过来挑战……不管哪一边，费罗米娜你都要小心才行……” “人类？你是说我们的军队吗？”听她这么说，费罗米娜也颇为意外，在她的印象中，王国唯一一次讨伐奥斯维德，就是五天前的那一次，而且他们……全军覆没了。 “不是，不是你们……”梅丽普摇摇头，“在你们之前就有好多人来了，他们总是自称为勇者什么的……有几个还说要解救公主，但是那个时候费罗米娜你还没有来呢……” 说着，她露出相当头疼的表情。 “那些人明明不会魔法，实力也很弱，使用的武器是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的锄头……唔，看上去也不聪明……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来呢？” “……” 费罗米娜说不出话来……她听说过一些分不清童话和现实的人，只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存在的，而且听梅丽普的描述，数量还不少的样子。 仔细想想，在军营里也有一部分新兵有些可笑的想法，他们多半来自社会的下层，入伍之前从未接触过正常的教育，甚至有些不会写字……当时费罗米娜以为他们的说法是开玩笑的，而且在军营后不久，多半就不再说类似的话了。 ……她父亲的帝国，难道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第十章 “你的头发真是漂亮啊。”梅丽普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撩起些许费罗米娜的头发，惊叹地说。 梅丽普最近几天热衷于给费罗米娜梳头……尤其是在发现费罗米娜明明是公主，却对待自己的头发有多么不用心之后。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意外的事。从八岁加入少年营之后，她就将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使用在军营中了，余下的散碎时光也得用于跟霍尔夫人带领的家庭教师团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虽然你是军人，但同样也是高贵的长公主。每一件事，尤其是在公众面前的礼节，都必须做到完美。” 这是霍尔夫人最常说的话。 然而费罗米娜同样也是人，她的精力是有限的，要面面俱到实在是一件比想象中更加困难的事，总有一些部分会被忽略。 于是，她完全舍弃了对外表的追求，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仍由女仆进行打理。如果不是因为霍尔夫人所谓的“淑女仪态”的话，那头在战斗中很麻烦的头发早就被剪掉了。 在奥斯维德城堡的这几天，差不多是费罗米娜一生中最闲的时光了。除了探查没什么进展的敌情以外和活动身体不让它僵硬以外，她几乎无事可做。 于是，她也终于有时间慢慢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不常照镜子，因此这是个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影像。里面映出来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红发少女，并且她深深地皱着眉头。 梅丽普道：“你有没有想过弄个时尚一点的发型？如果拜托摩尔先生的话，应该可以从集市里买到魔界的时尚杂志……难得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不要浪费了呀。” 帝国以光亮柔顺的直发为美，而费罗米娜却生了一头海藻般交织在一起梳不顺的卷发。因此，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头发而夸赞她。 感觉挺别扭的。 “不……比起我，爱丽丝的头发才比较漂亮。”费罗米娜摸着自己打卷的发梢，道，“她跟我一样是红色的头发，但是很直，很柔亮……” 垂下来的时候，如同夕阳下发光的瀑布。 “诶，是吗？我倒是比较喜欢卷发……但是如果改变发型的话，说不定奥斯维德殿下会很生气……”梅丽普为难地说，“对了，经常听到你提爱丽丝，她是你的朋友吗？” 费罗米娜的动作一滞，很久才道：“嗯……很好的朋友。” 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是没必要和其他人吐露的事，今天她却突然非常想要和谁说一说。 “她是亨利伯爵最年幼的女儿，和我同岁。因为头发颜色一样，父亲认为我会想要和我长相相似的朋友，所以她六岁的时候就被带来城堡，之后我们几乎同吃同住。”费罗米娜回忆道，爱丽丝是她记忆中最柔软的一个部分，仅仅是回想就去，心脏就是一阵伴随着温暖的抽痛，“她个性腼腆，又由于先天的原因身体不好，经常会生病……但，她确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而且，她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后来我进了军营，一开始经常受伤，爱丽丝明明体格很差没法跟着我，却仍然坚持每天都来，给我送水和吃得东西……她怕我被霍尔夫人骂，所以偷偷帮我补弄破的铠甲和衣服，最初手艺很差，但渐渐地好了起来……” 说起爱丽丝好的地方，讲上三天三夜也没法说完。 费罗米娜原本就不是擅长语言表达的人，讲述回忆的顺序也乱七八糟的。梅丽普显然听得云里雾里，可还是尽量耐心地听着她讲。 “真好啊……奥斯维德殿下不让我出城堡，摩尔先生也不太喜欢做看书以外的事，所以在费罗米娜你来之前，我也没有朋友……”梅丽普感慨道。 费罗米娜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会儿。 梅丽普，是将她当作“朋友”在对待的吗？ “说起来！”梅丽普突然高兴地说，“费罗米娜你来这里已经十天了，对城堡里的生活，应该习惯了吧？” 这一次，费罗米娜猛地僵住了。 已经第十天了吗？ 魔界无论昼夜呈现的都是夜空，因此对她来说，时间就成了一项很难准确判断的东西，她对所谓的月亮的颜色光泽还并不熟悉。 但，有一件事梅丽普说得没错。 她好像真的渐渐习惯了……甚至隐隐形成了一套生活作息，起床、洗漱、早餐、照顾杰西卡、午餐、在城堡里游荡、活动身体、晚餐、和梅丽普聊天、就寝…… 只剩下九十天了。 诚然她并没有爱上奥斯维德·笛卡尔，但有别的情况令费罗米娜不得不对自己产生警惕：首先她接受了笑起来像爱丽丝的梅丽普的好意，接着她习惯了整天在图书馆里的管家摩尔…… 然后，在上一次挑战者来袭击的时候，她竟然对奥斯维德的态度感到了不同于仇恨的微妙。 这太可怕了。 费罗米娜对自己极其地失望。作为军人，她发过誓，要对帝国献上永恒的忠诚，与丑恶的魔族不共戴天；而作为个人，她同样在心里发誓，要为爱丽丝、杰夫和其他追随她的人复仇……杀死奥斯维德。 她早已拿回了剑，杰西卡也飞了回来，论装备的话，她完全算是完整的龙骑士。但到今天为止，她却完全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只要稍有骑士的尊严，就应尽一切可能快速脱离这座城堡，而不是习惯它！ “怎么了？你在听吗？”注意到费罗米娜的异样，梅丽普担心地凑过头，问她，“是不是……对城堡还没有适应？”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发呆。”费罗米娜回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种不同于之前的，不自然地沙哑。 不能继续这样逃避似的得过且过了。 尽快杀了奥斯维德，破除契约，然后回到王国……再，为爱丽丝和杰夫的死负责。 …… “……那，我也去睡了哦，晚安。”穿着满是蕾斯的睡裙的梅丽普，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嗯，晚安。”费罗米娜一边点头，一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得到和往常一样的回应，梅丽普满足地揉着眼睛，关上房间的灯，走出去时又小心翼翼地替费罗米娜掩上门。 窸窸窣窣。 费罗米娜翻过身，睁开眼睛，望向纱幔后的月亮。 从颜色判断——费罗米娜不太确定地想——可能是十点左右吧……还，太早了。 尽管是平时睡觉的时间，意志却让她清醒万分。今晚会有一些大事将由她来完成……只能由她来完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月亮始终静止在天空的同一个位置，可那盘心的橙黄色斑点却在渐渐消失，而白色的光辉则不断地明亮起来。 奥斯维德的城堡没有钟声，费罗米娜只能孤独地猜测大致的时间点。 终于，她缓缓起身，窸窸窣窣地从柜子里取出铠甲，穿上之后，将剑别在腰间，而盾……费罗米娜考虑了一下，决定将笨重的盾留在远处。在奥斯维德的魔法面前，它没有一点儿用处。 做完这一切后，她走出房间。 银色十分浓郁的清澄的月光，使午夜无灯的走廊，依然十分明亮。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安排，奥斯维德的卧室就在与费罗米娜的房间隔一面墙的地方。不过，不晓得奥斯维德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契约的内容是爱情，他却很少主动在她面前出现，总共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另外，平时费罗米娜也几乎没有听到奥斯维德房间里的响动……就好像他根本不适用卧室似的。 贴着墙壁，费罗米娜轻手轻脚地潜了过去。魔族的听力、视力都要强于人类，更何况是其中的佼佼者奥斯维德·笛卡尔。她必须十分地小心。 一步一步地，她靠近了那个房间，门就在她眼前紧紧地闭着。 费罗米娜的左手转动了门把手，右手愈发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剑。运气很好，门没有锁。 她心一横，瞬间冲了进去！ 夜晚微凉的清风将白色的轻纱帘吹起，月色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洒了进来，照在铺着紫色的床单的、整齐的大床上。 空无一人。 费罗米娜高高提起的戒备的心重重地砸在空落落的地上，既失望，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其实，也不算很出乎意料，奥斯维德总是一个人待在五楼和六楼的实验室中——据梅丽普说是在研究深奥的魔法——经常不分昼夜，或者也可能是放弃了大部分的睡眠。 那么，接下来去五楼吧。 正当费罗米娜即将转身的一刹那，她的背后传来门轻轻扣上的声音。 “既然来了，还准备走吗？” 奥斯维德不带起伏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带着特殊的神秘和诡异，格外令人恐惧。 第十一章 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从费罗米娜的身上爬过，她无法控制地打起了寒颤，同时慢慢地回过头，将奥斯维德·笛卡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注视着她的样子映入眼中。 费罗米娜发现其实这并不是很出乎意料的事，奥斯维德这种轻易就将她抓回来的魔族，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才显得奇怪不是吗？ 只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恐惧难以克制罢了。 “来杀我的？”奥斯维德微微往下一瞥，看着她手上的剑，问道。 “嗯。”费罗米娜镇定地道。 奥斯维德缓缓地向她走过去，每一步都很稳，很沉。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才停下。 “如果失败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 费罗米娜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 她其实是知道的，这种仓促的谋杀，成功的几率……小得可怜。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因为我要杀的话，在十天就已经杀了……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契约。”奥斯维德红色的眼睛如同静止的湖水，而此时里面却流露出一丝幽暗的光，“你并不是那种完全没有智慧的公主，所以……你多少是做好了觉悟来的吧？” 费罗米娜还是没有答腔，但剑已经拔了出来，刺向离她很近的奥斯维德。 从八岁进入军营，整整十年的磨练，她是整个军队中最有天赋的士兵，费罗米娜挥剑的速度快得出奇，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闪开过。 但是奥斯维德却不是人类。 费罗米娜没有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剑确实没有捅到任何东西。而同时，一双比她大得多的手从背后压了上来，抓住她握着剑的手，将她顺势压到墙上。 恐惧，比预料得还要恐惧。 一种怪异而陌生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被硬是和奥斯维德靠在一起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提醒她身后是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货真价实的男性。 费罗米娜的心跳非常剧烈，奥斯维德已经突破了她和杰夫之间都不曾到过的距离，甚至于他身上的一种淡淡的香水味也能钻进她的鼻腔。他用胸口贴着她的背，腿压着她的腿，不是用魔法，而是凭借着压倒性的力量把她整个人摁在墙上。 他还在继续缩短距离，几乎已经鼻尖相接。 其实，除了爱丽丝之外，有一件事费罗米娜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她也很擅长用左手。 被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匕首就藏在袖子里，单手将它取出来的动作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漫长的彩排已经持续了太久了，它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登上正式的舞台…… 然而，公演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噗。 费罗米娜清晰地听见了利器没入肉|体的声音，与此同时，钳制着她的力量正在消失，贴着她的那个身体也在渐渐远去。 砰砰砰砰砰砰…… 费罗米娜的心脏一下接一下飞快地、有力地跳着，呼吸也再也无法平稳，她甚至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 成、成功了吗？ 在奥斯维德完全松开她之后，费罗米娜全身脱力地跌倒在地上。但她还没有亲眼看到奥斯维德的死去，要知道这种阴险又可怕的魔族是很难一下子杀死的。费罗米娜双手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剑，支撑着转过头。 奥斯维德跪在地上，他的腰上正直直地插着费罗米娜的匕首，它的利刃完全没入了奥斯维德的身体，插得很深。 虽然刺中了，却并不是致命的地方。 费罗米娜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她走向奥斯维德……有些地方，魔族和人类也没什么不同。他们最脆弱的地方同样是心脏和头部，只要刺中了这两个地方，那么即使是魔族也不会得到死神的优待。 ……太好了。 这场可笑的契约，终于在持续十天之后就能结束了。 费罗米娜高高地举起剑。 而就在这时，奥斯维德动了起来。他慢慢地站起，面如常色——没有更加苍白，没有更加疲惫，只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就像一座出自手艺高超的工匠之手的栩栩如生的雕塑。 奥斯维德用一只手将匕首从腰间拔了出来，他甚至没有流出一滴血。 费罗米娜惊呆了地看着他的伤口在几秒钟内快速地愈合，同时连黑袍的裂口都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恢复原状。 奥斯维德将匕首放在手上把玩。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算魔族拥有更高大的身躯、更强健的体魄、更长的寿命，同时还能操纵诡异的魔法，可他们毕竟是生灵，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圈子的……即使是最强大的魔族，也无法逃离大自然最基本的法则！ 在奥斯维德之前，费罗米娜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魔族能够拥有这么快的恢复能力，哪怕是号称天才的魔族魔法师。 如果奥斯维德竟然拥有这样的能力的话……那么……那么……到底还有谁能够杀得了他呢？不要说生理上处于弱势的人类，恐怕连魔族也…… 费罗米娜根本无法从极端地震撼中恢复过来。 奥斯维德·笛卡尔能做到这种事的话……他真的……还能算作是魔族，而不是……掌控着生死的，什么更厉害的…… 神……吗？ “……看到了吧，这样的话，你是杀不了我的。”终于，奥斯维德开口道。 费罗米娜呆滞地看着他。 奥斯维德注视着费罗米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费罗米娜觉得他是在等自己问问题。 可是她没有问，因为她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根本无法说出话来。 奥斯维德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道：“利器、□□、魔法……这些，也都杀不了我。可我……活在你手中。” 费罗米娜稍微回过神。 虽然杰夫是个正直腼腆到难以将甜言蜜语说出口的男人，但费罗米娜也并不算那种完全没有谈过恋爱的迟钝的少女。 目前的情况很像…… 奥斯维德·笛卡尔，在对她说情话……在她刚刚试图杀死他而未遂的时候。 眼前的男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这不由得让费罗米娜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基本的感知能力、羞耻心以及别的什么东西。 “但是你无法杀死我。”奥斯维德话锋一转，道，“因为我们之间的契约。” 费罗米娜在持久的僵硬中动了动。 “……我们之间的，契约？”她皱起眉头，感觉到一股“果然如此”的怒意从胸腔里升起，“你果然在那里动了手脚吗？” “不。我没有。”奥斯维德摇摇头，“对神宣誓的契约的内容是你说出来的，在一百天之内留在我身边。在神看来，你所限定的对象无疑是指*，因为灵魂的捆绑和接近是难以捉摸和断定的东西。这意味着……” 他顿了顿。 “即使杀死我，你在一百天里也无法离开我的尸体。” 费罗米娜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尖爬到头顶。 这是她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可怕的话……这么说来，要是她今晚杀死了奥斯维德的话，接下来的九十天里，就必须时刻不离他的尸体？ 她抖了起来，这是一种和面对奥斯维德惊人的力量不同的恐惧。 “当然，神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家伙……”奥斯维德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惊人的话，“这不是意味着每时每刻都贴在一起，只是不能相隔太远罢了。至少你必须在我所在的两公里内。” “卑鄙！”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费罗米娜脱口而出。 奥斯维德没有因为她的咒骂而有丝毫的松动，他只是再次缓缓地摇头。 “不，这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自己说出契约的你的错。世界上曾经有过的任何一桩契约都是存在漏洞的，这就是语言的局限。即使是最精于言语的作家，使用最巧妙的言辞，也不可能将任何事都描述得面面俱到。越想将一件事描述得完美无缺，就反而会创造越多漏洞。” “……”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未想过要利用漏洞违反我们之间的契约。相反，正因为我不准备违背它，才会将这些告诉你。” 费罗米娜斟酌着语句，她下意识地想反驳奥斯维德的每一个字，可理性却在告诉她他说得是对的，每一个字都是诚实的。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她咬了咬嘴唇，不甘地问道。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告诉你的话，你恐怕不会相信吧。而且……”他像是犹豫似的停顿了一秒钟，然后才升起手，摸了摸费罗米娜的头，“即使我告诉你，你明白这是真的，也还会想要试着杀一次看看，不是吗？” 又来了！ 那种仿佛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 除非奥斯维德真的具有像是“读心”一类的“天赋”，否则费罗米娜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仿佛比她自己还要明白她是怎么样的人似的…… 费罗米娜本能地对此感到排距。 对于洞穿一切的家伙，无论谁都很难喜欢上吧。 第十二章 “啊！你的脸色好差，昨晚没有睡好吗？” 第二天一早，梅丽普惯例来叫费罗米娜起床，却被她眼底乌黑、没精打采的模样吓了一跳。 昨晚，无论如何也是睡不好的。 几个小时前，试图杀死奥斯维德失败之后，费罗米娜心乱如麻……现在她至少清楚了一件事，想用正常的手段杀死那个魔族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凭她目前掌握着的讯息……恐怕等到九十天以后，她依然没有爱上他的情况下，奥斯维德因契约的力量而死亡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 真是令人沮丧的结果。 不过…… 费罗米娜怪异地皱起眉头。 奥斯维德明明有完全钳制她的力量，甚至他知道她的计划是引诱他后再出其不意地杀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虽然一开始奥斯维德确实有一些令费罗米娜误以为他上钩的行为，可是现在想来，最出格的动作竟然也只不过是抓住她的手，以及将所有情况说明后，摸了她的头……此外，不该碰的地方全部没有触碰，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反引费罗米娜杀他而已。 奥斯维德·笛卡尔……这个魔族……难道其实是比她想象得……不，甚至是比大多数人类的男性，都要高尚绅士的家伙的吧？ 想到这里，费罗米娜已经觉得大脑运转得有些艰难。毕竟作为常识来说，人类所知道的魔族，全部都是淫|乱、狡诈、卑鄙、厚颜无耻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有类似风度的品行的。 但是奥斯维德昨夜的举动……却看上去真的不能和这些词汇挂钩了。 在说完所有的事情后，他将她护送回了房间，甚至只是对她微微点头道了“晚安”就自己离开。反倒是费罗米娜自己因为一下子知道的信息太多而彻夜难眠。 对了，在离开之前，奥斯维德还说，她要是还有什么疑惑的话，可以去问他，也可以自己查询图书馆里相关的书籍。 “费罗米娜、费罗米娜？你还好吗？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听到梅丽普担忧地低声唤她的声音，费罗米娜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发呆得太久了。 “我、我没事。”她慌忙地回答。 梅丽普依然不放心地盯着她看。 “那个，梅丽普……”费罗米娜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今天上午，可以麻烦你替我照顾杰西卡吗？我想去图书馆，找点资料……” 主动去训问奥斯维德关于契约的更详细的内容，费罗米娜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但她此刻确实无法将这些撇在脑后，她甚至一刻都不能等待得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剩下的选择大概就是城堡里的图书馆了吧。 “诶？没问题是没问题……”梅丽普意外了一下，但答应之后，她又露出一点不太确定的忧虑，“不过，杰西卡好像还不太喜欢我啊……” 的确，尽管已经相处了好几天，可杰西卡对梅丽普依然不是十分友善……这并不意外，以它那么敏感多疑的个性，目前来讲对梅丽普的态度已经算是相当配合了。在王都的时候，杰西卡可是严重烫伤过不少试图玩弄或者照料它的人类。 短时间内让它像对费罗米娜那样接受梅丽普，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吧。 “算了……”费罗米娜长出一口气，勉强平复下自己烦躁急迫的心情，“我还是自己去吧。” 梅丽普歉意地笑笑，道：“抱歉，我太没用了……虽然做不了很多，但我也会帮忙的。” 明明以往和杰西卡一起度过的都是最难忘的时间，可今天的上午却变得格外漫长。梅丽普好像的确对自己什么都做不上感到愧疚，于是一直卖力地打下手，效率已经比平时高上许多了。 杰西卡也注意到费罗米娜惨淡的脸色，一直冲她撒娇似的“呜呜”地叫，还把自己降到最低温来蹭她，让费罗米娜为自己对待杰西卡的心不在焉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今天没有时间陪你了。”费罗米娜吻了吻杰西卡凑在自己面前的鼻尖，“你自己去森林里玩，可以吗？” 六岁半还不到七岁的杰西卡，虽性发育已经成熟，可从龙的寿命整体寿命来看还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它的玩心依然很重，同时发育期也需要异常大量的食物，奥斯维德城堡前面的这片森林是她目前非常重要的栖息地。 “呜——呜——” “我不能和你一起进森林……我现在离不开这里，三个月内都离不开。”费罗米娜解释道，她听不懂杰西卡的话，可长期相处之后的默契，却让她仿佛能感知到它在想什么似的，“……也不能逃走，你自己去吧。等到八十九天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王城了。” 杰西卡理解了她的意思，同时它也自动将费罗米娜无法脱身的原因归结于奥斯维德，于是抬头对着城堡的尖端喷了一口烈焰，可却没能对这座坚固的城堡造成任何伤害。 杰西卡不满地咂嘴，又低头蹭了蹭费罗米娜，扬起翅膀，在卷起一地黑泥后向森林的方向飞去。 梅丽普望着杰西卡红色身影飞快地在空中变成一个红点，发出一声惊叹。 费罗米娜却在此时麻利地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快步向城堡走去。 “诶？费罗米娜……午餐的话，从这一边走会比较快啊？”梅丽普注意到她，连忙喊道。 “我要去图书馆，你自己吃就好。”费罗米娜回答道，脚下的步子一点都没有慢下。 她的心被昨晚奥斯维德告诉她的事情折磨得发疯，已经一刻都不能忍耐了。 “可、可是午饭——”梅丽普还在背后喊她，费罗米娜却没有功夫回头。 奥斯维德拥有藏书非常惊人的图书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费罗米娜忍不住将它拿自己家在城堡里的图书馆相比较，然后不得不败下阵来……或许，连整个帝国最庞大、藏书最丰富的首都大图书馆，也很难超越奥斯维德个人所拥有的书籍吧。 横跨三层楼的图书室比城堡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干燥、凉爽，大概是奥斯维德为了保护这些书籍，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控制环境。里面密密麻麻的摆满了书架，每一个书架都被或厚或薄、颜色各异的图书塞得满满的。这里有一种不知由来的庄严的静谧，同时也比其他地方更加缺乏生气。 看到这些，费罗米娜不由得感到头皮上的血管跳动起来——毫无疑问，这里没有图书管理员。在这么巨大的图书馆中毫无头绪地寻找她想要的书，肯定不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 但，不动手的话永远不会有任何进展。 费罗米娜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走向离她最近的一排书架。 然后，头痛的感觉更明显了。 因为那些排在书架上的书脊的文字，大多她都不认识。 有些是其他国家文字，有些……好像是魔族的文字。魔族大多会说人类的通用语，可他们同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语言系统和文字系统……费罗米娜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硬着头皮从书架上挑出一本，上面印的是邻国的文字——一个极其热爱诗歌戏剧的小国——这是费罗米娜勉强认识的文字中的一种。身为公主，偶尔也需要出入外交场合，因此不得不学习一些额外的语言。但自从费罗米娜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军营里以后，对于这些内容的学习都不是太用心，只能算是粗略地能理解而已。 吃力地读了几句，费罗米娜才发现这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其中的内容大约是指导诗人如何进行诗歌创作的。 很符合那个国家的风格，却不是她想要的书。 费罗米娜将它放回原处，又开始寻找别的她有可能读懂的东西。 很快，她得到身边就堆了一大摞书——最初还会将拿出来的书摆回书架，可后来便实在没有那个耐心了。但是这些大多没有什么用，有些书名看上去像是和契约相关的，打开却发现是爱情小说。 真的会有人看这种东西吗？ 费罗米娜困惑地分心想道。在她看来，这种书籍……其实也包括其他诗集、散文集或剧本在内……既不具备知识，也没什么实用性，实在缺乏被阅读的价值。霍尔夫人从来不会拿给她看。 她的分心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又不得不再次投入到书本的寻找中去。 不久，手边堆着的没有用的书就又增高了一节。 “你在这里做什么，尊贵的费罗米娜·怀特公主殿下？” 夹杂着嘲讽的男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背后传来。 费罗米娜吓了一跳，手一抖，刚从书架里抽出一半的书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第十三章 摩尔弯下腰，将掉在地上的书捡起，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灰，将它放回原处。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再次皱着眉头看向费罗米娜，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 摩尔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威慑力，这让费罗米娜一下子就进入了戒备状态。 “找书。”她简明扼要地回答。 摩尔的嘴角上扬了一点——可这并不是什么开心的笑容，反而更像是讽刺。 “但是你把书全都弄乱了。虽然我知道你的王国并不是个具备文明的国家，可难道你的家庭教师连怎么使用图书馆都没有教给你吗？” 费罗米娜的脸蹭得烫了起来，一半是因为愤怒，另一半是因为尴尬。 她根本没有弄清楚这里的书是怎么分布的，有时候在同一个书架上，刚翻到一本菜谱后，就会找到一本宗教学。 “这里书本的排序方式和我们不一样，”费罗米娜试图辩白，“而且大多是魔语和遥远国家的语言，我熟悉的文字不多……” 说到后半句，她又觉得开口有些艰难。 摩尔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有种高傲的意味，道：“你的国家尚武，最近几十年里，不管是文学、科技，甚至是农业上都没什么建树，发展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书籍没什么收集的价值，所以这里才不多。但是……” 他说到一半，手指动了动，费罗米娜堆在地上的书都飘了起来，一本一本地回归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之后，又有几本书飘出来，悠悠地落在费罗米娜手上。 “你的祖父还算是个有些能力的国王，当时你们的国家虽然还比不上魔界，可超越其他人类王国还是相当容易的就是了……那时候留下的书有几本还不错。要是你想打发时间的话，可以看这些。” 费罗米娜吃惊地看着她手上的书，上面的封面硬着相当熟悉的文字，而且连书名都好像似曾相识——是几本在过去曾经风行于贵族和百姓间的爱情小说，只不过她父亲认为这种书籍看多了会使人民的思想变得懈怠、懒散，因此他即位后不久就将它们列为了□□。 没想到会在奥斯维德这里看到。 尽管如果被父亲知道的话会生气，可一本书籍一旦被禁止，就反而会让人更想看它，费罗米娜也不例外。而且，其实她很清楚，它们即使被禁了，私底下也依然有人偷偷传阅。比如杰夫，他是个细腻又敏感的男性，虽然是军人，却也沉醉于艺术。费罗米娜曾经见过他在训练休息的间隙偷偷看书，其中就有她手上这本名为《百合花少女》的在禁止之列的言情小说。 “……不，我不是想看这些。”费罗米娜留下那本《百合花少女》，将其他的书递还给摩尔，“我想找一些……关于契约的书。你知道哪里有吗？” 她颇为困难地开口。 不止是身为魔族的奥斯维德，她对曾经是人类的吸血鬼感情也十分复杂。可现在，比起没头没脑地寻找，无疑询问整天待在图书馆里的摩尔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银发的吸血鬼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噢，你终于想到要了解一下那个的契约了吗？当初你草率地定下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做啊。”他不友善地道。 “……那个契约，果然有陷阱吗？”费罗米娜不安起来，她当时确实想得太简单了，明明她平时其实也并不是思维太单纯的人……难道让她变得冲动，也是奥斯维德用魔法玩得把戏？ 摩尔没有回答，他只是又动了动手指。 几秒种后，几本厚厚的书顺着楼梯从楼上飞了下来，砸进费罗米娜的怀里。 此时她终于也发现了，摩尔虽然嘴巴很锋利，可实际上却对她有求必应。 “……谢谢。”费罗米娜有些干涩地道。 “你没有必要谢我。”摩尔冷淡地回答，“奥斯维德说过你可以使用城堡里的一切设施，这恐怕也包括我，我也只是为了不被他赶出去而奉命行事罢了。” 说完，摩尔转身准备离开。 费罗米娜翻了翻手中的书，虽然是她看得懂的内容，只是…… “等等！” 摩尔微微侧过身，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费罗米娜想问什么，道：“契约是相当深奥的魔法……从它竟然可以被按理来说不能使用魔法的人类所用，就能多少判断出它的不凡了。那些书可以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基础的魔语，另外我还放了基本教导魔族幼儿控制魔法的教材进去，你还是先把这些看了，再来考虑怎么研究契约吧。” 说完，摩尔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费罗米娜一个挺拔消瘦的背影。 费罗米娜捧着重重的书，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橙红色变为了银白色。 从八岁之后，她就很少这么认真地熬夜苦读了。 “——魔族的文字和语言最初只是用于魔法的记录和研究，可后来因为词汇量的完善和普及度的增加，也慢慢被使用在日常生活中。目前已成为魔界的南部、东南部的地区的通用语言，这一带甚至有相当数量的居民只会使用魔语，而不会使用最早从人类世界传入的通用语。近一百年中，魔语在魔界的使用率加速上升，我们应该对它的未来发展持积极乐观的态度……” 书面上的小字渐渐模糊，费罗米娜架不住困意地要合上眼皮。 她连忙摇了摇头，将手头这本无聊的催眠书扔到一边，又把魔语学习的基础教程拿到眼前，翻到她一小时前看到的那一页。 换做在十二天之前，费罗米娜绝不会想要去学魔语。魔族本身是罪恶和肮脏的，那么他们的语言也一样。按照教会的说法，“接触魔族之物会腐蚀人心，玷污灵魂，使其最终落入罪恶的深渊”。 魔族的语言并不是什么轻松就可以学习的东西，发音就非常困难。它包括双唇音、清唇音，前后鼻音，大小舌音和六种音调，还有很多都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特殊发音规则。另外，它的书写形式虽然是从人类使用的字母变化而来的，可在上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花式写法，令人不知如何下手。 费罗米娜又一次不小心睡着，将头砸在了桌面上。 第二天早晨，她是从桌子上醒来的。 窗外的月色显示此刻正是魔界的黎明，星星会比夜里稍微黯淡一些，可月光却比深夜愈发明亮，足以使魔界的万物苏醒。 费罗米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端起手上的书本继续看。 梅丽普惯例来替费罗米娜梳妆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费罗米娜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书，皎白的月色使她的皮肤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衬得更加白皙。 “你看了一个晚上吗？”梅丽普吃惊地说，“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我睡了一会儿的。”费罗米娜违心地道，这并不算完全的说谎，她确实趴在桌上睡着了…… 同时，由于太少，她确实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相当迟钝，身体也浑身酸痛。 梅丽普不相信且不赞同地看着她，看得费罗米娜感到些许心虚。 “……我们去吃早饭吧？”她试图转移话题，结结巴巴地说，同时站了起来。 连脚步都有一点虚浮。 跟以前行军时候的情况比起来，一个晚上的熬夜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但最近在城堡里过得太过安闲，好像连身体都变得懈怠了…… 难道这就是奥斯维德软禁她的目的？不过，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 跟平时一样心不在焉地往肚子里塞了早饭，又去替杰西卡清洁了身体，费罗米娜抱上还没看完的厚厚的书，去了图书馆。 因为一阵一阵的困意，费罗米娜现在只要看到床就实在想上去躺一会儿，想要抵挡住这种*，换个环境或许会有帮助。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魔界的天空连正午都是夜幕，对于习惯于白天活动的人类来说，抵抗困意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费罗米娜再次从桌子上醒来时，摩尔正在桌子对面，双手抱胸看着她。 大概是由于城堡里的人口，图书馆中只有一张小桌子，四边摆着四张椅子。费罗米娜来时就看见其中一个座位边上放满了书，虽然摩尔当时不在，可这应该是他的位置。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坐下来了。 “对你来说，知识是这么乏味的东西吗？”吸血鬼玩味地说。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想反驳，她只是困了而已……但是在嘴巴张开之前，她又反悔了。反正恐怕不管她怎么解释，眼前的这个吸血鬼也能想出一些难听的话来指责她或者她的国家…… 虽然潜意识里感觉他可能对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恶意，可费罗米娜深爱着她的祖国，那个属于她父亲的王国。对于摩尔昨天的那些话，她是觉得气愤的。 第十四章 因为摩尔在场，费罗米娜的困意全消。无疑，如果她继续在阅读的时候睡过去的话，这个吸血鬼会用讽刺的口吻来奚落她，或者嘲笑她的祖国缺乏文化素养。费罗米娜不能忍受她的国家受到吸血鬼这样的异族的侮辱，无论如何也不行。 但另一方面，有一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就在对面，她也很难集中起精神来了。 费罗米娜抬头看过两次，虽然她感到不适，可摩尔却好像并不在意她。他之前那句半嘲弄的话没有得到回答，他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开始翻阅书籍。他银色的短发垂下来，有稍长的几根掉在肩膀上，红眸中透着执着，表情相当严肃认真。 比平时看上去更加难以亲近……不过…… 初拥的仪式会将人类化作血族，改变他的发色、瞳色，却不会改变相貌、性格和气质。摩尔拥有在人类中算是十分罕见的出众相貌，或者说……漂亮。另外，就凭这张脸和求知欲，他应该也能在人类社会中获得相当大的优势。这样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舍弃身为人高贵的身份，而沦落为肮脏低贱的吸血鬼呢？ 教会说过，人是神真正的孩子，拥有神的相貌、智慧和爱，因此被赐予白昼；而魔族及其他肮脏的生物，只不过是创造人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失败品。神憎恨他们、厌恶他们，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作品，更不想看见他们，因此将他们囚禁于永恒的黑夜之中，不得踏入光明的世界。 魔族们可能不会承认这些，但摩尔曾经是人。费罗米娜不知道摩尔的确切年纪，可总不可能比教会存在的时间更长……既然如此，他就该是在接受教会的教义之下长大的。 而且，从他的外表来看，他接受初拥的时候，还相当年轻，顶多二十岁。 在费罗米娜第三次抬头端详摩尔时，被对方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你的见识少到连吸血鬼都没有见过吗？不要再看了。”摩尔眯着眼睛说，“如果你没有爱上奥斯维德殿下，反而爱上了我的话，我会被杀掉也说不定。” 费罗米娜多少有点窘迫，虽然摩尔想得太多了。 从正面看，愈发觉得那是受到神的宠爱才会有的长相，每一个部分都受过精心的雕琢。这样的五官，无论是放在男人还是女人身上，都是一副画。费罗米娜一直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女性是爱丽丝……但如果将摩尔调转一个性别，她的立场说不定会动摇也不一定。 不过……外貌出众的人未必拥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和美好的人生，难道摩尔是遭受了什么悲惨的命运，才放弃当人的吗？ 仿佛看懂了费罗米娜在想什么，摩尔冷笑了一声。 “不要再猜了，成为吸血鬼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永不衰老的生命、更广阔的天地，还能使用魔法，当吸血鬼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不是像公主那么高贵的身份，家族最近几年也偶然听说衰落了，但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个一帆风顺的大少爷。” 费罗米娜呆住了，那种理所应当的口气，令人十分难以相信。 “……所以，你就来给魔族当管家？” 魔族已经足够肮脏，放弃人类的身份去给魔族当管家……更让人不齿。 摩尔只是欣赏着费罗米娜难以掩饰的吃惊神情，慢慢指使着一张扑克牌的仆人，为他端来了红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指指费罗米娜的背后，问道：“这头是不是你的龙？” 费罗米娜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正对上杰西卡努力贴在玻璃上的混黄色的眼睛。它的翅膀不停地煽动着，好继续让笨重的身体停留在空中，同时拼命将头贴在玻璃上，像是要钻进来。 实在是有点可笑的一幕，费罗米娜却莫名觉得有几分感动。 是因为她这两天糟糕的脸色，才让杰西卡担心地要来看看她吧。 “之前没有注意，但这真是一头好龙……”摩尔摸着下巴说，眼中也浮现些许狂热的色彩，“还没有完全成年吧，以后体型肯定会更大……龙啊……因为栖息地离魔界很远，这附近很少有呢……” 费罗米娜已经打开了窗户，让杰西卡把脑袋伸进来，好抱住它。 摩尔意味深长的话，让她不由得变得警惕。 “杰西卡可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东西。”费罗米娜语气一变，警告道。 “唔……也许吧。”摩尔敷衍地说，可再看杰西卡的眼神，却显然带着点可惜的意味。 和杰西卡相处了一会儿，费罗米娜总觉得稍微有了精神。见费罗米娜好像没事的样子，杰西卡也很满意，拍着翅膀飞去森林里觅食了。 等她回过头，却发现摩尔在端详她踏在桌上的书本。 “有什么问题吗？”费罗米娜坐回原位，问道。 摩尔此时看书的表情比之前要认真得多，他端详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将原本的字划掉，重新写上一行新的，才终于轻松似的出了口气。 “没什么，给你的时候没有注意，这本书上的理论有很多都已经过时了，应该修正一下。”摩尔收回笔，又突然挂上一副讽刺的冷笑，“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让你看懂的话，只能选你们国家的书……而你们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出版过什么新书了，理论陈旧一点没什么好奇怪的。” 费罗米娜又有一种被轻视似的不舒服的感觉……却无法反驳。 摩尔说得是事实，研究院已经荒废好多年了，过去的老学者们都抛弃自己的家乡，陆续去了别的国家。以前费罗米娜好像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毕竟魔族离得这么近，危险时刻都可能出现，他们更注重国防无可厚非。可今天被摩尔这么一提，费罗米娜忽然惊觉有些怪异。 父亲……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摩尔看着费罗米娜的表情变化，轻蔑地哼了两声，又道：“不过，你看得真是慢，到现在为止，连这么几本书都没有背下来吗？” 费罗米娜可以承认自己看书的速度确实不是很快，但不管怎样，一个晚上背下来也太强人所难了。 她正要反驳，却有人抢在她之前。 “费罗米娜明明已经比我快得多了，不要总是用你自己的标准衡量其他人啊，摩尔先生。”梅丽普不服气地从门口跑过来，和费罗米娜站在一条队伍上。 梅丽普的意思是……摩尔可以做到一晚上将这些都背下来吗？ 吸血鬼应该是不会自然而然地有这样的优势的，这么说的话，凭借的就是摩尔本身的大脑……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吸血鬼，费罗米娜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了。 同时，比不上这样的家伙……她竟然觉得有些不甘心。 出乎费罗米娜意料的，摩尔并没有嘲笑梅丽普，他甚至立刻闭了嘴——摩尔只是耸了耸肩，然后伸手摸了摸梅丽普的头。 梅丽普却好像正在气头上，不高兴地避开了他。 “我只不过是督促尊贵的公主殿下学习而已，不给她一点压力的话，进步会很慢的。”摩尔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一看就能知道是在糊弄梅丽普。 但是……从他愿意糊弄梅丽普，而不是挑衅或者无视，就能看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了。毕竟梅丽普是女仆，摩尔却是管家，从平时奥斯维德对待两个人的态度来看，摩尔也是比梅丽普要高一等的。 梅丽普将信将疑地瞪着摩尔，一副不信任的样子。 “费罗米娜想要学什么的话，慢慢来就可以了，奥斯维德殿下又不会介意的——” “但是公主殿下自己想要知道契约有关的事不是吗？对于从那种国度出生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求知欲也算意义非凡了呢……” 摩尔不知不觉又带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梅丽普气得又瞪了他一眼。 看着梅丽普替她生气，费罗米娜反而觉得自己没那么在意摩尔的话了。她渐渐平静下来，将目光放在桌面上的书本上。 基础魔语、幼儿的魔法入门手册、简单的魔族介绍书…… 总觉得，和契约完全搭不上关系，要看到契约遥遥无期。 “等等，摩尔先生，”费罗米娜打断正在争吵着的吸血鬼和女仆，“如果我按照你的建议来的话，多久才能理解契约的内容？” 摩尔用他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稀奇地打量着费罗米娜，许久才开口道：“正如我说过的，契约可是相当深奥的内容，就连魔界的学者都很难真正搞得明白。要是公主殿下能够更加努力一点的话，我想，再有二十年就差不多了吧。” 第十五章 费罗米娜发现自己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涵养。摩尔的话一出口，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吸血鬼这种肮脏的生物，果然不能指望他们嘴里能够说出什么真诚的话来。 二十年，她和奥斯维德之间的契约早就结束了。 费罗米娜一下子从腰上拔出剑，抵在摩尔的心口上——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身上唯一致命的位置。 摩尔却不怎么怕，他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费罗米娜。 “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可没有说谎话，契约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弄懂的。你要是真的有兴趣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初拥，让你有几百年的时间来凭那种乌龟一样的速度慢慢研究。反正你最后还是要和奥斯维德殿下结婚的。凭借人类那种脆弱的肉身，根本无法陪伴殿下度过以后成百上千年的时光吧。” “闭嘴，吸血鬼。”费罗米娜低沉地道，“我不会像你一样做这种堕落的事。” 摩尔咧嘴一笑，露出自己的尖尖的血牙，并有舌头舔了舔。 “被咬一口而已，有这么严重吗？将生物分成三六九等这样的蠢事，也只有自以为是的人类才会做。还有什么人类被赐予光明之类的鬼话……我们这些生活在黑暗里的民族，只不过是更为月亮之神所喜爱而已。就算我咬了你一口，也只是把你变成血族，身上再多一道疤而已。那些被你杀掉的魔族，可是真真切切的死了啊。” “那些是——” “肮脏的魔族？在我们看来，人类才是最恶心肮脏的生物了。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别人，强迫整个世界都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运动……”摩尔冷笑道，“你一定觉得奥斯维德殿下杀了这么多你的同伴，很残忍吧？但是从奥斯维德殿下的角度来看的话，你也只不过是杀了很多他的同族的罪人而已。啧，像你这样无知的小女孩大概不可能知道，奥斯维德殿下是领主，却也是上一任魔王加菲尔德殿下唯一的孩子。身为王子的他，守护魔族的土地不受侵犯，是最正当的事吧？和自以为是公主的你，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同？ 他顿了顿，笑得愈发灿烂。 “哦……还是有不同的，你所做的事侵略，奥斯维德殿下只不过是在防御而已。” 费罗米娜说不出话来。 摩尔的表情、语气都令她觉得害怕，有什么信念正在分崩离析……尽管费罗米娜的心再强迫自己拒绝摩尔的话，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说得……是对的。 梅丽普被突然演变的事态惊呆了，她胆战心惊地看看费罗米娜，又胆战心惊地看看摩尔。他们互相僵持着，没有松动的意思。 “费罗米娜……摩尔先生……你们，不要这样……奥斯维德殿下肯定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个吵架的，他是爱着费罗米娜的啊……” 摩尔摇了摇头。 “爱？梅丽普你太天真了……我也想了很久，奥斯维德殿下为什么要冒着那种风险将她留在这里，但不会是因为爱……我想是因为殿下没有这个女人这么蠢，他知道怎样才能真正挽救魔界和人类吧。只要这个女人将魔界真实的样子告诉其他人类，推翻满口胡言的教会，就能结束这几百年来的战争……既不愿意牺牲同伴，却也不想屠杀人类，别看奥斯维德殿下外表那个样子，他骨子里可是个悲天悯人的家伙。” “但、但是，如果见过那个样子的费罗米娜……” “那只不过是一副画而已，梅丽普。” 摩尔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费罗米娜心上。 爱丽丝、杰夫……死在奥斯维德手下的，都是那样好的人…… 但、但是……难道说，她杀死的那些魔族士兵里，也有一样的…… 费罗米娜不敢继续想下去，她突然畏惧起自己的双手来，那双染满魔族鲜血的手……难道说，她的罪孽真的和奥斯维德一样……甚至比他更多？ 她头痛欲裂，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的话，请尽快让她醒来吧……不，这些话一旦进入她的意识，就再也无法离开了，即使醒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的双手沾满魔族的血，这是不争的事实…… 神啊，究竟什么是魔族？ 还是说……神，根本是不存在的吗…… 冷汗从费罗米娜的额头上流淌下来，她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剑。被她抵住胸膛的摩尔却用冰一般的目光地俯视着她，仿佛掌控着全局。 梅丽普还在左右为难，她又想劝费罗米娜把剑放下，又想劝摩尔将锐利的话收回去，最后反而语无伦次，什么都说不清楚。 “够了，摩尔。” 伴随着奥斯维德的声音出现，费罗米娜感觉自己被拉近了一个没有温度的怀抱里，尽管冰冷，却……有一种柔软的感觉。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得救了”。 “奥斯维德殿下。”摩尔大约也没有料到奥斯维德会在这时候出现，他慌张地低下头，眼中的戾气也收敛下去。 “你的臆测太多了。”奥斯维德道。 “可是殿下……” 摩尔急着想要解释，但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这是费罗米娜第一次被用魔法带着转移位置，实在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觉：耳边的风在往后吹，眼前的景物被一下子拉长，在短暂的视野扭曲后，她的眼前已是新的景象。 沉闷古旧的家具，单调的装潢，缺乏生气的感觉……费罗米娜闯入过一次的奥斯维德的房间，毫无疑问。 “我多半猜得到摩尔说了什么，”他道，“你不必在意……他是吸血鬼，并非在魔界出生，而且从初拥之后，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城堡。摩尔看过很多书，但他并不了解真正的魔族。” 奥斯维德的话，给了费罗米娜一根逃避现实的稻草，让她迫不及待地抓住它，从深渊中爬出来。 但是…… “……那什么是真正的魔族？回答我。”费罗米娜恍惚地望着奥斯维德的红眼，她必须要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否则永远不可能真正心安…… 尽管知道答案后，可能只会加剧不安和懊悔而已。 奥斯维德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真正的魔族，和人类所认识的没有什么不同。教会告诉你的几乎全部都是对的。贪婪、淫|荡、缺乏责任感和道德观，另外，也不懂得爱和感情。这就是真正的魔族。” 从奥斯维德的嘴里听到这些话，感觉十分怪异。 “……你，没有骗我？”费罗米娜望着他。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只是个错觉，但有一瞬间，费罗米娜好像看见眼前的魔界领主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没有。我永远不会骗你。”奥斯维德说，“最初的魔族是从人类的恶念中诞生的生物。他们曾经是人类的一部分……被人类所憎恶而舍弃的一部分。教会告诉你的事情中，这可能是最错误的一点：魔族并不是神创造的失败品，而是人创造的。” “……人，创造的？” 有的魔族是从成年魔族的交|合中出生的，有的魔族却是从人类的恶念中出生的。 费罗米娜的脑海中，再次飞快地闪过霍尔夫人曾经告诉她的话。 奥斯维德小幅度地点头。 “有的人憎恨自己好|色，有的人憎恨自己无情，有的人憎恨自己鲁莽……他们舍弃自己所憎恨的部分，好让自己变得更完美。然后这部分被舍弃的灵魂，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成为魔族。这便是魔族真正的起源。” 他顿了顿，继续道。 “教会也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他们维护着人类间的公平和正义……那时的人类中还是有人可以使用魔法的，但教会将魔法视为违背公平的歪门邪道，将其禁止。渐渐的，拥有魔法天赋的人，也将这种天赋舍弃，化为了魔族的力量。” 费罗米娜呆滞地听他说着，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但是……正如不是所有人类都拥有某一种缺点，也不是所有魔族都继承了所有的缺点。不懂得爱和感情的魔族，或许非常勤奋；贪婪阴险的魔族，或许很重感情；淫|荡好|色的魔族，或许乐于助人。”他道，“另外，魔族也慢慢发现了自身诞生的缺点的好的一面，并将它称作是‘天赋’。到现在为止，还不停地有新的魔族从人类舍弃的恶念中诞生，但更多的魔族来源于成年魔族的‘爱情’，或是‘性|欲’。这样出生的魔族孩子，多半会从父母身上继承‘天赋’。” “这么说来……”费罗米娜低下头，双手紧紧地互相捏着，“我杀死的魔族里，也有善良的吧……” 奥斯维德没有否认，他只是道：“他们总有某一方面的缺点特别显著。”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哪个人类敢说自己是完美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状态，奥斯维德在不断地说魔族的辩护，替她的行为找借口，而费罗米娜本人……却在为魔族辩护。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赎罪？你是魔族的……王子吧？”费罗米娜定了定神，道。 另一方面，她的心里也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你就这样全盘相信了奥斯维德和吸血鬼的话吗？如果教会说得才是真话的话，他们两个只不过是满口谎言的生物而已啊…… “……没有必要赎罪，你所做的，只不过是时代必然的一部分而已。”奥斯维德摸了摸她的头，慢慢地道，“我也……并不是什么王子。” 第十六章 在奥斯维德城堡的第十五天，费罗米娜再次站在了吸血鬼管家摩尔的面前。 那次激烈的矛盾之后，奥斯维德给她解释了魔族的起源，却在丢下自己不是王子这句话后，将她送回了房间。 费罗米娜的世界观受到了毁灭般的打击……然后，她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来思考…… 她决定既不相信奥斯维德，也不相信教会。 她会自己找到真实的答案，关于什么是魔族，什么是人类，以及……奥斯维德……是什么。 奥斯维德显然对自己的事情并不愿意多说，而费罗米娜也决定暂时不完全相信他关于魔族起源的说法。因此，一切都要重头再来。 她准备从图书馆开始。 虽然从奥斯维德的私人图书馆中找书研究，本身就已经带有一定立场了。可费罗米娜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摩尔。”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张开嘴。 摩尔动了动，微微侧过头，用冰冷的红色双眸淡淡地扫过她。 在激烈地争执之后，再和这个吸血鬼说话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费罗米娜对这里一无所知，甚至连图书馆书本的排列方式都没有搞清楚，让摩尔帮忙才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对方尽管和她撕破了脸，也依然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但他好像暂时还不准备违抗奥斯维德的命令……这就够了。 “给我一些浅显易懂的和魔族有关的书……起源、习俗、语言教学，全部都要，而且我想要尽快可以看懂的……”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给我一些和奥斯维德有关的书……也要立刻就能理解的。” 摩尔的眼睛眯了眯，他对费罗米娜后面的请求似乎也有点意外，但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摩尔修长的手指伸到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几秒种后，几本书从图书馆的各个位置飞出来，在空中叠成一摞，急急地撞进费罗米娜怀里，她踉跄了一下才捧住。 做完这一切，摩尔便无视费罗米娜，继续埋入书本之中。 “谢谢。”费罗米娜出于礼貌道。 摩尔的身体好像微微颤了颤，没有回音。 就算开口和摩尔要了书，费罗米娜暂时也没有勇气和这个吸血鬼共处一室看书，她抱着书回到自己房间里，在书桌台前坐下来。 几个小时后，费罗米娜疲惫地抬头，捏了捏鼻梁。 摩尔确实没有再刁难她，没有故意找那些没法阅读的书给她。她看了一本用她的母语写作的《魔界的习俗》，以人类的道德观来说，里面无疑有不少内容令人难以接受，不过……意外地也确实有和人类社会很相似的成分在其中。 这本书的年岁无疑十分大了，哪怕被保存得很好，依然有些散架。费罗米娜不得不很小心地翻阅。 将它放在旁边，她伸手想从书堆中取一本新的书。 哗啦。 不知她的胳膊肘撞到了什么位置，一堆书全都倒了下来，散在桌面上。 《百合花少女》。 这本正好摊在费罗米娜面前。 费罗米娜稍微一愣，她都快忘了这个了……之前强迫自己不停地学习魔语和看懂摩尔提供的枯燥的书，完全没有想到要看它。 她的手指放在书面上……她曾经看到杰夫看这本书……用那双比海洋深邃、比天空更澄澈的蓝眼凝视着同样的文字…… 杰夫是个帝国的士兵，和她一样的龙骑士，有一头龙啸威力很大的绿龙叫威尔伯。他无疑拥有身为战士的天资，可……也拥有同样……不，是更出众的艺术天分。 他是天之骄子，公爵的独生子，他的家是和费罗米娜严肃沉重的城堡不同的温暖的地方……杰夫的父亲是王国赫赫有名的战士，而母亲出生艺术世家……在费罗米娜看来，他既像父亲又像母亲，既能享受在校场上挥动武器的乐趣，又相当地热爱文学、绘画和音乐。 她不止一次在宴会上听到其他的贵族女孩儿讨论杰夫。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的话，那么甚至不会是国王陛下，而是杰夫·路易斯·雷顿少爷。” 英俊的长相、温柔的个性、绅士的风度、出众的家室、光明的前途……甚至还是勇敢和细腻的结合体。 大概在大多数女孩子看来，每一条都足以致命。 但费罗米娜之所以爱上杰夫，却和这些无关。 柔软了她的心房的，是他凝视她的时候，那漂亮的蓝色中透出的专注而深情的眼神。 到杰夫死在奥斯维德手下为止，他们已经持续了两年半的地|下|情。是费罗米娜不愿意公开，她知道她的父亲是不会允许的。杰夫公爵之子的身份足以让王国中百分之九十的女性趋之若鹜，却……仍并不足以和公主相当。更何况，费罗米娜的弟弟路德维希尚且年幼，她是王位第一继承人。 按照她父亲的想法，她未来的丈夫应该是其他国家继承不了王位的王子……既是巩固外交关系，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牵制。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费罗米娜恍惚地拿起《百合花少女》。 ……稍微休息一下，应该并非不可以吧？ 同一时刻，边陲森林外，王都。 由于在战场上尿急而幸运地逃过一劫的士兵，终于在历经边陲森林的一切危险之后，艰难地逃回了王城，将军队全军覆没、费罗米娜公主遭劫的消息带回了城堡。 士兵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既是为他带来的消息，也是为他在战场上近乎逃跑的失格举动。 而稳稳地坐在王座之上，冷眼俯视他的中年男子，正是王国绝对的当权者——国王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 他将深红中夹杂着些许灰白色的短发平顺地梳成背发，顶着沉甸甸的王冠，被皱纹所包围的凹下去的眼窝中，是比猎鹰更为深邃的眼眸。 “说谎！米娅这么强，她不可能被抓走的！”国王还没有说话，站在王位旁边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经跳了起来，他有一头卷翘的红毛，尚且稚嫩的脸上带着些许小雀斑。 十四岁的王子路德维希对跪在王座下的士兵大声吼道，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了下来。 “米娅不可能被抓走的！”他又一次大声喊道，像是在劝服自己。 国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米娅？我从不知道你和费罗米娜的关系这么好。” 路德维希的心脏猛地一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慌张之下，用了本来不应该使用的称呼。 但父亲雷斯诺好像并没有太大的触动，他的指节在王位的扶手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动。良久，他才慢悠悠地张开嘴。 “那么，明天就对外宣布吧，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公主战死的消息。” “……战死？”逃回来的士兵僵硬而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以为国王说错了。 他曾是和费罗米娜一起训练过、一起上战场的人，亲眼见过女战神的身姿……在同营的士兵中，几乎没有人不敬佩公主的强韧、毅力和坚定，更为她乘坐在火龙之上利落的身手所折服。因此……他们宣誓追随公主。 但国王雷斯诺点了点头。 “米娅还没有死！她还没有死！”这次路德维斯咆哮的矛头指向了父亲，反正已经被发现，他索性不改称呼了，“顶多是被抓走了而已……她肯定只是一时疏忽，米娅很强！她很强！她很快就会逃出来的——或许已经只差一点点——应该立刻找人去帮她的忙啊！去救她啊！” 雷斯诺冰霜般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 “费罗米娜一个人不可能对抗奥斯维德那种层次的魔族的，她肯定已经被魔族玷污了。这样的人已经不配为公主了，与其将这种事告诉其他人，不如保持住费罗米娜身为王女最后一丝的荣耀。” “凭什么！米娅、米娅她本来就不是自愿的！”路德维希的眼泪完全模糊了视线，他撕心裂肺地冲着雷斯诺吼叫，“去救她啊！她现在肯定很痛苦——那种魔族、那种肮脏的魔族……” 国王继续镇定地道：“奥斯维德本来一定会杀了她，可是并没有。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准备报复，报复杀死了他许多同伴的费罗米娜。费罗米娜再强，拥有的也只不过是人类女孩的身体而已。她不可能承受得住魔族男性带有复仇性质的浴|火的。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虽然很可惜，但费罗米娜她，肯定早已确实死了。或者，只要她还有一□□为王国公主的自尊，就应该在奥斯维德羞辱她之前自尽。” 路德维希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他的身体抖动起来，无疑对于雷斯诺说出来的恐怖的话感到无法接受。 “你、你这个冷血的家伙——你真的，将我和米娅，当做是你的孩子吗？”年轻王子的手握住了剑，却没有□□，他抖得厉害，“如果、如果……你不去救米娅的话，我就自己去！” 雷诺斯淡淡地瞧着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泄露情感的表情来。 “当然，你们毋庸置疑都是我的孩子。不过……”他道，“你的狂躁症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路德维希，你又没有吃药吗？” “我没有病！”他狰狞地吼道，眼睛死死地瞪着雷斯诺。 雷斯诺无声地瞧了一眼路德维希几乎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圆圆的蓝眼，别过视线，拍了拍手。 “来人，将王子关起来，他又发病了。” 第十七章 窗外的月色已经泛白，费罗米娜终于合上书。 她原本只准备看几页缓解一下疲惫感，没想到却一口气看完了。难怪父亲会将小说定性为玩物丧志的东西，限制人们 重新看向封面，“百合花少女”几个字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费罗米娜的感触却和当初不同了……就好像，自己过完了书中的一生似的。 她没有看过多少爱情故事，因此也无法评判这本书的情节是否俗气，文笔如何……她只是觉得……想要知道更深一层的结局。 书本讲述的是一个隐姓埋名四处游历的王子，在遥远的乡村遇到了一个平民少女并且相知相爱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开启的：有些高傲自负的王子遇到山贼，在打倒好几个人后，终于寡不敌众，不仅被洗劫一空，而且受伤很重，别丢在荒山野岭，生命危在旦夕。 这就要死了吧？ 绝望的王子这样想着昏迷了过去，等他再度苏醒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衣衫褴褛而容貌清丽、犹如百合花一般纯洁的女孩。 是她在采药补贴家用时发现了他，救了他。明明连自己都很难维持生计，她却决定要将来历不明的王子留在家中，照顾到他痊愈为止。 王子一开始身不能行、口不能言，只能完全依靠百合花少女的照料。待他伤好一些后，他们开始聊天南海北的事，各种各样的话题。王子有丰富的阅历，他告诉少女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从未经历过的冒险，让她用他的语言来看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王子爱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个一无所有却心地善良的少女。 同样的，少女也爱上了这个被她偶然救下来的陌生人。 他们在山上的小屋里度过了一段充满浪漫和爱情的幸福时光，但王子心中的阴霾却越来越重。 他是有未婚妻的，一位据说美貌与气质兼备的邻国公主。在他出来游历之前，这件事就已定下来了。而且，在他的王国，无论王室还是平民，都只能与一位爱人宣誓婚姻，谁都没有例外。 以前王子并不在乎和没见过面的女孩结婚，这也是他作为王子的责任之一。可现在，他有了一个想要放在心尖上的人。如果这份婚约不结束，他就不可能迎娶百合花少女。 终于，王子向少女坦白自己的身份，并决定返回王城。他向少女承诺，他将会清除摆在他们面前的所有障碍，将那条充满险阻的路铺平。他会在等解除婚约、向他身为国王的父亲说明一切后，再回来迎接她，让她成为现在的王子妃、日后的王后。 少女虽然吃惊，却接受了这件事。知道他是王子后，她心中有过犹豫……她不该因自己的自私，而破坏一桩可能导致政治问题的婚姻。但是，对爱情的渴望战胜了迟疑，她告诉王子她会等他，一直一直等他。 他是一位勇敢、智慧的杰出王子，一定什么都做得到。她相信他。 故事到此终结。 整本书都是站在王子的角度叙述的，因此将百合花少女印在他眼中的模样描绘得格外美好。 同时，在看书的时候，费罗米娜仿佛也能随着王子的感情不停地在爱恋和痛苦中周转似的。 费罗米娜有一种想要表达的冲动，哪怕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她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受，想要向别人推荐这本书。 ……但在这座城堡里，并没有可以这么做的人。 要是杰夫还在就好了，他对文学总是有着独到的见解，他一定可以告诉费罗米娜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费罗米娜的睫毛低落地垂下。 夜已经深了，今天还是暂且休息吧。 费罗米娜居住在奥斯维德城堡第十七天的黄昏到来时，她已经将摩尔给她的书看了大半，对魔族的了解算是到了一个新的程度，与此同时……过去根深蒂固认为理所当然的观念，也破碎了不少。 魔族的脑子里并非整天想着怎么毁灭人类，他们的艺术繁荣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费罗米娜没有真正进入过魔族生活的城市，但摩尔给她找了一本介绍魔族美术馆和图书馆的书。他们几乎每座城都至少有一个大型图书馆、数个大小不一的美术馆。十个魔族中就有一个人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且工匠也极致地追求美学，绝不简单地只将物品打造成一个标准的形状。 ……难怪奥斯维德的城堡中有很多怪异的家具。 魔族也有自己的宗教，但他们供奉的是月神。在魔族看来，是月亮一直守护着他们的平安。月神只把自己的时间分给人类一半，却永远普照着魔族的土地。她无疑爱着魔族。 另外，她也看了一些和奥斯维德有关的书…… 然后，费罗米娜发现奥斯维德·笛卡尔这个居住在边陲森林的城堡中的大领主，比她想象得更加惊人。 正如摩尔之前告诉她的那样，每一本奥斯维德的传记中写到了，他是上一任魔王加菲尔德·伊森·笛卡尔唯一的孩子，也就是魔族的王子。加菲尔德并没有娶妻，但他成为魔王十几年后，就忽然抱着这个婴儿，向魔界所有人宣告，这就是魔王之子。 王室私生子。 在人类社会中或许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在魔界的百姓中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应。魔族对待性的态度本来就比较随便，缺乏所谓的道德感和贞操观，女魔族生几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她们也不在乎这些小孩怎么长大，要是父亲想来认领的话最好，毕竟小孩越少越能减少开支，还有利于她们寻找更多的风流。 而真正让魔族震惊并不能接受的是—— 加菲尔德魔王告诉所有人，奥斯维德是他和人类妓|女生下的孩子。 对魔族来讲，国王和妓|女生个孩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的副产品而已。再说，小孩自己也不能选择要从哪个肚子里生出来。 但半魔族……是绝对难以容忍的污点。 就像人类的宗教仇恨着魔族一样，魔族的宗教也讨厌着人类。半魔族被认为比人类本身更加肮脏。因此，奥斯维德的童年过得并不多么美好，碍于加菲尔德魔王表面上对他尊重的魔族，背地里却极尽所能地挖苦和挑衅。 魔族的天性中缺乏对家庭的维护，也缺乏身为父母关爱孩子的本能。作为魔王的加菲尔德也没有例外。他对奥斯维德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充耳不闻，乃至纵容其他人变本加厉。 书上说，奥斯维德是个非常暴戾的孩子，他沉默寡言，但十分凶狠、残暴，这或许就是他的“天赋”。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奥斯维德会将嘲笑、讽刺、侮辱他的魔族全部杀掉。继承于拥有压倒性魔力的魔王父亲，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是成年的魔族贵族都很难对他造成威胁。于是，在奥斯维德成为青少年魔族以后，就再也没有谁敢随意地当面招惹他。 加菲尔德的确对这个孩子漫不经心……可能他自己也不太喜欢一个半魔族的孩子，毕竟当初和人类妓|女的关系可能只是一个乐子，而魔族本身的受孕率就不高，和人类一同生育的概率就更小。奥斯维德肯定是个意外。 总之，在奥斯维德成年以后，加菲尔德丢给他一个大领主的头衔，然后将他的封地定在远离魔界王城的荒凉的边陲森林……这是事实上的流放。 也许奥斯维德的力量能够战胜任何魔族，可却无法挑战他那位血统纯粹而天赋异禀的父亲。他收拾行李来到边陲森林，用魔法给自己建造了城堡，从此沉寂……等他再一次被魔族的民众想起来，已经是几十年后，大魔王加菲尔德·笛卡尔突然失踪的那一天了。 魔族之王的位置向来由最强的魔族来继承，加菲尔德一直以来都是个无可争议的实力强大的魔王，在魔界拥有绝对的权力。然而，加菲尔德正值壮年，他的失踪毫无征兆，也没有寻找的头绪……魔王只留下一张纸条—— 想要继承王位的人，必须打败我的儿子、大领主奥斯维德·普雷斯科特·笛卡尔。无人能胜的情况下，王位由奥斯维德继承。 费罗米娜从一些关于魔界政治研究的书中了解到，加菲尔德的字条本来没有任何问题，因为魔族的魔力强弱多半继承于父母，也就是说实力强大的魔王本来也最可能生下最有继承权的孩子。想要成为魔王的魔族，本来就必须要打败现任魔王，或者在魔王死后王位暂时空缺时，打倒魔王所有的孩子。 但奥斯维德却是个例外。 让一个半魔族成为魔王……对于其他魔族来讲，实在难以接受。 奥斯维德本人似乎也无意于王位，从受封领主起，就从未离开过边陲森林。 同时，一批又一批挑战者涌入边陲森林，却从未有谁能再走出来。 魔王之位就此，空缺数百年。 第十八章 从书里看到的内容，费罗米娜无疑是极其吃惊的。 奥斯维德拥有一半人类血统……这种事情她想都没想过。在梅丽普的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在这座城堡里和她种族最接近的，竟然是她之前准备征讨的对象、将她绑来这里的魔界大领主！ 奥斯维德自己从未说过这种事，霍尔夫人当然不知道……梅丽普和摩尔，也没有和她提及过这些。 ……奥斯维德·笛卡尔。 费罗米娜变得更加迷茫了，她现在应该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个……半魔族呢？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她很在意。 ……奥斯维德，到底多少岁了？ 距离上一任魔王加菲尔德失踪已经有超过五百年了，而从加菲尔德宣布自己有个半魔族孩子的存在到加菲尔德消失，也有差不多一百年的时间。这样算来的话，奥斯维德无论如何也不会小于六百岁。 ……这是不正常的。 魔族的寿命或许会比人类长上一些，可能是十几年，可能是几十年。个别魔力强盛的魔族，比如皇室，可能可以有三四百年的寿命，却绝不可能……是六百年。 更何况，魔族终究不是神明，他们也有生老病死。普通的魔族以十二岁为一个周期成长，完成孩童、青少年的阶段后，于二十四岁成人，三十六岁进入壮年，然后根据魔力不同，在死亡期限到来前的十二到三十六年内，会保持老年人的模样。 但是奥斯维德，他的样子绝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 ……太奇怪了。 “费罗米娜！要不要一起……啊，你还在看书吗？”梅丽普的闯入打断了费罗米娜的思路，“那、那你今天还吃晚餐吗？” 费罗米娜之前的两日都在看书，而且忽略了晚饭，所以梅丽普才会有次一问。 但今天她已经拿着书本发呆好一会儿了，肚子也确实开始有明显的饥饿感…… 于是费罗米娜点点头，放在许久没有再看进一行的书，站起来走向梅丽普。 看见她准备吃饭，梅丽普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色来，她希望费罗米娜能够有个规律而健康的作息，仿佛这比她自己健康还开心。 “梅丽普……”费罗米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奥斯维德是个半魔族吗？” 梅丽普愣了愣。 “半魔族？那是什么？奥斯维德殿下就是奥斯维德殿下啊。” “你不知道吗？” 费罗米娜皱了皱眉头，思路不禁跑得有些远：难道是连奥斯维德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半魔族身份，所以不愿意提起？ 那么摩尔知道吗？……不，他看了那么多书，一定知道吧。毕竟连她看得书，都是由那个吸血鬼挑出来的。 梅丽普将头摇得飞快，满脸无辜地道：“奥斯维德殿下很少说自己的事，摩尔先生好像也不想和我说太多，所以我知道得很少。” “那你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吗？” 梅丽普依旧只能不断地摇头。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 因为帮不上费罗米娜的忙，梅丽普似乎有些歉意，她小心翼翼地道：“其、其实，和费罗米娜比的话，我并没有早来这座城堡多久……你来的那天，正好是我被奥斯维德殿下救醒满一个月的日子，所、所以……” “……原来你也才来这么短的时间吗？”她意外地回答。 从费罗米娜的视角来看，梅丽普就像是在城堡里长大似的，她还以为她起码已经待了一两年呢。 梅丽普小幅度地点头，有一些紧张地看着费罗米娜。 这样的表情让费罗米娜想要伸手摸她的头，但在她确实这么做了以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个十分顺手的动作——梅丽普看起来比她要小，可实际上竟然和她一样高。 …… 同一时刻，王都。 不同于魔界的橙色月亮，光芒更为耀眼、温度更加灼热的太阳正挂天空中。但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刻，那轮在正午可以如圆盘般大的圆日已沉到西边，消了嚣张的气势，只余下温和的光晕浸染着红色的云霞。 十四岁的王子殿下，正一个人在房间中收拾行囊。 “王子殿下，药已经……啊，殿下，您在做什么？”闯入的女仆被路德维希的行为吓了一跳：房间被翻得一团乱，而两个巨大的、行装古怪的包裹正堆在王子脚边。 “谁允许你这样踏进我的房间的？”路德维希不耐地说，“你连敲门这样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吗？” 女仆自知自己失仪，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路德维希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抓起手边的一个包裹——遗漏了另一个——就大步往房间门口走去。 “等等、等等，殿下！您要去哪里？”她连忙追上去，国王陛下吩咐过很多次，千万要看顾好王子，并叮嘱他吃药。没有人比女仆更清楚主人的脾气，如果没有完成好任务的话，下场一定不会多好。 那可不是一位随意就能敷衍的国王。 路德维希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回答：“去边陲森林，救费罗米娜。” 听到他说的话，女仆的舌头仿佛立刻被打了结。公主费罗米娜……这个名字这几日在王城中都是一个禁忌，悲伤弥漫了整个王国……战无不胜的费罗米娜公主，被人们期待着带来永久的和平的费罗米娜公主，在半个多月以前，被大领主奥斯维德·笛卡尔残忍地杀害了。 “可、可是公主已经……”女仆结结巴巴地道，她只敢盯着王子的鞋子。 “她没有死！米娅不可能死的！我知道她没有死！”路德维希一下子回过头咆哮起来，他的表情已经扭曲了，面目狰狞而可怕，“有人去找过她了吗？有人找到她的尸体了吗？你们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看见！凭什么说米娅死了！她没有！” 女仆吓得畏缩了一下。 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了，路德维希王子一直有狂躁症，经常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尤其是在费罗米娜公主出事的这几天里，他的状态格外不稳定，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疯发狂似的。原本他的情况要靠服用药物来镇定……但，王子殿下非常讨厌吃药。 处于发病状态的路德维希殿下，真的很可怕。 “王子殿下，请您冷静下来……”即使可怕也不能不管，因为国王陛下会做的事比王子殿下还要可怕数百倍。 “哼，因为像我这样的脾气根本无法继承王位吗？”路德维希冷笑一声，“谁在乎那种可笑的王位？米娅才是第一继承人，由她继承不就可以了？” “但、但公主她……” “闭嘴，她没有死！你要是再说一句她死了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女仆害怕得咽了口口水。 其实王子殿下这么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从来没有真的这么做过……不过，即使如此，也依然令人畏惧。 路德维希又要往门外冲。 不拦下来不行……国王陛下要是发怒的话…… 女仆心一横，冲上去，挡在门口。 “王子殿下，您、您需要吃药……”无论如何，必须先让他吃药镇定下来…… “滚开！我没有病！”路德维希吼道，他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惹火了。 “可、可是神父大人说……” “神父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他连米娅在哪里都找不到！”路德维希怒吼，“你给我让开！既然你们没有人去做点什么，那我就自己去边陲森林，把米娅带回来！要是米娅真的死了，我就杀掉奥斯维德，替她报仇！” 路德维希尽管还只有十四岁，可身量已经开始抽高，力道也相当惊人。说着，他已经一把推开女仆，夺门而出。 “路德维希殿下——” 女仆的喊声渐渐听不清了，路德维希飞快地往门外跑。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拦下之前——在被那个冷血的父亲抓到之前——冲出宫殿，然后一路前往森林！ 米娅，一定还活着！ 在路德维希的眼中，这个国家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愚蠢的：四处征讨的国王父亲、只顾打扮玩乐的王后母亲、整日玩弄权术不务正业的贵族高官、还有只知道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愚蠢的民众…… 只有姐姐，公主费罗米娜，是这个令人作呕的王国中唯一光明的、希望的存在。 也是他唯一温情的所在。 她是如此得坚定、正直、强大，以至于他只能永远跟在后面仰望……同时却也为身为她唯一的弟弟而骄傲。 路德维希相信着，等到费罗米娜加冕成为女王的那一天，王国的错误会彻底得到纠正。因此他从未想过要自己坐上王位，他只想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将来可以辅佐、帮助女王费罗米娜…… 但现在……要是连米娅都消失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还不如灭亡的好。 必须……将她找回来。 路德维希跳上他的马，从宫殿中飞跑而出，顺着王都宽阔得大路一路狂奔，将追着他的护卫们远远得甩在身后。 第十九章 等费罗米娜将摩尔给她的书全看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境已经变了。魔族这个词，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个象征邪恶的符号，不再是囊括一整个个体的空洞的字母排列，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群体……一个费罗米娜从未了解过，但确实存在，而且与她过去所以为的自以为是的认知不同的群体。 甚至于……从魔族的角度看人类，感觉很古怪……因为其中的偏见，并不比人类看魔族少。原来这么多年来，人类和魔族就这样隔着边陲森林互相对望着，彼此猜测，煽动仇恨，却谁都不愿意接触对方，只是互相杀戮。 在魔族看来，人类是傲慢、虚伪、做作、自以为是的集合体，将自己包裹在华丽言辞堆砌而成的美丽伪装之中，却不愿意真正了解这个世界。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费罗米娜竟然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没错。 ……但大多数人类，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所以，换个角度……难道说……大部分魔族……也不是人类所宣扬的那样吗？ 费罗米娜心里乱成一团，再看魔族的书恐怕也不会再提供给她更多的帮助了，她需要有个人交流……这个人不能是不谙世事的梅丽普，他必须是个拥有一定知识储备量，了解人类和魔族双方，观念客观的人……或魔族……或吸血鬼。 奥斯维德和摩尔。 该选谁？ 等费罗米娜再次踏进图书馆时，摩尔无疑还在跟她怄气，证据就是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正在靠近的她，却从鼻翼中发出不屑地哼声。 “告诉我你知道的事。”费罗米娜道。 摩尔再次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侧过头，用冰冷的红眸探究地打量着费罗米娜，道：“什么事？关于奥斯维德殿下，还是魔族？”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 “告诉我你想要告诉我的事。”她回答道。 摩尔有事情要和她说。 尽管没有证据，但费罗米娜直觉眼前的吸血鬼其实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的。 “你能接受得了吗？”吸血鬼轻蔑地道，“人类温室里的公主殿下？” 如果在过去，费罗米娜一定会反驳这一点。她在军营中经受了严酷的训练，并自负没有人敢说她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公主，因为她为了国家那么努力，但现在…… 她道：“你姑且说说看，决定要不要相信你，是我的事。” 摩尔上下审视了她，仿佛端详一件博物馆里的藏品，然后，渐渐绽出一个在费罗米娜看来令人打寒战的微笑。 “我觉得，人类，大多数都是愚蠢的家伙。”他道，“当然，魔族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魔族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愚蠢。这是他们招人喜欢的地方。相反，明明无比丑陋却假装高尚的人类，令人作呕。” 费罗米娜静静地听着。 摩尔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不知怎么的，他的笑让费罗米娜觉得阴郁。 “不用否认……我曾经也是人类，没有谁会比我令了解人类的虚伪了。即使是比他们大多数都要聪明得多的我，也曾经身处虚伪中却没有意识到……说实话，其实我完全不在乎人类和魔族争端的输赢，只要不要打扰到这座城堡和奥斯维德殿下，怎样都无所谓。” “……你很尊敬奥斯维德？”费罗米娜问道。 摩尔是个傲慢的家伙，甚至有点目中无人……奥斯维德竟然能让这样的男人安心地在城堡里当一个管家，实在让人费解。 摩尔好像也对费罗米娜提出的问题有一瞬间的迟疑。 “不……”他停顿了一刻才回答，并且颇为烦闷地将视线移到一边，声音也降低了，“我尊敬的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知识。” 费罗米娜并不太明白这个答案。 她继续道：“你给我的书里写到，奥斯维德是半魔族。” “噢？你心情很复杂吧，没想到最想杀死的魔族大领主会有一半人类血统吧？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吧？”摩尔故意狠狠地戳费罗米娜的伤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毕竟你是在人类的城堡里长大尊贵的公主殿下啊，卑劣的魔族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费罗米娜的拳头默默地攥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作为王国的士兵，她没有像其他女孩子一般留很长的指甲，而是修剪得十分平整，可此刻嵌进肉中，却依然很痛。 她其实并不是谦虚的人，相反，她的自尊心高得出奇。 但良久，费罗米娜再次缓慢地松开了拳头。 “如果真的是我的错，我会在回到王城之后纠正这一切……如你，和……奥斯维德所愿。” 摩尔已经间接承认了奥斯维德的半魔族身份……当时奥斯维德对她说，他并不是什么魔族的王子，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奥斯维德将她囚禁在这里，果然不是爱上她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是为了给魔族和人类带来真正的和平……想必只有像他这样的混血，才能在双方都沉溺于互相诋毁的情况下，看清这一切吧。 费罗米娜垂下眼眸。 她突然觉得愧疚，愧疚自己作为公主的无知。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完美地履行了身为国王之女的责任，守护了国家的民众，但相比较于奥斯维德…… 如果将她放在奥斯维德的位置上，成为一个从小就被人民和贵族所唾弃的王子，她还会这样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的人民吗？要知道，和她签订契约的结果，是会死的啊…… 突然间，之前看过的书上的一句话从费罗米娜的脑海中闪电般地滑过—— 奥斯维德·笛卡尔，从小就是个暴虐的孩子，对于嘲笑、违抗他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残忍地报复回去。 无疑，这句话和一个牺牲自己的王子的形象是矛盾的。 但费罗米娜很快对这个念头摇了摇头。 既然是憎恶奥斯维德半魔族身份的魔族所写的书，那么要完全客观评价他自然是不太可能的。况且……从她在城堡里目前为止的经历来看，奥斯维德好像并不……残暴。说不定，他真如梅丽普所说得那样，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再说……如果真的是那种暴戾的家伙，大概也不会救梅丽普，更不会让她一直留在城堡中了——有大量扑克牌的仆人在，女仆并不是个困难的工作。 费罗米娜又不禁对自己苦笑了一下。 她还真是被牵着鼻子走，一旦重新定义了奥斯维德，以前觉得是他残暴证据的杀死挑衅魔族的事、将杰西卡击倒的事、对梅丽普态度蛮横的事……就被淡化了。 但…… 爱丽丝和杰夫…… 眼眶里再次涌现出涩意，她咬了咬牙。 同一时间，王城郊外。 “……噢，了不起啊，年轻人，你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徒步走过来的吗？” “还好啦，对于本大爷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但是，那一段路很崎岖啊，而且还经常会有魔族出没……现在镇守边境的费罗米娜公主殿下又不在了，就算就在王城边上也住得很不安心，每天都要担心魔族会不会大举进攻过来……唉，村里的好多人都移居到离魔界更远的国家去了。” “是吗？魔族其实很弱啊，没什么好怕的。” “唔……说起来，年轻人，你千里迢迢来王城，是要做什么啊？” “啊……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目的，想找份工作干干。雇佣兵啊，士兵啊，什么都行，只要有钱就可以了。” 说着，男子挠了挠头。 他是个相当年轻的男性，并不会超过二十岁，一头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用红色的头巾包住，身体有些瘦，但并不单薄，含而不露的肌肉透着一股爆发力。大概正是因为年轻，他的脸上还透着狂妄的气势。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埋头想了想，伸手指了指横在酒店正门口的墙，道：“只是想要钱的话，与其去做那些危险的工作，不如考虑一下那些委托怎么样？这年头无论是雇佣兵还是士兵都太危险啦，魔族到处都是……帮帮我们这些老年人送信、打扫院落什么的，一天也能有好多报酬哦？” “嘛，有钱的话怎样都无所谓，本大爷会考虑的。” 等将桌上的食物和酒一扫而空，青年将十分散碎的钱币丢在桌子上，因为钱的面额都很小的关系，清理的人收钱时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好几眼。 男子已经走到了对面，他一边端详墙上的工作，一边囔囔自语。 “真是的……那个老头子的‘好多报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么点钱的工作本大爷可不做啊……等等，这个是……” 那是一张像是慌乱中贴上去的公告，字迹很潦草—— 杀死魔族领主奥斯维德·笛卡尔，或者救回公主费罗米娜·怀特的人，可以得到国王的城堡及所有财产。 悬赏人：第二王子-路德维希·爱德华·怀特 “那个什么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嘛……算了，那本大爷就去杀死那个什么的魔王领主好了，反正他不说本大爷也会这么做的。毕竟——” 一阵大风从某处吹来，模糊了行人的身影。 “本大爷可是注定要成为勇者的男人嘛。” 第二十章 奥斯维德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感情匮乏的男性，即使人类大举进攻边陲森林、魔族的月亮掉了下来、他们所处的大陆将从内部全部崩溃，他也可以依然淡然地每日浸泡在实验室中，直到一股足以毁灭他的力量将他或许早该结束的生命终结。 所以，当他走出实验室，看见等在那里时，他为自己对此产生的意外感而吃惊。 奥斯维德极少离开实验室，所以费罗米娜恐怕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不少时间了。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费罗米娜那头红色的卷发正温柔地依偎在肩膀上，偶尔有些许掉进了领子里，贴着白皙的皮肤。 奥斯维德不得不定了定神，才将目光上移，正对上费罗米娜那双猫眼石般的明亮的黑眸。她正凝视着他，眼神里的情感很复杂，仇恨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却弱了很多……这同样是很少见的，大概是摩尔又说了什么多余的话……那个吸血鬼一直是个不管闲事的、称职的管家，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费罗米娜来了之后，他好像变得聒噪了起来。 