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坠马 陆明秋 一个残废侯爷世子和一条忠犬的故事 第01章 顾剡被老仆引进门时,诸葛犀正半躺在他那破落的院子里头,去瞧那一地的残雪。 “公子,这是家主派来服侍你的。”老仆直着腰板说。 诸葛犀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便没了下文。 老仆嘱咐了顾剡一句“好生伺候”,脚下生风地走了。 见这玉砌似的少爷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顾剡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小公子”。 “哦。”诸葛犀被阳光晃了眼,徐徐闭目,捏了捏鼻梁,“你叫什么?” “随您喜欢便是。” “广成?就叫广成罢。” “是。” 顾剡弓身站了半晌,什么也没等到。诸葛犀好似睡着了一般,没有了声息,眼睛却是睁着的。 没有诘问,没有刁难,昔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诸葛公子,就这么静静地卧在一株枯了的海棠下头。 诸葛犀想来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再年轻的皮相,也包裹不住里边那颗老死的心。 他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油尽灯枯的味道。 老仆的唏嘘又浮上顾剡耳畔:“好好一个世子,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没了。” 人生无常啊。 顾剡忍不住出声道:“外边凉,我扶公子进屋罢。” 诸葛犀看倦残雪,允了。但他不肯让顾剡扶,非要自己下地,走得踉踉跄跄的,颇为滑稽。 据说是那时马受了惊,猝不及防把他掀翻在地,自此双腿便落下残疾。 名医使足了看家本领,才不至于瘸得太难看,好歹保全了肢体,但多走几步便熬不住了。 不过沦落到这般田地的诸葛公子,要两条好的腿,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还是顾剡把他拦腰抱回榻上的。 “让你见笑了。”诸葛犀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无甚羞赧尴尬之情,想来已成习惯,随口客套。 顾剡被刺得苦笑。诸葛犀从头到尾没问他来路。聪慧如斯,难道真会相信是定国侯诸葛宏毅大发慈悲,突然感念起这个孽子来了么? 或许他早已经猜透了罢。 第02章 两个人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窗户纸,不尴不尬地过起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诸葛犀“广成”“广成”地使唤得自然,好似顾剡打一开始就在这里陪他。 诸葛犀喜用下棋打发时间,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顾剡陪他。更多,是他对着前朝诸葛孔明的画像对棋。 通过棋局,可轻易看破一个人。 诸葛犀是真废了,庸常不过的布局,棋势锋芒尽失,哪里还有彼时“游龙”之神采? 顾剡失望之余,看者这样落魄的诸葛犀,也禁不住扼腕。 这日,棋下得晚了,顾剡挑灯去看他的困局,实在不忍心点破。 “公子, 当局者迷呀。 "诸葛犀的身子耐不了熬,无奈之下,顾剡只得隐晦地提点。 诸葛犀眨眨眼,猛然拍手顿悟。刚要去破局,却不慎打翻了棋盘。 落子一地,他脸上的欢喜凝固。转而又褪回油盐不进的漠然,垂下来的眼脸愣是藏住了所有情绪。 顾剡顾不上捡棋,慌忙去抱他。 “我连旁观者都做不得。"诸葛犀任顾郯抱起,抬手指向对面的诸葛军师,却不知是对谁说:“别这样看我。” 画上的诸葛亮仍摇着鹅毛扇,笑得诡巧。 “别看我!别看我……” 诸葛犀剧烈地喘息,顾剡好容易才把他弄上床,喂了水顺气。 顾剡替他掖好被子,假装没看到他颊边的泪痕。 诸葛犀扯住顾剡,欲言又止。 “怎么了?” 诸葛犀收回手,别过脸去:“明天儿把那张画揭了罢,怪碍眼的。” 等他睡下,顾剡依言去揭。倒没敢真扔了,最后压在自己的床板下面。 翌日,诸葛犀又嫌那光秀秀的墙丑,唤顾剡取了笔墨画纸。 先前的神机军师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诸葛犀仍有泼墨点星的本事,却抵不过春寒料峭、暗潮汹涌,结果也只能是这样了。 顾剡侍立在侧,偷眼去看他。 只见诸葛犀略一沉吟,低头运笔,一气呵成。末了却抬头掠了一眼顾剡,轻轻“啧”了一声。 平心而论,顾剡模样周正,还带点英俊的意思。但同天生一副绝好皮相的诸葛小公子相比,想来后者大抵是看不上眼的。 是了,他画的是顾剡。 一行小舟顺水去,两处江湖浮月来。 舟上只有顾剡独酌。 “你呢?” 诸葛犀先是似笑非笑地瞧他,尔后竟真漾出了一个笑来,两个浅浅的梨涡便浮现了。 他含笑低头,复又提笔,寥寥几画添了只白雀在顾剡肩头。 白衣胜雪的诸葛犀,困囿于庙堂的诸葛犀。 顾剡觉得大约也是这么回事。 第03章 年关,锦衣卫又要来抄家。 当初皇帝等人怕他东山再起,不久就要派人来搜他的破宅院,后来松懈下去,次数少了,照例还是要搜。 但手底下的人手脚一向不干净,搜查目的就从防贼变成了掠夺钱财。鹰犬们挥霍完了,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便大摇大摆来光顾,非要再从骨头里刮下那么点肉末来。 一开始鹰犬们好像还在顾忌着什么,只是寻常搜查,后来没得到束缚,胆子就大了。 屋内尽是物什倒地撞裂的声音,诸葛犀站在海棠下,去找有没有新抽的芽,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剡立在他旁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诸葛犀有些好笑,伸手去抓顾剡握紧的拳。 他的手一向冰凉,正好镇镇顾剡的火。 “有甚好气的。” 顾剡直视他,一双黑眼无波无浪,瞧不出个所以然。 他有时真想钻进诸葛犀的眼睛里,看看他目之所及到底是怎么样一副光景,才能这般淡漠。 感受到顾剡的目光,诸葛犀不以为然地说:“习惯了,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顾剡忽然说道,“以后不会再有。” 诸葛犀“嗤”地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送走了几尊大佛,剩下满地狼藉仍须打起精神收拾。 抱着诸葛犀进了屋,两人都觉得那光秃秃的墙有些刺目。 画被撕了个稀巴烂,“顾剡”肩头的白雀不知去向。 顾剡先回过神来,紧了紧揽着诸葛犀的臂膀,却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诸葛犀呆呆地盯了一会儿,半晌反倒伸过手,安慰似地轻拍他头:“不过区区一幅画……再有十幅八幅我也能画出来……” 顾剡苦笑,甫一低头,满鼻都是小公子清清冷冷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公子又轻了。 把人安置好,顾剡踏着月色,转头就去了南镇抚司。 第二天仍旧回来收拾残局,生火做饭,伺候梳洗。 墙上新挂了一树海棠。 开春了。 第04章 日子还得过,定国侯诸葛府家大业大,对于一个黜子却吝情得很,最后钱到了诸葛犀手上,也不过几枚碎银。 爪牙们又洗劫一空,他再怎么节衣缩食也是徒劳。 当掉几条衣衫换来的钱,被诸葛犀添了笔墨。 青山还在,总归还要烧柴。白天顾剡抱画去卖,晚上诸葛犀依着行情作画,他再无法维持雅士的体面,笔锋随着银子走,甚至还摹了一些市井小民喜爱的俗画。但顾剡哄他没人看得上,他才作罢。 