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儿 作者:三春景 简介: “你为何而来?” “为结束这乱世,为开万世太平!” PS.男主种田争霸文,又名《汤姆苏的那些年》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爽文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盈 ┃ 配角: ┃ 其它:种田争霸流 一句话简介:汤姆苏的前半生 立意: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1章 ‘吱啦——吱啦——吱啦——’ 许盈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个相对昏暗的环境。他有点儿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在眨眼之间就到了这里——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问题的话,他应该刚刚办完住院手续,要去见一个医生才对。 从雪白明亮的医院到一个狭小昏暗、感觉在不断移动的室内空间,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样的超现实,他可不会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或者梦游醒来...或者说,他经历的事情应该比所谓的‘超现实’更加超现实。 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依旧是昏暗狭窄的空间,一切都没有变化,耳边细微的声音是木质结构轻微的‘咯吱’声,外面传来的牲畜脚步、人的脚步...太真实、太细腻了,就算想骗自己这是在做梦都不能够。 确定自己没法回到‘医院’的许盈呆了一会儿,这才摸摸索索地坐了起来,原本他是躺在厚厚的被褥中的。 坐起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很小,像是小孩子的手,具体几岁却是他说不出来的。大概是之前经历的事情太超现实了,变小的身体反而没怎么激起他的反应,他只是扫了一眼,很快将目光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狭小空间应该是木制的,有些部分显露出了厚实的木纹,有些部分则上了漆。刷漆的部分给许盈的感觉很不一样...不是平常常见的木漆,味道差别很大,看上去也要显得‘高级’很多,仿古仿的浑然天成。 又摸摸被褥,被面之类应该是丝绸的,就算不是丝绸,也应该混了高比例丝绸进去,摸起来滑滑的,但又不是化纤布料那种感觉。许盈刚上大学那年,自己给自己买了一件真丝衬衫做礼物,手感就差不多,所以才有这种判断。 被褥又轻又软,但又不像是鸭绒之类,更像是丝绵,但没有拆开来分辨,所以他也没法肯定。 狭小的空间应该是马车车厢之类的地方,许盈听到了外面各种声音,也感受到了马车的颠簸,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古香古色的马车,丝绸被褥,还有穿着一身古人衣服的年幼身体。就算许盈不算脑洞大,也模模糊糊判 断出来,自己应该是到古代了。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车门被人打开了,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身上上袄下裙,头上梳着十字髻,面上敷了一层粉,眉心画着黄色弯月,并没有古代人常见的操劳沧桑,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女人。她看许盈的眼神温柔又恭敬,轻声道:“郎君今日可还好?” 许盈定神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对方似乎也不因为他的反应而奇怪,而是将捧在手中的小漆盘放下,然后拿起盘中小盏,给许盈喂水喝。 许盈初来乍到,感觉很多事都不知道,同时又隐隐约约有很多记忆,只能少说话、少做事,人家给他喂水,他也就喝了。 年轻女人喂水的动作很温柔,应该是经过训练的,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中也绝不会给许盈带来不适,仿佛平地上一样稳当。 水带着微微的甜味,里面应该加了蜂蜜,这和蔗糖水的味道是完全不同的。 喝完了蜜水,年轻女郎又接过外面递来的瓷盏奉给了许盈。这个时候许盈已经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又嗅了嗅瓷盏,感觉上应该是普通的水。 喝了一口,年轻女子立刻又捧了一个广口壶在他旁边。几乎是直觉的,他并没有吞下这口水,而是漱了漱口,然后吐到了壶里。 忙完这些,女子又替许盈整理了一下被褥,让许盈靠的更舒服一些,这才要退出马车。 等到人走了,许盈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古代女人和他说的话并不是普通话,也不是他能听的懂的方言...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让他先入为主,觉得这应该是中国古代,他会判断这是外国话。 但就是这些‘外国话’,他完全听懂了!是身体大脑的本来记忆?许盈现在还不知道。 不过以他的处境来说,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虽说是‘外国话’,但对比现代中国人说的普通话,还有一些方言就能知道,这应该是和中国话同宗同源的语言——说的不一样,但根子是一样的,当成是一种差异极大、极其晦涩的方言也是可以的。 这更加确定了许盈之前的猜想,他应该是穿越古代了。 如果是穿越古代,现在是什么时候? 许盈注意到自己 的衣服都是丝绸的,刚刚那个女子的衣服应该也是,至少不是棉麻这类材质。而看对方的态度,并不像是姐姐之类的人,更像是婢女!婢女尚且能穿丝绸,想必他现在也是古代地位较高的那一拨。 如果是地位高的人,从物质条件就不太好判断时代了...在古代社会,高门大户的生活是远远超过普通人的。 不过看到刚刚婢女标志性的十字髻、额黄,许盈觉得他可能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多往前推到东汉,往后推到隋朝。 许盈原本是某名牌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虽然大二的时候就办了休学,但这点儿判断还是有的。 这样一来,狭窄的车厢就有了解释...这个时候除非是某些特殊的座驾,譬如皇帝御驾,高官卤簿之类,车驾的大小确实只有这么大。 从车内的情况判断,这应该是一驾这时典型的‘安车’,宽度目测是一米五出头,进深两米多一些,大约是一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车子封闭,只有关着的门,连窗户都没有,再加上车盖十分低,里面的空间可以说十分局促了。 难怪车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子’,连个看护的人都没有...这样大的空间再多一两个人恐怕更加憋闷了。 也幸亏以这时的工艺很难做到‘密封’,不然他在这样的密闭空间中恐怕要缺氧了。 这样的安车是富贵人家出行的车驾,如果是另一些常用车驾,则更加狭小...安车之所以是安车,就在于它可以卧息,外面的车壁遮挡了他人窥探,里面的人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一般的车驾,大约只有安车一半大。 至于车子的颠簸就更不是问题了,中国古代的车子一向是这样颠簸的,即使是清朝末年时也一样。 中国古代流行的是双轮马车,车厢一半支撑在双轮上,一半却是用车辕靠在牛马上的,随着牛马走动,即使是路再平稳,车子的晃动也不会小——所以说,《还珠格格》这样的老电视剧里,乾隆和紫薇小燕子坐马车,内部那样晃动才是正常的,后面一二十年的影视剧里,马车内场景平稳地像海水,这才是问题。 就在许盈思索着‘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时,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还 是之前的婢女,不过这次她身后好像还站着其他人。婢女温声道:“郎君,此处正是一片桑林,大王吩咐在此歇息一会儿,用些飨食。” 许盈依旧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果然,也不需要他做其他事,婢女就轻柔地扶着他下了马车。 此时他也看清了,站在婢女身后的是两个小姑娘,考虑到古代营养水平不同,不太好判断年纪,但最多也就是个高年级小学生。 许盈尽量目不斜视,只是暗自打量周围。 桑林是不太用看的,自然景观得不到什么讯息。倒是这一条蜿蜒车队透露出的讯息很多,此时车队停了下来,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忙碌,似乎在安排一个临时的营地。 看样子不像是要在这里住宿,而且住宿的话现在也太早了,更像是临时吃一顿饭的地方。 古代旅行是很辛苦的,就算没有任何危险,物质上也很难维持一般水平。而像是这样,为了吃一顿饭这样大费周章,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地位高’了。 想到婢女口中的‘大王’,他难道是什么皇亲国戚不成? 但感觉不太像,因为婢女说到‘大王’时的态度是既尊重又疏离的,如果和这位大王‘真的关系那样亲近,盖不会如此。 婢女仲儿领着自家小郎君去歇息,却发现自家小郎君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更衣。” 对自家小郎君惜字如金是早就有认识的,仲儿莞尔微笑道:“郎君要更衣?随婢子来。” 很快许盈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周围四边都用木制屏风遮挡了起来,中间放的是干净的马桶和虎子。 不知道为什么,婢女并没有跟进来...古代的话,主人上厕所,身边也会有仆人的,比如史书上就有记载,汉赵皇帝刘聪上厕所时就让俘虏来的晋愍帝在旁捧马桶盖。可以想象,古代贵族上厕所排场也不会小。 不过这正是许盈想要的,当着别人的面上厕所,他还是接受不来,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用马桶时他就注意到了旁边一个小橱,打开来里面是一叠一叠平平整整的白绸——他很快明白这是做什么的了,这个时候造纸业还不发达,上厕所还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小橱之中还有盒子装的线香,旁边已经点上了。许盈也没有多翻,解决完个人问题他就出来了。 外面站着之前那两个小女孩,一人手上捧着水盆,另一人手上捧着托盘,盘上有手帕和一个漆盒,此时漆盒已经打开,里面是一种散发出香味的粉末。 许盈表面不露声色,用这种粉末做‘洗手液’,在盆中洗了洗手,然后再用手帕擦干,果然没有人露出怀疑的神情。 之前的婢女也站在一边,前引道:“郎君,飨食已安置便宜。” 许盈依旧是默不作声,但就在他准备跟着去时,忽然觉得头沉了沉,大量的琐碎记忆涌入到了他的脑海。 第2章 秋日凉爽,桑林是经霜之木,这个时候树叶还很茂密。秋风一吹,就发出婆娑粼粼之声。原本在桑林折枝条编织器物的农夫农妇全都主动避开了——即使是没见识的,看到这样一行车队也知道是遇到贵人了! 贵贱有别,若是不小心碍了贵人,后果哪里是平头百姓承担的起的。 桑林下有柔软细密的草地,此时分散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块,车队的人因为身份不同,分到了不同的地方作为营地。 许盈被引到了一处既宽阔、视野又好的地方,后面就是一棵十分高大的桑树,树冠茂密,恰好像一个伞盖一样可以遮阴。 树下铺着菀席,菀席上安置了坐具之类。 许盈的坐具是一张三面围屏的素柏局脚床,床前放了一张案几。婢女仲儿扶着许盈跪坐在局脚床上,这才温声道:“出门在外,缺乏好饭食,郎君暂且忍耐些!” 案几上摆了一碗牢丸葵菜汤、一碗水引饼、一盘十字开花馒头、一碟甜脆脯、一盘炙肉,再就是一些小碟,里面装着盐醋酱等调味品。 许盈叹了口气:“太靡费了,如今时局板荡、守土之民十不存一,正是艰难...不是已叮嘱过了,一切从简?” 这样一份饭食,只是一个人吃的话,即使是在许盈曾经生活的现代也太浪费了!在这个时代就更别提了! 就在刚刚,许盈已经找到了绝大部分记忆。剩下的,也就是一些细节而已,说不定会慢慢想起来,但也无关痛痒了——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不是穿越,也不是什么魏晋南北朝。 或者说,也差不多。 他其实是重生的,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婴儿,并且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成长,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不凡的,大概是上辈子的记忆偶尔会露出零星半点,所以他表现的比一般孩子成熟,也更有专注力,搏了一个‘早慧’的名头。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刚刚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大概是一时记忆错乱,这才会想不起来这辈子的事,但现在已经恢复了。 许盈上辈子就是一个普通大男孩,母亲早逝,和当了道士的 父亲生活在道观里。父亲只是供他长大,和他感情比较淡薄,许盈考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道观。 许盈的学习成绩不错,考上了一所名牌师范大学,读的是历史系——不做老师的话,这个系真不容易找到对口工作,不过他也不在乎。一个是他对历史感兴趣,另一个就是他本来就准备做老师。 大学生活简单又充实,许盈属于那种大学时也会认真学习的学生,再加上平常有做平面模特的兼职,日常排的很满——他外形条件好,所以能做报酬率高的平面模特,对于大学生来说这绝对是很好的兼职。 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凡地过去了,他却在大二一次意外中被检查出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其实就是渐冻症。 许盈看过为支持渐冻症病人进行的‘冰桶挑战’,也因此了解过这是一种怎样的病,但从没想过这样的病会降落在自己身上。那样低的患病率,怎么会那么倒霉,恰好是自己? 但事实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不容辩驳。 在茫然了几天之后,许盈做出了决定,在医院开好了药,然后办好休学,出门旅行去了。 独自旅行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本来以为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做,现在才发现时间不多了——渐冻症不会立刻死人,如果治疗得当又足够幸运的话,待机时间是可以很长的,但这个病会让人的行动能力逐渐丧失,他得在一切变得糟糕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放下所有的心理压力,不用去考虑以后,这让这场旅行变得极为快乐,一点儿遗憾也没有。只不过再好的旅行也有终点,在结束旅行之后许盈回到了医院接受治疗...虽然他很清楚,渐冻症并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大家也只是在熬时间而已。 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熬过命运,说不定在等待的时候,就有新的、开创性的治疗手段出现,能够改变‘尽人事、听天命’的现状呢? 但就在去见医生的路上,他转眼之间世界翻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是魏晋南北朝,但类似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和原本世界极其类似的世界,所有的历史和他所知的历史在东汉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但在东汉开始,就有了细微的 变动,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然而在蝴蝶效应下,终于于东汉末年形成轰隆雪崩,建立起了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没有了三国演义,取而代之的是更混乱的七国争霸! 七国争霸的最终结果是夏侯家建立的‘大夏’得了天下,只不过不知道是世界线收束,还是巧合,夏侯家的‘夏’,就和历史上曹家的‘魏’一样都不长命,都被自己的臣属所代。只不过这个世界做这件事的不是司马家,而是羊氏。 不过性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司马家本就是世家大族的领袖,透过这层力量建立了晋朝,这也为后来的发展埋下了隐患。羊氏就是泰山羊氏,也是名声显赫的世家大族,同样是联合了许多世家大族这才建立如今的‘大周’。 至于许盈这辈子,倒是‘命好’,没有成为乱世之中草芥一般的小民,而是世家大族的公子。 汝南许氏,先祖为许由,在尧时就是部落首领之类的人物了,据说十分贤明,尧曾经主动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这样的祖宗倒是不用多说,基本上哪一姓的始祖来头都不会小。 重点是两汉时期汝南许氏混的不错,出了许多公卿官吏和有名的学者,而许盈家这一脉还是汝南的平舆许氏...这也是如今许氏之中最为风光的。他们这一支许氏以西汉名儒许商为一世祖,许商位至九卿,又著有《五行论》这样的重要学术作品,无论是官场还是学界,都是出彩人物! 中间出过的人物不提,只说东汉时期许敬、许训、许相三代连续成为司徒,就知道显赫了!东汉的三公就是太尉、司徒、司空,位至三公不可以说是不高了!而且这还是三世三公。 东汉之后的许氏也发展的很好,和皇室联系紧密。许盈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正是尚书右仆射兼祠部尚书,这个职位类似于明朝时的礼部尚书,绝对是高官了。 除了许盈的父亲,他家为官者还有不少。至于说那些散官、勋官就更是一大堆了,许盈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挂了一个给事郎的散官,官职不算高,但这已经是很多人一生奋斗的巅峰了。 还是许盈的父亲谨慎,推却再三这才免了。 当然,许盈这样的待遇也不是所有许氏子弟 都有的,他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是他们这支许氏的家主,他也是许氏嫡子,这才能如此——散官是不算值钱,但也要看对谁说。 汝南许氏在他们这一脉,不敢说和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相比,但比其他中原势族,还是一点儿都不堕名头的! 但他个人‘命好’始终只能是个人而已,此时朝廷孱弱,胡人入侵,不管世家大族的日子如何花团锦簇,外面也是处处烽烟、年年灾荒的神州陆沉之势。 许盈在记忆没恢复的时候就因为和普通小儿不同的早慧对这些事十分敏感,知道自己日常所用不知道是普通小民的多少倍。那个时候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觉得不忍...自己多用一些,有些人就要少用一些,这些人或许正食不果腹。 所以他的生活对比自己的兄弟姐妹一直是相对简朴的那个,这还是因为他年纪小,很多事做不了主!若是他能做主,恐怕就更俭省了。 仲儿原来是许盈母亲的婢女,许盈出生就开始照顾他,十分懂得他的脾气。劝道:“郎君,这已极其俭省了!本来这炙肉也无,是大王那边庖厨烤肉,这才送来。” 见许盈用饭,她又道:“郎君原不必担心这些,饭食哪有靡费,郎君不食,奴子婢子亦可食。” 这个时候可不讲究不吃别人的剩饭剩菜!主人的饭食都十分精细,能吃上只会当成是优待。特别是对比此时外面饥民遍地,就更没的说了。 许盈也知道这一点,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只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很注意,不会乱夹乱动。 经历了半天多的颠簸,许盈其实也没什么胃口,所以在慢慢吃完那份水引饼后,其他的食物动的也不多。而用餐之后旁边捧着铜盆、巾帕之类的婢女又过来了,许盈按照许家用餐的规矩漱口、洗手、擦脸。 正要回安车的时候,许盈想起了安车的环境,道:“此行有无并车?” 仲儿连忙道:“有!郎君要换车吗?” 许盈自然是要换车的,并车和安车差不多大,但是车壁不是用的木材,而是从伞盖垂下来的帷帐,所以相比之下透气性、透光性都要好一些。 许盈只是不想呆在太过幽暗、不通风的环境里而已,这才要换车,却没有想到过会儿并车没有等到,而是等到了几个穿明光铠的兵士,他们身后是几个健仆挽着一辆朱漆卧辇。 “小郎君,这是我家大王卧辇,特令送来,小郎君尽可自用。” 第3章 朱漆卧辇很华贵,也没什么‘逾制’之处...话说,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一些器物上的逾制恐怕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了。但许盈看了看卧辇,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兵士,许盈还是坐上了一辆并车,原来安车上用的被褥也挪了上来。从并车帷帐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沿路经过的麦田。此时麦子已经大体收割完毕,拣麦穗的孩童都无,只有一些扎麦秆的农人。 看到许盈一行的车队,亦是纷纷退到一旁,有些人甚至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 许盈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很快收回了视线。 并车原本是仲儿和几个贴身侍奉许盈的婢女所用,本来这种车在当世就是妇女而儿童的专属。这个时候许盈要用并车,仲儿便让出了这辆车,自己则带着几个小婢女乘坐那辆安车。如果是在府里时,断不敢这样乱了尊卑,但如今出门在外,许多事也就顾不得了。 此时并车上,小婢女刘媚子整理着自己的包袱,刚刚从并车上挪下来有些翻乱了。不解道:“郎君何为?卧辇乃临川王所赠,坐卧适宜更胜并车百倍。如今拒之,我等些许麻烦是小,只尊者好意,难免辜负,岂不失礼?” 小婢女不过十来岁,却是条理分明、口齿伶俐的样子,并非一般婢子。 或许现代社会十来岁的孩子可以做到古灵精怪、有条有理,但在古代却不是那么简单的,这种事情不是天生的,得有人教!现代社会里,困在山村中、父母也不在身边的小孩子尚且要木讷一些,更不必说古代了。 这样的婢子是经过调教的,格外聪明一些,所以才有机会在主人身边侍奉。 “住声!”仲儿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方便进出。听到刘媚子如此说,却是严厉了起来:“郎君之事,岂是婢子能议?尊卑何在?” 车厢虽小,却是坐下了仲儿和三个小婢女,她们也不觉得这如何拥挤,相比起那些要乘露车的,她们已经很好了,只是这样就不能卧息了。此时见到仲儿忽作厉色,小婢女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只怕自己也受牵连。 仲儿扫了一 眼三个小婢女,知道她们都有差不多的想法,便教导她们道:“为仆做婢,本分为上!若无聪明,亦是小事,只怕聪明太过,又乏规矩,这才是大患!一来,尊卑不能忘,郎君好性是福,却不能因此反受其害。二来,郎君不受大王好意,你们哪里知道缘故!” 仲儿其实人很好,对于小婢女虽严厉,却不是因为她喜欢作践人,而是为了这些小婢女好。做人奴婢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如今已经是奴婢了,多说无益,只能尽量讨人喜欢,让自己日子好过些。 所以说的这些话也是教诲之语,并非随便说说。 这三个小婢女虽然好,但之前并没有安排在小郎君身边,是这次小郎君离开洛阳,这才被选出来的。她们对小郎君不太了解,这才说了这样的话。想到她们以后不知要侍奉小郎君多久,仲儿便语重心长地道:“郎君行事,自与他人不同!” “譬如舆、辇,郎君从来不用,郎主向年也曾问过,舆辇稳妥,为何不用,郎君只道‘以人做畜,实为不忍’。此言传出去,便是国家也称赞‘至纯至善,质朴淳厚’,从此不管别府如何,府上再未用过舆、辇。” 舆就是轿子的的祖宗,由人肩扛手提,抬着的就是。辇则和车更像,只不过带动车子的并非畜力,而是人力。车、舆、辇之类,在后世概念逐渐合流,但在中古以前还是泾渭分明的。 仲儿一边帮着小婢女们整理包袱,一边道:“郎君仁善,待人接物温和可亲,你们日后便渐渐知道了。这样一来自然有好处,我等日子好过不用说,也有不好,易为人所蒙蔽,须我等多多小心。” 说到这里,仲儿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她脸色已经轻松了不少:“尔等如今才初初侍奉郎君,知晓多少?日后便知,郎君行事多有出人意料之处,初时不解,当是稚儿心性,后再思虑,方知仁厚!” 当下并非什么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如自家郎君一样的性子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但仲儿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她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她只是觉得郎君这样挺好的,如果有一日郎君和府中其他郎君一般,反而很难接受。 为此多费心她也愿意! 另一边,之前送卧辇的兵士也在说这件事。 “许家小郎君怎么不用卧辇?这可是大王自用之物,若非大王喜骑射,一路骑马,也不会送来了!”其中一兵士抱怨道:“若是受了,我等还免些麻烦!如今还须向上禀报。” 另一兵士也道:“不过一小儿,借大王之势渡江南去,怎么长史那样在意,时时遣人照看?” 地位似乎高一些的兵士却道:“尔等如何知道!长史与许家又不是故旧,所以如此,自然是大王意思!昔年大王受杨太后恩惠,亦拜见过杨太尉,叙过辈分!如今右仆射夫人、东莞县君正是杨氏女!这位许家小郎君也算是大王外甥了。” 这一时期世家大族彼此通婚,造成了世家大族子弟很容易就扯上亲戚关系,很多时候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大家都只论直接的‘亲戚关系’。一表三千里那种,也就是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说事,没用的时候都当不存在的。 许盈和如今同路的这位大王,关系说起来真的挺远的。 简单来说,许盈母亲是弘农杨氏的女儿,这位大王的嫡母也是弘农杨氏的女儿,还得称呼那位太后为‘姑母’。这样一来,与这位大王也有了表姐弟关系,许盈一开始拜见的时候也是呼‘表舅’的。 这种关系很远,但两边既然已经正儿八经地叙过了,那就是承认了这层关系,这又和一般的‘远亲’不同了。 有些关系就是这样,当事人认为没有的话,就算是有,那也是没有!反之亦然。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知道的事多,又笑道:“说来也是长史不通!如何想到送卧辇。这位许家小郎君虽年幼,却是极出名的,三四岁时便能为舆辇发议论,说出‘以人做畜,实为不忍’之言,令陛下也称赞,如今自然不会乘辇。” 这个兵士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并非完全的寒伧子弟,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话。另一些兵士就不同了,这些话半懂不懂的...不是他们蠢笨,而是生活的环境不同,没有人教他们,或者说实际生活也不允许他们对许盈的话感同身受。 许盈看到贵族用人拉车,觉得不落忍,这是很正常的,他过去的经历和极富同理心的心灵让他很自然地就这 样想了。但奔波于生活的兵士对此却不见得有感,因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比以人做畜要过分、残酷无数的事常常在发生! 最开始说话的兵士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肤起了一层褶子:“某听不懂这些,不过觉得这许家小郎君倒是仁善,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 地位高一些的兵士笑骂:“胡扯!你这老奴又见过几个世家子弟,能说这般话?世家常出芝兰,皆为国之柱石,自是好的!不过些许蛀虫,辜负家声而已!” 听他这样说,其他兵士也只是嘿声笑着,既不反驳,也不附和。 “某并非浑说,就说这位许小郎君,今岁春日随右仆射赴宴。宴上主人家便以私园竹石为题,令各家子弟做诗赋来,由诸位席中公卿品评!谁能想到,拔得头筹者正是这位许小郎君!尚在冲龄便如此,自然是世家家传之功!” 怎么说呢,这个兵士倒不是胡说,只是事情的细节他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在并车中的许盈也想起了这件事,内心相当复杂。 当时他没有恢复记忆,但偶尔也会有一些零碎过往无端出现,他原来只当是‘灵光一闪’,不太放在心上。而那次私园集会,他本来是被父亲许勋带着去打酱油的,作诗赋也不关他的事。毕竟他现在只有六岁,就算按照此时虚岁的算法也只七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慧,一般也只认为是心思灵巧、懂事一些,离文学创作还是很远的。 但听到主人说以‘竹石’为题,又看到碎岩中的笋尖,忽然就闪现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之句。便没怎么思量,用了这首诗...至于说这首清代诗合不合此时的诗文体例,那倒是不用太担心。 诗文体例本来就不止大家熟悉的‘很规矩’的那些,以诗仙的诗句为例,多的是形同散文的。这是‘诗’这一体裁还没那么成熟的标志,而且也很正常,毕竟最开始诗歌并举,诗词原本都是歌词来着,不可能那么规矩,体例十分繁杂,常有出格的,也不见为时人所弃。 这也是经得起时间洗礼的‘名作’了,此时一出,即便是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也得承认写得很好——别看诗词集上的诗句一句比一句好,感叹古人真有才华,事实就是不好的都流传不下来,或者流传下来了也不为人所知。 所以这首《竹石》成为那次私园集会的‘压卷之作’实属正常...... 许盈经此一事也名声更大,甚至有善相人者评他‘才华清涟,志气高远,治世之子渊,乱世之灵均’。 第4章 山南水北谓之阳,水南山北谓之阴。 这是许多地方取名的原则,所以才会有山阴、洛阳、汝阴这样的地名了。 此时,许盈一行车队已经走到了葛阳县,所谓‘葛阳’,指的正是葛水之北。此处地处鄱阳郡,鄱阳郡听名字也知已经差不多是南方了,至少按照此时的概念是南方无疑。 此时正是南方大开发的第一个高潮,但相对于北方来说,南方依旧是人口稀少、工商业萧条、农业落后、开发程度十分有限的地区。这个时候的‘南方’指的不只是长江以南,甚至长江流域北方一线也包括了进去。 譬如荆州,大片区域都在江北,但谁都不会认为它在北方。 葛阳县历史并不悠久,算是一个新置县,是当初东汉末年‘七国争霸’时,南方政权留下的一个产物。不过这里并不算贫瘠,此时的葛阳县地处南方又毗邻北方,周边也算是这一地区的精华区域,经营颇善。 因为常有商旅往来,这里私人经营的客舍很多。 其实此时天下不靖,四方郡县私人客舍相较太平年间都更多了——这样说或许很不能理解,天下不太平的话,工商业应该衰落才是,私人客舍又怎么能兴旺? 这要换一个思路,正是因为天下不靖,所以两汉时由强盛的大一统国家维持的传舍驿亭,这个时候才会难以为继,给了私人客舍生存的空间。 地方上依然有传舍驿亭,只不过没有了强大的政权,都面临着经费不足、经营窘迫的问题,裁撤也有不少。再加上战乱损毁,损毁之后又无钱复建等等问题,现阶段的传舍驿亭早就没有了两汉时的方便。 能遇上是幸运,遇不上就得另外想办法了。 当然,这里的幸运也专指有身份的人,如果说两汉时的驿站在未接待官员时还能给商旅、行人投宿,也算是驿站赚点外快,补贴驿站小吏。这时就不能了,因为此时的驿站规模和两汉时不能相比,同时法度松弛之下,住驿站‘挖国家墙角’的人也多了起来。 驿站大多数时候都无力再接待其他客人。 葛阳县的凤来亭,这也是当初设县时一并 建立的驿站,规模不算大,但保存的不错,往来官员常在此投宿。 常在此投宿当然不只是看中这里对公文在身的官员免费,此时很多官员出身大家,并不缺钱。只不过,和想象中的私营比官营更能做好服务业不同,官营的传舍驿亭可比私营客舍要好太多了! 这个时候经营客舍的民间资本显然没什么经营豪华酒店的意识,这不是古人愚蠢,只是社会环境不同,人的思维方式也就不同而已。身处一个农业占据绝对强势的社会,商业只是农业的补充,这条路上大多数人只是浅尝辄止。 ‘豪华酒店’也不是没有,但那就不是客舍了,而是朋友家的私宅——人脉很广的官员、大家族子弟,每到一个地方就可以去访亲访友,住到人家家里,这自然是舒适又豪华的。 所以,这个时候的私营客舍十分简陋,连干净都谈不上,只是让人有个休息的地方,方便喝口热水,吃些热饭而已...这种私营客舍针对的大多是商旅,而需要冒着战乱、匪患等危险在外行商之人,大抵也是不在意条件好坏的。 更重要的是,私营客舍谁都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黑店!或者说有的客舍并非纯粹黑店,但看到有利可图的机会,也会临时黑一把,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相较而言,朝廷驿站就好多了!条件和自己家不能比,但干净又安全,也不怎么收费——傻子都知道怎么选了。 许盈一行的车队进入葛阳县境内时,凤来亭这边的亭长已经等在亭舍外了。车队由先遣的骑兵探路,若是遇到可以投宿的驿站、私人客舍,也会提前告知,好让驿站客舍的人可以提前准备一番。 凤来亭的亭长名叫吴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本乡人,也算是走了关系谋了这活儿——别看此时的驿站没甚油水,亭长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也要看和谁比!相比起许多面有菜色的平头百姓,他们的生活还是要好一些的。 吴基得到临川王一行即将抵达凤来亭的消息之后,立刻组织起了亭舍中的人手,打扫房间、准备热汤什么的。他自己则是带着一个手下在外等待,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吴基头戴皂色幞头、身穿白色裤槢服,是典型 的平头百姓打扮,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皱纹很深、皮肤粗糙,一看就是饱经沧桑之人,一点儿看不出他也是个基层官吏。 所谓裤槢服,其实是一种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此时中原地区胡汉杂居,胡人内迁之后对汉人的影响也很大。比如这裤槢服,就因为短身省布料,下身裤子又比裙子方便劳作,很快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成为常见。 而且普通老百姓还更进一步,将原本的大袖给改成了窄袖,进一步省布料的同时也更方便了。 吴基这个亭长还能勉强做到干净整洁,他身后的手下就只能让人联想到寒伧了——同样的裤槢服,却不知道补了几回了,大概是怕浣洗太多缩短衣服的使用寿命,也或许是因为穷的讨不起老婆,没人料理这些事,原本白色的裤槢服早就灰扑扑的了。 “你这老兵,怎如此作态,你嫂嫂前日不是送来布履,如今还穿‘不借’?”吴基显然和手下关系还不错,说这话并没有奚落责备的意思,而是关心手下,担心他呆会儿失礼。 手下低头看了看脚上草鞋,此时已经是秋日寒凉时,只穿草鞋是有些冷的,但他显然早就适应了。不好意思道:“如今穿布履,寒冬难过。” 至于会不会失礼,他倒是不在意的。人家什么大人物,会看他脚下穿什么?就算看到了,也只会以为他们这等白丁日子难过,如此也是寻常。 临川王,先帝之子,也是当今天子的弟弟,现如今是要去封地就藩。有传闻这位大王是在洛阳受到了天子的疑心,这才离开洛阳的,不然谁会离开繁荣富庶的国都,去临川这等穷苦之地——其实临川算不得穷苦,但地处南方,在中原之地的人看来都上不得台面。 当今天子是经过一场‘九龙夺嫡’上位的,九龙夺嫡时临川王年纪不大,手上也无甚势力,并没有参与进来,如今再看倒也免了兄弟相残、身首异处。只不过当今天子大约是疑心惯了,对没有参与九龙夺嫡的兄弟也心有疑虑。 简单来说,临川王虽然身份很高,在上面的人看来却不怎么重要,如同一般宗室一样。 但这些事小小凤来亭的一个亭长是不会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也不重要。不 管临川王是什么处境,对他这样一个小亭长来说,依旧是只能仰望的庞然大物。 小心伺候就是了。 吴基和手下在凤来亭外等着,等到天边日头西垂,残阳如血时,车队出现在了大路尽头。 不管临川王是因为什么去就藩的,人家属于亲王的卤簿却是不会缺的,这不是穷讲究,而是‘礼法’如此。就算羊氏‘大周’因为国力衰弱的原因在这些‘排场’上规定相应减少,此时看来也很惊人! 亲王卤簿以一辆三马金根车为核心,最前有步从、骑兵开导,又有打旗举幡等等。长史等属吏则各乘一车为前导,司马等属吏则做后从,后从之后亦有骑兵、步从。另外,金根车前后还有副车,加上后面许盈这一拨的车马,见头不见尾,确实惊人。 只不过卤簿再惊人也是摆设,临川王羊琮自幼爱骑射,根本不耐烦安坐车中,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骑一匹西域宝马,有时甚至会甩开车队,纵马一回再回到车队。 吴基与手下看到车队后就深深躬身,等到车队停了下来这才在金根车前大声拜见。只是拜见的人并没有从金根车中出来。而是一个骑黑色骏马,一身戎装,头戴皮冠的年轻男子从车队后面赶了上来。 此人年纪再二十几岁、不到三十之间,五官十分深刻,眉毛很密,眉间紧蹙,不做什么表情也显得十分严肃。而且皮肤和此时贵族流行的白皙不同,为健康的小麦色,同时和以敷粉擦红为风尚的当世贵族相异,这人不沾半分脂粉,衣冠也十分朴素。 浑身一点儿装饰也无,只有一把宝剑挂在腰间,却也没有镶珠钉宝,深色皮革制成的剑鞘光滑又内敛,没有一点儿花俏。 旁边的马奴快步跟上,接过马鞭,打算扶主人下马,但年轻男子并未借力,自己轻身下马便道:“无须多礼,尔等安排客舍便是!” 说罢,便径直往驿站客舍走去,举止爽利。 至于剩下的事,后面下车的长史已经快步跟上,与吴基交代去了。 第5章 吴基并不是没见识的,这凤来亭南来北往的,也见过贵人,当下不至于太紧张。只是有些小心地对长史道:“蓬门陋室,房舍简少,慢待贵人!多请宽恕。” 车队人这么多,凤来亭是肯定装不下的,所以只有一小部分人能住进凤来亭的房舍。剩下的或者在驿站随便哪里打地铺,不然就得住在驿站周边,自己搭营,或者住在车上。 长史这一路来也十分疲倦,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如此便罢了,只有一件,大王的房舍须得干净!另外,除大王居处外,最好的房舍也得留着,细心打扫,到时可请许小郎君休息。” 吴基连忙问:“这位许小郎君是...?” 长史指了指卤簿后的车队:“那是右仆射家郎君,亦是我家大王侄甥,你一请就知!” 说完长史也不再解释,而是忙着安排这会儿车队夜宿之事。 吴基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安排手下去请那位‘许小郎君’,自己则是调度凤来亭上下安置这一行人。不只是房舍里面要住人这么简单,那些打地铺的、住在外面的人也不能不管,至少得给人家行一些方便。 另外,这一行牛马很多,人困了,牛马自然也乏了,得安排喂食喂水。 这些杂事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上心,一直忙到天黑也没完。等到各处点灯,各人都有了去处,吴基才有功夫喝口浆水缓缓。 不过吴基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对于他们这些传舍驿亭来说,最怕的不是接待身份高贵的行客,而是穷吏!后者是为了省钱才住驿站的,除了住宿用水之外,吃吃喝喝也会尽量蹭驿站的!有些放得下面子的还能连吃带拿。 有些背景深的驿站吏员可以很刁钻,反过来让这些官员有苦说不出,这也是史书中常见的恶吏。但这种其实只是少数,真要是随处可见、嚣张过头,恐怕早就被取缔了! 更多的驿站吏员只能嘴上发发牢骚,该做白工的时候依旧得做白工——驿站吏员说是吏员,实际是没有俸钱拿的,若要活下来只能靠节省驿站经费,以及搞副业、拿赏钱。现在搞副业都做不下去了,就更难熬了。 总之来驿站的人越多,驿站吏员日子就越难过。反正都要招待,他们其实宁愿招待贵人。虽说麻烦一些,人家却不吝惜赏钱! 这一通忙碌下来,虽没机会奉承临川王,但光是几个属吏也尽够了! 吴基自己的房间今晚也让了出来,搬到了厨房去住。不只是他,凤来亭的人手都住到了厨房,今晚也不打算正经睡觉了,能坐着打个盹儿就行——住到厨房,一方面省出了房间给贵客,另一方面也方便贵客随时来要热汤热饭。 叮嘱了烧火的手下一声,吴基就坐到一边去数钱了。刚才给赏钱的时候给的豪爽,奴子僮儿拿钱时也不能一枚一枚数过去,都是抓一把、拿一串,没个准数。 吴基一边数钱,一边哼着小曲...如今市面上十分萧条,做交易连钱都不用了,实物交换反而常见的多,他自己也有些时日没见过铜钱了。而且这还不是那种私铸的杂质很多的三四铢小钱,而是黄澄澄的五铢钱! 这样的钱拿去花,顶的上两三枚小钱,至于薄如树叶的坏钱,更是不能比了! “亭长,饮一杯?”本来正在照看炉灶的汉子凑了过来,脸上满是奉承。 吴基笑骂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行了,把酒拿开,今日都是贵客,喝酒恐怕误事!孙达回来,你便替他!” 这汉子立刻应下。 这种拿赏钱的机会谁都想要,而不是呆在厨房里烧火做饭,事做了却不能露脸。不过一会儿,原本跟着吴基一起在驿站外迎人的手下就回来了,他就是孙达,笑得嘴都合不拢,从怀里拿出两个饼给吴基看:“亭长,分你一枚!” 这饼脂香浓郁,灯火下油光闪闪,吴基本打算拒绝,这时却是接了过来:“这是髓饼啊!吾见人贩过此饼,一枚便要三十钱!” 所谓髓饼,就是面和以油脂和蜜,再用烤胡饼的炉子一样烤熟就行。烹饪手法算不得精妙,但又是蜜又是油的,都是此时一般人吃不起的。 孙达倒了半碗热浆,就着热浆吃饼,只觉得酥脆满嘴,又甜又香。等到半个饼下肚,这才和吴基说起安置贵客的琐事:“那位许小郎君尚在稚龄,并不刁钻,反倒他身边奴子婢子举止倨傲!不过也极 大方,随手赏钱已是不少,这饼也是许小郎君婢子所赐。” 说到此处,孙达忍不住道:“常闻豪富之家小娘子甚多...” 再穷、再丑的女子也是不愁嫁的,只不过是嫁什么人的分别。男子就不同了,别看连年兵荒,男人死的多,其实这样的乱世女子一样遭难!再加上天灾人祸下,平民老百姓家养不起太多孩子,杀女婴之风更为酷烈。又有豪门大户门墙之内女子甚多,在民间普通男子是很难娶到老婆的。 孙达就是家贫无着,这才年近三十依旧光棍一个。 平常在凤来亭迎来送往的,偶尔也有机会见到女眷,但如同这次一样见到那么多年轻女子却是极少见的。说起此事,语气中不乏艳羡。 “那许小郎君年岁尚小,也享用不着...”叹了一口气,真像是十分可惜了。 “少胡扯!”虽然是这么说,吴基却没有阻止孙达谈论女眷。只是告诫他:“行事须谨慎,不可唐突女眷。” 意淫可以,平常就得端正态度了。 此时,凤来亭上下已经度过了最忙碌的阶段,但对于这一行中的奴仆来说,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凤来亭的房间虽然比较干净,却不能让他们满意,仲儿就深知许盈的习惯,不管房间里原来如何,先换了许盈常用的被褥,又擦洗了一遍屋子,许盈要用的东西也全都用自带的。 一切收拾完了,这才将许盈请进来休息。 之前已经用过飨食了,这个时候又饿的只能吃干粮。外面搭营的好像燃了篝火烤肉,只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分到——许盈自然有一份,不过他让给了身边人。 他年纪小,肠胃什么的也比较脆弱,晚上就不要多吃了,何况还是烟熏火燎的烤肉。 他本就是因为身体弱,天师教的天师占卜‘南方可活’,这才送到豫章调养身体的。他对于性命还是很爱惜的,并不想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的时代考验自己的运气,只能尽可能地‘养生’了。 凤来亭别的供给不足,热汤还是管够的...至少对许盈这些人管够!所以许盈很快沐浴洗漱了一番。这一路风尘仆仆,不是每次都有适合投宿的地方,沐浴什么的就得看运气了。这次运气好遇到驿站,自然要好好洗 澡洗头,不然下一次都不知道又要等几天。 沐浴完毕,仲儿让小婢女刘媚子给许盈擦头发。又见速度很慢,许盈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又指了另一个在收拾东西的小婢女:“吴女,为郎君拭发。” 许盈注意到从没见过这个‘吴女’,便多看了两眼。和刘媚子的活泼引人注目不同,吴女十分沉默,但又不是瑟缩的那种。她做事很认真,做的又快又好,有她一起给许盈擦头发,很快头发就干了七八分。 其实许盈的头发本就是盖耳的短发,比较容易干透,所以没多久他就能去睡觉了。 虽然古人都留长头发,但是年幼时却不必。两三岁时并不怎么留头,也有人在前额上方留一个‘寿桃’,或者在两耳上方各留一个寿桃,也有顶心稍微留长扎冲天辫的,总之都不能算长发。 再大一些,倒是不会有光着头皮的了,但这个时候也是‘垂髫’,即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正是许盈现在的样子。 许盈对这个长度很满意,相比起长发方便太多了。不过他也不能一直留这个长度,仲儿已经说过了,等到落脚豫章,一切安置好了,他就可以留发了。虽然这意味着从幼年过渡到少年,算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可以的话,许盈并没有意愿做这个改变...... 古代成年男子的发髻除了麻烦一些,其他还好,小孩子的垂髫也不错...但在中间要梳‘总角’这种发髻,是最难看的时候。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当下许盈也烦心不到那里。现在想到这一天记忆恢复,他就深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好在他也算是随遇而安的一个人了,上辈子亲人又只有父亲一个,且父亲是断绝俗世情感的出家之人,这算是减少了他许多后顾之忧,虽然他现在忧虑也没什么用就是了。不然的话,忽然回忆起往事,恐怕连表面的淡然都维持不住。 躺在床上,他以为他会失眠的,因为今天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但旅途的疲惫比他想的还深,上辈子的事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深夜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的。 “发生何事?”他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复了一丝神智。 仲儿原本就在许盈的房间打地铺,此时披着衣服在窗边张望,听外面的动静盘算情况。听到许盈醒了,连忙道:“郎君安睡,并非大事。不过蟊贼来犯,片刻便了了。” 第6章 夜色深沉,丑时刚过,就算是点得起灯的人家也早灭了灯,方圆数十里也不见得有几点火光。这时是睡的正深时,许盈这一行还醒着的恐怕只有守夜的兵士。也幸亏这些人恪尽职守,这才听到动静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来贼人了! 虽然仲儿的意思是些许几个小蟊贼闹出了动静,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或者说,些许几个贼人别说冲击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就是正常情况下也是不敢光顾传舍驿亭的。传舍驿亭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光顾也就光顾了,这种地方往往有围墙,门窗俱全,睡前还会上一把大锁把门。 飞来飞去,一刀就能砍断铁锁的江湖人是不存在的...话说能砍断大铁锁,以此时的冶炼水平,恐怕也是价值百金、千金的宝器了。有这样的宝器,谁还做盗贼!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的,终究只是极个别。 所以,对于一般的小贼来说,根本不会把主意打到驿站!他们往往打劫落单的行人,去不太穷的普通人家碰运气...也过不上喝酒吃肉的绿林好汉生活,事实上,落草为寇者大多也不会比普通老百姓过的好多少,最多就是几个贼首能好吃好喝。 些许几个贼人,看到这一行这么多人手,特别是那两队气宇轩昂的兵士,全都是甲胄齐全、武器锃亮的,看着就和几顿饱饭都没吃过的普通百姓不同。哪里还会去想着抢一把,只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敢冲击这样队伍的,必然是聚众了的贼人! 不过即使是这样,婢女仲儿也不太放在心上,表现的镇定自若。一来是她经历过事儿,根本不会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另外也是她善于观察情况。被动静惊醒之后就在窗边观察,看到现在也看出门道了。 许盈却是在短暂的茫然之后不知所措了,恢复了记忆之后他对这个时代并不陌生,但是眼下这种事依旧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说到底,他这辈子投了个好胎。是大家族子弟,年纪又小,长于内宅之中,能见识过什么? 他接触到的除了亲人和奴仆,也就是走亲戚、去交好人家做客,而这些人家自然也是此时的 权贵。所以他眼见的其实都是花团锦簇、富贵宁馨,对于外面的世道很乱,只是听旁人只言片语说起过,并没有实际的感受。 这并不奇怪,不说历史上长于深宫之中的皇帝能够对老百姓没饭吃饿死,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哪怕是现代社会,生活在发达地区的年轻人也有很多难以相信,国内真的有人会因为经济条件差而放弃接受教育。他们的想法是,教育是有补贴的,能花多少钱呢?怎么可能因为没钱不上学。 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是解释不清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许盈隐约有上辈子的思考习惯,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生活在乱世的。 因为恢复了上辈子的记忆,他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当此之世,神州大地到底是如何危如累卵、民不聊生的。 但这种明白也只是片面的明白,他能够背出书上对于乱世的种种定义,能够回忆起很多历史书籍上对乱世的具体刻画。但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听到有贼人打来,外面又是一片火光,立刻就想到了很多很糟糕的情况——不管是什么王公贵族、大族子弟,一旦成为阶下囚,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种例子在乱世之中太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给人青衣行酒,受尽侮辱,依旧难逃一死;名噪宇内的名士受尽尊崇,这个时候也没有优待,不能以兵刃加之,就用土墙推到砸死;至于干净利落的屠杀更不必说,多的数不过来,甚至不会有详细的记载。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在这个处处不平等的时代也是平等的——人人只有一条命,遇到危险都会死。 见许盈不知所措,仲儿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赞叹。 同时也很埋怨...郎君年幼,即使郎主与夫人笃信天师之言,也该迟些年再送郎君来南才是!外面世道这么乱,遇上这样的事一点儿也不稀奇。郎君生在洛阳,平日里出门都很少,甫一见这样的事,定然是要受惊吓的! 现在许盈只是不知所措,却谈不上惊吓,这在仲儿看来已经是有大家风度、临危不惧了。等到将来历练的多了,必然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物! 仲儿对许盈是非常忠心的,而且 不只是忠心!许盈出生以后,因她口齿伶俐,一口洛阳官话说的好,夫人就点了她常在许盈耳边说话...这个时候没人总结怎么教养幼儿,但大族人家却是有经验的,知道多和孩子说话,多让人陪着玩耍,这样的孩子总会显得机灵一些。 郎主夫人们肯定没时间亲自去做这些,所以会安排人代替自己去做。 仲儿看着许盈长大,全心全意都在许盈身上,虽说这样说起来有些逾矩,但她确实是将许盈当成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的。 抱有这样的心情就很难不偏心了,当然,仲儿是不会觉得自己偏心的,她只觉得这些都是实情。 “郎君勿忧,临川王殿下有亲兵在,家中亦有部曲,非是为患地方之巨匪,不能动分毫。”仲儿给许盈拢了拢被褥,似乎担心他害怕,还搂着许盈拍背:“若郎君不信,令僮儿去驿站外瞧瞧?” 许盈没有受惊吓的样子让仲儿松了口气,但也不是完全放心。这个时候医疗手段有限,小孩子受惊吓之后一病不起,就此夭折的也多,许盈的身体又有些弱,她很难不多想。 大概是仲儿确实镇定,给了许盈相当的安心感,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不过就这样睡着,他的心还是没那么大的。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定了定神道:“仲儿,我去外面看看。” 仲儿连连摇头:“夜里凉,郎君安睡,别病了!” 许盈拗不过仲儿,只能让她找个外面的人进来,问问外面的情况。 仲儿找了个僮儿,不一会儿僮儿就领来一个高大汉子站在门外。高大汉子双手抱拳施礼:“关仓见过郎君!” 旁边仲儿小声道:“这是关都伯,郎君南去,天高水远、世道不平,再者,至于豫章亦需人手守卫,郎主安排了三百部曲并家人跟随郎君。一百部曲各有一都伯领,关都伯方才便在外与贼匪厮杀。” 许盈知道古人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百人也有伯长、都伯来领导,这就是秦汉时的百夫长。 虽然知道自己南下去豫章落脚有很多人跟着,但听到仲儿说到三百部曲并家人的时候许盈还是惊到了——三百部曲,应该特意挑的精壮,算上他们的家人,就算是一家三口也 接近一千人了,按照此时户籍上平均一户五口左右来算是一千五百人。 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的规模并不算小了,虽然知道此时世家大族侵占人口成风,但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依旧难免惊讶。 许盈得承认,许家作为此时的一等一世家大族,无论是侵占土地、人口,还是豢养私兵方面,都是不落人后的。然而这就是当世的世情,只要是势族都有这样的事,以至于无人在意。 也正是这样才知道当今天下究竟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许盈离家,家中就能分出这样多的人手,可想而知家中豢养的部曲又有多少...许盈只要一想,甚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思维混乱。 许盈定了定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将一些杂乱念头都压了下去,道:“关都伯进来说话。” 关仓是个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子,有些行伍之气,但又不像个纯粹的莽夫,颇有一种文雅气。他原本是许盈父亲许勋的随从之一,只是性情有些木讷,一直不受重视,后来还被排挤出来,做了部曲都伯。 当年跟随许勋,他确实也是读过书的,和其他部曲都伯不太一样,对于内宅来说他这样的人更有好感,这也是仲儿特意让僮儿找他来的原因之一。 许盈慢慢问起了今晚外面的匪祸。 来之前关仓就知道是要问这个了,腹内有底稿回答的很快——就如仲儿预料的,情况不坏,贼匪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从被守夜的兵士发现再到两边交锋,其实也就是一开始的时候慌乱了一阵,等到兵士和部曲这边回过神来,局面就被立刻控制住了。 许盈这边还有三百部曲呢,若是算上能够临时顶上的妇女,人数已然不少。可想而知,要去临川就藩的亲王殿下会有这样的队伍,怕是光光亲兵都要上千!再加上其他丁口,对上一群盗匪,自然是让人有来无回。 若盗匪真能吃下他们这一队人,那应该声势浩大才对,不可能籍籍无名。但来的路上一直有骑兵打前哨,关注路上有没有匪患也是必要的。藏在山道上的小蟊贼也就算了,巨匪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一队盗匪规模其实不大,来就是送。 第7章 天色朦胧,天上一轮弯月还留有一道白印子,显然还早。不过此时凤来亭已经有了细碎走动声,昨晚厮杀了一场,弄得下半夜没个好觉,但到了这个时候该起床的还是要起床! 因为昨夜伤了精神,最先清醒的奴仆和彻夜未眠的凤来亭驿卒往往是一边忙前忙后,一边掩嘴打着呵欠,尽力压低声音——昨晚主人们也没睡好,往常该醒来的时候恐怕依旧在睡,没人想扰了贵人清梦。 许盈是到了车队整理好,要开拔时才洗漱完毕的。昨晚前半夜心事重重,后半夜又因为匪患睡不成了,好不容易天快亮时眯了一会儿,梦里又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是上辈子,一会儿又是战场厮杀,血流了一地,能睡好才怪了。 再者,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更渴睡,这甚至没法强行去控制。 仲儿低声唤醒他时,他其实没睡好,但车队要离开凤来亭了,他总不能继续睡。 好不容易飞快洗漱完毕,许盈堪堪赶上车队开拔,没有耽误车队的行程安排。本来应该在凤来亭用饔食的,到底没吃成,好在仲儿体贴,早早就预备了一份饭食,让他在车上慢慢吃。 车上不太稳当,吃饭也不方便,所以没有粥羹之类,而是两只烧饼、一碟五味脯,两个特别有亲切感的白水煮蛋(千年不变的烹饪方法了)。此时一天只吃两顿,上午这一顿饔食往往吃的尤其丰富,今天相对于平常丰盛的饔食来说未免简单,不过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许盈也从来不在乎这些,就算是现在这几样,他也不觉得自己吃的完。 或者说,如果每天的饭食都能如此简单,他反而比较高兴。 五味脯许盈尝了尝,味道一般,倒是烧饼他很喜欢。这个时候的烧饼并不是他上辈子吃的那种表面撒芝麻的,那种饼这个时候也有,但不叫烧饼,而叫做胡饼。此时的烧饼更像是一种馅儿饼,他这个是羊肉馅的,他还尝出了葱、豉汁等调味品的味道。 最后五味脯基本上没动,烧饼吃了一个,白水煮蛋也吃了一个。 剩下的他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耐放的食物,呆会儿 饿了还可以吃,要知道下一顿饭就得接近傍晚了。虽然中间饿了可以吃点心,这也是此时有钱人家的普遍生活方式,但他不太想为了这种小事劳师动众。 在赶路的时候准备吃的,就算只是早就做好的点心,也挺麻烦的。 让许盈意外的是,在他吃完饭后,有人送过来一个特大石榴!就算是经过精心培育的现代石榴,他也罕见这样大的,更别说是古代了,因此他一眼认出:“是白马寺的石榴啊!” 仲儿道:“是临川王所赐。” 说到这里仲儿也有些伤感:“如今郎君去豫章,再得此实亦是不易!” 洛阳白马寺的石榴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果实特别大,水分充足、滋味甜美,是送礼的佳品,供不应求,卖的时候一个可以换一头牛! 外面传闻白马寺石榴有七斤重,这就有些夸张了,一个是这个时候的度量衡从汉制,一斤才二百五十克不到。二来,时人常有夸张之意,说是七斤,不见得真有七斤。再者说了,这个七斤更可能是白马寺石榴的‘最重记录’,并不是每个都那么大。 不过就算是这样,白马寺的石榴也很大了。 许盈原来在洛阳时,吃石榴的时节倒是不缺这个...他这一辈的许氏子弟,数他最受宠,就连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兄长也只是受器重,而不是受宠。有什么好东西,别处或许没有,他这里都是不缺的。 但是现在要去豫章了,洛阳种种自然也就告别了。 白马寺的石榴很大,许盈只尝了一点儿,剩下的都给了仲儿他们。仲儿也不以为意,许盈从小就是这样大方的,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计较。有的时候他就是太大方,还得她帮着他看好东西,不然他那些好东西全都能被几个堂兄弟讨要走。 不过郎主倒是对此很满意。 “玉郎有乃祖之风,这也是大家族子弟气象!”玉郎是许盈小时候的小名,因他从小生的玉人一样取的,只有家里长辈和兄姐才会这样叫。 许勋看来,扣扣嗖嗖、在意小财的,并不是大家族子弟做派...家里是短了他们什么了吗?既然什么都没短他们的,怎么一个个在这样在意财货?在意财货本身并不是问题,时人也大多不耻言利, 只是看的太重了,是会妨碍到目光长远的。 那些从许盈这里得到财物的许氏子弟,为此沾沾自喜,在许勋看来表面上看是精明,却只能是庸庸碌碌之辈,今后也难当大任——连个孩子都不如! 只是,许勋这样的大家长有大家长的思维,仲儿这样的小婢女就不见得这样想了。她拿许盈当亲弟弟疼爱就在此了,那些东西留在许盈手上也不会有她一分一毫,但她就是替许盈可惜,哪怕许盈自己都不可惜。 许盈尝了一些石榴之后漱了漱口,因为昨晚没休息足,又因为马车始终有些颠簸,陷在被褥之中,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却是有些想要小解了。 他小声地示意外面的车夫,立刻就有僮儿过来背着他去到另一辆輜车中。 輜车形制和并车很像,只有细微处有不同,但用处是大不相同的。这里用来放置箱笼行李,同时还会留出一点儿空间,这样在行路途中女眷也有一个可以上厕所的地方。 小解完毕又洗了手,僮儿又把许盈给背回他的车——他是想自己走的,但正在行动中的车队,他这个小短腿恐怕赶不上趟,反而误事。 伏在十几岁僮儿的背上,许盈忽然注意到车队末尾似乎跟了一些人。便问道:“那是什么人?” 僮儿原本就是许盈的随从,相处惯了的,此时瞥了一眼队伍末端分辨了一下,随口道:“郎君,那是昨晚贼人一伙。” 相比起行动坐卧都很受限制,也没处听闲话的许盈,他们这些僮儿却是能够车队里到处蹿的,消息灵通的很。他见许盈很惊讶,便解释道:“贼人不单自己做贼,妻儿老小也一并带进山里去了!贼人在前头厮杀,一些妇孺就在后方等消息,若胜了,也好收拣物什,帮忙搬运。若情况不妙,一些妇孺也能做帮手。” 其实就是那群匪贼的家小。 因为交锋双方差距太大了,他们这些‘预备兵’也就没了上场的机会,而是收拾战场时被四边放哨的骑兵从河对面给搜检了出来。 “本来该一起处置才是,留着怕招祸,临川王殿下正好看见,一句话便否了,这才让他们跟着。”僮儿说到这里,脸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临 川王殿下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竟还能在意这些小处...” 这是僮儿往好听了说的,其实就是临川王平常表现的非常严肃冷情,根本没想到他是一个这样有人情味的人。 许盈听后默然无语,在回到车上之后让僮儿留了下来,问他:“这些妇孺跟着车队做甚?” 不太可能是想报仇,这绝对是以卵击石!但除此之外许盈也想不到其他了,这难道还有什么好处吗? 僮儿对这种事好像有经验一些,解释道:“那伙贼人半夜突袭不错,只是敌我悬殊难道不知道?既知如此还要以卵击石,必然是被逼无奈,说不定已无隔夜之粮。这些妇孺也是依赖贼人而活,如今这般不过求活而已。” 许盈还是不懂,为什么跟着车队就算是‘求活’了。 僮儿便掀开并车帷帐一角让许盈去看:“临川王殿下身边一位裴先生吩咐的,时不时舍些粮食与这些妇孺——其实舍与不舍,这些妇孺都会跟上来。” 一旦确认车队的兵士对他们没有杀意之后,这些妇孺很大可能就会选择跟着车队走。他们本来就是流民,这年头就算是讨饭也没处讨去!若是流民不能做些打家劫舍的事,就只能指望一群一群的流民汇聚在一起,然后冲击城池混饭吃了。 然后城池中的居民也会变成流民,流民队伍就这样越变越大,这也是史书中的‘蚁附’。蚂蚁很渺小,但蚁多咬死象,可见其恐怖。 但天下乱归乱,鄱阳郡这一块暂时却没有多少流民,成不了那样的气候。若是打家劫舍,之前青壮在的时候尚且混的活不下去要铤而走险,青壮都死了,剩下的更谈不上战斗力了。 这种时候跟着车队走,一来安全,不会有人不开眼地惹上这样一支队伍。二来,也是想讨饭求活——因为老百姓都食不果腹,这才说讨饭都讨不着的,但遇到这样的车队却是另一回事,只要有人能发发善心就能得救。 这也是逃难路上,普通流民一般跟着军队、豪门大户的大车队走的原因之一。 第8章 听完僮儿的说法,许盈观察了一会儿,心里算了一笔账,然后摇头道:“事办的不妥,舍的太少了,哪里养得活这些妇孺!你让仲儿姐姐安排人舍些粮食,只说是我吩咐。” 僮儿也没多想,回头就去找仲儿了。许盈没想到仲儿并没有去办这件事,而是很快来他车上找他,委婉地劝他不要掺活这件事。 “...郎君好心,咱们也不缺粮,只是这事不能开头。”仲儿知道许盈不是一般的小孩,说的话他能听懂,所以在这件事上她并没有隐藏——说起来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舍些粮食给后面跟着的妇孺是很简单的事,也不是办事的人没经验才算少了粮食。 这是有意为之。 “如今世道大坏,流民千里,逃荒者众。若太大方了,零零散散的流民立刻就能聚拢起来。”这一片已经远离中原,也就远离了此时最混乱的地区,虽然因为人口较少、开发程度较低等原因并不富庶,但好歹大多数人能勉强活下去。 所以这一带的流民也相对较少,不成气候。 可即使是这样,活不下去的破产者也不鲜见。这些人一般的选择就是给豪门大户做佃客,这样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只是由原来的被国家、官员压榨,变成被庄园主压榨而已。这种压榨是敲骨吸髓式的,普通人只能在不断地劳作中逐渐衰弱,苟延残喘。 这种时候人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牲畜牛马之类,甚至价值上连这些都不如。 所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流民是不会去做佃客的。若成为佃客真的是一条好出路,历朝历代也不会有农民起义这样的事了。 再者说了,有的地方庄园主巴不得吸纳更多佃客不错,有的庄园主却不一定。大家都知道人口就是财富,人口在手就能耕种更多的土地,若是有特别技能的人口更是‘利润丰厚’,付出的成本相比起获得的利益简直不值一提,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无限扩张这种事是不存在的,这个时候土地多,开发程度较低的地区更是如此,但立刻能够投入生产的土地是有限的。如果没有这些土地容纳人口,就意味着佃客 要从开荒做起。以这个时候的农业生产水平,开荒的土地能够和开荒人之间能达到收支平衡都要等上两三年。 这还不能有天灾人祸。 在此之前,庄园主是要养着佃客,至少保证生存的。一个两个佃客所费不多,但对于聚拢了大量人口的庄园来说,却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都知道只要能等到收获就能获利,之后就是细水长流不断的收入,但关键是能不能等到收获。 粮食能不能支撑那样久? 这年头很多时候不是钱的问题,庄园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各种物资挺多的,庄园主也不见得缺钱。但是,能够让人生存下去的依旧只有粮食,而大宗粮食交易,可能是这个时代单价便宜,同时又最难做的生意了。 只要不遇到灾荒,一点儿粮食很容易买,但大宗就是另一回事了。手握土地的豪强收获粮食之后也是将其收入粮仓,而很少将粮食作为产品出售到市场上。表面上看,那么多的粮食卖出一些无关紧要,可要知道能积攒出那样多粮食的人家,往往掌控的人口也很多。 真的遇到一些不可预知的祸事,只吃不进,消耗速度是极快的!而这个时代正是天灾人祸都不少的年代,大家的‘投资理念’纷纷趋向保守。 吸纳人口如果有‘粮食链’断裂的风险,一般家族是不会进行尝试的。在这个乱世之中,不犯错其实比‘高收益、高风险’重要的多! 对于许盈他们这个大车队来说,一点儿流民没什么。路上遇到的零散流民更不值一提,但如果将流民聚拢起来了,就存在冲击车队的风险了,所以这样的事是不能做的。 知道这个时代的残酷和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是完全不一样的,许盈听了仲儿的话愣了愣:“那为何还要拿粮食给这些人?这不是、这不是...” 许盈说不出什么恰当的形容,但他觉得这不对!他并不是刚刚来到这个时代,虽然是养在大家族的小孩子,他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但终究还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所以他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规则’。 事实上,一个农耕文明的古代社会和工业文明下的现代社会有很多事都是完全不同的,不只是法律层面,道德 层面也是如此。强行用现代社会的准则去评判这个时代众生,甚至不是不合时宜,而是和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一样,至于可笑了。 所以他能够接受昨晚和流民战斗、对流民的屠杀,虽然这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用亲自面对杀人流血——这就是这个世道的样子,即使那些流民很大可能只是走投无路不得已,但如果不是他们这边胜了,他的下场很有可能也不会比那些流民好。 也可以接受对这些流民家小不管不顾,这些人毕竟不是临川王的责任,也不是他的责任。发善心是可以的,但是不发这个善心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乱世,这样的人太多了,根本不是发善心就能改变解决的。 但现在这样做又算什么呢?帮就帮,不帮就不帮,这样做更像是给了一线希望,同时又不拉人上岸。与其说是行善,还不如说是另一种‘恶’。 仲儿并不知道许盈这些想法,毕竟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许盈有着上辈子作为现代人的记忆,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这个时代有很多相悖之处。所以只是解释道:“这我也是不知的,或许大王手下人看中了这些生口,想要带到临川去也不定。” 一路上零零散散收一些流民,既不会威胁到队伍,等到到了南方,规模也不会小。在南方,人口十分缺乏,想要人口是很不容易的,很多南方豪强喜欢进山清剿山民,这些山民往往才是南方土著,之所以清剿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进入庄园做工。 至于说粮食给的少了,可能会有的损耗,这倒不太被放在眼里。事实上,损耗的大都是更虚弱、更老迈或幼小的那一批,最终活下来的才是‘精华’,去了就能做工,这也算是一层‘筛选’了。 只是这样的‘入职筛选’过于残酷,完全是人命填充的‘数字游戏’。 找回了上辈子的记忆真的能让自己在这个世道活得更久,成为自己的底牌吗?虽然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潜意识里未必不是这样认为的。但这个时候,许盈忽然不确定这件事了。 比起帮助他在这个世道存活,上辈子的记忆恢复,先给他带来的是另一种很沉重的东西。这个时候,他甚至觉得不要上辈子 的记忆他或许会更适应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为眼下的事情难过,却不会有喘不上气来的窒息。 其实这是这个时代司空见惯的事,如果连这也接受不了,很难说不是一种矫情。但许盈能怎样呢,这是切实发生在眼前的惨状,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或许可以理智看待,说出‘这世道就是如此’这样的话,然后当断就断,完美展现大人物的‘杀伐果断’。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上辈子他甚至还没出校园,除了得了渐冻症这件事外,他的世界平静又纯洁...当这个世界的恶意扑面而来,他根本承受不住。 他承受不住的其实不是眼前这一件事,而是由这件事看到的乱世景象...在今后,他还会不断遇到和眼前一样,甚至是更过分的‘恶’。 许盈觉得心脏被攥的紧紧的,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伸进去了,不断地搅动。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胃,仲儿以为他不舒服,扶住他,投去了关心的目光:“郎君,你...” “无事...”许盈勉强摇头,取出上午放在车中的食物:“只是有些饿了,用些饼就好。” 许盈看也没看,就把剩下的那个烧饼放在了嘴里。此时饼已经凉了,羊肉馅儿有些腥膻,许盈再也忍不住,俯身吐了起来。 这可把仲儿吓的够呛,连忙照顾许盈,以为他是吃坏了肚子——但不管怎么照顾,晚上许盈依旧发起了高烧。 车队有随行的大夫,但医术并不精妙,此时面对许盈突如其来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无法,仲儿便让人去找临川王长史,临川王就藩也是带了大夫的,仲儿不知道其人医术如何,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个时候夜已深了,营地十分安静,些许响动都能察觉。营地中央临川王羊琮的车厢中却透着光,显然人还没有休息,听到外面的声音便遣人去问。不一会儿,奴子便来禀报:“禀大王,是许小郎君发高热,大夫束手无策,这才请邹大夫。” “怎么发高热了?”棋盘一边的羊琮眉头皱的更紧:“昨日受了惊吓?” 奴子道:“似乎不是。” 羊琮摆摆手让人去查实情况,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将许盈下午的事说了。不待羊琮说什么,此时羊琮对面坐着与他对弈的青衣文士听后却抚掌而笑:“大妙!此儿大妙!” 第9章 金根车中点着两支蜜烛,轻微摇晃的烛火照亮了摆在案几上的棋盘,棋盘上已行至中局。看得出来,黑白棋双方正是势均力敌之势。执黑的是临川王羊琮,而执白的青衣文士一般人不知他来历,只是见临川王格外优待他,这才多了些尊敬,称呼为‘裴先生’。 裴先生听了打探来的事抚掌大笑,羊琮抬了抬眉毛,平静道:“阿庆何故发笑?” “怎可不笑?”裴先生反问,然后又笑:“大王莫非明知故问?此儿妙不可言啊!世人伤感时事者何其多,但多惜其死,此儿偏偏惜其生!” “妙哉妙哉!”这样说着,裴先生棋也不下了,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那位许小郎君!” 羊琮知道裴先生颇通医术,说不上国手,却也曾机缘巧合下得一位神医点拨,在某些病症上他的手段极有效验,也不阻止,由得他去了。只是金根车车门咯吱一声关上时,他对着前方出神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另一边,裴先生在奴子的带领下去了许盈的车,此时邹大夫已经在诊治了。邹大夫的医术不能说差,但在这个时代不算差的大夫也不见得能治好病,即使这病症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不算复杂。 毕竟这可是感冒致死率都极高的古代! 邹大夫只能保证尽力而为,他这种没法给准话的说辞显然让仲儿有些不安,但眼下的情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又不能得罪马上要给郎君治病的大夫,只能勉强压下不安。就是这时,裴先生来了,抬手道:“我来看看小郎君。” 仲儿在车队见过他,知道他受临川王优待,虽觉得他来这儿有些奇怪,却也不敢阻拦。 裴先生望闻问切一番确定了病症,这个时候仲儿也瞧出来了,这位裴先生应该也会岐黄之术。见他没有像邹大夫一样说些云山雾罩之语,而是干净利落吩咐准备哪些药材、如何熬制,心里先有信心了一些,一般来说这样的人都是有本事的。 仲儿倒是不担心他乱治,若无把握,此人何必出头呢?平白得罪许氏么? 裴先生让人去熬药,然后又拿出一盒丸药:“一日 一丸,每次服下半枚。” 仲儿赶紧恭恭敬敬接过药盒,取出里面药丸,都是樱桃大小的丸子,分出半丸之后喂许盈服下。此时许盈神智不太清楚,好在吞咽之类只需要本能,问题不大。 仲儿喂药时,裴先生左右打量,发现车里放了几卷《说文解字》,微微一笑——《说文解字》正是汝南许氏许慎倾尽毕生心血的大作,对于文字有一个总结性的归纳解释。不过这部书并不适合儿童识字启蒙,如今孩童启蒙要么使用李斯所作《仓颉篇》,要么就是更加便捷的《急就篇》。 能拿《说文解字》给小孩子看的,也只能是汝南许氏了,毕竟这也算是他家家学。 其中有一卷书似乎是因为今日的混乱,不知什么时候被碰落到了地上,而进进出出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裴先生伸伸手捡起书,却发现书下有一块白色手帕,上面还有些墨迹。 拾起来在烛光下一照,字不多,裴先生只需要一瞥就能看清,但在看清之后他却有些怔住了,默默收回了这块手帕,将其放入了袖中。看似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插曲,实际上他的态度又郑重了些。 他一开始决定过来为许盈诊治,一方面确实是觉得许盈的表现很特别,引起了他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无事可做,本来就愁没借口结束棋局,干脆就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许盈的表现有趣归有趣,但也仅此而已。 天下有趣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裴先生不至于每一个都要关注。 现在却有些不同了。 裴先生在许盈身边照看了一会儿,服完药的许盈情况稳定了很多,这个时候仲儿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感激。而裴先生并未在意她的变化,只是在这个时候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一夜未眠,裴先生第二日几乎是睡在车上度过的,直到肚子饿的不行,已经是午后了才醒来。 醒来时,僮儿早就准备好了洗漱之物,为他忙前忙后,一边忙还一边抱怨:“先生如今昼夜颠倒,岂是惜身之道?明明是先生自己说的,为人首重惜身,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还能做什么呢?” 洗漱完毕的裴先生捧着米粥,听了僮儿的话却是摇头,郑重道:“你这僮 儿又懂得什么!惜身是为了留着有用之身,待要紧时使用!该出力时不出力,留着这皮囊做什么?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抔黄土!” “哦?孤倒不知昨夜算是要紧时了!”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然后就有人开了车门,这样不打招呼随意进出裴先生这车的,也只有临川王羊琮了。 僮儿恭恭敬敬地请临川王进来,然后就很知趣地离开,将车厢内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裴先生捧着碗大吃,先是不言语,然后忽然没什么征兆就停下筷子,道:“小人恐怕无法与大王同去临川了。” 羊琮挑了挑眉:“言而无信?” 裴先生一开始吃的很快,现在渐渐慢了下来。听临川王这样说,倒是不怎么脸红,只是笑着道:“大王可别如此说,当初本就说好了,若裴某无处可去,便暂寄大王处。可要是有了去处,大王便任裴某自行离去的。” 简单来说,羊琮就是‘接盘侠’,大写的备胎一个。 “难道你如今就有去处了?”羊琮的语气既玩味又不以为然。 “大王这话说的,仿佛裴某真的人憎狗厌一样。”这话就是玩笑话了,羊琮很清楚‘裴先生’是什么人。这位原来也是大家族子弟,年轻时名气极大,智计过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今虽然名声不显,但那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是他有意收敛了锋芒。 他如果想要谋个去处实在是太简单了,得到重用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他其实是很挑的,一般地方他不会投!良禽择木而栖,他的心思大着呢!他想要结束这个乱世,同时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做到的事,他需要选择一位名主辅佐。而跟着羊琮去临川也只是权宜之举,羊琮并非他的选择,但是在众多选择里这位算是比较好的了。 但羊琮身上始终没有他看重的特质,他并不觉得羊琮能够结束乱世、开创盛世! 所以一旦见到自己的名主,他肯定要跑路的——这么说的话,好像连备胎都算不上了,更惨了... 但羊琮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对裴先生如今的情况感兴趣:“阿庆是说真的?忽然改变主意...这其间也未见外人,唯一变数是诊治了孤那许家外甥,可别 与我说,你看中了他!” 裴先生满脸灿烂微笑:“正是许小郎君!” “一小儿——”羊琮嗤笑一声,但话没说出来就被裴先生打断。 “有志不在年高!若活的岁数越大便越好,在下也不必蹉跎到如今,去打探何处有百岁老人不就万事大吉?”裴先生伸出一只手指,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思:“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许小郎君都六岁了,将来何种样子我已心中有数!” 虽然裴先生说的笃定,羊琮却知道这些都是他做好决定之后才想到的!看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实际都不是能起决定性作用的道理,与其说他这是在说服别人,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坚持这个决定。 见他如此,羊琮倒也没有了原本的不以为然,有了一些好奇心——对于自己不被裴庆(裴先生真名)看好,他其实是不太在意的,这大概也是裴先生选择和他去临川的原因之一,这样比较方便‘脱身’么。 羊琮并非一个权力欲过重的人,事实上他对这个天下也没有什么进取之心。但他又不是一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宗室,对于这个天下他也会常常叹惜乱世板荡,国不国、家不家。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更接近忧国忧民的士大夫。 如果他真的是个普通读书人,那倒是好了,可以去实现士大夫辅国秉政的理想。但他偏偏是个宗室,还是先帝之子、当今天子的弟弟,以大周皇室之间的猜忌,他一旦表现出了政治上的企图,反而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你就如此看好这小儿?不后悔了?”羊琮反问他。 裴先生一抹嘴,碗筷往案几上一扔,人往身后隐囊上一靠,随意道:“在下行事起手不悔!” “这可说不定,昨日棋枰之上你都悔了几回了?”羊琮其实明白裴先生的意思,但偏偏要这样说。 裴先生扯了扯嘴角:“棋枰上已悔完了,为人行事上再不悔!” 这样说着,裴先生将收在袖中的手帕取了出来:“大王瞧瞧!” 第10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裴先生取出的手帕正是在许盈那里捡到的那一方,手帕上只有这短短八个字,一眼就能看完,但羊琮却看了好久,半晌不说话。 “字好,写得真好,不像是个孩子写的。”裴先生自顾自地说道,好像是在说字写得好,但两个人心知肚明,他说得分明不是字。 这几个字是许盈写的,昨日知道的事情让他心里根本平静不下来,动笔写几个字也是心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沉重与茫然,又无处倾泻,差不多是有感而发。许盈从小随父亲在道观里生活,父亲平常写字都是用毛笔,他的软笔书法是在道观里打下的基础。 后来也因为兴趣特意学过,一开始都是同样的打基础,后来学的多了这才学了褚体,学了褚体之后再学瘦金体。此时写字倒是没用什么瘦金体,一个是他心里知道如何运笔,手指却没有那样的力气,也没有那样灵活,另一个心中烦闷不得排遣时也没心思小心运笔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写出来的几个字也能看出字体、框架了,在这个书法连第一个黄金期都还在酝酿的时代,显得极其出众——这既是因为字体框架上的审美,也是因为他对于运笔的记忆和技巧让他比普通孩子的字好太多。 然而,好的字只会让裴先生称赞,却不会让他重视。如今天下动乱,天天都在发生最可笑、最大逆不道之事,别人或许会很欣赏这些漂亮的、风雅的东西,实用派的裴先生却觉得这是‘无用之物’。 他赞的是字字句句的真意,也只能是其中的真意。 “上下八字,字字血泪,平常人说都说不出来!”此时的裴先生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眼睛里却全是肃然起敬:“天下叹兴亡者多,大多不过惜其亡,就连这惜其亡也只是表面功夫。能看到天下兴,于黎民百姓依旧是苦的有几个?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裴庆想到了很多,这个时候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狂热。 他离开洛阳的原因有很多,为了避开随时可能发生的政治动乱只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而已。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曾与白马 寺的大和尚道别,他不信僧道,只是与这大和尚有几分投契,平常交往颇多。 临走前,大和尚执意为他卜筮一番,朋友好意难以拒绝。而最后的结果也简单,总共只有六个字。 ‘佳谶,南去大吉’ 他本是不相信这些的,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冥冥之中某些事自有定数。其实从他南来开始,他就离自己的目的很近了,只是一直没有察觉而已。 “非常人有非常事,许小郎君若日后发迹,在下夙愿也可了了。”裴庆并不会怀疑许盈是随便乱写的,这种话本来就是随便乱写都写不出来的。退一步说,这话是许盈从哪里听来的,他一个小孩子这个时候能感叹来,那也是一样的。 裴庆看重的又不是这几个字中蕴含的才华,而且单拿出这几个字来说也说不出什么才华,他看重的是生出这样念头需要的特质。 他在许盈这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了别处看不到的东西...或许有的人大权在握,或许有的人智计无双,或许有的人富可敌国,无论是哪个好像都比许盈更接近他的目的。但裴庆偏偏不这样觉得,在别人那里他想象不到天下会落到这个人手里,哪怕是时势所至,到了这人手里,他也想象不出在这人手里会有天下太平之景。 但在许盈身上他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即使这个孩子还年幼,他手上什么都没有。 “有这样的念头不一定能成势。”羊琮既没有肯定这句话,也没有否定这句话,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真话。 天下各种想法都有,关键是能不能将想法变成现实。 裴庆但笑不语,有些事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穿了——许盈还是个小孩子就能有这样的感悟,就算不用引导,将来也非池中之物!更何况他现在已经选了许盈,自然不会不去引导。 至于说这个过程中别的困难,裴庆这个时候都懒得去思量这个! 这是很反常的,他心心念念的天下统一、太平盛景可不是有理想就能做成,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要求。他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实用主义者,并不搞虚头巴脑那一套,不可能不去在意这些。 但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在意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挑了那么久的明主,到头来并不是 要最符合他想象,有他预设的一切东西。事实上,他要的只有那难以衡量的一点,只要有这个,其他的也就是锦上添花,不那么重要了。 “许小郎君甚好!当初夏武帝起事之初败走平城,处境如何?亦有天下英豪来投,如今许小郎君的处境不知胜过夏武帝多少!锥在囊中,必然要破囊而出,锋芒毕露的!前人尚能识英雄于草莽,我裴某连前人也比不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裴庆也是豪情万丈地。 他说的是夏侯家起势前的旧事,夏武帝当时一败涂地,情况可以说是很糟糕了。但就是这样,依旧有不少英才去投奔,这些人后来也成为大夏的开国功臣,公认的一时豪杰! “许小郎君年幼,表面看是弱点,其实也有好处,方便蛰伏。如今瞧着天下虽然乱,但真要诸侯争锋,少说也还有十几年!到时什么事都还来得及。再者,年幼还未受教,这才好教导...” 羊琮听裴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倒是不为他老说天下将乱之类的话而生气...虽然现在天下名义上是他羊家的,若被裴庆说中了,就是说大周国祚不长,羊氏命不久矣——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看看他家是如何得位不正的,又看看他的兄长是如何你杀我、我杀你,互相戕害,然后才有最后的胜利者登上皇位的。就算羊琮姓羊,也不好说自家能开创太平盛世,说了也不信! 裴庆敢在他面前说这些,也是因为两人从小相识,有些事早已知根知底,知道他不会怪罪。 相比之下,他觉得裴庆现在的状态更值得在意——貌似裴庆现在数的都是许盈这个小孩子的好处,有这些好处在,他选择许盈是很有道理的。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这些好处不是裴庆做选择的‘因’,而是做出选择后的‘果’。 他已经决定就是许盈了,所以才看他什么都好,同时这些好处也能进一步证明自己没有选错人。 “虽是小儿,却是意志坚定之辈,只听他作《竹石诗》就知了,好一个‘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初听觉得好归好,却未深想,如今看来,分明豪情万丈,全然是舍我其谁!” 羊琮知道,裴庆是劝不回来了,他已经 下定决心了!而他很清楚,自己这个从小认识的朋友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格。如他所言,起手不悔。 就在裴庆侃侃而谈时,外面忽然有了些不寻常的吵闹。 羊琮懒得再听裴庆在这里花式‘吹盈’,干脆走出了车,招来侍奉自己的内侍:“发生何事?” 内侍忙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流民内讧。” 听到是流民内讧,羊琮先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就在羊琮准备回自己车上时,因为暂时歇息而停在路旁的车队,某一区域忽然又躁动了起来。内侍下意识道:“咦?那不是许小郎君的车驾出么?” 羊琮忽然住了脚,大步流星向出事的区域走去,后面的内侍追都追不上! 亲兵怕出事,连忙跟上了十几人。等到羊琮走近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一个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的孩子,或许更小,毕竟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总是格外瘦小一些,怀里还抱着一个最多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扑倒在了许盈车驾前。 “小人关春,愿卖身贵公子,只求活命!当牛做马,无怨无悔!”那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部曲阻挡中突围出来,靠近车驾的。 这时有人过来向羊琮禀报这件事——这个小孩子并非那伙贼人的家小,是后来聚过来的,本来就有些受排挤。何况他带着的另一个小女孩还病的半死不活,刚刚趁着他去打水,其他人就商量要不要小女孩一咽气就偷来吃。 商量时这孩子就回来了,听了个大概。或许是意识到在流民堆里实在是活不得了,这才想到做投献的尝试...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要试试看,不然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或者说,有别的路可走的话,是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大概是慑于这孩子的凄厉,一时之间部曲竟没有上来拉走他。 忽然,羊琮见许盈的车动了,一个幼小的孩子推开车门。他本人还病着,脸色泛红,这不是健康的血色,而是高热退下后还在持续性地低烧。身穿雪白的绢裙,披着一件假钟,额上勒着抹额防风。 跌跌撞撞的,差点儿直接跌下车去,还好立于车旁的僮儿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许盈看了看不断磕头的男孩,还有他放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小女孩,声音有些哑:“...收下他。” 第11章 车队已经走到了一片旷野,秋风萧瑟,万物由盛转衰。 这一日又刚好是阴天,天阴沉沉的,云压的很低,似乎随时都要大雨倾盆。周围是闹哄哄的流民,就算被部曲们制住了,流民或是争吵、或是求饶乞怜的声音依旧。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还是一个生着病的孩子的声音,实在微不足道。 但羊琮听的清清楚楚。 那孩子此时声音嘶哑,根本不像个孩子,重复了一遍:“收下他!” 然后就支撑不住,昏了过去,被僮儿和车夫扶到车中,忠仆们声音急促:“去请邹大夫!不不不,请裴先生去!” 羊琮皱了皱眉,对身边内侍道:“去请裴先生。” 内侍领命而去,羊琮的目光又落在了许盈的车前,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跪在车前手足无措的少年已经被许盈身边的人拉到了一边。问了一点儿身份来历——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乱世之中这种事太多了,其实都差不多。 顺便安排了这个小子。 又过了一会儿,裴庆已经为许盈诊治完毕,重新安排了药剂。这次从许盈车中出来的时候羊琮叫住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倒不记得他体弱至此。” 在此之前羊琮统共见过许盈两次,其中一次还隔得老远,并不能算真正见面。他对许盈的了解只在于他的父母兄姐是谁,其他的就泛泛了。 许盈的身体确实有些弱症,但富贵人家的孩子有些许弱症并不算少,因为此时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是生命力不强往往很早就会夭折,也来不及‘病歪歪’的——但许盈绝不是弱到大夫说‘长不大’的那种。 反正这次发烧之前,许盈这一路并没有在舟车劳顿中病倒。 怎么这次就这样反反复复,看着颇为惊险? “他患病并非因为外感风邪之类,而是从内而来。”裴庆有些焦躁,这个时候他已经代入另一种身份,视许盈为自己的‘主公’了,小孩子生病在这个年代很容易死人。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以他现在的念头来说难以理智看待,患得患失是难免的。 裴庆又揉了揉眉心:“心思 太重,垂髫小儿想那么多做甚?” “若是一般小儿,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了。”羊琮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把裴庆的话放在心上,也没再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只是又两日,将要乘船渡江时,正逢许盈初愈,裴庆去给许盈诊脉,他也随之一同前往。 许盈病了这两三日,虽然现在病好了,脸上看着却还是有一丝病容。裴庆和羊琮到的时候正好一拨人走——许盈来南方虽然是蹭了羊琮的车队,托他一路照看,但不可能到了南方还赖着人家。 另外,如果让许盈小小年纪就独居,这也不好。大族家主的郎君总不能关起门来过日子,或者说哪怕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是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他身边若只有奴仆,有些事总是不方便。 所以同行的还有一位许氏旁支的长辈及其家人,这位许氏长辈颇有文名,但又不至于闻达四方。一同去豫章,一方面总能充作半个长辈,另一方面也能给许盈启蒙,不至于误了读书的事。 刚刚送走这一拨,羊琮和裴庆便来了,婢女仲儿哪里敢懈怠,事实上两人一来周遭便有一圈人行礼。只有许盈,因为初愈还躺在锦衾之中,起身的功夫慢了半拍,被羊琮居高临下给按了回去。 许盈听到一个年轻又沉稳的男声:“躺下罢!” 许盈又不是真的礼节学迂了的,既然对方给他省了麻烦,他自然也不会推辞。这时裴庆又让许盈伸出手来,他还要确认一下许盈的脉象。一边诊脉,他一边与仲儿说话,说的是许盈的日常情况,判断有无不妥。 羊琮在一旁看着,忽然道:“你那日救了两人,还记得吗?” 许盈不太明白这位临川王在说什么,他又不知道羊琮看到了那天的事。这样没头没尾一说,病了几天的他没有反应过来是很正常的。羊琮见他神色迷茫便提醒他:“不是你说收下那二人的?” 许盈这才反应过来,但却依旧默不作声。 羊琮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问了许盈一句:“你自觉此举有益?” 两人都没有发觉,他们对话时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个长辈对着晚辈,完全是同辈的口吻。 许盈自己做惯了成年人,也不觉得羊琮的态度有什么不对 ,他也知道羊琮问的是什么。此时又听羊琮道:“天灾人祸,饥民遍野同河汉之星,时风大坏,贼子难计如恒河沙数!天下乞活者几何?千?万?你这小儿举动,连九牛一毛、杯水车薪都算不得!” 说到这里,羊琮以一种很严厉的目光看着许盈:“难道你小小年纪已学得洛阳群臣的做派,知道行事以邀名为要了?” 前面还好,说到后面简直是一种指责了,一般孩子要么是听不懂(当然,听不懂这种话的孩子往往也不会招来这种话),要么就是手足无措起来。 而许盈,他很平静。这种平静并非是因为他问心无愧,或者心理素质极佳,并不会因为羊琮几句话就被击溃心理防线。而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在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过了! “舅父此言...”许盈说了几个字,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羊琮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还不同于小孩子的那种干净——小孩子的干净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许盈轻轻摇头,没有解释什么‘邀名’的话,只是道:“我知道世上受苦的人千千万万不止,该有百万、千万人乞活,救一个人除了让自己良心好受些许,于天下而言连沧海一粟都算不得...但...但还能如何呢,舅父?” 被一双这样干净的眼睛看着,羊琮忽然感觉到了极大的心虚,甚至躲开了许盈清澈的目光——他明白许盈话中的意思,是的,除了做这一点点眼前看到的事,救眼前看到的这一个人,他又能如何呢? 不只是许盈,这样的事就算落到羊琮这个成年的宗室亲王身上,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羊琮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来质问一个孩子?这确实是令人心虚的——但他心虚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虚的是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正是因为做不到才去逼问一个孩子,以为可以从别人那里‘毫不费力’地得到一个答案。或者相反,什么答案也得不到,以此让自己好受一些——不是自己不想伸出手,而是伸出手了也毫无用处。而且这样想并不是他消极,而是其他人也如此! “舅父...”这个称呼有些生疏,毕竟两人之前也没见过几次面。许盈抬头看着羊琮,但视线 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有些出神:“救一人与一人不救,于天下亿兆而言实无殊异,但、但我非得救他不可啊!” 许盈上辈子的记忆回归后,他已经被这个时代给惊吓到了,他分明感受到了强烈的格格不入。人不只是人,而是属于自己成长的社会的人!哪怕同样都是现代,从和平发达的现代国家进入军阀混战的第三世界国家,也要面对完全不同的三观,完全不同的生活,并由此产生强烈的内心冲突。 更别说现在是穿越了近两千年的时光!连联系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想要找到明白自己这种茫然的人都做不到! 当他亲眼目睹有流民为了一捧粟米拿石头砸死人之后,之前种种堪称‘温和’的冲击一股脑爆发了!暗红色的血一点儿也不鲜艳,特别是黑压压的天空下更让人透不过气来,那一瞬间他觉得空气就像是那个人头上的血一样粘稠。 最后一点点‘侥幸’,最后一点点隔着窗户纸的‘模糊’统统消失了,他不得不亲眼目睹,甚至亲手抚摸这个时代的鲜血、残酷。 那时他甚至来不及生理性不适,就像是一只被卷入了海上波涛的小船,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推上去又砸下来,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浑身无力,像个即将跌入深渊的人。 恐惧又什么都做不了。 当时那个叫关春的少年求他救他,仿佛是一根绳索。他拽住了这根绳索,不说从此回到了人间,至少不会立刻掉下去了——所以他非得救他不可,他其实不是在救那个少年,而是在救自己! 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他至少还可以救这个人...在这个世道,到处都是他眼里‘不正确’的事,或者说,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他眼里都是不正确的!而如果这个世界都不对,至少他不要跟着不对,至少他可以做自己眼里正确的事。 于是得救了! 许盈的眼睛里有一种让羊琮这个成年人也半懂不懂的东西,他听他说:“没有差别这不是什么都不做的道理,而且真的没有差别吗?” “做和不做,又怎么会真的没有差别呢?哪怕是亿兆分之一与‘无’,这也是有差别的。” 第12章 滚滚长江,这确实是华夏历史上一条十分重要的河流,只不过她在历史上粉墨登场的时间还没到。 华夏文明的核心前期在黄河流域,等到江左风流荡史书,那要到唐宋之后了。在这个江南第一次大开发的节骨眼上,长江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黄河,只能说是四渎之中的‘小弟’。 这还不是她的时代。 不过,即使是这样,长江的重要也是有目共睹的。这里此时或许并不是什么黄金水道,但却是分割南北的‘天险’!若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天然就要安全许多...当然,这样的天险要发挥作用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野心家们没有把江南放在心上。 当江南成为重心,成为帝国的‘膏腴之地’,那么不断膨胀的野心会自动填平长江天险——其实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了,人类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在一千多年后即使是海洋也可以填平,更不要说只是江水滔滔了。 在这个时候,长江是北地人士南渡时必要经历的,不然南去也不会说成是‘南渡’了。 早在出发时就有人先一步来到这边准备,等到临川王羊琮一行来到渡口,船只早已准备齐全——他们可是大队人马车辆,还有大量的行李,不是寻常渡船能渡的,如果不提前准备,在这渡口又要耗费时日! 为了渡船,许盈身边的人都很忙碌,这又是许盈陌生的事了。如果是上辈子,渡过长江无论是走跨江大桥,还是坐渡轮都是很简单的,花钱不多、耗时也不多...但如果是这时,人力物力还在其次,关键是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 好在他们人多,又有本地刺史派出府兵水军一路护卫,这方面的风险压到了最低。 而就在许盈一行人忙着渡江时,收到信的豫章园墅也忙碌了起来。 此时的江南相对于中原地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人口密度’差异巨大!即使是一千多年后,人口密度依旧是衡量一个地区发展程度的重要指标,更不要说是古代了!古代的大多数生产活动都依靠人力,甚至是只能依靠人力!这种情况下,人就是一切,这可不 是说说的。 南方在这方面远远落后于北方,以此时不太精确的人口普查来看,大约也就是五百多万生口。又有一些豪强大户隐匿人口,实际的人口或许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儿去——南方的地方豪强也强势,但地广人稀,隐匿人口不像北方那样厉害。 北方即使是经历了大量兵灾,此时的生口也应该在两千万上下,而且这其中还囊括了大量‘精华人口’。 但即使是这样的南方,也有一些地区相对发展的好一些,相较于北方并不落后。南方的落后是平均之后的产物,毕竟这里地广人稀,还有很多地方是没有开发的原始区域。 比如说三吴精华区域,早在东汉末年‘七国争霸’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初步开发,单以郡县来说人口不会比北方中原地区少,开垦田地也很多。而‘七国争霸’时又有南方政权建都建邺,以三吴为后花园,成为基本盘,这里的经营就更进一步了。 到了如今,三吴已然是江南精华,很多时候北地说起江南也就是一个三吴了。 然而事实上,除了三吴,江南还有其他地区也开发的不错,譬如说许盈这一次的终点豫章郡南昌县。 豫章郡很早就被经营了起来,设立‘豫章郡’是汉高祖时没错,但这块土地并不是凭空设郡,而是在原有的庐江郡等地上分割合并而来。之后这里又屡次合并入诸侯国之中,经营颇好,再加上地理条件优越,此时已经是江南地区非常重要的地区了。 南北要冲、人口汇集,逐渐兴盛。 许家为了给许盈在南方安家,在豫章郡郡治南昌置下了一所园墅。这所园墅位于南昌城外南面,因西边修建了一陂塘,所以命名为东塘庄园——陂塘是此时南方正兴起的一种水利设施,利用陂塘恰当的话可以得到大量肥沃土地,哪怕是国家力量衰弱,做不了大工程,地方豪强也愿意资助一部分,这对他们肯定是有利的。 东塘庄园是一个很成熟的园墅,早在许家买下之前就有人经营了。只是庄园所属的主人并非什么势族,只是寒门而已,所以经历政治动荡,一下就败落了。这之后家产被瓜分,本来这座园墅已经被当地豪强当作了囊中之物,但 却没想到一下被许家捡了便宜。 也不能说是拣了便宜,为了拿的安稳,许家是和当地豪强做了等价交换的。 在得到这座园墅之后,许家就转移了一部分佃客、衣食客来,和原本留下的一些佃客合流,又安排了一些管事、门人、典计打理这里,使之更进一步得到开发。等到一切都妥当了,这才送许盈过来。 在东塘庄园的管事等人都知道,他们管理这里并非天高皇帝远,只是前期来整治的而已。等到一切完备,主家小郎君便会来此长住——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所以接到信件说小郎君已经到庐江了,并不意外。 只是打点起上下,尽力不出纰漏而已。 又几日,又有信件送来,这时不只是送信人,还有两骑兵一起到来,他们原是临川王亲兵中的前哨,过来打探情况,安排后续事宜。 “明日大王与小郎君便到?”似乎是为这个速度感到惊讶,管事邹大安置好送信人和骑兵还嘟囔了几句。不过也没说太多,而是抓紧时间做更多准备——不只要为小郎君接风,还要招待临川王这位贵客!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忙忙碌碌中,是夜,东塘庄园的几个管事都差不多熬了一宿,只在天快亮的时候稍微眯了一会儿。然后就是在庄外等待,既然不知道车队抵达的精确时间,那就只能一直等了。 车队抵达东塘庄园外时,已经是午后了,昨晚一夜未眠的管事们正值最疲倦的时候,这时却不得不抖擞起精神来。他们先接到了一队前哨骑兵,从骑兵那里得知大部队还有一刻左右就到,这给了他们最后一点儿时间做准备。 这点儿时间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也就能提振提振精神面貌了。 几位管事站在最前面,其中又以邹大这个大管事为尊。几人都穿着差不多的青色丝绸衣裳,发髻上戴幞头,脚下着布履,这样的打扮在势族奴仆之中非常常见。只有邹大腰间有一枚深色碧玺带钩算是贵重,带钩是踏云虎的造型,雕刻寥寥几笔又生气不断,显然很名家所制。 此时男子所用带钩是非常重要的,也算是非常隐晦地表明了身份——带钩一般不会大的夸张,大多数还很小巧,若是本身材质不属于 特别耀眼的那种,不注意看是很难察觉的。而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本来就喜欢这种低调的炫耀。 普通人根本用不上带钩,材质一般的带钩像势族管事之流也能用的起,但一般没人用。 没别的意思,就是身份上‘不恰当’。 几位管事身后则站着他们的心腹并典计等人,也算是东塘庄园的‘中层管理人员’了。至于真正的底层人员,除了准备迎接的,都不在场。一方面是身份不够,另一方面也是庄园中有做不完的事,有些岗位离不得人。 等了一上午,几位管事偶尔还能活动活动、休息休息,其他人哪里敢!到了午后站的都有些头晕眼花了。所以这个时候车队到来,最高兴的就是他们!至于之前心中小小的紧张和疑虑,至少此时是想不起来了。 车队出现在庄园外一条大路尽头,很快就近了。这回羊琮没有骑马,而是从车中出来,虽然没有穿着象征亲王身份的服饰,只是一身便服,却因为其不怒自威的气场让迎接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立刻知道了他的身份。 众人纷纷行礼,羊琮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身后:“这是你家,还不下来?” 这个时候一个穿青绢深衣的垂髫童子才从车上慢吞吞下来,因车厢太高,还得旁人去扶——羊琮看不过去,伸手将他拎了下来。 众管事之中只有郭虎多次见过许盈,虽然一年没见,小孩子变化很大,他却是不会认错的。先于众人行礼问安,众人觑着郭虎如此也连忙道:“小郎君安!” 许盈也认出了郭虎,郭虎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和名字不符,他生得清清秀秀。他父亲颇受许盈父亲许勋信任,他少年时就在许家宅中行走,有机会接触到内院,还给许盈母亲杨氏做过一段时间的车夫,许盈因此见过他好几次。 虽然没说过几次话,却是眼熟认得的。 所以许盈一眼扫过这些陌生管事的时候在他身上目光停留的最久,但许盈并没有因此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13章 东塘庄园原本就是一新兴寒门的居所,所以兴建的十分完备,有相当适宜居住的建筑群。 这个时代有所谓的寒门和势族的说法,但‘寒门’可不是日后说的‘寒门子弟’那么简单!事实上,寒门已经比很多普通黎民百姓地位要高了!寒门至少还有家谱之类的东西证明传承,寒门子弟往往也是读书的,而这些普通老百姓并不具备。 另外,有些寒门还非常上进,比世家大族要有活力的多,敢于在政治风波中下注,也非常精于经营产业。所以,不少人家虽说是‘寒门’,实际上日子富贵,比一些清贫的势族更加富有。 东塘庄园原本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寒门,发家之后虽然名下经营各种产业,但在这个年代最重要的产业当然还是土地!这不一定是最赚钱的,可在时人眼中这就是立身之本,是最可靠的家财! 在这些土地中,东塘庄园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因为阖族上下都聚居在此。 大概是有一次做好,今后不必再费心扩建、修补的想法,这里主人居住的建筑群规模很大,材料上乘,许盈被引进庄园中的时候抬头就看到梁上用鲜艳名贵的颜料画着各种吉祥传统的图案。 大概是这些建筑物落成不久的关系,看上去还很新,完全不同于许家在洛阳时的宅邸,华贵是华贵,仆人也勤于打理,却还是常常让许盈觉得太老旧了,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非要说这里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前代主人的品味不算太高明,很是暴发户...之前过来收拾这里的管事们应该已经调整改动过了,但还是有很多细节透露出了这一点。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改的过来的了,得新主人于日常中一点一点改变。 许盈和羊琮被请进了园中,安排的人显然十分老到,并没有引到正院中去,而是先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不只是他们,凡是重要人物都单独安排了屋子,至于奴仆婢女马夫兵士亦有去处。 这个时候一路舟车劳顿,无论是什么招待都不会让人满意,还不如让人好好休息一会儿。 许盈踏入房间,就有园中婢女端来热汤 为他洁面。等到他清爽了一些,屏风后的浴桶也布置好了,沐发浴身一番浑身松快。这个时候又有人送来各种水果,待会儿要用餐的话这个时候吃了填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太好,可要是考虑到一路劳累腹内空空,让人饿了肚子就更不好了! 还是水果最相宜,只要不是吃的太多,一点儿也不耽误之后用飨食。 现已是深秋,许多水果都能吃的到,许盈面前摆了一盘橘、一盘切开的甜瓜、一盘荔枝。别的也就罢了,荔枝倒是让许盈有些惊讶。 “此时尚有荔枝?” 荔枝是夏天的水果,这个时候又没有现代的种植条件、优良品种,还能吃到荔枝? 送水果来的婢女暗暗惊讶于许盈认得荔枝...荔枝在益州、岭南都有,但对于中原地区的居民来说就十分陌生了。主要是这个时候运输条件差,新鲜水果保鲜期又很短,如果不是去过原产地,一些地区特有的水果外地人往往是不认得的。 哪怕是知道此物,也不见得能和实物对照起来。而现在看许盈毫不迟疑地指出了荔枝,显然是十分熟悉的。 婢女暗暗记住这一点,只觉得这位以前没见过的小郎君果然比传闻中还要得宠! 若是身处北地想要吃到荔枝,那代价可就大了!哪怕是许家这样的大族也不可能专门做这样的营生,至于偶尔意外获得荔枝,必然是要奉给亲长。小郎君要是见过吃过的,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婢女温声解释:“禀小郎君,岭南湿热,此时亦如夏日。有岭南人培育良种,令荔枝晚结实,此时亦有荔枝,只不过十分难得!” 其实从岭南到豫章路途依旧很远,但两地之间可以走水路。如果是走水路的话中间只有很短的一段陆路,此时的水路相对于陆路在速度上具有压倒性优势,所以如果是有财势的人家,吃吃荔枝龙眼什么的比江北居民要容易多了。 许盈对于婢女的解释并不意外,古人其实也有培育良种的意识,并且在这个时期得到了许多丰硕的成果。只是在得到良种之后,这些人往往敝帚自珍,将其视之为发家致富的凭借——这本身没什么,只是乱世之中,即使是王朝更迭都是常事,更别提其他了。 经历天灾人祸,没有被传播开来的良种就这样毁灭的例子太多! 而得到这些良种往往具有运气成分,日后也难以复制,所以很多此时史书上记载的良种都失传了。 这种荔枝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 许盈说话时已有婢女净手之后给他剥橘子、剥荔枝,许盈要自己伸手,仲儿却摇了摇头:“郎君仔细污了衣裳。” 想到丝绸难以清洁,也不耐洗,弄脏了是更大的工作量,许盈讪讪地放下了手。 剥橘子的是刘媚子,剥荔枝的是吴女,两个人都剥的又快又好,剥出来的果肉十分完整干净——这个时候的果种不如现代的,很多水果果肉与果皮之间比较紧密,没那么好剥,若让许盈自己动手是绝对做不到这么好的。 刘媚子还格外有巧思,将橘子上白色的筋络也撕掉之后,一瓣一瓣的橘子在圆盘中摆成了花形,好吃又好看。 吴女则是细心又利落,用小刀剖开荔枝肉,然后刀尖轻轻一转,荔枝核就拨到了旁边一个小碗中,只剩下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整整齐齐地放在一黑瓷盘中。 许盈上辈子吃惯了各种各样的水果,倒是不觉得吃几个水果如何。反而格外看重这处理水果用到的人力,这样细致周到,在享受之余又有些不适应——这倒是和时人相反了,此时什么都不便宜,唯独人便宜,人力一向不被人放在眼里! 另一边,受到差不多款待的羊琮显然更符合当世之人的普遍反应。沐浴之后正半闭着眼由婢女梳发,此时送水果的婢女就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裴庆。 裴庆在一旁的独坐上坐下,看了看送来的水果,道:“到底是大王受优待,这荔枝我就没有。” 他倒是没说这不是待客的礼。 此时很讲究待客礼仪,一般来说如果家中拮据,麦饭蔬食也可以,并不会有人一定要求鱼肉。忌讳的是主人自己吃肉喝酒,却给客人不一样的待遇,或者将客人的待遇分等级——此时的人不如汉时性烈,但也很讲究荣辱,为了这种事结一辈子的仇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现今情况又不同了,在一般人眼中他是跟着羊琮的,属于羊琮的下属,待遇相同反而是另一种失礼。 不过,他那里 之所以没有荔枝,也确实是因为荔枝难得——这个时节的荔枝本就难得,还要从岭南送到豫章,这就是难上加难了。 羊琮微微抬了抬眼皮,旁边的侍女此时已经剥好了橘子,见他目光放在甜瓜上,立刻又有人将切好的甜瓜送到他嘴边。 “说来...世家大族一惯侈汰,连皇家也比不得。”羊琮目光挪到荔枝上,看不出喜怒地道:“荔枝?说来孤竟从未品尝过。” 裴·世家大族出身·吃过荔枝·庆干笑了几声,赶忙道:“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品尝过...哈哈、哈哈。” 其实羊琮这话说的对,也不对。 有钱的世家和寒门此时在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让皇室,甚至超过皇室的,这是事实。但之所以会如此,本就是因皇家而来——当初羊氏夺了夏侯家的天下,夏侯家原本是厉行节俭来着,一改东汉以来的奢侈风气。而羊氏上位之后,原本恢复了一些的淳朴之风立刻散尽,甚至奢靡之风变本加厉。 斗富之类的事在此时非常常见。 而其中皇室本身才是最奢侈的...只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随着羊氏的大周外忧内患、先天不足等弊病逐渐爆发,本就不强的国力衰退的厉害。再加上皇室不能节俭,内库早就空了,少府也成了摆设,如今皇家是想奢侈也不能了。 这倒不是说一国奉养的皇室还比不上一个家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不至于的。只不过皇室花钱的地方也多,对此上下其手的人亦多,这又和一般的世家大族不同了。 裴庆和羊琮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荔枝’这种‘小事’,裴庆有点儿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手指,目光四处乱飘了一会儿,最终下定了决心,问道:“大王何时离开南昌?” “呵。”羊琮扫了裴庆一眼,很有深意。然后又闭上了眼:“此间主人家尚未说什么,你怎么就开口赶客了?” 裴庆难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呵呵道:“哪能赶客啊!这也轮不到在下...只不过吧,小人不能和大王同行去临川了。” 这是之前说过的,但当时只是提了一句,此时裴庆显然没有改变想法。 羊琮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也没有劝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也罢...不过舟车劳顿,孤也多留几日。” 第14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注意到阳光洒过槅扇,地上留下影影绰绰的图案,许盈这才恍然间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此次南下的终点,豫章。 “郎君可安睡?”仲儿笑眯眯地打起帷帐。大概是因为一路劳累,许盈昨晚睡的早、睡的沉,今早起床也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左右。而这在仲儿看来自然是大好事,小孩子就要是能吃能睡才让人觉得身体好呢! 换了个新地方,总担心许盈会住不安稳,现在至少暂时放心了。 许盈洗漱完毕之后有人送来了点心,此时不是飨食时间,但一天两餐这种事早就名存实亡了。大家族子弟,早起后用些小食是养生之道,人也不以为失礼。 “一杯枣粥足矣。”许盈指了指罐中的红枣粳米粥,仲儿立刻给他倒了一碗。至于其他的,许盈一筷子都没动,是给仲儿她们留的——婢女们都是有份例的,但那是日常两餐。其他时候吃东西是主人的特权,奴婢若要就得看各人情况,并非分内。 正喝粥的时候,一个僮儿引进来一个少年,禀报道:“郎君,这是郭管事的外甥,郭管事差遣来的。” 说完少年便行礼。 许盈一眼看过去,这少年年纪不大,不上十岁。脸生的俊秀又讨喜,有一股机灵劲儿。而且还很有记忆点...很容易就注意到他头发的颜色和眼睛的颜色——结成两个总角的头发仿佛稻草一样,但这并非是受到了虐待营养不良,他脸上有肉、白里透红,平日应该不缺营养,之所以如此大概只是天生的。 有些没有结进总角的碎发非常不服帖,好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 至于眼睛则是一种汉族中少见的、接近琥珀色的浅棕,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有胡人血统。但看其他的面部特征又让人觉得不像...不过,不得不说这双比普通人浅的多的眼睛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特别亮,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泉水,折射出太阳的碎片。 少年似乎一点儿也不认生和紧张,笑嘻嘻地说起了自己来的缘故——他名叫吴轲,是郭虎的外甥。郭虎与自己的妻子感情很好,但成亲十来年一直无所出, 家中父母非常不满。郭虎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所以收养了外甥吴轲。 这次来豫章是郭虎主动请求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夹在父母和妻子之间实在不好做人。不然的话,以他父亲心腹的身份,他大可一直留在洛阳,再不济也是回汝南。 郭虎让吴轲过来,是担心许盈新到陌生的地方不适应,吴轲就相当于一个玩伴和导游。他在这座庄园已经生活了一年,对各处都很了解,许盈有什么想知道的,又或者有什么要求,有吴轲帮忙都能更好解决。 许盈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问太多,只是在园墅中走了走,让吴轲作陪而已。但就是这样,许盈也从吴轲时不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了不少事。 华夏贵族造园的传统是源远流长的,有自己的美学在其中。其中第一个黄金期就是两晋时期,许盈生活在这个时代也差不多——从皇家园林、顶级门第园林,到如今园林已经成了具有大笔资财人家的标配,正是此时才有的变化! 而且,这个时候的园林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美学,一般来说讲究自然之美,讲究居所和自然的结合。这一点在这座东塘庄园中可以明显看出,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有竹林,有松柏,有假山,有池塘,处处仿照自然山水,但又不是真正的自然山水。 经过细心打理比自然之景更具美感。 许盈散步的这一点儿时间根本不可能走多远,所以东塘庄园别说是整个庄园了,就算是居住区都没逛多远,只能说是看了看花园一带。但从吴轲口中得知,许盈来之前庄园中最好的几个院子全都是空着的,居住区这边边缘倒是住了一些管事、典计及家人,另外打理花园、整理房间宅院的仆人也住在这里。 但是在庄园中劳作的佃客等等,就根据工作地点的不同,安置在东塘庄园的各个角落。 东塘庄园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庄园了,两百顷的土地,若这些人都住在这边,反而不方便工作——此时的庄园基本上等同于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规模大是常见的。之所以会有这种生产方式流行,很大原因是战争太过频繁。 战争、灾荒之下,脆弱的、一家一户的生产单位就像是肥皂泡 沫,一触即碎。庄园的话则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自给自足,如果有天灾,抗风险能力要强得多。要是有人祸,庄园的人手也可以抵御一部分。 小型庄园十几顷、几十顷,大型庄园几百顷,在世家大族来说是很常见的。 当然,完全交给一个小孩子这就很少见了——这座庄园是为了供养许盈而存在的,这自然不符合‘父母在,无私财’的大家族规矩,但许盈的情况和一般的大族子弟有些不同。 他来豫章对外有一个说法,是出家做道士了,这是为了祈福养身。父母为他准备的各种财货,实际上有提前分家产的含义,这在正常情况下是荒唐的做法,但若扯上出家为僧道就不同了,毕竟一旦进入道门很多事就不能用凡俗中人规矩来约束了。 事实上,他身体虽弱,却是贵族子弟很常见的弱,不至于要如此。 之所以要如此,既是父母宠爱他,也是家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正在分散投资。 如今的洛阳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或者说整个天下都是。世家大族实力强大、族人众多,其实不太在意上面当皇帝的是谁,因为无论谁主政,最后还是要用他们。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稳如泰山的是整个世家大族群体,而不是每一个大家族。 即使是势族,也有可能被摧毁在这样的动荡中。 将家族进行分支,分支之后迁族,多头下注,这也算是‘七国争霸’时期势族们就玩过的传统艺能,此时再拿出来依旧很熟练。 只不过,这有可能造成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了保留火种转移出去的旁支活了,嫡支反而衰弱甚至断了传承。从家族的角度来说这无所谓,但对于嫡支来说感情上很难接受。 出于这种心态,许勋才让许盈来南方,其中真正的目的并非养身,而是避祸!若是有什么意外,许盈就是许家新的正统继承人。 不过光光弄个人出去是不够的,不管什么时候资财、权势都是立身之本。真有意外发生,还得有些钱财让许盈有资本带着家族东山再起才是!所以许家才在豫章买下了东塘庄园,才在许盈南下的时候送了这么多人手,准备了那么多财货。 根据许勋的计划,之后 陆陆续续还会送财货过来。 若是本家在接下来十几年的时间安稳无虞,需要用钱时也可以再把钱拿回来。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就是提前布局好的一步妙棋了。 许盈现在就是许氏嫡支的一个保险。 逛了逛花园,天色就不早了,许盈还要去和临川王这个‘尊贵的客人’会合,和他一起用餐,以尽到‘地主之谊’。这既是待客之道,也算是对长辈的尊敬,毕竟从辈份上来说临川王还是他便宜舅舅来着。 许盈去见临川王,见吴轲还站在一旁,便善解人意地道:“你自去玩儿罢!” 在许盈想来,就算是受到教导,比普通小孩子更知道进退,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应该是天□□玩,不受拘束的。 吴轲眨了眨眼睛,笑着告退了。只不过走出了院子之后,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在,眼睛里的笑意却逐渐消失了。那样剔透的眼睛很容易让一切附着于上的东西都变得轻薄无根起来,无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说散就散,然后什么也不剩下。 和许盈不同,吴轲早在一年前就来到东塘庄园了,对这里十分熟悉,并不需要向导就可以在弯弯绕绕仿佛迷宫一样复杂的庄园中穿行,有的时候走的甚至是小路。不多时,他已经回到了居住区边缘的小院子外,外头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都和他一样算是各个管事典计的子侄。 大家伙儿都认得吴轲,其中一些年纪比他大两三岁,已经懂了些事,又不到年纪在园中领差事的纷纷靠上来。向他打听道:“你见过小郎君了?小郎君为人如何,可是传闻中一般最和善不过?” 在许家这样的大族人家,仆人也惯会看眼色。谁不知道把子侄早早送到主人身边,不说成为心腹,至少可以沾些香火情,将来前程可期?但送子侄到主人身边做仆从不是那么简单的,许盈若是在洛阳、在汝南,他们这些人里也只有吴轲最有可能。 因为郭虎一家深受信任。 有的时候就算都是管事,管事和管事也是不一样的。 然而,现在许盈不是在洛阳、在汝南,他们的机会就来了——他们早听长辈说过这些事,他们很有可能要去许盈身边做事。 虽然他们家中是给许家做奴仆的,但他们从小也是自家宝贝,没受过什么委屈。此时要去主人身边做事,相比起长辈的高兴,更多的是一种抗拒。 吴轲依旧是笑着的,眼底里却有这些同龄人无法察觉的漠不关心:“此事么...小郎君自然和善...” 第15章 天高云淡,秋日爽朗,这在南方湿冷的深秋十分少见。 许盈才刚刚陪着羊琮吃了饔食,就有人来请他,说是众位管事要将东塘庄园的账目与他交代。 许盈从洛阳来到豫章,表面上看只是一滴水滴落在池塘中,涟漪轻微,片刻就平息了。实际上却是一滴水落进了油锅,引起的反响剧烈,这一点可能是许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 这次许盈从洛阳来带了不少人,不过这些人除了部曲外,要么是工匠,要么是管理本家带来的财货的人,再不然就是专门侍奉许盈的人。至于东塘庄园这边,并没有再安插人手的意思——或者说,最多也就是部曲的家人参与到庄园的普通劳作中。 对庄园‘领导层’是没有影响的。 但这种事现在这些庄园管事不知道啊!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完全打消他们的顾虑! 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们已经习惯自己是庄园中说话算话的人了,并不希望有新的人来分权。若许盈是成年的许氏子弟,他们就算是有想法也只能按下去,上下尊卑有如天堑,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人敢挑战的。 但许盈偏偏是个‘孩子’,这就让某些人心思活络起来了。不见得有多少大逆不道的心思,只是弄权牟利的想法难免出头——做管事的,总能有余地捞钱捞好处,但如果没有人掣肘,肯定能捞的更多、更轻松。 现在许盈人已经来了,总不能塞回去,那就只能尽量让他不管事了。心思活跃的管事们并不觉得这件事多有难度,在他们眼里许盈就是一个小孩子而已,而成年人看小孩子总是觉得幼稚、单纯,就连心机也显得太简单! 小孩子而已,就算是郎君,又能多难搞定? 但不管怎么说,许盈都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他是一个小孩子,一些管事也得因此考虑做些什么。再者说了,在这些管事看来,许盈是个孩子不错,但他身边的人不是啊!但凡有精明的、忠心的,事情就会难办很多呢! 这也是许盈的到来让原本平静的东塘庄园不再平静的原因。 当然,许盈还不了解这 些,管事来请他时,他是真的以为单纯地报账而已。或许对着一个小孩子报账很奇怪,他自己懂账目,可按照普通人的常识,他这样的小孩子应该是弄不懂的。 但这也不算什么,许盈到底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几年,很清楚有些时候大家敬的是他的身份,而并非是他这个人本身。 就像是几岁登基的儿皇帝一样,不管几岁,皇帝就是皇帝,该有的礼节和尊敬一样不能少。 许盈被请到了正院正厅旁,一个比正厅稍小一些房间。这里早已铺好了坐席,最上方的位置就是许盈的,席上放着一独坐。至于众管事则依次坐在他右手下方,每人身后都有人捧着一些竹简。 这些竹简其实就是账册,虽然很早就有了纸张,但即使是现在纸张依旧没有取代竹简。这一方面是因为造纸技术并不算成熟,书写体验不够好,成本也没有优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时代信息传播、商品传播很慢,很多小地方根本不知道有纸,或者知道了却用不上。 相比之下,竹简就要简单易得多了,有竹的地方就用竹,缺竹材的地方也可以用木片...如果不需要频繁转移、需要记录的东西也没那么多的话,用竹简的体验也不会太坏。 这些管事一个一个给许盈说明东塘庄园的经营现状,首先是邹大,他介绍的是大致情况——许盈一样一样听着,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有钱。 他以前随为官的父亲在洛阳生活,他当然知道许家这样的大家族是很有钱的。就算他不知道,看看自己吃的穿的,房间里用的摆的,那也该知道了。但是给家族子弟的‘零用钱’是有限的,没成年的家族子弟,即使是嫡支也没有多少自己自由支配的钱财。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毕竟他没成年,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现在则不同了,虽然家里一同送到豫章来的财货,其中大部分都属于家族,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但其中一小部分,以及这座大庄园都是属于他的没错!即使他年纪小,想要大笔花钱肯定会有人拦着,但他真的要花钱,难道还有人拦得住? 这也算不上对他特殊优待,事实上这更像是提前给他分家了。若家族本家那边不会出事, 那同辈兄弟到了分产的时候,估计也没他什么事。 整个东塘庄园两百顷左右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平地,除了少数诸如大宅及其周边区域,其他地方都划分成区块经营。占地面积最大的自然是粮食种植区,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拿来种粮食,其中以水稻为主,间杂粟、麦、菽之类。 剩下的土地中,还有桑林、苎麻林、菜园、果林、竹林、木材林占地面积比较大,其余的像是种红花靛蓝之类的染料、鱼塘、各种各样的小作坊等等则占地面积相对较小。 在这座庄园中总共有两千多劳动力工作,这还没包括某些佃户家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小孩。但就算是这样,人手依旧不够!可以说,许盈这次带来的三百部曲一方面让管事们有些忧虑,另一方面也是欢迎的。 这些部曲的家人也能够成为劳动力,如果许盈什么都不懂,他们甚至可以让部曲本人脱离军事训练,加入到庄园劳动中来! 这样规模的庄园,如果只是种粮的话,这么多人其实是绰绰有余的,毕竟此时的农业生产还远谈不上精耕细作。但问题是这是一个多元化经营,并且有许多作坊的庄园,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像是桑林多就意味着缫丝织绸的人多,织绸又要多少人手? 再者,如靛蓝、红花、草药之类的经济作物,繁忙季节需要的人力可能百倍于粮田——虽然算平均工时的话不会那么夸张,只是抢收抢种的时候特别惊人,但就算是这样需要的人手很多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古代农家种植粮食作物占到了绝大多数,极少有种植经济作物的,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缺乏技术,但更多的是小家小户人力不能及!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不大规模种菜。 一般的农户也可以种菜——他们总要自家种植蔬菜的,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技术,而种菜获利也可十倍于田亩。但种过菜的才知道,一户人家可以耕种二十亩稻田,却不一定有足够的精力照顾两亩菜地! 事实上,因为有本家一直输送人手过来,东塘庄园已经算是豫章诸多庄园中人手比较足的了...很多差不多大的庄园人手能够上千,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样 人手充足、经营多养,带来的收益也是很大的——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古代社会,有的时候发展那些‘高大上’的产业,可能收益还远远不及农业和纺织业等基础工业。 “今岁丰收,小人也算不负郎主所托。”邹大笑了笑,说的话很谦虚,但一些不经意的神态却泄露了他的自矜。 原本的东塘庄园也是有一些存着的财货的,当初买下庄园的时候一起买了下来。毕竟当时的庄园还养着一些佃户和匠户,上上下下许多嘴等着吃饭,真一点儿东西不留,怎么过日子? 然后又由许家的人经营了一年多,遇上了一个好年景,如今也算是仓廪充足。 此时金属货币已经在大规模交易中可有可无,实物交易更能被广泛接受,一般来说衡量财富的单位都是仓库中存了多少粮,有多少绢布之类。以此来说的话,东塘庄园的两个粮仓中总共储存了十万斛左右的粮食,而且大多数是稻米,又有仓库存了绢两千匹,麻布六千匹。 十万斛粮食的存量确实让人惊讶,许盈听到此处便问道:“庄园中亩产多少粮食?佃户嚼用是多少?” 邹大笑着道:“如今豫章最上等粮田亩产稻米二十斛,只是这样的粮田太少。庄园中稻田一亩平均产粮十斛出头,亦算上佳!至于生口嚼用,壮年劳力一岁食二十四斛粮,妇孺老人则相应减量,两千多生口四万斛粮食绰绰有余。” 许盈心里算了一笔账,这等于是说一个壮年劳力一个月两斛粮,相当于四十五市斤的稻米。就算此时饮食结构单一,饭菜也没有什么油水,使得普通劳动者的饭量很大,这应该也是足够的。 但这样算似乎也得不到十万斛的存粮,毕竟不只是人吃饭要用粮食。再者说了,没有损耗吗?难道说是东塘庄园以前的库存不少? 许盈没有马上问起这个,只是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然后就点点头看向管事们,让管事继续说庄园的事。 第16章 华夏从很久以前就有了自己的会计制度,和其他地区独立发展起来的会计制度一样,华夏的会计制度也经历了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一开始的时候就是最简单的结绳计数、刻画实物图像,不需要经过任何学习也能理解这种会计制度。 而后,生产力发展,建立了强大的部落方国,乃至于国家,这个时候原本简单的会计制度因为其过分繁琐和原始,已经不再适宜这个时候的生产、组织,新的会计制度就诞生了——至少西周时就有了‘月计岁会’这样的记载,还设立了司会、司书、职内、职岁、职币这样的职位专门管理国家级别的会计工作。 根据这些职位司掌的工作来看,这个时候已经使用了单式记账法。 单式记账法非常简单,在单式记账法下,将每一笔账目都单独看待,而不会考虑这笔账目与其他账目的牵连。这种记账法自然无法和后来更成熟的复式记账法相比,但它也有好处,即理解简单,更符合大脑思考的习惯。 事实上,世界上的各个文明基本上都是从单式记账法开始的。这不是巧合,而是它的思路简洁直接,更让人适应。 单式记账法在华夏历史上存在了很久,虽然历史上不断有改进,但没有改变单式记账法的本质——许盈知道现在使用的记账法是‘三柱结算法’,而这也是一种单式记账法,只是相比起原始的单式记账法有了一些改进而已。 比如原本的单式记账法是文字叙述性的,现在账目‘出’、‘入’之类都有符号表示,相应的格式也规范了许多。虽然只是这种程度的修改,也让账目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眼花缭乱’,变得简洁明了了许多。 而‘三柱结算法’中的‘三柱’,实际上是指账目中的出、入、余。用不太专业的解释,出就是支出,入就是进帐,余就是结余,在本期之中‘入-出=余’。 明白了三柱结算法是怎么回事之后,再听东塘庄园的众管事报账就再简单不过了。 所以许盈才敢说自己懂账目...要是换成上辈子,这话他是不敢说的。现代社会的账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一般人最多就是听说过一句‘有贷必有借,借贷必相等’,看过一个会计恒等式‘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这样。 可真要问他们从根本上理解了这些没有,其实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 会计的工作在大众印象中就是算算账,好像学过加减乘除的人都能干,这个概念在过去行得通,但在现代社会是不能了。 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人知道账户的分类吗?晓得复式记账下账目怎么在多个账户中登记吗?清楚会计的核算流程吗?编制会计报表又是怎样的工作...什么都不知道,怕是连填制会计凭证这种最基础、最没有门槛,看似普通人也能做的工作中也会犯各种细节错误。 许盈曾经的一个网友就是会计系的大学生,他听过对方抱怨这些,所以才知道了一点点。 相比起现代社会那复杂的、普通人完全应付不来的会计工作,此时的账目比较容易造假,不怎么需要技术,事后查起来也比较麻烦。但这并不代表此时的会计工作就是造假的天堂了,事实上,正是因为操作的简单,没有经过太多的中转和遮掩,问题一旦暴露也会比较直接。 许盈耳朵里听着,单看一条一条的账目似乎没什么问题——这是废话,按照三柱结算法,入-出=余,不牵涉其他账目,只看本期账目这都出错的话,那纯粹是表面功夫都不会做了! 但许盈心里知道,账目绝对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不是他心理阴暗,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想别人,而是下面的管事捞钱捞好处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当家人要做的往往不是揪出每一个蛀虫,揪出来后先不说下面的人心要乱,只说换人来做吧,又能换到不一样的吗? 当家人要做的是分辨管事们捞好处的程度,过手的时候沾一点儿,算是辛苦费,让自家日子好过一些,这没有谁会说什么。但要是捞的太厉害了,生怕不能把主家的好处扒拉到自家来,这就不得不处置了!不然其他人都这样干,再大的产业也要被蛀空了。 许盈属于记性很好,大脑构象能力也很强的那种人。 他小时候曾经上过速记班、心算班,也曾经练习过下盲棋,另外学的才艺也多(大多属 于少年宫兴趣组的程度,但他确实从小就兴趣杂)。虽然对于这些他都只能说是浅尝辄止,进入高中之后唯一还在坚持的事就是书法,除此之外就连从小一直练习不断的琵琶都暂时放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其中一些确实锻炼了他。 所以管事们一股脑报出来的账,他过了一遍就记住了七七八八,这种记忆是一种即时记忆,很快就会忘记,但这时也足够用了——同时,他还在心里算出了一些账,不敢说所有的问题都找出来了,至少几个明显的问题已然了然于胸。 这不是他水平高、能力强,就算不像他那样会一些心算、速记,拿到账本之后反复看几遍,理清楚账目之后肯定也能找出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都太明显了。 只能说,做假账的人努力过了,但他们的努力只是让每条账目中,本期之内‘入-出=余’而已。如果两边无法相等,那就修改某一个数字,至于修改了这个数字之后会不会导致一些相关联的账目也要修改,有的地方兼顾到了,有的地方却没有。 账目这种东西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即使是单式记账法的时代也是如此。比方说卖出一些稻米,收入一些绢布,这笔是赚到了,就会有所谓的结余。若是中间落了好处,无论是出的时候昧下了稻米,还是在入的时候私留了绢布,都会导致结余不对。 要是为此修改稻米,那就要牵涉到稻田收成了,这个当初肯定也是有记载的。要是修改绢布,那么就会和市面上绢布售价产生差异...所以,无论改动哪一个,都要往上追溯再改些别的。 这已经是相对简单的账目了,要是那种需要过好几道手的商品,比如说作坊里生产的那些,上面的链条节点会更多,那每一个跟着也要改,一层套一层就像是套娃一样! 记账工作也不是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先不说有没有时间精力一个一个改过去,就算有,那又有那样的权限吗? 其实这个时候很多账目记录都很粗糙(这不是工作不认真造成的,而是现有的生产条件、商业活动下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所谓标准、精确,这些都是工业社会才有的特征),再加上商业活动所依赖的外部 条件瞬息万变,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黑箱,这种情况下,不是很大的账目问题都不见得是真的有问题,很有可能只是正常‘误差’。 比如说粮食储存就会有损耗,这样的损耗除非提前计算好大致量,不然是一定会在账目上表现出误差的。 所以许盈的标准已经定的很低了,他发现的问题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大问题,根本没有解释的空间。 无疑,他这个做法会有很多漏网之鱼,但至少不会冤枉谁——饶是这样,还有这样多的大问题,可想而知真正仔细查一回账能找出多少问题来! 然而,正在报账的管事们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根本想不到许盈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一个个反而十分骄傲,好像经营一年多就能积攒下这么多财货,他们真的十分有功劳一般。 眼下正等着许盈发奖赏呢! 许盈这是初到东塘庄园,理论上来说只要没犯错的,都会给予奖赏,这就像是新上司发红包一样,算是收买人心。再者,他们这些人也确实是由北到南了一遭,在这里替许盈经营产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奖赏一回并不为过——正常情况下是这样没错。 许盈看了看下面坐的众多管事,大概只有郭虎和其他人不同,露出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唔...”许盈慢吞吞地抬了抬手,让一旁捧着一盘金饼的僮儿退下——之前众管事盯着这盘金饼看了好久了,本以为这是要赏赐他们的,却没想到现在落了空。 许盈又让另一边几个仆从将一个大大的樟木箱也抬了下去,这里头放的是绢帛之类,本来也是做赏赐之用的。 他没有做出发怒的样子,只是站起身来,在那些记着账目的竹简中挑挑拣拣。 好在此时账目粗糙,竹简看着多但记得少,翻找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并不难,很快许盈就挑出了四五册竹简。 孩童的声音满是稚气,但却一下让这些在家做了父亲、祖父的人绷了起来:“‘又正月中取脂五千斤’‘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万’‘出山茱萸五十斛十万钱’‘五月中素绫三十匹’...?” 念了几处,点到为止之后许盈便扔下竹简,径直走出房间,只留下一干管事一时之间呆若木鸡。 第17章 “这、这...”陪在末座的管事见许盈一行人走远了,简直瞠目结舌。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忍不住喃喃自语:“小郎君是如何知晓的?” 许盈念到的账目自然都是有问题的那些,这一点他心中有数。 可是为什么啊? 管事们捞好处几乎每个人都有,这做账的事自然也人人都有参与——或许要除开郭虎,郭虎也会借用职务之便弄些好处,但他有分寸,从没有因为远在豫章无人监管就越过界去。 也是因为郭虎的这一举动,他就被其他管事和典计排挤了。在一个大家都干坏事的环境里,你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是得不到赞扬的,反而要受冷嘲热讽。大家都是这样,你一个人伟光正算怎么回事?是显得你品德高尚呢,还是打算找到机会就告状? 其他人成了同伙,自然不担心告状的事,但郭虎没有同流合污,这就让人忌惮了。特别是他父亲还是郎主心腹,他若是拿住了谁的把柄往上告,估计就要倒大霉!因为这个,其他人捞好处、做账、收拾首尾时都是避着他的。 众人很清楚,他们弄出来的账册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是经得起查看的。除非新来的小郎君身边有再精明不过的参谋,不然就糊弄的过去了——至于说为什么不做个天衣无缝的账册,任谁来都经得起查...他们倒是想,可是做不到啊! 还是那句话,每一笔账其实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必然与其他的账有或大或小的牵扯,不可能做到动了手脚之后修改到天衣无缝的地步。真要是能做到,那也不是一般人了,根本不必做个小小管事。 只是存在问题不代表看得出来,三柱结算法是单式记账,查起账来没有太大技术门槛,同时又对天分要求很高。就算没有经过太多训练也可以查这种账,但如果对账目没有特别的敏感,能够在众多零散、琐碎的账目中凭感觉发现账目与账目之间的联系,敏锐地洞察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就得随便做账人糊弄了。 在邹大为首的东塘庄园管事看来,他们现在做出的账目已经足够应付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下都没挨过!而且不是 被许盈身边的‘谋士’给参破,而是许盈自己一眼看穿——要知道许盈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个七岁(实岁六岁)稚童,遇到这种情况简直让他们怀疑人生。 许盈过去也有早慧的名声传出来,他们有些人是知道的。但早慧归早慧,现在却不是早慧,而是像妖怪了!小孩子是有一些从小就特别聪明的,但小孩子的聪明和成年人的聪明是不一样的,许盈刚刚的表现显然超出了大家对‘早慧’的认知。 陪末座的那个管事还在喃喃自语,怎么都想不通的他忽然看向郭虎:“是不是你!?” 郭虎也吃惊来着,他知道其他管事典计避着他捞了很多,但其他人都防备着他,所以他光光只是知道,却抓不住什么把柄。事实上,要不是这次要给许盈报账,他都没办法见到这么齐全的账册。 平常他要看账册,如果是其他人把持的部分,哪怕他理由充足,那些人也有理由推三阻四呢。 刚刚听其他人报账,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万’这一笔,本来庄园里的肉脩是归他卖出的,但邹大说他认得一个军中知事要收肉脩,价钱比外头要强,于是这笔买卖就归他料理了。 一枚肉脩大约是十斤,郭虎当时和行商谈好的价钱是七钱一斤,八百枚肉脩就是五万六千钱,三万就差太远了。不过这笔账后也有话说,对方还支付了三十匹绢,这些绢后来和另一些交易中得到的绢一起入库了。 但问题是这笔入库账中算不到这三十匹绢! 郭虎最近刚刚查过库房,看过一些入库账,所以知道这一茬儿! 也是因为注意到这笔账有问题,他才会脸色变了——他变了脸色并非因为其他管事捞了太多好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只是觉得总算抓住错处了!但是旋即他又意识到,只是这么一处错根本罚不了多少人,当事人大可以找借口说是哪里出了疏漏,甚至经手的邹大可能都会轻轻放过。 郭虎也没有想到的是,许盈只是听管事们报账就听出这么多问题来——郭虎又不傻,许盈点了几处之后众管事的脸色就不正常了。而且还正好点到了‘出肉脩八百枚得钱三 万’这一处,显然许盈是点出了有问题的地方。 只是听报账就能觉察出这么多问题,若是仔仔细细看账,怕是更多问题要浮出水面了。 明白这一点之后,自然也就明白末座管事说的是什么。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目光不善,显然是怀疑自己通风报信,提前告状了,这才让小郎君点出了这些。不然的话,他们实在找不到可以解释这种情况的理由了。 想到这一年多来这些人对自己的排挤,郭虎一点儿同僚之情都没有,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站起身来朗声道:“我倒是想告诉郎主、小郎君尔等做的什么勾当!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抓不到把柄罢了!若真能抓住尔等把柄,尔等还能安坐到如今?” 郭虎对着邹大嘲讽地笑了笑:“邹管事怕是没少防备郭某,其他人也是一样!若不是觉得在下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能这样有恃无恐?我知不知道尔等做的好事,诸位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说罢,郭虎扭头就走,只剩下其他管事脸色变了又变。 至于之前许盈一行人,许盈一走,跟着他的婢子奴子自然连忙跟上。 对于他刚刚的表现,仲儿虽然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依旧像平常一样只是紧跟着许盈。反倒是跟在仲儿身边的吴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平常冷冰冰的样子,绷着个小脸。 只有刘媚子,既比别人离许盈更近,又在这些事上有些藏不住。故意不明其意道:“方才是怎么了呢?我见郎君说完话,诸位管事都受惊不小呢!” 这不是刘媚子蠢笨,实际上她很聪明,只不过年纪还小,也不了解账目中有什么问题。忽然见到这些,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是看眼色的小人精一个,品出了气氛中火辣辣的意味。 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并非她嘴上没把门,想到就说了。而是她知道许盈不会因为这些小事生气,同时也是因为她感觉出来了,那些管事应该犯错了,但许盈并不很生气的样子——她以为许盈不很生气是因为这些事只是小事,不用太放在心上。 有了这样的领悟,自然是想问就问了。 她哪里知道,事情虽说不大 ,只是奴仆捞好处太过分而已,但却是无论放在谁家都会严厉惩治的。只因为下面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若不能杀鸡儆猴刹住这风气,日后且有的麻烦!说不定就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 而许盈不大生气,更多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这一路南来,他找到了上辈子的记忆,知道了这是怎样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说实在的,任何一个有着这样经历的人,大概都不会因为这种‘家宅小事’如何如临大敌了。 许盈并没有对刘媚子解释太多,只是笑了笑:“无事,不过是有些人犯了错。” 刘媚子想了想,笑了:“郎君要罚他们吗?” “唔...其实我还尚未想好。”这个回答显然是出乎身边人意料的,见仲儿都看过来了,许盈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自己的院子:“方才才知众管事犯了错,哪能立刻就知道该怎么罚...怎么着也该先弄清楚犯了多少错,辨析谁的错处多些,谁的少些,谁有可饶恕之处,谁是无可饶恕...” 听许盈难得如此絮叨,仲儿却是微微一笑——许盈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对于许盈的脾气她可以说是很清楚了。没有想好要不要罚人、怎么罚人,听起来令人意外,仔细想想却觉得这是许盈做得出的。 和一般的贵人不太一样,许盈从来没有把‘惩罚’当成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即使有些人确实该罚!他似乎总是非常小心于自己的‘权力’,这让仲儿想起了郎主曾经招待过的一个大和尚,据说那是个真正慈悲为怀有大修为的僧人。 这个大和尚平常走路都很小心,只因为相对于脚下的蚂蚁,人是绝对的庞然大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会不小心踩死几只。 贵人们手上握有很大的权力,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甚至生死。从这个角度来说,贵人相对于奴仆婢女,确实和人之于蚂蚁没有分别。只是如同那样在意小蚂蚁的大和尚不常见一样,如小郎君这样的贵人仲儿也只见过他一个。 许盈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露出有点儿使坏的顽皮神色:“这样倒也不错,正好让这些管事寝食难安一回!” 第18章 有的时候晾一段时间再处置,比直接处置更要人命!悬而不决的那种心焦,真是谁经历过谁知道那滋味儿! 许盈倒没有恶趣味到这地步,非要看这些管事的笑话。只不过事情就有那么巧,正如他所说的,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毕竟他知道这件事也就是刚刚。 他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稍微考虑了一下就让僮儿请郭虎过来。 他不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是真心的,一方面,按照此时的说法,他是主,管事们是仆,他没有发现也就罢了,一旦发现了什么,这些人是翻不起大浪来的。即使许盈才初到,这群‘地头蛇’也不能‘造反’啊! 许盈又不是单独一个人来的,身边有的是人,还有三百部曲。 除非这些管事能鼓动庄子里两千多人裹乱,但别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了,就算有那个胆子庄子里的两千多人也不会跟着他们干——大家都不是傻子,真当几个管事就有王霸之气,振臂一呼其他人就追随? 僮儿按许盈的吩咐请来了郭虎,速度比许盈想象的要快一些...事实上,僮儿没走多远就巧遇了来求见许盈的郭虎,显然郭虎已经回过味来了,就算许盈不去找他,他也是要来向许盈说明情况的。 之前郭虎并没有向许盈和他身边的人说明东塘庄园这边的复杂情况,一则是因为许盈年纪小,郭虎又不知道许盈的‘特殊经历’,自然只当他是个孩子,最多就是比普通小孩子聪明一些罢了。这种聪明在勾心斗角中就没什么用了,恐怕和他说起这些也不管用,他不管事啊! 二则,许盈身边哪怕有替他料理庶务的能人,情况也不容乐观。凡是能人总是多疑的,至少不是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怎么也得拿出过硬的证据才能说服对方,而郭虎恰好缺乏有力证据。 说不定到时候人能人不信他,反而怀疑他们这些管事之间内斗的厉害,他其实也是一丘之貉。 郭虎虽然忠心,却也不是那种不顾己身的忠心。他到底没有对许盈禀报什么,这既是理智思考的结果,也掺杂了他一点儿顾惜己身的私心。 但现在情 况完全不同了,从许盈的表现来看,这位小郎君完全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之前许盈的表现郭虎看的分明,他判断这不是别人教的,而是小郎君自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得出这个判断并不难,郭虎对许盈身边有哪些人是很了解的,虽然一年多没见,有了些变化,却不是很大。他打眼看过去,这次随着许盈南来的人还是些他认识的老面孔。这些人譬如仲儿,聪明归聪明,却没有那份能耐! 