奥斯维德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捏捏酸痛的鼻梁，但费罗米娜却在这时开口了：“……对不起……” 她的神情有些别扭，奥斯维德在她的耳侧看到了一丝红晕，像春天的花瓣那么淡。 然后，费罗米娜飞快地转动了头，奥斯维德便看不见那点隐约的颜色了。 她好像是强迫自己的表情硬了起来，道：“……我为我杀死了很多可能并不该死的魔族道歉。但是，爱丽丝和杰夫的死，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爱丽丝？杰夫？”奥斯维德蹙起眉头，重复这两个略带陌生的名字。 “我的……朋友。”费罗米娜别过视线，故意不看他。 男性的……朋友吗…… 尽管费罗米娜没有说很多，但奥斯维德却从她不自觉流露出的忧伤神情中，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心脏在某处挣扎着抽痛了一下，这牵动了全身。 ……久违的、怀念的感觉。 在这孤独的数百年里唯一的亮色，美丽到让人忍不住冒一切风险去追逐。 费罗米娜很久没有得到奥斯维德的回应，她不得不将停留在窗外皎月上的视线收回，重新看向奥斯维德，却没料到正对上对方深邃的目光。 奥斯维德的红眸，澄澈得如同浸了血的红宝石。 不知道为什么，费罗米娜竟然从眼下的氛围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她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说这些。再见，奥斯维德。”费罗米娜准备从此处逃离。今天她并不是来和奥斯维德和解的，也不认为他们能够和解，她只是再一次落实了自己正直的人生信仰。 “等等，”在转身之际，奥斯维德抓住了她，“摩尔又和你说了什么？” 费罗米娜本能地看向奥斯维德扣在她胳膊的修长的手指，它们每一根都是冰凉的。 “……魔族并不比人类更肮脏，还有……你是……半魔族。”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奥斯维德，不由得担忧这个词会触伤他。 等等，她为什么要担忧奥斯维德？ “我不是半魔族。”奥斯维德的眉头锁深了一些。 上一次他也否认了自己是王子，难道因为这些都是他童年中不太美好的回忆吗？ 费罗米娜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知自己该接点什么了。 “放开我。”她慌乱地道，“我只是来道歉的。” 奥斯维德抓着的手指却扣得更紧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要听信他所说的话，也不要迷信他给你的那些书本……写书的人并不知道多少真相，知道真相的人，也不一定会去写书。” ……他是在说，她这几天所查到的内容都是假的吗？ 费罗米娜的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涌出了恼怒的情绪，哪怕她努力地压制着。 “我不明白，奥斯维德，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就说得清楚点。”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我会告诉你，但是抱歉……不是现在。而关于魔族的事，我告诉你的全是真的。” “……你让我不要相信书本，却完全相信你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 奥斯维德定定地注视着费罗米娜，这样的眼神令她败下阵来……费罗米娜低下头，短暂地无言。 “……如果语言不行的话，”他忽然道，“那么就让你亲眼见识一下魔界真实的样子，可以吗？” 魔界真实的样子……？ 费罗米娜道：“你是说进入魔界的城市里？” 奥斯维德点了点头：“我可以带你去魔界的王都。” 她虽然一直和魔族作战，却确实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魔族日常生活的样子……当然，在书中看到的魔族遍地的图书馆和艺术馆、设备完善的学校、与魔法相同的基础设施，也都还没有见过。 费罗米娜好像并不排斥这个主意。 总觉得接受奥斯维德的提议，就像是对他妥协，低了一头似的。 费罗米娜的某种好奇心和某种自尊心短暂地进行了交锋，最终自尊心败下阵来，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问道。 “随时……不过还需要做些准备。”奥斯维德道，“只要你同意，我会在明天早上处理好一切。” 费罗米娜在城堡里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其实虽然拼命忍耐希望不被奥斯维德看出来，但她确实多少感到无聊了。 “我同意。”她道。 奥斯维德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了。他终于松开费罗米娜的胳膊，准备回到实验室里去，或许就是要做他所说得“准备”。 “……对了，奥斯维德。”费罗米娜用另一只手握着刚刚解放出来的手臂，一种突然涌上来的奇怪的冲动让她喊住了奥斯维德，“我不清楚魔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摩尔的话多少说对了一些……等契约的期限过完了之后，我会回到王城，说服我父亲放弃进攻魔族——当然，是在魔族不主动进攻的前提下。” 她顿了顿。 “你知道我不会爱上你的，当初不该将契约的内容定得那么古怪……”费罗米娜感觉面颊有些发烫，“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王国，你没有必要假装成喜欢我。” 刹那间，费罗米娜的眼前一黑，下一秒，她才发现她是被奥斯维德压在了墙上，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光线。 “我告诉过你，不要相信摩尔的臆测……我并不具备保护同族这样的品德。” “什——” “为什么你不会爱上我？是因为那个叫杰夫的男人吗？” 奥斯维德眼里的颜色变了，变得更为浓郁，还混杂着危险的占有欲。费罗米娜想要再后退，可这是徒劳的，她只能将后背更加紧密地贴住墙面，但同时奥斯维德也逼得更近。 该死……为了表现道歉的诚意，她竟然特意将武器放在了房间里。 奥斯维德继续用冷漠的声音追问道：“他是谁？你的情人？是在那只军队里吗？这样的话……一开始就将那只军队全部摧毁，还真是做对了……” 他的话音刚落，费罗米娜的嘴唇上抵上了一个柔软但冰冷的东西——这恐怕是奥斯维德的嘴唇。 她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震惊撞飞了她所有别的意识。 奥斯维德的吻没有任何温度，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凉，费罗米娜感觉自己就像贴上了一片薄薄的冰……但是一片冰不会自己欺压上来，甚至还试图撬开她的齿舌。 奥斯维德的这个动作让费罗米娜一下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她开始挣扎——在战场上的那种力量过于悬殊的无力感又来了——对方太过强势，压倒性的差距让她的拒绝显得如此孱弱……鹰已经抓住了猎物，只待慢慢地将它拆吞入腹。 费罗米娜膝盖一软，她开始站不稳了，只是凭借着墙的支撑力和奥斯维德托在她腰上的手才勉强没有摔到地上。 强势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凉的温度，伴随着温柔的允|吸。 唇齿相接的陌生的声音让费罗米娜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战栗着，但双手用来抵抗的力量却不如之前。 她并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杰夫对待她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甚至不敢更多地触碰她。有几次，他在吻她的时候下跪。费罗米娜经常会觉得对方是将自己当做了某种名贵易碎的瓷器。 奥斯维德截然不同，他像是要将她整个摧毁。 ……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她的心脏，如同战鼓一般擂个不停的，几乎要在胸口炸裂。 ……有什么不对劲……决不能……再…… 费罗米娜猛地推开奥斯维德，用力地咳嗽……但这并不能完全摆脱口腔里的血腥味。她咬破了奥斯维德的舌头，这个男人连血都是没有温度的锈迹斑斑的味道。 费罗米娜不敢回头，她以最快的速度踉跄地奔向楼梯，然后奔下了楼。 第二十一章 费罗米娜不清楚她前一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她只记得自己在巨大的冲击下，以混乱的意识飞奔回了房间，将门反扣住，然后失去所有力气颓软在地上。 ……奥斯维德没有来追她，因为他要是想要追的话，早就已经追上了。 费罗米娜手足无措，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她渴望给自己寻找一个精神的庇护所，比如重新使自己相信魔族是世界上最肮脏的生物，奥斯维德是最卑鄙、残酷、无情的罪人，但她发现已经无法做到了……她的意识早已更偏向于相信奥斯维德和魔族的清白。 ……该死。 月亮中最后一丝白色缓缓地消去，被柔和的浅橙色所取代。 外面传来三下礼貌的敲门声，接着梅丽普准时地开门走了进来。 “费罗米娜，你醒了啊？”她对她展露出温顺的笑容，“奥斯维德殿下告诉我你今天要外出，所以我也要提早做些准备……等下早餐你可以自己去吃吗？告诉扑克牌仆人想要什么就好，你已经很熟练了吧？” “嗯。” 没有力气说别的话，费罗米娜勉强点了点头。 她发现，她竟然为梅丽普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松了口气……她此刻连自己身处何时何地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这种精神状态，她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看出端倪。 梅丽普帮她整理了一下着装，又替她梳了头发，之后就匆匆离去。 不知怎么的，费罗米娜总觉得梅丽普今天也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惫……不过，可能是她眼花看错了吧。 从房间去餐厅的路，早已蒙上眼睛都能够到达了。费罗米娜想起来，今天正好是她来到奥斯维德城堡的第二十天。 据说人类二十八天就可以形成一个新的习惯，说不定再过几天，这座魔族的城堡也会变成她生活的常态了…… 真是……不安啊。 从一张红桃q手里费罗米娜得到了自己的早餐——说实话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点了什么，只是机械地吃完而已。 等到她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黑桃j收走了餐具。然后，过来接她的人让她感到些许出乎意料。 不是梅丽普，而是摩尔。 “奥斯维德殿下让我引你到实验室。”摩尔不耐地道。 听到奥斯维德的名字，费罗米娜又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此时一点儿都不想见到那个半魔族，其实她早上醒来的时候也在想会不会去魔界的行程已经作废了，但是…… 她站起来，因为思绪还乱成一团，所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摩尔说话。幸好，这名吸血鬼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性质，他们一路沉默地上到五楼。 接着，摩尔又带着她上了六楼。 费罗米娜终于稍微回过神，六楼她还从来没有来过。每一次，这里的门全部都是紧锁的。 今天，摩尔轻松地转动了门把手。 ……漆黑。 这是费罗米娜的第一感觉。 其实六楼并不是没有窗，只不过所有的窗帘都紧紧地拉着，也没有灯……只有一个洁白的魔法阵在不停地旋转。 奥斯维德穿着一身黑袍站在魔法阵旁边，黑发披散在身后，像是要和房间的黑暗融为一体。 听到响动，他转过头，没有生气的眼睛对上了费罗米娜。 费罗米娜一颤，挪开视线。 “过来这里。”奥斯维德道。 就算不看他，费罗米娜也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她的脚就像被地板黏住了，一寸都无法移动。 “由于我们的契约，你可能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城堡。”他又道，“需要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过来这里。” 她还是动不了。 奥斯维德像是叹了口气，接着费罗米娜听见平稳的脚步声。 魔界领主拉住了她的手腕，在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费罗米娜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挥开了他。 像这样……排斥吗？ 奥斯维德看了看自己被打开的手，它们仿佛只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着的指骨，颜色惨白，手背上泛着黑的青□□状脉络清晰到可怕的地步。 这是他自己造成的，魔族的手。 “……抱歉。”他道。 费罗米娜的心情此时相当怪异……她畏惧见到奥斯维德，但同时竟然又对这个魔族感到怜悯和歉意。奥斯维德的道歉更使她更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费罗米娜总觉得他道歉的内容并不是抓住她这件事，而是昨天…… “我自己会走。”费罗米娜硬着口气说。她别开视线，不让奥斯维德身体的任何部分进入她的视野。她挺了挺胸，大步迈向魔法阵。 法阵皎白的光芒犹如魔界深夜的月色。 ……她不知道这个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也没有办法思考。开口询问奥斯维德？她现在根本不想和这个魔族有任何接触或者对话……但是，总觉得事到如今再退缩，就像是在战场上后退了一样。 费罗米娜闭上眼，一步跨了进去。 哔呲。 头部像是被一道细小的电光击中，费罗米娜感到眼前一黑，眩晕和不适感笼罩全身，她好像被什么力道很强的东西强行从原地抽离，硬是拉往另一个方向。 不适并没有持续多久。 费罗米娜重新有了身体的掌控权，她浑身就像骑在龙上飞了一个星期那么酸痛，每一寸肌肉都不听使唤，连动一动手指或是睁开眼睛都很费劲。 奥斯维德到底做了什么？ 她发现自己正躺着，但身下并不是地板冰冷的触感，而是更柔软的地方。她适应了一会儿目前的状况，皱了很久的眉头，才费劲地将压着铁石一般的眼皮打开。 入眼的，是流满暗紫色魔纹的黑色天花板。 “醒过来了吗？” 奥斯维德的声音让费罗米娜猛地惊醒，她勉强转过头——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看见那位魔族领主正坐在地上，保持和她平齐的高度。 这和刚才明显并不是同一个房间，而她所躺的地方，好像是床。 已经到了不得不询问的地步。 费罗米娜张开嘴，但她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喉咙弄出一些嘶嘶的声响。 “不要勉强。”奥斯维德道，“对于人类来讲，这么快醒来，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你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 费罗米娜当然不可能接受他的话。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维持这种没有自卫能力的状态，和奥斯维德单独待在一起显然不是什么令人安心的事。她不停地挣扎，试图让那些死了一般的肌肉重新活动过来。 “……好吧。”奥斯维德像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托住她的背，将在床上扭动着的费罗米娜扶起来。 费罗米娜还在试图操控局面，腿和手臂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战斗用的器官，她不能失去它们。但是她的平衡感好像也正陷于自我混乱的境地，刚被扶起，她就一用力从床上滚了下去。 连痛感都很迟钝。 像是被裹满泡沫后砸在地上的感觉，一开始只有触感和酸麻，几秒之后，才有痛楚慢吞吞地爬上来。 费罗米娜拼命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慌张，自己无法控制自己是最可怕的一种事……痛觉是保持清醒最重要的感觉，不懂得痛的人是无法保护同伴的…… 但越慌乱越容易出错，幸好她还拥有自己完整的心。费罗米娜命令自己保持冷静，这可能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使用手臂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费力了，她用手肘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然后吃力地喘息。 她转动眼球，盯着自己贴在地面上的手。 肤色、手指的长度、皮肤的纹路都很熟悉，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心中那股怪异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好像有什么地方非常的、非常的不对劲…… 突然，她僵硬了。 因为有成百上千的扑克牌在日以继夜的打扫，奥斯维德城堡六层楼没有一个角落会有灰尘，包括地板……这里的地板永远光洁得如同镜子一般，能够将人的脸清晰地映照出来。 大滴大滴的汗水砸在地上。 地面映照着她的样子。 费罗米娜这才注意到从她肩膀上落下来的是一条不夹一丝杂色的栗色长辫，她身上穿的不是熟悉的铠甲，而是她几乎从来不会穿的属于少女的裙衫。 而地板上映着的，分明是梅丽普的脸。 第二十二章 梅丽普……为什么她看见的会是梅丽普？！ 费罗米娜眨了眨眼睛，怀疑从地板上看到的影像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可是事实上，即使她一次又一次的睁开眼睛，地上的画面也没有什么改变。 她确实拖着梅丽普的辫子。 奥斯维德试图将她扶起来，但费罗米娜僵硬的身体却在抗拒这一点——这一次是由于她自己的意志——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梅丽普露出惊恐的表情，睫毛不停地打颤，当费罗米娜挪动手的时候，梅丽普也跟着动一动。 “……你已经注意到了吗？”奥斯维德不再动作，而是询问。 这个男人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 “我在……”费罗米娜被她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毫无疑问，这也并不是她熟悉的自己的声线，而是梅丽普还带着少女气质的颇为甜腻的嗓音。 她又短暂地定了定神，才将话接下去：“……我在梅丽普的身体里？” 奥斯维德点了点头。 “那么梅丽普呢？她在我的身体里吗？”费罗米娜焦急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有一处正弥散着明显的不安。 奥斯维德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张开，他淡漠地道：“不，她没有资格用你的身体。我们离开城堡期间，你的身体会交由摩尔守护，它会一直安静地躺在你自己的床上。” “那她在哪里？！”费罗米娜不自觉地拔高嗓音，要是她能够自由活动的话，此时恨不得提起奥斯维德的领子追问他。 城堡的主人没有立刻发话。 “……你，杀了她吗？”费罗米娜发现自己说话比之前更困难了，她的喉咙里塞了火辣辣的东西，嘴唇不停地发抖。 愤怒……还有悲伤，这样的感情熬成一锅热汤在她胸口滚动。 作为女仆来说，梅丽普实在相当笨手笨脚……费罗米娜曾经亲眼见过她在一个下午里打破六个盘子。 但……尽管她从来没有当面承认过……事实上，她很喜欢梅丽普……喜欢这个会令她想起爱丽丝的少女。 “你没有必要为使用这具身体而愧疚。”奥斯维德回答，他的红眸一如往常，静如止水，“这本来就是我为你出行而准备的容器，为了能够接纳你的灵魂而塑造的身体。梅丽普只不过是让它一直保持生命力随时可以使用，而召唤而来的游魂而已。” 费罗米娜……不，是她目前所处的这具身体的瞳孔猛地收缩，双手攥紧了拳头。 “你，杀了她？”她只是呆滞地重复道。 “……没有，我没有杀她。梅丽普是游魂，如果你指得是她原本的肉|体的话……她早就已经死了，也许她在世间游荡的时间比你我活过的时间还要长。只是我让她暂时栖宿在为你准备的容器中，让她可以假装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 费罗米娜看着奥斯维德。 他从来没有这么可怕过……哪怕是在第一次见面，他一抬手摧毁掉整只军队的时候都没有。这个男人在说出这番话时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很平常，就像是……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觉得理所应当。 “魔族是没有心的。” 霍尔夫人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魔族或许没那么邪恶的新观点，可此时的奥斯维德，却像是正好印证着费罗米娜过去的十八年里所相信的一切。 突然，奥斯维德伸出手，掌心里很快聚起一团小旋风。等小旋风消失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瓶子。 “……这才是梅丽普。”他道。 费罗米娜看向那个瓶子。 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瓶，瓶口上塞着一个木塞子。穿过透明的瓶壁，费罗米娜可以看见一个拖着尾巴的小小的光点在飞快地移动，就像一颗蓝色的流星。 鬼使神差地，她将手伸过去，放在了瓶身上。 像是与她有所感应，小流星的速度缓慢下来，然后轻轻地贴在了费罗米娜的手上。 这个才是……梅丽普…… 难怪今天早上她显得心不在焉……原来她说得准备，是指这个…… “一个身体并不契合所有灵魂，找到一个合适的游魂很难。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放走梅丽普。”奥斯维德解释道，他的手指一拢，瓶子便消失了，“比起这些，你呢？虽然这具身体是以你为基础制作的，但是为了出行方便，外貌上多少做了改变……现在，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费罗米娜已经没什么不适的地方了，她可以自由地操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她只是还没有从巨大的吃惊中回过神来。 奥斯维德竟然可以办到这种事……他竟然会办出这种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最邪恶不过的魔法…… “为什么？”费罗米娜低着头，攥紧拳头，问道，“为什么要做一个新的身体？神无法判断精神和灵魂，所以契约束缚的是肉|体。这是你告诉我的。现在我用梅丽普的身体离开的话，我本身的身体就离你越来越远了不是吗？” 奥斯维德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只有你的身体留在城堡中，才不会被神判定为违反契约。” 他抓起费罗米娜的手，摁到自己的胸口。 费罗米娜拧起眉头，奥斯维德的力气太大，她竟然没有办法抽回来。 “……不能离开的不是你，而是我。”奥斯维德缓缓地道，“我最重要的一部分被束缚在这座城堡中，就算四肢可以活动，最重要的一部分也依然在城堡里。所以，在契约的约束下，你也并不能离开城堡太远。” “……” 费罗米娜知道，奥斯维德在说这番话时也依然很平静。他的语调和缓，表情淡漠，甚至，她被抓放在奥斯维德胸口的手都没有感觉到他胸腔里有什么起伏。 “对此，我很抱歉。”奥斯维德轻轻地颔首，尽管他那张比扑克牌更缺乏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歉意来，“为此，我制作了你现在用的身体，并从游魂之河中召唤了梅丽普让它保持活力。这具躯|体是在你本身的基础上改动后完成的，尽管外貌相差很大，但你应该一直对它有细微的熟悉感，对吗？” 费罗米娜猛地一顿。 的确。 她从第一眼看到梅丽普就觉得异常得熟悉，但、但是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梅丽普的温柔令她想起爱丽丝……结果，实际上是因为这是奥斯维德所做的……属于她的另一具身体吗？ 不过，梅丽普说她是在费罗米娜来之前一个月在城堡中苏醒的。这么说来，奥斯维德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知道了他们会进攻边陲森林，并准备和她签订契约……也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带她出门的吗？ “那梅丽普呢？梅丽普会怎么样？你准备把她怎么样？”费罗米娜焦虑地问道。 “在我们从魔界回城堡以前，她会一直保存在瓶子里。等回来以后，我会将你送回原本的身体，然后由梅丽普继续保持这具身体的活性。等我们的契约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将梅丽普释放回游魂之河。” “……保持游魂的形态，会很痛苦吗？” “活着的人是没有办法知道游魂的感受的……不过，的确会很痛苦。”奥斯维德回答，“另外，游魂之河同样是个拥挤又肮脏的地方……或许比由罪恶凝聚而成的魔界还要更加混乱。因为丧失寄存之所的游魂只有靠互相吞噬才能维持能量，游魂不受道德的约束，大的游魂会吞噬小的游魂，而梅丽普……是个非常微小的游魂。” “……放我回去！然后把梅丽普放回来！”费罗米娜拔高了声音，她的骑士精神无法容忍她在践踏自己别人痛苦的基础上离开城堡。 奥斯维德再次摇了摇头。 “即使你回去，梅丽普暂时也无法进入这具身体。这具身体并不是为她而设的，她只是勉强能够嵌进去而已，因此魔法缓冲的时间也要更长……用魔法也可以保持身体的活性，但始终比不上拥有一个真正的灵魂。” 费罗米娜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使用梅丽普的身体。但奥斯维德似乎斩断了所有的后路，让她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 “……出发吧。如果你真的对那个小小的游魂心怀愧疚，不如想想怎么合理地利用这段时间。不必担心梅丽普，她应该早就习惯了作为游魂的生活……就像人类或者魔族一般，游魂也拥有他们自己的法则和生活习惯，如果抛开人类的道德体系，这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况且……离开这具身体给你时，梅丽普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奥斯维德顿了顿，他看上去有点不解。 “……不过，你可能也感觉得到。这个游魂，相当喜欢你，不是吗？” 第二十三章 乘坐在马车上，费罗米娜穿过窗户往外看。 月光下，是一片一片接连不断的魔族的田地，在人类的世界所没有的发着光的植物在清风中悠悠地摇摆，就像一片光的原野。 忽然，费罗米娜眯了眯眼睛。 那些发光的植物中仍有一种特别闪亮，那是看上去像是玫瑰的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夹杂出奇异的美感，而每一片花瓣又散发着比月亮更皎洁的光辉。 即使是费罗米娜，也不禁在心底里赞叹它的美丽。 奥斯维德的视线在她不经意露出向往的脸上轻轻拂过。 从奥斯维德的城堡离开，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魔界的都城其实是离边陲森林相当遥远的地方，可是奥斯维德的马车是由工匠在打磨时注入了魔法的，因此运动的速度要快得多，拉着它走得也不是真的马，而是两块被制成马的形状的木板。 没多久，他们就能看得见王城了。 魔族的王都是很好分辨的地方，因为隔得老远就能看见那座属于王族的高耸的城堡，远比奥斯维德在边陲森林的居所要气派得多。 “我在那里长大。”奥斯维德忽然开口打破寂静，事实上，他们虽然同坐一个车厢内，但却一直保持着四目相对不发一语的状态。 奥斯维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开口说这些话，毕竟他从未和任何人讲过自己过去的事，哪怕摩尔已经在他的城堡中替他打点生活了一百年。但此时，他很想将一些事告诉费罗米娜，仅此而已。 但费罗米娜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将注意力放回窗外。 她还在回忆从城堡离开时的事。当时奥斯维德和她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召唤了摩尔，要求摩尔准备好行李和马车。而摩尔……将那双吸血鬼的眼睛死死地黏在她身上，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甚至于奥斯维德将内容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楚命令。 难道连摩尔也不知道梅丽普其实是游魂吗？ 奥斯维德是一个人计划的这一切，没有和任何别的对象商量过？ 他果然……是个招人讨厌的怪异孤僻的家伙。 马车继续骨碌碌地往前行事，偶尔会因为撵到石头而颠簸一下。远处的城市变得越来越近，很快，他们到了城门口。 摩尔要保护城堡和费罗米娜身体的安全，所以没有跟来；费罗米娜本来考虑过要骑龙，但是杰西卡在奇怪地看了她好几眼以后，自己飞进森林去了……没想到连杰西卡都没有认出她，费罗米娜其实感到些许受伤。但杰西卡飞走时的眼神至少说明了它感到不对劲，这多少是点安慰。 总之，这一趟行程只有她和奥斯维德两个人。 他们被王城的魔族守卫拦下来，因为没有任何仆人，所以奥斯维德亲自从行李里翻出了像是通行证的写满魔文的纸，从窗口递出去。 “你带的这个是人类的女孩吗？可要小心她被别的魔族吃掉啊……”一个守卫一边检查通行证，一边恶意地说，脸上露出下|流的表情，“最近人类得寸进尺了，城里的魔族都嚷着要报仇，但凡和人类沾边的东西都……你、你是那个奥斯维德·笛卡尔？！” 守卫一下子结巴起来。 “抱、抱歉，大领主殿下……我是新来的，您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回王城了，我才没有立刻认出您……我、我也没有想到大领主殿下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 “开门。”奥斯维德冷淡地道。 “当、当然，如果是领主大人您的要求，这是当然的……”守卫跌跌撞撞地跑去拉开了城门，还险些摔了一跤，但他忍不住不停地打探马车中的两个人，“大领主大人，您、您终于决定接任魔王之位了吗？” “天赋是‘聒噪’的魔族不应该被派来守门。让开。” “是、是……” 木马自动跑起来，将车厢中的两个人带入城中。之前在旷野上的宁静荡然无存，喧嚣热闹的景象随着车马离城中心的距离缩短而越来越普遍。 费罗米娜的视线却还留在守卫身上。 “那个魔族的天赋是‘聒噪’？”她不自在地问道。 只有两个人却一直不说话气氛确实蛮奇怪的，但费罗米娜这一次彻底和奥斯维德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同时，她也没有适应从自己的喉咙里听到梅丽普的声音。 “嗯，可能还混杂了一些窥探*或者谄媚……”奥斯维德回答，“大多数魔族的天赋并不是非常纯粹的。” 费罗米娜回想起她刚才所见的那个魔族守卫的样子。 毫无疑问，那个家伙一眼就能分辨出是魔族。他有着魔界生物标志性的红眸，还将头发染成了黄白相间，另外他身上穿的制服……那是费罗米娜杀过的许多魔族共同的着装，大概是魔族军队的军装。现在她看到那件衣服，就会有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地会想去拔剑。 但她此时无法做到这些，也没有带上自己的剑。梅丽普的身体素质太差，根本不具备攻击性。 ……以目前的状况来说，她真的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了。 马车在一间旅店门前停下。奥斯维德率先下车，他将手递给费罗米娜，准备扶她。但费罗米娜没有理会奥斯维德，自己跳了下来。 ……然后崴了脚。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梅丽普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了，这具身体实在太脆弱，没什么力气，连包都不太拿得住，又难以控制……原来梅丽普之前能帮她梳头和整理着装，已经算是做得相当不错。 “……我进入王宫的话，会被自动默认为继承王位。”奥斯维德解释道，“很抱歉，只能暂时让你住这种地方。” ……你为什么不去当魔王？ 费罗米娜其实很想问这个，但她却将口边的话吞下，冷淡地道：“你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些，我无所谓。” 这其实并不是一家差劲的旅店，足有四层楼，比两边的低矮房屋要高出一大截，而且看得出很新。 他们一踏进屋内，旅店老板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欢迎！欢迎光临！两位尊贵的客人！”他激动地望着奥斯维德，在一秒钟内就将他从头到脚的打扮瞧了个遍，并看见了他们停在门口的马车，“你们是想要吃饭，还是住一晚？当然，多少晚我们都欢迎！一晚只要两个银币，我们有最好的酒和最好的房间……” 旅店老板又扫视了费罗米娜，那种眼神就像将她的衣服全部扒下来了一般。 他收回视线，殷勤地补充道：“对了，我们还有漂亮的大胸服务员，可以提供室内全套服务，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一次只需要多加一个银币。” 旅店老板说得虽然是人类的通用语，但发音却很奇怪，他卷舌头的方向好像不太对。 另外，任谁都能听出色|情意味的粗鄙的话令费罗米娜一阵不适，她厌恶地扭过头。 奥斯维德用魔法凭空掏出了四个银币，丢给对方。旅店老板手忙脚乱地接住，接着笑得愈发灿烂：“噢，原来是尊贵的魔法师大人……能接待您真是不甚荣幸。不过，等到你们离开的时候还要再结一次账，我要确认你们有没有使用多余的服务或者破坏房间内的物品，毫无疑问，这些是要加钱的……对了，你是想要一个房间两个服务员，还是两个房间来着？” 奥斯维德冰冷的目光扫了过去，旅店老板肥胖的身体中的脂肪颤了颤，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将他们两个引上楼。 “请，请吧，尊贵的客人，祝你们度过美好的一天。”费罗米娜总觉得对方的笑容别有深意，“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欢迎摇铃叫我，任何服务我们的收费都很合理。” “……他只给了我们一个房间。”等旅馆老板关上门后，费罗米娜终于憋不住了，她皱着眉头质问奥斯维德。 奥斯维德看了看她，道：“……我知道。” “……” “我只是觉得这样才更有利于让你见见最真实的魔界。”他顿了顿，道，“魔族的思维惯性、行事方式，以及主导他们的灵魂究竟是怎么样的……” 奥斯维德的话还没有说完。 “打扰了，客人。”旅店老板再次打开门，探进一个头，意味深长地一笑，“再次祝您有个难忘的夜晚。” 接着，两个穿着女仆装的魔族少女被塞了进来。她们的身材比例相当夸张，腰细得像是竹竿，胸和臀却膨胀得厉害。一个染着金发，一个染着紫发。从人类的眼光来看，比起美丽，怪异的成分倒是更多一些。 费罗米娜再次不自在地移过头。那两个女孩虽然说穿了衣服，但看上去和没穿也差不了多少。该遮的地方根本没有遮严实。 女孩笑颜如花地走过来：“没想到今天晚上是这么迷人的客人，好像赚到了呢。那边的小姐不要愣着，快点一起来呀。主人，你希望我们穿着衣服，还是脱……呀！” 她们被奥斯维德的魔法引来的风推出了门外，门“啪”地合上。 第二十四章 那之后，旅店老板上来道歉，表示自己弄错了客人的意图。但同时，他向奥斯维德索要了服务员□□的路费、被拒绝的精神损失费、衣着损坏的赔偿费、他自己多上门一趟耽搁下的生意的赔偿费，一共三百二十四个金币。 奥斯维德没有和他争辩，干脆地付了钱。这使得旅店老板那双老鼠一样精明的眼睛，在看着他时又贪婪了许多，简直可以放出光来。 费罗米娜从奥斯维德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发现两个被赶出去的“服务员”中的一个还站在门口，穿着那身不堪入目的衣服靠在墙上，双手环胸，愤愤地看着费罗米娜。 “像你这种姿色，是怎么勾搭上魔法师的？”门刚一关上，魔族少女就出言挑衅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还是那方面特别厉害？” 费罗米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旅店老板只是笑眯眯地引路，一点阻止他的“服务员”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这里了，小姐。”他打开隔壁的门，“里面的设施都尽量使用吧。我们收费可是很合理的。” 服务员小姐已经一脚踏了进来，堵在门口，怨恨地看着费罗米娜。旅店老板仿佛什么都没有瞧见似的，悠哉悠哉地哼着歌下楼，腰上刚刚得到的“赔偿金”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奥斯维德凭空掏出各种东西一样，旅店老板的钱囊好像也是个附有魔法的道具，看似小巧，却多少金币都能塞进去。 “你可是害我失了一桩大生意。”魔族女孩拨了拨金发，步步向费罗米娜逼近，“你知道和魔法师睡一晚能赚多少钱吗？可比你当女仆挣得要多……别吃惊，哼，你的主人确实很疼爱你，都没让你做什么粗活。不过看你的手我还是一眼就知道了，这叫眼力。” 女孩露出有点得意的表情，接着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然后吐出淡紫色的烟雾。 “瞧，魔界东部产的紫烟……睡一个魔法师就能敲诈到买两支的钱，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了吗？” 费罗米娜只是平静地打量着她。 她终于有机会在魔界接触一个魔族了，哪怕她看上去实在不是那么正经。 摩尔给她的书里她读到过一些，在魔界，无论谁都崇拜魔法，但天赋高的魔族却不多，吸血鬼和其他魔物中也只有少数能自如地放出几个魔法来。因此，魔法师的地位相当高，同时还是财富的象征。就连魔王都是由魔力的强弱来决定的。 至于紫烟……没有听说过。姑且当做是什么昂贵的雪茄吧。 费罗米娜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这里的女侍，还是妓|女？” “嗯？有区别吗？”女孩被她的问题弄得愣了一瞬，又吐出一口紫烟，“……说起来，你的假眼看起来好自然，是哪里搞来的？也是隔壁那个魔法师送的吗？果然，要是能钓到一条魔法师这样的大鱼……” 魔族只有红色的眼眸，但有个别魔族会为了与众不同或者美观，故意弄成更奇怪的颜色。但这通常也是很昂贵的。 费罗米娜连忙警惕地避开对方的视线，但这似乎没有什么用处。魔族女孩还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她看。 既然没有办法阻挡对方的窥探，费罗米娜反而放松下来。 “你的天赋是‘淫|荡’？”她问。 谁知对面的女孩子大笑起来：“谢谢你的夸奖，常有人这么问。虽然我比拥有‘淫|荡’天赋的人更漂亮，也更有魅力，但我的天赋实际上是‘嫉妒’。唔……你这么坦率，我都不得不有几分喜欢你了。你呢？你看上去就像个人类，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天赋。” “……我没有。”也不想要。 “噢——”魔族少女露出了几分同情，“别担心，像你这样倒霉的魔族也有不少……嗯，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是欺负过不少……再说你不是成功傍上一个魔法师了吗？虽然不得不承认魔法师的口味是挺独特的。” 突然，她的表情又猛地一变，费罗米娜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过，果然我还是讨厌你……是啊，我见得多了，明明没有我漂亮，也不比我更具备才能，最后得到的却比我好。好了，老实说吧，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得到那个魔法师的？”她将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毯上，在火灾发生之前用脚跟狠狠地踩灭，但地毯上仍然被烧出一个黑色的痕迹，“丑陋的小女孩，你大概是被魔法师养得太久了，连基本的警惕都忘了……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将没有天赋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吗？” 啪！ 在魔族少女逼近她的一刹那，费罗米娜的手刃已经敲在她的脖子上。她过去杀死过无数的魔族，一招制胜的力道和位置早就烂熟于心。不过，虽然进攻了，却没有将对方杀死，这还是第一次尝试。 魔族少女那令人觉得别扭的身体和她刚掏出来一半的小刀都掉在地上。 费罗米娜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梅丽普的身体和她原本的不一样，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进攻，手腕和手掌竟然已经发麻了。幸好对手也只不过是没什么攻击性的年轻女孩，否则她可没法保证自己能控制局面。 费罗米娜弯腰捡起那把小刀端详了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这个魔族女孩也觉得她是那种只需要锋利的武器就能被胁迫的无力的对手吧。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这个比梅丽普的身体还要高一点的晕厥的魔族拖出房间，扔在门口。原本只需要几秒钟的事，费罗米娜却弄得满头大汗。力不从心的感觉实在谈不上有多好。 为了以防万一，费罗米娜没收了那把小刀。像这样的东西不该随便出现在一个服务员身上，实在太危险了。她用力将这把小刀的刀刃折断成好几节，然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 “魔法师大人，你身边带的这个女孩击伤了我的服务员，这让她昨天一天都没有办法工作……你知道这让她的心灵多受伤、我们又损失了多少钱吗？要知道我家里可是还有一个女儿呢……”第二天早晨，结算账单的时候，旅店老板简直是声泪俱下地要求奥斯维德付更多的金币，“另外，你们还打死了一只我饲养的老鼠……天呐，它可是它们一窝八个兄弟中最活泼可爱的一只，昨晚它们的母亲等不到它都要急疯了……对了，你们还用了四张餐巾纸，还用了热水洗澡……噢，还有，你们将我的床睡得凹陷了两毫米……” 碰到这样的奸商，哪怕不需要她付钱，费罗米娜也觉得难以忍受。旅店老板恐怕用这些使人作呕的手段骗了不少钱，其中说不定还有一些本身就很穷困的家伙。他们刚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魔族连裤子都脱下来抵给了老板，光着身子走出去的。 奥斯维德依旧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等他说出最终报价。他从手上不断放出钱币喷到地上，直到把旅店老板的小腿都埋了起来。 旅店老板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冤大头，笑得脸都皱了起来。 “够了吗？”奥斯维德问道。 “噢——你知道，我的服务员和老鼠的心灵创伤是多少钱都填补不了的……说实话无论如何这些钱都还差那么一点……” 奥斯维德没有再说话，只是径自往外走。旅店老板只是砸了砸嘴，也没有拦他们。 费罗米娜跟了上去，她的身后传来新的对话。 “老板，结账。” “噢，这位客人，你昨晚点了我们的一个服务员，还有，你踩死了一只老鼠，那可是它们兄弟一窝十三只中最……” “没错，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些呢。我好心好意地帮你照料了一个饥渴难耐的服务员，如果没有我的滋润，她恐怕就要旱死了——这是她自己说的——应付她可真是劳心劳力，在此之前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对了，还帮你打死了一只该死的老鼠，避免它继续吓跑别的客人，你准备付我多少钱？” “嘿，小子，那只老鼠可是——” “稍微提醒你一下，老板，虽然你的天赋是‘贪婪’，可我的天赋是‘吝啬’。我的旅费可都是靠一路上住旅店赚来的。你要是还想和我争辩的，我有一百多种方法让你服气。” “是吗，你以为我花钱养了那么多保安是为了什么？来人——” 木马牵着的马车依旧自己乖乖地停在了门口。 “今天我们去集市，魔族最繁华的地方。”奥斯维德平静地道，他像是对一切都轻车熟路、习以为常。 第二十五章 “你觉得很稀奇吗？” “……人类的夜晚不太有集市。” 费罗米娜回答道，这实际上并不全是真话。听说在一些遥远的国家也是有夜市的，但她的父亲设置了宵禁，因此王城的街道只要一到晚上就是一片死寂。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守这些。 比如费罗米娜……她十四五岁的时候非常热爱校场，热爱武器，热爱战斗。以至于她尝试着在夜晚从宫殿里偷溜回校场上，重新与她的兵器和龙为伴。这件事意外的刺激，而且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变得难以停下来了。 霍尔夫人大概想象不到这些，她一直以为费罗米娜依然是那个恪守军纪、严于律己的公主……其实就连费罗米娜自己，都想象不到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它的刺激性仅次于她从七八岁起就违背命令偷偷和她的弟弟路德维希见面。 仔细一想，她和杰夫第一次互相正式对方，也是在那钟空无人迹的夜晚。 “魔界的闹市是永不停息的……不过，现在并不是夜晚。”奥斯维德的声音将费罗米娜的思路重新拉了回来。 “都一样。”费罗米娜回答。 对人类来说，魔界永远都是黑夜。 魔界的集市让费罗米娜有种十分陌生的感觉，不只是因为他们摆出的货品和在她的国家中见到的差异很大，也不只是因为店的招牌上写满了魔文或是不认识的别国文字。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幕的最高处，处处都热闹非凡，远比人类的集市要更加喧闹。穿着暴露的魔族男性和魔族女性，四处吆喝的商贩，不管是行人还是店家只要稍有纷争就会毫不顾忌地大打出手，而其他人都对这些习以为常。旅店会堂而皇之地挂出牌子表示他们提供性|服|务，武器店门口放得像是血淋淋的魔族人同胞的尸体。欺诈被抓的商家显得理直气壮，付了□□的顾客也气焰嚣张，而每一件事情最终都是凭借暴力来解决，这个混乱的地方就像根本没有规则。 因为经常会有横着飞过来的活人，而且还有许多不怀好意的视线，因此奥斯维德将费罗米娜护在自己的斗篷之下。这个举动无疑使费罗米娜觉得别扭非常，但她很清楚凭借着现在这具没有攻击性的身体，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接受奥斯维德的保护。 “这里就是真正的魔界……”又躲过一个不知从哪里被打飞的魔族，奥斯维德忽然开口道，“肮脏、邪恶、荒谬，就和人类的教会告诉你的一模一样，对吗？” 费罗米娜猛地一晃神靠向奥斯维德，才好不容易避开一个险些撞过来的酒鬼。 “……摩尔给我的书上说，魔界有许多图书馆和艺术馆……”她皱着眉头勉强道，刚才那个酒鬼走过时留下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还相当浓郁，“我还没有看到这些，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将我带到糟糕的地方来？” 奥斯维德顿了顿，他伸手向前一指。 “图书馆的话……就在那里。” 费罗米娜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与其说那是图书馆，不如说是集市的一部分……大门前的楼梯上满是随意地铺了布当做柜台的摊贩，他们同样在大声地吵架。图书馆本身脏破的不成样子，房顶上甚至破了一个大洞，露出灰黑色的泥块。它好像同时还是妓|女招揽生意的地方，费罗米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刚才还在街上搔首弄姿，在脖子上挂上“一小时六个金币”牌子的女性，挽着另一个魔族亲热地走了进去。 奥斯维德道：“大部分魔族的阅读习惯可能和你想象得会有变差，他们喜欢看得书是……” “奥——斯——维——德！” 一个咬牙切齿的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奥斯维德的话，费罗米娜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眸。 那是个老态毕露的魔族，他的背已经佝偻得像是一道弯弓，脸上泛黄的皮一束一束地垂下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深色的斑块，这些都是生命逐渐在他身体中熄灭的象征。不过，只有那双隐藏在褶皱间的红色魔眼，依然炯炯有神，像是跳动的火焰。 奥斯维德也回过了头。 “噢？居然真的是你啊，奥斯维德，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缩在那个鸟不拉屎的森林里不回来呢。”满身杀气的年迈魔族嘲讽地道，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嘶声，一边走近，一边顺势将剑从身侧抽了出来，“想不到我等了几百年，终于还是在死之前等到你了。啊，啊，真是该死啊，你还是这一张讨人厌的脸，和过去一模一样！” “……雷克斯。”奥斯维德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不错嘛，想不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真是不枉我这几百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怎么杀死你啊。”老迈的魔族嘴角勾起来，因为他的皮肤太僵硬，这个动作看起来非常怪异，“哪怕我的肌肉已经萎缩、肢体已经僵硬，就连腿脚也不是那么好使了。但是我的剑还依然锋利，依然渴望着你的血啊！” 费罗米娜眯了眯眼睛，她已经从对方的身上感到了战意，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战意，那种充满气势的火焰仿佛可以直接突破抽象概念从他背后燃烧起来。 如果是往常的话，在感到战意的一刹那，费罗米娜就应该拿出武器迎战。但这一次敌方的目标明显并不是她，而她此刻也不具备反击的能力，因此没有动。 奥斯维德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将罩在斗篷下的费罗米娜又往身后藏了藏。 见到他的这个动作，对方立刻被勾起了兴致。 “你藏在背后的是什么？那个小家伙……”被称作雷克斯的老魔族舔了舔嘴唇，“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不像魔族……倒像是人类的女性。有趣，真有趣。你竟然也会有女人！终于，你决定要步上你父亲的老路了吗？！” “不是你想得那样，雷克斯。”奥斯维德淡淡地道。 “我的眼睛虽然已经老花了，但它永远不会在你的事情上看错的，奥斯维德！你以为我吊着一口气坚持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杀你啊，奥斯维德！”雷克斯吼道，“不是我想得那样？很有意思，你从以前起就这样，什么话都不说清楚！还有，你那张脸一成不变的脸真是看多少遍都让人觉得作呕！啊，啊，够了，够了！我要用你的血来祭奠我的坟墓！” 费罗米娜心头一惊，老魔族咆哮完后，他原本就高涨的气势又上升了一层，像是加满了油的熊熊烈火。没有给奥斯维德继续说话的机会，他提着剑冲了上来——难以相信，这样几乎两只脚进墓地的身体竟然依然如此敏捷——猛地挥向奥斯维德！ 对方迫近的时候，费罗米娜产生了会被隔着奥斯维德被砍成两半的错觉！她仿佛看到一头巨大的狼王！ 只是，对手是奥斯维德—— 雷克斯闪着银光的剑——这明显是一件带有魔法的武器——锋利地划开了奥斯维德的胸口。但像费罗米娜上一次暗杀的结果一样，想象中鲜血四溅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奥斯维德衣服破了、皮肉开了，但是血液一滴都没有漏出来，被砍开的一切包括衣服在内全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几秒钟就恢复了原样。 老魔族的瞳孔一缩，他显然也为奥斯维德身上发生的事感到无比吃惊。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来沉浸在吃惊中了，奥斯维德手上的魔阵已经成型，并砸向了老魔族。 那衰老的身体被弹了出去，砸中三个正在吵架的魔族，然后在地面上滑行几米，擦出一串火花，才停下来。 在集市上打斗实在太常见了，哪怕他们闹出的动静很大，也依然没有人投注几个视线。哪怕是被波及的魔族，也只是拍拍灰，吐两口口水就走了。 看到那个老魔族摔倒，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抽了口气。尽管对方是魔族，但他既是奥斯维德的敌人又是个老人……说实话，她竟然对那个老魔族并没有太多恶感。像那样老迈的人受到这种程度的重创，恐怕…… 名为雷克斯的老人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他擦擦嘴角的黑血和灰，低低地冷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那是什么？奥斯维德？为什么砍不伤你？为什么你没有老？是禁术吗？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一天……你畏惧死亡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吗？呵呵呵呵……” 奥斯维德此前一直没有表情，但听到他这样说时，却皱了皱眉头。 对方更大胆地狂笑起来，从骨灰盒中爬出来般的声音嘶哑而可怖：“奥斯维德！你也有这么一天！你也有这么一天！哈哈哈哈！不过……看来今天在这里弄伤你是不太可能了……真是不甘心啊……但是，刚才我看到了……你藏在身后的那个人类的小女孩……你很宝贝她嘛。那么，我就抢走这个东西，怎么样？” 话音刚落，费罗米娜感觉脖子上吹过一阵凉风，她受冷的一抖。 过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挟持在了那个老魔族的手臂里，飞在半空中。 “——想要夺回来的话，就自己来找我。你永远都知道我在哪里——奥、斯、维、德！” 第二十六章 名叫雷克斯的老魔族并没有夹着费罗米娜飞多久，他只是飞到看不见集市和奥斯维德，就落到地上，然后撒腿飞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咳嗽。 “咳咳咳咳——呸！”老魔族往地上吐了一口紫血，“该死，年纪大了腿脚就是容易不好，奥斯维德那个混球明明年纪比我还大，竟然不会衰老也实在太作弊了……” 费罗米娜默默地听着他一个人边跑边自言自语。 ……这个老魔族，真是意外的活泼。 “喂，人类的小姑娘，你是奥斯维德的什么人？”他忽然对费罗米娜开口道，脸上也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我是听说过那个混蛋之前迷上了一个人类的少女……不过那好像是个红头发的公主，你看上去……不像啊。” “……我是她的女仆。”费罗米娜随口撒谎道。 “噢，那就对了……原来如此。奥斯维德也找了个连出城堡买东西都要女仆和男人代劳的娇气的女人吗？哼，跟我那个蠢儿子一样……不，等等，这样的话奥斯维德岂不是不会理会你的死活，那我抓你来还有什么价值呢？！” 雷克斯猛地刹住了车，硬生生地停下奔跑。他将费罗米娜一把放在地上，捏着满是褶皱的下巴，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她。 “等等，再等等……刚刚奥斯维德那家伙可是下意识地把你护在了身后，我以前看他杀女人杀得多了，保护起来还是第一个……凭他那种从小就丧心病狂的个性……”雷克斯一拍大腿，“你确定他不是一次性看上了你和公主两个人？！” “……” 费罗米娜根本找不到词汇来回答这个问题，老魔族的思维太跳跃，语气也夸张地像是在开玩笑一样，她跟不上。 “算了，但愿你能把奥斯维德引来，要是不行的话……我就把你下锅炖了。”老魔族粗声粗气地道，“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了，你自己跟过来。一路扛着你，我的手臂都要断了，人类的女孩子从来不减肥的吗？别耍什么花样……我可有一百多种方法弄死你。” 对方说得明明是威胁的话，可和面对奥斯维德时不一样，费罗米娜一点危险的气氛都感觉不到。这个年迈的魔族比费罗米娜见过的任何一个魔族都要更有人情味，他甚至还有一点太啰嗦了。 “……你和奥斯维德以前就认识？”走了十几步，费罗米娜犹豫地张了张嘴，试探地问。 “哼，何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雷克斯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奥斯维德那个家伙从小就是个神经病，直接把东西砸到他脸上，他表情也不会变一变，是个半天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听说他现在和一堆扑克牌住在一起？哼，刚刚好，真是般配，就让他们一堆扑克脸面对面去吧……” 一提到奥斯维德，老魔族就像打开了说话的开关一样，不停地絮絮叨叨。 费罗米娜不停地听着，从一个活生生的魔族老人口中听到的信息远比摩尔给她的书里看到的更有真实感，同时，她也希望听到一些和奥斯维德有关的有用的事。 “那家伙是个不受欢迎的半魔族，大家都不愿意接触他。也亏我那个时候还具有一点心地善良的品格，才偶尔会勉强陪他玩一下……那几个欺负他的傻大个儿都是我揍跑的，哼哼，我还记得那几个人的样子呢，都是空有块头没有胆量的孬种……” 费罗米娜偷偷看了一眼老人的样子。 他枯瘦得如同冬季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很难想象他竟然是和奥斯维德一起长大的……也很难想象奥斯维德也会有需要他保护的时候。 不……不如干脆说，奥斯维德这样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有童年，更想象不出有朋友。如果说他是一出生就那么大的孤家寡人，还可信一点。 还有，老人明明看起来很怀念那段时光，但为什么…… “我们到了。”雷克斯猛地收了话头，然后自顾自地得意起来，“哼……等下就是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想怎么干都行……既然杀他不行的话，就……” 这是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繁茂的树木的枝叶交替着遮蔽天空，连月亮的光辉都没有办法散下来。老人的家就藏在葱葱树叶间的一块空地上，只是普通的别墅，有三层楼，比起奥斯维德的城堡来实在小得可怜。 “爷爷，你回来……哎呀，还有客人！”刚一进门，一个年轻的魔族女孩就迎了上来，她好奇地打量着费罗米娜。 “这不是客人，我抓来的！拿来作钓奥斯维德的诱饵！”雷克斯扯着脖子纠正道，“你随便给她点茶和饼干……听说人类只要几个小时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了，真是脆弱的生物……” 少女头疼地扶额。 “爷爷，你怎么又乱抓东西了……等下要记得及时送回去哦，否则主人或者父母找上门来会很麻烦的话会很麻烦的呀。” “就是要让他们找上门来啊！我说了！这是钓奥斯维德的诱饵！奥斯维德！那个奥斯维德·笛卡尔！”被孙女批评，雷克斯气得脸色通红。 “诶……诶？！”少女这才回过神一般，“那个奥斯维德？！” “对！那个胆小鬼终于回城来了！”见她反应过来，老魔族精神一震，挺了挺胸膛，“没想到平时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今天去集市里买个水果却正好撞见了他……” “太好了！魔界终于要有王了！”少女高兴地说。 “呸！那种家伙怎么可能当国王！”雷克斯大怒，“要当国王的是击败他以后的你爷爷！” 但是魔族少女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她径自地跑出房间，不一会儿，捧着食物和茶走了回来。她将这些放在费罗米娜面前，很和善地笑了笑：“来，吃吧。把你抢回来真是对不起，爷爷很吓人吧？” “……谢谢。”费罗米娜接过了茶，却没有立刻喝。 “这座山有特殊的魔法，所有用来移动的魔法在附近都会失效。”她道，“所以就算是那个传说中的奥斯维德，恐怕要赶过来也会需要一点时间。只好让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啦。” 少女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红棕色，和普通的魔族不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费罗米娜还未完全放下的戒备让她对透露自己的信息颇为犹豫。 “我叫苏珊，是那边那个老头子的孙女。”她善意地笑笑，并没有介意费罗米娜的警惕，“爷爷从几百年前就住在这里了，我和父母住在别的地方，不过学校放假的时候会过来陪爷爷……你知道，他很耐不住寂寞的，要是一直一个人可能会闷死。” “闭嘴，小鬼。”雷克斯在不远处哼哼。 少女再次无视了雷克斯的抱怨，继续道：“你别看爷爷这个样子……他其实很想念和那位奥斯维德大人一起长大的时光的。他只是一直为对方突然绝交而闹别扭，事实上心里希望可以回到过去那么和睦的样子呢。他也是支持奥斯维德大人当魔王的哦。” “啊——啊——闭嘴！你这个笨孙女！”雷克斯暴躁地后仰，夸张地将自己没剩几根的白发揉得一团糟，“我的天赋可是‘仇恨’！‘仇恨’！你知道仇恨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苏珊转头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有！天！赋！” “还有，我绝！对！不拥护奥斯维德那种混蛋当魔王！”雷克斯又吼道，“现在你们这群新生的年轻人都只知道看脸了！那种不老不死的怪物哪里好了！他可是半魔族！你们知道半魔族是什么意思吗！” “我！爸！爸！就！是！半！魔！族！”苏珊加重语气道，又一次翻了个标准的白眼，“我还是四分之一魔族呢。虽然我知道你是闹别扭，但是你再说这种话的话，小心奶奶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打你哦，爷爷。” 雷克斯的身体僵直，他嘴上的拉链仿佛一下子被拉上了。 “……哼，她要是能爬出来的话，就爬出来啊……人类的寿命总是这么短，让她去当吸血鬼也不愿意……”转过身去，老魔族继续喃喃自语。 月光下槁瘦的背影，让费罗米娜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忧伤。 她看向苏珊，道：“……你大部分是人类血统？” “嗯！不过依然生活在魔界就是了。”她笑着点点头，“所以你放心，我绝对是支持奥斯维德大人当魔王的啦……只要同样是混血的奥斯维德大人成为魔王的话，那群自认是纯魔族的家伙也会闭上嘴了吧。唔……其实在学校里因为血统想要欺负我的人很多，不过全部被我打趴下了。真是的，我只是没有天赋而已，又不是不会用魔法。” “……那家伙不是半魔族。”雷克斯忽然道。 他的语气和刚才与孙女吵闹时很不一样，像是一下子严肃起来。 “我也是在生了你父亲以后才发现的……在混入人类的血统以后，半魔族的眼睛颜色会变得浑浊。”雷克斯慢慢地说，“但是那家伙……可是相当纯净的红眸。” 第二十七章 “……哎？”苏珊愣了一下，“可、可是，爷爷你之前从来都说奥斯维德大人是……” “哼……我也是刚刚才确定。那家伙在和我绝交之后就一个人搬去了边陲森林，那以后又过了几十年我才把你那个蠢爹生出来……我之前总在想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我记错了，但刚才我重新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根本比我还红！”雷克斯瞪大了自己的眼睛，用手指指着，凑给苏珊和费罗米娜看。 苏珊那红棕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眨了眨。 “我不相信！”她拔高了嗓音，表情显得很慌乱，“奥斯维德大人绝对是半魔族！” 看着苏珊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费罗米娜也忍不住替她说话：“我也看过一些和魔族历史有关的书，每一本书上都说奥斯维德是半魔族……” 雷克斯道：“那是因为加菲尔德陛下告诉我们所有人奥斯维德是他和人类妓|女生得孩子……要知道加菲尔德一直都是历任魔王里最古怪的一个，他的个性捉摸不定。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却突然带回了六七岁的奥斯维德，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透着古怪。不过奥斯维德的魔力确实很强大，除了继承于魔王本人，实在想象不出还可能有什么途径得到那种魔力……啧，这在我们当年都是常识一样的事情，你们这群小孩如今竟然一点儿都不知……” 砰—— 雷克斯未说完的话被大门炸开的轰鸣声打断，另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高大男人的身影出现在硝烟之后。 “你终于来了！奥斯维德——”雷克斯兴奋地跳了起来，他舔了舔嘴唇，两眼放光地盯着门口过来的人。 奥斯维德喘着粗气，他那一贯没有血色的面颊愈发的苍白。 “把——费罗、米娜——还——回来——” 费罗米娜是第一次见到奥斯维德这么狼狈的样子，实在感到吃惊。他似乎喘不过气，说话也变得不连贯了。 雷克斯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毫不留情地对着奥斯维德放声狂笑：“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擅长运动！还是为了偷懒只用魔法解决问题吗？光是走到这里来就累个半死了吧？哈哈哈！我早就告诉过你！魔法不会永远有效的，活该，奥斯维德！” “雷克斯……我不想和你为敌……” “闭嘴！当年你和我绝交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话的！”雷克斯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冒出了火花，白光一闪，他猛地拔出剑，“我可是已经知道了，你可不是半魔族！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奥斯维德——哼，算了，等我把你揍到跪地求饶，这些年的帐再慢慢算吧——” 雷克斯话音刚落，就咬牙切齿地冲了过去。相比较于他的气势如虹，奥斯维德显得十分被动，他的体力明显不支，似乎连抬手臂的力气都已经耗在了来到这里的路上，放出魔法的速度慢了很多。 雷克斯则应付得游刃有余，他右手挥剑，左手还能不断地放出魔法，用来抵挡奥斯维德攻击或是趁乱偷袭。 费罗米娜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压制住奥斯维德的人……不，魔族。她的眼睛完全跟不上他们胶着的战斗，交错的魔法光辉在魔族的月光下不停地连续闪烁。 她看向苏珊，那个只有四分之一魔族血统的女孩好像还没有之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神情显得呆滞。 “那个……你的爷爷……”费罗米娜试探地问道，“他是很强的魔族吗？” 这其实几乎不能算是个问题，毫无疑问，雷克斯要强过费罗米娜此前见过的除了奥斯维德以外的所有魔族，连摩尔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听到费罗米娜的问话，苏珊才稍微缓过神来。 “嗯？啊……我们的家族，在加菲尔德魔王时代，是掌管军队的贵族……”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爷爷魔法和剑术都很精通，而且他左手和右手都操控自如……要不是他和奶奶结婚后选择隐居的话，可能到现在都还会是魔族的最强将军吧……” 听到苏珊的描述，费罗米娜才突然想起她之前从摩尔给的书上看到过雷克斯的名字。 雷克斯·阿巴斯·汤姆森。 曾经掌控魔族军队将近一百年的最强的将军，右手使剑左手使魔法的二刀流，参加过的数百场战役——包括与人类的交战和与魔族自己的内战——仅有一场败绩。从小和奥斯维德一起长大，本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但是两人于十五六岁时因不明原因忽然决裂。此后奥斯维德迁往边陲森林，从未再涉足王都；雷克斯继续统军，但于数十年后在一场与人类大军对峙的战斗中消失，也因此输掉了他的唯一一场战役。雷克斯失踪后，魔界再也没有过一个像样的将军，甚至有魔族学者认为，雷克斯之后魔族再无英雄。 像这样传奇性的人，她本来不该忘掉的。只是看书的过程过多得将注意力投注在奥斯维德和魔族习俗上，反而对历史魔族人物不太上心……费罗米娜不禁懊恼自己的记忆。 雷克斯之后魔族再无英雄…… 那么，之前被她打败的都是什么呢？ 费罗米娜的心情复杂起来，自从达到魔界以后，她原本当做是自己荣光的战役记录显得越来越不堪一击。先是在奥斯维德手下惨败，接着对魔界的观念的动摇，现在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传奇性的魔界将军。 如果以前她作战的对手是雷克斯，那她还能活到现在吗？ 看着对方连奥斯维德应付起来都显得十分吃力的流畅的动作，费罗米娜有些不甘心接受那个其实相当明显的答案。 但同时，一种更灼热的温度从她的内心深处缓缓地涌出来。 她确实在民众的追捧中变得过于傲慢了，她所谓的信心和本身的实力并不匹配……但是，既然已经发现这一点的话，那就只有更加努力，让它们变得匹配。然后，继续奉行自己的信念，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第一次摸到剑时那种久违的令人战栗的兴奋感再次席卷全身，费罗米娜激动得一身冷汗，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和哆嗦起来的呼吸，她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这时，雷克斯和奥斯维德交错的身影之间闪出一道热烈的火花，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两个魔族的身体同时被冲击力炸得向后飞去。 “爷爷！”苏珊焦急地说，爆炸产生的浓雾使得视野变差了，她和费罗米娜都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吵，蠢孙女！”雷克斯精神地骂道，他的身体正好飞出浓雾。他在空中旋身平衡了方向，落到地上后又用脚后跟摩擦了好几米才勉强停下来。 爆炸产生的烟雾渐渐消散，费罗米娜终于得以看清浓雾下的惊吓，吃惊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魔法交错的中心被炸出一个大洞，奥斯维德躺在离洞口有几米远的地方，黑色的法袍炸得破破烂烂，边角都被烧掉了。 他浑身都皮开肉绽，甚至散发出肉质被燃烧的焦糊味，却依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输了？ 这个倒在地上的魔族，是那个强大到她以为可以与神比肩的奥斯维德？ 他还没有死，这一点可以从他仍然在微微颤动的身体上看出来。费罗米娜的身体一下都动不了了，按照她所接受的训练，她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迅速而正确的反应，可奥斯维德落败带来的冲击比想象中更大。 费罗米娜僵硬地将头扭向这一次的胜利者，失踪百年的魔族传奇将军雷克斯·汤姆森，他满是褶皱的脸因为皱眉的动作变得更皱巴巴的了。 他拖着剑，一瘸一拐地向躺着的奥斯维德走过去。那并不是胜利者的姿态，相反，对于自己击败了奥斯维德，他这个当事人似乎显得比旁观者还要吃惊。 “起来！你这个混蛋！”雷克斯一把拽起奥斯维德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别以为装死隐藏实力我就会原谅你，奥斯维德——给我站起来，我们好好打一场——” 他的拳头收紧，眼看就要揍到奥斯维德没有血色的脸上。 “不要啊，爷爷——”苏珊冲过去，拉住雷克斯的拳头，“奥斯维德大、大人他已经很虚弱了，不可以再——” 费罗米娜的脚也终于可以动了，她跑过去，站在苏珊身后。 雷克斯听到苏珊的话，动作一顿，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松开拳头，两手抓着他的领子，吼道：“怎么回事，奥斯维德，你怎么会这么虚弱？” 奥斯维德痛苦地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点，从费罗米娜的角度，只能看到里面流转的一点澄澈的红色。 但是，他的下一个动作却几乎令她的心脏停跳。 奥斯维德偏过头，注视着费罗米娜那双难掩震惊的眼睛，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第二十八章 契约缔结后的第二十五天，离开城堡来到魔界王都的第五天，苏珊从暂时借给奥斯维德养伤的客房中走出来时，撞见了在门口徘徊不定的费罗米娜。 “你怎么不进去呢？”苏珊友善而温柔地问道，“要是看到你的话，奥斯维德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不，我……”费罗米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但什么都说不下去。 奥斯维德输掉已经过去几天了。正如苏珊所说的，雷克斯其实是个面硬心软的魔族，他暂时借了房间给费罗米娜和奥斯维德居住，并且也提供了不少药品。 奥斯维德本身的康复能力就很强，在苏珊的照料下，他好像几个小时后就苏醒了，只不过受伤太重，还需要修养一阵子。 见费罗米娜回答不出来，苏珊也没有勉强她，只是和善地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很受打击。我虽然大部分的血统都是人类，但却在魔族中长大。即使是在魔界，混血魔族的身份多少也会受到歧视。所以小时候，就算爷爷总是骂他，我也一直很崇拜明明是半魔族却依然强大到足以成为魔王的奥斯维德大人。我希望有一天奥斯维德大人会回来王城，然后当上魔王，让那群自以为是的纯魔族闭上嘴。所以……所以……奥斯维德大人竟然是纯粹的魔族这件事，真的让我觉得好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继续微笑。 “爷爷说得对……看到这个魔族的眼睛我就该明白了，像我们这样的混血，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纯洁的红眸啊……” 苏珊那双棕红色的眼中隐隐有着泪光，费罗米娜不知所措，她一向不擅长应当女孩子。最终，她试着拍了拍苏菲的背。 “别……哭。”她不太自然地说。 “放心吧，我好久都没有哭过了。”苏珊用力地点点头，她的表情看起来好了一些，看上去真有点像是费罗米娜的安慰起了作用，“你能和我聊聊吗？抱歉，我知道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这是个过分的请求，但现在我很需要倾诉。” 费罗米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在这两天，她能感觉到，苏珊还在回避雷克斯。可能是因为雷克斯隐瞒了他一直知道奥斯维德不是半魔族的事，可能是因为雷克斯撕开了苏珊最后的希望。总之，他们之间的关系目前有些尴尬。 苏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但这反而令费罗米娜内疚，她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被感激的事。 她们一起回到暂时给费罗米娜居住的客房，两个人并肩坐在床上。在爱丽丝和梅丽普之后，这是第三个愿意和她坐在一起聊天的女孩子。坐在床上的有一瞬间，费罗米娜感到有一丝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频繁地想起爱丽丝了，现在即使想起来也没有最初的痛苦。难道人的感情真的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连一个月的考验都经受不住吗？ 苏珊并没有强迫费罗米娜继续安慰她或者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是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成长经历。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的父母，说她爷爷和奶奶之间的爱——尽管她一面都没有见过那位人类的奶奶。 “你听说过我爷爷的最后一场战役吗？就是外界认为他失踪然后唯一输掉的那一场。”苏珊道，“其实那是因为他碰见了奶奶……奶奶只是人类村庄中的一个普通的女性。我不太清楚她和爷爷是怎么相遇和相爱的，我也没有见过她……你知道，人类的寿命没有魔族那么长。但正是因为她，才有了我爸爸和我。我很爱她” 魔族和人类相爱…… 这在人类社会是闻所未闻的。费罗米娜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雷克斯会选择继续生活在魔界。或许在魔界他们只是会遭受非议，但在人间却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的生活。 费罗米娜才刚刚从杀光魔族的狂热中挣脱出来，她对于会发生什么再明白不过。 “那你父母呢？你母亲也是人类吧，他们是怎么相遇的？”费罗米娜不得不承认她对此十分好奇。 苏珊露出十分幸福的笑意，道：“我爸爸早年经常四处游历。他是半魔族，染了头发和瞳色以后没有其他魔族那么明显的特征，就伪装成人类混迹在人类中，大概有几个月时间，他在那个时候碰见了母亲。我妈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其实一早就发现爸爸不是人类了，只是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所以没有戳破而已。” 她摸了摸自己浅棕色的头发。 “我的头发颜色就是来自于母亲……不过现在妈妈的头发已经因为衰老而变白了，爸爸正在到处找延续她寿命的方法……尽管两个人的生命不一样，但这样也不错，对不对？将来如果我也会有情人的话，我不在意他是魔族、吸血鬼、人类还是某两者的混合……将来我们会再有孩子……要是可以的话，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对不同种族都能互相容纳的地方，然后就定居在那里生活……虽然我嘴上一直和爷爷说没关系，但是、但是我其实真的好想像其他魔族那样，能够有一个被接纳的安身之所……”说着说着，苏珊哽咽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白皙的面颊掉下，她慌乱地用手擦拭着，“真是的……对不起，费罗米娜……让你为难了吧，我本来是准备忍住的……” 费罗米娜连忙从身上摸出手绢，递给苏珊。对方只是抽噎，没有要接的意思。费罗米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始替她擦眼泪。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会儿，苏珊道，“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我从爷爷那里听说了，你是人类的公主吧？” 随着奥斯维德报出了她的名字，费罗米娜的身份也随之曝光了。雷克斯可不像其他魔族那样对时事漠不关心，即使“失踪”多年，他也一直在关注人类和魔族之间的战况。因此，费罗米娜的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或许是有点天赋，但是勇多于谋，太年轻了，还差得远。 这是雷克斯专程跑来她面前给出的评价。 “……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事。”费罗米娜无措地回答，她不善于表达，更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家庭。 “随便什么都好，我从来没有去过人类世界。”苏珊恳求道，“你有哪些家人？” “……父亲是国王，母亲过去是邻国的公主，他们是从政治上考虑而缔结的婚姻。我很少被允许和父母接触，所以了解得也不多……”费罗米娜回答道。 她因为心脏怪异地抽动而轻轻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也因此不是特别喜欢提起她的家人。 事实上，与其说是了解得不多，倒不如说是相当疏远。 母亲终日沉溺于珠宝之中，根本无暇理会自己的孩子；而父亲……费罗米娜总是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父亲到底是否喜欢自己。 霍尔夫人总是告诉她国王和王后都很忙，警告她决不能去打扰他们。 但她小时候是非常想要得到父母的爱的……仔细想想，她过去那么拼命地练习剑术，无论什么战役都冲在前头，大概多少也是因为只有她立下战功的时候，父亲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诶？”苏珊显然对费罗米娜所描述得家庭环境意外，“人类的皇室，是这样的吗？” “嗯……或许吧。”费罗米娜不太确定地回答，仔细想来，她从过去就忙于和魔族作战，从来没有出访过其他国家，并不清楚别的国家是怎么样的，“不过，我还有个弟弟，他叫路德维希，比我小四岁，我们感情要好得多。” 说到路德维希，费罗米娜终于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 其实因为“有违端庄”的缘故，她和路德的私下见面也是被霍尔夫人禁止的。但是路德总是偷偷遛出来和她碰面。这多亏了路德维希的家庭教师长史密斯夫人，她心疼年幼的路德没有玩伴，总是很孤独，不像费罗米娜至少还有爱丽丝相伴。 和路德的友好关系，是费罗米娜除了在宵禁之后还离开王宫之外的另一个重大的秘密。连爱丽丝和杰夫都不知道的。 苏珊向往地惊叹起来：“啊，你不是独生女啊？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的话，是什么感觉呢……对了，费罗米娜你明明是公主吧，为什么会参军……” “嗯？嗯……”费罗米娜心不在焉地听着苏珊的话，但思绪却越飘越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路德维希，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 与此同时，十四岁的红发王子已经抵达了边陲森林的外围。 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独身离开王宫，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一路上他已经跑死了四匹马。 茂密的丛林之上，那座黑漆漆的城堡隐隐露出尖尖的顶端。 ……离米娅很近了，救她回来，或是为她复仇，马上就可以决定了。 路德维希咽了咽口水，策马奔入森林之中。 他还不知道那座城堡中并没有奥斯维德和费罗米娜的灵魂，只有一名讨厌人类的吸血鬼正在守卫公主的肉身。 第二十九章 “你身上的契约是怎么回事？”雷克斯中气十足又带着狂躁的声音从隔着门传出来，“你到底搞了个什么契约，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不关你的事，雷克斯。”奥斯维德声音很好辨认，他就像平时一样不夹杂感情。 “你都已经连区区一个爆炸的力量都扛不住了！该死！这样打败你一点意思都没有！谁要揍一个病秧子？我想要的是酣畅淋漓地把你踩在脚底下碾压！”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良久的沉默。 “那么，奥斯维德，我问你，”雷克斯再一次开口，“你的身体变成这样这件事，门外那个偷听的人类小姑娘知道吗？” 费罗米娜猛地一震。 她确实躲在角落里偷听他们说话好久了，可这并不是有计划的。前一天和苏珊谈了许多话之后，她有更多的事情想问奥斯维德了，所以才会继续在他门口犹豫地打转，结果不小心听到了雷克斯和奥斯维德之间相当令人在意的对话。 他们在聊契约。契约令奥斯维德变得不正常的虚弱。 但怎么会这样呢？她并不知道她和奥斯维德之间的契约还会有这样的副作用，奥斯维德也没有说过……明明距离一百天的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别躲了，不进来一起聊聊吗？”雷克斯说着，一把打开了门。魔族男性的身高普遍要比人类更高一些，哪怕背脊早已佝偻，雷克斯依然可以居高临下地注视费罗米娜。 费罗米娜敏锐地感觉到，这个魔族老人的身上散发出比平时更多的不友善气息，这或许是由于他发现了奥斯维德所说的契约和她有关。 “抱歉。”费罗米娜故作镇定地解释，“我并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犹豫要不要进来。” 雷克斯从鼻子里发出傲慢地“哼”声。 奥斯维德缓缓地开口道：“也不关她的事，雷克斯，她什么都不清楚。” 费罗米娜抬起头，这还是她在奥斯维德受伤后第一次看见他。奥斯维德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这使得那张生硬的扑克脸也变得虚弱了许多。 “过来，好吗？”奥斯维德招了招手。 鬼使神差地，费罗米娜居然没怎么挣扎就走了过去。 “……我们之间的契约，使你衰弱了吗？”她问道。 其实在费罗米娜问出这句话时，她心中已经答案。但是出乎费罗米娜预料得，对方摇了摇头。 “不，并不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他道，“在我漫长的年岁中，签过许多的契约，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雷克斯立即暴躁地冲了过来，对着他的脸吼道：“签过很多契约？！签你个球！你知道契约是多么严肃的事情吗？！真的会死的啊！” 奥斯维德别过脸，躲开雷克斯喷过来的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费罗米娜竟然觉得奥斯维德面对雷克斯的时候，显得十分的笨拙。 “真是的，都过去几百年了你还是这么不令人省心。”雷克斯双手背在身后，在原地团团转，“要是你死在我之外的人手上的话，我可是会很苦恼的啊！” 费罗米娜还在思索她和奥斯维德定下契约时的细节……她总觉得奥斯维德说和她无关只是在敷衍她而已……看来等回到奥斯维德的城堡以后，不管摩尔怎么说，都还得再研究一下契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她的手被奥斯维德没有温度的手握住了。 费罗米娜抬起头，才发现奥斯维德看着的是雷克斯。 “……我只活在她的手中。”奥斯维德面无表情地道。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费罗米娜身体震得一抖，脸颊也慢慢发烫。这句话实在太肉麻了，还是当着雷克斯这种老人的面说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试图从羞耻感中挣脱。 ……不过，莫名有点耳熟。奥斯维德好像是第二次这么说了。 雷克斯也见了鬼一般地惊恐地瞪着他。 “你几百年都没有女人，终于一次性爆发了吗？！”他震惊地大声吼道，“啧……这种泡妞的手段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啧……我是不是太碍眼了……算了，我还是出去转转吧……” 雷克斯说着就走了出去，离开时还用力“砰”地关上了门。 ……被这样和奥斯维德留在一个房间里，费罗米娜感到了一丝尴尬。 但她定了定神，道：“我有话想问你。” “……如果我现在可以回答的话。”奥斯维德说，“但关于契约的事情，还不到告诉你的时机。” “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半魔族？” 奥斯维德移开了视线，费罗米娜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说出“不是时机”这样的话来。 良久，他开口道：“加菲尔德是个行事非常随心所欲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告诉其他人我是半魔族，所以他们都这么相信。” 加菲尔德是失踪的那个魔王的名字，费罗米娜已经听过好多次了。 “所以……你还是魔王加菲尔德的孩子？”魔族的王子？ 奥斯维德顿了顿，道：“……也许算，也许不算。” “什么意思？” 费罗米娜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奥斯维德那双橙红色的眼中读不出什么感情，但他们依然彼此对视着，谁都没有率先让步移开视线的意思。 终于，奥斯维德道：“抱歉，我也没有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 …… …… 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但是帝国的人们依然拥挤地聚集在广场上，等待着将他们召集到这里来的国王的出现。 几分钟后，国王雷斯诺·怀特终于慢慢地步入高台上，他头上沉甸甸的金冠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刚才还喧闹的广场安静下来，所有的脑袋都密密麻麻地朝向国王的方向。雷斯诺清了清嗓子，稳稳地开口道： “二十五天以前以前，我军在与魔族领主奥斯维德·笛卡尔于边陲森林的一战中惨败，几乎所有参战的士兵都没能归来，包括我心爱的女儿费罗米娜。不过，无论如何，她依然是个非凡的将军，曾为我们的国家做出不可估量的贡献，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铭刻在纪念柱上。” 广场的气氛随着国王的话而沉寂下来，变得庄严而肃穆，不少为公主脱下了帽子。 国王鹰一般的眼睛环顾了一圈，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无论心情如何沉痛，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必须向前看！奥斯维德还没有被铲除，魔族依然在威胁着我们的边域！作为帝国的子民，我们不能退缩！我们必须迎接挑战！其实，今天将大家召集到这里来，我是想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在这样的开场之下，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什么好消息。雷斯诺的话音刚落，广场上的人民就忍不住低声地议论起来。 “在那场战役之中，其实还有两名幸存者！由于受伤过重，以及遭遇残暴魔族的追杀，他们近日才好不容易回到王城……同时，他们还为我们带来了关于魔族大领主奥斯维德·笛卡尔的弱点的重大消息！即使是最强大的魔族，也不是不可消灭的！”国王继续道，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激烈起来，充满了煽动性，“现在，请容许我向大家介绍这两名历尽艰险从遭难中顽强逃生的英雄！公爵之子杰夫·路易斯·雷顿，以及伯爵之女爱丽丝·玛丽莲·亨利！” 高大挺拔的金发青年和娇小纤细的红发少女一同走上了天台，并向所有聚集而来的民众行礼。 “是杰夫！是杰夫啊！”人群中有少女的声音激动地道，“天呐！我为他的死整整难过了一个月……没有他的王都简直都是灰暗的……太棒了，他还活着！” 但是，少女的话语很快被更多的喧哗声淹没下去。 站在天台上的金发青年却显得比任何人都忧心忡忡，他的表情十分憔悴，蓝色的眼睛里阴云密布，没有半点儿光亮。 借着人群喧嚣的掩护，他微微低头，轻轻地对身边的女孩道：“……爱丽丝，我……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我也很迷茫……可、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红发的少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只有这样，对费罗米娜、对这个王国，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杰夫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话。但是正如爱丽丝所说的，他们早已失去后悔的机会。 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后，国王再次响亮地开口道：“很抱歉，为了避免泄露消息，我暂时不能将有关奥斯维德的重要信息公开。但是，今天我依然准备宣布一个重大消息——为表彰爱丽丝和杰夫的功绩，我将收爱丽丝·亨利为名义上的养女，并授予帝国第三公主的头衔。同时，我同意他们两人以皇室的规格举行婚礼。婚礼为期一周的庆典，将于十五日后开始。” 话音刚落，金发青年眼中的最后一丝光线彻底熄灭了。他无声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擦着挂在腰间的剑。 那是他所爱的情人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因为对方的身份特殊，他们总是没有太多的时间相处。但他无论何时都带着这把剑，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抱着剑的时候，他仿佛能够感觉到那个人的体温。 而现在…… 这段一共只有三个人知晓的恋情终于彻底结束了。 第三十章 “你还是很难过……是吗？” 从高台下来后，爱丽丝注意到杰夫看起来浑浑噩噩的，仍然不太正常，于是她放低了声音，温柔地询问道。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止是伤感，杰夫根本无法摆脱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 “我不应该活下来的……是我背叛了费罗米娜……”杰夫痛苦地遮住眼睛，“要是当时我和其他人一起被杀了就好了……我应该被杀的……” 爱丽丝慢慢地攥紧拳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抑制住喷涌而上的悲伤，道：“我也一样，杰夫……我和费罗米娜一起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对她的爱绝不会比你更少，此时我经受的折磨也绝不会比你更少！但是……但是……” 她像是花了许多时间才让自己的心情勉强平复下来，然后再次开口道：“但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国家要守护啊！今天你看到了吗？这个国家哺育着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认识的费罗米娜是一个怎样忠诚的公主和龙骑士，所以……也绝不会有任何人比我更吃惊于她的叛变……那天的费罗米娜，已经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一心为王国的费罗米娜了！” “可是，爱丽丝……我们像这样结婚……如果费罗米娜知道了的话……”从嘴里吐出“结婚”这个词汇，似乎对杰夫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事，他的嘴唇颤个不停。 “难道你还有可能爱上费罗米娜之外的人吗？”爱丽丝那轻柔的声音慢慢地道，“我明白，因为我也一样……在好友一生都不可能结婚的情况下，我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和其他人投入恋爱和婚姻呢？但杰夫，你知道，一生不婚这种事，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绝不会允许我们。所以……只有现在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让我们用剩下的一生，来一起凭吊对费罗米娜的爱吧。” 杰夫总觉得爱丽丝的说法透着怪异，可他却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怪异。尽管他是费罗米娜的恋人，而爱丽丝是费罗米娜的挚友，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倒不是他不想和爱丽丝友好相处，而是爱丽丝一直在刻意地回避他。有时候，他会隐隐感觉到，这个人人都交口称赞的红发少女看着他的眼神非常淡漠。 实际上，杰夫甚至有一点怕爱丽丝。 跟外表冷淡严肃，但一旦打开心房就无所保留的费罗米娜不同，爱丽丝对谁都好，对谁都是一副温柔友善还夹带一点腼腆的笑意，但也因此对谁其实都只是泛泛之交。唯有对费罗米娜是个特例。因为爱丽丝很小就被选为公主的侍读，因此她们是一起长大的，睡同一个房间吃同样的食物，只有她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然而，也正是这个爱丽丝，告诉他费罗米娜已经和魔族勾结，试图摧毁整个人类世界。他们的关系是从那时才古怪地密切起来的，那晚爱丽丝一个人顶着寒风暴雨从王宫里遛出来，对着他流了很多眼泪，然后又一个人匆匆地跑回去。要知道爱丽丝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本来是不能多吹风的。 “可是……我清楚国王为什么那么早就宣布费罗米娜的死讯，但她还没有……”杰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抱了怎样的一分期望，明明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她不可能还活着了。魔族一定给她灌输了什么，但那毫无疑问是欺骗。等费罗米娜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掉。你知道的，那就是魔族啊……”爱丽丝摇了摇头，“我想国王陛下也是确信了这一点，才那么早下结论不是吗？况且……这样才有利于保护费罗米娜的名誉。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她是故意被奥斯维德抓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呢？尽管费罗米娜背叛了我们，可我依然希望她永远都是民众想象中的那个最完美的公主……” 杰夫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尽管给人的印象可能是不善言辞，但其实从过去爱丽丝就异常地擅长说服他人，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红发女孩的请求。 