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鱼汤面 作者:七宝酥 文案 一碗鱼汤面引发的…… ~%?…;#*’☆&℃$ ? ——毒花与野草的故事 瞎写,扯淡,练笔,女主非善茬; 感谢阅读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娱乐圈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其然季惊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毒花与野草 ☆、1 1. 张其然在楼下等了很久,距离他打电话给2301的季小姐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未至盛夏,六月的缘市已经像是被端到了火炉边上,空气里充溢着不容忽视的热量。 张其然抹了把汗,第六次望向大厅,仍旧没有疑似“季小姐”的人出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甜得像杯椰子水,明显是位年轻女性。 眼看着一块曝晒的同行来来去去,张其然愈发焦躁,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八分钟了。 张其然吸了口气,再次拨通对方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 张其然的语气已经相当不耐烦:“季小姐,请问你还有多久下楼拿你的外卖?” 他揭起塑料袋上的外卖订单小票,瞥了眼:“鱼汤面,再来晚了面就要坨了。” “不好意思啦,”她本地口音明显,软绵绵的,又很礼貌,足以让人一瞬间偃旗息鼓:“我体测腿摔骨折了啦,行动有点不方便的。” 张其然一时无语。 “你能给我送上来吗?”对面试探地问着:“小哥哥,麻烦你啦~” 很少有男人能拒绝一个声音好听的女性的撒娇,张其然不能免俗,软下心说:“你们楼下大厅保安不让配送员随便上楼。” 对面又说:“没关系的,你让我和他通个话。” 说着话,张其然又望向感应门内,门缝有冷气嗖嗖渗出来,整间大厅犹如一个富丽金贵的大冰柜。来回巡视的保安西装笔挺,面无表情,像是安在冰柜里的智能机械人。 张其然犹豫少顷,走了进去。 脚一迈入,就像切换到另一个世界,舒适而清凉。张其然如获新生,抖擞精神,很快拦住迎面而来的一个保安,说明来意。 保安狐疑地扫他一眼,神情里带着一股子就业阶层居高临下的优越,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张其然看得很清楚,他轻撇嘴角,无视了他的眼神,把手机递出去。 保安接起来,而这个过程中,中年男人犹如表演变脸,从鄙夷到讨好,不过分秒间。他有如对方能看到一般哈腰点头,只说:“好,好,好,没问题。” 张其然顺利被放行,他进了电梯,轿厢里就他一个人,如置身封闭的金笼子。 23楼。 穿过铺满地毯的长廊,张其然找到这位季小姐的房号。 她家是指纹锁,高级公寓普遍自带的设施。他按下门铃,安静等待。 门很快被打开,张其然抬眼,不禁怔愣。 玄关里站着一个穿着吊带的年轻女人。 好漂亮。这是张其然脑中闪过的第一念头。 的确很漂亮。女人露出来的肌肤是养尊处优没有瑕疵的洁白,她怀里抱着一只同样干净洁白的比熊犬,它就蜷缩在她纤细的小臂间,像大团柔软的棉花。 她冲着张其然走近一步。 张其然下意识后退,一刹那,他也弄不懂自己忽然怯缩的原因,可能是她瘸着腿猛一下靠过来的走姿吓到了他,又或者是他觉得汗流浃背的自己在她面前略显肮脏,他怕蹭到她。 女人看着他笑起来,很甜,牙齿像排列整齐的小颗奶糖:“谢谢你。” 张其然恍惚了一下,把手里的鱼汤面递给她。 女人单手接过:“真的很对不起,还让你上楼跑一趟。” 张其然说:“没事,”他和她道别:“我先走了。” 女人叫住他:“小哥哥,等一下。” 张其然回头。 女人仍在笑:“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张其然其实有些不耐烦了,但又难以拒绝。他半晌未语的反应已是默许。 女人改抱为提,把怀里的小狗完全展示到他跟前:“你能再帮我遛一下我的小狗吗?如果不赶时间的话。” 张其然愣在原地,完全没料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张其然很想说他赶时间,但女人眼神哀求,乌汪汪的。 “漂亮”这件事真的很过分。 他在心里无奈叹气,点了点头。 女人再次笑开来,“你人真好,太感谢你了。” 就在张其然打算接过小狗的一瞬,女人笑容微妙起来,突地多了种不合时宜的胜利。 一簇弱小火苗忽成烈焰,猛地窜过来,挟裹着杀伤力,他只觉不适。 与此同时,门内传来哄堂大笑,有男有女,他们大声嚷嚷,像是即兴来了场整蛊趴体: “季惊棠,你是人吗——” “可以啊你真行。”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 女人顺手把小白狗揽回胸前,完全忽略了门口还站着个人,只掉头冲友人耀武扬威:“怎么说,我就讲我一定会成功吧。” 末了才回过头,象征性地敛起一点笑意。 她倚到门框上,划拉了一下她那条虚假的“瘸”腿,而后微微昂起下巴,唇角微挑:“喂,对不起啦,我和朋友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谢谢你的配合。” 这一次的道歉和感谢源自同一人,却不再有半分客气怯懦,反倒自鸣得意到近乎挑衅,全然从作戏回归本真。 张其然不能言语,他紧盯着她,脸涨得通红,大脑如中惊雷,嗡鸣不断。 他干这行快一年了,对人间百态司空见惯,但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屈辱,难以言喻,就像被迎面淋了桶泔水。 ☆、2 季惊棠与朋友打了个赌,如果她能成功拐骗一位外卖小哥上楼并答应她替她遛狗,他们每个人就要从微信转她666,承认她的无敌牛逼。 结果如她所料,她的好皮相和绝佳演技让这一切流畅自然,水到渠成。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子,看着他难以置信、逐渐崩裂的神情,只觉好笑。 尤其他的脸比关公还要红,憋得像个愣头青。 直到到这一秒,季惊棠都在演戏,她根本没有玩真心话大冒险,她只是想给这位小哥一个台阶,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过分。 “别生气啦,小哥哥。”见男孩还盯着自己,她换回娇滴滴的口气,这对她而言一点不难,比条件反射还条件反射。 “你鱼汤面还吃吗?”男孩忽然问。 季惊棠眨眼,将左手的袋子提高:“应该不吃了。” 男孩子看上去平静了许多:“我帮你带下去吧。” “可以吗?”季惊棠有点惊讶,她努了努嘴,直起上身,不假思索递出去:“喏。” 她只用一根手指挑着那袋子,好像里面装着什么不堪入目的排泄物一样。 男孩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好,他甚至用双手把这碗面接了过去。 但下一秒,他浓眉一拧,直接将面碗倒扣,单手冲她砸过来! 正中她胸口,季惊棠尖叫一声,吓得直往后趔趄。 她的比熊犬跌落下去,痛苦地哼吟两声,连滚带爬朝屋内逃。 季惊棠根本反应不过来,面碗已经摔到地上,滚烫的汤水向四处飞溅。 季惊棠的脚背瞬间火辣辣的,她不断叫着,惊恐而尖锐。 混乱中,朋友们全都冲了过来。 “操你妈干什么!”、“要死啊你!”……一屋子的俊男靓女,嘴里却骂骂咧咧,其中一个直接给了张其然一拳,他挺回身体想要还手,已经被更多的人制服住,降押到地上,动弹不得。 季惊棠大口喘息,望向刚刚的肇事者,他佝腰跪在那里,头却始终昂着,他紧绷牙关,一双眼睛死咬着她,如锐器般明亮,看得她胸口一阵紧缩,像被恶狠狠勒住一样。 季惊棠忽地心虚起来,不跟与他对视。她别开眼,去找自己脚面,那里已经红了一片。 “没事吧,”女性朋友也发现了那处烫伤,关切问:“疼不疼啊?” “能不疼吗?”季惊棠蹙眉,气恼地把腿缩回去,不想再给其他人瞧见。她学戏剧,今后要当演员的,对皮相在意到极点,任一处损伤都是浩劫。 越想越恼火,季惊棠大步跑回客厅,抄起茶几上的手机,她要报警!立刻!马上!一秒钟都不能等! —— 张其然活得不算遵纪守法,但这是他在这世上十九年来第一次坐上警车,被揪到派出所。 做笔录的时候,他很是实诚,有问有答,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而身边的女人又换了副面孔,民警面前的她,就像个上岸许久无家可归的虚弱小美人鱼,每一滴泪都是珍珠,惹人怜惜。 “我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她轻轻拭着眼角水光,手指白皙细长:“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在玩游戏,我没有想到他会拿汤面砸我泼我。” 她还替自己同样施暴的友人开脱:“我朋友看不下去才动手的,他们也是太气愤了。” 民警看向鼻青脸肿的张其然:“小伙子怎么这么暴躁,欺负女孩不是好行为啊。” “她算女人吗?”张其然深吸一口气,更改措辞:“她算人吗?” 季惊棠一顿,抿抿唇,没吭声。自古反派死于话多,她才不给自己拉更多仇恨,扮好楚楚可怜的委屈角色就行。 “你打人家小姑娘就算个人了?”民警大叔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又看看电脑屏幕:“你看你才多大,零零年的……才十九啊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还念书吗,看你都送外卖了应该不读书了吧——哎都不上学了难怪不学好学人打架。” 张其然搁在台子上的手逐渐捏紧,骨节都咯蹦作响。 大叔乜他一眼:“怎么,你还要打我啊?” 张其然把手收回膝上,不发一言,也不看任何人。 大叔溢出一声轻笑。 哼,这么小就辍学,难怪没丁点素质跟涵养。季惊棠轻蔑地瞄了瞄身边那位送外卖的,而后搭住脸,垂眸看自己翘起的脚背,烫伤的地方红得很突兀,被她抹满了朋友刚刚送来的药膏,油亮亮的,分外刺目。 真来气。 她在想周末要不要去寺里烧柱高香拜拜菩萨,好端端的怎么触上这种霉头。 民警热衷于和解:“这样吧,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大,都有不对的地方,相互就自己的错误道个歉,就早点回家。” 张其然不说话,他双唇紧闭,无人能撬开。 季惊棠也靠到椅背上,无声抗议警察的决策。 道歉对他们两个来说,比登天还难。 僵持半晌,民警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姑娘美丽体面,像精雕细琢的玉人像;跟儿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却灰头土脸,怪可怜的。 他在所里工作好多年了,深知住这一带的多是有钱有势的主,多得罪了对他、对这小孩都没好处。 大叔不想再拖延,只说:“行吧行吧,都走吧,出去了谁也不认识谁的,以后别搞出这种事了。都是小年轻,也不嫌丢人。” 从派出所出来,绿树浓荫,初夏日头见长,外面仍有阳光。 两人一个左转,一个右拐。 季惊棠被友人拥上了全黑的轿车,绝尘而去;张其然双手插兜,还在找最近的站台,他还要乘公交回到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区,骑回自己的电瓶车。 站台空无一人,站在路线显示屏前,张其然有些绝望。 住在那个黄金岛屿的人们或许都有属于自己的游艇吧,居然一个小时才有一班车通往那里。 焦灼地站了一会,他决定自己走过去,没走一会,张其然的额角又开始渗汗。 刚想要掀起衣摆抹一把,他瞄见了身上明黄色的小马甲,也是此刻,那个女人无礼的笑脸如烙刻般印现在他脑中,他突地恼火到极点,把马甲脱了下来,直接掼到地上。 走出去没几步,他似被困住,无法再向前。须臾,他咬紧后槽牙,一甩头,又转过身来,快步回到原处,弯下腰,伸手想要捡起自己的工作服。 也是这一弯,似有大块隐形的巨石砸向他背脊,并压到了那里。他忽的不能起身。 万物灼热,张其然眼眶酸胀。再也绷不住了,他完完全全蹲了下来,把脸埋进那片明黄衣料,痛苦呜咽起来。 ☆、3 跑买卖到十二点多,张其然才回到家。 客厅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点光,像沉在黑色的沼地里。 张其然懒得开灯,直接回了房间,仰面倒回床上。 他头痛欲裂。 这一晚上,他都顶着一张像是刚打过群架的脸送外卖,没少收到他人嫌恶的打量,和唯恐避他不及的慌张。 他把手搭到额上,手背滚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好像就是为了印证这个成语而存在的。 张其然烦闷地搓了搓头发,脱掉上衣,捂好毯子,祈祷睡一觉烧就退了。 然而到了半夜,张其然被冻醒了,他周身发寒,四肢酸痛,就算把自己裹成一个茧都无济于事。 翻下床喝了杯水,张其然找了件干净T恤套上,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 “39度8,”急诊内科的医生把耳温枪放下来:“这么高。” 她皱眉瞄瞄张其然,忍不住问:“你脸上……摔的?” 张其然淡淡回:“被人打的。” 医生不再言语,望回电脑屏幕:“你先查个血常规。” “一定要查吗?”张其然问。 女医生停下按鼠标的手:“一定要查。” 张其然:“能直接给我开药吗?” 女医生靠回椅背,好整以暇:“那你来医院干什么,外面24小时大药房多得是,哪里买不到退烧药。” 张其然回:“我不知道什么药退烧效果最好,你能告诉我吗?” 医生被逗笑了:“我也不知道什么药最好,我只知道对症下药。” 张其然无言以对。 见他讷在那,医生问:“你是查一下,还是出去买药?” 张其然迟疑片刻,站起来道了声谢,离开诊室。 三点的市中心,像个嗑嗨了的女人,没有一点休眠的意思,霓虹光团闪烁不休,是深夜虎视眈眈的魅惑眼睛。 夜风燥暖,张其然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才看见一间没有打烊的大药房。 柜台后的售药小妹正在招呼另一位顾客,见他进来,分出一点目光问:“你有什么需要?” 张其然走到她跟前:“有退烧药吗?要最好的。” 小妹下巴微抬,示意他身边的客人:“他手里这个就挺好的。” “是效果最好的吗?”张其然瞥了眼那药,又问。 身边的男人笑出了声。 张其然这才完全注意到他,男人一身黑,黑T黑长裤,还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一些灰色的发梢从帽檐刺出来。他并不年轻了,却没有中年男性普遍的臃肿萎靡,肩膀尤其挺括,不看他长相会以为他还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他也正看着自己。 男人瞳色偏浅,眼角纹路也让他看起来格外温顺。 男人望向柜台小妹:“给他也拿盒这个,一起多少钱。” 小妹点点头,弯腰取药。 张其然只觉莫名,马上拦住他:“不用。” 男人说:“我请你。”他说得相当自在,像在请一个有眼缘的小孩吃一根冰棍。 张其然说:“我不认识你。” 男人回:“我也不认识你。” 张其然不喜欢贪小便宜,尤其是来自陌生人的小便宜:“让我自己付钱。” 男人不再勉强:“行。” 说完拿起自己那盒药走了。 张其然也结了账,一边读着盒子上的说明书,一边朝外走。 一出门,张其然就停住脚步,那个古怪的男人居然还在门外。 他冲他笑了笑,显而易见,他在等他。 张其然立即产生了不太令他舒适的联想,他头更疼了,直接蹙眉说:“我不是gay。”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说:“我也不是。” 张其然警惕起来:“你想干嘛?” 男人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张其然抵触道:“关你什么事。” 男人依然笑得很得体,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样东西:“这是我名片,你对演戏有兴趣吗?” 张其然一怔,扫了眼他夹在指间的那张名片,借着光,隐约可见影视公司字样。 他没有伸手去接,仍戒备地僵在原地。 他怀疑他目的不纯,却又莫名紧张,讲话不由有些结巴:“我……我对演戏……” 男人似乎料到他会否定,打断他道:“我不是骗子,也不算星探,只是刚好遇到你,看你很舒服。” 张其然瞥瞥他眼睛,读出了一种认真与诚恳。 “你活的不舒服吧。”男人指了指自己脸,示意张其然面上的伤。 风吹过,张其然抽了下鼻子,没有说话。 “当然,世界上也不存在完全舒服的活法,”男人又把名片往他跟前移近一寸:“当演员也是,但至少,这些伤这些疼都不会是真的。” ☆、4 “晟真影视 艺人总监 崔鸿” 张其然躺在床上,反复把玩着这张名片,默念上面的职位与名字。 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可他还是不太相信。 刚吃下去的退烧药起效了,张其然浑身冒汗,他把名片压回水杯下边,决定先睡觉。 不到六点,张其然就醒了,他完全退了烧,整个人舒适了许多。 