另外,郭虎也对东塘庄园这边那些同僚相当了解,俗话说的话,‘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他在东塘山庄这段时间,有一部分日常就是和其他管事斗智斗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能不知道邹大他们是什么货色? 事实上,邹大他们遮掩的还是不错的,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一直拿不到把柄?郭虎可不觉得自己是傻瓜。 如此这般,许盈依旧能轻易看穿他们的漏洞,更能见得这位小郎君的非同一般了。 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邹大等人撇清关系的! 许盈在廊下见了他——现在依旧是跽坐,虽然出现了类似小马扎的坐具,却不被有身份的人接受,垂足坐、箕踞依旧被认为是非常粗野的坐姿。独处时许盈或许能轻松一点儿,见人的时候坐着就是一种煎熬了。 他宁愿站着见人。 见到郭虎之后许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由着郭虎自己说。他没什么社会经验,但也知道在情况不明了的时候要少说多听,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选择郭虎来‘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至少众多管事之中他和郭虎稍微熟悉一些。以郭虎家和本家那边的紧密程度来说,他也应该更可信一些。 此时许盈是足够淡定了,只是苦了郭虎。许盈一言不发,只让他说自己想说的,他就只能一直说。一边说着,他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似乎正在注视院中花树的许盈,心中暗暗纳罕。 许盈小郎君似乎比以前更少说话,也更让人难以忽视了。 以前郭虎在许家内宅走动,许家的郎君他见过不少,许盈几兄弟外,还有族里的子弟也常见。这些小郎君们‘居移 气、养移体’,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兰芝玉树,行事作风也往往潇洒自如、天然有气度,绝非一般的寒伧子弟可比。 但即使是在这些兄弟中,许盈小郎君也是最难以忽视的那一个。具体要说哪里难以忽视倒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他有一种少见的沉静和笃定吧——这位小郎君说话就很迟,但学会说话之后一直说的很好,几乎没有过小孩子的那种含含糊糊、咬字不准。 而学会说话之后他也依旧很少说话,有见识的人说这才是沉稳典雅,如今世道长者都少见如此,多的是夸夸其谈之辈,更别说小孩子中了! 而这位小郎君一旦开口,基本上就是笃定了什么,不会有瞻前顾后之态、犹犹豫豫之心。这种特质在大人身上出现,也不会是一般人! 听郭虎解释自己在东塘庄园受排挤的情况,又说了自己不向许盈提前禀报这些事背后的难言之隐——许盈都只是听着,并没有中途打断。 等到郭虎说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了。” 许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还不等郭虎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许盈就又不说话了。等郭虎离开,许盈才让仲儿去查,事情是不是像郭虎说的那样...其实就是查郭虎本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干净,他是不是可信的! 查一个人是不是可信的,这就是仲儿他们这些内宅之人擅长的了,并不用许盈多说什么,人家比他这个半吊子懂的多得多。 不消半日,就确定了郭虎的说辞,他在东塘庄园确实人缘很差... 既然知道了这个,许盈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了,让僮儿给郭虎带话——他可以准备取代邹大成为大管事了。 许盈并没有将这件事弄得复杂的意思,头一件就是免了邹大大管事的职务,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了。许盈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在东塘庄园养老,要么回汝南、回洛阳,至于这边容不得他,直接遣回去能有什么好前程,那许盈就管不着了。 他确实犯了错,这也是他应得的。 然后就是郭虎以外的其他管事、典计等人,惩罚都是一样的——许盈也做不来打杀人的事,至少他们现在犯的错不够让许盈想到‘打杀’。这些人一个是罚薪俸, 半年别指望拿钱了,另一个就是一年之内再被抓住犯错的,就像邹大一样安排。 拿不到薪俸对于某些油水厚的管事来说还好,但对于另一些管事,还有更没油水的典计来说就有些难受了。不过他们之前都多少捞到了好处,许盈也没让他们还(主要是因为想要得到确切数字太难了,许盈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两边算是打平了。 真正让人难受的是第二条,等于是一把刀随时随地悬在头顶,只要他们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再弄走他们就连求情都没有了余地——不教而诛谓之虐,这可是提前警告过,打过招呼的! “奴婢还以为郎君会度量这些人错处不同,惩处也不同呢。”许盈的命令是当天傍晚发出的,晚上仲儿服侍许盈睡下,轻缓地说了一句。 “已知没有什么苦衷,都是自愿如此的,也就没什么好分辨的了。”这条情报是从郭虎那里知道的,至于说谁错的多一些,谁错的少一些,除了邹大这个主犯之外,其他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不愿拖延此事。”许盈抿了抿嘴唇,脱掉外衣缩进被衾之中,半闭上了眼睛:“这类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真要是拖延下去,邹大这些人回过神来怕是又要啰嗦,说不定还要互相攀扯。” 许盈不太想把原本的‘小事’搞成大动作,真要是那样,恐怕庄园上下都不得安宁了,说不定还要耽误庄园运转——许盈或许可以不在意耽误庄园运转的损失,但庄园中还有许多指望着这吃饭的庄园客。 这种情况下,许盈很难完全以自己的喜恶做事。 “这也够了。”仲儿笑着安慰:“如今邹大已去,其他人成什么气候?再者,他们还要悬心自己,自然只能规规矩矩做事,不敢步邹大后尘。” 许盈也差不多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第二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来拆自己的台。这个人还不时别人,是自己的族叔——他了解到这件事的时候也有些惊讶,这是哪里来的沙雕? 第19章 “郎君,厨下送了水引饼来。”刘媚子脚步轻快地从外间走进来,手上捧着漆几,上面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水引饼:“全是按郎君吩咐呢!” 许盈昨晚特别想吃酸菜鱼,现在住到了水乡,自然可以随便吃鱼。所以吩咐过了,要用菜菹和鱼肉片做羹,羹里头搁水引饼,也就是面条来吃。这些在豫章也都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一早就有人送来了。 菜菹就是素菜放盐、醋、酱腌制、发酵之后的一种风味食物,算是各种酱菜、酸菜、榨菜的最初祖先了,这种食物历史很悠久,周朝时期就有关于这种食物的记载了。这也是为了延长食物的保存时间,保证漫长的冬日里也有菜蔬可吃。 现在正是秋末,马上就要入冬了,庄园中第一批制作的菜菹已经好了,现在拿来吃不早不晚正是好滋味! 至于水引饼,其实就是用‘水引’之法制作的面食,在面揉好之后搓成筷子粗细的条状,然后放到水中,用手指头拉、扯、揪、捻,最终得到薄薄宽宽的面条...这在时下是非常受欢迎的美食。 许盈的这碗水引饼,汤色清亮,闻起来鲜香扑鼻,他舀了一调羹的汤来喝,立刻点头:“好鲜!” “自然是鲜的,厨下用的是鲈鱼呢!还是松江鲈鱼!”刘媚子爱说爱笑,在众人之中很是吃得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谁都不会对她藏着掖着,所以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许盈吃的东西,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要说鲈鱼并不稀罕,莫说豫章大河了,就是园中鱼池里也有!只是松江鲈鱼不同,有四个腮,只有松江才吃的到!”至于说身在豫章的许盈是怎么吃到松江鲈鱼的,那就不必问了。这年头虽然运输条件差,但总还是有运输的。 从松江到豫章,也不过就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都是长江流域,走水路运输一些鱼鲜,相对而言难度并不那么大。 仲儿见许盈胃口比平常更好,也笑了起来:“郎君从不吃鱼脍,这鱼脍造了羹汤倒是用的。” “不好生食罢了。”许盈本来就不爱生吃肉食,更何况这年代也没法 说消毒或者治疗寄生虫,他对生食就更加敬而远之了——他小时候还没有上辈子记忆的时候也没有吃过生食,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的自觉,还是他的口味所致。 “郎君不用生食也好。”仲儿看许盈总是觉得什么都好:“以前为郎君诊病的徐大夫也说了,生食不宜肚肠。” 这个时候这方面的医学理论并不完备,但中医本来就是非常重视实践的医学。吃生的好不好,平常观察也该看得出来。 “那怎么许多人好鱼脍?”刘媚子正好奇发问,然而没等到其他人给她一个答案,就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外面来人了,来的是许盈的族叔许仲容,正是那位陪着他来豫章的族人,可以在这里给他做半个监护人。 因为是长辈,许盈立刻放下了调羹和牙筷,站起了身。 许仲容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副文士打扮,发髻上裹着幅巾。人看上去也文质彬彬,和他的文名倒也相符。只不过相对于一般的四五十岁文士,他显得精干很多,精神十足——就这样,无端端让人有一种他很精明强干的感觉。 “玉郎身体如何了?”许仲容语气和蔼,玉郎是许盈的小名,除了父母外,族中长辈、兄姐也能这样叫他。 之前路上许盈还生过病,再加上他体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样打招呼倒也不算唐突。 “已经好了,多谢伯父!”许盈亦是规规矩矩的,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族叔是来干嘛的。虽然许仲容和他一起来豫章,还成为了他半个监护人,但两人交集着实很少。 过去在族里的时候就没怎么见过,许仲容原本是在汝南的族人,后来为了扬名才去做了‘洛漂’。此时家族观念很重,许仲容去到洛阳自然依附在许盈家中。但和他打交道多的是许盈的父亲兄长,许盈一个小孩子也没机会和他相熟。 如今同来豫章,路上也没有因此多多见面...其实是很陌生的。 本来许盈已经默认两人保持一个默契了——不用叙什么叔侄情深,左右不过是尽到各自的本分,分寸之内各不干涉。 原本安排许仲容这个长辈陪他来豫章,也不是真的为了管束许盈,最大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件事显得体面。这就 像是大家小姐凡是行动坐卧都有丫头跟随,不然就看着不像,至于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许仲容没有让许盈疑惑太久,稍微寒暄几句之后他就单刀直入道:“我听说玉郎处置了邹管事,要让他走?这可有些不妥!” 这下许盈倒是不疑惑了,变成了莫名其妙...这位族叔怎么想起说这个了?这和他有关系吗? “伯父或许听人说了什么,弄错了其中内情。”许盈客客气气道:“邹管事犯了不小的错,不能不处置。如今路上不太平,我并未赶他走,若他愿意留在东塘也罢,并不缺他衣食,也算对得住这些年他为许家辛苦了。” 许仲容皱着眉头道:“你既知邹管事为许家辛苦,怎能如此不念旧情?不过是一次犯错就如此,传出去只当是我许家刻薄。” 许盈觉得这话说的不像,按照这个说法,邹大这种就该供着,因为他以前干过活儿,现在犯错了都不能管了,一旦管了就是刻薄? “伯父怎么如此偏袒罪奴呢?”许盈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许家愿意白养着他,若是这也算是刻薄,天下就没有不刻薄的了。伯父这话说的太没道理,怕是对侄儿先有了成见!” 许盈并不觉得许仲容对自己有成见,对于许仲容来说,自己虽然是长辈,却也是他要交好的人——来到豫章之后可就没有了洛阳的上升机遇了,或许为了让他自愿来,许勋给了他好处,但断了可能的青云之路也是事实。 即使这条青云之路可能性极低。 如今真要说他还有什么上升通道,那关键点就在于许盈了。 来到豫章,许盈和他都是背井离乡,没有了家族支持,没有了上升通道。但许盈和他不同,许盈始终是嫡支子弟,是族长的儿子。他来豫章是为了做‘保险’,而一旦这个保险起效,或者保险失效,想办法重新回到家族——许仲容都会是许盈的‘嫡系’。 许盈好,他就好!许仲容同意来豫章,就应该是搞明白这点了才是。 而许盈之所以说许仲容对自己有成见,只是为了提醒许仲容,他们两个才是一起的。他不管是因为什么要帮一个罪奴说话,都要考虑 好值不值得——要为了一个邹大坐实他刻薄的名声? 很多时候一件事到底如何,也是要看其他人怎么说!许盈待邹大肯定称不上刻薄,但许仲容这个做长辈的非要这么说,其他人听到了也很有可能会这么想。毕竟他是许盈的族伯父,其他人自然不会觉得做伯父会害自己的侄儿,肯定是确有其事才这样说的。 许盈不知道许仲容为什么要帮邹大说话,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他真的觉得邹大冤枉,许盈的处罚太重。若两人没有亲戚关系、不是故友,那就是有些利益关系,比如说许仲容收了邹大的好处什么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听到他的话都应该知道该就此为止了。 果然,许仲容因为许盈的话半晌没吱声...他这才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侄儿! 他以往也曾听族中同辈说起过许盈,但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再如何又能怎样?哪有说的那么玄乎!估计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见他出身好愿意说好话捧他,给他造势! 说实在的,许仲容十分嫉妒这个。毕竟时人很讲究一个‘物议’,要是在外面名气大、风评好,做什么都会很容易。他一直觉得自己出不了头,很大原因就是无人给他造势。而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许盈唾手可得,甚至不需要他自己谋划,其他人就为他准备好了。 如今算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侄儿确实不简单,完全不像是个小孩子——虽然世道崩坏,很多大家族子弟会显得十分早慧,几岁的孩子忧国忧民、感慨时事也是有的,但那真的非常少见了。 如果不是少见,大家也不会拿这个当新闻。 许盈是许仲容见到的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早慧’的孩子,他不知道这种程度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但他确实因此换了一个态度。 或者说,卖队友非常熟练,几乎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如此么...那倒也罢了。”虽然邹大许下令他很心动的好处,但这样的好处也不只有邹大能给,找其他管事也是一样的...何必要多费功夫拉拔他呢? 第20章 许盈觉得自己和‘汝水’有缘。 两辈子都是汝南许家人,所谓‘汝南’正是汝水南。另外,此时华夏大地上还有另一个‘汝水’,即旴水,又名抚河。而旴水正是赣江的重要分支。他现在所在的南昌往上游走走,不多远就能看到旴水入赣了。 临川王羊琮要去的封地临川,地名由来正是‘旴水’,就临着旴水呢!而临川郡郡治在临汝,这个地名和临川完全是同一个意思,只是更具体了一些——临的哪条河川啊?临的是汝水! 而临汝所在地正是后世临川市不远处,且后世的临川离南昌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考虑到此时的南昌和后世的南昌也是挨着的,可以知道羊琮的王府离东塘庄园多近了。就算如今交通不便利,一个小时的车程是不可能的,但两地之间还可以走水路呢! 一日之内来回也是轻轻松松。 所以羊琮在南昌停下歇息,许盈是看不懂的。这等于是一百步路都走了九十九了,就差最后一口气,偏偏人家就不走了!这是个什么道理?去到自己的地盘休息不好吗?临川王又不是什么破落户,也犯不着在他这儿白嫖啊。 然而,即使心里疑惑这件事,许盈也没有特别去问。 主要是他对临川王怎么想的没有好奇心,谁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呢?既然人家没有主动提起,他自然也就不问了。人家部曲亲兵都扎营在庄外,也不用许盈养大队人马,而如果只是羊琮和他身边一些人,许盈也不差这些吃用。 再者说了,临川王那么个亲王,能在他这儿呆多久呢?迟早要去临川的。 事情也和许盈想的差不多,到了第四天时,驻扎在庄外的亲兵,还有一部分王府属吏、仆人就离开了东塘庄园,往临川去了。倒是羊琮、裴庆这些人依旧没走,对外的说法是王府尚未建成,借住在东塘庄园。 行叭,您高兴就好。 临川以前可不是哪位王爷的藩国,这长江以南过去若有宗室封王的,大抵也是长沙王、楚王什么的,总不在临川这片。所以这里没有现成的王府,若要迎进羊琮这位亲王就得从头开始建个王 府。 此时朝廷衰微,不可能花大力气给就藩的亲王建豪华王府,但基本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按照汉时的礼制建藩王王宫是不成了,但可以修个小一点儿的、差一点儿的——这个时候在建筑上也没有太多的所谓‘僭越’,这个是后世才慢慢兴起来的,所以王府估计也就是豪强大宅差不多。 这样朝廷还算能够负担。 只是即使是这样也是要工期的,临川王就藩又很突然,以至于他人都到了,王府却还有些地方没有完工。 按理来说应该不耽误临川王居住,他住的地方肯定是优先建好了的。但如果临川王介意这些,不肯住进去...想来临川郡多的是豪强人家欢迎这位宗室亲王借住。非要住东塘庄园的话,应该是因为两家关系近、有交情...反正羊琮是这样说的,许盈也就信了。 “你这院中怎么破土了,这个时节还种什么花木不成?”裴庆借着给许盈诊脉的由头,比羊琮这个‘长辈’跑的勤的多,几乎每天都来,自然能注意到许盈院子中每一个小小变化。 这一路来没人点明过裴庆的特殊身份,但许盈又不是傻瓜,接触的多了他自然有所察觉——裴庆说是临川王的门人,实则两人之间一点儿主从之别都没有,更像是一对朋友,最多就是两人都有点儿傲娇,有些人只看表面会有点儿看不出来他们关系亲近。 临川王身份摆在那里,能和他平等交往,裴庆要么出身也不一般,要么就是才能极其出众,或者兼而有之。 裴庆无疑不是一般人物,身份相当特殊。 而就是这么个人物,却好像对自己特别关注——这可不是许盈自我感觉太良好,关于这一点许盈身边的人都有感觉了。 “裴先生来的真勤!也太热心了。”刘媚子就这样抱怨过,表面上是说裴庆在给许盈诊脉看病的事上热心周到,其实是有些不高兴来着。毕竟每次裴庆来都要招待他,而裴庆还是那种要求特别多的人。 一般人或许会客随主便,裴庆却没有这种‘自觉’,会非常具有主观能动性地提要求。 这就苦了许盈身边的一些人了,每次裴庆来都要忙碌一回。 “种些芭蕉。”许盈轻轻颔首,他是问过花匠的, 南方和北方不同,别说是现在了,就算是最冷的时候依旧可以种花,只不过更麻烦一些。但如果花匠技艺足够精湛,这些都不是问题。 “怎么想起种芭蕉了?”裴庆看着窗外庭院,这里本来就是整座大宅最好的院子之一,当初原主人肯定精心安排过。后来许家的人来了,更是洗去浮华,多了几分清雅质朴。现在看来都挺好的,没有必要改动。 “喜爱芭蕉而已。”许盈想了想,又道:“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 许盈喜欢芭蕉并不奇怪,从小他在道观中长大,父亲虽然待他不亲近,对他的影响却不小——他的父亲是一个很中国式的文人,文人求道没毛病。 所以,许盈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 比如说书法什么的。 而中国式的文人,肯定对一些意象了然于心。松柏、竹林、古琴、芭蕉、梧桐、饮酒...这些东西都在文化的长期浸染当中变得不只是原本的意思了,有着更深的文化内涵。 只说芭蕉的话其实没什么好喜欢的,但许盈读到贺铸的《题芭蕉叶》时,忽然就喜欢上了,觉得很浪漫。为此,他亲手在自己窗下栽种了两株芭蕉。只是后来夜雨下的急了,听的心烦,又难免念叨几句‘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不过再怎么抱怨,也是喜欢的那种抱怨。 时人爱竹者甚多,爱芭蕉的也有,但相对而言就少多了。听许盈说竟是喜爱雨打芭蕉声,裴庆默念了两回‘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忽然就笑了:“难怪有人说你‘才华清涟,志气高远,治世之子渊,乱世之灵均’,有些事总该有本而来,并非虚言。” 虽然此时关于芭蕉身上的文人意象还没有后世那么丰富,但华夏的审美情趣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这就让裴庆理解许盈不是问题。 所以他能很快感觉到许盈身上那种文人的意趣、细腻与敏感。 外面善相的人这样评许盈,许盈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别说许家早就出过许劭这种人物,搞出了‘汝南月旦评’首开先河,品评天下人物,臧否时事,声势动天,以至于天下英雄尽在许家兄弟一言以决。许家很清楚这些品评之语是怎么一回 事,绝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在意。 就说许盈自己吧,他如今有了上辈子的记忆,身为一个现代人,更难以注意到这种评语的作用了。 这是思维习惯的不同。 其实只单看这个评语的话,对他的评语真的很高了。遇到好时候可以做宋玉,‘才过宋玉’的那个宋玉!而哪怕遇上乱世,时运不济也能做屈原,留下才名,然后干干净净离开这个世界,没有身陷泥淖的可能。 以这时对宋玉屈原的崇拜,许盈能得这样的评价,不可以说不出众。 只不过,这段评语更多着眼于许盈文学上的‘才华’,政治上并不怎么牵涉,这在品评人物中比较少见。 裴庆自己对许盈到底有没有‘文学才华’是不在意的,以至于有些忘了,年纪小小的许盈在外名气最大的就是‘有文才’——都是那首《竹石》的缘故! 此时忽然感觉到许盈相比起他想象中的明主,更可能做一个文士,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如今小郎君读了些什么经史?” “并未读书,认得几个字而已。”许盈这话也不算瞎说,按照世族子弟的人生安排,他现在正处在‘尚未进学’的阶段。虽然也学习,但主要是认字打基础什么的,并不能说正经读书了。 然而许盈这样说,裴庆也只是听听而已,却不会真的相信。 小小年纪能作出《竹石》来,自然不可能是‘认得几个而已’——虽然《竹石》并不能算是许盈所作,但裴庆的想法却也没错,哪怕许盈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能说是认得几个字而已,更别说他在南来的路上恢复了记忆。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天赋’,现在想来那可能并不是天赋,只是拜上辈子的记忆所赐,他学的很多东西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学起来就很快。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因此获得了长辈更多关注,开始学东西的年龄也比兄弟们小了许多。 虽然这也不是正儿八经进学就是了。 “如今还未读经史?”裴庆眼皮子一翻,似乎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日后要随许明德读书?” 明德是许仲容的字。 许盈不知道裴庆在阴阳怪气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初至豫章,杂事千头万绪,过些日子就要随伯父读书了。” 第21章 “初至豫章,杂事千头万绪,过些日子就要随伯父读书了。” 对于许盈的这个说法,裴庆简直嗤之以鼻,当即道:“许明德何许人?才止庸碌,德不足称!字号‘明德’,他有何明?他有何德?跟他学,你能学到什么?” 这显然是非常直白的‘人身攻击’了,虽然知道时下风气中多的是任性旷达之辈,这些人讽刺挖苦起来是非常刻薄的。但真的亲眼见识,许盈还是觉得非常尴尬——按照时下普通人的反应,他应该站起身来义正言辞地斥责裴庆才对。 毕竟这年头的人是非常重视家族的,随随便便当着人家孩子的面贬斥孩子长辈,即使说的有理,那也是无礼。小孩子除非是不懂事,不然也要对此据理力争一番。 然而,许盈又不得不在理智上赞同裴庆的话...许仲容这个族叔实在没有太多他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要说才华,若他真的有才,也不会在有许家做靠山的基础下,这么多年也没混出头。要说他德行出众,以前许盈不了解也不好说,但经过之前的事,他也大可得出这人品德也一般的评价。 才德不具,他和许仲容学什么呢? 末了,许盈也只能叹口气:“裴先生要吃杨梅吗?” 裴庆听了许盈这话,显然会意,啧啧了两声道:“这时节哪得杨梅?倒是园中有孔雀,烧一只孔雀来吃才好!” 两人说的是‘杨氏之子’的典故,孔坦去杨府做客,杨氏之子以杨梅待客。孔坦见了便开玩笑说‘这是你们杨家的果子啊’,却不想这个机灵没抖对,人家不止不笑,反而被他得罪了,直言道‘我倒没听说孔雀是你孔府的家禽’。 此时的人十分重视家族、孝道之类,拿人家家族姓氏,或者长辈姓名开玩笑,那肯定是要生气的。 许盈不好真的就顺着裴庆吐槽许仲容,说他傻缺!但让他义正言辞地维护许仲容这也很难,他本质上是受现代教育长大的,维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即使这人名义上是他家远亲,他也做不到啊。 也只能这样说了。 然而裴庆也很懂,立刻知道许盈也不是很喜欢许仲容。 若他真的尊重许仲容,就该直接回击才对,或许普通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回击,但裴庆相信许盈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之所以会这样说,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 许盈因为上次的事,也意识到许仲容可能不会是个好老师,但他其实也没太在意这件事。毕竟他现在也就是启蒙阶段,这一阶段让无双国士来教是这样,让一般文士来教也是这样。 许仲容或许不够出色,但想来启蒙是不成问题的。 裴庆虽然不爽许仲容给许盈当老师,鄙视许仲容鄙视的要死,但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又阴阳怪气了几句,这才转而问道:“跟从许明德读什么书?” 许盈不知道他怎么对这件事这样上心,但还是老老实实道:“自然先读《孝经》、《论语》,而后再治《诗经》等等。” 其实许盈已经读过《孝经》和《论语》了,但家学启蒙就是这样,肯定要从头教起的——因为在启蒙之前就算有口传心授,读过一些《孝经》《论语》,也很难说是读通了。读书最忌讳一知半解,因此还不如多花时间精力再教一次。 “你识字时学的什么?”裴庆又问。 上辈子的事自然不必说,许盈想想这辈子的经历,轻声道:“家母口传《仓颉篇》,后父亲手把手教习。待《仓颉》学完,大兄便赠了我一部《说文》,如今已看完大半。” 《说文解字》是字典,但又不仅仅是用来查字那么简单,里面相关联了很多典故、历史的东西。这个时候真用《说文解字》来查字,那反而很罕见——会读《说文解字》的人往往用不着查字典。 “此外读何书?”裴庆惊讶于许盈耐得住性子,要知道《说文解字》这种书感兴趣的大人才觉得有趣味,读的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其中的好处,只会觉得枯燥。而且相对于此时的书籍来说,《说文解字》已经算是鸿篇巨著了,能耐下心来看完大半,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殊为不易。 裴庆自己也没通读过《说文解字》...谁没事会特意把字典从头到尾读一遍啊! 虽然许盈如此,有《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是同族的关系,却也是稀罕了。 “《孝经》、《论语》,泛 泛而读。”许盈确实已经读过《孝经》和《论语》,但从他的角度来说,远没有到读通透的地步。 “自然知道你是泛泛而读!”裴庆哼了一身,往身后的隐囊靠了靠:“你的年纪,就算是读的疯魔了,也不能读通!” 裴庆不否认天才的存在,有的人就是读书厉害、早慧,他自己就是。但天才也是要讲基本法的,许盈今年虚岁是七岁,就算是打从娘胎出来就读书,又能读多少? 许盈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他不想骗人,但实在是没法说实话。 他确实没有把《孝经》、《论语》读通透,但说是泛泛而读也不太对。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大学生,先不说大学以前十二年教育里学过多少国学的内容,《论语》里又有多少选段已经被他朗读并背诵全文。就说平常耳濡目染,对这些国学经典也能有一些‘高屋建瓴’的见解才对。 因为中间经历好些朝代,一直有人研究这些儒家经典,再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更多学者可以在信息充足的情况下深入研究、科学研究...这些东西,若是感兴趣的人,是能够毫无门槛地学到的。 现代社会绝大多数知识都已经面向大众,发布到网络上了,能阻止一个人学习的只有主观能动性不足。 而恰好,许盈就是一个对国学很有兴趣的人。他不敢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专家出的书、做的讲座都接触的足够多了。 然而,不管怎样他还是要从头学起,他的事又不能和人解释。 所以又过了两日,他居住的院子外围,另一个院子已经收拾了出来,专门充作许仲容给他授课之处...他得去读书了。 为了他读书的事,身边上上下下都忙碌了一番。在许盈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以仲儿为首的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正式进学意味着他进入了新的阶段,至少不再是原本的乳臭小儿了!身边的人对他的要求会不太一样,同时也会更在意他的意见。 这就像是幼儿园和小学生的差别,虽然都是小孩子,却也有明显不同。 在古代这会更加明显,因为很多时候大家完全是受刻板行为支配的。比方说一个即将加冠的年轻人,即 使他马上就要加冠了,依旧不会受人重视。而就在他加冠后,立刻就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待遇。 此时许盈的头发又稍稍长了一些,离开洛阳时是盖耳短发,现在已经垂到胸口了,有的时候照镜子,许盈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 趁此机会,仲儿给他梳了总角,就是像羊角一样的两个丸子头...虽然许盈觉得很难看,但身边的人都感动的不行。仲儿连声道‘长大了、长大了’,好像许盈一夜之间长的比她还高,明天就要独立了一样。 许盈只能安慰自己,大家都是这样的,大约看惯了就不觉得难看了。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走罢!” 他这就是要去读书了,相比起现代小学生,他唯一的不同就是可以多睡一会儿...毕竟近。 几步路的功夫他就走到了上课的院子,身边跟着好几个僮儿——他读书的地方就没有婢女跟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僮儿。 这些僮儿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一些的,十五六岁左右了。更多是做杂活,上课的时候也不会跟进课堂。另一些年纪小一些,只有十岁上下,则是书童,许盈读书他们学不学先不说,至少是要陪着的。 许盈在几个书童中还看到了一个新加入的,除了之前在家时就选好的书童,这次多了一个吴轲——就是郭虎的外甥,估计是郭虎想办法塞进来的。 给小郎君做书童,做的好的话未来就是心腹了!这在奴仆中绝对是好出路。显然郭虎是真的喜欢这个外甥,为此出的力可不小! 之前许盈只和吴轲有过一次不深的接触,当下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吴轲没想到许盈会特意和他打招呼,有些意外,然而他回过神来要回礼时,许盈已经转过身去,走进课堂了。这就弄的吴轲有些进退不得,像小孩子一样鼓了鼓脸颊——其实他本就是小孩子,只是这样真心实意的孩子气举止在他身上很少见。 第22章 许盈在东塘庄园中居住的院子本就是主人所用,而院子前面套着的院子则为待客所用,只用来招待格外亲近的人,另外也兼做书房。此时用来做读书授课之处,倒也十分合适——上课的地方是最大的房间,四面全都是又高又阔的槅扇,一扇一扇打开之后采光非常好,过去就是主人的读书之所。 华夏古代的建筑承重的是柱子,所以四面全做落地窗都没关系,不过为了保暖一般也不会做成落地窗就是了。这间读书房就只是全开了槅扇,槅扇上面还有精美的镂空图案,糊着雪白的细纱,外面光线洒进来,镂空图案就映进了室内。 现在正是秋末冬初,一场秋雨之后越发寒凉了,四面槅扇并没有全部打开,只在靠前的左右两侧各开了两扇窗。不过因为窗纱透光性不错,光只是这样也足够亮堂了。 室内前方设一三面围屏的漆床,漆床前则是一长案,这显然是为老师准备的。下方则设了数席,均是菀席铺地,只有最靠前的中心位置,菀席上设了局脚床,这显然是给许盈准备的,其他坐席则是书童的。 许盈看了看那些菀席,此时家居设座有‘席以冬设,簟为夏施’的说法,席就是菀席这类‘草席’,簟则是竹簟、象牙簟这类,非要说的话,前者与后者相比没那么凉,比较适合冬天寒凉的天气。 但不管怎么说,草席也不会温暖到哪里去,更别说这是直接铺在地上的——此时铺席就是直接铺到地上的,只不过并不是铺一层就了事,根据场合的不同会铺三到五层席,而且每层席还都不一样,由下到上就是由粗糙到精细。 “拿一些褥子来,大冷天的正坐,便是穿了胫衣也遭不住。”许盈吩咐身后的僮儿。而听到他这样说的书童纷纷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现代人和古代人生理结构上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冬天在硬化的地面上铺几层草席然后就跪着,还一跪就是半天,现代人自觉受不了,古代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僮儿听了吩咐,立刻就往许盈居住的院子跑。读书的地方刚刚才收拾出来,肯定没有这些东西。 不一会 儿,两个僮儿各抱了一叠褥子,不等许盈说什么,已经给铺上了。 此时冬天坐卧,座位上铺毡铺褥都是很常见的,根据材料的不同有种种名目,但主要功能都是为了保护膝盖,保暖而已。 许盈多看了几眼,发现其他人都是丝麻材质的,只有他的是白貂坐褥——这是他平常用的,估计是仲儿她们怕他不习惯,特地拿出来的。 温暖又柔软的白貂坐褥很好,同时也很显眼,反正许仲容一走进来就注意到了许盈膝下的坐褥——雪白的貂皮,一根杂色毛都没有,这样的坐褥就算是在北方也要万钱左右,南方就更昂贵了! 这让许仲容不由得想起自己读书时的事,他虽出身于汝南许氏,是海内闻名的著宗显第,但奈何离嫡支已经很远。像他这样的许氏族人,日子比普通人过的好得多没错,却也不会富裕到哪儿去。 当时他是在许氏家学中读书,教授他们课业的正是族中长辈,同学则是同宗之人。 家学只负责安排老师,另外再补贴子弟笔墨文具等,至于这之外的,家学自然不会负担,也负担不来——许家有钱,但花钱的地方也多。 那时许仲容用的坐褥是麻制的,而同宗子弟多用锦帛坐褥,再不然也要用锦绣缘边。他身处其中,常常觉得抬不起头来...后来是母亲做主,从待嫁长姐的嫁衣上裁了能缘边的锦帛下来,他这才放下了这件事。 而如许盈这样,实在勾起了他的回忆——虽然两人并非一辈人,但许仲容确实十分在意许盈,心里羡慕许盈拥有的一切。看到许盈就难免去想,如果自己是许盈,拥有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好了!他必然能够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像如今一样,眼看着一辈子都注定要籍籍无名了。 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喜,许仲容调整好心情,端坐在漆床上,与许盈相互行师生之礼。 礼毕,授课才真正开始。 许仲容的课就像许盈想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从《孝经》讲起,其中见解也是最司空见惯的那些。事实上,许仲容原本甚至不打算给甘甜讲解来着,本来应该他读一句,许盈跟着读一句,先学会断句才是。 等到学会断句了,许盈就可以尝试背诵。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等到都能背诵了,其实大概意思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剩下的再由老师讲解就行。 然而,许盈早就已经学过《孝经》了,可以做到倒背如流。他也没有做无用功的意思,所以当许仲容说‘若会背了,再说其他’。许盈立刻道:“已会了!” 如果说《论语》还要考虑考虑再说这话,《孝经》就完全不必了,一千九百字出头,并不会比一篇课文长多少。许盈有母亲杨氏口传心授,又有父亲许勋手把手教授,早就已经倒背如流。 “须得流利才好,磕磕绊绊可不能蒙混过关!”对于许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打乱了自己原本的教学计划,许仲容是有点儿不太喜欢的。 许盈能背下《孝经》这是许仲容意料之外的事——虽然他知道许盈应该在家中就学过《孝经》,并且颇为熟悉,但这和背诵还是不同的。或许常常有传闻哪位神童‘五岁《孝经》’‘七岁《论语》’什么的,但之所以这样的小孩子能被称为神童,就是因为极为罕见啊! 于是许盈就站起身背诵了一遍《孝经》。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 此时旭日东升,早晨的阳光透过槅扇照射进来,有一小片光正好将许盈罩了进去。他站的很直,小少年如同小白杨一样的影子就这样映在墙壁上。他慢慢地背书,速度并不快,但中间没有一点儿磕绊,断句也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是理解了之后再背诵的。 有没有理解原文是完全可以从背诵时的感觉感受到的。 此时门外裴庆背身站着,其他僮儿见到他都欲言又止。裴庆却挥了挥手,不让他们开口啰嗦...他就这样站着听许盈背完了快两千字的《孝经》,过后轻笑一声,然后就摇摇头走掉了——弄得僮儿们完全不解其意,这位裴先生是闲的无聊么? 因为许盈好好地背出《孝经》,许仲容一点儿推辞的理由都没有了,只能开始讲解《孝经》。 其实许盈已经懂了《孝经》,一方面是他上辈子的记忆和理解能力发挥了作用,另一方面是许勋手把手教他的时候也顺嘴讲解过...虽然他当时并不真的认为许盈能听懂。 但许盈觉得从头到尾系统了解学习一下《孝 经》也不错,也能顺便巩固所学,所以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许仲容的水准真的一如预料的不高,甚至太过平庸时,许盈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话说许仲容还是有些文名的,许盈原本认为他应该没那么差来着...现在看来,他仅有的一点儿名气水分也很重啊。 许盈这样的感觉,对也不对。 许仲容的水平在当世确实称不上高妙,但也绝对没有那么差!他的名气有水分不错,却也不能说完全没东西——许盈在找回上辈子的记忆之后就容易犯一些经验主义错误,他忘了在这个时代,文人的普遍水准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生产水平摆在那里,能够脱产读书的真的就是一小撮。除了王公贵族、世家大族外,普通人想要读书真的是千难万难。哪怕是普通人中间让底层百姓仰望的富商、大地主之类,在这种事上也一样难! 富商、大地主、有钱的寒门等等,他们或许有能力让子弟脱产读书,却也只是普通的读书而已! 要知道这个时候教育资源是被垄断在极少数人手中的,并不对一般人开放。只是有钱的话,别说拜名师了,恐怕‘教材’都不一定能收集齐全——这时可没有印刷术,书籍都靠手抄,既然是手抄就要有一个供抄写的范本。除了一些大路货的书籍,其他书籍都只有少数人有收藏,想要抄书都不能够呢! 至于拜师的问题,不要说名师,就是稍微有水平一些的老师都难! 此时的学校分为官学、私学、家学,官学就不用说了,从太学到地方庠序,除了极个别外,都是有身份的人才能进(过去或许不是这样,但是在门第森严的现今已经是如此了)。家学也差不多,家学一般只出现在有传承的人家,若是传承之学局限在经义诗书这类,那就更是只有世家大族可以了。 只有私学,因为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提倡,给求学之人留下了一道口子。 但特别有名气的老师在收徒的时候还是会有隐形的门槛,不可能说真的来者不拒。 第23章 “多多用心!”郭虎反复叮嘱外甥吴轲。 对于送吴轲去给小郎君做书童这件事,郭虎是非常重视的。这件事是他想了办法才拜托许盈身边的人办下来的——许盈虽有主意,但对于身边这些琐碎事务是一向不管的,左右还是由仲儿这些人拿主意。 无论是看重郭虎给的好处,还是觉得应该让小郎君身边有一个东塘庄园这边的人,用以笼络人心...反正吴轲是比较顺利地成为了书童。 只不过成为书童这在郭虎看来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为什么要让外甥在小郎君身边?图的是借此亲近小郎君,成为头一等的心腹!只要做到如此,将来就不用发愁了!哪怕小郎君将来不回许家了,就在豫章安家,一辈子平平常常,那他也是许家嫡支的郎君,日子总不会难过,他身边的心腹自然也不会难过。 所以,不只是做书童,还要借此得到小郎君的信任!在郭虎看来,做书童、跟着许盈一起读书,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通过这些成为许盈心腹! “是,舅父。”吴轲‘乖巧’地应了下来,收拾好读书要用到的一些东西就去许盈院子里,准备读书了。 身后郭虎还很欣慰地对妻子道:“这读书倒是有些意想不到的用处,人家说读书明理,果然不是骗人的。吉祥这才读了几日书,就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了,是不是文雅沉静了许多?以前这孩子也好,就是太跳脱了一些。” 吉祥是吴轲的小名,只有家中长辈才会叫。 和郭虎想的不一样,走出住的小院,吴轲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再不复沉稳的样子——他只是懒得听舅舅老是啰嗦那些有的没的而已。 来到许盈住的小院,吴轲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许盈此时已经吃完了点心,正在擦嘴漱口,这之后只要稍稍整理一番就能够出发去上课了。 郭虎很希望吴轲成为许盈的心腹,但吴轲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在其他书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出头,从几个书童中脱颖而出时,吴轲完全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冷眼看着这些人做表现。 一方面是他对讨 好别人其实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他更多的精力被放到了读书这件事上了。这就和郭虎不同了,郭虎并不觉得奴仆之身读书能有太大的好处,就算他读书出色也不可能靠这个成为贵人。 以时下普遍情况来说,就算是家世清白的寒门子弟读书,也常常是前路渺茫、困于寒伧,更别说是奴仆了。 再者说了,哪那么容易就读书出色?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若只要读书就能做到出色,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庸才了。 但吴轲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觉得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至少比舅舅钻研的那些往上爬的道理要有意思的多——现阶段而言,他宁愿花时间在这些上面。 唯一的问题是,许盈虽然比书童都要小一些,课业上却比其他人都要领先。其他人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因此跟不上进度也不在意,吴轲却不同,他是在乎这件事的,所以即使他头脑很好,也要花更多的精力在读书上,弥补进度上的落后。 许盈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同学’觉得进度太快了,事实上他还觉得现在的进度不够呢! 这几日他们已经讲完了《孝经》,这可不是许仲容讲的太水,没往深里去,纯粹是《孝经》里头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两千字不到是个问题,即使被称之为幽邃深远,字字都是至道的《道德经》也有五千多字呢!两千字就算是在这个各种著作都很薄的时代,那也太少了。 另外,《孝经》听名字都知道是针对孝道的作品,虽然在华夏古代常常讲究以孝治国,孝道一向是官府抓教化的重中之重。但一部作品只集中于这一点发力,那肯定是比不上《论语》《易经》这样的作品含义丰富的。 即使《孝经》其实挖掘的很深,非常开创性地将对父母的孝道,与对国家、对君父的情怀联系了起来,从这个角度再一次强调了孝道的重要...这个话题依旧很难拓展的太宽。 所以《孝经》才会是许多小儿的启蒙作品,一方面教小孩子孝道,早早进行品德教育是很有必要的。另一方面也是相对于其他作品,《孝经》已经是比较简单的了。 就算是拓展开来讲,《 孝经》也撑不了多久。 一般蒙童学习《孝经》要花两年时间,但那是因为学习《孝经》还要学认字。等到《孝经》里的字都能懂会读了,就得从头到尾背下来,背下来之后才是自己揣摩理解,乃至于老师讲解。 在这一学习的过程中,小孩子就算是再好学,也不会用十几岁大孩子的程度要求他们。再者,因为理解能力不如大孩子,进度也会拖慢...因为这些原因,一部《孝经》学两年并不算奇怪。 但许盈这里并不是这个情况,在此之前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习字的阶段。《孝经》本身更是倒背如流,许仲容这个做老师的直接讲解就可以了。 而就算是讲解这个过程,也顺利过头了! 许盈的理解能力完全是成人级别的,又有上辈子学到的东西打底,对《孝经》这种原本就理解了□□成的作品,许仲容讲过也就算了——一方面许盈是真的学会了,不用许仲容反复教。另一方面就是许仲容水平一般,单单只针对《孝经》这样简单的作品,他本就没多少东西教许盈。 所以,几天的时间而已,他们就结束了《孝经》,进入了学习《论语》的阶段。 虽然几天就学完了《孝经》这是许仲容完全没想到的,以至于他都有些手忙脚乱...这年头做老师虽然没有现代社会那样,必须考这个证那个证,必须讲究各种方式方法,也不会强制性地让老师准备教案,但大多数老师还是会为了授课提前准备一下的。 教学也不是真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不做一下准备,瞎讲都讲不满上课时间。 《孝经》的进度拉的太快,《论语》的教学许仲容还没准备好呢!! 但好歹点灯加紧,前面一部分要讲的东西整理好了。许仲容这时也稍微放下心来了,后面还没整理好的,可以在讲前面的时候慢慢准备,时间很是充足——《论语》和《孝经》可不一样,许盈《孝经》结束的那么快,虽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却没有真的让他接受不了。 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心态,将许盈对标那些有名气的神童就行,那些神童这个年纪结束《孝经》的学习实属寻常,事实上有《竹石》傍身的许盈早就被认作是神童了。而且 仔细想想,这甚至不一定是许盈有多‘神童’,可能只是父母教导他用心,早早就对他进行教育了而已。 但《论语》和《孝经》不同,许盈的年纪摆在那里,提前学了《孝经》也就罢了,还能提前学《论语》——或许口传心授之下读过,甚至背过一点儿,但这连《论语》的皮毛都算不上,单纯只论《论语》,还有的是东西学呢! 有的人一辈子精研《论语》,成为治《论语》的大家,但依旧不敢说自己将《论语》研究透彻,可想而知《论语》有多少东西要学。 当然,许盈不必学的那么深,至少一开始进学时不必学那么深。花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功夫,做到粗通《论语》,然后再去学《五经》之类。等到他这样的势族子弟该学的经史学的差不多了,这才需要考虑在哪些东西上进一步下功夫。 想要做出些成绩,诗书礼易春秋这些东西,专治一门也够了。如果精力有剩余的,天赋也高,则可以根据个人情况兼修一门或者兼修多门。 事情也和许仲容想的差不多,在学习《论语》之后,许盈的学习速度就慢了下来。 虽然...相对于一般孩子还是快了很多。 首先,许盈学《论语》依旧不需要带读,他之前就跟随母亲杨氏读过《论语》,又有上辈子的经验和理解能力,通读《论语》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许仲容直接讲解,今日讲解多少,就让许盈背诵并理解就好——《论语》可延展的东西就多了,一点儿内容也能讲很多。 许盈也愿意听他说这些,许仲容才学平常,在《论语》上也没有太高造诣,但此时文士该了解的他都了解。许盈确实知道很多后世对《论语》的研究成果,但对于这时的一些观点、理念就没有那么清楚了。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读到这一段时,许仲容停顿了一下,问许盈:“你可知此句何解啊?” “嗯...”许盈想了想,还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道:“夫子,这有子之言如何断句,恐怕还值得商榷。” 第24章 许盈对许仲容的问题并没有直接进行回答,因为他觉得从许仲容的断句来看,两个人对《论语》这一章的理解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谈自己的解读。 在许盈来说,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但在许仲容这里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别说是这个时代,就算是现代社会,敢于在课堂上挑老师错处的学生也是很容易得罪老师的——但在现代,老师大都也就是唾面自干,真的被得罪了也很难对学生做什么。 此时就不同了,天地君亲师,老师之于学生不只是授业恩师那么简单!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一方面是发自真心的、对传授自己知识的人的感谢,另一方面也是社会道德规范的要求,这可以直接和一个人的‘德行’挂钩。 而在古代社会下,德行和才能一样重要,甚至要更加重要。 许盈现在的举动多少有些唐突,如果许仲容是一个心胸宽广的老师应该还好些,但他偏偏不是,所以心里的不快可想而知。 虽然他对许盈没有一般老师对弟子的‘支配力’,但老师这重身份始终让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当即冷了脸色:“如此断句是无数大家都认定的,你一个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才读书几日就敢如此,再多学一些怕是连圣人都不敬了!” “若是前人说的就是对的,那世上还要后人做什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如这长江水,原该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许盈可不像此时的学生,此时的学生再桀骜不驯也有个度,在老师面前往往是‘乖巧听话’的。 “口齿倒是伶俐!还读过《荀子》了?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孔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前日才学的,你可还记得!”此时许仲容已经站起了身,手上拿着的如意充当了戒尺:“伸出手来!” 戒尺是佛家讲经时使用的,此时佛教还在扩大影响力的阶段,并没有发明这个,更别提推广到其他领域了。但当老师的体罚学生在古时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趁手的工具随手都可以拿到! 许仲容平时就拿如意,有书 童挨过他的如意打,但是要罚许盈这却是第一次。 “许先生先停停,孤在外听着倒觉得很有意思。”就在木制的如意要挨上许盈的手掌心时,羊琮踱步从外走了进来,露出颇有兴味的表情:“虽说盈儿说话有些不妥,但说的那些话实在说不上巧言令色...都是圣人之言呢。” 说着看向许盈:“你说如今这断句不对,你是该如何断?” 许盈不慌不忙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这是如今的断句,我却觉得,从‘有所不行’至‘知和而和’难以转折,解读亦是勉强!此处应该不能并句!而是‘小大由之,有所不行。’,如此也可与后文‘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并举!” “如此一来,意思便由‘古时君王大事小事都做的恰到好处,但有不适合的地方,便为求‘和’而和。而不用礼加以节制,那也是行不通的’,变成了‘不论什么事只顾遵从‘和’,有时是不行的。因为为了和而和,不用礼加以节制,这也是不行的’。” 许盈始终说的不疾不徐,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小时候学说话慢...这或许也是上辈子的记忆无形之中影响了他?反正这辈子的官话,所谓的‘洛阳读书音’,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一门外语。 为了不说错,他只能说的比较慢,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如今他已经不会说错了,但还是这样说话——反正周围的人还觉得这挺好的,认为这正是‘沉静典雅’‘内敛稳重’‘从小与人不同,无有轻狂之气’。 行叭...你们高兴就好... “孔子如何尊周,如何崇拜上古贤王?其门徒也该如此才对!若按原本的说法,岂不是有指责上古贤王有时也会‘为和而和’?”许盈这一反击是很有力的。 这可不是现代人写小说,自己喜欢的人物也要恰当地写一些缺点,这样能让人物更加饱满。大家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世上哪有什么完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人世界观里的‘神圣’已经被摧毁的差不多了。 这不奇怪,当‘神明’都被推倒,还有什么能维持神圣? 但是古人就不一样了,这方面更加极端,或者说更加‘理想主义’一点儿。如果一个人被评价成坏人,那么他从头到尾就全都是坏的!反之亦然——既然上古贤王尧舜禹这些被孔子推崇为圣王,那他们就是处处完美,没有一处不好! 除非有一天孔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改设定,不然这一条就是不可能动摇的! 事实上,不只是孔子,从春秋战国到秦汉的知识分子都赞同尧舜禹三世是圣王。 尧舜禹三世时的盛世现代人认为是生产力低下、统治地区狭窄、统治方式松散的产物,吹的再漂亮也改变不了那是部落时代的事实!由尧舜禹到秦汉,生产力其实是发展的!但对于没什么考古能力,认识能力也不足的古人,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认死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理想国’。 与其说他们憧憬的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尧舜禹,还不如说他们自己依照不断的想象、修饰,完善出了一个属于华夏知识分子心中的、理想的盛世,并且时时刻刻追思,以‘致君尧舜’为最高理想。 许盈搬出这个说法,就连许仲容都无话可说。只能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小小年纪又能知道多少?你知道什么是‘和’就敢说这样的话?” 许盈原本还愿意好好说,然而见到许仲容理论不过就用年长的优势、老师的身份压人,就懒得再‘规规矩矩’了。直接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儒家之道‘和’为体用,如何能不知?” 说完之后许盈又补充道:“不过我亦觉‘喜怒哀乐’之句可省去,凡是发而皆中便可谓之和了,何必喜怒哀乐之事?” 许盈补充的说法其实就是近代国学大家杨遇夫先生在他的《论语疏证》上的观点,这也是广泛受到认可的。 此时,不等许仲容说什么,羊琮便先一步轻轻抚掌:“妙哉!孤学《论语》时先生释义‘和’为‘乐’,即‘礼乐之乐’,如今想来竟不如盈儿之解...‘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盈儿什么时候学的《礼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句来自《中庸》,不过此时《中庸》《大学》还没有从《礼记 》中拆分出来。 许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能保持沉默。好在羊琮也不是真的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笑了笑之后就转头对许仲容道:“盈儿这孩子与寻常孩子不同,教导他者,非当世大才不能...如今在豫章,大才难得,也只能暂且请先生多劳累些了。” 因为这句话,许仲容脸色通红——表面上这是做长辈的让老师多关照自家孩子,给老师说好话,实际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简直就是直接说许仲容能力不行,根本没资格教导许盈。只不过现在没条件给孩子找个好老师,也只能让他勤能补拙,勉强做这个活儿了。 一般老师听到这个话绝对会生气,许仲容也不例外!当即就想甩脸色不教了。只是,许仲容最后忍住了——对着许盈,他可以摆老师的谱儿,在底气不足的时候凭气势压倒,但面对羊琮就不行了。 人家再怎样也是如今皇帝的亲弟弟,亲王一个!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同辈,他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 半晌,他才像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一样道:“临川王殿下说的是,在下必会好好教导玉郎...说来,在下是玉郎伯父,就是临川王殿下不说,在下也会尽心竭力。” 虽然屈服于临川王的权势,许仲容还是有些不甘,所以说出来的话都是带刺的——大概是因为临川王被排斥出了洛阳,在他看来未来最好也就是一个闲散宗室了。地位比他高很多没错,可是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真的因为几句话就把他怎么样。 按照时下观点,许仲容才是许盈真正的长辈,临川王这个所谓的‘舅舅’,连外四路都算不上!在他这儿充长辈,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对于许仲容这种‘无能狂怒’,羊琮根本不放在心上,又肃着脸色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慢慢踱步离开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刚刚走出许盈读书的院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旁边跟随的内侍脸色奇怪,不懂大王今天是怎么了。 想到许盈刚刚的样子,羊琮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像,真像我!” 第25章 羊琮在奇葩众多的大周宗室中也算是个奇怪的人了。 其他的宗室就算奇怪,也能勉强是其他人眼中的‘见怪不怪’——这个时代是癫狂、妖冶,清醒的人找不到出路,糊涂的人难得糊涂的时代,特殊的背景之下,很多人其实是被异化了。 即使是大人物也可能朝不保夕,今天是万人之上,明天就身首异处,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多了。臣杀君、子杀父屡见不鲜...即使是统治阶级上层的一小撮,也极度的没有安全感。 在这种环境中,很自然地就诞生了探寻内心、关心自身,强调放纵自我、追求一瞬间极乐的思潮。既然不知道明天将会走向何方,那就在末日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放纵任性到极点! 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与许盈原本世界的历史有一点儿微妙的不同,但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却是和魏晋南北朝时重合了。 那个时候出了很多别说是古代,就算是追求思想解放、独立自由的现代也说得上是难以理解的奇葩。以史书记载最多的帝王为例,看这段时间的历史总让人一种极度的错乱感,觉得这些皇帝是疯了吗? 他们做的事情哪一件算是正常人做的? 事实上,东晋十六国,然后南北朝并立,这一时期涌现出的大大小小政权,如果哪个政权能够快速崛起,一时之间发展很好。很难说是当时的君主干得漂亮,这其中并没有涌现出雄才大略的一代明君,甚至连中等人才都不多见。 之所以能表现的比较好,纯粹是同行衬托。 这种时候的皇帝,说真的,真是‘我上我也行’! 然而,如果能代入那个癫狂年代,这些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使身为统治者,也多多少少对未来感到绝望。当信念都荡然无存,才会明白信念、希望这些东西的存在有多重要!有的时候,支撑一个人的,其实就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陷入末日狂欢,最多也就是终日饮酒,任性旷达,搞行为艺术,了不得了磕五石散...磕五石散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在这个千里白骨的时代里,谈论这是多么 大的罪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合时宜’了。 然而统治者就不同了,因为他们掌握的权力、财富更多,所以一个念头下来能够影响到的人和事也就更多。如果是一个仁君,他的善意与仁爱就能让无数人活命,反之亦然。 所以说,这些统治者,或者扩大一下范围,这些有权力的人,他们其实并没有比普通人更癫狂。只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会让他们一切的行为被放大,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宗室里的人常做的事情无非是侵占土地、占皇室便宜、欺压良民、汰侈炫富...这些事被做到了夸张的地步,自然显得宗室们奇葩多。但这种奇葩大家都适应了,不仅仅宗室如此,多的是贵族人家同样如此呢! 这甚至成为了一些人印象中宗室的固有标签。 但羊琮和自己的同族不同,对此裴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好友总是很嫌弃地说‘这也算是歹竹结好笋’——对于如今的大周皇室裴庆显然称不上多么尊敬。 “话说你家当年没有登上那个位子时瞧着还好,当初大家怎么没发现是这么个玩意儿?”这样的话裴庆就直接对羊琮这样说了。 羊琮对于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即使裴庆是在指着他骂祖宗——这在这个时代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代入他的身份,这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 只能说,羊琮天生就太清醒了!即使和自己的兄弟接受一样的皇室教育,见识到的世界也是一样的,他想到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在羊氏的统治之下,这个天下糟透了!当他无法像其他宗室那般醉生梦死时,他难免不对这个感到失望。如果他只是裴庆那样的普通势族子弟,那还好些,他可以尽情痛骂国君,这个国家不好自然是天子的锅! 既然享受了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相应的责任。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事情就是如此了。 家族观念、孝道教育让羊琮无法自己去骂祖宗,但家国观念之下他也很难说他对羊氏的表现满意...可以说,他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始终限于这种挣扎与纠结。 羊琮从小就聪明,敢于课上驳斥老师,一起学习的兄弟姐妹都不如他,正确的总是他——所以他比谁都 自信。 同时,他又对大周的未来感到绝望,他没在宗室之内看到任何一个人有改变这一切的可能,包括他自己...如果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件事,他也不会在九子夺嫡时表现的那样消极,一点儿下场的意思都没有了。 到如今,羊琮甚至会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隐秘时刻,为自己的家族感到羞耻...羞耻之后,又为感到羞耻的自己羞耻——不管羊氏做的如何,他始终是羊氏子弟,这种想法完全违背了当世的家族观念。 “我怎么...怎么觉得你今日格外高兴?”裴庆见羊琮从屋外走进来,虽然依旧是平常严肃的样子,但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协调,奇奇怪怪的。 身为多年的好友,他硬是从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读出了高兴的情绪。 羊琮跽坐在裴庆对面,裴庆刚刚应该是一个人在演练弹棋,矮桌上还摆放着弹棋棋盘。他认真地看向裴庆:“你觉得...为什么人要生儿育女呢?” “嗯?”裴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略不合时宜啊,他们两个都没有儿女的人说这个干什么? 裴庆自己是因为喜欢孑然一身,或者说,相比起婚姻之事,他对搞事业的兴趣要大得多。在没有完成夙愿之前,他对其他事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甚至觉得这些会牵绊自己的精力。 羊琮在这一点上比他强,但也强的有限。羊琮少年时就与王妃定亲,十八岁时完婚,而后两年后王妃生产时难产了,母子都没保住...那之后羊琮就没有续娶过王妃,他虽然还有其他侍奉的婢女美妾,却也应付寥寥。 他一个月里能去妾室那儿一两次就算多了,和一般的宗室不同,他对于开枝散叶一点儿兴趣也无——不是压抑,是真的没有兴趣。 所以直到现在他也是膝下空空。 因为是多年的朋友,裴庆大概明白一点儿羊琮的心思...羊琮无法去痛恨自己的血脉,但又始终为自己的家族亲人,甚至自己感到羞耻——天下败坏成这个样子,就算不全然是羊氏的责任,他们也算‘天下第一恶’! 因为处在羊氏的位置上,本来是有机会比别人做的更多的。 他没有直说过对自己血脉的复杂心情,但在子嗣这件事上其实是体现出来了 的...他对于延续自己身上属于羊氏的血脉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这又不是什么优秀的、能让人骄傲的血脉!某种隐秘心思里,他甚至觉得完全断绝了也算是一种报应!是另一种解脱。 虽然不明白有着这样认知的羊琮为什么问这个,裴庆还是仔细思考之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让我来说,大概是为了有和自己相似又不尽相同的人,他们可以继承自己的才能、德行、志向,成为自己什么都无法做之后的延续。同时,因为他们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有更多的期待可以放在他们身上,他们是有机会比自己更出色、更完美的。” “或许有的人是为了别的,诸如孝道、诸如偌大家业有人继承、家族能够继续强盛...但我是如此想的。”裴庆显然不是普通人的观念,不过对于他们这样本来就说不上普通的人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 此时,外面的院子已经是初冬景色了,因为是南方的关系不像北方冬日那样萧瑟,简直到了万物凋零的地步。但即使是这样,也能感受到某种这个季节特有的衰败,而这只是最正常的四季轮回、万物更替。 羊琮注视着这一切,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忽然,他轻声道:“按照这样说的,其实也不必是自己的儿女罢?” “本就不必...”回答这个裴庆就很快了:“不说有舍亲子而选更出色侄儿继承家业的,就说老师与弟子之间传承信念,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难道还少了?孔夫子所创儒学,也不是靠儿女才能发扬光大。” 说到这里,裴庆忽然停住了,狐疑地看着羊琮。然后慢慢的,神色变了,变成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 此时两人都不说话,听得见院中的枯叶落地声。裴庆轻轻一笑:“我说呢,本以为大王不看好我家明公,特意留下是为了等我自己放弃,乖乖随大王去临川...如今想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大王哪里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现在,就连羊琮对许盈的‘平平淡淡’都有了解释——说不定他对许盈特别在意比自己并不晚多少。 不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能表现的不在意,而是因为在意,所以才要格外故作不在意。 第26章 清晨,许盈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大家都屏息做事,担心打扰许盈练习书法。 许盈最近开始将上辈子的书法给捡起来,每天早起之后和晚睡之前都要写几个字。他对此事十分认真,其他人思忖着他的态度,自然也格外上心此事,在他练字的时候一点儿干扰都小心着。 其实三四岁的时候许盈就有这辈子的父亲许勋手把手教着握笔写字了,但当时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虽然凭借本能要比一般新学写字的孩子做的好,却也就是如此了,并没有太多练字上的想法。 对于此时的贵族子弟来说,日常的学习不只是诗书和礼仪,还有各种‘才艺’,画画、书法、音乐都算。但对于各种‘才艺’的在乎程度很大程度上是看个人的,并不强行要求——除非这项才艺是家传的技能。 比如河东卫氏就是以书法闻名的家族,家族子弟自然人人修习书法,以免毁堕先祖名声! 汝南许氏家传的手艺是什么?除了经学传家这种正经营生,往远了说是编字典,搞文字研究,往近了说是做评论家...没听说过谁在书法上有所建树。 也是因为家族没有这样的传统,所以许盈小时候也没人说要给他格外严厉的书法教育。练字还是要练字的,这个时候贵族和文士已经有了‘书法’的概念,也认为写字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不是会写就完了的,还要写的好看...只是他的练字强度肯定无法和河东卫氏这样家族的子弟相比较。 现在都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书法本来就是他高考时都没有放下的爱好,再加上这个时代也要求人有好的书法,他自然很快捡起了书法练习。 他现在肯定没法直接写以前习惯的瘦金体,他心里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是他的手不知道啊!小孩子的手软软的,控制力不强,还没有力气,就算是普通写字都要比成人更难,更别说是‘精细地写’了。 再者就是肌肉记忆了,写的熟练了肯定是有肌肉记忆的,就算心里在走神,也能写出大差不差的字来...现在的他肯定是没有‘肌肉记忆’的。 所以他现在是从基础地练起,也不用什么瘦金体、褚体,就练习简单的笔 画,一次一次,一点儿不嫌烦,这方面的耐心也是上辈子就练出来了的。 早上的书法练习完成之后许盈缓缓搁笔,这时吴女也捧着温热的水站在一边。这个时候可是寒冷的冬天,即使屋子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写字还是手冷呢!许盈放下笔之后就要用温水洗洗手——也是防着手上蹭到墨汁,不洗干净的话蹭到别处也是不雅。 温热的水没过手指,许盈一边轻轻搓洗,一边温声道:“这回送来的笔做的不错,就是墨还不行,得再改进改进,纸也是...” 这个时候的笔墨纸砚肯定和许盈上辈子用的没法比,即使他上辈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而这辈子是个贵族子弟。 此时的笔墨纸砚都和现代人认知中的不同,书写体验真的只有用的人知道。当代人没用过好的,自然察觉不出这有什么问题,但许盈用过好的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是哪里都通用的。 所以许盈就想到了改进这些。 因为他本来就是书法爱好者,坚持练习书法多年。虽然身为现代人,需要什么都可以去买,不必什么都自己造,但他对于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生产肯定是有一定了解的——毕竟信息大爆炸的年代,想要了解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主动获取这些知识,在他某次又在购物网站上下单一些宣纸之后,他常常浏览的视频网站就推送了笔墨纸砚相关的纪录片...... 基于此,让他自己亲手去做这些东西或许不行,给工匠提一些意见,列出制作流程,再让他们钻研工艺,这却是很有可行性的。 东塘庄园本身就有一个小型的造纸作坊...此时的造纸术北方以桑树皮为主,南方则杂的多,基本上是当地有什么就用什么,有用树皮的,用破布烂网的,用丝麻的,用竹木的,甚至还有用鱼卵的,鱼卵纸还是高级纸呢! 这就造成了质量参差不齐——其中有闻名海内的精品纸,但大多数都很粗劣,时人依旧以北纸为尊。 其实不只是纸,因为此时华夏精华人口基本上都在北方,特别是大量工匠,他们很多都是被官府控制的(官府控制的工匠恰恰才是技艺最精湛的),所以在手工业上 ,除了极个别例外,南方是全面落后于北方的。 但不管怎么说,东塘庄园确实有造纸作坊——南方造纸工艺落后,原材料杂,这反而使得造纸业没什么门槛,不少大型庄园有能力的都会造纸。除了内部使用,也可以贩卖,只不过价钱低而已。 许盈看过东塘庄园的造纸技术,实在是太粗糙了,便吩咐他们改进。改进分两个阶段,一个是长期的。古法造纸就是这样,有的原材料需要‘时间的沉淀’。比如说如果用稻草造纸,这个稻草和其他一些皮料就得经过自然环境处理,例如风干日晒什么的,这个时间可以是三年!其他也有类似的情况。 短期的话,也有一些可改进处...许盈日日都要用纸,显然是等不了太久的。 之前他用的是外头买来的皮纸,以这时的工艺来说很不错,但许盈还是非常用不惯。 纸是如此,墨和笔就更如此了...东塘庄园没有造笔的,也没有专门制墨的——但有人,选择聪明灵巧的,从头做起就是了。这又不比雕刻之类的工艺,做出精品或许很难,但如果只是做出许盈暂时可用的东西,却没有那样难。 如今东西也改了几回了,渐渐有了些样子才给许盈送过来用。许盈觉得笔还可以,除了写字的时候掉毛总让人心情不愉快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改进空间还很大,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但是纸和墨,特别是纸,真的是一言难尽! 工艺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有的时候真的不是知道一个流程、清楚一个配方就万事大吉的!且不说简单的流程和配方中有很多没有涉及到的细节,只有真正操作的时候才会明白其中的棘手。就算是这些也事无巨细的列清楚了,也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人的问题。 传统手工业本来就是十分依赖工匠本身的熟练度、技艺的,让一批工匠接受新技艺、做新东西,直接能做好就怪了!更何况东塘庄园做这些的工匠都不是什么出色的,悟性这种东西不用去期待...这就更难了! 此时许盈口头‘批评’其实也是没用的,所以他也就只是说一声而已——好在他有耐心,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想要就立刻要,所以心态还不错。 带 着这样平和的心情,许盈去上课。 今次依旧是继续上《论语》,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许盈驳了许仲容的关系,自那之后许仲容给他上课就是另一种感觉了。一方面特别没干劲,不愿意多说,另一方面又特别在意自己说出口的话...大概是怕再次给许盈驳回去吧。 丢一次脸就够了,再丢一次脸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能说上次羊琮真是出现的太‘巧’了,如果当时许仲容责罚了许盈,许仲容的心态或许不会这么崩——身为老师,用自己的权威压倒学生,这事儿有什么难的吗?但因为羊琮的插手,当时的他没能责罚许盈。 这种事就是这样,第一次的时候没做,第二次的时候也就很难做下去了。 不过,这次许仲容是白担心了,许盈显然已经没有了再次反驳他的意思。当许盈意识到反驳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只需要带着耳朵听许仲容说,至于要不要认可,选择权在于他本人之后,他对许仲容的课心态就变了。 就当是了解此时普通读书人应该了解的东西,就连那些不被许盈认可的东西,本身也是此时普通知识分子的一部分。 许盈就带着耳朵听许仲容讲解《论语》,但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许仲容大概是讲的有些兴起了,授课内容发散开来,开始涉及到老庄的东西——其实这本是不应该的,在场只有许盈一个正经学生,其他都只能算是陪许盈读书,而就算把他们算上,他们也就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按照时下的普遍认知,这根本不是能懂老庄的年纪,更进一步说,也没人会特意在这个年纪就教导小孩子老庄。 老庄的东西很玄妙,在这个年代非常流行,但也很容易移了性情。大家族就算教导孩子这个,也得是孩子经学学的不错了,人已经建立了相对完善的世界观后再去,这样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家族子弟给忽悠瘸了。 大家都知道那些能够谈玄论道的名士非常有名,此时风气之下名气是可以变现为政治资本的。但如果本人也相信自己谈的那些玄妙,那就会造成没办法任事的结果——大家族有的是机会实践这一点,显然很清楚这个结果。 就算家族出一两个谈玄论道的名士可以提高家族的清望,也要更多的子弟踏实些才好。 此时谈玄论道的虚浮风气已经刮的很盛了,但真正有着厚实底蕴的顶级高门却还没有彻底沦陷。 第27章 乱世不是什么好时代,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但是,单就针对‘文化’这一主题来说,乱世有的时候却并不是坏事,这一点在古代会更加明显。 盛世之时,如果国家足够开放,文化方面的成果也能很辉煌灿烂,但这和乱世时的成果是不一样的——在朝不保夕,人所有拥有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摧毁之后,人的精神会触碰到一些新的东西。 一方面,有人想要在这样的时代寻求自救,这就造成了这方面思潮的大爆发!这就像是百家争鸣一样,出现在了列国相争、国民日子并不好过的春秋战国。而百家争鸣留下的文化遗产确实让华夏民族吃了几千年,直到现代社会时也留存着深深印记。 另一方面,有人已经放弃了解救这个时代,走向了醉生梦死的另一个极端。而在这些极端者中,有少数人破而后立,选择了向内心探索。不解救这个时代,通过解救自己内心的方式完成救赎。 自己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完成了自己的救赎,外面的纷纷扰扰就无关紧要了。 这方面的发展其实是极大促进了哲学的探索的,这也从另一个维度上一次又一次重塑了华夏民族的精神——事实上,在华夏历史上,战乱频繁、社会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也确实是一个‘自我发现’的关键期。 就算不去谈民族大融合带来的思想冲击、文化交流,只单纯的说‘乱世’本身对人的影响...这时能够读书明理的群体也逐渐完成了自我发现,建立起了属于个人的尊严,认可‘生之可贵’。 在乱世的极端环境下,这些都是自然而然诞生的。毕竟,这样的时代,就连君主都无法构建绝对的权威,臣子反对君主成为稀松平常的事,甚至出现某些势族门第高于皇族——这虽然是这一时代重家轻国、世道不振的体现,但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个人的觉醒,这样的念头是产生都不会产生的。 乱世对文化多样性的影响就更明显了,盛世之中国家总会整顿教化,希望能通过教化统一黎民百姓的思想,这是有利于统治稳定的。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见识 到了这一点的好处,一旦有能力都会用儒家学说教化百姓。 当然,教化百姓归教化百姓,统治者肯定会兼用儒家、法家、黄老等等学说的理念。 在乱世之中,中央集权虚弱,文化上的大一统就会出现问题。再加上其他因素的推波助澜,出现小型的‘百家争鸣’是很正常的。 所以在许盈现在生活的时代,读书人不只是治经学,以儒学传家,还兴盛起了老庄玄学等。贵族子弟修道、礼佛是很正常的,事实上,佛学也是这一时期迎来了大发展,从一开始的边缘宗教,一跃成为显宗。 许盈原本的历史上,待到南北朝快结束时,已经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说法了,南朝如此,北朝崇佛也不遑多让呢!翻阅史书,就可以看到很多有名的和尚,譬如佛图澄之类,深刻地介入了政治和宫廷生活。 此时,以谈玄论道获得巨大声名的名士很多,这些人往往比儒生更容易获得追捧。但在备受推崇之下,也始终有人看穿了其中的虚浮...说到底,这些人大多数时候就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最多就是做一个提出问题的人,至于解决问题——就不指望他们有解决问题的对策了,他们不把思路歪曲到奇怪的地方,这已经是上上大吉。 世家大族的子弟如果对老庄玄学感兴趣,当然可以去学。但除非是走火入魔的家族,不然都会注意其中的分寸。用这些来进行一些哲学讨论可以,在处理局部问题的时候参考一下也行,但真的拿这些虚浮的玄妙之学大规模应用...就没有成功案例好么。 这倒不是老庄的问题,道家经典自然也有大智慧,但除开一些普世原则(比如‘治大国如烹小鲜’这种),在具体的问题上,在这个时代老庄已经没有多少施展的余地了——老子还好些,庄子真的就不适合拿来治国。况且老子也是提倡小政府、无为而治的,听起来很好,但不适合发展到现今的华夏。 用结果导向就知道了,若老庄真的好用,也不会轮到儒家一统天下!要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儒家也并不占优势。 所以,清醒的世家大族一般不会特意引导年幼的家族子弟学习老庄...当然,现在许仲容只是上课的时候发散 开来,讲一点儿老庄,这也挺常见的,不用太在意。他姑且说着,许盈也就姑且听了,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许仲容讲的东西都是新东西,左右都是学。 真正让许盈对这件事格外在意,还是之后数日,许仲容连续提起玄远之学的那些东西。 “王公立‘贵无’之论,天地万物以无为本,如今读来亦是字字大道!”说起当年王弼、何宴这些作古名士在洛阳讲学、辩论的盛况,许仲容一脸心向往之,似乎生在当时,愿为王门、何门执事一样! 其实‘贵无’这套理论说白了就是世界上的一切以‘无’为本,有从无中诞生,高中学过基本的哲学的都知道,这是典型的客观唯心主义,‘无’就是那个‘客观主体’。对于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来说,这套说法就算不能让他们崇拜,也有一定的价值。 因为这个时候的哲学思辨还没有发展到后世的程度,这套学说已经足够把许多人绕进去了!即使很多人觉得以‘无’为本怎么想怎么不对,但也无法轻易反驳掉这一体系! 但对于许盈来说,他受过教育,知道什么是客观唯心主义,知道其中的局限——这种哲学之下,即使有一些观点有一定价值,但从总体上而言这依旧是一个错误的认知,是注定成为哲学史上的反面教材的。 所以,哪怕是反对者也多少有些尊敬的‘贵无’学说,在他这里他是真的一点儿‘敬畏之心’都没有。 这完全是许盈特殊的人生经历造成的,生为一个上学时没有糊弄过老师、糊弄过学业的优等生,怎么也不会相信客观存在一个‘无’,然后就是这个无决定了一切‘有’,也就是实际上的物质存在吧? 然而这也算是这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的倾向,所以许盈也没有阻止许仲容往下说的意思。但许仲容似乎将他这种‘默认’理解错了方向,之后上课过程中说了很多‘贵无’学说相关的东西。 搞的许盈也有点儿苦恼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多听听《论语》相关的东西的,毕竟他现在正在学这个。学一样算一样,搞学习要专心啊! “故而,你如今对此有些烦忧喽?”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正在喝 酒的裴庆差点儿呛到,放下酒杯几乎就要大笑起来。 裴庆常常来许盈这里,时间久了,许盈也和他熟了很多。和一般人不一样,裴庆似乎一直没把他当成一般稚童,本来就不是真的小孩子的许盈还挺喜欢这种相处方式的。再加上裴庆很有见识,和他随便聊聊也能学到东西,所以即使口头上不说,许盈现在还是挺喜欢他来自己这里的。 两人交流之中,裴庆说,许盈自然也会说,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只听不说而已。而这一次,大概是真的找不到人抱怨了,他说起了许仲容最近上课时的奇怪,常常说起那些玄远之学,而且言语之间十分推崇‘贵无’学说...活像是个卖安利的。 话说,现在是在学《论语》呢,就那么容易发散到那些东西上?第一次第二次可以这样解释,次数多了怎么都解释不来吧?许盈又不是傻瓜。 但要说许仲容是故意的,许盈也很难理解...做这种事有利可图吗?难道是上次许盈驳了他了,他打算在教学上消极怠工,所以才如此?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倒是很有想法哦... 裴庆对于许盈的疑惑真是要大笑了!许仲容教授《论语》的时候经常岔开话题,说些别的,这是裴庆和羊琮都知道的,两人还在私下议论过这件事——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对许盈真的特别关注。 就算自己不去看,也会让人过去看看许盈上课的情况...许盈读书的地方也没搞什么门禁,只要没有打扰到上课,难道外面的人还会拦着临川王的人不让进? 他们这种心态,就像种树的人,喜欢看看自己的种子发芽了没有,长叶了没有,长得直不直什么的。 相比起许盈的懵懵懂懂,他们更知道许仲容为什么要这样干...临川王可是在皇权斗争中幸存下来的皇子,即使他没有参与九龙夺嫡,只是站在干岸上看戏,但这等危险的‘特等席’真以为是想看戏就能看戏的? 一些皇子,甚至普通宗室,其实并没有搅和进浑水里的意思,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要独善其身也不能够啊! 此刻,要调查清楚一个许仲容,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许仲容没安好心是自然的,但他们没有立刻阻止许仲容...说是他们对许盈的期待也好,是不想让许盈成为被保护的太好的花朵也罢,他们确实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而且他们是真的想知道许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只是想了许多种可能,他们依旧没想到许盈是这种反应。 第28章 裴庆和羊琮知道裴庆是为了什么最近授课才这样反常。 许仲容现在已经不打算用心教导许盈了,不知道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才能的局限,还是觉得许盈虽然年纪小,却没有那么信赖他这个同族长辈...总之,他现在并不觉得许盈日后出息了,自己就能因此跟着好起来。 相比之下,许盈就这样留在豫章,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对他来说可能更好。 毕竟,许盈回到许氏,那就意味着有更多的资源汇聚到他身边去。若许盈对他没有特别照顾,他最多也就是一个‘苦劳’,根本不会有多少回报...他离开洛阳来到豫章是有条件的,之前的好处已经拿到了,在豫章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的话,自然不会有太多别的好处。 相反,许盈留在豫章,至少能掌控现有的一些东西,以及日后陆陆续续还要送来的财货。许盈现在是年纪小,不懂这方面的事,长大了迟早要知道的,还是自己的族人最靠得住——如今大家族做事谁不是如此,都是靠着族人作为臂膀才敢托付大事呢! 当然,如果许盈留在豫章的保险作用能够发挥功效就更好了,那他能得到更多。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平庸的、好糊弄的许盈,对于他来说显然是更有利的。现在年纪小的许盈已经很机敏了,如果再教的精明能干一些,那他的影响力就会越来越小,甚至无足轻重——许仲容不想承认是自己才能有限,就连许盈这样一个小孩子都没太看重他。只能在心里偏执地认为,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缘法’了。 他只是和许盈合不来而已,这其中没有道理可讲! 之所以多多地讲老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许仲容才能不出众归不出众,却不是如今一些被忽悠瘸了的读书人,真的以为玄远之道能应用到实事上。 或许一般的势族子弟还能靠此搏个名士的名头,比出个大官更有利于大家族的清望。 但如果是一个撑起家族的人,这就很不合适了。许盈留在豫章那就是自己当家作主了,这和独立支撑家族有相似之处。而如果到了最后‘保险’发挥作用,他真的在种种意外之后接过了汝南许氏的重担,那只会 更要求他任事干练! 许仲容想的是把许盈养废,但又不能直接那么干。虽然豫章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的,许家其他人盯不到这里,但是许盈身边肯定有聪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看出来了,到时候往族长许勋那里告一状,他连个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下场也不必想要好了! 多讲讲老庄之学、玄远之道就很好,这在如今是正当红的学问,哪个读书人不学一些的?他平日里上课,顺带着提及一下,再正常也没有。 而且这些东西一旦想深了就会想到其中的意趣,就像是玩智力游戏玩入迷了一样,难以自拔——所以大家族的子弟很少在年轻时候学这些的,怕的就是因此移了性情,从此别的都不想,全在这上头下功夫。 现在,许仲容就是希望许盈如此。 许盈确实显现出了‘神童’的天赋,但就许仲容的经验来看,那些玄远的学问对于他这样的神童效果只会更好!因为普通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哪里能懂得那些东西的意思,更难以沉迷进去!许盈就不同了,他是真的听得懂,也能思考! 裴庆和羊琮之前在想,许盈能不能发现许仲容的这份恶意,如果发现的话会是什么时候?然后他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怀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情,他们期待许盈能够非常好地解决问题,至少不要让两个人强制打断,然后他才明白现在不该学那些。 其实,裴庆和羊琮也想过许盈可能根本不会发现其中的问题,这种套路对于许盈一个小孩子来说看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不仅仅要对学的东西有了解,还要一定程度上明白人情世故...别的就罢了,关于人情世故,这可不是‘神童’就能解决的。 和他们设想过的可能一致,许盈似乎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但有些又是裴庆他们意料之外的——他们是真的没想到许盈是这么想的。 许盈没有意识到许仲容的恶意,这些天也一直听他说所谓的‘玄远之道’,从来没提出异议。但是,和他一直耐心听着的表现不同,其实他早就已经不耐烦了,迫切地希望许仲容快点儿回到‘正道’上,多讲讲正在学的《论语》。 别卖安利啦! 这就是许盈的真实想法,他甚至觉得自己非常有耐心,是在容忍一个职业道德和业务能力都不太好的老师。 “甚烦。”见裴庆笑的开心,许盈在默默点头的同时,抬了抬眉毛:“有甚不对?” “无!无有不对!甚佳哩!”从许盈的院子里出来,裴庆笑的没那么厉害了,但眼睛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许盈没有察觉到许仲容的意图,自然也就没有之后的识破对方,并积极处理这件事的后续了。这并不符合裴庆和羊琮原本的期待,但是现在裴庆忽然又觉得许盈的反应本身就是最好的反应了。 “为何不愿听些玄远之学,如今许多名士都爱谈这些,想来也是大学问。”临走之前裴庆这样问许盈。 许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似乎一直如此,平静的不像是个小孩子。然后依旧是缓缓道:“玄远之学,若非求顿悟者,何必学?不过虚耗时光,于世无用罢了。” 不是专门搞哲学的人,学这个东西确实没什么用,而这么个战乱时代,许盈也不可能安心搞哲学啊——就算他想不开搞哲学,也不会接受这种‘客观唯心主义’的观点吧,这和他的认知完全不符! “哦,没想到小郎君不过冲龄,竟是个‘经世致用派’。”这年头,因为战争频繁、社会动荡,真真正正有经世致用之心的人反而成了少数派...很多人还在管理这个国家,却不是为了经世致用,而是随波逐流才登上高位的。而另一些人则更可恶,完全是溜须拍马、精于投机之辈! “经世致用派?”许盈似乎对此有些不解,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裴庆这样给他下定义,他是不接受的,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对于这个时代,他好像想做点儿什么,但又还没有真的坚定信念,有一种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所以走一步看一步的感觉。 从一个现代社会,来到古代,遇到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说他完全甘心庸庸碌碌一辈子,捂住耳朵不去看外面的悲惨世界,只去过自己安逸的小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他多少还是想做点儿什么改变这世界的,即使是很小的改变。 但这个想法是模糊——真的要改变 的话,是积极参与进去,还是消极应对,遇到什么事了才伸出手帮帮忙?具体的,他要怎么做... 有些事想起来很简单,但真的要去做就是个大难题了! 许盈上辈子也就是一个已经休学了的师范生而已,并不具备什么超能力!并不是说穿越了,他就可以心想事成,有了过去没有的才能。 “经世致用我愿意,但...”许盈少见的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此事不是说说就行的,再者说了,经世致用说来就大了,日常小事也有经世致用的,救国救民的大事也是经世致用,我还没想好。” 想到许盈当时的回答,裴庆简直要拍案叫绝!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么,要么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想过这些事!要么就是早熟早慧,什么都知道了,于是满是单纯、一腔热血,笃定了要经世致用、报国救民!像许盈这样说,是裴庆完全没料到的。 “所以你是觉得,若你打算救国救民,便能做到么?”说这话的时候裴庆特意换了调侃的语气——这种志向,在成年人看来,其实有点儿像孩子考虑长大之后考清华,还是考北大。最终现实会告诉他们,完全是他们想太多。 他这种语气也不算奇怪。 其实根本用不着去考虑这些,绝大多数的人根本没机会参与到救国救民的事当中,就算是参与到了,真的救国救民的也是极少数。 然而许盈却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确定能否做到,但若当真下定决心,也该有五成机会吧。” 许盈是真的这样想的,不是因为狂妄自大,而是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积累——这些东西不能确保他做到什么,只是用的好了,必然会让他多出不少底牌。 五成在许盈看来并不是多高的机会,他还很有可能失败呢!这年头参与到救国救民的事里面了,一旦失败很有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曾经感受过绝症带来的窒息般的压力,许盈对自己的生命就更看重了。 他得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但在裴庆看来,五成机会却是高的惊人了...干救国救民的事儿,多的是百分之一的几率就上赌桌的! 别的孩子这样说,或许会被当作说大话,但裴庆不会觉得许盈说了大话。他不认为自己这点儿看人的眼光都没有...他不把许盈当成个孩子,许盈如果说一件事,那往往比一个成人还要靠谱。 他说什么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就像刚刚,在不确定的时候绝对不会随便说话。 他太认真了。 离开院子的裴庆确实觉得没有比许盈如今的反应更好的反应了,这个孩子什么都知道,而且看的很清楚,唯一的问题是他还不会看透人心——但这不是什么问题,至少对他这样一个小孩子还不是什么问题。 第29章 许仲容对于许盈所想一无所知,新一天的课上依旧会时不时提起玄远之说,此时的裴庆与羊琮已经知道了许盈想法,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许盈不知道许仲容包藏祸心,但对于他来说,这种事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这就像是一个强大的人,无论对手暗自盘算了什么阴谋诡计,一力降十会...许盈根本看不上许仲容说的那些东西,那他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即使觉得没用,时间久了也会觉得心烦的。许盈仔细考虑了一下,在放课之后还是找到了许仲容,希望和这位族叔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 “伯父。”许盈在平时对许仲容始终是淡淡的,但也谈不上失礼,这时亦是如此。 以为自己计划通的许仲容最近对许盈也没有那么排斥了...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可以影响另一个人,改变其人生轨迹,并且正要将其带入到自己规划好的路上时,当事人对这个人是会抱有相当‘宽容’的态度的。 这个时候当事人或许会有不满意,但一般不会失态,因为地位上就不对等来着。 就像普通人对于傻瓜,就算对方做了让自己恼火的事,也会想‘这就是个傻瓜,他的人生就这样了,何必要和他生闲气呢’。 见许盈似乎有什么话说,许仲容也是和颜悦色道:“玉郎有何事?” 许盈想了想,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收着说的,便直接道:“伯父授课不必再提玄远之说了罢。” 许仲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就是一阵心慌。眼前的孩子尚且年幼,眼睛是黑白分明的,似乎一眼望的到底,同时也能将他的所思所想看的明明白白...他本来就在这件事上心虚,此时就更觉得许盈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倒不觉得是许盈自己品出味道了,只不过许盈身边又不是没人了,但凡有个人提醒,说不定就点醒他了! “不过是随口说到——”许仲容的声音高了几分,似乎真的一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但只要稍微懂些察言观色的都能明白这不过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而已。 此时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太大,话说到一半又收敛了声音,板着脸严肃道 :“伯父如今做你老师、为你讲经授课,难道还要你这小儿来教伯父如何做?谁是师?谁是徒?” 在这么个时代,老师对学生是有着绝对的权威的。就算许盈和许仲容情况有些不同,许仲容对许盈其实没那么强的支配力,但身为师者教训弟子,身为叔伯长辈教育小辈,总是挑不出一点儿错处的。 现在许仲容就是许盈的老师,他上课自有自己的一套,轮得着许盈这个学生张嘴?就算有不对的地方,也大可一句‘我许仲容自有人情法理在’回应,每一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学方式,或许与主流不符...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有本事,你不要学了,找另一个合适的老师去啊! 许盈对于辩论这个没有兴趣,只是用一种很沉静的目光看着许仲容:“伯父...我家重经学,玄远之学再好也是水月镜花,不当立身之本的...不学也罢了。” 许仲容却像是抓住了把柄一样,越发板着脸:“这些话也是你说的?如今玄远之学盛于时世,名士公卿趋之若鹜,本就是要学的!你小小年纪就偏狭如此,难道是大家气度!” 见许盈依旧不为所动,他又加重了语气:“还在这儿做什么,滚回去读书!尚未读出个什么便如此,幸亏是在家中,不然必得遭人耻笑、连累家声!” 许盈深深地看了许仲容一眼,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族叔到底是怎么想的,在这种事上这么固执(难道他真的是玄远之学的狂热追随者?)。但他清楚,和他是讲不清楚道理的了,既然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浅笑,转身就走了。 留下的许仲容却被许盈这一个浅笑弄的心头火起——感觉上两个人在此时身份对调了一样,许盈才是那个教授学生的老师,而他则是资质愚钝、不听教诲的学生。面对这样的学生,耐心的老师也只能无奈一笑了。 他凭什么如此!许仲容越想越气,此时的他已然不记得自己教授许盈确实是含有某种恶意的,只是觉得许盈胆大包天、目无尊长、性骄质吝...这不奇怪,人的认知有的时候是会出现某种偏离,毕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阴险小人,所以做了恶的人一般情况下会完成一种自我说 服。 要么自己做坏事是有理由的,被逼到了绝景,没办法了,都是世道的错等等。要么就是自己做的不是坏事,我是替□□道、这是人之常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等。 这样心里能好受一些。 然后时间久了,自己就真的认为是如此了。 于许仲容也是这样,他会想,自己并不是要害许盈,让他的人生再无更多可能。这么个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反正许盈也不是长子,学习玄远之道,将来做个谈幽论玄的名士难道不好么? 再者说了,许盈这小儿,年纪这样小就如此刁钻古怪,将来长大了还得了?说不得招来什么祸患呢!他如今这样做,也是因为许盈可恨,全都是许盈自找的! 许盈如此无奈一笑,眼睛里也全然是不以为然的神情,仿佛已经将他看的透透的了——许仲容当然不快!这个小儿又知道什么了?如此自傲,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懂,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什么玄远之道不值得学! 许仲容当然不是什么玄远之学的忠实拥趸,但在‘自我保护’的心态下,他必须认可玄远之学。如果他也认为玄远之学不是许盈该学的,都是这个时代浮华泡沫的一小部分,那他为什么要教许盈这些? 他在自我说服中告诉自己,玄远之学也是如今显学,多少名士都在探讨的东西,这是很值得一学的!也只有以此为基础,他才能理直气壮地为许盈的态度生气! “你先等等,伯父怎不觉得你已然知错?看你神态不以为然,显然还是不知道错在哪儿了!”说到这里,许仲容顿了顿,接着道:“如此冥顽不灵,这是治学的样子?非得好好罚你一顿了!” 说着对身边的僮儿道:“去,去请家法来!” 也不是什么打手板了,而是搬出了家法...如今他也算是许盈的监护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更接近于摆设,但监护人就是监护人!他请家法什么的,也不能说师出无名。 说出这句话之后,许仲容才觉得心里一口恶气出了,抬眼去看许盈——真以为他对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这种事就算可以告状到许勋那里,一来一去也要很久了!再者说了,书信 里能说明什么?哪怕许勋来信问责许仲容,许仲容也大可解释是许盈太过顽劣,他这是为了许氏着想才不得不‘痛下杀手’的! 只要没把许盈打死打残,见不到人的许勋哪会真的为此上纲上线? 然而,此时的许盈并不像许仲容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许氏的家法很严厉没错,施以棍棒来教训子弟是非常长记性的。但一来,许盈其实根本不知道许家的家法是什么,他在家的时候自己没受过家法,有许氏子弟受家法也没他去围观的份儿。他年纪太小了,母亲杨氏还怕那种场面惊到他呢! 不知者无畏! 二来,许盈就算知道,他也不是个真没经过事的小孩子,他一个长辈开口就觉得死定了。 许盈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以一种更加无奈的神情看着许仲容:“伯父...不教而诛谓之虐,伯父不如教教侄儿,侄儿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便是要动家法,也是要有道理的。过去对家中子弟动家法,一般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要家法伺候了罢?” 说到最后,许盈已经有些好笑了。 而许仲容分明从中听到了某种嘲讽。 不过事实也如许盈所说,请家法这种事不算小了!华夏从来都有严厉教育孩子的传统,体罚也很常见。先不说体罚到底应不应该,到底是应该耐心劝说,还是打一顿长记性,这即使是现代社会依旧没个定论。 但即使是古代,正常的家庭教孩子,即使动用体罚,目的也是教导孩子,而不会真的残害孩子的躯体,更别提以虐待为目的了。 为此,家长甚至总结出来经验...打肉厚的地方,既疼,又不会真的有后遗症什么的。 平常也就是打打手板、面壁思过什么的,动用家法,那就是要上棍棒打屁股了。一般来说是不会伤残的,但也不是随便来的,遇到个体弱的孩子,又或者打的人太实在,一命呜呼也是有的——家里打孩子用的棍棒肯定没有官府打人的棍棒厉害,但如《红楼梦》里宝玉那样见血见红也常见。这个时代医疗技术太差,感染发炎高热,死个人算什么奇怪的。 所以,家法并不是什么常规武器,真的只有孩子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时才会用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0 19:58:13~2020-08-22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a傲慢60瓶;潘小仙女10瓶;鱼归5瓶;影月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平常的授课之所安静的像一潭死水。 一切的起因都在许仲容和许盈,其他人面对这两个人的对峙,谁都不敢说什么,甚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许盈一句‘便是要动家法,也是要有道理的。过去对家中子弟动家法,一般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要家法伺候了罢’出口,只让许仲容听到了其中嘲讽。 说实在的,如果许盈和他只是普通的师徒关系、长辈与晚辈的关系,那这句话是轮不到他来说的! 别说是这个时代,哪怕是一千多年后的现代,很多老师、长辈对学生、晚辈也有着极大的权威!这种权威可以让他们一些不那么有道理的话也必须得到贯彻。这种事,轮得着许盈一个做学生、做晚辈的来质疑?还有没有规矩了! 不管老师、长辈有没有问题,这样的学生、晚辈肯定是先犯错了。 这就像是古代的一条法律,做人儿女的不可以去官府状告父亲,哪怕是父亲真的犯了法!状告父亲的儿女是要跟着判刑的,而这条法律理论依据是儒家的‘亲亲相隐’。 很没有道理,但坚持这些东西的人总能说出自己的一套‘道理’!还很能引经据典、自圆其说呢! 但许盈和许仲容的关系又没有那么简单,许仲容表面上是许盈的老师,但他在汝南许氏已经是很远的一支分支了!对于许盈这样的嫡支,长辈的身份其实是没什么用的。嫡支子弟或许会为了声名着想做做表面功夫,给予一些尊重,但旁支只要是稍微聪明一点儿就会主动放低身段,不会让嫡支子弟‘为难’。 而他现在多的一个‘老师’身份,说实在的,之所以会选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看重他身份低微,同时又是许盈族叔。前者决定了他即使跟在许盈身边,也不至于能够反客为主,这可是远离家族、千里之外,有些事许勋不得不防。 他是让许盈南下成为家族乱世之中一个保险的,更重要的是成为自己这一脉的保险!到时候如果让人反客为主摘了桃子,枉为他人作嫁衣裳,那肯定是不愿意的。 后者又决定了让他做许盈的启 蒙老师不至于太掉面子。 身为父亲,许勋肯定希望许盈能一直有名师教导。这不仅仅是有助于许盈学习,同时一个有名的老师本身就能提供大量的人脉和声望——但在没得选的情况下,选一个同族长辈也不至于掉价。 毕竟,这年头让族中长者教导子弟启蒙之事,这在势族之中也很常见。 许仲容随许盈来豫章,表面上他是许盈的监护人。但一些地位高些的奴仆都知道,这只是名义上的...若许仲容真的乱来,他们是很可能‘不听话’的! 所以,即使许盈说了这样的话,也算不得什么,至少此时在场的其他人觉得他这话没问题。 大家一开始预设的立场里,许仲容和许盈就不是正常的师生、长幼。如果说许盈真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许仲容要教导他,那大家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现在这种情况,大家站队就很微妙了。 事实上,许仲容吩咐僮儿去请家法...他这个僮儿是他的随从,他说话是听的,立刻就跑出去了。但半天都没有请来所谓的家法,可想而知是下面的人在敷衍——这些许家来的奴仆不一定真的如何忠心于许盈,除了许盈身边的心腹,他们很多在豫章以前也没见过许盈。 但是,他们对许仲容就更没有所谓的‘忠心’了! 许仲容要对许盈动家法,就算是有过硬的理由,他们也要犹豫,更何况说不出太大的道理!这种事,做了不见得有好处,不做却是能少一件麻烦...大家乐得按兵不动。 也不是直接拒绝,就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呗。 行家法的奴仆生病了!换个奴仆来?那可不行!行家法这样的事也不是随便谁都行的,换个没经验的不知道轻重,真的把小郎君打出个好歹来,那如何交代? 再不然,‘来了来了,这就请家法,稍等...’,一会要把家法请出来,一会儿要按规矩告神,一会儿突然哪个人闹肚子了...反正就这样拖着呗。 许仲容就算知道这些人在敷衍他,那又能如何呢?在他南下的时候他就没有获得处理这些许家奴子、婢子的权力!许勋让他来,也只是辅助许盈,若许盈真有什么乱来的,他可以阻止,但仅此而已了。 又不是让他真的做许盈家 长,成为东塘庄园实际的主人的。 久等家法不来,再加上许盈的话,这就将许仲容逼到角落了。他本可以行使老师和长辈的权威,不管许盈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就因为他的不尊敬罚他...此时却不能了,他只能按照许盈所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真的从道理上压倒了他,这才能罚他! 这个时候都不指望能动家法了,只是普普通通地罚,也算是挽回了面子。 脸上阴晴不定了一番,许仲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如之前一样强硬:“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听教呢?伯父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却也是踏踏实实读了许多年书的,又在外交际往来多年...这些道理难道不比你懂?” “如今世道,玄远之学是显学,这总是不错的罢?一人或许有错,难道这么多人也一点儿道理不懂,错把瓦砾当珠玉?” 许盈并没有因为许仲容态度的急转直下就如何,依旧神色沉静:“伯父这话说的没道理,若真的信的人多了便是对的,那倒是可笑了——乡野之间多的是愚夫愚妇,好多人连田地里的蝗虫不能伤,伤了便要得罪‘蝗神’这种无稽之谈都信呢!” “这如何能比?”许仲容支支吾吾了两句,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道:“你也说了,那不过是愚夫愚妇,可是玄远之学,学的人无不是当世大才!海内皆有名望之辈!” “哦...”许盈却不会因此词穷,当即道:“那就更没道理了!说这话之前,伯父想过如今中原时局么?” 许仲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懂许盈为何如此说。 许盈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稍稍停了下就道:“时局板荡,天下大乱,如今再看朝局,正是一地鸡毛!外面多的是胡人小朝廷——所谓的有识之士、才俊谋臣也多的是投他们的!所以,这就是正理了?” 在民族大是大非上,不管心里怎么判断,表面上都不能承认那些‘投敌叛国’的家族和个人是正确的。 是的,或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比如自己家郡望所在被五胡或地方军阀割据,形势比人强,他们也没办法。又或者,他们也可以说自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天下怎么看大周都不像是很有气数的样子 ,自然是良禽择木而栖喽! 其他人心里也不见得会真的觉得这些人是国贼之流。 但是有些话就是这样,心里可以想,嘴上不能说,这是底线。 许仲容也不可能说这些人做的对...甚至很难否定这些人属于有识之士、海内名人。毕竟,即使是他们已经‘叛国’的今天,他们的名声也没有真的败坏——大周内部在政治上批判他们没问题,但政坛之外又是另一回事了。 势族们也看的很清楚的,如今时局变化很快,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且势族与势族之间互有牵连,今天真的搞对立搞到一点儿余地都不留...谁知道今后会不会自己打脸!那样反而不能进退自如。 许仲容很想说‘你知道什么,就敢这样大放厥词’,但他知道不能说!有些东西没法说,而且说出来也没用。许盈真的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他也争不过啊!不管怎么说,道理已经站在人家那边了! 半晌,他只能道:“不是这样说的,不论如何,这些东西是要学的,不然将来你出去与人交际说什么呢?” 这其实已经接近于认输了...许仲容当然不想认输,但是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也分不出什么条理来。这种情况下,他只想快点儿结束这场辩论,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许盈似乎没有看出他的服软,听他这样说,轻轻道:“我如今年幼,说这些尚远,还是学些经世致用的经学是正经道理。不然学些虚浮东西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反而让人贻笑大方了——就算是倡导‘玄远之学’的名士,之所以能得世人敬重,也是因为他们于经学之上本就出众!” 即使这个时代儒家经学已经没那么强势了,但这依旧是正统主流。而如果想要在正统主流上开拓自己的领地,那就必须要在这上面做的好,不然如何能让其他人信任。这就像是真正的抽象派大画家,他们写实画往往也很好,功底极其出色一样...还真以为随便扭扭曲曲地画几笔就值大钱了?谁都不是傻子! “伯父觉得呢?” 第31章 “伯父觉得呢?” 许盈话音落下,也不等许仲容再说什么,便轻轻颔首,转身离开,身后跟着的是不敢再留的书童——教室里空了,走廊上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打在许仲容的脸上。 许仲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与轻蔑,哪怕是他当年在洛阳时,这样的事也是没有的。那个时候的他初至洛阳,即使有个汝南许氏的名头,也是一文不名的。当时的他为了求名,做过很多低声下气的事,也不是没有受过轻视与冷眼。 但当时的他都没有这样的屈辱...这很大程度上是预设的立场不同了。在洛阳时,他为了寻求出路,早已做好不受重视的准备,他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面对许盈则不同,他一开始只当许盈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即使许盈显得比同龄人早慧又如何呢?对于成年人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连那点儿心机算计也显得孩子气,对于大人来说那就是明摆着的事,也从不会想到要去防备。小孩子而已,再如何又能如何呢? 他是这样想的。 况且他还是许盈的老师、长辈,有这样的身份加身,就更是如此了...他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超出他的预料,甚至让他受到这样的‘侮辱’。 许盈当然没有侮辱许仲容的意思,但当事人的感受是另一回事。许仲容其实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个时候他的感受就是确确实实受到了侮辱。 此时此刻,许仲容甚至觉得周遭的人都在心里笑话他——许盈走了,许盈的书童也走了。他分明看到那些书童想笑又不敢笑!人说仆似主人,果然许盈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刁钻可恶! 现在留在周遭的有他自己身边的僮儿,也有一些整理书房的仆人...许仲容甚至觉得自己身边的僮儿都有些不对了! 他们肯定也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十分可笑了!! 又恼又恨又羞惭,许仲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院子...之后连着几日,他都称病停课了。 也就是说,许盈几天没上课。 原本这次的事情还不会传的那么快,结果因为许仲容‘生病’,立刻飞一样的传遍了整个东塘庄园...八卦这种事,从古至 今、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很盛行的。 “哈...这个许明德!”裴庆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甚至比一般人知道的更早更详细,因为他分享了羊琮的情报。 嘟哝了几声之后,裴庆忍不住向羊琮抱怨:“授课便好好授课,如今弄的这样难看,怪谁?真拿人当傻子,就他一人聪明——既然做出了那样的事,就该想到如今,真是自取其辱!” 羊琮正展开一幅画细看,听裴庆如此说,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如此说,不过就是嫉妒许明德罢了!” “我嫉妒?我嫉妒他?”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样,裴庆差点儿跳起来:“我嫉妒许明德什么?嫉妒他无才无德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羊琮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的‘虚弱’看的一清二楚,嗤笑道:“阿庆自然是嫉妒此人能名正言顺教导玉郎...这可是你求而不得之事!” 裴庆一直暗搓搓找机会向许盈施加影响,相比之下,许仲容作为许盈的启蒙老师简直得天独厚!他的位置正是裴庆想要的。但是,就是这样的许仲容,时不时就要闹出幺蛾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珍惜’这个位置...站在裴庆的角度,确实觉得恼火。 虽然被羊琮抓住了隐秘的心思,裴庆却没有之前那样跳脚了。毕竟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就算要继续否定,羊琮肯定也是不信的。 看了看外面的天,裴庆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话说...玉郎平日看着随和,如今却知,他不是受气的。” “这难道不好?”羊琮反问裴庆:“你心里是极满意的吧?” 对此裴庆倒是不否定:“自然,我最厌恶者,对弱者心狠手辣,对强者唯唯诺诺!若是真有本事,对厉害人物去用,欺侮一些弱者算什么?只是如今天下的风气却是相反的,统统只朝着弱者用力了。” 说到这里,裴庆已然相当嘲讽,他想到了如今天下局势。‘上等人’最欺软怕硬,你杀我、我杀你,这样的压迫一层一层压下来,最终全压在了小民头上。都知道这样超出负荷的压迫意味着杀鸡取卵,但没有人因此停手。 “玉郎年纪不大,却天然已经比那些人强许多了——他是从来不会欺凌弱者,甚至对他们同情太 过,有时我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他的弱点。若要让他对付,怎么也该是‘强者’,看看他对付许明德就知道了,他可不是性子软弱,随便人揉捏的。” 裴庆忽然收敛了嘲讽之色,笑了起来:“只不过,这许明德到底不够强,我总觉得的玉郎其实并不太在意他...” 看起来许盈几次三番给许仲容难堪不错,但仔细观察就能知道,每次都不是许盈故意挑事。他真的就是情况到了那个份上,为了自己在意的一些事考虑,然后就事论事地找上许仲容。 “这是自然的,许明德算什么东西?”羊琮淡淡一哂,他有的是天潢贵胄的骄矜,对于许仲容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是种种巧合,他可能都不会看这样的人一眼,更别说记住了!此时说起来也相当漫不经心:“若玉郎真的与他置气,倒是缺了气度。” “如若玉郎真的有些许在意,如今也该处置这人,怎么会一点儿动静也无,竟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裴庆将一切看的很清楚...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许盈若真的觉得许仲容的存在对自己是一个威胁,肯定是要想办法的。 现在如此平静,只能说他真的不怎么在意许仲容,并且并不觉得之前的事值得挂心。 只不过,他是不挂心,觉得这样小事不值一提,却不代表许仲容也如此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裴庆倒觉得许盈是个孩子了...他尚且不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他觉得可以一笑了之的日常琐事,却能够让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日日夜夜咬牙切齿。 “如此是他大度,只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的道理他却是不知了。”裴庆摇了摇头,靠到一边的隐囊上:“他一个小孩子如此也就罢了,剩下的只能别人替他小心了。” 他说的‘别人’旁人听不出来,羊琮却是听的出来的,当即知道这是裴庆在自指。 羊琮慢慢收起画卷,道:“有话便直说,你不过就是想取而代之而已!” 没错,裴庆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抓住这个机会正好搞掉许仲容,然后自己上位给许盈做老师。 完美【心机boy.jpg 不过,裴庆爱护许盈的心也是真的,他确实觉得许仲容这样的小人还是早早 弄走比较好。虽然现在只是跳梁小丑一样的人物,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忽然背后一刀呢?与其一直小心防备,不如一劳永逸。 “听大王说话,还以为大王看重这个许明德,觉得在下做法不妥呢!”裴庆呵呵一笑,不只是羊琮能够看透他,他当然也能看透羊琮:“大王应该也是赞同如此的...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故作端方了!” 事实就是,羊琮和裴庆一样,都觉得许仲容可以滚了,只是他非要做出现在的样子,显得他对此毫无兴趣一样。 然而,裴庆得到的许仲容相关情报,可都是他提供的...他难道闲的没事做了,非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不过...如何下手,这倒是需要考量。”正在两人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羊琮的人过来禀报一些事。 和许仲容相关。 许仲容经过上次的事,丢了好大脸面,面子上如何过得去!这些日子称病自然也是为此。而一个人独处时,他每当想起这件事都有一股不忿涌上心头...退一步越想越气,实在没办法当没发生过忍下去! 只是他如果想要再搞小动作,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做了。他已经发现了,直接对上许盈不是什么好对策!许盈并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不止唬不住许盈,反而还要受许盈的打压! 思来想去,他决定绕过许盈,直接往洛阳写信——当老师的向家长告状,没毛病! 通过这种方式,借助许勋责难许盈,并借此获得对许盈更多的管教权力...相比起来,他之前的作为确实有些欠考虑。 花了一整天的功夫,许仲容写出了一封自觉不错的信,信里面将许盈的问题点的清清楚楚。大概是因为对许盈心有不满,这封信写的相当真情实感,除了有些部分‘夸张’了一点点、有选择地隐瞒了一些,其他部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在寄信之前他还托人打听许盈有没有信件也要让人送到洛阳,告状这种事肯定是先到先得的。如果许盈也写了告状信去洛阳,那他的信再送到,就差了威力了。存了先见之后再看他的信,不说直接觉得他在胡说,至少会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能妄下定论。 “小郎君确实写了信去洛阳!”打听消息回来的僮儿带回了许仲容并不意外的情报。 许仲容来回踱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小儿心思古怪不饶人!旁人夸他年少宽厚之类,都是被他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3 08:41:57~2020-08-24 08:5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袖底香寒170瓶;CIAOIV涉谷20瓶;萱草无忧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小儿心思古怪不饶人!旁人夸他年少宽厚之类,都是被他骗了!” 对于自家郎君的话,僮儿面露一丝尴尬,他还有一半的话没说呢!现在郎君这样说了,他是接着说不是,不说也不是。 “信里说了什么?”许仲容愤恨几声之后又问。 僮儿还真打听到了这个,原本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这个时候也不必纠结了。只能尽量简短道:“奴子买通了送信的部曲,倒是看过了信...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吞吞吐吐做甚!就算信里说了什么不好的你也只管说,这些事我是早已心中有数的!”许仲容催促了一声。 僮儿心里叫苦,嘴上却只能应声,道:“那信只不过是小郎君家信,向仆射大人、夫人问安,又说了些日常琐事,然后不过就是气候变化、吃穿日用之事,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许仲容想象中的告状,那是一个字都没有的。 这对于许仲容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因为他之前的说法,此时难免尴尬。但尴尬也就是片刻不到的功夫罢了,很快他就重新端起了主人的架子,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吧!” 僮儿如蒙大赦就要走,然而才转身走到门口就被许仲容叫住了:“等等,你且等等,将这封信拿去,一同捎到洛阳去!” 许盈的家书可以隔一阵送一回,时常和家中保持联系。但许仲容的情况就不同了,他自己带的人手有限,想要送信去洛阳就只能沾许盈的光——这个时候又没有邮局,天南地北的一封信,想要传递是很难很难的!若没有熟人恰好要去远方可以稍带,几乎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寄信。 僮儿心里觉得自家主人有的时候确实‘小肚鸡肠’了一些,其实许盈小郎君绝没有主人平常说的那样。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有的时候比主人们还要看的清楚,因为做主人的彼此之间还会有遮遮掩掩,但主人对着奴仆却是少有那些虚伪矫饰的。 事实就是,很多人都想去许盈身边侍奉,不只是因为他是小郎君,也是因为他人好。 不过,这种话僮儿也就是在心 中想想了,可不敢在许仲容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 信件被送到了部曲那儿,只等这几日和其他东西一起送到洛阳去。只不过许仲容没想到的是,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落到了某些人眼里,而他做过的事也该轮到他来受着了——他还只是让僮儿偷看了许盈的家信,而他的信直接被拿走了! “看看他这书信,倒是大义凛然!如今才知道他有这份文采,能够信口雌黄!”裴庆抽出信件一目十行,读过之后就扔给了羊琮:“只不过这人德行还不如王夷甫呢!王夷甫尚且沦为笑柄,更不要说此人了!” 王夷甫可是势族领袖之一,想当年他在世的时候,身居高位不说,世家大族子弟无不学他,一时之间名声冠盖海内。但王夷甫这个人本质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从大是大非上来说,他当政时一点儿不考虑国家未来,只专注于保存家族和自身。从私德上来说,他说话又很随便,经常对自己说过的话反悔,落得一个‘口中雌黄’的名声。 雌黄是一种浅黄色颜料,经常是在写错字的时候涂上去,用以修改。 王夷甫在世的时候还好一些,位高权重么,大家也不敢随便说什么。前几年他死在了胡人手上,而且死的很不名誉,之前被压制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羊琮也扫了一眼许仲容的书信,刹那间已经心中有数。 许仲容的人想要买通送信的部曲,打听一点儿消息,看一眼许盈的信,这已经是千难万难了。但换做是羊琮来做这件事,就算是要拿走许仲容的信,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如今信件到手,羊琮随口道:“既然已经知道许明德之心,便不用留手了。” 许盈没有想到的事,他们替他想到了;许盈做不来的事,他们替许盈去做。 裴庆‘嗯’了一声,显然已经心有成算。于是展开一卷皮纸,拿起一管毛笔,蘸了蘸墨汁。不过略一思索,已然以羊琮的语气一气写完了一封信。 至于许仲容的信,倒也没扔,而是装好之后又送了回去。 信里面说的也很简单,裴庆只不过是以羊琮的口吻写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没有直接告状,只是说见到许仲容教授许盈一些玄远之学 ,觉得有些不妥。然后又说自己身边有个谋士,也是势族子弟,人品才学俱佳,相比起许仲容来说可能是个更好的老师人选。 就像是个担心晚辈不学好的长辈一样。 裴庆写的这封信自有羊琮身边亲兵送去洛阳,这一路比部曲还要快,毕竟部曲这一路去北方还带了一些东西(都是东塘庄园的特产,倒不见得是洛阳许家缺这些东西,只是许盈身为人子,略尽心意而已)。这也就是说,裴庆的信件会先一步到达洛阳许勋手里。 羊琮对许勋有一些了解,别的不说,这位许氏家主显然不是什么傻的...不可能这都品不出意思。 事情到此就好了,剩下的就是安心等待——只不过这一等就等的有些久了...毕竟一去一来的,以此时的行路速度,哪怕是没有意外,也有的等了! 等到送信的人返回,这个时候已经是正月了! 呵气成冰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出门,东塘庄园显得比其他时候都要安静,只偶尔有扫雪的仆人有条不紊地工作。就是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来报,去洛阳的人回来了! 许盈听到了这个消息,羊琮和裴庆听到了这个消息,许仲容自然也听到了。 只不过不同于许盈平平淡淡,只是想要快些看到洛阳家信,裴庆和许仲容却是没那么淡定的。裴庆想要洛阳带来让许仲容滚蛋的消息,许仲容则根本不知道裴庆和羊琮做了什么,寄希望能就此获得更多的权力,许盈再也不是问题。 随同洛阳家信一起送到的还有一些财货,许盈知道这都是家里转移的财产,是保管在东塘庄园的,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让人清点核对一番就收进库房。倒是队伍里某个陌生的面孔让他更加惊讶——虽然陌生,他却是认得这个人的。 许肃,从辈分上来说,算是他叔爷!早些年也常为家里办事,不过这几年精力不如前,就带着家小回汝南去了...许盈只在祭祖时见过他一次。事实上,如果许盈是一个普通孩子,对于这样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恐怕早就忘了。 “叔爷!”许盈连忙行礼。 这位面容和蔼的老人却摆摆手:“自家人,玉郎不必如此多礼!” 互相见过,又叙了些礼,许盈这才知道这位叔 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按照他的说法,是他年纪大了,大夫说了最好在安静祥和之地养老。又想到许盈一个孩子在豫章也没人照应,变干脆和家主说来豫章。 当然,这也只是个说法而已,这种话即使是这方面不那么精明的许盈都不能骗过...且不说早干嘛去了,怎么这个时候到。只说现在东塘庄园还有一个许仲容呢,什么叫做许盈在豫章没人照料? 许盈没有直接将心底的疑惑说出来,在这个时代生活,他已经学会了少说话!特别是在自己还不清楚情况的时候更要按兵不动,多看看情况再说。 而就在此时,许仲容也到了。许肃笑呵呵道:“仲容来的正好!王功写了信给你。” ‘王功’是许盈父亲许勋的字。 不明白这位长辈怎么来了,许仲容只能有些犹疑地接过信:“侄儿回去再看——叔父此次来豫章,是为了押送财货么?” “倒不是为了这个...押送财货多我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用。”许肃依旧是笑呵呵的:“你先看信、看信,信读完了,叔父才好与你说事儿。” 许仲容满腹狐疑地拆开了信件,他本来猜测信件里说的是让他管束许盈,给他更多权力的事。便一边拆信一边对许肃道:“叔父,我如今才知为人师者殊为不易,哎!玉郎聪明是聪明,只是他这样的聪明孩子犯起浑来才更让人头疼呢!” “哦,是如此么?”许肃神色微妙,摇了摇头:“叔父倒不这样觉得,玉郎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了...这样的孩子你都教不了,如今看来王功让你回去也是有理——回去了,也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信被展开,许仲容才看了一个开头,便因为老人家的话分了心。一开始是有些不明所以,然后就是大惊失色:“叔父,您这话是何意?” “蠢材!正是蠢材!”此时有人人未至,而话音先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裴庆和羊琮又是谁!裴庆定睛看着许仲容,叹息道:“明德为何如此不通?这不是明摆着了么!” 你可以滚蛋了,接下来归我表演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开始就会开始多更了,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鸭! 第33章 不管许仲容如何的百思不得其解,事实就是,他出局了! 裴庆的信简直可以说是杀人诛心! 当初许勋为何送许盈来豫章,又为何让许仲容作为老师和监护人随同,只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就能弄明白裴庆那封信的威力了——和许勋设想的不一样,许仲容来到东塘庄园之后的桩桩件件,就没有一件是省心的!而且全都踩雷! 许勋需要的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监护人,安安分分教导许盈读书。简单来说,如果许盈没有什么出格举动,那么他就最好没有存在感。至于许盈表现的好,那也没他什么事儿...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但来之前许仲容就应该清楚这件事了。 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有那么多‘补偿’了。 明知道许勋希望他是什么样子,结果却想掌控许盈,获得辖制许盈的权力,甚至教导许盈玄远之学...许仲容当然可以解释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上课的时候提到了,但也要看许勋相信不相信! 许勋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人家在政坛经历多年,九龙夺嫡也顺顺利利地趟过来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精,就没必要装大尾巴狼了! 有裴庆的一封信,之后许仲容的信再送到,也只是显得他用心险恶而已!至于说许勋会不会相信裴庆写的信,那倒是不用担心,毕竟东塘庄园是他为儿子准备的,不可能一点儿后手不留...真要查什么消息总是能查到的,只不过是效率问题而已。 事实上,真正让裴庆有些拿不准的是另一件事...他想取许仲容代之。 他借羊琮的口推荐了自己,但许勋会同意么?许氏将许盈放到豫章是为了在这天下动乱时做一个保险,这个时候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蛰伏为上——临川王让自己手下的谋士给许盈做老师,这其中有什么谋划吗? 虽然裴庆和羊琮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站在许勋、许氏的角度,却没法理所当然地这样想。就算现在看起来许氏和临川王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对方没必要拿这种事作筏子,但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当世时局太坏了,根本容不得侥幸心理。 但结果是好的,许勋专门写了一封信给羊琮和 裴庆,感谢羊琮的推荐——也就是应承下这件事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礼物,算作是许盈拜师的束修之类。 当然,这也不是说许勋真的没有成算...他让许仲容离开的同时,又派了一个许家辈分更高的长辈。显然,这就是防着有别的意外!授课解惑可以,别的事情就算了。 许盈这位叔爷虽然身体硬朗,年纪却是摆在那里的!再加上家人都在汝南,更是不会像许仲容一样搞事!他这个时候来豫章,就是为了成为这里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 平常他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事实上最好不管。而一旦有什么越轨的事情发生,就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了。除了保证许盈的健康成长,裴庆这个老师有什么不妥,他也是有资格节制的,不至于发生许仲容那样不称职的事! 许仲容若不称职的话,只能往洛阳写告状信,这次幸亏中间没什么意外,不然且有的麻烦!如今有许肃在,裴庆这边至少有个牵制的人,没那么容易重蹈覆辙。 叔爷许肃正如许勋期待的一样,来到东塘庄园之后,除了打发走许仲容,其他时候根本没什么存在感...每日只在园中钻研造园之事,得闲了晒晒太阳,和普通富家的家翁没什么分别。 一时之间,整个东塘庄园都好像清净了不少...大概是其他人意识到了,许氏那边一直有关注这边,一旦许盈身边有什么不妥,立刻就会有动作。不管许盈到底如何年幼,有这个做后盾,他就是可以决定东塘庄园中的一切。 这么一会儿说上下咸服似乎太过了,但许盈的威信确实涨了不少。 许盈自己倒是注意不到这些,事实上,对于现阶段的他而言...换了一个新老师这件事更能影响到他。 裴庆就坐在上首的位置,放下手中的杯盏,看着许盈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盈从他脸上看到了‘总算落我手上了’了几个大字...之前裴庆就很喜欢和他讨论一些事,两个人观点常常有冲突,争执到最后裴庆往往要放类似的狠话。 现在想想,这人不会是之前就想要占身份上的便宜,名正言顺地教训他了吧? “先生。”许盈跽坐在一边,微微低头。虽然说裴庆没有一般夫子的庄重 ,有的时候还莫名幼稚...但,仔细想想有他做老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见识很高,很有才华,对他一个小孩子也没有敷衍过...若让许盈自己选,最终也是愿意选他的。 “不错不错...”裴庆现在是高兴了,许盈在他面前有过乖巧,但实在谈不上乖顺!特别是两人接触的多了,许盈真的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驳!现在这样听话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谋求已久的‘位子’,此时得偿所愿就更满意了——他是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大干一场的! 看着眼前年幼的孩子,裴庆忽然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这个孩子天然就是珍贵的玉材,哪怕不经雕琢,直接剖开也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但他不止要他价值连城,他希望这个孩子做到更多! 这个孩子的肩膀还很稚嫩...想到这一点裴庆会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卑鄙,现在的他和许仲容其实没有太大差别。 许仲容想要通过老师身份的影响打磨掉许盈的光彩,让他变得像普通的顽石一样。而他要精心雕琢许盈,让他去改变一切。看起来他是为了这个孩子好,其实他们都是在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在这个孩子还没有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之前,他先给他选择了道路,之后他自己就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而且说到底,他只是自己做不到改变这糟糕透顶的时局,于是刻意将自己放在辅佐者的位置,然后将重担压在另一个人身上。只要这个人成功,那他就成功了,但若是没成功,那也不能说是自己的失败。 真的特别狡猾。 但裴庆又能如何呢,面对天下板荡,他想不出什么办法了...他连自己都可以作为牺牲品去献祭——对于这样的家伙,他将别人也推向祭台,当事人可以怪他、恨他,却无人可以说他没有那个资格。 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想到这里,裴庆的神色也是一敛,前所未有地严肃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许盈上第一课。 他问许盈:“你如今拜在我门下读书治学,其他先不管,先得弄清楚自己是为何读书!读书求学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若这都弄不清楚,大多是要半途而废的!” 裴 庆说的这话许盈明白,人只有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生活,才能忍受当前的所有苦难!没有一个信念和目的的话,很有可能会在漫长的持久战中坚持不下去。 “读书治学相当辛苦、也相当漫长,与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无异!除了极少的人不求回报,只是有一颗求知之心外,其他人多多少少存了几分功利。”这样的话在此时也算是大逆不道了,但裴庆还是继续道:“这不值得羞耻,反而是人之常情。” 说着裴庆就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自己是闻喜裴氏的子弟,真真正正的势族子弟!顶级高门!虽然不像许盈那样是家主之子,却也说得上是嫡支正脉!他少年时便想居高位、做大事,不愿像普通族人一样单纯以门第晋升。 这样得来的地位其实做不了多少事!真想做什么,非得更强才是! 他最初读书就是为了才名显达于世,增加更多的政治资本,获得家族更多支持...没有许多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是如此,当世之人又有几个不是如此!有人为名,有人为权,有人求利,有人兼而有之。”说到这里,裴庆看向许盈:“玉郎又是如何想的?” 年幼的孩子即使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身体却是很单薄的。窗外影影绰绰的晨光照进来,光影映在他的脸庞上——这个时候很难把他当成是普通孩子,因为他太过于沉静,太过于镇定。 他不是在发呆,他是在认真思考...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还想不到这些,更别提深入考虑了。而他显然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裴庆是用最郑重的态度问他,他自然回以相当程度的认真与重视。 这种情境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看来简直有些可笑了...他们两个,一个不过是年幼的孩子,另一个成人也不过就是薄有才名。这样两个人聚头,讨论这个孩子为了什么读书——一时之间竟有了改变一切的气势! 这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然而当事人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许盈终于是在长久的思索之后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第34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是说的很大,但许盈并不是单纯在说漂亮话。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儿中二,但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是有使命的——一开始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但随着在这个时代生活的越久,他开始有时间、有余地去想这件事的时候,这种念头就止不住了。 如果不是要做点儿对这个时代有益的事,那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时代?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偏偏要安排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存活在古人的躯体中。如果只是为了在千千万万生民中凑个数,那未免也太费劲了! 而且他还恰好生逢乱世,这让他想要找个理由安然度日、过自己的闲散日子都做不到...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在受苦,并且这份痛苦肉眼可见地还要延续很久吗? 他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圣人,但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他从小被现代教育方式养成了善良守序的性格,见到别人受苦,怎么都会有一些同情心。如果做不到也就算了,如果能够救人,他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当他确定要为当此之世做些什么的时候,很多事情就确定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说的很大没错,但放在这里是恰当的。不管最终能够做到什么程度,至少现在的许盈是抱有这样的希望去做这件事的。 不过,在说出这样的‘大话’之后许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真的,只有事到临头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一个热血青年。 只能说,虽然他是重活了一世,但他上辈子只是一个被保护的太好的青年,进入大学读书都没有多久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还不至于被社会污染,让身上的热血凉透。如今重来一遭,也没有学会所谓的‘明哲保身’。 热血上头了,竟有了拯救世界的豪情! 裴庆因为许盈的话儿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此时再见许盈,似乎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红的脸颊。他挑了挑眉,嗤笑一声, 拉长了嗓音:“好听的话么,谁都会说!你这话说出口也太大了,大到没边儿...果然是小孩子。” 裴庆这样说,许盈并没有生气,但他确实是有些不乐意的。他静静地看着裴庆,良久才道:“人长大了,少时敢说的话便不敢了,少时敢做的事也不敢了,这难道还值得自傲自豪不成——汝等不敢的我敢!” “至于做得到,做不到,现在我口说无凭,先生也同样口说无凭!” 眼前的稚童不再像平常一样沉静的像湖水、柔软纯洁如朗月,他分明是旭日东升,分明是青天白日,光芒万丈近乎于无瑕无垢——有那么一瞬间,裴庆甚至无法去直视这个孩子。因为他明确地感受到了,在这个孩子面前,包括他在内,芸芸众生、庸者如云。 庸庸碌碌的凡俗男女被约束在了规则之内,自觉能人所不能、打破陈规的自己,其实也不过尔尔。 烛火觉得自己足够明亮了,可以点亮一室...然而那是因为它没见过日月当空。 裴庆听到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问:“所以,说了这般大话,你打算如何做,是为三公做九卿,辅弼明君?” 明明是寒冷的正月,裴庆却觉得自己手心汗津津的,十个手指头都在微微发麻。所谓的平静,与其说是平静,还不如说是他无所适从到了极点之后的物极必反——眼前的孩子还那么小,他却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去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他能做到什么。 真希望时间能快点儿走...他第一次相信,自己希望的东西一定可以到来,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虽然这个孩子说‘口说无凭’,但裴庆已经完全被他说服了,清醒又笃定! 非要说有什么可惜的地方,那就是许盈可没有一丝一毫造反的意思。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最适合的位置...如果是他的话,只要再过十年,就会有无数才俊忍不住聚集在他身边。 裴庆甚至说不出其中的道理,只能说有些人是天生该居中的紫微星,他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归心...远的不说,他自己不就算一个么? 裴庆曾经听自己老师说过,自古以来‘物以类聚’。才华横溢、心怀天下的人都会受到命运的推动,最终走到一起——当年 始皇帝横扫六合、统一天下时身边将星如云,当年高皇帝起事,即使是微末之时也有一等一的文臣武将辅弼...凡此种种,就是如此了。 虽然许盈现在还不懂这些,给自己选定的位置也不合适,但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裴庆自己也明白,一个许盈这样大的孩子聪明归聪明,却也不可能妖孽到想要自己去做那一国之主。 这需要突破的可不是简单的心理底线那么简单。 对于生活在古代的人来说,不是被逼到了绝境,又或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是很难完成这一转变的。 许盈自己是汝南许氏的嫡支小郎君,身份清贵,哪怕时局崩坏,他未来的人生也坏不到哪里去。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特意教导,他怎么可能想到那上头去! 裴庆细细地听他的意思,觉得他可能是想走人臣的路子——这倒是不奇怪,世家大族的孩子耳濡目染、深受儒家那套学说影响,解救苍生的话首先想到‘致君尧舜’,这是非常正常的逻辑。 毫无破绽。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现在这才开始呢,裴庆自觉自己有的是时间让许盈转变想法,最终找到最适合他、最不会浪费他天赋的路。 想当初,大夏武皇帝少年时也说,自己一生所求为大汉一郡守尔...当时武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年少,绝对是出于真心。然而时间过去三十年再回首,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三公九卿?”许盈迷茫地看了一眼裴庆,他的表情似乎是在问裴庆‘你是当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说?’。 裴庆觉得和许盈说话论事就是这样,常常他眼里的‘正常’‘只此一个’,在许盈眼里可能想都没想过,这个孩子似乎和所有人的想法都有着微妙的区别。这种差异是整体上的,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让他措手不及。 “所以、不是么?”裴庆看向他。 “自然不是。”许盈抿了抿嘴唇,觉得有点儿口干,喝了一口温水才道:“如今这时局,是一贤臣良将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吗?” 天下都烂成这个样子了,反正许盈是不会觉得一两个忠臣良将能起什么作用!事实上,就算是天下再烂、朝廷再没用, 也会有那个几个忠臣的,所谓板荡识忠臣就是这么来的...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许盈觉得,裴庆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因为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看的出这点才对。 既然能看出这点,为什么还觉得他会走这条路。 怎么说呢,裴庆确实明白这一点,这也是他长大之后又不去做官的原因...眼下这种情况,多他一个也没用!他只是没想到许盈明白这一点,并且会在这个时候提及。 许盈很聪明,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从许盈其他方面的表现来看,他分明是个单纯的孩子,也看不透多复杂的人心人性。就在他刚刚才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当下,现在说忠臣良将一点儿用都没有,总会让人觉得摸不清他的心思。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除了做一个力挽狂澜的臣子,还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他可没从许盈的话中听出他要不当人臣! 许盈轻轻摸了摸面前放的一卷竹简,又看了看外面院子里的花木。今天是一个大晴天,这在寒冷的正月里是难得的好天气,正适合在外面走走看看...其实,关于他们现在谈论的问题,他已经思考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考虑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大概佷容易想到广积粮、大练兵、起义做皇帝什么的——这倒是和裴庆想的不一样,许盈哪里是不能突破那条线想到不当人臣,他分明是想的太多了! 许盈很认真地考虑过这条出路,最终pass掉了这个。一方面是这条路太危险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真踏上这条修罗之路,半道崩殂的可能性绝对大过成功。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会死在某场战争中,凭什么觉得自己组织的起义军不会被官兵击败? 凭他想吗?【想桃子吃.jpg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其实并不是权欲多重的...或许有的人会觉得当皇帝很棒,但他对那个位子并没有太多想法,至少现在是如此。 “我...我想为名师。”他缓缓道。 第35章 裴庆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他真的觉得许盈每每都在这种让他觉得意外的地方,给他来一击。他知道许盈喜欢出人意料,但是出人意料到这个地步是他没想到的。 “做名师。”许盈没有注意到裴庆的意外之色,而是肯定一样点了点头,还重复了一遍。然后才道:“为名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弟子众多,俊杰遍地...这便很好了。”