他只是默默地再次握住了那柄总是放在身边的剑。 爱丽丝则双手握住了挂在胸口的银白色的十字架，虔诚地低声祈祷道—— “万能的神啊，请你保佑我最珍爱的挚友。清除她的心中的阴霾和黑暗，引导她迷途的灵魂回归正途。等到时间走到的尽头的时候，我们都终将归于你的怀抱，我也将在那时与她团聚。万能的神啊……” …… …… “虽然奥斯维德大人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你们也没有必要这么快离开呀。”苏珊握着费罗米娜的手，依依不舍地道，“我们这里虽然不大，不过房间还是很充足的，你们完全可以再住几天。魔界这么大，你又是难得可以来一趟……” 面对苏珊的邀请，费罗米娜有些手足无措。 大概因为人类的血统多过魔族，又一直由于缺乏朋友而孤单，苏珊表现得很喜欢她这个人类，费罗米娜这几天简直招架不住她过分的热情。 “不……在城堡里，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费罗米娜回答。 梅丽普的灵魂还被困在瓶子里，只有她赶紧回城堡，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去，才能让梅丽普再次进入这具身体之中。为了让奥斯维德疗伤，他们又多在这里住了五天。按照计划的话，他们早就应该返程的。 想到这里，费罗米娜不禁感到对梅丽普的歉意。 另外…… 她不安地抿了抿嘴唇。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可其实她已经做了好几天噩梦了。并不是过去时常梦魇的杰夫和爱丽丝死去的那个噩梦，而是关于她的弟弟路德维希。 米娅…… 米娅…… 等着，我这就杀掉奥斯维德，替你报仇……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这个声音就一直她耳边不停地回荡。夜晚的时候，会一直响到她被精心为止。世界上只有路德维希一个人会用“米娅”这个称呼来喊她，所以绝不可能错。 不知道为什么，费罗米娜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苏珊终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费罗米娜，“如果有机会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啊！只要学校放假，我就会在爷爷这里。你千万不要怕爷爷，他看起来很凶，可实际上很欢迎你们来的！” “……哼，不要随便替我做决定啊，小丫头。我可不欢迎这群麻烦的家伙！奥斯维德那个混蛋在房间里睡了两天，我感觉房间都变臭了！等他滚回去，我要把房间炸了重新装修！”雷克斯忽然从某处冒出来，将苏珊和费罗米娜都吓了一跳。 费罗米娜扭头找了找，果然很快就看见了奥斯维德，他跟着雷克斯一起出来的。 注意到她的视线，奥斯维德微微点了点头。费罗米娜僵硬一瞬，移开目光。 苏珊和雷克斯祖孙两人又斗了一会儿嘴，费罗米娜他们一人一魔也准备好要出发回边陲森林了，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行李，根本没有收拾的必要。 因为这附近被特殊的魔法束缚着，奥斯维德不能再凭借魔力轻松地移动了，他们两个人必须一步步地往外走很长一段时间。费罗米娜原本以为这一路的气氛会十分尴尬，但是并没有。 因为雷克斯始终跟在他们身后几米处，要么自顾自地骂两句奥斯维德，要么悠悠地哼歌。他一个人就热闹的不行，其他人实在很难尴尬起来。 “雷克斯，你不必再送我们了。到这里就够了，我们可以自己回去。”费罗米娜终于忍不住道，让老人家这样跟了几公里，即使知道对方是个强悍的不可思议的魔族，依然令人感觉不好。 谁知雷克斯浑身的毛都一下子炸了开来：“谁送你们了？！我只不过是每天惯例地散步而已！是你们挡在我散步的固定线路上了好吗？！” “……” 半个小时后。 一路都沉默不语默默走路的奥斯维德忽然转过了头，看向仍跟在他们后面哼一首不知名曲子的雷克斯。 “魔法的束缚已经没有了，我们要离开了。”他道。 “哼，你装成这么淡定的样子，其实走了这么多路已经累疯了吧？”雷克斯不客气地说，“我和你这种只会用魔法偷懒的弱者不一样，还精神得很呢。” 奥斯维德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他只是继续用那种缺乏起伏的声音道：“你打败了我，按照加菲尔德留下的讯息，你可以去就任魔王了。” 费罗米娜一愣，她之前只是震惊于奥斯维德的败北，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的确，魔界的王位长期空缺就是因为奥斯维德的不败，现在，雷克斯打破了这一点。 “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会承认这种战绩？打败这么虚弱的你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才不承认这场无聊的胜负！”雷克斯拔高声音道，“你快点给我搞定你旁边这个小姑娘，破除那个该死的契约！我要和你堂堂正正地决一次胜负，然后踩着你的尸体踏上王位！” 雷克斯慷慨激昂的话，令旁听的费罗米娜精神一震。 这是……骑士精神？ 魔族……果然也有骑士精神？ 奥斯维德似乎也对雷克斯的话感到意外，他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没必要做这些，不过，谢谢……” “别误会了，你别以为你把那个契约的秘密和关于血统的事告诉我，前面的帐就能一笔勾销！本大爷的天赋可是仇恨！我可是靠恨你才活到现在的！你所干的事，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你的！”雷克斯暴躁地吼着，“滚吧！滚吧！我散步散累了，要回去骂蠢孙女娱乐了！” 奥斯维德对他微微一点头，接着将费罗米娜拽入法袍之中，一瞬间便消失了。 雷克斯一个人颓然地原地站了一会儿。 “呸……这里的空气真冷。”面对空无一人的空地，他低低地骂道。 接着，雷克斯转过身，往漫长的原路方向一步步地返回。 因为天赋是仇恨，所以他憎恨着和他绝交的奥斯维德，憎恨着幼时逼他既学剑术又学魔法的父母，甚至憎恨着将他独自留在世上的人类妻子莉莉娅。这些仇恨使他支撑着这副随时会散架的身体活到了现在，远远超出普通魔族一倍的寿命，以后也将会持续下来。 第三十一章 费罗米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奥斯维德位于边陲森林的那座城堡前方。城堡看起来就和平时一样，尖尖的堡顶好像要插到云朵里面去一般，茂密的森林在城堡的墙上投下一大片阴影，使它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吼——————” 忽然，从城堡后传来杰西卡愤怒的龙啸。 不好！ 费罗米娜的心脏猛地一沉，甩开奥斯维德飞快地往城堡后跑去—— 她绝对明白这个声音，这是杰西卡只有在极度气愤、对对手极度仇恨的时候才会发出来的，像这种程度的穿透力，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杰西卡！”费罗米娜一路冲到城堡后，随着她离火龙的位置越来越近，气温也变得越来越高，再加上她的奔跑，整个人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水。 杰西卡腾飞在半空中，有力的骨翅愤怒地扇动着灼热的空气。它恶狠狠地瞪着城堡内部的什么人，然后不停地撞击着城堡的窗户和墙壁。其实窗户早已被它撞碎了，玻璃渣散落在地上，它每撞一次都会将长长的脖子探进窗户里，同时喉咙已经被残余的玻璃碎片刮得伤痕累累。 火龙的皮肤就跟铁石一样坚硬，还被金属般的鳞片所覆盖，因此在古时候才会不停地有人类捕捉龙来制作铠甲。但是此时它的颈上布满血痕，鳞片也剥落了许多，可见杰西卡已经重复撞击了成百上千次，或许是好几天，好几个日夜—— “吼——————————————————” 杰西卡又狂吼一声，发狂似地朝窗户再次撞过去，尖锐的玻璃再次在它身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杰西卡，冷静下来！”费罗米娜心疼极了，“发生什么事了？冷静下来！杰西卡！” 她高声地呼唤道，在撞击声和龙吼夹杂的时候，她的大声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但是，杰西卡动了动耳朵，在空中缓缓地转过头。 正当费罗米娜准备松一口气，像往常一样对她的爱龙露出微笑的时候，她的表情僵住了——杰西卡的视线依然是冷酷、愤怒、充满攻击性的。 她还在梅丽普的身体里，杰西卡认不出她。 杰西卡脖子上的鳞片下有火光闪动，它的身体从腹部往上慢慢地变红，它微微后倾，张开了嘴—— “吼——” 高达数百摄氏度的火焰笔直地冲向费罗米娜，橙色和赤红的交汇在她的视线中越放越大—— 费罗米娜猛地向外一滚，才勉强躲开杰西卡迎面而来的攻击。但是梅丽普的头发依然被烧掉一大截，焦糊味瞬间在周身弥漫开来。 高温，足以将肉烤熟的高温包围着费罗米娜，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了，如果这里不是烤箱的话，那么一定是地狱…… 不行——决不能放任杰西卡暴走—— 费罗米娜咬破嘴唇，血腥味和疼痛唤回了她的意识。 “快冷静下来，杰西卡！我是费罗米娜——”费罗米娜撕着嗓子吼道。 “吼——”杰西卡像是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它张开嘴，准备了另一口火焰。 费罗米娜心一横，她用最快地速度向杰西卡冲过去！她以横着的城堡的墙砖作为踏板，一纵身跳上了杰西卡的背！ 对于梅丽普这具孱弱的身体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动作，但费罗米娜只能咬着牙完成它。她抱住杰西卡的脖子——很烫、很烫！手上一下子就发出了被烤焦的味道，但幸好她还能控制它们—— 杰西卡咆哮一声，奋力地挣扎起来，使劲地在空中扭动身体，试图将费罗米娜甩下去！ 费罗米娜当然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再次驯服。 一头六岁多的龙的力量和幼龙相比根本是天差地别，更何况是一头拥有主人的龙——这表示驯服者必须有完全压制它前主人力量，才能再次令它臣服！ “该死，你这畜生——”摩尔的声音从窗户中传出来，但费罗米娜不太确定这是否因为灼热的空气而产生的幻觉。 她只能使劲用大腿贴紧杰西卡的肩膀，手指硬生生抓住鳞片，好让自己不被甩下去，同时使劲制住杰西卡。 或许杰西卡已经成了一条难以驯服的大龙，可她这么多年来也绝不是原地踏步，更何况，她原本就是这条刚烈的火龙唯一的龙骑士！ “停下！降落，冷静下来！”费罗米娜不停地发出命令，她的喉咙因为过度用力而极为疼痛，可现在决不能停下来。 杰西卡每一寸肌肉都有力地活动着，为了将它背上这个异物甩下来而不遗余力。 突然，一股冲力将杰西卡炸飞了出去，费罗米娜也终于被从半空中甩出！但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被谁接住了。 “吼——”杰西卡哀嚎一声，轰然坠地。 “杰西卡！”费罗米娜撕心裂肺地喊道。 因为烧伤得太严重，她反而感觉不到痛了。 “不要说话，保存体力。”奥斯维德将她罩进自己的斗篷中，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我立刻就把你送回自己的身体里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奥斯维德声音并不如往常一般冷漠而机械，似乎带了一丝温柔。 费罗米娜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感到一股强大的拖拽力，她眼前一黑。 等再度醒来的时候，费罗米娜能够感觉到她熟悉的身体正在正常的运转，没有烧伤、没有疼痛，甚至连四肢的活动都比在梅丽普的身体中时要灵活得多。 她一转身从床上翻下来，一把拽住站在她旁边的奥斯维德领子。 “梅丽普呢？那具身体被我烧伤了，梅丽普还回得去吗？杰西卡，杰西卡怎么样了？她怎么会突然发狂？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费罗米娜黑色的眼中满是焦急和焦虑，她恨不得把奥斯维德嘴巴撬开直接看到答案，但同时也夹着一丝畏惧，害怕听到最糟糕的答案……她看着奥斯维德，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奥斯维德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费罗米娜的头发。那头蓬松的红色卷发因为躺得太久而有些杂乱。 “快告诉我！！”费罗米娜焦急地道。 “……我想，还是让你亲眼看看来得比较快。”奥斯维德想了想，回答道。 说完，他拉住费罗米娜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去。 …… “路、路德……” 在奥斯维德打开房门让她看见屋中景象的一刹那，费罗米娜的身体马上就抖了起来。 那是城堡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是费罗米娜所熟知的有床、书桌、衣柜等家具的最经典的摆设。只是窗外的银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洒了下来，照在床上的男孩脸上。他有一头比费罗米娜短得多的蓬乱的红色卷发，苍白的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他的双眼紧闭，长密的睫毛打下一片扇状的阴影，脸上隐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并且拧着眉，呼吸急促。 毫无疑问，这是她唯一的弟弟路德维希。 费罗米娜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扑到路德维希的床边。靠近看，他的脸上的真的全无血色。 “他怎么了？！路德怎么会在这里？！”费罗米娜抑制不住自己拔高的嗓音，那听起来甚至有点像尖叫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摩尔不耐地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道：“别担过多得心了，奥斯维德殿下趁你睡着的时候已经给他治疗过，现在他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健康的不得了，再过一会儿可能就会醒了。” “他受过伤？！”费罗米娜更加难以控制自己。 “……摩尔以为他是一般的挑战者。”奥斯维德这时候插话，言简意赅地解释。 听到这里，她的心脏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摩尔到底有多强……那是可以轻松地将一个普通人类炸成碎片的程度……而且，她知道路德维希的水平，他实际上并不太具备使剑的天赋，即使相当努力，在骑士中也一直表现平平，更没有资格成为龙骑士……天呐，他还只有十四岁！ 摩尔别开了视线，哼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我，他一出现就冲过来吼叫着要求奥斯维德殿下出去和他决斗……像这种不自量力的对手，除了人类的挑战者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我本来准备速战速决把他杀了，谁知道你的龙忽然冲了过来……” 第三十二章 听完他的话，费罗米娜立刻就想冲过去一拳揍在摩尔的脸上，再将他的胸口撕开，看看所谓的吸血鬼到底还有没有心脏。 但是，在费罗米娜动手之前，床上的少年淡红色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马上改为抓住了路德的手。 “……米……米娅……？”路德维希费尽地扭过头，他的视线好像还很模糊，要努力皱着眉头，才能不太确定地喊出费罗米娜的昵称，“我、我就知道……你还……没有死，我一直都……知道……” 路德维希说话显然十分吃力，他要靠不停地喘气才能把句子说出来。 费罗米娜心疼极了。 路德维希对她来说无疑是极为特殊的，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中，唯一一个熟悉而亲昵的人。从她第一次摸到路德比她更小、更柔软的身体时，这份感情就产生了。 “别再说话了！”费罗米娜对他道，“闭上眼睛，你需要更多的休息……” 但是路德维希没有照办，他反手握住费罗米娜的手，那虚弱的力气对费罗米娜来讲和一只松鼠差不了多少，甚至令人觉得难过。 “米娅，我们……在、在……哪里？”他奇怪地问道，“我好像……好像记得自己去挑战了奥斯维德……是你、你来救了我吗？” 费罗米娜张了张嘴。 尽管她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告诉弟弟他们其实依然在奥斯维德的城堡中，她什么都没有做到，救了他的也是奥斯维德，这实在难以开口。 更不要提怎么跟他讲她和奥斯维德之间那个尴尬的契约了。 “你再睡一觉，等醒来，我再详细地跟你说。”最后，费罗米娜勉强这么说道。 幸好路德维希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颇为异样，也没有注意到城堡中的一个魔族和一个吸血鬼就站在附近，他的眼里只有信任的费罗米娜，而且似乎真的累了。听到她这么说，路德维希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安心地睡过去。 很快，少年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路德维希看上去真的没什么事，费罗米娜终于松了口气。 她对奥斯维德也再也难以生出什么气来，甚至隐隐有点感激他替他疗伤了…… “梅丽普呢？我想去看看梅丽普。”转过身，费罗米娜对奥斯维德道，为了避免吵醒刚刚睡着的路德维希，她将声音放得很轻。 “跟我来。”奥斯维德对她略一点头，道。 奥斯维德带着她径直走上了位于顶楼的实验室，这是费罗米娜第二次进来了。和上一次一样，这里漆黑一片，只有一个泛着光的白色魔法阵在房间的中间转动着。 不同的是，这一次魔法阵的中间躺着那具奥斯维德为她所创作的、梅丽普的身体。 只看了一眼，费罗米娜就忍不住离开了视线。 这是她的错，将这具身体弄得面目全非、残破不堪。身体四处都是严重的烧伤，许多地方已经焦了，尤其是四肢和脸部。费罗米娜当然还记得待在这具身体里时所受的痛苦，现在如果将它还给梅丽普…… 她愧疚的闭上眼睛。 柔和的白光似乎从她紧合的眼皮前拂过。 费罗米娜睁开双眼，她看见奥斯维德已经站在梅丽普的身体面前，那具刚才还散发着焦糊味的身体已恢复如初，甚至连拖在身后的亚麻色辫子也已变成了原来的长度。梅丽普安详地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好快，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伤…… 费罗米娜吃惊了一刹，就看见奥斯维德从外袍的口袋里拿出了装着梅丽普的灵魂的瓶子，那颗蓝色的流星依旧在瓶子中已极快的速度滑动着。 他将瓶子的塞子拔掉，将瓶子倾斜，将里面的东西往那具躯体的方向倒，一边倒，一边在口中低声吟诵着什么。 梅丽普的灵魂一开始移动得很快，就像普通的重物要落地一般。但它在半空中慢了下来，最后自己缓缓地飞入身体的口中。 正具身体闪了一秒钟的蓝光，便恢复了原状。不过，梅丽普的胸口开始有起伏了。 费罗米娜松了口气，跪下来，握住梅丽普的手，将耳朵靠在她的胸口，听平缓而规律的心跳声。 “她还需要几天才能苏醒过来，你可以在这里陪她，也可以随时去看你弟弟。”做完这一切，奥斯维德转过身，背对着费罗米娜，冷淡地道。 费罗米娜此时也差不多明白了。奥斯维德虽然总是用那种冷静得令人害怕的声音说话，可实际上内心的情感却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于是她点了点头，继续凝视着梅丽普。 背后传来奥斯维德的脚步声，他大概是离开了。 奥斯维德一直到关上门才停下脚步。这里的每一面墙都是他亲自设计规划的，因此他很清楚费罗米娜绝不会再感知到门外的小动静。于是，他终于伸手扶着墙，猛地咳嗽起来，平息之后，熟练地拿出手绢，擦掉嘴角的黑血。 违背契约的代价是很大的，那时定下的惩罚如约报复到了他身上，而且随着日子拖得越久，身体就越虚弱。如今，已经到额外治疗两个人的外伤都会对自己造成严重伤害的地步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十一天，再有两个月，如果不能完成和费罗米娜的契约的话，他大概……终于要死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如此害怕死亡，后来又如此渴望真正的死亡……但到那天见到这个女孩子的笑容时，他那原本坚定的信念又再一次被改变，他变得舍不得死了。 ……哪怕她对他如此憎恶。 “奥斯维德殿下，”摩尔不知是何时来的，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幽幽地望着他，“梅丽普还好吗？” 奥斯维德虚弱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吸血鬼。 摩尔在这座城堡中陪伴他，大概也快一百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同样，哪怕没有刻意接触，奥斯维德亦培养出了和摩尔的默契。 他能感觉到，这个对除了知识以外的东西都一贯冷漠的吸血鬼，在梅丽普身上耗费的关注多得出奇……是因为好奇梅丽普身上使用的魔法，还是别的什么吗？ “游魂已经放进了身体……”奥斯维德慢慢地回答，“身体上的烧伤我也治疗过了。费罗米娜正在里面陪她。” 摩尔的肩膀放松下来，明显得松了口气。 “辛苦您了，奥斯维德殿下。”摩尔恢复平时冷静有礼的样子，毕恭毕敬地道。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帝国王都。 “还是找不到王子吗？”雷斯诺用手指的关节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王座的把手。 跪在王座之下的年轻士兵不自觉地抖了抖。 国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话中的那股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每次来向这位国家的真正掌控者，他都无比紧张，心脏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跳出来。 “对、对不起，陛下……我们已经沿着王子离开的方向搜索了沿途所有的村庄和城镇，有人目击王子独自进入了边陲森林——” “……边陲森林？”雷斯诺的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他好像……”士兵犹豫了一刹，不知该不该说。 国王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由上而下俯视着他。不知怎么回事，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士兵仿佛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道：“回陛下……路德维希王子殿下好像……好像想要去救费罗米娜公主。” “……去那个奥斯维德的城堡吗？” 士兵正战战兢兢地跪在王座底下，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国王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生怕这位掌权者暴怒将自己砍了。但是，出乎士兵意料的是，在短暂的沉默以后，雷斯诺没有生气、没有咆哮、没有不满。 他淡淡地笑了。 “很好，就让士兵继续在外延搜查，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要进入边陲森林。这件事我会处理。不过……要是王子从里面出来的话，立刻通知我！” 为了士兵们的安全，甚至可以暂时不顾王子的安危！要知道在费罗米娜公主牺牲后，路德维希殿下已经是国王陛下唯一的孩子了！ 多么仁慈的君主！ 士兵为自己对国王之前的畏惧和揣测感到愧疚，他眼泪汪汪地接下命令。 “是！” 第三十三章 “爱丽丝！杰夫！路德维希！” 费罗米娜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一次的梦很混乱，她所熟悉、亲近的那些人接二连三的死在她面前。明明是毫无逻辑的古怪的梦，却真实得令人心悸。费罗米娜的心脏飞快地跳个不停，她浑身都是冷汗，汗水浸透了睡衣。 平静了一会儿，却依然无法抑制住那强烈的不安，费罗米娜翻下床，顺手抓了件外套披上，快步往路德维希的房间走去。 路德维希还在睡着，呼吸轻柔而绵长。 费罗米娜终于松了口气，她伸手摸了摸路德的脸颊——属于少年的微高的体温，很令人安心。 突然，路德维希原本温和的表情疾变！ 他的五官在一刹那狰狞起来，费罗米娜感觉到自己坐着的床随着路德维希身体的变化而颤动起来。 “怎么了？！”费罗米娜慌张起来，连忙再去摸路德维希的手，那双手完全是冰凉的。 此时路德维希正在一个很不愉快的梦中挣扎。 一开始，是费罗米娜在教他练剑。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天赋大概完全比不上被誉为天才的米娅，但是为了将来能帮上注定会成为女王的姐姐的忙，他相当拼命，虽然是王子，却付出比其他人更多几倍的努力。 况且，能够被姐姐指点，他觉得很开心。 但是在这时候，爱丽丝和父亲闯进来了。 路德维希其实很讨厌爱丽丝，从小就讨厌，哪怕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好女孩儿。不过，由于费罗米娜对爱丽丝的信任，他尽量不表现出自己的感情来。 史密斯夫人说这是因为他心底里有对爱丽丝的嫉妒，路德维希自己也觉得是。父王限制他和费罗米娜见面相处的次数，明明是亲弟弟，他也只能在夜晚偷偷摸摸地溜去找费罗米娜；而爱丽丝不同，只不过是个从郊野找来的伯爵的女儿，却可以跟费罗米娜同吃同睡，还能在王宫里自由地活动，完全不受限制。 爱丽丝真是令人厌恶，尤其是那头标志性的红色直发，和他、费罗米娜，甚至是父王的发色一模一样，有时候他远远地望见米娅和爱丽丝走在一起，会误会她们才是亲姐妹似的。 而现在，连在梦中，她和父亲也要来打扰自己和米娅短暂的相处。 “既然你擅自离开王宫，以后你就不再是王子了，”父亲用摆着威严的表情，强势地说，“爱丽丝会完全顶替你的位置，成为王国的第二公主，也就是费罗米娜的妹妹。” “我没有！”路德维希下意识地想反驳，他明明没有离开王宫，而是坐在费罗米娜的房间里，和她一起谈论剑术的技巧啊！ “没有？那你现在在哪里？你不是说要去救费罗米娜吗？”雷斯诺强硬地吐出一串问句，野兽一般的眼睛狠厉地钉在他身上，“噢对了，费罗米娜也已经死了……那么就由爱丽丝来继承王位吧。” 爱丽丝露出腼腆羞涩笑容。 “我会努力的，父亲。”她温柔地说。 但此时，那份迷惑所有人的温柔在路德维希眼中犹如深渊中爬出来的最黑暗的恶魔。 “不！”路德维希放声大叫起来，“女王应该是米娅！米娅还没有死！” “是吗？”雷斯诺挑了挑眉，“那你看你后面是什么？” 路德维希转过头去，满身是血的费罗米娜正破败地躺在地上，她身上的铠甲完全破烂，四肢则是扭曲的，她那双曾经明亮的黑眸空洞地望着天空。 “米娅————！！！” 路德维希尖叫着睁开眼睛，他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表情惊恐极了。 接着，他的手被谁握住。路德维希转过头，映入眼中的是费罗米娜紧张的脸。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费罗米娜紧张地问，她被路德维希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他前一秒还熟睡着，后一秒就惊醒了。 “米娅……米娅……”路德维希呆呆地望着她，呼唤了她好几声，像是依然难以置信。 费罗米娜握紧他的手，回应道：“我在，是我。” 路德维希呆滞的目光逐渐清明，好像渐渐回过神来了。 和费罗米娜那几乎全部继承于国王的红发黑眼的外貌不同，路德维希虽然也是红卷发，脸上却仍有他们母亲的影子，比如小小的雀斑，以及深蓝的眼睛。 此时，他深蓝色眼中的光芒坚定起来，路德维希反手抓住费罗米娜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米娅！你必须尽快回到王都去！一定要马上回去！”路德维希激动地说，他的两条细细的眉毛焦虑地拧在一起，“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这样下去的话，这样下去的话……父亲会……” 路德维希顿住，他也说不清会怎么样，只是直觉很不好。 他离开城堡太早了，还不知道爱丽丝和杰夫不仅活着，已抵达王都，而且他噩梦中的某些事情正在实现——爱丽丝加冕为了公主。 费罗米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耐心地追问道：“父亲会怎样？是不是王城出了什么事？冷静点儿，路德，你可以慢慢说。” 其实她有很多事想问路德维希，刚才他欲言又止的话更是勾起她的好奇，毕竟这一个月里，费罗米娜对自己祖国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路德看起来依然处于神志不清的混乱之中，她不能过于逼迫他。 路德维希喘了几口气，可看上去依然十分焦虑，根本冷静不下来。他试着整理了一下头绪，才勉强将有个士兵幸存并将消息带回王城、但是他们的父亲想都不想就放弃营救费罗米娜同时宣布她死讯的事说完整。 “米娅！你必须尽快回去！”路德维希道，“你不在，民众都很不稳定，大家都很担心魔族会进一步入侵王国……既然你没事，我们快回去吧，米娅！” 在得知她一向仰视着的、敬仰着的父亲竟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费罗米娜毫无疑问被刺痛了……但作为一个士兵，她很快明白过来。她的父亲是国王，这样做虽然冷血，却没有错。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下，不该再为她区区一个公主折损更多的兵力了。 只是，有些失落罢了。 没有得到费罗米娜的回答，路德维希晃了晃她的手催促，似乎恨不得立刻带着她一路飞奔回王都。 费罗米娜回过神，却仍然犹豫。 “路德……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她道。 路德维希被奥斯维德治疗后，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苏醒了，可上一次却什么都没意识到。听到费罗米娜的问题，他微微一愣，像是才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轮被笼罩在淡淡的游云中的白月。 “我们还在……魔界？”他不太确定地回答。 费罗米娜点了点头，说：“我们还在奥斯维德的城堡里，这儿是一件客房，你正躺在他的床上。” “奥斯维德！那个魔头？！”路德维希大惊失色，如果不是费罗米娜即使按住，他大概已经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跳下来了。 “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米娅？”路德维希还在追问，他恨不得检查费罗米娜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确认她的所有头发还长在原本毛囊里。 “我没事……应该。”费罗米娜尴尬地回答。 不向路德维希好好解释已经不行了，费罗米娜简单地告诉了他她和奥斯维德之间的契约、在城堡里看得书、在魔界的见闻，以及人魔混血的苏菲和她那个过于活泼的爷爷雷克斯。 当然，她省去了自己和奥斯维德之间一些微妙而尴尬的事，这些费罗米娜实在无法对十四岁的弟弟开口。 随着她讲得越来越多，路德维希的表情也一点点地变化着。 “米娅，你确定你不是那个魔族和吸血鬼联合起来欺骗了吗？！”听完之后，路德维希沉默了半晌，良久才复杂地开口。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苏菲。”费罗米娜坚定地回答道，“要是奥斯维德只是为了骗我做到这种程度，成本也未免太高了。” 她顿了顿，又道：“的确有许多魔族对人类的态度很不友善，但人类其实也一样……在互相厌恶这方面，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在战事上，已经不必继续担心了……魔族失去了魔王，在下一个魔王诞生前，他们不会大规模进攻我们的王国。” 魔族与人类之间的战事确实持续了几百年，但那群个性太强的魔族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即使勉强组成军队也是一盘散沙。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 费罗米娜困惑地想。 她击败的那些军队都只是魔界的小部分割据势力罢了，他们互相争夺或抢夺人类这边的权势和地盘，根本不是一伙的。目前的魔界，只是一个一个没有统治者的小城邦。 “但是……但是这样的话，你不是更应该尽快回去了吗！”路德维希依然不死心，“父王仍在组建军队准备攻打这里……还有许多士兵追着我来了！米娅，只有你回去，这些误会才能解开；只有你回去，王国才能恢复稳定……你既然可以去魔界，说明你并没有被完全困在这座城堡中，不是吗？米娅！” 第三十四章 费罗米娜变得浑浑噩噩的……因为路德维希的话，费罗米娜的头脑完全混乱了。 诚然，她是想要立刻回到王城去的，想要亲口问问父亲是怎么回事，想要安抚她的人民，想要将真正的魔界和魔族向所有人说明。但此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只要她没有爱上奥斯维德，契约就不会解除，她就无法离开那个魔族的身边。 费罗米娜摸了摸自己肩头的红色卷发，就在一两天以前，那里还是一根亚麻色的长辫。 她往窗外看去。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窝在窗口一棵大树上的火龙扭过头来，从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咕噜声，鼻孔里只是冒出些许火星子。 奥斯维德也在费罗米娜没注意的时候，给杰西卡治了伤，它此刻已经恢复了原状。只是费罗米娜这一次的出行行为，似乎给杰西卡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它此时不将费罗米娜放在视线内就不安心。在它看来，费罗米娜是凭空失踪了好几天，不仅如此，平时一起照顾她的女仆梅丽普以及城堡里的最大敌人奥斯维德也一块儿消失了。这实在无法不让杰西卡产生不太好的联想。 据说，费罗米娜回来时看到杰西卡这么暴躁，除了想要救路德维希以外，也有主人长期未归的原因。 费罗米娜将手伸出窗外，杰西卡马上明白了。它从树上站起来——那棵粗壮的大树被它的动作弄得咯吱咯吱响——展开翅膀，一个腾翅飞到费罗米娜的手边，将头抵在她的手心里。 感觉到略有烫手的高温，费罗米娜微笑起来。 这件事不能全怪杰西卡，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应该提前告诉自己的龙要出行的，但前一天稍微受了点奥斯维德的刺激…… 这时，门口传来有礼貌的敲门声。 “请进。”费罗米娜道，她已经相当熟悉梅丽普敲门的频率和轻重了。 突然，杰西卡冲着门吼了一声，刚刚迈进一只脚的梅丽普瑟缩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杰西卡已经认识你了。”费罗米娜解释道，“这是打招呼的吼声。” 梅丽普松了口气，只是进来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 “那个……公主……费罗米娜……” 梅丽普很久都没有将她称为公主过了，她此刻看起来十分紧张。费罗米娜将探出窗外的身体收回来，一把抓住梅丽普的手。 “对不起……”她道，“我原本准备在你苏醒后第一时间向你道歉的，没想到你先到这里来了。” 梅丽普先是一愣，然后脸慢慢地红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褐色的大眼睛中滚落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她用力地用袖子擦着掉出来的眼泪，但是根本止不住，“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知道自己不该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我其实没有失忆，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梅丽普声音中的哽咽越来越厉害，哭声也越来越细。 “只、只是，活着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好想一直假装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好害怕您知道我用得是奥斯维德殿下为您做得身体的话，就会再也不理我了……也请您，不要责怪奥斯维德殿下，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拆穿我拙劣的谎言，殿下他、他是个比谁都要温柔的人……” 哭着哭着，梅丽普对她的称呼都变了。 费罗米娜的心脏一阵绞痛，看着梅丽普的样子，她并不好受。 “我、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费罗米娜伸手抱住她，“使用你的身体这么多天，我很抱歉……” 她不可能忘记的，在刚刚来城堡的几天中，梅丽普是她唯一可以亲近和说话的人，同时梅丽普也是最为她着想的人。尽管关系仍然不可能比得上从小一起长大的爱丽丝那么亲近，但费罗米娜不得不承认……梅丽普，是她的第三个朋友。 梅丽普哭得更厉害了，费罗米娜只好用不太熟练的手法生硬地安慰她，拍她的后背……这是种奇怪的感觉，用自己的手拍一具自己使用过的熟悉的身体。 她们抱在一起好会儿，梅丽普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费罗米娜，其实我……我听见了奥斯维德殿下和一个男孩在争执……”梅丽普松开费罗米娜，她犹豫地说着，视线不断地躲闪，“我并不认识那个男孩，但他听上去和你有很亲密的关系，而且他的样子看上去和你有点像，都是红色的头发……” “那是我弟弟，路德维希。”费罗米娜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城堡里梅丽普不认识的人，那只可能是路德了。 “嗯，难怪……”梅丽普的声音轻了下去，“他好像想要带你回到人类的国家去，为了说服奥斯维德殿下还差点打起来，他甚至拔出了剑……” 没等梅丽普说完，费罗米娜腾得跳了起来，急迫地追问：“他们在哪儿？” 说着，她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一副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样子——绝不能让路德和奥斯维德打起来，他不可能赢过那个可以问鼎魔王的魔族的—— “是因为我吗？”梅丽普拉住费罗米娜的袖子，抬起头难过地凝视着她，“是因为顾忌我，你才不跟你的弟弟回王城去吗？” 梅丽普的问题，让费罗米娜的动作猛地一滞。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别开视线，“我和奥斯维德之间有契约，你知道的。” “你很想回到王城去吧？哪怕不是用自己原本的身体，也想看一眼家里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了吧？”梅丽普慢慢地道，她的声音打着颤，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坚定，“我知道的，作为一个几百年回不了家的游魂，我什么都知道……” 费罗米娜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梅丽普再次打断，道：“不用、不用担心我，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弱的。哪怕看起来很微小，可是在游魂之河里能够生存几百年的我，也、也是吞噬过很多别的游魂的……我杀过的人，说不定比你还要多得多……费罗米娜你只不过是摧毁了魔族的*而已，他们最终还是会归于游魂之河的……但我……我可是将生命最后一点存活的希望都毁灭的……我比你，可要残忍的多……” 梅丽普此刻红着眼眶，嗓音打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说得话都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几岁的人类少女而已。 “这是真的，你可以问奥斯维德殿下，我确实是一个……在游魂之河生存了几百年的游魂……不吞噬其他游魂的话，我是不可能存在那么久的……”见费罗米娜没有说话，梅丽普颤颤地再次强调，“用这具身体吧，你不需要有任何愧疚……这本来就是，奥斯维德殿下，专门为您制作的身体……”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费罗米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梅丽普所说的那样做。 “……不管你的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父亲已经宣布我死了，即使回去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还不能用自己的身体回去。”她拍拍梅丽普的肩膀，再次道，“告诉我奥斯维德和路德维希哪儿吧，我有点担心他们……那两个家伙都刚刚受过伤，我们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是在图书馆、实验室，还是谁的房间里？” 费罗米娜试图转移话题，但梅丽普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去找找。”费罗米娜被盯得不太自在，她从不知道梅丽普也可以给人这么强的压迫力。无法继续面对梅丽普，她挣脱了对方的手，有些局促地往门外跑去。 梅丽普注视着费罗米娜离开了房间，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她才慢慢地、慢慢地捂住了心脏。 明明并不是自己的肉|体，却依然会感到疼痛。 明明是自己决定要说那些话的，却依然无法控制地嫉妒。 果然还是，好……嫉妒啊。 为什么还活着的人不是自己呢？为什么非要把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体让给她呢？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安慰奥斯维德殿下的人，不是我呢？ 为了不被赶出去而假装成乖顺的模样，为了被喜欢而每天露出虚伪的笑容。因为只有被公主接纳才会具有继续留在城堡中的价值，所以假装成天真又无知的人类少女。见到费罗米娜高兴的话，奥斯维德殿下也会稍微觉得开心的吧？ 在弄清楚这一点之后，在看到那幅画之后……明明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喜欢上费罗米娜公主了……但是、但是黑暗的念头却还是不停地冒出来…… 梅丽普更加用力地抓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里掉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公主殿下啊……我和您所说的那位爱丽丝……真的有点像也说不定……” 第三十五章 “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收拾的话，就准备一下吧。我们下午就启程，去你的王国。” 费罗米娜来到魔界的第三十三天的早上，奥斯维德忽然出现，然后这样通知了她。就和之前一样，不按章法、不征求意见，声音缺乏感情和起伏。 “是梅丽普和你说了什么吗？还是因为路德？”费罗米娜警觉地问道。 她那天并没有找到争吵的奥斯维德和路德维希，最后在确定梅丽普离开后，还是回了房间。但是，当时的那股不安并没有消失。 “因为你想回去。”奥斯维德笃定地回答道。 “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么，看着路德维希或者梅丽普的眼睛说一次你不想回去。” ！ 费罗米娜顿时避开了奥斯维德的视线，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潜意识中没有办法坦然地对亲近的人说谎。 费罗米娜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个特点，她只是又产生了被奥斯维德一眼看穿的不舒服的感觉。 “回去吧！米娅！”路德维希从奥斯维德的身后窜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只要我们一起向父亲说明清楚的话——” “你留在这里。”奥斯维德突然出言打断他，“我会带费罗米娜过去。” 路德维希一愣，接着愤怒地跳了起来：“为什么！” “她不能用原本属于公主的身份或是身体回去，和你一起出现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王子，米娅是公主，即使不用原本的身体，也绝不会有什么改变——” “……想想你父亲对她的态度。” 奥斯维德缺乏情感的说法方式，和路德维希狂躁的语气进行吵架，看上去的画面还挺诡异的。费罗米娜原本还只是听，但听到这时不由得一顿。 奥斯维德的话，听起来就像他认识父王似的。 路德维希同样被堵得说不出话，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即使如此，米娅怎么能和你这种不知底细的魔族单独——” “就算带上你，我想要做什么的话，你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奥斯维德淡淡地道，由于淡漠的语气，这听上去更像是一句极其傲慢自负的挑衅。 路德维希再次被一句话哽住，脸涨得通红，一副想发怒却不知从何发起的可怜模样。 “够了！”费罗米娜呵停，“我没有说过我要回去，你们用不着商量这个……路德，你马上回王城去，我不在之后，你现在应该是王国唯一的继承人，出来这么久，父王一定在担心你……” “他会担心我？别开玩笑了，他只会听信教会那群老头子的话，说我有狂躁症，每天给我灌药。”路德维希翻了翻眼皮，满脸的不情愿。 “你的确应该收敛自己的脾气。”费罗米娜劝道，但接着又顿了顿，“不过……他们给你灌药？” 路德维希的性格有点过于急躁，这点她很清楚。可如果说这是病…… 费罗米娜皱起眉头。 路德维希用力点了点头，厌烦地说：“所有人都说我有病……每天要喝好几碗，恶心死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快一年了吧，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偷偷倒掉很多，他们没有发现。” 听完他的描述，费罗米娜的眉头锁得更深了。路德维希竟然已经被诊断出需要吃药的病症一年之久了，而她一点都不知道！的确，之前这一年她总是被派遣到王城之外的地方，和魔族交战，可是……可是父亲偶尔寄来的信中从没提过这些。 难道是为了不让她分心？ 当面问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的愿望变得更强烈了，但她此刻不能离开奥斯维德的城堡……用梅丽普的身体……这种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两个月，顶多再两个月，她就能回去王城了。 费罗米娜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安抚自己躁动的心。其实她还有一层不安……契约结束，奥斯维德恐怕也会死……雷克斯说得话，还有很多别的迹象，都显示奥斯维德确实受到契约的影响，力量正受到削弱。 在之前这明明是求之不得的事，她现在居然觉得感情有些复杂。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奥斯维德，却发现对方竟也在看她。那双澄澈的属于真正的魔族的眼睛深不见底，感情的缺乏也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时，奥斯维德动了动。 他修长的手指翻转，只是一瞬间，手中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瓶子，瓶口被木塞紧紧地塞住，而瓶中有一颗流星般的蓝色光点在飞快地跳动着—— “梅丽普！”费罗米娜诧异地惊叫道。 “昨天晚上，她来找我。”奥斯维德慢慢地道，“她请求我把她装进瓶子里，并且在你从王城处理完所有事情前，不要将她放出来。” …… 当马车从树林间驶过的时候，茂密的树丛便自动往两边退开，腾出一条足够他们穿过的大路。 费罗米娜望着窗外，亚麻色的辫子挂在肩头，她的神情还有些呆滞。 事情又一次按照奥斯维德所规划的路线发展了，路德维希留在城堡里，她在梅丽普的身体中，和这位城堡的主人踏上前往王城的道路。 不过，不得不承认，她实际上……非常感激梅丽普的好意。 突然，奥斯维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并没有一开始特别厌恶的感觉，费罗米娜只是不舒服地轻描淡写地避开。 “你很少笑。”他忽然说。 “……你也好意思说我吗？”费罗米娜无语地回答，没想到奥斯维德这种几百年都保持住同一个表情不动的人，居然还要关心她笑不笑的问题。 “和我不同，你是……普通的人类。”他道，“况且，你笑起来会比较……漂亮。” 从魔界最危险的领主口中听到即使是费罗米娜也明白的拙劣的搭讪手段，她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同时觉得这气氛诡异极了。 “我目前是在梅丽普的身体中，即使笑起来也没什么用吧？”费罗米娜继续说，“而且，我不觉得这跟我是人类有关系……除了你之外的魔族，全部都会笑的。就算是摩尔那样的吸血鬼，也会笑。”尽管笑得令人发寒。 被拆穿全部的借口，奥斯维德愣了愣，好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等等，我为什么要在马车里和奥斯维德讨论笑不笑这种无聊的话题？ 费罗米娜虎躯一震，连忙扭过头继续假装看风景。 空气暂时沉默下来。 不久，最后一棵树恭敬地在他们面前挪开自己的枝条，马车隐隐地颠簸了一刹，接着眼前一片开阔。 他们进入了正常的大路。 这里费罗米娜也走过好几次，看着熟悉的景色，她隐隐有些怀念。 “这里的路被我父亲看作是属于王国的地盘，到尽头时会有盘查。”眼看着马车马上就要离开边陲森林了，费罗米娜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我们最好避过去，或者……你有什么办法唬弄他们吗？” 由于立场和观念稍有变化，她小心地措辞，用了比较模糊的态度来描述这片被王国视为固有领土的地方。 奥斯维德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然—— “停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马车？为什么会从边陲森林里面出来？” 费罗米娜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奥斯维德的马车开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快，没想到盘查这么快就来了。 黑发红眸一身黑袍的魔族兼魔界领主奥斯维德立刻就要从车厢里探身出去，费罗米娜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你太显眼了！”她低低地提醒道，“我现在是梅丽普，让我来吧。” 费罗米娜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可她实在有点担心奥斯维德所谓的“办法”是干脆把这群人都杀了……毕竟如果是一个月之前的她在魔界遇到这种情况，恐怕就会这么做。 奥斯维德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缩了回去。 她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将头慢慢地伸出窗户。 “谢神庇佑，终于见到人了！我们是从王都来的商人，之前迷路误进了森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大路重新跑出来……前面的路是通往帝国的吗？” 费罗米娜敢肯定，此时她所使用的梅丽普的脸上的肌肉一定笑得十分僵硬。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士兵身上所穿的、令费罗米娜眼熟的属于帝国的军装，此时看上去竟然有些刺目。 “噢——竟然能迷路到这种地方，也是怪不容易的。”士兵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的通行证和身份证件呢？” 费罗米娜脸上笑得愈发尴尬，手心却冒着汗。她道：“在森林里饿得厉害……柴火又潮得点不着，就……用来引火了。” “——这也能用来引火？！”士兵瞪大眼睛看着她。 “证件哪里有命重要。”她装作无奈地回答，“拜托你……能看在日神的面子上让我们过去吗？我们实在很想找个地方熟悉，吃点正常的东西……” 费罗米娜一口标准的帝国官话，带着城里人时髦的口音，而且听上去是个虔诚的教会信徒……从王都来的人，十有□□都是教会的信徒。 士兵有些信了她的话，摸摸下巴，道：“车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同伴。”费罗米娜紧张地说，她不觉得被人看见奥斯维德会是件好事，“他身体不太舒服，不能吹风……” “让我看一眼。”士兵没有理会她，便自顾自地打开了马车的车厢门。 光线一下子透进幽暗的车厢中，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握住了身上的剑——她居然在考虑用暴力太突围。 但是士兵看了看奥斯维德，然后淡然地又关上了门。 “两个迷路的商人，一切正常……”他一边嘀咕，一边往手边的纸上记了点什么，急着又冲费罗米娜他们挥挥手道：“过去吧！顺着路直走半个小时就能见到村庄，去那里好好吃一顿，你们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对了——” 费罗米娜早已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生怕再迟一刻就会被发现出什么不对劲来，再次被叫住，她再次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怎么了吗，士兵先生？” “你们在森林里有没有碰到过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大概十四五岁光景，这么高。”士兵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 “没有。”费罗米娜斩钉截铁地道。 “哦，好吧，那没什么事儿了，去吧。”士兵又低下头，“啧啧，你们出来得真是时候儿，现在赶回王都去的话，没准儿还能赶上爱丽丝公主和雷顿公爵之子那场盛大的婚礼呢。” 第三十六章 ——公主爱丽丝和雷顿公爵之子？！ 费罗米娜的父亲只有她和路德维希两个孩子，因此，在这个王国里，能够被称为公主的人只有她费罗米娜·丽贝卡·怀特一个人而已。费罗米娜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子，即使有也不会是叫……爱丽丝。 至于雷顿公爵之子…… 她无疑对那位封地离王城最近的雷顿公爵先生有印象，那是个两撇胡子却十分和善的中年男人，曾经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他的妻子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既安静又温柔，坐在宴会中的时候连时间都会为她停滞。尽管身为公主，可费罗米娜每次见到这两个人都会感到无比紧张，甚至比在战场上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都要紧张。 原因无他——他们的独生子杰夫·路易斯·雷顿，是她未公开的爱人。 一声惊雷在费罗米娜的脑中猛地炸开，她忽然有点眩晕。正当她想抓住那个士兵的领子质问出更多的信息时，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却自己开动了。 因为要混在人类之中，奥斯维德不知从哪里牵来了十分正常的马，但就和之前做的木马马车一样，它并不需要别人来驾驶。那个士兵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台马车没有车夫，但费罗米娜此时没有心情来关心别的事了——这无疑是奥斯维德的手段，他既然可以让士兵忽视他的黑发红眸，让他注意不到车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雷克斯说奥斯维德的力量被削弱了许多，可在费罗米娜看来，根本没有迹象能证明这一点，这位领主的力量依旧强得深不可测。 短暂的呆滞，让她费罗米娜过了询问那个士兵的最佳时机。 实际上，及时让她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可能吗？可能吗？两个人还活着？ 杰夫在那一瞬间就被奥斯维德释放出的火焰吞没了，连灰都没有剩下……而爱丽丝则是倒在她面前的……他们真的还有可能活着吗？ 还有……婚礼，又是怎么一回事？ 费罗米娜心乱如麻，脑海中冒出一个接一个的好的或者坏的念头，挤得她险些痛苦地抱住脑袋。 “奥斯维德，那天你……”费罗米娜张嘴想要问问她身边那个罪魁祸首，但在对方将那双澄澈的红眸转过来时，她又改变主意闭上了嘴。 即使问了也没什么用吧，奥斯维德恐怕并不认识爱丽丝或是杰夫中的任何一个，他不会有印象的，就像费罗米娜也不记得她到底杀过那些魔族一样。况且……上一次提到杰夫之后的后果，她并不想重温一遍。 “……可以让马车开得更快一些吗？我……我想快点回王城，也想快点将身体还给梅丽普。”最终，费罗米娜这么说道。 奥斯维德伸出手，似乎想要摸她的头，但在指尖即将触及她的发丝的前一秒，他动作一顿，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可以。”奥斯维德说。 尽管从外面上看和普通的马车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实际上它比普通的马车要快得多……不止是在速度上，反正费罗米娜从没有见过哪辆车能自若地笔直穿过丛林、天地、湖泊、激流……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会对它视而不见，或者说……只有奥斯维德希望他们注意到的时候，他们才会注意到这里有辆马车。 对于人类来讲，即使是最优秀的骑士和最优秀的马匹，从边陲森林到王城也需要至少十天的时间，一般来讲多少也要十五天。但是奥斯维德的马车只用了两天，这个速度几乎能够和骑龙相媲美……费罗米娜第二次从车厢中的座椅上揉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景色已经十分熟悉。 王城最郊外的一个小村庄。 过去军队时常会来这里做些帮助村民的小事，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重新见到这幅景象，费罗米娜简直要掉下眼泪来：明明只过去一个多月，她却仿佛早在别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似的。 马车稳稳地停着。 见她醒过来，奥斯维德递给她一块手帕，示意她可以先擦擦脸。费罗米娜略微犹豫了一刹，还是接过了手帕。 “我想在这里做一些准备再进城……”奥斯维德说。 他看了看费罗米娜心神不宁的模样，又补充道：“不会耽搁太久。” 费罗米娜的确一刻都不想耽搁，她甚至希望能够立刻奔进王城，问问他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所谓的爱丽丝公主是否是她所想的爱丽丝，以及……杰夫是否真的还活着。 但是她也知道马车开得够快了，而且这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奥斯维德的负担。尽管很难看出迹象，可……雷克斯说过奥斯维德目前正处于身体虚弱的状态。 她竟然真的开始担心奥斯维德了…… 费罗米娜纷乱的思绪里又加了一项难以理清的烦恼，但和她目前所纠结的事情比起来，这只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没有关系……”她不自然地用心平气和的语气回答奥斯维德，“是我太着急了。” …… 村庄小得连能够暂时休憩的旅店都没有，幸好村民都很热情，在听说他们是遭遇了一些磨难好不容易才回到帝国的“城里人”以后，相当友善而亲切地接待了他们。由于村民的居舍大多实在小得可怜，最终还是村长好不容易腾出了自己的屋子，里头有一主一客两件房间，这才能让性别不同又不是夫妻的旅人勉强住下来。家里的孩子都去城里上学了，他们夫妻自己则去其他村民家里挤一挤。 这样的淳朴让费罗米娜眼眶发热，这个地方是她的故乡，这里的人是她的人民。 午间，村长邀请了他们一起共进午餐……其实也只是村里人自己做的硬面包和自制的奶酪，顶多再有点蔬菜。奥斯维德不需要吃饭，因此借故继续躲在房子里摆弄什么，费罗米娜却满怀心事地参加了。 “在往前走一些就有个大点儿的小镇了，穿过小镇就是王都！”村长向她解释道，哪怕费罗米娜明确表示过她认识路，“大概只需要一天左右就可以到达了……你们运气真是不错，公主的婚礼就在五天之后，正好赶得上！庆典足足会举办七天，我也真想带我家的夫人去看看呐……” 公主的婚礼这几个字让费罗米娜觉得有些微妙的古怪，毕竟在过去，公主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而且且从村长的话来看，这似乎会是个规格相当高的、真正的公主的婚礼。按照习俗，皇室成员结婚会有七天的庆典，就像是个节日一样：前三天王都的集市免税，允许所有人民自由交易，且不受时间限制；接下来三天城堡也将开放，允许人民自由出入，甚至是和王室成员交谈；最后一天，婚礼将在傍晚举行，集市会在中午闭市……这一日，国王为整个王都的人准备宴席，而举行婚礼的两个人将登上城堡后的高台，在那里接受教会的祝福。 “这一路我都在听人们谈论这件事，”费罗米娜尽量自然地问道，但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僵硬，“但是在我离开王城的时候，并没有听说国王还有第二个女儿啊？” “噢……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刚刚听说的时候我也感到很吃惊，毕竟第一公主殿下才死在战场上还没有多久……哎……”村长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表情稍微黯淡了点，但很快又明亮起来，“不过爱丽丝公主也是值得这一切的……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可怕的战场上逃回来，最近帮了教会许多忙，听说还冒死带回了那个在边陲森林里的恐怖残暴的魔族的弱点……那个魔族叫什么来着？算了……反正国王陛下出于怜悯和感激赋予了她公主的名号，真是个幸运的姑娘啊。” “她是个好公主，真的很亲切，长得也很漂亮……”村长夫人这时插话进来，“前几天她还亲自带了很多食物和布来城外分发给我们，因为听说了我们今年收成不好的事。” 村长道：“儿子寄了信回来，说爱丽丝公主在王城里也很亲民，一点架子都没有，每次出现都会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很有礼貌……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他们一边咬着面包，一边三言两语地说着。 ……那确实是爱丽丝。 听他们的描述，费罗米娜越来越确定这一点，只是和往常听别人夸赞爱丽丝时发自内心的高兴感不同，她隐隐地觉得不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爱丽丝和杰夫才活着…… 但是，比起开心，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她感到了不舒服？ 费罗米娜为自己胸腔里涌动着的陌生的感情而慌乱，连忙咬了几口硬面包，掩饰脸上不自在的表情。 第三十七章 他们休整了一天，费罗米娜在第二天早上才见到奥斯维德……她不由得呆了几秒钟。 这个人……是奥斯维德？！ 醒目的黑色长发变成了短发，鲜红的眼眸也成了低调的浅棕色，身上古板怪异的黑袍换成了……更加显眼的燕尾服_(:3」∠)_，还是款式很老旧的那种。 费罗米娜先是一愣，继而猛地移开视线。 “你、你这是做什么？” “伪装。”奥斯维德平静地答道，仿佛没有察觉到费罗米娜话中的不自在。 见她像是还没有会意的呆愣模样，奥斯维德想了想，又补充道：“一直用幻术……太耗体力。” ——你对普通人类着装的理解绝对有哪里不对吧？ 费罗米娜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奥斯维德此时看起来太陌生了，尽管不理解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正式的装束，而且也十分奇怪，可是……掩去红眸，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类男子。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有种不敢看的感觉。 之前还整晚纠结于爱丽丝和杰夫的头脑被这种视觉上的刺激撞得什么都空了，费罗米娜傻傻地站了几秒，继而……抿嘴露出一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来。 “很像人类。”她夸赞道。 “谢谢。”奥斯维德微微点头回应，但不解其意。他的目光淡淡地凝在她的脸和嘴角上，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费罗米娜没有再纠正他服装选择上的错误，嘴角浅浅的弧度也没有消去。 其实……在知道爱丽丝和杰夫还活着的消息后，她这么久以来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似乎一下驱散了许多。 奥斯维德没有杀过他们。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居然松了口气。 和村庄里的人告别，他们继续前行。费罗米娜仿佛已经能够闻到王城的气味……熟悉的街道、城堡，还有人民…… 不过，这一次费罗米娜主动提出来要驾驶马车。 “没有车夫太不自然了，既然要伪装，就把戏做全吧。”她这么向奥斯维德提议道。 在得到杰西卡之后，她好久没有骑过马了。因为龙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极其强大，杰西卡不能容忍费罗米娜拥有其他的坐骑。 看她好像比平时要开心一点的样子，奥斯维德没有反对。 不知是马车上的魔法依然发挥着作用，还是由于费罗米娜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了上扬的心情，原本需要一天才能抵达的路程，只用了半天就完成了。 再一次见到王都的大门，哪怕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费罗米娜仍难以抑制激动。 守卫没有对他们路上弄来的临时通行证产生怀疑，通过城门比想象中更顺利。只是稍微花费几分钟思考“城门的防备好像不是很完善”，费罗米娜就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到了久别的王城中。和奥斯维德那死气沉沉的城堡不一样，这里到处都充斥着生机和人气……目之所及之处，许多人都在交谈，但并非是魔界那种令人厌恶的阴暗的嘈杂，而是友善的、热情的喧闹，对许久没有见到这幅光景的费罗米娜来说，此时入耳的简直可以说是交响曲。 或许是因为“公主的婚礼”将至，城中处处都透着庆典到来之前欢庆的气氛，人们脸上挂着足以将一切点燃的笑容，这种希望和活力正是费罗米娜之前一个月中所缺乏的东西。 她的脸上不自觉地也带起了笑。 “……今晚我们可以住哪里？”奥斯维德忽然探出头来，在费罗米娜耳边道。 忽然靠近的气息将她吓得一颤——奥斯维德剪了短发，对于他的新造型，她还不是太习惯——理了理呼吸才道：“随便哪个旅店都可以……这里和魔界不一样。” 不必担心费尽一切心机抬价的奸商，也不必担心睡到一半会被什么人杀掉夺财——费罗米娜毫不怀疑魔界会有老板这么做。 奥斯维德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清楚这个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地方是费罗米娜的主场：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的家乡。 费罗米娜则依然眷恋地望着她所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 契约缔结之后的第三十六天，她终于回来了。 她很快替他们找到一家落脚的旅店。过去外地来的战友父母前来探亲，经常说起这家店老板的通人情和价格公道。和奥斯维德的豪宅相比实在简陋得令人发指，甚至也完全无法与他们在魔界所住的那个坑人旅馆的装潢相较，但里面的人味和气氛的确令费罗米娜感到舒服。 听说他们那套遇难后好不容易归乡的说辞，老板报以了极大的同情和问候：“那你们真是不容易，不过运气也不错！要知道大多数进了边陲森林的人都别想回来……自从费罗米娜公主去世之后，这个国王哪里都让人觉得不安全……” 听到自己的名字，费罗米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国有很多优秀的士兵，他们也会包围家园的。而且……我刚从边域回来，魔族近期应该不会有进攻的打算。” “噢——那就好，这真是安心多了。”老板连连点头，“我当然相信我们的士兵，不过、不过谁也比不上战神公主啊……诶，虽说是公主又是骑士，可实际上她也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这么年轻就死了……” 看着自己的人民遗憾的表情，费罗米娜眼圈不知不觉又酸了。 “……公主一定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她不禁笃定地说道。 老板却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又用力点了点头，回答：“没错！公主的灵魂一定会归来继续庇佑我们的王国……我听说教会已经在准备为费罗米娜公主建造神殿了，以后她就会是我们的战斗女神和胜利女神，世世代代受到人们的尊敬……” 不……这就不用了…… 费罗米娜动作一僵，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顿时尴尬起来。 安静地立在不远处听他们对话的奥斯维德，嘴角微不可见地浅浅上扬。 ……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旅店只有几百米的地方，城堡的窗口边，金发蓝眼的英俊青年正在凝望着窗外的集市。此刻在他的视线中，集市中的每一个人都和模型一般小巧精致，仿佛一套精细玩具的各个小部件。 他的目光拂过人群、店铺、马车，每一处都洋溢着勃勃的生机——要知道在费罗米娜公主牺牲的噩耗传来之后，王城一直笼罩在悲伤压抑的阴霾之下，已经好久不见这般的繁华了。现在，整条街道都在为他的婚礼而喧闹，可……为什么他的心中没有一丝喜悦？不，应该说是没有一丝感情…… 再精彩的戏剧也无法勾动他的情感，再悠扬的乐曲也无法令他的触动，再优美的文字也无法浸润他的灵魂……甚至连双手握剑与人交战的时候，也再也无法感受到过去那份激昂的快乐。过去所喜爱的一切再不能引起他的一丝兴趣，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化作空洞的灰白…… 最近，他总是在噩梦中惊醒，形容也愈发憔悴。 都过去三十六天了，落在那个传说中无比残暴邪恶的奥斯维德的手上，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了吧。 杰夫·雷顿再一次失魂落魄地握住了他从未离身的剑的剑柄，用手指慢慢地摩擦着上面已模糊了的纹路。 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一个总是外冷内热、口是心非的女孩子，满怀爱意刻上去的他的名字。 第三十八章 “……你非要一直跟着我不可吗？”费罗米娜终于忍不住第三次回头，对一直跟在她身后五步远的魔族大领主先生这么说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专门换一个身体就是为了让我的行动不必受到契约的限制。” 奥斯维德抬起头，红色的眼睛不躲不避地凝视着费罗米娜，就像一面红宝石磨成的镜子。 “……” 费罗米娜一时失语，她居然从奥斯维德这张扑克脸的目光中读出一丝无辜的意味。 ……毫无疑问，她应该是疯了。 自从奥斯维德换了一个很贴近人类的造型以后，费罗米娜总觉得无法直视他……这种种族界限的模糊，令她变得更容易察觉到奥斯维德的外表是个年轻又十分英俊的男性，至于英俊的程度……大概是即使缺乏表情和姑娘们喜欢的幽默感也依然引人注目的程度吧。 这三天她走了走过去熟悉的街道，奥斯维德跟在她后面，收到了一堆姑娘的注目礼。费罗米娜受到牵连，也不小心接到许多探究的眼神和白眼……她其实只是想低调地逛逛而已。 “这里和魔界不一样，不会有人突然窜出来打架或者杀人的。”费罗米娜无奈地对他解释道，“你不必一直看着我，可以去干点自己想做的事，……我知道我做得事情很无聊。” “我……想看你。”奥斯维德顿了几秒，用缓慢地语气回答。 费罗米娜的心灵遭受暴击，血条瞬间少了10000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就频频往这里看的两个女孩目光更刺人了…… 费罗米娜连忙转身不再面对奥斯维德，脚下生风地快步离开这个有点发热的位置。 至于还在后面五步远的奥斯维德……只能再忍几分钟了。 她今天原本的计划是要去校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几乎把除了睡觉之外的九成时光都耗在了校场上。 为了让士兵有更宽敞平坦的场地来训练，王国的校场建立在远离主城区的平原上。如果骑马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费罗米娜以前几乎都是骑龙的，只用得着几分钟。 梅丽普的身体毕竟不太结实，那天费罗米娜趁着上扬的心情驾了一次车以后，浑身酸痛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幸好王城里也有许多居民以驾车为生，不需要太多功夫，她就租到了一辆。 “小姐您是本地人吧？您的口音我一听就知道了！”赶车的车夫一边抽着马，一边和他们闲聊，“马上就是爱丽丝公主的婚礼，最近好多外地人都赶着进王城……尤其是商人，带着货品的，特别多！” “嗯，毕竟公主婚礼的前三天，整个集市都会免税，而且取消宵禁。”费罗米娜平静地回答道。 王城里的每个人都在讨论这场盛大的婚礼，讨论公主和公爵之子。哪怕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就能谈上一天。一天听上许多次，费罗米娜也渐渐习惯了，不再有最初怪异的感觉。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待、议论公主的婚事，她居然觉出几分新鲜感来。 “可不是！接下来几个月要用的东西可算可以攒在一起买了！”提起免税的集市，车夫一下来了精神，大胡子一翘一翘的，“最近外地人多，我生意也好，说不定还能有钱给家里的女儿买个娃娃，她最近总是哭个不停……” 说着说着，车夫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不是费罗米娜公主的婚礼……原本公主刚满十八岁，大家都在议论她会什么时候结婚，会嫁给邻国的王子还是别的什么少爷……我的女儿一直很期待，每天都吵着等费罗米娜公主结婚非要接到捧花不可。现在倒是确实有婚礼了，公主却换了人……唉，怎么会出那种事呢，公主她明明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小姐，你说是不是？” 费罗米娜的喉咙就跟堵了什么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嗯了一声。 车夫误以为是自己的客人不喜欢这个话题，连忙又扯了别的东西来说，几乎把城里出的杂事都说了个遍。 终于，他们到校场了。 军事训练属于机密，这里大部分地方都是不允许平民进入的。但是，国王也要向自己的子民证明他们拥有强有力的军队，不会畏惧任何形式的攻击，甚至还能扩张自己的领土，因此校场中也有允许开放参观的地方，只不过这儿的地势实在太过偏远，因此很少有人来罢了。 今天也很冷清。 放眼望去，除了她和奥斯维德，只有几个稀稀拉拉地像是退伍兵的老人在附近晃来晃去。 这种地方要租到车可比市区难得多，费罗米娜请求车夫在门口等他们，自己进了校场。奥斯维德依旧不吭声地走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 ——都是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费罗米娜很快发现这一点。军营里大概又招募了一批新兵，他们的动作都还很生涩，脸上带着天真的表情，不知疲惫地训练着。 “……最近来了新的士兵吗？”费罗米娜想要确认一下，便转身询问离她不远的一位中年人，他和她一样看着校场里的兵们，弯下腰，手肘靠在低低的围栏上。 被她搭话，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连忙热情地回答道：“没错！国王陛下召集了一大批新人，正在为第二次进攻边陲森林做准备，毕竟爱丽丝公主带回了关于魔族弱点的重要信息，这一次我们不会输的！但是这群孩子还上不了台面呢，恐怕短时间没法再出征了……诶，要不是费罗米娜公主率领的那支军队的人都没有回来的话……” 费罗米娜攥紧了拳头，试图不让几乎要满出心房的愧疚表现在脸上。 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眼存在感稀薄的奥斯维德，魔族的听觉是很好的，他不可能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话，还有关于进攻边睡森林和魔族弱点的内容。但是奥斯维德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不具备生命的人形装饰品。 “魔族的弱点？”费罗米娜收回视线，问道。 她这几天也在路上听过别人说这个词，但大家都很含糊，谁都没有具体说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来。 “呃……国王说为了防止信息泄露要暂时保密来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果然，校场边徘徊的中年人也说不清楚，“不过……国王陛下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当年我也参过军，虽然退役很多年了……总之，我想既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那么一定是可靠的。现在，只要等这群新兵练好就……” 费罗米娜重新看向正在挥汗如雨的士兵们，为了防止军事机密泄露，在开放区训练的士兵只是在练习最基础的挥剑、射击和骑马动作。但即使是这些最简单基本的动作，在费罗米娜看来却还是漏洞百出……他们不是奥斯维德的对手，现在……不，即使是半年后来边陲森林只不过是送死而已。和奥斯维德交手过几次、亲眼见过他如何毁灭对手几次后，费罗米娜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 要知道一个月前，她所率领的是王国最精锐的队伍，里面不少人都是在七八岁就入少年营、训练了十多年的老兵，战争完全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们在奥斯维德面前，仍然脆弱得如同瓷器……不，恐怕连奥斯维德都没有见到，就会被摩尔清除了。 ……说起来，她当时为什么直接就对上了奥斯维德，而不是摩尔呢？ “可是，这群士兵看起来还……”费罗米娜忍不住道。 “——他们很快就会变得像真正的战士，成为守护王国的勇者！我会将他们训练成那样！”回答她的并不是中年人，而是校场上年轻的军官，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附近的，也不知听到了多少他们的谈话。他此刻走了过来，稳稳地站在跨栏内。 费罗米娜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阳光下的是干净而灿烂的金色短发，还有她曾经十分迷恋的湖泊般的蓝色眼睛。杰夫·雷顿仍穿着他们当年一起训练时的军装，只是胸前又多了几枚费罗米娜没有见过的勋章，军衔也上升了。 真的是他，他没有死。 费罗米娜早就听过无数的传闻，也确定了人们口中的杰夫就是她所想的那个杰夫。但是无论如何，这些给她的刺激都没有此刻眼见为实来得大。 ——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为什么要和爱丽丝结婚？ 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可是……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正顶着梅丽普的脸。 “杰夫！”中年人倒是热情地和杰夫攀谈起来，“明天都要和公主结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折腾这群小鱼小虾，不回去准备准备吗？” 听到这个话题，杰夫表现得并不热络，他僵了僵，低下头下意识地用大拇指摩擦剑柄，道：“只不过是庆典的第一天而已，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天想要到这里来……” 想要来这个，拥有最多回忆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听到他的话，中年人理解地笑了笑：“婚前焦虑吗？哈哈哈……我当年和我家夫人结婚之前也这样，放轻松，没一会儿就会好的。” 杰夫不可置否，只是微微移开了视线。 杰夫的脸色好像并不是太好。 并不是特意的，但凭着多年的相处和默契，费罗米娜还是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比往常要苍白的多，而且看上去忧心忡忡……说得每一句话都缺乏真心，表情像是只是为了配合气氛而勉强表现出来的陪衬品。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个无法忍受掩饰、待人真诚的男人。 然而费罗米娜此时并没有评论他的资格，她应该不认识杰夫才对。 不……说不定她事实上也从不认识真正的杰夫。 奥斯维德依然安静地站在费罗米娜五步之外，不远不近，一个可以故意被人忽视的距离。他红色的眸中倒映着费罗米娜微微黯然的样子。 杰夫似乎没有和他们说很多话的意思，尤其是在中年人提起他的婚礼后，他看起来愈发心神不宁，于是很快就离开了。 费罗米娜将能参观的地方都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也没了来时的心情。 “我们回去吧。”她回头对奥斯维德道。 奥斯维德当然没有意见。 “杰夫，我听你说过一次这个名字。”回到租来的马车中，他忽然开口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 “他已经要结婚了，和爱丽丝。”费罗米娜回答，她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十分平静，但嘴唇微微的颤抖显示她对此仍心怀芥蒂。 “……那你呢？你还喜欢他吗？” “你问得太多了，这不关你的事。”费罗米娜不自在地回答，她总觉得和奥斯维德谈论这样的话题非常怪异。 喜欢杰夫吗？ 如果是在一个月……不，哪怕是在三周之前这么问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她爱杰夫，杰夫是她十八年的人生里唯一让她感觉到特殊的男性。 但现在，费罗米娜自己也不明白具体的答案，或许她从来不知道杰夫·雷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至于爱丽丝……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过去的回忆，少女青涩的笑容、真诚的关怀、无私的陪伴……费罗米娜更愿意相信爱丽丝一定是迫于无奈，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才和杰夫订婚。她们两个一起长大，费罗米娜活过的大半年华中都有爱丽丝的身影。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相信的话，对费罗米娜来说，除了爱丽丝别无他想。 奥斯维德凝视着费罗米娜时亮时暗的表情，却误解了她真正在想的内容。 又过了一夜。 费罗米娜是在清晨打响的礼炮中醒来的。公主的婚礼庆典正式开始后，每天早上七点钟城堡那里都会鸣炮，第一天一下，第二天两下，等到最后一天的时候，会一次性打七下。 ——她结婚的时候可不要鸣炮。 费罗米娜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不由得这么想道。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意外碰到了杰夫，她昨天晚上睡得并不好，整晚梦里都是杰夫那张她目前并不想见到的脸，如果她转身试图避过去，对方就会绕一个大圈又回到她眼前，最终她忍不住对着那张脸揍了一拳才终于安静下来。 床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套精致但不过分夸张的服饰，这是她今天的穿着。 昨天奥斯维德将这个给她的时候，费罗米娜吓了一跳，她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且也完全不知道奥斯维德是什么时候替她买的衣服。 婚庆期间，王都的人民都被要求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尤其是城堡开放的第四天到第六天，出入城堡的人必须身穿礼服，保持最好的仪表和风度。那几天城堡晚上会有舞会，这可能是在国诞日之外平民唯一进城堡跳舞的机会。 另外，费罗米娜已经考虑好了，这可能也会是她见到父亲的机会。 某种程度上，奥斯维德说得很有道理……她的父亲是个极度憎恶魔族、魔界和魔法有关的一切的虔诚教徒，费罗米娜能够想象自己用这副由魔族制作的一看就是使用了黑魔法的身体出现父亲面前的话，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久别重逢后热情的欢迎。 那位严厉的国王并不是个疼爱儿女的人，不管是她还是路德维希。 但是，无论如何她必须试试看，她可以先以平民的身份与国王交谈，确认没有问题后，再亮明身份。费罗米娜并不否认自己依然怀着一丝对血浓于水的期盼，哪怕以她对父王的了解，希望十分渺茫。 换好衣服，费罗米娜对着镜子照了照。 很合适，也很舒服，无论哪个部分都刚刚好。同时奥斯维德的品味竟然还不错……是否穿对了衣服其实在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服装本身的外观，而是人穿它的场合。她身上这件衣服做工精巧，并不会上不了台面；同时装饰也没有太过繁复，不会显得非常高调；另外它的颜色鲜亮，符合节日里欢乐的气氛。如果是在礼仪课上的话，即使是严格的霍尔夫人也会给这个装束高分的。 费罗米娜突然一愣……今天她并不是公主，已经没有必要考虑服装对错了，更不会有人对她的服装进行评分，即使出了错也不会被批评教育…… 意识到这一点，费罗米娜对镜子里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重新整理衣摆。 打点好一切后，费罗米娜跟前几天一样在一楼和奥斯维德碰面。奥斯维德倒是仍然那一身夸张醒目的燕尾服……不，这个在今天倒是变成了不醒目的正常服饰。费罗米娜忍不住花了一秒钟思考他是不是因为懒得换好几次衣服才在前几天就提前穿上燕尾服。 见费罗米娜下来，他上下打量了她，然后问：“……还合适吗？” “很合身。”费罗米娜顿了顿，然后忽然换了语气，“……你还真是了解这个身体的尺寸。” “……这个身体是我做的。” ……好像也对。别说是尺寸，奥斯维德恐怕对这个身体的内部构造都清清楚楚，他会知道所有细节。 这么一想，突然感觉哪里怪异起来。 费罗米娜连忙转开话题：“庆典的第一天，集市肯定会很热闹……我想去那里看看。” 边陲森林的领主大人说：“好。” 跟上个月过得跌宕起伏非常折腾的费罗米娜不一样，王国的人民们一直生活在战争的阴影、公主的逝世等一系列事件的压抑氛围之下。另外，这个设置宵禁、抑制艺术、限制言论、重视军事的国家本来也不是个有趣的地方，所以难得一次的盛大娱乐活动对人民来说是如此难得和重要，所有人都如此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早在天亮之前就围在城堡前等待第一声炮响了。 等费罗米娜和奥斯维德进入集市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市许久，热闹非凡。 就算是费罗米娜也从来没有见过王国这么有活力的情形，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她待了十八年的家乡了。 “……我们随便逛逛？”费罗米娜提议道，她赶了奥斯维德这么多天对方也没有走，她也就……习惯了。 奥斯维德点了点自己目前看起来像是普通人类的头。 于是他们迈步，在拥挤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行起来。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地方的几步之外，一个将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用头巾包着的年轻男人不耐烦地抓了抓脖子。 “挤——死——了——！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受这种苦不可，所以边陲森林到底在哪里啊？！本大爷可是注定要成为名垂千古的勇者的啊！” 他在街上愤怒地吼着，但是沉浸在节日中的忙碌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男子愈发不满地哼了两声，然后用肩膀用力撞开前面的人，硬是挤出一条道来。 注定要成为勇者的大爷刚走不久，一双精致的皮鞋取代了他脚的位置。 “杰夫，这不是杰夫嘛！好久不见！”刚刚走过来的男人看到不远处的金发男性时，眼前一亮，连忙冲他用力地挥手，“老天！这都是婚礼的第一天了，你这个新郎怎么还在这儿？呃……还穿着盔甲？！” 杰夫一愣，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慢慢地抬头，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了，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位伯爵的小儿子，他们曾经在宴会上交谈过几次，因为都热衷于艺术，所以以前还算得上是朋友。 但他叫什么……来着？ 男人显然还以为他们依旧关系亲密，过来一把勾住了杰夫的脖子，道：“好小子，竟然今天还在集市里闲逛，你家的公主没有意见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啊，他应该在宫殿中筹备和爱丽丝的婚礼。 ……可是他却不自觉地穿上盔甲，然后跑到了街上。 “……她没有意见。我还有事，再见。”杰夫明显地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他甩开他，匆匆地离开。 第四十章 费罗米娜走不动路了。 并不是生理上的失去力气，在军营中那么多年，她早就学会了即使在最累的时候、浑身是血的时候，也要咬着牙继续前进的品格，更别提逛个区区几条街的集市。但只要是人就是有弱点的，比如费罗米娜，她看到武器就移不开视线。 “这是用黑龙的牙齿磨成的剑，最锋利不过了，小姐。”尖脸的商人不停地向费罗米娜介绍她目光落到的地方，“而且它很刚硬，绝对没有盾牌可以逃过它的奋力一刺。而且它的外形也很优雅，你仔细看看这里的曲线，真的不是我吹牛，这可是帝国最优秀的设计师费了三个月设计出来的……” 费罗米娜取下来掂了掂，意外地吃力，重量使她险些手滑把剑摔在地上……果然，梅丽普的身体还是太孱弱了。 商人咧嘴露出谄媚的笑容，道：“小姐，您的男朋友如果是剑士或者骑士的话，将这个送给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一定会为您挑选礼物的用心而感动的。” 她当然不相信这是什么黑龙牙，商人的话里只需要听个三四成就够了。她原本的武器也要比这柄剑高级得多，那可不是像这样在小集市里趁着打折就可以低价买到的商品，而是真正的工匠精品。 ——尽管后来被摩尔嘲笑为废铁。 奥斯维德皱了皱眉头，他走过来，凑近费罗米娜的耳边，用那种奥斯维德风格的没起伏的声音说：“他在骗你。” “我知道。” 费罗米娜抬头看了看商人，他依然是那幅殷切的模样，好像全然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大概是奥斯维德又用了什么魔族的小手段。 见领主大人还是表现出既困惑和迷茫，费罗米娜又补充解释道：“即使没有魔族那些奇怪的天赋，欺骗也是人类商人的惯用手段，我并没有准备买……我只是在享受购物的乐趣。就跟她们一样。” 费罗米娜指了指在对面的服装店里疯抢的女孩子们，她们为了拿到更多的衣服而绑起了一头秀发、撩起了袖子，咬着牙互不相让，如果把她们放上战场的话，战斗力会很高的样子。 此时，费罗米娜还没有注意到，就在她手指指得那条线上，有一个穿着盔甲的失魂落魄的金发青年，正在漫无目的的游荡。 “我不太善于欣赏服装、首饰之类的东西，但我喜欢武器和铠甲，光是观赏和抚摸，就能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好。”她说这话时，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跳跃。 然后，这话落入金发青年的耳中，他猛地抬起头——阳光打在那头属于梅丽普的栗色的头发上，使它乍一看竟然像是红色，少女牵动嘴角的弧度、眼睛眯起的样子都和在他心中徘徊不去的那个身影一一重合。 一簇热烈的光亮在一刹那点燃了青年死灰般的蓝眼睛，他就像在即将坠落之时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激动地冲了过去！ “费罗米——” 少女转过头来，他看清了栗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不是她，这只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甚至看到他的时候，还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费罗米娜从不会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眼睛里的那簇光亮飞快地熄灭了，一切归于死寂之中。 “抱、抱歉，我认错人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以为你是……你是……我的一位重要的人。” 杰夫·雷顿慌张地解释道，他的舌头好像在打结。 费罗米娜同样吃了一惊，给她一百次机会她也想不到杰夫就在刚才突然冲过来，还叫出了她的名字——要知道当她更换身体以后，连杰西卡都认不出她来。 此时望着杰夫，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没有关系。”费罗米娜淡淡地道，移开视线，想要结束这一场荒唐的偶遇。 “等等，我好像见过你。”杰夫在最初的意外过去之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费罗米娜的心猛地提起。 “——你是昨天在校场见过的女孩。”他说。 在校场见过的女孩？ 费罗米娜几乎想要嘲笑这个称呼。 “对，我们那时见过，雷顿先生。”她按捺住了自己复杂的感情，简单而平淡地说，“想不到您还记得我。” 听到她这样说，杰夫反而一愣。 杰夫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少女，她的发色和瞳色都是在街上一抓就会有一把的最普通的样式，五官也相当平庸，只凭外貌的话，这的确不是个容易被记住的女孩。 但他确实记住了……不仅如此，昨天他也是不自觉地就上前搭了话。他明明最近一直精神恍惚，哪怕别人主动叫他也未必会得到回应，可昨天他却主动搭了话！ 为什么呢？ 杰夫正想再说什么，却看见一个一身黑色的短发男人弯下腰来，向女孩恭敬地伸出手。 “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他的声音有点刻板。 杰夫注意到女孩又抬起头微微瞥了一眼自己，然后才颇为犹豫地将手搭在那个男人的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优雅的姿态、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礼节。 ——这是个公主。 杰夫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有人比杰夫更清楚什么是公主了，且不说他即将和一位刚刚被国王收为养女的公主结婚，在过去的好几年中，他一直和一位在城堡中长大的天生的公主保持着极为亲密的关系。杰夫知道一个公主外表和私下里的样子，知道她的所有小动作，知道她最不为人知的习惯。 这个外貌平庸的女孩，刚才却在最细微的环节上表现出了公主的气势。 杰夫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了过去，但他撞上的却是那个黑发男人充满攻击性的冰冷的视线。只要是男性，就会明白这种眼神所包含的意味——这是警告，警告他离那个女孩越远越好，别有任何非分之想。 所以……他以为自己会对那个长相普通的栗发女孩一见钟情？ 杰夫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果然爱情是令人盲目的东西，只要沾染上一点，就足以蒙住一个人的视线。别说那个女孩只是相貌平庸，哪怕她看起来是脏圈里的母猪，她的情人也会担忧她被抢走吧。 这种心情……他是明白的。 杰夫胸口猛地一痛。 “喂，你刚刚怎么回事？还有……可以放手了吗？”费罗米娜确信只要杰夫没有追过来，那他肯定已经看不见自己和奥斯维德了，这才生硬地开口。 在她看来，奥斯维德刚才弯下腰来递给她手的动作完全不是魔界领主的风格。但是在杰夫面前，费罗米娜不想表现出任何异状，所以才勉强配合。 然后就和奥斯维德手牵手走了一路。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手……拽不出来了otl。 费罗米娜又试着抽了抽，结果奥斯维德依然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她感觉自己的手就像是被嵌在了石头缝里。 “奥斯维德——”费罗米娜忍不住恼怒地低声吼道。 突然，奥斯维德的手松开了。由于惯性，一直在用力拽手的费罗米娜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 费罗米娜揉了揉自己红了一圈的手腕，一抬头，便瞧见奥斯维德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感知到费罗米娜的视线一般转过头来。 “对不起，我……”他凑过来，再次拉住她的手腕。 费罗米娜以为又要陷入刚才拔不出手的境地，于是下意识地往后缩——然后并没有，奥斯维德的手上浮现出微弱的白光，然后那一圈红痕消失了。 “这种连伤都不算，根本不需要治疗。”取回这个身体的手后，费罗米娜有点无奈地道，“雷克斯不是说你身体不好吗？像这样浪费魔力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他竟然真的回答道。 “……我有预感，回到城堡以后摩尔一定又会冷嘲热讽的……”费罗米娜叹了口气。 第四十一章 费罗米娜没想到她还会第三次在大街上偶遇杰夫，这一次的情形比上两次都要尴尬。她又不知不觉跑到武器店里挑选东西的时候，看中了一件在一堆垃圾中意外地算是精品的剑，结果正当她伸手触碰的时候，竟然和另外一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抬起的时候，费罗米娜就看清杰夫那双熟悉的蓝眼睛里映着错愕的陌生的自己。 看上去像是梅丽普的自己。 杰夫第三次碰到这个少女也很吃惊，而且还是连续三天……不过，他对这样的巧遇并不反感。 “没想到又见面了。”他对费罗米娜露出一个友善而礼貌的微笑。 费罗米娜触电一般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熟悉杰夫这样的笑容，在公开的场合，他对所有女性都是这样的表情，既友好又温柔，保持着一定距离又能让人觉得亲和。不过，如果是在私下里，他会表现得更像一个普通的男孩子，夹杂着羞涩的活泼。 现在……那个表情是留给爱丽丝了吗？ “我也很意外。”费罗米娜低下头，摸着自己的手道。 “我好像从来没有在王城里见过你，你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吗？” “你不可能见过王城里所有女孩子的，先生，更何况是像我这样的平民。”费罗米娜回答。她下意识地隐藏自己的脸，明明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杰夫不可能从这张梅丽普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可我总觉得如果见过，我不会忘记你的……”杰夫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这样的语句容易引起误会，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们能够连续三天碰到，这实在很巧不是吗？那个……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请别误会。” “我不会误会的。你是爱丽丝公主的未婚夫不是吗？现在整个王都都在为你们的婚礼庆贺。”费罗米娜生硬地回答道，她发现自己重复爱丽丝的名字依然很不自然，尤其是在后面加上“公主”的时候。 但杰夫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状，他的身体在费罗米娜说起“未婚夫”和“婚礼”的时候就僵住了。 “不……我……其实……”杰夫竟然忘记自己正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果不小心撞到了人。 跟撞到的人道完歉，杰夫才终于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会想要说出和爱丽丝的婚姻只是逢场作戏这种事？跟一个只见过三次的女孩子？只因为之前那个小小的动作令他觉得这是个公主……令他想起……费罗米娜？ 等他抬起头，那个偶然碰见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连同那个总是和她在一起的黑衣男子。 杰夫·雷顿自嘲地笑笑，竟然还想和对方说话，他这两天大概是疯了吧。 费罗米娜此时已经拽着奥斯维德逃出了武器店，一路小跑出好远，才停下来。梅丽普的身体果然还是缺乏锻炼，费罗米娜不得不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奥斯维德看了看他还被握着的那一只手，决定不去提醒费罗米娜。 “……你害怕见他？”他问道。 “或许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担心他认出我来。”费罗米娜回答，她还沉浸在“幸好我跑得快”的想法之中。 奥斯维德凝视着费罗米娜。 这具身体是他亲手塑造的，尽管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了完全不同的外貌，但要使灵魂能够契合，依然必须有很多地方保持相同的特性。比如身高、身体比例，等等。即使如此，奥斯维德也觉得除了自己之外，费罗米娜可能也会察觉到一点，可绝不可能再有别人感觉到这两具身体之间的联系了。毕竟连嗅觉灵敏的火龙都没有察觉出费罗米娜的异状，更别提各种感官都十分迟钝的人类。 而她觉得那个男人能认出她来。 她就那么信任他吗？觉得她和他之间的感情甚至超过和杰西卡吗？ 奥斯维德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痛苦地收缩，他连忙侧过身体，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空荡荡的胸口…… 月亮慢慢地升上了夜的最高空，杰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不夹一丝杂色的皎白的月光。 自从和爱丽丝订婚之后，他就在城堡里有了自己的房间，并且必须每晚都住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他过去曾经非常想要拥有的，因为这是离公主最近的地方。只要能够让他进宫殿，他愿意穿上过于繁复花哨的礼服，愿意说些动听的谎话，愿意周旋于令人不舒服的人群之中。等到看到那个红头发的少女偷偷和他目光交汇，偷偷对他露出可爱的微笑的时候，杰夫就会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哪怕他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现在，他住在这里，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命运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笑。 费罗米娜……公主…… 杰夫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先是出现了那头在他眼中最美好不过的红色卷发，但是当熟悉的背影转过身来时，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白天偶遇过的那个少女的脸。 不，是少女的面庞，和……费罗米娜的眼神。 杰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突然很想再见那个少女一面。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每每面对那个少女都会放松戒备了，她像费罗米娜！像费罗米娜！明明样貌、声音，甚至气质都不一样，但她就是像她！ 杰夫忽然没由来地兴奋了起来，从四十天前……不，是从爱丽丝跑来找他的那个雨夜开始，他就从未再有过这种由于喜悦而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现在就想见她！ 由于婚庆的关系，王都难得地取消了宵禁，集市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也许那个女孩也还在那里。杰夫飞快地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着装，比无比熟练地将剑配在腰间。正当他准备冲出去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门被敲了三下，接着，来人自己转动了门把手。 “杰夫？你在？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爱丽丝慢慢地走了进来，她双手放在胸前舒了口气，“今天大家都在找你，你知道，城堡里都在忙碌我们的……婚事。” 尽管挂上了公主的头衔，爱丽丝却还穿着以前的旧衣服，梳着过去简单的发型，看上去十分朴素。她好像在伯爵家里并不是个受宠爱的女儿，因此也拿不到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种前后如一不骄不躁的风格，倒是给不少人留下好印象，连许多百姓都觉得她是个平易近人的公主。 “出什么事了吗？”杰夫皱皱眉头，他并不觉得王宫里有什么他非做不可的事。他只需要在第七天的傍晚爬上高台，然后在神父的祝福下和爱丽丝交换永远相爱的谎言，任务就算完成了。 爱丽丝回答：“也不算什么大事。设计师好像想到了新的灵感，准备再最后修改一次你的礼服，因此希望可以再确认一次你的尺寸……不过没关系，他又找到那张写着尺寸的便条了。” 帝国的人民并不擅长艺术之类的事情，反倒是邻国以此见长。因此这一次他们结婚礼服也专程请来了邻国的皇家设计师来设计。那是个年纪十分大的老头子，好像脑子变得不太清楚了，总是丢三落四的，还经常迷路和忘记东西。 ……说实话，杰夫相当怀疑他是否真的还有胜任这份工作的能力，尤其是在他见过那套新礼服，而且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之后。 爱丽丝又说：“不过后天开始，你最好还是留在城堡里吧。因为我们两个必须要和陛下一起接待宾客……虽然你我都知道只是表面上的婚姻，但在外人面前还是表现得恩爱一点比较好。抱歉……这是个很令人为难的请求吧？”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揪着自己的发尾，她就和过去一样，保持着腼腆又温顺的表情，令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一样困难。”杰夫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非这么做的，我没有办法喜欢上除了费罗米娜之外的任何人，可你不一样。” 喜欢爱丽丝的人有很多，光是杰夫知道的就有不少。她以前为了和费罗米娜在一起，总是频繁地出入军营，费罗米娜训练的时候，就默默地在不起眼的地方准备水和毛巾。但即使尽量不打扰他们，爱丽丝的美貌依然引人注意。只要她想要结婚，骑士营里有不少男孩子会举着戒指等她。 事实上，和爱丽丝的婚约曝光后，杰夫明显感觉到在军营里有目光不友善起来……以前他是对爱丽丝不感兴趣的人中的一员，现在他们肯定觉得他过去都在伪装，是个城府很深的家伙。 “理由我解释过很多次了吧？”爱丽丝绽放出微笑，好像这个问题令她很开心，“费罗米娜不在的话，我永远也不可能开心地步入婚姻的。这样一来，还不如和你一辈子祭奠她来得好。毕竟……亲手将她推入那个火坑的，是我们啊。”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露出落寞的表情。 “抱歉，我怎么又提起来了。今晚可能话有点多了，你休息吧，晚安，杰夫。” 杰夫目送着爱丽丝冲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算是行礼，然后飞快地消失在门后。 第四十二章 费罗米娜并不知道庆典的第三天杰夫在集市中找了她一天。她一直蜷缩在旅馆里，和奥斯维德打了可能有几百把扑克。 对……扑克。 这是昨天一个商家为感谢他们购买了很多坚果而送得赠品。回到旅馆以后，奥斯维德抬抬手就把它们变成了小号的扑克牌仆人，虽然并不能真的做什么工作，可是看着扑克牌们在桌子上摇摇摆摆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然后，他们就聊了几句，再然后……费罗米娜知道了魔界的扑克牌玩法和人类所熟悉的不太一样。 于是奥斯维德手绘了一张地图，把扑克牌们放在上面，给它们小号的剑和盾，这样它们就可以担任不同的职能。扑克牌们会听任双方的命令行动，然后厮杀……咦，这听起来怎么更像是下棋…… 算了无所谓，总之费罗米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玩乐上整整浪费了一天的光阴，甚至差点和小孩子一样不想睡觉。不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桌子底下已经满是扑克牌互相厮杀后留下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了。 反正商店已经逛够了，在进宫见父亲之前稍微休息一下也没事……费罗米娜是不会承认她其实也稍微有点害怕再遇到杰夫的。 由于这段小插曲，费罗米娜在庆典的第四天早上睡了懒觉，等她醒来的时候，时间都快到中午了。 宫殿上午的开放时间会截止到十点为止，直到下午两点才会再次开放。毕竟人们必须要留给皇室成员吃饭和睡午觉的时间。 ……那么只能下午再去。 奇怪的是费罗米娜发现自己并没有生气、失落或者别的感情，她还挺平静的，在房间里进行了简单的梳洗，就去找奥斯维德。 奥斯维德早就醒了……不，其实到现在费罗米娜也没有搞清楚他到底睡不睡觉。 有点尴尬地往后拨了拨头发，费罗米娜别过脸，用嘀咕一般的小声音道：“下一次……绝对赢你。” 昨天一开始不熟悉规则，输了好多局，最终的比分是59:61…… 可恶，只差两局而已，好不甘心…… …… 另一方面，杰夫·路易斯·雷顿度过了一个无比枯燥的上午。微笑、风度、礼节，这对于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频频出错，他还被认识的人打趣为“太过开心而犯傻的新郎”。这些话令杰夫感觉更加苦涩，却无法提出反对意见。 “我知道现在真的很难，但请再坚持一会儿好吗？再坚持四天，所有痛苦就都会结束了……”爱丽丝过来安慰他，脸上只有担忧，没有责怪，这反而加剧了杰夫的愧疚，他尽量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不再妄图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什么身影。 …… “味道怎么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奥斯维德吃自己国家的东西，费罗米娜竟然有点紧张起来，“不过……原来你可以吃人类的食物啊。” 奥斯维德皱着眉头把食物咽了下去。 “食物本质上都是同样的东西，能量的来源而已，人类和魔族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呢？你觉得好吃吗？”她追问道。 奥斯维德的表情看上去简直像是把地雷放进嘴里，她实在对评价担忧。 魔族领主放下叉子，摇了摇头。 果然？ 费罗米娜有点失望垮下肩膀。 “……不知道。”奥斯维德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费罗米娜困惑地扬眉。 奥斯维德接下来的话有点过于老实：“……我可能有几百年没有吃东西了。” “……噢。” 这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事了，费罗米娜苦笑起来，这个男人的生活怎么好像比她还要单调枯燥……太久没有吃东西到不能判读美味与否的地步，到底是什么概念呢？ “你呢？”忽然，对方反问她，“你觉得这是好吃的东西吗？” “当然。”费罗米娜毫不犹豫地回答。 奥斯维德城堡里的食物也很精致，虽然她当时一直没有心情好好品尝，但是仔细一想……那个摩尔，明明是个吸血鬼，却还挺擅长烹饪的…… 不过，不管什么样的食物，都永远没有家乡的感觉。 这时，奥斯维德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在盘子的边缘剩下的酱汁中撵了一下，然后他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食物。 费罗米娜一愣，这个在餐桌上十分无礼的动作，由奥斯维德来做竟然有种优雅的感觉……尤其是他好像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睛。 “那么……我也觉得这是好吃的吧。”他道。 费罗米娜忽然感觉到她的心脏打了个很不自然地节拍，这让她的胸口有点不习惯的微微的痛楚。 ……她已经习惯奥斯维德无论何时都缺乏起伏的说话方式了，因此偶尔也能稍微从话里听出情绪来。不过…… 费罗米娜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 爱丽丝和杰夫没有死这件事击碎了她对奥斯维德一直以来的芥蒂，所以这几天也可以融洽地相处了，像普通朋友那样……也有点不一样。 …… 他们之间的契约，不会……已经解除了吧？ 费罗米娜用眼角瞥了眼奥斯维德，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她是第一次定契约，对契约完成或者失败会出现的情景并不清楚，但奥斯维德肯定不是，要是已经解除的话，他肯定不会不知道，反应估计也不会这么平静。 看来还没有。 费罗米娜安下心来，但同时又一层隐忧缓缓地浮现出来。 ……她真的，还希望奥斯维德死吗？ …… 教会打响了下午两点钟的钟声，这口大钟是特意请了最出色的工匠制作的，一旦响起，王都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它的声音。平时只是用来报时，不过费罗米娜知道，它还有危急时刻用来警报的作用。 只要这口钟平安地响起，就是王国平安的象征。 王宫的城堡外已经围满了兴奋的平民。费罗米娜站在人群中，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需要排队进入这座城堡的一天。 “雷斯诺陛下即位后，城堡就很少开放了。”一位老人叹了口气，怀念地说，“不过，以前的几位国王陛下每个星期日都会允许平民进入城堡参观，这也是大家诉说生活中不平以及向国王提要求的机会……” “雷斯诺陛下是非常有气魄的君主，他夺回了国家的很多领土！”旁边的一个怀抱孩子的女性很不服气地道，“再说，他可能只是比较注重*而已，并不是不仁慈！” 老人无奈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偶尔会想念那种时光罢了。唉……”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我本来很期待，费罗米娜公主继承王位以后，可以恢复过去的传统……还有重新修复城堡旁边的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馆……不是说，陛下本来希望她可以和隔壁那个浪漫的国家的王子结婚吗？” 老人拄着拐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眼角也有泪光。 费罗米娜发现自己被身边的奥斯维德扫了一眼，他大概也听到了老人的那番话。 ……父亲确实有过那个想法，她当时已暗地里和杰夫交往，所以一直反对。不过政治联姻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费罗米娜和路德维希的母亲就曾是个外国公主。 幸好那个国家的国王听说以费罗米娜的声望她很有可能继承王位之后，就打了退堂鼓。他也并不准备让他心爱的独子入赘来的。 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忽然停了，城堡的大门缓缓打开。 “请市民们有序进入城堡内，不要大声喧哗。”守门的侍卫一面吼着，一面维护秩序，免得明显激动起来的市民涌进来得太快。 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时会去上交自己的名帖，然后又帝国的执行官喊出访客的家族、官职。费罗米娜眼角的余光看见几个昂首挺胸的先生十分自信地将自己的名片交了出去，似乎期待会得到额外的尊重。 “你不去交名片吗？这位小姐。”费罗米娜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两下，她一回头，发现是个笑容十分和蔼的老妇人。 “……不，我只是个平民罢了。”她摇了摇头，不解老妇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噢……你身边带着的这个，原来不是管家吗？那么抱歉呀……”老妇人也一副方才恍然大悟的模样，摸着头拄着拐杖离开了。 费罗米娜转向奥斯维德：“……” 仔细一看真的很像管家…… 整齐利落的短发、挺括干净的燕尾服，还总是规矩地走在距离她五步之外的位置，就连面无表情都可以理解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优秀素质，毕竟不暴露主人家的秘密也是很重要的。 难怪这几天会有店家抓着她不放，却没有人理会奥斯维德…… “……你还是换身衣服吧。”费罗米娜由衷地说。 没等奥斯维德回答，人群的前方便传来激动地尖叫声：“是爱丽丝公主和杰夫先生！” 第四十三章 “啊，真的，是爱丽丝公主！” “他们看起来真是般配……” “可爱的一对呢……” 第一个人开始后，人群的前列就此起彼伏地传来惊叹的声音，费罗米娜好像也隐隐在前面看到了一对金发和红发并行的身影。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一把抓住了奥斯维德，带着他反方向走去。 “你还在害怕见他们？”奥斯维德瞥了她一眼。 “不，”费罗米娜镇定地回答，“我们是来见我父亲的，我只是刚刚想起来这条路更近罢了。” 这并没有完全说谎。对于自己出生的家，费罗米娜熟悉每一条道路通往的方向。她确实知道一条能够更快到达的路，还用不着和大多数进入城堡的人挤。只不过这需要穿过城堡中间的一段小花园。 花园和费罗米娜离开时已经不一样了。花匠每个月都会根据季节的差别更新花圃中的鲜花种类，确保城堡中的皇族和大臣们都能及时欣赏到最应景、最灿烂的花园景观。现在，费罗米娜的眼前是一片接一片错落有致的白百合和粉百合，高挑纤细的茎载着绽放着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费罗米娜有点异样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城堡的小花园里开满百合——她父亲好像并不喜欢百合，每年这个季节，即使花匠提议种百合，他会也否决，并用其他同季开放的花来替代。 这样一来的话，让花园里种上百合的只可能是别的人。爱丽丝？杰夫？还是为了他们的婚礼而特意准备了与众不同的百合？ 她确定杰夫对百合并没有太特殊的感情，而是对玫瑰情有独钟。至于爱丽丝…… “只要你喜欢的话，这就是我最爱的东西。” 费罗米娜的脑海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句话，这是爱丽丝以前经常笑着对她说的。爱丽丝好像对自己的喜好并不在意。 “……啊，抱歉！” 正当她想得投入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传来陌生的男声。她一回头，发现是一个没见过的男性差点撞上她，奥斯维德替她拦了下来，因此对方正好撞在这个魔族的手臂上。 “不好意思，我的眼镜刚才掉了……所以不小心迷路到这里。”陌生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在他道歉的时候，努力眯着眼睛，像是想要看清自己到底撞了谁似的，“那个……您没有被我撞上吧？” “没有。”并不指望奥斯维德能回答，费罗米娜道。 她并没有被撞到，奥斯维德这个魔族虽然在魔界的时候似乎暴露出了体能不太行的问题，但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受伤的……要知道这家伙被她和雷克斯捅过，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那就好……那个，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走到这里以后，不知不觉就没有见到任何人了……我也是恍惚看到有人影才过来找你们的……那个……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带我到有人的地方去？我和我的家人失散了……” 费罗米娜打量了他一下。来人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或许只比路德维希大上一点，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男孩子，留着半长不短的浅褐色头发，而且好像有些腼腆。他的衣着华丽而得体，并不是普通百姓会考虑的着装，但费罗米娜也不记得在王都的贵族子嗣中有这么个人，仔细看看，他的打扮也不是本国的风格，颜色太多，过于花哨了，何况口音也带着外地来的古怪…… 不会是邻国的使者、贵族少爷，甚至……王子吧。 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涉及外交就不能不重视了。最起码要将他交给上得了台面的人，比如……公主和她的新郎。 最终还是要回去。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这是命运的安排也说不定，告诫她不应该软弱，应当直面人生所发生的一切……她现在的外表还是梅丽普，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送他回去吧？”费罗米娜征求奥斯维德的意见。 其实这么久相处以来，她已经可以确定，奥斯维德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有什么反对态度的。果然，他的头轻轻一点，算是同意了。 “走吧。”她对迷路的男孩子说。 对方立刻喜形于色，用并不是太熟练的帝国话高兴地道：“太感谢了！果然这个国家的人民都很热情，昨天在集市上被硬塞了很多东西……对了，其实我是外国来的王子，所以对这里还不是很熟悉。” “……”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对陌生人说出自己是王子没有问题吗？况且他们周围还没有目击者……要是把王子敲晕卖掉的话，可以得到多少钱呢？ 费罗米娜顿时觉得这个王子有点缺心眼。 说起来邻国的国王只有一个独子，所以她差点订婚的，不会就是眼前这一个吧？ “你还是稍微警惕一点比较好。”费罗米娜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要是我们决定绑架你的话，说不定可以拿到一大笔赏金。” 这个王子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不说他们有奥斯维德，费罗米娜如果在原来的身体的话，她还是挺有自信放倒他的。 王子害羞地摸了摸头，回答：“我父亲也总是这样说……我好像看上去不太可靠，大概不太像个王子吧？不过我觉得对你们说这个没有关系的，我父亲说这里几百年来都是个很好的国家，我也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友善……其实，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差一点就会和这个国家的公主结婚了。” 真的是你啊！ 费罗米娜险些控制不住把对方一把□□旁边的百合花里的冲动。 另外，她好像感觉到奥斯维德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斜了一下。 “没有见过面，也可以心甘情愿的结婚吗？”费罗米娜无奈地道，这个男孩看上去是个事事依从父母的乖孩子，总觉得难以肩负一国之重任。 “只要费罗米娜公主没有别的喜欢的对象，我这边本来没有问题的。尽管父亲不同意，但其实按我个人的意愿的话，住到这个国家来也可以。”王子乖巧地回答道，他的脸颊又稍微红了一点，“虽然并没有见过贵国的费罗米娜公主，但我听说过她。我自幼身体不好，所以对那种有精神又潇洒的女孩子，一直很……仰慕。” 说着，王子又抓了抓头。 说得这么直白你还在害羞个什么鬼，你没必要连这种事情都说出来的，真的…… 费罗米娜觉得一百多头流着口水的蠢龙从她脑海中撒开腿狂奔而过……这种以旁观者的角度和险些婚约的对象谈论自己的感觉实在太诡异了，她实在很想要将这个说话直的令人吃惊的王子插|进泥土里。 尤其是奥斯维德的目光明显又在她身上斜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不过我想公主可能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个样子的，她……并不是那么好的人。”费罗米娜道，精神和潇洒……她可从来没有被用这两个词形容过。 听她这么说，王子反而有些生气起来了：“我没有见过她，或许你说得没错。不过，那位公主为了你们的王国在魔族手上失去生命了不是吗？作为国家的人民，理应授予她最大的荣誉，为什么你还要诋毁她？” “……” 费罗米娜居然有种无法反驳的感觉。 王子愣了愣，低下头，这才道：“抱歉，我父亲说过不可以对女孩子生气的，是我太过分了……” “不……是我的错。”费罗米娜连忙道。 王子摇了摇头。 “其实，我在路上也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我是知道一个国家有各种各样的人的，也不能因为个别人就敲定一个国家的好坏，但是……”王子说，“我很讨厌那种因为爱丽丝公主更漂亮更有女人味，就轻率地说出‘早该换一个公主’的言论的家伙。你明明没有那样说，我还将气撒在你身上，真的很抱歉。” 费罗米娜一愣。 她回到王国以后，听到的全部都是对她的怀念和赞美。作为一个还没有死的、输掉了最重要一战的人，她心里多少对评价感到受之有愧。不过……她也不意外王子会听到另外的评价，事实上……费罗米娜自己在还是普通骑士的时候，就听到过觉得她不够有女性的感觉、爱丽丝更有资格当公主的言论。 一开始的确会对这样的说法难过，可到今天，她已经不在意了。再说……那些人说得可能没错。 第四十四章 在王子真诚地道歉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好了起来。这也得益于王子本身的个性非常呆，要是换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一直尴尬下去。 等走回一开始的走廊时，那时拥挤的人潮已经大半散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平民还在陆续往里走。因此，在他们出现的时候，杰夫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双蓝色的眼睛顿时一亮。 “是你！”他高兴地迎上来。 费罗米娜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隐藏在奥斯维德的阴影底下，当然，这只不过是无用功。 爱丽丝似乎已经不在了，可能是去接待某位身份尊贵到需要公主陪同的客人，也可能是因为疲惫去休息，毕竟她的身体从以前就一直弱不禁风。 见杰夫越走越近，费罗米娜深吸了一口气，将王子往前一推，道：“这位是邻国的王子，他好像在小花园那边迷路了，所以我们将他带到这里来。” “理查德，我叫理查德，你好。”王子慌慌忙忙地伸出手。 “你好。”杰夫先是一愣，接着同样伸出手，和他轻轻一触。 杰夫当然也知道国王曾经想将女儿与邻国王子通婚的事，看着懵懂的理查德，眼神难免流露出一点复杂。 “我带你去见国王陛下。”杰夫道，既然接待了王子，那他就无法再顾忌费罗米娜了，这倒是令费罗米娜觉得松了口气。 “谢谢，那就麻烦你引路了。”王子连忙点点头，客气又礼貌地说。“对了！”他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我很感谢你的帮助，这位小姐。作为回报，我也会在你有帮助的时候尽量帮助你的，请千万不要客气。” 费罗米娜差不多想离开了，于是飞快地颔首表示对王子的感谢，这才带着奥斯维德往反方向走去。 ……礼节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理查德在杰夫的带领下前往国王雷斯诺所在之地，忽然，他猛地站住了脚，后悔地一拍脑袋。 “糟糕，我忘记问那个小姐叫什么名字了！” “我们回旅馆吧。”费罗米娜道。 “不去见你父亲了吗？”奥斯维德没有转头，只是略带一丝疑惑地询问。 “不用了，既然邻国王子已经到达……”她回答，“那父亲今天没有时间接见任何平民的。我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好。”奥斯维德表示没有异议。 “……再去买几副扑克牌吧，这次我一定赢你。” “嗯。” …… 又在扑克牌的战争上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和晚上，费罗米娜终于在比分上战胜了奥斯维德（虽然最后她很困的时候玩得那几场赢得很可疑），满足地睡去。 吸取前一天的教训，费罗米娜起了个大早，然后风风火火地带着奥斯维德在城堡门前等待。失去第一天的新鲜感，这一次守候在城堡门口想要第一时间进入城堡中的人群规模明显小了很多。 按部就班地进入城里，不知是不是昨天在太紧张的情况下也没有达到预期，所以今天费罗米娜反而觉得安稳下来，心情很平静。 按照原计划从小花园走，避开接待客人的爱丽丝和杰夫，走到王座大厅的前面，果然这里已经排起了准备让国王聆听自己请愿的长队。 费罗米娜只是慢慢地走到队伍末尾，安静地等待。 忽然，她感到奥斯维德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想离开一下。”他说。 “怎么了吗？”费罗米娜奇怪地问道，奥斯维德这几天不管怎么劝都站在离她五步的地方，不远不近，简直跟严重的强迫症一样，现在突然主动要离开，还真……有点不习惯。 奥斯维德回答：“只是忽然想逛逛。别担心，我会一直在附近。” 费罗米娜听他说“别担心”才忽然觉得有点脸烫，奥斯维德难道是觉得她非常依赖他的吗？这里本来是属于她的王国，是个安全又宁静的地方，按常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的，和身体满天飞的魔界王都可不一样。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限制奥斯维德的理由，于是道：“嗯，那你自己逛吧。” 奥斯维德便往远离的王座大厅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费罗米娜，又走了两步。等费罗米娜再回头的时候，奥斯维德削瘦的身影便已经不见了踪迹。 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从费罗米娜的视角，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大厅里镶着金边的红色地毯。 这里是倾听居民请愿的地方，值得同情的合理要求会被满足，被认为是贪得无厌的无礼者则会受到制裁。这一切都由国王一个人的意志进行判断，因此国家的人民无比需要一个英明睿智的国王。 一个人抱着一篮子鸡蛋满面春风走出来，又一个人哭着被搀扶出来。终于，仆人告诉费罗米娜轮到她了。 费罗米娜慢慢地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进大厅中。 这座曾被她称作家的城堡富丽堂皇，和奥斯维德在边陲森林的那个阴沉的居所很不一样，尤其是象征着王权的王座大厅，铺着金瓷砖的地板能够照出人的模样，气势恢宏的墙纸将房间的空间无限拉长，尊贵的红毯从门口一直扑到国王陛下的脚下。 费罗米娜踩着地毯，抬起头，和座位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四目相对。 同样的眼神。 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其实在心里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迎面而来的女孩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熟悉又心虚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过这号人，她是王都里的平民吗？ “参见陛下。”费罗米娜缓缓地弯下腰，向国王行礼。 她知道这个礼应该怎么做，但是并不熟练。再次以陌生人的身份站在父亲脚下，她发现自己的心脏还是克制不住地跳得很快，而且之前组织到的语言一下子全部忘光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哪几个问题想问。 “起来吧。”沉重的声音平静地道，“你的请求是什么？” “我……我有几个问题想请睿智的国王陛下解答。”费罗米娜心一横，挺直腰板，坚定地道。 “说吧，我会知无不言。” “您能在神的面前宣誓你所说得都是真话吗？”费罗米娜说。 这是有些无礼的请求，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旁边的护卫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变得不友善起来。 雷斯诺也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鹰一般的目光审视猎物似的落在她的脸上。 “当然，我当然可以向神宣誓。”许久，高位上的国王张开了自己尊贵的嘴唇，用庄严而沉重的声音开了口，“我，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绝不对我的子民说谎。” 费罗米娜的心脏依旧以比平时快好几个节拍的速度砰砰地跳着。 “请问您，陛下，费罗米娜公主真的死于魔族之手了吗？” “当然。” “这是确凿的吗？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吗？” “没有一点余地。”国王低垂着眼眸俯视站在王座之下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知道对于人民来说这是个难以接受的消息，但你们必须接受它。失去公主，我也很遗憾。” 费罗米娜咬了咬嘴唇。 “我、我可以见见王子殿下吗？”她道。 “什么？”国王眯起了眼睛，眼皮的狭缝中流露出的精光意味不明。 “听说路德维希殿下久病未愈……”费罗米娜吞吞吐吐地道，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这个问题并不能被草草结束，“我、我对王子殿下一直很好奇……” 雷斯诺的手指轻轻地在王座的椅背上敲击着，他凝视着少女微微促狭的双颊，若有所思。 询问公主是否真的死了、自己能否见到王子…… 偏偏是这两个最敏感的问题，不过……对于平民的少女来说，这样的问题也并不奇怪。所有人都不肯相信女战神死了，所有适龄少女都幻想着能得到王子的垂青，这再正常不过了。尽管眼前的少女带给他的感觉很熟悉，而且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熟悉，但是……某种程度上，这反而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也不一定。 于是，国王再次缓缓地开口道：“当然可以，虽然路德维希的病情还不是很稳定，但他依然会参加明晚的庆祝舞会。明天晚上，即使是平民女孩也会有机会和王子跳舞。如果你对他如此期待的话，就来参加舞会吧。王宫的大门，会对所有人敞开。” …… 从大厅里走出来，费罗米娜在花园门口找到了远远地等着她的奥斯维德。 “顺利吗？”奥斯维德问。 费罗米娜摇了摇头。 奥斯维德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道：“你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安。” “奥斯维德……”费罗米娜迟疑地问道，“路德他……肯定还在城堡里对吗？” 奥斯维德回答：“嗯……如果你弟弟出了什么问题，摩尔会立刻传消息给我……用魔法。” 使用魔法的话，奥斯维德几乎立刻就能得到讯息，这比人类现有的任何手段都要快得多。 费罗米娜得到答案，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第四十五章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费罗米娜问问题的时候，王座大厅的门大大地敞开着，许多人都听到了她所询问的问题。 于是，路德维希王子将会出席婚庆第六天的舞会的事像风一般迅速吹遍了王都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在王城附近的小镇和村庄引起轰动。顿时，王城的大门再次被试图挤入城中的民众弄得拥堵起来，集市里所有的礼服都被抢购一空，更不要说女性的饰品、化妆品等等了，原本由于免税而降下来的价格，因为严重的供不应求而哄抬了几倍。 不能责怪人民变得如此兴奋。 和总是带来战功的费罗米娜公主不一样，路德维希王子由于病症，从十岁开始就变得极少出现在公众面前，能够见到他的机会极少。但这并不妨碍王城里的女孩们依旧对白马王子抱有幻想。要知道国王陛下和王后年轻时长得都很好看，这意味着王子殿下的长相再差也不可能坏到哪里去；况且，在费罗米娜公主死后，路德维希殿下就成为王位唯一的直系继承人了，他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最高点的男人，也就是国王，站在他身边可是每个有追求的女孩子能想象得最高梦想。 而且，本来只是个梦的追求，在雷斯诺陛下宣布所有人都能出席舞会和王子跳舞之后，一下就仿佛有了一线生机。 的确，被王子一见钟情的可能性还是很小，但谁能保证童话的剧情就一定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全城的姑娘们都攒足了劲，变得异常地花枝招展。 只除了一个人。 那位王子殿下据说已故的亲姐姐，费罗米娜。 她正坐在床上，近乎迟钝地梳理着头脑里杂乱的信息。 奥斯维德很笃定地说路德维希还在城堡里没有离开。再说，哪怕他离开，也不可能在没有魔法帮助的情况下赶到这里来。 那么……父亲所说的即将出席的王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光是想想这个问题，费罗米娜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种从她父亲那里感受到的恐惧，竟然比当初进入奥斯维德的城堡、进入魔界的时候，还要更加浓烈恐怖得多。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思绪被打断，费罗米娜下意识地警觉地问道：“是谁？” 门口没有回应…… 看来是奥斯维德。 “没有关系，是你的话，进来吧。” 费罗米娜话音刚落，那个在小事上有时候异常笨手笨脚的魔族男性就进来了，他手里还拽着一条罩在透明的防尘罩中的裙子。 花样比这几天她所穿得任何一件都要繁复精致得多，一看就是用在正式场合的。 尽管这几天的着装不知不觉就一直在麻烦奥斯维德，但她看到这样一件礼服时，还是不禁愣了愣。 “……用不着这么隆重的，虽然是在王宫里的舞会，可是参加的大多数只是普通人，一般的着装应该就够用了。”费罗米娜道，她从王座大厅回来后就没再出过门，此时还不清楚准备使出全力引起王子注意的少女已经足以绕王城三圈，所以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穿这种一看就是过去抢风头的礼服。 当然，奥斯维德的心意她还是很感激就是了。 奥斯维德却摇了摇头。 他接着用魔法掏出了几个盒子，一个接一个地堆在床上，费罗米娜随手拿了一个打开看，发现是一串的宝石项链，那种典雅的光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她有点无奈地笑了：“不会还准备拿南瓜什么的变一辆马车出来吧？这里可不是童话故事啊。” 说来也奇怪，虽然教会已经到了谈魔法而色变的程度，对魔族有关的事情都无比忌讳，可是民间的逸闻、儿童诗歌中，却有不少和魔法相关。费罗米娜第一次从军队的战友中听到这种触及教会底线的故事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不过竟然也会被吸引。 “……南瓜？”奥斯维德皱了皱眉头，十分困惑的样子，明显没有听懂费罗米娜说的是什么，“……我可以试试看。” “不，不必了。”她连忙摆手拒绝，从这个男人的表情来看，他搞不好是认真的。 想了想，费罗米娜又补充道：“……下次应该让大臣们考虑编几本儿童读物，童话之类的。”不过得在解除和魔族之间的芥蒂之后。 虽然没有用南瓜，但奥斯维德确实把他们的那架马车拖出来继续使用。 费罗米娜对他的重视程度感到意外……然后，她很快明白为什么奥斯维德非要坚持这么做了。 婚庆第六天的夜晚终于降临，教会那口大钟敲响了六点钟的钟声。 即使是费罗米娜也从来没有在王城见过这种景象！密密麻麻的或新或旧的马车填满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满是香水和脂粉的气味，女孩子的笑声和议论淹没了这个王国的其他所有声音。 ——她们是疯了吗。 这是费罗米娜的第一个念头。 “我真是羡慕你，竟然租到了马车！这样等下进入王城的时候看起来就会稍微高贵一点了。”旁边一个步行的女孩，在费罗米娜探出头的时候和她搭话，“这两天的马车实在太走俏了，昨天晚上天黑之前就全部被租光了，牛车也是……连拉货车临时改装出来的那种马车也没有了！唉，早知道路德维希殿下这次会出席，我早一个月……不，早一年就要准备起来！” 她拽了拽身上那条缀满鲜花的夸张裙子，不满地道：“我和妈妈昨晚才得到消息，把花园里的鲜花全都摘下来了，希望看起来足够别出心裁。你说王子会注意到我吗？” 费罗米娜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唉，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只是撞个大运而已。”少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毕竟我这种花匠家的丫头，怎么也不可能比过那群贵族小姐的。她们这次也拿出了压箱底的礼服，毕竟杰夫少爷和公主结婚以后，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王子殿下更好的选择了……你看前面那个人！” 少女的手指往前一指，费罗米娜顺着她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辆黄金打造的亮闪闪的马车，前面坐着两个车夫，后面跟着四个随从，马车内的人从窗口露出半张赏心悦目的脸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五根手指上都戴了一只无比璀璨的钻石戒指。 费罗米娜：“……” 少女啧啧赞叹：“那就是王城首富的女儿吧？真是太厉害了……我听说她家的财产和国王陛下比也不会逊色呢，只可惜家里没有什么爵位，所以总被人看不起。要是这次可以嫁给王子殿下的话，就一举翻身啦。” 费罗米娜发现她对自己的民众和弟弟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她一直很清楚杰夫是城里女孩的梦中情人，却没想到路德维希也是。 人们前所未有的高涨热情同时引起了前所未有的交通堵塞，进宫的队伍蜗牛一般缓缓地挪动着。大概是因为行进过程实在太无聊了，时不时就会有人互相搭话，费罗米娜也遇到好几回。也有人尝试和奥斯维德说话，不过奥斯维德好像已经适应了当一座雕像的工作，一直以不说、不动、没表情来应对，这让想要和他说话的男女都很尴尬。 “你家的管家太孤僻了，这样的话可没法融入管家的社交里啊。”一个女孩为了缓解搭讪奥斯维德后的尴尬，转而和费罗米娜说话。 “……他不是我家管家。”是房东…… “别装了，他一看就是为了这次舞会里长脸临时租来的管家吧？帅是很帅，但个性不太好哦……价格怎么样？” “……” 费罗米娜忍不住瞥了眼站在车外的奥斯维德，他好像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终于，城堡的灯光来到了他们的马车面前，这座几百年来都属于王室的古堡周围弥漫着比平时更欢腾的气氛。守卫简单地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确定没有携带危险物进入，就放行了。 “随从的话，请往这边走。那边会有休息区可以等待。”正当费罗米娜准备带着奥斯维德继续走的时候，守卫忽然拦下他们，好心地提醒道。 “等等，他不……” 费罗米娜话音未落，奥斯维德已经点点头，向着对方所指示的方向走去。离开前，他看了眼费罗米娜，不知怎么的，她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读出了稍安勿躁的意思。 算了，如果是奥斯维德的话，应该自有主张吧…… 费罗米娜一个人随着人流进入舞厅，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这里早已聚集起许多人，大家都翘首以盼国王陛下携带王子出场，当然，还有作为主角的公主爱丽丝和杰夫。 不久，等到差不多所有人都入场后，国王终于出现了。 费罗米娜立刻挺直了腰板，下意识地伸长脖子。 雷斯诺拿着国王权杖，一步步稳稳地走在最前面。他身后一左一右地跟着一对男女，一边是杰夫，另一边……真的是爱丽丝。 费罗米娜微微失神，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落在了最后。 一个十四五岁、身材削瘦的红发少年。 第四十六章 他不是路德维希！ 费罗米娜的瞳孔猛地收缩。虽然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标志性红发，虽然符合公众对王子十四五岁的年龄印象，但是这个人，绝不是她的弟弟路德维希。 “呀——是王子殿下——” “终于见到了！路德维希殿下！看这里呀！” “和想象中不一样，但是很可爱啊。” 舞厅中女孩子的声音一下子炸了开来，为王子的出现而激动万分。没有人发现不对劲，没有发现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路德维希……也对，自从教会宣布路德维希患有情绪上的病症之后，父亲就严格限制了他的出行，更拒绝让他出现在公共场合，理由是“避免损害王室的形象”。 这对路德来说无疑是件残酷非常的事。但费罗米娜此刻意识到了这种限制自由的残酷性还有着比这一面更残酷的另一面——没有人认得路德维希，哪怕他是王子。 费罗米娜再次抬头，望向站着整个王国最尊贵的人的方向。 她的父亲用鹰一般的眼眸扫视了全场，然后清了清嗓子。人群迅速地安静下来，等待国王的发言。 “我很高兴，今晚我的人民依然能够聚集在此，参加我的女儿爱丽丝和这位优秀青年杰夫的婚礼庆典。尽管已经是第三晚的舞会了，我仍然期望你们能够玩得尽兴。” 国王陛下话音刚落，人群中已经响起了欢呼声。但他在此清清嗓子，示意话还没有说完，于是现场再次安静。 “同时，今晚我还想要为大家介绍我的儿子，路德维希。”他将那个红发的少年推到前面，“他因为生病的关系，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所以可能会比较生涩。如果等一下他犯了什么错误的话，还请大家不要太为难他。” 这明显只是国王用于拉近和群众距离的玩笑而已，人群配合地发出善意的笑声。 不过，费罗米娜知道，如果他肯对真正的路德维希这样说，哪怕是玩笑，她那个想法简单的弟弟也会觉得非常感动的。 红发的少年有些腼腆地上前一步，面向人民行了个礼，说道：“那个……大家好，我是路德维希。” 现场立即灌满了女孩子们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少年试图在尖叫声中继续说下去：“我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很少露面，真的很抱歉……” “没有关系啊，路德维希殿下——” “请快点下来跳舞吧！” “意思是现在身体好了吗？请多举办一点舞会吧——” 尽管现场吵闹非凡，但是费罗米娜的世界却寂静得出奇，她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除了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的那一句话—— “当然，我当然可以向神宣誓。我，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绝不对我的子民说谎。” 她的双手必须紧紧攥住才能抑制住颤抖，一股冷意已经寒遍了她的全身——并不是因为父亲对于她和路德维希的冷漠，也不是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就能被找来代替路德维希，而是她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秘密。 她的父亲，这个王国的君主，全国最虔诚的教会信徒，一举将教会的地位抬高到从未有过的高度的人…… 其实并不信神。 费罗米娜的目光再次投向站在高处的那几个人。 父亲保持着庄严而肃穆的表情，目光犹如烧灭的煤灰一般沉默而厚重；爱丽丝低头握着十字架，不知在想些什么；杰夫的脸色则有着明显的异样，神情灰败，但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费罗米娜使劲盯着爱丽丝。 杰夫其实未必见过路德维希，但是从六七岁就和她一起住在宫殿里的爱丽丝，绝对是认识路德维希的。但她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是一直低低地吟咏着什么。 没有听见那个假的路德维希又说了点什么，等费罗米娜回过神来的时候，国王已经宣布舞会开始，宫廷乐师奏响了音乐。 爱丽丝和杰夫开完第一支舞，其他人也纷纷步入舞池之中。 费罗米娜其实想从那个假的王子那里试探点什么出来，可他刚一走下台阶，就立即被大批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住了，那场面看起来简直像一朵巨大的绣球花。 在这种情况下，费罗米娜也很难有心情站起来跳舞，她甚至想要就此离开回去了，只是还怀抱着说不定能和那个冒充的路德维希说上话的心思，所以坐在原位上当壁花而已。 杰夫·雷顿也是在这时候看到的她。 在上一次由于外国王子而和她失之交臂以后，杰夫虽然还在寻找，但已经不怀抱着什么希望了，毕竟他不能勉强命运在偶遇一个人四次之后，还要再安排第五次的偶遇。 可是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得奇妙。 爱丽丝因为身体不适，在第一支舞后已经回到后面去休息了。她一直以来的隐病好像从未痊愈过，又由于在边陲森林里多少疲惫过度，所以变得更严重了，几乎不能长时间站立。目前杰夫只是一个人在大厅中闲逛，算是一个过去搭话的好时机…… 不知道为什么，杰夫下意识地觉得和那个女孩说话必须瞒着爱丽丝进行，明明他自以为并没有抱什么恶意或不正当的念头。 “那个，你好。”他走过去，靠近之后，反而无措了起来。 竟然表现得像个见到暗恋对象的小男孩……杰夫对自己身体的反应既困惑又无奈，他并不是个生性拘谨的人，正相反，其实他早就适应了社交场合。 怎么又是他。 这是费罗米娜抬起头看到杰夫时的第一念头。 ……好像越想躲着反而越容易见到面。 “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挣扎了半天，杰夫终于选了一个在这种场合还算合适的理由。 按照礼仪，主人的邀请是不能拒绝的。虽然城堡的主人是国王，但是杰夫快要和公主结婚了，某种意义上也算能在主人的范围之内。 于是费罗米娜短暂地在逃跑和无礼拒绝中抗争了一下，最终站了起来。 逃避永远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这一点她早就从战争中学到了。 杰夫礼貌地托住她的手，他们的身高刚刚好……梅丽普的身高和费罗米娜本身一样，所以这并不是什么意外。 在以前，她总是以为自己和杰夫每个方面都很登对。 身边的女孩一句话也不说，这令杰夫觉得既尴尬又无措，但他又无法不注意到他们的舞步默契而合拍，女孩的每一个踏点都正好会落在他所认为的位置。 这可真是奇怪。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终于，杰夫忍不住道。 费罗米娜心脏一顿。 “谁？” “……我喜欢……不，爱着的人。” 光是提到爱的字眼，光是回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杰夫已经无法不感觉到那种心脏被握紧般的痛楚。 费罗米娜也同样感到心脏的抽痛，但并不再是对杰夫，而是对那段回忆。 她低下头掩饰悲伤的眼神。 “爱丽丝公主吗？那可真是荣幸……” “不，并不是爱丽丝。”杰夫矢口否认，“我……其实并不想和她结婚，但是……但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僵硬的沉默。 杰夫又不禁在心里懊恼，他怎么不自觉地把这个也说出去了……跟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甚至不知道名字的陌生女孩忽然说这个，她大概会吓一跳吧。 “那么一开始，你为什么要决定这么做呢？” 杰夫得到的回应，是平静而甜美的声音。 “我……” 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最初到底是为什么会同意爱丽丝所说的安排了……爱丽丝真的非常善于说服别人，不止是他，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果断地拒绝过爱丽丝的请求呢？ 她是天生的外交官。 杰夫忽然明白为什么国王陛下会毫不犹豫地给予爱丽丝公主的地位了，这才是最适合她发挥才能的位置。雷斯诺陛下，只是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就和过去的几十年一样理性。 但费罗米娜…… 杰夫定了定神，下定决心地道：“能和我到外面走走吗？我有些话，实在不知该和谁说才行……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感觉自己已经要窒息了……明天傍晚就是婚礼，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拜托你……” 第四十七章 从温暖的舞会大厅走出来，外面低上几度凉爽空气反而显得有些冷了。费罗米娜并没有和杰夫并肩而行，而是略微落后在他两步之外的位置。这样的安排，既不会显得太突兀，也有利于防御突发状况。 虽然凭借多年来对杰夫·雷顿的了解，费罗米娜差不多可以肯定他百分百是个正人君子，但是……她现在并不能很确定自己是真的认识他。 费罗米娜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她有预感，杰夫准备对她说得话，将会解开她心中很大一部分的疑惑。 今晚是弦月，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看到过弦月了。 整整一个月没有看到过弦月，费罗米娜不禁感到它散发着比过去习以为常时更温柔美丽的光亮。 连带着夜晚的气氛，好像也温和起来。 离城堡中人声最鼎沸的地方有些远了，杰夫才慢慢地开口道：“……我知道，对你说这些私人的话有些唐突……但这些，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尽管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必须这么做，可我依然想要请求你能够保守秘密。过了这个夜晚，就让往事都……随风而去吧。” 杰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他好像还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费罗米娜则点了点头。 “小姐，你知道……四十五天以前，王国和魔族的那一场战争吗？” 费罗米娜再次点头，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没有不知道这一场战争……很惨烈，是吗？所有的士兵差不多没有人回来……我听说，你也参加了那一场战役……” “对，我知道你有所怀疑，也有所不耻……我就在距离公主最近的那个位置，我本应该是那个在她冲锋的时候负责守护她的骑士……”杰夫提起这件事，下意识地想要咬牙，可是由于要说话，又不得不张开嘴。 费罗米娜听见他的牙齿疯狂地战栗起来，连声音都带了颤抖。 “求你，一定要替我保守所有的秘密……”杰夫再一次哀求道，然后继续说，“那天，在出行前……其实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奥斯维德也什么都知道，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公主……只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奥斯维德也……什么都知道？”费罗米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但她很快替他做出了对这句话的解释——奥斯维德的确什么都知道，那天他就像是对他们的军队等待已久。 “对……我应该阻止她的……我应该阻止她的……可是我没有……”杰夫痛苦地抱住了头，他的身高在王国的男性中算是高大的，可此时却开始流眼泪，“我明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明明知道的……也许我只要阻止一下的话，现在事情就都不同了……” 杰夫的阐述非常混乱，费罗米娜越听越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事，只是直觉肯定和自己有关。她想要急切地追问，却又由于顾忌杰夫近乎崩溃的情绪而不得不安抚他：“冷静下来……冷静点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很后悔，是我的自私导致了全军覆没……或许我们确实没法战胜奥斯维德，但至少还有机会平安地撤退……这样的话，大家就都还活着。”杰夫道，“那只是一念之差……我相信了费罗米娜是叛徒……相信她早已将军队的所有秘密告诉了奥斯维德……我明明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因为我自己自私的念头、因为我心底里的阴暗面，我……” “陛下想要和邻国王子通婚的事，你也知道的吧？虽然你是公爵的儿子，但是离当上公爵还有好一段时间。况且、况且……在陛下看来，以费罗米娜的价值，也不适合和你结婚。”爱丽丝当时是这样对他说的，“我想费罗米娜肯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孤注一掷联合奥斯维德那种魔头的……她不会想要政治婚姻，她爱着你啊！但是……这一次她真的太疯狂了，真的做错了……她肯定是觉得，既然活着不能再一起的话，死了就、就……” 爱丽丝所有的话里，是最后一句说动了杰夫。 他没有告诉爱丽丝，这其实是他心里最隐秘的期望……和费罗米娜在一起的前路实在太渺茫了，但是死在一起的话…… 他为费罗米娜或许和他有着同样的念头而兴奋，要知道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对费罗米娜的感情远比她对他的要深厚得多……他近乎是卑微地、虔诚地爱着公主。 杰夫不敢有一丝对公主的亵渎，可实际上，越是害怕，那种亵渎的念头就越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其实他一开始的打算并不是完全按照爱丽丝所说得那样做，而是在军队覆灭后就立刻殉情……然而最后，他居然还是在死亡面前退缩了，从此披上“为了国家”的可笑的借口，苟活在王国最繁华的地方。 费罗米娜也只是在他眼前被带走，并没有死。 杰夫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握着胸口。 费罗米娜手忙脚乱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杰夫这种样子，既脆弱又崩溃，和那个在任何场合都泰然自若的骑士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同时，她的心里也敲着鼓—— “费罗米娜是叛徒”，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懊悔，我真的很懊悔……”杰夫不停地道，他甚至摸出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来忏悔。 尽管和其他人一样是教会的信徒，但是杰夫并没有那么虔诚，偶尔也会违反条令。费罗米娜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祷告的动作更令她觉得吃惊。 费罗米娜只好勉强拍拍他的肩膀，连安慰的话语都无从说起。 突然，杰夫猛地抓住费罗米娜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用夹杂着充满绝望的希望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她，拔高音量道：“公主……公主还会原谅我吗？告诉我，你觉得公主她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的话，还会原谅我吗？” 这样的杰夫看起来不再是陌生，而是恐怖了。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想把对方踢开，可胳膊上的力道大得出奇，她现在能用得又是几乎从不锻炼的梅丽普的身体，根本无能为力。 这时，那股力道忽然松了，杰夫的身体被迫与她抽离，下一秒，费罗米娜感觉到自己被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 “……奥斯维德。”费罗米娜浅笑了一下，不自觉地低语出来人的名字。 奥斯维德一愣，冲她微微点了下头，接着又看向杰夫。 “……离她远点。”魔族简明扼要地道。 杰夫被对方毫无征兆出现的敏捷和突然吓了一跳，而此时……他本能地感觉到对面的男人正在散发着警示和攻击的气息，这很危险。 “抱、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并没有恶意的，请相信我。”杰夫被奥斯维德的气势震得忘记了他还在流泪，仿佛也被换回一些神智，恢复了平时自然有礼的样子。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杰夫。 费罗米娜同样松了口气。虽然她来到王城后遇到的吃惊的事已经很多了，可她仍然不希望杰夫完全发疯这件事也出现在列表上。 杰夫看向被奥斯维德以保护的姿态揽在怀中的费罗米娜，愧疚地继续道：“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失控，真的很抱歉，希望没有给你留下糟糕的回忆……请你把刚才的事情都忘了吧，如果忘不了……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谢谢……那么，我想我继续在这里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杰夫转身要走，费罗米娜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出言道：“如果只是不信任公主本人、误以为她是叛徒这件事的话，我想公主会原谅你的。但是，如果还有那些为此而死的忠诚的士兵……” 杰夫回过头，惨淡地笑了笑，道：“我知道……那个人最爱的永远是这个国家和人民，其次是爱丽丝和路德维希，然后还有陛下和王后、她的剑、盾、指导夫人霍尔，我比不过他们的，我知道……我的话……不知道要排到多少位了。” 第二位，曾经，仅次于爱丽丝。 “……我想……公主她……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费罗米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 会自私地想要优先保护家人，会自私地沉溺于喜欢的东西，也会自私地在年轻的年华里将爱情当做是最重要的东西，当做是生命的必需品。 人民什么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说白了也只是陌生的家伙而已。 仔细想想，不管是第一公主还是女战神什么的，她都被吹捧得太高了，远远地超过她所能承担的最高点。 她明明并不是十分高尚的人，也没有其他人想得那样理性和坚定。 “谢谢你。”杰夫友善地笑了笑。 费罗米娜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回以友善地一笑。 杰夫想了想，又道：“那么，下一次，还有机会的话……” 费罗米娜并没有来得及听完杰夫想要说的话，她忽然被拎着手腕转了个圈，出现在眼前的奥斯维德猛地放大。 嘴唇上印上一片冰凉。 莫名其妙地又被吻了，第二次。 第四十八章 奥斯维德闭上了眼睛，费罗米娜能看见他修长而浓密的黑色睫毛、深邃的眼窝，还有鼻梁打下的阴影。 他捧着她的脸，手指没有温度，冷得出奇。 但她已经对这种温度十分熟悉，甚至开始觉得安全。因此费罗米娜发现她对这个吻也并没有多少反感，只是不自在而已——杰夫还站在离得不远的地方，他肯定被这个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 费罗米娜猜得一点都没错。 杰夫愣了愣，他很难说清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失落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十分确定自己依然深爱着费罗米娜，而且也绝不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只见过没几次的外貌普通的少女。 但心底里就是无缘无故地泛出若有若无的失落来。 不过……倒也不是很意外。 眼前这个男人对他散发攻击性的气场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好像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假想敌。同样是男人，杰夫了解男人的心态，除了对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怀有爱意和占有欲，并将她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外，不会再有别的理由能驱使这位黑色短发的男性无差别地释放攻击气息。 杰夫像他的母亲一样热爱文艺，他看过很多包括《百合花少女》在内的被禁止阅读的书籍，因此对于细腻感情也十分敏感。 从装束、仪态来看，这个男人无疑是个管家，而女孩则是主人。杰夫之前就注意到过，这个女孩子的一些细微的动作表面她曾经接受过良好……乃至高贵的教育，而在集市上时，她的打扮却十分平凡无奇。 ——他们是私奔的小姐与管家……甚至是，外国的公主与城堡的管家。 杰夫在心里有了个结论。 同样是女高男低身份差距悬殊的爱侣，杰夫不禁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情……他明白那种对方随时会离开般的不安全感，真的。他是公爵之子尚且难以从那种可怕的消极中逃脱，更何况眼前这个比他身份更低微的管家。 最终，杰夫只是理解地笑了笑，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既然他自己的恋情已经注定失败，那就祈祷别人可以成功吧。 费罗米娜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杰夫的结尾已经偏离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当然也不清楚杰夫离开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磊落和释然。 她正在忙于和内心的自己抗争： 又被奥斯维德毫无征兆地吻了，还是在杰夫眼前，这种时候是不是挣扎一下比较好……但是凭这具身体的孱弱估计挣扎了也没用反而会消耗无谓的体力让大家都挺累的，但是完全不挣扎的话总有种缺乏气节的感觉……说起来之前在魔界的时候，奥斯维德好像不太擅长干体力活，说不定其实还是可以挣扎一下试试看？啊，可是万一挣不开的话等下亲吻结束了会很尴尬……不对，挣开了好像更尴尬……不对不对，不管挣不挣扎都会很尴尬……诶，等等，我好像不是内心活动这么丰富的人？ 费罗米娜心情变得更复杂了。 其实这一次的吻比起第一次给人的感觉可要绅士很多了，仅仅是嘴唇的相触而已，而且费罗米娜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她并不反感这些。 杰夫的影子也消失在两人眼角的余光里之后，奥斯维德略带依恋地允吸了她的嘴角，然后松开了她。 正如费罗米娜所料想得最尴尬的场景那样，他们默默无语地在寂静的夜晚空气中彼此对视着。 奥斯维德其实正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惑……刚才在某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不自觉地做出了行动。 不得不承认……他十分讨厌她的眼睛注视着别人，尤其是那个叫做杰夫的男人。奥斯维德对自己所塑造的身体非常自信，就算是和费罗米娜相依为命的龙也不可能在换过一具*之后认出自己的主人。可这个杰夫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同的地方，总是不停地出现在她身边，好像重新被她吸引……这本身就是某种不凡，意味着他们之间有着……或曾有过足以超过魔法和肉身的关系或感情。 痛苦……奥斯维德发现自己正在为他们之间这种难以斩断的默契而无比地痛苦着。 当杰夫表现出希望继续和她联络的意思之后，他感觉到了自己那颗生了锈积了灰的死气沉沉的心脏忽然猛烈得抽动了起来……然后，然后就做了不受控制的事。 “……对不起。” 良久之后，费罗米娜等到的是对方用缺乏感情的语调说出来的道歉。 她没有移开视线，依然注视着奥斯维德，但奥斯维德却将视线转到了其他的地方，回避她的目光。 费罗米娜歪了歪头。 ……现在该说什么，难道她还能回个“没关系”吗？不管怎么样也太诡异了吧…… “算了。”费罗米娜道，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异样，好像温度高了一点，“回去吧？明天傍晚就是婚礼，参观完……我们就会城堡去吧。我已经让梅丽普和路德维希等得太久了。城里的人好像生活得都还很好，如此只是公布我的死讯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以后不能继续当公主的话，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就好了……那个称呼太沉重，丢掉说不定也不错。 至于爱丽丝和杰夫…… 费罗米娜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不必再背负失去挚友的责任和罪恶感了。尽管她为他们目前所做的一切感到奇怪，甚至非常不舒服，但这些并不是立刻就需要解决的事情，她可以等和奥斯维德契约……结束之后，再回到王城来好好调查。 想到契约，费罗米娜忽然觉得心有点乱。 她再也不确定契约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的了……会是她的胜利，还是…… 她已经不再觉得奥斯维德非死不可，她甚至希望这个活得很单调的魔族能够有更开心一点的生活……费罗米娜并不清楚奥斯维德不肯说的过去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但直觉这个魔族男性的生活并不会比自己愉快，他肯定有什么心结。 …… 因为气氛尴尬，回旅店的一路他们彼此都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人群都还聚集在王宫中享受难得的庆典欢闹的气氛，特别是热衷于打探那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发王子“路德维希”，因此街道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宽阔。 路程也格外漫长。 终于，他们回到旅店。 连旅店老板一家几口都在王宫里，又没有此时到来的客人，店中简直安静得出奇。 “那么，我去休息了，晚安。”费罗米娜不自在地道别道。 “晚安。”奥斯维德对她点点头。 …… 此时，杰夫才刚刚回到舞会大厅之中，立刻就被几个眼熟的贵族逮到了。他们不停地恭喜他明天的婚礼，还有恭维他的人品和形象。 尽管将内心一直无法吐露的事情倾诉给陌生女孩之后，杰夫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定，但是听到这些人的贺喜，他还是很难高兴得起来。 杰夫本来就应该是这场宴会的中心人物，虽然被很少露面的“路德维希王子”抢去一些风头，可他的再次出场很快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不久，杰夫就被团团围住。 “对不起，请大家稍微让一下好吗……我有些喘不过气。”忽然，人群中一个虚弱而轻柔的女声飘了出来。 “爱丽丝公主？！”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您不是身体不适去休息了吗？” 爱丽丝公主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在从战场逃亡的过程中落下病根，这些大家都知道，又听她说自己喘不过气，于是连忙纷纷退散开，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 爱丽丝浅浅地一笑，道：“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杰夫，果然还是不太好……稍微睡了一会儿，我已经舒服多了。不过，现在能把我的舞伴还给我吗？” 人们友善地报以戏谑一笑，将杰夫让出来。 “你真是个走运的家伙！”以前常在军营里的年轻人既羡慕又嫉妒地敲了一下杰夫的背，他曾是爱丽丝的倾慕者之一，“想不到最后能和爱丽丝结婚的，竟然是你！” 杰夫苦笑，不过对于爱丽丝特意来救他还是有几分感激。 他走出人群，让爱丽丝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然后两人再次步入舞池。 “你刚才去哪儿了？”悠扬的音乐声中，爱丽丝温柔地问道。 “这里有点闷，所以出去透透气而已。”杰夫下意识地说了谎。 “是吗。” 爱丽丝抿了抿嘴，并没有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婚礼的最后一天，费罗米娜在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中醒来，她揉了揉眼睛，短暂地适应光线后坐了起来。 和往常一样简单地梳洗完毕，打开门……费罗米娜不禁看着放在门口的东西愣了愣。 一捧闪烁着银光的玫瑰。 只有魔界的玫瑰才会有这种光泽。费罗米娜曾经在去魔界的路上路过的花田中见过一次，当时觉得非常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在这种情况下，不用想也知道这捧玫瑰会是谁放在这里的。 费罗米娜抿了抿嘴，将它拿起来，才发现里面还夹着卡片，将卡片翻过来，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对不起”。 …… 费罗米娜不自觉地浅浅地笑起来，总觉得奥斯维德作为一个魔王笨拙地做这些事，简直和十几二十岁的人类男孩没有什么区别。 心跳的频率好像有些不正常，有种酸痛的感觉。 不过上午费罗米娜并没有见到奥斯维德，旅店老板说和她一起来的那位客人昨晚大半夜出去，早上风尘仆仆地回来，看上去很疲惫，所以马上就回房间里休息了。 也就是说，费罗米娜早上开门的时候，他才刚刚把花放到她门口。 果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返魔界，对于奥斯维德来说也是一种相当困难的消耗……他平时几乎从不需要睡眠，今天竟然也需要休息了。 想起雷克斯之前说的，奥斯维德的身体正处在较往常虚弱的状态，费罗米娜决定不去打扰他，让他自己修复一下。反正他们之间发生的尴尬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么一次，晚一点再讨论也不要紧，回边陲森林的路上就会有足够的时间。 奥斯维德这一次大概确实伤筋动骨，他一整天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太阳已经慢慢落往西边，散发出慵懒的橙红色，公主的婚礼即将开始，费罗米娜隐隐能听到街道上沸腾的声音。 窗外，结伴的人群正在纷纷往城堡的方向涌去。 费罗米娜对奥斯维德的状况稍微有点担心，在城堡的时候他也经常一个人躲在某个房间里几天不出来，但是从来没有明显得露出疲态过。犹豫地考虑了几分钟，费罗米娜还是放弃敲门的打算……万一奥斯维德正在使用什么危险的魔法来修复自己的话，她打断他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费罗米娜知道自己其实对魔界、魔族和魔法了解得都很少，奥斯维德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和他一起长大的雷克斯都老成那个样子了——应该有分寸的吧？ 费罗米娜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观看杰夫和爱丽丝的婚礼。 尽管这么决定了，费罗米娜还是等到最后一刻，但奥斯维德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直到实在来不及了，她才匆匆忙忙地出发。 由于来得晚，费罗米娜只能挤在人群的外围，不过这并不妨碍视野，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即使得到国王的消息，这个台子建得非常高。 终于，在夕阳的橙色渐渐变为红色时，教会的钟声沉甸甸地响起，带着比往日更加浓厚的肃穆和庄严。 身穿黑色礼服的杰夫和身穿白色婚纱的爱丽丝一起出现在高台上。他们本就是外表出众的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就更显得闪闪发亮。爱丽丝的那件婚纱看上去有点旧了，也并不十分华美，和杰夫精致的服侍相比略逊一筹，但那或许是她母亲出嫁时的装扮。 爱丽丝以前就说过她想要穿母亲的婚纱结婚，但头上还有两个姐姐，恐怕轮不到她。现在……愿望实现了。 费罗米娜微微失神。爱丽丝美得简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她脸上挂着幸福而温柔的微笑，如同天使一般。 相比较而言的话，旁边的杰夫笑容就十分勉强了。 那天晚上杰夫崩溃得太快，费罗米娜忘记问他“为什么要和爱丽丝结婚”、“是谁跟你说费罗米娜是叛徒”这两个问题了。不过，看着高台上的景象，前一个问题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她和杰夫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太多，分别的结局也是注定的，只是早晚而已。在现在画上一个结点，倒是刚刚好。 “爱丽丝·玛丽莲·怀特女士，你愿意和你身边的这名男性成婚，并在神的面前发誓一生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 “那么，杰夫·路易斯·雷顿先生，你愿意和你身边这位小姐成婚，在神的面前宣誓一生不离不弃吗？” “……” “雷顿先生？” “……” “雷顿先生，雷顿先生？” “什么？” “我是问你愿意和你身边这位小姐成婚吗？” “……我……愿意。” “很好，现在，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妇，你们的婚姻将受到教会的庇佑和神的祝福。” 杰夫中途明显是在结婚过程中发呆了的表现引起人群里的阵阵哄笑，不过没有人责怪他。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因为他太紧张，正好能证明他对爱丽丝的爱。 费罗米娜也跟着人群在笑，而且有点无奈。她听见了自己的胸口有什么坠落的声音，也惊讶于自己完全不为杰夫和爱丽丝的婚姻缔结而心痛。她的心脏大概早已不再为杰夫而跳动了。如果她和台上那对高贵的新婚夫妇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那今天应该会是她高兴的一天：最喜欢的女性和最喜欢的男性结婚了，并且将要获得永远的幸福。 ……可惜，她再也不能像过去一般笃定这两个人都是她想象中那样完美的人。 她发现了杰夫灵魂深处的自卑和软弱，也不再明白爱丽丝到底在想些什么。 费罗米娜一点一点地试图从人群的边缘离开，她准备回旅店找奥斯维德，然后和他一起回边陲森林。 此刻的费罗米娜已经能够察觉到她在谈起奥斯维德这个名字时会隐隐浮现出温柔的感情，压着她心口的重物已经不见了，她不再需要仇恨奥斯维德。那么……要是契约目前还不曾解除的话，距离解除恐怕也不会太远。 比起扭扭捏捏地互相试探，费罗米娜一向更擅长直来直往，哪怕有时候会不得不面对某些尴尬。她下定决心，要和奥斯维德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反正有这么一个契约在身，她简直和感情一苏醒就自动表白没有区别。 还不如破罐破摔了。 来参加婚礼的人很多，尤其是现在其实还没有结束。公主还要抛出她手中的捧花，能接到的话，对平民来讲肯定是件足以炫耀很久的开心的事。眼看着爱丽丝就要抛了，人们都疯了一样地往前涌，恨不得直接涌到她脚下将捧花抢过来。 费罗米娜使用梅丽普纤细的身体穿梭在人群十分吃力，她还要注意不能让这个身体上留长了的指甲刮伤别人。好不容易她终于挤了出来。 “公主，公主看这边！” “往这里扔，爱丽丝公主！” “给我吧，给我吧！我好想结婚！” 人群大吼大叫着，相当喧闹。人声淹没了世界上的一切其他声音。 因此，费罗米娜并没有听见一步步靠近她的不怀好意的脚步声。 …… …… …… 等醒过来的时候，费罗米娜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眼睛应该是被蒙上了。不知道是在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费罗米娜一动都不敢动，害怕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晕倒之前的记忆也慢慢复苏。 ……没想到在那么喧闹的地方，竟然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绑架。 当时有人从她背后靠近，用沾着药水的布蒙住了她的口鼻。然而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爱丽丝身上，来人的动作又极快，没有人注意到最外围的她。 费罗米娜几乎是立刻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可无法避免地还是吸进了几口。来的人好像是力气很大的男性，费罗米娜的身体本来就缺乏力量，又由于吸进药水而意识模糊，最后还是被弄晕带走了。 ……真是丢脸。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不过既然清醒过来了，她倒也不是很担心——她目前手脚都被绑起来了，可这并不算什么事。在军营的时候，为了避免成为俘虏的情况，她能解开的结起码有十几种。 只要周围没有人，想办法逃走应该不会太难。但她最大的弱点是体力，开始逃的话，必须速战速决。 费罗米娜尽量呼吸地很轻，将自己的耳朵功能发挥到最大。 这时，门吱咯一声开了，交叠着的脚步声进入到屋内。 有两个人，一个高大健壮的男性和一个体态轻盈的女性。 费罗米娜判断道。 她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人贩子，毕竟以梅丽普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人和她结仇。可是等到说话人的声音响起，她就愣住了。 两个声音，她都熟悉。 第五十章 “……为什么要把她这样绑起来？你对待女孩子实在太粗鲁了。”女声轻柔地道。 “可、可是不是您说……”男声的回答则显得十分笨拙。 “去把她的眼罩解开。”女孩子道，“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基本的礼貌。再搬一把椅子给她坐。” “呃……” “请这么做好吗？谢谢你，托尼。” “好吧，当然，你知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于是费罗米娜眼前蒙着的东西就被取下来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装睡。 “你醒着的吧？”女孩道，“别装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费罗米娜一愣，只好睁开眼睛。她适应了一下光线，不经意般地环视了自己所处的地方，不禁又有些惊讶——这里居然是她还是公主时的房间。 然后，她将视线转向说话的人。 爱丽丝端庄地坐在沙发上，她已经脱下了婚纱，穿上了并没有特别装饰的寻常服侍，柔顺的红发披在肩头，看上去就像个美丽清新的邻家少女。 爱丽丝微笑着道：“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喜欢它的颜色，它和你的头发很配。” “……谢谢。”费罗米娜喉头有些发涩。 爱丽丝说着毫无攻击性的话，费罗米娜却觉得胸口阵阵发冷。 “我不是让你请她坐的吗？”爱丽丝转向男人，嗔怪地催促道。 “呃……噢……”男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去搬椅子。将椅子搬到爱丽丝对面后，他又一把扛起费罗米娜，将她安放在椅子上。 当然，绳子并没有解开。 “谢谢你，真是劳烦了。”爱丽丝礼貌地道谢。 男人的脸立刻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公主……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和谁结婚，我、我都……” 费罗米娜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 她也认识这个人，他的名字叫托尼，以前是骑士团中的一员，擅长重剑。两个月前因为严重的脚伤而留在王都修养，没有参加讨伐奥斯维德的战役，侥幸逃过一劫。目前看来，他的伤好像已经恢复了。 另外，在爱慕爱丽丝的人中，托尼算是一个狂热分子。 此刻，托尼也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对爱丽丝的倾慕，注视爱丽丝的视线中，溢满向往、渴慕和疯狂。费罗米娜有点恶心这种目光，如果有人这么盯着她看的话，她说不定会戳瞎对方。但是爱丽丝并不害怕，她依然对托尼友善而温柔地微笑，并且道：“我很感谢你，真的。但我不能接受这份感情，我已经结婚了，很抱歉。” “没有……没有关系……真的……”托尼的眼神黯淡了些，可是狂热并没有减少，“我、我不如杰夫，我知道的……但、但是，要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的话，我一定第一时间揍死他，哪怕搭上我的半条命——” 爱丽丝轻笑起来，道：“那真是谢谢你，我很感激。不过，我现在想和这个女孩说些话，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我保证，不会太久的。” “您、您要小心……”托尼担忧地道。 费罗米娜能够感觉到，托尼并不知道爱丽丝是出于什么目的绑架她的，但他只是这么做了。 ——以前在军队都不见他这么服从命令。 费罗米娜忍不住咬牙。 托尼退出去后，爱丽丝看向了费罗米娜，费罗米娜也直视着对方。 她清晰地看见了爱丽丝的眼睛，和以前一模一样，是澄澈而洁净的蓝色，单纯而美丽。但费罗米娜再也不能肯定这双眼睛是否如实地反应了人的内心。 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为什么爱丽丝会绑她，她发现什么了吗？ “别害怕。”爱丽丝温柔地道，“我知道这样捆着你不太礼貌，但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费罗米娜并没有回答。 爱丽丝也没有在意，她依然浅浅地笑着，问：“准备婚礼的这几天，杰夫的状况一直不太好，他好像不停地在寻找机会和谁碰面。我调查下去，发现这几天和他见面最多的人是你。所以，我只好将你请过来了。” “……只不过是偶然而已。”费罗米娜皱起眉头道。她可是一直在避免碰上杰夫……结果遇到的次数还是多得不可思议。 不过……爱丽丝对杰夫的占有欲，竟然这么强吗？ 费罗米娜复杂地注视着昔日的玩伴，她从来不知道爱丽丝喜欢杰夫，也从来不知道她会想要和杰夫结婚。爱丽丝从未露出过哪怕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愿过，可目前的情况看来，如果她不是非常喜欢杰夫的话，没有理由来解释她的举动。 “我相信你和那个男人碰面都是偶然，我知道，从你的眼神中我看不到对杰夫的爱意。”爱丽丝平静地道，她仍然保持着亲切的微笑，用不高不低最恰当的嗓音，“不过……杰夫对你产生了兴趣，这是很显然的，哪怕他自己好像都没有意识到。他是那种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少爷，一点都不会隐藏情绪。” 爱丽丝顿了顿。 “果然，像那种男人，背叛过一次的话，就会有第二次。说什么愿意和我用一生有名无实的婚姻来缅怀费罗米娜，完全是谎话。到最后，真正爱着费罗米娜的，还是只有我啊……” 爱丽丝的语气越温柔，脸上的笑容就越亲切而真实，可她说的话……却令费罗米娜顿时毛骨悚然！ 一生有名无实的婚姻……这是个什么鬼？！ 真正爱着费罗米娜……这又是个什么鬼！！！ 费罗米娜的眼睛吃惊地瞪大，然后她看着爱丽丝缓慢地将手伸向领口——拆开蝴蝶结，由上而下解开扣子，手指伸入胸衣之中—— 别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暧昧的动作，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费罗米娜却比任何都清楚这是个多么具有攻击性的举动——或者说，这可能是爱丽丝浑身上下唯一具有攻击性的地方！ 爱丽丝的手指缓缓拔|出，她的指尖已经夹着匕首的柄，手指晃了晃，雪亮的尖刃立即弹了出来！ 费罗米娜瞳孔一缩。这是她在出征前，因为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爱丽丝在混乱的战争中吃亏而送给她防身的礼物。没有人比费罗米娜更清楚它的攻击性，虽然小——可以夹在胸衣里——但是极其锋利，而且还淬了毒，只要毒稍微进入血液，人体就会立刻被麻痹！ 之所以没有用致死的毒，是为了避免匕首划伤爱丽丝的情况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不过，当时爱丽丝二话不说就将匕首塞进胸衣里的举动，还是让费罗米娜吃了一惊。毕竟爱丽丝从小都是个恪守礼节、乖巧温柔又偏向保守的害羞女孩。 没想到这把匕首会被用来对付她。虽然毒不致死，可一旦被划中起码会被麻痹十几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算是完了！ 顾不得考虑别的，费罗米娜飞快地解起自己的绳子来。 “对不起……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所做的事也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得这么做。”爱丽丝没有再扣上上衣的扣着，就袒露着胸口大片雪白的肌肤，浅笑着说，“费罗米娜死的时候，我发过誓，我要将对她不利的人全部杀掉……不管是有意无意……包括我自己，最后都不能幸免。” 爱丽丝是疯了吗！ 费罗米娜感觉到一种极度诡异的不对劲，这甚至令她恐惧。她现在是绝对不敢将自己就是费罗米娜本人的事告诉爱丽丝了，她实在不能确定爱丽丝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以后的行为又会怎样。 爱丽丝拿着匕首微笑着走进，美丽的红色长发随着她的步伐而轻轻地摆动着。 费罗米娜加快解绳子的动作。 解开了！ 正在同时，爱丽丝的匕首带着风刺了过来！费罗米娜猛地偏过身，避开匕首，却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她不敢有丝毫地停顿，立刻继续解脚下的绳子。 “……托尼真是的，没有把绳子绑结实吗？”爱丽丝苦恼地蹙眉，有些为难地道。 不过，她还不认为费罗米娜会有攻击性。 正在她再次举起匕首刺过来的时候，费罗米娜解开了捆在脚上的绳子，就地一滚，再次避开。 爱丽丝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这应该不是装的。在费罗米娜看来，她的动作很慢，力道也不大，要不是那个匕首上有毒的话，问题并不棘手。 费罗米娜正好滚到门边，她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 “喂，你——”托尼守在门口，刚要大叫，就看见紧随而来的爱丽丝，顿时脸颊通红，鼻血喷涌而出。 “抓住她！”爱丽丝气急，反倒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衣冠不整。 然而托尼根本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爱丽丝这才将衣服拉上，愈发气恼地催促道：“快去追她！” “啊、啊，是，公主殿下……”托尼一步三回头地不情不愿地往前跑，直到爱丽丝转身回房间，才稍微专心起来。 第五十一章 凭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跑得过身强力壮的托尼的。 费罗米娜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实际上，由于刚刚解开绳子，她的手腕和脚腕都还在发麻。幸好之前托尼流连在爱丽丝身上的时间足够她跑过一个转角，这样的话，至少可以利用她对城堡的熟悉程度，和托尼玩一会儿捉迷藏。 费罗米娜故意绕了几个弯，避开所有直路。然后她将自己的一只鞋子丢在了一条错误的路口，另一只鞋子顺着窗户扔下去，正好掉在城堡的花园后门。失去鞋子，势必会让速度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同时也能争取到可观的时间。 托尼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果然上钩了。 费罗米娜松了口气，自己则往反方向的马厩走去。 今天晚上的城堡还是对外开放的，因此来来往往的平民还是很多。但她这样不穿鞋的还是很显眼，而且越往马厩走，走廊上的人就越少。 想了想，费罗米娜溜进路过的一个杂物间，虽然没有找到鞋子，却找到一把小刀。在心里对梅丽普说了声抱歉后，她一把割掉了那条醒目的、标志性的长辫子。 费罗米娜就着堆满灰的玻璃照了照……当然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但还算正常。 把割下的辫子塞进口袋里，费罗米娜继续前往马厩。 托尼在失去方向后已经开始满城堡地找她，甚至有几次费罗米娜隔着走廊和他碰面，但是对方好像是个脸盲，一旦失去辫子这样的标志*物，就没认出来。 越走越偏，费罗米娜周围终于再也没有人。