窗外鸟雀啁啾,他把那张名片抽出来,看了又看,仿佛为了确认它是个实体。 昨晚回家路上,他已经在手机上搜过这家公司,很明显,它是影视行业的金招牌,百科介绍堪比一张摆满精品的展示柜,许多耳熟能详收视率高传播度广的影视作品都出自这里。 为什么找他? 张其然忽然不能理解。 刷牙的时候,他反复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自幼时起,他的确被镇子里长辈夸过生得漂亮、长得好,但来到这座城市后,走在街上,他只能算满目金粉之中的一粒砂尘。 张其然套上T恤,想要拎起那件黄色的制服马甲,可手指却在半空停住。 无数个骄阳暴雪,繁花枯叶的日子里,他都坚持着,坚信总有一天,它能换回尊严。 可昨天下午,他又心灰意冷绝望无援地把它摔在脚下。 张其然握拳收手,掏出名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 城市的通讯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有人拼命往外攀爬寻求机缘,有人悠闲地悬挂在那里,似乎一动也不用动,都有猎物送上门来。 这个昏昏欲睡的午后,靠在沙发上的季惊棠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正在玩手游,瞥见上面的“甜心芭比”四个字,她眉心微皱,接通电话,立马切回游戏。 季惊棠在游戏里装好弹,开腔便是甜丝丝的像裹了层椰蓉的嗓音:“爸比——” 对面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棠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消息。” “什么呀。” “我给你找了个戏。” 季惊棠坐起来:“真的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惊棠嘴角的弧度已经收不住了,直接在游戏里自雷,想要专心致志听电话:“什么戏。” “一个网剧。” 季惊棠垮下肩,撅着小嘴难掩失望:“就网剧?听你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制作电影呢。” “但是是大公司。” “哪个?” “晟真。” 季惊棠的兴趣回来了点:“哇——我好喜欢。” 男人笑了。女孩的反应很让他满意。 季惊棠又忙不迭问:“那我什么时候去剧组呢。” 男人说:“别急,这两天得走个试镜流程,表面功夫总要做好的。” “啊?这么麻烦啊?”季惊棠翘起脚面,盯着那片转好的烫伤,像一朵狰狞的玫瑰花。 “小事情,我已经交代好了,你露个面就行。” 季惊棠睫毛扑闪两下,委委屈屈:“好吧……” “你脚受伤了?” “啊,”季惊棠有点惊讶:“你看到我朋友圈了啊。” 男人说:“我怎么会看不到?” 季惊棠眼帘半垂,讥诮地翘了下嘴角。 “最近有没有好好待在家里?”男人又问。 “当然有啦,”季惊棠卖力地撒着娇:“每天像个等骨头的小狗狗一样等您的短信和电话,天天都望眼欲穿,就想一座……望夫石欸——” 男人还是笑着:“和luka一样么?” 季惊棠一顿,瞥了眼地毯上呼呼大睡的比熊犬,扯着嘴角,勉力笑起来:“你怎么知道啊,你是不是特别想我,在客厅偷偷装了个监视器?” “被你发现了?”男人附和着她的玩笑,末了问:“今天在家吗?” 季惊棠沉默一秒,保持住甜腻的语气:“我在不在你看不到吗?” 男人心情大悦:“好好等着,今晚我去你那边。” 挂了电话,季惊棠丢开手机,明艳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她坐起身,半晌没有动作。空无一人的偌大客厅里,光影流转,冷气强劲,白色纱帘被风鼓起,像是游荡难安的魂魄。时间流失得悄无声息,快到夕阳西下,季惊棠才回魂般站起来,走向了盥洗室。 ☆、5 季惊棠化了个心机韩系裸妆,她要面试的女二本是个普通人家女孩儿,在酒店当前台,机缘巧合遇见了贫民贵公子男主,从此深陷其中,逐渐黑化成白莲花,恣意插手主人公之间的感情。 戏份重,人设也鲜明突出,如果表现得当,可以顺利为她圈波剧粉。 季惊棠对着敷完粉饼,啪一下合上盖,换上裙装,出了门。 她本身五官就极为出色,皮肤跟白搪瓷一般好,略施粉黛只算是锦上添花。 明星与普通人的区别多在于此,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灰蓬蓬的霾,忽而有束洁白柔光。 季惊棠就在这样的惊艳注视里,施施然迈入了华晟的面试处。 这层楼有道很长的走廊,通明敞亮。 面试间的门虚掩着,边上坐了三四人,都是来面试角色的,有男有女,赏心悦目。见有人来,他们纷纷望向季惊棠,打量着她的外形气质,并各自在心底将她划分到劲敌那一栏。 却不知,这是一条早对这片水域游刃有余的鱼。 季惊棠不紧不慢,只是在长凳坐下,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她并不着急进场,反正祁先生早已帮她打点妥当,她也只是来露下脸背几句台词,跟一帮子上不了台面的争先恐后,反倒显得自己低级。 她玩了会手游,仍觉得无聊,便舒展了下细白的手臂,眼波不经意往边上一瞥。 走廊尽头,正有个人往这过来,他白T黑裤,最为简朴的穿搭。季惊棠未多留意,以为是公司里哪位工作人员,待他走到近处,停了下来,身形逼压,她才再次仰头。 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怎么会是他?季惊棠心下生惑,余光在他周身转了一圜。 男生手里拎着个看起来鼓囊沉甸的黑袋子,她视线一顿,微扯嘴角,送外卖的,哈,可不就是个送外卖的。 季惊棠并不打算与他“相认”,只维持着原本姿态,腰杆笔直,颈线柔媚,整个人像是湖光之中遗世独立的白天鹅。 不想这位外卖员却主动与她打招呼:“季小姐,好巧啊。” 他嗓音干净,是少年人特有的无垢声线。可季惊棠却如同不小心沾上了泥点子那般,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而后迅速调整好表情,灿然扬眸:“好巧。” 她此刻才得以看清这男的面貌。上回他被打的鼻青脸肿,汗水又糊了满脸,还穿着颇为可笑的工作服,她根本不想拿正眼瞧。 今天再见,收拾清爽了,倒是人模狗样,但她并不打算与他多话,一是她今儿个胜券在握情绪尚佳,二是身处公开场合,她可不想惹是生非。 她微笑着问:“又来这送外卖呀?” 她稍稍咬重那个“又”字,也不知他听没听清。 男生没有搭话,她只看得到他下巴与漆黑的眼睛。 季惊棠敛目,继续平视前方,视他如团空气。 只是男人的目光与影子始终罩在她头顶,她能清楚察知到。她难受到极点,像是坐进了一坨稠糊的鼻涕里。 好在他手机响了,眼下粗旧的帆布鞋终于一动,男生转身去了别的地方。 季惊棠嘘了口气,听见他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我到了、好好、我在外面等你。” 吱呀一下,面试间的门从内推开。 门内走出个男人,季惊棠双眼顿时亮了,因为他那头标志性的灰发。 他是崔鸿,业内的王牌经纪人,没少带出过当红小生流量花。因为祁先生,她曾有幸同他一张桌子吃过饭,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季惊棠当即起身,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朝他走过去。 她恭敬叫他:“崔老师,您好。” 灰发男人正朝别处看,听有人叫,目光来到她身上,辨认几秒,确定自己不认识,便直白问:“你是哪位?” “我是祁先生……”季惊棠放低声音,组织着措辞,尽量简单又合适地介绍自己。 “哦哦——”崔鸿恍然大悟:“是你。” 季惊棠愣住,失落一闪而过,她都没来得及自报姓名。 崔鸿挂起亲和的官方微笑:“你等会啊,我这还得面个人,”他冲着不远处招手:“这呢,小子!往哪看呢!” 季惊棠回头,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请得动崔老师大驾。 她豁然震在原地,走过来的,就是那个送外卖的男孩子。 崔鸿一见他就笑,对他很是热忱:“你手上拎着什么啊。” 男生腼腆笑着:“我特地让我妈寄了些家乡土特产。” 崔鸿敲他背:“出息,拿这贿赂我?我还图你土特产呢,剧本背熟了吗?” “还行。” “还行是几个意思啊。” “……” 他们相谈甚欢,声音渐远。 吱呀,门一下拢上,将一切隔绝。 季惊棠立在原处,走廊白光惨淡,她周身如坠冰湖,满脑子都是方才男生进门前稍稍回首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是剔亮逼人的桀骜,以及,一瞬报复过后的恶意满满。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随缘更,拿来调剂的 ☆、6 季惊棠站在门外,却仿佛被关进冰箱里,森白灯光投射下来,她周身鸡皮疙瘩。 她惊惑地揣测着所有可能,为什么那个送外卖的可以跟崔鸿勾肩搭背如同老友。 他们的阶层分明千差万别,是天上月与沟中蝇。 可脑中不断翻涌闪现的那个眼神,在反复提醒她,这只苍蝇踩来她秀美的发上了,还得意地嗡鸣。 季惊棠难以置信,一步步走回长椅。 她整个人都虚浮起来,像一簇泡沫,像一脚陷进了海绵。 她开始回想那个人的长相,在心里努力描摹,却仍然没个完全清楚的全貌,季惊棠根本没仔细端详过他。 他配吗? 唯一能撼动她的,就是他刚才的眼睛,它们漆黑明亮,像嗜血的鹰隼,渲满复仇的快意。 季惊棠依稀记得,这个男孩长得还算不错,是一种板正的面相,甚至蕴含着一丝不容冒犯的清贵。 当时在派出所调解时,民警说他只有十九岁,她还不太相信,不是因为他老气,而是因为他的五官颇具故事性与矛盾性。 季惊棠把它们归咎于穷酸的书皮,贫民窟的表现力。 就是这种故事性与矛盾性,获得了崔鸿的青睐? 季惊棠不信,他们这个圈子美人如云,随处可见,长相是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东西,崔鸿见多识广,还会为这等货色折服? 她都想象不到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而且据她所知,崔鸿非出柜人士,家有娇妻,还有一双儿女。 季惊棠完全困惑了。 她想想泛起委屈,取出手机,敛眼给祁宾白发微信。 女人后颈依旧直立,她不喜欢低头,尤其在外人面前。 季惊棠很少直呼金主的全名,平时都乖顺温驯地叫他爸爸,爸比,老祁,完美符合他的取向与他的年纪。 偶尔为之,多半是她有了小脾气。 季惊棠急速打着字,洁白的耳廓渐变成粉色,像一瓣花,可见她内心多么气急败坏。 棠棠:祁宾白,崔老师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你怎么安排我的,气死人家了。 女人连发泄都是婉转的,更近于娇嗔。 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奴颜婢膝的条件反射。 她恨透这个男人了,做梦都想摆脱,可在这座城市,她能赖以生存,维持体面的唯一来源仅只有他。 她是他秘密花园当中的一朵玫瑰,是生是死,全凭他心情灌溉与培育。 她只能想方设法对他吐蕊怒放,讨好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富有园丁。 季惊棠等了少说三分钟,微信框都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那句话形单影只,毫无力量,被冷落在那里,恰如此刻的自己。 季惊棠按灭手机,也把心火一并拧熄,接受失望,这是她相当擅长的事情。 季惊棠抿了下唇,瞥了眼附近几位等待的面试年轻男女,他们已不再注意她。 这一刻,她觉得她完全融入了他们,都是泯于尘埃的可怜人,渴望机遇之手把他们捞起,托放到白日下。 这些幻想,皆是虚妄。 真正被眷顾的人,早被请进分界线内。 就那个人,那一眼,激起了季惊棠意识深处的无尽自卑,她变得微渺,光芒尽敛,男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在她心脏上留下火辣辣的指印,他扇去了她的画皮,迫使她残缺的内穰无处遁形。 她费尽心机,步步为营,还不如个送外卖的。 季惊棠鼻酸,感叹命运不公,悄无声息地咬牙。 她攥紧了手,死死盯着那扇门,视线能将它凿穿。 也是此刻,办公室的门又被从里打开。 好像豁开了口子,那些熏眼的情绪干冰得到了缓冲,季惊棠一惊,熟练地在眼底切换上柔光。 崔鸿从探出头,接着是手臂,他冲她揽手:“你进来。” 季惊棠微怔。 崔鸿读出她神情,点点头,微笑:“对,就你,过来。” 她旋即起身,心一下子被吊高,她又呼吸到了上层的清新空气,这感觉真好。 季惊棠轻盈地前行,被一贯绅士的崔鸿请入门内。 一进办公间,她下意识去找寻那个送外卖的,他坐在沙发上,也望着她,神色漠然。 男生的坐姿并不惬意,也非泰然,相反还有些拘束正经。他拿着剧本,像信徒手捧一本圣经。 季惊棠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格格不入,一种对新世界的敬畏和忐忑,这种发现让她在短时间内找回平衡。 短短一瞬,季惊棠轻飘飘别开目光,又变回蔑然的公主。 崔鸿在桌边随意坐下,问她姓名:“你叫?” 季惊棠吐字清晰:“季惊棠。” 崔鸿对照着表格:“名字不错,是本名?” “对。”季惊棠嫣然一笑。 “你父母很会。”因为这个响亮又不乏柔美的名字,崔鸿多看了她两眼,女孩的外形无可挑剔,纯中带欲,也难怪祁宾白看得上。 崔鸿问:“看过剧本了?” 季惊棠道:“对。” “知道自己演谁?” “张幼菱,女二号。” 崔鸿单腿点地,笑了笑:“你外形还是很适合的,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他回头看一旁的女制片人,找认同:“你看呢。” 那女制片人颔首:“季小姐是很漂亮。” 季惊棠知道她,是一位业界大佬的女儿,年纪轻轻就乘风而上当制片人,出产过一部口碑不错的都市片。 她莞尔垂首,谦逊收下赞赏。 崔鸿拿起桌边剧本,“打算来哪段?” 季惊棠回:“张幼菱知道时荣真实身份后,去他宿舍表白那段。” 时荣是这部剧的男主角。 这一场戏里,虚荣拜金的张幼菱知道了时荣并非一位简单的门童,而是家大业大的时家私生子,她深更半夜闯入他寝室,向他表白,说自己被富商看上,威逼利诱,不堪其扰,不如把身体给真心喜欢的男孩。她为自己编织了一身楚楚可怜的无辜外衣,真实意图却是色诱勾引,当她流着泪在时荣面前一件件褪去衣衫,时荣早已看破不说破,只是怜悯而讥嘲地替她穿回去,婉拒了她。 这是季惊棠精挑细选的一场戏,冲突性强,如果发挥的好,她将是张幼菱的不二人选。 女制片人挑了下眉:“哇哦,那段表现力很强。” 许多年轻人过来试戏,会选择比较中庸,不易出错的剧情段落。 季惊棠的选择,让崔鸿有了些许刮目相看,他本以为她是个花瓶,与那些背景雄厚带资进组的女孩儿们无异。 崔鸿弯弯眼睛,扬高手中卷着的白册子,望向沙发方向:“张其然。” “在!”男孩像个初出茅庐的士兵,在给连长答“道”,又像个猝不及防被课上点名的男大学生,声音仓促干净。 季惊棠在心里轻嗤,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崔鸿问:“这段你也背了吧。” 男生回:“背了。” 崔鸿下巴一抬,手腕一折:“过来。” 她听见皮质沙发的窸窣轻响。他的步伐在向她靠近,季惊棠登时如芒在背。 下一刻,崔鸿轻描淡写一句话,再度把她的体面扒剥干净,她从孔雀变回手足无措的秃毛鸡: “这是我们刚定下的男主演,就这段,你跟他对下戏。” ☆、7 仿佛有开水浇到脸上,季惊棠在顷刻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为什么会是他? 华晟在搞什么? 她为什么要挑这段戏?只是为了自证演技? 心里有一片沸海,女人无措地拷问着自己,直到张其然站来她面前。 男孩个头很高,季惊棠掀睑一瞥,她发现,他的鼻骨是一种不易亲近的高耸,形如孤山俯瞰。 俯瞰。 她不该联想到这个词的,明明不久前,他还只是门外的一坨泥巴,谁都可以踩在脚下。 察觉到季惊棠的走神,崔鸿问:“季小姐,怎么了。” 他友善地微笑着,试图拉近两位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小子吗?其实你不知道也很正常,他是新人,叫张其然,你们正好趁此机会认识下。” 季惊棠迅速整理好情绪,主动伸出一只手:“你好,季惊棠。” 张其然下颌处的肌肉微不可查地动了下,亦抬手握住。 她的手白嫩柔滑,他的手干燥粗粝,带着故意为之的强势,仿佛在上铐。 季惊棠几乎是一瞬间感受到了侵犯,她试图挣脱,却被他牢牢掌控。 他一字一字念出自己的姓名:“张其然。” 每一个字,都像山体塌方之后的碎石,存在感极强地敲打在她耳膜上。 暗潮涌动,季惊棠绷了下唇,刚要抽回,男生已快她一步放开。 她手背肌肤泛红,季惊棠轻捏起手指,也圈匿起那些忿懑。 崔鸿仍在介绍着这位新进的心头好:“他很年轻,20岁都没有,之前是素人,还要你带着点。” 季惊棠弯了下唇,是长年累月精心计算好的弧度:“哪会,张先生能被内定说明演技不俗,我还是个学生,有很多不足,还不知道谁带谁呢。” 女制片人迫不及待想看道二人表现,击掌打断:“崔老师,你就别急着拉郎配了,对两场戏就熟起来了。” 崔鸿说:“也是,那开始吧。” 制片人掀了下剧本:“就从张幼菱进房间开始吧。” 