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作者:它似蜜 文章简介 每次你叫我“小白”,都像在叫一条狗 李白身上有很多洞。 舌钉唇环脐钉各一个,眉钉三只,耳骨钉耳垂钉耳环若干。 还有左手手背,他用烟头烫出的一个深红的窟窿。 他现在只有两个愿望,一是这伤疤能掉,二是杨剪能爱自己。 伪骨科,攻比受大三岁,时间跨度较大,两个人都有病,都道德观念薄弱,有点黄也有点暴力的低自尊爱情故事。 【其实我都不太在乎】薄情攻×【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野草受 杨剪×李白 受就叫这个名儿,不是大诗人。尽量日更。 第1章 楔子 二零一八年八月底,贵州。 连天大雨。 杨剪猛然惊醒,发现大巴正在减速,一个不知名的高速服务站正在路边冷冷地亮着,灯光被雨水打得朦胧,而周围还是鼾声一片。 凌晨两点不到。 睡了四个多小时,睡得手脚冰凉,还没到开暖风的季节,山区的秋雨却已能冻人骨头。杨剪靠上车窗,呵了口气,余光看着那块白色缩成一个点,被道道水痕的反光磨净,他又试图在窗角的漆黑里寻找一些远山的轮廓,揉了揉眼皮,还是瞧不出来。 “十分钟!再往后不停了哈!”司机打开照明,把车内照得雪亮,同时吼了一嗓子。杨剪在车尾能听到他“啧啧”地抽烟,一把车窗摇下,咂嘴声就被雨淹没了,满车人味儿却还是毫无冲淡。零星只有几个人下车,邻座那对情侣看起来还不到二十,正低声商量着什么,杨剪大致听懂了一些,是说要轮流下去解决。女的起身,男的留在位置上,脚跟后面紧紧护着座位下的礼品箱。 杨剪眯了会儿眼,口袋里震个不停,把他震烦了,他才拿出来看。是工作群消息不断,这个点了,几百公里外的同事们刚判完开学摸底考卷,才把上一届送走,又开始为这届新高三发愁。能请出三天的假就不错了,杨剪不痛不痒地插了句“辛苦,我尽快回去加入战斗”,又把备课组长列出的重点关注名单复制到备忘录,关掉群消息提醒,打开电子地图。 已经到了玉屏,离目的地还有一百多公里。铜仁汽车站。这五个字外加定位点把整个县区都遮住了,信号不好,当他想放大,画面就卡住不动。 “雨天路滑,地质灾害频发,请注意行车安全。”这行提醒也卡在地图底部。 邻座的女人裹着身湿冷回来,硬拉住男的,翻出把伞给他塞,男的“唉”了一声,带点不耐烦地讪笑,女的又开始数落,气声里也带笑意,两人的手本握着折叠伞两端,不知怎的就揉在了一起。杨剪就从玻璃里看着他们,看不太清楚,也不想看清,只是他睁着眼就必须看点什么。听动静男的终于磨蹭下车,杨剪忽然觉得自己真的睡醒了,想了想,从外套口袋里把耳机拽出来,也懒得再解,只把右边那只戴上,就那么挂着团乱线,把手机举到面前。 他拨出一个电话。 司机响亮地咳了口痰,摇上车窗,雨声骤止,耳机里的忙音差不多该来了,对面终于接通。 “陈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手机快没电了怕有事待会儿咱们联系不上,”杨剪把嗓子压得很低,“哦,您在值班啊,是,我是患者家属。” 司机按了按喇叭。 “不是他老师,是他哥,”杨剪用左手按住窗沿,道,“哈哈,上次没跟您说清楚,我确实是个老师,在高中教物理。” 邻座女人梗着脖子大叫:“师傅,再等两分钟撒!” 被惊醒的乘客堆里溢出几声抱怨。 “嗯,我马上到铜仁了,天亮前能到德江,”杨剪抻了抻发麻的膝盖,试图把腿伸直,但前座给的空隙显然不够,他垂下眼,睫边黑沉沉的,忽然收起心不在焉,“人醒了吗?” 小伙子抱着把湿伞匆匆上车,缩头缩脑地躲着一路目光,坐回过道边的位子。 “行,我知道。”杨剪说,“那就麻烦您了。” 挂断电话,他又迅速把耳机手机和手都揣回口袋。 北京此时正是暮夏,空调还要开到21度的时节,身上这件夹克今年还没来得及干洗就从衣柜里挖出来穿,熏得这一路都是樟脑味儿。又熏了将近两个小时,杨剪到达铜仁,比预想还早了一刻钟。他在长途汽车站门口买了件塑料雨披,摸黑走到一个路口外的租车公司时,裤子已经湿到小腿,牛仔布料被泡得很沉,肺里倒是滋润清净了不少。这公司只有一间公共厕所大小的门面,好在先前加价预约,有人在里面等他。车场里停着三辆空车,杨剪开走了那辆底盘最高的丰田SUV。 他要往德江开,人累,路也不熟,半夜上马不是为了锻炼驾驶技术,只是目前只有这个法子能把他带过去。火车停运,所有大巴班次都取消了,那小城现在称得上是个“灾区”,两天前刚爆发一场泥石流,把几个山腰上的村子直接吞了下去,也上了新闻,失踪人数在二百以上,目前找到的约有五十。 李白就是这五十分之一。 伤得不重,只是脑震荡昏迷,外加几处挫伤以及左腿轻微骨折,就没送去市区,在县医院里待着。 所以杨剪需要到县城把人接走。 当时接到电话,杨剪本来不打算动身。晚八点,他刚下了教职员工大会,领了个青年教师表彰奖,第二天还得上课,他有两个班九十二个学生,目前记住名字的只有十二个。对面自报家门说是救援工作组,要跟他确认救助者身份,听说耳朵上有一串小眼,眉头唇下也是,他知道那是李白,又听那凝重口气,他以为李白挂了,挂在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所以一年多没见居然就是永别? 喉头一口气提上来,蹿到太阳穴里突突,又听说那人还活着,只是不省人事,医院床位紧张条件差,得抓紧时间让亲友接走换地方调养,那口气松下来,就让他想撒手不管。 “他跟我平时没什么联系,”杨剪这样说,“我这边也挪不开,必须得我现在去接走吗?” 对方口气有些奇怪:“您的意思是,你们不熟?” 杨剪说:“不熟。” 对方迟疑道:“伤患被冲到一条山沟底部,是今天上午发现的,没有证件,所有财务只剩随身携带的一部手机,塞在衣物最内层,电话卡拔掉了,通讯录应用程式聊天记录等等全都清空,只有一条拨打失败的记录,看时间是被困期间拨出的,显示的是您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们把您确认为第一联系人。” 杨剪道:“可能我的手机号比较好背。” 说这个自己也不信,不过也就是随口搪塞,他倒在沙发上,准备挂电话睡觉。 李白那人他再清楚不过,就算瘸了条腿,醒来也能自己活命。 “稍等,您先听我说完,拨打失败后两分钟,伤患还录了一条语音备忘录,时长两分半,命名杨老师wpainu,”对面字正腔圆地念,“因为伤患用的是二十六键键盘,我们推断这串乱码是‘我爱你’的意思。您认识这个杨老师吗?” 杨剪盯住天花板下乱扑的那只飞虫。 “我们打开听了几遍,判断不出在说什么,很模糊,线索实在不够,”对面又道,“如果您认识这个杨老师,请务必告诉我们。” “……”杨剪静了两秒。 他又平和地说:“我就是杨老师。” 对面似乎比他更尴尬,因为沉默的时间更长。 杨剪却坐了起来。 他靠着墙,左手顺墙棱摸上开关,两指轻轻一扣,灯灭了。那只飞虫晃得他眼干,闭眼都有残留的重影。 听筒里开始询问具体信息了。 杨剪抽着皮带起身,“叫李白,对和我不是一个姓,就是那两个字,86年生的,没有先天疾病,职业……发型师,我马上把他身份证号发给您,”他说,“能说一下医院具体位置吗?” 李白临死前想说什么,这勾起了杨剪的好奇心,况且那人要歇菜了还想着他,他要是关上手机充耳不闻,自己心里那道坎多少有些过不去,于是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换了身适合跋山涉水的衣裳,觍着脸找教务处请假,买死贵的临飞机票,拎了个单肩包当晚就出发,从北京到贵阳,再到铜仁,到德江,钻进山里,路把他的骨头都颠酥了,这条路限行专供救援,那条路被坍塌山体埋断,耳边除了雨就是死寂,副驾上只有团塑料袋似的雨披。北上途中雨势渐小,远山后的天空不再黑得无边无际,甚至隐约泛了青,杨剪把车窗打开一半,雨丝裹着土腥气扑上脸颊,细而凉,像种主动的触摸。 这样的黎明并不陌生,杨剪做过五年支教,是他姐姐杨遇秋自杀后不久,在四川凉山的一所中学,负责数理化、英语和篮球教学,外加普通话附送。那段时间他常常失眠,宿舍就在教室后面,不太冷的话他就会爬上房顶,望着空空的操场和红旗低垂的旗杆,再往远望就是奔腾的河流与静睡的村庄,星星沉甸甸地缀着,把天幕压得很低,风和雾把世界凝成一块深蓝色的玻璃,杨剪沉在底部,一坐就是通宵一夜。 当然也有在这样的盘山路上,杨剪把得了急性肺炎的学生送往县城的诊所,现在这辆城市越野开起来不如村里的皮卡带劲。再就是给学生采购教具和零食,其余时候,杨剪不进城。他知道李白在满世界找自己,有一次还真找到了,上课都听到其他年级的学生在外面闹,校园里进了个吸睛人物,可李白找到杨剪的教室,停在半敞的门口,不再往前一步。 初一初二的学生们齐齐屏住呼吸,一张张小黑脸上睁着圆溜溜的眼,小心往外瞧,杨剪也没有因此停止板书,偶尔余光掠过,他瞥见李白皱巴巴的印着混沌武士的白T恤、破洞牛仔里磕上土和擦伤的膝盖、汗湿的鬓边,还有脸上点缀的那些细碎金属,它们映着高海拔阳光,全都亮晶晶的。 李白就这么站在黄墙和红门的缝隙中,一言不发,也不是欲言又止,只专心地看。下课前他就走了,杨剪把教学小球按入水槽,没有看见他转身的那一秒。 后来他们也聊到过这件事,李白说,我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意料之中,对彼此的要求仅限于“活着”,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关系。杨剪在紧急停车带拉上手刹,给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充电宝,等它活过来,再等地图加载,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抬起眼,十万大山就在身侧拔地而起,投下一重又一重的巨影。你们会塌吗?会把我冲到沟底吗?杨剪这样想着,在郭德纲的导航语音中再次上路。 李白僵在窄床上,没有单独病房,他躺的是急救大厅,空气很不好,一呼一吸都是味道古怪的潮闷,周围只罩了层蓝色的帘子,帘外人声嘈杂,最突出的就是他的哭声,直逼其他床位伤员被消毒时的鬼哭狼嚎。 杨剪还真来了,不但来了,还听了他的临终留言,不但听了,还是外放。 那人一向不爱解耳机。 才醒了不到一小时,李白只想再晕过去。他把手缩回被子,用尚且没恢复力气的手指揪住床单,悄悄望着帘缝外的那张侧脸,至少三个月没理发,稍微淋湿了些,却没有往额头贴,仍是精神地支棱着,就像梳了油头。杨剪的发质就是这么硬,李白再熟悉不过了,眼底的青黑和锋利的下颌线,也都没有变,赶路的风尘也蒙不住。看得入迷,直到看到眼角才产生对视的恐惧,刚惶惶然闭上眼,门帘就被扯开,李白感觉到靠近。 有几声脚步,应该是那个一直在热心帮他联系的陈医生走了。有呼吸声吗?杨剪应该正在床边看着他,那双眼睛也是会呼吸的。李白尽量放松五官,人在昏睡的时候总不能狰狞。 腿边一沉,杨剪在床沿坐下了,帘子没有拉上,外面的灯光把李白的眼前照得通红。现在喘气就跟做操一样累,生怕哪一下走神了跟不住节奏。李白骂自己是个蠢货。当他明确感受到脸颊发热,怀疑自己就要坚持不住时,杨剪开了口:“睡够了没?” 李白一动不动。 对他这番负隅顽抗,杨剪处理得相当熟练,“想走我就去登记一下,也没带换洗衣物,你就穿病号服吧,”他利落地站了起来,“或者你实在不想动,那就当我没来。” 李白终于睁开了眼。 正对上杨剪的目光,了然看着他,那对眉毛漆黑依旧,辨不出是否有不耐。 “……好久不见。”李白说。 杨剪不接茬,转身往帘外走。 “等等,”李白一下子撑床坐起,等杨剪回头,他又捡不出几句要说的话了,只有一颗心被压在皮肉下,突突地跳,“你要带我走吗?” “是在贵阳休息一段时间还是跟我回北京,你自己定,”杨剪把那只幸存的手机连着密封袋一块丢到李白手边,“我假期有限。” 李白愣了愣,还是老样子,那种面无表情的臭脸、潜台词为“随便你”的每一句,杨剪是不会变的,也不会在意他们之间的尴尬,只是寻常地说着具体的事。所以李白相信自己也没有心惊胆战的必要了。重逢不是大事。他回了魂似的,捏起那部碎屏夹杂砂土的手机,摆出自己的厚脸皮,眼巴巴道:“我走不动,你抱我吧,我现在才五十多公斤。” “买了拐。” 李白忽然笑了,扑哧一声,“不会吧,还跟我怄气,”他双手提溜着石膏腿,挪到床边,仰脸望着杨剪:“杨老师,你说真的,你是不是特别怕我死了啊,或者你有点想我了,我刚醒,听陈医生说你接到电话就连夜往这边赶,现在天还没亮呢。” 杨剪挑眉:“有意思吗?我比较怕半路自己也被埋进去。” 李白不气馁,仍然笑嘻嘻的,直接抱住面前那把腰,就算加上夹克,他还是能像从前那样摸到自己的手肘。 “那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他把下巴抵在杨剪肋下,“比如我怎么跑这儿来了?” 杨剪把他双臂从自己身上拿开,诚恳地问道:“我想问,你手机录的那一段到底在说什么?” “啊?”李白僵了一下,又匆匆掩了下去,“其实我没有一直在哭,可能是手机沾了泥水收音模糊,”他一脸神秘,攥出一个拳头,“我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做鬼你就赶不走我了。” 杨剪也笑了,笑得有些疲惫,有些意兴阑珊。 “还说了我的存款、银行密码、都有谁欠我钱——”李白的拳头立起三根手指。 杨剪撩开帘子往护士站走。 “还有,我找到那个人了,他还在干老本行,就在这一片乡镇活动,我大老远来这儿也就是为了找他,”李白已经完全恢复镇定,缓缓地、不经意般说道,继续摆弄手指,看杨剪回头,又盯进他的瞳孔,一点一点把字咬重,“就是戴面具的那个王八蛋。十几年了,他还没死呢。我想去杀了他,就能给你姐报仇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我回来上班了! 好久不写狗血(?)我好兴奋 第2章 我没有摩托罗拉 二零零二年一月,北京,中关村北大街。 李白拎着一个看大小能把他整个人塞进去的黑塑料袋,把另一只手缩进袖口。太冷了,半个多月过去,他还是没有适应北方的天气。当时他买不到硬座,也舍不得买卧铺,就在车厢尽头的角落里缩着睡了一夜,醒来身上被人丢了几个烟头,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窗外大雪,白晃晃刺进视线,大片地铺在一座山都没有的土地上,一望无际,不知道雪有多厚,也不知道雪面下是什么。 这么整齐有规模,对李白来说还挺新奇,他掸掉烟头蹿起来看,趴在车门玻璃上看,也不知为什么看了一会儿就饿了,车也靠站,是石家庄,他就这么从石家庄饿到了北京。 北京也在下雪,却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在李白的印象中,雪和湿是挂钩的两个字,北京的雪却像沙子一样粗糙干燥,被裹在风里横冲直撞,总有几道气流被冻成刀子,顶着它走,要是不把脸埋好,无异于往刀刃上贴,李白的鼻子都经常被风吹得发疼,水喝得再多还是动不动能擤出血丝来。 这座城市也是一样,从雪的白到柏油路的黑,中间过渡就是深浅不一的灰,例如三环路立交桥洞里的水泥壁和出租单间里永远放不出水的暖气管。冰冷的,浑浊的,北京也不比它的风雪友好多少。 杨剪就在这里吗?李白总觉得,那他也挺惨的。 此时此刻李白也在想这件事。他走得很慢,四处张望,试图看过每个过路人的脸,不断地琢磨杨剪在这里的生活。基本是在做无用功,印象太模糊了,所以想象也很难,杨剪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孩,李白更小,没人管教话都不会说几句,临别前没有征兆,也没有说再见,他只知道那个会给自己捉蚂蚱的哥哥凭空消失了,常对自己笑的大姐姐也是。 后来有了“死”的概念,李白才开始害怕,和村里人打听半天,最后听说,杨家姐弟抛下剃头匠老爹跑去了北京,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白明白自己和那个疯老头一样,都没有被一块带上。 又过了几年,他就自己走了。比不过那姐弟俩互相搭伴,能勇者无敌地突然往首都闯,李白孤零零的,没有这个魄力。对于出远门他也有种天然的恐惧,总怕自己钱不够饿死途中,于是就近选了省会城市。应该是十二岁的夏天,李白记得自己在南京过了三个春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在工作的理发小作坊里看过这句话,应该是在一本杂志上,一直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现在李白又往高处走了,他走到了北京大学门口。 杨剪就在这里上学?尽管连小学都没有读过,经过几年在南京打工读夜校的道听途说,他也知道这地方很厉害。所以杨剪也很厉害咯?他现在什么样,会不会戴了酒瓶底眼镜,或者长成了一个胖子?这些问题李白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最近这几个月想得更频繁,尤其,当他在校园外绕圈,一个门接着一个门地乱逛时,他完全没办法想别的事情。但他至今一无所获。 仅仅是知道一个名字、一所学校,还有一个物理专业,要找到一个人还是很困难。有时候李白在自己冷飕飕的硬板床上啃着烧饼,算着房租,就不禁怀疑自己前两年打听到的消息不准确,或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同村的胡说八道,杨剪根本就没来北京——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于是不甘心的李白在骂自己笨的同时终于鼓足勇气,在这一天走进了校园,照着校门口旅行团丢掉的地图,走到了无线电工厂后的物理学院。 那栋建筑看起来像个办公楼,好在也有人在里面上课。李白不敢敲门进教室,只敢在走廊里拦住学生模样的人询问,开口的时候冷汗都冒出来了,好在碰上的几位虽不热情,但也还算和善,问到第四个人他就得到了答案。 那人是杨剪的直系学长,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他告诉李白,确实有这么个人,每天晚饭点没课就会去东门外的面馆做兼职,最近期末季也没停。 做兼职?李白想,文化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然而,在校外转悠了这么些日子,李白已经数清楚了,东门附近的面馆有六家,他还没来得及问是哪一个,学长就夹着课本进了旁边教室。李白考虑了一下,在继续像傻帽一样拉着人问和出去找面馆挨个看之中选择了后者。 找过一家河南烩面,一家兰州拉面,到了晚上八点,李白买了个一块钱的烤红薯单手拿着咬,仍然冻得哆哆嗦嗦,找到第三家重庆小面。 不会这么倒霉,这家也没有,真要我打听到第四家吧,他想。 这小面馆位置相对比较偏僻,和大马路隔了一个正在施工的方楼,隐蔽地开在一个电子大厦底部,远远看去,蒙了水汽的窗子还有人影在晃,和李白所在的路灯隔了一条楼房夹出的巷子,路不窄,却没装照明,两边还种满了树,冬日枯枝映着冷月,外面大街汹涌的光线也照不进去,有段路是完全漆黑的,因此显得阴森。 当然,李白没觉得发憷,更黑的犄角旮旯他也常钻,他把啃干净的红薯皮扔进垃圾桶,捏紧自己的黑塑料袋,沉稳地向里走去。 这条路比从外看还要更长,少说也有二百米,李白暗自估计着,并且显然人迹罕至,路中央的雪地还是蓬松的,能够被他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引得他侧耳去听。又走了几步,身后车流的杂音小了,他听到这其中还夹杂了些别的响动。 居然这么凶,有人在低声地骂,但没人在哭,有人在挨揍——那种拳头撞到身体上的动静李白再熟悉不过了,但没人求饶。 李白有点惊讶,找了个树干躲着,继续听,他听见了至少四个不同的人声。 看来挨揍的是个硬骨头。 京片子比较容易听懂,骂的是“让你欺负我妹”“招惹小姑娘挺潇洒是吧”“小兔崽子还敢不敢了”之类的话。 看来挨揍的…… 算了,李白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只是觉得感情纠纷造成缺胳膊少腿有些夸张,一对多在这儿被喂拳头也未免太不公平,他还看见挨打的好像躺在地上,正被人照着肚子踹,李白清楚那种滋味,于是他深吸口气,挺直腰杆,从树后走了出去。 大概又走了十几步那边才注意到他,但也没有搭理的意思。李白在裤缝上抹抹手心的汗,把右手举到耳边,“喂,110吗,我在中关村北大街靠近北大东门这边有个重庆面馆,叫阿甘小面,”他大声说道,“有人打架要把人打死了!” 说完他也没把手放下,和斗殴现场隔了几米,开始扯着嗓子喊:“救命啊!要出人命了!这儿有人肚子要被踹烂了!等警察来了人就死了!” 话没喊完,面馆门就被推开,有人探出脑袋查看,旁边的大楼也有人开窗瞧,而打人的几位已经停了手,李白看见他们的剪影,映着细微雪光,好像在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又一个个地冲自己挥拳头,再接着,就一窝蜂跑了。 统共五个,可刚才只听到四个人嚷嚷啊?原来有人打架不喜欢吭声。李白不着调地想。 “那个……你没事吧?”他放下右手,又缩回袖口中,朝那片狼藉走去。 地上全是脚印,雪都快被踩没了,露出下面湿漉漉的水泥地砖。伤员已经自力更生地爬了起来,靠上树根,血水连串滴在乱雪上,融出小黑洞,被月光照得清晰。 “谢了。”那人咳嗽了两声,说。 “你要去医院吗?”李白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有浓重的腥气,被粗重地呼出来,让他错觉自己又流鼻血了。 “不用。”那人说道。 兴许是觉得难堪,他拒绝对视,李白走到他跟前,垂着眼,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影影绰绰地,那些黑头发丝儿里好像也夹着雪粒。是男的,很年轻,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被打出来的还是本就如此。瘦,毛衣领子那么大,应该不怎么暖和,脑袋一低,后颈就露出突起的骨节。 这是目前的印象。 李白继续观察,从他左前方走到右前方,黑塑料袋擦着大腿晃,慢慢地踩出两个完美的脚印。这安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那人似乎被盯毛了,“你不走吗?” “你现在坐在这儿干嘛?不冷吗?”李白反问。 “舔牙,”那人声音里竟有笑了意,“还行,哪颗也没掉。” “……”李白喉头滚了滚,又问:“你是被他们半路拦的?你想吃面,他们截你?” 话毕,李白自问是不是好奇心太重,这场面对他来说又不新鲜,看来看去干什么呢。但这种感觉就是很怪,让他觉得自己没法一走了之,过两天就把今晚这茬忘掉。身前那人的确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垂头撑地,双手没入雪中,马上就要站起来,“谢谢你帮我报警,但我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已经踉踉跄跄地蹲起身子,又有更多血珠滴答上白雪,“你不想做笔录最好也快点跑吧。” “不是,我刚才是装的,我没摩托罗拉也没大哥大,”李白把人按了回去,说着又开始解自己的塑料袋,“如果你有就借我打个120,没有你就先别动,万一肋骨断了把内脏扎破什么的很麻烦,刚才围观那些怎么又缩回去了,我去找几个人帮忙吧。” 谁知道那人竟在这时抬起了头,眯眼看向他,嘴角还挂着点很轻很淡的笑。 偏巧李白也正盯着他额前的伤,猝不及防的对视,这是李白一向不擅长应付的,手里的袋子打了三个结也很难解,让他冻红的五指凭空发抖。亮,还是亮,那双眼睛。除了亮之外又带着些摸不清的异样,就像是猫的眼睛,或者鬼的,这种眼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它们在一瞬间让位置调换,李白从观察者变成了被观察的,好像一本压不住书皮的书,摊开来被按住两边页脚,被赤裸裸地读。 “你很聪明啊。”那人打着哈欠道。 李白怔了几秒才闪开眼神。 他的袋子已经解开了,里面那件土里土气需要用黑塑料遮羞的大棉袄被他拽出来,抖开给伤员递。他也看见那条毛衣外系的围裙,一把身子坐直,胸口的标示就露出来了,红底白字,阿甘小面。 但那人不接,仿佛不觉得冷,仍微笑着,在说:“我在不是吃面,是在吃面的地方打工,不是被截,是他们叫我我自己出来的。” 第3章 十五岁小孩儿 李白的话顿时烂在嘴里。 他本来还在盘算,说几句好听的装装可怜,再加上方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壮举,能从这位有闲钱搞对象的北京大哥身上诓来仨瓜俩枣,给点感谢费,十块钱也够他三天房租了,或者至少请客吃顿热乎的。但他现在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也不知直觉占了几成,总之他基本上能确认这人是谁了。 “你是不是姓杨?”他又开始把那件被拒的大棉袄叠起来往塑料袋里塞。 那人的打量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竟直接站了起来,忽地凑到李白面前,连带他身上那股冷冽的血腥,几乎要鼻尖抵着鼻尖,“你认识我?” “我……”李白闪着眼睫后退,“如果你是杨剪。” “我是。”那人说道,目光却转向面馆,像在考虑着什么,双眸细长地眯了起来。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李白抬高声量。 “哦,你是谁。”杨剪说着径直朝面馆走去,一瘸一拐,却并不迟缓,随意抹了抹鼻血,免得流到嘴里。他问得也太敷衍了,好像对这件事缺乏好奇,让李白来气的同时头脑发懵,事先想好的充满悬念的自我介绍也顾不上了,慌忙追着他叫道:“我是李白!” 杨剪看着雪地直乐:“我是杜甫。” 啊?杜甫? 李白想起来了,李杜李杜,他在夜校还背过几首这两人的诗呢。 所以杨剪这是觉得他在开玩笑? 李白的指甲勾破了手心的塑料袋,他吞了吞口水,忽然意识到,十年过去了,杨剪可能根本就不记得自己。 就算他有个很好记的名字。 “我从老家来的,”他试着去抓杨剪的袖子,“你以前有个弟弟,家里人都火灾死了就被你家收养了,小时候掉进河里还是你给捞上来的,你差点和我一块呛水淹死,还记得吗?”他试着说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杨剪这回听得挺认真,眉头也皱了起来,过了几秒,就要走到面馆门口,他忽然扭头,直勾勾盯住身边矮了一头多的少年。 “小白?”他说。 “长这么大了!”他又道。 “对,就是我,”李白的面庞被店内的暖光照成桔红色,眼睛也星星亮亮的,“我听说你考上了北大……你高中在北京四中上的吧,那个新概念作文大赛,2000年那届,你得奖了,报纸上都登了!后来我在你们学校BBS论坛上看到你是你们年级理科高考第八名,去了北京大学,在读物理,也有可能是重名,但我觉得就是你!” 杨剪略显诧异,道:“所以你就找过来了?” 李白噎了一下,接着,只见杨剪也不等他回话,推开店门,大大方方地迎着几位食客的目光,对正在擦桌子的老板说自己得去洗把脸,说完还真就撩开后厨的帘子钻了进去,留李白一人在空调暖风中凌乱。 “是同学啊?”老板挺慈祥,带点南方口音,冲李白笑了笑。 “啊……那个……”李白想说不是,但失败了,他低下头,因为实在不喜欢和陌生人对视。 “刚才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把小杨给叫走了,我叫他别出去他不听,还不让我报警,”老板叹气,“今天早点下班吧,你把他扶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 李白连忙道谢。 他越站越不自在,暗自庆幸自己留着规规矩矩的学生头,还穿了自己最新的那件白衬衫,扎在黑裤子里,没把塑料袋里那件颜色像红砖一样的棉袄套在身上。其实他不是很冷,这天决定进校园,他出门前就做好了准备,在宽大的衬衣里塞了两层保暖内衣,一靠近校门就把棉袄脱掉藏起来了。主要原因是他不想显得像个社会混混,或是老农民,给杨剪制造诸如“认识来路不明的朋友”之类的传闻,但到了现在,经过对比,他发觉自己和那些在校学生之间仍然存在千差万别。 究其原因可能是,他的确是个社会混混。 拎着个大黑塑料袋本身也是件蠢事。 不过李白觉得这也没什么可自卑的,至少,他剪头发赚得应该比杨剪端盘子多,这几年攒下来的那些钱,若不是非要来北京,他都能给自己买辆小摩托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杨剪从门帘钻出,面对偷瞥的食客,挂着礼貌的微笑。脸和脖子的血污都清理干净,零散挂着水珠,刘海和眉毛也因打湿而显得更加乌黑,李白终于看清了,那确实是张眉目清爽的脸,就算肿着也是。不笑的时候,五官鲜明得就像画上去的,稍微一笑却有虎牙,还蓄起两个梨涡,确实也很有伤透小姑娘心的资本和嫌疑。 此时皮肤被冰水冻红,醒目伤口不多,最浓的一块是眉骨处的瘀紫。 他也和老板道谢,把围裙挂在门后,套上自己的工装夹克,踏出门槛后他仍按着门沿,看那样子,是帮李白顶着,在等他出来。 “你确定不用去医院吗?”李白仍然保持怀疑。 “小事,会打架的人也知道怎么挨打,”杨剪哐的一声把门关紧,揣起口袋走入雪地,“我只是疼,没受什么要治的伤。” “所以你打架很厉害咯?”李白学着他的模样揣口袋,笑了。 “你是放寒假了,过来旅游?”杨剪没有自吹自擂,反问道,“住在附近吗?” “我住石景山那边,房租便宜。” 杨剪看看手表,道:“那你得抓紧,快九点了,去那边末班车差不多十点。” “十点半还有,我最近天天坐,”李白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是来旅游,哪有旅游还租房的,不都住招待所吗!” 杨剪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接着他又不说话了,让李白心里的那点不忿很快就浇熄在灌进嘴巴的冷空气里。 “你今年多大了?”沉默着走出暗巷,杨剪忽然问。 “十六。”李白躲开人行道上一辆飞过的摩托。 “身份证呢?” “你要查我户口?” 杨剪绕到李白另一侧,把他和大街隔开,这会儿已经不见多少行人,乱窜的小摩托比轿车多,新科技园区,周围不是景点就是高校,夜里还是有些寂寥,最辉煌的是路灯和大厦的灯牌。他摊开手掌,晃晃手腕,意思是动作快点。 李白瞪着他,把被自己快要攥烂的黑塑料袋交过去,让人帮忙拿着,在自己的卡其布挎包里翻找起来,“要是我没随身带着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骗子?”他又拿回自己的袋子,把证件拍进杨剪手中。 “这不才十五吗?十一月份才满十六,”杨剪打量那张证件照,“小时候像个土豆,现在长成这模样我的确一下子不敢认。还在读书吗?” “没有,前几年我在南京待着,给理发店当学徒,去年转正了。但我也不是文盲,南京有很多夜校的,我现在会算二次函数,还会读英语。”李白闷闷不乐地把身份证收回自己印刷劣质的火影忍者卡套中。 怕杨剪误会,他又抬起头道:“我天天挨打实在受不了了才从村里跑出来的,来北京也没别的意思,没想好要干嘛,就是想看看你……还有杨萍姐姐!” “她改名了,现在叫杨遇秋,本来还想改姓,后来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杨剪的目光倒是柔软了许多,尤其当李白提到挨打,他眼中稍有颤动的光点或许可以称之为是理解,“我们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李白又垂下脑袋。 对那个被逃离、被抛在身后的父亲,两人都缄口不提,好比一种默契。 “你为什么提溜着外套不穿?”在校门口,杨剪又挑开话头,“里面这身尺码太大了吧,像视察的领导,或者……我还以为你刚从苏州街那个教堂唱诗回来呢。” “……外面这件像隔壁大姐。” “暖和不就行了?”杨剪指指自己肿了半边的脸,坦荡走入校园,他好像能读懂李白在想什么,“别人看你说明你与众不同。” 也不知认不认识,他就冲路灯下擦肩而过的推车男生笑。 李白把心一横,丢了黑塑料袋,把他的大棉袄套上,沾的雪化在上面,但这棉袄够厚,里面还有防水层。 真暖和。 他跟着杨剪走,正值期末,天气又冷,校园里头又黑又静,途径一个操场一片宿舍楼,又穿过一片小树林,李白憋不住了,“去哪儿?”他扯着杨剪夹克的后摆问。 “学五食堂,我平时九点下班过去还有菜,”杨剪任由他拽,呵出的热气把黑夜染白了一块,“你也挺饿的吧,哥请你吃顿饭。” “刚才那个小面就挺好。”李白心说请我吃饭也不用走这么远。 “我饭卡里有钱,兜里没钱。”杨剪又打起哈欠。 在食堂门口两人遇上了同学,看样子关系很近,应该是同班的,吃完夜宵,那三位穿着睡裤拖鞋大羽绒服,跟杨剪拍着肩膀打招呼,也不问他伤怎么来的,只是痛呼明天的固体物理学今晚又要通宵自救了,杨剪就一脸严肃地跟他们说悠着点别像隔壁工学院那样又猝过去一个。 接着,李白就被杨剪带到窗口,都是些剩菜,但菜盒放在热水槽里还是热腾腾的,闻起来很香。打菜阿姨说了句“今天来得挺早”,毫不犹豫地把几道见底的菜都打进杨剪的盘子,连汤带水,荤的不少,见杨剪带了人一块过来,米饭也盛了满满两大碗。 “哎,谢谢您,”杨剪在读卡器上刷下去十块钱,端起铁盘,“这鸭血我特喜欢。” “挂彩了补补血嘛。”阿姨数落道,“也不知道成天在干什么大事。” 李白抱着两碗饭,跟着身前笑呵呵说“没事没事”的家伙,在一张灯下的方桌坐定。 “你人缘真好。”他由衷道。 杨剪却已经开动,像是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根本不顾嘴上的伤,又像是还有急事要做在赶时间。李白也没扭捏,端起自己那碗大口地扒拉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吃肉,过了几分钟,那道木耳炒五花就是他的最爱了。 却也就在这时,杨剪突然放下饭碗,两手垂在身侧,静静望了过来。 起初李白以为他在看自己,这么专心致志的,还怪不好意思,后来才发觉自作多情,那人微微仰着脸,明显在看他身后。 站着什么吗?是谁?李白屏息回过头去。 首先看到一条深咖色羊毛裙,扎在裙腰里的是件淡粉色棒针毛衣,外面的是件最近最流行的长款风衣,衣襟上垂到胸口以下的,是大波浪长发。 再往上看,这位时尚弄潮儿确实也是个五官精致的美女,就是脸色很差,咬着嘴唇,泪水流了满面,挂在她线条玲珑的腮下。 “我不知道他们……”她哑声说,“我已经说过我哥了,你待会儿别去打工了,跟我去医院看看。” “不用,”杨剪不动弹,仍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我让你这么伤心,你哥气不过我能理解,我也没还手。” “杨剪!”女生绕过李白,几步站到杨剪身侧。 “你什么意思?”她又哭着问道。 “分手的意思,你提的。” “我乱说的,我当时只是生气……你说你不想结婚多少岁都不想,那我们现在也可以谈恋爱啊,大不了到我想结婚的时候再分手……我们不都还没到适婚年龄吗,有什么好着急的,你说是吗?” “你现在就很想结婚了。” “我不想,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李白眼睁睁看着女生身上那股子劲儿一点点软下去,就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杨剪身旁,趴在他腿上哭泣。 “没必要说假话,也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观念不和还要强求,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杨剪也不抬手扶她,无比真诚地说道,“这样非我不可,对我来说也太累了。” 女生愣了好久,食堂里寥寥几撮人都在围观,但杨剪的目光对她来说显然更为锋利,在这双重压力之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把脸都憋得发紫,突然一扬手,直直指向李白,目光也恶狠狠撞上李白瞪大的双眼,“行,你行,我懂了,这么急把我推走,找到新欢了是吧,就是他对吧,大晚上一块吃剩菜还真是一路人,”她走过来直接拽起李白的领子,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一脸狐媚子样儿男的女的啊,戏剧社的?穿这衣服要表演祥林嫂吗?” 李白被勒得后颈疼,索性顺着那股力气站起来,心说行吧,我这身衣装打扮今天已经得到三种比喻了。 却见杨剪也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侧,慢条斯理地扳开女生的手指,把李白的领子拎到自己手中,又把人放回椅面,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温柔地捏了捏,“是啊,新欢,一个十五岁小孩儿,”说着他无辜地笑了笑,那种无辜太理所当然,甚至显得有些冷漠,“胡倩,你自己信吗?你明天想起自己说的胡话不会后悔吗?” 第4章 啪嗒,啪嗒啪嗒 话说完了,杨剪的手仍放在李白肩头,两个拇指按在领口下,扶上后颈,皮肤的接触有种粗糙的暖。李白把下巴抬起,和胡倩对视,努力地坚持不眨眼躲闪。 比起紧张,挤在他心里更多的竟然是种兴奋,看到不可置信、无措、痛悔、木讷在那张脸孔上疯狂地堆叠生长,撑破漂亮的框架,唯有汹汹的气势在消逝,这姑娘不再有力气骂的出狐媚子和祥林嫂了,李白可以感同身受,却不觉得难过。他只是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杨剪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差点就忘干净被抛在老家的小弟的存在,似乎也从未关心过其死活,也能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就把重装上阵的前女友逼得失去斗志。 伤害起人来,他根本不需要多大力气。 的确,当杨剪盯过来琢磨了半天才叫出那声“小白”时,李白是有些受伤的。在村里常常皮开肉绽的那些年,在南京有这顿没下顿每天被老板像狗一样使唤的日子,他都忍了下来,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掉的就是一定要来北京,来了生活就会好过一点,这里有对姐弟是他的亲人,也许会在同样地想念他,也许会对他好。 大约半小时之前李白意识到自己白日梦做的有点多,天平是斜着的,但也叫不出冤,没谁有惦记他的义务。然而他同时也意识到,至少自己的抗打击能力是十分拿得出手的,几口热饭下去就恢复了精神,现在杨剪在他身后,把他拉进这场对峙,甚至让他产生了“我们是一边的”的感觉。他赢了。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李白又想起在店里的彩图绘本上看到的词了。它属于第一任老板家八岁的小男孩。倘若偷翻被发现,哪怕只有一下,那眼尖嘴毒的小胖子就会边发出哭声边斜眼看着他咧嘴,露出几颗幸灾乐祸的大牙,老板娘循声而来,把干抹眼皮的肉球拥入怀中,之后,哪怕是当着客人的面,李白也会被赶去跪在一边,捡地板缝里发臭的头发。 排队的客人看见这幅情形,就不愿意让他用那双手在自己头上动剪子了,剪的脑袋少,那天就有可能挨饿。 李白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得到改善,尤其对比之下,现在桌边的三位里他绝不是最惨的那个。你快走吧,他已经不喜欢你了连话都懒得再说,看不出来吗?你怎么这么可怜啊。李白在心中默念,好卑鄙,也好快乐。 这时胡倩已经开始躲避他的眼神,两手扶在裙腰上,正在不安地搓动。这是李白第一次在对视中获得胜利。他越看越停不下来,胡倩却在这时把眼皮擦干擦红,念诗一般,相当用力地留下一句“杨剪我们后会无期”,转身蹬蹬蹬地走掉了。 李白看到食堂玻璃门后的人影,挺高大,揽上她的肩膀,是有人在等她。 “后会无期是指以后再也不见吗?”他问道,总觉得这词文绉绉,像在拍还珠格格。 “明天还在一个考场,”杨剪坐回自己的位子,“同班同学。” 李白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看他傻笑,杨剪也松松地勾了勾嘴角。 “你们大学生真好玩。”李白眨眼。 “嗯,我也觉得,”杨剪夹了一筷子木耳,放到李白盘中,“让您见笑了。” 李白也夹了一块鸭血作为回礼,但他个子矮胳膊短,必须得半蹲着站起来,才能让它安全在杨剪的米饭上降落,“我觉得你在嘲笑我。”他说。 杨剪闻言就捂住了眼睛,手背上累累的伤顺骨骼描摹,被冷光照得扎眼。憋起来还挺辛苦,他肩膀****的,这回是真笑了,混着些鼻音,听起来又像是要咳嗽,像是要哭。李白用余光瞥着几桌外正在偷看的学生,跑到食堂阿姨那里给他要了一碗热水。 菜已经不热了,吃上一口,好像就又凉上一分,但两人吃得专注,都没有浪费。 饭后杨剪还要打工,说是海龙大厦旁边的物流站,帮人卸货分拣,隔天一次,从晚上十一点干到凌晨三点。有一段路要同行,他干脆把李白送到了公交车站。 李白问:“你一天睡几个小时?” 杨剪道:“加起来四五个小时吧。” 李白说:“我也差不多。” 杨剪靠上电线杆子,低头点了支烟抽。他居然抽烟,利群,不是什么好牌子,在南京的报刊亭卖两块钱一包。灯光是暖橙色的,风如果能被看见,应该是冷冷的青蓝,他碎而乱的刘海不再乌黑,和李白的眼睛隔了层乳白的雾。 “你可以试试其他不这么累的活儿?”又是李白打破沉默。 “你这么操心?”杨剪反问。 “我也在找工作。”李白仰起脖子,朝路灯吐白气,“交流交流经验嘛。” “也有,比如初高中家教,或者新东方英语班的教学助理,”杨剪抬眉望向不远处驶来的末班公交,982路,小小的一块红色灯牌也像他的烟头,“就是现在才大一,没人愿意招。” 那大二是不是就好了?北大的学生应该很抢手。李白放心了。 “这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参考价值,我倒是能去英语班打扫卫生。”他踩了踩杨剪的影子。 “身上钱够吗?”杨剪不躲,烟也抽得很慢。 “那还是够的,我把大头都藏在屋里不带出来,怕被人抢了。”李白脱口而出,说完有些后悔,他还真想听听要是说自己不够,杨剪会作何反应。 但他没有。杨剪果然不说话了。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公交即将靠站时,李白又道:“我也想抽。” 杨剪没说什么,两指夹着那小半截香烟,把李白拽到身前,背朝着自己。他是左撇子,因此李白的左半边身子就被他的手臂环住了,烟气从背后飘到面前,带着薄茧的手指也擦过李白的耳朵,凉凉的,让他下意思想把耳垂缩起来。但他当然没有这种特异功能,只是缩了缩脖子,等他再把脖子伸直,把脑袋挨过去,张着嘴想咬那烟尾,唇峰都碰上小指了,杨剪又忽地把手抬高。 “小孩儿抽什么烟,”他轻轻搡了李白一把,“行了,回去吧。” 李白吃了瘪,也有点来气,爬一级台阶就回一次头。当他投了币,扶住车头的横杆站稳,气已经消了,公交也关门启动。他再转脸去看,杨剪已经走了,从站台穿过一条雪泥脏乱的窄马路,走上一条宽阔流丽的大街。街上只有他一个,公交往同方向开,经过他的脚印。 还想去北大宿舍参观一下呢,还想问问能不能周末带我去天安门,李白心中默念,从背后看着杨剪,又超过去从正面看,向日葵似的转着脑袋,把一天在两分钟内过完,看着他从放大到缩小。但现在看来那都不是多么现实的事。 但至少我们都活着,有点难地活着。人缩成小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李白闭上了眼。 来北京前,李白身上带着这些年攒的全部积蓄——两千块钱,目前只花了很小一部分,但只有花销没有收入,房租路费伙食费几块接着几块地扣,好比眼睁睁看着一块又香又甜的大蛋糕被蚂蚁啃食,总归让人焦虑。这天过后,李白没再往中关村乱晃,秉持着寻找杨剪时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他开始在理发店之间扫荡。 北京人在这方面似乎不比南京人重视,李白以自己租的单间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找,没有如预想中碰上遍地都是时尚美发铺的状况,看来当初同事跟说北方人不爱捯饬也不是危言耸听。更倒霉的是,李白又练了几年的技术,碰壁次数却远比在南京初来乍到时遇上的多。手艺过关要价还低,遭拒的主要原因就是年龄,最可气是有一家都把他收了,也让他安安生生地干了三天活,老板突然给他结了一百块,说最近严打,实在不敢再雇他,又说老板自己也要放假回老家了,要他自己过个好年。 李白觉得自己像棵刚扎根就被拔起来的菜。 他也完全明白过来,这里的规则也和他以前学会的不同。没有人因为年纪小欺负他了,但也没有人因为年纪小要他了。 这是腊八节当天,李白又冷又饿地回到家,躺在硬板床上,盖着被子又盖了一层棉袄,捏着那张百元大钞入神地盯。沮丧了一会儿,他就爬起来给自己煮粥,放了很多白糖,喝得人舌根发麻,石景山不行,他决定年后去大兴碰碰运气。 那边还是郊区,对未成年劳务管得应该没有城里那么严。 很快他就睡着了,一放松下来,他就睡了将近两天。后来天还没亮,他是被冻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出租屋东南角的天花板居然塌了一大块,大概占整间屋子四分之一的面积,渣土和碎片掉进房子,黑洞洞的天空就在上方,冷风也直接往里面灌,房顶的雪顺势落下,也有堆积在边缘的,已经化了不少,不停地往下滴答。 纵使是得过且过如李白,也觉得有点惊吓,他把自己的行李抢救回来,擦干净脏污,打开小暖炉烘干,等到天亮之后,八点半,差不多都该起床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给房东打电话。 房东倒没要他赔,还跟他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在北京,给他联系了工人来修。 李白等了三天也没等到什么工人。 他自己去找人,要么是太贵,要么是已经放假了。 幸好床不在空洞下面,就是冷了一点,李白还不至于太落魄。白天无聊,他就会走到商场,也不买什么,只是想听里面放的王菲的歌。只是又过了几天,离除夕越发地近了,李白还得了重感冒,半夜发起烧来,第二天爬起来把自己裹得像个萝卜,没有医保去医院开药,他随便找了家沿街小药店,钱包仍然元气大伤,他突然很委屈,意识到自己的凄凉。 他买了瓶矿泉水,但心里是很想喝温开水的,一边吞药片一边掉眼泪,他还灌了一肚子冷风撑得边走边噎。先前怕有人从洞里钻进去偷东西,他把值钱东西都带在身上,其实也就是那个装钞票的牛皮纸信封和一个栓了钥匙的怀表,就这么带着全部家当,走到了车站。 泪眼模糊地照着站牌看了一会儿,方向是红色,字是松绿,北京的地名都奇形怪状,有些不认识的字,但李白认识那四个字,北大东门,看准线路,他爬上那辆朝北的公车。 要想找到杨剪,李白唯一知道的就是物理楼和学五食堂。他觉得前者更可靠一些,在棉袄领子里埋着脸,小跑着找过去,却发觉门口守着保安,还拉着“禁考试作弊,树严谨学风”的横幅。 是在期末考试吗?这大楼连带着整片校园都静得出奇,李白知道自己这回混不进去了,他站在保安看不见的一个小路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五点出头,天色已经落得十分昏沉,耳边响起动静时脑袋也不太清醒了,反应了十多秒,李白才想明白那轰隆隆的声音是学生们聊着天在下楼。 顺着声音找,人流正在漫延,马上要把他吞进去,李白想着其中找到杨剪,好巧不巧,他一打眼就看见,走在最前面、穿着长风衣、左右都挽了朋友的是那位胡倩。 胡倩显然也看见了他,拍拍旁边的女伴,还往他身上指,一定是在议论什么。 李白退了两步,突然之间,他完全没了当初杨剪站在身后时对峙的能耐,也不再想走到那汹涌人堆里去了,马路牙边上是冬青树围成的墙,他靠上去,接着退,然后,屈腿蹲了下去。 李白坐在了冬青树里。 他以前也喜欢这么干,坐在树里只露出身体的一小部分,他觉得安全,但那是在南京,某些鲜有人踏足的公园角落,他拿了工资可以休息一会儿的时候。现在是在陌生的大学校园,教学楼不断冒出的人潮旁。那些人嗡嗡嘤嘤地在说什么李白也听不懂,自己跑到这儿来到底要干什么,他也产生了疑惑。 事实上,有时候李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越明白怪异,他就越拦不住,这也让他经常苦恼。他只是有种预感——自己要是再乱动,注定又要给杨剪丢人了,于是退得更深,抱起胳膊发呆,脸埋在膝头,不敢再往外钻,也不想被过路人看见。 这还是可以做到的,李白很瘦,身子骨也软,钻在各种犄角旮旯躲起来也很熟练,在两棵树的缝隙间他可以退到最后,脚也不露出去。 渐渐地,李白平静下来。他闻到潮湿的泥土味,叶片上的灰尘被他的鼻息打湿,裤子下的旧雪融化了,他好像完全成了这道缝隙的一部分,没人能强迫他,把他拽走。他也能看清一些外面的情况,人声已经清净不少,不再是那种逼人的密集,可能再过一会儿,他就能自己出去了。 却见有几重黑影靠近,是有人站在了冬青树墙前。 李白的呼吸又被吊了起来,第一反应,他觉得这是来找自己寻仇的胡倩,带着她那群五彩斑斓的朋友,要用比狐狸精更难听的话来骂他,挡在面前的树杈被拨开时,李白觉得自己就是只被扒了壳的河蚌,他的牙尖在嘴唇上咬出血腥味。 “你在这儿啊。”听到的却是熟悉的声音。 杨剪弓腰站在树前,双臂打开,和树的怀抱一样,就像把他拢在其中。 杨剪找到了他,他刚才连“快找到我吧”都不敢想。 李白头脑空了一下,看见杨剪身后,枯枝间的天空还是灰灰的,喜鹊叫得很凶,路灯亮起了几盏,还是有不少学生在灯下的路上走过。 杨剪也回头看了看,李白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个男生,穿了一身的黑,脸很白,高高瘦瘦的个子,五官被手机屏的荧光照得朦朦胧胧,却很秀气。 “你先走吧,老赵该等急了,晚上同学聚会我就不去了,高中那帮人也挺烦,过两天我找你俩单独聚。”杨剪对他说。 “拜拜。”那人点了点头,按着手机走了,根本没对这里的异常表现出多大的好奇。 莫名地,李白松了口气。接着只见杨剪蹲低身子,仍把枝叶拨向两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面对着他,看着他。杨剪的脸消肿了,眉骨上的瘀痕也痊愈,晦暗的天光和灯影中,他的脸很明亮。 开口沉默了一下,他才皱眉道:“你抽什么风?” 李白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啪嗒。不知从几岁起,有一个空杯子,玻璃的,透过它的世界看起来有点变形。李白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它。他的世界好像也一直摸不出什么形状。但是啪嗒,啪嗒啪嗒,就在刚才,掉进去几滴水。 水很清澈。 杯子不是空的了。 第5章 十块钱一次 李白被杨剪扽着手腕从冬青树丛里拽了出来,摁在马路牙子上坐着。他“哎”了一声,屁股正疼,就见杨剪把背包往地上一搁,也在他身侧盘腿坐下。 “我也不知道我抽什么风。”李白垂睫,看着杨剪撑在一颗枯草上的手。 杨剪“嗯”了一声,不再问,也不转脸,默默看着前方步道上路过的一拨又一拨同学,那种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挺惬意。人渐渐稀少了,有认识的朝他扬下巴,“嘛呢!” “我弟弟。”杨剪答非所问,拍了拍李白后背,冲那男生乐。 “你好,”男生朝李白点了点头,又道,“时间抓紧着点,明天就清宿舍了。”说罢他圈紧围巾,中气十足道:“我先走了!” 杨剪照旧不紧不慢地朝他挥手。 “我们班长。”他解释道。 “你们今天考最后一门吗?”李白问。 “是啊。” “你怎么找到我的?”李白又问,余光谨慎地瞥向杨剪的侧脸。 “胡倩找我说的。” 他回答得相当坦然,而李白差点就眼前一黑。自己方才的行径是被怎么描述的……无论怎么描述,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就已经足够诡异了。那不然怎样?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树下的土块,杨剪怎么可能注意到他。某种程度上他还得感谢那姑娘,没让他白来这么一趟,等没人了再自己灰溜溜地钻出去,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漏风的房子。 而现在,杨剪就坐在这儿,吹着冷风,跟他一样跟展品似的被过路人侧目参观—— 李白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那个,我没找到工作,都说我年龄太小了,前几天出租屋顶塌下来一块,雪把我东西都泡了,找不到维修队,这两天也不知道要干嘛。”说着,李白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诉苦。他不想这样,可他来找杨剪到底是因为什么?仅仅是边走边哭时产生的一个无理由的念头。 “也没什么,”他又道,“我没事就喜欢往乱七八糟的地方钻,跟个鸵鸟似的,就是有这个毛病,结果被你同学看见了对不——” “你觉得丢人?”杨剪打断他,也终于转过脸,看向他。 李白下意识挪远了点,“什么?” “这么蹲在路边让人贴在你脸前走过去,动不动好奇地看你,丢人吗?” “嗯,”李白老实道,“丢死人了。” “你死了么?” “是给你丢人!” “哦,那我死了。”杨剪一本正经道。 李白有点跟不上趟,心里一急,人也跳了起来,他站在杨剪面前攥着两个袖口,低下头看着杨剪的眼睛,大声道:“都要过年了你别乱说,咱们走吧!” “站不起来,劳烦您拉我一把。”杨剪伸出左手,掂了掂手腕,已经开始落实自己作为死人的设定,等李白握过他的手腕,又隔着层厚厚的羽绒扶在他大臂上,拼了命地要抱着他把他从地面上拔起来,他就笑了,好像把人逗得不知所措是多么好玩的事情。捞起书包,他挨在李白身后走,还要把重心靠在人家肩膀后面。 “你别压我,会长不高的。”李白加快步伐。 “你不该背我吗?”杨剪提溜着领子把逃跑的人拉回来,“我死了啊。” 李白不再反抗,还真撑住膝盖半蹲下去,回头瞪着他:“……上来吧,但你得承认自己活蹦乱跳的。” 可杨剪只是把书包挂在了他的肩上,凭那重量,李白猜测里面最多只有一本书。 “那不就得了,”杨剪不再东倒西歪,插上口袋领他绕过一个路口,拐到一条小道上,“干点怪事又怎么了,一不会丢钱二不会丢命,别人没干过的你就不敢?没想到你脸皮这么薄。” 李白想了想,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但他竟然觉得好受了不少,杨剪说的没错,杨剪根本就不当回事,他也没什么好怕的。重新琢磨方才种种,他不再才想了个开头就觉得喘不上气。 在这偌大校园里绕了十多分钟,两人来到一栋灰色的六层板楼下,是杨剪的宿舍。他把李白带了上去,寝室在三楼,最靠近楼梯口的那间,门敞开着,两个室友正在里面收拾行李,地上摊开几个箱子,占满了过道。李白小心地跨过它们,跟踩梅花桩似的,站在最靠阳台的那个下铺跟前。 “你的床?”他看着那坨层次丰富的被子。 “是。”杨剪从床下拉出一个巨型黑行李箱,嘎吱嘎吱地拉开。他的行李构成十分单一,空间被衣服占了一半,写字台上几堆书本抱过来,就把另一半占满。之后,杨剪看着床上形状扭曲的那白花花一大团,开始发愁。 李白问:“要带走吗?” 杨剪看他鼻涕都要流出来了,给他递了卷手纸,“不想跑两趟了。” 李白擦鼻子只用了一节,他把用过的纸揣回自己口袋,抱起那团被子抖开,“能塞进去。”他说道,把被子对折两次,又颇为耐心地整理起箱子里乱堆的东西,当他把最后一沓画着复杂受力分析的稿纸在一条叠好的牛仔裤上压平,箱中堆积的物平面已经低了好几寸,就算放下那条厚棉被也能拉上拉链了。 “怎么样?”他扶着后腰朝杨剪眨眼,得意扬扬。 杨剪给他鼓了几声掌,接着就跑阳台上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李白刚想跟过去,就听身后有人叫,是杨剪对床的那个室友,居然还管他叫“同学”,说自己塞不动了,问他能不能也帮自己收拾一下。 “行吧我试试,”李白看看那堆狼藉,又看了看身后蒙雾的窗,天已经黑了,杨剪的影子透不进来,“十块钱一次。” 那位戴眼镜的板寸男一愣,又好气又好笑似的冲李白摇头摆手,而李白只是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两眼,原地蹲下,用袖子擦擦杨剪箱子上的灰尘,又试着去挪,只能推拉,提是提不动的。这时身前有了动静,是杨剪从阳台上回来,手里还拎了一个和行李箱差不多大小的鸟笼。 笼子里是只猫头鹰,灰色掺黑的羽毛,铜币似的黄眼睛,锋利的爪钩紧包横栏,身形倒是娇小,脑袋还不比人的拳头大。 “上个月捡的,摔在空调外机上,”杨剪说道,“翅膀伤还没好。” “它好漂亮。”李白看得入迷,先前他只在科普画报上看过这种动物,总觉得冷森森的,很狡猾,没想到实物这么圆润,脸像小猫一样。 “拿着吧。”杨剪嘴角挂起点笑,把笼子交给李白拎,左手提上那只塞满石头似的箱子,穿过地上杂物摆出的迷魂阵。据他所说自家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两人一鸟从西南门出去,绕过畅春园,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到了一片老式家属区墙外。 那只猫头鹰不停地扑腾,笼子也被风吹得飘摇,李白干脆托着笼底把它抱在怀里,有点看不见前路,杨剪挡了他一下,他才没被入口的阶梯绊倒。 他们在停车棚边上的小超市里买了点吃的。李白在摆得紧凑的货架间挤来挤去,挑了一只冷冻三黄鸡,一包干香菇,剩到最后的两个土豆和一只青椒,上次在北大食堂蹭了顿饭,这次他准备请回来,杨剪则拿了一瓶燕京纯生,一瓶百事可乐。 结账结了三十二块九毛钱,李白正在自己的钱包里掏钢镚,却见杨剪忽然把他放在柜台上的三张十块抽出一张,换了张自己的。 “啊?”李白把九个硬币塞给老板。 “十块钱一次。”杨剪拎着肉菜走人了。 杨家住在顶层,要爬九层楼,一大堆东西两人运了两趟。门口没有贴春联,也没有福字,房子就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乍一看不怎么宽敞,最好看的是客厅的地砖,青红白三色的碎块组成,似乎更适合放在公园里,照上阳光,应该会像条流沙斑斓的河。 杨剪站在河流上,额头起了层细汗,回头对李白说,欢迎。 李白本以为杨遇秋会在家,一句“姐姐好”都挂在嘴边了,却没有碰上。门口一双拖鞋都没摆,不是常有人住的样子,屋里的东西倒摆得很有生活气息,换句话说,就是很乱。李白又开始盘算如果把这些都收拾利落的话,能不能换来在这儿借住几天。杨剪安顿好猫头鹰,去自己卧室收拾东西的当儿,他也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就在屋里逛了一圈,客厅里摆了张餐桌,靠着电视显得很挤,边上一扇门虚掩着,李白推断,那应该是原本餐厅的位置。 他还闻到一股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就从那门缝中传出。大着胆子,他把门推开,却愣在门口迈不出步子往里进,只见这屋里暗极了,拉着落地的窗帘,顶上也没装灯,只点了两支大红的香烛。香烛后是个神龛,供奉了水果和白酒,也有跪垫摆在地板上,但神龛黑黢黢的,看不清其中神像。 墙上还有些挂画,烛火明明暗暗地照,李白心里毛毛的,隐约辨出来,那些画面上的也是神啊怪啊一类的东西,除此之外,这屋里再无其他。 “我姐弄的,”杨剪突然出现在身后,拉李白后退,又把房门关上,“不用管。” “是观音吗?财神?”李白觉得邪门。 杨剪却不回答,陷进沙发,打开电视开始不停地换台。李白也不敢再追问,钻进厨房忙活去了。不过,这只能算个小小的插曲,还是很自然地,他们凑在一起吃了顿晚饭。李白头一次用高压锅,他泡了香菇炖了鸡,后来杨剪教他用筷子把限压阀撬起来放气,一开锅盖,他看见不消半小时就能炖出的黄澄澄的汤,暗暗把买高压锅这一条列进了准备在找到工作后开始实施的愿望清单。 还炒了青椒土豆丝,煎了荷包蛋。盛米饭的时候,杨剪突然出现,把池子里的锅刷干净端上灶,说要露一手。 李白表示想要围观,被杨剪赶了出去,待在餐桌边就忍不住想偷吃,最终他挖了一口米饭吞下,心虚般坐回了沙发上、杨剪方才待的那块凹陷,看了会儿中央二台播报的宏观经济政策。 基本看不懂。杨剪一学物理的看这个干嘛?又能懂吗?李白胡思乱想着,眼皮有点沉,什么税不税的飘在耳边,他倒是真要睡了。 杨剪端着个白瓷盆,再次突然出现,赶走了李白的瞌睡虫。鼻间闻到一股好浓的辛辣味,李白兴冲冲跑过去一瞧,却见一盆褐色液体,还在冒泡。 姜汁可乐。 “你感冒了吧,嗓子哑得跟被人剌了似的,”杨剪又从电视柜里翻出一盒胶囊,“把这药带回去睡前再喝,明天差不多就好了。” 带回去?也就是说我不能留宿咯?李白有点萎靡。 但我生病被发现了,他又想,心里蓦地又变得美滋滋的了。 “其实我在发烧。”他弯腰闻那汤水,又抬起脑袋看杨剪,一脸的可怜。 “是吗?”杨剪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你是不是没食欲啊,就喝点粥得了?” 李白立刻站直:“我有!喝粥吃不饱!” 杨剪就笑:“也有退烧药。先吃饭吧。” 李白放了心。为了表达自己并非不识好歹,他十分配合地先把那可乐喝下去小半,辣得直哈气,从喉咙眼到胃都是烫的,这才放下瓷盆抹了抹嘴,邀功般看向杨剪。 杨剪也没有急着坐下动筷子,忽地按住他的右肩膀,左手摸向李白的眼皮,“别动。”他轻声道,弯低腰,两人额头靠得很近,姜辣随着李白的呼吸在两人之间逸散,大约过了五秒,杨剪把人放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掉了根睫毛,要进眼里了。”他说。 李白呆呆看着他,嘴唇被烫红还没恢复常态,脸颊也红。姜的辣和热仍在他体内蒸腾。 “要还给你吗?”杨剪拿起他的右手摊平,把那根弯弯的眼睫放在冒汗的手心。李白垂眸瞧了瞧,好小的一根,绝不是他睫毛最长的状态,杨剪的眼睛真尖啊。也就在这时,门锁响动,大门被打开了,高跟鞋蹬蹬两声踩上那条青红白的河流。 “来客人了?”杨遇秋把细链挎包甩上沙发,笑眯眯走到两人跟前。 第6章 单车变摩托 见两人愣着,她又笑眯眯地招呼:“先坐!”说罢把大衣搭在餐椅背上,然后就走去那间关门的屋子,把门合了合,还剩下一条半人宽的窄缝。 站在李白这个角度,能看见火烛映出的昏红打在墙上不甚明显地晃荡,还有虚虚的人影在移动,看那样子,像是杨遇秋正在侍弄那神龛。 而杨剪对此显然习以为常,默默就近坐下,把啤酒瓶咬开,就着瓶嘴喝了两口。留给李白的是那张搭了大衣的椅子,身后飘来阵阵花香,应该是香水。这让他坐也不敢靠上椅背,小心挺着腰杆,保持着一定距离,他问杨剪:“饭我煮了挺多,要不要给姐姐拿一副碗筷?” “她晚上节食减肥。”杨剪给自己盛汤。 “哦。”李白点了点头,端起碗来,又忍不住回头去瞧,正瞧见杨遇秋推门而出,又把那扇神秘木门一关,走到餐桌前。 她立在李白身侧,一手扶住他椅背的尖角,那股香味顿时更浓了,还混了些香烛的焚烧味儿,一双桃花眼里透出亮晶晶的惊喜,“菜是你烧的?杨剪第一次带大学同学过来,冰箱里好像还有水果,我去洗点,你们别拘束好好吃哈。” 李白见对面那位没有帮忙介绍的意思,似乎,最近也没在杨遇秋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出现,只得自报家门:“那个……姐姐,我不是同学,”他又把碗放下了,抬脸望着杨遇秋那双弯弯的笑眼,“以前村里那个李白,你还记得吗?” 杨遇秋眨了眨眼,深橘色眼影跟着微闪,笑意还没散在嘴角,她就反应了过来,“小白!”她叫得挺热络,还摸了摸李白的头顶,“记得,当然记得,我俩还商量着哪天回去找你呢!多少年没见啦,长多高了?” 对前一句话,李白深表怀疑。 但他还是冲杨遇秋笑了,乖乖站起来,让杨遇秋给自己比身高,“我去北大找哥哥,还真找到了,前两年我——” 他把最近几年所发生的简单说了说,对此杨遇秋表达出了不小的兴趣,杨剪虽不插话,但走去了自己的卧室,把写字台前的椅子搬来给她坐。杨遇秋果然不动筷子,洗了一盒快要蔫吧的小西红柿,她也只吃了三四颗。 似乎触动不小,她红着眼角问李白:“工作先不要紧,最近住在哪边?有地方去吗?” 李白咽下嘴里那口土豆丝,道:“在石景山那边,房租一个月一百。” “那还好,”杨遇秋松了口气,“正好杨剪也放假了,明天带我们过去参观参观。” “没什么好看的,就我自己住的小单间,”李白干笑了一下,“旁边就是首钢的工厂,每天冒烟黑咕隆咚,交通也不是很方便。” “打出租去嘛,姐姐请客,”杨遇秋从一只鲜红的烟盒里抖出支细烟,用眼神问李白,见他摇头表示不介意,她才点燃一支缓慢地抽,把烧黑的火柴头捏成了粉,“马上小年了,你那些打工也都停了吧?”她又问杨剪。 “我无所谓啊,”杨剪道,“就是姐,人家不好意思你还非要过去,有点霸道吧。” 杨遇秋在桌下踩他拖鞋:“嘿,一个多月没见了上来又跟我顶嘴。” “实话实说。”杨剪耸肩。 杨遇秋没再坚持,拿汤勺搅了搅鸡汤,帮两人把肉都翻上来,静了一会儿,她又道:“石景山那边做美发赚不到几个钱的,就像你说的,周围不是工厂就是郊区,交通也不好,人家也不讲究,工人什么的,自己买个剃刀就解决了,谁还会跑理发店里做发型染颜色呀?你找到工作也没得可赚。要我说你还是搬到这边来住,白领啊学生啊都很多,环境肯定也比那边舒服,你小小一个,家里又不是没有地方。” 李白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邀请自己同住?睡在沙发上吗?如果可以的话,要他付房租并且负责打扫卫生他也愿意。他悄悄看了看杨剪,可杨剪只是照常喝酒,从那张脸上根本看不出态度。 仔细考虑了一番,在饭碗见底时,李白吃干净最后几粒米饭,放下筷子微转过身,对着杨遇秋正襟危坐:“我觉得还是算了,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还是想自己试试,看不靠别人能走到哪一步,”说着,他又揉了揉脸颊笑得挺纯,“再说我还图便宜一租就是半年,退租要交违约金呢。” “哎呀,你就是从小没人疼,把自己养得太独了,”杨遇秋叹气,眉眼温柔地弯着,“也行,春节总要一块过吧?在这边多待几天,每年杨剪放假在家时间长了就是跟成天跟我吵架,越长大越刺儿头,这回有弟弟在,看他还欺不欺负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杨剪撑着下巴微笑,“到时候谁才是需要声援的那个一看就懂。”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似乎也的确很有道理,至少在李白看来,饭后被要求清洗所有过挖瓢盆外加擦桌子拖厨房的是真正的被压迫者。而在杨剪哼着歌辛勤劳动的同时,李白又被杨遇秋拉到沙发上叙旧,渐渐地,他们聊到曾经的村庄,还有留在村庄里的父亲。 “不知道,”李白简单地说,“我没再回去过。” “我们也是。”杨遇秋看着电视屏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心如,若有所思。她早已把杨剪的经济新闻换成情深深雨蒙蒙,还在缀了水钻的银灰色高领羊绒衫外套上了一件花色大红大紫的毛绒睡衣,拿了两片卸妆湿巾,她正擦拭自己的嘴唇,“联系也都断了,一点消息没有。这都十年了吧。” 李白低头看着膝盖,咕嘟咕嘟地喝凉掉的姜汁可乐,不说话了。如果杨遇秋再提出趁着一块过年的时候一块回家看看,他定然要拒绝。杨遇秋离开的时候是十多岁,杨剪当时连十岁都不到,在那之后,李白只有自己一个,连个转移火力的同伴都没有,有时也会恶毒地想,这都是错的,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被留下的只有自己,一直到十二岁的夏末,他终于抓住了机会,能自己走掉。 至今他仍然觉得自己在那片土地上受过的苦一定比这对姐弟要沉,要密。他绝对不会再回去看上哪怕一眼了。 然而杨遇秋也没再揪着过往不放,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些许没卸干净、晕开在唇周的红,和他聊起南京时下流行的女士发型来。 等到杨剪洗刷完毕来到客厅,在牛仔裤上擦着手背,看着电视里的古巨基皱眉,李白就站起身子,在沙发一角抱起自己的棉袄,“我先回去了,待会儿车要没了。” “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抓紧过来呀,”杨遇秋给他塞退烧药,“陪姐姐去买点年货。喂两个大小伙子,这回得多买点肉。” 李白“哎哎”答应着,偷偷往杨剪那儿瞅,却见那人回了自己卧室,等半分钟再出来,身上多了件长款黑羽绒服,肩上多了个深红色的背包,就是下午他背着考试的那只,却已经塞得鼓鼓囊囊了。 “我送送你。”他踩上短靴,手臂越过李白,取下挂在门口圆镜旁的钥匙。 两人一声不吭地走下了九层楼。 “怎么不答应?”杨剪推开单元门口挡路的自行车,“我姐让你一起住。” “我看你不是很愿意。”李白老实答道。 杨剪笑了笑,也不否认。 “我自己也觉得住得不会很自在,”李白捏紧兜里的药盒,“你平时住宿舍,我和姐姐在一块不方便,你回家住,要是和我吵架开始烦我,以后也不搭理我了,我就在北京举目无亲,不划算。” 说完,他也不知杨剪在想什么,是否同意他的推理,承认自己会烦他。只见那人兀自在自行车棚里摸了一阵,钥匙串也跟着叮咣乱响,大约一分钟后,就着几米外一楼住家透出的微弱灯光,他打开一辆二八自行车,随便掸了掸灰,跨上车座回头冲李白招手,“走啊!” “去车站吗?”李白抬起步子。 杨剪却直接踩上踏板,这就开始往前骑了,由于速度放得太慢,他在半冻的雪地上晃晃悠悠的,却还要空出右手,举起来打响指,就像是摇着铃铛,专门打给李白听。李白也真像只小狗似的慌慌张张地追,大喊着“你慢点”,生怕他或者自己滑到。 等追上了,两人也到了家属区门口的阶梯跟前,李白抓住后座的铁圈使劲往上一跳,脚尖绷着坐稳,鼻子又不通气,他抱住杨剪的后腰就开始哈哧哈哧地喘,杨剪则一点速度不减,车轮轧过台阶,就这么颠到了地面。 统共七下,李白觉得自己的屁股也要颠成七瓣了,或者这辆上了年纪的车子会在半路罢工散架,但他发觉自己竟然完全停不住大笑。 “哥,杨剪,哥!”他迎风吸着鼻子,放开嗓子叫道,“你疯了!” “好玩吧!”杨剪骑得更快了。 骑过住宅区间的窄道、一家医院背后荒废的美食街,钻了几个月亮门,又到了一条顺直的大路上,旁人都被冻在家里,每条路都只属于他们两个。 到了公交车站,李白的嘴角都咧疼了,鼻间也被冷风灌得没有知觉,但还是很开心,发烧带来的头昏脑涨也不见踪影。他从后座跳下,背起两只手,朝杨剪开玩笑地鞠了一躬,“辛苦您了,拜拜。” 杨剪却只顾锁车,掰开那只被冻硬的橡胶锁,他把自行车固定在候车亭最靠边的柱子上,“拜什么拜。”说着,他又拍掉指尖的铁锈。 “你不回去?”李白大大地惊讶,“你也等车?要去我那儿?” “废话。”杨剪踢开脚边的雪块。 “去干嘛?”李白偏着脑袋,神情茫然。 “你现在不是睡露天洋房抬头就能仰望星空吗,”杨剪看着他说,“我去看看。万一今晚一场大雪下来,第二天你就被埋了呢?” 李白仍然有点捉摸不透这其中的意思,杨剪是准备帮他扫雪,还是准备帮他修?维修队都要八百块钱的活儿,他修得好吗?但无论怎样,就算杨剪只是过去瞧一瞧,跟他一块挨上一夜的冻,李白都是开心的。 他们一块挤进被加班族占领的公交,又一同找到连在一起的座位,坐到这车里只剩零星几个乘客。李白靠在杨剪肩上眯了一会儿,又去玩他羽绒服缀了一圈软毛的领子,绕着手指打圈又放开,弄得人痒痒。先前李白只能在商场趁没人盯着偷偷地捏,现在倒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揉搓了,他很喜欢这种触感,然而不论他是睡还是乱动,杨剪基本上都看着窗外,李白弄不懂他在想什么,只能看见他微微卷翘的眼睫末梢,偶尔灯光合适,又能在玻璃上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左颊上方的一颗痣,以及静谧的双眼。 临近十一点半,两人晃荡到站,又沿着八大处路走了一段,到了李白的住所。 房间在一排小平房的尾端,墙上的“拆”字有了些年头,事到临头,李白还是觉得寒碜,可他能做的也只是把暖炉烧到最旺,再走到平房另一端的公共水房,打来洗漱的热水。 杨剪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在房顶的大洞下看了半天,还夸他把屋子收拾得挺利索。那一晚两人都是和衣而睡,挤在墙角的单人床上,李白在内,杨剪在外,听着冷风呼呼地刮,就像刮在耳边。直到李白困到再也睁不开眼,杨剪都没把灯关上,也没躺下,咬着只铅笔头抱着个本子靠坐在那儿,静静望着天花板上的窟窿,时不时画上几笔,好像已经和那块漆黑达成了某种精神交流。 次日早晨,李白的闹钟没响,导致他过了九点才醒。醒来时腰酸背痛,因为缩手缩脚不敢乱动,而杨剪不在身边,只有那个本子放在他那半边枕头上。以往用的都是钢笔,昨夜新鲜的铅笔笔迹画了几张草图,写满了两页。 还有一行神采飞扬的大字被重点圈了出来: 给我做午饭。 第7章 你真笨啊 大约十一点半,杨剪骑着一辆三轮摩托出现在平房一侧堆满碎石块的荒地,车斗里装着一捆双层玻璃板,几把焊枪电锯等工具,以及大量诸如空心钢棍、承重钉之类的金属部件,三轮车座下脚踩的地方,还放了个折叠梯。 这小车的负载量让人怀疑它会被压得半路就熄火,杨剪却把它开得轰隆隆直响,在石堆之间自如地钻,最终风尘仆仆地停在李白门前。 “马上好了!”李白还在炒菜,煤气罐放在门外,顶上装了个简易灶孔,再架口锅就是他的厨房,高度不大对,因此他得撅屁股弯腰,或是半蹲着翻锅铲,“你几点走的?” “天没亮吧。”杨剪从他身边走过,进屋就喝光了摆在窗台上晒太阳的那杯水。 “哎,”李白在门边探头,“还没泡开呢,你不嫌烫啊!” 杨剪瞧了瞧杯底蜷缩的茶叶,黑绿色,光尝味道就知道不是好茶,但李白实实在在地放了不少,盖住了整个杯底。从墙角捞起暖瓶,又把杯子满上,杨剪钻出房门,说:“一上午没喝水,总比渴死强。” 李白看他被烫得还在哈气,就低下头抿着嘴笑。菜炒了三个,黄瓜鸡丁、蒜蓉白菜、番茄炒蛋,家里没有冰箱,是李白走去菜场现买的菜。 某种程度上杨剪和他一样,家里没有工具,梯子电钻也是在建材市场借的,用完了要给人还回去。这让李白不得不佩服,虽然都用的挺破旧,但这些终归也不是不值钱的物件,老板还真放心杨剪,连学生证都没扣,就这么大方地借给他。只能说杨剪在招人喜欢博人信任方面具有特长咯?饭后李白把洗好的碗筷放在大铁锅里,从水房端回,远远地看着爬上屋顶量尺寸的那位,想象他在老板面前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时的模样。 在李白的预想中,这个屋顶至少要花一两天才能修出样子,可杨剪竟然说,他准备只花一个下午,至于原因,他觉得在家里睡觉舒服。李白将信将疑,又有些挫败,但也没辙,被他拉着帮忙,杨剪在梯子上搭骨架的时候,他就在下面据钢条,杨剪嵌玻璃,他就熬密封胶。那块缺口大概有五平米大,被两人用一个盖过半边屋顶的玻璃棚子遮起来。 忙完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阳光可以透到下面哎,”李白打扫着落在屋里的建材碎渣,仰头道,“原本只有巴掌大一个小窗户,现在采光终于可以好点了。” “所以要用玻璃啊。”杨剪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累得有点动不了,就点了支烟提神,望着天花板中央的灯泡发呆。 “结实吗?”李白把垃圾倒掉,又站回他面前问,“会不会哪天又塌下来啊。” “不会,双层高强度玻璃,冰雹都能挡住,除非下陨石。理论上的风险是时间长了有可能漏水,”杨剪靠上身后的床垫,“谁知道这房子过几年拆不拆,等漏了再说吧。” 李白笑了,杨剪看得还挺开,他反观自己,忽然觉得的确也没什么好忧心忡忡的了。如果再下一场雪,他还能看到被压在最底下的白色,透过很淡的阳光,就像身处冰冻湖底一样。他挨着杨剪,在床沿坐下,道:“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杨剪扬起脸来,认真道:“还有人工费呢?” 差一点他就要枕到李白手上了,或是靠上他的膝盖和大腿,李白垂着眼,脖子傻傻地僵住,连他内眼角的红血丝都能看得清楚,提起口气道:“那一共,一共要多少嘛。” “哈哈,”杨剪却突然站了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疲态,他用那支没夹过烟的手揉了揉李白的脑袋,“等你找到工作再说吧。” “明天算你欠钱第一天,没有利息,不过你得听我话。早上帮我把车和东西还回去,地址我已经写纸条压在电钻下面了,”说着,杨剪就走到了门前,“我先回家了,你收拾好要带的再过来吧。” 握上门把,才发现门推不开。 他回头看着李白。 “……我刚才倒完垃圾回来习惯性锁了,”李白捏紧外套口袋里的钥匙,膝盖蓄力,却站不起来,“这个门拧的那个锁是坏的,只能用有钥匙眼的那个。” 杨剪没搭腔,在门框上摁灭烟头,看那意思,他是在等李白过来开门。 “你要不今晚别回去了?赶末班车还要跑,你怕挤我睡地上也可以。”李白又道,问得有些急切,“明天我们一块还车,再一块过去好不好。” “为什么?”杨剪笑了,“你不想一个人睡?” “不是!”李白立刻道,他的脸很热,知道自己已经把脸憋红了,望着杨剪,他也知道那人在等他说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也搞不懂自己,他又处于那种无法控制行为的状态中了,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在想,只要我把这个钥匙拿好,这个人就不会走开。就能陪着我。 “快点,欠钱期间要听话。”杨剪敲敲门板。 “不是从明天开始吗?”李白眼巴巴道,和他别着力气似的,就是不动。 杨剪又等了他半分钟,也不见生气,只是“啧”了一声,拉开旁边的推拉窗,两手一撑,直接从那小小的窗口翻了出去,动作之利落,长款羽绒服都没被窗棱上的锁扣挂到。李白听见他落地的声响,闷闷的,像是踩上了屋外堆着的雪,身体僵硬了几秒,李白跑过去探出窗口看,窗下的墙根确实一片狼藉,而杨剪背着个书包正在狂奔,已经跑远。 十点十七分。李白看看自己快了两分钟的手表,关上窗,坐回床边板凳。往中关村那边走的末班车在十点半,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他默默地想。烟味还没散尽,杨剪的打火机还落在床上了,但这屋里确实只剩下李白一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它放在枕边,吹凉开水吃下退烧药,洗漱干净之后,又翻开在报刊亭打折买的过期中学生英语报,似懂非懂地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下午,当李白提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以及在超市发抢购的一袋苹果和三斤猪蹄,爬上九层楼,敲开杨家房门时,是杨遇秋开的门。 “累坏了吧小白,快进来。”她敷着面膜,戴了一头乱糟糟的塑料发卷,招呼杨剪过来接东西。杨剪的头发也挺乱,从发旋执拗地翘起一个角,黑毛衣的高领也没整理,顶起颈后的头发,眼神懒懒的,是刚睡醒的样子。 他从李白手里拿过行李和猪蹄,先走到自己的卧室,又走到厨房冰箱跟前,一一地安顿,李白就抱着那袋红富士,跟在他身后。 “我把东西都还回去了,老板人很好,还说以后出了质量问题就给我换。” “嗯。” 合上冰箱门,李白从衣袋掏出那只果绿色的打火机,垂着脑袋说:“还给你。” 杨剪挑了挑眉,接过这只千里相送的“鹅毛”。说实在的,他抽屉里还有一堆,但他说了“谢谢”,这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常常把打火机落在别处,却是头一次有人给他送了回来。 他走向自己的卧室。 李白又继续跟在他屁股后面,和他说:“昨天晚上对不起。” “没事,我后来赶上车了,”杨剪简单道,“行了别闷闷不乐的,这段时间咱俩住一屋,得和谐相处啊。” “我不是睡沙发吗?” “我有吊床,还有一个一米五宽的木头床,”杨剪错身,握着李白两边肩膀,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参观,“你选哪个?” 终归是小孩心性,李白也顾不上察言观色,问杨剪你平时喜欢睡哪个了——他一看那吊床就挪不开眼,简直就是个大玩具,悬在半空,好像随时能像蚕蛹一样把他紧紧包住。他果断蹬掉拖鞋,身子一扑,把自己丢了上去。 杨剪比了个OK,帮他把行李拎到吊床下面,接着就揉着后脑勺往屋外走,“姐你给我洗个苹果吧!” “等一下,”李白叫住他,抱着一只胡萝卜抱枕摇摇晃晃,“你有点自来卷,头顶那撮是不是经常压不下去,只能洗?” 杨剪回身,点了点头。 “我有办法,你放着我来。”李白忙着往下跳,吊床一弹,他差点摔个大马趴。 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意外出丑,睡在这样的床上,摇摇晃晃确实好玩,但对他这种笨手笨脚的非熟练工来说,似乎潜在风险也不少。每次上下都要小心不说,这吊床比杨剪硬而粗的头发还难对付,在他睡下的第三个夜晚,也不知是做梦滚得太厉害,还是碰到了什么开关,身下的兜布直接收了口,把他连被子抱枕一块包了起来,只露出一截腰和腰旁边的一只手。 要是他再高一点,壮一点,还不一定包得住,可李白偏偏是棵豆芽菜,这下可好,真像蚕蛹似的了,他却被闷醒,叶公好龙地害怕起来。 “哥……哥哥!”他小声地叫,“你救救我!” 叫了约莫两分钟,灯“啪”地一亮,隔着橙色的防水布照进眼睛,令人踏实的脚步声到了跟前,李白也停止了扭动。 “你真笨啊。”杨剪无奈道,拍拍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以示安慰,又降低吊床高度,把他这颗形状怪异的粽子剥了出来。 抬眼眼瞧见那双倦意蒙蒙的眼睛,李白就莫名来了好大的委屈。前天还当成宝贝的吊床,他现在就不想睡了,要和杨剪挤,那人居然也不反感,任由他抱来被子缩在自己旁边。第二天清醒了,也仍然没有反感,除去偶尔睡熟了杨剪会把李白挤到床边让人差点滚下去之外,两人就这么睡在了一起,还算相安无事。 年三十前,杨遇秋去附近早市买了两趟年货,都叫上李白陪自己一块挑萝卜青菜,再看人杀鸡宰鱼。李白依旧保有自知之明,总是找时机拿自己的零钱结账,每次出门,他还会用自己带来的夹板给姐姐做出不同的漂亮发型。他们还去王府井逛了次街,都穿上自己最中意的衣裳,只有杨剪还是卫衣牛仔裤,兴致缺缺。平时待在家里他一天走不了一百步,好像一年的学习和打工已经把精力耗光了,稍微松懈下来就不再提得起精神,被迫陪同逛商场,他主要负责给姐姐拎包,以及请三人吃冰激凌。杨遇秋说冬天买夏装才便宜,大刀阔斧地花半价给自己添了三件名牌新裙子,又挑了件只打九折的米白色羽绒服,硬要送给李白做礼物,杨剪倒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只在路过西单图书大厦时,给自己买了两本书。 李白发觉,这姐弟俩花钱是完全分开的。三个人在一起在外面吃饭,他们不让他掏钱,也是两人轮流地请。 他还“高山仰止”地看了看杨剪那两本书的封皮,一本有关集成电路设计,另一本则是软件编程,都是大开本,又厚又沉,还附带了两张光盘。 回家之后杨剪还真就自学了起来,先开封的是那本软件,他每天对着卧室里那台旧电脑噼里啪啦,完全心无旁骛,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如此,饭后履行完洗碗的职责,杨剪只在客厅待了十多分钟,吃了两瓣橘子,看了一段冯巩的小品。 “没意思。”李白进屋送饺子,问他怎么不看春晚的时候,杨剪这样回答。 “你也太爱学习了,这都坐一天了,”李白把醋碟放在鼠标垫旁,“不是物理专业吗?” “光学物理找不到工作,以后的十年电脑才是重点,”杨剪勾画着书本,目不斜视,“寒假抓紧学一点,开学就能找软微电系的老师问了。” 李白肃然起敬。 又回沙发看了两三个小品五六支歌舞,等他再去收盘子,杨剪已经把那十几个羊肉饺子干干净净地吃了下去,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李白蹑手蹑脚走近,给他披了件外套,端起碗盘,也正在此时,电脑进入休眠,黑屏上闪出Windows的彩窗标志,在屏幕四角移动。 想到自己在小网吧,拿着这样的电脑和系统,只会在网络聊天室潜水,或是在乱七八糟的论坛瞎逛,李白不禁感叹,高材生就是更帅。他挪出卧室,回头又瞧了两眼,刚想跟杨遇秋交流一下感想,却见大门开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在脚垫上站着,踩着一双崭新的棉布拖鞋,而杨遇秋立起腰,刚把他的皮鞋整齐地摆好。 “来,介绍一下,”她把碎发别到耳后,落落大方道,“这是我家最小的弟弟,叫小白就好,小白,这是高大哥,我朋友。” 李白有些拘谨地和那人握手,这么正式的打招呼方式,他还没做过几次。 那人手上戴了几枚戒指,有金有玉,皮肤也粗硬,握起来很硌,人倒是十分和善,“小杨老弟呢?”目光在李白身上扫了几遭,尤其看了看脸,他又开始四处地张望。 “睡了,不用管他。”杨遇秋道,接着,两人就进到那间供神的屋子里,关上了门。 李白跑回卧室,只见杨剪已经醒了,直勾勾盯着休眠的电脑,双手交叉起来搭在桌沿。见他进屋,杨剪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出去打招呼,只是要李白把电视关上,外面留盏小灯,再回来关门睡觉。 “我还没刷牙,你也没有——” 杨剪长长地呼了口气,出了卧室,和他一块安静又快速地完成了洗漱。临入睡前,李白听着屋外渐渐盛大的烟花爆竹声,以及身侧轻微的呼吸,总觉得这人心情不佳,是从没出现过的那种烦躁。 果然,第二天一早,八点还没到,他是被杨剪凶巴巴地摇醒的,“我今天要出去,”杨剪撑在床头俯身,又顶着那头乱毛蹙眉看着他,“你要跟我一块走就快点。” “去哪儿?”李白揉揉眼睛,还有些惺忪。 杨剪不回答,撩起T恤就开始换衣裳,李白蓦地警觉起来,也爬起来开始套裤子。当他踩上拖鞋跟着杨剪身后走出卧室时,看见过道对面主卧的门。 平时杨遇秋会留一条缝,说是怕闷,关紧晚上会做噩梦。 而今这道紧闭的门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 李白下意识转头看,大门口的玄关处,那双皮鞋也依旧整齐地摆在那里。 第8章 你有点少白头 出门之前还是碰上了。 当时李白正在系鞋带,杨剪已经把防盗门推开,叼了支烟侧着脸,看着下行的楼梯。楼道里热热闹闹的,是楼下的邻居大清早的要去放开年炮,东西搬来搬去,有小孩在笑在叫,说的好像是“爸爸妈妈你们快点”,也有女人的声音,招呼着“妈,你先带她下去”,老人就笑呵呵地应,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掺着沉缓的,应该是她拉着孩子,或是孩子扯着她。 而楼下的空气跟着声响飘到楼上,仍是冷冰冰的,杨剪咬着烟嘴愣神,没有去点。 或许也就是这串热闹招来了正在主卧酣睡的人,门一推开,出来的是昨晚那个男人,穿了身尺码正合适的格纹睡衣,上衣敞着,白背心掖进裤腰,挠着头发往厕所去,自然得就好像这是他在每个平淡无奇的早晨都做的事,而这房子就是他的家。 “这么早哪儿去啊?”他在茶几边停步,看了看李白身后的杨剪。 “海淀公园,找同学去。”杨剪摘下烟杆,说。 “女朋友啊。”男的打了个哈欠,待他表情恢复正常,李白也终于折腾好了自己的鞋带,站直了看,他发觉这人长得其实还行,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并不是方才自己凭昨晚模糊印象胡乱琢磨的啤酒肚中年男,身上总是带股不堪的肉味儿。 公正来说就是年纪大了,二十年前应该还是个帅哥。 只听他又跟杨剪调侃:“还是上回短头发娃娃脸那个吗?上大学几个月换几个啦?” “早分了。”杨剪把烟咬了回去,也跟他笑,在兜里摸打火机。 “行,好好玩去,别把弟弟带坏。”男人撇着嘴巴投身厕所,李白也已经站到杨剪身边,心里有点抱歉,他觉得自己要是动作快点,就能在那人冒出来之前系好鞋带,从而避免这遭尴尬的会面。 杨剪倒还是神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又在门口站了几秒,因为找火机费了番功夫。等他终于找到,把火苗搁在烟尾旁边,主卧门口又有了动静,杨遇秋趿拉着拖鞋从里面出来,身上只穿了件玫红色的丝绸短裙。 这么艳的颜色,还有蕾丝袖,放在她身上显得很俗,但不难看。 “大过年的别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她说道,同时目光相对,杨剪的烟还没点着,手臂就越过李白的肩膀,把门咣当摁上了。 这支烟抽得实在不顺利,最终被丢进楼下的垃圾桶,除了燎黑的一小块,还算留了全尸。李白其实早发现了,杨剪一周也抽不了半包,他的烟瘾根本不大。 可是刚才连早饭都没吃就急着碰。 李白自觉水平较低,对着一个喜欢抱着《呼啸山庄》和《白夜行》等等他根本看不下去的长篇小说阅读的名牌大学生,他没什么人生道理要讲。但他总想让杨剪心情好点,于是请人在早点铺吃了两笼面皮被水汽泡湿的肉包子,一些小菜,而杨剪骑自行车带他,飞快地滑行在冰冻空旷的北京城,好像真的要带他去公园溜达。 在中关村推着自行车过天桥的时候,李白发现每级台阶边缘都结了条冰,冻得很酥,一踩就咔嚓陷下去小小一块。他乐此不疲地踩,杨剪看着他,说起刚才的男人。 “叫高杰,今年五十岁了吧,”他仰头看着大厦反射的蓝天,“房子是他的,供的那个神也是他的。” “很有钱?”李白问。 “做生意的,不是人民企业家,是有很多小弟手里也出过人命的那种,具体卖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天桥开始下坡了,杨剪双手放开车把,看自行车在坡道上滑了一段,在翻倒前扶住了它,鼻尖映着一点阳光,也像一块碎雪,“在火车上遇到的,他说要帮我们,我姐到北京就一直跟着他,从一开始的吃住,到后来的户口,他还帮我姐开了家美容院,虽然生意也不怎么样,”杨剪顿了顿,又说,“总的来说就是我们欠他很多钱。” 李白吸了口凉风,他无疑是惊讶的,在想“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两个身无分文的小孩怎么在这座城市立足,是他无法效仿的。但他难过却不是为此,心脏是片叶子,好像被蛀了个眼儿,围绕这个蛀口,也蔫了一圈。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杨剪宁可打很多份工,晚上不睡觉也要拿奖学金,不是为了让杨遇秋在饭桌上和人夸口,是不想花杨遇秋的钱。 “姐姐喜欢他吗?”李白等了两分钟,又小心地问。 “她?不喜欢,”杨剪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猎奇新闻,“喜欢我一同学,有一次骑摩托出了事故,她正打电话给高杰,正好我那同学碰上,当时还不认识,就骑车给她送上了往医院去的地铁,然后她就开始死心塌地了,很神奇吧。但也没什么,高杰对我姐不赖,她自己心甘情愿就行了。” 说着,两人也走到了桥底的平地。 李白确实觉得神奇,或者说,是疑惑。对一个人死心塌地,还能心甘情愿地跟另一个人睡觉吗?也许杨剪对死心塌地的理解十分独特。但这似乎也是无奈,杨遇秋对那个高杰,的确温柔依赖,没有抵触。他要是问杨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也太残忍了。 于是他问了另一件比较关心的问题:“姓高的对你好吗?” 杨剪抬起右手,捋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李白匆匆扶住车子,他知道这只手,腕子转起来似乎有些困难,拇指也无法弯曲,杨剪此时的示范动作也正在证实他的观察。 “我以前不是左撇子。”杨剪说。 “是他给你弄的。”李白觉得自己的手也很疼,快要傻掉了。 “是我回家撞见,以为他欺负我姐,当时还是个没脑子的初中生,就上去揍他,”杨剪又把袖子拉了回去,羊绒衫,卫衣,羽绒服,一层接着一层,“谁知道他们早就开始了。” 李白低下脑袋,鼻腔和胸口都闷闷的,他难过极了。所以说初中的杨剪打不过,还落下了旧伤……还有别处吗?一个不老实的弟弟,撞破好事,还要揍人,有很多钱和很多小弟的高杰会只教训他一次吗? 所以说,杨剪离开了那个村子,却还是没能真正地逃开什么,是不是小孩生来就是要挨打的?会不会全世界都是这样,其他人在长大之前,也是在家里被打个半死,只是不和别人喊疼,那些拉着小孩在街上走的父母也全都是谎,是假装的慈眉善目。 就比如早上楼道里那个小姑娘,也没看见她的样子,说不定她的脸正肿得老高,在出门放炮之前,还被爸妈摁在地上用扫把抽呢!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李白简直要想不明白了。 杨剪却没再多说,满不在乎地跨上车座,要他在自己身后坐好。 又不知道累似的冲了十多分钟,目的地终于到了,不是公园而是一栋粉色的门诊大楼,李白在楼前高仰起头去看,悬在楼顶的红字写着“海淀医院”。好吧,差了两个字,他想。而这医院里也没什么朋友要看望,这会儿挂号的人不算多,两人没排多久,接着杨剪就把李白带到药房跟前要他等着,自己上了楼。 大约二十分钟后,杨剪拿了张单子下来,钱已经交过了,他显然对这一切流程都很熟练,在窗口前站了站,就拎上了一大袋药品。 “我姐有哮喘,一直在这医院看,开药也很方便,”他把药和病历一同塞进背包,“最近她不怎么吃药,可能是因为吃完了吧。” “你直接问问她不就好了。” “我不想问。” “那我帮你问。” 杨剪不说话,似笑非笑地,他拽上李白,出了门诊却没去骑车,而是走去住院楼。都是学生的模样,他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直接上楼去了重症病区,肿瘤科,一层都是癌症病人。 “你要看人的话我们是不是应该买点水果。”李白小声地说。 “谁说我要看人的。” “那你来干什么?”路过的病房半开着门,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过道里也有护士推着术后还没醒的病人刚刚挤过去,李白下意识往杨剪身边靠近了些。 “我喜欢在医院里待着,心情不好就会来走一走。”杨剪的目光扫过在墙角铺了棉被,正在上面缩在一块对着账单按计算器的那对夫妇。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 李白恍然大悟:“我知道这个,这就是所谓的‘怪癖’,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有怪癖的人都是很特别的。” “是吗?”杨剪认真道,“但说不出原因我就不会喜欢。看看别人的生离死别,我会觉得自己那点破事也不算什么,甚至会突然觉得开心,比如现在。这就是原因。” “可是我看到他们哭天抢地会觉得更不好受。”李白靠得更近,声音也更小了,他不想让这群人注意到自己,他想在这片浓厚绝望中趋于隐形,“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死亡的气息’,会缠上我!” “怕什么,”杨剪好像确实心情变好了,手指插进围巾,捏了捏他的后颈,“你这么小,不用想死的事。” “你就老吗?” “所以我也没想啊。” 两人已经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大窗子,阳光筛过杨树的枯枝大把地漏进来,而身后又传来哭声,是一个老妇人头撞上墙,又倒在地上朝病房下跪。 直到过了一周,把年过完,再往这天回味,李白仍然无法理解杨剪的这个爱好。看着他人的惨痛,他只会想起自己的生活同样很糟。 不过这段借住的日子里,他和杨剪的相处还是十分顺利的,那天从医院出来,杨剪真的带他去了海淀公园,和医院也就隔了两条街。公园里面和大路一样,都是空荡荡的,他们在冰面上走了走,冻得不厚,因此走得很小心,杨剪告诉他,六十年代没饭吃的时候这湖里都种了水稻,语气真实得就像亲身经历过。他们还在公园门口买了糖葫芦和泡泡机,李白恨不得一上午就把大一瓶肥皂水吹完,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看着一个个圆在空中连着串飘,脆弱的、斑斓的,他幻想它们即刻被冻住,就能在冬天永远保存。他觉得这是真正的开心了,杨剪却用他的糖葫芦把他的泡泡挨个戳破,笑眯眯看他大叫,好像其乐无穷。 最后李白还是把那串糖葫芦吃光了,山楂很酸,糖扎嘴,好像也没有肥皂水的苦味。 那天下午回家的时候,高杰已经离开,杨遇秋似乎心情不太好,杨剪把药放在餐桌上不肯当面给她,她偏偏也不肯自己拿,最后还是李白敲了她的门,把药交到她手中。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冷战,以及前些天的玩笑和其乐融融,李白搞不懂哪个才是这对姐弟的常态。偶尔当他一个人待着,会听到几堵墙外的争吵,杨遇秋的声音太尖太利了,让人辨认不清,但杨剪发音明朗,说的总是“关你屁事”或是“管好你自己吧”。 放假时间越久,此类争吵就越频繁,逐渐演化为一天多场。年初七,李白准备再住两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忍不住想去劝一次架,刚到厨房跟前,他就听到“啪”的一声。 走进去,只见杨剪左脸的红印,以及杨遇秋僵在半空的手,以及深呼吸后突然落下的泪水。 “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我错了,”杨剪好像烦透了,举起双手,擦着李白的肩膀离开厨房,也不看他一眼,“我不懂事。” 住回出租屋的那天,李白多了一堆杨遇秋给他塞的米面油和零碎日用品,是杨剪送的他。 杨剪和他一起坐公车,又和他一起在还没来得及铺沥青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直接把他送到了屋里。 然后在屋里喝了杯茶,吃了半个苹果,又待了一会儿。 并排坐在床沿,李白拿着另外半边苹果,静静看着身边人。玻璃顶棚透进很亮的光,照在那人的鬓角和眼睫上,他忽然冷不防开口:“我一直想说,你有点少白头。” “我知道。” “我给你染吧。”李白起身,把氧化出红棕色的苹果放到杨剪手里,“你帮我吃了。” 杨剪显然没当回事,而李白真的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染发用的膏剂、刷子、垫布,并且颇为自得地解释,都是从南京带来的,自己就是很会塞行李。他把屋里唯一那把靠背椅放到屋中央的那块阳光中,让杨剪坐上去,给他围上毛巾和垫布,小碗里的染发膏已经调好。 “那就交给李师傅了。” “保证自然,不是死黑。”李白撸起袖子笑。 那椅子腿儿做得很高,杨剪的个子同样不矮,染到下面,李白都不用太弯腰,而他讲出的话也像是直接贴在耳边,钻进杨剪的耳朵。 “回去别老吵架了,”他说,“等没我这个外人在,我真担心你们会打起来。” “不会。马上我就开始打工,等开学我就走了。”杨剪张开五指,看着地上分明的影子。 “通过不见面避免矛盾?你在姐姐面前就像个叛逆小孩儿。” 杨剪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有时候就会让她哭了。”李白又道。 “随便吧。” 李白抿了抿嘴,就这么被杨剪堵回去,但他还是决定把憋不住的那些说完。把一块染发膏在杨剪不听话的发顶涂匀,硬硬的发梢刺着他的指肚,李白说:“我就想说,你在我面前也可以像个小孩儿。我不会哭的。” 杨剪哈哈大笑起来。 李白技术确实不错,又也许是染发膏质量好,效果很自然,不死黑,就算是在破出租屋里,用自己调的热水冲洗。杨剪和他说了谢谢,也说有空可以去找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李白则给了他一把钥匙,就是这间出租屋的。 他还坚持着原本的意思,在打工的地方,在学校,在家里,杨剪很累的时候,就可以到他这个小角落待一待,叛逆也好,幼稚也罢,都随便。如果他不在,杨剪也可以自己进来,在他的床上休息,看看那块漂亮的玻璃。为此李白还买了好几床褥子把床铺得很软,但要是扪心自问,究竟有多少期待,只能说是一点点。 如果杨剪不来也行。 反正期待落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早春四月,李白终于接到了散活,是个理发店老板不堪他骚扰也觉得他可怜,帮他介绍给一个文工团,做临时的造型助手,每天中午就开始给人做头发化妆,等晚上演出完了还要负责收拾服饰道具,头顶上的造型师都有军装穿,也很会使唤人,李白总是乖乖地叫她们“首长”,而且每场演出都在不同的军区大院跑,李白回到家时往往已经到了半夜。 往这边的车子早没了,他只能找找方向相近的路线坐到最后,剩下的路自己走。 那天他还是如旧,从一个路灯跑到下一个路灯下,想快点经过中间那段黑,整整一路都在盘算结了工钱买辆旧自行车,越便宜越好,坏的也没问题,他拜托杨剪帮自己修。 浑身酸痛地插上钥匙,他发现门没锁,一推门,他看见杨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没盖,衣服也没脱,身体缩着,像个虾米。 鼻梁上贴了创可贴,看起来好委屈。 李白脱下外套,钻到单人床内侧躺下,想象自己是海草,抱住了熟睡的虾米。 从此之后,杨剪也经常会这样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把他的小屋当成了栖息的岩缝。 第9章 闪闪发亮 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九日,北京,复兴路翠微百货。 一条街外的东方美发。 早上十点出头,才开门十分钟,李白把拖布插进水桶,在门口的立式空调上狠狠拍了拍,尝试把它打开。这次比较顺利,他在电子屏上按了两下就听到“滴”的一声,猛地一股风吹出,混着吹不完的灰尘味儿,李白就迎着它一边咳嗽,一边把温度调到二十六。 “开低点嘛,”阿钟在后面拍他后背,“五月份就热得要死。” “要开你自己开,我可不想被炒。”李白别过身子,又开始拖地,阿钟笑笑就走了,抱着好大一盆毛巾走到店门外摆着的两排折叠衣架跟前。 毛巾有蓝有紫,晾在一起显得灰蒙蒙的,但阳光很好,人行道边的榆树被照得叶片闪亮,簌簌地抖,已经有蝉在叫了。 李白也觉得热。天气预报最高气温到了三十度,他擦地已经擦出了汗,但七月份前空调温度不能低于二十六,他也没有胆子违反,这是林传玉的规矩。 林传玉在一般情况下叫做Ben,混熟了可以叫Benny,是这家分店的总监,年龄是个谜,大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不定,染了一头偏橘的金红,喜欢梳三七分,还喜欢穿花西装,被不少客人说过不像正派人物,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时尚,为人很傲,据说是在英国进修过,所以叫了个最有英国味儿的名字。 当然,最后这半句是李白自己补充的。在他的那些诸如《新概念英语1》的外文教材中,Ben这个名字出镜率很高,伦敦还有个大本钟,Ben就像是英国人的小军小明,因此李白合理地怀疑,老板给自己取这么一个名字是为了佐证什么。 李白对老板颇有忌惮。Ben是个挑剔的人,换句话说,也是抠门。上一个负责管空调的同事早就离职了,是去年夏天的事,李白当时还是学徒,动不了剪子只能干杂活儿,他亲眼看见那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紧接着就被开了,多用几块钱电费,最后半个月工资也没给。 原因只是Ben来店里查岗,发现空调上显示的数字是24。 之后,便是李白接过管理空调的伟大任务。那天他跟着杨剪出去吃牛蛙,杨剪喝燕京,他喝北冰洋,最后倒是他喝醉了,六月底的夜晚又热又燥,街边灯光缭乱,他的T恤汗透了,他红着眼睛骂老板是个大傻·逼,杨剪顺着他说,对,就是傻·逼,给他碗里挖了一大勺米饭,他就把筷子插进饭里,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立誓守住自己的工资和饭碗。 “这么热谁还来咱们店里嘛,”灯灯又在沙发上抱怨,他和李白是同批学徒,福建人,说话很像台湾偶像剧,他们都是去年年初被招进来,年龄也相仿,当时已经过了十六,不会再被当成童工,“进来洗个头都出一身汗,看看隔壁顺子、鑫美、朝田国际,哪个生意不比我们好,老板到底怎么想的,再这样下去我们要饿死啦!” “你去和老板说。”阿钟抱着大盆停在沙发前。 “喂,你想看我找死哦。” “哪有吃不起饭这么严重。”阿钟还是笑眯眯的。 “我不比你,我还是学徒工,一个月只有五百块的,没有提成真的要死,”灯灯叫道,“还有白哥,人家技术好,现在都是38价位的了,你们当然都不会饿死咯!” 听这声音都快哭了,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那张脸上的表情。灯灯就是这样,你也不能说他刻意撒娇,但嗲起来,确实是信手拈来。 李白第N次想,为什么要叫我“哥”?你不是比我早生俩月吗? 又第N+1次琢磨换东家的事,哦,大城市的人管这叫“跳槽”,其实已经有下家要他了,就是马路对面的朝田国际,这一片里生意最好的那家,能在翠微百货一层的停车场旁边租得起门面。前段时间,朝田国际的老板在附近各家美发铺子全都看了一圈,说自己要剪发,既然是顾客,那谁也不能赶,他就站在身后盯着理发师工作。 当时李白根本没注意他,干完活才在自己裤兜里发现一张名片,背面圆珠笔写着“欢迎”两个字,还有“月1500+提成”。 李白把卡片藏在钱包夹层,没跟任何同事提,也没跟杨剪说。 至于为什么——现在这个工作就是杨剪带他找到的。那段日子杨剪有空就会陪他一起,给他壮胆子,见到个美发店就推门进去问问,大冬天的,他们碰了不少壁,常常连上手试试都没机会就被赶了出去,就这么一直从中关村找到了公主坟。杨剪偶尔迸发的耐心让李白看了都惊讶,某种程度上,这也让他喜欢这份工作。 他站在灯箱前,往两边看了看,工作日上午的人行道上只有遛狗的老人,还有几个穿着红色校服无所事事的学生,举着汽水瓶猛灌,整个人都写着“我逃了课”,连对面的百货大楼都显得寂寥。确实没有生意,李白呼了口气,在门口台阶就地一坐,晒着太阳翻开单词本,轻声读了起来。 所谓单词本,也就是个圆形铁环固定的小册子,还不如半个巴掌大,每页管一个单词,还手写了音标和词义,个别不好读的更有谐音标注,比如现在这个“扣奥破瑞审”(cooperation),读得磕磕绊绊,看起来也十分滑稽。 这都是李白自己写的,每天公交车加自行车地折腾回家,他都会先从杨剪给他的旧单词书里抄写二十个新的到本子上,再去做其他事。 要是杨剪有什么标注,他也会一并抄写,管它懂不懂,都写在这页背面。 “又开始了,”灯灯似乎在打哈欠,“小白哥你不嫌烦啊。” 李白想,我嫌你烦。 见他不搭理,灯灯并不气馁,直接走了过来,和他并排坐下,手里还玩着贪吃蛇。那部手机还是滑盖新款,是别人送的,但具体是谁,灯灯也不说。“学英语干什么?”他眨眼道,“像老板那样赶时髦?你要出国?” “反正以后有用。”李白不想让宝贝给人瞧见似的,把本子合上,圆环挂在小指。 “谁说有用?你怎么知道有用。”灯灯却摘下他的宝贝,箍在食指上转着圈晃,眼睛还没从贪吃蛇上挪开。 “我哥说的。”李白仇恨地看着他,抢回小本塞回裤兜,回屋擦镜子的时候,阿钟一个不小心,还踩到了他的脚。 这的确不是顺利的一天,从开始就不是,但想到中午下班后的事,李白还是感到快活。 尤莉莉找来的时候,李白刚刚送走自己的第二个客人,也是这天上午来店里的第二个。他洗了把脸,拽直下摆,正掸着自己T恤上的碎发,尤莉莉推门而入,把一个麦当劳纸袋放在前台,“小白,”她唤道,“今天给你带了点午饭,记得吃啊!” “哦——”李白钻出卫生间,下巴还滴着水珠,他冲尤莉莉甜滋滋地笑,“谢谢嫂子。” 尤莉莉穿了条白裙子,黑发盘起来,踩着高跟鞋比李白还高,“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去接你哥了,”她低头按着手机,眉毛画得很浓,因此蹙得也明显,“到时候你叫他打电话给我报个平安。” “好,你快去吧,这都十二点多了,”李白虚虚地拢了拢她的肩膀,把她往门口领,又帮她推开玻璃门,“路上注意安全。” 尤莉莉这才抬眼看他,笑了一下,又那么按着手机走上了林荫道。 李白看着她走远,眯起眼想,这是第几个月了? 要不是给自己找工作,杨剪也不会认识她,李白又想。只是在翠微底下吃了一回麦当劳,尤莉莉在麦当劳打工,在他们点餐的窗口,后来还没吃到一半,又过来送了两个甜筒,眼睛笑成月牙,问杨剪能不能给我你的号码。 杨剪当时还没有手机,就大大方方地给了她宿管大爷手里管的那部座机,又和她说,打通了就说找331杨剪。 然后也不知怎的,等下次李白再和尤莉莉见面,这人被杨剪搂着,就成了嫂子。 李白简直不敢相信。 她长得不算很漂亮,只是会打扮,能把自己捯饬顺眼。她家里条件也不算多好,没有爹妈只有爷爷奶奶,在平谷种大桃供她读书,她还得在快餐店打零工。她的能力更没有多出众,就在附近普普通通的大学,不,连大学都算不上,只是个专科学院,况且打工到现在也没有起色,换不上一个挣钱更多的,同时也不想换,她安于现状,没有任何野心。 用任何常见标准衡量,物质的精神的,俗的不俗的,她都比不过杨剪那些相处不过三个月的前任。 但是从去年一月到现在……他们两个连非典都过去了,隔离在两个学校不能见面,居然也没分手。居然已经超过十四个月。 杨剪身上那顶“过季男”的大帽子成功摘了下来,他带尤莉莉吃饭,在校园里散步,和一大帮人唱卡拉OK,他在昏暗中把她压在沙发上,提着酒瓶往她嘴里倒,倒得满脸都是,又去舔她的脸。尤莉莉高抬着腿,脚尖都在抖,他们总是笑作一团。如此自然而又迅速,她被杨剪带进自己的圈子,那些同学和朋友也全都认识了她,正如当初他们认识李白。 只不过一个是捧着黏着的女友,一个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远房弟弟。 而李白静静旁观,参与,看她融入,也茫然地看着自己心里长出某种比“不敢相信”更为尖锐的东西,它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扎破,那会滴下来什么?啪嗒,啪嗒,是黑色的水。以前杨剪恋爱,分手,轻描淡写还是惨烈,李白都觉得没什么,他还会安慰,因为那节奏实在平常,都快成习惯了。但他现在讨厌恋爱,讨厌打电话时的占线忙音,正如他讨厌前台上飘来的炸鸡翅的香味。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危险。 等到看不见那个白裙背影,李白就把纸袋丢进了榆树下半人高的垃圾桶,只捏住一角好像仅是接触就是强忍,更别提拆开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啪嗒一声,桶还很空,纸袋掉到底部,之后他合上盖子看着桶面上写的“不可回收垃圾”,终于能呼吸似的,长长出了口气。 这不是尤莉莉第一次来送餐,也不是李白第一次把它丢掉,阿钟见怪不怪,灯灯却是头一次注意,追上来大呼小叫:“你干什么,这多浪费!” “没办法,我看到它就想吐。” “唉,你不吃就给我嘛!” 李白想了想,还真掀起垃圾桶盖,一只手伸进去,像是要把那纸袋再摸出来。 陈旧而潮闷的腐烂味瞬间扑到脸上,灯灯捏住了鼻子,大叫“恶心死了我要吐了”,抓着李白的肩膀把他拽开,而李白却冲他笑,用那只手搂他:“亲爱的,我就是这么想吐。” 灯灯一脸看疯子的神情,瞪着眼睛逃开了。 李白看看时钟,回卫生间洗了个手。主要是为了把麦当劳的味道洗掉,他涂了两遍香皂,从指尖洗到手肘,又仔仔细细地嗅闻了很久,嗯,很香很干净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下班。背上包戴上鸭舌帽,走到方才尤莉莉消失的那个路口,他用自己的翻新摩托罗拉给杨剪打了个电话。 “哥,你是不是马上上飞机了?你们几个同学一起吗?我去接你吧!” “行啊,我大概五点钟到,”杨剪说,“你下午不上班?” “请假我也要去,不然其他同学都有人接,就你孤零零的怎么办啊。”李白说着就听到对面的轻笑,他也笑了,甚至突然有了胃口,是突然打开的饥饿,让他停下脚步,准备在街边买个煎饼。抬起头看,榆树叶依然簌簌轻拂,回忆都停止了,这真是个闪亮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十七岁了是不是可以搞对象了?! 第10章 bubble gum 李白在首都机场T1航站楼的地面层出口从三点待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一个黑车师傅和他说好了,五点钟在机场东边辅路上等,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他看了看表,把没了甜味的泡泡糖吐上纸巾,又想把纸团投进两步远外那个标了四国语言的垃圾桶,结果失败了,只得跑过去捡了再丢。 他接着又剥了一颗新的比巴卜,咬进嘴里,嚼得吱吱作响。 苹果味。 机场冷气开得很足,但身后不远处敞开的大门又时不时吹来些热风,两股温度再加上漫长等待,把李白拉扯得头脑昏沉。不过既然一点钟不到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从翠微那边出发,那等这么久也是必然。邪门得很,他一想到杨剪五点降落就很难再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时间靠得越近就越夸张,所以最后这两个小时也没什么意外,他注定这样度过。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按照李白的算法,是十天零六个小时左右,杨剪不在北京,期间只回过他的一个电话,聊了两分钟就累得睡着了,今天回来还是李白从尤莉莉那儿打听的。他还打听到,杨剪此番消失是跟着导师和小组跑到上海,参加一个理工类创新大赛的最终答辩,不但得了奖,应该还是个大的,因为尤莉莉说那奖金就算三个同学分一分,也够端午节放假的时候杨剪带她去北戴河玩上一圈,回来再把那辆看上好久的摩托车买了。 李白笃定地说,摩托有可能,但北戴河是不会的,离期末考试太近。 尤莉莉却笑眯眯道,近就近呗,你哥又不是搁屋里闷着只想考第一的那种书呆子。 李白就说,那我们打赌。 他其实很想这么说:就算不学习,杨剪也不会把那么多时间花在陪你旅游拍照上面,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但话没出口就蔫在了嘴边,因为李白当时忽然产生了怀疑——任何人,是真的吗?尤莉莉不可能是特殊的吗? 琢磨这些可太累了,累里面还掺和了烦躁。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 李白就地蹲下,叹了口苹果味的气。也不知这一下午统共吃了多少颗,总之下巴和咬肌都发酸了,他还是没学会吹泡泡。他最近才迷上这种零食,第一颗是灯灯给他吃的,非常甜,还像玩具一样,李白很喜欢,然而每当他把这软胶似的糖果压在舌尖,用牙齿抵住再试着吹气时,肺活量总像是瞬间降到了个位数,连个小泡都顶不出来。 试几次还是有趣,试多了就会郁闷,李白把注意力从嘴里挪开,掏了掏裤兜,拿出一张身份证。照片框里是个脸色比他还要苍白的青年,黑眼圈也比他重,一九八零年生人,表情松垮嘴唇发紫,倒是叫了个挺精神的名字:龙在云。 大约半小时前,李白在找厕所的途中捡到了这张证件。 现在他伸了个懒腰,把它拿远就着亮处打量,到了这会儿,阳光也变得没精打采,他有点昏昏欲睡。 直到头顶一轻,他的瞌睡才停止,抬眼一看,杨剪穿了件黑T恤,捏着他的黑色鸭舌帽,脚边立着个黑色的大箱子,身后正有人流朝出口涌动,是几撮穿得花里胡哨的老年旅行队。 “其他同学呢?”李白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问道。 “往地下出租车出口去了,就我有人接,”杨剪往玻璃门外的环桥看了几眼,“所以您大驾光临——是咱俩一块下去打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李白的心跳在短短一分钟内提速到了一定地步,人也只能跟着跳起来,他拥抱杨剪,还要勾着脖子,在他鬓角蹭蹭,扎得嘴角刺痒,烟味,一些汗,以及舒肤佳的香。 “热不热啊。”杨剪笑着拽了拽缠在颈侧的胳膊,给自己稍稍松绑,又把鸭舌帽扣回李白的脑袋。李白这才黏够,不踮脚人就矮了一大截,脑袋还垂着,他觉得杨剪现在应该在看自己,就不想让他瞧见表情,摸了把裤兜收起身份证,又去拉那只箱子。 路刚走了几步,杨剪就把箱子拉了回来,换给李白自己的随身单肩包,问清楚是要去辅路找约好的黑车,他就按起手机,对于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又要去做什么,他似乎没有想说的。两人静静走出航站楼的阴影,夕阳和大地仍在发射热浪,闷住人的眼睛、鼻子、胸口,离得远的噪音都被热化了,听不真切,耳边一时间只有行李箱的轮子在晒烫的水泥地面上发出细碎的轱辘声。 李白突然想把嘴里的糖吐掉。又没什么味道了。 但视线中一个垃圾桶也找不见。 “你在给尤莉莉打电话吗?”他问。 “嗯?” “她要你给她报平安。” “发短信就行。”杨剪仍然心不在焉。 “友情提醒一下,走路是要看路的,”李白忍不住了,“还得过一个路口呢,人家瞎子还有导盲犬——” “你给我导啊。”杨剪说着还真靠近了些,理所应当地,几乎要贴上肩膀,李白感觉到自己脸颊忽然热了,充血感太过明显,他滴下汗来,一边说着“我不是狗”,一边拉上杨剪的小臂越握越紧,眼神悄悄往手机屏幕上瞥。 短信编辑得挺长,头四个字是“徐老师好”。 李白松了口气。北大物院01届的辅导员姓徐,这他记得很清楚。 他拉着杨剪一直走到路口,等红绿灯的当儿,杨剪就把手机收回了兜里,叹着气说自己请假失败晚上还要回学校报到。同时他低头看着李白,四目相对,有些薄薄笑意,等到绿灯亮了,李白才反应过来,松开他的手臂,又往边上挪了挪,两个人离得远远地走。 “你嚼什么呢?”杨剪问他。 “泡泡糖,但我吹不出泡。”李白老实回答。 “别噎着就行。”杨剪眯了眯眼,“头发剪短了?” “嗯,前天自己弄的,北京最近热疯了,又不像上海天天下雨。”李白匆匆往杨剪手里塞了粒比巴卜,这回是葡萄味,“你会吹吗?” “上海下雨你都知道。”杨剪只是把糖接了过去,随意揣进装手机的那个口袋。 “我可以看天气预报嘛,每天快到八点就蹭店里的电视机。”斑马线走到尽头,李白眨了眨眼,“哥,你居然才走了十天,我怎么觉得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 “比如?” 杨剪这么一问,李白又忽然答不出来。其实他只是想表达一下,你走了很久。 “比如我自行车坏了,”他闷声道,“但我按你上次教的那样,把它修得又能骑了。” “恭喜出师。” “比如罗平安他们来店里找我,说准备跟什么人在簋街那边干架,想让你过去搭把手但你人没影了,”李白的声音轻快了些,“我说你出去比赛了,要拿大奖上报纸的,他们喝着我店里的茶说你是王八。” 杨剪笑出了声:“哟,帮我骂回去了没?” “我说他们是王八蛋,还有王八羔子!不然怎么找王八帮他们打架呢?跟找爸爸哭自己挨了欺负似的,”李白也笑了,“罗平安气得脸都歪了,说我没眼力见儿不知道好赖话,但我们店边上就是派出所,我只要一叫,警察叔叔散着步就能来,他们朝我那个吹胡子瞪眼啊,然后一股就脑跑了,跑之前跟我说,‘小兔崽子你等着你哥回来教训你!’承认自己是乌龟后代,又说别人是兔子,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我要是罗平安,我得吐血三升。” “但你是杨剪,你要教训我吗?”李白歪着头问。 “我看看,”杨剪冷不防握住李白的后颈,提小动物似的,不轻不重掐了一把,“行了。” “这是教训?”李白支棱起脖子。 “是表扬。” “我不要,”李白拽住杨剪的表带,“你得请我吃顿饭,或者我请你也行,就我请你,今天晚上你要回去报到那就明天,在你们学校南门口新开的那个汉拿山,庆祝你拿了大奖。” 杨剪却说:“后天你给我做顿饭吧,我想吃炸酱面。” 他没有说“不”,但他的拒绝却不带犹豫,那应该是有什么十分重要不能耽搁的事,也是不想外说的事。李白不想显得垂头丧气,轻声说“好”,找到垃圾桶吐了泡泡糖,他又不想冷场,于是提到自己刚刚捡到的身份证,杨剪问他这回怎么不找警察叔叔了,李白瞪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不想找,笨得连身份证都能掉,那自己补办好了。 杨剪也不恼,只是指了指前方路边一辆开着半边车门的白色捷达,“就是这辆?”他问,他也确实猜对了,面对李白的诧异,他的解释是,北京的黑车一半以上都是老捷达。 他们一同把行李安置好,又一同坐了进去,跟司机说清楚要在哪儿下之后,杨剪突然拍了拍李白的肩膀。 “干嘛?”李白放下二郎腿。 杨剪面无表情,不知何时掏出了那颗葡萄味泡泡糖,缓缓拆开,又缓缓放进嘴里,他的动作称得上庄重。接着,他庄重地嚼了一阵,庄重地盯住正在憋笑的李白,眼睛都不带眨上一下的,忽然吹出一个淡紫色的泡泡,从容吐气,看它圆润生长。 很快泡泡就被撑破了,“啪”的一声,是李白没有想到的响亮,气球似的耷拉在杨剪唇边,李白直笑得抱住肚子。 “傻乐什么呢?我在一对一教学。”杨剪眼睛虽然弯了,但嘴角不见抽搐,依旧没有破功。 李白仍只是笑,摇着头不说话。真可爱真可爱我的哥哥。他往下出溜,几乎都要躺下了,抬眼去望杨剪,不断地这样想。包括后来一路上,杨剪揉着眼角单手发短信,又包括再后来,只有短信不够似的,尤莉莉那边打来电话,杨剪懒洋洋地靠在车玻璃上枕着那颗落日听她说,时不时接上一句,李白看着,听着这一切,把手压在大腿下抠紧了椅套,仍然在重复这个想法。 真可爱,谁都比不过的。 他不知道电话对面正在哼哼唧唧撒娇的尤莉莉懂不懂这个道理。 先前和Ben说好今晚负责看店,李白才能请假请到晚上十点,而今时间用不完,七点半不到就把杨剪送回了学校,李白无处可去,就提前往店里回。 他让司机在一座天桥脚边停车,剩下那一小段自己走。远远地,离东方理发店还差七八个门面的距离,李白就注意到停在门前人行道外的一辆银灰色轿车,有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弯腰把脑袋探进驾驶座的窗子,手臂趴在窗沿,仔细看的话,能看出他从脊梁到后腰都在颤,或是在扭。 李白觉得这裙子似的半袖以及遮不完大腿的短裤都挺眼熟,想了想,是灯灯。 他没有走得太近,站在几米外的一个烧烤摊前买烤面筋,时不时往那儿瞥。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灯灯站直了,扶着车顶又说了几句,咯咯笑声连李白都能听清,挥手转身,他大概是要回店里,却在抬步前身体一顿——车窗伸出一只戴着手表的手,拍在他屁股上,又狠狠地照着肉拧了一把。 李白接过自己的四串烤面筋,看着那情形有点发懵,刚刚连不要辣椒都忘了跟老板说。也正在此时,轿车按了按喇叭,从一辆摩托车旁边挤过,接着扬长而去,灯灯也一转脑袋,眼神正好撞上李白。 “你过来。”他朝李白招手。 李白装好自己的零钱,跟在他身后回到店里。仍然没有生意,阿钟正在沙发上看杂志,见两人回来,他就拎起包要下班,而灯灯拉李白在另一个沙发坐下,拿了他一串烤面筋,问:“你都看见了?” “嗯,”李白攥紧剩下三支竹签,虽然不爱吃辣,但他才不想全拿去请人吃夜宵,“我不会和别人传的,这你放心。” “哈哈,没关系啦,其实店里很多人都知道,”灯灯斜着眼角,目光扫过正往门口走去的阿钟,“那家伙是个老板,我去年认识的,送我很多东西,人也蛮不错,就是不给我钱,也不让我挑礼物,好像手里有什么就拿给我什么。” 李白想起那部滑盖手机。每天都没有电话找灯灯,也少见他发短信,可能大部分电量都被他用来玩贪吃蛇了。 “你们住在一起吗?”李白委婉地问。 “当然不!要是能住到他家我可要谢天谢地拜菩萨,”灯灯一个劲儿笑,“但人家肯定不愿意啦,半小时就能在车里解决的事,养着我做什么,生意人不做亏本生意的。” “解决什么?” “哈?就睡觉啊。” 李白花了几秒琢磨“睡觉”的意思。 “女的?”他觉得自己需要再确认一下。 “你真笨还是假笨,当然男的。”灯灯翻起白眼,用牙尖咬下一截烤面筋,发肿的嘴唇沾上红红的辣椒面。 “那怎么睡?”李白头皮已经麻了。 灯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以为你和你哥——” “放屁!”李白叫道,“我哥有女朋友。” “所以你那么讨厌你嫂子嘛,”灯灯笑盈盈站起来,手里挥动那串烤面筋好像跳舞,“哦我懂了,你是不知道怎么搞对吧,不知道男的和男的也能舒服,想不到小白哥真的是个土包子!”说着他又在茶几边蹲下,歪歪扭扭写了串网址,就在阿钟刚刚翻过的故事会扉页上,“很简单的,我天天在上面学花样,一看就会!” 他热情地按了按李白已经僵硬的肩膀。 李白没有喜欢过别人。 关于“喜欢”这个词,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尤莉莉喜欢杨剪,而杨剪也喜欢她,所以他们常常在一起待着,名正言顺,无忧无虑,如任何有情男女那般,可以亲吻,拥抱,牵着手消失在某条没有路灯的巷子,撇下所有人,因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但是现在,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 两个男人在车里,在床上,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他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没有欲·望,然而自己解决的时候,他总觉得不舒服,做的时候非常难过,做完了,手里湿了一小滩,他更是几乎想流泪。唯有某些一闪而过的念头除外,那时他会想到杨剪,在闭眼眩晕的那几个刹那,他能在眼前的光圈和阴影里看到那对乌黑眉眼,是种抓不住的对视,那么浓重清晰,就像钢笔漏墨。 当然也问过自己原因,是头脑不清楚,是无法自控,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就必须得想点什么人,就像他蹲在冬青丛里等待谁把树枝扒开,露出谁的脸孔,而除了杨剪之外没有谁会去扒,也没有谁是他在等的。 现在看来,还是这样吗? 是不是太蠢了? 李白直直地盯着手里那张撕下的扉页,坐在铺了被子的洗头床上,开始琢磨哪里还有他在南京常去的那种不需要登记成年的小网吧。如果灯灯在吹牛,在骗人——他竟希望灯灯说的都是胡言乱语。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来点显示两个字:哥哥。店里信号不好,李白冲到外间,也来不及开灯,紧锁的玻璃门外车水马龙还未平息,灯光和树影纷纷照在镜子上、地上、他的脸上,他按了接通。 呼吸还没平复,“哥”叫出了声,传进耳朵的却是尤莉莉的声音,“小白啊,”她柔声说,“听你哥说明天你想一块吃顿饭?” “没有,”李白看到镜中,自己的表情瞬间变得平静,“我们说好了是后天。” “嗯,后天是因为明天没空,他本来是要陪我过五二零的,我爱你嘛,现在没几个人过,比情人节有意思。”尤莉莉笑道,“但我一想,带上你也行,就明天下午六点,待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你在那儿等着我们。” 第11章 杀人犯 五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四十分,新新宾馆一楼大堂——或许也称不上是大堂,暗而窄的十几平米空间,天花板压得很低,往里走两步就是往上的楼梯,一面墙被货架占满,剩下的位置只够摆得下一张老式的布艺沙发。李白就坐在靠墙那唯一一张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挂的世界时钟。 东京快一小时,莫斯科慢五个钟头,纽约正好是差了半天的天亮时分,而外面的太阳似乎快要落了。 如果他转过头,往左边看,能看到门外隔了一条马路的王克桢楼,崭新的高大建筑,被满校园的绿树包住了根,显得有些突兀,配上聒噪蝉声,好像挣扎在崇拜者堆里的巨人;往右边看,就是宾馆的前台,不时有学生模样的情侣站在那台前,用几张零钞换一把钥匙,先前还矜持地保持一点距离,男生负责说话,女生就站在他身后,羞涩地低着头,结果刚踏上前台背后的隐匿在阴影里的那几级楼梯,他们的嘴唇就贴上耳朵,好像秘密是说不完的,身体黏上就再分不开了。 连续几对都是如此,如同在表演既定的剧本,李白奇怪地看着他们,等看不见了,目光就落上前台,而前台的女服务员在说完那句“时间不够可以续钟补费”也在奇怪地看着他。这回与前几次不同,她的眉毛皱着,眨了眨眼睛。 “您还有事吗?” “我在等人。” “这我知道,我是说……您确定您等的那位在我们楼上?” “嗯。” 这段对话并非他们第一遍重复。 但这次李白却站了起来,沙发软塌塌的一点弹性也没有,把他屁股都坐麻了,他转过身,端详着贴了便利贴纸当价标的货架,问道:“有没有一个叫尤莉莉的在你这儿开房?” “没有。” “她在几层?开了几个钟?” “客人隐私我们不能透露的。” “那她买东西了吗?”李白仿佛没听见,拎起一瓶娃哈哈晃了晃,“比如这个?” “或者这个?”他把矿泉水放下了,又捏起一盒安全套,扭脸望着前台。 每当他像现在这样专心望着什么的时候,他的眉头总是很松,眼神也空空的,好像魂儿飞出了脑门,把他替代成一只幽灵,从而掩盖住他真实的专注,按照杨剪的话说,就是他“又掉线了”。李白也说不明白自己的表情系统有什么毛病,或者会不会是这样——症结其实藏在脑子里,他只知道面对杨剪自己经常是这种状态,杨剪也习以为常。 而此刻,他这副模样显然没有那么让人舒服,小姑娘脸有点红,横眉冷对地冲他吼:“都说了不在!要是跟您女朋友有什么矛盾您回自己家解决去,别闹到我们这儿来呀,就像您买菜回家烧糊了也不能赖菜贩子啊!”连珠炮一打开,她就有点收不住,“也不是我说,您三点多就到了跟这儿一动不动坐一下午,每半小时我问一遍,您都说您在等人,结果等着了吗?就跟和尚敲钟似的,您不上班吗?您就没点自己的事儿要干啊?” 李白想了想,说:“是她发给我地址,要我在这里等。所以我请了假,扣了工资,过来了。” “唉,唉,”前台连声叹气,“您等吧,坐那儿也行,要不我给您倒杯水?” 李白却把安全套放回了原处,他走到前台跟前,轻声说了句“谢谢”。直到转身之前,他都坚持看着前台瞪圆的眼睛,这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无法长时间与人对视,是恐惧?畏缩?不对,不对,是恶心,人和人的眼睛都是一样,可是,眼睛生来就是为了对视,这就好比,假如人们都爱鲜花,厌恶蛇一样的绳子,那踩碎花瓣再把长绳缠上脖颈就是他的错了。李白看着脑海里这些骤然拥挤起来的念头,退出大门,他早已放弃去挖出什么逻辑,只是又后退了几步,被一辆狂按铃铛的自行车擦过,站到一棵树下。 他仰头看着“新新宾馆”的标牌,看那条写着“干净卫生,服务周到,钟点房30元起”的滚动屏幕,再看这栋奶黄色大楼被漆成粉红的一小条,包含四列窗户,统共六层,堆在标牌上方,就像在昭示这片粉红里的旖旎情事。多少人在叫,多少人抱在一起呢?汗是黏的。头发会在枕头上打结。搭在肩头的手腕可能有刚被掐出的新鲜艳色。窃窃私语,窃窃,耳语,我爱你,我好爱你。有人在喊杨剪的名字。李白想不下去了,因为他完全无法把尤莉莉换成自己,不是挖不下那副五官,是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他想象一个人在杨剪身旁,干瘦,苍白,赤裸裸,没有长发和凸起的乳·房,脸却是一团黑。 看看灯灯网站里的花样会不会好? 或者现在烧起一场大火……烧得慢一点,在火苗还没长大之前他要爬进某扇窗户,把杨剪拽出来再抱下去,然后一起站在这颗树下,静静地看所有人都烧成灰。 这显然又是异想天开。 眼见着手表指针指向12,六点到了,李白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按照尤莉莉希望的时间,见到了尤莉莉想让他看到的,或许也想了她要他想的,或许马上还会看见更多。他们总要出来,但他总是不甘心走。 于是李白躲到树干后,侧臂靠上那些粗糙的树皮,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分一秒地数。落日被暑气磨蚀,坠落在大厦缝隙之间,好像已经变成不规则的卵石形状,李白觉得自己也在被磨蚀,没有过去多久,却不是时间在流,真正流逝的应该是他自己。比如现在,他是六点二十三分的李白,他用剩下的这些自己,看到杨剪从门里出来,接着尤莉莉红裙飘飘,稍微慢了几步,又追上去挽他的手。 他们从“新新宾馆”的红字下面走开,经过旁边的水果店、杭州小吃、CD租赁,尤莉莉始终在说话,而杨剪看着前路,似乎也在听,就这么走远了。 应该都挺饿,要去吃饭。 李白离开他的树干,同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躲,因为杨剪根本就没往这儿看上一眼,也没有张望,就好像不知道有人在等。尤莉莉也是一样,她当然一样——李白有点懂了,她把自己叫来,并不是为了带他过节,只是为了让他看一看这个过程——杨剪被她黏着,晚风吹拂又是残阳如血,初夏的北京多漂亮,他们离开一座宾馆。 这可真是经典镜头,可以放进票房大爆的贺岁片里,让全国人民欣赏。 李白不禁想笑,这也太无聊、太幽默了吧,尤莉莉把他当成什么?抢她男友的变态弟弟?至于么?至少她现在把他当成看着这些却不敢追上去的人。既然如此,他就更应该追了,也没有多远的路,追到之后站在两人面前,他要笑吟吟地问今晚吃什么。这才是将计就计。至少他不应该哭。李白摸了摸眼睑,心放了下来,他确实没有哭,但仍有液体滴落,滴上水泥和土地是黑的,就像水,滴上白色的T恤和鞋子的帆布面,却是红。 原来我在流鼻血。李白想。 太热了,刚才该让前台给我一杯水的。他有些懊恼。 那就不能追了,一脸血比一脸泪还要丢人,尤莉莉保准会在心里嘲笑他一万句,而杨剪会惊讶,会觉得莫名其妙。那晚饭还会有胃口吗。李白慢慢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在报刊亭买了一瓶水和一包纸巾,真拿在手里却又不想喝不想擦了,只是很想看看灯灯说的网站,他得解决刚才的疑问,那张黑色的脸。路过的人怎么看,他倒是完全没感觉,只是腿有些累,他不想走很远,好在学校附近网吧实在好找,李白走进看到的第一家,看了看价目表,把捡来的身份证和十块钱放到网管面前的服务台上。 “我要两小时。”他说。 “龙在天?”网管看看证,又看看他的脸。 “是龙在云。” “哦,看岔了,鼻子怎么回事?” “我有白血病,经常这样,一会儿就干了。”李白大言不惭,“从医院跑出来上会儿网也不容易,您给我个靠角落的机器吧,我怕我这样吓到别人。” “那你得把身份证押在我这儿,”网管把钱收进抽屉,手里捏着那张证件,“重症病人,要是待会儿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帮你叫急救你说是吧。” “行,麻烦您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李白答应得爽快。 网管似乎仍然有些狐疑,但最终,他递给了李白一张网卡,和他说了句“不是一卡一机,有空位就随便坐”。也许是因为网吧里灯光太暗,又也许是鼻血影响容貌,再有一点,李白在眉眼上本就和姓龙的那位有些相像,那种没精打采的情态,李白现在也一点都不缺,他成功蒙混过关,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开始输入网卡上的账号密码。 很顺利,显示屏右下角的两小时倒数开始了,李白的心脏却开始狂跳,尤其是展平裤兜里的纸团,照着那串笔迹输入网址时,他从指尖到肘关节都在抖。真的输进去开始等加载了,他却又忽然安定,徐徐戴上耳机,首页一上来就很刺激,底图是幅只有轮廓的剪影,两人身材却都很好,一个跪着,被另外那位从后面顶,看起来像是还把手伸到了腰后,掰开了自己的屁股。 他跪得岔开的两腿前,挺在小腹下的,确实是男人的东西。 李白瞳孔震了震,下意识把鼠标松开,又看到,有四个模块可供选择:欧美、日本、情侣实拍、聊天室。 那当然是第三个。李白又把鼠标握了回来。视频页面预览较大,这回加载了更久,李白一转脸,发现方才和自己隔了一个机位正在聊QQ的那位男士已经挪远了两个座,却还在往他这里偷瞥,一撞上他的目光表情就变得惊恐,好像整个人冻住了一样。 李白冲他笑了笑,嘴上应该也有血,一笑就露出白牙,还照着屏幕荧光,这画面必定十分惊悚。李白又笑了两下,等那人吓得低头,好一副活见鬼的呆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稍微开心起来了,拧开水瓶,他看回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显示屏,开始慢慢地、惬意地喝。 谁知喝了没两口他就猛地呛住,水瓶也掉落在地,溅得小腿一凉。是有人从背后冷不防按住了他,把他脑袋压在桌面上狠狠一磕,撞得他从鼻梁到眼睛都酸得像灌了醋,手腕被绞在腰后也痛得快要断了,同时耳机被扯下,李白听见网管的声音在喊:“警察同志就是他!龙在云,那个杀人犯!” 第12章 满了就是满了 “能不能放我走了?我家里养了只猫头——养了只猫,”李白被推出警车,踉踉跄跄地,他回头瞧着押送自己的警官,却又被雨水迷住眼睛,“我昨天就没回家,今天再不回去喂,它会饿死的。” 不久之前,他上缴了自己的证件、手机、家门钥匙,在审讯室里铐着双手做了笔录,又被带去首都机场指认了捡到龙在云所留的蛛丝马迹的具体地点,一番波折之后,返程还遇上暴雨,环路堵车,现在回到派出所,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钟。 谁叫他那么倒霉,随便找个厕所都能捡到杀了自己全家的全国通缉犯的身份证,还能用这卡片上黄网,屁都没看见就被逮了个正着。 “未成年用假身份上网吧瞎看这茬儿,我们局里还没找你算呢,批评教育什么的,都得按程序来,不给你档案上记一笔就不错了,”警官人很年轻,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模样,非常适合去拍普法广告,说起话来却有股北京人常见的吊儿郎当,“你这也不配合我们,一进来就又想跑又想袭警的,在车上还差点推门跳车,要是跳出去被撞飞了找谁说理去?非得让我们把你铐住,现在要家长联系电话,您老人家也不给,那能有人过来提你吗?还是非得让我们查手机呢?怕回家挨收拾就别干傻事儿。” “我没有家长。”李白心说你都批评教育一路了,嘴巴一直没闲着。他深低着脑袋,被赶上台阶,身后大门一关,终于有人上来拆他的铐子。 雨水顺着他的身体聚在头发、手指、衣摆的末端,滴滴答答打在锃亮的白地砖上。 “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有?老师呢?” “没。” 警官正挠头,有个短发女警从走廊口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张纸条,还有一条干净的蓝色毛巾,“小秦你甭听他倔了,叫李白是吧,籍贯江苏,刚才查了查记录,去年他暂住证就是他哥带他在咱所里办的,叫杨剪,是旁边北大的在校本科生,还留了电话号码下来,我给你抄这儿了。” “成,这可方便了,”警官用毛巾擦脸擦湿发,接过纸条,又绽开笑容,“谢了啊刘姐。” “跟我客气。”女警笑着拍他肩膀。 李白正揉着手腕被人往临时拘留室里带,刚听见女警那一番话,他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当他回头,隔着远远一段走廊,看见警官拿着纸条往服务窗口的电话去时,他大叫出了声,“别打!真不要打!”他边叫还边要试着往回跑,“怎么说我也提供杀人犯证据了您就让我自己走吧!警官,我错了,别把我关进去,我求求您了!” 没人搭理他,他也没跑成,被塞进拘留室前,他模糊地听见警官的声音,是在说“你好”。 李白回过神,惊慌扑向门口,房门也在这时彻底关上,没有窗子透光,也没有灯被打开。在墙上一寸寸摸,再拐过一个角,却怎么也摸不到开关,只能摸到石灰的粗糙,还摸到石灰墙对面的铁栅栏,是监狱吗? 狭小又窒闷的、被人从外面锁住的房间,仅从门下细缝透入的一点点光源……这种房子最可怕了,会让人饿穿肚子,啃烂自己的手指,总有一天,也会让人把氧气吸干然后死掉,可是逃不出去,如果逃出去了,也逃不了更远。李白被这突然上涌的感觉打蒙了,完全不想回忆,可是,真的好像啊。 他还摸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堆满脂肪的肚子,被栅栏勒出形状。原来那边也关了人?似乎还光着膀子贴着栅栏,正在观察他,好大一股酒气和汗臭。但无所谓了,李白不想去管,他在远离栅栏的墙角坐下,抱住两边膝盖,连喘气也没有声音。 “外面正下雨呢吧?你就是七点多进来的那个小屁孩?”对面那人说道,“哎,我是昨天晚上喝酒多砸了别人脑袋,被关这里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李白一声不吭。他穿的是牛仔短裤,指甲得以直接抠进膝头那层薄薄的皮,雨水从脊梁滑进裤腰,他不停地发抖。 “听说你是拿了杀人犯的身份证上网吧看色·情片?你其实认识那哥们吧?你们闹掰了,你就故意暴露行踪,想让他落网。嗨,那群条子都不在,咱哥俩就把话说开,我早就猜到了,你看看那些香港警匪片,随便问,没一个是我不知道情节的。” “……” “嘿我说,你是哑了还是聋了?听不见老子说话?”对面那人陡然变得急躁,也许是寂寞太久,新来的人也不陪他消遣,让他气急败坏,“看片也行,我怎么听他们说你还看两个大老爷们搞,是真的吗?大庭广众的,这么小就这么不要脸啊?放在过去你就叫犯了流氓罪,知道吧,要枪毙或者关一辈子的,听说你没爹没娘的,我就替你爹教育教育你——” “我不会关一辈子,”李白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等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对面静了两秒,哈哈大笑几声,接着果然骂开了,各种脏字骂尽,就再来一轮重复,因此显得语无伦次。 李白静静转过头,仔仔细细地往那黑暗里瞥了一眼,他仍然看不清是什么在产生噪音,应该就是一滩肉吧,一滩醉酒却知道很多的猪肉。有协警打开了栏杆另一边的门,一个影子立在那里呵斥,要他们安静一点,猪肉就安静了。可是,杨剪也知道了,猪肉道听途说的所有,被警官更详细、更完整地传到杨剪的耳朵里,也许在几分钟前,也许现在还在持续,表盘上也是黑乎乎的,李白更分辨不出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手在膝盖上掐得更深,那种感觉很清醒。好想死。杨剪会露出什么表情?杨剪在做什么?杨剪千万不要过来。好想死。杨剪会不会真的不过来…… 好想死。怎么也不对。李白真的想到了死,正如很久以前,每当他身处这样的空间,他都会不断琢磨的那样。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装得下一切,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他,火车背道而驰,鬼魂们坐上他的肩膀,交谈,却不让他插嘴。他好像能闻到故乡柴房里的鸡粪味儿,听到一堵墙外稻田的簌响,还有养父黑着脸抽老烟的“吧嗒”声。人捡起记忆原来只需要几秒。而这个过程的结果往往是最终丧失思考能力,李白把每个关节都坐得僵硬,头上的水渐渐蒸发,发丝变得毛躁,耳边的咒骂好像早就停止了,又好像没有,李白只是觉得窒息,大脑不再运转,装不下任何事情。 因此,当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守在亮光的门口,另一个人拨开光,走进来,他没有反应。 “好了。”那人蹲了下来,离得那么近,连呼出的温度都能感觉到,是杨剪的声音,他也带了一身的雨水,手心潮湿,拍拍李白的脸蛋,“走吧。” 见李白还是呆若木鸡,杨剪也不显惊讶,只是回过头,对着门口说:“刘警官,麻烦您把灯先开一下,我弟弟怕黑,也不能在这种密封小屋待太长时间,您要是把人放在大厅等我来接多好。” “就是看这孩子精神不太稳定,放大厅里我们谁看得住啊,放这里面我们都有监听,出不了大事。”女警话毕,屋里就忽然被照得雪亮。李白眼仁刺痛,恢复视觉后,他看见杨剪滴水的下巴,以及打湿之后,更为黑白分明的眉眼。 “终于醒了?”杨剪把李白的手从双膝拿下,膝盖有殷红的细口、外翻的皮肉,指甲缝里有半干的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轻轻说,“没事,这和小时候那个柴房不一样,我也被关过,我保证,外面没有坏人。” 李白直直望着他,嘴唇开合,却花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你都知道了?” “我一直知道。” “不是,”李白的嗓子哑极了,语速也很慢很慢,“我怎么进来,你都,知道了。” “嗯,”杨剪挑起眉梢,“当初要是直接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不就没这些事儿了?” “我看,那种网站……你也知道了?” “以后想看就去我家,虽然网速慢,”杨剪看着他这副要哭的神情,笑了,“的确不适合在公共场所打开啊。” 李白却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十七岁很正常,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理论化作实践了。” “和男的?” “嗯?”杨剪的笑还没凉在嘴角。 李白慌忙闪开眼神,他先看到已经空掉的门口,又看到贴在栅栏上看热闹的隔壁,那家伙果然光着上身,一身油汗,像扇猪肉,“……没什么。” 这屋里居然有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床。 “耽误你和嫂子约会了。她觉得很烦吧。”他又道。 “我就不烦吗?明天还有早课,”杨剪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却不再落往实处,变得若有所思,“有事出去再说,劳驾您先站起来一下。” 然而,他的手刚从那毛茸茸的发旋上挪开,李白就拼尽全力抱住了他。 “被我抱着你觉得恶心吗?哥?”这力气简直要把肋骨压碎,“你和我说实话?” “哪儿来那么多好恶心的?” “那如果你抱着我呢?” 杨剪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对这来回掰扯的问答感到疲劳,但他还是环住李白的肩膀,湿透的衣裳变得很薄,皮肤就像贴在一起,骨骼抵着骨骼,硬瘦,瑟缩,感觉很烫,他想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好,好……那就别松开我,”李白的眼眶红了,瞳仁的湿润好像被人提住尾巴的小狗,“你这样抱着我出去,哥,我一个人出不去的,没法自己走出去的,哥。” 然而这一回杨剪却拒绝了,从拥抱中脱出,他把人拽起来就往外拖,力道用得相当粗暴,弄得李白腕上的铐痕又开始疼,“那我不出去了,我要是死在这里面就好了!”李白哭喊道。 “别犯毛病。”杨剪头都不回。 “有一个杯子,”门口外响起人声,好像走廊另一端的警官们终于注意到此处的骚动,李白继续哭喊,“一个杯子它,它——” 也就在这时,隔壁重新拾起了斗志,边晃栅栏边大吼大叫,见他这么失魂落魄,那些骂声还是老样子,骂他小流氓,骂他没脸没皮,看到个男人就去黏,却又好比一种毒辣的嘲笑,无孔不入,把李白的杯子硬生生塞回肚里。从角落到门口不过几米距离竟然走得这么艰难,手腕上的力气也突然松了,是杨剪甩开他,把手伸进栏缝提起那人领子,然后对着那张还没骂尽兴的脸,凝视,呼吸,一言不发。 “你、你想干嘛?”明明杨剪不像是用了多少力气的样子,那人嚷嚷着,却把脸都憋紫了。 “想看看您有几张脸几张皮,”杨剪扽得更紧了,拽着那人下巴卡在铁栏缝里划拉,“要不我帮您把多余的给拆了?您留个联系方式?” 那人“哎哎”叫着,声音仍旧挺大,但气势已经怂了。外面围了几个警官,大呼着“怎么回事干嘛呢”,李白试图堵在门口,把他们挡住,下意识不想让杨剪被碰到,当然抵不过几秒,杨剪却索然无味地那醉汉放下,回头问李白:“一个杯子怎么了?” 李白愣住。 满了。 他被推开,警官们冲进房间。 但一个杯子,它推不倒,满了就是满了。 李白捧着他满得要就溢出来的杯子,跟着杨剪,被簇拥到办公室检讨,被教育,再检讨。