诸葛犀落下枝头,仍是凤凰本尊。他的画,其实志趣意境过高,乃至无人问津,全是顾剡自掏腰包买的。一幅幅俱仔细收着。所幸诸葛犀卖得不贵,否则连带着他也要破产。 “今天的那幅《饮雪图》卖出去了么?”顾剡刚一进门,诸葛犀坐在院子里问他。 “卖出去了。” “卖了多少?” “当然是照您说的,十两银子。” 诸葛犀闻言,沉默了一下,这画十两银子卖得出去才有鬼了。 他哂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施舍我,某饿死便是,不劳干戈。”眉里眼间尽是讥诮之色。 顾剡心知事已败露,诚惶诚恐地听候发落。 同初见一般,他什么也没等到,余光只瞥到一抹白影,竟是诸葛犀径自站起,想走回屋里。 “公子……” 顾剡忙跑过去扶他。 还没触着衣料,就被请葛犀赶拂:“我自己会走。” 却一下失衡扑倒在地,仍不让顾则碰他。 顾剡恨极了他偏要在此时耍脾气,也不想亲眼目睹他难堪的模样,硬是将这尊泥菩萨扛到床上去了。 渐渐地,诸葛犀没了气力,索性不去面对顾剡。独卧在床榻上面壁,半睡半醒就是一整天。 顾剡好说歹说,白粥撤换往复,筷子依旧同主人一般岿然不动。 姓顾的武夫脾性登时就上头了。 “公子.您再不作声,别怪在下不容气了。”若非瞅见诸葛犀身躯因呼吸而有起伏,顾剡真怀疑他死了。 没有应答。 “那恕我失礼。”顾剡横了心要治他,往床上钻去,半是强迫把他抱直了喂粥。 诸葛犀从一开始的紧咬牙关到缴械投降足足撑了一刻钟。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赌气个什么劲儿。”诸葛犀身形瘦削,硌得人难受。 有米下了肚,诸葛犀乏意上涌,顺势合上了眼皮。 他以为是顾剡这个暖炉舒服,殊不知是他自个儿在发烫。 经由那一闹,到底是染上了风寒。 等顾剡发现诸葛犀在发热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 第05章 诸葛犀被叫醒,迷迷糊糊喝了汤药,冷不防被汤药苦得呛了一下,猛咳了起来。 顾剡好容易给他抚顺了气,这病鬼再不肯喝半滴。 “不喝了,反正也没几年好活,徒添苦楚罢了。” “你就这么糟践自己?” 小公子淡漠然道:“不差我自己这一脚。” 顾剡也不是天生就要受这股子气,当即把碗重重一摔,拂袖离去。 他其实没敢走远,就守在诸葛犀屋门外。 诸葛犀怔怔盯了黑色药汁半晌,慢吞吞起身下地,刚摸着门又犹豫了。 现在出去了. 然后呢? 门外门内,看似只是他一念之差,实则身不由己。他早被永远地赶回了门内。 “生气了?”他猜准顾广成在门外。 “喝。”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诸葛犀无意识扁了扁嘴,终于还是一口闷了药汁。 诸葛犀服过药,夜里盗了一身汗,昏昏沉沉到翌日晌午,热才悉数褪去。 然而他清醒后第一件事,却是唤广成拿衬裤。 好嘛,堂堂诸葛小少爷竟在病梦中泄了精。 顾剡瞥见他耳尖通红,心中好笑。转而忽他惆闷起来:诸葛犀不曾婚配,如今落到此般境地,只怕旧疾缠身之余,又徒害相思苦。 会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落马世子呢? 当然,顾剡心里认为,诸葛犀风华无双,无人能与之比肩同辉。 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远到好似没有发生过,病秧子一直是病秧子,从未踏出过这破落院儿。 直到某个人的死讯传来,震动朝野,才将诸葛犀整副骨架再次从棺材拖出来。 第06章 姜广成。 真是……也是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骠骑大将军姜广成,曾经是战无不胜的神话。 这个神话终结于定国侯世子诸葛犀。 “此次伐齐,听说你也同去?”姜广成正在校场练武,看到诸葛犀来了,就扔下手中银枪,快步走了过去。 姜广成把武袍的上襟解了,露出精壮的胸膛,白花花的肌肉在阳光下就着汗珠发亮。 诸葛犀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慢悠悠道:“是,给你打个下手。” “不敢,还请军师大发神威才是。” “哈,将军百战百胜,哪里还用得上我,专门去吃吃粮饷罢了。” 两个人无言对视了一阵,遂爆发出大笑。 总角之交的默契,在战场上亦挥发得酣畅淋漓。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市井皆言诸葛小公子孔明再世,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之外,这战神骠骑大将军,便掩盖在神机军师的名头下了。 神话也有没落的一天啊。 “死?怎么死的。”诸葛犀闻说姜广成的死讯,一不留神茶壶嘴儿就歪了,热茶洒在桌上,腾起一片烟雾。 “被敌首一刀斩落马下。” 诸葛犀收回目光,捧着手炉默然良久。 “今日才把尸首运回来的,请人筮宅卜日也须得过几天。”顾剡察言观色,“您要是想去……恐怕也要等下葬之后了。” “我才不去。”诸葛犀道,“死在沙场上……便宜他了。” 顾剡:“?” “你想听听么?陈年烂事。” 诸葛犀无声地笑起来,“嗬,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这次北蛮来势汹汹,不知能挡住否。”姜广成勒住缰绳,停在高坡,俯视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南下的蛮族在安营扎寨。“这次连太子完颜和泽都亲自出马,号称十万大军,直犯西北。” “怕他作甚,有你我在,天佑我大鸿。”诸葛犀鲜衣怒马,与他比肩。 两人的马,一黑一白,相得益彰。 许是两匹马凑在一块久了,竟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 风起云涌龙虎会。 第07章 “军师以为如何?”姜广成身披铠甲,面色凝重地对着战场沙盘。 营帐里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诸葛犀身上,诸葛犀早就习以为常,无论是作为世子,还是军师、副将,他永远都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不妥,该处易守难攻,要是他识破了我们的计谋就不妙了。而且完颜和泽这个人狡诈得很,决计不会轻易上当。” “那依军师之见,当如何?”姜广成漠然道。 诸葛犀微怔,也是,自己三番五次驳回姜广成的部署,无怪他会不高兴。 可他又委不下去身段去讨好对方。 再者说,两小无猜,他还不了解自己吗?公是公私是私,仗着关系亲密来苛责于他,贻误军机不说,对双方也没甚好处。 于是诸葛犀不理姜广成那略微生硬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安曲山道路崎岖,粮草运输不便,持久战对他们不利。敌军既然在此处扎寨,说明肯定有特殊的运粮方式,或者别的运粮通道。” “俺们去劫了他们的粮草?断了他们的供粮?”裨将军徐信鸿道。 “不,朝廷拨粮久久未到,我们同样耗不起。不若声东击西,直捣黄龙。 “我们兵分三路,夜里行事,广成……姜帅引兵五千,断其粮道,迷惑敌军,不必恋战;陈都尉以王质、李铎为左右先锋,在此处埋伏敌军,尽力拖延;至于正攻敌营,末将请往。” 诸葛犀除去智谋,披上银铠,亦不逊于姜广成。 诸葛家先人跟随太祖南征北战,大鸿建朝,封了个定国侯。而姜家世代为将,底蕴深厚。两家平分秋色,是大鸿天幕上不可小觑的双子将星。 众人无异议,各自领命。诸葛犀同时令军士在路上撒下铁蒺藜,寨外安上重重鹿角,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 夜里,姜广成唤诸葛犀进帅帐。 “广成,怎么了?” “过来,坐。” “?” 