季惊棠点了下头,深呼吸,交叠的手缓缓松开,开始找寻感觉,让它们引导自己入戏。 男孩的声音遽然从面前传来: “找我什么事?” 季惊棠一愣,这个反应让她看起来有些不专业,因为她的对手早已置身角色。 但这点不能完全怪她,因为光是这句台词,就足以让她吃惊。 这场戏在深夜,发生在男主被女二吵醒之后。 一句普通的台词,却能从中听出喑哑,倦怠,不耐烦,有着被搅乱睡眠后的真切传达,亦不乏对来人的厌恶,与剧中男主的心理状态完全吻合。 面前这个人,非科班出身,却天赋惊人。 季惊棠毛骨悚然。 她怵然抬眼,这一秒钟的低卑,连她都分不清是真是假。她听见自己绵柔低婉的声音:“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 “说吧。” 季惊棠鼻头微红,皙白手指无措地绞着:“时荣……我……” 张其然敛着眼,睑底微明。他居高临下,如在施恩。 “你……”她昂起脸,双眸潋滟,惹人垂怜:“你知道陈锦华么。” 张其然点了下头。 季惊棠气息变得急切,她微微喘着:“他一直想包养我,总明里暗里骚扰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说我如果不愿意,他都可以用强……” 话音刚落,一滴清泪自她脸颊滑落,“你帮帮我。” 张其然凝视着她水灵灵的哀婉小脸,波澜不惊:“我要怎么帮?” 季惊棠抬手,拭了下脸:“你当我男朋友,好不好?” 她在乞求,“我就可以拒绝陈总了。” 张其然道:“陈锦华是那种你说有男友他就不会再来骚扰的人吗?” “不!他就不是人!可如果……我被他强迫,我不如死了算了,”她找到男人手臂,小心翼翼牵拉起他袖口:“如果你愿意,你要了我,好不好?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时荣,我只喜欢你,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要来找你,因为我就只有你一个选择了,我不想委屈自己。” 她哭得梨花带雨,柔柔弱弱,每一句都如轻羽撩拨人心。 张其然盯着她,想拂开,却又被她换双手缠住,女人的胳膊像不死不休的白蛇。 张其然照着剧本里安排的那样,稍稍用力,毫不留情挣开了她。 “时荣……”男人的名字,在她口中仿佛也淋满了水。 季惊棠抽噎着,她面孔素白,整个人如同将融的雪,任谁见到,都只想快点抔起:“你别拒绝我好不好,在希曼工作这几年,你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信赖的人……哪怕只是用这种方式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也愿意……” 她泪流不止,仓促地解着那些并不存在的纽扣,衣衫,空气在她的演绎中变得具体。 一瞬间,女人仿佛真的衣衫尽褪,周身仅余洁白胴体。 张其然喉头涌动一下,他完全被她牵引。 他被关进一间狭小密闭的淋浴房,热气蒸腾,面前只有这个表里不一的蛇蝎美人,以泪眼挟持他身心。 早前读到剧本时,他曾想象过这一段,季惊棠的展现,远比他脑补的要让人动容。 张其然尽快找回知觉,他蹙了下眉,别开眼,双手抬高,慢条斯理地替她拢起“外衣”,好像在对待一件寻常物品, 季惊棠在他的动作里变得错愕,难以置信:“时荣……” 她加重哀求语气。 男人绷着下颚,冷静摆出送客态度:“我帮不了你。” 季惊棠咬紧红唇,再度落泪。 就在众人以为这段戏已收尾结束时—— 女人忽的往前一迈,一头扎进张其然怀里。 男生眼底一震,手臂惊诧地悬停。 季惊棠环抱着他腰部,长指陷入他绷紧的背脊。这样亲密无隙的贴近,让他措手不及。 女人的身体怎么会那么饱满、柔软,好像一朵云撞了进来,让他用心堆积的情绪全部碎裂。 事出突然,张其然只能僵在那,无法适时给出回击。 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惊在原地。 却无人开口,去立刻终止这段加戏,因为他们早已身临其境。 季惊棠闷在他胸膛里泣诉:“时荣,求你了,别赶我走,我只有你了,出了这个门,我真的会不知去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不敢想象将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人,成为什么样,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把今天的自己留给心里的净土。” 这段台词是她即兴添加。 她对男人太了解了。 他们的欲望就是他们的劣根。 张其然年轻气盛的身体,如她所料,已不见先前那些抵触厌烦。 相反,他推不开她了,她能感受到他剧烈而坚硬的反应,那是男人高举的白旗,慌乱却足够诚实。 一旁,有人啪啪拍起了手,季惊棠在阴影里勾唇,敛起哭容,从他怀中脱出。 她抹去颊边湿漉,面朝今天的考官们。 她的答卷有几分,掌声已把佳绩提写到分栏里。 崔鸿啧了声,感慨:“季惊棠,果然拍案惊堂。” 女制片人也认可地颔首。 女制片人问:“这段是临时想的吗?” 季惊棠:“对。” 她解释道:“因为我想张幼菱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轻易放弃断然不是她作风,就自作主张地加了这段戏。” 女制片人认可道:“可以,我会去跟编剧提。” 季惊棠回头,冲着张其然嫣然一笑:“应该没吓到我们张弟弟吧。” 张其然微拧着眉,没有说话,片刻,他只摇了摇头。 崔鸿笑着指他:“看他那熊样,铁定被吓到了。” “看到季小姐的表现了吗,”崔鸿语重心长,“其然还是生涩了些,等开拍了,季小姐真得带带他。” 女人没有立刻答应,视线只微微下移,这个神态让她看起来有些低眉顺目,但张其然清楚她在看什么位置,这种下作的挑衅,有着最直白的鄙夷。 张其然偏开眼,再度听见那种制胜的,初次见面就曾近距离领略过的傲慢语气:“好啊~” ☆、8 再次见到张其然,是半个月后《时间的荣光》的剧本围读会。 这部以男主“时荣”命名的网剧,注定了它是一部偏于捧男星的作品,女主女配的工具人属性不言而喻。 这一特点在剧本中体现得尤为显著。 女一号“宁知遥”是典型的拖后腿傻白甜,而季惊棠扮演的“张幼菱”则被嫌弃得明明白白,她们的存在皆是为了衬映私生子“时荣”的个性,韬光养晦,步步为营。 季惊棠不是没碰到过类似的本子,但以往的男一号多是科班出身。 张其然不同,他基本算个空降户,又非带资进组,只是能说误打误撞捡到了人生的运气大礼包。 与他并排坐在长桌边时,季惊棠心情有些许复杂。 尤其这一次看到的张其然明显被加急包装过,训练过,做了发型,衣着也不似第一次看到那般俭陋,整个人清清爽爽,不再怯场,能与在座同行谈笑几句。 唯独对她视而不见。 季惊棠才不将他的态度放于心上。 她更在意的是,送外卖的融入得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这种发现令季惊棠危机深重。她发力念着有那些情绪的台词,以自己偏甜的声线,好像在咬牙切齿狠嚼几块硬糖。 一位编剧提出异议:“张幼菱需不需要用配音?惊棠声音太奶了。” 导演否决:“不用,就这个声音,刚刚好。” 编剧望向她身侧张其然:“张其然倒是不错,比上次好多了,上次还带点儿口音,这次吐字好标准哦,这大半个月没少练吧。” 张其然笑了下,笑得腼腆谦逊,全无自夸自满。 他的神态被季惊棠用余光尽收眼底。 看来他演技也有所精进,她在心底蔑哼。 - 十天后,《时间的荣光》正式开机。 当日,女一号扮演者郁乐终于现身,她是华晟自己的艺人,去年因一部校园剧大火,生得轻俏灵动,笑起来爽朗元气,贴合各种少女角色。 剧组所有成员在红色横幅下整队合影时,季惊棠几次偷瞄郁乐,女孩束着马尾,杏圆的眼睛在日光下琉珠般澄净。 她有张天生的女主脸,对观众而言更易亲近,也更适合代入。 季惊棠羡慕不来。 近欧高鼻让她看起来与可爱毫不沾边,可她又不是那种直观明艳的混血相貌,嘴巴小而圆,眼偏长,两者皆是古典范。 幸运的是,她轮廓流畅,颅顶高,这些单拆都算不上十分优越的五官安放到一张巴掌小脸上,能自洽谐和,合并为一个实打实的美人。 不然她怎么可能被祁宾白看上。 怔神间,摄像师已在正前方高呼:“笑一笑啊——大家——” 季惊棠熟稔地勾出弯弧,并条件反射般将面部微微偏转至镜头里最适宜也最美丽的角度。 “好!再来一张——!” 余光里,郁乐双手托脸,夏花儿似的明灿无忌。季惊棠不甘下风,举手比“耶”。 这一下赶急赶忙,胳膊划拉得幅度过大了,不当心撞到了身侧的张其然。 男生自眼尾瞥来一下,凉而疾,像擦耳而过的细风。 季惊棠自然感觉到了,但她仍端立着,将罔顾的态度贯彻到底。 结束拍摄,众人四散,季惊棠刚要走远,突地耳尖,听见郁乐主动与张其然搭话。 她以他名字开场:“张其然,对吗?” 张其然:“嗯。” 郁乐笑着,腔调老气横秋,与那张嫩脸反差强烈:“认识下吧,老崔叫我多照看你。” 张其然颔首:“先谢谢了。” 郁乐一语双关:“别那么客气,都是一家人。” 郁乐多打量这个新人两眼:“你长得有点像……” 怕人多耳目杂,郁乐凑近低语,看口型是说了三个字,某男星。 张其然笑笑,客套回:“哪有他好看。” 郁乐双手在自己脸边比划:“你比他好看,真的,年轻就是本钱。” 张其然不再说话。 见这位当红小花跟没见过世面的追星少女似的,季惊棠暗自嗤声,原来郁乐积攒人缘的方式就是四处捧臭脚啊,那她宁愿当个孤家寡人。 想是这么想,但季惊棠还是回退两步,熟络加入话题:“是不是像XXX?”她对圈里种种信手拈来,读懂唇语还不是小意思。 张其然看她一眼,下颌线牵高,没一句话便离开原地,留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季惊棠惊滞片刻,回过神来,眨眨眼,一脸奇怪:“咦,他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郁乐摊手。 季惊棠困惑地努了下嘴:“是不是才刚出道,不喜欢被说像其他明星啊。” 郁乐面色稍僵,“或许吧……是我考虑不周了,”她转移话题与这位不知道打哪来的十八线女二号打招呼:“季老师,你好啊,底下拍戏还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季惊棠微微莞尔,回了差不多的官方话。 等郁乐离开原处,季惊棠面色一瞬阴狠下来,但也稍纵即逝,她坐回助理身边,眼光溜达,四处逡巡,找着张其然位置,不一会就看到了导演身侧的他。 导演在给他讲戏,滔滔不绝,双手挥舞不停。 而男生坐得很低,剧本摊放在面前,一双瘦长的腿曲于小马扎上略显拮据,但看起来足够虚心。尤其他不时点头,眉间紧蹙,明显身临其境。 末了直起身时,还深鞠一躬,惹得导演怔忪过后,又失笑连说不用。 季惊棠好整以暇接过助理递来的吸管杯,吮着,瞧着。 他对在场所有人都友善礼貌,唯独视她为空气或天敌。 但能怎么办。 季惊棠将杯子递回去,信手掀开剧本,他俩的戏份还不少,再厌恶膈应也得相互承受,这么一想,季惊棠平衡了,甚至有种超前的畅快。 这种畅快持续到第一天的第一幕戏。 张其然以门童扮相出现在她眼前,在这间金碧辉煌的高阁下,他又变回底层人士,最是贴合他的存在。 不过季惊棠的角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是酒店前台,她匆匆赶来接班,早起刚洗的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湿漉漉耷拉在肩头。 她妆容素淡,一身白裙,似被风撷下的一朵梨花,拾阶往大堂轻盈飞奔。 刚到正门,身着全黑制服的年轻男人当即为她拉开了门,目光触及他面孔时,季惊棠双眼与步伐俱是一顿,他笑得浅表,如隔薄暮,而她惊为天人,一瞬失神。但女人没多问,轻道一声谢就往里走。 行出两三步,她又疑惑回头,看了看那个一丝不苟立在门外的高瘦身影。 “可以了,”这幕台词甚少的戏份一次过,导演笑道:“惊棠拍戏真的很细节,诠释人物情绪特别到位。” 挨夸后的季惊棠恶趣味陡生,想起剧本围读时的张其然,于是惟妙惟肖模仿起他那时的虚伪笑容,用以回应。 一扬眼,一旁的张其然也盯着她,情绪不明。 她唇角翘高,cue他:“张弟弟也很不错呀。” 导演评价:“中规中矩……笑容应该更大一点,更腆一点的,你可是服务人员,不要那么端。” “可能张弟弟本身就不太爱笑吧。”季惊棠柔声为他开脱,眼却得意地流转去别处,急于用技艺上的略胜一筹笞打对方,未料男生分毫不惧,还是看她,似乎对她的挑衅熟视无睹,面色愈发散漫。 他很神奇,演戏时会跟男主一般难以捉摸,但回归本身从不介意原形毕露,特别是对她的恶感。 是意料之中,也是期待落空,季惊棠翻了个白眼,不再于他面部逗留。 …… 其后就是换装后的张幼菱,女人穿上了前台制服,又扎好低揪,妆容精细,整个人明丽体面。 她从更衣间出来,路过正门时,忍不住瞥了眼门口的男人,而后皱皱眉,问今天要与她交班的同事:“新来的那个门童是谁啊?” 同事扬眉:“你也看到了吧,好帅啊。” 张幼菱笑起来,带着小女生特有的花痴共鸣:“是啊,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同事说:“知道,刚才有人去问了,叫时荣。” …… 张幼菱对时荣的兴趣与关注从此拉开帷幕,或许因为他相貌上佳,又或许因为他工作之余总独来独往的调调无故吸引人,她都不受控制地对这个新来的门童上了心。 第三幕戏在剧本里已是“几天之后”,道具组取来了两份自备便当。 下午两点多,张幼菱得了空吃饭,热饭时从厨间的小窗看到了坐后院长凳上独自用餐的时荣,他上身系至领口的工作服已经脱去,只穿着白衬衣,领口微敞,好似终有所释放,大口大口扒着饭,心无旁骛。 张幼菱眼一亮,提前结束微波炉程序,端着半冷不热的便当快跑过去,装作偶遇,只为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搭讪。 她在长凳另一边坐下,不自在地掍直了腰,男人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张幼菱夹菜又放回去,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他: “时荣?” 男人筷子一顿,偏过眼来。 他眼睛黑深,自带一种幽窅的洞悉,她竟不敢与之对视,目光瞎跑闪跳,局促说:“经常看你在这吃饭。” 时荣仍是“嗯”了声。 张幼菱昂高脖子,继续没话找话:“你今天吃的什么?” 这是他们在剧中第一次说上话。 也是他们来剧组后第一次说上话。 男人掂高饭盒一边给她看。 里面米饭已见底,张幼菱笑了下,打趣:“只有饭吗?” 时荣说:“菜已经吃完了。” 张幼菱展示自己满满当当又排得很漂亮的菜色:“我还没动筷子,分你一点吧。” 时荣摇头说不用。 张幼菱起身,走近他,不由分说连夹两大筷子肉菜塞他饭里,嘀嘀咕咕:“别跟我客气了,都是同事。” 时荣诧然抬眸,迎着他目光的是女生酡红的脸蛋,逆光之下也清晰可见。四目相汇,张幼菱急扭过身子,坐回原处,不再吱一声,小口吃自己的便当。 男人瞥着她,一时半刻没有移眼,旋即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接着吃自己的。 风灌满庭院,草木窸窣,花影摇曳,长凳上的男女一左一右,安静进餐。 他们隔着段距离,之间氛围却相裹着,萦出了一团无形的气场,不显山露水,但难扰难侵。 导演张了张嘴,最后念念不舍喊停。 下一秒,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板起笑脸,温情尽褪,分道扬镳。 ☆、9 夜戏结束已经是一点多,季惊棠精疲力竭地回了酒店。 她好一阵没接本子了,习惯了懒人模式,一时半会还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轮转。 好在她演技并未生疏。 一天下来,导演鲜少对她挑剔,更多时候都是在指导张其然。 他是素人出身的新选手,又逢大男主剧,自然要求更高,不能放过任何不足之处。 真不知道他给崔鸿灌了什么迷魂汤,敢冒险给他担保,让他饰演这样的剧本与角色。 洗完澡,季惊棠瘫靠在床头,切到微信看聊天记录。 一群无所事事的三十六线正在群里呼朋引伴,问要不要开黑吃鸡,她也是被艾特人之一。 季惊棠冷冷撇唇,打字:今天拍戏好累哦,没力气…… 想了想,她删光内容,将群屏蔽。 她已经开始拍华晟的戏了,更上一层楼,再跟这帮子后脚跟混在一起纯属自降身价。 关掉微信,季惊棠拉下眼罩,蒙好毯子,准备专心睡觉。 半个钟头后,她被丰富诡谲的大脑打败,下床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后,她重新拿起手机,给助理弹语音。 对方显然刚被吵醒,语气惺忪:“什么事儿啊……” 季惊棠没好气说:“什么事儿?我药呢。” 助理问:“什么药?” 季惊棠说:“安眠药。” 助理回:“你不是说耐药了没用了吗,我就没带。” “没用你就不带吗?”季惊棠气得丢了手机。 她穿上薄至半透的开衫,慢悠悠踱下了楼。 电梯里空无一人,大堂里亦是。 在沙发上枯坐了几分钟,除了能用口罩上方的眼睛与前台互瞪之外,季惊棠便没了任何消遣,她心态略崩,起身跑向花园。 正值盛夏,花枝攒簇,血红饱满的蔷薇层叠怒放,在浓叶中盈盈欲坠。 季惊棠立在花墙前,任暗香浮于鼻端。 她摘下口罩,用力嗅了一下,吸入一丝不合时宜的烟味。 季惊棠回头,发现不远处有一星火光,忽明忽灭,而吸烟人身影黢黑瘦长,好似巍峨的孤岭。 定神辨认之余,光点亮了他的眉眼,季惊棠双眼陡然一圆,在一刻间戒备起来。 居然是他。 