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如果成为当此之世一个名满天下的老师,那事情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将自己知道的、更先进的思想与知识传播出去,志同道合之辈汇聚起来学到这些,就能一起改变这个糟糕的世道。 而且,许盈曾经正是一所名牌师范大学的学生,当初之所以填报这所学校,也是因为他真的有心成为一名老师。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忽然生了重病,他原本的计划是毕业后先去支教一段时间的。 他既有这方面的志向,又掌握了足以教导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思想、知识,再加上这确实是对这个世道非常有利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棒! 就算是从自身安全这样自私的角度出发,这也是很优秀的解了。搞教育业又不犯忌讳!不止不犯忌讳,真的弄到名满天下、桃李满天下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一块免死金牌...对于这样闻达天下的大教育家、文坛领袖,无论谁是统治者一般都会选择善待。 即使只是面子工程。 许盈是考虑了很久,才找到了这个超棒的志向的! 简直完美! 但这在裴庆这里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倒不是许盈的这个想法不好。排除掉他的私心,单纯地站在许盈的立场考虑这个问题,他这个志向不可谓不好。他若真成了一代名师,他设想的那些事是可以做到的,未来名留青史也不成问题。 而且正如许盈考虑的,这还十分安全...相比起‘敢叫日月换新天’中的种种风险,这条路肉眼可见地安全、平坦。 裴庆倒是不怀疑许盈可以做一位名师——像这个孩子这样的神童,想要做别的还有些说不好,但只是想要在学问上大成,教导出一些有为青年,实在称不上困难。裴 庆觉得,许盈很多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赋。 但他可没办法对着许盈这个志向点头,这个志向很好,只是没必要由许盈去做。做一个名师,教导出许多对这世道有用的人才,这种事没有了许盈也可以由别人来做,但有些事、更重要的事,只能由许盈去做! 至少裴庆是这样人为的! 和这个孩子相处的越久,他就越坚信这一点。 但此时的裴庆只是微笑地听许盈说,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赞同。他很清楚,许盈只是看起来年幼而已,其实心智早就没办法以一个孩子的标准去衡量了。像他这样特殊的孩子,会在这个年纪就去考虑自己的人生,还不是胡乱考虑...那么,就不会让别人轻易介入自己的人生规划。 其他人是没办法随随便便动摇他们的!这也是他这样的人的特质...这个特质很多时候让他们能够比普通人更坚韧、更自主、更具有挑战困难的勇气,但在这个时候反而会阻碍裴庆。 裴庆知道,这个时候他无论是直截了当,还是旁敲侧击,都是无法改变许盈的念头的。他也不会用那么蠢的办法...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也不用太过急切——这个孩子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而在这成长的时间里,他会了解这世道更多,知道的多了后人是会发生变化的。 别人会不会变化裴庆不知道,但他觉得许盈会——因为他的一切特质其实已经表现的很清楚了,这是一个根本不能看人受苦的孩子!他现在之所以觉得成为名师不错,这只是小孩子的天真幻想而已。 他还没有真正见过这世道的困顿萎靡!之前南来路上的见识,就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而当他真正知道这世道下多少人在吃苦受罪、生不如死,到时候不用说什么,只需要裴庆轻轻一推,他就会做出他所期待的选择。 “名师?倒也不错。”裴庆笑着点点头:“如此一来,就非得在治学上下大功夫,传出很大的才名才行了。” 许盈见裴庆一脸‘你行么’的样子,眨了眨眼,不说话了...有些事用嘴去说是没有说服力的,非得脚踏实地地去做才行! 见小小的孩子只是沉静地回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裴庆就明 白了他的意思。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许盈这个志向也蛮好的——在蛰伏之时反正也什么都做不了,养养文名,教教学生,不失为一个养望之法。 想当年东汉末年七国争霸,哪一路诸侯不是各有优势?而在相争的过程中,个人名望也是非常重要的!不然的话,一开始的时候谁会来投?事实上,很多诸侯都有过不算短的养望时期。 名声这种东西,说它虚,确实很虚。但如果志向真的是以国为家、天下咸服,那又是相当重要的了! 在裴庆心里赞同许盈的时候,许盈其实也在心里默默赞同裴庆。 他必须在治学上下大功夫...他确实具有这个时代所没有的知识、思想、技能,但直接拿出这些是很难的!他得先学会用古人的方式站稳脚跟,让其他人接受他,他这才能够在其中夹带私货。 比如说他知道一些先进的工具制作法,但是他搞出那些是吸引不来这个时代的精英的!他们不会觉得这是自己该学的东西!但如果许盈先成为一代大儒、海内名士呢?那他带着弟子做这些方面的研究和尝试,那就没问题了。 大家反而会觉得是他踏实肯干、关心民生疾苦什么的。 这就像是一个朝廷大官,他简朴度日,自家甚至还有菜地,别人并不会觉得他穷酸或者堕落,只会觉得他这是简朴,是真正有德行的人。 而真的想在治学上达到一定水平,这就不是投机取巧能做到的了,这需要他踏踏实实做学问。虽然他因为上辈子的记忆,对这方面多了一些了解,理解能力也比普通小孩子强出许多,但这依旧是很有难度的事。 事实上,无论学什么,想要学的深,都不会容易。 但即使是难,也得去做!因为立下了这个志向,之后的学习中许盈表现的更加勤奋。 一时之间,他的学习进度拉快了很多——一方面是因为许盈的积极性大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裴庆这个老师对比许仲容水平要高的多。 进度快,这并不意味着学完一部分内容的速度变快,而是同样一部分内容,在许仲容这里要学的深的多。 以《论语》为例,一般孩子学完要花两年时间,按照许盈现在的进度,也差不多是这 么久。但是,小孩子学习《论语》是不会学的很深的,这个时候更多是在打基础,算是对《论语》有一个不错的理解。 之后还要学各种各样的内容,也都是和《论语》差不多的程度。 等到该学的都学了,这才要考虑深入地学习哪一个。 而且,这也是考虑到了小孩子的理解能力,真的讲的太深了,理解能力不够,很有可能是事倍功半,反而没什么效率。 但许盈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而且他的志向摆在那里,本来就不可以普通势族子弟的学习规划去类比,所以他一开始就学的很深——这师生两个,一个敢这么教,一个也就真这么学了,两个人都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而除开读书,许盈在别的方面也没有放松,比如说练字...一笔好字在这个时代也是本人修养高低的体现,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这也是需要兼顾的,更别提许盈本来也喜欢练字。 “这是新纸?”许盈刚刚练字完毕,有匠人将新一批的白纸呈上。现在东塘庄园出产的纸张他依旧不满意,平日里用的还是北边来的皮纸。 得了新纸之后许盈试了几笔字,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越来越好了,但还是不够。” 匠人很少来许盈的院子,此时都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只能磕磕绊绊道:“是、是,郎君。” 倒是一旁的僮儿见机快的多,笑道:“小郎君见过好纸才这样说的,若依小人之见,这纸已经很好了!许多北纸也就是这样了。何况北纸造价高昂,远不如小郎君新制白纸!” 北纸不见得多优秀,但平均质量是远远高于南纸的。而许盈连如今的北方皮纸都觉得很很一般,自然不会觉得造纸坊里出来的纸哪里好。 “还不够。”许盈依旧只是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过他也没忘了给工匠奖励——比之前进步很多了,既然如此就不能吝惜奖励。此时的贵族或许看不起这些普通的工匠,会觉得他们做这些是应该的,许盈却不这样觉得。 而且,就算只从利益角度衡量,及时给予奖励也是更好的选择...在这个生产力很大程度上由人来决定的时代,提高工匠的积极性是怎么都不会亏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5 08:54:17~2020-08-26 08:2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生何处不相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处理完了纸的事情,又到了新一天上课的时间。许盈走出内室,见几个书童已经等在外面了,微微向他们点了点头。 大概是许盈走出来时也没人知会一声,他们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打呵欠、揉眼睛,甚至有人靠在一边的梁柱旁打盹儿。其实考虑到许盈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上课的时间不能说很早,至少没有鸡鸣即起的规矩。 古人又没有各种耽误睡觉的娱乐,就连灯油都很吝惜使用,一般都是早早睡觉。按照道理来说,这个时候起床,不应该如此困倦才对。 但事情也要分开来说,即使是古代也多的是课堂上打瞌睡的学生,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比如今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孔子还批评学生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这大概是孔夫子通部《论语》中批评弟子最严厉的话了。 原因正是‘宰予昼寝’...白天该学习的时候睡觉。 可见,白天打瞌睡并不会因为古代夜间娱乐活动少而绝迹。 更别说和许盈一起读书的书童往往年纪在十岁上下,正是渴睡的时候。就算是晚上睡足了,这会儿早起也是困的。 所以许盈对于他们的失礼并没有说什么,假装没看到一样走了出去...后面的书童也习惯了许盈的宽和,略微尴尬之后就像没事人一样跟上了许盈。 此时裴庆已经先一会儿到课堂了,见许盈比自己到的迟,倒也没批评。只是让许盈背诵完昨日所学,然后又上交了功课——不只是许盈要交功课,陪读的书童也是要交的。他们虽然是‘陪太子读书’,却也不是一点儿负担没有,就算是为了营造出整个爱学习的气氛,也应该对他们有个基本的要求。 这些功课不止一样,此时都分门别类地压在了裴庆面前的长案上...这大概也是几个书童早上精力不济的原因之一吧。虽然放课的时间不算迟,但回去之后还要完成功课呢!许盈觉得基本的功课很简单,很轻松就解决了,他甚至还有很多额外的功课要完成。可不是人人都是他,‘同学们’哪怕是最简单的抄写任务,也会因为不熟练等原因而效率很低,更别提别的了。 裴庆 并不着急翻阅这些作业,而是照常开始给许盈讲《论语》。 到了这个时候,就很容易看出下面学生的差距了。许盈的认真是不用说的,一方面他基础好、理解能力强,学起来相对轻松。另一方面他是带着自己的目的读书的,人在有目的的时候总能够忍受更多、更加努力! 相比之下,其他书童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此时大都忙着和瞌睡做斗争,尽量不要在课上睡着,至于听课的效率,只能说惨不忍睹。 他们倒也不是真那么渴睡,在早晨一会儿过去之后,他们的精力还是不错的。不过课上越来越艰涩的内容太具有催眠作用了,这就像是一个明明不困的人,读一本超级无聊的书,看一部非常沉闷的电影,一会儿瞌睡自然就上来了。 学习这东西,懂的人可以越学越精神,一知半解或者不懂的人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但在几个书童之中还是有一个吴轲是例外,和别的书童不同,他对于往许盈跟前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来做书童几个月了,甚至没和许盈说过几句话。但是在读书这件事上,他下的功夫就深的多了。 倒不是想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什么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到那么多。而且他也相信舅舅郭虎和他说过的,奴仆之身,除非是天纵奇材,不然的话读书又能读出什么来呢?这不是悲观,而是足够现实。 对于现在的吴轲来说,真的只是觉得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单纯地喜欢这个。在他过去,他从没喜欢过什么,这是第一次。 他在读书上花了很大功夫,而他的努力也有回报,至少此时他是几个书童里唯一跟得上许盈进度的人...毕竟之前的许仲容也好,现在的裴庆也罢,他们教导的对象严格意义上一直只有许盈一个而已。 许盈能够接受的进度就是他们的教授进度,至于书童们觉得太快或者太慢,那就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了。 课上到一半,又是课间诵读。趁着这个时候,裴庆这才慢悠悠地批阅起许盈的功课来。 许盈的功课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是个聪明孩子,也不像普通小孩子一样贪玩儿、没有自制力。所以每次功课都是完成的又好又快,质量相当高,属 于挑不出错处的那种。 裴庆特别看了看许盈的书法功课,心里很有些赞叹。虽然他嘴上不说,私下却是和羊琮炫耀的——如今临川的亲王府已经修缮完毕,羊琮再没理由留下,已经于半月前包袱款款离开了。他要和羊琮炫耀什么,要么让人带信,要么就找空闲的日子行舟半日,匆匆见一面。 这样麻烦,也亏他有那个闲心! 许盈的书法还在练习阶段,不过是写写楷书而已,但已经显露出风骨了。裴庆是有见识的,自然看得出其中与当下任何大家都不同的气度,应该说隐隐有自成一派的味道。 这不是水平的问题,这个时候许盈的书法很难说什么水平,而是其中一份骨架气度就是不同! 和许盈的功课赏心悦目不同,其他书童的功课完全是另一个层次的东西,即使他们算年纪都比许盈要大一些来着。不过,裴庆也没有因此敷衍批阅工作,对书童有些要求,这是为了学堂的氛围,同时也是裴庆的责任心使然。 虽然这些书童是陪许盈学的,对他们未来的成就没有任何要求,甚至他们算不得裴庆的学生。但现在既然也受他教导,他就不可能真的一点儿不管。 只是看着看着,难免生气,当即叫起了功课做的特别差的书童:“你倒是聪明!可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让汝练大字,这是什么东西?” 练好的大字直接被摔在书童跟前,许盈作为最靠近老师长案的学生,此时看的分明——通篇大字全都是笔画少、字形简单的字。虽然说是一天练三页大字,一页不差,但这也是不折不扣地偷懒取巧了。 这让他想起了上辈子读书的事,小学时要练硬笔书法,他们学校练的是《千字成》。每个月交两本练字本,而很多人就是临到收练字本的时候赶作业...取巧都练字帖前几张,不是拼音,就是最简单的几个字。 古往今来,偷懒取巧的学生似乎就没有变过。 裴庆自己是不会亲手体罚学生的,他一般都让自己的僮儿动手。僮儿动手打了十下手心,他这才挥挥手,让这个书童今天就专门站着听课。 这个变故弄得课堂上噤若寒蝉,刚刚的诵读声都消失了,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 己...但好在之后再也没有谁被拉出来斥责。 不过,这也给书童们都敲了个警钟,再没人敢在这种事上取巧、耍小聪明了。 裴庆将数份功课翻到最后一份,轻轻点了点头,这个他还算满意——这是吴轲的功课。 吴轲的功课不功不过,但考虑到他以前没什么基础,现在又要跟许盈的进度,要是一般的小书童恐怕早就跟不上了!他现在能够有这样的表现,本身就说明他很不错了。要么十分聪明,要么十分努力,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 这样的孩子可并不多见,这些个书童中有一个,都足够稀罕了。 裴庆在吴轲身上多了一份关注,一个是确实惜才,另一个也是为许盈着想...虽然现在谈这些还早,但他确实已经在为许盈谋划了。 这个吴轲从现在开始培养,将来很大概率能够成才,这就是一个心腹班底! 等到这一日课毕,要放课的时候,裴庆特别道:“明日起,吴轲换坐在此处。” 他指的是许盈右手边的位置,这个位置更接近讲课的老师,也更接近许盈...不管怎么说都比吴轲之前角落里的位置要好。要知道之前为了自己的位置更接近许盈,这些书童内部也是有过你来我往的! 吴轲有点儿意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在其他人看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做出别的反应,而是按照书童该有的样子,非常惊喜地应了下来。 许盈眨了眨眼,慢慢收回了目光...他并没有太过关注身边的书童,倒不是他被此时的尊卑观念洗脑了,而是他太忙了,光只是忙着用功读书就没有太多时间干别的了。再者说了,他就算主动表现地很平易近人,这些书童恐怕也很难和他如同学一样相处。 但对于吴轲,许盈一直是有一定印象的——他说不出其中的缘故,明明吴轲和别的书童相比,除了功课更好一些也没有别的太大不同,但他就是觉得吴轲是个和别的同龄人不同的孩子。 这就像是成年人看小孩,除了极少数外,小孩子的异常其实都能被成年人收在眼里。就算说不出哪里不对,也会直觉有些别扭。 现在许盈看吴轲就是如此...他觉得,吴轲可能不是真的想笑的。 很多时候他是笑容灿烂的,只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第37章 ‘喔——喔喔——喔——’ 响亮的公鸡打鸣声在东塘庄园是个明确的信号,不一会儿就有管事在外大声道:“雄鸡报晓!” 听到这一声的关春丝毫迟疑也没有,连忙从眠床上翻下来。先麻利地整理好了衣服、梳理了头发,然后抖落了几下被褥。这被褥好像在他手里格外听话,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整整齐齐叠好了,一点儿褶皱都没有。 收拾好这些,他又去厨房打热水,现在还是乍暖还寒时候,早晚十分寒凉,冷水还是刺骨的——打好的热水他没有自己用,而是先拿到了表妹所在的院落。这里全都是女婢,这时是洗漱时候,他也不好进去,只能托认识的女婢送去给表妹。 做好了这件事,他这才用剩下的残水掺了些凉水,勉勉强强洗漱。 同住的奴子见他如此,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寻张姆多要些热汤不就是了!” 关春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东塘庄园是此时再典型不过的大庄园了,物资其实很丰富,但除了主人以外,其他人用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线、一滴水,那也是有数的,不是说可以随随便便多拿。 这样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这也没有虐待的意思,只是有些东西是按人头来分罢了。 东塘庄园组织了上千的人做事,如果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你也占便宜,我也占便宜,那就乱了套了! 他们这些奴子婢子,早晚间用热水,一个人一大壶,多了没有!当然,如果本人和厨房的人关系好,能多要一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关春如今在东塘庄园为奴,还带着自己生了病的表妹——当初他求许盈收下他实在是为了活命,然而他原本也是良家子弟,对于为奴做婢其实是不愿的。所以他自己为奴也就罢了,表妹其实并没有计入奴婢行列。 当初逃难时是舅舅照料他,也是为了他和表妹才死在了逃难路上,之后将表妹交给他照顾...做人奴婢他一个就够了,若表妹也入了奴籍,他今后哪有颜面面对舅舅! 也正是因为此,他的日子比寻常奴子要更难一些。 当初许盈发话收下他,其他人自然不敢在这件事上为难人,不止 没有为难,甚至还多有照顾——按理来说,关春的表妹也该和他一样才对,不然凭什么要收留他表妹呢? 只是最后因为关春的坚持,这件事才勉强如此的。 因为关春的表妹不算是许家的人,所以一应供给都是没有的。这也不是故意刻薄关春,事实上有些已经成家的奴婢,家里其他人也入了奴籍,但还没有给主家做事的,也没有什么供给。 这种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关春表妹这种没有上奴籍的了。 关春为奴之后倒是有一些工钱,这也是大家族才有的规矩...小门小户的,买了奴仆管吃住就行,可没人会提什么工钱! 按理来说,这钱不多,再多养活一个小姑娘却不成问题(关春表妹住在庄园,只是吃饭的话开销不大)。但奈何关春表妹还病着,不是什么大病,却是小时候身体就不算好,再加上逃难路上伤了底子。 得好好养!而一个冬天过去了,现在每天下床的时间都不多。唯一让关春安慰的是,情况确实渐渐好起来了。 关春不多的工钱光是给表妹诊病养身体都不够,别的地方就只能能省则省了。 别的奴婢需要额外的热水,就算和厨房的奴婢没有交情,也可以花钱得到...但关春没有这样的余钱。 关春对同伴点了点头,洗漱之后很快收拾好了巾子、面盆之类,熟门熟路地去了许盈上课的院子。 他和另外一个奴子负责每日收拾这边,裴庆、许盈他们还没来之前,他们得开窗开门,得烧炉子,得准备热水之类。等到上课的人来了,他们就退出去,做些收拾落叶、整理花草之类的工作。 等到放课了,他们还得打扫一遍室内外,做到一尘不染,这样第二天上课才会妥妥当当。 这些工作都是关春做熟了的,非常容易,也一点儿不累...但就是琐碎,很花时间。 就在关春收拾书房后的落叶时,许盈和书童已经坐进了书房,书房里传来琅琅读书声。 一边细心做事,关春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夫子的讲课声,不知不觉,手越来越慢,最后竟停了下来。 直到有同伴过来,他这才心虚地低头做事。 “阿春,吃东西了!”同伴怕让上课的夫子听到,压低了些声音 。 关春应了一声,就随着同伴去了奴婢吃饭的饭堂。不同于许盈身边的奴婢,其他分派到各处做事的奴婢吃饭都是在固定的地方,并没有送饭到手的说法。 另外,饭食也不许带出饭堂——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杂役奴仆的话,家中如果负担重,可能也会出现家里粮食不够吃的情况。这种情况下,这些杂役奴仆很可能会自己不吃,带回去给家人吃。 从管事的角度来说,这样是不行的!饿着肚子做事就没多少力气了,主家用钱粮是想养个健仆,面黄肌瘦的,连重活儿都做不了,这肯定不行!所以规定,吃饭的时候有定量,不够吃的没有添碗的道理,吃不完的也不许带出。 这听起来很严厉,但这么个世道,庄园里的日子好过一些,那也是相对来说的。他们这些奴婢吃穿用那也是可着脑袋做帽子,很难有什么富余的情况。 当然,如果有的人厉害,愣是可以夹带出饭堂,那也没什么。这就像是KTV规定不许带饮料进场,但你包里放了水,一般的KTV也不会翻顾客的包...所以带了也就带了。 这个时候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日两餐,奴仆就更是如此。此时饭堂开饭,开的是上午的饔食。 饭堂很宽阔,最里面有特别大的两个木桶,揭开盖之后冒出大量的白气。他们是吃惯了饭堂的饭的,闻着味道就知道这是豆粥,大量的豆子掺上一些大米熬的。不一会儿又有人搬了两个大木盆来,大木盆上盖着白布,掀开来又是一层白气。 大家看的清清楚楚,里面堆着冒尖的菜饼。这是用菜菹揉了面,做成一个又一个的圆饼,然后蒸出来的。因为是死面,所以不会像馒头那样膨胀起来,变得又松又软——此时的馒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吃到的,要用极细的面粉,还要用到发酵的手艺。 这种菜饼就相对简单多了,面粉都不用磨的那么细...其实小麦一直是相对高产的作物,在华夏从来都不贵!到现在也是如此。不过面粉是贵的,因为小麦磨成粉需要用到大量的人工,越细就越费工! 每个人都有豆粥一碗,菜饼的话成年男子两个,女人和未成年一个。 关春只分到了一个菜饼,喝完豆粥之后就将菜饼 藏在了怀中。 匆匆忙忙喝完了一碗豆粥,他先去了表妹住的院落,此时院里只有一个老媪在做着洒扫浣洗的活儿,也顺便看屋子。不然谁都不在,有谁摸过来小偷小摸怎么办? 她是认得关春的,也没拦着他,只是拿眼睛盯着他。等他从窗户往里面递了菜饼才赶他:“你这猢狲!快走!” 关春道了一声谢,这才匆匆忙忙回了上课的院子。 此时院子里上课的人在另一间屋子用餐...本来吃饭时间大家应该回各处吃饭的,但裴庆和许盈觉得这样反而麻烦!便让人将他们以及书童的饔食都送过来,吃了之后稍稍休息就能上课。 无形之中就多出了半个时辰的学习时间...积少成多不能小视。 这时伙伴还没过来,关春还有点儿时间休息,便蹲在树下,回忆夫子上午上课的内容,拿了一支树枝沾了水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他写的认真了,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许盈在这个杂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杂役写的很有条理,都是上午裴庆讲过的内容。说实在的,这听课的效率,比吴轲以外的几个书童都要好到不知哪里去!虽然这个杂役看着比书童们稍微大一些,但这种差距显然不是年纪的原因。 “你——”许盈才开口,终于惊动了关春。 注意到身后站着许盈,他这才连忙退到一边:“小郎君。” 许盈没有认出他就是自己在南来路上救的人,一方面当时他也就是匆匆一瞥,而且他那个时候还病着呢!另一方面,如今的关春和那个时候也很不一样。当时是逃难路上,饿的面黄肌瘦不说,还蓬头垢面,根本看不清楚脸。 如今看着就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 这时,发现找不见许盈的裴庆也找到了这边:“玉郎?” 许盈出来走走消食,到了时间还没回去,裴庆就来抓人了。此时低头一看,也看到了青石板上暗色的水迹,现在不是夏天,这种水迹消失的很慢,他一眼就看出了是自己上课时教的东西。 “读过书?”挑了挑眉,裴庆问道。 关春对于裴庆这样的夫子是非常尊敬的,老老实实道:“回先生,在家时读过两年书。” 第38章 知道眼前这个杂役少年读过书,许盈和裴庆都不意外——看他写字就知道了,必然是有些功底的。 问这话的裴庆问过就算了,并没有再说什么...一个杂役能读会写,这确实不常见,但也就是那样了而已,并不值得裴庆再多看一眼。说起来能读书,这个少年过去的家境也应该还不错,但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大人物们今日是金杯酒、绫罗衣,明日说不定就是寒光刀、阶下囚了,他这样的普通人更是无法对抗突然降临的天灾人祸。 发生什么都不让人奇怪。 反而是许盈比裴庆要有责任心的多,问了杂役少年几个问题,了解了对方的确切水平,这才点点头离开。 “怎么,玉郎可怜那少年?莫不是要让他也来读书?”回书房的路上,裴庆笑着问许盈。说真的,许盈真的这样做了,他也不会奇怪。 但许盈又一次没按牌理出牌,摇了摇头:“倒不是...若真的好学之人便让来读书,书房如何装得下。” 许盈上课的书房眼下倒是还有空余的地方,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上课的。不是许盈不愿意帮助这些有求学之心的人,而是他就算有这个心,又能帮到几个人呢?说起来,想要进他的书房读书的人何其多?可最终也就是现在几个书童而已。 这种情况下,让这个杂役少年去,这又算什么? “我只是可惜他...再者说了,做杂役活儿也太浪费。”以这个时候的识字率来说,一个能读会写的人干杂活儿,那是对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他完全有能力去做更轻松、回报率更高、方便继续学习的工作。 不过具体该怎么安排,就不用许盈费心了,他可以让身边的人去办。 裴庆明白过来许盈的想法,怔了怔,然后便摇头笑了:“到底是玉郎...” 许盈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体贴与善意,他不一定会做那些大善人的举动,但仔细思索他的举动就会发现,这种不刻意而为的善举更像是一种习惯。事实上,他本人都不见得意识到自己刚刚行善了,只当是做了一件非常普通的事。 但又怎么会普通呢?至少身为旁观者的裴庆清楚地感受到了这孩子的善意温柔。 “既然如此,便与为师做些抄书的活计罢!”裴庆想了想提议道。如今又没有印刷术,书籍的传播完全靠抄写,所以书籍非常昂贵!同时,书法好的抄本也能因此身价百倍。 裴庆平常给许盈等人讲课,有很多东西需要抄写、分发给许盈和他的书童。如果让他们自己抄写自己那份,就有些浪费时间了,所以都是让几个僮儿一起做这件事的。本来人手上还算勉强够用,但最近裴庆看中了许盈从洛阳带来的的一些藏书,想要抄一些走,一时之间就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本来想找许盈借个人来做的,现在正好遇到这么个合适的人,倒也不错。 那许多书,慢慢抄都要抄好久了,许盈考虑了一下这份工作,不仅比杂役要好,还能有机会得裴庆教导,也觉得不错。便轻轻颔首:“一切都依先生。” 另外一边,关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得到改变,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做着一些杂活儿。等到书房里散课了,便和其他急着吃饭的奴仆们一起涌向饭堂。 飨食有糙米饭、菜菹、鱼干、葵菜羹,鱼干很咸,大家很喜欢——这时复杂的调味是贵族才能有的,普通人的饭碗总是很寡淡。盐巴是普通人接触最多的调味品了,但盐巴并不算便宜...鱼干做的这样咸,也很少见了。 “嘿!是稻!原来在洛阳时可吃不着!”伙伴感叹了一句,这才低着头扒饭。 大米饭在南方无论贫富都有人吃,但在北方,除了贵族,一般人都吃粟米饭,更差一些的吃麦饭——当然了,送到北方去的稻米一般也不会是陈米、糙米,而是品质更优良的大米。 关春从怀中拿出一块洗的干干净净的麻布,将自己那一份米饭分了一些铺上去,然后填了一些菜菹,最后将鱼干块全都放上,这才打包装好,收在怀中。 见关春就着剩下的一点儿菜菹和葵菜羹吃饭,伙伴摇了摇头:“这也太过了,你那表妹整日都躺着,能吃多少?你该紧着自己才是!” 关春知道对方是好心,笑了笑,也不说话。 等到吃完饭,他立刻给表妹送饭。这个时候院落里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婢女,有些女孩也偷眼看他。关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表 妹床边的窗户旁,按照约定地敲了敲,等到窗户开了,这才递过食物。 与此同时,屋子里递出一包换下来的脏衣服:“麻烦大兄了。” 女童的声音很轻,还有些虚弱,关春摇摇头:“不麻烦,应该做的。” 说了几句话,见其他人渐渐都看过来了,关春又抓紧时间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关春从婢女的院落出来,熟门熟路地拐去了另一个场院,这里是架了许多长竹篙,平常浣衣妇在溪边清洗完衣物之后就晾在这儿。他问人借了木桶、棒槌等物,趁着天色还没黑,麻利地去到溪边洗衣服。 表妹的身体还很弱,自己是不能碰凉水洗衣服的。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溪水不再有白日的温热,关春搓洗了几件衣服,手指已经冻的有些僵硬。只能活动活动然后继续...这个活儿他做的并不熟练,遭难之前他家也算不得富裕,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 再者说了,他是男子,家中浣衣之类的杂事也自有母亲和姐姐操持,自然轮不到他。 但现在,没有母亲姐姐了,没有父亲了,连家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只有表妹了——他得照顾好表妹。 虽然不太熟练,但好歹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了晒衣服的场院还了东西、晾好衣服。 不用担心衣物被偷,这边有浣衣妇住着,而且表妹现在的衣服都很破旧,也没人会偷这些。 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了住处,关春打算洗洗就睡,但就在他走进屋子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有点儿困惑,因为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透露出羡慕的意味,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羡慕。 “阿春!你可真是好运道!”同住的少年最先跳起来拍他的肩膀,同时也解答了他的疑惑。 在他溪边浣衣这会儿,有管事来找过他了——小郎君的夫子要一个人帮忙抄书,点了他去! “裴先生怎么就知道你了呢?”其他人还想打听打听。 想起白日的事,关春笑了笑,道:“我白日在‘文渊馆’做杂事,裴夫子见我会写字,问我有未读过书。” 文渊馆就是许盈读书的那个院子。 “原来是这样...不过还真不知道你能读书写字。”他们这些奴仆,最多就是会 写自己名字,以及一些常常看到的字。达到能读会写水平的,在他们眼里也算是‘知识分子’了。 对于这种人,大家一般都比较客气...人家忽然得到机会‘升迁’,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同样的机会落在自家头上,自家也没能耐抓住呢! 因为被安排专门做抄书的工作,关春就不必在这边的院子和其他人挤大通铺了,第二日就搬到了裴庆的院子里,和裴庆身边的僮儿一起住。两三个人一间房,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之前好。 “听一位姐姐说,大兄得了贵人赏识。”第二日送饭的时候,表妹在窗前提起了这件事。 关春摇摇头:“只是为裴夫子抄书罢了。” “那也好,至少大兄能学有所用。”隔着窗户,表妹看到了关春生了冻疮的手,现在都是春天了,冻疮也未全好,一时有些目酸:“大兄的手从小只用来写字,何曾像如今这样...” ‘为奴做婢’四个字压的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如今人在屋檐下,被有心人听了去,说不定就要引出什么风波来。 “这有什么?”关春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道:“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已是很好了...而且,如今不是又好了些么?都会越来越好的。” “都是我牵连了大兄。”女童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她表兄一个人本可以不用给人做奴婢的:“当初要是没有文君就好了!” 陈文君正是关春表妹的名字。 “不——”一向温和恬淡的少年忽然着急了起来,忙忙地打断了表妹:“不是这般...” 当初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表妹还在身边,说不定他早就坚持不下来了。说到底,在遭逢大难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年,家中算是小地主,很努力地供他读书...这世道很乱,但对于他来说,小小天地里是感觉不到世道动乱的。 他没那么坚韧,没那么强大...只是因为表妹就在身后,他答应了舅舅要保护表妹的。 第39章 春和景明,正当佳节。 开春之后东塘庄园的日子就一日好过一日,所有人都渐渐脱去厚重的冬衣,穿上稍微薄一些的夹衣。而春天到达鼎盛时,自然是三月三上巳节时了,这一天一早,庄园里的男男女女比往常还要醒的更早一些。 都是为了上巳节做准备。 上巳节是历史渊源很深的节日了,两汉时期就已经相当流行,而追溯成型的年代,那更是先秦以前就有——上古时人与自然的联系更加紧密,这种适应时节的节日很多,上巳节意味着春光明媚、万物萌发,意义更大,所以节日也非常盛大! 这个节日传到此时,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原本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才过节的,所以名为‘上巳’,到了此时却固定在了三月三。又比如,原本这个节日的核心是水边拔禊,洗涤去除灾气,但现在这重意味已经很淡了。 对于喜爱寄情山水的当世之人来说,三月三更接近一个纯粹踏青游玩的日子...大家只是要为这件事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三月三上巳节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甚至在此时比之两汉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幼,在这个日子里都是要去河边踏青过节的! 许盈这一日也过节,不用上学。起床之后就听到仲儿和刘媚子她们几个说话,说的都是过节的事。 仔细想想来豫章之后,别说是东塘庄园外了,就算是东塘庄园也没怎么逛过。这些女孩子甚至比他还不如,大多数时候就只能看到院子里四角天空。今天要去踏青,也是难得的出门机会了。 而这些雀跃的女孩子中间,无动于衷的吴女就显得有些突出了。许盈洗漱完毕后走到她身边,原来她正在捧着一卷《急就篇》。 “仲儿在教识字?”许盈想了想,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高门大族,就连奴仆的技能要求都高一些。别的地方或许难得见到一个识字的,但就许盈目之所及,识字率还是不错的。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杨氏身边的婢女,大多数都是能识字的...这很正常,若是找不出几个识字的,账册怎么打理,私房怎么管理,一些人情 往来、人际交往的事真就靠听一遍死记硬背? 现在许盈身边的女孩子大多都不识字,但这是她们年纪还小的关系。趁着这段时间,仲儿教导她们做事的同时,也教些读书识字的功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只不过这些小婢女学东西就不可能像他那样了,《急就篇》类似扫盲教材,纯粹以快速教会识字为目的——而站在仲儿的角度,这样其实也够了。 此时刘媚子走了过来,笑着捂住嘴,然后伸出手来从吴女手中抽出那一卷《急就篇》:“哈哈!吴女你真笨!这不是好几日前仲儿姐姐教过的么?怎么如今还在学?” 吴女一惯没什么神态变化的脸此时有些微微发红,眼疾手快地抢回了书——吴女虽然年纪不大,与刘媚子都是十岁上下,但她从小生的就比同龄人高挑,眼明手快、力气大!动手的场合刘媚子遇到吴女,一点儿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这时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仲儿,站在帷幕旁微笑着道:“媚子,不可取笑!这正是吴女的认真之处了,学什么都十分用心!她虽不如你灵巧,常常能够举一反三,但如今再看,哪一样不是比你学的更好?这是有本而来的!” 吴女当初在一众小婢女中,除了生的可爱娇俏些,其他并无太多优势。之所以最后能被选在许盈身边,是因为她足够认真!无论学什么她都能一遍、两遍、三四遍,而且绝不会中途懈怠。 只是小婢女之间的竞争而已,还不到拼天赋的程度,所以她的努力已经足够她脱颖而出。 “不错,多读些书总是好的。”许盈也知道吴女的性格,同时也对身边的女孩子读书十分赞同——不说这个时代,她们这些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至少比不读书要多一些可能。说的更直白一些,读书总不会有坏处。 这样说着,许盈从匣中取了一支新笔、一块新墨给吴女:“读书识字,这些总是用得着的。” “怎么单单赐吴女?”刘媚子鼓了鼓脸颊。 “吴女最用心啊!”说是这样说,许盈还是抓了几支新笔出来,正在学字的女孩子一人给了一支。 之后许盈吃了一些点心,又叮嘱仲儿多教这些女孩子一些东西,时间就差不 多了——今天要去水边拔禊,自然是要早早出门的。 “玉郎!玉郎!同车来!”许盈才要上自己的车,就看到庄园门口停着的白盖乌轮轺车上,裴庆正朝他挥手。 所谓‘轺车’,就是四望之车,车上有伞盖,死面却无遮挡,春光明媚时乘轺车出游再合适不过。 许盈才不上车,轺车能坐下两个人,但他又不是没车坐,非要和他去挤? “哈哈哈!玉郎这是乘羊车啊!”裴庆注意到了许盈的车,是两只山羊拉的小车。相比起牛马车,羊车就小的多了,大多为贵族子弟独乘,再不然就是小孩子才乘羊车了。因为南方几乎不见羊,这可能比大车更难得一见。 许盈这辆羊车非常精致,皂漆轮毂,铜钉加固,青油伞盖,四面垂下丝绦,车身用红漆、皂漆细细绘着吉祥图案。还有拉车的两只山羊,鞍具也绘着红红黄黄的图案,牵绳是彩色的蚕丝编制,羊角上系着缎花。 乘羊车出行的许盈一路上被围观的厉害——今天是三月三,很多人都去河边拔禊。许多小姐姐、小阿姨觉得许盈可爱,纷纷摘来路边的野花,用手帕系住,扔在许盈的车上,挂在羊身上。 怎么说呢,虽然‘外貌主义’是华夏自古以来的传统艺能了,长得不周正的人都当不了官!而因为相貌堂堂而得到超掇的,史书上不要太多!翻翻历史就知道了,常见某个皇帝见谁谁谁仪表堂堂,然后就火线提拔了。 做这种事的皇帝可不是昏君,数得上的几个千古一帝也一样有这样的逸闻,其中这类故事最多的就是汉武帝。 但,真要说外貌主义的巅峰,果然还是魏晋南北朝时,而许盈如今所在的这个时代就和魏晋南北朝时差不多。 别的时代,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一般也会标榜男子是才能为上,外貌只是锦上添花。但魏晋南北朝不同,第一标准就是外貌,然后才是口才、家世...至于才能,不知道被排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代的颜控,不只是喜欢青春正好的男女,而是全年龄的!小孩子、老人家,也可能因为漂亮的容貌引起他人的注意。 许盈就是如此,按照时下的趣向,他两三岁的时候就被父亲说是‘掌上玉璧 ’‘吾家玉郎君’,小名就叫做‘玉郎’。他能如此得父亲喜爱,很大原因就是他生的清秀可爱,比众兄弟都好。 和后世颜控显得‘肤浅’不同,这个时代的‘颜控’绝对是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的——时下的观点认为,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外貌气度。一个生的出众的人,即使现在穷困,别人也认为这不是久居人下的人。 这时也没有遗传基因的理论,不知道人的外貌是由什么控制的,理所应当地觉得这对应了命格。 非凡之人必有非凡相貌。 这一认知可以说是贯穿华夏历史。 “谁家玉郎君,皎皎如明月。我家有好女,待汝来求娶...”就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也跟着唱童谣。 到河边下车时裴庆快要笑死了:“这可如何说呢?玉郎如今才多大,就有这许多人家想要招婿了?” 说着仔仔细细看了许盈一遭,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如今看来,哪怕玉郎一文不名也不用忧心前途了——当初吴帝微末之时且有方伯下嫁女儿,言‘此子容貌伟俊,贵不可言,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玉郎至少也是如此!” 许盈早就习惯了裴庆时不时的玩笑,也不当回事,只是起身清理落在身上的花草。其中还有些缀到了头发上,只能由吴女和刘媚子给他摘下来。 一边摘着,许盈注意到了裴庆身后的生面孔:“你如今在夫子身边执事了啊...” 关春在裴庆身边做事,这还是许盈促成的。不过关春自己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只当是裴庆点的自己的名字。当下垂首站在一旁:“是夫子宽仁,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裴庆听他如此说,笑了笑:“可别谢我,多谢玉郎就是了...是玉郎说你能读会写,做杂役实属屈就,这才想起身边缺个僮儿抄书。” 当时裴庆确实看到关春了,但关春这样的少年他见过不少,比这还惨、更加屈就的也不是没有。无缘无故的,他哪里会特意关照他! 第40章 关春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事还有这样一番内情在其中。 来到夫子身边做事之后,好像一切都好了起来,除了他还是奴仆之身...他是非常感谢夫子的!若说当初的小郎君救了他和表妹的命,裴夫子就是改了他们的运,都是非常重要的恩情。 而现在他知道了,对不相干的事一向没什么兴趣的裴夫子,为什么会反常地关照他——因为有小郎君的意思在其中。 大约是觉得这件事还蛮有意思的,裴庆笑着道:“说起来这也算是玉郎你有始有终了,当初在江北救的那少年正是关春...玉郎还记得吗?” 既然人在自己身边做事,裴庆自然问了一番关春的来历,所以知道他就是当初许盈从流民堆里收下的少年!他还有一个表妹,如今还需要卧床养病呢。 许盈有些意外地看着关春:“当初之事啊...” 之前肯定没怎么记得了,但这件事令他记忆深刻,现在裴庆一说他自然就想起来了。但即便是想起来,也很难从关春的脸看到当初那个流民少年的影子...差别太大了一些。 “原来是你...”当初那件事对许盈也是一个很大的刺激,此时他很难轻描淡写。但单单针对关春这个人来说,许盈也不可能将这所谓的‘恩情’记在心里,甚至对他而言这其中其实没什么恩情。 他当初伸出手是为了帮助那个流民少年不错,但更多的是为了救自己...意识到这个世道的艰难可怕,同时自己还做不了什么。他非得做点儿什么,至少做点儿什么,来告诉自己,自己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并不是全无意义的。 他是在救即将悬崖撒手的自己。 所以,最终许盈也只能轻轻点头:“如此便好了。” 他活下来了,而且一步步正在往好处走...这挺好的。 许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被婢女拉到了水边进行上巳节的传统活动,而裴庆只是看着许盈越走越远,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许盈这样反应不算出乎意料,他好像越来越能摸清许盈的想法了...对于这个小少年来说,救人本来就没有想过回报,他又不是为了回报才救人的,此时如此平静也是因此而来。 甚至在被提及此事时 ,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这是很难见到的,即使是施恩不图报之人,在做下善事之后也会因此隐隐自豪,这种隐秘的心情不是什么坏事,也不会让这个人做的好事不再那样珍贵,说的明白一些这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裴庆觉得许盈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是有着超出普通人的要求的! 如果世上有不平事被他看到了,他施以援手,他并不会因此自豪、自觉很好。而他若只是冷眼旁观,什么都没有做,反而会良心上深受折磨。这实在是太蠢了,好像这天下是他的责任一样!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动荡时代,这不是什么好品质,对于王者来说更是灾难一样! 但...但裴庆觉得这好像也不错,他希望是这样的许盈能够伸手结束这乱世——他早早被塑造成了这个样子,天生就是要成为仁王的。 反正裴庆就是这样觉得的,而且一天比一天深信不疑。 “等等!拔禊怎么不叫我?”裴庆在原地看着许盈远去,忽然又笑了起来,追到了河边。 许盈正在拔禊,衣袍都撩了起来,鞋子也脱了。幸亏今天阳光明媚,将河水晒的没那么凉。但就是这样,仲儿也早早在一旁准备了干爽的布巾、足衣。 “玉郎你还是年幼啊!”正在脱鞋的裴庆忍不住唠唠叨叨:“若你年长一些,今日便可与为师‘曲水流觞’,饮酒作乐了!因为年纪不够,该少多少乐趣?” “饮酒何谈趣味。”许盈在这上面非常冷淡,他从来就不觉得饮酒可以作乐。就算一些低度的啤酒、果酒当饮料喝喝,并不一定会醉,也蛮能活跃气氛的,许盈也不喜欢——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喝醉是大一时候,室友社团活动回来。 当时场面极度混乱,他根本不想回忆。本来就不明白酒哪里好的他,更是不喜欢酒了。 这时‘酒’是最大众的饮料,男女老少都喝,流传下来很多听起来很可怕的酒量记录——不过不用太当真,这个时候的酒大多酒精度数很低,一些人确实可以喝酒跟喝水一样。而且这时的口味也不偏爱高度酒...事实上,华夏人偏爱高度酒已经是清代时的事了,甚至那时最好的酒依旧是黄酒这类度数不算高的。 “ 这便是孩子话了!日后你就知道杜康的好处了!”裴庆根本不把许盈这话当回事,反而来了兴致,拔禊完毕之后要拉着他尝尝酒味。 这时,一起出门的部曲已经拉好了帐幔,设好了坐席,连点心也从食盒中取出来,一起的还有一壶封清酒。 僮儿在一旁升起小泥炉温酒。 许盈和裴庆分席坐下,裴庆让关春递一杯酒给许盈:“且尝尝!” 这个时候的长辈可不会觉得让小孩子沾酒有什么问题,实际上现代社会,许盈还见过一些长辈拿筷子头沾酒给孩子尝呢!也没人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许盈却不理会他,那杯酒接过之后就被他放到了一边...他有好喝又健康的蜜水、果矪,为什么要喝这个? 不止他不喝,他还叮嘱裴庆身边的僮儿:“饮酒多误事,让你家先生平日少饮!” 其他僮儿对此只能苦笑,他们做僮儿的怎么可能劝的了主君!只有关春记下了这件事——他过去一直是良家子,如今虽然成了奴仆,却也没有养成如何畏惧主君的性子。觉得许盈这话说的没错,对夫子是有好处的,自然就记了下来。 “饮酒何等可乐,你小孩子不懂啊!”裴庆挑了挑眉:“真不品尝一番?” “不必。”许盈敬谢不敏,顺便怼他:“先生为人师长,该做好表率才对,怎好如此饮酒,难道这是圣人说过的道理?” 事实上,主流观点里喝酒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记载了圣人言论的经典,更是会对此口诛笔伐!典型的,后人常常认为商朝是喝酒喝亡国的——现代人很难理解这种思维,但古人是认真这样觉得的。 酒能乱性只是原因之一,还有,酒要用大量的粮食,而农业社会粮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每当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官方都要禁酒——一个喝酒成为风潮的朝代,被后人认为是喝酒亡国,虽然有些片面,却也不是毫无道理。 这种事上,就算是裴庆也驳不了许盈,索性就不说了。 此时部曲带队的都伯关仓过来求见,许盈让人在下手的方向安置了一个席位,请关都伯入席。 关仓本来是禀报部曲已经安排完毕的,没想到还会被邀请入席。不过他过去也是郎主 许勋的书童,很有体面,现在许盈邀他入席也没有扭捏,当下也就应了。 裴庆倒是很高兴,觉得有人和自己对饮了。 然而没想到,关仓虽然平时喝酒,今次却只是略沾了沾唇,算是给裴庆一个面子,其他就不再碰酒了。 “裴先生见谅,关某职责在身,实在不可贪杯!”关仓其实是个很仔细、很认真的人,虽然只是许盈一行人出来踏青,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他还是方方面面都有照顾到,并没有因为风险很低就放松。 而且呆会儿回程时还要骑马。 确实有许多喝醉了也不耽误骑马的狠人,但就关仓来说,喝酒骑马其实是很危险的——一个没坐稳,栽倒下去。给马踏了怎么办? 不要觉得自己没那么倒霉!真的轮到自己身上了,这才知道后悔! 裴庆有些悻悻,许盈却觉得很好,这样的人做事,看着都要放心好多。 也是因为关仓这一表现,许盈多看了他好几眼,就是这几眼,他觉得关仓的视线反常,似乎是...似乎是集中在了——顺着关仓的视线看过去,许盈看到了关春。 这两个人认识?感觉不太可能,因为关春根本没注意到关仓。而两个人的来历,一个是家中部曲,还曾是父亲的书童。另一个是自己在江北半路救的流民少年,除了同姓,根本就搭不到一起去! 自己胡思乱想是没用的,见关仓是真的十分关注关春,不知不觉伸长了脖子去。许盈干脆开口:“关都伯莫非认得阿春?” “不不、不,不认得。”关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连忙道:“只是觉得裴先生身边这僮儿有些面善。” 裴庆似乎觉得这很有趣,开口笑道:“如何面善?莫非是关都伯走散的儿子不成...仔细看看,眉眼确实有些相像!” “不不不,并非如此,只是...”关仓对于自己有几个儿子还是很清楚的,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这僮儿与我大哥生的极像。” 第41章 光亮亮的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人影,许盈瞟了一眼就阖上了双目...身后是仲儿在为他梳总角。这种丸子头每次看都会让人觉得,除了哪吒,再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够驾驭。 旁边的刘媚子捧着皂荚水,方便仲儿梳头的时候沾湿梳子,据说这样能将头发梳的更加整齐光洁。此时刘媚子微微伸着脖子看仲儿的动作,想到刚刚说起的事,忍不住道:“竟有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巧了。” “事有凑巧而已。”相比之下见识更多的仲儿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当年邱步兵家事不也如此?世道动荡,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事总会发生。” 他们说的是关春和关仓的事,三月三水边拔禊的时候关仓见到了关春,觉得关仓和他大哥生的太像!事后仔仔细细打听了关春的籍贯、年龄、家中长辈姓名。如此一番,这才确定关春是自己的侄儿! 当年关家有三个儿子,关春父亲是长子,关仓则是小儿子。关父有一个同族在许家为奴,颇有权势,只是膝下空虚,想要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做儿子。给奴仆做养子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这世道谁又顾得了那许多?不少人看中其中的好处,抢着要送自家儿子去别人家。 关父有三个儿子,也愿意送一个儿子去,后来关仓的养父看中了关仓。 关仓离开家的时候也有七八岁了,关春父亲则和关春如今年纪差不多——兄弟两个小时候感情很好,这么多年了,关仓也还记得兄长的样子。 听说家乡遭难,族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家里更是只有关春一个活命的,关仓也是悲戚痛哭。 关仓如今已经将关春、关春表妹陈文君接到家中去了,和自家孩子一起养活。 至于仲儿口中提到的‘邱步兵’,步兵是这个人的官职,这位和历史上的邓伯道一样‘倒霉’。历史上的邓伯道是在永嘉之乱时难逃的北人,一辈子都是道德楷模的那种人,结果渡江南下之后在南方纳了一个妾,非常宠爱。 这本没什么,只是后来问起这个妾的出身来历,妾室谈及籍贯、父母之事,邓伯道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外甥女。 做舅舅的纳了外甥女 ,历史上也有这样的事,比如汉惠帝刘盈就娶了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张嫣。但不管怎么说,这在伦理越来越完善的华夏,始终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 特别是对于礼法之辈,这绝对是道德污点了。 邓伯道也因为这件事十分伤心,此后再也没有纳过妾。 邱步兵的事和这个差不多,只是换了当事人而已...这在当时的洛阳的权贵圈子里也是大新闻了,时常陪着杨氏出去交际的仲儿自然听说过。 邱步兵、关仓身上发生的事在这个时候是少数,但一而再、再而三有这样的事发生,本身就说明了这时世道动荡。 头发梳理好了,许盈站起身来,这时又有婢女送来新制的衣衫。吴女给许盈换上衣衫之后整理衣衫褶皱,刘媚子也放好皂荚水在一旁帮忙。忍不住道:“下面的奴子婢子做事向来看人下菜!郎君的镜子还亮堂堂的,就有人上赶着来磨!如今方才时气转暖,就有人送了更薄的衣衫来...” 铜镜如果磨的足够光亮,照起人影来是可以做到纤毫毕现的,和水银镜没什么分别,最多就是颜色黄了一些。但问题是铜镜表面是会被氧化的,所以一段时间后就会变得斑驳起来,需要重新磨亮。 刘媚子的镜子早就不堪使用了,但说了几次也没人过来磨镜子。 许盈知道,这肯定是下面的人看人下菜碟了,本来这些事肯定有一个规矩。比如说婢女的镜子多久磨一次,不单单为刘媚子一个,而是每个人都有份。而现在连刘媚子这样的贴身女婢都遇到这样的难题,其他女婢待遇可想而知。 虽然这是告状,不喜欢小婢女嘴碎的仲儿却没有拦着——方便向主君告状,这本来就是贴身婢女的‘福利’之一!不然凭什么都是婢女,大家却争着去主君身边? 许盈是不会自己去说这件事的,只是告诉仲儿,让他去找负责这件事的人。 “若原有规矩,便该循之!若无规矩,便该立规矩。”这是许盈的话,而有了许盈这话,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下面的人也该学会认真做事...这还不知道认真做事的,就可以不用干了。 得了许盈的话,刘媚子兴高采烈的,当晚许盈回来时就殷勤非常地伺候许盈 做功课:“还是郎君的话管用,知道郎君听说了此事,立刻就有人来磨镜子!” 其他婢女那儿或许还要晚一些,许盈身边的婢女肯定是头一批解决问题。 许盈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专心功课去了,见他如此,包括刘媚子在内的所有婢女都放轻了手脚,连走路都很小心,更不要说说话了。 学习起来许盈都是很专心的,而一旦专心时间就过的很快。大约花了半个多时辰,许盈才完成了裴庆今天布置的功课。一边一页一页地收起来,一边看着书桌前的窗外,远眺的同时活动了一番脖颈、肩膀。 想了想,他对仲儿道:“明日寻一木匠来见我。” 他坚持不下去了,想搞个高点儿书桌,然后弄一把椅子出来...现在这种家具真的太折磨人了。跽坐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跽坐+矮桌!现在的书桌是非常矮的,所以这个时候的人进行书写,并不是纸张、竹简铺在桌上然后扑上去动笔,而是一手持卷,一手执笔这样写。 这有多要命,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虽然垂足坐在此时是挺失礼的,但私下如此也不至于太过唐突(这正是家具高度改变的重要时期)。既然坐的高了,再配一个高桌就更容易了,至少这还没有礼法上的障碍呢。 仲儿不知道许盈要干嘛,不过这只是小事,所以她问也没问就应下了。 许盈稍稍舒展了下全身,打算去院子里走走,在廊下就看到吴女手执一卷书,正在念念有词。 “吴女这是...?” 仲儿在旁微微一笑:“几名女婢中属吴女最踏实任劳,如今看来也是最肯学的,如今正诵《孝经》。” 一起跟着仲儿学习的婢女很多都是能认字就满意了,若还能写那属于少数。像吴女这样主动给自己加担子,想要学的更多、一点儿也不在乎吃苦的,也只有小猫两三只而已。 “怎么是《孝经》,不是《毛诗》?”许盈记得母亲杨氏精于《毛诗》,自己小时候就常听母亲诵《毛诗》。虽然这不是要求他当时就学的东西,但听的多了,许盈还挺熟悉的。也因为杨氏精通《毛诗》,所以杨氏身边的婢女在学习读写时也常常用《毛诗》做教材。 弄得杨氏身 边的婢女人人能背《毛诗》,这在洛阳也是不少人知道的事。 仲儿是杨氏身边婢女出身,她教导下面的小婢女,许盈以为学完《急就篇》,就应该轮到《毛诗》了。 “吴女听说郎君是从《孝经》读起的,便也读《孝经》了!”这时刘媚子插了一句嘴,然后就‘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她这是照着郎君来么?未免也太要强了!郎君少时早慧,又有郎主、夫人悉心教导,哪是人人都能比的!” 许盈也早就发现了,吴女的性格十分要强,有的时候这一点甚至会显得她咄咄逼人。 比如说现在,吴女诵读了几遍《孝经》之后就找到了刘媚子,要和她比谁掌握的《急就篇》比较多,用默写的方式。 “还要比吗?”刘媚子不太喜欢比这个,因为手会非常累! “你赢了,我替你铺床三日。”吴女许诺...至于刘媚子输了,则不会有惩罚。这是刘媚子为什么会答应和她比的原因,因为连续地赢,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己铺床了,每天洗脸的热汤都是吴女给她准备好的。 刘媚子人聪明,而且在习字方面是有基础的,相比之下吴女之前从未学过,根本不能相比。这些日子以来,每次比这个都是吴女输。 而吴女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输多少次都能毫不气馁,从头再来。 闲来无事许盈也被拉来给两人做裁判,而就是这次,结果和之前不同了——虽然优势非常微弱,但吴女确实赢了刘媚子没错。 刘媚子知道结果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会输啊!这几日功夫就被超过了吗?虽然她之前都表现的毫不在意,但她心里是很为自己的聪明灵巧自豪的。这还没过多久呢,就输给她眼里不怎么聪明的吴女了。 和刘媚子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吴女,她并没有显得特别兴奋,只是小小地笑了一下。这笑也是一闪即逝,很快她就收起了笑容。 之后吴女依旧非常认真地学习,但她已经不会再找刘媚子比了。 对此,就连一贯非常喜欢吴女的仲儿也忍不住道:“有时细思,这孩子也挺令人脊背发凉的...只能见到比自己走的更远的人,一旦被她越过,就再入不了她的眼了。” 第42章 春天不是读书天...春困秋乏的,这个时候读书最容易昏昏欲睡了。许盈往读书的‘文渊馆’走时,发现几个书童比往日还要更加困倦一些,不由得莞尔微笑。 走进书房的时候这个微笑被裴庆看到了,饶有兴致地道:“玉郎为何发笑?” “春光明媚,心有所感而已。”许盈当然不会说真话,难道要让他说看到同学们昏昏欲睡所以笑了吗? 知道许盈没有说真话,但裴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然后指了指下面的位置,让许盈和其他书童归位。 照常又是上课,学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巳时才因为饔食的关系停下。去到旁边房间用餐时,裴庆叫住了许盈:“玉郎每日都比为师晚到...这可有些不妥啊...” 许盈听的出来,这不是裴庆在‘兴师问罪’,更多的是他在开玩笑。事实也是如此,在裴庆这里,许盈的‘小辫子’可不好抓!平常见许盈太一板一眼了,好是好,就是欠了一点儿小孩子的活泼,这种时候他就忍不住要捉弄。 想要看许盈露出不一样的神情。 “盈日日守时。”许盈镇定地吐出了几个字,貌似答非所问,实际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按照规定的上课时间,他肯定是没有迟到的...裴庆休想在这个事情上抓他小辫子。 顺便内涵了一把裴庆,你自己年纪大了,睡眠不多...关我什么事。 裴庆微微一笑:“为师知道你用功,日日早起,只是为何不来书房用功?” 裴庆暗搓搓地早起,一方面是个人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多多辅导许盈——古往今来,这样上赶着教导弟子的,他自觉除自己外,恐怕也不多见。 许盈起床其实是比较早的,他会练练字、背背书,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再来书房,而没有在书房这边‘早自习’的习惯。 此时听裴庆如此‘暗示’,虽然不知道裴庆是怎么想的,却也大概懂他的意思。但他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看向已经准备着开饭,此时正嬉笑打闹的书童:“盈换地方早读倒无所谓,只是其他人该如何?” 许盈自觉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可以用成年人的自律要求自己...反正他的睡眠 时间也是足够的,问题只在于能不能坚持、形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但是其他书童就不见得如此了,他们都是真·小孩子。 他如果要早早来到书房早自习,书童们能不来吗?到时候只怕是更辛苦了。 想想他们的年纪,只是小学生而已,小学生的作息搞成这样,未免太可怜了。 裴庆提议的‘早自习’,在许盈看来和‘高考内卷化’导致省内高考生压力增大、竞争加剧差不多——其他人都增加强度了,你依旧是以前的样子,无形之中就会掉队。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加入到‘增负’的队伍中。 做个人叭...只是小学生而已。 听到许盈的说法,又看到许盈隐晦地翻了个白眼,走进了用餐的小厅。徒留在原地的裴庆眨了眨眼...讲真的,他确实没想过其他书童会不会因此压力很大。毕竟,他只是在教导许盈而已,其他人最多只能算是顺带。 他有关照那些书童,已经是有责任心了,却不会再考虑更多。 更进一步说,因为在许盈身上可以这样做,他也会自然而然不觉得放在别人身上就不能够了。有了许盈的提醒,他才想起来许盈并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从各方面来看都是。 不过裴庆并没有因此就体谅其他人,觉得其他孩子也很不容易——不过就是要更努力、更用心、更能吃苦而已!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够如此呢?许盈会觉得这些书童都还是孩子,在这方面需要特别照顾,在裴庆这儿却没有这样的‘优待’。 不说裴庆并不在意这些书童的处境,就算他在意,他也不会觉得他们可以更轻松。 应该说,如果他看重这些书童,他反而会用更高的要求要求他们,让他们的日子过的更辛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年苦算什么苦,老来苦才是真的苦!就是要趁这个时候多吃苦才好呢! 许盈应该是好心才如此的,不过裴庆觉得他如果好心,反而不该如此。不过裴庆并没有点醒许盈,在他看来这是许盈性格仁和淳朴的一种外在显现,就算给他说明了情况,本质上没有改变的许盈还会在别的地方‘再犯’。 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苦恼的事,既然他是欣赏许盈‘仁和淳朴’的,认 为这种性格好处要远远多于坏处,那就不能只受着其中的好,而想要去除其中的坏。 不过,话虽这样说,裴庆还是觉得许盈的性格体贴柔软过头了...其实平常看不出他和几个书童多亲近,但他偏偏就在这种别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展现了自己的善意。 这自然是没想过回报,甚至没想过会有人知道的,他自己都不见得在意...就是纯然的善意罢了。 “这可有点儿糟糕啊...”裴庆忍不住暗自嘀咕。他觉得许盈仁善的性格很好,但过犹不及,眼下却是让人有些担心了。 培养一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方方面面都会让人觉得不安。 许盈当然不知道裴·老父亲·庆的担心,事实上如果他知道了,他也不会感动...他可能更觉得遇到变态了,热衷养成系正太的那种。 许盈在舒舒服服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和‘小伙伴们’在小厅里休息。离继续上课还有一点儿时间,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玩个游戏什么的。 比如今天,许盈就和吴轲在局脚棋盘上铺了旃罽制成的棋枰,打算玩几局樗碏。 旃罽是毛织物,类似毡子、毯子,只不过相比之下是十分精美的那种。在这种织物上刺绣,可以做成樗碏用的‘枰’,其实就和棋类游戏里的棋盘一样。而樗碏是一种在此时非常流行的游戏,既考验技巧,又考验运气。所以归类到竞技游戏可以,归类到博.彩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此时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有玩樗碏的,只不过富贵人家玩樗碏的时候非常排场,用到的枰、杯、木、矢、马五种必备器具特别讲究,动辄象牙、玉石制成而已。 这个游戏在后来就失传了,只有另一些游戏借鉴了樗碏的玩法,在某些地方看得出来相似。 樗碏玩起来也不算复杂,枰是棋盘,上面设有关、坑等标志,这点倒是更像飞行棋的棋盘。然后玩儿的人要用马和矢做棋子,马类似骑兵,矢类似步兵。至于木就是‘五木’,顾名思义是五块木头,这个时候还没有成熟的‘骰子’,五木就和飞行棋里的骰子差不多,决定怎么走棋子、走哪一个、走多少步,所以五木也一向被认为是樗碏游戏中的关键! 至于‘杯’倒是不怎么重要,相当于骰盅,掷五木的时候用的。 樗碏这种游戏,兼具竞技性和博.彩的刺激,所以士庶都爱。即使道学先生们反复强调,这是玩物丧志,实乃恶习,也无法改变风气——许盈小时候就在母亲杨氏手把手中学会了玩樗碏。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对此父亲许勋虽然装模作样训斥了几句,让许盈万万不可耽于游戏,却也没说别的什么,可见如今风气。 不过虽然之前就会这个,许盈却不太擅长。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不算热衷,因此玩的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这上头似乎没什么天分。 他长兄许成精于樗碏,有‘圣手’之称,在家时还随手指教过他,但他一样没什么长进。 相比起许盈来,吴轲就是个中好手了! 自从吴轲被安排坐在了许盈旁边,两人虽然依旧不算熟稔,却比之之前好多了。之前两人也玩过游戏,下围棋吴轲不如许盈——许盈上辈子喜爱国学,当道士的父亲也生活地像个古人,有这样的父亲影响,他也会弹琵琶、毛笔字、围棋等等技能。 而围棋的话,他也是个业余九段,算不得多出众,但基本功扎实,并没有段位上的水分,各种定式掌握的很好...面对这时的棋手,天然具有很大优势。 樗碏的话,许盈上辈子可没有机会接触,此时是远远不如吴轲的。 玩完一局,许盈又输了,无奈摇头微笑:“技穷矣!” 又想起什么,笑道:“我所见者,樗碏胜过轲者,不过二人。” 这就让吴轲有些好奇了,他在樗碏上可以说是未逢敌手、独孤求败!那些大人都玩不过他呢! “一者是我长兄,人称‘五木圣手’,若掷五木必得卢雉。”对于许成,许盈没有提太多,毕竟人在洛阳,说了也没用。他着重提了第二个人:“二者是我房中吴女,与汝年纪相当,家母宴女眷常用她作碏戏,盖因输赢全在其一念之间。” 把把都能赢固然是一种本事,但把把想输就输,想赢就赢,甚至可以控制输赢的程度,这岂不是更厉害的本事? 第43章 对于许盈说的吴女樗碏的技艺,吴轲有点儿不相信,因为按照他所说,那未免太神乎其神了。但他又很清楚许盈的性格,许盈并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就很大可能确有其事。 虽然日常相处寥寥,始终只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但吴轲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对许盈有了越来越多的认知——这个比自己还要年幼的主家郎君,即使并不亲近,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关注他。 同样都是夜空中的星子,但他就是好像比别人要更亮一些。 “哦,竟有这样的人。”表面上还端着,实际上吴轲是有点儿不服气的。 对此许盈也只是莞尔一笑...他已经渐渐摸清楚吴轲的脾气了,初相处会觉得这是小太阳一样的孩子,性格就像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样,亮堂堂的。相处的久一些,足够细心的话就能感受到他的‘外冷内热’。 当然,因为吴轲不太和谁走的近,所以发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许盈如果是普通小孩子,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然而,就在‘外冷内热’的印象存在之后,他又逐渐发现不是那么简单的。其实吴轲和普通小孩子也没什么差别,一样有自己的偏好与讨厌,一样有小孩子式的任性与倔强。对于自己擅长的东西暗暗得意,若说有人胜过他,他肯定是不服气的。 现在许盈说有人胜过他,他立刻就来劲了!远在洛阳的许成先不说,现在就在东塘庄园的吴女他定是要试试的! 所以当日放课之后,他就跟着许盈亦步亦趋地去了他居住的院落。 “郎君回来了!”许盈从文渊阁放课回来是一个信号,之前无论是在做活儿,还是在玩耍的婢女们,此时都纷纷放下了原本的事,殷殷勤勤地靠过来。打起帷帐、倒好热汤、准备茶水...另外还有人给许盈解开外套,换更家常的衫子。 许盈领着吴轲,对仲儿道:“吴女呢?” 吴女来了,许盈才道:“这是阿轲,与我同在文渊馆读书,善樗碏,吾不如他甚多。听闻你能樗碏,前来讨教的。” 听许盈这样说,吴女还没说什么呢,爱看热闹的刘媚子先拍掌起哄起来: “郎君说善樗碏,必然是个中好手了!如今可有好戏看了!” 这样说着,她非常积极地倒腾好许盈的樗碏博具,旃罽枰、黄金杯、白玉矢、象牙马、紫檀木,样样齐备,十分精美——就是没什么使用过的痕迹。许盈平常很少玩这个,就算玩,用的也是没那么豪华的一套,这套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因为奢侈太过,反而不便日常使用,一般都是收在箱底。 吴女似乎也默认了这次碏戏,摆好这些博具之后,吴轲坐在一边,她也就坐在了对面。 只不过临开局之前,吴女问吴轲:“可有彩头?” 吴轲看了对方一眼,镇定道:“但凭女郎所说。” 吴女的彩头却不是为了财货,只是他听说吴轲在文渊馆读书,又想起许盈提过这个人,说众书童中吴轲功课最好——这就让他有些在意了。 便道:“若我赢了,汝得授我书文,教我文字!” 她近来越来越觉得自学效率极低,但在这件事上仲儿也帮不了她。一来仲儿日常有自己的事,就算是教导小婢女,那也是教大家,又不独教她一个,平日她想多学就只能靠自己。二来,仲儿也不过就是粗通文墨而已,应付一个贴身婢女的日常绰绰有余,再多却不能够了。 吴女说完之后又补充道:“我有财货,若汝能赢,随便取用。” 说着,转身取来了一个匣子,匣子里面装着几样钗环,一块金饼,另外就是满满铜钱了。这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绝对是‘巨款’,吴女之所以能积累下这些,是因为她贴身服侍许盈,许盈手头松快。 再者,当初他们陪着许盈南下的时候,都得过杨氏的赏赐,贴身侍奉的人更是厚了一层。 而眼下,她竟是对自己这些‘私房’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些财货倒是没有让吴轲花眼,他并不是在意这种东西的人。而且吴女想要他帮忙补习什么的也有些不理解...不过他还是认可了吴女所说的彩头,点了点头,表示这一局樗碏可以开始了。 两人的技艺确实很高,之前许盈和吴轲玩这个,局势基本上很明朗,到最后都是输的不能再输了。幸亏许盈没有和吴轲兴彩头,不然他能把许盈赢的当裤子。而现 在,吴女就不是这样了,两人一直保持着势均力敌的样子,直到最后旁观者也不能说谁的赢面更大。 就算是对樗碏不太感兴趣的许盈,这个时候也有点儿紧张了,其他无事来看热闹的婢女就更别说了! 当最后一把,吴轲掷五木得了一个‘雉’时,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在樗碏中,五木根据掷出的情况可以算不同的名目,而不同的名目对应不同的‘采’,其中卢采为十六,雉采为十四,犊采为十,白采为八,这四种情况又是‘贵采’, 相对而言,开采为十二,塞采为十一,塔采为五,秃采为四,撅采为三,枭采为二,这些是杂采。 贵采在移动棋子上自然更有优势,而此时吴轲已经掷出了仅次于‘卢’的‘雉’,情况对吴女可有些不妙。 众婢女都看向吴女,纷纷呼道:“卢!卢!卢!” 相较于同伴的激动,吴女这个当事人就镇定多了,伸手拿起五木,向金杯中一掷,四木俱黑,只有最后一个木块还在滴溜溜转。 吴女根本不去看杯中情况,已经伸手移动棋子,正是按照得‘卢’的结果移动。 而此时金杯中最后一个木也停了下来,五木俱黑,不是‘卢’是什么! “这可真是...”许盈见众人轰然,平常安安静静的院子竟然有了嘈杂之感,退后一些,与仲儿道:“难怪有礼法人见怪,云樗碏破业废身,看看他们...” “郎君可是不喜,不如...”仲儿话说到一半就被许盈打断了。 许盈知道她的意思,是让这些人停了樗碏,然后警示一番,日后许盈的院子里禁止樗碏。许盈没有这个意思,所以摆了摆手:“倒也不必,不要因此误了正事也就罢了。” 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娱乐,这么点儿爱好只要不过分,不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又何必去干涉呢。 另一边,这场樗碏的胜负也决出来了,吴轲输给了吴女...吴轲七岁学会樗碏,八岁以后就再也没输过,真是好久都不知道输的滋味儿了。 当下自然是郁闷的,立即道:“再来!” 然而吴女却不理他,径直收拾起博具来。收拾完毕之后才道:“记得彩头。” 按照常理来说,赢了就不比了,还这样不理人,对面的少 年郎应该会气的跳脚才对。但让包括吴女在内的其他人意外的是,吴轲很快没有了原本风风火火的样子,注视了吴女一会儿,就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倒是让吴女怔了怔。 许盈认识他们两个,这个时候倒是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至于旁边的仲儿,是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儿倒是与吴女一样古怪!” 吴女大家都是知道的,胜负心非常强,输了之后往往是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直到赢回来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但当她一旦赢了,曾经她再如何重视的对手也会被她抛弃,再也不放在眼里。 刚刚就是这样,吴女已经赢了吴轲...怎么可能和他再来一局! 而吴轲么,一开始或许因为好胜心想要再来一局,但他显然也不是什么普通孩子——也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敏锐,天然洞察到了什么。总之,他改变主意,这个转变太快,快的生硬,甚至一点儿过渡都没有。 别说是小孩子了,成年人也少见如此的。 当意识到不可为之后就迅速转身,一点儿留恋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之前他曾经那样在意。 “哪里古怪?”许盈明知故问。 仲儿宠爱地看了许盈一眼:“郎君明明知道的...吴女与这小儿,都是‘无情之人’啊。” 吴轲可不知道自己得了一个‘无情’的评价,不过仲儿和许盈的猜测倒也没什么问题。就在他说出‘再来’之后,他与吴女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是不会再和他碏戏了。 对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他了,因为他输了! 吴轲确实喜欢樗碏,但他的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擅长樗碏,真要说有多沉迷,那是绝对没有的。所以当他因为吴女的无视冷静下来之后,争胜之心也就没有了——对于吴轲这样的聪明孩子来说,玩一样东西常常是不长久的。 有的时候就是忽然之间,原本特别在意的,忽然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了。 之后的态度转变别人看来突兀,于他自己而言却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就是一个已经不在意的游戏而已,他不这样又要如何。 第44章 “听说啊...”“所以还是人家聪明!我等争这些有什么用...”“谁能比得上他啊,一个后头来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是不变的道理。 许盈身边的人很多,自然而然的,在平静生活的表象之下就会存在许多旁人看不到的龃龉——别说是旁人了,就连许盈都经常会摸不着头脑。 现在的话,大约是吴轲被其他书童集体排挤了... 吴轲:哦。【冷漠.jpg 虽然吴轲始终没有往许盈跟前凑的意思,但他确实和许盈走的越来越近了。这倒不是吴轲有意为之,硬要说的话更大的原因在许盈身上。 许盈没有这个时代太多的尊卑观念,就算是有,更多也是为了迎合社会主流,他自己内心是没有那一道线的——这也是裴庆认为许盈天生就是他心中明主的原因之一,普通势族子弟可以鄙薄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但如果是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却不能如此。 因为对于君王来说,这都是一样的。 所以才会有高门不与寒门结亲,但皇家却可以下嫁公主给出身卑微的能臣。 因此许盈没有不和其他书童亲近的意思,只是一来,对于许盈来说,这些是真正的小孩子,他是很难和他们平常交流的。二来,他没有尊卑之念,至少认为他们正常相处不用太在意那些,但这些书童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不考虑这个,他未免就太一厢情愿了。 但吴轲还不太一样,他没有谄媚许盈的意思,甚至和许盈的相处始终不远不近。而当许盈有任何对他的举动时,他的反应也都很‘正常’,就是那种班级里和不太熟同学相处是该有的反应。 这种‘正常’,在这个时代的主仆之间,本来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在和吴轲的相处中,许盈感到很轻松自在,所以就算不甚亲密,吴轲在他心里也渐渐和其他书童不同起来——其他人和他没有建立起正常的联系,而吴轲越来越像一个同学。 这种不同是无意间显露出来的,就连许盈本人都没太意识到。但对于其他旁观者来说,这却是太明显了。大家一开始都是书童,凭什么你现在出头了?对于其他书童来说, 难免有这样的想法,生出嫉妒、不满来。 他们自然不敢对许盈有什么怨怼,那这种情绪就只能朝着吴轲倾泻了。 只不过对于吴轲来说,这实在无关痛痒——他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样能更讨人喜欢。当他想的时候,他可以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哪怕是现在,其他书童都对他很不满,但只要他有心维持原本的好人缘,扭转局面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但他忽然不想了。 “诶?是问我吗?”许盈有点儿茫然了。 两人并排走在园中小路上,吴轲随口抱怨起了其他书童对他的排挤。但他的重点其实不在于‘排挤’,因为这种事他自己就可以轻松应付...他只是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理解,按照他懒得麻烦、凡是不放在心上的习惯,应该略施小计恢复好人缘才对。 为什么会不想再‘伪装’呢? 说真的,许盈现在有点儿尴尬...班上一般般熟悉的同学忽然对你推心置腹,说了一些比较私人的事,一开始总会有点儿无所适从吧——但对于吴轲来说却不是这样,如果忽略掉许盈主家郎君的身份,他觉得他已经可以和许盈说这些了。 许盈觉得借用文具、一起玩游戏、偶尔散步、谈天,这是很正常的‘普通同学关系’,不到能说这些事的地步。 那吴轲呢?别的先不谈,至少,吴轲并不觉得现在说到的东西和之前谈天的内容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这大概是古人对‘隐私’的概念和现代人本身就有不同吧。 相比起其他人,和许盈说的话不用担心被传出去,他也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幼稚,和他说那些不至于鸡同鸭讲...总之,综合各方面看,许盈实在适合倾听者的角色,所以为什么不能和他说这些呢——只要忽略掉他和他的身份差异。 其他人很难做到忽略身份,但吴轲恰好也不太在意这些。 虽然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在短暂的茫然之后,许盈开始顺着吴轲的思路去想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带踌躇地开口:“大概...阿轲已不再看重此辈。” “看重?”吴轲觉得不理解了:“我从未看重过他辈。” 说的更直接一些,他从来没有将那些书童放在眼 里过。 许盈却摇了摇头,人对于他人的重视,自己说是不算的!说着不在乎某人,结果还是在乎对方的眼光、评价,这就是打脸了。对于吴轲来说,他或许原本就看不上其他书童,但看不上归看不上,他还是将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同类’的。 人是社会性动物,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几乎不存在。所以只要是‘同类’,哪怕是不认识的、不在乎的人,也无法在他们面前掉节操。对于原来的吴轲来说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将长长久久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忽视人际关系一时很爽,以后却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 所以虽然不喜欢,吴轲还是会维护自己的人际关系,让自己以一个受欢迎的人的身份融入所有人。 “如今已然不同,于阿轲而言...”许盈解释到这里,忽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他其实更早时候就意识到吴轲是个天才,这种‘天才’倒不一定体现在智力上,而是体现在他惊人的早熟上——当然,吴轲的智力也是超常的,如果许盈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就是一个普通的聪明小孩,在学习上是赢不过吴轲的。 早熟到他这地步,如果不愿意隐藏起这份‘天才’,其实是佷容易‘脱轨’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跟不上他,理解不了他——老虎的幼崽隐藏在猫群中,一旦让他意识到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所以,他要来做这个打开魔盒的人吗?这一瞬间许盈不确定起来。 吴轲在课堂读书的过程中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或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足够敏感的潜意识已经将一切看在了眼里。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那些书童拥有同样的未来?他们的交集大概仅限于当下,一起在文渊馆读书。这就像是两条直线的交点,相交之后就会渐行渐远。 既然是如此,自然不必再考虑和这些‘非同类’维护所谓的人际关系。 吴轲看向许盈,似乎是疑惑他怎么不往下说了。许盈顿了顿,终究还是继续道:“我为阿轲讲个故事吧...塘中有水禽...” 池塘中常常有水禽栖息,有一天野鸭子妈妈孵出了几只小鸭子。一切都很好,只是几只鸭子中有一只毛 色灰扑扑的,非常丑陋。因为丑陋的外表,这只丑小鸭一直有些苦恼。但他的烦恼也只是这样而已,在池塘中生活的大多数时间他还是满意的。 直到一天,远方飞来的鸿鹄看到了它,十分惊讶。它这才知道,它不是鸭子,而是一只美丽的鸿鹄,只要等到它长大,鸿鹄美丽的羽毛、优雅的身形、飞天的翅膀,它都会有的。 而当它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鸭子的时候,不管曾经的它是否将鸭子看作自己的同类,它都会离开这个小小池塘。 吴轲静静听完了许盈的故事,长长‘哦’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表示,让人捉摸不清他到底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许盈觉得他是明白了,因为吴轲一直是非常聪明的。 许盈没法对吴轲撒谎,用欺骗的手法让对方沉溺于‘平凡的快乐’,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最终还是做了打开魔盒的人,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既然魔盒是他打开的,那他就必须对此负责。 如果有一天,吴轲的人生因为他今天的‘轻轻一推’,有了无法挽回的灾厄,那都是他的错! 然后,许盈和吴轲就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速度亲近起来了,这甚至惊动了裴庆。 他纳闷地看着许盈:“我倒不知你看重他哪里,要说是个可造之材没错,可之前怎么不见你与他格外亲近?” 许盈正往香炉里添香料,手上顿了顿,差点儿将香料一气洒进去。收拾剩下香料的时候他才慢慢道:“阿轲如今已和他人不同。” “这可怎么说?”原本懒洋洋的裴庆忽然来了精神。 “我对他说了不知该不该说的话,若他今后人生因此多了原不该有的忧愁苦楚,那该怎么办...”许盈怅然地说起了之前的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还是很沉重的事。 现在的话,就由他这个‘虚假的天才’假装是吴轲的同类好了。如果一直有‘同类’的话,事情应该不会往糟糕的方向走。 “你——”刘媚子在门口看到了吴轲,然而才开口,就被他噤声的手势打断了。 吴轲转身就走,逆着光时,忽然觉得过于耀眼了。 第45章 听到许盈的话,裴庆先是愣住,然后就是大笑——虽然这个孩子每每给他惊喜,但这种惊喜要不要这样接连不断啊! 笑了好一会儿,顶着许盈‘此人多半有病’的目光,裴庆用一种非常温和的神情看着许盈。他知道许盈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有着多么珍贵的品质,同时他很庆幸,他知道这一切。所以才能早早开始接触他、影响他、培育他,让他未来成为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不,或许根本不需要他去影响、培育,来做这些的他可能只是在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现在不就是如此,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但许盈已经做出了他没有设想过、但却是最好的举动——这很难用正确或者不正确来形容,只能说,如果是一位君主,这种举动是恰如其分的。 《论语·尧曰》有云,‘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能够去承担别人的人生,甚至主动去承担别人的人生,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多管闲事,但对于一位君王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特质了。 所以,‘王来承认,王来允许,王来背负整个世界’,这种中二爆表的宣言才不是新世代的‘发明’,很早以前就被践行在华夏君主身上了。 而这样的影响、这样的培育,是裴庆根本做不到的,他甚至想都想不到。 他倒也不会因此沮丧,这是他现在越来越明白的事实...君王怎么可能依靠培养可以得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如今高居庙堂之上的天子怎么做不好皇帝?天潢贵胄,难道受到的培养还少吗? 懒得和疑似神经病发作的裴庆打交道,许盈看时间差不多了,干脆走了出去——今日只上了半日课,这并不是因为今天过节,而是下午有别的安排。 此时士人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往往还兼学些别的。可能是音乐、美术这类艺术,也有可能是射箭、剑术什么的。总的来说,当下的风气虽然偏文弱,但许多世家子弟的武力并不弱。 不过和先秦两汉时的士人是没法比了,那时风气剽悍的多,几乎人人带剑,如今再没有这样的事,甚至以文弱为美。 现如今就算学习武技,大多也就是练练 射箭什么的。主要是‘射’一向是‘六艺’之一,就算是审美文弱的当下,射礼行的好依旧是一桩美谈,所以有不少世家子弟是有专门学过的。 许盈今日下午的安排就是锻炼身体,裴庆提议要给许盈上上体育课,就是锻炼锻炼身体,练练剑、掌握射艺什么的。当然,一开始没法直接上高难度的,所以就从最简单的增强体力、提高身体掌控力开始。 许盈对这个提议一百二十个赞同! 他很清楚这时的医学水平是个什么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把握将医学水平如何提高。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为了保命,也该锻炼出一副好身体,提高自身免疫力才对。更极端一点儿,有个好身体,在乱世中跑路都要容易一些。 带着这样的想法,相关课程很快安排上了。不过带着许盈锻炼的不是裴庆,而是部曲都伯关仓——虽然裴庆自诩年少有才名,儒生该学的他都已掌握。但他这话显然有水分,至少驾车、射箭这类他就不行了。 简单来说,他是个体力废,体育项目不用指望他了。 许盈兴高采烈地去上体育课,关仓也不敢怠慢,生怕练坏了这位小郎君,于是先从最简单的五禽戏教起...一开始许盈觉得这挺好,就是做广播体操么,很容易的,最适合入门了! 真的一个一个动作教过来,许盈才发现是自己想的太简单!有些动作看起来很简单,但如果想要非常标准地做下来就不容易了!甚至有几个动作,如果他不是小孩子,他怀疑自己是做不来的。 腿撩那么高,真的是在模仿动物吗! 反正在关仓的纠正下,顺畅做完前几式之后的许盈,是出了一身大汗的。 除了五禽戏,许盈还给自己安排了晨跑的‘功课’,关仓知道之后也点头道:“小郎君如此也能强身健体,这似乎是军中常用的法子,且是强军才能如此。” 倒不是说跑步锻炼身体有什么高深的,大家都不知道。只是练兵这种事在此时也少见了,大多是临时抓壮丁,好一点儿的用的是半职业的军人,即平时垦殖,战时出兵。真正的职业军人,只负责打仗,平时会高强度练兵的,那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属于各个将帅的底牌。 因为那样练兵是很贵的,脱产是一方面,让士兵锻炼意味着更大的饭量、更多的消耗,这是另一方面。 许盈上‘体育课’,自然不可能是他一个人上,平常一起读书的书童这个时候也跑不了。 不过这对于书童倒是不算什么...许盈从小就没什么锻炼,自己走路都不多,体力上跟不上,这才会觉得辛苦的。但这些书童哪有那么‘娇贵’的,就算父母宠爱,也大多从小瞎玩儿、胡闹。 爬树、上房之类的事情估计没少做。 作为皮孩子,大多体力充沛...非要说有谁和许盈一样在这门课上不合格,大概就是吴轲了。大概他从小也没怎么顽皮过,看着是个经常撒欢的孩子,其实不是...每天晨跑到一半,感觉就要喘不上气了。 ‘扑通’...努力调整呼吸,但好像没什么用,依旧感到快坚持不下去的许盈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吴轲掉河里啦!!!” 他们早上跑步是沿着流经庄园内的小河来的,差不多跑完的时候还能看到不少趁早来浣洗的庄内妇女。许盈也曾经想过会不会跑到半路脚软,不小心掉河里,但他只是想想,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看着河水中挣扎的身子,愣了愣,他赶紧道:“谁会泅水?” 他是不会的,他可是许勋和杨氏的大宝贝,因为身体不太好的关系连接触外界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泅水这种事了...根本没机会学的! 此时也没有哪个书童站出来,也不知道是真的没人会泅水,还是心中犹豫,不敢站出来——下水救人这种事是有着方方面面的风险的,救人不成被拖下去是一个,而且就算救上来了,也还有可能一个风寒要了小命呢! 此时一旁捧着干布巾,等着许盈晨跑完就擦汗,以免流汗后招风以至于感冒的两个婢女也注意到这边的突发状况了。 吴女瞥了一眼情形,立刻心中有数,一点儿犹豫也没有,这就要脱鞋子下水。 趁着她还没有下水,许盈赶紧叮嘱她:“从后面靠近阿轲,别被他抓住!若他要缠住你,就先将其击晕!” 溺水的人是很危险的,会疯了一样缠住一切靠近自己的物体,一般没有相关经验最 好不要下水救人——现在也是没办法了。 吴女不太懂许盈说这话的意思,但她知道小郎君不会说无用的话,所以点点头就下水了,而且是从背后靠近吴轲。 只不过在靠近吴轲时,吴轲忽然转过了身子,立刻就缠住了吴女。吴女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求生欲之下吴轲的反应太快,力气也太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同龄人之间并不会因为性别有气力上的差别,所以力气很大的吴女对男生也一样具有优势。然而就是这样的她,此刻却觉得像是被钢铁箍住了,根本挣脱不开。 眼看着两个人都危险了,电光火石之间吴女想起了许盈的交代,想也不想地伸出此时还能自由活动的一只手,化为手刀狠狠击打在了吴轲的后脑...显然她这方面是练过的,只一下吴轲就眩晕了过去。 就这样,吴女拖着吴轲上了岸。 许盈将一片大布巾扔给吴女披着,又让书童去找人过来帮忙。自己则是俯下身去看吴轲的情况。 吴女见吴轲昏着,飞快道:“他缠上我,我便按照小郎君所说打晕了他。” 许盈嗯了一声,就让书童过来帮忙,协助他完成简单的溺水后急救。 “对,先让他身子趴过来...” 许盈和其他人一起将吴轲扶到了一块大石上,让他俯卧,处于腹部垫高,头部自然垂下的状态,然后去按压吴轲的背部。不一会儿工夫,吴轲就吐了几口水,然后自己就悠悠转醒了。 这让许盈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学过简单的急救,但太复杂的操作可做不来!如果溺水严重,甚至需要人工呼吸、胸外按压,他知道该怎么做,却很大可能操作不好...讲真的,有些急救操作如果不是真的专业人士,不到最后关头还是不要做。 那造成的损害(比如说弄断肋骨什么的),可能成为患者身上最大的损伤。 现在吴轲明显已经缓过来了,就不用许盈去考虑那些‘艰难抉择’了。 确定吴轲没事了,许盈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顾不上礼仪之类,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好、还好...还好阿轲你没事!” 第46章 “多谢。” 这话出现的突兀,听到这话的吴女疑惑地抬头。这一会儿是吴轲在教她文字之类来着,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没有别的交流的两人,忽然有了这样的对话。 “?”吴女不太懂吴轲谢她什么。 吴轲抿了抿嘴唇,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昨日是你下水救我。” 昨天吴轲晨跑时脚软,掉河里了,确实是吴女将他捞起来的。幸亏捞的及时,并没有什么大事。本来吴轲昨日休息过了,今日该继续修养的,不过他自己主动来读书,倒也没人拦着。 按照他舅舅郭虎的想法,不过就是小孩子呛了水,这水泽密布之地,天气炎热时都爱泅水,谁家孩子不经过这事儿?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而按照许盈的想法,溺水这种事,只要没有心理阴影,救过来之后对于身体的损伤往往不会太大,隔天就该干什么干什么的很多——这一点和许多其他的危险就不同了。 所以,吴轲重归了书童生活,而且自然而然继续给吴女来补课。 吴女‘哦’了一声,似乎是对吴轲的感谢不怎么在意。低头想想,又道:“你谢郎君去罢,郎君令会泅水之人救你,我便去了。” 说的更明白一些,吴女对于救吴轲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完全是许盈想要做这件事,问谁会泅水,她这才尽婢女义务站出来——这倒是解了吴轲的疑惑。 虽然他和吴女因为樗碏认识,又因为后面的补习交集多了些,但两人的关系并不很近。吴轲本来就是外热内冷的人,吴女更绝,外冷内也冷!面对这样的吴女,吴轲又不愿意伪装,两人补习时的气氛简直可以结冰! 两人对于这种气氛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个只是想通过对方搞学习,另一个只是想尽快完成赌约彩头。学习效率是有了,至于学习效率之外,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 吴轲想象不到吴女会主动跳下水救他。 虽然那种情况下很少有人会一动不动、见死不救,但真的要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地跳水救人,那恐怕也是少见的...哪怕是现代社会,对于拯救溺水者有了一套更成熟的办法,医疗技术也先进的多,非专业救生员下水 救人依旧有不小的风险,而这风险也确实让大多数人犹豫。 在这个时代就更别提了! 或许有人会想也不想就下水救人,但吴轲不觉得吴女是那样的人。 现在倒是不用冥思苦想而不得了,如果是许盈的命令,自然一切理所当然。 吴女待许盈不太一样,吴轲冷眼旁观是看的出来的...吴女简直可以说是冷心冷情!一块真正捂不热的石头,对于她吴轲一开始就看透了本质!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而且,或许是因为人总是不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他们两个的相性可以说是极差! 只不过因为两个人内里都冷的很,反倒不可能有什么火爆场面,所以其他人看不太出来。 要说有什么例外,大概就是许盈了——吴轲觉得吴女有的时候就像是一头恶犬,会咬人的狗不叫,所以才那样安静。而这头恶犬已经有了主人,只有在主人面前才会展现出由内而外绝对的服从。 有的时候吴轲也觉得许盈颇为可怕,毕竟是驯服了恶犬的人,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自从被夫子安排到许盈身边上课,吴轲就越来越多地观察许盈...其实他以前也观察,只不过没有之后的频繁。 就在许盈所在的地方,无论是文渊馆,还是他自己的院子,又或者仅仅是散步的花园。不管在场有哪些人,他都可以轻而易举成为在场的‘中心’。 这或许是因为许盈郎君的身份?一开始吴轲也是这样想的。他这样的身份,天然就会让身边的人围着他转——但后来想想,课堂上的中心怎么会是一个弟子呢?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上课的夫子才对啊! 但许盈就是毫不讲理地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意他。 意识到这一点,还是上巳节时——外面的人不知道许盈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贵人。但话说回来,当时水边踏青的人中富贵者并不少,不相干的人没必要对一个小郎君另眼相待。 但当时的场面就是那样有趣,踏青的本地豪强人家,以为裴夫子才是主事之人,来请他和许盈这位小郎君赴宴。铺设好的坐席之中,至少从外表看不出高低贵贱,大家都是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就是这样,依旧没法不去在意许 盈。 因为许盈的年纪关系,没有介绍真正身份的他被安排在末座,这本该是个被人遗忘的位置——但富者、贵者,侍奉筵席的仆从,都下意识地注意到他,中间许盈咳嗽了一声,立刻就有主家询问是不是酒菜不合胃口。 如果换另一个人敬陪末座,这样的事能被注意到吗? 最后分菜时,最贵重的牛心也被主家以爱护幼小的名义给了许盈。 无论何时,可以作为耕种工具的牛都是无比珍贵的,这一点在此时更加被强调...因为这个时代缺乏马匹,过去的马车很多都被替换成了牛车。用处更多之后,牛自然也就‘升值’了。 再加上,这个时候连年天灾人祸,物质上比之太平年景多有不如。所谓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了,一般的地主也吃不上牛肉!能吃上牛肉的也就是大土豪家了,而一头牛只有一颗心,这自然被认作是极其珍贵的食材,往往都是给筵席上最尊贵的客人的。 因为许盈年纪最小的关系给他,这从道理上讲得通,但也就是讲得通罢了!真要是想做一件事,还会怕没有理由? 出于尊敬老人的原因给年纪最大的,再不然给德高望重的,给身份最高的(当时除了裴庆,其他同席之人并不知道许盈是汝南许氏的嫡支郎君),给学识最好的...——哪里差那一个理由呢? 但事情就是那么有趣,主人将牛心端给了素昧平生的许盈,而所有人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吴轲觉得许盈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而这样一想,‘恶犬’被他驯服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虽然吴轲还是很好奇,吴女怎么会敬服许盈。要知道,驯服这种恶犬,得要打服他们,让他们知道疼痛、饥饿,就和草原上的匈奴人熬鹰一样。 而按照吴轲对许盈的了解,许盈绝对不是能打能骂的人,事实上吴轲觉得许盈很多时候是过于‘软弱’的。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凭什么这样认为?他和许盈真的熟悉到了那份上?很多人其实都是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甚至有数副面孔的!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好像越是如此。 还是说,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了许盈的影响,就和其他人一样? “你与郎君倒 是很像。”吴轲仿佛是不经意一般道:“之前多谢郎君,郎君也再三推辞,说是你救了我。” 吴女第一次面对吴轲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是有点儿意外,又似乎有点儿疑惑。她并不是因为许盈对吴轲的应答才如此,她是因为吴轲现在的反应。她虽然没有说话,但通过神情变化已经完全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这完全是不用思考的问题啊!’ 事实就是,吴女其实根本不在意吴轲死活,就算人是她从水里捞起来的,她也不觉得是自己救的。这就像是大夫给病人治病,中间用到了一些工具,但谁又会感谢工具呢?在这个过程中,吴女就是拿自己当工具的。 而她也不觉得吴轲会弄错这一点...两人确实没什么交流,但就像吴轲意识到了两人相像一样,吴女其实也意识到了。既然她是这个想法,那吴轲也该如此——这是吴女的认知。 而既然完全清楚,那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废话,做这些多余的事? 吴轲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想要确认一些什么而已。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有的时候当事人也会想要从侧面旁敲侧击加以确认,因为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还好、还好...还好阿轲你没事!” 他被拖上岸之后其实是无知觉的,被人救醒之后也是感知迟钝、双耳闭塞、气息不匀,他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事后他知道那个人是许盈,因为当时只有许盈离他最近,也最有可能说这句话。 但是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是舅舅,因为他转危为安而如释重负、欣喜异常,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许盈,他为什么可以如此直接又理所当然地对不相干之人如此? “阿轲问我为何如此?”他谢谢许盈的时候顺便问起了这个,许盈却表现的比他更加茫然:“这有什么缘故呢?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救,如此不该是常理么?为性命被挽救而欣喜,这不需要理由啊...” 这是许盈正常、朴素的情感,就他的人生经历来说,危难之中有人获救,哪怕是不相干的人,也会觉得欣喜又安慰吧。 当时,吴轲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好像有点儿明白许盈的可怕了。 第47章 夏季白日长,读书的日子就做了一些调整。每每在午后有一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而许盈这个时候就会小睡一下,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睡的更长一些反而会睡懵掉,脑子都转不动了,所以这个时长恰好。 当然,这个午间休息也不是平白来的,在裴庆规定的夏季作息里,早起时间有所提前,放课时间也有所延后。总之羊毛出在羊身上,不会耽误读书的进度。 许盈在午睡醒来之后擦擦脸,恢复了点儿精神就回了文渊馆。和他不一样,其他书童干脆就是在文渊馆空置的房间休息的,他回来的时候其他书童还在休息中,只有吴轲已经端坐在书案前。 许盈怀疑吴轲中午根本就没有休息! 不过这是人家的作息,看吴轲白日也没有瞌睡过,这种事自然就没必要多嘴了。 这个时候的教室还挺热的,就算有奴子打了井水进来擦地、擦席,也禁不住外面被太阳烤的焦热,热意就这样入侵到房子里。 文渊馆的院子里是有栽种树木的,但大多不会太靠近书房,因为那会遮挡光线——此时又没有电灯,烛火之类照明效果其实不很好,天然光对于读书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现代人可能很难感受到。 夏天多一点儿树荫是好的,但冬日呢?所以此时的书房前只一些矮丛,遮荫效果非常有限。 许盈想了想,想要让人给书房拉上帷幕,就像窗帘一样...但后一想又觉得不妥。那样的话室内通风变差,岂不是像蒸笼一样了?这可不是现代,关上门窗之后还可以开空调、吹冷气。 “让人送些竹簟来,挂在廊中檐下。”许盈考虑再三,决定弄个‘遮荫网’。 不多时就有人送来了竹簟,挂在了书房外檐下。此时日光毒辣正好遮荫,等到不需要遮荫的时候,这竹席帘子还可以卷上去。 裴庆来的时候就见一些奴子在廊下忙着这个,一眼便看出这是在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奴子手脚快些,不要上课时依旧没做完,吵吵嚷嚷的打扰上课。 裴庆走进书房,此时书童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只是揉眼、打呵欠的不少,显然还正犯困呢! 许盈也注意到了 这一点,感觉无论什么时代,学生们都是差不多的。摩挲了两下手中的笔杆,随手便在手边白纸上写了几句‘小诗’。 裴庆一眼便看到了,戏谑地看向许盈:“‘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欲睡。秋有蚊虫冬怕冷,整理书卷待明年’?...呵,玉郎如此善谑轻佻,恐怕要让那些称赞玉郎典雅庄重的长辈失望了。” 许盈没想到自己写几句上辈子知道的玩笑还正好被裴庆看到,不过他是不慌的。眨眨眼睛,仿佛依旧是那个小小年纪却沉稳内敛的许氏郎君。 “先生怎么反而迂腐了?些许一两件事便能定下一个人的性情?” 简单来说,之前那些吹捧他的人不见得弄对了他的本性...而话又说回来,现在裴庆也没办法就这一件事就说他‘崩人设’了。 裴庆早就知道许盈虽然话少,却不是嘴笨的,有的时候甚至有很多让人无法一下反驳的‘歪理’。所以这个时候也不和他争,只是从旁边关春捧着的数卷书册中拿起一册,轻轻敲在了许盈的头上:“伶牙俐齿!” “可见是功课不够多!” 虽然这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作为老师说出这样的话,许盈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双手接过裴庆敲过来的书册,问道:“这是什么——啊,原来是这。” 裴庆也没解释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让关春将手上捧的书册全部放下,然后才道:“这些你先诵记于心。” 许盈手里这本书,封面写着‘百家集谱’四个字,其他几本书也是诸如‘百家谱集钞’‘冀州姓族谱’之类的名字——这些并不是正经功课,裴庆也没有打算在课上教授讲解,但这又是许盈不得不学的东西。 或者说,这是此时的势族子弟和有志上进的寒门子弟都要学习的! 谱牒之学。 此时的势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占据着特权地位,而为了维持这种特权,既得利益者就要特别注意。一方面需要不断巩固现有地位,另一方面也不能让特权泛滥。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珍贵是因为稀有!一旦人人都是势族,那势族也就不值钱了。 由此,就诞生出了所谓的‘谱牒之学’。 此时的势族有 族谱和阀阅,而寒门则只有族谱,没有阀阅。所谓族谱,人人都懂,记录的是自家一代代血脉的传承。而阀阅这个东西就有些不为后世所知了,其实这就是一个家族的‘当官记录’! 有‘阀阅’就是说,祖上常常出朝廷命官,而且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 所以说,这个时候的寒门,听名字觉得是穷苦人家,其实不是!不说一些善于经营又或者抓住时机发迹的寒门其实比势族并不差什么,就说底层的寒门吧,那也比普通老百姓强!普通老百姓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之后那样每家每户都有族谱。 简单来说,寒门也是这个社会的统治阶级,或者统治阶级预备役,和真正的黎民百姓是不一样的。 势族的族谱和阀阅是保证自身超然地位的工具,既然是如此重要的工具,势族自然要时时维护!一方面需要维持‘阶级纯洁性’,不让势族以外的人随随便便混进来。另一方面,内部也靠这个互相联系。 这就需要势族子弟对于谱牒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了。 对于正统的势族子弟来说,谱牒之学都是父母、兄姐、族中长辈言传身教启蒙的,但仅仅依靠这个还不够。 此时的谱牒之学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自家的族谱和阀阅,这个自然是要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也不用刻意去学,生活在这样的大家族,不想了解都不能够,日积月累的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是地方谱牒,比如眼前这些书册中的《冀州姓族谱》讲的就是冀州地方的势族人家家谱与阀阅。在然后就是综合性谱牒,如《百家集谱》就是如此。 这些通通都要了解,无疑是个非常浩大的工程。对于那些新荣暴发之家来说,想要临时抱佛脚补课,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总会露出马脚——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势族内部分辨身份的一个凭证了。大家一起欢欢喜喜宴会,不用直接报出家族来历,只需要听这方面的谈吐就能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这也算是承袭了春秋战国时的传统了,那时的贵族就十分热爱‘八卦’,基本上宴会一场就要谈谈各家旧事。若不是有传承的贵族,连聊天都不会聊,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一不小心就踩雷...这样 的家伙立刻就会被排挤。 对于势族子弟,特别是嫡支显脉的子弟,谱牒之学要求掌握的东西是从小浸淫到大的!虽然多,却不像那些典籍需要非常深刻的理解,所以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掌握了——只不过,掌握的水平有高有低而已。 水平高的可以将一条条理的清清楚楚,将所有势族谱牒结合成一个整体,做到了如指掌,而这样谱牒之学上面的行家也是为人所称道的。至于水平一般的,就有些‘死读书’的意思了,但应对正常的场合这也够了。 许盈当初南来时带了不少这方面的书来,就是家中担心他南来之后没有条件进行这方面的学习...这些书基本都是势族收藏,一般地方也弄不到。 而现在教他的是裴庆,裴庆是闻喜裴氏的近支子弟,对于谱牒之学的了解是很深的。他也有不少这方面的书籍,今次拿来的就是新让关春抄好的。 “这些学问虽没什么用,但生在这世上,总是要学的。”裴庆是实用主义者,说起谱牒之学的时候相当随意,以此时的主流观念来看都有些‘大逆不道’了。 “若有什么不解的,私下来问我就是了。”至于特别去讲解这些,裴庆觉得没必要。 许盈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谱牒之学的知识,只当是文科高考生面对学业水平考试需要掌握的理科知识...虽然这对自己的高考毫无用处,但想要参加高考,这方面就得过关。 当下便收了起来,只等日常翻阅,利用碎片时间积累。 又是一下午的大课,等到裴庆宣布放课,书童们纷纷像是下了笼头的马,急匆匆地收拾起东西来——最近许盈在学游泳,这些书童不管原来会不会,都安排着一起学。 夏天玩水,谁不喜欢呢? 平常这些书童也有机会玩水,一般是去溪河之中。但许盈身边的人担心这样危险,便特意挖了一个游泳池。 这个时候有钱人家还是挺喜欢挖池塘的,也有不少旷达之士爱在自家池塘泡水。 第48章 许盈家这个‘游泳池’还挺讲究,底部铺了石板,四面则是箍了条石(古代的防洪堤就是用的这个法子),因为与活水相连,还挺干净的——许盈眼里,这比他上辈子家附近的体育馆游泳池要干净。 许盈学游泳的念头说起来还和吴轲那次落水有关,他上辈子去了游泳馆也只能抱着救生圈在水里扑腾,那个时候不觉得这有什么的,但这时就想的比较多了...说起来如今天下实在乱的很,别看他现在锦衣玉食,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啊! 学会一样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技能,怎么想也是不亏的。 退一步说,不想这么不吉利的事,只说游泳本身,这也是非常锻炼身体的...在这个医疗技术不值得信任的时代,有的时候有什么都不如有个好身板。 之前是春天,下水游泳当然不行!现在到了夏天,学习游泳还能正大光明只穿一条犊鼻裈(四角短裤),他立刻就提出了这个想法。 在东塘庄园,许盈因为年纪小,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管事的。但只要他开口,除非是特别荒唐的事,其他人都不会驳他。学游泳这种事或许不会有贵族大力宣扬着去做,但也绝对谈不上荒唐。 所以很快就定了下来,并且修好了游泳池。 有善水的奴子专门教导许盈,池子里其他人更是眼睛不错盯着许盈,一旦有什么问题就会立刻来救,这可以说是很安全了。 裴庆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挪开了眼睛,坐到了一边。 旁边的吴轲站起了身:“夫子。” 吴轲虽然也一起来到池子旁,却没有下水,大概是因为上次溺水的关系,他有点儿怕下水。许盈了解这种恐惧心理,自然不会强求,所以让他可来可不来,若是愿意来的话,坐在池子边玩水也行。 裴庆也不会游泳,但这水池为了安全,往往会控制进出水的大小,从而让池子里的水深始终维持在一个适合学习游泳,又相对安全的高度。对于他这个成年人来说,站在这样的池子里并不危险。 所以裴庆偶尔也会过来,泡泡水什么的...说实在的,此时南方的夏天是真的炎热,对于他这样的北人来说尤其如此。能有机会泡泡水,已经是 难得的消暑方式了。 此时裴庆并不着急下水,也不着急除去衣物,而是看着欲言又止的吴轲,他觉得这个‘学生’有话想说——在许盈的数个书童之中,裴庆唯一注意到的就是吴轲。这既是因为吴轲本身就是可造之材,也是因为许盈特别在意吴轲。 渐渐的,陪许盈读书的书童也有了真正的学生的意思。 既然当对方是学生,自然就要担起解惑的责任。 对于吴轲来说,裴庆这位夫子其实是特别的,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可以引导自己的‘成年人’,在此之前他的生活中是没有这样的角色的...那些长辈,比如说舅舅舅母,都颇为关心他,但受限于各自眼界、心思,都不能引导吴轲这样一个‘天才’。 犹豫了半晌,吴轲对裴庆说到了自己的困惑...关于许盈。 他之前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许盈,但现在又觉得不懂了...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或许不会有疑惑,他明显是被许盈所吸引了!奉其为明公就好,而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每天都在发生! 但对于他这样的孩子而言,又没有经过这方面的教导,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了。 裴庆听吴轲说了他上次溺水之后的思考,忍不住笑了起来:“尔等总角小儿,怎么想的如此多?” 许盈平常想的也很多,现在吴轲又是一个——这总让裴庆有一种错觉,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了不得!比他们那个时候要命多了...不过这只是‘错觉’而已,这样的孩子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不能以常理度量。 裴庆看透了吴轲现境,毕竟在这种事上他是个过来人。不过他并没有直接点透吴轲,因为他知道吴轲的疑惑之处并不在这里...那些东西随着成长,吴轲迟早会明白。 他现在疑惑的分明是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若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最终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裴庆明白,这是一个天分很高的少年,同时又和许多天资出众的人一样,在另一些方面更加笨拙——老天爷总是公平的。 “玉郎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为师如今送你倒是合适。”裴庆笑了笑:“‘爱、善全是给予 ,所以绝不会失去’,从他说出这话开始,为师就知道了,若他未来也不变,那天下敌得过他的也就没几人了。” 在这个世道动荡,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这样的时代,其实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被异化了。那些参与到争权夺利中的人、那些肉食者,他们或许没怎么经历过小民们的民生多艰、千里白骨、生死不由人,但他们无疑也被这些影响到了。 他们在这样的世道中,学会的是乱世生存法则,在别人背叛自己之前先背叛别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别人狠,就比别人更狠!总之就是这样的东西。 即使还有人学习儒家所说的爱人、仁爱,那也只是学习而已,大家都没有将这些当成是信条去施行。 不是人天生就有这么坏、这么冷酷、这么残忍,而是这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如此的! 如果真的敞开胸怀,用柔软的胸襟接纳他人,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的善意与博爱。先不用别人怎样,恐怕自己先坐卧不安,如同惊弓之鸟了。 事实上,这样的世道中,有一个许盈这样的孩子,这才让裴庆觉得是‘异类’呢! 只能说,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人的过去会塑造人的现在,特别是孩提时期、青年时代,更是能对一个人影响深远,终其一生都逃不出这个桎梏! 这个时代残酷异常没错,但许盈的本性、三观,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定型了! 他上辈子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平稳的、积极昂扬的社会中,他本人的家庭虽然有些非典型,但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富足、温和。可以说,在许盈的成长过程中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在患上绝症之前他最大的困扰不过是课题报告没有头绪、某个同学不太友善这样。 他这样的青年,从记事开始,感受到的都是善意,得到的也是一些好东西,享受到了时代的好处。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有些人的童年足以治愈一生,有些人的童年却要用一生去治愈’。 孩提时代直到青年,这期间许盈接受的都是很好的东西,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这就像是一个充电器,电量充的满满的,于是他之后的人生再面对种种不 那么好的东西,也不至于真的绝望。 从这个角度来说,许盈确实非常‘强大’!当他给予他人信任、爱、善意的时候,他是不会害怕被背叛、被辜负的,因为他当这是一种给予,甚至根本没想过之后的事——会失去的从来都只是手中攥的紧紧的、始终不肯放手的执念。而一旦敞开胸怀,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只是这样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些所谓的枭雄、雄主、位极人臣之辈,看起来无比强大,但在这件事上却展现出了同样的犹犹豫豫、唯唯诺诺,以至于难以向前一步。 虚弱的本质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其实裴庆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看起来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冷漠的吴轲很强,但遇到许盈,他输的一点儿也不冤——这样一个赤忱又善良的人,除非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否则谁能拒绝他伸出的手呢?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每个人都对善与爱嗤之以鼻,认为这是软弱的、无用的,甚至是一种弱点、一个拖累。但最要命的地方也在这里了,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野兽,能够建立起人的统治,并不是因为足够狠!而是因为能够向其他人释放信任、善意、爱意...这些积极的东西。 人的天性中或许有‘恶’的部分,但本质又都是希望被爱、被善意对待的——这是人的本性,无法拒绝被爱,无法承受爱的失去。从这一点来看,人其实是一种被爱与善驯服的生物。如果谁掌握了爱人的能力,那么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了不得的力量。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丧失爱人的勇气与能力的社会中,尤为如此。 所以裴庆才说许盈很强大,就像是春天温暖的风,不动声色间就可以融化寒冷坚硬的冰,最终化为潺潺的春水,流淌到天边尽头去。 裴庆大概是觉得这些其实是不需要太过于解释的,如果是吴轲的话应该能够理解,所以只在最后简短道:“这大概就是老子所说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了。” 第49章 盛夏时节,南方天气炎热,即使是清晨的微风也带着一丝闷热,想要静心可不容易。 此时许盈的小书房已经门窗大开,正是他早间做早课的时候——不管什么特殊情况,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晚课是不会停的。 其实早晨已经是一日之中最舒服的时候了,洗漱之后他就开始练字。得益于他在东塘庄园中说一不二的特殊地位,他让人造的书桌、椅子都弄了出来,他只是在自己的小书房用用,倒也没人为这个和他啰嗦。 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早课和晚课反而是他最惬意的时光,至少坐的舒服。 平心静气,伸手握住墨锭,在砚塘中滴了几滴水,这便开始磨墨。磨墨这种事说难不难,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好的。其中有诀窍,若是没有经验随便上手,磨出来的墨肯定不好用。 许盈身边自然不缺能磨墨的人,只不过他习惯在练字之前自己磨墨,这也算是帮助自己静心凝神。 他上辈子磨墨不知道多少次,早就精熟了,此时手腕用力很轻,添水也是少量多次。这样磨出来的墨才会细腻顺滑、浓淡适中! 等到磨好一砚浓墨,许盈挑了一支七八成新的小笔,笔头舔墨,然后便聚精会神地练起字来。 许盈上辈子已经练字多年,但现在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自然不可能发挥出上辈子的水平。不过在他笔耕不辍半年多以后,他的水准也在逐渐恢复中。在一开始练习最基本的楷体之余,他已经尝试着写褚体了。 上辈子学习褚体时自然有相应字帖来学习,《倪宽赞》、《雁塔圣教序》、《孟法师碑》不知道反复临摹多少遍!这辈子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褚遂良可是唐代名臣、书法家,就算是原本的历史中也要等几百年才出生。更别提这个历史变了样的世界,褚遂良这位大家还会不会出现,这还两说呢! 所以许盈只能在临摹当世名家的法帖之余,按照回忆中的褚体练字。 练习到如今,他觉得自己的褚体已经恢复了曾经功力的六七成!至于说剩下的三四成,一方面需要自己继续用功,另一方面还是他年纪小,人小力微,等到长大一些自然就会好 一些。 他自己对于这种进度还算满意,不过因为曾经的水平摆在那里,他也不觉得自己仗着有上辈子的经验,此时如此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因为书法上的表现露出过一丝一毫的自得之色。 然而他怎么想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这一日裴庆收到他的功课,看到他的书法练习,又是眼前一亮——许盈每次的书法作业都是从日常练习中随便抽的,也没有特意选写的特别好的。 裴庆自从教导许盈以来,一直都有布置书法上的功课,许盈在这上面的进步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快了! 对于许盈来说,他只是在恢复曾经的水平,因为有上辈子的经验,这个进度是飞快而又意料之中的。但对于裴庆来说,就是进步过于骇人了!他作为闻喜裴氏的子弟,这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一些势族高门的‘神童’‘俊杰少年’见了不少,可都没有许盈这样的。 不只是书法进步的问题,还在于许盈这一笔字显然有自成一派的风度! 这当然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褚体自然自成一派、风格清新,但对于许盈来说,这只是他学的前人字体而已——但就算别人误会,他也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是上辈子学的吧。 “这样的字,倒像是你能写出来的。”裴庆批阅完功课之后还对许盈点评了这样一句。 不说褚体字字形如何,只说笔意的话,这是一种笔意华美的字体。字如其人,若是历经磨难、生活离索之辈,断然写不出这种风格的字。看到这笔字,自然就会觉得写字的人心性圆满,像是个富贵乡中的锦衣公子。 许盈对于裴庆的说法也不知怎么作答,只能摸摸鼻子,低头继续诵读今日新学的《论语》篇章。虽然他早就已经滚瓜烂熟,但多读一遍,多一些体会总是更好的。 直到裴庆让许盈和书童停下诵读,开始讲解起新的《论语》篇章。 如今他们已经教授到了《雍也篇》最后一点儿内容,裴庆缓缓诵道:“‘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孔子之意,便是智能、才德不同,教导学问也该不同,与‘因材施教’之理契合...” 裴庆又稍稍解释了一下意思,便提问:“何为‘中人以上’,何为‘中人以下’?” 对于这个,大家都有话说,中人无非就是智力普通的人,以上者聪明,以下者愚笨——这是很好理解的,但只是这样说,裴庆却不满意。 “何为普通,何为聪明,何为愚笨?难道是一二人说了算?”裴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然后叫起许盈:“玉郎,你来说!” 许盈微微颔首,缓缓道:“‘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许盈在这里引用的是《论语·季氏》这一篇中的一小节,这倒是很好地解释了《雍也篇》中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论语》各个篇章中的许多问题其实是可以互相解释,达到一个足以自洽的体系的。 只不过很多人学的不深,做不到这一点。而学的深一些,做到整部《论语》如同掌上观纹,这样的问题自然不值一提。 裴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许盈:“玉郎通读过《论语》了?” 虽然是问句,意思却是笃定的。《论语·季氏》是整部《论语》的第十六篇,整部《论语》也不过二十篇。能随口以《季氏篇》中的内容回答问题,这差不多就可以断定是通读过《论语》的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通读,非得是诵读再三,理解意思,甚至差不多能背诵下来了。 许盈回答的时候可没有翻书,是随口背诵的!即使这不代表能够通篇背诵,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许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他确实已经背诵过整部《论语》了。 说起来《论语》也不过是十二万字不到,而许盈上辈子参加学校举办的主题演讲赛,一篇需要背诵的演讲稿也有几千字呢!还不是倒背如流,以确保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也能一点儿也不停顿地背下来? 虽然十多万字听起来挺有压力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紧急任务,而是在漫长的学习生活中一点一点完成的。以他现在的情况来说,他学习《论语》已经半年了!虽然这期间也有一些别的功课,但最主要的还是《论语》。 这半年来绝大部分时间和 精力都放在了一部《论语》上,再加上他还有上辈子的国学基础,倒背如流并理解其中意思,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对于许盈的回答,裴庆没说什么,亦是点头而已。一方面,许盈能这样轻松回答刚刚的问题,本身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就算许盈什么都没说,裴庆也能推断出他现在的学习进度,现在他这样回答,确实没有出人意料之处。 但另一方面,裴庆又哪能真的一点儿不意外! 他承认这世上有人头脑好,天生就比别人学的轻松,总能够事半功倍,事实上他自己就属于这种人! 但许盈比他少年时表现的还要出类拔萃,这就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无语了...他现在似乎有点儿理解当初同族兄弟们的感受了。 当初同族兄弟总会在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地方被难住,从而学习进度缓慢。在他看来这是无法理解的,那些东西有什么难的吗?他们怎么学的这么慢!而同族兄弟显然也无法理解他,不懂他是怎么学的又好又快的。 只能说,天道好轮回,现在轮到他体会当初同族兄弟们的感受了。 像是因为尴尬转移话题,又像是真的只是为了考校许盈,裴庆又进一步问他:“孔夫子之言大得‘因材施教’之真意,玉郎这回答也没错,看来是学懂了,那便由你来继续说说这一节。” “是。”许盈领命,然后就不紧不慢地讲解起这一节来,之前裴庆已经讲解过基本的意思了,但深入学习的话,这一点儿是不够的。还需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清楚相关内容,这就考验水平了!往往是老师越博学,越能透彻! 表面上是在讲《论语》,实际上在讲《论语》的过程中也提及了许多其他经典。等到日后再学的时候,因为有之前的底子,进度会比学习《论语》时快很多。 许盈肚子里的货自然是支撑不起这样的旁征博引的,他只能有什么说什么,没的说了还有裴庆补充呢! 不过,在他说到最后时,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孔夫子之言自有其意,不过要我来说,却觉人分上下本就不妥。‘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用心者诚意所至,必然有所得;不用心者时光空掷,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8 08:45:44~2020-08-29 07:5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元艾米14瓶;无期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大王说说看,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幼稚自大了些!”裴庆饮下一杯酒,拿起一边的鸡头壶摇了摇,发现里面没酒了,‘啧’了一声,干脆躺了下来。 旁边是临川王羊琮,也正自斟自饮。听他这样说,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裴庆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是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甚至分明有些洋洋自得。 羊琮对于裴庆何等了解,当即明白他只是在‘炫耀’而已。 许盈当时所说的‘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其实并非他原创,而是东瀛近代的大教育家福泽谕吉所说。是的,就是日本万元大钞上的‘福泽谕吉’,就事论事的说,他这个观念在他所处的时代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福泽谕吉认为,大家天生都是差不多的,生不出‘人上人’‘人下人’,人的差别由各自不同的努力造就,强调的是主观能动性。 这并非是福泽谕吉否定了人的天赋有差距,只是他否定了差距大到可以区分出‘人上人’‘人下人’!基本上,正常人只要足够努力,都是可以学习自己想学习的东西的。 许盈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当是很正常的一种观点而已。这样的观念在他一个现代青年来看,也实在挑不出什么错。但在此时,这样的观念就显得标新立异过头了。 这本身就是福泽谕吉这位大教育家的重要思想,在他所处的近代东瀛社会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而放在眼下这个公元四世纪的古代社会,可想而知有多出格——如果考虑到这个时代特别强调血统论,就更‘非主流’了。 毕竟‘天赋论’与‘血统论’从来都是双生兄弟。 “哈!圣人的话他也敢想那么多,不知道将来要大胆到什么地步!”躺靠在一边的裴庆嘟嘟囔囔,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在这个安静的夜里,羊琮倒也听见了。 其实裴庆并不见得是赞同了许盈的观点,他只是觉得许盈抱有这样的想法是正确的! 或许世上不是‘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而是人有优劣、才分高下,但那又怎样呢?对于一位君主来说, 所有人都只是臣民,相对于这位君主来说,其他人无论有着怎样的差别,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这就像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飞禽,以陆地上的昆虫为食。或许各类昆虫之间差距很大,但对于飞禽来说都是一样的——飞禽和虫子差的太多了,虫子之间的差别再大,能大过飞禽与虫子吗?对于飞禽来说,虫子就是差不多的。 所以君主才可以让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立刻一朝成名天下知,前一天还是黔首,后一日就成了高冠玉带的贵人。所以君主的妻妾才可以不论原本的高低贵贱,所以...这在其他人身上都是乱了规矩的事,在君主这里却显得正常。 因为对于君主来说,一文不名和名满天下几乎是没有差别的...反正再怎样也越不过君主去。这就像是后世的一个笑话,‘我交朋友不论有没有钱,因为反正都没有我有钱’,这虽然是个笑话,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所有人在君主眼里没有太大不同,这是君主的权力,也是君主的义务! 若君主眼里臣民有了高低之别,比如君主真觉得世家大族这类地位更高,每每有事都偏颇处理...那结果只能是自食恶果。 事实上,当今天下已经尝到这苦果了!身处其中的人也不见得是不知道,只不过大家都被各自的利益与要害裹挟着,只能在波涛汹涌中一同奔向没有前途的未来。 “他天生就是要...”裴庆离开的时候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了,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羊琮只作恍然不觉,送他上了船。 裴庆如今住在东塘庄园,每日教导许盈。而羊琮则住在上游的临川,两地间隔倒是不远,乘船往来颇为方便。裴庆今次就是兴致来了,满心欢喜无处与人说,放课之后就令人摇船而来。 现在夜已深,本该留下过夜才是,但因为明日还要上课,他并没有多留。 乌篷船晃晃悠悠荡开,此时是顺流而下,比来时更加迅捷。裴庆在船舱中沉沉睡去,等到天边呈现出一丝月白,即将霞光破晓之时,东塘庄园到了。 “先生?”关春在旁叫醒了裴庆。 裴庆匆匆忙忙回到住处,迅速沐身、洗漱,等到换上一身洁净新衣,这才觉得清爽了一些。但昨夜没睡足而且酒醉的 后遗症却是没有消退,他依旧觉得头昏沉沉的,整个人都沉重了许多。 他也不勉强自己非要在这种时候上课,这个时候就算是去上课了,又能有什么质量可言呢? 所以吩咐了一句自习,他就去文渊馆中属于他的小室休息了。平日若懒得回自己院子午休,他就会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寝具什么的倒是并不缺少。 许盈看着裴庆离开的,挑了挑眉——他闻到裴庆身上的酒味了。 虽然裴庆已经洗过澡了,但那种宿醉的味道就算是洗了澡都没用! 许盈并不知道裴庆昨夜去了羊琮那里,只是感叹如今的士人真是饮酒成风!别看如今到处都缺乏粮食,酿酒业却是一日兴盛过一日。而这还是朝廷一再强调禁酒的结果,若是放任自流,这就更不加节制了。 饮酒也不是富人才有的,历史上的刘伶,家中穷困,但就是这样也是酒不能离。刘伶以饮酒出名,一般的士人或许没有他那么夸张,但这种事肯定也是有的。 以如今的风气,一味禁酒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毕竟喝酒的市场在那里。禁的再厉害也没用,只要有足够的利润,自然不会缺铤而走险、知法犯法的人,更别说如今朝廷权威日渐沦落、法令松弛了。 许盈思维发散的厉害,想到了要不要试着酿制葡萄酒...葡萄酒不用粮食,而且此时是非常受欢迎的酒类。如果真的能酿制出来,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也能减少粮食消耗吧——许盈其实并不太在意积累财富,他现在拥有的财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一辈子也花不完。 而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多少钱恐怕都会化为乌有。 他只是觉得有钱的话将来可以做更多事,在这个乱世之中,只要能够保存自身,财富当然也是一种重要资源。说的更直接一些,他如果想要帮助一些人,这也是需要钱的。 不过这个问题许盈并没有想太深,只是心里留了一个影子。当下他还只是世人眼中的小孩子而已,这些事轮不到他来操心。 很快他的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眼前的书本上,多学一些东西,既是为了将来积累力量,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话语权——或许这些知识现实意义有限,但他只有掌握这些 知识,并且掌握的比绝大多数人都好,才能如自己想象的一样在这个时代立足。 他现在说话有很多人听,除了身份使然,其实也有他平常表现的关系。 他平常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普通孩童,绝对属于‘神童’的范畴。当大家适应了这种认知,就不会再以常理来看他了,这个时候就算他还是个垂髫小儿,其他人也会下意识重视他的意见。 许盈尝到了这一点带来的甜头,自然更不会放松学业上的事。 裴庆安排他们自习,许盈在简单温习了《论语》的一些内容之后,就拿出了《诗经》。 按照他未来的学习安排,在学完《论语》之后就该学《诗经》了。既然他的《论语》已经倒背如流,自然就该下力气背诵《诗经》的内容了——在理解之前先做到背诵,这是非常有利于学习的,许盈干脆当这是一种很好的‘预习’。 此时学子如果规规矩矩做学问,有条件成体系地学习,都会以‘五经’‘三礼’为纲要,类似于后世的‘四书五经’。 这个时候的儒生自然没有《中庸》、《大学》、《孟子》、《论语》并列的说法,一来《大学》和《中庸》只不过是从《礼记》中拆分出来的,此时还没有完成分家。二来,《孟子》在如今还没有以后的地位。 事实上,汉时孟子的地位并不很高...需要他的观点做论据支持的时候会拿出来用一用,其他时候都当他不存在,只有需要背锅的时候才想起他。 而‘五经’是从‘六经’而来,即《诗经》、《礼经》、《尚书》、《易经》、《乐经》、《春秋》六书,不过《乐经》失传,所以需要学习的也就成了‘五经’。 值得一说的是,这时的《礼经》并非后世四书五经中《礼记》,而是《仪礼》一书。 不过,这也不代表读书人就逃得过了...因为‘三礼’指的是《周礼》、《仪礼》、《礼记》,也就是说还是要学的(如果对自身的学术水平比较有要求的话)。 第51章 ‘三礼五经’是如今儒生们的课业,类似于‘主修’,而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嫡支子弟,往往要求会更高。若有余力的话,兼修其他也很正常。 比如说,如今常见儒道并举,家里就算是经学传家、世代儒生的,在这个崇尚玄学的时代研究一番老庄,《道德经》《庄子》背的和《论语》一样流利,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又比如说,‘经史’常常并列来说,学经的人,就算不深入钻研史家之言,学习学习,当作文化常识一样进行了解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个时候有所谓‘七业’的说法,说的就是‘五经’,再加上《太史公》和《汉书》。 《太史公》就是后世所说的《史记》。 真正说起来,这个时候的儒生门槛还是很高的,这么多的内容,即使只是泛泛而学,然后拣择一两门精深研究,那也不简单了。不过话说回来,也有一些儒生没有达到标准,什么时候都不缺浑水摸鱼的。 许盈在读书这件事上是很认真的,一方面他对国学有着足够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是现实情况摆在眼前——他定下了志向,将来要做名满天下的名师,那学问上自然不能差!这属于吃饭的本事呢。 所以他一点儿浑水摸鱼的意思都没有,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安排了详细的读书计划。 在学习上,许盈从上辈子就很推崇曾国藩,这辈子真的以国学为业了,自然照搬的是曾国藩的法子。 曾国藩在写给儿子的家书中就有提到过,读书要‘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辍。看就是阅览,有些书譬如史书,要求博览,最好日日细看。读则是高声诵读,这适合‘五经三礼’这些‘本业’。写则是练字的功夫,作说的是写诗、作文之类。 许盈也以此要求自己,每天四样俱全。 此时‘自习’是允许诵读的,许盈干脆展开《诗经》,站起身来大声朗读。读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明亮愉快,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沉郁,读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时沧桑,读到‘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时直指人心...... 越是带着感情与理 解去读,越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之前都没有体会到的真意。 真的认认真真读一遍下来,其实是很费精神的,不会比写一篇文章轻松多少。 快到午间时,睡了一觉的裴庆这才醒来,踱步到了教室外,在一众拉拉杂杂的读书声中一下听到了许盈的声音,实在是许盈在其中太突出了。 听了一会儿,等到午休时间,书童们都散了,裴庆这才走进来道:“如今已经在读《诗经》?读的如何?” “只是诵读而已。”许盈站起身来回话。他这话也不是假的,现阶段才刚刚在《诗经》上下功夫,就算要做别的也做不到!在他看来,无论要怎么学,这些国学上的东西,第一步都该是反复诵读,直到能够流利背诵,如此才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再进行学习也能事半功倍。 当然,这是古代以此为本的做法,如果是在现代,对于国学只是爱好,那自然不必如此下‘笨功夫’。事实上许盈上辈子就是如此,所以才需要如今重新用功。 裴庆瞟了一眼许盈摊在书案上的诗经,发现许盈给一些文字标了音,显然这些都是‘生僻字’。他一开始不会读,是查了书之后给标上的。 这个时候没有拼音,但也有给生僻字注音的工具,只不过不如后世推广的拼音简洁易懂罢了。这也是古代读书门槛高的原因之一,复杂的拼音、繁复的字体,这些都让学习难度上升,即使是入门都显得十分困难。 不过许盈这方面有着很深的底子,他可是汝南许氏的子弟,写《说文解字》的许慎就是他家的。 从小学习这些文字上的知识是他家子弟的日常,许盈也不例外。 虽然古代的‘拼音’既难又不好用,他也掌握在了手中。 “如此也罢了,只是不可误了习读《论语》,不过我料想玉郎也不会。”这种时候裴庆就没有再故意开玩笑了,而是相当实事求是。 许盈的性格认真又自律,类似‘一书尚未读尽,不可另读一书’的说法不用抬出来...他既然如此,自然就是平衡好其中的干系了的。 事实也是如此,许盈知道自己有上辈子的记忆是拣了大便宜了,起点就要比其他人不知道高出多少 !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自己,因为他很清楚,以他的出身和起点,佷容易就能过上轻松的生活。这种情况下,他一旦放松,很有可能就会沉溺于轻松舒适的日子。 绝不能开这个头! 他以极其刻苦的方式来读书,没有一天放松!正是因为在《论语》上自身的努力已经到了一个临界值,他才转而读《诗经》的,就当是一种预习了。等到真的讲《诗经》的时候,心里有了底,学习效果也能更好。 《诗经》三百零五首是孔子选的,到了如今又因为学派不同有理解上的差异,许盈读的是《毛诗》,这也是如今比较普及的一派。 《诗经》虽然和其他‘四经’一样都是经典,但它的本质是不一样的,因为本身就是歌谣,所以最为适合的就是不断诵读。特别是风雅颂中的‘风’,更是活泼明快,和其他经典相比,就像是一个邻家少女之于老先生。 许盈上辈子就很喜欢《诗经》了,其中能够背诵的篇目也有几十篇(有一些是语文课本上有收录,但大多数是许盈自己喜欢,读的次数多了背下来的)。此时不分篇目,一篇一篇背下来倒是比想象中简单。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这辈子的头脑要好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问题,这辈子背书确实比上辈子要容易。达不到过目成诵的地步,但朗朗上口的文章大声诵读三四遍,也就能勉勉强强背诵了。 虽然想要背的流利、事后不会很快忘记,还需要一遍一遍地重复诵读,但相比起上辈子的普通人水平,这已经好很多了。 许盈非常喜欢诵读《诗经》,真正觉得越读越有收获,越读越能解其中真味...当然,前提是忽略《毛诗》中此时学者对《诗经》的解读——此时对《诗经》的解读实在倒胃口!一帮儒家门徒们搞错了孔夫子‘诗三百,思无邪’的思想,纷纷对《诗经》做出了自己认为的解读。 或许,有些儒家门徒是真心觉得该这样解读的吧。 按照这些人的想法,‘思无邪’几乎等于‘灭人欲’,人欲没有了,自然思想端正。 比如《关雎》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明摆着的求爱,但按照这些人的解释,愣是 能够理解为‘后妃之德’! 正常人谁能这么理解? 这群儒家学徒们之所以如此,那也是‘被逼的’!毕竟他们先确定了‘思无邪’的总体框架,连《野有死麇》这样赤裸.裸的偷情诗都可以说是男子无礼,女子贞烈拒绝,歌颂了诗歌中女主人的操行品格...... 他们已经定下了这样的基调,总不能在《诗经》开篇第一首的《关雎》上就拉胯,说这是求爱,讲的是男女情爱——这就是自打脸了!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找解释,事实上一开始还真没让他们找到‘正确的理解’,毕竟这需要很大的脑洞。相比起《诗经》中其他早早找到‘正确解读’的篇目,《关雎》作为开篇,却是很迟才有了公认的解释。 这种脑洞比后世的语文阅读理解还厉害,阅读理解好歹还讲点儿基本法。这个的话,完全就是按照定下的框架生拉硬拽。 对于这个问题,许盈向裴庆抱怨过多次了:“这是哪位大家解的?还说是儒生呢!孔夫子知道,该教训这欺师灭祖的弟子了!” 许盈在读《诗经》之余,自然也没有忘记如今正在专攻的本业《论语》。 他读书时有一个上辈子就开始的习惯,那就是越读越厚,然后越读越薄。他现在听裴庆讲《论语》,旁边就放着一沓钉好的册子,这不是用来记听课笔记的,听课笔记许盈都是直接用朱砂小笔记在书本上,这个本子是用来记一些延伸内容的。 也来不及将裴庆说的都记下来,许盈往往只会记下出处,回头再找到那本书,然后工工整整誊抄下来。 这样读书,一本书会越读越厚,牵涉越来越多。但随着了解越来越多,至于融会贯通,这些东西就不必再翻阅了,而是能够在脑子里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点到一个点,立刻就能牵连到其他,也不需要提示,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样读书,一开始会很难,因为实在是太繁琐了!但是只要度过一开始的‘畏难期’,后面逐渐上手就好了。特别是到了最后面,读书会变得越来越容易,而且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掌握到了东西,非常有成就感! 第52章 农历七月,初秋之时,秋老虎横行,日子依旧难熬。只不过夜间比起盛夏有所不同,多了一丝凉意。 等到七月七这一日,日头高挂,还不到午间,地上就仿佛是泼了一勺热油一样。 不同于往日,这一日却没有人抱怨这样烈的日头,反而一个个高高兴兴的——此时已经有了七月七过七夕的习俗,只是不同于后世‘七夕’代表的是中国传统情人节,这时的七夕和其他节庆没有太大分别。 而节日活动则分两种,一种是白天晒物,另一种是晚上的乞巧和守夜。 后世名气更大的是晚上乞巧、守夜,但在此时,白日晒物才最重要!而若是晒物,那自然需要一个好天气,这也难怪今日东塘庄园上下都高高兴兴的了。 此时晒物也不是什么都晒,基本上来说分为两种,一种是衣物,另一种是书籍。对于这一点,历史上的典故可不少,比如‘竹林七贤’的阮咸,七月七时有钱的同族就在围墙上挂满了华贵的衣物,以为炫富,阮咸家贫,便敞开衣衫晒肚子,盖因肚子里是满腹诗书。 如此也就算是‘晒书’了。 许盈自己的私库中绫罗绸缎、裘皮锦绣多,各色书籍也多,今日就格外忙碌。 整个院子都架起了竹架,这是用来晒衣的。另外,还安排了一层又一层的搁架,一册册书籍展开晾晒。这些书籍一部分是竹简,一部分是纸书,还有一小部分竟是用丝帛书写的! 许盈实在受不得晒,只能在书房里帮忙,将书籍搜检出来——他的书太多了,大多是南来的时候家中抄录,现如今他日常虽然也会看些经史杂书,但大多数是没怎么看过的。他这个主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了解了。 为了防止晒书的时候眉毛胡子一把抓,收书的时候乱糟糟,现在就得整理一番。 正在忙碌的时候,关春来了。关春如今给裴庆做僮儿,越来越得器重,许盈这边的婢子也都认得她,笑着让他进书房:“莫非是裴先生有事?” 关春解释道:“先生让我来寻郎君借书。” 许盈此时在书房内室,听到外面的声音走出来:“这倒是奇怪,先生藏书海量,何必来我 这里借书?” “先生要借《太史公》。”关春又稍稍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今日晒书,裴庆才发现原本收的好好的《太史公》,有几册久未翻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潮气,反正如今字迹模糊,黑黑白白晕成了一片。这个时候书很难得,又没有印刷术,这种情况只能重新抄录一份了。 因为知道许盈这里肯定有《太史公》,这才让关春来借书的。 许盈也不以为意,只让人将全套《太史公》都搬了出来,交托给了关春。 《太史公》在这个时候绝对是鸿篇巨著,五十多万字的体量,只有《汉书》能更胜一筹了。此时的字都是抄上去的又不能太小,一部《太史公》竟有几十册之多!关春一个人拿不了,还得许盈派一个人和他一起捧着回去。 另一边裴庆得了书,也没有急着让关春去抄。此时他也在晒书,便一册一册展开,打算今日晒过,明日再抄。就算是他的书损毁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抄好补上。 随着一册一册的书籍摊开,摸到其中一本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然后就从书中掉出了夹带的白纸。 裴庆翻了翻,发现原本夹带的位置正是《六国年表》一篇,沉吟了片刻后展开白纸,才发现这是一篇文章。 “《六国论》?”裴庆自言自语了一声,不由得失笑。看其中字迹他就知道这是谁写的了,同时也为许盈的大胆失笑...这题目也起的太大了,若是个有人生经验的儒生做这样的发声,那倒是合适。可是一个小孩子,开口就说要‘论述六国’,这未免就有些夸夸其谈了。 许盈每日读书,讲究看、读、写、作,其中‘作’就是写文章、写诗什么的。这事听起来困难,但真的做起来却是不难的——现代人觉得自己写不好古文、古诗,很大程度上是先入为主了。 一方面觉得古代这些东西佶屈聱牙,生僻又难懂,看着就不好下手,畏难情绪发作。另一方面,现代人接触的都是古代文章诗词的精华,等而次之的都十分陌生,更别提没有流传下来的平庸作品了...这让人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古人的作品都很厉害。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事实就是,古代也有普通作品、流 水账、稀烂文章,甚至这些才是大多数!而那些流传千古的光华文章才是极少数,所以才能做到耳熟能详、光耀千古,直到加入‘朗读并背诵全文’套餐。 只是印象已经形成,现代人难免觉得自己不如古人,根本无法写到那种程度,连尝试的心都没有了。 许盈现在生活在古代,反而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简单来说,一个现代人经过正常训练,写文章、作诗词都不是难事。至于说水平,只能说平均水平应该好于古人。毕竟现代人不缺教材,而且受到各种文化产品的洗礼,再加上眼界开阔,天然就起点高。 至少比古代一大部分读书人的起点高! 但要比肩古代大家,这就要看个人天赋了。相比起古人,现代人的思维更加开阔,文学方面肯定也有了更高的起点,但古人毕竟是开拓者,很多题材已经被他们写尽了,现代人再写也脱不出窠臼。 