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鹤禁遗事 作者:碎鸦 文案: 短篇 架空勿考据。 男主原型借鉴唐宣宗李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延亭,陆音眉 ┃ 配角: ┃ 其它: *序 * 崇化十七年,文朝风雨垂危。 煦帝亡,七岁中子继位,元太后临朝。 宦官房明松与谋诛元戚挟功自用,封侯兼任朝官,借典禁兵拢握朝政,娶姬蓄子,跋扈弄权、贻害四方。边境西北外藩兵戈扰攘,虎狼据势,朝廷镇抚不利,屡屡交战皆元气大伤。 是以朝廷日乱,民不堪命。 崇化十八年,帝罹患尸注,即崩于长清宫内,体恭质仁,功未施,遂谥曰“哀”。 余一句“房常侍我父也”,留与坊隅巷陌作笑谈。 * 五月,晦日,烟雨溟溟。 思齐殿顶浓云匍匐,汩汩向下漱水,由镇瓦兽仰口承接。 殿内,悄寂无声。 一条浮雕云龙砖道直通金漆殿椅阼下,椅上坐着房明松,后有帘子遮隔,帘后影影绰绰云鬓摇颤。 砖道两边,八位皇子噤若寒蝉,各有心窍。 殿风轩昂壮丽,众人衣饰黼黻焕烟霞。 为末的煦帝庶长子陆延亭一声呵欠打破宁静,其余皇子们提袖掩嘴匿笑,左右转盼间皆是嘲讽之意。 房明松道:“哀帝已逝,咱家深表悼痛。只这朝中无帝无储,也不成个体统。咱家与太后悉心商议过,要从你们中选出一人立作储君。” 应言,皇子们神色不一,互相眸光交流。 唯陆延亭憨顽一笑,然而点漆双目倦倦耷下,内里漠然寡冷得毫无笑意。 房明松望他一眼,歪着身子向后道:“太后可有想法?” 等了片刻,元太后瓮声道:“不如就二皇子罢。延炜秉性玲珑、心地纯良、饱腹诗书,是个人才。” 房明松闷吟一声,道:“只是性子过柔了些。”他望向殿下,又说:“怏怏的,怕也是个多病身。” 陆延炜敛声听着,不敢有异。 元太后默了霎,道:“三皇子经文纬武,可以考虑。” 房明松笑笑,摆首道:“延川行事过勇,难胜治世大任。” 语罢帘内一声叹息,元太后道:“你只管自己决议罢。” 一时又是鸦雀无声。 房明松忽道:“咱家看就延亭罢。”他抻臂指向列位最次,道:“你来当太子。” 当下无人不晓他这番定夺意味深长。 这陆延亭为煦帝妾妃之子,生母出身寒微,生他时难产而亡,陆延亭在内外戚眷上无所依靠。此外陆延亭自幼乖张潦倒,偏僻性子疯疯傻傻,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古今不肖无双。 以他作傀儡,房明松必是高枕无忧,梦中也能笑醒。 元太后无话可答,只是身量在椅上打了个战。 房明松道:“那便就这么定了,啊?太后可有异?” “无异。” “延亭可有异?” 陆延亭站得歪斜,抖一抖肩嗤然道:“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无异,只要不碍着我斗蛐蛐儿便行。” 房明松訇然大笑,又坐正将他端详,不由心道:这孩子长副好皮囊,可惜是个痴子。 如此就这么囫囵定下了,文朝史上再添一墨: 崇化十八年五月甲戌,立延亭为太子。立皇子延炜为胶东王。 1 岁馀一盘白日,在宫墙上翳出冻疮似的酣红。 宫后苑积雪渐次消融,一声鞭响啸破长空。 陆延亭双膝跪地,双掌捺进雪中,旋即腰背一塌,房明松手握鞭子骑在了上头。 “阿父坐稳了?”他憨痴一笑。 “坐稳了,我儿乖。”房明松双腿一紧一弛,摔鞭喝了声“驾”。 隅中时分,雪中掺水,凉意隔着衣布辛辣地淬进髓骨,陆延亭跽走几圈,四体被冻至消弭了知觉。仆宦站开成四壁,或面无神色,或把拂尘一掸,扫去墙柳落在房明松蟒袍上的化水。 有人疾趋传来剳卷,越过陆延亭,径直呈给了房明松。 房明松施施一笑,整个身子下趴,将剳卷在陆延亭眼前铺开。 “儿可认识?给阿父念念。” 陆延亭背着他漠然扫一眼,道:“匈奴攻塞,背约入盗无道,赵将军军北地,骑卒十万,若非发兵深入,边民之苦弗绝矣。” 房明松欣然起身,向旁人道:“瞧瞧,一匹良驹不过如此,会说话,还会给你念文章。” 几张口齐声应和后,房明松再度趴回陆延亭颈后,好似薅鬃毛般捋捋他髻尾,“那照这事态,儿可有决策?” “没有。” “草莽东西!”房明松叱完,又瞬时涎皮笑脸,“阿父言重了,阿父就稀罕你这样,心思单纯乖顺。平日陪阿父逗逗鸟,给阿父骑上一骑,我上哪还能得到你这么矜贵的宝贝?” 