在思考要不要与他不咸不淡打个招呼时,男生偏眼看了过来。 他或许早注意到她了,眼底不起涟漪;又或许,天色过暗,他根本没认出是她。 不,他绝对认出她来了。 不然怎么会一直看着她,以“时荣”面对“张幼菱”的那种——宣判般的高高在上。 过了会,他不再目视,敛眼看起了手机。 真把自个当个角色了。 季惊棠暗哼,转头要走,身后倏地架起一道挑衅:“跟我对戏让你睡不着觉了么?” 男生冷冽的声音像片冰,贴来她背脊上,也冻住了她步伐。 季惊棠眉心微紧,随即展平,她回眸笑笑,装没听清:“什么?” 那点光不再逗留在他脸边,而是被他夹于指间,坠至身侧:“你应该想不到眼前的一切吧。” “是想不到,”季惊棠直面他,接下他们之间的隐形战书:“要委屈自己跟演技这么差的人对戏。” 张其然睥着她:“我当然比不上你,跪舔惯了没点演技什么行。” 他话里有话,季惊棠一惊,想想又释然了:也不奇怪,圈里从不缺各种嘴碎爱嚼舌根的孬种。 所以她没否认:“你跟崔鸿不是?上次试戏唯唯诺诺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张其然神态稳定,淡漠的话语混在烟里飘了出来:“那还记得听见我是男主角时内心的感想吗?” 季惊棠深吸气,风轻云淡:“抱歉哦,忘了。就只记得你是个送外卖的。” 张其然眉梢微挑:“自力更生,不比你高级?” 季惊棠声调略扬,讥讽:“勉强看出点儿高,高级是一点看不出来。” “再怎么说,我都是有个人价值的,”张其然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内在空旷的纸天鹅:“而你呢,离了男人什么都不是。” “靠男人怎么了,怎么就不是我的个人价值了,”季惊棠微勾起唇:“男人就是拿来利用的啊,就个方向盘罢了,我才是那个决定目的地的人,你看这不是戏到手了?” 她接机嘲讽:“有的外卖员不也因为我那点姿色手段都愿意浪费时间帮我遛狗吗?随随便便抱一下就硬了,都不知道要怎么动……是哪位啊,这会狗仗人势敢在我跟前跟我叫板了?那点运气悠着点花吧,不可能永远光顾你,小心哪天不够用了,就再也盖不住你天生的穷酸气了。” 张其然定定看她,不语几秒,揿灭烟,离开原地。 — 接下来几天,季惊棠戏份没少,但失眠情况并未因为忙碌而产生任何好转,她只能见缝插针地回酒店小憩。 这个中午,刚打开客房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双腿交叠坐在桌前的祁宾白。 全黑的polo衫并没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来任何显瘦效果,他转过头来,一脸乱颤横肉顿时让屋子里盈满了肥腻的气味。 “棠棠。”粗粝的大嗓门一出,这种气味就更加具象了。 卸妆回来的季惊棠徐徐绽开比白色郁金香还要清丽的笑容。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本能似的捏起嗓子,凝眉嗔道:“我都没化妆不好看……” “没事,你就站那。”祁宾白淡淡一笑。 季惊棠马上乖巧立定。 男人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到她身前时,季惊棠半眯起眼,将投怀送抱的姿势就位。 可男人不似以往买账,当即扬手。 暴怒的巴掌迎面盖下。 季惊棠不防,直接被甩坐到地毯上,她左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因剧痛双目涌泪。 刚要启齿问几个字,季惊棠腰侧又被狠踹一脚,伴随着锃亮尖头黑皮鞋一道掼入体内的,除了力道还有男人含混的骂腔: “臭婊/子!” 季惊棠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位去了右边,忍不住扶腰重咳。 脸颊不知何时湿透了,迷离中,她慌忙搂抱住男人粗壮的小腿,不管他怎么挣都不松手,好像台风天的一只虚弱小雀,只能死衔一根草茎求生。 她已分不清这一刻的哭饶是真是假:“别打了,爸爸,好爸爸,别打了,求你了……” 有温热黏糊的东西唾到季惊棠鼻梁上,好似从天而降的鸟屎。 惊惧恶心之余,她根本不敢抹去,只能继续死抱住那条腿——她能仰仗的唯一支点。 祁宾白怒不可遏:“我助理今天收到了一段录音,你怎么形容我的?方向盘?老子花钱养你,给你吃穿,给你找戏,原来就是个方向盘?那你又算什么东西?母狗都不是,狗还知道谢主护住,你呢,满口放的都是什么屁,戏也别给我演了,今天看我不打死你!” 闻言,季惊棠哭容僵住,浑身冰透,臂弯随之脱力。 祁宾白见状,得机收腿,躬身一把拽起女人头发,听她痛得嗷嗷乱喊。 刚要再发泄几脚,门板上突地传来动静。 房内两人顿住,一时无声。 祁宾白问:“谁?” 门外人说:“送外卖的。” 祁宾白垂眸俯视:“你点了外卖?” 季惊棠当然认得出这个声音,但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嗯。” 门外人似乎并没有帮忙的打算,只在离去前字正腔圆地出声:“季小姐,你的鱼汤面我放门口了,祝用餐愉快。” ☆、10 季惊棠的角色很快被另一位跟她风格类似的女星取代。 她因外力重击肋骨断裂,无法再参与拍摄,只能被迫离开剧组。 然而,这些痛苦在电视剧官博对外宣称的公告里,只是一纸轻描淡写的“意外摔伤”。 居家养伤的那三个月,季惊棠在各个社交软件里销声匿迹。 被赶出富豪花园的她,不得已搬回了家。 家在城郊,非常陈旧的小楼,光照差,渗水漏电是日常。环境致使她的伤病恢复期更为漫长,尤其每天还要忍受母亲的白眼与苛责。 她通常躺在床上,不吱一声,也不动一下,像一枝灰败凋零的白茶,一条苟延残喘的丧家犬。 季惊棠的母亲好赌,虚荣,拜金,除了母亲秾丽的眉眼,季惊棠亦遗传到了她八成个性。 女儿大部分的收入,都被季母在牌桌上挥霍一空。 家里的经济来源从此切断,得知前因的季母指床破口大骂,叽歪了很久。 而季惊棠大脑放空,听不进完整一句话,只能抓住部分关键字眼,“不肖、“败家”、 “当鸡都不会”。 季惊棠勾唇一笑,麻木到懒得追究到底是谁促成了眼下这一切。 能简单下床走动的第一天,季惊棠晒到了久违的日光。 靠在窗边的她,白得像只濒死的女吸血鬼,与此同时,她也在微博上刷到了《时间的荣光》这部剧的初版片花。 热评第一并不意外,女一号郁乐的粉丝霸占高地。 但季惊棠没想到的是,第二条就是有关张其然的内容。再往下翻,两位主演各自的评论数量竟难分伯仲。 看来,短短几个月,华晟已为他营销出不俗的人气。假以时日,指不定就能与这位流量小花一较高下。 娱乐圈的更迭就是这样,昨日可立高台,今日也能泯于尘埃。 季惊棠心潮跌宕,急切地去搜张其然的微博,他已经是百万红V,认证“华晟艺人,代表作《时间的荣光》”,微博内容寥寥无几,又很官方,却都拥有过万的点赞。 当中自然有水分,这在圈中约定俗成,但跳跃式上升的超话数据与排名足见他确实积累到了一定的粉丝基础。 而她自己的微博呢,早已蛛网遍布,无人问津。 季惊棠翻看着稀稀拉拉的几条私信,都是粉丝发来的,有关心她身体状况的,有告白她的美貌与演技的。 季惊棠翻来覆去地看,涌出泪花。 这是她伤病后第一次产生这样强烈的泣意。她死按住鼻子,以免发出更多含混而脆弱的声音。 可怎么也撑不住了,她侧抵在窗台边,任由自己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 半年后,季惊棠路过一间餐厅,从高挂墙上的电视机里,瞥见本应属于自己的“张幼菱”在被另一个女人演绎。 说好的网剧,因可观的播放量与飙升的口碑升级为上星剧,继而又创下不错的收视。 立在玻璃橱窗外,她看到了与之对戏的张其然。 同时,她也看到了那些因入戏一眨不眨的食客们,那些轻吁“时荣好帅啊”的身穿校服的女孩们。 荧幕里的男人明显比戏外游刃有余,短短几幕,已与角色融为一体。 崔鸿眼光果真毒辣。 可惜她却没有张其然那样的好运气。 只能用过去的积累从头开始奠基。 季惊棠在市区一间最贵的酒吧工作,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场所,是她依旧投机,依旧势利。 过去她在类似场合结识了祁宾白,难保不会遇见第二个祁宾白。 领头介绍起她都会加上一句,“她以前可是个小明星呢。” 那些身份不俗挥金如土的客人才会讶然抬头,打量起她来,如在审视盘中餐,杯中酒。 今夜,她又和另外三个女孩被领入包厢。 蓝光如海底,季惊棠身着带亮片的吊带短裙,好似闪闪熠熠的鲛人,媚眼如丝,迷惑众生。 宽敞的沙发上只坐了两人,在身畔同事突起的骚动里,季惊棠瞧清了左边那位,眼底也因此擦出惊亮的火星。 男人坐在那里,黑色衬衣,一边手肘撑膝,另一手则端着杯子饮酒。 他喉结轻而慢地滚动了一下,之所以能看清这些,是他领口微微开着,看起来散漫,闲适,举重若轻。 曾经的拘谨消失殆尽,不到一年,他从木讷穷困的士兵晋级为王公贵胄。 红能养人,财能定气,所言不假。 动作间,男人衣袖上的每一处褶似乎都恰到好处,从容如此。 直到他扬眼—— 季惊棠毫无防备地与他四目相对。 她惊愕,他平静。 季惊棠心跳乱了拍,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与张其然重逢。 几个钟头前才在电视里看到的人,只字未言,可他不动声色的傲慢已是对她的最大凌迟与羞辱。 她听见领头在介绍她资料,似在推荐一件衣物,材质外观都贴上价格,只等顾客垂怜下单。 而以往安之若素的内容叫季惊棠无地自容,她只能目视正前,不苟言笑。 领队谄媚道:“大明星,你喜欢哪个啊。” 熟悉的嗓音指向自己身处的方位,在问她名字:“她叫什么?” 领队笑着:“小棠啊,海棠的棠,是不是很漂亮,她以前还跟你是同行呢。” 她以为张其然还要再戏谑几句,可他没有多问,只勾手示意她过去。 季惊棠无法视而不见,她快速冷却下来,清理好情绪,朝他走了过去。 原本只想在张其然身畔落座,不料才到跟前,就被男人捉住手腕,猛一扯,便跌坐到他腿上。 包厢里响起花痴的惊呼。 一道而来的男人也抚掌大笑,说张其然有点东西。 季惊棠抿唇陪笑,略僵硬。 张其然眼微垂,留意到女人微攥的拳。 “怎么了,小棠,”他轻念她花名,拇指捻进她湿热的手心:“见到我这么紧张?” 季惊棠心魂欲裂,深深吸气,改姿势为跨坐,把他想象成别人或一棵树,攀住他双肩。 张其然纹丝未动,任由她近在咫尺地瞪向自己。 他眼睛一向明亮,也一向危险,透着狩猎前的思路清晰。 季惊棠双目同样清明:“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戒备的语气惹人发笑,张其然揽住她,指腹于她腰侧,轻薄地往上摩挲,直至她肋部:“还痛吗?” 男人言语不乏关切,动作却如信子舔舐。 冰凉的毒意渗透身心,季惊棠巧笑,努力使自己的回答脱离硬邦邦的介意:“不痛了,谢谢张大明星的关心。” “岂止关心,”张其然倾身执杯:“是不是更该谢谢我,让你真正做回了自己?” 季惊棠随他动作挂住他脖子,没再放手。她眼弯弯,脸烂漫,声甜腻:“对呀,怎么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红酒的光映在彼此眼里,他俩看起来都冷静且嗜血,自如又暴戾。 张其然快与她鼻尖相抵:“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守恒的,是个循环。” “照你这么说,你不害怕吗,现在我是失势了,万一哪天好运又转到我这里来,被我占上风了呢。”季惊棠躲开他,欲扬先抑,随后蹭上前来。 隔着薄薄衣料,她肉贴肉地摩擦着他,温热,柔软,好像在用磁质的锁孔吸附一把钥匙,挟着或真或假的臣服暗示:“不想提前控制住我吗?” 她的手按在他胸前,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更为明显的起伏。 她与他交颈,几乎吻上他耳廓地呵气:“你可以现在就结束游戏,我任你宰割。” ☆、11 疯女人。 在季惊棠无所顾忌的挤压里,张其然脑子里只闪过这三个字。 他是正常男人,自然招架不住这样直白的撩拨,但身体实诚并不意味着大脑犯浑,他依旧持有理智。 他撤掉季惊棠的手,也避开她湿漉漉的气息,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男人低沉的声音让季惊棠胳膊上起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 她睫毛扬老高,坦然望向他,手却压去了更暧昧的部位。 张其然吸气,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厚脸皮程度—— 为了“东山再起”,为了回到过去的生活,她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委身自己最厌恶的仇家。 同行的朋友已经离坐,乐颠颠地和其他两位女孩挤在大屏幕前对唱情歌。 柔缓的音乐里,张其然偏头笑了下:“你不会以为我跟其他男人一样,甘愿当你的踏脚板吧?” “不是,是救世主,”季惊棠捧住他英俊的面庞,哀声乞怜:“张其然,帮帮我,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张其然笑意浓了些,但还是冷冰冰的:“我帮你就是害自己。” 季惊棠委委屈屈蹙眉:“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天之骄子,我怎么害得到你。” “看来你的演技也没退化,”张其然盯着她:“还有呢,都施展出来,说不定我就心软了。” 季惊棠正色:“我没演戏。” 张其然好整以暇,懒懒“嗯”了声。 季惊棠一瞬不眨地凝视他几秒,突地凑上前去,恶狠狠吻住他。 她的唇软而凉,舌尖似滑溜溜的小鱼,张其然防备不及,推了她一下,力气不算大,但季惊棠还是一个夸张后仰。 眼看要凿上大理石茶几,他疾疾将她揽回来,鼻息也紊乱了几分。 因惯性,季惊棠的鼻尖撞上他颧部,但她并未后撤,留在了那里。 她仍看他,眼水光潋滟,灯光为她敷了层动人的底妆。 她小小的影子在他瞳仁里闪烁,有细微的慌乱,好像宇宙里只能容下的唯一一颗恒星。 “我记得,剧本里,时荣跟张幼菱有场吻戏,也是这样强吻你,”季惊棠红唇翕动,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可时荣推开她后,并没有把她这样抱回去。” 她浑身透着缠绵的、捉摸不透的狡猾:“好在意我啊,张弟弟。” 话音未落,她重新贴住他嘴唇,不由分说。 张其然没有避让,在包厢此起彼伏的尖叫里,他已经下意识在完成这次缠吻。 他情不自禁地圈紧她腰身,她也不能自已地勾住他脖颈。 无暇分辨是谁的圈套,但他们都在自投罗网,愿者上钩。 张其然用力地吸咬,啃噬,把它当做一种审判与惩戒,想让她忏悔,想让她赎罪,可女人明显乐在其中,疼痛激发了她更多快意,对抗亦沉迷。 他们口中的酒气逐渐转为血腥。 原生的诅咒即永恒的沼泽。 她不会成为真正的公主,他也不会成为真正的王子。 畏光的兽永远无法在艳阳里奔跑,暗夜的丛林才是他们的共同归宿。 濒于窒息的前一秒,他们才如魔术贴般强制撕拉开来。张其然气喘吁吁,面目狠戾:“这就是你的全部技巧?” 季惊棠莞尔一笑:“那得看你今晚跟不跟我回家了。” — 不知出于恶意还是好奇,张其然选择跟着她回了家。 他们并排坐在计程车后座,无声无息。 张其然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与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能与阴影融为一体。 等到季惊棠的住所,他才明白她口中所谓的“全部技巧”并不是指床笫之欢,而是能激发起任何雄性保护欲的生存环境。 灯盏晦暗无光,墙面灰白斑驳,穿行而过的门扉全都吱嘎作响,不情不愿地迎接着这位不速之客。 能与美丽丰满的鸟儿相匹的只会是金笼子,而非土穴泥巢。 “去我房间?”停在最后一扇门前,女人不忙开,忽而转身,背贴墙,扬眸看他:“还是先喝点东西?” 她换了便装,纯白的连衣裙,面孔素净,眼里氤着天真引诱。 张其然低头看她,没动。 两条纤细的胳膊探上前来,触到他耳后,想要为他摘下口罩。 张其然颈线牵高,昂首避开了她的手。 “后悔了?”季惊棠笑了下。 张其然目视四下,双眼黑深,在隐忍,但不是关乎性的压抑,而是他想逃离这里。 她的家,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的家,穷困潦倒,潮湿腐朽,哪怕是好天气,都像是活在灰濛濛的雨季,与外面的世界不是同一滤镜。 察觉到他失神,季惊棠笑容淡了些,翘指轻抵他胸膛,但男人还是神游,季惊棠起了脾气,直接扯下他口罩,踮脚咬他。 张其然这才回魂,疼痛迫使他抿了下唇:“干你们这行的都像你这么猴急?” 季惊棠轻描淡写:“顾客越帅,就会越急。” 张其然承认自己被她荒诞的逻辑取悦了,薄唇挑高:“先付钱还是先干活?” 季惊棠毫不掩饰自己的需求:“我想找长期饭票。” 张其然居高临下,脸因逆光幽森峻挺。他看起来就像个刚掌权的年轻暴君:“那得看你表现了。” 季惊棠搭上他手腕,“要搜身吗?” “嗯?” 季惊棠不掩讥诮:“我可没藏手机录音笔这些东西,家里也没监控,干干净净,职业素质和道德品质可比某些人好多了。” 张其然发出一个短促却真心实意的笑音。 这样狂妄恶毒的女人,走投无路、虚与委蛇的样子,真是激得他身心躁急。 他径自反扣住她,季惊棠疼出一声嘤咛:“到底是谁猴急?” 她示意他别再待门外。 张其然仿佛没听懂,懒散地睥睨。 …… 季惊棠酡红着脸提出异议:“能不能有点道德?” 