姜广成笑道:“我们好久没有促膝长谈了,我也……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你了。” “有甚好看的,西北风沙把我的脸都给吹平了。”诸葛犀放松下来。 “倘若这次大获全胜,你应当能再记上一笔,想领个什么官职?” “我觉着这样就挺好的。” “好什么?” “有战事时就整天跟在你身边打打仗,无战事时就回京城做我的纨绔子弟。” “噗嗤,这样可折煞你了。总有一天是我跟在你身边才是。” “怎么会,你是骠骑大将军嘛。” “圣上可觉得我这个骠骑大将军顶没用。”姜广成说,“不说这个,即使不分派什么官职,你也是世子。指婚是逃不掉的。” “呸,哪个想成婚?” “你有无心仪的女子?” “虽三千瓢水,我却不口渴。” “哪里由得着你。” “我就说我心有所属了。” “?” “心属骠骑大将军。”诸葛犀笑道,“……的参谋一职。” 第08章 是夜,诸葛犀引兵五千,埋伏在暗处观望。 他和姜广成约定好,以火光为号,在陈都尉截住敌军之时,趁机冲杀入敌大营。 远处火起,完颜和泽派兵去救。 诸葛犀抖擞精神,大呼:“儿郎们!随我冲杀!” 一呼千应。 诸葛犀纵马而出,杀得敌方措手不及。 他单枪匹马深入敌处,按照事先侦查好的位置,一把火烧了粮营。勒马回走时,不巧对上了完颜和泽。 “还记得我吗,世子殿下?” “哼,废话少说。”诸葛犀扬了扬下巴,一杆银枪直指完颜和泽心窝。 完颜和泽抖出钢刀,发力一喊,举刀便砍。 诸葛犀提枪来迎,短兵相接,震得他虎口一麻,险些握不住长枪。 二人又战了三十回合,仍未分出胜负。 诸葛犀无意恋战,可完颜和泽宛若附骨之疽般缠将上来,令他脱身不得。 有诈?诸葛犀冷汗直冒。 完颜和泽杀得性起,索性扔了刀,竟一把将枪抓住! 二人在马上你拉我拽,用力争抢。 忽然,完颜和泽停下了。“小世子,看看你身后。” 诸葛犀回头,只见他们扎营的地方,此时也是火海一片。 “走罢,今日是我输了。”完颜和泽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松开了抓着枪的手,“下一次,中原就会是我的囊中之物。”说罢,拍马离去。 诸葛犀顾不上他,勒马回营。 原来是完颜和泽见势不妙,竟是百步穿杨,几支火箭掠入营中,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后拖住诸葛犀,直至火势失控,逼其退兵。 姜广成大怒,罚了诸葛犀三十军棍才罢。 诸葛犀趴在床上闭目养神。 “打狠了?”姜广成撩开帐帘走入,诸葛犀一掀开眼皮,就看到他关切的眼神。 诸葛犀微愠:“总体而言我们打了胜仗。”言下之意你不该罚我。 “这本来就是你的失误,你应该想到这一点。” “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你可是神机军师。” 诸葛犀一下就放软了身子。这四个字,别人说得,偏他姜广成说不得。一说,就变味了。 姜广成抚上他的发顶:“明日阵前出战,你可愿将功补过?” “你为什么总是苛责于我?”诸葛犀忽然出言。 姜广成一愣:“我没有。” “你是觉得我碍着你了吗?”诸葛犀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不,怎么会。我这个位置也没什么稀罕的,你若是想要,圣上早就给你了。” 诸葛犀冷笑一声:“也是。”再不听他鬼话,转过头不再出声。 姜广成沉默地给他上完了药。 次日,两军布成阵势。诸葛犀请战,令徐信鸿为左翼,王质为右翼,陈都尉押中军。 他纵马来到阵前,高叫:“完颜孙子!出来与你爷爷一战!” 话音刚落,完颜和泽拍马舞刀出阵。 双方大战,你来我往间,不料异变陡起。 诸葛犀胯下黑马突然发狂,把他整个掀翻在地,猝不及防,后肩被完颜和泽划拉了一道大口子,霎时鲜血直流。 众人大骇。 姜广成本在山头上观战,见势不妙,纵马奔向诸葛犀。 敌军怎放过这个时机,哄然而上,诸葛犀遂淹没在敌军里。 姜广成杀红了眼,冲入敌中,把满身是血的诸葛犀拉上马,在双方混战间奋力冲杀,单人独马突出重围。 姜广成带兵急退,不料后面完颜和泽的弟弟完颜承亮引兵从小路杀到。他四下无路,只得勒兵上山据守。 后面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第09章 姜广成且战且退,连丢二城。在一次对阵中被完颜和泽砍落下马,重伤。 诸葛犀重伤,昏迷不醒。 朝廷震怒,连夜召回姜广成、诸葛犀。 姜广成失守城池,理应斩首,念过去为朝廷鞠躬尽瘁、战功赫赫,削职为民。 诸葛犀一意孤行,贻误军机,罢官处置,不再起用。 蛮族南犯危机之际,诸葛犀庶出的大哥诸葛诞请命挂帅,将完颜和泽大军赶至长城以外五十里,并重新修订契约,双方约定永不互犯;开通边贸,友好互市。 随后诸葛诞班师回朝,封辅国大将军。 不久,诸葛犀失手致庶弟身死,诸葛宏毅怒奏皇帝废其世子之位,祭拜祖庙,抬诸葛诞生母份位,世子以诸葛诞代之。 诸葛犀彻彻底底沦为了一个废人。 一连串风波之后,姜广成只来见过他一面。 诸葛犀像具尸体般躺在榻上,发出来的声音宛若老鸹似的沙哑非常:“是你干的罢,图什么?把自己算计得官位都丢了。” 姜广成忍不住出言讽刺:“我好歹还是姜家嫡子,终有起复的那一天。” 而你,只能作为黜子,余生缠绵病榻。 “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风’性子烈,除了你我,再不肯亲近旁人。连草料都是我亲自喂的。你说它吃了有毒的东西,除了我,还能是谁?” “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原来在眼里这点情分什么也不值。” “滚罢,以后别再来了。” 这一年,诸葛犀尚未及弱冠。他瑰丽的十九年好像都是为了此后的荒凉作铺垫。 五年后,齐国余孽纠集,进犯大鸿,朝廷几战几败,无奈起复姜广成。 三月,姜广成战死沙场,尽斩余孽。赠骠骑大将军,谥忠烈。 双子将星自此完全陨落。 第10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仍阻断不了百姓们伛偻提携去踏青游春的兴致。 诸葛犀淋不得雨,只得离开院子,暂时蜗居在房间内。 “我们出去踏青如何?”顾剡看出他心中烦闷,一帖心经接连抄错了几个字。 “闷着你了?”诸葛犀笔尖一顿。 “就算是闷着我了罢。”顾剡笑说。 “我腿脚不便。”诸葛犀撂下笔,“也没有钱雇轿子。” “我背你,你撑着伞。” “你不用……祭祖么?” “我?我无父无母,一株浮萍。” 顾剡当真背着他出了门,临走前在诸葛犀肩上伏了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 “一些吃食,怕你饿着。” 诸葛犀一看就是从前不沾任何活计的少爷,一把伞撑得颠簸不稳,顾剡头发都湿透了。 “仔细些,别淋到你自己。” 诸葛犀愣怔地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静默的房屋,新发的野碧,啁啾的早莺。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恍然世上已千年。 他垂下头,伏在顾剡宽阔的肩上,眼眶干涩。 油纸伞歪歪斜斜地,那些雨直接打在他心上。 “你看,那里有纸鸢。” 诸葛犀闻言抬头,城东头的天幕上,悠悠飞着几只纸鸢。凝神细听,似乎还有孩童的欢笑。 有人经过侧目,诸葛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贴在顾剡耳边道:“要去哪?要不我下来走罢。” “不必理会他们。” 听闻他低沉的嗓音,诸葛犀那点躁郁渐渐被安抚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到了。” 诸葛犀抬头,入目是一片葱郁。 “我还不知道这里还有竹林。” “你以前哪里会留意这种地方。” “也是。” 顾剡把诸葛犀放靠在一株碗口粗的竹边,打开包裹递给他包好的青精饭。“寒食,只有这个吃了。” 