陆延亭从善如流地听,陪以一记恭顺的笑。 膝盖痛不可遏间朝帝阙顶上一望,琉璃瓦外面容苍白的云层,麻木地朝这一切背过了脸。 * 陆音眉候在迦南阁偏门边,手顺着马面裙一拂,俯仰间檐雪又泼了一阶。以足叩阶,敲之有声,她以此打发无聊。 屋内暗,只有一点烧红火炉的微光。婢女三度跑出来央她回屋,她依旧摇摇头,心里一抹黯然,又抻颈瞭望宫后苑的方向。 知晓皇兄正在经受什么劫难,她揪着一颗心等他归来。 陆音眉生母是从三品世妇,于去岁溘然长逝。在此之前,她抚养自己多年,也一并将陆延亭养在膝下。母妃生性敦厚,柔中有刚,偷教他们识字习书,传度处世智慧,三人从无隔心,在寒宫内相依为命。 经年尘土覆盖往事,多少都已模糊,然而陆音眉时刻不会遗忘母妃那句教导—— 苦海慈航,忍辱负重,喜证菩提。 候到日中,腿都木怔了,陆音眉朝掌心吁气,再一抬头,甬道尽头一袭长影正背手噙笑回觑她。素净白衣一尘不染,像是新洗濯更换过,陆延亭站得笔挺,在她展颜之际透袖抬手,朗声道:“在做什么?” 陆音眉慌忙站起,蓦地一趔趄,不顾步伐凌乱匆匆跑向他。 “在抄佛经,顺带着等皇兄!” “只是顺带?”陆延亭唇角一掀,指腹捻向她眉间,熨平皱褶。 “反过来倒也行。” 陆延亭应言含宠一笑。 眼下的她十有五年而笄,红裙装饬,出落得清秀灵窍,遥想数年前她将将能脱开下人搀扶独立行走,也是这样的雪天,她偎在他腿上,将小脸一仰,缠着他衣袖道:“皇兄为我摘笼灯。” 人总赶不及年岁的蹄音,他觉得好像只过了须臾,陆音眉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二人腿都不利索,只是各自瞒着不给彼此知道。 甫一站稳,檐马泠泠响起,陆音眉侧目,风里又飘起了雪。 “今年好像尤其多雪。”她扭回头,凝视着陆延亭。 “或许只是皇宫内多雪。” 陆延亭敛着眸,深深凝视她,倏然扬起宽幅衣袖罩住她半身,手臂遮在她头顶。 其实陆音眉喜雪,于是勉力踮脚欲从他怀里钻出来。 徒然,她皱皱眉,“我没那么娇贵。” 陆延亭定神,漏了丝笑道:“我要眉儿风雪不相侵。” 呆钝了一下,炉火好似飞出屋外,沾到她嘴角,活泛出一个喜悦的弧度。 迦南阁僻于皇宫最角落,四季森寒,却在此刻温暖如春。 雪越发的大,没有停止之势。 陆延亭垂下手臂,柔柔牵住怀里人的手,并肩朝屋里走去。 路过檐下,笼灯婆娑一晃,陆延亭偏头问她:“要摘吗?” 目光来往,也像是度量了回个头。纵使朝中奢靡成风,内侍省将月例一通搜刮过去,剩给迦南阁的寥寥无几,陆音眉用度省俭,身子瘦弱,这样一看还是矮他不少。 心头被蛰了一下,陆延亭未等回话即够向笼灯。 陆音眉却道:“不要,就这么挂着罢。” “怎么?” “给皇兄照路。” 无垠的污秽黑暗里,给皇兄留一盏光。 进阁,遣退婢女,陆延亭卸下裘衣坐到桌前。陆音眉度其次位,执锭磨墨。 烛火恹恹,晃在纸上光影明灭。小篆手抄的齐整佛经,骨气洞达。 陆延亭笑看半晌,道:“字又长进了,抄的是金刚经?” “对。” “手又冻坏了。” 陆延亭伸手要握,被陆音眉缩回袖里避开。 她悻悻道:“丑得很。” “大了就这一样不好,”陆延亭刻意逗她,“见外了,手也不给我握。原先只要一唤就腻过来了。” 不说还好,说了陆音眉立刻心有芥蒂地垮下脸。 “将来我也是要嫁的,你也要纳妃。” 她话说了一半不忍往后,陆延亭在灯下定定研判她神色,豁然将她一揽拽坐到自己腿上。 “你看上哪家公侯子弟了?说出来我为你做媒。” “胡说!” “我胡说?不是你先起的头?”满意她颧上渐渐透出来的红,陆延亭朝门外仔细观察几番,随即垂首落下一吻。 末了对视,他手在她颊侧轻揉,愈笑愈深道:“眉儿不给嫁。” 陆音眉捞起目光,细声咕哝:“不给嫁,老在宫里头?” “养着。” 陆延亭道:“皇兄养你一生。” * 三年来,国无主而由元太后执政,名义上如此,实则房明松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天是房明松的天,地是房明松的地。 陆延亭任太子后,在民间落了个昏庸之名。百姓茶余饭后击箸唱谣,嘲的都是皇城中央鹤禁里头那位愚邪储君。 甚有卖卦的海口预言,哀帝一载崩,太子四年亡。 然而鲜有人知晓,陆延亭仅是佯疯扮傻而已,私底下早在孜孜计划图诛恶宦、收整江山。