再者说了,能够在文史上留下大名的古人都是超出了同辈,甚至在历史的长河中竞争也没有落下风的人物!这种依靠时光岁月自然筛选出来的大才,天赋绝对是毋庸置疑的,这种超绝天赋,也足以抵消现代人的一些优势了。 许盈也不求自己一开始就能技惊四座,只求循序渐进之下能够在这一方面表现良好。至于说能不能成为一代文宗,那就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行路一百,九十九在自身,还有一步却是不由己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许盈一方面学习此时写文章、写诗的体例(其实这个时候很多文体尚不成熟,以诗为例,格律要求很松散,这让许盈适应起来很快)。另一方面,他也尝试着自己动手去写。 不管质量好坏,他都要求自己每天至少写一首诗,一篇文章(策论、骈文之类的体例是不定的)。 一开始写文章肯定是从仿照开始,他都拿此时大家的文章仿写。写完之后就收起来,等攒下一些就拿出来评判,觉得不堪入目的就烧掉。若有可观之处的,就留下来,作为自己进步的一个见证。 这半年多的时间,许盈攒下来文章也有几十篇了。其中大多数都能看出现在一些名家之作的影子,也是因为这个,许盈只是 自己总结文章好坏,并没有拿出去给人品评的意思。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他现在写文越来越少参考名家之作了。他知道,这是文章到了另一个阶段,不管写的好不好,至少是有自己的东西了。 至于这篇《六国论》,则是他最近的作品。 他除了参考现有的名家之作,偶尔也会参考记忆里后世的名家作品写文章。这种作品他是不会收在一堆的,因为其他文章若是被人看到了,他只说启蒙之作,多有参考大家,别人见他是个小孩子也不会说什么。 但这些文章被看到,那真是解释不清! 所以许盈一般都是写完就烧掉,只有这篇《六国论》是个例外。 虽然是仿照前人文字写就,但通篇文章也有许盈自己的东西,而且当初写的时候一气呵成,通篇读来他也喜欢,觉得这是写文以来最好的一篇文章了。这样一来,他倒是有点儿舍不得烧。 就算是做个纪念,展示一番自己的进步也好。 许盈也有些纠结,这件事就放下了。只是事后他再找那篇文章又找不到了,显然是不经意间夹在了一旁的《太史公》中,他本来就是读《太史公》的时候有感而发,这才仿照《六国论》写下这篇《六国论》的。 许盈这篇《六国论》,内容其实大改了很多,毕竟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青年,读的又是师范大学历史专业,在历史上的认识绝对不是一个古人可以相比的——这并不是说大话!古人想要了解历史其实比现代人困难的多! 不要说现代人有互联网,任何内容搜索一下就能得到一个大差不差的解答。就算是没有互联网,古代的知识传播也远远比不上现代。 古代,哪怕是书香门第,研究历史的时候也只有一些官方修订的史书可供阅读,了不起了读一些名气比较大的野史、笔记。想要更多、更冷门的书,在这个时候难度太高了!古代很多书籍的印刷数量是很少的,和现代图书根本不能比,一些书籍真的就是极少数人手里才有。 再加上没有现代意义上一般人也能接触的图书馆,查资料是个非常要命的事! 但是在现代,这些问题就简单多了。 另外,现代研究历史的学者可 比古代多多了,每年相关的学术专著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史学理念的进步,现代人对于历史的了解是可以吊打古人的。 这一点可以看古人写的小说,一部《水浒传》说的是北宋故事,里面的种种风土人情却全是元明时的样子。这一点,晚明成书的《金瓶梅》更明显,基本上后世学者都拿它作为研究晚明风俗民情的参考。 现代人写个小说什么的,除非是瞎写,但凡用点儿心的、有历史背景的作品,谁不会了解了解当时的物价、习俗、穿衣、吃饭?准不准确先不说,但至少都在尽力往上面靠!这既是因为现代人的历史普遍学的较好,真要是书里太乱来,会让读者大倒胃口。也是因为现代社会想要查资料佷容易,对于作者而言找到可供参考的史实并不费劲。 在这些基础上,对于当初的六国灭亡的认识,许盈的视角肯定要比苏辙更加科学全面。不能说苏先生就错了,只是他的论据全集中于一点——而事实上,六国亡于秦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事实上,说来好笑,许盈虽然是仿照苏先生《六国论》写下自己这篇文章,但文章的核心论点其实来自于杜牧的《阿房宫赋》。 就是那句著名的‘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正如《红楼梦》里贾探春说的那样,他们那样的大家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头杀起来一时之间是杀不死的,得自己人先自杀自灭起来,这才会真正完蛋。 六国为秦所灭,表面上是秦过于强大,实际上却是自身的问题!这也是学习历史时经常强调的‘根本原因’! 虽然嘴里说着许盈写《六国论》实在过于唐突,但裴庆还是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只是这不读不要紧,一读起来就放不下了! 特别是许盈将‘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一句第一段就拿了出来,开篇明义,并没有挪到最后才发叹,在裴庆读来简直震耳发聩! 一般来说,文章风格往往受世道影响,如今大行其道的是绮丽纤弱的文风,如许盈这样文气雄壮者十分少见! 或许人会因为喜好偏好某种文风,但就算是有所偏好, 在面对真正的好文时也会放下偏见。之前裴庆其实没什么文风偏好,只不过受时世影响,平常读的也是一些精巧文字,特别是四六骈文,堆砌精雅者甚多! 然而此时读许盈的《六国论》却没有一点儿排斥,一眼扫过之后,就大声朗读起来!光读还不算,干脆站起身来踱步,一边读一边走动,随着后面越来越鞭辟入里,走动都快了起来。 一口气读完,立即发叹道:“好文!好文!人家文如春风,他倒是文如刀匕!所谓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啊!” 第53章 说真的,裴庆虽然早就知道许盈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绵软,某些时候是很有几分倔性的。但他内里竟然性烈至如此,却也是裴庆没有想到的——所谓文表其人,许盈既然写出了这样有力量的雄文,那内里是怎样的情怀就很明显了。 此时裴庆读完文章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从他的角度来看,文章文辞其实还有些欠缺,但在如此文意面前,文辞上面的问题也都不是问题了! 特别是文章最后一部分,许盈用了排比反问来总结全文,裴庆反复阅读,直觉的这是大江大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时铺天盖地、密不透风,读文几乎要屏住呼吸。 如此,许盈那有所欠缺的文辞反而透露出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雄浑。真要是修饰太过、再三推敲,可能就没有现在这种力量了。 心情不能平静之下,裴庆抬脚就往许盈的院子走去。等到他来的时候,许盈正在收拾有些乱的书房,脸上还划了一道灰痕,对于裴庆的忽然造访完全是一脸懵逼的状态。 不是刚刚才从他这里借书去吗?怎么这会儿又亲自来了? 完全不知道裴庆已经评价他的文字‘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了。 等到裴庆拿出《六国论》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随即就是不知所措,毕竟这是自己不欲他人看到的文章...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毕竟这是毫无理由可言的事。 裴庆对于许盈这篇《六国论》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评论,其中大多数都是溢美之词,至于‘幼稚’‘唐突’‘大胆’之类的,他都没有提!只能说,以许盈的年纪写这样的文章确实有些不合适。 但文章本身的水准很大程度上抵消了这种不合适...不管什么情况,好文章终究是好文章。到了这种时候,许盈的年纪反而凸显了其中的难能可贵。 “拿来!” 虽然裴庆很欣赏许盈,但平常是很少有这么多好话的。正是因为看重许盈,所以他才越发严格!裴庆很清楚,像这样的神童反而要用更严格的要求去看待,不然的话他们堕落起来也会比普通人更快! 许盈木然地听着裴庆赞叹,忽然听他一句‘拿来’, 完全不解他的意思。许盈却不知道他的茫然,而是挑了挑眉:“如今还装什么?能写这样的文字,必然不是孤篇,其他文章呢?” 许盈当然可以说没有,裴庆也不可能强行去把他写的东西翻出来,但是事已至此,不让他看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盈叹了口气,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匣子。还没等他打开,裴庆先抢了过去。 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沓文稿。有许盈相对满意的文章和诗,至于不满意的自然都烧掉了。 裴庆一篇篇看过去,由最新的看起,自然明白这是按照时间顺序放好的——同时也就意识到了许盈的飞速提高。 “大都是仿照大家之作...不错,越来越有自己的意思了。”裴庆一边看一边点评。这其中自然没有能比得上《六国论》的,不然许盈也不会犹豫要不要毁掉《六国论》了。 “诗写得很好。”对于许盈写的诗,裴庆的评价很高。许盈的诗就没有多少他人痕迹了,不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读了那么多诗歌精品,此时又学会了古人作诗的体例、格律,稍加训练就能写出不错的诗。 其实这些诗在许盈看来还是太陈旧了一些,没什么新意。这是因为他写的东西前人都写过了,甚至有些被一写再写!而且出于习惯,他有的时候还有些过于依赖现代人的优势了(比如古人拍马都赶不上的‘想象力’),这一点其实是有利有弊的。 但在裴庆看来是另一回事,他反而觉得许盈的诗篇很有新意,想象瑰丽、风格清新,是现在流行的宫体诗所不及的,细品之下很有乐府诗的精髓。 当然,不是说许盈一个人就把现在的诗家给比下去了,许盈的诗歌也有很多不足之处。只不过他的优点太明显了,至于说缺点,他的年纪在那里,有的是时间慢慢弥补。 “嗯...这是什么?”翻到最后,裴庆对于手上的东西露出了茫然的神色:“牛郎织女?神仙故事?” 不怪裴庆这样想,实在是每个看到的人都会这么想...那其实是许盈闲的无聊写的‘剧本’。 之前快要过七月七了,许盈自然一下想到了牛郎织女。此时牛郎织女的故事已经有了简单雏形,但 真的非常简单。 将牛郎织女与爱情联系起来,那是《迢迢牵牛星》这首诗开的先河,但也只是有那个意思。真正发展出故事情节,还是东汉《风俗通义》,但也就是寥寥两三句概括完毕,当一个传说都嫌太简单了。 真的进一步拓展这个故事,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南北朝时的事了,虽然依旧很简单,但至少有了一定的起承转合。 而此时,就许盈所知,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是最简单的版本。 许盈写这个故事的剧本,一个是闲暇娱乐,另一个也是借此锻炼文笔——他又不是拿大白话写作!他是以适合此时歌舞表演形式为要求写的剧本,人物对白其实就是唱词,而此时的唱词其实和诗歌也差不多了。 后世之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这种表演形式缺乏吸引力,但生活在此时的人不会这样觉得。特别是配合上这样的故事之后,就更有吸引力了。 此时也有一些传奇故事流传,大体风格就是《搜神记·干将莫邪》(语文教材有选)那种。事实上,《干将莫邪》已经算是比较复杂的故事了,大多数《搜神记》中的传奇故事还要更加简单。 许盈的剧本则更进一步,故事有了很多细节来丰富,这在当下是一种‘创举’,对读者的吸引力也是直线上升。 但裴庆对于这样的‘创举’显然没有太多艺术情怀去包容,弄懂这是什么之后,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许盈。 就这? 在他看来,这就是活脱脱地浪费天赋啊!有那个力气,多写几篇《六国论》一样的文章他不香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9 07:55:16~2020-08-30 08: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璘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庭29瓶;梦想一夜暴富的咸鱼社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虽然说《牛郎织女》被裴庆相当看不起,但实际上它是很受欢迎的。 不比那些文章诗篇,《牛郎织女》此时就相当于小说,小说写了肯定是要给人看的,图的就是一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在动笔开始写时,许盈身边的人就成为了读者,最先看到的是许盈身边的婢子。 许盈版的《牛郎织女》写的颇为平实,但考虑到此时的审美,市井是不能够的了。所以别说是现代人了,就算是受市井小说洗礼过的明清古人,也会觉得不太好读...但在此时的人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许盈是用写剧本的方式写的这一版《牛郎织女》,以人物念白为主要剧情推动,夹杂简单旁白和情境描写。其中人物念白绝对是脱离了此时口头用语的,这非是许盈不能做,而是故意不如此的。 一则,他写《牛郎织女》固然是为了消遣,但也有锻炼文笔的意思。不是说写市井小说就不能锻炼文笔了,只是对于一个生活在此时的人来说,文笔只有在写策论、骈文、诗歌这些东西的时候才算是文笔。 写一些传奇志怪小说,不缺人‘追更’,可要说能不能受到尊重,能不能提升社会地位,那就是明摆着的了。 所以,他写的时候风格很‘雅’,并不很接地气,很多地方就是诗歌。 二则,他还考虑过可以让乐人、舞伎编排成歌舞(不然也不一定要写成剧本的形式了),现在娱乐活动太少,这也算是个尝试。而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得不考虑此时歌舞表演本身的情况了。 虽然许盈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给现在的歌舞带来‘降维打击’,但‘降维打击’其实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用的。得考虑到乐人舞伎能不能完成这种转变,以及观众能不能接受这种转变。 不要小看了这种变化,也不要觉得这种变化理所当然,这是站在后来者的角度才能这样说的。就比如电影历史上的默片过渡到有声片,按理来说可以听到人物对话,怎么都是一件好事,谁能拒绝呢? 但事实就是,当时有说法称‘太平洋上漂满了过不了有声片这一关的默片明星尸体’,艺术形式的转变,即使只是最 微小的转变,也足够让许多无法适应的艺术家陨落了。 而从观众的角度来说,有声片也没那么美妙。毕竟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弄明白一点——有声片比默片更接近真实,于是有声片伴随着自然主义来临。 然而,自然主义象征的‘真实’有的时候是很难以捉摸的。从前大家可以真挚、热切地表演,而这在有声片时代会让观众觉得过火,以至于尴尬。而如果追求‘返朴归真’,那就是另一种大错特错了!因为表演这种东西,源于‘自然’,却又要高于‘自然’。 真的生活式的表演,是没办法像电影中一样,准确、强烈地传递信息的。 有声片当然比默片更能代表未来,但不能否认,在这期间有一段对于所有人来说的混乱期。 许盈至少现在没有想法改变如今声伎的表演形式(以他的年龄做这样的事,只会落得一个很不好的名声,这很不利于他的前途),所以他并没有挑战旧有的审美。 事实上,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将《牛郎织女》传播出去的想法...他无意测试这会不会给他的名声带来影响。 不过,就只是身边的人看看的话,大家还是挺喜欢的。这样完整、曲折、有细节的故事,在此时是真的挺少见的,而且故事也没有宣扬什么教条道理,主题是亘古不变的剧作要素‘爱情’,这就更有吸引力了。 此时的人早熟,如刘媚子才十岁出头,也能看懂,并且看的津津有味...如果不是许盈是郎君,她就要化身‘催更狂魔’了! “郎君这也写的太好了!”刘媚子捧着脸读故事,然后又叹息:“只是写的太慢了!几日写不了一回,一回写不了几百字,今次读了,下次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后事呢?” “本就是郎君消遣游戏。”仲儿轻描淡写道:“郎君日日苦读,课业又繁重,难道还在这样事上‘玩物丧志’?” 在此时,以许盈的身份,在读书以外的事上花太多时间精力,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说是‘玩物丧志’了。对于此,其他人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刘媚子怏怏地应了,放下手中的《牛郎织女》文稿,转而收拾书桌。这时本在外间给吴女开小灶补习的 吴轲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书桌旁问道:“有新文?” 也不等刘媚子开口,直接从镇纸下抽出一沓文稿。上面一些是他看过的,但他也没在意,就顺着这一点儿开始看。等到刘媚子和另一名小婢女擦地时,他已经看到‘新连载’的部分了。 此时的地板分很多种——因为主流的跽坐就是跪坐在地上,家具也十分低矮,所以对地面的卫生要求很高,地板就十分受重视起来了。 一般人家是泥土地面,那是没办法了,但也要在地上铺一层粗席做地板,日常不忘擦洗。只是这样的话,即使不冲洗地面,而是小心翼翼擦拭,也难免积潮气、生霉病。 有钱人家则是铺砖石,当然砖石内部也分档次,就比如许盈家在洛阳的宅邸,说是砖地,但质地十分紧密,表面有一层薄薄釉质一样的东西。比不上瓷器,但和成熟陶器很像。而一般的砖地,渗水情况十分感人,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另外,还有木制地板,这个在南方比较常见。因为南方潮气重,很多房子都是干栏式房屋。底部是架起来的,悬空了一些,可以隔绝湿气。北方也见木制地板,但这一般见于楼阁之中的高层。 事实上,因为古代建筑的结构承重问题,注定了此时要起高楼就得用木制地面...这样梁柱的承重才能减轻,才能架的住! 不过就像是砖石也有优劣一样,木制地板也分好坏,而且内部差异极大。 质地上紧密光滑、不易腐朽,工艺上平滑紧凑、不见拼凑缝隙的木地板,即使是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也是难得的。 东塘庄园有砖石地板,也有木制地板,不过许盈书房的地板确实是砖石的没错。因为当初的建造者舍得下本钱,都是上好的那种。这样的砖敲击起来因为结构紧密,能有金石之声。 这给擦地板的婢女们倒是提供了方便,不然做这件事还要小心翼翼...如今的话,可以直接用打湿的麻布去擦,不用考虑力气是不是太大,水汽是不是太重,会不会弄坏了地板。 只是刘媚子擦到吴轲脚下时,他一动不动,这就让刘媚子皱起了眉头。 忍不住提醒这个没眼力的:“劳驾,吴小哥你抬抬脚。” 吴轲仿佛没听到 刘媚子语带嘲讽,真的就只抬了一只脚,连往旁边挪半步都不带的!刘媚子瞪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对方根本没注意到她,这才低头继续擦地...十分用力,仿佛泄愤一般。 好不容易擦完地,刘媚子又给果盘里换上新鲜水果。抬头就见吴轲依旧站在那儿读文稿,原本消了的气又上来了,果盘里原本是几只夏桃,许盈没吃,现在换上新的,旧的就归刘媚子她们这些小婢女了。她拿起一只掂量掂量,忍不住道:“怎么不懒死你!” 说完,桃子就向吴轲砸去。 吴轲这时正好看完剩下的文稿,敏捷地接住飞过来的桃子。这些桃子都是优中选优,而且清洗的干干净净的,他直接就咔嚓咬了一口,大笑着跑出去:“打不着!” 跑出去的吴轲直接和迎面走来的许盈撞了个满怀——另外,和许盈一起的还有裴庆。 然而吴轲一点儿也不慌,扬了扬手中的桃,笑道:“夫子尝尝桃!郎君这儿的桃品质极好!” 然后朝许盈眨了眨眼,跑了出去。 “有时真不知道他的性子是静是动。”裴庆又不是什么礼法人,也不会觉得生气,只是对吴轲的性子有些啧啧称奇。 “内里是静的,偏要做出动若脱兔的样子,若是虚与委蛇,那未免太累人。” 许盈对此不怎么赞同:“阿轲本性就是如此,为何先生觉得他是‘表里不一’?我倒觉得是‘一体两面’。” 人的性格是很复杂的,有两面性一点儿也不奇怪。许盈觉得吴轲的动与静、热与冷是不矛盾的,都是他本真的样子...若真的完全是装模作样,绝对不会这样轻松自然,也没有必要。 对于许盈的说法,裴庆不置可否,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讨论。刚准备说什么,就看到了书桌上的文稿,这是吴轲刚刚看完还没收起来的。 到嘴边的话就咽下了,道:“怎么,如今还在撰这《牛郎织女》?” 许盈不以为意:“凡是有始有终,既然动笔了,哪能半途而废?” “你倒是有道理。”裴庆这话听不出喜恶,只是中途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这天资,用在正途上不好?花费在这上,不过是浪费!” 虽 然裴庆在当世也算是叛逆之人,但很多想法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在他看来这种神仙故事的格调实在不高,这就好比一个写严肃文学可以得到奖项的年轻人,忽然去写网文了,在长辈看来这不是‘自甘堕落’‘浪费天赋’,又是什么? 许盈并没有争辩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此时的主流,他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就很难去争辩。事实上,就算是争辩中赢了裴庆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改变不了大多数人的看法。至于说不去管大众眼光,做自己就好...只能说,人都是社会性动物,完全不管他人眼光,这种事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许盈干脆不说话了,而许盈不说话,裴庆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许盈的性格看似绵软,实际大有主意,不能他说不好,许盈就不做了。索性许盈也只拿这做个消遣,并没有耽误其他事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太过于啰嗦这事。 裴庆转而道:“如何,《齐国论》作的如何了?” 上次裴庆见许盈写了《六国论》,好归好,有些地方却因为文章篇幅所限,无法细细道来。干脆给他安排了一个长期作业,针对战国七雄各写一篇文章,第一篇就是《齐国论》。 之所以《齐国论》排第一,这是因为战国七雄之中‘齐国’算是最有排面的大国了,传承也老(虽然有田氏代齐,但好歹比三家分晋强,除了统治者变了,国家本质是没有变的)。相比之下,楚国被认为是蛮夷,燕国存在感不强,秦国只能算是暴发户,赵魏韩国更是继承了晋国遗产的小辈。论战国七雄,没有比齐国开头更合适的了! 这是一个东周以前就很强大的诸侯国,春秋之世也有齐桓公会盟诸侯,登临春秋五霸。而到了战国时代,齐国的存在感依旧很强,是非常传统的东方强国! 对于这个‘天降’的作业,许盈倒也没抱怨,反正抱怨也没用,还不如把抱怨的功夫省下来,仔细想想该怎么完成——关于这个,他心里是很有想法的。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读初中时看过的纪录片《大国崛起》,虽然是好几年前拍的了,但当时的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老旧——这大概也是纪录片不同于一般影片的特点了,一般的影视剧都带有强烈的年代感。 当时的他很喜欢这部纪录片,觉得作为单纯的历史科普还是非常棒的!尽量负责的同时,还兼顾了观众的感觉,不会让人觉得看的昏昏欲睡,反而很有趣。这类纪录片能够出圈的不多,《大国崛起》算是一部,很多原本对这不感兴趣的路人也都看过。 很多人看过这部《大国崛起》,然而看过也就算了,许盈当时也是这样。只有等到真正接触到历史这门学科才知道,其实这种历史科普也很有讲究呢! 第55章 史学在近代是有很大变革的,以《大国崛起》为例,在史学变革之前,这样的作品是不敢想象的(就算没有视频,只是文稿形式也不可能)。因为近代以前的治史理念和之后的治史理念很不同,这就像是《史记》开创了‘纪传体通史’的体例一样,对于当时生活的的人来说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然后后世因循之。 生活在后来的人感受不到这种变化的意义,但不代表这种意义就不存在。 许盈在经过一番考量之后就决定用《大国崛起》的方式论述战国七雄的崛起!其中最重要的理念就是‘相互关联’,以及引入‘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多种因素——一国兴起不只在于这一国,与当时所处的种种内外部环境是息息相关的。至于推导崛起过成,则需要追根溯源,从方方面面来分析。 这对于此时的‘知识分子’而言,恐怕会带来巨大的冲击。 不过士人中的精英分子接受能力一般都比较强,许盈并不担心裴庆会觉得这样写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如果裴庆对此接受良好,许盈可能还会主动推动这些文章传扬出去,这有利于‘扬名’。 想要为名师,必然要有大名...而扬名这种事,很多人都是从小做起的! 比方说,汉时的一个个地方孝廉,除了极少数表里如一的,很多其实都是天生演员,孝行、德行那是从小就开始积累,时间久了名气也就有了。此时也差不多,很多世族子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家族中的长辈就有意无意帮助出名了。 这可是‘出名要趁早’的现实版演绎! 许盈写几篇文章出来,只要文章质量过得去,自然会有相善人家的长辈出来品评,因为他的年纪的原因也很难会有什么差评。稍加包装一番,他就能迅速立起‘神童’的招牌。 倒也不用担心这样太超常,事实上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神童。这个时候七岁写得上佳诗文,八九岁能提出利国利民主张的孩子自然也是有的。许盈和这些神童站在一起,虽然这样的孩子不多,但也绝不到‘仅此一份’的程度。 许盈选择齐国作为第一篇,最近并不像裴庆想象的那 样,都在详细研究齐国历史...这个时候离战国时代虽然近一些,很多史实却不一定会比现代更可考!受限于信息传播与收集的困难,一个现代人想要了解齐国建国到灭国的方方面面是佷容易的。如果不嫌艰涩的话,各种非常深刻的大部头也是唾手可得。但换在古代,那就是另一种难度了! 许盈手上能研究齐国的书籍不多,除了《春秋》、《太史公》等史书之外,还有一些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学术成果,多多少少也会提到齐国相关。毕竟当初稷下学宫就在齐国,在那里讲学的学者、学习的弟子,这方面有所记载也很正常。 听起来很多,但相比起后世浩如烟海的研究成果就不够看了。 那么多现代历史学者专注于研究这些,又有庞大的资料库做支撑,很多这个时候不为人所知的历史细节都能考据出来!再加上考古研究的成果,现代史学的科学方法论,这些都极大促进了历史研究成果的出现。 许盈更多是在梳理上辈子所学...上辈子所学的东西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回忆起来,所以他也只能尽力为之。 至于实在记不起来的,他才无奈地选择通过手边现有的‘史料’进行弥补,也有通过这些看能不能多回忆起一些的想法。 说真的,这样一来,文章还没写几个字,他治‘齐史’水平先飞快提高了起来。 至于文章,他大概就是开了个头的样子...虽然才刚开头,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比如他先引入了‘黄帝纪年’。这个时候史家常常提年号,没有年号的时代也往往称‘某某几年’,这个‘某某’往往指的是天子、国君,就是以这些人在位年份来算的。 这个法子有的时候其实很麻烦,因为如果不是对历史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只听年号的话有些东西都会被模糊。读史的人把握不准精确的年份,貌似只要查一查各位皇帝的年号就好,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这就像是小学学算数时不许用计算器,有些人觉得不能理解,人的先进性不就在于会使用工具吗?但有的人却是明白的,计算这件事,如果自己不算,很多时候对数字是没有感觉的。完全没有经过计算训练的人,也就丧失了对 数字的敏感。 许盈当然不可能引入公元纪年,考虑一番之后他干脆请出了黄帝纪年...黄帝纪年最重要的就是推算出黄帝即位的年份,以此为起点捋顺之后的年份。这个工作倒是不难,因为《汉书·律历制》上就有记载。 这也是干支纪年法能够存在的基础,毕竟如果没有确定哪一年为第一个甲子年,之后要怎么循环呢? 另外,《齐国论》的实际内容,才开了点儿头——许盈从很久以前齐国还没建立开始说起。 自然环境对人文历史的塑造在现代并不是一个多新鲜的观念,比如说史学家们就提出现代文明可能出现在亚洲,也可能出现在欧洲,但不可能出现在美洲!这是因为美洲是南北纵列的大洲,意味着一种作物很难像亚欧大陆一样完成适应传播,适于驯养的牲畜也是如此。 而这恰恰是文明的基础。 许盈论齐国,但却不从齐国说起,而是先从齐国的自然环境开始。很多问题从人文上找原因,把人的脑壳想破也想不到答案,但从地理自然上解释,却是那样简洁又有力! 对于裴庆的‘催作业’,许盈第一次没有干脆利落地往外掏。而是活像个不勤奋的学生,面对家长询问暑假作业时一样,顾左右而言他。 最后逼问的不行了,也只能是点头又摇头:“在写啦、在写啦...” 第56章 清晨,天已破晓,整个东塘庄园都‘醒’过来了。各处都按部就班地做工,文渊馆的大门也照常打开——其实今天文渊馆是不开课的,因为裴庆临时有事,去了临川。 虽然不上课,但文渊馆还是打开了小门,除了有照常收拾这里的奴子过来,就是吴女了。 许盈注意到书籍的缺乏,同时还注意到身边一些人读书的不方便。考虑了一番之后在文渊馆开辟了一间小藏书室,将一些比较大众常见的书籍抄录了一份放在这里。谁想要看都可以来借读,只不过带回去看的话需要做登记。 而吴女就是‘图书管理员’,日常过来整理这些图书,打扫藏书室。如果有人要借书,她也要负责登记。 如果是一般的婢子,原本在郎君身边近身侍奉,现在却被外派了这样的活儿。即使自己依旧算是郎君身边的婢女,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贬谪’吧。但是吴女不会这样觉得,许盈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这样安排的。 吴女其实对于做什么活并不在意,也不会觉得侍奉许盈就格外‘高贵’一些,在她看来都只是做工而已。而剥离掉表层种种,只单论工作本身,她可能还更喜欢做这个‘图书管理员’。 在跟随吴轲读书以来,她对读书这件事越来越有兴趣,仿佛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让她管藏书室,工作很有限,毕竟这个小藏书室的‘人流量’很少,而她就有了大量时间可以去读自己感兴趣的书。 可以说,许盈安排她来做这个,也是考虑到了她的想法。 稍稍打扫了一遍藏书室,又将昨天动过的书籍复归原位。看着这个时候没人来,吴女又去取了一壶清水,一些糕饼来。这些是她的饔食,这样匆匆对付过,她就有更多时间用来读书了。 取出一卷《毛诗》来细看,还没翻过几页,她的思绪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抬起头来,原来是吴轲,今日虽然不用上课,但他也更愿意将时间花在读书上。 陆陆续续的,这边又来了两三人,其中有一个年纪比其他人都大,他是庄园里的一个小管事。虽然是管理庶务之人,却也有求知之心,在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他很快也 成为了藏书室的常客。 至于另外结伴而来的,则是关春的表妹陈文君,以及关春的堂弟关明(都伯关仓的儿子)。关仓自己就是书童出身,也是有些学问的,自然很在意孩子读书的问题。事实上,如果不是关明年纪比许盈还小了半岁,他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儿子塞到许盈身边做书童的。 一般来说,为了照顾郎君,郎君未成年时身边的僮儿都要比郎君年纪大。等到郎君成年以后,这一点才作废。 藏书室里有书案、有坐席,大家都自觉保持安静,只点头打招呼,然后就各自找了要看的书去阅读。 许盈偶尔也会过来读书,只为了重温图书馆的气氛——一开始他是不来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来了大家反而看不好书,索性就不来了。后来还是因为吴轲,吴轲缠着他,纠缠了几次,抵不过他了,这才过来的。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吴轲这个人确实喜热闹,这一点和他表现出来的活泼性子是相适应的。只不过,在爱热闹之外,他又是一个很享受孤独的少年,对于很多事都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始终像是和众人隔着一层。 当然,他之所以这样大力撺掇许盈过来,也是觉得许盈是个很好的‘伙伴’。他很早就感觉到了,许盈的知识面很广,按照这个时候的说法就是‘博学’。虽然一个小孩子说‘博学’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但这在许盈身上却是事实。 无论说什么,许盈都能接上话,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在别处问不出个结果,在许盈这里却能说出个一二三。 许盈一开始来图书室多多少少让其他人有些不自在,但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许盈反复强调不用在意他。一开始这些人肯定做不到,但是长此以往,许盈始终一如既往、平易近人,仿佛他就是大家中普通的一份子,他们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虽然依旧做不到真正的视若寻常)。 至少在这小小的藏书室内,大家都能对许盈做到目不斜视。 在藏书室里须得保持安静,这是许盈定下的规矩,如果想要交谈,就得去到外面。文渊馆的院子不大,前院有一些简单的景观,没有太大空间,但后院有两棵松树、一株桃树 ,又有柔软、干净,经常被打理的草地,只要铺上一张菀席,就是最好的谈话地点。所以这些来读书的人,如果想要谈论什么,一般都会去后院。 渐渐的,常常来读书的几个人也结成了一个小圈子。 “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在学太史公?”吴轲笑着朝许盈摇了摇头。 许盈是在中午的时候过来的,上午他一直在自己的小书房学习,学了这么久也有些心烦意乱了,便出来走走。大概是走顺了路,抬脚就来到了文渊馆这边。见有人在后院讨论《道德经》,他也就干脆站住了脚,在门口听着。 他一开始是被吴轲缠不过了才来的,但在来的次数多了之后也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这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学校生活。 吴轲眼睛尖,其他人讨论的时候他先看到了许盈。 许盈知道吴轲的意思,说的是他在写战国七雄的事...裴庆那边一直在催他,但他与其说是在写文章,还不如说是在整理史料,写一本七国史论。万事开头难,光是在《齐国论》这一块儿他就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裴庆催促的次数多了,也有了疑心。之前他没想过许盈会偷懒、会敷衍,因为他知道许盈不是那样的孩子!但事实如此,一篇文章花了这么久也没有写出来,他也要忍不住怀疑了——再三催逼之下,许盈只好将自己已经写了几千字的《齐国论》拿给他。 看到一沓文稿,倒是把裴庆惊的不轻。他让许盈写一篇文章,而按照此时的文章体量,撑死几百字完事!这么一沓文稿,而且按照许盈的说法,这才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已——这是要做什么? 按下心里的疑惑不说,他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文稿。 第一反应:卧槽! 第二反应:难怪花了这么长时间! 许盈这写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部书!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书,是一部治史的鸿篇!裴庆只看一个开头已经察觉到许盈在文章中的气魄了,野心大的惊人!他不是要写写就算了,分明是要借此‘立言’! 《左转》里鲁国的大夫叔孙豹提出过‘三不朽’,即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已经广泛为华夏士大夫接受,成为‘致君尧舜’这种人生理 想之外,最高的人生追求!只要三者俱全,那就是读书人眼中的‘圣人’了。 只不过追求归追求,有这样追求的读书人比比皆是,华夏历史上做到三不朽的却屈指可数。甚至不说三者俱全,只说达到其中一样,那也是寥寥无几。 如果是一个中年儒生,甚至青年儒生,尝试去‘立言’,其他人也不会如何。这种理想大家都有,成不成功是一回事,去不去尝试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是许盈这样一个小孩子无意间显现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就有些让人‘不知所措’了。 毕竟这样的事太‘前无古人’,难免让人觉得轻狂。 对此裴庆一直都神神叨叨的,虽然只是一个开头,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已经能够看出许盈写的东西不是乱来,他是真有东西在胸中的!因此裴庆也不得不犯嘀咕——难道许盈真的有做大儒、为名师的天赋?真的是吃这碗饭的? 看他做学问的样子,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哩! 对此,裴庆只能闭着眼睛自我说服...能够以史为鉴,对历史有着这样精准的见识,这显然是要做大事的啊! 裴庆:不慌!这把还能稳住!Σ( ̄□ ̄;) 许盈的《齐国论》虽然还没有给裴庆以外的人看过,但裴庆偶尔会泄露一两句,吴轲常常在他身边向学,就知道了一点儿。 不过他还不知道许盈的《齐国论》到底怎么回事,此时说这个更像是一种玩笑。 “哪里能学太史公...”最近许盈也因为战国七雄的文章而头秃心烦来着,颇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此时也不愿意多说,很快扯开了话题:“怎么都在说《道德经》?” 傍晚,裴庆就从临川回来了,回住处时经过文渊馆外围,远远听见嬉闹声。也没多想,就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是许盈等人在开‘辩论会’——在此时,非常看重读书人的口才,能言善辩,能够引经据典驳倒他人,这被认为是名士的表现。 所以各种坐而论道的集会很多...说白了,这就是一种规则和后世不一样的辩论会。 看到许盈和其他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裴庆就笑了。他知道许盈在文渊馆弄了个小藏书室的事,也知道他常常和身边好学之辈混在一起,没有什么尊卑。他并没有阻止许盈,甚至颇为支持。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和许盈的出发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他觉得许盈可以借此机会培养死忠,这以后就是初始班底了...但对于许盈来说,他只是看到了身边这些人的向学之心,给予他们一些方便而已。 第57章 秋雨吧嗒吧嗒地下,从第一场秋雨之后就一日清寒过一日了。就算是南方不比北方,此时东塘庄园上下也纷纷多添了两层衣。 许盈听着外面的雨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等到刘媚子进来点了灯盏又顶开了窗,他坐在榻边一边穿鞋一边道:“天色还这样沉?” 他是生物钟到了就醒,但生物钟有时是不准的,所以他也把不准这是什么时候。 刘媚子闻言连忙道:“看更漏的僮儿刚刚来过,郎君起身和平时一般。只不过今日雨下个不停,天亮比往日迟一些。” 许盈要站起身去窗边,仲儿劝住他:“郎君穿好衣裳!秋日寒凉,秋风秋雨寒气上身了,不是闹着玩的!” 许盈比谁都惜命,可不想在这个时代一场感冒要了小命,连忙站住了脚。让仲儿给他一层一层地穿好衣服,最后又打理的平平整整。 等到洗漱完毕了,他才站到窗边细看。今天刮的北风,这扇窗户是朝东开的,此时倒是没有雨丝飘进来。只不过窗外栽种着许盈去年特意让人培植的芭蕉,此时雨打芭蕉,倒是正应了诗中意趣。 这一会儿功夫,天依旧没有全亮,只能在适应这种光线后影影绰绰看个轮廓。 许盈只听了片刻雨声,就去前面小厅吃东西,做早课了。 此时天气渐渐寒凉,早餐最好吃点儿热乎的,所以送来的都是粥羹、汤饼之类,就算是点心,也是刚刚蒸出来的,还热乎着! 许盈吃了两个煮鸡蛋,又喝了一点儿牛奶——纯正的水牛奶,庄园里自养的,巴氏消毒法消毒,绝对营养健康。这个年代北人常常有饮用酪浆的习惯,许盈从北方来,要喝牛奶没人觉得奇怪,最多就是他在处理工序上有自己的要求而已。 而这也只被当作是世家公子的讲究。 吃完早餐,许盈洗手漱口,又坐到了书房书桌之后做早课。此时天依旧不怎么亮,只能让人多点了两盏灯——虽然生活在古代,但许盈从读书起,其实没怎么点灯读书过。 虽然他知道只要多点一些灯,就算油灯亮度不够,也能凭借着数量凑够流明,让灯下读书没那么费眼...但出于谨慎,他还是非常注意用眼习 惯的,不只是读书的时候注意和书本的距离,经常远眺,时不时做做眼保健操(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还从来不在光线暗的地方做功课。 只不过他养成的用功习惯更不能打破,所以这次破例点了灯做早课。 没有刻意去调整姿势,但长久以来的坚持让许盈即使是舒适状态下依旧保持着挺拔的样子。虽然是如今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垂足坐,但愣是不让人觉得失礼——许盈的坐姿是上辈子学写字时就纠正过的,写字时强调怎么舒服怎么来,如果本人觉得别扭的话也是写不好字的,可是这终究不是说怎么坐都可以,到底有一定之规。 许盈上辈子钉在书桌前近二十年,这一点上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问题! 规矩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用心了总能看得出来。哪怕是两拨用着不同规矩的人,也能从对方的郑重其事、循规蹈矩中认识到对方是胡来,还是真有一种‘礼’在其中的! 许盈现在就是如此,书房外替许盈整理带去文渊馆琐碎物件的仲儿时不时拿眼看着书房里。微微出神...不知不觉中她陪着郎君南下,最终来到这豫章郡东塘庄园也快要一年了!感觉像是昨天的事,但再看看小郎君,变化很大,好像又不止一年了。 仲儿有些像看着孩子长大的父母,有的时候觉得时间慢,有的时候又觉得时间太快。 许盈并不知道仲儿无意之中想了这么多,他只是用心练字。练字完毕之后又读了几篇《诗经》,等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走出书房,交给仲儿一封信:“仲儿姐姐交给去洛阳的部曲。” 这是写给家中的信件,许盈隔一段时间就要写信,也不一定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父母在,得让家中长辈心安而已。他也时不时能收到家中寄来的信件,父母兄弟的都有,其中母亲的最多。 许盈母亲杨氏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自从来了之后,一直挂念的很。 交代完这件事之后,许盈就和书童们汇合,去往文渊馆。许盈住的院子离文渊馆很近,几乎就是隔壁,不过两者之间并没有相连的游廊,所以走过去还是得穿过雨幕。 许盈穿上了带齿木屐,又罩上了一件薄罗假钟,这才在僮 儿打着的伞盖保护下来到文渊馆...这个时候的伞盖和后世的雨伞不能比,甚至离油纸伞都差的很远!类似一个活动的小亭子,顶上蒙的兽皮,沉重又不方便! 不提用在仪仗中的伞盖,遮雨时很少有人用伞!这时的蓑衣斗笠要比雨伞实用多了! 事实上,几个书童就是蓑衣斗笠而来,吴轲嫌蓑衣不爽利,甚至只戴了一顶斗笠。仗着秋雨不算大,快快穿过雨幕,倒也没怎么淋到雨。 “你这衣摆湿透了!”许盈摇摇头。吴轲身上还好,但衣摆处被溅起来的水花给弄的水淋淋的。许盈从袖中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是知道吴轲的,绝对不会带手帕这种琐碎东西。 吴轲也不客气,接过手帕先擦了擦脸,然后又去擦衣摆和鞋面。 见吴轲和雨水做斗争,许盈也没有特意等他,解开身上披的假钟之后就进了教室。 大概是这场秋雨的缘故,天上乌云很密。即使是该天光大亮的时候,天依旧阴阴的,坐在室内,为了避风雨得关上门窗,这就更暗了! 不得已,裴庆只能让僮儿进来点灯,好在到底不是真的夜里,每人书案上点上一盏油灯就很够用了——唯独许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不够亮,让人拿了一只能点五盏灯的连枝灯来,一盏一盏点上,这才觉得满意。 裴庆见了笑话许盈:“玉郎到底是汝南许氏的小郎君,点灯也与人家不同,能多用出五倍的灯油来!若是不能读书一日胜过人家读五日,这就不该了!” 这个时候夜间照明是很奢侈的事情,除了一些人家在庭院里点火把、烧篝火,室内能用的就是油和烛。其中‘烛’并非现代人以为的蜡烛,那种白蜡烛这时候还没出现呢!得等到唐代才有,至于说普及更是宋代的事(宋代人在四川一带大量养殖白蜡虫,至于现代蜡烛,那是化工产品,也不是一种东西)。这时的蜡烛是黄蜡烛,用蜜蜡制成。 蜂蜜这个时候都是奢侈品,比蜂蜜还少的蜜蜡可想而知只能是贵人的专属。 而且因为质地的原因,黄蜡烛只能做成粗粗矮矮的样子,而无法做到白蜡烛那样细细长长。 相比之下,油灯更加常见,贫贱、富贵 人家都用! 但即使是常见的多的油灯,其实也难说人人都能用...倒不见得是灯油多贵,只不过对于此时的贫苦人来说,吃饭都难,自然也不会想到用油去点灯,这种花费在他们看来是完全没必要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夜里能视物(就是点灯)在此时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要么有钱,要么家里有读书人,无论是哪一种,在这个时代都不能说是一般人了。 裴庆拿油灯调侃许盈,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许盈并不受裴庆的激,原本怎么读书,现在依旧怎么读书。裴庆在前方讲了一段《论语》,许盈悬着手腕飞快做笔记,精神十分集中。等到下午放课了,回到自己院子的书房,他就将白日的笔记整理了一番。 特别是那些只记了出处的延伸内容,他得一条一条地找到原文,然后抄录下来。 虽然他现在读的是一本《论语》,但为了读好一本《论语》,他放了课后手边得常备许多书!其中不只是所谓的‘三礼五经’,还有《道德经》、《吕氏春秋》、《太史公》、《淮南子》等书,有正有杂,在他的书桌上摊满了! 旁的人来,恐怕已经越读越乱了——裴庆这种启蒙就旁征博引的教法其实很不适合小孩子,和许盈一起读书的几个书童其实也算是聪明的,不然也挑不出他们来,但都被他这个教法给折磨的不轻,彻底跟不上之后就放弃了。 如果是正常地读书,他们本来可以学的像样一些的。 只有一个吴轲,因为头脑实在好,这样才跟上了。 只能说裴庆和许盈两个人,一个人是真敢教,一个也是真敢学——许盈才没有将那些延伸的内容当作可学可不学的,听过就算了。他在读书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反正现在的学习任务还不太重,又没有什么娱乐来诱惑他,他干脆真的专心致志做起学问来。 现在,许盈为了彻底读通《论语》只能将其他书也涉猎起来,就算做不到如《论语》倒背如流,至少也要从头到尾看三遍! 有了这样的基础再对照诸书习《论语》,慢慢的,许盈头脑中有了以《论语》为核心,勾连诸多经典的‘知识树’。等到以后再学其他经典,这株‘知识树’就能变成蛛网,每一部经典都是核心,彼此连结。 第58章 深秋初冬,难得有阳光明媚,每逢这样的日子,少年儿郎就会撒欢一样到处乱跑。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此,世家大族家的孩子也是如此——世家大族管得严归管得严,却也是有童年生活的。 “彩!彩!”一阵阵欢呼声响起,让旁边太阳底下躺着的罗真打了个呵欠。 揉了揉眼睛,擦去眼角生理性溢出的眼泪,瞥了一眼暴发出响亮声音的方向。族中一群年纪在十岁以下的少年正围着几个同伴击壤...这‘击壤’是孩童之间最流行的游戏,也难怪他们如此激动了。 ‘击壤’这种游戏并不复杂,不过是将一前广后锐,长尺四,阔三寸的木块放在三四十步开外。这个木块就是‘壤’,而参与游戏的人则执另一木块远远击打,击中的自然获得筹码。除了木块,击壤游戏还可以用砖块。 “得乙筹!”随着击壤游戏主持人的宣布,吵嚷声更大了。 罗真又打了个呵欠,决定避开这些同族兄弟(或许其中有叔叔、侄儿,家族大了就有可能出现同年不同辈分的情况)。他昨晚随父亲赴了一场宴,他只需要做个让父亲炫耀的吉祥物即可,但这也导致昨晚睡得很迟。 如果没有睡好的话,罗真整个人都会非常烦躁...但这一点他身边的人都没发现,因为他烦躁的时候从来不发火,因他觉得这很麻烦。每当这种时候,他只会表现为情绪低落,毫无自制力可言。 其实不只是没有睡好,当他因为各种原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这样。 穿过游廊,他另一个常呆的亭子里,家族里另一些同族兄弟聚在这里。不过好在这些少年大多在十岁以上,普遍十一二三了,自然不会再玩儿骑竹马、击壤这类他们看来的‘小孩子游戏’。他们现在玩的是摊戏,倒不怎么吵闹。 所谓‘摊戏’,又称摊钱,就是一种赌博游戏。拿四文钱在手进行投掷,根据四个铜钱正反两面的组合判定胜负。因为具有□□的意味,所以一些大孩子,甚至成年人都会玩儿。 这时候这些人都围着一张菀席玩儿摊戏,周围其他地方铺的坐席都空了下来。罗真也不挑,拉了几张坐席、褥子拼在一起,又不知哪 里找到了哪位同族的羊裘,当作衾被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恍恍惚惚睡着了。 这边亭子里的同族少年玩摊戏,过了好一会儿才散。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罗真居然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少年连忙道:“这如何能行?如今已是深秋,日头虽暖,寒气却是不少的!在这儿睡着了,回头招了风寒!” 这样说着便伸手去推罗真。 罗真好不容易能舒舒服服睡觉了,忽然被人推醒,心头一阵火起——罗真是有起床气的,但他的性格又决定了他极其怕麻烦,更懒得发这个火。 只能揉了揉眼,叹了一口气:“是从兄啊...” 对方虽然只是个少年,这个时候却做出了长辈的样子,一板一眼道:“如何能在睡在这儿,着凉了怎么办?你身边的僮儿呢?人都死了吗?” 罗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这些问题。但这一连串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回答起来也很麻烦的样子。最终罗真只能是又叹了一口气,并不作答,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就离开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也想睡床,而不是四处找地方休息,还随时可能被打扰。但问题是,他的院子里全都是父亲的‘眼线’,他如果敢昼寝——父亲当然不至于打死他,但是想想父亲的唠叨、惩罚...真的是太麻烦了。 每当这个时候,罗真就忍不住要抱怨‘前辈’宰予了!就因为他白天睡觉被孔夫子抓了现行,被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后来的儒生才会严禁白天睡觉啊! 或许有的人不受这约束,但是正在读书的少年郎有师长、父母管束,这种事情上真的一点儿情面都不能讲! 要死...... 罗真晃晃悠悠往自己的住处走,还没走到呢,就被迎面而来的僮儿截住了:“郎君去哪儿了,怎么不和小人说一声呢!” 说是这么说,这个僮儿却也没想过以后罗真就会‘乖乖听话’。这位郎君身份高贵,又深受郎主喜爱,平常也素无恶习...只有一点,有的时候会非常任性,他要做的事情根本不会和身边的人商量,也不会考虑适不适合做。 更关键的是,这位小郎君头脑聪明,他们这些人严防死守也不会有什么 作用。 “知道了、知道了...”罗真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声,就连敷衍也嫌太不用心。 “怎么这时出来寻我了?”罗真和身边的人长久下来都有默契了,他既然没打招呼出去逛了,其他人知道难找到,一般也不会出去找。反正罗真也只在大宅中来去,不用担心什么危险(真要是让罗真走出大宅,他还嫌麻烦呢)。 僮儿落后半步,忙道:“是郎主要见郎君,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罗真心里这样想着,只不过嫌麻烦没有说出来而已。 他现在就住在父母居住的正院旁边,日常是一起吃饭的,家里要是有什么大事他能不知道?就算是父母想瞒他,以他的聪明也是瞒不过的,更何况父亲早就不把家中的事瞒着他了!而且昨日他还同父亲一同赴宴呢,真有什么大事他也该看出端倪来了。 无论僮儿将事情说的多紧急,多想催促他快走,罗真都始终不紧不慢。等到回到住处时,父亲果然已经等着了。 罗真的父亲罗衍是个神情温和的中年人,见罗真回来了,便伸手朝他招了招。 虽然不相信真的有什么大事,但现在看父亲神色,罗真有预感...又有麻烦了!唉! “为父给你寻了一位夫子,过两日就登门拜师罢!”罗衍倒也没有和儿子兜圈子,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 罗真想了很多种可能,想的头都疼看,却也没想到父亲找他居然是为了这个。轻轻‘啊’了一声:“...儿子如今随四叔读书,日日有所进益,也挺好的...” “你四叔如何能和这位先生比?”罗衍却是一片真心全为了儿子想:“这位先生是闻喜裴氏的子弟,年少有才名,出仕极早!后厌弃了官场尔虞我诈,这才挂冠离去。又因为与临川王少年相识,如今已随临川王南下。” “若没有这样的缘故,这样的夫子在江州如何寻的到!” 罗衍自己才智平平,却生了一个极聪明的儿子罗真。也是因为明白儿子的聪明,所以他一直想的是不能浪费了这份才智,得为儿子寻一个名师才好! 只是此时南方远远落后于北方,人才也十分缺乏。除非去江左三吴之地,拜在顾、陆名下,不然南 方的豪强子弟就只能北上求学了——而事实上,吴郡顾、陆人家最好的子弟,也会去洛阳求学、扬名。 罗衍本来考虑的是送儿子去洛阳,但一来担心自家豫章罗氏的名头在洛阳不值一提,儿子就算是去了洛阳也拜不到真正的名师。二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子天才归天才,性格却有一些古怪,最怕麻烦。真的离开家去,没有了家人管束,能否认真向学也是个未知数呢! 这个时候他听说了裴庆,立刻想到了送罗真去拜师...可以说裴庆解决了罗衍心里的种种忧虑。既能够得上名师标准(至少对于缺少选择的罗氏来说是这样),又在近前。简直完美! 一听这个就知道事情有多麻烦的罗真打了个寒颤,扯了扯嘴角:“这位裴先生辅助临川王殿下,哪有精力收徒呢?” 虽然罗真想象的到,父亲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想法,必然是考虑过种种问题的...但他还是想最后垂死挣扎一下。 罗衍笑着摇了摇头:“这倒是巧了,如今裴先生并不在临川王殿下身边,而是留在了豫章,专门教导临川王殿下的外甥。” 罗真其实不怎么了解临川王羊琮,自然不知道这位亲王又哪里来的外甥。但是他足够聪明,心里计较了一番,立刻知道说的是谁了——豫章郡就这么大,同一个圈子内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就在临川王羊琮南下时,汝南许氏的郎君留在了豫章,罗真也听人说过——东塘庄园就在南昌郊外,他家庄园与东塘庄园其实隔不了多远,四舍五入一番都可以说是邻居来,有什么事自然瞒不过去。 虽然不知道汝南许氏的郎君怎么成了临川王的外甥,但世家大族之间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多来去来!若真把什么外八路的关系都算上,此时的世家大族恐怕九成九都是亲戚了!所以这也不值得惊奇。 见罗真不说话,罗衍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又道:“你若拜师,直接去附读即可!十分方便。说来,这个许氏小郎君与你年纪相仿,还要更小一些,但少有早慧之名。你自小聪慧远胜于族中兄弟,难免生出骄矜之气,如今与同样优秀出众的少年郎一起读书,也能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此之后更加勤谨!” 第59章 南北有别,北胜于南,这是此时的世情。这和完成了江南大开发后的情况大相径庭——哪怕是在北宋,依旧有很多北方的高官看不起南人,认为南人十分奸诈,做官做学问也很虚浮。当然,这时南方人也渐渐建立起了自信,面对北人的攻击往往也能直接怼上去。但是事情到了明清时期又有了很大变化,这个时候江南才是帝国的中心。 国都在北方没错,但也仅仅如此了,除了有成千上万官吏及其家属养着的京城,北方已经不能说是全国的中心了!此时的中心在南方,在江南,这个江南是狭义上的‘江南’,大约也就是以苏州为中心的长江三角洲地带。 容纳帝国两千多万人口,承担了天下三分之一的赋税!何其重矣! 但...这些辉煌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就当下而论,天下精华之地在北方,北方精华质地在中原。无论是人口密度、文化水平、经济繁荣程度,北方都碾压南方! 这就使得北人在面对南人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在普通人身上这一点表现的不明显,但是世家大族之间就有着明显的鄙视链了。 北方堪称一郡之首的家族,再怎样都是一方豪强,属于二流以上家族了。南方则不同,此时就算是有江左精华的三吴之地,首推的顾陆朱张等门户,在北方大族看来其实也不过尔尔。 至于说三吴以外,其他南方豪强人家,北方势族就更不看在眼里了!在北方势族眼中,这些豪强人家恐怕和寒门也没什么两样。 但这只是北方势族傲慢之下的看法而已,实际上随着北方战乱,大量人口南迁,其中不乏工匠之类,为南方带来的许多先进的生产技术。此时的南方,或许整体看还远不如北方,但在某些区域也不是北方势族想的那样不值一提。 江州因为毗邻北方,以及其他种种原因,成为北人南逃时仅次于三吴地区的选择,其中豫章郡更是全州之精华所在!而一个地方开发的多了,经济发展起来了,自然就能养的出豪强。 到如今,豫章豪强首推胡氏、罗氏、邓氏、熊氏四家。这样说起来,豫章罗氏也不是一般人家,轻易不能小觑了 。 但事实就是,豫章罗氏的招牌在江州是有用的,但是出了江州,别说是北方了,就是拿去江左也是没什么人认的...这就是南方大族与北方势族的不同了,北方势族在长期占据政治、文化的垄断地位之后,已经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而且更进一步说,南方大族缺乏底蕴也不是瞎说的。北方势族敢称‘势族’的,往上追溯往往是世代公卿,虽然老子好汉儿狗熊这样的事很常见,但在这个血统论很有市场的时代这就是巨大的优势! 南方大族如果不是北方哪个势族迁居而来,又或者干脆就是北方势族的旁支分支了,那基本上是没什么祖宗可说的。有些甚至往上数两三代就只是乡间小吏了,靠着鱼肉乡里飞快起家。 这种家族在北方绝不可能成为势族,再有钱有势也不能!也就是在南方,少有家族门楣光耀的,这才山中无老虎,猢狲称霸王!从这个角度来说,北方势族不认可南方豪族为势族,将其与寒门等同,倒也不是没有自己一番道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罗衍身为豫章罗氏的族长,却始终不能下决心送儿子去洛阳求学。在江州,豫章罗氏的小郎君可以横着走,拜哪个老师都行,但是在洛阳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个是做爷,一个是当孙子,怎么可能一样! “犬子就麻烦先生了。”罗衍非常客气地坐在一旁,对裴庆奉上了拜师礼。其中摆在明面上的是十条腊肉,这也是当初孔夫子规定的束修。不过,大族人家子弟拜师不可能这样简单,所以在十条腊肉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箱笼送来。只不过两边都是讲究人,提都没提。 罗衍直接带了儿子过来拜师,这件事之前已经有过沟通了——若不是事情十拿九稳,罗衍也不会告诉罗真,更不会带罗真过来。他们这样的人物都讲究面子,无论什么事都得事先请人说项,若是不成,因为不是当面拒绝的,也留了一丝余地。 此时已然登门,自然是事情再无意外。 罗真跽坐在父亲身后,并不太在意父亲和未来夫子说了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心烦。 每当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想发呆,但现在这个场合又不能发呆...只能强打精神在旁 扮泥偶,不过一会儿他就心烦意乱起来。 这个时候的罗衍不再是豫章罗氏的族长,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家长。做为家长,无论多有权有势,在面对孩子老师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放低姿态。 “...一切就全托付给先生了。”罗衍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儿子。 裴庆垂着眼皮喝了一口水,将这一切收在眼底——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爱为人师表的人,教导许盈也可以说是‘另有所图’。之所以愿意收下这个豫章罗氏的小郎君,自然不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了做老师的乐趣。 他只是恰好听说了豫章罗氏这位小郎君的‘神童’之名。 虽然神童很少见,但同一时期总会有那么一些。这位罗氏小郎君不像许盈出身于北方势族,造势也大些,可在江州地方上还是很有名气的。 之前一场宴席上他又亲眼见过了这位罗氏小郎君,确定他确实不是浪得虚名的,心中很有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呢! 之后就有人从中说项,说罗家想送这位小郎君在他这儿读书。他稍微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 罗氏小郎君是可造之材,教导这样的孩子成材确实有成就感,这是他答应下来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许盈有这样的同窗也是好的——当初东汉末年七国争霸,后来的蜀王如何起家的?靠的就是一帮出身不错、才能不错的师兄弟! 蜀王出身很低,机缘巧合才受到当时名士赏识,收入门墙。若没有这些师兄弟,就算能成事,恐怕也要艰难无数倍。 罗氏小郎君本人很不错,他背后的罗氏也很不错。这样的南方豪族,北方势族是看不上的,认为底蕴太浅!但是在裴庆看来,如今天下大乱,还做那些虚浮如泡沫的幻梦有什么用?什么都不如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权、钱、势、人! 罗氏是豫章的坐地户,许盈还不知道要在豫章蛰伏多久,有这样一个盟友怎么看都是一件大好事! 虽然不耐烦和罗衍这样的人应酬,但考虑到未来要拉罗氏‘入伙’,此时的裴庆也只能勉强维持住‘平易近人’的面具,对罗衍问的问题有问必答,方方面面照顾这位‘老父亲’的忧虑——说起来他 自己没有孩子,还不是一样操着老父亲的心? 这样一想,他就更有耐心了。 两个‘老父亲’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罗真在东塘庄园附读还需要‘住校’的事情。 “还须住在东塘?那岂不是太打扰了。”罗衍有些犹豫了,想到儿子的古怪,他其实是不放心儿子完全脱离自己眼前的。 裴庆摇摇头:“在下教学向来从严,弟子鸡鸣便起。若是令郎不住东塘,怕是要三更起了。” 虽说罗家和东塘庄园四舍五入就是邻居了,但这个邻居离的可有点儿远!两家占地都很广大,以至于直线距离立刻变大了。如果罗真坚持走读,那就和后世的小学生差不多了。只是后世的小学生有校车,现在只能靠着马车往来那可费时间! 而且他这样的贵族子弟出门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往往要做各种准备,这样一通下来,就得更早开始准备。一天两天还好,长此以往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说到这个,旁边做吉祥物的罗真就不困了...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父亲,然后又收回了目光,心里笑出了猪叫! 没想到他不怎么感兴趣的‘附读’居然还有这种好处! 罗真很早就不想受父母管束了,各方面都让他觉得好麻烦!只不过因为反抗意味着更多的麻烦,所以他也只能保持现状。 现在要在东塘庄园附读,夫子要求住在这里...虽然身边依旧少不了父亲母亲的人看着,但天高皇帝远,很多事就有了操作空间——至少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午睡终于有了希望! 至于说这位日后教导他的夫子会不会让他如意,这一点罗真倒是没有担心过。根据他过去应付夫子的经验,这都是很好解决的。 此时罗衍还有一点儿犹豫,但罗真并不担心父亲会拒绝。让他来拜师是已经做好的决定,什么准备都做了,难道临门前要说‘不’?别人还说不准,但是对于父亲,罗真有着足够的了解...父亲并不擅长拒绝人。 果然,在裴庆的坚持之下,罗衍最后只能道:“那...那隔日便送来犬子行李...” 第60章 罗真半闭着眼睛坐在榻上,服侍他的婢女对此见怪不怪,只依旧给他穿衣梳头。就连洗漱之类,也不消他动手。非要他配合的,婢女就在耳边轻声提示一两句,他闭着眼睛张张嘴、抬抬头、伸伸手也就是了。 等到收拾完毕,罗真这才站起身来,走出内室。看着窗外清晨景象摇了摇头:“怎么这么早...” 在一旁收拾书箱的僮儿头疼道:“郎君,这不早啦!方才阿亭去厨下取点心,才知道人许小郎君天亮之前便起,早晨还要做完早课再出门呢!” 早晨起来没什么胃口,罗真随便塞了半块糕饼在嘴里,又喝了半碗蜜水。轻轻打了个呵欠,敷衍赞叹:“真厉害啊...” 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见贤思齐’的意思,匆匆吃完点心就出门了——这个时候去,还勉强不会迟到。 果然,他到文渊馆的时候该到的人都到了,这个时候倒不忙着读书,而是沿着庄园中溪流慢跑一会儿。 罗真这是第二天来文渊馆,但已经对这个‘晨跑’深恶痛绝...在他看来这太没人性了!本来早起就困,再慢跑一刻钟,他觉得自己要虚脱了——他倒是想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劳累。但现在的夫子本身就精通岐黄之术,这话说出来漏洞太大。 而且‘身体虚弱’的许小郎君也能坚持,他却不能,始终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罗真不在乎说不说得过去,但这显然让他没了理由。 相比起罗真这个后来的,现在晨跑的众人,哪怕是许盈和吴轲这样的弱鸡也已经适应,不会跑个步要死要活。 等到晨跑完毕,一众人都用干爽的毛巾擦汗,免得招了风。 远远的,罗真就听到几个正溪边浣衣的妇人争吵了起来,听了几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许盈的衣物在送去浣洗时,不知道是不是疏忽,衣袍里夹了一枚白玉带钩。刚刚有妇人发现了,就珍而重之地放到了一边,准备洗完衣服再交给管事。 但是这会儿和其他妇人说话的功夫,带钩就不见了,她特意放在显眼处,绝不可能不小心碰掉,只能是被人拿走了!白玉带钩找不见了,她立刻怀疑到几个刚刚有经过她身边的妇人身上。 管事收到这边不知是谁传来的口信也赶了过来,而被怀疑的妇人都说自己没有。其中一个还格外高声,替自己辩解之余还道:“谁知是不是有人贼喊捉贼,传口信叫来了管事呢?旁人觉得不可能是监守自盗,但说不定有人就是觉得其他人会这样想...” 内涵了一番开始那个发现带钩的妇人。 不得不说,这个说法还挺有道理的,不少人都把目光放到了先前那个妇人身上,充满了怀疑之色。 “是她啊...”罗真看着那个格外高声的妇人,声音不高不低:“就是她偷的吧。” 其他人以为罗真只是瞎猜,没当回事,同时自己也各有猜测。 许盈看了一眼罗真,点了点头:“是她。” 罗真看向许盈,昨天他第一天来上课就认识了许盈,当时许盈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应该说,当时他整个人都是走神的,一起上课的人他一个都没放在心上。不过,对于许盈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他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许盈是东塘庄园名义上的主人,也是夫子真正的学生。相较于他,自己也就是个附读的,算是蹭了许盈的光才能拜师于现在的夫子门下(虽然他自己对于拜师这位夫子其实没什么想法)。 身边的人提到这位汝南许氏小郎君多次,他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知道归知道,在罗真这里却没有将许盈和‘其他人’区分开...或许从世家子弟的角度来说,这个许氏小郎君可以说是天资萃美,无论是卖相、内里都是一等一的好,就连罗真也得承认这样的许氏小郎君放在眼前也没其他人那么心烦,但也就是这样了。 对于罗真来说,许盈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这个时候许盈开口,罗真才真正多看了他一眼:“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还是这位‘新同学’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说真的,来了一个新同学许盈是欢迎的,虽然这个同学的气场特别的丧,看起来不像真正的小孩子——但话说回来了,许盈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真的和小孩子相处,他反而会无从下手。 许盈茫然地看了罗真一眼,他不太明白罗真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 说 话间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吴轲,吴轲察觉到他的视线,原本正在漫不经心看天的,也胡乱点了点头:“说话太愚蠢了!管事自己未开口,她如何知道管事是收了口信来的?必然是她暗地里传了口信,又将此事推给那浣衣妇...正如她自己说的,‘贼喊捉贼’。” 因为太过愚蠢,吴轲都懒得解释太多。 许盈点了点头,又道:“其实这也不一定,她可以说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 旁边的书童眼冒金星:“这、这又何必呢,直接搜身不就行了吗?” 然后这个书童就迎来了三人注视,吴轲那目光简直就是在看傻瓜,让人悲愤。许盈虽然没有这个意思,但也相当微妙。罗真则只是随意一瞥,似乎觉得这无足轻重,又或者在他意料之中——但就是这样的目光,才更让那个书童窘迫。 “既然得手了,就不会藏在身上了。”最终还是许盈解释了一句。这么大的地方,随便找个隐蔽地方藏了就行,留在身上那也太危险了,这年头也不讲究没有证据就不能动手,别说只是搜身了,就算是用刑也司空见惯。 “若不是说话太蠢,露了行迹,郎君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吴轲原本对这件事是没什么兴趣的,此时却来了好奇心。 “唔...许多地方都露了破绽。”许盈上辈子也是追完了《犯罪心理》、《别对我说谎》等犯罪题材欧美剧的人,出于好奇也在闲暇之余看过几本犯罪心理学的书。后来有一阵国内还流行过法医、刑警破案题材的网剧,许盈也看过一些评分高的。 虽然影视剧和现实生活是两回事,但一些基本的常识是不会错的。 当下,许盈针对那妇人的表现说了几条,然后又道:“其实看人多了便能知道,有些人说谎时爱眨眼,有些人爱摸鼻子、摸耳朵,也有脸红的...若是熟悉之人撒谎,很轻松就能识破,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 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只能尽力减少反应,缩短反应的时间,但要完全没有反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绝大多数人做不到。而相应的,如果是受过相应训练的刑侦人员、心理专家,也能抓住那极短时间内普通人无法发现的神态变化。 “这倒是...”吴轲很 聪明,只不过是没有这方面的认知而已,所以一听许盈说就明白了。 这个时候罗真却在沉默之后忽然开口:“这也不一定准...” “确实如此。”许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无法百分百准确,所以这类方法在刑侦中一般都是辅助手段,无法作为定罪的证据。专家尚且如此,他这个菜鸟都算不上的门外汉,自然也就只能做个嘴把式了。 “不过也能有些帮助,再想想别处的漏洞,多少能指引方向。”这样说着,许盈又拉起了吴轲的手:“类似的办法还有很多,譬如感知脉象。” 其实最好还是把手放在脸旁颈边,这样脉搏会更加明显,还能更好观察瞳孔反应、呼吸、神色等等。不过这个动作未免太失礼了,所以许盈只是按住了吴轲的手腕。 “其实若能近些看,知道的事会更多。”这也不是许盈瞎说的,悬疑片里面侦探的手段一般就是两种,一种是从心理出发,就是刚刚那些。另一种是从现场痕迹出发,比较典型的就是福尔摩斯的‘演绎法’。 许盈举了几个可以搜集线索的例子,比如根据脚印判断嫌疑人的身高、体重、男女,还有指纹什么的——在华夏,指纹很早就运用到实际生活中了,秦代的‘身份证’上就会录下指纹,所以许盈说到可以利用指纹,在其他人耳朵里也不算天方夜谭。 这个‘其他人’并不指全部人,因为见识所限,有的人可能没有这种认知。 吴轲第一次知道这些知识,听的津津有味。相比之下,罗真就要沉默的多了,等到许盈吩咐婢女去提醒管事,他们一行人已经回到了文渊馆。 许盈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中间,他右手边是吴轲的座位,左手边换成了罗真...如果可以的话,罗真当然不想要这个位置,这就在夫子眼皮子底下,他想发个呆都可能引来夫子的责备,而这对他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麻烦。 但这次他不抱怨这个位置了,因为这个位置在他看向授课的夫子时,可以尽情用余光观察许盈。 第61章 罗真很聪明,这是他从小到大就知道的。 身边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出过这种赞叹,这倒不是因为他读书时表现的格外好...虽然以他那样敷衍、随意的态度读书,也能在众多同族兄弟中保持‘优等生’的位置,这本身就说明了他读书上有天赋。 教导族中子弟读书的四叔多次感叹,他但凡能够用心一点儿,也不只是现在的样子...与那些名扬天下的神童相比,他并不差什么。 他之所以被家里人认为极聪明,这是从他尚未进学时就开始了的。 他总能察觉到其他人察觉不到的微小细节,并且以一种自己才懂的方式串联成完整线索。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几乎都没有秘密可言——他其实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方式,他觉得这是完整且有道理的,但身边的人不这样觉得。 他们根本不懂罗真的逻辑,罗真的解释只会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反而将这全都当成是罗真的灵慧,是他天生具有的天赋,是老天的恩赐,他们就一点儿疑惑都没有了,能够顺顺利利接受罗真说的全部。 时间久了,罗真都有一些被同化了...莫非真的如此? 他没有想到,在他自己都放弃解释这些的时候,自己会从别人那里得到解释——许盈说的那些,别人或许会半信半疑,但罗真不会!因为这就是罗真的真实情况。 他有的时候只要摸一下别人的手,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旁人以为‘神乎其技’,罗真却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不同身份的人手是完全不同的。 而按照许盈所说,也是如此...许盈刚刚就以人手上茧子分布情况不同来说明了平常的习惯,而从习惯就能推出身份。 即使是普通人,经过训练也能做出这种判断。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最多就是天生比别人在这类事上敏感一些,更能见微知著而已。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有同类的,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不知所措,总之很复杂。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过和自己有一样才能的人——许盈都不算,因为许盈自己说了,他只是 知道这方面的浅显的知识,却不能很好运用。 如果情况稍微复杂一些,他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并不能看出太多。 然而说归说,罗真还是很难不因此对许盈有些好奇——罗真并不是一个多有好奇心的人,他的才能决定了他佷容易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这没有激发他向外探索的好奇心,反而让他丧失了许多兴趣。 轻易能够得到的,总是会不够珍惜。 更何况每次动脑太多,他都会觉得头疼,时间长了他就更是不轻易好奇什么了。 罗真:咸鱼使我快乐.jpg ‘好奇’是一切的开始,罗真很多时候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就在于他是个毫无好奇心的人。既不想加入其他人,也不想其他人走进自己的世界。他也没有刻意如此,只不过在他缺乏好奇心、又怕麻烦的原因下,自然而然就如此了。 这个时候又没人研究儿童心理学,他平常没有表现的特别叛逆,也没人会觉得他偶尔‘不合时宜’的行为举止有什么问题——这也有他表现的太聪明了的原因,对于他这样‘非常’之人,其他人也不会以常理对待。 些许不同,只当是‘神童’多少有些古怪。 所以,也没人想过要纠正罗真,让他与外界多接触。 事实上,罗真的问题已经有些严重了...他佷容易心情不好,特别依赖睡眠,一旦心情不好或者睡眠不足,就会出现毫无自制力、烦躁之类的反应,这些只不过是心理问题的外化。只是由于他性格消极被动,所以这些暂时被掩盖了起来。 但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消极被动的性格甚至会反过来助推他的心理问题。 观察了许盈一个上午,罗真也没看出什么来...确实如传闻中一样,这是一个‘神童’,读书认真又有灵性,说真的他都有点儿跟不上裴夫子的课了,但许盈表现的游刃有余——罗真的天赋让他能够见微知著,真的认真读书的话也能比普通人更有效率,可也就是如此了。 不可能让他绕过一切障碍,随随便便就能搞定课业...若真是那样,他也不可能只在江州得到神童的名声。 罗真认为许盈属于所有人眼中的神童,人很聪明,也很自律——他听身边的婢女唠叨过许盈的 作息。他们大概是想旁敲侧击地让他更勤谨一点儿,只可惜这样的事纯属抛媚眼给瞎子看,罗真根本不为所动。 但这些都不是他能理解自己,并且说出那些东西的原因! 想不通啊!而越是想不通,就越想解答这个问题...虽然之后罗真为了许盈头疼过好几次,还是忍不住想要探寻。 “罗公子怎么总看着郎君?”吴轲在罗真眼前晃了晃手,箕踞在他对面,姿态随意...这就是吴轲了,不管内里如何冷淡,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都是一个外向开朗的自来熟,好像和谁都能自然而然地打成一片,即使以此时的世情来说,他和罗真的身份完全不对等。 亲和能力简直逆天。 罗真扫了一眼吴轲,心里早就对这个小少年有了判断...他从没见过在这个年纪就将真诚和虚伪融合地这样好的人。他真诚的时候是真的真诚,这也是他平素与人相善无往不利的原因。而他虚伪的时候也是真的虚伪,从一开始他就有所保留。 同时,罗真也承认吴轲很厉害——很多吴轲轻松就能做到的事,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如果他能像吴轲一样轻松解决与人相处的事,那该少多少麻烦啊! 虽然心里对吴轲已经有了判定,也明白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吴轲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亲和善意。罗真却没有揭穿这一切...如果是几年前,他会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都说出来。但后来他发现,说出一切不能让事情变得简单,反而会把一切都搞砸。 最终变成怎么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以他怕麻烦的性子,那还是算了叭。 沉默了片刻,见吴轲始终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知道是躲不过了。罗真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正在用功的许盈:“不觉得...不觉得他这人挺怪的吗?” 说真的,虽然吴轲赞同这句话,但他还是想说...您是凭什么说这句话的?要说‘古怪’,您要古怪的多吧! 凭良心说,许盈的古怪在于他经常会表现出的‘疑惑行为’‘疑惑发言’,这和他的身份、年龄、经历都是不相适应的。一般人认为这是天资出众者天然知之,并不会太过追究,但真要深究的话就会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吴轲也好奇过,不过时间久了就觉得‘古怪’逐渐消失了,相处日久了反而觉得这就是许盈。他天然如此,不能更适合了! 但罗真的古怪不同,这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的。 当然,有这样想法的吴轲这也属于丈八台灯,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在他对外表现的‘正常’之外,他其实也属于他所定义的‘古怪’。 “郎君啊...”吴轲深沉地看了一眼许盈,然后就笑了起来:“郎君哪里怪了!待人和善又亲切,行事公正又诚恳,就连读书也十分用心勤谨,丝毫不因为自己天资出众就放松——给一万人看,一万人也会说好...这有什么怪的?”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话刚起了个头,罗真就觉得解释这个很麻烦,说不定还要和吴轲绕来绕去——虽然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罗真知道,吴轲什么都不会承认。 嫌麻烦的罗真干脆就不说话了。 吴轲也没有继续说什么的意思,而是抽出了一册书籍,表露了自己坐过来的真正意图——待会儿要检查功课了,他想和罗真互相抽背。 罗真没什么不可以的,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翻开书册:“可以。” 相比起吴轲来,罗真的基础要好许多,但在勤奋程度上而言,他拍马也不及吴轲!两个头脑都是一等一的少年在功课上总的来说还是罗真更好一些——吴轲勤奋认真归勤奋认真,基础还是差的太多了,不是这么快就能赶上来的。 不过只是背诵经典,这倒是不怎么看过去的积累(除非以前就背诵过了)。所以两人互相抽背时吴轲表现反而比罗真好的多,他基本上是不犯错的,但罗真就不行了。 这里的抽背可不是随意提一句,然后对方接着背...很多时候只提几个字而已! 现在学的《论语》字数并不多,但好歹是十几万字的内容,内分了二十篇,篇内又有许多章节的!随便提几个字就要接着背,其中难度并不会比从头背诵到尾容易。 见罗真真的没完成裴庆安排的‘任务’,吴轲‘啊’了一声。显然,这位‘新同学’还不知道他们这位夫子有多严厉呢!特别是他还被夫子重点关照了。 想到此处,吴轲语带笑意:“罗公子...午后夫子就要查考了,自求多福啊!” 第62章 ‘新同学’罗真的到来对于许盈来说,是平淡的生活中难得的一点儿‘波浪’。这对于许盈来说也有不小的影响...他有了吴轲以外的第二个小伙伴。 只能说,不管他再怎么表现的平易近人,对于身边的奴子婢子来说,他依旧是和大家身份完全不一样的存在。身份有尊卑,大家都很清楚这一点,而不清楚这一点的大多都吃足了苦头! 许盈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尊卑等级之心,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啊!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敢冒险。谨慎恭敬保平安,真在他这里没有了尊卑,倘若有一天他讲究起了这个,岂不是要糟糕了——没人敢赌这个! 至于吴轲能和他成为伙伴,那也不是他的举动有了效果,纯粹是吴轲天性就和一般人不同。 罗真就不一样了,他是罗氏的郎君,来东塘庄园附读,身份和他是一样的,有着平等交往的天然基础。 虽然这个小伙伴总是打着呵欠,一脸的睡不醒,嘴里日常嘟囔着‘麻烦、麻烦’‘随你’之类的句子,一副丧到不行的样子。但他确实让许盈感觉自己交了朋友,平常有什么,许盈、吴轲、罗真,偶尔再带上吴女,经常一起商量,一起行动。 不过,像这样的‘波浪’在这几年也就是这一回了,大多数时候许盈的日常都是很平静的。他每天都随裴庆读书,笔耕不辍,春去秋来的,功课一步步加深。读书这种事靠的就是日积月累,随着时间过去,许盈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更多是吃上辈子的‘遗产’。 最开始时他用功读书,却始终像是与此时的学识隔着什么。现在就不同了,越来越自如,越来越亲近。这有些像学语言,就算语法学的再好,一点儿错都没有,在当地人听来也觉得生硬。而随着融入当地环境,这种生硬会逐渐消失。 但不可能完全消失,许盈很清楚,自己始终有着一个来自于现代的灵魂。一门语言学的再好,也和母语不一样。 学习这件事表面上看不难,学一天也不过尔尔。难的是坚持,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直至数年,若是能数年如一日,这才是真正的难。 一般来说,越困难的事情得到 的奖励就越多。许盈就是一个明证,在他坚持随裴庆学习的这几年里,他学完了《论语》、《诗经》、《尚书》、《仪礼》,如今正在学习《易经》,这不是启蒙一样学,而是真正的学通、学透了! 融合了上辈子的见识,许盈心里的国学网络逐渐成型。按照裴庆感叹过的,凡是许盈学过的,都是人家几十岁学究的水平!这不仅仅是他努力,事实上努力的人多了去了!关键是他努力一年,顶的上人家数年的努力! 这要怎么比? 除了学习上有了长足的进步,许盈更大、更明显的变化出现在他身体上——来东塘庄园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垂髫小童,而在这几年里他迅速抽条长高,越来越有小少年的样子。唯一的问题是,他依旧梳着总角髻...不过吴轲、罗真他们也是如此,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看习惯之后,好像也没那么糟心了。 不过变化更大的是吴女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发育期比男孩子都早一些,而且吴女本来就比许盈大了两三岁。现在吴女站在许盈身边,一个像是小学生,另一个怎么说也是高中生了! 从年纪上来算也是这样,许盈现在实岁十一,但时下都算虚岁,所以是十二岁,这不是小学生是什么?至于吴女,她生的比时下女孩子要高挑许多,长相也是不好接近的那种漂亮,无形之中显得比同龄女孩大了一点儿。 “郎君又长高了呢!听说男童长高就在十几岁时一两年的功夫!”仲儿给许盈量身高体长做衣服时就捂着嘴笑过。因为她发现许盈很介意身高的事,偶尔还会怨念地看着吴女的头顶,故意说这样的话调侃他呢。 说到仲儿,这几年越来越有总管的样子了。她原来随许盈南下时正是一个古代女孩最好嫁人的年纪,如果不是随许盈南来,杨氏也要为她许个人家的。但随着许盈南下之后,她就不太上心这件事了。 许盈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的孩子,也拿这件事试探过她,没想到仲儿自己一口拒绝了。按照她的说法是,她在许盈身边日子好过,也有尊重有体面,何必要嫁个丈夫呢?即使将来她年老了,难道许盈不会体恤她,给她安排后路? 许盈也不觉得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现代社会大城市里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孩子,自己过日子的也有不少。考虑到这个时代女子在婚姻中的地位,嫁人真不一定是什么好选择。若是仲儿有这个念头那也就不说了,既然她没有这个念头,许盈也不会催。 只说她若是想嫁了只管说一声,他会给她出嫁妆,将来有什么事也会给她撑腰——仲儿没有父母兄弟,嫁人了能靠的着的也只有他。仲儿拿他当弟弟看待,他何尝又不是依赖她像依赖姐妹呢? 决定不嫁人之后,仲儿能管的事情也就越多了,许盈方方面面都受他照顾。有的时候许盈都觉得自己快被仲儿养废了,离了仲儿他可能都不会过日子了! 许盈自身在这几年中有了变化,而在他的手中东塘庄园变化更大。一开始许盈并没有对东塘庄园做什么,原本庄园怎么经营的,他来了之后依旧怎么经营。他脑子里有许多更先进的东西没错,但他根本没有经验,根本不知道适不适合! 有的时候并不是越先进越好,还得考虑适应性的问题! 但随着许盈对这个时代越来越了解,对这个时代的庄园生产模式越来越了解,他终于对东塘庄园做出了一些改变。 其实最初的改变并不是许盈主动的,那时他因为市面上的纸张不合用,这才萌生了自己造纸的想法。他上辈子一直有练习书法,对于自己经常要用的笔墨纸砚很有了解,其中的工艺也记忆犹新。 他拿出了这份工艺,然后就让庄园里的工匠去造纸。 手工业,特别是古代手工业,绝对不是一个工艺流程就能解决问题的,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工匠的培训——现代社会时这一点也没有改变,机器弄出来的宣纸就是不好用,而手工宣纸又首推红星!这不是盲目崇拜品牌,还真就是人家的师傅有经验、手艺好! 高档纸之间的差距,会书法的人用过都知道不同。 那是人家有特殊工艺么?并不是!人家的工艺都是明摆着,所有人都看的到的。 所以拿出了成熟工艺的许盈是在三年之后才真正用到了记忆中的纸,这时候第一批完整按照工艺处理的皮料、草料有了,最初的工匠也总算培养出来了, 虽然还是比不上人家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师傅...但许盈上辈子如果不是参赛,也不可能日常用那些高档纸啊! 这些纸拿出来的时候,有几个工匠还哭了!不是因为工作辛苦,而是为造出了这样的纸激动。虽然大多数的工匠是拿钱干活,养活自身而已,但总有一些工匠对手艺是有自己的追求与体悟的。 “这样的纸,小人在别处从没见过!就是鱼卵纸也没有这样精制的!又柔又韧,写字不见散墨,又能盛的住墨,也不见滞涩...”纸工说起自己的本行来就滔滔不绝了。 许盈当时只拿这纸自用,文渊馆用纸也换了这种,再就是往洛阳送东西时,许盈送了一些去家中。 后来还是庄园大管事郭虎提出,这样好的纸可以作为高档商品贩卖。许盈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什么问题,立刻就批准了——造纸作坊满负荷生产,另外多多培养生产纸张需要的工匠。 为了逼格,许盈还让人在每刀纸的捆纸带上加印了一个‘澄心堂’的印...这倒不是许盈在学李后主,而是他的书房确实被他命名为澄心堂。而他现在又要卖纸了,自然就把这个名字拿来用了。 这么做是显得有‘故事’!相比起那些没什么‘品牌故事’可讲的纸,他这个纸可以说是神童命人制得,本为自用,所以品质极高!他得了之后很喜欢,干脆就把自己书房的堂号作为纸的名字。 相比起以原料命名,鱼卵纸、皮纸、竹纸什么的,这要显得有格调、有品位的多。 而且许盈也不脸红...相比起市面上其他的纸,东塘庄园生产的‘澄心堂’绝对是领先了不止一个世代的!这么好的东西,搞点儿营销又怎么了?又不是恰烂钱!这只是加快它脱颖而出的速度而已。 而且许盈这也是讨个‘好彩头’,历史上的澄心堂多大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没有造纸也就罢了,既然都造出了这样的好纸,他肯定也是有这样的期待的。 第63章 ‘澄心堂纸’发卖之后确实如同许盈所想的那样,迅速打开了市场。 一方面是纸的质量足够好,和现在生产的纸张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产品!或许有一些势族家族内部生产纸张,不计成本出来的产品能够与‘澄心堂纸’媲美,但那是不计人力物力堆砌出来的工艺精品! 这就像是先秦时代还有种种让现代人惊呼‘黑科技’的杰作一样,其实没那么神奇!只不过是统治者们不讲究成本,举全国之力堆出来的。现代社会中,如果一个国家不讲究收益率,完全为了奇观而奇观,也一样能搞出让民众迷惑的‘黑科技’。 总的来说,就算有一些纸能和澄心堂相比,那也是成本高的惊人,根本无法大规模生产的存在。澄心堂纸虽然成本也不低,相比时下的一些纸要贵,但贵的并不离谱(此时的造纸工艺还不够成熟,就算是普通的纸也没有后来那么便宜,至少普通人是用不起的)。 这样的价位,这样的质量,澄心堂纸简直无敌了! 另一方面,许盈为澄心堂纸设计的简单小故事确实也帮助了推广...虽然澄心堂纸很好,但一开始的时候人家怎么知道呢?酒香还怕巷子深呢!有了这个故事之后就不同了,在众多‘平平无奇’的同类产品中它一下就脱颖而出了。 最开始‘澄心堂纸’不过是在豫章郡卖,后来有商人卖到了外地,市场打开的很快! 到如今,短短时间内已经南北都知道澄心堂纸的大名了! 因为产能扩张速度注定跟不上市场扩大速度,所以澄心堂纸只能专走高端市场...卖的贼贵!许盈不知道澄心堂纸在外面的零售价是多少,但从东塘庄园贩售出去的批发价是一百二十钱一刀,也就是一百张。 此时的商业环境不好,因为连年战乱、民生凋敝的关系,商业规模跟着萎缩。而商业规模的萎缩并不会带来降价促销,众所周知,只有规模越大,才能成本越低,形成薄利多销的销售方案。 表现在外,就是此时百物皆贵! 只不过如今大多数家庭都是自给自足,所以百物皆贵才能勉强维系下去——普通人家就不说了,就算是城市里居住的老百 姓也往往有菜地、养鸡鸭,除了衣食之外很少有其他消费,乡间百姓这一点上更加极端!几乎没什么花钱的时候。 至于富贵人家,他们大都有大片土地,甚至拥有大庄园,内部能够形成更完整、更丰富的自给自足链条。当然了,富贵人家的需求总是更高的,所以这种自给自足总有不能满足的地方。但他们有钱,所以向外采购商品,贵一些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此时普通的白纸,一刀售价在百钱左右。但那是零售价,从产地批发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得看各地生产了! 澄心堂纸批发价都是一百二十钱,冒着巨大风险贩运货物的商旅买进澄心堂纸,发卖往各地时,差价是很大的! 在江州本地,一百五十钱左右还能买到澄心堂,出了江州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左那边借着水利之便,贩运成本比较低,两百钱还能买到,北方地区真是一州一个价! 然而就是这样,澄心堂纸依旧是供不应求的...只能说,在这个世道里,除了粮食布匹等硬通货外,普通商品真的不好做——利润不好,规模也不大...谁让普通人已经被这个糟糕的世道逼的生存都是一种奢望了呢?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什么消费! 但奢侈品市场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个时代并不缺有钱人。只要东西让他们满意,确实满足了他们的需求,赚钱是很容易的。 澄心堂纸的售价对于真正的富贵人家来说并不算特别夸张,不过考虑到纸是一种日用消耗品。对于读书人来说消耗还是很可观的,这个价钱也不能说是便宜了——也就是富贵人家,这种消费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可以花一百钱买纸,那么哪里又会在乎多花两百钱买澄心堂呢? 澄心堂纸现如今很火热,此时正是书法兴盛的时代,不少书家用过澄心堂纸都是大加赞赏的!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用好的纸、差的纸差别不大,但这个时候能读书识字的大都不是普通人! 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时候真就只求最好,不问价钱! 那些善书的名士都用澄心堂,他们能不用? 而对于东塘庄园来说,这意味着大量的财货入彀!也是从澄心堂开始,许盈主 动改变起东塘庄园来。 本来和澄心堂纸一起被弄出来的还有更好的笔墨砚,但考虑到这三者的市场远远不如纸,增派人手在这上面,还不如先扩大白纸的产能,所以笔墨砚并没有商品化。 许盈之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农业和畜牧业上...听起来不如工业高端大气上档次,就连和手工业相比也嫌太质朴。随便搞点炼钢、水泥之类的工艺,似乎都要有前途的多。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个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都是农业人口的时代,维持最基本需要的农业才是真正的有前途!事实上,就算是在一千多年以后的近代社会,当时华夏能叫的出名号的有钱人,也都是从事农业、手工业的! 在结合自身的优势之后,许盈确定了两种作物,一个是葡萄,一个是甘蔗。 葡萄是汉武帝时期由张骞从西域引种而来,引进之后就推广的很快。西汉时,光是长安左近地区就有大量属于少府的葡萄园,每年可收获大量的葡萄。但相对于葡萄,葡萄酒却一直没有在华夏地区推广开来。 并不是此时葡萄酒不受欢迎,事实上葡萄酒是很受上流阶层喜爱的。历史上就有记载,有人送给东汉时的大宦官中常侍张让葡萄酒一斗,因为这一贿赂,张让给了一个凉州刺史的官当——虽然这场贿赂里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内情,但不管怎么说,史书里记了这么一笔,本身就说明葡萄酒的名贵和受欢迎是受到所有人认可的。 葡萄酒没有在华夏推广开,是因为华夏始终没有得到适用于大量生产的葡萄酒酿造技术。等到明清时,葡萄酒酿制应该已经不成问题了,但那个时候葡萄酒也没了宋代以前备受推崇的特殊地位,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人不会葡萄酒酿制,但许盈会啊! 他渐冻症确诊之后,办理了休学,到处走走看看,当时在一个大学同学老家的葡萄园呆过一段时间。同学老家有酿葡萄酒的酒厂,虽然名气不大,但规模并不小,他在那里参观过。 另外,同学家里的葡萄园也有酿葡萄酒,这种葡萄酒产量不多,也就是在本地集市卖散装酒。但这种生产方式更加适合许盈当下...因为酿造工艺的要求更低,即使是现在的 条件也能达到——相应的,生产效率、品控等方面自然就不能和大酒厂相比了。 但这不是问题,因为这种事全靠同行衬托! 且不说还没有酿造葡萄酒的华夏了,就算是放眼西域,恐怕现有的酿造工艺都不如许盈所知的。 考虑到葡萄酒确实是个好生意,在考察了东塘庄园的土地之后,许盈划了一大块沙地种植葡萄。沙土昼夜温差大,透气性好,非常适合种葡萄,唯一要注意的是沙土不好保水保肥,所以要做出相应措施——正好,这样的土地种其他的作物也不适合,之前一直荒着!现在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因为中原地区早有种植葡萄的,所以引种到东塘庄园来并不难。 只不过葡萄需要精心伺候,需要的人力相比起普通的稻米、小麦、粟米要多得多,人手上非常缺乏。不过这个时候中原地区战乱不停,南逃的北人有不少,其中也不缺乏善于照料农作物的好手。 许盈让人在江对岸招募,愿意来东塘庄园的就上船,招人并不难...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一个东塘庄园,需要的人手再多也有限。如果目的真的是开发大片地区,哪怕只是一郡之地,那也是怎么招募都不够的。 从北逃难到南,衣冠南渡,听起来很多人的样子。实际上能够南来的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至少相对于北方的总人口来说并不算很多。只不过这些人都是‘精华人口’,所以能以更少的人口撬动更大的影响——知识分子不用提了,就算是能南逃的普通人,也大多数是年轻力壮的! 一开始,葡萄园种植的葡萄是不能立即收获的,三四年之后才能收获葡萄酿酒。也就是说,前几年纯粹就是消耗!一般的小庄园白养那许多人口都会觉得压力很大,也就是东塘庄园实在富庶,自己就能产出大量粮食,这才觉得轻松。 而等到第一批种下的葡萄陆陆续续产出,葡萄酒并没有立刻带来收入...因为许盈能拿出工艺流程,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并不是说有这套工艺就能酿酒了,这里面可能发生意外的细节还多着呢! 这就像是做饭,有菜谱到手,但能够一次就做出菜谱上那样成品的,依旧非常少见,一般都是多 次尝试,有了足够的经验之后才能做到。 所以一开始能做的就是不断实践工艺,积累经验什么的。这样一来,直到去年秋天收获了大量葡萄,东塘庄园这才大规模酿制葡萄酒,最开始一个多月的初酿很完美,接下来还得换桶继续酿造。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完成酿制,可能要等到今年的夏天了。 这在后世的葡萄酒酿造中属于比较快、酿制时间比较短的那种了,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个时候的发酵技术摆在那里,时间太长的话说不定酒会坏掉——所以这个时候的人是不喝陈酿的,陈酿基本上都坏掉了! 十八年的女儿红,那是酿酒技术进步之后的产物。 所以江州司马才说‘绿蚁新醅酒’...显然喝新酒才是当时的习惯。 对于参与到葡萄园工作的人来说,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是值得期待的...他们不知道许盈是从哪里知道的酿酒法,也没人觉得这是值得追究的事。他们只是无比希望葡萄酒能够像前几次试酿一样成功,不会出什么意外。 东塘庄园是为了葡萄酒才招募这么多人的,对于现在的庄园主来说,人口既是财富,也是负担...如果葡萄酒的生产失败,他们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许盈肯定不会赶走这些人,就算葡萄酒不成功,还有很多其他的活儿需要人手,但这些人又不知道许盈是怎么想的。 葡萄酒之外,甘蔗则是从南方引进的,此时南越之地,甚至吴地都已经有甘蔗种植了,这应该是从天竺引进的。在西汉初年,就有南越王赵佗为高祖皇帝进贡石蜜的记载,而石蜜其实就是一种粗加工的蔗糖! 派人从南越引种并不难,甚至顺便学到了相关的种植技术。 只不过赣江流域的气候和珠江流域有很大不同,有很多地方肯定是需要重新摸索的。但也不要小看古人,许盈安排种植甘蔗的都是善于农事的农人,又找来了农学方面的大家指导(春秋战国时就有‘农家’钻研农业技术,这种人在历史上并不声名显赫,但却是一直存在着,默默地推动历史的进程)。 现在的情况看来,已经解决了甘蔗种植的问题...只不过甘蔗的质量和产量依旧无法和南越之地相比,甚至就连岭南 都比不上。这不是许盈不努力,而是天候不同,根本不能比! 这就像是南方的土地可以一年两熟,北方的土地就是只能一年一熟,能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反正有着更好甘蔗的南越没有他的‘熬糖术’,是不可能和他竞争的。 许盈依旧没有打算引入现代制糖工艺,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不过现阶段的话,唐代从天竺引入的熬糖术已经很有优势了。再加上许盈还知道明清时的一些技术,已经能够生产现代人眼中的红糖、白糖、冰糖了。 在这个时代,足够了! 第64章 糖,甜味的来源,不可否认,这绝对是此时最好的商品之一,可以比拟绢帛!也就是比粮食这样的生存必需品靠后一些。 在此时的人眼中,除了从水果中得到天然的甜味,能够作为甜味添加剂的唯一存在就是蜂蜜! 但其实这个时候石蜜贸易已经增大,并不是汉时那样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但此时的石蜜真的就是甘蔗粗加工而已,甜度不够不说,还有各种杂味,所以作为甜味添加剂时往往还需要重新过滤加工。 对于富豪之家,大可以继续用蜂蜜,而对于普通小民,这些生存需求之外的东西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就是这样,石蜜依旧靠着比蜂蜜稳定又多产的优势成为了非常紧俏的商品,每年贸易量都很大。只是这个贸易主要发生在三吴地区与岭南、闽地之间,所以如今还名声不显。 如果东塘庄园能够生产出质量好的多的蔗糖,那面前就是广大的市场了。 因为这一点,许盈干脆另外买了一个小庄园...说是小,其实也不算小了,大约有二十顷土地,是东塘庄园的十分之一大。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是竹林、沼泽之类,不太适合种植,剩下的土地则是被开垦过的熟地——虽然小,但却因为不需要下力气开垦,所以很吸引人。 许盈也是因为得到了临川王羊琮的帮助,这才得到这块土地的。 这个小庄园在豫章郡到临川郡之间,因为有水路相连,往来并不难,许盈在这里大量种植了甘蔗。 之前的蔗糖产出都是小规模的,因为甘蔗要适应本地气候条件,积累相关经验,蔗糖的生产更需要慢慢熟悉。但在去年,甘蔗收获之后,已经正式开始生产蔗糖。当时生产的全都是红糖,白糖和冰糖在工艺上还没有吃透,也就暂时没有大规模生产。 但即使只是红糖,也足够了。 头一次大量生产,所以说是大量,其实量还是有限的,最终的红糖大概有两百石左右,换算成现代单位,大约五千公斤。 听起来挺多的,但市场更大啊! 所以今年招募了更多的人手,准备种更多的甘蔗...之前那个小庄园的土地并没有全用上,现在成品完 美生产出来了,最后一丝疑虑也无。庄园管事自然能毫无顾忌地扩大产能! 至于这两百石蔗糖,许盈自留了一部分,又给洛阳送了一部分,剩下的又各处送礼,真正发卖这件事却没有急着上马。 这就是许盈了,他并没有想一开始赚钱,而是从一开始就谋划高端市场了!不管怎么说,蔗糖对于现在的人来说都是新东西,推广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所以以许氏的名义到处送礼,先让此时的顶级高门都接纳它,这就很有必要了。 而且许盈也不只是送礼,还很注意包装。让庄园里烧陶的作坊烧制了大量陶罐,用这种容量在四斤左右的陶罐装红糖(此时的‘斤’,四斤大约一公斤不到)。陶罐上刻有‘东塘’两个大字,‘柘饧’两个小字,虽然蔗糖的生产和甘蔗种植都不在东塘庄园,但许盈还是用了‘东塘’两个字。 他计划以后生产的农副产品都打上这两个字,这就是‘品牌’! 实际上,如果不是文房用品和农副产品的格调不搭,许盈连澄心堂纸都想改名叫‘东塘’了。无他,就是为了增加知名度! 等到品牌立起来了,出产的商品就可以互相沾光了...名气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可以变现的。 此时的人可没有这种意识,最多就是工匠本人落款而已,他这也算是一种降维打击了! 就这样,‘东塘柘饧’在上流阶层之间迅速风靡,知道这是许家庄园里出产的东西,都来求货。许盈就是这个时候才慢慢发货的...但就算他发货很慢,以现在的速度,恐怕夏天之前也要销售一空了。 至于下一批红糖,就得等今年的甘蔗收获以后了。 好在这一批甘蔗种的多,而且工艺也更成熟了,到时候应该能够有更多红糖生产出来——实在供应不上的话,到时候也可以派人去南方购买石蜜,石蜜的价格远不能和蔗糖相比,拿来加工成红糖,这依旧是一笔赚钱的生意,只不过没有自己种甘蔗那么赚而已。 没办法,眼下石蜜也很难得,售价并不便宜,而且很多时候是有价无市。 农业方面欣欣向荣,蔗糖和葡萄酒都已经逐步变现,甚至在扩大规模了。相比之下,畜牧业就让人头秃的多 了...许盈选定的畜牧业目标平平无奇,就是牛羊两样而已。 相比起养马,两者的成本要低的多,风险也低,但真的去操作还是很困难。 相比起北方来说,南方缺乏草场,这样的大牲口,养一只两只的好说,一旦扩大养殖,问题就来了! 在南方养牛是不难的,南方耕种也离不开耕牛,但这是一家一户地散养,和大规模饲养是两回事!许盈养的也不是普通的牛,而是产奶量更大的牛种——这个时候肯定没有后世那种产奶量逆天的奶牛。但北方游牧民族靠奶制品生存,已经在漫长的畜牧生活中自然筛选出了更能产奶的品种。 许盈引进的就是这种‘奶牛’。 是的,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做耕牛生意,那当然是赚钱的,但比不上卖奶粉赚钱。许盈知道比较早期的奶粉加工工艺,这是现在也能做到的。而掌握了这样的技术,不做奶粉就太浪费了——看看近代史就知道了,各种可以成为日常习惯的饮品都是最好的商品! 茶叶、咖啡、糖、可可...最开始都是用来制作饮品的! 此时的华夏,茶还只是南方的一种小众饮品,相比之下受北方游牧民族影响,中原地区广泛接受的‘酪浆’才是饮品C位!茶甚至有一个‘酪奴’的外号,用通俗的话来说,这个时候的茶还是乳制品饮料的‘洗脚婢’! 但乳制品保存不易,所以不是牧区的话,想要饮用酪浆还是挺麻烦的...奶粉意味着多大的市场啊! 奶粉生意确实很好,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养牛的问题...南方没有北方那样适宜放牧的草场,表面上看这只是小问题,南方地那么多,难道还缺牛吃草的地?大不了到时候化整为零分几个小牧场养牛就是了。 但问题哪有那么简单!大型草食动物的食量是很可怕的,养一只两只的时候只需要带出去吃草并不觉得,真的养的多了就知道厉害了! 而且没有足够大的草场就意味着牛群活动方式和过去会完全不同,虽然不至于从放牧直接过渡到圈养这么大跨度,但这么点儿变化对于一种生物来说也是很难适应的! 不过,在许盈舍得花钱雇佣‘专家’,完美发挥钞能力的影响下,到现在为止,养牛的问 题已经逐步得到了解决。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奶牛成群,开始试着生产奶粉了。 相比之下,许盈最开始信心满满的养羊才是问题所在。 这个时候人们常吃的肉类,不算鸡鸭这种禽类,最常见的其实还是牛羊猪这些。其中牛可以做耕牛,还能拉车,所以很少食用,只有老死之后,或者出意外死了,这才有机会吃到。而猪,因为此时养猪条件非常恶劣,猪常常以粪便为食,再加上公猪阉割并没有大范围推广,猪肉肉质很差!所以只有最贫贱的人才会吃。 广大贵族最常吃的还是羊肉。 但南方不适合大规模养羊,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足够的草场! 在庄园里养一些羊,专门供主人吃喝,这勉强能够,更多就做不到了! 事实上,历史上‘北羊南渡’比‘衣冠南渡’晚的多!直到北宋灭亡,南宋建立,贪吃的宋人缺乏吃到羊肉的渠道,羊肉变得十分难得,这才一门心思研究起了在南方养羊的事。用北方的羊种在太湖地区大规模养殖,而这就是后来的‘湖羊’。 这件事必然是不容易的,不然也不会等到南宋时才成功——说的好像宋人才贪吃一样!实际上华夏民族的贪吃是传统艺能了!如果这件事很容易就能成功,魏晋时衣冠南渡,这个问题就该解决了! 养牛的问题逐渐有了眉目,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导致了规模无法做大。但就现在来说,已经有了‘商业化’的条件了!相比之下,许盈以为会简单一些的养羊却始终有些一筹莫展。 许盈对湖羊的历史了解一些...因为上专业课的时候研究南宋,曾经零星见过一些资料,这也是许盈开发这个项目的底气。 但真的去做,才知道其中的难度——大概是其他事情的顺利给了他错觉,觉得他脑中的东西变现都会很顺利。 这大概也是一种不知者无畏。 不过既然开了这个项目,许盈也没有放弃的想法,相比起其他摸索的人,他至少知道这条路的方向是对的,所以少了很多忐忑。如果这都能中途放弃,那未免就太浪费掌握在他手中、来自‘未来的馈赠’了。 第65章 春光明媚最好时,阳光暖暖的,草地也十分青翠柔软,走在这样的天地间,好像整个人都软了几分,脸上也自然而然多带了几分笑意。 这一日难得无课,许盈几个在庄园河边草地上铺了竹簟、菀席,又设了案几,散坐着观看歌舞表演。 许盈当初南来时是没有带歌姬舞伎的,毕竟他年纪小,家中也怕他小小年纪就因为这些事移了性情。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又有了变化,现在这一批歌姬舞伎是临川王所赐。按照他的说法,这种事情堵不如疏,一味不让许盈接触这些,将来甫一接触反而可能经不住诱惑。 如今他日日享用这些,也就知道‘不过如此’了。这就像是日日大鱼大肉的人,也不会因为满桌子鱼肉鸡鸭流口水,其中道理是相通的。 临川王身边原就有些宠爱的声伎,这些都是从宫里出来的,技艺非同一般。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按照时下的观点,歌姬舞伎三十岁左右就算是很老了),这些女子就成了教习,专门教导新来的小女孩唱歌跳舞。 如今,临川王府的歌姬舞伎是一绝,这在整个江州都是有名气的。 旁人若能得临川王府女婢,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雅事’。 然而,就是许盈这个对此没什么兴趣的小孩子,得了一班这样的歌姬舞伎,那些以此为乐之人若是知道了,只怕是要眼红,抱怨‘明珠暗投’了! 羊琮说这些女孩子擅长唱歌跳舞,让许盈以此‘稍稍自娱’。许盈虽然知道这个年代这些歌姬舞伎意味着什么,却只当是不知道,完全领会了羊琮的‘字面意思’——平日这些歌姬舞伎不用招待客人,讨好男人,全部精力都用来研习歌舞就好。 许盈和他几个有限的小伙伴就是唯一的观众,而他们欣赏表演也就是纯粹的欣赏...这既是因为他们年岁不大,也是因为他们都没有那样的心思。 说是歌姬舞伎,在许盈这里只当是艺术团体供养了...有钱人支持支持艺术,这难道不是标配?他如今多少也有自己是个‘壕’的感觉了,自觉这没毛病。 其实这些女孩原本都是苦命人,或许真有那么一两个想攀高枝的,但绝大多数 都是只求乱世之中得到庇佑,能苟安而已。如今许盈的年纪摆在那里,又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她们有歌舞表演之外的‘兴趣’。 她们自然也乐得专注于唱歌、跳舞、乐器...训练这些才艺并不轻松,但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她们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来说,这种训练中的‘苦’已经称不上‘苦’了! 如此一来,才艺倒是越来越精湛了。若是再与留在临川王府中的女孩子相比,说不定会更胜一筹,只不过名声没她们来的大而已,毕竟她们现在也不怎么对外表演。 这其中也没有别的窍门,只不过一个用心专一,另外一些总有一些心思放在别处。 许盈上辈子本就受到父亲的影响,比较能够欣赏这些传统表演。这辈子真的生活在古代,日常生活节奏越来越慢,也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取向,对于这些歌舞也是越来越能欣赏了。 此时侧靠在隐囊上,指节微微敲击,和着乐器演奏的节奏,一点儿也不错。 许盈上辈子一直有坚持弹琵琶,也就是高三时停了一段时间——这很难说没有从小住在道观的影响,道观里老派一些的道士都玩得转一两样民族乐器,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琵琶和二胡。 这辈子身为势族子弟,在学习儒家经典之余,也要兼学一些才艺,比如书法、绘画、乐器等等。这些东西平常都没用,但偶尔特殊场合恰到好处地亮相,立刻就能传为美谈!而且就算是本人不擅长,也要锻炼这方面的欣赏能力。 不然大家平常谈论这些的时候说不上话,又或者点评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岂不丢脸? 许盈由此捡起了上辈子的琵琶,从十岁(虚岁)开始重新学习...他此时的琵琶水准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上辈子的程度。 此时跟着演奏打打拍子而已,毛毛雨啦! 中间忽然琵琶错了一个音,许盈便抬头看去。大概是注意到许盈看过来了,弹琵琶的乐伎立刻低下了头。 罗真本来正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睡大觉,怕他着凉,旁边的人硬是给他寻来了一张连塌(这也是一种坐具,只是可以供双人,甚至多人一起坐)当眠床用。又铺了厚实的褥子,盖上了轻暖的裘皮,等于是一张床给 他搬到了户外。 这个时候大概是睡的太多,醒过来了。看了看中间的歌舞表演,又看了看许盈,打了个呵欠:“玉郎觉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许盈没说什么,而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边的吴轲‘唔’了一声:“若是郎君的话,如此严厉倒也寻常,毕竟郎君自己就是‘琵琶精’啊!” 许盈在世人眼里学琵琶也不过两年,但一手琵琶已然出神入化。前些日子临川王羊琮来拜访,许盈因为裴庆在羊琮面前多次提到过他的琵琶技艺,所以此时也应羊琮之言,为这位长辈表演了一番。 ‘琵琶精’正是临川王听完演奏之后的称赞。 如今这个外号已经不胫而走了! “玉郎奏一曲罢!不然这些软绵绵的调子越听越困。”罗真眨了眨眼睛,提议道。 许盈的琵琶演奏风格与时下确实不太一样,虽然琵琶自古以来就多铿锵之声,但到了他这里绝对是把这一点发扬光大了的。 许盈摇了摇头,但却没有推辞。不一会儿刘媚子就捧来了一把在此时看来颇为怪异的琵琶——琵琶的源流说起来还挺复杂的,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很大原因是因为琵琶在最早时候就不是单指一种乐器,而是一类乐器的总称。 这些乐器本就有不同的由来,但古人做记述的时候都以‘琵琶’呼之,后人看到难免糊涂。 ‘琵琶’最早其实是‘枇杷’,而‘枇杷’二字是指右手弹奏乐器时前推和后挑的动作。也就是说,类似演奏方法的乐器,在最开始的时候都叫这个名字! 而这一类乐器又主要分两种,一个是本土的秦琵琶,另一个是西域传来的胡琵琶。秦琵琶虽然产自本土,但也和一些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一不小心就容易归类为胡琵琶同源...这也是琵琶来源进一步难以说清的原因之一。 秦琵琶和胡琵琶最直观的不同,前者主要是直颈,后者主要是曲颈,一望便知——是的,曲颈的现代琵琶主要是胡琵琶,只能说后来传播到华夏的胡琵琶后来居上,在民乐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成为了大众眼中的‘琵琶’。 至于说秦琵琶,则演变成了阮、月琴之类。 而在此时,正是胡琵琶传入中原的前夕,眼下演奏的琵琶都是秦琵琶。而许盈上辈子学的是胡琵琶,此时学琵琶也是请琴师按照他的意思制成的一把胡琵琶,与当下一般的琵琶自然大相径庭。 只不过,就算只是秦琵琶,此时的琵琶也是各种各样的...本来秦琵琶就是一种很民间的乐器,最开始时被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各种仪式之中自然不会出现它,也就没有特别的规范。再加上在传播的过程中,不同的适应性改变,如今观之说是千奇百怪也不为过。 光是琴弦,除了常见的四弦外,就还有三弦、五弦。而琴弦之外的品柱,自然更是五花八门,不可统计。 可以计数的琴弦、品柱尚且如此,至于音箱的大小、形状之类也就更难以标准了。 这也是许盈让人制的曲颈琵琶虽怪,却也没人说什么的原因——大家都是群魔乱舞,觉得怎样改好就怎样改,自然也就不差他一个了! 改的好的自然能够经过时间的考验流传下来,比如说原本历史上的阮,这就是阮咸所改制的一种秦琵琶。只因为他名气太大,改制的又成功,所以后人干脆命名为‘阮咸’了,阮就是阮咸的简称。 刘媚子打开胶盒,将半固态的胶涂在布条上,再用这种布条给许盈缠玳瑁义甲。这当然比在现代时麻烦一点儿,但还在接受范围内——华夏古代对于胶的理解是很深的,即有‘浆糊’这种黏普通东西的,也有‘鱼鳔胶’这种可以黏家具的,调制出适用于做布胶带的并不难。 此时的琵琶演奏基本用拨片,优点是铿锵有力、声音脆亮,等到了唐以后,手弹琴就会流行起来。除了某些流派保持拨片弹琴外,大部分都会转变为手弹琴。手弹琴更加灵活快速,可以应对更加复杂的演奏,优势非常明显。 而义甲可以说是将两者优点结合起来了,这也是许盈的琵琶演奏可以高出此时演奏者不止一筹的原因之一。 第66章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随着许盈竖抱琵琶手下快抹,曲子流泻而出。 竖抱琵琶自然不是此时主流,因为琵琶是一种原本为了适应马上演奏而生的乐器,横抱更有利于稳定、着力。而这作为一种‘传统’,当琵琶‘下马’之后,演奏者依旧是横抱演奏的。 其实如果是端坐在平地,竖抱琵琶显然更有利于演奏。 相比起此时流行的琵琶曲,许盈演奏风格是完全不同的。仿佛清越之声直上天际,又仿佛幽冥之声直下水府,那种穿透力和表现力,与当下一般的琵琶演奏差别太大,简直就不是一个量级的较量! 所以给人的印象也格外深刻。 这当然不是许盈天资聪颖,胜过如今众多天才良多...只能说,他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他坐拥的是一千多年对琵琶的改进,这种改进既是琵琶本身的,也有演奏技巧上的。另外,他在音乐上的眼界也不是此时的音乐家能比的。 对于现在的音乐家来说,想要多听几种乐器,多了解几种音乐风格,记录多一点儿的曲目,都是非常困难的!大多数演奏家也就是会十多首曲子,终身也就演奏这些,而这是普遍情况,时人也觉得这很不错了。 而对于现代学习音乐的人来说,想要了解世界各地的音乐风格,聆听各种大师的演奏都是非常容易的(虽然不是现场演奏)。 许盈虽然没有进入音乐专业,但好歹也是学了十几年琵琶的,这方面积累的东西一点儿不少!他在这上面的认知,相对于时人来说,也是一种降维打击了。 “妙音!妙音啊!”一向懒洋洋的罗真也直起了身子,用手拍打着大腿,仿佛突然精神起来了一样。 拍完大腿之后,他又慢吞吞道:“难怪孔圣人也说‘三月不知肉味’,音乐之妙至于斯!” 这几年过来,罗真依旧是过去那种万事不上心的样子,应该说,他对外界漫不经心的程度是在加深的。不过在东塘庄园附读这些年,他也算是交到了朋友,所以他心情烦躁、失去自制力的次数反而没有以前多了。 但他依旧对外界没什么兴趣,而许盈的琵琶也算是他少有的爱 好了。 只可惜许盈是堂堂汝南许氏的郎君,不可以随便列入消失人口。不然的话,以罗小郎君家在江州本地的势力,立刻就能把他绑到罗家,天天给罗小郎君弹琵琶——夭寿的是,罗真是真的暗搓搓这样考虑过。 最终因为觉得这么干会产生许多预料外的麻烦,他只能可惜地放弃。 这几年的时光,正如许盈成长了一样,罗真也成长了,他比许盈大半岁,以如今的观念介乎于儿童到成人之间。虽然因为性格的原因好像永远一副没干劲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轻视他,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怎样的怪才! 他这样的少年郎,只要等待时间流逝,到了时间之后,没有人会怀疑他能够‘一遇风云便化龙’。 而相比起许盈和罗真的成长,吴轲就显得没有什么变化了。仿佛他永远是个明媚开朗的少年,就连发丝乱糟糟的要飞上天去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周围的人最多觉得他挺有心计的,能够抱到一条又一条的大腿,能以奴子的身份混到郎君们中间。 但这只是普通人的看法罢了,其实这个少年越发不动声色了。 若说几年前许盈多少还能看出这个少年内里的一丝冷漠,现在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了——几年的时光,他就像是一块镜子的碎片,一点一点打磨掉尖锐的棱角,变得圆润自然。于是阳光下,是可以攥在手心里的闪闪发光。 虽然看起来都是太阳的碎片,但过去只要足够接近就能发现端倪。 现在不会了。 吴轲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手脚,眯眼看着溪流对面,道:“似乎是吴女在练习刀法?” 许盈也站起身来看过去,确实是吴女。不只是吴女,还有教他刀法的关仓也在。大概是因为关仓在的关系,关春和他表妹陈文君也在。不过他们两个就不是为了学习刀法了,更多是在春日踏青。 真要说变化大,他们中还得数吴女和关春! 吴女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成熟的更早,而且她正好处在这几年。许盈南来的时候吴女还是个小女童呢,现在看看却也是个美少女了,按照时下的观念,她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嫁人了! 本来就有些冷冰冰的姑娘,如今更是个冷美人,身材 高挑、腿长腰细,这在此时不符合主流审美,但美就是美的!她每回跟着部曲学习一些对战之法,不少年轻男子都偷眼看她。若她不是在许盈身边服侍,恐怕早就有人托人上门提亲了! 吴女天生力气就比同龄人大很多,一般的同龄男孩儿根本赢不过她,而且她还很灵活。如今跟随各家学习武艺,进步很快——说真的,她提出要学习武艺时许盈还很奇怪。他不是对女孩子有什么偏见,只不过古代女孩子学习武艺这实在是太少见了。 后来许盈才知道,吴女的母亲其实是当初东汉末年七国争霸时,吴后主王后的亲兵,武艺不俗。吴女没来许家之前也是有些家传武艺的基础的,她现在可以不像母亲一样以此为生了,但正是如此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些的。 喜欢对战时的命悬一线与掌控力! 至于关春...他本来就是个半大少年了,这几年过去渐渐成长为了一个青年。如今他也没在裴庆身边做僮儿了,转而给许盈办事。许盈觉得他细心又灵活,渐渐将一些管理上的事交给他,他现在也差不多是个管事了。 站在溪流这边的吴轲忍不住咋舌:“吴女本来就力大,我两个打不赢她一个,如今还学武艺...嘶——” “你不招惹阿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阿倩如今有名字了,你别故意不改口招她烦了。”许盈知道以吴轲的情商不至于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非要去撮火,显然是故意的。 吴女这个名字透着随意,如此取名不过因她是吴地人而已。等到吴女读了书,自然明白自己的名字哪里有问题,所以她请许盈帮她另外取一个名字。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姓什么,母亲也没提过自己的姓氏,所以她干脆用了许盈的‘许’为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也确实是许家的人。 “倩,士之美称,初皆指男子。然而巾帼不让须眉,何必专指男子呢?你原不输于男子,便以此为名吧!” 如今吴女已经改名许倩了。 第67章 对于许盈来说,和小伙伴们闲暇娱乐总归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忙碌的、用功的。 春日里大好春光,不只是游玩适宜,用功也很适宜,所以才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郎君,您吩咐的东西已经运送来了!”许盈回到自己的院子,就有奴子前来禀报。许盈知道这说的是什么,立刻眼前一亮。 “果真?”说着就跨入院中,此时院中已经堆了很多箱子。风尘仆仆的部曲首领朝许盈拱手:“小人不负郎君所托!” 许盈厚赏了这些部曲,等到人都散了,这才让僮儿们将这些箱子大多抬到库房之中去,又有几箱放到自己的书房。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打开箱子,细细观摩起来。他观摩的这些东西,现在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是什么,后世的人却是一望即知的。 殷墟甲骨! 许盈一直考虑要怎么扬名,翻阅史书上记载的殷商旧事,忽然就想起了殷墟甲骨。历史上这是近代的发现,这在当时引起的轰动相当大。而如果让这一发现提前一千多年现世呢?许盈知道,这会让自己得到大量声望! 而且许氏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也算是研究文字方面为此时公认的家族了,他解甲骨文,既能从家族得到帮助,说出去也是家族传承,获取声望是有加成的! 所以他写信给了洛阳的父亲,说明自己研究一块古代木版地图,推测出了殷墟就在邺城南方数十里处,甚至有相对精确的位置(对于一个认真学习的历史系学生,他对此印象深刻,毕竟邺城旧址和殷墟遗址都算是非常重要的遗址了)。 又加上,从一些邺城逃民那里得到了一些龟甲(这当然是许盈瞎编的),这些龟甲上有一些貌似文字的东西,据说就是殷墟遗址附近所得!所以希望父亲能够主导殷墟挖掘之事,找出类似的东西,以供研究。 许盈哪怕不在身边,许勋也承认这个儿子从小天资聪颖,倒也没把这件事当成是小孩子胡说。所以确实派了一些人去邺城附近、许盈所说的殷墟旧址打听,那里关于殷商的传说确实很多。 邺城离洛阳并不远,在后世的地图上,邺城在河南 的最北边,洛阳则相对靠西,这件事办起来并不难。 有了一定底气之后许勋让人尝试挖掘,有了收获之后这才上报朝廷——废话!这可是殷墟旧址!看起来不是陵墓,但往下挖一定会挖到一些陵墓的!东汉末年盗挖陵墓是各路诸侯筹措军费的一个手段,但有些事有些人能做,另一些人却是不能做的! 许家作为势族高门,搞这种事,一则坏名声,二则还会引起皇家忌惮!根本就没必要。 报告给朝廷之后,在朝廷的支持下挖掘,到时候许氏作为发现者自然能够参与其中,最后好处一样少不了!何乐而不为呢? 此时皇室衰微,在许盈南下这几年间大周羊氏的江山是越来越不稳固了,四周皆是强敌环伺。这种情况下,皇室也没有余力去主持殷墟这样大的挖掘工作了——其实是有这个力量的,只是由皇室来做这件事,那就太多人来挖墙脚了,最后很有可能做成赔本买卖。 所以,如今的羊氏天子也很聪明,让势族们去挖掘,只要将其中一些礼器敬奉给皇室,又拿出一部分宝物给朝廷资军即可——至于拿出多少,那就看各家的‘良心’了。考虑到怎么都是白得的,这其实是比较理性的选择。 非要自家去做这件事,结果很可能被坑的死死的! 许氏作为发现者、上报者,自然得到了入局资格,而且具有主导地位。如今东西渐渐挖出来了,许盈所描述的龟甲骨片也大量被发现。相比起各种玉器、青铜器,这些东西非常不起眼,但许勋知道这是什么! 这样大量的龟甲骨片,看的多了自然也能从上面的符文上看出一定规律,又有许盈之前的提醒,他自然也觉得这是一种比青铜器上铭文更早的文字!若是研究透彻了,不只是许氏在‘文字’一道上能够更进一步,说不定还能借此成为史家! 这样密集地在殷墟发现骨片龟甲,许勋可不会觉得这些东西上的文字会记录没意义的事!说不定研究透彻之后就能解读出殷商时的历史...此时对殷商时的历史大多依靠周人转述,以及一些神话传说,这都是二手资料! 若真能搞出商朝人自己的‘史书’,这无疑是一个足以引爆如今‘学术界 ’的重磅消息,许氏因此从准一流的名门,过渡到真正的一流名门,这也是可以的! 因为其他人的不重视,许氏佷容易就拿到了这些龟甲骨片。其中一部分留在了洛阳许家,另一部分送到了汝南本家,还有一部分在许勋犹豫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送到了许盈这里。 虽然许勋相信这个小儿子不是一般人,过去很多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如今能得到这些‘龟甲骨片’也是他的功劳。但许盈年纪还是太小,而且他只是一个人!在许勋想来,研究甲骨文这种事肯定还是许氏一族群策群力的好!许盈一个人闭门造车,就是研究到走火入魔的地步,那又能如何呢? 不过到底是那样宠爱的小儿子,再想到这些东西送到南方去,也能防止北方战乱毁于一旦的风险——这也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所以最终许勋送了一批甲骨南来。 许盈并不知道许勋考虑了那么多,也不知道自己差点儿就见不到这些宝贝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研究这些甲骨比什么都重要! 上辈子许盈一直有练习书法,所以对文字演变是很有兴趣的。后来又因为进入了历史专业,更是对甲骨文兴趣大增...一开始还是被甲骨文的悬赏所吸引的,说是翻译出一个未被翻译的甲骨文就能有多少报酬。虽然知道当时还没被翻译出的甲骨文,估计一般人也很难翻译了,但他还是带着兴趣了解了一番。 这种了解是浅尝辄止的,但这依旧让他有了一些这方面的基础...至少比这个时代研究文字的人更能高屋建瓴,甚至他的起跑线都比别人靠前了一大截!他自觉就算是自己闭门造车,可能也比一大群人研究更有效率。 另外,许盈的某些思路也确实和许勋重合了...他也有借研究甲骨文之余,恢复一些殷商时的历史片段的想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光光只是‘甲骨文’其实还是有些小众了,但如果入侵到史家领域,那就完全不同了。 出于这个想法,他迅速投入到了甲骨文研究中。除了日常功课,他闲暇时间总是摩挲着一块龟甲骨片。为了各方面的考虑,他还亲手给每一片龟甲都做了拓印——拓印次数如果不多的话,一般是不 会伤害到本体的,而这不只是方便查找,也算是为这些甲骨上一重保险。 若将来不小心散失了一些,还能有这些拓本留存给后人。 裴庆自然也知道许盈搞了一批殷商旧物,只是见到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甲骨之后就没了兴趣。他在研究文字上并无专长,也无兴趣,看了几次新鲜之后就不放在心上了...他不会承认的是,那些对于他来说就是天书,而且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吴轲和罗真也看过了这些,罗真性子惫懒就不说了,对于他来说,只要肯沉下心来,翻译甲骨文估计是一把好手...但问题是,他只要想到其中的信息处理量,以及相应的可怕的工作量,立刻就躲都来不及了! 他可不想因此日日夜夜头疼到头秃! 吴轲对此也不太有兴趣...这几年吴轲也渐渐有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再只是裴庆教什么他就学什么了——他对算学兴趣极大,第一次从藏书室读到《九章算术》时就迷上了,之后又将各种算学典籍阅读了一遍。 周围没有厉害的算学大家,但他就是靠着自学有了不俗成果。 用后世的看法,吴轲可能是个精研数学的理工科大拿...对于研究文字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你喜爱这些也就罢了,只是别误了《战国论》!”裴庆身为老师,还是提醒了一下研究甲骨文的许盈,让他不要‘玩物丧志’。 数年前裴庆见到许盈写下的《六国论》,十分喜欢,见猎心喜之下让他以战国七雄分而论之,写出一些文章来。这个作业一开始真的只是普通作业,但奈何许盈一再跳票,本以为一段时间就能完成的作业不断拖延。 几个月、半年、一年,直到如今,已经数年过去了! 原本以为的几篇文章而已,如今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裴庆是眼看着这一点一点完善的,所以感慨最多——这简直就是在作一代经典!许盈这是要数年不鸣,然后一鸣惊人啊! 现在这一系列文章也被总命名为了《战国论》...裴庆无比期待《战国论》传扬于世后的反响!他知道,这绝对会是震惊九州的一件事! 第68章 之所以裴庆这样信心满满,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相信,每一个读过许盈《战国论》初稿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在几年时间里,《战国论》一点一点完成,如今初稿已经得到,最后只是一些校验、修改的工作了而已。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已经能窥到《战国论》全貌。 许盈给战国七雄每个诸侯国都写了一篇几万字的文章,其中史实很多,但相对于分析和议论,史实也只是配角而已。许盈往往从一个诸侯国的兴写起,最后又写它的衰,兴衰的起因、影响都非常清楚。 他用来现代历史学家的分析法,比如今一些史家片面的观点要全面的多,表现在文章中就是观点清晰、全面可信。 虽然一开始许盈写的是《齐国论》,但在最后整理书稿时,《魏国论》又被排到了第一个。因为‘三家分晋’之后,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周天子承认了赵魏韩三家的诸侯地位(过去只是晋国大夫),这标志着战国时代开始。 而魏惠王也是第一个称王者! 更进一步说,在魏国的李悝变法也是各国变法的祖宗!也是有了李悝变法,这才有了秦国商鞅变法,楚国吴起变法,赵国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燕国乐毅改革,韩国申不害变法,齐国邹忌改革——当然,除了这些变法之外,战国七雄其实在其他时代也有变革,只是这些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而已。 因为这个原因,许盈选择了《魏国论》作为开篇。 此时‘战国’这一说法来自于西汉刘向编订的《战国策》,生活在战国时期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名叫‘战国’,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周朝人来着。而战国到底以哪一年起始,其实也是有不同的说法的。 最早的说法是公元前481年,即周敬王三十九年,孔子所修订的《春秋》记载的历史至这一年为止(主要是孔子去世了,自然没办法再继续编纂《春秋》)。 而后司马迁著《史记》,其中以周元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75年,开始叙述六国事。之后刘向编订《战国策》,《六国年表》中采纳了这个说法。 另外也有说以周贞定王十八年(公元前453年) 为战国开始的,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三家分晋之事(说是三家分晋,其实是三家分智。那时晋国的大夫互相征伐兼并,总共有赵、魏、韩、范、中行、智六家,智氏才是最强的。此时的晋国至少名义上是存在的,只不过如同周天子一样,名存实亡罢了)。 等到真正三家分晋,那已经是大几十年后的事了! 许盈却哪一个都没有采纳,而是在《战国论》中提出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为战国开始!这也是现代史家认可的。 这一年周天子承认了赵魏韩国三家的诸侯之位,这也标志着战国七雄中最小的三兄弟就位。虽然赵魏韩三家在此之前就已经实际上消化了晋国遗产,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但华夏人就是这样,讲究一个‘大义名分’。 所以《左转》中孔子才会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古代时的起义,只要没有登基称帝,官方的重视程度就要低一等。而若是打出皇帝名号,不管实力是强是弱,立刻就会成为朝廷官军的第一攻击目标。 而中国的历史朝代断代上也完全遵循这一点,最重视的也是第一代皇帝登基的时间! 并且,周天子承认赵魏韩三家,这也不是一个名义那么简单...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展露出了战国和春秋完全不一样的气质——相比起打仗都彬彬有礼,这样的事能做,那样的事不能做,也决不允许杀死做过国君的人(所以那个时候很多国君会流亡国外)的春秋,战国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再无一丝规矩可言。 赵魏韩‘下克上’成功,这本身就是对礼仪和仁义的极大破坏。而周天子迫于时势,也认可了这种变化——后来赵魏韩国站稳了脚跟,这也说明其他诸侯国,甚至天下人也认可了! 大人,时代变了! 许盈的《魏国论》是从魏文侯尊子夏为国师,然后子夏在西河教导弟子,建立起赫赫有名的‘西河学派’的事说起的——对于现代学生来说,学习历史大都限于浅尝辄止,可能并不了解西河学派。 但只要翻阅史书就能明白这个学派有多厉害了! 当时聚集在西河的士人有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谷粱赤、公羊高 等人,单说这个名单,许多对历史了解不多的人还不能理解其中的辉煌,只知道一个李悝...但再往下追溯,就知道段干木和田子方为魏国教导了大批人才,如公孙痤和公子卬。 大名鼎鼎的商鞅在魏国是就是侍奉公孙痤的...公孙痤是魏国的相国,死的时候为国君推荐人才,提到了商鞅。说了历史上非常著名的那句话,卫鞅这个人很有才华,要么就用他,不用就杀了他。 不然去到别国,这个人一定会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 只能说古人真的很喜欢立flag,最后果然一语成谶。 而战国时的风云人物,比如说吴起、公孙衍、张仪、范雎、孙膑,不一定都是魏国人,但都来自魏国(很长一段时间待在魏国学习或者从政)。可以说他们必然受到了魏国很大影响,而这些影响追源溯流,一大部分都是西河学派的底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孟子》中所说‘公孙衍、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公孙衍和张仪都是魏国人,受西河学派的影响不会小。而这句话又何必只说公孙衍和张仪呢?事实上,扩展到整个由西河学派开始,更加积极谋求进身的士人阶层都可以! 他们是那个风起云涌年代里,藏在各个诸侯身后,真正推动世界变化成后来样子的角色! 魏国,因重视文教、重视人才,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化中心,然后向其他国家扩散这种文化影响力——那可能也是魏国最辉煌的年代了,至少从文化上做到了其他各国宗主国的位置。 许盈在《魏国论》中断言,魏国的强盛,从魏文侯拜子夏为国师,西河学派建立,士人纷至沓来,决定学而优则仕,就已经决定了! 无论什么世道,文道昌盛、教育大兴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许盈着重提出了这一点。 教育这件事不当吃、不当穿,花销还不少,此时皇室衰微,周边又都是一些汉化程度还不够的胡人政权。于是在教育这件事上,真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地方庠序早已荒废就不说了,就连太学也是名存实亡! 现在还能读书的,都不是一般人!读书的人家就算是看着穷苦的门第,问其先祖,估计也是颇有来 头。真正的平民出身,若没有奇遇,估计都不会有读书求上进的想法!既是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也是不敢想。 许盈在《魏国论》中所说,也有警醒如今的意思。 而如果说魏国之兴还只能说是旁敲侧击地‘警醒’,那魏国之衰就是劈头盖脸而来了。 魏国是产出了那个时代最多的人才,其他国家在变法这件事上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魏国的影响!或许没有魏国种种,其他诸侯国也会逐渐找到时代的出路,但那个时间可能会往后推不知道多少年。 历史的必然是进步发展,但必然之中也有偶然。 然而就是这样的魏国,却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才,最终落一个‘与他人做嫁衣裳’的结果...这些离开魏国的人才在未来,往往也是伤魏国最深的。 魏国人才库养活了半个战国,此诚不我欺。 这就是魏国之殇了,也是根植在魏国根子里的纠结。他们的君主既明白人才的重要,所以有了西河学派,所以有了大批平民出身的重臣。与此同时,又不能完全信任平民出身的人才,隐隐中担心他们不能忠诚于魏。 看看魏国历任相国人选就知道了,多的是魏成、魏齐这样的公族公子,而如公孙痤,那也是魏国贵族! 这种纠结在一开始时就展露出来了,魏国的‘开国之君’,也是一代明君的魏文侯,他先后有三个国相,李悝、魏成、翟璜。其中既有平民出身的士人,也有王室公子,这是雨露均沾,只看才华,不论出身? 或许有这个意思,但决定第二任丞相时就在魏成和翟璜之间犹豫,其实已经很说明情况了。 这种纠结是刻在魏氏骨子里的! 魏氏也不愧是晋国的实际传承者,大概是魏国王室内部争斗激烈,最终导致国君失去了王室力量的保护,被公族们瓜分,这给了魏氏极大的教训。所以魏氏特别注意任用‘自己人’,对于‘外人’,哪怕是和公族关系紧密的贵族都有些犹豫,更不要说魏国平民,甚至是外国人了。 魏国产生的人才不能为魏国所用,人才在魏国逐渐没有了出头的机会,只能向外寻求出路——关于平民出身的人才没有出路这一点,如今何尝又不是如此! 第69章 许盈一边随裴庆读书,一边研究甲骨文,偶尔抽空校阅、修改《战国论》,没过多久《战国论》就修改完毕了——相关的工作本来就做的差不多了。就算他做的再慢,这一延续几年的功课也该结束了。 既然《战国论》已经完结,接下来该考虑的自然是让更多人读到它,以达到许盈扬名的目的。如果是在现代,不用多想,直接想办法出书就好,哪怕是正规出书,如果是自费的,也不会太难,书号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而要是私印,不以赚钱为目的,类似自娱自乐的同好集什么的,那就更便宜了,随便一个小印刷厂就能作这个活儿。 但在这个时代,许盈遇到了一点点麻烦。 此时是没有印刷术的,雕版印刷术要在唐朝才能肖想,鼎盛时期是宋朝,所以后人常说宋刻本精美,十分具有收藏价值。 这个时候一部书要传播开来,只能靠自觉抄书了。有名的人写的作品会引来许多人传抄,以至于‘洛阳纸贵’!历史上的洛阳纸贵就发生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的大文豪左思写了《三都赋》,引人传抄,一时之间洛阳的纸价都贵了许多。 然而,如果是一篇文章的话或许可以使用这种传抄的办法,但如果是一本书,这种方法就不太合适了。一篇文章抄下来也不难,所以能够迅速传播开。可是换成是一本书,这发酵的时间可就太长了! 裴庆没有提醒过许盈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这根本没必要说,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且许盈才多大?他有的就是时间!只不过许盈从根子上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身上多多少少还留有现代社会的一些印记。 比如说总是不适应这个时代的‘低效率’,经常会给身边人一种他很‘时不我待’的感觉。 “若是找些人来抄经,是何价?”许盈左思右想了一下,决定先问问情况,实在不行的话先找人抄书,一次抄个几百部,给各个大家都送一部。虽然这样自费的成本不低,但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也不是钱。 到时候卖点儿澄心堂、红糖,一下就赚回来了。 许盈哪里知道抄书的价格,他 这里如果有抄书的需求,自然有字写得好的书童去做这事。而被询问的关春没怎么思考,直接道:“如今抄经,只用书法上善者,一纸三四十钱,一卷纸数不同,约在数千钱。” 都能请人抄书了,自然都是有钱人。有钱人是不会在乎一点儿差价的,只在乎抄书的人水平。所以能接抄书的活儿的,还不能只是会写字,还要写的不错才行。他们写一张纸就是四十钱,一卷书几千钱,以时下的物价来说也算是高工资人群了。 不过这个时候读书人本来就值钱,这种价格也不奇怪就是了。 这个价钱倒不是不能接受,抄个几百部出来,也就是几百匹缣就能付账...关键是,依照关春所说,一时之间能找到接这个活的人有限。所以许盈真想找人抄个几百部《战国论》,可能要等半年才能拿到货了。 这不是不能等,只是许盈自己放弃了,摸了摸头道:“算了,你去找几个木匠来见我吧。” 许盈还是觉得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一点儿,攻关雕版印刷术算了...这样做好了就是一劳永逸。以后再想出什么书,那就容易了!而且手握雕版印刷术,到时候往外分享技术能够刷一波声望。而如果不想传播技术,而想借此牟利,也很简单...这里的牟利并不是指赚钱,而是让那些想要印书的人都自觉给他说点儿好话。 不一定要颠倒黑白,只要在立场上有那么一点点偏向,甚至只要能保证公正,那就很好了。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印刷术能多大程度上推动作品传播速度,这年头大把大把的人求名,这件事做起来轻松又容易! 不多时,许盈就见了木匠,和他们谈了自己的想法:“这些日子拓了许多甲骨,你们看看——碑文拓写是早已有之的,我就想,能不能木雕文版,印文字于纸上。若是能够的话,岂不是不用抄书,且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许盈因为常常有些‘奇思妙想’,所以经常叫工匠来说话,这些工匠在他面前也越来越自如。此刻领头的一个木匠,紫膛色的脸皮,正是四十岁左右,经验和体力都最好的时候。连忙拱手道:“郎君这个主意妙!小人也常见石匠拓写碑文,只是做起来恐怕不容易 。” 许盈闻言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不容易。 雕版印刷术说起来简单,就像印印章一样,华夏用印章都不知道多久历史了!如今搞出雕版印刷术,就像是捅破一层窗户纸,他一说,匠人哪有不明白的。只是很多事情都是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些木匠常年和木头打交道,立刻就想到了许多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比如天然的木头都有缝隙,到时候雕了文字去印,这些缝隙也出现在纸上,岂不是成了‘乱码’了? 又比如说,木头的开裂问题怎么解决?平常的木头基本都处在一个状态稳定的环境中,不太用考虑这个问题。但如果要用来印书,那就不同了。 再有,怎么保证印出来清晰,而不是糊成一团——这其实都不只是印板本身的问题了,涉及到墨和纸的方方面面。 许盈不知道完整的手艺,但他多少知道一些,当下道:“据我所知,枣木、梨木、梓木等,皆致密,却又不难雕刻,可先用这些制作印板。再者,印板需要浸沤、风干、刨平,如此才能雕刻。” 木匠们不奇怪许盈为什么让他们浸沤、风干,这本来就是处理木材比较常见的手法,经过这种处理之后木材在往后的使用中就没那么容易变形了。当下听在耳朵里,也就应下了。 许盈知道,雕版印刷术不只是这么简单,等到木匠领命办事,他又叫来了造纸、制墨的工匠。印刷用的纸相比日常所用,要韧性更强,光滑度的要求也更高,对于吸水率的要求也和日常所用有差异,得让造纸的匠人按照这个要求试验出可用的。 墨则是另一回事了,古代印刷用水墨,和写字用的墨差不多,只是成本更低。许盈记得历史上印书用的松烟墨常常是制作墨锭的下脚料,现在庄园中也制松烟墨,这个倒是不难得。 然后一切和制作墨锭差不多,只是不用上模具做成墨块,也不需要制成固体,在加胶之后就算完工了——许盈记得《古代手工业通史》中的描述,这个时候的墨是很臭的,需要等自然散味。 等上几个月臭味几乎就没有了,印书更是闻不出来。而且经过了自然散味的时间,墨会更好用,更加精光照人。 得了 许盈的吩咐,这些工匠就去忙了。 因为他已经指明了方向,所以许盈觉得应该很快就能看到成果,雕版印刷术指日可待——至于说为什么是雕版印刷术,而没有直接上马更加先进的活字印刷术,只能说,活字印刷术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在仔细考虑之后许盈还是选择了雕版印刷术。 事实上,宋代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直到封建王朝结束,也没有真正取代过雕版印刷术。应该说,它最后是和雕版印刷术一起,被西方来的、更先进的印刷术取代了。 古人看的到活字印刷术的好处,但更能看到其中的不好。活字无法做到严丝合缝,陶活字容易破碎损坏,木活字则是容易变形。铜活字没了那些毛病,但是价格高昂!要知道,活字印刷术本身就是为了降低雕版印刷的成本才出现的,如果成本上没有优势,何必要用活字印刷呢? 难道活字印刷效率更高? 要知道,活字印刷还要排版呢!排版或许比雕版要快一些,但考虑到活字印刷术其他不便上浪费的时间,谁的效率更高还真说不好。 活字印刷直到明清时,也只有一些价格便宜、质量很低劣的印刷品会使用,始终未能成为主流——皇家不惜工本搞过铜活字,印刷质量不输雕版,但也就是一两套,这不能以常理论之。 送走了工匠们,许盈又专下心来研究甲骨文。不多时,忽然又奴子禀报,说是罗真来了。 许盈请他进来,连桌面上的甲骨都没收,笑着道:“难得阿真你主动来访啊!” “说的你好似爱走动一般。”罗真嘟哝了一句。他自然看得出来,许盈其实也不是很喜欢交际。或者说,许盈不喜欢和一群不熟的人进行毫无意义的交际,既无聊,又没什么收获。 可惜的是,时下大部分交际都是如此。 罗真也没有和许盈太过废话,见许盈又忙着鼓捣他那些宝贝甲骨了,也不愿意耽误他。便直接道:“听吴轲说,玉郎的《战国论》已经修改完毕,可否一观?” 第70章 许盈写《战国论》并不是秘密,或许一开始大家不知道,但他都写了这么多年了,又没有刻意瞒着。像罗真这样的走得近的朋友,那自然是知道的。不只是知道,他还看过一部分初稿。 正是因为看过一部分初稿,所以才这样心心念念。吴轲一说《战国论》校对修改完成了,他立刻就来借阅了。 小伙伴要借自己刚刚校对、修改完毕的《战国论》去看,许盈自然是无不可的。只不过当下他却只能拿出一部分稿件,解释道:“你这话可说的太迟了一些,校对完毕之后,先生就拿走了大半,如今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裴庆是当初布置这个作业的人,此时作业完成了,作为老师肯定是最先看到的。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读,还特意跑到了临川找到临川王羊琮一起——这又是许盈不知道的了。 罗真看着剩下的稿件,倒也没挑。当即用布包包了,自己抱着拿回了家。 之后几日在家时,他常常呆在书房读这些稿件。这个举动引起了同族兄弟的好奇,大家都知道罗真是什么性格,那真是一个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家伙,平日也不怎么见他如何用功。特意在他院子里安置的书房常常是个摆设,根本不见他用几次。 若不是现在教导他的老师还算能约束他,恐怕他连读书这件事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只不过气人的就是这个了,即使是这样,他的功课在同龄的同族中也是一等一的好——事实上,如果不是保持了这个地位,他也无法像如今这样自由,父母长辈恐怕早就想方设法管教他了。 所以罗真的用功努力不是他真的想努力,而是仔细考虑利弊之后做出的最优解。 现在罗真忽然日日呆在书房,难道是忽然觉得书房才是最好睡觉的地方了吗?不过这也说不通啊!他身边的人都不是瞎子,真的拿书房当睡房,立刻就会有人去给族长和夫人打小报告,他哪能安睡! 出于这样的好奇,几个平常相对熟悉一些的同族特意来拜访他。 别说,虽然依旧是懒洋洋地靠在隐囊上,但手上拿的还真是文稿之类。有人就忍不住了,问道:“六弟这是在读哪位 大家的文章,竟然如此手不释卷?” 罗氏这样的大家族,就算不说整个家族一起序齿,亲兄弟的孩子一起序齿还是很常见的。罗真就和几个堂兄弟一起序齿,他们都有同一个祖父。在这个排行中,他行六,眼前这个是他堂兄。 “也没什么。”罗真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什么大家之言,不过是同窗之作,闲来无事翻阅一番罢了。” 虽然和许盈一起读书的还有一些书童,但按照此时的认知,这些书童自然称不上同窗。所以罗真说同窗,那就是许盈了。 对于许盈,这些罗氏子弟是知道的,毕竟这也算是自家一个‘邻居’了。一开始不知道,这么几年下来总有知道的机会。再加上罗真如今常常住在东塘庄园读书,唯一的一个同窗就是许盈,堂兄弟间哪能一点儿声气都不通。 罗真虽然从来没有刻意说起过许盈什么,但同族之人也能从他日常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其实很推崇许盈...真要说起来,罗真其实没有刻意谈论过任何人!以他的性格,就算看重一个人也不会如此表现。 说实在的,罗真如此倒是让家族中的同辈有些不服气了...罗真平常冷淡,或者说怠惰,根本懒得与人相亲。如果对所有人都如此也就算了,大家只当他是性情如此,事实上如今这年头,这样任性旷达之士也多。 以罗真的天资,将来混个名士轻轻松松...而既然是名士,自然就会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他这样实在说不上奇怪。 许盈或许也是势族高门的郎君,但相对于自家人来说也不过就是‘外人’而已,罗真凭什么偏对他要‘另眼相待’? 眼前这个堂兄撇了撇嘴,上前道:“这就是六弟说假话了,许氏小郎君少有早慧之名,六七岁便能作《竹石》诗,甚至还得过天子称赞。他写的文章,能视作一般小儿之作?” 这样说着,已经将罗真面前三足矮几上一沓文稿中、最上面几页拿起。只见上书标题‘韩国论’三个字,心里立即有些嗤笑。这显然是说古的策论文章,这种文章似乎读过几天书就能下笔写就,只是写的言之有物的,百里无一。 而说优异的,万里不挑一! 只是他这种心态也就是一 时的,随着文章缓缓叙述,他的目光很快就挪不开了。 许盈这可不是写策论文章,策论文章哪能写这么长!写史也不像,因为史家很忌讳发表那么多议论,史家需要的是客观,一切都像是旁观者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好记述的工作就好——古代很长时间内《史记》都有些褒贬不一,问题就在这里了。《史记》写的很好,但里面主观性太强了,以史家之作来说是有些不合适的。 《韩国论》一篇,他不从三家分晋写起,而是追溯到了‘赵氏孤儿’一事。 ‘赵氏孤儿’这个故事在后来的华夏是一个流传面很广的故事,古代就有很多文艺作品有涉及,现代社会又有影视剧。就算不知道故事大概,也至少听说过‘赵氏孤儿’四个大字。 但这个故事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丰满的,最开始在《春秋》上只有寥寥几句话的记载。基本上和那个时代任何一起权谋斗争没有分别,后来《左传》为《春秋》注释,增添了一点点细节,但总体并没有变化。 是《史记》中敷衍出了一些情节,包括救赵氏孤儿的公孙杵臼、程婴,以及反派担当屠岸贾,其实都是《史记》中才有的。 先不论太史公是从哪里录到的这桩先秦旧事,就当它是真的吧...反正如今《史记》已经被广为接受,里面的内容被认为是真正的历史了。 但即使是《史记》版的赵氏孤儿,也只是权谋和戏剧性各占一半。等到宋元时《赵氏孤儿大报仇》这样的杂剧诞生,这才彻底完成了史实到故事的转变,权谋因素变得很淡,只是一个故事背景,戏剧性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比如,杂剧中用来替代赵氏孤儿的孩子,就由一个没有来历的孩子变成了程婴的儿子,另外还增添了赵氏孤儿的母亲自缢的情节——以及经典的,赵氏孤儿认屠岸贾为义父。先‘认贼作父’,然后手刃仇人。 冲突性与戏剧性达到巅峰...《哈姆雷特》中也有这样的情节,从出现的时间来看,《赵氏孤儿》要早的多——这里肯定不是要说谁学了谁,只是说‘戏剧冲突’这个东西,大家的认知是趋同的。 许盈没有引入后世版本的《赵氏孤儿》,那样精彩归精彩, 却会显得不够‘严肃’。他本意是想做严肃文学扬名,获得主流认可,自然不愿意因为这么点儿细节问题,成为其他人攻讦的弱点。 但在《左传》版和《史记》版的‘赵氏孤儿’故事之上,他润色了一些。既不增改,又让整个故事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这是因为这个故事,这才吸引住了罗真的这个堂兄。 只不过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许盈写这个故事也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故事——《史记》版的‘赵氏孤儿’里,韩国先祖韩厥有了出场机会,在这里他是作为一个正面人物出现的。 韩厥原本是赵氏的家臣,后来成为了赵氏侍奉的国君,也就是晋侯的卿大夫。等到赵氏落难时,韩厥已经是晋侯相当信任的臣子。当时晋灵公想要杀掉赵氏全族,晋国大多数大臣收到了这个政治信号,纷纷与赵氏划清关系。 倒是前途正好的韩厥站了出来,为赵氏说好话,保住了赵氏的一线血脉,也就是‘赵氏孤儿’。 韩氏并不是从韩厥起,到韩厥手中时也没有坐上诸侯的位置,但许盈在《韩国论》中依旧从韩厥说起。