诸葛犀才吃过一点就算饱了,唤顾剡去舀水。 顾剡回来时还顺带折了一枝柳条。 当他把柳条轻轻穿入诸葛犀发间时,诸葛犀心神微动,轻抓过他襟口,紧张地吻了上去。 第11章 “刚才是意外。”诸葛犀一触即退,扭头看向别处。 “嗯。”顾剡愣愣地摸了下嘴唇。 他呆怔了好一会才对诸葛犀说:“这里离忠烈大将军的墓很近,你想去看看他吗?”算算时辰,前去悼念的亲属同僚应该都散了。 诸葛犀沉默良久,才略一点头应了。 姜广成安眠的地方很清静。姜家满门忠烈,放眼望去,北芒垒垒。 “你看,那是诸葛侯爷的小嫡子,你去同他玩,以后一起上战场。” “犀儿,这是姜家的小哥哥,你可以去找他玩耍。” “我以后要当大将军!阿犀你也当大将军,我们一起去打仗!” “我不想当大将军。” “为啥,大将军多威风。” “哪有两个大将军一起出去打仗的,我就当你的军师参谋。你这么聪明,肯定用不着我。我就可以混出去看看塞外啦。” “满朝文武都是愚氓!他们根本不晓得北蛮随时会打下来,一纸合约对他们没有半分束缚。不止滋扰,迟早酿成战祸!” “广成,你一句话的事,我去说服他们。” “诸葛……只有你懂我了!” “诸葛犀,你也想当大将军吗?” “不,我不想。我说过的,跟在你身边就好。” 可我不信。 诸葛犀看着顾剡解开他自己身上的包裹,逐一把酒水摆上。 “我去那边看看。”顾剡说。 诸葛犀慢慢坐在地上,姿势随意。“我腿脚不便,你可别说我没礼数。” “想来,也是很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 “见面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话好说罢。” 诸葛犀伸手,蹭了蹭冰冷的墓碑。 “为什么先走了,嗯?” “你走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你了。” “本来说好以后要是谁不幸战死沙场,另一个要报仇的。可惜……这辈子我是要食言了。” “那下辈子我去砍他?” “你以为我会先道歉么?” “想得美。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我记得你怕冷怕得要死,头一年去塞外,狐裘都包不住你,非要挤在我身上……” “黄泉路冷,你要是怕,先等我一会儿。” “最后一杯践行酒,暖暖身子。” 诸葛犀举起一杯酒,郑重而缓慢地淋在了墓前。 “走罢,回去了。” 第12章 下山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顾剡步履极稳,诸葛犀几乎没受什么颠簸。 进了城门就好一些,大鸿的宵禁并不严格,坊市融合,灯火通明。可能因为清明的缘故,行人比平常少一些。 顾剡回想起刚才孤坐在姜广成墓前的诸葛犀,一时五味杂陈。 “其实我……” 却被前方的打斗声打断。 顾剡心神一凛,快步闪开脱手飞来的绣春刀。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哪里来的杂鱼!啊,顾千……”正欲回退捡刀的的一名锦衣卫惊道,剩下的话被顾剡硬生生瞪了回去。 “前面不安全,还请到别处去避避。” 顾剡不敢转身,怕伤到诸葛犀,只得直直退后。 须臾间,贼寇发现了他们,自以为抓住破绽,挑了个软柿子捏,飞身过来想要劫持。 顾剡腾不出手,用脚尖挑起路边木板踢了过去。 贼人刺破木板,大喝一声抬剑往下劈,一击不中,复又用挑、砍、突几手攻击。顾剡连连避让,对方愣是连衣角没碰着,此情此景就连锦衣卫也要暗暗叫好。 顾剡腿法随稳,却也难以攻击。正是敌人露出破绽之时,顾剡突觉耳边风声呼啸,那贼寇遂被一根木棍捅中了肚子。 “我手上没力气,还烦请各位差爷自个儿收拾了。”诸葛犀淡淡道。 “兄弟们,上!”锦衣卫忙上去补刀,把人捆严实了。 顾剡却并不觉得轻松,他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先回去再仔细分说罢,千户大人。” “你……”顾剡呼吸急促起来。 “我什么。” “你早知道了。” “我本来不想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诸葛犀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比如皇帝想铲除诸葛家?” 第13章 “诸葛家早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眼下姜家、杨家、王家已成气候,相互牵制,多出来的诸葛侯府自然欲除之后快。”诸葛犀卧在塌上,懒洋洋道,“近几年诸葛诞和诸葛宏毅动作太大,也是树大招风。” “皇帝大概早就动手了罢,也许我落马正是出自皇帝的授意,或者默许。” “五年明里暗里的打压,唔,既然来关照我了,说明也快到清算的时候了罢。” “让我猜猜,皇帝把你安插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顾剡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诸葛公子当真的料事如神……不必猜了,就是想看看您会出马救他们不。” “卖官鬻爵、买卖盐债、私养亲军、排除异己、结党营私……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难道不包括我的性命么?” “那您是想插手了?” “不,我不想。”诸葛犀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我烂命一条,又不值甚么钱,犯不着同皇帝老儿作对。” 顾剡黯然,上前半跪着执起他的手:“我可以去同皇上求个恩典。” “多新鲜,你凭什么去求?” 话刚出口,诸葛犀对上顾剡的目光,方才想起太后的母族似乎是姓顾。 “那也不成,威胁到皇权,就算你是太子也没有情面可讲。” “我去试试,如果您愿意答应帮助我们,大约万岁爷会同意。” 诸葛犀哂笑道:“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去死?” 他作势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遂挣脱了顾剡。 顾剡只觉自己脸皮子要烧了起来。他站直了身子,双臂垂在身侧,握紧拳头,似乎不忍放逐小公子留下的余温。 他低着头,眼睛却看向别处:“是,因为觉得很可惜。” “而且我确实……想要疼惜你。” 猜测和亲耳听到果然是不一样的。诸葛犀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堪堪蹦出个“啊”字。 鲜衣怒马的诸葛犀,随意游遍长安街便斩获芳心无数,即使对方倾国倾城也不为所动。 第14章 坠马之后,许是落差太大,一个顾剡就能轻易让他心神不宁起来。 顾剡告假一日,八成是进宫述职去了。 诸葛犀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突然一下就觉得安静过了头。 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他现在也琢磨不动,甚至连胳膊都懒得抬。真真正正地体味到了闲敲棋子落灯花。 尤其是失手打翻了粥之后,越发郁闷起来。 百无聊赖之际他听到微弱的一声猫叫。 “?” 一只瘦小的黑猫不知从墙里哪个破洞钻进来,喵喵叫了几声,约莫是饿的,两眼放光地盯着地上淋淋的肉粥。 顾忌到还有生人,一副欲吃又止的模样。 诸葛犀迷茫地看了会儿猫。他很少碰见这玩意,诸葛宏毅的小妾以前养过一只,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他卧房边上。此后他也没再对猫关注过。 此刻他却突然对这个小东西萌发了一点好奇心。 他靠回椅背上,敛去声息,目光紧紧跟着逐渐大胆起来的猫儿。 神奇的是,小猫填饱了肚子,就在他脚边懒洋洋地躺下打盹晒太阳了,好似他真的就像一棵树。 