在她动弹不得的无助里,张其然哑声说:“季惊棠,你也配谈道德?” ☆、12 很小的时候,季惊棠的母亲就跟她说过:性是最简单有效的交流。 以前她不懂,但这几年,她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十岁那年,母亲嗜赌成性,父亲不堪忍受,毅然离开她们母女。 这个骨子里重男轻女的男人直接放弃抚养权,把她丢给了责任感低微的母亲。 不到半年,他便有了新的家庭,从此人间蒸发。 季惊棠出生在四月,剪断脐带后,她一声尖啼,母亲转头想看看自己孩子,却被一窗初发的粉色海棠吸走目光。 季惊棠便有了这样的名字。 她也的确人如其名,逐渐长开的面容比花还要娇嫩,等婴儿肥褪尽,她已经是过路人都会多看的精灵。 母亲患有严重的抑郁与焦虑,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 有年轻的,会怯生生地四处张望,也有年长的,眼中不掩色/欲熏心,偶尔还打起她这个漂亮女儿的主意。 母亲只说:她还小。 言语间并无保护之意。 下课后,家里总一片狼藉,季惊棠立在厨房里,擦洗碗碟时,常听见隔壁房里传出极大动静:母亲或哭嚎,或尖笑,听上去相当尽兴,可等真正送走那些人,她又会落寞坐在房里或桌边,幽魂般夹着烟,吞云吐雾,并打开陈旧的留声机,放一些完全提不起劲的软绵绵老歌。 季惊棠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她不好多问,因为她这个妈,也没别的本事,她心里清楚。 夜深人静时,她常望着天花板,自我告诫:她决不能成为母亲这样的人,这种没用的,令人唾弃的婊/子。 但十六岁那年,债主上门打砸,大闹一场,季惊棠蜷在墙角,望着满地的碎玻璃发抖,门都不敢出。 被迫辍学后,季惊棠常闷在房中哭泣,母亲为避风头不知去向,她无依无靠,一分钱都没有。橱柜里的面包发了霉,她就把变质的部分揪去,剩余的分成好几份,勉强度日。 一礼拜后,她饿得发懵,一头栽在地上。 两眼发黑前,她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要是这样死了该多好啊。 可惜她没死成,醒来时,她躺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 妈妈的发小悄悄把她接来了,救了她一命,也把她卖给了她。 发小的名字叫陈安如,经营着一家高档夜总会,她和善地让季惊棠称呼她为“如姨”。 季惊棠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姓汤,人已中年,但五官硬朗,长得还不错,至少看起来比妈妈那些客人顺眼得多。 可等他五指不以为意按来自己胸部,轻轻搓捏两下时,季惊棠开始犯恶心。 身体里挤满了强烈的惊惧,她弓起背,像雏鸟那样颤栗不停。 男人说:“这么小,真十八了吗?” 如姨回:“哪能真十八。” 男人哈哈大笑。 第二天,季惊棠的思想完全颠覆。 酒店房间里摆放了一地厚礼,有她梦寐以求的漂亮公主裙,有明净剔透的珠宝项链,还有彩虹一般缤纷的糖果与甜品。 她坐进在里面,一个接一个地拆,瞪大了眼,惊喜又惶恐,像只迷失的幼鹿。 男人裹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擦着湿发笑问:“喜欢吗,小棠。” 原来地狱即天堂,她点头又点头,视他如神祇。 从此,她心甘情愿地变为另一个母亲。 性是最简单有效的交流——她怎么才明白这个道理。尤其后来几年,她发现这点在谁身上都行得通,百发百中,无一幸免。她的能力日益精湛,狩猎对象也在升级,直到遇见祁宾白,她才有了短暂的停憩。 因为他,她满身奢品,读到了最好的表演学校,住进千万豪宅,起居有人服侍,出入名门高邸,能在剧组螃蟹一样横行。 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变得唾手可得。每到夜晚,她立在落地窗后,脚踩满城灯火,世界仿佛尽在掌握。 母亲也开始仰仗她活着,为支撑自己恶习,这个曾叫她束手无策恨之入骨的女人,不得不对她百依百顺,卑躬屈膝。 有时她也会奋起反抗:“不是我你能过上这种日子?现在开始狗仗人势了?” 季惊棠嗤之以鼻:“可不是嘛,狗娘养的,狗娘教的。” 母亲无话可说。 …… 在这些浮华的假相里,季惊棠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 直到一个年轻却坚韧的男人叩响她城堡的门,她不堪一击的水晶球有了裂缝,并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坍塌、粉碎。 此时此刻的她,人也要被他撞碎了,就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卧室里,这张摇摇晃晃的钢丝床上。 她掐着他后背坚硬而紧绷的肌肉,断断续续溢出喉音,双目空洞,连疼痛都没有色彩。 是啊,她的疼痛没有色彩,流血的痛是红色,淤青的痛是绿色,抑郁的痛是黑色。 她的痛却没有颜色,无从调配,无从体会。 后来她开始叫他姓名,越来越急。她求救,乞怜,像缠住一根汪洋夜海之中的浮木,却一次又一次被掀翻,喘不上气。 …… 她在窒息间反复呢喃:“张其然,帮帮我,帮帮我……” 男人气息沉重急促,仍是戏谑:“帮你什么?” 她含糊不清地撒娇:“各种啊,不然你就出去好了啦~” 他开始爆粗,却没有退离,还更加用力。 她恨许多人,张其然是名单里最新的一个。 但他最好拿捏与把握,因为他也恨她,恨意味着在意,难忘,鲠在心底,有一席之地。 所以在包厢里重遇他的下一刻,这个初涉销金窟的年轻男人,就成了她临时决定的最佳猎物。 在男人的世界里,性可以是赏,也可以是刑。她以身为饵,迎合他年轻气盛的掌罚与轻狂。 果然,他主动光顾她阴潮的洞窟,在缠斗中与她共同陷落。 自以为是的屠龙者再遇恶龙。 终成恶龙。 作者有话要说:“屠龙者终成恶龙” 昨天文下一位读者说的,我好喜欢这个形容 ☆、13 张其然一直在这里待到了快早上。 薄曦透入房间时,他才发觉时间流逝如斯。 当然,他也没预想到自己会待这么久,毕竟只跟季惊棠做了两次。 第一次她被他发泄得像个处女,娇弱地呼痛;第二次,他带了更深程度的报复与征服,她满眼通红,看起来极易欺负。 按理来说,她早应游刃有余,但女人的表现并不像熟练工种。肤色是一览无余的洁净,还泛着莹白色泽,有如不见天日的深海珠,从未有人开采,直到他留下毁灭般的践踏印记。 结束后,他就躺在床上,也不抱她,兀自闭目养神。 她贴过来,他就躲,不耐烦地皱眉。 她再贴,他还是避。 第三次重复这个举动时,他忍无可忍,把季惊棠掐进臂弯里,骂了句骚货。 女人看起来心满意足,手指在他胸肌上抚摸,他也没拿开,并发现自己对她的依恋不是那么抗拒。 大概是性/爱削弱了他的抵御值,张其然分神地想,或许也归咎于季惊棠踩在他审美点上的长相。 但她又像水蛭一样滑腻恶心。 这种矛盾的判断在他心头盘旋,似一只秃鹫在高空振翅不定,腐肉恶臭,却能能调动他本能的物种取向。 美丽的水蛭忽然打断他思路,娇娇问:“你给我送外卖那次还是处男吗?” 张其然来缓慢掀起眼皮:“你觉得呢。” 季惊棠扬眼:“我猜是。” 张其然说:“不是。” 他问:“为什么这么猜?” 季惊棠说:“你那会看起来好纯。” 她搓抚着他左脸,瞳仁水汪汪的,沁着一种古怪又诚实的爱怜:“比现在黑,很容易脸红,眼睛好亮的。” 张其然唇一扯:“记这么清楚?” 季惊棠也奇怪:“对啊,我怎么记这么清楚,可能太讨厌你了,见过一次就忘不了。” 张其然哂笑着:“不是送外卖的?” “张其然,”季惊棠连念三遍,嗓音好像指缝里流出去的细细沙粒,磨得人通体舒适:“张其然,张其然。” 张其然一声没应。 “你想抽烟吗?张其然。”季惊棠又问。 男人还是不言。 “你想喝水吗?张其然。” 他翻身背对。 “你想去厕所吗?张其然。” “你肚子饿吗?张其然。” “我可以下面给你吃哦,张其然。”她趴到他耳边,故意拿胸蹭他肩背,轻声细语。 …… “有完没完?”她一语双关的暗示终于让男人破功,他躺回来,扫视她裸裎的上体:“你就这么贱?” “对啊,我就是这么贱,你才知道吗?”她跪坐在那里,眼红红的,像只折了后肢再无行走能力的白兔:“张其然,带我离开这里。” — 张其然偷偷把季惊棠安排在横店附近的一间酒店式公寓。 他刚接了部古偶,饰演的仍是男主,一个复国的前朝世子,与之前的时荣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人气正旺,长相与气质极贴合这类角色,连试戏都不必,导演直接拍板定项。 他对待季惊棠的方式与囚禁无异,没收了她的所有通讯工具,房卡也没给她留一张,装潢精美的屋子就是间看似华丽的牢房。 女人大门不出,无处可去,终日待在屋内,可她从不抱怨,也不置气,安分乖生地等着他投喂。 他下戏回来,她会提前脱光衣服,用各种他要求的方式帮他纾解一天的疲累与郁结。 张其然不怎么跟她交流,完事了就冲澡睡觉。偶尔心情好,会跟她讲讲剧组的事,会给她看自己手机里的剧照,她两眼放光地听,好像在目睹与联想自己从未涉足的穹宇星河。 真能演。 张其然止不住地想。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半月,女人安之若素,并未产生他预想之中的崩溃与求饶,张其然问她:“每天无聊吗?” 季惊棠窝在他怀里:“不啊。” 他摊下剧本:“假不假啊。” 季惊棠回眸看他:“只要不再回那个地方,怎样都可以。” 张其然问:“什么地方?” 季惊棠说:“我家,上次那个家。” 男人的嘴唇离她太近了,她睫毛扑簌着,靠过去亲他。 张其然往后躲了躲,她便没追,只说:“张其然,你嘴巴好好看。” 张其然听不出情绪地哼笑一声,伸手捡脚边的本子。 季惊棠说:“让人好想亲。” 张其然哂然,捏她腰,还用了力气:“以前包养你那些人,你都跟他们这样说话吧。” 季惊棠转回去,头发枕回他颈窝:“他们哪有你好看,”她咕哝,状似不服气:“就你我才想亲……” 张其然周体起燥,翻身压住她。 他的目光深沉而逼压,在她小脸上寸寸移行。 静静对视少晌,季惊棠紧闭起眼,嘟起双唇,像个紧张等吻的小女友。 张其然并无更多动作。 她睁开眼,又阖上,第二次索吻,还撅得更高了,唇瓣似血红樱桃。 张其然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低下头。 …… 完事后,张其然好奇:“是不是面对不同的人,你的应对模式都不一样。” 季惊棠粗粗翻阅着他的剧本,心不在焉答:“是啊。” 张其然问:“我是什么?” 她眨眨眼:“你猜。” 第二天,季惊棠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嘉奖:一支崭新的手机,里面只存着张其然的联系方式。 她开心到在卧室蹦蹦跳跳。 张其然嘲讽:“你生平第一次见手机?” 季惊棠突然就停下了,背对着他,鬼鬼祟祟。 张其然手机突然震动,他接起来,没吭声。 耳畔与屋内一齐响起甜甜的三声“喂”,季惊棠高声唤:“张其然。” 张其然问:“干嘛?” 季惊棠说:“我好喜欢你。” 张其然微撇下巴,不屑一顾:“我会信?” “不信算了。”她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 从那天起,季惊棠每天都会联络他,但她很懂事,从不打电话传语音,只发文字消息,内容无外乎嘘寒问暖,哄他开心,有时张其然会搭理,但多数时候都视而不见。 可对方乐此不疲。 有天导演给女主角讲戏,张其然得空休息,接过助理递来的水与手机,发现已被好几条短信提醒霸屏: 小狗:呼叫张其然。 小狗:张其然在吗? 小狗:哥哥,饿饿,饭饭。 张其然唇略勾,瞄了瞄时间,回复:想吃饭? 小狗回:嗯。 张其然四下张望几眼,又回:有交换条件。 小狗:什么? 张其然:说说看,到底用什么模式对付我呢。 对方有了停顿,两分钟后,她发来五个字。 — 下午,张其然的戏份鲜见的多次卡壳。 导演也很莫名,盯着剧本反复琢磨:“怎么又笑场,这段戏也没这么好笑吧。” 张其然抱歉说去旁边平复一下,重新找一下感觉。 把水递给助理后,他再次打开手机,垂眼看那条回复,那理直气壮的五个字: “男朋友模式”。 他又笑了,这女的果真有病。 ☆、14 张其然没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以前是没钱,现在是没空。 男朋友这个称谓于他而言委实生僻。但成名这半年,他多少收到过一些别人的暗示,有同行,有富豪。 他一律婉拒处理。 崔鸿曾告诫他:要爱惜羽毛,他素人出身,没有退路,更没有后路,别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张其然谨记于心。 可突然被这样叫,就跟被狗尾巴草挠似的,越看越心痒得不行。 所以,这一晚他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剧组安排的酒店,用来惩罚季惊棠逾距的言行。 一点多的时候,还蒙在鼓里的女人关切打来电话,语气俨犹望夫石,问他去哪了,担心他出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呢,张其然不假思索挂断,仿佛接到的是客服骚扰。 女人很知趣,没有连环夺命call。 此后几天,她也没再打扰他,短信都不见一条。 看来黄鼠狼不止是黄鼠狼,还是白眼狼。 一周后在剧组,张其然待在一旁石阶上休息,手机突地弹出facetime邀请,他信手点开。 不料迎面而来的画面皑皑如雪峰,视频里的女人全身裸露,轻轻一动,便如一对白鸽扑棱到眼底。 张其然全身都绷紧了,匆忙按掉,走去一旁墙角回电话。 砖墙的阴影网下来,他头皮上有后知后觉的麻意:“疯了吗?” 对面似有无尽委屈:“我好想你。” 张其然深吸气:“想我不能短信说?” 她嘀咕:“我怕你不回复,怕你再也不理我。” 张其然恐吓:“再这样看我还理不理你。” 她声音愈发低微,碎碎念:“不敢啦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晚上,他回了季惊棠那,各种蹂.躏:“再叫男朋友试试。” 女人全程求饶,要死不活,结束后又满血复活,挨着他胸膛亲昵:“不叫男朋友,叫张小然好不好?” 本搭在她腰上的手掌,对着她屁股蛋就是一下:“胆又肥了?” 她似无痛觉,甜丝丝一笑,“你也可以叫我季小棠。” 张其然没搭腔。 她就挺坐起身,枕臂高呼:“张小然——” 张其然把她两条胳膊拧回来:“抽你啊。” 她细声细气:“你叫一下嘛。” 并用指尖在他全身作恶,愣是换不来一句服软,男人誓将冷酷践行到底:“不叫。” 季惊棠一点不恼,反粗起嗓子,佯作浑厚男音:“季小棠。” 她学得像模像样,当即把他逗笑。 她保持住这个声腔,皱皱眉:“嗯?叫出来也没那么难嘛。” 又回归本音,娇嗔:“对啊,还不是你不肯叫,叫了又不会少块肉。” 张其然笑意更深了,就倚着靠枕,欣赏起她一人分饰两角的即兴演出。 最后只能欺身过去,强行中断表演,用以发泄自己被可爱到的复杂情绪。 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张其然眯着眼,任由季惊棠把玩着自己左手,过了会,他在昏昏欲睡中听见她说:“张小然,你手掌好多茧哦,难怪碰得我好不舒服。” 什么女人,中途快乐大叫的是她,这会又开始挑三拣四马后炮? 他睡意全无,反扣住她手。 女人有所消停,他便卸了力道。 过了会,有柔软微凉的触觉贴向自己手心,一下,一下,又一下。 张其然猜是她在亲自己手,眉心微蹙,但没睁眼:“干嘛?” 季惊棠用鼻尖蹭过他掌里那些纹路,闷声:“张其然,忽然好心疼你。” 张其然顿了顿,忽略她突如其来的抒情:“不叫张小然了?” 她好像很惊喜,鼻息都变急。一阵窸窣后,她在被窝里把他胳膊缠紧,像怕冷的猫:“可以叫吗?” “不可以,”张其然警告,撇开这个粘人精:“你不能好好睡觉?” 她辗转反侧,又轻忽忽说:“一想到我们张小然以前那么辛苦,我就难过到睡不着。” “行了,”他在黑暗里嗤了下:“你以前可没少雪上加霜,我第一次进局子全拜你所赐。” “我知错了,我全错了,”她突然哽咽,坐起了身,喉咙里溢出哭腔:“你能不能别怪我了,能不能不要抛弃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了,张其然。” 第二轮睡意全被搅没,张其然拧开台灯,来了脾气:“又怎么了。” 女人的脸在灯里潋潋的,如荷尖露水般易碎。 她泪盈盈地看他:“我好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张其然听笑了,唇一勾:“你想得美。”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妓/女,和我妈妈一样,”她抓着他手不放,捻着那些薄厚不一的茧,抽抽搭搭:“你根本看不上我,我也不配同情你。” 张其然绷了绷唇:“知道就行。” “睡觉吧。”他关上灯。 她滑过来,再次抱住他,身体已经冷得像条蛇。 操,张其然暗骂,想把她赶下床,可又怕她又哭哭啼啼个没完。这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矫情的,他漫不经心地揣摩着。 两人体温趋近相同时,女人再次怯生生喊:“张小然,你睡着了吗?” 真是服了这女的,张其然长吁:“求你睡吧——季小棠。” 季惊棠终于破涕为笑,却不敢发出响动,像只声带有问题的小母鸡。 — 深秋露重时,张其然的第二部戏杀青。 如一段梦境结束,终要从他人的故事里抽离和远行。