这既是因为韩氏从此而兴,也是因为韩厥义救赵氏孤儿的举动其实奠定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韩氏的性格。 有什么样的国君,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而有什么样的臣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国家(至少在春秋战国时可以这样说)。韩国在建国之初的许多事情中,都可以看到这一重性情的影响。 比如韩赵一同攻魏,赵国想要杀了后来的魏惠王,然后瓜分魏国的土地。但韩国不干,认为杀国君这样的事太过违礼,而分其地的举动又太过贪婪,这样的事不能做! 不管这是为了维护名声,还是真心如此性情,至少当时韩氏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 这个时候的韩氏属于典型的光明面...但就是这样光明面的存在,未来‘堕落’的速度却令人咋舌——翻阅战国后期的历史,对韩国的评价很难逃出‘老谋深算’‘狡猾’‘奸诈’这些字眼。 许盈在写《韩国论》的时候,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在写一个‘屠龙勇士最终变恶龙’的故事。 第71章 “弘毅,这是豫章送来给你的。”一个老者指挥着家仆将豫章送来的许多东西归置好,又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匣子,让一旁的孙子收好。 老者的孙子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穿一件朱膘色直裾,虽然年少,却有一股英姿勃发之气。此时双手接过匣子,恭敬道:“谢祖父。” 抱着匣子,少年走出了院子。外面是漂亮的花园,此时春色正好,是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时候——这里是荆州蔡氏的家宅,家族兴旺了许多年,家宅不断扩大,逐渐在城中占据了半条街之多!光是从祖父居住的主宅回到自己的住处,都要绕许多时间! 荆州从很早以前就是开发程度很高的地区了,汉时有天下五都,其中荆州南阳正是其中之一。而在南方逐渐被开发,越来越重要的如今,荆州的重要性也是一年赛过一年...这里正是中原眺望南方的门户呢! 古时,天下所指即是中原,生活在中原的人知道中原以外还有广袤的土地,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这些地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穷山恶水、生活着不开化的野人,根本没有必要去占领! 此时的天下,中心在洛阳!因为从地图上来看,洛阳位于比较中心的位置,同时交通上呈现出四通八达之态! 而在华夏的地理含义越来越往外扩散的如今,天下真正的中心是南阳才对! 这大概也是历史上诸葛亮能够在南阳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的原因之一吧...南阳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天下各处的消息都会汇聚而来。 随着荆州越来越富庶、越来越重要,这里的豪族自然也就越来越有影响力!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发迹较中原太晚,又或者这里流动性太强,荆州的势族高门很多都是从中原地区迁来的。 此时的荆州势族以庞氏、蔡氏、蒯氏、诸葛氏、刘氏、黄氏六姓为首,其中诸葛氏和刘氏都是北来的。只不过这些现在说来也都是老黄历了,毕竟落户荆州这么些年,六姓之间互相通婚,早就已经结成了利益共同体。 哪里还分南北! 蔡弘毅正是六姓之一的蔡氏子弟,不过他不是在南阳长大的,而是在豫章。他四岁的时候就随父亲上任豫 章郡守,在那里呆了六年,等到父亲因为得罪江州刺史而免官,这才回到南阳。 父亲在豫章时受到南昌罗氏的优待,两家交往颇为密切,他也因此认识了一些罗氏子弟。 其中最为投契的罗丘,直到他回到南阳,依旧还有书信往来。只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再加上南阳到南昌的距离,关系也渐渐淡了,再也没有儿时那样亲密了——他有时候会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 这次忽然收到对方的来信,蔡弘毅是有些意外的。 回到住处,打开匣子,最上面是一封信,下面则是一些文稿之类的东西。他不忙着看那些,而是裁开了信封,细细阅读起来。 信里面的内容其实乏善可陈,就像以前一样,说的都是一些蔡弘毅不感兴趣的东西——应该说,那些东西蔡弘毅以前是感兴趣的,他小时候贪玩儿,喜欢各种游戏,爱听奇闻异事。而回到南阳,受到祖父亲自教导,这才不过两年时间,他就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根本无法理解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那些东西? 不过,在信件的最后提到的事情引起了蔡弘毅一点儿兴趣。 信件里说,罗丘的堂弟罗真有一个同窗许盈,写了几篇文章,他在罗真那里抄录了其中两篇。信中罗丘语气非常激动,反复强调是‘真好文章’,让蔡弘毅一定记得去读。这些文章已经随信一起送来了,就放在匣子里。 对于罗真,蔡弘毅印象不深,但知道有这么个人。他知道罗真是罗氏这一辈子弟中天赋最出众的一个,只是为人怠惰,而且怎么也无法纠正这毛病。也是因为罗真实在是太怠惰了,基本上不同其他罗氏子弟一起玩儿,作为一个‘外人’的蔡弘毅就更没怎么接触他了。 至于罗真的同窗许盈,他就真的只是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了。 而就他的记忆来说,这个‘许盈’应该和他差不多大才对...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好文章呢?带着这样的判断,蔡弘毅将匣子里面装的文稿取了出来...这还没读呢,先被惊住了。这厚厚一沓,真的是信里说的两篇文章? 带着这样的疑惑,蔡弘毅翻阅起这些文稿来。 这两篇文 章是《韩国论》和《赵国论》,正是许盈《战国论》中的两篇。之前罗真从许盈这里借阅了这些,在家中细读的时候被堂兄罗丘看到了,这一看就入了迷。反复阅读之后心里很激动,很想和人分享。 这就像是看了一本好书,看了一部好电影,总会有想要和人分享的冲动,古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于是罗丘想到了远方的好朋友蔡弘毅,之后令两个书童去罗真书房守着,抄下了这两篇文章,抄好后就给蔡弘毅寄来了。 蔡弘毅一开始只是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情翻阅的,手上翻的飞快。但很快他的手就慢了下来,甚至开始往前翻,直到翻到最开始,然后重新细细阅读。 这年头又没有水文的,读书是一件很慢的事——文字的信息量大,读的太快了就容易领会不到笔者的意思。 先看的是《韩国论》,看完之后已经是深夜了。给灯台里添油的婢子忍不住劝道:“郎君歇息去罢!明日还得读书呢!” 平常这个时候蔡弘毅已经睡下了,然而此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这就像是看了一本非常好看的小说,看完之后已经是凌晨深夜了,读者不仅不会有睡意,反而会兴奋起来,根本睡不下! “可恨必有可怜!”叹了一句之后,蔡弘毅这才放下《韩国论》。不过他没有就此去歇息,而是命令婢子:“多添些灯油,今晚吾要挑灯夜读!” 这样说着,也不管婢子如何苦脸,就拿起了剩下的《赵国论》。 第72章 许盈谈赵国并没有从‘赵氏孤儿’谈起,《韩国论》从‘赵氏孤儿’说起,那是因为韩厥在其中做的事无意间体现了韩氏性格,而且韩厥做的事并没有经过太多文艺创作,应该还是可信的。 赵氏本身在这个故事中经过太多渲染,倒是没有了多少可信之处。 许盈的《赵国论》当然是从那位有名的‘襄子’(赵无恤)说起,这位赵氏先祖人生经历非常传奇。最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庶孽’,华夏自古以来就很重视嫡庶,特别是男性子嗣之中更是嫡庶分明!先秦时代在这件事上尤为严厉! 毕竟周天子建立分封制,而分封制形成的基础就是嫡长子继承制。由嫡长子继承自身爵位,其他的孩子就成为低一等的贵族。 血脉嫡庶,这是万万不能乱的! 可以想见,在明明有嫡出兄弟的情况下,赵无恤能够继承赵氏,在这个时代是怎样惊掉人下巴的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赵氏还只是卿族,不然这一定会成为各诸侯之间的年度新闻! 而这还只是赵无恤传奇人生的开始,赵无恤人生的高光时刻应该是三家分智——晋国国君失去了对晋国的控制之后,六大卿族崛起。中途中行氏和范氏衰落,由此就只剩下了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家,其中智氏最为出色。但问题就在于太出色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智氏并没有出色到对其他卿族有压倒性优势,同时又表现出了极端的侵略性,这就引起了赵魏韩三家的心有戚戚——倒不能说智氏的种种决策有问题,说不定智氏也只是想以强势的态度让三家屈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三家。 迟则生变,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站在后来者的角度,不能光看事情的成败。 面对智氏的步步紧逼,魏氏和韩氏都选择了暂且观望,智氏一开始要地的要求都答应了下来。唯独赵氏最为性烈,当即就掀翻了桌子,不服就干! 然后智氏就联合魏氏、韩氏来攻打赵氏了,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晋阳之围’。 事情的结局也很有戏剧性,在围城两年之后久攻不下,最后关头赵无恤派出说客找到韩氏和魏氏的当家人— —智氏很强,若坐视智氏灭赵,智氏又会得到极大补强,到时候韩氏和魏氏又是什么下场呢? 说客自然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但同时也是魏氏和韩氏早有忧虑!此时双方只能说是将遇良才,一下就心领神会了! 最后,韩氏和魏氏临场反戈,转而联合赵氏对付智氏,智氏输了。 三家分智,奏响了三家分晋的前奏! 之所以用赵无恤做《赵国论》的开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赵无恤就是最典型的‘赵国君主’。他是赵氏掌门人中很出色的那一个,但以特质而论,赵氏祖祖辈辈似乎都差不多。 赵无恤能在有嫡兄的情况下继承家族,这体现的是赵氏骨子里不爱墨守成规——这样的一幕在之后的赵氏还将反复上演。赵无恤后来会将自己的位置传给自己的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而赵氏国君之中最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也没有选自己的嫡长子,而是选了小儿子。 赵无恤在韩氏和魏氏纷纷对智氏屈服,愿意暂且观望时,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因为他很清楚,若任由智氏鲸吞蚕食,就算如今能够暂时苟安,最后也只有自取灭亡的路。这个道理韩氏和魏氏不是不知道,而是他们想的更多。 他们认为一开始可以先满足智氏的胃口,等到智氏将三家得罪了一个遍,大家都有了同一个敌人,自然就能够同仇敌忾了。到时候谁再出头,他们跟随,失败了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果,而成功了就是一起分肉吃! 谁也没想到赵氏刚烈到这个地步,一开始就要干智氏! 这几乎可以看作是未来秦国东进,逼得其余六国没有退路时的一种预演——其余六国会选择绥靖政策,讨好秦国、避其锋芒,至少多苟活一阵是一阵!只有赵国,从根本上意识到苟且求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暂时活下来了,也改变不了变得更加虚弱,将来会灭亡于强秦的事实! 还不如头铁一回,真刀真枪地拼!就算是死,也死个明白! 不守规矩、性格刚烈,这就是赵氏,赵无恤本身的种种其实很像赵国‘拟人’之后样子。 这种特质是赵氏崛起的原因,也是赵氏最后衰落的重要因素。 这倒不是指到了最后赵氏还要和秦国硬刚,爆发长平之战,熄灭了最后一点儿对抗秦国的希望。事实上,在长平之战前,很多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到了那个时候,秦国输一两次根本不要紧,因为自身积累的实力让秦国的很多行动有了容错率。 东方六国则不行,那个时候他们只要输一次就要面对灭亡。 这指的是在赵氏两百余年中,因为赵氏不守规矩、性格刚烈的特质,逐渐积累起来的问题。 战国时期,虽然战国七雄都免不了爆发内乱,内部永远称不上铁板一块,但谁也不能像赵国那样夸张。十二代国君,爆发十一次大内乱,至于其他不值得统计的兵变就更不可计数了! 就以赵武灵王为例,一代雄主,最后竟死在这种事上! 他执意让小儿子继承权力,长子如何服气!若是一个没有权力的长子,不能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偏偏长子又有了一定权力,并且得到了许多人支持...兄弟阋墙的戏码诞生,最后连他也死在这件事上。 不断地反复内耗,这很大程度上让赵国始终无法真正爆发出潜力,无望挑战更高的位置。 人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说‘秦赵多好汉’,始终都脱不开一个‘赵’,可见赵氏性格。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从一开始赵氏就没有染指更高的可能性!因为到了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会更加残酷,军事上更加残忍,史书上频繁出现‘人屠’‘屠城’‘坑杀’这样的字眼。政治上更加黑暗波诡,于是有了一出出的陷害、反间。 这样的环境中,刚烈易怒能赢一时,但只有最冷酷、冷酷地仿佛是冬天的潮水一样,这才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另一个‘赵氏’赢了,两个赵氏其实有着一样的开始——祖上是兄弟俩,后来又纷纷与游牧民族作伴,尚武、好斗、刚烈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只不过后来嬴赵变了,而另一个赵氏始终是最开始的样子。 这样的特质给赵氏带来的荣光、辉煌,赵氏接受了,那么与之相伴的弱点、绝望,赵氏也只能一起承担。 赵氏死在了碧血耗尽的绝望当中,看起来赵氏一生都在和其他人争斗,为了在残 酷的战国时代争得一线生机——但事实上,赵氏一直的对手只是自己而已。一次又一次的内乱只不过是这种斗争的外化,而至死赵氏也没能收好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 深深叹了一口气,蔡弘毅放下文稿时心里很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看看窗外,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天边微亮,一夜过去了! 搓了搓脸,走出书房,侍候在外,此时打着盹儿的婢子一下惊醒了过来。连忙站起身:“郎君!” 蔡弘毅抬了抬手,在婢子的不解中走到了院子里。 清凉的空气压入肺中,思绪好像也清醒了一些,蔡弘毅慢慢回忆着文章中的所有——他也翻阅过史书,对春秋战国时的历史不敢说精通,也是有所了解的。读《韩国论》和《赵国论》并不存在什么门槛,事实上文章中也没有故意掉书袋,史实部分都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写文章的人就是在同样的事情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原本只是泛泛读来的列国事,一时之间有了别样的意味。读《韩国论》时,蔡弘毅几乎感受到了阴云密布、密不透风,而读《赵国论》时,他又像是烈日曝晒,能够闻到慷慨热血。 同样的是,两者都充满了作茧自缚的无奈。 其实这也是在贯彻许盈《六国论》中提纲挈领的那一句,‘灭六国者,六国也’。 在外面走了走,蔡弘毅又回到了书房,重新拿起《赵国论》和《韩国论》——这甚至惊动了他的祖父。 因为到了上课的时候,蔡弘毅始终没有出现。在家教导子孙的蔡老爷子自然让人来问了...老爷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并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责罚,而是询问有没有什么缘故。 结果不是病了,也不是什么别的缘故,而是蔡弘毅一夜未睡,甚至询问的现在也没有睡——之所以不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昨日傍晚开始读文章,直到现在依旧不忍释卷。 因为读文章的缘故,误了睡觉,现在又不来上学...老爷子对自己的孙子也是有了解的,知道这个孩子平常并不荒唐,他这样的举动必定不是乱来。所以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一日课毕之后亲自去了孙子的住处。 这时已经快傍晚了,他来的 时候蔡弘毅刚刚和衣躺下。 老爷子不让婢子叫醒蔡弘毅,而是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文稿,慢慢看了起来。 仿佛和昨日一样,只不过当事人由蔡弘毅变成了老爷子。但蔡弘毅说不吃饭、不睡觉,下面的人也就是劝劝。而老爷子如此,下面的人就不敢怠慢了——已经不年轻了,有些地方哪能和年轻人一样呢! 好在老爷子的见识也比蔡弘毅多得多,所以也不像他那样容易入迷。身边的人劝了劝,也就照常吃饭休息了。只不过临走前将文稿袖走,笑着道:“可不能让这孩子再读了,不然非得走火入魔!” 半夜蔡弘毅醒来,找不见文稿,听奴婢说是祖父带走了。此时夜深沉,也不好去扰了祖父,整个人都有些坐卧不宁了。 第二天早晨,匆匆洗漱之后他就去祖父跟前请安。 一眼看出他如此急切的原因,老爷子倒也没有非要为难孙子,将文稿立刻就拿了出来:“这文章祖父也看了一半了,倒是不怪你入了迷。祖父年纪一大把了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么个孩子呢。” 老爷子看了一眼孙子,又道:“既然你喜欢这文章,那祖父且问问你,这文章好在哪里?” 蔡弘毅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见古而知今,作文者已将处处说的清楚明白了,今人自然能够心领神会。” 许盈在《战国论》中将各国兴衰说的空前清楚,这和过去一些文章中或片面,或空泛的论点是不一样的。裴庆说许盈的文字‘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原因也在这里了!正是因为写的真,以至于让此时的读者感受到切肤之痛,这才如此评价啊! 讲清楚了列国的兴,此时的人也就看到了强国之法,在这个国家衰弱的年头,难免不会想要‘照章办理’...这就仿佛是迷茫之中见到了指路明灯。而讲清楚了列国的‘衰’,自然也能让人明白如何避免强国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的坑。 老爷子听后就笑了:“你能如此想,祖父就放心了...年少之人读这文章,极易只看表层。文章是好文章,读来满腔热血、欲罢不能,可若只沉浸于此,就白费了作文者心血——对了,这文章哪里来的,只有这两篇么?” 蔡弘毅想起罗 丘信件中所说,‘啊’了一声,显得十分纠结:“这文章总题为《战国论》,分论战国七雄,如此观之这只是其中两篇而已!” 他现在只想看到其他篇章! 困扰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作此文者是汝南许氏的小郎君许盈,他如今人在豫章。孙儿有一友人是豫章罗氏子,从他堂弟处抄录了此文,这才寄来的。” 老爷子知道汝南许氏,但汝南许氏的小郎君何许人也就不见得清楚了。汝南许氏也不止一房,若没有刻意指出是哪一房的,就算是谱牒之学学的再好,此时恐怕也不知道许盈是谁。 当然,这也是因为许盈年纪小,并没有真正扬名。若是世家之中已经名声在外的子弟,那自然是一提就知道的。 老爷子点了点头:“文章格局非凡,读来就知不是寒伧子弟能作...不过倒是没听说哪个许氏子弟能做如此发声,难道是哪个大才隐没了?” 感觉到祖父大概是误会了什么,蔡弘毅只能清了清嗓子:“祖父、祖父...这位许氏郎君之所以名声不显,应该不是隐没了,而是年纪太小的缘故。” 蔡弘毅认真道:“他和孙儿是一般年纪。” 第73章 “他和孙儿是一般年纪。” “嗯...嗯?”蔡老爷子怔了怔,虽然已经尽力收敛神色了,但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不惊讶是不可能的,毕竟以蔡老爷子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文章太过老到,见识也太深了!说是三四十岁以下的人写的,怎么都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而按孙子说的,文章作者是和他一样的孩子,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那还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虽然心里觉得意外,蔡老爷子最终却还是只是这样说道。他倒不怀疑这件事里有人捉刀代笔,最多就是认为孙子这个消息来源会不会有什么错误——真能写出这样文章之人,也用不着为人捉刀代笔,自己就能扬名天下了! 蔡弘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对于现在的蔡弘毅来说,最为心心念念的还是《战国论》的其他篇章。他现在就像是后世的读者追小说连载,正在关键部分断更了,那肯定是十分惦记的。 而且不同于追更的读者,他是知道文章都写了出来的...只不过他人在南阳,无法拿到第一手的文章稿件。为今之计,也只能写信给罗丘,让他想办法把剩下的文章都抄来了。 想到这里,蔡弘毅又连忙回去写信给罗丘,并且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 而在等回信的时间里,他只能反复阅读之前的《韩国论》和《赵国论》。而这文章真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能注意到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文章的深意远不是读几遍就能体会的。 在反复阅读文章的过程中,蔡弘毅对作者的好奇与佩服与日俱增——他知道许盈是自己的同龄人,也因为是同龄人,所以更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的。他忍不住代入自己的视角,觉得自己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若是年龄增长就一定能做到过去做不到的事,那天下人就该用年龄来分高下了。 这个同龄人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又有着怎样的思想?蔡弘毅觉得自己每次读文章都是在与许盈交流思想,读过数次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许盈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但蓦然回首,忽然又觉得自己见 到的始终只是冰山一角。 许盈这个同龄人似乎更加难以了解了。 知道的越多,就能明白,自己不知道的更多! 《赵国论》和《韩国论》只是《战国论》的一小部分,而《战国论》也不过就是许盈思想的一部分而已。 蔡弘毅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去豫章!去见一见许盈!如果可以,他想成为许盈的学生——虽然拜一个同龄人为老师很不常见,但达者为师!吴郡陆氏的‘二陆’,即陆机和陆云兄弟,今年双双辞世,其弟子周处乃是义兴周氏周处,而周处可是比陆氏兄弟年长了二十多岁的! 他敬服能写出《韩国论》和《赵国论》的人,其思想与学问是他远远不能及的。虽然家中长辈曾说过,等他年长一些就送他去洛阳拜名师,但他现在觉得,写出《韩国论》和《赵国论》的人身上就有他最想学的东西。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如果想要解决读书以来的疑惑,他只能去豫章见许盈。 从读圣贤书起,蔡弘毅就有许多疑惑压在心里——光靠这些圣贤书就能得到治国之道,就能致君尧舜,就能立功、立言、立德,就能明白世间道理吗? 自从儒家一统天下,儒家的学问也被无限拔高了,似乎学通了儒家学问,便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但事实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大儒士不断给儒家经典做注、解释,扩展了儒家经典包含的内容,也没有真的让儒家学问包揽一切、解决一切。 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还会出现理学、心学...这其实都是在读书人在寻求出路。他们在儒家原有的圈子里打转转,找不到出路之后开辟了新路。但这样的新路实际上也没有解决问题,一开始大家觉得这是一条光明大道,但走到最后却发现依旧是死胡同一条! 不然理学之后为什么会有心学,而心学为什么在兴盛一时之后并没有真正服众?甚至在明朝末年,出现了士大夫轻视读书(只拿圣贤书当科举的敲门砖,其他时候都耻于谈及这方面的学问)的情况? 很多人读书时只是被动接受灌输,没有想那么多。有的人想了,也觉察出了问题,但他们往往不愿意‘惹麻烦’,或者认为这就是 自己读书不够,也就不管了。但只要真的愿意去思考,必然会发现现有的学习体系是有问题的。 现在的儒学,其实早就不是原本的样子了,很多时候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扩展着儒学的领域。只不过,这种扩展并不是由儒学延伸而来,而是自己有了一定的想法,然后从儒家经典中寻找‘出处’。 这样做很可笑,但这样做的当事人自己都不见得意识到了这点,他们真的以为是儒家经典中已经有了世间的全部道理,自己只是在学习过程中明白了这些。 但这种‘由果及因’必然是有问题的,特别是积累的多了,后来者进行学习时,必然会体会到其中的‘不通顺’。 而如今就算是承认这种‘不通顺’的内容,儒家之学也无法解决问题了。 蔡弘毅从小就有着能够独立思考的品质,即使当时他只是一个熊孩子...自从他认真向学起,这方面的问题就无时不刻不在困扰着他。他向家中最有学问的祖父请教,而祖父也无法给出答案——洛阳的名师能够给出答案吗? 蔡弘毅对此并不乐观...若真的能解决这样的问题,那应该早有耳闻才对。 但现在,蔡弘毅觉得许盈或许能解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有一些疑惑已经在《赵国论》和《韩国论》中得到解决了。 如果可以弄清楚他长久以来的各种问题,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说‘朝闻道,夕可以死’了。 身在南昌的罗真不会知道,从自己手上流出的《赵国论》和《韩国论》竟然引得一位南阳少年做出了拜师决定,更想不到对方会有‘朝闻道,夕可以死’的觉悟。对于现在的罗真而言,他需要烦心的是,堂兄罗丘总催他从许盈那儿弄来《战国论》的其他篇章。 讲道理,这真的有些烦人了。 好在他在家盘桓的时候其实不多,裴夫子上课的日子里,他都是要住在东塘庄园的。人都不在家了,罗丘自然也烦不着他。 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次了,这次罗真带回了《战国论》全部...在东塘庄园这些日子,他让自己身边的书童去许盈那里抄下了《战国论》。这样一来,他随时都能拿出来阅读,而且回家之后也算是有了交代, 罗丘直接让人抄书就是,不会再烦他了。 知道他回来了,罗丘果然让人来抄书,不只是让人抄书,罗丘还亲自来了一趟。 僮儿在一旁勤勤恳恳地抄书,罗丘则与罗真坐在一旁品尝新做的肉羹。一脸唏嘘地对罗真道:“这几日你不在家,可不知道家中出大事了!” 罗真回来之后确实感到了一股不同于平常的氛围,但没人主动说出来,他也就没了探寻的欲望——他对于外界的兴趣确实比孩提时更低了,对于他来说处理更多的信息能知道更多,但那又怎样呢? 于他而言,这只会招致头疼而已,丝毫看不到好处。 “昨日胡氏来人了,原本以为是来施以援手的,却没想到是趁火打劫。”似乎是觉得这事儿有些意外,罗丘还十分感慨地摇了摇头:“果然是世道险恶啊!胡氏居然丝毫不念多年交情,说起来小姑姑三年前才嫁了胡氏子呢!” 罗丘不用点明,罗真也知道‘胡氏’何许人也,毕竟整个豫章地头上拿的出手的家族也就是四个,其中就有胡氏。既然没有特意解释是哪个‘胡氏’,那指的必然是四家之一无疑了。 至于‘趁火打劫’什么的,罗真也能够想象。 罗家从前年开始就与洛阳某位大人物走的很近了,之后没少往洛阳周边送粮草——说实在的,以现在洛阳的混乱局面,很多家族已经暗暗下注了。但也有一些家族不愿意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下场去赌。 反正无论谁最后控制住了场面,都还是要联合世家大族治理天下的,既然如此何必要去趟这趟浑水呢! 但中原的高门能够坐山观虎斗,这个时候保持中立,最后站最终胜利者就可以了。罗氏却不能够...罗氏说起来厉害,但在中原的世家大族眼里恐怕与寒门无异!眼下虽然在江州能做个地头蛇,富贵一方,但始终无法上桌,成为天下这盘棋的棋手。 命运受制于人,兴衰只在某些大人物的一念之间。 若是没有雄心壮志也就算了,偏偏罗氏还有往上更进一步的心思,自然只能在这局势不明的时候入局了...正是因为眼下局势不明,别人都不敢下注,赢了之后才能有更加丰厚的回报。 就罗真所知...家里这一注虽然不能说全输,却也是赔了。 第74章 如今洛阳的情况正是最微妙的时候。 或者说,自从羊氏‘九龙夺嫡’以后,胶东王羊回战胜其他兄弟,荣登大宝,洛阳就一直处在一种混乱之中。如今的‘微妙’只不过是当初混乱的一种延续! 事实上羊回的皇位也没有坐多久,上位不过一年,大周就在面对汉赵几次军事行动中遭受重创,特别是平城之战,大周十万军士被坑杀。至此之后,大周再也难组织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在同年,汉赵大军就兵临城下,攻占了洛阳。虽然迫于很快来援的四方周兵,汉赵军队只能迅速离开,并没有真的毁掉洛阳这座城市。但羊回却是被汉赵俘虏,并以此要挟大周——就是这个时候,杨太后站了出来,立了诸王之中最有实力的雍王羊威为帝。 羊回成了弃子,汉赵也就失去了要挟大周的筹码,大周维持住了最后一点儿主动权。 而这个时候,离羊回登基也不过两年而已。 虽然大周勉强续了一波,但外部的威胁始终没能解决。此时周围的胡人政权中,以汉赵最强。 汉赵虽然以‘汉’为名,底子里却是‘匈奴’。 说起来历来可以追溯到西汉宣帝南匈奴内迁时的旧事,这一支南迁的南匈奴在光武帝时又被迁至西河。到了东汉末年,西河匈奴有参与到了平定黄巾军中,因为平乱有功,获得了河南的土地,于是迁到帝国真正的中心河南。 之后又是东汉末年宦官乱政、外戚专权等等,一系列动乱之中,河南匈奴趁天下大乱,中央政府丧失了对其约束力,便屯驻到了河内。直到七国之乱中夏侯家逐渐统一北方,有了强大的军事力量、地方管理能力,这才将屯驻在河内的匈奴分为了左右南北中五部,并转移到汾河流域屯驻。 另外,五部首领也不能呆在自己的地盘,而是需要呆在邺城(当时大夏的都城)。到了羊氏的大周,这条规矩也被保留了下来,只不过邺城换成了洛阳而已。 直到九龙夺嫡最激烈时,在洛阳发生了几家火拼的兵变,事情发生了变化。 左部首领刘岳向当时的蜀王羊锐承诺,只要放走他,他回到匈奴驻地之后就带左部匈 奴来支持羊锐争位——而羊锐这个傻子还真的相信了! 放虎归山,羊锐这一走自然是有去无回了...不,应该说多年以后他还会回来的,以令羊氏恐惧的身份。 刘岳也是一代枭雄,回到匈奴驻地之后居然统合了五部,然后拥兵自重,不断发展自身力量。并且还以‘复汉’为名打起旗号,自己自封汉王。一个匈奴人,在刘汉故地以复汉为名对抗汉人政权。 不得不说,事情发展到此时,真的颇有一些黑色幽默。 而等到刘岳传位给了儿子,力量已经很强大了,于是在臣子的‘劝谏’之下建国,国号为‘赵’。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周这边都以‘汉赵’呼之。 汉赵立国之后吞并了很多胡人势力,越发强大,之后多次向大周用兵。比如攻下洛阳的前一年就有‘平城之战’,而同年在洛阳之后又攻下了长安。虽然长安已经不再是西汉时的国都了,但也是北方大城啊! 虽然因为这不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汉赵很快就退兵了,但走的可比攻下洛阳时悠哉!除了劫掠走长安的巨大财富,还掳走了长安十万百姓——对于统治者来说,人口向来是最大的财富。 也是至此,长安彻底荒废。 雍王羊威登基,改年号‘元和’,大周在这期间稍微平稳了几年,许盈也是在羊威登基后不久离开洛阳,来到南方的。 只不过这种‘平稳’也只是镜花水月,一方面羊威与其他拥兵诸侯始终处理不好关系,另一方面汉赵还在虎视眈眈。 最尴尬的是,两年前面对汉赵越来越大的军事压力,羊威想要组织一次针对汉赵的大规模用兵,结果却是掌控着地方军权的诸侯王们纷纷听调不听宣。面子上答应的好好的,结果都以各种理由不出兵。 或者说粮草不足的,或者说走出地方之后大军就大规模疟疾的...反正理由多的很。也不直接拒绝,就拖着——这种情况下,天子可以说是威严扫地。一些原本还算顺服的宗室、大族,一时之间也桀骜了许多。 这种情况下,洛阳汇聚了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在交手。 本来罗氏支持的是常山王羊理,出钱出人出粮,十分积极。原本常山王 羊理看起来确实很有赢面,在他身上下注收益不会那么大,但胜在稳妥。但谁能想到洛阳乱成了那样,各方一通操作下来,原本最有冠军相的常山王羊理居然完蛋了! 之所以说罗氏也没有全赔,是因为常山王羊理的势力将被其他几家势力瓜分。而说是瓜分,其实他们这些跟随在羊理身后的人还是有些发言权的——虽然这种情况下免不了要继续加注,但赌博就是这样的,只要没有下赌桌,就还有继续的机会。 虽然只要继续赌下去,就有翻盘的机会,但常山王羊理的失败始终给罗氏带来了很大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 最表面的,罗氏产业的经营遇到了麻烦。 为了支持常山王羊理,罗氏的各个产业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收紧,流动资金都投入到了洛阳。这让江州这边的产业抗风险能力变差了,正常经营还能行,可要是遇到一点儿预料外的事,可能就是一场危机。 相比起产业上的事,更麻烦的是粮食短缺。产业上的事再大,罗氏也能够通过断尾求生的手段解决,像罗氏这样扎根于乡土的家族,一时的危机不算什么,几年下来总能缓和过来。但粮食的问题才是真正问题所在,一个处理不好,大祸就在眼前! 为了支持中山王羊理用兵,罗氏的投入是很大的,其中最大的一笔投入就是粮食! 南方避开了此时的战乱区,没有战事打扰。再加上南方气候湿热,若是开发完全的熟地,有足够的人手照料,粮食产量是要比北方更好的!所以南方的许多大族都存储了足够多的粮食。 罗氏走水运经赣江、长江、沔水送粮食到岐州(常山王屯重兵之地)非常轻松,运程虽然远,但因为水运的优势,成本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相比起其他的支援,罗氏最被常山王看重的资本也在于充足的粮食。 光是罗氏自己的还不够,罗氏还会从江州其他豪强那里买粮。相比起北方,南方的粮食是要便宜不少的。 当初常山王情势正好,罗氏又给钱痛快,江州其他豪强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但是如今情况就不同了,常山王已然出局,罗氏虽然可以继续赌下去,但损失已经造成——况且洛阳时 局的复杂让所有人都不再看好罗氏。 这种情况下,很多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趁火打劫’。 罗氏的‘粮食安全’出了问题,这是通过简单计算就能得出的结果。 别看罗氏拥有大片土地,每年入库的粮食很多。事实上罗氏要养的人也多,塞满粮仓的粮食其实经不起多久的全力消耗,更别说如今粮仓还颇为空虚了。 更麻烦的是,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去年的粮食消耗的差不多了,夏粮却还要等一段时间。在没有足够存粮支持的情况下,注定这是一个难熬的春天了。 当初罗氏支持中山王的时候自然也有考虑自身的粮食安全问题,所以还留了一点儿底牌。此时若只是维持自身需求,倒也不是不能坚持下来...但问题是,若不想现在离桌,洛阳那边就得继续投入。 换了下家,自然得交投名状,粮食是不可少的。 这批粮草又从何处来? 罗氏想从胡氏、熊氏等人家买,但这个时候的价可就不是平时的价了!本来青黄不接时粮价就要比平常高一些,再加上罗氏如今的处境,平常好说话的‘乡邻’们,意料之中、也情理之外地狮子大开口了! “本来伯父知道当下情形不好,已经打算割肉了,谁知他们太能张口!”罗丘还在抱怨着:“你知道胡氏的人要什么么?要家中在余干的地!余干那边庄园也经营二十年了,是除了南昌这边庄园外最重要的产业,家中就算是不管洛阳了,也不会给的啊!”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罗真淡淡道。 对于此时的地方豪强来说,武力和土地就是根本。除非是亡族的关头,不然没有人会放弃这两样。如今胡氏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傻,而是想接着往下谈...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族中都要伤筋动骨一回了。 罗丘说起这件事来非常气愤,但也只是气愤而已。毕竟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小孩子’能够介入的,而且这样的事在此时很常见,若是一些波浪过来就寝食难安,这年头也就过不下去了。 相比之下,看起来漫不经心的罗真却要比罗丘有行动力的多,并没有看着这件事自由发展的意思。而是在返回东塘庄园之后,首先找到了许盈。 第75章 “借粮?”许盈听完罗真的话之后反问了一句,但没等罗真再说什么,他很快就点了点头:“既然是阿真你开口了,那还有何可说的呢。” 说罢,让人通知了一声住在东塘庄园的长辈许肃,然后又找来了大管事郭虎,让他主导处理此事。 对于洛阳的纷乱景象许盈是知道一些的,只不过最新的消息就不知道了。他原本的消息来源是家中寄来的信,虽然许勋并没有直接和小儿子讨论政局的意思,但送来的信件里往往夹带了许多洛阳的时局情况。 这些消息在最近这段时间戛然而止了。 实际上,许勋身为尚书右仆射,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殷墟挖掘之后整理了一部分礼器,为上古殷商时的礼制做了一些复原工作。因为许勋本就身兼祀部尚书,这是一个相当于后世‘礼部尚书’的职位,由他来做这件事倒也算合适。 而在那之后,就是给许盈送甲骨之前,许勋就已经以身体不好辞官了。 许勋的身体不能说多健壮,但也不至于眼下需要辞官来养病。之所以这样说,估计也是觉得时局不好,干脆避开了。 这就和罗氏这样的地方豪强不同了,如汝南许氏这样的势族,无论最后谁是政局风云变幻之后的胜利者,都不用担心前途问题。以此时的政治生态、社会生活方式,一时半会儿根本离不开世家大族。 除非是想更进一步,成为可以与当权者共天下的权臣,不然的话,顶级家族遇到这种情况反而会避开风头,暗中观察。 而许盈最近得到的消息也只是自家大多数族人都回汝南了,只有一两房在朝廷做着低级官吏的族人依旧留在洛阳。若是洛阳忽然发生什么大变故,有他们在洛阳,至少算是一个代表,也能使许氏的反应不至于太慢。 至于说大部分许氏族人为什么要回汝南,许盈推测是洛阳的情况真的坏到了一定地步。 危如累卵之下,保命第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像许家这样传承许多代的大族,最精通的就是趋利避害——对于火中取栗,他们没什么兴趣。他们明白此时的局势下,一直不犯错比偶尔做出正确的选择要重要的多。 现在知道罗氏居然敢在这样纷乱的局面中下注,他是有些惊讶的。但他并没有劝说什么,且不说他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小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劝说根本没有立场。就说罗氏的人真的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吗?当然不会! 罗氏若真的那样傻白甜,也成不了江州数一数二的家族。罗氏一定能看清其中的风险,但关键是就算看清了风险,他们也得硬着头皮上! 许氏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们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再原本是什么位置的,现在依旧是什么位置——许氏已经是受到认可的‘玩家’了,这场‘天下OL’的的游戏里,其他玩家也默认了许氏可以瓜分走一部分份额。 罗氏则不同,他们若想更进一步,就得先得到‘玩家’的资格才行! 甚至现在他们争取的也不是玩家资格,而是玩家候选人的资格。 表面上看罗氏拥有的势力、财力、在地方的影响力,都不弱于任何一个中原名门,但罗氏在政治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华夏古代一直以来都是‘权本位’,如果不掌握权力的话,拥有再多的财势也只是镜花水月。 有些势族的旁支子弟也不见得有钱有势,过着穷苦生活的也不少,但只要他们展现出了政治上的潜力,立刻就能没有阻碍地进军政坛。这里头没有别的缘故,就在于他是XX家的人! 以历史上的郗鉴为例,在家乡时饭都吃不饱,要靠乡人接济(虽然这也有那是灾荒年间的原因),可见困苦。但他在南渡时收拢了流民,成为了当时最大的几个流民帅之一,立刻就成为了东晋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 因为他掌握了足够多的武力?才不是! 其他流民帅,朝廷也有招安的,但永远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或者得到了信任,在当下的时局中也不可能给予高位(一般流民帅都不可能有什么好出身,而此时恰好是出身决定一切的时代)。 一些桀骜不驯的流民帅接受不了这样的招安,或者接受招安后觉得受不了,又和朝廷若即若离,直至反出朝廷的,最后都只能被朝廷当成是极有威胁的祸害分子。没机会时就想办法削弱,有机会时就出手削弱。 很多两边不靠的流民帅 只能驻扎在江北,既不完全归服王化,同时又为东晋朝廷起着防备北方大军的作用...勉强存活而已。 以流民帅之位登临当时数一数二的重要位置,也只有一个高平郗公了!所以即使是琅玡王氏也要抢着和他家结亲,让郗鉴从子弟中随便挑人做女婿——王羲之就是郗鉴挑中的东床快婿。 等到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娶自己的表姐郗道茂时就今时不同往日了,虽然两家结亲没什么问题,但司马家的公主已经可以逼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然后自己嫁给王献之了——司马家从来就没有能真正号令群雄,更别说这个时候已经是东晋小朝廷时期了。 郗家但凡给力一点儿,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当初的郗鉴能够有那样的成就?不就是因为他的高门出身么!他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是‘自己人’,他来掌控军权,没有人会觉得他会真正威胁到世家大族。再者说了,身为世家大族,在朝堂上分一杯羹,大家也觉得这‘符合规则’。 将政治权力视为世家大族的‘禁.脔’,这种‘规则’可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这是世家大族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做出的选择。 外人想要进入这个圈子,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只是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不然人人都能进这个圈子,‘世家大族’的身份泛滥了,也就不值钱了! 罗氏只不过是在向这条路奋斗而已,站在罗氏的角度,这是积极又悲壮的。许盈这个‘既得利益者’劝人不要如此,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之嫌。 东塘庄园的粮食储备是非常充足的,每年还需要卖出很大一部分陈粮——陈粮必须及时发卖,因为陈粮存的时间太长了就不能吃了。到时候才是真的白白浪费...而此时很多号称装满的粮仓,其实都是一些不能吃的陈粮。 所以灾荒时节应该开仓放粮时也不见放粮,推说是情况不是那么危急。这也不是主官见死不救,而是知道放粮了也没用,而一旦粮食不堪用的结果暴露出来,自己还有被问责的风险。 粮食总是要卖的,卖谁不是卖呢?许盈想的很简单。 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里有一些麻烦之处,比如说那些原本准备趁火打劫的人肯定 是要恼火一番的。这些人家也是江州地方上的大族了,出不了江州,但地头蛇的身份让他们在地方上想做什么都行,就是一方土皇帝! 眼下罗氏有困难,他们想趁此机会大捞特捞。也是因为有这么几家一起授意,其他稍小一些的豪强或许也有提供粮食的能力,却只能保持沉默不出手卖粮。 为什么那些次一等的豪强有钱不赚,不就是担心报复么! 许盈敢做这个出头鸟,说不定就会招惹一些麻烦。 但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第一自己也不是随时随地可列入‘消失人口’的无名无姓君。这些地头蛇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直接做了他——这样的事在地方上是可能发生的,一些天高皇帝远的郡县,若是派去的官员没有背景,又妨碍到了地方豪强,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他出手帮了罗氏,罗氏不可能看着他出事,不然到时候全江州怎么看他?罗氏只是在洛阳的‘投资’遭遇了问题,但在江州他们依旧是第一梯队的地头蛇。对方来一些拿不上台面的脏招儿,也只能对付势力不如自己的,对上同等级的对手,那就不一定好使了。 第三,许盈是有临川王保的,这在江州也不是什么秘密...临川王羊琮常常来东塘庄园,对许盈很关心。时间久了,许盈也将羊琮当成是正经长辈一样尊敬——在外人眼中,羊琮一直以自家子侄的方式对待许盈。 之前争那座小庄园(现在许盈用来做甘蔗园了)时,不少本地豪强都想要呢,结果却让许盈一个外来的弄到手了。之所以能那样顺利,很大程度上也是其他人看羊琮的面子。具体的操作是羊琮拿到了那座庄园,然后转手给了许盈。 有眼睛的都看的出羊琮对许盈的回护。 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那若是一条过江猛龙呢?羊琮本就是当今天子的亲兄弟,得亲王位。或许皇室衰微,但对于地方上来说还是有威慑力的。再者说了,在临川经营数年,羊琮现在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真要对上地头蛇也是不虚的! 第76章 夜色降临,南昌城中一片漆黑——此时又不是后世,有着彻夜不熄的街灯霓虹,夜景什么的,最多也就是星星月亮,至于灯光,那是富贵人家才能零星见到的。 而富贵人家深宅大院,里面就算是点灯了,外面也看不见! 就是这样安静漆黑的城市中,在靠近城中心的黄金地段,有一座规模庞大的豪宅。此时站在外面都能隐隐约约听见丝竹之声,看到从里向外透出的一丝亮光。 这里是豫章胡氏在南昌城中的一座大宅,平常胡氏子弟都分散在各处庄园居住,这城中反而来的少。只有一些奴婢在此,日日做些洒扫维护的工作。偶尔胡氏子弟有事要进城,落脚在此处,这里才能热闹一些。 而今次的热闹要更胜往常,豪宅最大的庭院中点着火把,站着一列一列的部曲。里面楼阁之中安放着许多灯台,其中不乏仿佛火树一样的连枝灯。院子里有一座露台十分宽敞,此时这里正宴请宾客。 宾主各自分座次安坐,面前的几案上是取之不尽的美食,而中间则是表演的歌姬舞伎。随着悠扬的丝竹之声,舞伎翩翩起舞,灯光下美人的八分姿色也要变成十分,但即使是这样,在座的主宾注意力也全然不在这些表演上。 对于此时的男人来说,妻子以外的美女也只是财产的一部分,是炫耀自身权势与财力的装饰品。单独来看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若是直接与权势和财力相比较,肯定还是后者更具吸引力。 坐在主位的是豫章胡氏的家主胡彪,至于客人,也都是豫章郡,甚至整个江州都有名望的人家的子弟,其中又以熊氏、邓氏为首。此时聚在胡氏大宅,表面上是胡氏家主添了新孙,有添丁之喜,实际上却是讨论罗氏之事。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添丁是了不得的大喜事,但对于早就子孙众多的大家族,除非是嫡支长孙,不然不会刚刚出生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等到歌舞差不多了,胡彪拍了拍手掌,歌姬舞伎便立刻止住了,倒退着退出了露台。 胡彪又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今日为家中添一怀中玩物请来诸位,实在是劳烦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实 际是怎么回事,但面子还是要装的。这也算是华夏自古以来的习惯了,大家或许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戳破窗户纸...真要那样,戏就演不下去了! 胡彪是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中夹杂几丝银霜,但并不明显,面相也没有此时老年人常见的衰老之态,反而精神十足,更像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事实上,这个年纪在后世也确实正值中年,还是家庭的顶梁柱。 只不过此时人们都早婚早育,所以他这个年纪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胡氏家主这样说,旁人自然是跟着道‘哪里哪里’‘恭贺添丁’之类。末了,这才借着串闲话的机会,好似不小心一样说到了罗氏之事。 “此事本来已是十拿九稳,谁想居然有人中途插手。”不熟悉胡彪的人觉得他依旧是长者模样,似乎对此态度平稳。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这是在皮笑肉不笑呢! “那许氏小儿给罗氏借粮!呵呵...果然是外来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其他人听的出来,胡彪的话音中已经有了冷意。 此时来的并不是与胡彪地位对等的各家家主,只能说是一些作为代表的家族子弟——毕竟搞罗氏这件事是胡氏主导的,其他人或者因为爱惜羽毛、看重与罗氏过往的交情,又或者因为考虑到罗氏日后反扑,并没有做这个出头鸟,只打算敲敲边鼓。这样,好处会少一些,但也因此不用担风险了。 只是敲边鼓的话,这些人也足够了。 也是因为地位不对等,这些家族子弟自然是胡彪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和他们自家的利益无关,附和两句也不会少块肉。但是也仅仅如此了,真的让他们百分百配合,主动许诺什么,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和胡氏关系特别紧密的小家族,这个时候才会上赶着捧哏...这些家族有些本来就是抱胡氏大腿生存的,这个时候自然不遗余力。 有人就道:“文章兄说的对啊!那许氏小儿是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一个!不过是南来养病的势族子弟。给许氏面子,称呼一声‘郎君’,难道因此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孩子也插 手这些事?” ‘文章’是胡彪的字...在古代,‘直呼其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没有字号之前一般用乳名、排行之类称呼,有了字之后便多以‘字’相称了。 “对极对极!之前不过是给许氏一个面子罢了...说到底,咱们江州家事,轮得着北边来的管?” “而且汝南许氏眼下正为洛阳之事焦头烂额呢!谁知道以后会如何?这般情形下,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可见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居然这时跳了出来!” 说话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围着许盈痛批,仿佛许盈真成了邻居家的小混混,教导自家子弟的反面教材一样。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许盈做的事阻了胡氏的计划,也妨碍了他们借这个机会蚕食罗氏。 嘴上一通痛批佷容易,但对于事情本身于事无补,所以最后还是要讨论一下这件事怎么处理。所以在‘群情激愤’之后,胡彪表示会处理这件事,绝不会让他们的利益因为这一‘小小意外’而中道崩殂。 至于说具体要怎么做,则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这种事不适合说出来,也没必要。 这种背后搞的小动作,本来就不适合当面点明!就算列个计划出来,往往也是‘把冰箱门打开,把大象放进冰箱’这种点到为止的暗示。真的说破了,除了显得搞密谋的人心肠歹毒、心思深沉之外,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些事就是这样的,能做,不一定能说。 而且,具体实施的时候,如果不是需要大家一起配合,秘密计划本身就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人多一些不会让力量变大,反而可能让泄密的机会增多、拖后腿的猪队友加入。 痛击队友这种事,这些人精们也是知道的! 至于今天聚在一起‘开会’,相比起‘共商大事’,其实更主要的是稳定人心、团结大众,以及确定目标。不然的话,大家真以为胡氏放弃从罗氏那儿获取利益了,那场面就不好看了。 大家是因为有胡氏做主力,趁着罗氏陷入麻烦,行趁火打劫之事,这才或主动或被动地一旁敲边鼓的。真要是胡氏不干了,他们中很有一批人自然会一哄而散——哪怕有许盈给罗氏借粮,罗氏也还是存在粮食缺 口。这个时候卖粮给罗氏,既能让罗氏欠人情,也能小赚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此时罗氏缺粮,且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这是不假的。大家就算是不再趁火打劫了,罗氏也注定要为了粮食放一回血、割一回肉!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在此之前请大家坐下吃顿饭,也是为了表明胡氏的计划照旧! “胡文章如此信誓旦旦,显然是有了计较。”有相熟的豪强子弟私下也窃窃私语:“邓兄觉得他是打的什么主意——真要说起来,那许氏小郎君虽是个小孩子不错,但也不是普通小儿。人家背后撑腰的人可不少,难不成真要出手为难?” 听眼前这些人如何痛批许氏小郎君也就图一乐呵,真要是拿这当真了,那就好笑了。 汝南许氏怎么说也是‘准一流’级别的势族,除了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样的家族,也没有家族各方面资源比他家更充足了。别看眼下洛阳方面乱的很,甚至汝南许氏都为了躲避风头回老家了。但只要等到局势稍微稳定一些,许氏该如何依旧如何! 作为许勋的嫡幼子,就算因为各方面的考量早早送出了家族,弄到了南方扎根,许氏那边也会不遗余力保他的——前提是许氏没有完蛋。 而且,不说远在江北的许氏,就说江州本地,不还有一个‘临川王’么?有这样一尊大神在,就算许盈真的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其他人也不敢随意摆弄。 “既然他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备而来。”被称作‘邓兄’的中年人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算不至于对个小孩子打生打死,各种手段却是不会少的。到时候多做准备,等到木已成舟了,难道一小儿背后的靠山还要为此在豫章郡大动干戈?” 说到底,地方豪强这样的地头蛇,在自己的地盘都是很嚣张的!这一点在王化难及的南方地区表现的更明显。 豪强人家想要上位很难,但世家大族想要随随便便在人家的地盘搞事情也很难——不是说做不到,只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于存续不知道多少代的世家大族来说,最重要的永远不是一时意气,而是‘利益’! 经过计算之后,一桩得不偿失的买卖他们是不会做的! 第77章 罗氏庄园之中,正是静谧之时。罗衍居住的院子里,书房中却点着灯。 书房里除了罗衍本人和两个僮儿,还有一个穿青衣的青年。这青衣青年不像是大人物,但也不像奴仆。此时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又在罗衍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等到一切做完,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而外面早有人等着他了,趁着夜色,悄悄带他离开了庄园。 以胡氏为首的一干人等想着蚕食罗氏,这是没错的。但世上哪有那么多想当然的事呢?他们想着瓜分利益,然后事情就照着他们想的发展?那未免想的太好了点儿! 真实情况是,每个人、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自己的利益偏向。这种情况下,纠结在胡氏身边的各方势力,也不见得是真的齐心!更别说罗氏自己也不可能什么动作都不做——罗氏要真这么容易坐以待毙,也不可能成为地方豪强了。 所以,刚刚那个青年青年是来给罗衍报信的...大致说明了胡氏那边的动向。 由此可见,胡氏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自己的计划是对的。真要是宣布了,罗氏这边估计也就知道了。到时候玩一个守株待兔,岂不是要无功而返,甚至让人家生出警惕之心,最后还让人白抓一个把柄? 不过只是知道胡氏下一步是针对许盈,这是不够的。罗衍想也没想就派出了人,一方面让人继续盯住胡氏那边,最好是打探出来他们想干嘛。另一方面,则是先把最新得到的消息通过儿子罗真告诉许盈。 之所以要通过罗真来做这件事,而不是派自己身边的人去,罗衍也是有自己的计较的。 最开始借粮这件事就是罗真来‘牵线搭桥’的...虽然,这件事并没有人授意,只不过是两个少年三言两语就定下来了。但事已至此,罗衍自然也不会拒绝这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站在当下的角度来看,让罗真去似乎确实更合适。 毕竟从一开始,许盈就是为了帮助好朋友才趟这趟浑水的——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许盈又到底怎么想的,至少人家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人家是这样表态的,那罗氏这边也不会硬要做出‘ 公事公办’的态度。华夏自古以来做事就是这样,哪怕是冷冰冰的利益交换,也会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而不会让事情暴露出最本真的样子。 那样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从传统上来说,大家对道德之类的要求是很高的,并且耻于言利...虽然只有利益才是最实实在在、不可动摇的。 所以在日常之中,大家都不会点破某些事!不止不会点破,还会通过各种迂回的方式维护某些众所周知的秘密。有些人觉得这是皇帝的新装,但这确实是维持社会运转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 由罗氏派人一板一眼地落实此事,还是让罗真以一种朋友请求帮助的方式沟通,这种选择题根本不用思考就能做出选择。 罗衍虽然一直被其他人认为是中人之姿,但世家大族当家人该有的精明他是一点儿也不缺的。他很清楚,让别人欠自己的人情这固然是一种壮大人脉的方式,但让自己欠别人的人情也有同样的效果! 某些特定情况下,自己欠别人的人情效果还会更好! 所以,这里面还有一些罗衍的偏心成分——在自己的几个儿子中,他确实偏心年幼又十分聪明的罗真,虽然罗真的性格常常让他叹气。但话又说回来了,像他这样儿子众多的父亲,能让他叹气,本身就是一种偏心了! 这是罗衍在借这个机会让罗真和许盈的关系绑定的更深一些! 罗衍没有必要对许盈这样一个小孩子如何亲近,即使许盈确实出身很高。但放到同辈的孩子身上就不同了...小儿子的性格摆在那里,更重要的是上头还有兄长在,估计未来也就是做个闲散人了。 不过因为罗真足够聪明,倒是很有希望成为一代名士。 这种情况下,越发需要借助外力...多结交一些人脉总是没错的。然而偏偏罗真十分怠惰,实在不能指望他在交际上能有什么长进,如今也只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多多为他打算了。 “竟有这样的事?”第二天许盈从罗真这儿得知了自己被胡氏为首的一干本地豪强针对,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是问句,他却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毕竟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会得罪人,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嘛!那些人还 都是地方豪强,自然更不会善罢甘休。想也知道,不甘心之下肯定会有所动作。 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自然不必惊讶。 不只是他,罗真也显得非常平静。许盈能想清楚的事情,总能见微知著的他自然更清楚。 两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许盈也只是吩咐下面的人最近都警醒一些...至于说去打听情况,这倒是没让人去做。 有一点其他人说对了,许盈在豫章资历尚浅,而这些地方豪强都扎根多少年了?至少是几代人的耕耘! 这种情况下,许盈去搞地头蛇的情报?就算得到什么情报,也很有可能是一种误导! 这个时候还不如相信罗氏的情报搜集能力,人家也是地头蛇,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旁人见许盈面对这样的事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讶异之余,觉得这是他性格稳重,有大将风度。然而只有许盈自己知道,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反正胡氏等人能对他用的手段有限,总不能派人杀了他。既然是这样,两方斗法就将限定在一定的规则之内——这个时候的人做事通常是没有规则的。若讲规矩,只能说是对手和自己是同一层次的存在。 一些见不得光的招数不能用,那就只能堂堂正正斗一场了! 而现在么,虽然免不了有些私下的小手段,但总归不会是没有底线的那种。 不是胡氏那些人心里有底线,而是许盈并非任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让他们必须有所忌惮。 只要还有一定底线,稍微讲点儿规矩,许盈就不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出什么事。毕竟,这件事本身其实是一目了然的,自己也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4 09:17:33~2020-09-05 00: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妈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春末时节,梅雨之前,今年的江南比往年更少雨干旱一些。当然,这都是正常范围内的‘少雨干旱’,事实上地处江南,再怎么少雨干旱也够不上‘旱灾’。所谓‘春雨贵如油’这样的说法,专指的是北方广大地区。 对于居住在南方的老百姓来说,最怕的是春天雨水太多...挖个一二尺下去就能见水的地方,再多下几场雨,庄稼都要烂根了! 所以没人觉得最近的少雨有问题...最多就是觉得有些热,但换夏天的薄衫似乎又不太合适,早晚时容易受寒。 “呼!今岁的天儿真怪!”又是一日艳阳高照,大路两旁都是田地。此时有不少农夫都在劳作,也有一些人坐在树荫底下喝些浆水,稍事休息。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样也好,不用担心雨水太多...且马上就是梅雨天了,到时候总会凉快些。”有一个方脸、黝黑皮肤的农夫擦了一把脸,含含糊糊道。 “梅雨天就好受啦?到时日日下雨才难熬。”梅雨天连绵不断的雨水中,到处都在发霉,各种虫儿也纷纷冒了出来,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各种病症也会多很多! 南方炎热潮湿,更是如此! 所以自古以来才会有在五月初五时避五毒的说法...五月是恶月,因为这个时候蜈蚣、蜘蛛什么的都出来了。由此还延伸出了五月出生不吉利,五月初五出生更是不吉利中的不吉利这样的说法。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这些农夫又重新下地去了。他们没有注意到,有一些并非庄园中庄园客的人出现在了道路上。 不过这也不奇怪,像东塘庄园这样的大庄园,耕种的土地多,用的人自然更多。以此时村庄的规模,那也是许多个村庄了——事实上,这些庄园客都在各自耕种的土地附近聚居,本身就像是散落的小村庄。 这种情况下,偶尔有几个眼生的人并不奇怪。 可能是别村的人,也有可能是庄园新招进来的庄园客。眼下世道不好,多的是自耕农、小地主破产,不得已之下只能来做庄园客。 这一行四五个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皮肤或黝黑,或赤红,一副粗犷相貌,大手大脚的,一看就像是常 做田间活儿的农人。他们扛着农具、一身粗麻短打,走在田地旁的大路上,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河流,一点儿也不显眼。 等到行到庄园中溪流旁,大概是因为此时日头太大,若不是田地里有活儿的,其他人都少有出门,溪流边竟一眼看不到人。 这四五个人像是要饮水的样子,纷纷在小河边石头搭的码头旁蹲了下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一边偷眼瞄着四方,一边用手撩了些水上来洗脸洗胳膊。低声道:“看清楚了吗?”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汉子,装作等他饮水完毕,自己再饮水的样子。余光也看着周边,嘴上道:“只看了这一路,别说粮仓了,就是重要些的作坊也难以靠近。” 东塘庄园最近本来就是内紧外松的样子,其他的地方也就罢了,像作坊、粮仓这些重要的地方,看守的十分严密,一般人别说进去了,就算是靠近也会引起警觉。 这四五个大汉并不是东塘庄园的人,而是胡氏派过来的! 东塘庄园虽然说是庄园,但也不可能真的修个围墙,将两百多顷土地都给围起来!最多就是一些重要的建筑物,比如说大宅那边,都修上高墙,仿佛是堡垒一般。真遇上兵灾,也能固守。 不只是这些庄园如此,就算是更军事化一些的寨堡也是这样! 所以,光只从外围来看,进入东塘庄园其实不难,这就和靠近普通农田村庄没什么两样。最多就是因为面孔有些陌生,让看到的人多看两眼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没有夜黑风高时过来,反而青天白日下动手的原因——真要是深夜里出现,一点儿动静都有可能惊动鸡犬和巡夜人,那时候才是有嘴说不清呢! 是的,虽然不是城里,但东塘庄园是有夜晚巡夜打更的人的。这一般是一个聚居区内青壮轮值,也不是白做,每轮值一次能得一点儿食盐做补贴,大家也没什么怨言——这本来就是为了大家好,防着有什么偷鸡摸狗、天干物燥之事。 这些事情,这几个汉子在潜入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所以是清楚的。 来之前已经有人给他们说过东塘庄园内的分布了,因为这些事本来也不是什么机密,所以简单就可以得到相关 情报。像是粮仓大概在哪儿,这是知道的。但知道粮仓不难,靠近粮仓才是困难所在! 这就像是一些官方粮仓,谁都知道它们在哪儿,兵荒马乱的年月也知道应该去占据这些粮仓...但这种‘兵家必争之地’是那么好拿下的吗?别看演义小说里火烧粮仓那么简单,事实上里面的操作精细着呢! 一般来说,要想拿下粮仓,要么是实力压倒性的强,可以堂堂正正击倒敌军(然而这样其实就没必要火烧粮仓了,最后接收敌方粮草他不香吗?)。要么就是敌军之中有内应,里应外合之下才能成功。 军队临时性的粮仓尚且如此,正常的粮仓就更别提了! 东塘庄园的粮仓虽然不是什么国家级别的粮仓(国家级别的粮仓往往能够汇聚一大堆人,就像后世的大型工厂一样,最终形成一个城镇,一些城市名字里面带‘仓’字的往往就有粮仓背景),但也是按照此时大型庄园的标准建立的。 防水、防火,看管严密,而且还不止一个! 大概是出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东塘庄园修了三个粮仓。这样的话工程虽然大了一些,维护、照管起来也更麻烦。但遇到一些意外,也不容易被一锅端。粮仓这种存在本来就是保险为上,相比起多出的那一点儿成本,自然是‘安全’本身更加重要。 许盈对于庄园的管理没有什么经验,但他也不是什么刚愎自用、听不进去意见的人,所以相关工作都是交给懂行的人去做的。 这些人又没有故意要害许盈的想法,所以在郭虎的认真负责之下,很多工作都做的比较仔细。 反正粮仓方面是没得说的...这几个汉子混进庄园之后,在不引起他人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在粮仓附近巡睃,然而一直没有机会——部曲平常训练的地方就安置在粮仓附近!粮仓附近就没少过人,连接近都做不到。 “只能夜里再想办法了!”原本洗脸洗胳膊的汉子捧了一捧水喝,然后仰起头道:“夜里人少些!” 虽然夜里肯定也有守卫巡逻,但不像白天这样,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一样!而且夜里人容易疲倦,总有更多漏洞可以找。 他们才不相信东塘庄园这边 夜间巡逻的部曲能够时时警醒呢! 虽然这是职责所在,但根据他们的经验,这种日日都要做的事情,部曲们往往都是能偷懒就偷懒——是的,他们也是部曲身份! 至于身为胡氏的部曲,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农人...这个时候的部曲本来大多就是半农半兵,无法完全脱产的。 只要站在平常他们办事的角度去考虑,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 “呸!”一旁一个汉子也蹲下身喝了几口喝水,几片草叶子不小心进了嘴巴,呸出来之后才道:“这回可得好好干!只要做成了,回去后便能拿到厚厚一份赏!管事说了,许某一份好钱,我家种的地也不再收佃租了!” 其他人都点头称是,领头的那个汉子却没有说什么...他身为领头的,自然赏赐更加多一些。 “行!既然是晚上动手,就得先找个地方藏着。”领头的汉子让开了自己的地方,给其他人喝水。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河边有个放牛的娃儿牵牛过来饮水,奇怪地打量着他们。 几个汉子不慌不忙,之所以会选他们几个来办这件事,自然是因为他们几个在部曲之中都算得上胆大心细、颇有应对。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自己不慌,一般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如果自己都慌张起来,原本的一两分怀疑很快就会变成四五分! 放牛娃确实觉得对面的几个叔叔伯伯有些陌生,虽然东塘庄园很大,很多人他都没见过,但一般来说大家也不会乱跑。如果本身就不是生活在这一片的,是没什么机会见到的。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让这个放牛娃多看了他们几眼,但就是这几眼,让放牛娃发现了新问题所在。 一般来说,大家是不喝河水的。 这也是许盈早期倡导过的,也没有详细解释,只是说河水不干净。看起来干净,实则有看不到的脏污——上无遮盖,流经过程中也不知道上游的人洗过什么。以此为理由也符合常识。 若要饮水,最好是沸水放凉了再喝。 高温能消毒这件事,此时的人不一定知道,但就算是从玄学的角度来讲,普通人也佷容易接受这个观点。一些食物不能吃生的,吃生的会拉肚子、生病 ,煮熟之后就没有这个问题了,类比之下大家也能接受水‘煮熟’之后更好的观点。 事实上,此时的医家也认为热水更好,适合老人和孩子...这不见得是他们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只是日常生活中观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 只不过烧水就要用到柴薪,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个负担。好在此时南方多的是柴薪,倒是比北方中原地区要方便,而许盈也没有禁止这些佃户去他的山林中打柴——柴薪只是用些树枝、荆棘而已,又不是砍伐树木。许盈自然不会像某些庄园主一样,还想在这上面剥佃户们一层。 如此苦苦相逼,何必呢! 此时剥削阶层的想法,许盈一个现代灵魂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对于佃户来说,唯一的问题是打柴也需要时间,烧水也挺费事。不过这种事情小孩子、老人都能做,无非就是麻烦一点儿,所以推广起来倒也不难。 虽然依旧有很多人习惯随便一捧水掬起来就喝,但更多人渐渐开始不喝生水——主要是很多北人初到南方,佷容易水土不服,在发现不喝生水之后明显减少这种情况之后,大家自然从者如云了。 这很现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摩西,如果没有分开红海,恐怕也不会有人跟着他出埃及吧! 人都是惜命的,哪怕自己粗枝大叶,家里的女人们也会注意这种细节,用竹筒给田地里做活儿的男人送煮沸过的水。 放牛娃偶尔也能见到在河边饮水的人,但是并不多见。脸生,再加上喝生水,两者相加让这个放牛娃对这几个人印象深刻。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又不是搞刑侦工作的,最多就是觉得这几个叔叔伯伯奇怪罢了。 几个混进东塘庄园的汉子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放牛娃认为是奇怪了,若无其事地喝完了水,这才施施然离开。 之后他们就分成了两队,一队负责一座粮仓。等到夜里机会到了,就想办法火烧粮仓——是的,他们的目的就是火烧粮仓! 许盈也曾想过胡氏那帮人会怎么‘教训’他,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会火烧粮仓。倒不是这个办法不好,事实上这个办法很好,烧掉粮仓之后许盈自然不能再借粮给罗氏了。而且手脚做 的干净一些,只要许盈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干的,那就只能自己吃这个哑巴亏! 反正这是他们的地盘,外面的力量想要影响到这里,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会让人觉得得不偿失...许盈这个外头来的小郎君又能怎么办呢! 几个来烧粮仓的汉子想的很简单,到时候两边起火,火光大起来之后肯定会引人来救火。到时候他们就趁乱往最后一个粮仓的方向跑出去。路上看看情况,若是没起火的粮仓这边因此乱了起来,就再趁乱放一把火。 如果这边没机会,那就直接逃出去。反正烧了两个粮仓了,东塘庄园也不会再有粮食借给罗氏了。 第79章 夕阳西下,即使是劳作的农人也成群结队回家了,此时各家炊烟袅袅,正忙着飨食。农人的飨食往往不像贵人那样早,这是因为他们消耗大,早早吃了飨食,之后又不能再吃点心,恐怕晚上会肚子饿。 再者说了,他们白天都要趁着天光做农活,也没时间为了一顿飨食中断田地里的活儿。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晚归?你大兄都回来了!”一个头上包着一块蓝布的妇人从一座农家小院里走了出来,见自家孩子牵着耕牛回家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既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这头作为家中珍贵资产的牛! 这家的房子虽然称不上好,和周围其他人家一样用的泥砖,但房顶上却是瓦片,这就比茅草屋好了不少。再加上他家还有一头私牛,显然是周围佃户中条件比较好的。 都是佃户,之所以有这种不同,是因为这家负担比较小! 顶上没有老人需要供养,父母都还能充壮劳力,而孩子们也逐渐能做活了。 大儿子去年被编入了部曲,大女儿则是在作坊里帮忙养蚕缫丝。小女儿日常在家做杂事,只有小儿子顽皮,爱到处玩儿,帮不上什么忙。但就是这样,家里的牛、柴薪,也有人负责了。 作坊里做事可比种地划算,至于部曲...别的庄园里部曲怎么样不知道,但至少在东塘庄园,部曲的待遇是很好的。不仅管饭,让他们完全脱产训练,还会发统一的衣服、粮油盐等等——没有钱,作坊里做事也没有钱。 不是许盈这个老板小气,而是商品经济崩溃的现在,用钱的反而是少数,大家已经习惯实物交换了。 发的东西就等于是‘薪水’。 “大兄回来啦?”牛还没牵回牛棚,牵牛绳就被扔在了地上,扎着总角髻的小孩儿飞快地往屋子里钻:“大哥!你回来啦!” “这孩子...”嘴上抱怨着,做母亲的却不是真的多埋怨自己的孩子。她们一家六口是三年前来到东塘庄园做佃户的,原本是在汝南人,一路流落到南边来,一路上几多艰辛不用多说——他家已经算是幸运的了,父母年老体弱没活下来,孩子却过了这道鬼门关。 来到南边之后生活无着,只 能进庄园做庄园客。他们也是多方打听才来的东塘庄园,一来东塘庄园名声好,听人说这里的庄园客比别处日子好过。二来,东塘庄园的主人是汝南许氏的小郎君,好歹是同乡呢! 此时的人很重视乡土,地方豪强还有可能不顾名声、鱼肉乡里,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却是很注意所在郡县的声望的,往往格外照顾乡人(其实这也是因为世家大族已经过了‘原始积累’的阶段了,而地方豪强还在崛起过程中,所以免不了如此)。 流落在外、人离乡贱,投奔本乡望族人家的庄园,多少让人有些安全感。 想想逃难路上时,小儿子小女儿瘦瘦小小、几乎死过去,如今能这样顽皮好动,这对于妇人来说其实也是一种欣慰。 嘴上抱怨着,妇人自己便牵了牛去牛棚。 另一边的小儿子已经去纠缠自家大哥了,对于小孩子来说,父亲、兄长都是用来崇拜的!特别是去做部曲的大哥,从小就力大身高,在小伙伴的哥哥们中显得格外高大可靠!如今更是做了十分难入选的部曲,他就更加崇拜了! 许盈给了部曲不错的待遇,要求方面自然也就高一些了。冲着部曲的待遇去做部曲的年轻人很多,但一半以上都会被筛选出去...而这已经是许盈放宽标准之后的结果了。不然真按照许盈的要求去选部曲,可能会选不上什么人。 比如说,他不想要夜盲的,以此时普通人的饮食结构,这一条就要淘汰掉许多人! 不过后来想想,他要让部曲保持训练,自然不会吝惜伙食供养,因饮食原因导致的夜盲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这才没有限制夜盲症患者当部曲! 部曲是完全脱产的,庄园管饭、管穿衣,还每个月发给粮油米面之类。而相应的,部曲就不可能照管家里的事了,不止不能照管,甚至一个月只有一两次机会回家,其他时候都要呆在营中过集体生活。 这在此时的部曲来说比较严格,不过既然是完全脱产的武装力量,倒也不算过分。 对于许盈来说,这些部曲大概相当于民兵...训练中的民兵过集体生活,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且集体生活本来就是一种锻炼,可以让受训者逐渐学会和他 人协调,学会以教官为中心,学会服从命令。 每个月只有那么一两次机会回家探望家人、将发给的‘津贴’送到家里——他们在营中过集体生活,连日用品都是统一发给的,这些东西大多数都会拿到家里。毕竟他们都是家中壮劳力,如今不能照管家里,自然要在别处做补偿。 若不是这样有更大的‘收益’,很多人家也不会让自家孩子去做部曲 做部曲的长子十分高大,回家时将自己这个月的津贴给挑了回来,此时正拿给父亲看。 “爹,这是这个月的稻、盐,另外还发给了一些疏麻布,回头让小妹裁了做帐。南方蚊虫鼠蚁多,有了这个晚上睡觉就不怕虫子爬到身上了——这里还有一只风干的野兔、一包饴糖。”长子最后拿出来的东西是意料之外的。 说到这里,长子脸上露出骄傲之色:“这月操练,儿子我颇为出众,这饴糖是同样出众之人才有的!” 至于风干的兔子,则是部曲们闲来无事的猎获——名义上,东塘庄园中的一草一木都是许盈的。别说是兔子了,就算是一片叶子别人也没资格摘。但许盈并没有别的庄园主那样吝啬,若非饲养的禽兽,谁猎到了归谁。 只不过打猎不许过分,有封山的固定时节,这也是免得打猎太过分...要知道东塘庄园又没有什么名山大川,几座小山而已,随随便便就有可能被‘清空’。 部曲们猎获的,也不会有人霸占,或者自己加餐,或者拿回去给家中,都随意。 将包着饴糖的芭蕉叶打开,里面露出洁白的饴糖。边角有不少碎块,直接就给了弟弟妹妹。 “大哥!你和我说说部曲的事儿,我听人说你们要...”一边吮着饴糖,一边含含糊糊打听着自己想知道的事儿,这孩子显然是有些向往部曲。 应付了弟弟几句,这时母亲已经将饭菜端了上来。这个时候大儿子转而同父亲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来:“此次归家,下次怕是要月余后才能了...听说是地方豪强看不惯小郎君不断借粮给罗氏...咱们平常巡逻都多排了好几班呢!” 他们不见得能弄清楚这件事里的弯弯绕绕,甚至不是很明白,自家的粮食愿意借给别人,为什么有的人会不满。 但这件事是有听说的,毕竟多排班的时候已经说明了情况了。 “...这事儿我好像听人说起过,说是庄园里放告示了,若见到形迹可疑之人,就可上报百户长。若是属实,还能有好处拿呢!”一家之主的父亲显然也知道些风声。 许盈不知道胡氏一干人等要怎么教训他,但觉得派人混入东塘庄园是很有可能的,所以有让管事防备这个。管事们商量了一下,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发布了这条‘悬赏’。 “大哥——”小儿子很想和大哥继续说话,但大哥和父亲谈话,根本顾不上他。为了‘争夺’父亲和兄长的注意力,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晌午时发生的事,于是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形迹可疑之人,这个我见过!” 父亲和兄长将目光投向他,然后互相看了看,很快又转过了头,继续刚刚的谈话。很显然,他们并不觉得他一个小孩子能发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不是他胡扯的,就是他搞错了什么。 但‘放牛娃’小儿子可不这样觉得!一时倔性上来了,原本有些不确定的,这个时候也百分百确定起来:“我真的看到了,有五个人,都是生面孔,以前从没见过!他们在娘平常洗衣码头那儿喝水,咱们庄园之中,谁还饮生水啊!” 其实还是有人改不过以前的习惯,渴了之后图方便直接就喝生水的。但正如放牛娃原本所想,这样的人很少。 而又恰好几人全都是生面孔...这就未免有些古怪了。 放牛娃嘟嘟囔囔:“我见他们奇怪,他们走时还多看了一会儿...稍稍走远了一些,他们就分了两队,一往大姐她们蚕房方向去了,一往相反方向去。” 不要以为古人就一定能弄明白东南西北,事实上古人大多数都分不清左右!所以表达方位的时候,更多是用自己熟悉的事物来做坐标系,而不是用确切的‘东南西北’形容。 做部曲的兄长受过一些训练,此时出于‘职业嗅觉’觉得事情可能有古怪。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转向自己的兄弟:“你说你看到了...慢慢与大兄说来。” 第80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胡氏派来给东塘庄园放火的五个大汉自然不知道,晌午偶然间遇到的一个孩子会泄露他们的行踪。此时他们已经分成了两队,各自静静埋伏在一座粮仓外围。 正如他们原本观察的那样,白天的粮仓外有部曲训练的平整阔地,粮仓被众多部曲围的铁桶一般,闲杂人等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稍微靠近一些就会被驱赶。他们这样的生面孔就更别提了,要是靠近,说不定就会被当成是‘可疑人物’。 虽然他们本来就是可疑人物就是了。 “伍长...我看差不多能动手了罢?”粮仓外周边都是宽阔的空地,只有粮仓一个圆筒建筑在中央——这样的话,周围起火不会牵连到粮仓,而且有人接近也能一下看到。因为这个原因,埋伏在周围准备放火的胡氏部曲其实离得比较远。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训练的部曲早就回了营地,留在粮仓周围的都是轮值的。虽然往来巡逻颇为勤密,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铁桶一般了。 原来领头的胡氏部曲眼角抽动了一下,低声道:“再等等,此时这些部曲尚有精神,容易被发现!” 他打算夜再深一些,巡逻的部曲累了倦了再动手。这个时候他就死死盯着巡逻的部曲,想要弄清楚他们来回的规律,好从中找到漏洞,方便待会儿溜进巡逻圈内。 然而想法很好,现实却很骨感。东塘庄园的部曲和一般的部曲不一样!根本不是他们原本设想的那种情况! 许盈在部曲训练的时候并没有具体安排什么,他本来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上辈子和军事训练最接近的也就是军训而已。他只是凭借自己的‘常识’,让这些部曲完全脱产训练,并且提供充足的营养保证训练。 至于别的,那就是进一步提高待遇了。 许盈身边部曲的规模并不算大,因为江南这边比较太平,也不需要北方坞堡那样几乎‘全民皆兵’,武装力量的需求近乎于无上限。而这样规模的武装力量,以东塘庄园的赚钱能力,就算是待遇提高,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 洒洒水啦! 物质待遇有保证的同时,许盈也没有忽视文教。一 方面让人教他们识字,至少能够做到简单理解书面命令——表面上看,这没什么意义,但从长远来看,却是有助于提高一支武装力量的战斗力的! 平时还向这些部曲灌输简单的爱家、爱国观念,这不是许盈闲的没事做了,而是一支武装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其力量是完全不同的!许盈不过是让这些部曲明白,他们是用来保卫东塘庄园的。 而他们的家也在东塘庄园,与东塘庄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这一点就足以激发一些主人翁精神了(但这不是说说就能激发的,如果他们在东塘庄园的生活充满了苦难,再厉害的洗脑大师也无法让他们拥有主人翁精神),由此爆发出的主观能动性虽然还不算太高,但要和此时一些乌合之众相比,已经算是很有战斗力了。 多方面因素影响下,东塘庄园的部曲和外面一般的部曲根本不一样!即使是普通的部曲,也几乎和精兵差不多了——话又说回来了,东塘庄园这些部曲,他们身上投入的成本、自身的素质,本身也和精兵没什么不同。 这直接导致胡氏部曲在旁暗中观察时,根本找不到所谓的‘漏洞’! 看了半天,居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这队部曲的头儿,也就是黑脸伍长脸越黑了,不过夜色下也看不太出来就是了——他觉得一定是搞错了什么,这些东塘部曲怎会表现的如此令行禁止、兢兢业业、谨慎周密?要知道他们现在做的是每天都会做的巡逻工作! 若是偶尔执行的重要任务,表现出怎样的素质都不足以让他惊讶,因为以他的经验来说,这些都是不长久的。就比如他,平常做事也不可能比这次混入东塘庄园完成任务认真。 难道是最近东塘庄园的人格外谨慎?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东塘庄园借粮给罗氏,自然知道要得罪人。自己要被针对了,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想到这里,黑脸伍长心里有些焦急起来...这样一来,他们今天很有可能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要无功而返了!然而,这次的任务又是这样重要,是郎主直接安排管事吩咐的!若是办砸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怕 是都得去领罚! 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正在他心里游移不定的时候,忽然有一小队部曲靠近一队巡逻部曲,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巡逻部曲就笑了起来,将巡逻的工作放下,随他们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黑脸伍长观察出来了,这是‘摸鱼’啊!这个事情他熟!果然,不过一会儿空气中飘来了烤肉和酒的香气。根据经验,他猜测是有什么好事发生,这些部曲的都伯这才‘大发慈悲’‘与民同乐’了。 酒肉香气让潜伏在草丛中的两个胡氏部曲吞了吞口水,他们这样的部曲平时待遇比一般的庄园客强一些,但也强的有限!最多就是勉强吃饱饭而已,酒肉什么的却是一年到头难得见到的。 “听说东塘庄园极富,那位许氏小郎君也心善,哪怕是庄园客也比别家的好过!这些部曲更不用说。”身后的同伴似乎十分羡慕。 其实他说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白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观察到这些部曲的吃穿了!别的不说,他们整天训练,却还有那样的精神面貌,如果不是吃得饱、吃的好,这是做不到的!而且他们统一穿着的竹甲、服装,这也是一般的部曲很难做到的。 这些一起说明了东塘庄园很富,这些部曲的待遇也远比他们要好! 不过这个时候黑脸伍长想不了那么多,在短暂的分神之后,他很快想到了这是一个好机会——简直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完成任务的时候,对方漏了一个这么大的漏洞! 天予弗受,反受其咎!很快黑脸伍长就做出了决定:“走,同我走!” 这个时候已经能看到了,在平地边缘一处燃起了几堆篝火,火上烤的是野兔、野鸡之类的野物。不少部曲都围着篝火盘膝而坐,至于巡逻的部曲,确实还有,但也只有一两个小队而已。 对于整个粮仓来说,漏洞很多! 潜入时两人全神贯注、屏住呼吸,虽说现在巡逻的漏洞已经有了,但对于他们这样要混进去放火的人来说,依旧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都走到这里了,一旦被抓住,那小命自然就没有了! 这个过程中只觉的时间难挨,度日如年都不足以形容!等到好不容 易接近粮仓时,黑脸伍长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两人背靠着圆筒粮仓的墙壁,开始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封的严严实实的长筒。 此时想要点火,如果不是从现成的火种中引火,就只能通过打火石之类的工具了。至于更方便的工具,是不存在的——古装电视剧里会出现一种名为‘火折子’的道具,这个东西倒不是瞎编,确实是存在的。 只不过完全没有电视剧中表现的那样方便。 这其实是一种很古老的保存火种的方法,现在也有人用。比如说炉膛中明火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灰烬中的暗火。放着不管的话会慢慢熄灭,而在熄灭之前重新放上稻草、干树皮之类容易引火的东西,火就会重新升起来。 火折子的原理就是这样,首先要有一个密封性不错的圆筒,然后就是耐烧的内容物,一般都会使用一些特定的草茎,但也可以用别的替代。本来这些东西就很耐烧,放在密封性不错的圆筒中就更能保存了。 等到使用的时候打开圆筒,再用引火物引火就可以了。 听起来很好,实际上还不如打火石实用!制造这个本身就比较有技术含量,稍有不慎火种在圆筒中就会因为种种原因熄灭,再不然就是烧到圆筒...而就算是一切顺利,这样一个保存火种的‘火折子’也保存时间有限,毕竟内容物再耐烧也有一个限度。 而这次,胡氏部曲来放火,带的就是这种‘火折子’...如果打火石用的熟练,想要引火是很简单的,并不比用火柴麻烦多少。但这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声音!相比之下,用‘火折子’就悄无声息多了。 轻轻吹了吹圆筒中的内容物,里面显露出灰烬中暗红色的火种,另一只手连忙凑上一小团火绒,很快火绒就燃了起来。当下,黑脸伍长也不再犹豫,火绒就要往粮仓角落里放置。 这个时候因为这一点儿火光,原本看不清的细节也看清了。黑脸伍长惊讶地发现,东塘庄园这个巨大圆筒形的粮仓根本没什么缝隙,完全以砖石砌成,不见竹木之类...虽然说粮仓为了防火防潮,一般都会修的厚实,也会尽量避免使用易燃的材料。 但为了成本考虑,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然 而,当下转了半圈,发现竟没有一处可以轻易起火的地方...若是时间充足、可以随便放火,烧掉这个粮仓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根本没机会那么做!黑脸伍长一时之间坐蜡,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只能心里大骂:东塘庄园尽是一群败家子!这样的粮仓庄园之中没见过,就算是南昌城中官府的粮仓也比不上啊!一个庄园的粮仓用得着如此么! 他们哪里知道,东塘庄园原本只有一个粮仓,剩下两个是许盈来了之后慢慢修建的。旧的那个粮仓本来也不错,毕竟东塘庄园原来就是新建的,而且十分舍得下本钱。但相比起许盈新修的,那还是比不上。 这不是许盈多有远见,纯粹是情况、条件都不一样了。 许盈很清楚,有着后世知识的他,又有如今的身份,在这个时代想赚钱是很简单的事。他不会考虑大费周章修粮仓会不会‘亏本’,他只是觉得这种投入是一次投入、长期受益的!与其扣扣嗖嗖,之后产生各种不可预知的风险,还不如一次到位! 现在一般都是新修的两个粮仓先储粮,另外少少地匀一些粮食去旧粮仓。 不巧,或者说太巧,黑脸伍长和同伴选的这个粮仓就是新粮仓...十分可靠。 “伍长...怎么办啊?”同伴显然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一脸苦相:“不然,我与伍长回去罢!咱们此行虽然无功而返,但也不是我等过错...谁让东塘庄园的粮仓是这样呢!想来就算是管事也没有想到这点,不然也不会派我等来放火了。” 其实黑脸伍长心里也有些动摇,但是想到之前得到的许诺,又想到事情办砸了后的惩罚,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回去。咬了咬牙:“随某再等等,某就不信了,这粮仓竟会没有下手之处!” 同伴心里颇不情愿,虽然他也有许诺的好处,但是事情的难度已经比预想的要高很多了!这样一来,原本许诺的好处就和现在所担的风险不成正比了!他可是很清楚的,一旦被抓住,他们可就死定了! 拿自己的命去赌,而就算是做成了,好处也就是那么些...... 他的犹豫被黑脸伍长看在眼里,若是平常,他自然是怎么训斥这个手下都可以。但是现在是‘深入敌营’, 正是需要齐心的时候,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个手下:“若是事情不成,回去如何交代呢?好好办成此事,管事不会吝啬,必然另有赏赐。” 又说了几句,同伴这才半推半就地答应继续。 就在这时,黑脸伍长好像听到了一声异常的响动,就在他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忽然一阵‘踏踏’声,像是有什么人从四面靠拢。 很快,他不用想了,夜色中,他们已经被许多人包围。不过一会儿,有人打着火把过来,他们这才看的清清楚楚,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他们以为去喝酒吃肉的部曲们,这个时候已经全都靠了过来。 第81章 “果真如此?”关仓听了下属报告,放下手中的书卷,站了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关仓的夫人此时正领着两个女儿,还有关春的表妹陈文君在外间做针线,给家里几个孩子缝制衣衫——孩子长得快,每年都需要换新衣。关仓家有关仓这个顶梁柱,日子过的还算不错,也不需要在这上面节省。 察觉到内间的动静,见夫君关仓往外走,关夫人连忙将外衫取来给丈夫穿上:“夜里凉,夫君穿上外衫再走...今日是怎么了,天都擦黑了还出门?难不成是部曲营房出了什么差错?” 关仓是此时再典型不过的男子,大男子主义十足。再者说了,一些部曲的事务也确实不好喝和夫人说——有句话说得好,‘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虽然他一个部曲都伯事情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性质是相通的。 有些事可以夫妻闲话,有些却是不能的。 所以当下他也只是道:“无事,夫人带着孩子在家就是。” 然后便风风火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来报信的手下:“先不要动作,以免打草惊蛇...先装作与往日无异的样子,然后守备松弛些,引人上钩!” 手下来报,有人混进了庄园之中! ‘放牛娃’发现的行踪诡异之人,让他那个做部曲的兄长立刻警醒了起来。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他带着弟弟去见了自己的伍长。在考虑过一番之后,这件事引起了足够的重视。 于是部曲这边派人走访调查了一番,最后得到了几个目击证人的指认——虽然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但那几个生面孔的行动方向渐渐清晰了起来。 经过分析,他们推断,这几个可疑人员的目的很有可能是粮仓! 粮仓无论在哪里都是守备的重中之重,得知庄园的粮仓很有可能被人盯上了,这还得了!于是这件事就被上报给了部曲几位都伯,以及庄园中与之相关的管事。等到临睡之前,关仓已经知晓了事情首尾。 只不过现在天色这样暗了,庄园又很大,谁也不确定能不能抓住这几个可疑人员。若是动作太大,惊动了这些人,让他们跑了,这反而不美。所 以在简单思考之后,都伯们都确定了‘守株待兔’的策略。 干脆在三座粮仓附近都加大关注,但又做出守备松弛的样子。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动,就可以将人拿下! 而且这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捉贼拿赃,人赃并获时连狡辩也不能。 虽然说作为本地豪强,往往十分豪横,就算是被抓住小辫子了,他们也可以掀桌子不认,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倒打一耙。但是,许盈背后也不是没有人撑腰的!所以他们之间对峙,‘规矩’也能起点儿作用。 真的到了那地步,这也能作为一个砝码利用起来。 三位都伯各负责了一处粮仓,表面上粮仓巡逻和往常一样,其实所有人都悬着心呐!等到燃起篝火烤肉喝酒,看起来是在偷懒,实则没有一个人喝酒,最多就是吃几口烤肉,做个样子罢了。 而粮仓周围还在巡逻的小队,看似漫不经心、正在摸鱼,实则一直密切注意周边...因为知道一定有人过来,以有心算无心,等到真有什么异动之时,便能比较容易察觉到。 发现有人接近粮仓时,这些巡逻的部曲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悄悄让人去一边报信——就在胡氏部曲正为了烧粮仓之事难以成功而苦恼时,他们失去了对周边情况的警惕,没有发现自己逐渐被人包围了! 部曲合围成一个圈,务必让来者插翅难飞! 等到确定围住了,关仓这才带着打火把照亮的部曲最后来到。见只有两人,便挥挥手道:“拿下!” 两个善于武技的伍长当即上前,没等胡氏部曲说什么便轻松将他们拿下。因为用了技巧的关系,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反抗,就已经被人用粗麻绳捆的牢牢的了。 没有人在他们嘴上塞布条,任务失败就咬舌自尽,这种事听听就行了,事实上很难做到。先不说人很难在疼痛中依旧坚持咬断舌头,就说舌头咬断了也不一定会死啊...咬断舌头就能死的,很有可能是一时没控制好,呛死的。 至于说服毒自尽...先不说此时完成主家交代任务的部曲有没有这样高端的操作,就算有,估计也死不了人——提取出少量就能致命的毒药,这在古代是很难的!古人哪有随处可见的提纯能力啊 ! 有这化学功底,华夏的化学史都要重写一遍。 事实上,就算是皇帝赐下的毒酒,也多的是毒不死人的乌龙。一般人没有皇帝的资源,就更难弄到少量就能杀人的剧毒了(还要求能够即死...)。此时或许有这种东西,但绝不会用在几个小小部曲身上。 黑脸伍长和他的同伴自然立刻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也没有想着挣扎,眼前的情况再挣扎也是白搭。索性都保持沉默,由东塘庄园的部曲押着。 黑脸伍长倒还好些,跟着他的手下却是被吓的脚软,以至于不能走路,一下便跪了下来,嘴上求饶。 东塘庄园的部曲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只是一边一个把着他,挟持着他往部曲营房走。 关仓一边往营房走,一边吩咐:“粮仓这边多留些人手,以免这些贼人还有后手!” 此时还有部曲在检查粮仓周围,刚刚黑脸伍长他们要放火,虽然他们心中有数,知道这火肯定放不起来,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当下便有人沉声领命:“都伯放心,小人今夜必定带着兄弟仔细巡查,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只虫儿都不会放进来!” 这人是关仓的心腹,并没有十分的才能,但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谨慎小心、心思周密!这种事交代给他,关仓自然是放心的。 “如此便好...今夜辛苦你们了,不过也就是这一回罢了。等事毕,大家便都能歇息了,到时人人都有赏!小郎君是从不会亏待人的!”关仓拍了拍心腹的肩膀,这才笑着离开。 第82章 第二日清晨,许盈的书房两面槅扇全都打开,凉爽的晨风吹了进来。最近天气有些热,但早晚还是很舒适的。许盈又有做早课的习惯,此时不以此为苦,反而觉得享受。 “火烧粮仓?”许盈一边听奴子汇报昨晚发生的事,一边照旧练字。等到一篇大字练毕,向后退了两步,想要看看写的如何。心觉比之前又有进步,便满意地放下了笔。一旁的刘媚子一看就知道许盈这是早课结束了,便端着温热的兰汤上前。 许盈写完字之后洗了洗手,一边擦干一边笑道:“竟有这样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军对垒,要打仗呢!” 昨晚都伯、管事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比较晚了,正是许盈日常要歇下的时间。所以也没人打扰他,主要是想着这件事处理起来不难,没必要‘兴师动众’。都伯和管事们想的很简单,那就是将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等到完事之后再往上禀报。 如此才显得他们能干呢! 另外一边,裴庆也得知了这件事,听过之后就笑了:“这些人办事倒是爽利,如今该忙着向玉郎邀功了!” 旁边的僮儿都只管附和,却并不多话。这也是他们的经验了,知道现在裴庆并不需要他们说什么。果然,裴庆立刻自己接着自己的话头道:“玉郎还说自己不善驭人,不会管束,只能‘萧规曹随’,或者‘放任自流’,如今看来,这话也太谦虚了。” 许盈上辈子虽然是个优等生,但从小到大基本上没领导过人。小学时老师还很喜欢让成绩好的同学当班干部,那时他实在避不过做了个学习委员(若是课代表、小组长、各种委员都算上,一个班集体里不做‘官’的反而是少数),但也就是个样子货,实在没领导过人。 长大一些,他也知道拒绝了,这种事就从来没有过了。 许盈自认为自己没有领导能力,这并不是他谦虚,而是他确实这样认为...而站在一个现代人的角度,他也确实称不上多有领袖力。 但这种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至少现在裴庆,以及东塘庄园的许多人都觉得他是有领导力的。 许盈在‘领导’这个位置上或许正如他自己所想的,并 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但他有几点做的很好。 第一个,他给了大家比较好的待遇,或许在他看来那都是最基本的东西,理所应当给大家。但在这个时代并不是这样的,对于习惯压榨普通人的统治阶级,如他这般的非常少见。 替人做事,甚至卖命给一个人,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一点儿好待遇么!至少在古代社会,只要待遇足够好,底下的人是可以不惜命的!毕竟这就是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时代,人命贱如草,大家都习惯了。 为一碗水、一碗饭卖命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在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战场上的将军为普通小卒洗伤口,小卒子第一感觉其实不是感动,而是哀叹自己命不久矣——将军是贵人,如此行为,自己如何能报答?也只有一条命了! 第二个,许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内行,就不会瞎指挥。就算想要提意见,也会先熟悉情况后再开口。 这一点听起来很简单,甚至有些‘偷懒’了,但事实就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主君在此时是很少的,大家都很喜欢外行指导内行。死死攥着手上的权力不撒手,生怕被人夺权...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缺乏气量的表现。 真的有气量的一代人物,他们就从不担心这些...当然,能够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数,能够控制住手下的人,不会真的被夺权。 第三个,许盈行事很公正,有功必赏、有错必罚,不会因为身份、关系等原因有失偏颇——这倒是许盈的真本事,因为即使是现代人,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很难。一方面是各种因素影响,人很难挣脱。另一方面,就算能够挣脱外在因素的影响,单纯保持公正也是很难的。 这要求人对于事物有很好的判断力。 外界因素的影响倒不重要,因为现在的许盈在东塘庄园就是说一不二的那个人,在古代社会,作为‘郎君’的他可以不用去考虑太多。只是对于公正的判断,这就很不容易了,好在许盈一直是个三观很正、很能拿的定主意的人。 第四个,许盈还很有仁爱之风...简单来说,他做事很多时候都会被认为过于‘软弱’,不能狠下心来。 这个特点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一则,佷容易让他被人利用,在残酷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但另外,这又会让许多人不自觉向他靠拢。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说起来是很有道理。但这其实是将社会‘简单化’之后的一种论调!社会进步的种种实在是太复杂了,而社会达尔文主义就简单的多了,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切交给了人们自己,让人们互相竞争。 不适应激烈竞争的被淘汰,剩下的人自然能推动社会进步...这真的是太简单了!再不用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东西。 为什么社会达尔文主义会有那么多信徒?这其实是就是一种偷懒!这样的理论简单、好理解,而且近代社会的发展还完美佐证了这一点,可以作为有力证据...还能更好?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经过了一段高歌猛进的扩张阶段,被许多人接受之后,人们却越来越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人不是那么简单的生物,社会更是复杂!弱肉强食那是野兽的生存原则,而不是人类的! 人类能够在远古那样的生存环境中存活下来,靠的并不是凶狠,而是一些软弱的东西。 人们会互相帮助,会付出信任...有时甚至会做出明明不利于自身生存的决定。 许盈自己没有感觉,但他身边受他影响的人确实是很信任他的。这次部曲的反应就说明了这一点,虽然许盈其实和部曲们没有多少直接接触,但东塘庄园的部曲都是发自内心尊重他这个年少的‘郎君’的。 许盈听下面的人禀报了昨晚的事,心中一方面觉得自己低估了此时豪强之间斗争的‘烈度’。确实,对于许盈这样的人,他们不会喊打喊杀,但盘外招依旧有很多,许盈没经历过这种‘勾心斗角’,是真不一定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只有这些人做了,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的脑回路是这样的。 这种‘肆无忌惮’‘藐视规则’,别说是对比现代人了,就是对比古代社会中的正常王朝,都过分了一些——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有些意料之中。华夏这个从古至今的大一统国家,在地方层面上一惯是有‘自治’传统的。 只不 过统治能力强的王朝可以权力下到县一级的行政区(所以即使是大一统王朝,也有所谓的皇权不下县,自有乡绅处理本地事务),而缺乏存在感的王朝,比如说如今,怕是‘州’一级都管不了,能经营好洛阳周边一亩三分地就算好了! 这种情况下,扎根地方的豪强本质上其实和土霸王没什么分别。平常他们可以是地方大族、是众望所归,一举一动都符合时下的风气道德,但不在明面上的时候,匪徒之流能做什么,他们就能做什么!而匪徒不能做的,他们也能做! 因为匪徒没有官方身份,一旦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又或者只是成为了实力派捞政绩的目标,就会快速走向覆灭。已经立起门楣的豪强大族则不同,虽然没有势族那样的超然地位,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摆弄的了! 许盈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没有什么规则可言、实力为尊,在自己的实力范围内,可以随便乱来! 胡氏一干人等居然想到了放火烧粮仓的手段,显然是抱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想法的。而且,他们显然觉得就算对许盈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也不会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后果。 要么他们成功了,许盈这边损失惨重,同时又没有证据,结果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么就是他们失败了,最坏的结果是被许盈这边的人人赃并获...但那又怎么样呢?到时候他们不认,说是误会,许盈又能拿刀按着他们脖子吗? 许盈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有了一些计较,问前来禀报之人:“放火烧粮仓的人都认了吗?” 放火烧粮仓的一共有五个人,是在两处粮仓发现的,现在一个不少都关了起来。昨夜审问了一夜,没费什么功夫就把嘴撬开了——用刑之后还能够宁死不屈的,那终究是少数!若不是这样,也不值得反复拿来宣扬了。 更何况,这些胡氏部曲也没有为胡氏豁出命去的觉悟...受不住刑,说了也就说了。 第83章 许盈并没有去见那些关押起来的胡氏部曲,虽然这些人险些给东塘庄园带来了大麻烦,但他见这些人不会有任何作用。所以他只是翻看了有这些人按指印的审讯记录,了解了一下他们收到的命令。 “看来胡氏是欲置我于死地呢。”许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这次事件中立功的人必须及时给予奖赏,至于别的,他就没有说了。 “难不成玉郎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去?”裴庆知道了许盈的反应,打趣了一句...他知道许盈绝不会这样做,所以故意如此说的。 许盈当然不会装聋作哑!哪怕他并没有反制手段,也绝不会装聋作哑!这个时候告诉胡氏一声‘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也拿到了证据,你们想想该怎么做吧’这很难吗?或许胡氏仗着他们地头蛇的地位不会做出什么有意义的反应,但至少可以让对方心里不上不下一回,顺便还能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人知道自己并非什么没有脾气的面团! 许盈低下头摩挲了几下拿在手中、白玉一般的棋子,摇了摇头,不过一会儿关春就来了。许盈让人将准备好的东西都呈了上来,对他道:“你来看看这些。” 其实就是那些胡氏部曲的审讯记录,让关春了解一下现在的情况。等到他看的差不多了,许盈才道:“你去罗氏走一趟!请他们想办法将此事告到刺史手上。” 相比起许盈,罗氏也是江州地头蛇,自然更容易出手。 关春有些不解:“此举恐怕无益于事...胡氏到时不会认下,可能随便推人顶上,只当与自己不相干——” 说到这里,关春忽然明白了过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关春这就去办!” 说完这句话,关春就带着那些审讯记录就离开了院子,只留下许盈和裴庆继续对弈。 此时正该裴庆落子,看着棋局上的境况,裴庆忽然大笑道:“妙哉!妙哉!玉郎这是用上了棋理啊!对弈时一手叩桥不渡已是炉火纯青,如今再用这一手,也是手到擒来!” 围棋其实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智力游戏,哪怕在众多棋类游戏里都显得与众不同...虽然大家都说棋类游戏的变化是正无 穷大的、无法被穷举的(这个存疑),但不同的棋类游戏,变化的正无穷大与正无穷大也是不同的。 其中最明确的证据就是计算机战胜人类顶尖棋手的时间。 虽然,在许盈上辈子时,看起来棋类游戏的职业选手都将守不住自己的江山,但至少围棋棋手坚持到了最后才开始沦陷! 围棋的规则是最简单的,每一颗棋子没有分别,规则也极度简单,但就是这样,才拥有了最多的变化! 所以,相较于其他的棋类游戏,围棋其实最能够模仿人类思维的碰撞。所以围棋才会被称作‘手谈’,即下棋时不用说话,光看下棋就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想法,这甚至比直接说话还要清楚明白——人依靠语言交流,但有的时候又会被语言阻碍。 许盈刚刚在棋盘上下了一手,这一手是非常有意思的...在后世算是大路货的下法,用到什么程度要看个人水平。许盈好歹也是给没有水分的业余九段,在此时用出这一手,看起来确实非常精妙。 虽说厉害的围棋手什么时代都厉害,但不得不承认,围棋技术在时代的浪潮中是不断前进的。特别是近代到现代这段时间,更是围棋技法高速发展的一段时期,无数才华横溢的围棋选手不断提高了这一智力游戏的门槛,终于让职业和业余之间有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简单来说,许盈这一手就是在恰当的地方停了一手——这甚至说不上什么围棋技法,而更像是一种心理战。 这个地方,许盈可以往下继续下,达成自己的目的,阻断对方在局部的一个布局。但是,精妙之处在于他只是停了一下,却不接着往下下了。对于对手来说,就不得不被此处牵绊住精力,考虑此处更多的变化。 相比之下,直接坐实了这一块的优势,对于对手来说可能还比较好处理! ‘叩桥不渡’的精义并不在‘叩桥’,而在于‘不渡’,保留了更多的变化,用围棋中的话来说就是保留了‘余味’。而这对‘余味’的保留,其实也是围棋战法中非常常见的做法。 真正的高手局是很少见哪一个棋手做铁眼的,因为这意味着效率低下!而正是对效率的无限追求,使得棋盘上‘余味’非 常常见,这也是棋盘上随时可能局势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叩桥不渡’的难点在于对节奏的把控,必须停的恰到好处! 许盈在棋局中用了这一手,对付胡氏也用了这一手——许盈并没有直接拿着证据去找人告状,根本原因不在于罗氏才是地头蛇!而是他很清楚,真的告状了之后反而就没有了威胁力!相反,这件事只有‘悬而未决’才更好利用! 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去找罗真,让他回家之后和他爹说一声?这不是方便又快捷?非要通过关春去走‘官方流程’,为的就是这件事能够被胡氏一干人等所知。 这是当然的,既然罗氏能打听到胡氏想对许盈出手,那胡氏能够打探到罗氏的情报也是很正常的...说的像是谁家没点儿信息渠道一样! 关春也是明白过来了,这才离开的。 许盈真的告状了,胡氏是不担心的,处理这种官司,对于扎根乡土的胡氏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但就是这种他知道了、他有证据了、他想要闹大这件事而又还未闹大的状态,对于胡氏来说是真的有些棘手。 他们不得不去想,许盈到底会不会闹大事情,会怎么闹大...他这样底气十足地闹大事情,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底牌吗?想的多了,难免脑壳痛! 这是许盈第一次出手,但节奏把握的非常到位,以至于裴庆都大叹‘妙哉’。 第84章 敌我交锋,这是一个接招与反击的过程,主动权往往会在双方之间反复横跳。若说一开始的时候是主动进攻的胡氏等人掌握主动权,那么当放火烧粮仓的部曲被抓住,底细被揭开了,主动权就转移到了许盈手中。 而主动权发生转移的时候,胡氏这边却还不知道。 不同于许盈此时的镇定自若,胡氏这边的管事是兴奋中带着一丝不安的。一方面胡氏主理此事的管事觉得事情很简单,他们以有心算无心,烧个粮仓不是轻轻松松——东塘庄园的人哪里会想到,没有天灾人祸的,平白无故有人来烧粮仓! 郎主吩咐的事情就要漂亮完成,肯定是兴奋地期待着好消息的。 但另一方面,一夜过去了,没见到人回来,也没见人禀报东塘庄园粮仓被烧的消息,心里的迟疑是越来越多了。难免去想,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会不会是放火烧粮仓的计划失败,害怕受罚,那几个部曲已经逃了? 如今天下乱的很,地方豪强掳掠人口做的很熟练,而荫蔽的人口想办法自己跑了,这也算不得罕见。这甚至没法上官府请求追捕逃奴,一方面是此时的官府没有能力,另一方面也是正常情况下豪强没有办法证明那是自己的人口。 反正都是不合法的‘灰色人口’。 又等了一个白天,始终没有等到复命的部曲,管事就知道事情恐怕黄了。果然,守在东塘庄园附近等消息的人回来了,他们既没有等到那几个部曲,也没有看到东塘庄园的粮仓被烧。 事已至此,虽然觉得没法和郎主交代,管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禀报。 此时胡彪正与妻妾子女用飨食,胡彪与妻子居主位,儿女分据一小案,至于姬妾,她们地位等同于奴婢,只允许在一旁侍奉。 管事不敢吃饭的时候打扰郎主心情,只能在一旁等着用餐完毕——看得出来,胡彪心情还不错。 长子刚刚从吴郡回来,拜访了吴郡陆氏,得到了一些比较好的评价。虽然说这种事情相当于‘花花轿子众人抬’,只要不是有仇人家的年轻人,都能得到一个大差不差的评价,但总归是好事。 胡彪心里盘算的是怎么借此 机会给长子扬名,他的长子肯定是不愁前途的,但名气大一些,地位也能抬高一些,他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好处...胡氏很多子弟都在江州地方充任吏员,这也是地方豪强的常见做派。官员几年一换,且不见得真的管事,实际的权力其实是落在这些地方豪强手中的,这非常有利于他们扎根地方。 势族这一点上和地方豪强差不多,只是更厉害一些——势族比地方豪强传承更久,人口自然更多,所以除了能扎根地方,还能让最优秀的子弟去接触中央,在中央占据一席之地。相比之下,地方豪强带了‘地方’二字,这是他们的长处,也是他们的不足! 飨食用毕,再也没理由磨蹭了,管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郎主...东塘庄园之事...” 放火烧了东塘庄园粮仓一事,虽然是胡彪首肯的,但他其实没放那么多精力在这件事上。他好歹堂堂胡氏家主,日常不说日理万机,各种大小事务却是真的不少。火烧粮仓安排下去之后,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件事上了,具体如何得看下面的人把控细节。 若真的处处留心在意,他如何掌管着偌大家业? 所以这个时候管事提及东塘庄园之事,他这才想起来放火烧粮仓的事情应该已经去做了。当下不以为意:“如何,都办妥了?” 管事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此时听郎主如此说,更是额头、手心冒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胡彪在胡氏历任当家人中也算是严苛的,若是办事出了差错,他是绝对不会听手下辩解的! 惩罚也往往非常重! 但再怎么心里没底,该禀报的事还是要禀报,管事只能颤着嗓子轻声道:“...派去的人一直未归...” 虽然没有直说,但说到这里,胡彪也该知道行动失败了。他倒是没有立刻发火,只是皱了皱眉头——这很正常,他的脾气虽然不好,为人也十分严苛,但好歹是胡氏这样大家族的家主,就算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也不会随便上脸。 再者说了,火烧粮仓的行动又不影响大局,成功了固然好,失败了自家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就是你选的人,事情办成这样?”胡彪沉声说了两句,这才轻描淡写道:“我记 得你从前不是这般,难不成是你年纪上来了,也不中用了?” 管事心中忐忑,连忙请罪:“小人——”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忽然进来报信的奴子打断了。这奴子低着头道:“郎主,毛四郎来了,说是有事禀报!” 毛四郎是胡彪手下,无事的时候就是普通办差,有事的时候算是半个特务小头目。听说是他主动前来,胡彪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外面的消息。便瞥了一眼管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转而抬了抬手:“让毛四郎进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一身玄色袍子,腰间悬着一把短剑的短须男子走了进来。此人甚有英武之气,便是之前提到的毛四郎。毛四郎先向胡彪行礼,然后才道:“郎主,罗氏那边有些消息...家中部曲被东塘庄园的人抓住了。” “嗯?”胡彪拧了拧眉头,示意毛四郎继续说。 毛四郎就将罗氏那边探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说了,大致也就是东塘庄园发生的真实情况。然后又道:“这许氏小郎君的意思,是让罗氏的人处置,大概是想告到刺史处,将此事闹大。” “告到刺史处?”胡彪嗤笑了一声,不是他看不起这个,实在是胡氏不是吓大的!以胡氏在本土的实力,这种官司上的事谁怕:“到底是小儿,哪里知道世道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样的事告到刺史处,又能如何呢?” “不过倒是有几分小聪明。”说到这里的时候胡彪又稍微认真了一些:“知道要让罗氏出面来办这件事。” 胡氏在江州是不用守所谓的‘规矩’的,他们自己就是‘规矩’!但是如果面对的是罗氏、熊氏、邓氏这样与胡氏对等的存在,规矩又会发挥出一些作用了。胡氏是土皇帝没错,但罗氏也是! 所以这样的把柄在罗氏手中多少能发挥一些作用。 他们这样的地方豪强如果一点儿规矩也不守,那秩序就会很快失控,同等级的大豪强之间也会陷入恶性内斗。比如说这次,都抓到胡氏的把柄了,胡氏若不给个交代,只装没事人,那罗氏是不是也能这样做,依葫芦画瓢去烧胡氏的粮仓? 这样你来我往起来,事情很快就会走向失控! 说实在的,如果烧的是罗氏的粮 仓,人赃并获之后,胡氏只怕必须立刻给个交代!也就是许盈是个外来户,并不完全在‘规矩’的保护中...这大概也是胡氏那么简单就做出放火烧粮仓的决定的原因。 但显然东塘庄园的人很聪明,将罗氏拉了进来。说到底,东塘庄园原本就是因为要帮助罗氏才趟这趟浑水的!此时罗氏必然要多少给些帮助,不然的话,日后罗氏再遇到麻烦,谁敢出手拉他一把? 无论从长远利益上,还是道义上,罗氏这个时候都不能保持沉默。 而如果是罗氏出手为东塘庄园‘讨公道’,那么就算胡氏不必推牌认输,也必然是要给个交代的——哪怕是敷衍的交代。 想到这一点,胡彪就有些不爽!原本是想趁机搞一搞东塘庄园,让他们别再插手自家在罗氏的利益的,结果事情没办成,还得倒搭点儿什么出去! 当即冷哼了一声:“罗氏如何说...都是打交道多年的了,应当知道如何做罢?” 胡彪的潜台词就是:要个交代可以,但狮子大开口就别想了!说出口也是浪费时间! 带来情报的毛四郎有些迟疑,不确定道:“罗氏并未放出话来,此事他们首要看的自然是东塘庄园那位许小郎君的意思...毕竟他才是苦主。不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罗氏也只是个‘中间人’罢了,自作主张太多反而不美。” 虽然罗氏很清楚,面对胡氏狮子大开口是没有结果的,见好就收才是聪明的选择。但在这件事上,他们其实并不是利益相关方!重点在于许盈想怎么做,他们只要尽力去达成许盈的要求就好了...成了的话皆大欢喜,不成的话,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不然真的选了聪明的做法,最后人家不解其意,反而不领情,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胡彪自己也是一个大豪强,自然能够理解这种心态,当即明白了毛四郎的意思。脸色先是一松,然后又紧了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许盈这样一个小孩子自然比罗氏那边的老江湖要好对付的多!到时候敷衍一番,他就能知道世道残酷了!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新的问题...事情真的会这样容易吗? 来回踱步了半刻,胡彪忽然道:“四郎,此事你去安排,上 门与罗氏子好好说,探听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索求不是太过分,就答应下来,先平息了此事。” 毛四郎有些惊讶于郎主的妥协,毕竟这次的对手并不那么对等。即使是看在罗氏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如此好说话...然而,虽然心里意外,但既然郎主已经这样说了,作为手下自然只有应下的。 毛四郎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然后就退了出去。 胡彪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其他人会不解...但站在他的角度,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并不奇怪。 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他很快想到了一个问题。东塘庄园那个许小郎君固然只是个孩子,但他身边的人并不是啊!真要说起来,胡彪也不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是他做的...虽然他是东塘庄园实际上的主人,但年纪还是太小了。 这样的年纪,就算是早慧,也就是比别人更擅长读书,能写两篇诗文罢了,至于处理庶务,这必然是需要历练的! 东塘庄园的运转,在胡彪看来,更可能是管事们在许肃的领导下完成的...既然是这样,让罗氏将这件事闹大,这就不是一个小孩子的手笔了。 如今东塘庄园又没有借此大好形势‘私了’的意思,这就让胡彪看不懂了——是真的不在意一点儿利益,更想出口气立威? 这也不是没可能,东塘庄园的人本就是外来的,就算是来头大,也很难真的‘震慑群雄’,大家的尊重也就是表面上的。但如果能够借此机会给胡氏一个难看,这也算是敲山震虎了——之后要找东塘庄园麻烦的,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和胡氏一个结果。 就这么一次,今后该少多少麻烦啊! 至于因此会得罪胡氏,那倒是无关紧要了,反正这次给罗氏借粮,挡了胡氏的财路,已经把人给得罪了...胡氏都放火烧粮仓了,想来东塘庄园的人也不会觉得两边关系还能恢复到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那么,东塘庄园是凭什么做的这个决定,他们难道不知道胡氏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想要让胡氏难堪几乎不可能吗?明知道如此,却还是这样做了,甚至一点儿犹豫都没有。胡彪立刻就觉得事情不对,东塘庄园很有可能有自己不 知道的后手。 这并非是胡彪自己吓自己...东塘庄园背后是许氏,汝南许氏本身就是一流的势族。别看如今洛阳乱成了一锅粥,人家退避到了汝南,无心他顾的样子,实际上人家真要动用起势族资源来,能量依旧是胡彪难以想象的。 谁知道人家往交好人家写一封信,会不会影响到自家! 而且,就算不扯那么远的,就在近处,不是还有一个临川王么。 事情或许没有那么坏,东塘庄园也不见得真有那些后手,现在的所作所为可能就是吓唬人,甚至乱来的...但,身为豪强大族的当家人,胡彪已经习惯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与其面对未知的风险,还不如及时止损! 第85章 许盈在这个时代也生活了十多年了,对这个时代的势族、豪强、普通人,都有了一定了解。在他看来,胆子最大的人是豪强,胆子最小的人也是豪强。 豪强在地方上放肆到肆无忌惮的地步,这是谁都知道的。普通人想要放肆也不能,而势族们则是要脸,要顾惜名声,所以也不能乱来。而且为了寻求向上晋升的机会,豪强往往是多凶险的赌局都敢入的! 比如这一次的罗氏,如果不是要在洛阳豪赌,哪里会陷入到如今局面!自然也就不会有许盈借粮之事。 可以说这是罗氏太激进了,但另一方面也是他们有上进心! 而这往往是与胆量相伴的! 至于说豪强们胆子小,这也不是胡说的。普通人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条命而已,到了最后关头反而什么都不怕,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势族呢,他们是没什么好怕的!这个时代是势族门阀的黄金时代,在他们看来改朝换代都危及不到他们,更遑论其他! 处于两者之间的豪强就不同了,他们既没有普通人舍得一身剐的决然,也没有势族底气十足的悠然。所以他们做不到极端的选择,只能经常反复衡量、左右徘徊...在这之中充分暴露出自身的软弱性。 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看,就很容易明白所谓豪强的‘豪横’,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这也是他以‘叩桥不渡’的‘小花招’招待胡氏一干人等的原因,他赌的就是他们不敢赌! “玉郎真觉得胡氏会上钩?为师可是有所耳闻...”裴庆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就是喜欢在这个时候‘撩拨’许盈:“胡氏家主胡文章年轻时也是江州有名的才俊,号称‘江州八骏’之一,这些年在他手上胡氏蒸蒸日上...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许盈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听到这个话他首先就是怀疑‘江州八骏’这个名号水分有多重:“世无豪杰,使小子成名而已!”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神情,慢吞吞道:“江州八骏又是什么?” 这可不是他故意嘲讽,而是他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偶像团体’...这是哪一年糊掉的小糊团吗?类比现代的‘偶像盛 世’就可以知道了,此时各地出来的‘三杰’‘八骏’‘七子’等等组合不要太多哦! 有些固然能够成为顶流爱豆,但更多就是糊掉啦! ‘江州八骏’听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但仔细想想,江州在此时的华夏版图上确实没有什么地位。别说是对比中原了,就算是和三吴之地相比,人才也十分匮乏。前缀了‘江州’,还一次八个,实在不能令人信服。 裴庆自然注意到了许盈一丝作假都没有的漫不经心,他不是装作不在意,而是真的不在意!当即大笑起来:“不愧是你啊!” 在几年的相处中,裴庆对许盈的了解越来越多。就在这种持续的了解中,他逐渐意识到许盈其实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傲慢’的多。 世界上再好的东西放在许盈面前,都不能让他有一丁点儿的动容——一开始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是出身高贵,见的好东西多了,自然不以为意。但见得多了就会知道,他并非这种情况。 有些东西,即使是身为闻喜裴氏的他,身为天潢贵胄的羊琮,也不能等闲视之。但在许盈这里,却和日常所见的一杯水、一张纸没什么两样。 这种情况下,裴庆甚至觉得许盈很多时候的‘平易近人’也是一种傲慢了。大概对于他来说,不存在需要另眼相待的特殊存在,那么平平常常的存在也就不会忽视了。 许盈视一切如寻常的态度,这并非后天培养,在裴庆看来后天也培养不出这样的孩子——至少不是汝南许氏能培养出来的!汝南许氏确实是此时的势族高门,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这样的家族在华夏总还有那么一些,‘不足为奇’。 裴庆的想法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因为许盈这种特殊的认知是上辈子的‘遗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天生’的。身为一个现代人,对于此时的许多东西,他或许会有意外,却很难动容。 他意外的是,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历史的真实总比史书更加详细、也更加残酷,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这不是因为现代人见识的多,事实上这个时代很多事对于许盈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只是太阳底下无新事,站在历史长河的彼方看这个时代,其实 并不存在真正的难以理解。 这就像一个出生在公元两千年以后的华夏人,他们习惯了这个时代的便利与富足,一旦回到□□十年代,肯定会有不适应。但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再看那个时代的‘划时代产物’,并不能感受到那个时代原住民心中的震撼。 而反之,过去的人来到现在,这种不适应会延续更久! 不过,裴庆的想法也有一部分存在问题,至少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傲慢。哪怕不是他,是其他生活在现代的人,恐怕也会有同样的表现——说到底,这也是一种信息不对等导致的认知差异。 许盈不可能告诉裴庆自己原本是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后的人,所以这个误会注定要持续很久了。 对于裴庆来说,他倒是觉得许盈现在这种‘傲慢’很好,这只能更进一步说明,他生在这个乱世、这个大争之世,注定就是要做大事的! 裴庆曾听说过各种关于开国之君的‘无稽之谈’,新潮一些的譬如出生时满室芬芳、红云飘过、华盖隐隐现出。老派一些的譬如无父而生、母亲梦中梦日等等——太远的就不说了,就说东汉末年七国争霸时,哪一路诸侯没有传一点儿出生时或者年少时的奇闻异事? 对于这些东西,裴庆向来半信半疑,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是半真半假。他很清楚,这些事说明不了什么,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也发生过,只是普通人没机会让其他人知道,甚至连自己都会忘记有过这样的事。 相比之下,许盈身上展现出来的东西,或许成不了奇闻异事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他一直注意着许盈,可能根本不会被发现。但他认定,这些东西比起那些奇闻异事、童谣谶语更像是‘天命所归’。 裴庆知道,自己可能陷入了某种执念中。毋宁说是许盈的一举一动告诉他,就是这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可以实现他一切的抱负。还不如说,他是想让这个孩子成为他设想中的那个人,所以他身上的一切都要被如此解读。 但他不觉得这是错的,因为能让他执念如此,本身就说明了许盈是不同的。呆在这个孩子周围,会下意识地被他影响,忍不住去 设想他的未来,中间投以很高的期待,就像每一个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 许盈和所有人都不同...这个世界上太多人都被糟糕的时代同化了,于是所有人都一样糟糕!哪怕有个别人能够挣脱出这种影响,敢于用暴力去摧毁旧世界,也很难在他们身上投注希望。 许盈自己不知道,但站在裴庆的视角却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和其他人相比,他身上的精气神都是不一样的!一扫死气沉沉的陈腐,像初升的太阳,像青草叶片上的一滴露珠,像冬雪夜晚里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代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不断,人们的生路几乎断绝,就连贵族也沉浸在醉生梦死当中,这不是享受,而是看不到前路时的死亡狂欢!人受到环境的影响,要么颓丧,要么癫狂...哪怕是有心想要做点儿什么的年轻人也多见迷茫。 而这些东西在许盈身上没有,光只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耀眼的像太阳了。 能怎么说呢,许盈确实没有此时最常见的迷茫,毕竟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他很清楚,‘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世总会过去。而如果他想为这个时代做点儿什么,也不会无能为力——决定时代走向的事,他不敢说大话,但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稍微让这个时代变好一些,那还是很简单的。 许盈以为来到这个乱世的自己已经足够纠结、混乱了,殊不知与生活在这个时代,眼光根本挣脱不了这个时代的人相比,他那连‘简单模式’都算不上! 对于裴庆的言语调侃,许盈照旧不放在心上。 而就在这时,关春来了,许盈抬头去看他...这个多年前、自己记忆刚刚恢复时救下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了。穿着翠竹颜色的衣衫,气质谦和,仿佛是哪家的公子一般。 关春微微一笑:“一切正如郎君所料...胡氏已经委婉传达了意思。” “他们想知道郎君打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6 00:29:01~2020-09-06 21:2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溪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我想要如何?”许盈听到关春的话,丝毫没有表态的意思。 他这一手名叫‘叩桥不渡’,要想发挥全部的威力,就得让对面的棋手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做不做、怎么做,各种变化越多,越是让对手为难、越是摸不着虚实! “让胡氏自己去猜罢!” 许盈留下这样一句话是轻轻松松,胡氏那边却为此脑壳痛的要命!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思考,最终送上了‘求和大礼包’...好大一片桑林! 在此时,商品经济崩溃,货币都已经半退出交易市场了,充当货币的一般等价物普遍有粮食和绢帛两种。而其中,粮食虽然更加‘硬通货’一些,但因为其单价低、保存时限更短、更容易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等等原因,其实是不如绢帛好用的! 虽然绢帛也存在着一匹绢帛织的窄些、短些、疏些(这就是劣币啊)等情况,但总的来说还是比粮食好的多。而且粮食因为天灾人祸等关系,价值波动实在是太大了,相比之下绢帛的波动要小得多,用它做一般等价物也比较稳定。 这个时候朝廷用绢帛作为赏赐,商品交易用绢帛支付,丝织业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而缫丝织绸最初的步骤是养蚕,而蚕宝宝的食物就是桑叶,次之可用柘叶(有些别的树叶也可以,但真的用那些喂蚕,就不要指望可以缫丝了)。这样一来,桑林就成了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 古代的读书人谈到理想中的社会的时候,总是会定下一定的指标——譬如要有一座房子、一百亩田、几棵桑树、一丛麻、半亩菜地、一头牛、五只鸡鸭什么的。这个传统可能是从‘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开始的,也有可能更早。 随着时代变化,具体的内容也会有不同。比如说随着农业技术进步,开始进入精耕细作阶段,就不需要用一百亩田来养家了。但有些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比如说桑树,这一直都有要求。 古代小农经济之下,男耕女织可以说是社会秩序的一部分。在这个没有棉花的时代,纺织基本指的就是‘丝织’(也有一部分麻织、毛纺等等,但占比远不能和丝织相比)。 有的地方会出现公有‘桑林’的情况,这时更能说明桑林的重要...一场战争可能就是因为邻村的人摘了本村的桑叶开始的! 在丝织业举足轻重的如今,一片片桑叶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种面额最小的货币,桑树就是当之无愧的‘摇钱树’! 白给一片桑林,确实算是不错的‘求和大礼包’了。 许盈可以想象胡氏的肉痛,笑了笑就让人带着当初放火的胡氏部曲、审讯记录等物去了罗氏——他对胡氏的求和大礼包是满意的,之后具体的工作他希望罗氏代为出面完成。胡氏到底是地头蛇,许盈也把握不准他们能做到什么。 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请罗氏帮忙...罗氏多了解胡氏啊!谁也别装大尾巴狼,花招是耍不了了。 胡氏要放火烧东塘庄园粮仓的证据,交换来了一片桑林的所有权——这片坐落在南昌周边城郊的桑林有四百亩,并且之前都打理的极好。 “你最近倒是有财运...”罗真打了个呵欠,最近梅雨天,一切都要发霉了,他觉得连绵不断的雨水似乎要把人都泡酥了,他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点儿小财,不值一提。”许盈有些矜持地道。这也不算是假矜持,毕竟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族子弟来说,四百亩桑林很值钱,却也只是如此了...随着年龄渐长,他们见识过的财货只会越来越多。 这件事全程罗真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自然清清楚楚。许盈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反而比较好奇他为什么会说这个...罗真可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他会在乎这个? “阿真怎么说起了这?”想到就问,反正许盈并不觉得面对罗真这样能够见微知著的朋友,有必要拐弯抹角说话...那只会让罗真觉得头疼而已。 罗真‘啊’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似乎刚才又差点儿坐着睡过去(许盈是很佩服的,跽坐多辛苦啊!这都能睡着,也是厉害)。艰难地眨了眨眼:“只是听说你很快让人去料理桑林,又大费周章地招募蚕娘、织娘,觉得有些好奇罢了。” 罗真确实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但是面对许盈的一些举动的时候,他还是会好奇一下——因为许盈有的时候做事完全不在他预料范围之内,就算是他头 疼一回,也不能提前预判他。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想做有挑战性的事,罗真也是如此。他不愿意去好奇,一方面是动脑头疼,另一方面是太没难度。只要他肯动脑,事情就逃不出他的预判。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他对此还能有兴趣这才是见鬼了! 一般来说,接手了这样好的一片桑林,理应派人去料理,因此扩大自家的养蚕、丝织规模,这也是很正常的。但许盈的命令显然不是普通地借机扩产,他让人多做了许多‘多余的事’,显然还有别的安排。 而这些安排也是罗真看不透的原因。 许盈觉得解释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光只是说的话是说不清的,想了想道:“我有心涉足丝织,办大织室,这些不过是些许准备而已。” 东塘庄园原本也有蚕房、织室,只不过规模就是这样大庄园的正常水准,和那些独立存在的大型纺织作坊没法比。 许盈有让东塘庄园多多赚钱、获取财货的意思,哪怕他现在没有太多金钱需求,但有备无患,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用到钱了呢? 所以才有了澄心堂纸、蔗糖、葡萄酒这些东西...但这些都是创新开辟的市场,许盈做这个生意可以说是没有竞争对手。相比之下,丝织业就是不折不扣的传统手工业了!无数大佬在这个行业里挣钱,可以说是怪物笼一样的行业。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许盈并没有涉足丝织业的意思...能轻轻松松把钱挣了,又何必去参与激烈竞争呢? 如果是一些特殊的行业,本身就有助于社会进步(比如造纸、印刷),即使赚钱有限许盈也愿意参与其中。但丝织业,这固然是古代手工业非常重要的一环,但对于许盈来说,除了能从中挣到钱,又能得到什么呢? 而如果只是为了钱,他现在开始大力开拓蔗糖生意,只这一门生意就足够他富可敌国了,根本没必要在别的事上多费精力。 之所以许盈想到可以在丝织业上加大投入,是因为他最近翻阅了自己做的‘笔记’。 在过去几年间,为了防止自己逐渐忘记上辈子的重要知识,他将上辈子有用的东西都逐渐记录了下来——这是一个非常费力气的活儿,因为怕遗漏了什么,他 像是做图书管理一样先列了一个条目,然后再往条目中扩充内容。 一开始还比较顺利,能想起很多东西。但越到后面,就越是零碎,然而就是这样零碎的记忆,他也尽力写下来。一个是以后看到这些零碎记忆后,可能联想到更多,另一个,即使只是零碎记忆,也可以启示现在。 要知道有的时候一场变革,就是起源于一点点提示!这一点提示要是没有,在正常的历史进程中不知道要卡多少年! 那些记录下来的珍贵信息,其中就有关于养蚕缫丝的内容。 准确的说,是许盈了解一个此时可能是‘黑科技’的技术...烘茧法。 上辈子许盈所在的城市周边有一个镇子,这个镇子在外行人耳朵里平平无奇,只觉得是华夏大地上无数个小镇中的一个。但若是和桑蚕打交道的人就知道,这里是有名的蚕丝产地!真丝面料、蚕丝被都是这里的特产,属于支柱型产业。 许盈对这个小镇也是只闻其名,从没去过,只知道坐落在周边的这个小镇养蚕缫丝。直到读初中时,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目的地就是这座小镇,其中还有在这里参观的项目。 他们参观的不止有现代工厂的流水线,也有比较‘复古’的一些工艺(说是复古,其实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在乡村大量使用。当时一些家庭自己养蚕缫丝,做一些自用品,也是用的这一套工艺)。 许盈对‘复古工艺’有一些印象,因为这套工艺居然用到了现代!被取代是很晚以后的事了。 而这一套工艺之中,最容易移植到现在、对提高生产效率最有效果的,无疑就是‘烘茧’这一道了! 其他的地方当然也有非常重要的进步,但有些地方需要复杂一些的机器,当时许盈也只是参观而已,那些古老的木制机器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是不记得了。又有些地方现在的技术水平达不到,比如说引入温度计...现在从哪里搞温度计? ‘烘茧法’简单,最重要的也就是一个烘茧灶,而他还记得烘茧灶的构造——虽然这很简单,但对于丝织业却是巨大的变革! 第87章 养蚕缫丝其实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过程。 它需要将‘上山’的蚕宝宝放到水中去煮,然后破开蚕茧,摘掉其中的蚕蛹,最后得到包裹住蚕蛹的一团‘蚕茧’。这一团蚕茧就是蚕丝,还需要专门的人将其缫丝,方便纺织用。 养蚕是春夏两季的事情,秋冬没有桑叶,自然也就养不了蚕——这一点很好理解,但这样问题就来了。古代那些纺织作坊,难道秋冬就歇业了,机器放在那儿不管,织娘们也放她们回去,等到来年养蚕缫丝了再来? 这显然是不能够的! 或者是趁着春夏时大量取茧,等到过了季节,再用之前得到的蚕茧缫丝织绸? 这听起来是个很好的解决方法,但实际过程中就会发现行不通。各地的桑蚕吐丝结茧就集中在那几天,而结茧之后需要有经验的蚕娘照看,想要得到优质的蚕丝,取茧的时间卡的是很死的!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 而就算不要最优质的蚕丝,只求得到普通的蚕丝,也有时间限制...几天之后蚕宝宝就要‘变成蝴蝶飞走了’!到时蚕茧就彻底不能用了。 所以摘蚕茧注定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工作。 短时间之内,根本无法完成取茧的工作!这有点儿类似于大家都知道经济作物,比如说染色用的红花靛青很值钱,但谁也无法将自家的地全种上这些经济作物。除了一些经济作物本身不适合连续耕种,十分耗费水肥外,最重要的就是经济作物在几个关键期需要大量人手! 相比起来,粮食作物的耕种要‘粗放’的多! 所以,历史上为了解决摘蚕茧时间有限,但一年到头都对蚕丝有需求这一矛盾,一般都选择延长蚕茧的保存时间。 汉代采用的是阴摊和暴晒两种办法,这两种办法延长保存的时间有限,可能就是多几天而已,同时对蚕丝品质的损害却很大。在历史上使用这两种办法,纯粹是不得已!由此可见,丝织业对保存蚕茧有着怎样的需求! 技术在进步,此时流行的是盐腌法。一般是以盐腌蚕茧,密封瓮藏于地下。蚕蛹死在了蚕茧中,同时又不会污染蚕茧,而且还保证了蚕茧始终如新,使用的 时候和鲜蚕茧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盐腌法的缺点也很多,操作繁琐、失败之后损失很大、成本高...十斤蚕茧要二两盐,看着不多,实际上积少成多就是一个大数字了。事实上,在后来的一些封建王朝,确实出现了专门的‘茧盐’。 是朝廷为了官方的纺织机构保存蚕茧,专门向盐场征收的盐! 盐腌法相比原始的阴摊、暴晒进步了很多,但本身的缺陷依旧非常明显,所以后来盐腌法被蒸茧法取代,蒸茧法也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的,细节很多。不过最主体的工艺确实是是顾名思义,在一个‘蒸’字。利用蒸法将蚕杀死,然后再进行干燥处理、保存。 至于说烘茧法,只比蒸茧法晚一点儿,很长时间和蒸茧法并存,但相对来说更先进(古代信息传播很慢,先进的生产方法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推广到全国。如果还有一些人特意保密,以做家传手艺,这个过程会更加漫长)。 烘茧法相比蒸茧法更不需要在意天气,蒸茧法必须干燥处理,而这是很考验天时的,而烘茧法就不用干燥了(‘烘茧’本身就是一种干燥)。 直到养蚕缫丝进入到工业时代,烘茧法才被取代,但在一些家庭式的生产中依旧非常常见——而且烘茧法也不是被取代了,因为工业时代这一道工序的本质还是烘茧,只不过烘茧由烘茧灶变成了更好用、更有效率的机器而已。 有了烘茧法,许盈就可以让人可着劲儿养蚕了!到时候不用担心处理不及。鲜蚕茧经由烘茧灶变成可储存的状态并不需要多少人手,成本也不高。 现在制约东塘庄园纺织规模的,由鲜蚕茧处理效率,变成了养蚕规模。 许盈之前没有把烘茧法拿出来,因为一来东塘庄园养蚕缫丝就那么多,也没有必要用烘茧法。二来,许盈手中有的是可以获利的现代知识,选哪个去做不是做?许盈根本没有理由非要把丝织业拎出来。 这一次之所以拿出烘茧法,也是因为四百亩桑林在手,他若不打算守着桑林卖桑叶,又或者白放着浪费,必然是要扩大手上养蚕规模的。既然都决定如此了,也就不在乎多一重麻烦了。 烘茧灶弄好后再砌炕床,这本 身并不复杂,许盈画了简单的示意图之后,泥瓦匠都能做这活儿。一开始还和许盈印象中有出入,后来许盈纠正了两次,也就差不多了。而这样的炕床,一天能处理几百斤的鲜蚕茧,而一个炕房中可以修十来个炕床,这就是几千斤鲜蚕茧得到保存! 多修几个炕房,多少鲜蚕茧都能料理了! 今年的春蚕是赶不上了,许盈只能让人赶紧将炕房修好,为夏蚕做准备。 等到下面的人来同许盈汇报这方面的工作,许盈觉得光听汇报不够直观,便干脆走了一趟,去看看具体的准备工作。同时也能听听工作第一线的人说具体问题,有些问题经过中间层的整理汇报,是根本体现不出来的,而这往往又影响很大。 如果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能在备战夏蚕之前解决,这也很好...毕竟有些问题很有可能就是他一句点拨而已——他或许并不很懂养蚕缫丝,工作在第一线的每个人都比他更加专业,但他也拥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 来自后世的‘知识’与‘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忽然冒出来发挥作用! 养蚕这一摊活儿,还有烘茧法什么的,许盈全都交给了关春打理。关春现在给他办事,重要程度和管事也没什么差别了,但就是少那么一个‘名头’!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关春太年轻了,让他做管事实在难以服众。 而许盈将眼下这件事交给他做,一方面是相信他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有借此坐实他管事的‘名头’的意思。 毕竟,这件事事成之后,他也算是扎扎实实地分管一摊了! 而且这也是明摆着的功劳,许盈安排他做管事,其他人再难说闲话——其实许盈是不怕人说闲话的,他身为小郎君,身为东塘庄园实际上地位最高的人,只要他自己不软弱,谁都只能顺着他来。 只不过带队伍有的时候必然得考虑民意,完全按照自己所想去做是很爽,但会为以后埋下祸根...严重的话,就别指望下面的人好好配合自己了。 再者说了,许盈不用在意底下人的嘀嘀咕咕,关春也得在意啊!别人不能质疑许盈的决定,怨怼就得往关春身上去。 许盈又不是要捧杀关春,自然也会替他考虑这 些。 关春此时就一边领着许盈巡视一排排的蚕房、炕房,一边同许盈汇报道:“按照郎君所言,蚕房、炕房都建筑完毕。又从庄园客中选了善于养蚕、缫丝、纺织的妇人,防着人手不足,亦有派人过江招募流民...如今蚕房已有许多人在做事了。” 养蚕的工作早就开始了。 许盈强忍着密集恐惧症和对毛虫的心理不适,勉强看了看蚕房。 关春眨了眨眼睛,显然注意到了许盈的不适应,不动声色地将许盈领出了蚕房...然后他就看到许盈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有点儿不解,许盈明明提出了烘茧法,而且言谈之中似乎对养蚕缫丝,甚至一些纺织上的事很了解的样子。不知情者必然觉得他对此了解很深...但刚刚看他,总觉得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场面。 这在此时是不可想象的,毕竟男耕女织于当世之人近乎于天理!就算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每年也得装模作样行一次蚕礼,这样的场面显然没少见! 贵族人家女子,不用养蚕纺织,但总有需要做样子的时候...不至于见都没见过。 许盈还是个孩童时也是长于深宅妇人之手,难道当时这样的场面没见过?还是记忆太久远,如今已经记不得了? 许盈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大型蚕宝宝觅食现场,但在此之前他也只在小镇参观时见过而已。许久不见,再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之前的那一次经验并不能让他好受一点儿。 关春更不解的是,既然对这种场面接受不良,那为什么还要进来...给自己找罪受吗? 虽然心里不解,但关春是非常细心的,许盈不说,他就仿佛没有这件事一样。非常自然地顺着刚刚的话往下说:“今岁是第一次用郎君所说烘茧法,准备的还是太迟,到时用不上这许多炕房。” 虽然有加紧招募人手,但终究还是太紧凑了,就算烘茧法和许盈说的一般无二,今年也不能见到效果最大化了。 对此许盈却摇了摇头:“非...还有一招。” “让乡民多养蚕,下定金预定...到时可以去收购乡民手中的鲜蚕茧。” 第88章 蚕的养殖是很有讲究的,作为从上古时期就开始缫丝纺织的民族,华夏对此认识很深。 因为桑叶生长在春夏两季——其实秋季也有桑叶,但是此时华夏的中心在北方,养蚕技术自然也是适应北方环境的那种。北方秋冬季节转冷比较早,桑叶的生长期自然也就更早结束。再加上秋天桑叶硬质化严重,此时饲养秋蚕并不多见(后世随着南方养蚕技术进步,以及全芽育成的成熟,秋蚕这才能够成为常事)。 所以,此时最常见的也就是春蚕和夏蚕。 考虑到蚕的成活和桑叶生长也需要一定的温度,早春的时候也不可能养蚕,实际上能够养蚕缫丝的时间并不多。 在此期间内,所有养蚕户都会尽力多地养蚕,批次也比较多。 就许盈所知的,后世的养蚕户使用科学方法,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合适的地区,一年可养蚕十一、二批!但在此时,这是不可能的,此时一年也就是三批蚕,一些经验老到的蚕娘可以养四批,这已经行业‘高技术人才’了。 许盈既然打算加入丝织业,自然有提前了解一些此时的情况!最早的一批春蚕已经赶不上了,春夏之交的第二批也错过了准备时间,许盈干脆也放弃了。让人从现在开始育成,这样今年应该还能养两批蚕。 一只蚕的生命也就是四十多天,除开只有三五天的蚕蛾时期,剩下的包括孵化过程的十来天(也就是催青期),也就是三十多天而已。而这,对于养蚕户来说就是无比重要的一个月了! 普通的庄稼收获都是漫长的,中间还有‘中场休息’的时候,只有几个关键期比较忙。养蚕则不同,时间如此紧凑,几乎不存在可以放松的时间!在育蚕期间,养蚕户往往是起早贪黑,不敢有一点儿疏忽!任何一点儿放松,可能就会让之前的辛劳付诸流水。 其中光是‘桑叶’这一点,就足够养蚕户忙的了! 每天要在很早的时候就采摘来新鲜的桑叶,幼年时期的蚕比较娇贵,桑叶还得用毛巾擦掉露水、细细切碎才能喂食。