诸葛犀微微动了动脚,小猫机警地跳起后退,连毛都炸了。 不知为何有些可怜可爱……诸葛犀慢慢地接近,于是双方就在不断试探中,接触了。 怀里多了个毛茸茸的活物,诸葛犀手心都沁了汗,生怕哪里给它捏碎了。 小猫则开始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肩头。 暖乎乎的,又小心翼翼的……有点像顾剡。 等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诸葛犀动弹不得,只得把猫放走。 小猫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他脚边扒拉,想回到怀抱里去。 如此往复,直到顾剡匆匆赶回来,雨大得蒙了视线。 “你怎么在淋雨!”顾剡撑着伞跑过来就要扶他进屋。 “等一下,你帮我把它送出去。”诸葛犀无论如何都不肯先走,“送远一点。” “为什么,它想亲近你,不如就先养着。” “我一个瘸子,哪里顾得上它。” 顾剡无法,快步出去放走了猫,回来给诸葛犀烧水洗澡,姜汤一通猛灌,好在身体没有大碍。 雨下得太大,气味都被冲散了罢,猫再也没来过。 不速之客却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敦叙九族,前王令典;继世之义,列代旧章。咨尔定国侯嫡子诸葛犀,持身淑慎,制行端良,知过能改,爵齿兼尊,夙蔼宗支之举,亲贤并茂。振振夙谨于威仪,翼翼甫趋于表著。有华人物,克肖父风。是复用封尔为世子。尔其修德而固宗子,永底维城之安。继世以立诸侯,载显象贤之美。钦予时命,告于文人。钦哉!” 面皮白净的大太监眯起眼道:“世子爷,领旨罢。” 第15章 诸葛犀一朝坠马,又一朝复上枝头。 锦衣玉食的世子爷不缺人为他鞍前马后,自然也不会缺一个业余的顾姓仆从。 “老顾,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日外出公干,今儿咱俩才来得及碰面。”锦衣卫副指挥使宁明道,“头儿让咱一起进宫面圣去。” 顾剡略一点头,进屋换上了飞鱼服。 宁明同他一块儿长大,一向没什么顾忌,倚在旁边问道:“听说派你去刺探诸葛犀,如何?” “什么如何?“顾剡动作一顿。 “他人怎么样,或者....”宁明突然窜到他跟前,“你感觉怎么样?” “你问这个做甚。”顾剡盯着宁明面庞,连一点表情都不想错过。 难道是皇帝的意思? 宁明错开视线满不在乎笑道:“好奇嘛。倒是你这般着急,想来竟是个好主子。” “皇帝.....陛下叫我们过去所为何事?” “姓完颜的崽种进京,明面上是来给太后祝寿,实际上估计是想来求个和亲,或者重修契约。” “完颜和泽?" “对。”宁明说,“你的小主子也会去噢。” “走罢。”顾剡理好衣襟,抓起绣春刀率先跨出了房门。 锦衣卫指挥使叫白正,点了十二名弟兄镇在殿内,十二名守在殿外,余下则四处巡逻戒备。 顾剡佩刀侍立在一侧。 时辰尚早,皇帝还未进殿,他听着太监唱名。 “北凉太子完颜殿下到——” "北凉使者奇渥温布尔到——” 顾剡手指一紧,狠狠地抓住了刀鞘。 完颜和泽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打扮极其怪异,场内先落座的大臣有些忙移走了视线,不忍直视。 完颜和泽本人却不甚在意,即使无人与之搭话,也自得其乐、从容不迫。他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锦衣卫们。 “定国侯到——” “定国侯世子到——” 顾剡下意识看向门口。 率先跨进来的是诸葛宏毅,他面色憔悴,神情冷淡地与别人见了礼,施施然入座。 不知是他走得太快, 还是诸葛犀走得太慢,众人伸长脖子等了一会儿,才瞥见一抹慢悠悠的云水蓝。 顾剡禁不住喉头发干。 他们未见,已十余日。 然而好像过了一世。 第16章 如果说被黜落的诸葛犀是行将就木,那么被复立世子的诸葛犀就是枯木逢春。 他由两个小火者抬着软椅请进来。若非官家钦许,谁敢有这般排面? 云水蓝染的丝袍衣袂纷飞,他束着玉冠、睥睨群臣的模样唤醒了顾剡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是真正的诸葛犀,天人之姿,意气风发,与缠绵病榻的那人截然不同。 顾剡初见诸葛犀时还未入锦衣卫。诸葛犀骑在高头大马上,颇为傲慢地俯视着匆忙避退的人群。无论人们是咒骂或是惊叹,都不足以撼动他分毫。 正如此刻,诸葛犀泰然自若地四处周旋,谈笑风生。 他一如往昔地光鲜、机敏、滴水不漏,能轻而易举地博得旁人的信任与好感。 他很努力地装作中间那一段没有发生的样子,云淡风轻得好似就是刚打了个盹醒了。 无人不为他折腰。 饶是浑身是刺的完颜和泽,看到他时亦两眼放光地高举酒杯。 顾剡见过他落魄、愚钝、歇斯底里的样子,再见到这样的诸葛世子时,竟不免生出几缕疼惜来。 所有的面其实都是他,都是那个人。 只是别人不会乐于接受光鲜的另一面。 皇帝驾到,太后随至,宴席一开,众人祝寿。 顾剡冷眼地看着场上的觥筹交错。 他不喜欢官场尔虞,所幸他此时也不用;然而奇特的是,他却喜欢看诸葛犀推杯换盏地应酬。 大概是看他所向披靡,自己便长了几分威风。 顾剡注意到,自入场开始,诸葛父子便从未有过交流,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看来诸葛宏毅并不习惯新的世子爷。 同样,龙宠忽至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无事献殷勤,不是想拉拢你,就是想搞死你。 终于要对诸葛家下手了么? 诸葛犀......会怎么做? 顾剡想着想着,额头冒了冷汗。 因为无论是皇帝还是诸葛犀,双方都是难以预料的。 第17章 诸葛犀避开湿淋淋的月光,坐在了窗子后头。 他不肯搬回原先住的房子,说是晦气。鸠占鹊巢似地住进了诸葛诞做世子时的屋。 即使里头的屏风是描金线的牡丹纹,也没能阻止他将屋里的器具全都撤回掉。 有人说他是示威,有人说他傲慢,有人说他狗仗人势。 诸葛犀一哂置之,他向来不在意闲言碎语。 相比之下更愿意静坐着抿一杯六安瓜片。 他怀念从前素衣朗月、淡酒清风的时候,或是金戈铁马、醉卧沙场。 那时自由。 可是竟也怀念与顾剡待在一起的日子,他亦被禁锢在一切坐具、卧具上……不对,他偶尔是被抱在顾剡怀里。 大约是因为嬉笑怒骂都有人包容,所以也算自由。 这同一般低声下气的奴仆是不同的。 哼,当然了,鹰犬也是奴仆。诸葛犀赌气地想。 鹰犬为天家效忠,没有真心,只有忠心。 说不定顾剡也和别人一般,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背地里等着看笑话。 诸葛犀垂下了手。 “罢了,儿女情长的,真烦。” 皇帝把他重新放回这个位子上,不仅斩断诸葛宏毅的臂膀,而且扰乱了朝中布局,混淆视听,更是表明了一种态度∶无论尔等如何自恃,终究是朕的臣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想死,君有的是办法让你死。 经此一举,墙头草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除去墙头草,诸葛家又剩下什么呢? 孤军奋战罢了。 诸葛犀回归那日,注定是诸葛宏毅气数始绝之际。 现下的宁日,都是在等一个契机出现前的僵持。 猎猎作响的夜风,俱是在叫嚣着凉薄二字。 命薄如纸,情凉如水。 诸葛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娘们兮兮的。 可能是没法走路,省了力气来发愁罢。 正欲合上窗,院墙外头穿来几声猫叫,呜呜地。 “什么猫儿,叫得好生难听。”诸葛犀心悬了起来,难道是那天的小黑猫吗?可是叫声不太像…… 猫叫停了。 风声大了些,吹动瓦片响了一声。 诸葛犀不敢动,僵坐着。 他等来一段箫声。 是他作画时哼过的市井小曲儿,顾剡在一边给他扯着纸。 