如果在这种地方和托尼碰上的话，无论对方如何脸盲也肯定会被发现，她变得格外小心。 但是，正当她快步穿过一条挂满画像的走廊时，又不禁退了回来。 费罗米娜很清楚现在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耽搁，但她没有忍住。 这条走廊她以前也经常会走，所以对上面的每一幅画都很熟悉。上面挂得是历任王族成员的画像，只要是王室，不管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最后有没有成为国王，都能在上面拥有一席之地。 可现在，上面的画和她离开时不一样了。 在她的母亲和路德维希之间，多出了一片空荡荡的白区。那本来应该是属于她的位置，原本固定画的四个钉子留下的孔还在，可画却不见了。 费罗米娜望着那片空白，不由得愣了愣。 王族成员死了之后也会被保留位置，她不该被取下来的。 一般来讲，挂在这里的画像应该由宫廷画师着笔，画出王室成员最真实美丽的模样。但是费罗米娜那一幅不一样，她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由爱丽丝亲自动笔替她画的。 那是一副非常漂亮的话，连费罗米娜自己都很难相信她在爱丽丝眼中原来是那个样子的。爱丽丝不让她拿剑，而是让她穿上礼服，然后坐在沙发上，微笑。 费罗米娜记得自己笑得十分僵硬，因为那件衣服令她觉得很不舒服。可最后画出来的效果……笑容自然得令人吃惊。 那幅画刚刚挂上去的时候，费罗米娜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害羞，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实际上很喜欢。 现在这幅画不见了，费罗米娜不禁有点失神。 但她猛地回过神来，眼下的情况可不是能让她在意一幅画这种小事的。她连忙继续一路小跑。 事实证明她今天的运气还不算太糟，接下来费罗米娜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很顺利地到达了马厩，与此同时，马夫也全部都去参加婚礼宴会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费罗米娜很顺利地在稻草中找到了她为了方便偷偷藏在这里的靴子，往脚上套了套——很好，对于梅丽普的身体来说也很合脚。 这个马厩中的马都是给皇室使用的，跑得并不像军马那么快，但却十分温顺。费罗米娜作为一个生人穿行在它们之间的时候，它们也只是乖顺地喝水吃草，并不理会她。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以前常骑的一匹白马，果断地将它从厩中牵了出来，并且套上马鞍。 “抱歉，要请你跑一段路了。”费罗米娜凑在它的耳边边，低低地说道。 白马发出一点温顺的叫声来作为回应。 费罗米娜满意地拍拍它的脖子，翻身上马。 然而，费罗米娜的好运似乎在此时用完了。 她骑得的白马刚从栅栏里撞出去，就迎面撞上托尼！ 一个平民打扮的人骑着王室的马，还在这么醒目的地方，托尼再蠢也不至于认不出她。他们四目相对大约有十几秒的时间，费罗米娜立即夹紧马肚子，拉紧了缰绳向前狂奔。 “来人——有人偷马——” 托尼的脑瓜子终于聪明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立刻追上，竟然选择叫人！ 如果爱丽丝在场的话，说不定会气得骂他，毕竟她还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所做的事公之于众。但是目前在这里的是费罗米娜，而托尼的举动确实给她添了极大的麻烦！ 很快，费罗米娜就听见自己不远处交叠着的马蹄声。 她身后多出了一支皇家骑士护卫队！ “该死！”费罗米娜忍不住咬牙骂道。 还有骑士试图从正面堵截她，费罗米娜可不管，直接带着白马一个飞踢踹过去！ 白马扬起长颈发出畅快的啸声，显然十分享受。 费罗米娜摸了摸这匹马的长鬃——这正是她总是选择骑它的原因，尽管表面上和其他皇室宠物马一样温顺，可这匹家伙的内心却有着顽劣的个性，比如抢别的马的食物再嫁祸到另外的马上，这种事它干得熟练极了。 白马对于踹别的马这项工作非常热衷，费罗米娜甚至都不需要操纵它。来回几次之后，已经没有人试图从正面突破了。 ……说实话，这群骑士也很无奈，他们很多人本来都在参加宴会，却被一个接一个地抓出来加班，身上还穿着限制行动的礼服呢。 但费罗米娜身后的马蹄声仍然没有减少，好像不管她甩掉多少，都会有等额的人再度填充进来。不过，她已经看到王城的大门了。 不出所料，本该在婚礼之夜敞开的大门紧紧地闭合着，大概也是由于她。 费罗米娜没有太吃惊，而且决心赌一把。她揪了揪白马的耳朵，俯下身，道：“能跳过去吗？你知道，假装自己是飞龙那样……” 白马不动声色地晃了晃自己的耳朵。 ——这家伙听懂了，它可是相当聪明的。 费罗米娜其实并没有排除这匹马正有着把恶作剧玩到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不过眼下除了相信它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决定。 虽然……虽然相信一匹个性恶劣的马实在有点可笑。 忽然，耳边的风声变大了。 白马正在加速，它的步伐变得更宽更大，肌肉也在绷紧。费罗米娜能隐隐察觉到这匹一直在将奔跑当做游戏的生物严肃认真了起来。 终于，在距离大门几米远的地方，白马用力一蹬，一跃而起，简直如同腾空！ 费罗米娜感觉到恣意的风穿过她刚剪的短发，她舒爽地简直想要大笑起来，身|下的白马也长啸不停。 “噢——” 被甩在后面的无聊的骑士们也发出惊叹声，吃惊于白马夸张的跳跃能力。 这时，费罗米娜忽然感觉到马背上有异感。接着，在一刹那，一对白色的翅膀擦着她的大腿从马背上长了出来！ 天马！ 诶诶诶诶诶—— 纵然是深知对方顽劣的费罗米娜也根本没想到它能顽劣到长出翅膀的地步，顿时大吃一惊。幸好对方并没有把她甩下去的意思，费罗米娜还能继续趴在马背上。 “天马！”地面上也传来大惊失色的尖叫。 “快抓住它！”“谁有弓箭，我来杀死它！” “快去叫神父！”“立即通知陛下！” 听到那些声音，费罗米娜暗叫不好。王城的士兵一向将非人类的东西视作最大的敌人，包括被用作坐骑的飞龙，除了能被驯养的幼龙，他们对龙的态度可是极度不友好的。 费罗米娜听到白马冷哼般地啸了一声。 他们飞得更高了，而身后拖着的一串尾巴却也打开大门跟了出来！ 不只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现在这群守卫的重点目标已经不是偷马的费罗米娜了。 不停地有箭从身边蹭过，白马躲得很快，费罗米娜也没有受伤。很快，他们已经离开了王都的范围，来到了城郊。这一片是层层叠叠的山区，对飞马来说没有影响，可是对于守卫们无疑是严峻的挑战。 不久，守卫们就彻底被甩不见了。 费罗米娜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她没有被抓到。 “谢谢你。”她由衷地对白马道谢。 白马淡淡地回头瞥她一眼，然后突然一个空中打滚！ 费罗米娜因为刚松一口气，并没有攥紧缰绳，立刻就开始坠落！ “啊——” 在坠落途中，费罗米娜在自己的尖叫声之外，还听到白马得意的啸声回荡在空中。 第五十二章 ——绝对要死了！好不甘心！ 这是费罗米娜落地前最后的念头。 …… …… 然而，她再次醒了过来，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一个温暖的火堆旁边。 “哟！你醒了啊？”年轻男性的声音响起。 费罗米娜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慢慢地支起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这里是？” “啊？你不先问问救了你的本大爷是谁吗？” “……您是？” “本大爷名为罗宾·杰克逊！是注定会成为勇者、下一任国王的男人！你可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然后回你的家乡去宣传一下啊！来，喝点东西，昏了三天，我看你也快不行了吧？” 好奇怪的人。 费罗米娜望着对方得意洋洋的、不像在开玩笑的脸，不由地判断道。 不过，她还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脏兮兮的简陋的碗，里面盛着好像飘了几块肉的汤。她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涩，于是犹豫过后，还是小心地喝了一口。 腥，臭，还有说不出来的恶心的味道。 只一口，费罗米娜就差点全部都吐出来。可是不管味蕾如何排斥，饥饿的本能仍让她下意识地将难吃的食物咽了下去。 罗宾满脸期待地问：“还不错吧？告诉你，我可是什么都很擅长的——” 费罗米娜只是埋头将极其恶心的食物吃了下去，并没有回答。 吃饱之后，嘴巴里全是古怪的味道，可肚子却暖洋洋的。费罗米娜直接用袖子擦了擦嘴，倒也不那么排拒那个“食物”了。于是罗宾又给她递上一碗。 “你是附近的村民吗？”罗宾问道，“你知道怎么去边陲森林吗？” 听到边陲森林，费罗米娜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那里可是有魔族大领主奥斯维德。” 提到奥斯维德的名字，费罗米娜心底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奥斯维德现在怎么样……刚才听罗宾说她昏迷三天，那么，今天已经是契约成立后的第五十天…… 他会不会正在找她？要是婚礼那天，把他一起叫来就好了…… 罗宾并没有注意到费罗米娜低落的情绪，他莫名地红了红脸，将拳头放在嘴前做作地咳了一声，回答：“你这是想知道本大爷传奇故事的意思吗？告诉你，这可是以后将要流传的本大爷的传说的开端啊！你真的想知道吗？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的说法方式好像很累。 费罗米娜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罗宾身上。 他是个装束邋遢的男性，身上只穿了一件抹布衫和中裤，脚上是一双打满补丁的长靴，一头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用红色的脏兮兮的头巾包着。要不是腰间配了一把剑的话，人们恐怕会把他当做乞丐。 对方还在自顾自地说：“你的文笔怎么样？我可不希望第一个听到我故事并且流传的诗人太没有档次啊……” 费罗米娜差不多猜出来了，罗宾大概也是奥斯维德所说的自以为是勇者的人类冒险者中的一员。他好像将现实和传说完全混在一起。 “听我说，罗宾。”他毕竟救了她，费罗米娜好心地道，“奥斯维德是个很强大的魔族，挑战他的人，或者魔族，一个都没有活下来过……” 路德维希可能勉强算是个意外，但他几乎也半死了。 “哈？他要是不强我为什么要挑战他？”罗宾不解地道，“我要先杀死他，然后救出被困的公主。之后按照剧情发展的话，我会和公主结婚，嗯，当然，接下来我就要成为国王了。” “……” 费罗米娜无语了一会儿，被困的公主好像指得就是她，但是后面的剧情哪里都不对劲。 “那个……就算你真的杀死奥斯维德救出公主，公主也不会和你结婚，当上国王什么的就更……” “你看这个！”罗宾听她说了一半，就在衣服里翻找着什么，不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什——” 费罗米娜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这是一张悬赏令，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杀死奥斯维德或者救回公主的人，可以得到国王的城堡及所有财产”，落款是“路德维希·爱德华·怀特”。 费罗米娜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确实是路德维希的笔迹。一瞬间，她眼眶温热起来。 她的小路德维希，竟然因为她的事学会说谎，还开这种空头支票。而且……费罗米娜竟然不感到生气。 费罗米娜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泪。只听罗宾继续说道：“这可是王子殿下亲自写出的悬赏令，等我救出公主，肯定就能成为国王了！” “路德维希王子在王城里并没有太高的地位，他的话并不足以让国王让出城堡。”费罗米娜继续打击他的梦想，“况且，你也没有办法证明这是真的王子亲笔所写吧？” 在王城里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路德维希，现在父亲还找来了冒牌货，路德维希的处境实在是很糟糕。 想到这个，费罗米娜也不禁有几分头痛。 “证明不了的话，那就直接抢！反正那之后史官就把握在我手里了吧？”罗宾爽朗地说，他一点都不为费罗米娜提出的可能性担忧，“好了，告诉我奥斯维德的城堡在哪里……不不不，你还是带我去吧，我都已经找了那个地方三十多天了，还连影子都没有看到。” “你是从哪里出发的？”费罗米娜问道。三十多天只抵达王都的话，那么他肯定是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说不定是邻国。 “王城城郊啊！”罗宾回答，“我之前出发以后就迷路了，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神就已经在王城了，还有庆典。” 他顿了顿，又说：“爱丽丝公主是个什么玩意儿？之前都没有听说过……真是的，多出一个公主来的话，我再去救费罗米娜公主的价值还有那么高吗……” 罗宾苦恼地抓了抓后脑勺，将他包着头发的头巾抓得歪歪斜斜的。 费罗米娜也无奈地笑了笑…… 迷路了一圈又回到王都，要是真的指望这个男人救自己的话，她和奥斯维德的孩子恐怕都要筹备反攻人类了…… ……不不不，这是什么鬼……她和奥斯维德才不会有孩子…… “喂，你脸怎么有点红？发烧了吗？要不要本大爷去找点草药来？”罗宾困惑地问道。 费罗米娜更难堪了，连忙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任何事情，简直健康得想插自己两刀。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还分食物给我吃。”费罗米娜道。 “你说这话不会是想跟本大爷道别吧？”罗宾挑挑眉，吹了个口哨，接着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事先说明，这里可是城郊森林哦？虽然不至于有魔兽，但是普通凶猛的野兽还是有很多的。别告诉我你可以徒手抓野猪。” “没有关系的，我以前经常来。”费罗米娜说，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并不足以在森林中逗留太久，但她目前只想偷摸着返回王城，和奥斯维德汇合。 “经常来？！难道是来采蘑菇？”罗宾吃了一惊，“我可告诉你，要说这里完全没有魔兽，也是不一定的事，前几天我看到一匹天马飞过去，今天中午又看到一辆木马的马车从天上飞过去……啧啧，现在真是什么都可以在天上飞啊……” “木马？”费罗米娜一愣。 “对对对，本大爷亲眼所见。”罗宾夸张地张开手摆了个姿势，“这么大！唔好像还有这种形状的花纹……” 是奥斯维德的马车！ 费罗米娜暗暗焦急，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喏。”罗宾的嘴努了努。 是边陲森林的方向……难道是回去了？ 费罗米娜蹙起眉头。她并不认为奥斯维德会忽然撇下她不管，毕竟契约……话说契约真的还在吗？！ 费罗米娜有些烦闷地抓起头发来，自从减掉辫子变成短发以后，抓头倒确实方便很多……这个动作要是被霍尔夫人看到的话，绝对会被骂的吧。 “……谢谢你，那我先走了。”费罗米娜站起来。 “诶？你还是要走啊，天可是都要黑了噢。”男人道，“要是死掉的话，别怪本大爷没有提醒过你。” “没问题，谢谢。” “说那么多谢谢干嘛，你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啊。”他不满地嘀咕道。 费罗米娜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她刚才也差不多判断出这是城郊森林的什么位置了，并不十分担心太阳落山。 罗宾说得没错，城郊森林野兽还是有不少的，因此过去也常常作为士兵实践训练的场所。费罗米娜平时没事的时候自己也会进来，所以对森林里的大部分路都很熟悉。城郊森林尽管确实有些危险，可说白了还是在城郊，和边陲森林的可怕比起来，这里简直可以被当做是温室。 就算是凭梅丽普的身体，只要有一些运气，走出去也不难吧？ 考虑了一会儿，费罗米娜还是最后对罗宾道：“你还是不要去边陲森林的好，那里比这儿要危险百倍。” 罗宾看起来还算健壮，但像这种野生的自称冒险者的家伙，恐怕没有接受过对付魔族的专业训练。毕竟对方救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费罗米娜并不希望她成为摩尔口中“自不量力的白痴”之一。 第五十三章 费罗米娜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她过去经常用来露宿的一个洞穴。在里面睡了一晚后，她在附近找了两根合适的树枝，做出了简陋弓的雏形，又磨锋几根长度合适的树枝当做箭和矛。她的运气还不错，很快又在不远的地方找到几个野蚕的茧子，费了一些功夫抽出丝，缠在树藤上，做成还算能用的弓弦。 实在是很简陋的装备，不过武器到底还是有了。 弄完这些，时间已到中午。 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消耗得差不多，费罗米娜决定给自己弄点口粮。 按照经验，找一个兔子洞并不太难。 只是抓个兔子的话，连刚刚做好的弓箭都用不上。费罗米娜很快支好烧烤架，熟练地开始剥皮。 “呃……嘿，又见面了。”树丛中传来有点尴尬的声音，费罗米娜警觉地拿起身边的矛，不过在看见钻出来的罗宾后，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罗宾满头的树叶，他摸着后脑勺，走过来一屁股在费罗米娜身边坐下，道：“事先说明，本大爷可不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才跟过来的，只是碰巧而已。” “……谢谢你。”费罗米娜有点无奈地道。 “你的谢谢未免太多了吧？我们都不是什么出生贵族家的人，这种时候就随意一点吧？”罗宾撇了撇嘴，“既然你都搭好架子了，本大爷这只也一起烤上，怎么样？” 说着，罗宾掏出一只已经死掉的黄鼠狼，拿在手上晃了晃。 ……其实并不想吃黄鼠狼。 费罗米娜露出一点怪异的脸色。 “算了，这种事怎么能让女人来，还是本大爷自己弄吧。”罗宾悻悻地收回黄鼠狼，又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几个沾满灰和不明物体的罐子，“来点儿调味料吗？” 想起昨天喝的汤的味道，费罗米娜连忙摇头。 “唉，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客气的。”罗宾说着往自己的黄鼠狼上洒了一些，“等本大爷当上国王变得有钱以后，肯定会善待你们这些人民，什么都请你们吃的。” 虽然对方有点自说自话，但听到这里，费罗米娜还是忍不住侧目。 他的目标竟然是当个好国王？比意料中的更不是个坏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本大爷自己要变得有钱，特别有钱！到时候就把现在那个寒酸的城堡砸了，建成纯金的！马车也要纯金的！”罗宾把半生不熟的黄鼠狼取下来，又撒了点“调味料”，然后一口咬下去，嘴角带血地说。 ……那样做的话，非得收很高的税不可。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等罗宾狼吞虎咽地吃掉黄鼠狼，费罗米娜的兔子才刚刚烤好。因为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削肉的锐器，费罗米娜只能用手撕凯兔子，一点一点地吃。 “你吃得太斯文了吧？”罗宾在旁边舔着手指说，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 费罗米娜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油腻腻的双手，到底是怎样理解才能把现在的状况称之为是斯文？ “你是个猎人吗？”费罗米娜问道。 “哈？本大爷是个勇者！”罗宾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大叫起来，“勇者，勇者你知道吗？讨伐魔王、迎娶公主的那种！” “……”分不清现实和故事的家伙。 “喂，其实我觉得你的手法意外得不错，要不要当本大爷的徒弟？”罗宾忽然得意洋洋地发出邀请。 费罗米娜用更诡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不用……我有过老师了。” “现在的话，还可以成为未来最伟大的勇者的大弟子，很荣幸吧？”罗宾不死心地继续道……不，应该说他跟没有听费罗米娜说话。 “……不需要。” “那就这样决定了，哈哈哈哈！” 虽然对方不是个坏人，但可能精神上有什么疾病。 费罗米娜不由得这么断定道，然后决定无视他。 她有点失神地看向天空，目前的天只是在蓝色的背景板上飘了几朵白云而已，并不热烈的阳光悠闲地挂在一边。 费罗米娜发现她竟然有点想念起魔界白天的月亮了。 ……奥斯维德，现在在哪里呢？ …… …… “奥斯维德殿下，您回来了。”摩尔微微弯腰，恭恭敬敬地道。 奥斯维德快速地从管家的身边穿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和对方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一百年，摩尔早就习惯奥斯维德的态度了，他自己直起身体，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微微蹙眉。 “梅丽普的身体呢？” “将费罗米娜的身体带到六楼。”奥斯维德回头道，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改了口：“不……不必了，我自己来。” “出了什么事？”摩尔紧接着问道。 他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尽管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摩尔确实已经明白奥斯维德殿下对那个在他看来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人类公主非常看重，甚至已经到了不把对方放在视线范围内就不安心的地步。可现在，他们并没有一起回来。 “费罗米娜公主逃跑了吗？”虽然是问句，可摩尔用的口吻近乎肯定。 那个公主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座城堡，更是憎恶将她绑来这里的奥斯维德，有机会回到王城去的话，会逃跑也不是多么意外的事。 奥斯维德微微垂下眼眸，既没有肯定又没有否定：“……我会将她带回来。” “您要用……那个魔法？”摩尔血红色的瞳孔一缩，“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您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的吧？就算是因为那个契约……” 奥斯维德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继续跨上台阶，穿着黑色长袍的背影一半融入了台阶廊的黑暗之中，另一半拖着身后长长的影子。 “等等，殿下！”摩尔几步追了上去，“那梅丽普呢？你准备把梅丽普的身体怎么办？” 梅丽普的名字没有让魔族的脚步要丝毫的滞留。 摩尔感觉自己知道了答案。他那早已冷却的血液此刻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使血族本就僵硬的肢体愈发动弹不得。 “梅丽普……” …… …… 契约签订后，第五十六天。 “村长！我又来了！”一脚踹开房屋的大门，罗宾大吼大叫道。 “噢——这不是罗宾嘛？”一个老人捋着胡子出来，“又要去边陲森林了？” “嗯！给，村长，再帮我弄点行李。” 罗宾一把将刚刚打到的野猪丢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费罗米娜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有点无奈。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罗宾还是走在了同一条路上，他们一起穿过了城郊森林。费罗米娜不得不承认，在和罗宾组队以后，她原本准备一路恶战的旅途变得轻松许多。 罗宾的目的地是边陲森林，费罗米娜目前的目标也是——既然奥斯维德已经回城堡，那她应该去边陲森林找他。费罗米娜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非常合理的借口——她原本的身体还在城堡里。绝对不是因为奥斯维德有好感，绝对不是…… 费罗米娜并没有告诉罗宾她要去边陲森林，但罗宾认定要收费罗米娜为徒，于是自顾自地决定“带”她去边陲森林历练。她不拒绝组队，可拒绝了“拜师”很多次，只是罗宾始终没有好好听别人说话。 不过，虽然罗宾看上去是个笨蛋，而且态度又傲慢，可是……意外的真有几分本事，身手比军营里面经过训练的士兵还要好很多。半天以前，罗宾说这边的村长是他的熟人，要给他带点礼物，然后费罗米娜就亲眼看见他一个人制服了那头野猪，又游刃有余地独立扛到村庄。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费罗米娜也有独立制服一头野猪的能力，可如果问她能不能做到罗宾这么轻松的话……她并不十分有底气。 “哎呀，你这次怎么还带了个女孩子？”老村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费罗米娜，笑眯眯地问道，“难道是在城里找到的女朋友？” 罗宾脸一红，扭开头，飞快地抓着后脑勺道：“怎么可能！她长得这么普通——我可是要娶公主的男人！这个是我徒弟啦，看她天赋还可以才勉强带着的。” 费罗米娜：“……” 这句话对她来说难接受的地方太多，简直连槽都不知道该从何吐起了。 “呵呵呵，”老村长和蔼地笑笑，“那么，谢谢你的野猪，我去给你准备点干粮和换洗的衣服……你真的不需要地图吗？这次可别在迷路了。” “啰嗦，不需要啦！本大爷又不认识字！你给我也一点用都没有。”罗宾不耐烦地道。 “可是这次你不是带了个小姑娘吗？说不定这个小姑娘认识字哦？” “不可能的啦。你不知道，她可是自己一个人掏了兔子出来烤啊，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了点多余又做作的礼貌，但像这种乡下姑娘，怎么可能——喂！你怎么已经把地图给她了！”罗宾咆哮，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在地上了。 老村长拍了拍费罗米娜的肩膀，轻声道：“这个小家伙，就拜托你了哦。” 莫名被塞了地图的费罗米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噢，对了。”村长忽然又回头看罗宾，“之前总来骚扰村庄的那群劫匪又来了……罗宾，你能再帮我们一次吗？” “啊？又来了啊？真是群不长记性的家伙。”罗宾不耐地伸了个懒腰，“别担心，老头子，今天傍晚之前我就能解决掉。” 费罗米娜心中一动。 ……劫匪？ 话说……为什么这个剧情真的往冒险者小说的方向发展了？ 第五十四章 尽管穿过城郊森林了，可实际上这座村庄也还是在离王城很近的地方。这里有劫匪……简直和在国王眼皮底下作案差不了多少。 费罗米娜听到消息感到很吃惊，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太不合理。 近几十年，早在费罗米娜出生之前，魔族和人类的交锋就开始了。从她对国家的财政有记忆开始，军费就一直很高。但是国家拨给军队的费用大多都用在攻击魔族上，的确很少有用于国家内部人民的治安…… 士兵们也多在镇守边域，还有抵抗魔族。王城或许还有些巡逻的守卫，其他城市…… 原来，已经到连王城边上的村长都受到抢匪侵扰的地步了吗？ “喂，老头子，我还会回来吃晚饭的，让我做额外的运动……你可要多烧一点啊。”罗宾原地蹦了几下，算是热身运动，然后走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矛，就要离开。 “一定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每次都要麻烦你这个外乡人。”听到他这么说，老村长一直微笑的脸终于也露出担忧来，“明明你并不是我们这个村庄里长大的孩子，却让你去以身犯险……” “没事的啦，反正我每次都会迷路到这里来。而且也只是顺便而已，那群弱鸡很好对付的。”罗宾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哎……其实你不要去讨伐什么魔王，在我们这里定居不是也不错吗？我们很欢迎你……”老村长扯着嗓子沙哑地吼道，可罗宾步伐很快，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老村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费罗米娜，道：“小姑娘，你先在村庄里休息一下吧？真是抱歉啊，让罗宾去替我们做这种事……” “不……我们真的没有关系。”费罗米娜解释道，她感觉村长绝对误会什么了，“我根本没有拜他为师，一起走到这里来也是因为他一直跟着我……”结果没想到这个偶然遇到的村庄里竟然都是他的熟人。 “哎呀呀，真是每次都麻烦罗宾。不过这个男人确实是很可靠的哦。”老村长打断费罗米娜的话，然后对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今天晚上就做点罗宾喜欢吃的东西好了，他还正好送来一只野猪。” 村长摇头晃脑地走了。 费罗米娜：“……” 他们真的不是一个村庄的人吗？怎么连自说自话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不过…… 费罗米娜抬起头望向门外，罗宾人已经不见了。说实话，要说她完全不担心也不是，罗宾毕竟不是个坏人……可费罗米娜也清楚自己的状况料理兔子或许还可以，和罗宾一起去处理劫匪的话……只是增加罗宾的负担而已。 该死，得赶紧回城堡拿回自己的身体，还有……赶紧解决和奥斯维德之间的契约。 其实要赶路的话，费罗米娜现在完全可以一个人走掉。可是她犹豫过后，终于放心不下劫匪的事，还是留了下来。趁罗宾不在，她自己在村庄中闲逛。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小村庄。 居民大概只有二十几户，从村前走到村后仅需要三十分钟。大多数居民以农业和畜牧业为生，过着并不富足的生活。 和费罗米娜所接触的其他帝国的人民一样，这里的人都很和善。哪怕费罗米娜是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外乡人，也得到了相当友好的待遇。在村里走了一圈，她已经得到了两杯牛奶、一块奶酪和很多小曲奇。 “……这里，经常会有强盗过来吗？”倚在门边，费罗米娜一手牛奶一手曲奇饼，心情有点复杂地问道。 好心给了她零食的大婶露出一个苦笑，回答：“偶尔吧。这里离一个强盗山庄很近，被打劫也是难免的……反正我们也不是很富裕，能被抢的东西也不多。” “有人受过伤吗？” “嗯……肯定会有的。住在村前的约翰大叔的小儿子可是被杀了呢……真是可怜，他不该和强盗对着干的，当时才二十几岁。” 费罗米娜听完便有点难过。虽然素未蒙面，可那也是王城脚下的人民。 “抱歉……”她忍不住说，“这些事情，本来应该由王室来……” “哎呀哎呀，你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小姑娘。难道你是皇室的成员吗？”大婶友好地开玩笑道，“现在还在和魔族打仗，国王陛下顾不了我们这种小地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没办法战胜魔族的话，最后所有的人类都要死吧？所以，还是战争比较重要。我们这里的牺牲和战场的士兵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呀……” 和魔族的战争只是无谓的消耗…… 费罗米娜咬了咬嘴唇。在了解过魔族之后，费罗米娜已经无比确定这一点。虽然魔族中也有急躁的激进派，可是大部分魔族都对侵略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应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比起主动去挑衅魔族，帝国的财政和军队更应该用在人民身上。 “不过，现在我们有了罗宾，真是太好了。”大婶忽然笑起来，伴随着她的笑声，刚才还沉重的气氛一下子轻快起来，“别看那孩子说话有点傻乎乎的，可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啊！之前偶然碰到强盗抢劫我们这里出手帮了忙以后，每次路过都会帮忙……哎呀，他就是总是迷路啊……几个月没有强盗，大家生活都轻松不少呢。” 闻言，费罗米娜心中一动。 “罗宾……他是个怎样的人？平时就那样四处游荡吗？” “他自己说自己是勇者啦，我想……可能是类似冒险家之类的职业吧？”大婶想了想，有点苦恼地道，“总说要去拯救公主当国王什么的，可能是在取材的小说家？不对不对……那孩子好像不识字呢……” …… …… 边陲森林中，那座孤独的城堡今日看起来格外沉寂。在属于白昼的金色的月光下，城堡的影子和周围的树影斑驳在一起，没有规则地摇晃，像是妄图从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挣扎出去一般。 此刻，没有点灯的城堡六楼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灰色光芒之中，它的光源是一个铺满六楼整个地板的圆形魔法阵，阵中刻满异常复杂的魔纹，如同一朵蔷薇在平面上妖异地绽放着。 奥斯维德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一般不需要睡觉，可最近精力实在不济，稍微用一点魔法就必须闭上眼睛恢复一会儿。然而这个魔法阵比当初将梅丽普召唤而来法阵更加大型，光是上面的魔纹绘制就花费了他三天三夜，且每一笔都需要他的魔法来凝聚。 接下来，从启动这个魔法到魔法结束还将有四天的时间。到时候，费罗米娜的灵魂便会被直接抽回城堡她自己的身体之中。 奥斯维德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那具梅丽普用过的身体将会被舍弃。 用这样的魔法来找人可能代价太大，浪费也太多。可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即使是奥斯维德也不得不承认，在整个世界的范围面前，他个人的能力还是太小了。 奥斯维德将躺在旁边临时铺上的棉被中的费罗米娜抱起来，他的手臂贴着她的肩膀和腿弯。费罗米娜的红发海藻般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脸毫无意识地歪在他的胸口上，表情平静又安详。 这具身体是温热的，还有心跳和呼吸，乍一看就好像只是睡着一般。不过，奥斯维德很清楚，她如果清醒的话，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靠近她的。 将费罗米娜的身体温柔地放在魔法阵的正中间，他伸出手，用不带温度的手指替她拨开挂在脸上的发丝。然后，他重新站起来，缓缓开口，吟唱起咒语。 暗灰色的魔法阵一瞬间变为月光般的皎白之色！光芒立刻从地上腾起！费罗米娜，还有奥斯维德都被笼罩在光束之中！ 奥斯维德的心中一片沉静，甚至连那种面对费罗米娜时胸口的抽痛也化作是精神的一部分。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集中，旋转的魔法如同乐谱上的音符一般，在他的操纵下排成优雅又规律的序列，形成一曲悦耳的乐章。 归来吧。 奥斯维德的心脏在高速转动的魔法中吟咏道。 归来吧，我的公主。 第五十五章 罗宾差一点就没有赶上吃晚饭。 当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线下，只剩下一点红色的余韵在维持世界的亮度，超过罗宾约定回来的时间好一会儿了。 村长嘴上没有明说，却捧着一大碗野猪汤跑到村口站着，说要让孩子回家的第一时间吃上饭。有了这个开头，其他村民也纷纷回家捧着曲奇、面包、香肠之类的东西出来，和村长一起站在村口眺望。 然后，看着罗宾高大健壮的身影一瘸一拐地逆光走来。 在费罗米娜眼中，那是相当漂亮的一幕。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认真上了霍尔夫人给她安排的绘画课，这样她说不定还会留下一点艺术感，好将记忆里的这个画面画出来。 “罗宾！你、你——”村长热泪盈眶地扑过去，手里的肉汤洒了一路。 “你小子滚到哪里去了！”村长一巴掌打在罗宾的后脑勺上，声音极其清脆。 罗宾立刻抱着后脑勺大叫起来：“很痛啊！死老头子！” 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发出阵阵笑声，然后把端出来的食物送过去。 费罗米娜也跟着走近了些，她这才发现罗宾整个脸都像是移了位，鼻青脸肿的，而且身上全是血，手腕一片黑紫，右脚有明显不正常的弯曲，大概是折了腿。 ……好惨。 “我才不要在这里露天吃饭啊，好不容易到村里！”罗宾不耐烦地挥动着手，赶苍蝇一样地赶村里人，“给本大爷端回去！然后再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 不少人都轻笑起来，费罗米娜也忍不住跟着一笑。 “喂，你吃过饭没有？”忽然，罗宾对费罗米娜吼道。 “还没有，我……”下午零食吃多了。 “啧，真是没办法，本大爷施舍你一点吧，快点跟过来！” “不，我……” “快跟过来啊！本大爷的话你听不见吗？还真是笨啊。” “……” 果然还是想揍他。 “今天我让那群强盗都跪下来保证以后再也不侵犯这里了。”晚饭过后，罗宾道，“唔……他们的老大被我从山顶上扔下去了，短时间内想要再恢复元气应该会很困难。怎么样，你们这次要多给我一点报酬啊？” 罗宾受了这么重的伤，村长的眼圈一直都是红的，连忙点头道：“当然的……这次真是抱歉了啊，罗宾。” “啧，没事，我拿你们钱的嘛。”罗宾嘀咕道，“对了，之前我说过的行李也要帮我打包好，你可千万别忘了啊，村长。” “你明天就出发吗？”费罗米娜一愣。她并不准备耽搁行程，所以本来是打算让罗宾在村庄里养伤，在天亮之后自己走的。 “当然啦，还有很多事情要教你这样没有基础的徒弟。”罗宾一脸理所当然地道。 “……可是你伤得很重啊。” “这种小伤明天就会好的。”罗宾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以为本大爷是什么人啊？我可是注定要成为勇者的男人啊！” …… 第二天早上，费罗米娜果然看到罗宾一早就蹦蹦跳跳地在空地上挥动他那把钝剑了，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一般。 费罗米娜先是一愣，然后走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啊啊————————————” 尖锐的惨叫声把睡懒觉的村民和躲在灌木丛中的鸟雀全都惊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超痛的啊！”罗宾含着泪揉着自己的手腕吼道。 “你就这样还想上路吗？”费罗米娜无奈地问道。 “当然的，今天本大爷可是要教你重要的一课！”罗宾咆哮回来，“听着，男人的伤口是不可以随便戳穿的！尤其是身为勇者的男人的伤口！” “……” “真实的，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啊。”罗宾抱怨地哼哼两声，“喂，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本大爷可不会在这个村庄等你太久啊。” 出人意料地，罗宾早在昨天晚上就从村长那里要来了行李，真的随时都可以出发。费罗米娜没有行李，他甚至还帮她要了一份，里面裹了几套很普通的农家女装和一些干粮，当然，还有水囊。 吃惊之余，费罗米娜还稍微有点感动。 和村民们告别后，他们就继续上路了。村庄本就在很偏僻的地方，没一会儿，他们就又进入了山林。 费罗米娜问：“……这么农作物你准备怎么办？” 村民们赠送给罗宾的东西，除去行李里方便携带的物品，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番薯、萝卜之类的东西。此时罗宾全部一个人双手拿着，顶在头上。短时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可是长时间举着这些，就算是对罗宾来说也会非常吃力。况且，他们身处野外，如果碰到野兽的话…… “放心，本大爷会处理好的。”罗宾这么答道，接着自己哼起不着调子的歌，好像心情很不错。 又走了几十分钟，他们抵达一个岔路口。 “接下来应该往西走才……”费罗米娜拿着指南针，对着地图矫正方向。虽然她清楚去边陲森林的路要怎么走，不过严谨一点总没有坏处。 “啰嗦啊，本大爷直接要走这条路才对。”罗宾悠哉地道，自顾自地沿西北方向的一条小径走去。 费罗米娜：“……你就是这个样子才永远都走不到边陲森林吧？” “哈？放心放心，我只是想再去挣点路费而已。你要是非要走那条路的话，我们等下再折回来好了。”罗宾放下举着萝卜的一只手，用拇指搓了搓鼻子，“你要看好了，这就是本大爷要教你的身为冒险者最重要的一课——” “——说真话永远是最蠢的。” “噢——谢了，罗宾，这次你的收获也很丰富啊。他们给你的报酬可比我们自己去抢多多了，那个老头子肯定是终于把储着过冬的物资都交出来了，真不知道他之前都藏在哪里。这次你的苦肉计很顺利嘛。” 说话的是个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脸上有一道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的长疤，笑得很快意。 从对方的衣着打扮和言行举止，费罗米娜都只能将其断定为是山贼。 “所以，这次你也会把约定好的东西给我的吧？” “哈哈哈，放心吧，这点小事肯定会帮你的，你是我们重要的盟友嘛。” 大汉笑着将罗宾堆到地上的农作物们轻松地提起来，扛进山寨里。不会儿，他带着很多武器出来了。 “自己挑喜欢的吧，全部拿走也可以。”大汉哼哼道，一副慷慨的样子。 “谢了！” 大汉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罗宾蹲下身，在放在地上的剑、弓、刀、矛之中挑挑拣拣，见费罗米娜没什么反应，拉了拉她：“喂，你也来挑点趁手的吧。之前你自己做得弓箭也太粗糙了。这里的东西算不上什么工匠的精品，不过很好用的哦。” “……你和抢匪是一伙的？” “嗯？用得这么吃惊吗？”罗宾不解地回头看她，“嘛，这次以后，村庄里的人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抢匪暂时也不必再因为饥饿出去打劫。大家都没有死，还都很感激我，以后会把我的美名传出去。就结果来说是可取所需，不是很不错嘛？” “……你们是个诈骗团伙吗？” “当然不是，本大爷可是个生意人。怎么样才能在成本最小的情况下拿到最高的价钱，这才是最聪明的办法。”罗宾转回头，背对着费罗米娜，依然在抢匪堆出来的武器和装备中挑选着什么，“这年头，要用几根萝卜就搞到像样的武器可是很难的……别看这个山寨这么破，附近可是就有很不错的铁矿。这些武器都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比其他地方卖得要好很多……你是比较擅长用弓箭吗？唔，那就把箭都拿走好了……对了，剑也多拿一把，本大爷可要好好训练你的剑术……这个剑身比较细，比较适合女孩子。喂，你过来试……” 罗宾的脸被属于少女身体的拳头狠狠地揍了一下。 “……啧，力量也不行啊，这个要练出来的话可是有点麻烦了。”罗宾摸着自己的脸，嘀咕道，“还有，和师父过招的话要先打招呼才对！这可是基本的礼貌啊！更何况你的师父还是个伤患！” “反正你的伤也都是装出来的吧？”费罗米娜道。 她还处在吃惊之中。 的确，她一开始并不喜欢罗宾这种自负又怪异的人。但接下来几天的相处里，她又感到罗宾并不是个坏人，相反还很有侠义精神。然而这家伙……明明看上去完全是个蠢货，一旦精明起来城府深得令人害怕。 不……这种愚蠢的外貌根本也是他伪装的一部分吧。 罗宾缓缓地站起来，光线在他身上微微折了一下， 他的眼睛被乱糟糟的黑发打下的阴影遮蔽，因而显得幽深。 “你在说什么啊？伪装出来的伤怎么可能骗过那么精美的老头子。伤可是本大爷自己打的……当然看起来很严重，其实并不伤筋动骨就是了。噢，除了手腕上这个，这是本大爷在树上撞的。” 第五十六章 费罗米娜见他站起来，不自觉地摆出防备的姿态。 罗宾照旧没心没肺地抓着乱糟糟的头发，语气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可费罗米娜不再敢放松戒备……应该说，之前轻易就相信一个救了自己的陌生人，她实在太愚蠢了。 “噢，这个姿势很标准哦。你果然还是有点基础的嘛。”罗宾笑起来，道，“真是的，被你一搅和，挑武器的心情都没有了。啧，全部拿走算了……等下送到王城里去卖掉，不能浪费啊……” 他碎碎念道：“那个什么爱丽丝公主的婚礼真应该半个一年半载的……现在又要想办法逃税了……” “……你其实，根本没有要去边陲森林救公主的意思吧？”费罗米娜问道。 她总算明白了罗宾耽搁这么久的真正原因，他这一个多月里恐怕都徘徊在这一代附近，搜罗着能够挣到钱的机会，而且连细微的利润也不方便。 不只是他们刚刚路过的那个村长，罗宾说不定还在其他的地方重复着同样模式的勾当。 罗宾烦躁地摸着后脑勺，道：“怎么会，我当然是认真地准备去救的，只不过一直凑巧有麻烦的事耽误而已……反正除了本大爷，估计也没有人能把公主救出来，动作稍微慢一点也没有什么问题吧？就让公主多等一会儿好了。” 费罗米娜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了。你回王城卖那些武器去吧，接下来我一个人去边陲森林。” “诶？！原来你本来也要去边陲森林的吗？你一个女孩子……不会也是想和公主结婚当女王吧？！” 费罗米娜没有再回答他，她一个顺着来时的路折回，准备到之前的岔路口去继续前往边陲森林。 罗宾抱着大量的武器追了上来：“女孩子果然是很任性啊……喂，既然你这么生气的话，本大爷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费罗米娜完全当他是空气，但罗宾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地道：“本大爷想好你的名字了，你以后就叫玛琳怎么样？很好听吧！” ……对啊，这个男人根本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之前她到底怎么会不自觉地信任他的？ 费罗米娜忍不住唾弃了自己的警觉性。 因为过去和魔族战斗，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只是对魔族抱有敌意，人类则是需要由她来保护的对象……霍尔夫人总是一遍遍地告诉她，民众是最单纯无害的生物，是她哪怕付出生命都势必要用双手来守护的……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费罗米娜加快了步伐。 她倒也没有非要甩掉罗宾的打算，毕竟罗宾的体力胜于现在的她，速度也要比她来得快。但是，如果一路对他视而不见的话，就算罗宾真是个笨蛋恐怕也会放弃的。 更何况，他根本聪明得让人害怕。 “喂，像你这样一个人乱走可是很危险的啊，玛琳。”罗宾道，“你之前就是从山崖上摔下来才昏倒的吧？不要又麻烦本大爷救你啊，玛琳。是不是啊，玛琳。” 他不停地重复着他一厢情愿编造给费罗米娜的名字，像是苍蝇一般在她身边打转。当然，费罗米娜既然准备不再理他，就一定会做到的。 夜晚，他们已经进入了茂密的森林之中。费罗米娜熟练地生起火，吃过干粮，又在夜色和火光中重新磨好她自己做得简陋武器。村长替她准备的行李中也有轻薄的毯子，这让长夜不再如之前躲在枯叶中取暖时一般难熬。 她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个村庄里居民的宽厚和善良，因此也是真的厌恶罗宾的行为……同时，还有看不起不能有所作为的自己。 如果她还是公主……不，如果她不再是公主，而是这个国家真正的领导者的话…… 从过去就埋藏在心底、只是从未破土开花的种子，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从费罗米娜的梦中缓缓萌芽。 “啧。”罗宾见她自顾自地闭上眼睛，真的没有和他说哪怕一句话的意思，懊恼地抓了抓后脑勺，也赌气地扭过身，抱着剑睡去。 费罗米娜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只是层层叠叠的树冠之后隐隐露出些许朦胧的微光。火堆已经熄灭了，但烧过的灰烬还残留着余温。 她握紧武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避免吵醒还躺着的罗宾。可是，正当她要离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喂，你不准备和本大爷说一声再上路吗？”罗宾从地上仰视着她，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发亮。 费罗米娜沉默地蹬了两下腿，就把罗宾的手甩掉了。但地上的男人一跃而起，松了松肩膀，就轻松地提溜起身边的一大包包括赃物的行李，道：“走吧……啧，本大爷要扛着这么多没用的商品上路，可都是你的错！等救过公主以后，本大爷绝对要就这一点好好教育你……” 费罗米娜一边对着指南针，一边继续前行。 快马加鞭的话，从王城到边陲森林一共需要十五天。可尽管费罗米娜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边陲森林那个阴森的城堡里，她也只有两条腿而已，还是两条稍微运动就会酸痛不已的腿。经过这段时间的运动，这具身体其实已经健壮了不少，可依然比不上过去的体格，这让费罗米娜很是焦虑。 按照她目前的速度，就算一刻不停，恐怕也需要二十天。 从城郊森林出发到现在正好八天，还有一半以上的路程吗…… 费罗米娜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最近，只要在脑海中浮现出城堡或是城堡里那个魔族的样子，她的心脏就会变得有些奇怪。这样的情况，好像……好像过去也曾出现过，在杰夫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 现在杰夫光明而正气的脸换成了总被照在阴影里的奥斯维德，他惨白但英俊的面颊、修长却单薄的背影、细长而没有血色的手指……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抱过奥斯维德会来找她的期盼，毕竟在过去的将近两个月里都是这样。奥斯维德会一言不发地照顾她、守护她，体贴得简直不像一个魔族……只是她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所以才没有察觉到。如今奥斯维德消失不见，围着她转的变成罗宾以后，不自然的感觉就变得无比鲜明。 所以，在没有来寻找她的时候，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费罗米娜对契约依然存在这件事基本不抱期望了，她甚至开始考虑奥斯维德的生命得到保障就决定放她自由的可能性……如果真的让她爱上他之后就舍弃的话，可真是残酷的契约、残酷的魔族。她还自己拼命地跑回去，是不是太傻了？ 要是确实如此，就用取回身体作为借口来掩饰，然后干干脆脆地离开吧……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 “喂喂，你在叹什么气啊？”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在她旁边的罗宾念道，“本大爷背着这么多东西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啊！玛琳，你要学的事情真是用筐装都没有办法装下来……” “……” 他们花了一天，翻过四五座山头，终于才回到平原上。快黄昏时，费罗米娜望见了不远处的炊烟。 罗宾欢快地吹了个口哨：“噢，本大爷运气还不错嘛，这么快又不用露宿了。” 费罗米娜忍不住扫了他一眼，怀疑这里会不会也是罗宾常常诈骗的地方。但是包着红头巾的男人并没有从她的眼神的读到警示，反而从这一眼里得到鼓励，更加喋喋不休起来。 不得不承认罗宾的体力的确很好。这一天的行程已经让费罗米娜累得快抬不起脚了，他看起来还很轻松，不仅能跑能跳，还有余力来不停地说话。 但是当他们顺着炊烟的方向找到村落时，费罗米娜却不禁皱皱眉头。 这个村庄，仅仅从外表，就能得出它非常贫穷的结论。并不是“好像不太富裕”，而是贫穷，实打实的贫穷。 几乎没有一座房子是完整无缺的，有的甚至少了一半屋顶；外墙也没有刷油漆，灰色的原墙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村庄的路面就是泥土，坑坑洼洼的；连倒在地上晒太阳的一条老狗，都骨瘦嶙峋。 罗宾道：“哎呀，比我预计得还要舒适一点嘛。这种地方还有这么高档的村庄啊……唔，不过肯定不会有之前那个村子那么有赚头就是了。” 第五十七章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边陲森林，费罗米娜挑得是尽可能平坦的直路，他们差不多是一路抄直线前往森林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避开了大部分的小镇和有名的村庄。但是，眼前这个村子的破败还是令在王都城堡中长大的费罗米娜感到吃惊。 她很想问问罗宾那句“比预计中还要舒适的高档村庄”是什么意思，这听上去简直是一个反讽。但是想到她决心把对方当做是空气，还是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你好像很吃惊嘛！你不会真的是什么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城的大小姐吧？还是说只是普通的土包子？”大约是费罗米娜的表情还是泄露了一些信息，罗宾大笑起来道，“离王城越远的地方的村落就越破败，基本上只有贴着王城才能过上好日子，就像我们之前去的那个村子一样。稍微离王城远一点，像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办法吃饱嘛！” 罗宾故意把语气弄得很夸张，一副想要逗费罗米娜说话的样子，然而并没有成功。 他并没有放弃，继续道：“当然，依靠小镇的一些村庄也会好一点，但是大部分地域连小镇也很贫穷。等杀了那个什么城堡里的魔王，本大爷娶完公主以后，就带你好好游历一下全国，拓宽一下你的视野……哈哈哈，不过你要是见过本大爷出生的地方的话，大概看到什么都不会太吃惊了。” 这些话令费罗米娜觉得心痛。 太专注于军事，她确实很少关心其他情况。就算是离开王城的时候也并没有关注身边的事物，她一直傲慢又自以为是地以为国家所有的地方都和王城一样，即使差一点，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当初摩尔对她的评价果然一点都没错，她是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无比愚蠢的公主。 费罗米娜忽视罗宾，缓步踏入村庄中。她笔直地往里走，在最大的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按照一般的经验，这肯定是村长的家，同时也是村公所。 犹豫了一会儿，费罗米娜才抬手扣门。 “是……谁？”门里有老迈又沙哑的声音传来，好像是个年纪很大的婆婆，“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交出来了……” 听到这话，费罗米娜又回头看了眼罗宾。 罗宾双手抱在脑后，满脸事不关己地望着天空。 “抱歉，婆婆。”费罗米娜斟酌了一下语句，“我们是路过的……旅人。想要讨一口水喝。” “……女……孩子？”屋内的声音困难地问道。 “是。” 接着，满是缝隙的破旧的木门颤颤巍巍地开出一条缝，费罗米娜有些紧张地对上了一双埋藏在沟壑般皱纹里的浑浊的眼球。 她被吓了一跳：的确是个老妇人，又矮又瘦，身高只到费罗米娜的胸口，脖子只有树枝那么细，手臂也是皮包骨。由于太过枯瘦，眼睛显得异常的大，眼球鼓鼓地凸出来，简直像是费罗米娜以前在军营里听到的恐怖故事里的怪物，有些恐怖。 老妇人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指指费罗米娜，又指指罗宾，沙哑地道：“你，进来。他，不许进。” “我们不是一起的。”费罗米娜这么回答道。 对方点点头，将门缝稍微开大了些，好让费罗米娜挤进来。 老妇人实在太小心了，即使费罗米娜很瘦，也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门缝里。 进去之后，她打量了一下里面的环境——并不比外表好，甚至可以说更糟糕了：墙面同样还是原墙，而且坑坑洼洼的；不知是不是最近下过雨，屋内很潮湿，屋顶上还不时有水滴下来，落在地上放着的残破的瓦罐或者碗中，发出滴答滴答的怪异的声音；家具极少，即使有也简陋得难以相信，就算把费罗米娜手制的木头弓箭挂在墙上，也绝不会显得不搭配。 “坐吧。”老太太垂着眼眸道。 然而费罗米娜根本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椅子之类的东西，这里家徒四壁，连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她难以想象老妇人是希望她如何下坐。 非要说哪里还算有家具的话，可能只有角落里的一个灶台，并且上面好像烧着什么东西，费罗米娜先前望见的炊烟或许正来源于此。 这时，老妇人找出来两个用稻草编出来的、似乎随时会散架的旧垫子，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给费罗米娜。 “很抱歉，旅行者，我们并没有什么可招待给你的。”老人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道，她的声音令费罗米娜想起摩擦木头的生锈锯子，“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她指了指费罗米娜带在身边的水囊。 “我可以帮你装满那个。别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不，这就足够好了。谢谢您。”费罗米娜连忙回答道。 她将水囊递给老妇人。正当费罗米娜以为她或许会拿地上瓦罐中的雨水来灌给她时，老妇人一步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到空荡荡的屋子的最深处，慢慢打开另一个大桶，将水囊细细地灌满，正好灌到顶部，拧上盖子，水一滴都没有掉出来。 她将水抵还给费罗米娜，对上对方有些困惑的目光，便解释道：“那是我们平时饮用的水……这里的雨水总是有股臭味，是不能喝的，所以附近的河流也被雨水污染了……想要喝水的话，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打回来。” 费罗米娜心脏一颤，忽然觉得手上的水，或许比之前那个村长的招待还要贵重也说不定。 她向老妇人道了谢，将水囊小心翼翼地放回腰间，然后问道：“那个……夫人，难道你们也经常会遇到劫匪吗？” 方才放她进来时对方警戒的姿态，让费罗米娜不得不这么想。 老妇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缓缓地说：“在这样的年岁，大家都饿得不行了，有人来打劫也是难免的……怎么，你除了水还想要点什么吗？” “不不，我只是个旅行者，不是劫匪。”老妇人瞬间戒备起来的目光令费罗米娜头皮发麻，她连忙解释道。 但老太太神色中的警惕并没有减少，她的视线滑过费罗米娜带着的自制弓箭和矛，不安地动了动上身。 “村庄里的人很快就回来的，你们只有两个人……”她低低地道，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我劝你们别打多余的主意，这个村庄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值得你们用自己的鲜血来换。” “武器只是为了做来防身的，我们没有打劫的意思。”费罗米娜继续努力地试图让老太太隐隐激动的情绪平缓下来，只是收效似乎甚微，而且她试图伸手的行为似乎引起了误解。 老太太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好像是希望自己瘦小干瘪的身体有几分高大的架势，她下意识地扭动身体挡住正在冒着烟的锅炉，声音也拔高，道：“那是全村人今晚的食物！要是你们准备打劫的话，村子里的年轻人绝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们就在不远的田地里耕作，听到我的尖叫声就会赶回来！” 从老妇人描述得雨水的状态来看，这附近恐怕并没有田地，即使有也不太可能种出维系一个村庄人生活的庄稼来。老太太的胸口十分急促地小幅起伏着，像是有一只蜜蜂在里面煽动翅膀……她大概是在说谎，同时，她应该真的相当紧张。 况且…… 费罗米娜望向那口小小的锅。 全村人的……食物？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见她站直，老妇人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要用背上背得弓箭做什么一般。 “那么，我就告辞了……谢谢您的水。”费罗米娜回答道。 老妇人先是一愣，然后胆战心惊地点头，手指紧紧地扣着放在地上的茅草垫，指甲深深地嵌了进去。 从小屋中走出来，那种由于可怕的贫穷而形成的压抑气氛并没有散去，因为费罗米娜的视线内依然是破旧得让人心惊的房子。她毫不怀疑，要是自己推门走进任何一间的话，看到的景象绝不会比刚才更好。 罗宾正抱着剑靠在土墙边上休息，见她出现，打了个招呼道：“哟，玛琳，你弄到什么东西了吗？” 费罗米娜忽视了他，径自朝村口走去。 在这样的村庄里休息，只会增加这群本就困难的村民的负担。方才老妇人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他们并不欢迎外来客。 “喂喂，玛琳，你怎么走了？不在这里休息了吗？”罗宾紧跟着追上来，“真是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住在室内的地方……你看到了吧，这里很容易下雨耶？你要是不住的话，本大爷就扔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夜……喂，本大爷说要扔下你了哦？本大爷真的要扔下你了哦？” 第五十八章 于是，这一晚依旧是在野外露宿。 罗宾一整晚都在抱怨和碎碎念，尤其是后半夜开始下雨的时候，火堆被浇灭，雨点弄湿了毯子，两个人都被雨点打醒，变成蜷缩在湿漉漉的衣服和棉被里。 更糟的是，这雨果然和村庄里的老妇人说得一样，有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你看，不听师父的话就会变成这个下场！”罗宾不高兴地道，“能有有屋顶的地方住的话，不管怎么样拒绝也太傻了！下次不许擅自行动，不然我就真的扔下你了！听到了吗，玛丽！喂，这样你不会还睡得着吧，喂、喂！” 费罗米娜当然醒着，但她依然合上眼睛，不理会罗宾。 雨是在天亮的时候才停下的。这一带下雨过后倒是很漂亮，阳光穿过带着水雾的空气，美丽的光彩悠悠地投在草木之上，看起来亮晶晶的。 费罗米娜爬起来以后，发现罗宾的行李还在，人却不见了。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拧掉毯子里的水，将它叠好塞进背包里，准备继续上路。 “嗯？玛琳你怎么要走了！又不准备听师父的话了吗？真是让人苦恼的徒弟啊……”罗宾正好这时回来，看到费罗米娜一声不吭地收拾行囊，苦恼地抓了抓头。 罗宾此时的状况着实不适合启程上路，他的裤脚和袖子都向上挽着，身上包括头发湿漉漉的，远不是一点雨能够淋成的水平。另外，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根之前从强盗那里弄来的矛，上面插着好几条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鱼。 “喂，你要不要先吃个早饭？本大爷在附近找到了池塘，干粮还是节省一点比较好吧，喂——” 无视对方的呼唤，费罗米娜已经走远了。 “啊啊啊，真是的，收个徒弟怎么这么麻烦啊。”罗宾将本来就湿着的头发更加暴躁地揉成一团，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所有东西，狼狈地跟上去。 眼看着罗宾追上来，又在她身边絮叨，费罗米娜也十分不解。 这个男人，明明是个欺诈犯，到底为什么非要和她一起走不可啊？ 这一天的路，比起前一天的山地相对要平坦好走许多，费罗米娜感到一阵轻松。他们路上碰到了一些小型的野兽，不过并没有大问题。费罗米娜解决了一半，罗宾解决了她还没来得及动手的另一半。罗宾好像想要借夸奖她的技艺来缓和关系，只不过愈发适得其反。 中午的时候，他们竟然抵达了一个小镇。 这是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唯一一个镇，看到那明显属于城镇氛围的层层叠叠的泥瓦房和铺着石板的道路时，费罗米娜的心情也不禁稍微上扬了一点。 同时，也有一点隐隐的害怕。 在看过之前那个破旧得村落以后，她很担心这里见到的景象也会是如此。 罗宾吹了个口哨，道：“看起来不错嘛，在这里说不定能够弄到足够我们走完行程的干粮，还能换一块新一点的毯子呢！” 费罗米娜扫了他一眼。这种轻慢又无礼的口气，很容易让她联想到这个男人又在准备做什么不合理的勾当。 然而，走到小镇的大门口后，费罗米娜的心不禁一沉。 她都快要忘了，普通的城镇都是有士兵把守的，需要身份证明才能出入。先前她和奥斯维德伪造的身份证件她并没有带在身上，难道还要再说一次谎吗？这次的士兵看起来表情生硬，并不好说话的样子，风险……恐怕有点大。 “喂，这里这里！” 忽然，罗宾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压低声音招呼费罗米娜。 “听好了，本大爷今天要教你非常重要的第二课——” “——世界上，没有路是不可以走的。” 罗宾所说的路，是翻墙。 这一招在戒备森严的王城或许行不通，被抓住的可能性很高。可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翻墙却是个好办法。 罗宾做这些显然轻车熟路，他毫不费劲地就在城墙上套好了绳子，然后顺着墙壁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带着炫耀的口气道：“看好了，玛琳。爬墙可是本大爷最擅长的技能里排五名的！只要是有墙的城镇，就没有本大爷翻不过去的！想当初那个什么丽丝的公主婚礼那会儿，本大爷也是翻墙翻进去的！什么帝国最安全的王城，在技术超群的本大爷看来也不过如……” 砰！ 罗宾话音未落，套在城墙的绳结一松，他立刻掉下来，砸在了地上。 “我去……超痛……”罗宾慢吞吞地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五官都因为痛苦而微微移位了，“看到了吗，玛琳？刚刚这个就是初学者容易犯的错误，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啊！要是像你这样的小身板从上面摔下来的话，会残掉也说不定，只有本大爷这么健壮的身体状况，加上对摔下高度和角度的精准判断，才能大胆地做出错误示范！只做一次的，你可要好好地记住啊！” 费罗米娜：“……” 在军营的时候也有攀岩之类的训练，除了体能还是稍有不足以外，费罗米娜并不觉得爬墙有太多困难。罗宾也在做过一次“错误示范”以后，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准。两个人很快一前一后地翻进小镇内，顺利得超乎想象。 同时，费罗米娜也在看到镇内的景象后，心稍稍一沉。 这里，果然不比先前山中的村落好上多少。 走进才能发现，小镇中房子的墙面斑驳，显然是老旧之后许久未经维修；远处看还算平整的石板路，踩上去就会察觉到它凹凸不平，不少石板下面都藏着坑，若不小心，可能会一脚陷进坑里去。 一个城镇的人口是判断它繁荣与否的重要标志，而当费罗米娜从城墙的边沿走入城镇中心时，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镇的中心和周围一样荒凉。这里的住民与繁荣热闹的王城相比，简直少得可怜。街道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几个人气色也很糟糕。而且，他们总是用古怪地眼神打量着费罗米娜和罗宾，又在他们也将目光投过去时下意识地回避离开。 忽然，费罗米娜感觉到一道长久驻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她停下步伐，扭头搜寻。 是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小女孩。 发现她在看她，小女孩又往阴影里缩了缩，但并没有将视线移开。 费罗米娜走过去。 罗宾不耐地埋怨道：“你又要做什么啊，玛琳？本大爷不是提醒过你不要擅自行动的吗？你不会是要过去给那个小乞丐东西吃吧？” 罗宾还没说完，费罗米娜已经蹲下身，从行囊里取出一小块干粮递给那个孩子。她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大约只有七八岁，却瘦得让人心惊，所有的骨头都鼓鼓地凸了出来，长长的头发结成一块一块拖在身上，也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 女孩子接过干粮，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吃起来！ 她吃得又快又急，于是很快不停地咳嗽。费罗米娜只好又给她水囊。 “啧，玛琳，不要随便管路上年纪小的乞丐，这种小事应该不需要本大爷教也应该知道吧？”罗宾的双手背在脑后，“反正她肯定还能多饿一会儿，等饿得差不多了就会自己去找吃的了。” 见费罗米娜完全不搭理他，罗宾又“啧”了两声，轻声嘀咕道：“老妈说得果然没错，女人真是麻烦的东西。” “姐姐……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吗？”小女孩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一边小心翼翼地舔着手，一边怯生生地抬头问道。 “喂，这个问法，你该不会想说这里有瘟疫吧！”罗宾忽然吼道。 听到“瘟疫”这个词，费罗米娜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但只见小女孩歪了歪头：“瘟疫？” “嘁，不是吗。”罗宾不满地别开视线。 这里没有瘟疫，罗宾反而很失落的样子。不用问，费罗米娜也清楚他大概又将现实和虚构的冒险传奇故事混在一起了。 小女孩道：“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们。” “……这里的人，你全部都见过？” 女孩点点头，然后掰着手指将整个镇子从西往东的人家都数了一遍，可总共也就十几户。她还告诉费罗米娜哪些人家会给她东西吃，哪些人家只会打她。 费罗米娜怜悯地摸了摸她的脸，明明还是幼小的女孩子，脸上的皮肤却十分粗糙。 “……你的父母，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早就死了，爸爸跟着穿盔甲的人去王城了。”女孩乖巧地道，“爸爸说，等他杀光了魔族，当上将军，就回来接我。” 第五十九章 天渐渐地暗了，费罗米娜躺在破旧的床板上，只要稍稍一动，身下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怀里团着一个小女孩，温热的呼吸均匀地喷在她□□的脖子上。 这里是小镇过去的旅店，但随着城镇的败落，旅店再也经营不下去，老板便收拾行囊去别处谋生活，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旧家具。不过，尽管有些破败，但对于赶路的人来讲，有一片不会漏雨的屋檐已经够好了。 费罗米娜的脑海里还在想女孩白天告诉她的话。 “爸爸说，等他杀光了魔族，当上将军，就回来接我……但是，他已经好久没有来信了。” 这个好久，指得是将近两个月，边陲森林与奥斯维德一战发生之后。 费罗米娜详细地询问了女孩她父亲的全名，她竟然有印象。是过去跟随在她的军队里的人之一，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是个样貌普通又爱笑的中年男人。那个士兵来到军营的时间还不长，只有一年多，但是因为身体素质很好，所以很快就被调到先锋部队之中。 这同样和女孩说她父亲曾经是铁匠的事暗合。 这个女孩，是她的士兵的女儿。她好像还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只以为是信使出了什么问题。在这个贫穷的城镇多养一个孩子是很吃力的事。于是由于抚养费许久没有得到补充，原本答应暂时照顾她的邻居便将她赶了出来。 按照规定，这样的孩子应该由国家出资代为抚养，也就是接受王室的抚养。他们的家长为国家献出了生命，他们理应得到补偿。 但是…… 费罗米娜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头发，她现在正在赶往边陲森林，距离目的地起码还有一半的路程。要照顾这个孩子不可能，带她赶路更不可能。如果说给她一些钱……且不说给这么小的孩子钱会不会反而使她受到侵害的问题，费罗米娜目前也没有可以给她的钱。 小镇门口的守卫虽说也是王国的士兵，但其实也已经成了小镇的一份子。王城给的工资和权力使他们在这里可以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于是根本不愿意离开。女孩好像早已求助过，可是他们并不愿意帮助她。 可既然都知道了，怎么还能抛下她不管。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起来，费罗米娜烦躁得睡不着。 窗外是被星星包围着的圆月，和魔界的月亮很像。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费罗米娜总觉得视线有点模糊。并不是因为困意，而是有一种隔膜般的东西横在她的眼睛和外面的世界中间，而且这层半透明的膜还在变得越来越厚。 忽然，她感觉呼吸困难起来，好像有种强烈的力道正在将她从这个地方抽离。 等等，这种感觉是……是…… …… …… 天色亮了，微弱的阳光从旅店残破的窗户和墙壁的缝隙里偷偷钻进来， “喂，玛琳，你还在睡吗？快把那个小孩子扔掉吧，本大爷急着要去和那个叫什么的魔族一决高下呢……喂，快醒醒，快醒醒，喂，你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砰！ 罗宾一脚踹开了门。 那个褐色短发的少女还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昨天碰见的那个小女孩。她并不是又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了。 罗宾稍微松了口气，可转眼就觉得一丝不对劲。 这个女人的警觉性总是很高，睡眠也很浅，一点点小动静就足以让她醒过来，可是为什么今天…… 罗宾步伐发软地走过去，慢慢地将手指伸到床上的少女的鼻子底下，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没有一点鼻息。 “喂，玛琳！你屏住呼吸干什么，你疯了吗，玛琳！” 罗宾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少女的肩，将她轻巧的身体从床上临空提了起来。本来正在她怀中熟睡的小女孩也被顺势摔在地上，她揉揉眼睛，困惑地抬起头，却看见罗宾的面孔几乎能用狰狞来形容，他正在疯狂地摇晃着少女的肩膀。 “喂——昨天不还好好的吗，醒过来啊，玛琳！你要是非要带这个拖油瓶的话，本大爷让你带就是了，喂——” 尽管还懵懂无知，却也已经对死亡有了初步概念的小女孩，面对眼前这一幕意识到了什么。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难以控制地撑大，撑大到无法再睁开为止，然后发颤的嘴唇一张，大声地哭了出来。 男人吼叫般的呼唤，和女孩恐惧的哭声，在废弃的旅店这个空荡荡的空间中，不断地徘徊。 …… …… 费罗米娜好不容易摆脱眩晕，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灌进视线里的是无尽的黑暗。 她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但在惊恐到来之前，有什么人用力从背后抱住了她。 奥斯维德的体温、力道、气味，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她印刻在脑海里的一部分，不需要刻意地回忆就能轻松地想起来，带着令人怀念的意味。 对方的手臂钳制着她的腰，而且好像在拒绝她活动，费罗米娜费了一些功夫才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奥斯维德，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脸。奥斯维德并没有躲闪，但是却过分地僵硬，费罗米娜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不知是在紧张点什么。 一种莫名的勇气灌进心脏里，费罗米娜忽然仰起脸，对着刚才摸索出来的奥斯维德的嘴唇撞了上去！ 奥斯维德明显地吃了一惊，而且他们撞到了鼻子。小小的失败并没有让一个意志坚定的公主气馁，她的嘴唇顺着自己碰到的脸颊慢慢地探索寻找着，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位置。她忽然稍稍犹豫了一秒钟，还是轻轻地将唇凑上去。 “费罗……米娜？” 奥斯维德微微侧过头躲开她的吻，用沙哑的嗓音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费罗米娜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脸颊也在发热。主动对奥斯维德示好，做这种事情她并不是完全不慌张的，对方惊讶的态度令她更加不知所措，她甚至有点后悔了。 幸好是在黑暗中，谁都别想看见对方的脸。 “……是你吗？”奥斯维德再一次开口询问。 他迟疑的口气不知怎么的让费罗米娜觉得非常恼火。 “闭嘴。”传进耳朵里的是她自己使用了十八年的略带懊恼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以后，费罗米娜再一次凑上去，抱住奥斯维德的脖子，堵住奥斯维德的嘴。但这一次，她等来的是对方猛地扣住头将她按进怀里，以及唇舌上相当凶暴的回应。 两个人都笨拙得可以。费罗米娜即使谈过恋爱经验也不多，奥斯维德恐怕几百年里都没有接触过女人，再加上双方都用力过猛的态度……不清楚对方怎么样，但费罗米娜很快觉得舌尖有点痛了。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兴奋得浑身发软，根本不愿意将奥斯维德从怀里推出去。 最后还是奥斯维德先放过嘴唇的，但是他顺着下巴、脖子、锁骨一路吻了下去。费罗米娜觉得有点怪异，她的下巴靠在奥斯维德的肩膀上，脸颊被对方的头发蹭得有点痒，她的呼吸莫名变得局促，身体也在隐隐发热……终于，她还是在奥斯维德将手探进衣服里的时候忍不住一把拍开了他。 “……太快了。”费罗米娜尴尬地说。 话说回来，她是什么时候躺在地上的？ 奥斯维德凝视着她……视线差不多已经习惯了黑暗，费罗米娜能隐约地辨别出他眼睛中的红色。这时，她读出了奥斯维德无辜又困惑的神情。 ……这个魔族以前太镇定，她都要忘记了，对魔族来说两情相悦后直奔主题是很正常的事，中间的其他步骤是根本不存在的。 ……该死，偏偏这种地方还保留着本能。 费罗米娜胸口胀得难受，不知道气恼和高兴哪一个更多一点。她和奥斯维德互相对视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契约，是什么时候解除的？”费罗米娜率先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被压在地上的姿势太奇怪，她一把推开奥斯维德，然后坐了起来。一簇红色的卷发掉在肩膀上，费罗米娜一愣，才拨开它——在梅丽普的身体中过了二十多天，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内，她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奥斯维德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摩擦她手上的每一寸皮肤，摩擦到了费罗米娜感到肉麻、差点失手把他甩开的地步。然后，他寻过来轻柔地吻她的脸，没有之前那么强的攻击意味。 “喂，”费罗米娜红着脸，忍不住推他催促，“回答我！” 奥斯维德又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用比平时低沉的声音慢慢地道：“……没有，契约不会解除的。像这样的程度……契约不会解除的。” 第五十九章 天渐渐地暗了，费罗米娜躺在破旧的床板上，只要稍稍一动，身下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怀里团着一个小女孩，温热的呼吸均匀地喷在她□□的脖子上。 这里是小镇过去的旅店，但随着城镇的败落，旅店再也经营不下去，老板便收拾行囊去别处谋生活，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旧家具。不过，尽管有些破败，但对于赶路的人来讲，有一片不会漏雨的屋檐已经够好了。 费罗米娜的脑海里还在想女孩白天告诉她的话。 “爸爸说，等他杀光了魔族，当上将军，就回来接我……但是，他已经好久没有来信了。” 这个好久，指得是将近两个月，边陲森林与奥斯维德一战发生之后。 费罗米娜详细地询问了女孩她父亲的全名，她竟然有印象。是过去跟随在她的军队里的人之一，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是个样貌普通又爱笑的中年男人。那个士兵来到军营的时间还不长，只有一年多，但是因为身体素质很好，所以很快就被调到先锋部队之中。 这同样和女孩说她父亲曾经是铁匠的事暗合。 这个女孩，是她的士兵的女儿。她好像还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只以为是信使出了什么问题。在这个贫穷的城镇多养一个孩子是很吃力的事。于是由于抚养费许久没有得到补充，原本答应暂时照顾她的邻居便将她赶了出来。 按照规定，这样的孩子应该由国家出资代为抚养，也就是接受王室的抚养。他们的家长为国家献出了生命，他们理应得到补偿。 但是…… 费罗米娜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头发，她现在正在赶往边陲森林，距离目的地起码还有一半的路程。要照顾这个孩子不可能，带她赶路更不可能。如果说给她一些钱……且不说给这么小的孩子钱会不会反而使她受到侵害的问题，费罗米娜目前也没有可以给她的钱。 小镇门口的守卫虽说也是王国的士兵，但其实也已经成了小镇的一份子。王城给的工资和权力使他们在这里可以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于是根本不愿意离开。女孩好像早已求助过，可是他们并不愿意帮助她。 可既然都知道了，怎么还能抛下她不管。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起来，费罗米娜烦躁得睡不着。 窗外是被星星包围着的圆月，和魔界的月亮很像。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费罗米娜总觉得视线有点模糊。并不是因为困意，而是有一种隔膜般的东西横在她的眼睛和外面的世界中间，而且这层半透明的膜还在变得越来越厚。 忽然，她感觉呼吸困难起来，好像有种强烈的力道正在将她从这个地方抽离。 等等，这种感觉是……是…… …… …… 天色亮了，微弱的阳光从旅店残破的窗户和墙壁的缝隙里偷偷钻进来， “喂，玛琳，你还在睡吗？快把那个小孩子扔掉吧，本大爷急着要去和那个叫什么的魔族一决高下呢……喂，快醒醒，快醒醒，喂，你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砰！ 罗宾一脚踹开了门。 那个褐色短发的少女还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昨天碰见的那个小女孩。她并不是又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了。 罗宾稍微松了口气，可转眼就觉得一丝不对劲。 这个女人的警觉性总是很高，睡眠也很浅，一点点小动静就足以让她醒过来，可是为什么今天…… 罗宾步伐发软地走过去，慢慢地将手指伸到床上的少女的鼻子底下，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没有一点鼻息。 “喂，玛琳！你屏住呼吸干什么，你疯了吗，玛琳！” 罗宾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少女的肩，将她轻巧的身体从床上临空提了起来。本来正在她怀中熟睡的小女孩也被顺势摔在地上，她揉揉眼睛，困惑地抬起头，却看见罗宾的面孔几乎能用狰狞来形容，他正在疯狂地摇晃着少女的肩膀。 “喂——昨天不还好好的吗，醒过来啊，玛琳！你要是非要带这个拖油瓶的话，本大爷让你带就是了，喂——” 尽管还懵懂无知，却也已经对死亡有了初步概念的小女孩，面对眼前这一幕意识到了什么。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难以控制地撑大，撑大到无法再睁开为止，然后发颤的嘴唇一张，大声地哭了出来。 男人吼叫般的呼唤，和女孩恐惧的哭声，在废弃的旅店这个空荡荡的空间中，不断地徘徊。 …… …… 费罗米娜好不容易摆脱眩晕，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灌进视线里的是无尽的黑暗。 她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但在惊恐到来之前，有什么人用力从背后抱住了她。 奥斯维德的体温、力道、气味，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她印刻在脑海里的一部分，不需要刻意地回忆就能轻松地想起来，带着令人怀念的意味。 对方的手臂钳制着她的腰，而且好像在拒绝她活动，费罗米娜费了一些功夫才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奥斯维德，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脸。奥斯维德并没有躲闪，但是却过分地僵硬，费罗米娜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不知是在紧张点什么。 一种莫名的勇气灌进心脏里，费罗米娜忽然仰起脸，对着刚才摸索出来的奥斯维德的嘴唇撞了上去！ 奥斯维德明显地吃了一惊，而且他们撞到了鼻子。小小的失败并没有让一个意志坚定的公主气馁，她的嘴唇顺着自己碰到的脸颊慢慢地探索寻找着，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位置。她忽然稍稍犹豫了一秒钟，还是轻轻地将唇凑上去。 “费罗……米娜？” 奥斯维德微微侧过头躲开她的吻，用沙哑的嗓音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费罗米娜的心跳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脸颊也在发热。主动对奥斯维德示好，做这种事情她并不是完全不慌张的，对方惊讶的态度令她更加不知所措，她甚至有点后悔了。 幸好是在黑暗中，谁都别想看见对方的脸。 “……是你吗？”奥斯维德再一次开口询问。 他迟疑的口气不知怎么的让费罗米娜觉得非常恼火。 “闭嘴。”传进耳朵里的是她自己使用了十八年的略带懊恼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以后，费罗米娜再一次凑上去，抱住奥斯维德的脖子，堵住奥斯维德的嘴。但这一次，她等来的是对方猛地扣住头将她按进怀里，以及唇舌上相当凶暴的回应。 两个人都笨拙得可以。费罗米娜即使谈过恋爱经验也不多，奥斯维德恐怕几百年里都没有接触过女人，再加上双方都用力过猛的态度……不清楚对方怎么样，但费罗米娜很快觉得舌尖有点痛了。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兴奋得浑身发软，根本不愿意将奥斯维德从怀里推出去。 最后还是奥斯维德先放过嘴唇的，但是他顺着下巴、脖子、锁骨一路吻了下去。费罗米娜觉得有点怪异，她的下巴靠在奥斯维德的肩膀上，脸颊被对方的头发蹭得有点痒，她的呼吸莫名变得局促，身体也在隐隐发热……终于，她还是在奥斯维德将手探进衣服里的时候忍不住一把拍开了他。 “……太快了。”费罗米娜尴尬地说。 话说回来，她是什么时候躺在地上的？ 奥斯维德凝视着她……视线差不多已经习惯了黑暗，费罗米娜能隐约地辨别出他眼睛中的红色。这时，她读出了奥斯维德无辜又困惑的神情。 ……这个魔族以前太镇定，她都要忘记了，对魔族来说两情相悦后直奔主题是很正常的事，中间的其他步骤是根本不存在的。 ……该死，偏偏这种地方还保留着本能。 费罗米娜胸口胀得难受，不知道气恼和高兴哪一个更多一点。她和奥斯维德互相对视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契约，是什么时候解除的？”费罗米娜率先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被压在地上的姿势太奇怪，她一把推开奥斯维德，然后坐了起来。一簇红色的卷发掉在肩膀上，费罗米娜一愣，才拨开它——在梅丽普的身体中过了二十多天，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内，她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奥斯维德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摩擦她手上的每一寸皮肤，摩擦到了费罗米娜感到肉麻、差点失手把他甩开的地步。然后，他寻过来轻柔地吻她的脸，没有之前那么强的攻击意味。 “喂，”费罗米娜红着脸，忍不住推他催促，“回答我！” 奥斯维德又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用比平时低沉的声音慢慢地道：“……没有，契约不会解除的。像这样的程度……契约不会解除的。” 第六十章 ——像这样的程度，契约是不会解除的。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费罗米娜的耳膜上，她先是心脏一颤，继而又回过神来，有点怀疑地盯着奥斯维德：“……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像这样的程度不行……那是要激烈到什么程度啊混蛋！ 奥斯维德却正经地摇了摇头，回答：“我永远不会骗你。” “……那、那要怎么样？”对方的眼睛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在说谎，费罗米娜忐忑地问道。 奥斯维德张开嘴，正要开口，门口却忽然响起三声规律的敲门声。 “殿下，魔法成功了吗？”名为摩尔的吸血鬼带着寒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嗯。”奥斯维德沉闷地回应。 吸血鬼的听力很好，奥斯维德并不算响的声音他应该是听到了，外面不再有声响。费罗米娜稍微松了口气——她其实正在害怕摩尔会推门进来，毕竟她还和奥斯维德抱在一起，处于难舍难分的状态。 她继续转过头看着奥斯维德，等待对方的后文。但奥斯维德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拨开费罗米娜掉在脸上的头发，然后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简明扼要地道：“……魔法消耗很大，你需要休息。” 明明他的语气、表情都和过去一样，比没有生命力的雕刻更加死板，可费罗米娜硬是从里面听出了温柔和关切的意思。她想了想……万一真是什么很突破底线的答案的话……那或许还是别立刻知道比较好。反正还有四十天的时间，她可以先打一下心理建设。 更何况，奥斯维德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困了。 于是费罗米娜点点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奥斯维德将她扶起来，然后准备打横抱她。 费罗米娜连忙制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意识已经不是太清晰，但费罗米娜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完，她努力地回忆着，可脑袋就像是生了锈一样死死地卡着不动。 “对了，梅丽普的身体……”她终于想到自己要说什么，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陪在她身边的奥斯维德道，“是在一个小镇的废弃旅馆里……” 费罗米娜绞尽脑汁才记起小镇的名字，报给奥斯维德，然后又说：“还有一个小女孩……是我以前死去的部下留下的孩子，我当时还带着她。” 费罗米娜大概能够猜到奥斯维德是用魔法将她直接从外面抽到了城堡她自己的身体里，同时也觉得奥斯维德应该会去回收梅丽普的身体。她其实希望他也能将小女孩带回来，可也很清楚这是个不适合奥斯维德做的、十分过分的请求。 但罗宾看上去并不想要接济她的样子，从费罗米娜带她去废弃的旅店露宿后，罗宾就一直在不停地抱怨。那么小的女孩，已经瘦成那个样子，要是再不照顾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去见她父亲了。 费罗米娜很不安，不知道怎么斟酌措辞开口请求才好。 奥斯维德却已经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平静地道：“我会处理。” 他的体贴令费罗米娜愈发愧疚，但她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能充分表达感情的语句，于是只能道：“谢谢。” 费罗米娜回到房间里以后，很快就睡着了。不仅是因为承受大型魔法后身体的劳累，同时也有长时间在野外露宿、很久没有精神放松有关系。 奥斯维德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好一会儿。 因为有了灵魂，这具身体的脸颊看起来比一具空壳时更加饱满和红润，带着一股令人挪不开眼睛的生气。 这样，会令他觉得冒着巨大的风险并且浪费大量的魔力，来启动一个违反“规则”的魔法将她召回来，完全是值得的。 奥斯维德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差不多已经在褪力的边缘了。 另一个契约对他的蚕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厉害，眼下，光是连移动那么简单而基础的魔法都变得有些困难。 抛弃梅丽普的身体，本来已经是个必然的选择，可是望着她的眼睛时，他又不自觉地做出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承诺。 既然对她做出保证，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达成。 他自己暂时无法离开城堡，摩尔作为一个吸血鬼也不能再前往有太阳的人类世界，剩下的办法…… 只有一个了吗……用打破以前的承诺，来实现新的承诺……如果不要迫不得已，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 奥斯维德沉静的眼神暗下来，他慢慢地垂下眼眸。 …… “米娅！” 费罗米娜重新睡醒的时候，便看见路德维希一下子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脖子。 她先是一愣，继而拍拍她弟弟的肩膀，道：“……我没事，只是在睡觉而已。” “当然、当然，我知道！”路德维希回答，“要是你有事的话，我一定会宰了那个奥斯维德！他明明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前几天却一个人回来，还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六楼，我真是……” 路德维希说得一脸厌恶，费罗米娜都不知道该接点什么好，都有点不敢告诉他昨天在六楼发生什么事了。不过……路德好像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 费罗米娜望望窗外，她回来时是深夜，而此时月亮已经是深黄色了，这说明时间已经快要中午。 将路德维希赶出房间，费罗米娜重新换上衣服后才走出来。 路德维希还蹲在门口，她问道：“奥斯维德人呢？” “不清楚，不过那个魔族昨晚好像交代了摩尔先生什么事，然后摩尔先生就匆匆地出去了。”路德维希回答。 费罗米娜知道奥斯维德吩咐的事大概会和她提出的无理请求有关，但是…… “摩尔先生？”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路德维希。 她不在的这二十几天，路德对奥斯维德的态度没怎么变，对摩尔的称呼倒是尊敬了很多。 路德维希一下子脸红起来，小小的雀斑仿佛烧着了。 “摩尔先生虽然是吸血鬼，但是只是却很渊博……”他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这段时间，他教了我很多。虽然魔法还是用不出来，很多东西也完全听不懂，但是、但是……” “……他没有故意骂你吗？” “……摩尔先生，只是个性比较冷淡而已。” 看来是有被骂啊。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不过看来至少摩尔没有像对她那么刻薄地责骂过路德维希。而且路德维希好像也可以和非人类相处友好的样子，至少是个还不错的开端吧。 “不说这个了。”路德维希转移话题，表情也严肃起来，“米娅，这次回王城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一个人回来？” “……爱丽丝和杰夫都还没有死，你知道吗？” “诶？！”路德维希的脸上浮现出惊愕。 不用再说，费罗米娜知道了答案，然后又抛出另外一个重磅炸弹：“他们结婚了。父王将爱丽丝封为了公主，我过去的时候，王城里正好在举行为期七天的婚礼庆典。” 路德维希的表情近乎惊恐了。 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让费罗米娜回国前做得那个怪梦，那个爱丽丝取代了米娅和他的怪梦。但他也没有真的想过梦中的内容会应验。 路德维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讨厌爱丽丝，可他还记得米娅有多么看重爱丽丝这个朋友，于是努力压制住想要叫起来的*，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僵硬地说：“……他们还没死，真是太好了！爱丽丝和杰夫吗？有点意外，不过仔细一想，他们还挺般配的……” “出征的时候，杰夫还是我的情人，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费罗米娜平静地道。 