至于时时刻刻注意蚕的生长情况、适当的温度、保证蚕房的干净、孵化时的避光...这些就 更不用说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此时养蚕业都是地地道道的‘农业’,而并非手工业。 既然是农业,自然就存在方方面面的限制,使其规模难以爆发式扩大——农业受制于土地、气候等天然存在的限制,想要扩大是很难的。相比之下,手工业就不同了,在原材料供给充足的情况下,规模是真的可以做到很大的。 所以,此时有规模很大的织室,却没有规模很大的养蚕户。往往是织室从养蚕户那里收购生丝,聚沙成塔,这才能供应生产。 这一点在庄园里也是如此,庄园或许有自己的织室,但养蚕也常常是庄园客们一家一户经营。庄园主只需要收购养蚕户自家纺织所用生丝之外的就可以了(很多庄园主本来就用生丝顶庄园客的佃租,这样成本更低)...也有庄园主不拿庄园客当佃农,直接收走庄园客所有劳动所得,只供他们吃个半饱的,和农奴一般,生丝自然就更谈不上收购了。 养蚕业的准备工作相当繁琐,有一些限制不是想突破就能突破的。所以,相较于‘农业’一样的养蚕业,属于手工业的丝织业就展开快的多了,几乎是许盈说要扩大丝织规模,下面的人就准备好了宽阔的织室,摆放了大量的织机,招募的织娘也迅速就位(有钱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所以相较于养蚕,丝织是更先开始见效益的。 随着织室之中‘咔哒咔哒’,枯燥而有序的声音响起,纺织机器的声音仿佛大江大河汇聚——这也确实就是大江大河,只不过汇聚的并不是水,而是金流!因为绢帛在此时就等同于钱币,说是金流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而织室一旦开始运转起来,需要的生丝就多了。东塘庄园原本就有专门养蚕的蚕房,只不过规模不大而已,而这样的蚕房很快就供给不足。至于新蚕房,还在等着夏蚕结茧呢,暂且指望不上!所以关春很快制定了方案,让人去收购庄园客手中的生丝。 因为许盈之前提醒过,要提前向养蚕户下定金,购买他们的生丝,收购进行的很顺利。养蚕户们纷纷加大了养蚕规模(为了让养蚕户养更多的蚕,东塘庄园开放桑林给这些养蚕户,这些桑叶也是定金 的一部分),养蚕户的生丝勉强续上了织室所需。 至于织机全力运转起来时需要更多的生丝,又或者许盈会想要继续扩大织室规模...关春想到这些,就不能放松,这些日子都在派人去南昌周边乡里,甚至是隔壁县下定金,收购生丝。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许盈说的‘定金’是非常妙的一步棋! 之前纺织作坊是没有所谓‘定金’的说法的,他们只是在每年春蚕、夏蚕结茧的时期才去乡下(其实城里也有养蚕人家)收购生丝。纺织作坊和养蚕户之间并没有订立契约,最多就是一个默契而已。 现在东塘庄园要给养蚕户定金,养蚕户当然乐意啊! 虽然给定金的时候会约定一个价格,如果今年生丝市场火爆,生丝价格飞起,也必须按照约定的价格执行收购。但相应的,如果今年生丝市场冷遇,生丝价格过低,以至于极大伤害了养蚕户的利益,那也必须按照约定价格收购。 这其实就是做期货的思路,对于养蚕户来说是摊薄风险的! 小农经济是很脆弱的,一家一户的生产模式决定了有一点儿天灾人祸、风吹草动,农户就很有可能破产!所以这种降低风险的‘期货买卖’非常受他们欢迎。 而这对于大型的纺织作坊来说也有好处,能让成本一直处于可控状态,虽然大型纺织作坊的抗风险能力比农户要强不少,但依旧是本能地讨厌风险的。 关春也没有一个一个养蚕户去谈,那样速度慢不说,效率也不高,毕竟农户也不太容易信任一个没有打过交道的东塘庄园。一般来说,关春手下的人都是找到当地大姓人家的族长谈合作,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家,就找一些有名望的人。 这些人知道东塘庄园的背景,有一定信任,再给予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会带着本地人一起加入东塘庄园的‘生丝收购’——这对于他们本身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到时候身边的乡邻还要感谢他们为同乡做了好事,他们的声望将进一步提高。 这样一来,生丝出来之后,就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东塘庄园的织室。 在经历过一段生丝捉襟见肘的时期之后,很快生丝就充足起来,此时关春反而要催促下面的人扩大 纺织规模了。 明白这一套的好处之后,关春倒是觉得许盈郑重提出的烘茧法没那么重要了。只凭着‘生丝定金’这一手,许盈就能在江州本地做起最大的织室! 不过他也知道,烘茧法的意义不是‘生丝定金’能比的。‘生丝定金’并不能带来生丝总量的增长,只不过是让市面上的生丝流入了东塘庄园。东塘庄园多用一束生丝,别的地方很可能就要少用一束。 烘茧法则不同,有了烘茧法,养蚕规模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得到一个巨大飞跃(前提是桑叶跟得上)...这才是能够扩大生丝存量的技术。 而且‘生丝定金’堪称一锤子买卖,被人学去之后就得面对对手使用同样的手法竞争,虽然自家依旧有先发优势,但终究麻烦。烘茧法则不同,这是可以保密的技术...茧炕都是自家工匠造的,身家性命都在自家。至于其他人,隔着炕床也看不到茧炕! 只要能够注意一下保密工作,不说一直保密,至少能够独占巨大利润数年! 而且这个时候信息传播本来就慢,泄密之后也不过就是和本地纺织大户同一起跑线竞争,面对外地纺织大户,依旧拥有充足优势。 东塘庄园短时间内全力扩大织室规模,不仅庄园内的木匠们都在打造织机,还向外下了订单——不过此时能够制造织机的工匠也不是随处可见的,这些优质工匠大多是势族和豪强的‘私产’,所以这些订单其实是得到了罗氏的帮助的。 罗氏为了报答许盈上次借粮,自家空闲的工匠都在给他造织机。不只是他自家,交好人家罗氏也下了织机订单...这些人家和东塘庄园又不熟,东塘庄园想要向这些人家下订单,更大可能是提着猪头也拜不到庙门! 有罗氏从中牵线搭桥事情就容易多了! 没办法,这个时代大多数资源集中在了少数人手中,有的时候想要什么,还真不是钱的事儿! 而东塘庄园这样大的动作,自然引起了江州丝织业内同行的注意。考虑到此时大户们很少有单一经营,大多是拥有广阔的庄园,什么都经营一些,所谓的‘丝织业内同行’,其实就是江州的豪强们! 不巧,或者说正巧,江州丝织业内,最大的纺织作坊就是胡氏的——他家出产的绢帛直接占了江州产量的四成!也是因为他家丝帛纺织如此厉害,才会拥有大片桑林...给许盈的‘求和大礼包’也是一片桑林,看起来很多,但对于胡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第89章 梅雨季节已经过去,南方的夏天正式来到!虽然说从节气上来看,夏天很早就到了,但人们对于夏天的感觉总是短暂而热烈的——就是那一个多月,热的让人受不了的时节!这个时候别说空调了,就算是电风扇也没有,此时的人们感受只会更加强烈。 许盈起床的时候早就天亮了,夏天的早晨是很早的。不过还是看不太清院子里的情况,因为今早起了大雾,乳白色的雾气弥漫着整个东塘庄园,仿佛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 这几日因为裴庆犯了些时疾,虽然不严重,但肚子疼不能上课,学生们也顺势放假了。 至于说是什么时疾,只能说是裴庆自找的了——此时的夏天这样热,在明白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发明出空调之后,许盈叹了口气,只能把注意力转向比较实际一些的领域,以此缓解盛夏的‘折磨’。 比如说‘储冰’! 不是制冰,是储冰! 传说中有硝石制冰没错,好像还是唐朝的技术呢...然而这只是不知哪年弄出来的传说,实际上唐朝没有硝石制冰!古代最早提到制冰的可考文籍是汉代的《淮南万毕术》,但其中语焉不详,根本不知道具体操作。考虑到《淮南万毕术》中记载了大量神话传说、仙家法术,基本可以认为此时制冰是不可能的。 以古代的提纯技术,现有的硝石想要制冰,这太难了...事实上,就算是化学工业发达的现代,想要手工用硝来制冰,也非常有难度。第一次可信的化学制冰已经是近代的事了,发生在化学家的实验里。 人家化学家用的原理和硝石制冰差不多,但用的其实不是硝...因为有制冷效率更高的化合物。 用硝石制冰,哪怕可以成功,需要的硝石量也会是一个超出预计的数字!与其在这上面下功夫,储冰它不香吗?成本低的多呢! 说实话,在古代弄出硝石制冰,并真的能够进入实用阶段,而不是实验室里的小打小闹...这个难度可能比许盈造出一台冰箱,并且连配套的发电机也造好,还要更大一些。 所以许盈用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深挖井,然后‘深井藏冰’就可以了。此时邺城 还有当年大夏修建的冰井台,冰井台与其说是皇家宫殿,还不如说是一个物资存储仓库,这里有大量的粮食和军械。至于名为‘冰井’,是因为这里挖了很多深井用于存冰,这也算是冰井台区别于其他‘仓库’的特点了。 许盈知道,华夏原本的历史上,宋朝的储冰技术就非常发达了,东京街头还有很多卖冷饮的小贩呢!而到了明清时期,民间储冰更为发达,夏季用冰来消暑成了司空见惯的事,那时对于冰窖的修建已经非常有一套了。 只可惜,许盈并不知道那时的冰窖是个什么构造。 但他对挖井的技术有一定了解,因为他有一篇主题报告的内容就是古代挖井技术的变迁与发展,他为此是翻阅了一些资料的。 挖井可不是直接下锄头挖土就行了,先不说得选对‘眼’,就说‘挖’本身就很有讲究!直接去挖的话,到了一定深度就会塌下来!所以古代挖井都会在挖出一定深度之后在井坑边缘深深打上一圈木桩,这就是为了防止下塌。 后来技术进步,改用了套筒之类...反正井是越来越深了。 而井越深就越有利于保住温度、单井储冰会越多,储冰的自然消耗也会越少——许盈拿出了领先此时一千年的古代打井技术(现代技术更先进,但没有相应的机械就只能是空想),结果是为了储冰。 这也是很可以了。 中间遇到的问题很多,比如说南方地下水很浅,随便挖挖就能见淤,想要井深一些,甚至不见水真的太难了——毕竟这是为了储冰挖的坑,又不是真的打井。要求自然和真的水井不同。 也是想办法克服了很多问题,这才在两年前弄出了能用的深井。 然而就算是这样,储冰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南方的冬天也能结冰,但往往也就是薄薄一层,一厘米都够呛!薄冰根本不能储存到夏天,中间就会完全融化!而此时正值汉末以后小冰期的末期,南方的冬天也比较冷,但也不像北方一样随便就可以得到厚厚的冰块。 去高山上取冰或许能有收获,但那样又会有别的难处。 好在许盈是历史系的学生,各种奇奇怪怪的历史小知识知道不少,隐约记得古代南方也能储冰, 秘诀在于盐水——一块冰不够厚,就在冰面上撒上盐水,然后磊上另一块冰,两块冰就会凝到一起,这样层层加码,自然就能得到厚冰了。 这也是古代南方冰块比北方贵许多的原因...盐很贵的时代,这个成本不能忽视啊! 记起盐水凝冰的小知识之后,总算解决了储冰的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去年开始,东塘庄园内地位较高的一批人就可以夏天用冰了。当然,储冰依旧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所以储冰规模有限,就算是管事也只能夏天吃点儿凉的。 但裴庆就不同了,他身为许盈的老师,这方面的供应自然不会亏待,冰是随便他用的。 今年显然是用冰用的太放肆,吃了太多凉的,肠胃受不了,这才肚子疼的。 说实在的,这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富贵病’了。 因为裴庆的这一‘富贵病’,许盈等人得了几日假期。然而虽然是放假了,许盈却没有放松自己,每日该做的功课依旧不落。偶有空闲,也是关注一番织室、蚕房那边的情况,这对于东塘庄园来说也算是新领域了。 之前东塘庄园也缫丝织绸,但和现在不是一回事! 这就像家庭主妇给家人做饭,和开餐厅做厨师是两回事一样。 “郎君,吴轲来了。”就在许盈的早课完成,他放下笔时,吴轲像是踩着点一样来了——还真有可能是踩着点来的,毕竟许盈的作息规律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又十分勤奋,每日功课绝不会耽误,什么时候结束早课是能估计出来的。 “你来的正好,正好用早点。”时下正经吃饭只有饔食和飨食,但许盈不可能如此。而饔食和飨食以外时间用餐一开始都只说是‘用点心’,现在逐渐也有了叫法,早上这一顿就是‘早点’了。 吴轲自然不会和许盈客气,在新摆的小案后坐下,等着婢女给自己端上食物。 虽然他来的意外,但厨房给许盈准备吃的本来就是量少花样多的路子,为了避免他想吃什么的时候吃不到,端出来的食物是远超过他食量的。当然,他没吃的也不会浪费,身边的奴子婢子们自然会分掉。 现在吴轲忽然过来,厨房也能轻松端上待客的食物。 一边用餐,吴轲一边说起 今次的来意:“郎君所说的‘雕版印刷’,‘雕版’已经得了,今日正要试印,大匠想请郎君去看看。” 从许盈开始弄雕版印刷术之后,吴轲就对此很有兴趣,许盈见他好奇,便将这件事让他协理了。 许盈答应吃完早餐之后就去看。 雕版印刷术是《战国论》成书之后才有的想法,一直以来进度并不算慢——其实这时并没有合适的印板,因为制作印板之前梨木、枣木、梓木之类都需要经过浸沤、干燥,而这是需要时间的。 但好在浸沤和干燥在制作某些要求特别高的家具、梁柱、船只时也是有的,自然可以购买到经过这样处理的木材。最多就是多花一些钱而已,对于想要早点儿见到成果的许盈来说,这是可以接受的。 工匠按照许盈所说的,将写好字的纸覆在刨光的印板上,因为提前刷了薄薄一层浆糊的关系,字迹变得清晰了不少。工匠只需要用凿子、刻刀等工具,在印板上雕刻出阳文就可以了。 眼下,合用的墨也准备好了(其实存一段时间后会更好用,但现在只是试印,所以凑合着就用了),正是试印的好时候! 存着邀功的心思,也是真的觉得雕版印刷术本身就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发明’,工匠想请许盈去看试印。 许盈当然知道雕版印刷术究竟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就连一直在和雕版打交道的工匠也不会比他更知道了! 带着期待的心情,许盈和吴轲去看了新制出来的雕版,上面已经涂满了墨。吴轲指着一旁的白纸道:“这纸还欠缺一些,韧性已经足够,沾墨却不太容易。” 许盈点点头,但没有说什么,这些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短时间内能做到这一步,许盈已经很满意了。 不一会儿,就有工匠上前为许盈演示如何印刷——将纸盖在涂了墨的印板上,轻轻一刮,字迹便落在了纸上。只不过这一刮的力道把握不准,字以外也有一些墨粘在了纸上。 许盈想了想,将自己手中的麈尾递了过去:“以此物轻拂即可。” 麈尾听起来让人联想到拂尘,但其实长的更像羽扇。 轻轻一拂,效果确实比刮的要好,但印字又变得不均匀了。许盈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纪录片,便道:“试用棕麻扎成排刷...” 就在他指点工匠的时候,关春匆匆忙忙找了过来:“郎君,织室出事了!” 第90章 同行如冤家,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许盈对丝织业有想法,并且大张旗鼓加入这个怪物笼子的事情很快在业内传开了...友商们坐不住了。 这是有原因的...其实此时信息交流不通畅,许盈加不加入丝织业一般来说是没人知道的。更进一步说,丝织业作为此时手工业的代表、鼎鼎有名的‘印钞机’行业(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上都是),每天都有许多人加入这个行业!但凡家业大一点儿,都会涉足此行业,许盈加入进来就如同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一点儿水花都溅不起来。 本来应该这样的。 但谁让许盈不按牌理出牌呢! 许盈一手‘生丝定金’一出,动静就大了!等到友商们按照往常的节奏去收生丝的时候才猛然惊觉...怎么忽然收不上来了? 一家、两家如此不奇怪,只要没有天灾人祸,生丝这种硬通货是向来不愁买家的。但是为了生丝的事情忙碌了几天,再回过头来看,发现连往常的一半收获都没有,就知道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胡氏是江州丝织行业的龙头老大,对此感觉还没那么明显——人家家大业大的,闪转腾挪的空间比较大,各方面借调支援(或者说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时之间发现不了问题所在。而且就算底下的人发现不对劲,传达到上面也要费时间! 真正感觉明显的是那些小丝商,他们收购生丝往往就是相熟的一些人家,极少有变动。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可以直接和养蚕户交流,有什么变化自然第一时间把握到。 但他们把握到了没用,养蚕户已经将生丝定给东塘庄园了,东塘庄园到时间就会来收货、付尾款、给下一批生丝的定金。 至于学东塘庄园下定金,这可不是小丝商能学的,提前下定金意味着短时间内流动资金清空。小丝商大多流动资金有限,根本玩不转这个——所以将生丝期货化本身也更有利于大商贾生存。因为定金本身就会成为这一行的门槛,将许多小商人挡在门外。 也是因为此,一开始‘生丝定金’战略发展的很顺利,东塘庄园的织室的预期规模不断扩大。 真正开始有麻 烦,还是胡氏这个领头羊发现问题以后。 胡氏意识到问题后,没费什么功夫就调查清楚了前因后果,毕竟事情都是明摆着的。 这个时候胡氏意识到了,同样是在丝织行业里插一脚,东塘庄园和别的友商不一样!虽然现在看起来东塘庄园的纺织规模还差的远,但从他们的手笔看来,比其他老牌的业内大佬要有威胁的多! 胡氏作为豫章顶尖的豪强人家,和其他几个顶级豪强一样,都是各方面的产业都有,但他们的主场还是丝织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原本还想着要碰一碰罗氏的禁.脔,加大土地规模,却没有想到一回头,竟然有人想偷家!这还得了! 所以很快就盯上了东塘庄园。 “本想过些时日再收拾那许氏小儿,如今看来倒是不用等了!”胡彪听了下面管事的报告气的肝疼。在最近的生丝收购战中胡氏惨败,这会极大影响到这一季度的纺织作坊作业!即使是胡氏家大业大,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了。 之前因为火烧粮仓的事情,胡氏给了东塘庄园求和大礼包...但说心里话,胡氏这个求和心甘情愿才有鬼了!只是当时形势所在,不得不那般的。原本想的就是暂时休战,留待日后有机会再算账! 对于胡氏这样存续时间足够久的豪强人家来说,睚眦必报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刻在性格里的! 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想报复回来呢,对方已经在生丝战场上和自家站到了对立面。 要知道这可是生丝生意!胡氏的根基就在丝织业,对方动了生丝,就是要挖胡氏的根——看对方的手笔,胡彪也不得不承认,‘生丝定金’是一步妙棋,他掌家多年,很清楚这一手究竟有着怎样的好处。 这一招太好了!而就是因为太好了,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临时想到的招数,只觉得对方是蓄谋已久。 说不定就是上次交恶,明面上双方讲和,实际上东塘庄园也暗地里一直想着要搞自家呢! 下面的管事都低眉顺眼的,不敢在郎主发怒的时候当出头鸟。但没有想到,刚刚还冷着一张脸的胡彪忽然笑了起来:“哈哈...不过这次倒还要谢谢那许氏小儿了,竟然给我家送了一份大礼!” 虽然他不认为许盈是东塘庄园的实际话事人,但许盈确实是庄园的主人,所以指名道姓一般都会点到许盈头上。 就在管事们不解其意,以为郎主气的头脑不清时,有人明白了过来。 果然,胡彪又道:“购进生丝之前早早下定金的法子确实很好。” 说到这里,胡彪像是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露出了舒服的表情:“之前我就说了,最看不惯那些小丝商在我胡氏的杯盘中争食...他们也配?只是真的驱赶他们,却也是无济于事,反而容易惹得一身骚。如今看来,倒是能解这一恨了!” 胡彪多少还是有些头脑的,当即就看出了‘生丝定金’是有利于他这样实力强的丝商的。到时候定金一道门槛,就能把那些小丝商拦在外面,他早就看不惯这些没什么实力的小丝商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了。 就像是飞来飞去的苍蝇,十分惹人烦,但若真的伸手去打,又常常是费力不讨好。 简单来说...你的创意很好,但现在是我的了! 胡彪很快吩咐:“既然东塘庄园能下定金给养蚕户,那我胡氏自然也能!难道我家拿不出这定金?” 势族不一定有钱,因为势族的立足之本还真不一定是钱财。势族的根本在于家传的政治资源,哪怕暂时困顿,只要家中出现出息的子弟,立刻就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政治资源变现,美滋滋~~~ 但豪强是一定有钱的,因为如果没钱,豪强也就不称之为豪强了... 商人或许还要担心流动资金的问题,但对于胡氏这样的地方豪强,他们的钱根本没有足够的方向投资、给他们钱生钱(这也是古代地主阶级喜欢土地兼并的原因,钱根本没地方去啊!),胡氏很多资产只能趴在账上不动,金银铜钱全装在罐子里,埋在地下了! 此时预付定金对于他们是真没压力! 相反,这还是个很好的机会,胡彪看到了‘生丝定金’之后胡氏能够凭借资金优势统一市场的前景。 “妙啊!郎主这招绝妙!”下面的管事领会的很快,立刻拍起马屁来。 又有人道:“这样一来,那东塘庄园的人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这等人自以为自己计策绝妙,却没有想到此招最大的漏洞就在 这里了。若是我胡氏学这招,他们拿什么比?难道还要去靠罗氏!” 旁边的人像是捧哏一样道:“那不可能!” 相比起东塘庄园这个‘外来户’,胡氏最大的优势自然是他们扎根地方。东塘庄园要搞‘生丝定金’,还要去和一些族长、士绅打交道,给予他们一定的好处。而若是胡氏搞这一套,哪用如此复杂,直接向这些人宣布这件事就可以了。 他们知道这件事对自家是有好处的,提都不会提好处的事...收东塘庄园的‘红包’,不过是欺负他们外来的罢了。 至于说请罗氏帮忙,先不说罗氏愿不愿意为了原本欠下的人情趟这趟浑水,就说罗氏愿意,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胡氏是为了自家利益下功夫,自然心无旁骛,但罗氏出手就是为了外人了...这就好比一个是为了自家亲儿子做事,另一个却是为朋友家的儿子做事,那下的本钱能一样? 这注定了东塘庄园在江州地界上斗不过胡氏! 胡彪捋了捋自己修的十分齐整漂亮的胡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夫这也算是给那许氏小儿上了一课,教他知道,世事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的!自以为有些小聪明就能呼风唤雨了?他该知道,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大势’,‘大势’在我,多少聪明也不够!” ‘生丝定金’这样的主意确实很巧妙,但这也就是一个策略而已。而一个策略究竟有怎样的效果,还是要看时下环境如何、用的人是谁。 现如今胡氏才是江州地头蛇,不论东塘庄园有多少‘奇思妙想’,他们只管平推过去就是了。 笑过之后,胡彪又吩咐道:“去和那些养蚕户说,与东塘庄园订立的契约不作数了,原本定好的生丝卖给我家,我家也给定金。” 顿了一下,他本想说那些定金也不用还给东塘庄园了...反正是这么多人一起赖账,难道东塘庄园还敢发难不成?后来一想,人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面团,背后的背景深厚着呢!若不是到了自家地盘,是龙也得盘着,也不至于如此。 所以没说出赖定金的话...不然到时候东塘庄园要闹,谁知道会有怎样的麻烦! 想到定金策略奏效之后,自家就能独霸整个江州的生丝市场,胡彪就又高兴地摸了摸胡子。心说:看在你提了这么个好主意的面子上,这次就放过你了! 第91章 “郎君,织室出事了!” 就在许盈和吴轲一起看钻研雕版印刷术的工匠试印时,关春忽然来了,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就是这一句。 许盈微微抬了抬眉毛,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平静地看向关春:“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来。” 在许盈看来,进军丝织业只不过是他一步闲棋而已,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要紧。更何况这能出什么问题呢?管理经营、商业竞争...这些事上出现问题,解决它就好了。许盈自己也不是什么商业奇才,但自忖在此时的商业环境中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关春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孩子,但再温润如玉,见识过的场面也有限。忽然遇到眼下的情况也是有些焦急的,所以下面的人一禀报,他就过来和许盈商议了。许盈这样镇定,倒是让他蹙紧的眉头松了下来。 在许盈身边越久就越容易对他有一种盲目信任,这里面甚至没有特殊原因...只不过许盈从小到大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那样让别人信服。无论是什么,好像许盈决定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功课也好、经营庄园也罢——许盈常有惊人之举,不过时间长了,大家适应了他总是做到那些别人轻易做不到的事,所以不以为奇了。 这一点大概许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奇迹就是奇迹,难做到的事就是难做到的事!身边的人或许会因为这些事常常发生而‘习惯’,可事实却是改变不了的。 所以,当许盈表现出‘这把稳住,不慌’的样子时,其他人很快就会镇定下来。这也是另类的‘人的名、树的影’了,过往的成功不足以说明现在也会成功,但确实能够给人以信心。 镇定下来的关春开始解释发生了什么。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只不过是东塘庄园大力收购生丝的举动动了别人的蛋糕,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州的丝织巨头胡氏。当胡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开始学许盈的‘生丝定金’了。 如果这是一个商业规则完备的、有秩序的时代,那倒是不用担心,反正东塘庄园已经和许多养蚕户订立契约了,至少暂时不用忧虑。而以后,到时候和胡氏一起争取养蚕户 就是了,名堂正道的商业竞争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这个时代钱依旧很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商业智慧在商业竞争中也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权力! 至少在江州这一块,胡氏这样的地方豪强比许盈更有‘权力’。 单个养蚕户或许会因为条件更加优越选择和许盈订立契约,卖生丝给他。但对这些养蚕户影响很大的族长、士绅却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在地方影响力很大的胡氏,这些人就相当于意见领袖,大多数养蚕户无论是从内心倾向,还是现实情况出发,都只能跟着他们走。 不跟着意见领袖走,在这个人身依附极为常见的时代是很危险的! 胡氏开始给生丝下定金,养蚕户不出所料地很快倒向了胡氏。别说是之后的生丝了,就算是契约已经定下、但还没有交割的生丝,他们都打算毁约!一些养蚕户的代表,就是族长、士绅那些人,已经上门来还定金了。 “已订立契约,怎好随意毁约?”关春办事能力是很不错的,但他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就算是少年时经历过颠沛流离,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性,依旧对于道义之类有自己的朴素认知和坚持。 这种随意毁掉承诺之事,在他看来真的是太过分了。 “唔...”相比起关春的义愤填膺,许盈倒是不觉得意外。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读圣贤书的时候,书里都是在教人怎么守规矩,但外面的世界却是在教人怎么不守规矩获得最大收益。 再者,这个世道也坏,很多时候都是不问对错,只看利弊的。 关春想到这里,眉头又蹙紧了:“毁约也就罢了,归还定金又算是怎么回事?当初契约明明说定了,若养蚕户不遵守约定,定金是要十倍归还的!如今只当是无事发生,归还定金就算了?” 许盈笑了笑:“倒是要谢谢人家,还将定金还了回来...他若是不还定金,又能如何呢?” “怎么好不还定金,这不是...”关春觉得许盈这个设想太不现实了。就算是这些人套路脏,也不能那样啊!他知道这个时代弱肉强食,很多时候是不讲道义的,但许盈身为势族郎君,总不 能任人欺负吧! 见关春不信,许盈也不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吴轲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笑了几声,靠着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有甚不好?如今这些人只肯退还定金,失口不提赔偿,不就是想着法不责众,郎主总不可能与豫章郡这许多人为敌,非要在这件事上追根究底罢!” “既然如此,这定金不还了又如何?”吴轲的嘴角微微弯起,笑的有些玩味、有些嘲讽:“这些士绅、族长自然不会说是自己主张如此的,他们会说这是养蚕户还不起了!理由也好找的很,就说本乡几批蚕都出了事,养蚕户都活不下去了。” “非要索回定金,郎君难道是想逼死这些乡人?” 欠贵人的钱,还不起而破产,沦为庄园客,甚至卖身偿还,这种套路很常见。但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真的说出来就是有伤天和了。再者说了,那是没有靠山的普通人才要经历的事,这些养蚕户若真的敢定金都不还,那必然是得到了更上一层的授意的。 更上一层的人,不管是族长、士绅,还是胡氏,都可以统合起这些乡人来...面对一个乡人的时候可以该怎样就怎样,但人一多,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许盈又是一个外来的,真弄到那个地步,事情就麻烦了!就算这些本地的地头蛇不能对他喊打喊杀,真正损害他的利益,也不能将他赶走。也能借此毁掉他的名声——刻薄乡里会是什么好名声么? 这又不是许盈的汝南老家,若是汝南老家,别说许盈是个根正苗红的好少年了,就算他不忠不孝、坏的人神共愤,坏名声也传不出去...此时的势族们都是做名声管理的行家里手,前提是那得在自家地盘(至少也得是与自家交好人家的地盘)。 对于这些养蚕户来说,名声是无意义的。但许盈不一样,身为势族郎君,他的名声将和他未来的政治资源挂钩。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所谓投鼠忌器——他是不可能和这些人硬碰硬的。 面对关春哑口无言的样子,吴轲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恶作剧成功一样大笑,没有一丝阴霾,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活泼少年。但他的声音愈发冷静:“再者说了,就算最终能去索要 定金,那些养蚕户推说没有,只能暂且拖欠,又能如何?” “到时只会更加难看!”能拖就拖,拖不过就少少的还一点儿...具体操作起来是很恶心人的。 虽然这有些冲击到关春的固有认知了,但他很快就全明白了。关春不是不聪明,只是他的本性、曾经受过的教导让他看待问题的方法有些局限,而一旦打破这个局限,吴轲能够看透的事实,他自然也能看透。 “这...”顿了一下,关春才道:“难道就没法应对了么?” 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就因为对方是不要脸的,所以他们这些要脸的人就不能对付他们了?虽然明白了事实是怎样,但他还是很难接受是非黑白都不再重要这一事实本身。想到这里,关春将目光投向了许盈,他希望许盈能有好主意。 对于这个世界的险恶,了解是一回事,但他还是希望道义能够战胜卑鄙,那些不讲道义的人可以吃到苦头! 正如每一个人少年时代都希望正义战胜邪恶,好人战胜坏人。 然而心里在抱有希翼的同时,关春的心又在不断地下沉...他很清楚,事情就是这样了,没有下限的人就是能更有战斗力。 “唔...自然有法子应对。” 嗯?当许盈的话出现在耳边的时候,关春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关春才意识到许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到底蕴含了多大的信息量...所以说,郎君是早早心中就有了计较,当下这种情形也是在预料之中的? 所以,到底该怎么应对?关春觉得这已经是死局了。 关春有一点想错了,许盈还真没有早早就有计较。不是他脑子不好使,想不到这些——他的情况和关春有点儿像,都是他们过去受到的教育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许盈根本想不到现在的人这么不讲究,说毁约也就毁约了。 他知道丝织业的大佬们肯定会出手,但真没想到出手的方式这样简单粗暴。 许盈之所以能在关春认为是死局的局面中一下看到应对的方法,在于他来自一千多年以后,各种商业斗争的案例见得太多了!现代的商业战争可比如今激烈多了、变化也多的多。 当下他只是轻轻颔首,轻轻吐出三个字:“鲜蚕茧。” 第92章 “来了吗?”“来了来了!先看我家的!”“别挤别挤!都会要的!” 眼下,东塘庄园在豫章郡各县都设有‘收购站点’,几乎每一个‘收购站点’都是热火朝天的不行。只不过这里收购的不是生丝,而是还没有经过处理的鲜蚕茧! 东塘庄园收购生丝是败给了胡氏没错,那些族长、士绅也带头和东塘庄园解除了‘生丝定金’的契约。但是,最开始和‘生丝定金’契约一起说好的鲜蚕茧收购约定,却是没有人毁约的。 反正东塘庄园没说这不算数,上头的族长士绅也好,下面的养蚕户也罢,就当这个约定要照常继续了——这确实脸皮厚了一些,趋利避害之下生丝卖给了胡氏,但鲜蚕茧胡氏没说要收购,他们就继续和东塘庄园做生意。 但比起实际的利益,脸皮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养蚕户和织室来说,处理鲜蚕茧的能力是有限的,这决定了他们无法养殖超过能力范围的蚕宝宝。但这不代表他们只能养殖现有的规模!别看光是现在的养蚕规模已经足够让养蚕户起早贪黑了,实际上再养一些也是没问题的! 虽然不至于真的‘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但增加一些养殖规模,对于养蚕户来说确实在承受能力内。 眼下东塘庄园要收购鲜蚕茧,他们虽然意外于东塘庄园对鲜蚕茧的处理能力,觉得此举十分新鲜,但他们也并没有过于好奇(主要是想不到东塘庄园有了‘烘茧法’这样的黑科技)。对于这些养蚕户来说,他们只知道其中的利益! 他们可以多养一些蚕,到时将自己无力处理的蚕茧卖给东塘庄园。虽然养蚕的时候会更辛苦,但对于这些勤劳肯干的人来说,辛苦从来不是重点,只要有收益就行! 许盈并没有因为养蚕户毁约,就跟着背弃约定,不去收购鲜蚕茧了。虽然这一招背刺确实让人心里不舒服,但从实际利益出发,放弃收购鲜蚕茧固然可以损害养蚕户的利益(之前多养的蚕就白费功夫了),报一箭之仇,但自身也讨不了好! 更何况,许盈可是视收购鲜蚕茧为翻盘机会的! 从豫章郡各处乡里收购而来的鲜蚕 茧通通装船,只要一只船装的差不多了就出发,目的地自然是东塘庄园。豫章郡内水运相当发达,船只往来的速度很快,不多时满船的蚕茧搬到东塘庄园的炕房中。 经过炕床处理,这些蚕茧中的蚕宝宝被杀死,并且没有污染到蚕茧...之后,这些蚕茧还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东塘庄园的织室可以慢慢消耗这些蚕茧,不用担心日后缺蚕丝用了。 鲜蚕茧收购大作战动作迅速,主要是蚕茧的处理也是讲究时机的,就算不指望能得到最优质的生丝了,至少也要过得去。要是蚕茧处理的时间太迟,不说蚕宝宝要化蛹成蛾,对蚕茧的质量也是有很大影响的。 “都用心些,纵使是忙碌,也就是这几日了!”在炕房内外,做事的人忙忙碌碌,小组长们纷纷给下面的人鼓劲打气,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这时一年到头也就是养那么几批蚕,虽然养蚕户各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同批次的蚕不可能真的同期结茧,陆陆续续结茧的蚕出现在两批蚕之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总的来说,还是有相对繁忙的时期的。 至于平常,虽然也有活干,却是轻松惬意了不少。 等到几日之后,这一次的鲜蚕茧收购大作战完满结束,经过处理的蚕茧一筐一筐堆满了适宜存储的库房。对于做事的人来说,还远不到休息的时候,因为这些蚕茧还得缫丝呢!而这是整年都要做的活儿。 但相较于这些日子的争分夺秒,劳动的紧张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样品了?”许盈拿起一本‘书’仔细看了看。 自从上次雕版印刷经过了试印,已经确定可以开始做印刷品了。至于说还有缺陷、还不熟练的部分,就在真正的印刷中慢慢修改、调整就好了。 至于印刷的第一本书,自然就是许盈的《战国论》,毕竟本来就是因为《战国论》,这才有了雕版印刷术的念头的。 即使是在古代,只要肯不惜工本,也能搞出让现代人瞠目结舌的作品来。所谓现代人难以理解的‘黑科技’‘工艺’,其实不过是古人不考虑盈利,纯粹用财力、人力、物力去堆而已! 现在许盈到不了那个地步,但新印刷的《战国论》 确实没有考虑过赚钱的问题,许盈只是让印刷的工匠不要吝惜花费,尽可能做的精细一些。 装帧上使用了一种厚皮纸为封面,颜色是浅黄色的,上面还有印刷的七国形势图,然后再右上角的长方形小框中用魏碑字体写着‘战国论’三个大字。 魏碑这种字体兼有汉隶的气势古朴,又下承后世术法的端正秀丽。虽然和魏晋南北朝这段时期的碑刻很有关系,但真正成熟是很晚的事情了。许盈练的是褚体和瘦金体没错,但打基础的时候练过好些帖子。 他的魏碑固然不值一提,连游戏之作也称不上,但在此时却足够让人眼前一亮了。 这种字体与先秦战国时代相结合,给人的感觉就十分不同。 翻开书页之后,里面按照许盈的安排,有目录、有书页...现在的书籍是没有这些的,这对于读书的人来说就有一些不方便了。不过这个时候读书本来就是少数人的事,他们认为‘书’本来就是这样,倒也不觉得不方便。 《战国论》分为上下两册,二十多万字在此时也不是小打小闹了。 印刷版用的纸张是最好的,印刷的字迹清晰、精美,对比此时的‘手抄本’图书,居然还要好不少! “这是自然的。”发现许盈竟然为此惊讶,吴轲扬了扬手中的《战国论》:“抄经之人都是书法优异者,但手抄经文劳心费神,案牍劳形之下,总不能一以贯之,雕版印刷则不同,是真能字字如一的!” 抄书抄的再好,也很难化身人肉打印机...或许有些人能做到,但这种绝对是极少数。这样一来,书籍就显得不那么‘整齐’了。 更麻烦的是,手抄经文还有可能涂抹修改...现代人可能用涂改液,古代人就可以用雌黄。现代人可能直接画一道杠,古人也同样如此。看看《兰亭集序》就知道了,书圣大大在其中亦有信手涂抹的痕迹。 抄写经文之人不可能有太多修改,但偶尔一两处修改,也不可能因为这么点儿错处就废弃重写,那样就太浪费精力了——读书时候有的同学有强迫症,写坏了一个地方就一整页撕掉重写,但大多数都是修改一下就算了。 相比之下,雕版印刷出来的《战国论》就不同了, 在刻好雕版之前,文本是经过校阅的,而雕刻之后雕版亦有检察,几乎不可能出错。印刷出来也是极其整齐漂亮,虽然少了手写的‘神韵’,但说实在的,一般的抄经人书法,其实也够不上‘神韵’两个字。 书中还配有一些简单的插图,比如当时七国的战争局部图,又比如一些人物故事图,‘赵氏孤儿’‘商鞅变法’什么的。线条相对简单,但并不因此简陋,风格基本上是二十世纪连环画的样子。 既有审美,又在雕版印刷术的能力范围内。 “不错。”许盈对于手中的样品十分满意,询问吴轲:“印了多少册了?” 吴轲伸了个懒腰:“雕版已制成了,印刷起来自然迅速,头一批印了一千部,上下两册就是两千册。若是还有需要随时能够加印,不过如今还没装订完好,只是先订好了一部,立刻就给郎君送来了。” 线钉还是胶钉,许盈没有犹豫,直接让人用线绳钉好书籍。此时胶漆都是很贵的,而真要用一般的胶,说不定还得担心脱胶的问题。相比之下线钉就便宜又实用了,对于装订书籍的雇工来说操作也更简单。 许盈对这个数量是满意的,打算一部分送到汝南去,请长辈帮忙送出去。汝南许氏的名头还是管用的,到时候几个此时的大V说几句好话,名气就打出来了。有了名气,剩下的《战国论》再放到市场上,自然会有许多读书人抢购。 到时候剩下的这些书可能还不够用呢! 真是那样,还得加印...虽然有了大V的点赞,一时之间名气肯定会得到极大提高,但真的要站稳脚跟,形成‘大势’,还是得走‘群众路线’——到时候读自己书的人多了、认可自己观念的人多了,就能有所谓的‘大势’。 这样的名望,可不是几个大V点赞带来的虚浮泡沫能比的! 这种差别类似于影坛实力常青树和选秀流量。 正在许盈和吴轲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关春来了。和前几日的眉头紧蹙不同,最近的关春虽然忙忙碌碌。连一点儿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但精气神十分好,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精明强干、游刃有余。 朝许盈施礼,又向吴轲打了招呼,他这才道:“郎君,不辱使命,蚕茧已处置完毕!接下来令人加紧缫丝即可。” 许盈听到这儿却摇了摇头:“缫丝不用急,安排别人去做即可。接下来...你应该去收生丝才对。” 第93章 “缫丝不用急,安排别人去做即可。接下来...你应该去收生丝才对。” “收生丝?”关春有点儿不太理解了,以至于重复了一遍。然后才迟疑道:“郎君怎么...” 毕竟之前豫章郡乡里的养蚕户们集体反水背刺,已经宣告‘生丝定金’策略失败了,这个时候再去收生丝,这不是做无用功么?而且如今有了足够的鲜蚕茧,至少自家织室的生丝已经够用了,根本没必要再去收生丝啊。 许盈‘唔’了一声,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关春说这个问题。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真话:“胡氏先前背后一击,人家占据了地利人和,说不了什么...但也不能真让胡氏舒舒服服——日子太舒服了,说不定又得弄出些事端来。” 之前胡氏搞事情,学许盈搞‘生丝定金’也就算了,居然还让养蚕户们毁约,并且毁约之后不给毁约金!虽然许盈知道,在这个时代讲不了规矩,讲不了商业道德、契约精神,但...但还是好气! 当时他没有什么表示,只不过是当时的情况下再如何发泄,也不过是‘无能狂怒’而已。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让人欺负就白欺负了! 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机会不就来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盈虽然人生经历特殊一些,但他和普通人一样,面对以前欺负自己的人,有机会也是会‘回报一二’的。 现在的情况很简单,蚕茧刚刚收过,正好是收生丝的时候。因为‘生丝定金’是个才开始推行的策略,所以除了一些已经付过定金了的,其实还有不少养蚕户并不在‘定金辐射区’内,依旧可以自由收购。 许盈此举其实就是要搅乱市场! 他去抬价收购生丝,胡氏要不要跟?总不能威胁养蚕户不能把生丝卖给东塘庄园吧?当两边的收购条件差不多的时候这可以,但两边的收购条件不一样时,难道还能拦住大家发财! 许盈或许会为此拉高丝织成本,但多花的钱也不会有想象的那么多。毕竟胡氏不会看着他‘败家’,胡氏也是需要生丝的!之前许盈用‘生丝定金’的策略已经收购了一大批生丝,使得胡氏今年的生丝存在缺额。 现 在正忙着跟风使用‘生丝定金’策略,好补上差额。 结果许盈来抬价收购生丝,他们为了补上差额,在这一部分亏一点点也是只能忍耐的——而且这还涉及到一个脸面的问题。堂堂江州丝织业的龙头,结果烧钱上还不如一个外来户大气,被人按在地上打。就算实际损失几乎没有,面子上也十分难看。 而对于这些地方豪强来说,面子有的时候还不只是面子的问题! 豪强可以不在乎名声好坏,但面子却是在意的...准确的说,他们可以没有好名声,但至少要有威慑力!一旦没有了威慑力,其他小豪强对胡氏没有了敬畏心,都想着怎么‘下克上’,胡氏的日子也会不好过! 而且,这种行为也会给‘生丝定金’带来麻烦! 已经订立了下一批生丝契约的养蚕户,没胆子去毁胡氏的契约,但心中肯定怨念——那些没有订立契约的养蚕户,他们的生丝在许盈出手抬价之下,无论是卖给许盈,还是卖给胡氏,价钱都会比订立生丝契约的养蚕户美丽的多。 这些养蚕户难免不后悔,难免不去想着‘待价而沽’,下一次自己也隔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其心态大约类似打车平台大战时薅羊毛的老百姓,不管谁输谁赢,先把好处装进口袋再说! 正如许盈之前面对养蚕户毁约,不能追究,担心犯众怒一样。这些养蚕户要是都这个心思,胡氏也是莫奈之何的...胡氏在地方上比许盈有权力的多,但这份权力也不足以让胡氏‘逆流而上’。 东塘庄园加入生丝收购大战,不管结果怎么样,反正能让胡氏心神不宁,并且付出一些代价了。而且有一说一,东塘庄园现在有大举进入丝织业的想法,而在江州,丝织业中胡氏是个绕不开的阻碍。东塘庄园更是早就得罪了胡氏,眼下都交过手了呢! 这种情况下,给胡氏找麻烦,本身就是对自身生存环境的一种保护。 胡氏有要焦头烂额的事了,就没多少精力想着难为自家了。 关春明白许盈的意思之后,想了想也乐了,拱拱手领命而去...虽然关春是个好青年,十分正直,但他也不是什么圣父。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很难说他没有希望胡氏倒霉 !眼下许盈表达了要给胡氏找麻烦的意思,他立刻就精神了! 好像这些日子收购鲜蚕茧的劳累都是假的一样! 有了许盈的支持,关春自然能在生丝收购中随心所欲地撒钱。别看许盈只是拥有一个东塘庄园而已,相比起胡氏的家业并不够看...但东塘庄园的赚钱能力却不是一般的大庄园能比的! 澄心堂纸如今正当红,以后起之秀的姿态成为了‘天下第一纸’的有力竞争者。 去年开始酿制的葡萄酒经过半年多的酝酿,此时也正好开窖!许盈让人定制了一批青瓷酒瓶,瓶身上是粘贴上去的标签,上面除了品名之类,还有漂亮的‘醉卧沙场图’,这是用雕版印刷的。 标签上照例写着‘东塘’两个小字,以及大字写成的‘彭泽秋’,这‘彭泽秋’自然就是酒名了。另外,在‘醉卧沙场图’旁还有一首小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逼格一下就提升了,这不只是喝酒的问题,还通过这种包装赋予了其文化内涵!和澄心堂纸的运营思路如出一辙,凭这就远远超过了如今的商业思维。 十二瓶装‘彭泽秋’装一箱,这样一个木箱表面还贴有彭蠡湖的风景画,这也是印刷的,上面有一句诗‘天子呼来不上船,一杯付与彭泽秋’,相得益彰。 这批葡萄酒一经上市,立刻就销售一空!本来华夏就对葡萄酒十分推崇,又因为西域运来葡萄酒十分困难,好不容易运到的葡萄酒还会因为时间太长而坏掉,此时的贵族想要品尝葡萄酒十分难。 再加上‘彭泽秋’经过了精心包装,一下就和其他酒显出了不同,非要说的话,一个是‘酒中贵族’,另一些要么是贫下中农,要么不过是普普通通。 对于贵族来说,钱不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重要的是吃穿住行用的东西符不符合自家的格调! ‘彭泽秋’无疑完美契合了这些贵族的需求! 这样一来,彭泽秋卖的再贵,也有买家抢着来送钱。据说不只是大周的贵族纷纷购入,就连汉赵等地的贵人也趋之若鹜!或许这些胡人少了一些贵族底蕴,但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对这些能够提 升逼格的商品趋之若鹜。 还有蔗糖,自家产的蔗糖其实早就售空了,但东塘庄园还能去南越、闽地购买经过粗加工的糖,然后再加工成蔗糖。虽然这样会导致成本大大增加,但相比起售价,还是很赚的! 这些现金奶牛让东塘庄园的现金流简直充沛的惊人! 只是一个东塘庄园而已,可以拿出的现金就足以和胡氏比肩了。胡氏或许还拥有更多产业,但那些产业也不可能拿去变现成金银、绢帛之类的硬通货。 现在只是要在生丝收购中抬价,给胡氏带来麻烦,以东塘庄园掌握的现金流,洒洒水啦! 所以,豫章,甚至整个江州的生丝市场一下波动起来。 胡氏很快发现他们得花比以往多的多的财货才能得到想要的生丝,而仔细一查,简直气的倒仰——和他们竞价的是东塘庄园的人! 人家也没有躲躲藏藏,就名堂正道地站了出来。 胡氏在江州土皇帝当久了,真是好久没面对这种‘挑衅’了,以至于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回过神来...原来还真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啊!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捋起袖子好好教训人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教训对方。 确实,胡氏在江州扎根很深,不是许盈能比的。所以在很多事上,许盈还真不能和他们直接掰手腕。但调转过来看,许盈现在这样‘大逆不道’,很让人上火,而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应对。 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斗一场,东塘庄园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人家愿意浪费钱高价收生丝,就为了让胡氏不好过。胡氏能怎样,难道要让许盈自己的钱不许花,要让养蚕户有钱不赚? 正面对决走不通,那耍阴招呢?这也不行。 胡氏在江州确实手眼通天,但这是有限度的。再怎么说许盈也是准一流势族的嫡支小郎君,背后靠山是很厚的,说是过江龙一点儿也不算过恭。胡氏能压许盈,却不能对许盈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对于胡氏来说,似乎真的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第94章 南方的夏天是很热的,在这个时候就更是如此。湿热的环境让大量南来的北人吃不消,想尽各种方式避暑——有三伏天泡水的,有肚子贴弹棋棋盘的(常常是玉石材质),有吃瓜的(这个时候没有西瓜,只有上古时就很受华夏先民喜欢的甜瓜)...... 但最直接、最舒服的方式,果然还是只有吃冰了。 只是在南方...哪有冰啊! 其实是有的,许盈让人照着他知道的方子煮了酸梅汤,然后在井水冰镇过的酸梅汤中加入了碎冰。此时虽然也会用家中深井来进行冰镇,拔凉个甜瓜什么的还挺方便,但冰镇的程度始终不能和真正的冰相比。所以这一饮料一经推出,就在东塘庄园大受欢迎。 最喜欢冰镇酸梅汤的是罗真,他平常最惫懒,到了盛夏时佷容易脾胃不振。实在不想用饭时,可以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开胃。 等到‘大暑’时,裴庆给学生们放假(古代的老师也会给学生放假,有春节这样的节日放假,也有农忙时的农忙假,盛夏时自然也有假)。虽然假日不长,也就是躲过最热的几天,罗真还是嘱咐许盈,让他别忘了每天给他送冰镇酸梅汤去。 许盈不可能只给罗真一个人送酸梅汤,真要是那样,岂不失礼?所以第一次送酸梅汤时,送了许多,仿佛是通家之好互送些家中特色点心一样。 罗丘见到酸梅汤中沉沉浮浮的冰块就惊呆了,身为罗氏显支子弟,罗丘自然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但是身处南方,大夏天的见到冰块?这还真是第一回 ! 下功夫慢慢熬煮出来的酸梅汤十分够味,再加上冰镇过,在此时而言,绝对是夏天的至高享受。罗丘饮完一杯冰镇酸梅汤,叹道:“果然是中原世家大族子弟,江南夏日居然能有冰!” 他哪里知道就算是其他势族也不能在此时江南的夏天用冰,只当是许氏有秘法,可以做到在江南储冰。此时世家大族传承日久,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有可观之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譬如此时各家常常攥写‘食经’,说的就是自家吃饭的规矩,以及一些菜肴的做法。 这些‘食经’在乱世动荡中有的能够保存下来,这也是大 家族的根基之一。 有的时候天子家在这方面的传承都不如世家大族,历史上就发生过大臣家的菜肴十分合天子心意,但御厨整治不出,皇帝向大臣索要食谱而不得的故事。 各家衣食住行方面的秘法很多,往往是密而不发的。等到了一些特定的场合,别家没有而我家有,这才显得有底蕴呢! 也是因为这么想的,罗丘丝毫没有打听东塘庄园是如何藏冰的意思...这种技能一般都是世家大族概不外传的!打听这个,人家不会说,反而伤面子! 一边喝着冰镇酸梅汤,罗丘一边和罗真说起最近豫章郡最近的‘八卦’:“你是不知道,如今胡氏可被许小郎君为难的不轻呢!” 这说的当然就是最近的‘生丝大战’了。 胡氏作为豫章郡顶级豪强,在江州也算是‘顶流’了。随随便便有点儿风吹草动,肯定是要传的满城风雨的。再加上人都有看热闹的心理,那些不如胡氏的豪强,除非是依附于胡氏的,这个时候未尝没有看笑话的心态。 罗氏之前才被胡氏糊过满脸恶意,这个时候罗氏上上下下自然乐得看胡氏狼狈,所以说起这件事都是要笑的。 罗真大概知道这件事,虽然他在东塘庄园读书的时候不怎么和外界交流,但谁让这一次生丝大战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和他同一屋檐下读书呢!就算他不想知道,有的时候也会从许盈和关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零碎。 而对于罗真来说,这种程度的了解已经足够他勾勒出事件全貌了。 当下只是兴致缺缺道:“如此啊...那胡氏是如何打算的?” 罗丘并不在意堂弟口中的敷衍,而是饶有兴致道:“能如何打算?不过就是‘破财免灾’罢了!许小郎君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谁都看得出来许小郎君就是要让胡氏不痛快!胡氏自可不接招——但胡氏不能。” 东塘庄园要抬价扰乱市场,胡氏当然可以不接这个茬儿,但这样的结果,包括面子损伤、耽误今年绢帛生产...显然都是胡氏不愿意承受的。 和胡氏那边的想法不同,读过《战国论》的罗丘并不认为东塘庄园拿主意的人另有其人。虽然能写好文章不代表能处理庶务,但他还是很难想象能 写出《战国论》那样文章的人会只是个摆设。 所以罗丘在说起生丝大战时,直接就认定主导者是许盈了。 罗真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麈尾,听罗丘絮絮叨叨,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因为罗丘提及了胡氏那边的情况...他问过许盈,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生丝大战确实让胡氏不舒服,但许盈也不见得能从这里面捞到好。一方面是破费了钱财,另一方面显然会更加得罪胡氏!从这开始,胡氏真就拿许盈做眼中钉肉中刺了! 许盈对此只是反问:“我不要脸面的吗?” “如今知道胡氏不悦,我就心喜了!” 这样的话别说是对许盈这样平常表现的很雅重的人了,就是一般人,也很难想象会这样说,因为太直接了...但说实在的,罗真听许盈这样说,却感到莫名的爽快!许盈真要是和胡氏你好我好大家好,固然像是他平常端方稳重的做派,但就是觉得不那么‘许盈’了。 现在这样才对! “现在就是不知此事会如何收场!”末了,罗丘这样作结道。 说实在的,就算是一向能够见微知著的罗真也不知道事情会是怎么个走向。因为这件事里有许盈引导,他一向无法把控许盈的心思与行动。不过,即使是这样,罗真也敢确定...反正许盈是不会和胡氏讲和的。 许盈下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既然已经与胡氏对上了,他就绝不可能首鼠两端! 事实也如同罗真预料的一样,生丝大战打到了今年最后一批生丝上市。为此两边都填了不少钱进去,因为东塘庄园第一目标是抬价,能不能真的收到生丝并不真的很在意,所以这方面的损失胡氏要大的多。 而经过这样一场大战,许盈的钱也没白花。 这就像是后世的产品发布会,一些流量没那么大的品牌产品总会去蹭友商。而一旦两家的产品真能面对面PK,不管结果怎么样,对于名气小的产品,那都是赚到了! 对于不知情的路人来说,这两个产品可能就会打上‘同档次’的标签。 再不济,也是两个档次差别不大的产品。 现在也是这样,既然东塘庄园能和胡氏你来我往,而且在把胡氏 惹毛之后依旧能活的很滋润。就算大家并不真的觉得东塘庄园有资格和胡氏平起平坐,也会认为东塘庄园有两把刷子,背后的水很深呐! 不然怎么能和胡氏有来有回? 经过这样一遭,潜在的合作对象会因此对东塘庄园更有信心,而潜在的对手也会考虑对上一个这样强大且不知深浅的敌人合适不合适。 这或许会导致更多的人不喜欢,甚至恐惧东塘庄园,觉得这个外来户来者不善...但不要紧,这就是个乱来的时代。不被人喜欢算不得什么大事——被人害怕显然比被人认为软弱可欺要好得多。 “如今要暂时与胡氏休战?”因为生丝收购已经彻底结束了,所以罗真有此问。 “休战?”许盈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但他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摇头...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索性就不说了。 和罗真相处的时间多了,似乎也和他一样不喜欢解释太多了。 或许外人看来生丝大战结束,自家和罗氏的战争也该结束了...至少该暂时告一段落了。但在许盈看来,这才刚刚开始呢!之前不过是蓄力阶段啊! 外人只看到胡氏在生丝大战中收购了多少生丝,却没有看到东塘庄园收购了多少蚕茧!这并非东塘庄园做事隐蔽,只是一般人想不到在蚕茧保存上突然出现了‘烘茧法’这样的大杀器。 大家认为东塘庄园收购的蚕茧在正常庄园的处理范围之内,就算多出一些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这个时候信息传播很难很慢,外人也无法轻易统计东塘庄园到底收购了多少蚕茧,只是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和常识估了一个数字而已。 却不知道,这和真实的数字差了老远。 这决定了东塘庄园的织室可以继续扩大规模,当冬天到来,胡氏纺织作坊的纺锤停转,织机不动时,东塘庄园的织室依旧可以继续运作! 这才是胡氏在江州丝织业王朝垮塌的第一抔土! 而这之后,许盈还打算改进纺织机器,比如说一些手摇的操作通过改进机器变成脚踏,又比如说能不能引入水力,能不能增加锭子的数量...特别复杂的改动许盈做不到,但他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 让工匠们尝试着去做, 这些改变哪怕最终只能完成一两个,对于丝织业来说也是生产效率的巨大变革。 到时候许盈入主丝织业成为大佬简直不要太轻松——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眼睛里看到的会是一个新天地,至于胡氏恐怕早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说到这些的时候许盈谈性就比较足了,给罗真说了很多自己在商业上的构想。罗真聪明的脑瓜自然能够理解许盈的构想,但他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最后他也直接向许盈问了出来。 “你要那许多钱财做什么?”罗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话如果在一千多年后问出来,那是要惹人发笑的。但在此时问出,却显得很正常。在这个时代,钱财确实很重要,但钱财绝不是最重要的,甚至连次之都算不上。别说许盈势族郎君的出身了,就是罗真豪强之子的身份,都没把钱财当作追求。 而且在罗真看来,许盈也不像个‘财迷’。平常他吃穿住行固然精细,但并没有奢靡浪费。这种精细体现的是细节的讲究,而不是穷极无聊了烧钱玩儿——这也是此时名门所推崇的,讲究,但不是暴发户! 类似于用蜡烛烧火煮饭,真的只是炫富而已... 许盈并没有展现出多强的物欲,甚至有些‘随遇而安’...这样的许盈会耽于钱财不能自拔么? 罗真观察到的没错,许盈确实不算财迷。他两辈子都没吃过没钱的苦,上辈子没有这辈子的煊赫身份,却也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至少不会比平均水准以上的同龄人少什么。 而且除了上辈子的渐冻症,他也没遇到过真正的挫折,生活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这让他的性格里有相当温和无害的一面...对钱虽然有需求,却没有过分执念。在够用的基础上,他并没有太大的动力追求过于奢侈的生活。 但谁让许盈打算要做的事情需要钱来支持呢。 许盈想了想道:“我是这般觉得的...很多时候,无钱寸步难行。我若是做个纨绔子弟,只享受家族余荫,舒舒服服过完几十年,那是不必再求财了,现有的已足够。只是我既不打算如此,有些地方就要早做准备了。” 因为许盈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哪些地方可能用 钱,所以他也没有举例具体方向。 他觉得以罗真的聪明才智,也应该不需要自己说的太多...emmmmm,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来说许盈想对了,罗真确实可以理解他的未尽之意。 但,这个理解的方向可能和许盈的想法有微妙的偏差。 罗真注视着许盈,似乎是想看看这个同窗的脑海里预设着怎样的未来。短暂的某一刻里,罗真几乎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浪潮——那是时代的浪潮! 很多年后,罗真也能回忆起这一刻,而站在那时的角度看此时,就更加清楚明白了! 这个时代将命运寄托在了眼前的少年身上,所以他能够在他身上听到滚滚的时代浪潮在拍岸作响! 这分明是就是天命所归时的恢弘前奏! 第95章 罗真调整了一下跽坐的姿势,往旁边的凭几上靠了靠,和平常的惫懒模样没什么分别。歪着头又看了许盈一眼:“所以玉郎打算如何获取大量财货?难道真要与胡氏不死不休,在丝织上做大?” “胡氏算什么...” 这话听起来嚣张,要知道胡氏可是江州的土皇帝,地方豪强的名头是凭实力打下的。或许胡氏在政治资源上确实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但在实打实的产业上,若没有盘外招,实在很难想象许盈能压过对方去。 但这又是许盈的心里话,他并不觉得胡氏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对手。 倒不是说,来自现代的知识就那么有用,只是现代知识加上非常好的出身,两者结合让许盈真的能够做到很多事。对于他来说,在丝织业上成为业内大佬其实只是时间问题。 但想到这话说起来就大了,所以许盈没在这个话题上深里说,只是摇了摇头:“不过丝织么,且看且行罢...我若说,在丝织上下这许多功夫,是一时起兴,阿真你信不信?” 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预谋已久,但掺活到丝织业中确实是个‘意外’。所以此时也只是开了一个头,甚至之后该怎样发展,许盈都没有太过详细的考虑——当然,这个时候也有了一些想法。但具体要在丝织上做到什么程度,许盈心里依旧没有一个确定的想法。 这话别人说,罗真不信。但许盈说来...他看了许盈一会儿,垂下了眼皮:“自然是信的。” 许盈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和他说假话。 只不过,知道这一点之后罗真又少见的好奇了:“那玉郎说说看...不是丝织,又要如何大量获取财货呢?” 丝织业本来就是此时最王道的手工业,多少大商人都削尖了往里头钻!许盈既然是无意间踏入其中的,那他原本必然有别的赚钱计划——他自己说的,他想要赚钱,未来有很多事需要钱来支持。 说真的,他还真有点儿好奇了。 他很清楚许盈的眼界是很高的,体现在获取财货上,赚的太少不行,来钱的路子太脏肯定也不行...虽说赚钱脏一点儿,这年头不寒掺,但罗真就是知道,许盈不会那样。 许盈确实 不会那样,说到底他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比一般人更有底线!或许经历一些人生毒打,他会‘幡然醒悟’,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他想要钱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做些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情。 如果要为此让许多人遭受折磨,那就和原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又要赚大钱,又要光明磊落...就罗真在自家看到的种种例子,他觉得这还是很有难度的。 说到如何挣钱,许盈就真不困了!仗着自己有许多后世的知识,他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有很多可说的——对于自己能做的漂亮的事,人总是更有谈性。 许盈也不觉得只是‘项目’而已,有必要瞒着罗真,便掰着手指与他侃侃而谈:“我如今手中就有极挣钱的生意!澄心堂纸你是知道的,如今天下闻名,只是合用的工匠不多,始终供不应求!再有就是去年就开始贩卖的柘饧,这你也是知道的,还饮过糖水呢——” 柘饧就是蔗糖,如今还没有蔗糖这个名字,只能这样凑活着叫了。 “柘饧啊...”这个罗真有印象,说到的时候就忍不住点了点头。他当时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商品,此时大多数人想要品尝甜味,只能是水果、蜂蜜、麦芽糖之类...大家都喜欢甜味,柘饧必定会大受欢迎。 有的商品在投放市场之前,没有人能确定它受不受欢迎。事实上,如果这种事真的十拿九稳,市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失败产品了!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喜好并不相通。 但有的商品不同,从它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金光闪闪,只一眼就告诉所有人,没有人能拒绝它! 蔗糖就是这样的商品! 而罗真的眼光并不差,自然不会在这里做出错误的判断。 但是他真不知道蔗糖有多赚钱,蔗糖是一种高级版的石蜜,这是许盈告诉他的。但事实上蔗糖的表现和石蜜已经完全不同了!相比起蔗糖,石蜜简直不值一提!甜度不够、杂质太多等等问题都让石蜜无法与蜂蜜竞争。而蔗糖,则是可以和蜂蜜直接对上的! 而且因为物以稀为贵,现在的蔗糖比蜂蜜还要金贵的多。 可一件商品的盈利空间不只是看售价,还要看生产规模和成本。 罗真印象中石蜜的成本并不算低,而想要得到更优质的蔗糖,又该是什么价?而且可以做到大规模量产吗? 去年许盈送了他一些蔗糖,这对于他们来说连个小礼物都算不上,他收下也就收下了,自然不会去问许盈其中有多少利润。而如今听许盈特意提起,心中就有数了,估计成本比他想象的低,而且扩大规模并不难。 许盈还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养羊的事:“大多数人都是爱吃羊的,只不过南方不能像北方一样大规模养羊,只能零散养羊。如今我的人正在东塘琢磨一整套能在南方养羊的法子,虽然还未成功,但已经有些眉目了。要是成功,你说是不是不可估量的财货?” 许盈预备上马的产业基本上都是无污染的、天然的产业,农业、牧业为主,手工业都不多。这些产业听起来很‘原始’,一点儿也没有现代人的‘先进’,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些产业才是最合适的! 这个时代的生产能力摆在这里,一些产业无法上马,根本做不到!而另一些呢,则是不适合这个时代,没有市场(这个时代中间阶层很少,要么是不差钱的狗大户,要么就是饭都难吃饱的普通人。这就注定了商品要么走奢侈品路线,要么就只能是粮食这类人人都需要的硬通货了)。 其实古代真不一定需要一些很厉害的产业...哪怕是近代社会,华夏最重要的产业依旧是农业相关!轻工业的黄金十年什么的,也就是在有数的几个大城市有些声势,真要看支柱产业(对国内、对国外都是如此),还得是生丝和茶叶这类! 轻工业的规模和农业相比,连弟弟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许盈想起了最近的某项‘技术突破’,还拉着罗真起身:“我还打算卖奶粉!所以养了许多牛...带你去瞧瞧奶粉,正好你也可以尝尝北人的酪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09 02:56:48~2020-09-10 05:3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冰月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冰月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罗真虽然是个南方人,但其实他是喝过酪浆的,毕竟此时酪浆也算是‘国民饮料’了。罗氏作为江州的地方豪强,日常饮用从蜀地来的‘荼’(其实就是茶)煮成的饮料,但也不会错过酪浆。 当然,罗真作为一个南方人还是很少饮用酪浆的,他始终喝不惯那个味道,觉得其中有些腥臭。 反过来说,此时的北人也喝不惯茶,觉得味道奇怪...许盈也觉得茶的味道很奇怪,但并非因为他是北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现代人。古代的茶饮料和现代的茶饮料完全不一样,此时煮茶会加入葱姜、桂皮、香料等等。 以一个小孩子的敏感味觉来说,是真正的黑暗料理。 罗真知道酪浆,但许盈说奶粉就有些不解了。望文生义,知道和奶相关,而且如许盈所说还是牛乳。但‘乳’不是水一样的么?怎么成‘粉’呢?这就有些触及到罗真的知识盲区了。 许盈也不解释这些,只是将许盈带到了一个很热、弥漫着热气的作坊。 这里是奶粉生产车间。 奶粉这个东西,听起来是很现代的商品,古代应该没有。这话对也不对,现代意义上的奶粉确实比较迟才出现,但奶粉差不多性质的存在是很早就有的——理论上来说,世界各地游牧民族都可能有过类似的尝试。 而从华夏人的角度,奶粉应该归功于蒙古。那时候是蒙古的黄金时代,建立起了横跨欧亚的游牧帝国,而维持这样大的帝国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蒙古骑兵的战斗力!而为了保持蒙古骑兵的战斗力,其中也是有很多‘绝活’的。 据说有蒙古将军制作出了方便携带的肉松和奶粉作为军粮,为蒙古大军的开疆拓土提供了坚实基础。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奶粉’制作非常粗糙,是先用大锅熬煮牛奶,随着水分蒸发,剩下奶糊糊一样的东西。再摊薄晒干,就能得到奶粉了。 从许盈的角度来说,干净卫生是谈不上的,保质期也很玄学。 而现代奶粉说起来就复杂了——其原理说起来很简单,用一个罐状装置高压喷出雾化的奶液,然后干燥成粉。虽然在各个细节上有各种各样的改进,添加各种不 同的营养素也变得常见,但基本的原理还是这样。 但原理简单,真正做起来却很难!就不说什么大型立式多喷头、震动流化床、喷涂卵磷脂等等花样了,就算是最早的喷雾干燥法需要的真空浓缩,现在也做不到啊! 而再回溯一步,比喷雾干燥法早了二十多年的乳饼式干燥法呢? 这也不行,因为这需要将牛奶用真空蒸发罐里浓缩成饼...能够用来真空蒸发的大罐子,以现在的铸铁工艺或许能做到。但许盈对这方面并不了解,也拿不出图纸来指导设计。 相比之下,更早一些,同样也是现代奶粉始祖的滚筒干燥奶粉,他倒是知道该怎么搞。 因为这个东西太简单了,上辈子他只是扫过一眼奶粉发展史,也记住了滚筒干燥技术。 别看这个技术是1805年发明的,到了1950年时,华夏还有一些乳品厂使用该技术呢! 说起来也很简单,将熬煮浓缩过后的牛奶从一个小口注入,小口之中的腔膛中有两个滚筒(也可以是一个),滚筒是可以手摇旋转的,会将小口中注入的牛奶裹摊到滚筒表面。滚筒是中空的,有热蒸汽注入,这样滚筒表面的高温可以很快将牛奶变成薄薄的一层奶粉。 而两个滚筒上方各安装了一把刮刀,随着两个滚筒一同向内转,刮刀外侧的奶粉被刮落,落到了两边的粉槽之中。 粉槽收集得到的就是一种全脂奶粉了。 奶粉生产车间此时还不算大,同时运转的机器并不多,但这块地已经在加盖一排一排的厂房了。而这里之所以会这样热,是因为滚筒中必须注入蒸汽,这倒是有点儿像暖气了——为此每个生产车间外都有烧锅炉的,通过金属管道将蒸汽导入滚筒干燥机的滚筒中。 这样的生产环境,冬天是不错,但夏天就有些要命了。 不过下面的人却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以此时的生产环境来说,普通人也没有‘劳动环境’可言。夏天在锅炉房里工作,这很难没错,但农夫需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难道就很轻松? 奶粉的生产环境很像是酿酒作坊,古代酿制蒸馏酒的作坊里也是日日高温,但酿酒工人也没觉得有问题。对于古代的劳动人民来说, 勤劳从来不是难处,难的是勤劳而不得——这个时代国不国、家不家,对于老百姓来说很多时候就是勤劳而不得。 许盈也不可能因为奶粉生产车间生产环境太热就不做这个了,所以最后只能决定夏天的时候多给这些雇工发‘高温补贴’。 许盈对于滚筒干燥技术生产出来的奶粉还是满意的,至少他自己也愿意喝这种奶粉。 整个过程中无论是熬煮浓缩,还是滚筒干燥,都是在一种高温状态下进行的。所以只要保证好雇工手脚干净,注意生产车间的清洁,卫生问题还是比较有保证的...虽然和现代生产车间依旧没法比就是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全都按现代生产车间的卫生条件来,那除了自家厨房端出来的新鲜加工食物,那许盈也几乎没得吃了。 此时的盐、油、酒、醋、酱、腊肉等等,到底是个什么生产环境...许盈都不敢深究。怕知道的太多了,最后弄得没法正常吃饭。 粉槽中的奶粉会有专人收集,然后进行分装。 装奶粉的是一种特制的纸袋,这种纸袋的原材料是在试验造纸时被工匠认为是失败的产品,但许盈看到之后觉得很好,就特别让人生产了很多。这种纸用了纤维比较长的材料,又加入了一些别的配料,使得成品比一般的纸结实许多,也厚了一些。 这种纸用来书写并不合适,成本也不算低,所以在造出来之后被工匠认为是失败。但许盈一眼就看出这种纸适合用来做包装了,奉若至宝地保存了工艺和配方。 纸袋表面有进行印刷,前面是两头牛吃草的图,右上角照例是‘东塘’两个小字,而中间则有‘奶粉’两个大字。后面印刷的内容就要多一些了,比如冲泡方法指导图,此时的人也没喝过奶粉,指导冲泡法是很有必要的。而且冲泡法旁边还加了小字,示意配蜂蜜和蔗糖味道能更好...许盈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奶粉配着蔗糖卖了。 既然方糖可以做咖啡伴侣,那为什么不能做牛奶伴侣? 又比如印刷了生产日期以及保质期。 这种奶粉的保质期必定不长,但相比鲜奶已经好多了。就算是此时的运输条件,也能辐射大片区域,具有足够的商业化条件了。 话 说回来,许盈也没打算到北方去卖奶粉,北方中等人家喝奶也不难,而底层老百姓谁会花钱买这个呢?且主要消费市场放在南方的话,南方水运发达,卖到哪儿都不算难。 当然,如果有军队的采买就最好了,那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大生意...奶粉做军粮,热量足够,也方便携带,优点有很多,只是不知道此时在这方面说的上话的大人物有没有这方面的眼光。 纸袋装好固定分量的奶粉,然后就是封口——折上两道,再用线缝上就好了。许盈记得他上辈子从超市里买的米,还有用线封口的。 这些袋装奶粉还要进一步包装,因为许盈这里不是做零售的。不过这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许盈只是取了几袋包装好的奶粉,让人冲泡给罗真喝...里面放了不少蜂蜜。 说实在的,这种奶粉的味道和许盈上辈子喝过的奶粉差别很大。除了奶味更浓郁之外,一些不那么招人喜欢的味道也很明显,但比直接喝牛奶已经好多了。对于此时习惯饮用牛乳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另外,上辈子的奶粉里面还会添加许多营养素,以及一些改善口感的成分,现在也没有了。 不过这个时候的‘顾客们’显然也不知道一千多年后的奶粉是什么口味,所以对这种冲泡奶粉已经很满意了。 特别是加了蜂蜜或蔗糖之后,味觉不是特别敏感的话,就只能感受到浓浓的奶香和甜味。 罗真就对这个很满意:“甚佳...过去我也饮酪浆,但始终不太喜爱...” 罗真的评价并不出乎许盈预料,奶粉一生产出来,他就请不同的人品尝过。其中裴庆最为捧场...他是北人,乳制品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习惯食用的食物了,对此自然有评价的资本。 “若是南来的北人,一定愿意买这‘奶粉’。”裴庆说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他现在每天喝的就是加了蜂蜜的奶粉冲泡奶,而不是过去常喝的羊乳。 他觉得这种奶粉的味道比鲜奶还要好! 这可能是因为在熬煮浓缩的过程中加了绿豆,煮过之后就会滤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许盈听说这能减少鲜奶中的腥味。 虽然有人就是喜欢奶制品中那种腥味,但裴庆并不是这种人。 第97章 奶粉研究出来之后很受肯定,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产量不够大。之前已经基本解决了这种奶量大牛种在南方的养殖问题,但在东塘庄园的养殖规模并不算大。奶粉生产车间想建就可以建,奶牛却不是一下就能变出来的。 所以一边在东塘庄园确定生产车间的模板、完成滚筒干燥机的研制,另一边许盈也有让人去彭泽湖周边买草场养牛——豫章郡紧邻彭泽湖,而彭泽湖其实就是许盈上辈子时所说的鄱阳湖。 临近湖边,水草丰美。又因为此时南方开发才是起步阶段,湖边的大片土地只是荒地而已,非常便宜易得,正适合许盈买来养牛养羊(等到湖羊的养殖问题解决之后,同样要找个地方大规模养殖,东塘庄园虽然大,但也没什么空余的土地)。 草场问题解决之后,许盈就招募了一些北人去放牧。逃难来南方的北人中除了农人,自然也有牧人。如今北方连年战乱,不只是种地的老百姓活不下去,放牧的也是一样的。战乱一起,普通老百姓都没好日子过。 这些牧人不通农耕,但照料牲畜是好手,在草场很快就上手了。 如今草场这边有从北方买进的牛(不算多,此时到处都缺牲畜,有钱也难买这些大牲口),也有从东塘庄园分过去的。牛群不算很大,但许盈也不着急,反正大牛生小牛,只要人手足够、土地足够、喂养精心,牛群扩展起来是很快的。 给牛配种也是一门很大的学问,许盈并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只能信赖那些招募来的‘专家’了。 另外,许盈还让人筹划在草场那边也修建奶粉生产车间...虽然草场离东塘庄园不算很远,但总不能到时候在草场挤奶,然后来东塘庄园加工成奶粉吧——鲜奶实在是太容易变质了,而且来回运输也费事!还不如养殖和生产放在一起。 “奶粉能换来许多财货?”罗真很聪明不错,但他显然没接触过庶务,对于产业上的事并不很通。虽然觉得奶粉很好,却对其商品化后的前途把握不准。所以在饮下一杯蜂蜜牛奶之后问出了自己好奇的事。 许盈想了想,觉得现阶段 解释这个问题很难,因为他只能确定奶粉会是一个成功的商品,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自己也是说不准的。所以只能道:“饮食向来为人所重,单论‘饮’...平日靡耗最多,非杜康莫属...” “这如何与酒相比。”罗真听到这个就笑了。 是的,北酪南茶,此时酪浆是饮品中的C位这没错...但这只不过是相当于后世咖啡在饮品界的地位而已。而一般计算饮品,是没有人把酒算进去的!如果把酒算进去,那除开一些禁酒的国家,每个国家最主流的饮品都会是酒! 世界上几种主流的饮品,比如咖啡、茶,都具有跨区域传播的能力,但只有酒可以做到无视任何历史文化因素,对世界各地人民无差别征服。 许盈也知道不能和酒相比,所以也只是笑了笑:“这是独门生意,也不用和其他商贾相争......” 酒水绝对是此时最好卖的商品之一了,某些情境连这个‘之一’都可以去掉。绢帛之类是挣钱,是好生意,但也不见得人人都会消费这个。酒就不同了,除非是没钱进行食物以外的任何消费,不然一个家庭多多少少会消费一些酒水。 也因此,各地都有许多大商贾是酿酒发家的,这一行里神仙多的很呢! 现在许盈让人酿造了‘彭泽秋’,也算是加入了这一行。只不过彭泽秋是葡萄酒,这在此时的华夏是独一份儿,所以暂时不用经历酿酒行业的大乱斗。 酪浆的‘国民度’不如酒,而奶粉只是酪浆的一个小小替代,看起来市场并不大。但市场再小,那也是独属于许盈一个人的市场!这就像酿酒行业再厉害,占有的市场很小,也一样没用! 罗真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个时候有婢女端来了一些‘零食’,旁边又有奴子道:“郎君,吴轲来了。” 话音未落,吴轲已经过来了,显然没特意等什么通报。当下坐在一边,道:“郎君吩咐之事已做成,算是不辱使命了!” 他说的事是《战国论》的事,印好的《战国论》一部分要送到汝南去。一事不烦二主,许盈干脆让吴轲顺道将这件事办了,和派去汝南的部曲交接一番。 另外,印完《战国论》之后也不好让工匠们闲 下来,许盈干脆让他们组建了一个印刷坊,平时印刷一些能够盈利的书籍。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再全力印刷自己安排的东西。 最近他们在雕刻的雕版是时下名士的文章集...许盈本来想印一本历书,这个倒是不愁卖,但后来觉得这可能会犯忌讳,便放弃了。后来又觉得《论语》、《诗经》这样的书籍应该好卖,这可是教材!可仔细想想,既然是教材,那就是要用的人已经抄到手了,根本没必要买。 左思右想之下,就想到了印时下名士的文章。 受限于此时的传播途径很少且效率低下,名士的文章有名气归有名气,真正能手抄一份且完整无误其实是很难的。而如果汇集多位名士的文章,书肯定是不愁卖的!而且这还有个好处,可以给其他人打个样。 许盈有借印刷术收获人脉的意思,而如果想要做到这个,自然要让目标群体见识到印刷术的影响力! 所以这次收录的都是活着的名士的作品,许盈为之定名为《饮水集》,意为‘有井水处,便有人诵之’,为的就是让人看看印刷作品对名气究竟有多大的提升作用! 至于说收录人家的文章有没有知识产权方面的问题...至少这个时代是没有的,人家抄书的能随便抄,许盈这个印书的随便印了,别人自然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但许盈还是打算贩售《饮水集》时给收录文章的名士送去样书和‘润笔费’。 对于这样的名士来说,润笔费不算什么,但这是个名头!这些名士收下了,本身就是对《饮水集》的一种认可!到时书还没卖,就有这些名士的自带流量涌来,大卖肯定轻轻松松。 《饮水集》也是吴轲的事,虽然刚刚吴轲没有提及,但看他现在轻松的样子,许盈也能知道事情应该挺顺利的。 “郎君与罗小郎君说什么?”吴轲拈起婢女端来的甜脆脯,mangmangmang~~~咔咔咔咔吃个不停。 甜脆脯是一种此时的腊脯,一般用獐子、鹿肉制成。取其中好肉切成片,不用腌渍,直接阴干,之后得到的腊脯略带甜味,又脆又香。这是此时一种非常受欢迎的零食,就和后世吃薯片差不多。 “在说奶粉之事。”吴轲是知道奶粉的,也被许盈拉去品尝过 ,所以许盈一说他就知道了。 “奶粉啊...在奶粉之前,倒是‘肉松’先贩售出去了呢!”吴轲大概是看到了几样零食中有一个稍微陌生的身影,一下想起了这件事。 在婢女端来的几样零食中,有一盘在此时竟是从没见过的样子——金色的絮状物,散发出香料和油脂的香气。 这就是许盈让人做出来的肉松。 当初成吉思汗的蒙古铁蹄征服广大地区,作为军粮的有奶粉和肉松,许盈在研究奶粉的时候自然想到了肉松...但一开始他并没有生产肉松的意思。 此时的一些肉食可以用腊脯的手法保存,肉松的优势在于能够做到比腊脯更方便携带,更小的单位体积内更大的热量。做军粮当然很好,但其他方面对于熏肉、腌肉就没有优势了。 之所以有这方面的想法,起因是去年鱼塘收获之后,那么好的鱼却卖不上什么价钱,心里觉得有点儿可惜,便想要不要深加工一番。 此时庄园里挖鱼塘不是什么稀罕事,庄园主们对鱼塘的产量也有了相当的认识,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生意。但在南方,鱼塘的收益很一般,因为南方别的不多,就是湖泽遍布!在鱼多的时候,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有吃不完的鱼! 这种情况下,鱼能卖出价钱就怪了! 对于老百姓来说,只有难以吃到鱼的冬天和早春,鱼才会很贵。但这也除开了鱼干!对于南方百姓来说,恐怕没有比鱼干更贱的食物了! 《世说新语》里收录了许多南方朝廷的名士轶事,其中为了体现清廉,常见的就是家里菜色很少,荤菜只见鱼干。而为了体现孝顺,则是给母亲吃鲜鱼,自己吃鱼干。 别的肉类制成腊脯,价钱往往比鲜肉还高,唯独鱼肉不同! 许盈就想到了可以将鱼肉加工成肉松,味道会比鱼干好很多,再好好包装一番,不愁卖不上价钱。 许盈上辈子还挺喜欢吃肉松的,也曾经尝试过自制,虽然自制不是很成功,但至少因此知道了制作的过程。 其实肉松也有好多种,就不说那些繁多的种类,只单纯从视觉上看,就有粉末状的,以及絮丝状的,许盈爱吃的是后一种。 选取一些骨头容易取出的大鱼,切块、取 出主骨,腌渍入味、又用佐料去腥,再上大锅蒸熟(相比较其他肉,鱼肉佷容易散碎,所以只需要蒸一下就好)。蒸熟之后的鱼肉弄碎,再在大锅中用素油翻炒。 此时常见的素油其实就是麻油。 炒制的过程中需要加入糖、各种配料(以香料为主),随着鱼肉中的水分慢慢蒸发,剩下的就是金色絮丝状物了,和许盈上辈子喜欢吃的肉松一般无二。 他不太喜欢肉粉松那种口感,还是喜欢这种柔软蓬松的肉松。 肉松制作出来之后,许盈最开始的想法是作为一种保存食品售卖,就和腊肉差不多,主打的是容易保存、味道好。但经过思考,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保存食品哪有零食好卖啊!一开始概念的不同,很有可能导致产品的定位完全不同! 这主要是受甜脆脯、五味脯这些此时流行零食的启发。 一般主打保存的腊脯,用的肉再好、风味再佳,售价都不如同等重量的甜脆脯、五味脯——五味脯是一种比甜脆脯国民度更高的零食,在这个时代的小朋友童年回忆里,约等于辣条+快乐水+薯片+巧克力...是全无敌一样的存在。 从口味和方便食用的角度来说,肉松也确实有向零食靠拢的潜力! 所以许盈让人重新设计了肉松的包装,采用了大包装套小包装的形式,外面的大包装和奶粉差不多,都是厚纸袋,前面印着图画和品名,后面则有保质期之类的信息。里面的小包装也是纸质的,只不过用了更普通的纸,只是韧性比写字的纸强许多(成本能够节省一点点,做生意就是这样,得处处节约)。 小包装上的图案就很简单了,只有一面有一个圆形印章一样的图画,中间是竖写的‘东塘肉松’四个字,环绕着这四个字的是花枝缠绕的满满的圆。 虽说是小包装,里面的分量也不算少,大约有一百克左右...这也算是顺应时下的风格。此时可不流行分量少少!一样东西卖的贵是一回事,分量却往往是很多的。 一大袋里面装有十包,这就是一公斤了! 想来,无法缠住家里大人买一整袋回去的孩子,还能去买小包... 秋天的鱼往往又大又肥,此时正是制作肉松的好时节,制作肉松的作 坊刚刚大批量生产了许多鱼肉肉松。卖的非常顺利!那些买了东塘庄园‘彭泽秋’葡萄酒和蔗糖的商贾,在尝试了一番之后都认为这种喷香可口的‘小零食’一定会很好卖,所以都贩了不少。 事实上,很多不打算贩售肉松的行商也买了一些...他们只是觉得易于保存、方便食用、味道好、能饱肚,这恰似为他们这些常常需要风餐露宿的行商准备的一般! 这件事是吴轲的舅舅郭虎经手操办的,所以他挺清楚的。 许盈听吴轲说起肉松,却不是很满意,想了想道:“得想个法子让更多人知道肉松...” 作为一种‘新兴零食’,肉松的国民度太低了...虽然硬拼实力肉松也不虚,但一种知名食物的名气往往需要几十上百年积累,这还是顺利的,他可不想等那么久! 这件事本身并不复杂,更难不倒许盈,考虑了一下之后许盈很快就笑了——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98章 许盈对怎么带货,多多少少也是见识过的...上辈子卖肉松饼的主播多了去了,就算是他不想知道,也会有所耳闻。此时卖点儿肉松,自然一点儿难度都没有。 说到卖肉松,他首先想到的经典案例就是‘鲈鱼脍、莼菜羹’。其实在很早以前,鲈鱼脍、莼菜羹就是吴中非常出名的美食了,但话说回来,华夏历史上出名的美食还少么?但历史的长河滔滔流过,对于后人来说,除非是对此感兴趣的人特意去了解,不然大抵是不知道曾经的‘名吃’的。 鲈鱼脍、莼菜羹之所以脱颖而出,让受过教育的普通人都能耳熟能详,是因为张季鹰的一个典故...见秋风起,以思念家乡吴中的鲈鱼脍、莼菜羹为名,辞官归乡了。 莼鲈之思,这是一个好故事。从名士风度的角度来看,富贵名利近在眼前而不取,而是从心所欲,两袖清风归故乡。以此时的世情来看,这是令人心向往之的一种气度!而从实际利益的角度出发,这也是令人赞叹的操作。 事实上,莼菜羹和鲈鱼脍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当时张季鹰在洛阳为官,但洛阳的风向已然不对。他是一个见机很快、很知道保全自身的人,这个时候辞官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洛阳大乱,朝堂上的官员也不一定保全。那个时候不少认识张季鹰的官员就感叹,还是他有先见之明。 当然,也不见得是先见之明,毕竟洛阳时局之下的暗流涌动,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能察觉。之所以不能如张季鹰一般洒脱,只能说是富贵名利太诱人了。很多人都在赌,赌洛阳不会那么糟糕,真就让局面无法挽回。赌当官的不会那么惨,多少能安然度过。 他们也不过就是赌输了而已。 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来说,‘莼鲈之思’都是令人赞叹的。后来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在各种大文豪的文章里出镜率极高,这也不奇怪。 不将目光放这么远,只看当时,从张季鹰之后,鲈鱼脍、莼菜羹也名气大增——以前有名气归有名气,却并非不可替代,吴中特产是很多的,不一定要它们代表吴中佳肴。现在则不同,这是赋 予了文化内涵啊! 每吃一口鲈鱼脍、喝一杯莼菜羹,就能遥想当年张季鹰旧事...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呢。 现在许盈觉得这个可以学习一下,所以回头就想包装一下肉松。只不过肉松在此时是新鲜东西,毫无名气可言,怎么下手还得自己想。 经过一番考虑,许盈选择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个故事...在许盈上辈子,《梁祝》是华夏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而这个故事的起源年代就和所有的民间故事一样是非常难以考证的。 能够追溯的一般都是成型年代,有了相对详细的文字描写,至少故事的主体框架定型了——比如说许盈之前拿出来的《牛郎织女》故事,虽然在南北朝到唐朝,故事都还很简单,不过是志异笔记中的三言两语,但故事的起承转合其实已见雏形。 《梁祝》的故事也差不多,大多考据者都同意这个故事的背景是魏晋南北朝,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相应人物,只不过真实情况不一定和故事里一样。而真正为后人所熟悉的《梁祝》成书,那是很靠后的事情了。 许盈少时养于深宅,没机会接触到‘梁祝’这样的民间传说,自然不知道此时有没有零星的‘梁祝’传闻。等到来到豫章,这方面的情况也没有太大改变——这个时候信息传播很难,这种琐碎的民间传闻也很少有人记录在书籍中。 但许盈现在要写‘梁祝’故事,本来也就不必在意一点儿零碎传闻,所以也就不再琢磨这个事了。 许盈并不记得《梁祝》全文,但他看过几个版本的‘梁祝’影视剧,对于里面的一些经典桥段还是知道的。比如说祝英台女扮男装求学、结拜兄弟、求学生涯、十八相送、提亲被拒、马文才提亲、祝英台死嫁梁山伯、死后化蝶,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有了这个脉络再写故事,实在没有难度可言。 许盈在小说写作上不见得有天赋,但此时的小说大多就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小故事。他再怎么菜,那也是经历过后世各种文艺作品冲击过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小试牛刀一番,一篇《梁祝》故事手到擒来。 如今也有简单的爱情故事,比如说《牛郎织女》的雏形故 事,但那实在是太简单了!男女之间的感情往往没有来由、没有经历、也谈不上未来,只不过是作者为了推动剧情的一个工具而已。相比之下,《梁祝》这个故事有男女的相识,有好感的萌生,有百转千回,有爱而不得,甚至还会写有情人的内心...对于没看过正经爱情故事的此世人来说,无疑是降维打击。 而《梁祝》和肉松有什么关系...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只不过有这样一个受欢迎的故事在,方便许盈‘打广告’而已。是的,这个著名爱情故事被许盈提前填充饱满的起因是许盈想要打广告。 如果另一个世界的‘《梁祝》’有灵,大概会觉得非常受辱叭... 在许盈版的《梁祝》里,肉松是一种出镜过几次的食物。这原本是祝英台身边的丫鬟银心发明的一种食物,祝英台离家之前制作了很多,求学路上可以充作干粮(祝家设定中是有钱人家,干粮自然也比较好)。 后来梁祝二人要回家了,此时祝英台已经对梁山伯芳心暗许,便处处照顾梁山伯,梁山伯回程的盘缠不够,她也用不动声色的方式帮忙。其中就有准备干粮一事——她推说自己路上干粮备多了,可以分梁兄一些。 其实这是她和丫鬟银心学了肉松制作之后亲手做的。梁山伯不知情,然而一份细细密密的女儿心肠全在其中。 另外,祝英台本人也很喜欢吃肉松,平常会让银心做了当零食。 肉松在《梁祝》中的出场并不算刻意,但非常有效果,至少读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会记得‘肉松’这种食物。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许盈就让吴轲拿去刊印。这个故事不算长,大概也就三四万字的样子,因为古代印刷术的字体大小、排版等原因,一般都是六七万字一册书籍。在此标准上可以增减一些。 厚一些成为大部头,薄一些做小册子,都是可以的。 《梁祝》故事就属于后者...许盈看着太薄了一些,还添了数幅插图,画的就是‘十八相送’之类的经典桥段。 合起来也勉勉强强像是一本正规厚薄的书了。 得了《梁祝》之后吴轲就先睹为快了,虽然故事本身很好,但在看到‘肉松’出现在故事中的时候,吴轲就立刻知道 许盈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所以看完之后他就笑了:“人说买椟还珠,郎君这是卖椟送珠啊!” 为了卖肉松,所以附赠了一个这样的好故事。 想到这个主意,许盈除了参考‘莼鲈之思’,同样也是受到了上辈子一些影视剧的影响——不少玩具大厂拍片,其实就是给自家玩具打广告! 许盈知道吴轲肯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笑笑。 等到吴轲带着《梁祝》书稿要告辞,罗真忽然到了,罗真身边的僮儿还抱着一个匣子。 罗真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朝旁边的僮儿指了指:“玉郎要的东西总算试制出来了,先拿去看看...就没见这样精细的活儿,金银匠人都说这是为难!” 许盈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听他一说哪里还不明白。立刻就是眼前一亮:“真能制出!?” 不等罗真说什么,许盈就自己上手接过了匣子,打开来看,里面装着的是几副琴弦。琴弦不出奇,出奇的是这琴弦的材质和工艺! 许盈对现有的琵琶琴弦是有一些不适应的,他上辈子时琵琶琴弦多见尼龙弦和钢丝弦,而此时大家用的是蚕丝。相比起后世常用的琴弦,蚕丝琴弦声音比较小,音色没那么亮,力量感也不足。 蚕丝琴弦有自己的好处,但单以琵琶这一种乐器,总的来说却是不如钢丝琴弦和尼龙弦的。 特别是许盈早就习惯了钢丝琴弦和尼龙弦了,现在只能使用蚕丝琴弦,总有些难以适应。 但要弄出后世的钢丝琴弦和尼龙弦,那也太难了!他只能暂且使用蚕丝琴弦——不过他也没有就此‘认命’,一直有让匠人帮忙打造琴弦。 尼龙弦是不用想了,钢丝琴弦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 此时的制琴师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方面帮上忙,他们在这方面也不是专业的,所以许盈只能求助于工匠。 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炼出很多种钢铁了,它们拥有不同的物理属性。但这些对于钢丝琴弦来说都有些不合适,复刻上辈子用的钢丝弦是不太可能了,许盈只能让匠人们另起炉灶——干脆就试着鼓捣各种合金,说不定就有哪种合适呢! 肯定不如上辈子的钢丝琴弦 好用,但多少能靠近一些。 别小看这个时候的冶炼技术,其实挺多合金已经鼓捣出来了。只不过因为没有相关化学知识的指导,很多合金的成分很杂,制作的时候大多也是靠经验、甚至巧合,很多时候并不能稳定、批量生产。 但不管怎么说,确实在各方努力下,搞出了一种合金(许盈都不知道这种合金是什么)。只不过物理表现方面,这种合金已经非常接近后世制作钢丝弦的材料了。 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贵’...贵到如果不是制作琴弦,而是打造一把小剑,也不是一点儿小钱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实在是缺乏实用性。 许盈身边的工匠搞出了材料,但在把材料变成琴弦的过程中又出现了问题。 此时已经有原始的拉丝机了,不然首饰中的金丝、银丝是怎么得到的?但并不是说能够拉出金丝、银丝,就一定能用这种特殊的合金制作许盈要求中的琴弦——这甚至不只是拉丝的问题,有的琴弦还必须缠丝。 许盈手下的工匠缺乏这方面的手艺,始终无法成功...还是罗真偶然听闻了许盈要制新琴弦不得,又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样的琴弦,这才包揽下了此事。 许盈当初也没有想到罗氏的匠人一定能成,只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现在见到琴弦真的得了,立刻两眼放光,只想试一试这种琴弦好不好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作者三次元有事,只能更一更啦......感谢在2020-09-10 05:34:47~2020-09-11 03: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似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风犴30瓶;似命20瓶;熙熙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许盈取来了自己心爱的琵琶,换上新弦,然后重新调音。纯粹靠耳朵调音有些麻烦,但许盈两辈子浸淫琵琶,别的乐器说不好,手中这把琵琶却是能够信手调来的。最后转了转轴,使得琴弦在一个松紧恰好的状态,许盈这才小心地伸出手,拨弄了两下。 ‘噔噔噔’,听到声音的一刻,许盈总算放下心来,感激地看向罗真:“真是一丝不错!这次全赖阿真相助啊!” 罗真对此并不太在意,虽然许盈的要求很多,技术难度很大,但说到底为此殚精竭虑地还是几个匠人,而不是他。他做的无非是时时提点那几个匠人,让他们知道自己这个小郎君很在意这件事,他们一定记得将这当作是头等大事。 不过罗真也挺期待的...他不太明白许盈为什么特意要换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琴弦!许盈用的琵琶是特制的,与时下很不相同也就罢了,事实上许多琵琶大家用的琵琶都有微妙不同。但是大家至少琴弦是统一的,都是蚕丝制成。 许盈怎么想起在这上头标新立异了? 罗真不觉得许盈会是无缘无故就兴师动众的人,这里面必定有非要如此不可的理由——所以这种新弦会比蚕丝琴弦好很多么?如果不是这样,是无法解释许盈的作为的。 从许盈的角度来说,蚕丝琴弦其实也有蚕丝琴弦的好处,一些流派的琵琶曲用蚕丝琴弦更有味道。但对于新一代学习民乐的年轻人来说,琵琶的音色已经由钢丝琴弦和尼龙弦给定了下来...而这种音色在华夏民乐中也更有特色。 许盈学习的很多曲子,如果不用这种琴弦,始终让他觉得不太对劲。所以他上辈子学的曲子他都只在私下练习,从来不当众表演...他的性格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演奏,自然不会放到其他人面前。 罗真抬抬手,示意许盈不必多谢:“不过是小事...若真有心来谢,玉郎今日奏上一曲如何?” 许盈当下也手痒,点头道:“自然!” 话毕,便有奴子布置坐席之类,等到许盈、罗真、吴轲(本来他要走的,因见许盈要演奏琵琶,就又留了下来)入席,连香都点上 了。 许盈半抱着琵琶,陷入了沉思,拨弦三两下——不得不说,‘钞能力’是真的强!即使是在这个时代,只要舍得花钱,也能搞出许多远超这个时代的东西。比如说许盈现在真的觉得电风扇不错,其实也是可以搞出来的,最多就是电力发动变成人力脚踏,效果估计不会差多少。 所以,虽然费了许多功夫、花了许多钱财、走了许多弯路,他想要的琴弦还是得到了。不管用久了之后是什么表现,至少现在听起来和他上辈子使用的琴弦已经一般无二。 想到这里,手就不自禁地弹奏起来,由原来的零星不成调,渐渐的能听出曲调了。 一开始许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下意识将上辈子弹的最熟、练习的最多的《十面埋伏》弹奏了出来...虽然只是前面一小段。 《十面埋伏》可以说是最具有代表性、最出圈的琵琶曲之一了,甚至连‘之一’都可以去掉。这套曲子来源于明代琵琶曲《楚汉》,正是由《楚汉》发展出了非常有名的两套琵琶武曲,《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在琵琶界也是名气极大的。 从诞生起,《十面埋伏》就广受欢迎,也有很多不同的琵琶流派演奏过。但最终流传下来的也就是浦东、平湖、崇明、汪派四派,而许盈上辈子学的是刘德海大师改过的新派《十面埋伏》——博采众家之长,又加上了大师自身对古今琵琶曲的理解,这才诞生的演奏风格。 许盈那一代学习琵琶的孩子,接触的最多的也是刘德海大师的演奏版本。 这个版本也最为大众熟知,出现在影视剧中作为插曲的,一般就是这个版本。 原本的《十面埋伏》总共有序幕、战前、交战、战后四个部分,每个部分又分数段。刘大海大师的新派《十面埋伏》则调改为了总共九段,许盈信手弹出的就是开头《列营》、《擂鼓》两段,算起来也不长。 但这在罗真和吴轲耳朵里听来却是石破天惊一般——一开始是模拟鼓声,用了‘轰’的指法。所谓先声夺人!哪怕是后世经过各种音乐风格、大量音乐作品洗礼的现代人,依旧很难不被震撼,那就更别说如今的人了。 肃杀、肃 穆之气扑面而来,那么短暂的一会儿,罗真和吴轲真以为自己面前是金戈铁马,一时之间竟屏住了呼吸。等到许盈放下了弹奏的手,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许盈。 接下来呢? 分明感觉到了因为紧张额头已经出汗,两人还是想继续听下去。 许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时见猎心喜,竟然一下弹奏出了《十面埋伏》。虽然私下一直也有练习,但出于对这支曲子的喜爱,他并不想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弹奏——所以很快他换了另一支曲子,这是此时颇为流行的琵琶曲。 一开始因为多年未用这种琴弦演奏,有些不适应,但慢慢的就有了感觉。许盈相信,稍微给他一些时间,他很快就能适应过来。 新换的琵琶曲也是风格非常强烈的那种,此时琵琶常见马上弹奏,并不缺‘武曲’风格。这种风格与新琴弦的明亮、高昂相得益彰,此时演奏已经足够展现出新琴弦的优势了。 “方才是什么曲子?”虽然后来演奏的曲子也很好,但罗真就是记住了最开始演奏的一小段《十面埋伏》。那种石破天惊之后,精神瞬间为之一振的音乐,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一时之间竟心心念念起来。 吴轲也对此印象深刻,靠在凭几上,想了想道:“似有战阵之气,此乐说的是沙场之事罢?” “此曲名为《十面埋伏》!原是我从一本残谱中所得,说的是当年楚汉相争旧事。”许盈笑了笑:“阿轲说的也不错。” “只是此曲我尚不熟练,现又用了新弦,还是改日再奏全曲罢!” 吴轲没有罗真那样在意许盈的琵琶,所以只是点头:“那轲便等着了...说来,这新琴弦确实了得,与原来蚕丝琴弦截然不同...真真有金戈铁马、壮怀激烈之意!” “何止如此!”罗真撇撇嘴,对于吴轲的评价有些看不大上。在他看来吴轲在这方面就是个外行,也就只能这样点评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换了琴弦之后,琵琶这种乐器的表现力、艺术风格上会有怎样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丝毫不小于许盈改拨片为义甲弹奏,带来的技法变革! 吴轲也意识到罗真觉得自己没说到点上,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他本就对此不 甚精通。当下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又眉眼一弯,笑了起来。扬了扬手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文稿:“既然郎君的琵琶也听了,轲便去处置此物了!” 吴轲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带着《梁祝》的故事文稿,直接找到了如今还在忙着印刷《饮水集》的工匠,指示他们这就是这一段时间的生产指标了。 饮水集此时雕版已经完成,正处在印刷阶段,雕工们正好可以接着刻《梁祝》。 因为《饮水集》和《梁祝》都不是什么工作量很大的作品,等到又一批商贾来求货时,东塘庄园在给货之余推介了《饮水集》和《梁祝》两本书。 《饮水集》选了一些此时名士的文章,有眼光的商贾一问售价,立刻就买下了!此时有专门的抄经人,市场价格也是明摆着的。相比起让人抄书需要的劳务费、纸张物料,东塘庄园给出的进货价跟白捡的一样! 他们不知道东塘庄园是怎么做到以书籍为商品的,更不了解怎么做到本本书一模一样,但他们知道这能赚钱——此时的书籍买卖局限在二手书领域,只偶尔有一些家族败了,藏书才有可能外流(这非常少见,那些会大量藏书的家族,即使穷困潦倒,也很少会卖书的!那可是家族的底蕴、家族子弟重新崛起的倚仗!)。 至于‘一手书’生意...指的是有钱人请人抄书,这其中也不存在书籍的买卖。 知道这能够赚钱就可以了,至于人家怎么做到的,说不定是人家的独门秘术...一般的商人也不会想太多。 至于说《梁祝》这篇小说,此时也有一些类似于《神仙传》之类的志异短篇合集。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不可否认,在民间流传很广,读书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也挺喜欢以此为消遣的。 商人的脑子大都十分灵活,也很懂得变通,甚至觉得《梁祝》可能更好卖一些——虽然《饮水集》引起的明面上的反响会大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1 03:58:26~2020-09-12 09:1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妈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书虫20瓶;zzzz□□□□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许盈对《饮水集》和《梁祝》都寄予了厚望,前者在于宣传‘雕版印刷术’,后者则在于给‘肉松’打广告。而事情的后续反响也颇为顺利...正如许盈和吴轲等人想的那样,这在此时的读书人圈子里引起了很大反响。 虽然此时的信息流通不畅,一个消息传开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相对而言,读书人的圈子已经是最不闭塞的了,有什么新闻也是传的又广又快——似乎无论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地方都是这样,接受过教育的人往往是最能接受新鲜事物、信息交流最通畅的。 再者说了,此时的读书人往往都有一定家底...普通人没有门路了解新闻,他们却不同。 各种同窗、师徒分布在天下各个角落,通过各种七弯八绕的关系彼此可以结成一个复杂的网络。有什么大新闻一传十、十传百,圈子里面的人知道的很快(做不到每个人都知道,但推进速度确实很快)。 《饮水集》不用多说,一开始这些名士并不见得去宣传,但都知道自己的文章出现在了一本名叫《饮水集》的书上。但总有一些名士觉得许盈送来的‘润笔费’有意思,和身边的人提起了这件事。 名士的影响力是不一般的,他们一发话,自然有的是人因此对《饮水集》上心。 然后就是《饮水集》上市,知道这本书的人聚拢了第一波人气。如此就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只要有人注意到这本书,一切就都好办了——这可是当世名士们代表作的合集!以此时一篇文章的传抄效率,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抄全了!就算是抄全了的,恐怕也不敢肯定自己抄的是对的! 这种情况下,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愿意买一本《饮水集》的。 至于说《梁祝》,那就没有《饮水集》那样的开局待遇了。商人在卖的时候也只是说,这是《神仙传》一样的‘小说’(古代很早就有‘小说’这个词了,诸子百家中的‘小说家’其实已经和后世所谓的‘作者’很类似了)。 虽然一开始读书人兴趣寥寥,但谁让《梁祝》和《饮水集》是摆在一起的呢,而且也不用动手抄录。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思总有人翻阅,而只 要翻阅过的,大多愿意买回去——这个时候也有光看书、不买书的,但这种人很少。 一个是此时能读书的大都条件不错,而且很要脸面,读都读了,又不是不喜欢,不买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另一个,也是《梁祝》这个故事确实写的好,里面本来就汇聚了很多经典桥段,比如说女扮男装、恶少抢亲,再加上此时难见这种描摹入微的爱情桥段...对于此时的读者来说,大概类似看惯了黑白片,第一次看到了彩色电影。 冲击不可谓不大。 大家不会公开议论《梁祝》,但私下该读的都读了。不只是他们读,很多民间识字者机缘巧合下读了这本书,很快就会传开——这样好的故事本来就有让人成为‘自来水’的魅力。 这本书在闺阁之中尤其受欢迎...此时又没有闺阁女儿不许看闲书、移了性情的说法(主要是此时的书籍种类很少,大多很正经。就算是‘小说’,也是《神仙传》那一类传奇志异,家长们自然也就没了‘禁书’的意识)。 总之,《梁祝》在闺阁中的传播速度很快,其作者也被认为是第一懂女儿心之人! 许盈听说这个之后心里没由来庆幸,写《梁祝》的时候他用了一个明显是假名的‘阅微草堂居士’,也不许身边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传出去是他写的,想来不出意外是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作品了。 只不过一千多年后可能会给后人带来很大的困扰。 他们得费尽心思用各种方式考证《梁祝》的真实作者,毕竟这可能是华夏历史上出版的第一批印刷书籍,而且本身还是最早的长篇爱情小说(以此时的写作篇幅来说,这已经算是长篇了)。 “如今玉郎已是许多女郎意中人...哈哈哈哈!”裴庆说起这件事哈哈大笑起来:“若他们知道,‘阅微草堂居士’竟是一个小孩子,你说会怎么想?” 对于这些没见识过‘网恋奔现’,甚至‘笔友’都没有过的女孩子,他们自然不会相信《梁祝》这篇故事之后是个八旬老翁,或者抠脚大汉。他们笃定文如其人,能写出这样文字清丽、情绪细腻的文章的人,一定是个如松如柏如玉如冰的小哥哥。 嗯,一定是这样的!这是少女 最后的执着! 这样的‘挑衅’毫无力道,许盈只是笑笑:“我这般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的本意是:好歹我还是个美正太呢!虽然有点儿不合想象,但至少也没有真的让小姐姐们‘哀莫大于心死’。以网恋奔现的情况来说,他这种已经是上上签了! 但裴庆的理解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偏差,只见他抚掌又笑:“玉郎此言不错!玉郎这般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过数年,必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郎君、翩翩佳公子——也不辜负这些女郎所想了!” “不过这些女郎是不会知道了...玉郎连留名都不肯呢。”裴庆虽然是语带可惜的样子,实际上他一点儿可惜的意思都没有。要知道《梁祝》这样的小说在此时虽然不会被认为是轻浮之作(毕竟这方面没有太多先例可以参考),但终究不是什么正经学问。 许盈年纪又小,他以冲龄写出这样的东西来,难免会显得不庄重。 《梁祝》传唱天下,‘阅微草堂居士’获得再大的名声,裴庆都不觉得许盈应该和这扯上关系。若真的图名,许盈大可正正经经写文章,比如说《战国论》已经刊印完毕,只是因为需要汝南许氏的前期运作,这才没有发卖。等到《战国论》天下皆知,许盈自然能求名得名!而且是最正面的‘名望’。 完全不必因为《梁祝》的关系多一个轻佻的名声...许盈未来又不是要做那等旷达、不染世俗的名士的——裴庆没想过这条路,许盈自己想的也不是这条路。 裴庆以为许盈用了‘阅微草堂居士’这个笔名,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然而他哪里想到,许盈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更多是觉得《梁祝》的故事虽然只是他在已有框架中填充(毕竟他没有记忆力照搬),但到底是别人的智慧结晶,写出来不算什么,谁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有《梁祝》这个故事诞生呢?可将其揽在自己名下,就有些别扭了。 许盈其实不反感在这个时代用一些原本世界历史上的诗文——他想要在这个世界扬名!有了名气才能做更多事!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说,偶尔用一两篇诗文倒也在接受范围内。 许盈反感的是为诗文而诗文、以此为傲,仿佛这真的 是自己的才能一样!那样的嘴脸实在是太难看了! 如果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比如凭借一两篇诗文捞到名气,以此为跳板经营更大的事业),也很清楚这种行为并不代表自己才华横溢,就和自己利用后世的知识改进技术、做生意一样,那就是可以接受的。 对于现在的许盈来说,如果要以文求名,《战国论》这样的文章就可以了,《梁祝》归在他名下,可以但没必要。他又不是集邮控,非要将他上辈子的东西都打上他独有的标记,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他弄出来的! 许盈对这个话题其实没什么兴趣,相较于《梁祝》收割了多少少男少女的憧憬,他更关心《梁祝》对肉松的宣传效果。 而若说这方面的话,效果比许盈想的还要好! 肉松的售卖分两条路,一条是行商内部消化,他们跑遍大江南北的,经常风餐露宿,本就需要干粮。赚辛苦钱的小商人、商队中没什么地位的人,自然是有的吃就行,没余力追求更好的干粮。但也有人不同,希望能吃的好些的——而且就算是那些普通商贩,无法经常吃这肉松做的干粮,偶尔吃吃也是可以的。 这条路走的比较早,扩展速度比较稳定...但许盈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这条路的上限太低了!要肉松大卖,还得指望一般的市场才行。 肉松一开始是出现在豫章郡中,包括南昌城在内的豫章郡大大小小城池,最先读到《梁祝》,也最先吃到肉松。 就在某一天,读过梁祝的读者忽然在大街上看到‘英台同款零食’,那还得了!无论是抱着好奇心,还是粉丝心态,那肯定是要买买买的啊! 肉松本来就好吃,味道不逊于五味脯之流,有了第一批人尝试之后,很快就破圈了——肉松卖的并不贵,因为在江南渔获季中鱼都很便宜。肉松制作中反而是香料、人力成本比较高!这方面比此时要用牛羊猪鸡鸭的‘零食’更有优势。 而在售价不算贵的同时,肉松的包装还吊打之前所有零食...肉松的包装他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这个时候别人都没有这个意识,看着散装的、不知道干不干净、甚至还能见到苍蝇乱飞的各种肉脯,再看看几层包装的肉松,哪个更有卖相很难分辨吗? 第101章 何忠昨夜彻夜未眠,不是睡不着,而是儿子饿哭了...实在没办法! 何忠乃是南昌人,家住乡间。虽然只是平头老百姓一个,家里没得富贵可言,但好歹此时南方没有战乱的忧虑,又地少人多,土地兼并也不如北方厉害,日子也算是过得下去。 他原本与父母兄弟一起耕种本地一百多亩稻田为生,几年前娶了妻子,先生下一个女儿,又生下一个儿子——就是在生儿子的时候出了意外,结果孩子生下来之后,妻子人就没了。 这年头老百姓讨老婆不容易,何忠没了老婆,自然不能要求家中拿出一笔钱来立刻给他再娶。倒是有几个本地寡妇,愿意嫁进来(乱世之中,男子死的更多些,虽有贵族霸占更多女子,民间没有依靠的寡妇还是多),但何忠却不大愿意。 倒不是他看不上寡妇,所谓看不上寡妇的,向来是统治阶级!普通老百姓生活已经很难了,哪里还能计较那许多?而且何忠自己也算是个鳏夫,和人家寡妇也正好合适呢!谁也别嫌弃谁! 只不过,少年夫妻,多少有些感情,妻子尸骨未寒,这就再娶,心里过意不去。再者,两个孩子都还小,后母进门,若是运道不好遇不到个好的,怕是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告状!想到这一点,何忠哪里还有心思续娶! 只是家中没个能操持事务的女人,又有了新问题...孩子怎么办呢? 嫂子弟妹可以帮忙照料,反正一只羊是放,两只羊是赶,家中没有分家,衣食住行都是一起的,倒也方便。 但别的也罢,唯独儿子还小,必须得吃奶,这可就为难了! 家中嫂子弟妹没有一个在哺乳期的,孩子想吃口奶还得去求村中哺乳的妇人。只是这里有个麻烦之处,此时的人大多营养不良,缺乏奶水的妇女比比皆是,养自家孩子已然不易,多给人家孩子一口更难! 若是偶尔为之便也罢了,但此时村子规模小,同村之中在哺乳期的妇女并不多,就算是每个人妇女都求到,那也够频繁的了,更何况也做不到那样。 何忠也不是白带着儿子去喝奶,他会做人,一般会拿一个鸡子,再不然小半碗稻谷登门。 然而饶是如此,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喝奶的问题表面上是解决了,最多就是要求何忠脸皮厚一些,多求些人,但实际上不是的。 孩子喝奶的时间可以调节到固定时间,但总无法做到成人那样只在白天吃喝,还固定两顿或三顿。若是母亲带着孩子,随时能让孩子喝奶,那倒还好,可何忠这种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 昨夜孩子就是饿了,一开始还能拿米汤糊弄,后来实在糊弄不下去了,哭了好久! 不只是何忠没睡成,家里人的休息也扰了——此时许多人家两代人住一间房,何家不至于如此,但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隔断也是树皮之类的材料,隔音效果聊胜于无。 最近这不是第一次了,何忠大嫂就忍不住建议:“二弟,我听说孩子阿母没奶的,也可用羊乳、牛乳。若是孩子愿意,也没什么不好的...村中不是有人家养羊么——” 然而话还没说完,何忠就摇了摇头:“大嫂,这我也想过,只是讨那羊乳也不容易!若是讨了羊乳存着...我听人说过了,牛乳、羊乳极容易坏!壮年男子吃了都要坏肚肠,孩子吃了怕是要出大事!” 他没说家里养一只产乳羊的话,家里拿不出那个钱。 何忠叹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就吃完饔食出门了。如今不是农忙时,家里男女编了许多席子,已经积攒了许多了,正好趁今日拉到南昌城中贩卖。 家里没有耕牛拉车,还得寻隔壁邻居去租。匆匆忙忙套好了车,何忠趁着天色还早赶忙出门了。 这个时候的南昌城在许盈看来也就是后世小镇子一样地存在,他住在城中还是东塘差别不大,他从没想过为了所谓的‘繁华’搬到城中去。但对于此时的普通人来说,作为江州治所的南昌汇聚了一州精华,已经是非常繁荣热闹了。 何忠进城之后立刻去到了集市,占下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然后就蹲到了一边——有些心思灵巧的人还会叫卖,何忠哪里会那个!但好在此时大多数人也不会,再加上他家席子质量好,倒也不愁卖。 就在他卖席半日之后,腹内越来越饥饿。何忠打开出门时家里给包的一个‘大饭团子’,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而就在这时,他也有 空注意到自己卖席的摊子后方是一家‘东塘货栈’。 此时的店铺很少有针对普通老百姓的,杂货铺什么的几乎不存在。因为此时的商业活动几乎中断,普通人根本无力购买什么!偶尔需要购物,在赶集的摊贩那里购买也就够了。 但针对‘非普通人’的店铺却不少,这种货栈其实就是一个仓库,里面储存的是南来北往的货物。其他小商人要批发货物,又或者大户人家有大订单,就会直接给到货栈。 何忠袖手在一旁,注意到很多来此买货的小商人一车一车拉走的是同样的货物,他并不认得那是什么...或者说货物外层包的严严实实,他实在不知那是什么。 “那便是东塘庄园弄出的乳粉...听说和水一发便是酪浆,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旁窃窃私语。 “自然是真的,我之前见过呢!”另一人语气里似乎带着一点点得意:“要说这乳粉也是极为方便的,有了它想何时饮用酪浆就何时饮用酪浆,这样的事,以往只有豪强势族人家才有罢!” 其实羊奶、牛奶这种东西并不罕见,许多普通人家也有的是机会接触到。但鲜奶保质期十分短暂是明摆着的,除非是家里豢养了牛羊就是为了供给主任喝奶的,不然除了有钱人家和牧民,谁能想喝就喝呢? “这...价高么?”先说话的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问出了口i “怎么问起这个了?你要买?” “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出嫁的姐姐生了孩儿,没得奶水,听人说这乳粉也能喂养孩儿,所以...” “原来如此......” 奶粉的价格并不算高,当然,此时的商品即使便宜,对于普通人来说也会觉得肉痛,所以普通人一般不会对必要以外的商品有消费冲动。奶粉也是如此,若只是当成一种饮料随便喝喝,那必须是家庭情况还不错的人家才会尝试。 但另一种情况又不同了...似何忠这种无奶喂养孩子,但又没钱找奶娘的普通人,即使奶粉价格对于他们来说还是贵了,却也只能咬牙承受。 听了旁边人的对话,何忠大概知道了,‘乳粉’是牛乳制成,相较于牛乳能存放许久,要饮用的时候以热汤冲泡就是。 听来让何忠意动,思量再三,在卖 完席子之后何忠买了一包奶粉。 回到家中,拿出了卖席子的钱,有些不好意思道:“阿母,我在城中买了此物,手中钱不凑手,用了些家中钱。” 家中没有分家,家里的财物自然是一起的,就算手头有些私房,那也很少。所谓的‘家中钱’,就是卖席子的钱。 他买来的东西就是‘乳粉’! 何忠看不懂奶粉包装上印刷的字,就连冲泡的示意图也半懂不懂,但好在买的时候他详细询问了一番卖家,已经做到心中有数。 冲泡好的奶粉放置到婴孩也能喝的适口温度,这才拿去喂孩子。大概是孩子饿极了,虽然没有方便吮吸的奶瓶,还是慢慢接受了这种食物——对于何忠家来说,也松了口气!总算找到喂养孩子的食物了。 虽然乳粉的价格让何家感到肉痛,但之前请人喂养何尝又没有代价,还得倒搭人情呢! 其实东塘庄园出产的奶粉价格真的不贵了,特别这还是本地售卖,价格更是亲民,这才能让何家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咬牙购买! 而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是因为此时的乳制品本来就不贵...乳制品,特别是保质期短的乳制品,根本无法离开产地销售!而乳制品的产地往往有许多人家出产乳制品,所以根本不缺这个,价钱能高起来才是怪了! 这类似于靠水的地方鲜鱼都很便宜,道理是一样的。 许盈做的是人无我有的生意,倒是可以将奶粉做成奢侈品生意...但自古以来茶、咖啡这类饮品的定位都是普通人也能喝的起。这个时候没有庞大的中间阶层,不能要求如此,但也不能让贵族以外的人都消费不起吧? 所以保证了充分的利润之后,许盈并没有定出一个一般人无法消费的高价。 也是因为这个,奶粉卖的真的很好,因为此前许多人都是饮用酪浆的,所以市场并不用许盈去培育——不过,许盈并没有让人宣传奶粉可以喂养小孩。后世喂养小孩的奶粉都是特意添加了许多成分的,一般的奶粉去喂养,那是佷容易出问题的! 但如果有人用奶粉喂养小孩,他也无力去阻止。 奶粉肯定不如人乳适合孩子,这个道理哪怕是没见识的普通人也明白。或者说,就算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有得选,普通人又哪里会用奶粉代替人乳!他们是普通人,又不是家里钱多烧得慌的大户! 而这样的大户,家里女人不会哺乳孩子,也会找奶娘。 凡是用奶粉替代人乳喂养孩子的,都是逼不得已的...面对这种情况,许盈也不能制止啊! 第102章 汝南许氏 “这是玉郎托人送来之物?”说话的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轻一些。从时下评判世家人物的角度出发,风度是一等一的好。 旁边则是一个年纪在二十多岁的青年,与中年男子面相上有些仿佛,一眼就让人看出两人存在血缘关系。只是这个青年脸色有些苍白,时不时咳嗽,人也十分消瘦,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青年咳了咳:“正是玉郎令人送来的...玉郎自从去了豫章,倒是常常弄些新鲜物孝敬父亲母亲。” 两人所在的院子前堆满了箱笼,令人打开一个,里面装的正是奶粉、肉松。一旁站着的管事手中拿着一张礼单道:“这似乎是小郎君所说的乳粉、肉松,郎君信中说此乃东塘庄园特产,给郎主与夫人尝鲜的。” 单论奶粉和肉松,于许氏这样的门第确实不值一提。说到底,不过是酪浆和一点儿零食而已,许氏自然能有更好的。只是往来南北送东西,重点不在于这点儿东西,而在于情谊。 “以前以为玉郎长成之后必然是名动一时的嘉士,是最不理俗务的那般人。”青年又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道:“如今看来,玉郎在经营庶务上倒是天分极佳。” 青年看着箱中包装完好的奶粉和肉松,他是个很有眼光的人,自然一眼看出了这两样商品做的很好——此时的商品,就没有人想过要包装一下,光是这一手,就足以让东塘庄园的产品和其他区别开了。 之前就有‘澄心堂纸’‘东塘柘饧’‘彭泽秋’等东塘出品的货物,靠着精美的包装已然鹤立鸡群!对于此时的富贵人家来说,买东西根本不在意钱不钱的,重要的是有没有面子、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在这一点上,包装精美的东塘货显得非常突出——精美不精美是相对而言的,许盈觉得那些包装还是太简单太粗糙,但受限于时代和成本,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可对比其他,就能知道差距了! 其他人根本没有包装的想法! “玉郎从小就聪敏。”对于青年的话,中年男子并不欲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然后就对身边的管事 道:“这些箱笼都送到夫人处,让夫人处置——安顿好东塘庄园来的部曲,让部曲等些日子再走。” 中年男子正是许盈这辈子的父亲许勋,青年则是许盈同父异母的兄长许成许若缺! 许盈送到汝南的东西,在初雪洋洋洒洒下下来时,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厚厚的信件,信件中除了对父母、兄弟姐妹们的问候,也希望父亲能帮忙送一些匠人来东塘庄园。 东塘庄园招募普通的流民是很容易的,但拥有特殊技能的匠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此时这种匠人对于豪强势族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一般都牢牢把控在手上,轻易不会放出来。 许盈虽然可以利用东塘庄园现有的工匠培训出更多的工匠来,但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此时的工匠没有总结出好的教授方法,学徒们绝大多数也不识字,教学进程是非常慢的!许盈只能一边先让师父带徒弟,另一边在有志于学手艺的少年中,挑选聪明、机灵的叫他们识字。 日后师父们习惯了新的教授徒弟的方式,徒弟们也更有学习能力,情况应该会好很多——此时的工匠人身权都在豪强势族手中,其实敝帚自珍的欲望没那么强烈,但对于教徒弟也没什么积极性,这方面的能力自然令人捉急。 许盈也没办法,只能用各种优厚的条件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教出一个合格的徒弟就给他们积一分,积分可以换取各种各样的东西。最简单的钱财只是其中一样,如果他们想,他们也可以用积分给自己赎身,从此以后人身自由。 不过乱世之中,这些匠人对于‘自由身’并没有那么渴望...特别是在东塘庄园,各方面待遇都很好的情况下。 双管齐下,想来未来会有更多的工匠的...但那是未来,一些工匠现在就需要! 许盈最想要的技术人才是纺织和养殖方面的,‘湖羊’计划始终还差那么一点儿,而且就算湖羊成功了,以后还要大量养牛、养羊,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始终有缺口。至于纺织,东塘的织室越来越大,一般的织娘容易得,但想要织出更高级的货色,就需要特别的织机和一些更有手艺的人了。 许氏在几十年前曾经一 名织娘名叫卢秀,她母亲本来就是有名的巧手织娘,到了她手上技艺又更胜一筹!当时在许氏只有她能织一种芙蓉锦,后来这种锦缎也成了许氏的‘特产’。 这种技艺由卢秀的十几个学生学了去,这些学生又传学生,支撑着许氏芙蓉锦的生产。 许盈想让家中送几个会织芙蓉锦的织娘来,现在东塘庄园生产绢帛量大管饱佷容易,但许盈并不满意,觉得还是应该有个提高逼格的生产线,所以看中了家中的芙蓉锦。倒不见得一定要用芙蓉锦,也可以到时让这些织娘参详,改进一番芙蓉锦。 这些织娘在此时也是高端技术人才了,只要给她们适合的环境,更多的激励,许盈觉得还是有戏的——就算不成,也还有芙蓉锦打底呢! 许盈作为家族‘分散投资’而被安排到南方去的小儿子,其实是很受父母怜爱的。过去又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此时他说想要一些匠人,虽然大家族一惯对匠人看的很严,许勋也很难拒绝小儿子。 只不过需要准备一番,所以让这些回程的部曲再等几天...另外,有一些北方的消息他也要尽可能详细地传给小儿子。 虽然许盈年纪不大,但因为他表现的一惯早慧,即使人远在豫章,也给许勋这种感觉。所以北方发生的这些事,许勋一点儿瞒着他的意思都没有,选择了没有遗漏地告诉他...这也是让许盈好好思索如今处境的意思。 他不希望远在南方的儿子真的适应了南方安全的环境,就忘了外面的危险,虽然一开始送许盈南去,本就是为了他的安全、为了家族的安全考虑! 许勋末了吩咐长子:“力士,安排匠人之事便由你来处置罢!” 相比起因为所谓的身体原因而南下调养的许盈,长子许成才是真正的身体不好!也就是许氏养的起,他才从小到大小病不断也没事。也是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所以才有小名‘力士’,这是许勋这个做父亲的希望他能身体健壮。 许成领了命令,回头就去安排这件事了,倒是许成的妻子和氏有些暗自别扭。 汝南和氏也是汝南一地的名门,与汝南许氏的嫡长子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按理来说,和氏嫁的是许成这个嫡长子 ,这应该没什么好说的。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日子再怎么完满也有那么一两处疙瘩! 和氏觉得心里最过意不去的就是丈夫的弟弟许盈。 按理来说许盈和她根本没什么交集,数年前许盈南下时她还是许氏的新媳妇呢! 但许盈的存在极大分薄了丈夫继承到的家产...虽然正常的兄弟都会分薄嫡长子的家产,可不会像许盈这样多啊! 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家里还常常往南边送财货。说是如果家族没有危机,那些东西就只是暂存在南方而已,但东西走人家手里过,可以动的手脚就多了!和氏心里难免多想。 现如今又要大张旗鼓地往南边送匠人,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和氏心里十分别扭。 晚间休息的时候难免和许成抱怨了两句,许成却只能对正妻这话摇头,干脆坐起身来枕边教妻:“我等这样的门第,财货算什么?兄弟们分薄的财货从来不要紧,要紧的是势族中的人脉!如今玉郎在南边,本就是为了家族在这大争之世中存续受了委屈,不过是些财货罢了!计较些什么?” 一个势族高门,最重要的自然是政治资源,财富什么的,只要能继承政治资源,迟早都会有的。 许盈南下,看似安全又逍遥,如果家族这边出了事,他还能顺势继承家族各方面的遗产,包括政治遗产。但其实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许盈南下最大的可能是远离了政治中心,这辈子最多就是靠自己的才华,和家族的一点儿推波助澜,做个名士。 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但对于他们这样的门第来说,就不一定了。 许盈志在此还好,若志不在此,那就是活生生的煎熬。 和氏虽然也出身于汝南名门,但本身只是个庶出女儿,小时候受到的教育不够,这方面的政治素养是不过关的。之所以能给汝南许氏的嫡长子做正妻,一方面是父亲母亲没有嫡女,婚嫁时占了便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许成从小身体不太好。 身体不好,确实是个很值得忧虑的地方...如果英年早逝了,将家中的宝贝女儿嫁了他,总是亏了。 此时听夫君这样说,她心里犹不甘心。只是她一惯也没什么主意, 后宅之中一般只会在婆母面前唯唯诺诺,而在夫君面前也是习惯言听计从。此时心里再不甘心,也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恹恹睡下。 第二日,许成便命人安排匠人,比许盈要求的给的还多——他从小受的就是势族继承人教育,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无论给小兄弟什么,他都不吝惜! 又过了几日,汝南许氏这边准备的东西都齐全了,许盈的母亲杨氏事无巨细,连许盈新一年的衣服鞋袜都装了满满一大箱,这回也一起送到南边。 “这叫什么事!我这辈子只得了玉郎一个孩儿,如今却是经年不见,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他!”杨氏是个非常端庄美丽的女人,许盈从外表上来看像她更多一些。在外的时候她还能端着许氏当家主母的姿态,回到房间只能对着丈夫垂泪。 许勋也知道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当下也是一叹:“你也别太伤怀了,那孩子知道你如此,也是要不安的。” 当下却是对远方的小儿子又多了几分关心。 而另一边,当深冬的飞雪连南方也笼罩住,变成一片银装素裹时,这些部曲返回了东塘庄园。 此时正在汉末以后的小冰期末,冬天十分寒冷,每年冬天缺少柴薪的北方百姓,也不知道要冻死多少。南方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缺柴薪,倒是好一些,但每到冬天还是要安静许多——除了富贵人家,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门。 大多数人连一件能够御寒的冬衣都没有,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在家中烤火,随便乱跑之后生病了,这个时候是能要命的! 许盈里面穿了絮着丝棉的冬袍,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假钟,踏着鹿皮靴子与罗真走在园中,他们这是往裴庆处去。 裴庆知道两个学生要来,早就命人往薰笼中多加炭了,又命人取来厚厚的坐褥,就连准备招待的吃食也是一色的热饮。 许盈来的时候他一眼看到了门口两个孩子,一个穿玄色假钟衬得皮肤更白,眉心一点米粒大的胭脂痣,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一股世家风流。另一个则穿白色狐裘大氅,旁边有奴子撑伞,神态惫懒,非是一般流俗。 立刻抚掌道:“我平生不爱教学生,见 到汝等二人,也是心喜的!” 谁不喜欢教聪明学生?如果这两个聪明学生还卖相极佳,那就更好了...以此时的风气来说,长得好、有风度,是绝对的加分项。裴庆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就算他属于想法比较特殊的人,也会受到影响。 简单来说,他其实也是个颜控。 然而许盈和罗真对于这样的‘赞美’都没什么反应,一个是习惯了,另一个是懒得有什么反应。 等到许盈坐下,捧起面前的一杯红糖姜茶,一点儿不接之前的话头,只是道:“我家中来信了,北边如今...乱的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2 09:21:35~2020-09-13 08:0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羁旅行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丝心秋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裴庆和两个小的不同,他不喝什么红糖姜茶。如今这样天寒地冻的,自然是温酒喝最好了!所以让人在自己旁边的安置了小火炉,一个僮儿与他筛酒、温酒喝。一口饮尽杯中温热的酒液,听到许盈所说,他就笑了。 “北边乱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玉郎难道是如今才知的?” “老师明知我并非此意。”许盈放下了手中的瓷盏。 他收到了汝南家中送过来的信,这封信比平常厚了太多!除了照常的关心,更多的是北方现状。包括许氏离开洛阳前后的首尾,这也是第一次和许盈说清。 现在北方的情况前所未有的复杂,洛阳的大周天子羊威压服不了宗室,现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甚至连地方也被搅合了进去——之前罗氏支持常山王羊理就是明证! 说起来如今的洛阳之乱确实不是新鲜事,而是多年前‘九龙夺嫡’的延续。表面上当初胶东王羊回洛阳称帝成功,是夺嫡的胜利者,实际不然。羊回根本没有坐稳皇位,甚至连收拾当年一起争皇位的兄弟们都来不及,就被汉赵俘虏了。 然后就是匆忙之间雍王羊威上位,这也是当初九龙夺嫡时的老面孔了。 羊威上位之后并没有树立起威信,强势的兄弟们对他阳奉阴违更加明显,这就是如今洛阳乱局的内因啊! 至于外因,不用说也知道,现在刘氏汉赵越来越强势,对大周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了。就在不久之前,汉赵再一次洗劫了长安。此前已经攻下过一次长安了,掳走长安百姓十万。如今再来一次,长安甚至来不及恢复生机,就又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这种情况下,洛阳的城池根本无法让人有安全感! 出于对政治的敏感,许勋及时抽身而退,离开了洛阳。此时这种情形,退一步才海阔天空!对于许氏这样的势族来说,求稳比暴富重要多了! 但让许盈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苟得住’的亲爹,居然也想投机一把——说是投机也不恰当,只能说是静极思动,有了‘亿点点’想法。 此时藩国就在汝南的汝南王羊良,当初九龙夺嫡时敬陪末座,看起来只是随大流被卷进去 的。后来胶东王羊回登基,他也就乖乖呆在封地,连洛阳都很少去了,平常也只是与佛道之流打交道,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然而,这位汝南王就真的这样恬淡? 树欲静而风不止...身处在这么个时代,他又是羊氏宗亲,还是先帝一脉,就算是想与世无争,现实情况也不允许。他表现的再小白兔,当权的兄弟也不可能真的相信他。如果不想某天忽然一个欲加之罪落在自己头上,就得好好盘算。 索性谁当天子都会怀疑他,那还不如真的谋划一番,如此也不算白担了这个罪名了! 按照家信中的暗示,这位汝南王分明是心有成算的!而且不同于他那些兄弟们,他显然低调的多!这些年来韬光养晦,就算是兄弟们并不相信他真的一点儿野心也没有,也没人将他认为是需要特别关照的对手了。 但实际上,这位做了一些关键的准备工作...私下结交的势族可不少! 虽然都没有做实质性的结盟,但确实各方都勾连上了。对于许多势族来说,这位汝南王不一定是第一选择。但若是情势到了那个份上,自己支持的人没希望了,大家还是愿意支持他的。 本来羊氏上位靠的就是势族支持,如今羊良如此,也算是‘祖宗之法不可变’了! 虽然老套,但在此时使用这个招数其实是非常有用的...这时正是势族的黄金时代呢! 而恰好汝南王的活动区域中心就是汝南,最为笼络的正是汝南势族。许勋一从洛阳回来,只怕就上了羊良的‘礼贤下士名单’! 本来,许勋这个老狐狸并不一定会对此有什么想法,他离开洛阳本就是为了保险起见。若要上赌桌,又何必回来呢?在洛阳还更方便投注呢! 但中间的引荐人是汝南第一名门的袁氏,这个面子一定要给,许勋无奈也只能去见汝南王羊良。而就是这一见,许勋改变了主意。 如果生在现代,汝南王羊良应该是那种特别有煽动力的创业者。哪怕自己一无所有,也能让一群人放弃眼下所有,跟着自己只管往前走...那是一种很难说明的气质。 当然,如果仅此而已,还是无法说服许勋。真正让许勋选择押注的是,他分明在这位汝南王身上看到 了‘众望所归’——对这位汝南王有所偏向的势族很多,只不过大都在暗处进行,所以不明显而已。 许勋是老油条了,这一点却是被他感觉了出来。他大概明白这些势族的想法,大概是觉得汝南王羊良本身是比较势弱的那种性格,而这恰好是世家大族们所需要的!真要来个强势皇帝,他们反而觉得难伺候! 一个人身上的‘势’是很难说明的,而一旦‘势’加诸于身,那便是十全十美、百无禁忌。 许勋很清楚,在此时,得到了如此多世家大族的隐隐认可,这已经初步凝结了‘势’!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押注在汝南王身上没错! 想到家族安排了种种后手,就算押注失败也不见得会如何,许勋便一咬牙上船了。 对于许勋站队了羊氏内部角逐,许盈没什么想说的。一方面,他现在年纪小、人又在南方,说不上话,说了也没人听。另一方面,为整个家族做决策的父亲只会比他想的更多,而不会比他想的少! 他能察觉到其中的风险,许勋只会比他更清楚。 只能说,存在于这个时代,不同的人、不同的家族都有自己的追求,根本无法纯粹因为有风险就什么都不去做。就像罗氏,做个土皇帝很好,但他们依旧想更进一步,所以掺活进了远在洛阳的乱局。 许氏看似位置比罗氏要高,没有同样的忧虑,但许氏肯定也是有自己的野心的。 只不过一般时候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第104章 一般来说,大家都习惯北方是鹅毛大雪,南方则是薄雪无声。但这个认知在小冰期末期的南方并不成立,到了隆冬时节,即使是南方,也是大雪封山的情景——这个时候人类活动对环境面貌的影响还远不能和后世相比,后世即使是雪天也难见厚实的雪毯了。此时不同,若是能从高处俯瞰,就会知道天地是一片白茫茫的。 而就在这样的大地茫茫真干净中,有零星的黑点,不断在移动。 虽然这种人很少,但总有一些人即使是寒冬腊月也得在外奔波。 “报——”随着一声长呼,马上的骑士勒住了缰绳,还没下马就大声道:“洛阳来信,快去禀报大王!” “皇上驾崩了!” 接住这骑士的管事都是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面让人扶住这骑士,这样冷的天,还要冒雪骑马,此时恐怕也就是一口气强撑着了而已。另一面则是赶紧去禀报羊琮,洛阳天子驾崩,那可是大事! 羊琮本在内室之中看书,眼前是一册摊开的《战国论》,旁边有婢女无声温酒,就着文章饮酒,是他最近的喜好。 外面虽然是飞雪隆冬时,羊琮起居的内室却被数个薰笼烤得温暖如春。管事被领进来时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暖意,来不及因此放松,他立刻上前道:“大王,北边来信,陛下驾崩了!” 天子驾崩,这样的消息肯定会经由官道驿站,传遍天下的,顺便新皇登基也需昭告天下。而如今皇室衰微,洛阳朝廷的工作效率也不必多做指望,这样的事要等到南边接到消息,估计已经是明年春天的事了。 现在赶在天子使者之前禀报消息的,是羊琮自己的探子...他虽然无心于大宝,却也不打算做个睁眼瞎,有兄弟要害他的时候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洛阳一直有他的探子,一旦洛阳有什么大变故,都会传信回来。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羊氏宗亲、势族高门,在洛阳都有这样的安排。 只不过羊琮这方面格外有心得,所以探子也比别家更精明而已。 眼下天子驾崩,绝对是大事中的大事,必然得一五一十禀报清楚。 以羊琮的政治敏感度,立刻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羊威登基之后很快威信扫地,无法做一个强势皇帝。但不得不说,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局面的。有他在,其他兄弟虽然蠢蠢欲动,却也不敢明着做什么。 而现在羊威不在了,那事情就复杂了!谁都不知道传回消息这段时间,洛阳又有了什么变化! 羊琮连忙起身,接过了管事从探子那儿拿来的信件,信件中队洛阳情况的说明要详细一些。 一向身体不错的天子为什么会突然驾崩,让人如此猝不及防?据信中所说,似乎是给天子炼丹的道士弄出了岔子...这下天子是真的‘登仙’了! 这种服务于皇室的炼丹师都是很精明的,炼制的丹药往往药力都很弱,怕的就是一不小心让天子尸解登仙...眼下这种情况,说是炼丹师们一不小心弄错了丹药剂量?闹呢!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 反正羊琮对此半个字也不信! 这里面一定有人插手!事实上和羊琮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所以在传信之前,洛阳还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虽然没有人直说,但私下议论天子死因的人有很多。而不管这件事真相如何,显然有人想要借机生事了! 羊琮用头发丝想都知道,这会儿已经有宗室打着为天子报仇的名义互相使绊子了! 然而报仇是假,想要借此吞并,同时名正言顺兵进洛阳才是真! 这下,北方的天才是真要变了! 看完了信件,羊琮又去见了那带信的骑士,但骑士也没有别的有用的信息了。他又不是从洛阳回来的,真要从洛阳一路奔袭南下在,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没命了!所以他们是接力传信的,他没亲眼见过此时洛阳的乱象。 一个人考虑这件事难免纰漏,羊琮立刻招来自己的几个幕僚,只是这几个幕僚也不过中人之姿。此时这样大的变故,他们能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总之轮不到羊琮这个已经南来的宗室亲王出头。 对此羊琮并不意外,但他原地踱步了几圈,终究还是披上了假钟往外走:“安排舟船,去东塘!” 此时的东塘庄园,恰好也在讨论北方的事。或者说这也是某种必然,毕竟如今北方之事正搅动四方风云,不管天子有 没有驾崩都是如此。 许盈没有当着裴庆和罗真的面说自家已经押注汝南王羊良,不是说不信任,只是有些事如果不是必要,还是不要说的好。知道了之后什么用没有,还要白白多一分干系!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博山香炉中青烟袅袅,忍不住出神:“此番真乱起来,苦的还是北方黎庶。” 上层人争权夺利,输家再怎么惨,直至死绝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路是自己选的。但在这些人死绝之前,被卷入的老百姓恐怕得先死无葬身之地——这还是好的,最怕到时候生不如死。 “哈!”裴庆忍不住笑了一声:“玉郎还是老样子,也不知许王功如何生得你这样的儿子,我倒是记得他当年并非如此心慈手软,而是一等一的——” 裴庆本想说‘狡猾’之类的词,但仔细想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如果是别人,说了也就说了,但好歹这是许盈的父亲,到底要给学生一个面子(其实就是想到许盈和他辩论,他就头痛!许盈并不是多话之人,可真要辩论起来,往往能让其他人说不出话来)。 清了清嗓子,假装刚才什么也没说,又继续道:“弄得生灵涂炭、百姓不得安宁之人,别说了无惭色了,只怕是想都没想到此处,玉郎又何必拿别人的事令自己忧虑?” 许盈摇了摇头:“学生不过是感叹世道越来越坏罢了...原以为世道已经够坏了,总该往好处变了。现在才知道,十八层地狱下,其实还有十九层...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转好。” 在佛教传入华夏之后,与本土的道教、民间信仰互相影响,长久下来就诞生了一些新的观念。汉时所谓的冥府是水府,而魂灵的归处是泰山,而在此时,这个事情就没有那么绝对了。 地狱的概念还没有明清时那样清楚,和现代人想象的也不一样,但‘十八层地狱’的说法已经有了雏形,所以许盈这样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罗真靠坐在一旁,隐囊很舒服,旁边的薰笼也很暖,他眼睛半阖着,似乎是昏昏欲睡的样子...这在其他人眼里实属正常,毕竟他平常就是这样懒洋洋的。而现在许盈和裴庆说到的话题显然也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想要打个盹很符合他的一 惯作风。 相反,这个时候裴庆下意识地坐直了。 裴庆: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jpg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许盈,似乎意有所指:“这世道若要变好,非得有个圣明天子出现不可。如今这些,实在是不堪大用!” 这话说的太狂了,等于说是皇帝们都不行呗!这样的话一般人哪里敢说出口...别说说出口了,就是听也不敢听,这个时候应该把耳朵堵起来才是!然而,两个听众一个是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另一个则是没什么不敢听的,以至于室内的气氛过于平静,一点儿也不像是这样刺激发言之后的现场。 许盈身体里是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别说是这种擦边球一样的抱怨了,他连‘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种话都觉不出有什么不妥。此时裴庆的话,听了也就听了,最多就是感叹此时的人,即使如裴庆这样见识深远之辈,也跳不出局限。 如今这样的烂摊子,哪里是换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就能解决的! 在古代,因为皇帝有足够的权力,所以如果皇帝本人足够雄图大略,是可以做到很多事的。但皇帝依旧不是万能的,在许盈看来,如今的局面,如果没有别的契机,就算是新来一个圣明天子,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见许盈脸色不变,还重新端起了瓷盏喝热饮,裴庆知道自己刚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当即换了一张没什么表情的晚娘脸,活像许盈和罗真欠了她几百万钱一样。 然而许盈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罗真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但至少他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所以这个时候裴庆郁闷,也只能自己对着自己郁闷! 越想越气.jpg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些响动。有奴子急急忙忙前来禀报:“先生、郎君,临川王来了!” 不一会儿,羊琮过来走进了室内,还没来得及解下假钟,散去一身寒气,他已然沉声道:“洛阳,天子驾崩了!” 第105章 “洛阳,天子驾崩了!” 话音刚落,室内一片静谧...室内的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新闻’给惊到了,以至于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而等到回过神来,依旧是沉默,因为这个时候,一时片刻的,他们也想不到该如何反应。 毕竟是天子驾崩这样的大事,即使是太平王朝,其影响都是深远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而正逢如今这样的乱世,且皇室内部不靖,这就更加难以估计其影响了!只要想想现在洛阳种种可能的混乱局面,许盈就觉得脑壳痛! 这时的沉默,正是因为局面太乱,而且千头万绪的,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裴庆先开口:“这是何时发生的?” “半月前...这是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此时羊琮总算解开了假钟,许盈作为晚辈,又是主人,回过神来之后连忙站起身来。一边向羊琮行礼,一边让人奉上热饮。 羊琮扫了一眼,看到了似乎快要睡着的罗真:“罗氏子也在?” 因为罗真现在跟着裴庆读书,羊琮也见过他一两面。此时见他在,倒也没有驱逐他的意思...他们说的事情很重要没错,但实在说不上机密。现在北方知道天子驾崩的人太多了,南方也就是这十来天,总会知道的。 许盈在心里计算时间,心知家信可能恰好错过了这个消息——家信要是再晚一些,家里就应该等到天子驾崩的消息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会忘记写信告知许盈。 羊琮将洛阳来的信递给裴庆,裴庆接过之后一目十行,其他人此时都默不作声。等到裴庆读完,顺手就递给了许盈...许盈知道,这是他也可以看的意思,既然裴庆有这样的判断,他自然也不会推辞。 他也很想知道洛阳现在的情形如何。 信件总共有三四页,而这已经是尽力简略的结果...没办法,天子驾崩之后洛阳的局面实在是太复杂了!且不说各方势力之间的微妙牵扯,光是几个宗室之间为了皇位继承的事,就已经快把猪脑子打出来了! 皇帝,或者说先帝,先帝在位时膝下有三个皇子,都是嫔妃所生。按理来说无嫡立长,但大皇子母族实在太过低贱 ,而三皇子虽是嫔妃所生,却自小养在皇后身边,也算是半个嫡子了——这简直就是夺嫡的标准剧本! 先帝死的太突然,根本没有立太子,连临终托孤也没来得及...这就造成了继承人悬而未决的情形。 而更要命的事情还在后面...三位皇子,即使是年纪最大的大皇子今年也不过十九岁,三皇子更是才十岁。相比起他们那些正直壮年,早早有了封地、兵力、下属的叔伯,是明摆着的势弱! 表面上看,洛阳各方都是在三位皇子身后站队,要迎其中一位成为天子。实际上,这只是个前哨战而已!包括那些很有实力的亲王们,此时都是在等,等其他人出手! 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到时候局势明朗一些了,自己再出手,一举定乾坤! 至于现在三位皇子之间的你来我往,他们巴不得更激烈一些。只有他们把水搅浑了,他们这些叔叔伯伯才好‘浑水摸鱼’啊! 毕竟,如今华夏王朝的主流正统还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已经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真要情势不对,弄个兄终弟及不是不可以,但总归阻力比较大,必须要有非同一般的理由才能服众。 如果可以,这些亲王只怕还暗搓搓的希望那个傻子先当出头鸟,将侄儿们解决掉。这样,他们也不用承担这份阻力了,顺便还能打出重整朝纲、替侄儿报仇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出兵夺位。 直到这信件送来时,洛阳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这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表面平静’,就如同平静的海面下早已暗潮汹涌一样。当时的洛阳,私底下早就各方闻风而动,甚至你死我活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坐上赌桌。 只要想象那个场面,许盈都觉得充满了怪诞与黑色幽默...这是关系到千万生民的事情,本来应该大家互相忍耐、妥协,达成一个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但根本没有人想到这些,或者说有些人想到了,但因为其他人想不到,为了不输的底朝天,也只能选择和其他人一样。 这实在是太仓促、太不讲道理了,被拉到了黑帮决定继承人一样的水准。 但黑帮不需要有忧国忧民的情怀,他们更没义务对普通老百姓负 责,所以他们决定继承人可以随意一些,也可以为此打生打死。上头了后,当街谋.杀也没关系!但决定国家的统治者,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许盈早就对羊氏统治的大周没有任何期待了,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无法平静看待这一切。 只能说他平常不是一个刻薄的人,此时又有羊琮这个羊氏人在,他不好说什么——但裴庆显然没有他那么多顾虑,已经将他所想说了出来。 “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羊氏的作为是第一恶!”裴庆一点儿面子都没给羊琮留。以他的见识和头脑,此时自然知道这帮羊氏宗亲到底短视、自私到了什么程度! 争权夺利也是要看时候的!平常互相使绊子也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汉赵对大周的压力越来越大,谁都不清楚汉赵何时兵发洛阳,再掳走一次周帝——若真的再来那么一次,大周别说面子了,底子也全丢了! 这个时候争着当皇帝,看来是笃定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羊回(被掳走的皇帝)了。只能说,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却不一定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站在局外的人却看的清清楚楚。 “旁有汉赵虎视眈眈,见机会如此之好,怕是已经出兵了!”裴庆人不在北方,但这个判断是没有问题的。 汉赵肯定会趁大周内部权力交接时的混乱阶段出手,就算是正常的传位,都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动荡,是干预的好时机。而大周宗室内部弄的这样难看,简直就是在给汉赵扫平障碍! 裴庆冷哼一声:“看来恭帝还真说对了,羊氏自相残杀,正是为了汉赵扫平障碍!” 裴庆说的是羊回的典故,胶东王羊回称帝之后,在洛阳被汉赵掳走,做了汉赵皇帝的青衣奴仆。汉赵皇帝刘慎就问羊回,为什么羊氏兄弟要自相残杀呢...羊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说‘这是为陛下统一天下扫平障碍’。 