对内与良相崔继私谋,向外收拢忠将何振,日夜把灯窃研山河图,遣兵、传胪、革法,国势一一默背,不在话下。勾践卧薪尝胆之佳言,仿佛从四岁初读时即钦定成他的宿命。 只是阙门重重,风声数张耳朵递过去,总有些端倪显露,遂这么在年关边上吹进了房明松耳中。 除夕夜。 思齐殿灯火通明,房明松布下盛宴,宴请了诸皇子妃嫔。 陆延亭提前觉察到微妙的兆头,要陆音眉诈病歇在宫里,只身一人换了身华服赴宴。寂寂长廊迂回迢远,狰狞冬月在廊沿下冒了个冷然的眼尾。 夜色渗进每处缝隙,陆延亭走了几步忽而回眸。 百米开外,陆音眉提了一盏笼灯。 “皇兄早日回来。”她莞尔一笑,“陪眉儿守岁。” 陆延亭点头道:“眉儿且乖乖等我就好。”语罢加紧脚步迈向思齐颠。 快至殿口,有鼓乐齐鸣。或如更漏,或如迸玉。 鼓声恰住,陆延亭面露倦病之态,打着呵欠踉跄跌进殿内。 舞者们被吓了一跳,仓皇四散,房明松朗声道:“我儿可算是来了。” 陆延亭信手拉了个胡女嗅体香,朝他感慨道:“阿父好眼光。” “你喜欢就赏给你。” “那延亭就不客气了。” 入席,戏乐恢复如常。 皇子们飞杯献斝,颐赏贡品。 殿外烟火声势浩大,好似太平盛世。 迦南阁里陆音眉跪在蒲团上,合掌默诵经文。 天外火光绽在金佛身上,亮起来低眉慈悲,暗下去怒目肃森。 房明松忽起身,端着杯酒行至陆延亭身前。 互望一眼,房明松道:“儿去,这杯酒赏给胶东王。” 陆延亭疯傻的笑颜凝滞,对面陆延炜亦即刻惊厥而起。 “怎么着?阿父的话不管用了?”房明松眉梢一挑。 那厢,陆延炜唯唯唤了声阿父。 鼓声止,众人屏气吞声。 烟火持续轰鸣,硝烟弥漫在城内,多少新岁宝运送入万家屠苏。 陆音眉叩首礼罢,经文念出了声: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陆延亭攥了攥拳,痴笑道:“怎么会不管用?不过是美酒而已。” 顿一顿转向陆延炜,“阿父既独宠皇兄一人,皇兄就笑纳罢。” 陆延亭接过酒,起身朝陆延炜走去。 房明松眯眼旁观,目光审视。 陆音眉敲了下木鱼,“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 鼓声又起,像万马奔腾。 陆延亭很快站到陆延炜身前,举起酒杯向他推了几寸。 “皇兄请。” 陆延炜目光瑟缩着,倏尔一个激灵冲向座外要逃。 陆延亭眼疾手快,一把按倒他,目眦尽裂着将酒强灌进他口中。 陆延炜喉间带着水音含糊嚎哭,双手乱舞挣扎,眼角泛起了猩红。 “不能怪我,”陆延亭压着声音,只说给他听,“怪就怪命。” 鼓息烟花灭,陆音眉回头一望。 “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 “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陆延炜紧紧掐在陆延亭臂上的手猝然松开,满口血沫倒地毙亡。 也有人惊叫,叫的不过是入宫不久的舞女乐者。 静谧中房明松拍拍巴掌,一面赞陆延亭乖巧懂事,一面走到他跟前,差人将陆延炜尸骸拖走。 陆延亭扔掉酒杯,方欲没心没肺一笑,被房明松反手甩了一耳光。 “阿父这掌教训你优柔寡断。” 怔然间又是一记。 “这掌教训你今后该唯命是从,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给牢牢记住了。否则来日你就是下个胶东王。” “可记住了?” 陆延亭缓缓正回脸,腆着脸笑,“阿父教训得是,延亭记住了。” “那便好,”房明松下巴往回一翘,“坐回去罢。菜还热乎,慢慢吃。” 陆延亭款款折返原位坐下。 陆音眉伏地磕长头,坐起许下宏愿,“保佑文朝社稷万年长。” “保佑我皇兄平安喜乐,信女愿奉献一切换他御途坦荡……” “一世安康。” 2 新岁伊始,有捷报回朝,大将军何振徙渭北援助赵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暂且于边外安定。此为一条好讯。 同时亦有一条噩耗接踵而来—— 西邻都城的扶风郡突发疫疠,郡内七万人口三分有二皆罹染,病无长少,但凡患疫者不出数日必亡。七窍流血,死状惨烈。且传势悍猛,犹如鬼厉之气。一时扶风郡似同鬼狱,日夜凄声不断,使途经者闻风丧胆。 