然后两个人把名字签在同一张纸写满条目的上,完成登记,拿上被扣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临行前刘警官感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一句话不对付想用暴力解决一切,以后可得涨涨记性成熟一点,杨剪却忽然望住她,用那种优等生回答问题时礼貌又平和的语气,对她说,是因为儿童虐待,只敢打小孩的窝囊废才养得出我们这样的垃圾,所以我们学会了,我们学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们在哪儿。 他正在发出声音,却比这屋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安静。 然后他拉上李白走了。 李白知道,杨剪真的生气了,那种怒气里包着的是真正的难过,他们谁都不想提起过去的事。他不知道的是,这难过中有多少成分是因为他的麻烦和愚蠢,也不知道杨剪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当然,全都没有关系,杨剪可以继续生气,可以骂他,可以揍他一顿,也可以靠在他肩头痛哭一场,只要不把他丢在路边就好。 杨剪甚至可以再把他关进小小的黑色的屋子,关一夜都好,只要保证,第二天还会像今天这样,把他接出去。 然而,当他们走下派出所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杨剪和他说的却是:“你饿了吗?” 也正在这时,李白看到路灯下一把伞,隆隆雷声之中,伞缘下露出的是尤莉莉的脸。 第13章 不会再坏 “不是说要回家吗?”杨剪问道。 “我还是不放心,”尤莉莉的嗓音像是哭过,走近才发觉,她的眼泡也有点红肿,“刚才是我不对,我就想让你哄哄我。” “等多久了。”杨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快一个小时了吧,这都两点多了……”尤莉莉软声道,拉上杨剪的手腕,想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杨剪却回头看了一眼,拽过正在身后发呆的李白,往尤莉莉身边推,“你嫂子举半天了,帮人打一下。” 李白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下一秒就跟尤莉莉站了个肩并肩,而身边那位显然跟他同样陷入了僵愣,伞面倾斜,被树冠沥下的大股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只见杨剪兀自站在雨中,已经开始向前走去,“走吧去路口打辆车,先送女士回家。” 话音刚落,李白头顶一凉,那把伞又从他头顶撤开了,尤莉莉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追上杨剪,“我是给你打的。” 李白也赶紧追上去,听见杨剪说:“我是哥哥。” “哥哥就要让着弟弟?”尤莉莉好像笑了,语气很调皮,就像在开玩笑,“咱们两个走在一起,让他在外面淋雨,你觉得不好看?那你就教他出门带伞啊?” 杨剪没说什么,却也没有站进避雨的范围,尤莉莉踯躅着,靠近好像陡然变得很难。他们三人就这么各自保持一定距离,在电闪雷鸣下沉默地走着,一直到几百米外的十字路口。交叉的两条路都是主干道,这个点钟也不时有车辆经过,杨剪停步,朝着遥遥驶来的一辆疑似出租的车子招手,却被尤莉莉挡住,“你什么意思,杨剪。” “我不想吵。” “我没有要吵,我就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等我,辛苦了,现在我想快点找车送你回家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杨剪退了半步,被女孩压下的右手又抬了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那辆车还是开过去了,一点速度也没减,带起轮胎边翅膀似的水花,挡风玻璃红光闪闪,是辆空车。 “你觉得我很烦,跟这儿待着就纯粹给你找事儿,是吗?”尤莉莉问。 “莉莉。”杨剪说。 “然后你觉得他不烦,”尤莉莉唰地收起伞来,乱糟糟卷成一团,拎着伞柄指向李白,“他把自己弄进局子,还在里面折腾那么半天才出来,就不烦,就是无辜就是可怜,是吗?” 李白喉头骤然发紧,好像只剩下一条小缝,他就用这条缝隙去呼吸,偏偏这时湿透的睫毛倒扎进眼睛,他却想做个木头人,抬不起一根手指去揉。 幸好杨剪并没有匀出精力去注意他的怪异,把那柄步枪似的雨伞按下,看着尤莉莉说:“我现在很累,只想把事情都捋顺然后找个地方睡觉,我很希望,你能理解我。” “是,你累,你是不是还要说在上海每天没时间睡觉还要和我聊电话?但你忘了?上周是我的生日,今天是五二零,我们十几天没见面,”尤莉莉说到一半就突然哭了,“我是你女朋友啊,你本来在陪我喝咖啡的,然后接到个电话就往这边跑,和我解释了几句就没耐心了,我边往家走边哭,走一半又跑过来等你,然后你就这么对我。杨剪,我一整天全都毁了,因为你弟弟去网吧上了个破网,我们全毁了!” “这伞干脆谁也别打了!”说着她又把雨伞用力摔进一个泥泞水洼。 杨剪的目光扫过李白,见人还是好好站着,他就又看回尤莉莉脸上。那张脸上的雨和泪分也分不清,硬要把抽噎憋下去的模样可怜极了,他看了好一会儿,也静了好一会儿,只像在思考,没有多少情绪,然后他忽然开口:“如果你非要搞清楚,其实我觉得你们都挺烦的,但从刚才开始,你胜出了。” 尤莉莉瞪大了眼睛,杨剪却继续说道:“还有你刚才说李白去网吧上网,我也在想,他怎么没在翠微那边非跑这么远到中关村来上网?他今天下午应该要上班吧,我没来得及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好,我懂了,你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是在质问我。”尤莉莉连紧攥的拳头都在抖。 “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杨剪却看向李白。 我?是怎么回事?那我当然说得清——我把每个窗子看了一遍,想象你们在里面。李白一下子清醒了,话马上就要冲破紧抿的嘴唇,最后一道防线是他不想看尤莉莉崩溃,也不想看杨剪难堪,但也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尤莉莉扇了杨剪一巴掌,拎包跑走了。湿发垂在背后,沉甸甸拍上红裙,她的背影被路灯照得脏乱狼狈,杨剪静静看过去,有点一筹莫展,也有点无动于衷,李白却半句话不说拔腿就追,追了两步就被杨剪提溜回了方才站的马路牙子。 “跑什么?”杨剪问道。 “我想把她追回来。”李白老实回答。 “为什么?”杨剪松开他的手腕,又问。 “不知道。” 这回李白说了谎。 ——因为我生气了,因为她打了你,就算她看起来很可怜我还是更讨厌她了,讨厌到不想再看见一眼的地步,我想跟她同归于尽。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很不对劲,很不正常,紧紧闭住嘴巴不想漏出来。他害怕杨剪再问下午的事,又让他不得不开口,但杨剪没有,也没有捡起水洼里的折叠伞,整个人状态平和得吓人,只是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第二辆出租,他就拐过路口直角,带着李白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路头空寂,只被雨填满,两个人都不说话,而空气里那种在派出所里就蓄起的、好像要把杨剪挤成一根紧弦的重量,却是愈演愈烈,李白仿佛能看见它绕在杨剪周身,正在扭曲雨帘的形状。 渐渐地,李白觉得自己的内裤都被灌得湿透了,也意识到这是去往那个挤在大厦堆里的老家属区的方向。 杨剪这是要带他回家。 “那个,哥,”裤腿泡得太沉,李白提了提正在下滑的裤腰,“我得快点回去喂小灰了!” “换身干净衣服再说,”杨剪低头看路,“干等也打不到车。” “哦。”李白也乖乖垂下脑袋,和杨剪看着一样的地面。现在我还是很烦人吗?我是个甩不掉的责任,因为你是哥哥,我们勉勉强强沾亲带故。那我怎么才能让你心情好一点,就此消失吗?他不断地想。 但现在看来,杨剪最担心的就是他消失,总回头招呼他跟上,弄得李白一会儿喜欢自己,一会儿又讨厌。有一段被运土车压坏的水泥路积水严重,他们是一块淌过去的,杨剪在前面探路,李白抓他的衣角。后来的路就比较好走了,尽管雨势始终不见转小,雷也照样在穹窿上敲,两人还是顺利地“迁徙”到楼下,李白喊了一嗓子,照着声控灯看表,差一分钟三点。 也许他那一声太像“汪”了,杨剪笑他像小狗,终于笑了,于是李白也笑,夹在每一盏被脚步惊醒的声控灯之间的阴影里,他笑得很腼腆,我不消失了,永远也不,他暗下决心。爬到顶层,站在那扇乌红色的防盗门前,他又鼓足勇气和杨剪一块敲门,“我没带钥匙,”杨剪说罢抬高声量,“姐!” 对门没有住人,所以也没人出来说扰民,但家里却也半天没有回音。两人刚刚在楼下清楚地看见了亮窗,还不止一扇,好像每个房间的灯都开着,按杨剪的话说是,杨遇秋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并且经常日夜颠倒,但她现在就像睡着了,睡沉了,完全不见反应。 杨剪掏出浸水的诺基亚,在门框上磕了磕,他拨通家里的号码,安静地等,但李白看着他逐渐叠起的焦急,总觉得下一步他就要打120了。仍是无人接通,门里却终于传出些动静,好像是杨遇秋在说“马上”,两人又侧耳去听,大概等了两分钟,大门终于打开,杨遇秋额发湿了,应该是刚洗过脸,脸颊却泛红,让李白想起在文工团帮工时看到的,那些演员脸上没卸干净的颜彩。她只穿了件不合身的长外套,光着两条腿,略显局促地堵在门口。 “怎么了?”她把上身探出门来,几乎是在用气声问,“你俩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杨剪却蓦地语塞了,他的表情……诧异、屈辱、怒、恨……或许都有,糅杂在一块,李白从侧面都能看到。怎么了。不知道。李白下意识握住杨剪垂在身侧的手,手机都快从指间滑落了,他把它推回去,仍没有松开。 同时他也看到鞋柜旁的脚垫上摆了不止一双高级皮鞋,空气中有股焚烧的香味,还隐约有音乐响起,飘到屋外细如蚊蝇,夹杂某种念诵,或是吟唱,似乎幽静柔美,却听得人莫名不适,鸡皮疙瘩起了一背。 “你跟我走,姐。”杨剪的手是冰凉的,握在李白指节上的力道有着细微的颤抖,但很重很重,显然他在努力沉住气,低声道。 “别闹。”杨遇秋冷着脸,“忘东西在家我帮你拿,没有就回去好好上学。” “你不用怕,不要连走都不敢走!”杨剪十分坚持。 “嘘,说什么呢!”杨遇秋一脸的为难,她非但不让人进去,还开始把杨剪往外推了,“快带你弟弟下去,快点!” 杨剪猛地挣开她,反把人往屋里挤,声音也忽然高得宛如声明,“我说什么?我说你心甘情愿是吗?做他们的奴隶、玩物、供品,你觉得不错,你就一点尊严也没有,是吗?” 杨遇秋不答,面上的表情也淡了,她专心致志地,仍在试图把弟弟完全推出这个房间,拖鞋在地板上磨出刺响,“小白你快拉他走!”她厉声道,而李白和她抵着力气,是要帮杨剪。同时身后也响起杂声,那个神秘房间的大门此刻竟然洞开,烛光红影浮现,高杰插着西裤口袋就站在那儿,冷冷看着玄关处的混乱。 从那房间和烟雾一起冒出的不止他一人,其中有个矮个子站在最前,穿了身纯黑的老式唐装,露出一小截白袖,宛如一个世外高人,脸上却遮了张牛头大的面具,颜色赤红,长角獠牙,刻画出面目狰狞的神怪,空洞的黑嘴里还红了一块,像条断舌,人却靠在高杰耳边,如在低语。 李白在一瞬间感觉到巨大的危险,他的脊背更冷,也改了主意,又想把杨剪往外拉了,也正在这时,他听见杨遇秋淡淡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心甘情愿。” 杨剪身上的力气顿时松了,或者说,垮了,从方才恨不得冲进去找菜刀砍人,到哑口无言地后退一步,怔怔看着大门紧闭,这过程花不了半秒。随后他不由分说拽上李白,就差把人夹在腋下快走了,他们远离那扇门宛如逃出火场。杨剪怕了吗?不是,李白的判断很笃定,但是杨剪很痛,很绝望,这是他鲜少显露的,突然又完全地降临,更没有经验去遮掩,杨剪的绝望要在沉默之中把那根孤零零的弦压断了,因此李白不再惧怕任何,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想做一点支撑。 楼下的世界被闪电劈出了几秒白昼,有辆轿车停在门洞旁边,黑色的,很不起眼,方才上楼前根本没有注意,此刻却连车牌都能看清。杨剪走出门洞,目光偶然擦过它,突然骂了一声,他把李白推开过去照着车鼻踹,继续大骂着,高呼高杰的名字,那辆奔驰被踢出警铃般的震响,可楼上灯光依旧,窗户紧合依旧。雨水大得仿佛能把人的眼睛浇灭,仰望都成困难,只能听到,没有人回声。 也没有人会理会一个被电闪雷鸣淹没的男孩的愤怒。 过了几分钟,杨剪自己平静了下来。他转向李白,徒劳地看着,气喘吁吁。 “吓到你了。”他哑声道。 “没有,哥,”李白撑了一夜,方才屡次试图靠近又屡次被推开,他都撑着,却差点在这一秒嚎啕大哭,“我不怕,一点也不怕。”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李白扑过去抱他,“我就是看你好难过,我也好难过……” 杨剪的身体僵了一下,还是任由那个孱弱的怀抱把自己圈住,“那好。”他说,“明天我不上课了,你收留我一个晚上吧。” “好,好,好……”李白不停地答应。 杨剪却又忽然笑了,“是啊,我们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很轻,“但不会再坏了。绝对不会。”说着他低下头,把冰冷的脸埋上李白的颈窝。 第14章 猫头鹰和凤凰 在雨夜的街头游荡,常常让人产生漫无目的的错觉,他们朝着石景山的方向走,李白预感自己会走到天亮,遇到某条线路的首班车,然后才能回到家里。事实却不然,大概走到了巴沟附近,杨剪居然成功拦到一辆出租,还跟他一块坐到了后排。 报上地址,司机不肯打表,说椅子会被他们泡湿,又说大雨天的往郊区跑活儿也不容易,要求这一趟一百块钱不讲价。杨剪倒是答应得爽快,只是麻烦他开快点,还和他说“辛苦”。 之后,杨剪就安静地倚在车玻璃上,多数时候车里是黑乎乎一片,有时经过路灯,李白才能看见他低垂着眼睫,就像是睡着了。 但李白并不怀疑,杨剪知道自己在看向哪里。 于是他打破沉默:“你想离开吗?” “离开?”杨剪反问。 “你和姐姐说,不用怕,不要连走都不敢走,”李白拧了拧衣角,那些水无一不流上他的裤子,“我们三个一起走,再换一个地方。” “不想。”杨剪没有犹豫。 “好吧。”李白点了点头,其实对于在哪里待着,他没什么所谓,但如果可以逃往月球,或是什么人类已经灭绝的地方,那他一定会坚持。 “逃跑是永无止境的,”杨剪这样说,仍未抬头,却仿佛看懂了他的困惑,“就像现在我们全都在这儿,跑了十万八千里,但过去带来的影响一点也没有掉。除非你把根源杀了,不然它永远能找到你。” “那我们杀了高杰。”李白脱口而出。 他看到后视镜里司机戒备的眼神,也听到杨剪的两声笑。 “或者我们报警,把他干的那些事调查清楚,全都公之于众,”李白顿了顿,“我就是在想,不会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你想的这些我全都想过。也的确不是没有办法,”杨剪闭上眼,他的放松来得太快,好像难过都消解了,却没有给李白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我高考完那天高杰拉着我姐和我喝酒,说像我这样的家伙还上什么大学,直接到他手下给他卖命好了,还说这些年在我们俩身上至少花了一百万,是我们欠他的。当时我觉得他狮子大开口,给他敬酒的时候感觉生不如死。但后来我酒醒之后突然懂了,欠一百万,我还上不就两清了?还得感谢他点醒了我。” “还钱他就不会骚扰了吗?”李白简直不敢相信,一百万……好一个天文数字!还十有八九是白搭。他觉得杨剪现在也没有酒醒。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们花了他的钱才活到今天,该还,这是事实,”杨剪说,“他欠我姐的也该还,这也是事实。一百万只是个虚数,但如果我有,我可以交给高杰说谢谢你以后放过我们吧,也可以花这笔钱把他告倒,或者雇一个人把他对我姐做过的全都在他身上做一遍,然后杀了他,选什么就变成了我的自由。” 李白似懂非懂:“所以,赚钱是最重要的?” “钱也是个抽象概念,比起武器它更像堡垒,或者途径,会帮人自动过滤掉很多麻烦,好比那些有几万大军的家族也不用天天出兵去跟地痞流氓打仗,”杨剪难得耐心地解释,“古代的兵,现在的知识、金钱,都只是直接反应社会地位的代表物而已,有了还手的能力,别人当然会把你也当个人看。” “但如果别人不把我当人看,我仍然是人啊。” “只有自己承认是没有意义的。” 李白仍有困惑,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灰尘,也很少觉得做粒灰尘有什么不好,挨了欺负,他跑掉就行了,总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他安全地保持普通,不必被任何人注意。但杨剪显然不这么认为,杨剪所说的“自由”,似乎也和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的存在偏差。是因为他还没体味过杨剪尝过的绝望吗?那,灰尘堆里会飞出凤凰吗? 这些也不是多么重要。 李白在潮湿的椅垫上挪动手掌,他知道无需几寸,他就能碰到杨剪的温度,那只储存旧伤的右手。这就够了。它大概一直是有力的,从未灰心丧气。那某一天,它会否变成燃烧的翅羽?无数灰尘也化成橘红的火星,被它腾空,绕它飞舞。 “所以,哥,我们以后就更要省着用钱,”指尖相触时,李白轻声说,“现在已经很穷了,离变成富人还有好远。” “一味省钱是没用的,半死不活到六十岁才把钱攒够,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杨剪却陈述道,“赚一笔大的比较实际。我要在二十五岁前完成这件事。” 李白侧目看向他那条闭目时仍然上挑的眼尾。 几乎是同时,杨剪把眼睫抬了起来,也那么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方才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不得不喊出来的痛苦,好像全都在某个刹那消失了,这双眼中只剩一种趋于缜密的平静,闪电的锋利也看不见了,李白的脑海浮现出荒漠之中,被流沙打磨的宝石。 他屏住呼吸,一时间无法再怀疑方才所说的目标是否遥不可及,只是觉得这样说话的杨剪很帅,很好看。是轻狂?是理想主义?总之那种坦然的笃定太吸引人,李白甚至认为,这是极其难得的倾诉,杨剪缄口封存太久,他就是第一个被相信的。而从前杨剪昼夜不停闷声做事的辛苦被他看在眼中,此时也落到了实处。那么就算是痴迷的梦境,李白也要跟着一起去相信了。 过了几秒,他就觉得这件事的确可以做到,如果是杨剪的话。 然后他说:“我也可以赚钱,有我的话,你还能更早一点。” 杨剪却又笑了起来,托起他的下巴,拇指摸摸他半干的鬓角:“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和平时笑他“你真笨啊”的时候一模一样。 也许是某些对话太过可疑,司机心有余悸,拒绝送到出租屋前,在附近的大路口就想把两人请下车。杨剪如约递给他一张红钞,跟李白一前一后钻进空地上拆了一半的平房堆儿里。暴雨已经偃旗息鼓,细丝似的洒,天都有点蒙蒙亮,李白对泥坑里砖头的具体位置了如指掌,带杨剪一块接着一块准确地踩,但回家开灯一看,小腿上还是不免都蹭上了红泥。 澡当然是要洗的,这排平房的尽头的水房就有个淋浴花洒,投币计费,一个五毛钢镚可以管半小时,但拧开龙头需要等上一会儿才能来热水。以往杨剪留宿,都会和李白一块解决洗澡问题,一方面是澡堂很忙,常要排队,两人交替使用可以省去来回开关等水烧热的麻烦,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少用点水。 然而这一回,李白却把水盆递给杨剪让他先去,自己留在屋中,非要把小灰喂了再说。 杨剪看了看他的红脸,又看了看那只放在玻璃顶棚下的猫头鹰,接过了水盆。直到他离开这间屋子,李白仍然无法从他的表情中回味出异样,能够确定的是,自己看起来一定不怎么正常。他从木屑堆里夹出一只幼鼠,丢进半人高的鸟笼,几声短暂的“吱吱”过后,那团扭动的嫩红就被解决得一干二净。 “饿坏了吧,”李白又夹进去两只,“对不起哦,这两天我过得也不太好。” 这只圆头圆脑的猛禽狼吞虎咽了第一只,第二只才吃得稍微文雅了些,之后闭上小小的钩子嘴,在笼里蹦了蹦,歪着脑袋,用那双明黄色的大眼睛望着李白。 这两年里,它在北大宿舍里住了一阵子,被老家属院收留过,翅膀上的伤好了,长得机灵结实了,杨剪带它到颐和园放生,到圆明园放生,最后它总能找回最后待的地方,带条小蛇或者老鼠就想赖着不走,开窗也不肯飞上一下。 后来杨剪把它千里迢迢带到了这边,离西山都不远了,放生时李白也在,他们踩着松针和落叶不敢回头,期盼石景山的林地能留住这位大仙,结果,没过几天,这只小鸟飞越了首钢的烟囱和工厂,站上了李白的屋顶。 隔着玻璃棚看见夜里反光的两只黄眼,李白手里的锅铲差点吓掉,他开门迎接,收下了刚死不久的伴手礼。 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的这儿,也不知道它作为野生动物,为什么和人待上了瘾,只能说猫头鹰这种动物有些灵性。 从此李白也成了花鸟鱼虫市场的常客,只买蚯蚓、壁虎冻干和刚生的老鼠,而这只猫头鹰也成了工作之余陪他最久的活物。 “明天不会下雨了,把你放外面晒晒太阳吧。”他又冲小灰笑了笑,拿出了一包紫菜、两颗鸡蛋、两包方便馄饨调料包,开着大门,打着了小煤炉,又把杨剪的利群烟从裤兜里剥出来,和湿衣服一块烘烤。等杨剪回到屋里,他已经煮出了两碗挂面。 鸡蛋基本上都在其中一碗里面。 杨剪没穿上衣,因为李白给他拿的那件衬衫太小了,他抖了抖浴巾,问李白有没有大的,结果李白撂下句“都在衣柜里你自己翻吧”,随后端上大盆趿拉着拖鞋就跑。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跑过长长的走廊,李白骂自己。 但在接下来在水房发生的就更匪夷所思了,想到刚刚站在这里冲水的是谁,还有那些尚还温暖的皂香……明明没什么特别,和自己正在涂抹的是一样的味道,但也正是因为相同才更致命。杨剪。他很瘦,但肌肉有棱角。他没晒过的皮肤很白,大臂上有明显的交界线。他左边胛骨上还有一道伤疤,半掌长,不知来由,但自己注意了很久……那些画面就这么挥之不去,李白低着头,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反应,感到一万分的束手无措,被水汽蒸得胸闷,仍然一度不想离开。 但他最后还是做了,怀着某种罪恶感,他总得把自己收拾正常再穿衣出门。回到屋里却发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好面对许多,他照旧能够和杨剪对视,不会产生看别人时的抗拒,而杨剪穿了件他的T恤,也只是平平常常地盘腿坐在床沿,就着那张小折叠桌,正在翻一本读者文摘。那盒半干的烟放在手边,一支只烧了尾巴,搭在烟盒上。看来淋湿的香烟烘干也没法抽了。 “你看杂志还喜欢勾线。”杨剪说。 “因为我觉得写得很好,”李白关门,上锁,走到他身前,“更高深的我又看不懂。” “下次我给你带几本书过来。” “别带太难的。”李白顿了顿,“你怎么不吃鸡蛋?” “不想吃。你没放盐吧。”杨剪放下杂志,自觉躺到单人床内侧,扯了一小截被子盖上,这就要对墙睡了。每次他都是躺在这个位置,以这样的姿势。李白坐在他方才坐的床沿,默默把那碗被鸡蛋盖满的面吃了一半,又默默去关灯,接着吃另一半。 明明有咸味。 他隐约觉得杨剪没有睡着。 那种精疲力竭却又无法入睡的感觉,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窗外是的天空是灰蓝色的,顶棚上托着的那团也是,稀薄晨光照在寥寥几件二手家具上,填满这个房间,好像一汪池水。 “哥,你记得吗?”李白喝了口半凉的汤,忽然开口,“刚工作那会儿我郁闷了一阵子,因为那些同事无论是领导还是洗头的小徒弟都说我土老帽!还有客人这么说,觉得我会把他们也剪得很土。然后我跟你说了,你就带我去买衣服,我们买了白T恤,浅蓝牛仔裤,你说我这样清清爽爽就很好看。” “然后第二个月工资发了,我又去买衣服。富余的钱只够买一种,我就又买了件白T恤,然后下个月,我又买了件牛仔裤。” 杨剪接道:“所以我刚才翻你衣柜,全是白T恤蓝牛仔。” 李白垂眸笑了:“我也觉得我清清爽爽蛮好看的。” 静了一会儿,李白把面吃完,又把两只空碗放上窗台再坐回床沿,越来越清楚地看着杨剪的脊背,又道:“好想吃烤串啊。” “睡醒了去。” “说好了我请你吃炸酱面呢?去菜市场就好。就是我刚才又想起来,有一次和罗平安他们在玉渊潭那边吃烤串,吃着吃着就来了一伙儿人跟罗平安吵吵,你看要打起来了,就让我把桌子上所有人的钱包钥匙手机全都抱上,在树坑里站着,他们一群人挡在我前面打架,你也在里面,你是打得最凶的那个,明明和你没什么关系,就这样罗平安还天天说你考了北大就忘了兄弟,最气人的是,你被围在最中间,我梗着脖子还老是看不见你。下次再这样能不能让我也进去一块打啊?” “那你得保证不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 李白乐了乐,倒上小床,滚到杨剪身后侧躺着,“罗平安还说,你从小就是大哥,有把日本人攻城留下的刺刀,初中就背着它把一伙职高里的小混混从东四十条追到了雍和宫,后来你逃课早退什么的,你们学校保安都不敢拦你,这是真的吗?” 杨剪拍了拍墙,笑了起来。 李白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吸了吸鼻子,自顾自说:“我不好受的时候,就会想这些事,一件一件的……我还有好多呢,能说一个晚上,你感觉好点了吧?” “嗯,睡吧。” 李白却忽觉不甘,这让他从心脏底下涌出皱巴巴的酸楚,杨剪不想听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鼻子却拱到杨剪胛骨后方。隔着一层布料,他也知道那道伤口在哪里,有多长,这不是经过大脑的举动,所以也完全谈不上控制,他只是把额头抵上杨剪硬邦邦的背,嗅着属于自己的肥皂味,在那条伤痕上面,用自己热乎乎的鼻尖,从始端到末尾,简简单单地蹭了蹭。 也能听到猫头鹰在身后扑棱的那几声,这让李白错觉自己也长出了翅膀。 “不疼了吧。”他说。 “是怎么留下的?”他又问。 “不记得了。”杨剪仍然没有避开。 这成了李白生命中最晶莹剔透的几秒,让他有力气去说,哥,我想抱着你睡。却没有等到杨剪回答,打断这一切的是手机的铃声。杨剪把正在狂震闪烁的小方块从墙与枕头的缝隙间拎出,按了接通放在耳边,然后沉默。 “你在哪儿?”太静了,也太近了,李白听得到尤莉莉的声音。 “你回家了吗?”杨剪问。 “哦,还知道关心我啊,”尤莉莉还是气势汹汹的,她以前从不这样,但是今晚一旦开始,就好像一发不可收,“又跑你弟弟那儿去了?是怎么着,拘俩小时还受了惊是吧,不敢一个人睡觉?” 李白掐起自己手腕上的一层皮。 杨剪也在这时挂掉了电话,按了关机,随手丢在枕边。 接着他转回身来,熟练地扳开李白正做着疑似自残行为的那只手,看着他说:“面对面抱,你还敢吗?” 李白怔了怔,杨剪怎么会这么问,这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现在摆在跟前,他也的确感觉到了胆怯。太过了。他本来只想要一点点。但他浸泡在杨剪忽深忽浅的目光中,好像被晨雾包围了,他在梦游,也不用醒了,好像一只兔子永远躲过了枪眼的瞄准,他点点头,说敢。 说完他就抱了,额头抵住锁骨,呼吸埋入胸膛。这副怀抱他拥有过,但现在是在床上。更让他灵魂出窍的是,杨剪也马上回抱住了他,并很快如孩童般熟睡,只有一颗心没有疲倦,活生生塞给他似的,咚,咚,陪着他的那颗,在黎明中跳动。 第15章 红豆(1) 周末的生意比平时好些,剪了三位,烫了两位,又给一个准备去见网友的长发小伙儿吹了言承旭的发型,到了中午饭点,李白才稍稍清闲下来。Ben这天查岗还算满意,下班前给他们定了盒饭,破天荒还有肉菜,但李白只吃了点土豆丝和三杯鸡,扒拉了两口米饭,早早地站在了大厅最内侧的镜子前。 “哎,你没胃口我吃了啊!”灯灯在沙发上喊。 “雪碧留给我。”李白回了一句,店里音乐放得太大声,茶几前围坐的那一帮人更是吵吵嚷嚷,也不知灯灯有没有听见。不过,李白并不在乎,他跟着王菲哼唱那首《我愿意》,脸贴近镜面,小心地揪起自己左边的耳垂。 满脑子都是前一天中午,杨剪说“你这里有个**”时的声音。 当时他刚刚睡醒,迷糊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左耳被人捏住了,他顺着杨剪的手指去摸,什么也没摸到,杨剪却撑起上身凑近他,睡眼惺忪地细看,最终得出结论,他的耳垂上的确长了个天生的小眼,但没长透,所以从耳垂背面看,又是没有的。 “这是畸形吧。”李白小声说,不知这人盯着自己观察了多久,又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探究精神,耳朵在那只手里滚烫着,他徒劳地偏头去瞧窗户,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杨剪跨过他翻身下床,却道:“这是菩萨的耳朵。” 当时李白就觉得自己没办法起床了,蒙头磨蹭了好一阵子,才被洗漱完毕的杨剪提溜起来去菜市场买菜,履行他的炸酱面诺言。后来他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炸肉酱的时候,看着杨剪在积水的残垣断壁间走远的时候,晒着太阳和猫头鹰说话的时候。他还隐约想起,以前村里会在休渔期结束时送观音,有一年他从家里跑出去亲眼看到了一回,扮菩萨的女人端坐在轿子上,穿白衣,戴垂到肩头的青蓝耳饰,被村民们簇拥到泊满渔船的码头。 她很漂亮。和善又丰腴。 现在李白看着镜中贫弱的自己——发紫的嘴唇、遮眉毛的刘海、略显阴沉的表情。脖子上没有肉,他的喉结看起来也尖尖的,很明显。这差别也太大了,他只能是跪在菩萨面前请求保佑的人。但镜前的小桌台上放着酒精瓶和一次性打孔机,棉棒也被他握在手中,他还是准备把那个长了一半的小眼打穿,给自己弄个耳洞。 当他拉住自己的耳垂,就像杨剪指间的温度和压力,依然放在上面一样。 “小白哥——”灯灯又在叫,李白把整个左边耳垂涂满酒精,不耐烦道:“想吃什么自己吃就行了,我打耳洞呢。” “是有客人来找你,”灯灯跑近了,说秘密似的突然贴近他耳边,“你那个嫂子,指名让你给她剪!” 李白立刻把棉棒放下,转头去看,尤莉莉穿了件印着玫瑰花的吊带连衣裙,化了完整的妆,正背着门口的阳光跟阿钟他们谈笑。一对上眼神,她就走来,径直坐在了李白这面镜子前。 “我想把头发剪短,就是无间道里陈慧琳那个长度,她的刘海我也要,”她不紧不慢地拆着自己几乎及腰的麻花辫,道,“别告诉我你连无间道都没看过。” 李白把自己的打孔用具都塞回抽屉,递给她一本发式手册,“没看过。头发我帮你拆吧。” 尤莉莉皱了皱眉,接过手册翻阅,在李白拆好辫子,开始用梳子整理的时候,她忽然说:“哦哦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我们去王府井看的,情侣座,确实没带你。” 李白不说话,最后那点酒精在皮肤上蒸发,感觉凉凉的。尤莉莉又抬高手臂,把手册按在一页指给他看:“就是差不多这样咯,你知道该怎么剪吧?” “我知道。”李白说,把待在一边看热闹的灯灯拽过来,让他带着尤莉莉去洗头。王菲又开始唱“熬成缠绵的伤口”了,他听着其中掺杂的水声,把那发型仔细研究了一番,脑海中的层次已经清楚,的确难度不大,但他觉得自己仍然必须提高警惕,这个人挑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让他顺顺利利地赚38块钱。 等到尤莉莉裹着湿发再次坐回身前,李白看着镜中的她和自己,已经做好能少说就少说的决定。却见尤莉莉忽然弯起眉眼,笑得有些娇俏:“小白,你很紧张嘛。” 李白给她搭好围布,固定好颈部的弹圈,道:“你放松就好。” “吃饭了吗?” “吃过了。” “本来想给你带点麦当劳的,”尤莉莉眨了眨眼,“但我一想到每次都被你扔掉,就觉得好没意思。你有没有一点羞愧啊?” “没有。”李白已经梳顺了那些纠缠的发丝。 “不过,我每次给你塞的薯条都是别人桌子上剩下的,我还把别人的炸鸡渣滓塞进你的汉堡里,”尤莉莉又笑道,“你没猜到吧?现在是不是特气急败坏感觉自己被骗了?” “没有。”李白依然面无表情,拿下自己衬衫前摆上夹的大发卡,给她固定起层次。 尤莉莉闻言,低下头,没来由地安静了一会儿。 李白剪完左边底层那几缕,开始修右边时,她又冷不丁开口:“我昨天洗文身去了。” 见李白不语,她又自顾自地说:“以前我右边脚腕内侧有把剪刀,但杨剪不知道。他从来没看过我的脚。现在我洗掉了,好他妈疼啊。” “歪一下头。”李白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专心梳顺刚修出的形状。 “杨剪就是个混蛋!”这话里蓦地带了哭腔。 只是他不够喜欢你。李白默默想,又暗自庆幸,却又有点自卑。因为他觉得论喜欢,自己连尤莉莉都比不过,这让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要开始觉得我可怜了?最好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尤莉莉道,“我们还没分手呢,只是老娘烦了,洗掉他是对他的惩罚。” 李白把她的脑袋扶正,放下第二层头发,用左手两指夹着,开始修剪。 “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女的,跟我传授了好多斗小三儿的办法,说得头头是道的,但我都懒得对你用,你根本就不配,”尤莉莉一截手臂从围布钻出,拨开挡脸的头发,在镜面里直勾勾瞧着李白,“论不要脸我的确比不过你,哦还有装可怜,这我也不稀罕学,其他的,你算什么东西啊。” 李白仿佛没听见,尤莉莉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太阳上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歌曲仍在唱着,李白剪刃下的沙沙声也跟着这节奏,他是真的很喜欢王菲。 而尤莉莉显然并不满意,又问道:“五月二十一号凌晨你们是不是待在一起?” “是啊。”李白蜷起手指,轻柔地侍弄贴近头皮的那些打卷的头发。 “你们干什么了?” “躺着。” “然后呢?” “我听到他挂了你的电话?”李白刃下的发丝又开始翻飞,“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 隔着几缕湿发,以及一层妆容,仍能看见那张脸少了些血色,尤莉莉狠狠瞪着李白,半晌又憋出一句:“睡了吗?” “睡到了中午。” “我是问你脱了吗?” “他是你男朋友,你应该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李白把手端得很稳,“如果你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啊。” “谈什么恋爱?奇了,我怎么谈恋爱轮到你来教,”尤莉莉冷笑,“我也不是不信任杨剪,是不信任你啊,你是不是化妆了?每天就一副弱不禁风狐媚子样儿,楚楚可怜往别人旁边一躺,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 她这句说得相当用力,声量也不小,引得茶几边正在收拾午餐空盒的纷纷扭脸偷看,李白心里一清二楚,但仍然没什么波动,只是在想,我没钱化妆,而且怎么又是狐狸,怎么和杨剪搭上关系,就总有人用这种动物来形容他。 就算是狐狸精……那不也应该是妲己那种美人吗?他的确被说过漂亮,什么瓜子脸大眼仁白皮肤,像小姑娘,也常有客人在前台要他剪发,就说“长得挺秀气的那个小李”,但杨剪从来没有夸奖过他的相貌,他也觉得自己就是杯白开水,平平无奇。 如果非要做什么动物,李白宁愿是狗,尤其这两年来,他常常在发呆的时候想念老家那条土黄色的圆脸小狗,自己挨打挨得太凶的时候,它会冲上去咬养父的腿,再被踢到一边。李白觉得它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喜欢杨剪,弟弟喜欢哥哥,男人喜欢男人,是想脱衣服想做爱的那种喜欢吧?恶不恶心啊你,死同性恋,”尤莉莉仍在说着,李白越沉默,她就越是不肯静下来,字咬得很重很清楚,带着股故作透彻的别扭劲儿,“当然这也是情有可原,幽默有才华笑起来带点邪气忽冷忽热又偶尔温柔到死的男人谁不喜欢。” 李白修完第三层的大体形状,绕到她身前,如常剪起她的额发。陈慧琳那一款飒爽利落的斜刘海。 “但你没机会的,是,杨剪对你不错,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弟,”尤莉莉斜着眼角,目光追在李白指尖,“他只和喜欢他的人在一起,不是和自己喜欢的,哦,是他这种人根本就不会喜欢别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只要让他过得轻松,不给他找麻烦,他就来者不拒。但你显然做不到,你本身就是个大麻烦,我以前倒是做得很好,装善解人意有什么难的,只是这两天老娘累了烦了,我知道他不会来哄我,但他也不会麻烦自己来找我分手,随便我怎么着,他绝对是这么想的,你懂吗?杨剪就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如狗,养都养不熟!” “你不要这么说他。” 李白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他突然发觉这时自己很难直视镜中的两个人影,于是转过头去,他看到榆树爆炸一样的绿,看到阳光、情侣和树影。 “把前男友说得很低会让你觉得舒服吗?”他又低下头来,拉直手中的那截长发,“真可怜啊。” 第16章 红豆(2) “哈哈,说杨剪不好就跟我急眼了是吧?”尤莉莉笑出了声,“可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前男友,我就是能这么说他。无论你承不承认,他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也是我好心提醒你,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你终于有机会了,你也只能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被他弄得崩溃又毫无办法,他伤害起别人是大专家,你们绝对不会幸福。” 李白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见自己银闪闪的剪子,尖刃离那条脖子只有一寸远。只有一寸那力气都不用花多少。他又抬起眼睫,正面对上那双假睫毛下的眼睛。尤莉莉想看他的脸变色,眉目被怒气填满,这是多么无趣的游戏。他最终只是珍惜地摸了摸刀刃,继续起手上的活计,任碎发擦过手腕滑下,这是他平时最享受的感觉。然而此时却不免味同嚼蜡,只有另一个他已经把刀刃划上皮肤,再捅进去,弄得满手都是鲜血淋漓。 李白能看见那只手,也能看见那个自己。 “哎,你说真的,你是不是贱啊,”尤莉莉又跷起条腿,徐徐说道,“喜欢这么个人,还不承认他是什么货色,这样他就会喜欢你了?” 这倒是无所谓。李白看见另一个自己把刀子抽了出来,他说:“贱不贱什么的,我随便。”随即他感觉到了重合,刚才的虚影不再看得见。 尤莉莉似乎更来气了,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什么同性恋都会得艾滋,什么同性恋会被赶出学校还找不到工作,好比某种心烦意乱的发泄,但李白的表情都像是没有在听。他发觉王菲的卡带放到了最后,循环了多少遍的盗版带子,最后那首梦中人是他最喜欢的。“我仿似跟你热恋过。”歌词真让人伤心啊。 最后剪完了,李白的听觉也回到了人间。尤莉莉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显得有些自讨没趣,仍在玻璃中冷冷地看着他吹碎发,梳发型,一举一动。之后李白把手册打开,放在她头侧对镜比对,不得不说,他剪出来的发型跟模特几乎一模一样,尤莉莉屡次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说出什么。 “真美。”李白笑了,发梢从指尖滑落,他说得很由衷。 尤莉莉挑了挑眉,没能遮住自己的惊讶。 李白却摘下围布,弯腰用毛巾掸掉她肩头的少量发渣,贴近她耳边柔声说:“我说发型。你还是很丑。” 话毕他就把毛巾搭上肩膀,兀自走去前台,尤莉莉果然跟了上来,高跟鞋在地面的花瓷砖上踩得很响,结账时她也果然无法淡定地给了反击,意思大概是她要去图书馆找杨剪,你不知道吧,周末杨剪也会学习到晚上八点,但你能做的只是在这儿低三下四地给我服务。李白越发觉得没意思了,对她说,谢谢惠顾。 之后扫干净地面,李白就把自己关进员工卫生间,开始细致地洗手。从手肘洗到指尖,刚才碰过那些头发的他都要弄干净,神经质似的洗了三遍,到第四遍,灯灯推开了那扇总是卡锁的门,倚在门框上道:“我算是见识到了,亏你还能给她剪完,不恶心吗?” 李白瞥了一眼方才一直在边上偷瞄的家伙,说:“恶心得我手指头都想吐。” “幸好你没吃中饭,”灯灯笑嘻嘻的,“行了吧,再洗就要掉皮了,其实她嘴上越凶越无理取闹说明她现在越痛苦,这叫什么,这叫虚张声势款的自我安慰,她也越觉得自己没有胜算,小孩子斗嘴一样。” “所以我觉得很无聊啊。”李白洗掉指缝里的肥皂,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灯灯把手里的棒棒糖含回嘴里,给他让出门来,又含混不清地说:“你放心吧,你哥肯定很快就和她分手!” 然后和我在一起吗?李白默默想。尤莉莉没能挑起他的怒火,却成功地让他难过。是的,喜欢上一个人,这是件难过的事,他早就被发现了,自己喜欢杨剪,很喜欢,非常喜欢,心里的杯子每到深夜就会有水漫出,在梦里泛滥成灾。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杨剪口中“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发音,更别说爱,他更怕听到这些后,再看到杨剪充满倦意的眼神。 他能够想起的只是上次被警察按倒前屏幕所见的剪影,也能凭此大约想象出杨剪和自己光溜溜挤在一张床上的样子。仅是这样一下子,他的心就要蹦出身体了,撞得胸口都有些疼,他忽然间觉得,杨剪其实不需要勉强地爱自己,不需要做自己的男朋友,满足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只要愿意那样捞着他后背,紧贴着抱他,只要一次,也就够了。 如果只有一次的话……杨剪也不会被他带成真正的“死同性恋”吧?不会得绝症,被另眼相看,找不到配得上能力的工作。李白的确很容易满足,他有个地方可以缩着做梦就够了,尽管他恨不得把杨剪藏在地下,堵住所有漏光的洞,只有自己在时才开一盏灯,那样杨剪每天就只能见他一个了,连蚂蚁都不要来抢。但也心知这是痴心妄想,是不伦,并且因为毫无希望而感到平静。同时,对破坏现在拥有的,他有着极深的恐惧。 这么说,杨剪给出的关心已经太多了,何止是够,已经多得好得让他离不开了。 李白又站回镜子前,照着那个菩萨的小眼,捡起一个多小时前被打断的动作。酒精味道很冲,感觉还是凉凉的,那个打孔机是店里的东西,今天排到三点钟下班,李白觉得自己得抓紧时间了。 灯灯又凑了上来,好奇地看着打孔机的拆封。等到细针订书器似的钉入李白的左耳,细小的两颗血珠冒出来,他就后跳一步躲得远远,“你真自己上手哇,不怕手抖!” “我这不是没抖吗?”耳堵从打孔器上脱落,留在耳洞里,就像一颗小小的耳钉似的。李白拿棉签蘸着擦干净周遭的皮肤,又拆了个新机器,用同样的方法,在右耳钉了一颗,这回连血都没有流。 灯灯鼓掌道:“白哥牛逼!真的不痛吗?” “没感觉。”李白看了看时间,走到前台拿包。 “可他们说如果不用金啊银啊的耳钉堵上,后面就会发炎,会痛得睡不着。” “我又不怕疼。”李白拎上包折返回来,又整了整发型,用尤莉莉没碰过的一把梳子。他说的是实话,身体的疼痛是最不用怕的,不是说他感觉不到,是他早就不会排斥了,也不会本能地去躲。大约十岁他就练成了这个功夫,给他一团干草躺着,再疼他也能睡着。临走前李白心情突然变得很不错,因为他想到尤莉莉现在也许已经骑车到了北大图书馆,然后得意扬扬,发现自己扑了个空,把每层楼都走遍也见不到想找的人——杨剪刚刚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一个期末马上要不及格的初中生补习数理化,今天下午第一天上班。 这是昨天吃炸酱面时他对李白说的。 他们还约好,下班之后一起去吃顿好的。 他半句都不会跟尤莉莉讲。 于是李白笑着对跃跃欲试的灯灯说,害怕就等我回来帮你打,弄得灯灯觉得他吃错药了。然后他乘公交又转了地铁,跨越小半个北京城到了永定门,照着写在单词本上的那串地址找到那片高级小区,在门口蹲着嚼泡泡糖,等杨剪下班。 五点半,他准时等到了,看着杨剪穿着西裤和短袖衬衫,拎着黑色公文包,好像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走向自己。李白扑上去抱乱了那些整洁和笔挺,又扬起脸展示自己的耳朵,杨剪只是避开伤口揉了揉耳廓,对此不予置评,如约陪他吃了小火锅和冰激凌,他又陪杨剪逛了书店,坐在一群学生之间整理那位公子哥初中生的试卷,杨剪勾出重点题,李白就把它剪下来,贴到本子上。两人折腾到很晚,错过了末班车,干脆就看了场票价低廉人气低迷的恐怖电影,还为了打折买了情侣座。 李白没看过此类影片,本以为自己会睡着,结果开头就寒毛直立,困意全无。他装作不害怕的样子,遇到恐怖场面,只是无声闭眼,抓住杨剪放在自己腿边的手——情侣座中间没有扶手。谁知道,杨剪中途出去了一趟,李白马上就坚持不住了,捂了眼睛就堵不住耳朵,可是不捂眼睛他又觉得一层眼皮的保护不够,面对尖牙女鬼,他没有手可以握了。上个厕所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绝对是故意的,李白不停地想,他甚至生出了委屈和怨气,等杨剪回来,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想搭理那人了。女主角被女鬼掐住脖子时,他又试着背过身子,脸贴在椅背上空出手去捂耳朵,这下可好,李白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发指,鬼会又能身后袭击他了。他确实被袭击了,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被人捏捏脖子又提住领子,翻回椅面正坐。 再熟悉不过的手法,杨剪放下他,又在他身边坐下。 呼吸突然畅通起来,腿上也多了个小盒子,李白别扭了一会儿,败下阵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搭理杨剪。小心翼翼地,他顺着十二条棱摸了个遍,确定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这才打开来看。就着银幕上鬼脸映下的煞白,他看清盒里的东西。 是一对豆大的耳钉,简单的椭圆形,正面是不透明的红色石料,背面是银白,拿下来放在手心掂量,有着精巧而踏实的重量。 “这是什么?”李白傻傻地问。 “说是玛瑙,但可能是假的,”杨剪懒洋洋眯起眼,观察他的反应,“银是真的,我不是很想看你烂耳朵。” 李白抬起脸,眼里有些湿润,直勾勾看着杨剪,说不出话来。 杨剪似乎有些不自在,把脸转正,看着鬼和主角一起吐血,又道:“也不贵。本来没想到上一次课结一次工资,我就顺便买了。” “不对。”李白突然开口。 “什么不对?”主角又开始跑,鬼又开始追,银幕里鸡飞狗跳,杨剪莫名其妙。 “这不是玛瑙,”李白抓牢他的手,把他朝自己拽了拽,“是红豆!” 第17章 SUMMER! 当北京过到最热的时节,杨剪的期末也到了。李白不常和他见面,气温越高理发店往往就会越忙,碰巧六月初的时候,店里来了个新总监,一改Ben的铁公鸡作风,非但把空调开到舒适的温度,还搞了不少花里胡哨的优惠活动,一下子招揽进来不少生意,店里一挤,李白这种说话没分量的小年轻就更难请假了。 事实上,能准点下班不被留下来扫头发洗毛巾就已经不错,而那点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总是与杨剪的空闲错开,李白只能抽空去学校看看,一般是午休时间,带点水果或者自己煮的绿豆汤,放在保温桶里面冰镇着,送到宿舍。 杨剪经常不在,上课、泡图书馆、做小组课题、出门兼职……他身上各种事堆成了山,李白放下东西也不会多留,给他叠叠被子再洗洗桶里堆着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一件晾在阳台上通风好的位置,悄悄把别人挡光的衣裳挪走几件,接着就要骑车回翠微上班了。 眼看着六月就过到了尾,来得次数多了,不免和几位室友混了个熟脸。偶尔会有人把目光落在正在忙碌的李白身上,好像有些话想说,而李白每次匆匆离开也正有他们的原因——他不想和人交谈,每天对客人笑脸相迎就够有难度了。 只有一次,杨剪在场的时候,李白临行前和某位室友成功完成了对话。 那人仰躺在上铺算题,丢了铅笔头调侃:“咱剪哥真是,女朋友完了又有替补,上辈子招了田螺姑娘,永远有人疼。” 李白下意识强调道:“我是他弟弟。”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而杨剪也只是把洗干净的保温桶交给李白,插着口袋走在前面,把他送出了宿舍楼。 过了半天,又或许是一个晚上,李白才回过味来,那位室友说的是“女朋友完了”,也就是说,他们真的闹掰了?一刀两断,连身边的同学都知道了。这么一想也合情合理,杨剪最近的确不像是有空谈恋爱的样子,他要是没有耐心,尤莉莉那一肚子仇怨当然没办法消解,这么耗下去的结果还有悬念吗?然而奇怪的是,“杨剪分手了”这一认知却比“杨剪正在和女友冷战”更让李白焦虑。 就好像买了一张彩票,前几位都跟开奖号码对上,只差最后一个数字看不见似的。 端午假期最后一天,两人在出租屋里剥放凉的白米粽子的时候,李白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和尤莉莉,还在一起吗?” 杨剪把那团光润的糯米抖进糖碗里,道:“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李白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找新的了?” 杨剪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找新的了?” 李白想了想,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搅动,把那粽子沾满白糖:“因为你现在没女朋友了。” 杨剪笑了:“人不是非要有女朋友。” 他又擦掉指间粘的米粒:“人也不是非要恋爱。” 李白看着他,咬下粽子的一个小角,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杨剪绝对没有,也不会,不可能,去主动追求别人。 他为这个结论和齁嘴的砂糖味感到愉快。 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如期到来,确切地说,是杨剪的暑假。李白仍要在理发店处理一颗颗被主人嫌弃的头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医生,听病人说出诸多不满,他再动那把没有回头路的刀。他和杨剪说过这个想法,杨剪就笑,他又问我这是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杨剪就说没有,您这叫头发医生,治的也是人的身体部位。 结果李白听了这话,更不好意思了,借口一句“我就是想试试白大褂”,草草略过话题。 像这种闲聊的机会其实不多,他们仍然很忙,杨剪比期末还难见人影,实习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上回他把那个初中生的期末数理化成绩教及格了,还都是七八十分,引得家长呼朋引伴,一下子就招来十几个同小区成绩亮红灯的学生,还贡献出一套自己闲置的房子,想让他来个小班授课。 杨剪就这么开始了他的二度教学生涯。李白很少听他提及工作状况,只知道他申请了暑期留校,仍然不回家住,其实还把初高中爱考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每天都一个人在宿舍备课到很晚。让李白没想到的是,那些家里非官即富的学生居然一个刺儿头也没有,也不知杨剪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有一次他又跋山涉水来到城南,抱了个大西瓜前去慰问,还亲眼见识了一番课间休息的和谐场面,几个学生窝在边上补作业,剩下的都围着杨剪,男孩都喊哥,女孩比较害羞,还喊老师,他们聊起杨剪的高考成绩。 “杨老师理综只扣了三分!”有个马尾辫姑娘竖起三根手指,“作文也写得好,在新概念大赛拿过奖,高考差点就满分了。初中也是,半路转进来,一直都考得很好,直接拿了直升高中本部的资格。”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另一个短发女生问。 “我妈工作单位可以查……”马尾辫红了脸,好像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杨剪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学历档案被查了个底儿朝天而感到不悦,只是笑了笑,看着李白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上劈砍那只巨大的新疆长条西瓜。后来,学生们啃着瓜心儿问他有什么秘籍,他说,只有心无旁骛好好钻研这一个办法。 那天往城北回的路上,李白问:“你高中真的心无旁骛了?” 杨剪夹起烟打了个哈欠:“当然没有。” 李白拍他肩膀:“那群小孩一看就信了!” 杨剪看了看身边这个年纪相仿却管别人叫小孩的小孩,严肃道:“学习本身就没有秘籍,除非你特别聪明。” 李白目光放在夜宵摊上,实则是心领神会,狡黠地弯起眉眼:“像你一样?” 杨剪却矢口否认:“不敢当。”笑着,叼着半支烟,迈开腿走远了,引得李白挤过排队买门钉肉饼的几位遛狗大妈,在吉娃娃的叫声中小跑起来,追他半空中留了一路的火星和白气。 日子就像没烦恼,每一天都是有规律的,人能在各种压力的吆五喝六中找到些间隙,忙不迭地喘一口气。因此,八月初的傍晚,李白下班路上接到杨遇秋的电话时,猛然想起两个多月前那个慌乱的夜晚,就立刻感觉到了不适应。 他看着手机亮起的那一小块屏幕,蓝莹莹的,有那么几秒,他产生了拒接的念头。 好像这样就能堵住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祸端。 但李白又想,这是姐姐,不是高杰,他念起杨遇秋对自己诸多的好,还是按了接听。电话里的声音很虚弱,杨遇秋的哮喘药快吃完了,想请他帮忙再开一点,却对以往负责此事的杨剪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李白还是松了口气,跑腿而已,他很乐意去做。他赶到老公寓,爬了九层楼取了病历本和几张钞票,又骑着杨剪停在楼下的自行车赶到医院,拿回一大袋的药盒药瓶,再把九层楼重新爬了一遍。杨遇秋的脸色的确差得吓人,那双向来善睐的桃花眼也失了神采,她邀请李白进来坐坐,还贴心地说家里只有自己一个,要他不要担心。李白却没有坐下歇过几秒,问她吃饭没有,又陀螺似的闷头钻进厨房,给她做了炝锅面和姜撞奶。 之后两人坐在茶几前,杨遇秋裹了条空调被,看着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慢慢地吃面碗里的虾皮煎蛋,李白就在另一张沙发上看着她,手搭着膝盖,伏暑天的汗把宽松的T恤吸在背上,还在不停地流。 “小白,辛苦你了。”杨遇秋瞧了他两眼,认真地说。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直接叫我过来就好。”李白回道,但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该走了。 “没事,”杨遇秋摇了摇头,“过两天我就不在北京了,大概十月份回来。” “这样啊。”李白只得继续他干瘪的对话。 “上次那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们道歉,主要是太突然了,杨剪又一直跟高杰不对付,”杨遇秋喝了口汤,把汤碗暖炉似的抱在腹前,“他最近还可以吧?” “他挺好的,”李白的腰杆绷得更直了,“忙着实习,是在一个‘半导体实验室’,我也不是很懂。还做了个家教兼职,有十几个学生,跟学生啊家长啊相处都挺顺利的。” 杨遇秋的目光松软了些,像是放心了,屏幕里的黑熊带着幼崽爬出冬眠的洞,她又问:“感情状况呢?那个莉莉。” 李白目光一闪,正瞧见茶几上摆的几盒药,不是他买回来的那几种,最上面那盒写着“阿普唑仑片”,盒口半开着,露出背板的一条银边。 “啊,”杨遇秋察觉到了他的注目,“不是我吃的药。” 李白将信将疑,他看人总有种直觉,就比如此时此刻,他觉得杨遇秋小心谨慎的,在说谎。 “他们分手了,”他这样说,“杨剪觉得单身也挺好。” “他从小就是这样,好像从来没有离不开过谁似的,不知道追,也不知道挽回,”杨遇秋笑了,安静一会儿,她才续起刚刚的话,“长大之后跟我也没话说了,要是我不找他道歉,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家了。” “现在……叫他来吗?”李白握住手机,试探地问。 杨遇秋却摇头,她那双含笑的眼睛看在李白脸上,忽然道:“打耳洞啦?耳钉蛮好看的。” 李白莫名心虚,垂眸一看,小臂和手背都变了颜色,尤其是骨关节——他害起羞来,要是严重的话,是会全身泛红的。 现在显然就是最严重的那种情况。 “是不是杨剪送的?”杨遇秋偏偏还要这么问。 “嗯。”李白重重点头,老实回答。 “一看就是我弟的审美,”杨遇秋笑意更浓了,“也喜欢送我东西,小时候一穷二白的,他跟自己过不去,非要跑去火车站卖冰棍,就装在泡沫箱里,卖不出去快化了,他就一根一根自己吃掉,攒了一暑假的钱给我买了个手链,也是这样红红的。他喜欢红色。” “我能看看吗?”李白抬起眼睫。 “断掉了。”杨遇秋又吃了几片青菜,就像在躲李白的目光,“说起这个,有时候我真挺担心杨剪的,天天这么跟自己较劲,买礼物啊,学业重还搞一大堆兼职啊,这都是小事了,他还有点先天性贫血,好不容易带他跑出来,他又去充大哥,动不动和人打架。” “先天性贫血?” “是啊,小时候一出血就会半天止不住,止住之后也要养好久,脸才有点血色,那会儿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记得了,”杨遇秋轻轻地说,“所以我就觉得,必须得带他跑,跑得远远的。后来到北京也查出病因了,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就是他们说的海洋性贫血,一种遗传性变异血液病,重度患者连婴儿期都活不过,幸好他是变异程度非常轻的那种,到成年期就比较安全了,平时要多吃维生素B12,不影响正常生活,但在受伤流血这方面也得小心对吧?这小子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犯倔,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李白听得纠紧五指,这感觉就像被人照着脑袋闷了一棍子,他想起最初,在路灯下面,鼻血滴滴答答地融穿了雪地,杨剪却在舔牙,说还行哪颗都没掉,否决了他叫急救的提议,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也想起某些莫名其妙点着的群架,杨剪被重点围攻,很少吃亏,但也流过血。还有创可贴、擦碘伏的棉签、身体上的疤痕。 李白的汗流得更多了,心想,杨剪一定疯了。到底是有多暴躁,多少值得打架的愤怒事——杨剪原来是疯的。 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而杨遇秋说出了这些,情绪却像是得到纾解,整个人状态都变好了不少。她对李白得出的结论是,所以你可以劝劝他,也照顾照顾他,因为杨剪是个需要照顾的人。她又看了看时间,提醒李白不要错过末班车,却在下一秒跑回卧室要他再等等,大约五分钟后,她跑出来,拎了大小不一的两个牛皮纸袋。 “我这两个月不在,21岁生日也没法陪着你哥过了,”她先把小袋子递给李白,“到时候帮我把这个给他,就说是姐姐送的惊喜,祝他生日快乐,日子还记得吧?” 李白看着纸袋上沿的胶带封口,说:“阳历九月二十九。” “嗯,”杨遇秋满意道,又把大的塞给他,“还有这个,明天是八月八,也是一个人生日。我身体这样就不去送了,小白再帮我跑跑腿。” “谁啊。”李白站起来,用左手拎大的,右手拎小,踩上门口自己摆得凌乱的两只帆布鞋。 靠近那扇紧闭的门,他又闻到了焚香味儿,这回很刺鼻。 “你哥的一个高中同学,也在北大,学考古的,”杨遇秋帮他把门打开,眼中竟充起某种异样的柔情,“姓赵,你应该有印象吧?一定要亲手送到,我马上把他地址发给你。” 第18章 方家胡同 何止是有印象,李白早就对上号了,那个一口京片子、一直跟杨剪称兄道弟的考古男孩,名叫赵维宗,个性和外貌都属于阳光开朗的那一挂,很爱笑,笑起来也挺甜。这不是废话,因为每个人的笑在李白看来都是不一样的,好比他认为自己笑容总是很僵硬,由于牙齿长得不好看,他还总是下意识抿嘴,越发显得不真挚。 又好比杨剪一笑,同样和赵氏灿烂笑容存在千差万别,总让人觉得漫不经心,好像在想别的事情,脸马上冷下来也不足为怪。 但话又说回来,赵维宗跟杨剪既然从初中开始就认识,当了这么长时间铁瓷关系也没淡,按照李白的逻辑,这两人必然有些共通之处,能够互相理解。 他对赵维宗的了解相对而言比较有限,按照目前所知的,这俩人的共通之处恐怕仅限于……为人大方,朋友多人缘好。 还有桃花运比较冲。 杨剪的桃花就不用说了,至于另一个……没错,李白也知道,杨剪之前说的那位“因半路搭救而使杨遇秋芳心暗许”的同学,不是别人,就是这位小赵。 所以过生日才会专门送礼物吧? 李白瞧了瞧手里的纸袋,再一次压住想把它拆开的好奇心,清清嗓子,敲响眼前四合院的大红门。 上午十点不到,这胡同里阳光充裕,不时有自行车从胡同口晃到胡同腰,避开路上溜达的学步小童,以及闲坐在槐树下穿着汗衫摇蒲扇的老人,把铃铛拨得稀里哗啦。槐树上的动静更响,知了们正在锣鼓喧天地叫,声儿还挺齐,唯独槐树边上的小院还是一片寂静。 人不在?李白把耳朵从门板上移开,又敲了两下,放大声音叫道:“你好这是赵家吗?” 身后的碎花裙老太太帮他答了:“就是老赵家!” 李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拍起门板,“有人吗有人吗”地叫。听见老太太咕哝着“现在年轻人就是不懂礼貌”,拎着垃圾袋走远,他才觉得安全。本来就没期待自己被当成一个讲礼貌的高雅人,倒是这种不得不发出声音被人注意的局面,是他最讨厌的。 好在锲而不舍地拍了一阵过后,这门里终于产生了点动静,“你找谁?我爸我妈都上医院去了有事下午再说。”一个小姑娘探出脑袋,一看就是暑假在家放羊的状态,大概刚从床上爬起来,齐肩的头发乱蓬蓬,有点毛糙发黄,身上印着米老鼠的条纹睡衣也没换。 “赵维宗在吗。”李白提了提手里的纸袋,“有东西要给他。” “你是我哥同学?不对啊,和他混得熟的我都认识,”小姑娘眼睛滴溜溜一转,带点婴儿肥的小圆脸上也显出狡猾,“哦,你是搞推销的,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朝鲜间·谍?走好不送哈!” “我是帮人跑腿,”李白无奈道,“一个叫杨遇秋的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他。” 谁知一听到这个人名,小姑娘脸色马上就更不对劲了,硬是要把纸袋抢到自己手里,嘴里嚷嚷:“先给我看看!”李白只得和她别住力气争,还不想碰着她,因为觉得一旦接触这人就会开始吱儿哇乱叫,现在这众目睽睽的,别真把他当成间·谍,又弄进局子里头。好不容易抢回来了,李白赶忙后退一步,把东西紧抱在怀,对那姑娘怒目而视:“得面对面交到你哥手里,是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怎么就不能我代收了?”姑娘掐起腰,支棱起脖子,“不先检查一下,万一给我哥送一炸弹怎么办?” “你哥呢?” “你回去告诉杨姐姐,我哥有对象了,虽然那对象现在找不见人影但我哥就是喜欢他,人家是两情相悦,她再怎么跟我妈吹风都没辙,”姑娘照旧趾高气扬,作势就要关门,“你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白心说这些爱恨情仇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是炸弹我更要快点给出去了,抬手扶门沿,姑娘同时也把门一合,他的指根就被夹了一下,有点疼。 门板木料粗糙,那些倒刺还在皮肤上擦出细细的血道。 小姑娘慌了,立刻把门又打开,“没事吧?”她想抓李白的手。 李白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又退了半步,冲她扬下巴:“你哥到底在不在。” “他……早上出去了,平时也不在这边住,”小姑娘态度终于稍微缓和了点,“今天是约好了回家吃饭,他过生日嘛,应该下午两三点钟就回来帮忙做饭了。” 李白看了眼手表,还有四个多小时。他又瞧了瞧瞪圆眼睛等自己反应的女孩,转身走了。 把休息日挪到这天用,李白本就扣了五十块钱工资,现在事情没干成,两头跑也不划算,他心生怅然,准备先填饱肚子再随便找个地方睡大觉。东城区这片人生地不熟的,他把纸袋勾在小指上跟自己一块晃悠,走出方家胡同,在路边买了个土豆丝饼夹烤肠,一边啃一边信马由缰地走。 路过几个胡同口、几堵被大树掩映的高墙,以及一幢朱红的鼓楼,他走到一个大湖旁边,风吹得还挺凉爽,周末被带出来放风的小学生的确吵了点,但李白喜欢那片树阴。他在垃圾桶跟前吃完自己的饼,然后在阴凉下挑了个干净的石墩子坐,周围都是自带小马扎垂钓的大爷,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膝盖撑着手肘,掌心托着脸,纸袋就夹在怀里,屁股下面十分安全地坐着手机。他很快合上了眼皮,人、车子、喜鹊和水……世界仍在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但李白已经飘远了,也不知自己在几时几分睡着。 后来他是被拍醒的。 一睁眼,罗平安的大脸怼在面前,摘了墨镜问:“怎么在这儿睡呢?终于无家可归了?” 李白揉着眼睛看表盘,两点二十三分,他可以走了。一起身才发觉在石头上蜷了这么久,每个关节好像都不太舒服,他腰酸背痛地张望,下午的老四九城有种朦胧质感,光线毛茸茸的,好像新洗出来的胶片,睡眼终于认清方向,他开始原路返回。 “你哥呢?”罗平安跟了他两步,又问。 “不知道。”李白随便搪塞。 “手里拿的什么好玩意儿,”罗平安招呼同行的几个花衬衫在原地扶着自行车等,还是没放过他,“跟狗熊似的抱着。” “不知道。”清风拂面,李白哈欠一打就冒出了眼泪,他想杨剪从来不睡午觉果然很明智,每次这个点钟醒来,他都会困得怀疑自己连下午带晚上都失去自理能力。 “哎,你往哪儿去啊?我捎你一程,回家跟你哥说下回请我吃饭。” “不知道。”李白仍这么说,瞅了瞅罗平安新烫的卷毛,在心里同情那个理发师的失败。他在这儿无论说什么都一问三不知的,摆明了拒绝交流,罗平安骂了声,带他的骚包朋友们蹬车走了,李白也乐得清静地走向马路,照着上午的记忆拐了几个弯,回到了方家胡同的那棵榆树下。 仍是那位圆脸姑娘跑过来开的门,一见李白她就回头吆喝:“哥——找你的!” 李白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只是踮着脚往院里瞧,东角支了个棚子,看起来上了年头,但依然把那些茂盛的藤蔓拖得稳当。绿荫里头放着几个铁盆和几堆没摘完的蔬菜,板凳上没有坐人,倒是屋里传来人声,好像在争吵。 小姑娘急了,又叫了一嗓子才有人应她,听起来像个中年女人:“赵初胎,哪儿都有你,马上高二了,回屋写作业去!” 也有个人影从黑乎乎的门洞里冒出来,快步朝门口走近。的确是那个赵维宗,穿了件绛紫色圆领短袖,却显得挺清爽。李白之前跟他见过几次,去年天气很冷的时候,还被杨剪带过去送了一回温暖,这温暖的内容具体就是——上门帮人理发,他动剪子,杨剪就在旁边背着手看,说什么“剪断发剪断了牵挂”。 尤其记得,那会儿的赵维宗像是受到某种巨大打击,整个人形销骨立,有种神经质的敏感。 现在气色跟精神像是好转回来了,但他上一秒还黑着脸,下一秒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说“你好”,仍然让李白觉得,他的旧伤还没长好。 “杨遇秋生病了,托我把这个交给你,”李白两手递出纸袋,背台词似的说,“祝你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赵维宗显得有些惊讶,或者说是为难,他拿着纸袋却没拆开,“谢谢,你回去也替我跟她说声谢谢,心意我领了,”想了想,他又把这袋子还回李白手中,“但这个我不能收。” 那位赵初胎立刻鼓掌道:“我就知道,哥你真棒!” 赵维宗看着李白,神情仍然很真诚:“太贵重了,还得麻烦你再把东西拿回去给你姐姐了。” 李白歪着脑袋,“你不拆开看看?” “不用。” “那你怎么知道贵重?” “不是钱的贵重,”赵维宗说,“是其他层面的,总之我不该收。” 李白不禁失望,他其实一直在等他拆开,好让自己瞅瞅这颇有点分量的牛皮纸里包着的到底是什么,到时候再跟杨遇秋备给杨剪的那袋礼物的比对一下,看看哪个好。现在看来这也没戏了,李白越发觉得自己今天这五十块扣得不值,正想如上午那般潇洒而去,却见赵维宗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了句先等一下,然后就端着手机,低头翻看起来。 “过一阵子有个同学聚会,”他解释道,“杨剪跟我高中不一个班,但一帮人互相都挺熟的,我找下地址,你回去问问你哥有没有时间来看两眼。” “好。”李白应道,他果然挪不动步子了。 “你不是早上买车票去了吗?”赵初胎忽然问,“不是说,明天就动身去青海?” “聚会还早着呢,等那时候我估计就回来了,”赵维宗笑了笑,仍然低着头,目不转睛,“我跟妈吵吵你都听见啦。” “太远了,哥你钱够吗?我还存了点压岁钱……” “小丫头不用操心。”赵维宗还是笑。 “那你真能找到春水哥哥吗?他还在那儿?是不是找到了你就不会按时回来了。”赵初胎放低声音,这几句问得很小心。 “谁知道,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把他留住了,找不到人的话……也行。”李白把这话听得仔细,也用心观察着面前那人的神情。他看到苦涩。掺杂不甘。春水?孟春水,他也跟着一块想起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高瘦帅哥,总是神游天外的模样,话也不多,跟杨剪是同系同班的同学,但关系好像跟赵维宗更近,几乎每次见面他都看见这两人混在一起,当然,这是从前。他的确很久没见这位“春水”露脸了。 看来是走了,消失了,难道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最后的行踪出现在青海?说不定是北大物院高材生辍学放羊?好夸张,值得登报纸。反正现在的赵维宗如深秋时那般魂不守舍。 短短几秒,李白把这些印象碎片拼出了些形状,赵维宗也终于翻到了那条短信,“八月二十三号晚上七点,”他抬眼看向李白,微笑里带些歉意,“西单汉光百货地下一层那个溜冰场,记得跟你哥说,早点把时间空出来。杨剪喜欢溜冰,绝对来。” 几分钟后,李白又走到来时的胡同口,路过飘香的卷饼摊,看到掌勺的老板换成了老板娘。他被晒得有点蔫,摇了摇手里那袋“烫手山芋”,给杨剪挂了个电话。 过了十九秒,或是二十,李白数下来,电话接通了。 上来的第一句话,他就问杨剪:“哥,那个赵维宗,他是同性恋吗?” 第19章 你情我愿,其他随便 问出口就开始后悔,太唐突了,有关那个字眼……偏偏还是他自己也特别在意,别人碰都不能碰的。更何况这天下午杨剪没班要上,也没有实验要做,应该正在安安生生地泡图书馆,刚才迟接的那一小会儿八成是因为电话震得突然,他在往馆外跑。李白踢开一颗石子,不清楚自己怎么越是关键时候就越容易犯愣,对自个儿糟糕的行为控制能力更加不抱希望了,却听杨剪似乎没被唬住,只是问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于是李白把这天所见所闻的前因后果全都复述了一遍。 “罗平安也打电话跟我说在后海碰见你了,他还以为碰见了鬼魂,我跟他说你就是撞鬼了,”杨剪稍微停顿一下,又道,“老赵跟他说的那个春水,确实是一对。” 李白心虚似的立刻“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他又屏着气问。 “从高中吧,”杨剪沉吟道,“好像最开始老赵还找我问该怎么追他?记不清了。” “那你肯定很会追人喽,男的女的都会。” “都没追过,但我这么说赵维宗肯定不信啊。” 到此为止,杨剪听起来都没有反感的意思。这不是错觉吧? 李白忍不住又进了一步:“所以你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歧视他们。” “正常的事,歧视就是我不正常了。” “同性恋是……很正常的?” “无论你恋什么,它总归是种感情,”杨剪说,“所谓感情就是,你情我愿,其他随便。” 绕在李白头顶的没精打采突然就散了,是烟消云散的程度。公交车站就在前方,他不由得加快步伐。 “但你还是得帮他们保一下密,”杨剪又补充了一句,“毕竟每个人想法不同。” “我绝对不往外说!”李白跳上站台,“但是哥,你把这事儿告诉了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对他们戴有色眼镜?” 杨剪笑了两声:“我就是知道。” 这通电话一直持续到李白坐上公交走了三站地后。两人经过商议,决定把礼品物归原主,就放在家里的餐桌上,少说点话避免尴尬。杨剪对于姐姐的执着和发小的拒绝似乎早已习惯,也没有多掺和的意思。他们还说好了,到时候的同学聚会杨剪要去,同时带上李白。 挂断之后,李白把手机抱在腹前,靠上椅背,全身都轻得要飘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一张柔软的躺椅包裹,车窗外徐徐擦过的街景、绵延高大的白杨,全都有了从未见过的如梦境般的美感。从没溜过的冰他可以试一试了,同时,某些虚无缥缈的玄想本该永远放在那儿,最好拿冰冻住,仅供隔层观赏,现如今却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了—— 杨剪,和他的距离,是不是比先前想的要近上很多?这真的不是梦啊。 人原来是可以这么开心的。 半个月后的八月二十三,那十来个补课的学生愉快地迎来了一天的休息,李白也在傍晚热闹的公主坟地铁口等到了杨剪。等他们再从一号线的西单地下通道钻出来,重新呼吸回没有太浓人味儿的新鲜空气,太阳已经陷进长安街尽头,看不见轮廓,只留几抹余晖。 七点四十六,他们还是来迟了。 找到溜冰场已经八点出头,杨剪以前应该来过,抄近道抄得轻车熟路,却还是拗不过暑假末商圈四处拥堵的人群。李白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场所,偌大一个仿真冰场,嬉笑人群就像按轨滑行其上的棋子,虽不是真的冰冻,李白从远处靠近,还是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凉意。而在此处溜冰也并非唯一的娱乐,边上有一家小型练歌房,场地围栏外就是方形玻璃桌和沙发椅,人们林林总总地坐着,喝冰场咖啡厅做出的色彩斑斓的饮料,吃纸盒装着的小吃。 那群老同学就是其中的一桌——是四张桌子拼出来的一张长的,食物已经从中心摆到了桌沿,围坐的至少有二十多个人,分成几撮聊得正欢,一见两人走近,就全都把脑袋转了过来。 “哟,这是稀客啊!”一个身穿红Polo衫的寸头拍手道,“老赵你还真把剪哥邀来了?” “还以为二郎真君今天鸽了呢,”赵维宗坐在靠里的位置,放下手里的水煮毛豆,“您就不能准时一回?” 他的声音被音乐和人群的嘈杂夹着,听来有些失真。这边没有专门的照明,李白瞧过去,就着冰场纷乱的彩光看他的脸,半个月没见,他好像瘦了,并且肤色变得挺黑。看来他这是从昆仑风吹日晒一圈回来了,却仍然是孤身一个,他旁边坐的两个人,都不是孟春水。 杨剪则打着哈哈拍过几只朝他抬起来的手,挑了两张连着的空椅,并不打算对自己的迟到做出解释,他坐上左边那张,“这是我弟弟,”他又把李白拉了过来,“还未成年啊,你们别灌他酒。” “懂,都懂!”一个穿跨栏背心的大块头带头比起OK,“剪哥家属就是咱的大熊猫!” “一级保护动物!”几个男生跟着拍手吆喝,李白心想,原来已经有人喝醉了。 杨剪哈哈大笑,随手拿了个空杯,冰块也不搁,倒满啤酒一口气全干了,接着又杯口朝下地甩了甩,“迟到自罚,”他抬眼往人脸上扫,“别磕碜我了?” 桌上立马就炸了,包括几个女生在内,每人都开始喝自己的第二轮酒,瓶盖一个接一个往地上蹦,杯子一满,老同学的话匣子也打开,而李白端着那杯杨剪挑给他的果味饮料,完全不适应这种场合。他又把椅子往左边挪了挪,直到再靠近就要挤到杨剪椅腿儿的地步,转过脸四处地看。还好柱子上有个电视能供他安放目光,转播的是奥运会,雅典时间正值下午,几个运动员蹲在池边的起跳踏板上,一声枪响就把自己射到水里,鱼一样顶开水波,李白看得津津有味,总觉得泳道对面有人在拿透明的绳拉着他们。 也想起小时候,自己每年夏天都爱偷跑去河里贪凉,那条河段离入海口已经很近了,有时候水流湍急得很,他又只会狗刨,还常常鸵鸟似的把脸埋进河水,妄图就此消失,居然哪次也没死在里面。 这让李白看得更入迷了些。 然而,游泳比赛的缺点就是进程太快,优美泳姿还没看多少,这场就结束了,新的一波运动员上场,又开始挨个给镜头,附上一大堆介绍情况的表格和小字。到底谁拿金牌,李白完全不关心,他憋不住了,戳戳杨剪的侧腰,引得那人转身看他。 “这是什么饮料?”李白指向手里盛着浅红的玻璃杯,“苦苦的,又有点甜,有点酸!” 周遭太吵,杨剪偏头挨在他嘴边听,听完帮他插了支吸管:“西柚汁儿混雪碧,我尝过,没毒。” 说完就又把身子转回去,投入老同学的追忆和胡侃。李白盯着他的压在后领上的碎发,出了会儿神,他觉得杨剪会这么说,必然是因为也喝上头了。然后他继续看起第二轮自由泳比赛,慢慢地抿那杯怪味水,鼻尖顶着塑料管,他喝上一口就转一下杯子,直到整圈杯沿都抿过一遍。 小半杯下去,体育健儿们又上岸了,公布排名之前有漫长的广告。 李白瞟了眼急支糖浆的猎豹,又戳戳杨剪:“我想吃那个。” 杨剪还是那样挨在他嘴边聆听,顺着他的手指眯起眼瞧:“哪个?” “像鸡腿的那个。棕色的。”李白拿指尖画了个圈。 “那是牛角面包。”杨剪起身越过半边桌面,帮他拿了一个胖的,接着又回去猜拳了。 李白继续看他的后脑勺,这回更入神了,挪不开眼睛,大口啃完那只蓬松的起酥面包,很香很软,嚼起来还有回甘,和西柚一样是他第一次尝试的洋气味道。但还是不满足,越吃也饿,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这美味只有拳头大小,但李白情愿把这归咎于杨剪被一群男的女的围着,轻而易举成为这桌上的焦点,却老是不回头看他几眼。 他站起来,也那样越过半边桌面拿了一个牛角包,杨剪居然连注意都没注意到。 于是李白坐回去,第三次戳了杨剪的腰。 “您请吩咐。”杨剪说着又转回身。 “给你。”李白眨眨眼睛,把面包往他嘴边递。 杨剪静了一下,像是凝住神,要把李白看个仔细。几秒过去,他忽然笑了,张开嘴,缓缓咬住那只面包尖尖的尾巴。 他的目光仍然全神贯注地放在李白脸上。 牙齿的硬,嘴唇的软,碰了一下李白的指尖。 然后他就这么叼着面包,也不跟同学打招呼,起身拽上李白就走,是往冰场入口的方向,李白方才因意外触碰而瑟缩的指节在他手中不自觉舒开了,杨剪当然感觉得到,把面包几口咽下,他侧目问他:“觉得无聊?” 李白心知自己已经被看了个透,却要装听不清:“啊?” “行了,”杨剪把他拉到租鞋台前,“无聊就陪你玩会儿。” 第一次踏上滑冰场的感觉是奇妙的,轮子在脚下,怎样移动都是轻而易举,反而让人担心自己会翻倒,仰面一躺,或是踉跄一摔,都让人笑掉大牙。李白也在这时才明白,人之所以能立得稳,是因为走路本身存在难度。这是否就是杨剪给那群初中生讲的摩擦力?他经常帮忙贴题,时间久了都把这些规律看得马马虎虎,但也不能说有准,反正他在夜校没学过物理。 不过,他马上就没空琢磨物理也没空担心摔倒了,杨剪粗略教了教他滑行和刹车的方法,见他不存在太大的平衡问题,体重轻也比较好控制,居然直接拉他滑进冰场内圈。内圈里的人基本都相互抓着腰,排成了几条长龙,一大帮人玩得颇有气势,他们两个却挺另类,不与之为伍,杨剪把速度提得相当急,完全没在害怕。 起初,李白短短地懵了一下,随即想,飞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一定是。他同样捕捉不到任何害怕的感觉,就算要被看不见的旋涡卷进去,跟杨剪一块,他觉得也不错,甚至真想去试试。嗓子眼发痒,控制不住地大叫出声,很快又变成了笑,李白知道杨剪听得见自己在笑,就算那人在引路,不回头,他也知道。因为在周杰伦唱了满冰场的《以父之名》中,他同样能听到杨剪的笑声。 他抓紧那只连接的手,学着杨剪的样子摆动起另一只手臂,他们一起造出了风。 风把杨剪衬衫的下摆吹起来了。 还冰鞋退押金时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李白拿左手对上杨剪刚刚在自己右手攥下的指印,好像这样就能多留它们一会儿,同时欲盖弥彰地看表,居然滑了将近一个小时。而杨剪对于自己在同学聚会长时间缺席态度淡然,正如迟到时一样,领着李白挤过几个卖小吃的餐车,不紧不慢地往那围满的大桌回,活动了筋骨,喝的那点酒也解了,他还挺惬意。 李白也跟着惬意,似乎过了头,他开始隐隐犯困。走近才发觉只有赵维宗跟零星几个喝高的还留在原位,其他人都集成了一团,发觉两人回来,有人错身给他们让开视线,李白才瞧见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像是手持DV的东西。 好多人在笑,有人在大声申辩:“这可不是我!”也有人乐得站都站不住,蹲下去狂拍大腿。多少束目光都对着那一小块屏幕,有光映在人脸上,荧荧闪动,它好像正在播放什么。 而拿着这台DV机的、面容被照亮的人,留着《无间道》里陈慧琳的发型,让李白睡意全无。她还是在笑着,跟另外半张沙发上的女孩亲昵地挽着手臂,不是别人,正是尤莉莉。 第20章 掷一次骰子 “我说杨剪,你这可不厚道啊,”Polo衫寸头立直身子喊道,“带俩家属倒也罢了,怎么嫂子要来也不跟我们提前说一声儿啊?” 李白一时无法去看其他任何人,包括尤莉莉,包括那些吵闹的同学,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杨剪身上,却见杨剪站着,像是刚定了定神,就被众人乌央簇拥着挪到了尤莉莉身旁,被按下去,坐在方才那个女同学的位置。 “这是你们年级团支书的,刚才他们要录像,想腾点空间,结果翻起以前的这些就都舍不得删,”尤莉莉柔声道,自然地靠上杨剪肩膀,又把屏幕托到他的眼下,“还翻到不少你呢,看看这个,高二新年采访,笑死我们了,最有意思的一个。” 李白心急如焚,拼命往人缝里挤,稍稍清醒一点的看他年纪小也都让着他,没错过几秒的视频,他成功挤到沙发背后,垂眼看到杨剪把自己的肩膀从尤莉莉颈下不动声色地移开,也看到那屏幕里正在播放的内容。 杨剪比现在矮,比现在头发短,松垮的校服外面没有穿外套,背着瘪瘪的书包,半边身子踏进教学楼门外积雪的台阶,半边身子又被人拽着,留在门里。 看样子是要跑路,却被支部干部们一同拦住,被迫接受了采访。 由于离得近,李白还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是,刚刚找我谈话了,确切地说是我们聊天,这是相互的,”杨剪终于正面看向镜头,一脸的青涩,语速也很快,那双乌亮的眼睛倒是跟现在并无二致,薄薄的眼皮被冻得发红,眼角下长了一颗青春痘,“你问老徐和我有什么好说的?那可多了去了,我跟徐海波说,其实咱俩都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正直而真诚的人,只是您正直得过分了才显得您诡异,我真诚得过分了才显得我可怜。于是我就跟他相安无事地聊了整整两节课。” “哈哈,不信你们也跟他聊聊去呗,”杨剪笑出了梨涡和虎牙,“不是我吹吧,年级里,甚至整个学校,除了我还有谁能跟老徐谈笑风生?除了我还有谁不是因为成绩烂或者闯了祸而被年级主任找喝茶?只能说因为我是跟老徐一样智慧的人所以他才成天喜欢找我聊天。” 说罢,谁也拦不住,他就跳下台阶,一溜烟跑了。 浓眉大眼的团支书在镜头前一脸严肃地总结:“非常抱歉,由于当事人再次早退逃学,我们不得不终止本次采访。” 尤莉莉已经要笑昏了,那台DV机被她递给别人,重复播放这支无异于揭老底的视频。“您也太自恋了吧小杨同学。”翻滚的笑声中掺杂着这样的声音。杨剪大概是唯一没笑的那个,他不为自己当年的逃学行为做任何申辩,只是闲闲跷起一条腿,膝盖对着尤莉莉,也就顺势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低下头看手机,李白又一次只能看见他的碎发和后颈了。 哦,没笑的还有李白。 确切地说李白陷入了沉思,又好像在做梦,高二,也就是五年前,这人身上冒尖儿的幼稚、乖张、轻飘飘的倨傲,甚至藏在后面的某种孤僻,刚刚在他眼前擦肩,却被所有人当成追忆往昔的笑料。或许完全没有恶意,但这在李白看来与恶劣的嘲笑没有区别,他冷眼瞧着那些人,在脑海中描摹方块屏里的那一分半,想记得更牢一点。他莫名觉得当年的杨剪比现在的忧愁要少,快乐要多,虽然生活仍是苦的。那也是他永远没机会触碰的年月,只是在刚刚,得以看清一隅。 这么说还得感谢尤莉莉咯? 尤莉莉偏巧也在这时回过头来,忽闪着睫毛问他:“小白,我还想问你来着呢,滑冰好玩吗?我不会,看你哥教得不错。” “哎,先等等——”Polo衫寸头打断道,“嫂子,合着这剪哥过来光溜冰啦?咱这重点是聚会呢,话说回来,刚才离席那么老长时间,杨剪你自己说吧,怎么罚?是喝酒还是扔骰子?” “骰子吧,”杨剪谦虚道,“再喝我就得爬回家去了。” “来,扔一把!”寸头递来骰子,杨剪一投,小方块咕噜噜滚在杯盏间,朝上的那面写了个单词——kiss。 见了这词,围观的都开心得很,指着骰子哦哦地叫。这词李白当然也认得,当初他还在看到的时候在旁边用铅笔写了“杨剪”。现在,他听见旁人起哄,说咱要不做个弊直接跟嫂子解决得了,心脏眨眼间就像被碾进了石磨,一点点地往下漏,却又在听见杨剪说“还是按规矩来”时猛地被塑回完整形状,重新拥有生机。 所谓“规矩”便是,杨剪闭眼再投一次骰子,往高了投,进谁的杯子就亲谁,没进杯子,掉桌上亲桌面,掉地上亲地板。 杨剪的眼睛被尤莉莉的两手柔柔地覆住了。 还有“好心人”悄悄拿起尤莉莉沾了口红印的鸡尾酒杯,跟守门员似的就等着接骰子,又引出席间阵阵低笑。 但杨剪抬高左臂,手腕一振,那骰子凌空画了个长弧,越过那只势在必得的酒杯,叮咚一声落进最靠桌沿的那个小小的方形杯子。 半盏浅红的饮料还没喝完,被骰子激出的细小泡沫,正沙沙冒出水面。 “谁的?”寸头乐颠颠跑过去,脸上写满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把幸运杯高举在上,“来吧来吧,男的女的都麻溜儿站出来,恭喜您荣获咱98级的,魅力传奇的,香吻一枚!” “我的。”李白举起手,大声道,“西柚雪碧,我喝了一半。” 好一阵死寂过后,是陡然爆发的哄笑和鼓掌喝彩,他们说这小弟不一般,面不改色的,真敢担事儿,“快亲一个!亲一个!”他们催促,而李白只能看到,杨剪拿开尤莉莉的手,转回半边身子,仰起脸来,用同样的专注与自己对视。 “哎,这是我弟弟。”杨剪说。 “谁都知道!说多少遍了都,”有人拍着沙发背吼,“就说敢不敢?你看人小朋友都没怕,你要不敢亲绝逼就是心虚了!” “弟弟怕什么嘛,”更有人直接摁住李白肩膀,弄得他肚子抵住靠背,被肋骨硌得生疼,呼吸也凝滞了,因为险些就跟杨剪碰上鼻尖,“你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打个啵而已,刚才我们跟这儿玩,几个大老爷们都互相打过多少个了,又不是领结婚证!” 杨剪含起笑意,却辨不出温度,他问李白:“你觉得呢?” 李白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是直接往沙发上撞的,深吸口气,他的喉咙发干:“我没关系。” ——我简直太愿意了! 虽说是被人从背后按着,他却像是亲手把自己捧了出去,嘴唇微颤,微张:“你亲吧。” ——快点,大胆点,用力点,你要张嘴! 不然我就要帮你亲下去了。 杨剪仍旧没有去看别人,包括尤莉莉,他的神情是在思考,处于某处别人进不去的空间,进行大量的、复杂的、翻来覆去的思考,忽然他揽住李白的后颈,力道用得很稳,把人又往自己这边压了一把。 同学们都沸腾了。 “各位,”尤莉莉却突然出了声音,“这有点玩过了吧。” “哦哟哟嫂子要吃醋了——” “吃醋倒不至于,毕竟只是玩游戏嘛,”尤莉莉五指搭上杨剪肩膀,轻轻画着圈,“就是两个男的在一块怪恶心的,同性恋这种东西,跟心理疾病似的,别这一亲把小朋友带歪了。” 顿时,席间又一次陷入死寂,却没有立刻活络起来。李白看见杨剪转了头,他朝一样的方向看去,正瞧见赵维宗不知何时从昏睡中被吵醒了,似乎和杨剪对视了一瞬,表情仍未褪下错愕与僵硬。 再下一秒,杨剪就站起身子,还拉上尤莉莉,握的是小臂根部,离手很远的地方。“你跟我过来一下。”他说,把尤莉莉带到用餐区边缘,与地下停车场一墙之隔的僻静处。 李白拨开挤压自己的人群,一同跟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其他地方待下去,他跟踪的方法不高明,想必也被发现了,但没有人拦。他干脆就不躲了,站在一根水泥柱旁,气喘吁吁靠上去,默默地看。 “没意思。”杨剪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他松开尤莉莉的胳膊。 “我觉得挺好玩儿啊?”尤莉莉仍是笑眯眯的,“是晓晴邀请我来的,你们高中团支书,我来找她玩,也不是找你。” “我说你刚才说的话。” “什么话?”尤莉莉指向李白,“哦,同性恋啊,怎么没意思,是刺激到你脆弱的弟弟了?还是你同学里真有同性恋被我戳痛处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那边那么多人,你逮几个问问他们觉得同性恋怎么样?” 杨剪沉默了片刻。 “对了,我才想起来,”他又忽然开口,用那种跟学生讨论问题的客观语气,“上次是你拿我手机给李白打电话,让他在宾馆附近等着吧?你想让他看见,我猜的对吗?” “你现在说这个就是想吵架。” “我想问清楚。” “那次是——”尤莉莉竟然语塞了,“我有我的理由,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只会告状。” 千真万确,李白想,我没有告状。 “你当然有,我可以听,”杨剪却还是淡淡的,如是道,“但我也可以不听。” “已经分手了。”他没有给尤莉莉喘息的时间,尽管她已经落泪。 “哈哈,”尤莉莉垂头看着高跟鞋尖,抱起双臂,她再抬眼泪汪汪望向杨剪,“你终于说了,这两个字。” 杨剪沉默。 “的确,杨剪,你说的真对,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就应该跟你分手,最开始就应该只做朋友不上床,说不定你还会对我好一点,”尤莉莉又哭又笑的,“分手了好啊,像这几个月不见面不联系的,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再过段时间就互相忘了,我还蹦出来找什么不痛快呢?” “你说得对。” “你还想说是我变了对吗?全都是我的错,你本来就没在爱我,一开始就跟我说你做不来这个,我还在这儿得寸进尺,痴心妄想,”尤莉莉突然又开始往下揩泪,迅速把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擦花了,“真他妈够没劲的,你腻了烦了,你也没办法,因为全都是被我逼的!” “不是。我确实腻了烦了,”杨剪注视着她沿下颌滴落的浑浊的水珠,“但这是因为我不喜欢让恋爱成为负担,也不爱对别人的情绪负责,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现在说清楚了,你也好解脱。” 尤莉莉看向别处,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哑声道:“行吧,谢谢你还在这儿等着,我确实也有话还没说完,”她匆匆看了李白一眼,又匆匆看回杨剪的眼睛,“你就不是能谈恋爱的人,谁爱上你谁倒霉,你想好了,杨剪,也把我这句话记好了。我以前真的爱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例外嘛,这是谁都会犯的错误,我现在也是真的恨你,你以后但凡产生了‘自己好像爱上了谁’这种念头,你就想一想今天,如果那个人也爱你就会变成我这样,他会比我更恨你,因为你那点虚假的爱会让他比我更痛苦。我们从今往后就是毫无瓜葛了,但这句话,你得永远记住。” 杨剪点了点头,“现在说完了?” 尤莉莉笑了一下,冷起一张脸,把耳环拽下,项链扯掉,包里的化妆品抖到手里,用一种冷静到歇斯底里的力度,一件一件地丢在杨剪身上。这大概都是杨剪以前送她的东西。 而杨剪只是等她扔完,没说话,也没有捡,在她一刻不停的逼视中转身走掉了。 一步一步,李白在水泥柱旁看着他越来越近,却见尤莉莉突然又追上来,踩过地上那些零碎,用力扯住杨剪的手。 “还有点账没算清,”她说,“我因为你做了个文身,没看过吧,但我现在洗了,可疼了,疤还在我脚腕上。” 杨剪回首,静静等她说下去。 “你因为我疼过吗?”她举起一块化妆镜的碎片,“杨剪,你摸摸它,就算是公平地,为我疼过了。” 没有申辩也没有犹豫,杨剪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在靠近前顿住,他被抢了先——李白不知何时跑到他旁边,从尤莉莉手中抢过那块玻璃。 “你有病吧!”李白瞪着面色煞白的女人,不满道。 尤莉莉叫道:“他妈的关你屁事!” 很寻常似的,李白直接拿玻璃在手心划了道血口,“够吗?” 尤莉莉张着嘴,牙齿打起了颤。 李白又握住拳头,那玻璃还在他手中,他视线平和,放在尤莉莉脸上,“现在呢?你想要多少疼,都行。” 没有等到回答,在他就要握得更紧、等血从指缝溢出时,杨剪扳开他的手指,丢了他的玻璃,又攥着他另一边的手腕拽走了他。 尤莉莉没有再追上来,但现在好像也没人关注这件事,眼看往聚餐桌回的路只剩一半,两人才开始说话。是杨剪先开的口,李白本以为他会生气,会骂自己有病,却没有。 “都看见了。”杨剪说。 “嗯。” “也听清楚了。” “嗯。”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杨剪的指腹在李白的手腕内侧的脉搏上跳了跳,“我觉得我是没有杯子的人,但有时候又能听见水的声音。” 李白怔愣着,“啪嗒,啪嗒。”嘴唇却不自觉轻轻开合,他还没从尤莉莉的控诉中平复,呆呆盯着那只一路把自己往前拽的手,好像望着天梯、奈何桥、突然降临的所有的答案。杨剪说了水,还说了杯子。一直存在的那么一个杯子,他珍贵又被水撑破、不得不脱口而出的杯子,杨剪竟然听懂了。 “啪嗒,啪嗒。”杨剪也说,说得清晰又平稳,他如此告诉李白,他确实听懂了。 “你让我感觉……很特别,周围的人、树、猫狗、飞虫、空气,它们都不是你的同类,”他又回过头,朝李白投去明亮的眼神,“我也不是你的同类。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养。所以怕你死了。” 李白听得天旋地转,突然挣开他的力度,用那只受伤的手去捉他的手指。握住了,血又热又滑地黏在两人之间,勾出十指交缠的线,方向感由疼痛引回,在他体内稳住,连疼痛也是温热的。他没有被拒绝,那只手轻轻的回握住了他。 李白笑了,“那就教我活下去吧,哥哥。”他说。 这句话,这些话,好比层层叠加的一串魔咒,而牵手的就是中咒的人,两颗心被生生契紧,同频跳动。他们未曾再把对方的手松开,李白甚至在想,那伤口会让自己跟杨剪就此长在一起,需要拿刀才能割裂。千言万语,还是沉默,这都是没有区别的,他们回到那张肮脏陈旧的沙发,在哗然中,完成了被打断的吻。 最开始,大家都像受了惊吓,也分不清真假,连起哄都不熟练了,带着手足无措和战战兢兢,带着蹩脚的议论,好一群好龙的叶公。紧接着气氛又热烈起来,喝醉的人们确认这是个玩笑,为他们信用的壮举鼓掌。但这些都太不重要了,风暴的两个中心都已然陶醉、眩惑于对方的咒语之中,一个吻也只能算作开始,李白却被吻得完全没了力气,把自己挂在杨剪肩上,软下腰躺倒,杨剪也在同时从桌沿抄起那杯即将掉落在地的西柚雪碧,连带骰子尽数倒入李白口中,没有弄脏他的脸。 倒是杨剪自己的脸脏了,李白看见他耳侧被自己摸上的血迹,很开心似的弯着眼笑,被灌满的嘴巴溢出甜水。沙发被两人弄得吱吱呀呀的,四周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越发的吵闹,杨剪的动作并未因此停止,他沉住气,又把空杯塞进李白泛红的虎口,压住那副红得更厉害的身体,全神贯注地拨开李白挡脸的乱发,看他脏兮兮地咳嗽,任那柔软怀抱在一番受惊般的挣扎后更加用力地缠住自己。直到感觉到手指钉入后背的力度,他才把脸垂得更低,差一寸相贴,再刺破这一寸,杨剪始终看着李白的眼睛,含住那鲜红的舌尖,衔出骰子,就着气泡带来的细小刺痒,吻干李白的嘴。 第21章 吻技的纠正 那天晚上李白梦见自己也成了学生,从四中到北大、平安里到中关村,他始终跟杨剪是同班同学。这梦非常详细,他果然是个坏学生,上课睡觉下课闲逛,好不容易听一次讲,翻开书包找不到课本。杨剪同样是个坏学生,比他更夸张的那种,和他一同坐在教室最角落,桌子还总是空的——就算是在梦中,杨剪也常常不见人影。 但他成绩比李白好,好很多,放榜的时候,他的名字位列榜头,而李白的名字需要弯下腰在墙根找。因此他也就有了笑李白笨的理由,一边说人需要看看脑子,一边叼着根烟,在乒乓球桌上盘腿坐着,教趴在旁边的李白写作业。 那作业内容颇为剑走偏锋,李白唯一记得的一道题就是:王菲一共出过几张专辑? 他答错了,被杨剪画了个鲜红的大叉子,李白感到羞愧,他想这应该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去音响店买过专辑,听的都是店里放的那些盗版卡带,以前Ben在地摊上用十块钱一沓的价钱淘回来的。 至于为什么作业要在乒乓球桌上写,李白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因为他跟杨剪都无家可归?都说梦是反的,但在这方面,这梦相当写实。确实不曾出现与回家相关的哪怕一点印象,他只记得球桌上的灰尘会弄脏作业本,还有杨剪蓝黑色的校服裤子。他跟杨剪走在大马路边,游荡的感觉是熟悉的,天边有夕阳,他们都背着书包,那理应是在回家,但这条路他们谁也没有走到尽头。 于是能考上北大也是只有梦里能出现的奇迹了。报到的日子,李白飘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在一栋高大建筑的回廊里穿梭,阳光浮在眼前,上下左右地晃,他碰到许许多多认识的人,包括他在南京的几任老板,包括Ben、阿钟和灯灯,当然也包括杨剪。 事实上这就是杨剪的宿舍楼,他自己也常去331室义务劳动的那栋,杨剪颇有地主风范,抱着卷凉席跟他说,你要是嫌热我们可以睡在房顶上。 李白能听见自己的笑声。笑着说好。然而最终这段两手空空头脑也空空的学生岁月结束于一场操场上的斗殴,四周有好多人,塑胶跑道是鲜红色的,杨剪孤孤单单地站在人群中央,好像在说,你会忘了我吗。他整个人是个模糊的影子,只有他的血流得止也止不住,比跑道要红得多。 李白跪在地上哭醒了。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 屋里昏暗极了,厚窗帘拉得一点缝隙也没有,让人觉得自己被闷在一个麻袋底部。李白一下子爬坐起来,恍恍惚惚的,他撑住床面才发觉,自己右手被缠了纱布,闻一闻还有药香,他试着握拳,想起昨晚的那块玻璃。这不是一张整洁的床,另外半边床面是空的,乳白的被子隆起来,里面还余有温度。 接着,李白看到了杨剪脱在枕边的衬衫,半袖,白色有浅灰条纹,他不会认错。他用双手紧紧抓住,盯着那轻薄面料在自己手指下皱成一团,又拿它捂住脸,渐渐找回呼吸。 眼泪洇潮了衬衫,李白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脸上必定是一塌糊涂,抽纸巾的时候他一眼瞟到床头柜上的台历,左下角印着“万和大酒店”的字样。 他把眼睛瞪圆——原来这是在宾馆? 原来宾馆的房间就是长这样的。 李白格外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也听到水声,来自玄关口一侧那扇闭合的门。那应该是浴室吧,才八点多钟,杨剪向来不缺少自律精神,以前在小出租屋里醒得也总是比他早,弄得他总是看不到那人在清晨半睡半醒的样子。懊丧的同时,李白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还在,僵硬地躺回床面,他开始仔细回想。 ……昨晚也记不清楚是什么前因后果,总之他还是没出息地喝了酒,只是杨剪杯子里剩的浅浅一层,啤酒的味道很涩,甚至有些苦,但那人拢着他的后颈揉他耳垂上的小钉子,给他在哄笑和喧闹中开辟出小小一角,静静看他喝下去,目光就像盛了蜜糖。 喝完没多久他就醉了。 最后的印象是杨剪说他酒量也太差了,把他背起来托好,手掌在大腿下,温暖而稳定,鼻尖蹭着鬓角,他还能闻到干涸的血腥。然后那些讨厌的人声就很快飘远了,迷迷糊糊之间,李白看到夜间空旷的长安街,看到那些散发冷光的华灯,好像还看到了天安门? 杨剪把他背到了这家万和大酒店。 酒店用来干什么的,睡觉?当然不全是。不过对于李白来说——他不知道春宵一夜过后的人会是怎样的状态,但他知道像自己现在这样,昨晚八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吸了吸鼻子,李白用脚尖把床边自己鞋底朝上的帆布鞋勾回来,光脚踩进去,趿拉着在这屋里环顾。地毯很软,大床前有电视,屏幕还不小,但他不懂该怎么打开,怕弄坏了也不敢乱动。电视边上的化妆台上有个塑料袋,装着碘酒、药膏、没用完的包扎材料。一面大圆镜映着它们,也映出李白自己。 他瞧着镜中这人寡淡灰暗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梳头,已经能确定前夜的平静了。李白坚信缠绵会使人容光焕发。不过也行,也好,本就没什么好惊讶的,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结果现在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岂不是更惨? 但李白又出神地摸了摸自己微肿的嘴唇,瞬间,昨晚那个吻发生时,全身充血得发晕的感觉还是灌回了他的体内。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可那时杨剪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接吻时杨剪居然会笑,那颗虎牙咬人真疼。 稍不留神就回不过魂了,身后突然冒出的动静让他险些一个趔趄。李白扶住化妆台沿,缩着脖子回头看,只见杨剪光着上半身,把擦头发的浴巾丢上床,又捞起衬衫套上,背过他去扣扣子。 “早上好。”李白干巴巴道。 “酒醒了?”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 同时还飘来清爽的薄荷味,氤氲的水汽又是潮热的,让人感觉矛盾。 李白突然担心起来。 “我昨天晚上……”他斟酌措辞,“撒酒疯了吗?” “没有,就是不让我给你处理伤口,”杨剪说着就靠近了,在李白身后拉开半边窗帘,屋里顿时通透起来,“其他时候挺乖的。” “因为我觉得它会让我们长在一起。”李白脱口而出。 杨剪停住手上的动作,半边脸被照亮,莹莹水珠还挂在发梢呢,他在镜中看他,好像真的考虑了一番,然后他说:“那需要我也割一道出来才行。” 李白萎靡道:“那不行。” 杨剪很浅地乐了一下,靠到他身侧,把化妆台上的塑料袋拿空,问道:“要上班吗?” “今天我休息。” “那不用急了,”杨剪抖了抖袋子,让李白伸手,随后把袋子套在了他的伤手上,尾部系住扣子,又用医用胶布缠紧,“洗澡去吧。” 李白的反应仍有些迟钝,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拖在身后沉得要命,然而杨剪已经把手都帮他包好了,他不得不艰难地把自己关进浴室。这还是李白头一回见到那么精美的盥洗池和那么大的白浴缸,但他还是选了淋浴,因为地面湿湿的,刚刚被使用的明显是这里。 他还在洗手台上看到了杨剪才摘下不久的手表。 镜中人红了脸,李白看得一清二楚,心脏又一次被忐忑充塞了,衣服单手脱也脱不利落,脱下的越多,也就越能看清红了整片的身体。李白下意识地喊了声“哥”,听到门外人应声过后,他却又说了句“没事”。 该怎么办呢?李白在杨剪的味道中蹲下,世界已经填满了,他对自己感到迷茫。 等他再穿好衣裳走出那扇门,他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乌龟,在壳子里缩了一百年。杨剪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居然买了早餐回来,纸碗装的灌汤包、插了吸管的甜粥、被塑料袋贴紧的茶叶蛋,挨个放在沙发边的小圆几上,都是李白很喜欢吃的,但他现在却毫无胃口。 那么多话,成了他的尾巴,他拖不动了。 昨天晚上杨剪看起来很勇敢。他也必须得勇敢一回。 “我们现在都是清醒的。”他几步就走到杨剪面前,扯了塑料袋,又把手表咔嗒一声放回桌沿。 “嗯。”杨剪把眼抬起来,等他的后文。 “而且这也不是我突发奇想。”李白轻轻拉住杨剪的双手,“哥,你站起来。” 杨剪照做了。 “我喜欢从这个角度看你。”李白努力调匀呼吸,努力露出一个笑,依然握着那几根手指,踮起脚来,响亮地亲了杨剪一口。 亲在左颊上,留了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印子。 “你不躲?”亲完李白就后退了一步,偏着脑袋瞧他,“你现在这么清醒。这么的——神清气爽。” 杨剪则毫无预兆地捏住李白的下唇,拿指腹拧了拧,“就是清醒极了,”他说,“所以不会忘了,2004年8月24日上午10点15分许,就是它在我脸上印了哈喇子。” “那它有罪。”李白被拧得一个劲儿笑,就算分泌过剩的口水从嘴角流出蹭到杨剪手上,那也没办法。他突然间变得太开心了,刚才生死都在一个刹那,石头落下来了,卸了他的包袱,没有砸到他的身上。 “正在罚。”杨剪也笑,手上的力道用得更重了些。 “这种程度我以后还会亲的。”李白扶他的手腕,带点鼻音地求饶。 “随便。”杨剪非但没放过他,还把拇指顶到他口腔内侧,刮磨过他的牙龈以及比常人长得更细密的牙齿,从里面撑起他的半边脸颊。李白呛了两口,但还是软软地含住他的指节,被人一把按倒在床上,他就抓着杨剪的小臂呜呜咽咽,目光闪动着,却不是难受的表情,“我不想,让你再被别人亲,”他含混地说,“但也……嗯,不想让你当我男朋友。” “这样吗?”杨剪来了兴趣,单膝跪在床沿山,撤出手指,把李白从鼻尖揉到滚烫的腮边。那实在是张很小的脸,揉起来不费工夫,倒是李白比他更费力气似的,耳根都憋得通红,“因为你可以是任何人的男朋友,但只能是我的哥哥,”眼神也开始躲闪了,好像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傻事,“如果以后,我亲你的时候,你也亲回来,就好了。” 杨剪忽然笑出了声,扶正他的脸,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这没问题啊。”杨剪说。 “啊?”李白有点发愣。 “但我要纠正一点,”杨剪说完突然俯低身子,把李白的身子压实同时握紧他那只没包纱布的手,如昨晚那般吻在他嘴上,几乎不让人呼吸的那种,大概亲了十多秒钟,感觉到李白的舌尖跟指尖都软得没力气了,他才撑起上身,“我认为这叫亲,叫接吻,您刚才那样只能说是印哈喇子。” 再然后,他竟然直接下了床,留李白一人陷在那儿,被团被子顶着腰粗粗地喘,回到桌边掰开两双一次性筷子,回头招呼道:“起床吃饭了。” 有时候李白会跟自己承认,那天言不由衷——他还是想要杨剪当自己男朋友的。又是哥哥,又是男朋友,他全都占据,跟圈地似的,以后只有他能吃名为杨剪的这座山上的草,那他必然就是全世界最无忧虑的山羊。 同时,他觉得杨剪也看出来了,对于他的违心,却没有揭穿,没有再去定义这段关系,只是非要纠正他的吻技。他按捺在心里好久的那句“你要是亲别人我就把你自行车扎漏”也没机会说出来出丑。杨剪想必是不愿意被人约束的吧……李白心想,要是自行车胎破了,杨剪会不会扛着它满世界追自己,然后追上了,扔在自己面前说“你给我修”?李白不自觉笑了。事实上杨剪这人坏就坏在这里,让人每当想在心里怪他一下的时候,就会犯傻似的笑。 好在日子一旦忙起来,人就会少很多胡思乱想,返校日很快就到了,李白去校园里帮过几次忙,发现杨剪什么都挺好,没自己要忙的,他还是会在能够听见同学脚步的楼梯拐角、寝室阳台的吊兰后……任意稍有隐蔽的地方,找杨剪要一个吻,接着骑车回去上班,回忆这个吻。 渐渐地,李白想得更通了些,至少,他说服自己“男朋友”这个称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杨剪会分出更多注意力给他了,身边也没有再出现新的人,他们一直很好,那就足够,那就不去想那三个被自己的懦弱错失的字了。 却还是免不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提醒。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李白正在储物室背包,戴耳钉,准备下班,他平时生怕那对儿红玛瑙被自己成天接触的化学膏剂熏褪色,或是被顾客盯着问及都是冒犯,于是工作时都戴其他耳饰,当时他才戴了右边那枚,灯灯的大呼小叫就穿透了理发店薄薄的墙壁。 他喊的是:“小白哥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啦!” 店里还全是人呢,李白也不认为某些奇迹会从天而降,得出的结论就是灯灯胡说。夹住挎包,一边往左边耳垂捅耳钉一边往外跑,“瞎吵吵什么!”他冲灯灯皱眉。 灯灯却是一脸神秘,哼着歌走开了,李白确认按稳了那颗红豆,抬起眼一瞧,却忽地动弹不得。隔着几张椅子、几把翻飞的剪刀、一些蒸腾的水汽和一些漂浮空中的碎发,他听到轰鸣,看到玻璃墙外如血的黄昏,而榆树下停了辆火红的摩托,杨剪穿了身黑,骑跨在上面,唇边白烟袅袅,正冲他笑。 第22章 鬼市 这辆二手雅马哈花掉了杨剪上次去上海比赛所得的大部分奖金,是他早在今年初春就看上的那辆,他说有些地方蹬自行车去太不方便,公交车他也挤烦了。而李白跳上后座,把他的腰抱紧,却在不着调地想着这人是不是真的能看透自己的所有心思,譬如把车胎扎漏的古怪想法—— 摩托车胎可比自行车胎难扎多了。 想完就觉得好笑,李白骂自己病得不轻,把脸埋上杨剪后背,偷偷亲了亲。更好笑的是,这辆摩托本是他想买给杨剪做生日礼物的,也算给那人车马劳顿的大四加个油,结果节衣缩食攒了半年的钱,期间时不时去二手店看看,生怕它被人买走,至今还是差了大概三成,也就是四千多块钱。但杨剪的生日已经很近,他都打算找同事借或者找放贷公司了,没想到杨剪半声不吭,就这么骑着它出现在自己面前。 该说巧还是不巧? 隔着那件印着“格物致知,毕生穷理”的北大物院T恤,李白在杨剪肩头狠狠啃了一口。 杨剪正往三环路上挤,两手不敢离开车把,只得口头抗议:“你磨牙呢?” 李白把他抱得更紧了,目光瞥过旁边一辆小轿车,他觉得自己这小晚风吹得比那车里的空调凉快,“我在想给你送什么生日礼物!” “不要别的,”杨剪成功拐过最为拥堵的那个入口,道,“把你牙敲了给我就行。” 李白哈哈地乐,郁闷立刻烟消云散了,反正攒的钱要花光!这一次花不完,就以后花在杨剪身上,他这么决定,又轻轻往那牙印上吹气,“咱们回家吗?这条路我没走过!” “不回,”杨剪似乎已经开始对背后的折腾进行选择性忽略,弓起腰,专心贴着环路边的水泥围栏加起速来,“今晚去个好玩的地方。” 通常情况下,杨剪有一说一,没有就干脆闭嘴,从来不是爱卖关子的那一类人。但这天也许是风声太大,并且路况复杂大堵小堵从不间断,两人交流起来颇有些困难。李白枕着那截硬邦邦的脊梁,动不动就叫一声“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叫起来开心,心中有关“好玩地方”的粉红泡泡梦都飘起来一串又一串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跟着男友亡命天涯的女主角,独独缺顶纷飞长发。而杨剪总是沉默,心思显然还被栓在路上。 雅马哈轰隆隆的,先是闷头往南,后来又拐个弯一路奔向城东,直过了劲松和四方桥,眼见着途径地区越来越偏僻,天都黑透了,杨剪老远看清一块标牌,这才松了口气,带李白从高架路上下去,随便找了家烧烤店坐定。 等串儿的时候,他咬开一瓶冰镇北冰洋,递给李白,这样解释道:“校园戏剧节,我是道具组的,需要采买一点服装饰品。” “你不当演员吗?男主角?”李白看着他的脸,心中深感可惜。 “没时间排练。”杨剪夹起一块糖拌西红柿。 “服饰经费有多少?” “三百。” “……那可以去动物园批发市场呀,”李白拿自备的纸巾擦了擦两人的桌面,“化妆品和道具饰品就去北新桥,我以前在文工团帮忙的时候认识人,还能便宜点。” “多便宜?” “打八折吧。” “还有更便宜的,基本都是一二三折价钱,”杨剪指指身后,“就在旁边,十二点开始营业。” 李白往他所指处眯起眼望,只有烧烤摊灯泡照明范围外黑茫茫的夜色。他一脸的狐疑:“哪有市场半夜开张还一点光亮都没有。” “黑才对啊,”杨剪展眉,“不然怎么叫‘鬼市’。” 李白瞪大双眼,立刻安静下来,吃上一口刚上的烤鸡胗,又被辣得猛灌北冰洋,他显然是有些害怕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再多问,可能是因为觉得杨剪既然带他来了,就不会让他两腿打颤地回去。 而杨剪瞧着这人喝个汽水还要咬瓶口的笨拙样子,好笑地想,有这一口鲨鱼牙,还有谁敢惹你。 所谓“鬼市”,位于东五环某不起眼角落,其实就是一个只在每周三凌晨开业的二手交易集市,以地摊为主,鱼龙混杂什么都卖,并且摊主以外地人居多,都是四处收来的旧货,一股脑全摆出来抛售。至于一周里的其他时候,它叫“大柳树市场”,也是做旧货生意的,不过有专门的铺面和监管,价格也比较高,总之完全不存在什么玄虚,更没有鬼神摆摊,纸钱付款。 然而李白仍然被“鬼市”这个名头所震慑,从烧烤摊出来就紧紧跟在杨剪身后。进了那个老旧牌楼似的入口,他又不太舒服地察觉,这四围人声鼎沸,黑影幢幢,而照明仅靠路边几盏破落街灯,以及少数摊主自备的小电灯泡。 李白靠得更近了,几乎要挽住杨剪的手,把自己贴上去。其实以前在南京,他经常不可避免地往这种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里钻,尤其最后打工的那家理发店跟自己宿舍之间隔的那条暗巷,约有一千米长,抢劫杀人闹鬼,隔着传说层出不穷,还常有人趁暗直接扶着墙开搞,叫声就跟春天野猫打架似的,李白亲眼见过,但就算跟他们擦肩而过也从不犯怵。他总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不怕坐牢,也不怕枪毙,谁敢招我我就杀谁。 可以这么说,那会儿他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豪情。现在倒是犯了软,杨剪在身边,他总觉得像拖家带口,路过的人一个个的又看不清脸,越看越像是混进了暴徒和小偷,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杨剪跟他一块倒霉。 “哥,”他去抓杨剪的手,“咱们车停在外面不会被偷了吧!” “上了两道锁。”杨剪悠闲得宛如散步。 “万一有人撬开呢?” “旁边还停了辆哈雷呢,人家都不怕,”杨剪拍拍他的手背,“放松点。” 好吧,李白想,他乖乖照做,长长地呼气吸气,却效果不佳,仍然像把绷紧的弓弦。这市场怎么漫无边际的,好在杨剪只是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很快锁定了目标,把自带的手电交给他帮忙端着,在一处卷帘门前的小摊停步。 隔着几排挂满衣裳的货架,他抬高声量:“老板这怎么卖?” “散客十块钱一斤咯!”传回一个女声,稍微带点广东口音,应该不年轻了。 李白踮起脚,才看见她弯腰整理货物时翘在背后的一束卷发。 “我量比较大。”杨剪拎起一件长裙,就着手电光正反打量,又贴近李白耳边,“故事发生在加勒比海,要有点异域风情,你帮我挑几件?” “都说量大,你要来几斤嘛。”老板站了起来,李白琢磨着加勒比海在哪儿,又会有什么风情,瞧见货架后她发黄的刘海和一双眼袋疲惫的眼睛。 “十好几件二十件,怎么也得有十斤,”杨剪托着李白的手腕让他把电筒抬高一点,刻意让那老板看见似的,“我学校戏剧节服装,我看您这儿裙子都挺好看,想让姑娘们上台穿呢,就是学院比较抠门,预算也没给多少钱。” 他说着就露出十分真诚纯良的笑。 老板看他这样,也笑了笑,接着注意到他T恤胸前白色印刷的字样,“北京大学的呀!” “我真不好意思说。”杨剪的笑容又透出些无奈。 “行行行,你跟你同学挑吧,”老板摆了摆手,又弯腰继续整理起来了,“挑够十斤我就给你们按六折算。” 杨剪立刻大声说了“谢谢”,紧着印花鲜艳明丽的连衣裙挑,尤其偏爱黄色系。李白从刚才开始就看得一愣一愣,现在赶紧回过神,照他的标准同样挑选起来,两人的手臂很快就搭上了厚厚的裙子,有的后领商标上印着古驰,也有的裙摆有明显污渍,但杨剪全不在意,他接过李白的战果,跟自己的一块掂量了一把,然后又挂回去两件,把剩下的打成个卷儿,走到货架后找老板称重。 李白赶紧跟上去,那老板和他想象中一样,个子矮,微胖,衣着朴素,行为精明。 她把那卷衣裳放上地秤,有些衣角散开,拖曳在地上也不管。这应该正和她意,称得轻一点才好。 却见杨剪并不着急,只是继续微笑着看她称完一遍再来一遍,李白觉得无聊,又忍不住四处张望,这回又瞧见一撮穿背心汗衫盘佛珠的花臂男,都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叼着老烟斗从他们侧边路对面经过,其中一位还跟他撞了目光,居然冲他玩味地勾勾下巴,笑了一笑。 李白已经收了电筒,手却放在包里没拿出来,他盯着那人,嘴唇碰上杨剪的耳朵,“哥,我其实带了把刀。” 杨剪一时没理他,因为老板称了三次都是十斤多上一点,不得不按六折给他报了价,付好了钱见老板开始拿塑料绳打包,他才看见李白揣在包里的手,道:“剪刀?” “是剔骨刀,尖头,肉铺里用的那种,”李白的声音仍然静悄悄的,目光也不曾挪移,“我以前一直随身带着,从十二岁开始,来北京过安检被扣了,我就换了一把。” 杨剪能够理解李白从小养成的警惕,尽管此时此地确实没必要,一把剔骨刀也有点夸张。同时他循着李白的目光望过去,也瞧见那位花臂大哥,那人的同伴在一个古玩摊前驻足围看,只有他背对着摊子,正看向自己这边,嘴角还挂着少许古怪的笑意,看的应该是李白。 “哦,你准备去捅他一刀?”杨剪搂住李白的肩膀,忽然低头拱了拱他的下巴,好让人把耳朵完全朝向自己。远看他们应该就像在耳鬓厮磨,目光一轻一重,都是直勾勾的,仍旧投向同样的方向。 李白却猛地激动起来,“烦死了!”他的声音快要低不下去了,肩膀也在杨剪手下神经质地跳了跳,“知不知道这么盯着别人很讨厌?” “你不是也在盯着他吗?”杨剪却笑了,松开李白,这笑意不知冷下去没有,只见他径直朝那人走去,李白不再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老板在身后招呼,李白却没听见似的抬步去跟,步子还没迈上几步呢,那花臂男居然转开了身子,扎回朋友堆儿里开始嚷嚷着讨价还价,拿烟斗的手背在身后,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杨剪也转回身,正和李白面对面,他的笑容还在。 “你看,人家也没什么恶意。”他又把李白的肩膀揽了回来。 “哥你真好。”李白往他颈子上蹭,同时还要嗅一嗅,就跟小狗撒娇似的。他的手还放在包里,紧握的刀把却释开了。觉得杨剪方才的举动无异于替他出头,见他不痛快,杨剪也不痛快,并且杨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正面去碰,也不觉得他的刀子是个笑话,这是让他最开心的了。 最后结账结了六十二块钱,杨剪的三百元经费还剩下大头,还剩下男角的服装跟耳饰头饰要买。这些零碎都得走到更深处去找,两人拎着两大兜子,前脚刚离开女装摊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在朝这边叫:“小王?是你吗?” 声音有点粗,却刻意压得尖尖的,李白回头,隔了几步远,那果然是个男扮女装的人。他很瘦,也很年轻,戴着深色波浪卷假发,吊带小短裙下露出的腿又长又直,但他是男人这个事实逃不过李白的眼睛。或许是职业原因,李白在这方面眼神向来准得很,一个男人硬要拗出女性的感觉,一点破绽都不露,还是非常不现实的。 却听杨剪应道:“小米?好久不见啊!” “是呀是呀,最近忙吧?这都得有一两年了,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小米踩着高跟鞋嗒嗒嗒走近,两手拿着贝壳状的珠光小挎包,十分淑女地摆在小腹前,他柔柔笑着,跟李白打招呼,“你好,是小王的朋友吧?我也是小王的朋友,每次开市都要来逛一逛的,有一次被流氓欺负是小王帮我解的围,这么说他还是我的恩人呢!” 看得出来他极度紧张,说完,意识到自己这一大串话的突兀,他又讪讪笑了笑。 “你好。”李白冷冷地说,然后也就没了下文。 “那我先走了哈,我要挑点裙子,”小米小心地挥了挥手,指甲被昏灯照着,亮晶晶的,“你们忙,你们忙。” “拜拜!”杨剪倒是爽朗。 “他怎么被人欺负了?”转过方向继续深入时,李白拿胳膊肘碰了碰杨剪的腰,如是问,“至少有一米八吧,也不比你矮,真把自己当小姑娘柔柔弱弱需要保护。” “记不清了,好像就是被人骚扰吧?”杨剪饶有兴致地观察李白的神情,“我大一的时候课少,没事喜欢过来逛逛,就像逛医院似的看看别人的活法,放松一下身心。他这种人在这一片儿有很多,他好像白天是公务员,只敢半夜出来穿穿裙子,再买点裙子,也挺可怜。” “哦——”李白拖长尾音,脑袋重重靠上他的肩膀,腿也跟踢正步似的抬得老高,“反正杨哥是乐于助人雷锋精神菩萨心肠普度众生了,做好事还不留名,人公务员大姐姐天天惦记着你,还叫你什么小王?” 杨剪闻着这醋味越来越浓,一大堆饰品摊也近在眼前了,他扽过李白的挎包,准确地摸到其中攥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行了,”他把这手拎出来平摊,看它攥出红褶子的、汗津津的手心,“萍水相逢而已,您不用练握力,我也不用说我的真名。” 第23章 第三颗钉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做出动不动摸刀的怪异行为,李白左手拎裙子,右手拿手电,这样就能把两只手都占住了。他渐渐发觉,一路这些小摊小贩上,自带手电的不在少数,他们弯着腰拿着自己的小光点细细地照,而其中大多也都拎着东西,是从这铺了满地的杂物中搜罗出的成果,同时砍价也砍得熟门熟路。 反倒是那些不带手电的只会四处闲逛,两手一直空空,很明显就是凑热闹的,说不定还都是头一次来。 这么一说,手电还是种身份的象征?证明来人懂行,不能随便坑。 李白侧目看看杨剪,心说你以前闲逛还真看出了不少门道。 然而杨剪对此地的熟悉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当时李白拎着一袋刚买的缀满羽毛和亮片的头饰,路过一个卖老画片跟连环画的摊子,他觉得新鲜,忍不住蹲下来看。随便翻上一本题目就是《狼狈大艳星》,再来一本,又是《潘金莲巧遇牛魔王》。 他不敢看了,放下书本跳起来就走,生怕杨剪觉得自己对此类读物有什么兴趣,而杨剪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这儿,他已经走到隔壁的小饰品摊子了,正在看一副耳坠,比鹌鹑蛋还大一圈的红色石珠,下方用玫瑰金丝勾出了一轮新月,月下还缀了密而长的金红流苏,若是戴上,应该能垂到肩膀。 李白领悟——这也许就是杨剪先前所说的加勒比风情。而这对粗糙却华丽的耳坠,应该是要给女主角戴的。他走过去,听见摊主正在强调此乃上了好些年头的正统鸽血红,一对儿五十绝不讲价。杨剪却不应声,忽然拆下一只,搁在李白耳垂上比了比。 “你觉得这像什么人戴的?”他问。 “……加勒比公主?”李白捋了捋耳侧碎发,垂着眼睫,不敢与他对视。 “像印度新娘。”杨剪把耳坠又挂回了原位,好像这并不适合他的戏剧。不远处的男装摊有人在招呼,叫着“小王”,他就直接过去了。李白看看他,又看看耳坠,一时没挪地方,脸色在白炽灯泡下悄悄晕红。 “你这是玻璃染色做的吧?”他问。 “嘿,”摊主不乐意了,“我这就是桩亏本买卖,您信咱就聊,明明白白和和气气地把生意做了,不信您就撤呗。” 李白又往那男装摊瞧了一眼,左顾右盼的,他说得挺急:“随你便吧反正我要了!” 摊主瞧着他递出的那张五十块,挑挑眉头,片刻诧异过后就是喜笑颜开,“得嘞!”他捏住绿钞一角。 李白却又把钞票抽了回来,“给我包一下。” 亲眼见着摊主拿出一个褐色纸盒,把那两条宝贝坠子好好地按进海绵,李白才松开自己的五十块钱,把盒子收进挎包里。他往杨剪那儿跑,发觉那人也在看着自己,蹲得低低的,手上摞了几顶刚挑的帽子,接着又把目光移开了。老板好像说了什么,杨剪点着头笑。 “我把那个买了。”李白跑近了说。 “耳朵挂得住吗?”杨剪又拎出一顶草帽。 “你说女主角?” “我说你。” 李白愣了一下,要说他买这对耳坠本就想要大公无私资助剧组,那无疑是违心的。但杨剪也完全没有把它们拿给别人的意思,杨剪知道他喜欢,想的也就是让他戴,只可惜他不是印度人……李白默默咬紧嘴唇,心知自己又开始异想天开了,他这辈子都跟新娘没什么关系——他希望杨剪也是。目光匆匆扫过堆在摊位一角的T恤衫、牛仔裤,落回杨剪手边,他蹲下,一块挑起了帽子。 刚碰了个帽檐就听见有人咕哝:“只看不买,天打雷劈——” 李白举高手电筒,这才注意到老板旁边还坐着一人,方脸,圆寸,胡子拉碴壮得像座大山,墩坐在小马扎上,倒是短裤跟海魂衫箍在身上显得有点俏皮,看那藏在一脸横肉中直愣愣的表情,也有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 那人被电筒照晃了眼,突然踢起腿,指着李白叫道:“你,去给我倒洗脚水!” 老板拿烟斗嘴儿捅了捅他的肚子,咂咂嘴巴,蹙起的眉头也蓄了些无奈,“是我儿子,拉过来帮我看摊儿的,”他跟李白解释,“脑子有点毛病,不敢放他一个人待着。” 大块头对此介绍似乎极不满意,火腿肠似的手指又对上杨剪脑门,“这人脑子才有毛病!这人姐姐是个小偷!” 杨剪站了起来,把帽子交给老板,点了支烟抽。 老板更发愁了,拧着儿子的大腿看着李白道,“我知道你是小王他弟弟吧,头一回见小王就是跟你们姐姐一块,我这儿子看上那姑娘了,人家不搭理,这心里过不去就喜欢瞎嚷嚷,也就是小王人品好气量大,你也别跟他见怪。” 李白也站直身子,盯住手舞足蹈不断嘀咕的那位,若有所思。 杨剪却忽然说:“他是现在世界上唯一懂鸟语的人。” “鸟语?”李白觉得更莫名其妙了。 “哪有,也就你陪他叨叨……”老板摇着头说。 “哎,彼得大帝,”杨剪眯起个笑,夹烟撑膝,耐心十足地对那大块头说,“你是不是听得懂鸟说话?” 大块头很喜欢这个称呼,就像终于被叫对了真名似的,他乐滋滋地摆动双手:“对,对!喜鹊在叫**妈,渡渡鸟在叫救救我,鹅叫喜,鸡叫悲,水鸭叫饱鹌鹑叫饿,除了极个别不会叫的,我全都懂。” 老板已经露出十分难堪的神情。 李白的眼睛却突然变得雪亮:“全都懂?那我说一个。” “你说啊!你说!”彼得大帝猛拍大腿。 “嘟——喂特,嘟——呼!”李白学得惟妙惟肖,“这什么鸟?” “猫头鹰!”彼得大帝不曾犹豫。 “那它在说什么?”李白突然有点发怵,往杨剪身上靠了靠,又问。 “它在道别,说它要走了,”彼得大帝摇着头晃着脑,沉醉说道,“不对,不对,你们都是虚伪的坏人,天机不可泄露……” 老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已经尴尬到生出了悲凉,那几顶帽子以及几条古董似的西式皮带,他差点不肯收钱。但杨剪不但坚持给了钱,还丢了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您了,”杨剪轻声说,“回见。” 那天返程的路上,李白一直释怀不下。他问了杨剪不少关于“彼得大帝”的事,好像真心实意地盼着能从那位奇人口中听到些许可靠的实话,从而弄懂自家猫头鹰的心态。但小灰是放不走的,它开了笼也不飞,落在别处也总会回来,更不可能会说“我要走了”。杨剪就和他说,精神病人也会说真话,只不过用的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语言逻辑,好比看到黑他说白,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就该这么描述,你仍然不能否认他的诚实。 李白又问,我有点怕,如果哪天我也能听懂鸟语,也变成那种人,是不是就没有人类会认真听我说话了? 杨剪回答,是。 李白伏在他身后,抓紧他的肩膀,不出声了。呼吸把棉布润透,很热。夜风冷冷地吹,这天气终于有了秋意,凌晨三点的三环路上一个车影也没有,他们的雅马哈挂着大包小包,花红柳绿的,还有铃铛夹在某个袋子里,一路脆响,好像举家巡演的吉卜赛人。杨剪忽然觉得非常寂寞。是可以看见的实体,一种黑色的东西,像油,像雨。他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他没有送李白回家,也没有就近找店住,而是把人带回了学校。 宿管已经对大四学生实行放任自流政策了,更何况他带进楼来的还是个脸熟的男孩,杨剪顺利把李白领回了寝室,挤在同一张下铺上,将这一夜过完。 天刚亮两人就起了,杨剪有早课,李白有早班,两人把论斤买的衣裳都塞进公用洗衣机,塞满了四台,洗漱完又吃了早饭,再拿出来放到阳台上晾。太挤了,横杆都被占满,缤纷衣裙悬在头顶,绕在周身,晨风一起,就像浪一样鼓动。 这应该是男生宿舍楼里最惹眼的一扇窗了,三层楼下的校园渐渐苏醒,七位室友的呼噜声还在背后此起彼伏,但阳台上的呼吸是清澈的,充满阳光的直白,以及洗衣粉味的洁净。晾到最后,李白挂起的一条裙子不幸滑落在地,沾了山茶盆里的土必须重洗,他吐了吐舌头,本是无心,舌尖却被杨剪夹了个乳白色A字夹,好比一种惩罚。扯扯他的脸颊又捂住他的嘴,他就很小声地哼叫,弄了杨剪一手的湿,一放他呼吸,他就小狗似的伸出舌头,双眼湿漉漉的,悄声求杨剪把夹子取下。 其实也就夹了不到一分钟,终于拿下来,李白的舌尖更红了,眼梢也红了,目光都变得茫茫然,好像被拉开了什么开关,勾住杨剪的脖子没办法自己站直,吐词也被仍在瑟缩的舌头弄得很难清晰,只是和杨剪说,我疼,哥你亲亲我。 杨剪觉得无奈,李白无疑是很能吃苦的,但在他面前,某些时候又娇气得不行。滴水的夹子被他握在手心,裙袂拂过脸颊,他搂住李白接一个吻,对那截软软的舌尖,他很温柔。本是闭着眼睛,但他看到寂寞走了,黑色的雨和油渗入地砖的缝,不留一个尾巴。 临走前,李白神神秘秘地告诉杨剪,我想好了你的生日礼物。他的确想好了,统共两样,剩下的钱藏在床底下,他自动将其归为杨剪一百万计划中的一部分。 其中一样很简单,是个摩托头盔,纯磨砂黑色,棱角独具几何美感,是日本进口的,老板亲自拿样品试了砸石头、刀砍等性能测试,李白觉得它就像科幻电影里主角用的道具。出于私心,他还给自己买了个类似款的白色,不过是国产的,他觉得这也足够自己以后经常蹭那辆大摩托了。 至于第二样——李白打了个舌钉。他本来是自己动的手,但位置没找对,手法也不熟练,怎么钻也扎不透,吓得围观的灯灯鬼哭狼嚎,其他同事也劝他找个专业的店。于是李白含着自己热流汩汩的舌头沿街逛了逛,很快就找到一家提供穿孔服务的文身店,张开嘴巴,吐一口血,表情淡然地接受再次消毒与穿刺。 论疼痛程度,对于李白来说,其实不比耳洞重上几分,他不断地想起那只夹子夹在舌尖的感觉,也清楚地看到在自己面前挡着的不是杨剪的手。舌尖上的小孔被堵上了一根长长的不锈钢钉,两头是圆的,穿孔师说这是因为过后的几天整条舌头会肿得很厚,短的不够堵。之后付了钱,礼貌地道了谢,走到药店已经说不出话了,通过写纸条的方式买了一大袋漱口水和消炎药,李白回到东方美发,在等他回来看戏的众目睽睽之下,宛如凯旋的英雄。 英雄没有出现被疼得受不了,睡不着觉的情况,不过做了几天沉默寡言的神秘手艺人,在他手下的客人总因他的过分安静而感到不安,频频四望。他也几天没有正经吃饭,几天只能和杨剪用短信交流,杨剪似乎并未发觉不对,抑或是并不关心,这让李白失落的同时又不免侥幸,他觉得礼物都该是惊喜。 过了一周,舌头消肿了,李白换了个小巧的钉子,圆头改成了钝角圆锥,也恢复了语言功能,但钉头仍然时不时打到上颚,灯灯他们也一致认为,他说话发音变了,听起来怪怪的。 于是李白开始在回到家后对着猫头鹰自言自语,抑或朗读杨剪上次给他带的那本《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书脊上还贴着北大图书馆的字条。那些拗口的英文名让他头疼,但李白勤学苦读,并且相信,自己的发音已然变得一点问题也没有。 又过去一周多,杨剪的生日到了。彼时李白的口腔已经完全适应异物的存在,约好的晚上八点半,他拎着一个大纸袋、一黑一白两只头盔,戴着一个遮住大半边脸的医用口罩,出现在燕园内,理科一号楼前。 远远地,李白看见杨剪,一个人,正在路灯下,那帮朋友现在已经散了,他就在等李白一个人。李白开始快走,接着,开始跑,他在杨剪面前刹住车,老有路过的人,他一下子没敢直接扑上去拥抱,首先递出的是那个纸袋。 “路上遇到了你的同学,认识我,两个女的,”他说,“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还临时塞了信封和花儿,是情书吧,可能不好意思当面给你。” 杨剪看着他的口罩,很温柔似的笑了笑,接过纸袋,卷起来封好口子,丢进了路灯边的蘑菇垃圾桶。 “你就这么处理别人送的礼物吗?”李白也看着他乐。 杨剪的目光仍然落在他的蓝口罩上,“不好意思,一直这样。” “那这个呢?”李白伸直胳膊,甩了甩手里两只头盔,“你猜哪个是给你的?” 杨剪拿过黑色的那个,“好像哪个都塞不进桶里。” “那就不扔了。”李白抱着自己的白头盔,撞了撞杨剪挂在衬衫外的军牌项链。 “那就不扔了。”杨剪重复道,他听见脆响。 “我还有一个礼物,”李白笑得更甜了,也更狡黠,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绝对猜不到,也丢不掉。” 杨剪确实是没有头绪的神情,显得都有些无辜了,“那就别让我猜啊。”他慢条斯理,低声地说,黑头盔挂上摩托车把,他竟然毫不避讳地单手把李白的腰搂住了。 “嗯。”李白也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头盔随手一丢,踮起脚跟用力地拥抱杨剪。两人身体紧贴,口罩也拉开了,耳带各自挂上一只,挡住了两人的侧脸。至于另一边就用手掌捂着。这何尝不是徒劳,任何人依然可以路过,也依然可以看出他们正在做的事。但好像无关紧要。全都,无关紧要。李白这样亲吻杨剪,从始至终专心看着他的眼睛,用舌尖描摹,细心地听,秋蝉还在嘶鸣,他却从脊梁酥到耳骨,只能听见细小金属与牙齿、皮肉、水的触碰。 “现在知道了?”一吻过后,李白咬开口罩,贴在杨剪耳边问,“哥,你喜欢吗?” 杨剪不回答,直接把他抱上摩托后座,让他再不需要仰脖子踮脚,然后凶狠地吻他,用牙尖碰他刚长好的伤口,弄笑了他,也弄疼了他。李白翘着腿,夹着杨剪的腰,能够感觉到顶过来的硬度。他只觉得那颗橙红的路灯变成了太阳,和自己一样,随时都要被光热撑破。等他气喘吁吁的,终于被杨剪松开了,却见那人依旧沉默,抹了一把他的嘴角,从地上捞起头盔还给他,又把自己的扣上,随后跨上车座一踩油门,轰地冲上了白杨树之间的窄路。 李白心脏停了一秒,接着把面前的肩背抱紧。 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但他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今晚,正如以往任意的夜晚,他愿将自己无条件交付。 第24章 是弟弟 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快要关门休息了,地上几片烂菜叶子大概躺了很久,都快被踩成了泥。安全套、润滑液,它们待在最不起眼的货架底层,杨剪弯腰依次捞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到前台结账。 李白紧紧跟着,挎包带都被手心的汗浸潮了,拉开冰柜,他又拿出一罐白皮的纯生,压在套子桃粉色的包装盒上。 “你请我喝。”他佯装镇定地望向杨剪。 杨剪把钞票递给一脸异样的售货员,换回几个钢镚和一个塑料袋,啤酒是最先放进去的,然后是套、油、钥匙串。雅马哈就停在外面的自行车堆儿里,已经把火熄了,转身走出超市之前,他的目光静静的,一直放在李白身上。 “还记得你第一次醉吗?”他走下台阶,问。 李白挨上他的肩膀,手指去碰他的指尖,跟他一块拎袋子,现在没人看了,他反而羞得抬不起脸来,“……那次在西单,滑冰场。” “不对。” “我只喝过那一次酒啊。” “春天的时候学院发了一箱荔枝,”杨剪把磨蹭自己的几根指头用虎口固定住,跟扎手的塑料捏在一块,“然后我才知道,有人吃水果都能醉。” 李白想起来了,在杨剪提起“荔枝”这两个字的时候。那是杨剪给物理学院篮球队当前锋赢了校赛的奖品,新鲜又大颗的妃子笑。杨剪说自己吃这东西上火流鼻血,让他搬到店里跟同事们分着吃,然而李白固然舍不得,他不能容忍杨剪给自己的礼物进别人的嘴。 又没有冰箱,又怕坏了,他干脆趁休息日窝在出租屋里花了三个多小时认真吃完,期间不听收音机,不想别的,一直入神地盯着手里的红皮白果,全神贯注地咀嚼,吐核,直到一整箱荔枝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是黏的,头脑也晕乎乎,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泪掉进嘴里好像也带了点甜味。摸手机的时候半边身体滚下了床,他半梦半醒地给杨剪打电话,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叫了“哥哥”,很多很多声,而电话对面说,“你喝醉了。” 原来杨剪到现在还没忘,跟他一样。 “因为荔枝糖分太大了,他们说吃葡萄也会,”李白为自己辩解,“我以前没有吃过。” 杨剪不搭腔,只是微笑,走进老公寓楼的门洞就低下头吻他,李白也跟获得赦免似的去抱杨剪的肩膀,把自己往人身上挂。小区路上、楼道间,一个人也没遇到,这种安静的夜晚也不会有谁停住他们,去问一个缠绵的理由。李白一会儿往楼梯上迈,一会儿又被顶得倒退,来不及一嗓子把声控灯喊亮,很快就分不清南北东西。 九层楼,也不知爬了多久,杨剪亲起人来就不让人有工夫琢磨其他事,李白只知道自己全身都汗透了,塑料袋里的钥匙和啤酒撞出碎响,他用耳朵听,那颗舌钉哆嗦着碰上牙尖,他又用骨头听,最后到了顶楼,他的双脚已经离了地,杨剪在腋窝下捧着他,接着又勒着他的腰让他贴紧自己,匀出一只手摸过他的手,钻进他的袋子,掏那串钥匙。 “你困了?”钥匙插进锁孔,杨剪的声音划过他的耳边。 “没、没有。”李白慌道。 “那就用点劲儿。”杨剪把门推开了,封存已久的灰尘味儿直往外扑,李白想打喷嚏,又生生咽了下去,更加用力地盘上杨剪的腰生怕自己下滑,好像这么一会儿就被惯刁了,脚再碰地都是委屈。他也更用力地去亲吻,用嘴唇触碰杨剪的侧颈、发梢,用嵌了金属的舌尖挠他的耳朵,而杨剪似乎并不怕痒,把门带上,钥匙就随便丢在地板,他方才顶着李白小腹的东西现在顶着李白的尾骨,李白自己也硬得发痛,还被裤裆压着,脊椎已经开始打颤,好像仅仅是这样就要被顶坏,牛仔裤破掉,漏出什么东西来。 他被杨剪丢上自己卧室的床,灯只开了床头柜的一盏,橘色光把杨剪汗涔涔的手腕照得好看极了,李白摘下挎包,跪坐起来,用鼻尖蹭蹭那骨锋,然后舔了一口。 “不喝?”杨剪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壁结出的水珠落在李白脸上。。 李白把它接过,水太多了,扽开拉环的时候差点打滑,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蹬掉鞋子盘腿坐好,腿边的床单上就是那管油和那盒套,李白望着杨剪收拾挂在墙上的老风扇,尝味道似的喝了一口酒。 风吹起来了,时远时近,杨剪饶有兴致地蹲在李白跟前。 “好喝。”李白说。 “真的?”杨剪支起下巴。 “嗯,”李白又灌了几大口,点着头抹了抹嘴,“它应该可以,让我放松一点。” 杨剪拿过啤酒罐子,已经很轻了,他干脆把最后那口喝完,空罐放在床下,接着起身,一手按住李白的肩,一手按他的肚子。李白的胃还在因为冰啤酒收缩,推一下子就躺倒了,他一跪上床沿,李白就伸手想抱他,但杨剪并没有把重心放低,仍然直着腰杆,垂手抚摸李白的薄薄的小腹,一直摸到上肋,T恤的下摆就被手腕顶了起来,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烧红的脸。 “哥……”李白轻声叫,右边乳尖只是被轻轻擦过一下,就藏不住地肿胀起来,两手悬空又落下,简直不知道该搁哪儿。他的T恤被他压着,全都堆在前胸上方,身体一露,同时杨剪的胯就这么压他的腰,这么近,垂眼就能看,伸手就能摸,李白整个人呆呆的,这种感觉就像供在高台上的瓷像突然掉进怀里,他更加忘记动弹了,杨剪只得握住他的胳膊往袖洞外拿,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力气用得也没有轻重。 突然“嗤啦”一声,袖子的缝线被扯开了一段,杨剪倒是因此完全放下了顾虑,也不管这衣裳最后有多烂了,连扯带撕地把它剥下,彻底弄乱李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T恤被扔下床的时候,李白突然“哇”地叫了一声,杨剪俯下身,看见碎发下要哭的表情。 “衣服坏了!”李白扒开挡眼的发丝。 “这是我新买的,阿迪达斯,要一百五十八块钱,”他又红着眼睛叼住垂在面前的长方形军牌,拽着那链子把杨剪执着地拉向自己,一靠近就紧勾住脖子,“因为我想穿得好一点,陪你过生日……” “对不起,”杨剪拱拱他的鼻尖,又拱开额前的碎发,让他把脸光洁地露出来,匆匆解他裤腰的手却没停下,“明天再给你买一件。” “那买之前,我穿什么?”李白忽闪着眼睫。 “穿我的。” 闻言李白就笑了,杨剪一手垫在他腰后,一手把他的牛仔裤褪到小腿,又把他内裤扒下一点挂在胯骨上,他就去拆杨剪的皮带。“咔嗒”。他想象过无数遍这样的声响,那段皮革和那块金属扣比每个梦里都要沉,要硬,抽掉后又拉开拉链,李白的手探到里面,滚烫的,也是更沉,更硬。他拿十指包上去,不自觉蜷了蜷,深吸了口气。 “这是怎么弄的?”杨剪忽然问,手指在脊沟下,顺着某种纹路一般来回地捋,那块坑坑洼洼的皮肤很快就被他磨烫了。 “还有这儿。”他又换了一个地方。 李白一时僵住,直勾勾对上面前乌黑的眼,没能说得出什么。花瓣打开了还能闭上吗?他本来觉得自己从泥土里爬出来,开心得都要开花儿了。反正李白脑海里空了一下,此时他宁愿贴在腰后的是床单而不是杨剪的手。杨剪清点般摸过的,都是他的伤疤,长在背后他看不仔细,但想必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丑,以前挤一个淋浴喷头的时候、去颐和园的野湖游泳的时候,杨剪大概从没注意过。 他希望杨剪现在也不要注意,他一点也不想提起它们,永远。 但杨剪浓浓把他望着,叫了他的名字:“小白。” “是……棍子抽的,还有煤块烫的,”李白怔忪着说,“剪刀割的。” 杨剪的神情也已经明白了所有,或许早在李白开口之前。 他抽出手,把自己撑在李白面前,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的光点在抖动,半晌他说:“你几岁走的。” “十二岁。”李白能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又在脱离控制,这突然变成了唯一留给他的轨道,他能跳出来旁观自己,却无能为力,“我一直没说……走之前老房子塌了,半夜,房梁掉下来,墙也倒了,我不想跟他在一块就自己躲在柴房睡,所以没被压。” 杨剪眼角跳了跳,显得有些诧异。 李白对自己喊:闭嘴! 却没能停得下来:“然后我就跑了。捡了点值钱的东西,趁天没亮就跑了。我记得有一个木盒子里装了钱和老首饰,去砖头里翻到了,钱有好多被碾破掉,我主要拿的是首饰。我还看到了……他,杨头风,”多久都无法读出的那三个字,“他被一个木梁压住了,动不了,吐血,正在呼救,和我说,求求你。” 那股诧异更浓了,阴影般结在杨剪眉间,没有人听到这些会毫无反应。 李白却仍然无法止住口中的话:“我没有救。” 他依旧看着杨剪的眼睛,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力气把目光躲开,“我把他的嘴用土堵上了。” 他们两个都清晰无比地记得,以前的老房子在村子的最边缘,和最近的住家隔了一片养鱼的稻田,村民们只会在需要理发净面的时候来到这边,找到姐弟俩的父亲,李白的养父。其余的时候他们挨打,流血,衣衫褴褛,茫然地喊破了嗓子,都没有人会找上门来。好像一片与世界完全错开的空间,是放错格子的抽屉,阴冷,逼仄,能把人养成鬼。 “来北京前我回去了一趟,带着我的刀,我坐的长途汽车,”李白的指甲已经抠破了自己的手心,他的语速渐渐加快,“杨头风死了,那块地上盖了新房子,是养鹅场。村里人全都不认识我了,很热心地和我说他死了三年多,小儿子不见了,还给我指了村支书给他立的坟。我过去看了,又是半夜,碑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可能失踪就当我是死了吧。我把坟挖开之后倒油烧了,我希望他永世不得超生,但他也许已经超了,谁知道呢。我这样是在犯罪吧?要坐牢吗?” 杨剪的诧异却消失了,平静得瘆人,因此很像是假的。他从李白身上起开,坐到床沿一言不发。有香烟的味道在飘,风扇的转动把房间衬得更静。李白摊开手,空空地托着两团气,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完了。两年之前自己来了北京,也许就注定了无法收场,痛苦总会降临,只不过选在了今天,他本该最快乐的一个晚上。 也是他自己把这一切搅乱——他和杨剪之间明明有着对过去缄口不谈的默契。他明明有!这明明还是,杨剪的生日。一定是杨头风的幽灵控制了他……李白恨得要把这一口牙咬碎。他恐怕真的有病,但结果竟然是诚实,也正是诚实酿成接下来会发生的悲惨。现在,杨剪可能觉得他懦弱、虚伪、残忍,或者仅仅是被扫了兴,没办法和他继续正常相处。 说重了就是杀父仇人……不对,这真的说重了吗?那以后会怎样?李白知道自己不勇敢,这件事藏了这么久最怕忘不掉,可他刚刚证明,自己还是记得。那些说出来都让自己惊讶的细节。他的确也残忍,老房子的坍塌仿佛他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想到把自己养到十二岁至少没让他死掉的老头已经在腐烂之后变成了灰掺进了泥土,他还能看到那些绿色的磷火,闻到枯枝败叶般的焦臭,却一点内疚和害怕也感觉不到,当然也没有多高兴。