满城花寂尽霜雪,如此风月只一人。 曲终,谁都没有出声打破静静的月光。一瓦响后又归寂静。 诸葛犀眯了眯眼睛。 也得有凉水浇灌枯木才能成活不是? 春天,从顾剡踏进门的那一刻,生发。 雪霜尽寂花满城,不虞世上有此人。 三日后,太后大寿。 第18章 凛冬将至,草原上又会死一批牲畜和人。不同的是,前者冻死,后者饿死。 狡猾的中原人。 完颜和泽勒马伫在溪边,看着不远处的长城,虎视耽耽。 大鸿的物产远比齐的丰富,可也是块难啃的骨头。契约里限定的牛羊马和其他必需品数额,远无法满足族人的需求。 五年前他打败姜广成,所谓战神;却不幸败于一个姓诸葛的无名小卒,真是奇耻大辱。 但比起后来的诸葛狗,他更记挂坠马那个。 虽然他们统共也就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在大鸿皇帝的寿宴上。一个倨傲的敌国世子,舌战各方来使,抢尽风头无数;却进退有度,令同辈难以望其项背。 奇渥温布尔精通汉语,指着他叹道:“此子非池中物!” 奇渥温亦是完颜和泽的老师,鲜见其嘉许他人。 第二次则是战场。诸葛犀则向他诠释了何为有勇有谋。在战场上他头一次真正正视对手。 可惜天意弄人,诸葛犀无奈黯然离场。 听说诸葛狗是他兄长,却并无那般神采风度。相反,用计毒辣,违背道义,扣下战死族人的尸首,故意散播瘟疫,在河流上游下毒。 完颜和泽誓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显然,在第六个冬天到来之际,他是没能实现了。 五年里,他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对外征战,对内摄政。 就等大鸿露出破绽的那刹,一击必胜! 可眼下,只能先去大齐碰碰运气了。 数日后,草原饿狼们疯狂扑食大齐。除去丰厚物资外,还俘获了北齐一个重要人物——赫连斐。 完颓和泽从他身上搜出了与大鸿诸葛侯的互通书信。 “哈,诸葛狗野心不小。”完颜和泽毒计掠上心头。 在他看手准备之时,一个汉人自称奉大鸿皇帝的旨意,秘密与之接触,并许诺黄金万两,丝帛无数,重修契约。 汉历五月,草原复又萌发出绿,风沙迭起。完颜和泽携奇渥温布尔进京,为大鸿太后祝寿。 第19章 “万岁爷最近心情不大好。”大太监梁瑞细声说,“你们手底下干活儿的可都给咱仔细些。” 一干小太监应声是。 梁瑞抬头看了看天,似乎要下雪,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低着头十分谦卑地弓身进去了。 ”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烧掉了密信,“去,把姜广功给朕叫来。” 梁瑞默默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笔纸,终于还是没敢捡起来。 皇帝今年五十好几,他不是个热衷于长生不死的人,相反,他担心死后不安稳。 而姓诸葛的,无疑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前前后后约摸部署了十年。 从一干人中挑中诸葛犀,诱导诸葛府倾尽心血培养、 声势如日中天时,斩断他羽翅。即使后来有诸葛诞,但大伤元气的定国侯府已然显露颓势。 这迫使诸葛宏毅和诸葛诞不得不加快速度掠夺王朝的养分以恢复势力。 卖官鬻爵、私贩盐铁、眷养亲军……这还不够,不足以一举将他们逼入绝境。 皇帝陛下要玩手大的。 通敌叛国。 他这几年在朝中扶持势力对抗压制,与此同时暗地里削其羽翼。 逼迫诸葛父子终于将手伸出四境外。 眼着即将一网打尽,赫连斐竟被完颜和泽抓去了。重要信件物证一概落入敌手,叫如何不龙颜震怒? 无法,多方商榷之后派遣姜广功与完颜和泽谈判斡旋。 完颜和泽胃口不小,可皇帝也不是善茬。 交锋数月,双方终于达成协议。 皇帝将从前的手段又耍了一次——他驾轻就熟。 废诸葛诞,复立诸葛犀。 “真想看看诸葛老匹夫的神情啊。” 皇帝把手中狼毫一扔,眼中寒光不减。 “梁瑞,走罢,去太后处用膳。” “万岁爷最近面色红润不少,可是有好事发生?” “胜利在望罢了。” “哎,前些日子剡儿进宫来看望哀家,哀家见他甚是烦忧。可是万岁爷又欺负剡儿了?” “儿臣可没有。不过看来母后宠爱这表侄子可比朕多多了。”皇帝含笑说,“顾剡所求何事?” “他……想来求个恩典。” “喔,这倒有趣了。他不是一向无欲无求的么。”皇帝说,“那明儿朕召他瞧瞧。” 第20章 皇宫里正是宴酣之时,京城内却是暗流汹涌。 老李早早地收回摆在外边的馄饨摊招牌,今日不知为何宵禁甚早,导致他直接少了一半的收入。 但他也不敢违背。 禁卫军如鬼魅一般四处巡逻不说,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子不寻常的味道。 “那个方向是.......定国侯府?” “慎言……慎言。” 宫中,皇帝道:“不若众卿各自赋诗一首来贺?” 太子起身道:“儿臣自先献丑,祝愿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百千春是万寿筵,九重天上拜翁仙。 金樽玉液浓珠翠,松椿南山衔凤丹。” 他旋即献上手抄佛经,惹得太后抚掌称好。 有了太子起头,接下去便是众人暗自发力为博天家青眼。 “素闻定国侯世子有龙章凤姿,不若也让朕和众卿开开眼?” 诸葛犀起身拜道:“祝太后万事顺遂,日月昌明。” “灵椿殊未老,仙桂双双好。 好是百花魁,年年称寿杯。” 遂献上南海红珊瑚一座。 本是众人和和气气地献诗祝寿,却陡然掺入了不和谐的声音。 姜广功道:“臣有诗一首,祝愿太后寰宇澄澈,不见奸臣!” 皇帝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完颜和泽。 姜广功朗声道:“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席上皆静,针落可闻。 诸葛犀眼皮狂跳。 诸葛宏毅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有不少大臣紧盯着完颜和泽,其中包括顾剡。 顾剡手中起了一层薄汗,这必定是皇帝授意,没准完颜和泽亦被收买。 完颜和泽心下冷笑,连这都要争一口气,这皇帝可真死要面子。 好在他只看重实际利益,懒得计较这些虚的。 他不疾不徐地起身道:“我等并不曾通晓汉人的祝寿词,幸而出门前背了一首,特来献丑了。” “帝宠定侯入齐关,扫清江汉应始还。 诸君不输北胡地,更喜贤侯远道来。” “我这没什么珍稀宝贝,只能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语罢,掏出一个匣子献上。 大太监梁瑞接过匣子打开验视,遂颤颤巍巍呈给皇帝。 “定国侯里通外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拿下!” 诸葛父子云淡风轻地坐在席上,一直到被押解都没慌乱过一分。 诸葛犀是看开了生死,或者是记挂着某人的承诺,才能面上无虞。 诸葛宏毅却是哪般? 第21章 诸葛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锒铛入狱。 阴暗潮湿的环境使得他腿疾更甚,犹如蝼蚁啃噬般的钻心痛感逐渐消磨着神智。 诸葛犀对面牢房关押的就是诸葛宏毅。 诸葛宏毅无声无息地侧卧在干草堆上,好像死了一样。 天牢不是谁都能进的,本朝皇帝一向秉承着仁治和杀之后快的理念。因此空荡荡的牢房里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人。 能安然酣睡在罪狱之中的,不是万念俱灰,就是有恃无恐。 哦,傻子一般进不来。 诸葛犀维持着坐姿,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地,脑子里却异常清晰。 他的父亲一定是留了后手。 