这话有多少真心先不说,而只看现在的局面,倒像是被说中了一样! 此时羊回已死,被刘慎所杀,死后安排了谥号‘恭’,所以称之为‘恭帝’。而这也是一种嘲讽—— ‘恭’指的是羊回在汉赵时侍奉汉赵皇帝十分恭敬。 裴庆这几乎就是指着羊琮的鼻子骂了,毕竟这年头十分重视家族。自家人再不行,也不能让人这样说啊! 然而身为天潢贵胄,羊琮却没有发怒,而是颇为唾面自干地侧过头,任由裴庆阴阳怪气。 这就是羊琮人生的痛苦之源了——他是羊氏人,同时他又很清楚羊氏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到底有多差劲!明明得享了天下第一的位置,却没有担起应负的责任...他如果不那么聪明独立,意识不到这些。又或者不是羊氏人,而是裴庆一样的局外人。 任何一种可能都比现在要好。 裴庆对如今的洛阳诸公也只能这样阴阳怪气而已,口头攻击一通之后,却是一点儿实际意义都没有。再看眼前的羊琮,脊背比谁都直,他忽然就骂不下去了——他也知道,这件事错不在羊琮,而且他才是比其他人更纠结、更痛苦的一个。 此时罗真已经靠在隐囊上睡着了,旁边有僮儿给他盖上了软被...也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抑或者开始是假的,后来真的睡着了。 总之,这也算是一种态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避免了许盈的尴尬。至少他不用考虑自己读完信之后要不要递给罗真了...按理来说,老师递给了自己,自己再递给罗真是应有之义,不然只他一个不能读信,这不就是排挤么! 但这终究不是排座座、吃果果,人人有份,他根本不确定羊琮和裴庆想不想让罗真看到这封信,这种时候,至少要问一下两位长辈的意见。 然而这样一来,又会产生新的问题...若是两位长辈说不可以,那岂不是将‘排挤’做的更明显了?一下又绕回去了。 许盈不知道罗真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种尴尬,所以早早躲开了一切...他本来就是最怕麻烦的人了。 此时,许盈总算读完了信件,将信件还了回去,忍不住道:“糊涂!连相忍为国的道理都不懂么!” 第106章 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在别人那里从不在考虑中...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理所应当’? 听到许盈脱口而出的话,原本怒气冲冲的裴庆忽然笑了:“玉郎《左传》倒是读的精深。” 许盈的学业进展很快,《论语》、《诗经》、《尚书》学完,如今正是《仪礼》快要结业。但这不是说许盈只读过这些书,其他的三礼五经,再加上《汉书》和《太史公》,他也是有提前阅读了解的。 ‘相忍为国’一句语出《左传·昭公元年》,原句是‘鲁以相忍为国也,忍其外不忍其内,焉用之’ 此时忽然没了怒气,并不是裴庆不生气了,而是骂了几句之后他自己也知道,他在这里着急上火,将整个羊氏都骂了进去,也没什么用!洛阳那边争权夺利而罔顾天下、罔顾汉人江山者,根本不会因此收敛。 许盈少见的心烦意乱,根本不能去接裴庆这话,只是闭了闭眼,道:“学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慷他人之慨罢了。若真在洛阳,恐怕也会为时事所阻,难以做出决断。” 想象是很美好的,但对洛阳情况设身处地一番,就会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现在洛阳的情况是几方角力,一方就算有心收手、‘相忍为国’,也得考虑人家会不会配合!如果其他势力不配合,就算是被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吞掉,到头来也于国于家无益。 这种情况,类似囚徒困境...只要有一方没有同样的想法,而是快快乐乐地通吃,就不可能达成目的。而其他势力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更加无法如此去赌! 十室之内,必有忠烈...许盈虽然激愤之下喷了洛阳诸公,但他其实很清楚,哪里都不缺自私之人,哪里也都不缺为国为民的忠烈。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玉郎这话倒是说的有意思。”裴庆没听过这话,但理解意思并不难,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为师却不这样觉得,若是玉郎在洛阳,能摆布时事,绝不会如这些人一般!” 裴庆平常对着许盈没多少正形,但在关键时刻,他比许盈本人对自己还要更有信心。 事实上,如果他对许盈没有信心 ,最开始就不会成为许盈的老师了。 而在场的几人,除了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的罗真,羊琮和裴庆其实是一个想法——他们并不认为许盈可以放弃一惯的原则,和其他人和光同尘起来...他没有一颗能将普通黎庶踩在脚底下的心。 他太心软了,他做不到的。 虽然明白这是这个孩子明摆着的弱点,而不够杀伐果断的少年说不定某一天会因此输、因此死。但至少在这一刻,无论是裴庆,还是羊琮,都希望他能一辈子如此。 他们想要一个有才能的人、一个雄图大略的英雄结束现在的乱世,让一切都好起来。但前提是,这样的人是现在的许盈,如果他不再有这样明显的弱点,那反而没有意义了。别的不说,羊琮自己难道不能以宗室的身份涉足其中?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不是许盈那样的人,没有他的才能,更没有他的‘弱点’。处在洛阳,他或许会有挣扎,但他最终的选择更大可能是和其他人一般无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论他有着怎样尊贵的身份,不论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现实就是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在长大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趋利避害,学会了保存自身,无法去选择背离大多数人的选项。 他没有那个勇气。 然而,他做不到的事,总有人能够做到...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狡猾了,将理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果失败了不是自己的过错,中间经历的种种痛苦与负重,也和自己无关,或者说就算是想要分担也做不到。而最终如果能成功,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理想实现了。 是很狡猾,但这就是身为‘普通人’的他做出的选择!他知道自己无法去负担天下人,自己的理想只会将自己压垮...所以他逃了。 他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来东塘庄园,貌似是想和裴庆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实际只有自己清楚,这里面包含着想要将这个少年推入大争之世的私心——虽然平常羊琮会奚落裴庆,说他在许盈的事情上太一厢情愿了。但真正来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或许一般无二。 裴庆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将许盈往那条路上引的机会, 而他现在所做也没什么分别...他知道许盈生活在东塘庄园之中,生活在许多人的保护之中,就算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他对当权者的不满、对于普通百姓的同情都只是出于朴素的感情。 而这是不够的,要想让他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路,需要更强烈的情感与意志!他得明白,这个天下危如累卵,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负担天下!而这个重任交托到其他人身上,是无法放心的,只能自己来! 羊琮知道这很难,这得让许盈对这个天下失望,对天下‘英豪’失望——想也知道这个过程不会愉快,人对外界失望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自身的一种磨损。 但羊琮依旧只能如此,他也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只能如此了! 也就是这种时候,羊琮才更能看清自己的伪善与自私...旁人看来,他待许盈如子侄,处处关照,是最好的长辈。但他哪有那样无私和善,他自始自终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裴庆对自己的信心,许盈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然而仔细想想,如果他处在洛阳这个漩涡中心,无足轻重也就算了,真能影响时事,他确实很难不顾黎民百姓,而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 但许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才能’,这不过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副产品。 上辈子生活在繁荣平和的国度,除了得绝症,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打击。这辈子虽然生在乱世,但他所在的家族保护了他,如果不是他能接触到外界,有上辈子的记忆,说不定对乱世都不会有太过清晰的认知。 一个人生经历是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具有反社会心理,自然会偏向守序善良,对于受苦受难的普通人也很难不去同情。 在许盈看来,大多数现代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下无视那么多人的苦难。 许盈没有意识到,即使是相比起大多数现代人,他都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有的时候保全自身是一种本能。 不过,他有一点是对的,这确实是他人生太过顺遂平和的产物——上辈子时,他还没来得及遭受挫折,人生就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戛然而止。这辈子活了十多年,可也没经历什么打 磨。 生活的打磨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会让人更尖锐、更锋利,但更多时候只会让人更钝、更圆滑。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打磨的多了,就失去坚持到底、哪怕同归于尽的勇气了! 血是热的,那才能抛洒,等到血已凉,是下不了那个手的。 许盈此时其实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微微侧过了身,垂下眼皮道:“真要是那般,也不过是莽夫而已,比不得此时洛阳诸公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这当然是一种嘲讽了,但未尝没有一点儿许盈的真心...他是真的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恐怕是做不来棋手的。 见到别人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他下意识地就会跟着痛起来,他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如若不得不面对那种情况,在现实和内心之间只能苦苦挣扎,找不到出路...光是想想都觉得很苦了。 “哈!”裴庆嘲讽一笑:“洛阳诸公呵,运筹帷幄说的好听...” 裴庆心中有气,但到底也知道嘴炮容易,做事却很难,所以话说到一半也不去嘲讽什么了。反而忽然低落起来:“说来也是,天下人确实重要,但此时为了迅速稳定局面,也必须先争斗一番。” 既然无法统一所有人的想法,做到相忍为国,那就只能正面角力了。裴庆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够短一些,牺牲的人少一些。 “这大概便是牺牲了,欲成大事者,必然不拘小节。”裴庆这话有些讽刺,但里面也有几分真心。他其实也知道,以如今的局面,有一个强人出来稳定局面,反而比较好。至于为了诞生这样一个强人,中间的死伤无数,那也只能看成是一种必要的牺牲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正是裴庆的这几分真心,让许盈抬起眼帘看向他:“牺牲?...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他以一种绝不认可的语气道:“不,先生,那不是牺牲,若那是牺牲,未免太可笑了...那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不过是拿血肉当赌注。” 第107章 许盈要很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胸腔中的惊涛骇浪,才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他是绝对不会认可眼下洛阳诸公所作所为是一种牺牲的! “牺牲是将贡品奉给祖先神明,祈求更多人的丰足快乐,目的是高尚的。而如果牺牲品中有‘人’,还需要自愿,但如今是牺牲吗?”许盈感觉自己变成了夜色中的大海,冰冷而汹涌热烈。 “如今不过是拆开血肉,供养自身,和牺牲有什么关系!” 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对于‘被牺牲’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意见,甚至无人在乎这一点。大概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他们无足轻重,就是个数字,很多时候还能够省略尾数,只留一个大概数字。 他们就这样被消耗了。 许盈听到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也感受到了血液冲刷血管时的波涛汹涌,这种感情来的莫名,但并不意外...事实上,从他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开始,他就无法单纯作为‘许氏小郎君’普通生活了。 或许有些人可以将平白捡来的第二人生当成是中大奖,然后毫无负担、悠哉游哉地度过这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和平繁荣,许盈或许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偏偏不是,于是一切就休了。 过去数年,许盈表面上平静,实际上怎么可能呢! 这个时代有太多他无法接受的事了,即使他能用时代不同、境况不同来说服自己适应,但有些是适应不了。 而这种根本层面的冲突决定了,许盈必定有一天会在某些事上爆发出来...所以,现如今也不过是一种‘如期而至’。 然而,在爆发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他在这里和裴庆、羊琮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洛阳诸公,更不是他的敌人。而且话说回来,这些话对着洛阳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说,又有什么用吗?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只是他的无能狂怒。 “是学生失态了。”许盈重新垂下了眼皮,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些呆不下去了,再者也会妨碍两位长辈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便站起了身:“老师、舅舅,盈暂且 告退。” 许盈往外走时,罗真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扫过室内,打了个呵欠起身致歉:“学生太失礼了!” 然后也找借口消失了,紧跟着许盈的脚步。 此时,只剩下裴庆与羊琮面面相觑,良久,裴庆才忽然自嘲一笑:“我同此时在洛阳兴风作浪之辈其实没什么不同,之前骂这等人,未尝没有自觉比他们强的意思。如今想来,都是庸庸碌碌、不堪大用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玉郎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人,内心明彻如□□,但凡一丝阴霾也无处遁形。他怕是给了我这老师面子,没狠说...不然该指着鼻子骂的。” “玉郎从来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羊琮淡淡道。 “这就是你的错了。”裴庆很快恢复到了平常的淡定:“大王以为玉郎生性雅重,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其实不是,说不定玉郎才是我们之中最为大胆,最不受礼法拘束的那一个!” 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裴庆还拥有老师的身份,对于许盈的了解是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羊琮不能了解,他却是接触过! 许盈看起来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慧、努力、规规矩矩,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只从这个描述来看,他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摆脱条条框框的人——然而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扪心自问,真的如此吗?许盈可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与描述的相反,他的反叛与桀骜不驯隐藏的很深,或者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反叛、更加桀骜不驯!他的叛逆已经不再浮于表面,自然也就不必表现出来。而当他展现出这一面,往往就不是一点点出格,而是彻底背离了! 裴庆不愧是与许盈生活多年,一直关注着这个学生的人,他在不动声色中其实已经很了解许盈了! 一个拥有现代人灵魂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个时代的‘规则礼法’奉若圭臬?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或许对规则礼法也不是那么相信,只是视之为生活在世上必须遵守的律条。但即使是这样,在环境的长期影响下,多多少少也会被洗脑...许盈就不同了,他早已建立起了不会被这个时代改变 的三观。 他是真的纯粹拿这些‘规则礼法’,当不得不遵守的落后习俗。 就像是文明人去雨林部落做客,有些部落习俗并不喜欢,但为了在当地生活,为了不冒犯别人,也只好了解并遵守。在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可能比部落土著更清楚这些习俗,也更守规矩。因为他们更在意这些,更不想因此出什么意外。 但他们内心对此是没有敬畏心的,这不是构成他们行为逻辑的底层密码。一旦遇到避无可避的情况,又或者某些来不及仔细思考的突发状况,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抛弃掉那些当地习俗。 说到这里,裴庆更有兴致:“所以我才说玉郎是必然要...的!” “他骨子里根本就不守规矩!如今他只不过是还没看穿浮云,没想到那上头去罢了!” 许盈并不知道裴庆对他的未来已经有了无数次期待,更不知道裴庆是那样想他的。对于他来说,现在更多是一种焦虑——在恢复上辈子记忆后一段时间,他也是这样焦虑的!上辈子的认知和这辈子面对的现实之间有冲突,于是他对这个‘新世界’手足无措了。 而现在,情况是一样的。 他意识到,即使是原本那种国力衰微、内外不靖的情形,可能也维持不下去了。接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会更加剧烈,而这些变化不见得都是好的,或者说大多数都是坏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以为自己站在地狱十八层,以为不会更糟糕了,殊不知下面还有十九层呢! 面对一个越来越坏的世界,他该怎么办?对于许盈来说,这个问题的难处其实不在该怎么做,而在于怎么选! 是要最大限度地参与进去,竭尽全力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还是要小幅度参与,做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事,但首要目标还是保存自身? 如果做出了选择,那只要闷头朝一个目标努力就好了,以许盈的性格来说,这反而比较简单。像他这样没受过挫折孩子,根本不会去想失败了会怎样,也不会畏惧自身的损伤。就像小时候,心里没有畏惧,一点点冲动就什么都敢做!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 他本来是要选后者的,现在努力的目标还是做名 士、做大学者,未来广收弟子,培养优秀的人才。这样既能提高声望,也能和受自己影响的学生们一起为这个糟糕的时代做点儿什么。 但现在,世道大乱,事情又不一样了...处在这样的乱世,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发生一件事,然后逼他走上前者的路。 他不是一个能够站在干岸上,看世事沉沉浮浮的人,他没有一颗那样的大心脏,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相比起许盈的纠结,罗真显然要淡定的多,跟上许盈之后一句话不说,依旧是走路都能睡着的样子。 许盈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去我那里歇息罢!方才还在睡,此时出来吹冷风,冷热相激,最容易生病。” 罗真拉长了声音,‘啊’了一声。然后看向许盈:“玉郎十分忧虑?”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露出古怪之色:“为何要忧虑...我以为最不该忧虑的人就是玉郎了。” “玉郎看得清世事,亦不会为纷乱所迷,即使中间看到了种种,最后还是能直指本心。”罗真这话说的慢吞吞的,最终站定在了许盈面前:“不用忧虑,玉郎只需按照心中所想去做就可以了。” “方才你是真睡还是...”话还没说完,许盈就改口了,自嘲道:“我问这做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许盈还是犹豫,叹了口气,看着罗真:“为何阿真与老师都如此信赖我呢?我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某些事,但那种‘盲目信任’,许盈其实是有感觉的...他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荒谬。 此时雪越来越大了,鹅毛一样,是一道一道的,飘飞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声。许盈回头看着背后的园子,分明感受到了从未接触过的肃杀,就像这个世界。但这终究不是这个世界,园子里会冬去春来,他数着日子便能等到春天。 可这个世界呢? 他知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早晚乱世会结束...但没人说得准是什么时候。而一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之后,哪怕拖延一年,也会是无数血泪。 第108章 隆冬时节,白日很短,但日子又反常的过的很慢,似乎怎么等都等不到春天——有这种感觉的一般是生活贫苦的普通人,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日子难过,而一般充满苦难的生活总是让人觉得时间漫长。 深冬到来后,普通人常常要忧虑家里的生计...秋天储存下来的粮食够不够吃?取暖用的柴薪够不够?一旦有一点儿疏忽,一个家庭就可能等不来春天了。 在这个人类实际上已经成为世界主宰的时代,人命本身却还是如此脆弱、卑微。 但今年有一些不同,对于那些掌握着权力、财富的人来说,这个冬天也要格外漫长一些。 天子驾崩,洛阳的各方势力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始终不能有一个结果,这已经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 最开始是三位皇子争位,最后还是得到皇后支持的三皇子荣登大宝。表面上看,是这场权力之争总算有了一个结果,实际上接下来才是更加无法控制的乱局——三皇子才十岁,不至于不晓事,但也不是亲政的年龄。 所以便有皇后(已经升格成皇太后了)、琅玡王羊超分管内外,共同成为大周实际上的最高权力掌控者。 皇太后和琅玡王羊超之前就结成了政治同盟,一个保三皇子上位,皇太后地位稳固,另一个则在之后得到‘朝廷’给的大义名分,来朝辅政...这个时候朝廷也只能给大义名分了,其他什么支持都拿不出来。 而对于羊超这样实力强劲、掌握军队的强大藩王来说,有的时候差的就是一个大义名分!此时成为摄政王,可以说是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恐怕生活在宫中的小皇帝,拍马也及不上他的威赫。 一时之间,琅玡王羊超红的发紫! 但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吗?当然不会!其他有实力的藩王就没有一个甘心的,此时也不过是暂时没有捅破这个局面而已! 稍微讲究一些的,不过是串联大周各方势力,试图证明琅玡王羊超有不臣之心,如今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说这样的话自然不是对小皇帝有多少忠诚,实际只是希望局面重新乱起来,最好小皇帝也能死在乱局中。 到时候再鹿死谁手 ,就各凭本事了! 至于不讲究的,已经不介意引狼入室了! 旁边就是汉赵虎视眈眈,让汉赵击溃羊超,然后掳走小皇帝、太后,这听起来似乎更加完美,更加没有后患! 听起来似乎是疯子才能想到的念头,但在此时确实被不少人正儿八经考虑着...相比起这可能造成的生灵涂炭、神州陆沉,身处其中的‘大人物’们只在乎自己的未来,属于他们的光明的未来。 就在这种暗潮汹涌中,无论是身处局中之人,还是旁边旁观,等待着结果的人,都觉得这个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 “《战国论》加印?”许盈听吴轲禀报此事,怔了怔:“我记得,之前已经加印过一次了罢?” 漫长的冬天里,东塘庄园仿佛是独立于纷乱世界外的一个孤岛,如果不是时不时接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还以为外面的世界没有变化呢! 《战国论》初次印刷就印了一千部,就算除掉各处送的,也有不少人是掏了真金白银买了这部书——得益于收到书的大佬们都愿意说些好话,他们各自的‘朋友圈’里,《战国论》很快有了热度。 这个时候再卖书就很顺利了。 但第一波之后,能卖多少就要看自身实力了...许盈自认为《战国论》写的很不错,身边的小伙伴也好,裴庆、羊琮这样的长辈也罢,评价都是很高的。但到底市场反响如何,不到最后他也不能肯定。 很多寄予厚望的作品,发售之后暴死,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让人根本不能放心。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有惊无险,第一波读了《战国论》的读书人,除了少数人不喜许盈的作品(喜好这种东西是很主观的,没人能做到人人都喜欢),喜欢的人确是真的很喜欢!立刻疯狂化身自来水,处处卖安利。 这种情况下,后知后觉的东塘庄园在初冬的时候就已经加印过一次了,那次印了两千部,因为《战国论》是上下两册,所以就是四千册。 这样的销售量,在此时而言已经很夸张了! 此时信息流通不畅,读书人群体又小,如果再考虑到有些人会买不到书而选择借书、抄书,潜在的阅读群体就更庞大了。 然而这才多久啊,商道萧条的深冬居 然有人特意下订单!而且据吴轲解释,这位蜀中来的商贩,别的货物都不要,是专门来贩《战国论》的,有多少要多少——如果《梁祝》和《饮水集》有货,他也收! 显然这个商人已经看出印刷书籍大有可为了! “无论是《战国论》,还是《梁祝》、《饮水集》都不愁发卖,如今订单来了,都得加紧加印。”吴轲禀告了这方面的最新消息。 “阿轲你照章办理就是了...唔,《战国论》优先。”这是好事,既能赚钱,也能提高自己的声望,还能为印刷术打广告,许盈自然不会拒绝。 然后结果就是,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战国论》多次加印...对于此时的人来说,他们不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除了《论语》、《尚书》这类经典外,《战国论》迅速成为了当代普及度最高的一本书之一! 同时代的书,哪怕是比《战国论》早出现几十年,还是名士所作,常常也就是在一两个小圈子里传播。而积累几十年、上百年的知名度,到如今甚至不如《战国论》一个冬天!这在《战国论》横空出世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名望这种东西,就是有足够多的人给自己说好话,支持自己,成为自己的拥趸。而‘名望’,先‘名’后‘望’,就是要先有足够的人知道自己,知道自己的人越多,就越能筛出支持自己的人。 当《战国论》让足够多的人读到时,许盈获得了自己这辈子的第一笔声望。 虽然以前也有‘神童’之名,有人编写《世说新语》之类的书的话,自己小时候的轶事也能挑一两件录入...但这和现在的声望又是截然不同的。 过去,许盈的名字最多就是让相好人家茶余饭后提及,只当是花边新闻了。现在,等于是登上了正式新闻版面,还是此时最有排面的学术、政经板块! 对于让自己扬名这件事,许盈比过去更有紧迫感了——过去,他还觉得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反正自己还年少,他最大的资本就是还有时间。但现在他不能这样想了,洛阳接连传来的消息让他明白,时局瞬息万变,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准备了。 所以现在的许盈更在意《战国论》印刷、贩卖之后的影响... 然而即使许盈再如何在意,也有些低估了《战国论》的影响力。 主要是许盈对印刷术对传播的影响,以及《战国论》的质量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 此时的书籍传播,靠的是传抄,可想而知其效率有多低下!雕版印刷术却是一下将传播力解放了出来。眼下别说是《战国论》这样的作品了,就算是相对没那么好的作品,只要有可观之处,推广范围大了,也必然有一批人欣赏。 至于《战国论》的质量,除了许盈自己确实非常用心,也很有些天赋外,也是上辈子的所见所知给予了他支持。 充足的史料、全面的论点、扎实的论据(以这个时代来说是这样的)、独特的观点、磅礴的行文风格......这些都让《战国论》迅速圈粉。 读《战国论》的人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许盈,见书上作者落款是许盈的名字,还当他是个热血未凉的中年人——一时之间,很多人以他为偶像,研究《战国论》中所说的强国之法、衰败之因。 然后再看如今国家情形,有人打算从书中学,寻求强国之道。也有人纯粹就是做分析工作,借书中的例子分析如今国家的问题...还真是一分析一个准!原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都空前明晰起来。 也不是没人知道许盈如今只是个少年,但在短暂的惊讶、不适之后,大多数人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原因‘脱粉’。他们又不是为了许盈才觉得这书好的,既然觉得这书好,也不会因为是许盈写的而拒绝。 许盈不知道,如今他也算是一朝成名天下知了!相比起风头正盛的名士,他缺的只有时间的积累(年龄也是个不小的缺憾,在大众观念里,年纪太小意味着不稳定、不可靠)。 不过就算知道《战国论》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声望,许盈也只会觉得安心...最近的他因为洛阳方面的变局,十分不安。想不到能做些什么的他只能尽量补强自己,也算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而补强自己的方式也不过从两个方面入手,一个是提高自己的声望,这能增强影响力,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护身符。另一个则是物质上的准备,尽量收拢财货,特别是粮食——深冬做不了什么,但是开春之后的耕种已经在计划中了! 更多的农田,更精细的耕种...在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粮食更加□□了。 第109章 北方的冬天十分漫长、安静,而就在河水刚刚化冻,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时,这种安静被打破了! 喧嚣的核心就是洛阳,去年先帝才驾崩,三位皇子角逐皇帝位,好不容易三皇子登位。但皇帝的位置还没坐稳呢,各种危机就来了! 一方面,叔叔伯伯们在旁看着,只想取而代之。哪怕是暂时摄政,与他算是政治同盟的琅玡王羊超,其实也是彼此防备,不能算一条心的。另一方面,知道大周国内不稳的汉赵正在动员大军,随时可能攻击防线,然后从薄弱地带穿过,直击洛阳。 这样的事,别说做不到...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很难让人不担心。 其实,去年收到大周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汉赵内部就猜到大周国内会政权不稳了。偌大一个汉赵,自然能够很快意识到这是出兵的大好时机。只是出兵这件事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了事的,事情还是很复杂的,所以才拖到了如今。 古代的交通运输条件决定了大军汇聚是需要不少时间的(所以古代帝国的疆域有一个上限值,如果从中央出发,军队几个月都无法到达,这样的地区是无法真正统治的!最多就是名义上的统治),再者,正逢隆冬,北方的隆冬着实不是动兵的好时间。 以逸待劳的守军还好一些,主动出击的一方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劳师远征,还有多少战斗力实在是令人怀疑。 但汉赵统治者显然也很懂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时机,所以北方一化冻,他们就开始用兵了——等到兵临城下、短兵相接时,天气也不太冷了。 而且只要速战速决,大军返回时还正好能赶上春耕,不会耽误农时...虽然汉赵统治者是匈奴人,但治下是中原的土地,所以大量的生民依旧是耕种为生的,农事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一切就托付王叔了!”才十岁的小皇帝脸色苍白,身上用的皇帝旒冕里面居然还有杂珠,可见如今国用日蹙。他平日是不管事的,也管不了,只负责朝会时坐在上方,成为一个‘摆设’,就和长案上摆的玉玺差不多。 至于朝会以外大多数重要场合,他都是不出现的, 内有太后代劳,外有摄政王羊超出面,大家都在淡化他的存在。 此次非得他出面,也是不得已! 眼下汉赵军队已经绕过了防线,一路上对汉赵军队的阻击也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说不准什么时候汉赵军队就要兵临城下了!如果不是出逃洛阳之后也没地方去,说不定还会有更糟糕的后果(历史上的东汉皇帝就是如此),恐怕太后、皇帝已经带着百官跑路了! 然而就是这种时候,羊氏依旧无法放下争权夺利之心! 太后和小皇帝希望手上有兵的大周亲王都来勤王,拱卫洛阳!说起来,能够绕过防线、灵活行动,汉赵军队规模必定不会太大。真要是能组织起诸侯会战汉赵,对方搞不好就不敢来了。 但羊氏诸位大王显然没有‘毫不利己’的高贵情操,这种情况下,没有好处是喊不动人的!就算是和太后结成了政治同盟的羊超,也没有太高的积极性——真的和汉赵军队决一死战了,赢了也是损兵折将!到时候自己家底打光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些兄弟们巴不得的趁他病,要他命!而太后也会借此一脚踹开他,换一个更强力的宗亲外援...这都是可以想象的。 羊超这个时候也乐意拉上更多的老兄弟一起对抗汉赵,既能有效分担自身压力,也能提高声望。 这种情况下,小皇帝只能用印发官。此前羊超已经担任太尉一职,可以开府授事(以亲王的身份也能开府,培养自己的小班子,但有些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时三公之类已经是虚衔了,太尉这个位置更多是尊荣,实权其实没有多少。 但此时一个政治特点就在于,一些虚衔是看人下菜的!如过担任这个职位的人是政坛强人,那么这个职位的权力就会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夸张。 羊超担任太尉,自然是有实权的太尉...而一旦有实权,就可以做很多事了!在这个位置上,他获得了很多好处。 眼下羊超又拉上了燕王羊庸、长沙王羊伟两个兄弟共同对抗汉赵,而给出的好处则是一人一个将军位! 反正这是慷他人之慨...用印敕封的是小皇帝,到时候从这个位置捞的好处也不是羊超来发,他这个算盘打的精明的 很! “陛下勿忧!汉赵军队远道而来,我军以逸待劳,又有洛阳百姓襄助,人和、地利都在我!”羊超胸脯拍的啪啪作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样。 而他这样说了,小皇帝也只能这么信了...不然又能怎样呢? 然而谁也没想到,之后事情的走向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开始,两边僵持不下,但总体而言是向着大周有利的方向发展的。以羊超为首的几位亲王很保守,根本就不出城,只单纯守诚——汉赵军队远道而来,又是孤军深入,本来就支撑不了多久。 有限的补给只能通过在洛阳城外扫荡获得,这就苦了城外百姓!但即使是这样,也是杯水车薪!汉赵军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再加上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周援军(说到勤王,大家都不乐意,损失的兵力是自家的,又没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是痛打落水狗,顺便捞一笔军备和战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此消彼长之下情况确实不妙。 这样的情势之下,没有了心气的大周难得众志成城了一回。 但就是这时候,有人与城外汉赵军队里应外合,不仅在各处城门吃紧时突袭了一处城门,还亲自给汉赵军队开了城门。 “是胶西王!胶西王投敌叛国——”认出领着一队官兵的人是谁之后,一个身受重伤的守城小头领凄厉叫道。 很快,宫中也收到了城破的消息。 “太后娘娘,胶西王将汉赵军放进了城!马上就要杀到皇宫了!娘娘和陛下快走啊!”大长秋穿过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掖庭,心里也慌的不行,只能本能一样想办法安排皇帝和太后。 收到这个消息的太后和皇帝连忙换上了宫女和宦官的衣服,裹挟在一些趁乱外逃的宫人中间,不声不响地藏入了城中,寻觅机会出城——汉赵军队已经入城,肯定要去皇宫找太后和小皇帝,呆在城里十分危险! 好在汉赵军队规模不大,也不能在洛阳呆多久,总是要走的,所以只要能够出城,日后总能再回来。 “胶西王实在是...糊涂!”太后被一位宦官藏在自己城中私宅时,始终在咒骂给汉赵军开门的胶西王。 胶西王就是当初的大皇子,争位失败了,但身为 皇帝的哥哥,总有一个亲王位。 相较于喋喋不休的太后,小皇帝倒是镇定许多,虽然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他数次往皇宫的方向看去,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预感,这个自己从小到大成长、生活的地方,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没过多久,和太后、小皇帝一起逃出来的大长秋过来,带着打探来的消息道:“娘娘和陛下还是得尽早走!若是迟一些,那些匈奴人迟早要挨家挨户搜查,实在太危险了!” 大长秋带来了一些食物和水,又道:“小人见汉赵军抓了些宫人,怕是要用这些宫人指路、抓人呢!” 这样一说,太后更慌张了,匆匆忙忙地吃了一些东西,又带了些干粮,这就和小皇帝以及身边贴身护卫的几个宦官往外走。 这时他们又换了平民百姓的衣服,此时城内很多百姓都在往外逃窜,倒也不显的突兀。 汉赵军正忙着劫掠皇宫,连城中都还没来得及搜刮,此时多多少少有些机会可以逃出去,只是风险大的很——得冒着生命危险穿过城外的一条封锁线! 看到这条封锁线的时候太后就后悔了,她宁愿躲在城中,那还有生还的机会呢! 但这个时候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们一行被想要外逃的百姓裹挟着,根本无法往回,只能前进。 太后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这种情形实在是大大的不利!临到穿过封锁线时,又忽然一个脚软,跌到在地。 旁边的大长秋要去扶太后,此时却一支箭射来,太后再起不能,后来的百姓跟着踏上来。大长秋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只能放弃太后了! 赶紧招呼着其他宦官,紧紧围着小皇帝,护送小皇帝穿过了封锁线。 直到最后,小皇帝都没有回头看被留在封锁线的太后一眼...明明贵为太后,死的时候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死的,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了。 发生在开春之后的洛阳之战吸引了各方视线,而当这场战争以这种充满反转意味,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时...面对纷乱局面,各方都行动了起来! 第110章 整个中原地区,以洛阳为核心,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洛阳之战仿佛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之后便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汉赵军队以极小的代价拿下洛阳,而这只是个开始! 本来汉赵军队应该劫掠一番便离去的,汉赵军队的规模决定了他们不能有大的动作,而马上开始的春耕更是让各方都无力维持大的军事行动。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看起来高歌猛进的汉赵内部却出了一些问题。 这个时代,汉赵也好,大周也罢,其他大大小小的政权也算上,其实都是在比烂而已!看起来汉赵很强,汉赵军队的强势天下无双,其实那只是比较出来的!汉赵连年用兵,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一样苦! 至于统治阶级内部,大周有宗室不断争权夺利,汉赵也好不到哪里去! 汉赵的统治阶级是当年保塞内附的匈奴,虽然南迁多年,除了不算正宗的游牧习性,他们和中原地区的汉人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但骨子里还是保持了一些匈奴人的传统的...比如说在权力分配上,他们比汉人还要不讲究! 羊氏争的再厉害,这样的争权多少还占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真正搞起事来,还得半遮半掩。匈奴则不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都算是好的了,他们内部争夺统治权的资格其实是‘贵种’都有的! 简单来说,此时的游牧民族根本不是汉人那样的政权,更像是各部落推举出的一个盟主,那自然是贵族都有资格啦! 虽然匈奴入汉已经多年,汉化之下,基本不会有那样混乱的继承局面了,但游牧政权骨子里就有联盟制的基因!始终无法做到汉人那样的‘统一’...一旦某个首领权势重起来,自立之心就会无法遏制! 对于汉赵刘氏来说,不只是宗室内部斗的乌眼鸡一样,外面领兵的将军一个个也是骄兵悍将,稍有不慎就会翻车! 此时,各个政权之间不是谁比谁好,而是谁比谁烂!更烂的那个早点儿死,剩下的就能多活一些时间,慢慢解决内部问题。 此时,率领汉赵军队拿下洛阳的正是汉赵名将金察! 这金察也不是一般人,他并非匈奴人,而是羯人... 羯人原来也是匈奴人的一支,当初也是随匈奴内迁而来。又因为内迁后居住在上党羯室而得名,然而虽然与匈奴也算是‘莲华、莲藕、莲叶本是一家’,但终究分开太久,不能说是真的毫无隔阂。 金察原本是一个羯人奴隶,后来被汉赵拉了壮丁,这才慢慢在军中立足起来,可以说是真正起于微末。 一开始,金察因为没什么背景,能力又很强,非常得汉赵重用。几乎就是一个救火队员,汉赵前线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派他上场,而他大多数时候也不会让人失望。 这种蜜月期持续了数年,直到几年前晋阳之战这才宣告结束。 几年前的晋阳之战,金察带领自己的部将给汉赵打下了晋阳这一中原重镇,彼时,他的声望与权力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而这个时候,他也意识到汉赵刘氏开始对自己有防备之心...金察并非什么愚忠之辈,很快就为自己打算起来。打下的晋阳他并没有交给刘氏的人接管,而是占下来做了自己的基本盘,长期驻兵于此。 虽然他的目的达成了,但与汉赵刘氏之间的裂痕也第一次翻上了明面。 眼下金察以很小的代价再次拿下洛阳,这对汉赵来说本来是好事,但他用的都是自己的部将,劫掠所得的也只拿出了一小部分,大多数都留给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从洛阳弄到的精华人口,他也做主往晋阳转移。 这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金察本以为此举虽然有些刺激刘氏,但汉赵刘氏还不会在这个关头翻脸。却没有想到,眼下大周江山风雨飘摇,洛阳再次被劫掠,宗室也都是乌合之众,不值一提!眼看着不用费多大力气也能手到擒来。眼见于此,汉赵刘氏也飘了,只当这江山已经是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收拾家奴就该提上议程了...不然还真等到养虎为患不成? 但此时的汉赵皇帝刘慎又有些顾忌‘名声’起来,不肯背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评价,所以授意手下的其他将军搞事。 所以,一时之间金察陷入了‘友军痛击我’的局面。 原本刘慎并没有将这场汉赵内部的权力斗争闹大的意思,希望能速战速决,但金察着实猛人,居 然扛住了使绊子的‘队友’,一时之间竟僵持了起来。 汉赵皇帝对手下各大将的掌控能力不足在这种情况下显露无遗,他能决定打不打,但真的打起来之后就不是他一个命令就可以控制烈度,又或者叫停的了。 就此,北方可以说是遍地烽火了! 原本,大周的各位手握兵权的大王们可以暂时获得喘息之机,只管坐山观虎斗就是。但因为洛阳之战,几个最强势的宗亲元气大伤,一时之间就压不住局面了——汉赵内部在打,大周内部也在彼此征伐。 这当然很愚蠢,但历史上总是在发生非常愚蠢的事,这也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历史一页而已。 当做决定的是一个人的时候,往往能够思路清晰,做出符合正常利益的判断。但当做决定的是一群人,执行是更多人的时候,一切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这种时候,多么突破下限的决定都会出现。 “去告诉袁中书,此事我许氏应了!”说这话的许勋非常严肃,站起身来:“我许氏世代尊奉汉室天子,绝没有改尊胡人的道理!如今国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为了救国,便是毁家纾难也在所不惜!” “汝南王乃武帝亲孙,灵帝亲子,宅心仁厚、德行嘉范!当下国家危难,国赖长君,我许氏愿奉汝南王为天子!但有驱驰,必定奔走于前后,九死不悔!” 见许勋正义凛然之色,来送信的中年人也敛了敛神色,端正身子,深深行了一礼:“国家如此,危如累卵,但有许仆射这般忠臣烈士,汉人江山便无灭亡道理!在下一定将许尚书的话带到!” 带话人果然将话带到了‘袁中书’那儿:“许仆射确实有胆气,到了这般时候也是当断则断的。” 所谓‘袁中书’,其实就是汝南袁氏如今的家主袁继,因他辞官之前在洛阳担的是中书令一职,所以才有如此称呼。 袁继和许勋是同一辈人,但要比许勋小七八岁,看着就要年富力强很多。当下听了属下传的话,却也只是摇了摇头:“许王功能如此,也在意料之中!这些老狐狸,无论是走是留,其实都有道理。” 他当然不会认为许勋眼下站定了汝南王就是他忠心于大周了,事实 上,对于此时的世家大族来说,谁来当皇帝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无论谁当皇帝,还是得接着用他们。当然了,如果可以,他们还是希望羊氏能继续掌权。 羊氏本来就是世家大族共同推举出来的领袖,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是自己人,香火情不知道是多少辈积累下来的。换个别家皇帝上位,还是胡人,想也知道会有不小的风波!他们有信心世家大族作为一个整体不会有事,但其中一些家族肯定要覆灭在这般风雨飘摇中了。 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来说,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了...软弱性显露无遗。 眼下,北方大地的战火已经烧到了汝南,各处都在打生打死!哪怕是稳坐钓鱼台的世家大族此时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们的权势说到底还是要根植地方,不然为什么在介绍自家的时候总强调‘郡望’? 而一旦地方一片萧条,他们的权势也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汝南王羊良虽然私下联络了许多势族,暗中积累了很多支持者,但汝南王的致命伤是很明显的...他手中没有多少兵。 也是因为这个,他在过去佷长时间内都没有被其他羊氏宗亲当成是‘对手’。说到底,这个乱世之中武力第一,没有武力就没有威胁力,这在其他人看来是颠不破的真理! 这种时候,汝南王别说起事了,自保也嫌能力不够啊! 而面对中原大地这一片狼藉,作为辅佐汝南王的第一人,同时本身就是中原一等一名门家主的袁继提出了自己的构想——由他率领一众势族,护送汝南王南渡!不管中原乱成什么样,南方总是相对平稳的! 北方无暇他顾,南方又有长江天险,南渡成功之后就会有很长的平稳期。汝南王可登临帝位,然后在南方建立朝廷,积聚力量!等到北方打的各方都没个好了,再来收拾局面,岂不是大有可为! 南方相对于此时的北方来说,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如果是手上有筹码的一方之主,恐怕很难下决心南下。但谁让汝南王恰好没得选了呢!汝南的情况摆在眼前,他手中无兵,就算是心中有再多韬略,也无力施展啊! 相比之下,南渡至少还是一条出路! 第111章 虽然平常表现的宅心仁厚、优柔寡断,但在关键时刻,羊良是一个非常能决断的人!很快,他就同意了袁继的计划。 不过,下这个决定只是第一步而已,甚至不是最关键的一步。 别看提出这个计划的袁继在汝南王面前表现的胸有成竹,实际上他自己和羊良都很清楚,这件事里需要解决的问题还多着呢!如果不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困难,也等不到他们想到南渡的主意了,自然有别的大周宗室先行一步。 首先,汝南王不能以亲王的身份南渡...亲王身份很尊贵,但其实并不很值钱,此时南北都有大周亲王呢!他用这个身份南渡,最多就是在南方做一条丧家之犬而已! 所以首要就是汝南王称帝! 但自己称帝,没人响应是没用的,此时又不是没有宗室称帝!但大家都不拿这当回事的!想要受到认可,首先要拿回洛阳吧? 汝南王不可能去攻打洛阳,但袁继为他准备了另一条路——非常巧,或者说,这是处心积虑的结果...他的人在洛阳周边找到了逃出来的小皇帝。 小皇帝和国玺都拿到了...接下来的操作就容易多了。 小皇帝年幼,而如今正值国家风雨飘摇之时,国赖长君,愿意禅位于皇叔汝南王...完美! 汝南袁氏本来就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也不过泰山羊氏(其实就是皇室)、弘农杨氏、颍川荀氏、太原王氏等几家,汝南许氏是要比他们第一层的势族。 此时由袁继来发起拥立羊氏子弟羊良之事,造势要容易很多。 但即使是这样,能来拥立羊良并南渡的依旧不多,特别是一、二等势族很少。对于那些一二等势族来说,即使是北地乱成一锅粥,他们其实也是有相当的余裕的。此时生活在汉赵统治下的北方大族也有不少,但人家还不是依旧超然? 汉赵是真心觉得他们有才也好,只是为了收拢人心也罢,都没有怎么削弱这些大族,朝堂上也很乐于引进这些家族的子弟做官。 既然是这样,北方打成什么样,他们又担心什么呢?反正等到决出胜利者了,他们再出山就好了。 再者说了,他们这样的势族,其实和豪 强一样,也是根植于地方的!比豪强好一些的地方是,豪强离开地方就会死,而他们,离开地方就‘只是’半死不活。 真要是南渡了,自家占有的庄园就没有了,经营的如同私人王国的郡县自然也没有了,为自家制造财富,可以不断压榨的郡县百姓还是没有了!到时,可比留在北方面对战火要困难的多! 而一些一二等势族哪怕情况不太好,眼下北方大乱斗甚至都波及到他们了(刀剑无眼,他们虽然地位超然,但在战火纷飞时,也不可能没有影响),貌似可能加入袁继他们。最后答案也是否定的,这些势族自忖地位高,愿意南下已经是做出很大牺牲了,怎么可能愿意屈居于人下! 汝南袁氏本来就是一等一的势族,在羊良身边又是第一辅佐,再加上南渡的计划也是他提出的。想也知道,南渡之后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他人纵使有拥立之功,也得等而下之。 去南方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然而纵使如此也得不到与风险相匹配的回报,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冒险? 大家都不傻! 袁继架子搭的再大,也只能在自家影响最大的汝颍地区拉人...自古汝颍多奇士,乱世之中,名动一时的人物层出不穷,势族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膏粱华腴甚多,这样一搞,声势也还勉强。 如此一来,剩下的最大问题就是南方豪强的态度了。 由袁继为首的一干势族拥立的汝南王羊良,军队力量的缺乏始终是明摆着的,也因此,对待南方的地头蛇,他们无法硬来。南方豪强们常年不怎么受北方中央朝廷的影响,最多就是交点‘保护费’而已,其余时候怎么折腾都行!在地方的自主性比北方的势族和豪强大的多! 维持这种状态他不香吗? 真要让汝南王在南方站稳脚跟,甚至建立起南渡小朝廷,那就是另一种局面了!到时候南方的豪强全都得在头上戴上紧箍咒! 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朝廷得从南方抽更多血...如果立志北上收复山河,还不是要南方出钱出力出人? 如果说,这还勉强可以接受,毕竟有所失必有所得,且不说未来北上收复河山,都能混个从龙之功。就算没有那样的好事 ,好歹南方也能摆脱一直以来的附庸地位,一举逆转北方,成为正统...北方基本已经确定是要为胡虏所占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更愿意承认一个汉人朝廷为正朔的。 这不只是一个名头的问题,还能让原本只是在南方有影响力的大家族受益...从此获得与北方一等一势族平起平坐的底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丰厚的政治资源! 真正让南方豪强犹疑的是袁继为首的这些北方势族! 他们到时候随着汝南王南下,肯定要在南方圈地占人,不然怎么维持大势族的样子?这无疑会极大损害南方豪强的利益。 说到底,势族豪强的对手只会是势族豪强,所谓同行如冤家啊! 汝南王和袁继他们是远道而来,手上的兵权又很有限,如果得不到南方地头蛇的支持,在南方是站不住脚跟的! 为此,袁继联合许勋为首的几个势族头面人物,分别利用自家的人脉游说南方大族。 袁继十分看重许勋,除了因为许勋也算是他们这些拥立汝南王的大族中,除了他地位最高者外,也是因为许勋在吴中拥有他都没有的人脉! 三吴地区是江南精华地区,建邺已是曾经汉末七雄吴国的都城所在,这正是袁继和汝南王为南渡定下的落脚地!所以,他们不用搞定全部南方豪强,只要搞定三吴地区的关键人物就可以了。 三吴地区,以顾陆朱张四姓为首,也是南方少见能称得上‘势族’的人家了,当初顾陆两家最优秀的子弟去洛阳求学、扬名,和许氏关系很好,就是那个时候结下了善缘。 另外,义兴周氏也是吴地大族,祖上也出过一些厉害人物,特别是汉末七国并立时,义兴周氏算是吴国军中的支柱!之所以比不上顾陆朱张,一个是传承不如人家,另一个则是他家过于尚武了。 直到如今,义兴周氏都握有几支军队,名义上这是大周的军队,实际上的掌控者却是义兴周氏——之所以还追求这个‘名义’,一是豢养军队到底不好听,二是养军队很费钱,有个名义也能让朝廷出钱。 不必朝廷直接发钱(朝廷哪来的钱在南方维持像样的军队啊!),只要发个话,让这些军队可以从州郡抽取部分赋税 ,又或者民间自筹军饷——此时朝廷确实没钱,但对于义兴周氏这样的人家,只要有个名义,搞钱却是不难的。 至于义兴周氏的私兵,那就更别说了!‘义兴卒’一直是南方出了名能打的私兵部曲!战斗力天花板一样的存在。 这种武德丰沛之象,在此时却是一种不够‘高贵’的表现...别看国家疲弱,势族高门却是崇文厌武的!除非执掌军队的本身就是文人名士,不然多会被人看轻。 但这种‘弱点’,在此时却让义兴周氏的地位空前高涨!可以想象,如果获得义兴周氏的支持,借助他家的军势,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就补足了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不再是空中楼阁了! 而义兴周氏如今的家主,当初也在洛阳求学过,只是没有像顾陆家子弟闯下那么大的名声而已!而那时许勋正是周氏家主的同窗! 同窗这种关系,在此时已经是天然的同盟了,非同一般! 几个汝颍地区的势族族长聚在了一起,交换起最新的进展。许勋一直没有发言,等到各家都说了各自进展,他才开口道:“义兴周氏已经回信了。” “信中所言‘王化所在,敢不遵命!周氏虽然长居江东,却也是王臣,若是‘天子’命令,周氏上下便是鞠躬尽瘁,也在所不辞’!”许勋说的很清楚了,只要他们打出小皇帝这张牌,让汝南王称帝,成为天子,义兴周氏就会听从‘天子’命令。 皇权命令,便是他周氏兵锋所指! 这话是真的满腔正气,足够成为忠孝节义的典范了...众人一时之间也都纷纷影帝附体,对义兴周氏百般称赞起来。 在帘后听众人商议,轻易不出声的汝南王都出声表态:“孤何德何能,能得诸贤襄助!义兴周氏乃是海内名族,此时能如此深明大义,亦令孤感慨良多,可见十室之内必有忠良,此言不虚。” 大家都是影帝,就算明知义兴周氏亦是无利不起早,此时也只会花团锦簇一样吹捧——他们得用这种方式反复确认自己做的事是救亡图存,是为汉人江山保留火种,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因此,能在这个时候帮忙的义兴周氏,自然也是忠良了! 义兴周氏得到了不少承诺,只要真能帮助 汝南王在南方站住脚跟,他们的实力将更进一步。而为了确保承诺能够付诸实现,两边先以结成姻亲的方式确立盟约。 一方面,周氏子与羊良的女儿订立婚约,若是羊良真能称帝成功,这就算是驸马了。另一方面,周氏家主又与许勋结亲,让女儿与许盈定下婚约...这就等于是和皇室、势族都有姻亲关系了。 虽然乱世之中姻亲关系不算保险,但此时世人重血统、重姻亲,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定金’了。 至于说周氏为什么不直接与袁氏订立婚约,一来,周氏和袁氏素无交情,还是许氏比较熟。二来,袁氏还是地位太尊崇了,以至于周氏不敢提这个话——事实上,若不是眼下情况特殊,义兴周氏连和许氏结亲都是不敢想的。 倒是羊氏,虽然泰山羊氏鼎鼎大名,但因为已经是皇室,反而不用太在意家族地位差距...皇帝嫁女儿,就连出色的平民子弟都可以,这和势族是完全不同的规则了。 散会之后,留下来的袁继还与汝南王谈及此事,汝南王羊良亦是感叹:“许仆射为此事委屈了......” 袁继也没有否认这个。 此时为了确保没有势族以外的人染指他们的权力,势族的婚姻嫁娶是十分小心的,只在势族内部嫁娶。若是谁家和势族以外的人结成姻亲,一旦被注意到,立刻就会被参一本,然后受到处罚! 早年间也有祖上阔气,但如今家贫的势族和有钱的豪强结亲,这种‘财婚’立刻就被大势族们集体打压了下去! 谁都不愿意开了这个口子之后,那些没有底蕴的豪强也能凭借各种姻亲关系抢夺属于他们的政治资源! 当时弹劾的表文是这样说的:高门下降,虽是己事,辱祖没宗!此风一开,玷污世家,恐如沙砾!宜流伍除族,以诫后世! 可见此时对这种事的态度! 义兴周氏处在豪强与势族之间,是不是势族还得自由心证。若要结亲于北方势族,哪怕是普通势族,也十分艰难,更别提许氏这种准一流的势族门第了。而为了表达诚意,许氏也没有拿旁支子弟顶上,而是让族长许勋的嫡子结亲。 在羊良和袁继看来,这确实委屈。 不过羊良和袁继并没有过多讨论这个,反正委屈的也不是自家...就算到时为了这个要补偿许氏,那也是在南方站稳脚跟后的事情了。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马上要进行的称帝,以及南渡之事! 如今义兴周氏已经表态,而顾陆朱张等三吴人家也态度松动,表现的眉来眼去...南渡最后一重障碍已然扫除! 第112章 “父亲,何必是玉郎呢!”另一边,许氏内部也在为了许周婚约而纠结。许成身为嫡长子,是最不解的:“若只图姻亲,以安周氏之心,族中适龄子弟多的是!其中也不乏显支!” 在许成看来,许盈这么个族长嫡子,中原大地上哪家的贵女都能娶,到时候又能联姻一大族!此时与义兴周氏联姻,不止无益于自家门楣,反而是让周氏沾了自家的光,损失了自家的名声。 “再如何显支,也比不上为父所出。”许勋又何尝愿意小儿子娶义兴周氏的女儿?但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正如他所说的,家族中其他房,也没有他这个族长儿子来的重要!对于周氏来说,由此感受到的‘诚意’也是不同的。 许勋如今眼见得小儿子因为《战国论》而名声大噪,未来哪怕是做名士,恐怕也是名动海内,不输于在朝廷担当三公之职了!这样的家族子弟,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的婚姻选择更是非顶级高门不可! 他也不愿小儿子和义兴周氏的女儿结亲,但相比起小儿子的个人前途,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能让义兴周氏出力,这个时候就不能吝惜...与其提出一个旁支子弟让周氏心生不满,然后讨价还价,还不如一开始就给出最好的选择,这也能让周氏更加安心——都要让人家用命了,还这般扭扭捏捏?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许盈显然不知,在自己一无所觉的时候就多了一个未婚妻...此时订立婚约也用不着本人同意,双方父母既然已经说定,那么交换庚帖、婚书、信物之类就已经足够。而等许盈收到汝南家中来信,说明婚约之事,已经是夏天的事了。 而这个时候,北方战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各方都有上头的感觉。对于许盈来说,除了从羊琮那里得到最新的北方消息外,对此最大的感受是,南渡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他们是为了躲避北方战乱而来。 此时沿江一线,各地都有流民南渡登岸,逐渐形成侨居的流民县。 这些流民有些抱团自保,聚居在一处,给本地治安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们大多数都身无长物,有些原本在北方是有家业的,此时也留 在了北方、消耗在了路上。吃饭问题不解决,他们又不能等死,自然会制造出各种事端。 江州的官员只能尽量动员地方豪强吸纳流民...为此,就算豪强们隐匿人口,不让这些流民出现在户籍上,以此避税,官员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豪门大户的奴仆也是有限额的,超过限额之后也有一些口赋要交纳)。 只要养的起,人口就是最好的资产,能源源不断地制造财富!特别是南方,地广人稀,大量土地未开垦,就更是如此了!哪怕这些吸纳的人口只是耕种,也足够豪强们赚的盆满钵满。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养不养的起了。 算算新开垦的土地要多久才能收获,收获之后能不能养活耕种的人,万一有点儿天灾人祸,收成不好,又要有多少粮食打底——各家都是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接纳流民各有一本账! 宁愿少收一些人,也不愿意到时候因为种种原因翻车! 这种翻车好比资金链断裂...有的时候明明是几个亿体量的公司,最后却能因为几百万死掉,恐怖如斯啊! 许盈因为早有准备,春耕时凡是能挪出来的土地都种了粮食,而且格外注意推广先进的耕种经验,这个夏天眼见得要丰收了,所以收纳流民时很有底气! 他一边优先挑选牧民出身的流民去草场那边帮忙养羊养牛,另一边则是在东塘庄园不远处开了一个‘清溪庄园’。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这年头南方地广人稀,没有经过开垦的荒地倒是不难弄到。 因为有一条本地小溪流过,才以此命名。 招募来的流民就负责在这里垦荒...眼下春耕已经错过了,但好在南方气候湿热,作物的生长期足够长,现在赶紧开出地来,还能种些什么——其实流民自己也可以去开荒种地,官方肯定是支持的,只是这很难。 一来,直到收获之前都要啃老本,而且耕种本身就需要种子,在南渡过程中已经陷入赤贫的流民大多是没有这个条件的。二来,就算有些人南渡时准备比较充足,原来的家底比较厚,此时不至于赤贫,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开荒也是很难的! 开荒开的是生地,那些天然就有良好灌溉条件的地方 早就被本地豪强占了(许盈新开的清溪庄园灌溉条件也不算很好,但他到底不是没有根基的人,所以这块地也还过得去。肯投入一些资金搞简单水利的话,这也能成良田)!地广人稀的南方剩下的土地很多没错,但基本上是被人挑剩下的。 没有好的灌溉条件,开出来的荒地在耕种时就要费力的多! 而这还不算麻烦,毕竟南方多水,灌溉条件再坏,总不至于像北方那样糟糕...关键是,摆在眼前的,开荒需要的工具和牲畜要怎么解决呢? 生地上原来都是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草木,这些可以一把火烧了,草木灰还能做肥料。但土地下面的盘根错节就令人头秃了!靠着人力和普通的农具,开垦效率低的惊人!而这些南渡来的流民,又有几个能准备耕牛和开荒农具? 这还没说荒地开出来后潜在的被豪强强占的风险...... 南渡者,除了原本就是富户的少数,大多数人在南方都只能沦为庄园客——当然,工匠是不缺出路的,各处都抢着要。只不过流民之中工匠的比例低的很,再加上大家都盯着,所以许盈网罗到的工匠也不多。 聊胜于无罢。 这段时间许盈除了日常读书外,最关心的就是安置流民的事,流民吸纳进来之后就是紧张的开荒,要是赶不上夏种,清溪庄园今年就完全错过了!而这些流民也会成为更重的负担。 这个时候收到汝南来信,他并没有多想,但拆开信之后,他才发现,大消息一个接一个!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许勋自然也懂,所以当事情尘埃落定以前,他都没有和许盈提过汝南王即将称帝以及他们打算南渡的事。直到这个时候,汝南王亮出小皇帝这张牌,在连续‘推辞’了三次之后,接受了小皇帝禅让的帝位,他才终于在信中说明了这些事。 等到信件抵达时,他们已经出发南渡了,自然不用再保密。 以上这些事虽然说令人瞠目结舌,以至于许盈都久久没回过神来。但终究不是现在的他能插嘴的,所以发生了也就发生了,惊讶之后该怎样就怎样。 但关于他的婚事,给他定了义兴周氏的一个姑娘做未婚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早就明白,生活在这个时代,就不要指望自由恋爱、婚姻自由了。但他一直觉得自己还小,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根本没想到会这样突然降临。 裴庆听说汝南送信给许盈了,心知恐怕有新的消息,没提前打招呼就过来了。然而他一来,看到的就是许盈惊怔的神色,忍不住道:“信中写的什么,玉郎都这般变了脸色。” 许盈皱了皱眉头,将信递给了裴庆,声音飘忽道:“汝南王在汝南登基,身边有汝南袁氏等势族支持,又联合了吴中门第,打算南渡建立朝廷...避开北地烽火。” 听到这里,裴庆已经觉得很惊讶了...羊琮那里虽然时不时有探子传信,但传的基本上是洛阳及其周边的消息,还真不知道汝南王已经称帝——或许是消息有延时,过个一两天那边或许就有消息了。 至于‘南渡’的打算,更是初闻...想到南渡意味着什么,裴庆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许盈还在继续说,声音依旧很飘忽:“我父亲...给我定了一门婚事。” 第113章 “我父亲...给我定了一门婚事。” 原本还在为‘南渡’而内心百转千回的裴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是谁家女郎?” “义兴周氏家主的长女,恰好比我小两岁...”说这句话的时候许盈仿佛在梦里。 裴庆也觉得自己在梦里,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义兴周氏的女儿如何配你!” 虽然裴庆顶看不上势族高门垄断政治资源,让许多有才华的寒门子弟没有出头的机会。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是认可势族门阀的超然地位的。事实上,他自己本来就是这一制度的受益者! 所以听到许盈的话,他本能觉得荒唐!义兴周氏的门第差汝南许氏可有点儿远!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是他无比看重的许盈,那就更不能接受了。 他考虑过许盈将来要娶怎样的妻子,最好是对他大有助益的那种...而在他的想象中,义兴周氏绝不在考虑范围内。这倒不是裴庆有多刁钻,又或者‘嫌贫爱富’,只是在许盈身上他投注了太多心血和期待了! 就像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的婚事是最完美无缺的那种。 许盈的想法和裴庆不同,他虽然也惊讶,但他惊讶的原因全然不是因为对方是‘义兴周氏’的女儿,而是订立婚约本身,这实在是太突然了。 所以在短暂的调整心情之后,许盈的理智逐渐回归,毕竟婚事由父母一手安排,这是他早就考虑过的可能了。现在‘果真如此’,接受起来也很快。 而一旦理智回归,结合信中提到的一些讯息,他很快就明白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了。此时他这个当事人反而要劝裴庆这个局外人:“哪里来的配不配?老师是知道我的,从不在意所谓门第...不过是觉得此事太过突然罢了。” 许盈又道:“其实此事也不难解,义兴周氏手握兵权,一旦南渡建立朝廷,短时间内就是稳定吴中的基石。吴中稳便江左稳,江左稳便南方稳。虽然事前许了周氏许多好处,但那终究是虚的,结成姻亲也不过是为了安周氏之心。” “不只是我家,汝南王亦将下降翁主于周氏。” 对于许盈的解释,裴庆不是想不明白 ,只是心里犹自不甘罢了,此时十分尖刻地道:“那为何不是与汝南袁氏结亲?怕是周氏自己也知道不配!怎么,对着你家就敢开口了?” 这就是裴庆非要胡搅蛮缠了,此时世家、豪强、皇室、兵权搅合在一起,很多事情是非常微妙的。形成这种局面,也不是周氏的错。而按裴庆的说法,倒像是周氏借着眼下的局面逼迫许氏如此了一般。 其实哪有逼迫,这是两方都自愿、两方都有利,这才定下的‘盟约’。 事实上,按照许盈的思路,这还是南渡小朝廷占便宜了——真要是盟约成立,周氏就得为这件事奔走用命了!周氏是立足本土的,但为了朝廷却得和南方豪强决裂,就算周氏有强横的武力,其中的风险、对未来的影响,也是不可以不考虑的! 风险这么大的事,‘定金’不过是许盈和人家女儿定亲,汝南王嫁一个女儿...人家已经很给面子了。 许盈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值钱’。 许盈确实有这么‘值钱’,周氏那边拿到自己的‘定金’之后,立刻就动员起来了——顾陆朱张负责在本地大族中搞串联,尽量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而义兴周氏则是掌控军队,防止有人掀翻桌子。 而就在给许盈的这封信发出时,汝南许氏上下已经忙着南下之事了!汝南的家产可以折成黄金绢帛的,都进行折换,至于土地,虽然留下了一些家人耕种管理,但耕种以外的许多事也只能拜托本地一些势族帮衬了(不是所有本地势族都会选择南下的)。 许勋带着长子、兄弟并族中青壮人随皇帝、袁继等人组成的大部队南下,在江上和族中妇孺老弱分开。他们顺流而下,在石头城附近登岸,这里离建邺就很近了——周氏也会安排军队在这里守着,既是迎王师,也是确保他们的安全。 至于家中的老弱妇孺则是往江州来,与许盈汇合。 可以想象,他们那一路一定有很多人想要将他们留在北方,或者留在江上!无论是汉赵的人,还是其他大周宗室,都能看出南渡之后就是放虎归山。而放虎归山之后往往就是养虎为患!任由羊良在南方经营,就算他没有反攻北方的力量,也会给 其他人统治南方带来很大的麻烦。 特别是还在北方鏖战的其他大周宗亲,他们还不得不考虑一个更麻烦的问题——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现在羊良称帝了不算什么,就算打出了小皇帝这张牌,大家也可以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来反对他,他反而会陷入群起而攻之的麻烦中。 但一旦让他南渡成功,在南方建立起小朝廷,那短时间之内就可以安心发育了!南方的人口虽然远少于北方,但也比他们任何一个宗室占有的人口多啊!再加上地盘足够大,可以想象会有多大的力量! 只要有足够的实力撑起一个像样的朝廷,就会有人过去投奔! 这种情况下,就算北方宗室决出了一个获胜者,也无法动摇南方小朝廷的大周正统地位了——北方地区的主角已经不是大周了!眼下汉赵内部虽然打生打死,但相对于大周还是有余裕的多。 更别说,北方的大周宗室自己都没有信心短时间内决出一个胜利者! 这样危险的情况,老弱妇孺都是拖累!别人都没得选,但早早在南方埋下了伏笔的许氏却还有的选,所以安排了这些人去找许盈。 而就在出发前夕,许勋又给许盈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让他准备好,派人去浔阳接人。 许盈收到信之后没说什么,只赶紧安排人往浔阳去,另一边又临时收拾了一番东塘庄园——东塘庄园的房子本来就是供一族聚居的,此时许氏的老弱妇孺过来,就算会有些局促,也不至于住不下。 “如今天下是一日一变,谁都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何事。”见许盈领着人收拾东塘庄园,裴庆也是感叹。谁能想到,一年不到的时间,天下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现在看来南渡已经是既定,大周这就要鼎移江左了——”说到这里,裴庆忽然停了一下,冷笑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嘴欠:“说这些也太早了,既然是一日一变,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了。谁知道明日咱们这位天子会不会死在路上?” 此时说这句话的裴庆都没想到,自己这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会一语成谶! 数日之后,羊琮便带着探子最新传来的消息来了,见面便道:“七皇兄薨了!” 第114章 “七皇兄薨了!” 羊良在兄弟中排行第七,羊琮才有此称呼...许盈是稍慢一些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刚刚登基,要在南方建立小朝廷的羊良死了。 当下,他有一些迟疑:“薨了?那南渡...” 南渡该怎么办? 虽然在许盈看来,此时顶层的大人物们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在胡闹——这个时代处处充满了措手不及,每个人、每件事都在以一种常理难容的方式出现,最后以天理不容的方式结束。很多事情根本经不起细细推敲,因为一旦推敲就会发现简直随便的可怕! 似乎这是一场正在上演的荒诞剧,因为是戏剧的关系,所以下一瞬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惨烈的战争和焦灼的争权让一切在这个时代都异化了,每个人被逼着做出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很多时候,他们来不及做出理智的、仔细的思考,又或者就算是做出了周详的考虑也于事无补,因为现实总是会将人逼到最不该的那个选项上。 然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失控。 在这样的时代大幕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舞台上的提线木偶,被推着完成自己的角色。当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改变之后,绝望就成了最常见的情绪。 很多时候,大家已经习惯不去考虑一件事的风险、可能的糟糕局面了,因为无法去考虑,也因为懒得去考虑——大不了一切完蛋! 这种情况下,每一个关键节点上,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可能在极端的选择下改变一切,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 所以,生活在这个时代,许盈已经习惯听到种种意料之外的消息了。但,在不久前他才接到来信,说明南渡之事。信里说的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似乎是一群人周密计划之后才执行的,按理来说应该万无一失。 如果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安排,汝南王羊良这样的角色,就算不是主角,也应该是重要角色。 但就在今天,新的消息里,他死了...这没有道理啊!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它不和你讲道理!只会将一切已经发生的现实塞在你手里,不管你是悲,还是喜。 南渡该怎么办,这是许盈的第一个念 头,而他也不是唯一想到这一点的人——这件事对于许盈来说就是一个远方的消息而已,就算汝南许氏已经和南渡事业捆绑在了一起,但处在许盈的位置,也没有干预的可能。 发生这样的事,他能做的很有限。 相较而言,此时南渡一行人才是真的煎熬! 南渡一行人的船行在江上为‘水匪’阻击...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匪,但人家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也就信了——神特么水匪!汝南王,或者说刚刚驾崩的先帝,就算是手头再缺兵少将,好歹曾经也是个亲王!亲兵的基本配置也是有的! 此次称帝,又临时拉起了一支亲军,再加上袁继、裴庆这些同行的势族带着的私兵部曲,拉拉杂杂也有不少人了! 别看这就是个样子货,那也要看是和谁比!若真是水匪之流,根本不会去碰这样的大部队——很多影视剧里的匪徒都是骗人的!他们不会去碰正规军,从来都是柿子捡软的捏的!至于一群乌合之众就想对抗大部队,那也是不可能的! 走水路本就是为了快捷和安全,为了凑出这一大队人马需要的大船,袁继、许勋这些有人脉的都发动了各自的能量在沿江借船。本以为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该稳妥许多,谁曾想居然会遇到一波又一波的阻击。 南渡的人马只要没死完,一般来说是轮不到羊良这个皇帝去死的,但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巧! 爆发在江上的水战给南渡一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羊良是在心力交瘁之下感染了风寒,又因为风寒不愈,这才驾崩的——羊良本就不是年轻人了,这段时间一直精神高度紧张,生活作息也很不规律。因为各种情况整夜不睡觉,第二天还得继续强撑,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 这种情况下,抵抗力下降,在江上感染个风寒合情合理。 虽然羊良身边不会缺少大夫,但江上哪里适合养病?日日面对的紧急情况也不允许啊!这样一来,因为风寒而死,虽然让人意外,却也不能说没可能。 只是他这一死,让南渡一行人坐蜡了。他死的很轻松,反正之后洪水滔天也不关他的事了,而且他也算是正式称帝,过了皇帝瘾了!只不过一千多年后列个皇帝 任期最短的皇帝,可能榜上有名,从而被调侃一番而已! 但剩下的人还要收拾烂摊子啊! 大家陪着来南渡,都是压上了重注的!如果是硬拼没拼过,事情不成,那也就罢了。现在却像是时也命也,运气忒差,这才留下了这么个局面。 最终还是袁继站了出来,一锤定音:“秘不发丧,无论什么事都等抵达建邺再说!” 许勋也是老狐狸,知道他不可能是垂死挣扎,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太子......” 在羊良登基的时候就已经一起立了太子...羊良以此时贵族们的普遍情况来说,应该算是晚来得子。早先连着得了几个女郎,后来比较迟才生儿子,但前面几个儿子都没能长大,早早夭折了。 如今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年纪大稍长一些的今年也才六岁。虽然还是太年幼,但到底已经脱离小孩子最容易夭折的阶段了,也因为这个孩子一惯康健,羊良一称帝就立了这个儿子为太子,这也是安身边人的心的意思。 乱世之中,下属往往会更加重视主公的继承人问题,一个没有继承人的主公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袁继想的很简单,等到了建邺,木已成舟,直接奉太子登基就是了! 而且,在最开始的惊慌之后,所有人品了品这个计划,忽然觉得这个计划其实比原本的还要妙。 他们这些人聚在羊良周围,奉他为天子,陪他南渡,难道真是因为他英明神武、德才兼备,是周公复生、汉武再世? 当然不是了!他们参与到南渡之中,本质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羊良在大周宗室之中缺乏实力,但他的头脑却不错,更懂得向势族屈服,向如今的北地的现状屈服。而且他性格中有善于调和的特质,这让他能够在没有本钱的时候也聚拢一些人。 羊良想要的是皇位,想要的是自保,而其他人想要的是家族更进一步,以及一个更好操纵的皇帝。 相比起他那些暴脾气、刚愎自用的兄弟,羊良的性格简直可以用‘温顺’来形容了!而这,正符合他们这些势族的诉求。 而现在换成一个小皇帝,不管他性格如何...这都更好操控了啊! 至于说小皇帝长大后会不会不听话,那就是未来的事 了,未来的事没必要现在考虑——这个时代,什么事都变的很快!与其考虑小皇帝长大之后会不会变得叛逆,还不如想想他们能不能在南方站稳脚跟! 要是这一步都做不到,哪还用考虑以后! “三吴大族会不会因此生事?”现在唯一可虑的也就是这一点了。毕竟一开始大家说好要尊奉的天子是羊良,现在换成儿子,还真就‘爹没了,儿子也行’...严格意义上说,这可是货不对板啊! 有的人却是看的很清楚的:“原本不愿意接纳我等的,肯定会借机生事,可若是原本已经应下的,不会...他们甚至巴不得如此。” 道理是很简单的,别看他们这些人和南方势族将来会成为竞争对手,但他们面对皇帝的时候都是同一个想法——少说话,别哔哔,麻烦我们都会给你处理好,你坐在上面做吉祥物就可以了。 书上不是说了么,‘圣天子垂拱而治’,照此办理就好! 因为‘秘不发丧’的原因,这位新出炉的天子驾崩的消息一开始隐瞒的很好,直到抵达石头城,这才给这边等着的周氏、顾陆朱张交底。正如想象的那样,南方的大佬们先是表现的跟死了亲爹一番,为羊良‘尽人臣之礼’,然后就是私下跳脚大骂。 似乎对袁继他们搞砸了南渡那部分非常不满——然而这只是演技而已,他们的想法是蹭到更多的好处。 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谁都演不过谁,所以这番故作姿态维持的很短...南方大佬就和预料中的一样,非常迅速地接受了‘换货’。 商量了一番,就开始准备太子登基之事了。 事情进展到这里,虽然中间发生了皇帝驾崩这样的意外,但在袁继这个掌舵人的决断之下,到底最终还是圆了回来,并没有偏离大家最初的目标。 玩了一把心跳之后,大家重新把心放回了肚子,满意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天子驾崩的消息才从沿江一线散布开来...不过,这并不是羊琮今日来东塘要说的消息中最重要的。或者说,这个消息很重要,但对于许盈个人来说,接下来的消息才是重中之重。 羊琮深深地看了许盈一眼:“石头城下船前,有水匪烧船放箭,死伤颇多...” “许仆射为流矢所击...不治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9-15 08:11:14~2020-09-16 08:0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忘忧草253瓶;Dais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快些、快些!今日可不能出错!”一个宦官模样的官员正在给下属安排工作:“到时出了一丝差错,一人都跑不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狠辣,显然没有吓唬人的意思。 也没有人怀疑他话中真假,毕竟今天这个场合,确实是再郑重都不为过了——南渡一行人抵达建邺之后,先是先帝停灵,然后就是太子登基之事了!为了稳定人心,最上面的皇位总归要有一个人在。 哪怕是吉祥物。 只是登基这件事可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这里说的不是有人要捣乱,北方各个势力隔着长江天险,手暂时伸不到建邺来。至于南方潜在的、对南渡小朝廷不满的那些人,暂时也被顾陆朱张、周氏为首的南方大佬弹压了下来。 眼前的不容易,说起来很让人惊愕,却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登基的开销是很大的,钱从哪里来呢? 汝南王府有一些底子,一切从简的情况下不至于一场登基仪式都办不起。而且真缺钱到那个地步,袁继这些人也不可能干看着,肯定是要想办法凑钱的...他们虽然是南渡了,但来之前都打包了不少家产。在南渡建立小朝廷这件事上都投入那么多了,也不在乎临门这一哆嗦! 但问题是,登基需要的东西,很多即使有钱也无法搞定啊! 比如说衣服,华夏有一套自己的冠冕礼服制度,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身份穿不同的衣服、戴不同的帽子,这是很有讲究的!这也不纯是穷讲究,这本质上是一种阶级的划分,是一种礼!当习惯自己的身份所穿的衣服了,那么这个人很大可能也不会在别的地方跳出自己的身份。 这就是封建社会稳定的根基之一。 而天子登基,自然需要衮服、旒冕之类。 之前羊良登基时也准备过一次这些,就算是一切从简,也花了不少钱财和精力。大家都没想到,羊良还没踏上建邺的土地就已经驾崩了,以至于他们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为太子准备登基仪式。 华夏重玉石,将其和美好的品德、高贵的身份联系在一起,衮服上除了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的刺绣外,还用了很多玉石,嗯,珍珠 也不少。 刺绣还能在仓促之间想想办法,令工艺精湛的绣娘加紧做——如果不求极端精美的话,数个绣娘一起做,花费的时间还算能给接受。到时候下面的人离皇帝远,刺绣上的瑕疵应该不会被发现。 毕竟这也是手艺精湛的绣娘们一起做的,品质也是上佳...非要说和正经的衮服相比有什么分别,也就是上品和上上品的不同。而任何作品都是越到上层,越难以寸进,一般人也更难看出不同。 但玉石珍珠是真的很难想办法了! 而且不只是衮服上需要,旒冕上也需要!而且旒冕上需要的珠玉更是非极品不可! 虽然此时离汉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在一些奢侈品的供给上却是开了历史的倒车!汉时的藩王们还能搞个金缕玉衣,此时一般的皇帝恐怕都难有这样的待遇...根本原因就是玉石供应不足! 汉时皇帝的冕,有冕板和冕旒组成,后世形制基本沿用,但在材质上一直有变化。汉时的冕旒用最好的真白玉珠,而在古代大多数时候,同等品质的玉石,白玉为最贵! 等到大夏时,用的就是珊瑚珠了,大周继承了大夏的许多制度,冕旒也是珊瑚珠制成。 但现在,一时之间要拿出符合要求的极品珊瑚珠,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大汉是大一统王朝,大夏的高光时期虽然短暂,但也算是勉强完成了大一统,大周的情况就差的多了!一方面无法有效统治华夏大地上那许多人口,生产力反而不如以前了。另一方面,因为统治的区域一直在被蚕食、分割,导致了很多‘特产’难以获取! 以玉石为例,天下很多地方都有出产,但真正能提供极品的地区很有限,能量大管饱的区域也很有限。 这也是此时玉石越来越难以获取的原因之一了! 而冕衮这类物品还不能从以前的旧物上拆旧换新,不然的话,羊良那套才用过一次的冕衮倒是能派上用场,至少可以将上面的珠玉拆下来用——然而真那样干,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将来能被记载在史书上,被鞭尸无数遍了! 古人可不会觉得这是节约了资源,他们只会哀叹‘非礼’‘非礼’啊! 若是南渡小朝廷今后没有什么前途, 这种‘非礼行为’还会成为后人眼中的一个黑点——让你们如此不尊礼制,最后亡国了吧! 一切从简归一切从简,真要是一点儿讲究都没有,那和乡下农民忽然说自己是皇帝,然后召集村民,在自家院子里登基有什么两样! 最后衮服上的玉石是皇后(至少此时还是皇后),拿出了自己的私房才搞定的。皇后韦氏是羊良的正妻,做王妃多年,又出身于名门‘京兆韦氏’,私房还是很丰厚的。如果不要求用极品玉石,凑出衮服所需倒是没那么难。 至于冕旒就真的没办法了,只能上下商议了一番,采用了翡翠和珊瑚杂用...翡翠直到清朝以前都属于玉石中档次很低的,并不受上层人士欢迎。所以翡翠与珊瑚杂用,真的是非常‘委屈’了。 相比起冕衮之类带来的困难,车舆卤簿倒是没那么让人头秃...因为当初在汝南时羊良登基,已经赶制了一套。这玩意儿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可以作为皇帝的‘传家宝’一样的存在,传承使用才是常理。没什么特殊情况要造新的,才会让人觉得有问题! 当初在汝南使用的车舆卤簿虽然不能说多周全(羊良、袁继等人是早有准备,但也不可能万全,这些东西即使对于皇帝来说都是奢侈品,准备起来肯定是有很多难处的),但至少能搭起一个过得去的架子。 还真就是个过得去的架子而已...想当初大周武帝接管大夏江山,登基时所乘的是六匹白色骏马所挽的金根车,后有三位将军各乘一车跟随,左右又有属车八十一乘。再之后,三公九卿、文臣武将则或乘车,或骑马跟随。 大周接手的是大夏留下了的遗产,因为整个政变发生的太过顺利,大夏的皇室财产几乎没有减损,武帝摆出这样的排场也不难。 羊良在汝南称帝时,只有小皇帝带出来的国玺,其他的都没有,自然不能再有那般场面。光是挽金根车的骏马就由六匹减到了四匹,皇帝乘坐的车尚且如此,其他副车可想而知。 事实上,副车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二辆而已! 因为副车不足,场面看起来很不好看,只能在其中加入了很多不符合副车制度的车——不是所有的车都能在天子车舆卤簿 中充当副车的(虽然在现代人眼里,古人用的车看起来都差不多,最多有外观华丽与否的差异)!这种行为就类似于国家元首用的车队里,红旗车不够了,于是用了几辆奇瑞国产车。 不懂行的人看着车队的热闹场面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但知道内情的人心里是何感想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皇帝,去罢!”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站在身穿衮服的年幼孩子身后,轻轻推了推孩子的肩膀。 中年女子鬓边有几丝银霜,从这个女子的皮肤细节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只是不用劳作的生活、精细的保养并没有让她比一般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多少。 因为这些日子她需要面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需要担心的事也一点儿不少...而这些都足够让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迅速苍老。 这个女子正是原本的汝南王妃,后来的韦皇后,很快她还会是韦太后。马上要登基的太子羊明生母,南渡之前就死了,她这个太后不会有任何‘波折’...她的身份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即使是早就明白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她也有一些不适应。 但哪怕是不适应,她也不能表现出分毫!这个女人很清楚,在她的丈夫做出决定之后,她就只有顺从了。而哪怕是如今的烂摊子,她也得帮着他收拾——女人是比男人更能熬的生物,熬得过喜悦,也熬得过痛苦! 丈夫走了,接下来就是她的事了。 ............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难处,但在各方努力之下,这场仓促的登基仪式总算是有了一个还过得去的结果——一切从简是没错,但一举一动还算是规矩像样,至少没有给观礼的众人,特别是南方势族豪强们以‘沐猴而冠’的荒唐感! 别小看这一点,这在这个时候是非常重要的!大家开始的时候看一个朝廷有没有前途,不能光看口号!就算是水泊梁山上的好汉还会说自己是劫富济贫呢!重要的是有没有规矩礼仪,细节上是不是到位。 貌似这就是‘面子工程’,实则不然。或者说,面子工程也是很难做的!而如果连面子工程都做不好,可见是没有前途的。 这最基本的‘面子工程’能决定这些人对小朝廷的‘信心’!而他们这些人对小朝廷的信心,会在之后决定小朝廷政权是否稳固! 第116章 夜色深沉,人都歇下了,大自然的声音就更加明显了。特别是现在还是夏末,更是旷野之中虫儿声声叫的季节——古代没有工业污染,人类活动也与现代社会不可同日而语,旷野之中虫儿悉悉索索声就更明显了。 此时长江之中,一处码头,泊着数艘大船。和一般渔民所用的小船不同,普通的载客船也不能与之相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贵人所用船只。而且贵人排场不小,身边带了不少东西和奴仆,才能用这许多船。 船中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有守夜的奴仆和部曲尽力警醒。毕竟这可不是在家中,还能稍稍摸鱼。这要是一个不小心,让贼人摸到近前来,麻烦可就大了!如今天下大乱,各处贼匪纠集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不得不小心谨慎呐! 但船舱中主人住的区域,也有几个房间还点着灯,时不时有低语声。 “唉!如今也不知道南来是福是祸。”一个女子的叹息声响起,这个女子生的十分艳丽,乃是许氏许盈他们这一辈的媳妇陈氏,丈夫名叫许直。 许勋生下的儿子中,除去已经夭折的,活下来的有四个,许直排行第二,所以这个陈氏还是许盈的二嫂。 因为闷热,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犊鼻裈的许直翻了个身:“不管是福是祸,来都来了,还能如何呢?我记得爹曾教导过,要么不出手,不然起手不悔!最忌讳的就是行至半路,犹疑不前,最终落得个不上不下!” “我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陈氏出身于颍川陈氏,比许家门第低一些,她又是个庶出女儿,见识不算高。但到底是颍川势族出身,颍川什么不多,就是各种谋臣奇士出的多!她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熏也该熏出一些觉悟了。 自然知道,当下决定已经做出,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再没有反悔的道理。 眼下这支泊在此处的‘船队’正是在江上与南渡大部队分手之后,直往浔阳而去的许氏众人。许直夫妻二人夜话,说的也是南渡之事。 陈氏是个很机灵的女人,见丈夫对说这个不感兴趣,很快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或者说许直是不愿意细想这件事,毕竟,如果不是南 渡,他还在汝南做着自己清贵又悠哉的许氏郎君呢!何必像眼下一样舟车劳顿南来!此时由北到南可不是后世那么简单,旅途疲劳对于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还在接受范围内,但对于南方的不适应就只能叫苦不迭了! 何况现在还是夏天,南方那湿热的夏天对于此时的北人来说可以说是极度不友好了。 “说来,若不是出来这一遭,还不知玉郎竟有这般名望呢!他才多大?”陈氏眼珠一转,就重新找到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之所以说起这个,是前段时间他们在江上遇上水匪了,那伙水匪并非四五个小贼纠集,阵势怪吓人的!自家要真是对上,就算不会真的折在里面,损兵折将却是无法避免的。 就是这个时候,正好有一队悬着‘荆州’旗号的大船经过,顺手拿下了水匪。 他们当时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惊喜,而是犹疑...这年头,官和匪是分不清楚的,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么,篦子就是一种梳齿格外密的梳子,古人喜欢用这个来刮头发里的虱子。 军队经过之后,往往比匪徒经过之后还要干净...因为人家打劫都更有组织、更细致周到。 这看起来是官方船只的一队船,若要是真不当人,拿他们当肥羊了,危险性可比刚刚那些水匪更大! 好在经过沟通,发现对方不是那等不当人的——这是荆州水军的船,船上不只是水军,还有十几个荆州本地势族子弟。据说他们奉师长之命出门游学了几个月,又因为最近外面格外不太平,所以被临时召回了。 他们也是搭船的时候见到水军船停在码头,觉得水军船又快又安全,这才走关系上船的。这种事情在一千多年后怎么也算是个公车私用了,但在此时却算不得什么。对于荆州水军来说,也乐得给这些势族豪强子弟行方便...自己人照顾自己人嘛! 确定不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后,许氏这边放松了许多,也自报了家门。 他们自报家门之后立刻引来几个荆州势族子弟的注意,很快下了帖子来他们船上拜访——不是因为汝南许氏的名头很大,能让这些也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纳头便拜。而是因为《战国 论》行销天下,读者甚多。 许盈一时之间红遍大江南北,神童之名正如日中天呢! 虽然他们听说许盈人在南昌,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过来拜访。 即使最后还是没见到许盈,这些荆州子弟却依旧非常恭敬,也不知道和水军的头领怎么商量的,愣是用水军的船送了他们好长一段。等到分开时,他们已经离浔阳很近了,应该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那些荆州子弟,领头的是个十几岁,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众人中却以他马首是瞻。他自云是南阳蔡氏子弟,心中仰慕许小郎君的才华,本打算此次游学最后往南昌去拜访许盈的,结果因为家中长辈召回,只能暂时放弃。 他还奉上了一封信,托许氏族人带给许盈。 说起这件事,陈氏也是啧啧称奇。一旁的许直笑了笑:“你不在外走动,这些事确实无从知晓。之前我常常出门,凡是我认识的人家,不说喜恶,确实都是读过《战国论》的,而读过《战国论》的人,十人里面总有六七人赞不绝口...听说不少人读的都入魔了!” “不过,能在江上遇到这般崇敬玉郎的别州子弟,也是没想到的。”说到这里,许直又摇了摇头:“眼看着玉郎未来就是个名动天下的大名士,嘿嘿,我等许氏子弟怕是要沾光了!” 此时‘家族’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真正是‘家族为我,我为家族’。自己做的贡献要被家族理所当然地分润,但与此同时,家族里其他人的成果,自己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分享。 家族中出现一个‘现象级’的出色人物,有的时候是能以一己之力将家族提升一个层次的。像他们这样的准一流势族,想要这种提升很难,但真要是出一个名动天下级别的名士,其他许氏子弟走出去肯定是要被高看一眼的。 这种因为一个人给整个家族好评,貌似很没道理。但其实相应的,一个人在外要是行为不端,也会让整个家族蒙羞。这客观上让势族们做事要讲脸面,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普遍要比普通人高出许多。 许直挺高兴的,这个时候虽然也有兄弟阋墙这类事情发生,但在势族内 部,一般情况下兄友弟恭是真的兄友弟恭!不是因为道德教育做的好,而是兄弟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彼此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自然乐得见兄弟出息。 陈氏也挺高兴,她现在已经是许氏的媳妇了,和许直是一体的,立场自然也相同。只不过她忽然想起大嫂的微妙脸色,一下扑哧笑出了声:“别人高不高兴沾光我不知,但大嫂肯定是有些介怀的。” 许直心思说不上多细腻,再者说了,他当弟弟的也不可能认真观察自家嫂子,所以对于女人堆里的微妙心思他并不了解。此时出于好奇,便问道:“大嫂有甚好介怀的?难道这不是好事?家里大兄做官,玉郎做名士,一个在朝,另一个在野,何等风光?” 如果事情总能那样简单明了,世界上就没有那许多麻烦了! 陈氏见丈夫懵懂无知的样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丈夫再追问,她都是摇头不说——有些话心里知道就好,最好不要随便说出来。 他知道丈夫没有坏心,但为人粗疏,要是一个不小心漏了出去,她们妯娌之间可不好见面! 夜深了,就连许直夫妻房里都渐渐没有了声响,对于许氏众人来说,这已经是南渡路上最后一点儿路程了。明日他们就能抵达浔阳,而浔阳就有接他们的人了! 虽然接不接的,对他们这么一大群人没有太大分别,但他们从北到南,确实是站在了陌生的土地上。相较于现代人,古人对这一点的感觉尤为不同。在离开家乡之后总是容易没有安全感,而这个时候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有人能够迎接,感觉是不一样的。 同样都是南渡,相较于其他势族,他们许氏的不安都要轻一些——之前和南渡大部队分开前,各家族人、内眷都是有交流的。 对于很多北方势族来说,南方意味着两眼一抹黑!相较而言,自家在南方是有人早就做好前期工作了,感觉自然不同。 第117章 许氏家族南渡这件事,虽然是许勋做出的决定,但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也是得到了家族内部的支持的。身为家主说话算话是没错,但也不能忽视其他家族成员的意见,毕竟最后的结果也是要大家一起承担的。 不过,这里所谓的家族成员,基本上就是每房的‘家长’而已,类似户口本上的户主。 而族中女眷大多只能在丈夫面前唠叨几句,却不能在这种决定上‘投票’。事实上,此时不得不南来的女眷们大多都心有不忿,好好的,谁愿意远离家乡呢?在汝南的时候,他们总归离娘家近一些,时不时还能回娘家,如今却是不知道何时再能见家人了。 更何况,这可是传闻中湿热难住的南方!好多北人住不惯这里,水土不服就死了!想想都觉得害怕。 原来在汝南,生活优裕有什么不好?只要是汝南许氏的族人,哪怕是旁支中的旁支,日子也比普通人好过很多。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南方,鬼知道会有什么日子等着她们! 因此,越是临近最终目的地南昌,许氏众人就越是心里犯嘀咕。 在浔阳的时候,有东塘庄园的人来接他们,带来的消息更是让他们心里咯噔一下——在他们与南渡大部队分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只是他们一路行舟,难以接收到消息,所以才不知道! “这可如何是好呢!郎主竟然...唉!”傅母秦阿女再三叹息,她是杨氏的傅母,杨氏嫁给许勋做继室,她自然跟随。此时的傅母有些像近代西方的‘家庭女教师’,在小姐未成年时负责一些教导工作,还有半个监护人的作用,关系非常亲密,也与一般的奴婢不同。 秦阿女一生未嫁,更没有儿女,自然将杨氏当成了亲生女儿,处处站在她的立场看问题。 杨氏是再嫁给许勋的,至于前一任丈夫,则是北地名门博陵崔氏的长房子弟。因为丈夫早逝,她连一儿半女都没有,这才改嫁的——此时这种事无论是民间还是势族都很常见,女子改嫁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如果不是再嫁,也不会给许勋做继室。真要说起来,弘农杨氏还比汝南许氏的地位高那么半层呢!杨氏又不 是什么旁支,哪里用给个鳏夫做续弦! 夫妻二人这些年不说情深意重,也算得上举案齐眉。现如今许勋人没了,秦阿女一来担心杨氏心里伤心。另外,她也不得不考虑许勋这个‘靠山’没有了,今后怎么过日子! 大户人家的女人并不担心正值壮年的家主离世,没有丈夫,还有儿子呢!事实上,儿子往往比丈夫还要更靠谱!再者如今延续汉时传统,十分讲究孝道,做个老太君最是优越不过了! 但许氏下一任家主是许成...并非杨氏亲生啊!他是前头那位许夫人的儿子。 虽然继子对后母也一样要求‘孝顺’,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却有着微妙的不同。大家你敬着我我敬着你,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但老太君想要在家里一言九鼎,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若说,这也不重要,反正杨氏也不是个作妖的,非要让继子伏低做小。那另一件事就不得不让人在意了...许勋没了,南渡这件事上,许氏扮演的重要角色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就算南渡小朝廷在建邺站稳了脚跟,最后论功行赏,论到许勋头上,会褒扬他的忠烈,那也是个死去的人啊! 家族里其他人,许成和其他房领头的几个会接替许勋的位置,不至于什么都没有,但终究不能与许勋活着时相比——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不会许勋一死就什么都没有,好像要欺负孤儿寡母们一样。 但也没有‘英烈’子女就多照顾的好处...或者说,面子上有好处,但实际的好处却不会有。 许氏抛家舍业地南来图的是什么?图的是南方的安定,图的是袁继和汝南王许下的‘未来’! 如今还不知道南渡事业怎么样呢,‘预期收获’先打了折扣! 杨氏现如今总不能再回弘农,她接下来的人生基本上就和许氏绑定了!若是许氏不好,她自然也不好。 “傅母勿忧。”相比起秦阿女的忧心忡忡,杨氏要镇定的多,也就是知道许勋人没了时有些神思不属。但她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此时她穿着一身白色孝衣,比之前清减了许多,看起来越发年轻了——其实她年纪不就不大,才三十多而已。 一日夫妻百日恩,许勋人没了她自然也心里黯然,但这是 她第二次送走自己的丈夫了。相比起初嫁的崔家子,少年夫妻几多情,第二任丈夫这里更多是一种互相扶持、互相理解,再也不能当初那样悲痛了。 杨氏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意:“我还有玉郎呢...” 相比起其他女眷,杨氏是最支持南渡的那一个!因为她的孩子就在南方!她不管南渡有着怎样的目的,大家又各自有着怎样的盘算。她只知道,从小会藏在她怀里,会被她宽大衣袖藏起来的小小孩子——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了。 听到这话,秦阿女脸上的褶子也松开了一下,带上了意思笑容:“是呢,小郎君在南昌!” “谁家儿郎能像小郎君一样乖巧又懂事?当初...”许盈由杨氏亲自抚养,这在高门大户中并不常见,但也因此母子感情很深!秦阿女在杨氏身边照料一切,那时候她也是亲自带过许盈的! 絮絮叨叨说了几件许盈小时候的事,哪怕是一件小事,在她口中也是许盈从小就与别家孩子不同的明证!而旁边的杨氏也是眼带笑意听着,哪怕这些事她都知道...但哪个母亲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呢? “如今小郎君更不得了了!听说他作了个什么文章,奴也不知,总是有很多人都夸!上回大郎君来信不都夸了吗?”秦阿女说的‘大郎君’说的是杨氏的亲哥哥,是弘农杨氏的子弟。 “今后,小郎君也不见得比成郎君差!夫人好日子在后头呢!” 杨氏却是看着窗外的两岸景色,轻轻摇了摇头:“我哪里没有好日子?玉郎...我只望着玉郎能一生平安罢了。” 过去三十几年的人生,杨氏见证的死亡大多发生在男人身上。看起来支撑门户的男子们是生命里更加旺盛的象征,像是一株高大的树木,而女人是攀爬在这株树上的藤蔓,柔软虚弱。但她们自己知道,女人的生命要顽强的多! 她们善于忍耐,善于生存,男人死了,她们不会死。 别人怎样她不管,但杨氏希望许盈不会那样,忽然某一天就离开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活着,活的长长久久。 至于别的,她其实是不在意的。 “夫人,南昌快要到了!”此时门外有婢女来禀报最新消息。 而按照 约定的,许盈会在南昌城外迎接...东塘庄园本就在城外,此时进城一遭反而要麻烦许多。 南昌城外河面上,今日有一队大船组成的船队,船上悬挂着许多白素,让两岸百姓不由得议论——水上有船很常见,但往来的大都是商船,这样大的客船组成的船队着实少见,不少人都在猜测这是哪里的贵人。 有人识字,瞧见船上竖的‘许’字,便猜测:“说不得与东塘庄园相干!东塘庄园不就姓许么!” 许盈在本地也扎根数年了,再加上东塘庄园如今风头正盛,本地有见识的人多少知道一些许盈的来历。 “玉郎这些年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啊...”此时船快要靠岸了,远远能够看到码头那边有很多人,似乎是接他们的。杨氏也不再呆在船舱中了,而是带着几个儿媳,并族中妯娌,登上了甲板。 陈氏凑趣地对婆母道:“南渡之前,我只当豫章也是偏僻乡里,又有南方瘴气,蛇虫鼠蚁密布,实不宜居!如今才知道,其实这里风光秀丽,夏日除了湿热些,其实比北地还好呢!小叔居住在此间,总算不委屈!” 和氏最看不惯陈氏常常讨好卖乖,但大家往往就是吃这一套,所以陈氏在妯娌中、长辈中,都比她人缘要好一些。此时见她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在没忍住,轻轻哼了一声。 和氏讨厌死南方湿热的气候了,此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但即使是晚间,依旧闷热的睡不着!因为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这几日都恹恹的。至于她自己,身上还生了一些红疹!虽然大夫说这是小事,涂些药膏就能好,但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气闷。 这轻轻一声哼,其他人都没怎么注意到,偏偏杨氏听到了,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和氏,让和氏下意识地头皮紧了一下。但很快,杨氏的目光就重新放到了码头方向。 和氏看过去,发现码头上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站在最前面,远远的看不太清面容。 然而,就算是看不清面容,杨氏也笃定那就是她的孩子——母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第118章 对于许氏众人来说,在踏入东塘庄园时集体松了一口气...船上的日子不算难过,以此时出门的艰难来说,这种旅行体验已经算是好的了。但相比起陆地上的日常生活,依旧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虽然不是汝南祖宅,但好歹也是个正经居所,给人的感觉分外踏实。 东塘庄园原本就是原主人为举族聚居做打算兴建的,房舍很多,之前空置了大量房屋,只能让奴仆多多打扫,增加一些人气。现如今许氏众人来了,倒是一下填满了庄园房舍,让原本有些寂静的主宅一下热闹了起来。 仿佛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在此繁衍了许多代一样。 但这到底只是一个地方豪强为自家准备的...势族底蕴深厚,繁衍多代之后,人口也不是豪强能比的。此次南来,一部分不那么重要的族人并没有一起来,而是选择了留在汝南,然而即使是如此,东塘庄园的主宅也有些局促了。 不过这也是暂时的...等到建邺那边的南渡小朝廷暂时站稳脚跟,肯定有不少人要迁往建邺,随各自房中的父兄一起生活。 东渡小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到时候在建邺谋个官职估计是佷容易的事。 就算没能谋到官职,想必很多人也愿意在建邺等机会——就像原本的洛阳,一些许氏族人也没在朝廷任职,却依旧选择了做个‘洛漂’。 到时候,东塘庄园这边也就不会这么局促了。 按照族中各房分支,许氏众人被安排在了主宅中一个又一个的院子里。虽然刚刚安排好,整理箱笼的整理箱笼,要热水的要热水,要饭菜的要饭菜,还有各房自带的奴仆不熟悉东塘庄园,有些乱糟糟的。但总算乱中有序,一切都顺顺当当地进行着。 东塘庄园上下都松了口气。 “如今正是孝中,只能如此了。”和氏身边的女管事很有威信,指挥着婢女将新鲜饭菜送上:“夫人用些食水。” 按照道理来说,许盈应该为族人们接风洗尘、大宴一番,但谁都知道,许氏死了族长!这个时候,哪怕是理论上已经出了五服,根本不用守孝的族人也都是素服素餐,至于许盈、和氏这些‘自家人’,自然更不 能讲究这些了。 和氏‘嗯’了一声,抬眼看去,发现摆在桌上的几样小食却是清清爽爽的。 瓜菜只简单切了切,凉拌菜上撒了芝麻和香油(香油是芝麻油,也是素的),脆脆的腌笋切成了小条闻着很酸,是开胃的。还有一碗汤饼,只是这汤饼不像和氏原本常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除了面片之外还放了一些菜菹,表面浮着香油和芝麻——动动筷子,发现汤饼碗里居然有碎冰! 嗯,这是缩减版‘朝鲜冷面’...许盈还蛮喜欢夏天吃这个的。 因为佐料、配菜不全,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特别是现在还是孝期,连一点儿荤腥都不能沾,就更不能追求原版口味了。 “居然有冰?”和氏发现汤饼中的碎冰之后惊讶极了!她本身就是和氏的女儿,嫁的又是许氏这样的势族,夏天见到冰块本不至于这样惊讶。但这可是南方!即使是北方藏冰,也千难万难,更别说是南方了! 话说,南方冬日能有厚冰吗?难不成是从高山上取来的?可若是如此,那该花多少人力物力啊! 压下心底惊讶,她尝了尝汤饼,发现虽然没有一丝荤腥,味道却比她想象的好得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风味独特的美味了。 吃过了最近最舒服的一顿饭,又有几个东塘庄园的婢女为她送来了一些甜瓜、柑橘,和这些水果一起送到的是茶叶和奶粉。 送东西的婢女解释道:“郎君说了,茶叶、乳粉以滚水冲泡,温时饮下,能治水土不服,特来送与夫人。” 人在来到陌生的地方之后都会有些水土不服,而如今这种加工法制成的奶粉含有乳酸菌和益生菌,有利于肠道健康。肠道健康问题解决了,水土不服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大半。 至于茶叶,从后世而来的许盈也听说过喝茶能缓解水土不服。先不说茶叶中含有的微量元素有没有用,只说一点,茶叶本身是能利尿、加速血液循环的。其缓解水土不服的核心原理就是...只要我代谢的够快,致敏物质就跟不上我。 乳粉曾经作为‘特产’送到过汝南,和氏自然也分到了许多,此时看到并不稀奇...至于茶叶,此时地位不高,被称作酪奴,但也不算什么冷僻东西,所以和氏也 只是点了点头,不说其他,只是问:“这些各处都有送吗?” 婢女恭恭敬敬道:“各处都是要送的,先送来给夫人,奴婢等还要去别处送。” 和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误了你等了。” 等到婢女们走了,和氏陷入到了沉思中。旁边的女管事让人收拾瓜果和奶粉茶叶,忍不住道:“原以为盈郎君在南边日子总是要清苦些,如今看来倒不见得。” 许盈被安排来南方又不是流放,家族给他各方面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光是一个东塘庄园就很了不得了!开垦好的土地值钱是一方面,关键是让这样一个庄园运转起来,庄园客、作坊、工匠等等,统统都有,直接躺着就有流水一样的钱财进账,这才是十万分的难得! 这样一个大庄园就算是放在许氏内部,也是非常重要的资产了! 许盈在南方肯定不会过苦日子。 但是,即使是这样,在和氏的想象中也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先不说南方的气候、环境对北人十分不友好,就说南方的繁华程度就远不及北方,特别是和洛阳这样的大城市,更没法比了。 这就像是鲁滨逊漂流到了孤岛上,在解决生存问题之后,他的生活越来越好,后期甚至有人为他工作...但那又怎样呢?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就是有钱都花不出去的。 在豫章这样的地方,很多东西根本得不到! 和氏抿了抿嘴唇,就在刚刚,见到许盈的时候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许盈南下时,她还是许氏的新媳妇,那时许盈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亲戚朋友谁见了都夸。但真正说起来,势族人家的孩子小时候都养的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再加上家教好、有礼貌,除了极个别外,大多数都很拿得出手。 许盈最多就是显得稍微突出了一点点。 他小小年纪就得南下时,和氏还丈夫可惜过一回:“去了江南,平素出色些的势族子弟都接触不到了,也没有名士做老师,结交的人尽是些貉子...玉郎纵使是美质良材,也该成朽木了,长大了可怎么办啊。” 就算后来许盈有了闻喜裴氏出身的裴庆做老师,也因为《战国论》一时之间声名鹊起,和氏这个念头也没 有扭转过来。 在她看来,裴庆是谁没听说过,至于《战国论》,她平素又接触不到外面的读书人,自然低估了其影响力。 在和氏这里,许盈或许就是个有些才华,但已经不可能有势族子弟风采的少年了。 有些东西需要从小熏陶,需要环境培养,许盈脱离了这个环境,自然不能指望有一样的表现。 但在码头上一见,和氏就怔了怔——十几岁的小少年,仿佛一棵小松柏,挺拔纤细。面容有孩子的稚气,但气质沉稳、雅量不俗。 因为公公去世,服了斩衰,身上穿的是粗麻且切割粗糙的孝衣。然而就是这样的麻衣,在他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脸长得像婆母,这是和氏的又一个感觉,而婆母年轻时本就是弘农杨氏那一辈最出名的美人。这样的孩子要是在北边,因为这一张脸都能获得无数赞誉...是的,这个时候的人就是这样,颜控的明明白白、理直气壮。 和氏注意到这个小少年伏在地上,向婆母行大礼,然后在婆母的搀扶下起身。别人做这样的事,即使是再有风度,也会有些狼狈。但这个小少年没有,即使是伏倒在地,也像是有一根骨头撑着他。 明明是一个小少年,却让风姿特秀、傲骨丹心之类的形容词都有了归属。 和氏在汝南出入各家内宅,成年男子见得不多,但少年是常见的。但无论是谁家,哪怕是汝南袁氏,年轻一代也都没有一个能与许盈相比。 原来也觉得出色的少年,只要想到放到许盈身边,就显得平凡庸碌了。 闲居在江南乡郊,不仅没有让许盈变的眼界狭窄、气度下乘,反而让他有了仿佛云卷云舒的恬淡——若是许盈知道和氏的想法,估计是要笑的。 这个时候在乡郊长大的孩子确实很容易显得没见识,甚至是‘土鳖’。这种情况很难避免,正如和氏想的,环境造就一个人,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者,都避免不了这一点。就算是在现代,偏远地区长大的孩子走出去也会和城里孩子有着微妙的不同呢。在地区差异更大的如今,这种差别就更明显了。 但许盈的情况太特殊了...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这个时代的洛阳和这个时代的东塘庄园,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许盈早就见过比这广阔无数倍的世界了,就算只是站在后来者的角度,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可以表现的相对超然。 第119章 就在和氏惊讶于许盈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时候,许盈正陪着杨氏。 许盈上辈子从记事起就没有母亲,所以即使恢复了记忆,再面对这辈子的生母,也不会有不适应的感觉。更何况,南来以前的记忆是那样完整,那时他是真心孺慕着母亲的——他爱着他的母亲,就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一样。 许盈陪着杨氏用餐,杨氏的餐食和和氏差不多,只是多了两样小菜。不是许盈舍不得,偏偏要在和氏等人身上省几碟小菜,而是在不同的人身上做不同的安排,这才是对的!就像《红楼梦》里贾母起头出钱,给王熙凤过生日,她出了钱之后,其他人都会自觉按照身份分成数等。 不是她们出不起钱,而是各有身份而已。 相比起杨氏,许盈的餐食就要简单多了,只有一碗粳米粥、一碟酸笋。 杨氏看着心疼:“你才多大?就算是守孝,也不该如此清苦!” 说着就让人将自己面前的小菜端两碟给许盈。 此时非常重孝道,死了亲爹亲娘,这是最重的孝!若是个男孩儿,等到下葬,还得在坟墓周围搭一个棚屋居住,等到孝期过去才行! 守孝这件事说起来颇为复杂,涉及到了衣食住行四个方面。其中‘行’是最简单的,一般来说守孝不能出门,得一直呆在棚屋中。若是家中有事必须要儿子出面处理,也得呆满一定的时间——若是不止一个儿子,长子则必须呆满孝期,其他儿子呆满一定时间之后出面处理各种庶务。 此时多的是宅男,不出远门实属简单。 穿衣的讲究相对复杂,但也不难...所谓‘五服’制度,其实就是从穿衣而来。分别是斩衰(不缝边的粗麻孝衣)、齐衰(缝边的粗麻孝衣)、大功(粗熟麻孝衣)、小功(普通熟麻孝衣)、缌麻(细熟麻孝衣)。 孝衣很粗糙没错,但孝衣其实只是一层外衣,里面穿的衣服要求素净,却不要求和孝衣一样的材质。极个别‘侍亲至孝’者,会里外都是粗布麻衣,但这种终究是少数。 所以,孝衣并不算折腾人——夏天比较辛苦,因为夏天穿衣比较轻薄,领口、袖口常常能感受到 孝衣粗糙的质地。但许盈的孝衣不知道捶打、搓洗过多少次了,就算是粗麻,也变得柔软了很多。 至少在接受范围内。 真正折腾人的是住和吃...儿子为父亲守孝,那是得住进棚屋的!棺椁没有下葬以前,棚屋极端简陋,四面漏风,且住在里面只能直接在地上铺草睡!等到下葬以后,则用湿泥涂墙挡风。 下葬后又有一系列的哭丧活动(这种哭丧活动在下葬前就开始),朝夕哭、既夕哭、反哭、卒哭,哭丧活动还和丧礼的其他仪式间杂着进行。直到卒哭完毕,守孝才算是进入正式阶段...这个时候守孝的棚屋可以稍稍整理一下。 毕竟之后要住很长时间的——最长可以住到两年零一个月的...古人服斩衰,说是三年,其实只需要两周年加上第三周年的第一个月。 守孝期一年之后,称之为‘小祥’,这个时候棚屋可以拆除改建,只要不装饰房屋,建的新屋基本上可以达到正常的居住条件。 守孝期两周年之后,称之为‘大祥’,这个时候就可以从棚屋搬走,回家守孝了。不过这个时候离守孝期满除服,也只有一个月了。 有特别孝顺的,当然可以一直住最简陋的棚屋,并且住满整个孝期。但只要达到标准,就算是守礼了。 另外,关于吃的问题...斩衰先要三天什么都不吃,然后喝粥,早晚一小把米。卒哭之后正式守孝,食谱中加入蔬菜。小祥以后则素食都可以,但调味品只能有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得等到大祥之后才能出现。 古人守孝确实很严厉,但在真正执行过程中,能够一丝不苟完成的非常少! 别看史书,以及《二十四孝》之类的教化书籍上,好像孝子遍地都是,完成最严格的守孝制度对于孝子来说只是标配,轻轻松松,仿佛洒洒水而已。其实不然,几千年的历史,历史人物更是如恒河沙数,但能挑选出来写进书里被赞扬孝顺的也就是那么些。 如果排除掉一些‘虚构’‘夸张’的,剩下的就更屈指可数了。 可见,能严格完成守孝的,其实也很少...之所以觉得多,只是一种‘幸存者偏差’而已。 许盈甚至怀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完整完成‘斩衰’的 守孝! 很简单,只说吃的问题,开始三天不吃东西也就算了,三天确实饿不死人(但身体虚弱的人可能会因此导致其他疾病,然后一命呜呼)。但之后直到卒哭之前都只让早晚一碗粥,这就过分了! 古人的丧礼非常复杂,进展到卒哭阶段,基本上就过去百日了(这特指贵族的葬礼,而若是普通人的葬礼,本身就不用讨论守孝的问题。普通家庭中的男子要撑起一个家,什么都不干就守孝,一家人怕是都要饿死了)。 一百天只吃素粥...盐都没有,死定了吧? 所以大家都非常富有人性化地根据各自情况,有不同的守孝方式...像许盈,年纪不大,又一直有身体不好的名声,时人就会宽松一些。毕竟守孝是为了尽孝心,不是让人去死! 看看历史上很少有记载因为守孝死人,就知道贵族们在这件事上是很有分寸的——若是有这样的事,多少会有一些记载。因为这算是哀思过度、侍亲至孝而死,也算是一种‘孝’,是非常好的宣传素材。 许盈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又没有通过近乎于‘自残’的方式搏一个孝名的想法,在守孝这件事上自然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了。 此时杨氏却觉得他在虐待自己,心疼的不行。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许盈只是不饿而已。而且除了太引人注目的荤腥他不沾,他的饮食和平常差别不大。此时陪着喝粥,只是意思意思。 但许盈也知道,此时需要的不是解释,所以笑着点了点头...长者赐,不敢辞,也不需要辞。 看着许盈很好地吃饭,杨氏就很满足了——几年不见,这个孩子长得好快!现在已经越来越有大人的样子了。但少年的稚弱依旧很明显,让杨氏不由得生出许多怜爱之情。 “这几日夫人不思食水,奴婢十分忧心。”秦阿女在一旁笑着道:“如今有郎君就好了,夫人用饭多了许多!” 许盈陪着杨氏吃完了饭,杨氏并没有直接休息。这时候天还早,昨日又睡的充足,再加上见到许盈之后心情激动,根本是一刻都歇不下来。 干脆带着许盈开箱笼,整理从汝南带来的许多东西。 有些事其实完全可以交给婢女去做,但杨氏很喜欢自己做 一些简单的事...这一点许盈是有印象的。他记得小时候自己就跟在母亲身后,看她一点一点整理箱笼,和婢女一起对库存记录什么的。 杨氏让人把装衣服的箱笼打开:“守孝三年,许多衣裳三年都不能穿了,得整理一番。” 杨氏这样的贵族妇女,穿的大都是丝绸质地的衣服,而丝绸的保存是很讲究的。保存的好,数年之后拿出来都光洁如新,保存的不好,很快就会失去丝绸的光彩。 杨氏将任何颜色稍显艳丽的衣服都取了出来,让懂得保养丝绸的婢女拿去进行专业存放。剩下的一堆就是孝期能够穿的衣服了,她按照季节分箱,一件一件地叠了起来。 许盈就在旁边打下手...他这辈子虽然完全可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生活,但有着上辈子记忆的他也不可能那样‘腐朽’。所以他比一般的势族豪强人家子弟在生活方面更有动手能力,而且他上辈子也是要叠衣服的,此时做这些也驾轻就熟。 一般男孩子哪能耐心陪母亲做家务!这个时代的男孩子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当许盈依旧像小时候那样,与她一起整理箱笼时,杨氏心中真是既温暖又熨帖——对于她来说,许盈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但她有时候也知道这只是她做母亲的偏爱。 而现在,她觉得的‘偏爱’二字应该去掉...许盈就是世界上最好最贴心的孩子。 许盈不仅陪着叠衣服,还提出建议:“儿让人给母亲做个‘衣柜’,到时候放母亲的衣裳十分方便。” 这个时候的衣服都叠放在箱子中,偏偏丝绸佷容易出现折痕,简陋的熨烫手艺很难处理好这个问题...挂衣柜倒是能稍微减少一些麻烦。 许盈形容起挂衣柜来...此时也有挂放衣物的家具,是一种架子。但这一般只用来放平整好、马上就要穿的衣服,而且架子还挺大的,不可能在房内放上许多。 许盈形容的简单,杨氏自然一听就懂,接过孩子手中叠成了方形的一件袍子,将其收入了箱笼中。杨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出的话是斥责,但听起来却像是在纵容:“你这孩子,平日都想什么?还琢磨起如何做箱柜了?这哪里是你该琢磨的。” 第120章 这几日许盈没有上课,虽然他如今年少,很多时候并不真的需要他做决定,但总有他出面的时候。许氏族人来了这么多,表面上安顿一番,管吃管住就可以了,这些事下面的人都会做,用不着他。实际上并非如此,光是头一天他就不知道见了多少族人了! 有些是特意来见一见小郎君的,有些则是另有所求,‘提醒’他,应该安置他们这些人了。 许盈非常有耐心地听着一位族人说起北边的事,最后道:“原来在汝南时,其实也难。外人见我等是汝南许氏,还当过着何等奢靡生活,其实不然...若是家中没有产业,便是汝南许氏也难过!” 一个宗族之中也有贫富贵贱之分,所以同样都是姓刘的,有的人当皇帝,有的人卖草鞋。虽然那个卖草鞋的后来也成了皇帝,但人家那是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哪有继承家业来的舒服稳妥。 许盈当然明白对方的未尽之意,但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所以并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来,只是始终保持着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懂一般。 对方因此有些着急了,直接道:“侄儿打算如何安排族人呢?总不会自己坐拥园宅,不管我等了罢?” 南迁之后,这些许氏族人依旧要生活。衣食住行、势族的排场,哪一样不要钱?虽然南来的时候有打点家中财货,但终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其他不动产。这种情况下,在南方就是坐吃山空! 离许盈他们这一脉格外近的,他们不愁不能在南渡小朝廷建立起来后分到一块大饼,所以他们很安然。至于旁支中的旁支,他们在汝南的时候也是依赖族中富贵者生活,并没有什么田地、不动产,其中一些跟着来到了南方,倒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估计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此时真正着急的,是族中那些不算近支,也不算远支,本身有没有什么出色人物的,真是不上不下了。 许盈摇了摇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婶婶此言差矣,盈并未坐拥园宅...父母在、不分产,东塘庄园也不过是父亲母亲所有,只是因为我南来居住,这才暂居罢了。至于族中叔伯各家生计,就算父亲 不在了,也有大兄和几位叔叔商议,婶婶何必来为难我一不理事的孩子呢?” 许盈知道,对方和他说这些,就是觉得他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子,这种事可能不太清楚。听族人诉苦了,就懵懵懂懂瞎许诺一通...就算日后这些许诺不能完全兑现,总要兑现一部分,不然就会在族中坏了名声。 对于这些人来说,只是动动嘴皮子,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自然前赴后继地来他这里做同样的事。 对此许盈坚持‘三不原则’,不承诺、不负责、不主动,反正所有的话都听着,但在具体事情上就不随便开口了。 但这不代表许盈真的就不管这些族人,且不说此时重视宗族,他如今是许氏嫡支,在南方又经营了多年,相对于族人算是‘地主’,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别的什么,都应该照顾族人。 而就算从现实利益的角度出发,这些族人也是明摆着的优质人口,大多能识字,具有高级技能,让他们有所安顿,本来就不会是赔本生意。 私下,许盈也和杨氏,以及几个嫂子商量过这件事。 他打算在浔阳、豫章、临川等地购买土地,尽量购买已经开垦的,若是不能,则选择一些条件不错的生地。 购买土地进行耕种,自然是为了兴建园墅,只是这些园墅就不像东塘庄园、清溪庄园这样大了,甚至规模还比不上许盈专门种甘蔗的甘蔗园。 这些小庄园大都在两三顷大小,一处可以安置两三户族人——有钱的族人可以自己买地,没钱的族人代为管理这些庄园,从收获中抽取一定比例为管理费,以供家计。 在这件事上,他需要面临的问题其实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粮食。 南来的族人带的都是金银细软,粮食却是不多的。许盈的粮食本来有不少,但新开的清溪庄园已经给消耗的七七八八了。清溪庄园今夏开出了一半多,种了一季粮食,收成尚可。但这也只够清溪庄园自给自足,毕竟就这些粮食得坚持到明年春耕夏收呢! 这还是清溪庄园暂时放弃接纳流民的结果——若整个清溪庄园都开垦耕种,清溪庄园需要的人口还要更多。而在没有足够的粮食保证之前,许盈只好暂时就这样了。 现在许氏族人来了,东塘庄园是养的起的,毕竟秋粮马上就要入库了。但问题是,若许氏族人要在南方开垦土地、以求地利,那又要招募人口了!各家招募一些,积少成多就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许氏族人南来的时候带来了奴婢、部曲、匠户,庄园客并没怎么带,所以需要重新招募...这个时代最难得的是人力,豪强都争抢着隐匿人口。这个时代最容易得的也是人力,随随便便就能招募到。 “此事也不用太过担心,家中青壮大多都去了建邺,既然吴中人家接纳了南来势族,必然要解决建邺粮食缺乏的问题的,不过就是北方势族要付出一定代价罢了。”许盈对此看的很清楚,在和母亲杨氏商量这事时也是这么说的。 此时随着南渡小朝廷涌入建邺的势族,大家都是要吃喝的,自带的粮食能有多少?很快就需要买粮了。大家手上都有钱,买粮不是问题,怕的是陡然升高的粮价导致建邺大乱!此时南渡小朝廷立足不稳,要是弄得建邺百姓吃不上饭,到时候很有可能就是‘造反’了! 顾陆朱张等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到时候肯定得出手帮忙...只不过他们也会趁‘帮忙’的机会捞取一定好处。 也就是这段时间最难了,等到小朝廷真的建立起了统治,南方各州的赋税就会归到小朝廷手中。有了赋税,朝廷各个方面就会慢慢步入正轨。 所以,在建邺的族人不用担心他们的吃饭问题,而稍等一段时间,会在建邺定居的族人就会接走自家一房人,这些人是不需要许盈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的——甚至连产业问题都不需要许盈帮忙。 他们会在建邺附近置产。 相较于在建邺附近置产,在豫章置产简直就和鸡肋一样...而且两者难度也没什么区别。在豫章置产,得面对本地豪强的挤压,在建邺置产,那边的大族更厉害,剩余的土地更少,貌似更难一些。但那是南渡来的势族们一齐对抗地头蛇,再加上形势所在,无形之中就简单了很多。 不过也就是这段时间了,许盈估计,若南渡小朝廷能在南方站稳脚跟,随着北方战争的烈度越来越大,南渡者越来越多,建邺的产业会越来越难得 ——到时候不只是地头蛇要对付,先来一步、已经站稳脚跟的北方势族也会是对手。 想必,此时在建邺安顿下来的许氏青壮们已经计划着在建邺附近置产了。 许盈的负担一瞬间就轻了许多,至于剩下一部分会呆在豫章的族人。各处想办法腾挪辗转一番,总能对付过去...毕竟东塘庄园财货充足,发卖澄心堂纸、彭泽秋酒、奶粉、蔗糖、肉松等货物,求货者很多。 到时候要求货款都要有一部分粮食,粮食多者可以优先拿货,粮食问题也就缓过来了。 那些南来的族人也不是真的一点儿家底都没有了,只不过是手上没粮,心里发慌!许盈只要供他们粮食,他们自然可以招募流民垦荒,过上和汝南一样的日子。 另外一些本就家贫的族中子弟,对于许盈来说也是很好的‘职业经理人’。他们至少都能识字,见识也比普通人多一些,无力置办土地,就可以帮许盈这一支管理土地、作坊,极大缓解了实用人才的缺口。 另外,从北方而来的除了族人,还有奴婢和工匠,奴婢化整为零,侍奉着族中地位较高的一批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工匠就不同了,当许盈知道这一批工匠很大一部分是自家的,自己可以支配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无数种安置方案。 这些手艺精湛的工匠到位,很多只在计划中的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些工匠在父亲许勋去世之后,应该由他们兄弟四个分,但父亲死后就兄弟析产是南方的习俗,北方也有一些家族会这样,可到底没有这样干脆,有些遮遮掩掩的。很多都拖到父母都死了,甚至同辈之中也有人开始去世,需要分产给下一辈了,这才真正析产分家。 现在家中长辈是杨氏,大兄许成虽然是话事人,但他今后的主要精力肯定是放在官场上。这些工匠用于办作坊,赚到的财货也是一家公有的。只要许盈没有暗中侵吞,几个嫂子也说不出什么来。 所以说,由他来支配,没什么问题。 而就在许盈一边守孝,一边同母亲杨氏经营、补强自家产业时,又有新的消息从建邺传来了。 第121章 北方来的专业人才,有许多都是织娘,这本就是许盈所急需的——因为有烘茧法的存在,别人家的织室进入到淡季时,他这里的纺纱机、织机依旧可以昼夜不停地运转!因为织机造的太慢,不够用,现在织机算是三班倒,人休息了织机不休息。 虽然点灯会增加成本,但相对绢绸可以创造的价值,这点儿成本是不值一提的。 许盈又让人改进纺车和织机,织机还没有眉目,纺车却是有了一定成果...纺纱机的结构比较简单,许盈多看几眼就能理解,自然也更容易提出建议。 丝纺和麻纺、棉纺不太一样,纤维长度本来就可以达到巨长,根本不用像棉麻毛一样搓条纺线,只需要络丝、捻线之类的操作就可以了。但这不代表丝纺流程就简单了,不知道是因为丝的价格更贵,还是别的原因,丝纺的络、并、捻机器简单而程序多,可以用到好几个机器呢! 许盈首先就是做减法,想办法合并了这些机器的作用,让几道程序可以一起进行。 另外,他在了解整个丝织流程之后还改进了很多细节。比如说原本缫丝,要从煮茧的热釜之中取茧抽丝,这常常会导致来不及抽丝,蚕茧已经煮过头,丝质损坏了。许盈让人在热釜旁边置冷盆,煮茧不多时就可以将蚕茧投入到冷盆之中。 从冷盆之中抽丝,自可以从容不迫。 类似的改进还有很多,听起来都很简单,但如果没有想到,就是真的没有想到。许盈好歹是个历史系的学生,手工业史了解过之后,他或许不能说清楚历史上那些机器的原理,更不能因为短短两句话的描述就复刻出某种机器和工艺,但以此作为一种提示,却可以省下工匠不知道多少功夫,给他们带来多少灵感! 比如冷盆抽丝,就是明代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记载的‘连冷盆’技巧,这样取得的丝称之为‘水丝’。 这里面又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许盈既然记得,这个时候拿来提示织娘们自然很简单。 总之,在纺织工艺这里改进一点,那里改进一点之下,织绸的速度确实有些赶不上供应生丝的速度了。 眼下来了许多织娘, 意味着生产规模又可以扩大了...至于说织机不够用——在许盈这里,织机就没够用过,多花点钱,多多催促造织机的工匠,总能有办法。 而且如今除了织娘,还有许多别的工匠呢,其中就有不少能造织机的木匠。来的正巧,立刻就能开工造织机了! 古代历史上纺织业的市场就没有满足过,有多少就能消耗多少,所以理论上许盈的织室其实可以无限扩张——因为原材料的供给是有限的,所以这只是理论上。 事实上,只是现在的规模已经让胡氏这样的丝织大户非常警惕了...去年许盈收蚕茧,对方还没有注意到,今年随着收的越来越多,甚至挤压到了生丝供给,再想被忽视已经不能够了。 但这又和之前的生丝大战不同,当时许盈收生丝,他们也可以跟着收生丝。现在许盈收蚕茧,他们难道能跟着收蚕茧? 过去胡氏可以凭借着自身的强势地位,让地方上的士绅、族长宁愿少一点儿好处,也要将生丝卖给他们。但现在却无法让人不卖蚕茧给许盈——胡氏确实是很厉害的地方豪强,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可以让乡人不把东西卖给许盈,而卖给他,但无法让乡人单纯地不卖东西给许盈。 前者,大家会想反正都是做生意,还是不要得罪胡氏了。后者却会让人觉得凭什么!这么多蚕茧已经养出来了,不许卖给东塘庄园,辛苦不就白费了吗?难到你胡氏帮我们承担这笔损失? 面对普通乡人,胡氏等豪强可以很强势,但也不是说想怎样就怎样...皇帝还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呢!逼迫的太过就是揭竿而起了! 虽然胡氏暂时按捺住了,没有搞事情(也是暂时不知从何下手),但想也知道,随着许盈进一步挤压生丝的供应,让养蚕户更偏好供应蚕茧,最终肯定要和胡氏等丝织大户爆发冲突的。 纺织在东塘庄园的许多产业中也只是一项而已,这些工匠的到来是对各方面的一次补强。而就在许盈和母亲杨氏忙着理清楚这些的时候,建邺传来了新的消息。 “母亲也太偏心了,我看如今就是正大光明地偏帮四弟!工匠什么的都随四弟折腾。”和氏私底下和两个妯娌说起这件事,很是愤愤 不平:“说是都是家里共有的,如今也不过是代管,可这话谁会信?财货既然过了手,就有的是办法存下私产来!反正这里是四弟的地盘,他动手脚也容易的很......” 许盈亲兄弟总共四人,分别是许成、许直、许拙、许盈,除了许盈之外,另外三人都已娶妻,娶的也是门当户对人家的女郎,和氏和陈氏不说了,四兄弟中最没有存在感,才貌不惊人,性子也最老实巴交的许拙,娶的也是荥阳郑氏的女儿。 郑氏和丈夫可以说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平常十分老实,无论做什么都不多话,只知侍奉公婆、听从丈夫、教养儿女。此时听和氏这样说,只觉得大逆不道,连忙闪到一边去,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和氏见她不中用,将目光转向了陈氏。 陈氏却是个十分聪明的,知道和氏不过是想拉她一起出头,让她打前锋罢了。当下也只是摆了摆手:“这话可不敢说,母亲向来公正,如今不过是让玉郎安排些工匠罢了,什么证据也无,就说母亲是偏帮,玉郎是存了私心...我觉得是大嫂多心了。” “怎么是我多心?母亲若不是偏帮,怎么让玉郎处置此事?玉郎才多大!家中是无人了吗?别的不说,二弟不是在,就算二弟是个不成器的,我等做儿媳的,难到不能有事服其劳?” 族中青壮大多去了建邺,但每一房总有一两个来了豫章...不然一路全是老弱妇孺,遇到事了怕是连个对外交涉的人都没有,总是让人不放心。许直就是他们这一房的代表,他虽然不务正业,但人机灵,总比许拙更适合面对各种情况。 她们妯娌三人的丈夫只有一个许直在豫章,所以和氏就提了一嘴。 只不过她实在不会说话,陈氏听她说到‘就算二弟是个不成器’的,心里都快气死了!丈夫许直确实有些纨绔,但大的毛病没有,夫妻感情也还不错,她自然是向着丈夫的。眼下听和氏如此说,哪有不气的! 只是她这个人向来面甜,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表露出来得罪人。所以此时只是笑笑:“谁让玉郎能干呢。” 陈氏看的分明,许盈经营上显然十分有本事!许氏原本在汝南也有园墅,可那里的园墅经营情况 哪里能和东塘庄园相比?她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些日子跟在杨氏身边给许盈理账,心里一算计也就明白了——许盈的产业账目是很清楚的,但做母亲的就是喜欢盘算儿子的产业,担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而且陈氏也知道,这些日子和氏特别跳!过去还很听婆母的话呢,最近却不是那么顺从了。显然是觉得公公去了,婆母又不是丈夫亲生母亲,再不用那样恭顺——她觉得,日后许氏是许成说了算! 陈氏也能想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不想得罪和氏...但也没有给她当枪使的想法。 陈氏能看到的,和氏却看不到,只当陈氏是找借口,当即不以为然道:“他一个小孩子——” 然而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有杨氏身边的婢女过来,行礼过后才道:“夫人命奴婢来请诸位少夫人,建邺有天使来到......” 陈氏等人已经知道太子在建邺登基了,这是临川王捎来的消息,许盈自然也有告知家人。此时天使来到,只要稍微有点儿政治素养都知道,这是来慰问许氏的。毕竟在南渡这件事上许氏出力良多,还死了家主。 果然,去了正院,建邺来的天子代表给了一通表扬,又赐一大堆东西——空头支票而已,谁都知道小朝廷穷的底掉,还需要南北势族出钱补贴,哪有东西赏赐!这些东西要等到国库里有钱了再去支取。 然而天知道国库里什么时候有钱。 唯一还有点儿用的是给了一些土地、荫蔽的人口的额度...虽然势族豪强谁都没有遵守过规矩,占有的田地和人口远多于自家限额,但合法之后很多事情都会方便很多。 除此之外,许盈兄弟几个,包括从未在南渡这件事上出力的许盈,都封了个散官...不过这也被许成拒绝了——许盈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大哥为了长远着想,没有要这些‘小恩小惠’。 再者说了,真要是稀罕这些散官,他原来还有一个先帝封的呢!那可是洛阳天子封的,比现在小朝廷给的值钱多了...那个被许勋推辞掉了,许盈没有可惜,现在就更不会可惜了。 天使来到家中,只是做了一些褒扬,很快就离开了,并未多做交流。但身边的随从临走前给了杨氏几封信,这是在建邺的许氏族人托他送来的。 第122章 许盈一边守孝,一边与杨氏一同整理产业,并未注意到和氏对他忿忿不平。 就在他专心于此事时,建邺那边派了天使过来——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正如预料的,什么实质性的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全个面子情而已。但最后族人托带的信件却是让许盈和杨氏十分重视,想来这是建邺那边的族人有所交代。 几封信大都是家信,直接分给各房就是了,唯有两封信,一封是许成写的,另一封是许章(许章是许勋的亲弟弟,是许盈他们的亲叔叔)写的。这两封信送来不是给私人的,显然是让所有人看。 杨氏让许直在一旁念信,许盈、和氏、陈氏、郑氏都在一旁听着。 先拆开的是许章的信,信里说了很多南渡以后的事,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许勋的身后事,按理来说人已经没了,应该赶紧入土为安才对,但问题复杂就复杂这里了。许勋要葬在哪儿?按道理,最好是送到汝南祖坟安葬,但当下北地乱的不行,此事实在太难为了! 可要是不回祖坟,那到底是下葬在建邺,还是停灵不发,等到日后有机会回汝南了,再送回去——异地去世,多年停灵不发,这在古代贵族人家还挺常见的。 这件事,建邺那边的族人已经商量出了一个章程,决定在建邺寻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先葬了。若是今后有机会回去,再起棺木就是。许章提及此事也有催促杨氏许盈等人快去建邺主持葬礼的意思,做儿子和做妻子的,都不能缺席。 许盈原本就准备着去建邺主持葬礼,之所以在豫章这边好些日子都没有动身,一来是杨氏他们舟车劳顿才来,不少人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病症,立刻又要上路,怕出大事。二来,许氏族人这么多,总要初步安顿一番。 不然,到时候去了建邺,留在豫章这边的族人没有安排,不能各司其职,怕不能安分...这些日子许盈已经见识过这些人有多不安分了。 眼下族人水土不服症状基本上都消失了,安置族人的工作也有了章程。就算没有叔叔这封信催促,他们也是要去建邺的。 许章信中第二部 分,说的就是太子登基,以及 登基之后内外朝的暗流汹涌。这些内容并没有说的很直白,但懂的都懂。 许盈一边听着,一边思索着建邺局势。此时许直已经放下了许章的信,转而拆开了另一封信。 拆开信后他轻轻‘啊’了一声,见其他人看过来,他这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字不像是大兄的,倒更像是三弟执笔...没什么。” 是谁执笔并不重要,关键是信里面的内容。 许成在信里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让许直、许盈快些来建邺!...他现在身体不太好! 许成身体一直不太好,但病歪歪的倒也能过,并不耽误他行使一个势族嗣子的职责,时间久了大家都忘了他底子很差。如今他随着小朝廷南渡,一路上已经够辛苦的了,只是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有倒在路上。 在建邺暂时安顿下来,但他却不能休息。父亲许勋的突然去世,让他一下不得不出来主持局面。虽然叔叔许章也能分担一些压力,但更多时候都是他这个匆匆上位的嗣子成为家族的第一道风口。 再加上水土不服,他已经病了数日了...虽然大夫都说只是水土不服、思虑过度,不是什么无法医治的病症。但他自己久病成良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中有数。 有了不好的预感之后,他立刻写了这封信,通知许盈和许直来建邺。 许成没有儿子,而且就算有,年纪也太小了,如今这种局面根本派不上用场!这个时候能托付大事的,自然只有亲兄弟了。 许盈知道,大哥许成担心的是,他若是没了,到时候南渡小朝廷论功行赏,好处会匀给在建邺的其他族人。特别是几个近支显宗,他们是最大受益者! 身为嫡支,不可能什么东西都轮不到,嫡支又不是没人了!但若是人不在建邺,有些事必然会鞭长莫及——这年头,家族之中相互扶持是真的,但彼此为了资源也不是没有一些小心机。 也不是没有势族因为嫡支不争气,反而被其他房压制的事发生。现在许氏嫡支之内是弱的弱、小的小,剩下的还不太顶用!许成是怕发生这样的事! 现在他身边只有许拙这个弟弟,但这个弟弟最是老实,最多只能打打下手。自己若真的不在了,根本不能指望他 挑起重担!所以才要许盈和许直来。 写信的时候他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只能卧床养病,信是由他口述,许拙执笔写就。 原本听着叔叔许章的信,和氏还不太放在心上,信里面提及朝内朝外的情况,说的有些隐晦,她根本听不懂。但许直开始念许成的信的时候,她一下就慌了...她向来只知道倚靠丈夫,而现在信里竟然有托孤之意! 她嫁给许成之后,许成和家中姬妾生过一个女儿,然后她又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甚至连庶子都没有!他胡思乱想着这些,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母亲,我...”她只能茫然地看向杨氏。 杨氏一向对和氏不满意,和氏为人不聪明,见识也少,最近更是喜欢自作聪明,但她也知道,许成不是自己亲生的。从她的角度来说,自己不好管,也不想管。但这个时候见她这个样子,心又软了。 只能安慰她:“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初来豫章时族中多少人水土不服,不也无事?若缺不过是病中容易多想,这才如此说的。说不定我等去了建邺,他就康复过来了。” 和氏也希望如此,连忙含泪点头。 “夫人就放心吧,正如太夫人说的那般,水土不服而已,很快就会痊愈。”回去之后女管事一直在给和氏宽心:“夫人自己不也说么,似郎主那般病歪歪的,才能活得长久呢!” 和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同时,她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丈夫病歪歪了这么多年,往常也有卧病在床,以至于形销骨立的时候。但即使是那种时候,丈夫也没有表露出过托孤的意思。 说不定,真的...... 她很快又想,说不定是丈夫如今的位置,让他不得不做这种准备。毕竟过去上头还有公公,托孤也轮不到他 坐立不安中,她想了很多,每想到一种可能她就会自己否定自己,当夜根本没睡着!等到天亮时昏昏沉沉入眠了,却是被一个记不清的噩梦惊醒了。 安慰和氏的那些话,杨氏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相信。她知道许成的性格,事情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不会开口的,何况是这样重要的事——十有八九,人是撑不过去了。 所以送走和氏之后,她让人加紧准备 去建邺的事...不管许成现在的情况如何,他们都是要去建邺主持许勋的丧礼的。现在只是让这件事变得更紧急,一点儿不能拖延了而已。 这个时候出门一趟很不容易,需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即使建邺那边情况紧急,他们也不能贸贸然出发。只不过眼看着豫章这边还有一些事没有了结,杨氏就觉得头疼,心里思索着该托付谁来处理。 “夫人,有一事奴婢也不知该不该说。”秦阿女端来了一杯热茶,杨氏知道茶能提神,晚上处理事务时常喝。 “你既是这样说了,便是知道不该说也要说了。”杨氏很聪明,摇了摇头,道:“你说罢。” “说句诛心的话,若成郎君真的没了,夫人就该早作打算了...该替盈郎君做打算。”秦阿女声音放的很低:“原来夫人不愿意争也就罢了,争不争的到最后都是成郎君的,就算盈郎君能分一些好处,也无足轻重。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若为了盈郎君...” 秦阿女抿了抿嘴唇,继续道:“若为了盈郎君,少不得要与其他房好好说道了。” 许勋死后,作为遗孀的杨氏并没有借着这个身份和其他房争政治资源的想法。这些政治资源争来了,绝大多数也是许成的。她对许成没有什么意见,但她也没有把继子当亲子的情怀...这种情况下,乐得轻松。 和族中那些老狐狸勾心斗角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但正如傅母所说,若是自己的玉郎要继承那些政治资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继承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后过的更轻松呢? 若许成真的没了,他没有儿子,本该轮到老二许直,但许直和许拙都是庶出的。若真的天资出众,且没有别的嫡出兄弟,可能还有一点儿机会。可现在偏偏不是那种情况,别说是许盈这个嫡子了,就算是许章都更有优势! 许章不只是许勋的弟弟,还是同父同母的...也就是说,他也是嫡出! 而现在,若许成不在了,至少从法理层面,自家这一支的继承人就是自己的玉郎了! 第123章 这几日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似乎和盛夏没什么不同。但每到早晚就能感觉出一丝凉意,让人知道,今年的夏天确实结束了。 许盈这两日为一些烦心事所扰,看书都不能专心,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到底不再为难自己,放下了手中的书籍——他想去外面走走来着,但只要一想到住在主宅中的族人总是以各种方式‘巧遇’自己,许盈就迈不开腿了。 许成的信不知怎么露了出去,似乎很多人认为自己即将继承许氏,然后各路牛鬼蛇神就多了起来。 单纯一些的,只是想提前讨好自己(虽然怎么看都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嫌疑)。复杂一些的,恐怕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继承人’的成色,若是个好糊弄的,就可以通知建邺那边的‘家长’,准备借机壮大自家了! 一个大势族内部,虽然都有家主统领,但各房经常出现并立的情况。 譬如历史上王敦王导兄弟,虽然是一个家族的,但也各自撑起了一支,还能双面下注,最终在战场上相遇呢! 另外,王羲之的父亲那一支与王敦王导相比没那么贵重,但也是在朝为官、颇有声望的。不然郗鉴与王氏联姻,也不会选王羲之了! 许氏也是这种情况,许勋是族长没错,但族中有几房也混的很好。若是能借嫡支‘老弱病残’之际抢夺属于嫡支的资源——条件合适的话,他们也不会拒绝。 势族内部往往是互相帮助的关系,若是族中有出色的人才,是大家一起受益。但资源就那么多,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争资源的情况。势族内部争资源,最多就是温情脉脉一些,讲究一个不动声色,败者也不用担心有人要斩草除根。 但也就是这样了。 “玉郎近两日怎不见出门?”人未至,话音先至。在许盈这里能用这种不太正经的语气说话的,也只有一个裴庆了。 “先生。”许盈站起身来行礼,恭恭敬敬请裴庆坐了,然后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许盈不说话,裴庆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别人都以为许盈在计划继承之事,殊不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或许别人会很在意身为许氏嫡支嗣子能 够继承到的那份政治资源,但许盈并不在乎。 这不是许盈清高,而是这不是他志向所在!而且,对于许盈来说,这份政治资源还真不算什么! 许盈这些年在豫章,要说谁最深入地观察、了解过他,非裴庆莫属! 裴庆很清楚许盈眼光有多高,天下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可不多!许氏这份政治资源,从日常闲聊就能看出,他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没有步入朝堂的打算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裴庆比谁都相信,以许盈的能力,想要什么他都可以自己去拿。 就像许盈小时候,裴庆给他讲课,说到掩藏在历史卷册中的权力斗争。裴庆感慨:“如今大周正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了!谁能想到,不过几十年前,羊氏还是众望所归、天下大势所在呢?” 