米娅你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 路德维希的身体一滞，半晌没吭声，许久才道：“米娅……我……还不值得被你信任吗？” 他脸上有明显的失落，费罗米娜伸手摸了摸他头上和自己如出一辙只是比较短的红色卷发，道：“当时你年纪还太小了，我觉得和你商量这种事并不合适。” “爱丽丝就知道对不对？”路德维希别扭起来，“反正在你心里，总是她比较亲近……” 但她这次差点被爱丽丝杀了。 费罗米娜想起当时的情况，还觉得十分危急。不过，爱丽丝说得话…… 费罗米娜想了想，还是将这次在王城里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路德维希，包括爱丽丝的事和国王找了冒牌的王子假扮路德维希的事。 路德维希在听爱丽丝的部分时很生气，可听到他自己的事，却又沉默下来。 良久，他低下头，轻声地道：“无所谓，反正父王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知道的，她肯定早就想把我换掉了，换一个没有‘狂躁症’不会随便发脾气的王子……比起这个，米娅，这段时间我在城堡里读了很多书！你看这个！” 说完，路德维希从身后拿出一本《百合花少女》。 第六十一章 费罗米娜看到那熟悉的封面，忍不住挑了挑眉。 “……在这里十多天，你就看了这个？”一本没有内涵价值的言情小说，还是过去在王国里被禁的书……虽然是挺好看的。 路德维希脸颊又是一红，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让你看这里。” 路德的手指在书面上用力戳了戳，费罗米娜才注意到他指得是作者的名字。这个作者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料到自己的书会被禁，怕惹上麻烦，所以没有写全名，书面上只有名字的缩写：r.s.w。 “米娅，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缩写有点眼熟？”路德维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这么一说，费罗米娜确实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名字，而且是经常见到却不会太注意的那种。然而，除了《百合花少女》之外，她根本没有看过别的言情小说，按理来讲不会对小说作者有什么有研究。 难道其实是什么古典文学大师的休闲之作，然后觉得太低俗了不好意思写全名吗？ “·severus·.”路德维希道。 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 ……他们的父亲。 “不可能。”费罗米娜没有一丝犹豫，当即反驳。 说那样严肃又庄重的国王父亲闲来无事写言情小说，无论如何都太荒谬了。更何况，□□的目录是他亲自审批下发的，如果准备禁掉的话又为什么要写他？ “这本书是第一人称吧？主角是王子，年幼的王子长大以后就会成为国王。”路德维希却执拗地给费罗米娜剖析起来，“这个主角本来准备娶邻国的公主，却不小心爱上平民少女。最后以王子回城，准备为迎娶少女铺平道路做终结，实际上并没有给出结果……但是，你想想，米娅……故事真正的结局，我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吧？” 费罗米娜一顿。 她和路德维希的母亲是邻国的公主……一个漂亮温柔却不喜欢管事情的女人，在将她和路德维希生下来以后，好像就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从来没有管过孩子。对他们姐弟而言，母亲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般的概念，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很多国家之间都会通婚，这是惯例，是很常见的。”费罗米娜摇摇头。 路德维希显然很想说服费罗米娜，见她不太动摇，有些着急地道：“可是你想想百合花少女！你跟我说过的话，爱丽丝、爱丽丝……你说过她就像百合一样，你说过！要是她母亲性格和外貌都和她很像的话……” “爱丽丝的母亲是子爵的女儿，不是什么平民。”费罗米娜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 “子爵只不过是爵位中相对低级的一种，对于一个傲慢的王子来说，这么下等的贵族的女儿，和平民又有什么区别呢？”路德维希冷笑道，“你想想，米娅……红发是王室的标志吧？除了爱丽丝之外，你还在谁的头上看到过和我们一样的红发？” 费罗米娜还是头一次从她一贯认为乖巧的弟弟脸上看到嘲讽的表情。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里的某个角落已经隐隐感到路德维希是对的。 路德维希说得没错，红发从几百年前起就是王室的标志，甚至于在国王生下的孩子不止一个时，继承权也会优先给继承了红发的孩子。费罗米娜以前并不是没有疑惑过爱丽丝，毕竟她父母的头发都不是那么显眼的颜色，但是考虑到也有许多夫妻会生下和双方发色都完全不同的孩子，她没有太往心里去。 “或许的确有你说的可能性，路德。不过哪怕事情完全被你说中，也不意味着什么。爱丽丝只不过是当上了公主，并且和杰夫结婚罢了。就算将来父亲准备将王位传给她，只要爱丽丝能当一个出众的君王的话，我也不觉得是件坏事。王国是为了守护人民而存在的，不是为了守护王室，你明白吗？”费罗米娜道。 路德维是意识被噎住，良久才道：“可是，米娅，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希望你……” “我并不是说我要就此退出这场战役。”费罗米娜说。 她想起在王城时看到的爱丽丝怪异的样子，还有惊悚的行为，顿了顿，继续说：“如果她做出的事违背我的信念的话，我的剑不会碍于以前的情分而发软的。” 这番话让路德维希躁动的心安定下来，他现在可以确定他的姐姐还是和过去一样，即使接纳了魔族，即使颠覆了过去的认知，依然是那个坚定的军人。 只要她还保持着这个样子，路德维希就确信，他的姐姐最终肯定会成为一位值得他用去一生追赶的君主。 …… 人类王国的夜晚降临了，半弧形的月亮是没有星星点缀的黑幕中唯一的光亮，但在幽暗的笼罩下反而显得诡秘怪异。 对于爱丽丝来说，这是和杰夫结婚后到来的第十四个夜晚。 他们被宫殿里的人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所有的用品都是两份的，除了床。两个并不相爱的人被困在这样难以逃离的密闭空间中比想象得更压抑，而且非常尴尬。爱丽丝能够感觉到杰夫的窘迫，他害怕这个房间，尤其在天黑以后。杰夫寻找所有他能找到的借口逃离这里，甚至不惜每天训练军队到深夜然后住在营地里。非要住在一起不可的时候，他们就会全副武装地穿好衣服，背对着背，一言不发。 以新婚夫妇的身份来说，他们目前的状况很奇怪，连女仆们都在议论纷纷了。 爱丽丝走到窗台上，双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举头望着细细长长的月亮。 费罗米娜死得时候，看到的一定不会是这种优雅的弯月。因为她被奥斯维德带到了边陲森林的最深处，可怕的魔族城堡所在的地方。奥斯维德必定会杀死她的，像契约规定的那样。 爱丽丝爬上扶手，在极窄的边缘上坐下来，双腿荡在空气中。 其实她也和杰夫一样害怕这个房间。不知道杰夫的情况怎么样，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睡着过。她一直僵硬地睁着眼睛，集中精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控制不住……杀掉杰夫的欲望了。 爱丽丝很清楚，那天她之所以可以用那种一戳即破的谎言欺骗按理来说最信任费罗米娜的杰夫，是因为她戳中了杰夫内心深处最隐秘黑暗的渴望。而她之所以能够完完全全地戳中这一点，是因为……她知道杰夫会想得和自己一样。 杰夫听到她的计划准备顺势而为，就像她听到雷斯诺的计划后，先是惊愕，然后陷入狂喜一样。 实在太想要永远在一起了。 但是只要费罗米娜还活着，眼睛里就不可能只倒映着一个人。 杰夫、路德维希、杰西卡、战友们……以后肯定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占据她心里重要的位置，然后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挤得越来越小。 爱丽丝有一个相当完美的打算。 虽然她知道了雷斯诺的计划却没有救她，可是只要在之后将伤害了她的人全部都报复一遍的话，再次见面的时候，费罗米娜也会原谅她的吧？ 爱丽丝在心里列了一份很长的报复名单，第一个名字是“杰夫”，最后一个名字是她自己。当然，大到雷斯诺·怀特、奥斯维德，小到托尼，她一个都不会落下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执行自己的方案了，快一点完成这些事，就可以快一点重新见到费罗米娜。 可是她又不得不抑制自己的冲动。现在杀死杰夫还太快了……她不能这么早暴露，她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最好能将事情嫁祸给魔族。 等待……等待永远是这么煎熬。 爱丽丝在夜晚的微风中浅浅地笑起来，她胸口银白色的十字被夜晚渐渐染成了黑色。 第六十二章 费罗米娜暂时休养了两天，奥斯维德经常会来她的房间看望她，这样免不了要稍微卿卿我我一阵子。一开始多少有点害羞，习惯之后就坦然了，连路德维希在的时候都可以平静地把他赶出去。 不过，费罗米娜暂时并没有询问奥斯维德之前说了一半的事，她甚至还没有和奥斯维德讨论过之前在王城里发生的事。并不是因为不想讨论，而是奥斯维德的疲惫和憔悴已经完全写在了脸上。 先前刚回来的时候室内没什么光线，费罗米娜也很疲惫，所以一时没有发现。但等清醒以后再次见面，奥斯维德眼底的青黑就让人难以忽视。不仅如此，他看起来相当困倦，有时候聊天聊到一半，就会闭上眼睛假寐一会儿。这让费罗米娜不得不想起在魔界的时候雷克斯说得事——奥斯维德的身体状况极为差劲，而且还在越来越差劲。 同时，费罗米娜猜测将她弄回来的魔法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否则奥斯维德肯定会第一时间将她拉回来，而不是在十三天以后。对于他们两个契约尚未解除的人来讲，十三天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 这是和奥斯维德契约成立后的第六十四天，费罗米娜的精神状况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已经可以自己爬起来照顾杰西卡。 这一次离开前她和杰西卡打过招呼，不过离开的时间太长，它好像还是有点闹脾气了，费罗米娜不得不多费一些功夫安抚它，因此做完所有事情的时间被平时要耽搁得久一些。 她从院子走回城堡，刚刚打开门，忽然，一双手从门中伸出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奥斯维德…… 很快唇上贴来冰凉的温度，奥斯维德的体温很低，可这一点反而别样地让人安心。费罗米娜反应过来，用摩擦来温暖的对方，将自己的温度毫不吝啬地传递出去。他们互相依偎了一会儿，当费罗米娜觉得对方已经不再冰冷的时候，她才慢慢地松开他。 这一段走廊没有窗也没有灯，因此有些幽暗，但从未关的门里透进来的月光已经足以让费罗米娜看清楚奥斯维德的样子了。他果然和之前一样憔悴，完全没有复原的迹象，脸色惨白得近乎成了灰色，这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缺乏生命力的雕塑。 费罗米娜有点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开口：“你最近脸色不好，是契约让你虚弱起来的吗？告诉我吧，要怎么样才能……” “奥——斯——维——德——！” 费罗米娜话音未落，从正厅方向传来中气十足的拖长了的吼声，还伴随着“砰”的一声，听上去很像来人一脚踹开了城堡的大门。 “赶快给我滚出来！竟然敢让我替你去人界，那应该也做好把命作为报酬的准备了吧！”“爷爷，到人家里来做客要有礼貌——啊——我说了不要踹门了吧！” 外面连续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大概是来客连续踹开了许多门，糟糕的是，声音距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费罗米娜连忙将奥斯维德推得远一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奥斯维德摸了摸她的头，嘴角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上扬，他用与外面暴动般的声响完全不符的平静的嗓音道：“走吧，你想要的人送来了。” “砰！” 最后一个踹门声在耳边炸开，费罗米娜一扭头，便看见咬牙切齿的前·魔族将军雷克斯·汤姆森先生站在那里露出狰狞的笑意：“找——到——你——了，做好决一死战的觉悟了吗，奥斯维德？” 费罗米娜觉得，如果不是雷克斯年迈而强壮的肩膀上扛着三个人，左边一个男性，右边一大一小两个女性的话，这份宣战书给人的感觉可能会有有力一点…… 这时，雷克斯望向费罗米娜的方向，他先是一愣，继而挑了挑眉：“喂，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是谁来着？” …… 一会儿之后，费罗米娜、奥斯维德、雷克斯和他带来的孙女苏珊围坐在茶几周围，桌上放着摩尔准备的茶。 雷克斯老爷子爽快地拿起还冒着热气的茶一口干掉，连茶叶渣都没留下，然后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费罗米娜，道：“噢，所以这就是那个人类的什么什么公主本尊，那个吸血鬼小子让我千里迢迢跑去拿的是你随便做出来的代替用的身体喽？” 奥斯维德点头。 雷克斯顿时拍案而起，一把操起别在腰间的佩剑，牙齿缝里透出丝丝的凉气：“你还真是敢啊！奥斯维德——” 苏珊坐在费罗米娜身边，毫不客气地拆自家长辈的台，道：“你们不要生气噢，别看爷爷这个样子，他刚刚看到公主殿下的身体躺在那里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差点冲过去把带着她的人类打死，喏，就是地上那个红头巾的。” 费罗米娜看了眼被随意地仍在地毯上的罗宾，他好像还处于昏迷的状态中。 她重新抬起头，道：“……那个……非常谢谢你们把梅丽普的身体和小女孩带回来，不过怎么罗宾也……” “噢，那个战斗力挺不错的人类小子叫罗宾啊？”雷克斯爽朗一笑，“他大吼着说自己是要讨伐奥斯维德的勇者嘛，既然是找奥斯维德的，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魔族，我当然要帮他的忙啦。” 费罗米娜：“……”他只是想找奥斯维德麻烦而已，绝对只是想找奥斯维德麻烦而已！ 这时，苏珊有点羡慕的撩起费罗米娜的头发，用赞叹的语气道：“说起来，人类的皇室真的是红色的头发啊，好特别的颜色……就算是用有魔法的染发剂染色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吧……” “呃，谢谢。”费罗米娜不知所措地回答，她仍然不是太擅长应付对她外貌上的夸奖。 “哼。”见没有人对他拔剑威胁的行为有反应，雷克斯悻悻地坐了回去，四肢舒展开躺在沙发上。 他继续问道：“所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还没有处理好身上的契约吗？你的脸色已经比死人还要难看了，奥斯维德……唔，不过以你目前的状况来说，本来就算半个死人也说不定。” 费罗米娜对这句话感到奇怪，她偷偷瞥了眼奥斯维德，对方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略一颔首，道：“我有分寸。” “哼，不要到时候有分寸地死了就好，你的命可是预订在我的剑上的，别忘了啊。”雷克斯哼哼唧唧地说，然后抓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一口全喝了下去，“你的茶真是难喝死了。对了，你抓个人类小女孩回来干什么？是听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菜谱吗？” “爷爷！”苏珊不高兴地吼道。 “闭嘴，啰嗦的孙女！我又不准备吃你！”雷克斯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正抱着小女孩的费罗米娜连忙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原本的部下的遗孤，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偶然找到的……这种孩子按理来说应该由王室代为抚养到成年，我不能放下她不管。本来是我的责任，却麻烦你们这样做，真是非常抱歉……” “嘁，麻烦的人类，这种小孩子扔在野地里自己就会长大的……算了，反正我也打了蛮痛快的一架，地上那个人类还挺对我胃口的。”雷克斯揉揉肩膀，说道，“不过你要记得欠着我人情，不用还太多，趁你旁边那个魔族睡着的时候转过身捅两刀上去就可以了，对你来说还挺方便的吧？” “不……我们并不睡在一起……” “那你们把那个没有用的躯壳弄回来又是干什么？公主本尊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吗？”雷克斯无视费罗米娜试图做出的解释，又指指同样被摆放在地毯上的梅丽普的身体，“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带回来没有太大的用处吧。” 梅丽普虽然同样躺在地毯上，但却比随意扔着的罗宾要放得平整得多，身上还盖了一块摩尔拿来的毯子。 奥斯维德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然后在手中缓缓凝聚出之前费罗米娜见过的装梅丽普的瓶子，那颗流星一般漂亮的蓝色灵魂还拖着尾巴四处游动着。 “这是城堡里的女仆。”奥斯维德道。 他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补充：“费罗米娜……还有我的管家，好像都很在意它的样子。” “噢——能够创造或者模拟出生命的魔法，你这里到处都是扑克牌，用游魂当女仆倒也不算太奇怪……说起来，当年的大魔王加菲尔德陛下也特别痴迷于这一类的魔法呢。”雷克斯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看着奥斯维德。但旋即，他的表情一肃，又说：“你不会还准备把这个游魂放进这具身体里吧？虽然我对生命魔法并没有什么造诣，可也知道这种试图超越自然法则的魔法肯定会消耗巨大的魔力，就你现在这个奄奄一息的样子……” 奥斯维德没吭声，显然是默认。 雷克斯翻了个白眼，道：“有记载咒文的书籍吗？我来放好了，你又欠我人情，到时候多被我砍两刀，记得啊！” 第六十三章 听到雷克斯的话，奥斯维德许久没吭声，时间就像静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奥斯维德才用没什么起伏变化的语调道：“谢谢你，雷克斯。” “嘁，不要误会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得这么快还不是在我手上而已。”雷克斯哼哼地站起来，“况且，你做得这个小姑娘还挺符合我的审美的，就闲在那里让她烂掉未免也太可惜了。所以，书呢？” 奥斯维德再次伸出后，手里魔法的光泽幽幽地转动着，但出现在手中的并不是书，而是一叠一叠的陈旧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写成的魔语。 雷克斯接过来，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道：“这不是加菲尔德陛下的笔记吗？难怪王宫的藏书室里都找不到，果然是全部都在你这里啊……嗯？苏珊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王宫我当然是砸开窗户冲进去的啦！” “爷爷——”苏珊几乎正处在暴怒的边缘，一脸恨不得凭她和人类一样虚弱的牙齿吃掉人老皮硬的雷克斯的样子。 “不要管她，我的蠢孙女正在叛逆期。”雷克斯满脸无所谓地对奥斯维德说，随手抱起躺在地上的梅丽普，“你会一起来的吧？虽然要求你帮助有点不爽，但是你也觉得我一失手把你的游魂女仆弄散了不太好吧？” 奥斯维德点头，起身跟了上去。 “爷爷真是的。就算加菲尔德殿下不在了，城堡里的守卫还是很多啊！偷偷溜进去就算了，他竟然还砸了窗户！”苏珊不高兴地抱怨道，“跟其他魔族不一样，大魔王陛下的亲卫君都是精心挑选，绝对忠诚而且强大的魔族士兵啊……你也觉得他太莽撞了吧，费罗米娜？” “嗯……” 费罗米娜心不在焉地点头。 她并没有听清楚苏珊跟她说了什么，她暗暗握紧的拳头已经在掌心里掐出了四个血印子。雷克斯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砸在她心上一样，让费罗米娜感到强烈的惭愧和对自身能力的绝望。 如果她也能够使用魔法的话，就可以帮上奥斯维德，而不是什么事都寻求他的帮助然后拖后腿。 “哦，对了，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走出房间好一会儿后，雷克斯又匆匆跑回来，“你抱着的那个人类的小姑娘，还有那个男的。他们哭闹起来太麻烦了，我是用魔法弄晕带回来的，估计要晕个五六天，饿不死，放心吧！” 费罗米娜一惊，正要问怎么才能快点让他们苏醒——罗宾暂且不论，小女孩还只有七八岁大——矫健的老雷克斯已经如同一道旋风般地消失在原地。 …… 接下来的三天，费罗米娜都没有再见到奥斯维德。他和雷克斯一起在六楼的实验室里待了三天三夜，没有一点响动，死寂般的安静让人觉得十分不安。 然后，第四天的清晨，费罗米娜又一次在走廊上见到了捧着一叠很高的盘子跑动的梅丽普。 “早上好，费罗米娜。”见费罗米娜注视着自己，梅丽普高兴地侧过头，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容。 费罗米娜先是一愣，然后走过去，步伐越来越快，直到她伸手一把将梅丽普搂进怀里。 “……早上好，梅丽普。” 梅丽普有点无奈地道：“虽然我也很想拥抱你，但是盘子要倒了哦……” …… “啊，你就是梅丽普啊。”餐厅里，苏珊先是看看梅丽普，又看看费罗米娜，然后再看回梅丽普，有些惊叹地道，“之前这具身体里还是费罗米娜呢。奥斯维德殿下的魔法，果然好厉害。” 苏珊由于四分之三都是人类血统，因此不能回避吃饭这样的重要问题。在这座城堡中在桌上吃饭的人的数量进一步扩大，费罗米娜、梅丽普、路德维希、苏珊，成了四个人。 梅丽普温柔地微笑着，道：“这是奥斯维德殿下给费罗米娜制作的身体，我只不过是暂时使用而已。不过，能够再次回到活着的世界来，哪怕时间很短暂，我也已经很感激了。” “你是游魂吧？”苏珊好奇地打量着梅丽普，“传说中的游魂之河，那是怎么样的？” “那是比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更弱肉强食的……” 苏珊和梅丽普互相试探着聊了起来，她们好像可以建立友谊的样子。费罗米娜听了一会儿，没有插话，她默默地看着路德维希挑食扔到桌上的胡萝卜，考虑了一会儿，把自己的胡萝卜挑出一半倒进他盘子里。 “不许挑食。” “米娅你自己明明也不喜欢吃……” 路德维希好像不太擅长和女孩子沟通，尤其是梅丽普和苏珊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而实际上又比他大得多，他一直在餐桌上保持比平时更礼貌的沉默。要不是费罗米娜甚至他的内心深处极其厌恶礼节，说不定还真会以为路德维希终于向王子的标准妥协了。 不过，这的确可以算是比平时更为和谐舒适的一餐。 用餐后，扑克牌仆人自觉地跑出来替他们收拾桌子，苏珊激动极了，一直抓着费罗米娜的肩膀，一副恨不得带两张扑克牌回魔界的样子。 “对了，费罗米娜你是龙骑士，对吗？”扑克牌仆人走后，苏珊又两眼发光地问费罗米娜，“昨天进院子的时候我就听见龙吼了，但爷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没让那只龙飞过来。我可以去看看吗？” 杰西卡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城堡建筑的巢穴，因此最近一直自发自主地看家护院，拒绝所有外来入侵者进入。杰西卡因为童年阴影，本来就是一头异常敏感的母龙，她总觉得一切不认识而靠近的外物都是不怀好意，因此巢穴是她的绝对雷区。听路德维希说，在奥斯维德和她不在的时候，也有过很多过来碰运气的挑战者，不管是魔族还是人类，有一半以上都被杰西卡用尾巴扇了回去。摩尔因为觉得省了自己的麻烦，对杰西卡的态度都友好不少。 “……让路德带你去吧，杰西卡看到他就会明白你不是敌人的。抱歉，我今天有别的事要做。”费罗米娜想了想，道。 路德维希看了眼苏珊，脸上有点不自然地红晕，然后他一把抓住费罗米娜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喂，米娅，你知道我不擅长……” 但是苏珊期待的目光已经转而投向了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在座位上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心一横点头，道：“……好吧，我尽量。事先说好，杰西卡也只是认识我的程度而已……” 路德维希带苏珊去了后院，梅丽普刚刚进入身体就一刻也闲不下来地要去做女仆的工作，费罗米娜也整理了一下心情，往奥斯维德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她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开门进去。 奥斯维德那基调深沉的房间，由于窗帘紧闭，显得更加幽暗阴深。奇怪的是，费罗米娜并不觉得这里可怕，反而有种舒适和安心的感觉。 奥斯维德睡在床上，一动不动，这使他看起来更加不像是这个世界活着的生物。他的双目合着，睫毛盖在睫毛上，连颤动都没有，好像睡着了。 费罗米娜还是头一次看见奥斯维德真的在睡觉……大概正如雷克斯所说，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已经连强装都装不了的地步。可是费罗米娜对魔族的了解非常浅薄，她无法判断出奥斯维德到底衰弱到什么地步……和她，到底关系有多大呢？ 费罗米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下身，注视着奥斯维德睡颜看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麻她才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她忽然伸出手，想要触碰奥斯维德脸上的皮肤。 忽然，在她的指尖距离奥斯维德只剩下一点点的时候，那双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费罗米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抽回手。但对方的速度比他更快，那双比她大上许多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让她的手停下他的颊上。 奥斯维德的温度和以前一样冷，费罗米娜手心手背都是凉的。她稍微从一刹那的吃惊中缓过神来，轻轻地道：“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奥斯维德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以看见你的机会。” 情话用缺乏表情的脸说出来，依然让费罗米娜有点脸红，她道：“可是你消耗很大吧？对不起……” “雷克斯消耗得比我多得多，我这一次几乎没有动手。不管是将他们带回来，还是将梅丽普放进躯壳里。”奥斯维德平静地回答，“况且并不是你一个人希望梅丽普能够回来，摩尔也是……他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一百年，我应该支付报酬。既然要带回梅丽普，那个女孩子也只是顺便而已。所以……你没有必要道歉，费罗米娜。” 她必须承认自己的耳朵喜欢听奥斯维德用夹杂一点温柔的口吻喊她的名字。 费罗米娜摇摇头，说：“不止是梅丽普的事。是你用魔法把我从小镇召回城堡来的……如果那天我再谨慎一点的话，爱丽丝不可能抓得住我。” “爱丽丝？”奥斯维德皱了皱眉头，他终于问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等会儿再跟你解释。比起这个，奥斯维德，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费罗米娜定了定神，“契约，要怎么样才能解除？” 第六十四章 尽管奥斯维德否认过和费罗米娜的契约使他衰弱，但费罗米娜实际上并不相信这一点。这个魔族实在难以掩盖自从签订契约后，他的身体就一天天颓败下去的事实。除了“一百天满就死亡”这个条件，费罗米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会让他变得病怏怏的。 “你知道……我回来那天，就主动吻过你了。”费罗米娜果然还是做不出大胆露骨的表白，但即使是这样的说法，也已经让她感到面颊在不自然地发热，“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你说契约还没有解除……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告诉我吧。” 奥斯维德一时没有说话，他那双澄澈的红眸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费罗米娜，将她映在这面红色镜子的深处。 费罗米娜被视线的灼热弄得有些不自在，她忍不住别开脸不看奥斯维德，催促道：“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量试试看。” 时间很紧迫，已经只剩下三十五天了。 在眼下奥斯维德就已经衰弱至此，费罗米娜可以想象，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这个曾经无人可以匹敌的魔界领主会逐渐完全失去魔法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甚至成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她不希望看到这些。 奥斯维德依然抓着她的手，并慢慢将它移到嘴唇的位置，亲吻费罗米娜的手心，然后道：“……正如我一开始就告诉你的，灵魂和精神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只有更加实质的东西才会被契约所承认。所以你不能杀我，或者即使杀了我，也不能离开我的身体……同样的道理，契约不会承认你已经完成了它所需要的条件，直到你亲口对我说出‘爱’这个字眼为止。” “……只是，这样而已？”费罗米娜为契约解除条件的容易感到吃惊。 奥斯维德缓慢而肯定地点头。 费罗米娜舒了口气，提起的心也轻轻地放下。 这样一来的话，只要对奥斯维德说出“我爱你”就可以了吧？ 比想象中要轻松得多。因为对奥斯维德所讲的所谓“程度不足”不安，她一直担心会是什么样的条件，比如必须一起经历生离死别、一起前往什么危险的地方，再或者接吻更以后的…… 只是表白爱意而已，只是有点害羞而已，比克服其他的事要容易多了。 费罗米娜深吸一口气，虽然话还没有出口，她的心脏已经跳得飞快，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的她鼓膜，她注视着奥斯维德的眼睛，望着那双眼睛中倒映着的局促不安的自己，道：“奥斯维德，我……” 她还没把话说出口，奥斯维德已经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进怀里，堵住她的嘴唇。 “喂，我、我……还没、没……说……嗯……完……”费罗米娜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推出来的缝隙又总是又被奥斯维德堵回去，他的手摁着她的后脑勺，使她挣脱的难度非常大。到后来，费罗米娜实在不禁有几分懊恼。 该死，明明都虚弱成这样又是个不擅长运动的魔族，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 终于，费罗米娜咬着牙使出全力将奥斯维德一把推开，恼火地道：“你在做什么啊！你知道我是要解除契约吗？” 奥斯维德摇了摇头，道：“契约不能解除。你还什么都不清楚。” “……你还记得契约不解除的话，一百天一到你就会死的吧。” “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奥斯维德轻描淡写地回复说，他只是灼灼地盯着费罗米娜，仿佛要从她的眼眸中望穿一个世界，“可你并不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魔族，你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意味着付出什么代价。从一开始，缔结这份契约就是我个人的极其自私的决定，因此你的判断必须要非常谨慎。” 费罗米娜并没有十分理解她话中的意味，她迷惑地回答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魔族，奥斯维德，无论如何，我们住在一起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对于魔族来说是很短的时间，在这两个月之前，我还有过数百年的生命。”他平静地驳回费罗米娜的观点。 这时，奥斯维德已经起身坐在了床上，他的手里还拽着费罗米娜的手腕，将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的胸口，道：“你感觉到了什么吗？” “什、什么？”费罗米娜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不明白奥斯维德的意图。 “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答案。”奥斯维德注视着她，一字一字稳稳地道，“即使是魔族，被锐器砍伤也不可能不流血；魔族并不是没有体温的生物，我却手却是常年冰冷的；比我年长一些的雷克斯已经只能靠‘仇恨’天赋的力量继续活在世上了，我却还和以前一样。费罗米娜，这就是答案。” 他顿了顿。 “我是一个没有心脏和血液的魔族。心脏是魔族成长的本源，是魔力的容器，也是象征着魔族生命的标志。因此，我身上的时间在很久以前就停止了，从魔族的观念来说，我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费罗米娜感到吃惊，她还真没有想过奥斯维德会有这样的缺陷，可作为人类，她无法想象对于魔族来说心脏的重要性，也不明白奥斯维德为什么对有没有心脏这件事在意到解除契约之前还要特意提一下。如果是人的话，没有心脏就根本不可能活着，更不用说还可以像常人一样自由的行走、说话，还要和奥斯维德一样用那种威力可怕的魔法。 她定了定神，问道：“……这是天生的？” 奥斯维德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造成的，由于我的天赋……我的天赋是‘畏惧’。” “……畏惧？” 费罗米娜迟疑地重复道，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个和奥斯维德相称的词汇。他太强大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足以让他害怕。 奥斯维德解释道：“‘畏惧’的天赋会使得魔族变得强大和谨慎。因为害怕受到外物的伤害，所以才会不停地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因为害怕各种突发的危险，所以才会将所有事情都做得更周全。” “……你看上去并不像是这样。”费罗米娜道。 “会试图让一切变得完美的魔族或者人，本质上都是由于隐藏在内心深处对未知的恐惧。”他平淡地道，“这种来源于天赋的恐惧有时候会引诱它的主人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比如我，我最畏惧的……是死亡。” “可、可是，你几分钟前才说过死亡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对于还活着的我来说，死亡是最大的恐惧。跟我来，费罗米娜。” 奥斯维德站起身，然而他在完全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费罗米娜连忙要去扶他，却被顺势拥抱住。 “……现在，我就很害怕你因此而憎恶我。”奥斯维德轻轻地道，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费罗米娜拍拍他的背，回答：“……不会。” 奥斯维德也会害怕，就和普通人一样。这种显得笨拙的特质，不知道为什么，在费罗米娜看来只是让他变得更为可爱。 可是她否定的答案好像并没有让奥斯维德安心下来，反而使他的肌肉进一步地绷紧了。 “我并不只做过这一件事。”他道。 “……我不会随便做出轻易的判断，不过……我会试着去理解。”费罗米娜斟酌着说，“所以，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吧，奥斯维德。”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奥斯维德忽然问道：“……爱丽丝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 费罗米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望着奥斯维德的红眸，才意识到他是在询问先前在王城中发生的事，她之前只说了一点点。 虽然有点疑惑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这个，费罗米娜还是把在王城的经历，还有之后怎么逃到森林里的经历全都复述了一遍。等她说完以后，奥斯维德那边又是相当漫长的寂静。 “……抱歉。”许久，他终于这样开口道。 费罗米娜感觉到他搂着自己的手臂上的力量正在收紧，而且没有放手的意思。 费罗米娜问道：“……一开始，你会专程在那里等着我的军队，和爱丽丝有关系吗？还是说……和我父亲也有关系？” “……抱歉。”奥斯维德又说了一遍道歉的话，费罗米娜将她的态度当做是默认。 她叹了口气……其实从杰夫嘴里听到那么多内容，加上路德维希的猜测，她心里要说没有一点预感也太不可能了。 “所以……那本《百合花少女》真的是我父亲写得吗？路德维希跟我说的……”费罗米娜道，她伸手抚摸，试图舒缓奥斯维德肩膀上发硬的肌肉，“你没有必要为那么久远的事情道歉，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在见到我之前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事不是吗？” 从契约签订的时间看，虽然这样想有些傲慢自负，但她觉得奥斯维德有很高的可能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他们本来就是敌人，双方都是在恪尽职守而已。 听到费罗米娜的答案，奥斯维德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执起她的手，默默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第六十五章 插曲一般的短暂交谈以后，奥斯维德又说了一次“有必须要给你看的东西”，然后带着费罗米娜沿着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下走。 他们一路笔直地走到地下室，然后在奥斯维德还想再继续往下的时候，费罗米娜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准备带我去地下二楼？” 回答她的，是奥斯维德小幅度地点头。 费罗米娜不禁有点紧张。城堡的地下二楼是她到现在为止唯一还没有进去过的地方，哪怕连六楼实验室她都进去过了，这个常年封锁的地下空间她却还从未涉足过。 毫无疑问，这里藏着奥斯维德最重要的秘密。 从地下一层到二层之间的走廊就被一把巨大的铁索紧紧地扣锁着，锁上流动着月光般清澈的银白色的波纹，这说明这把锁上也依附着魔法，不是用钥匙就可以打开的东西。 奥斯维德伸出手，手上凝聚成的小型的魔法阵上的魔纹与锁上的波纹一一对应，“咔”的一声，锁自己打开，掉在地上。 他替费罗米娜推开门，示意她先进去。而刚刚踏入门中，费罗米娜就吃了一惊。 从走廊开始，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流纹！天花板、地上、墙壁、台阶，甚至连扶手上都刻满魔纹，每一寸魔纹的魔法光芒相当强盛，这里的光线亮得令人挣不开眼睛，简直如同整个人走入月亮之中一般。 费罗米娜稍微适应了一下，才一点点地往里面走。 又下了一段台阶后，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在费罗米娜眼前出现。一路延伸的银色魔纹也在此处突然一变，全部成了暗紫色，也因此使得这里要比外面暗上许多。魔纹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流入房间，然后汇集在一个点上，那里显然是魔纹最终发挥作用的地方。 费罗米娜的视线很自然地随着魔纹落在房间的正中间，那里正摆放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 这时，奥斯维德牵住她的手，带着她慢慢走向房间中心的那个东西。 由于房间里的光线低调，那东西一直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当血脉般的流纹里有魔法灌入时，才会有一秒钟的闪烁。费罗米娜眯起眼睛，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什么？” “我的心脏。”奥斯维德一如既往冷静的声音回响在幽暗的空间中，“我的生命之源和魔力存放之所。” 奥斯维德的……心脏？ 尽管隐隐有了预感，费罗米娜还是吃了一惊，同时也夹杂着畏惧。她甚至有了逃走的冲动，一只脚的脚跟已不自觉地后退，但是，奥斯维德的眼睛还注视着她，费罗米娜能感觉到里面隐隐参杂着的某种十分悲伤的情绪，这让她强忍下拔腿跑掉的恐惧。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那颗心脏上。它的形状看起来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只是体积稍微大一些，不知是不是由于魔法的作用，它并不是红色的，而是夹杂着灰白的深紫色……和人类在窒息前嘴唇的颜色一般的病态的深紫色。 另外，这颗心脏被植物藤蔓般的东西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似乎被勒得很紧。墨绿色的藤蔓上生着极小的尖刺和每隔一段拇指长度的距离就会有一根的麻雀嘴大的倒刺，这些刺从各种角度或深或浅地扎进心脏中，有些触目惊心。那颗心脏则如同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奥斯维德垂下眼眸，道：“我畏惧死亡……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像自己杀过的生物一样被别人杀死……于是我想到这个办法，将自己的心脏和血液全部取出来，囚禁在这里，用植物的茎叶拴住它，令它不再跳动，这相当于暂停了它的时间，使它无法继续衰老了。把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养育了我的魔王加菲尔德，一直很痴迷于生命有关的魔法，并且他将他所知道的知识都告诉了我。我知道做到这样的事理论上是可能的，只是没有人尝试过而已。” 这时，奥斯维德弯起他黑袍的袖子，将手臂露出来。苍白的手臂上，取代血脉的是大片大片的魔纹，魔纹缠绕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盘错着延伸到身体。 费罗米娜以前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过他身上的魔纹，只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它如此得触目惊心。 “普通的魔族通过心脏的跳动来将魔法传输到全身，我则是通过魔纹直接从心脏中抽取。心脏也不再需要通过进食或休息来恢复魔力，这个房间里的魔法会直接从城堡外的森林中提取用来恢复魔力的生命力。”奥斯维德继续道，“无论进食还是提取，魔族魔力的根源都是来自于自然的，我的效率还要高一些。同时，由于魔族只要不让心脏受到重创或是血液大量流失就不会致命，找不到我的心脏的人就无法杀死我，我也不会再因为衰老这样无趣的理由而死亡。” “这……听起来其实是个不错的方法。”费罗米娜道。 她并不懂得魔法的原理也根本不会用魔法，别说是魔法，就算只是让她制造一个火炮出来她也无能为力。但如果事情都像奥斯维德所说的那样的话，这几乎是个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魔法。只要别人找不到心脏就无法杀死他，而且再也不会衰老了，恢复魔力和提取魔力的效率还比较高……这，不是很好吗？ 费罗米娜困惑地看向奥斯维德，奥斯维德也正在注视着她。他们彼此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奥斯维德忽然俯下身，一片高大的阴影在费罗米娜头上压下。他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这是一个比云雀的绒羽更轻柔的吻，但是很让人觉得舒服。正当费罗米娜准备去搂奥斯维德的脖子，然后加深它的时候，奥斯维德轻轻地抽离了。 “确实如此……在真正执行它之前，我便知道这肯定会有一些副作用。但在我看来，这种小小的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道。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心脏不再跳动的魔族实际上相当于死去……因此，这份魔法会剥去被使用者作为‘活着’而存在的特质，比如感情。” “……所以，”费罗米娜忍不住一顿，“你是因为这个魔法，语调和表情才总是这么匮乏吗？” 她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奥斯维德天真活泼地在月光下自由奔跑的童年，以及和其他魔族放声大笑做些蠢事的青少年时期，然后不禁……一阵恶寒。 好像……有点想象不出来。 奥斯维德摇了摇头，回答：“不……我在用这个魔法以前就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才会觉得这个代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以为它对我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然后呢？” 得到答案，不知为何费罗米娜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后在实际操作的时候，我的身体的变化依然让我感到不适。我的体温开始消失，肢体也变得僵硬。”他道，“我可以感觉到什么以前我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从我体内剥离。情绪、欲望都在一点点地消失。我的确战胜了我的畏惧，在和别人战斗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有再有过害怕的情绪。哪怕将对方杀死，他们也不会给我留下印象……我还记得过去当手指沾上血液时，我的心脏会跳得很快。但后来，切开他们就和切开一块木头没有任何区别。” 费罗米娜的手心开始冒出冷汗，这一段话的冰冷的确开始令人觉得可怕。 奥斯维德的红眸没有波澜，他继续说道：“我察觉到这是不对劲的，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直觉告诉我，对于杀戮没什么感知力的我最好不要再离开城堡，于是后来我很少再出门。” 费罗米娜握紧了他的手，奥斯维德的手掌还是那样，冷冰冰的。 奥斯维德顿了顿，道：“很可笑吧？因为太害怕死亡，反而自己让自己死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奥斯维德应该没有情绪才对，可费罗米娜却从他这句话里听到了紧张的感觉。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安抚他，因此只是愈发用力地握紧他的手。 “……因为一开始就是想要不死，所以我觉得自己总该做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他低头又吻了吻费罗米娜，才继续道，“于是我按部就班地模仿自己以前的生活，睡觉、起床、就餐和阅读、实验，可是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和食物……即使躺在床上也只是等到天亮而已。其他的事也只是一项惯例，我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欲望，甚至连求知欲也消失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之所以会留下摩尔，一方面是因为他能帮我做大部分杂事，我记得我以前讨厌做那些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觉得他的生活方式和我过去很像，我以为我可以从他身上想起什么……但是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感受不到。” 费罗米娜感觉到奥斯维德和她交握的手也渐渐地收紧了，他那双本该什么都没有的红眸中有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沉重。 费罗米娜听见他这么说： “直到我遇到你。” 这个时候，那颗死寂般的心脏，忽然在藤蔓的束缚下，搏动了一下。 第六十六章 费罗米娜的心脏奋力地敲击着身体，她确信哪怕站在几米之外她的心跳声依然清晰可闻。 刚才奥斯维德的心脏跳了一下，他们都看见了。 然后奥斯维德继续扭过头来专注地盯着她，意思就像是“我所说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他道：“我不是没有考虑过通过解除这里的魔法、将心脏放回身体来解决我的疑惑，但是这些藤蔓的生长比我想象得更快，等我想要尝试的时候，它们已经坚韧到我无法拗断的地步了……或者，是失去意志力的我根本无法拗断它们。” 他伸出苍白而枯瘦的手，慢慢地将手指放在藤蔓上，顺着茎的方向划过去。尖刺割破他无法掉出血液的皮肉，然后他的皮肉又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愈合。 费罗米娜望着那些小刺，还有看起来比小刺更锋利的倒刺，它们不少都扎进了心脏里，不少倒刺深深地勾在心脏的肉中，还挂着已经干掉的血痕。 光是看就觉得胸口生疼。 她问道：“这些刺呢？你是故意选了有刺的植物来固定它吗？”对自己也太狠了。 “不。”奥斯维德摇头否认，“那些小刺是在两个月前长出来的，倒刺则是一个月前开始长。” 听到这个时间点，费罗米娜几乎是整个人抖了起来。 “这不是我们签订契约的时间吗！”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音调很高地道。 “我想不是的。”奥斯维德道，“我们所定下的契约履行的期限是一百天。契约是世界上最守时的东西，既不可能提早，也不会推迟。这些刺……我想来自于另一个契约，是我为了见到你所必须支付的酬劳。” 奥斯维德已经说起过好多次所谓的“另一个契约”了，这个契约简直像一个巨大的灾难，让人不禁把所有不好的事全都推卸到它头上。 “你到底和谁签了契约？内容是什么？”费罗米娜焦急地追问道。 她所询问的魔族再次沉默下来，在满房间暗紫色的魔法的流光下，他那双比世界上的任何湖水都要来得沉静的红眸微微地波动着。良久，他才活动起来。 费罗米娜眼看着他转过身背对自己，过于消瘦的身形使得他的黑袍看起来空荡荡的。奥斯维德走向墙边，手心里中团出一团和暗紫色魔纹不同的晶亮的白色魔法，并将这团魔法和墙上一段看起来和别处没什么不同的魔纹对应。 咔嚓。 费罗米娜听到细小的锁打开的声音。 接着，那一面墙自动回缩，什么东西从墙的边沿被推了出来。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扁扁的板状物，被一块暗红色的帷幕小心翼翼地覆盖着，一丝边角都没有露出来。 奥斯维德伸出手，将帷幕拉开。费罗米娜的瞳孔立即一缩。 那是一幅画，爱丽丝亲手为她画的、这一次消失在城堡里的那一幅。 费罗米娜一抬头便正好和画中的自己四目相对，那个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正挂着自然的笑容，眼中充满光彩，面颊泛着健康的红润。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我父亲，让你杀我吗？”费罗米娜问道。 除了整个国家最尊贵的国王陛下以外，她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拥有足以将王室成员的画像从墙上取下来的能量。 仔细想想，出军讨伐魔族灵族奥斯维德·笛卡尔，从一开始也就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只是在这个大臣几乎全部都是摆设和应声虫的时代，没有人对权力强大还掌握着教会的国王提出任何质疑罢了。 奥斯维德没有点头或摇头，他只是接着道：“……我在寻找一切可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因此答应了那个请求，并且定下了契约。然而契约的制定以及它所制定的惩罚也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不同，连所谓的希望落空的失望都没有感觉到。但是，那之后不久，他们就送来了你的画像。” 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费罗米娜与奥斯维德遥遥相望。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 “在看到你的画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它明明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动过了。于是我忽然有个预感，如果放走你或者让你死去的话，我的心脏就再也没有复苏的可能了。所以……”奥斯维德的声音缓缓地敲击在费罗米娜的胸口，“我决定背弃上一个契约，将你留在我的城堡里。” 费罗米娜有些局促，她的拳头一直在没有定数地张开和握紧。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奥斯维德好像在比她预计得更早以前——那时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见面——就对她抱有不一样的感情。费罗米娜不认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睡数百年的心脏因为她而苏醒更好的表白。 但她又隐隐有着些不安，如果奥斯维德一见钟情的对象是那幅画的话。 费罗米娜必须承认那是一幅相当漂亮的画，而且她其实一直觉得爱丽丝画得要比她本人漂亮得多……多到她根本不觉得画里的费罗米娜和她自己是同一个人。 “抱歉。”她忽然不自觉地道，喉咙发紧，“你见到本人有点失望吧？” 一个穿着厚厚的铠甲、提着剑、浑身是血的毫无女人味又狼狈的龙骑士，而且还怨恨地瞪着他。 “不。我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即使是它被藤蔓束缚以前。哪怕我离城堡很远，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它那疯狂得跃动。那时它几乎已经被那些粗硬的藤勒到了快要爆裂的程度，相当的疼痛，却同时让我由衷地感到喜悦。这让我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无论如何都要将你留下来，费罗米娜。哪怕只是回味那种可怕的疼痛，一次又一次，也足够令人满足。” 奥斯维德的目光正驻留在她身上，比任何一刻都要专注。 费罗米娜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他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不是厌恶他的答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喉咙就像是被一双手有力地捏住了一样，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费罗米娜索性走过去，可她的脚跟刚刚离开地面，就刹不住地奔跑起来，她撞在奥斯维德的身上，拽住他的领子让他弯下腰，然后亲吻他。 他们的嘴唇不知道互相停留了多久，直到费罗米娜感到实在呼吸不过来了，才终于停止。 现在，对她来说，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父亲和你定下的惩罚的条件是什么？这样的惩罚，还有可能解除吗？”费罗米娜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奥斯维德，她想到藤蔓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密密麻麻的小刺，还有那些已经发黑的过去流出来的血迹。听奥斯维德的说法，刺以后只会越长越多，而且延伸出比倒刺更加可怕的东西来。 奥斯维德顿了顿，问道：“……你父亲，过去是个喜欢文学的人吗？” 费罗米娜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一下就蹦出了《百合花少女》，那本被路德维希怀疑是他们父王自己写的自传的书。 “我……不知道。”费罗米娜回答，这是一句大实话，“但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将大部分文学类的书籍都列入了禁止阅读的名单。之后被他禁止的书目越来越多，我一直认为他是很讨厌没有价值的书的。你为什么这么问？” 奥斯维德回答：“因为他跟我签契约的时候，措辞是这样的：‘我，雷斯诺·西弗勒斯·怀特在此与远古的恶魔约定，我将以这里的所有财产和就任期间不再侵略魔界的承诺作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交换，请求恶魔收取我的女儿费罗米娜的灵魂，使她的双目被黑暗所浸染。若在约定的那一天黄昏最后一缕光消失之前，契约还未完成，那么神将对他施以公正的裁决——我眼前的魔族将会承受地狱般的痛苦，而且这份痛苦会逐日递增，直到契约重新完成，或者第一百天将他完全杀死为止。’” 费罗米娜：“……”好长。 而且……由奥斯维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读出来，总觉得格外怪异。要是父亲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听他重复的话，他、他会觉得羞耻吗？ 不过，难怪奥斯维德会订下一百天的时限…… 费罗米娜担忧地抬头，正要说话，奥斯维德却俯身吻了吻她的嘴角，道：“我告诉过你的，契约是很精确的东西。签订契约时用的修辞除了混乱它之外毫无作用。比如所谓的‘地狱般的痛苦’，契约根本不清楚该让我多痛。还有‘收取灵魂’……这是个很模糊的说法，既可以指死亡，也可以说成是……” 费罗米娜明白过来，所谓的爱情，不也是彼此双方交换灵魂吗？ 只要完成她和奥斯维德的契约的话，奥斯维德和她父亲的那个条件也就算是完成了。 “奥斯维德，我——” 费罗米娜又准备要开口，却被对方突然地俯身抱住，他的肩膀堵住了她的嘴。 奥斯维德感受着费罗米娜温暖的体温，她的身体和高大的魔族比较起来显得十分得小。他那纯正的魔族才有的红色的眼睛里，沉淀出一丝幽深的颜色，缓缓地黯淡下来。 他还有事情没有告诉她，这才是对他而言最大的秘密。 是他和雷克斯绝交的理由，是他拒绝王位独自一个人居住在边陲森林的原因，是他……和大魔王加菲尔德真正的关系。 费罗米娜身后的地方，那颗被生着刺的藤蔓束缚着的心脏，正微微地颤抖着。 第六十七章 奥斯维德将她抱得很紧，费罗米娜不得不拍拍奥斯维德的肩膀，希望他给她一点空间来喘气。不过，她并不敢太强硬，因为她能感觉到趴在自己肩上的魔族，正在颤抖着。 即使是费罗米娜，也从奥斯维德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于是她考虑了一会儿，不再试图从这个魔族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而是转而轻轻地安抚他的背。 “不要解除契约。”奥斯维德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在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之前，我还不想听到答案。”也不想，给予你离开这里的权力。 良久，等费罗米娜点了点头，他才松开她的肩膀，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将她拉到心脏前面。 这颗心脏依然在颤巍巍地抖动着，在费罗米娜看来，这是挣扎的意味。 “我很抱歉。这才是你的身体无法从城堡离开的真正原因……在契约的限定下，这颗心脏的所在地便是你所能活动的范围。”奥斯维德这么说道，“然而，同样地……” 费罗米娜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力道重了起来，他将她的手拉过去，然后……慢慢地放到了自己的心脏上。 费罗米娜无法反抗，她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然而在两个身体的部分接触的一瞬间，费罗米娜感觉到自己碰到的那颗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它不断地挣扎，试图摆脱那个束缚着它的魔法。 “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正如你所见……”奥斯维德缓缓地说，“现在，我只活在你的手中……” 这一句话，几乎让费罗米娜浑身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十分厌恶的感觉，反、反而有一点高兴。 和奥斯维德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一样，这颗心脏竟然是温暖的，能够感到里面有血液在温和地流动，大概这才是奥斯维德本来该有的温度。 不过那毕竟是颗心脏，费罗米娜只是把手稍微碰了一会儿就赶紧抽回来，不敢摸太久。 “所以呢？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吗？”她抬起头，追问，“难道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杀我？爱丽丝，是不是真的是……我父亲的孩子？” “不，我只是答应了那个契约，别的什么都没有问。另外，他只说了不要杀掉另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和你身边处于第二位的骑士。别的人都可以不用留着。”奥斯维德回答。 费罗米娜点点头，并没有十分失望。如果爱丽丝真的是父亲的孩子、她同父异母的姐妹，而且还是《百合花少女》的女主角之女的话，那么父亲不喜欢她和路德维希，还拼命要杀他们的原因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只不过，爱丽丝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费罗米娜分了神，她回想起在王城里和爱丽丝相见的一幕一幕……仍然不愿意相信爱丽丝会背叛她。 关于爱丽丝的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烁了一瞬，费罗米娜就想起奥斯维德还有话没有说，于是连忙回过神，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继续问道：“那么，在解除契约以前，还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吗？” 奥斯维德注视着她，凝视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在幽暗的房间里，除了被紫色魔纹映出来的星星般的亮点，干净得别无一物，如同夜空。 但他能从这片夜空中看见他自己，那张几百年都从未变过的面孔。 在他们手边的那颗心脏先前激烈的跳动一下子停止了，转而变成微微地颤抖。奥斯维德发现自己依然难以开口，他在害怕，害怕她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快地转身离去。 他曾经因为同样的理由首先和雷克斯绝交，但主动让费罗米娜离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忽然，摩尔的声音打断了这里的沉默，他的语言并不是从门口、墙外、楼上或是什么地方传出来的，还是直接回荡在整个房间里。费罗米娜大致能猜到这个放着奥斯维德心脏的位置连摩尔作为管家都不能踏入，只能通过魔法来和他们对话。 “奥斯维德殿下，您的两位客人已经醒过来了。” 摩尔的话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有一位客人正在大闹，并且号称自己是您的挑战者，还要带走梅丽普。雷克斯大人只是一直在狂笑，我不知道是否要按照对付挑战者的方式来处理。” “……罗宾。”费罗米娜有点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醒来。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摩尔说话的语气好像带着明显的厌恶，比当初对待她的态度还要糟糕。 奥斯维德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对不起，偏偏让你带回了罗宾那么麻烦的家伙。”费罗米娜愧疚地说。 “没有关系。”他轻轻点头。 费罗米娜眨了眨眼…… 刚才奥斯维德，好像有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穿过两道门廊，刚刚从地下室走出来，费罗米娜就听到城堡里相当惊人的噪音，砸东西的声音、人大吼大叫的声音、魔族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声、由于劝架也不自觉拔高的嗓音…… 她瞥了眼身边的奥斯维德，发现连心脏没有归位的魔界领主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由于噪音实在太大，不需要有人引路都能找到冲突的地方。很快，费罗米娜和奥斯维德就找到了地点，摩尔正笔直地站在门口，像是个地标。 看见奥斯维德过来，他侧过身，对着自己的领主鞠躬，然后道：“奥斯维德殿下，就是这里。雷克斯大人、苏珊小姐，您的两位客人和……梅丽普都在里面。” 吸血鬼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眉头紧锁，而且看得出咬牙切齿，一副勉强按捺下杀意的样子。大约是因为罗宾由于费罗米娜才到来的关系，费罗米娜觉得自己被翻了个白眼。 增加了额外的工作，又影响到他看书了吗？ 费罗米娜对摩尔表露出来的不满感到困惑，要知道这个吸血鬼大多数时候都和奥斯维德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他的心脏还好端端地安在胸腔里。 奥斯维德冲他略一颔首，推开虚掩着的门，跨了进去。费罗米娜连忙跟上他。 大厅中一片狼藉，目光所能看到的所有家具都不在它应当在的位置上，椅子、桌子的脚都高高地朝着天花板，只有一把幸存着——雷克斯坐在上面放肆地捧腹大笑着。 苏珊懊恼地打着她爷爷的肩膀，吼道：“爷爷——你别光看着笑，快来处理一下啊。这样会给奥斯维德大人和费罗米娜添麻烦的——” 她说得处理一下，是指罗宾正拿着他的那把剑，剑头笔直地指着雷克斯的鼻子。同时，梅丽普搂着同样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摆设，身为女仆的她看上去都快要哭出来了。 罗宾横出一臂，摆出维护的姿势：“不要担心，玛琳！虽然之前吃瘪了，但等我打倒这个不堪一击的魔族，再击败奸诈的那个什么魔界领主，然后和公主结婚，我们就可以回到王城去大吃大喝了！” 费罗米娜：“……” 雷克斯一边拍腿一边大笑：“哈哈哈哈，我迫不及待要看奥斯维德听到这话时发黑的脸了，光是想到我就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喂，小子，再说一遍，语气再激烈一点，哈哈哈……诶，奥斯维德，原来你已经来了？刚才的话听到了多少？哈哈哈哈……” “够了，雷克斯。”奥斯维德警告道。 “啧。”雷克斯无趣地翻了个白眼，“哈？你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喂，那边的人类小子，这个就是你要找的大领主奥斯维德·笛卡尔，你可以语气强烈地说最后一遍了！” 罗宾竟然也没傻到真的会听雷克斯的话对着奥斯维德重复一遍，但他的视线顺着这个魔族老人所说的方向移过去，在奥斯维德的脸上转了个圈后，定格在费罗米娜脸上。 “喂，你就是那个什么被掳走的公主吗？”罗宾微微抬着下巴，对费罗米娜叫道，“从哪里过来，本大爷会把你送回城堡里，本大爷可是注定要救你的勇者！” “……” 费罗米娜叹了口气，她感到手上一冰，是奥斯维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安抚地回握一下，道：“我并不准备回去，罗宾。” “噢，你怎么知道本大爷的名字？”罗宾的重点根本不对，他颇为自得地搓了搓鼻子，然后将一头乱糟糟的黑发揉得更加糟糕，“难道说，本大爷这一路上已经变得这么有名了吗？” 第六十八章 费罗米娜没有理会罗宾自以为是的自得，她朝梅丽普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她抱着孩子走过来。 “奥斯维德殿下！费罗米娜！”梅丽普一收到指示，连忙飞跑过来，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这个男人是谁？他一醒来就把我喊作什么玛琳……” 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的人是罗宾：“玛琳！你不记得我了吗，玛琳！我可是你最重要的师父啊！” 梅丽普惊恐地藏到费罗米娜身后，用力摇了摇头。她刚刚带着的孩子则满脸迷茫而害怕的拽着她女仆服的裙角，一会儿抬头看看奥斯维德，一会儿又看看大厅里的场面。 费罗米娜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她好像已经换过一身衣服了，显得干净而得体，本来乱糟糟的枯燥的头发也被剪到合适的长度，还扎上了辫子。被费罗米娜摸到，小女孩下意识地回缩一下，却并没有完全抵触。 罗宾已经一剑直指奥斯维德的脸，大声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用魔法之类的手段消除了玛琳的记忆，但我告诉你，玛琳迟早会想起来的！你最好在本大爷逼你让她恢复前自己把她的记忆送回来！” 他稍稍停顿，又说：“本大爷并不是那些死脑筋的帝国人，我可以和你做一些双赢的交易。不如你先假装被本大爷杀死，等本大爷回到王都登上王位后，这附近的森林一带都可以划入魔界的领土，村民你喜欢杀喜欢吃都随便你，怎么样？” 奥斯维德只是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就像看一团可笑的空气。雷克斯先是一怔，继而笑得更放肆，简直前仰后合，那把属于魔族的老骨头都要折断一般。 费罗米娜则被罗宾的话惊到了。 这一路以来，她完全了解到罗宾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更不是什么表面上愚笨内心精明的有正义感的人。他的人格似乎要更复杂，比如毫不犹豫地骗取城郊村民的财务，却又始终不将他认为没有战斗力的“玛琳”抛弃。 不过，罗宾刚刚说出来的语言，仍然惊世骇俗。将王城的森林割让给魔族，背叛国家的领土……这可比推翻王室还要严重得多。费罗米娜已经完全觉得自己是背叛父亲、站在魔族的这一边了，可也从来没有想过干脆侵略祖国把土地给奥斯维德。这个家伙，还自称什么勇者，难道一丁点身为帝国人的尊严都没有吗？ 费罗米娜惊悚地盯着他：“你在说什么？” “先牺牲一部分居民，换取长久的和平不是很好嘛？反正再开战等魔族入侵的话，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摆出这么惊愕的表情做什么，果然是个死板的公主吗？”罗宾不解地扬了扬眉毛，然后将头转向奥斯维德，“喂，那边的魔族，本大爷改变主意了。你要是真这么喜欢这个公主的话，只要你答应交易，她留在这里也可以。你只要把那边的玛琳还给本大爷就可以了。那家伙是本大爷的蠢徒弟，要是以后被别人知道本大爷的大徒弟竟然折损在魔族手里的话，就太没面子了。没有人比本大爷更清楚她多笨手笨脚，即使你把她留下来当女仆也没什么用的。” 罗宾的话显然激到梅丽普最不想被戳中的地方，她气得浑身发抖地从费罗米娜身后冒出头，拔高嗓音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奥斯维德大人说话！你这个、这个傻瓜人类！再说，我、我只不过是摔过几个盘子而已！打扫、打扫还是很在行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直保持紧锁眉头状态的摩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梅丽普和小女孩从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拖了出去。 费罗米娜感觉到奥斯维德上前了一步，她连忙拦住他，压低声音，稳稳地道：“我来吧，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他所说的玛琳大概也是当时还在梅丽普身体里的我。这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奥斯维德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微微点头，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还替她合上门。 罗宾对眼前的状况莫名其妙，奥斯维德一走，他再举着剑也没有意思，于是急道：“喂，那个魔族怎么走了？难道被本大爷吓得逃走了？” 苏珊见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拉了拉刚才还在狂笑的爷爷，小声地说：“爷爷，我们也走吧？” 雷克斯先前还处在为奥斯维德竟然这么听话的咋舌惊讶之中，一听苏珊催他离开，他连忙手脚并用地抱住椅子，说：“你要走就走吧，蠢孙女！我可是难得看到可以让奥斯维德吃瘪的东西！要是你闲的话，不如把那家伙给我拖回来！” 他一边和孙女争辩，一边对费罗米娜打发般地挥手：“你忙你的，不要管我们，我这个孙女脾气有点古怪。” “你才古怪！”苏珊气得反驳。 费罗米娜本来的意思也只是由她来劝说罗宾，没有要把其他人赶走的意思，是奥斯维德会错意走掉的，雷克斯和苏珊留在这里她还轻松一些。 于是，没有理会旁边拉拉扯扯的爷爷和孙女，费罗米娜定了定神，黑色的眼睛看向罗宾。 “把你的剑拿起来。”她说。 “什么？”罗宾没反应过来，不解地掏掏耳朵。 “把你的剑拿起来！”于是费罗米娜又重复了一遍。 罗宾依然显得困惑，他扭着眉头，满脸怪异地说：“难道说你想和我打一架吗？你这个被轻易抓住的公主，和我这个注定成为最伟大的勇者的男人？” 费罗米娜没有多费口舌的意思，她只是默默地抽出自己配在腰间的剑，那把从她第一次成为骑士时就带在身边的武器。 于是罗宾也只好抽出他那柄从强盗那里拿来的破破烂烂的自认为“很好用”的铁剑，嘀咕道：“我一般不跟女人打，不过你非要打的话……算了，就这样把你打晕带回去，然后再去抢玛琳也不错。” 在罗宾拔|出剑的一刹那，费罗米娜却将她的剑猛地扔到远处，发出清脆的一声。 “这样不公平。”她说，“你自己用得那种武器，一样的有很多吧？给我一把。” 尽管父亲平时对她比较冷淡，可费罗米娜毕竟是公主。她使用那柄剑是用最坚硬的名贵金属铸造、由最出色的工匠打磨出来的，和罗宾所使用的铁剑，绝不是同一层次的东西。 “诶？你要用这种？”罗宾挑了挑眉，“不要说本大爷没提醒你，你可是要小心别被它磨破皮了啊。” 罗宾下意识地要去背后找，可他被雷克斯扛回来的时候好像那些累赘的东西就都被丢了。幸好雷克斯哪里会放过这种好机会，他连忙不顾苏珊的阻止自告奋勇地扑上来，随手凝出一个魔法：“喂，小伙子，把你的剑给我，我来复制一把一模一样的。” 罗宾居然完全不怀疑这个魔族，一边把剑递过去，一边道：“喂，魔族的老头子，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对手！什么时候再战一次吧！本大爷一定会打败你！” “别说大话，小鬼，我可是连一成力都没有发出来呢。”雷克斯得意地哼哼道。 很快，在罗宾自己掂过确认后，一把一模一样的剑被交到费罗米娜手上。和她原本使用的手感果然不同，粗糙、脆弱，甚至连剑身的重量都不是很均匀，但费罗米娜一言不发地收了下来。 罗宾熟练地摆出阵势。 费罗米娜则闭上眼睛。 在被奥斯维德俘虏后，她很久没有真正地碰过剑。此刻，那个久违的开关，却像是忽然被打开了一样。 沉睡已久的肌肉被唤醒，属于骑士的灵魂同时也像冬眠过后一般一寸寸地亮了起来。 再睁眼，费罗米娜已经目光如炬。 “眼神不错啊，小姑娘。”雷克斯在旁边吹了个口哨。 但费罗米娜并没有听见雷克斯的口哨，混乱的大厅沦为了背景的角斗场，而她的对手是罗宾·杰克逊。没有等待对方率先做出动作，费罗米娜如同一道雨幕里的闪电，朝目标劈了过去。她手中那把缺乏光泽的糙剑亦划过一条亮光，从罗宾惊愕的面前嗖得掠过。 噌！ 一模一样的剑刃相触。 根据费罗米娜过去一段时间的观察，罗宾实际上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他拥有比大多数骑士还要优秀的体能，剑法杂乱却极其精准，想要瞄准的破绽绝不会放过。同时，罗宾大约确实具有一些天赋，费罗米娜并不是职业的教官，因此无法判断他天赋的数量是否足以被称为天才。但是，罗宾拥有超乎寻常的直觉是显而易见的。他对危险有天然的感知力，能够在费罗米娜的剑影划过的前一刻迅速地躲开，不需要过多得思考。 不过，费罗米娜向来厌恶那些荒芜他们天赋的所谓天才。 罗宾或许是从长期以来独自游历的战斗中摸索出了什么技巧，但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的基本功实在太不扎实了……不，应该说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基本功。 费罗米娜的眼底的光彩渐沉。 罗宾的剑掉在地上，她的剑刃却牢牢地贴着他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罗宾的表情，显得十分震惊。 他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费罗米娜，里面满是惊惧。 和死亡如此接近的感觉，从离开那个噩梦一样的村子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他一直以为在经过那样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可是、可是此刻架在他脖子上、紧紧贴着他的动脉的剑，却被拿在他以为顶多有点花架子的公主手上。 只有罗宾自己知道，他是靠拼命咬着牙，才没有让那种战栗侵蚀他的全身。 明明看清楚了每一道剑影，明明洞悉了每一个动作。 但是…… 竟然躲不开。他只能眼睁睁地被那个看上去体格并不健壮的女人一步步稳健地朝他逼近，那一头血一样的红发如同降临的死神，这简直……比魔法更加让人难以理解。 然后，他听见公主说：“既然你打不过我，那么也不可能打败奥斯维德。从这里离开吧。” 搁在脖子上的剑被收起，然后被随意地掷在地上。 空气里满溢着沉默。 费罗米娜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从罗宾口中得到任何回答。反倒是雷克斯在旁边一脸兴奋地前后摇晃椅子，道：“比想象得还要不错嘛，小女孩。” “好厉害啊，费罗米娜。”苏珊则是由衷地赞扬道，“我要是以后也学不好魔法的话，就来和你学剑术吧？” 正在这个时候，罗宾却忽然又一次从地上拾起剑，大吼一声，出其不意地向费罗米娜飞快地冲过来！ 太突然了，连雷克斯都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起，想要在罗宾刺中费罗米娜之前把她救下来。但是，在雷克斯出手以前，费罗米娜眼角的余光已经往罗宾身上一扫，接着，毫不留情地徒手抓住对方握着剑的右手，对着手腕用力一掰—— 咔吧。 罗宾放声惨叫起来，再也支撑不住，捏着自己的手腕跪在地上。 费罗米娜则揉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在梅丽普孱弱的身体里住了太久，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把男性的手掰脱臼这点力道，她还是有的。 更何况罗宾还比大多数男性都要瘦。 冲出来一半的雷克斯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不由得咋舌：“我说，小公主，你的体能不会其实比奥斯维德那家伙要好很多吧……呸，不对，我干嘛要替那家伙担心！” “可能吧。”费罗米娜想了想当时奥斯维德光是爬山都要气喘吁吁的样子，虽然其中应该也有契约被破坏受到惩罚的因素在，但是…… 也不能算太意外吧，毕竟奥斯维德是个几百年足不出户也不参加体育锻炼的魔族，肌肉萎缩也是迟早的事。 费罗米娜默默决定，等把那颗心脏给他安回去以后，她要经常把奥斯维德拖出来晒晒……金色的月光。 罗宾叫了几秒钟就硬是忍住了，毕竟他平时相当自以为是，估计其实自尊心也很强烈。费罗米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他输掉的原因告诉他，道：“喂，罗宾……你的天赋其实很不错，尤其是直觉。只不过缺乏比较系统的锻炼而已。所谓的小聪明终究还是歪门邪道，不可能永远奏效的。”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现在就去找些老师详细地练习标准的基本的话……” “本大爷——可是——注定要成为——勇者的——男人啊！”罗宾压低嗓音，打断费罗米娜的话，他那因为手腕的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上硬是挤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微笑来，“别那么天真了，公主殿下。本大爷的基本功可是本大爷那个老爹亲自教的！你以为要和一个酒鬼搏斗多久才能学会最基础的格斗术啊？这些基本功，本大爷可是学了十六年啊！如果不小心输掉的话，被打得就会是妈妈。” 他因为痛苦而倒抽一口气，但是笑容也不断扩大，看上去愈发狰狞。他勉强继续说下去：“后来他终于把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会煮饭的女人打死了……嘛，虽然家里没有饭可以煮了就是。反正后来本大爷也打死了他，顺便出师了。告诉你，公主，让本大爷对付你们这种无聊的骑士或许不太行，但是去对付那些没有脑子的酒鬼的话……没有人能比得上本大爷。” 罗宾黑色的头发和脏兮兮的红头巾都被刚才决斗中流出来的汗液打湿，水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滑下来，唯一干燥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可怖的阴霾。 费罗米娜被他眼中那种可怕的光吓了一跳，她微微一怔，才道：“可是你想对付的是魔王，而不是酒鬼。就算你准备用抢的来当国王，对手……也只会是我们这些骑士。” …… …… 对帝国的王城来说，夜晚是个极其寂静的时间。 夜市仅仅在公主婚礼的庆典时期短暂地开放七天，之后，便又回归于宵禁的沉寂，只余下睡前朦胧的灯火勉强还能摇晃一会儿。 最寂静的地方，莫过于国王的城堡。由于这里是整个国家最严肃的场合，因此平时就要求决不能随意喧哗。爱丽丝公主结婚时的热闹早已消失，就像从来不存在的梦一般。 杰夫一个人躺在巨大的、属于新婚夫妇的双人床上，今晚爱丽丝被国王陛下叫走，他实在松了口气。可以晚一点开始和爱丽丝扮演夫妻，也是一种难得的休息。从婚礼结束起，他的睡眠质量就一直很差，不仅是因为实在习惯不了身边躺着一个和他关系尴尬的女孩子，而且还有爱丽丝给他造成的越来越大的压力。 过去在军营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爱丽丝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还长得很漂亮，虽然有时候有点腼腆、不善言辞，不过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杰夫对爱丽丝的印象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最美丽的红珍珠，因此对同一个蚌壳里和费罗米娜相依相伴的白珍珠没什么兴趣，顶多只是瞥过几眼，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程度。 然而看上去不善言辞，才是爱丽丝最善于的言辞。 现在，处在和爱丽丝最近的地方，杰夫明显地感觉到在爱丽丝柔弱可爱的外表之下，有什么异常坚硬固执的东西，那才是真正支撑着爱丽丝的灵魂组成。随着爱丽丝的这个部分在他面前暴露出来，他也感觉到爱丽丝对他的态度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不……或许以前就是这样的，只是她一直把自己的状态掩饰得很好而已。 爱丽丝很讨厌他。 最近，已经讨厌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 最近几天，有几个晚上，他能够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甚至可以盯上一整晚；偶尔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但总是动一会儿，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尽管每天早上起来，爱丽丝依然是一副友好可人的样子和他说早安，但杰夫完全明白，爱丽丝对他的忍耐恐怕快要到极限了。而且这个和费罗米娜一样生着一头红发的女孩，和王城里的其他贵族少女不一样，她的厌恶可不是一句“我讨厌你”、“绝交”、“再也不要看见你”之类的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到她当初甚至能够下手将费罗米娜的生命推进黑暗的深渊里，杰夫便觉得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精致的鞋尖、裙摆、肩膀、美丽的红发，爱丽丝仪态端庄地走了进来。她看见杰夫坐在床上，便对他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温柔微笑。 “晚上好。” “晚上好。”杰夫松开自己交握的双手，里面已经满手冷汗。 哪怕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气氛诡异，他们却仍然用假装来维持友好的状态。 “陛下说，进攻魔界的计划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大约明天或后天，就会公布计划，并且下达命令。”爱丽丝轻柔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 杰夫略一点头，他现在也带领着一支先锋骑士队，相当于费罗米娜过去的位置。进攻魔族不是小事，他多少提早听到过风声，并不算十分意外。 然而…… “还是要去边陲森林吗？”杰夫迟疑地问道，“爱丽丝，上一次……”非到必要，杰夫完全不想提起两个月前那一次惨烈的战争，他亲手将费罗米娜推入地狱的战争。他不得不定了定神，才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们已经见识过奥斯维德的力量了。真的……还要再去挑战一次吗？” 上一次战争帝国士兵损失惨重，杰夫手里头的有一半以上都是刚刚参军训练没几天的新人，素质绝比不上那一次。以这样的实力再去挑战一次奥斯维德，看上去好像只是一次飞蛾扑火般的自取灭亡。 爱丽丝当然明白杰夫的意思，她淡淡地道：“别担心，陛下说这次有六成左右的把握，奥斯维德已经变得很虚弱了。即使依然杀不死他的话，至少也能摧毁他的城堡。” 第七十章 边陲森林的这座城堡好像永远摆脱不了伤患，这一次，养伤的人换成了罗宾。 奥斯维德拥有很多房间，分一间给罗宾居住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不过城堡中唯一一个具有思维的仆人梅丽普好像受到之前事情的惊吓，一点都不想靠近罗宾，因此照顾他的任务就完全交付给了扑克牌仆人。在罗宾暴躁地撕了几张扑克以后，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安排。 ——其实本来以罗宾被费罗米娜伤到的那点程度，他并不需要修养，把胳膊接回去，再往小伤口上擦点药就好了。可偏偏他坚决不肯让费罗米娜帮他接，以摩尔对他的厌恶程度自然也不会帮忙，于是最后还是虽然自己不受伤、但经常在实验室里研究生命魔法学科包括人体构造的奥斯维德主动出手帮忙接了一下。 哦，然后他就不得不躺上几天了。 只能说罗宾又是一个新手医生不熟练工作手下的牺牲品，所以应该不是报复……吧？ 不过，笨蛋永远是笨蛋，精神和伤都好得比别人快。 没过多久，罗宾就又可以满城堡地活蹦乱跳并且不长记性地找奥斯维德决斗了。当然，他大多数时候都会被无视，于是只好一个人在原地放声大笑说些“连大魔王都不敢和本大爷过招”“本大爷果然是注定成为拯救世界的男人”之类的自我安慰的话。 路德维希忍无可忍过去教训他……然后竟然输给了罗宾。王子的尊严使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开始了对罗宾无休止的挑战。路德维希一直缺乏实战，罗宾又凑巧是个很适合他的不按章法出牌的对手，在费罗米娜看来，路德最近的行为让他进步神速。 不过，费罗米娜自己也没有空下来。 在看过她和罗宾的交锋以后，雷克斯意外地主动提出要和她练练手。那天再次握剑以后，费罗米娜那个再次打开的开关好像重新获得了生命，她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另一方面，她对于传说中的魔族将军、魔界“最后一个英雄”也一直很好奇，尤其是他到底比自己以前交手过的魔族强到什么程度。 总之，现在在照顾过杰西卡以后，费罗米娜又多了一项惯例工作。反正雷克斯赖在城堡里死活不走又闲得要死，费罗米娜走不掉也很闲，索性一起用打架消磨时间。 “……你的每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是人类的教科书一样，这样虽然有很多优势，但有时候也太不灵活了。”雷克斯摸着下巴，气定神闲地对已经气喘吁吁的费罗米娜道，“虽然那家伙技术太差还是被你打败了，不过你其实很不擅长罗宾那种类型吧？能那么变化多端毫无章法，某种意义上也是天赋超群呢。” “——你刚刚偷偷用魔法了吧，”费罗米娜擦了一把脸上不断往下淌的汗水，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再快要被我砍到的时候。” 雷克斯也足够死皮赖脸，掏了掏耳朵，完全没有愧疚地道：“哈？我本来就是魔法和剑术兼顾的魔族，用点魔法有什么问题吗？你不是专治魔族的女骑士吗，碰到我这种类型也是迟早的事，真要在战场上碰上你可别指望我只用剑和你打啊。年轻人就要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及早锻炼一下，我可是还只用了一成魔法和五成剑术呢。” 雷克斯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费罗米娜接受了这个说法，重新提起剑，用剩下的力气冲过去。 又是几十个回合你追我赶似的交锋，雷克斯就好像是逗弄耗子的猫一样，时不时用放声大笑和直白的嘲笑来激发费罗米娜的斗志。不过费罗米娜终究是人类，没有雷克斯那种实在不行就用魔法补一□□力的优势，很快就真的累了。 休息的时间，雷克斯忽然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解除和奥斯维德的契约？说个‘我爱你’之类的东西就可以了，很简单的。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费罗米娜忍不住一僵。 “你知道……？” 雷克斯大怒道：“废话，连你们那么明显不对劲的气氛都看不出来，你以为我儿子和孙女是我自己一个人生出来的吗？我脸上这么多年的褶子可不是白长的，当年我还是将军的时候，可也是在花丛中叱咤风云的男……啊呸，扯远了。” 他顿了顿，恢复成严肃的表情，隐藏在眼皮皱纹间的澄红色眼睛鹰一般地盯住费罗米娜，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奥斯维德说，他还有事没有告诉我。在我清楚说出一切以前，不要轻易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费罗米娜如实回答。 虽然表面上水火不容，但雷克斯和奥斯维德明显十分合得来。有时候似乎比奥斯维德和摩尔看起来还要默契，要知道奥斯维德已经和这个吸血鬼一起住了快要一百年。 听到费罗米娜的答案，雷克斯立即斩钉截铁地道：“呸！那家伙绝对不是为你好！他只是怕等把所有黑历史都抖出来，契约一解除你就跑了而已！千万不要犹豫！一解除你就赶紧跑！越快越好，我可以让苏珊给你打掩护。” 一边想象那个场面，他一边自得地摸起下巴，又说：“到时候奥斯维德那家伙的表情一定会相当有趣，我真是迫不及待地要看痛苦的样子了。” 费罗米娜：“……” “奥斯维德不肯说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怎么可能，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凭那家伙的性格，多少能猜到一点想法而已。”雷克斯说，“我估计他当年跟我绝交也是同一个原因。” “不过……”忽然，雷克斯的话锋一转，“如果你们要解除契约的话，还是快一点得好。我这个在战场上待过几百年的鼻子，可是又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听到这句话，费罗米娜的心脏一颤。 “雷克斯……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去拿那个女仆的身体和人类小女孩的时候，听到有趣的风声而已。”雷克斯说，“说不定就是最近的事……唔，凭目前的奥斯维德那个蠢样子，恐怕不能迎敌吧？” …… …… 魔族最后一个真正英雄的判断完全正确。 就在此刻，上一场战役惨败后的第七十天，一支新的军队集结在了王城的校场上。为首的年轻骑士，是目前名望最高的龙骑士、爱丽丝公主的丈夫，杰夫·路易斯·雷顿。在有些萧索的微凉的空气中，他低下头，慢慢地单膝跪在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国王陛下脚下，一头金发在风的吹拂中泛起波澜般的光泽。 雷斯诺低垂眼眸，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养女的丈夫，国王的权杖在他的头顶挥舞出一个象征祈祷的十字。 然后，他用沙哑的声音念道：“祝福你，我最出色的勇士杰夫·路易斯·雷顿，但愿你带着帝国的荣耀，以及魔族的头颅，乘胜而归。” 接着，同样从主城赶来的主教和神父，捧着经文，对着所有的士兵和他们的领袖杰夫吟唱起祈祷的经文。 等主教和神父将神圣的祈祷歌唱完，威严的国王亲自取过一个头盔，将它戴在杰夫的头上，罩住那头金色的短发。 “战斗和胜利的女神会永远保佑你，我的孩子。”国王说。 杰夫将头埋得更深，几乎到了膝盖以下，阴影是他那双湖泊般湛蓝的眼睛被染成黯淡的灰色。 “我一定会带着胜利归来。为了……陛下和……公主。” 虽然，在他心中唯一的战斗和胜利的女神，已经在边陲森林那座巨大的坟墓中永远消失。 “起来吧。”国王命令道。 “是。” 杰夫站起来，身穿华服的爱丽丝走过去，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杰夫也顺势弯下身搂住她的腰，他们冰凉的嘴唇不带感情地相贴，在众人面前假装成依依不舍的新婚夫妻，将这出戏演得像真的一样。 短短的几秒钟，他们就分开了。 爱丽丝浅浅地微笑着，道：“一路小心，我会等待你的归来。” 杰夫觉得，爱丽丝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注视着一个没有气息的死人。 于是他道：“我会的。” 他重新面向士兵，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宝剑，他回忆起费罗米娜以前所做过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学着她的样子一一重复。 不久，校场里传出士兵们气势恢宏的呐喊声。 第七十一章 “奥斯维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吧。”费罗米娜笔直地盯着眼前的魔族，坚定地道。 还是魔界的夜晚，银白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黑色的空中，空气有一点冷，这是冬天将要来临的征兆。 无论是帝国还是魔界，气候都很不错，每年只有一个很短的冬季，偶尔会下雪。一年里的其他时间都是会有许多鲜花开放的温暖时节。而今年的冷空气来得这么早，恐怕他们将要迎来一个冷而漫长的冬天了。 见奥斯维德没有回答，费罗米娜又接着说：“距离契约自动结束，只剩下二十九天了。雷克斯说，最近我父亲可能会对这里有所动作，你知道，我们最好准备起来，你的身体也……”也相当虚弱了吧？ 但费罗米娜没有将这句话说完，而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现在，奥斯维德对她开放了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曾经被封锁住的地下二楼。这个魔族给她做了一个玻璃球，上面刻的魔纹能够和打开地下室的锁相对应。费罗米娜常常会去看看那颗心脏，让它在她的触碰下稍微跳动地快一点，说不定能够摆脱藤蔓的桎梏。 最近，藤蔓确实有松动的迹象，可是小刺和倒刺扎得太密太紧了，使得心脏和藤紧紧地黏在一起。今天，费罗米娜也刚刚去检查过，这一次，除了小刺和倒钩之外，藤蔓上竟然又生出新品种的尖刺，那是一种又锐利又长的大刺，细细长长的圆锥形，像是独角兽头上的角，每一根都是尖头没入肉中，深深地插|到针尾，将奥斯维德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淋，费罗米娜甚至都不敢走得太近，免得让心脏跳起来，刺扎得更深。 