他是毫无感觉。 李白觉得,这样大概是最残忍的体现吧。 而在这一切之中,最让他绝望的还是,他赤裸裸就像一具尸体,裤子都从脚踝滑落了,他却还是无法动一动,坐起来,或者仅是抬起脖子,看看杨剪背对自己的模样。 但眼前的灯光突然暗了,是杨剪压了回来,带着活着的温暖,拎起他的双手,把掌心已经风干黏腻的细小血痕舔干净,“当时我本应该也在。”杨剪说。 “你说犯罪,”他抱住李白的肩膀,带着烟草的苦,还有他少见的局促,深深地亲吻李白发冷的脸,又去刮磨李白的唇缝,就等人开口出声一样,“那我们本来应该是同谋。” 而李白竟然,好像在哭,眼睛先于大脑一步,终于能哭出来了。胸口剧烈起伏,睫毛蹭在杨剪颊上,湿湿的。 杨剪呼吸顿了顿,抱他抱得更紧了,呢喃他的名字,近乎急躁地说,“你把眼睛睁开,”杨剪又靠床头躺起来,枕着被子,同时捞着李白让人趴在自己身上,脱下衬衫,抓着李白的手摸到自己身上相同的疤,“你怕我,对吗?” “我怕你讨厌我,”李白在他颈窝埋住脸,那些伤疤他偷看过,都认识,都记得,并看作是自己跟杨剪难得的共通之处,却是第一次这么实打实地按在手中,他哑声大叫,“怕你让我滚!” “哦,所以你在我面前装得挺乖的,”杨剪忽然笑了,把李白推回床面,内裤已经绞成一团箍到了膝盖,干脆顺小腿捋下来,他托着那两团湿软的臀肉放上自己的大腿,“但是破绽百出。” 李白整副身体已经红透了,眼角和鼻头尤其明显,他还没反应过来,呆望杨剪,眼眶被狂涌的泪水蓄满。 “你是个小疯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杨剪依旧勾着那点薄薄的笑,拆开润滑液,挤了一摊就往他大敞的腿间抹,抹到臀缝深处,两个指尖直接塞进去一点,“不用自卑啊,你觉得我正常吗?我不会拿土堵,会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然后喂村支书家的狗。我一直在想,搞定了高杰就回老家把杨头风杀了,现在你给我省了事儿,但某一天你说不定也会因为我太垃圾而想杀了我。” “我不会的……”李白吃痛地攥住床单,两腿却分得更远,杨剪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丑陋和脆弱,就算把他看到浑身滚热烧燎也顾不上,他仿佛看见一把铡刀落下,劈的却是他跟杨剪两个人。他们的确拥有共同的伤口。杨剪都明白。李白从心脏到四肢仿佛都在这一秒才恢复知觉,他太渴望把自己打开了。 “不会吗?”那两根手指仍在继续,草草地扩动几下,稍微不再那么寸步难行了,就马上挤得更深,“那就答应我,以后放松一点,诚实一点。” 李白用力点头,后脑勺把床褥蹭出了皱,他终于能正常地驱使自己的身体了,能主动地,去触碰杨剪了,两腿缠上杨剪的腰,脚趾勾着内裤往下拽,他很灵活,内裤滑下,那根大家伙弹出来,深红色,仍然半硬地立着,还有鼓起的筋,好像随时都会戳上他的屁股。这一切都澄清了他先前的败兴。李白捂住脸哧哧地笑,他意识到,没完,都是真的,自己还活着,他还要透过指缝去看,完全看不够。这是他第一次观察另一个男人的性器,怎么同样功能的一根东西,杨剪的就要比他凶那么多。要是这家伙把他弄疼,弄出血,他会很高兴的。 “你进来吧,”他用脚尖在杨剪背上画圈,“哥,你插进来。” “进不去啊,”杨剪对扩张似乎并无兴趣,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仍未拔出两指,身体贴下来,龟头硬邦邦顶住那个被撑满的穴口,一提一提地打磨,“舌头伸出来。” 李白的泪水干了,眼里却弥漫了更朦胧的雾,他乖乖照做。 杨剪用空余的右手夹住舌尖,细看舌钉边缘鲜红的软肉,又把拇指一直摁到舌根,都快碰到喉咙口了,他听到李白的呜咽和干呕,这才满意,道:“小狗一样,是不是我玩过你哪儿你就要在哪儿打个洞,钉个钉子?” “不是的,你瞎说……”李白双手抱他的小臂,含混道。 对此强词夺理,杨剪干脆把他敏感的地方都玩遍,从眉梢到唇角,到挂着汗珠的耳廓,到锁骨,到乳头和肚脐……他吻,咬,用指尖捻,用掌根蹭,轻和重都随心所欲。他还要问李白那都是哪儿,李白不断打哆嗦,眼看着都快失去思考能力了,却还是要坚持回答,用那些臊人的字眼,同时还悄悄掰着手指头数,看起来还真想记住究竟都有那些部位,盘算着怎么打洞,模样有趣极了。最后吻到腿根,李白只会傻傻地回答“屁股”,说“痒”,说“已经有洞了”,那小穴也已经柔软到能够完全含入杨剪食指与中止的指根,骨节稍微擦过一个小小的硬块,李白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样喘叫,腰肢也跟着乱晃。 差不多了。刚抽出来的左手太滑,杨剪只得右手拿套,用牙齿把包装咬开。戴上去之后他又比了比,按宽度来看,还是三指扩张比较合适,但他就是懒得弄了,眼见着李白难耐地在自己会阴上摸,好像又想撸上面,又想抠下面,眼巴巴望着自己,腿脚还夹着他不老实,杨剪就觉得连耽搁时间脱裤子都没必要了,托稳李白的后臀,插入短短一截,又往撑饱的小缝挤上更多润滑,水淋淋地用阴茎带着往里送,好进得更深。 李白的眼神蓦地空了,当杨剪插到了底,他的骨头已经充满泡沫,他痴痴望着杨剪,仿似灵魂都浓缩,却又在这一秒眼前一黑,蓦地丧失所有视线。 起初,李白以为自己太爽太高兴所以失明了。 但他又隐约发觉风扇停了——好像是停了,他的神经都被匀到他被杨剪填满的地方,听觉和判断力都十分迟钝。然后杨剪放低上身,抱稳了他,开始顶他,“停电了,”和他这么说,拧正他的脸蛋,“别怕。” 李白被顶得懵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粘稠水声,被这黑暗尤为鲜明地突出出来,混合从未停止的酥麻和火辣疼痛,他觉得杨剪撞过来的力道和自己皮肉间已经拉出了丝,那些滑滑的液体,被撞变了质,粘稠得足以把他最软的地方和杨剪最硬的地方胶在一起,说是润滑,却让摩擦更加炙热。别拔出来了,不要拔出来了,李白不断地想,好涨,会不会要出血了……好舒服,他双臂紧缠住杨剪的后腰,“但是我想,我想看你,”断续哼着,慢慢道,“黑了,哥,看不到你了。” “就算是黑的,”杨剪的嗓音也终于有了些变化,大概是口干舌燥,听来格外低哑,“你朝我睁着眼,就是在看我。” 李白傻笑起来,他吧嗒吧嗒地舔杨剪的脸,吻干他的汗。我听不懂啊,他想,但你说的是对的,我好喜欢好喜欢。 这一次高潮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从来都是自己单独一个,射精的时候李白手足无措,把脸往杨剪颈侧深埋,不想告诉他自己射了。但杨剪非但察觉到,还摁平他的上身,把他的精液抹在他肚皮上,下身同时也操得更狠,不给他一点缓神的余地,“别自己摸,”杨剪沉声警告,商量般的语气还挺文雅,但就是不让李白拒绝,“下一次还让我操射。” “我,知道了,哥你轻点……”李白软声求饶,自证似的把双手搭上杨剪的背,下身愈发猛烈的冲撞让他半天没再说出完整的话,重复的音节倒是容易,“哥,哥哥……”这么唤着,手指也不自觉抠上杨剪背部硬瘦的蝴蝶骨,皮太薄了,指甲好像嵌了进去……哥哥。哥哥。我又要高潮了。 这句话没能说出来,快感还在下身叠加,屁股要烂了,性器夹在两人之前又甩又磨,都怕它要抽搐,李白却忽然听到门响的声音,有人拔了钥匙,然后进来。高跟鞋。她还在打着电话,温柔地说了“拜拜”,按动开关,啪,啪,两声,灯没有亮起。 李白张开受惊后抵死咬住的嘴,“有人,有人!”他咬着杨剪的耳朵悄声说,他不信那人什么都没有听见。那人却连句回话都没有,非但继续捣得他腿软,还吻住他的嘴,像是唯一一种贴心,帮他把呻吟都堵上。 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一张床上颠来倒去的动静,啪,啪,他们撞出的可比电灯开关的塑料板要响得多,亲吻只会把它变得更剧烈。李白哽咽着,翘起的两只脚仿佛要抽筋一样紧绷,清晰地听见高跟鞋靠近的声响,也知道卧室外的客厅和走廊,都只够走上几步。他下意识想停止,想从杨剪身下跑开,却又不争气地完全舍不得,只得负隅顽抗地缩紧肩膀,想要把自己缩到最小,被身上的人完全护住。杨剪又察觉了,又不让他得逞了,完全不见拔出的意思,搂他的腰躺下身子,几下就摆弄好他,反倒让他坐在自己胯上,从身后抽出棉被,还是冬天用的那条,抖开来一盖,被沿搭在李白胛骨下,挡住了两人的身体。 高跟鞋也在此时停在门口。 “小剪?”杨遇秋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你回家了?” “嗯。”杨剪说。 “带着姑娘?我……打扰到你们了?”杨遇秋后退了两步。 “是弟弟。”杨剪手搭在李白腰后,安慰似的抚弄,却又偏要把手指滑入瑟瑟的股缝,不经意间,在交合的边缘浅尝辄止地碰上一碰,这一切都被藏在被子下,再旖旎,也都只是一团泡在幽黑中的柔软。 “不过是有点。姐,麻烦帮我关下门吧。”他又淡淡道。 第25章 矜持 杨遇秋倒是反应不大,把木门费劲合上,又拽了拽老化的锁头确认它不会再自己滑开,高跟鞋就笃笃走远了。而李白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一切,他仍是快要高潮的状态,体内那股邪火被这么吓了一遭,不灭反盛,只差一阵风就能烧得漫山遍野。屁股缝被杨剪摸得一抖一抖,他把腰完全软下来,除了折起的双腿之外,整个人都趴在杨剪身上。就这么不敢乱动,下巴挨着杨剪的鼻梁,他小声问:“姐姐,就走了?” “你想让她围观?”杨剪啃了啃他的喉结。 “不想!”李白的脸颊被睫毛蹭得发痒,杨剪应该是闭着眼睛的,“但她就,不管我们?” “你觉得这是她的事儿?”杨剪照旧反问,不疾不徐地,他竖在李白体内的东西把人往上顶了两下,手还兜住半边臀肉揉捏。 李白短促地叫了一声,像惊呼,方才他只是被插着,屁股放下,把那根大家伙好好含住就行了,但现在杨剪在里面搅他,胯骨硌着他大腿内侧的软肉,逼他不得不动,好像那阵风已经来了,直冲他脊髓里吹,他觉得自己下面已经被捅开了好大一个洞,倘使堵不严实就要往下漏水了……“不是,”他慌忙圈紧杨剪的脖子,“不是她的事。” “嗯。”杨剪却不让他抱,摘下他的手臂,放回他腰侧,又双手握在他肋下,把他稳稳地从自己身上扶起来。李白不得不坐直了,一棵没了依附的藤,身子骨再软也只能一边哆哆嗦嗦立起腰杆,一边射精,徒劳地抽噎,全都射在杨剪腹部。 眼睛已经大致适应了黑暗,李白隐约瞧见自己把那块皮肤弄湿了一小滩,自己还在吐水的龟头还耷拉在了人家肚脐上,挂了几点晶亮。他慌忙去抹,结果完全抹不干净,涂开来,反而把肌肉线条勾勒得越发明显,窗口纱帘隐约透进来点月光,莹莹地映照在上面。同时被子里闷的全是潮气,突然滑到腿根,半个屁股都遮不住,猛地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敏感得就像刚从子宫爬出,初次接触人世。 杨剪摸他的背,然后,沿脊沟掐他的背。顿时,李白又觉得羞,又怕杨剪觉得自己脏兮兮又木呆呆的,一点意思也没有,逗着玩才能来点反应。眼泪又冒出来了,他迷迷糊糊,不得不跟着杨剪的顶弄上下耸动,想把声音放得媚一点,在喘息之间黏糊地叫着哥哥,却总是控制不好音量,又听见杨剪用气声问:“那你说,是谁的事。” “……是我和你,”他去抓杨剪的手,小心地晃腰,也用气声答,去说一个秘密,“是我和哥哥,的事。” 杨剪不说话,但看起来,应该是满意的。他顺势把李白的手捉到自己面前,吻他的手背,他的双眼在晦暗中仍然明亮,让李白得以确认,它们仍在看着自己。同时往上顶磨的轻重,缓急,全都配合李白自己动出来的节奏,却又总是离插到最深处差上那么一点,逗得那小穴无规律绞紧,一下吃不饱,一下又捅得特别凶,弄得肠肉一个劲儿脆弱地瑟缩。 看样子李白暂时是学不会把屁股完全放松好让每一次抽插都被吞吃到底的,但杨剪就是要让他学,要哄着他——诱哄着他,自己学着把摆动幅度放大,前后还是上下,各自有各自的感觉,李白要取悦他,更要取悦自己。 李白的确越来越放得开了,很快,他双手撑在杨剪的腹肌上,感觉很安稳,臀下的套弄却几乎要疯狂,不是有多舒服,他其实还在疼痛,尤其初次被外物打开的肛口,他觉得都快被撑肿了。但是完全无法停下,那些咕滋咕滋的摩擦声,以及润滑液在两人之间渐渐发干所磨出的粘连,全都让李白忘乎所以。再疼一点、再疼多少也无所谓,他想,这种被填满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幸福,这种自己坐下,就仿佛再也不用害怕分开的紧密,就算是错觉也无所谓。 如果流血能连得更紧……李白甚至开始渴望流血了。一场牙疼遍及全身上下的骨头,带着簌簌电流,是甜蜜的,酥痒的,他跪麻了腿就蹲了起来,蹲得小心翼翼,还要反手扶茎身,生怕一不留神让那烫乎乎的大家伙从自己屁股里滑走,李白摸到安全套的边缘,藏在湿黏毛发间的橡胶圈,这东西在杨剪这儿,竟然套不到根部。 好在最浅的那一秒也有龟头在穴口碾转,他们不曾真正分开。李白忽然笑了,轻轻“嘶”了声,他抓回杨剪的手去摸自己大腿被床褥硌出的印痕,又去摸肚子,“是不是,吃饱了。”他想让杨剪摸到自己被顶出的形状,肚皮那么薄,插得那么深,应该是能够摸出的吧……但到底有没有,他自己也说不清,倒是自己那一小根甩来甩去的,打到了杨剪手背,他的汗也流经了他,流上了杨剪,那一滴在纠缠指缝间的过渡,那一个刹那,怎么会如此清晰。 “哥,哥哥。”他又叫杨剪。 “累了吗?”杨剪终于把他拢下来抱紧,突然间那么温柔,还捋开他的碎发吃他的耳垂,“你的腰抖得好厉害啊。” “不累,但我怕,松了,”李白滑溜溜像条鱼,拼命往杨剪怀里钻,“就是,就是,我好像要漏了……” “漏了?——漏你流的水,”杨剪轻笑,“你自己摸摸有没有。” 李白又一次恍恍惚惚地犯起了傻,等再意识过来,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带到屁股缝里了,杨剪按着他,带他在穴口捻,他好像感觉到了褶皱,它被塞得好满,却排斥他的触摸,只是把那截阴茎紧紧咬着,再也容不下一点试探了。 “松了吗?”杨剪哑声问。 “不知道……”李白摇头,就像在杨剪脸上擦泪。 杨剪静了静,言语连同身体,然后突然坐了起来,李白还没适应重心颠倒所带来的更深的入侵,杨剪就把他放在床面上躺着,接着抱他的腿,让他把两只膝盖并在一起,脚踝也相互挨着扛在肩膀上,这样李白别说把腿分开,就连把屁股往后缩一缩都做不到了。 “那就让你再紧一点。”杨剪这样说,保持姿势狂顶了一阵,也不管李白腿间乱七八糟的液体淌得有多一塌糊涂,也不管李白的喘叫变成哭喊,混着不间断的啪啪声,房间外无论如何也能听到。最后的那一下,他操得极深,摁住李白不让人乱扭,停顿了大约十多秒,他突然拔了出来,摘了套子打个结扔在地上,提上裤子套上衬衫,然后趿拉着鞋子出了卧室。 白色的房门虚掩着。 李白一头雾水,慢吞吞地爬到床沿,往地板上看,剩下的鞋一只是姜黄色,那是他的,在黑暗里也能看出点轮廓,杨剪的一只是黑的,只能伸手去摸摸在哪儿。 门锁又被合上的时候,他知道杨剪回来了,但还没有攒够力气下床,有点气鼓鼓的,他想问杨剪怎么一声不吭就直接走了,却被人托着下巴抬起脸来。 面前多了个玻璃杯。 “喝点吧,”一个红点在空中明灭,杨剪咬着烟说,“刚才看你快昏过去了。” 李白双手捧住,咕嘟灌下去两口才尝出味道。 “甜的。”李白舔舔嘴唇。 “放了白糖。” “姐姐在干什么?” “出门了。”杨剪说着就要在床沿坐下,却被蓦地推住,李白把剩下的那大半杯水放上床头柜,开始默默解他的皮带,本就没把金属扣扣上,一抽就掉了,接着,半硬的性器从内裤的松紧腰冒出来,李白皱皱鼻头,嗅了嗅,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他听到杨剪吸了口气。 太难得了,杨剪被他弄得猝不及防,最关键是,被他弄得舒服。趁着眼前这一片黑,李白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缺胆子,他用舌尖那颗尖尖的小圆钉顺着冠沟打圈,又用舌头侧面软软地舔。这是最敏感,最容易舒服的地方,自己做的时候他也喜欢用手和从杨剪那儿偷拿的各种小物件弄。所以,现在,哥哥一定喜欢,李白心里想得痒痒的,这种味道他吃不够,圆钉外圈刚长好的伤口蹭着青筋和皮肉,都那么热,也痒痒的。杨剪已经拢上他的后颈摩挲了,有烟灰落下来,滚烫,在两人的皮肤上。那股白烟真袅娜。李白撩起眼皮,意乱情迷地笑,牙尖儿一不小心咬上了,杨剪就轻轻拍他的脸。 李白把这当成一种鼓励,他一下子吞到自己的极限,他还很倔强,偏不用手去扶,单凭口腔撑着,连喉头都被顶上了。忽然喘不上气,李白下意识想呕吐,口水都淌上前胸了,他头脑懵懵地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在他缩着腮,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顺利地吮上那么几下时,眼前骤亮。 不是因为太兴奋而出现小说中的“眼前白光闪现”。因为台灯是橘色的。 李白意识到电来了。 风扇又开始吹,嗡,嗡。 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也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却见杨剪一手垂着干巴巴拿着那支烟,一手捂着半张脸,慢慢眨动眼睫,也在直愣愣地瞧着他。 “行了。”杨剪又甩了烟头按着他的下牙床,让他把嘴巴乖乖张大,撤出了自己的东西。 “你又硬了,哥,你好喜欢我的舌钉,”李白跪直身子抱他的腰,脖子高高地支棱着,一脸单纯的开心,“你好像脸红了,哥!” “……”杨剪别过脸去。 “我都看见了,”李白弯着眉眼吞了吞口水,白糖、刚才自己憋声咬破嘴唇流的血、两人磨出来还没来得及擦掉的体液……这里面真是什么味道都有,他却非要微微张开双唇,“我想让你亲亲我。” 杨剪说:“算了吧。”杨剪又抱着他把他翻了个面,挤了点润滑在手里随便打了打,插的时候倒是挺有耐心,慢慢地,一点点抵开穴道。方才的扩张太完全了,穴口黏黏肿肿,顶上一下就把他吸了进去,里面还是软滑的,那温暖紧韧的肉道又一次包裹住他,而李白本身也伏下腰高抬起屁股,驯良地全盘接纳。 操了几下杨剪才想起自己没戴套,他知道现在如果问李白,李白一定会说,不要出去,不要戴,那人又白又瘦的背已经红了一整片,一直红到尾巴骨,臀肉倒还是白白净净的,被撞得颤巍巍隆起,股缝里越靠近穴口的地方却越是嫩红。李白嗓子眼里溢出的哭腔也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法经过思考好好地回答什么。 杨剪又想了想,对于自己来说,不戴套就上床也是头一回,在床上他居然还能找到从来没干过的事。倒不是这种新鲜感有多吸引人,他构想过,觉得很脏,风险大,才一直没实践,但现在真正去做了,却冲上来一股强烈的兴奋,非但不让他停住,反倒让他越契越重,越顶越深了。 是因为这是李白吗?他的弟弟。一个笨蛋。一个伤痕累累的小朋友。好像是冷水混合着面粉和生锈的钉子做成的塑像,他只要为他流一点汗,这塑像就会把自己完完全全捧出来,从头到脚变得泥泞了。和女孩儿不一样,和任何一个都不同,李白的线条没那么柔和,摸起来格楞楞硌手,屁股上的肉也很少,但又很软,棉花似的造成不了多少触感上的阻隔,那么每一次碰撞就都像直接发生在骨骼之间。 而杨剪在某种过度冲撞的隐痛中,异常清晰地看到,自己把一个人带回了自己的家,放在自己的床上,而厮磨到现在,自己竟然还想吻他。 奇怪。难以理解。很好接受。杨剪俯下身,双手穿过腋下把李白抱住,又去握他的脖子,亲他的脸。这种接近窒息的禁锢好像很合李白的口味,他的呜咽完完全全涌了出来,带着咳出的口水滴答上床单,身体也开始打挺,反手紧按杨剪的腰,拼命拒绝哪怕一寸的远离。杨剪只得缩小抽插幅度同时加快频率。 “我不行了,”李白开始吭吭,扭脸啄他下巴,“哥我要死了,要死了。”杨剪听得嗓子眼冒火,太渴了,他捞着李白后退,扭身从床头拿水杯,也正是和两口糖水的当儿,李白像是逮到了机会,明明腰酥骨软,却还要挣扎着抓着床单,往前爬。 杨剪瞧着那个突然空掉还往外吐着白沫的小洞,还有两边已经红起来的臀肉,皱了皱眉,也不动地方,又喝了口水。 倒是李白见他没反应,自己慌了,“哥,我怕我……”他拿额头抵着床面,倒着脸怯怯地往杨剪那儿看,解释起自己的自相矛盾,“我好像,想尿尿。” “好像。”杨剪搁下杯子。 “就是又不完全是那种感觉……”李白被盯得脸颊火辣,徒劳地想把自己屁股捂住,“我说不清楚,就是你不在,我里面,我又不想了……” “那只是你又要射了,”杨剪扯下敞开的衬衫擦了擦脸上迷眼的汗,接着握住李白的脚踝把人拽回身下,“怕什么,这是你家。” “但这是你的床……我要是真,那个,弄脏了,”这次又是一插到底,李白还坚持回望着杨剪,一边打着哭嗝,连眼皮都微微发肿,难为情的样子可怜极了,“怎,怎么办啊!” 杨剪想,这不已经很脏了吗?“那就给我洗。”他堵住了李白的嘴。 然而事实证明,李白已经高潮过了太多次,射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到最后前面都是软的,后面却还是能够紧缩着抽搐,人也神志不清似的张开手臂要抱,连指尖都在颤,眼睛更是睁不开了,却叫起了“我爱你”。 “哥哥,我好爱你。” 杨剪听着这些,好玩地想,这应该就是干性高潮。 最后关头他及时拔了出来,射在李白的肚子上,量大得让他自己有点惊讶。李白一副身体横陈在那儿,粗喘了好一阵,神情好像梦游,五指却动了起来,在肚皮上沾满精液,又抹上自己暂时合不上的穴口,还往里面捅了捅。 像是故意要给杨剪展示清楚,他的腿分得更开了,所有都是一览无余。“哥,哥哥,”他很轻很轻地说,“下次射我里面,好不好。” 杨剪没应声,亲了亲他的膝盖,又垂睫揉了揉他还在随呼吸一鼓的小腹,随后只留左手一只食指,擦过他的肚脐,就像在他湿漉漉的肚子上写字。 一个“我”。 空了一点,旁边一个“你”。 “写的是什么?”李白终于察觉到了。 杨剪还是没回答,刚刚听了无数遍的那句话,哭着的,笑着的。还差一个“爱”字。笔画太多了,那个空位也写不下,他躺回床头把李白搂上,点了支烟。 李白过来啄,他就喂给他抽,李白呛得一直咳嗽,他就拍他的背,等他喘匀了气儿再和他接吻,深深地吻,李白并没有去刷牙,但杨剪觉得,方才说“算了吧”的仿佛不是自己。一个贫弱却温暖的身体陷在他怀里,小动物一样,全身都在等他拥抱,夏天过去了吗?风扇吹起来仍然是舒服的,但杨剪无法否认自己需要温暖。或者说,他需要这样一种状态,不想穿衣服,不想睡觉,不想解决现在一切的问题,只是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抽完同一支烟。 抽到尾巴的时候,李白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王菲的那首《矜持》。李白不接,杨剪也不开口提醒他接,两个人静静地,听着那清淡柔和的副歌唱了两遍。 太喜欢这些歌词了,太喜欢,这样的声调。李白有时候会无端地坚信,王菲认识并且十分了解自己。这就是他的歌。他一句一句地唱,跑调也不管,铃声停了还是继续,他还拉拉杨剪的手,要杨剪跟他一块,那人还就真的轻轻哼唱起来,他唱一句,杨剪就学一句歌词。李白靠在那副肩膀上,就是抱着他在海里拥有的唯一一块礁石,如果这个世界上快乐的总量是有限的固定的,此消彼长,互相空缺,又互相填补,那么此时此刻必然有无数人在绝望哭泣。 门被敲了两下,是杨遇秋的声音:“我买了宵夜回来,打卤面,有两种卤,茄丁肉末和木耳黄花菜鸡蛋,给你们留了两碗,”她顿了顿,好像在琢磨措辞,“反正晚上饿了记得自己微波炉热热吃吧。” 杨剪从床下捞出易拉罐,转脸看着李白,“饿了吧?” “嗯,”李白盯着他的手,“我好像还有点醉了。我再躺五分钟,你陪我。” “现在才开始醉。”杨剪又躺了回来。 “如果姐姐发现我喝了酒,会怎么想?”李白捂着嘴冲他眨眼,“我坚决不要打嗝。” “她会觉得我拿一罐啤酒就把小孩儿骗上床了。” “可是它不是啤酒呀,”李白又抢过易拉罐,把它搓在掌下,抵着杨剪胸口轻轻滚动,滚到锁骨就停止,“它是你的爱,你的爱也没有骗我,是它教我,和你上床。” 杨剪笑着说:“一块钱一罐,我的爱好廉价啊。” 李白默默亲了他肩头一口,也跟着笑,笑得晕晕乎乎了,他又一遍又一遍地想,我的爱就不要钱吧。 第26章 五十六天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六日凌晨,新疆阿勒泰机场。 候机室里只有五六个人,互相都坐得挺远,李白就在离登机口最远的那个角落窝着,行李只有一只中等型号的箱子,军大衣裹在身上,盖到了他的小腿。他半眯着眼睛,一会儿点一下头,就快要睡着了。 四周已经静了很久,连值班员都没精打采,只有狂风在一堵墙外呜呜地吹。机场上常年不灭的指示灯光都模糊了,淹没在一阵大颗粒的浓雾中,确切地说,雾是敲打在窗上的雪,虽然狂躁吵闹,却更让人感觉到自身的静和小,那种随时可能被风雪掩埋的、平缓的等待,缺少尽头。因此,当音乐突然响起,屋里每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 低音质,大音量,这唱词才像一场战争。李白把手插进大衣两颗扣子的间隙,从里面的牛仔衣兜摸出手机,看了眼闪着蓝光的彩屏。 “琳达姐,”他接通道,“十二点半了,您还没睡啊。” “我们这不是担心你嘛,”琳达那边还是吵吵闹闹的,“你快起飞了没?” “还早吧,这边雪挺大的。”李白听着耳闷,不得不把围了一圈的假貂毛领压下来,从安乐窝里露出半边脸和耳朵。 “找到旅店住了?” “我在候机室里待着就挺好,雪这么大来回折腾也耽误时间。” “唉,你那个机票——我记得是四号晚上十点的吧?这都延误一天多了,早知道你就在剧组多留几天,我们妆发组的哥哥姐姐们还能给你过个生日,莎莎还要给你搞条烤羊腿吃呢!”琳达的语速有时快得让人头疼,“西伯利亚寒流,就怪它!” “西伯利亚。”李白重复,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儿。也许是比北疆更寒冷,风景更澄澈的地方。 会有枫树林吗?红叶还来不及落入湖水,就被冻脆在冰雪里。 “虽然这次没能合作到底,你家里出事了嘛,但我们都觉得你蛮不错的,”琳达又道,“这么小就一个人跑到边境线这边跟剧组,什么杂活都做,人勤快手也麻利,又会化妆又会做发型的,还真舍不得你走。以后我们几个工作量可就大啦!” “应该的。”李白笑了笑,“是我临时退出给大家添麻烦了。” “曹副导也真够劲儿,你好歹干了快两个月,三成钱都不给结,光是这机票钱就花得差不多了吧,”琳达叹气,“铁公鸡作风不改。” “没有没有,曹导人挺好的,也是按规矩办事。”李白说着,忽然放轻声量,“姐,你快往周围看看,别因为我把老曹得罪了!” “你这小家伙,人精!对了,之前跑过几个剧组?” “两个。” “以后再有活儿姐姐给你介绍,”琳达笑道,“放心吧,最后片子出来,演职员表还是有你的名字。” “谢谢琳达姐,”李白也笑,“到时候观众一看,哟,大诗人怎么改行了!” 又寒暄了几句,信号断断续续的,两边就挂了电话。李白的笑容随着屏幕的熄灭淡了下去,捏着手机的手垂到椅面下,完全失了兴致似的,他倒向硬邦邦的椅背。后脑勺枕着上缘,硌得有点疼,他又忽然站起,揣着兜往厕所去,军大衣摆动起来简直走路带风。 这是那个武打片剧组在他进组第一天发给他的,连同搪瓷缸洗脸盆,工作人员人手一件,每个口袋都被他塞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被同事们称为“破烂儿”,口袋撑破了磨坏了,就缝上补丁。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被他穿得太烂太旧,后来他没把工期干满就临时请辞,这衣裳也没给他收走。 现在,李白在小隔间里站得笔直,头深深地低着,看两脚之间开裂的陶瓷蹲坑。他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块在河滩上捡的卵石又塞回去,掏出铅笔头和单词本又塞回去,掏出身份证,他的手停下,眼睛盯着出生日期看了看。 琳达当然没有胡扯,按理说过几天的确是他的二十岁生日,那个叫莎莎的化妆师还要给他弄烤羊腿,大概是确认他走了不会回来了,才敢夸海口。而事实上,这个日期只是当初李白在南京补办证件时随便填的,那对儿早死的爹妈到底是什么时候把他拽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只能确认到十一月份,具体哪一天也是没准,报上十一号,只是因为他觉得好记。 小方框里的人在笑,越看越假,好像在构想什么阴谋,李白拿指甲盖弹了弹自己十三岁的相片,弹在眼睛上,又冲他笑笑,再用力按回口袋。下一个他掏出的是烟盒和打火机,利群还剩下六支,他一口气抽完,手冻得哆哆嗦嗦,烟灰抖得满坑都是,还有的漂在水面上,接着一按开关,水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这些脏东西全被卷走,坑底冲得一干二净,李白顿时感到久违的舒畅。 他回到死寂的候机室,坐回自己已经变得冰凉的椅子,一条腿穿过两根拉杆搭在箱子上面吊儿郎当地晃,有人打起了鼾,风还在吹。 他又往嘴里塞了颗冰块似的泡泡糖,嘎吱嘎吱地猛嚼,把草稿箱里那句“你去死吧”逐字删掉,打出一句“已经到机场,但飞机延误了,我尽量快”,点击了发送。 那个小圈转了好久,一个哈密瓜泡泡都吹好又破掉了,“发送成功”和对勾才跳出来。信号真的太差了。 次日中午,李白终于登上那架在雪里停了大半辈子的小飞机,又在西安等待转乘,最后回到北京已经是九号的清晨。他仍然是烦闷的,但他也不能否认,于情于理,那句没发出去的话对于一个即将杀死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女人来说,的确有些过分。 也不能说是李白随随便便口出恶言,那天一场戏连着拍了十多条,他这个谁都能使唤的底层打杂虾米累到最后终于能躺回自己的硬板床,打开手机等了半天信号,就收到那么一条长长的短信。跟杂志上连载的文章似的,长到让人没耐心看中间,只想读开头结尾,发件人正是杨遇秋。李白在上滑下滑键上按来按去,随便看了几句,意识到事态不对,硬着头皮把中间补读完,这一长串铺垫最终要说的事也在他脑内明晰——杨遇秋怀孕了,要打胎,但她子宫异位还是什么的,胎儿月份也大了,总之做起来风险很大难度很高,需要有人在各种单子上签字。 杨遇秋不能叫高杰,因为高杰一旦知道就会逼她把孩子生下来。 不能叫朋友,大概是因为她根本就没什么朋友。 不能叫杨剪,理由——她给李白写的是,“你也明白”。 于是她叫了李白。 她也知道李白为了赚快钱没在东方美发店待着,而远在天南海北。她说,求求你了,这个孩子再长下去我要疯了。 于是李白一边心想你疯就疯了你干脆去死吧,一边推掉工作,挨了冷眼质问和辱骂,扣了工钱,从远郊赶回城区买了机票,等于说是白白忙活两个月。他从比西北更西北的地方回到了首都,更具体一点,是海淀区妇幼保健医院。 还不能告诉杨剪。 这医院几栋楼的外墙漆的都是粉色,很有爱心的样子。里面挤着的也都是妇女儿童,以及围着他们转的老头老太跟成熟男性,因此李白这个风尘仆仆的愣头青吸引了不少目光。他知道自己灰头土脑,军大衣和来不及放回出租屋的行李箱也很可疑,心里却有些快活,他找到杨遇秋的病房,盼着她因为自己的怪异而显露尴尬的那一刻。 却没有见到,杨遇秋很虚弱,正在睡觉,病床周围跟床头柜全都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护士追过来,听李白说明了来意要他填表,在李白纠正“我是她朋友不是她男朋友”的时候,杨遇秋才醒,她撑着床沿的扶栏坐起来,脸色煞白地说:“是我弟弟。” 护士把表格拿走登记去了。 “你什么时候做手术?”李白仍和病床保持距离。 “你现在像个小放羊倌儿,”杨遇秋冲他乐,牙龈倒还有些血色,“有你在这儿,明天就能上手术台了。” “风险有多大?” “到时候签字之前,医生会和你说。” 李白静了一会儿,道:“我后悔了,我不能不告诉杨剪。” 抢在杨遇秋回话前,他又说:“如果你死在手术室了,是我签的字,我跟他——” 杨遇秋打断道:“这个我想过。” 她坐在床沿踩上拖鞋,慢慢走到李白身边,掸了掸他的假貂领子参差掉落的碎毛,“我进去之前会写一张纸说明情况,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你给他看,他也不会怪你。” “不是怪我的问题,”李白顿了顿,“不只是。我不想骗他,这是我不想干的事。也不想让你出意外然后大家都伤心,这是我不想让它发生的事。 “那怎么办?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杨遇秋哈哈大笑道,“已经这样了,只要做就会存在风险,你告不告诉他,也都不会让风险增加或者减少。” 李白再一次产生那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绑架了。 杨遇秋接着说:“你现在跟你哥提这事儿只能起到一个效果,就是让他心烦意乱。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他跟他那几个同学在中关村订得起十五块一份儿的盒饭了吗?姐姐不想影响他工作,你也不想。” 这番话让李白紧紧地闭上嘴,不再想说话了。他犹豫了。看到杨遇秋这么胸有成竹,循循善诱,他也无力抵抗,想起的只是两年前的某个雨夜,家属楼下被踢得震响的奔驰车。当时他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杨剪要哭那一定会选择一个足够淹没声泪的暴雨天。但在华北平原没有雷雨的干燥深秋,李白还是不想让杨剪难过。 他最后问了杨遇秋一句:“以后呢?你还准备继续跟着高杰?” 杨遇秋对着空气骂了一声,回床睡觉去了。 李白常常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愚笨,才导致人生的荒谬。 又一次,他一边想着“你去死吧”,一边奔来忙去。他认为这种行为非常可笑,却还是逐一做了,去超市买了一堆补养品和鲜花,把那个床头柜跟那条墙根放满,去给杨遇秋找护士量体温,找医生问手术,晚上家都没空回,在大厅闻到泡面香味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热饭,只靠馕和榨菜填肚子。他登时跑去医院旁边营业到深夜的沙县小吃来了顿豪华大餐,蒸饺馄饨瓦罐汤都上,还有拌米粉鸭腿饭和两瓶汽水。 这就跟壮行饭一样,是供人回味并自我安慰的,第二天他守在手术室外,整个人紧绷就怕收到病危通知书,心里很庆幸,自己前一天吃了顿好的。 好在老天终于友善随和了一回,通知书并没有下来,一场顺利的手术过后,一个没成型的小孩殒命,杨遇秋重获新生。 手术不是全麻,她躺在护士推着的床上冲李白眨眼,手不太能抬,就擦着床单微微地摇,好像胜利的挥手。过了几个小时,大半夜的,她给李白发短信:“我已经活蹦乱跳了,过几天出院了请你吃饭。” 几秒后又补了一条:“小白真好。” 而此时的李白却在崩溃,他面无表情地扫过这几行字,蹲坐在自己出租屋的边角,靠在门板上,把这些天跟她的所有短信往来删干净,谨慎地做好证据的抹除,然后继续崩溃。 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竟然又有事情发生了。刚刚房东来了电话,说是白天联系不上,然后遗憾地告诉他,这片地已经被政府列入重点整顿范围,到时候旁边的钢厂也要撤出北京城,修整好了,再进行绿色城市统一规划。 换句话说,就是这一排横在废墟堆儿里的出租危房,再也逃不过被拆的命运了。 本来也没剩几户还住着人,李白应该是唯一一个正在哭的,猫头鹰在笼子里跳,用黄眼睛看着他哭,那些被当做饲料的小老鼠也在木屑盒里钻来钻去,窸窸窣窣。以后能去哪儿呢?怎么就想不出来。偏偏方才在杨遇秋之前,零点整的时候,他还收到了另外一条短信,他挂了房东的电话才看到,晚了五分钟,来自杨剪。 杨剪说:生日快乐,回来给你买蛋糕吃。 这才是李白此刻哭泣的原因。 他跟杨剪已经有五十六天没见了,两个月前,九月十五号的下午,是杨剪拉着他的箱子把他送到机场,检查他剧组报销的单程机票,和他拥抱,偷偷在厕所隔间接几个吻,要他注意安全别被狼吃了。 之后就是五十六天。李白都数着呢。在单词本上他手写了日历。数过了五十六秒,李白还是晃不开心里那个念头,于是他喝了几大口还没放凉的白开水,压下呼吸里的错乱,最终还是按照自己想做的那样,拨出了电话。 只是想听听杨剪的声音。 数了三下那人就接了,“信号还不错啊。”声音笑笑的。 “哥,”李白吸了吸鼻子,却说,“你在哪儿,我想去找你。” 第27章 浪漫主义 这个点钟的出租车非常不好打,李白赶到中关村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启迪科技大厦,五层,出了电梯再拐两个直角,杨剪的工作室还有亮光。 玻璃门口挂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户的公司名,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印有四个黑体大字:3T微电,还手写了一行电话号码。这是杨剪他们给自己做的招牌,毕业一年有余,这张纸一直贴在这儿,已经有点卷边发黄,又被宽胶带层层加固。 知道李白要来,门就没锁,李白轻手轻脚地走进这个只有三间房的工作室。满屋的东西放得很密,一间小厨房兼会客室,灯光大亮,电磁炉上的锅还没洗,工作室的产品宣传手册盖着一碗凉掉的泡面,看来是有人忘了吃,房间一边的角落堆着土豆萝卜,另一边的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间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摆下一张床垫,台灯用铁架固定在墙上,床垫一角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没合上,正在充电中,还有两个人形裹在被子里,鼾声此起彼伏;而杨剪就在最靠里、最大的工作间,坐在写字台前,套了件厚羽绒服低着头打盹。 台式机的屏幕还亮着,是这屋里目前唯一的光源,铺了满屏的集成电路图密密麻麻,好像是块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狮子也睡着了。李白小心跨过泡沫地垫上钉着的几张图纸,拿过鼠标旁边的马克杯,默默走到厨房。咖啡已经喝完了,褐色印渍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冲洗了几遍,倒进自己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热牛奶。 再回到工作间,杨剪已经醒了,还是那么揣着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门,递过牛奶。 “不哭了?”杨剪抬手去接,在兜里捂过了一会儿,指尖有点泛潮。 “在车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写字台沿,“哥,你又瘦了。” “这也看得出来。” “是啊,看脸我就知道。” 杨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说,你也一样。然后他敲了敲键盘又拖了拖鼠标,关掉电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李白下意识道,又补充说,“今天。” “嗯。”杨剪点了点头,没有去追问李白为什么提早两个月收工,正如在电话里一样。但李白心虚似的自己解释起来:“房东和我说屋子要拆了,叫我回来拾掇东西。” 杨剪这才显出些许意外,他一按显示屏开关,脸上的光亮就暗了,这房间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墙上写了那么多拆字,这回是真要拆了。”李白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又听见他问:“要你什么时候搬干净?” “就这两周,二十号之前把钥匙还给他,他给我退租金。” 杨剪站了起来,在满桌杂物中准确地拎出一串钥匙,又准确地从桌边抓住李白,牵着他跨过地上的图纸,“天亮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说,杨剪不想让李白也在里面挤着。两人在附近溜达,想找钟点房,因为时间太晚了,同样躺上半个夜晚,按正价开一个单间并不划算。李白先前把军大衣脱在了出租屋,穿着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却觉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温室一间。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难过的根源,此时,这股难过依然没有消散,皱皱的,饱含歉意的酸,让人思绪一旦冒个头,接触到,就想躲——度过这么乱七八糟令人不适的几天并不是问题,是那种“自己对杨剪不诚实”的认知,搅得他不得安宁,好像连倚着身边人的资格也失去了。 但他还是很难把自己从杨剪肩上赶走,很难抽出和杨剪一同握在羽绒服兜里的手指。 两人在林业大学门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进电梯时,已经过了三点半。杨剪让李白先睡,他说自己三四天没洗澡了,李白却说“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块脱起了衣服。 是李白拥着杨剪进的浴室,之后又是杨剪打横抱着他,从那扇门里出来。如果是夏天,那天应该快要亮了,李白的后背被瓷砖擦红了皮,撑墙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软,他趴在杨剪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发皮肤骨骼,手指在杨剪手心画圈,他说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桦林和湖泊、低涌的云和星河,还有牧民、马鹿、剧组冻硬的馒头,他还说就是那边刮雪的大风给自己吹出了冻疮,而杨剪很少接话,只是吻他脸上的皲裂,手掌经过他的身体,好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反复检查。 李白一直把自己说到睡着,又做起记不住的梦。 第二天是被闹铃吵醒的,还差半小时到十点,他们的钟点就要到了。杨剪仍然抱着李白,按掉手机,李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被子掀开的凉意,听见他说:“我下去续一下,你躺着吧。” “别去。”李白突然清醒,身体却还没从几小时前的疯狂中缓过来劲儿,扒在杨剪身上被人抱着腰,他才能起床穿衣,穿好了自己的,一边给杨剪系着纽扣,他又一边说,“两小时就要六十块,咱们还不如去吃顿饭呢。” 杨剪笑了,“还不如给你买个蛋糕。”他帮他戴上耳垂上的银钉和耳骨上的铜环,它们先前待在床头柜上冰冰凉凉,被杨剪指尖攥着挂回李白身上时,却已经有了暖。 李白可以确定,自己活过来了。 即便重逢,两人能够花在对方身上的时间仍然不多。李白又回到东方美发上班,杨剪每天都在跟两个微电子系的同届毕业生闷在一块死磕产品设计,逮到个沾边的交流会就拿着样品和说明手册过去推销拉投资,除此之外,他还要每周三次地去给高中生上课,以此维持工作室的花销。 杨遇秋倒是信守承诺,给李白打电话,邀请他吃东来顺涮肉,却被李白拒绝了。他仍然无法释怀。有时候他会觉得,杨剪必定看出了自己的遮掩,也能察觉到某些蹊跷,至于为什么不刨根问底——杨剪太累了,就算和他在一起,对他温柔,仍撇不开随时压在身上的疲惫。那么对于他提早返回的真正原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杨剪没空也没心思去关心,可能没两天就抛在脑后,也都是情有可原。倘若他非要问出为什么,杨剪一定会说,你有你的隐私和自由。 但如果——李白又在想了——如果告诉杨剪这件事跟杨遇秋有关,情况又会变成怎样?还是小事吗? 还会给他隐私给他自由随他去了吗? 李白没有再琢磨下去,五月份灯灯离职之前和他说,工作也是,感情也好,干什么都不要太较真儿,否则只会自讨苦吃,好像很担心他的样子,但也好像很有道理,让李白时不时就记挂起来,再提醒自己。 赶在二十号之前,李白交还了出租屋的钥匙,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杨剪的工作室暂存。在出租车上他还在后悔没有租一部相机,去给那间待了将近五年的小屋拍几张照片,还有水房,还有窗前能看到的风景——以前,杨剪还没毕业的时候,常和他一同站在窗前眺望,拆了一半的废墟后面是高架桥,高架桥后是冒烟的工厂,工厂后是落日,或者永远灰蒙蒙的天。无论春夏秋冬,从这个角度看去的世界好像都跟砖缝里的枯草一样荒芜,但李白觉得这是好风景。 以后应该会想念的。 没有照片的话,就只能闭着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时候杨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两位倒是热情,帮李白腾出位置,让他把东西放在厨房装土豆的编织袋旁边。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李白的全部家当还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还是那只老旧的箱子。曾经藏在床下的钱他也学会了往银行存。李白还买了一个海绵睡垫,白天卷起来晚上铺开,他就可以在走廊过夜。 收拾完东西他就要走,临行前说自己会尽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这段时间,有空也会回来做饭,未来的两位室友则坚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们一个戴黑框眼镜,一个戴无框,跟李白聊起过去。都是当年跟杨剪一组做创新项目在全国拿奖的老朋友,刚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人攒了这么一个工作室,都觉得自己的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能够在这互联网做主的时代发一笔财。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镜的主意,他觉得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各自的脑容量都有一个T那么大,无框眼镜却觉得不吉利,他说那部叫做《顽主》的电影里就有个3T公司,张国立、葛优和梁天演的,三个无才无德无业青年开了间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难,替人解闷,替人受过,成天不干正经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成黑色幽默。 至于杨剪——李白记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过这些,不过,对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坏,从不在意。 黑框眼镜又说,自己有点想去考研究生,无框眼镜则表示再晃一年半载自己就得回老家找工作结婚了,否则时间都蹉跎了,到时候再闹个子欲养而亲不待,未免给北大丢人。 李白搞不清这俩高材生跟自己谈人生意义何在,他问:“你们跟杨剪聊过了?” “还没呢,”两人面面相觑,“当初说好要一块干出一番事业……但现在真的,产品和创意有了,但中关村这地方机会多争机会的人更多,再牛逼,运气不好别人看不见你,那你就是没有投资投入不了生产,这是个死循环。老杨人很硬,怎么锤都锤不死心,是我们有时候有点跟不上了。” 好嘛,李白懂了,这是文化人念情分,怕尴尬,要让自己当传声筒。 他在电话里把所见所闻一一复述,注意着措辞不想让杨剪不好受,却也怕某些关键信息被遗漏在自己这儿。杨剪正在一个科技展销会上给人发传单,听他讲了长长一串儿却丝毫不受打击,笑着和他说,思考人生如何收场,那是中年人考虑的问题,我还没到二十五岁。 李白一下子放了心,想,你就算过了三十五,也不会像中年人。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四人挤在方寸之间的小格子里,虽然拥挤,但也和谐。不过工作室的三间房都没有窗户,小灰在大厦芯儿里闷着见不到蓝天,每天都有些郁郁寡欢。李白暗下决心,要是年前再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只能再试着把它放生一次了。有一次趁半夜,他去跟 它聊天,想问问它的想法,猫头鹰咕咕咕地转脑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倒被起床喝水的杨剪撞见了。 李白立刻没了声,而杨剪盯住他,也很安静,两人在模糊光线下相望,如此僵了一阵儿,就都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睡觉去了。 让李白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元旦前一天,杨剪一改平日的效率至上,费时费力地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呢,红色雅马哈突然“刺啦”一声刹车在玻璃门外,发怒似的轰鸣,李白手上没活儿,推门跑出去,手里立马被塞上了头盔。那人连回屋穿外套的时间都没给他留,载上他就跑,过了几个路口碰上红灯才停下,脱下夹克,反手甩到他面前。李白只穿了件圆领线衣,正冻得牙齿打颤,慌着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再做出反应绿灯就亮了,接着两人就上了环路。顶着疾风,李白把夹克反过来穿在前面,其实就只套上了两个袖子,再去抱杨剪,多少能裹住一点那人的腰,他觉得这是让两人都暖和的方式,但事实上走了没多久两人就都被这天气教训了一顿,李白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都僵了,想必杨剪也是,但是没有停下,杨剪不去停,李白也不想停。 他已然明白过来这是在去往哪里。一个多小时后,两人到了石景山,首钢集团的工厂旁边,在高架桥上途径那片废墟和平房。 “我问房东了,”杨剪开口,为了让李白听清,他声音用得很重,“今天开始拆,一下午就能拆完!” “我也问了!”李白大声回道。 空寂而笔直的大路,他们高高在上,用余光去瞥,又忍不住转脸去看。挖机和推土车之类的重机械已经聚起来了,还有卡车,好多好多辆,还有好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只是那么一小片破房子而已,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架势。还没上工地的设备和人都挤在废墟边的马路上,所以那条路被已经被暂封了,他们无法下去靠近,只能从环路上远观。 这一段高架路还是太短,并且禁止停车,很快,李白就算把头扭到极限也瞧不见任何了,而放眼环顾,四周不是新盖的高级小区,就是正在建设的快速公交专线,确实也没地方能让他们借去停留片刻,去目睹那片破烂被拆解的过程。 于是杨剪在下一个路口下了高架,在地上调头,折返,又挑了个最近的路口再上来,如此绕圈,好再次开过那条视野宽阔的路段。 仿佛不知疲倦,他就这么带着李白一遍又一遍地绕,累积起来可谓是千里迢迢,却只换一次一分多钟的走马观花。他们最终没有错过那排平房的倒下,李白的小屋在最末端,是那排房子里面第一个被推倒的,那个玻璃顶棚,那张被两人弄塌又修修补补重新支起的小床,那个可以晒衣服也可以挂腊肉的铁杆架,夷为平地只需一瞬,全部粉碎在挖掘锤下的几声巨响中,遥遥地听,也相当模糊。灰色小方块的解体放在一大片灰色中同样是模糊的,还不如工人头顶小小的几粒橙红刺目,但他们尽量放慢了速度,去经过,去看,也都记住了。 这是第十四圈。 李白有些恍惚。 二零零二年初,他独自一个,只把这地方当成暂时歇脚的旅店。 二零零六年最末,却有杨剪执着地把他带来,被风和尾巴后面的车子驱赶着,狼狈地,马不停蹄地,送别共同的巢穴。 这是命运吗?这是人为的吗?注定的吗?他该得的吗?他绝对不能放手的吗?怎么会,真的,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垃圾人生里,现在依然没走。浪漫主义,英文是Romanticism,李白想起常在杨剪带给他的书中看到的词,死记硬背,觉得美,不想忘,却刚刚明白这个抽象概念如何扣上实际。 就是抛弃实用而选择发疯,就是在冰冻中头痛欲裂涕泗横流却浑身都烧起了大火,就是现在死掉,没人在意,他们的鬼魂也会为彼此鼓掌。因为此刻他们在一起,被遥远且已经消亡的东西吸引,也相互吸引,着了魔,入了迷,随便怎么说。小屋的坍塌是共同的刻痕,好像李白第无数次想到的那件事,割两个口子,然后握手,等伤口永远长在一起。之后,他们回到那个早已不再新鲜的路口,不必再次折返了,杨剪停在街边一个冒着焦香味的糖炒栗子铺前,回头定定地看着李白,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气。 他说:“我找到房子了,搬出来和我一块住吧。” 第28章 天下第一幸福 那套房子就在清华南路旁边的一所家属院内,夹在两所高校之间,六十多平,环境清静,邻居基本上都是北京大学的教职人员。事实上李白以前就来过一次,是二零零五年,夏天最热的那一会儿,他去了杨剪的毕业典礼,进到宏伟的邱德拔体育馆,跟众多家长站在一起他梗着脖子,在黑压压的上万人里找杨剪的身影,在一团团方阵接二连三的高声念诵中,等杨剪学院的口号。 期间还有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拍肩提醒,同学你学士服呢,学生区域在那边可别找错,实在是太热情了,吓得李白转身就走。后来典礼结束了,那些团起的方阵渐渐化开,人们各找各的亲朋,继续拥抱合影,李白也径直朝物院的方向摸索。 那里还聚着一小撮人没散,边缘是几个杨剪的同班同学,李白很眼熟。这个班里,甚至在这个学院里中,早就有好多人认识他,带着点戏谑的意味,他们叫他“小朋友”“老弟”“杨剪他弟”,但怎么叫李白也不应,只是四处扭头张望,一听到背后那声“小白”,他就跟草原上的羚羊一样灵敏,转身一溜烟跑了过去。 杨剪和几个哥们站在一块,正在打电话,方才看李白越走越远,他就捂住手机叫了一声。李白把新开的药塞进他包里,挨在他身旁乖乖地等,听他重感冒的鼻音,玩他学士帽一角垂下的穗子。这情形被旁边拿佳能相机的公子哥连拍了好几张,李白就躲在杨剪肩后,阴森森地瞪他。 “好了,”杨剪放下手机,“李老师说能来。” 公子哥把卡片机挂在腕子上,拍手大叫:“剪哥牛逼!” 其他同学们也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散伙饭请来了一个人缘极好的老师,那就成了谢师宴,班里乌央一大帮人都想跟系里公认最棒的专业课教授喝两杯,包厢都坐不下,那家属当然不会在邀请范围内。但李白偷偷跟了过去,是西苑那边一个挺火爆的川菜馆,他在前台通过描述杨剪的长相问到了房号,真走到跟前了却又莫名发憷。贴门听了半天,名校学生高谈阔论起来总像辩论,甚至打仗,李白却只能偶尔在其中听到一点杨剪的声音,很零散,那人今天蔫蔫的,好像不怎么说话,也不爱抢风头。 身后忽然一热,是服务员端着沸腾的水煮鱼要进屋上菜,他赶紧把门给人让开,然后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店门外,在街边银杏树下蹲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知道要是方才在门缝里和杨剪四目相对,自己恐怕会很想死——他逃跑前看到杨剪了,确切地说,是杨剪的肩膀。那人穿的是正红色的T恤,袖口有两圈细细的黑条。 所以现在应该快速离开,假装从没来过。不幸的是,李白一蹲下就挪不动地儿了,就像有些时候,他蹲在冬青树下。这一回他既不够隐蔽,也忘了跑得更远。将近十点钟,那群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一个个酒足饭饱,从店里晃悠出来,杨剪夹在醉得东倒西歪的同学间显得笔直极了,清爽极了,李白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他也一样,一眼就瞧见了树下那个疑似跟踪狂的白色影子。 由于很早就考了驾照,人也发着烧没有喝酒,开教授的车送人回家的任务自然交到了杨剪肩上。他先是把人扶进后座,接着,很自然似的,在同学们围在后面跟老师道别时,他独自站在还没熄灭的车灯前,朝僵蹲在那里装蘑菇的李白招了招手。 之后李白坐在副驾驶上,生平第一次,他坐在一辆轿车的这个位置,仍觉得不太真实。对于他的不请自来,杨剪好像没有丝毫的意外,没有反感,也没让他解释。听着后排教授闭目养神讲醉话,一个看起来得有三四十岁的大男人,跟愣头小子似的把嗓门抬得老高,义愤填膺地反复强调,你不读研可惜了,你应该考我的研究生,你应该继续做实验,发文章,不要去搞什么芯片,说着说着居然开始哽咽,而杨剪仍旧只是客气地回上两句,不见有丝毫动容。 他是心不在焉的,只有车开得专心,均速前进,不超不抢,遇到红灯也不压线。 李白更惊讶了,会载着他沿五道口的铁轨把摩托飙冒烟的人,在愿意的时候,也可以把车开得这么稳。 把老师送进家门,杨剪身上那层紧绷的壳子才解冻,五层楼都没下完,就在灯光昏黄的楼梯拐角,他忽然往李白身上靠了靠,骂了句他妈的,又说,终于完了。 额头贴在颈侧,是滚烫的,李白扶住他,几乎是双手搂着他往下走,“我以为同学聚会是那种很开心的事。” “是开心,”杨剪笑了,“但更累。” “那……烦吗?”李白轻声说,“所有人都很烦,绕着你飞,像虫子。” 杨剪还是笑:“没有人绕着我飞。” “我烦吗?”李白鼓足勇气问出这句话。 杨剪拧了拧他的脸蛋,“你抱抱我吧。” 李白怀疑这人今晚呼吸了太多酒气,也醉了,是被熏醉的。那怎么能开车呢?那怎么,还能走路呢?两脚都不该沾地。杨剪要是永远都要他扶就好了,一直发烧会很难受,他就用更多的舒服去弥补。这么想着他就头脑一热,不仅是抱,抱完直接把杨剪背到了一楼。 那应该是杨剪第一次被吓到,在李白面前。他浑身都僵了,声音压得低低的跟李白说你他妈脑子真有毛病啊,李白却一个劲儿地笑,身上的人没有挣脱开来把他推走的意思,他感觉得到,步伐轻快得像是要飞,出了门洞,听见杨剪悬崖勒马似的那一声“吁”,他才勉强停下。 紧接着两个人就踉踉跄跄地踩到了草地里。 有过这么一出儿,李白对这套房子印象极为深刻也是无可避免。那天草叶剌在脚脖子上的痒他都记得。而这套房子对于杨剪来说,意义似乎要简洁明了得多——房间的主人,那位年轻有为惜才如命的李教授就要出国做访问学者去了,为期两年,愿意把公寓租给他住,一个月只象征性地收六百块钱。 因此,踏进房门时看到李白激动得眼眶红红,他发愁的重点仍然还是屋里的环境。 李教授也有些过意不去,领着两人绕过堆在门口的杂物,踩上时有不明印渍的地板,“平时没空收拾,也不经常回来,就偶尔浇浇花,”他打开窗户透气,笑呵呵道,“你们俩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屋里就那点东西,你们也随便用,等我回国过来一瞧,不比现在还乱就行。” “您放心吧老师,”杨剪打起保票,拍了拍李白肩膀,“这儿有个会过日子的。” 李白小心地组织语言,说:“我哥也很爱干净。我们会经常打扫卫生的。” “好好好,那就好,”李教授最后瞧了几眼他养在花架上的凤尾蕉跟猪笼草,那大概是整套房里收拾得最利索的角落,他从阳台出来,手里拎着那串钥匙,“下面这两年也算能安定下来了,没有后顾之忧。你还这么年轻,虽然不搞学术的确可惜了,但老师教了你三年,从来没怀疑过你能成大事。” 杨剪还是说我明白,说谢谢。 “对了,我还说呢,”李教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个侄女儿,叫李漓,是我哥家的小孩,九月份刚来光华读研,论年份比你小一届。小姑娘以前从来没一个人离家过,我现在又只照顾了一个学期就要走,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把你联系方式给她一下,要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在这边她好歹有个照应。” “行,老师。”杨剪爽快地答应了。 “挺优秀一小师妹,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没吃过苦人特好骗,真是托给谁也不放心,”教授把两层门的两柄钥匙交到杨剪手中,又和他重重地握了握手,“她爸爸,也就是我大哥,现在就在深圳那边做电子科技,跟你现在的领域也有交集,平时你们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李白的注意力早已不再放在教授身上,在他眼里,这人已经变成扁平的,用“带来麻烦事的讨厌房东”几个字就可以概括,他觉得自己这叫不知感恩,但没办法,也无所谓了,转过脸,他静静看着杨剪。然而纵使善于察言观色如他,也很难看出杨剪是否真的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 杨剪就这样保持着寻常状态,把教授送下了楼,一看教授开车走远,这股寻常劲儿就存不住了,明明能在楼下按按摩托喇叭叫李白下去,或者直接打个电话,他却非要再把这五层楼爬上一遍,一步跨三级,大冬天跑出一身薄汗,再拽着李白的手一块跑下楼。他也不解释为什么,或许本就无理由,但他就是看起来开心极了。 他们去小区的锁铺给两把钥匙各配了一把备用的,旧钥匙杨剪留着,新钥匙拴在李白的钥匙串上,中午在小饭馆吃了顿鱼香肉丝配饺子,下午又回到工作室,在两位同事兼合租者夸张的不舍中拎走大小家当,叫了辆黑车一齐运回新房。李白在车里抱着猫头鹰的笼子,看管着其他东西,杨剪就骑着摩托贴在窗边紧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被纯黑头盔压着的发丝从侧面飞出来细细一缕,弄得李白动不动就有摇下车窗伸手的冲动,像打碎玻璃笼子,去触碰一件动态的陈列品。 费劲把东西都运上楼,天色已晚,又该吃晚饭了,但两人都没有吃的冲动,那些纸箱皮箱塑料箱堆得乱七八糟,也完全不想收拾——他们已经乐疯了,踩过满屋的旧物垃圾,倒在主卧铺了红被单的床上抱起来狠狠地接吻,尘螨腾起,他们却笑倒在一起相互压着滚成一团,再脱了臃肿的外套继续吻。当时趁着教授在阳台收拾盆栽的时候他们就想这么干了,现在,那些植物也有了新伙伴,小灰正在笼里蹦跶,偏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角度的落日。 等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和对方身上拔起来,杨剪又牵着李白的指尖,把每个屋子都重新转了一遍。没了外人在,哪一个角落都能仔细看,看到喜欢的物件或布置,李白就念叨着“这个好这个好”,望向杨剪的眼睛亮得不行,碰上脏乱差的角落,他也能无所顾忌地发出各种被恶心到的声音,宣布自己要请上几天假,把害虫都消灭净。 这套设计紧凑,甚至称得上狭小的单身公寓,现在却成了偌大一方天地。被冠以“家”这个词,“我们的家”,那么每一平米都值得用全部心思对待。他们要在冰箱里冰上可乐啤酒豆奶北冰洋,再冻上猪蹄排骨老母鸡,他们要把旧浴缸刷得干干净净,买贵贵的香氛,每天下班一起泡热水澡,小屋装个梳妆台吧,在大屋里头放个衣架吧!还要在茶几的抽屉里囤上好多的盗版影碟和润滑液。杨剪箍起李白的腰,抱着他在客厅的水晶灯下转圈,一直转到阳台,两个人都晕了,花架在冬天也蓬勃,夕阳旋转,好艳丽。 这种感觉到底该怎么形容?是以前从没体会过的,格外认真的,又让人产生疑问这是不是在做梦的。 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幸福。 ——除去一点之外。 在跟杨剪合力把屋子收拾停当之后,小物件随需随买就好,李白对这处住所的满意度基本达到了百分之百,跟他以前待的地方就是云泥之别,单是坐在里面什么都不做都很快活。可他很快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暖气烧得太旺了,导致屋里温度高湿度低,他自己倒是还好,大不了嗓子干了就多喝点水,但杨剪的体质——那种磨人的海洋性贫血症,导致流鼻血成了常事。 也不是哗哗哗往外冒的那种,是细小毛细血管破裂,量不足以流出,却能让杨剪鼻腔里长时间有血,擦一擦鼻子纸会红,接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李白总觉得还能尝出血腥味,让他担心杨剪的喉咙和牙龈也是同样的状况。 该怎么解决,李白发觉可以把抹布浸湿,还在滴水的状态就给每处暖气搭上一块,这是个省钱又有效的好方法。但他很快又发现了问题,白天有空及时更换还好,到了晚上,睡一夜过去,那些抹布往往早已被烘得硬脆,也许从半夜开始就不起作用了。 于是,从得此发现那天起,李白总会在半夜醒来,把干布重新投成湿的,再重新搭回去。经常正正好好,就在抹布差不多快要干透的时候,他醒了,也没定闹钟,也没刻意想着,就像种本能和习惯,他从不吵醒杨剪,那人每天都熬得比他晚,他也不存在躺回去之后失眠的状况,有时候被打断的梦,闭上眼还能继续做。 李白认为这是特异功能,自己总算有点过人之处了。和灯灯聊QQ,他告诉他这件事,非常之骄傲兴奋,灯灯却很不屑,“屁咧,什么特异功能,”李白都能想象网线那段那人抿着嘴翻白眼的模样,“小白哥你就是太在乎他了,潜意识告诉自己,要在那个时候醒来给他换,而且你居然不跟他讲让他心疼一下你,我看你是‘特别神经’!” 是这样吗? 随便吧,我就是乐意,所以随便吧。每夜骤醒,侧过头,隐隐看着枕边的杨剪熟睡得像个早上会跟妈妈赖床的小孩儿一样,李白都会又一次把动静放到最轻,又一次这样想。 但最终他还是被杨剪觉察到了,应该说,是歪打正着,那一夜他在水池前摸黑冲抹布的时候就听到手机铃声,是杨剪的,第一通被按掉了,杨剪大概有起床气,懒得搭理,第二通紧接着又响了起来。 杨剪被它的孜孜不倦彻底吵醒,拧亮台灯,坐起来,靠在床头接听。李白也在此时跑回门口,手里捏着还没放回暖气片上的抹布,看着杨剪闭眼揉着眉心,冷冷道:“你好。” “你好!是杨师兄吗?我是李漓,李老师和我说过你……那个,不好意思,我现在遇到点麻烦,能不能请你过来帮个忙啊。” 对面的声音在深夜异常清晰,从李白手中滴落的水,掉在地板上,也是一样。 第29章 好多烟 杨剪开了免提,把手机丢在被子上,从床尾摸出毛衣,“你在哪儿?”他问。 “应该离你不远,就在海淀黄庄再往南一点,还没到双榆树,人大对面那个友谊宾馆,”李漓听起来有些急切,声音脆脆的,说的是不带任何口音的标准普通话,“你进去之后就找怡宾楼,我在一层酒吧,我一个朋友喝醉了,但她今晚又必须回家,没法把车子开回去,我也没有驾照。” “所以是要我去代驾对吧。”杨剪穿起裤子,麻利地扣上皮带,又光着脚猫着腰在衣柜底层翻找,找出一双被李白卷成团儿的袜子。 “真是不好意思……”李漓顿了顿,“我小叔说你也帮他开过几次,很稳,我现在有点懵懵的不知道怎么办就想到你了……这个点钟是不是太麻烦了?” 李白这才从那种愣在门口一动不动回过神来,想起来看表。凌晨两点半,就是他平时常常自然醒的时间。确实很麻烦,烦死了,他想。 却听杨剪道:“等我大概半个小时。” 在李漓的连声道谢中,杨剪挂了电话。看了看李白,还有他手里捏着的湿抹布,“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睡吧。”他这样说。 “我也去。”李白立刻道。 杨剪似乎没想到,但也没有说“不”,李白搭好布又穿好衣裳出了卧室,杨剪靠在门框上抽烟醒神,正在等他。又看了李白两眼,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拿下挂在自己颈上的围巾,严严实实地给李白裹上。 “毕竟她小叔帮了我们很多。”把尾巴掖入领口,他忽然说。 “嗯,我知道。”李白把脸埋入柔软的羊绒,跺了跺脚,连着三层的声控灯都亮了。 路上一直在想那位“从没吃过苦”的千金大小姐有多明艳,真见上面了,李白不免感觉到落差。他跳下摩托后座,抬眼就瞧见通明的玻璃门前立着个女人的影子,长卷发,高筒靴,毛呢裙边没盖到膝盖,大衣估计是加了垫肩,对于她来说却过于宽大挺拔,把她在寒风中衬得更为瘦小。 她在招手,好像对来人是谁已经确定,“李老师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走到吧台前,她拍拍那位女伴的肩膀,回头冲杨剪笑道。 “我来吧。”杨剪说,把那位短发女生扶住,双手搀着她往外走。这姑娘生得人高马大,还穿了件厚重皮衣,方才靠在李漓身上都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要把人压垮。但她对杨剪的接手显然并不满意,“小漓,小漓啊……”摇头晃脑地想要挣扎,她仍在杨剪怀中,看得李白想扯着她的大项链把她拽开丢掉,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却已经在往外流了。 “我在这儿。”李漓还是笑盈盈的,摸摸她的额头算作安抚,扬起脸来跟杨剪解释:“不好意思啊,她以前是做击剑运动员的,力气比较大。” 杨剪笑了笑,在他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总是笑笑。 李漓背着双手,又回头瞧了眼跟在几步远外的李白,“是你朋友?” 李白不吭声,他直直回看过去,得以从正面观察那副面孔。典型的鹅蛋脸,很娇小,五官也都不大,最醒目的反倒是左眼角下的一颗泪痣,只能说放在一块挺和谐,但李白工作上见过太多美女,单是这种程度的长相,在他这里着实算得上白开水一样平淡了。 莫名松了口气。那颗痣我也有,也在左眼,我还是红色的,如果我戴上假发穿上裙子,涂上口红再画两条上挑的眼线,一定更美,他这样想。 “是我弟。”杨剪倒是一次头也没回,膝盖顶开玻璃门,李白看得出来他急着回家睡觉,那短发女生在他手中已经不像是扶,而像是拖拽搬运了,但似乎也正是这样强硬的处理方式使她安分下来,乖乖被杨剪塞进了一辆进口凯迪拉克。 李白仍然想把她的贝雷帽摘了按在她嘴上捂死。 这辆车倒是眼熟,李白也知道很贵,他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十一假期灯灯回来了一趟,看了看以前的同事,他就像整了容,全身上下都完全不一样了,开口还是老样子,才让人敢去认他。他说他刚在欧洲旅游了一圈,给其他人送的都是巧克力,只给李白和阿钟送了不同的,是他在意大利买的阿玛尼领带。 当时那些礼物盒子把一整个后备箱都塞满了,那个从来只从车窗露出一截手臂拍灯灯屁股的老板终于露了脸,不年轻了,保养得却很精致,戴了副墨镜看助手往店里搬东西,他的手还是老样子,放在灯灯屁股上,而灯灯陷在他臂弯间,拉着李白说,这是凯迪拉克,进口的,我们带你兜兜风吧! 李白说,不了不了。 那条领带他送给了杨剪,因为觉得自己这种人一辈子所有场合都能拿T恤牛仔裤应付,但那种优雅的藏青和棱角分明的暗纹和杨剪很配。 然而,这么久以来,杨剪也从没戴过一次,连盒子都不拆开,只把它跟毕业证、存折和户口本一起收入印着花好月圆中秋快乐的铁盒,锁在抽屉里。 车刚一开上大路,那短发女生突然又哭了起来,李漓越拍她肩膀,梳她头皮,她就哭得越凶猛,抱着人“小漓小漓”不断叫着,没有别的话,都快把自己哭得断过气去了。李漓还在抱歉,那双细长眼睛映在后视镜中,“真是的,第一次见面就弄成这个样子,”她把被女伴抓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过两天一定要请你吃顿饭。” 杨剪仍然目视前方,红灯还有二十秒,他好像能看到这条空路的尽头,“把安全带系上吧。” 李白没有听见身后传来锁扣插入的声响,他回头看,路灯一照,两个女孩虽然坐得东倒西歪但身前都固定了黑色的带子,是早已经系好了的,结果刚一坐正,杨剪的手臂就压了过来,从靠车门的那侧拽过安全带,“咔嗒”一声,按进另一边的卡槽。 绿灯亮了,杨剪继续开车。 方才鬓角蹭过鼻尖的触觉仿佛还在,有点扎,有点痒,李白低着头动不了,两只手紧紧抓在安全带上,一只压着小腹,一只压着心口。车子停在玉泉山附近一座别墅前,他还是没有松开,已经有个老妇人打着手电在院门口等了,杨家下车帮李漓扶人,李白就隔着黑蒙蒙的车窗看他。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好像是李漓的,杨剪倒不见有什么异常,把短发女生交到老妇人手中,一边往回走,一边脱外套。他刚把外套对折起来拎在手中,就被李漓拿了过去。 “……早不吐晚不吐,唉!”李漓的声音逐渐清晰,随后她拉开车门,又坐回后座,把叠成方块的衣服放在旁边,“我洗干净给你送回来,正好放寒假前一起吃顿饭。” “不用这么客气。”杨剪拉开手刹。 “给我洗吧。”李白忽然开口。 “还是干洗店更干净,这种里面有羽绒的,把水浸进去也不太好,反正还是要再见面的,”李漓笑了,“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李白。” 李漓还是笑着,柔柔弱弱的,精神头却不小:“真的?我有个高中同学叫孟浩然!还是个女孩,学习可好了现在在剑桥念书。咱俩也是有缘,都是老李家的,下次吃饭跟你哥一块过来,我听朋友说了一家口碑特别棒的烤羊腿,一直想去尝尝,咱们三个肯定能吃完。” 听杨剪答应下来,李漓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她被送到她租在北大东门附近的公寓楼下,新盖的房子,车位设计得宽敞,车也不用再还回玉泉路,对于自己跟那位击剑运动员的关系她心里似乎有数得很。那件外套的确被她带上楼了,杨剪就凭一件高领毛衣往友谊宾馆走,李白要把自己的给他穿,他也不要,只是围上了那条出门前本就挂在他脖子上的围巾。他们都抱有一些侥幸心理,盼着能半路碰上一辆出租,但也没有,一路哆哆嗦嗦扛回了那家还在营业的酒吧前,又顶着严寒骑摩托回家,杨剪累极了,进门直奔卧室,倒头就睡。 李白把两双鞋子收回鞋柜,倒杯热水蹲在床边,轻轻给他脱毛衣,“哥,”声音也轻轻的,“你在外面着凉了回来还这么睡,肯定会感冒的。” “你再喝点水,”他把毛衣叠好放回床角,指尖轻扫杨剪的眉眼和鼻梁,“别又流鼻血了,我的抹布就白弄了……” 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抹布。 但杨剪不回一声,已经睡着了。 研究生放假是在一月底,那顿烤羊腿还是吃了,杨剪和李白并排,李漓坐在他们对面。洗好的外套被细心包好,还是那样四四方方地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这个女孩始终很清醒,很不知疲倦。这是继五官平淡之后,李白脑海里塞满的新印象。和她吃饭也果然不是进食那么简单,光华管理学院的高材生,的确是满腹才学,从石油问题到非洲草原,从神舟六号到互联网时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好像没有什么不是她略知且能点评一二的,杨剪保持微笑,心不在焉,总去看落地窗外在地上啄食争抢的乌鸦喜鹊,但也总能接上她的话题,李白则是半句话都插不进去。 要是聊聊服饰美容,聊聊国内外女明星的发型就好了,李白看着他们,默默地想。但也不是每个女孩都那么关心时尚,况且这个从深圳过来的阔绰姑娘,就算对穿衣打扮不那么关心,也跟“土老帽”搭不上关系。 这让李白连头都不想抬起来了,他起身面对桌子中央的碳炉,专心切肉,刀刃划在烧烤架的铁丝上,声音刺耳。然后他把羊肉和烤酥的羊皮全都盛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分出一半,推到杨剪面前。 李漓吃得很少,最钟爱的是那碗加了葡萄干的酸奶,李白也有一碗,但他不习惯那味道,喝了两口就想吐。还是忍住了,他又听到李漓提起杨剪在学校的事,说她叔叔对杨剪是真的欣赏,常在家人面前提起这么一个学生,以前做学院内发行的文艺刊物的时候,李老师是负责人,杨剪是偶尔投稿的业余编辑,李老师很喜欢读杨剪的诗。 李漓还不经意似的说,听说是同行,挺爸爸也对杨剪挺好奇的,很想见见,正好年前新开发区那边还有个电子行业的博览会,他还可以带上样品和手册过去露露脸,碰碰运气。 杨剪放下筷子说,我得跟我两个合伙人商量。 李漓笑出了两个酒窝,你把他们带上也没问题,机票我爸报销,她说着,端起盛满奶白羊汤的小盅,细细地抿。 发觉李白在看她,她又问:“一起去吗?现在深圳很暖和。” 李白却拒绝了。“年前忙,我请不到假。”好比一种乱了方寸的托辞。 那天回家以后,晚饭的时候,李白看着新闻联播突然来了一句:“以前那些院刊还能找到吗?” “我是一本都没留。” “就是没想到,你以前还是个诗人。” 杨剪把碗放上茶几,揽他的肩膀,“你才是大诗人。” 李白侧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你是二郎神。” 杨剪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来气,气得他直笑。他知道李白现在也许最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就只是笑。新区博览会的事情他跟两个同学商量了一下,黑框眼镜欣然同意,无框眼镜却一定要回家陪父母过年,李白也没再提同行的事,好像未曾后悔,那这一趟就成了双人工作的行程。 出发的日子是二月五号,离年三十还有小半个月,临行前一天,李白没上班,非要留在家里帮杨剪收拾行李,充分利用他的装箱天赋,塞得满满当当,提起来都觉得沉。他又在浴室支起折叠椅,让杨剪坐在上面,给人围了圈从店里拿的围布跟橡胶垫,帮他修剪发型。剪着剪着发觉杨剪的少白头似乎更严重了,距离上次染发才不过四个多月,好多发根都白了,远看不明显,得拨开来才能看清里面的斑驳。 李白嘲笑自己的迟钝,又翻出店里进价最高的染发粉,调成膏,在这新家里面第一次,如往常一样,给杨剪染发。 不过这回出了点意外,抹完染膏摘了手套,准备静置四十分钟的时候,李白才发现这手套漏了一只,弄得他左手五根指头都是乌黑,要不是涂得那么入神他一定能早点察觉的。于是之后那静置的四十分钟变成他跟杨剪各自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厨房,抽油烟机开着,一张报纸平铺在两人之间,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烟,苦大仇深的,又不时被对方逗笑,也不管抽不抽得出什么味道了,目的只是把烟灰攒起来在报纸上堆出一个小山,然后泡进凉水。 烟灰水能把此类膏剂从皮肤上清干净,这是李白的经验,于是杨剪也知道了。抽得咳嗽又打开窗户透气,李白对着洗菜池里的灰水盆,泡在冰凉凉的温度里搓手,杨剪固定好窗子站在旁边看他,他忽然说:“我其实想去,但去了我也不能干什么,听不懂,看不懂,只能给你拖后腿,好像占人家便宜似的,所以我就不去了。” “我是觉得你和那么多陌生人接触会比较不舒服。”杨剪说。 “嗯,我会,”李白还是低着脑袋,点了点头,“情人节能回来吗?” “估计不能。” “那过年呢?” “我尽量。” 指缝里的黑色淡了,但还是有印子,李白继续更用力地搓洗,水花被他溅了起来,“我老是在想,我最开心的时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可以算,烟灰是我们一起抽的,然后你头上留着我抹的染发膏,还在看我洗手,这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 杨剪贴在他身侧,左手压入水面,捉住他的五指揉他没掉干净的黑斑,“别老说最,”开玩笑的语气,“一辈子才过去多少,你就开始总结经验了。” 李白的手却和他别着力气,按在盆底不让他动,也不让他抽离这盆水,两人的手指就在那层波动的浑浊下苍白着,紧紧钉在一块。同时嘴上也是变本加厉:“你是我见过最帅的人,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最最最最最喜欢你。” 杨剪无奈了,用右手抱他,“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小孩儿。” 李白不做声,头低垂得更深了,身体隐隐地,渐渐地,显露出抖动。整个人悄无声息。直到有水珠在灰水表面砸出小坑,啪嗒,啪嗒,一声连着一声,杨剪才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李白在哭。 李白突然哭了。 “……别哭啊。”杨剪抓着李白的手从水中抽出,扶正他的身子让他面朝自己,然后半蹲下去看他的脸。实在是有些笨拙,他给他擦泪,还带着烟灰的涩味,但那些李白想听的话,他没办法再一笑而过了,心里是急躁还是跟着难过,一时间也没法分清,他只能认真地望着那双泪眼,用鼻梁去拱那湿润的鼻尖,“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会接你的电话,回你的短信。年三十如果我没回来,十二点你别睡了,要醒着。” “小白,你别哭啊。”他只能把李白搂进怀里。 第30章 最爱你的人是我 俗话说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那些家中有舅又没信心坚持到来年二月龙抬头的朋友,当然选择在年前就把发型问题解决好,也讨个迎新的好彩头。 东方美发营业时间早十点到晚九点,店里总被各路男女老少塞满,妈妈烫卷,小孩乱跑,前台小丫头跟小孩奶奶一块追在他身后给糖,试图把人抓住哄哄,让他安静一点,这场景几乎每天上演,可谓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对此李白素来有种抵触,他无法想象其中的温馨,只觉得吵,而他又是48元的档位,不算太贵,但也绝不便宜,属于那些想要追求品质又不愿花大钱请总监的讲究人的最优选择,同时他还得负责指导手下两个学徒烫染、打蜡、焗油,根本闲不下来,也躲不开鸡飞狗跳,弄得他不时怀念Ben当老板时生意惨淡的那两年。 情人节那天李白过得非常开心,他在午饭的时候接到了杨剪的电话,而不是平日里那些一眼就能读完的短信,他发一大段,杨剪说“好”,杨剪问“中午吃了什么”,他恨不得把宫保鸡丁里放了几味调料都查清楚写进去,而这些对话每句之间往往隔着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时差,让人觉得不新鲜,很寂寞;或者有时候,他耐不住了就拨去电话,数十五秒挂断,再盯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比如店门口不知哪儿来的碎玻璃渣,比如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手指。他只敢等这么一会儿,要是不接就说明杨剪很忙,那铃声和振动就成了打扰。 那天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是他的手机,被杨剪拨响。李白放下盒饭躲到仓库里接,蹲在一箱箱堆得老高的焗油发膜后面,听着杨剪的声音,他一开始只会傻笑,真真切切地听了几分钟后,他的语言才恢复流畅。 没办法,人情绪太激动的时候是很难伶牙俐齿的,毕竟这是这些天来第一通没有被匆匆挂断的电话,除此之外,李白每天盼着的就只有睡前道晚安的那一分钟了,或者不到一分钟?时间总是很晚,杨剪也总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这次杨剪和他聊了很多,这些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情顺不顺利。李白也有很多要倾诉的,他满鼻子都是纸箱的臭味,腿也蹲麻了,一口气说个没完,杨剪就笑笑地和他说我听着呢,别着急。后来休息时间过了,李白恋恋不舍地钻出仓库,他的盒饭已经被收走了,手机和袖口都攥得潮湿滚烫,他看了看店门外瓦蓝的天空和挂在枯枝上迎风招展的红塑料袋,心想,深圳原来是那样的啊。 一定是又美又时髦的城市。 有一件事非常奇怪:那段日子李白很少睡觉,他在上班时犯困,靠浓茶吊着眼皮,除去少言寡语对客人不够亲切之外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反正平时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然而等到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套房子还是太新了,才一个月,现在他一个人待着,总有种借住旅馆的错觉。他会想念高架桥边的小房子,想念半夜工厂烟囱传来的轰隆声,还有那块给他遮风挡雨的玻璃。想着想着他又会觉得自己多事,无聊,一无聊起来就想找点事做,旧的单词书已经背完了,杨剪还没给他新的,旧杂志也不好看,打开电视,还在播放节目的就只有几个台,其他都是千奇百怪的电视购物广告,那些商品李白不会用,也买不起。 但李白是不会任由自己无聊下去的。 也就是情人节的那天晚上,他打开杨剪书桌上的那部台式机,看完了磁盘里存着的鲁鲁修最后两集,在杨剪的草稿本上画了一个长发飘飘的C.C,写:情人节快乐!然后他又蹲在沙发上啃了一个西红柿,发了会儿呆,跑回电脑桌前拨号上网,输入灯灯以前给的地址,索然无味地看了会儿录影,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二个西红柿都啃完了,他连裤子都没脱,倒是被网页右下角的广告吸引了目光。 “小e机器人聊天室,私密,体贴,智能,您的午夜最佳伴侣。” 李白舔舔指缝间横流的酸甜汁水,挪动鼠标,双击了左键。上来就要他填写用户名,他想了想,输入了一个字母L。 屏幕黑了,接着闪出两行白字: 2007/2/15/00:34 L、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L”? L:我叫李白。 小e:李白(701年-762年) ,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点击查看更多) L:我讨厌这个名字。 小e:讨厌是一种讨厌的情绪。 L:我只知道我爸姓李,他和我妈出海打渔死了。奶奶还很年轻,改嫁了,养父捡我回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姓李的名人只有这么一个,否则我就要叫李三李四了。 L:我没和别人说过,你会给我保密,对不对? 小e:Yes, sir! L:其实你根本就是假的吧,就那么点台词,要么就是上网搜,就看我说什么关键词了,对不对? 小e:Yes, sir! L:你是个傻x,弱智,骗钱的,对不对? 小e:Yes, sir! 屏幕中心的五分钟倒计时过去了,继续聊天果然需要发指定短信到某个号码,再从话费中扣除费用,李白眨了眨眼睛,点了红叉。 第二天晚上他却又没忍住打开了这个网页。 同一个IP地址没法蒙骗过关,他索性发了短信,扣了十块钱,管十个小时的聊天。 2007/2/16/00:58 西红柿吃完了、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西红柿吃完了”? 西红柿吃完了:我今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现在请假买机票,第二天出现在深圳,在机场打电话,告诉他我来了,他会来接我吗? 小e:深圳多云转阴,最高气温24℃,最低气温15℃,偏北风,风力较弱。 西红柿吃完了: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小e:他会生气吗?一天他没有回我短信。 西红柿吃完了:原来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还会重复我的话,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小e:小e的工作是陪您聊天^^ 西红柿吃完了:想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靠在一堵高墙旁,很高的墙。他有时候靠着墙抽烟没有光照上去全身都是黑的但我就是能看清,很帅。北极熊在冰川上和那些白茫茫的冰也是不一样的。冰块泡进水,也和水不一样。但是我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干吧,我不和客人笑,领导都会骂我没点本事还要甩脸色。我也没有墙。 小e:抽烟有害健康。 西红柿吃完了:你去死吧。 小e:对不起(哭脸表情) 李白看着这三个字,愣了愣。手放在键盘上,年头太久,很多字母都被杨剪画图敲代码磨掉了,键帽光秃秃的,他忽然有点茫然。 第三天,熬到更晚的时候,他还是打开了这个页面。 让李白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十小时竟然这么几天就快花完了,要怪也只能怪他熬了几个通宵,哪儿来那么多梦话好说呢?确实也没有,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往往打不出什么字了,望着满屏的前言不搭后语,李白觉得自己的确很神经,但只要不关闭页面,他就能趴在桌上眯上一小会儿,什么都不想,感觉很安全。 看样子是真的成为了朋友,如果朋友的作用是让人感到安慰——这个喜欢引经据典的弱智机器人,的确和自己成了朋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小时候,看一块石头、一只鸡、墙上透光的一小块蓝天,看久了都能聊天说话,李白想,快过年了,自己也不用在这儿寻开心几天了。 他不会生气,也很愿意去机场接杨剪。 年三十当天杨剪没有回来。 早上的短信他就没回,李白在店里连轴转到下午,其他同事都回家过年了,他是除了老板以外最后一个走的,还得帮老板把卷帘门合上。好不容易有空看手机,收件箱里空空如也。 领了老板两百块钱红包,李白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带鱼、乌鸡和三黄鸡,快要收摊了,五花里脊都卖了个精光,只剩后臀尖和肥肉末,蔬菜很贵,并且大多数都是些边边角角,但李白还是挑出了不少没那么蔫巴的,他的两只手提得很满,黑眼圈重重的,衣裳旧旧的,模样或许有点……颠沛流离?有的摊主大概是看他可怜,还给了他点折扣。 回到家后,塑料袋都堆在脚边,李白又看手机,还是没回复,打电话,对面关机了。 李白躺在地板上静了一会儿,跳起来跑去厨房,一忙起来天就黑得很快,赶在春晚开始之前他做好了四个菜,还有一大锅排骨炖玉米,他喜欢甜玉米,每次都吃很多,然后从自己饭碗里挖出一大块米饭给杨剪,再捧起碗来冲那人眨眼,说哥哥再去厨房给我盛几块。 杨剪每次都会圆满完成任务,和甜玉米一块过来的,还有很多块炖得酥烂的小肋排。杨剪总是自己啃那些没多少肉的腔骨,他说骨髓更好吃。 然而这回的腔骨却很寂寞。等到春晚结束,手机、电话、家里的门,还是全都没有动静。 和门口的拖鞋一样,茶几上餐具早就摆好了,饭菜一动没动,杨剪竟然没有回来。千真万确他就是没有回来。李白还是蹲在沙发上,啃新买的西红柿。啃完了,他又啃了啃指甲,回小屋上网。 2007/2/19/01:14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小e进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很高兴与您相遇,让我们开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为我生活在IE浏览器里,那么请问,您为什么给自己起名“怎么办啊买不到票”?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我给他发八十四条短信了,今天,刚才是八十五条。他一直不理我一直关机,他是在躲我吗? 小e:全国范围内2006年短信流量超过了1500亿条。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前两天我钉了个眉钉,在右边眉尾的上面,想对称,年后再去钉左边的。我觉得我每天耷拉着眉毛不好看,钉上去之后,那块肌肉不自觉绷紧,确实人也精神多了。我还想在肚脐眼上钉一个,平躺,他舔过去,我摸他的头发,抱住他。 小e:^0^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他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欢,但有的时候,搞得就像我有毛病一样。有毛病在他这里是好的吗?有趣的吗?可以接受的吗?我只是不怕疼,不是喜欢疼,我只是觉得钉子很漂亮。他也觉得漂亮。他可以弄疼我。前几天发现我哭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可爱,但如果我故意哭,就像在骗他一样,如果我哭得太多了,他一定会习惯,然后不再有耐心了,我简直不敢去想……那是很可怕的事。我现在哭他也看不到。不想哭了。 小e:三毛在《哭泣的骆驼》中写道:偶尔的孤独,在我来说,那是极为珍贵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向任何人开放。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三毛?说的一点都不对!孤独太可怕了,人为什么会孤独啊?人为什么寂寞。幸福的人是从来都不会寂寞的吧。一个人待着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见同伴走远了,跟一群更谈得来更有理由在一块的人一起,只有你站在原地。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没有文化,没钱,我也没有心灵,挖开我都是黑的,怎么向别人开放。我可以为了他去死,他要吗?他肯定不想要。 小e: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周国平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十点多的时候我打110,我说我哥失踪了,联系不上了,人在深圳,上次打电话他说他在龙华区,上次通短信是大年二十九晚上九点,我说了姓名身份证号所有我知道的,警察说登记了等消息吧。真的会帮我找吗?然后我突然发现我知道的其实也很少……会不会是坐火车信号不好?但是都快两天了,不可能啊?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我给旅行社打电话,我想买机票,火车票,汽车票什么都好,买不到。没有。 小e:北京青年旅行社,联系电话:xxxxxxxxxxx。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你说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明明是可以的,我爱他,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孤独也感觉不到。只要看见他我就什么难过事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如果是他本来就不想见我不想回来和我过年,我找过去了,会给他扫兴吗?会耽误他?其实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我不会生气的,反正他总不能永远不回来,我就是不想浪费粮食。如果他和我说了我现在也不会这么着急,八十七条了,还是没有回复。 小e: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怎么办啊买不到票:操·你·妈你去死吧! 这句话没发出去,网卡住了,李白等了半天,又拔了网线重新联网。这些聊天记录恐怕都要丢失了。他静静看着网页重新打开,也就在这时,手机一震。 哥,哥,两个字,在屏幕上。李白吓了一大跳,恨不得把屏幕盯穿过去。他用胳膊肘抵着桌面,狂压手上的颤抖,接通了电话:“喂?哥。” 声音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有点惊讶。 “……你还没睡,”杨剪声音哑极了,倒显得比他还要艰难,“对不起。” “你要我别睡,要醒着。”李白笑了,“没事,其实这几天我一直不爱睡觉,就是不困,所以没什么的。” “你还在深圳吗?”他又问杨剪。 “嗯,刘海川出车祸了,今天上午在飞机场旁边,他过马路没看灯,截了半条腿,”杨剪快速地说,听起来焦虑并且筋疲力尽,顿了顿,他又道,“晚上刚做完手术转进ICU,我联系他家人手机耗没电了,刚回宾馆充电。” “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 “我就知道你会看灯的,哥,每次我闯红灯你都骂我。” “……”杨剪似乎一时有点没话讲。 李白却站了起来,不知怎的,他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中,又是庆幸,又是失望,又被那股攒了十多天的悲戚压得喘不过来却又想要拉开窗户朝着满天的硫磺味大笑。烟花都熄灭了,天空孤零零地黑着,因为人们已经睡去,剩下的只有硫磺。 夜气还是很冷,李白站在窗前听见杨剪说:“短信我都看到了。放心——” 李白却不等他说完,反问道:“那个李漓小姐也在吗?人在她的地方出了事。” “回家过年去了。” “她有没有给你送饭啊。” “我刚泡了碗面。” “你刚才说谁被撞了?” “刘海川。” “哦,那个黑框眼镜。” “对。” “做手术好费劲,好贵,他肯定很疼吧,麻烦别人辛苦自己,”李白窜上窗台坐着,身后就是空掉的窗框,五层楼风有点大,他在还没拉开的另一块玻璃上哈气,画了个圈,又打了个大大的叉子,“他怎么不直接撞死得了。” “别说这种话。”杨剪似乎有点烦了。 放在平时李白一定会闭嘴,小心翼翼地拉上嘴巴,直到杨剪再要他开口。但他这回没有,他接着道:“哈哈,这句话的确很恶毒,人不能随便诅咒别人去死……但可以诅咒自己吗?我做饭的时候觉得很香,凉了一会儿,尝一口,就把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还要拖地打扫。我想吃你的泡面,也吃不到,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我可以让自己去死吗?” 全都是实话。一直,一直,他在想的。说出来也没有那么难,但也没有,那么爽快,那么满足。 杨剪那边静了一会儿,十几秒是肯定有了,“你是认真的?”这问得实在有点僵硬。 “我不知道啊,我去找你吧。”李白又开始画桃心了,好多好多个就像吹泡泡,“一时半会儿你回不来,但明天下午就有机票了,我坐飞机去找你。” 杨剪却说:“我回去找你,今天。” 他好像要发火了,但又拼命压制住自己,喘息声很重,他沉沉地,慢慢地和李白说:“不要挂电话,小白,先找个地方先坐下。” 李白很乖,他立刻坐回电脑前,窗户还大开着,他的网重新连上了,方才的聊天记录奇迹般地没有丢失,就停留在那段最新的对话,他在骂人,好像骂错了,因为小e说的是多么正确——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第31章 我平时很乖 “你觉得最让人伤心的事或物,是什么?” 李白两只手插在棉服口袋里,抬眼望住蓝色口罩上方的那对慈眉善目。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 被老板堵在储物间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塞满小票单据却一张钞票也没装的钱包?用习惯却生了锈的剪子,充不上电的手机,早起的很冷的冬日,熟悉摊位剩下的最后一条死鱼,从树梢摔到水泥地上又被自己一脚踩过的软柿子。 拖拉机、大雨天、梦中哐当哐当的铁轨和遥远的村庄。 “《鼹鼠的故事》,那个动画片,”他最终说,“看到里面的小鼹鼠哭,我就会特别伤心。” “是‘最’吗?” “嗯,”李白点头,“它钻出来,下半身还坐在洞里,一哭还会拿两只手揉眼睛,泪水冲到洞外,胡子动,眉毛也动,平时没有台词,只有哭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个人。你自己的事放在别人那里,别人不会伤心,但小鼹鼠哭起来可以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一样的伤心难过。” 医生也点头,比李白更富有技巧,随着他的断句而有节奏地表示肯定。听完他笑了,眼角的鱼尾纹叠了好几层,两手交叉起来搁在桌面上,他又问李白:“那最让你开心的呢?” 那个“你”字被咬得很重,还有刻意的停顿,这就更难回答了,跟刚才的问题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因为李白觉得对于自己来说开心的事情有很多,不必满足他人的标准,硬是要他评选出一个“最”来,未免不讲道理。 比如现在,想到早上吃的蒸到肉汁把面皮浸透的小笼包就会很开心,想到杨剪正在门外等自己,他就更开心了。 那时杨剪好像真的在害怕,害怕他死掉,年初一当天就回来了,也不管临期机票有多贵,不说航班和出站口,不让人去接。到家是晚上十一点多,把钥匙推进锁孔,一重,两重,门开了。李白蹲在沙发上等。 杨剪脸色灰暗,风尘仆仆,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搭着行李拉杆,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小指挂着一只招财猫情侣钥匙坠。李白给他的那只是花猫,穿红衣服,是他这一身黑里唯一一处鲜艳,棉绒材质,晃晃悠悠,圆滚滚轻飘飘的。然后招财猫也定住不动了,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直到李白从垫子上跳下来,打着赤脚过来抱他,杨剪才在沙发边缘坐下。 寒气还在冒,杨剪也没有脱外套的意思。 “你吃了吗?”李白折起双膝跪坐在他旁边,仍然勾着他的脖子。 “我不饿。”杨剪蹙着眉,拨开李白额前挡眼的碎发,好像只有在完整看过这张脸后,他才能确认这人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李白朝他的手腕吐气,湿暖的,均匀的,他也不免看到右边眉梢上方那个小眼,簇新的钉子堵在里面,围了一圈还没彻底消肿的红。 “新年不要吃剩菜,”李白用那块皮肤蹭他,小小的凸起,悄悄摩擦在他指腹的薄茧下,“明天给你做新的。” “你喜欢吗?”李白还要这样问,身上只挂了件纯黑的棒针毛衣,领子滑到了肩膀。类似的衣裳两人都有挺多件,杨剪越看越觉得这件像是自己的,接着他就被压倒了,那两条光腿挪到他的身上,软藤似的把他缠住,他的招财猫掉落在地,占了灰,埋在被冬风吹得僵冷的厚实衣裤里。一整个夜晚他们抱在一起,没用套,甚至没有拉开抽屉拿油,李白已经把自己准备好了,皮肤还带着沐浴露的湿润香味,他不愿意关灯,不允许杨剪挪开眼神,杨剪稍微停下一会儿,哪怕是喝口水回消息的工夫,他都会发抖。 好比一盘菜把自己端上来,普通菜色,不是山珍海味,生怕被剩下半口,最需要的,就是被狼吞虎咽下去。 杨剪压紧他,一点点破入那缺乏润滑的紧涩,肋骨抵着肋骨,垫在背后的手一节一节按过那些硬瘦的脊骨,了如指掌,如暴雨抚摸一棵拒绝生长的树。他还咬着后槽牙,语速极慢地说着脏兮兮的臊人话,字字都清清朗朗地划拉进耳朵,晃荡着水声。等李白的眼神涣散了,脸烧得发烫,他就冷冷地问“离了我你活不了是吗”,李白就这么被问愣了神,紧皱在一起的眉头黑得就像被水淋过,一对上他的目光便舒开了,“不是,不是……”矢口否认着,下一秒就被顶得抠死了沙发垫,“那你是疼哭了么?”杨剪又问,冒尖的齿间带了笑气,李白依然坚持否认,茫然地弯起那双横波的眸子,“哥,哥哥,我连头发丝儿都在笑……”他用舌尖去磨杨剪的唇角。 然而李白还是把自己弄疼了,因为他的急切,以及饥饿。肿倒是次要,他还出了血,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羞怯地挂在杨剪肩上,杨剪顺势把他搂在怀里,给他穿自己的衬衫,边啃他边给他扣扣子,蹭得他鼻头红红,闭上眼睛。他终于悄悄告诉他:“我屁股好疼。” 之后的几天李白都坐立难安,好在不用走路,不用上班,每天饭后他都趴在那儿就着凉开水吞消炎药,杨剪坐在他大腿边上叼着支烟,每次都按住他的椎骨让他别乱动,掰开那个脆弱又羞人的地方,涂满凉凉的药膏,再用棉签推到里面。 有一次李白明显感觉伤处快好了,他枕在自己手臂上,嗅着满沙发的精液味儿说:“靠暖气那边塌下去一块,好像里面的木架子被我们弄折了。” “嗯。”杨剪似乎没什么惊讶的。 “我们再买一个吧,哥,”李白回头,眼巴巴地说,“年前我去二手家具市场逛过,好多人刚买没两年就搬家了,沙发被拉过去卖像新的一样,咱们买个好看一点的。” 杨剪头也不抬地说:“好。” 李白又去挠他的手腕:“现在应该还在放假呢,等年后开业我们再去。” 杨剪却捞起他的小腹好让他把屁股抬高一点,香烟别在耳后,嘴里叼着的变成了棉签,十只手指空出来,他撑圆那个小洞,低头凑近了看更深的地方。他的目光大约是有点重量,或温度?李白已经把两只手都缩回去抓着一个抱枕好把脑袋埋在下面,露出的那截后颈汗涔涔的发红,杨剪看着他,笑了笑,还是说“好”。 所以现在对我来说,最让我开心的就是我们的新沙发,我想买一个红色的,L形,由三个小沙发组成,我哥一定会支持。李白想这样回答医生的问题。但他转念一想,好像不对,还没有这样的一张沙发出现在家里,旧的那张还是污迹斑斑,吱呀乱响。 日子已经过到三月份,家具市场肯定开业了,龙抬头还没到,李白的日子还算清闲,但杨剪的空余时间与先前相比只有更少。节过完了,该重整旗鼓重新上路了,不幸的是工作室只剩两个人,其中一位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杨剪当然不好过,才恢复工作没几天,他就开始彻夜不归。 就算在家,他偶尔也会避开李白接听电话。来电者是刘海川的母亲,偷听也好,光明正大地跟到阳台上旁听也罢,反正李白弄清楚了,刘海川已经被家人接回老家静养,准备在家自行复习考研,不会再回北京了。 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嗓门总是很嘹亮,有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刘海川每每复查一次,或是天太冷截肢面剧痛,又或是被人从轮椅搬上床时磕到了脑袋……只要是跟那处伤口有关,发生了什么她都要给杨剪打电话,而杨剪也每次都接;通话内容无非是责备和哭诉,碰上情绪激动的时候,又变成歇斯底里的辱骂,仿佛是杨剪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杨剪总是耐心地听,和和气气地应上几句,再在挂电话前说“有事您随时找我,帮我跟海川问个好”,礼貌极了。 然后放下手机,一声不响地看窗外。 赔偿有保险和肇事司机,照顾复健有医生跟护士,那女人这么锲而不舍地找杨剪,到底是为什么啊?李白琢磨了一阵,忽然明白,她有恨要发泄。她恨杨剪邀请她儿子去了深圳,却不恨她儿子欣然同意,她恨断了条腿的不是杨剪,却不恨不看红灯的是她自己的儿子……或许她还恨法律判得太轻,没把司机极刑处死? 恨意的产生对于人类来说本就没有难度,是生物本能。 太有道理了,李白认为事实就是这样,也明白杨剪面无表情时往往心如乱麻,需要安静。只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在对面声泪俱下骂得正急时,他一把从杨剪手中抢过手机,一看杨剪要夺回去,他就爬到了窗台上。 小灰本在打盹,这一下被惊得双翅乍起,都快要把笼子扑棱起来,李白腰杆贴紧纱窗居高临下,跟杨剪大眼瞪着小眼,高声道:“大姐,您成天来这儿吐黑泥倒垃圾有意思吗?一两天就一个电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爱上他了呢!人也就是照顾着同学情分接一接,您就算不想活了也不用天天跟人家说吧,狼来了喊三次也没人理了!” 不等对面嚷嚷出什么成型的句子,李白又接着喊道:“而且您想没想过这么骚扰下去哪天把您的‘垃圾桶’给逼出毛病了?他成天加班到半夜一周三次每次给高中生讲五个小时要供中关村的房租要供水电要照顾他姐,还要听您在这儿唠叨,您说他累不累,正常人都受不了吧,”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李白又笑着说,“哦,他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这弟弟是个真疯逼,可比您烦人多了,早高峰骑车从来不看路,喜欢在加油站抽烟,每天都要找个高楼爬顶层坐栏杆上俯瞰北京城,工作就是拿着把刀瞎比划,像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他那儿就是玩剩下的小儿科。” 听对面静下来,好像一时间被唬住了,李白又缓缓道:“我就是他弟弟,以后您再打电话就是我接,我接三次,数到了,就过去把您儿子的腿弄个好事成双,我说到做到。” 随后李白就按了挂断,跳下窗台,他永远也忘不了杨剪当时看他的神情,那是第一次,杨剪脸上出现了那么大的迟疑,让他看也看不透,不过这迟疑很快就散了,杨剪如常地回到餐桌前,如常地端起吃了一半的菜,放进微波炉加热。 自那之后,刘海川的母亲的确再没来过电话。 但元宵节后的第一天,杨剪把李白早早地叫起来,陪他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又带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李白兴奋了一路,随时准备冲进家具市场掏出自己装了一厚沓人民币的牛皮纸信封时,车子停在了朝阳区一家三甲医院门口。 “这个医生不错,你平心静气和他聊聊。” 这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于是李白乖乖地在这名为“心理咨询室”实为病房的小屋子里坐了起码有半个小时,连续回答了起码十个让他不舒服的问题,正如一直以来他乖乖地做任何杨剪要他做的事,然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受了骗。 “我最开心的,”他盯着医生的眼睛开了口,“我不想告诉你。” 闻言,医生仍保持理解的微笑,还露出口罩下完整的面孔,这大概是想表示亲切,但李白却皱了皱眉,冷不丁问他:“医生,你按什么收费?”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李白不和他打太极:“我就想知道我哥花了多少钱,你不和我说我就没法平静配合你。” “现在的收费标准是心理咨询三百元一小时……” 他后面说了什么,李白没有去听,一口气喝光茶几上摆着的花茶,又把四块奶油曲奇全塞进嘴里,这是他进屋之后第一次从兜里拿出双手,理由非常简单,钱已经花了,他想多少值回来一点,然后他潇潇洒洒推门而出,撞上门外长椅上正在等待的杨剪,倒退着,抹抹嘴角的饼干渣子,李白侧身转向,绕过一个推车的护士,开始狂奔。 杨剪做一次家教五个小时,管十到十五个学生,赚八百块,自己这一会儿就让他白讲了两小时,逃亡的路上,李白没把饼干咽干净,却算清楚了这么一件事。换谁都得急吧,还真是,杨剪就在后面追他,那速度都快要飞了,警匪片似的,李白怕得连脖子都缩起来,过了医院拥堵又打滑的走廊,下了楼梯,他钻进摆得密密麻麻的停车场,可那些车辆间的曲里拐弯并不能把他在杨剪的视线中藏好,他又穿过花园脱了外套从铁艺栅栏缝里挤过去,下一步杨剪就赶到了,捡起他的棉服直接爬上墙头翻到另一边。 眼见着要被追上,李白迎面看见一片树林,不对,放在城市里这叫绿化带,里面有松树,有冒芽的柳,边缘由一圈最不值钱的矮冬青树围住。李白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这是病急乱投医,可他看见那冬青就想躲进去蹲着,屁滚尿流地钻入半边身子,一鼻子攒了一冬的灰土味儿,腿脚还没收好,腰后忽然冰凉,是杨剪提溜起他的毛衣把他拽了出来,还没等他站稳,杨剪就扛起他跨进绿化带,把他丢在草地上。 咚,肩膀摔得有点疼,下一秒被丢在李白身上的是他方才随地乱脱的外套。风已经把它吹冰了,李白盖着它,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草地里有石子硌脑袋,眼底能看见杨剪的影子,他们都气喘吁吁的,杨剪被冷空气冻得脸上这儿红一块那儿红一块,吸了吸鼻子抱起双臂,好像正在稳定情绪,李白却突然爬起,重心都没立好就要接着逃跑。 “你他妈的——”杨剪立刻把他摁住了,左手握他的后颈,膝盖顶他的腰,“你跑什么?医生在里面骂你了打你了骚扰你了惹你不开心了?你和我说清楚跑什么?” 见李白不应声,只吭吭,身子抖得得骨架都快散了,他又停止压制,抓着人的肩膀把人翻过面来,捏紧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对视,“问你话呢,为什么跑?” 李白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耐心正在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身上迅速流失,这就像用一把刀在割他手上绑的绳子一样,绳子断了,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没病,哥,”他终于把嘴里甜腻腻的奶味全都吞干净,努力想把话说好,却止不住嘴唇的哆嗦,“没病不用看医生。” 杨剪却突然把他松开了,站直身子望向被人行道和冬青隔开的车流,中午的阳光已经有了点春天的暖,风又开始吹,风里有松油的香,也有柳条的吹拂。 “哥。”李白撑起身子,爬到杨剪脚边。 “哥你看看我。”他轻轻扯了扯杨剪的裤腿。 “我不跑了,我好好穿上衣服,”说着他就照做了,还掸掉棉服和头发上的枯草碎渣,好让自己显得体面一点,“别生我气,我错了,你别不看我……” 可杨剪还是不为所动,“我没有生你的气,”他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是一团糟。” “一团糟?……不用怕,已经好很多了不是吗,三百块钱我还给你,就是以后我不来看医生了,纯粹浪费钱而已……你没有毛病他也会建议你去精神病院!”李白拼命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腿前,喊得眼睛都红了,却流不出半颗眼泪来,“我可以工作可以赚钱什么家务都会干,我平时很乖的,不会干奇怪的事,现在都有客人夸我随和了,我们俩都会越来越好,就像你说的不会更糟了!三百块钱我还给你,哥……你别把我扔去精神病院就行!” 杨剪静静把话听完,长长地呼气吸气,眼睫垂着,从李白这个角度看,他眼下蓄起越发浓重的阴影。接着他拿开李白箍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臂,就像松开随便一样物品似的,任它们无力垂落。在李白即将绝望,认为他抬腿就会走开的时候,他却忽然蹲了下来。 “你觉得,这是三百块钱的事,”他看了李白一眼就拿肘部撑住膝盖,把脸埋在掌心里,像个刚刚打输一架的男孩那样捂住所有表情,“你觉得我花三百块钱想把你扔了,扔进精神病院里关着。” 好像把自己逗乐了,杨剪咳嗽着就开始笑,捂在臂间,听起来闷闷的,笑够了,咳嗽也止住,他的双臂叠在膝头,鼻子以下还遮着,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直直地、专注地,望在李白脸上。 “李白,你真狠啊。”他轻声说。 第32章 把你喝光 李白愣住了。 狠。凶狠,狠毒,心狠手辣。是指他伤害了杨剪吗? 杨剪好像受伤了。 他抬起手,想试着去触摸杨剪的眼眶,却被避开了。杨剪站起来,一同立起的好像还有一条玻璃帘子,披着碎光哗啦啦一展平,隔在两人中间,杨剪就这么远远地垂睫看着他,“我以为心理咨询能起点疏导作用,让你每天别那么难受,没有逼你的意思。你这么抗拒的话,以后不来就行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李白一跃而起,噌的一下,他撞上杨剪的肩膀,玻璃碎了吗,他不知道,“害怕,只是害怕。” “你怕什么?” 李白张着嘴,却忘了喘气,像是硬生生地噎了一口。 “怕他问我那么多。” “怕他记下来。” “……怕你嫌弃我。” 杨剪脸上没有惊讶,好像他本就料到李白早晚会这么说。这其实没有起到什么解释作用,怕这个字归根结底,不还是不信任吗?不过方才李白念叨的三百块是误解还是事实,好像也无所谓了。反正眼睛红了能很快恢复,头脑热了也能很快把温度吹下来,冷静在杨剪身上来得如此干脆彻底。他后退了半步,只是因为站得远就能够把李白看得更全,然后静静地等待李白继续说下去。 而面对这样的沉默,李白却是全身上下都紧绷,都在压抑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别人去问,去猜了,杨剪要把他的嘴打开实在太容易,只要沉默就足够。可杨剪离他这么远,这距离让人无法忍受,李白扑上去,抓着两边的领子把人压在柳树干上,夹克衫磨得沙沙地响,“这种感觉你明白吗?哥!我现在,现在就是过得太舒服了,我有……好多好多东西,有你,很多很多的,爱。”最后这个字咬得很虚,好像不敢说重了让杨剪听清楚似的,可他们此时还是靠得太近,太近。他又手足无措道:“所以我觉得一旦哪一天这些没有了,你……嫌弃我,觉得我烦,我一个人回到以前的那种境地,我可能就会,就会万劫不复。” 杨剪一动不动,放松地枕着树上的一颗瘤子,任由他压到底,眼底浮起笑意,闪一下就找不到:“万劫不复,一定要用这个词啊。” “但是你能懂对吗?”李白的声量却陡然抬高了,近乎急切地,他踮着脚又往前错,几乎跟杨剪面贴面。 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不会把自己弄到需要担心别人嫌弃的地步。” 这是实话,但也正是由于太真,在李白听来无疑有点残忍。杨剪突然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反手摁到树干上,目光从高处落下,用的是平时用不上的手劲儿,树叶都震下来几片。杨剪讨厌被压制,被固定,李白才想起来。他腿软,感到天旋地转,他看着眼前尖尖的喉结,蓝色的血管。如果接下来被狠狠揍一顿他都会感觉好一点,但杨剪不动,就是沉默。 那颗树瘤跑到他头顶了,还有一级台阶赫然竖在他面前,货真价实的大理石绵延不断,把全世界都占住,立面大字写着“欢迎攀登”,这个立面却比他整个人还高。 爬不上去。 身体顺服地贴紧柳树,没有了挣扎的意思,他低下头笑了笑:“是啊。一直都是我干蠢事,我脆弱敏感,我招来麻烦却不知道怎么解决。然后你来帮我,你抓住我,你收拾残局。所以我才会到你说的,那种地步。”顿了顿,他的声音降得越来越沉,“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能不能也变成我这样的人啊?你也到我怀里哭一哭,你也灰头土脑的,和我说你不想见人了,说找个地洞我们俩住进去,累了就睡觉不累就挖土,一直挖到土耳其然后再也不回来了。哥,真的,如果是那样我完全不会觉得麻烦的,我会很开心,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可惜做不到。”杨剪说,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他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你也没有自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又道,“你很懂事,也帮了我很多。我们两个之间如果维持现状,我是可以接受的。” “可以接受?”李白肩膀蓦地一抖。 “你能接受吗?” 我当然能啊,李白盯住地面的草芽怔怔地想,我不知道的是,你会用“接受”这个词。 他的手缩在袖口里面狠狠攥紧了布料,他终于把脸抬起来,坚持朝向杨剪:“但是有很多问题还没解决,说不定会变得更严重!” 杨剪松开他的领子,绕到下风向站着,点了支烟。烟气裹着细微火星,与目光一同飘向距李白更远的地方,“你说。” “你太累了,”李白仍然直直地盯着他,现在盯的是他飞烟的嘴角,“你的压力一直叠加,所以你一直很累。” 杨剪又笑了,他看向李白,是真诚发问的模样:“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吗?” “但我觉得很不公平,”李白的目光没有躲闪,“你真的不用这么着急的,哥,那个高杰,我觉得姐姐她根本就没想从他手底下逃跑,她自己都不急——” “她急,”杨剪打断道,“不用讨论。” “行,”李白吸了吸鼻子,“那我们可以一起使劲儿,这几年我存了八万多块钱了,前两天还有个剧组请我过去,要跟着他们出国折腾大半年,我还没答应,但我如果去了就又能赚两三万,介绍人给我打了包票,姐姐不还有个美容院吗,我没问过,但她也不是不赚钱吧?你说的那个一百万不是只为了你自己啊,全都让你担着,太不公平了。” 杨剪静了一会儿,那支烟很快就抽完,多一半被风给吸了去,他把烟头掐灭,揣进口袋才开口:“你知道我觉得最不公平的是什么?就是人活着本身。” “什么?”李白茫然道。 “一个人是否要出生是别人帮他选的,两个染色体结合形成生命,本身也是偶然事件。”杨剪插起口袋看天空:“从一开始就错了,错误的影响也会持续到最后,所以人再去考虑公不公平,纯粹自我折磨。” “不是这样的,”李白下意识道,“生不能选但死可以,所有人都得死,死是公平的!” 杨剪听得意兴阑珊:“我暂时还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也不想,我们跑题了,我就想说你不觉得累吗,不担心受不了吗?”李白急道,杨剪越是云淡风轻,他心火就烧得越旺,“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所以让你也感觉到了压力?” 李白胸口起起伏伏:“……是像你担心我那样,我也担心你。” 这种晴冷的初春还是太干燥,杨剪的嗓子有点哑,他无奈地、相当认真地看着李白:“我知道。以前一朋友说,我这种活法是‘不可持续发展’,是找死,年纪大点之后可能把劲儿都耗光了丧失生活激情,找个公务员啊老师啊那种铁饭碗,在办公室里消磨半辈子。我当时想这他妈不是很好吗?能优哉游哉地泡茶看报,我巴不得。至于生活激情,是他那种人才有闲心琢磨的层面啊。爸爸在中字头国企当老总,他本人跟林黛玉似的不争不抢,时不时风花雪月一下,完全合情合理。” “现在呢?”李白稍微平静下来,保持深呼吸,从棉服内袋掏出一只小瓶装娃哈哈,拧开来递给杨剪,瓶盖还留在手中,这样杨剪就必须得把喝过的瓶子还给他了,“现在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杨剪显出少许诧异,就着百宝箱变出的矿泉水瓶口,他喝下大半,“失踪了一阵子,又被他对象找回来了,最近在给他爸帮工吧。” “那现在你呢?你是不是觉得,有个铁饭碗轻轻松松安安稳稳的,也挺好。” “不是,”杨剪却把红白色的小塑料瓶捏得咯吱响,王力宏的脸都扭曲了,“快过之后,再放慢就会觉得是浪费生命。就算没压力,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停下。” 李白眯了眯眼,他没想过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只想谈谈感情,他以为自己在乎的只有感情,怎么会聊起人生呢?多么让人痛苦的人生。 积云被吹散了,太阳就高悬在那儿,亮得好像不存在大气阻隔,他看见杨剪闪光的眼睛,看见他的双翼。杨剪还是会飞的,再狼狈、再劳形苦心,飞就是飞,灰尘堆也能腾起凤毛。那些自己看来天大的腌臜事儿从不是重点,它们或许曾为最初驱动,但成不了拦路的关卡。 李白脚下就像塌了一块,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哪天高杰收手了,在桌上毕恭毕敬给杨剪敬酒道歉了,哪怕,高杰死了,杨剪仍然做不了沙土堆里看窝的鹌鹑、南极冰上聒噪的企鹅,他还是会飞,飞得更远。 到底一个人身上怎么会产生那么可怕的动力?蒙不住,扑不灭的!只会冷静平稳地增长。刚才在那人身上因为自己而显露的那点脆弱都像幻觉。一念之间李白简直要讨厌这动力了。他想给杨剪做个温暖柔软的窝,想在冰川旁和他贴着肚子取暖,某些浓情似海的夜里他甚至想过生蛋,就是不敢去想折断双翼……都怪店里电视上动物世界放太多,他觉得当人不好。 偏偏杨剪还在说,笑一笑,自己都有一大堆害怕的还去操心别人,你得开心一点,只去关注自己最怕的那件事就行了。 李白一字一字地听,杨剪说得又慢又温柔,他却听得模糊,阳光照着新枝很漂亮,他却觉得刺眼。大概是他现在看起来沮丧又困惑,杨剪觉得很可怜吧。 在他很想哭的那几秒,遥遥不知某处传来乐声,大概是流行歌曲,又像是来自对面的人行横道,又像是来自医院,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旋律好听,忧伤而优美,松柳间的簌簌也宛如唱和。 李白酸涩地望着杨剪,却见那人也侧耳听了听,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他的指尖抵在李白额前,摘下了一片枯草叶。 对啊,你问我,最怕的是什么?李白嗅着那指间的烟草气味,有点陌生,是最近杨剪新换的那种烟,红色的硬壳,印着“南京”两字。南京。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他不断地想……方才在心里翻来覆去你追我赶把两个人弄得筋疲力尽的感情问题好像也同时有了答案,最可怕就的是跟你身后……渐渐透明的我。 永远长不出翅膀,永远得不到拽你一起沉沦的资格。 他猛地抱住杨剪,脸埋在他肩侧紧合眼皮,泪却像是还能往外渗透。没有被推开,杨剪好像原谅他了,又好像单纯是累了,李白不敢去深思更不敢让杨剪察觉,他被回抱住,顺着音乐轻轻摇晃,那半瓶娃哈哈掉在地上浇湿了一小块新绿斑驳的草皮,李白说不出话了,因一首歌而达成无言的和解,他该开心才对。等到歌声靠近又在远处消失,耳边又只剩那些惹人厌的风,他们仍然抱在一起。 这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剪好像次日就忘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如常地天不亮就起床上班,系着衬衫扣子贴在李白耳边说“拜拜”,在楼下买早点,再爬上来放一份在餐桌上,豆浆总是加很多糖;中午他如常地回复李白“吃了盒饭”,然后在宫保鸡丁的葱段干辣椒里挑出又一小粒鸡肉,就着一大块米饭吞下去;晚上回家,邻居恐怕都睡着了,他也如常地拔下钥匙,看见李白端着刚炒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脱外套换鞋的时候,李白就把围裙搭上在他的椅背;到了半夜,再回到床上,他仍旧如常地睡熟了就往李白怀里钻,做梦,胳膊腿乱伸,打到李白的脸。 李白往往还在失眠,被碰了一下理应更清醒,他却会把杨剪抱得更紧,一条腿搭在腰上也像是抱,然后很快进入睡眠。 这也是以往的常态,除去供暖停止不再需要起夜换抹布之外,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于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白也让自己忘掉了。 三月底的一个周三,李白在龙抬头连续工作十天之后休了天假,自己倒腾公交找到先前看好的那个家具市场,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沙发。红色,触感舒适的棉麻面料,适中的弹性度简直不像二手,三只小的可以完美贴合墙壁的死角,拼成一个L形。 回程雇了一辆小面包,拆开的沙发堆在一块,旁边的旮旯司机师傅坚称坐不进人,但李白脱了外套蜷起四肢,还真把自己塞了进去,他身子骨的确是软,除去呼吸不畅之外没什么不适。赶在晚高峰开始之前从丰台匆匆回到海淀,上下楼只有两个人出力,把沙发搬上来摆好已是腰酸背痛,李白把车费和苦力费付给司机,躺在新垫子上先是肉疼,然后傻笑了一会儿。 等喘匀了气,他又跳起来开始拆背垫和坐垫罩子,每个他都要仔细清洗一遍,确保没有一点上家的脏味道了,跟杨剪躺在上面看碟,躺在上面喝酒,或者没有衣服隔着滚在上面……他心里才不会不舒服。晾完天已经黑了,李白又坐回他光秃秃的海绵垫,开心地弹了弹,他简直想拍手鼓掌,玩蹦蹦床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手臂和腰杆的酸痛好像都消解了。从沙发缝里翻出手机,李白想跟杨剪说,今天我请客咱们下馆子,却收到对方的短信,说今晚不回来了。 也行,李白甩掉棉拖蹲上坐垫,心想,反正现在外罩没干,我的沙发不完整。 第二天杨剪还是回不来,第三天依旧如此。第四天李白下班很早,那些罩子也完全干了,不泛一点潮气,李白掸掉棉尘,把它们依次套好,捋平每一道褶子,凑近了嗅闻立白的香气,不舍得上去坐。这是崭新的沙发了,第一次被坐,不能只有他一个人。 他钻进厨房择菜。 杨剪说了今晚要回家,在三个菜上了桌,主菜红烧带鱼已经闷熟正在收汁时,杨剪的确敲响了门。钥匙串还拎在手里,他就想要李白开门探头出来看他的那一眼,他和李白说,他是直接从代理机构回来的,审查了三年多的发明专利终于授权下来了,有两样,盖着国家专利局的红章,是他发明的,属于他们3T工作室的东西。 要发财了吗?李白问。 杨剪笑道,肤浅!接着和他解释了一大堆,连门都忘了关,整个人光芒四射的,挂着让人不自觉屏息凝神的神采。他把那两张证件捧在手心给李白看,一块的还有厚厚的附件复印件,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回文件袋里。什么大学时的初步设计,什么去耦,什么上下行链路,还有什么现在中发电子市场里面学他们的那些破烂产品都成了可耻的盗版,李白很认真地去听了,也试着把每个名词都听清楚记下来了,他圈住杨剪因兴奋而跳动的肩,带他一同倒在已成配角的宝贝沙发上,面对面地,看着杨剪冰雪明亮的笑。 虽然他基本上听不懂杨剪在说什么,但他确定杨剪是个天才。 对于李白来说,发明专利终究是个太遥远的概念,他自己琢磨出了什么新发型新剪法,同事要学他也没有找人算账的道理。但从他肤浅的角度来看,专利这种东西似乎的确能带来时来运转。刘海川那边又来电话了,这回却是他本人,他不再躲在母亲身后,笑呵呵地跟杨剪称兄道弟,忆往昔峥嵘岁月。另一位合伙的无框眼镜也不想回家考公务员给爹妈养老了,有时李白带着饭菜水果去工作室看杨剪,也能看到那位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干劲十足。 同时来的还有机会,带着专利证在展销会上发宣传册,得到的就不再全是白眼和推拒,裱起来挂在工作室墙上,3T两字也显得没那么寒酸。那位李漓小姐的企业家老爹还要来北京开会,顺便看几个大学生创业项目。上次在深圳他显然对杨剪印象颇佳,有个业内的饭局,他托李漓邀请了杨剪。 饭局定在四月初的一个周五,晚上七点半开始,北大旁边的顺峰粤菜馆,主营私房小海鲜,符合李老板的口味。那天李白只觉得上战场的是他自己,他给杨剪拔了几根白头发,帮他梳好发型,监督他打上那条头一次拆封的阿玛尼领带,穿上崭新的高级皮鞋,再揣上新印出来的名片。一切准备就绪,李白有句话没说出口,他想找一部相机,想拍照片,因为现在的杨剪实在像个电影明星。 随后电影明星拉着万年白T恤蓝牛仔的丧气小孩一起下楼,李白要去店里教两个学徒剪新款波波头,杨剪骑摩托,顺便把他往公交车站送上一程。 偏偏那几天北京阴雨霏霏,一点初春的晴暖都不见,原本贵如油的贬成了废水,混着泥巴堵在公寓楼前,纵横全是自行车胎轧过的痕迹。雨倒是已经停了,空气软软的,湿湿的,好像在山里。 声控灯灭掉了,李白在门洞口忽然拉住杨剪,错身挡在他身前半蹲下去,“来吧。” 杨剪倾身挨在他耳侧,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我没发烧,”李白反手拍他,“把你背到车棚我就不干了,主要是新鞋弄脏了不划算。” 杨剪叹了口气,人好像比鞋珍贵啊,他和李白说笑,却还是老老实实让人背了。也就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李白走得飞快,生怕那股气一松下来,直接来个人仰马翻,越紧张,嘴上也就越闲不住,“哎,你怎么这么沉啊,”他粗粗喘着,小声说,“看起来挺高挑瘦溜一人,比在床上压我的时候沉多了。” “压你的时候能用全劲儿吗,”杨剪笑笑的,双手搭在他胸前,扣了起来,“你不会背人。” 在车站李白改了主意,他拒绝下车,反正时间还早,他要求一块跟杨剪到那高级饭店门口看看,然后换一条公交线路往翠微去。杨剪对此没有意见,不过是把摩托再打着,开过路边的积水继续向前,好像也不怕自己长风衣的下摆溅上泥泞。 等到了顺峰就是真的要道别了,硕大一块牌匾,汉隶写着“顺峰食府”四个大字,里面是王府似的小花园,再往里才是酒店扁平的建筑,统共只有一层,不收大众客。杨剪被请过来就是跑腿挡酒的,他自己也清楚,提前一个多小时进去张罗杂事等客人也是应该,他仅有的那点自由空间就是他能领着李白在小花园里简单逛一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听见小桥流水。一段石板路的尽头,李白就要原路返回自己走了,杨剪突然拉住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 有液体在晃荡,它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被放进李白发凉的手里。李白摸到吸管插好,小心地啜了两口,是牛奶,和杨剪同步的温度。他和杨剪说:“我把你喝掉了。” “路上小心。”杨剪握他的手。 “我……不能喝完,”李白的气声神神秘秘的,在笑,“把你喝光,你就没了。” 杨剪从通明的酒店门口挪开目光,把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鼻尖碰碰他冰凉的发梢,“你不是在说话吗,怎么开始写诗了。” 他或许只是随便说说,就像李白调侃他,他也总爱拿李白不寻常的名字调侃,好像那两个字有多可爱,多值得关注。但他不知道说了这话,李白怎会舍再走。风衣里的温度多迷人啊。做一个牛奶盒子,也没什么不好。李白沿着石板路慢慢地挪动步子,却没有离开花园,他就近躲在一个假山石后,看着杨剪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就走入灯光,几拨几拨的客人路过他,其中有一拨里有李漓的声音。空气还是湿湿的,软软的,有了植物的气味就更像在山中了。 等他们也走过了,李白就悄悄跟上,他躲在门口的大青花瓷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背影,过膝包臀裙,皮草小外套,李漓把头发拉直了,还剪短了些,正好遮住胛骨的长度,瀑布似的轻扫。 两个学徒派出代表发来短信,白哥白哥地叫。李白蹲进瓷瓶后的阴影,回了五个字:今晚先自学。 那群人在他低头时没入走廊拐角,抬起头就没了踪迹,在这金碧辉煌中,李白也辨不清杨剪在哪间房里。他甚至连门都看不见几扇,无法进去,也没有理由进去。如果当即变成一条小狗,有气味做支撑,他的迷茫或许还能少一些。到底在看什么呢?他经常这样,在一栋吞噬了杨剪的建筑外,隔着很多砖墙,看,空看,一直看。平平的一层,现在却像是仰望了。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时间向来是没什么意义的,而这样缺乏意义的夜晚,他情愿如此消磨。 然而还没磨到一半,差几分种九点,他收到了杨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连发三条。 第四条她说:你现在住在哪儿?有地方收留我几天吗? 第五条她说:救救我。 第33章 他不能下跪(1) 防盗门前的地垫旁边摆了把木头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着杨剪落在这公寓里没带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蓝黑色袖口已经磨白了,宽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这么穿倒不是为了壮胆,是有实用价值,长长的袖口里藏的东西他的T恤衫可盖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头,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来防身的那把。 身后,隔了张饭桌还有一条走廊,紧闭房门的主卧室传来杨遇秋的哭声,不甚清晰。这种老房子用的都是实心砖,隔音效果的确更好,但还是不够,李白这样想着,回头大声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小白……”杨遇秋好像呛住了,剧烈地咳嗽,咳嗽的间隙又含混地说了些什么,“小白你别这样,你要干什么呀……”她好像在这么问。 我要干什么?李白差点冷笑出来,转回头,他继续盯着被自己拿鞋柜、写字台、饮水机、几把实木椅子抵住的防盗门,不发一语。我要干什么都是你逼的,他想这么跟杨遇秋说,但他又懒得解释——和那个女人是说不通道理的,所以干脆沉默了。 当时杨遇秋在短信里不肯说发生了什么,李白匆匆忙忙赶来,时间大概是九点一刻,进屋就看见满地的易拉罐,杨遇秋脸色很差,好像没力气站立,刚给他开完门就回沙发坐着了,却还是继续喝酒。 李白给她烧水喝,在她跑去厕所呕吐时,给她递毛巾,又听她讲了一大堆过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么被顾客讹钱,她找工作怎么失败,她怎么把杨剪赶去高中好好上学……越讲越久远,连她最初在离乡的火车上怎么害怕都讲到了,她坐在沙发跟茶几的空隙间开始哭,说自己当时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连九岁都没过,她十四岁,也不知道怎么赚钱,躲进皮卡车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们饿死在路上。 然后她说到高杰,那个中年男人怎么在火车上安慰她,承诺她会好,又怎么骗她,从没把她当成一个人。让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杰居然是做铁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个团伙,专挑卧铺车厢偷东西,得手了就下车,后来几年赚多了钱他才去尝试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从没断过。杨遇秋说起这事是因为她也在高杰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几年的贼。对,她是贼,这是她自己哭着说的,但她还是圣女,高杰信教之后,就把偷盗奉为劫富济贫的修行了,这也是她哭着说的。 在他们的教典里,圣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众的注目下,全身滴满香烛,由被太阳附体的教长“放血清身”,才能达到“玉轮”的最终境界。现任的教长就是高杰。杨遇秋给李白看她的疤,说自己言听计从,常被“清身”,却还是没有完满,她最后说,她要疯了。 说完这句她就静下来,夜也静了,神秘房间虚掩的门缝与从前无二,红光暗如冥火,传出阵阵幽香。 李白却是越发的不耐烦,什么教,什么偷,多荒唐多凄惨,他全都不想了解,这件事简单来看就杨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个活人倾诉,而他就是那个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伙,而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确定杨遇秋此刻的确极其痛苦。 这是病,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杨遇秋常吃的那几种精神类药物,在满茶几的杂乱中翻找,还没找到,又听见杨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杰知道了,这是对大神的不敬,他要杀了我。” 李白的手拎着一个空薯片筒,停顿住了。 “他要来找我……”杨遇秋还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儿躲一躲。” 我那儿。李白遏制住烦躁。你还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这些话压在舌下,问:“说没说什么时候找你?” “就今晚,就今晚,马上了,你来之前他还给我打电话,他给门换了锁我挡不住,他还会砸门……如果找不到我他会直接把房子砸了的,他有关系,没人管他,以后我就再也没地方去了……”杨遇秋的泪又涌了出来,她抓住李白的肩膀拉扯,更像是一种央求,“我怕,小白,我好害怕……我们找你哥来,我们不瞒着他了,我们找杨剪。” 李白是被这句话激怒的。那些被动的厌恶,陡然冲破他在心中给自己设下的重重防线,转为主动的恼火。“你说‘我们’?谁和你当‘我们’啊!”他拽着杨遇秋的手腕把人从地上扽起来,杨遇秋拼命挣扎,如梦初醒地冒出好大的力气,他就用另一只手去拽杨遇秋的头发,“是我主动帮你瞒着的?我们是同伙吗?和我废话那么多有用的全憋在最后是吧?人都要上门了你求我救你?你知道杨剪正在干什么?他好不容易——”他把杨遇秋拖进主卧推到墙角,从她手里抢过手机,“你不要打扰他,你还把自己当个人,当他姐,就别打扰他!” 接着他关上门,拧上锁,任凭杨遇秋在里面拍门哭喊,把外面的防盗门堵严实之后,他才静坐下来。卧室的钥匙和杨遇秋的手机就在手中。他翻到了高杰的号码,奇怪的是,高杰从不跟杨遇秋发短信,他只打电话,无论是半夜还是清晨,杨遇秋也总是立刻就接,未接来电里从来没有他的名字,好像生怕有所怠慢。 高杰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李白点了支新买的红南京,推开烧香那屋的房门,没有装灯,他就照着烛光走了一圈,又对着神龛里的两尊神像凝神看了一会儿,面目都挺和气,就像白白胖胖的古装剧人物,还画了红晕,但身体都是纯黑的。守在神龛侧面的两个小鬼倒是比较有威严,一个青面一个红脸,同样的是狰狞的獠牙和细眼,看得李白不太舒服。 这就是小区橱窗里告诫人远离的“邪·教”吧。 那个红脸有点眼熟,李白掸掸烟灰,忽然想起那张面具,很久以前的某天,它从高杰身后探出来,张着断舌的嘴,空洞的眼神从李白脸上扫过。之后李白就再没把它忘掉。 还有什么香烛、圣女、满月,献祭一样的感觉……高杰好像确实挺可怕的。 但再可怕的人,一刀捅下去也会死吧?李白并没有决定好杀人,但他要是真捅了,喷了一手的血,他也觉得没什么。要是他反被人制伏,反被杀死,也是情理之中,可以接受。他只想结束现在这样的状况,快一点,悄无声息一点,不要让杨剪知道了再过来收拾烂摊子。至于恐惧什么的,好像无关紧要了。 这不太正常是吗?现在最可怕的事实居然变成——他无法判断一件事是否该去害怕,好像丧失了发抖的能力,处于一种古怪的平静之中。李白坐回椅子摁灭香烟,把钥匙和手机放在脚边,右手缩在袖中握紧刀柄,不想睡觉也不想制止杨遇秋的哀哭,他现在愿意去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笃笃笃。等到快十一点,李白等到门响。 高杰还挺讲礼貌的?李白站起来,缓步上前,又把写字台推紧了点,接下来听到的却吓了他全身一个激灵。 “小白,是我,”杨剪的声音与李白耳畔持续已久的嗡鸣格格不入,就像夜里高速路中央那道雪白的标线,“让我进去。” 李白的手已经变得冰凉,他想起在家乡里看的皮影戏,那是很小的时候,戏班在村庄与村庄之间游走,如果杨头风心情好,也没有喝酒,会把他扛在肩膀上面,让他看大闹天宫,四郎探母。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皮影,操纵的人在门外,他不想让杨剪参与,不期盼他的出现,可他现在却不得不一件件把挡门的家具挪开,刀在袖子里晃荡,有时冰凉地擦过皮肤,却不割伤他,像连在他身上的竹棍。路被清出来了,李白上前摘下门把上缠的电线,转开反锁的旋钮,咔嗒一声,杨剪出现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你别着急。”杨剪身上也有好重的酒气,衬衫前襟红了一块,像是红酒打翻的痕迹。但他的领带还是一丝不苟地系着,目光明亮清澈,他也没有喝醉,上前一步,并未关闭大门,“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先回家等着我,不要乱跑。” “饭局那边——” “这都不是问题,他们马上来了,”杨剪握住李白的胳膊,并没有问他校服的事,只把他往门外拉,“你不能在这儿待着。” “我没有不能,我也没怕,”李白指向地上的手机,“我不让她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 “卧室里有座机。”杨剪深吸口气。 “走吧,”他鲜少这么局促,甚至慌张,“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我怕行了吗,你现在回家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李白已经整个人被杨剪推出了房间,杨剪堵在门口,又拎起李白的鞋子放到他跟前,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声脆响,是那把剔骨刀从袖口滑落。李白有点愣神,捡起来把它递给杨剪,那人接了过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合上了大门。 下意识地,李白在乖顺的惯性中弯腰穿鞋,系鞋带的时候他忽然又回了魂,他意识到自己出局了,杨剪好像要保护他,但没打算保护自己,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弄湿了膝盖,李白跳起拍门,大声叫哥哥,叫杨剪的名字,但杨剪只回了一句“快走”,听起来很远,不像是还在门的那一边。 杨剪应该已经捡起钥匙,进到那间乱七八糟的卧室了。 怎么了?在发生什么?杨剪并不诧异,也谈不上惊慌,从他避开酒桌躲在那豪华的卫生间里听到杨遇秋的坦白起,他的愤怒和厌烦只持续了几秒,随后就遏制下来,转为快马加鞭的思考。他要找个理由和那些老板解释,要冒着醉驾被查的风险赶回来,他成功了。而李白走后不久高杰果然就来了,带着那位红面具,带着一众高矮胖瘦都有的跟班,好一副气势汹汹的算账劲儿。 这在杨剪的意料之内,换句话说,是他所看到的必然,接下来高杰叫出几个小弟把他揍到半死都不足为奇。因为高杰是舍不得那么揍杨遇秋的,杨遇秋被按在沙发上,坐在他的旁边,好像一个精美却蒙尘的摆设。而那扇一向神秘的房门此刻洞开,几人在里面忙活,烛火忽然烧得很旺,杨剪侧目看了看,突然被围在身边的几人架住,半推半搡地进了那屋子。 站在那对神像前,身后打入房门的灯光都被几个人影挡住,杨剪听见高杰低声说:“这么多年了,我对你们姐弟俩不薄吧。” 