黄昏,宫城中轴线上一叶身影奔走而过。 暮色顺沿砖块筋络流淌,陆音眉蹙紧眉头疾趋过长清宫,不经意往宫门东面远眺,灵山赫然矗立,为雪白头,漠视众生百相。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东宫跑去。 偏殿书房里,陆延亭听见脚步声,警惕地放下兵书,细辨半晌,又倏尔无奈一笑,将书握回手里。 门开门阖,他气定神闲抬眼道:“也不晓得是谁说好的守岁,守到一半睡得不省人事,现在倒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我听下人们说……”陆音眉欲言又止地绞着手指,“说皇兄要纳何氏幺女为妃。” “哪个下人说的?” “你先告诉我是或不是。” 陆延亭将书一落,起身虚搂陆音眉,叫她身旁坐下。 坐定后,她侧过身子,目光直白凿进他眼底。 十几年的相处,她了解他比了解自己更甚,他对她一向坦荡,除非有所欺瞒。 陆音眉苦相道:“他们那样说,我心里自也有数,何将军忠勇毅武,能匡佐皇兄复宗庙之大业,若能再加一层连襟关系,何将军必会更加效忠于你。” 陆延亭望着,终是在那双炯炯视线里败了北。 她与寻常宫家皇女性情参商。 随了生母,自小聪慧达理,安分却又刚毅,博学宏览虽算不上,倒也在他耳濡目染下深明大义。 懂事是好的,可太懂事反而成了弱点。 陆延亭微微一笑,搭住她的腰,力道轻而笃定。 “我的眉儿太聪明了。” 陆音眉只把脸一皱,不言语。 “见过何氏吗?” “见过,很娴雅……”她头垂得更低,“该会是个好皇嫂。” 顿默少顷,陆延亭沉声道:“我不会娶她。” 她眸光倏尔一亮,“为何?” 陆延亭蹲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似儿时戏耍,她心下舒泰。他道:“房明松虎视在侧,我若这时要娶她岂不是上赶着出卖自己?” 锦布相蹭,沙沙作响,她双腿就陷在他双臂围抱中。 陆音眉掀起眼皮道:“那若没有房明松呢?” 一声低笑,陆延亭直起探身,扣住她后颈向面前带。 “没有房明松,还有眉儿啊……” 她忽而一阵鼻酸。 当年煦帝在位,亲王起兵造反杀入宫城,尚且年幼的他不惜命地在叛军刀口抢下她,说的也是一句:“我只有眉儿了。” 阙门千仞,鹤禁万丈,无数日夜翻碾过去—— 他依旧只有她。 景短夜长,晚食过后天迅疾黑了下去。 书房禁室里只燃一盏灯,炉火烧着柴炭,细微爆鸣叩击昏暗夜色。 陆延亭五指一推山河图滚轴,文朝壮阔的四海八荒景致漫卷而开。 河流山脉,烽堠厄塞,遍览历历,无处起硝烟,却无处不起硝烟。高祖夙夜辛苦铸下的华章如今满目疮痍。 陆延亭叹了一声道:“匈奴据在边境,咄咄窥伺,朝内作奸犯科乱相丛生,宦权当道、奢靡无度,照这样长久下去,文朝存亡难定。” 身后的陆音眉轻声倚到他侧畔,俯视地图道:“匈奴之祸不除,陇西、北地皆成忧患,外不安定,国中也不安其生。” 陆延亭侧眸望她,“无奈,朝内出战数回,胜仗很少,大多以伤亡惨重告终。” 陆音眉沉吟思忖后道:“眉儿小时读孙膑,读过‘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我虽见识浅陋,可也知道杀敌者应当士气激愤,只是现下文朝士卒受战争之苦过久,大多厌战。若想打胜仗,或许应当从鼓励士气入手。” 音调逐渐低下去,陆延亭挑眉道:“继续说。” 陆音眉赧然一笑,“譬如送亲眷去沙场探望将士,拨款慰劳士卒及他们的亲故……如此,士气也许能高涨起来。” 言至兴头,陆音眉形色俱喜,微亮烛火在她眉心跳跃。 陆延亭心里动容,搭着她肩头吻上她眉心。 “吾妹秀外慧中,天下无双。” 陆音眉闹了个脸红,从他怀里挣出来。 “不过我也想过的……”她蓦然低声道。 “想过什么?” 扭头凝视他,她语调清脆,“来世眉儿想要副男儿身,做名良相,在明堂上与皇兄相守,日夜长伴皇兄左右,共赏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说什么来世长伴?”陆延亭干咽几下,“这一世就可以。” 陆音眉但笑不语。 手里始终攥着一样东西,陆延亭发现后顺了过来。 “这是什么?”他低头望,又旋即失语。 是张锦帕,绣脚精致,能辨清出自她之手。 白底上绣着一句话——“天下入梦来。” 