奥斯维德弯下腰来，将费罗米娜照在自己的阴影下，一言不发地拥抱她，然后寻找嘴唇似的缓慢地亲吻她。都是轻而细的吻，温柔得像雨滴一样，但费罗米娜总觉得有点不安，觉得奥斯维德又在用老方法，不知不觉地赌她的嘴。 “究竟是什么事？”她勉强推开奥斯维德，追问。 他们正在城堡的庭院里，此时连杰西卡都已经睡下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奥斯维德低头注视着费罗米娜的眼睛，在他看来，这双眼睛的黑色极其干净而美丽，好像什么都可以包容一样。 但真的，什么都可以包容吗？ “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吧？”费罗米娜小心地询问，“雷克斯跟我说，你是怕我选择解除契约后立刻离开才不告诉我的。这一点的话，你可以放心。” 她顿了顿。 “我相信大部分魔族都不是什么邪恶的家伙，只是一些缺点被明显得放大了而已。而且，这些缺点也可以被转变成优点，这是魔族的可贵之处，奥斯维德。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察觉到这样的事实。如果可以的话……” 费罗米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停顿下来，然后又像下定决心般地再次开口：“我想回王城去，最好在父亲再次发兵进军这里前阻止他。如果不行的话……我也想想办法去迎接他们，将他们打败后再好好说明这一切。以后，人类和魔族都不必在因为无谓的互相厌恶而战争，然后，像是苏珊那样的混血儿也能够自由地生活在任何一边……奥斯维德，你会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吗？” 费罗米娜的手紧紧地握着剑，这个问题令她紧张。经过这两个月，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阅历远远太少，需要看得东西还有很多，产生过于幼稚的念头是难以避免的。 眼前的奥斯维德似乎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摸了摸费罗米娜的头发。 “……我就当你是同意的意思。所以，我既不在意你和我父亲交易的事，也完全接受魔族。”她按捺着将对方的手拍掉的*，扭过头道，“这样的话，你还会觉得你会有什么地方是我不可接纳的吗？” 那双夜空般的眼睛，还有执着的眼神，让奥斯维德感到心悸。他感觉到自己在地下的心脏再次快速地跳动起来，跳得很快，然后被那些尖刺一次一次地刺入，被倒钩一次一次地勾出血肉。痛苦几乎让他站不稳，可这实际上……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来。 奥斯维德不着痕迹地咽下已经漫上咽喉的一口鲜血，让自己的目光与费罗米娜的交汇，然后又是一阵可怕的心跳。 “……最初的魔族是从被人舍弃的恶念中诞生的，之后依然有魔族不断从被人类所舍弃的情绪中诞生，但是更多的魔族则是由成年的魔族繁衍而来。” 良久之后，费罗米娜终于等到奥斯维德低沉的嗓音。 “这……我早就知道了。”费罗米娜不解地说。她从霍尔夫人的课堂里听说过这个，在那以后，奥斯维德也曾经告诉过她。 奥斯维德沉默。 良久以后，他泛着灰紫色的嘴唇才再次开启：“而我……两者都不是。我是……” …… “你是我用魔法创造出来的，奥斯维德。” 魔族的都城，在灰暗而华丽的宫殿里，大魔王加菲尔德陛下笑得如此灿烂而张扬，俯视着他的视线亦是那样地狂妄傲慢。 “很抱歉一直瞒着你，我实在很想看看我所创造出来的生物是否真的能和普通的魔族儿童一样健康地长大。我给予了你我最喜欢的长相，给予了你可以自由活动的四肢，甚至还给予了你魔族引以为傲的红色的双眼和‘天赋’，然后你果然像我想象得那样，不需要任何命令或指示就可以自由地行动、说话，你还可以学习剑术和魔法，甚至还有自己的选择倾向！你看，你明显地喜欢魔法胜过武术！而且你的魔力远比一般的魔族要强大，简直和我一样！太完美了，你就像是真正活着一样！” 加菲尔德喜悦地道，他张开双臂，大笑了几声，然后才重新将目光落在站在他的王座之下的男孩身上，一个蓄着黑色长发、双目通红、正处于魔族的少年时期的男孩身上。 大魔王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男孩的身体正因为自己刚才所说出来的惊人事实而僵硬，他扯扯嘴角，得意地露出玩世不恭地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没有完全成功。你依然不完美，奥斯维德。上一次，我告诉你嘲笑你是半魔族的家伙只要杀掉就可以以后，你就真的把他们都杀掉了吧？哈哈哈，一个天赋是‘畏惧’的魔族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你没有作为一个生命该有的情绪，奥斯维德。真没想到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塑造一个完美的生命了，只差那么一点点！” “真遗憾。”大魔王摇了摇头，可惜地说，“我本来还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感情的，像是‘爱’或者‘恨’这样的。不过，既然连情绪都没有的话，恐怕也不用指望了。” “真是对不起啊，我确实不是你血缘上的父亲，那种东西你也确实没有。”加菲尔德这样说着，表情却是喜悦的，完全没有一丝歉意，“不过，既然我是制造你的人，你如果想要把我当做是‘父亲’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当然，别指望我履行什么职责就是了，在魔族的字典里也没有‘责任’两个字。” “真是有趣，虽然还很想再看看这个由我亲手塑造出来的你未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可是创造出你以后，我已经摸到了前往下一扇门的门把手，这座该死的城堡困不住我多久了。等我走了，你要是想要当魔王的话就当吧，随便把魔界搅得天翻地覆也可以。等有空，我还会再回来看看的。记得要让我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啊。” …… ——你是唯一一个被魔法创造出来的生命。 ——因此，世界上没有谁是你的同类。 ——这样一想，还真是个孤独的个体。不过，没有被我创造出情绪的你，也感觉不到吧。 加菲尔德消失前最后留下的话，在奥斯维德的脑海中闪过，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他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了费罗米娜，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现在，那双圆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看起来就像白色天空里的一轮黑色的月亮。 良久之后，费罗米娜踮起脚抱住了他。 她红色的卷发轻柔地磨蹭在他的颈间，让奥斯维德有一瞬间的失声。 “不要解除契约。”他沙哑地道，声音中显然已经带了情绪，不再那样刻板的平稳，“留在我身边。” 第七十二章 “杰夫，我们这一路，会不会……太顺利了？只用了五天就到达边陲森林，我真是不敢相信……” 身边的战友吃惊又疑惑地抬头对坐在一头绿龙上的杰夫说。 虽然他此时的军衔远远高出其他同期的士兵和新兵们一大截，可是由于他太过不摆架子，比起长官，士兵们依然习惯直呼他的名字“杰夫”，而不是用“长官”之类的词来区分他们彼此的身份。 大家都知道杰夫是个平易近人的家伙，既和善又友好，实在是粗暴的军官中难得的礼节典范。不过，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以后，他们也发现杰夫似乎不太喜欢别人开他和爱丽丝的玩笑，一旦提起他们之间的婚姻，杰夫的脸色就会变得难看。 虽然这支军队大部分都是新兵，可问他问题的这个，却是当初那唯一一个除他和爱丽丝以外逃回来的士兵。听到他的疑问，杰夫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也正在奇怪。 上一次和费罗米娜一起进攻同样的地点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拼命赶路，到边陲森林也花了十来天，而且抵达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不行。马死了好多匹，士兵们也病怏怏地抬不起腿，唯一还算精神的大概只有费罗米娜那头精力旺盛的火龙。 这一次，他们却仅仅花费五天就到了边陲森林的边缘。要知道没有人比杰夫自己更清楚他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的魔族领主有多恐惧了，这一路，他都尽量让士兵们休息，可以走得多慢就走得多慢，使劲磨蹭，恨不得在行军上花费一年，连头一次参加行军的新兵都不耐烦地催促了几次。 然而，却依然只用了五天。 要说这一回和上一回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只有……他们临行前接受了国王和教会的祝福。 陛下，到底是…… 杰夫望着不远处的边陲森林，因为已经到人界和魔界的交界之处，天色要比其他地方灰暗很多，乌云密集地笼罩在森林上方，就像盖着一层腐坏的棉絮。森林的树木茂盛，却都是令人不顺畅的深绿色，有一种压抑古旧的气氛，光是看着这样的情景，杰夫的心里就极不舒服。 他不自觉地想起上一次的场景，奥斯维德的魔焰一刹那席卷整个军队，被魔法沾上的人都在瞬间被可怕的火焰缠上，发出痛苦的惨叫。尽管杰夫他自己只是眼前一黑，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边陲森林的外缘，还活着，甚至没有受伤，不久以后，爱丽丝也出现在那里和他汇合，这说明他们的计划完全成功，所有的事情都如同先前预料得那样……可那惨烈的一幕仍然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乃至成为他很长时间里无法摆脱的噩梦。 在被迫离开之前，他还看见费罗米娜跪在地上，那双睁大的眼中写满绝望。 没有人比杰夫更了解费罗米娜实际上是一个怎样高傲的人，尽管为了不被军营里的其他人讨厌而尽量不表现出来，可她实际上是有身为公主的骄傲和自豪的。证据就是她每件事都力求做到最好，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校场练剑，她会找出一切空余的缝隙来温习霍尔夫人的功课……所以当那一头红发被抽空所有力量般跪下来的时候，杰夫无比心痛，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后悔自己的决定，想要和费罗米娜一起去死的。 然而，这份去死的勇气没有持续多久，等回到安全的地方，他心底里剩下的只有后怕。这也是他对自己最痛恨的地方，杰夫知道自己做了懦夫的行为。 “杰夫，你还好吗？”旁边的士兵再次担忧地问道，杰夫空洞地望着森林方向已经好一会儿了。 “……嗯？抱歉，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杰夫终于回过神来，低下头捏捏自己的鼻梁。 同样死里逃生过的士兵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露出一样的神色，道：“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想去回忆上一次的事，要不是我凑巧没有在那里的话，恐怕军队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逃回来吧。不过，也别太担心，陛下的一定是想到什么绝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他这次看起来很胸有成竹。说不定我们这次走得那么快，也是国王陛下和主教大人的功劳……” 忽然，士兵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想起了上一回他向国王汇报战况以后，国王做出来的决定。 舍弃费罗米娜。 连亲生女儿都可以那么轻易地当做棋子，他、杰夫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恐怕就更不会有任何犹豫了吧？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兵，他没有对那么尊贵的人的决定挑剔的权力。 “说起来，杰夫，有些事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好，不过你……和爱丽丝公主是不是相处得不太好？”士兵迫使自己换一个话题，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又不要命地撞进一个新的雷区，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你从结婚以后，好像就一直很奇怪。我几乎没再见你像以前那样开怀地笑过。” 杰夫一顿。 提到爱丽丝，他又忍不住想到爱丽丝送他们离开时眼底里那抹笑容。 现在的爱丽丝已经变成了让他觉得害怕的人，他总觉得……不，是确定爱丽丝每一刻都无比希望他快点去死。这，其实也是他拖拉着不想来边陲森林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杰夫痛苦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你……其实不喜欢爱丽丝公主吗？”士兵的八卦之心稍稍被引燃，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杰夫，想知道他会不会说漏嘴些什么。 “对，当然，我和爱丽丝之间没有情人一样的感情……现在我恐怕也只能和你说这些了，”在失去所有朋友和费罗米娜以后，“而且也不能说太多。而且你要答应我，别告诉别人。爱丽丝、爱丽丝她有时候会让我觉得恐怖。” “你在开玩笑吗，长官？爱丽丝恐怖？”士兵忍不住笑道，他根本不把杰夫说得当做实话，还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于是便也轻松下来，用调侃地语气答回去，“大家都知道爱丽丝公主是曾经军营里的梦中情人，她那么漂亮甜美……笑起来会有小酒窝，而且人也温柔善良。你这么走运，可别得寸进尺啊，杰夫。你这样说话，小心被当作是在炫耀。” 杰夫没有吭声，他的交谈对象完全不相信他的肺腑之言。 士兵还要再说几句玩笑话来嘲弄他，可这时，杰夫的那头原本趴着的绿龙却突然站起来，鼻翼抽动，扇形的大耳向两边大幅度张开，并且注意到什么似的煽动起来。然后，它高高扬起脖子，对着不远处发出刺耳的龙啸。 “怎么了？奥斯维德那家伙来了吗？”士兵警觉地拔出剑，一下子做出备战的姿态。 杰夫也是一愣。 和费罗米娜那种把龙几乎当做自己身体一部分的龙骑士不一样，他实际上并不喜欢这头绿龙。杰夫一直以来都觉得，龙是相当丑陋的生物，浑浊的竖瞳、粗糙的皮肤、庞大的身躯、难听的声音，它身上几乎没有哪个部分能够用优雅来形容，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因此，杰夫也一直不太喜欢骑这头龙。绿龙显然抱着相同的心思，它也觉得人类很丑陋，尤其是杰夫这种满头反光金毛足以闪瞎龙眼的类型。绿龙其实相当嫌弃杰夫，因为有时候飞着飞着就被坐在它头上的杰夫的毛发反光刺到眼睛，实在很不舒服，又很麻烦。如果它是火龙的话，恐怕早就喷火把那头毛烧了。不过既然被驯服了，那就得在骑士需要的时候旅行一下职责，大部分情况下，它还是能按捺住自己的脾气的。 它和杰夫心里都清楚，他们不同于家人、朋友或者主仆关系，如果硬要来形容的话，他们大概算是同事。必要时一起工作，不工作了互不理睬，要是遇到危险就各自跑路的那种。 对了，这头绿龙叫威尔伯。 不过，尽管人龙关系不太融洽，合作久了，杰夫也多少能从他的龙啸中感知到一些情绪。此刻，威尔伯发出的啸声，似乎并不是有危险到来时的预警、愤怒的咆哮或者对入侵者的警告，里面没有负面的情绪，反倒还挺欢快的，更像是……迎接谁时愉悦的吼声？ “怎么了，威尔伯？”杰夫疑惑地问道。 威尔伯脖子都不回地依然眺望着远方，持续发出啸声。 杰夫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然后，他的瞳孔吃惊得一缩，一时各种各样的情感都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他知道威尔伯看到的事什么了。 从边陲森林的另一端，那些乌云延伸过来的地方，一个红色的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靠近，逐渐变大，最后变成一头煽动骨翼的往这里飞的火龙。 那是除了威尔伯以外，杰夫最熟悉的一头龙。 费罗米娜的火龙。 杰西卡。 第七十三章 杰西卡……还活着？ 在看到那一团红色的巨大生物从天边飞来时，杰夫不由得一愣。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机会看到杰西卡，这头总和费罗米娜形影不离的凶暴母龙。毕竟在龙骑士死亡或者失去驾驭龙的资格后，龙就会抛弃他们。抛弃自己的骑士的龙多半会选择回到自己的故乡，也就是龙自己的栖息地，那个地方和魔界相隔很远。 难道说…… 杰夫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难以诉说是喜悦还是惊讶。 费罗米娜她还…… 杰西卡从森林上空一路飞来，来到他们驻扎地时才收起翅膀，慢慢地落在地上，地面好像因为它的体重颤了一下。一头龙到来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特别是杰夫率领的新兵很多并不认识费罗米娜的杰西卡，他们立马像训练时那样摆出警惕的姿势。 见到把自己当做对手的家伙们，杰西卡不屑地喷了喷鼻子，火星子从里面冒出来。 “等等，大家冷静！这是我的……朋友的龙！”杰夫连忙挥手制止士兵露出攻击的姿态，他很清楚杰西卡是头敌友不分的傲慢的龙，它只听费罗米娜的话，如果惹恼它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这份代价绝对没有必要额外付出。 他并没有将这就是曾经的女战神公主的龙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别把这件事轻易讲出来的好，哪怕如果费罗米娜活着的话是件好事。 在看到杰夫帮助它的动作后，杰西卡也只是轻轻地扫了他一眼，就高傲地扭过脖子，好像这个人类骑士为它所做的是那样理所当然。然后，它开始和威尔伯互相嗅对方的气味，发出交流似的鸣叫，威尔伯的龙啸听上去有点殷勤，不过在它凑过去的时候，杰西卡用粗壮有力的大尾巴一把把它拍远了。 原来如此，杰西卡是把这片森林都当做自己的领地了，因此在有外来者时，就过来确认是否是准备争夺地盘的龙吗？ 杰夫明白了什么，同时又有点心情负责的看着两头龙的互动。 说起来，威尔伯好像从以前就对杰西卡很有兴趣，只不过这头自尊心极强又不可一世的母龙从来不愿意搭理它。 确认过这里是什么情况以后，不知道杰西卡是不是判定了他们这支队伍不具备危险性，张开骨翼就准备飞走。威尔伯也张开翅膀，一副要和杰西卡一起走的样子，杰夫连忙抓住他的鳞片，示意它应该和自己的龙骑士在一起，工作还没有完成。 杰西卡飞走了，威尔伯看起来从来没有这么不满过。 望着那个红点消失的方向，杰夫的心脏狂跳起来，第一次，他对再次涉足这片森林有了渴望。 “起来！我的战友们！”杰夫喊道，“现在，我们该启程了！” …… “你今天好像飞得比平时远，怎么了，今天捕食不顺利吗？” 费罗米娜一直在城堡的外围焦虑地等待着，看到杰西卡虽然比平时要迟许多，却还是完整无缺地飞回来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杰西卡颇为愉悦地用龙啸回答了她。 费罗米娜一边让杰西卡蹲下来，好帮它清理掉应该脱落的鳞片，一边道：“摩尔今天早上说有一支军队正在从人类的方向到来，他们速度快得出奇，可能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杰西卡，我……决定要去看看。” 杰西卡轻轻地低吼了一声。 相处这么多年，它当然明白费罗米娜所说的决定去看看是什么意思，她一定是准备去参战了。当然，毫无疑问，它会作为她最重要的同伴，出现在战场上。 费罗米娜的立场已经倒向了和自己的祖国相反的另一边。不过对杰西卡来说，它本来就是龙，对人类同伴没什么留恋，帮助人类或是魔族都无所谓，它只是和费罗米娜站在一起而已。 帮杰西卡清洁过身体以后，费罗米娜又回到城堡里，她一路跑到二楼，奥斯维德的房间。 奥斯维德还在沉睡，因此她并没有做太多的事，只是站在床边观察了一下的样子，又稍微感受了一下他的体温。 表情并没有痛苦的样子，但是体温却比过去更冷，好像他身体里一直制造着寒气一样。 费罗米娜弯腰亲吻奥斯维德的嘴唇和脸颊，他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这不由得让她叹了口气。 奥斯维德从那天将自己真正的身世告诉她以后，就开始不得不开始睡眠了。最初一两天他仅仅是需要闭上眼睛休整一两分钟，从前天开始就不得不躺下睡觉，今天他从觉得疲惫后开始睡觉，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 或许对人类来说，两个小时的睡眠是少到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睡觉的人是过去几个月用不着闭眼一次的奥斯维德，那这就变得令人担忧了。 很明显，奥斯维德的心脏受伤很重，已经无法供给他像过去那样充足的魔力和生命力。他的脸上和以前一样毫无血色，可费罗米娜却从未像这样对他感到心疼。 她常常要去检查奥斯维德的心脏，可又越来越变得不敢看。那颗心脏上扎满的长长短短的刺，只需要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非常可怕。而且，费罗米娜清晰地察觉到它还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长出越来越多的刺。 费罗米娜又叹了口气，她决定去找摩尔问问关于即将到来的军队更详细的情况……她准备和杰西卡一起参与对付他们，因为深刻地了解自己以前的顽固性格，费罗米娜几乎不报可以和平说服她父亲军队的希望。 但她其实也仍对与自己的同族敌对而感到不安，要硬下心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在不危及到奥斯维德和城堡里没有战斗力的梅丽普等人的情况下，尽量采取温柔的手段，虽然希望渺茫。 奥斯维德……不能再让他用更多的魔法，还是让这个过于爱逞强的魔界领主好好休息一下吧。 费罗米娜正要抽身离开，忽然，她按在床边的手臂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扣住，不得不撑在原地。 奥斯维德睁开血一般颜色的清澈眼眸，安静地注视着费罗米娜。 面对病患，费罗米娜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轻柔起来：“你醒了？” 奥斯维德回答：“我感觉到你来了。” 他稍一停顿，又道：“敌人到了吗？” “我正准备去问问。可能快到了吧。” 闻言，床上的魔族就要起身，费罗米娜连忙把他摁回去。奥斯维德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阻止自己，困惑地看着她。 “这一次不管你的事，你的任务是好好地活着。”她态度强硬地说，“还是说你觉得凭摩尔、杰西卡和我还对付不了一群人类士兵，你自己却可以以一敌百？你是在看不起我们吗？” “不……” “再说，雷克斯也可能会帮忙……等军队抵达，我会暂时把罗宾那个笨蛋绑起来，免得他捣乱。路德维希……我暂时还不想让他帮忙，他还不够成熟。”费罗米娜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和安排全都倒给了奥斯维德，尽管在雷克斯的事情上她并不十分确定。 雷克斯做什么事都相当随性，完全凭着自己的喜好来。不过苏珊正在拼命劝他帮忙，成功让他加入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雷克斯的战斗力费罗米娜亲眼见识过，说他一个人能抵挡一支军队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最近奥斯维德虚弱，城堡里的扑克牌仆人已经被削减掉一大半，还有许多需要用魔法来维持的设施都由摩尔来提供魔力了，雷克斯偶尔也稍稍提供一点，还每次都不情愿的样子。 总之，城堡目前的状况其实并不怎么健康。 费罗米娜张了张嘴，但又默默地闭上。 每次她说起要早点解开契约，奥斯维德都会露出很难过的表情。费罗米娜现在已经找出规律，只要奥斯维德表露出情绪之类的东西，他的心脏就会跳动起来，那些缠绕着它的藤蔓上的刺就会刺得更深。随着他感情波动的大小变化，心脏跃动的速率也有变化。因此，费罗米娜目前宁愿奥斯维德和以前那样僵着脸，然而像是故意要让她担心一样，眼前这个魔族的表情反而越来越丰富了。 多么糟糕的倾向。 “反正这一次不需要你，我们足以应付的。”费罗米娜拍砖定案。 奥斯维德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可是……”这一次的军队速度显然不同寻常。 “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去找摩尔。”不再给奥斯维德修改方案的机会，费罗米娜飞快地将自己的手从奥斯维德的手指里□□，然后极其敏捷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第七十四章 由于不同寻常的疑似侵略者正在靠近，连若非必要绝对不从图书馆里出来的摩尔，也终于不整天埋头在书本里了。 他时刻用魔法探索着森林的边沿，确定他们前进的位置。由于主要战力奥斯维德不能消耗过度，雷克斯那家伙又不知道打算捣乱还是帮忙，城堡的气氛比以往面对来访者都要严肃很多。 “他们快进入森林了。”感觉到费罗米娜进入房间，摩尔头也不回地道，声音很公事公办，并不亲热，“边陲森林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魔法搜寻起来很困难……可能只有奥斯维德殿下或者雷克斯大人才能做到。所以，等他们进入森林以后，我们会暂时失去他们的行踪。” 费罗米娜点点头，表示了解，但她点完才意识到摩尔是背对着她的，于是开口补充道：“我知道，谢谢。” “嘁，我本来就住在这里，保护它是理所应当的，你只不过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为什么要和我道谢？”摩尔冷哼一声，语气依旧令人不快，但费罗米娜却并不觉得被冒犯。 稍微等了几分钟，摩尔忽然将他面前的大魔法阵收起来，转过身，道：“他们进入森林了。” 一旦冒险者进入森林，就说明顶多三四天他们就能到达城堡。再考虑到这支军队前进得不同寻常的速度…… 费罗米娜说：“我现在就去把罗宾绑起来。” “记得绑得结实一点，不要让他靠近梅丽普。”摩尔拧着眉头说。 罗宾好像对于自己上次随便收起来的“徒弟”还没有放弃，时不时就会去纠缠梅丽普，当然，还管人家叫“玛琳”。 这一点似乎让城堡的管家感到非常不爽。 “我不会让他挣脱的。”费罗米娜会意地说。 罗宾此时正在和路德维希打架，两个人都满头大汗。不过，他们暂时还不太清楚城堡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费罗米娜也没有多说什么，走过去就将气喘吁吁的罗宾摁倒，然后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喂——你干什么要捆本大爷，我又怎么了，喂——”罗宾反抗得不太激烈，但叫得很厉害。 费罗米娜只是叫来几张扑克牌仆人，让它们把罗宾抬到房间里锁起来。扑克牌们扛着罗宾走掉以后，费罗米娜才回头看路德维希，这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也正张着嘴，一副被自己姐姐的举动吓到的样子。 “等一下，你也去城堡里找个房间躲起来。”费罗米娜拍拍他的肩膀，“尽量别到外面来，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就逃走……唔，虽然我觉得到那个地步的可能性倒也不大。” 路德维希道：“难道是有入侵者要来了吗，米娅？我听摩尔先生说过，这里经常会有魔族或者人类过来挑衅，但好像都不是很强，为什么要我躲起来？等等！” 路德维希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恍然大悟。 “难道是父王派军队过来了？” “可能是，还没有确认。不过这支军队的速度不同寻常，可能不太好对付。”既然他猜到，费罗米娜就稍微多讲了几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接着又催促：“我没有时间多说了，你快点回城堡吧。” “我也想要参战！”路德维希大叫起来，“米娅，父亲他是不是其实不是为了讨伐奥斯维德来的，而是为了杀掉我们两个才来的？” “……”路德维希好像想得太多了。 费罗米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掌握的信息不多。更多的可能性是过来找奥斯维德的。但无论如何，你知道奥斯维德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你的任务是和梅丽普、苏珊一起保护好那个小女孩，你应该回到城堡里去，免得我到时候还要分神保护你。” 这话说得有点重，路德维希明显地露出失落的神情，他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身体则僵直，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出话来：“米娅，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进城堡里才这么说，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能再用这样的理由。” 说完，路德维希终于听话地跑回城堡。 费罗米娜松了口气，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月亮的颜色越来越浓了。 处理好弟弟和笨蛋，费罗米娜自己也回到房间。 她取出铠甲，一件不落地穿到身上，然后将剑放入腰间，另一只手拿起盾牌。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件都是很重的，但是这种熟悉的重量反而让费罗米娜安心起来。 穿着这套装备的时候，她仅仅输过一次。 将红色的长发全都撩到身后，费罗米娜刚要走出房间，本来就昏暗的房间突然一片漆黑！她转头一看，发现是杰西卡庞大的身躯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使得屋内便一点亮光都没有了。 杰西卡是来接她的，费罗米娜心里一暖，忍不住笑了笑，直接从窗口爬出去，乘在她背上。杰西卡兴奋地发出一声又长又尖锐的龙鸣，接着鼓动双翼，腾飞而起。 摩尔不能离开城堡太远，雷克斯又不能指望，因此先锋只能交给费罗米娜。 当空中的风从耳边穿过，所有的长发全部飞扬起来，费罗米娜的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一个畅快的微笑，这里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 不过，费罗米娜只是让杰西卡载着她在城堡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并不往远处飞。她的状况比这里的管家好不了多少，她的灵魂还被那个没有解除的灵魂系在奥斯维德的心脏上。 飞了一会儿以后，杰西卡飞上城堡最高的地方，停在城堡的尖端上，然后扬起长长的脖子，将费罗米娜放在高处。 这就是一座瞭望塔，可以看得很远。然而就侦查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层层叠叠的树木完全挡住了里面所有的生物，费罗米娜只能看见摇晃的树梢，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过，她的目光依然很快锁定在了某一处。 就像有一道异常缓慢的风从树林间吹动，有一小条树林一直不住地摇晃着，尽管幅度非常小，可仍然在高处显得有些怪异。而且，那道不正常的风好像正笔直往城堡的方向前进。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抽出剑，警惕地将目光放在那里，慢慢地在杰西卡的背上俯下身，眼睛微微眯起，做出准备俯冲的姿态。 终于，那一道不明显的痕迹来到了城堡所在的平地和森林交接的边缘，树木渐渐变得稀疏，费罗米娜也能偶尔从缝隙间瞧见人的头顶和反光的铠甲。她开始调整呼吸，手指渐渐收紧。杰西卡也开始抖抖自己的鳞片，压低身体，准备从这个尖顶上离开。 终于，领头的人从森林里走了出来。 杰西卡无疑是世界上最了解费罗米娜的行动模式的龙，它知道它背上的骑士喜欢在什么时机发动攻击。在军队的领头人探出脑袋的那一刹那，杰西卡就腾空而起，像一道红色的箭一般朝那个家伙笔直地撞过去！ 然后，费罗米娜在半空中猛地抓住缰绳，硬是将蓄势已久的杰西卡拽了回来！ 意外弄死杰夫的计谋没有得逞，杰西卡的鼻孔里稍微喷出一些不满的火焰。 “……杰夫？”费罗米娜皱着眉头问。 “费罗米娜……”那双死灰般的眼睛终于重新迸发出光彩，变成了漂亮的湖蓝色，比宝石更加闪亮，“你真的，还活着。” 费罗米娜一愣，她这才意识到杰夫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死了，而并不是她自己记忆里那样前段时间才刚刚见过面。 她说：“我也有点意外，被派来进攻这里的竟然是你。刚刚和公主结婚的话，不是应该有个更长一点的休假吗？” 费罗米娜无心说出来的疑问，顿时让杰夫的脸色煞白！ “你、你知道了吗？我和爱丽丝……”他张开嘴想要解释他们之间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难道说只要说明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婚姻就可以求得原谅了吗？费罗米娜，她一直是个高傲的人…… “公主殿下，原来您还活着吗！”站在杰夫身后的士兵同样吃惊地喊道，但与此同时他也面露喜色，同时回头向后面的人喊：“兄弟们！女战神费罗米娜公主还活着！我们绝对可以打败奥斯维德——” 士兵们欢腾起来，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前的首领官和公主之间的气氛并不对劲。 “不，很抱歉，我现在是站在奥斯维德这一边的。”费罗米娜并没有收起剑，反而将它指向眼前的军队。 离得近的士兵听到费罗米娜的话，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脸上。 后面的士兵没有听到公主说了什么，只是感觉到气氛的冷凝，渐渐安静下来，四处询问刚才公主说了些什么，问到情况后，他们也大惊失色。 费罗米娜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每个人都停下来，等这里终于变得安静后，她再一次看向杰夫，说：“你准备怎么办？和我打一架吗？” 第七十五章 费罗米娜望着眼前这只军队，里面大部分的人对她而言都很面生。这无疑是一支新兵，而且从他们的体格和肌肉来看，训练得还很一般，完全就是送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移动得那么快，但是费罗米娜稍微安下心来了——只凭她和摩尔，应该也能暂时守护住城堡。 当然，她完全不相信自己那位精明的父亲会完全没有后招。如果这群士兵死掉的话，大概很快就会有新的敌人到来吧。 于是她毫不退缩地注视着杰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杰夫在听到她的询问时，已经狼狈地后退了一步。他当然不希望和费罗米娜打上一架……实际上，他甚至不愿意相信费罗米娜想要和他打上一架。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将这理解为费罗米娜在因为他和爱丽丝结婚而闹别扭。 但是，杰夫知道自己并不能自欺欺人，他已经无法从费罗米娜的眼中读到一丝对自己的爱意。她的坚定还在，可是以前的爱却没有了。 也对……这两个半月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而他对她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杰夫自嘲地笑笑。 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一念之差所导致的结果，酿成的后果也得他自己来承担才行。 于是杰夫将剑和盾一起丢在地上，举起双手，从威尔伯的身上爬了下来，然后，他在身后所有士兵难以置信地瞩目中，慢慢对仍然在龙上的费罗米娜单膝下跪，缓缓地低下头。 “不，我当然不愿意与您为敌……我愿意臣服于您，公主。” 在杰夫那被铠甲包覆着的膝盖着地的一刹那，军队一片哗然，没有人敢相信军队的军官兼公主的丈夫竟然能干出这么没有骨气的事，还没有开始打就对自称是敌人的女人下跪投降了！ 虽然对方是曾经不败的神话女战神公主，但、但不管怎么样，这样放弃抵抗也太快了吧？ 离杰夫最近的士兵，也就是那个上次从边陲森林死里逃生的人，望着这一幕，心情有点复杂地抿起嘴唇：说起来，从以前开始，杰夫和公主之间好像氛围就很奇怪的样子。在从边陲森林逃生之前，也从没见杰夫特别关注过爱丽丝公主……难怪他从结婚起就一直不高兴，原、原来……不过……不会吧？ 其实，连费罗米娜见到杰夫跪在她面前的时候，也微微滞了一下。 他的动作让她想起了他们还在热恋的那个夏天，他跪在地上亲吻她。那时的背景也是这样漂亮的月亮和夜空，她看到的也是这一头亮闪闪的金发。 只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费罗米娜回过神，她将长剑在军队前方扫了扫，道：“还有人有不同的意见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失去长官，他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良久，在第一个撑不住怪异气氛的膝盖也着地后，军队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一片一片地跪在了地上。 很快，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帝国士兵无法继续停止腰杆了。 费罗米娜面前，齐刷刷地跪上了一片军队。 好久没打架的杰西卡喷了喷鼻息，不想看这些没骨气的人，同时它一甩尾巴，把凑过来的威尔伯拍到了一边去。 …… “费罗米娜，我……”杰夫第三次张嘴以后，终于还是没有将话说完，又低下了头。 “不用再解释什么了，我参加了你们的婚礼。”费罗米娜终于忍不住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你应该知道在神的祝福下进行的婚礼是很神圣的。” 虽然费罗米娜早就把教会的象征物扔进垃圾桶了，但杰夫和爱丽丝可不是，他们脖子上悬挂着的饰品说明他们还是信奉着神的虔诚教徒，在这种情况，背叛宣誓过的婚姻就相当于背叛神，是很严重的叛教。 据说就在三十年以前，教条还没有这么苛刻，可现在已经成了这样。 说实话，费罗米娜也觉得面对面和杰夫讨论他们以前的感情问题和他与爱丽丝的婚姻关系是件很尴尬的事，尤其是奥斯维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还不如就此把这一笔快速地带过去吧。 费罗米娜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你心里也很清楚的，对吧？” 杰夫的神情不由得黯淡下来。 是的，他很清楚，从和爱丽丝宣誓的那一刻起……不，早在他决定听信爱丽丝的话的那一刻起，他和费罗米娜就回不到过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他们是以“战后协商沟通”的名义坐在一起交谈的，还有大批的士兵被晾在城堡外面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所以他们并不能浪费太多时间。终于，费罗米娜问道：“你们这一次从王城到这里好像才用了五六天？怎么会这么快？”几乎是正常用时的三分之一。 杰夫摇了摇头，道：“我们也很吃惊。我本意……是想尽量慢一点的。” 说着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回避着费罗米娜的视线。但杰夫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说了出来，包括在离开前接受了国王和教会的祝福。 难道真的是父亲？ 费罗米娜使劲地回想过去的事，奈何和父母的接触实在太少，她完全记不起来父亲有没有露出过具有特殊的能力的迹象。 杰夫注视着费罗米娜思考得侧脸，他实在难以移开视线。在过去的两个半月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在睡梦里才会再见到她的脸了。受到喜爱艺术的贵族目前的影响，杰夫本来就比其他只知道在校场打滚的士兵心中要多一份细腻的诗情，此时他不禁感到有些伤感。 “费罗米娜，我……” 这时，大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即将伸出去触碰她的手也僵硬停在半空中。 杰夫和费罗米娜同时转过头，然后看见一个黑发红眸的魔族穿着一身黑袍，缓缓地推门走了进来。 “奥、奥斯维德。”杰夫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哪怕过去了七十多天，他依然无法忘记这幅死神般的面容，哪怕当时从他手里逃生了，留下的阴影却难以磨灭。 但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他对面的那抹红发时，杰夫又强硬地用意志阻挡了自己的退缩，试图用微微发抖的手拔出剑——他并不想在费罗米娜面前当第二次贪生怕死的懦夫。 奥斯维德不含温度的目光轻轻扫过来时，杰夫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时，他听见费罗米娜平静地开口道：“你怎么不休息了？暂时不会有人来进攻城堡了，你可以再躺一会儿。” “……我睡醒了。”可怕的魔族领主说。 不知怎么回事，杰夫莫名地从这个面无表情的魔族嘴里听到一丝无奈的语气，同时，他和费罗米娜之间的交谈自然得令人心惊肉跳。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似乎十分亲密。 然后杰夫又感到奥斯维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费罗米娜解释道：“这是外面那群士兵的长官，我们正在交谈。” 奥斯维德微微蹙眉，然后又看向杰夫：“名字？” “……杰夫·路易斯·雷顿。”杰夫胆战心惊地回答道，右手终于可以从剑柄上放下来了，但他又犹豫要不要和奥斯维德握手，将手放在盔甲上不安地蹭着。 显然，奥斯维德并没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点头，然后移开视线。 仪态端庄礼节完备的公爵之子杰夫·路易斯·雷顿没有握手完成见面礼，虽然松一口气，却又感觉强迫症有点犯了，浑身怪不舒服的。 费罗米娜则感到奥斯维德又在看她，顿时有点冒冷汗。 她都感觉到奥斯维德正在用眼神询问这是不是就是她的前男友了。 这静默的几十秒中对费罗米娜来说格外漫长，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奥斯维德竟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那我暂时回避。” “不，其实你不需要回避。”费罗米娜连忙说，让他走的话反而有种心虚的感觉。 奥斯维德却真的转身了，他稍微向前走两步，又回头解释道：“我有事要去找雷克斯。” “哦。”听到不是因为杰夫在，费罗米娜稍微安心。 忽然，已经走到门口的奥斯维德停下脚步，微微一顿，又折回来。 “怎么了吗？”费罗米娜问。 “……没什么。” 奥斯维德说完，便弯下腰，当着杰夫的面，吻在她的嘴唇上。 第七十六章 奥斯维德留下的并不是个很深的吻，他稍微亲了几秒就走了，相当干脆，让费罗米娜一个人还站在原地尴尬。 杰夫也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从奥斯维德尽量就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可毕竟眼前的女孩是一向神最虔诚的信徒和最锋利的刀刃，他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或者说，本身也不愿意往这个方面想。 然而奥斯维德的举动足够直白了，同样身为男性，杰夫怎么可能不明白这是那个魔族对自己的警示。 很不甘心，可是并没有反驳的资格。 费罗米娜冷静了几秒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故作镇定地将红色的长发拨到脑后，重新坐下来和杰夫对话。 “你知道我父亲下一步会做什么吗？”她问道。 “……并不是很清楚。”杰夫老实地回答，实际上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和费罗米娜谈论这些问题，他想知道尽量多的关于她和奥斯维德之间的事，他那颗骑士的心脏就像是被猫用利爪抓了一道口子，又痒又痛。 杰夫迫使自己集中精神，顿了顿，回答道：“但我想他并不是将堵住全压在了我们身上，前段时间国王好像从别的国家买来了五只被驯养的龙……不是幼龙，是成年的巨龙，不过不清楚龙骑士是不是也跟着一起来了。关于这个，爱丽丝大概知道一些，陛下很喜爱她。但……爱丽丝最近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 说到这些事情，杰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费罗米娜的表情，害怕她不喜欢自己提这个话题，因为爱丽丝几乎是费罗米娜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也是最信任的人。 但令人意外的，费罗米娜没有露出任何吃惊的样子，她道：“其实我也有同感。你们婚礼期间我回王城的时候，她差点杀了我，还说了一些……很疯狂的话。” 费罗米娜想起当时看到的爱丽丝的样子，神情十分复杂。 “我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婚姻。”杰夫终于有勇气将这个说出来了，他不喜欢任何人提到他和爱丽丝的婚礼，尤其是从费罗米娜口中说出来时格外刺耳。 “我知道。”费罗米娜道，“爱丽丝已经告诉我了。” 杰夫追问：“你说的你参加那个婚礼的时候吗？为什么我没有见到——” 他的话忽然停住。杰夫回忆起刚才进来的奥斯维德的模样，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奥斯维德本尊的时候，那个魔族是一头长得快要拖地的黑发，而刚才却只是一头微微有点长起来的短发。仔细一想，长成刚才那个样子的人，有点……眼熟。 杰夫一直很有自信，只要费罗米娜出现在人群中，他一定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他一定会感觉到她的，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当时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子是你伪装的？”杰夫呆滞地道。 费罗米娜点头，提起这个，她又想起当时忘记问的那个问题：“对，当时你还告诉我你听信了别人说我是叛徒的话……那个人是谁？” “……是爱丽丝。” 杰夫还处于某种程度的震惊之中，他条件反射似的将爱丽丝怎么在那个雨夜来找他、怎么说服了他相信自己，接下来他一直深受良心的谴责，行军的路上不停地摇摆和挣扎，可最后，他依然贪生怕死的死选择逃离那里。 仅仅隐藏住他内心深处最肮脏的那个思想，杰夫实在无法当着费罗米娜的面说出口，其他的事，他几乎完全吐露出来了。 杰夫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对面的红发女孩，道：“费罗米娜，你没有背叛我们，是吗？” “当时还没有。”费罗米娜挺直腰杆，毫不掩饰地回答，“但我想现在爱丽丝告诉你的谎言已经成为现实了，现在我确实是站在奥斯维德这一边的。” 杰夫的神色一黯，继而道：“……其实，这段时间我有些猜测。和奥斯维德约定的其实是陛下和爱丽丝，目的是为了杀你……陛下甚至还找了人来代替路德维希王子，我实在不明白他这么做是想要做什么。那个冒牌货不可能永远当王子当下去的，过一段时间陛下可能就会宣布他旧病复发而死，然后……” “爱丽丝就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费罗米娜叹了口气，接他的话往下说。 原来杰夫是知道那个路德维希并不是真正的王子的，她还算松了口气。不过，从奥斯维德告诉她的事情来看，杰夫的猜测恐怕完全正确。 杰夫没想到费罗米娜已经想到这一层，他将本来要说出口的奉劝的话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如果是以前的费罗米娜的话，一定会坚决反驳所有质疑爱丽丝的话，甚至不惜拔出剑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最信任的人不再是他或者爱丽丝了。 杰夫有点苦涩，他确实对费罗米娜这七十多天来的经历一无所知。 他不解地问：“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你和路德维希殿下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如果爱丽丝也是呢？”费罗米娜道。 她向杰夫简单地说了路德维希的猜测，杰夫稍微有点吃惊原来失踪的王子也躲在这座城堡中。他同样也看过《百合花少女》，因此并不难理解费罗米娜说得话。但最终杰夫摇摇头，表示自己判断不出来。 “爱丽丝是亨利公爵的小女儿吧？她还有两个姐姐呢。”杰夫道，“如果说爱丽丝是的话，那她那两个姐姐岂不是也是？” 费罗米娜回答：“爱丽丝和她姐姐们的关系并不好。” 说起来，从爱丽丝搬进王宫起，她的家人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她，她也一次都没有回去，就那样将城堡当成自己的家，一住十几年。费罗米娜有几次见过爱丽丝的母亲给她写信，父亲和姐妹则仿佛完全不存在一般。 另外…… 费罗米娜微微蹙起眉头。 记得爱丽丝十岁以前，收到母亲的信还是很高兴的，可是到十几岁，她的反应就冷漠了很多。尤其是近几年，费罗米娜有几次偶然看见她将寄来的信直接丢进垃圾桶，甚至连拆开看的欲望的都没有。 仔细一想的话，爱丽丝的举动其实从那时起就很反常了吧？为什么会一直没有发现呢？ 费罗米娜忍不住抿唇。 她忽然开始责怪自己并没有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当时她觉得这是爱丽丝在和母亲闹脾气，而且这是个人隐私她不该过问…… “费罗米娜？”杰夫见她好像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开口呼唤道。 费罗米娜回过神来，她重新看向杰夫，却好像没有进一步交谈的心情了，于是说：“如果还有别的事的话，我们下次在谈吧。你在这里已经留得太久了，外面的士兵说不定开始以为你被我或者奥斯维德杀了。” 听到对方有点突然的逐客令，杰夫一愣。 好不容易重新见到费罗米娜，他还不想离开，况且，他还没有弄清楚她和奥斯维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 “好吧，我先出去……安抚他们一下。”虽然心里有点空，杰夫还是站起来，他向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费罗米娜，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不，那个……我是想说，小心些，陛下他可能最近就会再派其他人来的，你知道，那些人都……不是我。或许他可能本来就没对我抱多少希望。” 杰夫的眼睛看起来很真诚，就和以前一样。 费罗米娜想了想，道：“谢谢你，杰夫，我会注意的。” “还有……你……”杰夫再次张了张嘴，这似乎是个很困难的动作，就像有两根线将他的上下嘴唇封在了一起，“你确定奥斯维德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吗？他毕竟是个魔族，你知道，我们见过很多魔族，他们都很……” “我确定他值得信任。”费罗米娜微微垂下眼帘，打断杰夫的话。 杰夫无话可说了，他只是还不想这么干脆地离开。 最终，他说：“那好吧，保重……费罗米娜。” “再见。” 等杰夫消失在门后，费罗米娜才长出一口气。她得承认自己已经不习惯和杰夫相处了，尤其是在那么尴尬的情况下。 她从窗口望出去，确定杰夫真的已经离开了。她看着杰夫走入军营之中，和立刻围上去问情况的士兵交代着什么。不太清楚杰夫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士兵们的表情都不是很自然。 费罗米娜没有再管这些，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忽然大步动起来，径自穿过走廊，一路冲向暂时借给雷克斯住的房间。 雷克斯并没有关门，费罗米娜刚一走近，就看见他和孙女苏珊正在惯例拌嘴。 “雷克斯。”费罗米娜微微凝神，缓步踏入房间中，“我想去魔界，你能帮我吗？” 第七十七章 “魔界？你这个时候去魔界做什么？”雷克斯挑了挑眉，问道，“刚刚你的朋友来过了吧？我都看见外面蹲满人类了。要不是苏珊阻止我，我一定下去和他们玩玩。” 费罗米娜倒不觉得雷克斯所说得“玩玩”会是杀了他们，这个魔族老人一向嘴硬心软，不过很可能是类似猫捉老鼠的游戏，让下面的士兵焦躁一下却又没法处理他的那种。 “爷爷！” 听到雷克斯这么说，苏珊又不高兴地跺了跺脚。 费罗米娜这一次没有加入他们辩论的心情，直切正题地道：“这些士兵暂时没有进攻的意愿，但是我父亲可能很快就会安排第二次进攻。” 她稍稍一顿，又补充道：“这一次他可能会弄来五头巨龙。” “五头巨龙？”雷克斯再次扬眉，露出不屑的表情，“那种愚蠢的生物本大爷一只手就可以弄死几十只。” “所以你准备帮我们吗？” “当然不，我干嘛要做这种麻烦的事，看奥斯维德吃瘪不是很愉快吗？他现在别说五头巨龙了，估计两头都很难对付，虽然我准备亲手杀死他，可是龙飞上他家屋顶的画面一定也超有趣的，我才不帮忙……”雷克斯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噢，说起来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去魔界？” 费罗米娜还没有生气，苏珊已经替她气得满脸通红，她一把抓住费罗米娜的手腕，怒视着雷克斯，道：“爷爷！你怎么这么任性？你不带费罗米娜的话，我带她去好了！” “你敢！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魔法水平和半魔族的身份——”雷克斯立刻跳了起来。 费罗米娜说：“雷克斯，你以前是魔族的将军吧？你觉得现在的魔界，除了你和没有受到契约影响的奥斯维德之外，那些散漫的魔族还有多少能抵抗得了五条巨龙和人类的军队？只有现在就把他们团结到一起，集中训练提高实力，才有可能把人类和魔族的边界线继续划在这里。” 雷克斯显然并不怎么在乎人类，尽管据说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和孙女都有人类的血统，但想要劝动的话，恐怕还是得从魔族的角度入手。 这番话说出来，费罗米娜其实心中有些打鼓。 她并不十分确定魔族王城现在的实力，只不过在过去，她还在四处与魔族征战的时候，那些普通的魔族都可以被很轻松地斩于剑下，即使是据说有魔族中享有名誉的魔法师在场的恶战，费罗米娜也并没有感到非常吃力。他们将所有越过边界进入人类世界的魔族全部杀死或者赶回了魔界。 他们唯一无法攻陷的堡垒就是奥斯维德和他所在的森林，而这块地区也是人类想要进入魔界的必经之路。所以一度认为自己真的很强大的费罗米娜才会遵从父亲的意志侵略这里，她做好了这将是前所未有的可怕战场的觉悟，可实力的悬殊仍然令她震惊。 奥斯维德和雷克斯的确是很强的，而其他魔族却未必如此。 果然，在她说完以后，雷克斯的眼神忽然凝重了一刹那，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这个理由还算有点说服力，”雷克斯摸着下巴，道，“魔界的实力还有出生的魔族的强大程度一定程度上是和魔王的力量相关的，在现在这种没有魔王的情况下出生的年轻魔族，当然不可能和我们这种在史上最强大的魔王加菲尔德殿下统治下的魔族实力相提并论。唔……说实话我觉得现在这群小魔族的魔力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要是我不出手的话，五头巨龙大概足以从边陲森林一路毁到王都吧……” “不过——”雷克斯耸了耸肩，“幸好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不是吗？等看着奥斯维德受挫开心完了，我再出手阻止他们飞到魔界去就好了！” 雷克斯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好，甚至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态来。 他道：“别说五头巨龙，想要打败我的话，大概只有大魔王加菲尔德殿下回来了吧……你放心好了，我还准备等你和奥斯维德弄好那些该死的契约以后和他大战一场呢，在那之前我可不会让那混球这么轻易死了，顶多拿他开心开心。” “……爷爷，说这么多，你果然还是准备帮忙的吧？”苏珊眼睛亮了起来。 “不要乱猜，蠢孙女！”雷克斯大怒。 费罗米娜却不自觉地用力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她的确不想让奥斯维德继续受伤，可雷克斯说到这个份上她多少应该有点安心了，然而事实上是，她的不安反而愈发加剧。 好像，会有什么很糟糕的事真的发生一般。 …… “唔，你终于决定要大举进攻魔界了吗？有趣，真是有趣，这样一来的话，不知道奥斯维德那个孩子又会如何反应呢？他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力气对付你的军队。是去向雷克斯那小子低头，还是索性放任不管……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把魔界弄得打乱吧。” 爱丽丝坐在床上，房间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空气里传出来的看不见源头的男声轻松又自得，一副对目前的局面十分高兴的样子，没有半点紧张感。 其实她的后背此刻是僵直的，不管过去多久，这个不曾露面的男人始终给她一种可怕的压迫感。 他是人吗？是魔族吗？还是说……这就是神呢？ 爱丽丝没有头绪，实际上也不在乎，只要他能够帮助她就好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要紧。 这个不知名的男性是在两年前忽然开始和她对话的，那年她刚满十六岁，刚刚从自己那位令人烦躁的、不争气又软弱的母亲口中得知那个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实——难怪父亲宠爱姐姐们却不喜欢她，难怪姐姐们总是排挤她，难怪母亲总是搂着她泪流满面，难怪全家只有她一个人是一头奇怪的红发，难怪国王陛下对费罗米娜冷淡却对她的态度亲和到了古怪的地步——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但最初，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再去面对对她那么信任的费罗米娜。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带着办法来的男声凭空出现，凭空开解了她的内心，并凭空给她指出一条过去没有考虑过的道路来。 接下来，他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爱丽丝没有主动联系他的方法，全部都是对方主动来找她。那家伙好像一直徘徊在她周围，只要爱丽丝身边有人，他就不会出现。以前她和费罗米娜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时，他只在费罗米娜出征时忽然出声，而在她和杰夫结婚的一个月里，这个声音很是沉寂，直到杰夫离开，他才重新回来。 他一直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指引方向，最近，他还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 于是，爱丽丝用这份力量偷偷加快了杰夫行军的速度，在亲眼见过奥斯维德的力量以后，她确信杰夫必将死在那里。不过，她可能有些太急于将杰夫推向死亡了，所以有些用力过猛，或许会有人看出那支队伍的不对劲也说不定。 “怎么了，爱丽丝？”见她许久没有开口，男声轻快地询问道，“计划很顺利，你不高兴吗？现在你那个高贵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十二条巨龙，还有一支从未公诸于众的庞大军队，再加上我也会偷偷帮你，铲平魔界，看起来势在必得了。” 爱丽丝修剪得整齐而漂亮的指甲慢慢地扣进掌心里。 对方挑衅道：“你害怕了？” “没有。”爱丽丝果断地回答，她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而害怕，“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 她并没有说完，可对方似乎已经明了她的意思。 爱丽丝听见那个声音轻轻地哼笑了一下，说：“你就没有想过我或许是神吗？就是你每次向胸前那个饰品祈祷时想得那个。” 他指得是爱丽丝胸前挂的教会的十字架，那是虔诚信徒的标志。 当然，爱丽丝从来都只是做表面形式而已，从幼时不知多少次请求神让父亲喜欢她却没有任何回应开始，她就再也不相信什么神了。 “如果神真的像您这样说到做到又平易近人、连像我这样普通女孩都愿意引导的话，世界就太过于美好了。”爱丽丝温柔地微笑起来，这是她从小摸索出来的、让别人喜欢她的笑容，“但很可惜，那位高高在上神，并不像您这样亲切。” “你果然很特别。你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最有趣的人类。唔……就算是以我个人的标准来看，长得也很甜美。”对方显然很高兴，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丽丝露骨的恭维，“最近，你们的国王差不多考虑要提前退位了吧？我真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人类的小公主。” 第七十八章 “你是在幸灾乐祸吗？”爱丽丝问道，“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王位是为了做什么。”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了一会儿，回答：“不，这正是我中意你的地方。你一定会把这个枯燥无味的世界变得有趣的。想想看吧，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人类集结的勇者们不断地前往魔界征讨魔王，如果方向调转，以后由魔族来集结勇者，征讨人类国王的话，这将是多么前所未有的局面！这样一来，说不定从此以后那种被自然授予的所谓正义，就会从人类这边移交到魔族手上，连世界的规则都会彻底逆转……唔，光是想象一下，我就激动得全身发抖呢。” “……所以，你是个魔族？”爱丽丝问，她的直觉似乎从这个男人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对魔界的熟悉和亲昵。 “果然还是暴露了吗？不愧是你，爱丽丝。”对方完全不恼火，反而愈发愉快地笑起来。 爱丽丝顿了顿，说：“你是魔族，居然还要帮我？”她的计划可是正要大举入侵魔界。 声音回答：“为什么不帮你？你是我这几百年来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类。” “……”即使是爱丽丝都无法反驳这个回答了。 尽管爱丽丝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思维恐怕不是正常人，可显然和她对话的这个魔族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这时，声音又笑了几声，道：“既然你猜到我是魔族了，作为奖励，就顺便让你看看我的样子，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话音刚落，爱丽丝的眼前就凭空出席了一个男人。他是个高大的魔族男性，比体格娇小的爱丽丝几乎要高大一倍，拥有乌黑的乱发、赤红的眼眸。 “加菲尔德。”他浅笑着说，“我的名字是加菲尔德·伊森·笛卡尔。” …… 在人类王城城堡里的魔族现身的一刹那，边陲森林奥斯维德城堡中刚刚拒接费罗米娜、又继续和孙女拌嘴的雷克斯猛地收住口站了起来。 “怎么了，爷爷？”苏珊不解地问。 雷克斯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到窗口，望着月亮的方向，深深地拧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爷爷？”苏珊不甘心地追问道。 “加菲尔德……”雷克斯不确定地说，“我好像感觉到了一股很强大的魔力，从人类王城的方向传过来。” “从人类王城？”苏珊重复了一遍，旋即笑道：“爷爷，你一定是搞错了吧，王城那么远，就算有魔力怎么可能感觉得到？即使是你或者奥斯维德殿下，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世界上没有魔族的魔力可以强大到这个地步的。” “不，有的，只有一个。”雷克斯凝重地说，“加菲尔德陛下……只有史上最强大的魔王加菲尔德陛下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爷爷，你又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加菲尔德陛下可是已经失踪了几百年了……” “苏珊。”雷克斯严肃地打断她，“你去你自己的房间休息，我过两天再和你吵。” 苏珊的身体一顿，这才发现雷克斯的表情认真得不同寻常。她终于意识到恐怕是真的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她毕竟只是个四分之一血统的魔族，既没有天赋，魔力的储蓄也很有限，爷爷觉得棘手的事，她是绝对帮不上忙的。于是苏珊只好点了点头，乖乖地离开房间。 雷克斯也没有再迟疑，快步向奥斯维德所在的地方走去。 “啧。”他轻轻地砸了砸嘴。 加菲尔德·笛卡尔那个家伙，他可不只是史上最强大的魔王，同时还是史上最爱玩的魔王、最会惹麻烦的魔王、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魔王、最有病的魔王……总之，那可是个十头巨龙都拉不回来的变态，鬼知道他再出现的话会玩点什么东西出来。 如果只是人类进攻魔界的话，不足为患。可如果加菲尔德决定加入对方阵营—— 以那个精神病的性格，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尤其那股强大魔力的方向好像还就是从人类哪里飘过来的！可能性很高！ 对付起来麻烦死了！ 坚持了两百年不死的老骨头雷克斯，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了放下仇恨乖乖进棺材的冲动。 他越想越觉得暴躁，脚步亦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冲到奥斯维德的房间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喂，奥斯维德，你赶紧给我管管你爹！” 房间里的费罗米娜和奥斯维德一齐回过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人撞见她和奥斯维德单独在一起，她就会有种尴尬的感觉，哪怕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费罗米娜赶紧把自己的手从奥斯维德的手上拿开，后退一步。 “出了什么事……雷克斯？”奥斯维德依然躺在床上，有点虚弱的样子。 其实，在雷克斯说出“你爹”那个词汇的时候，奥斯维德的身体微微抖了抖。 雷克斯先是一愣，继而愈发烦躁地抓起自己的后脑勺：“啧……你这家伙已经病到对魔力都不敏感了，我竟然把这个忘了……总之，人类王城那里有一瞬间传来了很可怕的魔力，虽然现在已经消失，不过能从那么远的地方飘魔力过来的，除了加菲尔德不可能有别的家伙吧？” “加菲尔德……”奥斯维德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光是说出这个名字似乎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十分吃力的事了，费罗米娜感觉到他的喘息有些疲惫。 奥斯维德稍稍停顿，才缓过劲继续说下去：“他……回来了吗？” “对对对，那个把整个魔界当成玩具来玩的精神病回来了。”雷克斯点头，“好歹你某种程度上也算他儿子，装个病撒个娇让他赶紧滚回这几百年失踪的地方去怎么样？” 奥斯维德神色稍霾，一时没有说话。 费罗米娜看了看奥斯维德，又看了看雷克斯。加菲尔德这个名字对她来讲也不陌生了，他是传说级别的大魔王，也是奥斯维德的父亲——或者说创造人更为合适——一个宣称奥斯维德是半魔族、什么事情都完全按照喜好行事的、个性难以预测的诡异家伙。 偏偏又很强大，是个硬把魔王的血缘传承截断的可怕魔王。 “雷克斯，奥斯维德不可能去做这种事的。”费罗米娜忍不住制止道，雷克斯用那种语气提起奥斯维德和加菲尔德的关系无疑会让奥斯维德感到难受。 雷克斯反驳道：“为什么不可能？反正魔族本来就不怎么在意尊严那种没用的玩意儿的……虽然估计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加菲尔德对这家伙肯定还是有和对别人不一样的感情的吧？万一成功了呢？” 奥斯维德微微一滞，道：“雷克斯，你……”知道了多少？ “啊，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结合加菲尔德的爱好和你出现的时机……看你的表情，难道我说中了？”雷克斯满脸无所谓地回答，“算了，现在可不是讨论这种小事的时候，那个灾难可是又冒出来了啊！我觉得那边的笨蛋公主昨天的建议还算可以接受，明天，我会回一趟魔界。” 这次换做费罗米娜一愣。 雷克斯又准备采纳去魔界团结一些士兵的建议了？ “那我去收拾东西。”费罗米娜准备要走。 奥斯维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其实这个魔族男性此时并没有什么力气，但费罗米娜还是被他拽住了。 “你们说了什么？”他凝视着她问。 费罗米娜这才想起她本来是准备瞒着奥斯维德的，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去魔界集结一些士兵准备御敌，虽然最近的年轻人都弱得要死，但多一点肉盾也比没有要好，反正加菲尔德那家伙的脑子里从来都让人摸不着头脑。”雷克斯满脸嫌弃的说，“不过，你什么都不用收拾，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你就算跟去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你一跟，还得把床上这个累赘带上。” “……” 自从和奥斯维德什么都说清楚以后，费罗米娜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容易忘掉自己还有契约在身，瞒住奥斯维德离开城堡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说这才是奥斯维德坚决不解开契约的目的？ “挑选魔族这方面适合参战的家伙，我还是有点经验的。虽然年纪大了，可我的视力还没有变差。”雷克斯扭了扭胳膊，道，“你要是实在闲的话，把门口这群吃白饭的人类说服，带着他们打回去怎么样？反正你也比较擅长和这些人打交道。” 费罗米娜望向窗外，外面密密麻麻地驻扎着小小的帐篷，是杰夫带领的那支军队。由于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既没有回去也没有进攻，只是暂时在城堡门口挡路。他们本身自己带来了充足干粮，但是行军食物毕竟比较单调，城堡里很爱操心的某褐发女仆和某魔族将军孙女时不时会送点蔬菜水果出去。 当然，城堡里的食物都是产自魔界的，和人类王城里能吃到的东西很不一样，这群士兵们本来都无法接受，可现在…… 费罗米娜从窗口望出去，他们生在门口的火堆还没有完全熄灭。 这群穿着铠甲的人毕竟是新兵，他们只坚持拒绝了一天，还是开始吃了。 第七十九章 “国王将要派遣下一波士兵来了，随我反攻帝国吧。” 费罗米娜说出这一句话之后，杰夫带来的士兵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反叛者费罗米娜”“叛徒公主”这差不多是接下来她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最常听到的词汇，尽管杰夫一直在试图为她解释，但杰夫自己也不太清楚费罗米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于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收效甚微。 费罗米娜倒是并不太着急，她自己都有点吃惊于自己情绪的稳定程度。她过去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士兵们在一起的，所以她很清楚这是一群多么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被情感操控的笨蛋，当他们认定某一种观点并且处于激动状态的时候，说很多话反而会激起强烈的反效果。 所以，费罗米娜等了很久，她只是默默地听着那些谩骂，从窗户淡然地看着他们互相争吵，什么也没有说。 看费罗米娜对他们的辱骂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那群士兵自己也觉得有点无聊，像是蓄满力的拳头走在了海绵上，不痛不痒，没意思极了。于是热血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最初心里燃起的怒火就好像被浇上一盆冰水，吭声的人变少了。 不过费罗米娜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行动，直到傍晚。 梅丽普和苏珊又一次带着食物走出城堡，想将它们分给门口只能吃干粮的人类士兵。这一次，由于费罗米娜早上的举动，她们并没有立刻被接受，反而受到恶意地揣测。梅丽普的心理要强韧些，苏珊却是被爷爷和父母娇惯着长大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这群人类的士兵们盲目、鲁莽、缺乏头脑和主见，但他们也是有一些优点的，比如，见不得女孩子哭。 “……她的头发不是黑色，眼睛也不是鲜红色，应该不是魔族吧？” “她们应该都不是魔族吧，而且昨天送来的食物吃下去好像没什么问题。” “让女孩子哭也太不爷们了。” 军队中很快出现这样的言论，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到整个队伍。费罗米娜满意地从窗户里看到他们终于再次接受了那些魔界的蔬果，并且还开始安慰哭泣的苏珊，或许是受到情绪的感染，梅丽普也跟着哭起来，于是士兵们不得不将她们留下来一起用餐。 大概是因为有了女孩子，军队中的气氛明显地雀跃起来，费罗米娜甚至还听见他们很没有紧张感地唱起了歌，其中伴杂着梅丽普和苏珊的笑声。 等这顿欢乐而奇怪的晚餐结束，费罗米娜才再次踏了出去。 一见她出现，许多人都紧张地提起剑站起来。不过他们大多刚刚吃饱，动作迟钝了许多，且硝烟味远没有之前来得重。 “苏珊身体有四分之一的血属于魔族，但另外四分之三却是我们的同族。梅丽普是人类，只不过是被魔法死而复生而已。”费罗米娜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声地道，“你们知道她们为什么会住在这个边陲森林的城堡里吗？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她，奥斯维德城堡的大门前鸦雀无声。 费罗米娜顿了顿，道：“因为除了这里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那四分之一的魔族血统并不是苏珊的错，她的祖父与祖母相恋并不是她的错！可她却因此永远被排挤在人类的社会之外！而梅丽普……她因为魔法的力量获得新生，对她来说，魔法只是一种可靠安全的医疗手段，为了活着，她必须接受魔法，哪怕代价是再也不被信奉教会和神明的人接受！她现在在这里的工作是女仆，是整个城堡中地位最低的工作，可她依然不得不留在这里，而不是回到王国中去！因为除此外，再也没有哪里会接纳承受过魔法的她了！” 费罗米娜的掌心冒着冷汗，不是由于当众发表演讲，而是因为说谎。 虽然不能说她全部都是假的，但她确实弯曲了一部分事实，将事情的倾向引导到有利于她想要结果的方向。 不过，费罗米娜发现说一些假话并不是远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她很清楚，对这些被教育得绝对忠于王城的士兵非常固执，是难以被动摇的，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们接受的训练也使他们变得头脑异常简单，会很容易相信一些逻辑其实不是特别通顺的事，不会分析思考。 在这种情况下，讲一些令人同情的女孩子的故事，远比将人类和魔族的研究对比理论摆在他们面前要来得有效，再说，那些需要大量数据研究支撑的理论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一旦士兵们的恻隐之心被激发，那么离信仰的迷失也就不远了。 同样曾经是士兵、同样经历过这些过程的费罗米娜，很清楚这中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她再接再厉地补充道：“你们和梅丽普、苏珊接触也有几天了吧，你们仔细看看她们的眼睛，那看上去是一双邪恶的眼睛吗？她们是多么善良温柔的女孩子，其实你们内心深处已经很清楚了吧？”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已有士兵开始面面相觑，眼中的神色似乎正在犹豫。 费罗米娜微微低下头，垂下眼眸。 “我知道要接受这些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也和现在的你们一样确信魔族的邪恶，确信魔族的城堡里的东西都是肮脏而邪恶的。”她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但住在这里的人改变了我的信仰。一个人的正义和邪恶不该以种族来判断，真正的决定本质的，是我们彼此的心不是吗？你们仔细想想，即使是在我们最纯粹的同族中，不是也有满手罪恶的人吗？同样的，魔族和我们一样，他们中无疑存在着丑陋的家伙，可也有拥有信仰以及善良之心的同伴！可我们的王国现在的态度，却准备仅仅以血统作为判断的标准，将这些魔族全部当做罪孽铲除掉——你们仔细想想，这和我们最憎恶的极端沙文主义有什么区别？和几百年前那些认为男人没有权利哭泣流泪、女人没有权利上战场的极端性别主义者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 “公主殿下……” 费罗米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的祖先创造了男人和女人都可以为国家而流血流泪的世界，我们的父辈通过错综的婚姻解除了各个人类国家和民族之间长年累月的成见和敌对。现在，让我们来亲手消除真正的平等最后的屏障——” “人类、魔族、血族、巨龙、多族混血，甚至是被魔法创造出来的生命——” “他们都有平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的权力——” “这个世界，将用我们的手来创造——” “一个可以让我们的后代——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纯血还是混血——都能自由地做他们想做的事、都能不被种族所限做出选择的世界——” “你们愿意成为我的武器，和我从这里踏出这一步吗？” 杰夫站在人群中，他的心跳跳得很快，即使是第一次对费罗米娜表白爱意的时候他的心跳也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快过。 那个红发的女孩笔直地站在人群的前方，像永远不会弯曲的剑。她毫不畏惧地发表着极具煽动力的言辞，魔界皎白的月光从她背后照射出来，将她银白的盔甲染上夜色中的星光。 如果爱丽丝善于说服他人的能力来自于皇室骨子里的虚伪和号召力的话，费罗米娜长久被压抑着的与生俱来的天赋也终于觉醒，并焕发出比任何人都要璀璨的光彩来。 那一刻，杰夫仿佛看见费罗米娜额前公主的银冠终于褪去，换成了缀上八颗大宝石的女王的金冕。 …… 契约签订后的第七十八天，国王城堡里的“路德维希王子”旧病复发猝死，雷斯诺陛下伤心欲绝，无力于政事，宣布提前退位，将王位传给仅剩的皇族爱丽丝公主。 第七十九天，前·魔族将军雷克斯·阿巴斯·汤姆森带着刚集结的魔族军队返回边陲森林，历史上第一支人魔混合的军队在此集结。 第八十天，帝国女王爱丽丝下令出兵魔界。那是一支此前都从未公开的秘密军队，召集了来自九个联合王国的人马，总共配备了十二条巨龙、二十四位人类中传说级别的将军。 硝烟就此弥漫整个大陆。 当天晚上，费罗米娜再次推开了奥斯维德房门。 “我们解除契约吧。” 第八十章 奥斯维德的身体已经相当不好了，他一天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觉度过。虽然偶尔也会下床来活动活动，但强度不能很大，持续时间也不能太长，他最好还是坐下来休息。 当然，魔法这种东西是一点都不可以让他玩了。 费罗米娜不太清楚奥斯维德的身体到底难受到什么程度，只是每次凝视那双沉静的红色眼睛时，她都会为此感到心痛。 于是，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避开奥斯维德的视线，解释道：“九个国家的联合军队很快就要来了，你知道，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任由他们打到边陲森林。我们得突破这条战线，主动迎敌。” 奥斯维德注视着她，没有说话，就像一座被雕刻得酷似真人的雕像。 费罗米娜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所以我们必须解除契约，否则我无法离开。” 说完以后，费罗米娜等了一会儿，可是奥斯维德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或者他真的没有生命一般。 于是，费罗米娜决定认为奥斯维德是默认了。于是她犹豫了一刻，接着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挺了挺胸，用军姿言辞坚定地开口道：“奥斯维德，我爱……” 最后一个解除契约的单词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奥斯维德大概还是用了他这副虚弱的身体使用了魔法，否则费罗米娜不可能在反应过来以前，眼前就被突然地罩上一片阴影。 奥斯维德用来堵住她的话的，还是同一招。 费罗米娜也没有再试图挣扎或者反抗，她闭上眼睛接受了这次的亲吻，同时温柔地试探着、回应着他。她心里知道，今天过后，他们大概很长时间里不会再有机会接吻了。 费罗米娜迷蒙间，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想道，离开以后，她应该会怀念奥斯维德的温度。 唔……虽然这家伙根本没有温度。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笑了笑。 终于一吻结束，费罗米娜的目光逐渐清明，依然坚定地看着奥斯维德，道：“堵住我的嘴也没有用，奥斯维德，今天我一定会离开。不管是王城、爱丽丝还是军队，都是属于我的责任，我必须亲手去解决他们。我不可能坦然地接受让雷克斯去处理这一切的。” 目前雷克斯正在训练和安排着他们刚刚组合好的人魔联军，不过，不管是人类一方还是魔族一方，显然都还没有适应队伍中有不属于自己同类的队友存在。即使突破心理上的芥蒂，他们彼此间还有很多习俗和文化上的冲突，而且这些都不是几个小故事就可以化解的。 幸好雷克斯确实是当年最强的将军，他的经验很丰富，技巧很多，智商储备也很充足，暂时这支矛盾强烈的军队，只有偶尔的小摩擦，并没有发生足以决裂的大事故。他甚至还在几天时间里将这支大部分分成了若干小队，方便调配和使用更多的战术。费罗米娜知道其中有几支会是她的，但她不可能当一个躲在城堡里的军官，雷克斯是在无声地催促她赶紧解决和奥斯维德之间的契约。 对手中如果有加菲尔德的话，事情一下子就变得麻烦了起来，他们需要奥斯维德尽快恢复来补充战力。 但此时，这个备受期待却失去了战斗力的魔族正望着费罗米娜，他的红眸清澈却依然极少有外露的感情——现在费罗米娜倒是不希望他外露感情了，每一次感情的流露，都意味着他的心脏正在承受几倍的痛苦。 奥斯维德道：“离开这里的方法，不是只有解除契约。” “你是准备和我一起去，还是想让我再用梅丽普的身体来统兵？” 这个方法显然是行不通的，且不说这么做对不起梅丽普，用体力那么弱的身体出征的话，她或许根本没法长时间骑马。 费罗米娜有些吃惊于奥斯维德对这个契约的执着，她明明已经接受了他甚至不是自然出生的魔族的事，她明明已经明显地袒露过自己的爱意，只不过最关键的字眼至今没有说出口而已。 费罗米娜很不明白，奥斯维德到底还在犹豫些什么？ 眼前高大而虚弱的魔族回答：“……你上战场的时候，是时刻都抱着赴死的觉悟的吧？” “……”费罗米娜没有接话，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我拒绝现在解除契约。”他说，“你想去的话可以和雷克斯一起去，但契约不能解除。” 费罗米娜急道：“可是不解除的话，要是我死掉了的话，契约就不可能再完成，你也会……” “如果你不希望我死的话，就在契约期限结束前回来救我。”奥斯维德用他那寡淡的声音说，可他专注的眼中的深情却足以将费罗米娜融化。 她好想遮住他的眼睛，或者强迫他闭上眼睛。 不希望他的心脏再承受更多的负担，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脏……跳得那么快。 费罗米娜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温热，她踮起脚尖，慢慢地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奥斯维德冰冷的唇上，就这样，让她来温暖他。 “可是不解除契约，我真的没有办法离开这里。”费罗米娜在亲吻之中，有些含糊地说道。 奥斯维德轻柔地捧着她的脸，手指在面颊的每一寸肌肤上抚过，最后再次浅吻她的嘴唇，道：“你可以带上我的心脏。” 费罗米娜的身体顿时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奥斯维德目前的力量很差，随便就能挣脱。 “你的心脏？”她震惊地说，“从城堡里带出去，不会很危险吗？” 奥斯维德将心脏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还建筑了城堡这个坚实的屏障，很明显地就是为了保护这个他全身上下最重要的部分。 奥斯维德只是回答道：“它喜欢留在你身边。跟我来。” 奥斯维德拉着费罗米娜，顺着台阶往下走，目的地是地下室。费罗米娜还有些吃惊，但奇异地并不想拒绝这个提议。由于奥斯维德的体力问题，他们依然走得很慢，光是走到最底层就费了好久。 那颗心脏还在远处，比起之前，它变得愈发千疮百孔。缠绕在它身边的藤蔓就像从它的血液里吸足了养分，变得粗壮而且坚韧，每一根刺都十分坚硬，直直地扎进柔软的肉中，将这颗心脏以令人窒息的方式死死地束缚住。 但即使如此，费罗米娜依然看见那颗心脏在她靠近的一刹那，开始奋力地搏动起来，那些已经干涸的血痕上再次覆盖上新的鲜血。 费罗米娜简直不忍心再看，痛苦地移开眼睛。 但奥斯维德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和表情，明明此时感觉最痛苦的应该是他。他只是伸出手，再次吃力地吟唱出一段咒语。接着，台案上的心脏连同束缚着它的藤蔓都一起缩小，变得只有拇指大，而那些联结在心脏上的魔法纹路则在一瞬间断裂，失去原有的光泽，使没有光源的地下室一下子被笼罩在幽暗之中。 奥斯维德拿出一个被银链拴着的玻璃瓶子，将心脏装进去。然后，他甚至没有询问，就将这个玻璃瓶挂在费罗米娜的脖子上。他端详了一下，就像是确认项链和衣服的匹配程度，然后弯腰再次亲吻了她。 “跟雷克斯一起离开吧，我会等你回来。”奥斯维德道。 费罗米娜连嘴唇都颤抖起来，她心情复杂地握住了玻璃瓶，将她贴在胸口，她过去佩戴教会圣物的位置。 “谢谢你，奥斯维德……” 奥斯维德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早上，费罗米娜骑着杰西卡，飞离了城堡。这一回，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 由于还要考虑步行的士兵的速度，杰西卡并不能飞得太快，在边陲森林上空飞行的过程中，费罗米娜差不多每隔几秒钟就要回头凝望城堡一次。 “喂，我说小公主，别再看了。要是奥斯维德那家伙感觉到，再冲出来把你拉回去就完了，我们现在能用得将军人手还很有限啊。”雷克斯和杰夫一起乘坐威尔伯，在风中对着费罗米娜大声吼道。 杰夫显然对身后坐了一个魔族的老头子感到很不自在，他一直试图做得更靠前一点，好离雷克斯远一些，然而雷克斯完全没有意识到杰夫在害怕自己，他经常浑然不觉地一边大笑一边用力拍杰夫的背。 费罗米娜不得不收回凝望城堡的视线，道：“所以……你就把那家伙也带出来了吗？” 她从空中指指地面，罗宾正在那里策马狂奔，嚷着这辈子从没骑过这么帅的马之类的内容，他的大嗓门从天上都能听见。 雷克斯挠挠头，道：“现在人手不足嘛，再说这个人类的小子说不定会很有天赋啊！我这个闻了几百年硝烟的鼻子，可是从他身上嗅出一点英雄的味道呢。” “……你确定？” “难道还把他放在城堡里？！你们那个管家只把他和梅丽普隔离，要是他勾引我孙女怎么办？！” “……” 费罗米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腾出一只手握住放在胸前的心脏。 那颗心脏虽然缩小了，可却没有停止跳跃。大概是因为和她贴得很近，反而跳得越来越快。它就像是奥斯维德生命的时钟一样，每一跳都让费罗米娜心惊胆战，并在心中默默发誓要速战速决。 第八十一章 “女王陛下，我们的第一支军队好像已经遇上了敌人。杰夫……杰夫军官好像已经背叛了我们。” 爱丽丝坐在王座上，她脚下的红毯从座位一路延伸到门口。跪在她眼前的人，是一个士兵。爱丽丝对他并没有印象，不过，她也对下面跪着的人到底是谁并不在乎。 “杰夫……他还没有死吗？”爱丽丝问道。 “……是的，女王陛下。”士兵犹豫地回答。 女王此刻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士兵同情地想。 才刚刚结婚的丈夫，就这样背叛了这个王国，同时也相当于背叛了他身为王女的妻子。爱丽丝女王……才区区十八岁而已，多么年轻的年纪。 在这个士兵，包括王城里的大多数人看来，爱丽丝都是很可怜的。 虽然成为了女王，可这在眼下并不是个好差事。坐在那个领导人民的位置上，就意味着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目前魔族和人类之间经年累月的矛盾正在大规模爆发，要停下来已经不可能了。爱丽丝女王，明明还这么年轻，长相又美丽，本来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当一个贵族太太，却非得面对这种程度的压力……她并不出生于王室，本来不该承受这些的。要不是公主和王子都相继去世，老国王又再也无力于政治的话…… 现在连新婚丈夫都背叛了她，爱丽丝公主……不，女王，她虽然故意做出镇定的样子，可其实内心是很害怕的吧？ 士兵想着想着，不由得被自己的幻想打动了，在心里默默地替爱丽丝抹了一把眼泪。 爱丽丝当然完全不知道她眼前的士兵正在想些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下命令下去，继续全力迎敌，绝不要因为对方是我的丈夫而手下留情。我……有些累了，今天想要暂时回去休息，不再接受别的消息汇报。” “我明白了，陛下。”捧着记事本的老执行官点点头，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理解爱丽丝女王的疲惫，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 瞧她的手，从听到那个消息起，就紧紧地交握着。 爱丽丝从王座上站起来，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缓缓地离开大厅。 她的确很吃惊，只不过是吃惊于杰夫居然还活着。 按照原本的计划，杰夫应该被奥斯维德杀掉才对。这一次奥斯维德没有和人类做过任何约定，入侵者过去实在没有理由可以逃脱。难道说杰夫为了保命所以倒戈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爱丽丝的脑海中徘徊了一小会儿，就被她否定了。杰夫虽然是个内心软弱的家伙，可他的教育应该还不至于让他做出这么有损骑士品格的事情来。 “事情没有按照计划发展，这不正是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吗？”略带笑意的男声凭空响起，同时，一道黑影也忽然化作实体，挡在爱丽丝的面前，她险些一头撞上去。 加菲尔德。 自从现身过以后，这个魔族似乎变得明目张胆起来，只要四周没有其他人，他就会不分时间地点的出现，偶尔会令爱丽丝不由得皱皱眉头。 “大魔王先生，你不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徘徊在一个人类少女身边，会有些……不合适吗？”爱丽丝微笑着委婉地道。 和行为被严格监视控制的费罗米娜或者路德维希不同，从很久以前起，前国王雷斯诺就向她敞开了自己的私人书库，里面有不少书都是雷斯诺亲手下令消除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爱丽丝远比这个王国中的其他人要更了解魔界和魔族，尤其是在见到奥斯维德可怕的力量之后，她特意重新去查阅过这一段历史。所以，当听到加菲尔德的名字的时候，爱丽丝就明白了很多事。 尽管有点意外传说中的大魔王是个无聊到来管人类皇室家庭琐事的人，但她也没有太过介意这件事。只要能够达成目的，爱丽丝是不会介意帮助她的工具是什么身份的。 加菲尔德挑了挑眉，回答：“你即使知道我在，也从没在乎过什么，不是吗？既然你都不介意，我就更没有必要介意了……哦呀，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魔族就消失在了原地。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正好从拐角处转弯过来。他有着夹杂着许多白丝的红色头发，还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只不过，似乎已经只是一只疲惫的鹰了，他锐利的目光中，已夹杂进些许倦怠的情绪。 爱丽丝定了定神，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道：“父王。” “爱丽丝，我的孩子。”雷斯诺好像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爱丽丝，他稍微一愣，才缓步上前，温柔地将手放在她柔顺的头发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看到爱丽丝的一刹那，他眼前好像浮现出了费罗米娜。 似乎从退位以后开始，他就时常想起自己的另外一个女儿，还有脾气暴躁的儿子…… 不过，雷斯诺很快就强迫自己回过了神。 他想要做的事终于完成了，虽然历尽周折，可他总算还是将王位交给了他和所爱之人生的女儿——爱丽丝。这个女孩同样继承了王室的血统，有着一头红发，她是如此得美丽，如此得像她的母亲，不管是相貌、仪态还是气质，她们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不起，爱丽丝，让你面对这样的烂摊子。”雷斯诺抚摸着爱丽丝的头，怀着歉意说，“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女王的……或许还会是史上最伟大的女王。奥斯维德已经很虚弱，魔界注定会灭亡的。” 如果有熟悉雷斯诺的人在场的话，一定会吃惊于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严肃的国王此刻语气的温柔。 爱丽丝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乖顺地仍由老国王的手摩擦她的头发。 “抱歉，我始终无法原谅你的母亲，她率先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尽管我明白她也是不由自主，我不该留下她一个人，但……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些。”雷斯诺看着爱丽丝，自言自语般地道，同时叹了口气，“可是你是无辜的，你并不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对不起，爱丽丝，我亏欠了你那么多，我希望能够尽量弥补这些。今天我听说了杰夫的事，我很遗憾，我是真的以为他是个不错的青年……” “父王，这并不是您的错。是我说想要和杰夫结婚的，是我看错了人。”爱丽丝仰起头，宽容地微笑着，“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父王，我从您这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可和您在一起的时光，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爱丽丝的善解人意令人心碎。雷斯诺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从她头上收了回来。 “我似乎打搅你了，去忙吧，爱丽丝。如果你实在被公务压得喘不过气的话，我还可以……” “不用，父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她笑着回答道，“您最近脸色很不好，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 雷斯诺的确相当地疲惫，有时他早上醒来甚至睁不开眼睛。于是他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爱丽丝。 其实他之前有过一次和自己的赌博。他违背和奥斯维德的契约，派遣杰夫的部队出兵魔界。但他还活得好好的，没有立刻被契约侵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奥斯维德也没有履行契约，费罗米娜还没有死。