杨遇秋打着抖,只能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杨剪也没有回话。 “你们吃、穿、住,是不是我管的?”高杰又问。 “是。”杨剪说。 “好,小杨,我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老弟,”高杰冷冰冰道,“给你落户口,托关系把你塞进重点初中,是不是我做的?” “是。”杨剪比他更冷。 “还算有点良心,”高杰发出笑声,“还有你那个娇贵的贫血症,你检查、治病、保养,是不是我花的钱?” “以前是。”杨剪回头,想看看他。 高杰笑得更大声了,还有脚步,好多人的,他拖拽着杨遇秋进到杨剪所在的屋子,身后跟着红面具,其他人给他们让路。杨剪看到一张扭曲的面孔,杨遇秋的居家服外裹了一层红纱巾,墨水脏兮兮地写满符咒,小臂被他捏在手中,形状也是扭曲的。 “我说你自视清高啊,要你给我干活,你不肯干啊!现在搞个工作室当小老板了?你以为你除了给我卖命还有什么用?没用我给你花什么钱?多少次我都想把你弄死扔河里算了,你姐姐拦我,我没有办法,谁叫我用得上的也只有你亲爱的姐姐啊,”高杰勒住杨遇秋的腰让她动弹不得,“漂亮,年轻,没有大脑,多好多干净的一个小娃娃,谁知道她也是个赔钱货?怀了我的种,打掉了,一声不吭打掉了?以为有医院瞒得住我?我的种脏了你的肚子,让你受不了了,是吗宝贝?” 小腹被手肘狠捅,杨遇秋痛苦地蹙起眉。 “教长和圣女结合所得,为圣胎,日月大神千年也赐不来一个,”所有人都是一片死寂,唯独红面具突然出了声,吟诵般说道,“杀圣胎,罪该万死!” “给我跪下!”高杰厉声叫道。 所有人都跪下了,站着的只剩高杰、红面具、杨遇秋三人。这似乎不是杨遇秋的本意,是高杰固定着她,不让她屈膝低伏。而最大的那一声响来自杨剪,他是被人摁下去的,立得再直也顶不过七八只手,双膝石块般砸上地板,紧接着腰背也被人抵住了,那个穿黑背心的胖子简直要把他当椅子来压,一同帮忙的左右还各有两个,杨剪双手绞在腰后,被无形的手铐钉在一块,他想抬起头,衬衫之下,胛骨紧绷地耸起,蓄在其中的力气隐隐颤着,他就像一头被铁网困住的野豹。 下一秒,又来了一双手,它们掐在杨剪颈后,它们猛击,咚的一声,杨剪的额头撞在地上。 他给那神龛磕了个头。 第34章 他不能下跪(2) 疼,但不是很晕,杨剪定了定神,缓缓转脸,从地板的角度,他侧目瞥向高杰。没想到,呵,真没想到。全身的血都倒流了,狂涌到脑袋里面,他可以被暴揍一顿,可以鼻青脸肿,可以再断掉左手的拇指没办法握笔,这些都没问题,他都能告诉自己都是小事十年不晚,然后再坦然地擦干净血把自己拼凑完整,但他不能下跪,更不能低头。 那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一把火烧掉的两块木头。 狗屎不如的东西。 屈辱,愤恨,那股力气太惊人了,杨剪差点把压制自己的那几位全都掀翻,他膝盖都离地了,他就要揪住高杰的领子把他摔在地上折断他的颈椎,高杰脸色一变,杨剪身后的人手猛地蹿上来更多,他们呼哧呼哧地不再漏掉杨剪身上任何一处,四肢、脊梁、肩颈,哪怕是鞋跟,不给他任何使力的余地。 杨剪颧骨着地,比方才更重的一声,他看见杨遇秋挣脱了,滑跪下去,用脸蹭高杰的鞋,像条狗一样,却终于能说出点人的语言,“不关他的事,您放过他吧,教长!”她高抬双手试图抓住高杰的裤子,“您罚我啊……是我惹您生气,是我啊!” 高杰一动不动,那红面具却凑上前来,勒在杨遇秋腋下把人拔了起来,不紧不慢道,“不要放肆,你的冤孽、狂妄,已经惹怒日月大神,你不再是圣女了,在此下跪都是亵渎!”他把杨遇秋甩到墙上,让人倚着饮水机,又凑回高杰身侧。 “教长,日月在上,您万万不能心有余情。” 高杰挥了挥手,那些小弟就像是得了统一命令,有人提着杨剪的后领,有人按他的头,咚咚的碰撞声连续起来,杨剪再也无法转脸去看一看姐姐。但他始终没有松下那口气,他的抵抗至少能造成停顿,他始终不是软绵绵的,任人随意就能掼到地上。一个,两个……每一下他都数着,一把刀画着正字刻在他心里。绝不能淡下去。绝不能忘。 他还能听见杨遇秋哭,高杰在质问她,有关她心里有的那个人,她准备礼物、帮忙照顾母亲的那个人,他都调查过了,红面具就在一旁添油加醋,把那人归为圣女杀死圣胎的理由,是由于私情而对日月不忠。杨剪简直要冷笑了,这些理论,听起来太像儿童读物了吧?可偏偏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在他以为问题即将解决时,总会蹦出点突发事件,把他原本以为可以走通的路截成碎的,劈得更复杂。五十三个,五十四个……疼,钻心的疼,让他感觉到清醒。他听到老朋友的名字,赵维宗,哦,高杰过来跟他说话了,还有刘海川,还有李漓,高杰提起他们,调查得可真仔细。 七十五,七十六。 杨遇秋已经哭得撕心裂肺了。 杨剪忽然有点灵魂出窍,在香烛那股刺鼻的甜味中,他嗅到了些别的味道,太轻微了,稍纵即逝的,鼻子出血也影响嗅觉,杨剪辨认了一会儿才确定,是香烟的味道,红南京。在场的各位都不会穷得去抽那种几块钱一包的烟,那是李白吗?那小子最近也跟着自己换牌子抽了,刚才肯定在这屋里蚂蚁似的乱转,怎么还在这种神圣的房间里乱吸烟了?有没有把烟灰掸在神仙面前? 又想起临别前那把刀,李白当时的神情就像是把核武器交到了自己手里。随手放哪儿了?有点想它了。 又想笑了,杨剪终究是感觉了到久违的安定,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头上的数字数到九十二就停止了,他的别在腰后的手被松开,一撑上地板就被摁住了,面前也多了双皮鞋,踩在他手上,粗粝的鞋底打着圈碾,持续了至少五分钟。接着,高杰又拾起地上压皱的领带,揪着尾端站起,杨剪就被牵着脖子不得不抬起下巴,伤痕累累双手也再度被禁锢到背后。 “很不甘心吧,”高杰嗤了一声,“你一直看不上我,怎么回事,你看不上的人还能让你一直下跪磕响头?” “来,”高杰还笑眯眯的,他打了杨剪眼睛一拳,“把你松开,你来还手。” 压了杨剪一圈的诸位小弟却一时不敢放手。 被打的是右眼,视线一时有点发黑,不完整,但杨剪还是能看见高杰的神情,那双眼睛其实是惶恐的,硬撑起倨傲,在他脸上扫,背后便是那对无所不能的、白脸黑身的神,还有一红一绿两个护法。似乎被盯得不适,高杰抻直那领带,擦拭杨剪鼻下唇边的血污,越擦涂得越开,越面目全非。他又笑了:“哦,还有个人忘了提,叫李白是吧?”他用小指勾住杨剪的嘴角,往上提了提,“来路不明的小孩,在翠微给人剪头发,管你叫哥哥?一块住新房挺舒服吧,北大教师公寓呢,虽然带把,但长得不比你姐差吧?你该笑一笑呀。” 杨剪目光一凛,勒在领带下的喉结滚动,高杰似乎察觉到了,笑得更得意了,“开玩笑的,不过刚才我提过的每一个名字我都能把人找到,也都能让他们从这世上消失,祭一祭你姐姐造的孽,不信你就等着吧,小杨老弟,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撑不撑得住他们这么多人,”他拍拍杨剪的脸蛋,粗手指,糙皮肤,好像随时能把那张血色浓艳的脸揉碎,但杨剪突然咬住他的拇指,痛得他抽了他一巴掌才把手抽出来,“当然!”他吼道,“你也可以报警,我可能会进去吧?但你姐姐做的那些事,足够她在里面待上半辈子了,白发苍苍地出来,我们看看她还能不能找你的老同学发·骚。” “……”杨剪咬紧臼齿,眼神仍然不避开,直直冲着高杰。 忽然有雷声响起,震耳欲聋的,但闪电照不进这屋窗前纯黑的帘子。雨又开始下了。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你记住了,发怒的,给你们降罚的,都是日月大神,不是我,要赎罪的话,也不是找我赎,他们只是托梦,要我来点醒你们而已!”高杰松开领带走到一边,杨剪的眼睛太锐利,眼白变得猩红,像是要冒血,让他在自己的神的庇佑下忌惮起鬼来,他扬了扬下巴,“你来说。” “日月大神仁慈,无需以命抵债,”红面具背手踱步,高声宣布,“我前夜卜算求问,只需交还金银报答供养,三百万元年底交齐,用以造堂建庙,抑或算作给圣胎安灵的香火,往事即可一笔勾销。”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高杰要走了,临走前犹豫着踹了杨遇秋一脚,“我花在你们身上的都不止三百万!” 按住杨剪后颈的小弟亦步亦趋地跑去开门,一屋子人就蝗虫似的散了,再关上时,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杨遇秋看起来像是要断气,她抽搐着,流着泪,试图爬到神龛前磕头忏悔。而杨剪啐了两口血沫,人已经站直了身子,额头瘀紫,眼睛肿了一边,鼻梁差不多要断了,鼻血不停地淌,他把杨遇秋从地上揪起来,拽到沙发前,“你敢动!”他这样吼她,把她逼到墙角,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印象里的那种强效安定剂,抠出药片卡着下巴硬塞进杨遇秋嘴里,他随手抄起还剩一层清水的纸杯给她灌下去。 杨遇秋呛了水,咳得涕泪横流,但杨剪掰开她嘴唇检查,药的确吞了下去。不敢移动,杨剪依旧在墙角把她堵着,拿了包抽纸给自己擦血,垂睫不语,连呼吸也很平稳轻缓,是出神思考的模样。每颗牙都舔过了,二十八颗,没有少。头磕了九十二下,也没有忘。如果说曾经的目标只是逃离,那现在又多了一条。杨剪要报复。要把高杰的神摔烂在他面前。那么虔诚的话,事情反而好办了?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过分的偏执就是弱点。的确,欠了债就要还,这点杨剪仍然承认,但一码归一码,他要高杰得到偿还后就体会到他今天的生不如死。 一定要做到。 一定。 二十五岁之前?杨剪不断地问自己。就是二十五岁。既然从出生起错误就开始了,杨剪已经确定了这一点,毕竟是他导致母亲难产而死,父亲酗酒,性情大变,往后这一生,他这条烂命好像也一直在老天的安排下偿还那错误,稍微好过一点,就被抽醒,被提醒他的轻贱,他接受了,一辈子走不出圈套,他就走一辈子,但他需要站着,不能四脚着地地走。 这是他唯一不能放弃的。 过了也不知道有多久,杨遇秋的神志忽然清醒了,“对不起,弟弟,”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慌,摇着头,轻抚杨剪的肩膀,又摸到脸上,像小时候那样手忙脚乱地给他捂伤口,“姐姐对不起你……” “没事,睡吧。”杨剪嘴唇颤抖了一下,血还是没止住,“姐你睡吧。” “我们报警,我进去也没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进去了他也会很快出来,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寻仇,”杨剪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封建迷信,就是骗钱,这两者结合起来就是流氓疯子,倒霉让我们碰上而已。我有办法的,不用怕。” 他搂住杨遇秋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药物作用下,杨遇秋那双才清明没多久的眼睛很快就闭上了,她全身瘫软下去,陷入绝对深度的睡眠。 杨剪给她搭了条被子,踩过满地的瓶罐,准备离开。他还有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打一个电话,他已经做好决定,并消化好这个决定所带来的痛苦。结果好巧不巧,他在门口换鞋,刚想掏出手机,铃声就自己响了,也正是他想联系的那个人。 “哥,”电话里有雨声,窗外也有雨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你终于接电话了!他们走了吗?我报警了,但警察半天不来说是有几个小孩大雨天集体离家出走了这一片警力全去找他们了,还说我这就是小纠纷先自己调解一下,我就跑到警察局,离得有点远我找不到车,我就跑过去了,路上还有个大坑!我他妈的,摔了一身泥!不过这样吓人效果也不错,我又哭又闹还要给电视台打电话,有用!他们说马上就来人了,我也在往回跑,我马上就到了你没受伤吧!” 听着这一大段,杨剪转脸,目光掠过穿衣镜中破破烂烂的自己,他忽然想起那把刀被自己藏在了哪儿,是餐桌上的花瓶,和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块,他把刀子拎了出来,湿淋淋的,在自己风衣前襟上抹了抹,“你上次说那个要你跟着出国的剧组,是什么时候开始?” “啊?五、五月份,”李白愣道,“管这个干嘛你到底受没受伤,受伤我就再打120,哥,我马上回来救你!” “你跟着一块去吧,散散心,长长见识,”杨剪把小刀插进口袋,闪闪的刀尖向上,好像有光的温度,你不要生锈,杨剪默默对它说,手上的伤口又把那圈缠得厚厚的纸巾洇透了,但他也不在意,注意力全都放在电话对面,“我是这样想的,最近有点乱,我们目前的状态也只会让对方越来越累,该分开了。” “嗯?你在说什么啊,”李白的呼吸有点错乱,他跑得应该很累,雨也在挡他,他让自己笑了出来,“我听不见,一会儿我到了再说。” 杨剪却不再把声音放得那么低,平静地,口齿清晰地说:“我是说,分手吧。” 第35章 红辣椒 李白经常觉得自己脑子有点问题,不是骂人,是客观存在的某种障碍,使得他跟不上正在发生的事,更谈不上控制,因此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他也经常无端冒出被人狠狠揍了一顿的错觉,那种疼,还有那种委屈和沮丧,全部闷在胸中闹腾翻搅,沉得就像一吨重的胆结石要撑爆他的下肋,竟能让他瞬间就直不起腰来。 高矮两个警员赶到时,李白已经在门前待了二十多分钟,他拍门,大声喊叫,下面几层的声控灯都亮了,但这也是他得到的唯一的回应。后来没了力气,抱着小腹在墙根蹲下,他安静了,黑暗也笼罩了他,刚喘上没几口,两串脚步就爬了上来,警用手电的白光像闪电一样刺在他脸上。 “……有灯。”李白小声道,用力跺亮了头顶的灯泡。 面对三个活人,这扇门终于少了些沉沉的死气,大约五分钟之后它打开了,站在里面的是杨遇秋,刚睡醒的模样,衣衫不整,表情呆滞,脸上还印了斑驳的泪迹和血痕。她看着李白,嘴唇蠕动,“小白,小白……”只能发出这样的音节。倒是地面上的血迹更加吸引警员的注意,它们夹杂在垃圾之间,有滴成点状的,有被擦抹成片的,还有的被踩成了脚印。 “这怎么回事啊?”高个顺着血迹走进供神的屋子,很快被香烛呛出了咳嗽,而李白失望透顶,在遍寻每个房间无果后把杨遇秋拉回沙发,矮个在一旁看着,怎么摇,怎么问,杨遇秋都说不出方才所发生的,也说不出杨剪的去向。 “是不是他流的,是不是!”李白吼哑了嗓子,他看到那包药已经被人从某处找了出来,是他把杨遇秋关进卧室前怎么也翻不到的那包,还有空水杯,它们挤挤挨挨堆在茶几一角。杨遇秋不回答,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两人,她害怕那一脸忠厚的警察,硬要往歇斯底里的李白旁边缩,眼皮无力地一眨一眨,竟然睡着了。 这也是药的副作用吗……或者说,是病的副作用。李白不寒而栗,满腔的火却没被浇灭,只觉得杨剪就藏在这药瓶中,瓶盖一拧,杨剪就干干脆脆地挂断他的电话。他抹掉挡眼的浑浊东西,也不知是泥是雨还是泪了,“那是邪教!”他大步冲到香房门口,瞪着那个打手电筒乱照的影子,“我哥不跟他们一伙儿所以他们来找我哥事儿了,那些血都是我哥的,他们给我哥打出来的,我哥还有贫血症凝血功能很差,邪教在害人,这就是邪教害人!” “嗯,的确弄得挺邪门,我们回去肯定是会登记备案的,这个你放心,”高个警官从那神龛前绕回来,好像也觉得晦气,擦着李白肩膀挤出房间时,他还掸了掸自己的肩膀,“但国家认定的邪教统共有十四个,你这属于哪一个啊?” “……”李白的左胛撞上门框,挺重的一下,很疼。 “要是真都是你哥流的,那性质确实很严重,但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血跟那边供的俩神像有关系,普通的民间宗教我们一向是持包容引导态度的,具体要怎么处理,也得等把当事人找到了再说,”矮个警官挑了李白肩上泥巴已经晾干的一处,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小同志,你也别太急,要是你说的那个邪教再过来找事儿,你就报警呗。况且你哥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那说明问题不大,你多给他打几个电话,注意保持联系,有线索就到我们所里报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说不定就是去医院了呢?”高个也跟着附和。 见杨遇秋还是睡着,他们也没再找她盘问,又在每个房间简单走走看了看情况,接着就打道回府了。李白紧跟其后,不甘心,他想把他们拽住质问,你们就这么走了?但人家好像也不是非得给他理由。到了楼下,就着警车的车灯,他看见车棚,暴雨中那对车灯越照越远,亮白的一片刀子,整片车棚都被照过了,确实是没有。 没有那辆火红的、尾箱被他贴了白色“パプリカ”贴纸的雅马哈。 到这时李白才真正在心里承认,杨剪的确离开了,不是躲在房间某个他没找到的角落,不是藏在药瓶里,杨剪骑摩托来,也是骑摩托走的。酒醒了吗,血还在流吗,为那句“分手”难过了吗。不知道。雨都冲散了。 李白在夜路上走,有时候雨下得太大,他恍惚就像走在海里。每过一个分岔路口他都会感到痛苦,因为面临选择,他就有可能犯错,与杨剪越错越远。该去哪儿找?这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杨剪说要分开,却不和他见上一面。多少个电话都是未接,夜越来越深,眼前的路名半生不熟,时间已经晚得没有车子路过了。 北京这么大,李白早就知道了,却是第一次因此哭泣。乌黑的柏油被冲得油亮,他在一盏路灯下抱膝坐下,哆哆嗦嗦地看。那件四中校服厚重地裹着他,早已被泥巴盖住洁白,蓝黑的袖子也变成灰黄,吸饱了水,冰冷沉重,李白把这想象成一个怀抱。 之前那个横亘在半路的大坑还挫伤了他的皮肤,不顾一切往上爬时有的伤口被磨得更烂,比如膝盖,李白别起裤腿让雨把它冲干净,又拉长校服的袖子敷在它上面,好像这件满是污渍的旧衣能包治百病。但还是好疼啊,隔着一层粗糙的棉布料,他把手指抠进去,就着伤口狠狠地碾,他的确是还能感觉到疼的,他哭了出来,痛哭流涕,好像变回许多年前躲在水田里低哭的自己,要咬着衣料免得声音太大,黏滑的泥水浸泡满身的伤,凉凉的,挺舒服的。他的狼狈比起那时只增不减。杨剪有多疼呢?杨剪难道不会疼吗? 手机进水太多黑了屏,就断在等待接听的界面,李白呆呆看着它,抚摸它,拍它,摔它,它还是不亮。 雨停时分天边已经镶了白边,晕得那一片天空都泛出青色,李白回到家里,空空的,门口的拖鞋都没变位置,杨剪没回来过。李白脱光了坐进浴缸,开热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发起了高烧,没坐上一会儿,跳起来带起哗啦啦的水花,他却又差点像阿基米德那样去裸奔了。 他记得杨剪给他讲过的这个故事,也刚刚经历与这个故事类似的灵机一动——医院,高个子警官说的医院!杨剪一定在那儿,被包扎,被输液,疲倦地睡去,所以才会忽视他的来电。自己简直太蠢了,中咒似的做了半天无用功,哭也是活该! 匆匆套了身衣裳,李白又一次冲出家门。这种雨停的清晨好像比夜里更冷,骑着破自行车从最近的医院找起,挂号口、急诊室、输液大厅……他一路找一路问,没有结果,就出去再找第二家。天空一碧如洗,河边杨柳春意朦胧,城市已经苏醒过来,是弥漫着尾气和鸡蛋灌饼味儿的早高峰。找去第三家医院时早高峰已经过了。找去第四家时医院门口已经支起了给家属卖盒饭的摊子。 李白买了一份十块钱一荤两素的,蹲在路边扒拉完,接着就想不起自己刚吃的菜色。他找去第五家、第六家……不愧是大城市,搜寻圈也没画得多大,随便骑骑车就能碰上这么多的医院,既然一无所获,李白就把范围画得更远。 两天过去了,接着是三天,四天……李白不去上班,很少回家,也忘了翻日历,但时间它还是毫不留情地往下走,他那部诺基亚在晒了一上午之后复活了,然而打过来的却只有店里催他回去工作的电话,这就把这种流逝凸显出残忍,好像他是行尸走肉,时间是一条打在他身上的棍子,每天的刻度都是拿刀刃削下去的。 李白去过几次那个九层老公寓,他想多少找杨遇秋问问,但一次也没能敲开大门。他还找去了杨剪的工作室,无框眼镜一个人待在里面,眼圈熬得比锅底黑,满牙齿都是咖啡渍,和李白说,杨剪?我也在找他啊! 无辜极了。 李白沿着消防楼梯走下去,离开这座启迪科技大厦,插着口袋在大街上走。车流经过他,许多人经过他,杨絮也经过他,扑在他脸上,很轻很柔,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走反了方向,好比时间空间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失去了衡量。 那天回家之后,他漫无边际的日子却被猝然钉上一道标记。小灰不见了,笼子也不见了,李白来不及不舍空虚道别,因为带走小灰的只能是杨剪。真狡猾啊,挑自己不在的时候,李白笑了,至少还好好活着,那自己也不用天天想着去死了!适应了这一认知后,他就发疯似的翻遍满屋的柜子抽屉,杨剪的东西确实少了,数得清的几件却足够让李白惊恐,他又在卧室门后发现一只箱子,打开看,那些缺失的竟然全都摆在里面。 什么意思? 几件春装夏装,几盒药,几本书和几本笔记。还有一个月饼盒子装着户口本存折毕业证,还有一把刀子,短柄尖头,正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把。 杨剪要带走的东西确实很少,空间也那么小,装不下他这个人。那为什么还不拿走?要让他看见然后对物件产生嫉妒吗?李白把原本整齐有序摆放的这些全都揉乱,合上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好在杨剪没让他等多久。那天李白坐在阳台的地上,抽烟,百无聊赖地看自己膝盖上那一小块照下来的阳光。那些植物还在,这里不至于显得那么空。 李白自己也觉得有趣,杨剪走后他就再没倒过烟灰缸,留着那人的几个烟头和浅浅的一层烟灰,他把新的烟灰掸进去,叠着旧的堆成一座小山,这让他感到安全。然而现在纵使是为了节省空间没把烟头按进去,这座山也快撑不住了,稍微移一下底座,那些灰白相间的碎屑就扑簌簌往下落。李白在山顶掸下新灰,看它们被拦截在某处摇摇欲坠的坑洼里,又摘下嘴里的半支烟,看那圈齿痕,也看在焦黑中燃烧的暗火。他想去摸一摸,或者说,是让这炙热的东西来摸一摸他,排解那种冷,在他就要把手臂凑上去的那几秒,门锁响了。 钥匙咯啦啦地转,一个人影立在门前,隔了间卧室侧目望着他,那束目光竟是笔直又平稳的,躲都没有躲。 李白的烟掉上地砖,他从地砖上跳了起来。 第36章 不一样吗 杨剪穿了件棕榈绿的衬衫,李白没见过,应该是新买的,垂感不错,也挺合身,越发衬得他高高瘦瘦,侧影薄得像张纸片。李白走近了,却见杨剪面色不算太差,脸上的确有伤,手上也有,但痂已经结了起来,似乎也没影响灵活。 “我回来拿点东西。”杨剪说。 “小灰呢?”李白堵在他跟前。 “放生了,”杨剪直接绕过他,进了卧室的门,“按道理说,谁提分手谁就搬走,两年的房租我已经交满了,你从国外回来,想接着住就住,想换个地方也行。” 李白觉得这每个字都在割伤自己,却发现自己比预想中冷静,至少完整的话还是说得出来的,“我看到小灰不见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的要走了,”他背着手,靠在门棱上,“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杨剪翻开行李箱,它已经被挪到床边,里面被折腾得乱糟糟,有的书页都折了,他不生气,也不惊讶,直接拉上拉链提上把手,好像马上就要走。 “那就是没有原因了?”李白看着他,哧哧地笑。 “在一起需要找一个原因吗?”杨剪这样反问,被李白挡住出口,他还是没有着急的样子。 李白还是笑着,想,你太厉害了哥哥,怪不得你在学校也是打辩论赛的。“那你就是承认我们在一起过了。”他缓缓地,略微颤抖地,抬起一只手。 “我不会出国的。”他试着去摸杨剪淤青的眼角,“你可以离开我,不需要理由,我不能离开你,也不需要理由。” “你拿走小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行李也直接拿走?明明拿得动的,”他的手指颤了颤,随即就努力稳住了,声音越放越柔,“你就是想让我发现你回来过,让我魂不守舍好几天,只能坐在这儿等你,什么也想不了,也办不成。等你过来和我说点什么。你在惩罚我吗?你就是有话要和我说。” 杨剪没有躲,任由他触碰,手指从眼眶滑到眉骨,滑上鼻梁侧面的血道,但他的眼神却让李白陡然觉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团虚空。 “分开可以有理由。”他慢慢道,“但说出来会让你难受。” 李白眼睫乱抖,“你说。说吧!” “如果我们现在中了头彩,或者是什么欧洲小国的贵族,每天只用考虑饮食、痛苦和情爱,那我们很适合在一起。”杨剪用那种静谧的眼神注视他。 “实际情况是在一起还不如分开轻松,”杨剪捕捉到了他的每一丝躲闪,仍然字字清晰地阐说着,“对我而言。” 李白听傻了,差点滑坐到地上,杨剪如此精准地切断他每一条为自己辩解的路,怎么会真的,这么冷心冷情,一点犹豫也没有。可杨剪说的好像也都是真的。的确都是真的,不然他听过之后,怎么会这么哑口无言?不,李白不允许自己哑口无言!他抓住杨剪的手,碰上纱布他的指尖又蜷缩了,“是不是高杰又干了什么?哥你和我说实话,那天你把我赶走之后到底怎么回事?” “发了通脾气,和我打起来,也不是因为你,”杨剪仍旧没什么表情,“没必要联想得这么远。” “我知道了,哥,我就是做错了,姐姐打掉孩子我没告诉你,是我不诚实,所以才多了这么多麻烦,还有以前,我每天又是偷穿你衣服又是偷跑去你公司下面发呆又是胡言乱语说我想和你住到地洞里去是我脑子时不时犯毛病,我去了医院又跑掉是我不听话!我知道,这样你不能接受,换我我也不接受,我可以改,我明天就去医院,”李白不敢让语速慢下来,越抓越靠上,抓到杨剪的大臂,杨剪还是不躲,他差点就扑上去抱他了,“我就找那个医生,他问我什么我都说,我不跑了。” “需要他的预约电话吗?”杨剪问。 李白完全愣住了,他没有听错吧?那个拥抱还没发生就僵在他怀里,连同那些话语也是,无限膨胀却又无处可去,要把他压扁。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瞳仁里全是茫然困惑,又仿佛空空如也,嘴唇微张,他像刚跑了几千米那样喘气。 “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怕自己呆久了,杨剪就没耐心地走掉,“那我可以出国,我听你的话,去散散心长长见识,哥,那个琳达姐,我马上就联系她,等我出去一定好好干活我一定听你的话……” 他说不下去了,挨了多大的欺负似的,脸到脖子憋得通红,手也是红的,泪水大颗大颗从脸颊滚落,灌进脖子,还是滚烫的,连忙埋头胡乱地擦,因为杨剪并没有抬手帮他的意思。 “注意安全吧。”杨剪把箱子拉到门口,他果然要走掉了。 “等一下!”李白叫道,他冲回卧室从床下拉出一个鞋盒,之后就跪在那儿,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找,那是他的百宝箱,破盒子存了好多年了也不愿意丢,杨剪也知道,有一年他过生日,杨剪还在里面悄不吭地放了一条项链,别在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上,坠子是一个正五边形贴着一个正六边形,还各自长了一条尾巴。做工不算精致,都是由金属丝组成,但很结实,连接处还有焊接的痕迹。 生日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它,捧着它过去问,杨剪就告诉他,这是血清素的分子式,又叫5-羟色胺,是一种让人产生愉悦情绪的神经递质。 能不能让你开心一点?杨剪当时在笑,笑着看他满脸云里雾里,笑着捏他的鼻子。 李白手指擦过五边形的棱角,不敢停留,摸到盒子底部。他抽出一张带塑料壳的光碟,那是张专辑。窦唯的《黑梦》,1994年出的,早就绝版的东西。 “我收到了,我记得你很喜欢他……我就在大柳树鬼市找的!”李白不想那么垂头丧气,强迫自己的结果就是又哭又笑,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本来想生日再送,但我出了国到时候肯定回不来……你拿着吧,哥,你拿着。” “别还给我。不要还给我。”这几乎是央求了。 杨剪当着他的面把箱子拉开,摊平,默默把专辑夹在两本厚到蓬松的工图笔记之间。 “是不是我出了国,我们两个都静一段时间,再见面之后,我们还是有可能的,”李白又把两手背在身后,指腹已经被他掐出血了,“我会好好出去的,然后很乖很乖,注意安全。我每天都想你……这没问题吧?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嗯。”杨剪低着头对付那磕磕绊绊的旧拉链,李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在链头上捏得发白的指尖,“保重。”他又哑声道,迅速站了起来,待李白看清时他已面朝大门,把箱子拉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李箱有时磕碰上墙壁,在楼道回荡出孤零的声响。 办护照、辞职、关注外汇,这些从没做过的事,真正上手去做,倒比李白所想友好许多。那段日子他很难说清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晚上家里只剩自己一个活着的,有多寂寞?吃东西吃到一半突然开始犯烟瘾,满嘴抽得都是苦味,那些凉掉的香喷喷的食物再咬进去就觉得非常恶心,跑到马桶前抠也要把刚吃的都抠出来,有多莫名其妙?辞职前拿着用惯的剪子却总是划伤自己弄脏客人的脸,又有多难堪?时间过去了,再去回想,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李白只觉得平静,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哭过,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已经决定好的事,和自己说,这是充实,拿着一块橡皮擦,渴望擦掉以前的错误。那张白纸被铅笔涂满也不过是要擦除的面积比较大,耗时比较长而已。他应该是有橡皮擦的吧。直到最后他的平静才被打破,也不知道谁动的手,那天琳达姐打电话说,签证办下来了,机票也在路上要他记得去邮局取,李白在计划表上打了个小勾,又骑车去换美元。 卡着银行下班的点,他用厚厚一沓红钞,换了薄薄一信封绿的,小心收进挎包,李白迎着还没变红的夕阳往家回,那些光线镀在高架桥边缘、叶片下、每一个人脸上,把李白照出了眼泪。北京。五年前他认识的城市。现在,第一次,他要离开了,他不想走,他走不走也没有区别。杨剪在干什么。杨剪以前的笑和拥抱是不是真的。那天的冷又是不是。他陪了他三年。十七岁,所有的一切都是杨剪教给他,让他有的,现在他二十岁了,杨剪说了再见,原来耐心的耗尽是这么突然又彻底的一件事吗?可那些东西还是在他身体里,挖也挖不完。 李白边骑边哭,哭得看不清路,只能停下来擦,单脚支在地上,不小心停的是公交站前的自行车道,又被后面的公交车按着喇叭驱赶。 他一路哭着,顶着异样的眼神,在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挂在两边的车把上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他决定除去出门取机票的那一次,自己这几天不会再离开这房子了。他打扫卫生,给自己剪头发,收拾行李,其他都没什么所谓,那些首饰,各种钉子,他都要带上,大多数都是杨剪来了兴趣给他买的。还有衣服,自己的只带了几件,那些杨剪落在这儿不要的填满了他行李箱的大部分空间。 这些都办完了,离起飞还有两天,李白坐在他的红沙发上开始消磨时光,只有他一个,为了避免把某一个坐得塌出小坑,时不时他就换一个位置。没有睡觉,因为没有困意,看了十几部片子,情节都在脑子里混淆成一团,黑乎乎的拎不出一条线来,让人觉得憋闷,恶心,李白吃撑了,又跑去卫生间把那些让他不舒服的都抠了出来,然后漱口,洗干净手,用两只手打字,给杨剪发了一条短信。 五月二十四号,与最后一次联系正好隔了一个月。 毕竟话都说清楚了,再老去骚扰会惹人烦吧。 他说:我明天就走了,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紧张! 他又说:我把窗子都关上了,如果你有时间,回来帮忙透透气哦,隔两个月开两三天再回来关上就好了,我怕家具发霉。 最后他说:哥,我在外面害怕,可以给你发邮件吗。你不用回。 没过一会儿杨剪就回复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李白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垃圾桶一动不动了一阵子,忽然笑了。这只装着一大堆零食包装果皮汽水罐的垃圾桶、它头顶玻璃茶几托着的那个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满地摆得横七竖八的绿酒瓶,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啊。 离别真是太真实了。 以前的那些女孩儿,她们跟杨剪的离别,也是这样吗?李白又忍不住去想,以一大堆惶恐和眼泪做开头,以一句“注意安全”“保重”“一路平安”做结尾。不对,完全不对,杨剪好像没有祝福她们,她们也没祝福杨剪,好像只有他自己这一次稍微和平一点? 于是李白认为,自己一定,必须,终归,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把希望放在这趟远行上,可以盼着回来后,改变些什么,发生些什么。 不这么想的话,他好像就活不下去了。 第37章 Ewedihalehu 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理论,说如果人经常做梦,不是睡得沉,而是睡得浅。杨剪总是在困得没法睁眼的时候入睡,有时候甚至是无意识趴在电脑前。由于工作室没有窗户,每每惊醒他看不见蒙蒙亮的天空,只能看见手表上警告似的指针,不敢再闭眼,赶紧站起来洗漱,大厦里的电梯还没开,他就走消防梯到楼下吹风,顺便吃点东西,以此给睡眠画上有效句号。 这种情况下,仅有的那短短几小时里,还有可能睡得浅吗?身体是有多不识好歹。杨剪难以验证那个道听途说的结论,他体内能够感知疲倦与否的系统也早就被咖啡打乱了,人总是越睡越困,可见休息的欲望是无穷尽的,能够控制住是他的幸运和本事,困扰他的只是——他做了太多的梦。 症状大概从七月初开始,或者六月末?这些梦在进行时是混沌的,醒来却能够忆起,并越来越清晰,总是占领一部分思绪,影响他的专注。实在是烦了,杨剪就站在镜前敲敲脑袋,好像能在里面看见一团白雾,你在搞什么?你滚出来啊,他对它说。 他居然也有对自己没办法的时候。 第一封邮件来得很突然。当时杨剪正在等实验室那边传回来一组参数,邮箱一响,发件的却是个乱码似的怪异用户名。 不是乱码,杨剪定睛一看,overheadthealbatross@hotmail.com,信天翁越过头顶,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一句歌词。 他很喜欢这支乐队。 喜欢得能看到歌词就直接想起歌名,《Echoes》,一首时长二十三分钟的歌儿,这是那段约有两分半的前奏后唱起的第一句。 强烈的预感就在这时降落了。自己给李白听过这首歌?李白喜不喜欢。记忆竟然变得这么遥远了。邮件已经被拖向垃圾桶,鼠标却在这时松开,杨剪抬着食指,静静望着屏幕。参数传回来了,他把它誊上草图,写到最后一个数字,刚削的铅笔折断了,因此那个5比前面那串都要粗上一圈。 杨剪最终打开邮件。 时间:2007年6月21日(星期四)22:02 哥,最近过得还好吗?终于有一天休息,我进城找了家网吧,写这封信。邮箱是我刚刚注册的,界面都是英文,我也不知道自己操作对不对,到底能不能发出去啊。 现在我们这边是下午两点,没有同事和我一起出来,路上也没有人走路,他们都很懒,睡觉去了。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我去的是非洲!你没想到吧,叫摩洛哥,好像它在最北边离亚欧都很近?我是听别人说的,我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总之它一点也不非洲,城市离海很近,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小房子,平顶,窗户也很小,墙漆成纯白色,远远地看就像积木。 当地有很多白人,很多阿拉伯人,博尔特和乔丹那样的黑人就很少。他们喜欢吃海鲜,还喜欢建广场,建很高的尖头石碑,而且他们英语很差,我也很差,交流起来太困难了,我的美元不好用,但我不想换他们当地的迪拉姆,反正平时也没机会花钱。 到处都是游手好闲的大胡子,我走在街上和他们对上眼神,就觉得自己会被抢劫。我下了飞机就买了一把新刀。 剧组找了个影视城一样的地方取景,叫Ouarzazate(我好像拼错了),离城区挺远的,到处都是棕榈树和黄土,那些房子修得像宫殿一样,颜色像金字塔,里面有高墙,高柱子,画的全是壁画。我也没看过剧本,不知道他们要讲什么故事,从造型单子来看,好像是****人寻宝?主角都成天灰头土脸的。 我们睡在帐篷里,没有米饭可吃,每天都是辣椒酱和烤饼,演员每天都能洗澡,我们妆发组一周洗一次。 我以为在非洲会有狮子追着我跑,所以害怕,但现在没有,我还是想给你发邮件。那些片子里的大草原在哪里呢?是我来的这个非洲吗?现在应该是雨季吧,草长得有我腰高,羚羊在里面跳,河道里发大水,角马过河,把它踩垮。还有猴面包树,它的树干应该是甜的吧?想想就好饿。 要超时了,这边网吧好贵!我打字也太慢了,删删改改,觉得自己说的都挺没意思的。你会看到吗?今天就这样吧。 希望你一切都好。 当天晚上杨剪就梦到了角马过河,大地的震颤从脚底直通心脏,还梦到如李白描述般的海滨城镇,梦到博尔特扣篮,梦到坠毁在沙漠里的老式飞机。他自己就是飞行员,爆炸时的灼烧感模拟得也像真的,他被挖出来抬到担架上,灵魂蒸腾而起,他看见自己的烧焦的身体化成黑水,渗透帆布流上砂砾,瞬间就烫干了,发出嘶嘶碎响一如毒蛇吐信。 醒来他想起那本书,《英国病人》。他疲惫得就像瘫在床上被汉娜照顾了数月之久奥尔马西。梦又是从哪儿来的,书,邮件,自己的大脑。杨剪没空去琢磨,几天后他的账户收入一笔账款,他的一项设计已经投入生产,这笔钱就是从预订商那儿打过来的,虽然钱不多,订量不大,但也足够让杨剪投入全部精力了。 有了第一,人往往就会去等第二,这是一种自然产生的期盼。但杨剪没有,他把第一封邮件删了,至于第二封,他希望李白别给他发。 因为发来之后,无论经过怎样的考虑,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点开。 那次点开得有点晚了,在邮件到达十多个小时之后,因为之前这段时间杨剪连轴转得焦头烂额,终于能喘口气了,眼睛再不闭上就要瞎了,他读到这段文字—— 时间:2007年7月19日(星期四)15:41 好巧啊,这次也是星期四,以后我就继续周四给你发邮件吧!保持一个传统也挺好的。以后不用再跑去城里了,一个同事愿意借我笔记本电脑,虽然我跟她不是很熟……借一次算一次吧!等她不愿意了我再去网吧。 我们这边现在是早上快八点,通宵拍了一场夜戏,十几条,我们得不停上去给演员补妆,现在能休息到下午两点。上次我说错了,他们拍的不是寻宝片,是爱情片,昨天那场戏就是一直在月亮下亲嘴。我一会儿就要去睡觉了,哥,你这段时间睡得怎么样?我每天躺在地铺上都不停打喷嚏,好像是因为沙子吧,我的鼻子都掉了层皮。有一次我睡不着偷偷给自己化妆,画得跟埃及艳后似的,卸妆水简直要把我鼻子疼掉了。 每天都很热,北京也到最热的时候了,你记得买西瓜吃,不要天天吃川菜,有空就给自己煮点绿豆汤,一把豆子煮一大锅就够了,那样稀的才能解渴。在剧组很少能吃到水果,矿泉水倒是随便喝,这边的矿泉水都带气,同事说叫苏打,味道还不如不带气的好。 对了,那个灯灯,你还记得吗?就是找了个大款成天环游世界的那个,我刚刚查QQ才看见他又开始旅游了!这次居然还要来摩洛哥,计划是九月份,照这个进度到时候我们戏还没拍完一半,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说他想来找我,但要看老板的意思。哇噻,他管天天上床的人叫老板!其实见不见无所谓,上班的时候他特别烦人,我们也不能算是朋友,就是熟人吧,我在这边也没交什么朋友,熟人都很少,你以前和我说过,交点朋友吧,至少一个两个是要有的,但我现在没有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你一直知道,只不过看心情承认。 我的确每天都会想你,很忙的时候,很闲的时候……不说了,你不要因为看到这个就拉黑我!我也快把电脑还给人家了,真想知道上次的邮件你看没看,这次的呢?我当然希望你看,但想到你看过了又会特别紧张…… 最后教你个单词吧!应该是短语,我跟剧组里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学的,我用英语和他说意思,他告诉我他们母语里怎么说怎么写。看好了,Ewedihalehu,和英语发音规则不一样,面对面见到了才能教你读吧!那得等我回国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这边星空很低很清楚有一天凌晨还有流星,我许愿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那天动荡又疲乏的浅度睡眠中,杨剪梦到了流星。还梦到西瓜在夜奔中被自己踩碎,绿豆藤爬满中关村的高楼,护城河里的水咕嘟嘟冒着二氧化碳,艳后站在旋转的银河下,对自己伸出双手。醒来腰酸背痛,毫无休息效果的劣质睡眠常有,但达到这种程度的,只能让杨剪想起百无聊赖的高中时代,基本上每天放学之后,他不走,也不给值日生帮忙,就坐在最后排的窗台上睡觉,硬板鞋踩在窗棱上,膝盖和肩膀抵着玻璃,灰尘味的窗帘把他挡着,谁也别去打扰。 这着实不是一种省力的打盹姿势,要维持平衡也不是人人都能行,但杨剪就是喜欢。再睁眼已是斜阳晚照,头很疼,值日生正在收尾,他会跳下窗台活动睡得僵疼的筋骨,拎上书包离开。总有人跟在后面,好多个女生,男生也有,校园里人少了,他们害怕校门外那条小胡同里拦人要钱的职高混混,但他们都知道,杨剪不怕。 好像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杨剪?他不反过来找混混要钱就不错了! 这让杨剪此时此刻想起来都觉得委屈,毕竟是从没做过的事。更让他委屈的是先前梦见的那些乱七八糟,怎么李白在邮件里提到什么,自己就在梦里看到什么,这颗大脑对那短短几段文字可真是忠心耿耿!这种事情不是奇怪,简直是困扰了,他开始时不时吃片安眠药,好让自己的脑子在身体休息时也安安分分地静一静,怕耽误事,又在该起床的时间段每隔五分钟定一个闹钟,吵得同住的无框眼镜动不动抱怨,说自己要神经衰弱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一分钟供人耽搁,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样。有几个需求方都对他们的产品有兴趣,但不是人人都愿意冒险赌上一把,事先提供预定金。生产投资不够,产量就上不去,那扩大市场跟生产规模就成了难题,无框眼镜常说他跟杨剪就是黑白双侠,空降武林,空乏一身武功,却穷得叮当响。 杨剪笑,你说得对,他冲合伙人点头。心里想了很多。要是慢慢积累,图一个细水长流厚积薄发也未尝不可,但对于杨剪来说,这一切慢了,也就会完全失去意义,他的合伙人同样想早早发财,衣锦还乡照顾卧病的双亲,于是他们照旧要奔忙,发愁,钻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想去捞一个机会,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们没产品没专利一无所有的时候。 第38章 我的挚爱 奔忙发愁的间隙,杨剪在一趟赶往昌平新科技园区的班车上翻着资料突发奇想,给曾经在同一个辩论社团的同学打了个电话。 只能怪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翻到了一个单词,也有可能是短语,蓝色圆珠笔描了好几遍,纸都要描透了。 那同学是学小语种的,对阿非罗-亚细亚语系兴趣浓厚,现如今研究生也在读相关专业。她很快就接通了电话,寒暄几句后,杨剪直接问道:“埃塞俄比亚语你了解吗?” “是阿姆哈拉语,他们的官方语言,上学期我还写了篇相关文章呢,”姑娘笑道,“怎么,杨老板创业途中还有闲心丰富一下人文内涵?” “哈哈,没有,我就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杨剪也笑了笑,“Ewedihalehu。”他逐个字母地缓声读道。 “这个……”姑娘静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能先给我念一遍吗?” “不是我不会,是这真不能乱读,”姑娘还是犹豫着,带着种奇怪的羞涩,“唉,我就直说了!如果,如果这是你在哪儿随便看到的,那无所谓,如果是谁给你写的就要多加注意了,她在和你说,‘你是我的挚爱,我……非常非常爱你。’就是这样的。我就念一下发音哦!你好好听着。” 杨剪好好听了。 “你还跟大学时一样啊,又招惹哪家小姑娘啦?” 杨剪笑着搪塞过去,然后道谢,挂断通话,捏着那本笔记沉默了一路。 回到工作室后他就拉黑了李白的邮箱,头顶的信天翁停到“已屏蔽联系人”的笼子里。他向自己承认,他不想在每个周四都查好几遍邮件弄得自己也无法理解,不想再做梦了,不想再枯槁地醒来,心里全是逃避这一天又一天的念头。 他更不想被李白爱,不想看着李白撑起兴奋的语气若无其事地给他讲述遥远的日子,不想一遍遍地被提醒,李白又一次把那么多滚烫又浓艳的爱倾倒在他这个挂不上颜色的冰雕上面。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化掉然后彻底消失的。他根本没有被人记住的欲望。说到底他不明白爱是什么,从前思考过,以为自己看透过,现在则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和资格去学习。 只是在拒收非洲大陆最西北端的邮件后,那些每夜疯长的梦渐渐少了,杨剪收获了纯黑的深沉的睡眠,可谓是立竿见影。不过有一夜大厦响起火警,无框眼镜把杨剪拍醒后擦着汗说“你他妈的睡得像死了一样”,随后警报声就停了,他们没有下楼逃生,也没有真的死。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仅此而已。 秋天来得默默无闻,快到九月,风还是卷不起一片落叶。杨剪的心也变得平静万分,他会在电话里和厂商争吵,会摔了报告册跟合伙人互相指着鼻子大骂傻·逼,但他很少想起李白。 除去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都是在不经意间。 那天是个周末,李漓突然来了电话,约在西苑一家简餐厅见面,说有事情要谈。杨剪按时赴约,带着某种怀疑和预感,而她照旧端着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前菜都上了,茶也喝了两杯,她关心了半天杨剪的近况,才千回百转地进入正题。 “在北京这边我爸其实看好了三个备选项目,都是大学生创业的,他专门派了俩人过来调查,筛下去好多,”她放下刀叉,数起自己左手的指头,“现在剩下一个北邮的,一个清华的,还有一个就是你。” “嗯,听说过。”杨剪的刀叉已经半天没拿起来了。 “要火吗?”李漓点了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还把打火机按着,伸手举到桌子中央那篮面包上方,“他没做好决定,因为这三个项目本身的前景都很好,也都有很强的合作意向,不过各有优势,北邮的优势是有学校支持,清华的优势是运转已经比较成熟,具有一定规模。” “几个负责人酒桌上都见过。”杨剪夹了支烟在嘴边,起身点着了,他就靠回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恰到好处地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们已经焦头烂额地争取好久了吧,我爸怎么还不做决定呢?先听我说完,你的优势是——我爸很喜欢你。”李漓甩上打火机盖,收回自己做工精巧的新款手袋,又夹起烟说话,盈盈弯着眉眼。 “是吗?”杨剪似笑非笑的,透过烟气看她,“那谢谢了,我也很敬重伯父的眼界和能力。” “注意注意,是喜欢,不只是欣赏而已,他老说自己怎么没生出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李漓撑起半边脸蛋,“我再说个机密,他准备第一次投五百万,直接一次性给款,看情况再继续注资。你现在就需要这么一股油把整台机器转起来吧?自己循环着攒的话,这得要多久。” 杨剪没应声,静等她自己说下去,有一种被人揭底的感觉,李漓必然是调查很久了,不过杨剪仅是不适,却无慌张。他还是这些天来一直持续的平静状态。主菜上来了,两盘石板上烤的牛排摆在两人面前,滋滋啦啦地响。 “感觉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也要多,那我就直说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李漓对服务生点头致谢,又忽地直直盯住杨剪,手搭在桌沿,烟支翘起来,严肃中又带点开玩笑的意味,“要不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吧?这是我们现在都需要的。” 服务生把酱汁浇在两人的牛排上,一壶,两壶,接着就端起托盘知趣地走了。 杨剪神色如常,好像李漓提出的只是饭后沿街散步的要求,低着头按灭了烟,他先是把叉子插进牛肉一角,又拎起那把细长的刀子,割下去一块,“好啊。”他抬起眼,淡淡看着李漓。 这般轻巧,李漓似乎仍然未敢相信,道:“我当然不能在董事会上投票决定到底投哪家,我爸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对自己的女婿他总会有偏爱,也名正言——” “我明白。”杨剪身上一点意外也不见,仍然那样注视着她。 “你明白?” “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就知道,你肯定听得懂,能让我小叔和我爸都看得过眼的明白人也没几个,”李漓呼了口气,端起高脚杯抿了口甜酒,她还是那副单纯无辜的神情,与正在说得话相违和,都显得不同步了,“婚礼是最重要的,证件也得领一下,我爸会查,不过婚后我们都在北京,该怎么样就随我们便了。我不会干涉你任何,尤其是感情生活,你也不要干涉我。至于其他的,婚前协议我已经找律师拟了,这两天就能出来,可以到时候再谈,其实也就是咱俩内部约法三章一下。对了,我爸一定会在这边买一套房子给咱们住,你可以待在里面,或者我们分区使用,如果我带了什么人回来,可能每一次都不一样,你也不要惊讶。” “不用,”杨剪慢慢切着肉,他只是切开,却一口也没有吃下,“钥匙都不用给我。” “这么拎得清吗?”李漓双手捧着酒杯,天真烂漫地笑,“你也可以把你弟弟带过来呀,至少三居室,不存在隐私问题。” “说了不用,”杨剪切完最后一块就把刀叉搭在盘沿,交叉起双手,“我只想要那五百万,你只想找一个跟自己没可能的男人结婚,交换就交换了,有其他的反而拖泥带水。” 李漓轻轻鼓掌,“够爽快!我爸其实找人看过八字,大师说你身上有龙气,果然!” 杨剪并未因此夸张称赞表现出任何的得意抑或好奇,反而被邻桌闹出的动静吸引了。隔一条走廊,几个还穿着附近中学校服的高中生大概是玩嗨了,在这吸烟区里一个个地吞云吐雾,满桌佳肴中央摆着一个奶油蛋糕,插着醒目的大红蜡烛,1,8,两个数字。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了解你……”李漓的声音还在耳畔,“你弟弟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们真没什么,但不商量好,我担心他会崩溃哎。” 杨剪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他们,那群正在安静的餐厅里尖声欢笑的孩子们。他刚刚做了一个影响一辈子的决定,却没有任何感觉,资金有希望了他没有多庆幸,好像把自己随便卖了,他也没有多遗憾。好像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下棋似的,选择合理的步数。他现在也是个旁观者,18,他看着那两个鲜红的数字。是谁的十八岁生日。应该是最中间,被所有人簇拥着的那个吧,他已经把校服脱了,露出里面个性十足的T恤衫,奶油在他挤了满脸的笑容间纵横,显得他很老,但也是真的快活。 自己的十八岁是怎样,杨剪完全想不起了,大概就是吃了一碗杨遇秋煮的面条?但李漓在那儿弟弟弟弟地说着,让他不得不记起两年多前,李白成年的那个夜晚。 毕竟是大生日,谁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记得,老板没给李白排班,倒有好几个同事打来了电话,罗平安也打了,杨遇秋也打了,还说要晚上聚聚,但李白不肯,出不出门他都只答应跟杨剪一块,只接受两个人一起。 杨剪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把他拉出家门了,带他逛街买了新衣服,看了一场票没提前卖完的话剧,买了蛋糕,还吃了新开的必胜客,最后喝了点酒,就这么毫无新意地度过,太阳下山就回家,早早地上了床。还是在那九层的老公寓里,李白的脸像块冰箱里拿出来挂汗的黄油,他快化了,他抓牢杨剪的手。 “哥,哥,别骗我,”当时李白是这么说的,把醉蒙蒙的笑脸藏进杨剪怀里,“这些东西是我的吧,是不是天亮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十八岁。 十八岁有什么珍贵的? 又有什么可骗你的? 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忘啊。 杨剪闭了闭眼,毫无预兆,他感到强烈的挫败,这是突然的袭击——拉黑邮箱到底是什么幼稚举动,造起一座摇晃的城墙,现在无数个李白已经爬了上来,丢掉了梯子,再不准备走。 哥哥,Ewedihalehu,我真的好开心,这无数个李白爬满了他全身,压着他,和他讲话。 醒醒,他对自己说道。 杨剪强迫自己把眼睁开,他把目光挪回李漓身上,轻轻笑了,不可谓不生动。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李漓摇了摇头,却又道,“就是刚才那样,你特别专心地看着某处的时候,”她的笑意转深了,“总让人觉得你很……文雅脱俗?遗世独立?也不是,只是觉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夸张形容词又来了。 发呆而已,杨剪想说。牛肉已经被石板烫糊了,杨剪看着它,兴味索然。跟一个人学的。这句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第39章 不认识它了 五月过到九月,李白觉得自己的时间可以泾渭分明地分为几部分——六成半用来工作,三成用来睡觉、吃喝、活下去,剩下那半成,他在街上闲逛。 算算具体的,这一百多天里,自己竟然有将近一周日夜不分地花在逛街上面? 好像也并不是夸张。 薪水高强度大,拍电影又是那种开机一天就有开销的烧钱活儿,这道理李白当然明白,至于休息日里同事们为什么都窝在帐篷里补觉补到昏天黑地,这答案也是显而易见。只能说他自己精神头比较大,非但平时该睡觉的时候能够持续失眠,每逢有时间自由活动,他还要从影视基地搭一个小时大巴来到瓦尔扎扎特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次只揣一张绿钞和几个钢镚,避免路遇歹徒,自己损失太惨重。 然而实际上,藏在包里的刀子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相反地,李白发现当地那些戴草帽的大胡子跟穿长袍的妇女还都挺友善。譬如卖瓜果的,把蜜瓜切成长条摆在摊前,李白试吃了也不买,他们就用蹩脚英语跟他吆喝:“Onemore,onemore!”卖自制首饰的,好娇艳一朵烤漆蔷薇花儿,李白戴上耳朵照镜子,太喜欢了,照到脸发红,他开心得不得了地往摊主手里数钢镚,她说的也是“beautiful”,看他的眼神没有异常。 不需要欣赏,只要不见怪就足够了,要是非要见怪,那随便你,我没辙,李白就是这么想的。避开富人聚集墙壁雪白的酒店度假区,潜入那些住满三教九流的灰黄街巷,他往往就能感觉到这种自在。李白还租过他们的电动自行车,尘土飞扬地满城乱骑,最远的一次骑到过城郊的一大片沙漠。 只是随便照着地图找,居然还真找到了。抵达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遇上最后一个行人是在至少二十分钟前,他独自停在沙海边缘的断崖,松开车把任其倒地,自己坐上滚烫地表,压低帽檐,垂眼凝望那些金黄的沙丘。八月初的天气,万里无云,李白把带的两瓶水喝光了,却还是有种被晒干的脱水感。衣裳挡不住皮肤上的炙烤,他倒自得其乐,半截裤下的小腿晒得通红,在热气中悬空。 他始终觉得那些砂砾组成的山脉正在自己脚下流淌着,它们是那么光滑、流畅,但那些光与影交错于细微之处,总能构成他想看到的形状。他看到冬青树、红沙发、猫头鹰的回旋,看到杨剪。还有海市蜃楼,婆娑的树影和古堡。自己很渺小,世界也渺小,在这里称得上大的唯有时间的轻逝,如果一千年前有一片羽毛在此飘落,也会被放大,拨起他全心的跳动。 直到落日贴近地平线,给沙漠镀上窄窄一层黑边,把天地都染成棕褐与橘红,李白才骑车离开。他得坐巴士回基地了,但他把这一天的见闻全都记住了,在下一次的休息日里,借来同事的联想笔记本,花一整个上午,打了三千多个字最后删成一千二,讲给杨剪听。 那么,杨剪听到了吗? 没有一封回信。 李白还新打了三个耳洞,都在耳骨上,分别戴上小圈、星星、十字钉,都是黑色,下唇靠近左边嘴角也有一个小眼,他戴上一枚银闪闪的细唇环。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动手扎的,扎完就得工作出很多汗,结果只发炎了一个,现在完全好了。琳达姐、莎莎和几个有点熟的后勤场记都夸他好看。 他把这些也全部写下来,全部告诉杨剪了。 不过它们都并非同时打下去的,而是隔段时间来一个,因为他只有在昏昏沉沉不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时候,才会极度需要在身上扎个眼。好比一种标记,疼痛教他不再害怕淡忘。因为洞非常忠诚,只要有一根金属始终戳在那儿,它就不会被磨淡,更不会长上。这是短痛。是清爽的。带的烟都抽完了,当地的抽不惯,也买不起,这才是长疼,是扭捏折磨。 李白觉得这属于被迫戒断,相当于被瘾掐着脖子还得坚持往前走,所以自己每天才那么痛苦。 这是他没有写给杨剪看的。 他仍然在想,杨剪看到了哪些,又猜到了哪些呢?不用回信是自己说的,那现在也不该有太多的期盼,李白只是希望自己发出的那些东西在杨剪看来是快乐的,有趣的。他可以无数遍想象杨剪嘴角的笑,四周黑洞洞,电脑的荧光亮着,有冷冷的蓝,有温暖的弧度。但杨剪他究竟笑了吗? 存疑。 李白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在八月底的那个休息日,李白特意洗了个澡穿上最整洁的衣服,都是杨剪的,也算是带上了杨剪的随身物品。他钻进自由市场上一顶挂着绣毯的帐篷,寻找那位名叫Etasha的女巫。 门口的牌子写着十美金占卜一次,差不多就是国内那些街上摆摊的算命大师呗?也不知是真准还是骗子,总之李白路过多次,已经默默惦记了好久。 但这次Etasha不在,无法看看李白身上杨剪的T恤就告诉他,那人有没有想过他。只有她的一个助手看店,算不出什么,只能打着磕巴讲英语,给李白推销水晶和塔罗牌。李白随便看了一圈,充耳不闻,最后却被摆在架子最边上的一本小册子吸引住了。 看做工大概是自己印的,牛皮纸封面用哥特花体写了两行字母,李白问了才知道,是“SpiritualNumberofLife”。 生命的……灵数? 助手解释说,这是毕达哥拉斯提出的概念,即数字具有其自身的精神意义,可以揭露万事万物背后的真理,亦可借住数字诠释人生意义。具体操作就是:把生日的每一位数相加,遇到多位数再相加,直到得到一位数为止。得到的就是生命灵数,再按照书中指示查看,就能看到对应的命运。 李白听了半天也不确定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反正一美元一本是确定的,他交了钱,拿着小册子回基地,也算没白来一趟。 当晚下了戏,满帐篷都是几个男同事震耳欲聋的鼾声,李白咬着手电精神抖擞,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虽然有点好奇,但查不出来也就算了,他就想看看杨剪。1983,9,29,加起来就是41,再加,变成5。 5是什么? 解释共三页,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简直像读咒语,李白耐住性子,逐词捋了下去,只能读个全是窟窿的大概意思,遇到不认识的,他就圈画出来,第二天工作结束后,趁着那点零碎时间,问了正在卸妆的琳达姐。 问完李白就全明白了,一点侥幸也留不住。先前一知半解的理解也基本都是对的,他躺在帐篷里属于自己的那个小角落,沙漠的初秋渗来凉意,他把册子合着按在胸前,不用再翻,心里那些字眼也抹不掉了。 这本魔法书大概是这样说的: 数字“5”代表改变、混乱、冒险。 生命灵数为5的人们,注定是无法驯化的一群人,天然叛逆的灵魂注定四处游荡,他们自由且充满野性的一面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坏男孩儿坏女孩儿气质,例如安吉丽娜朱莉。尽管自身往往对此有充分察觉,却从不在意。能让他们保持热情去追求的永远是刺激,他们拥有在完全独立的状态下摸索到成功的能力,跟着别人的安排走,对他们来说是折磨。 然而,由于太需要自由,他们有时会表现出较重的自毁倾向,通过破釜沉舟的方式获得生活上的绝对自主,需要学习在其中找到平衡,从而维持自己和他人生活的稳定和完整。只要不要走极端,他们就具有强大的力量和抗压性。他们是绝不让生活把自己打倒的人,就算一切重来也只会在一次次转变中愈挫愈勇,是天生的幸存者,是不任命运欺凌的那类人,即便命运对他们抛出难题,他们也会伸手接住。 同时,这类人无法忍受不公,有能力看到并体会同代人所忽视的问题,因此,不公正的情况会在灵魂层面上使他们感到恼火。与不公作斗争,建立新体系,是他们普遍产生的愿望,成功者例如亚伯拉罕林肯。 总而言之,他们的动荡和叛逆是有原因的,他们注定要把这个世界变成更好的样子。 李白反复琢磨这几段“预言”,不禁想起店里等位的沙发上摆的那些星座书,翻开就有股神棍味儿,什么绝配,什么相冲,编得头头是道,印得粗糙敷衍,他却还是忍不住翻过几遍。由于无法确定自己是天蝎还是射手,他想跟杨剪那个板上钉钉的天秤座配,还得两种情况都看一看,然后在两种星座间摇摆不定。 这就是迷信吧,或者说,病急乱投医?他应该一直挺迷信的,总是热衷于寻找自己能跟杨剪长长久久的一切证据。 况且这次这些,说得好像,都非常准。 杨剪好厉害。 杨剪不会倒? 杨剪……固定不住,是灵魂,要游荡。 李白待不下去了,他也没带册子,独身钻出帐篷,到处都熄了灯,远远只有些守夜的安保人员在抽烟谈笑,站在帐篷门口静下来看,星空便近在眼前。在来自宇宙的覆压下李白屏住呼吸,忽然想起杨剪给他讲过的理论,说宇宙实在太大看,在光线千里迢迢到达人眼之前,发光的恒星本身就很有可能已经死掉了。 相对论李白听不懂,但这个可以明白——当他抬起头,试图仰望星空时,那些星星其实大多数已经不存在了。 还有光年,描述巨大距离的单位,他又想起杨剪说的,要证明它有多遥不可及,衡量的尺度还是得用时间。 想想就难过。 时间过去了,可距离没有缩短。寂静穹窿之下,李白依旧看不到自己的灵数,看不到自己的命,他干脆不去好奇。他也知道杨剪最恨的就是迷信,这些话在那人听来可能无异于无稽之谈。但“自毁倾向”之类的字眼还是精准地吓到了他,如果真的有命运存在,那么命运使他在这天看到这本书,得知有关杨剪的这一切,总归是有原因的。 杨剪的人生看起来够波澜壮阔了,他李白窥见一角,又能帮上什么忙?是陪伴吗?是提醒吗? 最终是宿命感把李白击中,他不愿去相信,但也无法鼓足勇气反驳。他的人生,还有他的那只杯子,好像一直被某只手攥着,好像他抢不回来。考虑了一夜,又是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后,李白给杨剪发去这些天来的第七封邮件。 他说:也不知道这些准不准,我在街上随便看的。 他说:但我觉得挺符合你,瞬间就对未来充满信心了,这也是正向激励吧! 他还说: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姐姐怎么样?哥,如果你太累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你千万不要自己憋着。这么几个月我们都冷静下来了,我应该也长成熟了一点,情绪啊,生活啊,都挺稳定的,从我说话也能看出来吧。你可以和我说的。 杨剪还是没有回复。 李白这个只给他一人发过邮件的邮箱,也就一日又一日地,沉寂到了九月。 定于中旬的下一个休息日李白更是没能进城找Etasha女巫一探究竟——灯灯大驾光临,在这影视基地大玩特玩观光拍照,占用了他将近一天的时间。 那辆租来的悍马里有当地司机,有灯灯,还有灯灯那位总是笑眯眯不说话的老板。李白觉得他们不是无趣就是聒噪就是充满阴谋,并不想陪同游览。最终为什么还是上了车——大概是耐不住灯灯那从来没变过的死缠烂打?他坐在副驾驶上,抓着自己的安全带,用中文给后排的两位游客介绍影视城里各处叫得上名字的景点,又顶着烈日下车,给站在某女星一镜成名的场地模仿她姿势的灯灯拍照,又给下一秒搂上灯灯宛如祖孙合影的蛤蟆墨镜老板拍照。 折腾到了晚饭,李白的劳累程度不亚于平时在剧组忙活一天。有无数次他想把灯灯拽进小巷子胖揍一顿,每次都没能下手。唯一让李白略感安慰的是,这顿晚饭他终于又进了城,车子路过他常去的已经收摊的市场,那家饭店在他连路过都很少的度假区,墙是雪白的,门是拱形的,菜单上一根水煮胡萝卜切成片淋了酱,卖59美金。 他冷眼瞧着桌对面给养生老板喂胡萝卜的前同事,毫不客气地敞开肚子,吃鱼吃肉吃奶酪,心情一糟糕他就吃撑,吃撑了就想躲起来吐。还没起身,只见那老板倒是站起来了,饭店里禁烟,他就拿着烟盒火机出门抽,还真是儒雅有风度。李白一想到自己没烟可抽的境地,更想吐了,拿张餐巾纸捂住嘴,刚路过灯灯旁边,突然被他握住手腕一拽,拉到了沙发椅上。 “我上厕所!”李白压着嗓子说。 “我知道,你先等等,”灯灯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这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吗,必须得当面,否则我也不是非得来这人工景点拍照,老板本身也不是特别想来。对了,还得趁他不在,否则太尴尬了,咱们必须得快,你帮我盯着点门!” 眼见着身边这位抱着包东翻西找,一脸火烧屁股的着急,李白深吸口气,尽量无视胃里渐渐兴起的翻江倒海,盯向老板刚刚出去的大门。 “暂时还没动静,”他说,“什么事儿啊,你边找边跟我说吧。” “我问你,你跟你哥,不对,跟你男朋友怎么回事?”灯灯把防晒喷雾和香水瓶翻得咯啦啦响。 “什么?”李白扭头看他的包,“怎么了?” “……小白哥,那个,你听我说,你一会儿听到什么都别激动,”灯灯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但僵在包里拿不出来,“我老板他前段时间——” 李白微微歪过脑袋,不语,目光已经完全敛住,专心致志地聚在卡着灯灯手腕的那条黑缝上。 “就是出发前收到了一份请柬,是他生意上的老朋友发的,女儿要结婚,十月五号,他肯定要去参加咯。本来计划的是玩到十一月,也要因为这个早点回去了,”灯灯顿了顿,声音隐隐发颤,“就是我偷偷看到那张喜帖,新娘还好,就是那个新郎!我真的吓住了,我觉得电话里讲不清楚我得当面告诉你,我就偷偷把它拿走……” 李白静静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闪动着桌面上的烛光曳曳。是困惑?还是预感太明确。他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自己却是毫无察觉的模样,仍盯着灯灯的手腕不放:“带了?给我看看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重名,估计就是重名!”灯灯居然伸出左手,想要按住自己的右手,好像他包里会钻出什么恶煞魔头似的,“你认识一个叫李漓的女的吗?你应该不认识吧?” 李白不再说一句话,灯灯的手被他拔出来了,连带着的还有指间攥的那片中国红。李白拆开信封,内页的卡纸是洁白的,光滑的,中间折叠,他打开来,看了几秒才发觉是反的,于是又调了个方向读。 其实调不调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字只用一眼看个形状就能明白啊。 有些事听听口风也能自动联想,猜个大概。 这到底是因为心有灵犀,还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本就太明显,人自然会有所感知,只不过是在被戳破时才发现? 好像究竟是哪个,也没有多重要,李白已经被仁慈地给予了好几分钟的反应时间了,多亏灯灯废话的那几分钟,他现在手没有抖,呼吸没有乱,眼睛也没有眨一眨,他全身上下都是死寂的。 他就是恍惚了一阵。 眼睛不花,视线也不模糊,他的头脑保持稳定,只觉得垂直下坠,并未感觉到天旋地转。白纸黑墨是那么简洁清晰。从始至终,他都看着请柬中央的名字,清瘦有力的钢笔字,笔尖在卡纸上刻出凹痕,有点像行楷,但笔锋跟棱角更锐。 李白认得那字体,他再熟悉不过。 就像他盯了那个“剪”字太久,都快不认识它了。 第40章 隔一条路 “假的吧。”盯了半晌,李白冷不丁开口,把那张卡片甩上桌面,起身往洗手间走去,“这种东西不能打印?亲手写的也太夸张了吧,一看就是假的。” 纸面上沾了烤生蚝的酱汁,灯灯胡乱擦了一把就给它包上信封塞回包里,匆匆追上李白,“货真价实,不然我大老远过来骗你干嘛!” 李白捂着嘴巴埋头快走,声音却没闷下去,呼呼地喘着,带着种神经质的尖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杨剪会写‘李漓’这个名字?个个有顿笔,不是复印的,这写了得有几百张吧?这么亲力亲为,心甘情愿?”他笑起来,“不可能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样,没有,不存在!” “但你又承认这是他的笔迹,”灯灯叹着气,“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我是说,他可以结婚,可以和任何人结婚,可以不和我结婚!”李白蓦地转脸,直勾勾把他盯住,声音大得整片外厅都能听见,“但他不能这么写请帖。” 灯灯一怔。 “他还没发给我……”李白的嗓子又软了,和他本人一样低到了墙根,灯灯必须得俯身凑近才能差不多听清,“真的,没给我。” “怎么可能发给你呀。”灯灯轻声道。 李白似乎没有听见。 方才引来的注目已经散开了,小提琴的演奏、食客们的谈笑,它们都迅速恢复正常。没有人去深究这个眼眶通红的亚洲男孩为什么在这一刻彻底蹲了下去,好像疼得站都站不动。灯灯想把李白扶起来,李白却先他一步一跳而起,冲进了旁边洗手间的大门。 有隔间门被摔上的巨响,接着是呕吐声,灯灯左顾右盼,想找个服务员比划着问问能不能把隔间里面的锁撬开,进去陪陪李白,却见老板已经回到了室内,春风拂面地,马上就要走到餐桌跟前。他握在门把上的手又滑落了。他跑回去,如往常他该做的那样开生蚝,倒酒,切一刀黄油把面包片抹得沉甸甸的,喂给老板咬一口。并没有被问及他的朋友跑哪儿去了。而在大约半小时后,李白回桌,除去湿漉漉的额发以及手背上的咬痕之外,的确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失陪一下。”他看着陷在花白头发男人臂弯里的灯灯,气喘吁吁。 “我得走了。”他拎上他旧巴巴的挎包,像阵风似的离开了。 李白的“走”很是彻底。他花了三天回到国内,期间灯灯他们一个城市还没玩完,他原先合同上签好的三万酬劳已经根据合同上的规矩被砍到了一万,不如四个月老老实实待在国内赚得多,并且得过段时间剧组结账的时候才能到他手里。琳达姐还忧心忡忡地说,小白你老是跑,以后哪还有剧组敢要你啊? 然而李白丝毫没感到肉疼,剩下好多美钞没花完,他甚至都不想去银行换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是,他回来了,他要干什么? 他把他风尘仆仆的大箱子堵在门口,也不拆,就这么静静把自己锁在他的出租屋里。杨剪好像的确回来过,鞋柜里杨剪的那双拖鞋位置没改,但摆放角度变了一点,李白就是能确定。大概是按照他最后那几条短信里说的那样,回来给他开窗透过气,还不止一次,这屋的空气才不至于那么窒闷。但这些空气好像也不足以支撑李白站起来,移动自己的身体。 大多数时间,李白都待在自己的红沙发上,躺半天换一个地方,满地是灰,冰箱里的东西都坏了,他没有打扫的欲望,靠两把挂面和一瓶老干妈填肚子。 到底要干什么?李白又在琢磨这件事。 给杨剪发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 问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问你怎么突然要结婚了?我在做梦吧。问为什么要手写,两个名字在工笔描线的牡丹上,写得那么铁画银钩,郑重其事,你难不成真的爱上了她。 不对,不用问,这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 李白觉得自己都无需验证。反而他要是打通杨剪的电话才会造成失控,他一定会语无伦次全身不听使唤,站在家里他会就地躺倒,走在路上他会跳进开盖的井。好像有点可笑,一张破卡片和一个半路蹦出的女人就能把他打成这样,他现在好像已经没办法去正常得体地应对自己与杨剪之间的一场对话了,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不用打。他只是在做一场怪梦而已,既然是梦,就没必要去证实它是假的,自己早晚会醒来。 他躺了将近一个星期,没醒。 他走出房间,游魂似的闲逛了一阵,也不知逛到了哪儿,又这么消磨了多久,还是没醒。之后他跑到启迪科技大厦楼下,开始蹲守。杨剪的作息规律李白心里还是门儿清的——如果杨剪还在这里工作,还在吃一份十块钱的盒饭的话,就会在很早的清晨下楼跑上两圈,在傍晚下楼去报刊亭买烟,这些都是为了少睡点觉,保持清醒。 大厦停车位外的树丛就很适合藏身等待,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李白一直待在这儿。从蹲到坐,再蹲起来,心里如遵从本能那般宁静,他的维生素面包和矿泉水都要消耗完了,终于把杨剪等到了。 杨剪从一辆银色宝马的副驾驶下来,他的雅马哈不知道跑到了哪儿,他穿了身黑,单肩背的电脑包也是黑的,看背影就像……他还是个学生。隔得其实挺远,但看到他的那一眼李白就能确定了,自己不会看错。 合上车门,杨剪也没有跟开车的打声招呼的意思,直接转身走了。看方向是要往大厦的旋转门处去,全程他朝向李白那边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但李白揪住了脚边的野草,混着汗,那些细长的草叶把他的手心渍得生疼,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跑。 那车是李漓的吗?李漓不是不会开车吗? 看黑色的杨剪没入黑色的大厦,李白才能动弹。他跑掉了。一心只想回家,好像外面随时会从天上落下刀子,把他钉在水泥地上。 那天晚上李白跟他的沙发躺在一起,忽然想到,那位李教授在出国访学之前托付杨剪照顾他那一架子花儿,要是成了一家人,养坏了还会怪罪吗?他爬起来到阳台查看,月光很亮,把白瓷砖都照成蓝的,那些漂亮花盆里盛的植物果然全部没了生机,叶子干得都发脆了,一搓就成粉。看来杨剪给他开窗透气的时候,并没有浇花的心情。 李白不禁笑了出来,打开窗户吹风,享受他在非洲日思夜想的南京香烟。五层楼,正好是与那些杨树树冠平齐的高度,叶子还没开始落,树冠生得蓬松,丰盈,在蓝月下簌簌地抖,把树影涂了满窗。李白欣赏了好一阵,夜很深了,月亮升到最高,他目光一扫,忽然看见左手边空调外机上有两坨可疑的黑。 拉开那边的窗子,李白探出脑袋一看,是两个瘪瘪的,长条形的,带细长尾巴的东西。 干掉的老鼠。 好久没见了,以前,在他还没拆掉的出租屋门口,在杨剪宿舍阳台的围栏旁,还会被放上小蛇。屡次放生不成的小灰会停在那块玻璃房顶上,黄眼睛瞪着他,鸟喙笃笃地啄,要他再次收留自己。 这其实是件可爱的事。 你又交了住宿费啊……你回来吗?你的那箱木屑和小老鼠不知道被你哥扔哪儿去了,你的笼子也是。李白默念,想在风声中捕捉到一丝翅膀扑扇的声响,但什么也听不到。 这些天的第一次,李白哭了出来,趴在窗台上,眼泪哭了满手,嚎啕在高处的静夜里显得诡异,怎么也止不住。 第二天李白出门,买了个新手机号,他不清楚那两只老鼠是什么时候被放在那儿的,但至少小灰回来过,他把这当成一种预示,鼓励他承认,自己还是想和杨剪说话的,想听听那人的声音,他有点怕杨剪看到他的号码就按下拒接。并且,尽管他心知自己无法冲上去拦住杨剪说话,他也还是想要躲在某个角落,看看杨剪每天不同的样子。 于是把新卡装进那个处于老年期的诺基亚后,李白又回到了启迪科技大厦楼下。 这回比较幸运,下午一点多,还没想好电话里要说什么,李白就等到了他想看见的人。杨剪从旋转门里出来,还是一身的黑,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还是那辆银色宝马停在旗杆旁边接上了他,他也还是坐在副驾驶上。更幸运的是,路边就有一辆出租车停下卸客,李白赶紧拦住,跳进去就让师傅快追。 这个时间段的中关村不存在堵车问题,银车一路开,后面黄绿相间的小现代就隔着约莫一百米跟了一路,最后,耗到快三点,居然双双到了王府井。 银车在路边停下,又是杨剪率先下车,接着后厢两个门都开了,一边下来的是李漓,没什么好惊讶的,穿了件灯笼袖的白色小礼裙,而另外那一边竟是杨遇秋,裙子是红的,有羽纱似的裙摆。她从车尾绕过去,李漓就亲昵地挽上她的手。 她们跟杨剪差了几步远,说说笑笑,走在后面。 李白手忙脚乱地给师傅递钱,他感谢自己的视力,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银车就开走了,这附近也没有停车的地方。中间是一条马路和一道红灯亮着的斑马线,李白被车流挡在原地,看那色彩分明的三人沿街越走越远,只能按照平行方向贴着马路边走,好让这距离始终保持在一条马路的宽度上。 北京最繁华的商业街,路中央的防护栏都是洁白的,李白看见他们穿过人群,在一家门牌装潢都是纯白的店门口停下,前后走了进去。店标是花体英文,浅浅的银色,李白看不明白,但他能看清这商店一层橱窗里摆满的东西。 全是白的,全都是婚纱。 原来是这样。 那二层呢?李白仰起头,二层也不空,灯光明亮,有大片落地窗,把室内环境透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他就在落地窗里看到红白黑那三个影子。好像他们是唯一的贵客,有一群店员围着转,接着李漓就不见了,杨遇秋靠着窗子跟几个店员聊天,杨剪则坐上沙发,店员错一错步子,他就被挡住了。 第一套礼服大概在十五分钟后穿戴完毕,是比较轻便简单的一款,站在李白这儿,还能看到李漓露在外面的小腿。杨遇秋上去帮她整理衣襟,她旋转,让裙摆飘起来,和杨遇秋一样一脸的笑,杨剪站到了窗边,好像在点头,给她鼓掌。 李白耳畔骤然铃声狂响,是一辆险些撞他身上的自行车,擦过他身前,骂骂咧咧骑走了。他吓得心脏乱跳,又后退了一步,靠在一盏路灯下站着。 第二套婚纱等了将近半小时,要比上一套繁复多了,半透明纱袖,公主一样的掐腰,杨遇秋还是帮李漓整理,李漓也还是那样在店员们的注目下对镜轻转,杨剪依旧一直都在看她,背对着李白,背影笔直而温柔。 李白快要不能呼吸了。 李漓休息了一阵,被簇拥着喝茶,好像还吃了水果。李白仰望他们,口干舌燥地想,今天是几号?二十七了,今天才开始试婚纱吗?有钱的小姐都要定制……哦,那些衣服那么合身,肯定是定制完已经做好的,等她来试试效果,把货取走。 那还有几套呢?一场婚礼,新娘要换几套衣裳。 等到第三套换完,太阳已经失了烈性,灰蒙蒙地开始西沉了,李白面前的马路越来越挤,有了晚高峰的架势。李漓消失了一会儿,晶莹剔透地出来,曳地的雪白长裙,蓬出圆润优美的曲线,眯眼细看,那裙摆好像是拿羽毛做的。 李白突然恨起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得这么清楚。是它们非要这样。 只见她还拎了一顶头纱,杨剪在她身后,停顿了一阵,原来是给她别上了卡子。 长时间的站立使得李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因此也就仿佛没有了劳累的痛苦,只是,生平第一次,他这么清楚地看到了死。 是他挨再重的打都不曾想过的恐怖。 他掏出手机,这是此刻他本能的反应,也是不得不做的事。他想救救自己。通讯录丢失了,他就哆嗦地输入杨剪的号码,等了十多秒,李白看见杨剪退出那片热闹,但还是背对着自己这边,电话也在这时连通了。 “哥,是我。”李白说。 电话里只有女人们的欢笑声,杨剪的影子也一动不动。 “我看见你了,”李白又道,“你回头,在麦当劳旁边,你也能看见我。” 杨剪果真回头了,身体整个转过来,朝向李白。他还是沉默的,连呼吸也没有多重,李白看不清他的眼睛,却在刹那之间有了被注视着的感觉。 “我从非洲回来了,也不会走了,”李白也不知这感觉究竟是像**上了呼吸机,还是像被绑上了火烤椅,艰难地开合嘴唇,他慢慢说,“我听说你要,结婚,现在看来,是真的。我不是想……打扰你。” “我不打扰你!”他焦急道,语速也忽然跟着变得很快,“我过去你会难堪吧,所以我不去,我不去找你!你下来一下,你来找我。” “电话里说吧。”杨剪终于开口,就说了一句。 “我……”李白呆住了,“我没办法在电话里,说。” “是有事吗?”杨剪仍旧那样面朝着他。 面容太模糊了,声音也跟着模糊了。 “你不能下来吗?我不是要闹,”李白退到了麦当劳的玻璃墙前,再也没地方退了,“我真不是。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还是说,你连见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不方便,”杨剪平淡道,又反问,“结婚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白诧异极了,旋即转为愤怒:“你见都不肯见,我为什么告诉你?我就是知道了,我看见你亲手写的请帖,好看,真的很好看!” 杨剪也没再追问,转过半边身子,他好像要挂电话了。 那种感觉就如同被大象一脚踩下,碾了几圈,李白为方才的怒气而后悔,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成了一摊稀泥,马上就要直接从路边的排水盖漏得一干二净。他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实在忍不住哭出声了:“你真看见我了吗?哥,你看见我现在什么样吗?” “小白,我没什么想说的,”杨剪当然看见了他,但视若无睹,“只是你现在不该回来。”他说得很真诚,甚至都像是真的因此心事重重了。可是他同时也转过身,背对李白,又走回那团热闹中,举着手机被推到镜前,跟李漓肩并着肩。 李白看不懂眼前正在发生的,只看到,满世界都是红的,冒烟,发臭,好像阳光落地前被人泼上了滚烫的血,而自己的心掉在面前沾了口香糖和饮料渍的地上扭动翻滚,快死了。 “不该回来看你结婚,是吗?”他困惑道,“不该回来给你们拖后腿。你爱上她了?” 杨剪不说话。 “你看过我的邮件吗?我写了七封,你告诉我你看了一封就好。” 杨剪还是不说。 “……我们,杨剪,”李白等了很久,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于是被绝望淹没,一出声就被自己呛了一口,鼻腔到口腔都是腥腥的,摸了鼻子一把,蹭了满手的红,居然还真流血了,不知何时流了这么多,他捂着鼻子把话说完,“我们完了!” 天色暗了下来,明亮素雅的店面在满街霓虹中十分突出,李白却看不清,他的双眼已经完全被泪水模糊,把这四个字说出口,他哭得再也发不出像样的音节。 杨剪却也没再回到窗边,无论李白有没有看见。忙音响起,他挂断了电话。 李白听着那“嘟嘟”声,愣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在地上,踢到马路中央。几辆车路过,它终于正好被轧在车轮下,七零八落地碎了。李白用力看着这一切,记住这一切,掀起衣摆擦拭脸上的血泪,转身走了。 等几分钟后,杨剪平复住情绪,压下打碎镜子打碎玻璃的冲动,终于能再好好往窗外看一看的时候,只见麦当劳前、那盏路灯下,都已经空了,无数人来了又走,再也没有白色的影子停在那里,抬起仰望的脸。 第41章 别输 罗平安说:“杨剪我操·你·妈,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杨剪问:“他今天都干什么了?” 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该说是昨天。 “早上六点多出门,逛早市,买了袋儿金鱼拎回去,一袋里面还只有一条,”罗平安没个好气,“然后一上午没动静,下午就开始折腾了,先是骑车骑到清华西门公交站,老子跟在后面疯跑,他上了车,我也往上挤不就穿帮了吗?行,我打车,我做贼似的跟,结果这哥们公交坐到奥体公园儿去了。那鸟巢水立方不还没竣工吗,他提前参观,绕工地加上公园走了七圈儿,七圈儿!走完末班车都没了,我跟着他走一身汗一身土就不说了吧,我以为他会打的回家,谁知道人直接往回走,徒步!二十多公里肯定有,走到这个点儿,一身轻松上楼。你弟弟是真磨人,我是真走不动了,我得回家睡一整天!” “你最好天亮就回去盯着,或者现在别走。” “他有这么大精神头,我没有,他出不了事儿!要是真担心你就自己把人看管好了,”罗平安怒道,“反正别他妈甩给我!我不想干!” 杨剪关掉电脑主机,就着凉开水把两粒安眠药片吞下去,接不到这个电话,他还不敢睡,他说:“一天五百块钱。你想干。” 天很快就亮了,银行上班以后,杨剪打来的四千块钱准时入账,这是预约了八天。罗平安也就只得继续守在那栋北大公寓楼下,时时盯着,忍受虚度时间带来的苦闷、憋屈、无聊,准备闻风而动。杨剪给的要求是:出了事先拦再报警再找他,没出事就每天晚上给他打个电话总结这天的情况。 罗平安最开始问过:“你说的出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杨剪解释:“自残,自杀,被人找麻烦。” 罗平安感到棘手:“这前两条……人家在屋里干什么我也看不着啊?” 杨剪竟然说:“那你就爬上楼到门前听动静。” 罗平安屈辱道:“老子可不是看门狗!” 但他还是去了。他趴在那道防盗门前,时刻提防里面传来哭声惨叫,他觉得这根本就是磨洋工,也担心门被推开,或是有邻居路过,结果必然都是自己被当成可疑分子扭送派出所。 这般仗义而为究其原因是——他觉得杨剪挺可怜,非常,可怜。杨剪主动找他帮忙,这种千古奇事真实地发生了。以前领着他们一大帮人从西城溜达到东城随心所欲吃喝玩乐泡妞的自在人,被人骑在腰上也能反杀回去把找事的胳膊拧断牙齿打掉一半的疯家伙,怎么跑到海淀上了大学就慢慢变了?等大学毕业,整个人已经死气沉沉。到底是遭了什么罪呢?可见太有文化也不是什么好事。 而现在杨剪居然比他想的还要落魄——会忧心一个人到这种变态的地步却没法儿打去一个电话,给出的理由是,家里没座机,手机打不通,可能坏了吧。 也没法儿过来亲自看看,理由是,见面很危险。 罗平安也这么问过:“你当真惹上什么人了?这几年您老人家成天跟个学雷锋好青年似的到底能犯什么事儿啊?” 杨剪没有否认。 罗平安又问:“听你原来那意思是……有人追杀你?知道你俩有关系,你要是端不住,他们就有可能对他连坐?这他妈是什么港片儿剧情!” 杨剪说:“差不多。” 罗平安一下就来了气:“说是谁吧,咱兄弟那么多,虽然是你把我们抛弃了——但到现在也没谁不愿意叫你声哥!揍死他丫的大不了进去待几年!” 杨剪却笑了:“打不过啊。” 罗平安呛住了,他开始冲着手机听筒破口大骂,骂杨剪是个怂包,懦夫,拳脚软了现在脑子也不太正常,杨剪也不气;罗平安继续骂,往更深了挖苦,说他当了乘龙快婿还想心里白月光不倒,就等哪天把人哄回去勾搭,说他骗了小孩儿现在又去骗姑娘,两头好都想占着婚礼还一个弟兄都不请怕不是嫌他们上不了档次给他丢人,说他这种白眼狼迟早得栽跟头,无情无义之类的词都用上了,杨剪居然还不来气。 他只回了一句:“没想哄回来。” 照以前他绝对会沿信号把罗平安揪到跟前揍到他改口求饶为止,罗平安叨叨了这么多,也正是盼着他这么做。 因为在罗平安看来,这么做了就是活过来了,这么做了,他就还是杨剪了。 但杨剪现在连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 话说回来,这短短几天,李白过得还真不可谓是不丰富。他去了超市、公园、医院,回东方美发干了几天活儿,居然也没被赶出去,他还见了朋友,在双榆树一家叫做“哈根达斯”的冰激凌店里,至于对方,按罗平安的话来说,是个“坐豪车的小娘炮”。 杨剪一听就知道是谁,而李白又是收到谁的通知,千里迢迢地杀回了北京,他心里也早就有数——那天试完婚纱,他找来宾客名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是他之前疏忽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老板的老朋友当然不能不请,而在老朋友身边的偏偏是灯灯,灯灯偏偏看见,偏偏还告诉了李白。 是命运吗。 杨剪觉得可笑,随它是什么。和他作对的东西一向不止一个。 也不错,至少还有人陪李白说说话,挖挖冰激凌球。有这么一个人的感觉是好的。 十一说来就来,假期第二天,罗平安在电话里通知:李白的金鱼死了。 上午十点多,李白抱着一只盆大的球形鱼缸下楼,蹲在一棵核桃树下面,把它埋了,鱼缸倒空了水,丢进垃圾桶。 之后就再没出门。 下午两点左右,一只黄背白爪的大野猫刨开那个新填的土坑,又把鱼叼走了。 杨剪说,你把坑再平上吧。 罗平安知道他这是不想让李白看见鱼没了难过,他在心里对这妇人之仁感到不齿,又酸溜溜地祝杨剪生日快乐,他说本该是前几天,但这天自己才想起来,反正忙着陪未婚妻布置婚礼也不会觉得寂寞吧?刚二十四就结婚,可真够急的。 杨剪依旧平静至极,和他说“谢谢”,最多就说了句“你差不多得了”。 假期第三天,罗平安又带来新情报,李白出了门,打扮得挺认真,好像在找什么地方,目的性挺强,但也没落得收获。他把每一个李白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说自己这是碟中谍,双重跟踪,杨剪也没什么表示。第四天,罗平安大中午的就急吼吼来了紧急消息,在电话里气喘吁吁:“他找的是你媳妇儿!” 杨剪说:“我知道。” 因为前一天李白去过的无非是李漓的宿舍、公寓、朋友家,还有一起吃过饭的餐馆。 他想了想,最终没去干涉。李白又不是找他,他凭什么拦?他不出面单凭罗平安一个又怎么拦得住呢。况且李漓这人向来行踪不定,还有一天就到婚礼了,她现在跑去了什么地方,连杨剪也没个准数。 李白八成无功而返。 却听罗平安又道:“他找到了。” 杨剪这才紧张起来,脱口而出的是:“拿刀了?你先拦,告诉我在哪儿!” 罗平安向来火爆的口气此刻却有些迟缓,“你等等,什么拿不拿刀的……没有!你弟弟倒是没去火并。” “他在干什么。”手机捏烫了,杨剪还是害怕听到回答,就像这些天,他其实抗拒去聆听与李白相关的那一切。他好像在某一时刻已经被自己拆成两半了。它们相互憎恶,殴打,无可奈何。他忽然觉得罗平安说得很对,自己是个怂包,懦夫,脑子也的确不太正常。他烦透了这样的自己。 “别、别急,这个……现在情况有点儿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罗平安把嗓子压得很低,“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别背过气去。首先是,我们在广安门的希尔顿大酒店,你媳妇,搂着个,女的,进去了。你弟弟,弄了辆黑车,已经跟了有一阵了,从研究生公寓到这儿,看她们进去,呆了一会儿,突然蹲在人行道中间狂笑,抱着肚子笑了好几分钟,是真的特开心的样子,然后,有不少人围观……我这刚回过神,我得去救救他吧?我过去了。” “你——” “操,他看到我了。” 是阴差,还是阳错?罗平安终于激怒了杨剪。杨剪在电话里面无视他对戴绿帽的安慰,冲他爆了粗,还不给他一个理由。他担心杨剪的精神状况,同时杨剪也担心李白的,区别在于杨剪没能把人找到,而他在把李白跟丢之后,成功在李白的公寓楼下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人。 “没回来?”罗平安问。 天亮就要当新郎官的人正在仰头抽烟,五层楼,最东头那套,每扇窗户都是黑的。 “能跑去哪儿呢……”罗平安听不到回应,又推他肩膀,“哎不是你说出事就让我拦吗?合着跟犯神经病似的在街上大笑不算出事儿?你觉得他这真是开心?哦,还是你怪我这个传声筒不够快通知你晚了!” 杨剪看了他一眼。 罗平安被这一瞥惹急了,多少有点心虚,他也就越发冒刺:“睡你老婆的又不是我,你他妈的跟我气什么,莫名其妙!还是我让人看见,你那点小心思见了光,你就不爽?” “别吵了。” “嘿你让闭嘴就闭,我罗平安什么时候是那样的货,你喝多了还是怎么,”罗平安嗤笑,“您醒醒吧!要是真有人追杀你,你出现在这儿就已经把家属暴露了,跟你上去也没区别!” “很快就能结束,”杨剪轻声道,“再过几天就都安全了。” 有只知了啪地摔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扑腾两下却飞不起来,杨剪看着它,它叫了没几声就彻底安静了。 “杨剪,真他妈不像你了,忸怩来忸怩去,躲在人楼下说屁话感动谁呢?”罗平安则踩过那只知了,提起他的领子,慷慨激昂吐沫横飞,“老子听不懂你什么安不安全,老子也看不出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你们猫捉老鼠拖着我当中间人干嘛啊?要真觉得自己把人伤到都让人不想活了,你就跟他说你别死啊!来就来个痛快的,现在要么拍屁股就走,要么高歌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让楼上听见,全都比跟这儿怄着自己强!” 杨剪还是静静地听,面无表情,一脸的寒气却快要冻住,听完了,他直接把还在推搡的罗平安掀翻在地,拳头已经要砸下去,终究是没下狠手,定格似的顿在罗平安面前,然后沉默起身,把大半支烟摔在他身上。 火星乱飞。 他自己走了。 在乎?不在乎?这是太私人的感受,而大多数时候,生活是一团顾此失彼的乱麻,私人感受远不如人们想的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供人体验,辨别,回味。 至于爱?它的定义是什么,它究竟存不存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想必很闲。世界上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资格去琢磨它,因为他们真正在生活,剩下那九成都只是活着,只是被一件接一件的事赶着往前走罢了。 还没走几步路,杨剪就接到杨遇秋的电话,问他礼服放在了哪儿,叫他回家拾掇行头,说自己要帮他,但杨剪拒绝了。接亲时间定的是早上九点,婚庆公司的车说好七点半要在启迪科技大厦下面等他——他情愿在那三间破工作室里整理自己,也不想“回家”。 当然他跟杨遇秋说的是自己正跟李漓在一块,有地方待。 他也不打算睡觉了,反正离他不得不把自己捆进礼服还有一段时间。当前最棘手的是,李白为什么大笑?大笑之后又跑去了什么犄角旮旯?手机是真的坏了么,那有没有换部新的。杨剪一路都在想。有很多次,李白满世界找他的时候,大概也是走在这样的路上。 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把他缠得密不透风。 杨剪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过于感性,也太软弱,他正在被威胁,他看到失控的前兆。他不想和李白见面,也找过不少借口,到现在却又焦虑地想把李白找到。他所求的只是李白安全,还活着,不然他一辈子都逃不出这片愧疚的雾,可是怎么连这点东西也确认不了。 找过了所有想得到的地方,杨剪甚至走到翠微,去看了东方美发,一无所获。 大约凌晨四点,他两手空空地回到科技大厦,手机没电了,他必须得上楼换块电池,接着可以泡杯咖啡再次出发。绕过旗杆,在一层的门柱旁,他只是贴得近了一点,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住了步子。 不是东西,会动,原来是个坐地的人,靠在门柱上。 泛滥成灾的昏沉一下子就醒了。 那人被他吓得蜷缩,好比墙缝里卡住的一片折叠的影子,喘息声潮湿又急促,像雨,却又突然跳出阴影的界线,站到他面前。 有路灯的光,杨剪的眼睫都定住,他看到李白的脸。 “我睡着了。”李白说。 “我们还是见面了。”他又道,“在这儿睡了好久,大概三点醒了一次?怎么又睡着了。” 杨剪不语,盯住那副五官。移山倒海的几小时已经转为一秒钟的寂静。李白,一个幽灵,无孔不入,无影无踪,但至少这次没消失,是活着的。 “已经这么晚了啊,昨天都过去了,十月五号快乐!你准备婚礼到现在吗?”李白念台词似的说,身上冒着一股异样的兴奋,看了看表,目光又跳到杨剪身上,灵动而狡黠,“可是只有几个小时了,哥,你怎么还邋里邋遢的。” 邋里……邋遢? 那是你吧。杨剪继续注视他,要把他盯到骨头似的。你瘦了。脸上晒出癣。嘴唇被你自己啃破了皮。头发很久没剪。你多了三个耳钉一个唇环,身上的毛衣是我的。 但这些新鲜的证据说出来未免太缠绵,已经不是属于他的句子。 “还是……你听你的小跟班说我今天又发了疯,就不放心,找我找到现在?”李白眨着眼,又在问了。 杨剪说:“我送你回家。” 李白偏过脑袋:“为什么要你送我?” 因为罗平安被我赶走了,高杰上周还约了我催债,他知道你在北京。杨剪默想。却听李白紧接着又道:“我没想走啊。” “你看你胡茬都长出来了,眉毛像乱草,黑眼圈简直吓人!就准备这样去结婚?我必须得给你弄利索,弄过那么多帅哥靓女,我自己的哥哥必须是最好看的那个,”李白说着从方才待的角落拎起一个大双肩包,叮叮咣咣背到肩上,他大概是把自己干活的物件都拿了过来,他去拉杨剪的袖口,这样也就不用等一个回应,“其实我跟自己赌了一把,赌能不能在这儿等到你,赌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现在,我好像赢了,你别判我输。” 第42章 一脚踏空 李白手背上有很多细小伤痕,总体呈紫红色,有新有旧,有破口也有单纯的瘀血,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根部突出的骨节上,离眼睛太近,还一蹭一蹭的,不好聚焦。杨剪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抠吐的痕迹。 四点半。 室友也要参加婚礼,早早睡去,此刻鼾声大作,把隔壁这间小厨房都塞满了。于是两个人显得更静。 “你的胃怎么了。”这句关心也是考虑良久,一说出来,结果仍是越界。 李白果然稍显惊讶,捏着修眉刀的手指顿了顿,凉凉地搭在杨剪额前,“可能生病了吧,”软软的,撒娇般的语气,“吃不下饭,咽下去就恶心,我又老是很饿,就去医院开了点药。” 杨剪合眼,碎碎的眉毛落过他的眼皮,蓄在睫毛根部,又被李白拂去,“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了,觉得难受,我就看医生。” “嗯。” “那你怎么不和我说‘记得按医嘱吃药’,有你提醒我会更听话的,”李白轻声笑道,“你温柔一点嘛。” 杨剪没有搭腔。 过了一会儿,一边的眉毛修整完毕,李白喝掉电磁炉旁的那杯水。杨剪刚刚从暖瓶里给他倒了这么一杯,现在还是烫的,他一口气喝下去,又道:“对了,小灰回来过,至少两次。” “第一次我在空调外机上发现两只老鼠,我有种预感,它还会回来,”他放下空杯,绕回杨剪身边,“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在阳台睡觉,九月最后一天,还真等到它了。一个大影子威风凛凛收了翅膀,停在咱们窗户前面,丢下第三只老鼠。” “它的黄眼睛也看到了我,没有飞走,我把每扇窗户都打开,我都能碰到它的翅尖,但是它也没有再飞进来,它就陪我待了一会儿,一声不叫,”左边的眉毛也修好了,跟右边一样留了些自然真实的杂乱,浓,有神,是李白最喜欢的状态,“我以为它被我喂了这么多年,自己活不下去呢。你这次放生的应该是个好地方。” “就在圆明园。”杨剪睁开眼睛。 “哦。”李白打好泡沫,用手指往杨剪下颌涂抹,“以前它也去过几次。只有这次是真不准备回来了。为什么啊。” 杨剪的呼吸落在他手上,好像能把他那几根指头包裹住,让他觉得很暖和。 他有好久都说不出话。 “我当时也在想为什么,”终于他又能开口,“它都可以走,都能离开,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新朋友,至少人家单独活下去了。为什么我就不行?可我就是不行啊。” 冲手的时候李白把水管拧到最开,水柱打过他,噼里啪啦地砸在那个不锈钢洗菜池里,淹没他的声音:“我不是没想过,但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行。” “你不是没有自己活过。”杨剪却还是听到了。 “你说十五岁之前?”李白回头冲他笑得甜蜜,也不和他争辩,“那就活过吧。” 装上崭新的刀片开始刮脸,李白拿一次性纸杯接着,忽然又道:“哥,咱们是几月份搬进的新房子?” “一月。” “哎,你别乱动啊,我差点割到你的脸。” “……”杨剪决定不说话了。 李白弯腰和他贴得很近,似乎自得其乐,“嗯……还有很神奇一事儿,有些时间明明过去了,再过一阵子再回忆却会觉得它是假的,比如现在,我能想起小灰,又觉得它从来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的,想到那些老鼠我才能相信它是真的,”说着,他用小指抹掉杨剪鼻尖不小心蹭上的一点白,“那套房子也是,搬进去才八个月,细节多好记啊,随便就能在脑子里放电影。玄关,餐桌,床,你在那儿,一块阳光照在你身上,它是什么形状,你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好多好多。是不是太好了所以像是假的啊,我每天都问自己这些没意义的问题。但那段时间真的存在过吗?” 藤蔓又缠上来一束,绕得更紧,从杨剪的肩膀逼近咽喉。他的脸倒是清爽了,俯身在池边洗净,李白又拿着一块柔软的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 “存在过,”杨剪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看着李白说,“但都是过去。多想想现在的事。” “现在?”李白攥着那块湿毛巾,也擦了擦自己的脸,“现在更奇怪,有些没发生过的我倒是能感同身受了,比如我老觉得我做过一个文身,你的名字,但我照镜子摸了自己一晚上也找不到它。你觉得我有病吗?” 不等杨剪回话,他又立刻道:“还有刚才说,照镜子的时候,我是透明的。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变透明,如果变得再快一点,完全没有形状,跟着你也不会被发现,那样就很好了。但我现在就处在这种不前不后的位置上。” “你一直都该有自己的形状,”杨剪却一如既往,没把他的呓语当成疯话,亦不露出怪异神情,他真诚得简直可恨了,“加固它,不要为了谁去溶解,没人值得你这么做。” “包括你?” “我是最不值得的人之一,”杨剪仍然凝视,是直视,不透过对面墙上那面连边都没镶的方镜,“现在分手了,我还是这么想。” “分手,说到底是因为分手。该不该,值不值得,你说了算,”李白抖开围布,眯起个慢悠悠的笑容,“但你不能证明我不是透明的。” 杨剪吸了口气,突然抓来他的右手,“咯楞”一声,李白关节都被拽出了声音,没系好的围布随之落地,他把它挡在自己眼前,“还能看到吗?” “什么?” “我在看哪儿。” “你在看我啊,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你这双眼睛,正在看我,无论什么时候,”李白挣开他的五指,叹着气弯腰,捡起围布再给他系上,一字一句,轻松又疲倦地说着,“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分手啊?可你说在一起累分开轻松,我又没办法反驳了。所以李漓是让你轻松的那种人?其实我也买了个戒指呢,钻石很小,很便宜,我买得更早,本来准备你过生日和黑梦一起送,一月份的时候我想九月,我觉得你不会拒绝。但我后来有勇气提前把黑梦给你就没勇气把它拿出来。” “好比我爬一座山,它姓杨,我以为自己登顶了,结果一个不注意,我就掉落死亡了,戒指被我忘在山顶上。哥,你真的很擅长让人猝不及防哦。” “……”杨剪有些恍神。 他觉得现在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但他又完全无法打断李白的话。 李白倒是自己停了,忽然在他身边蹲下,低头静了一会儿,又忽然抬起脸来,他的眼睛很亮很湿润,那种羔羊般天然的依赖,还蓄在里面,“如果现在我把戒指给你,你会收吗?” “不会。”杨剪知道稍微的犹豫就会引发自己的溃退。 “也对,再过一会儿你就有正宗的了,”李白站起身子,从工具包里拎出理发梳和那把旧平剪,刚来北京他就在用,简陋的镜子映照刃的闪、手的白,仅用中指和拇指使力,其余手指是风卷起的柳叶、浪头上的花,他握剪刀的姿势总是这么轻巧且优美,“你们领证了吗?” “领了。” 其实没有。李漓家那边的传统,先设宴冲了喜,一切才能继续。 “什么时候?” “上个月。” 李白的目光跳了跳,紧闭上嘴。杨剪显然理过发了,一梳就知道,刚才不过是太久没打理太乱了。他还染了黑,不然那些惯有的银白的发根怎么一缕也不见。应该就在不久前吧,为了婚礼做准备,留出几天让它长自然点,也实在是明智之举。 这让李白无从下手。他没什么好修的了,真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其程度不亚于杨剪就在他面前将要结婚,他却无从阻止,只能心平气和,你好我好,用很多问号换来几个让人心碎的回答。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于是晕头转向地把剪子插回包里,掏出精油摩丝喷在发尾,又举着电吹风呼呼地吹。发型很快就吹了出来,那些乌黑的发丝难得这么顺滑服帖,柔软地绕在他指间,他完全舍不得放开,手指发烫了,疼了,那就随它疼,可杨剪的头发也烫了。 那疼了吗。 李白拔掉电吹风,随手握着,两只手臂绕到杨剪身前,颈子贴上他的肩膀,从背后拥抱。那些发丝被静电吸到他脸上,暖暖的,可杨剪一动不动,连同那均匀的呼吸一样,很冰冷。原来冷才会把人灼疼。李白抱不下去了,跑到墙角工具包前蹲着,粗暴地把电吹风塞进去,一口气拉上拉链,他看到自己腕表上的两根针,还不到六点。 他连两个小时都没占到吗? 可以做的太少了,但他完成得太快了,杨剪是不是要走。他捂住脸,站不起来。 他的僵愣也只拖延了几分钟的时间,身后传来窸窣声,是围布被拆下,杨剪果然要走了。 “小白。”杨剪把叠好的围布放在他包上。 “我送你回家。”又是这句话。 “我不回家,”李白抱住脑袋叫道,“我说过我不回家,那不是我家了,我没有了,是你给我抢走的!” 杨剪的手停在他肩膀上方,又垂了下去。 “你不要赶我走,哥,你完全不用赶我走,”李白的眼睛忽然又亮了,灵机一动似的,两手从耳侧箍上了杨剪大臂,“其实真没有我了你也会难过吧?有一点点,不舒服对吗?罗平安是你叫过去的对不对,好几天了,你怕我出事!你明明就不是不管我死活!那你就别勉强!你结婚也没事,结婚不是问题!” 杨剪皱了皱眉,他竟然,第一次,不能完全听懂李白在讲什么。 “她背叛了你,罗平安也看见了,罗平安跟你说了吧!”李白整副五官都鲜活起来,是极度单纯的兴奋,一个人在荒岛上困了几年突然看到航船,应该就是他这样的神情,“所以你就不要爱她了。你也不要伤心,把那几百张请帖当练字好了。那种骗你的女的……我希望她死!但你不希望是吧,那也没问题,反正你也可以背叛她!以后我们还在一起……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来找你,我不在乎!” 杨剪听他说完,目不转睛望着他,静了一段时间,呼吸一放一收,是吊着李白的线。自己说了什么极度伤人的话吗?李白不禁生疑。然后他的线被剪断了,杨剪从自己肩头,摘下那两只温热的手:“我在乎。” 李白抓空了,身子一晃,坐到地上。 杨剪却站了起来,“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是吗。” “你……要说我贱?”李白眼中全是雾蒙蒙的迷茫。 杨剪低垂眼睫,还是那样盯着他。背后的灯光,刚打理好的发型,好看又阴沉的脸。 李白也依旧麻木一般,迎上这盯视,抬手扒住他的腰带,道:“我无所谓!对了,哥,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喜欢窦唯吗,但你知道吗,王菲刚跟他好上的时候,窦唯当时的女友去酒店拍门逮他俩,窦唯被女朋友带走了,你猜王菲怎么着?她在楼道里大喊,窦唯我爱你!”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王菲?”杨剪听笑了。 “你的确很喜欢她。”这笑容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只是想说,贱就贱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可以陪她,也抽时间陪陪我就好,我不要那么多,肯定挤得进去的……伤疤,眼泪,你给我,我全都能接受,它们是痕迹,是我的,”李白定定地说,信心却在一点点衰减,“她长得比我好吗?有我活儿好吗?唇环你还没试过吧,只有我最知道怎么让你开心,我就只想让你开心!是你说你情我愿其他随便的,我真的愿意,真的随便!” “是你情,我愿。”杨剪把他的手从自己裆前拿下,紧紧捏在手里。 什么意思?李白听傻了。 他的手也被捏得好疼。 “我和李漓之间怎么样是我们的事,但无论我和谁在一起,”杨剪顿了顿,丝毫没有减小力气,好比一种责罚,又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无论是谁,都不存在让你‘挤一挤’的可能性。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玩具?走狗?我一个人的婊·子?在你这里这些都是褒义词是么。你非得这么活着?” “有点自尊行吗?你跟我说,行不行!”他把蹲在墙角瑟缩的李白揪了起来。 毛衣的高领很软,他提不稳,李白也站不稳,手背后抠着墙面,不停地打哆嗦。在他犯错误的时候杨剪总会这样凶巴巴地教训他,吓唬他,但从不打他。杨剪现在这是在骂他吗。骂人也像写文章似的。还说婊·子?这就是杨剪能对他用的最脏的词了吗。 可是为什么骂人的时候眼睛会红啊。 还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是吗。杨剪可真是个自相矛盾的家伙,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道德高尚。 李白哈哈地笑了起来,脸红红的,手腕都麻了,他喜欢这种疼。 然而杨剪的下一句话就让他魂飞魄散,好像是真的失望了,杨剪松开他,抹了把眼睛,慢慢道:“以后别见面了。” 李白的笑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我送你回家。” 第三遍。 “不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都不对,”李白晃了晃脑袋,侧面肩膀贴着白墙,杨剪往前逼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他居然想打哈欠,弄得他绝望极了,“我刚才不清醒,其实我也知道,我经常用错误的方法想错误的事,前两天我还去医院了呢,我找你介绍的那个医生问,我开药,我治我的精神病!刚才那些就当我没说,哥,你觉得恶心了,烦了,你就忘掉它们,我病了,你原谅我!” “是你太痛苦了,”目光坠落地板,杨剪捂住眼睛,“我把你弄得太痛苦了。” “你不要原谅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 在说什么啊?现在痛苦的不是你吗?你不是,在哭吗。如果不原谅你的话,又怎么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么办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经退到墙角,再也没有更深的去处了,他望住面前那副肩头微小的颤动。 新娘,祝福,锦衣玉食,这些好东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点多,天应该已经亮了,可杨剪的样子就像已经输掉了一切。 更让李白茫然无措的是,他看得这么用力,却抑制不住自己越发沉重的眼皮,越来越频繁地合起。他没有力气,像踩在一片云上,五感也都在模糊,变得断断续续的,他慌了,灵魂正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抽干,他还有那么多话没说完。 不敢抱杨剪,杨剪不想让他当没骨头的婊·子,他只能拼命往墙上靠,唯一能尝试去做的就是抓住杨剪的手,捅了好几次才把裤兜里焐热的戒指戴上去,是无名指,他摸了好几遍。他真的有一枚钻石戒指。然后他不敢贪心地把手缩回来,泪水流了满面,说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没有过后悔;说Ewedihalehu,我告诉你它的意思吧,我爱你非常爱你,我的挚爱;说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说别让我走…… 大概说了很多逻辑无法自洽的话,但也都是真实所想的,这是怎么回事,李白不知道。 他睡着了。 看着李白倒在自己怀里杨剪才开始感觉到疼。他以为自己早就对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点点失控,他在李白面前藏起自己的脸,他以为只是因为不知所措。现在他承认了,这就是疼,五脏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 他用肩膀垫好李白,靠着冰箱坐在地上,单手搂住他,另一只手从桌台抄来那只玻璃杯,细细地端详。是被李白喝空的那只,先前倒水时,他背朝着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药。 足够李白睡到天再变黑。 当时就猜到了,一时心软带人上来,必然会导致无法收场。李白是小孩,他还是吗?所以是他的错。现在的确无法收场,好在他的后备措施及时起效,该庆幸啊。 杨剪却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 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顶着枚闪闪发亮的小光点,被用来搂李白了。力气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药片,弄了他一手的血。室友终于有了点动静,或许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只从门沿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点了。我十二点前过去就行是吧?” 杨剪甩掉几块扎在手里的碎玻璃碴子,朝他点了点头。 室友欲言又止,离开了门沿。 杨剪最后搂了一分钟,起身洗手,用卫生纸简单包住,接着找出当初借住留在这儿的那卷海绵睡垫,在老地方铺开来,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让李白睡那张臭烘烘的破床垫。右手一收缩就是钻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无名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摘下,放在李白耳边,钻石朝着他的耳朵。之后他就干脆利索许多了,脱下这身狼狈,换上那套漂亮西装,对镜最后整整头发,乘坐拥挤的早班电梯下楼。 婚庆公司的宾利车队已经在等,他们为杨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妆”,也为那破坏一身和谐的右手大惊小怪。血渗透缠得厚厚的纸巾,他们赶紧叫来队尾的医疗组把新郎官按在后座上进行专业包扎。 杨剪配合极了,酒精洒上去,镊子把碎屑挑出伤口,他一声都没响,只有一个小助理拿着手帕在他额头点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乱这令人惊喜的发型。 “怎么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吗?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误戴戒指!”他们这样说,还是喜气洋洋的,好像这么说就能讨个好彩头。 事实证明,的确不耽误。 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过去,热热闹闹的接亲,隐在闹市花园里的顺峰大饭店,饭店门口的迎来送往……它们足够把这几小时填上了。几十桌全坐满的宴会大厅外,新人进场前,李漓贴在杨剪耳边说,找你真是对了,你真是个好演员。 杨剪对她笑了笑,心想的确如此,手抄几百张请帖不必再提了,这好像和演技无关,就说这一上午达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来的亲昵,不只是“岳父岳母”,这一整个大厅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朋友,都相信他是开开心心结婚,终于为一个姑娘收了心,改掉种种恶习,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 哦,除了杨遇秋。她其实也有点相信了吧?她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点多,此刻摘了无框眼镜,正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之间紧张兮兮地嗑瓜子。 他当然会保密,他也想拿投资啊。 这不是很好吗? 只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恶心。 婚礼顺利地进行着,司仪请了个著名主持人,整片会场都有种节日晚会的热烈气氛。杨剪的平静也始终在稳定持续。毕竟恶心这种感觉实在是常见,早就难不倒他了。站在花路尽头,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宝贝女儿领到自己手中时,他才忽地有点走神。 也许是一段路的缩减无论长短,都会把紧张赋在人身上,杨剪没来由地想起李白睡着前,拼命睁着那双哭肿的眼,问他有没有过后悔。 答案不是否定。 但是没有办法。两条路,早就琢磨好了,仅存的两条。只是如果这条走得通的话,他就不去尝试那条更极端的了。在婚车上还收到高杰的短信,阴阳怪气的祝福,意思是你在做什么我都了解,杨剪回:谢谢。强迫自己不停地想:你不值得我做蠢事不过大脑。 所以通吧,应该是通的吧。杨剪露出幸福的微笑,漠然看着挽着慈父手臂如一片白云半像自己飘来的新娘,看着她小羊似的眼睛,人站在这个位置,是不是都会畅想未来?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杨剪曾以为自己的精力是无限的,也许这是所有年轻男孩都有过的通病,他坚信,就算老天要把他按到泥里憋死,他也能爬出来喘气。现在他却清楚地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边缘,是个断崖,前面是万丈深堑,他抛下一切,计算过了极限,想要的仅仅是冲到对面的地上,甩掉后面垂涎的野狗,他想继续跑下去。但他得时刻提防自己散架,尤其是腾空那一瞬。 现在看来,是要安全着陆了。 杨剪捱过了自己的极限,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与李漓拥抱,钢琴曲正好弹到最高潮,他们就要为对方戴上圆戒。 平地就在眼前,撞得疼,那就疼吧。 却听一声大喊在音乐与欢呼声中如尖刺突起。 “等一下!” 一脚踏空。这是李白的声音。 第43章 晴空万里 李白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醒的。那些东西逼得他在梦里就开始咳嗽,很剧烈,鼻腔和喉管里都辛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胃酸加上变质的酒。甩掉罗平安后他跟自己打了那个赌,他要回这启迪科技大厦下等人,为了壮胆喝了半瓶二锅头,喝完还特意喷了好多香水盖味道。是他在摩洛哥买的纪念品,劣质浓郁的玫瑰调,至少甜滋滋的,能压住他的酒臭。 这些酒过几个小时留到了此刻,却生出种涩到舌根的苦,或者说……是胆汁?总之像药。睡眠很凶,这苦味的窒息感更凶,最终把他逐出梦境。 噩梦醒来往往全身都是汗透的,李白四围空无一人,他抓着领子帮自己把重心侧翻过去,好吐干净那些堵着嗓子眼儿的东西,吐完了,头还是昏沉得要命,没力气抬起来。他在原地含混地叫了几声,也不曾听到应答。那位室友也没在打呼噜。真的只剩他一个了。 剩他还在醉。 八点四十四分。 李白在手表的圆盘上看到梦境——重影的是无数种杨剪离开的情形,哪种也没有回头。 他也听到自己那种支离破碎的、比老风箱还刺耳的呼吸声,气管里的气流仍被阻滞着,缓了几分钟,头脑稍微能想点事情了,也终于喘匀了气儿,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清身下的粉色海绵。 它是什么。 哦,以前买的睡垫。 自己为什么躺在上面? 杨剪。 只能是他了。 可现在杨剪走了啊,它也被吐脏了。视线摇来晃去,不甚清晰,垫子是一大片虚虚的粉,那块污渍好像还在继续扩散似的,越看越大。李白冲到池边洗了把脸,用手捧水,漱了好几遍口,回来抱那垫子,想把脏掉的那块塞到水池里冲洗。才掀起一个角,他忽然听见清脆而微小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垫子滑落到地上,滚到那摊苦水中。 这是……噩梦成真。李白的酒立刻醒了。慌慌张张把它捞出来,是戒指,他的戒指,他撑着眼皮拼命捅上无名指,又被杨剪摘下的戒指。原来杨剪不要啊,连同他一起,杨剪什么都不要——李白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了,而有关睡着前发生的那些,他能清晰回忆的只有这枚戒指,现在,它和自己一起被丢在这里。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掌托在水柱下,搓,揉,刮了又碾,宝石坚硬得就像个针头,把他指腹磨得生疼,可还是洗不干净。是因为这间房子太脏了吗,李白又把戒指咬在嘴里,不让房子碰它,洗垫子,拖地,跑到工作室外的公厕涮了三遍拖布。他甚至擦了冰箱和灶台,每次投洗都不偷懒,把旧抹布拧成一根硬棍。时间却还是过得那么慢,九点半都没到,又怎么耗到十二点。 不对,是十二点十二分,喜帖上是这么写的。 接着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李白恍然大悟,原来最脏的在这儿。他,一个小小的细菌,现在真是丑得可以。他放弃了把戒指清理“干净”的想法,随手揣进口袋,就像对待一块普通的石头。接着他在这厨房的方寸之间乱转,看到电磁炉旁一只白色药瓶,地西泮片,他捏起它晃了晃。蹲在垃圾桶前,他又看到桶底铺的那层碎玻璃碴,碎块都挺大,不像摔的,怎么还带了红? 拎出一小片,李白嗅嗅它,舔了舔,是血。 疼痛也跟着腥味一块来了,从舌尖泛到心口,李白把玻璃摔回桶里哈哈笑了两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杨剪干了什么啊。把他弄睡着,是为了背着他捏玻璃发疯吗? 一定要把杯子都捏碎吗。 现在留他在这里,又想要他怎么做呢? 总之再坐下,或再躺回地上,都会死的。李白捏着鼻子经过那间被塌了弹簧的席梦思填满的卧室,走到工作间。这屋子没窗户,也没开灯,只有电脑主机的指示灯还在闪着。李白盯着它看了会儿,好像它是个活物,正在对自己传达什么。他点了支烟坐到电脑桌前,开始试密码。二十来遍是有了,都没试成,眼看着就要锁机,这时门响了,来人一身肉包子味儿,哼着歌进到工作间门口,撞上李白被屏幕映得荧蓝的脸,登时撞鬼似的连退几步。 “你没去?”李白摘下烟看他。 “……过会儿就去。”那人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 “密码知道吧,”李白把椅子让给他,“帮我打开。” 无框眼镜拉开吊灯,镜片后的双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见椅子还空着,端起来就往桌上砸,还差一点,被无框眼镜赶紧拦住了。那台显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码捅开了界面,接着邮箱也是一样。想想也对,工作电脑,工作邮箱,共用密码有什么稀奇?他李白又是什么人,只知道杨剪这一个电邮方式,又有什么稀奇。李白一边浏览,一边把烟灰掸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后五封邮件,挨个躺在系统拦截的垃圾桶里,至于前两封呢?大概是被从回收站再删除,落得个死不见尸的结局。 哈哈。 可以说一句“原来如此”。 杨剪是怎么想的。在怕吗。 在厌恶吗。 在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怪不得,杨剪那么理所当然的说,你不该回来。 可能是他的邮件带了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吧。邮件都这样了,本人再出现,岂不是瘟神效果? 李白没有难过,如果有人要求,他甚至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声宣布此事。因为细菌是单细胞生物,是不会难过的,他被挤压在这个培养皿里,用眼泪、苦水、肮脏的空气浸泡,刚刚还是孤零零一个,现在却飞速裂殖——太多了,顶得他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回到镜前,看到自己畸形的菌落。 李白离开了那间工作室,在那位有请帖的室友之前。直到出电梯前他都是一副准备远走高飞的样子,随后,钻进一辆空出租车,他的脸冷下来,背上的大工具包都没卸,“师傅,去北大东门那个顺峰。”说完就捧着自己刚从楼下小摊买的鸡蛋灌饼,开始大嚼特嚼。 加了两根肠两个鸡蛋,他得吃饱点。 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一路都在期盼自己被撞死,可他没有。下了车不看红绿灯过马路,把戒指从裤兜掏出,随手一扔,被那车水马龙吞噬,各方鸣笛在路口短兵相接,也还是没把他戳死。 李白想,没办法了。他靠近,他站在它跟前。一看就是包场,连花园门口的冬青墙都被雕出了凹凸规整的“囍”字,精细得让人瞠目。给保安看了工具包,好声好气外加装装可怜,声称自己是化妆组的临时被叫来帮忙,李白光明正大地走进门内,只见这花园更是气派至极,石板路铺了金纸,不只有“囍上树梢”,连锦鲤都被全部换成了纯红。 躲在一块黄山石后,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类。不过,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里也没那么难,他就是想进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面梗着脖子乱晃过几次,不还是没到里面长长见识。饭店门口难度不大,不见保安,不见新郎新娘的踪影,只有一个杨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边独自站着,抱着手臂望着天空,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谁路过她也没反应。你在这儿不是迎宾吗?你该吃药了吧,还是吃多了?李白恶毒地想,把背包丢在石头背后,插上牛仔裤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宾客后面,看他们交上请帖和份子钱,服务员也没点人数,悄悄与杨遇秋擦肩而过。 平安无事。 杨剪在哪儿呢?办喜事用的金色大厅在进深最远的那一间,李白走了好远,四处张望,结果等真瞧见一个疑似杨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后了。不光要躲,还要蹲着。 果然是杨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细菌团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们在说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乐,捂着嘴拍杨剪肩膀。杨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闭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几小时前那人提住自己领子时通红的双眼浮进视线。这是同一个人吗?李白想不明白。 是杨剪问他能不能有点尊严,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肤之痛。 也是杨剪走过这里,目不斜视地路过他,春风拂面地搂着一个新婚前日出轨的女人。 爱原来真的这么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杨剪走远后,这恐怖也无丝毫减淡。想象自己是一摊细菌会让他在人群里好受一些,他就这么缓缓挪进了长廊尽头的金色大厅,不想被杨剪看见,又想离那人近点,他挑了最前排最边缘的一张空桌子,早早在桌边正襟危坐。也不能说他是掩耳盗铃,毕竟旁人也被他骗了过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几个生面孔,并未对他产生怀疑,还客气地对他点头问好,还有两个杨剪的老同学——那位“林黛玉”被他对象找回来了,他们要更加友善,知道俩人闹掰了,他们俩还安慰开解,说你现在才二十岁,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他们微笑。 他明明没有伤心!他应该没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样子吧?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回想刚刚,他怀疑自己碰上的杨剪是个假的,所以得留下来确认一下。好在进展十分顺利,李白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毕竟没有人怀疑有谁会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未受邀请,跑到这里图谋不轨。 他也没想不轨,什么菜他都不会吃的,如果有人赶他走,说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瞥见杨剪的影子,忙碌地张罗着什么,还是方才的样子,是泯然众人的圆熟,他就告诉自己,太远了,你看岔眼了。终于磨到了十二点出头,离吉时仅剩几分钟时,还是没有人冲上来赶他走,让李白惊讶的是杨遇秋回来了,居然也被分到了这一桌,靠近中间的那两桌,半个位置她都没有。 原来咱们差不多。李白冲她笑。 杨遇秋不点头,不答应,很快发展成不敢看他,脸色煞白地埋头发短信打电话,可似乎没有人接听。“姐,”隔了小半张圆桌,李白把双手拢成喇叭,轻轻开口,“我哥已经准备上台了吧,肯定没空接你电话啊?” “小白……”杨遇秋哆嗦着嘴唇,放下手机。 “嘘,”李白眨眨眼睛,“来了。” 时间的确到了,杨剪准时出现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干扰,全部聚焦于他。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没往这边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杨遇秋跟邻座若无其事地耳语闲谈,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尴尬盖过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着最后那点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杨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换回来多少。在这铺满鲜花、仿佛由花瓣筑成的大厅里,一个男人站在花路尽头,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这本身和李白无关!……但他偏偏有那样一张脸,几小时前还在李白面前,被戾气和痛苦涂满;他偏偏还有那样一头黑发!未曾走形,曾流连于李白指间。 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里攥化的喜糖丢在地上,哥哥,别这样笑啊,别这样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别用你算相对论的墨水写请柬,别温顺地接受这一切,别执迷,别忍气吞声,别相信别发誓别爱她! 别做我这种人。 可拥抱还是发生了,接下来,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耳鸣不止,流下两行泪来。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缩成一团的夜,缠在他心脏里太长太久,被瞬间挖出,晾在这一对新人之下暴晒。太阳和他说,没有人要这些东西,没有人要你。可他本来也没想让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们埋到死,但他失败了啊?挖出的空洞没有人管。 到底是哪来的孤魂野鬼钻进那副身体,把杨剪挤走了……他已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这样想。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让他无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这声吓了一跳,一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还是站着。 “哥哥,我今天没别的意思,”他走向杨剪,拽着杨遇秋的手,听见自己在说,“就只是想问问,你跟姐姐为什么每次都把我抛下了?” 杨剪静静看着他。 跨上台阶,本来就没几步距离,杨遇秋想挣脱,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跄。李白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扰。”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吗。”杨剪说。 他居然步子都没动,还跟新娘胳膊贴着胳膊,肩并着肩,只是皱了皱眉。 哇。李白想。 皱眉,你一直都太会皱眉了。 “小白咱们下去吧,小白乖,咱别做傻事啊。”杨遇秋跟哄小孩似的,众目睽睽,她朝杨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气都在把他往下拉,“听话,我知道你最听你哥话了。” 这副甜得腻人的嗓子,这种温柔到无辜的口气,进入角色可真够快的……进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 “我不!我做错了什么?”他知道杨遇秋已经没法独自躲回座位上了,干脆甩开她手腕,没工夫对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杨剪,他说出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听到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样想,“你们当年从老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带我,让我在农村里被那老家伙折磨了将近十年,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认识似的,哥哥结婚,我没有请柬,刚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说话。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吗?” 杨剪还是很安静,微微收着下巴,他注视面前的拉扯,竟有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李白却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愤怒,“哥你怎么不说话了?”他一把推开企图抱住自己的杨遇秋,又往前迈了一步,“今天是你结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给你丢脸了对吗?就像以前你们嫌我太小,不肯带我走一样,对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白,”杨遇秋又一次凑了上来,她还在替代杨剪说那些漂亮话,“你是我们的弟弟,我跟你哥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当年我们不带你走,是没办法,杨头风把你看得太紧……” “是,”李白阴恻恻地笑了笑,大声道,“把我捡回来,就是喜欢我呀!他还传给了我独家手艺,他们都说我手艺好,可是哥,你满意吗?再好我也就是个破剃头匠,你说是吗?” 杨剪似乎终有动容,他想走近些,却被新娘死死拽住,这让李白完全没了停下来的念头。 “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来找你,没钱,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洗头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这你不知道,”李白背过手,小小的步子迈得轻巧,丈量自己离杨剪有多远似的,颇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谁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来的长头发,晚上,隔一条帘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烟头烫得哇哇叫,我吓死了,就总是在脸上弄出点伤,难看一点,免得被说像女的,被他们盯上。这种时候我还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简直就是个小孩子,“所以你可千万别对我不满意呀哥……你当时看我过来,是不是就在嫌弃我了?” “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杨剪忽然开口。 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兴奋剂,终于回魂了?这种铁青的眉宇,这种厌倦并拒绝一切的神情,和今天凌晨的才是同一个人呀。 “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杨遇秋怎么又来凑热闹了,“咱们下去慢慢说好吗?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哈哈,后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杨剪终于向他走近,却还是冷冰冰的:“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她是我什么人?”李白厉声道,“我要你求我!” “……”隔了两步,杨剪驻步,定定望着他,“我求你。” 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缩了缩,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他必须说下去!“哦,你求我,你原来也会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时候你怎么做的?”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声音比方才低上一点,好像那样,就会暴露他的退缩,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脏扯出来过,用两只手捧着,给杨剪看上面的洞,可是杨剪好像已经不想再看了,刚刚他话音一落,还叫了声他的名字,是要他适可而止么,那他就给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错,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要让大家都看清楚,你们姐弟俩跟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种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 这话说完,杨遇秋已经不再执着于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对着众席位蹲着去了。仔细看,是在抽泣。你终于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经不会了,李白想,转身正对台下,脸上已不见泪痕,也没了刚刚癫狂般的笑。他微微弯着眉眼,一字一句地说:“大家应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他们弟弟,只不过是抱养的,我本来是孤儿。所以我姓李。杨遇秋,我的姐姐,本来叫杨萍,还有你们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杨剪,十五年前从家乡的村子逃到了北京,当时我只有五岁吧,杨剪八岁,杨遇秋十三岁?然后就断了联系。” “我在村子里过得很苦,杨头风,我们仨的爸爸,变成我一个人的。他是个剃头匠,是个疯子,他说他爱我,说我是他最器重的儿子,可他的爱却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划得全是口子呢,还有笤帚、木板、编篾子的竹条,它们打出的伤我都能辨认!打完我,他就边喝酒边哭,说对不起,说他就剩我了,然后喝完这一瓶,把我关进柴房里再打一顿。我敢问为什么,那就第三顿。可我猜哥哥姐姐也过得很苦,他们这么小就跑到北京,孤苦无依的,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 他侧目望向杨剪,坦然地耸耸肩膀,“你看,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 “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要让我痛苦,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杨剪拉住他的手腕,头也低着,声音也低着,“放过我吧。” “为什么?”李白疑惑道,热切地用另一只手反握住他,“哥,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痛苦。相反,当我来到北京,看到你过得很好,还那么有才上了北大,我可开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让我难过。” 他感受到腕上的力气,杨剪抓他简直像再抓一块水上浮木,太好了,杨剪终于不笑了。杨剪也终于不止是蹙眉。李白心满意足,又转身对着宾客继续陈述:“你们猜,最开始那几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么过得那么好的?他们哪儿来的钱?你们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学!好了吗,我自己说了,你满意了?” “不对,不对,一说到姐姐你就犯傻了,不要这样,真的,”李白垂下眼睫,款款望着杨剪锃亮的鞋尖,“我知道,姐姐在你心里肯定特别圣洁特别无私,可是哥,她确实没有打工赚钱,她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那就是她了。” 哐当一声,杨遇秋跪倒在地。 李白瞧着她,心中了然,这种站不住甚至无法抬起脸来说话的感受,他随便就能回味。 “别说了,”杨遇秋的长发从肩前垂落,发梢的波浪卷颤抖着擦在地毯上,白旗袍也跪皱了,“小白,你别说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错……” 李白没听见似的,笑容也依旧天真残酷:“姐姐只有十三岁,找不到工作,也没有钱花,可她想养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聪明?她说这是没办法,又是这种理由,但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哦!杨头风又没教她手艺,她也不爱读书,”一下一下晃着肩膀,他不紧不慢,享受这种被杨剪越钳越紧的感觉,“后来姐姐长大了,她又开发了什么副业,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来钱快的活儿呗,她和哥哥一样,都长得那么好看。”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 李白静静扫视,卸下这么多憋烂了的话,他应该是全身轻飘飘的,真想飞起来!为什么没有轻松的感觉……因为杨剪把他抓住了。 好安全,好……舒服。如果杨剪现在要把他的翅膀折断,松开他的两只手,他会全都拿去帮忙的。 然而,这次他好像想错了,手的确被松开,下一秒疼的却不是他虚构的双翅,而是笑意还未散尽的左颊,有纱布的粗糙触感……混在一起的还有头脑的嗡鸣。果然吗?杨剪怎么不用左手。李白流着泪摸了摸脸,滑腻又肿热的…… 杨剪的愤怒。 他惹怒杨剪了?他终于赶走杨剪脸上讨厌的老好人笑了? 这都是因为他吗? “好疼啊。”他歪着脑袋打量。 杨剪任由他看,双眼对着自己的伤手,只盯了几秒,接着便真正回望向他,目光幽深如黑洞,吸纳所以光亮,落在他脸上。 “姐姐跑了?”他又指指台下,“往那边去了,你看见了吗,你要追吗?” 杨剪却依旧目不转睛。 对,就这样看,这才是你啊,特别专心地看着某个地方,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停止。至少你从来不去追逐谁。李白由衷地笑了,血腥味溢满口腔,他觉得露牙会丑,但抿嘴笑已经支不住他心中的快意。都坏了,都拼不好了,那就做到底,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这样想着,他将杨剪一把拽进,比刚刚任何一秒都近,全身心抱紧,张开嘴,牙齿撞上牙齿。 这真是一个赴死一样的吻。 杨剪在他怀里太紧绷了,太像随时就要振出巨大的双翼,从他面前飞走,所以李白必须交出全部的精神和力气。台下怎么骂,新娘子怎么跑,他管他们做什么?他已经不是细菌了,他现在活着,是立体的,他有唇环还有新换的舌钉,他都急于向杨剪展示…… 也太奇妙了,能说出那么多冷硬话的唇舌,亲吻起来却是这么柔软滚烫,杨剪没有回抱他,但也没有推开他,亲完了,意犹未尽了,李白通红着脸,低头抹抹嘴唇,纯白的袖口红了一块,可杨剪被他亲得满脸半干的血泪,默然瞧着他,依然不见表情,一动不动。 “他们……都要跑了,你不要相信他们,”李白贴在他耳侧,用耳垂蹭他,这一句说得神神秘秘,却柔和极了,带点接吻后常见的沙哑,就像情侣间的呢喃,“我永远在这儿,永远不让你一个人走。我会‘爱你到底’。” “哥,你也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这一句又抬高了声量,如同祷告,“你刚才张嘴了。” “我给你做头发的时候,你怎么能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句就是小动物的梦呓了,张牙舞爪太久,他累了,被众人观赏着,靠在杨剪胸前,他愿意从天而降一个笼子,“我真的好伤心,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其实你还是愿意见面的,你忘不了我,对吗哥?” 说着他张圆双臂,想好好把杨剪抱住,却见那人钉在那儿,突然开口:“小白,你走吧。” “趁我没开始恨你。”紧接着,这句擦过他的耳畔。 李白怔住了,膝盖灌铅,半步也挪不动。好像听到了不可阅读的咒语,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凝固,脸上两人拿皮肤蹭出的热也没凉,眼泪就大颗地落了下来。杨剪在说什么?没什么好问的。哭是第几次了,谁还数呢。只有眼泪抹花血痕,带点浅红,滴到他乳白色的领口上。而面前的杨剪竟然抬起了左手,指尖点着他的肩头,懒得再多接触似的,开始一步一步逼他倒退。 李白晃晃悠悠,像个过于清瘦的不倒翁,他还不停地摇头:“哥你说什么?” 杨剪冷淡道:“我说,滚蛋。” 李白后脚空了一下,终于,他听懂了。但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死死瞪过去,如果他是蚱蜢,他就要用每一只复眼,这样瞪着,每一只里面都写满了,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可杨剪镇静依旧,毫不在意,连级台阶都没下。李白却退下高台,退下花路。他回到人群,变回了一摊细菌。 好大一盆冷水泼下来啊,他又醒了一次。这的确是杨剪。 哦。别忘了,这样才是杨剪。 现在,要对视就只能仰望了。李白咬起嘴唇,点了点头,“好,第三次了……我记住了。”他撩起衣摆,胡乱抹抹脸上的血迹,露出的半截腰凉飕飕的,但他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打一个抖。 随后,他插上兜,慢慢穿越摆满圆桌的金色大厅,途径每双不怀好意的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白保持如此,走出顺峰,路过摆在它豪华大门口的豪华青花大瓷瓶,路过它小桥流水的花园,路过绑满鲜花的宾利车队,沿着中关村南大街一路地走。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新娘跑了,姐姐也跑了,对于杨剪最重要的两个人——是这样吧?杨剪此刻两手空空,只剩下他那句“我爱你到底”,多美好的一句话,是他的诅咒。这里好像也是他扔掉戒指的地方……遗憾吗?说不清楚。他忽然意识到,被拥有时,他害怕抛弃,真正被抛弃了,他就开始害怕遗忘。 但现在不用怕了,杨剪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忘掉他。 简直棒极了!杨剪,**的杨剪,还是那副**的样子……别去爱人了,气得要死,那就气吧!找过来打我,教训我,不来也行!总之都随他去吧!回想起刚刚做过的,说过的,觉得恍如隔世也无所谓。李白从未有过这种畅快洒脱,简直要大笑了,他走得飞快,初秋凉爽的风,挺温柔,扑在他脸颊上,可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天上的大太阳,突然之间觉得不顺眼。 下点什么吧。 雨雪,冰雹,沙尘暴…… 刀子,酒,死掉的鸟群! 可北京的十月就是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晴空万里。 阳光可真冷。 李白逃进路边小得可怜的绿化带,还被马路牙子绊了一跤。那种常规形制的冬青树已经藏不住他,可他还是坐在缝隙旁边,尽量把自己缩了进去。 叶子还是圆圆的,片片油亮,枯黄很少,额头接触的刹那,他已涕泗横流。 三天之后,清晨七点,李白接到灯灯的电话。 “小白哥,”那头慌得要命,“完蛋了!这次真的完蛋啦!” “哦。”李白酒还没醒。 “哎,你还不知道!那次婚礼我也在,你说那些,你们闹那些,我都看到了,我这几天一直想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行啊。”李白合上眼皮,笑了笑。 “喂,你给我打起精神一点啊!我有事要和你说……” “那你就说啊?”李白没了耐性。 “就是昨天,我老板和那个李老板通电话,他听说……他听说,”灯灯嗫嚅着,“你答应我听到什么都接受,你等我组织一下语言……就,你姐姐,不对,你哥他姐姐,半路跑出去是……” 李白猛地睁眼。 只听灯灯已经憋出哭腔:“是去跳楼。她跳楼了,她死了!” 第44章 疼痛转移 再一次见到杨剪,是在香山南路的万安公墓,黄昏渐浓的时候。那天正好是十月十二号,杨遇秋的头七。李白三天前从罗平安那儿打听到这个消息,杨遇秋抢救无效后在医院停了一个晚上,次日就被杨剪送到了殡仪馆,骨灰等三个工作日就能取,结果却拖了七天,直到现在。 电话里罗平安说得很笼统,也很不耐烦,毕竟李白持之以恒地拨了十多通他才肯接。大致意思就是,把杨遇秋送走的那天杨剪谁都没告诉,等过了两天消息才传到他这边。他铺垫斟酌了半天去问,杨剪只回了一句“已经烧了”,接着他们那茬儿朋友才知道消息。后来的这几天,杨剪好像一直都有事儿忙,谁想去开解慰问,基本都联系不上。 现在人已经成灰了,寄存了好些天,杨剪好像终于忙得差不多,想起来要把她带回去。那些有点感情的,想缅怀的,才说好趁这头七一块过来,好好地道个别。 当时罗平安还提醒李白,你就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给你哥添堵,几句话的工夫李白就和他吵了起来,正尖锐呢,对面突然没了声音,也不知是罗平安按了挂断,还是他对新买的这部打折机操作不当,按到哪里终止了通话。 李白没有再拨回去。后来的这两天,他按时上班,按时吃药。包里塞了好几种,走起路来那些小药片就哗啦啦响,有胃泰胶囊,有止疼的消炎的,也有杨剪介绍的那位医生给他开的处方药。还是九月底的时候……那会儿李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他抱着一只茶杯蹲在患者用的扶手椅上止不住地哭,他的情绪就像他的眼泪一样没完没了,落进杯口,哭到说不出话他才去喝,那杯茶味道很淡。 可他也不清楚自己那天到底说了什么,也许只是把看到的三套婚纱描述了无数遍,医生很温柔,好像也很客观,说他太感性了,容易被自己的情绪所折磨。似乎是为了让他变得“铁石心肠”一点,医生给他开了瓶药,吃下去之后,李白的确能获得立竿见影的平静,好像他那些汹涌的情绪都被装进一个黑色口袋,被控制住了,自己能摸到,却看不出是什么。他不再想哭,总是犯困,连头脑都跟着迟钝了,每天浑浑噩噩的,这是副作用吗?至少比工作的时候一拿起剪子就想扎自己强。 可是这种药还让他胃痛,李白不禁怀疑,这跟人喊头疼就把他后背刮得全是红痧有着类似的道理,属于疼痛转移疗法,外加心理暗示。这才是最让人发愁的副作用,胃药止疼片不管用,就着酒喝下去的胃药止疼片似乎能多少起点效果,他不必捂着肚子蜷缩在床脚,随便坐在地上就能睡着。有时候醉后醒来,李白会产生自己已被治愈的判断,他不觉得绝望,也不想做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对着镜子清理发炎的唇洞时,他能向自己微笑,笑得很得体,很漂亮,完全是个正常人。 这也是他有勇气去找杨剪的原因,杨剪无法接受生病的他,那他如果把病治好了呢?十月四号……到十月五号的凌晨。 人都说时间无始无终,可他的时间好像就断在那一天了。 药失效了。是因为酒吗?还是说药效太足?当时看着杨遇秋的哭泣、杨剪的沉默,李白做了闹剧的主角,积了满心尖利的刀子,他终于吐了出来,得到的感觉却贫瘠。而怨恨、恐慌、悲悯,这些全都没有,说起自己曾经的狼狈不堪,也像在看杜撰的电影。 黑布袋子还蒙在他眼前呢。 按照剧本,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拍手。拍不起来,杨剪说“滚蛋”,他就真的滚了。 那么,过到现在,布还在吗。 应该不在了。 喜,怒,哀,乐……杨遇秋的死是划破黑布的刀子。什么叫做天塌地陷,大概是挂掉灯灯电话后的那几分钟。无数想法缠绕住李白,无数矛头指向一个答案,无数恐惧填满他的毛孔。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满座的高朋和雪白的旗袍,看到杨剪冰冻的脸。药片已经压不住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买手机补办SIM卡翻遍了所有找得到的电话本,他满北京地走,他去顺峰故地重游,拿回的只是自己藏在石头后的背包,终于,他又能打听到一点有关杨剪的消息。 是又能见面的日子。十月十二,头七,下午六点……时间的逼近就像在倒数自己的死期,李白下定决心不再喝酒了,他不想满身酒臭地出现在那里。 过后这两天他的确一滴也没沾。 他知道醒酒是需要时间的,这种高烧不止般的宿醉更需要。 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从安恬昏睡中剥离的感觉尤为可怖。 最终他还是醒了过来。他独自走出园林,踏过层层阶梯,穿越碑刻时间从明清到二零零七都有的——这片据说全海淀最大的万人公墓。 来到墓地深处,矮松林前,那栋灰瓦灰墙的殡仪馆前。 方才来路就没碰上几个人,进了殡仪馆大厅,那股萧索劲儿还是没散去。这也正常,开追悼会一般都是白天,要来取盒子拜亲人的,也不爱挑这太阳都快没了的时间段。肃静之中,最抓耳的一团人声在左侧走廊,李白循声慢慢走去,果然,一扇敞开的门口站了撮人。他躲在墙棱后面远远地看,隔了大约十多米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耳语什么,但能看见,墙上横挂的牌子白底黑字,写的是“骨灰寄存室”,牌下那统共九人中……李白认出罗平安,还认出赵维宗,赵初胎居然也来了,她又长高了些,穿了条黑色背带裤,挨在他哥旁边垂着脑袋噘着嘴,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被围在中间的当然是杨剪。 他侧面朝李白,抱着一个乌木盒子,遮挡太多,透过那些人影交错间的缝隙,李白只能大致把他看清。杨剪穿了件纯黑的圆领针织衫,相当单薄,一点装饰都没有,时间久了形也有点垮。李白记得很清楚,以前自己总说这像秋衣,发工资买很多新衣服回来,叫杨剪别再穿这件了,杨剪一次也没听进去过,总是拢过他的脖子,挠着他的鬓角笑着问,真的丑吗? 还说,我穿出感情了怎么办啊。 此时此刻,杨剪也依旧是那种穿法,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面的黑牛仔裤大腿前面洗得发白,鞋也是黑的,手表也是黑的,头发眉眼更是乌黑得分明,冷色灯光下,他裸露在外的锁骨、腕骨苍白瘦削,身上一点色彩也没有。 连平日笑时的唇红齿白都没有了——杨剪的嘴唇没有血色,他也没有在笑。他在听罗平安说话,稍稍转过头来,李白赶紧躲回墙后,缓了几秒才再次露出一只眼睛,他渴望自己变得足够小,变成地上一粒灰尘,却见杨剪也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另外一边,他方才看不见的左眼,贴了块方形纱布。 李白只觉得头脑被铁丝扎了一下,指甲抠进墙上的瓷砖缝里。 毕竟连个悼念厅都没有,那群人也就聊了几分钟而已,李白却有好几次都觉得,那束孤零零的目光从自己面前擦过去,杨剪好像已经看见他了。随后朋友们就陆续走了,走前拍拍杨剪的肩膀,轻轻说几句话,叹两口气,就零散朝出口走去。李白戴上兜帽站进灯光外的阴影,所幸也没人在经过时向他转头,一个,两个……六个人离开了。 听见动静停止,再站回方才的墙棱,李白看到,留到最后的是赵维宗,他的妹妹隔了几步远,独自靠墙发呆,好像自觉不参与那两人的事,而赵维宗跟杨剪靠在对面一侧的墙上无言,彼此也不看对方两眼,也只是发呆而已。 又过了几分钟,那边才传来人声。是赵维宗先开的口,李白隐约听到三个字,对不起,杨剪却一下子就笑了,转过头,单手夹着骨灰盒,另一只手臂搭上赵维宗肩膀说了些什么,姿态放松得宛如闲聊,让人错觉这些天发生的只是场噩梦。李白唯独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见赵维宗一会儿插上一句,好像在跟他争辩,忽然,总是甜滋滋乱笑的那张脸皱成一团,赵维宗顶着这苦涩,用掌根狠狠擦眼皮,好像他反倒变成了需要安慰的那个。 对了,他怎么是孤身一人了?那位总跟他黏在一块的“林黛玉”,前两天还在婚礼上跟他挨着坐,怎么现在又没影了? 李白觉得奇怪极了,赵维宗在哭。在哭的竟然是赵维宗。 而杨剪那么平静,坦然,让人看不出消沉。 好在那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不合适,迅速整理好情绪,领着妹妹也要离开,杨剪和他们并排走着,经过暗处的李白,横穿明亮的大厅,走到门前却驻足,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拜拜。”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斜阳囚在松林间,被矮窗框进画里,杨剪回到室内,在窗边长椅的一端坐下,骨灰盒放在大腿上,他颔首静静地看。 大厅里只有他一个,李白追到走廊入口就不敢动了,看还是一直再在看,从杨剪送走赵家兄妹,看到他定成一个剪影,连半长的额发都静止。 李白的呼吸也要静止了,殡仪馆里没来由的寒气爬得他浑身都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偶有工作人员路过,暮光追随圆日落向地平线,沉聚成浓红,映得满天都有了颜色。这是黄昏最盛的时候,李白依旧目不转睛,有一个闪念,他怀疑自己所看的人已经睡着了。 也正是这一秒,杨剪冷不防开口:“看够了?” 李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剪仍旧垂着眼眸,目不斜视地朝着骨灰盒,又道:“出来吧。” 李白不得不相信了,尽管,杨剪根本就没看他,尽管他每个关节都是僵的,走一步就好像要抽筋。他如此怪异缓慢地挪到杨剪面前,一停步,就又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坐。”杨剪抬脸,用那一只右眼看着他。 李白默默坐到长椅另一端,跟他隔了三个位子,这才看见地上映了一块金红余晖,与周遭惨白的地砖格格不入。 “又见面了,”杨剪笑了笑,“这也没法避免。” “……我来,看看姐姐。”李白盯着那块夕阳的印子。 杨剪把盒子放在身侧,直接推着它在金属椅面上一滑,木头颠得格楞楞响,李白猝不及防被它撞在大腿旁边,差点一下子跳起来,终究是没有,他拼命压住波动,转脸想看看杨剪,战战兢兢地,他的目光先一步扫过那个雕成宝殿状的木盒,看到中央小圆片上,杨遇秋黑白的微笑。 她就在里面。 她的笑依然动人。 李白无法挪开视线,更无法,抬起手去碰一碰那圆框,摸一摸那漆木。就像被魇住了,他的眼眶一点点被泪水充满,盛不下了,泪珠无辜地连串串儿落下来,他咬紧嘴唇,连肩膀都在打颤。 而杨剪见他这样,从包里翻出一个提西瓜用的白色网兜,把骨灰盒缠住打好结,以防它盖子不牢洒进包里。拉上背包拉链,他单肩背上就走,盒子沉甸甸砸上他的后背,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李白的存在。 “……杨剪!”李白从椅子上跳起,他最终竟只能叫出这一个称呼。 怎么说不出“哥哥”。 他自己都从没想过。 杨剪回头,侧目看着他,那单独一只眼中不见情绪,也没有神采。那样子就像在问:你还没看够? 李白快步追了过去,“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被电焊的焊渣迸了一下。”杨剪推门,径直穿过车行路,走上松间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紧裤缝,他还是不自觉“嘶”了一声,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过来,没了黑布袋子,他眼前从没这么明朗清晰,他的心却疼得抽了两下,重重砸在胸口,“还看得见吗?” “暂时失明吧。”杨剪说,无所谓的语气。李白的问话卡了太久,他们已经穿越松林浓密的阴翳,天色的确是越来越暗了,在这铺天盖地的昏晦之中,杨剪的步子迈得平且快,好像仅这一只眼睛就够他看清布满阶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间穿行。 “你焊什么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乱多了,“不都要带护目镜吗!” 杨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没听见似的。 “……对不起。”李白深低下头,“我不应该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 前方几排石碑外,靠近台阶的位置有对男女正在烧纸,女人哭得凄哀,两人走过,焚烧味儿近了又远,哭声也近了又远。李白想,自己身后必定有鬼,被纸钱的火照得通体鲜红,鼻孔圆张双目渗血,腥臭的舌头拉得老长,不然杨剪怎么迟迟也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听罗平安说你在搬家,”却听杨剪问道,“搬好了吗?” “我,”李白顿时回过神来,“我东西很少,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能走。” “好,”杨剪说,“搬完你就把钥匙扔了吧,不用特地给我一趟,我下周换把锁就直接把钥匙给李漓让她还给她小叔了。” 李白愣了愣,杨剪并不关心他为什么走——好吧这其实显而易见,也不在意他往哪儿去,只是在这样告诉他,走了也不用再回去了。 李白拼命压住提及“李漓”二字的念头,怎么还会见面?怎么还能见面?他再惊讶再痛也不想质问了,不想再咄咄逼人,“我准备以后专门跑剧组,”就算杨剪缺乏兴趣,他觉得自己也该告诉他,“全国各地的,就不在固定门店干了。” 杨剪“嗯”了一声,还是没回头看他。 “你的眼睛……能彻底好吗?”李白试探着问。 “可能要戴眼镜,”杨剪回道,“马上到出口了,没事你就先回去吧。” “多找几个医生看看,别去小医院。” 杨剪又不搭腔了。 出口的绿化带的确近在眼前,墓园外的喧嚣也近了,这一切仍然笼罩在香山的巨影中,保持片刻安宁,李白却攥湿了五指,继续没话找话:“我能把沙发带走吗?” “那是你买的。” “可是我没地方放,”李白前错一步,跟杨剪并上肩膀,“我不准备租房了,反正到处跑也住不了几天。” 杨剪只是点了点头。 “……你准备住在哪儿?不在那个科技大厦了吧?你这几天在哪里住?” 杨剪忽然偏过脑袋,不太端正地看着李白,那单独一道目光却是专注至极:“把你的沙发扔了吧。” 他甚至带起薄薄的笑意,明亮极好看极,都显得温柔了,这笑让人弄不懂他是不是认真的:“三句连着问我,审讯似的,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抱、抱歉。”李白慌道。 怎么还有以后啊。 杨剪的确也不是还在想以后的样子,他说完就不笑了,也完全忽视了李白,自顾自按起手机,走得很慢。走到离门口还有两颗银杏树的地方,铃声响了,是杨剪的,他干脆站在原地接通,层层石碑叠在他身后,又黑又白,风在他的针织衫里鼓动,吹乱他的头发,把淡淡几缕太阳的血色吹上他的脸颊。 仍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儿。 为什么啊。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丧失的痛苦。杨剪所说所做的都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是从来不曾拥有,因而也谈不上失去。为什么他这么心平气和,井然有序。 这么生分。 感到侥幸的同时也被慌张包裹,混在一起,就是空白。李白想,你不在乎,不代表我被赦免。呼吸浑浊起来,飘忽不定地闷着他,他又被杨剪弄得茫然了。 杨剪静静听对面说了几句,道:“是,我刚刚拿到,”他慢条斯理地看了眼手表,“大概八点钟送过去。” “明白,她不能在普通墓地,只有您能帮她——”他低下头,含着口不好意思的笑,“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也让她很伤脑筋,她以前就拜托您照顾我?唉,现在听到这个真挺不是滋味的。 “人是会长大的,”哽咽来了,又被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我欠她太多了,以后就跟您干了。” “早该这样,对,早该这样,”说到这句时,杨剪摘下发间一枚青黄相间的银杏叶,摊开在手心,眯了眯眼,李白这才看见他的脸是冷的,倨傲的,可声音还是热情的,谦恭的,“好的,那就八点钟见,我等您。” 挂断之后,杨剪就插起口袋走出了大门口的牌楼,踏上门外的水泥地停车场,李白才想起自己来之前所想好的,加快步子地跟着他的节奏,“是我不对,”分别在即,他低声说起艰难的话,“那天……那天我做得,太冲动太垃圾了,我看到你们交换戒指我头脑一热,我控制不住自己感觉天旋地转的,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 半点新意也没有,明明是真的,却是越说越像开脱。 杨剪听得十分安静,又像是完全没听,心不在焉地站在路边招手。 “我很后悔!我觉得全都是,错的,”李白终于承认了,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杨剪说。 有辆空车靠边停下,杨剪拉开车门,李白眼睁睁地,就要看他坐进去一溜烟开走把自己甩开了,忽觉大臂一痛,是杨剪抓着他把他塞进了后座。 未曾有一句道别,未曾有一句“保重”,或是以后会不会再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杨剪转身,走得潇潇洒洒。 李白梗着脖子看,杨剪已经走回停车场边缘,是那辆红色雅马哈!它居然还在,杨剪跨上去的动作行云流水如旧,刚坐稳就发动了,刚发动就冲了出去,发动机已经上了年头,轰鸣起来照旧像匹烈马,摩托冲到出租车前方,别说回头,杨剪连停顿都没有一下。晚高峰已经快过了,这个点往东边城里进的车更是少之又少,道路空荡宽阔,尽头是流红的天空,太阳的形状已经不见了,山峦吞没它,影子生长成畸形的巨兽。 杨剪其实非常痛苦。李白忽然得出结论。异常的平静,那就是假的,李白自己也拥有很多。 红灯一拦,摩托不得不停住,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杨剪也非常孤独。 黄昏带血,他的背影是疤。 那么杨剪要去哪里,姐姐的骨灰背在背上,一身丧服还没脱下,“不懂事”“伤脑筋”“人是会长大的”,一个个“您”,又在说什么。 ……难道! “您好?”出租司机敲了敲窗,“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万泉河路,万泉河路旁边芙蓉里八号!”李白恍然大悟,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冷汗细细密密地流,他恨不得擦油门的是自己也恨透了自己先前的魂不守舍,“跟上那辆摩托车,那辆红的,尾号111的,一定要跟上他!” 第45章 你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 有盏黄灯隔在中间,杨剪骑过去时,它转红了,李白就像是被挡在了千军万马后。 这是在跟芙蓉里八号隔了一条路的十字口。 杨剪就这么从视线中消失了,所幸李白已经确定他要去向哪里。出租车在那片老旧小区门口停下,李白连零钱都顾不上拿,跳下车子就往里跑,十四号楼……他奔向小区深处。到处种的都是白杨树,最近总刮大风,路上铺满了一层没来得及变黄的叶子,踩上去还有水分十足的吱扭声,是在打滑。八十年代风格的路灯仅能把灯下那一小片照亮,李白半摸着黑,跑得踉踉跄跄,时不时撞上遛弯的狗,又被它们的主人斜着眼瞧。 想必他们也没看清窜过去的到底是什么,李白太快了,跑尽了全力,带起的风都把耳垂刮得冰凉,远远他看见那栋房子,九层楼,左数第三个门洞,几扇窗户是亮着的。 确切地说,是除了那间屋子。 李白记得里面装了落地的厚窗帘,还是发黑的深红色,白天也不透光。 杨剪已经上去了吗?打开所有的灯? 那高杰呢? 电话里就是高杰吧! 杨剪正在等他? 李白不敢再耽搁一秒去多想,只有一种强烈直觉——他要阻止这场会面。他出现在墓地,听到那个电话,或许就是为了做成这件事。确切地说,是阻止杨剪暴露在高杰面前。那个暴雨的晚上杨剪赶他走,把他关在门外,自个儿跟姐姐待在屋里等那恶煞,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白至今不清楚。 总不可能是好的,当时许多天过去,杨剪的伤还没好。 况且想起高杰李白就会产生一种生理不适,想太多了,他就会做噩梦,梦里全是惊人邪恶的场景,就像每当他看到那两尊白脸黑身的神像时,就会不自觉避开眼神……现在,杨遇秋死了,杨遇秋说过的那些经历更像咒语跟梦魇了,杨剪当然得离它们远远的,那套房子的门都不要再进! 但是,凭他,能挡得住吗? 李白已经跑到公寓楼脚下。再绕过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楼房阴面去钻门洞。事到临头,皱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杨剪再也听不进去他一句话也没事,只要给他开门……接下来发生什么,好的坏的,就有他陪着承担。要一起挨打,他足够擅长,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开门也没事!只有那么一扇,高杰总要进去,要是因为他在那儿堵着,杨剪连高杰敲门都不搭理了,那……那岂不是更好?他守门的效果简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里就行! 好像什么都不再害怕,李白只用了几秒就说服自己放下心来,狂奔使他喉头泛起腥甜,贴着车棚,他就要跑完最后一段路,刚要拐弯,突然颈前一紧,是他的领子在勒脖子,腿还没收住差点跌上一跤。 李白剧烈咳嗽起来,意识到,拦住自己的是个人。 那人拎着他的衣领也就提溜着他,把他拉近,把他稳住了,面对面站着。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正好被棚顶的阴影遮挡,李白看不清那张脸,却能嗅到熟悉的气息。烟草,那人的呼吸,它们总是干燥的,却能让人想到湖泊,开阔蔚蓝的一片,离大海很远,在山顶独自幽深。 “……你在这儿。”李白气喘吁吁,“你看到我跟着你了,对吧。” “不要上去。”杨剪答非所问。 “他们已经来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杰?” “还有红面具,我看到他们上楼,车就停在下面。” 杨剪似乎就准备说这么多。 李白虚着眼睫打量他身后,一截钢管映着映出路灯的橙色,细细的,只是辆自行车的车架而已。雅马哈不知又被撂在哪儿了。他又看了眼时间,八点零六分,“我以为他们会疯狂打电话催你。” “估计没这工夫。”杨剪点了支南京,火苗一瞬间点亮,再一瞬间又暗了下去。他往前错了错身子。有些灯光能够漫到他身上了,但也仅是一点,光影依旧模糊,轮廓也依旧暧昧。 李白看得有些出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已经跑到了,不必再向上了,就算你穷途末路地是准备跑去杀人,在这儿也可以停下。这里似乎是绝对安全的。阴影,角落,暗处。杨剪向来是那种在暗处好看的人,胡同的拐角,秋雨落寞的早晨,他叼着根烟,就站在那儿,白气从他静谧的嘴角往上飞,飞过发青的眼睑,飞到黑沉的眼睫,全身上下只有那几点火星随呼吸懒散地亮着。 此刻也是一样,如一根缓慢燃烧的黑烛。而他越暗,越静,也就越让人想要把他看清。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零七了,”杨剪扬起下巴,仰望那扇黑窗,“可能还要几分钟?” 他真是一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 李白听得云里雾里:“几分钟之后会怎么样?你还要上去吗?” “谁都不用上去,”杨剪掸了掸烟灰,又道,“你也没必要跟过来。”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你是担心他们要干什么。” “我——” “当然你也担心我,担心我被打,被困住,被逼着跟他们做事,担心我死了,是不是又让你觉得天旋地转了?”杨剪轻描淡写道,“真对不起啊,不应该在你面前接那个电话。” 李白有那么几秒的失语。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李白的喉咙收得更紧了,这感觉跟被塞进一块石头无异。他最怕听见杨剪这样,单单一个音节,好像失去了全部交谈的欲望。他连忙道:“我觉得你这几天应该都过得很不好……我最担心的是这个!” 杨剪似乎点了点头,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见到你,我会更不好过。” 李白怔住,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剪唇边的猩红,它才烧了一小截,火星一点点倒退。 他试图靠近杨剪,如靠近一头蛰伏的猛兽——如果靠得太近触到了雷区,他甘愿被它按在地上咬住脖颈。可杨剪安静如旧,李白已经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热气了,能想象他紧绷的肌骨……也能适应这光线,在昏暗中把人看清,可他看到杨剪什么都没做,全神贯注地仰视那扇窗子。不是它有什么变化,只是它在他眼里,好像就是比李白的面色值得观察,方才的话也宛如仅仅是根据实情,随口说说。 两人之间的死寂持续了小两分钟,杨剪转移视线看了看手表,接着目光才落在李白脸上,他忽然开口:“他们信的‘宗教’其实非常好玩。” “什么?”李白一脸受惊的神情,搅乱他满面的沮丧无措。 “遗物里我收拾出来几本日记,发现这个‘日月大神教’非常讲究延续,讲究香火的壮大传递,邪教都这样吧,多招一个算一个,他们还讲究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功德圆满,不过这是大多数宗教的共性,”杨剪耐心地叙起旧来,“那次高杰之所以被惹毛了,其实是因为他在医院查到我姐的病历,说她做过那次手术之后就没办法再怀孕了,他们把这归咎于打胎的恶报,是神降下的惩罚,所以圣女废了,养了十多年的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圣女,”李白其实很想问点什么,“姐姐好像说,圣女是缺月。” “废掉的圣女就是掉在地上的石块,没命可活,这是她自己写的,”杨剪凝视着他,“那天叫你过去之前她喝醉了吧,还跟你说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李白脱口而出。 “不记得。”杨剪点了点头,重复道,“你,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李白自顾自道,声音是哽咽的,字与字的间隙,他的牙齿打着寒颤,咔哒咔哒地碰在一起。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这话是对杨剪也是对他自己。可他说不出来。他恨不得翻出药片成把地吞,可他没带,他又恨不得杨剪掏出支枪就地把他正法,可杨剪一动不动,他就只能听着自己这么说下去:“后悔没用,我明白,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时间从来不能倒流,我也懂,但你不要把我完全推到外面,我至少得为自己干过的那些负责,这多少……也算一种弥补。” “她有抑郁症,她自杀,她已经死了,链条完整,你弥补什么?”杨剪笑了,往前错了错身子,走到李白背后,那道灯光与阴影的分界。 他开始继续仰望。 “不完整,不只是因为抑郁!”李白说。 你真的在听吗,你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我了……他又这样想。转回身子,李白和杨剪隔了半步,也像在仰望他,鼓足勇气道:“而且你还活着,你也被伤害了……你现在需要别人关心,照顾——”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些“正常”的话,接着就被杨剪打断。 “你真这么想?”杨剪不再笑,叼着烟回过头来看他,飘了一脸白烟虚影,唯独那单边一只右眼亮得出奇,“你知道跳楼死的人是什么样?” 不等李白挤出什么话语,他反手拽过李白的腕子,把他也往灯光下拉去。 “头摔碎了,血和脑浆流到我的鞋底,我跑得差点刹不住车,我跪下了,握她的手,手也没有形状,关节很硬,掰不开指缝。”杨剪自问自答,语气平淡得像静水,“看到你我就想起这些,看到你,我也能看到这些。” 划过李白耳侧,却变成洪流。 冲得他站也站不住。 还活着吗?李白问自己,心脏的跳动居然也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突然有尖叫从空中砸进他耳中的嗡鸣,幻听一般,喊的好像是“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截住他没完没了的下坠,也悚得他下意识循声看去。远远地,李白发觉那扇黑窗此刻竟然洞开,一个黑影在窗边,半边身体前倾在外面,正拼命摇晃大喊,他身后很亮,不只是平日那屋里的红烛……竟像是熊熊火焰! 杨剪同样在看,却也仅是旁观而已,在这早已挑选好的、隐蔽而视野清晰的角度。松开李白的手腕,摘下齿间的香烟,他说:“看到自己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不想看的话,不照镜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那黑影往前一翻,从九层坠落。 “救我!救救我,我,救——” 下坠不过两三秒的时间,这些音节都是错乱的,哀嚎还回荡在空气中呢,凄厉极了,绝望极了,连头脚上下都看不清楚,它就砸在水泥地上,只余一声闷响。一块掉下来的还有一扇窗框,房子太旧了,窗子也太窄了,被急于逃生的人撞掉,一路跌过几个阳台,几道凸起的防盗栏,在地面把玻璃摔得稀烂。 就在那摊尸体旁边。 怎么了? 答案显而易见。 那……房间里,恐怖的,有什么。 地面上顿时慌成一片,那些遛狗的,夜跑的,在路灯下卿卿我我的,在哗然之后纷纷向那里聚拢,正好有盏路灯照着,想必那场面太清晰太惨烈,没人敢靠得太近,他们自觉围成一个宽松的圈子,窸窣议论跟着响起,有人开始哭了,有人打电话报警,更有甚者从隔壁楼门洞跑出来查看。 而旁观这一切的过程称得上痛快,就像是自己被解救了,还没去考虑因果,事情就已经发生。这就是所谓“惊喜”吗?人人喜欢的那种东西。烧吧,再烧旺些吧!李白看着那火,看到坍塌的老屋,燃烧的坟墓。 “哦,”他吸了口气,“高杰跳下来,摔死了。” 但别忘了刚刚——今晚好像不止死了他一个人。 “你去看看吧。”杨剪的嗓子已经被香烟熏哑。 看看摔烂的人是什么样的。 “我们不用避嫌吗,”李白却表现出意外的冷静,“你没把摩托车停在这儿,站在旮旯里,也是不想被熟人看见吧。” 杨剪没说话,烟已经烧到尾,小小的一点火在他两指间捏着,都要把皮肤给烫了,他仍然捏着,窗帘从顶层的窗户鼓出来一块,里面兜的是大片的火,是滚热气浪,“砰”地一声,火势的蔓延如同爆炸,它被困住了,它就要把这房间撑爆!窗帘瞬间点燃,被热气顶着彻底飞出窗洞,又被秋风腾起,火光被氧气哺喂,镶在帘边飘得愈发自由热烈,就算隔着浓烟去看,映一轮半月,依然明亮夺目。 真像啊,李白想。 真像凤尾。长长的羽毛,描出风的形状。 它原来是焦火味的,鲜血味的。它是彗星。它不该来地球。 杨剪在他身侧,单手拎着背包,眼眶不觉间被湿润的火焰填满,他的眼泪没有多少,静默无声,一边纱布挡着,另一边终于落下来,也只有浅浅一行,顺眼角滑入鬓角,一滴拖得太长的泪,似乎随时能被烤干,却总是有。他看得是那样全心全意,不愿错过任何一朵火苗的形状,全世界,他现在只能看见那个被大火吞噬的房间。 李白也只能看见这滴眼泪。 “没有人觉得烧的是我的房子。” 杨剪轻声笑起来,闪闪发亮的,“没有人觉得,摔死的是我的亲人。” “是啊,我也一样。”李白也笑了,得注意压着点,否则他就要哈哈笑出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天真了,有邻居认识他们吗?有邻居在屋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敲过门吗?那房子又在什么时候算作过家?他和杨剪,以前待在里面,从未感觉到安全,此刻站在这里,也仍然是一无所有,任凭前方惊恐的人群如何混乱吵闹,好像都隔了层罩,与他们的静止无关。抬起一只手,他干脆抓抓那火焰吧,同时也有警铃响起,又或者是火警,这声音的靠近总让人想堵住耳朵,李白靠上杨剪肩头,用他的肩膀来堵,“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 “是吗。”杨剪避开他,从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你。” 正面写着一大巨大的“2”。李白把它接过,沉甸甸的,捏起来也有弹性,应该装了不少写过的纸。 “这是什么?” “送别礼物。” 李白坚持问:“里面装的什么?” 杨剪却答:“你想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李白盯牢那个数字,又蓦地抬起脸来,“送别礼物。所以高杰死掉了,你还是要跟我说再见。” 杨剪拉好包链,把背包甩回肩膀,骨灰盒在里面颠出声响,“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李白喃喃重复,“你说看到我就……你说你不照镜子了。” 杨剪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警车和消防车都来了,在这旧小区停满车的窄路上艰难地挪移,他隐在黑暗中,与他们越来越远,“给彼此留点回忆吧。” “但那个戴面具的呢?还没完,真的还没完!”李白不敢大叫只得跑上去追,“他刚才也上去了,他现在肯定已经跑了,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干什么坏事!” “你要不要我帮忙。”声音又突然软下来,变成了央求。 可杨剪不曾回头的背影提醒了他,方才被判死刑的还有自己。回不去了,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这不都是他自己说的吗。 没有重归于好,也没有亡命天涯。难道需要说理由吗?杨剪是个天才,这依然是李白自己说的。杨剪只是在头七,带姐姐回来,看看仇人被框入“注定”之中的死。不要再走近了,免得血浆染脏鞋底。 根本不是回来低声下气,求和求饶,杨剪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他是不是也能被当作仇人?可是杨剪没有这么做。 只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出给自己的一条通路罢了。 “……好,最后一件事,杨剪,”李白逼自己停步,不敢再乱想一分,他知道稍有动摇他都会再追上去,“不对,是三件。” 杨剪终究是停下步子,背包在他身后晃了晃,沉沉地垂住。喧嚣被他们甩得更远了,这路灯下一个路过的闲人都不见,只有他们自己。影子在地上一长一短,也碰不到一起。 他背对李白,等李白开口。 火还在他们身后,在半空中,熊熊蔓延着。秋夜孤清而燥热。 “你要活着,对自己好,如果可以,让我知道你在这么做。”李白慢慢地说,“你不需要找我,不需要看到我。我找你,我看到你,也不会让你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杨剪微微偏过头,没有转回来,李白可以看见他的侧颧和下巴。 好像什么东西烧断了,八成是窗帘,扑啦啦落地,又引得人群阵阵惊呼。哗,哗,十月了,风里却被注入热浪。扩音喇叭已经用上了,是警察在做疏散。 “别让我放下你。别让我释怀。在心里也不要这么想。”李白用力凝望,说出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猜去做的,所以……求求你,不要想这些。” 杨剪终究是回过头来。 这个对视太疼了,看得人精疲力竭,但他们谁也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件,”李白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相互抠破皮肤,他拔了拇指根上一根新长的倒刺,疼得发麻,这倒让他的声音不再像呜咽,反而清楚了许多,“你试着再去找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试着去爱她……不要害怕爱!你很好,别人很容易爱你,你只是以前比较倒霉,世界上还是正常人比较多,我这样的,你肯定不会再碰上了!” 杨剪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捏住鼻梁,笑得直把那块纱布往上推。 “我说真的!”李白却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你也去试试,”杨剪背过身子,很快就走远了,“我也说真的!”最后这句已经模糊了。 李白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原地蹲下,死亡赤裸裸地平摊在背后,对他来说只是件小事,灭火行动大概已经开始了,围观居民被指挥着避开危险各回各家,此时也免不了有零散的人从他身边路过,这才可怕。李白捂住脸,拼命把这场哭泣藏在手掌下,再不行就藏在膝盖前。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了。他做不到。困惑极了,又有新问题缠上他,又是那些只有他自己会产生的疑问。为什么缠绕一生的咒语被他解开,如此轻巧,是不是突然变得他这么好说话,好甩脱,连杨剪都惊讶了。为什么他把所有以为自己做不到的都说完了,所有的恶都承认了,试图去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他还是失去得彻彻底底。 为什么杨剪眼见仇人惨死,却还是如一潭死水,不快乐。 又是为什么,他们两个都要用“明天见”的口气说永别。永别,真的是永别吗,再也见不到了么。 杨剪明明是比氧气更重要的。 是他唯一的。 他明明想过天长地久。 可能错就出在这里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天长地久,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和杨剪一样,在某些东西的庇护下活得轻松自在,并且由于不敢想象失去它后要如何应对,便告诉自己,它将永恒。 想明白这件事,好比被人照着肚子打了一闷拳,李白怀疑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无比想念自己的药片,今晚他到底死了吗?是与否好像也无关紧要了。眼泪彻底打湿脸和脖子,又打在牛皮纸上,洇透墨水,他慌慌张张擦抹,越擦越脏,接着手一抖,信封直接掉在地上,封口处贴久了的胶水直接裂开,口子一大,几张纸被吐了出来。 送别礼物。 李白连忙捂住,环顾四下无人,他才跪上信封,挪开五指,只去看那一角。好像是图纸一类的东西,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杨剪写的。就在那个角落,标注着两行字: 电路Ⅵ-神龛-自动感应 2007.6.11 第46章 最糟糕的情人 “也没有啦,只是看得出来,他很缺钱,但他真正在意的好像又不是这件事,”李漓放下茶杯,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拨了拨那只月牙形的耳环,“我身边没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有缺钱的,也要装作阔绰的样子来追求我,所以我就觉得……他很特别?大概是这样的原因吧。” 见李白不语,她又笑了笑:“你不相信?那些男人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列一串哦。” 李白的指尖停在一条棕黑色裂隙上,茶水已经磨干,他也没有再蘸新的,继续在这原木桌面写写画画。撩起眼皮,他不轻不重地望过去:“可你不是喜欢女的吗?” 细眉挑起,李漓小声“啊”了一下,不过那点诧异很快就淡退了,“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找你过来想说的事情之一,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柔柔地弯起眉眼,“要说清楚可不容易,再跟我点时间好吗?我们先聊聊你刚刚气喘吁吁跑过来——是刚刚去了警察局?” “嗯。”李白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上,这是让他比较舒服的一种状态。 “你昨天约我前,警察还没找我。”他说。 “他们找你做什么?”李漓往杯里夹了块冰糖,又续上一杯茶水,充沛温热的花香从那杯口逸散出来。 李白想,做什么?你要我答什么?说警察把一张溜光水滑的证件照怼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人跳楼死了,问我了解什么情况?说我一脸惊恐地跟他们讲我只知道他经常在家里放很多香烛纸票存着,平时也神神叨叨的,总说什么烧火升天?还是说,他们局里有俩警察以前跟我一块去做过笔录,对那屋子的布置也有印象,所以我不是在蒙人? 反正都点着了,都烧成灰了,从而现场拍摄的照片里,也只能看见焦黑的墙壁。 摔在地上的尸体只有坠楼导致的挫伤断裂,衣着整齐,无搏斗痕迹。 目前警方结论是,室内香烛倒下引燃神龛、地垫、挂画毛毯,再波及电线电器,导致爆炸式的失火。同时高杰有记录在册的精神类药物服用史,不排除火灾时其焦虑症发作,从而选择了错误逃生方式的可能性。 “节哀吧。”临走前,他们对李白说。 李白哭丧着脸离开了。 走过一个路口就跑了起来,边跑边笑,这口气松得太顺了,他好久没能这么畅快地呼吸!跑到这间茶馆见到李漓,胸口的那块石板就立马压了回来。 他们能谈什么,无非是杨剪。 警察找过杨剪了吗?李白又开始琢磨,只愿答案是肯定。 他直直地盯着李漓,似乎把人给盯毛了,“别误会,我没有打听你私事的意思,”李漓摆了摆手,“就是前几天我爸爸和他见面,他也提到自己刚做笔录出来所以迟到了一会儿……好像是又有一个人跳楼了?也是他认识的人。” 哦,是这样啊。李白差点笑了。答案来得真快。这么说你也过关了,他眼前浮起杨剪和自己同样的位子上被问话时的模样,这样想着。 是不是太轻松了? 不,简直是太艰难了。 另一只手放在桌下,李白不自觉捏紧挎包,又想起那信封已经不在这里,被自己藏了起来。 “他还和你爸爸见面了?”他反问道。 “是啊,发生了那种事,我爸爸还是很欣赏他,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冰糖已在茶中化开,李漓垂睫,小小地啜了一口,“那天我哭着跑掉是做给他们看的,就想表现得像其他女孩那样,老公在婚礼上跟一个男人血淋淋地接吻,她们会是什么反应……我的演技是不是太浮夸了?” 李白笑了笑。这女人承认起自己的虚伪和滥情来,可真够坦坦荡荡。只不过当时他压根就没注意她的反应。 “不说那天了,不说了,你也别太难受,”李漓似乎把这笑容理解成了苦笑,关切地注意着李白脸上任意一丝变化,“就是觉得蛮可惜的,其实我和他讲过,还讲过好几次,就说我们只是婚礼过过场子,等我爸妈他们回深圳,他可以把你带到家里一起住,这都没问题的,但他就是拒绝……最后一次还跟我发火了,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想拖着其他人,我之后就没再提。这些他都没和你说过吧?” “……”李白空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答应了,也许就是另一番局面了吧?”李漓把旧茶倒进篦台,给李白新斟上半盏,“对你我也不太了解,问他从来都是几句话敷衍,好像你们两个之间……他不愿意让我知道,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那种很私密很特殊的感觉。”她最终总结。 “你刚才说,你们只是走个过场?”李白忽然问。 “啊?”李漓讶然,她看着面前煞白的脸,小心道,“这个……你也不知道吗?” 李白默默低下头,他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紧绷颌角,想打冷战。他听见牙齿发出的“咔嗒”声。 “我明白了,”李漓也显得很难过,又或者说,是叹惋,“唉,其实你哥,怎么讲,只是我找来的演员。都是我惹出来的事啊……过年的时候我在深圳有点不注意,又被爸爸怀疑性取向了,我被问得有点烦,看到爸爸很喜欢他,我就觉得他很合适。后来几个月我简单查了查,发现他好像急于把专利投入生产,最缺的就是资金,正好我爸有资金,也有投资意向,我找他聊了聊,就在旁边的简餐店。他很聪明,一下子就听懂我在说什么,也算是一拍即合吧。” “我们签了很多婚前协议,也说好互不干涉,三年后他坚持的话,也可以和我离婚,现在也都作废了,”李漓眯起眼回忆,“不过婚前一个月左右我妈妈就来了,就得麻烦他多陪陪我。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不开心的人,也是真的很冷漠,可以对你很温柔细心,可以花很多时间在你身上,可以让你周围所有人满意,但你自己会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他该做的事,而你并不是能让他开心的人。幸好我只喜欢女孩子,不会爱上他,幸好!” 李白始终专心听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抬起头来,变得十分平静。 “缺投资,”他说,“如果你们不结婚的话,你爸爸就不准备投给他吗?” “这个……”李漓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出事之后,我那几天心里太难受了,尤其是姐姐那件事……我觉得他真的好惨,而且有我挑头的很大一部分因素,他好像什么都没了,如果事业也完蛋了,我想不通这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看着李白闪烁却偏要定住不动的眼睛,她又道:“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把真实情况和我爸讲了,没想到我爸早就明白!他跟我说开了,说他想要我结婚也只是为了堵住亲戚朋友的嘴……我们那边还是蛮在意名声的,大多数人都特别反感恐惧同性恋。至于我的私生活,他也不想管,他就觉得我找的这人很合适。他更不想因为这种意外就影响生意上的判断。”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其实公司董事会本来就调研决定过了,要把钱投给3T工作室的项目,他那个前景实在是太好,但我先前不知道……后来就算出了事,我爸也不打算重来再议,改变投资计划,”李漓顿了顿,“所以他叫杨剪谈话,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我也在旁边……我爸爸很少那么有耐心,感觉真正爱惜一个人他才会这样,他和杨剪说外面那些议论都不要听,生活里的杂事也不要去头疼,他都会帮忙摆平的,就要杨剪拿着头脑和技术,去深圳跟他一起干。” 李白的眼睛亮了起来,好比眼睁睁目睹自己曾经如何把一件完好的瓷器推下高台,现在又终于望见了些许重新拼起的可能。 “他去了吗?” 李漓却说:“杨剪不爱惜自己啊。没办法。” “什么?” 李漓看着那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道:“杨剪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没有赚钱的必要了,不如活得自由一点,做些普普通通的好事。” “做好事?”李白已经站起身子,这他自己并不知道。 “他十月中旬就把专利权交给他的合伙人了,一分钱也没有要,”李漓揉了揉眉心,豆沙色指甲闪出软光,“川藏那边?他准备去支教了,四天前我们见的面吧,当时是说,过两天就走。” “川藏……具体是哪儿?”李白想到教师资格证,杨剪大学二年级就考到了,杨剪总爱考些当时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证件。这件事没来由地最让他在此刻感到疼痛。 “没有仔细说,”李漓也站起来,她看李白抓着挎包,以为他要走,“不过我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对吗?虽然旁人不一定理解,但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旁人也没资格说‘我不接受’。比如我以后……大概目标就是研究生顺利毕业再找个对我没兴趣的男人结婚吧?但愿他不比杨剪差!你呢,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就是赚钱吧,我还得继续赚钱,”李白果真走了,他背过身,袖口压住眼皮走得飞快,他不知道这样的声量和语速别人到底能不能听清,“赚够了钱就去找他,边赚边找。” 找到了就看看,就看几眼。 他不想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天回到家后——确切地说,是回到新租的地下室,李白蹲在他那张被便宜搬家公司运得污痕累累的红沙发上,最后读了一遍信封里的纸。 统共二十九张,其中二十八张是图纸,有的还被烫出了小黑洞,外圈皱巴巴的,一看就是紧急泼水挽救的结果。那些要锯的,要焊的,要设计清楚的,周边写满密密麻麻的标注,旁边挤着被画上大红叉的废图……这些设计甚至包括了硬件和软件,从六月开始,最后那张电路图的落款时间是十月五日。 杨遇秋宣布抢救无效当晚。 那张图描述的大概是个投影装置,进屋的人会在墙壁上看到杨遇秋的影像,或者单纯是个模糊的女人?杨剪的效果示意只是把她的头发画得很长。 而这投影也仅仅是这套装置中的鸿毛一片,杨剪似乎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高杰不进那屋怎么办,进了那屋站的位置不对又怎么办,感应失灵怎么办,感应太敏感提前开始流程又怎么办。 他似乎做过几次模拟实验,还详细记录了实验结果,他牵电路安芯片做备用装置,甚至改造了那两尊神像,完成一件事,就在成图日期旁边打一个对勾。他在这方寸之间造出一片绕不出的迷宫,无论怎样选路,最终只能走到他所定下的终点……高杰是放在玻璃盖下的小鼠。这是李白的结论。这些天来他反复地读那些图纸,读杨剪潦草的备注和记录,读不懂就一直读下去,直到能把这工图不知所云地背下来为止,他终于能想象出这套事无巨细的设计被付诸实践时的效果了。 高杰的神像会自动裂开,在高杰面前碎成一堆渣滓,他的神龛也会倒塌,烧着他跪拜的丝绸垫子,再燃及满柜的金纸香油,他挂在墙上的日月大神图会被熏黑,再隐现杨遇秋的身影,而他背后的房门会砰地一声闭合,红木映出烈火的颜色。 他会惊叫,会哭喊,会精神崩溃。随后跳下楼去。 这是杨剪所料之中最简单的一种,如果不只是红面具陪他过来怎么办,如果高杰执意在楼下等他要拉他一起上去怎么办……杨剪画了个树状图,连这些都全部讨论了应对方法。 但最简单的就是发生了。 就像杨遇秋从四层楼高的钟楼上跳下就能摔得稀烂、就此殒命一样,这么巧,这么巧。 老天在残忍了那么久过后,突然改了习惯,仁义了一回? 李白一开始想这件事,就会没有力气。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最后一遍它们了。第二十九张纸相对而言要空很多,写了三个死字,又被红笔划掉。它们就像是杨剪的犹豫,决定杀一个人,要有多少犹豫,要下多久决心。 李白始终觉得直到十月五日他都没有做好这个决定。 可过到这天李白才明白,信封上写了那么大一个2,那相对的1是什么,应该是有的吧,肯定是有的。 第一张纸画了一道长轴,起始是四月,结束是年底,似乎过上一段时间,杨剪就把轴涂黑一截。这是什么期限么,李白已经能够猜个大概,可无论如何,都是这样——杨剪本有另一条路可走。 是他堵死的那一条。 杨剪本将拥有很多,可不提未来,光是过去曾有的,现在好像也都失去了。 连李漓都因此抱有自愧。 李白把信封和那一厚沓白纸放在膝盖上,从沙发缝里找出药瓶,没有水,他嚼碎了干咽。 药起效得很快,李白的手不再颤抖,把纸抖出哗啦啦的声响。他又一次把纸张翻面,第二十九张的背面还写了两行,落款十月十二日,字体一反先前的草乱,是用钢笔写下的,笔锋依旧如刀锋: 如果你今天来找我了,我就把它交给你。 恨到受不了的话,就交到警察局吧。 李白如拜会老友那般轻轻摩挲这两行字,杨剪想必写得用力,他的指腹能感觉到笔尖留下的细小凹痕。他用嘴唇亲吻它们。纸张暖暖的,“送别礼物。”“你想拿它做什么都可以。”言犹在耳。听够了,他就从沙发下面拉出新买的铁盆,把信封丢进去,再拎起腿上的纸,从第二十九张开始逐一撕碎。 没有停,他撕得麻利极了,地下室不通风,空间狭小得只能装进去那张沙发,李白怕把氧气烧光,端着盆爬上这栋老写字楼的顶层,趁着傍晚天台无人,往盆里倒入半瓶酒,丢***火柴。 轰。火焰瞬间就腾了起来。 李白看着在火舌下蜷缩的碎纸,罪恶,痛悔,那些数不清的,能不能也就此化灰。他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每一张的内容。怎么会恨得受不了,他又想,比恨更可怕的是想念,它能扎得更深,要是想得受不了的话,我能把这颗脑袋送到警察局吗。你会开心吗。到现在这个结果,是你的树状图也算不到的吗,那你有过后悔吗。 你也在想我吗。 他就着火尖儿点燃一支烟,看着落日,一口一口地抽。这盆里的酒和纸烧得太快了,远远不及那夜的凤尾,等全都烧干净了,香烟还没有抽完,太阳也没有落下西山。 没过多久李白就背上了远行的包,一个远在青海的电视剧组目前紧缺人手,愿意招他这种廉价工,琳达姐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语重心长,要他好好抓紧。 李白态度很好地接了下来,不停说着谢谢,次日便出发。 那是十二月的第十二天。 他知道拍电视剧是种一耗就耗一年半载的耐力活儿,存款还剩四五万,他想再多赚点,干完这一票就顺道去川藏找找杨剪,找到之后就远远地看上一眼,绝不多看,绝不打扰,找不到,钱快花光了,他就再去干一票新的。 这好像是种能够实施的循环方案。 但川藏还是太大……李白倚在火车窗边,他有点好笑地想,自己现在也在川藏附近,那么可以偶遇吗。阳光被一条条隧道切成段,让他想起涂黑的长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得不接受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把杨剪找到的事实了。 也就在这时,罗平安来了电话。 李白盯着来电显示琢磨了几秒,按下接听,“我的命中命中”歌声停止,粗着嗓子的男声传入耳朵: “杨剪这小子怎么失踪了?你有他新手机号没?” “没有。” “我靠,真玩离家出走啊!”罗平安愁道,“什么时候换的号你知道不?” “我没给他打过电话。” 罗平安大呼“奇了怪了”,问李白最近在忙什么,李白用沉默表示不想说,吃了瘪,罗平安也不发蔫,又提及最后一次与杨剪见面,是在朝阳区一家叫做“兰棠”的酒吧,他们几个兄弟怕杨剪成天闷闷不乐,在里面给他寻了个乐子。 “就那小孩儿,真长得跟你特像,尤其左眼下面那颗红痣,绝了!位置都一个地方,头发长长的,染成银的,跟小姑娘似的露两条大腿,比你可洋气多了,”罗平安的口气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那酒吧我们哥几个打听半天才找到,里面都是男的,我们可没兴趣,就专门帮你哥这种大变态探点的,还真碰上那么一尤物,一看你哥照片,人也愿意得很。我说你可别跟我急,插嘴我就不说了,我们给他打电话说你在这儿,喝多了有人欺负你,我们拦住了,但你哭着喊着要找他,他还真就打车从海淀过来了!” “我操你妈!”李白骂道,被邻座带孩子的女人狠狠瞪了一眼。 似乎信号也被这声大骂震慑住,断续了好一阵,一个隧道过后才传回完整句子,“嗡嗡这么长时间,你那边信号不好啊?嘿,听得不舒服了吧,不舒服以前就别干混蛋事儿啊!说到那次怎么回事来着……哦,对,我们想着等杨剪过来,想着劈头盖脸揍我们一顿提提神也比半死不活强,谁知道他朝我们笑了笑,脾气很好似的,搂着美人就上吧台了,后来我们就走了,不能坏大哥好事儿嘛!”罗平安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你哥后来又把人给气走了,他碰上一发小儿,就那赵维宗,你记得吧,也跑来喝闷酒还被人给吃了豆腐,他俩一块把几个大块头揍医院去了!自己也进了局子,弄完到了半夜,你哥又跑回兰棠,鼻血还在流呢,他拽上美人就走。”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拉着人压马路到天亮!他在前面美人在后面,他一路都在哭,什么话都不说,经过一个又一个酒店,不进去。我靠,杨剪哭出声儿,这场面我想不出来!”罗平安似乎拍了下大腿,这是说到了兴头上,“美人后来打电话骂我,说我介绍这人货不对板,请了瓶威士忌就让他像驴一样走了一晚上,帅是挺帅,但脑子有病,他缠脖子都没反应,根本就不是又凶又野那一挂的!说他是最糟糕的情人。” “我也委屈啊,给杨剪打电话还停机了,换号不告诉我!你说是不是这事儿把他惹着了,他像不想搭理你那样也不想搭理我了?” 李白终于听够,把这显摆似的碎碎念挂断,方才刺啦刺啦的,现在耳边又清净了。 罗平安才是脑子有问题。这件事他已经习惯。 糟糕?他又想,其实说得不错,这种情人会躲进深山,让单方面见上一面都变成遥远奢望,但这也是我的啊,是对我。 红痣是我的所以眼泪是我的。 图纸安眠药脸上的巴掌,都是我的。 李白哈了口热气,在玻璃上画了几笔,一过隧道,钻进群山腹中,那把小小的雾蒙蒙的剪子就在灯照下明晰。 我最糟糕的情人啊,他微笑起来,我一定要找到你。 第47章 西游何时还 二零一一年四月,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 金沙江畔。 晚九点零五分。 杨剪打·开·双闪,挂好档,从堆满玉米秸的后车槽翻出工具箱,再一次站在发动机前。这是今晚第二次熄火。他咬住手电,两指拎着扳手尾巴,从气缸盖划到凸轮轴,仔细观察一阵,又上手拧了拧。 约十分钟后,杨剪回到驾驶座,简单擦掉手上的灰尘机油,左手搭上窗沿,继续上路。 风扫起来,江声顺着气流攀上耳畔,凉飕飕的,很清爽。车前盖里传出的轰鸣听起来也挺有力气,好像方才罢工的不是它似的。其实本就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是电瓶太旧了,效能不稳定造成低压断电。但杨剪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给它换个新的。这是公家的皮卡车,平时接触不到,管后勤的乡长助理跟他关系不错,才偶尔借给他一回,好让他在除去有班车路过的星期二之外也能进县城办点等不起的事情。 比如去给学生报名作文大赛,又比如去买应急药品……学校就他一个年轻男老师,这些跑腿的活儿当然都在他头上。 杨剪尤其记得,自己第一次借用的时候,这车还是半新,据说乡里购入那天还剪了彩,车头上挂着的大红花尽管褪了颜色,也还没摘下来。如今几年过去,他每每借上一次,就会发觉它变得更旧了一层,原先纯白的车皮都渐渐改了颜色,坑洼锈迹遍布,洗都洗不干净。 到底是多久……从零七年底到现在,三年出头了吧?他至少在这条沿江曲行的盘山路上单独跑过不下二十回了,传说中那些拦路的劫人的也真让他遇上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中午,太阳正晒呢,几个黑脸小伙儿拦在只够一车通行的山路上,连成一排,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个个手里举着彝刀,亮闪闪地挥舞着。结果杨剪心里正烦,莽劲儿一上来,压根就没减速,按着喇叭直接冲过去,倒把他们像小鸡崽儿似的赶跑了,散作一团,只能在后视镜里张牙舞爪。 第二次则要凶险许多,那天大半夜的,杨剪正在宿舍屋顶上发呆,忽有哭喊声闯入校园,打断他的神游。是他班上的学生,请假在家一个多星期,这两天高烧不止,人已经失去意识了,才被母亲背出家门。杨剪也搞不清楚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儿拖这么久然后找老师帮忙是什么心态,但他还是骑电瓶车载着学生跑去了半山腰上的乡卫生所。 说是急性肺炎,看不好,他又找乡长助理借了车钥匙,连夜往县城赶。 结果刚过渡口乡旁边的301省道,在山峡中的一个葫芦口,两束车灯就照亮了挡路的东西。是块形状毫无规则的大石头,像是刚刚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两边又站了两排人,还是闪光的彝刀,还是发狠的眼神,他们一哄而上,叫嚷杨剪听不懂的语言,还在他下意识减速想避开路障时打碎了他的玻璃。一把刀伸进来,差点削上鼻子——杨剪的呼吸都被那刀刃斩乱了,但他还是没有停下,窗里的手被他拧脱了臼,那把刀被他夺了过去,丢在副驾驶正在昏睡的学生脚边,他庆幸那边的窗子依然完好,在更多人蜂拥围堵之前,他拉回车速撞出了一条通路,石块滚落悬崖,被汹涌江流吞噬。 山太高了,后视镜映出半轮新月。 天亮前他们赶到县医院,学生进了急救室,捡回一条命来。 那把短柄长身的摆彝腰刀则被杨剪藏着,打光,磨利,自制一把刀鞘。从此再过险路,他都随身携带。 此时这把刀也静静躺在副驾驶座上,然而第三次打劫……这一趟还是没有碰上。 其实杨剪是有点儿期待的,他的生活需要刺激,并且他向来有种笃定直觉,自己这辈子不会结束在此地,不会被人横杀,也不会老死,因此也就谈不上畏惧。但他总归是要死的,也就是说,他总归要离开,至于为什么还没有走,可能是没到时候。 毕竟从这群山绕出回到人间,杨剪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生活前半段被一刀斩断,后来的这些,也都已经化简到极点了,好比一块压缩的蘑菇,要把它弄得跟在树上泥里差不多饱满,也得泡上一天的水。而泡水这件事也没太大必要,对于杨剪来说,遥远城市里的人和事比城市更遥远,倘使他不去想,不去回忆,就好像会此生再无瓜葛。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如此一路顺风、百无聊赖地穿过山口,杨剪驶离嶙峋江岸,开上了县城的平路。 差一刻钟十点,杨剪站在县邮局门口——旁边的小超市前。 老板是个大专毕业回家给母亲养老的朴实小伙儿,娃娃脸很爱笑,比杨剪小两岁,一度对前往首都打工十分向往,听说这隔壁乡的支教老师北大毕业之后,就更是热情似火,每次杨剪来买东西都要搭话,成功跟他在一年前左右混了个半生不熟。既然买粉笔能抹零头,买零食能多送几条学生爱吃的“流口水”糖果,杨剪也乐得多交这么一个朋友,现在已经发展到能够帮忙代收邮件的地步。 五点半邮局就关门了,此刻此刻,电话里那“统共五个大箱子”,全都寄存在超市门口的拖板车上。 “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青岗中学,杨剪老师收,”小老板逐字念道,拿腔拿调地拗着普通话,“刚才我搬,每个箱子都沉得我妈妈都不认识,装的到底是啥子哦!” “不知道啊。”杨剪在箱前蹲下,抬起左手。 小老板心领神会地塞进一把剪子。 “以前也没人给我寄过东西,”杨剪笑了笑,照着封口处划了一刀,把胶带撕得滋啦响,“最近生意怎么样?” “哎呀,就那个样子嘛。”小老板显然不想讨论此话题,兴致勃勃地弯腰扶膝,在他身侧眯缝着眼瞧。 杨剪也没再客气找话,一言不发地划起了胶带。 第一箱最沉,装的全是作业本,几种规格都备齐了,少说也得有几百来册。 第二箱被盒装中华铅笔和零碎文具塞满。 第三箱最大,打开一看,足球两个,篮球两个,打气筒一支,还有四副红双喜拍子,两盒乒乓球。 第四箱就更匪夷所思了,装苹果用的那种大纸箱子,愣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多是诸如板蓝根创可贴碘伏之类的常用药品,挤在角落里的那一小堆,是女孩用的痛经贴和卫生巾。 “捐得可贴心哦,”小老板像理货似的拿起一包,看了看,“是啥子帮扶项目,那些女娃儿有福了!” 杨剪没接腔,眉毛微微蹙起,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箱子外的确没有除去寄送标示之外的字样,至于箱子里面,那些物件之间也没能翻出写有只言片语的卡片。 谁捐的?究竟是捐的吗?给学生申请的补助被一层层官儿给筛下来,拿到手里都要等到猴年马月,公益组织的捐助要是走流程…… 反正民间助学项目那么多,也做了那么久,杨剪作为一线教师,还是第一次收到实物。 他打开第五只箱子。 这箱子最轻,也最小,划开来看,里面塞了厚厚的海绵,像是怕把里面的东西颠坏了,这是其他四只都没有的待遇。 再把海绵翻开,就着超市门里透出的那点灯光,杨剪看到一行字:Wutheris。 呼啸山庄。 他大学时常读的。 白色花体字,印在油画少女如云的发髻上,是当年买不起的英文原版。杨剪吸了口气,把它拿起来,只见下面压着的也都是书籍,有阿西莫夫的科幻、东野圭吾的推理、爱因斯坦讲谈世界观的充满寂寞的自传…… 书页崭新,书脊平整,然而每一本对于杨剪而言都是旧的。多么不巧,八本书,每本他都看过,甚至熟读。 巧也是在这里。 虽然大部分被冠以“畅销”的名号,但那本让杨剪着迷过整整一个学期的《悉达多》总不至于位列其中吧?当时图书馆里只有那么一本,并且新得就像没被翻过,德国作家写的,被译成英文,杨剪觉得那翻译差劲极了,甚至因此萌生过选修德语自己找原版动手的念头。 现在,中译版居然都出来了,又会是怎样的呢。 无需翻开纸页,往事就滚滚冲来。而杨剪心中忽然安定万分,他已经能够基本确定,这最小的一箱与学生无关,单纯是给他的。 是给自己的。 他又在书边的泡沫纸里找到一个小茶叶盒,再打开看,依然不见任何字迹,五盒金嗓子和两瓶维生素B12躺在里面,安静地相互挤着,卡在一块。 “哦哟,”小老板激动得搓起手掌,“杨老师,这个维生素有啥用哦,补脑?” 他好像十分期待。 却听杨剪道:“治贫血。” 小老板目光闪了闪,有点悻悻然:“这还送喉宝……是你认识的人哇!” “可能吧。”杨剪简单道,显然是没有耐心多说。他给车槽清出条空地,把四个大箱子搬上去,用几捆玉米秸压着防侧翻。小箱子则放在副驾驶上,压是用彝刀。 “要不是我你早能打烊了,今天真是谢谢,”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又跳下前厢,回头冲小老板笑笑,把语气放缓和了些,“你收工我请客,咱们吃顿羊肉粉去?” 小老板闻言,果然不再多问,从自家冰箱里提出一瓶啤酒一瓶汽水,欣然赴宴去了。 杨剪在大约凌晨两点回到青岗乡,平日白天要上课,周末还要跋山涉水地家访,劝人把孩子送回来上学,他要进城往往就要趁放学之后那点时间,再耗到这个点钟实属常见。一般这样就睡不着了,况且他平时也没有强烈睡意,卸好了货他就去乡政府门口还了车,把钥匙放在保安室,之后沿山路慢悠悠地逛回了学校。 路不短,上坡下坡又费事,大约要走上三十分钟。这一路是寂静的,枯燥的,唯有林木的叶片被月光照得幽亮,人的影子印在土地上,清晰而浓郁。杨剪非常喜欢这段路,每当他腰间别着彝刀的重量,抬眼去看流云,看到宽广的银河,他就会恍然间以为自己已被抹去了物种和定义,变成一个村夫,或是一头野兽。变成几十年几百年前在此处行走的人。他是什么都无所谓了。路挨着山壁,只有几尺宽,下面就是吃人的河,仍然可以走,仍然没什么可忧愁。 哦,对了,除去直至天明也不到访的睡意。 如果那个人真了解自己,他想,最好再寄点安眠药过来。 至于烟就算了,自己可以买,也给自己严格规定好了一晚上再无聊也最多抽五根。这夜他又靠着五根香烟熬到起床铃响,其他几位老师组织学生吃早饭时,他一个人在操场上摆好四个纸箱,静静等着徐荔带学生们来领东西。 徐荔比杨剪大上半岁,也比他早来半年,在成都读的大学,念的中文系,就是本地人,负责青岗中学全体学生的语文音乐和美术。相比杨剪的数理化跟英语,这三门学科似乎更讨人喜欢,笑容甜美声音温柔会讲地道方言的女老师似乎也比每天除了上课内容和某些难以理解的笑话之外半句话不多的冷脸男更好亲近。 因此,毫无悬念的,无论是刚上初一的还是马上要毕业的,孩子们都更喜欢徐荔。 杨剪认为这叫肤浅。 眼见着,徐荔过来了,身后小鸭子似的跟了一群小孩儿,全校统共也就这么七十多个,一个个矮瘦得与小学生无异。只见鸭子们叽叽喳喳地排好队,从杨剪手里拿过作业本时怯生生地眨眼睛,说谢谢老师,从徐荔手里接铅笔就乐开了花。杨剪知道他们开心,拿笔记本眨眼也开心,于是就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对那些跟自己比较熟稔的学生,他会轻轻拍一拍肩膀。不得不承认徐荔的确也是个细心人,那些让小女孩儿害羞的卫生用品,她单拿出一个箱子收在自己身后,用文具拆下来的包装纸遮住,大概是打算以后单独给。 “那里,那是什么,”有学生突然开口,好比发现了什么宝藏,“那里写了杨老师收!” 杨剪松了口气——还以为女孩儿们的秘密被哪个浑小子揭开了呢。 “对啦,就是送给杨老师的礼物,”徐荔循循善诱,“杨老师大半夜的,绕过好几座大山,到县城取回来这些,再把它们当做礼物送给大家,我们应该怎么样?” “谢谢杨老师——”孩子们齐声道。 排在杨剪面前的小男孩——十五岁才读初一并且总是画不出受力分析图的那个,笑得脸蛋红扑扑的,在被拍肩膀时,摸了杨剪眉毛一把。 “老师也笑一笑嘛。”他小声说。 我没笑么?杨剪想。 徐荔正好把人逮住,道:“曲比日,最近你听课很认真,上个星期我们才学过一首诗,专门讲我们蜀道的崎岖峥嵘,不可凌越,你来讲讲它的第一句是怎么说的?” 曲比日脸更红了,愣在原地嗫嚅,求助似的望向杨剪。杨剪暗自叹气,学过太久,一时间他只能想起诗名,其他也记不起了。 班长在后排高声救场:“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孩子们一同背出了下一句。 杨剪有点意外,这群小鸭子学语文的劲头还真是强!也就只有在自己示范实验或是模拟某些奇怪现象的时候,他们能对物理这么感兴趣。 物理明明是门优美的学科啊,美极了,爱因斯坦把它学得比其他人都明白,再讲宗教感情,就说是“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阿西莫夫当然也用了物理学原理说明,科幻的奇诡宏大不仅存于幻想……他又在想那些书了。 寄书的人关心他的嗓子,他的血,他的大脑。 他不愿再往下想了。 似乎上周的进度也就只背了这么两句,徐荔又开始趁热打铁地介绍起此诗的创作背景,什么恢弘的浪漫主义代表作啊,什么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啊……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杨剪又捡回了两句。他想那条悬在江上的盘山路的确是难走。再就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接下来呢?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杨剪把又一册练习本放到一双稚嫩的期待的打开的手中。 徐荔还在讲,李杜李杜,杜是杜甫,李就是我们这首诗的作者,他是谁呢? 问题太简单了,提示到这份儿上,一呼百应。 杨剪听到这个名字,也偏偏在同时,想起了下一句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以前挂在嘴边的倒背如流的,这是才想起来啊。是吗。 杨剪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记性很差的人。 第48章 三万里风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一日。 下午两点。 烈日暴晒。 李白钉在贴满棕红色瓷砖的校门前,仰脸望着头顶四个大字——青岗中学。 上课铃正在狂响。 他与校舍之间隔了一个操场,但这操场实在太小,铃声一停,李白甚至可以听见教室里的吵嚷声,一个门,两个门……和印象中一样,那排小平房的确只有四间教室,光线太刺人,李白细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每扇门里的情况呢,一个小男孩“噌”地从他身旁蹿过,径直奔向第二间,带起一路的尘土,又在门前紧急刹车,站军姿似的两脚一跺。 这间小小的学校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杨老师!”他气喘吁吁。 “给妹妹煮药,我来晚了!”同时嗓门嘹亮。 李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听错。 他看见小男孩走进那个黑乎乎的门洞。只怪阳光太亮了,他依然看不清门里的任何。汗水滑落额头,蛰进眼眶,膝盖上方才在村口躲狗摔破的伤口嵌进砂土,隐隐作痛,他发觉自己迈不动步子,也在这一天以内第十一次想到,如果年初时,在那曲,祝炎棠的腰没摔断,那么现在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跟剧组跑了这么多年,北疆非洲秦岭深处都跑过了,那曲还是头一个让李白病了一周才适应环境投入工作的艰苦地界。从一零年夏季开始,主要拍摄地就在靠近唐古拉山脉的怒江源附近,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三万里风》,那部讲述知青宁为玉碎殒命山崖的文艺电影,也让李白头一次当上了正规化妆师,能在片尾演职员表里一闪而过的那种。 或许可以说是前些年工作经验积累的必然结果,但李白心里更偏向于去相信——这其实都是运气。他作为二号化妆师,主要负责男一号的化妆造型,为什么要他这样一对一服务,造型难度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男一脾气古怪,却是本片主要投资商谢氏传媒正捧的红人,处女作就直接拿到一番,戛纳级导演摄影配置,老板还把自己公司出的影后影帝请到这高原来给他搭戏。祝,炎,棠,这本就是个听起来要大红大紫的名字,其人更是神秘莫测,年仅十九,身世不详,只知道是香港同胞,在美国待过,但普通话说得毫无破绽,并且相传刚开机就气跑了在业内名声赫赫的一号化妆师,这才落到李白这个骂半天也回不上半句牢骚的软包子手中。 更让李白坚信自己撞大运的是,祝炎棠好像被冤枉了。他只不过是长得过分俊美,笑起来艳而不妖,不笑时就骤冷到凌厉的程度,仿佛能带低周围温度,让人不敢亲近,真正相处起来其实挺有意思,稍微有点神经质而已。 也不知怎的,他们两个就迅速发展成了可以偷偷给烟的关系——祝炎棠的老板是严禁他抽烟的。李白躲在湖边独自锻炼肺活量的时候,祝炎棠偶尔会偷偷凑过来,从他的烟盒拎走一支廉价的南京,抽得比他还费劲,硬是咳得眼泪汪汪,却乐此不疲;作为交换,李白也能在祝炎棠通宵练台词的夜晚溜进他支在导演组旁边的保温军用帐篷,蹭点他昂贵的护肤品,也用他的新款iPad打游戏,而祝炎棠往往投入太深,时常如在镜头前般忧郁,甚至泪流满面,不跟他搭话,也不看他一眼。 李白喜欢这种默契。 他跟祝炎棠算不上是多好的朋友,至少连对方哪年哪月生,家里有什么亲人都互不了解。当然也不想了解。并且他们经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一直不明白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这就是种十分舒服的状态,一次次的补妆间隙,周围人都是兵荒马乱,他们俩一个手上稳如泰山一个闭眼任君发挥,都是放松的模样。 不过,这种愉快也有可能是工作顺利的造成的。这片子预算那么大,苦哈哈的剧本也明摆了是往拿奖去的,祝炎棠也并非传言中谢老板包养的花瓶,演技很灵,基本功更是扎实,经常一条过,哭戏都能让场记后勤跟着一块哭出来,妆发这边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而李白做的造型——那些晒痕、雀斑、明亮的眼和干裂的嘴唇,还有渐长的乱发,他全都花了不少心思,每次都能在视觉总监那里过关,也被大导演表扬过几次。 要是没这么顺利,俩人都天天挨批……李白觉得,小神经撞上他这种药不能停的大神经,结果必然惨烈。 有一次休息,剧组里的年轻人开车到附近镇子逛街,他在一家街边小店里看着正在吃炒青稞拌酸奶祝炎棠,突然问,跟这么多大牌前辈合作,你压力大吗? 祝炎棠眨眨眼睛,表示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鬼话。 李白又如实地说,自己待过的剧组里,像他这么自己闷头磨戏的男一号从没见过别人,更别说是在这种走两步都缺氧犯困的高原了。 祝炎棠就笑,笑得挺潋滟,过了好一阵才说,我只是不想让老板觉得白花钱。 如果白花钱一次还好,两次的话,就会换别人了吧?他捏着小勺在酸奶里戳来戳去,抓来李白的帽子给自己遮太阳,念叨着自己的道理。我要把机会数清楚啊。 机会。 人人都想要机会,但也不是人人都配。 李白终于抬起一条腿,接下来,又是另一条,他像初初学步的孩童那样朝第二扇门走去。 热风鼓动,充盈在他的发间、耳侧、僵硬空张的五指下,却未能将他像气球那般托起,太阳也未能将他晒得透明。 他还是走在地上。好多浮土,好多凌乱脚印。 它们是自洽的,他怕自己的参与使它们消失不见。有一个班似乎是体育课,他还没走几步那群孩子就从门里涌出,闹哄哄地列队,十几双眼睛又一块往他身上偷瞥,那些议论声李白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因此而更加紧张。 没有余地了,他已经知道人的紧张感被冠以“最”字时什么感觉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深入这片山脚,来到青岗中学,却是他第一次走入校门,踏上这片操场。金沙江奔流在身后,脚下跨过的好像是时与空的混合体,他在四个老师和许多学生之中听到那个声音。 越来越近了。 学生进去之后,第二间教室的门就被从里面推了推,微微掩上。杨剪在说:“想想船在水里为什么不会沉底,在空气中,就飘不起来。” 因为密度不同。 空气和水,密度不同。 李白差点脱口而出。 是在讲浮力吗?杨剪曾经拿着给家教课自编的材料,跟他严肃地探讨过这件事,似乎也只有他会问出“我们是不是待在世界底部,有地托着,就像船有水托着,才没有继续往地心下沉”这样奇怪的问题。 杨剪没有否认他的结论,只是列出一条简单的公式,说明区别不在于人和船,而在于空气和水。人躺在水中也不会沉下去的,因为人也占有了体积,水不是在托举,而是在拒绝更多的侵占。相比空气就要包容很多,它们的拒绝也不是没有,但是太轻了,人这种又小又沉的东西感觉不到。以前在夜校总也搞不清的,被他讲得很明白,李白听得也很明白,一直记到现在。 原来只是初中内容,最基础的东西。 可是杨剪当时认真的神情跟在家练习论文答辩时并无二致。 无论怎么说,当初祝炎棠的腰的确断得太是时候了。 李白第十二次这样想道。 你怎么会和我混得这么熟?你以后可是要做一线明星的人。 大概是在除夕夜,一个人放下好不容易丰盛一次的员工餐,另一个人也应付完醉醺醺的导演跟前辈出来透气,恰巧碰上,就一同望向茂盛的星空,那时李白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祝炎棠的回答出人意料,大概如此:因为你长得很好看,大多数长相一般的人在好看的人面前会变得敏感多疑,认为对方对自己不友好,这都是因为自卑。所以我喜欢和好看的人交朋友。 李白想,哇,太自恋了吧。 虽然这说得也有点道理。 祝炎棠见他若有所思,居然把烟头摁灭在自己的江诗丹顿表盘上,开始笑嘻嘻地问他是不是想进军娱乐圈了。 李白用自己已经二十五岁来不及了搪塞过去,心里却天马行空地想,那位谢老板一定也是十分好看的人。他总觉得祝炎棠对那人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也不用说得那么腼腆,就是所谓情爱——祝炎棠把iPad壁纸都设置成了跟老板的聊天记录,备注是“明夷哥”,那人教他好好工作,多提问多学习,害怕就给他打电话,会话时间是开机之前,二零一零年六月的一个凌晨。 祝炎棠回复小熊抱桃心的表情,连续三个,最后说:您一定要来看我哦。 这截图连锁屏壁纸都用上了,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 然而,至少,在李白观察得到的时间范围内,祝炎棠从没给任何人打过任何一个电话。 那位谢老板也没在片场出现过一次,只是给他派了不少临时经纪人跟助理,一波接一波,带着他喜欢的名牌、保养品、火锅底料,来到这高原。 祝炎棠把那些红彤彤的油块全都扔了,他说这边油的沸点太低,火锅烫出来不好吃。 他把所有助理都骂了一顿,然后把护肤品之外的东西全都分给了他们,当然,没有一个人敢要,拿了一会儿就汇总起来送回了祝炎棠的帐篷。 祝炎棠就随手堆在地上。 李白凭空生出种归属感,他想,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然一个活得像贵族一个活得像狗,但都失眠,都爱抽烟,都被周围人觉得怪异且讨厌,难过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咬青,也都有一个想见却见不到的家伙,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命门。人的快乐或许和贫富有关,但痛苦这件事,确实公平公正。高原条件艰苦,为了健康着想,剧组总是拍三天休一天,这就多出来许多闲聊的空档,正巧祝炎棠也越来越喜欢和他待在一块耗时间,偶尔他就会忍不住说起杨剪的事。 说他找了两年,阴差阳错得到点消息就当成宝贝,结果还不准,害他在开工前火急火燎找到会理,敲遍每一所教育局挂了名的中学,人家又让他找去昭觉,去了昭觉,又是同样的一番折腾,人家叫他到雷波找找看。一个副校长言之凿凿,说确实有那么一人来自己这儿报过到,但由于雷波更缺师资,没多久就被调到隔壁县去了。具体是哪一个学校,他也不是很清楚。 雷波县内统共七所中学,李白花了一天坐大巴来到雷波,花三天找过四所,要找到第五所时他发现时间来不及了,自己必须即刻出发,去那曲找剧组签到。 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嘴,杨剪,想一想这两个字,是难过的,但也是开心的——那种想到就忍不住翘嘴角的感觉,太久没有,李白都快忘了。 祝炎棠认真听了,却没什么波动,只是问李白,当初你怎么舍得离开他? 目光狡黠。 李白顶回去,那你呢?你不也是不得不离开你的老板? 祝炎棠却一脸寂寞,我们不一样啊,他说,谁和谁都是不一样的。 年后不久,一次寻常的拍摄任务,仅仅是要给男主角把自己吊在悬崖上举着土枪崩偷猎者的场景补几个镜头,意想不到的事故却发生了。祝炎棠的威亚不稳,再加上风吹得急,他在半空中撞上岩石尖角,也正是这么一个寸劲儿,他那把裹在棉服里显不出细的腰,硬生生地撞折了骨头。 处在外圈围观,李白在担架经过的那几秒钟也看不清什么,只记得祝炎棠不哭不闹,趴在那儿不断道歉,说是自己不小心,肯定要耽误进度了,很真诚,好像那是他唯一还在思考的。大雪封了公路,祝炎棠一动不动地等了好久也没法出去打钢钉接骨,全剧组都在忙这件事,却也只能让组里的医疗队先给他简单处理,随时看护。 大约等了一天半,一组共三架救援直升机出现在片场上空,打头的那一架还跳下一人,连皮鞋都没换,防风服的拉链口还卡了领带,黑着脸往营地深处祝炎棠的帐篷走,一群人迎上去,给他带路,都叫他“谢老板”。 很年轻,也很有当老板的样子,但没那么好看。 李白想,祝炎棠有救了。 又想,自己大概要赋闲一段时间。不过也不一定,祝炎棠的戏份暂停,还可以抓紧时间拍别人的镜头,自己要是成天没事干只会吃盒饭,八成也要过去帮忙。 谁知道他抱起双臂缩着脖子,刚准备往自己帐篷走就被人拉住,是祝炎棠的助理之一,那人叫他一块上直升机。 “祝先生说你放假了,”那人照着手机,稍显尴尬地念道,“可以去找你想见的人了。” 李白被直升机送到火车站,一路高反吐得稀里哗啦,十分新奇的经历。之后又回归普通,买了最近的慢车票,等了两天,来到攀枝花。去雷波他坐的是旅游大巴,那时正是阳春三月时,北京的春风呼吸起来应该像干燥的绒毛,巴山楚水这一路的积云和阴雨却能渗到肉里,直把人骨头冻成脆的,再用山路颠碎。在县城他考虑再三,比起上次赶时间包车然后一路都在担惊受怕,总觉得司机要趁语言不通把自己拐走卖器官,这次他最终选择慢悠悠地等待往返于各个乡镇之间的大巴。 的确够慢,三天过后,李白才找完第五和第六所中学,备忘本折角的那页只剩下一个方框还没画勾。 还真是这么不凑巧,要让他找到最后? 但如果杨剪真的在那里——第七所,青岗中学——再要他绕上一个月的远,李白也愿意。 唐僧那种有慧根有帮手的取经也得八十一难,他这才多少啊。 好在老天这回比较讲究诚信,当李白站在那扇简陋的校门口,他还未进去,就看到了“想见的人”。 杨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头发有点长了,被风吹得翘起来,正跟一群孩子一起踢一只小小的皮球。刚下过雨,球在土地上越滚越脏,孩子们男孩女孩都有,却是推推搡搡,不亦乐乎。踢了没一会儿又改打篮球,还是原先的那个皮球,已经旧得弹性不佳,小孩拍起来得用很大力气,杨剪让着他们,抱起瘦小的让他们玩扣篮,手和他们的一样,被染得黑黑的,白衬衫也被拍上很多孩子们的泥手印。 原先的竞技变成游戏,却好像更吸引人了一点。四周的校舍都静悄悄的,只有操场那一小块热闹,好像其他孩子也全都聚在这儿,围成一个大圈,欢呼,起哄,没来由地蹦蹦跳跳,孩子们就是这样,还有几个一同围观的大人,都笑眯眯的,大概都是老师,有一个穿夹克衫的驼背老头,一个盘着灰白头发带袖套的老妇,还有一个扎马尾穿毛衣裙的年轻女人。 杨剪也在笑,很开怀,个子高高的,还比以前更瘦了一点,在那一堆人中间,哪怕隔着人墙,李白也能清楚地把他框在眼里。 三年,四个月,五天,二零零七年十月十二到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七,超过了一千二百个日子……每一天不是过去了,而是化成无事可记的白纸,叠在李白肩上,泡上胶水层层紧贴,早已密不透风。此时它们却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白抖抖肩膀就再也不剩。 这三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等待,寻找,找不到时的烟灰和眼泪,好像都没存在过,没造成任何意义,也不必再提了。李白的眼睛只能看见杨剪了。 然而看了一会儿,李白就转身走了,那些欢笑在身后远去,好像没过多久,运动会就真的停了下来。他的手插在裤兜里,隔着牛仔料把大腿掐出了肿包,火辣辣地疼,却没办法提起自己的肌肉,再返回去,迈进校园半步。 仍有诅咒挡他。仍有名为“再也不见”的谶言。仍有那条不知是厌恶还是思念的河,不,那是一条江一片海吧!随时要淹没他,从漫过脚背开始。他还是无法望着杨剪并保持平静。 但他至少可以遵守自己的承诺,在来不及之前离开。 大巴要到晚八点才有一班,只是等待的那段时间比较难熬罢了。李白蹲在车站角落,脚下踩着湿泥,伞缘滴着雨水,行李只有小小一包,他变成一只蘑菇。阴暗潮湿才适合他,不敢站出去,他怕杨剪会找来,但事实上是没有,雨越下越大,连等车的都只有他一个,这似乎让他感觉好了不少。 杨剪还活着,好像还很快乐,终于被他找到了,他也如愿以偿地看了几眼。好多眼。没有造成任何尴尬与不愉快。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李白坐车去了成都,在最大的商场里购物,攒了五个箱子。在收到通知回往剧组前,他把它们一并寄了出去。先前在青岗中学门口看到了义务教育宣传单,红字标语写着“今天辍学的孩子就是明天的困难户”,单子左下角有联系电话,抬头是“杨老师”,李白没有拍,而是把那张纸直接撕了下来。 在邮局他照着它填写完毕,又跟宝贝似的夹回本子里。 “一定要送到啊,尤其这个,千万不能丢了,”他拍了拍放在最上层的小纸箱,冲工作人员笑,“谢谢您了。” 复工之后李白没跟祝炎棠提起过这一趟的经历,因为他知道这必然会遭到嘲笑,而他与杨剪之间的事明明不是一句犹豫怯懦就能概括的。不过祝炎棠似乎也并不关心,刚做完手术还没多久,他打着封闭针坚持工作,在戏上还好,下了戏之后始终闷闷不乐。那段时间正好拍到主角屡遭挫败,理想破灭,最终跳崖,李白时常担心这人入戏太深把自己小命弄没了,要是祝炎棠真有这个想法,他也很乐于进行必要的交流,毕竟在这方面他有经验。 不过,祝炎棠比每个人想的都要坚强得多,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六月中旬他顺利杀青,只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个月,整部戏也要收工了,每个人终于拿上血汗钱,离开这片待了整整一年的雪山高地,开始新一轮的各奔东西。 比如此时此刻,祝炎棠应该正在准备第二次手术,像他说的那样,明夷哥带他回香港。 而李白又一次出现在青岗中学门前。 临行前化妆组的几个新人跟他依依惜别,因为他人脉广,消息灵通,他们都想让他带着自己去不同的剧组混。身份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移。李白想,自己在其他方面应该也是有些进步的,比如这片操场上的迷宫……他走过去了,现在他甚至顶着太阳,站在那扇半掩的门前,连躲都没有躲。 我看两眼就走。他想。 他往右边挪了挪,看到讲台上的透明水槽,以及浮在水面上的红球。那面平静的水只能接受它进入这么大的体积,因此其余的就暴露在空气中。 至少要比上次看得清楚。李白又这么琢磨。那副嗓子……这几年和自己一样,抽烟抽得有点凶啊,但杨剪讲课很从容,很温柔。 风扇在呼啦啦地转,有些吵闹,空气是很包容的,甚至匀了一点给门外的他。 居然戴眼镜了,细框,细腿,不像好人。李白小小地提了口气,是运动时就摘下来吗?那只受伤的左眼,它到底怎么了,自己还没见过它拆下纱布后的样子。 体育课的学生们解散开来,有的跳绳,有的拍篮球,就是李白在成都买的那两个,但更多的在他身边三三两两地站着,看着他,有大声有小声地说话。 应该是彝语,李白半句都听不懂。 我该走了?他默默想。 我可以继续寄东西,短时间内我不会再去那种邮件都不方便寄的地方打工了。每一件都写上,给杨老师和他的学生。虽然小孩全都很讨厌但杨剪好像把他们看得很重要……更讨厌了,不能讨厌。他下决心。 我好像已经影响了两个班上课……我真的该走了。他想了好几遍。 然而杨剪却在此时折断一根粉笔,捏着那半截回身板书,目光一掠,擦过李白的脸。 “以水为例。”他的话和他的双眼一样,有短暂的停顿。 而在窄窄门缝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李白忽然意识到,原先自己以为的已经沉到最底,都是假的,土地化成水,空气也化成水,它们变得不包容也不排斥,独独他还站在这里,一身的伤和狼狈,一副脆弱的肺,随他待在和方才一样的位置,可此时杨剪只需动一动眼睫,如亚马逊河流域的蝴蝶扇动翅膀,就足以让他向地心沉沦。 第49章 异地恋 这条路上的隧道怎么会这么多啊?李白坐在西昌与北京之间的硬座上,抱紧他瘪瘪的双肩旅行包,这样想着。 还没见到几秒阳光,火车就又钻进一段崭新的黑暗之中,那种黑是绝对的,纯粹的,在他东去的路上排布得如此密集。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方向上往返过许多次,但每次都会盯着那浓郁得令人茫然的黑色,琢磨一样的问题。 哦,是因为山多,人要钻山。李白想明白了。 可是人为什么要钻山呢?很难想象这条铁路修通过程中的艰辛。非要与天斗,与地斗,把这漫无边际的山山水水用头发丝儿似的小破轨道穿起来,人类到底有多狂妄自大啊? 也不是这样吧,他又想,看着玻璃中自己模糊的脸。也不是为了征服。只是因为人不得不在各地间往返,他们寻找想要的东西,见想见的人。 那他找到了,为什么又走了。 这个问题李白不再能够自问自答。那时他看着杨剪,杨剪也看着他,没过几秒就双双挪开视线,谁也不比谁晚,简直巧极了。这个对视也没造成任何变化,他还是站着,静静的,杨剪的侧脸换成另一面,也依然是侧脸。 那么,沉沦,是沉到哪里去了。地心和暴晒相比,要热很多吧。 李白现在闭上眼也能完整地回忆起当时。杨剪的语速比平常讲话要慢很多,偶尔笑笑的,说到某些词,还要板书出来,再用指节敲一敲黑板。他和学生们讲单位代换,讲水面和水下的压强差,讲把空心球按进水里时那股顶它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用右手比着半径,用左手画圆,总会有转身总会有短暂的一掠,他却没有再往门口看上一眼 他好像……觉得够了。李白是这样想的。 那你呢?李白问自己。 之后李白就走了,他相信,自己应该没在门口路障一样呆傻地杵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沉而缓,太阳还是很晒,学校西边生产队门口那群瘦骨嶙峋的狗也还是在他路过时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把他往江边撵。这回李白倒是保持了淡定,没再一跟头摔上路边那个小崖坡,他俯冲到江滩,还没来得及停步站稳就弯腰抓起一把碎石,朝那些狂吠着冲来的家伙丢去,一砸一个准。 大狗们被砸了几轮,终于走了,时不时回头龇牙咧嘴叫上几声,接着继续跑远。 李白的石子追着它们直到碰不到。 定定地站了几分钟,李白喘匀气儿,又往江滩深处走了几步。这段河道不险,岸也平缓,他蹲下去,可以摸到漫溢的江水。非常冰,好像刚熔化的雪。他洗干净手上的灰尘、膝上的伤口,也洗了洗脖子上的汗,在碎石地上盘腿坐下,把烟灰掸在牛仔裤的褶皱里。他一直坐到天色渐晚。下游不远处的沙洲后,两扇屏障似的山影间,一颗红日圆圆整整,哐当坠下。 如果我有一条船,我要顺着这条江漂到大海,山穷水尽,如果我有支鱼竿……我要钓上一条龙,剥它的鳞。李白在起身的刹那想了这么多。可是快要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爬上崖坡在山路上狂奔,单手揣在包里捏着他的防身刀,正朝向月亮爬升的方向。 八点钟前,他必须赶到班车停靠的站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李白又在县城待了两天,每天都去最热闹的地方晃悠,从早到晚。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过长的刘海都用小卡子别了起来,可没有人迎面看见他这张格外清晰的脸就叫住他,也没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头,和他说“还真是你”。 不敢找出目的的等待无疑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同时李白更害怕的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永远走不了。无论是不甘,还是不舍,都是尖牙利齿的恶犬,会卡住他的脚踝,让他丧失离开的能力。第三天时,李白买到当天晚上的火车票,上大巴前往西昌前,他把从片场带出来的杂七杂八都扔掉了,那个轮子摇摇欲坠的箱子也是,只剩一只能够随身携带的旅行包。 在车站旁边吃了一碗羊肉粉,登上火车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家里地板上积的灰尘应该已经厚到能踩出鞋印的地步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没错,那间地下室裸露在外的不到两平米大的地板,已经脏得像是长了层绒毛。门关着,通风扇也没开,灰尘是怎么飘进来的,李白从没搞明白过,但他在一年前出发时长了记性,包了旧床单,他的沙发得以幸免于难。 李白在上面惬意地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做,新的工作很快就开始了。跑剧组这种活儿,不可替代性几乎没有,虽说呈现在屏幕上的效果是重要的,但从没听说过离了哪个造型师戏就拍不下去,因此,对于李白这种打工的来说,除去技术之外,最主要靠的就是人际关系和口碑,上一部戏的东家能记得住你,还说你好,那才会有下一部戏来找你。 是不是跟演员也差不多? 好像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总之,不论如何,有工作找上门来对于李白来说就是幸运。他不想停。停下来会无聊,会胡思乱想,会待在这地下的角落里长出霉斑和蘑菇,酒喝到脸上也没感觉,连外面过到白天还是黑夜都不知道。 停下来还会穷。穷,这个字,太可恨了,它是颠沛流离、身不由己……李白想想就难过。 尽管他赚到了钱,全都存在一张卡里,也不穷了,他还是能感觉到恐惧。 他没有花钱的欲望。 人是不是只有在花钱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富有? 可是李白不想租大房子,不想买新衣服,不想吃山珍海味。他已经好几年没下厨了。他抽十二块钱一包的烟,喝散装的酒,耳钉耳环戴腻了就随便再买几只,管它什么材质,稀奇古怪更好,大柳树旧货市场是他在北京休养时常逛的地方。 有次灯灯找他玩,仔细诊断一番,说这些症状的根本原因是他这人太好养活,这点随随便便的东西就能搞定。 灯灯还强烈推荐李白购买基金,股票,或者保险。说他既然现在活得清心寡欲,就早点给未来做做打算。尤其是保险,什么重病险财务险意外险养老险……不然要死的时候,都不会有人帮忙。那位老板倒是顺手就带灯灯参保了,而对于李白来说,这些项目随便几样凑起来交上几年,就能把银行卡掏空。 况且,未来又有什么好去打算的呢? 要是他要死了,杨剪还很健康,他不如把剩下的钱拿去给杨剪买。但那人又肯定不要。 于是他对灯灯说:“没关系啊,死就死吧。” 灯灯跟他急了,他又改口,说这叫“顺其自然”。 李白喜欢看《读者》,有冷笑话,也常有文章教育人乐观。往积极方面想的话,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要花钱的地方。 很久以前,刚来北京的时候,他动过挣钱开一家美发店的念头,还拔下过睫毛许愿。可是太远了,启动资金就得至少几万,转眼十年过去,尽管几万块涨到十几万,二十几万,可他这些年的确也存了不少,总有一天能凑够的,他反倒不再去想。 开店能给每天的日子带来任何变化吗? 自己还是会抽一样的烟,喝一样的酒,住在一样的地下室里,心甘情愿。 李白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不过,现在倒是足够幸运,他又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手里多了一个手机号码,也多了一个地址,不管四处闲逛还是专门采购,他攒够几箱就会一块寄过去,渐渐地,好像也能因此而感觉到一点开心了。 有好几次,他梦见那个操场,有不少小孩站在上面,排出一条望不到头的队伍,全都背着手笑。杨剪就蹲在队头,白衬衫,黑裤子,漆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刚洗完澡的样子,身边摞着好多纸箱,专心望着那些红扑扑的脸蛋,也有笑容。 从他那边吹来的风闻起来好像一棵雨后的树。洪流冲过来,天地忽然颠倒,树浮在身下,带着李白漂流。 可是……对了,洗澡!杨剪在那边该怎么洗澡呢?两次了,就算手里是泥巴是粉笔灰,他也从没蓬头垢面。李白在数次梦境的重复之后认定这其中存在什么玄机,他得弄清楚,于是也终于找到了再次动身南下的理由。 奈何工作排满日历,似乎是上次在《三万里风》片场上的表现给他招来了更多生意,又或是祝炎棠在谢氏传媒帮他说过好话,他的活儿排得比前几年还满。终于不再是鸟兽绝迹的荒凉地了,谢氏艺人的行程遍布大江南北,尤其那些没有专属化妆师的小艺人,李白被调过去帮忙,男人女人,拍片子还是上舞台,他全都能上手,也认识了不少朋友。 人家觉得他审美好技术硬,不爱八卦就闷头捯饬,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劳动模范,挂在脸上不散的阴沉好像也能被那副五官抵消,反而增添神秘,甚至有艺人主动要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去北京就找他吹头。 没悬念地,李白累得连轴转,手机里的进账短信也是一条接着一条。 十一月中旬,谢氏管理层的人正儿八经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意向做签约造型师,还能在港澳总部那边分套一室一厅的宿舍,李白想了想,拒绝了,趁着为期五天的空档,登上前往西南的飞机。 没能搞清杨剪是怎么解决洗澡问题的。 甚至没有看见杨剪一眼,找学生打听,几个普通话好的孩子热情地把李白围住,争先恐后地告诉他,杨老师出差了,去成都开会,要走一周多呢。 李白看到他们脚上的运动鞋,耐脏的灰绿色,一百双,从小码到大码,全寄过来了,所以每个孩子都有。看起来穿得还挺舒服?也不知道你们杨老师有没有穿新的,我给他买的是AJ3最新配色,最难买的43码,提前一天在三里屯排队,可帅了,他到底穿没穿?李白笑眯眯地这样想着,摸了摸几个小孩的头。 这之后发生的都很模糊,李白稀里糊涂地去了上海,又开始他早被预约过的工作。之后时间就接着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二零一一飞速地过完了,眼见着二零一二也要跟着完蛋。又是三月,李白恍然发觉,离第一次把杨剪找见竟已过去了一年,总共算下来,自己也就去偷窥狂似的找过五次,实在算不上多,可是时间就这么蹉跎了,他懦弱,他顾虑很多,他不确定杨剪有没有再想起自己,甚至连那人怎么洗澡都没搞明白。 他把日子过得半点实感都没有。 在一个格外清醒的夜晚,李白没有进行任何不良行为,一边窝在沙发上啃西红柿,一边下定决心,自己得来点改变。 就从最不满意的地方变起吧。 是脑子?既然已经在按医嘱吃药,那应该也没法儿变得更好了。那就是学历?自己这把年纪去考大学?根本没人在意给自己做头发的懂不懂线性代数和马克思主义,等他学习回来,那些甲方也都不记得他了。哦,对,李白忽然来了主意,还有牙齿!他从小没人管,换牙的时候瞎舔,营养也跟不上,一口牙长得参差不齐,尖的也比正常人多,害得他拍照片都会下意识抿起嘴笑,好一个文文静静,笑不露齿。 大概没有人会喜欢那种乱牙吧。以前咬杨剪,杨剪总会把他搂起来掰开他的嘴唇,敲敲他的牙尖,说他是鲨鱼成了精。 李白不愿意当鲨鱼,从一开始就不愿意。 当时他在想,鲨鱼是做不了宠物的。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改头换面了。 听说矫正很贵,李白在找牙医前特意去了趟银行,他站在ATM机面前愣了好一会儿,账面上的数字把他吓到了——真的已经超了十万,可以租个小店面买点设备请几个人自己干了? 得赶快把这些钱花掉。 拔掉两颗牙外加装上金属托槽,这么一套下来,李白花了两万多。矫治加力的酸痛、铁丝在口腔里磨出的溃疡,对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头疼是因为嘴里其余那些零碎。唇环舌钉跟那副牙套碰在一起,经常会叮叮咣咣乱响,细微地混在他说出的话语中,还刺激得他在吸烟时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平时也是,说话稍微激动一点,他就会下意识抹嘴脚,生怕流出些什么让人看见。 结果就是变得更为寡言,除去必要的交流,别说大笑了,李白连嘴巴都不想张开,在快餐店点单,他都选择用手去指。 他开始进行这样的自我安慰:一年半后摘下牙套自己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好在此类催眠是有效的,没过多久李白就适应了一嘴钢牙的生活,反正平时吃的也不多,现在这样无非是再吃少一点。四处奔波工作的间隙他又开始考虑剩下几万块钱的去处。也不知怎的,以前账户里的余额对李白来说只是仿佛与自己五官的数字,而今,这数字太大了,却能引起他的不安。 还是不要有钱了吧。 还是不要去琢磨开店之类的异想天开了吧。 还是去做一点“普普通通的好事”吧。 原本的计划是给青岗中学那片土操场铺一层塑胶,好让它别再那么尘土飞扬,可是咨询了半天,结果是他这点钱不一定够买健康安全的材料,靠得住并且愿意跑到那地方施工的商家也基本没有。李白退而求其次,定了四个乒乓球桌和一对篮球架,又加了一千多块钱运费,带它们翻山越岭前往学校。 接到电话说是已经送达的时候,李白仍然没放下心来。忙完那一阵,五月初的时候,他就又往老地方去了,想图一个眼见为实。 不曾想到,在从县城往青岗去的大巴上,他居然,遇上了杨剪。 是不是该说冤家路窄? 至少,如果杨剪看到了他,应该会这么想。 李白早早地上了大巴,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本在盯着水泥地上的裂隙发呆,耳边忽然感觉不对——杨剪上车了,从前门,就站在一个彝家大姐身后,那人高高的荷叶帽还挡不住他的领口。 和他交谈的是一个留半寸的青年,比他还高上一点,又黑又壮。 李白头脑嗡嗡作响,立刻缩下身子,脑袋抵着椅背,两手紧抱在腹前。车内嘈杂,那两人好像也把话都说完了,他一时辨不清他们在哪儿,直到额前一动,是椅背的动静,有人靠上去了。 撩起眼皮快速瞄上一眼,李白看到一个汗津津的寸头,那人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说:“杨老师,我第一次坐这种环山大巴!” 杨剪则只露出半个后脑勺,挨着走廊,似乎在侧脸望着那人,声音也带笑:“这两天乡里皮卡车送进城里修去了,学校原本是想让我开它去把韩老师接过来的。” “嗨,不用,您大老远上车站接我就够麻烦了,”那人不甚熟练地客套着,“还有,叫我小韩就行,我这种刚毕业的愣头青。” 杨剪又笑了两声,之后的路上,时不时跟这位小韩聊上几句。大部分是小韩在问,杨剪负责解答,却也很擅长把话题往舒服的方向引,让两人不至于找话找得太累,抑或没事可说太尴尬。而椅背后面这位听墙角的也把情况了解了个大概——这位小韩是新来的支教老师,以前也在北京念书,读的是材料工程,毕业后跟女朋友闹分手,一时冲动填了申请,结果阴差阳错地录了进来,正巧他耗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就觉得是天意,准备过来锻炼一下。 “感觉我这样也挺不成熟的,一拍脑袋就干了,”小韩挠着头说,“不过现在既然来了,我就得转变态度,负起责任!” 李白无声嗤笑,这觉悟还挺高。 “慢慢来吧。”杨剪似乎没对他抱太大希望。 “那个,”小韩又道,有点支支吾吾的,“我和我女朋友也和好了,她调到成都工作去了,还说要来看我呢,杨老师您有女朋友吗?” “不是别的意思,就想问问,如果是异地恋的话……您会怎么处理啊。”他又惶急地补充。 “有。”杨剪这样答道。 李白的瞳孔缩了缩,他凑近两个椅背间的缝隙,用一只眼看,恨不得把整张脸挤进去。他没能看清什么,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太熟悉了,多少年都没变过,它一定来自杨剪那件黑T恤的肩头……这感觉就像靠在那副肩膀上一样。 紧接着,他又听见杨剪说:“好几年没见面了。” “啊?”小韩惊道,“这不是……分手了?” “也有可能吧?” “……我就怕天天不见面,她就对我淡了,把我忘了。”小韩放弃对这个神秘新同事的刨根究底,干脆说起自己的顾虑,“都说现代人健忘,让一个人淡出生活简直太容易了!” 杨剪没再吭声,好像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白听见布料的摩擦声,听完了,他就靠回自己的椅背。小韩开始给女友打电话了,邻座的年轻女孩持续朝李白投来古怪的眼神,他却完全没发现,他揉揉压麻的鼻子,目光依然固定在斜前方。临近下午两点,阳光很好地照进来,徐徐落上杨剪的发顶,把那几根银白照得近乎透明。 健忘。 溃疡又被铁丝磨到了,李白眉头跳了跳,眼角泛湿。 要得这种病又谈何容易啊。 在山路上颠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青岗乡,李白是最后一个下车的,还有点精神恍惚,听到司机催促说再有十五分钟就离站他才起身。剩下的那些乘客大多数都在酣睡,要往更北的乡镇走。 四处张望一番,在行李仓前排队的人有一堆,却没有望见杨剪的身影,李白跳下大巴最后一级台阶,低着脑袋单肩背包,往另一侧的背阴处绕去。 刚绕过车头就嗅到一股烟味,李白蓦地抬起眼来。 细阴影中,车前胎旁,杨剪靠着晒烫的铁皮吸烟,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50章 还走吗 “好久不见。”李白呆了几秒,却只能佯装镇定地说出这么一句。 “嗯。”杨剪点了点头。 “你刚才……看见我了吗?” “看到了。”杨剪还是点头。 “是在上车的时候你坐下之前还是——” “过来。”杨剪放下烟,勾了下手。 李白怔愣着,迈出一步,接着,他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靠近了,是他的两腿在拽着他走,把他拽到杨剪面前。 皮影,就是背后扎了竹签的皮影……李白用力站住,再往前就要贴上了,这才想起抬起两手挡脸捂头。 “你怎么了?”杨剪讶然道。 “你不想看见我!”李白咬牙切齿,刚才那一秒,他要恨死这语气中的诧异了。 杨剪不说话,也没再挨得更近,依然靠着车身,又举起那支烟来。呼气,吸气,在这午后车站的吵闹里显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苦而烈的烟雾飘到李白周身,穿过他。 “你怎么戴眼镜了。”李白忽然问。 “有后遗症,左眼看不清。” “那现在怎么不戴。” 杨剪笑了,“又不用开车。” 两人接着保持了短暂的安静。 “那双鞋,你穿了吗?” 李白又忽然问。 “拿回去吧。” “又不是我的码!”李白还是不肯把双手放下,声音闷闷的,他叫道,“我得上车了,我不是去青岗,没空拿你的鞋。” “八本书我收到了,药、音箱、保暖内衣、手织的围巾、向日葵种子,也全都收到了,”杨剪两指夹着那半支烟,双手竟分别握住李白两截手腕,力气不重,却胸有成竹,想把它们拿下来,“你还寄了四百五十二个练习本,九十盒铅笔,三十副圆规,八十四块橡皮——” “不用说了,”李白匆匆打断,“哪个我也不会拿走。” “篮球架和乒乓球桌也是你送的。” “这也要让我拿走吗!”李白只觉得方才那些忐忑和酸楚都瞬间转为了愤怒。 “不是,”杨剪的声音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样,轻轻的,却照旧执拗得很,“给我个卡号吧。” 它们也一同如此轻而易举地把李白拆开,让他空垂着双臂,手足无措地,在燥热中挂起一身的冷汗,凝望眼前的人。 原来愤怒还能烧成一种温度更高的东西,就在这几秒之间。 “杨剪。”他声音哑了。 “你不是说不愿意看见我吗。”他往后退,一步还没退完,就被杨剪扯住手腕。 “你这几年怎么过的?买这些还有钱吃饭吗?”杨剪问。 “哈哈……”李白笑弯了眼睛,汗水流进睫毛里,蛰得他很疼,“别操心,我发财了!我卡里钱多得很,我不仅有钱吃饭,我还吃水果,还吃零食,海参鲍鱼我都买得起!” 杨剪直直地看着他,神情忽然松了,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白一把夺了他的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在它燃尽前掐灭,“你呢,准备一辈子待在这儿吗?” 杨剪把那烟蒂拿回来,揣进裤子口袋,没有捏到他的手指。 李白继续瞪着双眼:“你觉得我搬到成都怎么样。” 杨剪垂眸看他的手臂,怎么那么心无旁骛,害得李白把双手背到身后,唯恐遮不住那些结出新旧细疤的划痕。 他又鼓足勇气问:“你女朋友,几年没见了,是真的?” “什么时候分手的啊。”他这话问得太蠢了,一说出口,感觉就像在嘲笑自己。 杨剪却一改沉默,忽然单手托起他的下巴,嘟起他两边脸蛋往嘴里看。 “干嘛?”李白哆嗦了一下。 “什么时候戴的?”杨剪反问道,薄茧擦过李白的嘴角,压下他的下唇,指尖一如既往地在齿间拨弄。 烟有点苦,汗有点咸。一刹那而已,李白的呼吸都要停止,眼眶却湿了。 “我不记得了。”他咬杨剪的手指,很用力,含混地胡言乱语。 “你确实发财了。”杨剪肯定道,很满意似的,终于确认了什么,指尖的疼都被忽视。 “是啊。”李白没来由地开始笑,被搅得时不时呜咽一声,他的口水又在止不住地流,顺着杨剪的掌根往地上滴,这让李白错觉自己是条饿极了的狗,可是,至少……小狗是可以当宠物的,他竟然还在想宠物的事! “我不想当鲨鱼。”他神情飘忽,道。 杨剪目光一凛,指尖碰上舌头,才稍微蜷了蜷,李白的两眼又聚焦了,逮住这机会双手抓住他的腕子,前倾身子扑过去,张嘴就啃上了杨剪的嘴唇。本来他想上下两瓣一块咬的,杨剪越是推他,他就越要拼命使劲,咬肿了最好……可杨剪居然一动不动,避都没避一下,李白不解着,顿时泄了力气,衔着那片薄薄的下唇,两排牙齿茫然失措。可杨剪居然又冷不防地回抱住他的后腰,要把他压碎似的往自己身上按。错乱的呼吸,两个人的,李白被烧到了,人的嘴唇、脸颊、身体,原来是这种温度的吗……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他困难地呼吸着,想放声尖叫,想去含吮,想用自己的舌头触碰杨剪呼吸的波澜,可他身体的任何一处都已经动弹不得,杨剪竟然正在舔他的装了铜墙铁壁的牙齿,一颗,仔仔细细地,再接着一颗。 正如从前夜半缠绵,他们吃够了,汗津津抱着对方,用舌尖做的那种游戏。连昏睡前的最后几秒都泡在这样“啧啧”作响的漫长的吻里。 所以现在也是在接吻,对吗。 李白追着杨剪的舔舐,软软地去触碰,去磨碾。他已经完全无法再继续他愤慨且失落的咬合了,他怕弄疼杨剪一丝半点,可他还是渐渐尝到血腥味,杨剪开始咬他,咬得很凶,抱得也依然紧,自己的气息却乱了,他们用紧贴去组织对方呼吸,谁也尝不出那是谁的味道。 应该是两人都有。 这一吻过后,李白已经泪流满面。 杨剪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给他擦泪,看他久别的、泛红的脖颈,听他半梦半醒的抽噎、他们都不说话。 “杨老师——杨老师?”有人在喊。 “您在这儿啊!等挺久了吧,这队排得可真长,”小韩提溜着行李从车头冒出来,一堵墙似的立在阳光中,看着车影里的两人,如同刚发现什么奇异生物,他一下子拔高声音,“这位是……?” 李白愣了一下。车还没开,原来十五分钟还没过啊。 “你还上车吗?”杨剪没搭理那人,手臂也没从他肩头放下。 “还走吗?”杨剪的目光仍然那样全神贯注地盯上来,让人避无可避。他的左手捧着李白的左颊,盛他的眼泪。 “对啊,我还没到。”李白慌道,低头看手表,却什么都没看清。 杨剪眨了下眼睛。 真的,那只左眼,现在离得这样近……灰灰的,像有团雾。那它去看这个世界,也是充满浓雾的吗。 “我上去了。”李白指指杨剪身后那辆轰鸣的大车。 闻言,杨剪的双手就从他身上滑落了。李白深埋着头不敢再看,逃也似的跑上大巴,没过几秒车门关闭,几声短促的鸣笛过后,车子即刻发动,李白紧贴着窗户拼命地看,那两人还留在车下,小韩乐呵呵地朝他挥手,而杨剪又点了支烟随意叼着,两手插着口袋,眼睛却望向别处,李白在这个高度看不见他的脸。 活该。活该。活该! 李白一路上都在哭,也一路上都在骂自己。窗外那些,他们正在穿过的那些,仅仅属于西南的山、云、阴雨……它们好空茫。他曾经坚信自己只能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来,再一次又一次地走,就算每一次都抱有遗憾,好不快活,也只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像在没有停靠站的日子里偶尔真正睡着几次,做几个轻逝的梦。 可他怎么刚走就后悔了? 在他稍有骄傲侥幸时那人却说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和我算清楚吧,你没钱吧,吃不起饭吧。 在他认定自己毫无希望时那个人却用那样的吻,归还他的咬。 在他因不敢相信与惊吓而逃走,再醒过来想要跑回时,返程的班车却只能等到次日。 李白觉得,机会已经被自己错失了。 可这机会他本就不配得到。 李白意识到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你明知道自己做过蠢事,并且有做蠢事的瘾,你好想控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蠢事发生在自己手中,十几分钟前,也一点阻止的办法也没有。 所以,还能说些什么呢?称不上好端端的人生,被他过成一出称不上好笑的滑稽戏。 他就是活该啊。 短时间内李白没有再造访雷波,有新的诅咒在蔓延,他承认它们挡的是自己,凭自己的状态无法再踏足那座小城,倘若他再神神叨叨鬼鬼祟祟地出现,八成也会勾起杨剪的不悦。那送去的东西会被丢掉吗?应该不会吧。杨剪不是那种喜欢拿无辜撒气的冲动人,于是李白又趁有空寄了好多。 又过去一阵子,七月中旬,李白如约前往香港,跟着《三万里风》制作组一起,乘机去加拿大参加电影节评奖。 他还是主要负责祝炎棠。 那几天光是外套祝炎棠就换了五六套,李白手里的妆发也得跟上,加之还要跟国际接轨,李白的焦头烂额持续了数日之久,好在没掉链子,毫无意外情况已经是十分幸运了,评奖红毯当天他跟服装组合作的那套造型还被各国摄影师拍了个遍,小小地火了一把。 然而有惊喜也有失望,《三万里风》统共得了四个提名,可每一个也都止步于提名。祝炎棠倒是对此看得很开,又在蒙特利尔留了几天,临走前那个日子,在异国他乡没多少可庆祝的的“庆功宴”上,跟那群阔别已久的“战友们”面对面,他还变得有点多愁善感,平日里的生人勿近模式也不见了,谁跟他举杯他都回敬,并且始终保持优雅,丝毫不见醉意。 后来大家都喝上头了,祝炎棠给谢明夷打视频电话,对面马上就接了,隔着时差,谢明夷亲切极了,他跟每个人都说了两句。祝炎棠也只等到两句,尽管是被灌酒最多的那位也依然是滴水不漏,一张年轻的脸漂亮地笑着,跟老板讲许多老成的话。 手机很快转了一圈,到李白那儿就自动跳过了,因为他趴在桌上,面前的龙虾动都没动,似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大家都当他酒量差,或者没碰几滴酒就装醉,也没人关心他真正是哪样,只有祝炎棠无心一瞥,瞧不出了不对劲。他从上座走到桌尾,果然,在李白脚边发现两瓶威士忌,一瓶空了,一瓶还剩小半。 “小李行啊!”起哄声顿时响了起来,这回大家又都觉得李白半句不吭自己闷酒是纯爷们了。而祝炎棠半蹲在李白旁边,俯身靠近他的耳朵,道:“嘿,回家了。” 李白哧哧地笑。 “你不会酒精中毒吧?” “回家。”李白支起脖子,冲他一个劲点头,“谢谢,谢谢。” 没过多久祝炎棠就离开酒局,和自己的助理一起,把李白送回酒店。其实也是他自己住的酒店,只不过不在同一层,只不过李白这屋有两张床,另一张属于还在饭店玩老虎机的另一位化妆师。 李白把“谢谢”两字叨叨了一路,现在进了屋,也的确说累了,自己的床倒是还认得,他把自己砸在床上,蹙着眉扯领带,“你走吧,我睡一会儿,有工作,叫我。” “已经没什么工作啦,”祝炎棠示意助理出去,递了瓶水到李白手边,“明天就能回国了。” “哦。”李白趴着不动。 “你不是说过要戒酒?”祝炎棠靠坐上化妆台,挥了挥面前的酒气。 “这句话,也送给你。”李白拍着床垫大声说。 “看来你还是意识清醒的,”祝炎棠笑道,“最近遇上什么伤心事了?” “没有。” “你在发愁什么?” “我经常,做完一件事……就后悔,”李白喃喃道,“而且我挡不住自己,只能看着自己去做,莫名其妙地,失控,一点办法也没有,然后去后悔。” “这还叫没有伤心事?” “就是没有。” “没有就不要喝这么多酒。” “挺好喝的。” “再这么喝会死的!” 祝炎棠聊得有点意兴阑珊,准备回屋睡觉,只当这是句恐吓,却见李白像是突然之间真被震住了,跳起来踩在地毯上,竖起一根手指,枪管般指向自己。 “死,大部分时间……我就是死的,”他笑着,缓缓摇头,“偶尔活那么,一刹那。” 这话说完他就定定地看着祝炎棠,想再说什么,却又死活说不出的样子,他陡然之间显得痛苦极了。也没有几秒,他忽然膝盖一软,脸朝下摔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祝炎棠没来得及扶,却还是顶着醉意,尽可能稳地把他抬到床上。立在床沿,祝炎棠默默看了一会儿,浮想联翩地构思这位老朋友如何被伤害,如何被刺激得做出后悔不已的蠢事,不自觉想要傻笑,算一种同病相怜,却忽地眉头一凝,垂手在李白鼻前一摸,他的脸色瞬间转向煞白。 几步跑到床头柜前,这房间的电话竟是坏的。 祝炎棠大骂一声,冲出房门,对助理大吼:“手机,给我手机,找急救,打911!” 第51章 做一次 二零一二年八月十日,清晨,雷波。 天色青白,暴雨渐停。 无论重新来过多少次,在人群中,李白还是能第一眼看到杨剪。隔了大约二十米的雨雾,那人面容模糊,穿了件一次性的透明雨披站在前路边的乡政府门口,帮身旁的女老师撑着一把花伞。两人被村民们围了一圈,寸步难行,似乎正试图解释什么。 “师傅,停一下。”李白叫住司机。 摇下车窗,潮湿的泥土味儿气扑面而来,还有草木纤维那种汁水丰富的味道。此地的雨李白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总能凉到肺腑,让他想到从根部折断的粗壮毛竹。这一场是他见过最大的,从昨天傍晚下到现在,县城客运站一辆车也不发,害他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个晚上,天快亮时才找到一辆愿意跑远的老式桑塔纳。 司机是个黑瘦的彝族青年,脸上一左一右,有两个痦子。 “你认识哪个?”那人回头看他。 “要下车吗?”又这么问道。 “不用。”李白揉了揉眼皮,最后看了一眼,接着就把车窗摇了回去。他放平视线,直直望向前路:“就往青岗中学开吧。” 杨剪不在学校,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完,这不是正好?李白看着手心出神,脑袋里面昏昏沉沉的,又好像是很放松的感觉。 最多半小时他就能到目的地,最多半小时他就能安安静静地把想做的事做完,再之后,什么都不用管了,他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发动机嘶鸣几声,碾开地上粘稠的泥泞,牵着车子往白蒙蒙的林间深入。 有过前几次的观察,李白至少摸清楚了杨剪住在哪里。就是校舍后面的那两排平房,爬上旁边的山腰俯视就可以看见,第一排统共九个门洞,中间大的住学生,两头小的住老师,第二排也是一样。 杨剪的房间就在后排最左边,全校最偏的角落。李白为了看清楚一点甚至用过望远镜,他看见门上挂的吊饰,黑色漆木上面画着艳丽花纹,还缠了彩线,流苏似的垂下去,大概是某种当地的手工作品。 可以辟邪,纳福,摒除厄运?大概就是这样吧? 是谁送的呢? 如今李白站在门前,捏起那吊饰用指腹轻抚,仍然答不出这个问题。 但总归是好的,有人送杨剪礼物,还这么用心。希望她以后也别忘了送。李白叹了口气,松开手,那块木头咯啷撞上门板,暑假期间的校园大概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雨也轻得不可辨,只有这几声碰撞突兀刺耳。他去压门把,果不其然,这门锁了,接着他又去瞧门边的那扇窗子。 尽管上了防盗网,但中间缺了一根栏杆,留出一块相对较大的空档。李白把手伸进去,试着推了推纱窗。 居然推不开。 雨天本就比平时要暗,这屋采光又的确说不上好,站在窗外,李白对屋里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最终他下定决心,拿防身刀在纱窗边缘割开一个口子,提一口气探手进去掰锁,他成功了,拉开窗框,正对那块栅栏的空档,也就三十多厘米的宽度,他先钻脑袋再用劲儿侧过身子,居然真的把自己整个人塞了进去。 不过一下没抓稳,背包也卡了一下,他脸朝下摔在屋里的石灰地面上,身体还因为方才扭曲的姿势拗着力气,李白努力保持深呼吸的节奏慢慢平趴,缓了两分钟,爬起来关窗户。幸运的是割开的那个刀口不甚明显,连卷翘都没有,轻易发现不了,他又拉开电灯环顾四周,这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陈设着实简陋,一张单人床,一个边缘挂了锈痕的铁皮柜子,一张写字台,桌面上堆满了书。李白简单翻了翻,除去自己寄来的那几本之外,也有不少杨剪的旧书,但更多的是高中课本和真题试卷,都是物理学科的,书页间也都夹了不少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 从高一到高三,包括从零八年到今年最新的高考卷子,每一本里面的每一道题,杨剪似乎都动手做过一遍,还列了很多自己总结的重点,有时工整清晰,有时又龙飞凤舞,李白翻不出哪一页没有的痕迹。 这学校不是没有高中部吗? 这些材料和初中的教案也是分开放的,显然,在杨剪眼中,它们并没有什么关联。 李白依然琢磨不懂那人想做什么,也没再觍着脸翻看别人的隐私。他爬上小床躺了一会儿,直挺挺地不敢乱动,抬起一只手摸墙,他在墙上写字,就在侧躺时能够看见的位置,一连好几遍,只能写出杨剪的名字。 起身之后他仔细捋平了自己躺出的褶皱。被褥干燥蓬松,枕头还有点皂香,烟灰缸里也很干净,确认了多少遍了,杨剪真的没有一蹶不振,没有像他那样,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李白稍微能够放下心来了。他蹲在地上,从包里掏出一大块东西,拆开外面包的一层层报纸,只剩最后一层牛皮纸的时候,他抱着这块沉甸甸的“砖头”寻寻觅觅,最终把它放进了写字台最底层抽屉的最深处。 只有一小块空位,其他地方堆的都是学生的旧作业,看日期都有两年前的了,也能摸出一层薄灰,这抽屉应该不常打开。 那么,等杨剪发现这儿有十二万现金应该是很久以后。如果那时他想回到城市,这些钱足够他周转一阵子了,如果他想留在这里,也许可以用这笔钱盖个小房子,找个喜欢的女人,平凡安稳地度过一生。 但愿到时候人民币没有贬值得太厉害。 李白把背包丢出去,接着又自己钻出那空档,拉回纱窗,再掰回窗锁。放下全部家当,他只在卡里留了五千多块钱,包里除了矿泉水苏打饼干等杂物,也只剩下一沓病历,现在轻装上阵,该往哪儿去呢?李白一时没有头绪,只是想起苏轼的词,就觉得缺根竹杖或许也缺双芒鞋——是他在书店里的《中学生必背古诗词》上看到的。 也不知怎的,自从他在心里接受杨剪放弃一切跑去深山老林里当了老师这个事实,他就喜欢幻想自己是个学生,不喜欢写作业,每天因为受力分析而头疼。 穿一件T恤还是太冷,李白起了层鸡皮疙瘩,抱起双臂,缓缓走上后山。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雨又开始下了。 如果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理智的应对办法大概是找点自己真正想干的事,逐一去完成,争取少留一点遗憾。半个月过去了,李白把检查报告读上几遍都不会再有波澜,同时也对自己的毛病心知肚明,他就是因为缺少想干的事,只有那么一件刚刚还干完了,所以才像只无头苍蝇。 多见见活人也许会有灵感。 他绕过半座山,又回到来时看见杨剪的位置附近。乡政府门前已经空了,此处地势较平,边上这条短短的小街是青岗乡最热闹的地方,有不少商铺雨天还开着门。饭点已经到了,几步远外有家羊肉粉正冒着腾腾热气,李白收了雨伞,错身躲进窄檐下面,几步跑近,却在门口猛地停下,缩到门框外,用一只眼睛去看。 小店里几张桌子都坐满,最里面那张,脸正对他的位置上,坐的是那位眼熟的女老师。小脸杏核儿眼,肤色深却均匀,笑起来高马尾一晃一晃的,是非常开朗讨喜的长相。而她对面那位灰衬衫淋湿了一后背的,似乎就是正在逗她笑的人。两碗粉被端上来了,女老师从抽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杨剪。 李白换了一家吃饭,就在隔壁的小笼包,听着邻桌议论火把节的事,彝人最热闹的节日,说什么摔跤选美,居然就在明天。包子荤素点了两笼,李白蘸陈醋和辣椒油吃,却觉得免费的粥更适口。粥也没喝完他就付钱走了,因为看到门外两人路过,杨剪的雨披大概已经烂掉,他撑着那把花伞,盖着同事,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里。 隔了挺远,李白默默跟在后面,看那灰色被越淋越深,直到湿透。那两人还是有说有笑,脚下是那条山路,再走下去就会回到学校。李白一点也不想回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看到杨剪就会没药可救地跟在后面,明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抽烟,可是空烟盒已经被捏得稀巴烂了。他干脆放下伞一块淋着,仰脸张嘴想接住几滴雨……最终他的纠结换成一种恐惧,他居然开始害怕,怕把杨剪跟丢了,怕雾把视线挡住,前路已经比来路要短,却空空的只剩自己一人。 好在没有。杨剪是钉在眼中的路标。 再待一会儿,一小会儿,然后我再走吧。李白对自己说。 他像做贼一样守在校外,一点零六,杨剪没进去多久就走出校门口,换了身干衣服,身后跟着一个小韩,四点一刻左右他们一人领回来三个孩子。四点二十七,他又单独出发了,那时雨下得正猛,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一辆上了年头的皮卡开到大门前,车槽里坐着四个学生,从前厢又下来一个,杨剪锁上车门,把他们送进校园,接着又出来,于十点半左右接回另外一拨。 以前就听说过这边都是大山,孩子上下学不方便,因此很多老师都亲自上马接送,就为了让父母们愿意让孩子出来念书。现在看来寄宿学校也不能幸免,暑假要结束了,杨剪也做起这样的工作。 李白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黑夜中,雨已经彻底停下,云都消散,独有月色皎洁,却没能把他照亮,只能听见孩子们跑跑跳跳的,在泥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响,很轻快。 李白准备离开,他想,这“一小会儿”已经太长。 再次上山,李白怕踩到垮塌的地方,就沿着铺了水泥的大路走。以前从没这么晚走过,但他心里半点忐忑也没有。他甚至感觉不到紧张。如果真碰上传说中别腰刀的歹徒,抑或毒蛇猛兽,他或许连逃跑都懒得跑。可惜一路平静,只有虫鸣,按照以往的经验,天亮时分他可以走到下一个乡镇。 到时候等班车回县城就行。 谁知道十二点还没到李白就走累了,靠着一块石头喝水啃饼干,他自嘲地笑,按理说他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就应该在医院挂着点滴气息奄奄,结果居然跑到这地图上都看不清的地方游荡,默背着《蜀道难》,一天走上几十里。 也不带腻的,腿儿是有多野啊。 如果有机会,他真应该当个学生。 耳畔突然传来异响,李白失望地发觉那是车轮在地面摩擦,有光渗透簌簌作响密林……他想某个倒霉的过路人肯定马上就会被自己吓一大跳。然而,下一秒钟就要吓破胆的却是他自己——那辆车拐过弯了,直直地开向自己,白车壳、大鼻子、方形车灯,夜太黑了,那车亮得刺眼! 李白丢下饼干和水拔腿就跑。 对方也追得执着,一棵半粗不细的树横倒在路中间,李白跳过去,那车居然加足了马力较劲轧过,时不时按两声喇叭。只听鸣笛声越来越焦躁,前路也越来越亮,是那两束远光就要贴上屁股,李白跑不动了,爬完坡地势急转直下,他也兜不住步子,眼睛一花就跪在地上,差点摔得满身是泥。 “刺啦——”是急刹车,车头离他太近了,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腰甚至能感觉到发动机喷出的热气。 有人走到身边,长长的影子投在面前,两手插在他腋下把他捞起来,二话不说,也不管他的挣扎踉跄,搬物件似的把他塞进车厢。随后那个黑影绕过车前,李白方才腿磕得挺疼胳膊又被抓得太紧,还有点懵懵的没回过神,有人裹一身热坐进来,车门关出砰响,接着就“咔嗒”上了锁,车厢顶部的照明灯点亮。 夜太静了。 杨剪两眼烧得发红。 “有意思吗,”他说,“不是走了,不来了?” “以后真的不来了,真的。”李白怔忡道,隔着镜片看那双眼睛里的血丝。 “愿意来也行,从中午到晚上蹲在那儿盯着我什么都不干也行,你有你的爱好,随便,”杨剪也不躲闪,回看着他,“别他妈大半夜跑到这种路上找死!” “……我带刀了。” “你知道人家有几把刀?” “我知道我很烦人,要是我在这边出事儿了你心里也不舒服,我知道,”李白垂下脑袋,“以后真的不来了,就这么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杨剪气得发笑,他捏着眼角,把呼吸调整平缓,让这种令李白坐立难安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抬头。”他忽然说。 李白也不知这是胁迫还是赦免,总之他转过头去,杨剪在泪眼中,已经有些模糊。 “哭什么。”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也想知道。李白摇着头痛苦地想。 “白天我以为是幻觉,你老是神出鬼没的,我看到犄角旮旯就有心理暗示,”却听那人又忽然温柔下来,不紧不慢地说,“但我刚才回宿舍,发现我纱窗破了。” 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被撂在李白脏兮兮的膝头。 “这什么意思。”问题也砸了过来。 “你拆了?”李白抹着眼皮,“……我放那么隐蔽,你怎么找到的?” 杨剪不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一种毫不遮掩的观察,似乎,在得到他的解释之前,杨剪也不打算给他一个答案。 “就是我这几年存了这些钱,打给你的话,你肯定会退回来,”李白咽下哭腔,真诚地说,“所以就只能用这种办法给你,我也不想跋山涉水的。” “知道我不想要,为什么还给?”杨剪也真诚地问。 李白接不上话了,能说“因为我要死了我不放心你”吗?他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找不到。 “你让我走吧。”他手足无措地央求,舌钉在牙套上乱地碰,碰出让他更为难堪的口水。 杨剪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话,也不开门锁,把他看够了,突然极为笃定,挑起他的包带就要把那双肩包拿走。李白徒劳地拉车把手,又死死抱着那背包恨不得缩到座椅下面,却不敌这空间狭小,杨剪压过来,一手撑着车玻璃,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罩在身下,那么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的脸……李白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走不掉了。 背包即将被拽离自己的时候,他也松开了手。 我太倒霉了,我也太蠢,他想,到了最后一次,我还是这样……优柔寡断恋恋不舍,然后留下来,被看透,被拆穿。 杨剪坐回座位,拉开包链,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和那一大包钱一样放在李白隐隐发抖的腿上。一盒香葱奶油味的苏打饼干,几个药瓶,一包纸巾,一张用橡胶圈跟身份证绑在一起的银行卡。 一管还带塑封的润滑油,一盒同样崭新的套。 他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精疲力竭,却勾出点笑容:“别这么看我。” “我来都来了,你也看见了,”他又轻轻地说,“要不干脆就,就和我做一次吧。” “早就买了,我每回来偷偷看你,都带着,但每次都没拿出来,”这是实话,说说就又想流泪,却又只能强迫自己笑,他试着把杨剪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不让他拿开,“不骗你,每一回!” 然而杨剪抽回手腕,继续在包里翻找。 最后剩的两样也被拿出来了,却没再放到李白腿上。两本病历,一厚一薄,一英一中,被杨剪搭在方向盘上端详。 李白顿时觉得,自己半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了。他想瞒天过海的一切怎么在这几分钟内就全都被拉到灯光下暴晒。找个地方安静地死掉这么难吗。还是,这又是他的错,他多此一举,跑到这儿来送给杨剪他不要的东西换取自我感动并被抓个正着。 他捂住脸,艰难地呼吸,每一页纸张翻动的声响都在像把他往绝路上逼。 可杨剪那么沉默,越翻到后面,他连气息都变得越低缓。 好像呼吸对杨剪来说也变成件难事了。 “挺突然的,”李白心里疼得厉害,垂下手,仰脸盯着头顶的灯,开口说话对他而言就像机械劳动,“其实我就是出国干了个活儿,然后庆功宴,我们喝酒。那种洋酒我没喝过,可能是过敏吧,我昏过去了,被送到医院洗胃。还查了查血,医生说我有好多指标异常,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非说我可能长了肿瘤,在肝里?但他们说话我也听不懂多少啊,报告更看不明白,继续检查太贵了,我就想着回国再说吧。” “然后我就回来了,在网上查,北京什么医院看肿瘤好……”李白看到,检查报告在杨剪手中,也已经翻到中文的那沓了,“后来一上医院就查出癌症,还是晚期,医生说不治的话最多六个月了。” “我也不是不想好好治,但我就这么多钱,他们报的那个价格我翻十倍也不够,况且就算治了不也就多活几年吗,”终于说出最难说的那句,“就觉得真没那个必要了。把这些钱拿过来……是我考虑不妥当,但我就那么一天天倒数,越想越觉得你至少是需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在做不到了,有它们的话,你可能会过得好一点。” “也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没有办法了,面对杨剪的缄默,他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在座位上,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杨剪却一页接着一页地把两份报告从头读到尾,也不管读了多久,也不管李白念叨了一会儿就没了声音,读完他才把纸页合起来仔细地捋齐整,收回背包里面。那些油啊套啊的杂物也是一样,他似乎已经把整件事消化好了,当然也明白,这些就是李白最后留在身边的那点东西。还有那些钱,一并塞进来。重新装好之后,背包被放回李白腿上。 受惊一般,李白蓦然望向杨剪,十指紧紧抓住包带。 “肝癌晚期的人脸色黑黄,不是你这个样子。”杨剪也在看着他。 “你在夸我好看吗?”李白笑道,讪讪地,“这事儿确实挺莫名其妙的,抽烟喝酒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偏偏到我头上了呢?暂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但它就是现实,总得接受吧,我现在已经接受了。总比在病床上耗上好几年然后死掉痛快。