宴席里,他收到了大捧花束与甜美蛋糕,导演的赞赏也迎头盖下,说他很能入戏,说他成长飞快,说他必将成大器成影帝。 他象征性地发了条微博,感谢剧组,感谢机遇,他没写长篇累牍的小作文,寥寥数语,诉尽角色深刻。 张其然三个字上了热搜。 他的粉丝数量翻倍增长,剧照铺满广场,小组与论坛挂起多张有关他的帖子,主楼均是他的照片,网友们有看好,有唱衰,也有粉黑大战,撕出千层高楼。 崔鸿从助理那知道了些事,问他:“你谈恋爱了?” 张其然说:“没有。” 崔鸿显然不信:“小涂说你有女人了。” 张其然回:“有,但不是女友。” 崔鸿荒唐一笑:“还没混出点名堂,倒先学会享受了。谁啊,靠谱吗?嘴够严吗?” 张其然不敢担保,只说:“她就是想要钱。” 确实,就在这位新晋金主甚嚣尘上的日子里,季惊棠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笔收入。 张其然并未敷衍了事,虚头巴脑地应付她。 进账五位数的短信提醒足以让她原地起跳,同时也证明,她的确跟了位不错且靠谱的寄生对象。 名气意味着忙碌,张其然无缝进组,连接三个代言,还要四处跑活动。 季惊棠就踏踏实实做他的“剧组妻子”,给他拥抱,给他亲吻,给他全方位环绕式的爱意。 闲时她还学了些厨艺,大展拳脚等他回来享用。第一回挨夸后,她举着汤勺欢呼雀跃,自信宣称要喂饱他身体的每一处。 德行。 张其然被她逗乐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是季惊棠? 好几个夜不能寐的深夜,他都会凝视着怀里的女人这样问自己。 她咂咂嘴,磨磨牙,偶在梦里拳打脚踢。 这他妈居然是季惊棠——曾将他自尊蚀光的毒物,竟成为他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静好与轻柔。 从此,在间歇性的迷失里强令自己头脑清醒成为他常修的功课。 — 张其然新剧是都市职场剧,与女主角有不少吻戏。 他之前两个角色的吻戏相当出色,出色到出圈,掌控感与代入感堪称一绝,惹得一众母狼嗷嗷高呼。 所以吻戏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小意思,无奈这次的女主演格外生涩,难以入戏。几次cut后,导演招呼他们过来复盘刚才那些不满意的片段,分析缘由。 导演一会一暂停,逐帧点评,从动作到情态,无一不指导。 围坐的几人神色各异,张其然平淡看着,女主演则面红耳赤,点头受教。 过了会,他取出手机,开始录摄这段吻戏。 他兴致勃勃,难以自已地地想,等回去了就把这段视频拿给季惊棠看,看她会是什么反应。 双手划来划去的导演一怔,分去眼神:“张其然,这是干什么?” 男人被打断,神思还未完全抽离,眼中似隔着雾气。 渐渐,他反应过来。 下一瞬,有巨响在身体里惊爆与迸发,好像列车轰隆过境,漫长无垠,最后只剩大片白光与滴滴警笛。 他错愕,迷茫,以至不知所措。 张其然匆忙按灭手机。 导演以为他在懊恼自己举动,忙解释:“没事啊,你拍么,又不是不让拍,别传给别人就行。” 他却把手机揣回衣兜,轻轻摇了摇头。 当夜回到季惊棠那里,他面色阴郁地翻箱倒柜,把女人的衣物首饰全部扯出,一股脑塞进她拉杆箱。 季惊棠惊慌失措跟在后面,试图阻挠:“你在干什么啊?” “滚。” 他定定看她,吐出一个字,冰寒彻骨,似不会再给任何回头路。 季惊棠瘪起嘴,眼底慢慢渗出了泪:“为什么突然赶我走,我哪里惹到你了?” 滚轮轱辘,他不由分说地把她连同行李向外推。 她不依,去抱他,强吻他,一次次被他拦开,扯远。所有死皮赖脸,全是无用功。 “这个月的钱我会打给你,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张其然一眼都不再看,撂下无情的词句。 轰一声巨响,女人终于被隔去视线之外。 开始门外还有悲戚的呼喊。 大约是顾及他身份,她不敢叫他全名,只一声接一声地唤张小然,张小然。 再后来就是拍打,抓挠,断断续续的啜泣,像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小狗。 张其然坐在床边,心跳如雷,一刻不停地深呼吸,他双手死撑着床缘,按到指节发白。 他曾因剧本里所描述的“心痛得直不起腰”而嗤笑,未免太过夸张,太过虚假。 谁会为爱情如此。 他一定不会。 就算会,也不该是这样的对象。 张其然枯等一个多小时,直至屋外再无动静,像死寂的山岭。 他环顾四周,缓慢起身,走向了那道门。 他停在猫眼前探望,外面仅余晦暗的走廊,再无一物。 心宕到谷底,他握住门把,想拉开确认,为自己那一丝可悲可笑的侥幸。 忽而有东西从地面窜来他怀里。 他的腰被死死箍住。 女人的哭喘从胸腔直透内心,在他身前洇出大片滚烫的湿热:“张其然,求你了,别赶我走,我只有你了,出了这个门,我真的会不知去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不敢想象将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人,成为什么样,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把今天的自己留给心里的净土。” 曾经的台词原封不动归还,利刃般劈开了他心口。 张其然周身僵硬,再难动弹。 当时的他惊讶无措,现如今只有满腔悸动,仅凭一段话就能让他起死回生,失而复得的悸动。 “明天再赶我走不行吗,这么晚你让我去哪啊……”季惊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无法组织更多句子。 张其然的手悬在她两侧,渐而握拳。 几秒后,他张开手指,也放过自己,拥住了季惊棠。 在这个无法自制的回应里,他绝望而清楚地读到了属于他的最终判词,凶吉未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张其然只能是张其然 永远都无法成为时荣。 ☆、15 回到屋内,季惊棠没忙着整理凌乱的行李,只拉着张其然在床边坐下,温言软语:“怎么了,方便跟我说吗?” 张其然抽回自己手,猛搓了下漆黑的发根:“就是白天在剧组不太开心。” 他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对她的在意。 “是哪个大坏蛋,”她也佯装生气的模样,对空气拳打脚踢:“让我们张小然这么生气。” 张其然弯了弯嘴角,看她闹。 女人冲着他咧出小白牙,并将脑袋贴来他怀里:“以后跟我多说说话,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好不好?” 她发丝馨香,张其然用下巴抵着:“好。” “哦,差点忘了,”她忽然一跃而起,眼睛灿亮:“我有东西要送你。” 张其然双手搭床,身姿微微后仰,惬意睨她:“什么?” 她故作玄虚:“应该是个能让你开心起来的法宝。” 他微微挑唇,饶有兴味。 女人屁颠颠跑去翻衣柜,从防尘罩中抽出一件崭新的黑色印花长款风衣,双手提到比自己还高的地方,展示给他看:“当当当当~” 张其然没吱声。 季惊棠待在衣服后边:“你怎么没反应啊。” 张其然上眼皮略扬,多看了几眼。入行前他根本不懂这些,一件T恤能翻来覆去穿两三年,如今高定穿多了,人也耳濡目染,在衣品与质感方面渐有主见。 他随手把衣服接过来,女人终于露出小脸,还怨:“你轻点,法宝很贵的。” 她越这样,他越肆无忌惮地连掀好几下,直到她扑住自己故意暴殄天物的手臂。 风衣的走线与材质是可见的工艺精湛,价值不菲,张其然瞧了瞧标签LOGO,问:“多少钱?” 季惊棠报了个数。 张其然讶然:“这么贵。” “对啊,”她撇唇,“你给我的钱基本拿来买衣服了。” 张其然难以置信:“我给你的钱,你全拿来买这件衣服了?” 季惊棠说:“对啊,我们张小然可是大明星,你看你整天穿的都是什么,也不知道好锅配好盖。” 什么鬼俚语,张其然摸耳朵,唇却止不住上翘。 张其然试了试衣服,大小刚刚好,衬得他长身玉立。 两人立在全身镜前,季惊棠蹦跶好多下,啪啪鼓掌,彩虹屁无数。 张其然瞥她两眼,领了下衣领,微讽着探问:“肉很痛吧?” “不啊,你对我这么好,我早就想回报你了,”她勾勾手,等他俯身来听时,她悄声补充:“你可是「男朋友」诶。” 她将那三字咬得极重,张其然心里乐开花,仍嘴硬:“少得寸进尺。” 季惊棠努了努嘴,嘟囔:“这可是我海淘买的,等了我快一个月呢。要是能出去就好了,直接专柜买,当天就能拿给你。你不知道我盼这一刻盼了多久,结果你就这反应,还要赶我走。” 张其然看她:“我要什么反应?” 季惊棠仰头:“你看你,看起来完全不惊喜,也不高兴。” 张其然敷衍地抿高唇角。 “靠。”她捶他胸口,直接被他抓住手,再难挣脱。 被压到床上时,男人的急喘直冲耳膜:“你知道叫男朋友会有什么后果。” 季惊棠闭上眼,视死如归状:“那来吧!” 张其然低笑了声,轻轻吻住她。 …… 第二天醒来,季惊棠的床头多了两张卡,一张黑卡,一张房卡。 她急急忙忙拍下来,好似从未见过这两样东西,发微信问张其然:这是什么啊。 张其然:还装? 季惊棠说:我真的不懂。 张其然回:逛去吧。 张其然有了更多的爱称,有时软绵绵,有时娇滴滴:男朋友,张小然,宝宝,哥哥,大宝贝,老公。 无数个失态的瞬间,都是被这些一闪而过的字眼戳中笑点。 老公。 老公都来了。 他打心眼里服气。 一个晚上,季惊棠买来了一架星空投影仪,拽着他欣赏。 他们并排躺在一片微缩却浩瀚的宇宙里,像两叶相依为命,滑向黑夜的舟。 季惊棠问他:“张小然,你有喜欢的人吗?” 张其然愣了愣:“暂时没有。” 季惊棠的语气骤然低落:“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张其然明知故问。 她一字一顿大声宣布:“张!其!然。” 他装得像听见什么恐怖袭击:“又是我?” 她掐他胳膊:“什么叫又是你,我只喜欢你一个。” 张其然没有再反驳,情不自禁地确认:“真的?” “除了你还有谁。” 张其然不再言语。 季惊棠侧了个身,用额头着抵他上臂:“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张其然把问题抛回去:“你呢。” “我?”季惊棠自嘲:“你看我像是有机会恋爱的人吗?我十六岁就开始接客了。” 张其然眉心微锁,回道:“我以前也没谈过。” 季惊棠扒拉来他胸口,好像要在男人手臂的重力里寻找一种安全与依附, “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说。 张其然哼一声:“哪不一样?” 她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你人好。” 张其然笑起来:“就这样?” “跟你有……”她仿佛在绞尽脑汁地想象他给她的体会:“恋爱的感觉,虽然我没谈过,但我猜想,恋爱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季惊棠在他肋骨处撑起下巴,手指找到他心脏的位置,反复画圈:“心里很甜,又很难受。” 张其然不满问:“我哪让你难受了?” 季惊棠停下动作,嗫嚅:“知道自己随时会被别人取代,你那么多粉丝,她们都好爱你,每天又会见那么多漂亮的人,我能陪你多久。” 张其然心说“知道就好”,但他自行鲠住,话到嘴边时已彻底变了意思,带着自己也不曾预料的哄慰:“你又知道了?” “什么意思。”女人突然兴奋,打挺坐起,看过来的双眼含情脉脉。 张其然含笑不语。 她开始推搡他,像在搓条大面团,要说法:“什么意思,张小然你什么意思啊。” 张其然被弄得直想笑,偏不顺她道:“什么什么意思。” “我听出来了——”她语气笃定。 “什么啊。”他还是装傻。 “我不管,”她攀到他腹部坐着,目光死咬他不放:“你就是那个意思。” 张其然鼻端微皱:“打什么哑谜。” 女人身后是漫天星粒:“反正我赖上你了。” 张其然说:“随你。” “你同意吗?” 张其然不答。 她躬身去咯吱他,他受不住,也躲不了,用相同的方式回击。 笑了阵,闹了阵,张其然反败为胜,擒住她手腕把她控回身下。 季惊棠侧脸贴地毯,嗓音已含混不清:“你……同意……不啦?” 张其然恍若未闻,不说话。 季惊棠挣扎:“你同意,啊……你同意……嗯,你愿意的话就叫我一声季小棠。” 他还是不理。 “啊!” “救命啊!” “张小然草季小棠啦!” “季小棠都不是她女朋友,他怎么能随便草人季小棠呢!” 她大呼小叫,又坏又娇,脆甜的声音如电火花爆裂在半空。 张其然忍无可忍,摸到一旁手机,调到个界面丢去她脸边。 屏幕的灯光映亮了女人的弯弯笑眼。 她在起伏的影翳间看到了自己在男人手机里的最新备注,是让她逞心如意的三个字:季小棠。 ☆、16 “季小棠”取代“小狗”存于手机的那一刻起,张其然的心墙也在一段时间的龟裂后轰然塌陷,发生质变。 主动爆破的人是他自己。 他时常会想,如果从此和季惊棠以男女朋友的关系相处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每每被这念头闪到,他心头总会诡异又甜蜜。 张其然清楚这不是好现象,所以观察了一阵。 他故意给予季惊棠更多自由,刺探她反应。但女人并无异常,相反,在感受到他态度的转变后,她愈发黏腻,愈加感激,乖巧得不像话,需要时无处不在,不需要时挥之即去。 季惊棠逐渐成了他的最好休憩。 说到底,他是个传统男人,需要陪伴,需要温情,需要一个春风化雨的私密天地。 尤其他这次拍戏并不顺利,带资进组的女主角更是一言难尽,演技约等于背台词,不堪入目。 近墨者黑,一段时间下来,他都被搞得难以入戏,连带着挨批。 接连几天,张其然都恼火地回来,或按着女人发泄,或对她爱答不理。 今天是前者,过程粗暴潦草,但季惊棠仍表现得很卖力。 张其然懒得嘲她,只点了支烟倚在床头,自顾自抽。 季惊棠为他修理着指甲,样子低眉顺目:“今天心情又不好了啊。” 她像个敏感的情绪探测雷达,总轻易摸出他脾气。 张其然“嗯”了声。 “谁闹的,应该不是我吧,”她吹吹他指尖,莞尔:“我猜又是因为拍戏?” 张其然吁出一缕白烟,淡嘲:“我只能说,过嘉禾是个神人。”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季惊棠噘唇:“每天回来都要提她。” 想起来就烦躁,张其然扯了扯唇:“看上个屁,我快被她气死了。跟她演戏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么么,我就是个隐形剧本,她在看着我朗诵。” 季惊棠被他的形容逗笑:“她就那么差吗,我才不信。” “我给你学学,”张其然揿灭烟,坐正,模仿起过嘉禾:“‘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你,就因为你是我的秘书吗?你说,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 他腔调平直,神态木讷,学得活灵活现。 季惊棠笑得人仰马翻。 张其然把她拉起来,也跟着乐:“先别忙着笑,还有呢,我还没学完,下边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季惊棠说。 “你知道什……”张其然卡住。 因为面前的女人倏地正色,眉间拢起不满,并接上这段台词:“那些人是有钱,是英俊,是跟我门当户对,可我就是觉得他们配不上我。” 她瞪着他,眼周秒起一圈红:“只有你才是,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对杏仁过敏,知道我一定要听哪首歌睡觉,知道我放面膜的冰柜里总藏着一听啤酒,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她唇瓣打抖,泫然欲泣,看起来受伤又倔强:“你凭什么认为你配不上我,难道不是了解我的人才配得上我?难道不是我自己喜欢的人才配得上我?那些人我不喜欢,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全都一文不值……” “从星,”她狠抹双眼,抽噎着:“你一点儿也不像……呜……一点也不像你的名字,一点都不从心。” 张其然看呆了。 直到女人双手在他面前挥舞,带着张湿漉漉的脸凑近,他才有了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带着惘然的惊艳与痴迷。或许是因为有白天的对比,季惊棠信手拈来的表演像一股有着偌大冲击的能量团,直直将他裹在原地。 他惊喜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段?”还一字不落。 “你忘了?”季惊棠指指这张床:“我们刚来这的时候,有天你背台词,我就窝在你怀里跟着一起看。” 她弯起嘴角:“我很喜欢这一段。” 她从他胳膊下方钻回去,让两人形成一个坐着背后抱的姿势:“就是这个姿势,这段你还用马克笔标红了,我猜一定是很重要的戏份,就多看了几眼。” 张其然的鼻尖来到她耳后:“你就记住了?” “对啊,”季惊棠被他蹭得发痒,不自觉缩起脖子:“你白天是这段出了问题?” 他还沉浸在她刚刚精彩绝伦的表现里,有些同道中人的激动与兴奋:“你一直这么会演戏吗,季惊棠,季小棠。” 说完恶意地掐她腰,惹得她咯咯笑。 季惊棠故作自负:“我演技一直很好的。” 男人陷入回忆:“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们明明对过几场。” 