这令他断定了那个魔族领主此时的虚弱。 尽管并不清楚对方不履行契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他肯定不可能在最后时限抵达时还不杀费罗米娜。杀死费罗米娜后，奥斯维德的力量就会恢复，因此进攻的动作势必要快一些。 然而，雷斯诺实在太累了，他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九国联军行军的速度很快，还有五条龙作为战力，无论如何应该都能赶在奥斯维德恢复元气前将他处理掉的。因此，不特意提醒爱丽丝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雷斯诺离开后，爱丽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到现在都还没杀了那个老国王，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吃惊呢。”加菲尔德再次出现，他慵懒地靠在墙上，侧过头斜视爱丽丝，嘴角勾着玩世不恭的笑，“难道说，你其实还是有点在意所谓的父女关系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的身体比我想象得还要好罢了。”爱丽丝低垂眼眸，说道，“是他自以为是的想要补偿我，费罗米娜才会死。” “他可是深深地爱着你母亲啊？” “我并不觉得我母亲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所以我也不想赞赏他的品味。”爱丽丝回答，“我爱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而接下来我会替她报仇。” “唔，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行动……对了，接下来我要离开几天，回一下魔界。反正我已经把力量分给你了，你自己也可以应付的吧。”加菲尔德道，“听到你父亲提到的‘奥斯维德很虚弱’的事，我稍微有点在意。我想去看看他……嗯，毕竟他勉强也算我的‘孩子’呢。” 第八十二章 费罗米娜坐在树下，擦拭着自己的剑。杰西卡盘卧在她身边，偶尔打出几个冒着火星子的鼾。 “什么九国联军，也不过如此嘛。”罗宾在不远处跟其他人大声说话，“一定是因为本大爷没有在人类的队伍里，他们今天才会输得这么惨！哈哈，本大爷果然还是注定要改变世界的男人！” 罗宾的确适应力很强，在感觉到费罗米娜这边的理由好像听起来也挺像那么一回事以后，他很快就接受了和魔族并肩作战的设定，还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英雄。 不过，罗宾今天的确很勇敢，他一个人冲在队伍最前面，直冲入敌军之中，接着又完好无损地出来。虽然十分鲁莽，但的确让跟随在他身后的士兵消除了不少紧张感。 “你小子，可不要太得意了。”坐在树上的雷克斯毫不犹豫地往下面的罗宾头上泼冷水，“如果那只吸血鬼的消息没错的话，人类的国王可是派出了十二条巨龙啊。今天一条巨龙都没看见，我们揍倒的估计只是一支小部队。” 罗宾双手抱在脑后，自然地往后一倒：“哈？打起来这么轻松，就算是大部队我也可以一个人干掉他们！你以为本大爷是谁啊？本大爷可是要改变世界的男人！倒是你，一把老骨头今天一点用都没有嘛。” 雷克斯激动道：“你以为又要在这里打架，又要给城堡供给魔力的人是谁啊？！奥斯维德弱成那样，吸血鬼的魔法也根本不足以一边运行城堡一边调查情报，还要一边照顾奥斯维德……嘁，要不是为了我们的情报后援，我才不要帮助奥斯维德那家伙。” 罗宾和雷克斯很快爆发了争吵，两个人彼此言辞攻击根本停不下来。 费罗米娜擦完剑，又端详了一会儿，便将佩剑插|回剑鞘之中。 她盘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在行军途中好好睡一觉是件奢侈的事，能够在浅寐状态下思考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幸好他们的军队中有魔族，相对而言，魔族，尤其是强大的魔族，需要的睡觉时间要比人类短很多，对他们来说守夜不是件困难的事。 当然，军队中有魔族并不全是好事。有许多魔族习惯于小偷小摸，习惯于背离所谓的道德，他们并没有团队精神。和相信了费罗米娜说辞的人类士兵不同，大部分魔界士兵是追随雷克斯的强大而来的，他们只是在雷克斯的镇压下还没有闹出大的动静而已。 另外，最大的麻烦还是在于这些在魔界长大的魔族，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太阳，也没有人类的那种“白天”的概念，在离开边陲森林，太阳第一次沿着地平线升起来的时候，把许多魔族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敌人带来的什么夸张的魔法。他们现在已经了解了人类的作息，但是仍然不适应阳光热烈的白昼。一到白日，魔族的士兵们看起来就蔫蔫的。 目前魔族主要负责夜晚，人类主要负责白天，眼下来看配合还算默契，没有太大的问题发生，不过…… 费罗米娜不禁有些疑惑。 他们今天碰到的人类军队人数并不少，至少看上去和他们的军队规模相差不大，可却明显不是主力。能用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作为一支小分队，那么……他们总共，到底有多少人？ 没过多久，问题的答案就从俘虏来的士兵那里得到了，同时，摩尔也很快从城堡传来他所收集到的信息，证明这些俘虏并没有说谎。 十倍。 帝国派出了的士兵，是他们的十倍。 费罗米娜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尽管早就知道他们这一次面对的是九个国家的联合军队，几乎是与魔界相邻的所有国家都一齐出兵了，可数量仍然令人震惊。 更别提还有二十四位享有盛誉的将领和十二匹巨龙尚未现身过。 费罗米娜不由得握住了她挂在胸口的玻璃瓶，那颗心脏在里面有力地敲击着，奥斯维德的心跳一直陪伴着她，就像他依然在她身边一样。 “如果你怕我死的话，就尽快回来救我。” 奥斯维德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着。 我一定会尽快回去。 费罗米娜将玻璃瓶贴在嘴唇上，浅浅地亲吻，并闭上眼睛，在心里发誓。 …… 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在费罗米娜他们的人魔联军碰到九国联合军队不知道多少波袭击的时候，所有人类和魔族都感到体力不支起来。 这无疑是一场十分奇怪的战争。费罗米娜他们由于拥有魔力强大的雷克斯，他即使在分神维护奥斯维德的城堡的情况下，依然有余力来探知人类军队行进的方向。于是，他们这一边无疑知道人类的动向。 然而，九国联合军队却也知道他们的动向，而且对此毫不掩饰！他们一波一波迎着费罗米娜他们的面进攻，丝毫不畏惧魔族一方的魔法，就像人肉盾牌一样往上冲。同时，人类的军队仗着数量上的优势，在持续一段时间进攻后就会主动撤退，然后换上另外一支军队，几乎完全没有间隔。 “他们是想磨死我们！可恶，就是仗着我现在没法用很大规模的魔法……”好不容易又应付过去一波攻击，雷克斯将沉重的剑往地上一丢，便瘫坐下来，“要是不用顾及奥斯维德那混蛋的话……” “你也没有办法干掉那么多军队，他们人数很庞大，而且……好像不是特别怕魔法。”费罗米娜说着，递给他一块干面包，越强大的魔族一般来说越不需要吃东西，但雷克斯最近消耗得太多了，如果没有能量补给的话很快就会垮掉。 费罗米娜顿了顿，说：“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们的伙食很不错。” 不用沿途靠打猎来获取食物，在行军中实在是很省事又恨奢侈的事，他们必须感谢摩尔的后援。 雷克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你开玩笑的技术太差了，公主。” “魔法的效果很差，这会是……你们说得那个加菲尔德的原因吗？”两个人都有了短暂的休息以后，费罗米娜问道。 “除了他以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让整支人类军队都几乎对魔法免疫，这可不是一般的魔族能够办到的。要么是全盛时期的奥斯维德，要么就是加菲尔德……只有他们两个能做到。”雷克斯懊恼地道。 “你也不行吗？” “哼，我当然很强！单打独斗的话至少不会轻易输给奥斯维德。但……啧，只是魔法的话还是那些家伙比较擅长。”雷克斯不满地挠着头。 雷克斯对于魔法和剑术都很精通，但只比魔法的话，应该是比不上仅仅研究魔法的奥斯维德。 费罗米娜想了想，问道：“那个加菲尔德……也是只擅长魔法的吗？” “听说那家伙也学过剑术，但是没什么见他用过……也从来没有人可以靠近他到可以让他拔出剑的地步。”雷克斯漫不经心地道，“加菲尔德可是个天才，天才到可以凭借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出生打倒已经凭强大的血缘保持优势的原本的魔王……我记得他以前身上带着剑，但那是个装饰品还是没机会使用的武器，就没有人知道了。哼，也不知道记忆有没有错，加菲尔德没失踪的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雷克斯叹了口气。 “那是个喜怒不定的强大魔族，肯定比你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变态都要丧心病狂。但愿他只是想要玩玩儿而已，不是真的要和我们为敌。否则的话……啧，幸好我一百多年前就给自己挑好棺材的位置了。” 忽然，不远处又传来嘈杂的声音，费罗米娜隐隐听到军队中有人在喊“有情况”之类的话，同时还有武器的摩擦声。 “该死，那群混球就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战场上彼此之间的默契呢？！”雷克斯气得把吃剩下的半块面包扔到地上，一脚踩成碎屑，操起剑快速地冲了出去，一眨眼就重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费罗米娜亦不可能闲着，实际上，她的身体也很疲惫，几乎无法合眼的密集的战斗耗空了她的体力。和魔族不一样，她这具人类的身体可是十分需要睡眠的。 费罗米娜咬破嘴唇，让有些眩晕的大脑重新清醒起来。她模仿了一声龙啸，刚刚歇下一会儿的杰西卡只好再次落在她身边，让费罗米娜爬到它背上。 杰西卡展翅而起。 从天空中，费罗米娜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军之间的局势。他们差不多是被一个半圆形的巨大军队一层层包围着的，那密密麻麻的对方的盔甲和旗帜数量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他们自己这边…… 费罗米娜的胸口被什么闷住一般，有些难受。 在敌人接连不断的进攻下，他们已经损失了很多士兵了。 第八十三章 问题的到来比想象中更快。 虽然从一开始，费罗米娜就能够猜到人和魔族组成的军队不可能长久地保持和睦下去，两方之间过大的文化差异迟早会导致严重的冲突。可是，导火线燃烧的速度比她预料得更快，最近战争的压力还有敌我之间过于强大的实力悬殊无疑摧毁了士兵们的心理承受力，使他们更早得无法容忍异族。 行走在营地之中，费罗米娜几乎每走几步就必定能听到人类或魔族中的某一方对另外一方的抱怨，有时候不止是抱怨，甚至还有明面上激烈的争吵乃至打架斗殴。通常这种时候，费罗米娜就不得不上前调和矛盾……毕竟她不可能指望雷克斯和罗宾在劝架方面做出什么帮助来，他们两个自己不上去打就已经很不错了。杰夫倒还能帮一些忙，他得体的仪态、谦和的风度和温柔的性格很容易让人冷静下来，只不过费罗米娜不太希望和他单独在一起，这依然有点尴尬，而且……杰夫望着她的眼神太悲伤了。 “啊——该死的魔族，贪生怕死的混蛋！那群家伙就会躲在后面，明明他们的魔法根本没什么帮助！” “嘘，小声点。你忘了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了吗？想想梅丽普和苏珊，要是我们不成功的话，她们一辈子都没法见到太阳。” “可是……” 再次听到有人议论，费罗米娜的视线扫过去，发现他们并没有爆发的意思，便又将视线收回来。 事实上，在冲突的双方之间，情绪更为激动的，是人类这一方……费罗米娜可以理解，目前的军队部署，是将人类士兵和不学习魔法的魔族士兵放在前列，能使用魔法的魔族士兵放在后方，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次战斗之后，损失更为惨烈的必然会是人类。况且魔族因为在睡眠和食物摄取上的需求比人类要小得多，他们看起来仿佛都不劳累，像是没有尽力一样，自然会激起其他冲锋陷阵的人类的不满。 当然，魔族也尽是一群麻烦的家伙。由于是被雷克斯的力量吸引而聚集起来的士兵，他们几乎只听雷克斯一个人的话，而且对于军营里四个算作是长官的家伙里有三个是人类的现状极为愤慨，连带着平时见到费罗米娜和杰夫他们的表情也很傲慢，对于普通的人类士兵就更是如此。 如果再不采取什么有效的行动的话，这个脆弱的联盟，恐怕无法维持太久。 费罗米娜的身体已经被消磨到了极限，她现在甚至站着都能睡着。在利用对方攻击的间隙稍微睡了一会儿后，她又被人暴力地摇醒了。 “公主，快醒醒，公主！敌人又来攻击了，这一次……有、有好几头龙！” 在听到前来报信的士兵慌张的话语之后，她猛地清醒过来，望向天空。 果然，有许多龙在天空中盘旋，费罗米娜眯起眼睛快速地数了一下，足足有八条，九国联军中的三分之二的龙都在这里了。八条龙中，还有三头火龙，它们正在四处喷火。 难怪周围的空气都变热了。 他们的主力，终于来了吗…… 费罗米娜定了定神，龙啸一声叫来杰西卡。她麻利地爬到杰西卡的背上，抽出长剑，目光如炬地顶上那些在空中自以为是地拍着翅膀的家伙，直冲过去。 这注定是一场恶战。 但是，等我回来，奥斯维德。 费罗米娜胸前的瓶子里，千疮百孔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 “奥斯维德殿下，你现在稍微舒服一些了吗？”摩尔站在奥斯维德卧室的门口，并没有走进去，只是十分担忧地问道。 奥斯维德看起来根本不像舒服一些的样子，他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仿佛无法喘过气。同时，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甚至已经可以被形容为病态的灰色……像是一幅忘记着色的画像。此刻，奥斯维德脸色唯一有色彩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双澄澈的红色眼睛。 此刻，他的那双缺乏情绪的眼睛注视着摩尔。 摩尔好像早已习惯这种注视，作为一个公事公办的管家，他望向奥斯维德的眼神也并不十分热切。两道没什么感情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种默契。 “费罗米娜公主好像陷入了苦战。”摩尔汇报道，“对方太强了，人数是我们的十倍，龙的数量是我们的四倍，而且魔法好像在这场战争中不太起作用……真不知道那些人类用了什么方法。” 奥斯维德没有说话。 摩尔道：“不过我想，公主殿下一定会胜利而归的。你也这么认为吧，奥斯维德殿下？”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嘴角露出两颗闪闪发亮的尖牙。 “毕竟您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再说，她毕竟也是人类的公主。” 奥斯维德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眯了眯眼睛。 “……如果您很疲惫的话，我就先告辞了，等有更多的消息时再来向您汇报。”摩尔好像对于奥斯维德一言不发的处事态度并不陌生，他只是将手放在肩膀上，浅笑着微微鞠躬，“请您注意保重身体。城堡……还有战场后援的事，我会负责，请您不要担心。” 说完，摩尔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接着，他一转身便看见一个女仆站在他身后。 梅丽普双手攥着身前的围裙，浅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摩尔笑道：“怎么了？你也是来听公主殿下的消息的吗？” 梅丽普警惕地上下端详了一下摩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摩尔，你……最近好奇怪啊。” “哦？” “……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经常在笑，而且也不太去图书馆了……” “当然了，小女仆。为了奥斯维德殿下，我每分每秒都要注意战况，这种时候是没有时间看书的。书这种东西又不会消失，我的寿命足够悠长，没必要那么急着把它们都读下来。至于经常笑……是因为你很可爱啊，所以看到你，心情就不自觉地变好了。” 摩尔戏谑地冲她眨眨眼，银发和白皙的皮肤，让他在月光之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梅丽普被这一句调侃的话弄得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用来回应的话。于是吸血鬼看起来更开心了，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梅丽普的头。 梅丽普下意识地一把将他挥开。 “你、你真的是摩尔吗？”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摩尔向她摊开手，敞开身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这个城堡的管家。如果你觉得我性情大变的话，大概是因为你以前不曾真正了解我吧。” “不、不可能！”梅丽普话因为紧张有些磕磕绊绊，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怎么，难道其实你一直喜欢我吗？所以才会这么在意我的事情？”摩尔挑了挑眉，作势又要去摸梅丽普的脑袋。 梅丽普再一次将他的手打开。 “我、我不清楚你到底是谁，但是……但是你如果趁现在去伤害奥斯维德大人，或者、或者对费罗米娜做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我、我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摩尔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几乎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梅丽普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否是个给他一记重创的好时机。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对我下这样的宣言了。你，真是个有趣的游魂。没想到除了奥斯维德目前的情况让我惊讶以外，这个城堡里还到处都是有意思的家伙。这一趟真是来对了。”摩尔好不容易才停下疯狂的大笑，他摸了摸下巴，“你不想放过我的话就尽管来吧，被你这样可爱的女仆看上实在是我的荣幸，我真是相当期待啊。不过……” 他顿了顿，那两颗在牵扯嘴角时才会露出的尖牙再一次反射出窗外月亮的银光。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擅长的可能就是演技了，在奥斯维德面前伪装可是很费我的力气的啊。他没有小时候那么好骗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你把你看到的事泄露出去啊。” 摩尔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梅丽普的嘴唇上，指尖流转着魔法银白色的光耀。 梅丽普不禁颤抖起来，摩尔的皮肤实在是太冰冷了，而且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场令人胆寒。即使是奥斯维德发怒的时候，梅丽普也从未如此害怕过。 吸血鬼的手指顺着她的嘴唇往下滑，滑过下巴、脖子，然后停在咽喉上。魔法的光泽留在她的皮肤上，就像是一根茎蔓，然后慢慢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最后，形成一个长条形的魔法阵，光芒一闪，就消失了。 “唔……虽然只是把游魂塞进身体里而已，不过勉强也把你算作是奥斯维德收养的孩子好了。”摩尔眯起眼睛，笑道，“这样一来，你凑合着也是我的孙女。我对你可是真的很有兴趣，我心爱的孩子，这些年来对魔法的见解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呢……” 第八十四章 “雷克斯，你还好吗？！” 外围依然是硝烟和战火，九国联军的火龙依然精神抖擞地四处喷射着。和被持久战消磨了很久的费罗米娜他们不一样，敌人的军队只不过是刚刚上场而已，还火力十足。 将雷克斯拖到安全的地方，费罗米娜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和肩膀。 眼前的魔族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他实在是太老了，只要不睁开眼睛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雷克斯的样子让费罗米娜感到害怕，使她更用力地试图唤醒雷克斯。 “醒醒，你这家伙，想想苏珊！想想你的孙女，还有奥斯维德——你不是恨他吗？滚起来亲手宰了他啊！雷克斯！” 忽然，雷克斯那衰老的眼皮颤了颤，慢慢地睁开来。 “吵死了，咳咳。让受伤的老人家休息一会儿也不行吗……咳咳咳……” 雷克斯的声音依然十分无力，但费罗米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至少他还活着。 “谢天谢地，你没有死。”费罗米娜道，“你的伤太重了，接下来就在这里修养吧……摩尔下一次送补给的时候，应该会有用于魔族的药品。” 雷克斯他惨白的脸色挤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来：“哼，我这几百年来还从没用过什么药品，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伤，只要稍微舔舔就……” “……你舔得下去的话，就试试看，在这被龙的火焰灼烧过的伤口上。”费罗米娜无奈地说。 雷克斯这一次伤得绝对不轻。因为连续几天的车轮战，他几乎没有休息过，就算再强大，体力和魔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费罗米娜也注意到过，雷克斯的动作迟钝许多，只是她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办法过来帮他。 于是，雷克斯在被三条龙围攻的时候，被其中一条火龙从正后背用火焰灼伤，虽然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做了防御，但已经太晚了，火舌已经舔到他的背上。 被火龙灼伤是很严重的，即使是强大的魔族也不能幸免。雷克斯是绝对不可能继续作战了。 “啧，太年轻了。”雷克斯翻了个白眼，“你必须让我回去，你不知道如果我不站在最前面能让所有人看到的位置的话，会发生什么。” 在人类和魔族联合起来的军队中，实力最强大的雷克斯一直以来都是最高长官，他经验比号称是女战神的费罗米娜更为丰富，而且个性在关键时刻很冷静，还具有相当的个人实力。 但是，此时雷克斯不可能再逞强了。 费罗米娜道：“我不知道你不站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你继续站在那里的话，以后苏珊就只能在画像里看见她的爷爷了。你留在这里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喂，等等——” 费罗米娜当然没有再理会雷克斯，她叫来两个士兵照顾这个受伤的魔族老人，然后重新坐上杰西卡，飞往战事最密集的地方。 他们已经击落了两条龙和它们的龙骑士，然而对方实行地是轮流进攻的方式，因此依然是八条龙在天空中驰骋。 费罗米娜咬了咬牙，俯身抽出剑。 …… “该死的魔族！该死的魔族！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傲慢的，明明只是一群只会躲在后面丢魔法的怂蛋——” “以前我们的将军是雷克斯就算了，现在的最高长官明明是费罗米娜公主，魔族将军已经一个都没有，他们到底还在高傲些什么？！” “怕死吧，那群家伙就是怕死……令人作呕的魔族。” “其实我早就觉得就算是那个雷克斯也没什么了，竟然被龙直面射中，他是傻瓜吗？哼，果然所谓的魔族也不过如此……” “恶心的魔族，恶心的魔族……凭什么让我们为他们去死？” 士兵的人数一再减少，对方的实力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营地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人类和魔族两边的士兵都想将过错堆到另一方身上，为此在军营中互相诋毁、发生冲突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到了完全没有办法相处的地步。 过去由于费罗米娜更多混迹在人类这一边，所以听到的这一边的不满更多。但雷克斯重伤之后，她也不得不去魔族士兵那里布局。于是，她很快发现魔族士兵那里的情绪也并好不了多少，他们的话有时候刻薄得令人讨厌。尤其是在雷克斯从战场上消失以后，他们更是成了一盘没有主心骨的散沙，几乎只是在混日子而已。 “哈，就让那群愚蠢的人类替我们去死好了，等战争结束以后，我也可以和家乡的姑娘说我是在战场上打过仗的士兵了。唔……虽然我只是躲在后面喝喝酒。” “前面的那群家伙是白痴吗？这么弱的军队竟然也要抵抗这么久。我看我们对付的那群他们的人类同族，可要有用多了。” “看到他们奋力拼搏的样子了吗？我每次看都忍不住笑出声呢……” 碰到乱说话的魔族，通常费罗米娜会直接上去将他们打到承认不会再说。但她并没有雷克斯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没有办法靠这种小打小闹让所有的魔族都听她的话，反而加重了一些“天赋”是“报复”、“记恨”之类的魔族的怨气。发现自己的行为行不通以后，费罗米娜慌忙地收了手。 可是，军队的操控明显已经越来越吃力了。一些目光短浅的魔族在敌人真的拿着武器站到他面前前，是不会意识到危险的，所以他们在后面根本只是漫不经心地丢着魔法。而前面的人类士兵亦越来越疲惫，他们中有一些已经不想再战斗了，梅丽普和苏珊的精神鼓励作用亦大不如前。费罗米娜发现有一两个人类士兵试图叛逃回九国联军的阵营——虽然立刻就被对手杀掉了，还有一些人也开始学着魔族的手段，在斗争开始后混在什么地方偷懒，没有真正使出全力。 费罗米娜只要在疲惫或者迷茫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握住挂在胸前的吊坠，感受里面那令人安心的、爱人的心跳。 在本来就弱于对手的情况下，这个样子恐怕很快就会被击溃的…… 得想想办法…… …… “奥斯维德殿下，现在是吃饭时间了，您、您稍微吃点东西吧。” 奥斯维德抬起头，目光淡淡地扫过端着食物过来的女仆。梅丽普的状况看起来比他这个受到契约反噬的魔族还要不好，她脸上毫无血色，手抖个不停，看起来好像是要哭了。 这种状况是从几天前开始的，从摩尔汇报费罗米娜的战斗陷入困境以后。 奥斯维德移开视线，只是用手势示意梅丽普将食物放在桌子上。实际上他并没有胃口，对于食物的好坏也不太具有感知的能力，吃下这些只是维持身体的机能，让这个原本习惯于从自然中获取能量的肉体，通过效率更低却是现在唯一恢复精力的手段的进食来保持精力。 只要他闭上眼睛，费罗米娜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所以，某种意义上，奥斯维德目前比起吃饭，还更喜欢睡觉一些。有时候他会努力让自己疲惫的身体不要睡着，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想念她。 放着食物的托盘被哆哆嗦嗦地放在一边的台案上，但梅丽普还没有走。 “奥斯、奥斯维德殿下，我……我有事情……有事情一定要告诉你。”梅丽普颤抖着说，她抖得相当厉害，好像一只面对野狼的小鸡，“殿下，您必须要、必须要知道……” 于是奥斯维德只好勉强地再次睁开眼睛，用那双澄净的红眸示意梅丽普将要说的事情快点说出来。 “我、我……”梅丽普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她不停地抽气，这个举动似乎令她的身体抖得更为厉害，可半天却依然除了“我”以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终于，她泄气而沮丧地颓靡下来，带着哭腔道：“殿下，我说不出来……奥斯维德殿下，可是、可是您必须要知道，我、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出来。” “她想说得，大约是费罗米娜公主处境越来越艰难的事吧。”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摩尔削瘦的身影站在门口，替梅丽普补充，“奥斯维德殿下，我来向您汇报今天的战况了。” 看到一身黑色燕尾服的、面无表情的摩尔，梅丽普的惊恐完全写在脸上。 “那、那我去打扫了，殿下。”梅丽普说完，就逃出了的房间，在路过门口时，她根本不敢与摩尔对视，从离他最远的地方飞快地挤出了房间。 摩尔冷淡地看着梅丽普逃出去，然后用十分标准的仪态向奥斯维德鞠躬，这才开口道：“费罗米娜公主他们的军队已经杀死了对方的四头巨龙，其中还有一头是火龙。不过，实力的差距依然十分悬殊，尤其是雷克斯将军似乎受了重伤。目前费罗米娜公主顶替雷克斯站上了最高将领的位置，但是她军中的气氛十分复杂，似乎人类和魔族脆弱的联合的关系马上就要分崩离……” “……这也是你的手笔吗？”奥斯维德叹了口气，打断了他，“加菲尔德陛下。” 第八十五章 “公主，我们已经忍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一开始那些魔族是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欺骗了您，但是现在您也看到了吧！魔族那群家伙，到底是怎样一群卑鄙无耻、贪生怕死的混蛋！他们只会躲在后面享受我们的劳动成果，还要抱怨！不要管他们了，只要我们干脆投降吧！然后重新加入帝国的军队，进攻魔界！您和女王陛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只要好好解释承认错误的话，像女王陛下那么温柔的女孩子，一定会原谅您的！他们的军队里还有八条龙，再加上您和杰夫大人，我们会一共有十个龙骑士！这样一来，即使对手是整个魔界，想必也……” 单膝跪在费罗米娜面前的士兵语速急促地说着，眼神亦十分急切。 据说，他是代表大多数士兵的心愿过来的请愿的，希望费罗米娜公主清醒过来，重新回归正途。 “现在退缩已经来不及了。”费罗米娜打断他，这个士兵所犯的错误里，首先就是对于爱丽丝的判断。 如果是过去费罗米娜所认识的爱丽丝，她也会认为爱丽丝会宽容地原谅他们。而现在…… 费罗米娜道：“的确有一部分魔族不好相处，而且也确实在偷工减料。但你可以看看其他的魔族，他们的确有在这次的战役中做出贡献。被抬下场的精疲力尽的魔族，每天都有很多。” “可是没有什么用，公主！这一次，魔法没有什么用！”士兵大声道，“况且他们只是在后面扔扔魔法罢了，在前面流血的可是我们啊！” “对魔族来说，魔力同样是他们生命之源。过度使用魔法会极大地削弱他们的身体甚至危及生命。”说到这里，费罗米娜又想起了奥斯维德，她下意识地又伸手握住挂在胸口的玻璃瓶，感觉里面砰砰跳着的心脏。 现在放弃的话，现在被打败的话，就会功亏一篑。魔族和人类之间互相的误解只会继续持续下去，循环往复，保持着无意义的仇恨和争斗，然后死去更多的人…… “可是，公主！那一边才是我们的同族！”士兵不甘心地大叫起来，“他们那边如此顺利，一定是因为受到了神的庇佑……” 费罗米娜凝神道：“将责任推卸给同样面对着危险的同伴、宗教，逃避问题，让自己变得好过一些，这就是你们学到的骑士精神？还是说你们其实是希望自己躲在后面，让并不擅长近战的魔族拿着剑去和对手搏斗？” 士兵一时语塞，神色显得有些不定。 “……对手比我们强太多了，实力相差很悬殊，下一个死得说不定就是自己，后悔作战、想要回到安全的地方，这种心情我很明白。”费罗米娜叹了口气，事实上，这样的感情，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她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不过只有十三四岁。 杰夫带来的这只军队里的人，也只不过是刚刚入伍一两个月的新兵罢了。 费罗米娜顿了顿，拍拍士兵的肩膀，道：“你回去告诉其他人，我也不会包庇那些浑水摸鱼的魔族，就让他们在后面高枕无忧地享受我们的成果。但是！我们也绝不可能投向退缩，因为我们战斗为得并不是王国，而是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未来的后代。” 士兵怔怔地盯着费罗米娜看了几秒，才领命离开。 士兵离开后，费罗米娜也跟着站起来。 “你准备怎么对付那些魔族？”忽然，有些沙哑的年迈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醒着？抱歉，我还以为你睡得很沉……”费罗米娜回过头，雷克斯正躺在一块用破烂的布搭出的简陋的休息处上，侧过头看她。 雷克斯嘀咕道：“这么吵怎么可能睡得着……” 其实现在正处于短暂的休战间隙，消磨好几天，他们总算也消磨了对手的四条龙和一部分军队。尽管他们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吃力，可显然对手也变得紧张起来，他们能够休息的时间有了一定地延长。 虽然还远远不够。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雷克斯才率先开口问道：“你准备怎么做？把不干活的魔族都扔出去吗？还是将他们揍一顿，再让他们乖乖听话，就像你对付罗宾一样？” “不……我们现在没有耗损任何一个士兵体能的资本。”费罗米娜道，她不可能将魔族士兵扔出去的，只要他还有一点可能性会变成有力的战力，“我……想试试说服他们。” 雷克斯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嗤笑：“说服？你要去说服魔族？用你们人类那套骑士的道义或者用教会的教条来感化他们吗？” “……不用你特意提醒，我也知道那行不通。”费罗米娜说，“你养好自己的伤就可以了，雷克斯。你再乱动牵扯伤口的话，我就只好浪费一点体力把你揍到不得不老老实实养伤为止。” “口气很狂嘛……啧，你这家伙，一定是受了奥斯维德不好的影响。”雷克斯好像很想懊恼地揪自己的头发，但一牵动伤口，就惨叫一声，连忙恢复成原来的姿态，“啧，反正现在我是没什么力气管了，你随便看着办吧。” 费罗米娜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当初是怎么说服那么多魔族加入联合军队的？” “当然是凭借我非凡的个人魅力！还有绝对的实力！”雷克斯拔高嗓音道，听起来很像是自吹自擂，“唔……不过，当然也是有技巧的。这个对人类很难说清楚。” “魔族发掘出自己本身缺点中好的部分，反而转化为优势，并且将这称作是‘天赋’。” “他们舍弃自己所憎恨的部分，好让自己变得更完美。然后这部分被舍弃的灵魂，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成为魔族。” 费罗米娜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奥斯维德在很久以前告诉她的事情。 “魔族是从人类的恶念中诞生，但是却不是每个魔族都继承了所有的恶念。而魔族将他们所继承的恶念中最突出的一部分，慢慢转化为自己的长处，反而成为了优势，这也会是他们个性中最突出的一部分……”费罗米娜像背书一般轻声地复述了出来。 雷克斯一愣，道：“什么啊，这些你都知道啊……是奥斯维德那家伙告诉你的？” 费罗米娜点点头，她的神情忽然坚定了许多。 “我去去就回，雷克斯。” 没有再说什么，费罗米娜加快步伐走向魔族大量聚集的那一块区域。战争不会给她太多喘息时间的，她必须争分夺秒。 魔族是从人类的恶念渐渐演化而来…… 那么，魔族本来就是人类，或者说，人类本来就是魔族……不分什么同族或者异类，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种生物的另外一种形式。 既然如此的话，就肯定会有办法。 …… 毕竟他们被围困在同一块小区域中，魔族休息的地方离人类士兵的聚集地或者费罗米娜、雷克斯他们经常用来做休整的树都不远。很快，费罗米娜的铁靴就踏进了魔族的势力范围。 此时是白天，不习惯太阳的魔族中有许多人都将自己罩在深色的斗篷里，从头埋到脚，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团黑色的影子。费罗米娜的脚步声并没有惊起任何波澜，或者说，在她靠近的一刹那，原本喧闹的魔族们全都默契地一致闭了嘴，并且背过身去，以此来表示对她的不欢迎。 这样的死寂，让费罗米娜感到些许不舒服。但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必须要处理这个长期以来隐藏着、又随着雷克斯重伤而爆发的问题了。 “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雷克斯用什么说服了你们？” 在一片沉寂之中，费罗米娜大声地道。 当然的，没有人回答她。似乎有魔族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也有魔族想要开口回答，但很快都被同伴拽了回去。 早已料到的结果。 费罗米娜闭上眼睛，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就在一些魔族以为她已经无计可施于是发出窃笑的时候，费罗米娜重新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里面灌满了骑士的坚韧和刚直。 现在，她就用如同她的眼神一般正直的声音铿锵有力地道：“雷克斯让我转达，第一个回答我的人，会顶替雷克斯成为魔族这一块军队新的长官，并享有打败对手后的对战利品的分配权。” 第八十六章 费罗米娜话音刚落，几个声音立刻在同时响起。 “当然是因为打仗非常有趣……” “那家伙告诉我参加过战争的男人会很受女性的欢迎。” “钱，战争财是最好发的，也是发起来最痛快的。” “我要来试试我研究出来的新魔法。” “雷克斯大人是我童年时的偶像，我一直梦想追随他……”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结束，说完以后，几个魔族都彼此凶恶地瞪着对方，不停地用眼神互相扫来扫去，仿佛是世仇一般。 “闭嘴你们这群孱弱的家伙，像你们这样的肌肉也想要统领军队吗？” “该闭嘴的是你，其实你的目的是独吞所有的战利品吧？该死，我早该看出来你这家伙不安心。” “嘿，听着，我不在乎什么战利品或者军队，但这个位置必须是我的。我敢说只要我当过一次军队长官，女孩子们一定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魔族们迅速开始了争执，速度之快令费罗米娜都不由得愣了愣。 这些魔族，真是出人意料地好对付啊……魔族会受天赋的驱使，果然是真的。 “喂，人类的公主你怎么说？”终于，其中一个魔族转向了她，接着，其他的魔族也跟着看了过来。 “这还用问？绝对是我第一个开口的吧。”别的魔族试图争辩。 费罗米娜道：“你们每个人都统领一支小队吧。就将军营里所有的魔族按照天赋分类，你们各自统领天赋和自己最接近的队伍。” “等等，这样不公平吧，公主，我的天赋可比这几个家伙稀有许多。要粗鲁莽撞的家伙这里要多少有多少，而像我这样精细的人……” “战利品会按照在战斗中的实际贡献分配，不是按照人数。”费罗米娜正对上对方隐隐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回答道。 “哦，是这样啊……原来您是想要这样利用我们……”魔族恍然大悟地摸了摸下巴。 被看出意图，费罗米娜也不准备否认，只是道：“所以，你准备反对吗？” “不，公主，只是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 “不如让我来统领那支肯定会由‘粗鲁’的家伙组成的军队。让你旁边那个胖子去‘照顾照顾’那群脑子里塞满了女人的傻瓜……” 看上去健壮的性格急躁的魔族反驳道：“喂，我可不是胖子，这些都是肌肉！肌肉！” 正在说话的魔族并没有搭理他，只是继续对费罗米娜说：“你想整治的偷懒的人，多半都在这群从心脏到大脑都只有做|爱的魔族里。再让那个调|情狂去对付和我一样的家伙，他们只要知道利益分配的消息就会自己做出最好的行动的，那种没用的魔族很快就会被其他人挤下去的，反正他只要当过士兵长就算完成心愿了……唔，以后你想得话可以让他去做外交，如果对方的交涉对象是女性，我想他会做得不错的。另外……其他吵着要当长官的人，好像统领和他们个性一样的魔族士兵也没有问题。” 费罗米娜稍微一呆，然后迅速地消化了他的话。 “你……主意不错。”费罗米娜忍不住道，这个魔族提出来的方法似乎比她原本想得各自为阵然后逐个击破的方法要好得多，她原本是准备先把魔族分门别类，然后按照他们的特性逐个去说服他们全力作战。 而按照眼前的魔族所说的话的话，似乎说服的步骤完全可以被省略，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不，应该是效果还要更好。 费罗米娜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魔族来，他身材消瘦，露在外面的皮肤相当白皙。或许是因为畏惧太阳，他将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宽大的兜帽之中，尤其是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嘴。 得到赞美后，魔族露在斗篷外面的嘴微微勾了起来，道：“不用客气，人类的公主。你应该明白我只是想要得到更多的利益。而所谓的拿来分配的战利品，也只有在我们打赢了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拿到，所以军队的合理分配只是我出于自身利益来提出来的……当然，我不否认也是因为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更好操控，而且我也不想去对付和我一样锱铢必较的家伙，对付他们很费神的。” 他稍微顿了顿。 “大部分魔族都只不过是被引以为豪的‘天赋’所驱使的笨蛋而已，就像在这里……除了我之外，都是那种笨蛋。” “——！你这家伙！竟然敢骂我！”强壮的魔族大叫起来。 然而削瘦的魔族依旧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道：“所以，公主，我想你还有一些可以做的事。等到军队重新安排好以后，能否请您再对那些傻瓜说几句话呢？用你原本准备对这些家伙说得就好，相信我，只要抓准方向，他们只会比普通的人类更加好骗……” 费罗米娜点点头，正要张口再询问些有关的细节，忽然，不远处的天空中又传来愤怒地龙啸声。 “看来战事又开始了，真是遗憾。”魔族道，“那么，请您稍微去应付一下那些不知疲倦的人族吧，给我一个小时，我会将这里处理好的。” 此时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费罗米娜匆忙地一点头，就连忙叫来杰西卡，用最快的速度往战场的漩涡中心飞去。 ……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难道是第一眼吗？”“摩尔”轻笑起来，将手指微微曲起抵在下巴上，兴味盎然地看着奥斯维德。 “不是，”奥斯维德回答，“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刚刚才发现。” “真令人失望，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会更深厚一些，或者会有一些与其他人不同的微妙的联系呢。”白发的青年虽然说着失望，嘴边却笑出两颗尖尖的牙来，“而且这么久违的见面，你竟然还用‘陛下’这么生疏的称呼，小时候不是还乖巧地叫我‘爸爸’的吗，啊，虽然是我骗了你。” “……” “真是冷淡，我可是听说你情况不好以后，特意跑过来看你的呢。”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有必要在继续伪装成这里的管家，很快，奥斯维德的面前就站了一个十分高大的魔族，他留着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比原本的奥斯维德还要长，从后脑勺一直延伸到地上，一双眼眸红得像血。明明按理来说是个年纪甚至要远超奥斯维德和雷克斯的魔族，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仿佛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看到他的变化，梅丽普吃惊地后退两三步，捂住了嘴。 加菲尔德得意地打量着奥斯维德的长相，评价道：“不错，你果然长得越来越像我了，只是脸色惨白了些。”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加菲尔德在创造奥斯维德的时候，给了他自己最喜欢的长相。而对于加菲尔德来说，他最喜欢的当然是他自己，其中也包括相貌。 奥斯维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摩尔呢？” “你说我之前扮演那个吸血鬼管家吗？”加菲尔德笑得更开心了，“被我埋在院子里了，不要为他担心，月光下湿润的泥土对血族的身体还有好处呢，等挖出来以后，他肯定比以前还要活蹦乱跳。” 奥斯维德将目光移向梅丽普：“……让扑克牌去把他挖出来。” “可、可是，奥斯维德殿下……”梅丽普警惕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加菲尔德，生怕他做出什么攻击性的举动。 “快去。”奥斯维德催促道。 “……呜……是，殿下。”梅丽普眼眶里含着眼泪，最后瞪了一眼加菲尔德，然后夺门而出。 加菲尔德被瞪了一眼，反而很愉快地大笑起来。他一个人笑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停下来，道：“奥斯维德，你真是在城堡里养了很有趣的女仆。过去这么多年，你的品位也稍微提高了嘛。我可是对你满意了很多。” 加菲尔德一步步走进奥斯维德，像是观察一件艺术品似的端详他。 “唔，做了这么多扑克牌的仆人，将游魂灌进自制的身体里做了一个女仆，还剥离了自己的心脏……不错，你的作业我可以给合格。剥离心脏这个做得最好，很有创造性，就算是我也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做呢……啊，虽然我在需要这么做之前就得到永生了。” “我暂时不会死。”奥斯维德虚弱地说，“你要是只是想知道的话，可以走了。” “是吗。我怎么不这么认为呢，我看看……”加菲尔德笑着伸出手，在奥斯维德身体的上空浮出一个圆形的魔法来，“一个已经反噬的契约，一个再过九天就要反噬的契约，没有心脏……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在减弱……几乎无法使用魔法……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还真是做了有意思的事情啊。没想到小时候那么呆板的孩子，长大以后反而变得会玩起来了呢。” 奥斯维德：“……” 第八十七章 检查完奥斯维德的身体，加菲尔德开心地将魔法阵收了起来，他随意地往地上一坐，然而高大的身体依然占据了地板上很大的一块的空间。他曲起一条腿，侧头和奥斯维德对视，道：“虽然作为你的‘父亲’，我好像应该帮你修复一下这具身体。不过我也很好奇我所制作的孩子受到契约反噬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会以什么方式死亡……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对你的实验记录还没有完成，现在能完成的话，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唔，要知道这几百年，我可也是很记挂你的。” 说着，加菲尔德真的装模作样地从手上凭空掏出了一套老旧的纸笔。他兴致盎然地拿在手上翻了翻，自言自语似的道：“这些年，你补充了不少笔记嘛……唔，好吧，现在开始。奥斯维德，说说看你的第一个契约是怎么回事，是和谁制定的，内容是什么？” 奥斯维德没有吭声，他闭上眼睛。 加菲尔德无奈地将笔记和笔都往地上一扔，道：“啧，叛逆期到了吗。以前你可比现在要可爱得多，是个就算杀了人也会把杀人手法向我汇报的好孩子呢。算了，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奥斯维德依然没有说话。 说实话，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次见到加菲尔德。这个曾经的大魔王……对他来说是十分特别的存在，隔了几百年再次重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有过一段很像父子的时光。不过，也正是眼前这个一度很像父亲的魔族让他相信自己是个半魔族以后，又将更残酷的真相告诉他，而理由仅仅是“实验需要”。 加菲尔德似乎并不在意奥斯维德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继续端详奥斯维德，然后问道：“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小时候不是一直说要留和爸爸一样的长发吗？” “……” “哈哈哈，脸红了吗？虽然脸色太惨白不太看得出来……你真是变了不少啊，奥斯维德，我记得那还是几百年前的事吧，你……” 奥斯维德完全不想就这个话题一步步回忆下去，他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加菲尔德：“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来看望你啊。听到自己唯一的孩子变得很虚弱的消息，只要是父母都会有些在意的吧。”大魔王用轻快的语调说。 奥斯维德停顿了一下，他倒是不怀疑这个理由，虽然他觉得加菲尔德所说的“在意”比起“关心”一类的意思，理解成“实验对象好像出问题了，要赶紧回来研究一下”才更合适。 于是，奥斯维德问道：“最近费罗米娜面对的麻烦是你造成的？” “费罗米娜？噢，对，那个人类的公主……我只不过是觉得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个性要来得更有趣，所以就把自己的力量分给了她一些而已。”加菲尔德哼哼了两声，“那个小姑娘好像用我给的力量来加速自己的军队行军，然后帮他们防御魔法。这种程度，不算给她造成了麻烦吧。说起来，你是让那个血族每天给你汇报那个人类公主的消息吧……这倒是让我有点感兴趣了，你这样关心什么事还是很少见的，怎么，难道说你喜欢那个公主吗？” 奥斯维德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说：“不要靠近她。” “唔……在你说之前我是不准备靠近的，现在倒是有点想去看看了。”加菲尔德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我刚才发现你没有把最重要的心脏放在这座城堡的任何位置，然后就把感觉范围扩大了一点……结果发现那颗心脏竟然在战场上。你不会是把魔族的生命之源当做是礼物送给那个人类的公主了吧？难道说我只要顺着你心脏的位置，就能找到那个费罗米娜？” “不要靠近她！” 奥斯维德试图从床上挣起来，但他几乎只是一动，呼吸就变得异常局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而身体则像是马上就要倒回去。 加菲尔德轻笑起来：“真是不错的表情，你终于也会对我流露出杀意了。在我告诉你你是我不完美的试验品的时候，你都没有对我露出这么明显的杀意，我还在想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呢。如果我真的去玩玩那个公主，而你的表现是这样子的话，想必哪怕我现在告诉你你真的是我和女人交|合生下的孩子，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父亲，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拼命杀掉我吧？” 加菲尔德顿了顿，笑意更加深浓。 “这样的话，看来我也有一件不得不向你道歉的事了。我原本以为你是个缺乏感情的失败品，这是我错了。就算是你，也能学会爱上什么的人嘛。原来你是我一直没有发现的完美品，真是对不起啊。” 虽然说是道歉，可从加菲尔德嘴里说起来却显得毫无诚意，就像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那么随意。 “那么，既然还有想杀我的精神，想来也不必太担心了。其实我也还有事呢，就像之前告诉你的，我可是和人类的女王陛下请了假才出来探望你的，现在也该回去认认真真地做点工作了……啊，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的爱好向来只是观察有意思的事，或者干涉一点点让事情变得更有趣罢了。至于决定结局的方向……唔，这个可不在我的喜好以内。所以，希望那个带着你心脏的人类公主，还能顺利回到你身边吧……要是她不讨厌你的话。” 加菲尔德从地上爬起来，冲奥斯维德眨眨眼。 “再见了，我的孩子……不，这一次，或许就真是永别了吧。” 加菲尔德那略显轻佻的话语刚刚说完，他周身就被银白色的光芒包围，接着从下往上地消失了。 实际上，用魔法来移动并不一定要这么花哨的效果，只不过这个曾经的魔王还是一如既往地希望炫耀。 加菲尔德的身影消失，奥斯维德一直攥紧的拳头才终于松开。 他发现自己对加菲尔德说得话并不十分在意了，包括他到底是怎么出生的魔族、是不是拥有感情的完美品。 只不过，好像比以往还要更加思念费罗米娜。 奥斯维德闭上眼睛，那头红发便在眼前浮现，还有她主动来亲吻他时玫瑰色的脸颊、夜幕般的眼睛。 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下来，扶着家具或者墙壁缓缓地往门外走。 这时，满头大汗的梅丽普跑了回来：“奥斯维德殿下！啊，您怎么从床上下来了？快点躺回去……我、我已经把摩尔挖出来了，他、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奥斯维德略一点头，道：“让他去准备马车。” “诶？殿下，您、您不会是要出去吧？可、可是您……” “去准备马车。”奥斯维德又将命令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他的脸色太惨白了，只要一动不动看上去就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想要见她，比任何一刻都想要见她。 所以，哪怕知道这样做不理智，也想要立刻看见她的脸。 …… “……你们觉得，为什么体格不如魔族还不能使用魔法的人类，在这几十年里，都能凭借最原始的冷刀冷剑将魔族压制在边陲森林以内？” “为什么这些年来魔界的集市越来越萧条，而没有任何便利手段只能靠纯人力来进行生产的人类，却拥有越来越繁荣的市场？” “为什么对性|爱没有节制、也不崇尚婚姻约束的魔族人口越来越少，反而婚姻关系受到法律限制的人类人口越来越庞大？” “为什么雷克斯会在和人类结婚生下孩子后，再也不出现在魔界？” “为什么我们会被压制在这种地方，似乎没有还手之力？” 费罗米娜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下一波攻击又会到来，所以她的语速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不知道那个身体修长又把自己罩在兜帽中的魔族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但是那些魔族却开始认真地听她说话了。 费罗米娜道：“因为魔族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魔族太过依赖于强者，也太过相信个体强大所能拥有的力量。魔族们都崇拜曾经的大魔王加菲尔德，崇拜他几乎不可复制的强大，然而却没有人意识到，其实他们也可以拥有同样的力量——” “只要将所有的力量团在一起，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强大的一部分——” “人类需要学习魔族将负面转换为正面的能力，而魔族也应该获得人类将渺小化作庞大的精神。对面的人类似乎团结在了一起，但他们还不明白一件事——” “魔族的加入，将会意味着多么可怕的能量——” 说完以后，费罗米娜终于松了口气，躲到树后。她本来并不准备进行这么官方的演讲，毕竟魔族不习惯这种方式，说不定反而会激怒他们。但是她的意见提供人希望她这么做，幸好魔族们好像并没有太反感。 她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裹在斗篷中的魔族点点头，回答：“这样就可以了。” 费罗米娜想了想，道：“谢谢你，你提供了很好的主意……如果只有我的话，是无法让魔族听话的。” “不……我只不过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已。如果说非要有哪一方应该道谢的话，也应该是我。毕竟，我还以为……您一开始定下人类和魔族统一的目标，就是吸引我这样的家伙。” 忽然，魔族抬起了头。 出乎意料地，藏在帽子阴影底下的是一张娃娃脸，还有一双和苏菲一般颜色浑浊的棕红色眼睛。 “我这样，既想要钱，也想要权利，还想要……容身之所的家伙。” 第八十八章 “女王陛下……魔、魔族的军队突围了。” 跪在地毯上的侍卫浑身发抖，尽管女王陛下一向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可他所要汇报的消息依然令他不自觉得害怕。 这可能是继费罗米娜公主牺牲以后，今年最差的一个消息了。 爱丽丝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腿上，她的表情淡然，看起来既镇定又平静。 “是吗，他们已经进攻到哪里了？” “城、城……” “城？” “城郊……陛下，他们已经快要到王城城郊了。”士兵浑身都在哆嗦，大家都知道，从城郊到城堡，也只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行军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是以前的好几倍，而且他们用魔法的力量忽然强盛很多，近战军中加入了很多新的魔族，人类好像也比之前要更狠，所、所以……” 士兵还试图用一些来理由来给目前的局面辩解些什么，但爱丽丝打断了他。 “这样啊，那你下去通知城里的居民躲藏起来避难。”她说。 “陛下……那您呢？” 爱丽丝温柔地一笑，道：“难得有那么远道而来的朋友大驾光临，我就……准备迎接客人吧。”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位红发女王的笑容，冷静地让人不寒而栗。士兵身上的盔甲，也随着他发抖的肢体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能默默地低下头，道：“是。” 士兵离开后，爱丽丝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了一会儿。 “加菲尔德，你在吗？” “当然，我已经回来了，人类的小公主。”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没有一个确切的方向。 “这一次，你也会帮我的吧？” “杀光过来的士兵？”虽然看不见，但爱丽丝感觉加菲尔德此时应该挑了挑眉，“别让我为难呀，亲爱的爱丽丝。我可是刚刚才答应一个笨孩子在这场战争中只当旁观者。” 笨孩子？ 爱丽丝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加菲尔德被称为是笨孩子，当然，她也懒得思考这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因此，仅仅是稍微呆愣了一瞬，爱丽丝便道：“那就算了。”说不定，就让这个即使无比腐烂也是费罗米娜曾深爱过的国家彻底毁灭也是很不错的结局，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毫无价值的国家的话，费罗米娜就不必担起那么多责任，就不必被那个令人作呕的不配被称为父亲的国王玩弄。 短暂的沉默。 “加菲尔德。”属于十几岁少女的清甜的声音夹带着沉重的冰霜再次响起，“对方军队的进攻忽然变得这么顺利，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噢？” “是奥斯维德，他离开城堡，追到这里来了。现在，率领这群魔族的是他。” “……噗嗤。”一个并不长的空白间隔后，加菲尔德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有趣，你的想法果然很有趣，人类的小公主，哈哈哈哈哈……” 对方似乎笑得停不下来，纵然是爱丽丝也不由得感到一丝尴尬，颇为懊恼地道：“你笑什么？” “我并不觉得奥斯维德拖着那样的身体还能一路跑到这里来，除非他是真的嫌自己活得年岁太长了。”加菲尔德兴味盎然地回答，“我听说……现在统领着军队的，是一个人类的少女。” “人类的少女？”爱丽丝皱起眉头。 “没有人告诉你吗，这支军队里，不只有魔族，还有数量相当惊人的人类呢。”加菲尔德开心地道，“不觉得很有趣吗？在这么敌对的气氛下，竟然还有能让人类和魔族并存的军队，这种事情，到底有几百年不曾有过了呢……现在的将领——或许她自己还没有发现——是个相当有包容性的孩子啊，就连原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和所有生物都不一样、以非正常方式诞生的个体都一并接纳……” 爱丽丝不由地打断他：“怎么，你很赞赏对方吗？” “不要吃醋，小爱丽丝，我最赞赏的还是你。毕竟对方个性太中规中矩了，大概是因为人类军营里的教育十分无趣吧。”加菲尔德爽快地回答，“倒是你，爱丽丝，我可是一直很好奇怎么样的家长才能养出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就连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也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每天想要杀死我呢。” 你们真的是同血缘的姐妹吗？ 加菲尔德其实很想这么问。 不过…… 比起现在就将这么重要内容提前预告出来，不如等爱丽丝亲眼看见那位敌方领头的龙骑士是谁再自己意识到。 那样的话，情节发展一定会好玩许多吧。 隐匿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加菲尔德轻轻一笑。 …… 此刻，刚刚被谈论过的、人魔混种军团的年轻女龙骑士正在空中飞向久违的人类城堡，因为考虑到其他魔族和人类的行进速度，杰西卡不得不飞得很慢。火龙可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生物，一路上她已经不高兴地喷了好几次鼻息，几次都差点点着树叶引发火灾。 不过，让杰西卡如此不快的不仅仅是飞行速度的问题，还有，她的背上除了费罗米娜以外竟然还坐了另外一个家伙，一个用斗篷的兜帽遮住脸、身材十分瘦小的魔……不，是混血。 “这段时间谢谢你。”费罗米娜低声对身后的家伙说，“要不是你的话，这段时间……不会这么顺利的。” 老实说，连费罗米娜都没有料到那些混血的加入会让事情变得那么顺利。 ……不，比起这些，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混血的数量。在费罗米娜身后这个混血的娃娃脸将消息放出去以后，前来投奔的士兵数量激增，竟然反而将那些多国联军从外面包围了起来。那群一眼就能看出带有魔族血统的反叛者将九国联军吓得不轻，一下子慌了阵脚，于是费罗米娜他们趁机拖着受重伤的雷克斯突围。 娃娃脸的男性笑了笑，道：“对你们来说我们是半魔族，对魔族来说我们是半人……老实说，我一直以来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不过，对人类来说，我们这样的家伙应该很不错的士兵吧。虽然力量没有那些纯粹的魔族来得强大，魔法也不能操纵得很好，可是相对而言受天赋的影响也没有那么重，大多数情况都还可以保持住基本的理智。而且，就这支军队目前的状况来说，我们还恰好是人类和魔族之间的缓冲剂。”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原本矛盾在爆炸边缘的人类和魔族，都因为在军队中出现了大量的混血而暂时熄火。倒不是全是因为这些是混有自己血统的同伴，人类一方的士兵更多的是惊疑，费罗米娜清楚他们所了解到的世界，世界上有这么多人类和魔族的混血是一个对他们的知识构架形成巨大挑衅的事实；而魔族，他们慢慢妥协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打不过半魔族。 是的，他们竟然打不过这些只几成一半左右魔族力量的混血。 一方面是混血们因为一直以来都渴望同伴，因此对待同病相怜的彼此很友善，和缺乏团结协作精神的魔族不一样，他们喜欢团体活动，一旦遇到挑衅就可以多对一。另一方面…… “出生于没有魔王时代的魔族实在太孱弱了，平时里安于现状，缺乏基本的锻炼。”雷克斯说，“而另一边，不管他们是生活在哪里的，能平安地长到这么大的混血，没有一点特别的本领可不行啊。” 想起雷克斯的话，费罗米娜不禁滞了滞。她在杰西卡飞行所引起的风中侧过头，却依然只能隐约看见身后飞扬起的黑袍。 由于边陲森林两边的种族对对方都不太友好，这些混种出生的孩子大多都并不是由于爱情。他们大多是妓|女的孩子，或者，是一些更暴力、可怕的原因才被悲伤地诞生下来。这些事情，费罗米娜这段时间也多少了解到一些。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我说我是从小被抛弃，因此没有固定名字的话，想必公主你也不会感到太惊起。”对方的回答很随意，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有新的名字，在这个战场的话，就直接叫我‘混血’吧，最合适，不是吗？” 好敷衍的说法。 费罗米娜觉得有点难过，她刚想张口再说，却听见她身后那个人道：“我们到了。公主，这就是你想做个了断的地方吧。” 费罗米娜顺着他的话低下头，那座暗色的高大城堡果然正在下方。杰西卡巨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在城堡的尖顶上投下一片暗淡的阴影。 的确是费罗米娜所熟悉的轮廓，只是却沉淀着前所未有的死寂。 第八十九章 让其他士兵守下楼下，将城堡团团包围。费罗米娜自己则让杰西卡从城堡的顶部降落。 “……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吗？”杰夫追上来问。 他们最近刻意保持着距离，谁都不想再给彼此增加更多的尴尬，但此时，那双蓝眼睛所流露出的关切之意却不像是假的。 费罗米娜的动作稍微一滞，让杰西卡飞得离杰夫和他的威尔伯远一些，道：“我想我自己解决比较好。等我的信号，或者……要是三十分钟后没有信号的话，你们就自行冲进来。” 费罗米娜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就立刻守住城堡，然后去边陲森林接路德维希。我想雷克斯应该会愿意帮他。” 路德维希是另外一个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王位的人，虽然他目前在人民眼中已经“死”了，可是重新“活回来”倒并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 杰夫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那你……一路小心，费罗米娜。” “嗯。” 见杰夫没有什么再要说的，费罗米娜便让坐在她身后的混血去杰夫的龙上，再使杰西卡盘旋下降。这座城堡的死寂不同寻常。从进入城郊后，费罗米娜他们就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没有军队、没有士兵，家家房门紧闭，王城喧闹的集市人去楼空，只余下灰尘还在等待被风卷走。现在，连城堡也没有丝毫的防御。既然知道他们有龙的话，至少应该设下弓箭手在城堡顶上埋伏才对。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能够感觉到王城里的居民对这一支混杂着众多异类的军队极度恐惧，哪怕他们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图。费罗米娜在人民的拥戴下离开时，绝没有想到她正大光明的回来时迎接她的会是这样萧条的光景。当然，目前还没有人认出她来，费罗米娜这一阵子始终带着铁质的盔甲，从头发到脖子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一丝缝隙都不留，自然无人能够得知她的真面目，尽管她暂时还不清楚这是好还是坏。 下意识地，费罗米娜握紧了挂在胸口的玻璃瓶，那有力的心跳声正一下下敲击着她的掌心。 等我回去，奥斯维德。 费罗米娜顺利地降落，过程轻易得和早晨起床后下床差不多。她从杰西卡背上爬下来，将头盔挡在眼前的护目移到上方，露出黑色的眼睛，好更清晰地观察这周围。 仅仅过去几个月，这儿和她所熟悉的那座城堡果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尽管气氛陌生得惊人。费罗米娜拍拍杰西卡的脖子，示意它留在房顶上。杰西卡扬起颈子啸了两声，便乖乖俯下身，团成圆形趴了下来。 费罗米娜自己则顺着天台的阶梯慢慢往下走。因为周围没有其他人，连守备都仿佛一夜之间蒸发，她的铁靴踏在没有铺地毯的石阶上，发出寂寥的嗒嗒声。 等走进长廊，费罗米娜才知道判断错了一件事。 并不是这座城堡的守卫一夜之间蒸发，而是所有人都蒸发了——女仆、厨师、大臣、随从、园丁……费罗米娜所能记得的经常出入城堡的人一个都没有，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座空堡。 不过，城堡的地板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积累灰尘，这说明他们离开的时间才过去不久，或许仅仅是几十分钟以前。 弃城而逃……了吗？ 费罗米娜接连打开几扇门，但无疑并没有看到任何活物的身影。看来确实没有继续再耽搁的必要了，她心底里知道接下来的目的地应该是哪里。 哪怕所有人都离开，也有人是无法离开这座城堡的。 比如她的父亲，还有……女王爱丽丝。 费罗米娜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往王座室赶去。 …… “加菲尔德，我剩下的时间还有多久呢？”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小公主。”隐藏在空气某处的魔族没心没肺地回答，“反正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不是吗？” 爱丽丝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继续用手绢擦拭自己染满了血的手指。 她的姿态很优美，毕竟是从小就和费罗米娜一起被教养着的女孩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可挑剔的高雅。轻柔的丝料抚过葱白纤细的手指，然后细细摩擦着每一片指甲。缀满蕾斯的白色手绢上开出一朵一朵鲜红的血花。 这并不是爱丽丝的血，而是来自于给予她血的那个人，给予她和费罗米娜同样的血的那个人。 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退居幕后的老国王的膳食里做手脚。只不过那位老人的体魄好得出乎了爱丽丝的预料，竟然活到今天罢了。只不过，爱丽丝没有更多的时间慢慢来了，从军队进入城郊的消息传来，她便知道自己剩下的每一秒钟都很珍贵。 雷斯诺的身体已经被这段时间的“特殊饮食”弄得十分疲惫和虚弱，他又对爱丽丝没有戒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匕首捅入他的心口，即使是对年轻的女性来说也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整条白手帕都被染成了红手帕。 爱丽丝缓缓将她收入口袋里，道：“还差一个人。你怎么会忘记他，加菲尔德？还剩下奥斯维德……我会坐在这里等他。” “果然没有糊弄过去吧。”加菲尔德随意地道，“不过，你怎么会觉得你有把握杀死奥斯维德那个孩子呢？事先说好，我可不会在这件事上帮你的，我多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 爱丽丝觉得加菲尔德的原则实在是个有待商榷的东西，不过，此刻她并没有考虑太多。 “我没有把握，只是想试试看而已。”她平静地道。 爱丽丝十分确信，即将踏入这个大厅，和她面对面做出最后的决斗的人，一定会是率领对方军队的将领。而这个人，一定只可能是奥斯维德。 她当然清楚奥斯维德是个怎样的家伙。爱丽丝不可能忘记九十九天前的那一幕。 刺激的魔法火焰、人群绝望的表情、瞬间化为焦炭的草木…… 爱丽丝闭上眼睛，静心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不过没有关系，无论她成功与否。至少，她还可以再向一个人复仇，为费罗米娜。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以后，爱丽丝听见铁靴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因为王座室的地板上铺了红毯，因此这声音略显沉闷。对方是一个人来的，而且似乎并不急促，在发现她的时候，很明显地放满了步伐。 爱丽丝缓缓地睁开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浑身铠甲的骑士，他从头到脚都被厚厚的铁覆盖着，不过身材却比想象中要来得瘦小。爱丽丝略微一愣，却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这个人似乎并不是奥斯维德，她还记得奥斯维德的样子，那个魔族虽然也削瘦，却远比眼前这个骑士要来得高大。 “你是谁？”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问道。 骑士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头盔随着头部的动作向上扬了起来，似乎是在看她。 事实的确如此。 重新见到爱丽丝，费罗米娜的心情也很复杂。 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爱丽丝，有别于以前任何时候的样子。她头上戴着属于女王的冠冕，上面镶嵌着数颗宝石，身上华丽厚重的红色长裙一直垂落到地板，将脚尖也一并淹没。爱丽丝的双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只是隐隐在颤抖着，这似乎取代那张十分冷静的脸，泄露了她此时真实的心情。 费罗米娜的手上握着剑，盾则因为过于沉重碍事，在发现城堡里没有人后，她就随手扔在走廊上了。不过，此时望见爱丽丝发颤的手，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要将剑也放下，好让她稍微安心一些，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从未想过爱丽丝会成为她刀剑相向的对象。 然而，费罗米娜仅仅是想了一下，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事情已经不同了，她不得不戒备爱丽丝。 见对方不说话，只是隔着头盔和她遥遥相望，爱丽丝没由来地感到有些烦躁，她抓紧了王座的扶手，拔高声音，又一次问道：“回答我，你是谁？” 对方似乎僵硬了一下。 接着，爱丽丝看见那个被铁牢牢包裹着的骑士抬起手，扣住头盔下巴的部分，缓缓用力，从上而下取下了它。 一头红发，缓缓散落。 第九十章 她们四目相对。 有那么几秒钟，这个世界是缺乏鼻息的。 “爱丽丝。”费罗米娜将取下来的头盔丢在地上，缓缓上前两步，目光直勾勾地定在爱丽丝的脸上，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因此，她并没有错过爱丽丝在对上她视线那一刹，眼中所闪过的惊愕、恐慌以及下意识地回避，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是她，因此原本酝酿好的台词一句都说不出来。 爱丽丝张了张嘴，又闭上。她的手此时已经不再是微颤，而是十分剧烈地抖动。 在喊过她的名字后，费罗米娜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爱丽丝的反应。 “怎么、怎么会是你呢，费罗米娜。”终于，她错乱地开口，脸上依然是意料之外的慌张，“是、是你吗，费罗米娜？是你吗……你还活着吗？还是说……你是来接我去天国的呢……” 爱丽丝晃晃悠悠地从王座上站起来，眼睛却依然直勾勾地注视着费罗米娜。她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因为没有注意台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几个踉跄扑向费罗米娜。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接住她，爱丽丝的身体还是和过去一样轻，只不过她身上那股清甜的香气却消失了，取之以待的是味道浓郁厚重的熏香，这样的气味大概更符合女王的身份，只是稍有几分呛鼻，让费罗米娜不由得蹙眉。 爱丽丝已经握住了费罗米娜托着她的胳膊，她用得的力量那么大，费罗米娜几乎感觉到自己的铠甲上的铁皮被的手指擦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并不是甩不开她，只不过费罗米娜没有那么做。老实说，她预想过各种各样的场面，只是爱丽丝对她的归来这么激动依然在意料之外。 “好久不见，爱丽丝。”费罗米娜有些僵硬地干巴巴地道。 “你、你还活着。”爱丽丝仍一眨不眨地盯着费罗米娜的脸，她比费罗米娜要略矮上一些，因此微微仰着脸，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有什么晶莹得东西星星一般闪动着，像是快要哭了。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就要去口袋里摸手帕，她一贯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尤其是从小被她保护的爱丽丝……只是手刚触到坚硬的盔甲，她才回过神来——对她而言，这里不再是家而是战场，当然不可能随手带着手帕这种用来维持风度的东西。 爱丽丝用力拽着胳膊的手却渐渐松了下来，逐渐从她的护甲上滑落。 “还活着……也对，要是你已经死了的话，也不会再来接我了吧……” “爱丽丝，你真的是……”看她的样子，费罗米娜不忍再说什么重话，只是眼神依然复杂而犹豫。 “你果然都知道了？”爱丽丝重新定神，微微一笑，向后退出一步，拉开和费罗米娜之间的距离，“觉得很恶心吧，那么乱的关系……还有，我做出来的事情……” 她取下头上的王冠，那动作的轨迹就像费罗米娜取下头盔一下。接着，她顺势将王冠一甩，那金冠直直地飞出一道金线，接着重重地砸在墙上，又被弹回地上。 爱丽丝的笑容依然是那种青涩的甜美，在纯真夹杂着些许的腼腆，如同装着胆子做出了恶作剧的少女一般，又如偷偷地早开了两天的小小的桃花。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都让人会忍不住想要原谅她。 费罗米娜忽然想不起来爱丽丝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们非对峙不可的事了。 眼前的少女继续道：“所以，带领着魔族的人，是你吗，费罗米娜？果然，我就知道……我一直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闪闪发光的……啊，原来如此。” 爱丽丝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杰夫的叛变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他是回到你身边了……你们又在一起了啊……” 果然，没有早点把杰夫杀掉是她太心软了。 如果她不曾犹豫，选择在床上就捅死他，而不是让他在战场上被杀，现在杰夫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费罗米娜，他们也不会再能够在一起。 还是说……所谓的爱情，真的有命中注定这，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丘比特已经射出的箭矢折断呢？ 费罗米娜看见爱丽丝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你一定觉得我是在背后勾引杰夫的恶心的女人吧，一定觉得我为了取代你的一切费尽心机，真是肮脏吧。”她用那甜美的嗓音笑着道，“你一定很讨厌我了吧……对不起呀，费罗米娜，我骗了你那么多事……对不起呀。” 费罗米娜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 如果在爱丽丝和杰夫的婚礼期间，她没有用梅丽普的身体回来的话，没有听到爱丽丝说得那些话、没有差点被杀死的话，说不定她真的会这么想也不一定。 “我没有这么认为。”费罗米娜道，她的声音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显得僵硬。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和杰夫没有重新在一起，现在只是单纯的战友关系，我很高兴他仍然愿意帮助我，而且是这么任性的事。只不过……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然后，费罗米娜说：“爱丽丝，你……是喜欢我吗？” 爱丽丝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那被厚重的长袍包裹着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的眼睛骤然睁大。 但很快，她冷静了下来。 “不，当然不是。”爱丽丝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她和杰夫的婚戒，据说是捆绑相爱之人灵魂的无用的枷锁，“我是爱着你啊。如果你将我的情感只是作为‘喜欢’来理解的话，我会很难过。” 费罗米娜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爱丽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却肯定不是开玩笑。她的回答证实了费罗米娜隐隐不愿意确信的猜测。 爱丽丝还注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像是倒映着天空的湖泊，其中闪烁着光点。 爱丽丝还在微笑。 只不过费罗米娜和她一起长大，她清楚她每一个不同的微笑背后的含义。现在，爱丽丝像是下一秒就会流泪了。 她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说话。 许久，费罗米娜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对不起，爱丽丝。”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爱丽丝的声音极其温柔，仿佛随时可以融化，“我早就知道的，你的感情和我不一样，我早就知道的……” “不……”费罗米娜摇了摇头，道，“没有早一点发现，我很抱歉。” 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她可以和爱丽丝谈谈，或许她们可以一起解决一些困难的问题，或许爱丽丝就不必将所有的事都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然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可挽回的…… 费罗米娜感到自责，她一直认为爱丽丝是她不可代替的朋友，然而她却在这么多年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任由那些毒蔓在爱丽丝的心脏里生长。 费罗米娜专注着注视着爱丽丝，与她对视的那双瞪大的眼睛因为强烈动摇的情感而闪烁着。 “费罗米娜……你……”爱丽丝苦笑着，慢慢地后退，“你明明知道的，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单纯地作为朋友，哪怕没有杰夫，没有其他人……” 费罗米娜没有说话，的确，她很清楚。 她和爱丽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修补彼此之间的裂痕了。哪怕伪装成和过去一样，心里的那份芥蒂不可能再消失。 费罗米娜握紧了剑。 该说的都说完了，也许是时候做最后的了断。 从第一次见面起，爱丽丝的目光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费罗米娜，她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看出费罗米娜的意图，爱丽丝笑了起来，道：“你可能不知道，费罗米娜……加菲尔德，那个传说中的魔王，将他的力量分给了我。” 费罗米娜一愣，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爱丽丝接着说：“不过，费罗米娜，我想和你最后一次交换礼物……还记得吗？就像我们小时候经常做得那样。” 说完，她一步步地走向费罗米娜，步伐极慢，却很平稳。 奥斯维德没有杀掉费罗米娜，那么就把他的名字从复仇的名单上划去吧。 这样一来，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爱丽丝将自己的双手覆盖在费罗米娜握着剑的右手上。 费罗米娜分明感到她的力量很轻柔，却让人无法反抗。 她是用了加菲尔德的魔法吗？还是说…… 在费罗米娜反应过来之前，爱丽丝已经将她的长剑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爱丽丝用她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又腼腆的笑容笑了起来。 你瞧，费罗米娜。你的问题解决了，我的复仇，也结束了。 第九十一章 父亲并不喜欢她。 这件事在爱丽丝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由于父亲的态度，几个姐姐也不喜欢她。不管做什么事，她们都以爱丽丝身体不好为由，将她一个人丢下。另外，家里的仆人之间也总是有些闲言碎语，而每次一看到她，就又远远地避开。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我呢？ 爱丽丝并不明白。 唯一怜悯她的母亲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抱着她哭泣，道：“为什么你会是一头红发呢？” 怎么讨人喜欢是爱丽丝最先学会的技能。 怯懦的神态、乖巧的行为、适当的恭维和表现自卑，只要这些全部都展现好的话，即使是父亲和姐姐，也会因为愧疚稍微对她好一点。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那位时常来家里的“叔叔”、实际上是国王的先生，是因为觉得她可怜才会带她到王城的城堡。 然后，在那里，爱丽丝第一次见到了作为公主的费罗米娜。 和她一样，有一头红发。只不过在她头上显得刺眼的颜色，在费罗米娜那里却成了耀眼。 还有，那双与国王酷似的黑眸中，爱丽丝看到了，和她一样的……孤独。 …… 爱丽丝很清楚，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是费罗米娜公主唯一的朋友。她们一起长大，几乎同吃同住，是她以春风般的温柔包容着高傲冷淡得如同一道锋刃的公主。 或许就连费罗米娜本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爱丽丝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费罗米娜也是她的“唯一”。 只是并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而是更为特殊的一种存在。她认为这可以被称为“爱情”，或者比爱情更为难以取代。 于是，在爱丽丝心里，她们成了彼此的唯一。 直到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出现，打破这长久以来危险的平衡…… …… 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呢？ 费罗米娜从来都和她不一样。 她不准备让任何人踏足她的心房，而费罗米娜虽然小心翼翼地把守着门把手，却依然期待着谁可以进入她的灵魂。 …… 爱丽丝的血浸润了女王的长袍，顺着银白色的剑身低落。 她的脸色惨白，双目轻轻地闭上，长长的眼睫毛贴着眼睑，嘴角却微微上扬。 费罗米娜怔怔地看着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握住剑刃刺进胸膛，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直到爱丽丝的身体滑落，她终于取回身体的控制权，张皇失措地将爱丽丝抱住。 没有任何遗言，没有丝毫的犹豫。 爱丽丝死得如此干脆，干脆到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和反应的空间，只有体温还依然残留在她纤细的身体上。 费罗米娜紧紧地咬住嘴唇，只有用肉体的疼痛，才能暂时分担心里撕裂般的痛苦。 她并不准备杀死爱丽丝，她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杀死她。不止是因为爱丽丝所说得加菲尔德给了她力量，费罗米娜并不肯定她一定能下得了手。 毕竟从六岁开始，爱丽丝就一直在最亲近的位置陪伴着她。 抱紧已经死去的爱丽丝，费罗米娜将脸埋在爱丽丝白皙的脖颈间。她浑身都被冰冷坚硬的铠甲包裹，脸是她唯一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是她唯一能够触碰爱丽丝最后的体温的地方。 空荡荡的宫殿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少女呜咽着的哭泣声。 几分钟后，等待在宫殿外的人和魔族混杂着的军队，终于在城堡的顶端看到了人影的晃动。 那是个从头到脚都被银甲覆盖的骑士，只是原本干净的盔甲已经沾染了血，尤其是胸口的部分，一大朵玫瑰般的血花惊心动魄地绽放着。 不需要言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死去的腐朽王国最后的鲜血。 骑士站在城堡顶上，后背听得笔直，头盔上的红缨迎着风摇晃着。 在她高举起宝剑的一刹那，火龙扬起了脖子，发出尖锐而高昂的啸声。 军队里的士兵们爆发出喜悦的呐喊声，他们同样举起武器，从每一个能看见的门中踏入，准备攻占这座象征着权力的城堡。 只有一个人除外。 杰夫乘坐着威尔伯飞上城堡，降落在费罗米娜身边，他一把扯下头盔，让被汗水浸透的金发暴露在阳光下。 “费罗米娜，你……爱丽丝……”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很想问问在城堡中发生了什么，爱丽丝还活着吗，可这些话却像卡在喉咙里似的，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替我管着这里，别让士兵们乱来，尤其是罗宾和他带的人……找几个比较好的房间，让伤员们休息，城堡里应该有数量充足的药品。”费罗米娜沉闷的声音隔着头盔传了出来，她一边交代着，一边动作熟练地爬上杰西卡的背，“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去问雷克斯，那个老家伙什么都知道。我要离开一下。” “等等，费罗米娜！你要去哪里？”在杰西卡腾空的一刹那，杰夫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有些事必须要尽快处理……今天是契约的最后一天。”费罗米娜说道，杰夫看见她一只手缓缓地握住了放在胸口的玻璃瓶。 那个瓶子，杰夫曾经见过好多次，费罗米娜经常一个人拿起来端详，但他从来没看清过里面装得是什么。 费罗米娜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何况刚才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爱丽丝……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杰夫并不放心费罗米娜一个人忽然离开，但伸出手想要拉住费罗米娜，可杰西卡的尾巴带着风从他指尖扫过，没有给他再次挽留的机会。 …… 奥斯维德的心脏正在费罗米娜握紧的玻璃瓶中，虚弱地跳动着。 “抱歉，杰西卡，再快一点……”费罗米娜焦虑地道。 杰西卡已经飞得很快了，它翅膀煽动产生的气流几乎能掀翻树木，可是依然来不及，王城实在是离边陲森林太远了。 “求你，再快一点……” 费罗米娜已经将武器、头盔、铁靴之类的重物全部抛下，好减轻杰西卡的负担。哪怕景物在身|下模糊成一片黄绿，移动的距离仍然显得微不足道。 还剩下几个小时…… 奥斯维德…… 忽然，费罗米娜感到手心里传来有力的震动，那颗虚弱的心脏忽然在缠绕它的刺蔓间费力地跃动起来，速度快得不同寻常。 “等等，停下，杰西卡！” 费罗米娜命令道。杰西卡猛地慢下拍动翅膀的速度，硬是停在半空中。费罗米娜低下头，此刻地面上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深青色的树木覆盖着地表。 不过…… 她眯了眯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在交错的树林的间隙之间，有一个颜色不同的东西隐隐露了出来。由于费罗米娜飞在高空之中，只能费力地瞧到一点点。 奥斯维德的心脏不会没由来地跳得那么激烈。 “在这里降落，杰西卡。”费罗米娜咬紧了嘴唇，道。 杰西卡迟疑地低鸣一声，但依然缓慢地拍动翅膀降落。等渐渐靠近陆地，看清树林间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费罗米娜的心渐渐提了起来。 木马牵引的马车。 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奥斯维德会使用这样的马车。 不过，为什么会停在这里？ 来不及想太多，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在杰西卡平稳地落地前，费罗米娜已经从龙背上跳了下来，然后扑向马车。 在看清车中情况的一刹那，她的瞳孔瞬间收缩。 奥斯维德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如果不是他还在痛苦地小幅度喘息的话，看上去简直像是死去了一样。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奥斯维德勉强地睁开眼睛。 他倒在这里大概已经有几天了……果然，用这副在契约即将到期之际变得越来越枯竭的身体驱动马车赶路，还是太勉强了。他只记得自己催动身体中谨慎的魔力，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向费罗米娜所在的方向前行。因为他的心脏在费罗米娜身边，所以即使不用探测，他也能在冥冥之中感觉到她所在的位置。但是，还没有抵达目的地，他就在半路失去意识。 因为虚弱，奥斯维德的意识依然很模糊。 他只是潜意识地觉得靠近的人令他舒服又令他痛苦。那颗并不在身体里的心脏像是被扭紧、撕裂，被无数的尖刺扎得流血，但是……他却并不想失去这份疼痛。 “费罗……米娜？”奥斯维德虚弱地问道，当然，事实上答案只有一个。在过去的数不清的岁月里，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奥斯维德试图将眼皮抬得更高一些，好看清楚抱住他的人的脸。 但是，他连这个动作都已经无法做到。 断断续续的清醒里，奥斯维德感觉到有人抱住他，吸引着他的气息凑在他的耳边。 “……我爱你。” …… …… …… “就这样，人类的公主向魔王上交了自己的灵魂，让他的心脏摆脱诅咒，之后也渐渐地取回魔力恢复了健康。在魔王重新把心脏装回身体里以后，公主又将他带回自己的城堡里。公主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女王，在她的统治下，魔界和人类王国之间再也没有界限。和魔王两个人也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啥？！” 大约□□岁的男孩极其不满地拽住祖母的袖子，一脸鄙夷地道：“这种结尾明显很不合理吧，就算人类和魔族混合的军队攻占了王城，这么快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问题吗？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接受双方吧？如果换做是我的话，统治者这么乱来，绝对马上就集结起义军冲进王城，趁他们根基未稳就一口气端掉！” “这、这个……”老人支吾了半天，“过程当然也不是那么顺利的，但、但是结局总归是……” “不要随便糊弄我啊，奶奶，我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了，早就过了听童话的年纪了。”男孩道，“要我说的话，公主的人设从一开始就很不合理。受到那种教育的公主怎么可能再爱上魔族呢？成为纯种主义者才符合正常的逻辑。换我写这个故事的话，肯定让公主大杀八方，然后魔王是她最强大的对手，在故事结尾的时候才正式相见，再来个三天三夜的激烈战斗……总之，肯定不是这么肤浅的爱情故事。” 老人困扰地扶了扶老花镜，摸着有些旧了的书的封面，犹豫地道：“可、可是，这个真的是……”历史来的啊。 那个由公主和魔王一起开创出来的时代，从以前一直延续至今。他们的故事也公认地具有传奇性，写成小说之后更是大受欢迎……好像还延伸出各种各样的版本，比如性别转换成人类王子和魔族女王之类的…… 没等老人把话说完，男孩已经不耐烦地跑了出去。 “下次再说吧，奶奶！我下午还约了同学练魔法来着，如果再练不会的话，就要被老师骂死了……” 一眨眼，男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后。 老人苦笑起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慢慢地闭上了那双和任何人一样浑浊的红色眼睛。 也对，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什么人类和魔族了。 再讲那样的故事，也有些过时了吧。 -全书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