说不定我还能转世投胎当你学生呢,到时候给我烧点纸,告诉我你在哪儿教书。” 杨剪却不再理会他这些强装镇定的胡言乱语,开到前方路宽的地方就熟练地调了头,直接原路返回。李白有种彻底完蛋的荒唐感,他忽然不想跑了,反正也跑不开,杨剪爱把他放到哪儿就把他放到哪儿吧,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是够奇怪的,越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就越不挣扎。悬崖在前面也无所谓了,连眼泪都流完了,现在眼底发干,进了沙子似的,这感觉未免太熟悉,李白简直想笑,什么叫好看,什么叫和我做一次吧,自己怎么又开始语出惊人了? 傻·逼这么想,他也这么想,所以他果真是个傻·逼,但他总不能事事都印证这事儿唯恐别人忘掉吧? 李白把额头抵在车窗上,肩膀一·颤·一·颤,手伸进衣摆掐住那层薄薄的肚皮,疼,还是不怎么清醒,他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杨剪又清不清醒,杨剪在干什么。 杨剪只是专心开车,拐过险弯,轧过断树,从他蓄着阴影的眼角也看不出任何分神。如同在一个怪兽漆黑的体内攀爬,树林密不透风,沿途路过的人家都睡了,没有一间房舍亮灯,学校也睡了,杨剪把车停在校门前,拔下油门钥匙的那一秒,这世界也重新铺开静谧。 “我真的没想来打扰你,”李白突然开口,尽全力说道,“上次你问我,还走吗,我走了,我就觉得我再也不能回来了,你忘了我最好。我这次来还是这么想的,我想把东西放下就走,但是我又看到你……我就跟着又回来了,我又犯了个错,要是我当时直接走,我……”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怕看不到……活人怎么样。”他蹙着眉,喉咙肿痛,就要说不下去了。 “下车吧。”杨剪说。 李白愣了愣,还是乖乖地做了,至少没让人绕过来给他开门。他抱着压手的包,发觉杨剪往校园里走了两步回头朝自己看时,他又匆匆忙忙地把包背上肩膀。 杨剪转回头去,继续走。 李白小跑着跟上。 杨剪侧目看过来,脸上只有片月光白得发蓝,莫名生出股阴沉的凉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水。他拉上了李白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五根手指紧拢在虎口中,插回自己的裤兜。 他就这么拖着李白朝校舍后的宿舍走去。 “上、上哪儿。”李白宕机了。他本以为凭现在的气性,杨剪会让自己找间教室凑合一夜。总不能占学生的床,总不能和别的老师挤。 “还不认路?”杨剪好像在笑话他。 “我……?”手指被攥得好疼,好多汗,滑滑的,涩涩的,两个人的。 他也在悲伤,在害怕吗,不因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他弟弟,而是某些,其他的,东西。李白有一瞬间这样的错觉。 “不是说要做一次吗,”却听杨剪舒一口气,在房门前站定,屋檐还在滴积水,在水洼里砸出不断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月影被打散了,他淡淡道,“多做几次,你别死,行吗?” 第52章 你是个病人啊 “多做几次。”李白笑了,深低着头,没太抱希望似的,“那是几次啊。” “看你带了几个套啊。”杨剪却道,也笑着,把钥匙捅进门锁。 李白有点发愣,空张着嘴,一盒四个,他想说,他还想说你怎么笑得和我一样尴尬,然而亲吻就这样突然开始了,甚至不需要等待一个对视——他们在相互瞪上之前就紧抱在一起,骨头撞疼,双眼近到看不清对方,有点踉跄地,他们跨过那道门槛。杨剪的手在墙上摸索,刚碰到电灯拉绳,却忽然被按住,“别开,”五指擦过指缝,李白脉搏的跳动压着他的腕骨,衣料的摩擦,呼吸的摩擦,它们本不该冷下来,“……不要,亮。”李白被吻得口齿不清,却还是这样坚持。 杨剪倒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手自然地垂了下去,顺势搂回李白的腰,后退着,贴身擦过挡路的椅子,把人往床上带。他的牙尖在那个嵌着唇环的小眼上磨,用上点力气,去咬。五年前李白戴上这东西,和他说,你还没试过,现在却也不过是他第三次吻它。这一磨,那把腰就在他手里软了下来,李白捶他肩膀,跟要哭了似的呜咽出声,抓皱他的衬衫,攀紧他,喉头紧缩着吞咽,却还是有液体从嘴角滑出,蹭湿了两人的下巴。 背包挂得晃晃悠悠,终于被丢上地板了,铁架床吱呀一声,不习惯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李白单膝抵着床沿,趴伏在杨剪肩头,盯着模糊的床面低低地喘。所以,这一切,它是真的发生了,夜复一夜,那些没有太阳的时间总是漫长且潦倒,这一夜却不同,不是梦,更不是在药和酒的作用下屡屡让人流泪的幻觉……他的赦免书从天而降,杨剪就在这儿,抱着他,手指插入他颈后的碎发,从下到上,那么温柔地梳过他敏感的头皮,又从下摆探进去,一节一节地按他的脊梁,指腹压住骨节,烫得他神经和血管都跳起来,像烙铁。 杨剪的气息沉默地呼在耳侧,就要把他的氧气排空了。 是因为他快死了么,正如人看到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毛绒熊,又如大街上遇到将死的猫狗,或许也会动点恻隐之心,多少停上一步,再走过去,哪怕它曾经咬伤过自己。李白心觉不能再这么发呆下去了,时间本就不多,他不要被擦肩而过,一颗心再柔软,耐性也总是有限的,杨剪抚摸他,他就必须得让自己的皮毛顺滑一点。 他眷恋地吻了那肩膀一口,却太轻了,不为人知,接着他滑到地上跪在杨剪膝前。裤子是黑的,衬衫是浅亚麻的,稍稍映出点背后窗中的月光,只能看见一点腰间的轮廓。 “这几年你都用什么解决的?”深吸口气摸过去,李白轻声问。 隔层薄料,方才本就硌他的东西又硬挺了些,胀得很迅速,被他五指连着掌根挑逗地揉,杨剪却是一动不动,仍旧那么分膝坐着,两肘抵在腿上,一手随意垂在大腿内侧,一手似乎支着下巴,很适合塞上打火机,以及一支点燃的香烟。 身上的T恤凉飕飕地蒸着热汗,李白知道,他正在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只听杨剪反问道:“你想让我用什么?” “用什么,哈哈……就用我呀。”李白笑出来,柔声说,“……哪儿都行,我是很好用的。”他解开面前的皮带又拽下裤链,好玩似的咬了一小口,舌尖打着圈儿,从沉甸甸的根部开始舔,鼻子就抵在茎身上,湿漉漉地磨蹭。 他渐渐舔出水声,好像舔一块太容易融化的糖,窗外的雨也开始淅沥,能感觉到那种迅速的膨胀,看不见也没关系,轮廓已经用舌头弄清楚了。内裤里兜着那么大一包,还被裤裆拉链卡着,没那么好含进去,他只能张圆嘴巴尽量贴合地去包裹,“这儿,你喜欢吗?”喘息间隙,还是那样笑着,大胆地问。 杨剪没回话,却用膝边那只右手捧上他半边脸颊,几节手指在鬓角缓缓擦揉。 内裤很快就湿透了,被撑得很满很薄,好像饱和了,随时能滴下水来,弄得李白整张脸都湿润了,里面的灼热仿佛也马上要顶破那层布料,他却仍是单仅用手托在下面,吮吻得更卖力了些,始终不肯把裤腰扯下来,“还是……你喜欢这儿。”匀出另一只手,他抓来和他一样待在地上的背包翻找,麻利地拎出那管润滑油,不得不用两手去拆了,他干脆半枕在杨剪大腿上,搔痒般只舔弄嘴边那一小块,手心挤了一大摊,还没捂热就伸进裤子后腰往臀缝里抹。 那个小洞生涩地缩了缩,哪怕碰上去的是他自己,实在太紧了,李白想快点放松,却效果不佳,揉了半天才插进去一节中指,指尖以外不能进得更深了。但这好歹是个开始,李白又是个不怕疼的,稍微软上一点他就继续往里挤,左右扩动着,指甲有点长,在肉壁上磨出火辣他也不管,终于把整根手指没入。 李白不小心喘出了声,带点泪汪汪的尾音,金鱼似的大口呼吸,嘴唇一开一合,全隔着那层聊胜于无的布,磨在杨剪的皮肤上。真的好疼,他的手就像携带了什么刺激物质,马上要把那层粘膜擦破,一点都不舒服……不对,不对,就是疼而已,有什么好叫苦的,轻浮下贱,经验丰富,这才是一个好床伴该有的样子,最好像个上下流水的婊子,上下都洞开着,只懂怎么被人操。矜持有什么用,他得把那些麻烦事儿都做好,以此证明自己的“好用”,这样杨剪操起来就没有负担。 不想娇气,不想装清纯,李白用力眨动眼皮,好让那点泪意快点蒸干,他在床上什么样杨剪没见过,婊子?还用装吗?他确实就是那么一个人,不需要多少表演。现在的问题只是,他这副身体变得如此枯干无趣,已经有五年多没被别的东西进入了,只有几次,他用自己的手指,像现在这样,弄得又疼又不得要领,最后总会兴致全无地抱着膝盖,失眠一整夜。 熬到最近两年,对性爱这件事,李白就产生了一种习惯性的抗拒,甚至恐惧。曾经的快活太远,他就要想不起来了。偶然看到亲热镜头都会产生不适,别说自己玩后面,前面他都懒得伺候,每天不是在忙,就是在醉,在网上查了性冷淡症状,觉得自己样样都符合。生理上憋得太久,都像青春期男孩那样梦遗了,他醒来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擦干净,甚至觉得不错,以后也可以这样,省得动手。 然而第一次拿到线索来找杨剪,他就在县城的小超市顶着怪异的打量,买了那两样东西。 然而时隔多年,再一次,与杨剪接吻,牙齿一颗颗被舔过,他在长途汽车的座椅上蜷缩,泣不成声,给自己下的性冷淡定义就不攻自破。 太没辙了。 未免太神经太好笑了。 李白不想再花精神去回味自己的滑稽,他要死了,他只想做爱,和杨剪。都快跪不住了,湿冷从石灰地面渗入膝盖,李白把脸埋在杨剪腿间,拼命地换气,嗅闻那味道,想象这是杨剪的手。顿时,一切都变得自然了不少,耳鸣停止,他听到自己手指搅出的声响,那种黏稠的咕滋咕滋,听在耳朵里,越放荡越好。化开的热液漏了出来,在指间滴流,牛仔裤宽松的裤腰已经滑落,徒留一条内裤,前面还挂在胯上,后面那截松紧带绷在屁股下面,隆起他的臀肉,勒着他的手。 “你喜欢哪里,”他把热气吐在杨剪摸他脸颊的手心,“嘴,还是……告诉我。” 眼皮撩起来,他看见杨剪垂着头,俯低上身,和自己靠得很近。那只手有点凉,仍旧在他耳后,揉得他一颤一颤。 杨剪还在看他,是怎样看,探究地?入迷地?李白从不相信自己能够迷人,但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好操的,他终于能在黑暗中辨别出杨剪眼中的些许光亮,那好像是情动,至少是兴趣。 “非要隔着一层吗?”杨剪却问,声线也不见什么变化。 李白有点发懵,插进去捅到喉咙当然是更舒服的,他也喜欢被捅,但是……他怕误会,慌着解释道:“不是,是我的牙——” 话没能说完,被杨剪堵住了,那人直起腰,也抓着他两只胳膊把他抱起来,紧紧箍着,直接吻他,没再刻意去舔,但舌头、牙齿、口腔的任一处……碰上他的铁丝李白的牙,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也能让李白战栗。这一吻不长,吻过之后,杨剪却已经顺顺当当地退到床上平躺,李白趴在他身上,软成了泥,也还被他圈在手臂间。 “你的牙有股肥皂味儿。”杨剪如是总结,帮李白擦了擦嘴角。 “我……”李白愣道。 “转过去。”杨剪拨了拨他的肩膀,李白意识到,杨剪这是要他背朝着自己,所以不开灯还不够吗,眼睛一旦适应了光线,就会不想看见他的脸。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就算杨剪待会儿叫别的名字,或是停止这一切要赶他走……他也是绝不会动地方的!这么想着,李白就蹬掉牛仔裤和鞋子,蹲起来背过身去,两腿分跪两侧,屁股坐在杨剪身上,他感觉到肋骨的硬,还有手下的硬…… 那件湿皱的内裤终于被他捋下去了,当然也只捋了半截,藏在褪了一半的裤腰里。杨剪上床向来不喜欢脱裤子,就喜欢半吊着随时都能提起来走人的状态,看来现在还是一样。 莫名地,李白感觉安心了一点,猫下腰去,性器方才就弹了出来,在他手中继续勃起,他把它扶正,虎口圈着冠沟摩擦,嘴唇在龟头上啜吻。 虎口很快撑麻了,李白用两只手扶,指圈朝茎根滑,嘴唇追着往下吞,他试图捡起曾经的娴熟,贪心地想要用自己的所有温热,密不透风地把它裹住,却做不到——不敢含得太深,顶到上颌就是极限了,他怕现在的尖牙利齿不听话地乱划,手也得按牢根部的毛发,怕被齿间的铁丝挂到。 这么一来李白就只能照顾到上面那小小一截,捧住它,吸吮它,让它在腮边顶出形状……稍微靠下一点,他就只能用手去套弄了。眼泪又开始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久不见啊,真的好久,它有多硬,有多烫……它还是那个样子,原来自己真的快要忘掉了。遗忘是全人类的顽疾。杜绝不了的,绝症。可他现在又全都想起来了,他被治好了吗,其实只是亲亲他就可以满足了,他现在得到这么多,却因为自己的一口烂牙而不能做到更好。 杨剪有没有舒服啊,怎么连喘气声都不见变重变粗。 杨剪会不会已经觉得败兴了。 放在以前,口交明明是他最拿手的,杨剪经常被他弄得受不了,抱他起来跟他说“你不用这么乖的”。 挨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李白终于露了怯,方才强撑的从容老练全没影,一边吞吃,一边啜泣,噎得呼吸紊乱,口水也跟眼泪一样过分地流,模样可怜极了。很快他感觉到身下力道的牵动,是杨剪挪动了身子,好像要往床下翻,就在他闭上眼也不得不在心里接受,这人即将推开自己下床时,股间忽然一热。 是手指,裹着化开的润滑油的手指,在他肛周摩挲按压,稍微揉了揉就找准了位置,往心儿里用力一顶,那只手指就被黏黏地吸住了。 李白抽了口气。 左手,食指,他竟然认得出来。 方才他给自己扩张显然用处不大,杨剪往里推得仍然艰难,却比他要有数许多,这么多年也没手生,非但一点也不把他弄疼,还迅速找到了那个点,捻一捻,李白就跟被攥住尾巴根似的拱起脊梁,想缩起屁股。 “放松。”杨剪说,声音懒懒的。 他非但不让人躲,还把右手绕到李白腰前,把人往自己这儿揽。李白膝盖底下一滑,前胸贴上他的小腹,嘴里也突然一下子含得特别深,听见身后的一声“嘶”,好像是痛得,李白赶紧僵硬着牙床不敢乱动,把那压自己舌根的大家伙吐了出来。 他回头,什么也看不清楚。 杨剪却还在掐着他腿根,弹性很好地捏,一根手指弄得差不多了,穴口滋滋冒水了,就二话不说又插进去一根。 是中指。和刚刚的食指并在一起,在那块软肉上有度地摁。 李白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头脑空了。 倒不是因为那股从深处痒到四肢的酥麻有多久违,不全是……杨剪居然坐直了些,还捞着他的肚子让他撅高屁股,上身低低地趴伏,只把那潮乎乎的两瓣臀肉打开,暴露出那个正瑟瑟吸着手指的洞。 杨剪低下头,角度有点偏,额发扫过他的腰窝,在他尾骨上舔了一口。 浅尝辄止。 “你干嘛!”李白反手搡他,拼了命地想捂住自己,却只摸到杨剪的脑袋,毛茸茸的,还是那么扎手。 “怎么停了?”杨剪却道,两指还斜插在他里面,拱了拱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拱开了,叼住内裤一角,另一手配合着撕开,嗤啦一声,两团被勒出印痕的屁股就完全露了出来,还没等李白反应,杨剪的鼻梁就顶上他的股缝,变本加厉地,他从尾骨一直吻到他被撑饱的穴口。 眼镜已经摘了,头低得再深,那双眼睛一直在看他,尤其那只没受伤的,兽眼一般,映出月光、水光,极亮。 亮得让人错觉正被注视的自己便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光源了。 “不许,不许舔到里面,”李白被看丢了魂儿,一边吼一边迎来他猝不及防的高潮,全射在杨剪敞开领子的衬衫上,他不见那人有任何腻烦,却还是不想做梦,咳嗽得泪眼模糊,“太脏了,你不许……” “哦,好。”杨剪笑了,痛快地答应下来。 李白就这么被吻着,呆望一会儿,想了想,十分相信了,才扭回头去浅浅地吃,他用脸蛋软软地蹭,伸出点舌尖小猫似的舔。他默默努力着,还挺津津有味,然而哭腔咽不完,那根大家伙被他折腾这么一遭,却依旧挺立着,似乎还更兴奋了点,总之把他的嘴戳得挺烫。杨剪也果然信守承诺,最多吻到指根边上那条缝,里面只靠手指扩张。然而李白还是要化了,是被热气呵化的,是被托着自己的这副身体烤化的,他全身上下都战栗,臀股不断地抖,还以为那点皮肤上多了什么不该有的敏感神经……明知道自己趴在人家身上,那么软弱,他还能听见自己宛如痴傻的哽咽和喘叫,就像是随时都要再高潮一次,却聚不起一丝力气停止这臊人的局面。 “够了……我又要,射了。”性器早就高翘着抬了头,被那人把玩,屁股也被另一只手从里面掐了个透,动都动弹不得,李白没骨气地低叫。 “你以前就,只用两根……”不要把第三根插进去,不要那么耐心温柔,这是央求。 杨剪一听这话,还真就一把将他松开,最后啃了他腿根一口,弄得他差点跳起来,手指也热乎乎地抽出,这就放走了他。李白听到拆套的声音,这人什么时候匀出工夫翻包的?只觉得杨剪游刃有余如旧,熟稔得都有点过分了,放心的同时还有不甘,李白从腿间拽出内裤,也就是那团乱糟糟的破布,连同刚脱的T恤衫随手丢下床去,支棱起酥软的身子转了个面。 那人正在戴套,好像刚戳上顶端,还没往下裹……李白顾不上那么多了,杨剪的手还扶在旁边呢,他就往前膝行两步,直接往下坐。 “哎,”杨剪及时托住了他,不过单手戴套就更慢了,“看清楚。” “我看到了,”李白吸了吸鼻子,“能不能,不戴。” 杨剪不搭理这话,一手揉他,一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整理套子,撸到底还要排干净气泡,随后拍拍李白折起的膝盖,那意思大概是:等急了吧?你可以开始了。 这也太坏了,李白想,全世界最知道怎么对我使坏的人,就在这里,他不用排练,就能在我心上划出细细密密的几道血痕。他瞪着杨剪,也不知自己这眼刀能不能传过去。你怎么还不射,你怎么连喘都不带喘的,你还没长大啊,固执,自我,不让我走把我弄得乱七八糟还不陪我一起,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几天我都干了什么,觉得我可能脏了。他在心里念念有词,怀着某种报复心理,他两手撑在那人硬邦邦的小腹上,也不去扶,就用屁股去找。蹭了半天他都被那大家伙顶得有点痛了,等到终于对准位置,他就直接坐到了底。 他想自己扭一扭,就让杨剪头脑一空地射出来。 而杨剪只是吸了口气,倒是李白自己,好像被惊呆了似的,怔了好一阵儿才摆起腰肢。手指的扩张终归是有限的,这一下突然间顶到那么靠里的位置,李白只觉得自己像颗脆桃儿一样就要裂成两瓣了,肚皮一鼓一鼓的,顺着呼吸的节奏。肠肉已经一圈圈被破开,破到最娇嫩的深处,吞下那么粗那么烫的一根,比热水冲都要刺激得多,他一时半会儿不敢上下动,怕加重那皮肉间的摩擦,只敢前后摇,带着那大家伙在自己肚子里搅,穴口渐渐放得柔韧,把两人的毛发蹭得湿黏,研磨出咕滋水声。 “……摸我。”李白涨红了全身,小声地说。他在杨剪腰侧摸索着,想和人十指相扣,他都开始上下地晃了,从小幅度滑动到每一次都坐到底,黏糊得都能拉出丝儿来,他还是没摸到杨剪的手。 忽然胸口一热,原来跑到这儿来了,杨剪的手真的在摸他,确切地说,是在掐他的乳头,左右都有,轻重缓急却不同步,让他茫茫然叫出了声,又怕自己动静太大,抿上嘴哼哼,想躲进雨声里。杨剪明明知道他最受不了这个……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他就被养得能够只靠这两个小点高潮了,都是杨剪干的好事,用对付女人的办法对付他,把他这里弄得也像个女人那样敏感,第一次的时候,他腿间湿了一摊,却要捂自己的胸,是真的在害怕,自己涨成这样,会不会流出什么可疑液体。 杨剪当时就望着他笑,很无辜的样子,“这么舒服?”那语气李白还没忘呢。 偏偏事到如今,杨剪仍旧乐此不疲,掐得他又肿又麻,乳尖儿随身子打起哆嗦,上面那层薄皮涨得吹弹可破。该躲吧,该叫停吧,李白这么跟自己说,两手却撑在身后的膝盖上方,挺着胸,硬要把自己往前送。他控制不了,他下身也动得越加离谱了,累,但没法儿停,冲撞得越深,那条被反复磨碾的肉道就绞得越紧,越紧,那种粗暴的侵略感也就越销魂。 杨剪似乎很喜欢这样,见他动得稍显吃力,还很贴心地坐起来抱他,让他红肿的乳头贴着自己的胸膛,乖乖栖在自己肩头。见人抱稳了,他就把两手捧在李白臀下,几乎是抱着人去接住自己的顶弄,“啪啪”声被撞了出来,李白却已经可以让膝盖离开床面,专心致志地盘上杨剪的腰了。 又是这种只顾着爽的情况,李白依稀剩下些心神,这么牢的拥抱又能剩下几次呢,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他在杨剪脸上抹干自己的泪痕,又去殷殷地吻,从眉眼到唇角的小痣,他还记得它在哪儿呢。什么都能吻,什么也都想要去吻,他用舌尖的小圆钉描摹杨剪的耳廓,同时那人的牙齿也在他左侧的锁骨上钉入刺痛。 在他大叫出声前杨剪把他的呻吟吻进了咽喉,一股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儿,李白哆嗦着射了,腰杆和脚趾一样,一下下地抽搐,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就像被嵌进去一座火山,杨剪却箍着他不让他逃,别说缓缓了,刚高潮完的那十几秒杨剪半句话也不说,按住他的腰窝,就那么死死钉在里面,无规律地抽动几下,他的屁股连动一下都不允许。 李白气喘吁吁,连眼皮都跟着充血,却了然地笑了。他吻干杨剪额前的汗,圈抱着那人的脖子,“舒服吗?”在他耳边吹气。 杨剪闭上眼,拿睫毛蹭他,有点湿乎乎的,“嗯。” “你多久没做了啊。”李白的声音很轻。 “好久了。”杨剪哑声道。 出乎意料的答案。李白来不及想那么多,他推着杨剪的肩膀让人躺回床上,两膝跪直,半硬的性器就从股间滑出,弹过他刚射完还在没精打采的那根。李白扯下套子,这种朝上的角度很容易把精液漏出去,弄了他一手,打滑得厉害,他就把每根手指挨个舔干净,再去给旧套打结,“再来?”他从床头摸来一片新套,没底气地问。 杨剪似乎在笑,“帮忙戴一下。” 李白垂头撕开包装,有点忍气吞声的,他觉得自己不买套只带油过来的话,也许会更好。杨剪说不定看他太惨,也不会拒绝。可现在却又没了那么多反骨,既然已经拿出来了,他干脆坐在脚后跟上,又把自己往这窄窄的单人床里缩了缩,背对杨剪,任那人在他腰上乱捏,小媳妇似的把那套子往下捋。 毕竟好几年没碰过了,他还怕自己不熟练,捋得又慢又小心,偷往杨剪脸上瞥,想多少看见点那人的神色。 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真的,可以做很多次。”鼻音哝哝的,有点孩子气。 “嗯。”杨剪的态度模棱两可。 “有什么不可以呢,屁股,嘴,鼻孔,肚脐眼,耳朵,耳朵上的洞嘴上洞眉毛上的洞,我有好多洞,哪个也不会怀孕……”李白自顾自地念叨,十指用力把安全套彻底捋平,也就他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手里那根东西又硬得跟刚才一样了,“你想用哪儿,就用哪儿,你可以随便操我……” “是吗?”杨剪明朗地笑起来,突然由躺到坐,双手掐在他腰臀两边,随便就给他翻了个面儿,把他逼到床头,靠在自己已经捂热的那几根铁杆子上,屁股底下就是枕头,“但我好像没那些癖好,洞太小我也捅不进去啊。” 李白颤巍巍打开腿,把柔嫩全露在外面,任那炙热的大家伙乱来,拨弄他湿溻溻的穴口,碾那些缩紧的褶皱,杨剪也没再等他适应,随便揉了两下,一顶腰就是最深,弄得他方才被捅大的洞还没来得及缩紧就又被塞满,还要问他:“我就想用这儿,你觉得呢?” 李白呜呜咽咽地,捂住脸摇头。 “你觉得不好。”杨剪把他的手腕抓起来,拎到床头上沿,让它们抓住铁杆,哪儿都不能再挡。他听见李白不断地辩解,“不是,不是……”声音好软,同时他下身也开始顶,就着紧咬自己的小穴狠狠地往深处契,他知道李白就是喜欢这种半强迫的失控感。 越逼越紧了,他往前挪,身前与床头前那块狭小的空间很快就不够人去躺,李白在这夹缝之中,顺从地把腰弓起来,两条腿高高翘起,膝窝被他扛在肩头,膝盖被他压得往自己的肩膀上贴,身子就这么柔软地对折起来,迎风的草一般,迎上他一次接一次的撞击。 显然有不少叫声涌上喉咙,李白却紧咬着嘴唇,愣是憋出了哭嗝。 倒是能听见几声轻哼,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到这种时候,李白已经叫哑了嗓子。 “想叫就叫。”杨剪说。他觉得,再这么憋下去李白恐怕会出毛病,喘不上气也不好用亲吻堵,他都有点不敢往重了操了。 “隔……” “什么?” “唔,嗯,隔壁!” 杨剪把他屁股往上托了一把,搁在自己大腿上,一时没有应声。 李白果然急了,两手还是十分听话地抓在杨剪先前给他放的地方,傻傻地忽闪眼睫,“那边有,啊!有你的学生……” “不用怕,”杨剪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干燥,“等天亮了我跟他们介绍你。” 李白胸口一噎一噎,是被吓得,“介绍,什么?” “那个很会叫的哥哥。”杨剪探身下去,吻他的脸。 这下可好,李白连哼哼都不肯,战战兢兢缩在杨剪身下,不敢动,只能哆嗦,好像连身体里面也变得脆弱,格外不舍地黏着他。 杨剪觉得好玩的同时又有些于心不忍,对于那群小孩儿的看法,李白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在意,这种又羞又怕又压不下欲望的沮丧样儿也太惹人怜。他又挤了两下润滑,涂抹在阴茎根部,用抽插带着补充进去,窄小紧涩的穴道又变得滑腻了,被扩张得松紧有致,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干这档子事儿,但李白自己仍然缩得很小,双手在铁杆上绞在一起,紧紧地攥。 突然闪电一照,把身下这人照得透白,只有眼眶和嘴唇红得离谱,杨剪才真正注意到,暴雨又来了。 他看到自己的一滴汗落在那扇睫毛尾端,晶莹地盛着,又被两人的律动晃进李白的眼睛。可李白却不把眼皮合上,还是那么痴痴地望着他,安静地被他撞上撞下,闪电熄灭了,又亮起新的,李白咬破了嘴唇,眼里不是困惑,就是无措。 杨剪稍稍把节奏放慢了些。 再一声炸雷下来,李白就一撒手放开铁杆,不管不顾地把他抱住了。 手臂死死圈住他的脖子,埋着脸,恨不得挂在他身上,李白的声音就在耳畔,却好像能够直接传进大脑。那里面只有哭声,被操出来的,被吓出来的,混在一起,听起来烂漫又邪恶。 雷声还在铺天盖地地砸,雨忽然下大了。 “没事,没事的,”杨剪回抱住那把还在扭动的细腰,“隔壁没住人。” “就回来十几个,都在前面那排住着。”他又扶正那张试图埋上自己锁骨的脸蛋。 李白脸上浮起一团薄光,他被它照着,不可置信地盯着杨剪看,看了一会儿就回了魂。他在杨剪不急不缓的打磨下,又羞又气地高潮了,第三次,射得很少,还断断续续的,都在自己的肚皮上。 射完第一件事就在杨剪肩头咬出一个血印子。 杨剪“啧”了一声,像是要惩罚他的恩将仇报,一点喘息也没给他留,硬得正好的性器在他余韵未散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也不顾什么节奏了,想多快有多快,想多狠也有多狠。李白 被他捉着手腕,指尖强迫般扒拉在穴口外,感受每次交媾,他会碰到自己翻出的嫩肉,碰到杨剪不懂得收敛的粗硬,实打实地摸,他只觉得自己那个小洞要被捣烂了,身上和心里却是舒服得很——让我烂掉吧,让我在被虫子蛀空前成为捏碎在你手里的一只苹果。让我成为最后一只。他不停地这样想,嘴上没了顾忌也不自觉叫出了声,每个字都黏得能沥出蜜来。 “杨,杨老师,嗯!”他开始有恃无恐地求饶,“我不行了,要被你,操死了。” “叫我什么?”杨剪的重点却在这里。 “老师……”李白眨巴着眼睛,清亮如水,却像是醉眼朦胧,“老师。” 杨剪顿了一下,性器刚撤出来大半,龟头正抵在敏感腺体附近,硬得像石头,弄得李白邪火窜了全身,杨剪的声音却少见地多了种柔软的倦意,“小白。”他居然这样叫,笑意很淡,还有点沙哑。 他放下李白的两条腿,面对面搂着他,带他侧躺下去了。他把李白翻了个面从后面进入,掰开那两片软绵绵的肉,一寸一寸仔细地怼,听人吭吭,像很久以前那样抱怨,太大了,别碰那里,会尿尿。他也还是把这些当耳旁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结果,等小孩儿好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居然还很乖地抬起靠上面那条腿,自己折起来抱着,好让他能操得更深一点。 这次射完,杨剪没有急着退出去,而是抱着李白轻晃,在这张吱吱呀呀的旧床上。等他摘了套子,恍惚想要抽烟却又把念头扼住时,李白又往后面贴过来,用自己腰下臀上的那个弧度磨他的还在挺翘东西。两人就这样拆开第三只套子,又或是不用套,杨剪忽然又没那么有原则了,只是依然不肯射在他里面…… 两人一直厮磨到天蒙蒙亮,不说话,沉默太久了就眯上一觉,然后很快醒来,方才交合的地方还没有滑开,荒唐地胶在一起,他们深深地亲吻对方,随便哪个地方,再捡回没完没了的拥抱,就像上了某种没药可救的瘾。 与杨剪身上布满牙印跟挠痕的惨状类似,李白全身掐得都是青紫,膝盖也磨红,早已射不出东西,阴茎短时间内都很难硬了,却还是伏在床上高抬着屁股,两手反剪身后,因快感堆叠而缩起肩膀。最后一只套子就在他屁股里面,隔在他跟杨剪之间。最后一只了。而且那张床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怪声越来越密集,还时不时晃上几下,李白突然间怕它塌掉,慌慌地跟杨剪说,杨剪居然告诉他真有这个可能性。 那怎么办呢,他们本身就搞塌过一张床,还是在钢铁厂旁边的出租屋里。李白扭身去扯杨剪的手腕,求他停一停,求他带自己换个地方。 杨剪直接抱他上了写字台。 书跟材料都推到一边,有一沓掉地散落也不管,李白坐在桌沿,吻痕体液挂得一塌糊涂的两条腿大大地打开着,自己拨弄,保持着柔软,就等杨剪把他插个透。 杨剪却没有急着再来,只是贴近他,扣住他撑在桌面上的双手,凝望他的眼神像在沉思。 “我不累,”李白的声音像是吞了一沓儿砂纸,却柔柔地笑着,“我开心死了……” “别老说死。” 可我就是要死了啊,我在和你道别,我还想带你去山上飞一会儿,想被你拉着在这雨后凝结的空气里游一趟泳,想飘在北极的暴风雪里,看看那雪片是不是真的像炮弹……你就像太阳下绿紫相间的光晕一样让我晕眩,我把所有,所有,还能拿得出来的柔软都给你了,我在和你道歉。 我在和你道别。 “最后一个套了,”他垂手,摸了摸那个翘在自己跟前的大家伙,“今晚我们做了几次?按你来算的话,是六,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杨剪静静把那套子摘下,结都没打就随手丢在地上,拢住他的腰,从浅处开始,格外认真地进入他的身体。 杨剪还亲吻他的耳钉、耳环、唇环、舌钉……甚至是眉毛上最不易发觉的金属小点。一共三个,杨剪一个也没落。 李白的眼睛已经哭干了,却又莫名生出股泪意,他推杨剪的肩膀:“你像刚才那样,凶,嗯,凶一点……” “我不该温柔一点吗?”杨剪在他肩头深吻,“你是个病人啊。” “不要,求你……让我疼,弄伤我!”李白两腿卡在他腰侧,跟着颠动无力地晃,手也在杨剪心口划拉出意乱情迷的线条,“多留点痕迹,好不好……最后一次了,以后没有……” “最后一个套,我没用完就扔了,”杨剪定定地说,突然用重了力气,搞得李白眼神都涣散了几秒,“没到最后一次。” “我明天,就走,”李白一个劲儿摇头,他鲜少听杨剪说这种毫无逻辑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符合逻辑的永别,“就是,你太温柔了,我太有病了,对不起,对不起……” 杨剪捂住了他的嘴。 下身的加速也是突然的,李白此时敏感到一种惊人的地步,他这么不间断地钉上几下感觉就波涛汹涌地来了,他的下身软趴趴地乱都,身体深处却不断地高潮,抬腿的力气都不剩,只能脚后跟踩在桌沿,尾骨也抵在同条线上,时不时还因为撞得太狠滑上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杨剪靠近他耳边。捂得那么紧,不但要剥夺他的语言,好像还要剥夺他的呼吸了。 “别哭了,你怎么会死呢?”杨剪把这件事说得寻常万分,“你如果要死,只能是我杀的。” 感觉到李白错乱的呼吸,他就松开了钳制,脸颊却擦过李白颈侧,不动声色地,把灼热的气息呼在他颈后。 “你要自杀,也必须是我系绳。” 最后这句是贴着皮肉说的。再深一点,就是贴着骨骼。牙齿也是人的骨骼。说完了,杨剪咬住颈根靠后的那一小块位置,牙齿咬进去,咬出成珠的血。 这就像种本能,李白要痕迹,他给就好了。他操到最深最热的地方……他错觉李白只剩一副皮囊,内里全都化成了热水,李白在笑,真的在笑啊,气儿都喘不上了,还要笑,全身写的都是满足兴奋,小穴被他撑得一收一缩,吐着白沫。他射了,满嘴含着腥甜把李白抱得更紧,没有拔出来,全都射在里面了。 而李白就算唇舌自由也半个字都吐不出,能做的只是陷在他怀里不知所措地痉挛,扯开他的衬衫,吮吸似的噬咬他已有血印的肩头,啜泣着锤打他的肩膀……分别的这些年有多少苦,似乎他们都知道,那还要再说吗。杨剪的手从最后一节脊梁揉到发旋,要把他揉进骨子里似的,两个精疲力竭的人相拥着,好像都不必再说话了。 李白不想离开,也不会孤身一人地死掉,这好像是无声疼痛中达成的共识。而杨剪也被那副贫弱的臂膀回抱着,被他衔住嘴唇笨拙地吻,也是一种难得平静的休息。 他不后悔刚才所说的那些,因为他本就那么想,他当然想过杀人,先是李白,再是自己,他会把后事处理干净,但他绝不能去想象李白的死。 这么说或许自私,但的确,从某些无法挽回的时刻开始算起,他和李白的两条命,就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一个人了。 抱了很久,攒够力气,杨剪抬起头来,阴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下身一拔,白浊从那熟烂红肿的穴口翻出,滴在掉地的试卷上,却也没人去管——李白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同样回过头,只见窗棱框出的那一小块,可以称得上盛景。 天空是青蓝色的,云是灰蓝,连大山都被泡成发乌的苍蓝色,星辰已经隐没下去,唯有半月雪亮,就像有一团巨大的染色泡沫突然降临,把这片惨淡世界完完整整地罩了进去,伴以寂静、寂寥。而此时,在这蓝色的黎明中,山的线条却被明亮地勾勒出了大概。 赤红的,星点摇曳的,是火的颜色。 火龙蜿蜒在山路之上。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杨剪的表情就像个捡到花束的毛头小子,他要趁芳鲜,把它到闻得见花香的人手中去,他脱下衬衫简单擦了擦李白腿间的滴滴答答,抖开来给李白裹上,只见那衣裳长得像条裙子,那就没问题了。他又提起自己的裤子赤裸着上身,就这么直接拉着人推门而出,抱着他的腿又托着他的屁股,把他送上了房顶。 随后他自己也爬了上去。 没了前排校舍的阻挡,李白的视线陡然清晰,天光乍破之中,他甚至能看清远山的轮廓,看到低处的江水,黑蒙蒙的,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 这就是这五年来,属于杨剪的黎明。 他被带来了。 他看到了。 他也看到些许不同的,校舍还沉睡着,而村镇正在苏醒,以一种比平日大张旗鼓得多的方式。遥远的山路,近处的人家,处处都有火把,小小地火点连成线,连成片,把天地间的色彩照得丰盈,他知道它们将燃烧数天之久。 火把节,大名鼎鼎的凉山火把节,彝人叫它“都则”,为了纪念火神,什么阿什么依……纪念他神绩。先前李白在包子铺道听途说了不少,他明白那些续成串儿的,映红了青天的,烧的是干松木和松明子,火把立在风口,举在一双双手中。篝火啊,祭祀啊,邪祟快跑吧,今晚的火更旺,山歌要开唱了。 李白不想再看了,那些热闹喜庆,好像从来都跟他没有关联,还会破坏他所处的世界。可闭上眼就不同了,风声中有焚松香,有细小的毕剥声,也有人的呼喊。它们忽近忽远,捉摸不透,三人念咒,三十人,三千人……在时海浮浮沉沉,浮浮,沉沉。 “你听,阿依迭古的王国烧起来了。” 杨剪也是用耳朵观火的人,从背后抱住他轻晃,挡住吹在他光腿上的雨气,下巴枕在他肩上,眼睫也还是轻蹭他脸侧的肌肤。 “听到了。我听到了。” 李白抓他的手,一起抬高,摸到风。梦呓一般,轻声细语。 第53章 一起走吧 “我做了个梦,”李白想了想,认真写道,“我们在山里迷路,就是学校后面那座山,它突然长高了,上上下下怎么也绕不出,太阳特别亮,但靠近地面压了一层很浓的雾,把我们完全盖住了。那些树的叶子都是黑的。” “后来一个仙女飞过来,全身雪白,眉毛的颜色像金子。她让我们抓她翅膀上的羽毛,接我们走了。” 编辑完毕,点了发送,“呼”的一声,绿色气泡弹了出去。一早醒来杨剪就不见人影,李白自己下床,由于没带行李,他照旧从上到下穿的都是那人的衣服,踩着帆布鞋帮,蹲在门外那一小块屋檐的影子里,两手抱着手机,发送这条短信。 接下来就是往前翻,对着这几天那几段对话,他反反复复看。 其实也不早,八点过了三刻钟,这也已经是第三天了,杨剪不在,出去有事。第一天的时候还挺慌的,日上三竿,他半梦半醒地一摸,旁边空空如也,那感觉有点像拍恐怖片——主角被一盆冷水泼脸,发现香车宝马都是幻觉,而自己身处地窖,只能拿腥土充饥。李白最怕不告而别了。也怕自己难辨真幻的错乱。大大睁着眼睛,他在校园里绕了好几圈,步子走得飞快,路过每间房都要探头看上两眼。 结果,除了几个到处疯跑的小孩儿,他就只碰见那个姓徐的女老师,正在校舍东边的小泥房门口给鸡剁饲料。 统共十六只,全是一岁的小母鸡,校长带着老师们自费养的,基本都是一天一个蛋,可以给学生们补补营养。 当时李白紧绷的肩颈就松了下来,一时间,骨头有点麻,他又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人世。 他记得很清楚,前一天,那个涨潮似的黎明过后,杨剪领着他在巴掌大的学校里绕圈,就是这样介绍这些小鸡的。 杨剪还从干草堆里捡出一枚鸡蛋,拿衣角擦了擦就塞进李白手里,带着余温给他看,好像李白也变成了追在他屁股后面喊老师的小朋友,而这白皮的小东西是什么顶新奇的玩具。 正出神发愣,那徐荔察觉到远远停在杂草地上的脚步,抬起脸来,“你好,”她说,“找杨老师吧?” 李白点头。 只见徐荔用肩膀把遮眼的碎发别到耳后,继续剁起那些苞谷和野菜,又道:“他不在,天没亮就进城了。” 李白“哦”了一声,还想说谢谢,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女孩对他来说早就是熟脸了,但要说真正相识,也是昨天杨剪介绍的,不对,应该说是女人,她比杨剪还大了半岁。一块吃了顿晚饭,她似乎已经把李白当成了认识的人,可李白却不,他不想认识她,不想变熟悉,事实上任何工作之外的交友关系都能让李白感到不适,他就想自己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要闲得没事把他看见。 尤其是跟杨剪关系不错的,看起来很聪明的女人。 李白认为她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最好敬而远之。 回到杨剪的房间,李白拿起自己落在枕边的手机,充上电打开,才发现那人给他留了话。六点出头,五个字,“我晚点回来”。李白打了行字又删掉,改成“好的,注意安全”,发了出去。未免太简短了,也太生分,可李白一时也没什么办法,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个新手。自从在招生宣传单上找到联系方式以来,那串号码在他通讯录里躺了这么久,这么久,然而从刚刚那五个字开始,才跟他自己的手机号有了联系。 双向的,崭新的,还是杨剪主动的,联系。 可自己要是不停回信息轰炸就会把人吓跑吧?你在哪儿,你干什么去了,如果有下次能不能带我。杨剪跟他说过,不要三个问题连着问,像审讯。那我就不要做十万个为什么了,这也没问题啊,这很简单,李白默默想,和人相处……要有距离感,要有分寸。他赶工途中买的那些恋爱宝典之流的机场读物都这么写。在单人床上躺下,双手搭在腹前,他望着起了霉点的木质天花板,无端开始傻笑。 还有好多开心的事儿呢,他该满意了。昨天睡前,也是在这里,两个人都没什么困意,杨剪从后面捋着他的肋骨,一根根地数过去,忽然问他:“你现在手机号多少?” 就像他们刚刚认识一样。 “还是原来那个,”李白用掌心覆住那手背,“159——” “我知道了。”杨剪没让他说下去,额头贴在他颈后,呼吸均匀。过了好一会儿李白才敢确认,这人已经睡着了。 原来是久别重逢。 李白没再继续回想,昨晚那种甜蜜的酸楚上泛回来,又一次把他包围了。听着窗外暮蝉的嘶鸣,他能感觉到时间正在过去,他并不宽裕的时间。拇指在手机上瞎划拉,屏幕里始终是那一绿一白的两个气泡——万事开头难,这是真的,他回到杨剪身边就会变得好笨,这也是真的。也不知到了最后,这些对话又能叠上几句,翻上几页呢? 他回到了杨剪身边。 还是有点不公平。一个沙漏摆在面前,告诉你,倒计时已经开始了,你就等着吧。这时老天又大发慈悲地送上来一盘好菜,而你正是世上最饿的人,可惜沙漏始终蒙着黑布,偏不让你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桌上停留多久。 吃一口,少一口,但也算一口。终究没有人会因此放弃对好菜的品尝。 那天李白通过闭门不出而避免偶遇,直到傍晚的时候杨剪回来,还给他带了晚饭。是县城里的麻酱拌面,还有乡里的坨坨肉,都在庆祝火把节,这种隆重的食物陡然变得随处可见。杨剪还给学生们带了几碗回来,十几个在家里待不下去的小孩在宿舍门口排队站着,高个儿站得笔直,矮个儿被挡了,就歪过脑袋瞅。 大多数孩子都显得有些畏手畏脚,虽然目光已经挡不住地笔直起来,却还是安静乖巧地等待门口马扎上坐着的老师,等他用小刀把洒满辣椒盐的煮肉块拨在小纸杯里,装得满满的,一杯杯递给他们,庆祝他们热闹盛大的节日。 而李白坐在屋里,咬着沁上麻酱味道的一次性筷尖儿,从窄窄的门框看出去,看见的是杨剪黑色的背影,以及他头顶上方的天空。焚松味儿还飘在风里,江边也传来碎碎人声,这天空就像是被火炬映红的。 李白想起一个词,金台夕照,是北京的地名,在CBD区,他一直觉得这个词美极了,坐十号线去在那边租房的小明星家里给人做过发型,也看过几次那边的残阳,有时灰蒙蒙的,有时又浓艳,却从没弄清楚金台在哪儿。 可他现在……好像看到了。 李白突然变得极为笃定,从写字台边起身,走到门口,插着口袋斜靠在门框上,和杨剪一同注视着学生们的狼吞虎咽。 “那个是什么意思?”他问起刚刚听到的短语,学着念道,“子莫格尼。” 杨剪抬头看了他一眼,“吉祥如意。” 李白笑了,又问:“那‘卡莎莎’呢?” “是谢谢!”几个孩子异口同声。 杨剪也笑了。 等学生们吃完散摊,他捧起那几只陶碗去水房清洗,李白却跑回屋里拿上吃干净的饭盒,几步就追上来,和他说“卡莎莎”,意思是我也被喂饱了,碗就让我洗吧;后来到了江边的石滩,穿梭在缭乱火把与载歌载舞的男女间,杨剪要李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握上了他的手腕,带他往人少一点的地方走,他垂着脑袋,脸色藏在焰光里,还是说“卡莎莎”,意思是没有你我就要迷路了。 就跟最开始杨剪教他学英语一样,李白这个人,一旦念会了什么单词就要马上学以致用,带着种莫名其妙的雀跃欢欣,还有他自己的那一套表意规则,不停地讲。 总是杨剪,也只有杨剪,能听明白。 第二个杨剪消失的白天,李白过得要稍微充实一点。他仍旧没能发出“你去哪了是要办什么事吗”的那条短信,倒也没把时间都花在纠结上,他走出门去,帮那个戴套袖的生活老师给孩子们做了顿午饭。有油焖茄子和包菜火腿肠炒鸡蛋,配上蒸软的土豆。 大锅炒起菜来爽快得很,以李白的臂力,他还能稍微颠一下勺,但毕竟好几年没上厨房,心里还是没有太多底气。好在孩子们吃得很香,李白看着他们,又尝了几筷子,好像也没有刚才出锅前尝咸淡的时候那么索然无味了。 晚饭还想做,李白想好了菜谱,还走了段山路绕到乡政府那边,买回了猪肉和胡萝卜。然而刚跟生活老师一块把几盆玉米剥了小半,李白忽然站了起来,半句话不说,抱着胳膊就回了宿舍。他知道这种行为非常怪异,容易引起误会,但他没有办法。他肚子太疼了,那种钻进血管里,好像要把所有内脏搅个翻江倒海的强烈疼痛,让他只能躺着不动。 和陌生人解释这些是很费力气的。 想想也觉得好笑,以前动不动疼一下子,他一直以为是喝酒加上不吃饭伤到了胃,原来是他缺乏常识,分不清胃和肝的位置。 李白很快就昏睡了过去。他梦见有东西在他肚子里无限繁殖,快速膨胀,就要顶破他的肚皮,医生帮他取出来,结果是一颗黑皮的鸡蛋。 醒来时又是黄昏,杨剪风尘仆仆,刚刚进屋,“付老师和我说了。身体不舒服?” 李白想靠坐起来,刚把自己撑住就又躺倒,恍惚看着杨剪,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说你脸色惨白,她来敲门,看到你睡着了。” “……我梦见我生了个蛋。”李白笑了一下,颧骨上挂着抹病态的红晕,“好疼啊。” 杨剪走到床边,缄口不言,垂着眸子也垂着手,轻轻摸了摸他挂满冷汗的脸。 不仅是照猫画虎学的新语言,杨剪还能听懂李白的梦,他说出来的每一个。这一点毋庸置疑。第三天时,他回复李白,没有好奇那仙女除了雪白和金黄还有什么美丽,只是问:“她带我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们一直都没落地,”李白不断删删改改,他打了太多错别字,最近才开始用二十六键,还有点不习惯,“我非要跟你抓同一边的翅膀……你朝我皱眉头,好像觉得我会掉下去,但我们飞得好快!可以看见下面山离得很远,雾都散了。” 到了中午,杨剪才回:“哈哈。” 李白放下锅铲满头大汗地解锁手机,看到这两个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忙人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行字又一次在输入框里蹦出,又一次被删掉,其实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猜到些许,有关杨剪频频进城的原因……但更深更远一点,他就不敢去奢想了。 所以不敢问岂不是十分正常? 放下手机回去炒菜,这回做了毛血旺大乱炖和西红柿豆腐,孩子们喜欢极了。然而重头戏还在后面,饭后李白又坐回门槛,几天的暴雨把云都下干净了,日头暴晒,他用早晨在市场拿的广告单子给自己扇风,又给杨剪发道:“你晚上早点回来吧,我买了带鱼,但再搁一会儿就要化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就买到一点,偷偷给你做。” 看来一时半会儿收不到回音。 李白百无聊赖,点了支烟夹在两指间,每每等那火星忽明忽暗马上就要灭成一缕白烟了,他才抽上一口。又有学生在偷看他,课还没开始上,他们大多数都在隔了两排房子的操场上消磨时光,只是偶尔有几个跑回宿舍这边,躲在墙棱后面悄悄地观察,李白一抬头,那些小黑脸就变了神色,一溜烟跑开了。 按理说这不应该,李白想,我看起来也没有穷凶极恶吧,连个主动和我说话的都没有。更不应该的是自己这三天都睡得那么沉,好像困了八百年似的,窄窄小小的一张床,他得和杨剪贴身睡,结果每天早上人家走了,他半点感觉都没有,清醒总是迟来一步。 他没有想多问,真的没有,他只是觉得至少该睁开眼说句“路上小心”,至少该在蓝色的黎明里看着杨剪坐在床沿,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扣几粒扣子,或是拽下T恤下摆,遮住那截后腰上的线条,还有伤疤。 他又在想杨剪了,那人看到带鱼,回了句“好”,导致他收拾带鱼的时候依然在想。很快鱼也闷好了,李白不想闲下来,自己和面擀皮剁馅儿,在厨房外支了张小桌板,拎了个马扎坐在旁边,开始包水饺。青椒鸡蛋馅儿,点上香油,加上他早上新买的虾米,闻起来就香得很,生活老师还在厨房里擀面皮,又有学生在偷看,这回只有一个,躲在一棵老树后面,露出一个脑袋。 “曲比日,”李白朝他招手,“你过来。” 那孩子似乎被吓住了,傻愣愣从树后站了出来,脚下却钉着不动。 “你过来啊,”李白眯起个笑脸,大声道,“看看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最终那串脚步还是乖乖地奔向了他,隔了一步远,停在他旁边。 “……李老师,”曲比日怯生生的,印象中他已经十五六岁了,却才上初中二年级,个子也比城里同龄的孩子矮小不少,更没有那股老练劲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李白正抬眼看他,差点呛住。老师。这个称谓李白经常听,从各种人口中,比如同一个化妆组的同事,又如以前带过的学徒,那些年轻艺人心情好的时候也叫过,比如祝炎棠……这两个字放在他这种职业上就廉价了,现在,听这个彝族孩子字正腔圆地用汉语念出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和称呼杨剪所用的,是同样的两个字。 “杨老师给我指过,我还看了你的暑假作业,”李白呼了口气,道,“不过那些物理题我也不会做,别叫我老师了。” “那叫你什么?”曲比日咬着嘴唇,歪头问。 “你们觉得杨老师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哥哥?”李白反问。 “哥哥。”曲比日不假思索,“杨老师还没结婚呢。” “……那你们也叫我哥哥就行了。”李白尽量温柔地说,他实在没有料到会有杨剪给这么多人当哥的一天。 至少比当爹好。 哪知曲比日却一脸发愁的样子,又道:“我们都想看杨老师和徐老师结婚。” 这回李白没忍住,别过头朝着空地剧烈咳嗽了一阵,平复下来,他转回身子,低头继续包起饺子,假装不经意地问:“为什么想看?” 曲比日眨眨眼睛,好像这是个不用回答的怪问题,“因为般配,杨老师很帅很酷,徐老师很漂亮很温柔,他们去火把节选美,可以赢的。” 我能赢吗?应该不能,李白想,听说要选有活力的,健康的。 虽是童言无忌,但他也不能否认,曲比日说得挺有道理。李白想过许多女人的样子,站在杨剪身边,现在看来那位起了个甜蜜水果名字的女老师也不是不能嵌进那个空位。 “但杨老师不会结婚的,他还和我们说,这是一个人的自由,还要我们也不要因为任何别人的原因,去强迫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的,”曲比日说着蹲了下去,两手放在膝上,忍住没去碰那扑了白面的竹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饺子!我吃过两次。” 他竟然看到,李白的眼圈红了。 听到李白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多包点。” 学生加上老师二十来人,皮又擀得不大,至少包五百个饺子才够。李白准备包六百个。生活老师拉上新来的小韩打扫教室去了,就剩他一个人,纵使手指再灵活,他也做好了把一整个下午耗在上面的打算。烧好的带鱼已经凉掉,不再飘香,日色也渐渐西沉,曲比日却仍然待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不说话,也不和其他孩子玩儿,就等饺子把屉子铺满,帮他把屉子抱进厨房,再尽职尽责地抱出来一张新的。 “你们是不是都挺怕我的?”数到四百九十九个的时候,李白忽然开口。 “嗯……”曲比日挠了挠头,“不怕。” “真的?” “嗯!”曲比日蹲下来,点头道,“我们知道,你就是那个朋友。” “朋友?” “文具,吃的,打篮球的……其他老师都说,是杨老师的朋友送的,他自己也这么说,”曲比日说,“而且你偷偷来看过杨老师好多次,现在还和他住在一起。” 李白闭上嘴巴决心不再乱问,他又脸红,又有点来气——杨剪居然说他是“朋友”?把他说成一个心怀愧疚的仇人都要好上很多!那至少是特殊的。但现在,在这些孩子眼中,他似乎也是特殊的,那在杨剪眼中又会是怎样的呢。 五百六十个。等曲比日把空屉子抱过来的空档,李白抬头张望,瞧见一颗红日端端正正地挂在旗杆后方,而背着那颗太阳,有一个人走在操场上,从校门口来,与校舍平行,往这厨房的方向去。 李白的呼吸停了两秒。 似乎来电话了,只见那人在半路停下,抬着左手站在红旗下接听,一个黑色的影子,跟李白隔了大半个操场远。 “付老师在厨房,曲比日兴冲冲跑回来,“她说,可以下锅煮了!” 李白“嗯”了一声,目光从那剪影上挪开,把新包好的一只饺子放上空竹屉,轻声问:“你们喜欢杨老师吗?” 曲比日困惑道:“喜欢啊。” “为什么喜欢?和我说具体一点儿。”李白往饺子皮上点了几滴水,抻圆了些,认真地问。 “因为他是我们的榜样!他很聪明……”曲比日也认真考虑起来,“没有见过比他聪明的人了,对我们也很好,给我们补衣服,做饭,他还自己做大桶,晒水给我们洗澡用。” 简易太阳能热水器,我前两天也用了,李白默默地想,统共五个,看起来确实不好做。 “而且杨老师特别勇敢,那些恶霸,不敢惹他,大人,不想让小孩上学,说补贴不够,去乡里闹,每次也是杨老师去摆平,”曲比日掰起手指头,“这几年有好多小孩出来上学了。” “对了,还有,杨老师很有意思,特别有意思!他说话,我们老是听不懂,”他笑了,“他还在山上种了一大片地,好漂亮,是向日葵!他带我们去除草,说等秋天给我们炒瓜子吃。” 李白似乎听得入神,静了半晌,他给曲比日递了一小团湿润的物件,指指他的身后,“喜欢就要表达!说是你自己捏的。” 曲比日低下脑袋,手心里是一朵饺子皮捏成的花儿,大圆花盘,细碎的花瓣,只靠一双手和一只刮板来做,还挺像那么回事。接着又回过头呆呆一望,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李白饶有兴致地看,看杨剪如何被小孩儿缠上,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应付,似是终于把那白面葵花接住,好好地收了起来,总之曲比日又开始心满意足地往回跑了。 “我说是你送的!”曲比日一掠而过,原来目的地是水气腾腾的厨房。 李白低下头,面对剩下的那一叠饺子皮,五百六十一,五百六十二……他最后要完成的,怎么这也像倒数。那影子他不想再盯着看了。方才杨剪好像在目送曲比日,到现在,却还是没转开方向。这让李白不得不去想,他其实是在看着自己。 他们好像总是这样,隔教室门口的那块阳光相望,隔大巴的阴影相望,隔操场相望,隔山川湖海……隔银河相望。 都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人了,打破承诺的又是谁呢。 李白的手机躺在地上,响了起来。李白拍开满手面粉又沾上灰土,把它拾起来接听。 “还真在饭点前回来了。”他笑道,“想我的红烧带鱼了吗?” “谢谢你的花儿。”杨剪答非所问,声音沙哑,他这一天大概说了很多话,也很久没喝水了。 “哈哈,那你种的那些呢?”李白试着继续放松,他望住那个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在梦里都出现过无数次了,是引他无数次跌落的深渊……做不到,他站了起来,“曲比日说有好大一片,已经开花儿了,我想去看看。” “在你走之前吧。”杨剪说。 “走?” “不能再拖了,老老实实回北京看病。” “我不想走!能不能别突然说这个啊,”李白脱口而出,他什么都没想就开始像曲比日那样拔腿飞奔,气很快就喘急了,风在耳边方寸全无地刮,“就,我的意思是,稍微晚点好不好。” 语气还是缓和了。他总不能非得死在这儿,死在人家跟前,指望杨剪痛哭一场把他厚葬吗?那种行为连将死的老猫都不如。 却听杨剪似是笑了,他的肩膀、脸侧、飞扬的发丝,被夕阳打上一层金红的薄影,随李白的靠近而在眼中清晰。他不再是漆黑一片了,甚至快要被身后圆日盛大的橙红淹没。李白刹住脚步,看到他的脸,真的在笑。他那么轻巧且理所当然地,说出了李白又盼又怕的话,听筒里,正对面前,都听得到。 “申请刚才批下来了,一起走吧。” 第54章 本就是他的 去看葵花,是个天高云淡的上午,然而两人却不得不无功而返——那块地是杨剪自己动手整理出来的,据说横在半山腰,就在别人家的橙树林旁边,与山脚下的乡村靠一条只够皮卡车单行的小路连通。平时走起来虽然崎岖,但也算得上方便。结果这回刚爬过了小一半就碰上了路障,“前方山体坍塌,禁止通行。”路中央竖着这样红底白字的牌子。 不用想也知道,这路大概是前些天被暴雨冲垮了,然而两人还不甘心,非要绕过那字牌,还想再往上一点。沿路的泥泞越来越重,好不容易走近一瞧,大块的土石从山侧剥落,混着树根和断木堆积,最矮处也有两三米高,已经把整条路堵死了。 “要不试试从下面走?”李白指向原本山路的另一侧,那里还有些完好的林木,树冠伸到路面的高度,沿顺树干爬下去的话,或许还能踩上实地,把路走通,“还可以直接爬过去,不就是个坡,爬过去就好了!”他撸起裤腿,对那些堆垒起来的红土跃跃欲试。 杨剪却转身就走。 “你会陷进去,”他说,“或者被滑下来的石头推到山底下。” 回去的路上他还跟李白讲了几个故事,说这边山大土松,坡度落差大,每年雨季都要吃几个人,尤其每场大雨过后,你不知道踩上哪块土地会塌,碰到哪块石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越野车小面包失踪的情况同样屡见不鲜。 说这么多,也不知是真是假,至少把李白震慑住了。乖乖地挨在杨剪身侧,他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也不敢乱踩,生怕碰上“陷阱”,把杨剪也给兜进去。 只是忍不住小声地问:“那葵花田是不是也都毁了?” “可能吧。”杨剪心不在焉。 “好可惜……说不定花儿都被打掉了,”李白指向老天,“天天下雨,烦不烦啊。” 杨剪却眯起双眼,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好像栽花本就是无心,他显然也不是非要看到向日葵开的那个人。 申请的离校日期是八月二十一号,杨剪还要多留这么几天,是因为学校里还有些没来得及收尾的事。跟新来的韩老师交接教学内容是一方面,接学生回校则占了工作量更大的一头。年轻老师兵分两路,徐荔领着小韩徒步接近的,杨剪开着借来的皮卡上山过桥,去接远的。 这些路他早已烂熟于心,每条分叉后面有几个新生和几个老生在等着自己去找,心里也都有准。他还带了个挂件,等身的,不怎么吵人,有时坐在他的副驾驶上打瞌睡,有时待在后车槽里吹风看天。 拆了个硬纸箱铺在底下,李白坐也没个坐相,经常坐一会儿就直接躺倒了,杨剪在后视镜里能够看到他歪七扭八的坐姿,抑或是高抬起来抓空气的手。等终于开到了地方停下车,再看那人“呼”地跳下来,佯装自然地揉揉被山路颠麻的尾巴骨。 李白一定要跟来当挂件的原因是,他说此地民风彪悍,多带上自己可以给杨剪涨气势,然而几天下来,他爬上秃山,潜往深谷,见到掩映其中的村寨,却没碰上一个拿着砍刀不欢迎他们进入的人。总能看见女人在地里干活,或是抱着襁褓坐在路边,睁着空空的眼,犹疑又带点憨涩地打量他们;也总能看到男人躺在土地上,拿外套蒙着头,或是耳边放着烟斗,都睡得挺沉,似乎不是天塌地陷就叫不醒他们。 年纪都不小了,这样的村寨总是静谧空旷,年轻人都不在,最有活力的是那些裤脚沾着泥土的半大孩子,他们蹲在各自家门口,远远地听见动静,他们就都站了起来,仿佛对来客已经盼了很久。 有好多孩子叫“老师”,害羞的那些不吭声,也要在外圈紧紧围着。 但杨剪只能带走自己的学生。 他穿梭在泥墙之间,一扇扇破木门中,熟练地按名单找人,他驱走咬李白鞋跟的狗。找到的学生跟在两人身后,渐渐连成串子。不时有家长交不上钱,摘下房梁下面的老腊肉,又从床底下摸出一篮鸡蛋,想来抵账,杨剪就会和他们说,义务教育学费国家都交上了,孩子吃住都跟着学校,也可以先欠着,等助学金批下来了再统一补。 让你们的孩子过来上学就行。 然而更多时候,这样的拜访根本就碰不上家长,要么是说爸妈出去打工了,好久没回来,要么干脆低下头不声不响,孩子们无非是这些反应。遇到这种情况,杨剪仍然不着急,他让人领着自己去村支部那里登记,说谁谁谁家的儿子女儿被青岗中学带走了,签下很多单据,最终他都会把身后那串学生一个不落地送上车斗。 挺奇怪的是,好像一旦爬上这辆车,妖魔鬼怪就被甩开了,林中的重雾毒瘴也散干净,孩子们个个变了人似的神采飞扬,话也密了,他们在车斗里在李白身边围坐,问好多问题,问不到答案也没什么,他们自得其乐地唱起歌。 李白默默地想,当学生果然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划完最后一张名单的那个晚上,李白在床上叫着杨老师,问,我是不是特别坏啊。 杨剪含住他的喉结,说,是吗。 他们那么多人,都需要你,我把你从他们那儿,抢走了。李白抱紧他的肩膀。 杨剪在那尖尖的喉结上轻咬,还是说,是吗。 这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李白的眼睛被缠绵晃失了焦,却悄悄笑了。杨老师,杨剪。你就没准备给我一个答案。你从来都不喜欢给人答案。我也知道,就算没有我,你早晚还是会走。 事实上在类似贫瘠的年纪里,李白同样期盼过有这样一个老师能降临在自己身边,或者师傅也行,他没那么贪心,非得坐进教室。他只是想要一个年长可靠的人,可以看到他的伤疤,可以教他治疗它们。可要是真的让他遇见了,如车斗里那些眼里闪光的正常孩童,现在看来,又会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见过太耀眼的人就再也忘不掉,这一情形放在谁身上都残忍,是诅咒。因为离散似乎永远无法避免,谁对谁也不会每分每秒都奉送。接受得了就好好活下去,接受不了,也不会死。 但杨剪本来就是他的。 他本就应该把杨剪带走,他不需要送别,他与杨剪离散,那才是不正当。 李白只是在心里想想,这样就不会被纠正了。 行李不多,但杨剪的单人旅行箱总归不够用,八月二十号那天,李白坐大巴进县城,又买了个大的。回来时午后太阳正好,七十来个学生跟几位老师都聚在操场上,盘腿而坐,中间围着的人正在旗杆下唱歌。抱了把吉他,扫弦也简单,唱的是窦唯的歌,黑梦,第三首,《还有你》。 李白立马拖着箱子拎着纸盒跑近,又在圈外蓦地停住,在一个正在啜泣的小姑娘身后,他安静地坐下来。 看来都知道了,杨剪要走了。连生活老师跟徐荔都红了眼角。 这首歌明明并不抒情,旋律有点恹恹的,很难唱,需要把嗓子压得很低,却是杨剪在KTV里的必点曲目,没人能跟上他一块唱,也没人敢切他的歌。 不过是什么时候学会弹吉他的?还是一直都会一点,但我们没有琴,所以也没给我弹过。李白目不转睛。 杨剪唱歌时低着头,对着那木黄色的琴面,不看任何人,唯有春风拂面。唱完了,他就站起来鞠上一躬,把琴还到小韩手里。 李白开始鼓掌。 杨剪看着他说:“也谢谢同学们刚才给我表演的节目。” 这大概就是送别会的压轴了,那些穿上干净校服,给自己仔细打扮了一番的孩子们肿着眼泡开始跟着李白鼓掌,徐荔看了李白两眼,那红了半天的眼眶也终于滑下两行泪水。而李白站了起来,边往乒乓球桌走边笑着招呼:“都别哭啦,我在县城买了个大蛋糕,吹个蜡烛许愿以后再见吧!” 话毕,他就把捧了一路生怕颠坏的盒子放上桌台,已经有学生跟上,把盖子一掀,李白跟他们一样抽了口气。 杏仁片没有散落太多,圆面上十几个奶油墩子,撑着十几颗草莓,一个也没掉,连蛋糕棱上的直角边都没被磕碰出凹痕。 李白抿起嘴,在一众垂涎的目光中,他看着杨剪被簇拥,向自己走来。 “来来来让杨老师来切!”徐荔拍手道。 几十个学生也乖乖开始拍手,打起节拍。悄悄咽着吐沫。老校长、生活老师,他们都在学生之间,不争不抢地笑,杨剪也笑,他站在李白身旁,从裤兜里掏打火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接着,刚插上一支蜡烛还没来得及点燃,杨剪就突然脸朝下被人按了下去。 “Surprise——”小韩大笑着,从他肩上松开双手,拍了起来,却不知何时那些唱和的节奏已经停止,操场一片死寂,只有他孤零零的掌声回荡。 小韩的笑意僵在嘴边,两只手也傻傻地停下了。 杨剪沉默地直起腰杆,他方才及时反应过来,没被按得太深,只有鼻尖、嘴唇,额头跟一点头发沾了奶油。丰盈柔软的几团,挂在他脸上还挺和谐好看,他对小韩笑了笑,随后就径直走了,“我去洗洗,你们先吃,奶油容易化。” 小韩想追,却发觉一直毛骨悚然盯着自己的那位先自己一步迈开了腿。 李白在水房找到杨剪。 那人没有急着清洗,而是靠在水池边缘,抽一支烟。 “姓韩的有病吧,”李白走近道,“蛋糕都被糟蹋了!” “他知道怎么开玩笑吗,以为自己很幽默!按脖子,按肩膀,就会招人烦,”他又打开一只水龙头,清洗自己的手,“你是不是觉得都要走了懒得和他计较,那我去计较,我很计较!我先给你洗洗。” “我确实不喜欢被人按。”杨剪说。 “别抽了,也别生气,”李白烦躁道,攀上杨剪的肩膀,去摘他指间的香烟,“一个人抽闷烟有什么意思,我们出去揍他一顿。” 话音刚落他就被蓦地压住后颈。杨剪一手夹烟高高地举着,一手拢过他,嘴还没对准,草草地接吻,不让他说话。 却把奶油都吻到了他的脸上,黏黏腻腻的地在两人肌肤间磨蹭,而原本就存在唇齿间的,烟气、甜蜜、放肆的啃咬,此时就化开在唇齿之间。 “这是怎么了。”李白问。一个吻就让他低下脑袋,烧红了脖子。 杨剪就笑,不回答。 “被惹烦了就拿我发泄,”李白咬他鼻尖,“我亲起来很好玩吗?” 杨剪还是那么无声地笑着。 “你刚才在想什么啊。”李白从他脸上刮下一指奶油,放嘴里吮掉,又悄悄抬起眼看。 “我在想这几天水多,”杨剪终于又开了口,“我们可以坐船走。” 三天后,在北京的医院大厅中,李白腹中剧痛,深蹲在墙角,仍能清晰地回味起这个吻,还能回味起次日的金沙江、艄公、破开江浪的船头。 有两排座位的电船,只坐了他们两个,阳光如鱼鳞,在青碧的山峡间铺展,他和杨剪说起零八年的地震,说自己当时怕极了,还去灾区做过两个月志愿者,震了还有余震,幸好没在伤患里看到他;说自己后来又在大柳树鬼市碰到那个叫做“小米”的公务员“姐姐”,一起喝了顿酒才了解,那人就在教育系统工作,精确到凉山几个区县的地址就是从她那儿得到的。 总之,李白在离开的途中把自己找来的路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而杨剪专注地听,听完之后就翻开背包,掏出一把长腰刀,刀柄还带着彝族雕纹,他反手朝后,直接扔进出船外。爽快利落,江水被砸出一个小坑,当即被江涛弥补,他们也很快就开远了,而在岸边青山成片的坍塌面之间,忽现一抹明黄。 明黄下方不远,刚刚路过的,就是青岗中学。 清早跑去上游找码头坐船,此时又漂了回来,李白扯住杨剪的袖口,而杨剪探身到他这边,和他挨着脑袋,也在看。 向日葵的确开了,好大一片。 未被豪雨摧折,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他们眼中。 那种明黄真的是很漂亮的颜色,李白现在闭眼也能看到。那颜色甚至可以盖过疼痛,让他错觉自己身处某片未曾踏足的花田。 好像几分钟之内做了时常几天的梦。 “是李白吗?” 一个声音清清冷冷,从头顶传来,这就把他的梦掐断了。李白抬眼去看,对了会儿焦,看清是个年轻医生,一副说得上英俊的眉眼,高个子,高鼻梁,认真做过却疏于打理的发型,有点自来卷,有点发黄。 人也颜色很淡,白得出奇。 “你好,我是。”李白谨慎道。 “你好,我姓方,接下来十有八九也是你的主治医师,”那人语速很快,朝他伸出右手,似乎要把他拉起来,“杨剪已经和你说过了吧,今天挂上号,我们马上就做检查。” 李白扶墙自己站住了,眯起眼,瞧见这位方医生别在白大褂前襟口袋上的胸牌。能看见“肿瘤内科”以及“副主任医师”的字样,还有这人的名字,方昭质。 可他看起来这么年轻。 李白零星看过不少国产八点档医疗剧,深知“副主任”这个名头不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李白又有点发晕了,回北京之后杨剪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才是最重要的吧?杨剪不仅把他搞到了一号难求的协和医院里看病,怎么还能让医生亲自下楼来接? 总之肯定费了力气,所以自己千万不能乱来,要表现得像个合格的病人。 “谢谢您了。”李白笑了笑,和正在上下打量自己的方昭质握手。 他不想对视,但也在打量,用手。那只手很凉,皮肤却细腻得像个女人,并不是夸张——至少这位方医生绝不是平时需要自己干粗重活的那种人。白里透红的一双手,也就握握笔,拿拿柳叶刀吧。 “杨剪呢?”方昭质四顾道。 帮我接热水去了,因为我刚才疼的时候特别想喝,李白想,但我不想告诉你。 “哎,那不就来了吗。”方昭质却抬了抬下吧,松开他的手。 李白循他视线回头望去,只见杨剪端着个白色纸杯,正从一片黑压的挂号人群中挤来。走近了,他把热水递给李白,看着方昭质:“你找得挺准。” “淡黄色卫衣蓝牛仔裤,瘦,一米七左右,长得漂亮的年轻男孩,这很好找,还有你说的那些钉子,”那人连珠炮似地说,又忽然安静了,微皱着眉,目光钉在杨剪脸上,半晌才道:“好久不见。” 杨剪微笑道:“七八年了。” 方昭质愣了愣,和杨剪握手,振了两下也不松开,忽然也明晃晃地跟着笑了:“师兄,你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 第55章 吃荔枝都能醉 李白从没在这种经常上新闻的大医院看过病。他先前最隆重的就医经历就是打出租车去朝阳区找杨剪介绍的那个心理医生,他还找过好几次,但心理医学科毕竟不是热门科室,被安排在院区偏僻大楼的偏僻一角,仿佛跟他沿路随便走进去开胃药的小医院也没什么区别。 现如今他倒是真正见识到了——大名鼎鼎的北京协和医院,到底是怎样一片战场。说是战场并不为过,这间空气窒闷的挂号大厅便是冲锋第一线。窗口前人头攒动不说,排号等位的长椅全部坐满不说,甚至有人抱着铺盖卷蹲在墙角,看样子是做好了放长线打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这些似乎都与李白没有关系,有医生给他开路,连那些倒卖专家号的黄牛都敬而远之。 认识医生原来这么管用的? “前天就给你预约上了,今天本来我休息。”在加急窗口排队时,方昭质这样解释,兀自站在两人前面,说话也不回头。等排到了他又道:“社保卡给我一下。” 一边跟玻璃墙后的护士点头致意,一边半侧过身子,把右手摊开在李白面前。 “我没有社保卡,”李白注意到他的腕表,好像祝炎棠也有一只类似的,“身份证行吗?” 方昭质这才转过脸来,有点惊讶的样子,随后又看了看杨剪,才说:“可以。” 李白递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证件,那上面的相片是他十九岁的时候拍的,方昭质光明正大地扫了两眼,才把它递进窗口。 新门诊楼与挂号厅仅有一路之隔,走几步就到了,但方昭质领头走得飞快。在电梯里他一言不发,杨剪也一言不发,什么师兄师弟,他们仿佛互不相识,各自有各自的沉闷心事,也各自被固定在鱼罐头里,跟李白之间夹了几个病人。 搞得跟看一眼真人就能确诊似的,李白有些好笑地想,说不定你们俩刚刚私下打了招呼,都知道我是真的要死了。 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啊,反正自己也早就接受了。 挤过科室走廊的人群,进到最靠里的那间诊室,把门咔嗒合上,方昭质身上那股子紧绷绷的劲儿却又陡然松了下来。他扯了扯领结,在屋里那唯一一张诊桌前坐定,敲了几下键盘,“在外面得低调,咱不能显得太熟,”他笑道,“人家都在眼巴巴等着呢,就你不用排队,虽然今天本来就挂不上我的号,我这是加班。” 李白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却听杨剪道:“辛苦了。” “您吃错药啦?你是我师兄,跟我客气什么啊,”方昭质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跳开,朝杨剪眨了眨眼睛,“帮我烧点热水我就不辛苦了,就那个红色的钮,按一下。” 杨剪走到诊室一角的饮水机前。 李白别过头追着他看,却听桌面被笃笃敲了两声,“你的大概情况我听说了,”方昭质说,“无重疾史手术史,但有酒精依赖,还有精神类药物服用史。现在药还在吃吗?” 李白盯着地面,点了点头:“嗯。” “确诊之后我们再看看,说不定要暂停服用,你记得把自己平时吃的药整理一下,最好列个单子给我,”饮水机动静挺大,轰轰作响,这是水烧起来了,方昭质瞟了两眼,目光又落回李白身上,他似乎很喜欢这么紧盯着别人对视,“病症是一次查血偶然发现的,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统共看过两家医院对吧。” 而李白只能听见那声音在自己背后,杨剪似乎走近了,又似乎没有,“他和你说的?” “你哥吗?对啊。” “你刚才说酒精依赖,”李白却道,“这个我没有。” “客观一点好吗,这样对我们判断病情是有帮助的,”方昭质拎起一支钢笔,眉头不知何时蹙了起来,“上医院查血不就是因为酒精中毒?” “那是过敏!”李白猛地回头,杨剪正在自己身后,“我没有依赖,这几天在山里待着我一滴酒都没喝,我想都没想!” 而杨剪按住他的肩膀,却看向诊桌另一面:“抱歉,我说得不准确。” “行吧,依赖不一定有,但酗酒是既定发生的,”方昭质抬手,“给我看一下诊断报告吧,要加拿大医院的那份。” 李白默默抽出报告册,剩下那一沓被他捏在手里,“还有中国的。” 方昭质翻了两页,头都不抬,“哪家医院。” 名字好长一串,李白本想看下手机备忘录,却发觉自己还记得,于是他就背了出来。“全面检查在国外我做不起,”他又道,“中国的那份更详细。” 方昭质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却随手放在一边,几分钟的集体沉默之后,他把英文报告读到了最后一页,“这里面没有任何一条结果能诊断你得了癌症,”他展平纸张,按照折角标记给两人指出他拿钢笔勾出的几处,“它只是检测到你血AFP等等一些指标异常,判断是肝肾功能问题,建议你深入检查而已。” 只见杨剪两手插兜,正望着窗外,仿佛心不在焉,李白的脑袋又低了下去,他默默把那一厚沓中文报告推到方昭质面前。 “说实话,这医院我没听过,你可能是找到莆田系了,”方昭质放柔声音,凝望着李白,竟显出点同情的意味,“先去检查吧,这份我也会看的,放心。” 打印机方才吐出一张纸,现在已经凉了,他把它交到杨剪手里。 李白不觉得自己按照单子一项一项地跑科室做检查会出差错,但方昭质似乎就这么认为,至于被他光荣托付的杨剪是怎么想,李白不知道。那人好像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但也没有很投入,回北京之后一直如此,让人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本就没什么好投入的吧!无非是抽血做CT,检查肝功肾功,李白进去了,杨剪就在外面等着,李白面色惨白,无端跑去厕所干呕,杨剪就陪他坐一会儿,等他喘匀了就递给他一颗糖,说检查完再吃。 老式的大虾酥,很黏牙的那种,李白一直喜欢,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基本上每个项目都要排上一会儿,还有急救病人加塞的,这一下午就耗在了各个楼层间。有次李白看着杨剪的侧脸,正出神,冷不丁轻声开口:“杨老师,我记得你以前没事儿喜欢逛医院。” 杨剪眉头挑了一下,道:“有吗?” “有啊,你自己说的。” 杨剪看着他:“那我有没有说为什么喜欢。” “你说看到那些生离死别,就觉得自己的破事不算什么了,”李白的话忽然顿住了,他又低低地说,“……对不起。” 是啊,对不起。生离死别……还要去看别人的吗?他们自己经历的就够多了。太够了。或许马上又要经历一次。 而说这话的时候杨剪还很年轻,喜欢晒太阳,总是松开把手骑车,拽下垂柳的一片叶子,经常笑,笑开了就有两个梨涡。 对不起。 其实李白一直很想知道杨遇秋刚死的那几天他是怎么过的,尤其第一天,第一个小时,第一分钟……无限逼近那个节点,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杨剪有没有哭,又有多久无法入睡。独自在那房间里闷着,焊坏了自己的眼睛,面对黑白的伪神,那时的杨剪又在想些什么。李白一目十行看穿越的时候总是无法集中精力,想自己也穿越了,得以回到那些夜晚,他知道自己会崩溃,但他就是想看,他知道那时的杨剪必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也不一定有多喜欢,但他就是为自己的缺席而痛悔。 那如果他也死了呢? 杨剪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失眠? 正如看到他就能看到杨遇秋不成人形的模样,杨剪以后看到谁,就会想起他的死? 方昭质吗? 可他现在是不是又不会死了? 真对不起啊。 杨剪却拉他站了起来,“到你了。”很温柔地避开藏在细疤间的针眼,握了握他的手臂。 那天离开医院前两人又回了趟肿瘤内科,方昭质屋里有人,大概是加号看了几个病人,等他俩进去,方昭质就简单嘱咐了两句,说莆田系医院的那几张破纸他看完了,全都是胡扯,这边检查结果两天就能出来,最近就注意一点,不要再喝酒了。 他还约杨剪吃饭,要杨剪请客,好像李白的病已经没什么好担忧的了。杨剪答应下来,问他什么时候,他就笑笑,说最近忙死啦,等你弟弟活蹦乱跳吧。 回家的路上李白把大虾酥含在嘴里,戴了牙套不敢乱嚼,他闭着嘴巴,听杨剪说起这位方医生的来头。 名医世家,从爷爷那辈开始就在协和当大夫,爸妈也是在医院认识的,现在已经当上了大专家,大领导。至于方昭质自己,北大医学院八年直博,拿过国奖发过SCI,毕业就分配到了肿瘤内科。他比杨剪小了一届,叫杨剪师兄是因为他大一报到的时候排错了队伍,被杨剪给当成自己学弟领到物院去了,闹了这么一乌龙,也了解到对方都是四中考来的,从此就这么相识。都喜欢吃食堂的冒菜,都喜欢看国安,也都在同一支辩论队里,他是一辩,杨剪喜欢四辩收尾,关系一直不错。 毕业之后倒是基本上没有联系了,杨剪只知道这人也去了协和工作,电话还是从旧手机里翻出来的,本来只想方便挂个号,谁知道会那么巧,方昭质所在的正是他们要去的科室。 上来就请人帮了这么大一忙,杨剪说,得找机会还回去。 李白心知这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他只希望自己的十二万块——现在剩下十一万五左右——还够用。 毕竟他也是一样,要是让杨剪借给他钱,他都不愿。 半路他就拉着杨剪走进小巷子里的超市发,对于李白而言,与其考虑那么多,不如想想晚上做什么饭吃来得实在。 杨剪暂时还没找到住处,跟李白一块挤在那间地下室里,沙发倒是够睡,不过空地上摆张小折叠桌放个电磁炉,基本上就没地方落脚了。 做不了油烟大的,怕那味道一年半载也散不去,这几天来李白只能变着法子炖汤,再用汤水煮青菜面。 他把工作都推掉了,早早就把自己吃的药品列出清单发给方医生,收到那人“不用停”的短信,接着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有点无聊。而杨剪白天也不在家,李白第一个晚上没问出口,第二天见人从包里掏出一沓广告,他才知道怎么回事。 杨剪准备在外面租房啊,看的都是一居室,或者合租。 还真是干脆利索。 不过也对,跟他一块挤在这地下室里也太折磨了。 “选好了吗?”盛汤的时候李白忍不住问。 “还没有,”杨剪说,“准备租在平安里那边。” “平安里?”李白装作没有仔细看租房单的样子,把碗放到杨剪面前,拿抽纸擦了擦碗沿的汤汁,大骨头、白萝卜,干货盛得太满把汤都挤出去了,“你以前上学那边。” “嗯。”杨剪的镜片蒙了层雾,他摘下来,把锅里的葱姜都往自己碗里挑。 “准备回四中教书吗?”筷子和汤勺不免打架,李白笑了。 “现在也回不去啊,”杨剪却寻常地说,“一个人在山里窝了五年,谁会信他还能教北京初中生。” 对于其他未来的打算,他似乎不准备再说了,李白也没有再问。他相信杨剪并未生锈,也总是很坚定,这人能够找到称心的工作。而且奇怪得很,以前他最讨厌的沉默,现在横在两人之间,却能让他感到安心了。有时候他甚至惧怕提问,因为完全没把握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好比你能带上我吗,如果这次我活了下来,恢复健康,生活能够自理;又好比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朋友?旧相识?可以放心地不·戴·套打·炮的人?他们或许只是太熟了,没有亲人了,不能接受对方去死,现在才不得不被病痛捆在一起。 去过医院之后,别说打·炮了,他们甚至没有接过一个吻。 当然,李白不是白眼狼,他能感觉到杨剪的那一点喜欢,在某些闪闪发亮的时刻,浮动在笑意和体贴间,在杨剪热水一般密不透风的目光里,让他想尽量地乖,尽量地让杨剪轻松,舒服,和他一样得到被关心的感觉,但是,要杨剪不计前嫌?要杨剪对他是爱?李白还不至于那么会做大梦。 那也就没必要问出来自讨没趣了。 回医院拿结果前,李白把杨剪带上顶层,以往他在地下闷久了之后最喜欢待的地方,给人修了修发型。他有预感自己会住很长时间的院,而杨剪的头发正好太长,都开始挡眼睛了。那些发丝,乌黑的、银白的,长得这么长了就不再扎手,剪下来更是轻飘,成片落在地上,却待不住,零零散散地被风扫落。 这算是什么?一种仪式感?告别吗?收尾吗?前面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完了,山青水绿都离得很远了,他想要杨剪少点牵挂,也是让自己少点,不至于在手术室里还惦记那人额前碍事的几缕。他也喜欢黑发缠在指间的亲密。只不过用剪头发这种事来体现仪式感未免还是太好笑,李白觉得自己真是够敬业的,他又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对,自己只会干这个。 看杨剪发脚新新,立在初秋的蓝天白云下,很有些少年味儿,倒也感觉不错。杨剪似乎被盯得不自在了,低头抽烟,而李白仍旧看着他,自己也打开烟盒。 他们蹲在风口,烟灰堆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在自带的垃圾桶底铺了浅浅一层。 “你这几天没想喝酒?”杨剪忽然问道。 “其实白天有点,”李白掸了掸烟杆,说得很诚实,“怎么了?” “就是想起以前你吃荔枝都能醉。”杨剪目不转睛,“闲下来就想喝,是吗。” 李白愣了愣,此刻他一万分地确定,这人是在明知故问,可他却笑了,“是啊,闲下来就像喝酒,反而吃荔枝会想吐,”他掐着内眼角,笑得直摇头,“好奇怪,太怪了。” 杨剪又没了话,静静抽完那支烟,等他安静下来。 李白却把自己没抽完的半截按在他丢进桶里的烟头上,烧黑了一块,又一起灭了,他开玩笑似地说:“你陪我戒烟吧。” 而杨剪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也格外信守承诺,刚出门往医院去,就把烟盒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有害垃圾”的那一只。 于是李白也把自己的扔了进去。 很细微,他听见塑料在桶底碰撞的声响。 检查结果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也可以说是不出所料,李白肝里的确长了东西,但只是个错构瘤,直径刚过四厘米,也没有钙化,恶变几率几乎不存在,就是会疼,再长大还有可能压迫膈肌,建议手术摘除。 方昭质关系果然过硬,中午拿到结果,傍晚李白就被安排上了病房,连西院都没去,就在东院那紧俏得可怜的几个肿瘤病房之间。 双人房,临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也是方昭质的患者,上午刚从大腿骨上摘了个拳头大小的瘤,扩散到肺里的还清不出来,他无声躺在床上,输液管和呼吸机都连着,整个人奄奄一息,瘦得被子几乎没有凸起。 两床之间的帘子被护工拉上了,李白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该安静,该死气沉沉,他的病太轻了,在这样的病人旁边,稍显出些许活力似乎都很残忍。 没能安静一会儿就又有护士进来,让他填了几张单子,在床前挂上写着他名字的吊牌。她走到临床查看的时候,李白听见那老人的呜咽,也看见门一开,这回是方昭质走了进来。 “后天下午我没手术,到时候你各项体征能达标的话,我们就抓紧时间把东西摘了,这两天认真休息,按护士要求吃饭,好好把身体养一养,差不多一周就能出院,”说着他半掩上房门,走到床前,白大褂里面打了条红领带,把他人也衬得精神不错,是这病房里少见的一抹鲜亮,“杨剪呢?” “买东西去了。” “给你买好吃的啊。”方昭质笑了一下。 其实是买电话卡,李白想,接房产中介电话把话费都给接光了。但他也冲方昭质笑:“应该是吧。” “唉,你哥这个人,别看他话不多,有时候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其实对人很好,也很会关心人,”方昭质咬着笔帽在那新吊牌上写了几笔,重新合上钢笔,他的口齿才再度清晰,“他在学校是那种独行侠,谁也不搭理,都是别人找他帮忙,找他玩,不找他就自得其乐。以前我还在想你谁啊拽什么拽,结果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我不也被吓了一跳吗。” 李白点了点头,他不想聊太多有关杨剪的事,那感觉就像分享,他一点也不喜欢。 “他怎么就去山里教书了呢?”方昭质却又道,“五年,疯了!” 李白说:“我不知道。” “你们其实不是兄弟吧?”方昭质看了眼手表,略显局促,表带和上次不同,“在学校我就听说过你。” 你不用抓紧时间查房吗?李白心想。微微眯起眼睛,他看着方昭质道:“的确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真要说的话,就是熟人。”他又说。 “熟人?” “朋友吧。”李白不想往自己脸上再贴更多的金,也不想暴露杨剪的性取向——别的还能说什么呢?晚上一起睡觉的朋友。其实也不一定是性取向的问题,就他一个人,把杨剪掰成同性恋?那把以前那些女孩儿放哪儿去了? 方昭质没再多问,绕到隔壁查床去了,几分钟后他和护士前后走着,推开病房白色的门。 “师兄?” 李白听见那人轻呼,蓦地回头,只见杨剪抱着一捧花儿,提着一兜子饭盒,走了进来。 第56章 作为“朋友” 淡红的雏菊间插了几支麝香百合,丝绸纸包出好大一捧,被摆在床头柜上,李白正在充电的笔记本电脑被放到了枕边。 门也合上了,医生护士都出去,只剩护工在喂老人喝粥,在帘子另一侧发出含混的声响。 李白爬到病床另一侧,去摸那娇嫩的花苞,“好香啊。” 杨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手指,过了几秒才应声:“香吗?” “这个也很香。”李白又扯了扯他手里的袋子。 “走吧”,杨剪笑了一下,“上外面吃。” 李白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在杨剪后面,经过两个楼梯口,走过了大半条走廊,他们来到这层病房尽头的茶水间。屋里有两台直饮水机,一个冰箱一个微波炉,一张长桌,还有一扇大窗户。每张椅子都是空的,渐暗天光大片洒在白色地面上,有种朦胧灰度。 顶灯被杨剪打开了,饭盒依次铺上桌子,李白跟他一起拆。有几道小炒和两碗八宝粥,都很清淡,连醋溜土豆丝都没放辣椒花椒,两人坐在直角两边,安静地吃这顿饭。 李白止不住地想,你听到了吗? 你是不是早就站在那里了。 但无论他的目光在杨剪脸上怎样地描,仍旧得不出答案。 粥太多了,李白全喝完就会胃疼,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杨剪大多数时候会帮忙解决掉,无论是五年前,还是在山里,那人都是吃少了不喊饿吃多了也没事的类型。但这回杨剪没有。他的胃口好像也不太好。盖上塑料盖,他把剩粥和剩菜一块打包在袋子里,拎出了茶水间。 李白追在他身后,“今晚你能不走吗?” 杨剪放下垃圾桶的盖子,回头看了一眼,找护士商量加床去了。 总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感到凄凉,李白不知道这是全人类的通病,还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人待在医院就理应脆弱吗?他站在护士台前,看着杨剪签字拿单据,挂着礼貌谦和的微笑,一个剃了光头包了一脑袋纱布的小孩从他身后跑过,笑着,尖叫着,划破肿瘤病层的死寂。年龄太小了,也太苍白孱弱,挂着麻袋似的病号服,分不清男女。一个矮个女人跟在后面急匆匆地跑,伸出双手去护,那种佝偻和苍老也让人难以确认她是否是这么小一个孩子的母亲。 李白顿时就被那股巨大的难过压得喘不过气了。他看到方昭质又出现了,居然还没下班,靠近杨剪身旁,看了看他的单子,随后就冷着张脸,叮嘱护士换那种宽一点的新床。而他只能默默看着,说不出“谢谢”也说不出“你滚”,他就只能像木头人一样,待在一边,看着这一切。 如果手术成功了,方昭质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很不幸,手术肯定会成功。 李白只得把那点敌意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实在是摸不到头脑,带给他忘恩负义的嫌疑,可他就是丢不掉。 是嫉妒,就是嫉妒。早该老实承认了,他讨厌当年走错了学院的方昭质,也讨厌现在不可理喻的自己。 真是草木皆兵啊。 他得学会放轻松一点。 事情明明比原先想的要好上很多。不只是这一个晚上,李白等手术等到了三天之后,他的血压忽高忽低,总是达不到标准,杨剪也就在这病房里陪了他三天。白天有时候不在,但天黑之后杨剪总会回来,给他带点酸奶水果,带点闲书杂志。连不上医院内网,杨剪还把他的电脑拿去网吧,插人家的网线,帮他把几部番剧这周的更新下载好了再送回来。 李白真想一起过去,或者在杨剪白天忙里忙外的时候跟在一旁,至少背上几瓶水提醒那人多喝,干爽多风的秋天又要到了,杨剪又要开始流鼻血了。但他被禁止出院了,他想报答,可杨剪想要他的报答吗,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医生护士的话,早睡早起,把自己的血压调整下去,少给人添点麻烦。方昭质倒是负责得很,都快到苦口婆心的地步了,杨剪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过来查房,跟李白简单聊聊天,还加了他的·Q·Q·号,发了很多术后调理的资料过去。 这么磨蹭了三天,李白终于成功了,各项指标符合要求,他在手术中心排上了号。动刀是在下午,得亏没有其他亲属,杨剪尽管跟他没有户籍上的关系,但作为唯一靠边的人选,还是破例能够在他的知情书上签字。 “没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 最后的对话就是这样,杨剪摸了摸李白的脸,又马上把手收了回去,立在手术室外,注视他被推入安全门。 李白也收着下巴,看他渐渐模糊。 手术室里的方昭质穿着防护服,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同样让人认不清楚。由于平时喝酒,李白全麻的剂量要用得更大,手术不到一小时就做完了,从昏迷到恢复意识却用了整整四个钟头。睁眼时他看到白亮灯光,呆呆地盯了一会儿,手臂将将能够动弹,他从床头翻来自己的手机。 八点二十九分,床边没有人。 比起欲裂的头痛,腹部的痛感也很迟钝。 倒是帘子那一边传来异响,是个男孩的哭声,好像还处于变声期,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当然是因为疼。李白听到安抚,还没看清屏幕上的字,手机就滑落在橡胶地面,响声很小。他攥紧床单静静地躺着,杨剪去哪了,杨剪在什么地方,好孤单好孤单,这是他刚刚苏醒的大脑所能做的本能思考,直到护士长端着药盘经过,看到他睁开的眼睛。 “醒了?”她走到李白床边按传呼器,“方医生,十六床醒了!” “手术很成功,”她又道,“具体情况等小方过来跟你说,他刚才没答应,应该正在会诊。” “十五床呢?”李白又捡回一些思绪,声音哑得自己都不认识。 “送到ICU去了,”护士长熟练地检查他的监护仪和输液袋,都弄好了,才弯腰捡手机,“对了,你家属守到大概八点,有事突然走了,但说了今晚会回来,叫你别担心。” 李白点了点头,想抬胳膊拿手机,却立刻被护士长按了下去。亮起的屏幕被怼在面前,他看清第一条短信上的字:“地下室水管爆了,我回去一趟。” “……您帮我发条短信吧,我密码是0929,”李白缓缓道,只要打开水闸,他房里那根房东自己加的水管就爱出问题,每次修起来都是大费周章,还把他的沙发屁股底下泡得潮乎乎的,“就和他说,我醒了,不用着急赶回来,离那么远太晚了,就在那边找个宾馆住一晚。” “人家走的时候就说要回,可一点犹豫也没有,这是关心你呢,你们小年轻成天纠结什么呀,”护士长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再说你刚做完手术,身边没一个亲人陪着,可怜不可怜?好好休息,太困就睡。” 她把手机放在那束开得正盛的鲜花下面,出门洗手去了,隔壁男孩的哭声也渐渐平复,而李白挣扎着摸到手机,捏在手里,自己却毫无防备地哭了起来。 他想自己打下那行字,不想让杨剪再折腾,可他目前手指的灵敏只够输入那串四个数字的密码,二十六个按钮太小,弄得他话不成句。那就不发了,把手机关掉吧!乖乖等杨剪来,自己不就是想见面吗,还要装吗?想要杨剪的好但又怕丧失,更觉得自己不配,这就是症结所在吧,怎么会有像他这么麻烦的人! 于是李白泪流不止,到现在他才清楚地感觉到伤口的疼,皮肉上的、皮肉里的,如此过了十几分钟,房门再被推开时,他就掖起被子挡住了脸。 然而眼睛没能挡住,方昭质被吓了一跳,刚把几种口服药放上药车就匆匆俯在了床边,“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 “没有,”李白鼻间立刻没了酸意,声音也强撑起底气,“我精神不正常,你知道!” “……我就说,你可别吓我啊,”方昭质站直身子,检查起各项监护数值,“切得很顺利,现在体征也不错,你的肝脏状况比我想的要健康不少,瘤子的形状还挺规整漂亮的,现在拿去化验了,要看看照片吗?” “发我QQ上。”李白闷声道。 方昭质笑了,露出整洁的牙齿:“这些药怎么吃我都给你写单子上了,今天晚上只用吃左边那两种瓶口标黄的,一样两粒,吃完就好好歇着吧。” 他居然没有问一句杨剪的事,给李白倒了杯水,这就去慰问邻床一听到医生来了就开始吭吭的那位了。 而李白在吃完药后就因为麻醉的余劲很快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杨剪回来了,没有躺陪护床,而是趴在床沿,睡得正沉。 李白坐了起来,碰了碰他隔层被子放在自己腿上的手臂,随后就端着股力气搭在那里,不敢往重了放,如此过去许久,直到几个护士带着实习医生进屋查房,杨剪也醒了过来。 “哟,睡醒啦?”护士长喜气洋洋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点饿。”李白悄悄瞥向杨剪眉间的惺忪,如实道。 “饿了好啊,但你现在只能吃流食,”护士长笑道,“叫你哥给你弄点米糊喝喝。” 然而杨剪没搭理她,也没搭理李白,顶着黑眼圈和隔夜的胡茬,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有时候李白觉得杨剪在生闷气,并且这种感觉在接下来住院的几天里越发明显。杨剪的照顾依旧是耐心的,严谨的,把擦身体削苹果这些小事都做得一丝不苟,半句怨言都没有,确切地说,他根本就很少说话,跟李白总是用词简洁,连笑也沉默,可以说是温柔,但也可以说是不开怀。 这似乎没什么好惊讶的,现在这种居无定所没有工作还要照顾一个病号的狗·日子,谁担在身上能笑得出来? 然而,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杨剪不会因为生活的困窘而愁眉苦脸,从来不会,这点李白最清楚不过,况且有那么一些时候,杨剪在病房外跟方昭质说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在门边露出半张脸,就是截然不同的放松神情。李白渐渐意识到杨剪的安静并非由不悦引起,而是因为,和他这个人,杨剪本就没有那么多话想说。 前些天在山里还好,每天都有点事要一起去做,那就不存在没话找话的问题,同时也被“死亡”的鞭子抽在身后,逼得他们刚碰上就得拽上对方一起跑路,来不及琢磨其他。但现在鞭子变成了虚惊一场,两个人停下脚步,似乎终于可以平缓且正常地生活,却立在路口,连对视都不自在。 是不是还没学会怎么相处啊。 是要重新学。 那还学得会吗? 他总不能和杨剪聊冒菜,聊国安,聊大学的辩论,他完全做不到——不对,那两人现在聊的肯定也不是这些过时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交谈这件事有趣与否,不在于话题的选择,而在于交谈对象的水平。 结论真是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沮丧。 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得病,那连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杨剪或许也会回来,早晚的事,但绝对不会主动找他恢复联系。所以从最后那次进山开始,从那个暴雨的午夜……好像都是偷来的。所以摆正位置这件事就是早做早解脱。一个个独自度过的上午、下午,李白给雏菊换水,给百合的茎底剪出新的切口,在病层散步,被邻床得了淋巴癌的高中生问很多问题,渐渐地放平了心态,计算自己出院的日子。 期间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在术后第五天的傍晚,祝炎棠大驾光临。那人最近就在京郊拍戏,自从上次帮李白叫了急救,也对他的健康状况比较关心,得知手术做完了,就趁着休息过来看两眼。 而李白本以为这位势头正旺的准大明星只是瞎说两句,装装客气,才不会浪费行程来看他这么一个临时工,因此看到那个全副武装的可疑人物悄悄钻进半掩的房门时,他差点把膝盖上的电脑吓掉。 祝炎棠叫助理在门外守着,摘下鸭舌帽、墨镜、口罩,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精神还不错啊?看什么呢。” 李白把屏幕转向他,今年刚上的《冰菓》,第九话。 祝炎棠显然不感兴趣,坐在床沿东张西望地问了会儿情况,另外几位助理就把大包小包的慰问品搬了上来。 “我马上就出院了。”李白看着那几盒海参虫草阿胶,有些无奈。 “可以带回家呀!”祝炎棠满不在意,“能让我看看伤口吗,或者照片?” 很好奇的样子。 “不行!” 李白压住被角,不留情面。 祝炎棠撇嘴的模样非常可怜,谁知刚把助理请出病房,隔帘就哗地一声被拽开了,高中生光脚着地,比他更可怜,简直眼泪汪汪,“真的是您!我是您的影迷!” 只见祝炎棠脸上的种种情绪——方才的委屈,现在的惊讶,马上就散了,转为公众人物都会摆出的那副情态,全素颜也不带慌的,只是悄悄“嘘”了一声,微笑着叫人不要声张,又十分亲切地过去嘘寒问暖。李白在一边瞧着这温馨一幕,逐渐昏昏欲睡,“小白哥过来帮我们拍张照吧。”听到这句话时,仍然不是很清醒。 几乎是同时,那几声门响倒是很提神——杨剪不知道是怎么搞定那几个助理的,提着不锈钢小桶进屋,又立刻把房门关上。他看着两张床坐着的三个人,稍微眯了眯眼。 “你好。”祝炎棠站了起来,“我是李老师朋友,来看看他。” 又来了又来了,李白心想,一碰上不熟的人就装谦虚,见谁都叫老师,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哥是真老师吗。 “你好。”杨剪却只是点了点头,完全不见激动。 放下小桶,他就接过高中生的手机帮人跟偶像合影去了,没让李白下床。 祝炎棠走后给李白发短信: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李白:? 祝炎棠:我以为是那种普通人的帅,没什么棱角和侵略性,像明夷哥那种。 李白:结果是宇宙级别的帅。 祝炎棠:那是我。 李白:是不是觉得他可以拍电影? 祝炎棠:人好像挺冷的,面瘫可拍不了电影。不过你也得注意一下形象了,你现在比人家难看太多了。 李白:别胡扯行吗,人家只是和你不熟,干嘛跟你笑? 祝炎棠:不会吧,他不认识我?! 恰巧此时杨剪冲了杯豆浆放在床头,李白强忍住笑意,扯住他的袖子,仰脸把手机举起来给他看,“大明星问你认不认识他。” 五指一僵,他才意识到前面的聊天记录也都放在外面。 而杨剪偏偏要拿虎口钳住他的手腕,从头到尾看个完整,然后才把他松开,说:“眼熟。” 李白添油加醋,回道:只是眼熟。 “这人什么时候出道的?”杨剪坐上床沿,又问。 “就去年,第一部 电影最近刚公映没多久,我给他做的妆发。”李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才想到,那是在杨剪还在山里待着少有网络的时候。 手机震了一下,是祝炎棠回复了一个黄豆哭脸。 杨剪也瞧见那哭脸,但目光只是草草掠过,“你们是朋友?” “嗯,算是吧。” 杨剪静了一会儿,在李白又把脸垂下时,他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特别怕我啊。”盯住李白,一眨也不眨地,他又道:“作为‘朋友’,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第57章 三缄其口 “没有。”李白立刻道。 杨剪不说话。 “我朋友,很少,”李白抓着膝盖,只觉得词不达意,“你是最……” “最什么?” “最好的那个。” 几秒钟的缄默之后,杨剪呼出一口气。 “多交点朋友。”他说道,转身背朝李白,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件干净衬衫撂在陪护床上,掀起T恤衫的下摆。奔忙了一天,这衣裳在大太阳底下被汗湿,又在空调房里恢复干燥,这么几个来回过后必须要洗了。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李白又忽然打破沉默。 杨剪T恤脱了一半,他回头看着身后面色苍白的人,把领口兜头拽下,弄翘了头发,“你觉得是什么?”一边套衬衫,一边问着。 “我?” “对啊,你。” “……我什么都可以,看你喜欢哪一种,”李白的尾音不自觉带了颤抖,细听的话,甚至能辨出细小金属碰撞的声响,“你喜欢哪一种?”他又执着地问。 “我也随便吧。”杨剪却这样说,在拎洗衣桶离开这间病房前,他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把长柄小勺插了进去。湿润密实的香气爆炸开来。是医院北门口煤渣胡同上那家天天排长队的潮汕砂锅粥,青菜加上瘦肉,邻床的家长给他买过,李白记得这味道闻起来如何。 豆浆也差不多晾到了合宜的温度,它们都待在花束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李白双手仍然放在膝盖上,攥皱了衣料,抬不起来去拿。他看着杨剪合上房门,接着就看不到了,他知道杨剪要去哪儿。 不像他的病号服,医院会统一回收再发新的,杨剪已经尽量省事地选择穿一次性内裤,但其余换下来的衣服还是没地方洗。好在有方昭质自告奋勇,他说他在一条街外的单位小区有个单间宿舍,还有自己的洗衣机。 这话李白不凑巧听到了,在他从麻醉劲儿里清醒的当天,也就不能装没印象。他忍不住,某次下楼散步的时候还溜到马路对面看过一次,绕着几栋疑似宿舍楼的建筑团团转,最终也没能找到晾着杨剪衣服的窗子。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他要顺着消防梯爬上去,把它们拽下来,统统剪碎,扔进盆里烧掉。 他也不是没有问过杨剪,我现在又没事干让我帮你洗不就行了,就在前天晚上,但杨剪要他好好躺着。 所以这还有什么办法啊。李白闭上眼,在病床上横躺下去,伤口拉扯得生疼,他又立马坐了起来。这能有什么办法。除了“好好躺着”,他现在可以做到的似乎只有拎上保温桶走去茶水间喝粥,不留在病房里是因为待会儿又要来医生给那位怕疼的高中生尝试做腰穿了,从上午开始已经失败了好几回,李白不想听见那种呻吟以及在床上挣扎的摩擦,再一次被提醒痛苦。 术后第十四天,李白的邻床等到了专家会诊,他自己则办理了出院。行李依旧少得可怜,杨剪一手提着自己的,一手提着李白的,再加上那些拆掉豪华包装用塑料袋收集的补品,带人走向在停车场里等候多时的一辆出租车。 在后备箱放好东西,他给李白开门,“请。” “谢谢。”李白方才一直半步不离地跟着杨剪,现在才低头钻进后座。 车门合上之前,他突然拉住杨剪的袖口。 很少在那人脸上看到这种猝不及防的表情,大概是由于差点把他手腕夹住,杨剪的眼角都跳起来了,“你干什么!” “你坐前面,还是后面。”李白迎上他的瞪视,凭空冒起好大一股子倔劲儿,从袖子攥到手臂,攥得指尖发白。 “……”杨剪拍了拍他的手背,“后面。我坐后面。”安抚似的说着,他终于把那五根指头从自己小臂捋下,也如约绕过车尾,坐在李白旁边。 奇怪的是这跟分开坐区别也不大,一路上杨剪看手机看窗外闭目养神,李白咬指甲咬溃疡咬自己的唇环,他们谁都没有说几句话,就这么堵车堵到天黑,回到地下二层的那间小屋。 水已经清干净了,李白拉开吊灯,惊讶地发觉裸露在外的石灰地面大部分都恢复了干燥的浅色,杨剪居然买了台家用烘干机,开最小档,正窝在沙发拐角处嗡嗡工作着。 门后那根千疮百孔的水管似乎也做了一些改造,整齐地缠上了姜黄色的防水胶带,龙头目前也不再漏水了,听不见大颗水珠砸在接水桶底的砰咚声。 “你都修好了。”李白呆呆堵在门口。 杨剪几乎是把他搬开的,还得注意他的伤口,搬得小心翼翼,把人在沙发尾上放好,又开始往屋里搬行李,两大包丢在地上,中间夹了个撑饱了的塑料袋,“能暂时多坚持一会儿,”合起房门,他抽出纸巾擦鼻子,“你这屋电路排线也有问题,要改得把墙敲开,早点换个安全地方住吧。” 李白把自己包里没喝过的矿泉水递了过去。不知道在西南的湿润气候里是怎样,至少回了北京之后,杨剪的老毛病显然又犯了,鼻血不至于往外流,但一擦总是有。李白瞧着他把那团沾红的纸扔进纸篓,也拧开瓶盖喝水,这才开始拆自己的行李,“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个棒约翰?” “你能吃棒约翰吗?”杨剪笑。 “蘑菇汤应该是可以的吧,”李白也笑了笑,把塞在上层的药一样样地拿出来,排在自己膝边,“或者叫宏状元,他们的电话我都有。” “我要去趟外地,”杨剪还是站在那儿,他的包也还是待在门口,原封不动地抵在脚边,“月底就出发了。” “月底?”李白蓦地抬起眼帘。 “嗯。”杨剪目光不动,似乎一直这样放在他身上。 “什么时候回来?” “国庆节后。” “哦……”李白又垂下脑袋,“今天晚上——” “房子我租好了。”杨剪打断他。 “在平安里?”李白是有点受惊的模样。 “对,”杨剪说,“赵登禹路上,离程砚秋故居不远。” “那得多少钱一个月!” “很旧,”杨剪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得在走之前修一下。” “那你抓紧时间去吧,”李白顿了顿,用胳膊拢了拢那些药瓶药盒,像是要把它们藏起来似的,“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了,线都在医院拆好了,过段时间再回去复查一下就行。钱我也有剩的,别耽误你的事。” 杨剪仍然那么全神贯注地望着他,衬衫的褶皱盛着浅浅的光影,独有目光很深很深,在并不特殊的某一秒,他拎起包,推开了门,“走了。” “等等,我——” 杨剪停步,却没转头。 “我能……我刚才就想说,要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本来想今晚留你下来我们明天去趟王府井或者燕莎商城,但你找到房子就不要在这儿挤了吧,而且现在好像,也太早了点,今天才九月十一号吧不对十二号,”李白的目光从他的侧脸滑到地面,那儿有一粒固定在水泥里的砂石,“你到时候不在北京,能把地址发给我吗?我给你寄礼物。” 没有听到回声,杨剪踏出房间,隔着一扇劣质的门板,他的脚步远了。 李白手肘撑着膝盖,捂住低垂的脸,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到后来他两条腿都盘麻了,上腹的刀口痒得出奇,几瓶药也滚到地上,他还在恍恍惚惚地想同一个问题——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上个月的这个时候,他还跟着杨剪在湿漉漉的山林间游荡,时不时疼得直不起腰,像要把对方吃了那样接吻;现在,他拥有回了一颗基本健康的肝脏,分别却变得那么简洁且礼貌,形同陌路似乎也只是一句“拜拜”的事。 哦,对,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事情早已在缓慢发生了,从他被医生从死亡名下开除,杨剪就离他越来越远。 因为他本身就是以那个沉甸甸的“死”字为借口,不由分说地溜回杨剪身边的啊。 李白终于想通这个简单的因果,包括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隐隐作怕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好猝不及防,当前的问题解决了,就总是难以再避开过去,而一旦涉及过去……只要记忆一天不丧失,他似乎就没法好好地面对挂满了一身记忆的人。 十月又快到了,十月,北京的十月。十月是他一年一度的门槛,是断掉的血管,是箍在轨道上的闭环,地球转过去,好像都要卡上一下,卡在某个晴空万里的白昼,让人恐惧永恒。今年的十月,很特殊吗?杨剪变成二十九岁了,杨遇秋快死了五年。 他得快跑吧。 那么,在教室门口和座椅缝间偷看几眼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吗。 连问问杨剪离京是要去哪儿都不敢? 李白不想回答自己。他厌倦了提问。每一个问号点出的都是他的有碍观瞻,他的懦弱。掏出毛巾牙刷,在电脑和杂志底下,他又翻出了自己放钱的牛皮纸信封,用皮筋捆着的钞票还剩几沓,方昭质确实是医者仁心,同种药效,有国产的就绝不给他开那些贵价进口药,帮他省下来不少钱,开支大头都花在手术上了。 钱袋底部还压了几个小密封袋,是注射器的针头,李白从药车上偷偷拿的。和钱藏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杨剪最不可能翻的地方,哪怕杨剪帮他收拾行李。 他觉得这肯定比刀片好用,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然而又出了错。那么细小的金属,染红了,仿佛都磨钝了,还是给不了他任何明显感觉。生过这一场病之后他对痛觉的敏感度似乎又降低了一层。不会疼,不会痛,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李白把它扔了,空空的垃圾桶里只有这针头跟那团带着血斑的纸并排躺着。 他又下地蹲在水龙头前,捧着砸手的自来水柱,冷冰冰地洗了把脸。接着用力拧回把手,这管子确实不再往外滋水,然而还是断不干净,关阀后余下的那一点水连串儿往下滴,啪嗒啪嗒的,接着是啪嗒,再接着,啪,嗒,它慢下来了,停住了,只剩管口嵌的那一小滴,拥有不了足以下坠的重量,被张力死死勒着,与桶里的水面相顾无言。 李白看到困在那滴水里的一只细菌。 他相信自己能看到。 正如他看着自己。 假如他方才问的是:“我能一起去吗?” 假如他不等杨剪的选择,而是去纠正——不是朋友,我宁愿和你相互憎恨,再也不见,也不要当你的朋友。 杨剪会不会也在等他?至少有那么几个刹那,杨剪也是不舍的?是没那么“随便”的。 没有等到岂不是就受伤了。 李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开始后悔。 然而退缩的也是他自己。李白习惯了,是不是也该接受?脑子出了问题就是出了问题,他吃很多药,看很多据说对它有益的书和电影,学着里面的人那样微笑,交谈,对着日出蹦蹦跳跳,高抬腿跑,像个推销员那样给自己打气……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他以为自己这颗脑子已经好了,其实它仍然是坏的,仍是他的宿敌,它不会按一个正常人的方式做决定。 它就只会后悔。 李白哭得头昏脑胀。 那就不要挣扎了吧。他倒回沙发,鼻梁紧贴布料,嗅闻那股陈旧的闷味儿,像是把头埋进大堆的旧衣服里,让他想起躲在杨剪衣柜里的感觉。他不知道那夜自己有没有睡,后来的几夜也不清楚,但白天和黑夜还是分得清,林林总总的药他全都严格按照时间表吃,饭前饭后服药的问题基本上靠祝炎棠送的维生素麦片解决。 方昭质用药不仅省钱,还很谨慎,什么都怕过量,每种都恨不得按照日子严格算出片数给他开。大约又过去了一周,李白果真把所有药片都在同一天吃完,他回到医院复查,方昭质掸了掸雪白的报告单子,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说,不需要再买新药了。 以后不要再抽烟喝酒了,这话说得更严肃,学学我们医生吧,大多数都不去找死。 李白笑起来,笑得又好看又充满十足的底气,和他说,我已经戒了。 这是实话,然而做起来远不如说得轻巧。酒倒还好,就是烟,随便走在街头上能找家报刊亭买,李白已经买了好几包南京好几只塑料打火机了——买下来再如梦初醒地丢掉。反正也不值多少钱,他还吃得起饭,还能这么无所事事地晃悠一阵子。至少半个月是够了。在使用廉价的方法消磨时间方面,李白发现自己是大师水平,他在麦当劳打瞌睡,在肯德基看盗墓,他也跑去网吧下载,再抱着笔记本在地铁二号线上一圈圈地转,开着静音,一口气把上半年工作忙欠下来的番剧都补完了。 他去天坛公园跟人晨练,提溜着糖油饼学打太极。 他在西单的地下通道碰上一个拉二胡的瞎老头,来回只有《二泉映月》《葬花吟》那么几首曲子,他就蹲在一边看了一整个下午,最终确认,这人是真的瞎。 他在街边受人蛊惑,花两千块钱报了个打折班,想着这样可以督促自己不碰酒精。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坐大巴去八达岭的驾校学车,嚼着口香糖挨挨骂晒晒太阳,晒掉自己的霉斑,这感觉好像也不错。有一次下课,中午太阳很好,李白还顺着旅游地图找到附近的大觉寺,拜了佛,烧了香,给杨遇秋请了盏长明灯。 工作日游客很少,那些种在别院的古银杏都变了颜色,簇亮得就像停了一树扇翅的黄蝶,站在树下,会觉得天空刺眼。 他捡起一片叶子夹进,还在离开前抽了张无字签,他问大师,我以后会破戒吗?我有戒吗?我戒好多东西。我在浪费时间吗?我就是在浪费时间。简直是自问自答。大师微微合起慈悲的眼,却和他说“如露亦如电”。 如梦幻泡影。 他每天都想一想杨剪。 他就是不想回家,最多想想那张沙发罢了。 在杨剪在那房间出现过之后,他就开始害怕单独待在里面了。 杨剪生日当天,李白在零点零一分发去祝福: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快乐。 早就编辑好了,没能在整点发出是因为删到只剩这一句需要一些时间。还是破了戒。 六个多小时之后,杨剪回复:谢谢,你也是。 杨剪生日的第二天是中秋,李白又努力抛下所有疑虑,在刚入夜时发过去一条:北京下雨,没月亮。你看到月亮了吗? 这回并没有收到回复。 只是次日,杨剪多年落灰的博客突然启用了一下,李白收到邮件提醒,登陆去看,杨剪只挂出了一张图片,画面里是一片日出的大海。 两片近岸的沙洲,七八艘渔船,静谧扑面而出,冲得李白茫然失措。 世界上海域那么广,这是东海?渤海?孟加拉湾?好望角? 杨剪去海边做什么? 问题太多了,超过了三个,李白选择沉默。驾照还没考下来,他跟教练请了长假,准备开始工作了。 他去天津的一处车展给人做了三天的造型师,每天和上百个车模打交道,看那些性感暴露的衣着,夹卷发棒的时候总有白花花的肢体在他眼下晃动,还有人问他“李老师晚上有没有时间”,弄得他有点想吐。后来又顺道跑去河北农村给人弄了两场婚礼,赶在十月四号,他还是回到了北京。 给自己理了发,李白熬到半夜从地下室钻出来,拎着上个月就买好的纸钱,找了个十字路口画了个圈,慢慢地烧干净。 这是他这五年来每年都会做的事。 裹了一身烟灰味儿,李白又有点想抽烟了,他回到自己的犄角旮旯,蹲在沙发上吃喜糖转移注意力,有牙套碍事,他吃得很慢,人家热心赠送的两大兜子眼看着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平时舍不得戴的几盒耳饰,还有新买的一件衣裳铺在他旁边,陪着他坐,他又给杨剪发了条短信:你回北京了吗? 杨剪这次倒是回复得迅速:回了。 李白打字打得磕磕绊绊:今天见一面吧。 又连忙补充:礼物。 杨剪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李白按灭屏幕,眼前又是黑漆漆的了,连扇窗户都没有,这是绝对的黑,那根被杨剪修嘚服帖的水管也又开始滴水了。李白默默听了一会儿,回道:那以后再说吧。 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竟然在刚刚中了邪似的一意孤行,认为杨剪在这样的日子里单独一人待着,会难过。 难道需要人陪吗? 难道是他吗? 杨剪跑去山里待着,浪费了“如露亦如电”的五年,不就是不想看见他吗?现在他暂时不会死了,那杨剪当然也就不会想杀他,也不会想救他了。 李白不准备再继续想这件事,想太多,就难免溢出来,变成某些不合时宜的短信,惹得两个人都不舒服。他真的做好了就此打住的打算,可他偏偏在那天没活儿可干,在群里下番剧的时候,网速干不了别的,于是闲得无聊翻起了好友列表。灯灯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除了工作邀约,聊天记录最靠上的还是方昭质的头像。 偏偏他还点了进去,看见那人签名写着“专业相关资料看我空间”的个人主页。 偏偏第一条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张照片,这人机器人似的账号破天荒发了条日常动态,是在医院的办公桌上拍摄的,几沓病历上面摆着长形门票,“2012中国平安中国足球协会超级联赛”,“北京中赫国安VS山东鲁能泰山”。 门票有两张。 方昭质配文说:今天不加班。 居然还发了个笑脸,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现在是下午六点一刻,开场时间是七点半。 李白即刻出发,赶往工体。 他知道自己神经极了,票早已售罄,他百分百进不去,说不定连方昭质的影子都瞧不见,更别说方昭质旁边用掉另一张票的那个人,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去,他就是有直觉,哪怕这直觉只是滑稽可笑的一点,他也要去。 从城西跑到城东,晚高峰地铁闷得他汗流浃背,肚子又开始痒,好不容易赶到了,比赛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小时。体育场门有很多,李白选了一个顺眼的,把线衫高领捋起来叼着,遮住下巴,蹲在旁边。 他听见场馆里此起彼伏的“国安牛逼”,潮水一样,很遥远,还有骂街的声音,有人似乎中途看不下去了,结着伴儿,破口大骂地从他旁边的门里冒了头。 李白松了口气,至少他选的是个正儿八经的出口。 中途他只离开过一次,去场区外的路边买了瓶矿泉水,没有南京,他就买了盒红塔山。也不是犯了烟瘾,只是等待有很多,这是最难受的一次,揣包香烟在兜里好像就杜绝了两手空空不知所措的风险,让他感到安全。 场内的喧哗在大约九点达到沸腾,又过了一会儿,零散有人出来了,但场内沸腾依旧,不过换了种感觉——李白怀疑里面发生了斗殴。比赛结果不尽人意?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了,穿着黄绿队服捏着绿旗,骂着,闲谈着,沉默着,脚步都挺匆忙,从李白身侧卷过。他心中升起种如同隐身的快乐,靠在一根柱子后面静静看这浪涌,不抱什么希望,瞳孔却骤然缩成针眼。 是方昭质。就是他。个子高高的,也穿了国安的队服,一脸的郁闷,手里的小旗在他说话时挥来回去,他从李白的柱子跟前擦身而过。扭过头,李白看见他灯光映照下的那截后颈。 这人原来这么白吗?穿白大褂的时候看不出来。 而他旁边那位仍是黑上衣牛仔裤,连张手幅都没拿,插着口袋,瞧不出半点看比赛的气氛。 不过杨剪应该也是享受的,稍稍偏过头,大概要听清方昭质的慷慨陈词。 杨剪露出了笑容。 好巧啊,你今天也穿了高领,秋天好冷。李白也笑了。 隔了大概十几步远,李白跟在两人身后绕出场地,沿着体育场北路一直走。车流在耳畔呼啸着,李白错觉自己正被这座城市贯穿,或者自己变成了鬼,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引得路人侧目,还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撇下同伴给他递纸,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但李白没停下半步就走开了。他还没有注册微信。他用袖子擦脸。 就这么走到三里屯一家精酿酒吧外。二层楼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摆着几张桌子,装修得跟花园似的,内间的门口还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只见角落里那张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经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两男,都是年轻人,远远地就在招呼。 杨剪跟在方昭质身后走了过去,每个人都站起来搂他,或者和他握手。 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李白站在对面厕所入口旁的阴影里,目光大多数时候被方昭质挡住,但也偶尔能看见杨剪的侧脸。 大概是老同学吧,一看就聊得很顺,那么多人吃薯条,蘸同一碟番茄酱,互相也不嫌弃。灯泡是用一根长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摇摇晃晃,杯子一声一声地碰,烤鸡披萨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笑声越来越密了,杨剪要数最安静的那位,不怎么吃东西,连话也不多,只是闷头喝酒。 “师兄最近比较郁闷啊——”李白听到方昭质的声音。 后来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医生也开始对瓶嘴灌了。他显然不常碰这玩意儿,没喝几口就得吃东西往下压,桌对面的老同学还招来服务员,给他叫了橙汁。 后来方昭质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杨剪的眼镜,几乎要把人压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凑得好近,“我说,你上专科医院看看吧!”声音也好大。 他醉了吗。 李白的眼睛哭干了。 而杨剪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把师弟按在旁边趴桌上睡觉,擦了擦手,也没急着戴回自己那两片玻璃,居然开始抽烟了。 李白不再哭,开始冷笑。他想杨剪必然已经忘记约定,更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不用去忘,只是不在乎,还真够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有烟,他也开始抽。 多少天没碰这种味道了,七块五一包的红塔山尝起来非常差劲。 而杨剪的烟似乎很吸引人,还是南京吗,白烟袅袅的,勾得同桌其他几位也开始摸火机,都把方昭质给叫醒了。也不知怎么起的哄,那人非但没阻止,反而从杨剪搁在手边的烟盒里抖出了一支,颤巍巍地叼住了。 “来来来给咱们方医生点上!”起哄还在继续,“剪哥麻利儿的,快!” 李白看到杨剪的左手,抬上了桌面,摊开了五指。 “还用什么火机啊,待会儿还你!你现在嘴里不就有一根?”有人把它推了回去。 方昭质则捂着脸仰面傻笑,杨剪好像也笑了,又好像在摇头,但他放在沙发背上的左臂的确抬高了些,绕到方昭质身后,把人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右手也的确把两指放在唇边,夹住那烟杆,转过肩膀,靠近方昭质正在发抖的烟尾。 烟,火,缠绕,吞噬。 光影美丽且暧昧。 然而刚一搭上,杨剪敛光的眉眼忽地就亮了,极亮,哪怕没有镜片的折射。就好像盯住什么入神,但不是方昭质。 李白屏息,他能感觉到那眼神,今晚的第一次,擦过自己的身体,钉在自己脸上。 有一点生气,是吗。 可是气什么?气我和你一样言而无信地抽烟?那我不抽就好了。我把它灭掉。方昭质捂脸的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搭上杨剪肩头,李白的大半支烟也垂落,他眼底的余光看见那点猩红划出的轨迹,彗星似的,带着细小的火星儿,最终落上自己的手背。 好疼!真的是疼吗?他终于又能疼了,不是针眼的麻木,不是刀口的氧,是疼!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疼。还不灭,还在烧,那就干脆按得更紧一点,直接按进去吧,融掉一块骨肉吧! 把自己的一部分烧成灰,能不能换来把讨厌的人烧死的机会?他早就想试试当烟灰缸了。 李白不动声色地和杨剪对视,这种感觉和大笑没有两样。 对面的那支烟终于点燃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但李白要用“终于”,他的烟也灭了。 同时杨剪也是大梦初醒的模样,居然推开了方昭质,从那人身上跨过去,撞得桌子都挪动,灯光疯狂地晃,他居然径直朝李白走来。 “别动!”他大声道,咬字异常清晰地,“再像以前那样跑,我不会追。” 李白的步子没拔起来就硬生生被他自己按进了地底。他困惑地眨动眼皮,觉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守约更长的人,为什么弄得像被抓包的贼一样,杨剪靠近了,把他逼到墙角,不抓他的胳膊,不握他的手,只是拽上他的领子转身就走。他就像条被提住了项圈的狗似的被杨剪拎上扶梯,往下,再往下,他们从玻璃楼里走出来了,走上广场了,真的走了好远,杨剪仍然是死寂的,不顾他的踉跄拖他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挤过自行车和冬青的缝隙,把他丢在草地上。 接着杨剪自己也跪下了,骑着李白的腰,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张得大大的,气喘吁吁的。 “找我有事吗?”却只问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李白再次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一个冷漠的男人。 一个愤怒的男孩儿。 这样的人从额前落在他脸上的汗,是沙漠里的沸水,是眼镜蛇的毒液。 是喝还是不喝? 李白舔掉了唇边的那一滴。 “有事。”他说,“我找你有事。” 声音都被掐得放不开了,他却忽然笑了,毫不抵抗,只是缓缓地摇着头,后脑勺被草叶磨得刺痛,“我来告诉你,我当不了你的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失败了,完败。” “我来,告诉你……”杨剪啊,杨老师啊,哥哥啊。“我,爱你。” 第58章 人工呼吸 杨剪在那一秒想到了大海。 浙江温岭,石塘镇,一条长而平滑的海岸线。五年前还没去川南报到的时候,他把杨遇秋放在了那儿。其实先前他也几度想过,自己一定要去看看,带上杨遇秋,也带上李白,他要给他们拍几张照片。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在大学时听来自浙江的同学说过,那是中国大陆最早看见朝阳的地方。 杨剪认为自己有亲眼见识一次的必要,也认为,朝阳的爬升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值得花时间观赏的事物之一。至于理由就更简单了,朝阳因转瞬即逝而珍贵,当它过于成熟,橙红的圆周就会长出光刺,变成寡淡的黄,雾霭也会散去,那种明亮而不至于耀眼的状态相当舒服,却并不能供他观赏多久。 不过那时他也没有去琢磨这些——日子已经这样了,做什么都要去质问理由,并给自己翻出个答案的话,他的人生恐怕就过不下去了。 日出前租了条小船,渔民带他入海。苍青色的天空从边缘亮起,逐层地点染,成片水鸟掠过头顶,他就一个人站在船尾,被第一道曙光笼罩。 那时的风很潮湿,很冷,像是快要下雨了,渔人的吆喝从甲板传来,如若隔世,连抑扬顿挫杨剪都还记得。他也记得那时在想什么,想自己终于还是来了,比预想的要早,但没有带相机。他望见那轮太阳,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心里漏出一个巨大的洞。 空掉的木匣挨在脚边,最后一缕灰尘从指缝间筛下,他安静地看着那海面,就像看着一捧沙子渗入沙漠。 海水依旧涌出波纹,那几朵浪花看起来似乎掺了些什么,却也依旧在打着卷儿倒退,很快就看不见了。 所有都已离他而去。如同在出发前他丢掉了自己最后一件行李。 这就是半点线索也不留,此生不必再见了。 杨剪凝视李白的眼睛。 日出是很好的。 那三个字也是很好的。 但人人想要吗? 已有五年过去,一罐灰渣罢了,也不知跟着洋流循环到了哪里,会是什么样的天涯海角。如果海足够广,是否杨遇秋也算环游了全世界?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杨剪也承认私心,他不想在姐姐的坟前烧纸,年复一年,无言以对,所以干脆不买墓地。杨遇秋到底喜欢哪一种呢?他替她做了决定。那点遗骸可以说是消散殆尽,再无行踪,却又可以说是遍布在天地间,他不想祭拜,但为什么又回来了?依然没有答案。 杨剪爬上曾经爬过的山丘,面对朝阳和成群的渔船,他戴了合适的眼镜,比那时眼睛刚刚坏掉看得清楚了不少,拍摄下来,却没有把它留住的冲动。他又走到曾经走过的海边,挽着裤腿踏入冰凉的海水,追逐退后的潮汐。 同样留不住海。 生日过去了,中秋也过去了,他告诉那片海,自己结束游荡回到了北京。他还告诉她赵维宗现在过得很好,前几天见面,那人刚从北极度假回来,手上多了枚戒指。 他也很想问问,试图把一件事彻底忘记却屡屡失败的时候,你们鬼会选择怎么做?可能鬼是没有记忆的吧,也没有这个烦恼。 杨遇秋说不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忘不了的是活着的人。 海水只是轻轻拍打,抚平细沙,包裹他的脚踝。 没有等忌日过去,杨剪就走了——他这趟回来本身也不是为了祭奠,房东还打来了电话,说有人也想租他刚打理好的那套房子,二十多岁,男的,单身爱干净,既然他一人住太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合租的意向。 真是个离开的好由头。 在电话里杨剪没给答复,只让那人先等等。黄金周早就没了车票,飞机也只剩下零星航班的头等舱,他还是回去了,和那人见了一面。 是个搞艺术的,刚从美院毕业,准备在鼓楼那边开文身店,愿意跟他平摊房租。 他随便找了点理由推拒了。 房东得知以后,似乎觉得他有毛病。 杨剪倒是挺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感觉,一个人待着也是舒适的。北京四处拆拆建建,大变了模样,回来了这么久他才有空好好看看。他暂时不准备去任何地方面试,试着早睡早起,不太顺利,开始给自己买菜做饭,有时候难以下咽。他也买了很多书,不读书就整理自己带回来的考试资料,在打印店讲价,还见了许多曾经的朋友。 他们都爱说,“你可算回来了。”也都爱说,“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杨剪总是一笑了之。说完常规的,有的人会装作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些关系近的,比如罗平安,在问完他大老远跑浙江野什么去了之后,会问起李白。 杨剪往往回答:和平共处。 这段关系究竟是怎样,既然那人已经帮他下了定义,他也没什么非要纠正的,是远是近,对人对己,他都习惯来去自由。 他认为自己就要这样度过小长假,接着再度过更多的日子了,“天天快乐”了吗?杨剪不想自欺欺人。关键在于他本就不觉得人活着是为了快乐,没有那种无谓的期待,就很容易获得平静。 然而,前夜,他独自待在空空的屋子里缝扣子,面前的盘里煎糊的蛋饼已经放凉,电闸突然跳了,指尖不免被刺破。 没有着急去修,他靠着墙,听楼上的邻居从饭后就开始发火,摔杯摔碗摔椅子,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 他又收到了李白的短信。 今天见一面吧。 李白还惦记着他的礼物。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这是真的。 杨剪把这八个字发出去,手机屏幕上沾了点血,一抹就稀薄。 然而现在李白还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从那片模糊的阴影,到他手下,笑着,咳嗽着,和他说话。从腰肢到脖子都是那么柔软,眼睛闭上了,睁不开了,烫黑一块的手握上他的腕子,往下压,好像在要他更用力一点。 我爱你。 李白是怎么把这三个音节发出来的。杨剪以为他会哭会闹会把酒泼在方昭质脸上,或是再点上一支烟烫自己。可李白居然呆住了那么一会儿,任他拽走,然后告诉他,自己失败了。杨剪的大海蓄了这么久,突然遭遇塌陷,他从那种波涛汹涌中陡然清醒,先是看见海面,再眼睁睁地看它缩成雨后残旧地面上那即将干涸的一小洼,挣扎翻滚,再无法把耳朵淹没。 可是我爱你。真的听清楚了。 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杨剪松开双手,直直垂在身侧,随呼吸起伏。 “你还好吗。”他问。 李白粗喘了一阵,呼出的气长长短短,齿间闪动金属的细光,口水跟着咳嗽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在这被霓虹避开的暗处,晶亮地挂在嘴角。 他捂着脖子,有些抱歉地说:“……不太好。” “……”杨剪用袖子擦他的脸,掌根撑在里面按实,拭开那些乱糟糟的水痕,“对不起。” 李白却逐渐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两手摊开,把自己平铺在草地上,就这么看着他笑。声音还是哑的:“那你给我做人工呼吸吧。” 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前人工呼吸,救活过一条鱼。” 杨剪闻言就俯下身子,两指抬高他的下巴要他把嘴张大,竟是真准备按他说的去做。李白猛地一下子就慌了神,抓着地上的草,他往后退,靠上身后的冬青,他坐了起来。 喘得比刚才还急:“我瞎说的,我不会死的。” “不用勉强你自己……”他又道。 杨剪盯着他,站了起来,就那么背着路灯,插着口袋,全身上下只有发梢透出些光亮来。 李白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鱼呢?” “鱼是真的。我养的金鱼……我按网上说的弄,它就变得活蹦乱跳了!但后来还是死了。” “以前我经常觉得你是个傻帽儿,”杨剪忽然笑了,“这几年好像更严重了。” “我也知道我是。”李白抱住膝盖,闷闷地说。 “用我送你回家吗?”杨剪还是笑着,甚至朝他递出了一只手。 李白困惑地抬起眼来:“我没准备回家。” “……我还有话要和你说。”腿一时间没力气站,这是最让他绝望的。 杨剪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蹲在他身畔,表示洗耳恭听,“说吧。” 李白吸了口气,可以说吗?刚才他又做了莫名其妙的事,可杨剪还是要听,在等他说。是准备听完之后更准确地骂他吗。他慢慢道:“我对我认识的人,都会有一个定义,讨厌的,不是很讨厌的,讨不讨厌都和我没关系的,还有朋友,还有……”两手垂落了,指尖触到土地的湿凉,“我们两个……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答案,我问了和尚、拉琴的瞎子、卖肉的模特儿、佛祖!但不行,就是不行,他们谁都不会明白的,但是你明白,只有你懂。” 说这话时绿化带外的路面传来哭声,杨剪转脸看了看,于是李白也追着他看,是个背书包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被母亲硬生生提溜起半边肩膀,正在路灯下嚎啕。 杨剪看回李白脸上,道:“我不懂。” 李白愣了愣,“就是,我不能把你定义成朋友,想到你是我的朋友我就难受得要死,那种感觉就像,彻底离开了你,一样,”他的手指抠入泥土,指甲缝里莫名有种辛辣,仿佛抠开了自己的疤,他吐词越来越慢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我干了不能挽回的事,过去那样,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杨剪也放轻了声音,重复他的话。 “我这几年一直在后悔,有时候我梦见你死了,醒来就觉得是真的,但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李白弓起了背,额头抵上双膝,想把自己缩得更小,“后来找到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变得更害怕,看到你我就在想自己变好了吗,有没有稍微正常一点,现在看,好像失败了。” “确实失败了,”杨剪说,“我也一样。” “你失败了?什么?” 杨剪答非所问:“所以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觉得见面这么可怕,以后不见就行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白差点跳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再离开你了!以后,你也不用管我,往前走就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给我留条路,别赶我走,我想对你好,不想没机会……让我能追在后面能看到你就够了。” “现在看不到吗?”杨剪笑出了声,“你不是总能找到我,出现在我想不到的地方。” “你对我好的时候总是让我觉得很危险,更危险了,我的感觉是这样,我告诉你了,”李白却仿佛没听见,继续自顾自道,“所以你不要对我好……但也别离开我。” “你是这样想的?” 李白不说话,只是睁大那双眼睛,呆呆的,水蒙蒙的。 好比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 “我也告诉你,”杨剪专心和他对视,“自相矛盾的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我不是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也不会做奇怪的事……我就是很想你,很简单,我想你!” 他拼命吞下哽咽:“你理一理我,抱一抱我,亲亲我,不用干别的,我就会特别开心了!我不会再逃跑……” “真的?”杨剪问。 他攥住李白左手正在发抖的腕子,把那新疤举到两人耳侧,他又靠近李白,距离不到一个拳头,“那这是不是奇怪的事。” 李白想挣脱,但无济于事,“……我不怕这种。” 杨剪挨在他耳边,“别骗我啊。” 李白却全身都开始颤,蓦地哭了出来:“因为你抽烟了!” “是,我抽烟了,”杨剪的目光冷冷地垂落,看着他身后那丛积灰的圆叶,“我抽烟也可以被你当作烫自己的理由。” “你说要陪我戒烟……” “可是你人在哪儿呢?” 他把另一只手腕也攥住了,压住李白的肩膀,压住他不争气的哆嗦,这几乎就像是拥抱,他还继续说着:“让我走,又怪我没陪你,你可真是言而无信啊。” “……今天是,十月五号。”李白却还在往冬青里退。 “是的,”杨剪把他固定住,不能再往里了,接着用力把他的右手抓到面前,按亮他的表盘,“二零一二年十月五号晚十点二十六分。” “你和他们,看球,吃饭,喝酒,我以为你忘了。” “你希望我忘掉吗?” “不希望,忘掉的话,就不是你了,不要那样,我不要那样……”李白的泪水沾湿了杨剪肩头,他又哭又笑的,呼吸狂乱而滚热,“我希望我病得更重一点,我想早点死掉,是罪有应得!你可能会心疼我,狠狠地爱我一遍,再继续恨我,更恨我。” “太自私了吧?”杨剪掐他的指尖。 “自私……”是啊,李白笑了,他竟然很喜欢这个词,他越过杨剪的肩膀去看那令人晕眩的明亮街道,幽幽地说,“我还能更自私一点,杨老师,方医生喜欢你,你心里很清楚吧?这几天你们经常待在一起,是吗?和他分开吧,别让他喜欢你,更别去喜欢他。” 杨剪被气得发笑,他认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了,事实证明,很多道理跟李白是说不通的,就不该心怀侥幸,他们只要待在一起,就是在浪费彼此的情绪和时间。 但也就在此时,身后响起尖叫,他意识到那是哭声演变的,回过头看,还是那个女孩,她的书包已经不在肩上了,她被母亲揪着辫子几乎双脚悬空,两个大耳光扇了过去,扇出她濒死般尖锐的叫声。 随后女孩就被打翻在地上。 杨剪又想起昨夜楼上的闹剧,父母生气,孩子挨打,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天经地义吗? 不过这是在大路上,已经有热心的正义人士围了过去,有好言相劝的,也有大喝不满的。 李白却是反常极了,不知何时止住了抽噎,也不再流泪,只是两手冰凉,在杨剪手中隐隐发抖,引得全身都是寒颤,好像有根线在一收一放地提着他,堵住他的呼吸,用夹子打开他的眼皮。 “救她,救救她。”他推动杨剪的肩膀,又好像想要自己站起来。 接着被杨剪按了回去,单膝跪地,杨剪卡着他的两条腿,甚至一手抱住了他的腰。 另一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了。 “救她有两种结果,”杨剪低低地说,“一是帮她把她妈打死,二是让她休息一会儿,回去挨更狠的打。” 李白说不出话来,在他怀里不住地摇头,蹭湿了他的手心,也蹭得发丝被静电带起,附在他的颈侧、腮边,看起来像某种小动物凌乱的毛发。 他们都看得出来,那女人毫不犹豫的模样绝不是第一次动手了。 “你觉得哪一种好?”杨剪这样问。 女孩已经被扶了起来,有人给她擦泪,有人摸她的头,可她哭得愈加悲惨。 “你觉得家长会改吗?”杨剪又道。 李白终于应了声,却很错乱,话不成句:“她可怜,我觉得,我不想看见……” “嗯。”杨剪在他背上揉了揉,开始捋他的脊梁。 “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怕,烟头,”小时候都被更大的东西烫过多少回了,疤痕奇形怪状的,还在他背上,那沉缓的抚触下,“我不怕,哥,我没有怕……” 可惜他说得再乱杨剪也听得懂。 可惜那声“哥”,再轻,他也是叫了。 那个怀抱更紧了,箍得他喘不过气来,把他和那些痛打和哭声隔得很远,“我知道。”他听见杨剪说。 李白不清楚这是种怎样的状态,杨剪又愿意抱他了么,重逢后他们做了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开灯,杨剪已经能记起他那张后背丑陋的模样了么。只是那副怀抱带来的安分终究压下了恐慌,陡然松下了力气,完完全全地,他把两臂搭在杨剪肩头,额头也靠在那儿,就像把自己整个挂在杨剪身上。 只听那人又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需要救的也不止她一个。” 是的,是的,有那么多小孩,你也救过好多了啊……所以救救我……救救我。李白的呼吸渐渐平缓,默默地想。他被暂时地托住了,不会再往下坠了,因为杨剪心软了。这么明显,也这么不加遮掩,然而他也是才意识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胆怯和落魄。 每每当他神魂颠倒,落魄至极,杨剪就会对他柔软。 不凑巧见过几个当街挨打的孩子,尤其是在夜晚,他总会变成这种混乱样子,杨剪一直记得捂住他的眼睛。 许多年以前是这样,在凉山的村寨里是这样,怎么到了现在,还是这样。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卑鄙。或者只是杨剪喝多了酒……又或者只是,杨剪也在痛苦。 “她被带走了。”李白回过神来,小声开口。 “那我们来说你。”杨剪不紧不慢。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在想什么,都告诉你了。” “可是一开始你就错了,我和你早就一言难尽了,朋友?情人?没有词能给出这个定义,”杨剪顿了顿,又道,“我尊重你的选择,想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然后你又找到我,全身上下都告诉我,你不舒服。” “我是想知道,你怎么样舒服。”李白沮丧地说。 “我无所谓,只是希望你先把自己想清楚。” “和方昭质在一起呢?你们很投缘。”更沮丧了。 语气就像是呢喃,杨剪却把自己说笑了:“你又觉得我和方昭质有什么?” “我不知——” 杨剪打断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他接过吻上过床你就会不爱我吗?” “可能吗?”李白直直瞪着他,叹气道,“我爱你爱得都要死了,不可能放弃,爱你的人也有很多,所以想那些事都是自寻烦恼!”他说着就张开嘴,在那肩膀上咬了一口,很突然,力气用得也很重,咬上了还半天才撒口,把自己牙根都撑得发麻,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我只能,告诉自己,每一个人都是我的替代品,纸糊的,泥塑的,在杨剪眼里,他们连人都不是。” “如果不是这样的,也不要纠正我。”他觉得牙齿很舒服,也把自己给说笑了。 杨剪没被咬出动静,也没再搭理他的絮叨,只叫他站起来,拉上他钻出这片由冬青围出的草地。沾了一身碎草土灰,李白的手被松开了,他慌慌张张地跟在杨剪身后,发觉这像是原路返回,而自己身前这位竟然已经看起了手机,像是在浏览刚刚错过的消息。在他猜测杨剪已经被自己磨完了耐心时,那张花园一角的桌子映入眼帘,方昭质还坐在原位,其他人也在,他们都沉默着。 “师兄!”眼见杨剪靠近,只有方昭质站了起来,有些拘谨也有些小心的样子,“你的眼镜。我还以为你要再过一会儿来取。” 隔了条栅栏和一大蓝子假花儿,那副玻璃片被杨剪拿回手中。 他说和方昭质说“谢谢”,戴上它,冷不防把李白拽到自己身侧,迎上那四束目光的打量。 就像是早有准备—— 先是捏捏后颈,叫人下意识抬起头来。 随后他亲吻了李白。 酒气,灼热,叹息。邻桌也在看了,碰杯声戛然而止,众目睽睽之下,杨剪没有停。他先是侧目看着方昭质,目光又很快落回怀中眼下——李白也在看着他,两只眼睛眼皮肿了,里面的光却很亮,从不可置信变得痴迷,离得那么近,越看越看不清楚,使得他只能专心致志,从眼神到亲吻,从脸到人中,到那张总说蠢话的嘴。 李白好像渐渐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亲完李白就笑了,心满意足地,用鼻梁磨蹭杨剪的喉结,用额头磨蹭尚且湿润的唇角……他自己也被亲出了血色,他望向方昭质的目光和杨剪如出一辙,“谢谢你啊,方医生。” 方昭质早已脸色煞白。 “不客气。”他哑声回道。 这话在李白心头一碾,但此刻,那种隐秘又强烈的快感占了上风,极上风,在自己的一点点幸福面前,谁还会在意别人的!杨剪竟然还搂着他的腰,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觉……原来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啊。 只有对他还算得上有例外了。 他也不是唯一奇怪的那个人,做出这种惹人咂舌的奇怪事,杨剪比他还少了顾虑。 是不是因为杨剪非但不介意别人的眼神,也不介意谁的眼泪?