现在距离那日太后寿宴已经过了三天。 此刻的僵持无非就是等皇帝的动作。 妥协或者赶尽杀绝。 而影响这个的关键是什么呢? 诸葛宏毅手上有什么能为之依仗且能震慑皇帝的东西? 无解。 诸葛宏毅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告诉过他的信息少之又少。 想来他身上的变故发生前后,态度没有发生过明显的就是诸葛宏毅了。无非就是从冷淡到更加冷淡。 大概他早就迫不及待立诸葛诞为继承人了罢。 诸葛犀又想到他那整天阴沉着脸的娘亲。 正想着,耳边传来开锁的声音。 “公子!” “顾剡。”诸葛犀道,他猜到他会来,但是捏不准是奉皇帝的指令来打探,还是出自所谓真心。 姜广成让他谁也不敢信。 “你有感觉哪里不舒服么?我怕你腿疾发作,来给你送点药。”顾剡俯身去给他脱了鞋袜,卷起裤腿,敷上黄色泥状的药膏。 痛感顿时被这冰凉的触感给消解下去。 “这药只怕治标不治本。”诸葛犀说,“你去帮我问我母亲……她那里有好药。” 顾剡说:“这药是太医院调配的……” 诸葛犀盯着顾剡,带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快去,算我求你。” 顾剡低头看了看诸葛犀紧攀着他胳膊的手,惨白的皮肤里青筋根根分明。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等我。” “药?我这里怎么会有……啊。”诸葛犀的娘亲闻得京中风声,早就逃到了江南娘家的一座古刹内避风头,目前皇帝也只是将她软禁在内。 毕竟早些年诸葛犀被废,她就已经将自己和诸葛家摘得干干净净。 顾剡连夜赶到她处,不知跑死了几匹马。 她让他在外稍等片刻,进去潦潦草草地修书一封,又着人去抓了几封草药,塞进药包里递给顾剡。 “毕竟母子一场……我早让他当心。顾大人若不是诚心帮忙,痛快杀了他便是,不必大动干戈拉我一个弱女子下水。” 顾剡跪下来正正经经行了个大礼。 “顾某定会让小公子平安归来!” 第22章 大鸿亦是太祖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而诸葛斯则是他的左膀右臂。 眼看就差最后一座城池未被阔入囊中,诸葛斯的担忧却与日俱增。 他怕什么呢?他一心拥护对方登上皇位,为他黄袍加身,就怕狡兔死走狗烹。 攻城前夜,诸葛斯无意中救了一个老道士,顺手帮他安葬了小道童。 “乱世……哎,罢了。”老道士在坟前撒了送行酒,“也是你命数如此·。” “乱世已死,天下大吉。”诸葛斯道,“还请道长节哀。” “当真是大吉吗?”老道掐指一算,“紫薇帝星即将归位,台辅星却呈颓败之势。”语罢,他静静地望着诸葛斯。 “彼之大吉,汝之大凶啊。” 诸葛斯心下大骇,连忙拜伏在地:“恳请道长救我!” 老道再算:“看来天不亡你。贫道此处有一宝物,也许可以帮助一二,教你逢凶化吉。” “朝堂之上,讲究‘制衡’二字,你是臣,他是君,唯一之法,只能手持凶兵给予震慑,却也容易招致君臣猜忌。”老道说,“你可想好了?” “敢问道长,此物当能保我子孙福泽?” “可,但万物气数有限。” 诸葛斯再拜:“恳请道长赐宝!” 老道从袖中摸出一块鸟状玉佩,通体火红,唯鸟眼处呈黑色,喙处有凹槽。 “此曰雷泽,鸟眼处是雷泽符烧的灰烬,可招雷电,无惧帝星。到万不得已使用时打碎即可。”老道说,“滴血进凹槽即可认主,它将会护佑你百代子孙。” 诸葛斯恭敬接过。 “至于皇帝处,贫道自有办法。” “还未请教道长道号?” “京城外务虚观,左流阳。”老道拂尘一甩,转身便走,“去罢,天也该亮了。” 诸葛斯行大礼,再抬头时,已是无踪无迹。 当夜太祖却是做了一个怪梦,梦里诸葛斯乘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雷电前来,最后双方约定子孙世代相佑,永不同室操戈。 直到十四代子孙诸葛犀坠马那日,晴天里降下一道雷,劈毁了京城外的一座道观。 锦衣卫派人搜查,只得一羽化老道不腐肉身。 第23章 诸葛犀沉默看完了娘亲夹带在药包里的书信,末了揉成一团塞嘴里咽下去,着实骇了顾剡一跳。 “公子!”顾剡着急道。 诸葛犀顺了会儿气,突然问道:“诸葛诞呢?” 诸葛诞自从被废,便了无音讯,问诸葛宏毅,后者只道被罚禁足于祠堂。 这么多天了,作为副手的长子不可能迟迟没有消息。 那就是逃了? 皇帝没准就是在等他。 或者雷泽。 “锦衣卫正在缉拿他,追出城外跟丢了,现不知下落何处。” “这人甚是心高气傲,不必往深山老林里找;娇生惯养,也不在穷乡僻壤……其实大约他就还在京城。或许百芳楼?” 顾剡小声道:“要是诸葛诞被缉拿归案……”皇帝可就没有顾忌了。 “我自有法子脱身。你就去罢,正好攒些功绩,以后在皇帝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 “姑且依你。”顾剡心里一阵难受,诸葛犀说的是他求不来皇帝恩典的事。 诸葛犀望着顾剡远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淡了下去。 正巧诸葛宏毅翻了个身扭着腰直哼哼。 “不把筹码都押在一处,是您教我的罢?”诸葛犀冷笑道。 诸葛宏毅顿时没声了,无言地又翻了回去。 “不就是个歌女么,值得您惦记这么久……” “你就和你娘一个德性。”诸葛宏毅突然道,声音粗粝好似冷刀磨石,“从未想过自身不是。” 诸葛犀一愣:“你说什么?” “你就没瞧得起你爹过罢。”那大约是诸葛犀身量开始及他爹高的时候。姜广成的爹征战沙场,而他的爹只会在朝堂上起些风浪。 “那我年幼时你可疼爱过我一分?” “……你要怪,就怪老天爷罢。” “是老天偏要降下一道霹雳,是你偏要在那个时辰降生。” 诸葛犀无端想到那日姜广成披挂前无奈对着他说:“诸葛,你信命吗?” 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你以为你逃脱了命理,实际上这也是命的一部分。 “我不信。”诸葛犀说,“我算给你看。” 两日后,诸葛诞捉拿归案。 诸葛家上下百余口人皆被押赴刑场。 第24章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诸葛犀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押上刑场。 当然,午门外的百来号人,也没有一人想过,堂堂诸葛家,竟会这么快大势已去。 诸葛宏毅看也不再看诸葛诞,面无表情地跪着。 诸葛犀紧盯着诸葛宏毅,他不信老东西甘心就这样受刑。 然而很快他就转移了视线。 “诸葛氏罪妇拒捕,奉旨斩其首级。”锦衣卫副指挥使宁明向皇帝禀报道。 “诸葛诞拒捕,已被当场格杀,取其首级在此。” 诸葛犀眼睁睁地看着他娘亲的头颅就这样被摆在他身侧。 自江南到京城,就算再快怎么说也要两天…… 往回推恰好是顾剡带密信回来给他那日。 而且怎么这么巧,诸葛诞就如他所料藏身百芳楼,却在两天后才伏法? 诸葛犀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是顾剡偷看且泄露了信件内容? 皇帝这下知道雷泽定只会在诸葛诞身上,捉到他简直易如反掌,以为自此已无威胁,不再软禁等候审问,而是即刻派人捉拿娘亲,赶上这行刑之日。 不…… 天开始下起雨,一时间他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爹!您真的要这样送诸葛家百余口人去死吗?“诸葛犀哽咽道,”老狐狸,再不耍花招,咱们就没命了。“ “是你舍不得死,还是我舍不得死?“诸葛宏毅低声笑道。 诸葛犀抬头,一眼就能看到站在刑场边缘处的顾剡。 “可能孩儿也不想平白受死。“ “但是如若说我想呢?“ 诸葛犀沉默地收回视线,淡道:“你死我活并不冲突。“ “罪臣有事启奏!“诸葛犀忽然大叫。 皇帝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身侧的鸟形玉佩,它小得不像话,仿佛一不小心就能轻易弄丢,就像他唾手可得的胜利。 