未细看,陆音眉抬手抢了回去,“还没绣好呢。总觉得还应当再补几句。” “不用补了。”他哑声道。 手被他包握住,帕在手中,掌心掌背生起一团火。 “我很喜欢。”陆延亭抬头,直勾勾看着她。 “好喜欢……” * 正月初五,又落起皑皑白雪,天地一派荒凉。 陆音眉起卧梳妆后即按旧例坐到檐下,将佛经搭在腿上,默诵间时不时抬头静视门前寒雪,静视紧掩在寒雪之外的阁门。 晨鼓余韵中,西城门上兵卒严守,陆延亭与房明松站在城头。 门下,上千扶风郡幸存的逃民拥堵在城门外,风雪载途,苍白碎屑形同纸钱漫洒在天地间,隐没在哀哀哭声里,好似一场举国丧葬。 房明松撅起嘴,对着骑在臂上的鹰隼逗了一逗。 片刻后他扭头问陆延亭:“逃民要进都城,儿当如何啊?” 陆延亭抿唇,一身玄青被覆成雪白。 把守城门的将士横戈倒向逃民,肩踵相接站成一道肉身防线。然而逃民人多势众,这道防线眼瞧着就要被冲破。城门被人浪凿击着,一声响过一声,直撼动到天际尽头。 这场疫病非同寻常的凶恶,像一场业火蚕食着扶风郡。无药可治,接触者极难幸免。 陆延亭望着城下,有白首黄童,也有弱骨妊妇。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满面惧色央求地看着他,仿佛当他是佛祖,双掌合十频频乞拜。 房明松挂着笑,懒散散再次催问:“还在犹豫?城门要破了。” 陆延亭自胸臆深呼口气,道:“不能再有人死了。” “嗯……”房明松拖着音调,当是应和。 “放他们进来,会殃及都城、殃及皇宫。” 甚至殃及整个文朝。 房明松眯着眼皮将脸贴在鹰隼背上,“那要怎么做呢?” 陆延亭掐掐手心,闭目后睁开。 “屠城罢。” 倏尔风卷残云,粉雪狂舞。 哭声中房明松畅怀大笑,手臂一抬,鹰隼振翅飞起,在逃民头顶盘旋。 “太子有令,为保我朝社稷,应斩除疫病祸根,屠扶风郡。” 房明松微哑的嗓音随阴风飘散,尤其可怖。 当即城下怨声更起。 “昏庸无能!” “文朝要亡,文朝要亡!” 陆延亭漠然听了半晌,抬臂一拂袖,□□在墙沿架起,旋即万镞齐发。 云开,曙光渐次悠然高过灵山顶,陆延亭转身下了城楼。 灵山座下佛光寺内,响起弥弥嗡嗡的超度经声。 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天亮了。 折回东宫内,陆延亭立刻沐浴更衣,又差人打来两桶水,一遍跟一遍不停搓洗双手。事毕后方始赶往迦南阁。 到的时候,白茫茫雪地中,陆音眉已在井边捏筑了好几只矮雪人。 陆延亭故意不出声,等在一旁含笑看了许久。 恐怕这一辈子,他唯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安宁。 分明心里晓得,陆延亭还是开口问道:“眉儿在做什么?” 陆音眉闻声惊喜扭头,笑道:“我在捏小人。” “捏什么小人?”陆延亭凑近,蹲到她身旁。新换的锦袍就这么席在雪地上,也不怕湿、不怕脏,反倒是把袖子再度抬起,将她裹罩得严严实实。 “捏皇兄。”指尖点向一只高些的,又指向一只矮些的,“还有我。” 睫毛轻颤,落了碎雪在上头,陆延亭勾指替她扫开。 陆音眉嘻嘻地笑,“该上朝了,眉儿手里带着笏板面君,向您奏事议政。” 说着她双掌相抱,欠身低头,仿得有板有调。 陆延亭笑开,刮刮她鼻梁道:“鬼机灵。” 收敛笑意,陆音眉忽然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道:“方才我念佛经,有一下子经文被吹跑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吓死我了。” “吓什么?”陆延亭心一宕,然而面上还是带着笑。 “怕皇兄出事。” “不会。” 陆延亭将她紧搂住。 远望穹顶,雪仍在下。 好似从这里能听见佛光寺里的悲声,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 崇化二十二年初,胶东王延炜暴毙于思齐殿,谥曰“密”。 扶风郡民疫尤甚,夭不终年。同月破五,太子令屠城,疫乃息。 3 半年后,元太后大病不起,房明松痴迷修丹道与闺.中.术,无暇理管朝政,身体亦愈发颓靡。宰相崔继竭尽才学与口舌,于朝中联结诸良实忠善之臣,广开忠谏之路,整.风朝纲。