舒服,清清楚楚,这是杨剪需要的,而其余的那些都是可以拿在手中,也可以随手丢掉的东西。 这样的杨剪太自私,太残忍,也太令他喜欢了。 要想避免伤害就不要爱上这样的人!李白真想奉劝一句。他不怕任何伤害,其他人做得到吗?就只有他。他病了,但杨剪病得更重,只有他的病能接住杨剪的病,所以,当然,也只有他可以爱杨剪到底! 杨剪说他言而无信。 杨剪要那样认认真真地爱上他,似乎有点难度,以前就不一定有过,更何况现在,他们早已精疲力竭,千疮百孔,的确是回不去了。 但爱上别人对于杨剪来说还要更难。 那他就再也不要放手了。 这种感觉就跟被人工呼吸往肺里充回了气儿一样,管它如何,至少是差点死掉之后,又可以再活。双臂缠上杨剪的脖颈,李白踮起脚来,凑近那人的耳朵,“哥,哥哥,”有些委屈地说,“我硬了。” 贴上那人的心跳,他又悄悄笑了:“你带我去开个房吧。” 第59章 别让我心碎 那些钉和环,李白很少买纯金银材质的,便宜合金容易生锈,洗澡就要把它们都摘下来。况且见杨剪是需要打扮的,他更不想让自己专门挑出来的这几只染上锈迹。方才在浴室里他害羞了半天。耳朵加上眉毛上面总共十几个小·洞,一时间全都摘空了,在洗手池边的毛巾上闪闪发亮地堆出了一小撮,。 本来这也没什么,基本上天天都要去做的事儿,可杨剪偏偏站在他旁边,摘了眼镜也脱了上衣,系了针扣皮带的牛仔裤还在胯上挂着,目光就放在镜中,看着他摘。 李白被看得发痒,他默默往杨剪身上瞟,看那盛着灯光的骨锋,看还没消退的挠痕,又看自己烧红的脖子和脸,自己身体上,那些或新或旧的丑陋痕迹。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痒。最后摘的那颗六芒星状的小钉子在左耳,他拧下它,摸到自己的耳垂已经烫了。 “杨老师……”李白忽闪起眼睫,那声“哥”也不好意思叫出口,杨剪明明没做什么,哪怕碰他一下,他却变成了这幅样子。脱了自己新买的白毛衣,丢进门口的洗衣篮里,和杨剪的那件线衫搭在一块,他合上插销,抱住杨剪,皮肤热乎乎地贴上了,他只想接吻。 “这个呢?”杨剪却提起他的嘴角,把那一小块嘴唇一块连着唇环掐揉。 “这个,不会锈啊。”李白小小地喘。 杨剪点了点头,却还是耐性十足地翻开他的唇瓣,像在研究摘取的方法。李白眼角发涩,牙龈被那人的指甲硌着,牙齿上的铁丝也被自己的呼吸吹得发凉,整张嘴巴紧绷得要命,却又莫名舒服,他用舌尖去碰杨剪的指节,拿小圆钉抵着磨蹭,“这个,也要摘吗?”喉咙里含混地问。 “不摘。”杨剪专注于那个小环。 李白怔了怔,颌骨开始发麻,眼仁蓄的水光越发浓重,他却忽然笑了,“等等,”他抓住杨剪的手腕,“……环,很好摘的,没有旋扣,不打洞也可以戴,”往杨剪指缝里轻轻吐气,“你不要用手了。” “是吗?”杨剪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已经懂了。 李白却被他这种含笑的沉默挑得坦白:“把它亲掉。用嘴。” 说得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本想坚决说句“否则我就不摘”,但被杨剪这样瞧着,他的强硬就半点也不剩了。杨剪似乎也不需要那种色厉内荏,两手果真垂了下去,去对付李白的裤子,也不着急脱掉,只是把手掌插进去任那裤腰压着。李白的尾巴骨开始隐隐地颤,他也去拆杨剪的皮带,被人逼着缓步向后退,靠上墙面,热水也被拧开了,他把脸抬得更高,和水汽一起压上来的还有亲吻。 杨剪不理他的舌头,只吻他的下唇,专心致志。在急促的喘息中李白听到牙尖在金属上磕碰的声响,他能感觉到挪移,是细环擦过皮肉,那种微小却又无可忽视的侵入感。但更多的是吮出来的灼热和酥麻,还有疼痛,让他错觉自己就要化软,就要被吃下去了,都是这个在热水下搂着他轻晃的男人给他的——杨剪真的咬疼了他,灵活和鲁莽同时存在,接着,很快,杨剪衔出那枚小环,从齿间摘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拎着手腕拿起他的左手。 小环被戴上小指,卡在指根。 那么恰好的大小,两人似乎都有点意外。 裤子也在这时滑落了,杨剪踩下裤腰,又脱了李白的,一块甩手扔到门口。没有回头,没有把目光移开一下。 没错过李白的一丝反应。 而李白头脑几乎一片空白,那只手,被杨剪戴上了指环,在一根无关紧要的手指上。他只觉得它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又一次被杨剪搂住了,心稍稍定下来,不敢再多想,急不可耐地黏上去吻,戴着指环的左手背过身去,他就着热水给自己扩张,有点站不稳了,没骨头似的在杨剪身上越靠越紧。那人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吻得不紧不慢,从吻到舔,到啃咬,从唇下的小洞,到眉头,到他难得全都露在外面的两只耳朵——或许可以称得上千疮百孔。 时间过得太久,那些洞被大大小小的金属堵着,早已被李白的身体接纳为自己的一部分,他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沉,可它们现在都空掉了,那么突兀,被牙尖打磨,都在这一个个的亲吻里呼吸。 李白终究是快要哭了,肩头到指尖都在打颤,弄得自己像只炸了毛的猫,杨剪看在眼里,还非要揽他的腰,指尖顺着脊沟,一节节按过骨头往上滑。空出的那只手则把他的手指抽了出去,只让他留一根在里面,再塞进一根自己的手指,在那一汪温软里轻轻勾他的指尖,照着那块敏感的软肉重重地碾。拇指就嵌在腿根,被臀肉压着,跟里面一同使力,好像要把他从里到外握个透。 还真是哪个洞都不放过。 从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起,只要愿意,杨剪就是无可挑剔的调情高手。非常年轻的时候,他经常十分粗暴,把李白弄疼,弄伤,头脑热起来也不管耳畔的啜泣是否是因为痛苦。但他现在更擅长让对方舒服,用一些很简单的方法,他喜欢看李白意乱情迷。他让李白听到,那种水渍渍的声响是从自己身体里冒出来的,感觉到热液滴流,就在两人交缠的指缝间……怎么滑溜溜的,那么烫,就像不只是花洒流下的热水…… 稍一垂下眼帘,李白就瞧见自己已经蒸红的胸口,再往下,只见那根大家伙正贴着自己的那根,被自己握在一块捋,已经硬得不用去扶了。然而还是握不住,仅用一只手的话,时不时就会打滑,就会戳他肚皮一下。 “我自己来,你别弄……”屁股里的刺激更重了,李白开始求饶似的呻吟。黏糊着说了好几遍,终于把杨剪耳根子亲软了,那人暂且撤出手指,却又一把将他翻了个面压在墙上,压住了就往里顶。下颌贴在李白颊侧,两手握在腰窝上面,下面有臀肉挡,也不掰开一点,直接顶开接着捅就行了。 李白被捅得撅起了屁股,现在这样是肯定进不去的,哪怕只有一个头也不行,他想把碍事的手指撤出来,扩张不完全,他也不在乎流血,却被杨剪摁住了腕子,上身也压得更紧了,连着胳膊肘都动弹不得。那人就要他留在里面,“继续啊。”还这样把话送到他耳边。龟头火辣辣地抵在肛口,一下一下地打磨,也磨他的手,他的指根,他的“戒指”。那种硬度抵在他的窄缝里越胀越猛,要帮他把自己的拓入送得更深。 “老师……哥,哥哥。”李白撑不住了,抽着气,被弄踮了脚,不自觉地蜷缩脚趾,也蜷缩了正陷在里面扩动的那根手指,穴口瑟瑟地收缩着,好像已经等不及要被破开,被插入。 杨剪没有插进去,只是把李白小腹到前胸揉了个遍。他喜欢肚脐,连着的好像是呼吸,也喜欢那两个一掐就肿的小粒,连的是心跳。它们都因为他的触碰而羞涩。手臂隔在那呼吸心跳和瓷砖之间,隔开热和冷,压着两人身体的重量,当他找到后颈上面的牙印又咬上去时,他没使劲,李白却在他怀里抖了抖,缩得好小。 “我……哥,”鼻音也哝哝的,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出去吧,太热,太热了。” 杨剪不应声,摸到他腹下,把那根随着自己顶弄晃动的小东西捏进手里。显然刚刚射过,它有点软趴趴的,好像还会跟着怀里的人一起哆嗦。 啃咬也并未因此停止,有过山里暴雨的那一夜之后,每次上床,颈根上那一小块就成了杨剪最有兴趣留意的地方之一,它很软,也很薄,一咬就能碰到骨头似的,殷红,瘀紫,再有新的红,在杨剪眼下它脆弱又美艳,旧伤成了顽疾,一次次被加深,永远也不会愈合。 李白气喘得越来越急,眼看着墙都快靠不下去了,就要倒在臂弯中了,杨剪才在那血印上面最后吻了一下,抱着他退出了浴室。 “……关灯吧。”李白说。 杨剪不搭理他。 “他们说,在这儿。”李白又喃喃道,忽然来了力气,执拗地扭过身子,仍然依伏在杨剪身前,手却伸出去,拉开引他们停步的柜子。方才在大堂前台就问过了,有没有润滑剂,在哪儿,那前台小姐好歹也是受过四星级培训的,脸只是稍微僵了一下,马上就恢复微笑,把证件交回李白手里,轻声细语地告诉他,行政套房的话,打开玄关旁边的衣柜就能找到。 格栏里的确有一管,放在保险箱顶上,还是水基的,旁边摆着一盒安全套,再旁边的横杆上挂了两件衣裳,男款女款,是睡袍和睡裙。 杨剪拿过那管润滑把包装拆开,这就要关上柜子把人往床上带,李白还是不让他走,顺着他的手臂往柜子里摸,要拿的不是套子,而是那条墨绿的裙子。 吊牌还没摘,他闭眼往自己身上套。 睡裙是吊带款,剪裁简洁,丝绸质地,立刻就顺滑地垂了下去,大概是给娇小女生做的,长度刚够遮住屁股,那一点小掐腰在他身上也显得出来,总体来说还能算得上合身。除去胸口空荡荡,李白往左转转,往右转转,给杨剪展示,一晃就遮不住那两个小点。 “难看吗?”他两手背后,歪着脑袋问。 难免故作天真。自己长什么样李白心里清楚,天天打扮女艺人,这样的衣裳穿在白皮肤的人身上本身就不可能丑,他更是明白。然而那不过是大众的审美,他就只想听杨剪说说,想从那人口中听到一句“你很好看”。但杨剪凝神看他,只是笑了笑,拎起那条睡袍的衣架,“要我陪你穿吗?” “嗯……”李白垂下通红的脸,两条细肩带旁边的肩头也泛着血色,映着圆润的灯光,“就要这个。” 小指勾起的是睡袍的腰带。 这带子是黑色的,丝绒的,宽度大概有大半个手掌,他把它抽出来,缠在手上,拨开杨剪手里的长袍让人把它放到一边,接着双手圈住杨剪的颈子,“能把我抱到床上吗?” 杨剪在膝窝一捞,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几步就丢上了那张及膝高的大床。一边膝盖刚刚压上床沿,他的腰就被抱住了,李白爬了起来,带着他往床面一倒,半边身体靠着他,吧嗒吧嗒地在他脸上落吻。两只手也被抓在了一起,细绒擦过,杨剪垂眼一瞧,那条带子已经在自己一边的手腕上绑了一圈。 李白望着他,目光乱闪,满脸的不确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就好像什么在厨房偷吃被主人发现的小动物。见他没有抗拒,李白又试探着骑上他的腰,把带子绕上他另一边的手腕。 缠出一个“8”字。 动作迅速极了,这是在逃跑前要赶紧再塞两颗瓜子吗? 不是啊,没有逃跑,那两条腿在腰侧卡得更紧了,扽着腰带两端,好比扽着一根什么都没拴的缰绳,李白呆呆地和杨剪对望。 “你……不讨厌这样?” 杨剪仍不说话,却连挣脱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把两只手腕合在一起,抬高了,送给他绑。 在那种灼人的注视中,李白大口地呼吸,他总觉得杨剪早就看出了端倪,在他抽出那条带子的时候……但没有阻止,没有拒绝,杨剪就这样任他摆布么,至少暂时如此,那他还不抓紧时间吗?或许一小时后,又或是一分钟,当杨剪不再愿意……铁索钢绳也是绑不住的吧。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缠紧了,绕了四五圈,打一个牢固的活结。 杨剪一直看着他打结的过程,那两只清癯的手交叠在一起,就这样被他拿在手中。李白亲吻它们,含吮到指根,又俯下身去,从喉结一路连绵地吻到下腹,他近乎贪婪地抚摸那些肌肉的凸起,用唇舌,也用手,杨剪放松平躺的时候,它们仍然是紧实的。但是太瘦了,骨头也太硬,弄得杨剪身上好像完全没有柔软。 吻过了胯骨李白就停了下来,往前滑了滑,又坐回杨剪腰上,跪直膝盖抬高屁股,拧开润滑随便挤在自己臀缝里。 这牌子没用过,太稀了,他挤的量又大,不少顺着腿根流下去,在大腿内侧挂出一道道暧昧的水痕,只能盖屁股的睡裙当然遮不住。杨剪目光笔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手就安分地放在自己小腹上,时不时被绸边拂过,他会拨一拨那裙摆。仿佛被拨弄的就是自己,李白呼呼地喘,肩头一提一放,好不容易把自己里面抹得软滑了一点,他抽出手指,就着残余的那些,还有从自己腿上揩下来的那些,在手心磨热了,反手扶稳那根了自己半天的大家伙,把湿黏全都蹭在上面。 龟头刮过那个小口,会陷一下,轻而易举地对准了,臀缝被茎身大大地挤开,穴口早就一塌糊涂,李白只觉得里面的水儿马上就要漏出来了,却只是咬着嘴唇,稍微往下降一点重心,龟头把他的瑟缩和抽搐严丝合缝地堵上,他就拼命稳住腰身,没再坐得更深。 “哥,你好硬,插得我,好疼,”他笑了,笑着去摸抓杨剪的手,把它们抱在胸前,“在这种时候,你是不是特别,特别,需要我啊。” 杨剪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抬起两指,挠了挠他的下巴。 李白笑得乱颤,又坐下去一截,肚子一鼓一鼓地调整呼吸,这笑容就像一场哭泣,两颊浮起异艳的酡红,“说你需要我,说吧……” “你今晚很美。”杨剪回答的却是他方才的问题。 “有,有多美?”李白傻傻地张开嘴。 “很多年后我还会想到的美。”杨剪沉声说道,后背从床面微微抬起,仿佛不需要支撑,顺势拨开他的下唇,用拇指压着,又塞进去几根手指搅出呜呜咽咽的水声,另一只手就在他腮下稳稳地托着,比抚摸还要温柔。还有那两只眼睛,一只如月光般清亮,一只始终弥漫一团细雾,投来的眼神也浓过了高度的酒,放到谁身上,谁都会错觉自己是这世上仅剩的唯一,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李白的膝盖跪不住了,他甚至开始怀疑捆绑是个错误,带子应该系在自己脖子上,另一端交给杨剪的手。他坐了下去,疼出了一背的冷汗,却丝毫没有放慢,那些被堵严的水终究还是漏了出来,交合处牵汁挂液地湿了好大一片。窄涩的甬道被阴茎完全撑满,软肉被里里外外地带,渐渐扩张开来,润滑也进到更深的地方,没有那么艰难了,也动得停不下来了,一边的肩带滑到大臂上挂着,连着半边裙子都开始衣不蔽体,李白的双眸失了神,把自己放到最软,趴下身子,贴伏杨剪的胸膛。 他亲吻杨剪被绒带缠绕的腕骨,下身肿痛地在两人之间蹭动,冠沟那一圈敏感得不行,顶在他自己的小腹上,仿佛随时能射出东西。而被他压着的人曲起了双腿,在后面托着他,就算躺着也能使上力气,在他的臀肉上撞出了啪啪声。那些撞击一时间提得太凶,把他顶得本能地想往前溜,却又舍不得,反倒把两腿岔得更开,往后坐,和杨剪的节奏错开来,只想被撞得更深一点,好快点把自己里面搅得乱七八糟。 隔着一双紧缚的手,杨剪仍然看着他,是直视,是想要牢牢记住的观察,多年以后,真的要想吗?是要把他当一朵看过的花儿,还是一个爱过的人。总之杨剪真是言出必行。那两束目光依然幽深如井。有薄茧磨过他牙上的钢铁,又去碰他舌尖上那一枚。美的,被需要的……都会被想起。不能兼得吗?好比那些零碎都是漂亮且无用的,在这种时候,被自己丢在一旁。 李白鼻头蓦地发了酸,“哥哥,哥……哥哥。”断续叫着,余光瞥过小指上那枚银环,他流下了眼泪。 泪珠砸上杨剪的眼皮,他慌忙去擦,绒带的尾端被杨剪按到他齿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乖乖咬住。杨剪奖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蛋。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儿,那个绳结被打开了,长带松散垂落,被李白叼在嘴里,果真一触就散,果真没有意义,李白把喘声都咽下去了,无声地流泪,杨剪解放双手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抱他。 “为什么哭啊,”搂住他滚了半圈,把他反压在床头,“和我做爱是件难过的事吗?每次我都会想。” “……不是,不是!”李白拼命摇头,也拼命盘住杨剪的腰,太瘦了,他必须得用力……卡在他屁股里的那根东西非但没往外滑,反而把他撑得更满,“是喜极,而泣。” 他一开口说话,喉咙里的喘叫就封不住了,绒带也掉落下去,还挂了一下他的牙套。环绕身体的拥抱松开了,泪眼婆娑的,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杨剪背光的脸,视线就被遮挡,柔软又有些粗糙,那是丝绒的触感——那条带子还余有手腕的温度,被缠到了他的眼睛上。 李白什么都看不见,眼泪也流不出去了,都被绒布吸干,他只能感觉到脑后的绳结已经打成,也感觉到那只手捋过宽带时,压在自己眼皮上的重量。 “喜极而泣,”杨剪靠得那么近,把热气呼在他耳侧,好像在笑,“你现在很开心吗?” “你就是个小骗子吧,为了让我开心,就不和我说实话。”杨剪扳开他的手,不让他捂自己的嘴,捞起他的后腰要他把屁股抬高一点,下身也拾起顶撞的节奏。李白的腿又一次分到最开了,大腿内侧的筋抻得有点疼,可杨剪压在他身上,掌握他的视线,也掌握他的听觉,让他感觉到安全。后背在床单上摩擦得发烫,啪,啪,他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噜噜地响,好像是被顶得,反正难堪极了,但杨剪一点也不介意,还揉他瘪瘪的肚皮,温暖的指腹在他肚脐上打着圈儿,李白能感觉到水热乎乎地流了一屁股,也弄湿了杨剪抓来垫在他腰后的枕头。 没多久他就射了,杨剪立刻察觉,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就拔了出去,把他翻了个面,几下就摆弄好他软绵绵的四肢和腰杆,要他在床上趴好。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杨剪说,虎口从膝窝捋到腿根,挤得那半边臀肉高高隆起,“别对我说谎。” “你不想,操进来吗?”李白却自顾自地拱起了屁股,把那正在吐水的小口微微撑开,露出里面的嫩红、白沫,都给他看,“你刚才,都那么硬了,突然停掉很难受的……” 杨剪并不搭腔,只是插进去一根手指,直接摸准了腺体往下按,把人按得直打哆嗦,刚刚停下的高潮又要开始了,就像在说,停掉难受的也不是我。 李白嗓子都哑了,“我也不想和你,说谎……!”他死死抱住那个被自己弄脏的枕头,把脸埋在里面。 “可你说了,不是吗?”杨剪淡淡地笑,“你对工作上的‘朋友’,比对我坦诚。” “我没有朋友……”李白明明是想躲的委屈模样,屁股却抬得更高了些。 “哦,对啊,”杨剪拍了他一巴掌,臀肉颤颤地,留下一个鲜明的印子,“你和我也做不了朋友。” 不止是屁股,被打这么一下,又被玩味似的抓揉着,李白全身上下都泛起了红,比方才浅浅的粉要明显得多,两手就撑在身前,竟然那么乖,蒙眼的布都没有扯上一下,“刚才,我是开心的……我也,很难过,但是,我都喜欢,我都想要……!”他越说越急了,梗着脖子回头,看不到他也要回,“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是这样。” 杨剪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具体是多久,李白两眼一黑,也就更没了概念。他只知道自己那个刚吃饱没多久的小洞又开始紧缩,贪吃地吮人手指了,他连心尖儿都开始痒痒,只能听见自己下流的声响,扭了扭腰,他又难耐,又焦急,怕自己刚刚说的让杨剪不舒服了,有悲有喜,这不正常吗?和谁在一起不是这样?不正常的大概是他自己。 “哥……哥你怎么了。”李白张开了嘴,开始小声询问,这种又爽又渴却又怕得不行的状态实在太惹人害臊,他别过胳膊,在自己臀后乱摸,想去找杨剪的手,却也在这时感觉到背后一热,是杨剪压了回来,“想哭的时候,不用躲着我。”只有这么一句,杨剪撤出了手,和他十指相握地从腰际推到耳边,阴茎也破开他黏肿的穴肉,又一次插到了最深。 手握得更紧了,李白完完全全地趴平,两条腿也紧紧并着,只有屁股缝被勉勉强强地打开。相较方才,他感觉那根大家伙稍微软了一点,然而在他里面捣了几下又重新充回了血,硬到一种可怕的地步。刚想拱一拱腰去迎合,杨剪忽然支起上身,不再把重量压在他身上,只是捡起他另一只手,和左边一样扣在他耳边,双臂撑着自己的重心,每往里钉一下,就是整副身体往下撞。 “啊……嘶,哥,哥哥!”李白的手被攥麻了,而最麻的显然不是这里,他觉得自己快被磨出了火,“你……你这样……” “怎么了?”杨剪吻他的肩膀,轻柔,珍惜,文质彬彬。 “像,嗯,像俯卧撑……”李白不争气地缩了缩脖子。 “那就帮我数吧。”杨剪轻声地笑,咬起他的肩带,把他软绵绵的身子提溜起来一点,又去含他的耳朵。李白话都说不清了,愣了一小会儿,却还是听明白了,咽下那些抽泣,挂着重重的鼻音,一个接着一个地数下去,一个数连着一声啪,要是他数慢了,下一次就会撞得特别深,连屁股肉都快麻得遭不住了。李白真的努力了,明明他是趴着的,闷头做俯卧撑的都没说什么,他却连床单都快抓个稀巴烂,从骨盆到指尖都是密不透风的又酥又酸,宛如没完没了的牙疼,他坚持着数到了四十六,越哼哼越黏糊,真的一个也数不下去了,“我,完了,哥我完了……”他哽咽着说,也不知道完的是什么,杨剪却真的一听就放缓了操弄,立起腰杆,折起他左边的膝盖,抓住他的脚踝,压在自己大腿侧面。 含着阴茎的缝隙完全暴露在外了。 “现在你就是开心地哭。”杨剪说,判断得相当笃定,又把空出的手掌用力按在他腰上,让他贴紧床面,节奏再度提了起来,撞一下,床就跟着他们狠狠颠上一下,简直波涛汹涌。不用再数数了,可对于李白来说,这刺激半点也没有变小,他的叫声越来越软,也越来越沙哑,在腰后力度的覆压之下,在一次次的贯穿之间,他就要变成一摊水。绒带滑落了,他还急慌慌地给自己系了回去,既然是后入,他就什么都不想看见……感官都放在后面就好了!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俯下身来吻他的头发,那几下操得特别重,好像都有水在往外迸……接着杨剪从背后紧紧搂着他,鼻梁抵在他颈后,粗重地喘气,半晌都没有再动。 “……我都快射第三次了,”李白扭脸啄他,一只手探入两人的拥抱之间,顺着杨剪的腹肌和自己的脊沟,摸到交合的地方,接又把手放回唇边,吃掉沾在上面的白浊,“这么凶,我哭给你看。” “哭吧。”杨剪舔他脸上的泪痕,又快把黑布弄掉了。 李白却哈哈地笑了出来,痒痒似的,他在杨剪身下打挺,屁股也跟着晃,“又不想哭了,我脑子有问题嘛!” “你是小狗吗?”杨剪也笑,没有声响,笑意只藏在话语里,“这儿要长出尾巴了。”他去摸李白刚刚碰过的地方,好像真有一根毛茸茸的尾巴在一摇一摆,他用指根掐它,翻开吸在茎根外面的嫩肉,用指尖刮挠里面的褶皱,“……小狗,小狗比我坚强,我一下子,就会傻,就会碎,自己也没办法,”李白被摸得又开始抽气了,高举起手臂,让灯光照着自己小指根上那圈闪光,“杨剪,我说真的,杨剪!如果你把我,操成了植物人,就要照顾我一辈子。” “行啊,试试吧。”杨剪还是笑着,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们都知道,只凭做爱这件事是不够把一个人变成植物人的,那枚小环也只是心血来潮的结果,大小正合适而已,不能代表什么,这也是李白敢于大胆说出“一辈子”的原因。但他仍然因为那句“试试”而感到快活,他捧着这两个字,在床上被杨剪翻来覆去地操,撇开所有骨头,摆出那人想要的任何姿势。杨剪几乎把他压了个对折,吻他格外柔软的嘴唇,也舔他依旧尖利的牙,嘴唇经过他无聊自残的痕迹,他陈旧的老伤,也经过他柳叶刀下无可奈何的新疤,乳头隔着绸布被掐揉,一肿起来又时而被吊带擦过,大概已经磨得破皮了,那条裙子想必早就乱得不像样子…… 第三次高潮,他和杨剪面对面,却仍然看不见对方的眼睛。李白自己抱着两条腿,箍在膝窝下面,摸到自己滑腻腻的屁股,害羞地想捂住,捂不上,那根大家伙老是把他的手撞开,他就抵着腿缝往上摸了摸,死死扒拉住自己的阴茎。 “不想射?”杨剪看出了他在干什么。 “射不出来了……”李白为自己辩解。 而杨剪拿开他的手,只是配合着抽插捋了几下,他就全射在杨剪手里。三次高潮其实不算什么,更多的以前当然有,别说射不出来了,硬不起来都不妨碍他被面前这个男人干得胡言乱语。但也说不清原因,就是这一晚,浓烈得就像是把他的魂抽了出来,装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被杨剪拿在手里把玩,抛起,再落下,在地上,或者在手心里。他打开双臂,抬手要抱,他预感杨剪也快射了,他想亲亲杨剪最怕人亲的耳根。那人果真心领神会地弯腰任他环住,却没等他亲上,双手搂到他背后,一手扶后腰,一手托屁股,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下床了,是在往哪儿走,李白晕头转向。他只觉得再往上顶他几下,自己就真要坏掉了。杨剪对此也并无解释,他能听到的只有推拉门轨略有刺耳的声响,背后忽然一凉,是秋风混着噪声吹了上来,忽然又很粗糙,抵在他上肋下面,后腰上方,细细的像几根棍子,栅栏,铁栅栏,那些扎人的大概是油漆涂不均匀形成的小刺。 李白这才想起,自己选的这间行政套房有阳台,在十六层。 他被顶在护栏上,只能护到他的腰,两脚悬空,不想掉下去就要紧紧搂住杨剪的脖子。离得这么远,马路还是很吵啊……他适应了风,渐渐能听清了,才发觉自己的睡裙已经断了一条肩带,那么松松垮垮的,没太往下滑,是被两个人的体液黏在了皮肤上。杨剪抱着他,抱得特别紧,操得也特别用力,那些黏嗒嗒的液体胶在那儿,风给吹凉了,人又给疯狂地磨热了。真是搞不懂啊,如果担心害怕的话,不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吗……但也正是这样矛盾的杨剪让他无法自拔。他们好像都不是喜欢放过自己的人。如果,现在,我掉下去,会怎么样?他又忍不住想,双臂勾在杨剪颈后,他往后仰躺,躺在空气中,那人就不得不在他背后捧着,俯下身子,贴得更近。 这样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一起掉下去了。 那样好吗? 这一定是杨剪在和他同时思考的问题。 李白的眼布被扯掉,去哪儿了?好像随风飘落了。 他无需适应月光,一眼就看到杨剪长睫低垂的双眸。 “我是需要你的。”杨剪哑声说,“虽然有时候这需求很痛苦,痛苦得让我想停止这所有。” 李白怔忪着,微微张开嘴,呻吟又挡不住了,杨剪说他很会叫,可事实上是他永远也忍不住而已。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他不想流泪,可他忍得住吗?他又感觉到左手小指的细环了,一直在那儿,它其实让他痛苦,他承认了,因为它好像待错了位置,却又让他完全无法下定决心摘下。更痛苦的是这对于杨剪来说就像是无心之举。无论他自己愚蠢又冲动地,刻意做过什么,杨剪都从没刻意让他难过。那么,他们同时痛苦的话,那种痛苦可能是共通的吗。爱,他又想到这个字,他爱杨剪……他爱的人,一瞬间的脆弱,真比朝露还要稍纵即逝,对他来说,竟像是洪水。 “你会碎吗?”杨剪还在问呢,手指嵌入李白的后背。 “其他地方,全都无所谓……”李白昂起脑袋,用额头轻轻蹭他的眼睛,那一定是有些湿润的,他的手指也嵌入杨剪的,到底谁更用力,谁又更深呢?至少他们都不觉得疼,“只是不要,让我心碎。” “如果我避免不了,怎么办?”杨剪嘴唇开合,在他的鼻息下。 “那就……慢一点,”李白觉得自己的确变成了流体,就要倾倒,全洒在这副怀抱里,他捋过杨剪颈后的碎发,插入他的飞扬发丝,“别让它,还没长好,就碎回去。” 杨剪没有答话,但李白知道,他听见了,也记住了……或许也会拼尽所能去做到。看似摇摇欲坠的,杨剪却把他抱得很稳,帮他在秋风中平躺,把他最娇嫩的地方射得泥泞,像个委屈了好多好多年的男孩,终于回到了故乡似的,什么也不愿再多虑,埋头吮吻他的心口。 城市灯火上空,浮动的是他闪烁的心跳。 大概四点躺下,杨剪抱着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人,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十点,前台打来电话,提醒退房。 李白已经走了,没什么好惊讶的,那人夜里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在念叨自己花光了钱,排好了工作,必须出去赚了,好像是下午一点的飞机?早上还要回家收拾行李。临走前窗帘透进来些许天光,李白就站在那片青灰之中,有点模糊,好像亲了他的眼睛,好像念念有词地在和他说,“阳光照你的时候,我老是觉得你像块玻璃。” 说了很多,他只能记住这一句了。 为什么会这么困啊。大概是有太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吧,睡眠障碍一直以来都是困扰他的大问题,李白走后,那条裙子被放在他枕边,他才又连着做了几个短梦。 杨剪从床沿站了起来,捏着鼻梁往浴室走。那人是怎么走的,怎么惶惶然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又是怎么把那些小东西如数家珍地塞回自己身上一个个小·洞里,他当时半梦半醒,闭上眼却大概能够看见。他走到水池前洗漱,用那条被李白抖开了的毛巾,接着又从阳台取来自己的线衫和牛仔裤。 先前沾了潮,李白把它们挂在外面吹风,现在已经足够干燥了。倒是外套没了踪影,一件薄夹克,比较暗的孔雀蓝色,杨剪本来把它搭在化妆椅背上,现在却在椅子腿底下找到一张被压着的牛皮纸小信封。 “生日快乐!”粗马克笔,一笔一划,写得有种中学生作文的严肃工整。 杨剪默念:谢谢。 “早上好冷,外套我穿走了:)”背面这句是用酒店的蓝圆珠笔写的,又恢复了那人平时乱写乱画的潦草。 杨剪默念:好吧。 信封沉甸甸的,装的应该不只有一张纸,他用台灯底座的直角边压着,整齐地把它裁开,倒出来一把拴着麦兜挂坠的钥匙。 不对,看那黑白条纹的帽子,这位是麦唛,麦兜他老弟。 因为我属猪吗?你也想当小猪?杨剪忍俊不禁。 钥匙也不像是开门的,莫名有些眼熟。他又把信封捏圆,伸手进去掏了一把,果然还有个小东西掉在信封的角落。杨剪把它倒在手心,只有硬币大小,居然是纸叠出来的,很薄的那种票据纸,展开来看,纸张皱巴巴地蜷着,大小也只够盖住杨剪的手掌,然而写在顶端的三个大字外加一行小字却沉甸甸的,足以夺人眼球: 藏 宝 图 (杨老师专属!) 第60章 新年和新室友 李白在上海待了三个多月,期间还跑去香格里拉等取景圣地忙了几周,谢氏投资的一部都市爱情片,女主是个万草丛中过的时装设计师,热衷扮靓,基本上一场戏一个发型,演员更是谢氏旗下的头牌,港台圈当今最热的小花儿,对自己的形象要求极为苛刻,再加上她那些朋友同事也不能掉链子拉低电影时髦值,妆发组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事实上这并非李白的主场,他最初进组的缘由只是祝炎棠过来友情客串了一下,饰演女主白衣翩翩的校园初恋。几天拍摄就能搞定的事儿,然而祝炎棠尽管初出茅庐,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自己形象的挑剔不亚于那位小红花儿,跟他合作过的,比较放心的造型师,只有李白还在国内,还有空档。叫人救场,祝炎棠亲自打电话给李白,不问他肚子长好了吗,只问他钱花完了没有。 这简直就是往痛处上戳。接到电话时李白正在河北农村的婚礼上端着大白瓷碗吃喜面,耳畔爆竹阵阵,头脑嗡鸣不止。他刚刚买了个大件,手术剩下的存款的确已经空了,这趟赚的也只够维持半个月左右的温饱,治他脑子的各种药片更是快要吃完,得开新的。但当时他一心想着十月五号就要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回到北京——他一心想着杨剪在干什么,“七号就有你的镜头了?”有点敷衍,“我不知道能不能赶过去。” “那我就只能让他们组里的人给我做咯?一个都没见过,给我做成的士司机的气质我也没有办法,”祝炎棠闷着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忽又话锋一转,倒还挺体贴周到,“小白哥,我还想多给你找点外快呢?” 李白:“……” 十月五号,他还是见到了杨剪。 十月六号的头几个小时他和杨剪在床上度过。 下午一点钟,他就坐上去往上海的飞机了。 祝炎棠说得对,没人会和外快过不去。 白衣翩翩的校园初恋应该是什么样的?李白窝在经济舱头一排,冷气吹得挺凉,对面坐了个空姐。他在舷窗上用手指勾勒。应该是黑发,黑眸,唇红齿白,笑意明朗。这造型在技术上要求不高,就是感觉必须得对味。李白一天学也没上过,但这不妨碍他有初恋,他的初恋可能同时也是很多人的初恋,符合以上一切特征,就只有一点相左——白衣服很少…… 杨剪在熙熙攘攘的北大校园里穿一身黑,脖子上挂一条银色的拨片坠子,夹着课本低头快走的模样,他现在还能从记忆里清清楚楚地拎出来,摊开掌心就能看到。 画在指尖下面。 杨剪是黑色的明月、月下的湖山、山峰的暗面。 就是这种感觉吗? 如果非要找出一点岁月带来的变化,杨剪不像当时那样总把头发修得很短,刺挠挠扎手,现在刘海一长,就容易显得散漫;眼下的阴影也不知是因为黑眼圈,还是睫毛长得更密了,总让李白觉得比曾经浓重。 不笑的时候,就凭空多了种心不在此的冷淡阴沉。 但也就只有这些了,快三十岁,杨剪连皱纹都不带长的。早晨天刚亮那会儿李白撑着下巴看了好久,从眼角到鼻翼,真的一道也没有找到。当时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大的小的愿望就只剩下一个了,他希望再过五年自己还能趴在这里,看出同样的结果。 然而现在一天还没过去,又有新愿望冒了出来——李白拉高夹克的领子,把脸埋在里面,两手插进口袋,企盼杨剪能找到他留下来的那件东西。 信封压在椅子底下,杨剪是敏锐的,一定能发现,这点李白毫不怀疑。他的愿望是杨剪在把它拆开之后,依然有耐心读那张纸,能够顺着他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路线,穿过偌大的北京城,收到来自他的,重逢后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整整三个月也没敢去问。 李白本以为这就是个短期打工,几天过去送走祝炎棠这尊大佛,自己也能拿钱走人。然而不凑巧,妆发组正缺人手,看李白这人嘴里没话心里有数,好用得很,就有点离不开他。倒也没有多么千方百计地挽留,只是组长一句“杀青了我们一块结账”,以及新合同上从四千翻到四万的工钱,让李白自己就迈不动离开的步子。 反正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去,有工作干有盒饭吃,这种日子不是求而不得吗? 每天不是天快亮了也没空睡,就是天不亮就要起,他也没精力去盯着手机等一个消息,抑或是纠结自己是否要主动联系了。 送走祝炎棠的那天剧组简单聚了顿餐,打电话叫了二十几盘麻辣海鲜,二十几盘披萨,一大堆人在片场的草坪上拿汽水碰杯,背后就是女主第二任男友在黄浦区的别墅。 这场聚餐的主角好像也变成了他们两位——金童玉女,卡司表里的两座人气高峰,在电影里也是兜兜转转终成眷属。他们和导演一起,被围绕在最中间。 要走的初恋则在一番客套之后不见人影,此时此刻,正和李白一块,蹲在草坪外缘一堵修剪整洁的绿墙边。 “你说我以后大红大紫了,会变成这样吗?”祝炎棠凝视那团热闹,嚼着口香糖问。 “大红大紫,”李白说话的时候咬着可乐罐口,他觉得这就像在吹海螺,他同样眯着眼睛瞧了过去,只见自己的同事们仍然灰头土脑,挤在一堆帅哥美女间,海鲜也只吃最靠边上的那几盘,“我以为你会问,‘你觉得我以后能不能大红大紫?’” “这还用问?”祝炎棠撞他肩膀。 “那当然也会变成这样了,”李白说,“所有人都会围着你,所有人都想让你记住他们。” 祝炎棠大笑起来:“明夷哥会很开心吧!” 保姆车开来了,保镖就守在花园外,助理已经帮忙拉开铁艺大门,祝炎棠站起身子,他得回到人群中,最后打声招呼。在此之前他拎着矿泉水瓶,碰了碰李白的罐子,格外郑重道:“保重身体吧老白,等我红的那一天,希望你已经养成健康生活习惯,并且走出失恋。” “我失恋了?”李白皱眉。 “是啊,你正处于一场漫无边际的失恋之中,我认识你那天就是,到现在也没结束——”念台词似的,祝炎棠眨眨眼睛,还挺俏皮,“想人家就打个电话嘛!我很快就要红了,你得抓紧时间啊!” 说完自顾自走了。 到祝炎棠离开,保姆车在绿墙外开走,李白始终蹲在那里。他抽了支烟,又把烟灰掸进自己还没喝完的汽水,觉得那人言之有理。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没人接听,又接着给杨剪发短信,不对,是发微信。刚注册没多久,那天晚上他用鼻子拱杨剪,硬要那人也注册一个,把他好好加上了才肯让人睡觉。杨剪是他的第一个好友,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个。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发张图片吧?得好好利用一下功能。十月的上海天色青灰,云层厚重,拧一拧就能落雨,李白有点紧张,下意识喝了口可乐,喝了一嘴烟灰味儿,呛得有些狼狈。他却笑了,有种莫名其妙的开心,循着光亮,好不容易辨出太阳大概的位置,他拍下来发给杨剪。 画面有点模糊。 3G网络也是慢得一如既往,盯了半天,终于传了出去。 配文说:我蹲在黄浦江边。 傍晚时分有了回复,李白正在手背上调粉底,咬着刷子打开手机,也是一张图片,北京的暮色浓得不讲道理,杨剪说:我堵在西二环上。 堵?走路不会堵。走路也上不了二环。杨剪坐的什么,开的什么? 收到礼物了吗? 李白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他开始给杨剪发微信,每天都有好几条,想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他的打工生活着实乏善可陈,但对面是杨剪的话,他就有很多想说的了。有时候能收到回复,又有时候,他自己回看也觉得不知所云。十一月十一号他在同样不缺阳光的滇西北,给杨剪打去电话,那人接通后的第一句是“生日快乐”。 “谢谢,”李白说,“今天轮休半天,我准备去县城给自己买个蛋糕。” “什么时候回来?”杨剪突然问,他周遭很静,一同传来的只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啊?”李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大概过年那会儿吧,我听他们说女一号过春节一直是要回家陪家人的,可能会有几天停机休息。” “回来之后找我一趟,”杨剪不再翻书,又道,“我把礼物给你。” 二零一三年的春节在二月十号,李白一月底就回到了北京,因为女一号在过她隆重的春节之前不幸感染了急性肺炎,兴许还传染了,总之男一号接着也在同样的症状下躺进了医院,大乌龙一闹,剧组不得不彻底停摆,给工作人员结了一部分工资当过年费,李白也得以揣着钱提前放假。 他没想到杨剪会把麦当劳选做见面的地点。 也没想到那人送的礼物竟然是几份商业保险,重病的,意外的,保费从杨剪卡里扣,受益人写的都是李白自己。 需要他本人到场进行各类检查证明才能生效罢了。 “这个好贵的吧……”李白盯着那些单子,都快不识字了。 尤其是他这种生过大病,各方面条件都不太稳定的。职业原因,五险一金本就是跟他无关的东西,他本人也没什么储蓄投资的意识,觉得走哪算哪就好,要是又倒霉生了什么大病,钱花光了没法治,干脆听天由命。 “你送我的不是更贵吗?”杨剪却道。 “但是,”李白有些语塞,“这种东西,是我自己应该买的。” 杨剪略显不耐:“如果这样说,送礼物本身就没意义。” “你好像一直最担心我死掉,哥。”李白笑了,手里的页脚都要捏皱了。 杨剪也笑了,把手边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推到他面前,“还有这个,祝你二十六岁快乐。” 真是引人误会的包装,是枚纯银的唇环,海绵下面还压了一包一次性的打孔工具。杨剪未免太了解他了,连他的唇洞又长上去了都能猜到——原先那枚戴上小指李白就再没摘过,也没工夫去挑新的,嘴上的活肉自然会愈合。 现在他要再把它捅穿。杨剪提醒他了。 李白差点直接在麦当劳店里,当着邻桌一群聒噪中学生的面儿直接动手。我手很稳,不会捅出多少血的,他想,那样你会亲我吗?还是被杨剪拦住了,那人没收了他的盒子,塞进他瘪瘪的背包,把他拉出了店门。 又不小心想歪了,李白被冷空气一脑袋拍醒,有些心悸。 同时他也钉在最后一节台阶上,突然之间抬不起脚。方才进门前只顾上往店里张望,他没有看到,一辆红色雅马哈停在路障边,近乎崭新,车牌最后三位还是111,尾箱上也还是有行平整的白色粗体贴纸,“パプリカ”,红辣椒。 Paprika。 李白轻轻念了出来,时间在那一秒发生倒流,他能看见风在倒退,路也在缩减,路边烤红薯的焦香变成草林间潮湿的味道,他们所在的不是王府井的闹市,而是五道口荒芜的铁轨。从北大钻出来一路往东,会路过清华园站,杨剪总是一言不发地载着他,追着火车,尘土飞扬地度过某些难得清闲却又着实无聊的黄昏。 “没有以前的型号了,”李白又道,“我觉得这个长得很像。” “区别只在于发动机和减震器。”看来杨剪已经做过了全面研究。 “真好看。”李白扯住杨剪的袖子。 “的确。”杨剪把他拉下台阶,任他牵住手指。指根上还拎着挂有麦唛的钥匙。 车把上栓了两只头盔,有一个是李白的。他跨上后座,紧紧抱住杨剪的腰。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当初把车买下来,他没有驾驶证也没有牌照,还雇了辆小面包运送,照着地图,他把藏宝图画好了,忐忐忑忑地藏进信封里。而杨剪不仅找到了它,还把旧车牌给了它……连贴纸也是杨剪贴的。根本就没地方卖这种贴纸,以前那个是李白自己买胶纸画出海报标题的形状再剪出来的。 杨剪想必也耐着性子做了同样的事。 结果在电话里微信上都是一声不吭? 发过去“我想你了”“我想和你**”,或是发几张照着宿舍镜子拍的自觉漂亮的照片,那人还不搭理他呢。 李白偷偷地笑,大笑,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时间是可追的,只要他们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那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打开头盔目镜,把脸埋在杨剪背后,他永远也不想抬起头来。 然而与白日梦相比,这条路还是太短,大约半小时后,他被带到了保险公司。 李白从业务员那里打听到,杨剪并没有给自己购买相关产品,办完手续再从大厦里出来就又是傍晚了,他跟杨剪吃了顿饭,上了个床,次日早晨从酒店坐地铁往自己的地下室回,他脑袋里一直在想回去上班的事。 他还在包里藏了一沓保险宣传手册,翻来翻去,意外和疾病真是可怕啊!人那么脆弱,活着原来有那么多风险。他也得给杨剪买几份一样的才能安心。 现在拿的那点过年费可是做什么都不够,不过当务之急也不在此,李白打包了自己的所有零碎,也丢掉了那张红沙发,它太脏太旧了,租房合约也到期了,他准备搬出去,按照杨剪所说的,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平安里旁边,赵登禹路上……印象里是这样的。只想离得近一点。李白看了十几处房源,把冠英园一套位于三层的老旧两居室当作首选。倒不是因为合租便宜,只是因为听中介说,目前正住在里面的那位“室友”自称有抽烟黑白颠倒等等恶习,做饭会糊锅,时不时会有小孩来家里上课,还喜欢用音箱外放摇滚,合租找个能忍的就行,对其他方面没有要求。 听起来有点巧? 李白发誓自己最初的想法真的只是想离得近一点。 “有精神病也行?”他问。 “您有精神病?”中介惊道,“严重吗?” “还行吧!”李白诚恳地说,“您去问问他能不能接受。我要是不对劲了,能帮个忙提醒我吃药或者把我打晕送医院吗?” 吓人的滋味还不错,次日李白接到中介小心翼翼的电话,得到答复:对方觉得需要见面。 撞大运了吗? 好像一辈子的各种凑巧里,只有这次最好。 但还是挺没底的。 李白认为自己有很大的可能会被退货。 立春那天,离除夕也不剩几个日子,我爱我家都要放假了,他跟着中介在弯弯绕绕的老小区里一通好走,还没上楼,他就在中介电话里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在家,”那人说,“嗯,您上来吧。” 三层楼爬得心惊肉跳,却又压不住雀跃,他又想逃跑又想笑地插起口袋,门已经开了,新室友就站在门口。 “啊?”李白探出一个脑袋,越过中介仰面看他,“……嗨。” 看起来够惊讶吗? 杨剪脸上倒是半点意外都瞧不见:“你好,”他朝李白伸出右手,“我姓杨。” 李白眨了眨眼,和他轻轻握了一把,“你好,我也姓杨。” “您不是姓李吗?”中介脱口而出,趁李白自己随处看看的当儿,他把杨剪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介绍情况乃至最后签合同的时候,他一直显得有点不自然。大概是头一次接触自己承认有病的客户,而一切又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李白越看越觉得好笑,中介走后,他瞟了眼电视里的广告,收起自己再瘪掉的牛皮纸袋,绕在杨剪旁边走来走去,“您是老师?” “收了几个学生来家里补课,”杨剪看着他,“您介意吗?” “上午下午还是晚上?” “都有,”杨剪微微低下头,都快和他抵上鼻尖了,“一会儿就要来两个。” “我可以给你做宵夜,让他们顺便吃点——”李白掸了掸杨剪肩头的碎线头,往主卧去,“我那屋没有衣柜,杨老师介意我用你的吗?” “还有……睡你的床,可以吗?” 杨剪插起裤袋靠在门框上,瞧着他拉开衣柜,不说话,就笑。 李白却蓦地红了脸,从挂杆拎下一条轻薄的衣裳。 是那条睡裙,杨剪居然把它带回家里,还洗得干干净净,挂在自己的西装旁边。 “对了,”李白的手僵在半空中,小声说,“那天我走之后,房费结了多少啊。” “两千。裙子占了八百。” “我们平摊。”李白踮脚把裙子挂了回去。 “没必要,”杨剪却说,轻描淡写的,“送你了。” “我现在穿吗?等你学生来——” “被我打晕送医院的时候穿。” 李白呆了几秒,脸烧成了苹果,突然扑上来啃他,啃在嘴唇上又被捏着下巴啃回去,两人打打闹闹地进了客厅,倒在沙发上,杨剪压着李白问,你害羞什么,你现在穿的这件我也送你了。孔雀蓝的夹克扣子扣到了最上面那颗,一个接一个地解,露出里面柔软的厚毛衣来,毛衣领子也被拽低了,李白的脖子和胸口上多了几点深浅不一的红,他又笑又叫,死死抓着杨剪的肩膀,以牙还牙,在那人的颈侧、嘴角,能够被学生看见的地方。 随后他们搂着对方对视。好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今天的会面是巧合,也是蓄谋已久,是双方的默契。李白看到距离,肌肤之间,还是上千公里……距离本就是忽远忽近的。他时常觉得杨剪根本不惦记自己,却也有时候笃信,这人对自己需要极了,他就在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闯进杨剪的疆域,留下自己的痕迹。 呼吸就在耳边,李白只能匀出一点精力去听电视,新闻已经开始播放,大政方针说完了,国际形势也说完了,现在说的说民生,讲完医疗改革,四大巨变解决人民看病难、看病贵,画面切回来,又开始说下一条: “近期浙江、福建两地警方联合摧毁两处‘日月大神’邪教窝点,抓获十六名成员,目前仍有两名在逃——” 呼哧,呼哧,李白眼睫乱颤。 呼哧,呼哧,杨剪转过脸,正在看那新闻呢,还捂住了他的眼睛。 其他相关信息只说了几句就一笔带过了,李白听到,女主播开始喜气洋洋地播报各地迎春的风俗活动,北京的早庙会、哈尔滨的冰雕节、广州的花市……采访里有各地的口音,有孩子在笑。 新年就要来了。 第61章 POPLAR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三里屯,POPLAR沙龙。 第一天。 “因为和李老师合作很多年了嘛,”祝炎棠面对镜头,熟练地摆出那副精神十足的情态,他的普通话也的确说得和内地人相差无几,“从我的一部电影开始,包括后来一些电影节啊秀场啊,我们都请过他的团队。” 主持人顺势接住话题:“比如去年金马是不是!有看你的粉丝总结过,李老师出品的造型总是那种慵懒清爽范儿——” 他们聊起来了,不再左顾右盼关注其他,李白松了口气。他夹起一绺棕发,看着镜中精致昂贵的面孔,心中已经可以预见不久之后节目播出的效果,祝炎棠位于画面中央,边角铺几张出自自己手下的“经典造型”。有时候祝炎棠会微微低一下头,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似的,有时候又会像孩子一样笑。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再过五个小时左右,有一场慈善晚宴在等着他。此刻正在拍摄的是类似配套综艺的迷你短片,筹办方挑出几位话题度高的嘉宾,给一天时间,十万块钱,离开公司抑或工作室,节目组全程跟拍,看他们如何依靠自己搞定造型问题,到了晚宴时间,又会以怎样的形象出席。至于剩余的经费会自动归为爱心基金,和艺人自己准备的善款一同捐赠,而播出迷你短片的机会,也只有爱心基金数额最高的艺人才能获得。 明摆着的,用得越少捐得越多,就越能脱颖而出,同时对于祝炎棠这种人来说,尽管自认为是演技派,大众对他的印象还停在“靠脸吃饭的炸子鸡”上面,如果自己随便收拾收拾就上红毯,未免也太假太作秀——权衡成了难题,要的也就是这种看似充满意外可能的效果。 当然,事实上,毫无意外可言。祝炎棠那边早在一周之前就跟李白打好了招呼,把服装安排发给他,要他据此设计妆发,李白也正儿八经地答应了下来,做得到胸有成竹。沙龙因此从上午开始限客,大约一小时前,祝炎棠素着张脸大驾光临,李白还做出马上要下班的样子,迎面碰上,一脸惊讶。 放在外面的说法是,他跟祝炎棠的多少年的好朋友,还欠了祝炎棠一个人情——大概半年以前,POPLAR刚刚开业的时候,这位当今正红的大明星从片场搭飞机空降,亲自帮他剪了彩。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排队围观的人还是从店门口一直排到了扶梯。从此,“祝炎棠御用发型师”的名号一叫,这店里生意就没差过,哪怕大多数时候,来了也碰不上李白动剪刀。 那么这次造型免费也就成了顺理成章,非常符合题目要求,可以被漂漂亮亮地拍下来,再被粉丝津津乐道。收声话筒的防风套在李白头顶毛茸茸地垂着,当他把吹风机递给助手,俯身给祝炎棠扫粉画眉,他的脸也不免和双手一样,被摄像头清晰地摄取。 好比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李白,逼视着他,让他不太舒服,可他还是老样子,既无兴奋也无躲闪,挽到半袖的白衬衫,裤脚磨烂的牛仔裤,和他本人一样平淡松散,对于偶尔针对他的一些问题,他会腼腆地点点头,用几个字回答。 反正对于造型师来说,手和眼睛本就比嘴巴重要太多,难道不是吗? 李白只希望剧组连同未来的观众都不要分给他任何注意力,祝炎棠也最好快点走。 录制进行到大约五点半,晚高峰已经堵了起来,必须抓紧时间往晚宴所在的酒店赶场了,节目组忙忙碌碌地搬起大件小件,助理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去便利店给祝炎棠买沙拉,待会儿上了车吃。周围没有闲人了,李白把人往楼下大厅送,忽听祝炎棠说:“账还是记上吧,二零一六最后一笔,过几天明夷哥会叫人找你一块结。” “别逗我了,”李白笑道,“免费给我打广告,我还收钱?” “你现在不是三千块钱剪一次头——”祝炎棠也笑,“我做了那么多,看你臭着脸!” “没有没有。”李白心不在焉。 “我说真的,你看起来像要死了一样,是心情不好?”最后一级台阶下完了,祝炎棠背过双手,看着李白,倒退着走。大厅里的客人早就清了个干净,空剩下白地砖、黑转椅、一面面落地镜,映过一个个闪闪发亮的他,以及一个个暗淡的李白。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可能最近药吃多了人没精神,”李白插起口袋,下巴指了指门口,“都在等你呢。” “哦我知道了——等不及要回去和杨老师守岁对不对!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祝炎棠似乎完成了自我解答,说着就朝已经把羽绒服掸开的助理走去,步伐轻快,“新年快乐哦!”钻袖子的时候,他似乎又有些放心不下,最后一次转脸回看。 “新年快乐。”李白笑了笑,朝他挥手。 大部队一撤离,这玻璃房子里就只剩李白跟他的十几个员工,他们大多数还在楼上的VIP室收拾东西,或是在库房清货,只有前台小姑娘留在这层,给李白煮了壶咖啡。 水很烫,暖气也热得夸张,李白倒出一杯,挤了两包糖浆,却要等它好久。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杯口的雾,又缩在最靠玻璃的那一个角落,仰面躺了下去。 吊顶的镜面装饰显出他的脸,挺难看的,矮矮的靠背硌他的骨头,挺疼的。 只怪这组沙发是灰茶色,这种莫兰迪系的颜色总是把人衬得失魂落魄。实木加上小羊皮,本来很柔软,有时候他还会趴在长的那一只上面睡觉,现在坐起来,也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吧确实,心情不好,李白一直知道,这不是吃药带来的麻木感,而是那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很笼统,也很真实。他又想起上午出门前的感觉——那种窒息——要不是有祝炎棠这茬事,他今天就不会离开那栋房子,到店里来,然而现在终于完成了,能回去了,他却又仿佛没了那个勇气,把钥匙插入锁孔,推开家里的门。 还是这里适合他,还是这个角落。POPLAR开业头一个月,总有个流浪汉待在这儿,早上开门就来,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从此就给这块沙发染上了不伦不类的气氛。姑且叫他“流浪汉”吧,尽管他年纪轻轻衣着整洁,手机的屏幕也不小,但却总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在沙发上盘踞下来,翻杂志,吃零食,上店里的厕所,好不惬意。 黄金地段需要预约的美发店当然不可能这么好客,李白手下能说会道的员工都上阵了,想要搞明白这位大仙要干什么,最终发现他真的只是想要蹭吃蹭网蹭空调而已。试着劝过,劝不走,他说他只是还没决定做什么发型;也报过警,警察来了说管不了,只能不痛不痒地调解几句,因为这人并未扰乱治安秩序。可谓是软硬兼施都不行,李白还想过更粗暴的,也不顾店里还有客人看着了,拎上流浪汉的领子就往店外拽,结果这人“嗷”的一声跪地不起,李白一松开手,他干脆趴下不动弹了。 没装死讹钱已经是万幸。 后来李白打听到,此人乃是三里屯一带有名的厚脸皮,被如此折磨过的店不止他一家。尽管还处于支大于收的运营阶段,李白也开始考虑请个保安了,有人在门口拦着,见到这位就不让他进,似乎就会安全很多。招聘广告已经挂出去,也有好几个要来面试的打来了电话,却也就在那几天,杨剪忘带家门钥匙来找他拿,刚走到店外就瞧见一双大脚蹬在玻璃墙上,有人坐躺沙发,咬着饼干,一身悠闲。 “这谁啊?”杨剪似乎有点想笑,又有点烦,夹起香烟问道。 李白已经站在门口等了一阵,薄汗起了一脸,他靠在杨剪肩头,用那人的袖子擦了擦,小声把最近的遭遇讲了一遍。 杨剪听得不可思议,主要是因为有关这些李白在家里一声都没吭过。烟抽到一半,他把它塞进李白嘴里,随后走入店门。 几步就绕到沙发跟前,那人被他提溜起来了,果然又要装死,杨剪却不管这些,连拖带拽撞上茶几和垃圾桶也不顾,没走几步那人就撞疼了,自己站了起来。而杨剪依旧拎着他的领子,宛如牵羊牵马一般经过李白,就这么把人弄了出去。 不知道弄去了哪儿,二十来分钟之后,杨剪又回来拿钥匙了,没事人似的,对方才发生的半句话都不提。 只是不久之后蹭吃大仙重出江湖,据说还在鼻青脸肿,却一次也没再祸害到POPLAR里。 想起这事儿李白就想笑。现在这个位子变成了他的最爱,有时候半夜窝在里面,他会幻想杨剪突然找来,打破他的门,把他拎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胖揍一顿,再发着抖把他抱住,回答他的一切问题——那些大厦之间的窄缝就很合适,或者地下停车场,或者很久以前,自己被丢上的那块草坪。它还在吗?李白只知道那家音乐酒吧已经变成了猫咪咖啡店。 也无关紧要吧。 比较让人难过的是,杨剪并不会对他这样做。 就算他们吵架,吵得再凶,杨剪也只会跑到办公室待几个晚上,某天突然回来,和他道歉,或是听他道歉。后来去了公立中学,只有格子工位了,杨剪就会换上衣服待进车里,眯到天亮,直接上班。 为什么要去公立中学? 明明另一份工作的收入短短几年就够买一辆雷克萨斯ES了。 这也是杨剪不会和他说的事。 可是这样的事有太多了。 李白下楼去敲车窗,穿着背心短裤,冻得头昏脑胀,杨剪也不会打开车门。 有些情景几周之前就在眼前,现在想来却觉得很遥远。李白端起马克杯,才发觉咖啡已经是冰凉的了,店里播放的专辑不知道切换过了几张,又是谁在鬼哭狼嚎。时间在某些时候还真是种模糊的东西。他打了个哈欠,转过脸,看到窗外天已经黑透,一棵挂满铃铛礼盒的大圣诞树立在天井中央,上下闪着彩灯,刚庆完圣诞,再来迎一迎新年。 反正都是商场打折。 曾经闻过它的松针,因此李白知道,它是真树。那么一小块土,只够把根部固定一下,活过这几天就枯死也没事,它也够可怜的。 他喝光甜到发苦的咖啡,给助理发了条微信。 两分钟后楼上响起拍手招呼的声音,“今天提早下班!”欢呼已经开始了,“老板请客吃饭!” 去的是马路对面的一家粤式茶餐厅,一大包厢都是年轻人,光是虾饺皇就点了十笼。又是碰杯又是打桌游的,吃也没个正形,李白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他们,没有人邀请他加入。这群员工已经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在这种时候自顾自玩得多嗨也没事,觍着脸上去凑热闹才是作死。等了十多分钟,最后一个打包盒也在塑料袋里码好了,李白按灭大半支烟,起身说了“拜拜”。 “老板再见!新年快乐!”每个人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打包带走的都是好菜,鲍鱼饭,海参粥,烧味四拼,牛仔骨……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装了三个大袋子,勒得李白指端发凉,供血不足。再算上包厢里那一大桌,这顿饭李白结了四千多块钱,把银行卡塞回钱包的时候他觉得手里的分量都轻了大半——可笑不可笑,都是要给这么多人结工资的人了,自己卡里的钱还经常不过万。 谁说干这行是暴利的?做的是高端线,那些进口的东西本身就不便宜,人工房租水电费算下来,每个月结余又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时候需要出去做短活儿来补贴。装修的钱还有一大半是找杨剪借的,现在还没还上。 那人也从来不找自己要。 李白低着头,拉开外套拉链,把餐盒都捧在怀里。很不稳当,抵着塑料碗底的指肚也烫得发疼,他看着路灯下自己黑黑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一小会儿。有很多人撞过他的肩膀,从前面,从后面,大妈瞪过来,“哎哟”几声,盘核桃的胖子骂骂咧咧,理飞机头的小伙子搂着穿短裤皮靴的姑娘,耳语声大得谁都能听得清楚,大家都是躁动又快活的样子。但是那个影子,李白只能看到它,很讨厌,很无所适从,好像它的黑都和别人投下来的不同。 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又两下,李白把三个大袋子全提在左边,招手拦了辆出租。尽管驾照没考下来只考了摩托证,那辆雅马哈已经被杨剪交给他骑,过条马路就能找到,这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还是准备坐车回家。 怕把满手的好吃的弄凉了,弄洒了。 在出租车后座,李白把餐盒放在旁边,回复方才送达的信息。震的是杨剪的手机,年级主任发来消息: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来战斗![握手][握手][握手] 杨剪没有设置密码的习惯。李白替他回道:好![奋斗][奋斗][奋斗] 病假也是他替杨剪请的。杨剪说,一月一号下午就得返校统计月考分数准备讲评。可是家里的问题还没解决,那怎么来得及啊? 于是李白用自己输液的照片顶事,学着杨剪的口气,说自己得了急性胃炎,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回学校了。 确实需要休息一下,天气好冷,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免疫力下降生病呢?家里三台加湿器天天开着,那人脆弱的鼻子还是偶尔会流一点血。李白心满意足地关掉微信界面,锁上屏幕,也没有再看别的。这手机在手里拿了一天,他只做了请病假这一件事,就像平日,杨剪的手机就摆在枕边,人在浴室冲澡,李白也没有把它滑开过一次,豺狼虎豹似的乱翻。 里面那些隐私是杨剪该有的,不该让他垂涎。 他也知道问题不在于此。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正在发生的,没办法倒带的,又是什么啊。 好像是自己做的蠢事。 门反锁了,李白习惯性插入钥匙,打不开,他才想起自己走之前拧过了那个旋扣。进屋按下吊灯开关,李白被刺得眯了眯眼,只见杨剪已经醒了,当然已经醒了。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听他合上大门,才抬起眼睛看他。 “饿了吧?”李白蹬掉马丁靴,低头笑了一下,“同事聚餐,我带了好多回来,都是他们没碰过的。” 踩着袜子就走近了,他把塑料袋放上地板,餐盒铺上茶几一一打开,铺满了,都要放不下了,香味扑鼻。他把外套垫在地上,挽起衬衫的袖口,在茶几另外一侧跪坐,就在杨剪对面。 杨剪却不说话。 “没下毒,不信你看我吃,”李白掰开筷子,夹了一筷子苦瓜滑蛋,是不是还得把每道菜都尝一遍啊,好像有点尴尬,胃口也跟着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抿了抿嘴,撩起眼皮望着杨剪的眼睛,“每次和你吃饭都很没战斗力。” 杨剪还是一语不发。 “学校那边你不用着急,我请好假了,你可以休息几天……”李白吸了吸鼻子,“反正也有代课老师,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杨剪静得都有些瘆人了,这是愤怒,还是失望?要不是他的呼吸声还在干燥且缓重地继续着,李白简直要错觉,面前的人已经灵魂出窍。 他已经确定,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蠢到家的那一种。 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做的时候,他是委屈的,痛苦的,但不做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拿了你的手机,是我不对,我趁你睡觉,把网线电话线剪了工具箱扔了把你反锁在家里……都错了,我知道是我的错,”他局促地放下筷子,有的菜还是凉了,需要他拿去微波炉热,桌上的加湿器也已经耗光了水,需要他去接,他又忽然恢复了些许镇定,想着杨剪终究是离不开自己的,但世界的其余部分全都可以被拨到一边,去不理不睬,“我就是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不要去学校不要待在车里,就在这儿,和我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杨剪终于出声了,很哑,也很疲惫。 很冷。 李白打了个寒颤,“我们……怎么了?” 杨剪眨了下眼。 怎么了? 杨剪明明在爱自己,专注而坦诚,尽管有时是笨拙的,暴躁的。他明明那么特殊。也没什么东西能横空出世,把他们分开了。 所以是怎么了。为什么李白能看到一片雷区,混合大量的不解和神秘,别说踏入,只要自己走近,杨剪就会把他推得远远,再把自己的墙再筑高一层。 就是这堵墙使得李白痛不欲生。玫瑰也在,地上长出的尖刺也在,他就站在这样的花丛里拼命地踮脚,看不清里面围的是什么,只有脑门撞得生疼。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它,不想意识到它的存在,可他偏偏知道了,也没办法再装作不懂。 因为他看见筑墙的人高高地立着,却也在痛苦。 “先吃饭吧,今天是新年夜啊……”李白避开那束目光,他给杨剪掰开了筷子,他把牛仔骨夹到杨剪面前的河粉上,“明天我去不店里了,后天我也不走……我们慢慢说好了。” “我永远不要走了。”端起加湿器准备拿去添水,他忽然哭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机器上,穿不透水槽上方那层塑料壳子,立刻抹开了,无论是脸上的还是塑料上的,李白本就没有想哭,他只是饿,并且累,想和杨剪待在一起说一说话,他只是容不得那人忽视自己的溃烂而去对别人负起责任了,“你也别走。我们就在这里……哥,你不要走。” 然而情绪还是太凶猛。 李白束手无策地放下加湿器,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62章 湖还是海 第二天。 李白惊醒,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杨剪就在主卧外的阳台,隔了一层玻璃和一层影影绰绰的纱帘,是他看得见的地方。 杨剪换衣服了,那件砖红色的高领毛衣,买的时候李白就觉得毛线织得不够密,现在这人靠窗站着,面前那块玻璃打开,只留一张窗网,就像是不需要保暖一样。天色一派晴寂,连朵云都没有,高对比度之下,那一块红就像要跃入那片瓦蓝,风吹进来,爬过门,带着他的烟灰味儿撞上暖气,同样是半冷半热。 李白靠上床头,也给自己点了支南京,静静地看着杨剪的背影。某些短暂的记忆窸窸窣窣地爬上他的脸,砸石子似的,填入他空空荡荡的大脑。 还差几分钟就到中午十二点了。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昨晚睡着了。睡了这么久,留着门,留着手机,可杨剪没走。为什么会睡着——他哭得止也止不住,而杨剪坐在茶几对面,沉沉看着他,也对他说,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 所以就睡觉了。那一大桌饭菜吃了不到一半,全被李白丢进塑料袋里,睡前他又把杨剪的手缠上床头的柱子,抱着种注定徒劳的不管不顾,而那人仍然什么都没有说。是他自己失眠到半夜,跪在床边解开的绳子。 当时杨剪好像已经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呢?李白看着砖红肩头的那块光斑,轮廓柔和,好像琥珀。 当杨剪真正生气的时候,他是非常安静的。 这也是李白早已明白的道理。 如果三天之前没有见罗平安那一面,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李白掐灭烟头,数不清第多少次地这样想着。可以说是飞来横祸了,一大早刚开始营业,那人突然钻进他的店门,要来体验体验明星待遇,还要老熟人优惠价。李白没拒绝,笑眯眯地接待了,反正离跟预约顾客说好的时间还差两个小时,一个圆寸又能理出什么花样。 罗平安是个话痨,瞧着镜子叨叨个没完,说他这几年大变样了,不但出了名,还不再是那种只会病恹恹瞪人的阴森鬼了,说他终于成熟了不少,非要跟他聊天。李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这人智商不高,情商也相当于没有,他一直觉得讨厌,但好歹是杨剪从小混大的朋友,聊着聊着,也就自然聊到了杨剪。 “你还真别不信,你哥也算我半个媒人呢!”神秘兮兮的,罗平安梗起脖子,示意李白靠得近点,而李白不得不拿开推子避免给他剃秃一块,对此故弄玄虚显得有些不耐,“媒人?做梦呢吧你。” “嘿,不信自己问你哥去,人证物证俱在——”罗平安嗤笑,“我要结婚了,过来剪头就是想有个新面貌,新娘子就在温岭认识的,当时在青旅有人欺负她,我和你哥一块把那几个孙子摁住揍了一通,姑娘就芳心暗许啦!” 李白愣了愣:“温岭?浙江吗?” “比我小五岁,连云港人,家里是做水产生意的,不过在北京上过学,”罗平安惬意地闭上眼,“我把她接过来住她也能适应,以后我俩的目标就是把她家的海鲜卖到首都来!这个月就婚礼了,在大董烤鸭,包里还有请柬呢,待会儿给你一张,你记得自己把名字写上,到时候赏个面儿来!” “……”李白的手指碰上推头,“嗡”的一声。 罗平安还在自说自话:“嗐,说这么半天废话,你哥给我当伴郎你可能不来吗?要是兄弟俩只随一个份子可有点不地道啊!”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温岭?”李白问。 “嗯?就……大概去年年底。” “一五年年底?”李白盯住镜面里罗平安的眼睛,“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八,十二月九,十二月十,对吗?” “应该是吧,”罗平安仰脸瞄他,目光古怪,“这谁记得清。” 我记得清。李白想。我记得那天我从剧组回家了,但杨剪不在,一声招呼也没打,十号晚上九点杨剪推开了家门,风尘仆仆,洗了个澡就睡了。 我没有问。李白又想。 那年春节过得不早不晚,他还带我去了庙会,我们在颐和园的湖上玩冰车,坐同一辆,他在我后面,好用力地抱着我,但我们的车还是翻了一回,被石子崩的,牙齿磕到冰面,冰有土味儿,土的味道是甜的。 他的手机屏幕碎了。 我的牙很坚固,还是整整齐齐。 可是杨剪,他怎么能这样,春节后他就把自己的补习班解散了,四个班,二百多个学生,一年上百万的收入,好像连犹豫都没有,他不再开设新的春季课程。他去北京四中应聘并且成功,以前自己干的时候,他把补课来的普通班吊车尾带上了985211,每次考试都是物理往上拉分,这样的情况年年都有,从只收西城这么几个学生,到全北京的都来找他,也不过花了两三年而已,校园里的老师们对他早有耳闻,他去应聘,本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他在高二待了半年,接着就直接跟高三了。 我以前给补习班买的那些投影设备,实验仪器,想当作惊喜,一直拿不出来。 我也没有问。 并非不关心,不好奇,确切地说有一段时间李白每天做梦,梦的永远是杨剪莫名消失之后去做了什么。他不问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以前问得太多了,累积的经验告诉他,站在杨剪面前等待一个不会出来的答案实在太煎熬,而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提出问题,就很容易。 比如现在。 “你们去温岭干什么啊。”李白不经意般问道。 “你哥真没和你说过?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没带上你,”罗平安拧了拧眉毛,“就是他过去看了看他姐,天刚亮吧,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可能是想和姐姐待一会儿。” 李白剃完鬓角,盯住那块青灰,开始理下面的碎发。他有点发不出声音。 好在罗平安说话向来不需要别人唱和,“他没弄墓地,把遇秋的骨灰撒到那片海里了,小镇叫石塘,据说是全中国第一道曙光照的地方。这也没和你提过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前几年他刚从山里出来那会儿,我找他吃饭,他说他马上要过去看看。有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候总得和亲人说一声,你哥在这点上还是挺传统的。” “去年叫上我,其实我还真没想到,杨剪那么独一人……主动叫我?状态很不对劲,比刚回北京那次还差,该说他是平静得过分还是暗潮汹涌呢,像打了一仗似的,经历了什么巨大打击,问他他也不说,我就感觉要是放他自个儿过去他就得跳海了,这么破天荒找我,说不定是在求救呢?”罗平安的眉头已经完全蹙起,褶子深深地堆着,“而且以前我也喜欢过遇秋嘛,没追上也有情分在,这么多年了也没看看,就找单位请假跟他过去了。” 李白努力回想,答案却只有一个。杨剪至少去过温岭两次,但每次出发之前,他都不在。 如果是求救,杨剪找的也不是他啊。 他不知道当时的杨剪是什么样子。 只知道再回到自己眼中时,杨剪已然恢复了原状。 “结果真去了他还表现得挺正常的,”罗平安继续说着,“看了看海,吃了吃海鲜,最后一晚我们待在青旅,一群人在客厅里抽签玩,输了要任人宰割的那种,杨剪就抽了个烂签,惩罚项目是翻钱包。” 后脑勺头发长得很乱,李白屏住呼吸,轻轻剃薄。 “然后就翻了呗,钱没几张,卡也没几张,这人还真不露富,就最不起眼的那个夹层塞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你们两个站在北大未名湖边上,柳树底下……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好像是戏剧节?我帮忙去抬道具,你帮忙去化妆来着是吧,都还是俩小孩呢,”罗平安顿了顿,他看见李白两眼充血,“还有一张,是他姐。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笑,我记得手上有条红玛瑙链子特别吸睛,整个人很漂亮,也挺时髦的,有个没眼力见儿的张嘴就问是不是女朋友。” “杨剪跟他笑,不是,是姐姐,这么说的,那人就说给个微信呗,我当你姐夫好不好?他们一大帮人都是一伙儿的,全都醉醺醺瞎起哄,说遇秋肯定盘儿靓条顺没全身照真可惜,杨剪就不说话了。结果那群孙子吃了瘪不死心呗,后来又盯上我媳妇儿了,要惩罚人家小姑娘脱衣服,手也摸上了,杨剪突然间站起来,也没骂人,直接把那人提溜起来踹墙角了。” “刚才说过对面朋友一大堆对吧?寡不敌众的,那我当然要帮我兄弟。刚才还以为这么些年这人已经怂了,”罗平安乐了两声,一拍大腿,“好家伙,高中那会儿跟豆芽菜似的,校门口十来个职高混子也不是没干过,我们俩在一块,怕过谁?给那群小流氓好一通教训,就是当晚被拉派出所去了,本来两天就能回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没有这茬子破事儿我还不会认识我媳妇儿。” “也是邪门,本来是杨剪出头英雄救美,人也帅,没像我这样发福,为什么爱上我了呢?只能说你哥这人打起架来太猛太疯狗,那种爱死死爱活活的愣劲儿,把人家给吓着了。”罗平安美滋滋的,又开始眉飞色舞,“还得感谢你哥这么凶,我碰上我的真命天女,人姑娘没摊上注定让她心碎的坏家伙,你也没多一个情敌。这一切都是命啊,是命运!” 李白没再说一句话,他整理好罗平安的发型,收了三百块钱和一张请柬。钱留下,请柬却扔了,他心里对罗平安的厌恶又上升了一等,混着种莫名其妙的嫉恨,实在是无法送上真诚的祝福。他临时定了两张贵得要命的机票,截图给杨剪发过去,说“我们一起去一趟”,给预约的顾客做好发型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他回到家里,蹲在沙发上等。 等到三点出头有了答复:刚开完备课会,马上监考,有事回家再说。 李白问:什么时候回家? 杨剪回:说不准。 李白做饭,收拾东西,待到天黑,没把人等到,好像也不必再问了,截图上的起飞时间清清楚楚,杨剪摆明了不打算加入他的旅行。于是李白把饭菜又热了一遍,几口锅都接上热水,把碗盘泡进去保温,又把两只收拾好的行李箱留在家里,独自打车去了机场。没有时间托运了,好像也没了给自己带换洗衣物相机面膜等等的必要,他只穿了件大外套,外套口袋里面是必须带的手机和证件。 还有钥匙。 飞到台州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黑车,赶在黎明前,李白到达了石塘镇。昨天才知道这片海的存在,如今上赶着就来了,似乎也不能说是“终于来到了这里”。 天气不好,没有日出供人欣赏,他站在海岸线旁绵延的低丘上,只能在浓雾中看到渔船模糊的影子。 他又跑上沙滩,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冬日的退潮时分……那些海水踏上去却像岩浆。 是脚上磨破的口子沾了盐水? 明知道不是。 也不看看海水里有什么啊。 可杨剪站在这里的时候,就是会开心的吗? 那杨剪又是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为什么,宁愿叫上那低俗的、无聊的、早该抛弃的,狐朋狗友。 却对他守口如瓶? 因为他是这一切的起因? 他做了坏事,所以杨遇秋死了,所以杨剪才痛苦,一直到现在? 他不值得依赖,不值得信任。 谁都有那么几个老问题,总会自己问自己,找不到答案。也正是因为无法回答,它才越来越老,问得越来越多,几乎要成为习惯。 李白发觉自己快要走进海里了,水已经没到膝盖,他又换了个方向,沿着退潮的痕迹穿过沙滩,走到了全是礁石的地界。 脚被硌得好疼,摔了个大马趴,裤子都湿透了。 他哆哆嗦嗦地给杨剪打电话:“哥,哥你在听吗?” “马上上课,你说。” 真不凑巧,七点五十六分,你们老师的生死时速。李白垂眼看着表盘。 “你昨天晚上回家了吗?”他问。 “月考卷子有问题,赶着重印,这种事不好让女老师干,”杨剪匆匆道,预备铃在他那边响了起来,“你在哪儿?” “你快去上课吧。” “你自己去温岭了?” “我没有。” “……抱歉。” “什么啊,你快去上课吧。”李白挂断了电话。 那天杨剪又打来了两次,李白没准备好,怕自己又干出什么后悔一生的事,就没有接。他发短信说自己没事,不用担心,杨剪就真的不再找他了。一天下来,李白骑着自行车,差不多把这小镇走遍,他想象杨剪站在每一处时的模样,也回想起很多旧事,有关杨剪在自己面前的保留——不止一五年底那一次,那人默默地来了这里,事实上杨剪经常独自一人离开北京,有时长有时短,短到李白都没发现,在外面跑剧组回来帮他把大衣送去干洗,在兜里翻到折叠的机票,才知道这人又走了一次。 那次是去贵州。 其余时候李白连目的地都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走,又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有去强求,更不敢去跟踪,那都是惹人讨厌的,他明白,他只是想知道杨剪去了哪儿。 当然问过,得到的答复总是敷衍,一个拥抱,或是一句“我困了”,到后来干脆变成“和你没关系”这样的话了。 这也是大多数时候争吵发生的原因。 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杨剪定下来,不再四处跑。时间线对得上了。是从去四中工作开始。是从温岭回来,又一次见过姐姐开始。 已经有一年了啊。 可争吵似乎也没有因此而被杜绝。 李白找了家青旅住了一夜,这旅店就建在滨海大路旁边,站在房顶,可以看到崖下黝黑的水面,听到拍打的浪。一弯明月皎洁。可是太冷了,李白还是回到楼下,在客厅看一群大学生玩狼人杀,晚上他睡在上铺,天还没亮,他又起床赶大巴往台州去,下到一半就从床上掉了下来。 几个室友被吵得咕哝几嗓子,接着又是鼾声大作。 全身都疼,后背尤甚,那感觉就像被人揪住打了一顿。李白默想,我是笨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倒霉到了这个地步,艰难地爬起来,转圈走了走,做了几个简单动作,确认没有骨头断掉之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十二月三十日,李白回店里看了看情况,在夜晚回到家中,他用钥匙给自己开门,却见杨剪坐在餐桌边,自己留下的那些菜还没吃完,杨剪也没做主食,就着一杯凉水慢慢地吃那盘胡萝卜炒肉。 周五了,怪不得。周五终于到了。李白踩下靴子,脱下外套,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出了远门的模样。 况且就算出了也不用跟杨剪报告,互不干涉舒服就好,这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吗?一开始不适应,可是后来他努力做到了。就像开店以前,他想去哪个剧组直接拎包走人就行,从不被过问,是他自己主动说,那好像是没有必要的——就像杨剪去贵州,去其他什么地方,也不需要对他解释。 那样好麻烦。 好重的负担。 说多了还会尴尬,破坏两人费力维持的平衡。 是不是这样? 然而杨剪却放下筷子,靠上椅背看着他:“你去了。” 李白扶着墙棱,静静地回望。 他忽然在想,那种平衡会否并未存在过,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臆想。他和杨剪都是喜欢自欺欺人的那种人吗。 杨剪又道:“罗平安都和我说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哦,那时候我在飞机上,”李白垂下睫毛,笑得有点羞涩,“哥,你是不是也觉得罗平安是个大嘴巴傻叉儿?干嘛还给他当伴郎啊,别理他了。” “……”杨剪审慎地说,“你应该等我回来。” “可是你不回来,”李白低着头往厨房走去,“我等不及想去看一眼,就去了。” 在碗柜旁的抽屉里翻找,他拎出一袋速溶豆浆,一袋黑芝麻糊,拆开倒在同一只碗里。这两种东西混合冲泡在一起是杨剪喜欢的口味,他还买过一些让杨剪拿到办公室,也不知道那人喝过没有。 “我想烧点纸,但没地方卖,只有卖那种小烟花和仙女棒的,不太合适,”他缓缓倒入热水,用一只铁勺搅拌,“我只能和姐姐说对不起。我说了。说了好几遍。” “你不用说。”杨剪的声音从餐厅传来。 “是吗?”李白的手僵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去。”隔了一条走廊,一个厕所,这声音听不清楚。 “是吗。”李白又道。因为我去了,姐姐就算能看到,也不会开心。因为那是你心里非常纯粹洁净的地方,某种程度上,能在你“很不对劲”的时候给你一点安慰,我去了,就踩脏了。是不是这样。 他看着自己的的手颤抖着,从方才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家里地方小,只能把药箱和这些冲泡的干货塞在一起。 而家里除去胃药之外最常备的就是安眠药了。 李白越想越觉得,杨剪未免太温柔,把话说得那么委婉,顾忌自己的感受。但也正是这种温柔让李白难过得无所适从。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会多说……只是乖乖地等着他回来,或是干脆少在家里待着,距离产生美,小别胜新婚——这是杨剪想要的状态吧? 是方便杨剪出去工作,消化伤痛,探索世界的状态。 李白的确试着做过,非常用力地试过,但现在好像做不下去了。杨剪好像在一次次的推拒之下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现在想到杨剪会再次踏出那扇家门,离自己更远那么一点,心里就会悸痛。 真的不要那样……你有什么,开心还是难过,也要让我陪着你啊。 李白看见自己的手拧开药瓶,倒出三片,用瓶盖碾碎,再撒进那碗糖水里。最终还是搅得不够均匀,混起来太容易结块了,但杨剪和他说过,那些结块也很好吃。 端着小碗,李白穿过走廊,站回餐桌前。他把凉水的杯子推到一边,把小碗放在它原先的位置上。 “那我以后就不去了,我再也不去,”勺柄往杨剪手心塞,他俯身,轻轻贴在杨剪唇边,一字一句的开合都抵在那里,“哥,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如果当时你没有上课,要我跳海,我也会跳。” 说着他闭上眼睛,能感觉到杨剪张开了嘴,薄唇柔软,呼吸湿润而滚烫,“我看到一个很合适的断崖,旁边就是公路……”也能感觉到那只手终于打开,握住了那柄勺子。 “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喃喃重复着,李白勾住杨剪的脖颈,坐上他的大腿。他要看杨剪把那一碗都吃掉,在此之前,他绝不会站起来,不会离开。不。不对。又错了! 他永远也不要离开。永远。 第63章 疯狂的阳光 其实也不能怪在罗平安头上,应该说,如果不是自己,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当时杨剪正在洗碗,李白靠在厨房门口看他眼皮打架,心中就已经知道,自己丧失了按下撤销键的余地。 用药,把人关起来,这也太神经了吧?怎么能归咎在别人身上。不过相同的方法杨剪对他也不是没有用过……然后他自己醒了,呛醒的,往顺峰饭店赶的时候可是杀人的心都有! 也差不多做了杀人的事。 所以现在也不必冠冕堂皇地求什么原谅。 李白把烟头丢了,坐在床沿揉了揉后颈,想揉开那种宿醉的头痛,可他并没有喝酒。披了件厚衬衫,他穿过那扇门,站到杨剪旁边。 天的确很蓝,风也的确吹得很冷,楼下有几个小孩跟着一个老头抖空竹,抖出嗡嗡的响,听起来就像有飞机掠过。 “你讨厌这样吗?”李白忽然问道。 杨剪已经转过脸来,低垂着眼帘,正望着他。 “我是说和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做。”李白仰面迎上那目光,这样解释。 “你很喜欢。”杨剪说。 这个回答还真是……聪明啊。是你的风格,李白默默想,但我现在好像猜不出潜台词了。 “你想回去上班吗?”他再次发问,“你很喜欢那份工作,那些学生,那个学校,是吗?” “我不喜欢。”这一次杨剪直截了当。 “但我必须回去。”他又说道。 守着块黑板把几年的题反反复复地讲,小滑块,小球,质点……牛顿第一第二第三定律,我都眼熟了,为了这些你每天在办公室留到八点以后,给排队找你答疑的学生点必胜客吃,这就是你必须回去做的事。 为什么? 李白差一点问出口,可是问题已经连续三个,需要歇一歇了。 “下午我三点还有个客人,”他倒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支,咬在嘴里,凑在杨剪手边的烟头上点燃,“但我不准备去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靠上身边的肩膀,出神地望着窗外乱晃的核桃树枝,“我好像没有必须要做的事。” “现在我们可以谈了吗?”杨剪却打断他的神游。 “啊,对,”李白站直身子,“其实我们已经在谈了啊,还挺严肃的。我以为你会气得不想理我,或者在我睡觉的时候直接走掉……我把你关了一天多,你肯定很难受的。” “确实。”杨剪居然笑了,一只空竹被抖了上来,大红色,离了绳子还在呜呜地转,直往天上飞,几乎要冲到他们窗前。结果扑啦一下子撞上枝杈,又乱糟糟地掉了下去。杨剪就看着这过程,手里的香烟大半被冷风抽走。 “但你留下来了,在等我,”李白同样盯住那坠落的红点,它终于大张旗鼓地坠地,引发孩童尖笑,“是因为你想知道我到底要说什么吗。”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难受,绑我的时候你手在抖。” “……别这么说。”李白也笑了。 “要哭了吗?”杨剪偏要低下头看他,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挂在嘴角呢,前额抵着窗玻璃,两束目光落下来,沉聚在他勉强保持干燥的眼睫底下。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杨剪还偏要这么说,甜蜜得好比一种诱哄,语气却又是挑不出毛病的真诚,“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也不想让你伤心。” “我没有伤心。”李白立刻道。 “这种时候没必要嘴硬。” “嘴硬?”李白缓慢地吞云吐雾,他试着表现出从容,“你可以亲一亲啊,看看它还是不是软的。” 杨剪却不理会,这让李白觉得自己伪饰就是层放脆了的旧报纸,他听见杨剪说:“我走之后你会干什么,小白,你和我都很清楚。” “我会干什么?自杀自残还是去你们学校堵你?”说到一半李白就想冷笑,突然之间,他都快憋不住了,“我不会!这几年我也是有进步的,这些事儿我多久没干过了,杨老师不清楚也没事,现在放心了就行。” 杨剪似乎有点诧异,陌生地看着他。 “行。”半晌又说。 风太吵了,李白刚刚合上窗子,杨剪就在这扇窗上按灭烟蒂,转身就要走了。 “如果你留下来只是怕我再做蠢事没法收场那你的确可以走!我把你骗进来关着,是我有错在先,”李白也追着他转身,又后退了一步,重重把自己的胛骨撞上玻璃,“如果不全是,那你就等我说完。” 脚步停住了,卡在那道矮矮的铁门坎上,杨剪回头。 “我知道,和我待在一块会感觉到很大的负担,你也是最不想要负担的那种人,你以前和那些女孩儿谈恋爱……她们总是对你抱有错误的期待,希望你每天什么都不干心里只有她,希望你因为她们做出天大的改变,做她们的男朋友,不是做你自己,”李白用力按着腰后的瓷砖,“这都是大错特错啊。你为什么要变成别人想要的样子,满足别人的期待呢?我不会犯这种错。” 不等那人回话,他又紧接着说道:“谁都需要自己的空间,需要和别人保持距离,这是天经地义,对你来说更是。但是,和你保持距离太难了,只要看见你……所以我得一直注意着,是我做得不够吗?你对我……还是很提防。” “提防?” 李白看见杨剪的眉梢跳了跳,那双眸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是太浓了,还是空空如也,好像雾气已经从左眼弥漫遍了整个视线——看得他脊骨发凉,只想把自己的眼皮合上。 “你要去看姐姐,可以告诉我,我不会非要跟过去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打扰她,”李白坚持睁着眼睛也坚持说道,“但你可以告诉我。” 杨剪完全把身子转了回来,他甚至走回去,把人堵在身前一字一句道:“这不是提防。我单纯觉得你去了会难过,所以没必要。” “难过不也是我应该的吗,”李白剧烈地喘息着,别过脑袋,“你不用这么替我着想。” “能不能好好说话?”杨剪盯下去,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对视回来。 “……那你能不能承认这本来就不是说忘就忘的事?不是说翻片儿就翻片儿?”李白眼角酸涩极了,他就快缩成杨剪手下的一只虫子,“姐姐不在了,你很痛苦,你的确觉得自己要和我好好在一起但你有时候看见我就烦,所以你得出去散心,我问过,后来不问了,怎么现在又开始问,又让你觉得烦了对吧?” “你觉得我是出去散心。” 杨剪的眼神直勾勾的,瞳仁仿佛映出两团火,焰心被囚在里面,黯淡地燃烧着。 “是我把你逼出去的。”李白看着这火焰。 “你也一定要不停地提杨遇秋这个人。” “因为你很想她!” “我不想。” 火焰在杨剪眼中凉了下去,他却静默地呼吸着,忽然笑出了声音。 “你永远能歪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别想了行吗?以后我不会出去‘散心’了,该做的我都做到头了,也不想再去看她。”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差说我以后不会走了,所以你别哭了,别成天想着把我关住了,所以你正常一点我们和平一点吧。李白能够听明白。而他目睹这场熄灭,好像那火本就从未存在,唯独他看见了。 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那你不是去散,心……是去干什么?”小心翼翼的,他极力想要平静,“我可以问吗?” “我去干什么,都已经彻底干完了,以后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杨剪的手却从他耳侧的窗框滑落,人也转身向屋里走去,“说出来会后悔。” 后悔。又是这种感觉。杨剪又一次拒绝了他。又一次代表他说了后悔,就像杨剪捂住他的眼睛。 他就算声辩自己不会又怎样,杨剪还可以说,但是我会。 这是对他好吗?这是在关心,在担心他吗?当然是了。李白发觉自己好像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而他受伤的结果往往是失控,接着就是一些诡异并且伤人伤己的发展。好比方才那些过分的话,好比那些剪断的线,那条皱巴巴的绳。他自己都看腻了。而杨剪已经不会把他推开,让他滚到墙角甚至地底,只会把压力都自己担着,用理性和温柔把他埋下去。 让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然后杨剪转身离去,独自,冷眼,面对生活。 窒息感堵住了李白的喉咙,让他想起那些日子,总有那么几天杨剪会像不认识他似的,凭空消失,连联系都不愿意,自己会蹲在沙发上看日历,看地图,猜一个时间和地点。那几天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似乎也是不义的,他真是个没用的该被排除在外的家伙,理所应当地,等同于其余那千千万万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而除去那几天之外,杨剪是绝佳的朋友,完美的情人。 还有漂亮的沿海小镇。日出。水产。粗粝的长滩。八十块一晚的青年旅店。这些又在李白眼前跳来跳去了。杨剪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如此克制且疲惫地,永远是那人舔他的伤口,给他打开一张网,那些尖角的礁石、惊涛和骇浪,全都不用再怕了,只不过在那之后那人自己捂住了自己,捂得好严,在不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一言不发,于是这张网收紧了。 难道杨剪不需要被舔舐吗?不会害怕,也不需要在害怕的时候被捂住眼?还是说,能够达到效果的不是他李白而已。 那个背影很近,也真的很孤独。 “忘掉那些事吧,”杨剪又道,“别再去想了,好吗?” “为什么?”李白跟着他走到客厅,突然抬高了声量,“你不用担心我听了之后受刺激什么的,哥,你去干什么我都能接受,我不是想强迫你,或者碍你的事儿……我就问最后一次也不会再追着你问了。真的,我说真的,你爱我,还是不爱我,陪了我这么多年是同情还是责任感……我都已经很满足了,我就是看你每天不开心……我想知道为什么。” 杨剪半边身子转了回来,默默看着李白。方才李白说到一半他就停住了脚步。 “如果是因为我,我也可以滚蛋……” 话音未落,李白就看到杨剪鼻下红了一点,接着蔓延成一片,应该只有左半边鼻子,但突然流得太猛了,一下子就染上了嘴唇,而那人一动不动地,还是那样望着他。 杨剪好像从来不会回避对视。 李白慌了,抓了一大把抽纸跑过去给他递,杨剪却不接,只是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袖子狠狠擦抹。李白的腕骨被攥麻了,他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眼睛黑黑的,湿湿的,好像要滴下墨来,他的脑子几乎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想去摸摸杨剪的脸,杨剪让他摸到了,他马上就擦了一手热而黏的猩红。 在杨剪终于把他松开的时候,鼻血好像止住了。 袖子也早就是一片狼藉。 杨剪往厨房走去,不再说话,猫腰站在水池前,洗自己脸上的斑驳。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经常觉得你是完美的,”李白追到了门口,“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打磨,更不要忍耐,迁就,你应该特别开心特别顺利……什么盒子装不下你,那是它该改形状!” 杨剪从橱柜拿出挂面,还是不应声。 “以前你活得很疯狂,哥,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坏透了疯透了的时候我就想一想你,想你什么都不怕啊,什么都不能把你困住,你突然去终南山隐居,或者突然去叙利亚打仗,都不奇怪,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我可能会追不上你,但我要给你鼓掌!”李白快要说不下去了,他试图把想说的表达清楚,“以前……你很自由。自由自在。” “现在我是什么样的?”杨剪接了锅水,拧开了火。 “你做着很普通的事,以前的专利,现在的补习班……你总是在离成功很近的时候,直接抛弃它,”李白怔怔道,“然后也,不快乐。” “是因为我吗。”小声地补了一句。 “当你接受人活着本身就不是为了快乐,可能会快乐一点,”杨剪撕开挂面袋子,好像已经完全恢复寻常模样,只是声音有点沙哑,“相反现在是我从出生开始活得最轻松的时候,没必要替我操心。” “你是不是在骗我啊?”李白都有点词穷了。 “你是不是也把期待加在我头上了啊?”杨剪反问,用和他一样的语气,手还心不在焉地放在水面上方试着温度,“那个‘活得很疯狂’的我,你爱他爱得要疯了,然后把我关起来,和我说‘自由自在’。” 李白感觉到眼泪流进领口的烫,他终于说不出话了,有无数的“不是”堵在嘴边可他完全发不出声音,脖子被泪水勒住了,被一双不再看自己的眼睛勒住了,太疼了。 “吃完饭我得回去开会,你如果坚持不让我走,”杨剪又道,把面条放入热水,它们立刻躺入锅底,“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他回头终于看了,皮肤红红的,也不知是血色的残留,还是被自来水冻成了这样。而李白离开他的视线,安静得像只鬼魂,就这样走到门口,拿上两部手机和一串钥匙,踩上硬邦邦的靴子。他始终没有声响,吸了口气推门而出,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把钥匙插回锁孔,李白锁上了这扇门。 去店里吧。还有客人在等。一路上李白都在发抖。他低头走得飞快,咬烂了嘴角,脑袋里还是杨剪方才所说的,每句都裹了一层厚霜,几乎要把他冻伤了,但他知道,杨剪并不是这样想的。至少那一句不是。不能是。杨剪说他爱的只是某一个特定的状态。太荒谬了。杨剪不能这样想。 他只是想让杨剪不要这么累了,快乐一点,他随时欢迎甚至渴望被倾诉,仅此而已。 却是如此难以理解的一件事。 不过“难以理解”这个词放在李白身上似乎是常态,当他下了公交,裹一身寒气走入自己的店门,守在门口迎客的几个员工都为他只穿一件血乎乎的牛仔衬衫和一条格子睡裤就在零度以下的大街上乱走的壮举瞪圆了眼睛。这搭配确实不怎么入眼,李白嗅了嗅指间的血腥,瞥了眼镜中的自己,上楼洗漱干净,换了身正常的,在腰上绑好工具带,等客人三点钟来,笑脸相迎。 要染烫,要修形,还要吹出好状态,好让那位家住CBD的千金小姐晚上有个完美的约会,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上染膏的时候全店的屏幕都同步一个频道,是POPLAR又上电视了,祝炎棠在慈善省钱大比拼中拔得头筹,他的扮靓迷你片也得以释出。 已经是重播了。 “哎?”千金眯起秀眼,“那是你吗李老师?” 李白并不想去看那张没精打采的脸孔,也不抬眼,只是颔首“嗯”了一声。 “下次帮我找祝炎棠要张签名吧?把我名片给他一张,以后说不定可以和我爸爸的公司有点合作呢?都是搞影视的嘛,谢氏传媒的老板也和我们很熟。”千金笑盈盈说完,接着就捧起手机接着玩微信了。李白把硅胶刷还给助手,夹起一缕黑发,左手托在下面,隔着手套的薄膜,染膏沉甸甸的,触感湿凉。他听到祝炎棠和主持人聊天,千金和朋友聊天,自己的员工们互相聊天,而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交谈声中,也能依稀辨出几句歌声。 不知道现在放的是什么碟。 「如果你想要春天……」 「如果你想要夏天。」 不怎么好听。 李白开口:“这什么歌?” 助手给前台使眼色:“新来的那个小畅,他喜欢SNH48,应该是他放的。” 李白说:“声音大一点。” 乐声马上就被放大了,待在前台等活儿的小畅也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哎!老板你觉得怎么样?听刚才那句是我家……” 李白冲他笑了笑:“歌词不错。” 「可是季节转变 人转眼」 「最伤心是我为你而变 你说我善变」 歌词是这样的,这几句听得非常清楚。 小畅一看他笑,果然来了劲:“是吧!我说那个——” 李白的脸却又冷了下去,也就一秒钟的事儿,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千金的头发,手上的动作耐心细致,仿似刚才笑是不是他。小畅诚惶诚恐地被赶去干活,深谙沉默是金的助手在一旁守着,大小姐放下手机,时不时看看那并无新消息提示的屏幕,李白又可以安静地听歌了。先前从没听过这种类型,轻快简单的旋律,少女不谙世事的嗓音,那种过年在超市排队的喜庆气氛,又像是置身过时的迪斯科厅。唱的词莫名其妙,却好伤心啊。 「如果你想要秋天 就去看红叶满人间」 「如果你想要冬天 请独钓寒江雪」 …… 李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了,闷闷地,被砸在脑门上,一瞬间,他垂下眼暗骂:“……靠。” 原来是他自己伤心。 他现在听北京欢迎你都能流眼泪吧。 千金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在镜中瞅他:“老师,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李白马上就笑了起来,眼中含笑地上完了染膏,“等四十分钟左右。”摘下手套,他又细心地拿小指刮掉千金鼻尖不小心擦上的一小点,那姑娘在他面前眼睫乱扇,助手新添的花茶端上来了,他就走了。 然后躲在仓库里,缩在一箱箱护发剂旁边,看着表盘蹲了很久。 春夏秋冬,杨剪喜欢哪个季节?杨剪会不会说他善变。最怕的是杨剪哪个也不喜欢,也不在意他的变化。他又真正变过吗?他还是那个胆小懦弱但又充满愤怒的自己,是雨后墙缝里活不了几天的蘑菇,是消毒液瓶口那颗马上就要死掉的细菌。每一次都是杨剪给他的那一口气吧。然后好死不死地活到今天,他们都过得不太好,他看见杨剪心里空了好大一个洞,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也填不进去,问了那么多,碰不到的地方还是碰不到。 只有一种毒跗在骨头上,黏合在两人的关系间,先是狡诈潜伏,再是疯狂蔓延,总之它一直在发作,让拥抱无法取暖,也弄脏交握的手,好像总有一天会把他蛀成一个空空的壳,什么都不剩。 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的确,李白知道最容易快乐阶段应该是童年,那时的目的总是很单纯,开心就好。而对于他和杨剪来说这是早已错过的东西。 所以不快乐,也可以活,是吗?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乐的杨剪陪他到现在? 谁相信他现在才懂。 那天员工都下班了,李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无聊就打扫了上下两层的卫生,等到很晚才往家里回。大概是工体那边演唱会刚散,有不少拿着应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阔的马路上游荡,末班车销声匿迹,当李白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那个寂静的老小区,爬上那栋方方正正的楼,杨剪果然已经关灯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沓批改完成的试卷,“2016-2017学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试卷”,“审卷人:魏华,制卷人:杨剪”。李白摸过一个个红勾,摩挲这字样。他又轻轻脱了外套,走进卧室。杨剪躺在床的左半边,均匀地呼吸着,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这影子却是不平的,杨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会侧躺,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李白拉过被子,盖住毛衣和裤腰间的那截白腰,他觉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来,他想亲吻,想放软骨头,想和床上这个人躺在一起。 想从后面把他抱住。 但李白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后背靠上床垫侧面,看着纱帘上路灯投来的薄影,他想起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半,二零一七年的第一个日子,就被他们这样度过了。 眼睛是肿的,没什么好流的了。 他在床边坐到天亮。 第三天。 李白没想到自己能把杨剪关这么久。那人从始至终都太配合了,连点肢体冲突都没有,最多就是用他的手擦血,就像在极限之前拼命压着自己,避免伤害到他。也不知道极限什么时候会来。李白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太阳是团模糊的灰,冷冷挂上树梢,也在那时,他发现杨剪醒着。这清醒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只知道,杨剪大概默默盯了他很久,那束目光也像晨雾。 相顾无言,他们好像都太手软,于是拿对方一筹莫展,但早饭还是要吃的,冰箱是空的,李白得下楼去买。 早餐铺在靠近小区门口的位置,来回加上等餐大概半个小时,他还是不放心,拿上了杨剪的手机,临行前,还绑住了杨剪的手腕。 那人要是反抗,哪怕只有一下,他就做不到了。 但没有反抗。 杨剪只是看着他,深深地,那种纯粹且专注的难过,很由衷,好像觉得他很可怜。 李白买了二十个包子,两碟小菜,两碗粥,杨剪那碗不加糖,他自己的加三勺,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前一脚踏出店门,他听到店主跟别人说炒肝儿还没做好,需要等上一刻钟,后一脚就退了回来。 “我也排一碗,别放蒜。”他坐回蒸汽腾腾中。 这就是直觉吗?某根线在他们中间连着,拴着他的脖子,以及杨剪的手。李白隐隐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他应该赤急白脸地跳起来,即刻开始狂奔,可他坐在这生锈的旧圆凳上,靠着油腻的墙,带着种突如其来并且心安理得的安逸,都不想再站起来了。 他又开始幻想自己是个学生——知道肯定及不了格,交卷前五分钟干脆盯着卷子发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因此当他拎着大小塑料袋走回家里,再走进卧室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什么都不该惊讶。然而又猜错了,包子和保温盒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李白跑到大开的窗边。 应该没有打开多久,屋里的暖气还没跑完。 而床头的柱子上挂了几圈带血的绳子,李白捋了好几遍,没发现断口。 这绳子是被硬生生地挣脱的。 尽管手法不专业,但他绑得很紧,麻绳内侧有暗红的点痕,太密了,就连成了线。 李白拽着绳头往窗边走,离得太远不得不松开,于是他在窗口张望一番又马上跑回来,把绳子紧紧握回手心。他来回地走,不知道要看什么才好了。可是看什么得出的结果也只有一个——杨剪已经离开了,从三层楼的窗户。 二楼和一楼积满灰尘的空调上都有他的脚印。 应该没有受其他伤,以前在宿舍宵禁时练出来的爬窗经验至今仍然有效,然而李白半边身子探出窗户,目光钉在楼下洁净的水泥地上,只觉得这一切依然惨烈。 杨剪会走,他不是不知道。 他能看到翻窗而出的影子,一块红,背对瓦蓝的天,杨剪背着包吗?背着那沓试卷吗?有没有拿钥匙,还准不准备回来。 从他出发去往温岭就开始错。 他应该给杨剪开门的。 四中离得很近,李白走几步就到了。校门口的保安和他也熟,有空他就来送饭,送水果,也给保安室递过烟,谁都知道他是高三物理组杨老师有钱有闲的室友。 于是说句杨老师忘带东西了我给他送,这次校园也进得畅通无阻。 假期最后一天,只有高三年级回来上课了,操场和校舍都泡在橙红色的晨曦之中,走廊里静得很,每个教室都大开着灯,紧闭着门,讲课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揉在一块,听起来有点失真。高三九班,李白走到这扇门前,贴近木门一侧窄窄的那条玻璃,杨剪就在里面,站在教室中间两列间的过道上,大约第二排的位置。 窗明几净,他也明亮得过分。 卷子卷成筒,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大概说了些什么,犯困的都坐直了,全班爆发出哄笑,杨剪也笑了,回到讲台写板书,一抬手臂,半截手腕就从袖口露出来,挂着红痕。 皮的确是破了,非常显眼,哪怕左手离门较远,李白也能看清。 杨剪似乎没当回事儿。 学生们快速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支棱着脖子,誊抄笔记。而李白仍然能听到那些翻滚的窃笑,是对他的嘲讽,他用那双肿痛的眼睛看见了,终于看见了,杨剪身上始终存在的东西,任凭磋磨也褪不了颜色的东西。骄傲。这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但要守住它,其他人只需要爬起来,扶一些什么好让自己站直,杨剪却需要流血。 从很久以前……或许从铁轨另一端的村庄开始,到这里,到现在。 一直在流血。 他问杨剪为什么不自由了,是否就像问住在桥洞底下的人,你这么无聊,为什么不去环游世界?况且追问个不停的,把门锁住的,都是他自己。 “您找杨老师有事?”正出神,李白被拍了肩膀,是班上的学生,大概刚上厕所回来。这批小孩杨剪带了几个月,大多数对老师的室友有所耳闻,李白对他们也差不多都眼熟了。 他甚至记得这人的名字,知道他上课爱开小差,但成绩很好,常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基本上每周都去蹭必胜客。 “这个他忘带了,”李白从大衣口袋掏出一部手机,交到男生手中,“你等下课再给他。” “好。”男生肩负重任,显得有些紧张。 “谢谢了。”李白笑了一下,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原路返回。他听到身后的一声“拜拜”,接着是门把被压下的声响,粉笔头磕在黑板上,嗓音不高不低,它们一同钻了出来,疾风骤雨般跟在李白身后,又一同被门缝夹断。 李白不敢回头,盯着地面走远了。 起得早有一个好处,再街上晃悠再久,穿过了紫禁城的中轴线,从西城走到东城,再去看手表,仍可大惊小怪地说句“怎么才这个点”。至少在李白走到离三里屯还差一条街的十字路口时,十点半才过了五分,午饭还远,去店里盯着也没意思,目光一转,只见红绿灯柱子旁边立了一马扎,马扎上坐了一大爷,大爷手里握了一竹竿,竹竿上头栓了一王八。 脚踩A4纸一张,歪歪扭扭写道:二十年老伴,一口价八百。 绿灯亮了,李白却没抬步,他还在盯着那王八。 “这是甲鱼吗?”他问道。 “是草龟!”大爷的两眼在墨镜后面阴晴莫辨,一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鼻孔里挤出来的。 “它吃草吗?”李白走近了,在乌龟面前蹲了下去。 “吃鱼,吃螺!”大爷依旧没个好气。 “大冬天的,它应该在冬眠啊,”李白支起下巴,歪着脑袋看那龟壳,肚子黄黄的有几块黑斑,比他的脸还要大,而四只腿脚干燥地伸在壳外,无所适从似的僵硬着,也不见动弹一下,“您就不能等人睡醒了再卖。” “女儿嫁出去了,我养不了了!”大爷两脚抓地,似乎就要站起来撵人。 李白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垂首和那草龟大眼对上小眼,手指凑近了它还会张嘴,原来真是活的,“您把它卖给我吧,”他说,“支付宝成吗?” 手里竖着竹竿,龟就悬在和自己脑袋平齐的高度,一路李白都在引人注目。可惜没走多远他就走出了感情,只觉得这东西不合时宜的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拼,看它太冷了,四肢被固定着也缩不回壳子里,李白就找了家便利店买了剪刀和塑料袋,把它松了绑搁进去拎着,还买了条毛巾盖在龟背上,粉色印着大草莓,龟已经完全缩回壳子,凑在一块看起来挺滑稽的。 就这样走过太古里商圈,走过使馆街的大路,走到一条河,好像叫亮马河,李白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从没想过要养这老龟,只想把它放了,穿过那片灰蒙蒙的杨柳,却见河里冻了厚厚的冰。手里的塑料袋又缩了回去,他怕把它冻死饿死。 天色居然开始发暗,李白自己都饿了,他也没处捉鱼,顺导航找到一处花鸟鱼虫市场,挑最靠门的那一家走进去,把袋子打开往桌上一放,人家都以为他要给这大乌龟定做一个大缸,他却说,我送给你们吧,你们想养就养想卖就卖,免费的,我再给你们补伙食费也行。 说着他就哭了,哭得泪水横流,颜面扫地。人家都以为他和这老龟感情深厚,迫不得已才把它拱手送人,答应好好养,也没收他钱,还想把乌龟从壳子里引出来,好好跟前主告别。 李白逃跑似的走开了。 往公交车站飞奔,他用大衣袖子捂住脸,不断地想:它和我没什么感情,我哭只是因为我是个傻·逼。 但再傻·逼也不能终日以泪洗面对吧?下了公交车买了个煎饼啃,远远地,看到自家店面的招牌时,他的眼泪已经止住。 店里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带了两个洗头的学徒,还有自己家的两个小孩,在落地窗外聚在一起,就着店里的灯光,他们玩两顶支在立架上的假发,也没有剪刀,也没有教学,其实就是小孩们在胡乱地玩,大人闲聊着,陪她们玩。 这会儿没有风吹,夕阳还剩下一点淡紫色,照在人身上真好看啊。 李白看着他们,走得更近了,和他们对上眼神,已经可以看到下一步他们慌着哈腰道歉,要把孩子赶走,要把假发收回店里。 “没事,”李白抢先说,“小朋友好不容易来一次。” 随后他就绕到一边,靠着自己的落地窗,把脸颊贴上冷冰冰的玻璃,打开了手机。 他得清醒一点。 吹了一天的冷风,哭,饥肠辘辘,狼狈沮丧得像条狗,这些都有过了,其实他已经清醒得足以去琢磨明白,自己很诚实,杨剪也没有撒谎,他们全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好好在一起”,可这件事本就是很难的,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了美满的资格。 根源在哪儿?为什么痛苦。 因为多年以前的丧失。 因为未曾弥补的遗憾。 还有自己,自己让杨剪痛苦,这件事李白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到现在才走出这一步。因为他才刚刚意识到,或许也是自己的存在,剥夺了杨剪的自由。闭上眼睛拥抱当然也是温暖的,无法天长地久,也足以让人恋恋不舍,但喜欢一只鸟就要把它的翅膀掰下来钉成标本留在身边吗?以前或许短暂地这样想过,但现在不了。况且杨剪怎么会是鸟。李白忘不了燃烧的凤凰。 真想看它再烧一次啊。 如果是爱一个人呢? 李白准备走了,他当然想要回到杨剪身边,但总不能还是这副模样。他要去做什么?心里已经有了点数。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法回答。 选了iMessage,因为可以显示已读。李白呵了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手指。待到键盘上白雾散去,他说:这几天发生的都很对不起,我好像懂了,为什么我爱一个人却不能让他快乐。毕竟只爱过一个,技术不好,你也要理解嘛。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和你见面,我放在家里的那些东西,你觉得太占地方可以扔掉,证件之类的帮我留着就行,都是不常用的,我基本上也不会回去拿。 已读。 他又说:你最担心的一直是我死掉,对吧?可以放心了,我不像以前那么幼稚,我也有你给我买的保险。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会给你打电话的,又不是间谍特工,平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去死啊,接不到我的电话,就不用担心我。 对方正在输入的省略号冒了出来。 李白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输入道:咱们现在说分不分手也没意义,都太浅了,我爱你,你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如果要再见面,一定是我找到了理由……或者资格?对了,做老师也不需要那么负责的。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面的省略号还在,李白噼里啪啦地写完最后一句,稍有犹豫就会前功尽弃。结果刚按上发送,手机就低温提醒自动关机了,把它揣在怀里捂半天才好。 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什么? 两个孩子放下戒备,放开了继续玩闹,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注视之下,已经把假发戴到自己头上了。 爱一个人就会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的。 但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把它说出去,就是在讲大话了。 靠着玻璃,李白全身都没了力气似的滑坐到地上,目光空空地盯着那块黑屏,以为等待漫长,其实很短暂,它亮起一个白色的图标,它整个被点亮了,重重地震动了一下。 有回复。 杨剪的省略号列了那么久,最终回给他一个字:好。 第64章 你是我的蝴蝶 李白一直有点古怪的收集癖,比如没气的打火机,又如杨剪大学时期的日记本。当时他从那栋北大教师公寓里搬出自己的红沙发,搬出自己,也偷偷捎走了一些被杨剪堆在柜子里落灰的杂物,他觉得自己如果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得多留点念想。其中就有这么一沓本子,封皮有印着北大校徽的,也有印着凯蒂猫和小羊肖恩的,厚度大小均不相同,纸页也被撕得参差不齐。 与其说是“日记本”,倒不如说是杨剪随手抓来乱涂乱写的废纸夹子,某些可能来自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某些可能来自某一任女友。这些本子夹满他列的表达式,他画的示意图,他计算当月收入和存款列出的表格,他备忘的DDL,也有一些诸如“今天吃什么”之类的“奇思妙想”——李白打赌这人当时在开小差,八成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杨剪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又在下面画了几团意味不明的食物,挨个打上了索然无味的叉子。 这些本子李白花了一个晚上就读完了,留在身边,却又让他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多年。时间和空间的实感越来越模糊了,有时他甚至错觉自己当年也坐在那间教室,走在那条林荫浓密的五四路上,不只是一个进来送东西抑或拉人陪自己出去玩的外来客,而是实实在在地和杨剪打了个照面,拥有了一段重合的岁月。 仔细翻还能发现更有趣的。杨剪喜欢画圆,偶有弧段略显凹凸,看得出是徒手画的,还有笔触还会出现明显断裂,或是划出跳脱的道子,应该是被同桌撞了一下。杨剪也喜欢在校刊写诗,草稿随便打在大量的运算和公式之间,改字就用黑疙瘩涂,洋洋洒洒一大堆写到底,他会画个醒目的大圈,把满意的句子框出来。 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李白对于诗人杨剪的幻想。他迟到了,拿不到校刊,但他有更热乎的底稿。杨剪写梦,写雪原中央马群的白骨,写雷声劈开河流,写烈日之下呜咽的琴,写一个秋天的丰盛,好一片生莽,却从不写人。不写自己的情绪。他好像未曾有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也未曾为谁“怀归断肠”。然而李白有过,并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也写诗呢,尽管只试过一次,大概酒还没醒,他不清楚那诗是怎么写下来的,只是隔了很久,他在自己发送失败的邮件里看到了格格不入的几行。 那首诗叫做《在……的夜晚我失去你》,原本省略号那处是有字的,可惜草稿箱时隔太久自动清空了,李白记不起来,能想起的诗行也只有一句: 你的体温像灰尘遍布我的房间。 ……现在回想,真是酸得不寒而栗,要是读给杨剪听,那人一定也会起层鸡皮疙瘩吧。但这的确是李白花了那么长时间体会到的真实感受,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一身杨剪的味道,他全都有,但他嫌灰不够厚,也想让味道更浓。 现在呢?李白总是出门在外,一个月大概能有十天待在北京,白天按照预约工作,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面。学徒工把大理石地板擦得纤尘不染,鼻子闻得到的也只有美发用品的香精味儿。那个装满废打火机和旧本子的月饼盒也看不到了,他把它们放在家里,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却不再回家。 不知道杨剪有没有空闲做大扫除,把它们丢掉。 不过就算丢掉了——就算,杨剪不想留住它们,李白也不会完全丢失里面的内容。他觉得自己至少记得五成。最近总有一页在他眼前晃悠,是杨剪的摘抄,那人看到特别喜欢的书就爱动笔。然而抄下来也是随手乱丢,在把书还给图书馆之后,并没有翻阅笔记的打算,杨剪所需要的好像仅仅是抄写的过程。比如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李白曾在他时围观,看他笔迹飞扬着,问他:爱情写得好吗? 杨剪抬眼看着他,没来由地笑,说马尔克斯写得好。 后来李白也拿过来读,印象中没看到结尾。 那本书……李白总觉得它不是讲爱情的。除去爱情之外还讲了太多了,他没法理解。杨剪读过的书也太多了,他要追上并不容易,加一个“认真读过”的门槛,也还是太多。 如今缠绕李白的却是这么一句话:疯狂只能存在于艺术。存在于科学则为假设,存在于现实则为悲剧。是达利的名言,那个作品如同怪异梦境的西班牙画家。杨剪把这三行字写在一个硬皮本的第一页,破天荒地留了白,字迹也不潦草。并且那个本子并未被随意乱用,涂鸦和诗稿直到最后一页也没出现,有的只是群论场论的习题和普物实验的设计。 杨剪列出观点,问自己:为什么? 然后再去解答。 一本纯粹的假设。 李白固然看不懂任何,这就是他记不住的那五成,但他最近总在思考“疯狂”。可能存在于艺术、科学、现实中的“疯狂”。这两个字让李白摸不到头脑。就像他思考人的情感,思考爱一个人,究竟能为他做什么。追逐,远离,咬他的手腕,舔他的脸…… 为他活着,为他杀人。 这么多反义词,不是吗?所以爱一个人就是正和反,什么都能为他去做。人们歌颂的,望眼欲穿的,所谓“真爱”,就是毫无保留。李白问自己,这是不是太疯狂了,当他把当年浙江福建抓邪教的新闻乃至全国的邪教体系打印成一厚本心随身携带,有空就无旁骛地看;当他和要价很高却不知道是否可靠的私家侦探事无巨细地描述那副面具,回忆面具后面说话的声音、面具下面走路的姿势……试图从记忆里抓出每一丝印象;当他前往一个个城镇,海边山前,却又无功而返。 他追问这是不是疯狂。 最终的答案是,无所谓。杨剪不想让高杰活着,当然也想让那个总是跟在高杰屁股后面害人的家伙去死。如果找到了,杨剪心里的冰会化开吗?洞能补上吗?杨遇秋会原谅自己吗,比如托个梦回来?自己又会原谅自己吗?也无所谓。李白就是得找点事做,他的悲剧早就已经酿成了,他得把它归咎于某件具体的事,某个具体的人,再花上大把力气去恨。不然怪谁呢?怪社会?怪命运?这些都太大太远,一片海哪会存心陷害他一个小虾小蟹,硬要去怪,像是碰瓷儿。那怪自己吗?怪自己就更难受了,人生就更难忍受了。 还是现在这个定位比较合适,他拼命赚钱,成天往偏僻处钻,都有明确目的性,可以说服自己这不是昏昏度日。原本是和不熟的人说多话都会不舒服的人,现在到处打听小道消息,口音不通也凑上去和人攀谈,仿佛也没有多难。有时李白走上山路,前后无人,总会凭空生出种日暮途穷的土匪气,他想,现在有的那些破烂儿都算得了什么啊,什么都不是“好”,什么都可以随时抛下,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赶在二零一七过完之前,李白终于把驾照考了下来,近两年存的钱他也直接花掉大半,买了辆小丰田,SUV车型,比较适合在山路上跑。没有本地户口,更抽不到京牌,他就回老家办了一个,苏F打头,从此飞机火车也不必坐了,想去什么地方直接踩油门去。 那车被他弄得伤痕累累,常年泥裹轮胎,车壳也灰头土脸,看不出原本亮黑的漆色,越开越熟练倒是真的,从一上路心里就发怵到湘黔交界的盘山道都敢去爬,他也没用上多久。李白对杨剪的车技印象深刻,尤其是留在大凉山的那十多天,一辆破旧的国产皮卡,四五十度的大陡坡也能硬生生蹿上去,又快又稳当,从不存在拖泥带水。于是习惯性地,他时常拿自己的爬山技术跟杨剪作对比,甚至开始相信,自己已经到了青出于蓝的地步。 不过,也许是少得可怜的线索让人沮丧,又或是停摆不前的进度引人焦虑,有时候李白车开得正顺却会突然停下来,哪怕是在马路边,冒着被罚款扣分的风险,他也要停,然后蹲在车外捂着脸,发一会儿呆。 这种情况不止发生在奔波途中,无论是去寻仇,还是去工作,哪怕待在北京,只是一段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也无法避免它的突然降临。 单纯是觉得开不下去了。 单纯是觉得哭泣毫无理由,莫名其妙。 那就只能发呆了。 如果能和杨剪见上一面,李白就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大概会笑出声来。但言而无信不是美德。想想就觉得惭愧,不见面这种话,他们说过不止一回,杨剪总是守约的那个,如果不是李白每次都冒出脑袋,躲在某个角落阴森森地盯过来看,他大概能把约守到最后。 李白知道自己不能再错一次,重归于好接着一拍两散,循环往复,未免对杨剪太过折磨,对他自己也是一样,狼来了喊上三遍,牧童就必须死了。他连城西都很少再去,生怕自己离得稍微近点腿脚就不受控制,回神抬头一看,别是在冠英园,或是北京四中门口。 不过总有扛不住的时候,失眠是小事,可怕的是持续整夜半睡半醒,做重复的梦,梦同一个人,汗流了一身,天好像不会再亮。对这种安眠药都救不了的病症,李白渐渐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治疗方法。也是机缘巧合,大概是一七年中的事,他在网上搜索杨剪的名字,搜到以前的补课班,也搜到四中的网校,这才知道现如今的中小学已经有了线上教学这种东西。注册一个账号,加入相关课程,就可以在每周特定的时间收看直播,也可以看到少量公开课的录屏。 杨剪作为高三年级竞赛班和科技实验班的物理老师,被列在师资简介的头几位。图片配的是张近期证件照,红底色白衬衫,杨剪看着镜头,似笑非笑,在一众神形憔悴的毕业班老师之间称得上一枝独秀。 李白仔细查了几遍,最终确认,尽管那人在宣传方面似乎贡献不小,但真正有他的课程屈指可数,毕竟这种人人都能听的网课,学校在内容上必定有所保留。录屏只有两节课统共一个半小时,是个复习专题课,讲重力作用下的运动规律。剩下就只有一周一次的直播了,是杨剪自己班上的习题课,没有讲义参照的话,能听明白的也不是很多。 但李白听得认真极了。 每周四下午他什么都不会做,无论是在山区的小旅馆还是在自己店里的仓库,他抱着笔记本电脑目不转睛。杨剪讲课是什么样的,李白以前在补习班旁听过,课间休息还给学生们送冰棍儿,某种口味只买一根,递给杨剪,他总被几个调皮男生戏称“嫂子”。现在再看,杨剪在讲台上的风格还是那样,简洁,明确,比起应试技巧更注重对原理的理解和应用,还会讲冷笑话,学生们有时候听不懂,李白总能被逗笑。 这也只有一个半小时而已。两节课之间休息的那十分钟,摄像机也不会停,李白还能看见杨剪两手撑在课桌跟前,低头和学生聊天,能看见杨剪端起自己买的保温杯大口喝水,能看见杨剪站在窗帘边上,回看自己的板书,静得像棵树。 李白总会看得出神,像素足够高了,杨剪看学生就像在看他。而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当两人之间没了这个小小的镜头,他很难像这样持续地对视。 看得太深了,李白的视线就会模糊,靠发呆也抑制不住,只能把电脑放在一旁,翻遍裤子口袋大衣口袋找烟来抽。好在他给每次直播都做了录屏,标上日期,存在C盘里面名为“杨老师”的文件夹中,也倒腾到手机里,可以随时拿出来复习。 这的确是个缓解思念的好法子,没数过看了几遍,只是看到学期结束,他感觉自己可能不是物理白痴了。 那年的春节来得很晚,李白也是在店里过的。城里禁放烟花,春晚也无聊得很,两层高的玻璃房子,李白只开了沙发跟前一盏落地灯。玻璃壳外的城市是安静的,连车也没有几辆,北京的除夕夜总是如此,越靠内环就越难热闹起来,李白吃完了自己煮的两盒速冻饺子,感觉有点反胃,百无聊赖地躺了下去。 二零一八年居然已经来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杨剪的本命年了。 现在杨剪在干什么? 放假了,已经有三周没有直播可看。但那人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李白这样想着,从沙发缝里捞出自己的电脑,本打算找点贺岁片瞅一瞅,却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网校连接。现在能做的板块只有作业和测验,李白找了份题目叫做“期末基础自测”的试卷,三十二道单选十二道多选,七十分钟的测试时间,他没做完。 结果得了六十三分。 有关重力下物体运动的题一道也没错。 李白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得留下点证据,把分数拍下发朋友圈,想着第二天醒了再验证。八百年没发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配了个笑脸。图片中间一行红色的“得分63”让人不明所以,员工只敢给他点赞,在评论里打问号的都是顾客,祝炎棠顶着一只水獭做头像,还问他这是什么测试,要他把链接发给自己做一下。 李白还真给他发了过去,这回祝炎棠也是一串问号了。跟着问号还来了个短视频,看封面是香港今夜的烟花。 李白没有打开。他看到这种华丽漂亮的阖家团圆就有本能的抗拒,又把页面划回朋友圈,新提醒有十来个,最新的,显示在外面的,是个格外扎眼的头像。 一片很纯的蓝。 点开来看,千真万确,就是杨剪。 最初注册微信的时候就是这个头像,深夜,一片狼藉的床上,杨剪搂着李白,从手机相册里找出那张毫无杂质的图片。他告诉李白这叫“克莱因蓝”,能用数字精确定位——R:0,G:47,B:167,它是世界上最纯正的蓝色。 后来在某些秀场的后台,火急火燎给人补妆的间隙,李白也在模特儿身上看到过这样的颜色。它的确很纯很美啊。 而此刻李白看着这个方方正正的色块,就像看着一片海,引他一跃而下。他咬破了嘴唇,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打开会话界面,把祝炎棠的视频转给杨剪,和他说过年好。 没两分钟杨剪就回复了。 “新年快乐。” 李白这才稍稍恢复清醒,深吸口气点开视频,祝炎棠那个自恋狂只拍了三秒钟的烟花,剩下十二秒都是怼脸自拍,神采奕奕的,也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不是我拍的。”李白按了按太阳穴。 “我知道。”杨剪说。 “我睡了,晚安。”接着又道。 李白不小心滚到了地上,瞪着屏幕,“晚安。”这两个字他打错了三遍。 杨剪摆明了不想聊天,这又有什么错呢?杨剪是在提醒他遵守他自己提出的约定。春节过完已经到了三月,再之后的日子,李白也没有再去踩那条界线。他继续活着,用他自己半死不活的方式,从名贵首饰似的男女间下班,到山林和泥土间找人,吃到芥末会掉眼泪,听到员工议论自己的八卦会翻白眼,看到感人的电影,也不过是边翻白眼边掉眼泪罢了。 生活被一条叫做奔忙的线穿起来,就怕这线不小心断掉,会“慢慢好起来”吗?生活它究竟会好吗?李白回答不了。只是某些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不堪。每个周四依然是鲜活的,令人期待的,可高考过后习题课也随之停止,这七分之一的日子又恢复了死气沉沉。 杨剪放假了么?会出去玩还是待在家里补觉?李白又在琢磨这些问题。从五月初开始他就没办法离开北京,接了一部新电影,祝炎棠已经成了绝对男主,饰演一位江洋大盗,良心发现地把国宝偷回来还给祖国。而在北京拍摄的戏份全部由李白的团队负责造型,本来前段时间已经拍好了,可是导演在镜头方面是个完美主义者,并且是个得罪不起的任性大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原班人马拉回来返工。在片场待着,周围一堆熟人,李白心里时常很空,总怕在自己抽不开身的时候红面具有了动静,可他的钱的确快花完了,年初交了店铺租金,他急需这一天五千块的佣金。 拍摄预计在六月底彻底结束,有好几个场景都是在故宫取的景,这么多年李白屡次路过天安门,从没进去当过游客,现在却能睡在里面的戏棚,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戏剧。最后几天都在拍大盗围观升国旗的镜头,他也远远地看着,就想起杨剪起早翘课带他来看的时候,天还没亮,公交车一辆也没有,他们的摩托还被武警扣在西单了,不让开上长安街,于是牵起手玩儿命地跑。 最终还是看上了,国歌奏响前的刹那,他们站在庞大人群的外围。杨剪举着卡片机,把他害臊的脸拨正,给他拍了好多照片。 “你是我的蝴蝶。”杨剪看着琉璃瓦顶的朝阳,又去看李白的眼睛,还莫名地说了这句话。 那时的李白尚且听不懂,只知道脸红。 杀青最终还是延长了几天,七月初,李白拿到钱款,给店里交了电费,补了货,也回去踏踏实实地干了几天活儿,照顾了一些老客。也许是前段时间在文物景区被迫戒烟,现在一旦自由就抽得太凶,李白不幸得了支气管炎,只得戴着口罩给人剪发。熬到了七月底,药都开了两轮,这咳嗽还是不见好转,李白不敢抽烟了,也听了医嘱,不敢吃安眠药,半夜睡不着觉也只能自己挨着。 他急得起了好几个痘,舌钉也刮得溃疡肿痛,成天昏昏沉沉,咳得嘴里发腥,却又觉得不能再把时间耗下去,要快点出发,至少再排查几个小镇,他就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没曾想到很快就有人帮他打断这种纠结,是那个消息最灵通的私家侦探,大半夜的,把两张照片发给了他。 照片里光线暗淡,背景模糊不清,似是神坛,而神坛前面站了两人,第一张照片,他们对神坛跪拜,第二张照片,他们亲切握手,并排面对镜头。 其中一个是外国人,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神似特朗普。 另一个则戴着面具。 赤红色的、足够遮住全脸的面具。长角獠牙,狰狞诡诞,黑嘴里点了个鲜红的圆点,宛如断舌一条。 “这是当地的传单,有人在街上发,”侦探说,“原件在我这里。” 次日一早,李白就去了这家伙位于昌平的事务所,花了两万块钱,拿到了那张小广告,也得到了它被发放的具体位置:贵州,铜仁,德江。 再没有耽误的理由了,李白上次回北京前把那辆SUV停在贵阳维修,这会儿早已完工,坐飞机过去,取了车正好往德江开。从事务所出来他就在网上买了临期机票,下午三点起飞,他抢到了最后一张。但还得回店里收拾行李,中午匆匆打了辆车往机场赶,还没开上几米,刚过了东直门外大街就开始堵,车子缓缓滑行,司机为了省钱,空调也是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李白只觉得一肚子火往上窜,摇下后座的车窗想透气,不经意间,他瞥了一眼路边。 有个戴墨镜的老爷子穿着身老唐装,坐在人行道边上,两棵银杏树之间,侧对着自己这条辅路,拉一把二胡。 乐声飘进窗口,不是《二泉映月》,倒像是在模仿马鸣和马蹄。 路人各走各的,只有一人在他身边驻足,瘦瘦高高,可能是站了很久,跟他隔了一步远,也不看他,就低着头抽烟。衬衫袖子挽了一半,眼镜滑到鼻梁以下,同样被人流经过,同样自得其乐,好像是专心听曲的模样。 李白却觉得他落寞。 怎么会这样啊。 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杨剪来三里屯干什么? 孤孤单单的,最近又过得怎么样。 李白不断地呼气,吸气,直直望那片树荫。他的手就搭在车门把手上,最后却缓缓上移,握住了车窗的摇把。 玻璃升了起来,车子也又往前开了几米,闷热又一次包围了他。 三天之后李白到达德江,又过了的大概一周,他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了红面具的消息,具体到他的“道场”在哪座山哪个村,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他庆幸当时路边的自己没有下车,没有被动摇。让人惊讶的是这边类似的红面具还有不少,是从当地那种叫做“傩”的传统戏剧里演变出来的,连纪念品商店里都有差不多的售卖。还是那位“特朗普”帮了李白一把,有个大仙,美国总统都信他!这么问问老人,很容易就能摸到门路了。 那道场实在是隐蔽,那片山地也的确是崎岖,进去之前李白把手机卡拔了出去,拿口香糖裹着,又拿打火机烤了烤,丢进了垃圾箱。手机也还原了出厂设置,删掉所有APP,更清空了通讯录和聊天记录。到了这个份上,他不想拖累别人,如果被杀了,对方没法翻他的手机寻仇,如果成功杀了人,接着落入法网,他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一句“我没有同伙”。 这也是实话。 那座山夹在两列山脊之间,是比较矮的一座孤峰,一天开不过去,李白也不敢借宿,只得在车里过上一夜。他把车子停在离村庄比较近的避风处,旁边留出的空位还够一辆车通行,喝了点药裹上外套,这就准备睡了。已经连日下了半个月的雨,把路都泡烂了,八月底,空气就被浸得湿冷如冰水,他这件卫衣快要不够用,嗓子也没好,于是自己会不会因为憋不住咳嗽而耽误事就成了李白入睡前的自问自答话题。 也许是止咳糖浆喝得太多,那天晚上李白半梦半醒之间,又一次出现了幻觉。雨还在车壳上噼里啪啦地打,车里的照明灯却开了,亮得如同白昼,杨剪就坐在副驾驶上,还是听二胡的装束,带点邪气地看着他,却又特别专注。杨剪在笑,问他累了吗?和他说,我们走吧。 然而当李白伸出手,想要捉那手指,却捉了个空。 梦醒了,只有雨声是真的。 李白自己打开了照明,照着昏灯对后视镜仰头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他忽然感觉到惭愧,极端的惭愧,他在做什么,他又要去做什么,杨剪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他活了下来,也没有露马脚,回到北京,把一切告诉杨剪,那人又会不会为他流一点眼泪。现实就是这样惨淡,李白对自己感到无奈,闷头找了这么久,临了马上就要做个了断,却犹豫了。他看着自己的耳朵、眉毛、嘴唇……那些细小又冰冷的闪。他记得哪些是杨剪送的,它们钉着他,让他软弱,踯躅,自我怀疑……让他害怕去做“脏事”,把它们弄脏。 既然现在走上这条路,什么都不能再去怕了,那就全都摘下去吧。用烟盒装着,李白打开制动杆旁边放钥匙的小卡槽,把它们收了进去。 随后李白关灯,又裹上卫衣,准备再睡一会儿。山影幢幢,在他身畔,一如万年的鬼,他听着这豪雨中依旧死寂的夜,毫无困意,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直到耳边隆隆。 是打雷吗? 不,离得更近。 近……是 在逼近吧!在那短短几秒李白甚至能感觉到地表的震颤,什么东西狂奔过来了,霎时间从上至下铺天盖地,带着汹涌的巨重! 泥石流。李白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接着前方的路就传来震响,不知是否砸了石头,大概是不能往前开了……那就只能调头向下,车跑得过山洪吗?如果山体冲上山路,抑或山路直接垮塌,他所在的这辆车没了立足的地方,结果必然是滚落,而在那么大的冲力之下就算不挤压变形爆炸,也会被泥水砂石所淹没,开门都难,没有人来救,他就只能憋死了。 跑出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李白镇静得出奇,当即推门而出,刚刚退后几步,车灯还没自动关上,一块巨石就“砰”地砸上顶盖,紧接着是更多,灯光很快就被洪流推远了,车身节节败退地滚落山破,哗啦啦的,好像有很多树被砸断……又是“砰”的一声,它爆炸了。 身后火光四起,李白没有眼睁睁去看,他已经跑了很远,耳膜还在嗡嗡地响,脚下的路也化成了泥…… 他意识到,自己要被追上了。 冷水冻住了脊梁骨,脚也被粘稠所纠缠。每一根骨头都酸软。 这山洪来得太猛,太重,他好像跑不掉了。 什么都不怕吗? 放屁吧。 恐惧密不透风地淹没李白,仿佛只有头脑可以喘气,他被土石重击,沿山坡滚下,他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碎石,缩成一团紧抓着衣料拼命捂住口鼻,不想那一点点呼吸的空间被剥夺,脑海里闪出无数面镜子,撞坏了,震碎了,万花筒般的每一个碎面都照出同样的脸。 也不知滚了多久,多远,全身已被泥水糊住,李白渐渐感觉到静止……好像一个颠覆的沙漏,他已经沉到底部。这是静止吗?真的吗?他好像可以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Siri,他读出熟背的手机号,拨打失败才想起自己没了SIM卡。接着又按下紧急备忘,李白想说点什么,他说完了,勉强睁开眼,好像可以看到屏幕的亮,可以给这段话写个名字。所有光都有重影,想写我爱你,到底写出的是什么。李白没有力气再去检查了,强烈的眩晕撕扯他头脑的一切活动,只是在想,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还是幻觉…… 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嘴里全是土腥,又好像剩下一点止咳糖浆的味道,从眼睛到脑门都很疼,像在流血。杨剪又来找他了,把那些碎玻璃拼起来,圆成单独一面镜子,映出清晰平滑的面孔。在他漆黑的视线中,杨剪亮得像弯明月,还在问他累了吗。 累了。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李白很快就昏了过去。 有时候接受死亡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而在接受之后,又得知自己还活着,先前的秘密都变得赤裸裸,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李白醒时正听到床边帘子外面的通话声,是个南方口音浓重的男人,也许是医生,正在给人指路。到了贵阳该怎么走,到了铜仁该怎么走……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还这样称呼对方:杨老师。 李白顿时头痛欲裂,差点一坐而起,全身却疼得使不上力气。他闻到一股难闻且浓郁的味道,周围有人在骂,问护士跑哪去了,有人在哭喊,求护士轻点,那股潮乎乎的馊味大概来自于他们。他还看到帘子上印的“德江县人民医院”的字样,愣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活着。 这件事被通知给了杨剪。 本以为那人听见自己没有大事,不是活不下去了,还会继续陪自己维持那个约定。他已经失败了吧,他什么都没做成,还倒霉撞上天灾,连车带行李全都没了,都是因为他磨磨蹭蹭错过了时机!那又哪来的理由和资格?他宁愿杨剪充耳不闻。 也不要看他的狼狈。 可杨剪真的要来了。 现在已经快开学了,不是吗?带高三要从月初就开始开会备课,不是吗?这些都是真的。 可杨剪来也是真的。都已经从贵阳出发了。 那就等吧,等等等等等,李白迟钝的大脑缓缓地转,像个忧愁的懦夫那样等,像个快活的傻子那样等。 电话挂断之后,帘子有动静,李白在它被拉开之前闭上了眼,有人给他脸上的伤涂火辣辣的药水,他也面不改色。 他准备装睡到底。 也准备等到底。 身上什么都不剩,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李白也看不了时间,只听到有新人进来,也有人被送走去了ICU,但他觉得自己没有等太久,又像是等待本身也渐渐褪去恐怖,成了一件可爱的事。他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灵活,腰上也有力气了,脑袋里有好多想法,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时他却再度变回空白,动都不敢动上一下。 睁开装睡的眼,李白透过缝隙去看。 杨剪侧对病床,微微低着头,正和医生小声交谈,很快又拿起手机外放着听。杨老师我爱你。怎么呜呜咽咽的全是哭声。杨剪听得风平浪静,他也被淋湿了,夹克衫上全是水痕,头发硬邦邦地不肯贴上头皮,却终究无法蓬松,就像是梳了油头。 这是什么冒雨跑过来的小动物。 李白已经无暇自顾,只是贪婪地看着他,心里胡思乱想,在预感他要转脸或是移动视线时,又紧紧闭上眼。可是闭不闭眼又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这一次还是他打破了约定。 杨剪也还是找到了他。 他听到床边的持续输入的点滴,听到窗外的残雨。啪嗒,啪嗒,它们都发出水的声音,是在倒数,还是刚开始计时。那人终究要靠近,和他对视。他的杯子在哪儿呢,紧紧抓在手里,可他自己都被淹没了,淹成一面湖,他站在湖心随时都有可能沉没,低头去看,湖水映出的却是别人的影子。 而现在,此时此刻,这影子竟从湖底爬了出来,站在和他相同的平面,走近他,搅动他的波光。门帘被拉开,杨剪的味道像一抔积攒在心室里的灰尘,洒满了李白的全世界。 第65章 不会没感觉 站在医院的电梯里,灯光惨白,四面内·壁仿佛也是湿漉漉的,能从角缝里渗出水来,病号裤尺码又太大了,电梯下行得断断续续,风从裤脚往上灌,在李白腿上灌出一种麻麻的冷,再往上却又特别暖和。杨剪的夹克沉甸甸的,披在他身上,风衣似的能遮住屁股,烟味淡得几乎闻不出,只有一股樟脑味儿将他包裹,与他的呼吸交错。 这让李白感到安全,就像躲在杨剪的衣柜里。周身拥挤不堪,他跟杨剪之间隔了张病床,上面躺的老人正在虚弱地哼叫,口吐白沫,李白对墙咳嗽够了,侧目去瞧,杨剪也在看着那病号,没什么表情,眼角阴晴难辨,可是看了一会儿,李白的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 在说出自己的杀人计划之后,他无时不刻不在观察杨剪。