皇帝冷笑道:“他又想掀什么风浪。” “真正的玉佩不在诸葛诞身上!” 语惊四座。 皇帝上前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诸葛犀孤注一掷,心里没底,但面上沉静:“万岁爷不如问问定国侯?” 一旁的诸葛宏毅闻言低低笑了。 “不错,皇上,真的雷泽在罪臣这里。” “但是您已经没有机会得到它了。”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语罢,诸葛宏毅从口中吐出个什么东西,用嘴狠狠甩到地上,裂了。 第25章 诸葛宏毅动作之快令人始料不及。 碎裂在地上的只有细小零碎的玉片,原来竟是他把鸟眼挖了出来,而那雷泽符,早已飘散在刑场呼啸的煞风里。 随时准备引发一场祸事。 远方一记闷雷敲醒静默的众人。 “护驾!快来人护驾!”大太监梁瑞尖锐的声音仿若闪电已然劈将下来。 侍卫开始混乱起来,没人注意到一个叫顾剡的锦衣卫已然消失在队伍中。 “宁明呢!”锦衣卫指挥使白正叫道。 但没有人理他。 “是你尾随我下江南?”顾剡揪着宁明的衣领问,“你什么时候偷看的书信?” “我是为了你好。”宁明说,“那贱 妇赏她两嘴巴子就什么都招了。” 顾剡气急,一时也不知如何举动。 宁明道:“我说,那诸葛犀不值得你用脑袋来效忠罢?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你这条命是师父救的,他把你当儿子看待,回头你就这么儿戏当掉了?” “或许你去救他是大仁大义,可是放在台面上来说就是乱臣贼子!” 句句锤在顾剡心头上。 “而且,他千算万算,也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被你算在内罢?” 宁明冷笑道:“真正冷血的是谁?你以为拔光了他的羽翼,他就能独活?” “乱臣贼子我也乐意。”顾剡说,“只要运作得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有别人知道。” “他也会活下去。” “你真可怕。”宁明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像个疯子,就跟你当年一样。” “随你怎么说。”顾剡垂下眼帘,“别再插手便是。” 此时雷声已然由远及近,电光从浓密的黑云里争先恐后地冒尖,锐鸣像屠夫霍霍磨棱着砍骨刀。 “皇上,您还是快去避避罢!” “避甚么,朕倒要看看,这雷泽是不是装神弄鬼的邪术。” 皇帝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侍卫,真不知道是护驾还是来增加伤亡的。 一时间,倒真没有人去管囚犯们了。 诸葛犀跌坐在地上,眼睛并不随大伙一般往天上,在人群中搜索着顾剡。 沉寂不久的云层突然吐出一片耀眼到惨烈的火光,炸雷猛地轰鸣在耳畔,脚底亦是一阵震动。 紧接着一条巨大的火龙直冲上天。 “劈中哪里了?!” 底下众人俱乱,如无头苍蝇。 “皇上!城西的火药库出事了!” “死伤无数!” “皇上!” 皇帝叫道:“诸葛宏毅呢!” “皇上,罪臣已经伏法!他咬舌自尽了!” “皇上!您暂且避避罢!” “护驾!” “传国师!” “国师!” …… 皇帝正欲率领众人避在大殿里头,天上的利剑便直直插在刑场当中,立即冲散了人心。 诸葛犀生生被震出去,却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别怕,跟我来。” 顾剡解开诸葛犀身上的绳索,抱着他冲出了散乱的人群。 奔走间,哗啦啦一阵下起了大雨。 这雨下得太恐怖,下的不是雨。 是石头,是砖头瓦砾。 是人的四肢百骸。 顾剡额角渗了血,滴下来惊醒了朦朦胧胧的诸葛犀。 恍然间他们已经到了护城河边,河上有一叶扁舟,船夫却镇定自若地自酌自饮。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算好了?” 第26章 “我的一个江湖朋友。” 闻言,船夫将他的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虽已有年华痕迹却不失英俊的脸。 “鄙人姓周,单名冲。小公子放心,一约既诺,周某定当全力护您下江南。” 雷阵又至,顾剡匆忙将诸葛犀塞上船。 “等尘埃落定,我必来寻你。”顾剡从船上摸出一件外袍,披好在诸葛犀身上。 “开船罢!有劳周兄了!”顾剡一个纵跃回到岸上,背对着船。 然而等船开远,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目送。 孤帆远影,唯见江流。 舟上。 诸葛犀坐在船篷里,只盯着一处看。 周冲行船极稳,丝毫不受外界乱象影响。 周冲道:“您是有什么顾虑?” 诸葛犀问:“事后皇帝问罪,他将如何自处?” “小公子放心,顾兄早已安排妥当。” “.......怎么说?” “他已寻得一具无名尸伪装,足以骗过狗皇帝。” 顾剡又早先想到了。 诸葛犀忽然生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所有人知道的都比他多,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妄图谋得一线生机。 前半生机关算尽。 后半生天意作弄。 时也,命也。 他一副残壳,唯一引以为傲的智谋也被击碎。 即使苟延残喘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他生于朝堂,便注定不能乐于江湖。 “喂!你要做什么!”周冲叫道。 诸葛犀站在舟头,回望后头漫天火莲。 河水暴涨,一个水浪卷过,他一袭白衣,就没了踪影。 第27章 诸葛犀半躺在屋子里头,去瞧窗外的一阵萧索。 与当初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人跨进他的门槛,大着胆子叫他“小公子” 他隐约猜到是周冲救了他,将他送至这附近,被一个好心的老叟搭救,住下了他们的草堂。而周冲事了拂衣去,回到他的江湖。 巧的是,这地方有条河,叫剡溪。 那夜浸了太久的冷水之后,诸葛犀的双腿算是废了。 不过废了也好,省得他乱走,然后发现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他倒也好养活,一方草榻,几口稀粥。 也再也没有想寻死过。 被浪头卷走时,他的鼻腔里灌的全是凉水,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顾剡。 被救活了就活下去罢,最后能一起在阳间待会儿也挺好的,哪怕是身各两处。 靠着最后一点念想活下去,他也不再是诸葛犀了,他只是围绕在顾剡身边的一个魂儿。 在梦里。 其实诸葛犀被周斗救起来时已是奄奄一息,所幸顾剡在那件外袍里边缝了一粒救命丸,才吊了一口气。 周冲陆陆续续给老叟一家送去钱财和药材,药都是他周游江湖收集来的,用于延年益寿。 但饶是如此,诸葛犀仍然没能活过下一个春天。 顾剡得了皇恩解去官职来寻诸葛犀时,那个村落早已被搬空,而周冲亦死于江湖斗争。 他仍不死心,沿着护城河一直寻下去。 他到了一处地方,叫剡溪。 落寞的村庄枯坐于此,只能看见一株木樨,冻死在剡溪边上。 “爹爹,我们在这里歇会儿罢。”一个小孩利索地下了马,坐在那枯木下头。 顾剡没理他,拴好了马。 “小心不要坐到人家的坟头上。” “咦,真的耶。这里怎么有座坟?”小孩儿连忙蹦起。 “不知道。”顾剡打量了一阵无名碑,摇摇头。 “既然得遇见,就这一杯薄酒,给您黄泉路上解解渴。祝阁下一路走好。” “走罢,早日找到你生身父母,也让我早日找到……” 当酒完全干在地里的时候,顾剡已经走远了。 (全文完) 参考:战略:《三国演义》;祝寿词:甄良友(宋)、李白《永王东巡歌》;事件原型:明天启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