大将军何振偕同各能将悉研行军谋略,整饬军纪,捷战数日渐攀高。 旭日重生,文朝睡狮有醒转之兆,光复在望。 然,同年仲秋,匈奴再度背约入盗,居北地为寇,发兵十万并暴边境。 如斯形势下,庙堂、江湖,和亲之计内外民心所向。 重九日,北风乍紧。 佛堂内檀香缭绕,通燃着数十烛檠,陆音眉跪在蒲团上,一身暗红轻诵佛经。 有婢女蹑步匆匆赶至她耳侧低语几句,陆音眉睁眼,从蒲团上旋肩回眸,陆延亭静立在烛光之内,深邃着眸光回视。 “皇兄。” 冥冥有所感召,陆音眉细声唤他。 陆延亭慢步踱了过来,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眉心点了绛红,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上衣下衫皆是彤彤的红色,金光之内,仿佛坐着位待嫁新娘。 他暗咬牙关,沉着声问:“你要做什么?” 陆音眉使力稳着声调,仰头道:“让我去罢。” “不可能。” 头一回,头一回陆延亭在她跟前面露凶相。 “宫中皇女除了我,要么已许公候,要么年数尚小,只有我是最佳人选。”陆音眉抑制喉口的泣音,坚毅地睁圆双目直视他。 陆延亭捏攥着袖口,倏尔疾走到她身前。 瞬时失却了理智,他颤抖着狂乱摘去她头顶的华饰,摘一枚伴一句愠怒的话。 “胡地有多凶险……” “猃允人有多残暴……” “我如何舍得让你过去?” 每一句话颤着尾音坠在地上。 陆音眉敛眸,眼角泛起酸意。她拧着裙布道:“现今太后与房明松好不容易对朝政松懈,良相忠将纷纷振作,文朝的希望就在此刻!” 跽走到他腿边,她拽住他衣袍道:“这么多年来,眉儿每回梦里都是儿时文朝的太平景象,都是皇兄成就一代明君大业,收整社稷的愿景。” “我这辈子无法以良相的身份匡扶皇兄,和亲若能平定匈奴外乱……”陆音眉直视他眼底,音调忽然异常平静,“眉儿不怕。” 陆延亭仰头,蓦地蹲到她齐眉处。 “我怕。” 陆音眉一怔,才发现他眸角起了骇人的深红。 佛像俯视间,陆延亭拨散她的头发,吻她眉骨,又吻她额心。 “我怕你在不毛胡地寒枕难眠,没人陪你看雪,没人替你摘笼灯……” “我怕你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 更怕这晦暗的宫城里,他再没那一盏明光。 陆音眉紧缩着胸口,迸出一声哭腔。 抬手至他眼下一蹭,她收手搓着指腹的潮湿。 “可是眉儿终究不能在你身边久留……” 陆延亭沉默,手在她臂上钳紧。 她牵牵嘴角笑道:“将来,我会成为你身上的一道骂名。” 不义、不齿—— 不伦。 闻言陆延亭却像是忽而宁静了许多。紧皱的眉头舒开,他摇摇头道:“皇兄不怕。” 屠城、弑兄,他本就一身业障罄竹难书,何妨再背一道骂名。 陆延亭收手将她拽进怀里,探入她唇中,颈侧相缠,热息交绕。陆音眉双臂回抱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动并热切。 佛堂大亮,灯灯互照,菩萨慈悲捻指,安详垂眼俯看。 * 秋凉就要收梢,都城门外寒水萧瑟,千匹战马齐整列队,绰刀甲胄在凉日下闪着银光,旌旗迎风而飞。 为首的陆延亭牵牵缰绳,回头望向城门内。 为定军心,平复胡乱,他决定亲自出征上阵,这一去安危难料,倒应了房明松本意。 只是房明松不知晓,陆延亭早与崔继合谋在城内安排了一众义士,只待他不备,图诛宦官,铲绞阉党之祸。 何振握着缰绳凝视陆延亭,半晌后道:“殿下,时辰已到。” 陆延亭收回目光,黯然笑了笑。 她到底是怪他,临别也不肯过来送送。 昨夜迦南阁檐下,对着满月长久并肩而坐,他再提摘笼灯,仍是被她冷眼相拒。 长叹口气,陆延亭颔首道:“出发罢。” 何振旋即向后一挥手,队伍浩浩荡荡齐步向前,铿锵蹄声响彻云霄。 约莫走了一里,后方车马倏然骚动起来。 何振回头察看一番,对陆延亭道:“好像是有步兵摔倒了。末将去看看。”说完即翻身下马。 陆延亭莫名感到些许不对劲,拧拧眉也望了回去。 原本严整的队伍在中央断开,数名步兵乱作一团,围着其中一位议论纷纷。 陆延亭心一提,迅即调转马头狂奔过去。 到了断处,围拥的步兵散开,中央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肩膀,勉力将面容藏在盔沿底下。 