季惊棠哼一声:“你当时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哪还会多看我的水平。” “过嘉禾跟你……”张其然斟酌措辞:“天壤之别。” 季惊棠笑:“哪有这么夸张!” 张其然不假思索:“你真的比她强太多了。” 季惊棠被夸得一脸明媚,过了会,她敛起几分笑,认真道:“以后你有什么瓶颈,我陪你先对一下好了。” 张其然觉得可行,可又像个被迫上学的小男孩那样烦恼:“但我第二天还是要面对过嘉禾。” 季惊棠提议:“那就想象前一晚怎么表演的,重现它就行。” 张其然颔首:“可以先试试。” 从那天起,两人的夜晚除了肉/体上的擦撞,也有了演技上的切磋。 床上,厨房,玄关,房屋的每个角落,为戏痴狂的二人都在为时刻进入剧本待命。 生活与工作,都不再是独角戏。 他们都有了舞伴,步调一致,旋转着,笑闹着,从黑夜滑向黎明。 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张其然不再为女主演的差劲所干扰和分心——只要把过嘉禾想象成季惊棠,所有令他滞塞的情绪全都消失殆尽。 连导演都夸他突然开窍,找对了角色的路子。 他的出色将过嘉禾衬托得糟糕透了。 导演都烦到玩笑挖苦说要给过嘉禾单独培训。 几日后,张其然跟着助理打道回府,助理说他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 张其然说:“因为我有个池塘。” 助理不明其意:“什么池塘。” 张其然说:“你在夏天的池塘漂过吗?” 助理挠头:“那还真没有。” 张其然有过。 幼时的老家在偏远镇子里,每到夏天,暑气旺盛,他会跟小伙伴们结伴去找龙虾捉泥鳅,一天下来,他们全都会变成黑黢黢的泥猴。 回家前,他就到池塘里凫水,并洗干净自己。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整个人不动的话,竟然会漂浮起来。 水面被晒久了,是那么温暖。 大朵大朵的橘色云霞浸泡来水里,变成了油画,他就枕在画里。 那一瞬,天地颠倒,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轻盈。 像位于世界圆心,他飘飘然,心晃漾,自比侠客或仙人,从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17 回去前,张其然特意去了趟商业街的高奢门店,选了两样首饰。 他戴着黑色口罩,锋利的眉眼被帽檐藏匿得很好,全程由助理小涂跟店员交涉,可即便如此,买单时,店员还是小声问:“请问跟你一起来的是张其然吗?” 助理尬笑了一下:“是啊,张先生的母亲快生日了。” 张其然听见,不由自主勾唇。 给店员粉丝签名时,他心不在焉地想,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个插曲讲给季惊棠听。 揣着满兜惊喜糖果回家的小男孩扑了个空。 公寓内无一个人,他把礼品袋搁到电视柜上,给季惊棠打电话。 那边秒接,声音兴冲冲:“张小然!” “嗯……”张其然哼出一个惬意的鼻音,挨坐到柜面上:“跑哪去了?” 季惊棠说:“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张其然:“嗯,提前结束了。” 季惊棠说:“我在超市,想给你做饭。” 张其然挑唇:“快点回来,我先挂了。” “别啊,”季惊棠揪住他:“正好问问你想吃什么?” 张其然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 “你好烦啊,我脸都红了。”季惊棠怨道。 张其然揉鼻子笑:“你脸也会红?” …… 挂断通话后,张其然在家漫无目的地逡巡。 这间公寓他租了半年,灰白色调,拿到时像间艺术回廊,布置考究,却比样板展示还冷漠。 季惊棠为它增添了许多烟火气。她养了些植被,放了些摆饰,卡通地垫不伦不类,但又明目张胆地可爱着。 难怪会给他“家”的错觉。 张其然笑了笑,到冰箱里挑了点剩余食材,先拿到厨房一展身手。 搬来这里后,他从没下过厨,但不代表他以前不会。 穷人孩子早当家。 在水龙头下搓洗土豆时,一些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 成名前他打过不少工,在加油站待过,也曾破过后厨的最快刷碗记录,后来他听说送外卖赚钱,就申请为骑手,起早贪黑,不分昼夜,超速逆行都成了基本技艺。 噼里啪啦的油炸声打断他思绪,张其然翻铲几下,去找调味罐。 有五个罐子列在灶台边,他翻看依次掀开盖子看,食盐,砂糖,味精,鸡精,打开最后一个时,他手悬在了半空。 第五只罐子里并不是调味料,而是几版药片。 张其然拧灭火,将里面东西拿起来端详。 好像是为了方便藏匿,锡箔纸板被人为地剪小,分成了好几片。 还是两种不同的药物。 一种是盐酸文拉法辛,还有一种叫劳拉西泮。 张其然拿出手机搜了下,两种都是治疗抑郁与焦虑的药物。 心在扑通一沉后浮出了海面,他忽然迷茫,像船没了航向。 张其然离开厨房,又去别的地方翻找,果不其然,卫生间也藏了药,盥洗台的抽屉里有右佐匹克隆片,被女人掩放在面膜片中间,专治失眠。 张其然一屁股坐到床上,环顾被自己弄出的一室狼藉,心里也乱糟糟。 怎么会这样,他还以为,她跟自己在是快乐的,是充盈的。 明明每天都那么开心,春光烂漫,元气满溢,有无限活力。 张其然心事重重地将药片复位,并收拾好屋子,重新回了厨房。 半个小时后,女人回了家,见他掌勺,她忙跑来厨房环他腰,赞美与亲昵永不落下。 张其然却蹙紧了眉,回头握住她手:“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第一次这样问,季惊棠一愣,绽开笑:“很好啊。” 张其然五味陈杂。 他想了想,将礼物拿过来:“给你的。” 季惊棠似受宠若惊,双眼弯成缝隙:“给我的?” “当然。” 她立马戴上,欣愉的样子仿佛要立马下楼跑圈,或原地蹦高。 张其然鼻头微涨,这一天的他,动作也格外轻柔,像只温驯的狮子,只将猎物拥在在怀里舔舐,不会再横冲直撞,也不会再暴力撕咬。 后半夜,他被断断续续的抽泣惊醒,起身看到床畔伶仃而瘦长的影。 张其然眯了下眼。 影子大概是听见他动静,回过来一张水光漫布的脸。 张其然一瞬清醒,靠过去:“你怎么了。” “张小然……”季惊棠哭声大了点:“抱抱我。 张其然忙环住她。 她在他胸口闷闷说:“我做了个梦。” 张其然抚着她丝缎般的长发:“噩梦吗?” 季惊棠呜咽着:“我也不知道是好梦还是噩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张幼菱,变成了陈以薇,我就是她们,然后我突然醒了,我才发现这是梦。” 她抽鼻子:“永远不用醒过来就好了。” “瞎说什么?”他胸口隐隐发疼,像被烫伤了。 季惊棠双手揉眼,笑容悲戚:“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可我们学校我们班里却没一个同学喜欢我,愿意跟我玩。他们知道我没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就都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一样。我当时就想啊,长大了我一定要当明星,演好多戏,万众瞩目,那样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我了。” “哈,”她扯了扯唇,笑得比哭还脆弱,还悲戚:“结果我成了什么?我还是没人喜欢,还成了自己最憎恶的人,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像我妈一样当□□,靠这种方式上位。之前哪怕只演些小角色,但我都觉得好开心,有盼头,可现在我就一直原地打转,梦想全成了奢念,什么都没了。” 张其然怔住,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是那道害她重陷泥潭的推力。 他想起自己先前蓄意报复导致她丢戏,与梦想背道而驰,想起她在门内被暴打时的绝望恸哭与求助,又想到白天那些药,顿时心痛欲裂:“你怎么不告诉我?” 季惊棠隔着水雾,惶然看他:“告诉你什么?” “你一直心情不好,一直在吃药,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态度凶急了几分。 女人一下溃败,哭得撕心裂肺:“我怕给你添麻烦,我也怕你说我矫情,怕你发现我在你面前都是装的,怕你不要我。” 她说着,又在他跟前下跪,整个人像要哭碎了一般。 张其然忙把她搀起,怒喝:“你干嘛!” 她声泪俱下地乞求:“要不你现在就让我走吧,反正我也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这些药在认识你以前就在吃了。我想着真有一天过不去了就全部吃下去一走了之,可我好舍不得你,你怎么就发现了呢,你不要因为这个离开我好不好?” 张其然倒吸气,狠抱住她不放,气愤心疼交加,自我厌恶到极点。 哄了许久,女人在抽噎中入睡,他一颗心才放下。 翌日上午,张其然联系到崔鸿,先是问候,继而拐弯抹角提了嘴季惊棠,想为她打探些资源或角色。 崔鸿奇怪他们怎么还会有联系,张其然说是拍时荣时认识的,之后便偶有闲聊。 崔鸿说她得罪了人,早被原公司雪藏,又答应会帮着留意,并提醒他季惊棠是圈里典型的投机者,叫他专注自己事业,莫深交。 张其然清楚他在敷衍自己。 他虽已小有名气,但背后有公司掣肘,到底只是个人微言轻的打工仔。 他又联系有过交集的导演或制片,均是不咸不淡转眼便忘的态度。 前路堵死,张其然将目光放回眼前这个剧组。 之后一周,他常彻夜难眠,白天一有空就四处游走,精密地算计。 几天后,剧组出了意外,那是一场女主骑电瓶车追逐男主的戏份,拍摄过程中,电瓶车的把手忽然失控,受惊的过嘉禾整个人被甩向地面,擦出数米,半张脸鲜血淋漓,直接进了ICU。 众人面色阴晦。导演报了警,警察初步判断是电瓶车本身问题,并将现场的几位重要目击人带回去一一盘问。 张其然镇定自若地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 “真是吓死人了。”小涂边开车边吓得直嘶气。 张其然的双手后知后觉地抖个不停,他扫了眼后视镜,将手揣回衣袋里。 回去前,他走至小区的监控死角,将手套焚毁,丢进垃圾桶。 进电梯时,身后的汗已风干,张其然心神不宁,无意撞上一个拎着油漆桶的人。 对方吓得一个后避,无奈红色的液体还是溅来他腿上。 白色的裤管上顿时星星点点,张其然盯得出神,觉得它们像血。 走出轿厢时,他的神思亢奋至峰值,他无法自已地狂抖,在口罩后猛烈喘息,并沿着森白的走廊狂奔回公寓。 打开门,他看到了坐在书桌前的季惊棠。 四目相对,各有情绪。 女人正欲开口,张其然已一个猛蹿,扑到她前身。他周体发软,直直滑脱下来,季惊棠不得不搂紧。 “张其然?” 她不解地唤了一声。 男人顶着她腹部,瞳孔张大,疯了一般喃喃:“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为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季惊棠面色惊疑。 他像个要被冻死的人,抽搐一样激灵不停。 他仰脸看她,面部因极致的害怕与兴奋而略显扭曲:“你看新闻了吗?” 又哆嗦着邀功:“过两天我就去跟导演推荐你,你以后就是陈以薇,是我的女主角,无论戏里戏外。” 季惊棠的言语功能短暂失灵。 二人呼吸交织,片刻,她难以置信问:“是你做的?。” “是我,是我为你做的,你想不到我有多喜欢你吧,季惊棠,你别想死了,死也别想离开我了。”他哽咽着示爱,解脱般涕泪横流。 “我没让你这样啊。”季惊棠跟着哽住。 “是我想做的,我愿意为你这么做,”他语速极快:“你放心,不会被发现的,我什么都没留下。” 他爱她。 爱让他从单薄变得饱满,从死水变成火山。他变回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甘愿一步步走向深渊。 几秒的死寂后,女人闭上眼,把他颤栗的头抱回自己胸口,神态如一位慈悲又宽恕的母亲: “别怕了,别害怕。我们是上帝眼中的共犯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了。” ☆、18 半个月后,焦头烂额的导演组观看了季惊棠的第一次试戏。 第一幕结束,他们两眼放光,又叫她试了指定的一段。 签下本子进组拍摄的第一天,蒙尘的微博可以说是春回大地,充满生机,每天都有过嘉禾的粉丝上门叫嚣,谩骂羞辱纷沓而至,其中亦不乏遗照图,似要将她凌迟。 “发禾难财”成为她的最新个人标签。 季惊棠只是微笑着转发官博的换人申明,并淡淡说了句官方话。 四两拨千斤,更是气得“小禾苗”们骂骂咧咧。 公安那边查不到更多线索,剧组赔偿过后,便当拍摄意外结案了。 两则公告在微博上掀起轩然大波,但也只持续了个把天。 娱乐圈么,今天的瓜总甜过昨日,永不乏夺人眼球的新八卦。 季惊棠在剧组安心拍戏,新片花放出后,过嘉禾的粉丝集体闭嘴,而张其然的粉丝直呼好演技真般配,用以嘲讽之前业务不精的“搭档”。 之前的公司见她得势,给她配备了新助理。副总破天荒地约她吃饭,夸她很会审时度势,以前能傍上祁宾白,现在有张其然扶持,难怪东山再起得这么快。 季惊棠只是笑笑。 关注度上升意味着两人同进同出的机会急剧减少,一次商量过后,他们选择分居避嫌。 好在每天蹲剧组公费恋爱的机会不算少。 见缝插针私会时,他们会躲进保姆车里,再发出细碎轻微的声音。 当然,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对过嘉禾重伤一事讳莫如深,像苟活在同一枚发霉果壳里的惧光昆虫,用触角相互试探,又相互汲取。 时间过得是那样快,快到让人的罪恶感都消弭,像经历了一场梅雨季,污迹斑驳的地面又被冲刷一新。 新剧安排在年初一个地方台的黄金档,骄纵大小姐与忠犬男秘书的搭档让观众耳目一新,收视率与讨论度上升飞快。 后续的连锁反应促使二人开始出双入对地参加综艺活动,互动中总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与张力。 源源不断的物料堪比营养剂,滋养出大片的CP粉。 他们掘地三尺地找糖,仿佛工蜂们在孜孜不倦地保育蜜房。 一块儿过夜时,季惊棠总会切小号刷双人超话里的帖子。 还将里边的内容甜甜地念给他听:“季惊棠看张其然的眼神就不一样啊,这是正常同事该有的眼神?” “真的吗,”她放大粉丝们的截屏:“我怎么看不出来?” 张其然听得心神摇荡,一把夺过手机,双眼快怼上去:“就不一样。” 他唇一挑:“爱意都要溢出来了。” “放屁。”季惊棠起身想抢回来,被他轻巧避过,又扣回怀里。 挣扎未果,季惊棠嘟哝:“我看才没有……” “群众眼睛雪亮,”张其然替她存下那张照片,才将手机还回去:“待会传给我,我帮你仔细判断。” 她捏拳轻砸他胸膛:“你让传我就传啊。” “那你怎么才肯传呢。”他吻吻她额头:“亲一下?” 她故作排斥地撇远脑袋。 “那,揉一下?”他下手重了些。 她就惊叫:“啊——别。” 他被取悦,退下去,用唇将她从头到尾,寸寸赏析。 托起她左脚时,张其然顿住了,细细凝视她脚面的那处烫伤,它像陷在雪地里的小簇枯玫瑰,并不显眼。 季惊棠抽了下,他却握得更紧了。 他眼光渐深、渐沉,有惭疚,有心疼,多种情绪压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倾头,在瘢痕上啄了下。 季惊棠溢出细细一声:“唔,干嘛呢。” 张其然挑眉,于床尾看来:“就亲亲,怎么了。” 女人在床头大呼小叫:“不得了,张大影帝为爱跪舔。” “怎么就跪舔了,”张其然笑得极好看:“我只是在亲我的种的花。” 季惊棠脸微微红了,不吭声。 张其然盯着她,眼格外勾人:“不得了,季大影后还会害羞。” 季惊棠摔了个枕头过去,被他单手掌住,继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哂笑道:“不得了,季大影后害羞过后,还又恼羞成怒。” 季惊棠火大地扑过去咬他。两人纠缠,打斗,相拥着滚下了床,在地毯上缠绵,像两绺难舍难分的胶糖。 房间变得沸腾,热浪打头的那一瞬,张其然气喘吁吁地问她:“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吧,季小棠。” “当然啦!”她尖叫着回应他。 — 收到承诺并心满意足的男人在这座他曾难以融入的城市安了家。 他购下豪宅,偷订钻戒,并兴奋地给父母发短信:我有想娶回家的女孩子了,今年过年就带她回去见你们。 父母问他是谁,他却没个准话,因为二老不想他找同行。 两位老人只能叮嘱说找个背景好人也踏实顾家的,张其然左耳进右耳出,一句“顾我就行了”便插科打诨过去。 见面的时间总短促且珍贵,尤其两人接下了不同的片约,意味着异地恋正式开启。 相思的过程再煎熬,张其然也只能发发消息,通通电话,与她分享每日的见闻。 见不到季惊棠的日子里,他拍戏回来的最大消遣就是对着全身镜排练自己的求婚场景,一句台词在心里反复修改与编辑,最后被自己的生涩逗到捧腹大笑,一头仰倒。 “嫁给我吧,季惊棠。” “考虑到我们一直分居的情况,我建议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结个婚,你看怎么样,季惊棠。” “我想有个家了,季惊棠,你想不想?” “季惊棠,反正你总要嫁人的,不如找个最熟悉的当老公?” …… 一年尾声来临时,张其然收到了时尚杂志的邀约,他跟助理要来了晚宴名单,发现季惊棠也在里面。 