太奇怪了,杨剪只在最初,撩开帘子又回过头看他的那一刹那,表现出了些许的诧异,至于困惑、不屑、反对……这些从始至终,全都没有。 在他说自己找到了那人跟“特朗普”的合照,找到那人“道场”的具体位置,也找到附近村落中曾经被那人“指点”、“清洗”过的村民时,杨剪听得相当认真。 并没有觉得他不可理喻。 但也平静极了,就像在听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关的乡村怪谈。 如今电梯门开了又关,终于到了要去的地下一层,也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杨剪先出去,按着电梯门,看着李白一蹦一蹦地撑拐走出来。 “……我还有点不习惯。”李白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 杨剪没吭声,手一松,电梯门在两人背后缓缓闭合,也隔断了电梯里面的照明。这停车场的灯管装得又稀疏,又昏暗,李白内眼角的创口才清干净,还糊了抗生素软膏,在这种亮度下只能依稀辨认车位和通道。杨剪走到了李白前面,对自己要去哪里找车似乎很有把握,而拐杖触地的“笃笃”声在静谧中急促地响着,李白慌慌张张的,连自己的咳嗽都能让他神经紧绷,他只想在这阴森地界跟得紧一点,“外面雨停了吗?倒灌进来,这儿会不会被淹啊。”又在没话找话。 “有可能。”杨剪说。 李白从一条减速带上面跳过去,差点绊上一跤。把体重放心地交给腋下两根铝合金棍子,他还不能完全做到。而且他本以为身前这人仍然不会搭理自己,结果回答得这么直接,倒让他真的开始害怕一不留神就有裹着泥沙的大洪水冲进来,再次蟒蛇般缠住自己的脚了。这回只有右边一只能着地,肯定更打不过。 却听杨剪又道:“医院离乌江不近,隔了座山,暂时不会。” 步子也放慢了些,李白用力蹦了几下,终于追上了。 这一靠近,他就想往杨剪身上挨,有得寸进尺的嫌疑也没办法了,这就像是习惯动作,连肌肉都有记忆。他想至少碰一碰袖子,或者假装不经意地撞一下肩膀,但又对自己的拄拐技术没信心,害怕一个趔趄把人家给戳到,于是只能垂着脑袋往地上盯,头脑晕晕的,鼻音也有点闷:“你冷不冷啊。” 等了半晌,没回声,他又说:“那个医药费……钱包也冲没了,等我把证件和卡都补办了再还给你。” “……”杨剪看了他一眼,开始直视前方。 李白还是不死心:“对了,这医院附近有个卖油茶的早餐店我前两天吃了一回很不错,油茶就是糯米芝麻腊肉茶叶花生之类的一起熬的,配他们的糍粑吃,很香。都快到早上了,你饿不饿?” 有辆车开过去了,哐当轧过几个井盖,倒进不远处的车位,接着就火急火燎地钻出来几个人影,有人被背在背上,有人在带着哭腔吼叫。杨剪也不往那边张望,单手拎着背包,在里面摸出一串钥匙,停在一辆丰田SUV跟前。 他突然问:“你准备怎么杀?” 脚步刹住了,拐杖却没有,李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又往后蹦了一步。 “啊?”他说。 半转过脸,和杨剪眼对着眼,头脑是懵的,他又想咳嗽了,但是他闭上了嘴,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学会在没想好时尽量少出点声,“就是,用刀,”最终他说,声音是哑的,好像一会儿不咳从肺到喉咙就被堵住了,“我本来想找个高处把他推下去,但不一定做得到。杀人这种事儿……在方法上还是不要挑战自我了吧。” 说完就笑了笑。 是不是自嘲,李白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听到自己笑时呼出的那口气,很微弱的一声,也确实很诡异。 杨剪却也笑了,微微低着头,偏向他,忽然间有种足够让李白错觉连连的亲昵和专注,“方法有很多,用刀是最差的。” “我不怕留下证据,难看也不怕,”李白攥死了袖口,用力压着嗓音,“我只想让他死。” “现在吗?” “现在——”李白低头看了看左腿上那圈石膏。 肯定是杀不掉的。 杨剪好像也不是在等一个回答,按了按钥匙,雪白的前灯亮起来,他走到车子侧面,给李白拉开了车门。 李白这回蹦得很快,还把两只拐杖放在一边,空出的那只手交了出去,“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杨剪没碰那手,而是抱在李白腋下直接把人塞进了副驾驶的座位,好在越野车底盘高,这么做困难不大。猫着腰,杨剪把身子俯得很低,弄得李白红着脸缩脖子,那门框自然也就磕不到脑袋。放稳了就要退身而出,车门马上就关上了,他的手突然被抓住,“还是你穿吧,他们这个病号服是老棉布做的挺厚的,”李白说着,怔怔地松开手,开始专心折腾衣服,肩臂上的挫伤还在阵痛,费劲地脱下一只袖子,接着就只能不尴不尬地卡在那儿了,“杨老师你帮我弄弄……” 开口就咳嗽,而且咳嗽得越来越剧烈,说句话都要断一下,怎么看这样子,急得都要哭了。 在杨剪面前出丑是李白最怕的,大大小小,他都不愿意,可他又总在做这种事。 杨剪叹了口气,拎起那条被他脱掉的袖口,把它拉直,的确是在帮他了,却是握住他酸痛的胳膊,帮他把衣服穿了回去。这次还把拉链给拉上了,杨剪半蹲在那儿,看着李白的脸,帮他整了整病号服乱七八糟的领子,盖住锁骨,也盖住上面涂了紫药水的伤痕,接着拉链就拉到顶,把这些全都裹了起来。 “你在发烧,知道吗?”站直了,链头也从指间滑落,杨剪垂下手。 李白看不见门框上方那人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把手藏进袖口。 “不会没感觉吧。”绕到驾驶座坐好,打着发动机的时候杨剪反问。拐杖躺在后座,车内照明又亮了一档,他明晃晃看着李白。 “……”李白抓来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压上自己的额头。 “就是没什么感觉啊。”他轻声说,目光闪动,他的手就在杨剪手背上搭着,指腹下有脉搏跳动。 都是烫的。 杨剪会不会觉得手心手背都很热? 却见杨剪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他脸上,抽出自己的手,倾身帮他系上安全带,“最后一次测是三十八度五,我看了你的病历表。”他说道,也系好自己的,握稳了方向盘,车子跟着两束雪白的疝灯光,爬出这道暗无天日的夹层。 李白看到出口撒来的青光,天已经亮了。 医院大楼前的一小片露天停车位前几天就开始停用,水积到行人膝盖,入口处有辆小轿车熄了火,连救护车都被堵在后面,七八个人弓腰站在车尾,试图把它推过闸口。李白也不知自己坐的这辆能不能高枕无忧,他打着哈欠想要睡觉,迷迷糊糊地告诉杨剪,好巧好巧,自己买来代步的也是一样的车型,也是旧款,就连颜色都重合,他说这车其实性能非常一般,果然便宜没好货,所以报废了也没有那么可惜。 杨剪的驾驶比以往小心许多,眼镜戴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雨刷器后的世界,有时候李白觉得他根本就没听自己说了什么,于是也不扯东扯西打扰人家了。药物和疲劳的作用下,困意仍在席卷,可就算只剩一点清醒,他也想得明白,接下来无论是去哪儿,杨剪多少都会帮他一把,例如给他找个住处,借他点钱花,或许还会带他买药,找个不像急救医院那么药品吃紧的地方,治一治他的头昏脑胀。但更多的,杨剪会走到哪一步,李白不敢去想了。 那人直到现在也有道坎没能跨过去,他知道,他看到自己也有。本以为这趟可以挖掉,结果一场连绵豪雨随便就把这指望冲散,李白定定地瞪着灰天之下暗淡的路灯,以及车玻璃上雨水流出的脉络,感觉有点绝望,为自己的倒霉,也为不争气的瞌睡。 他问:“我们去哪儿?” 然后他就睁不开眼睛,皱着眉头睡着了。 杨剪把他带到了县城中心的购物区,乌江四天前决堤,这地方不在沿岸受灾范围内,但旁边有条窄窄的小河,河水一涨,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杨剪却对此相当执着,雨还下得挺大,他把李白从车上抱下来,塞给他拐杖,帮他打伞,两人挤在一块各自湿了半边肩膀,淌水冲进了商场。不少店家都没营业,好在药铺的门是开着的,半边中药半边西药,拿了布洛芬和甘草片以及一些消炎的外用药品,两人并排站在前台结账。老板还跟他们抱怨,说晚上的洪水冲坏了他几十万块的药材。杨剪真诚地表达了痛惜和关切,而李白在一旁站着,也亲眼见识了他怎么跟老板几句话就聊熟,接着问出这山洪泥石流的前因后果,从哪座山哪条沟开始爆发的,目前这县城里又是哪里灾情重,哪里还比较太平。 “现在是八月二十七号,”买了矿泉水,在超市门口吹暖风的空调下等李白把药喝下去,杨剪看了看手机日历,“你几号碰上的泥石流?” “二十四号凌晨,”李白回想道,“大概夜里两点多。” “雨最大的那天。”杨剪把手机和装药的塑料袋都收回包里。 “我本来睡着了,梦到你,就醒了,”李白一口气喝完一瓶水,肩膀上抹了抹嘴角,“不然就死在车里了,我刚跑出去,它就滚下去爆炸。” 杨剪扽直他的下摆,手插进去,往他腰上贴了两片暖宝宝,自己手里也捏了一个,接着就提上印着“世纪华联”的塑料袋,往扶梯走去。也许是觉得李白金鸡独立有点危险,半路又改了道,转乘直梯,两人来到小商场的二层,碰上第一家手机店,华为苹果都卖,他就走了进去。 “iPhone 7 128G的有吗?银色的。”他还记得李白手机的型号。 然而只有iPhone X 128G,他还是买了,顺便买了张手机卡直接装了进去,用的是自己的身份证。“这两天你先用着吧,证件补办好了再把自己的号换回来。”他把手机放进李白的上衣口袋,也就是自己的夹克。 李白从柜台看到手机的价格,默默加上医药费,很怕自己忘掉。他又被杨剪带去买衣服,男装在四层,又等了半天直梯,李白靠墙单腿站着,也差不多把手机设置好了——至少他凭着账号密码登上了支付宝,虽然一直对传说中的网络诈骗怀有莫名的忌惮,就没绑银行卡,但余额宝里还有两万多。 足够给杨剪转一万五。 830929,六位密码输了一半,突然听见杨剪开口:“手机我是送你的。” 李白抬眼,有点猝不及防。 杨剪在他的注视下走进电梯,转身按住门沿,也按上楼层,又道:“医药费也不用给我。” 李白抱上拐杖,连忙跳了进去,“为什么?” 杨剪捏了捏鼻梁。 李白的表情是真的在等他回答。 “因为你最近比较凄惨,”杨剪面不改色,看着数字上升,“我责任心溢出,同情心泛滥。” 李白张着嘴巴欲言又止,他隐约觉得这是气话……都不像杨剪了,真的还在怄气?这人可真够记仇的。不知怎的,他被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弄得又想哭又想笑,最想把拄在腋下的两条拐杖扔掉,空出胳膊去抱一抱杨剪。然而在他行动以前四层楼就到了,门一开,生意不佳的服装店特有的那股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选择余地不大,至少在李白看来,这层一大半都是五十多岁老头才会穿的衣服。在犄角旮旯找到家李维斯,他随便拿了两件T恤和一条宽松牛仔裤,结完账直接拎上走了,反正不用试也肯定能穿,他准备先把病号服穿脏了再换。路过卖内衣的,他偷偷瞥了瞥杨剪的腰线,还是买了两种尺码的内裤。路过扶梯旁边的阿玛尼,他又走了进去,因为瞧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更入眼的牌子。大概是太久无人问津,店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李白挑了件蟹壳青色的立领夹克,递给杨剪试,她才刚醒,跑过来要去翻尺码。 “这件就合适,”李白看着杨剪,“185/96A。” 杨剪也回看着他,静静接过夹克,在落地镜前照了照。 “真的合适!”店员惊喜道,“这是我们家早秋新款,您看橱窗里挂的模特照,是不是效果差不多,先生您穿这件太帅了,不用说有气质啊优雅啊那些虚的,就是帅就是有型!尤其肩膀,这衣服溜肩膀可穿不了,只有您这种直角肩撑得起来,像那个谁,那个谁来着……” 杨剪似乎被夸得不太自在。 李白倚在拐杖上笑。 “给我拿件新的吧。”他对店员说。 终于来了单生意,大几千块钱还这么爽快,店员自然是积极得很,趁她在仓库翻找,李白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除去那些瘀肿和伤口,他这张脸可真是苍白寡淡,身上的病号服和几天没洗还挂着泥沙的头发也是邋遢至极。不合时宜。他又想起这个词。放在从前,自己这副模样是绝对不敢走进商场专柜的,连超市他都不敢,就像小时候被打得鼻青脸肿嘴唇开裂,他就不敢穿过那片养鱼的稻田,去找村里其他小孩摸虾摸鱼跳皮筋。可现在走进来了,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引人注目又如何呢?他只是不想把身上的外套还回去了,却也想让只穿了件薄衬衫的杨剪在这大雨天里暖和一点。 杨剪已经把样品脱下,挂上了衣架,“为什么?”也问了和他方才相同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你。”李白说。 “我喜欢你杨老师。”大声地强调。 在镜中他看见那双眼中不易察觉的闪动——杨剪似乎被呛到了,拿他没了辙;也看见店员脸上一瞬间的古怪,接着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笑脸相迎,带他去柜台结账。 在楼下的水城羊肉粉里吃了一身浓汤辣油味儿,两人再次上路,小心翼翼地往灾情较轻的城西北开。雨势渐渐小了,阴云隐隐透出白光,稍微有了放晴的架势,但地上积水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这一路没有熄火已经是万幸。 李白在杨剪的手机导航上看到酒店的字样,最终杨剪也的确把他带去了酒店。房间已经预约好了,有两张床的标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订的,更不知道杨剪竟然事先医院里为灾情专门开设的临时派出所里给他开好了临时身份证明,否则以他现在这个“三无状态”,还真不一定能有房子住。李白心里那股子酸意又在疯长,在他坐在马桶上,肩上裹了条浴巾让人冲洗头发时,这酸意直接从心里漫到了眼中。 杨剪的五指插入他的发丝,用指腹按摩他的头皮,还揉他的鬓角,揉他空剩下几个小·洞的耳朵,洗得很慢,很仔细。 李白默默哭了,早在医院里就开始憋,他总是这样,崩溃又落魄,现在他想起落在车里的烟盒,装在烟盒里的零碎是他最宝贵的,他想自己已经废物到守不住它们,可他也看到地上的水由裹挟泥沙变得清澈,看到杨剪湿成深色的裤脚,这些全都有种让他灵魂出窍的温暖,好像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事情值得去忧愁。“你也洗一下吧。”在热气和水声中,他哭得很隐蔽,从杨剪手里接过泛潮的衣裳时,他的脸也垂得很低。 既然已经湿了,他就在水池里简单投洗了一遍,用酒店备的洗脸皂。把衣服拧得差不多,铺在化妆桌上吹干的时候才敢哭出声音,眼睛更肿了,前额上的伤也狰狞,李白越发觉得自己难看,也不想再照镜子,就抻直伤腿僵僵地坐着,撑开裤腿,拿风筒把那布料吹得发烫。奈何这吹风机噪音太大,杨剪洗完了,擦着头发走到他身后,他才刚刚察觉。 “晾一下就行了。”杨剪贴近他耳边让他听清,并没有过问他的眼泪。 “潮乎乎的穿得不舒服。”李白收着下巴,好像耳边的气息比热风更烫,弄得他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 杨剪也没再多说,任由他较劲似的一寸一寸地吹,把空调开到了二十八度。细雨隔层玻璃也能把寒气渗入人的骨头,两人都只有内裤可穿,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凉,更何况是李白这个重病号。摸了下额头还没退烧,李白还在吹着,他就半坐在化妆桌沿,托起李白的下巴给他脸上涂药。梗着脖子还要拼命去瞧桌面生怕把衣裳吹糊的模样未免有点好笑,等到涂完手臂、肩背、后腰和膝盖,一处一处检查过了,杨剪心情也变得不错,从洗手台抓了手表就往床上躺。 “杨老师?”眯了一会儿,李白好像在叫他。 “那个……杨老师,衣服我弄好了。你也吹一下头发吧。”李白调小风量,回头盯着他瞧。 杨剪看了眼表盘,把它随手撂上床头柜,拒绝起身:“最近三天我睡了八个小时。” 这是事实,摸底考接着就是从飞机到大巴到自驾的奔波,他被盘山路绕得筋疲力尽,实在是不想听专业发型师跟自己不厌其烦地科普等着湿发自然干的坏处。于是杨剪拉高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然而吹风机却就这么停了下去,没再出声,李白走过来,坐在对面的床沿,看被子外面杨剪垂在床侧的那只手。是右手,拇指不能弯曲,只有指尖露在外面。 还要吹吗?李白连自己头发都不想管了,干什么都得后延,他现在只想握住杨剪的手。握住了,上床之后也握着——他问杨剪自己能不能也在这张床上待着,杨剪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李白拖着一条腿在他旁边躺下,弄得这张小床七颠八倒,他也没再发出动静。李白放平呼吸,把被子扯低了些,一手搭在杨剪腰上,悄悄地嗅闻。颈后湿漉漉的头发,那条硬邦邦的脊背,全都是酒店洗浴用品过于浓郁的香味,却又有些别的,难以言说。 正是这些“难以言说”告诉李白,他用滚烫额头靠着的不是别的,是杨剪,这一年多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这一切朦胧得好比一团幻象,就算早晚会停,杨剪或许明天就走,现在陪他的,被他默不作声地贴紧的,也依然是杨剪。 肌肤里面高烧所致的酸痛和寒意渐渐被焐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李白发够了呆,余光也看够了窗外的茫茫雨雾,支棱起脖子,他去看杨剪枕在一旁的侧脸。已经睡着了,杨剪眉眼舒展,睡得很熟,却仍然喜欢叠着双臂,把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个半夜挨冻却又不知道给自己拉被子的孩子。 李白倒回枕头,把他抱进怀里。 睡眠很快降临,李白难得没有做梦,也没有多么头疼脑热,单纯的休息对他来说就像老天开恩,醒时正对上杨剪的眼睛,那人已经完全恢复清醒,背后的纱帘外面,天色已晚。 李白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腿正搭在杨剪身侧,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变成了面对面躺。 那人骨头很硬,大腿内侧的**正压在胯边,硌得有点疼。 却也不只是这在硌他……不会吧?可这好像是真的。又或许不做梦是错觉,可这梦得也未免太真。应该就是梦吧,很真的,却又终究不会成为真实的梦,就像杨剪在副驾驶上冲着他笑,问他是不是累了……那种笑让他觉得下一秒杨剪就要吻自己。那现在呢,会有吻吗,还是一抓就散呢,摸一摸就知道了。李白的喘息粗重了些许,手从杨剪肩上伸进被子,在自己小腹下面摸了一把,没有消失,甚至变得更真实了些,“杨老师,”闪了闪眼睫,他说,“你·硬·了。” 第66章 难得 杨剪说:“腿抬一下。” 李白又往他面前挪了挪,小声说:“我抬不动。” 杨剪呼了口气,把他从腿根握到膝盖,皮肤还是很烫,微微泛潮,捏着滑腻腻的。那条腿就这么被托离了胯侧,就要放回它该放的地方,却听李白“啊”地叫了一声,一脑袋靠上他颈窝,恨不得往他肩膀和枕头间的缝隙里钻。 “疼了?”杨剪还是握着那条紧绷的伤腿,没再动。 “嗯。”李白点头,汗湿的额发可怜兮兮地刮他的锁骨。 手也还是放在下面,一边可怜,一边不老实。 杨剪胀得有点疼,其实很想按住李白的手腕,问一问他,你说你现在抬不动,之前又是怎么把它放上去的?他醒来时李白正熟睡,嘴唇抿起来,眉头也皱着,整个人都汗津津的,一层暖光照着都苍白得很,只有眼皮泛起两片病恹恹的红,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像是做了难受的梦。 当时就是这副姿势,杨剪的腰胯被压得发麻,可是从李白旁边抽身这件事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也算是见面以后头一次无所顾忌的观察,结果,自然而然地,就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他们都没穿别的,赤条条地相互搂着,这是杨剪入睡前并未注意到的情况,这一年多来清心寡欲造成的后果也是——如果身体所有部位都可以被大脑绝对控制,他是不会给自己制造窘境的。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问,把那条还挂着淤青的腿放回自己身上,只用一只手就能拿稳了,李白也乖乖把膝盖曲回原样,他感觉到石膏沉甸甸的,在腰后,在悬空。 李白靠得更近了,恨不得跟他缠在一起。 “头还晕吗?”杨剪闭了闭眼,低声问,说着把左手插入两人紧贴的皮肤之间,拨开李白的刘海,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不至于烫得吓人了,但还在烧。 “我感觉我好了。”李白似乎被摸得很舒服,微微拱起脸蛋,用鼻头蹭他手心,“那个……” 杨剪捏了捏他的鼻子,表示在听。 “我现在不是很难受,所以你,”李白停顿了一下,连带着已经探进内裤的那只手,“现在天都黑了,也没事做……所以你不用忍着。” “……”杨剪本来盯着李白身后墙上挂的苗绣,现如今盯不下去了,索性挑起李白的下巴让他面朝自己。双颊有了血色,大概是把自己给说得害臊了,李白有点僵硬,眼睫以下也湿漉漉的,好像要努点力才能不去躲闪。“你也是个男人,”杨剪垂眸瞅着他,手指顺着下颌线缓缓滑到颈后,“你知道忍起来没那么难。” 后颈有一块硬骨,摸起来硌手,骨头四周疤痕陈旧,他用指腹画着圈打磨,凹凸都还在,虽然比之前浅了点,但触感与周围明显不同。仍然摸得出来是牙印,很多的牙印,每每李白背对着他,他最喜欢咬的地方,曾经被他折腾得仿佛永远不会愈合的地方。 现在皮肤也没有变得粗糙,痂都掉了,更脆弱了,杨剪用手去看,只觉得自己力气重一点就能把那里弄出血来。 伤口需要新鲜,但伤痕不用。愈合这种事,确实很难啊。 却见李白迷迷糊糊的,被他揉得眼皮都合起来,顺着他方才的话在说:“我是不是男的无所谓……你希望我是女人吗?把我当成女的也没关系吧。” 杨剪无奈,他觉得与其让李白再天马行空地说胡话不如让他闭嘴。可李白偏偏不闭,还贴到他耳边,要把这些碎碎念当成秘密说给他听:“杨老师觉得很好忍,这六百多天也是忍过去的?那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很想我。” “你烧还没退啊。”杨剪说,手却捋到李白腰后,温暖地覆着。 “嗯……据说做爱有利于退烧,而且发烧的时候,里面会更热。”李白的声音软绵绵的,又很昏沉,十指没什么力气,却灵巧依旧,就着刚刚分泌出来的体液打滑。已经很硬了,他还往前顶着肚子,把它往自己打开的腿根上按,“你就试试,好不好。” 杨剪听得出神,他看见自己心里很乱。 这并不仅是性欲。那种挥之即来的东西,如果现在掀被子走人,等一会儿,或是冲几分钟凉水自然就会下去了,相较而言未免太心不在焉。还有很多东西不能通过等待和冲凉解决。可李白显然想把性欲牢牢抓在手中,当作某种暂时的、强烈的,自我安慰。 “你订两张床,就是不想变成这样吧,你觉得什么事情都是分得清清楚楚最好,”李白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轻轻地笑着,“但是我很想你……我也硬了,我没办法的呀。” 你也没办法的呀。杨剪学着他的语气,在心中默想。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他也笑了,忽然地,笑得晃眼。李白呆呆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该回答些什么……但他其实是没法动弹的,放肆仅限于嘴和手,换个面侧躺都会压到伤腿,这倒也没什么,但杨剪拢着他的后颈,明摆着就是不想让他翻身,试一下都不要。沉沉的重量就搁在掌心,压他的指骨,一只手的虎口已经箍不住了,还摸得到青筋,李白觉得把人惹成这样却还是只有两只手来服务也太不道德了点,他或许应该爬起来钻到被子底下……跪得住吗?应该可以吧?但这会不会太过头了,惹人反感? 刚才他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么多,杨剪还是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前两天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现在一见面就做这些,是不是本来就很不好? 他想接吻,很想,可是对上那双眼睛他就连嘴巴都不敢大方张开了。怎么会有人的笑容是这样的,又冷又明亮,应该被拍下来装进画框,搁在玻璃柜里展览。之前在前台李白听到了,这房间杨剪只订了三天,他说过他假期有限,现如今一天已经快过去了,难道不是吗?倒计时已经在数,如果到时候要道别,现在发生了什么,会不会让两个人更难受。 却听杨剪在对他说:“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好。”李白闷声答应,活了特赦似的搂回杨剪的腰,往人怀里钻,他已经断定这人不打算跟自己发生什么出格的事了,吸引是有的,依赖或许也在,但对于杨剪来说,它们都还不够打破原本的距离和平衡。 接受这件事,不让杨剪感到不适,也能让他好受一点。 然而刚一搂上,李白的两只手腕却被捉住了,杨剪微微支起上身,一上一下,把它们环在自己颈侧。 “抱好。”他说。 李白茫然间感觉到疼痛,是那条受伤的左腿又一次被杨剪从腰侧拿了下来,然后轻轻地,和右腿并在一起。他还被抱着往上挪了挪,双臂用力圈紧杨剪,本来是肚子被硬硬地硌着,现在却是他自己鼓胀的裤裆,杨剪低了低头,鼻梁抵在他的唇角,顶开了他的腿。 李白不自觉哼出了声音,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这么近,也是可以的吗?那根大家伙粗硬得足够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从阴囊下面磨到会阴,往后几乎要嵌到臀缝里去,杨剪顶得不快,却很重,方才被他捋出来的黏滑仿佛都快磨干了,弄得他两腿发软,高烧时皮肤里的那层隐痛也变得酸胀。“杨老师……杨老师。”他忍不住亲了杨剪一口,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好像只是亲在脸上,至少那人没躲开,“不记得怎么弄了?”那人还在这么问他。 怎么弄?记得?李白脑袋又空了一下,杨剪两手箍在他腰后,把他抱得好紧,他那根东西挤在两人中间时不时擦上那人的腹肌,倒是舒服得很。闭眼厮磨着,嘴角的鼻梁被温热替代,是两片嘴唇,再接着是一个吻,杨剪吻了他,真的?还能有假!李白不至于到现在还在做梦,脑海里顿时什么都不剩了,一个又一个亲吻早就被他藏在嘴里,现在全都压在杨剪脸上,胆子再大一点就是嘴……唇上那些干裂的皮、被自己咬出的口子,现在都不再疼,都化得温软。杨剪也张开了嘴,尖利的虎牙、柔软的舌尖……杨剪吃下他的含吮,喂给他更多。 李白听到吞咽声,皮肤烧得那么烫,体内原本是冷的,躺着都能打寒颤的那种,现在却也被杨剪的呼吸焐热了,汗水在皮肤上纵横,他错觉自己就要化开,腿间非但没被磨干还滑溜上了更多体液,两个人的,杨剪往他腿缝里顶的频率也在加快,手还捞在他臀后若有若无地在尾骨下面擦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李白软着腰,只能用双臂作为支撑,他热气腾腾地凑近杨剪耳边,“我要,夹紧一点。” 说到做到。 他感觉到大腿内侧更凶的冲撞,他夹得太紧,杨剪似乎寸步难行,只能用上更大的力气。 屁股被拍了一巴掌,一种恍若溺爱的惩罚,李白咯咯直笑,就算只是短暂的意乱情迷,他也够了……身体晃得乱七八糟,床也吱呀呀响,他攀紧杨剪的肩膀笑着咬他耳根,“就是那次……” 那次他们吵了架,大概是在四年以前吧?是个夏天,那会儿杨剪还在自己的补习班工作,吵架之后跑去办公室待着,不发消息也不打电话。李白的脾气也上来了,说完了气话也不知道挽留,忍一晚上,一天,再加上一天,他都不主动联系杨剪。第三天终于忍不住了,他气呼呼地跑去敲那办公室的门。 结果刚一进去气焰就灭掉,李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愤怒,罚站似的站在老师桌前,手足无措地哭了。杨剪当时也有点懵,把他抱到办公桌上,被他盘着腰,听他说对不起,也帮他擦眼泪,给他拆新的夹心饼干吃,花生酱味的,然后不知怎的就和他吻在一起,也是花生酱味的。上课时间还早,那小半层楼只有一间里面坐了几个提前占座的学生,但杨剪不让他坐在学生的讲义上脱自己的衣服,把他牵去了厕所。 路上遇到两个学生,杨剪也没把他松开。 李白记得是最后一个隔间,窗户开着,楼下就是鼓楼大街,吵得很,晨雾飘进来,他扶着暖气管子也快站不稳,屁股是被这么打的,嘴和耳朵也是被这么吻的,裤子堆在脚踝,腿间水溻溻的,滴湿了内裤,也滴在瓷砖地上。 外面有学生来,杨剪捂他的嘴,连口气都不让他喘,却在他耳边自如地说臊人话,用气声,教他夹得再紧一点,说他软,还说他嘴硬。 他们一直做到上课前最后两分钟。 那时的杨剪也是一样啊,一边凶得要死,一边又对他狠不下心来。 李白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却又要变成哭,他收起下巴想看看那根大家伙在自己腿间进出的情状,他觉得很久违,和操进他的屁股带来是同等的激动,手绕到杨剪背后,顺着肌骨的线条摩挲,“你还记得吗?”喃喃地说,“我现在,嘴,有没有软一点。” “有吗?”杨剪并不赞成,“你要是不嘴硬,会比现在可爱很多。” 李白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你也一样!” 杨剪没反驳,好像笑了,鼻尖碰碰他的头发,手指已经撑开臀肉抵在肛口了,却不进去,一点也不,只在那圈紧涩的褶皱上拨弄,简直坏透了,逗得它一颤一颤,李白的腰也跟着发抖。 “……”李白低喘着,小猫似的弓起背,嘴唇撒娇似的在牙印上磨蹭,又柔柔地含住杨剪的喉结,“那现在,够软吗?”含混地问。杨剪还是不回答他,反把他的腰扳直,好让他跟自己贴得更密,阴茎也撞得深,前端往上翘着,手搁在后面还能碰到顶出来的龟头,被格外娇嫩的腿根挤着,正在瑟缩的那个小洞也偶尔被擦过。 李白很快就耐不住了,杨剪没有摸他前面,只有床单和两人的拥抱在蹭,可他就这么硬生生被蹭到了高潮,射在杨剪的小腹上,难堪地滑了一摊,满脑袋眩晕,却越发觉得不够,“你进来……”他反手抓杨剪的手,和他缠上五指,一起堵在臀缝下面,接住那些顶撞,“我想,让你进来。” “不会怀孕吗?”杨剪轻笑。 李白怔了一下,顿时,全身上下都烧红了,半遮半掩在白被子里,力气也一下子松下来,差点被顶得翻身平躺过去。刚刚是他说把自己当成女人也没关系的,他才想起来,而杨剪偏偏就这么顺着他的意思来,不说没有润滑会把他弄出血,会进不去……偏偏要说怀孕,搞得他忍不住去正儿八经地思考这件事。刚刚射了精,腰上的痉挛还在,他就抓着杨剪的手来摸自己的肚皮,眼巴巴地抬眉看上去,“那你,就要做爸爸了。” 说完就后悔,这是什么恐怖的怪话啊!都快把自己吓到。手下瘪瘪的,甚至说得上瘦骨嶙峋,他也是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然而杨剪的笑意并未消失,饶有兴致地,他一点点放慢腰上的动作,专心去揉李白的肚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当哥哥。”就这么注视着李白,一汪深潭似的,他直起身子,把李白压上床面。 那人抽了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脸红得要滴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两腿倒是立刻打开了,自觉地把手指伸到下面扒着,撑开那个并无润滑,却被蹭得水淋淋的小口。 杨剪却安慰似的拿起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又把那两条腿捋直,小心翼翼地,帮这使不上力气的家伙在床上摆好姿势。只是舒服的平躺,腿已经很疼了吧?不小心就可能落下病根了,那就不必抬起来,更不必打开那种角度。杨剪的注意力在上面,膝行到李白面前,两只手臂有点碍事,他就把它们绞起腕子按在床头的木板上,李白好像已经懂了,眼中转起波光,别过头傻笑,接着双唇微启,乖顺地支棱起脖子,等杨剪顶开他的牙齿,操他的嘴。 视线被遮挡,好粗的一个影子,还立在那儿垂不下来,得杨剪自己扶着往下按,紧接着唇峰被碰上了,炙热又坚硬的,全是他们方才磨出来的气味。 李白眯起眼睛,和他被磨得不轻的大腿感觉又有,唇瓣上的破口被塞得火辣辣发疼,他还是笑,挑逗地缓缓吮了吮,还看到杨剪腹沟上一片水光,很稀薄,混着些许白浊,把那几块肌肉的轮廓衬得极为清晰,性感得要命。要不是双手被锁着,他肯定得去好好摸一摸,“你是不是……只喜欢当我哥?”半含住龟头,舌尖抵在冠沟上,他又有点任性地问。 杨剪听清楚了,拍拍他的脸蛋,“我只有你一个弟弟啊。”理所当然地说,用那种目光看着李白,李白就毫无办法,口腔要软成一滩热水,抬脸配合他的角度,连偶尔牙尖刮过都成了助兴。杨剪就这样把大半截全都塞进去,轻而易举地插到喉咙口。接着把李白压低了,肩颈不用再使劲陷进枕头里了,他就拎开李白的两只手,跟自己十指交叉着,低头一下一下地往里面捅。 李白显然在拼命配合,一张嘴还是太小,腮边一会儿被弄变了形,一会儿又缩起来,因为喉咙被顶得太满。他的呼吸也急促了,眼角蓄满了可怜的泪,倒是没再想要咳嗽,只会发出呜呜的哭喘,含混之间仿似有几声“哥哥”,又好像没有。 杨剪头皮发紧,体温比平常高的时候,做这种事感觉的确不一样,又或者是太久没做了,这的确比记忆中更烫,他不需要李白勉强去舔,他就喜欢这么绝对的主动和被动,喜欢一点挣扎余地也没有的顺从和哭泣,一眼下看去,全都是承受。在这方面李白总是跟他合拍,就算不能像普通的性爱那样一插到底,完全包裹,也不像肠肉那样紧致柔韧,也还是不小的刺激。他又拨开李白沾了满脸的乱发,露出那张白净的脸,看它那么小巧,一次次盛住自己的形状,也摸李白的额头,盖住他的眼睛,从后面拢起他的颈子,让他挺起胸膛把颈椎放直,自己也进得更深。 还是有点奇怪的。这可是在很多年前就偷偷告诉自己看了A片所以很会深喉的人。 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是称不上熟练。 可是想到这件事心就会很软,屡教不改这个词,放在他和李白身上都称不上新奇。有那么几秒,杨剪静静看着自己的手背,还有一个圆圆的牙印扣在上面,湿漉漉挂着口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的。 睫毛在他手心下面扇动,蝴蝶似的,很痒。 杨剪掐断自己的沉默。他把动作放柔了一点,问李白害不害怕,摇头,他又问李白前两天也是吗,还是摇头。李白还是会害怕的。杨剪还有更多想问的……是什么?这些话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才能说出口吗。他最终抿起嘴唇,缓重地吐气,不再捂着李白的眼睛,和他对视着,抚摸他,避开他的伤口,揩掉他嘴角溢出的液体。他的重心都放在膝头,并没有坐在那副薄薄的胸膛上,却还是在某一瞬间感觉到身下这副身体的震颤,那杆腰在扭动,水也很多,把床被蹭出湿黏的动静。到最后也没有拔出来,他只是稍微撤了一截,龟头压在舌前,全都射在里面。 李白似乎比他获得了更大的满足,喉结颤颤地滚动,全都“咕咕”吞了下去,唇边还是流出了不少白沫,杨剪刚拔开,他就把细沫擦在手上,从指尖到刚被捏红的手腕,一点点地舔掉,接着又两手握住面前还在滴水的茎身,吮咬着前端,把它亲干净。 眼皮也撩起来,直直看着杨剪的眼睛,跟在眼泪后面淌出来的都是烂漫的笑意。 “这儿怎么了?”杨剪却在反手摸他,摸到了小腹以下。 “……没怎么啊。”李白心虚地夹腿。 然而无济于事,杨剪盘腿坐在他旁边,扯开他的被子把他两腿翻开,岔在自己腰侧,屁股也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又高潮了,就在刚刚,没有自己摸,也没有碰,只是被顶深了喉咙,有点喘不上气,只是满世界都被杨剪填满了,但还是弄得自己腿缝屁股沟里都是湿……现在滴流着,还有点发凉,李白把侧脸埋在枕头里,两手放下去遮自己的羞。 “我就一直这样……你不许嘲笑我。”闷闷地说,余光瞥着杨剪。 却见那人蹙起眉头,“灯调亮点。”这样跟他说,李白陡然紧张起来,赶紧蹭到床边摸到柜子前侧的旋钮,一时间橙光有些刺眼,他想坐起来,屁股搁在人家膝盖上又使不上力,一下子打了个挺,腿根也被人掐住了。 “这是什么?”杨剪问。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赫然印在右腿内侧,靠近韧带的位置,颜色比周围那些磨得红肿的皮肉还要艳得多,它发了芽,吐出一株挂着黑色叶片的细枝,顺着李白的腿往下爬,始终在内侧,一直到了脚踝。 “是红豆。”李白捂住了脸,“五月份,我店里进了设备,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我画功不好,文出来也不太好看。” 确实不好看,但不能说是“不好”,杨剪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捋过那条孤枝,心里这样想。它真是黑乎乎的,只有一点红,好像陷在雪地里。接着他俯身把呼吸埋进雪中,耐心地亲吻那颗红豆,豆类的形状不该都像肾脏吗?可这枚却像颗心。一路往下,他亲吻到枝条末端,总体来看也不是很隐蔽,有些地方离他亲手涂过药的伤口也不远,可他就是现在才注意到,李白说着“不要”,求他别亲那里,却还是被他吻得脚尖都蜷缩,两条腿连着腰,也在隐隐地抖。 等到最后一片叶子也认识了,杨剪终于放过那株藤,经过新旧的伤,亲被自己掐磨出来的红痕,亲疼了李白,也亲苦了自己的嘴。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捧在李白背后让人把腰杆立起来,又顺势抱住李白,等他泄愤似的捶完自己的肩膀,再拥上来趴在上面,轻轻软软的一个人,黏糊着自己,依恋得仿佛再也不想抬起头来。 “你不喜欢?”杨剪低声问。 “好脏……”李白的胛骨在他手下,一把他抱紧就一同牵动,“我流得都是,还有汗。而且我们刚才亲嘴……我肯定要传染给你了,几个月好不了,你天天吃药,又犯困,又要出现幻觉,又嗓子疼,反正别想讲课了!” “你真的忘不了我。”杨剪叹了口气。 “……我也没说过我要忘啊。”李白哑声说了一句,接着就不说话了。 “那上次我们是怎么回事?”杨剪倒是擅长装傻,把李白抱回了床头,手臂垫在他背后搂着他躺,“你怎么又和我说,不想见面了?” 李白还是不吭声。 他看见杨剪拽来被子,把他严实地盖上,自己只在腰上搭了个被角,全身上下都有种放松的闲适。男人在解决欲望之后果然会很平静,不对,是冷静,李白这样想着,可是自己为什么会紧张?看见杨剪抓来打火机和香烟盒,盖子都打开了,好比一种习惯,结果看了自己一眼却又把它们放回原处,连点犹豫都没有,他的心就跳得更快了。 杨剪把关心他也当成习惯吗? “你可以抽,”李白说,“都是老烟枪了,我闻烟味也不会咳嗽。” “不想抽。”杨剪说。 “我不信,你坐飞机来的吧,到了才多久就买了打火机。”李白倒回他怀里,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胸口。 “没心情抽,真的,”杨剪的声音还是淡淡的,“现在和我这样,谁知道过两天会不会又发几条短信,来一句再也不见。” “……你别挖苦我。” “那您就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对哦。 上次是怎么回事? 李白才不相信杨剪这么健忘,可是这人这么执着地在问,那就是真的不懂了。 毕竟他自己都不是很懂自己。 “我当时就觉得,”李白顿了半晌,侧耳听着杨剪的心跳,眼睛也直直盯着自己搭在那颗心脏上的手指,“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从三层楼翻窗户下去也不会害怕的人,以前的犹豫都是因为我。暂时地把你关起来,然后你潇潇洒洒,干脆利落地走,好像就是你会做的事……但我又好像不认识你了,看着那扇窗户我想了很多,就觉得在你身上,造成这些混乱,矛盾,痛苦,全都是我的问题,再留我在你旁边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觉得我很陌生?” “嗯,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陌生。” “这也是我的感觉,”杨剪却笑了,很坦然,“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被关住了,再接着,还上绳子绑,是真没想到。你十五岁开始我了解你所有事的那种自信,那天全都烟消云散。” 李白蜷了蜷手指,“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干。你想听我道歉吗?” “随便聊聊吧,”杨剪搓了一把他的指根,“说点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比如最近一年多我在干什么?” “你在追杀一个红面具。” “我又不只干了这么一件事,”李白望着杨剪扑在下眼睑上的睫毛,上面蓄了一小撮灯光,他自己也被带得放松起来,好像躺在家里那张许久没碰的床上,似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而等待倾吐的已经有太多,“我存了钱,找侦探买车又花完了,心理咨询现在也很贵,我看到他们什么都不想说。但我店里生意变好了一点,我还看了很多书,很多电影……就在到处跑的路上,还想起很多你以前写的诗,老写那种奇怪的场景,把我也弄得奇怪了。” “奇怪,”杨剪掐他的指甲,“你太谦虚了。” 李白哧哧地笑起来,在杨剪锁骨上乱弹钢琴,“你听听啊,是不是你的风格。我成天做梦,吃褪黑素也天天睡不好,梦见自己喝大酒把眼睛给喝瞎了,走在街上看人眼珠是白的,牙齿是黑的,太阳五彩斑斓;梦见我上山放牛,牛角顶穿了我的腰,我流进小溪里面,水里就都是漂亮的血丝了;还梦见好大的一片海,漂的全都是蓝绿色的鸟的尸体,你站在最大的那只鸟背上,对我笑了笑,它就飞起来了,”他的声音越说越轻了,“你在我旁边我就很少做梦,你不在,就反过来,但看到的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梦见你就更难了。只有两次。” 杨剪没有说话。 “第二次梦见你……”李白不想因这沉默而气馁,造成更多的沉默,继续说道,“是月亮很亮很亮的晚上,天气很好,梦里梦外都很亮,然后我像死了一样躺在一棵皂角树下,到处都是露水,你爬到我旁边。” 杨剪侧目看他。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 杨剪握住他的手。 “你叫了我的名字,对我说:‘我是你的了’。” 杨剪动了动嘴角。 李白睁大眼睛,入迷地看着回他的那只雾蒙蒙的瞳仁:“这些你都不想听吧。我是不是又在说梦话了?” “想听。”杨剪慢慢地摸了摸他的脸,却又道,“你不知道吧,又流眼泪了。” 李白确实不知道,他只觉得眼酸,自己可能还需要再来一点抗生素软膏,但这一切都得等他把想说的都说完再去做。杯子打翻了,水就没有停止流动的道理,“爱情这种东西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折磨人吧?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这么想,问了医生,她说不是的。后来她说什么我就没听了。但你知道吗,人有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启示,崇文门边上有个教堂,经常有老头老太太在外面那条胡同里发自己印的东西,可能也不是里面的正统工作人员,就是在路边瞎传教的。就是有一次,我被逮住了,他们偷偷摸摸塞给我一个册子,和我说振作起来,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谁谁谁会保佑我的。我后来在地铁上翻了翻,可能是从外文译过来的,很多段落都写得狗屁不通,看到最后也不知道宣传的到底是什么宗教。我就记得一句,一个先知说,爱情就是不爱世的那十几秒。” “十几秒?” “嗯,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十年?”李白还是笑着,“我挺受启发的。爱情就是这么自私啊,一承认这个,我想干什么就变得很合理。可是要一段爱情持续几十年,也太苛刻了吧。但是十几秒就很好做到。两个人要是真的在一起了,至少,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特别爱对方,眼睛里完全容不下别的。” “那你呢?”杨剪问。 “我?” “你‘爱世’吗?”杨剪拨正他的脸,看着他。 当然不了,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怕。李白想。但他怕把“这个世界很讨厌”之类的话说出口,会显得自己太疯。 “还是特别爱我?”杨剪却像是已经听到他的回答,“几十年对于你来说,不是苛求吧。” 不等他回神,杨剪又道:“六十三分的考卷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哦……”李白佯装不懂,他是真的不敢多想,“那就是个新年爱情运势的测试,你还给我点赞了。” “字体,界面,都很像四中的网课,”杨剪却若无其事地挑开他躲藏的膜,目光也静静追着他眼里晃动的光点,“我开学去后台看了看,我的课上有六万四千二百三十四个学生,做那个测试得了六十三分的有三千多个,你起的用户名很好认。” 李白躲不开了,他干脆咬在杨剪肩头,没使劲,但他觉得自己这也算是一种威胁。 还真把三千多个用户名都从后台调出来看了? 有那时间补补觉多好,黑眼圈都这么重了。 杨剪有时候真像个傻子! “课程进度是百分百,直播的出勤率也是,”杨剪拨起他的嘴唇,按那排牙齿,“你还给我提过问,统共四个,一个斜抛运动,一个带电粒子加速,一个电压表误差,还有一个是三种宇宙速度都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一直没理你,因为我没义务回答网课学生的问题。” “但是我收到了,你把详细过程都给我写了——”李白意识到这话的愚蠢,不好意思地松开嘴,“三月份的时候。三月十七号。” “你也忘不掉我嘛。”他去拱杨剪的鼻子。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杨剪却突然往床头上靠了靠,也转开话题,“医生说你这条腿至少四周才能拆石膏。” “啊?在那之前一直单腿走路?” 杨剪点头:“如果恢复得好。” “那我就在这边住一段吧,等把腿养好了再去杀他,”李白也靠坐起来,低着头说,他想,刚才的缠绵大概结束了,“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做了很多准备,那些正常人都懂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我不想在乎,所以你不要拦我。” 杨剪拧开一瓶矿泉水,“没想拦你。” 李白压住诧异,又道:“那你再住两天就走吧,马上开学了。我明天去趟派出所,再去找个住处,问题就不大了。” 杨剪把水递给他,十分寻常地说:“我走不走不是我自己的事吗?” “那你留下来干嘛?”李白捏着塑料瓶,眉间终究是盖不住焦急,“你走吧,计划里也没有你来,我不想让你掺和进去。” 杨剪却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丝毫不耐,相反,杨剪平静极了,甚至显得胸有成竹,只是问他:“你说你只想让那个人死,为什么? “他就是该死,你也知道他该死。” “可是他怎么你了?”杨剪照旧心平气和,仿佛事不关己地罗列,“是打过你?叫别人打过你?威胁过你的人身安全?侮辱过你?” “……没有。” “逐层磨掉你的希望让你找不到一点办法过?和你结过仇?” “没有。” “那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认识我,他和我离得很远!但他肯定有这么对你过,对姐姐更是……”李白彻底坐直了,那瓶水差点晃出去,又被杨剪拿走,一圈圈合上盖子,“以前和他们有关的,你总是把我推开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大概猜得出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他到处害人,姐姐死了也有他的原因,他又活了这么多年他不该早就死掉吗?反正,就,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和我们两个都有关系!” “是啊,我们两个。”杨剪点了点头,“所以你为什么又自己出发了?现在,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我走。” 李白眼睛睁得大大的,杨剪做了个旋涡,把他卷进去,连带着卷碎那些他给自己搭建了这么久的逻辑,他完全无法抵抗,只得愣道:“因为杀人只用一下,就够了。是一个人动手,还是好几个人动手,都是一样的,我对不起姐姐……我自己也没问题,你当老师当得好好的,怎么能来和我做这种事呢。” “你觉得杀人是哪种事?” “太……脏了。” 杨剪笑了起来,笑得他四周沉闷的空气、他背后黑黢黢的远天,都像在闪烁。 “确实,干净谁都喜欢,但它也太普遍了。” “脏是难得的?” 杨剪摇了摇头,双手掬起李白的脸来,稍稍扬起下巴,望着他说,“你是难得的。” “我?”李白两边脸蛋嘟在一块,只会傻傻地眨眼睛了。 “你不聪明,认死理,没有好命,又把所有希望放在一个人身上,我经常想你这种奇葩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杨剪轻轻地说,“但你就是活到现在了啊,活得很吃力,但也很勇敢,所以我活到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难理解了。” 李白困惑地说:“我们不一样,塑料垃圾可以存在很久……钻石也可以。” “很多事情都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杨剪却还在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下了床,捞起自己的手表也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十几层的高度,拉开玻璃风还是很冷,杨剪的头发睡得很乱,被吹得飞扬,“我订两张床,主要是因为湿了一张还能换一张睡。以前我们总是这样,闹掰,重见,上床,然后恢复。我以为做做你就会好,但我知道这回你好不了了,我也不会走了。” “不会走……?” 杨剪半倚在窗框上,低着脑袋,脸上也是明暗难辨。 “可是,哥,”李白把被子裹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紧张得就像个学生,要从老师手里拿过考卷,“你知道我是个笨蛋,但是我听你的话,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呀。” “你想杀人,那就带我去吧。”杨剪说。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他伸了个懒腰戴好手表,抬起头来,慢吞吞盯住李白,露出了一个很年轻的笑容。 第67章 孩子的脸 尽管雨停了,夜空放晴,天气预报也说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降水,夜里出发去山里走泥路还是太危险。那天晚上两人在酒店楼下吃了顿酸汤豆米火锅,睡前就着二十多寸的小电视看了两集当地电视台转播的热门电视剧,看困了自己,接着就早早地躺下了。 那张湿乱的床已经被服务员整理回原样,但他们躺的却还是另外那张新的,杨剪靠窗,李白靠着中间过道,醒时面对面的还有点尴尬,等到杨剪睡着却又不一样了——杨剪在李白旁边总是入睡很快,还会不自觉地往人身边靠,在凉飕飕的秋冬季节尤其明显。李白屏着气,挨得更近了些,轻轻搂他的腰,也就忘记了失眠的感觉。 结果第二天六点出头就醒了。 只能怪前几天黑白颠倒睡得太多,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除了购物上床之外也没干什么别的,实在是困不起来。惺忪间,李白听见均匀平缓的呼吸,杨剪还在睡着,于是他也把眼皮合了回去,试图再让自己眯上一阵子。然而越眯就越像挣扎,越挣扎也就越清醒,李白最终放弃抵抗,一打眼看见的,却又让他呼吸一滞。 窗外有雾,雾中有远山,有在建的高大楼盘,裸露在外的钢筋结构就像一簇簇铁树,也有雨后寒冷的天空,半片云都不挂,只悬了一颗模糊的太阳,白光泛滥,从天边抹开青蓝。 而杨剪就在这背景中静静地躺着,发梢、耳尖、流畅的颈线,都像透明似的,都有光。 这让李白没法不看入迷。 等到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睁开,随意揉了揉,他才停止怔愣。 “早上好。”下意识说。 “早。”杨剪说,突然特别认真地看着李白。 两指触到他的眼皮,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食指凑在鼻尖,杨剪把摘下的东西给李白看,原来是一根睫毛。 李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脉搏已经鼓动到耳畔,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都让他脸红。他躲开杨剪似笑非笑的眼睛,抓来他的右手,看他黑色的石英表盘,“七点整,你天天上课都养成生物钟了?” “巧合而已,”睫毛还在指尖,杨剪打了个哈欠,“平时七点一刻也不想起。” 李白笑了起来,杨剪每次起晚之后边刮胡子边梳头发的生死时速状态浮现眼前,就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反正家离得近又不用看早读,杨老师赖床总是理直气壮,也不会抱怨同睡的那位不早叫他,只会把早餐从餐桌拿走,叼着它握方向盘。一年多了,还是没有变吗?还是说杨剪又开始失眠。李白琢磨着那套房子里面现在会是副什么模样,按杨剪的性格……应该是干净的,光秃秃的?却没问出口,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或许有机会回去亲眼看看,“要不再躺一会儿?”这样说着,他趴到杨剪肩侧,把自己的重量放在上面,手放在他腰后轻轻地挠。 没挠几下子他就被反压回枕头上,杨剪脸上一点困意也看不见了,蹙着眉,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顺带摸了摸脸,李白知道自己已经退烧了,剩余的症状只有喉咙的肿痛,随后就瞧见那人起身下床,一边系着衬衫扣子,一边侧过脸来用眼角看他。 “起床吧,”杨剪说,“把药带上,我们下楼。” 病号服终于换掉了,阔腿牛仔裤容得下石膏,不过要把那裤筒捋顺,还得杨剪蹲在床边帮李白整理。那顿早晨吃得也相当丰盛,是李白先前惦记的油茶跟糍粑,却不是医院旁边的那家店。杨剪就近找了个铺子,味道甚至还要更好——未免太轻车熟路了,李白吃饱了,就着热水喝药,看着桌对面的杨剪用鸡蛋糍粑蘸着一叠柴火煳辣椒收底,总觉得这人对这片地界太过熟悉。 杨剪爱观察,应变能力也是没得说,跟他去什么陌生的地方都不用担心饿着,也不用担心迷路。可他在这里表现出的那种安适劲儿实在是太强烈了,车里开着导航,却经常不看,此刻连本地野过川辣湘辣的火爆辣味都吃得面不改色。 就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 饭后又去了趟超市,李白要买刀,只买了一把,长刃尖头,适合切西瓜。他还特意买了个西瓜来显示这把大刀的合理性。杨剪却买了不少零碎,有口罩,纸笔,面包巧克力矿泉水,还有一条软中华,一个包含了手电筒老虎钳以及各尺寸改锥螺丝刀的工具箱。他把它们全都放在后座,压着李白的刀刃。 先前画的地图,记的路线,全都跟着那辆爆炸的车子一样流落荒山了,出城之后的路只能凭着李白的记忆走。花了那么长时间打听来打听去,并且差一步就到了,李白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可是路会封吗?那红面具会不会已经被泥石流吓跑了,转移到政府提供的避难营地?总要去看看再说。他记得那是座孤峰,比较矮,夹在两道山脊之间,要走进去就必须得翻越一座。已知自己走的那座山体已经垮塌,路也没了,剩下的选择只有更偏远的那一边。 有电子地图参考,山脚找得很准,一路也没有看到前方封山的警告牌,李白悬空的心一点点放下去,然而这边的信号比他先前走的那边还要差,上到一半就只有2G网络了。杨剪找了块宽敞的路面停车,要李白把自己的背包从车座侧面拔出来,翻一翻,夹层里有个印着北京四中的信封。 信封里装着三张纸,是这片山地的卫星地图,彩色打印,放大倍数不同,最清晰的那张足够辨认山脉基本走向,还有一张背面印的是山路平面图,左右反过来,尺寸对得相当准确,搁在亮光下面就能透过纸张直观地看到山地间道路的排布。 每张纸的截屏日期显示都是八月二十六号晚八点十九分。 “我们在这儿。”比对着电子地图最后卡住的画面,杨剪勾出了一个圈。 “在哪儿打印的?”李白问。 “家,”杨剪把方向倒正,踩上油门,在山路内侧贴着边走,又有湿润冷气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了,吹得人非常舒服,“他们说你被埋在这片山里。”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李白看地图,指方向,目的地也是他定的,这条路走过去,主导却仍然是杨剪。杨剪太放松了,简直不像是要去杀人,而是身处一趟长途旅行,有备而来,避开人世,也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心里的猜测有很多,李白却保持了安静,只是乖乖在地图上做下一个个标示,看着剩下的路途逐渐缩短。 他得尽量做到和杨剪一样的状态吧? 是他要行凶,他总不该自己疑神疑鬼紧张兮兮吧? 问或许会得到答案,但如果杨剪有什么是要告诉他的,他何不再等一等。 相信,等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接下来会走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也没有定数,可是李白抖开自己的心,仔细看了看,并未找到不安。只要是一起走的,那就是他要找的路。他和杨剪都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也错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点默契。 五天之前李白是中午进山的,冒雨前行,速度也开不上去,所以耽误到了晚上。这回出发得早,路况也比另一边稍好一些,尽管要绕个远,两人还是在白天过完之前就翻过了那道陡峭的山脊。路面弯折,从向上转为向下,杨剪在山顶上打开工具箱,卸了车牌检查了水箱,还磨了磨那把刀子。李白蹲不下去,只能杵在他旁边向山下俯瞰。 孤峰就在那儿了,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只能说它的确矮得格格不入,一个不起眼的果核,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杨剪站起来,把锃亮的西瓜刀递给李白,和他一同望去,天色早已过了最亮的时候,隔了层薄雾,山顶低得看不清楚,被这么两列大山簇拥着,用“峰”来形容它都有点过头。 下山有近路,要比爬山快上许多,到达孤峰脚下时,黄昏刚刚开始。这里竟也有座村庄,同样受了灾,不过并没有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只是有些房屋损毁,路还是好的,也不见有救援队的车辆停留。 杨剪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就按照事先说好的戴上口罩,做出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车速放慢了,沿着贯穿村庄的那条窄河徐徐经过甘薯地,经过李子林,满眼的黑绿都要把视线淹没,前方传来人声和乐声,热闹得很。只见水塘旁边一块平地,大概是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众多人影立在上面,有说有笑地围拢成一队,缓慢地向前挪移。 “是芦笙。”李白看到老人们捧在手里吹奏的簧管,形似萨克斯,却是由竹管拼成,顶端高高地翘过了人的头顶,绑着鲜红的缎子。几排挨着几排此起彼伏地响,形成一种悦耳的共鸣,却又有种奇妙的悠长,仿佛车子开得再近,这吹奏声听起来还是一样的远。 “有人结婚啊,”杨剪放平目光,把车停在离广场最近的岔路口,拉下制动杆也摇上了窗户四扇,“这是个苗村。” 又等送亲队伍走远了些,他下车了,李白把西瓜刀揣在袖子里,看他走到百步之外,和队末的人交谈了几句,接着就领着一个蓝衣老头往车这边回。剪影逐渐清晰,只见这老头佝偻着背,仅仅能到杨剪手肘的高度,手里还拎着一篮红鸡蛋一篮牛肉干,大概是婚宴的伴礼,看起来挺沉,但他健步如飞,黑瘦面庞上的一双眼睛也是亮闪闪的精明。 杨剪带着他敲窗户,李白就适时地把玻璃降了下来,动作迟缓,继续没精打采地呆坐着,被他扒在窗沿打量。 “医院都不收了,我弟弟这么年轻,谁都不想看着他等死,”杨剪语速很慢,淡淡的疲惫愁容挂在脸上,“我有个老同学是德江人!我也听得懂一点德江话,他给我们指了路,说这边有个大仙,戴红面具,神得很,让他给我们看看说不定还有救。说他就在这山上,您听说过吗?” 老头咕哝了两句,嗓子很粗,口音也很重,杨剪却能够回上话来,“对,白血病,”他放大声音配合他的耳背,“您说他就在山上住着?哦,那座山,这两天大雨他也没下来?” “没有大事不能下来,下来就不神了是吧……昨晚还亮了灯?好的,好的,谢谢您,”杨剪打开后厢,把整条软中华塞到老头手里,“打扰您了,村里有喜事,我们意思一下。” 老头眼睛瞪圆了,嘴里发出短促的呵斥,一开始还不肯接,凶巴巴不停地叨叨,杨剪就一直跟他笑,一直把烟往他手里递。最终当然是成功了,见老头把烟揣到袄子里,挥了挥手,颇有种事了拂衣去的风度,杨剪则掏出南京,给自己点了一支,抽到一半才坐回车里。 方才笑眯眯的脸已经冷了下来,若有所思地,他还看着前方已经走远的婚队。苗族婚服并非以红色为主,其余随队的更是穿得斑斓,然而有残阳照着,却是红得发黑的一大片了。 “杨老师,”李白紧紧握着袖口里的刀柄,忽然开口,“咱们说好了,你把车门锁上,车窗也是,离开这里之前轻易不能打开。” “我感觉这儿到处都有股阴谋的味道。”他又道。 杨剪吸了口烟,等着他说下去。 “就是很奇怪吧,哪有天快黑了去送亲的?”李白把口罩拉高了些,细眯起眼睛盯着山隘里的那颗日头,“而且深山老林里一个寨子,旁边的山上住的就是邪教头子。我查过,苗族分很多种,有的就很邪乎。” “这个确实要避讳,”杨剪却道,“晚上送亲,因为结的是冥婚。” “冥婚?”李白一下子坐直了。 “也不完全是,男的婚前死了,女的准备守寡陪他。”杨剪按灭了烟,打开空调透了两三分钟的气,之后还真按照李白说的,锁上了窗也锁住了门。他把车子往前开了,还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而此时李白也从语塞中恢复,试探着问:“自愿的?” “可能吧。”杨剪说着,车轮轧过满地红纸,经过那个已受冷落的小广场,转到窄河另一侧的路上。拐上孤峰的山路之前,在那个路口,李白看见队伍聚集在下游河畔,一个竹排浮在水面,一身盛装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心,正对着它痛哭。 “那上面绑着的……是个纸人?”天色太暗了,李白看不清楚。 “是,刚才被人举在队头,”杨剪目不斜视,“救火烧死的,没有全尸了。” 女人已经摘下头上华丽的银饰,好像还剪了一段头发,一同放了下去,随后这竹排就被解开绳子,顺流漂远。 “害怕吗?”杨剪没有急着上那山坡,“也可以原路返回。” “我觉得她是真的很爱她的丈夫。”李白摘下口罩,握了握他搭在制动杆上的手。杨剪似乎有点惊讶,接着就笑了,盘山而上时,李白听见芦笙又吹了起来,伴随的还有歌声,一个女声领头,跟上来男女老少的吟唱,浓雾一般飘荡在河流上面,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垂眼就能看见火把,初初燃起,映得那片河岸一片通明。真让人错觉是在对歌了,李白想起自己查过的资料,农闲时在寨中,苗人你来我往地唱上几天,就能定下终身。 对于自己即将杀死一个活人这件事,李白心里波动不大,甚至比不上那冥婚仪式带给他的冲击。事实上他已经闭上眼睛模拟过无数遍,是杀之前摘面具,还是杀之后摘,他都考虑了许久,最终决定后者,因为凭自己的身手恐怕不能在强摘面具引起戒备之后再把人杀掉。现在唯一的变动就是他瘸了,也多了个杨剪,他不能亲手把所有事都做了,还得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装成过来求仙问药的重病患者,见到红面具本人再做下一步。 “警方公开的消息是在逃的两个都没抓住,但抓住的那些枪毙了两个,剩下的都还在大牢里呢,我在县城里问到的也是他一个人住,类似赤脚大仙,应该没有团伙,而且现在也没什么人信他,都是嗤之以鼻的,说他只会诓钱,”李白又把口罩戴了回去,也装出了那副病容,他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一个人住,我们就把他骗下来。什么下山就不灵了,给钱看他下不下。” 杨剪没有搭腔,专心致志地驾驶,忽而压低车速,两人都看到坡上几丛树后的灯光,不暗,却很小,大概灯只有一盏。“拐杖拄好了,待会儿刀别掉出来。”把车子停在院墙外一步就能上的地方,杨剪侧目看着李白,这话里竟有些玩笑的意味,弄得李白感觉越发怪异。事到临头却也不想再多说了,他很小心地拄着拐,很小心地捏着他的刀柄,也很小心地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跟在杨剪身后,敲那扇涂红的门。 “谁?”回应只有一个模糊的音节。 杨剪把方才在山下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诚恳地,有点混乱地,真像个病急乱投医的好哥哥。一同说的,还有自己带了多少钱。 门开了,灰尘扑面,门轴声刺耳,杨剪的手电筒依然举得稳当,雪白亮光照出门梁下面一张猩红的脸。 怒目,獠牙,断舌,黑洞洞的嘴。 穿了身厚实繁复的袍子,看不出身材,但身高不矮。 那个总是站在高杰身后耳语的影子也不矮。 所以这就是了吗? 刘海都快垂到口罩上沿,而在这刘海后面,李白一双眼睛瞪得生疼。他的心也跳疼了,身手披着杨剪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夹克,樟脑的味道依旧冷冽,使人呼吸平缓,握刀的手可以被宽大衣袖盖住颤抖,但是,情绪,这种东西,在自己面前是盖不住的。他在愤怒吗?在委屈?在忐忑在沮丧在恶心在悲痛?在犹豫不前?当他终于站在此处,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无法描述现在的感受,好像也体会不清,更别说心有预料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开心到需要憋笑的程度,血是热的,黏的,喷溅到脸上,他才能大笑出声。可是现在,他的嘴角动弹不得,他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张脸。 红面具是寡言的,甚至有些木讷,声音被那么闷着,听来也又低沉又微小,他招呼两人往里走。李白紧紧跟在杨剪身畔,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四面墙两面是土垒的,一面是篱笆,只有一面有房间,门前种一棵树,门后一间小屋,木窗木门都有雕花,也都是伤痕累累,仅从手电照明范围来看,倒确实种老建筑的古朴。 只有这一间屋子可以住人,李白用余光瞥着杨剪的眼角,他相信杨剪也已经注意到了。 而这屋里也是简陋至极,屋角堆了一箱箱用塑料布盖着的破烂儿,细看全是李白从侦探那儿高价收影印的传单,已经褪了色,没有一点香油味儿,那个和“特朗普”合过影的神台上面灯烛都灭着,只有挂在半空的白炽灯泡亮度不稳,连了台老旧的手动发电机,照着神台上白脸黑身的两尊塑像。 日月大神。 左有菩萨的慈眉善目,右有弥勒的喜笑颜开…… 和照片里一样。 与记忆中更相同。 就是他们。 李白的汗已经湿了一背,忍着剧烈的呕吐欲,他默默瞧着红面具缓慢地移动身子,坐到屋子另一角带着可疑污渍的床上,拍了拍床沿也朝自己招手,那意思大概是要给他把脉,或者做法?李白听到窗外扑棱棱的,有山鸟在这静夜中扇动翅膀……或是蝙蝠?有什么所谓。从前趾高气扬,现在落魄至此,却还是要死。无法原谅。一定要死。李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慌张,只余下一种完全透明的坦然,杨剪在看着他,看到他的心了吗?看到他的魂?他终于可以笑了,口罩下面无表情,但他的魂就是在笑的,也有力气拖动这副累赘似的身体,迈开步子,走到床前,一刀扎在那个血红假脸下面,扎透他的脖子。 然后回头对杨遇秋说我不欠你的了。 问杨剪你会不会好好爱我。 不对,是告诉杨剪,你可以不爱我了。 在杀人前的这一分钟,李白才学会真正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他恍惚明白,自己不能勉强杨剪去爱一个站在这位置上的人,更不想在做了这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后,再把它当作被爱的理由……那简直是要挟,我为你杀了人,所以你要爱我……?李白忽然间不想把爱这个字弄得太沉太宽泛了,就像他不想待会儿喷出的血溅到杨剪。 他们是同谋吗?他们本该如此吗?多浪漫的一个词,可是现在想到它,李白就会软弱。所以不要再犹豫了,也不要再想未来,李白把重心放在右脚,抬起拐杖,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听到杨剪说:“别动。” 他的肩膀被重重地按了一把,随后杨剪就从他身旁经过,径直走向床前,“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假的啊。” 他说得淡极了,但李白听得差点站不稳,只见红面具一下子绷起劲儿来,那股慢悠悠的迟缓全然不见,急惶惶往墙角缩了缩,缩不下去了就蹿下床面想往外跑,被杨剪拽住,领子兜头勒了脖子,咔嘣一声,大概是胳膊脱了臼。接着他又开始胡乱嚷嚷,如动物一般叫喊,比李白想的尖锐许多,杨剪却没事儿人似的把他托到神像跟前,摁上桌台,只听脑袋狠狠磕在铺了黄布的台面,有根蜡烛都震倒了,他两只手都被绞在腰后,膝盖一软,就这么用下巴挂在神台边缘,直挺挺跪倒在地。李白已经蹦到神像之下,站在他跟前,杨剪也没有耐心再用手去铐人,膝头顶他的背,踩实他的小腿,一把掀了他的面具。 格楞楞,漆成鬼脸的木雕滚落在地了。 露出的是一张全是青春痘的,孩子的脸。 第68章 九十九 李白问:“过去多少年了。” 杨剪说:“十一年。” 李白又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还不到二十?” “二十二了!”红面具——暂且叫他花袍子吧,把嗓子压低了大吼,可他的声音和语气却愈加暴露了他的稚气未脱。 杨剪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只是陈述事实:“所以当年他还是个小学生。” 李白怔然,盯住那张脸上的痘痕,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甚至上手去抠了抠,抠出了血也险些被花袍子狠咬一口,这才收回手来。 “原来不是他啊……”他顿了顿,一个“哥”字堵在喉头,“我们找错人了。” 杨剪匆匆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立马转回花袍子身上,方才得拧开这人的下巴免得他真把李白的手指咬断一截,现在又得把人摁住踩稳了,别让他拼死扭动几下就从手下溜走,杨剪显得很忙碌。但也就是在那不到半秒的一瞥中,李白看到关切,好大,也好浓,没有任何克制抑或掩饰,源于一瞬间的冲动,也只在昏屋里发亮。 这样的眼神李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 杨剪在担心他,是一种来不及修饰的本能反应,不是“貌似”,也不是“好像”,他终于看透了一回。可是担心什么?大概是怕他情绪崩溃,当场大哭出来吧。 可是李白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笃,笃,他把自己撑到塑像前,抬头凝视,也听见杨剪问:“雕塑是从哪来的?” 果然连“神像”都不肯叫,果然是杨剪。 花袍子紧闭嘴巴不打算回答。 杨剪又道:“你也听到我们找错人了,人家那大仙当了十几年神医,你戴面具装个屁啊,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耽误了我弟治病我不还是得找你算账?现在问什么答什么,咱们两边儿都好过。” 李白差点忘了自己求医的幌子,可杨剪却是一点也没暴露,现在听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这回花袍子不安静了,却也没说什么有用的——至少在李白耳朵里他吼出来的那几嗓子都是辨不出含义的音节,凶得很,怎么听怎么像骂人。 杨剪却笑了:“哦,你不是这边的人,四川的?” 花袍子僵了一下,本就面露菜色,听了这话可谓面如死灰,“雕像,原来就在这屋头,关你球事哦!”脖子梗得高高的,他的表情又怯懦,又夸张,“找错就找错了,神戳戳的,鼓到老子跪勒里扯筋,有他一个神医,还不允许有老子一个了哦!” 杨剪的笑意更浓了,有那么几秒,李白甚至感觉他是真的被逗出了乐。他从地上翻出卷塑料捆扎绳,把花袍子摁趴在地上,自己的膝盖就抵着他的后背,年头久了塑料发脆,绳子也上下左右地捆了十来圈,再要李白蹦过来,扶了李白一把,帮他把拐杖头顶在花袍子腰后,就这么把人固定住了。 李白认真执行任务,聚精会神地把全部体重都压在那根拐杖上面,很用力。隔了那么厚的几层衣裳,花袍子还是被戳得吱哇乱叫,杨剪却继续跟他闲谈着,用起了四川方言,流利得匪夷所思。李白只懂一些贵州话,虽有共通但还是千差万别,这导致他既不能完全听懂杨剪的问题,又无法理解花袍子大多数的回答,只觉得自己脚下这人稍微老实了些,仿似没了力气,絮絮叨叨地不敢无视任何一句问话。 约莫五分钟后,杨剪看过了这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从一个破烂写字台的破烂抽屉的深处翻出了一个旧旧的塑料文件夹,打开来看,有两叠零碎钞票,一些火车票据,还有一张身份证。 “确实二十二,”杨剪只拿出后两者看了一遭,接着就把它们塞回去,放回那个抽屉,“一六年九月才坐火车来这边。” 这话明显是对李白说的,花袍子却跟得了理似的又开始骂骂咧咧,没骂上几句,杨剪拍了拍手上的灰,蹲回他身后,手肘抵在他颈后用力按了一下,他就软绵绵的一动不动了。 “晕了?”李白胳肢窝都支疼了,还是不敢挪开自己的拐杖。 “三小时能醒。”杨剪摸进他袖口,扳开他的手指,拿过他的西瓜刀,给这花袍子解绑,李白愣了一下就跳开了,他看着杨剪割开塑料绳,把刀拎在手里,似乎不准备还回来。 “……你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的。”李白吸了吸鼻子。 “那走吧?”杨剪说。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李白一动不动,“你的四川话,是支教的时候学的?” 杨剪点了点头:“也会一点客家话,一点彝语。” 李白却还是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杨剪,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似的,眼皮上下眨了眨,眼泪就这么从眼眶往腮边滑,洇湿了口罩,“那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杨剪被他这两行眼泪惊了一下,李白会哭,这着实没什么好意外的,但他刚才实在是冷静得要命也配合得要命,忽然弄这么一出儿,自然让杨剪蓦地没了辙。胳膊两边都有拐杖占地方,也不好把他往外面拉,只得在旁边站好,又像搂又像拍地,杨剪揽了揽李白的肩膀,“我是骗他我在四川当过兵,认识人,不跟我说实话就有人找他算账,”语速也放慢了,杨剪轻声说,“就问了问他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一六年高考落榜了,大专也没钱上,听说有个远方舅舅在这边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没有小孩,他就跑到这边投奔了,结果找到这间屋子,蜘蛛网都结了几层,也不知道屋里人跑哪去了,墙上挂了几个红面具,他就挑了一个继承衣钵。” “那这个房子,就是红面具本人的吗?”李白努力咽下哭腔,在杨剪肩头抹了抹眼睛,“他那个舅舅,是不是红面具。” “听描述是的。”杨剪顺势把他往门口带,“在苏浙和福建混过,也在北京混过。” 李白静下来,也不再抽噎。刚才的眼泪他差点没察觉,先前惦记的又打了水漂,这两年费劲打探到的线索似乎也成了废话一条,挫败,头脑发蒙,这些当然是有的,他觉得自己折腾这么久还不如杨剪简单问上几分钟有效,听不懂的对话也让他头皮发麻,被排除在外,这种感觉太可怕了,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至于哭,也不该哭,这只会把他弄得更像一个废物。 更不该让杨剪扶着——方才出力的可不是他,开车走了一天盘山路的,也不是他。 “刚才哭,是我不对,”他低头跟在杨剪身后,撑过院门口的门槛,“我没什么好哭的,它就莫名其妙流下来了。” 杨剪拉开车后厢的门,奇怪地看着灯照下他惨白的脸。 “就是我觉得,动不动就哭了应该很不正常吧,”李白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很烦人,我明白,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想哭就哭,”杨剪收了拐,和西瓜刀一起丢在后备箱里,又把单腿站着试图钻进车门的李白往后座上塞了一把,抓来安全带头给他扣上,“找了半天把自己腿也弄瘸了,结果是个乌龙,你怎么还不能流点眼泪了。” “可是那样显得我是个二逼!”李白还没说完就被关上了车门,闷在死寂的车厢中,后半句话咽回肚里——你都不愿意让我坐旁边了,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点烦。 却见杨剪绕过车头,两盏车灯在前方黢黑的树林上映出颀长的影子,坐回驾驶座时带回了人气,声响,也回了他的话:“连别人哭都要管的人才是二逼,”打开远光,他还打开了车里的音响,“如果我因为这个骂你,你也可以骂我二逼。” 李白再次安静下来,杨剪说得很有道理,尽管他总是这么认为,但这一回也的确如此。他把两只手揣进口袋,脸被口罩捂热热的,潮潮的。音乐听了一会儿,车也下到了半山腰,他又忽然说道:“都是我喜欢的歌。” “只有这张碟。”杨剪的目光在后视镜中,从他脸上短暂地掠过。 “王菲金曲五十首?” “好像是三十。” “我很喜欢听,超级喜欢。”李白害羞了一般低下头笑,“这一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是窦唯打的鼓,你偶像,刚才没听出来吧?” 杨剪先是看他两眼,神情有些莫名,随即也笑了,那双漆黑的眉在镜面中舒开,又让李白产生那种感觉,他们在旅游的路上,看了一天的山清水秀,现在累了,而在路头有舒适的暖床等着他们,还有可口的饭菜,甚至会有一个被他们遗落在林莽间的家乡。 这趟是要杀人,损失惨重,人还没杀到,不是吗? 但是杨剪在笑啊。 杨剪笑着和他说,窦唯不至于,我偶像是普朗克。 李白嘴边关于杀人的话就只能听完这首歌再说了。现在要去什么地方?我们能找到真的红面具吗?你还要和我一起吗?他的问题确实是很多,歌曲却连贯着听了一首又一首,几乎每一支都是循环过的,在某个时期,用着那时录音机里的卡带、音质刺耳的MP3、吵闹店铺里的大音响、可以调节生效的音乐软件……播放器换了一个又一个,李白一直在听的,总是这么几首歌。 听的时候也总是在想同一个人。 他似乎拥有把每句歌词和自己的境遇联系起来的能力,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跟着哼唱一段,也像是唱给杨剪。 所以听这么一张盗版的碟片,也像是把他那些又哭又笑的日子过了一遍。从趴在地上疼得站不起来到扑进杨剪怀里,对于他来说也就需要几秒的工夫,从独自在家照镜子只想把自己削成盐水菠萝的状态变成拿着这把刀子给刚刚到家的杨剪切菜做饭,同样没有难度。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到现在照样如此。 荒唐吗?李白一点也不觉得。 人本身就是有悲有喜,一会儿活着,一会儿又死了,歌曲也是一样。 他不忍打断。 杨剪也听得安静,并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尽管这认真与专注多半是面对前路的崎岖。他们顺利地下山,路过已经沉睡的村庄,也路过那条刚刚被人哭过的河……世界乌黑,只剩月光,王菲的歌唱到了头,又唱了一遍,再一遍,他们翻山越岭,无惊无险,回到来时的山脚。 应该就在附近区域,有片加工中药材的厂房,再往前开去就能回到人世了,李白先前偶尔会说两句话,不咸不淡的也不求有什么回应,只为防止杨剪走神犯困,此时,车子驶入水泥公路,他却突然严肃起来,不缺少深思熟虑后的气势,“杨老师,”他说,“我觉得你来过这个地方。” 杨剪没说话,只是调低了音乐的音量。 “我觉得……就是在你经常失踪,我们经常吵架的那两年,”李白继续说着,把脑袋倚在车窗上,从这个斜角看去,他的目光在杨剪的侧脸上细细地描,路灯装得稀疏,此时只有一层薄霜似的月光把他们照亮,“我觉得你其实做了很多事,但都没有告诉我。” 静了一会儿,杨剪把车子开进岔路口。 “我觉得你已经看到结局了……最后会怎样,或者你根本不在乎,”李白依旧不气馁,“但是刚才还是陪我上山,白白走了这一趟,你怕我不亲眼看看就不甘心吗?” 杨剪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点燃了今晚的第一支烟。 “我觉得,你是在乎我的,很在乎我。你都愿意陪我杀人,”李白望着那颗缓慢燃烧的红点,看入了迷,手也不再想要抬起来,去捂自己的嘴,“虽然多少也有点恨吧,但没有人能和我一样了。” “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点也不低,没人高得过我了,但你老是不想承认。”他笑起来。 杨剪似乎舒了口气,或是抽了一口?又或是没有。 “我还觉得……”李白又腼腆地垂下眼去,抓起了什么顶甜蜜的回忆一般,他显得有些陶醉,“因为我这个人挺自相矛盾的,一会儿怕你爱我,又一会儿怕你没爱过我,有时候你能一笑带过,有时候你又很想揪住我收拾一顿,问问我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话音落了,膝头的光也亮了一片,再抬眼时,杨剪的大半支烟灭在制动杆旁的烟灰缸,车也已经停在加油站里,灯光一如白昼。杨剪如常地摇下车窗给人递卡,把钱交完了,又关上窗子,回头看着他。 “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有错的?”李白盯得眼睛发干,认真地问。 杨剪的目光闪了闪。 这让李白感到困惑,语塞的当儿,油已经加完了,杨剪却没有急着把车开远,而是挪到加油站旁边的空地,找了块灯光没那么亮的阴影,拉手刹,熄火,拔下钥匙。 “哪一条是错的?”李白再度鼓起勇气,“每个我都猜了好久,如果有错的,你就让我知道。” 杨剪却下车了,接着拉开驾驶座后的车门,他坐到李白身边。 “如果没有错,还要让你知道吗?”他说。 李白愣了一下,同时他听到锁车的应答声,门打不开了,他就跟杨剪一块锁在这车里,好像很安全。 “你说的都没错。”杨剪又重复了一遍,略显疲乏地靠上椅背,侧目看他的眼神却明亮。 没看错吧。没听错吧? 没有! 李白狠狠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眼角一酸,视线又有些模糊了:“一百分?” “九十九。”杨剪又往上坐了坐,两条长腿得以伸得更直,自在地闭上眼睛,“因为我已经承认了。” 在这之后杨剪便拒绝说话,不跟李白谈情说爱,也不解释一下自己先前的行踪,对于接下来该怎么走又有怎样的想法。他大概已经累到极限,被李白抓一抓手,捋一捋眉毛,他就飞速地睡着了。而李白仍然处于一种手足无措的亢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就像哐当被人塞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不知道该怎么捧。 在乎,地位,恨,爱……这些字眼。 并不在于杨剪向他承认了它们。 而在于,他其实一直都懂,却在这时才真正有了相信的底气。你要回去吗?你还是走吧,我在这边再待一阵子,把人找到再说——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忽然想到杨剪先前把自己塞进这座位,而不是前面的副驾驶,恐怕在那时杨剪就已经决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再坐到后面陪着他睡过这又冷又长的夜晚。只不过现在那人先自己一步,沉沉地睡着了。那我就帮帮你吧,李白想,现在的感觉好像在做梦却不是做梦,那我就再做一个,我帮你抬起手来,绕过我的肩膀,把我搂住,我帮你用夹克盖上我,再用我的盖上你,太麻烦了我好像要把你吵醒了,那我们干脆一起盖吧。 我帮你陪我睡觉,我们挨得更紧一点,陪得更好一点,睡得更香一点。 李白感到满足,偌大的满足,心满意足。他钻到杨剪怀中,两人盖着两人的外套,一直睡到天亮。 这一回杨剪醒得早了许多,七点钟就已经从加油站的小卖部买了新的面包和真空包装的小菜,还有不少矿泉水,牙膏牙刷,湿纸巾,坐回原先的位置让李白继续靠着。他自己已经洗漱完了,丝毫没有因为前夜的坦白而尴尬,身上依然是那种理所应当的自信,以及面对事实的坦然,看李白终于睡醒,就监督他好好地刷了牙,简单地擦了脸,才让他吃早饭。 “多吃点,”他说,“今天坐船。” “船?”李白塞过来一只泡椒凤爪。 杨剪用指尖捏住,他其实不喜欢吃这种骨头多壳多并且会把手弄脏的费事东西,比如每年这个季节的螃蟹,要是没有李白帮他收拾,他就宁愿不吃,如今这凤爪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吃起来依然麻烦。 倒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吧? “那边地势低,”杨剪最终还是咬了第一口,“车应该走不了。” 李白点点头,表示明白,杨剪要他多吃,他就二话不说地啃了三个面包,当真是乖极了,并且对接下来坐船要去干什么也没有叽叽喳喳地追问。而杨剪的推断也的确够准,往德江东南方向走的路上,灾情肉眼可见地重了起来,最后开到乌江决堤的河段,所有路都封死,车子果然寸步难行了。 有不少艄公在岸边招揽生意。 杨剪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拐杖,帮李白撑好,又打开工具箱挑了几件趁手的放进背包,水和食物也拿了,药也拿了,就是没拿刀,这车就和刀子一块被他留在岸上。一边收拾着,他还挂着点招人喜欢的笑容,一边跟艄公用带点本地味的腔调商量行程。 最终说定下来,从这里到一个叫做“玉人谷”的地方,一个多小时的水路,两个人,三百块钱。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哦!艄公大概是这么问的,李白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玉人谷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面,杨剪素来是专家。 他说:“看一个老朋友。” 走下临时搭的码头,他们就顺利地出发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却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流,小船一如柳叶划开山水,进入水墨的褶皱。坐在船头,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听着艄公吆喝“小心”时满嗓子的粗粝,他也能把自己搁在一旁的伤腿忘掉。长江一脉、十万大山,被他经过就化成雾,化成波纹,化成动荡漂浮的一切,唯独有杨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浓雾和水波中,抽一支烟,望向遥远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么远就要变成石头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 没想到杨剪真的看了过来,这一看,还不把目光挪开了,直瞧得他别过脑袋,企图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盖自己的不轨。杨剪就笑,梨涡浅浅地蓄了两点,眼里也被这青绿的江润出了一层清亮的水壳,满脸都是无辜的样子。而他身后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声响,远没有那么含蓄,笑完了还要高声唱上两曲苗歌,抹一抹脸上千沟万壑的汗。 “这段水,三弯六险七座峰哟!”他们听到这样的提醒。 两个弯过去了,四块暗流涌动的险滩也是,艄公的水性确实是好,熟悉水段情况,十分懂得避险,该顺流加速时也绝不含糊,却在第五险过后陡然平静的水流中撑住杆子,放缓了船速。 “那儿有个什么?”李白也发现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东岸聚起的一堆石块,它们就像是上一秒钟才从旁边的悬崖上剥落,却还卡住了一点别的东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吗?” “去看看吧,麻烦您了。”杨剪说。 “好嘞——”艄公已经眺望了半天,答应得痛快。 然而横穿水流过后,隔了两米多远,眼中所见却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这里看到一只竹排,一个用红线绑在上面的、已经被浪头打得面目全非眉目晕染的纸人,还有他身上未曾丢失的银饰和黑发。 银饰正好卡在纸壳内部的竹制框架上,而头发夹在中间,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吗?”李白问。 “水路不用绕远,”杨剪放下烟支,“顺流而下,当然可能。” 这对话艄公听得云里雾里,但热情依旧,大概是了解这习俗,他跟两人解释这是冥婚的洞房船,谁家的小伙死了,姑娘却放不下,就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给他,两人的魂可以从乌江一直漂到先祖休养的故土。而李白默默听着,和杨剪一样安静,他只觉得那人唇边的烟蒂已然蔓延开来,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阳和炬火。 “师傅,”眼看着船马上就要撑走,李白开了口,“他们卡在这儿,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里了啊。” “再近一点,我拿撑子给它捣走,就是有旋涡,水急,”艄公爽朗道,“你们两个旱鸭子城里娃儿,怕不怕嘛!” “我会游泳,我哥也会!”李白扬起脸来。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着伤腿,在水流的颠簸中挪到杨剪身边,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总觉得是他们在等我们,昨天晚上认识我们了,现在就等我们救一救他们。” “嘘。”杨剪掐灭了烟。 “什么?”李白一个激灵。 “说谢谢呢。”杨剪提起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杆拨下,先他们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烫了,他和杨剪一同远望,看那片银光漂远,漂下一个水坡就再也看不见,谢谢,不客气,祝你们好。耳畔有干燥的烟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长长的调子。苗语铿锵悠扬,啼鸣一般,在青天之下又显得古老而孤寂,与昨夜同寨的送别不尽相同,却又像一首长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衔接起来。 衔接,衔接,衔接得更远。李白不断地想,再往远看,就是他们的故乡了吧,他们灵魂的归处?那更远呢?直到长江尽头?直到大海的尽头。我的故乡,我们的故乡…… 有吗?在哪。 他本想抬头看看太阳,却又觉得不必了,歪过脑袋,靠上了杨剪的肩膀。 第69章 第二次篝火 所谓“玉人谷”,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是临江而建的一座苗镇,二是这小镇边缘的山中有着同样名字的山谷。从艄公的闲聊中可以听出,他已经自动把目的地默认成前者,甚至开始介绍当地好吃的炒菜馆和米粉铺了,却处处避讳那片谷地,杨剪听得很有耐性,也没去纠正什么。所以,这趟就真的是去一个山镇了?去“看一个老朋友”。沿路这句话始终悬在李白心中,倒不是有多么忐忑,他只是好奇那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能让杨剪在千山万水之外记了许多年,如今来了,还要亲自过去看看。 又一定是个“人”吗? 一个特定的、普普通通生活在那里的人?找到了就问个好,叙叙旧? 不见得。 是当然不会。 红面具的事情还不算结束,李白自己这么认为,他觉得杨剪也是这样想的。某种心照不宣维系在他们之间,当他真正想要描述,却又摘不清楚。李白只是觉得当下是可以安心的,现在这一秒是当下,过到下一秒,也是当下,他可以一直这样安心下去。 从一条栈桥下经过时,天上的密云出现一个豁口,太阳光白森森地破出来一点,多少也算是放晴了一会儿。杨剪告诉李白,上次自己走的是陆路,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就在沿江的山道上,没有潮汛,却也在断断续续下着雨,他租了一辆车况不太好的牧马人,在早上的加油站加过油。 “最后去了玉人谷?”李白问。 “是啊,”杨剪若有所思,“从天亮到天黑。” 李白觉得奇怪,陆上比水上慢这么多吗?还是说,杨剪因为某种原因,在那些山路里绕了很久。手机是完全没有信号的,他也查不到附近山峰的走向,只觉得它们一座连着一座,被某些摸不清方向的窄路串起来,见缝插针地排布。 不过这次走水路也并非像他想得那样方便迅速,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估摸着能在饭点左右走完,最后却耽误到了下午两点。主要原因是半路碰上了放排的大部队,最近几年李白对云贵川地区做过不少无头苍蝇式的研究,主要方法是看杂志、纪录片、豆瓣话题、公众号文章。他倒是对这种古老的运输方式有所了解,深山里运送大块木料是走不了车子的,伐木队往往把那些刚砍下来的原木用钢索扎成木排,前端与普通船筏宽度相当,后面的“尾巴”却能摆得又宽又长,浩浩荡荡地顺河流而下,俗称“放排”。而排工老少中青都有,就负责站在木排的几个角上,相互配合控制走向。 人影立于咆哮江面,显得很小,脚下的木排大片大片地铺占水面,长度积累得不得不随水流转弯,形似某种凶猛繁殖的藻类,生长速度快得能腾起大浪,也像流淌的岛。 被这种木排从后面追上是很危险的,如果连着有好几条,还是在宽窄变化较大的河段,那无异于在高速上开着小轿车被一队重型货车包围,并且车轮下的柏油路面也被挤得发皱,如同化掉了一样软。艄公刚一发觉不对就靠岸了,当时正好临近三〇三省道下面的一片小湖,他快速地划了过去,把船杆撑在湖岸,船头斜对着湖心,三人一同回望,等那一条条木质长龙游过。 有吆喝声传来,艄公也吆喝着回应,隔了十多米远可以看清木排表面的浪花,随便就能蹿到膝盖高,抽在人腿上想必很疼,而排工们半裸身体,皮肤被江水打得黝黑发亮,为首的那位头发已经花白,却比猴子还要灵巧,一跳就能从浪头越过,继续抓住转向用的木杆,马上再打来一个,还能再跳。 “他们好像生活在水里的生物,就是……上岸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我们下水,”李白皱眉看着这奇观,由衷道,“像水鬼。” “可不敢这么说!”艄公打岔。 “我认识一个,叫波金粟,”杨剪低头看了看手表,“确实很灵活。” “你认识的人好多哦……”李白也挨过去看那指针,“他多大?” “三十出头?”杨剪也不太确定,“干这行在水上待几周几个月都是常事,那些头发都白了的往往也就四十多岁,死亡率很高。” “那波金粟还活着吗?”李白又问。 “不知道,”杨剪转了转表带,又抬起眼来,带点笑意地看着他,“他家就住在玉人谷,说不定能和你见上一面。” 李白不想见面,不想见任何人,基本上任何时间都是如此,哪怕在做着擅长的工作,和熟悉的伙伴在一起,他都无法完全撇开对于与世隔绝的渴望,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屋里哪都不去只用见杨剪一个人的美好生活。但如果是杨剪的朋友——能让杨剪笑出来的好朋友,只要想象一下,是杨剪打开门锁带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回家吃饭,和朋友说“这是我家里的人”,并且吃完就走,那他就不会太抵触了。 镇子的渡口冲垮了,在临时码头下船之后,李白一直处于这种“积极准备见客”的状态,好像那位波金粟随时会闪现街头,和杨剪打招呼并且要他自我介绍一样。是弟弟,是家里人,是……我们远道而来,一起找答案。他可以这样说。 李白感到愉快,对着苗绣铺子门口的大镜子微笑,整理自己的头发,也整理了杨剪的。在汛期的急流段坐了这一趟船,两人的鞋子、裤腿,全都免不了泛潮,弄得上身也发冷,只有那只被杨剪事先套了两层塑料袋的伤脚得以幸免,镇里也是刚下过雨的模样,踩过积水的石板路,李白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只脚是暖和的。 信号恢复了一些,至少足够慢慢把电子地图加载出来,让李白失望的是只有靠水的河滩信息比较详细,一旦过了这小镇的外围,往内圈看,基本上就是大片的空白,以及显示林地的绿色,偶尔有几个图标显示的也是山峰的名称。用眼睛直接去瞧也能瞧明白,路在小镇中心渐渐变窄,变崎岖,太错综了,稍微走得深一点就能看见远处依山而建的村寨。吊脚楼层层叠叠,檐头滴水,木竹结构被雨水泡成更为饱和的颜色,黑色的更黑,棕黄也更浓,陈旧且静谧,仿佛人都没有住上几个。 只有河滩那边相对热闹一些,大概是最近几年古镇旅游刚发展起来,有簇新的水泥大路,也有水泥建筑,排水系统做得不错,沿街种着广玉兰和芭蕉,商店门面也基本没被淹上,就是小县城里常见的那副模样,有些稍微掺了些民族特色,却未能显得独特。杨剪对于地图倒是不存在依赖心理,信马由缰地走,和李白吃了顿艄公推荐的泡椒板筋跟小米鮓,打包了两杯蜂蜜米浆暖身子,他就径直领人往镇东去,抄近道走了小路,印象中那儿有家出租摩托的商铺,他需要租上一辆。 “咱们待会儿要骑摩托上山吗?”李白问。 “否则要走很久。”杨剪说,拐杖杵在石板上的声响却忽然停了,回头看,李白在一家装修光鲜的旅游商店门前驻足,橱窗灯光亮白,摆了苗女的银饰、花哨的绣品、成坛的酒,还挂了几个面具。看起来都是挺厚实的木质,色彩明艳做工精细,其中一个有着红脸獠牙,圆睁怒目,胡须短而粗地长满了一下巴,宛如触角。 “它怎么也长得差不多。”李白抬手指那面具,显得有些无措。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杨剪往回走了两步,站在他身边。 “就是‘傩神’吗?”李白的声音还是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是旅游纪念品。”杨剪却道。 李白愣了愣,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以为杨剪会给自己讲讲那些古远的崇拜,讲讲巫教文化,既然杨剪对这里是这么了解。可又转念一想,的确没这个必要,在这橱窗前留步都是浪费时间了,就像孤峰上那个戴面具的小孩,同样的木头他也可以买一块,他也可以去坑蒙拐骗——在杨剪眼中,这些大雾弥漫的山山水水大概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对形而上的东西他向来缺乏兴趣,无聊的骗术很多,真正的神秘很少。一年秋天李白拉着他去大觉寺看银杏,即便走到大雄宝殿跟前,他也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廊柱下,弄得李白也不好意思跨过那道门槛进去撅屁股磕头。 而对于李白自己来说,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做到见怪不怪。这感觉就好比有一颗毒苹果,你觉得它把你害惨了所以闷头追着它跑了好几个马拉松,千辛万苦跑回它的老窝,结果你发现这地方到处都种着苹果树,结着那样红红的果,而你要找的已经没了影——你不会觉得它无辜,只会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的每一颗都有毒。那杨剪又是怎样克服的,现在看来,杨剪也是同样追过毒苹果的人,他经历了什么,当时,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李白低下头去,默默地跟在杨剪身后,单脚在水洼里啪嗒啪嗒地踩着,他还是不想冒着触及旧伤的风险,去做鲁莽的提问。 跟着走就好了。 跟着去看看,杨剪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结果没跟上两步就下起了细雨,来不及走上坡,细雨又骤然倾盆。杨剪眯眼看了看前路,走进街边小店买了烟和伞,香烟塞进背包,背包挂上李白肩膀,雨伞也塞进他手里,“尽量举稳一点。”他说,随后就背上李白大步跑了起来,李白又得夹拐杖又得举伞,一身的摇摇晃晃,伞面就像随时要被风给掀翻过去,他把重心拼命往前放,怕自己从杨剪背上滑掉,也想给杨剪多遮一点。 最后还是湿透了,两个人都是,杨剪跑得太急风也吹得太刁钻,仍然只有塑料袋下的石膏幸免于难。飞奔并非毫无理由,再回头看,坡下那段街道已经泡了水,还有高处的木盆木桶在往下滚。好在那家租摩托的铺子还在营业,可选余地很小,杨剪把身份证押在那里,还交了八百块钱的押金,最后矮子里面拔将军,开走一辆相对比较新后座也比较宽大的铃木。 半扶半抱地把李白弄上去坐,轮胎旁边有个固定的横杆可以搁伤腿。 “要不休息一会儿?”李白回头看着小店的LED招牌。 杨剪抹了把眼皮上的水,把眼镜甩了甩,戴了回去,人也坐上摩托,李白的伞就这样一直追在他头顶,“很快就到了,”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举高,别挡我眼睛。” 配合很难,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维持一个适中的高度更不容易,李白手臂举得发酸,水珠噼里啪啦打上伞面,也要把他的手腕震麻了,而这满山的蜿蜒似乎没有尽头。李白只知道商业小镇已经远离,他们正在上坡,进入了当地人真正生活的村寨。杨剪开得不快,即便山路完整,乌黑的沥青几乎崭新,他也小心翼翼。但李白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心急,急于赶到某个地方。 去见“老朋友”吗? 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会就是红面具本人吧。 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事值得杨剪这样时不我待了。 然而最终,当摩托车缓缓减速,他们只是驶入一个寻常的村寨,停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前。李白在雾气一般的细雨中看到亮起的暖灯,杨剪下车,要他等,好像爬上阶梯敲开了门……有交谈声传回来了。 随后回来的是杨剪,他好像一个影子,沉默地把李白扶到地上,一步一步搀着他,走上吊楼下的台阶。守在门口的人提了盏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油灯,把两人迎进屋里,接着便轻轻合上房门。 不是她不想使劲,大概是没有力气——李白一只眼被雨水浇得倒睫,用另一只眼看,那是个瘦小的老太太,一身都穿得黑不溜秋,头发雪白,盘得却散乱,面目是模糊的,浑浊的,那只提灯的手也在颤抖。似乎没有灯,那便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了。杨剪帮她把那扇自动滑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插上门闩,和她大声说了几句,李白听懂了“阿婆”和“谢谢”,她就领着两人去到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更窄,吊顶也修得不高,李白总觉得杨剪走两步就会被房梁撞到头顶。屋里也还是没有灯,但潮湿的雨味儿瞬间淡了,反而有股好闻的草药味,混合着干燥的烟气。地上放着几片竹席,几个蒲团,炉火被它们围着,上面还架了一个铜壶,咕嘟咕嘟烧着热水。 老太太招呼两人坐下,拎起铜壶倒了两杯,李白费劲把腿搁好,说了句“谢谢”端起竹杯来尝,顿时被冲得眼角发酸,冷不防打起了喷嚏。 “花椒茶,驱寒的,”杨剪抿了一口,又把背包递给他,“把药吃了吧。” 李白翻出自己的几只药盒,那背包防水好得惊人,纸壳只是微微泛潮,封在药板里的胶囊和药片更是保持了干燥。李白屏住呼吸,就着一小杯水,把几种药全都灌了下去,回过味来才发觉那股花椒味也不是那么难接受,手脚也慢慢暖和起来,被炉火烘得舒适。 袖口和裤腿拧一拧水,好像都快干了。 老婆婆热情极了,见水都喝光,就又给他们添满,之后便静静坐在两人旁边,好像他们是多么难得的客人。李白在她皱成枣核的脸上隐约辨认出了一点笑意,便做出微笑,礼貌地回了过去。杨剪烤了会儿手,大概恢复了正常体温,也在这时坐近了些,检查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觉得我没有加重,头不疼,身上也不是很冷,”李白说,“你听,我嗓子也不哑。” “嗯。”杨剪没有多说。 李白看着他漆黑的头发、眉眼,仿佛能看出从中渗出的蒙蒙雾气,心中却已经懂了——杨剪为什么执意要一口气开到这个地方落脚,哪怕气喘吁吁也不留在摩托店里休息。那地方就跟公共厕所一样狭窄阴暗,不会有这样的炉火,也不会有这样辛辣的茶。原来自己的感冒是那么重要的事啊,李白有点想笑,要是现在没人看着他一定要亲杨剪一口,或者咬他的脸,以此展示自己的活力。 可惜有人看着。李白双手捧着茶杯,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边冲着老婆婆眨,一边告诉了杨剪自己此时的想法。觉得普通话不保险,他用的是英语,杨剪听了,先是诧异,接着是僵硬,总之是一脸的不自然,又大声说了几句,那老婆婆就起身缓缓走出了房间。 还真把人支走了? 李白迫不及待地履行了自己的吻,两手勾在杨剪肩上,他黏着不愿意撒开,杨剪就这样被他啃咬着脸颊,无奈地解释:“人家是去给我们弄吃的。” “那谢谢她咯。”李白心不在焉。 “可以在这里等雨停,”杨剪挠他肚子上的痒痒肉,终于解放了自己的脸,“上一次我来也是她收留的我。” “谢谢她,谢谢她,”李白被挠得发笑,听完最后一句,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上次你也碰上大雨了?十二月那会儿?” “没有,”杨剪又在背包里翻找起来,“但也是差不多狼狈。” 他找出烟,找出还剩大半电量的手机,好像在思考,思考一件事要跟李白从哪里说起。但到最后也没有说,老婆婆提着油灯,端回来了两碗油茶和一盘糍粑,全都冷冰冰的,架在火上热过之后又变得很烫,一时半会没法下咽,可就是折腾了这么半天,有这么多说话的空档,直到放下碗筷,杨剪都没有续起方才的话题。 他拎上先前挑出的几样工具,去帮老婆婆修房子去了,有门闩,裂开的床板,坏掉两条腿的椅子,他跟李白说了这些,很熟悉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修了。而李白静静坐在炉火前,被自己拖累着没法去打下手,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在后备箱前杨剪执意背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用意。 杨剪看得可真够远的。 注定要来,注定要路过,要给这个独居的老太太修一修东西,以前有着滴水之恩……路果然是规划好的。 但仅此而已吗?这里不应该是终点吧。那在终点是不是又有什么在等,三年之前,它能把杨剪弄得狼狈。 那边叮咣了没一阵子,老婆婆就独自回来了,她坐回李白身边,留杨剪一个人在隔壁忙活。当真一点客气也没有,同样也没有戒备,李白快被好奇压得透不过气了,“阿婆,您……听得懂我说话吗?”以这句话开头,他打开了话匣。 暴雨时的天色本就跟黑了没有两样,等雨停了,天仍是黑的,因为夜晚已经到来。这屋里却亮了,杨剪换了保险丝,修理好了电路,李白才知道这座吊楼原来是有电的。他与老婆婆之间的友好交流也在耳背、语塞,以及连串乱七八糟的比划之后,大概做到了似懂非懂。 这座吊楼修在寨子的高处,四周很静,有什么热闹声都能飘上来。老婆婆显然被吸引了,李白站起来,从她身后透窗看去,坡下的空地上聚了一撮人,中间围了团干柴一样的东西。 篝火? 是篝火。 火光窜起来的时候,杨剪站在吊楼下,喊了李白的名字。 破天荒了,杨剪要去凑热闹,叫上李白一起。算上这天,李白生平只看过两次篝火,第一次是在大凉山,彝人的火把节,他抱着绝症病人死而无憾的心态,跟杨剪说他想去看。两人就在江滩上途径一簇簇火,也途径学生、同事、相互追打的狗、侧目的村民,杨剪始终牵着他,手心很软,很热,手指有粉笔磨出的茧,从黄昏走到天黑,火光映红了江水。 那时的江还是金沙江。 却也不免让李白单腿蹦着下过最后一级台阶,抬眼便瞧见杨剪对自己伸出的左手时,产生这许多年也不过一瞬的错觉。 太快了,太短暂了,极轻极细的流沙似的,这几年也只够他站上杨剪身前的地面。 有他这个伤员拖着速度,两人没走几步山路就被老婆婆赶超了,走到篝火前时仪式已经开始。又是面具,一个人在篝火前舞蹈,脸上戴一面,两条胳膊各上绑了三面,胸口有背后也有……哪怕是腰和腿!哭的笑的慈悲的嘲讽的,这个人全身都是面具,动作如木偶一般有着古怪的停顿,却又多了木偶不可能具有的力度,一高一低,一曲一直,全都依循火光的跳动。 寨子里的人们围着他,老人们吟唱,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歌声粗糙尖锐混杂,形成某种奇异共鸣,年轻人们则闲聊着,笑闹着,举着手机录像。 杨剪在最外围停步,拉住李白的手臂,不让他继续向前蹦跶。 “这才是傩。”他说。 “我烤火的时候查过了,”李白轻声道,“扮成傩神驱鬼消灾,一种很古老的祭祀仪式,正统的已经快失传了。” “嗯。”杨剪看着那火。 “是因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灾了吗?他们要祈福。”李白试探道。 “你们刚才聊了很久。”杨剪却转了话题。 “嗯……那个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渊源,我当然好奇了,”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原来她是波金粟的妈妈。” “她是一个人把波金粟带大的,”杨剪蓄起薄薄的笑意,“当时我也是坐在那里烤火,波金粟放了几个月的排回家,看见我就打,他觉得我不怀好意,不能和他妈妈单独待在一起。后来说开了,又和我称兄道弟,要留我喝酒。” “……”李白有点生气了。 “现在波金粟在哪儿?”他盯着面前影影绰绰的人群,“你给我指一指。” 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却道:“死了。” 李白转头,有些迟钝地迎上那目光:“死了?” “被卷进江水里。” “……她没跟我提,或者我没听懂。” “另一间房里供了遗照,”杨剪说,看不出什么情绪,“去年七月的事。”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歌声在面前此起彼伏,好像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那个老婆婆叠了好多金纸,金穗子……还让我学着叠了一点,”这次是李白先开口,顿了顿,他又道,“她说玉人谷有个山崖,上面的公路,中间有一段特别险的弯,雾也老是特别浓,经常有车从崖边滚下去。” “确实。”杨剪点了点头。 “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就是给那些死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他们不要再出来害人。” 杨剪仍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把它揣回裤袋。 篝火又添了柴,浇了油,烧得越发旺盛了。傩神周身也围上了更多的角色,演起更为复杂的故事。 “哥,你相信有鬼魂吗?”李白忽然握住杨剪的手。 “不太相信。” “那你相信有轮回吗?” 杨剪答得慎重:“我相信人死之后,仍会以某种形式存在,进入循环。” “如果有来世,”李白却自顾自道,“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认识你。换一种方式,要简单一点顺利一点,我们总不会那么倒霉吧,每一辈子都那么磕磕绊绊。比如我们做同事?还是同桌比较好,认识得早,然后再做同事然后同居……或者不做人了,你做鸟,我是你捡回窝里的玻璃珠子,你做房子,我就是你长了一墙的爬山虎……随便了,做什么都好!如果我先死,我就会等的。” 他说得有点刹不出车:“傩神都听见了吧?我绝不反悔。” 杨剪笑了,没有说他傻,也没有对这种超时空巨大许诺的抵触,指节在他手心跳了跳,笑得却很舒展。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外来户,大喇喇地举着摄像机到处录,镜头从他们面前划过去,又扭了回来。 好像拍了特写。 “我去回个消息,”杨剪任他们拍了一会儿,忽然说,“教导主任。” 哦……对了。三天假期是不是已经过了?好像是的。但杨剪少有地言而无信了,他好像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绕过那团篝火,走到比较清净的高处找信号去了。李白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直到他举起手机通话,又很快隐入黑暗,之后李白才注意到偷拍,直直地看过去,或许阴恻恻的,那几个姑娘小伙才故作寻常地转开。 而与此同时,李白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完了来世,满脑子就只剩下那座山谷,是山谷中的悬崖,还有险峻的转弯、恶灵的诅咒。他强烈地意识到——只有上去,进入那片充满迷雾的山地,才能得到真相。可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杨剪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深埋心中的,却又呼之欲出的。 什么问题需要走过这样的万水千山来回答。 是很复杂的吗? 是很无奈的吗? 是能够把杨剪也缠住的吗? 电话是不是已经打完了。 李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影子,却看见火舌的跳跃,恍然已经窜到需要仰面去看的高度,与空地外的小树平齐,它用火星和热浪安抚这片土地上被浸湿被冲垮的千疮百孔。圈子围得更大了,好像有无数张面具无数首歌,那些先祖的舞姿和祝祷,那些雨后的星光,融化在一起,便成为宽广的银河……那些生与死的交错,轮回。 漫漫长夜,始于千年之前的祭礼仍未结束。 而杨剪孑然如孤影,穿越这一切,走回他身边。 第70章 往山下去(完结章) 清早起床后,两人受到了挽留。那位让他们借宿的好心老婆婆把早饭端到了房间门前,说了几句,大概是要他们吃饱了再走。当时李白正沉在木板床带来的腰酸背痛里不想坐直,望着起了霉点竹制天花板发呆,而杨剪背对房门,正在扣衬衫扣子,“好,”他回了下头,大声说道,“一会儿我们下去跟您一块吃吧!” 老婆婆“哎哎”应着,笑呵呵地走了。 也端走了方才的饭食。 李白抱着被子打了个滚,额头抵在杨剪腰后,鼻尖拱进衬衫下摆,“我想洗澡了。” 杨剪“嗯”了一声。 李白又道:“雨干了之后衣服发脆,头发纠成一绺一绺,身上痒痒的。” 杨剪把袖子挽到了手肘。 李白丢开被子,抱住他说:“你想洗澡吗,杨老师?” 这回杨剪终于没有对他放任自流。扣子扣到最后一颗,他站起来,把李白在床面上扶正,又蹲在床边帮他套起裤腿,“回酒店就能洗。” “哦。”李白眨了眨眼。 “想回去吗?”杨剪又道,抬起头来,跟他四目相对。 “不想。”李白赶紧摇头。 他可不能松嘴,一点也不能。昨天晚上杨剪还跟他商量过这个问题——说商量是客气了,杨剪只是在篝火结束前简单地告诉他,旁边这座山非常危险,当地人轻易都不上去,可能看到的东西也会让他失望,让他自己考虑清楚。李白当然考虑清楚了,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甚至已经忘了怎么去恐惧,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将要触碰到杨剪的秘密,多磨人也多诱人的秘密,他避开尖叫着泼水灭火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把这想法告诉杨剪,杨剪却摇了摇头: “明天早上再和我说。” 是要让他再考虑一夜吗? 还带有冷静期的。李白觉得好笑,这人竟然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可能是那座山的确危险极了吧……杨剪觉得他是有可能临阵脱逃的那种人?还是说昨夜的篝火太漂亮,杨剪觉得他被那种气氛迷住,做不了正确的决定。 又或者,杨剪在考验他的决心? 可是结果恐怕要让人失望了,一个晚上过去,李白既没有去考虑什么,决心也没有动摇。他在杨剪旁边挨上床面就睡倒了,现在,他醒来,说自己不回去,还说自己走不动道,要杨剪扶着才能下楼吃饭。 人家把拐杖递给他,他还不肯起身:“可是腰也疼。” 于是杨剪干脆一边夹着两条拐,另一边肩膀把他扛下了楼。 肩骨硬邦邦的,硌疼了李白的一肚子饥肠,他全程都在担心自己翻倒在地,可他全程没有,杨剪似乎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两人的重心就是保持了平衡。到了一楼,那间只立了几根柱子四面透风的餐厅,这种亲密又怪异的姿势把老婆婆眼皮上耷拉的褶子都惊得抬了起来,杨剪放下李白,却还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吃那顿并没有多么美味的早餐。 “我的腰不疼了。”李白靠近他耳边,悄悄告诉他。 杨剪笑了笑,没说话,给伤员剥了一颗鸡蛋。 在此之后餐桌上三个人的语言系统似乎同时突然出现了某种隔阂,保持着莫名其妙的沉默,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看老婆婆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不再偷偷盯着自己瞧,李白又挪近了,再次贴上杨剪的耳朵:“你在生气吗?”也还是悄悄地问。 “生气?”杨剪挑眉,是有些意外的神情,“为什么。” 李白也说不上来,他就是觉得怪怪的,杨剪心里闷着事儿,这样的时候未免太多,都把他练得能够随时敏感察觉了。能跟杨剪这么说吗?有点头疼地抬头望天,却见杨剪往桌边一站,非常体贴周到地帮人端碗端盆去了。 确实,人家老太太一个人两只手,应该拿不下。 但我有点生气了。李白想。 昨晚他把自己的手表戴在了杨剪的手腕上,作为交换,杨剪也给了他自己的,就让他趴在自己胸口,还亲了他到处乱摸的手指。现在看看表盘,才七点二十六分,看到二十七分李白就消了气,对着雨后格外清透的阳光欣赏起那几根手指尖端透出的血色,等到四十三分,杨剪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话要和你说。”李白问道。 潜台词是“背着我”。 “劝我们不要上去。”杨剪站在李白跟前,挡住那颗愈发刺眼的太阳,倒是有一说一,“留吃饭也是想拖时间,午饭也想留,她说早上雾太大了,至少要等到中午。” “你觉得呢?” “那个悬崖她自己也没去过,只在下面撒过金纸,对那儿的了解仅限于传说,”杨剪在裤兜里摸了摸,“我觉得,那里任何时候雾都不会小。” 李白歪过脑袋:“所以杨老师了解得比较深入。” “我去过两次,”杨剪咬了支烟,“第一次是晚上,第二次是中午。” “你说很危险,但你两次都平安回来了。” “阴差阳错。” 李白垂眼,头也跟着抬不起来了,“阴差阳错,”他低声笑,“别跟我说你也准备事到临头突然劝我不要上去,或者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样的话你就太过分了杨剪。” “我可以带你上山,但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必须让你明白风险,”杨剪的影子旁边也飘起烟雾,从地上看,它也是黑色的,“昨天带你坐船就非常鲁莽,这是事实。” 李白不说话,杨剪竟直接蹲下,偏头看他的脸,“你觉得我在生气?其实我在发愁啊。” “你说的客观条件都成立,”李白撇撇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起自己的指甲缝,“但在不那么理性客观的层面上,你想带我去,否则别说像现在这样犹豫了,你会直接把我赶回北京,这你也得承认。” 不等杨剪应声,他又紧接着说:“这段路我们必须一起走,描述不够,解释不够,回忆也不够,我得亲眼看看,一件这么多年你终于发现不能当它不存在的事,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顿了顿,没听见反驳,他继续道,“婆婆昨天就已经警告过我了,玉人谷,只要进去了,就得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 “你都接受。” “所有,”李白抬起眼帘,终于肯对视,“只要是跟你一起。” “你做过一个山上全是雾的梦,我们走不出来,”杨剪又道,说得相当真诚,“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没有信号,磁场也对指南针有影响,迷路的话有很大几率困死在里面。” “操你妈的迷路。”李白狠狠瞪进他的眼仁。 杨剪闻言居然笑了,又笑了,两扇眼睫那么密,被日头照得光彩熠熠,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去涉险甚至赴死。他从石板缝里摘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儿,在袖口擦掉花茎上的泥,递给那只正在摧残其他指甲缝的手。 李白直接把它往耳洞里戳,戳不进去,好像已经长上了,他就别在耳廓上面,花瓣挠他的鬓角,花心正对着杨剪。 “你看,是不是,”他仍然瞪着眼睛,“我还真是冥顽不化啊。” 而杨剪眯眼打量他,在石板上按灭了烟,像他在床上抱腰那样,埋头在他胸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大学二年级那年,杨剪去社会学系蹭过几节课,其中有一讲说的就是人的社会性,教授声称人类是某种意义上的群居动物,任何个体都无法离开群体生存。 那时刚过十九岁的杨剪认为,这话说得有理,却也不免太过绝对。这个“离开旁人生存”应该在时间上有个限定区间,一周?一个月?一年?他举手想要提问但被无视了。于是他准备做个测验,至少能有点主观感知,可惜没能找到合伙人,就只有自己一个样本——学期末后的那个暑假他在密云郊区给自己租了个小平房,也提前给了邻居菜钱,就这么带上米面粮油煤气灶,茶叶咖啡肉罐头,外加十几本专业书和几本喜欢的,一个人住了进去。 每周去隔壁菜地两趟,给自己摘点青菜来炒,这就是唯一需要出门的情况了。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机。统共只碰上过一回活人,也没寒暄,连眼神接触都避开了,杨剪认为自己基本上做到了社交隔离。 暑假就这样完整地过去了,自己去哪儿了他连杨遇秋都没告诉,不过后来也证实,杨遇秋并不关心。印象中是六十二天吧,杨剪坚持早睡早起,把大三上的课程预习了一半,并没有出现任何精神问题。仅有的变化可能就是饿瘦了一点,他照常回了海淀,照常到校报到,上课,泡图书馆,再跟随便什么人打球闲逛胡吃海喝。 倒是尤莉莉神经衰弱了好一阵。杨剪已经不记得那时的女友具体有什么表现,只记得那段日子过得麻烦不断。李白的反应他却能够清晰地忆起,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邮的年岁,两个月联系不上,再见上面,李白第一句说的是:“唉,我差点去当和尚。庙我都去好几个了全不收我,现在和尚也得考大学呢!” “当和尚干什么?”杨剪问。 “我觉得你死了,”李白剥了只虾丢进他碗里,烫得指尖通红,一脸的神神秘秘,“可能是冤死,我当和尚超度你。” 那时他们吃饭的小馆儿里在放一首歌:月亮惹的祸。 那时杨剪觉得李白是个可爱的**。 然而当他去到社会学系的学院楼,找到上一个学期的教学助理阐明自己的实验,说想约时间见教授时,从表情来看,对方似乎也觉得他是个**。 可不可爱就不知道了。 直到毕业杨剪也没能再跟那个教授见上一面,校园太大了,但不能说他的实验毫无意义。至少对他自己产生了深重影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杨剪坚信不疑,社交对自己来说并非刚需,那么,顺理成章地,社交对象们也就是过眼云烟了。 前一天人家跟他相见恨晚,后一天他就可以连名字都忘干净。归根结底他就不喜欢人类这个物种,把自己包括进去也无所谓,还在交朋友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难度不高,并且收获大于投入。罗平安总是说他冷漠无情,忘恩负义,把别人玩弄于鼓掌,半天终于憋出个“情感认知障碍”,告诉他是病得治,他就总是笑笑,心想,关你屁事。 要是有一个地方,连点人味儿都没有,那应该很适合自己旅游吧? 这就是杨剪十多年也没磨灭的真实想法了。 此时此地似乎十分符合他的标准。路面湿漉漉的看不见灰尘,只有铺得均匀的细碎枝叶,大概一个月也没有几辆车子路过。触目就是浓雾,能从这乳白中分辨出一点高处的绿色就已经很不错,过耳的只有风声鸟啼,以及背后的呼吸,连摩托引擎的轰鸣都不真切了。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气温正在慢慢回升,是敞开领子穿夹克很舒服的状态,他们还是上午就出发了,因为天气预报傍晚有雨,摩托车筐里被老婆婆点了艾条,洒了雄黄粉,可以帮他们赶赶蛇虫。 确实没有蚊虫绕上来,不过李白似乎也被熏得不轻,时不时要咳嗽。 其余时候,李白很安静,怕说多话惹人分心似的,只是用力圈抱杨剪的腰,十指在他身前紧紧绞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盘旋而上,从杨剪比较熟悉的路口进山,沿着他有些印象的方向,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拐弯和断路,缓慢地靠近那片悬崖,以及悬崖下的山谷。 越往上能见度就越低,林间巨大的湿气也渐渐压住风,压住人的呼吸,让人只觉得潮闷。杨剪确实需要集中注意力,一百分需要吗?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现在正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愚蠢且充满误导性的实验。 在远郊区石榴树林旁的六十二天。 如果李白真的出了家,又会是怎么样呢?估计六根难清,自己早晚得帮他还俗。 人又真的能够完全独自生活,一个“别人”也不要吗? 这许多年,都在给他答案。 “说两句话吧,”意识到正在发出声音时这话已经说出了口,“太安静容易疲劳。” 李白似乎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紧了,嘴里也念念有词:“说话……我说什么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开始我找红面具,没找对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边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杨剪的后背,声音仿佛腾起水汽,也轻飘飘的,“在这两个省的交界处,有个小县城叫苍南,我去之前查资料看到有人写文章说那里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儿的人全身长着细鳞,离开家乡,就会死去。” “我真去了,红面具没找到,那儿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在火车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来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说他也没去过苍南,写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杨剪由衷道,“你还找过哪些地方?” “嗯……鹰潭,宜春,凤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呗。” “我知道自己很傻,长鳞片的人,离家就死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啊,”又听李白笑道,“但是昨天我看到那些老人围着火唱歌跳舞,我就忽然想到苍南的事,我觉得他们离开这里可能真的活不成。他们是把血长进土里的树。” “类似的话杨遇秋也说过。”杨剪听他讲完,这样说。 冻住了,那种叫做气氛的东西。这应该是这十一年来,他们之间,第一次说起这个名字。 杨剪听到沉默,连呼吸声都停止,这是刹那降临的静谧。却也知道李白听懂了,周身刚刚松弛的力度已经瞬间紧绷回来。这是他开口的机会吗?前几分钟还在琢磨要如何提起旧事。那处断崖也已经不远了,他放慢车速,匀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车站她对我说,有人可能想要一个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离开这儿我们可能会死得很早,活不过一个星期。” “……杨老师。”李白的手指揪紧夹克的布料。 “没什么的,”杨剪却很放松,“坐拖拉机进县城,再搭公交去火车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着她,这是她最后没办法了和我说的话,看到我还是不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 李白静了好一会儿,“可她还是死得很早。”声音很小,也很恍惚。 “至少比一个星期多。” “不是,你也不能这样想……”李白却这样说,好像肯定了杨剪的想法就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似的。 杨剪打断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无论是它的产生还是过程,只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吗?”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杨剪“嗯”了一声,又道:“所以它总会发生。” “那可能是我让它提早了吧。”李白的声音已经哑了。 “也许是你让它推迟了呢?她以前就自杀过,我不在的时候,是你给她开药。”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头垂下了。 “当时我跑到现场,跪下发现她还没断气,”杨剪望向前方约十米处一颗枝干扭曲的树,两株并蒂,现在左边却断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说了三句话,提到了你。” 而此刻的李白已经不敢发出声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 “第二句是对不起。” 杨剪把摩托停下,还差半米,就在那个急转弯前。 “第三句,”他打开方才踩在脚下的折叠拐杖,交给李白,“她说‘你,小白,好好活下去。’” 李白站上地面,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空空的眼中理应充满泪水,现在却干涸。 双唇张开,微微颤抖着,也是哭不出来的模样。 “我有一段时间认为自己非常恨她,现在只想谢谢她了,至少我们活到了今天。”杨剪继续说着,还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横杆上的手,带着他靠近路边的断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李白默念。根长在悬崖上,靠外那边的树干断了一半。 “那你恨我吗?恨过我吗?”他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样的话,问得突兀且局促。 “我不知道,”杨剪侧目望着他,“只是,一直以来,想到你活着我会开心,想到你死了不会。” 李白猛地吸了口气,脸上的僵硬没能再持续多久,在杨剪看来他就像是一张泡进池中需要几秒才能进水的硬卡纸,他说:“我和你一样。” “是吗。”杨剪眼中含了笑意,他依然看着李白,依然全神贯注。 “那棵树怎么了?”李白扶了扶耳边那朵小心呵护了一路的小花儿,让自己转过脸去。 “是撞断的,”杨剪也轻而易举地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拿走他的一支拐杖,用尾端碰上断面,避开侧面新长的几条枝芽轻轻地摩擦,“苍南我去过,鹰潭宜春凤凰江口也是,我们的路线应该基本重合,不过有几年的时差。” 李白一动也不动地等他说下去。 “我找到山上的破庙,红面具开车跑了,他在山里绕圈,追到半夜我到了这里。” “是他引你过来的。”李白低声道。 杨剪点了点头。 李白的肩膀抖了一下,“是你的车,撞的?” 杨剪却笑了:“怎么会。” “可能是我不知道害怕追得太紧,”他把拐杖还给李白,“他来不及反应就冲出去一半,撞在树上,暂时维持了平衡。” “后来呢?” “树干马上就要倒,砸在前盖上他的平衡就会打破,我停了车,站在外面等。” “他掉下去了。”李白试探道。 “他探出头要我帮他,说只要活着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觉得还不错,如果他这辆车后轮有驱动,我把车挪开给他让路,也许还有救,”杨剪弯腰看了看悬崖边缘,还用手摸了摸,当年轧出的深痕早已经风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面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说。” 说完他就把手机递给李白,没有密码,里面的相片页面是早就打开的。 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闪光灯照亮的断枝与悬空的车,车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块鲜红,面具被掀起来,箍在头顶,下面是那副五官,那张面孔。 如果忽略惊恐的表情,还能怎么形容? 只有普通了。 甚至有些憨厚。 可能出现在街边的红薯摊上、报刊亭旁、公交站的擦肩而过中。 这些年他想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猜他死了。”李白盯着这张脸只想发笑。 “确实,我刚倒车,树干就彻底断了。”杨剪依然平静地叙述着,“后来查到他这款斯柯达晶锐是两驱车,后轮没有动力。” 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李白也听懂了,该说是作茧自缚吧!红面具把杨剪引到这种凶险地界的目的显而易见,最后死的却是自己……就算杨剪打算饶他一命又如何?两驱车,能救他的轮子已经腾空了,自己撞断的树把自己砸下了万丈深渊,这就是天意!红面具死了!真的死了,早就死了! 死在他开始动手之前。 所以这一年多以来,他找的都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所以真实的仇恨是杨剪一个人背在肩上。 所以,他以为的,自己所有的辛苦,杨剪全都尝过,甚至早就消化好了,那些慌乱和狼狈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式,如今找来,只是陪他走一遍曾经的路。 “哈哈哈哈……”李白终于笑出了声音,也笑出了眼泪。他使劲在脸上擦抹了两遭,放了拐杖,在崖边坐下,两腿垂在空中。 杨剪也坐了,就在他身边,和他一样都是稍微往前错身就会跌落谷底的姿势。玉人谷。玉人谷。李白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在等。 要说什么呢? 杨剪现在应该是有些忐忑的吧,或者说,百感交集? “你是喜极而泣么。”杨剪还给他擦眼泪了,方才摸地有些脏,杨剪用的是手背。 “不是,不是,”李白抓住他的手,湿淋淋的脸蛋贴上手心,“我是在想……” “在想什么?”杨剪侧脸贴上他唇边,太温柔了。 以至于让李白的眼泪显得不合时宜。 “每一次,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 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完李白就彻底模糊了视线,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混着难堪的哭嗝,杨剪并没有多么慌张,两手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鼻梁,眼皮贴上他的额头,随后闭上了眼。 他的确猜到李白会哭。 哭到口齿不清抽噎不止完全弄湿他的脸都在意料之内。 但李白哭到不能自已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他从没想到过的。 杨剪曾以为自己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走一个圈自然能回到原点,向上爬也一定可以远离地面,而对别人,是他们需要他,他欣然接受。满盘皆错时他被命运抽了一个又一个巴掌,没有原点可以重启,亦无地面可供降落,实在是累了,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了,好像总有人在他耳边提醒:离散和相遇都是注定的,你的徒劳也是注定的一部分,挣扎的确未必不能改变什么,却也未必能够改变。 人是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必然”的。 他读过那么多书,最喜欢物理,物理书里最喜欢的是量子力学,什么观察者效应,什么不确定性原理,他是不是早该放弃用“必然”定义是个世界? 并没有求谁去理解。 如果李白怪他曾经的缺席,或者缄默,他不会有什么感觉,他认为往事不可追。 但李白在说什么啊? 李白在怪自己。 所以事实其实是,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给对方陪伴。 杨剪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正视自己的需求,真是不可思议,凝望茫茫的雾,感觉就像已经身处云端。将近三年之前,在看过仇人坠崖的次日,他报了警,和一大帮人在回到这里时正是差不多的时间,他也看到这样的场景。 尸体在崖底找到了,确认是在逃嫌犯了,种种证据也把他的嫌疑排除了,杨剪的感觉仍然贫乏。他能对别人的询问、好奇、关心,全都做出合理的反应,心如止水地看着大雾弥漫,却依旧无法理解昨夜自己下山时的失魂落魄。 基本看不见什么,都是顺着感觉走一段算一段,能碰到村寨,敲开肯收留他的大门就已经是万幸,因此他连下山走的什么路都不清楚了。 第二次也有警车队伍探路。 那么这一次呢?他带着李白,又该怎么下山? 原路返回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有几段路被塌方堵得太险,如果加上下坡的角度,推着摩托车过都很悬。 杨剪的心中仍然出奇平静,老朋友了,却又存在些许不同。以往大多数平静是在台风眼里假装置身事外,现在却像是,他终于走出风暴中央,坐在家门口,看它越吹越远。他们坐在悬崖边上不是吗?可这又如何呢? 他没有秘密了。 老天总拿他开些滑稽的玩笑,面对最后一个仇人也不放过,他想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花了几百天去追的人伏法,都做不到。 可是有人会为他的玩笑哭泣。 杨剪听到怀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便低下头去亲吻李白,亲掉了他耳侧别的小花,舔他矫正过后整齐得过分的牙齿、不知所措的舌尖,以及来路不明的新旧伤口。 没有那些钉环,李白吻起来太柔软了,衔久了会化一般,那些细小的洞也几乎感觉不到,占据感知的只有纠缠的呼吸。好像时间发生倒流,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多大年纪?杨剪不记得了,但他知道问就会有答案。时间的确不只是线性的,某些不太清醒的时候,杨剪在李白身上看到自己,无谓的当下,一头乱撞的青年时代,还有荒唐得永远不可能被理解的十几岁,它们掺杂在李白一个人身上变成一种茫然的混乱。 杨剪翻看他就像翻看自己。 然后看穿他,嘲笑他。 笑他古怪、偏执、不得要领,为快乐而快乐,比天真还天真。 就像嘲笑自己。 他与这样的李白接吻。李白与这样的他接吻。 他们吻到了地上,李白腰软得躺倒了,杨剪就俯身撑起一边胳膊,不压痛他,只在一个个亲吻的间隙,在他脸上细细端详。泥土、云雾、泪水,这些湿润的味道,也是自己吗? 不,它们只是李白。 碎石、山峰的棱角、疼痛的记忆,这些不是李白。 “杨老师,你哭了吗?”李白还在问呢,用红肿的眼睛注视他,用笨拙的、冰凉的手指,抚摸他的眼角。杨剪想,应该没有,至少感觉不到。他知道自己的麻木,一直都知道,一时半会儿又怎么改呢。恨很容易但爱太难,所有的痛苦都已经持续了太久,所有的“原本拥有”也都可以离他而去,杨剪无需勉强,也并不在意。 但现在例外就摆在他的眼前。 李白不是痛的,也不是苦的。李白好像最初就在身体上刻下了字:我不会离你而去。 在某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刻,或许是否认自己的“社会性实验”的那一天,他把这些字刻进眼中,也不再允许离去发生了。 “我哭了吗?”他轻声问李白。 李白憋着哭腔抿住嘴,又点头又摇头的,不回答他,只拥抱他。抱得太紧了恨不得把他勒进骨头,杨剪差点就真要面朝红土。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却无法停止这个拥抱,最大限度的分离是一条伤腿,他认真地呼吸,呼吸李白的脸、他的头发,当然不会有多好闻。他想呼吸李白的头发。在这一次次的呼吸里他静静想,想到那么多看不清的断路、岔口,还有几条下山可以尝试的法子。把握越来越足了,却有偶尔几个闪念,杨剪觉得下不去也没什么,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他什么都有了,是吗?是吗。也没有过去多久,李白喘着喘着,忽然叫他的名字:“杨剪。” “哥……哥哥。”还推他的肩膀。 不是老师了。这到底是随口叫的还是视心情而定,有一套标准?杨剪回过神,也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 哇。杨剪坐直了身子。 雾气散了,散得一干二净,从这个高且陡的角度,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几百米以下谷底的情况,有河流、村寨、层叠的茶田……以及远方路上流淌的车辆。车不过一粒米,而人是砂石尘埃。山谷的另一边的峭壁上竟然还有先民留下的巨大岩画,赭红的,鲜红的,原始粗糙的图案,喷涌冲天的姿态,好像大地从心底裂开的伤口。 玉人谷原来是这副模样。 差点忘了,山下还有一个世界。 杨剪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土,从地上捡起拐杖、黄花,也搀起李白,“回去洗澡吧。”他说。 “我弯不了腰,腿疼胳膊疼手疼头疼,”李白埋头在他颈侧,“你得陪我。” 杨剪把他抱回摩托车上,把花还给他,对他说:“好。” 轰鸣声又响起来了,在透明的空气中,听得很真。 他们一起往山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