大致已经料出他是谁,陆延亭一时惊愕在马上。 何振率先凑近小兵跟前一看,瞬时大惊失色,退至陆延亭骑下一跪。 “末将该死,如此疏忽大意!” 陆延亭胸口起伏了一下,抬腿下马,从人群里走至小兵身前。 每一步,心都狠狠砰一次襟口。 冽风呼号,陆延亭猛然揭掉小兵头顶的厚重铜盔。 严实捆束的发髻,抹满灰土的面容,粗糙描画的吊眉,然而掩不去肤底的素净。 看清那张脸后,队中众将士一片哗然。 陆延亭怒不可遏间又觉啼笑皆非,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她陆音眉到底是什么样的胆识敢糊弄进行军列里? 众人皆敛首,不敢出声。 陆延亭揪住她的手一拽,喝道:“陆音眉,你发的什么疯!” 面对他的盛怒,她反而分外镇定,下巴勇毅一翘,双眼在灰土包裹下尤显明亮。 “皇兄要上阵杀敌,我陪你!” 也不晓得队伍里是否有人藏不住窃笑,陆延亭一时失语,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 “你陪我?你拿什么陪我?你可知道这样做就是送死!” 陆音眉不为所动,直着身板回道:“皇兄幼时同先父习武,眉儿也学过几招。” “你胆子好大,”陆延亭握紧她手腕,“那几招能保你命?” 言语间,其实神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往。 宫墙底下,弱小女儿身佯扮男装,剑花倒也舞得有模有样。 对峙之间,陆音眉气得高声吼道:“你凭什么小觑我!” 陆延亭哑然。 “说好了相互陪伴,我岂能容你一个人深入凶险!” “眉儿,”陆延亭和缓嗓音,左右顾盼后回视她眼中,“回去。” “我不回!” 何振拨转膝盖,调向陆音眉垂首长跪,“公主莫要末将为难。” 战马吁息间,千名士卒沉戈的沉戈,下马的下马,统统朝向她跪拜。 数张粗嗓低沉道:“公主莫要末将为难。” 陆延亭看看队伍,又紧紧盯回她。 这一声“回去”语调平常,好似寻常在迦南阁门口依依惜别,他要她回去,许诺次日定来再聚。 大势已定,陆音眉面容紧皱到一处,双唇互相抿抵,偏不肯示弱流泪。 陆延亭豁然笑开,将她额角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回去等我,”他柔声道,“我一定凯旋,为我眉儿摘下笼灯。” 何振起身,示意一名骑兵离队送公主回宫。 陆延亭几步后退,马蹄踏着步子横亘在二人中间。 气头之上,还憋着点怨,陆音眉一语不发,被骑兵落臂捞上马后。 她不看他,总不愿再看即是最后一眼。 陆延亭低头许久才抬起,往她腿边迈,细致谨慎地稳固她足下的马镫。 吩咐骑兵小心驭马后,他拽拽她衣袖唤她。 陆音眉别扭张脸,终是捱不过心里不舍,侧目望他。 盔沿之下,那张棱角清俊的面容她闭上眼都能精准描画。那眼睛扮过多少愚憨、狠厉情绪,却始终只对她温柔。她鼻头酸胀,豁然听他道:“低头。” 风拂寒水,壮怀柔肠融进其中。 陆音眉应言缓缓俯身低头,陆延亭抬手捉住她发髻上的粗绳,轻轻一带,长发散在风中。 “这就对了,”他欣然一笑,“这样才好看。” 俄顷他推她坐直身,手在马尾一拍,骑兵牵拉缰绳,马啸叫着一头扎进士兵人墙相夹的长道中,跑向宫城。 陆延亭久站回望,几声“皇兄”迎风送来,渐渐已看不清马上身影。 秋日高照,灵山苍茫。 陆延亭按按胸口回身,对何振道:“出发罢。” 军队重整,再度上路。 沿途有百姓褴褛携粮相送,陆延亭在马上俯望,胸口密缝的锦帕好似嵌进他心中—— “天下入梦来。” * 时岁匆匆,已是早春。 边疆吹角联营、烽火连天,有太子身先士卒,深鼓军心,征边将士一往勇猛,连战皆捷,匈奴履犯履遁走,已有归顺与约倾向。 陆延亭数度涉险获伤,于麾下侥幸生还。 苍然夜空里,昏黄毡帐中,枕着士卒齐唱的思乡谣入梦,仿佛一夜投还迦南阁,褪了战甲为日夜牵绊之人摘下笼灯。 另厢都城宫内。 连着几月,陆音眉终日不行他事,常常在檐下一坐就坐到了天黑,总盼着老天与她惊喜一场,双眼一敛一抬间他就一身盔铠站到了甬道那头,在对视之后惯例问她:“在做什么?” 越盼越失落,陆音眉轻叹一声,低头望回经文。 蓦然有婢女足声靠近,她即刻抬头问:“什么喜讯?” 婢女站定后道:“确有喜讯,也有一样坏消息。” 经文坠地,陆音眉惴惴起身,手抖个不停。 