他兴冲冲地去对消息:“红毯一起?” 女人的回信很是抱歉:“对不起哦……公司要求要跟这部剧的男主演一起走红毯。” 张其然深吸一气,在压抑里妥协。 当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红毯昭告着璀璨星途,锦绣花路。 季惊棠就坐隔壁席。 间歇冲女人投去目光时,张其然都会收到她或摇头或摆手的暗示。 他视而不见,女人便在短信里气势汹汹地提醒他别这么明目张胆。 到后来,就不再看他一眼,如陌路人一般。 郁闷之下张其然喝多了酒,摇摇晃晃被助理搀上车后。 百感交集,他整个人都走向失控,躬身坐在椅子里痛哭流涕:“我不想当演员了,小涂,我不想演戏了,我演得好难受啊,为什么戏里要演,现实中还要演,我好累,好想回到过去啊。” 他鲜少崩溃,小涂有些诧异,但还是语重心长开导:“其然啊,我知道你拍戏累压力大,但忍一忍是能过去的,别说胡话了,多少人羡慕你,你还想回去送外卖吗,送外卖就比这轻松了?崔老师可对你给予厚望。” 窗外灯火连衔成星海,它们逐渐模糊,又凝结成一张女人的脸。 他的女友,他的小棠,他的挚爱,他的池塘。 他毁坏自己,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可她却不再属于他,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张其然失魂落魄地回了公寓,倒在大床上,给女朋友弹视频。 漫长的等候过后,系统提示对方可能不在。 他啪得把手机摔远,看它被墙面撞得四分五裂。 张其然头痛欲裂,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滑过无数面孔,最后只剩他自己,躺在无边无际及的黑暗里。 他恐慌地四处摸索,突然碰到一具温软的躯体,他手忙脚乱地把她拢来怀里,低声问:“是你吗,季小棠?” 他笑起来:“你还是舍不得我一个人待着是不是?” 女人并无回应。 他往上抚摸,触到女人面庞时,掌心猛一下湿濡了,但又不像水,粘稠而冰冷,他只能拿起手机来照。 过嘉禾在幽森的光线里死瞪着她,半边脸血液汩流,连眼球都被浸红。 张其然惊起,大汗淋漓。 他连滚带爬地下床,拼凑好手机,拨着给季惊棠。 女人总算接起。 张其然周身如抖筛,喉咙里发出低而颤栗的哭腔:“宝贝,我好害怕,我想自首。” 那头是极长的沉默,沉默到仿佛接通后就猝死了一般,过了好一会,耳畔才传来轻轻哄慰:“别担心,我会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大结局 周日会更上来 ☆、19 天未亮时,季惊棠肩披晞露,来了张其然这里。 男人在监控里多次确认,最后打开门,一把拥住了她。 季惊棠也圈住他后腰,温和拍打:“我们不是说过吗,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张其然抵在她肩窝里抽鼻子,像个后知后觉自己犯了错的小孩:“我又梦到过嘉禾了,我总是梦到她,我不敢跟你讲。” 他穿着宽大的灰色卫衣,好像罩在一团阴云里,并且由内而外地虚脱,状态是肉眼可见的差。 他的大部分力量也施加来她身上,要把她当成支点。 季惊棠吃劲地推着他往屋内走,双双倒向沙发。 季惊棠的拇指刮过他下眼睑,那里还留着些冰凉的泪渍:“……怎么还哭鼻子呢。” 张其然闭起眼,脆弱到懒得发出声响。 季惊棠站起身,想去给他拧条热毛巾擦脸,结果又被男人一把拉回,用双臂铐牢,怎么也不乐意放行。 她倚在他身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你真想自首吗?” 张其然张开眼,双目朦朦的,全是涣散的迷惘:“我不知道。” 他声音像硌着砂砾般干哑:“我以为自己可以无视,可是根本不行,我好久没睡个正常觉了,尤其你不在的时候。” 季惊棠眉尾微耷,似在心疼:“如果你实在扛不下去了,想自首,我愿意陪你,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张其然闻言,面部出现兴奋的波动:“你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季惊棠微叹一息,眼里有了点水光:“只是,属于我们的快乐太短暂了,我成为你真正的女友才多久?我本来还想……” 她拭了下通红的眼尾:“等赚够钱,有底气了,我们就公开,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我想生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跟你姓,女孩跟我姓,我们要给他们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爱,别像我以前一样煎熬,也别像你以前一样受苦……” 张其然错愕地望向她,一刻间说不出话。 “就是这个想法要无限延后了,”季惊棠泣不成声,绞紧他一只手:“我也不敢生小孩了,孩子要知道他们有对这样的父母,会怎么想?” “不会!”张其然神思沸腾,反握住她,仿佛活过来一般:“我根本不知道你已经考虑这么多了。” 甚至比他想得更远,更周全,也更美好。 他开始憎恨自己的懦弱,并对天起誓:“我不会再想自首的事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会专心工作,尽快实现我们的理想。” 季惊棠嗯了声,捧住他脸,很专心地吻他。 之后一个礼拜,季惊棠都在缘市陪着张其然。 她开了张假病假证明,暂缓剧组工作。 女人就像盒杜冷丁,相伴在侧的日子里,诸多烦恼烟消云散,张其然不再噩魇缠身,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宁。 家的安宁。 等她回京市重新投入拍摄工作时,张其然自觉恢复了大半,也重返剧组。 深藏的罪恶不再是破绽与软肋,反倒成了武装。 他反复回想季惊棠那天宽解他的话,她说:凡世间上位者,有人靠钱,有人凭权,有人天生好运,自然也有人脚踏鲜血。 他绝对不是最坏的那个。 年前降了场大雪。 钢筋森林被修葺一新,变成琼楼玉宇。 近除夕时,张其然给季惊棠打了通电话,希望她能陪自己回家一趟,见见爸妈。 季惊棠为难说她还在组里,春节怕是也脱不开身。 那天他们发生了严重的争吵。 冷战蔓延至年后。 手头上的戏杀青后,季惊棠又接到一部电影。 张其然偷偷去试镜男主,却落选了。 导演评价他:主角是个卧底,应该还是留有纯正的,可我看你的演绎却像个真正的罪犯。 张其然惶然立在原处,虚伪的屏障终究产生了裂隙。 季惊棠对此一无所知,愉快地请他吃饭庆祝。可他无法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分不清是忿忿,还是妒忌。 眼见她青云直上,无限风光,张其然却愈加低落。他又频繁梦到鲜血淋漓的场景,身心俱颓。 有天高烧,他在活动里缺席。 看见官博的致歉通告,季惊棠带着礼物来看望他,却被他一股脑掀翻在地。 他双目赤红,凶狠地把她按进支零破碎里,像是要暴揍她一顿:“怎么拿到角色的?是不是又背着我有人了?” 季惊棠目光直颤:“我没有……” 她的泪滴大颗大颗往外冒,委屈不解到极点。 张其然情绪大起大落到不正常,又松开她,痛苦地捂脸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翌日,季惊棠驱车带他去了个地方,是间昂贵的私立医疗机构,许多明星会在这里做心理咨询。 瞄见医院字眼,张其然心头蹿火,抢下方向盘,险酿大错。 跑车急刹在路边,季惊棠吓到说不出话,冲他喝了一声:“你想死啊!” “我能不想死吗,”张其然额角浮出青筋,在车里暴跳如雷:“连你都觉得我有病!” 季惊棠难以置信:“我是在帮你。” 张其然轻笑一声,解下安全带,摔门而去。 他戴着帽子,拉高冲锋衣,在站台的长凳上坐着,从白昼到天黑,任车水马龙,也无人留意。 远离荧幕,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毫无价值的自己。 如今还背负着罪行,他极力掩埋,却总有血迹从土里溢出,在他手指沾上痕迹。 张其然把手藏回衣袖,取出手机看了眼位置,发现之前与季惊棠重逢的夜总会就在附近。 一股推力迫使他走了进去。 摘下帽子后,陈安如认出了他,直呼惊喜,殷切地引他入包厢,还与他聊起了季惊棠如今的风光。 她说:多亏你帮扶,你是她的大贵人。 又说:你们那个剧我看了三遍,真好看,真好的缘分呐。 张其然听得心烦意乱,一杯接一杯发泄式喝酒。半醉半醒间,他开始哀吟,像只困兽。陪酒的女孩以为他在哭,凑近了看,却发现男人眼里没一滴泪,只是在低吼,因咬紧牙关所以漫出的都是奇怪而含混的声音。 她从中模糊辨认出两个字眼:“棠棠”。 女孩心惊肉跳,聚焦在他英俊的眉眼之上,无法自控地吻了吻他唇角。 相似的画面一闪而过,张其然一怔,掌住她后脑,更深地吸咬。 女孩揉着他腰,呻/吟道:“我会让你舒服的。” 那一晚,张其然在新鲜的□□里沉溺,并享受到了另一种足以致幻的极乐,他的血液七彩奔流,大脑里迸发出漫天焰火。 回去后,她的女友似乎遗忘了他们的争执,仍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并煮了一桌好菜。 他把她拉来怀里,像个愧疚的丈夫,抱歉说都是自己任性,说是自己不好。 两人重归于好,即使她远在外地,张其然也振奋了不少,短信里的字眼不再激躁,他变得平和,不再奢求或威逼。 天渐渐热了,小涂发现张其然还穿着长袖,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张其然淡淡说:“年纪大了,怕冷。” 小涂哈哈大笑:“你才多大,二十出头而已。” 视频时,季惊棠发觉他消瘦许多,像只苍白的吸血鬼,便问他是不是拍戏太苦。 张其然抬左随意捋过腮帮:“也还好吧,瘦点上镜。” 她开起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吸/毒了。” 空气一下凝滞,须臾,男人的笑容令其破冰:“怎么可能。” 他只是在自救。 自救而已。 天气远不像人变幻莫测,充满谎言,四季也不会随意更改,又一年的隆冬就在张其然的自欺欺人里到来。 拍完广告已是深夜,张其然步伐虚浮,挨着墙一点点挪上楼。 他双目昏花,根本看不清数字,密码多次输入错误。 他爆捶两下,痛苦得将头颅顶在门板上摩擦。 这时,门被人从内打开。 张其然没了依赖,跌跌撞撞往前靠,旋即被扶住。 女人担忧的脸全是重影。 同样焦切的询问像从深海里传出,缓慢而模糊,类似某种沉底的怪物,根本听不清。 整个房间都扭转了,迟钝了,钟表在逆行,墙面在沉浮。 张其然迷离地搭住她肩膀,压着声音重复:“柜子,柜子,房间柜子……” “什么?”季惊棠任由他把自己引向卧室。 张其然拉开床头抽屉,失魂落魄地翻找,却空无一物。 他暴躁地抓头,在房内打转。 “你在找这个?”女人泠然的音色如当头一盆冰水,张其然瞬时清醒。 季惊棠终于变得清晰,她身穿红裙,面容亮丽,左手高举着一沓注射器。 有一秒种,张其然以为自己看见了自由女神像,是那么神圣,在救赎他。他冲上前,想要把东西抢回手里。 季惊棠退后一大步,深吸口气,质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其然颓唐定住:“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她背手到身后,荒唐地望着他,整张脸都不受控制地微抖着:“真想不到,我一语成谶了啊。” 张其然往后捋了下刘海,想来抓她:“不是的,棠棠,这是我的药,就跟你一样啊。” 他咕哝着解释:“我真的扛不住了。” 季惊棠满脸难解:“我当时想带你去看医生,你怎么说的?这就是你说的没病?难怪这段时间都不像以前一样总叫我回来,原来是瞒着我在干这些!” “不,我有病,”他扑通一屁股坐下,将头发搓得一团糟:“我错了,我有病,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季惊棠不可思议瞪着他:“我对你失望透顶。” “是吗,谁毁了我。”他浓眉压眼,在刘海后森然地看她。 季惊棠倒抽一口冷气,脸涨得通红:“你在怪我?我没想帮你吗?人是你主动害的,这东西也是你主动碰的,我又做了什么呢,我一直想挽救你,想让你遗忘这一切,想让你好起来,可你呢,你自甘堕落,我又能怎么做怎么拉?你教教我?” “我错了?就全是我的错?”他在情绪与药瘾的双重作用下面色不定,一会癫狂,一会忏悔:“是的,我知错了,季小棠,我知道错了。” 季惊棠胸口起伏,眼里的光变得陌生,高深。 张其然感受到了,近乎崩溃地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张小然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移过去,抱住她腿,像地狱里的死囚,伸手想捞她手里的物品:“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次是最后一次。” 季惊棠居高临下,淡着声道:“是么,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狂抖的身体静止了。 “谢谢你曾拉我一把,我不会揭发你,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如最后的施舍,季惊棠把那堆东西丢去他脚边:“你好自为之。” 她抽出自己腿,掉头就走。 张其然想追,可浑身使不上力,眼见着门轰然阖紧,他唤不出一个字,嘴唇惨白而干燥。 肘窝又多了个针眼,张其然四仰八叉躺回地面,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思绪乱七八糟,他唇瓣嗫嚅,如砧板上无助的鱼。 片刻,他像被大卸八块,痉挛般痛苦地蜷起身体。 不知躺了多久。 张其然忽然一个弹跳,扎实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摸索到书桌旁,嘎哒嘎哒按出笔芯。 他撕了张纸,写写划划,字迹潦草,眼因亢奋而透亮无比。 已死之鱼,仅靠机体的神经反射弧作最后的挣扎与抽搐。 画上句点,椅子哐当后倒,张其然的后脑勺砸地。他薄薄的眼皮舒缓而解脱地合上了,面前的世界不再漆黑。 那是个漫长的回廊,四周全是明晃晃的白,他漫无目的地行走,逐渐失去安全感。 直到——远远看见了一扇门,散发着微弱的光辉,他才有了方向,慌乱地朝那里冲刺,可门似有无穷远,是彼岸幻象,怎么追都难以触及。 不知奔了多久,张其然终于抵达,气喘吁吁到直不起身体。 正准备抬手去叩,门已由内开启。 他愕然立在原地。 里面的人是季惊棠,她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那条吊带裙,怀中亦抱着白色的狗,年轻而干净。 她看着他,笑容甜媚:“谢谢你。” — 张其然的自杀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并将所有事情在遗书里交代一清,内容极有条理,似早作准备。 当中陈述了他有很长的吸/毒史,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因厌恶过嘉禾拙劣的演技,影响他工作,所以设计加害。 死去的人不用追究刑事责任。 但舆论的声讨持续多时,日日夜夜,张其然的所有社交软件都被谩骂血洗。 “还草根出生,没受过高等教育就是不行。” “太可怕了,这种人还能在娱乐圈混这么好。” “想起自己还粉过他就犯恶心,简直了。” “你们还记得时荣那部戏吗,那会季惊棠也因为意外事故中途被换了,不会也是他搞得吧,拍戏不顺就要害同事?” 跟帖的网友们纷纷回复“细思极恐”,“变态杀人狂吧”,“美女也太惨了”。 张其然的追悼会上白花席地,遗照被高挂在灵堂上,是他刚成名时的写真,剑眉星目,笑得春风得意,年轻气盛。 但人烟寥寥,圈内无一到场,粉丝讳莫如深,父母全哭弯了腰。 — 一年后的一个盛夏午后,季惊棠坐在车里,大大的黑色墨镜几乎盖住了她整张脸。 “怎么突然想吃鱼汤面了?”助理拎着外卖上了车。 季惊棠没有拆袋,只提在手里,对司机说:“前面让我下个车。” 司机瞄了眼导航:“前面是墓园啊。” 季惊棠莞尔:“我知道,我想去看看我妈。” 助理为她撑上黑色的洋伞,叮嘱道:“别待太久,晚上有颁奖典礼,待会要去公司试礼服。” 季惊棠颔首,接过伞,窈窕地步入墓园。 她一袭黑裙,拾阶而上,在多个墓碑间穿行,似寡情的修女。 这种地方好像总带着死亡的冷寂与悲戚,即便在艳阳天里。 季惊棠一手握伞柄,一手托面碗,碗底极烫,她却浑然无觉,且气势汹汹,如要去打砸。 停在一座墓碑前,她看到了一些蔫掉的白色花束,不知来自他的家人,还是粉丝。 目光上移,是男人的相片,被拢进了同一片伞翳里。她收起伞,男人的笑容顿时明媚了许多,眼弯弯的样子,看起来朴实且善意。 季惊棠红唇微勾,略带讥诮,流露出一种得意,一种示威,一种胜利。 过了会,她蹲下身来,拨开那些枯萎的花朵,将热气腾腾的面碗从袋子里取出,端放到正中央。 嘭一下,女人重新撑起伞,将自己裹回阴影之中,转身彻底离去。 — “凡世间上位者,有人靠钱,有人凭权,有人天生好运,自然也有人脚踏鲜血,你绝对不是最坏的那个。” “毕竟,还有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