浑身僵痛,她咬咬牙道:“你先讲……讲坏消息。” 婢女颔首后道:“房常侍昨夜被乱贼刺毙在长清宫,死相凄绝。” 吊起的心猛地落回去,顺带着将陆音眉拽回椅中。 拾起经文,她眼底已禁不住渗出笑意,激动地望回婢女问:“那喜讯!” 婢女弯唇一笑,“边疆告捷,匈奴伏降,陛下已启程凯旋。” “真的?” 陆音眉已经喜出望外,反复追问起坐,收不住地一口一声“阿弥陀佛”。 日光暄暖,鹊上梢头,文朝皇宫攒了五六载的寒雪…… 终于融化。 * 半月后,陆延亭携何振所统军队一路快马加鞭,班师回朝,已至都城一里开外的驿站。 疲马需补粮更替,陆延亭斟酌后决议先休整半日。 内外既定,万民生态仿佛一夜回春,陆延亭在驿馆外饮水,连道旁草木都恢复了生机。 他低眼望向胸口,衬底衵衣洗过数回,渴饮多少匈奴血,连那一“梦”字都被染成了红色。 遥望灵山,此刻只有一个念想,他归心似箭。 何振倏然打破宁静,仓皇失措冲了过来。 陆延亭垂下羊皮水袋道:“何事?” “朝内派人来报,三皇子起兵掀叛。”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日清晨。” 陆延亭掷掉水袋,迈向缚在馆柱边的马,“立刻回宫。” 何振滞在原地,欲言又止。 久不闻身后人赶来,陆延亭皱眉顿步回头。 “还有一样事……”何振犹豫道。 “说啊!”隐约的不安使他登时方寸大乱。 “三皇子挟持了公主……” 何振只感到言语未尽,那头脱绳的马旋即蹬蹄长鸣,等反应过来后,陆延亭已飞奔向宫城。 * 陆延亭只觉好似从未赶过这么长的路,走不到的尽头、回不去的家。 宫门终于现身在眼前,未等守将看全他的面貌,他已嘶声高喊:“开宫门,让我进去!” 马悬飞四蹄冲过宫门,入眼是满目兵戈残尸。 陆延亭一径赶往迦南阁,胸口憋着呐喊,张嘴间无法出声。 阁内,三皇子陆延川执刀逼在陆音眉颈前,一立一跪,望向阁门之外。 笼灯红絮摇曳,陆延川恶声道:“你可知旁人都如何骂你?” “再世妖媚,狐惑宫闱,违悖三纲五常,欺灭列祖列宗!” 陆音眉波澜不兴地微笑。 其实她不知这一切,他一直把她护得很好。 “你怎么没有反应!”被她的平静惹恼,陆延川怨恨欲狂。 陆音眉笑,抬眼望向笼灯道:“所以你永远成不了大业。” 一声怒喝,陆延川忿然将她一提拖至阁外。 阁门砰然被撞开。 陆延川豁然狂笑着对来人道:“陆延亭,你肯与我换吗?” “把帝位给我,”他剑刃又往陆音眉颈内捺了几寸,“这贱人给你。” “延川。”陆延亭第一次卑下直唤兄长名讳,惶惶踉跄跑了几步,被陆延川喝止在原地。 “何振正率万乘兵马赶回,大势已去,你莫要轻举妄动。立刻降伏,日后我封你做藩王,至死绝不打扰。” 陆延亭急喘道,绷着身子不敢动弹。 视线朦胧间,陆音眉对他无声一笑。 “你会吗?”陆延川震躯大吼。 墙外短兵相接,清脆响音好像木鱼声声。 陆延亭将欲开口再言,陆音眉忽而轻轻摆头。 他一怔,五内如同火舌滚烫过去。 “眉儿别动,皇兄求你。” “皇兄。”她唤回去。 已经足够了,她想。 这一生深宫内外多少诡谲,他让她活成了寻常百姓之女。相依相守,平淡有过热烈有过,终究痴恋不渝。 往后的路只难不易,倒不如换她来庇佑他。 苍云悬停,天外闷雷般的马蹄渐次靠近。 陆音眉颈沿刀刃一抹,笑道: “笼灯可以摘了。” * 崇化二十四年六月乙巳,太子延亭即位于高庙。丁未,袭号曰皇帝。后八年冬,崩于长清宫。群臣顿首上尊号曰太宗皇帝。 即位前,其性暴戾恣睢,昏庸顽昧,弑兄屠城,民无聊生。然其功绩赫赫,自将击匈奴,铲诛阉宦,力挽狂澜于既倒,拔都城还后即天子位,杀皇子延川。 恐忧复国大将何振、相崔继结私朋党,功高盖主,即位八月诛之。 太宗在代,勉人于农,布德偃兵,政简刑清,四海承运,八荒太平。志尚佛理,忧病缠身,晚景渐荒。毁誉参半,功过时难辨,待后人定夺。 孝成公主,皇宗室女,生卒不详,殁后追谥,厚葬于灵山。公主陵与长清宫一轴相望。太宗刻所立石,其辞曰: 长卧灵山顶,风雪不相侵。 * 陆延亭弥留之际,在佛乐烛光中梦回前尘。 “见过何氏吗?” “见过,很娴雅……该会是个好皇嫂。” “我不会娶她。” “为何?” 陆延亭朝床帐伸手,曲起食指悬空刮了一弧。 “为了陆音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