当初势族内部简直将周武帝羊煜捧的天上有地上无,活脱脱就是天降圣人,为了天下安,夏侯家才要将自家位置禅让给羊家——简直是王莽新朝的一个翻版。 那时的羊氏何等的意气风发?这才过去多少年,就成了这样了。 许盈当时对此只是随口道:“一切表面看来免费的馈赠,其实暗中早已标注了价值,只不过付出代价是以后的事。大周的江山不是自己打下来的,而是势族给的,有这样的开始,之后种种便已注定。” 没有通过战争打翻旧贵族,分配利益给普通人,也没有通过战争建立起一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强军,更没有一般开国君主那样举世无双的威望...这样的大周注定了先天不足。 相比起其他人当局者迷,或者说揣着明白装糊涂,历史系高材生的许盈要看的清楚的多。 他那时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裴庆,仿佛自己说的是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羊氏是势族捧上位的,手中的权柄有一半都是势族给的...而既然能给,自然也能收回——若是我的话,我绝不让人给予,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去拿。” 说这句话的那天,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但往后数年,裴庆都对那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想起来都会有些手心出汗。 或许就连许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出了怎样了不得的话。当他说,想要什么,自己会去 拿的时候,裴庆几乎站立不稳——在那一瞬间,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理想已经实现! 光只是看到这样的许盈,他就已经无比笃定这一点。 想到这些,裴庆真心实意地对许盈道:“你根本不必为这些琐事烦心......” 在裴庆看来,那都是庸人庸事,许盈压根儿就没必要为那些心情烦闷。他很自然地提议:“何时去建邺,到时我与玉郎一起去。” 许盈没有问裴庆为什么要去建邺,他猜测裴庆可能是想拜访故人。随着小朝廷南渡的人可有不少,虽然主力是汝颍一带的势族,但真等到成行的时候,很多势族都派出了一两支同行。 广撒网、多捕鱼么,免得将来南方小朝廷情势大好,自己却没来得及先占坑。 势族子弟的圈子有的时候很大,有的时候又很小,这些人里面估计有不少裴庆的熟人。 “不是明日,就是后日了...父亲的丧事...”许盈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说实在的,他上辈子已经有一个父亲了,恢复记忆之后再面对这辈子的父亲,总有些别扭。幸亏那时他已经在南来的路上了,不然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相处。 许勋其实挺疼爱许盈这个小儿子的,只是此时讲究抱孙不抱子,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往往充满了距离感。所以在许盈这辈子的回忆中,许勋这个父亲并没有很重的戏份,特别是他在南方呆久了,小时候在洛阳有关父亲许勋的记忆就更淡了。 许勋人没了,按理来说做儿子的应该悲痛欲绝才对,但这个许盈真的做不到...感情是相处出来的,没怎么相处过的、已经六七年没见面的父亲,能有多深的感情呢? 就像死了一个多年不见,但很重要的亲人,失落重于悲痛。 但终究还是有些悲伤的,许盈记得小时候许勋对他的格外偏爱。许勋最爱养花种草,别人碰都碰不得,但曾经为了哄磕到膝盖哭起来的他,直接就把花掐了在他面前逗弄——这样的事总有那么几件。在零零碎碎、已经淡化的记忆清理干净之后,孤单又坚决地留了下来。 停了停,许盈干脆不再说这个,转而道:“先生也要去?我令人做些准备。” 正准备吩咐僮儿去通知管事这件事,外 面走进来一个婢女,道:“郎君,临川王来了!” 听到这个,裴庆就笑了:“我就猜大王差不多该来了...玉郎不必管我,到时候我与大王一同上路——大王应该是来说此事的。” 建邺发生了那么多事,眼下既然已经暂时安定,羊琮也差不多该表态了。 此时不少南方地头蛇联络他,打算以他做一张牌,打击小朝廷。这倒不是说这些地头蛇就会捧羊琮上位,这只是他们对付小朝廷的手段罢了。 羊琮眼睛看的分明,小朝廷不一定真能站稳脚跟,其中不可预料的部分实在是太多了。但跟着这些南方地头蛇却是一定没好下场,与虎谋皮的事他不做!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他嫌这些事情烦,也得往建邺走一趟,表表他这个‘皇叔’的态度偏向。让某些人安心,也让某些人死心。 既然羊琮也要走一趟建邺,到时候便一起上路好了——这是羊琮对许盈的照顾。 羊琮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牵挂都没有,去一趟建邺带着自己的亲兵就能出发,简单无拖累。许盈就不同了,同去的族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就算有奴仆部曲护送,也要面对各种问题。 到时有羊琮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宗室在旁帮衬,很多麻烦事就不会有了。 许盈既然已经知道羊琮为何而来,自然不紧不慢地起身,和裴庆去正院见羊琮。此时招待羊琮的是杨氏,想当初许盈之所以能认羊琮做个便宜舅舅,就是因为母亲是弘农杨氏的女儿。 羊琮做皇子的时候,嫡母杨皇后对他照顾良多,他承这个情,认下了杨氏这个表姐,许盈自然就是他外甥了。 只不过,羊琮与杨氏在洛阳时只见过几面而已,其实挺生疏的...杨氏其实非常意外,意外于羊琮似乎对许盈这个便宜大外甥十分看重! 她显然不知道对于羊琮和裴庆来说,许盈代表着什么——她脑洞再大也想不到那些。 羊琮看着眼前的妇人,也不知道怎么将自己所知的说出来。是的,他今天来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裴庆想的那样...然而,再不好开口也是要开口的。 片刻之后,羊琮与平常一样脸色严肃,看不出什么分别:“有一事...这是探子加急送来的消息。” 一封信递了过来。 他提醒道:“表姐家大郎君没了,此次前往建邺,表姐与玉郎该早作打算。” 第124章 自从汝南王一系带着许多势族南渡,在建邺建立起了小朝廷,羊琮就安排了探子在建邺。临川离建邺并不算远——临川在后世江西东部,建邺则是后世南京一带,怎么都不算远了。走水路出发,自汝水入鄱阳湖,转入长江,能感受‘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而走陆路也不难,穿过大都山与西湖之间一条走道,就能直抵丹阳。 丹阳就是建邺的后花园了,其地位类似于明代宛平之于京师。 探子传递信息的效率比洛阳那边快了不少,每过几日羊琮便能接到新消息。 而在最新的消息中,许氏许成病逝之事提了一道——许氏在南来势族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如今许成对许氏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这一死,很多事情都会受到影响。所以这个消息才被探子注意到,并传递了回来。 只是这些探子也只当这个消息是诸多消息中不起眼的一个,恐怕怎么都不会想到,接到这个消息的羊琮会立刻坐不住! 羊琮知道这意味着,接下来许盈会被推向许氏的核心位置...虽然只要许盈顺顺利利长大,迟早也会被推向核心位置,但不会这么早,也注定不会那么‘核心’。 说实在的,羊琮来给杨氏和许盈提醒,同时内心却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纠结。 他不知道,许盈被推到许氏核心位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盈和裴庆来了之后,他就将相当‘体贴’地告辞了,顺便还带上了裴庆。表面上是给人家母子留下商量家族秘辛的空间,实际上是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如果要给现在的许盈施加影响,那是推他上位好,还是劝他退一步的好? “我从不知有一日我会为这等事踌躇不前。”羊琮站在裴庆院子的廊下,此时僮仆都被遣的远远的了,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按理来说,玉郎若能执掌许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就相当于事业的第一桶金了!而众所周知,第一桶金向来是最难的。许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羊琮本该乐见其成才对。 “但......”羊琮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柏树,闭了闭眼,没能再说下去。 “但这不见得是什么好 事,你怕玉郎走你家的老路。”他说不下去的话,裴庆替他往下说了。他们确实是一对好朋友,对彼此内心有着相当的了解。 羊琮对自己的家族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自豪,就有多鄙夷!这甚至成了他一生悲喜的源头,注定脱不开的圈套。 泰山羊氏,天下第一等的名门,追溯起历史来,源远流长,出过的人杰数不胜数。羊氏子弟的气度,在他们的时代从来是一等一的风流。史书上,他家的名字一再出现...家族荣耀的顶点就在几十年前,祖父羊煜身负天下之望,代了夏侯家的大夏,建立了羊氏的大周。 那时候的羊氏,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好!天下百废待兴,而羊氏子弟都有建功立业的豪情,朝堂上看起来也是‘众正盈朝’。接下来,就该是明君贤臣、得力宗室一起携手,书写一番盛世图景了。 但形势就是那个时候急转直下,仿佛正应了那句话‘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处在皇帝的位置,祖父其实做不了太多,明白推自己上位的势族到底什么打算时,他也有想过慢慢剪除他们,但到底失败了,只能回归到相持阶段。至于父亲在位时,还不如祖父——羊琮的父亲谥号是‘灵’,‘乱而不损曰灵’。只要不是末代皇帝,谥号基本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灵’这个谥号已经说明非常不称职了。 可见他父亲有多么荒唐。 也正是在他父亲灵帝这一朝,势族继续膨胀,胡人恢复生气,百姓民不聊生,还没有从七国争霸中恢复过来的华夏,分明又一次步入了末世。 羊琮很清楚羊氏对于天下是罪人,但看得清楚不一定是好事,这只会让他陷入痛苦——他绝不希望许盈重蹈羊氏覆辙。 若是以许氏作为第一桶金,之后再进一步联合众势族,这不就是历史重演吗? “我觉得是你多虑了。”相比起羊琮近乎无解的沉重,裴庆就要轻松多了。他轻松地折下一枝花,盛夏已经过去,秋天已经到来,众花退位的时候已经到了,这花也显露出颓败的气息,他觉得不好,就扔了。 “玉郎绝不是武帝羊煜!他的路和你家的路是不同的。” “他是许家子弟,注定要打上许氏印记,将 来也免不得与势族有各种牵连...但这绝不会是你家的老路。”这个时候裴庆言之凿凿,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相信许盈而已! “那孩子听说了你家旧事,知道他是如何说的吗?”裴庆脸上露出了常见的戏谑之色:“哈哈!玉郎可是很看不起你家的——他说,你家的权柄既然有一半是势族所赐,那势族自然也能收回。” “若他有想要的东西,他才不要别人给,他会自己伸手去拿。” “你得明白,他就是这样的孩子。” 在裴庆近乎于调侃的语气中,羊琮却渐渐安定了下来,仿佛烦扰了自己一夜的问题根本不存在一样。 最终只是道:“倒是孤庸人自扰了。” “本就是如此,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裴庆吃吃笑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等都是庸人,没有这些烦扰才奇怪呢。”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们,拿他们当人中之龙,不同于凡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本质上就是最庸庸碌碌的那种人。所以才会理想的东西不敢伸手,选择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从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就等于他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就和芸芸众生之中无数普通人都会失败一样。 “若无我等庸人,也显不出玉郎的可贵了。”这样说着,裴庆又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倒不是说玉郎那孩子从不犹疑,只是他犹疑之处和旁人实在不同。” “他人眼里重如泰山的,他眼里轻于鸿毛。他人不屑一顾者,他却能为此踯躅不前——他看不上大周,看不上这世上大多数‘豪杰’‘名士’‘俊才’...就是这样的他,有时却天真的可笑。”裴庆想起了一些旧事。 许盈相对这个时代的人确实天真,很多时候其他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无法萧规曹随。譬如哪怕是有人做错事,他都无法下狠手惩罚——然而这不是他的错,生活在现代的人,那些嘴上说着自己可以杀伐果断,真正掌控他人的生死时,大多是下不了手的。 许盈罚人靠两招,一招是罚工资,一招是调职。小错罚工资,大错就记过,记大过就降职,并且以后升迁也会困难一些。记小过就攒着 ,三次之后也得降职。至于降无可降的人再犯错...这些人做的是最底层的工作,也没机会犯大错。再者,他们犯错了,也没人会捅到许盈面前,小管事自己就会解决。 裴庆觉得许盈太软弱了,这样是不行的,这些手段对付一般人也行,但对于刁钻之辈来说,就缺乏威慑力了!而这些刁钻之辈太得意了,能带坏整个风气,到时候想要管理好下面的人就难了! 这是裴庆从小学习的驭下之道,多年实践从来不错! 许盈当时却只是看着他:“这是老师的驭下之道?或许真是极好极好的,可那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呢?我没法拿人命不当人命,一点儿错处便要喊打喊杀。” 许盈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怀柔’并不一定有好结果,事实就是,这样只能让君子更加君子。至于本来就是小人的,恐怕只会觉得他软弱可欺。 但这就是他了。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知道自己是大势族人家的小郎君,自己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身边奴婢的生死。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权力’,他才越发小心!他害怕自己沉浸在这种权力的快意之中,忘了本来的自己,最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若是那样,后世会怎样评价他——一个善于发明创造的商业奇才,还是鼎鼎有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只不过他到底是一个古人,所作所为、思想观念都有着时代的局限性? 他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古人一般无二,但只有他自己,自己的灵魂来自于一千多年以后。 一千多年啊!怎么也该有点儿长进吧?若他身心都变得和古人一样,那上辈子的事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是他黄粱一梦? 看着有些陷入沉思的裴庆,这回却是羊琮笑了:“这样的事,孤以为改之(改之是裴庆的字)应该早就知道了。这是玉郎与旁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最强之处,也是他最弱之处。” 羊琮指的不是许盈具体在某件事上的表现,而是许盈会做出这样表现的根源——他的心就像水一样柔软。 然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第125章 东塘庄园这些日子就没有清闲过,许氏族人来之前就开始准备接待他们的事,另外族长没了,另一边还得忙着挂缟素、尽礼节。等到许氏族人来了之后并不算完,还得有各种安排、照顾,好不容易各处渐渐妥当了,又得准备去建邺的事。 可不是忙忙碌碌没个停么! “明日就要去建邺了,弟妹这儿没什么疏漏罢?”陈氏从外走进来,见妯娌郑氏这里似乎收拾的差不多了,随口多问了一句。 “二嫂?”郑氏站起身来,一边令婢女端些酪浆来,一边请郑氏上坐:“二嫂不是正忙着么,怎么......” 郑氏是知道的,这几日为了一大家子去建邺的事情,大家都在忙前忙后。许直作为成年男丁,又是族长一支,这个时候事情多的不得了,以至于陈氏这个‘贤内助’还得给他打下手,私下帮衬着他。按理来说,别人不忙了,她都得继续忙,怎么会这个当口过来? “还不是那边儿...”陈氏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惫:“我且在弟妹这儿躲一躲罢!” 因为许氏人太多,在东塘庄园难免有些局促。即使是和氏、陈氏这样地位高者,都是两家合住一个院子——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太多儿女,人口十分简单,连带着服侍的奴婢也不怎么多,一个院子也住得下。 因为这就是个暂时安排,等到一部分许氏族人迁往建邺就不这样了,所以也没人表示不满。 而如今,这个安排就有些苦了陈氏了...许成人没了的消息传来,要说谁最伤心,那肯定是和氏。 杨氏是继母,不可能因为继子死了悲痛欲绝。许盈、许直是亲兄弟没错,但许盈南来的时候才多大?这么多年过去,一个多年未见的哥哥死了,伤心或许是伤心的,可要多痛苦,那也做不到。 许直...许直倒是真的哭了一场,毕竟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但也就是这样了,和和氏没得比。 他们这些人是这样,其他人不如他们和许成关系近,就更谈不上多为此动容了。 和氏在杨氏那儿知道消息起眼泪就不停地掉,哭了一场。现如今他们人在豫章,也没法立刻主持丧礼,但还是 聚在一起祭了一番——这个过程中和氏几次差点儿晕死过去。 说实在的,虽然彼此妯娌之间常有些不对付,但看到她这样,陈氏心里也很不好受。 只是不好受归不好受,回了住处她也尽力安慰开导了和氏。然而有些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难处,别人的安慰和开导其实从来都没有太大用处。所以和氏依旧是哭哭啼啼的——不只是她哭,她房里许成的姬妾都在哭,连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也不知什么原因哭了起来。 一开始陈氏还帮她,至少不能让她身边乱了套啊! 但忙乱了一番,事情没个头,陈氏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郑氏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我去照看大嫂罢!” 陈氏点点头,又挥挥手:“你去吧,她那儿现在离不得人,你别说我在你这儿,只说我有事要料理,待会儿我回去了再换你出来。” 陈氏也不是真的狠心不管了,大家一个屋檐下相处这么多年,哪怕是为了全个面子情,她也不能那样。只是真的太累了,特别是身边全是女人此起彼伏的哭声,更是让人心烦意乱,她这才出来躲一躲的。 郑氏这边厢去照顾和氏了,不一会儿,却有杨氏的人来请陈氏、郑氏、和氏她们。 “母亲是有什么急事吗?”陈氏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大家都忙着去建邺的事,明天就要出发了。有什么事之前都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这个时候再找大家过去,能有什么事? 婢女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请了裴先生和临川王为盈郎君行冠礼,又请了族人去观礼。” “冠礼?可四弟才十四...”说到这里,她自己就停下了:“最近都忙糊涂了,居然问出这样的话。” 许盈今年十三岁,按照时下算虚岁的习俗,就是十四岁。而男子行冠礼的年纪应该是二十,所谓‘二十而冠’,而行冠礼之后就是世俗认可的成年人了。 但行冠礼这件事在很久以前就变得形式化了,比如汉代开始就一直倡导早婚。二十岁好多人都成亲生子了,一个成亲生子的贵族青年却不算成年人,这可能吗? 而到了汉末以后,冠礼制度进一步崩坏。 一方面,因为此时天下大乱,就连 贵族也经常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这就使得一些贵族子弟必须早早承担起责任,无法等到二十岁再去支撑门楣。另一方面,此时士族门阀把持政治资源,先用九品中正制定品,然后再授予官职,而九品中正制定品必须在加冠以后。 为了尽快获取政治资源,踏上仕途,势族子弟和寒门子弟争相提前加冠。 十五、十六加冠的非常常见,十二三加冠的也不是没有。 现下许氏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许成人已经没了,他膝下连个庶出的儿子都没有,他们这一支必然得从兄弟中挑一个出来主事。 许直排行第二,但他是庶出的,身份所限,根本不可能和许盈争...陈氏自然明白这一点。 许直没可能,许巧就更不可能了。 现在杨氏请许盈的老师和临川王为许盈加冠,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接下来,许盈就会成为他们这一支的继承人,甚至更进一步,等他稍微长大一些,还会是整个许氏的继承人,真正肩挑家族! 加冠,只是为了让许盈去建邺后行事更加方便,这也是向其他各房表达自身的态度。 等到陈氏抵达加冠现场时,郑氏和和氏还没到...该到的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郑氏才匆匆忙忙赶来,但依旧没有和氏的影子。 郑氏满脸窘迫地低声解释:“大嫂因大兄之事十分悲痛,实在来不了了...” 杨氏不以为忤,只让她和陈氏站到一边去,然后吩咐冠礼开始。 陈氏和郑氏相处不少,知道郑氏是个老实人,刚刚那样表现显然是撒谎了。一开始还有些奇怪是怎么回事,只是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打听。不过进行冠礼的时候她分心一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和氏不是因为悲痛的起不来身而不来的,那就只能是因为不想来了。 不想来的原因也很简单,婆母为什么急着此时为许盈加冠?是为了赶去建邺继承许成的政治遗产。说的更明白一些,她还在为许成去世而悲痛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谋划着之后的事情了。 理智上这是对的,但站在和氏的角度,感情上恐怕很难接受。 陈氏猜对了大半,但有一些她并不知道——若只是如此,郑氏并不会那样窘迫。她虽然老实, 但情况若真是陈氏想的那么简单,眼下这样说也只是平常,哪用得着那般! 真正让她脸色不对劲的是,在杨氏的婢女走后,和氏立刻破口大骂起来...虽然是势族女郎,骂人也只会几个有限的文词,但这样已经足够郑氏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了。 和氏现在显然是恨上杨氏和许盈了,只当他们是趴在丈夫的尸体上吸血,急赶着去抢丈夫留下来的东西,连一点儿母子之情、兄弟之情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愿意来许盈的冠礼。 然而不管她来不来,冠礼始终是要进行的。 此时的冠礼早就没有先秦时的隆重与一丝不苟,有些旷达之士,只有父子二人,就能行冠礼了。不需要观礼之人,聚会庆贺更是没有...现在许盈在豫章加冠,让这边的族人都来,已经算是‘规规矩矩’了。 此次许盈的冠礼,说是请了羊琮和裴庆一起加冠,实际加冠的却只能有一人——裴庆为许盈加冠,羊琮不过是站在主位看着而已。 加冠者,一般都是父亲,若是父亲不在了,还有叔伯之类父系长辈。但如今冠礼越来越松弛,这方面也没有了原来的讲究。有些任性而不拘礼法的年轻人,自己就给自己加冠了,家里一般也不会因此就不承认他自己加冠的合法性。 理论上来说,羊琮和裴庆都有为许盈加冠的资格。许盈既然叫羊琮舅舅,不管这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总归是有个长辈身份在的。再加上人家是宗室,身份不同,他给许盈加冠,没有任何问题。 裴庆则是许盈的老师,古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师父、师父,师者如父,事师如父是非常常见的,甚至这是一种道德要求。老师给学生加冠,更是从古至今有着数不清的先例存在。 但考虑了一番,让羊琮给许盈加冠,担心这会给其他人以一种政治暗示(羊琮宗室的身份在当下的环境中其实是有些敏感的)...最终还是请了裴庆给许盈加冠。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之前许盈三哥的名字,之前不小心写错了。应该是许巧,字若拙,而不是许拙。之前的部分也已经修改了,所以大家看到文中出现‘许巧’,不用觉得奇怪。 第126章 平常许盈都梳总角髻,今日在行冠礼之前却已经重新打散了头发,梳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四方髻。 古代成年男子的发髻,没有所谓的半束半披(某些少数民族可能存在这种情况),所以古风飘飘的小哥哥上半部分头发梳成发髻,下半部分头发长发及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古装剧中出现这种情况是为了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至于来历,可能是结合了成年男子发髻和儿童发型的结果。 小孩子梳总角髻,因为头发短,颈项上有许多头发梳不上去,只能散披着...... 不同于古代各朝各代女子发髻都有着多种多样的风格,同一时期也有不少选择,男子的发髻一直以来选择面很窄! 若不是僧侣或者道士,成年男子基本上就是一个四方髻。不过此时也有成年男子梳总角髻的,一般是在家闲居的名士为了显示旷达纵情(?)。 前额中分,在两边额角后打辫子,后脑也要结小辫子,一般左中右三根,然后又于后脑心结成一个稍大些的辫子。最后和前面的头发汇拢,成为古装剧中常见的那种男子单髻,这就是所谓的四方髻了。 打小辫子大概是防止碎发跑出来吧...当然,或许也有美观的作用。 发型的改变对一个人气质的改变往往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平常许盈梳总角髻,配合稚嫩的脸,总让身边的人当他是个孩子。如今梳四方髻,立刻显得成熟了很多,加上他本来就比同龄人稳重成熟,乍一看上去竟让人觉得是个稍显文弱的十七八少年。 虽然还是年轻,但到底不像是个孩子了。 看着这样的许盈,裴庆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有点儿激动,又有点儿不知所措。像是一个新手父亲等到了自己的孩子出生,又像是忽然之间惊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 另外,还有点儿感动。 种植一株花木,为他培土、浇水、施肥、剪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见他亭亭如盖。 现在他知道,收获的时候要到了。 旁边捧冠的是许氏一个族人,裴庆端起发冠,稳稳地安在许盈头上,又用簪笄固定。 此时冠礼早就不如先秦,甚至汉时那样郑重与 繁琐了,所以这就算完成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还需要戴三次不同的冠。 许盈站起身来后,裴庆道:“既已加冠,今当成人。宜行止端方,以庇身护家□□定国,不负汝少时立志。” 许盈答曰:“学生之志,至死不改,如向年所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裴庆第一次给许盈上课,问他们读书所求者何,未来有什么志向,许盈就是这样说的。 然而对于其他人,却是第一次听许盈这样说,一时之间都怔忡了起来——对于很多许氏族人来说,他们是第一次有点儿了解这个少时便南来的嫡支郎君。 虽然此时的冠礼已经不断简化,连最基本的程序也只剩下了加冠本身。但本质上的精神是没有变的,所以裴庆刚刚才有所言,许盈才有所答。 这其实就是裴庆这个长辈在对许盈表达劝勉和期待,而许盈则是回以自己的志向和人生态度。 古之君子是真的会为此贯彻、努力一生的! 裴庆轻轻颔首,最后为许盈表字...成年之后以字行于世,这在此时已经非常普遍了。不过许盈的字并非裴庆所取,而是父亲许勋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定下的,这一点从他们兄弟几个的名字就能看出了。 都是《道德经》中的文字。 许成字若缺,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许直字若屈,是‘大直若屈’,许巧字若拙,是‘大巧若拙’。这样一来,许盈的字就很清楚了,《道德经》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许盈,字若冲,这就是他今后的字号了。 裴庆看着眼前的许盈,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但没办法,他分明感受到了心跳的飞快,血液奔涌而过,仿佛自己回到了十几岁时一样——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世道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他那时以为自己的世界就是全世界,而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去改变世界的。 然后,此去经年,他终于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轮不到他去改变,甚至也不在乎他否定了什么、肯定了什么。 从那之后,他没有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玩世不恭,同时,也终于学会了 不去‘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时,父亲是为此欣慰的,他的父亲一直在担心他,担心这个才华出众,同时又过于‘不合群’的孩子终有一日会惹下大祸。 对于闻喜裴氏来说,多一个任性旷达的子弟并不算什么大事,就算他不拘礼法、悠游林下、顶撞权贵,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过是多一则逸闻。 但他若一直像少年时那样,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对父亲而言,这是他的成长...当他认清楚这个世界的事实是怎样的了,自己也自愿走进了这样的事实中,这就是少年的‘成长’。 裴庆曾经观察过作茧自缚的蝴蝶,发现所有人都惊喜于挣脱茧壳,有着美丽翅膀的蝴蝶,认为它是毛虫所化,这就是毛虫的成长!但裴庆总有一种不同的念头,他觉得毛虫是变不成蝴蝶的。 那分明是杀死了毛虫,吸吮着毛虫的尸体,这才长成的新生命。 所谓的成长,是杀死自己,然后诞生一个新的自己。 按理来说,事已至此,此前的自己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次出现。但在面对许盈的时候,裴庆终于不得不承认,过去的自己一直都是死而不僵...过去的他比他想的还要不甘心! 于是,非得从深渊里爬回来。 “玉郎,你今后不会变吧?”裴庆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也终于问了出来。他只担心这个少年也失去最初的样子,和他一样杀死曾经的自己。 纵使能够再爬回来,其实也只是一抹冰冷的游魂,无法改变什么。 许盈似乎很困惑在冠礼的最后裴庆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也没有多想,很快就像平常一样笃定开口:“这是自然的,少年志向,至死方休!” 要知道,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第127章 许盈戴着冠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身边的婢女都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只有许倩目不斜视。 实在是他加冠之后给人的感觉变化太大。 “吴女...”一激动下,刘媚子不小心又叫了许倩的旧名,见许倩看过来,连忙改口:“许倩,郎君加冠以后很是不同呢!” 许倩轻轻点头,显然她也赞同这点。 许盈现在是虚岁十四,换成上辈子,正好是初二的样子,这个时候的男孩子普遍开始长个头。许盈这辈子虽然是个古人,但他作息规律,营养充足,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从父母身高来看,杨氏应该有一米六以上,许勋大概一米七到一米八(裸眼看不出更精确的数字了),他怎么也不会矮! 事实就是,他他不断在长高,去年刻在墙上的身高刻度,现在再去比,恐怕要高出五六厘米了! 他有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久违的生长痛...... 从许盈的观察来说,这个时候的男子身高,贵族和后世没有太大差别,平民百姓人则普遍矮一些。这也很好理解,营养、休息普遍跟不上,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早就要做非常繁重的工作(适度的锻炼可以促进长高,但在生长期超出体能承受范围的劳作显然对身体是有害的),这些都会影响身高。 至于贵族,单纯从吃喝、休息来说,倒其实并不比现代人差。现代人托全球物流的福,可以吃到世界各国的特产食物,那古代人还可以日常吃粗粮、吃许多现代人不许吃的野味,让食谱更丰富呢! 所以他一直以上辈子一样的身高标准要求自己。 上辈子他大约一米八出头,险险保住了帅哥尊严(其实一米八以上的男生没有想象中的多,但舆论普遍都觉得帅哥要是没有一米八,就总觉得差点儿什么),他希望这辈子的身高和脸一样,都没有变化。 就算现在离上辈子的身高还差着许多,许盈的身高也高出了同龄人一线,此时又不再梳总角髻,确实已经足够这些婢女开始将他当成一个成年郎君了。 许盈驱散了这些看热闹的婢女,无奈道:“每日都要看我,今日有什么新鲜的?快去收拾行李是正经。” 明天 就要出发去建邺了,这也是占卜之后得到的‘吉日’。此时出门有着各种各样的风险,所以非常重视出门的吉凶,出门之前占卜、祭祀路神是非常常见的操作。 原本许盈去建邺的行李早就准备好了,但谁曾想许成没了!这样一来,许盈去建邺这件事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之前他只是作为儿子去主持丧礼,并且作为许氏的重要成员拜拜码头。等到一切事毕,他就会带着母亲杨氏一起回到豫章,并在豫章守孝,在建邺呆不长久。 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得代表他们这一房参与到很多事情中——对于自己一夜之间成为顶梁柱,并且未来还有可能成为全族的顶梁柱这一点,许盈其实并不热衷。他原本给自己制定的人生计划是做大教育家、大学者,一方面享誉海内,另一方面桃李满天下,他可以带着学生们一起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若是去当许氏家主,身陷官场朝堂,就没有时间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许盈对当官兴趣不大,他做别的什么都能有效利用现代人的智慧,唯独做官这件事,是带着镣铐跳舞,在螺狮壳里做道场...现代人的智慧其实帮不上什么忙。若他是个官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 既然这样,实在没必要凑上去打听。 但他在此时这种境况下,又实在没有拒绝的余地...毕竟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这个时候就该他上了!他总不能和母亲说,自己不想去,让二哥或者三哥去吧?别人只会当他是疯了! 而且转念一想,他也不一定要去做官。 他只要真的成了大教育家、大文学家,这样的贡献一样能被家族认可,家族也不会逼着他一定要去做官...族里那么多青年才俊,还怕找不到可以去朝堂上的人? 如此,许盈才算是重新摆好了心态...不过,即使是这样,他此行去建邺,也注定要在建邺呆很长时间了。毕竟小朝廷初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世家扶持,与此同时,世家也要不断分饼。 许盈人不在建邺,很多事就会自动略过他们这一房...至少会打折扣。 再者说了,原本许盈不是嗣子,可以回豫章守孝。现在许盈变成了嗣子,自然是许勋下葬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守孝了!为了这个,他也不能离开建邺。 短居和常住,需要带的行李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之前打包的行李要打开来,重新整理。 刘媚子笑着上前:“郎君怎么如此说?如今郎君才加冠,自然看着新鲜。而且好多姐妹不能跟着去建邺,过了今日又到哪里去看郎君?” 许盈摇了摇头,也不再理,只是点了许倩,和他一起去整理要带去建邺的图书——图书和别的东西不太一样,许盈怕别人整理,弄乱了、弄损了,只肯自己来做,许倩则在一旁搭把手。 许倩如今虽然是学武了,但读书的事依旧没有放下,管理‘图书室’的工作也在接着做。现在帮衬许盈整理书籍,自然是驾轻就熟。 就在许盈和许倩在书房将一册册图书放进樟木箱中时,忽然吴轲来到。 “你不忙着收拾东西,怎么这时来了?”刘媚子捧着水果进来,朝吴轲努了努嘴。许盈这次去建邺,想要带吴轲去,吴轲也同意了,所以刘媚子才有此说。 吴轲不搭理她的话茬,只看向许盈,揶揄道:“如今郎君即将去建邺,怕是要‘后院起火’啊!” “后院?”许盈转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开门见山道:“是何事?” 吴轲见许盈虽然轻松,但也忙着整理书籍,显然没打算开玩笑了,当下便将事情讲来。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正如许盈之前想的那样,来豫章的许氏族人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安分——现代人常常有一种误解,觉得古人比较守规矩,古人比较老实,特别是穷乡僻壤里的农夫,常用‘老实巴交’来形容,而这显然是不对的。 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机会走出方圆十里的范围,这让他们显得没见识,甚至说话都不利索。但这只是让他们普遍比较迟钝,而不代表他们会守规矩,不会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之下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若真是这样,人也不需要教育来提高素质了。 事实就是,教育普遍提高了国民素质,新一代的年轻人常常被前辈称之为‘垮掉的一代’。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刻板印象而已,单纯从素质的角度来说,新一代就是更文明、更善良、更愿意遵守法律法规(至少普遍情况是 这样)。 许氏族人才不会说,嫡支的许盈做出安排,他们就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在汝南的时候,大家都过着早已成为习惯的生活,这一点还没那么明显。 现在南渡了,等于是说很多事情都重新开始了...这个时候能安分才奇怪! 就在几天前,族人中就有一个叫许庸的,论起来是个旁支,虽然年纪二三十了,但论辈分还得管许盈叫叔父。这样一个人,平素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在汝南的时候比起像个势族子弟一样拜师读书,他更多心思都在经营家业上。 这本没什么,事实上势族内部这种子弟才是最多的!只不过世人看到的‘世族子弟’都是精华,而在此时,最精华的子弟肯定不会安排去经营庶务,要么做官,要么成为大名士。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少部分最出色的势族子弟身上,自然会有一种势族子弟都如此的感觉。 其实不然。 许庸心思活泛,落脚在东塘庄园之后,就对各处都很感兴趣的样子。 最近正好今年的葡萄收获了,正忙着酿葡萄酒。此时酿酒不是什么秘技,但各家私酿的‘品牌酒’就是秘技了!一般来说,这就像是各家传承的菜谱一样,别人来求,也是轻易不能给的。 所以负责酿酒的人非常有保密意识,并没有随意给人看各道工序,更不会和学徒以外的人讲解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那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而许庸偏偏对彭泽秋的酿制非常上心,私下对妻子道:“这蒲桃酒原只有西域来的,十分珍贵!就算是高门大户,也难得享用。如今叔父庄园能酿制此酒,怕是能借此日进斗金——在汝南时就曾听人说过,一箱未启过的彭泽秋,贩到汉赵能换十匹良驹啊!” “汉赵原是匈奴,如今又占北地,养马者众,良驹亦多。然而驽马也至少四五千,良驹非两三万钱不能得!这便是二三十万钱啊!如今一般新酒一斗不过百钱而已!” 许庸想到彭泽秋的利润就要流口水!在他看来,只要学到酿造技艺,他家立刻就能成为族中一等一的富户! “只是叔父实在吝啬,那等酒匠十分避人,我要去看,也是不让...必然是 叔父吩咐过严守秘技,我等同族都不能学。”说到这里的时候许庸十分忿忿不平。在他看来,大家都是同族,帮扶同族不是应当的? 肉烂在锅里,不难道一直是势族所提倡的? “叔父私心太重,当不得族中嫡支!”气愤之下,他甚至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他却并没有就此死心,依旧通过各种方法打听彭泽秋的酿制工艺。只是不再打着许氏族人的名义直接去学,而是找到那些酒匠旁敲侧击,甚至还奉上了‘好处费’,想要买通那些酒匠。 他对其中一个明显心动,但又有些顾虑的酒匠道:“我亦是许氏子弟,就算学了蒲桃酒酿法又如何呢?到时叔父知道,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的狠查,反而大家面上都过不去,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如今教我此中种种,一点儿干系也不会有!” 酒匠贪许庸的好处,便应下了此事。只不过他们酒匠也不见得了解葡萄酒酿造的每一个细节——许盈当初为了效率,在庄园内部很多作坊都推行了‘分工’,每个人专门负责一个部分。虽然不像后世一样,可以将一个产品的制造拆分成上百道工序,但十几道工序已经极大提高了效率。 而且这还有一个意外之喜,那就是有利于保密。 所以从这个酒匠处了解了一部分之后,许庸还要去找其他酒匠。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动静大了一些,惊动到了一些管事。 报到大管事郭虎那里,郭虎就让外甥吴轲来说这件事。 这件事毕竟事关许氏族人,不至于到‘疏不间亲’那份上,但多多少少有那个意思。郭虎知道外甥吴轲与郎君自小要好,不同于一般。这样的事他去说更加稳妥,这才有了吴轲来说这件事。 “郭管事太小心了。”许盈正小心地取下放在最上面的一套《汉书》,轻轻拂了拂。 “小心总是好事。”吴轲从刘媚子端来的果盘中拿了一个梨子,‘咔嚓’咬了一口。以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道:“郎君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许盈其实也很想传播技术,但并不是酿葡萄酒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反正于国于民没有什么影响,他占下就是卖个高端酒 而已。保守酿造法能为自己敛财,得到的财货他未来自有用处,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就要去建邺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回东塘庄园这个大后方。许氏族人一部分会随着他一起去建邺和家人团聚,但也有一部分会留在豫章,甚至未来他们的家人也会来。 这样一来,许氏同族就可能成为大后方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许盈自然不想许庸成为一个明摆着的坏榜样。 “唔。”许盈将《汉书》一册一册放进了樟木箱:“怎么说呢...” “出头的桩子...得要先打下去啊。” 第128章 “出头的桩子?”吴轲没听说过这话,但这话本身就很形象,所以理解上没有任何困难。只是他听到这话之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不像是郎君你会说的话啊?” 面对许盈疑惑的眼神,吴轲又笑个不停...许盈在身边人眼里,大约是个佛口秀心的人。别说是下狠手了,就是嘴上也说不出什么厉害话来。然而此时忽然说这话,倒有些杀伐果断大人物的样子了。 “所以,郎君要怎么把这出头的桩子给‘打下去’?”吴轲好像对这很好奇一样,兴致勃勃地发问,大有许盈开口,他就撸起袖子上的意思。 许盈是真的没太把这件事当回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旁支族人搞事情而已。他连地方豪强胡氏要搞他、此去建邺要面对一大帮老狐狸这类事都不太放在心上,更别说现在这事了,介足之藓而已。 然而,吴轲却不这样想,他更容易从人心人性的角度考虑问题,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复杂之处在别的地方。 相较于许盈来说,许庸简直不值一提!这不是吴轲这些许盈身边的人偏爱许盈,而是普遍的观点,问不相干的人也会是这样的答案。但在一个宗族之中,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许盈是嫡支小郎君,眼见得又成了嗣子。当下年纪还小,本来就是匆匆上位,不足以服众!若不是之前因为《战国论》已经声名鹊起,只怕会更不稳当!此时本就是最应该积累族中名望,聚拢人心的时候!要是一个不小心操作不当,是会被有心人利用的! 此时势族内部非常看重声名,有些族内显宗会散尽家财帮扶族中贫苦人家,不只是在内得到族人支持,在外也会有清望加身。这种操作太过于常见,以至于被一些当世有见识的名士批评为散财求名。 这种操作是正面例子,但若是相反的操作,背上了一个刻薄宗族的名声,那自然有另一个结果! 事实上,许庸有胆子这么明目张胆地搞事情,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笃定许盈如今立足不稳,正是需要收买人心的时候,哪怕是发生了令他不快的事,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今后,今后的事 情今后再说呗! 反正他们是同族,还能杀了他? 就在吴轲和许盈说起许盈这事时,许庸的妻子也在劝许庸:“大郎还是别再打听了,叔父若是生气了,族中哪还有我家立足之地?” 许庸却不愿意理会这话:“没有立足之地就没有立足之地!若是学得了酿法,我家自有好日子!我本就无心于官场,也不打算做什么林下名士,今后并没有求得着嫡支的时候!怕什么?” 许庸长期生活在许氏宗族之中,已经习惯了宗族对他的保护,当自己对于宗族的政治资源、学术界人脉没有需求的时候,他就真以为自己求不到宗族,离开宗族也能生活的很好了。 他当然不会去想,如果脱离了宗族,直接面对这个烽火连天的世界,他的小家庭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他怎么可能会去想这个可能!他生来就是汝南许氏的子弟,汝南许氏给予他保护,这不是理所应当? 所以,这份‘爱’是不会消失哒! 安逸的生活让许庸某种程度上比许盈还要天真!许盈的天真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与其说是天真,还不如说头铁和心软。许庸则是搞不清楚情况,对于事和人都有着过于乐观的估计,以至于搞错了什么。 “可是若是惹怒了叔父...”许庸的妻子却不像他那么乐观。生活在宗族这样的大集体中,哪怕是普通的同族都要搞好关系,真要是人缘不好,日子可就难过了!同一个屋檐下,大家一般的族人都轻易不肯得罪,现在却要去碰一碰嫡支的小郎君,还是嫡支嗣子。 这不就是自讨苦吃么! 许庸再懒得和妻子歪缠,站起身往外走:“有什么可怕的?说是叔父,不过就是个孩子!再者说了,他能如何?多年都不在族中,江南长大,在族中根本没有根基!眼下忙着稳定人心做好嗣子,何来功夫理会这些?” “呵!若他真的为此恼怒,我也不怕!到时候只说是嫡支小郎君性情暴戾,刻薄族人就是了!”说到这里,许庸还有些得意:“纵使有人知道事情真相如何又怎样?岂不知‘三人成虎’!到时,我的名声受损是小事,反正我不在意。可是他的名声受损,那就是大事了!” 许庸自 觉许盈所处的位置,名声极为重要,许盈若投鼠忌器,是不会和他硬碰硬的!到时候就只能自己吃下这个哑巴亏! 许庸确实是个自私的人,这时的宗族子弟都以维护家族名声为己任。家族嫡支子弟等于是家族在外的招牌,他们名声好,家族的声望就能更上一层楼,普通宗族子弟也跟着受益。相反,整个家族都要跟着蒙羞。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大家也会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帮忙遮掩。哪有像他这样的,打算主动造谣抹黑许盈,这就是自己造自己的反了! “那大郎你至少稍待几日。”妻子还要劝:“明日叔父就去建邺了,之后再打探这些就是了,何必非要这几日上上下下?” “就是这几日到处都乱糟糟的才好打听呢!”许庸再不愿意和妻子说这些,已经往外走了,只匆匆留下了这句话。 眼下许庸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准备趁着如今的好机会大干一场!哪里会听妻子的‘啰嗦’。他自觉同族之中并不缺少精明的人,他现在占了先机更不能收手!等到其他人起了心思,都有了类似的想法,那竞争压力可就大了! “阿庸这是哪里去?”现在大家都紧凑地住在东塘庄园主宅中,相比起在汝南时更容易和同族碰面。许庸才出门,就被对面院子住着的一个同族看在眼里:“这几日只见阿庸你忙前忙后,难不成你如今得了族中哪位郎君重用,正在听用?” 见这位同族就这点儿志气,许庸心里先将对方看轻了几分,言辞间透露出几分不以为意:“哪里有那般事!不过是为了家中未来产业做打算...如今来了豫章,我也不打算再去建邺了,既不能坐吃山空,就得尽早筹划了。” 同族也很赞同这话,道:“这话极是...不过也不用忙罢?夫人说了,会有安排。若是家中有钱的,自可以买地、建作坊、经营货栈,就和在汝南时一样。族中也会给予便利,并不用忧虑。至于家中无钱的,也可在族中帮忙。族中事务不少,族人总比外人可靠。” 许庸可一点儿没有透露自己打算的意思,随便敷衍了两句,就转身走了。离开了主宅区域,去找这两日快要拿下的酒 匠了。 此时已经是下工后了,按理来说,酒匠应该在家才是。然而走近酒匠聚居的区域,就发现自己要找的酒匠一家已经搬走了!然而,明明昨日才过来过,怎么今日就搬的如此干净了?还换上了另一户人家居住。 若不是他这些日子已经很熟悉酒匠聚居区了,简直要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庄园内工匠工作方便,就和庄园客会聚居在耕田附近一样。不同作坊的工匠也往往单独划区域建房子居住,而酿葡萄酒的规模越来越大,酒匠和学徒也越来越多,眼下这块聚居区已经只有酒匠和学徒了! 他想了想,去找之前已经买通了的另一个酒匠打听。然而才去,发现他家也搬走了! 他这才感觉到这可能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确实和他有关! 他想和其他人打听,但又担心暴露自己。然而转念一想,既然那两个酒匠已经被发现,自己估计早就已经暴露了!于是当下不再犹豫,找了一个认识,但没怎么打过交道的酒匠学徒问道:“...这两户怎么不在了?” 学徒并不知道内情,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两位大匠似乎犯错了,赵大匠错处大些,被贬去做杂员,钱大匠错处小些,只是回去依旧酿桑落酒。” 此时酒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饮料,南北都多的是酿酒为业者。庄园里有个酿酒作坊,简直就是标配!以前许盈没有来东塘庄园时,东塘庄园就有一个酿酒作坊,酿的是桑落酒,这也是此时一种还比较常见的酒。 钱大匠就是那个正在和许庸勾勾搭搭,但还没有泄露酿法的酒匠。他原本就是东塘庄园的人,在酒坊里做事。 眼下虽然只是回了原处,但有眼睛的都知道酿彭泽秋可比酿桑落酒有前途多了!工钱都不同!现在被‘打回原籍’,谁都知道这就是‘贬谪’! 许庸再问学徒,两人犯的是什么错,学徒就说不出来了,显然这事并没有挑明了说!这也让许庸心里有些安定,在他想来,这是许盈听说了这件事,但按了下去,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突然被许盈发觉,这出乎了意料,但许盈的反应却还是意料之中。 第129章 时间调到白昼时,许盈依旧在收拾着图书,只是中途唤来了仲儿:“仲儿姐姐去一趟母亲那儿,有件事说与母亲听。” 吴轲知道这是许盈要处理许庸之事了,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许盈其实并不是软柿子。他或许会心软,但却不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糊弄过去的行事作风。 他自然也是赞同许盈的,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许盈现在是许氏嗣子,在某些事情上反而不能那样自如了。 不过,吴轲并没有打断许盈...他静静地靠在一边,就看许盈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他是个对‘人’有着相当了解的人,许盈自然也包含在‘人’当中。他这样胸有成竹,甚至满不在乎,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许盈让仲儿去说给杨氏话很简单, 第一,帮扶族人在豫章扎根这件事不需要公布具体的规则。第二,可以在留下来的族人中找到比较‘懂事’的族人,成为‘代言人’。 东塘庄园会为留在豫章落脚的族人提供帮助,比如在来年收获之前都提供粮食。这当然是要花钱的,但许盈可以平价售粮,补贴同族。实在拿不出现钱来的族人,也可以先欠着。 对族人的帮扶自然不止这些,需要开荒的农具、种子,许盈可以帮忙。未来他们的作坊生产出货物了,许盈也可以帮忙找到销路——东塘庄园生产的许多货物都是极受欢迎的,在市场上属于供不应求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东塘庄园每年都会有许多大商人的下属来采购货物...许盈在不过分的情况下搞搞‘配货’模式也是可以的。 按照道理来说,这种附加了租金减免、投资、贷款、包销等一揽子优惠条件的‘招商引资计划’,应该要有一定的规矩。如果是许盈上辈子,大概会召集所有感兴趣的老板进行招标,工厂规模、环保、招聘工人数量等等,都是计分项目,最终由分数最高的一批企业得标。 只有有规矩,才能够服众!不只是有利于以后的运作,也是让失败者服气!更进一步说,这也是挑选优质的产业,毕竟提供这些优惠条件招商引资,也不是想吸引 来垃圾资产。本质上,这是互惠共赢的! 原本要帮扶族人时,也该弄出一个章程来的,毕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但现在许盈有了新想法,不是不要章程了,只是这章程不会放到明面上说,而且内里还会留下足够的弹性。 原来不知道许盈怎么想的,听到许盈如此吩咐仲儿,吴轲哪里还不知道,一想也乐了。 对于许盈来说,成为许氏嗣子是一种束缚,让他在做许多事时反而没有那么自由,同时肩上的担子也重了很多...但只是如此吗?若只是如此,那就不会那么多人野心勃勃都想爬上高位了!毕竟如果只看其中让人头大的部分,皇帝也就是一个三更起五更睡,工作强度拉满的社畜而已。 重要的是权力,从这个位置上获得权力! 虽然许盈还年少,虽然短时间内他会被族内一些显宗长辈压制,若他不能很好解决这些问题,许氏今后换一房成为嫡支,也不是不可能。但至少,在现阶段,他从法理上来说就是许氏的嗣子!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叔叔伯伯们压制他,理由也只能是‘你还小,有些事看不明白,自有叔伯给你把关’。这就类似没有亲政的皇帝有太后垂帘听政一样!大家都知道小皇帝很多事做不得主,但谁又能真的不把小皇帝当回事呢? 世界是你们的,世界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身在许盈这个位子,其实他已经可以在族中做很多事了,特别是在豫章,这里是他的大本营! 许盈继续整理图书,大概是马上要去建邺了,他显得很有谈兴。颇有兴味道:“阿轲觉得‘权’是什么?很多人将权力当成了直接支配,这就有些可笑了。权力其实很复杂,简单来说,你有而别人没有的,就是你的‘权’。” “当我能决定一些事时,随之而来的就是十分宝贵的权力。”说到这里,许盈露出了一个有点儿困惑的表情:“我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许庸敢做这样的事。他应该知道的,我之于他,可以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直接处置对方显然是效率最低、最蠢笨的方式,事实上,许盈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收拾对方。这并不是许盈心机深沉,而是许盈上 辈子所处的社会,大量接受了教育的人口在社会上谋生,在样本量足够的情况下,自然诞生了比古代更多的斗智斗勇案例。 而且那还是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很多足够经典的案例甚至会流传成段子一样的存在!他想不知道也难呢! 现代的老板可以怎样为难自己的员工,甲方可以怎样为难乙方?真的刁钻起来,是能将人折腾的欲.仙.欲.死的!而且从法理上来说人家还没错,最多就是有道德上的隐患。 许盈没有注意到裴庆已经站在了门口,此时他听到许盈谈论‘权力’下意识地站定了下来,并且对婢女做出了嘘声的手势,不让她们进去禀报。 安静的环境中,许盈的声音更加清晰。他显然也没有困惑很久,很快就轻轻放过了这件事:“不过这也罢了,‘拥有权力者不会使用权力,便是没有权力’,而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有权者尚且如此,许庸会弄错什么,也不足为奇。” 许盈上辈子就明白一个道理,不要低估人类的极限,同时也不要搞错了人类的底线...那么大的人口基数中,出现几个骚操作实在正常。许庸这个时候只是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判断而已,这种事就更常见了。 不让人公布帮扶族人的章程,这就会让具体操作变成黑箱。到时候不指望有求于己的族人都变成舔狗,至少要让大部分族人‘不搞事’、安分守己——大家都想得到更多的帮扶,如果帮扶的条件列出来了,要么一切尘埃落定,要么大家都朝着那些条件努力去了,却不会因此敬畏许盈。 当然,许盈这样做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收获别人的敬畏...他只是希望自己在建邺的时候,豫章的族人这边出于敬畏,少生事。 在不知道帮扶的条件是什么的时候,大家就会争相示好,甚至用一些东西去交换更大的帮扶力度。 换成是上辈子,招商因此搞成大型PY交易,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换成是现在的许盈,情况又不同了。毕竟他只是帮助同族在豫章站稳脚跟而已,一方面这是他应该做的,另一方面宗族是一个整体,大家好,他也能更好。 至于其他的,其实他并无多少所求。 而且他在选择范围内调整帮扶力度,其 实并不影响大局。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庸家可以下调帮扶力度,直接将其驱逐到家族的边缘,而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呢?并没有证据说许盈针对他、是打击报复。而且就算他对外损害许盈的名誉,身边的同族又有谁会和他一起? 大家还希望自家能多得一些帮扶呢!这个时候争取好感度还差不多,谁会和他一个憨批混在一起!有些‘邀功心切’的说不定还会选择打击许庸,以此‘表忠心’!到时候就算许盈不说什么,也有的是同族针对许庸了。 处在许盈的位置上,比许庸高的太多,反而不能对他直接出手,但同族其他人是能的。 另外,挑选一批亲近的族人(或者说,过去在杨氏那里走动的比较勤快,比较会站队的一些同族)作为代言人,帮助管理豫章一大摊子,而这就是另一个信号了。这是在告诉打算留在豫章的许氏族人,若是打算留下,并且争取最大的好处,就该向许盈、杨氏他们靠拢! 这些‘代言人’其实就是管理层,而管理层能获得什么好处,这就不言自明了。 而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惹人遐想,也更有用(因为人类是极会脑补的)。 另外一边,仲儿去和杨氏说了许盈交代的事,事情自然很快搞定。杨氏也当家多年了,许盈只要一点出来,她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个时候立刻就配合起儿子来——而到了这一步,许盈也不会再关心事情的后续发展了。 没有悬念的事情而已。 许盈总算将书籍整理的差不多了,合上樟木箱,转过身来。然后就被站在门口的裴庆惊了一下:“先生来了怎么不出声,站在书房外是做什么?” 一旁陷入沉思中的吴轲淡漠地瞥了一眼裴庆,他倒是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打断刚刚的许盈。 裴庆听到许盈的话,笑着跨进书房内:“难得有机会听玉郎你高谈阔论!谁不知你‘惜字如金’——更难得的是,谈的是权术,为师还当玉郎于这些一窍不通...如今看来,倒是比天下大多数人都要明白了。” 第130章 直到第二日要出发去建邺了,裴庆依旧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这倒是让和他同车的羊琮多看了他好几眼...以两人的身份,各乘一辆车是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这两人有点儿好基友的意思,平常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凑一起。 这一路路程看起来不算长,但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也不能指望一路有多有意思。 现代人旅游,在兴奋之余尚且难以解决疲惫等问题(超级土豪可以纯享受,但那只是很少一部分可以做到),在古代,踏上旅途就更是如此了! 路途上的风景确实很好,要么是没有什么人类影响的自然景观,要么是纯粹的古代城池。但这些对于古人来说,是天天都能见到的千篇一律,根本激不起一点儿兴趣。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只能默默忍受颠簸的道路,简陋的饭菜,不方便的住宿...... 而这在古代已经是很好的出门条件了!普通人出门更惨,出门靠走、风餐露宿只是最基本的! 所以对于羊琮和裴庆来说,两人同车,虽然稍微挤了一点儿,但也更能消磨时间——纯聊天也比发呆好。 羊琮一开始并没有上车,在祭祀过路神之后,不算短的车队出发,他那时是骑马跟着来着。羊琮一向喜欢骑马多过于乘车,觉得车里憋闷。只不过整天骑马也吃不消,所以等到路上扎营吃了一顿饭之后,他就返回了车上。 发现车上裴庆的表情依旧有些古怪,总算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今日有些...有些不太一样?” 裴庆其实早就忍不住想要和羊琮‘分享’了,只不过不想自己上赶着安利而已!现在既然羊琮主动问了出来,他装模作样地矜持了一下下,然后就把什么都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就是昨日在许盈那里听到的那些。 许盈对权力的认知远超于裴庆的想象! 吴轲很懂人心,但他到底被局限在了东塘庄园中,还没有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对于许盈描述的‘权力’,他懂又不懂。许盈说的东西他能够理解,但他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裴庆就不一样了,早些年的时候他也是热血青年,能为了理想撞的头破血流的那种。对 于当时的他来说,横亘在自己面前最大的敌人就是‘权力’,也因此他对权力有了充足的了解。 后来他甚至明白,权力其实不是他的敌人,如果权力掌握在他的手里,那就会是他最大的助力,最好的伙伴。只是恰巧,权力不在他手上,在一些与他正相反的人手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许盈当时只不过是简单说了几句,但裴庆能够判断出来——如果他不是真的对此有着深刻的理解,是说不出那样的话来的! 虽然早就知道,许盈是一个看的比谁都清楚,只是很多时候依旧保留着一分天真柔软的少年,但裴庆没有想到,在这件事上他也会如此。毕竟,权术这种东西一般都需要后天培养、相应的环境历练...... 许盈别说没有这些东西了...从他的生长环境来说,其实是过于‘单纯’了,比普通人的生长环境还要单纯! “我早说过,他比谁都合适。”裴庆重复了一遍过去说过多次的论调,语气中是说不出的畅快与洋洋自得,活像是个炫耀孩子的家长:“这若不是玉郎生来就有天意要他去掌握权柄,他如何能这样?” 许盈这个表现是无解的,自然而然就被裴庆解读为了‘天意’。 古代的文人们不见得相信刘邦是刘邦他妈和龙生的,但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却非常普遍——即使是现代社会,人们也很难完全摆脱这一点。迷信活动合理合法的古代,大概是连‘摆脱’的想法本身都没有吧。 羊琮靠在车壁上沉思着,相比起裴庆,自小就生活在权力漩涡中的他对此认识还要更深一些。他甚至不得不往下去想,接下来呢?当许盈表现出对权力足够深刻的认识之后,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 他知道裴庆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之前对许盈的教育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也只是为了将许盈推到既定的命运轨道上——他们所希望的那个命运轨道。 裴庆对许盈的教导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能力上的,除了能让许盈成为当下观念中的‘名士’‘学者’,也掺杂了一些裴庆的私货。以制地图为例,若不是对此有兴趣,一般的势族子弟也不会去学习这个。但他认为许盈未来 可能很用得着这个,所以就认真教习了一番。 另一个就是心性上的...而这也是比教导能力要困难的多的! 他希望许盈既仁爱又冷酷、既强势又温和、既有武德又有文韵、既能深知人性又能保持性格中的天真......这些要求很多都是背道而驰的,教导普通的孩子已经很难了!而他是打算教导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英雄,一个开国之君,这就更难了! 这甚至没有好的例子可以参考——开国之君本就少,谁又能完整留下早年的求学经历、生活经历? 而且,真的留下了完整例子,就能参考了吗?那未免太天真了! 这种事情如果能够‘复刻’,那开国之君就不会教导不出合格的继承人了。然而现实就是,不肖子孙出了一个又一个了! 有的事情裴庆只能承认,人力不能及。 但裴庆也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正是因为有些事人力不能及,他才等了多年,最终等到了许盈——不然,他早就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孩子教导了! 至于对许盈心性上的教导,他更多是锻炼许盈的意志,其余的并没有太多干预。 许盈生来就是要去结束这乱世的(至少裴庆和羊琮这样认为),他的心性本身就是最合适的!裴庆身为一个‘工匠’,他现在面对的是‘和氏璧’!他需要做的是剥开外面的岩石,露出里面晶莹的玉肉。至于琢磨、雕刻,这就很不必了! 他天然就已经是价值连城了!工匠的刻意为之只会折损他的价值。 这样做固然是‘省事’,但裴庆却难免在一些方面有所忧虑...这样做,许盈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窍,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使命,明白在这个乱世他该去做什么呢?以及,以他的性格,要怎么在权力斗争中不会被其他人逼到绝境。 而现在,裴庆忽然意识到可能不需要自己去忧虑了!这个孩子没有一点预兆的、忽然展现出了另外一面——他或许还有些懵懂,但确实已经洞悉了权力的真谛。仅仅只是如此,就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了。 他自己或许不太清楚,但如果将他那一套真的用在权力斗争中,他至少是一个合格的‘权力棋手’了。 但就是因为他还不清楚,所以才 能以那样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来,和他平常谈文章、谈花草、谈四时更替都没什么两样。然而当时听他说起这些,裴庆分明看到了一个少年,手上拿着天下最锋利的刀刃。 所以他才这样高兴啊!这离他的目的又更进一步了! 然而,羊琮却有些欲言又止...他其实一直就是个纠结的人,相比起表面上看起来的雷厉风行,他其实很容易被一些东西牵绊住。在面对生养自己的家族时,他那难解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了!他既爱又恨,既不爱,也难恨。 这个时候,他这一层特质又显现出来了...他很清楚,许盈如果按照自己的计划生活,他的人生会既充实又快乐,且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羊琮也相信,凭许盈的天资,许多年以后,他足以名留青史——在他和裴庆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后,许盈依旧能星光熠熠。 而他们为许盈选定的路,别看裴庆如何信誓旦旦,其实比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如果失败了,这个曾经柔软天真,对奴婢都和颜悦色,会因为一朵花开而微笑的少年,就会陷入真正的万劫不复。 而且就算成功了,他就能获得快乐吗? 有的人有权力就会有快乐,但羊琮并不觉得许盈是这样的人。 相比起看起来好相处的裴庆,总是冷肃着一张脸,仿佛石头一般冰冷坚硬的羊琮,其实才是心思更柔软的一个——然而,最后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正如裴庆,已经在许盈身上寄托了太多,他也是一样的。 或许中途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然而结果他还是会做出许盈一样的选择...这大概也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截然相反之余,又很相似。 这个时候,忽然车队停了一下,裴庆打开车帘看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笑了起来。他向裴庆指了指赶上车队的一队人马,其中打头的是一个少年。 不是罗真又是谁! “‘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万物都是有感应的!若非如此,玉郎身边也不会先后聚集这些人了。” 第131章 罗真骑着马赶来,这是许盈没有想到的。 “阿真怎么来了?”许盈连忙让人停下马车,自己跳下车来。说起来也有些奇怪,离开东塘庄园的时候罗真并没有来送行...虽然罗真很惫懒,但以许盈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来的。 罗真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虽然在家时学泅水、学骑马他都是能躲就躲的样子,但他其实学的不错,眼下能带人追上许盈这一队人马就是证据! 此时罗真满脸的‘麻烦死了’,然而最终还是道:“我父亲催促我与若冲你汇合,好一同去建邺——大概父亲是想让我打探打探建邺情形罢!” 许盈加冠、表字的时候罗真并不在场,但他显然也有自己的渠道了解到细节,此时已经是以字相称了。 罗真这话,许盈信一半...罗衍身为一个不安于现状的豪强,一直想让家族更上一层楼。此时南渡小朝廷在建邺扎根,对于南方的势族豪强来说,是抢占资源的对手多了,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机遇呢? 若是这其中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顾陆朱张等人怎么可能上赶着去办这件事?要知道为了帮助南渡小朝廷站稳脚跟,顾陆朱张已经获得了‘吴奸’的待遇,听说有三吴同乡痛恨到要去扒他们几家的祖坟! 在古代,得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要扒祖坟? 对于顾陆朱张来说,他们其实也不想做‘吴奸’的...但没办法,他们实在是给的太多了。南渡小朝廷以袁继为首的北方势族显然在做PPT,哦,不,是在展望未来上很有一手,画下的大饼非常诱人。 但顾陆朱张也不是傻子,如果那些大饼是空中楼阁,他们肯定是不会上当的!能被糖衣炮弹腐蚀,这必然是成色十足的好处! 只不过,某些南方势族和豪强可以在这一波中获益,南方势族豪强的整体却是要损失惨重的!这也是为什么南渡小朝廷建立至今,南方各地豪强都在伺机而动搞破坏! 现在罗衍行动起来,但没有急着表态,显然是想看看情况再做决定...当然,如果想要倒向南渡小朝廷,那就要尽早了!毕竟受益的名额有限,迟了的话,就算南渡小朝廷未来站稳 了脚跟,也分不到什么好处。 这种情况下,让自己最聪明的儿子去建邺探探虚实,实在是合情合理。 但为什么偏偏是罗真?罗真虽然聪明,但到底年少,只身去到建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若何许盈搅合在一起,那就是坐实了‘南渡小朝廷’派!毕竟谁都知道汝南许氏是南渡人家的代表,许盈是许氏嗣子! 这种明摆着的偏向,可不符合探查虚实的需求! 许盈定神看着罗真,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阿真还真是任性啊...” 罗真不说话了,眼睛四处乱转,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若冲不知,临出门前家父亦为我加冠,如今我在外行走表字‘自然’。” “自然...阿真你家真是信奉老、庄之学吗?”许盈发现罗家的人取名表字都很有老庄那种道法自然的意味,但看看他家不断往上爬的劲头,又和老庄所代表的东西完全不同了——包括罗真!他在关键时刻也会放下‘无为’,比谁都认真。 “那些不过是糊弄外人的。”罗真显然是非常敢说了...他家对外经营了好久的人设,说是《庄子》传家,家里出过几位治《庄子》颇有名气的族人来着。然而被他这样一说,什么都没有了。 许盈没有让罗真回去,而是吩咐人空出一辆马车给罗真。也就是这个时候,许盈才注意到与罗真同行的人,除了往常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僮儿,还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年(或者青年?)。 看起来也就比许盈、罗真他们大几岁而已,脸上英气勃勃,但又不失沉稳,看起来不是一般出身,和时下贵族人家郎君一样,早早加冠。 “这位是?”许盈有些疑惑。 “许先生!”等到许盈问到自己,此人才站出来。而这一出来,礼节就十分到位,不像是和同辈打招呼,更像是问候一位长辈。 许盈真有些被惊到了,惊疑不定地看向罗真,而罗真却只是摆摆手:“若冲不必问我,我与他并不相熟。”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给许盈引荐了这人:“这位是蔡成仁,荆州蔡氏的郎君!他家早年间在南昌任职,与我家颇有通家之好——此次南来是专程寻若冲你的,只不过来的不巧,若冲那时才出发。” 于 是两人就结伴追了上来。 有罗真的介绍,许盈就想起来了,母亲杨氏他们在南来的路上遇到了荆州水兵的船,护送了他们一路。有个水兵船上的荆州子弟托带了信件给许盈,而这人正是‘荆州蔡弘毅’!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弘毅是...?” “禀先生,弘毅是在下名,成仁是在下字。”蔡弘毅语气很恭敬。 这让许盈想起了他那封信,那封信是为了向许盈请教学问写的,说了很多自己的困惑。大概是因为崇拜许盈的关系,所以语气也是这样恭敬——许盈还以为对方是不知道他的年纪,当他是个老学究,这才如此。没想到现在对方见到自己了,还是这样恭敬。 许盈对蔡弘毅的信印象很深,与时下追求清谈、追求醉生梦死的贵族不同,蔡弘毅明显是个很有理想,而且罕见非常实干的人!他为了真正了解民生疾苦,甚至去开荒种地,并且吃喝都和普通庄园客相同。 因为这个经历,他写出了一份自己的心得体会,许盈一看就知道是真的。不是真的经历过那些,根本提不出那些细节问题! 也因为这个,许盈特意给他回了信,还回的非常仔细! 对于蔡弘毅的问题,许盈将自己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他的很多问题其实就是古代社会的固有顽疾,站在许盈这个后世历史系高材生的角度,回答起来是佷容易的。 古代的改朝换代、土地政策、阶级流动、粮政、军阀混战...换任何一个历史系学生都能说些理论。经过一位位史学大佬完善,很多在后世不是问题的问题,在此时却深深困扰着许多读书人。 还有一些问题,却是许盈也不能回答的。 蔡弘毅想要知道怎么才能彻底改变现状,想要知道如何才能彻底解决问题,怎样才能不因为问题而困惑——这些,许盈也想知道。 许盈只能教他一些简单的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后世高中学习《政治》时会学到的世界观、方法论。至于其他的,他也只能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来激励他了。 弘毅正好是他的名。 许盈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只是给少见的实干派解答了几个小问题。这年头这样脚踏实地、有志气 的读书人不多了,他很珍惜...只有这样的人多一些,眼下华夏才有救! 但对于蔡弘毅来说并不是那么回事,那些他在信中提出的问题,他已经请教过很多人了!其中不乏大儒、名士。但结果不是这些人也不知道,就是语焉不详,根本说服不了蔡弘毅!写给许盈,他也没想过全都得到解答。 哪怕能解答一两个也是好的。 最后,许盈给他解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不能解决的问题...说真的,那些问题他自己也没指望能得到解答。若这几个问题也能轻松得到答案,世道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早就有人去解民于倒悬了! 他着迷于许盈给他写的认识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越读越觉得精妙,越读越觉得这就是世间至理!仿佛这就是天生要用来帮助人解决问题的,连一个字都不能改!有了这套方法,很多原本觉得有些说不清的事情,一下就变得清楚明了了! 现代人有足够的资源去学习,这种资源很多时候甚至是过饱和的。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认识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其实不是高中学《政治》的时候才接触的!早在学习理论之前,学生们早就实践、训练过无数次了!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任何一门曾经学过的学科,并不只是学习那些学科内的知识那么简单!甚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些知识多年以后都会变得模糊、无法使用,或者说没什么用处。这种时候,这段学习经历给自身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学会了‘学习’! 思考这些学科的问题,理解、分析、解答,这本来就是一次完整而规范的‘案例’! 这种学习模式、思维模式已经留了下来,一生都不会忘记。 现代人很难想象,没有如此规范的、高密度的、多样化的训练,古人在学习这件事上到底有多吃力! 名师高徒们还好,但名师高徒终究是极少数,大多数人老师普通,自身也普通,其分析能力远远不能与现代经过高等教育的人相比! 经过此事,蔡弘毅彻底拜服,早年间的一个想法也变成了压制不住的念头。 想到此,蔡弘毅认真上前,深深一揖:“在下愿拜先生为师!随侍左右!” 第132章 “在下愿拜先生为师!随侍左右!” 一瞬间,因为蔡弘毅这句话,周围安静了。另一个当事人许盈自诩见过大场面,这个时候也沉默了。 难到我是在参加什么沙雕节目吗?许盈甚至忍不住这样想。 不因为别的,只是蔡弘毅这个举动实在是太、太不合常理了...拜师从古至今都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在当下这个朝代更是如此! 老师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对老师个人水平有很高的要求!哪怕是寒门子弟,也不会说随便找个老师。蔡弘毅是荆州蔡氏的子弟,拜师之事不可能马虎,按照道理来说自有家人操持,就这样大大咧咧找上门来,实在让人意外! 另外,师生关系、与同窗们的关系,也是此时读书人的重要人脉。对于寒门子弟来说,因为聪明优秀而拜到一个名师门下,能很大程度上补足出身补足的短板。和同样优秀且出身优良的同窗一同学习,更是能赚到‘第一桶金’。 势族子弟这方面没有寒门子弟那么紧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拜师更需要郑重!拜在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名下做学生,本来就是对家族名声的伤害,同时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极度不负责任。 许盈没有低看自己的意思,但他的实际情况明摆着——他才多大!而且比蔡弘毅还要年少。蔡弘毅就这样过来拜师,他有想过这样多荒唐吗?他家中长辈知道吗? 许盈是打算将来走‘名师路线’,培养优秀的学生,一边刷声望,一边为改变这个时代提供人才。但这是之后的事情了,至少还得等几年,等他看起来像是个成年人再说。一个少年做老师,旁人看着不只是不靠谱,恐怕还会觉得轻浮吧? “此言不必再说了,我也只当没听见。”对于蔡弘毅要拜师的原因,许盈猜到了一点,他只能尽量保持镇定,以一种平和的语气道:“若成仁兄你再有疑惑不解之处,尽可与我、与自然探讨...拜师之事就不必提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便是说了!”然而蔡弘毅是个执拗性子,指了指身后自己骑的一匹马:“拜师之事学生已经禀报家中,这是家中 为学生准备的束修!此次学生将护送学生来的部曲都赶了回去,便是决心留在先生身边了!” 马是骏马,马背上挂着一个褡裢一样的布袋,蔡弘毅将其取下来,里面装着几样礼物。一者是一枚玉玦,十分温润,价值连城;二者是一部法帖,乃是大夏时的大书法家手笔,此时拿出来细细观摩,依旧是精光照人;三者是一罐糟肉,看起来最普通。 蔡弘毅低声道:“孔夫子收徒,束修便是十枚腊肉,因不便携带,学生只取了家母亲手所制的糟肉。” 许盈感受到了对方的认真,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决心比许盈想的还要大。但他依旧不能理解:“我才多大...若是拜我为师,他人怎么看你?为前途计,你再仔细思量!” 蔡弘毅很想说自己不用考虑了,就是要拜许盈为师!但看许盈认真的眼神,他只能将这话咽了下去。然而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许盈知道他拜师的决心!今次他来是一定要拜师的——他不是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决定在收到许盈的回信之后就秉告了祖父、父亲。 家人自然多不赞同,他们也同意许盈有才,但有才也不一定要去拜师...若非要去拜师,也不能是许盈这样的‘孩子’。 许盈比蔡弘毅小几岁并不是重点,学生比老师年长一直是有先例的!按照儒家的观点也是达者为师,而不在年纪大小。关键是许盈太年轻了!他哪怕二十岁了,家人都不会拦着蔡弘毅。但许盈才多大?蔡家人甚至不知道许盈提前加冠了!想到自家孩子要去拜一个尚未加冠的童子为师,就怎么也迈不过那个心理障碍了! 而且这还不只是心理障碍,还得考虑人家因此会怎么看蔡弘毅...他们肯定不想族中这一辈中最优秀的孩子去做这样的事。 蔡弘毅为了让家人同意这件事是做了很多工作的,而在这个和家人拉锯的过程中,他早就将一切想的清清楚楚了!若只是一时冲动,他根本没法在家人的轮番劝说下坚持下来。 虽然没有收下蔡弘毅做学生,但许盈还是安排他留下了。他可是一个人来的,难不成让他一个人回去?如今世道不太平,敢于一个人上路的都是强人。许盈 看看蔡弘毅,很有英武之气,应该懂些拳脚、剑术,但显然不够独自面对路上可能出现的危险。 再者说了,真赶他走,他也能自己骑马跟着,有手有脚的,他自己不愿意回去,许盈又能如何呢? 安排好蔡弘毅之后,许盈才瞪了一眼罗真:“你知道他的打算?” 许盈觉得罗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若冲这就冤枉我了!”虽然是喊冤,罗真的语气依旧是半死不活的。他甚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骑马追上许盈的。 “成仁只说自己是来见你的,我就带上他了,哪里知道他有这个心思——我若是吴轲,那倒是能猜出来,但我不是啊!”说到这里,罗真忽然凑近了一些:“若冲为何不收下他?难道是他朽木不可雕,若冲你不愿意?” “非!”许盈想了没想摇头:“我所见之人中,他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人之一了,是万里无一的实干之人,实在难得!” 许盈对蔡弘毅的印象真的非常好,说到他就有不少好话!而且说实在的,他虽然认识一些出色的少年人,但这些少年人大多有这样那样的‘难搞之处’。相比之下,蔡弘毅真的是正直又随和! “哦,万里挑一...难得...”罗真的语气一下变得酸溜溜的:“这么欣赏那荆州呆子,那怎么没收他为徒?” 许盈正陷入沉思,没察觉到罗真的语气变化,只是下意识接道:“我才多大,收他做弟子,外人如何看?真的成行了,他今后可有的受!” “何必忧虑这等小事?”罗真却显得比许盈这个现代人还要开放:“他仰慕你才学才来的,旁的都是细枝末节——旁人言语谁在乎?难道你在乎?” “倒也不是很...在乎。”许盈很愿意有一个好名声,他又不是反社会人士,肯定希望大家都能对他有个好评价。但也就是如此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上辈子生活在一个流言太多的时代,经过短暂的迷茫之后,他们那一代人中,有些人经过反思,反而对类似的东西没那么看重了。 至少,他不可能像此时典型的士人那样,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计算成声望之类的‘任务’,每做一件事脑海里就浮现 出‘声望+1’之类的画面。 “但蔡成仁...”许盈想说什么,但在罗真微笑着注视他时,停了下来。 罗真一只手搭上了许盈的肩膀:“看来若冲也明白了...这是蔡成仁自己的决定,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而最终背负结果的也是他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若是别人,还能说出是蔡家子年少,许多事还不懂,当下是一时冲动。但我知道,若冲你是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你既然说蔡成仁是万里挑一,是难得之人,想来他不会自己的决定也不能承担。” “那未免辜负了若冲如此评价。” 说到这里,罗真忽然笑了起来:“说来,当初‘汝南月旦评’乃是你家先祖主持,号称臧否天下人物,多有言中。其时,许多人物尽在你家一言而决...如今若冲踵迹而行,想来也是准的。” 而另一边,裴庆和羊琮也知道了刚刚停车一会儿,许盈不仅见到了罗真,还发生了有人拜他为师这样的事。 听僮儿复述了打听来的细节,裴庆捧腹大笑:“那荆州蔡氏的少年真是那样说的?哎哟、哎哟!这才多久,我竟然就要做人师祖了!” 他似乎觉得这真的很好笑,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这话说的太早,玉郎不是没收下他?”羊琮淡淡地瞥了一眼裴庆,道:“玉郎也知,此事有些轻浮了。” “迟早要收下的!”裴庆此时无比肯定:“那蔡家子坚毅稳重,既然能说服家中,还能破釜沉舟赶来,哪里会轻易放弃!玉郎又心软,收下这个弟子是迟早的事!” “‘是万里无一的实干之人,实在难得’这是玉郎的原话?”笑过之后裴庆又想起了许盈对蔡弘毅的评价,也忍不住有些期待地看向了羊琮:“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云从龙、风从虎’,世间万物都是有感应的。” “出色的人物接连汇聚在玉郎身边...这正是‘天命’!”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裴庆的声音压的很低。 第133章 许盈一行的车队中,车马辚辚,一路上都挑的大道走,可以看见道路两边金灿灿一片。农夫们一家老小齐上阵,正抓紧好天气割稻、晒稻!另外田里的稻草也不能浪费,一部分拿回去当柴草,一部分焚烧在田野里,是一种很好的肥料。 若说在这个百姓日子十分难熬的乱世,有什么事能让普通百姓也露出笑容,大概就是秋天的丰收了。秋天丰收也不见得冬天能有好日过、到明年青黄不接时依旧有饭吃,但这个时候他们至少能幸福满足那么一刻。 从豫章去建邺,总的来说有两条路线,一条是经过南方腹地,从建邺南部抵达,另一条则是北上,然后沿长江一线从建邺西边接近建邺。两条路的路程倒是差的不远,但许盈最终选了第二条路。 这条路要经过沿江一线城池,对于此事渡江流民的具体情况能有一个更深的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许盈一直想实地看看这些。 而随着越接近长江沿线第一站的浔阳,有些事就越明显——许盈明显看到了很多新开垦的土地,显然这些土地都是流民自己开垦,或者本地豪强接纳了流民之后开垦的。 许盈对于浔阳并不陌生,当初他南下,渡江之后的第一站也是浔阳。后来他招募人手,也常常是派人来浔阳接收...但对于许盈来说,浔阳始终是个陌生的城市,几次交集之下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座如今还未真正发迹,但重要程度越来越高的古代城池! 因为‘浔阳’其实就是白居易笔下《琵琶行》中的‘浔阳江头夜送客’的那个浔阳,来到这样的‘故地’,他便命人取来了自己的琵琶。 此时正好他们扎营在浔阳郊外临湖边的平缓原地上,不少奴婢都忙着燃火、造饭等等,一片烟火气。 许盈让人随意在岸边沙洲上铺了一领蔺草席,然后就抱着自己心爱的琵琶坐下,缓缓调着弦。随着零不成声的几声弦音过去,音已调准。许盈这个时候又绑好义甲,随手挥弹了几下,活动活动手指,一切完毕之后才开始正经弹奏。 许盈弹的抒情曲《浔阳月夜》,此时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月亮于天边渐渐露出淡淡 一弯,弹奏此曲,可以说是应时应景! 然而许盈弹奏的时候其实没考虑过应时应景的问题,只是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地就弹出了这首曲子。 旁边营地烟火气缭绕,宽阔不见边际的湖面上是渔舟唱晚,天边夕阳染红了一片湖水,也染红了天边云彩。 蔡弘毅原本是帮着车队的人搭营地的,他这个人对很多事都有自己上手的兴趣。别的势族子弟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往往也能兴致勃勃地打听。但不管他在做什么,他的注意力始终更多放在了许盈身上。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非要跟着来的根本目的! 这时他自然发现许盈在弹奏琵琶...此时琵琶是非常流行的乐器,声伎以此娱人者甚多!但并没有因为声伎的地位低下,让弹奏琵琶本身为人看轻。对于士族高门的子弟来说,他们摆弄乐器纯粹是为了娱己,喜欢的时候弹一两首,不喜欢的时候自然就放下了,这种时候即使是皇帝老子也不能命令他们演奏——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 大夏开国之君就很喜欢当时名士何元的琵琶,想请他弹奏,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一次宴席上,他说要君臣同乐,何元奏琵琶,他弹琴,这才让何元演奏了一曲。由此可见,皇帝一般也不会尝试命令这些士族高门的人演奏。 对于士族高门的子弟来说,会一两样乐器本身还是风雅的代名词,很多人的家庭教育中都有音乐教育!而在演奏上十分出类拔萃,也往往能传为一时美谈。 蔡弘毅自己就会打一种羯鼓,但那纯粹是出于兴趣学的,并不精通。关于音乐,他的水平大概就是士族高门子弟的平均水平...能欣赏,但入不了高端局。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心上一些过于软绵绵的声调...他喜欢的是昂扬激烈的乐曲,然而这在这时还是比较少见的。 但即使是这样的蔡弘毅,在许盈开始演奏《浔阳月夜》时也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事,忍不住去侧耳倾听。 一边是扎营原因弄出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人与人的说话声、柴火燃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另一边则是夕阳西下、渔舟唱晚。极端的人间烟火气与极端的诗意交融,蔡弘毅不见得能描述这种感受,但心里 的感动是一样的。 许盈弹奏的虽然是琵琶古曲,但相对于这个时候的琵琶曲来说,那又新的不能再新了!如今正是琵琶音乐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大家对于这种乐器还处在一个探索阶段,许盈则是那个炸鱼塘的满级王者。 只是一席一人一琵琶而已,但在他灵巧抒情的演奏下,听者却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夕阳箫鼓中,临水斜阳下,花蕊送风来,关山月未明——一切的一切来源于现实中的景,但通过音乐的艺术,其中的美感又是超过现实的。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见到湖边夕阳、月上天是十分容易的,虽然觉得这景很美,却不一定能以艺术家的敏锐观察,洞悉其中更深的美感与诗意。而音乐、绘画之类的,其实就是加工某种实际存在的生活,对某些东西集中展示,让不敏感的普通人也能体会到更难以察觉的存在。 此时本来呆在车中睡不醒的罗真也打开了车帘,一下一下地和着拍子。 “妙音啊!”裴庆饮下一杯酒,觉得不够,又饮下了一杯:“哪怕只凭着一把琵琶,玉郎也能名动天下了!” 羊琮没有说话,但也同样听着耳边的乐曲,以琵琶乐音下酒。 “郎君的琵琶越发精湛了。”刘媚子对一旁一同忙着的许倩嘀嘀咕咕:“...但总觉得这般独自奏曲的郎君有些孤单了...” “没想到你还能听懂乐音?”吴轲像是对此很惊讶一样,夸张了语气。而当许倩瞪过来,他已经抓着刚刚偷走的乳饼跑开了...以吴轲对细微情绪的敏锐,他当然能够感受到许盈在乐曲中孤单的情绪。 不只是刚刚,他过去也经常在某个瞬间感受到许盈的孤单情绪。 明明身边围了许多人,他却总是孤单,这是吴轲不懂的。他想,正是因为没有人能懂,许盈才有这样的孤单——从某个角度来说,吴轲是个很可怕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完全猜对了! 无论身边有多少人,许盈都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从本质上就和其他人不同。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无论多能融入古代,也始终与这个世界存在着隔阂。 这种隔阂不明显,甚至没什么存在感,但就是会在某个瞬间,在他忘我地谈起一件上辈子谁都知道的 事,周围无人能反应过来时,忽然出现。 就像现在,如果是一千多年以后,此时此地弹一曲《浔阳月夜》,谁都会知道他这是在‘圣地巡游’。但如果是现在,又有谁知? 原本的《浔阳月夜》并没有悲伤的情绪,但因为许盈这个演奏者的情感,一切就都变了。 最后收尾时,所有人仿佛看到了夕阳西沉,湖中荡着一只无人小舟... 琵琶声停了,没有人去打扰许盈,最后还是蔡弘毅打断了这种无言:“先生琵琶真是...” 许盈看向旁边这个站起身比他还高挑的年轻人,他似乎纠结于该用什么形容词:“成仁平日极少听乐,只以为天下声调不过尔尔,实不知为何会有君王沉迷于声色,甚至因此误了国事...如今才知,是我见识少了。” “没想到成仁兄这样会夸人。”许盈语中带了一点点促狭...他忽然有点明白吴轲为什么老是要这样对他了,捉弄老实人真的很有意思啊! 蔡弘毅显然当真了,忙道:“这...这...” 还没当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一个声音道:“公子从何而来,何不上船一见!” 湖中荡来两只乌篷船,其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华服公子,手中拿着一支箫,在船上就与许盈行了个礼。 此人是在湖上听到了琵琶乐音,而后被乐音吸引而来的!他平生最好音律,此时听了许盈的琵琶简直如闻仙乐!等到琵琶声停了,立刻催促船夫快速划船——对于这样的精于音律的人,他自然是想结识一番的。 虽然只是两只小船,船上人手也不多,但见华服公子身后僮儿手中正铺设的华丽毾覴,隐隐约约能够见到的床舱中的精雅摆设就知道了,这必定是个很有来历的大家族子弟。 许盈起身还礼,但还不等他说什么,旁边的蔡弘毅已经瞪大了眼睛,见了鬼一样看向华服公子:“表兄?” 第134章 在当下,士族高门子弟,特别是显宗们,在结亲的选择面上可以说是是既宽又窄。 一方面,他们被限制只能与同样势族男女结亲,偶有例外,要么是三流势族,本就不大被人注意,要么就是有特殊情况。比如说许盈与周家女郎结亲,这就是特殊情况下的产物。而另一方面,得益于华夏足够大,即使一郡之地出不了几家势族,整个天下也就多了。 这样一来,还不至于像近代欧洲各皇室一样,到了最后都是亲戚。有的时候明明是两个死敌一样的国家,彼此的统治者却是对方顺位继承名单上排名前列的存在。 不过,即使是这样,大族显宗子弟路遇另一个大族显宗子弟,彼此扯的上亲戚关系也是非常正常的——若将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都算上,更是每个人都能变成亲戚!所谓一表三千里,何况按照‘六度分隔理论’,也远远用不着‘三千里’。 正常情况下,两个势族子弟就算直接找不到共同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总有共同的... 所以蔡弘毅脱口而出一句‘表兄’的时候,许盈虽然意外于这个巧合,却没有多想...真要说起来,这若是在北地,他也能表兄弟表姐妹到处都是了。 但经过蔡弘毅介绍,许盈才知道,这位‘表兄’可不是什么外八路的表亲! 这个华服公子姓陶名升,其父与蔡弘毅母亲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这是再正宗不过的表兄弟了。许盈也是这个时候再仔细看两人的脸,才发现两人的鼻子还长的挺像的,昭示着可能存在的共同血缘。 蔡弘毅少时在南昌长大,浔阳离南昌并不算远,那时母亲还常常带他回娘家。小时候这个表兄很宠爱他,两人关系很亲密来着。 也是因为这个,得知许盈是蔡弘毅想要拜的老师时,陶升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少时那点儿机灵去了哪里?人都经过浔阳了,却不让人送信到家?让父亲知道了,日后不知要如何罚你!” 陶升也是个洒脱之人,并不觉得表弟找个年纪这样小的老师有什么问题。而且他本来就是个乐痴,之前听许盈弹奏琵琶已经很仰慕他了,正愁没有好的理由结识许盈。眼下 蔡弘毅一出现,理由也是现成的了。 蔡弘毅:真就工具人呗.jpg 轻轻责备了表弟几句,陶升就开始热情邀请许盈去他家休息:“我家有一座园墅在附近,虽然有些简陋,但景色很好,勉强也能住人——若冲不要嫌弃,一定要来!若是父亲知道成仁跟着老师经过浔阳,却没有人帮衬着招待,回头是要狠狠责罚他的怠慢的!” 许盈很想说自己还不是蔡弘毅的老师,但这种时候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对方的热情真的让人有些吃不消了。几乎没抵挡多久,许盈就投降点头了。 虽然扎营的工作都白做了,但对于大家来说,今晚能住进庄园,睡在有墙有顶的房子里,不用风餐露宿,这就最好了!所以大家分作两班,一班随着许盈在陶升的带领下去他家庄园。另一班殿后收拾残局,等到收拾完毕了会有陶家的奴仆带他们去庄园休息。 一路上陶升是个很好的同伴,有他这个好客的主人在,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冷场。当他得知许盈就是《战国论》作者时笑道:“我还说成仁怎么一定要拜若冲你为师呢!我还思量着,他从小音律上便是朽木一块!随若冲你学习,你若教他琵琶,那也是难为你了!” 这哥们儿还以为蔡弘毅拜师许盈是为了学琵琶呢!毕竟刚刚许盈那一手实在是太惊艳了。 “我是仿佛听家父说过,成仁极爱《战国论》,几次说要去南昌拜访作此文之人。” 在这个问题上,陶升没有说太多,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音律,所以话题很快转移到了音乐上。许盈从后世而来,纯粹讲理论的话,当世再厉害的音乐家也不可能比他更‘成熟’了。所以就算许盈没有刻意显摆后世的音乐成果,也足够让陶升惊为天人了。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怕回头被亲爹揍,他可能当场就要步蔡弘毅的后尘,拜师许盈学习音律了——好在许盈很大方地表示,有什么音律上的问题,两人可以书信交流,这些都不是问题! 说话间,陶家的庄园到了。 这一处庄园并不算很大,至少以此时的标准来看是这样。但风景很好,背山面水,总揽风貌,园子本身也修葺的极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富贵人家的别苑 ,重点不在于能有多少收益,而在于家中子弟有地方寄情山水、朋友聚会。 正如许盈想的那样,之前陶升肯定是‘谦虚’了的!这样的园墅,哪里是‘简陋’,是‘勉强能住人’,若这也是简陋,是勉强,天下也没什么地方不简陋、不勉强了! 园墅本身不见金碧辉煌之处,但明显是出自于名家手笔,造景精巧,房子也透露出一种内敛的精雅。陶升先安排好了杨氏、羊琮和裴庆等不想给小辈扫兴的体贴‘长辈’,然后又有许家的家眷之内,也一一安排。 处处妥帖之后,才带着许盈、罗真、蔡弘毅去到他最喜欢的水阁,此时这里已经铺设好了。因为照顾到许盈正在孝中,没有歌舞表演,没有酒肉荤腥,只有几样素食相佐,几人干脆就这样秉烛夜谈。 虽然是素食,但显然是极其精致的,既照顾了守孝中的客人,又能让客人感受到被款待——说实在的,这些素食比平常有酒有肉还难安排呢! 待到第二日,又是一样的款待。 “陶兄真是好客啊...”早上告辞动身之后,陶升又非要送许盈他们,险些上演十八相送!眼见得都到午后了,再不回程恐怕今天要宿在外面,陶升这才返回。虽然此时的势族普遍好客,但许盈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陶升是走了,但他也留下了许多东西,都是给蔡弘毅的——得知表弟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钱财也没有,陶升当即就瞳孔地震了! 对于这位典型的富贵公子来说,简直不能想象那样该怎样过日子! 一夜的功夫,他给蔡弘毅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可以用于乘坐,另一辆上则放着许多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另外还给蔡弘毅准备了一盒子金饼,用看小可怜的眼神看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冒冒失失,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他还想派两个僮儿、两个婢女跟着蔡弘毅,蔡弘毅死命拦着才没成功。 想到表兄的‘热情好客’,蔡弘毅也露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若不是先生在孝中,表兄好客之能还要多出一倍!” 在蔡弘毅看来,这才哪到哪儿呢!陶升哪怕是在贵族子弟中也算是很会玩的那种。他这个人没有别 的特点,就是爱招待朋友,爱搞各种聚会!在浔阳及周边的特定圈子里,是领袖、明星一样的存在。 蔡弘毅是荆州蔡氏的显宗子弟,按理来说也是见过世面的,但面对陶升,也常常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可怕的是,陶家这种风格好像是家传的,他几个舅舅也是这样,只不过程度有深浅。 这时罗真忽然淡淡开口:“听闻浔阳陶氏豪富,为一郡之首。日餐食,一餐可费万钱,然而陶氏子弟还常常感慨无处下箸...以陶氏之富,若真的好客,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浔阳以前其实是属于豫章郡的,和北方不同,南方地广人稀,一个郡往往很大,相比北方郡也就有了分治的条件——大约在二三十年前,浔阳才从豫章郡中分出,成为江州门户‘浔阳郡’。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豫章罗氏的子弟,罗真对浔阳也是很了解的样子。 许盈听罗真提及,也想起了什么:“浔阳似乎有陶、翟、骞‘三姓’。” 简单来说,这两天招待他们的是浔阳首富家的孩子。 不过许盈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毕竟正经说来,蔡弘毅是南阳首富家的孩子,罗真也算是豫章首富家的孩子——豫章四姓中谁家是首富,这个谁也说不准,但罗氏绝对是最有力的候选人。 哦,他老师裴庆也应该是闻喜首富家的孩子,他母亲是弘农首富家的孩子,他家...他家不是汝南首富的孩子,汝南首富是袁家来着,但一个第二应该没问题。 此时的商贾有舳舻车马之利,货殖贩运之类比起势族们经营的土地、作坊、货栈等传统产业更赚钱,但势族积累了多少年的财富?除了经营所得,他们往往还有很多其他获益渠道——所以,一般来说,某地的首富就是这一地首屈一指的势族! 虽然势族也有很多穷的,但一流势族不会有这种情况,而且就算是一般势族,显宗也不会穷。 第135章 关于谁家豪富这个话题,大家没有继续下去。这不是清高,而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势族豪强子弟,真的不太说——有些人是真的不在意,有些人则是要装作不在意。 譬如说出‘天下才分十斗,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的谢灵运,平日所好山水之间而已,甚至他专为登山制的木屐也被命名为‘谢公屐’。平日他也说家中不过以耕读为业,田地以养家...绝口不提他家是江东最大的地主之一,还侵占山泽。 名士以‘阿堵物’来称呼金银铜钱,甚至不直呼其名...翻译过来,大概就是‘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钱财’这样。 许盈这一行人在经过浔阳之后就开始沿长江一线东行,赶路的生活每天几乎都是一样的,像路遇陶升那种事反而是‘意外’‘巧合’。这段时间,许盈每天还得抽出一段时间去裴庆的车上听课,路上颠簸不好看书,干脆就裴庆闭着眼睛教,许盈闭着眼睛听。 反正现在正在教的是《易经》最后一点儿内容,裴庆倒背如流不成问题,许盈也同样如此。 等到这一日功课教授完毕,裴庆忽然道:“最近有读书吗?” “有。”许盈点了点头。虽然路途辛苦,但总有扎营的零碎时间可以用于阅读...至于车上就算了,那种环境下读书他怕眼瞎。这个时候连近视眼镜都没有,近视了就真的难受了。 裴庆问他:“读什么书?” “《道德经》。”许盈轻声回答,《道德经》他早就读过,只不过这种微言大义的经典,本就不能指望读一两遍就能心领神会,得反复阅读、反复揣摩才是。 “《道德经》啊...”裴庆似乎挺感慨的:“如今读《道德经》者甚众——有何体会?” 现如今崇尚清谈玄学,若想进入‘名流沙龙’,精通《道德经》、《庄子》之类的是最基础的。 许盈想了想:“果然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圣人之言亦如是。” “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了?”裴庆觉得这话有些意思了,一时之间失笑。他同意许盈的话,但问题是读个《道德经》怎么读出这个道理了? “《道德经》中说过的道理,其他圣人经典 中也有——‘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是《论语》中的内容,许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嘴角:“‘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 后者是《道德经》的内容...说真的现代人的中二其实也不是无凭无据出现的,类似的东西在古人那里都可以找到。 读《论语》‘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时许盈就觉得,这是古代版的‘王来承认,王来允许,王来背负整个世界’...没想到如此中二的不只是孔夫子,还有老子呢! “善。”裴庆微笑着点头,然后目送着许盈下车,回到自己的马车。 有的时候裴庆是真的觉得不怪他,不怪他会选择许盈——找到许盈是他的幸运,对于许盈来说却是吉凶不定。但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分明每在他犹豫的时候,许盈都出现在他面前重新坚定他的信念。 对于裴庆这个想法,羊琮向来不以为然...只要裴庆真心相信许盈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那么其实不管许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被他解读成他想要的东西。但羊琮并没有点醒裴庆的意思...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那个‘立场’。 许盈回到自己马车时,发现马车上坐的满满的。 罗真、吴轲、许倩、关春、蔡弘毅、刘媚子都在...为了方便,许盈命人造了几辆大马车,用四匹马或者三匹马拉动,如果不是乡间小路,这车都是能走的,这次出门他就用的这车,路上方便了不少。 至少不必扎营野外时睡在车上,还得蜷缩着睡——他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睡在车上也能睡的开。 也幸亏车厢足够大,他们才能一起坐上去...但就是这样,车厢里也快塞满了。 “这是在做什么?”许盈看了一眼,发现被围在中间的是蔡弘毅,其他人则是手中交换着什么,立刻反应了过来:“是藏钩啊。” 藏钩是此时非常流行的游戏,和上辈子许盈小时候玩的‘猜猜在哪里’有点儿像——两个拳头握紧,一个拳头里藏了东西,另一个拳头里则是空的。猜的人要说出东西藏在哪只手里,猜对为获胜。 但相比起‘猜猜在哪 里’,藏钩的可玩性要强的多! 首先这个游戏并不是一对一,而是一对多,一个人猜,数个人藏。数人将一个人围在中间,‘钩’就在众人的手中转移来转移去,一切都在猜者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而藏者们则是手背向上,手心向下转移‘钩’,有时是真,有时是假。 除了转移时的真真假假,藏者还会用表情、动作、言语来扰乱猜者...所以这是一个考验猜者判断力、藏者反应能力的游戏。 “玉郎也来耍啊!”大家邀请许盈,许盈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大家才想起来,许盈正在孝中,不好如此玩乐。 虽然许盈并不认可此时那种近乎于自残的守孝方式,在自己守孝的过程中也会便宜行事。但某些可以遵守、不会伤害到自身的,他是会去遵守的,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能少些麻烦——不管怎么说,当世之人还是很重视这些的。 藏钩游戏玩了一会儿,大家也就散了。之后没过多久,有人过来通知许盈:“郎君,前面有一驿站,今日宿在驿站!” 路上并不一定每次都能遇到驿站,在没有驿站,没有客店,又正好在野外时,也只能在外扎营,处处不便。南方驿站本来就比较少,此时遇到一家驿站,也算是运气好了。 “今日总算不用受罪!”罗真在旁伸了一个懒腰,他其实是个很挑剔的人!眼下出门在外不好讲究那么多,他也不会因此发大少爷脾气,但难以适应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也是真的。 听闻有驿站可住,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都快了一些。还没等到太阳下山,就远远看到了道路尽头的一家驿站。 驿站小吏非常殷勤地准备好了房间,忙忙碌碌地喂马,厨房里火不停,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按照道理来说,驿站接受朝廷拨款,凡是有资格住驿站的,都不用自己花钱。但如今这世道,朝廷连给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哪里还有多少钱维持驿站! 所以即使是有资格住驿站的往来官员,驿站就算不收取住宿费,也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驿站的吏员也不在乎这会不会得罪官员,若是不收钱,难到要贴钱经营驿站?而且所有驿站都是如此,对官员、贵人们也就谈不上得罪 不得罪了。 对于驿站吏员来说,为了生活,他们很快由国企员工思维转向了私企雇员思维...完全就是市场导向型。简单来说,就是谁给钱谁是爸爸! 许盈他们一行人多,给钱十分大方!招待这么一波,一个晚上能顶他们平常半个月了!再加上招待好了可以拿赏钱,更是美滋滋~~~ 难怪他们如此殷勤了。 不过,即使驿站尽力招待,他们这一行人也实在太多了!所以真正能住进房间的人还是少数。就算是许盈,他也要和人合住一间屋子。 “我与先生同住罢!”蔡弘毅十分积极:“也方便侍奉先生...” 虽然许盈始终没有点头收他做弟子,但他已经处处以弟子身份做事了。这话甚至引来裴庆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许盈和罗真:“有事弟子服其劳...真不错!我教了两个学生,至今却都没享过这样的福。” 甚至还阴阳怪气地道:“大概是我的德行不够,所以才如此的吧。”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罗真兴致缺缺地给了裴庆一个假笑,许盈则是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们两个都不是一般性情,也很清楚裴庆的促狭,这个时候会搭腔才是见鬼了! 对于蔡弘毅的热情,许盈有点儿消受不来,只能道:“不用、不用,我与自然同住就是了。” “若冲要和我住?”罗真慢吞吞地道:“我可不惯与人同睡一张床...” “我睡地铺。”许盈答应的很快。 罗真还想拿俏,讨价还价一番,但一眼瞥到旁边眼巴巴看着的蔡弘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那就如此罢!” 蔡弘毅垂头丧气地看了看许盈,然后才看向裴庆:“那我与师祖同住罢,也能代先生侍奉师祖。” 罗真很想让蔡弘毅滚蛋,什么‘师祖’,许盈认下这个学生了吗?但裴庆答应的很快,还很乐的样子:“那倒是不错,为师也享享弟子服其劳的福气!” 趁着大家说话时,许盈悄悄地退了出去,另一边杨氏、嫂子们,并族中许多女眷还要安顿。虽然同来的还有男丁,但这种情况难免有各种情况,他总得去露个面。 也是此时,驿站的吏员犹犹豫豫地过来,朝羊琮等人行礼,谦卑道:“大王,驿站外有人来投宿。” 第136章 天边金乌西坠,此时已经是秋天了,一日比一日凉爽,特别是昼夜温差大,晚间更冷! 一主二仆、一头驴走在官道上,其中一个僮儿道:“先生,前面真有驿站能投宿吗?” 这几日他们主仆三人都风餐露宿,偶尔看到城镇也没钱住店,能以极低的价钱借宿在老百姓家中,就算是好的了!也幸亏这几日没有秋雨,不然淋雨一遭,此时怕是要伤寒了!然而就是这样,僮儿也觉得自己有些鼻塞不通。 另一个僮儿不说话,但也用希翼的目光看着自家主人...这一路上十分将就,吃的方面尤为如此,这些日子下来,他已经有些闹肚子了。 “自然如此,两年前我曾来过此地!”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出头,虽然长袍是绢帛制成,但看边角之类的位置都有修补的痕迹。这一看就是个出身不上不下的读书人,经济状况不算好。 至于说出身不上不下为什么能有两个僮仆侍奉...这很正常。 此时就是人价便宜!只要是家里能够真正吃饱饭的人家,就能买人侍奉!反正人很便宜,很多流民涌入之后就更是如此。买回家之后也不用工钱,只要管吃管喝就行(甚至不用让他们吃饱)。 历史上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最爱喝酒,史书记载其家境贫寒,有时喝酒都喝不起了。但从史书记载的一些关于他的具体事迹来看,他家是有奴仆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这种事在现代人是不可想象的。 现代生产力大发展,商品很便宜,但人力很贵。 穿长袍的男子身材高大、面貌很有威仪,即使经济情况窘迫,也不会给人一种寒伧的感觉。他名叫李鸿祖,字正德,是吴郡人,父亲是吴郡小吏...这样的出身在此时连说是寒门也很勉强。 现代人总觉得魏晋南北朝时的‘寒门’指的是出身很低的人,其实并非如此,这是这个词的词义在后来发生了变化。至少在魏晋南北朝时,寒门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能拿得出家谱,子弟一般也能读书,有的人家甚至非常富贵! 只不过他们不像势族一样传承多代,每一代都有人在朝廷中担任重要官职。 李鸿祖的父亲在吴 郡做小吏,自然和顾陆朱张这样的人家走的很近——单方面的,对于顾陆朱张这样的人家来说,一个乡间小吏又算什么?就是舔一个陆氏旁支子弟舔的舒服了,他父亲这才当上小吏的,自家境况才一日一日好起来。在那之前,家中甚至无力支持李鸿祖去读书。 所以李鸿祖读书比较迟,十几岁的时候才开始。相比起从小就启蒙的势族子弟,这实在是太晚了!不过好在李鸿祖脑子聪明,读了几年书之后,或许入不得学问家的眼,却也足够对外说是‘读书人’了。 最近南渡小朝廷初立,南方官场迎来了动荡期...原本是北方洛阳朝廷任命的官员,眼下是该承认南渡小朝廷,还是不承认?若是不承认,是该挂冠归去,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了建邺那个‘伪帝’? 在袁继为首的北方势族、顾陆朱张、义兴周氏的努力下,各方虽然时不时出一些小乱子,但总的来说还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地还是出现了不少空缺...有的人是觉得现在当官有风险,所以辞官了。有的人则是想要搞事情,被按了下去接受处理了,官位自然也就空了出来。 这些位置需要有人去接替...急于在南方站稳脚跟的北方势族很愿意在这些地方安排自家子弟做官,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势族往往不只是显宗子弟在朝中做大官,也会有许多旁支在地方担任小官。 但问题是,顾陆朱张等南方大族也不会干看着什么都不做!他们现在和袁继等人是合作关系不错,但合作与对抗一直共存!他们引小朝廷南来本就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袁继等人的势力膨胀的太厉害,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们开始往中间掺沙子! 只是他们想派自家子弟去和北方势族子弟争,这是很难的...他们家族扎根南方,要么经营家业,要么在三吴地方为官做吏,在外做官者也有不少!这样一来,有能力做官的其实都安排出去了。 剩下的族人也不能明知不合适,依旧派出去——那样吃相就太难看了! 虽然谁都知道他们派人抢官位,其实就是在限制袁继为首、侨居在南方的势族,但表面上大家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大家都 会装糊涂,假装没有这回事,自家推荐人去任官,只是因为合适! 这种情况下,李鸿祖这样的人就有了机会! 他是有能力的,只是苦于没有背景和机会,始终没能出头!这回陆家一个旁支不愿意长子去做石城做县令,据说是那边上一任县令死在流民暴.动中,现在情况都还没有压下来,怕上任之后官做不成,反而丢了命! 看准这个时机李鸿祖毛遂自荐,表示自愿去做这个石城县令。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的!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着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解决石城的‘小问题’。 就算是势族和豪强,往往也是起于微末,李鸿祖雄心壮志,觉得他们这一支李氏一定会在他手中崛起!而去石城做县令,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不同于那些高门大户子弟得官上任,往往能够车马成群、扈从成伍,虽然有舟车劳顿之苦,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这样的贫寒子弟,又是这样远的路途去上任,一路上把性命丢在路上也不奇怪! 所以如今南方各地,除非是富庶精华地区,不然县令之职很可能是空着的...因为上一任县令死了,新一任县令也死在路上了,然后迟迟没有安排新的县令——这种其实大多也不是‘县令’,毕竟按照秦代就有的说法,万人以上为大县,置县令。万人以下为小县,置县长。 此时南方的县城,能有万人以上规模的,也就是三吴地区了!其他的地区能有五千人就算是多的了! 几千个人的村镇,本身就有小吏,平常出了事往往是家族内部‘自治’,有没有县令差别还真的不大。 李鸿祖不可能有高门大户子弟的条件,只带了两个僮仆,牵了一头驴就去上任了!甚至也没有什么钱财充作盘缠...他家也只是乡间小吏而已,能够盘剥乡里,日子过的比普通人好许多,但远称不上富裕! 此时出门一趟往往各处都要花钱,他也只能处处俭省。 不过好在一路虽然难了一些,却没有遭遇匪徒,也没有染上什么病症,也算是一路顺顺利利地走来。 对于主仆三人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驿站。此时的驿站没钱是不提供热水、饭食的,但至少拿出自 己的印信,这些驿站吏员不至于将人赶出去...该提供房间的,还是要提供房间。 若是驿站的吏员好说话,他们还能借用驿站的厨具煮点儿粥羹,加热一下干粮。 “我说有驿站就有驿站。”远远看着驿站,李鸿祖指给两个僮仆看,同时主仆三人又加快了脚步。 走到近前,他们发现驿站外停了许多车马,似乎是有贵人投宿于此。 见到这样的景象,僮仆也苦了脸:“先生,今日该不会只能住柴房吧?” 之前也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驿站里若是住满了,李鸿祖这种没钱的小官就会受‘歧视’,分到最差的房间。 “柴房也好,总比睡在外面强!”另一个僮仆就要豁达多了。睡在屋子里至少没风没雨,看今天的天色,总觉得后半夜要下雨!若真是睡在外面,那可怎么过啊! 李鸿祖上前与忙着的小吏搭话,那小吏此时正忙着喂马,看到李鸿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们这样的人常常迎来送往,对一个人的来历经常一眼就可以估个大概,立刻就知道李鸿祖是个赶着上任的穷官。 但这个小吏也不是个刁钻的,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而是压低声音指点对方:“今日来的是贵人,屋子是一间也没了!就连我等住的都让了出去!先生如今去和驿丞说投宿,驿丞也不会松口。” 若是李鸿祖拿得出钱来,驿丞或许还会想想办法,但他哪里来的钱! “若是先生有心,不如直接去向贵人递话,先生也是读书人,要做官的,贵人自然会体恤。到时让一间屋子出来,也不是难事。” 别看李鸿祖现在看着落魄,但说到底人家也是要去当官的读书人!按照士农工商划分,他妥妥的是‘士’这一阶层。 虽然是他们这一阶层的底层,但也和他们这些驿站小吏不同。人家只要抓住机会,自然就会有上升通道! “多谢指点。”李鸿祖连声谢了,又打听了这一队贵人什么来头,这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一些还有一章 第137章 羊琮不是刁钻之人,许家也不是。既然李鸿祖是正经上任去的官员,就算是为了一个好名声,此时也愿意让一个房间出来...最多就是让出房间的人分到其他房间,稍微挤一挤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王,那位李先生写了拜帖,想要当面致谢。”只不过没想到让出了一间房之后,对方还来特意拜见。 原本羊琮是不愿意见李鸿祖的,平常想要拜见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也不见得每一个都见。更何况如今舟车劳顿,更不愿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打点起精神。他不知道李鸿祖到底是真心感谢而已,还是想要奉承他,但不管是哪一个,他都不想见! 然而裴庆对李鸿祖这个人还挺感兴趣的,拜帖上有写一些简单的情况,比如说他的籍贯什么的...势族肯定不是,寒门甚至都够不上!这样一个人,却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安排去做官,他到底凭什么? 别看只是个县令...这个时候县令并非后世所谓的‘七品芝麻官’。而且就算是后世,‘七品芝麻官’这也是一个误会!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一个县令就足够掌控一县之内很多人的命运了! 这在封建社会普通人眼中,绝对是‘人上人’!事实上,封建社会的普通百姓,平常最能接触到的‘上层人’,也就是小地主、地方一霸之类,举人老爷们因为名下的大量土地不用纳税,且有社会地位,已经够得上地方名流了! 而就算是举人老爷,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因为运气或者金钱开道候补上一个官...可想而知,县令其实真的地位不低! 而在此时,县令也是如此...事实上,如果不是这年头战火连天,政府权威整体是衰落的,县令还能更有地位。但那也就是‘如果’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至少对于羊琮这样的人来说,石城县令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 但就算对于羊琮来说不值一提,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 裴庆好奇这个,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李鸿祖上位说不定与此时南渡小朝廷难言的局面有关——在进入建邺之前,他想多了解一些这个。 不多时,李鸿祖带着一个 僮儿来了。 见到羊琮之后自然是立刻行礼,羊琮虽然之前并没有打算见这个人,这个时候也会全面子情——只是依旧显得有些冷淡。但以两人地位差距来说,这点儿冷淡又算不得什么了。 裴庆相比起羊琮来说就‘热情’多了,毕竟本就是他想见李鸿祖...李鸿祖也敏锐地意识到裴庆似乎对江东之事很感兴趣(此时建邺、三吴一代因在长江东,所以被称为江东。此时很少提江南,江东倒是说的很多。眼下江南开发很粗浅,也就是江东一代能面前和北面相提并论了,所以掌控住了江东,也就基本掌控住了江南)。 李鸿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从他抓住机会得到石城县令这个位置就能看出来了。他总是不会错过遇到的每一个机会!眼下遇到羊琮,不见得拜见一番就能搭上关系,但总归是一条路子,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用的上呢? 他刚才也不知道裴庆是谁,但看得出来是个在羊琮面前也很有分量的人物,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普通。此时想要直接讨好羊琮很难,倒不如先和这位打交道!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鸿祖将江东之事一一说来。他思路清晰,胸中确实有些韬略,裴庆是有见识的,也觉得他不是庸碌之辈。觉得有些意思了,等到厨下送来饭食,他干脆邀请李鸿祖留下用饭。 李鸿祖本就是想拉关系的,这个时候稍微推辞了一番,也就留下了。 同时,他对裴庆也有了新的定位...他觉得此人一定是世家子弟,在羊琮身边应该是一等一的谋士!他的见识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询问江东局势每每切中要害,气度也与寒门子弟大相径庭——李鸿祖有些羡慕对方。 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拥有裴庆的资源,如今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样子!然而他没有那样的出身,也就只能妄自嗟叹了。 裴庆与李鸿祖一言一语说着,他本来正说着话,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一点儿先兆都没有,李鸿祖还暗自奇怪。 裴庆露出仔细倾听的样子,然后就笑了起来:“玉郎来了!” 原本一直没怎么说话,肃着一张脸的羊琮也抬起了头:“你如何就知是玉郎了?” “如何不知?玉郎走路声和别人不一样,他 爱穿软鞋...”裴庆想要细细解释这个问题,但发现有些微妙的地方根本解释不清楚。他就是听到这个脚步声就知道,是许盈没错! 李鸿祖心里正奇怪这个‘玉郎’是谁,外面便传来奴婢的声音:“盈郎君来了!” 从外走进来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年,少年眉目清润,气质如玉如珠,光华内敛莹润。此时天边夕阳已经消失,奴婢们点了灯烛,今晚没有月亮,而少年从门外走来,竟仿佛一轮朗月入内。 李鸿祖立刻明白,这就是‘玉郎’了,虽然‘玉郎’这个小名算是比较常见了,但确实没有比眼前这个少年更适合这个名字的人了。李鸿祖只需一看就知,这也是个出身高门的势族子弟。 势族子弟似乎常常是两个极端,要么蠢笨如猪,只会给家族蒙羞,让一些憧憬势族高门的人表示‘就这?’。要么就是极其优秀,优秀的让人无话可说,甚至无端端觉得,势族高门能地位超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眼前这个,明显是后者了。 许盈朝羊琮和裴庆施了一礼,然后才看向李鸿祖。此时旁边的裴庆已经站了起来:“这是李县令,正要去石城上任。他是吴郡人士,为师正与他说些江东之事,你也一道听听。” 这样说着,裴庆又给李鸿祖介绍了一番许盈。 许盈原本只是过来说一声今晚安排的,因为裴庆的话,便被留下用饭了。 李鸿祖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出身确实不凡,是汝南许氏的嫡支,如今在父亲、兄长前后去世之后,更是成为了嗣子——如今南来的势族以汝南袁氏为首,但汝南袁氏之后就是汝南许氏了! 李鸿祖没有接触过多少势族子弟,只不过因为家在吴郡,所以常常能见到顾陆朱张的旁支子弟...正经的顾陆朱张郎君,他也曾远远见过几个,都是被各地名士夸过的。他也承认,风貌确实不俗! 但如今与这个许氏小郎君相比,竟是萤火之于皓月了。 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就是一种感觉——非要说的话,是之前那些郎君身上雕琢气太重,风姿好、仪容佳是一回事,但也就是如此了。但眼前这个许氏小郎君,却有一种‘本来如此’的风度。 哪怕是最简单的举 手投足,精通礼仪的人能挑出不那么完美的地方,但却无法说许盈哪里不好......这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了,有的人放浪形骸会让人觉得洒脱自如,是不入流俗,而有的人同样放浪形骸,就只会让人觉得道德败坏,是无礼至极!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此时主流依旧是分餐制,因为许盈正在孝期,送给他的一份都是素食。他一边用餐,一边默默听着李鸿祖和裴庆谈起江东情形。 华夏的餐桌礼仪一直很迷,一边强调‘食不言寝不语’,另一边又一直有餐桌上说话的习惯。 李鸿祖一边同裴庆说话,一边还分出了一些注意力在对面的许盈身上...虽然许盈一直不说话,但只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真用餐,就足够成为同室之内隐隐的焦点了——即使是普通人身边也常常有这样的‘焦点人物’,不知不觉就能成为所有人的中心,李鸿祖原本在乡间伙伴中间也是这样一个角色。 这种焦点人物也有不同的段位,许盈显然是最高段位的...李鸿祖之前也是和裴庆说话,但注意力分了一部分在羊琮身上。因为羊琮身份地位很高,而且他一开始来拜访,也是想见羊琮! 然而,现在许盈一来,他的注意力就不自觉被许盈带走了。 最近舟车劳顿,许盈难免有些疲倦,劳累之下脸色也不能说好。此时在羊琮这里用餐,虽然肚子已经饿了,却没什么食欲,只不过是为了身体好,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儿而已...于是,这样用餐的他就显得端正又怠惰起来。 端正的是姿态,怠惰的神态...此时非常喜欢品评人物风貌,注意到许盈的李鸿祖心里已经有了‘如冰似雪’‘气质清华’‘飘飘乎如云间月,渺渺乎如高岭花’这样的评语了。他敢笃定,这个许氏小郎君只要出现在江东,立刻就能‘一朝成名天下知’! 相比起北地重视姻亲、宗族,南方其实更偏重人物一些。 李鸿祖显然没把许盈和写了《战国论》的许盈联系在一起,不然他就该知道,许盈其实早就‘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第138章 因为孝中的关系,许盈眼前的菜色非常简单,豆芽汤、蒸豆腐、韭菜条,主食则是一碗汤饼,上面漂浮着两片葵菜叶子。又因为能用的调味品也有限制,所以滋味非常一般...不过许盈本来也没什么胃口,倒也不在意口味。 此时已经有豆腐了,只不过豆腐的制作工艺非常粗糙,远没有后世豆腐的美味。许盈不喜欢此时豆腐中的豆腥气,平常不太吃豆腐,现在孝期倒是常常让人烹饪豆腐(孝期不许食用荤腥,缺乏蛋白质的情况下,就只能多吃豆制品了)。 重活一世,许盈一直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相比起豆腐,豆芽的味道就好多了...发豆芽的技术也是很早就被摸索出了的,但最开始的豆芽味道并不好,因为当时的人还没有掌握发豆芽的诀窍。那时的人也不大爱吃豆芽,豆芽一般是做药用。 没毛病,华夏老传统了,好吃的就拿来吃,不好吃的就入药。 此时的发豆芽技术相比起从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上辈子亲自发过豆芽的许盈更是了解怎样发豆芽才最好吃(至少纸上谈兵的本事是有的),所以他家的庖厨做豆芽是一绝!羊琮吃了都曾称赞过。 也是因为此,许盈让自家庖厨教授了羊琮府中的庖厨——此时的势族会认真保守自家的菜谱,许盈就没有那份心了。虽然不至于专门去传播美食,但也不会敝帚自珍。 此时端上来的豆芽汤,汤色澄澈,豆芽整整齐齐、白白胖胖,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作响,还颇为开胃。 不只是许盈这一份餐食中有豆芽汤,其他人也有。 李鸿祖品尝了仆人送上来的食物,心里也很感慨。其实这一餐饭送上来的食物都不奢侈,烹调方式上没有刁钻之处,而菜色本身,除了一些蔬瓜素食之外,荤不过鲜鱼、鸡蛋——鲜鱼有的时候是很昂贵的食材,但现在是秋天,又是江边,鲜鱼可以说是随处可见了! 此时正逢乱世,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一些特别困难的地方,经常是饿殍遍地。但贵族生活却空前地奢靡起来!李鸿祖是读过书的人,听过见过的事要多一些,知道羊琮这样的贵族,一餐饭耗费万钱,各种珍 馐排列也是常见。 像是这样简单,反而非常少见。 然而即使是如此,也能一窥贵族之家的底蕴——鲜鱼被打成了窄窄的块,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调料,是怎样的做法,反正鲜香酥脆,满口生香。还有豆芽汤,豆芽他也是吃过多次的,但同样的豆芽,这次味道就完全不同了,口味清甜、口感清脆,一旦动了筷子就停不下来了。 只可惜分餐制下,食物分量其实都不多,所以一小碗豆芽汤三两口就只剩下清汤了。 李鸿祖再抬头看,发现即使是餐食最简单的许盈,案几上的食物也呈现出每样才动了几筷子的样子...至于羊琮和裴庆,杯盘则更加整齐。 许盈吃饭很慢,这是上辈子就有的习惯。有一个做道士的父亲,总会不自觉地形成很多养身习惯。少食多餐、慢食慢饮、细嚼慢咽,这都是养身惜福——这辈子这个习惯也延续了下来,被人认为是饮食有节则是一个意外。 虽然也有任性旷达之辈,经常大吃大喝,以狂放之态出名。但在贵族范围内,始终认为狼吞虎咽是为不雅...毕竟贵族又不是普通老百姓,平常不会有饿肚子的时候,肯定自认吃饭就应该从容。 李鸿祖却并没有因此不好意思,他这个人性格很特别。他在家乡的时候就与陆氏的一些旁支子弟交好,这次能得到石城县令的位置也不是单纯因为运气好!事实上,他在之前已经很得陆氏赏识了! 身为一个寒门子弟都算不上的乡间小吏之子,与陆氏这样人家的子弟交往,一般都会过于卑微。很早李鸿祖就认识到了,人的价值有的时候是由自己决定的,你将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上,那别人自然也会将你当成是卑贱的人!要知道,脊梁这种东西,一旦弯了,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而若你能高看自己,在别人眼中也会不同。 他在与陆氏子弟交往之中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进退有度。也是因为此,一开始他就和那些已经被当成是奴仆一样的‘舔狗’不同,多少有点儿地位。 这是他故意为之,也是他性格如此。若只是假装不卑不亢,也不可能骗得过那许多人,大家都不是傻子! 此时也是一样的,他并不觉得 自己在用餐时达不到贵族饮食的风度有什么问题,他本来就是乡间小吏之子而已!若他生在贵族之家,也会和羊琮等人一样。这样一想,他如此表现,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等到一顿饭吃的差不多了,又有婢女奉上一瓮散发着薄荷香气的清水,李鸿祖以为这是让他喝的,便饮了下去。等他喝完再看许盈,发现其实这是用来漱口的——这个时代清洁牙齿的手段非常有限,许盈只能使用一种简易的牙粉或者青盐加上自制的牙刷清洁。 这样的效果自然有限,所以他非常注意漱口。而这个时候的贵族也很注意这方面,分辨贵族和平民最靠谱的方法就是看牙齿!因为别的地方,可以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善渐渐洗去之前生活的影响。唯独牙齿,少年时代生活不好,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即使后来锦衣玉食也无法改变。 泡了干薄荷叶的清泉,十分清凉,本身就是许盈最喜欢的‘漱口水’。羊琮和裴庆也受他的影响,漱口水中亦喜欢放薄荷叶。 见到李鸿祖喝了漱口水,其他人,包括婢女,谁都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正常情况下,客人有哪里做的不对,主人并不会嘲讽,反而担心客人尴尬,会尽力当作没发生过。 所以其他人这样反应不奇怪,比较特殊的是李鸿祖本人能够安之若素,并不因为自己犯的这个错误就手足无措起来。因为这一反应,一直对他不怎么感兴趣的羊琮都多看了他一眼。 经过‘漱口水’的小插曲,婢女又送上了温水、澡豆,用以洗手,这一次李鸿祖倒是没有再犯错了...主要是前些年的一个故事流传的太广,说是寒门出身的王大将军去陇西李氏做客,饭后人家端上了澡豆洗手,他当那是吃的,将澡豆和在温水里,当成豆粥给吃了。 也幸亏这个时候用来洗手的澡豆也都是纯天然成分,吃进肚子也没什么问题...换成是许盈上辈子,谁把洗手液喝了,那麻烦就大了! 当时陇西李氏表现的很有风度,将这个场面圆了回来。但这个故事却是不胫而走,成了此时一个相当有名的段子。也是因为这个段子广为流传的原因,即使是没去过高门大户府上做客的普通人,也知 道饭后送来的豆粉一样的东西,那是用来洗手的,可不是用来吃的。 饭后,李鸿祖再次告辞,裴庆虚留了一次,也就让人走了。 “江东情形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复杂一些。”裴庆想起刚刚听李鸿祖说的事,只觉得江东是一片平静下暗流涌动:“如今玉郎去到建邺,倒不知是好是坏...汝南许氏自然该站在侨居势族这边,但到底是寄人国土,江南大族也不好相与,更何况玉郎还与义兴周氏有婚约。” 一开始他是很不满意许盈这个婚约的,但在最开始的冲击之后,他理智地看待这个问题。不得不承认,与义兴周氏的女儿结亲,面子上不好看,但有里子啊!只要义兴周氏不想浪费当初布下的棋,许盈就能得到对方的帮助。 这种情况下,能够把握好分寸,那就能两边讨好,左右横挑,立于不败之地...当然了,把握不好,翻车了也是有的。 “玉郎是如何想的?”裴庆将话头指向许盈。 许盈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对许盈与羊琮有着足够的信任,便直言道:“我如今还有几年时间慢慢考虑,何必如此着急?说不得几年之后江东局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裴庆怔了怔,然后摇头笑道:“玉郎这个当局者不迷,我这个旁观者倒是迷乱了,竟然连这也想不到。” 其实这就是关心则乱...... 许盈入建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守孝,守孝期间,他尽可以隐身...事实上,这段时间他想做什么都做不到!而等到孝期完毕,他也可以用年少为理由,在家族中暂居二线——或许有的人会害怕嫡支旁落,出了孝期就拼命刷存在感。但许盈本质上是不太在意这件事的,所以能够不被一时的利益迷了眼。 以当下的局势来说,是一时的表面风光重要,还是自身的处境能够‘进退自如’重要?这是用膝盖想都能明白的问题。 因为明白了这一点,裴庆也放松了起来,开始谈论起来比较轻松的话题:“说来,方才那位石城县令倒是气量不俗,并非凡品!若是将来真能抓住时机,说不定能够成事!” 对于这个话题羊琮就没什么兴趣了,淡淡道:“这等人甚多,若想出头,等他成事再说。” 以他们的身份眼界,出色的平民天才见过太多了——这种人在人群中的比例不高,但在基数足够的情况下总有那么一些。其中很多终其一生也没有所谓的‘机遇’,最终只能碌碌无为。所以真要羊琮去关注,那也得等到他们崭露头角。 第139章 驿站之中,一夜好眠。 罗真说是不惯与人同睡一张床,但真等到休息的时候,也没法看着许盈睡地铺...而且,说自己不习惯与人同睡的人睡的最熟,显然他之前是胡说的——对于这一点,许盈其实是早就知道的。 毕竟罗真平常就是一个随处都能睡的,若是同别人一起睡不着,那他平常又是怎么回事...许盈知道罗真平常的‘睡觉’不一定是真的睡了,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真的。 忙忙碌碌收拾好,吃完一顿早饭,许盈一行人就重新踏上了去建邺的路。 而随着离建邺越来越近,长江一线的流民也越来越多...建邺本来就是北方流民南下的登陆地之一,大家都知道江东乃是江南精华,去到那里讨饭都要好过一些。眼下大周宗室汝南王一脉在建邺建立起了小朝廷,南渡之人首选建邺者就更多了! 普通人不见得能想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但他们有着朴素的认知——灾荒时候往国都去,天子脚下,就算是为了场面好看一些,也总是要赈济一二的。只是现在,国不国的,北方打成了一锅粥,对于汉人来说也没有所谓的‘国都’了。 而准备南渡避难的人,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心理...建邺就是南渡小朝廷的国都! 种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华夏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名’,不可轻易假于人!这样不是没有理由的,而是一个小小的名头,是真的有用!特别是成势之后,号召力会越来越大。 “就算是去建邺,这流民也多的不同寻常了罢?”裴庆皱了皱眉头:“难不成北方又有大战事了?” 一直关注着北方情况,对此要了解的多的羊琮反问他:“这些日子,北地何时没有战事?” 若说过去‘洛阳之乱’以前,北方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大周与汉赵僵持的局面,百姓日子难过归难过,却还能勉强维持——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问题,毕竟当时普通百姓很多都已经活不下去了。但有些事得站在当世之人的角度去看,而以古代普通百姓的生活来说,地狱一般才是日常!特别是汉末以来,日子本就没有好过过! 这样,生活在地狱十八层,虽然很难,站在后世的角度 这是无法忍受的。但在此时,普通人却已经习惯。 可是,世界的残酷就在这里了,地狱十八层下面其实还有十九层,本以为最糟糕的生活之下,还有更加糟糕! 洛阳之乱以后,北方地区就彻底失控了! 汉赵与留在北方的大周宗室(不少已经称王称帝)之间打生打死,汉赵内部军头们也互相打,宗室与宗室虽然勉强达成了一个联盟,但也是一盘散沙!时不时还要上演以邻为壑的戏码! 更不用说鲜卑等胡人部族、凉州崔氏家族、各地流民帅等等不同势力割据之下,不断爆发的中小冲突! 这种情况下,北方就像一列失控的列车,谁都不知道它会驶向何方,能不能在脱轨坠崖之前停下——没有人敢停手,因为你停了,别人不见得会停!简直就是一个死局! 许盈这两日越来越不愿意出马车了,也是因为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凄惨...见得多了,心里沉甸甸的,但他又没有能力改变这种情况。只是他没法一直躲下去,了解他的裴庆非要拉他出来,扎营的时候看看流民的凄惨生活。 “你非要他出来做什么?难到他不知道百姓流离失所、战火所过之处千里白骨?”羊琮看不过去,眉头锁的死紧:“这样的场面再多看几眼,也只是让他心里难安而已!” “你倒是会做好人!”裴庆冷笑一声:“玉郎知道归知道,但亲眼所见终究是另一回事!而这些事是一定要有的!若是任由他‘君子远庖厨’,那何年何月他才能明白自己要如何做?” ‘君子远庖厨’是孟子的话,不管在未来这话被引申出了什么含义,至少最开始孟子不是想说男人不该下厨房——庖厨肯定要杀生,作为一个有同理心、心怀仁慈的君子,是没法做到这一点的! 可是‘君子’又要吃肉,这样难道不是伪善吗? 孟子认为不是,这就像是现代人喜欢吃肉,同时也强调宰杀用作肉食的动物必须要少痛苦。从‘实惠’的角度来说,这只会增加成本,而增加的成本会被转移到消费者头上,按照趋利避害的心态,大家应该反对才是! 但没有,文明社会的大多数人都是赞同的! 这其实是在维护‘人’的道德, 保护‘人’的心灵。表面上看,类似的事情对人没有影响,只不过是‘作秀’一样的假惺惺,其实不是的——人类其实并不是一种内心多么坚强的生物,道德是对内心的保护。 一个一再突破道德的人,往往最后只会走向自我毁灭! 比如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并非意外),那么无论这是因为什么原因,这个杀人者都很难回到真正‘正常的生活’了!内心的煎熬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整个的脱轨! 如果对施加在别的动物身上的痛苦没有一点儿动容,很难说这个人的感情是否还正常。 很多人觉得,强调动物‘安乐死’是一种花钱买道德优越感的行为...这话很大程度上是对的!但花钱买道德优越感不是没事找事做,也不是虚伪!而是人类为了维持美好社会所需要的! 孟子的‘君子远庖厨’也不是为了保护动物,他个人更不是动物保护主义的先驱...他提出这点也只是为了保护‘君子’的心灵! 裴庆现在却是不愿意许盈君子远庖厨了!他非要许盈去看、去仔细看这个这个世界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他得明白,他想要闭上眼睛不去看,然后就能不去细思的举动是多么的幼稚! 这是他要面对的世界...这也是他的‘责任’! 裴庆要将这个责任强加给许盈,在这件事上,他知道自己是卑鄙又自私的!但他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相信许盈是有能力结束这一切的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只要能做到这个,裴庆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 执念多年,这已经是他的心魔了。 羊琮看着这样的裴庆,忽然发现这个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曾经青春正好、生机勃勃的样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是一个执拗、偏执,甚至会让人觉得古怪的灵魂,他明明年纪不算大,但两鬓已经能见到一些白霜...何至于此啊! 世事与内心的双重煎熬,将他磨损成了这幅样子! 如此,羊琮还能说出什么呢? 不一会儿,许盈被请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罗真和蔡弘毅。 许盈咳嗽了两声,向羊琮和裴庆行礼,然后才道:“老师寻我有何事?” “无事便不能让玉郎你来了?”裴庆笑 了笑,让许盈和罗真、蔡弘毅都坐下:“只是见你这些日子连马车都不出,想让你出来吹吹风...一般医者见人风寒,只会让人避风,却不知道真的闷的厉害了,还要加重病情!” 许盈这两天受了点风寒,并不严重,就是时不时咳嗽。 对于裴庆的说法,许盈是相信的,病人住的环境也要注意通风来着...但裴庆的话许盈并不相信。 马车里的环境并不封闭,反而是外面营地周围有三三两两的流民,总是烧着几堆火用于取暖或者煮水。他们寻不到正经的柴火,只能用细细的枯枝,甚至枯草之类焚烧,这种情况下外面的空气状况真不怎么好,还不如不出来。 然而看破不说破,许盈并没有点破这一点,更没有问裴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人已经在外面了,再躲也躲不开了,许盈只能看着营地外围的那些流民——许盈他们人多,营地也大,远远的看不清楚这些流民在做什么,但是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感受的到的。 这些流民很多,羊琮身边的亲兵和许家的部曲也都很警惕。虽然这些流民看起来是一盘散沙,而且大多数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最多就是能冲击一下那种有两三辆马车的、同样也是南渡之人的富人。 但总归不能不防。 南渡之人成分其实很复杂,其中也不乏富贵之人。眼下北方情况乱成了那样,许多乡梓已经毁于战火,或者即将毁于战火的有钱人,也敏锐地意识到了留下来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高门大户都不一定能存活,更别提其他人了! 这种家里有些家底的,其实一路一来并没有真的冻到饿到,但显然受惊不轻,此时只愿意跟着许盈他们这一行大部队走...他们看出许盈他们一行也是建邺的方向,此时跟着走也是求一个庇护。 倒不是说指望遇到什么事了,那些亲兵、部曲会保他们。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多了,聚在一起能够互相支援,不至于让一些被逼上绝路的人一拥而上。许盈这一行在这里,更像是一个闪亮的‘旗帜’。 即使是这些富人,他们的状态也是浑浑噩噩的,仿佛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许盈觉得裴庆可能是想让自己看看外面的情况,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 他扫了营地外一圈,然后重新低下了头,心里倒没有变得更沉重...其实这些日子他就算是躲在马车上,该看到的、该听到的也都看到了、听到了。 气氛有些沉重,罗真左看看右看看,翻了个白眼,闭上眼睛装起了不存在。 倒是蔡弘毅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他们营地附近就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声响。所有人,包括闭上眼睛的罗真,一下都看了过去。 第140章 自汉末以后,天下大乱,商业就呈现出萎靡之态...或者说,战乱之下,百业凋敝!商业只不过受影响更严重而已!然而不管战乱环境对商业的影响有多大,商业活动依旧在这个时代顽强地生存着。 直至汉末大乱,七国争雄之时,不同于两汉时期,在各个政权的政治中心,新的商业中心逐渐成长起来。只可惜此时的商业中心受政治、战争局势影响太大,在之后的岁月里,因为政权归夏,很多都渐渐衰落了。 但在统一政权的领导下,新的商业中心重新成长了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繁荣——这段时期的繁荣也可以看作是报复性繁荣。在之前的战争岁月里,老百姓朝不保夕,等到重新稳定下来,社会必定会在安定的环境中爆发一轮生产力。 然而这样的繁荣也只是镜花水月,当羊氏建立大周,甚至还没有一代人,汉赵就成为了大周的心腹大患!然后就是国力日蹙、连年战乱,再加上统治集团腐朽的速度简直令人猝不及防,商业活动很快重新陷入低谷。 到了此时,商业活动的萎缩是各方面的!商业市镇还存在不少,但规模都大大缩小。本地的商业活动还好一些,毕竟古代的小农经济,说是自给自足,但真要做到自给自足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还得从本地豪强那里换到自身所缺乏的物资。 而这也是本地豪强们获取财货的一个重要渠道,毕竟自己生产的物资不可能完全由自身消耗。至于贩卖出去,某些商品,比如说粮食,属于单价低、分量重的商品,如果不是某地粮价涨到天上去,根本就没有赚头,这就是所谓的‘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原因。 其实地主庄园里的大多数商品,运输成本增加以后,和当地市场的同类商品竞争,都会缺乏竞争力!而少部分有多少就能卖多少的商品,比如说粮食,利润又不够(而且当此之世大家都是储粮,而不愿意卖粮)。 所以,大家都喜欢在自家家门口做生意!像东塘庄园那样将货物卖到各地去的反而比较少见! 之所以东塘庄园能够如此,那是因为‘人无我有’,东塘庄园的货物就是贵一些,也有着很强的竞争力。 相比起本地的商业活动,受打击最大的其实是跨地区的商业活动! 过去会有行商往来于各地,贩卖各处没有的外地商品。他们从北地买马,从蜀地购入锦缎,又在南方获取珍珠、玳瑁,西南交换翡翠、玉石,凉州沟通胡商,采购西域奇货...商道繁荣,经常往来队列长长的商队。 现在就很难有这样的盛景了!烽火连天、官道废弛、盗匪出没,这让本来就很危险的行商,变得几乎九死无生!这时只有少数商人,穿梭于各地贩卖商品——这个活儿是很危险,但这世道就是这样,大家日子都难过!做普通老百姓难道就不危险了? 生计所迫,在活不下去与可能会死之间,总得做一个选择。 李益就是一个这样的商人!李益,字伯修,甘肃天水人,曾祖父是西域胡商,往来于西域商道,和许多胡商一样渐渐在凉州地区半定居了下来。他的祖父一代,就完全定居在了天水,并且娶了汉人妻子,说汉话,用汉名。 到了李益父亲这一辈,除了外表上的些许不同,和汉人差别已经不大了。 至于李益,行走在外,几乎没人把他当成是胡人...此时中华大地上羌羯等胡人纵横,与汉人混居之后就是各种混血儿了。这个时候比李益长得像胡人的汉人多了去了,大家听他说汉话,行汉礼,自然不会把他当胡人。 李益父亲那一辈其实非常有钱,在天水也是胡人‘八商’之一。但在这样的战乱之中,钱财很多时候也是镜花水月。自从大哥执掌了家里生意,又在一次带领商队深入西域了无音讯之后,家里就逐渐败落了下来。 后来兄弟分家,李益得了一些钱财是没错,但在已经很不平静的华夏大地上,他却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做行商,一边寻思后路。 就是这样的生活中,他遇到了自己的妻子,一个散失在战乱中的汉人贵女——这样的事在这个年头并不少见,即使是高门大户,在战乱中也难以保存!若不是这样,又哪里来的多年以后,对面不相识,不小心纳了外甥女为妾的事! 夫妻感情很深,那也是李益在战乱之中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仿佛是少时随父亲横穿戈壁商道,看到一眼清泉时一样——她就是他在沙漠中的绿洲,因为有这样一个女子,希望能和她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的久一点、更久一点,李益在各地行商时就更加小心了。 宁肯少一些利润,也尽量减少风险。 只是在外行商的他没有死在路上的艰险中,留在家中的她却因为生产不顺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儿。 至此之后,李益不过是为了他们的女儿而活...等到女儿年长一些了,他决定带着女儿去南方! 此时中原战乱,稍微安定一些的地方就是崔氏领导下的凉州(崔氏家主崔繁是很久以前就由朝廷任命的凉州刺史,因为凉州远离中原,又因为崔繁手段了得,竟趁着天下不靖之际,将凉州经营成了自家的小王国,其实就是一个有实无名的地方割据政权),然后就是江南了。 按理来说,李益应该去凉州的,毕竟自己是从那里来的,就算分家了、家族凋零了,总能在凉州见到一些亲人、朋友,然后逐渐安定下来。 但现在身在中原的他要回天水,就得穿越最危险的战乱区,这其中的风险真的很难说...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是江南人,他想带着他们的女儿来到这里生活,看看妻子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风光,品尝她从小到大都吃的莼菜羹... 李益准备南下时携带了一批货物,都是南方难得的——南方少了些战乱,但过日子从来不简单。这些年他并没有攒下多少钱,毕竟烽火连天的,意外很多。他从来不愿意让女儿过苦日子,去了南方之后,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买地买佃客,都是需要本钱的,他得早早计划起来。 等到南下的时候李益才发现,如今南下的人还有不少!一则是因为北方越来越乱,大家都是在求生,从中原地区向四边逃命的人都有。二则是大周汝南王一脉在建邺建立了小朝廷,这个消息已经逐渐传遍天下。 对于深受胡人之害的汉人来说,南方无疑多了一丝归属感。 当然,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点儿归属感也就是那么回事,是全靠小朝廷建立才有的。不然的话,以此时江南在中原人士眼里的定位,只怕是和北方草原没什么不同。北方是匈奴羌羯,南方还是蛮夷呢! 但不管怎么说,南下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不只是被裹挟着逃命的普通人,还有避难的富商、地主、势族。 度过长江之后,对于李益来说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他到底有些家底,花钱想办法过了江,一起的还有货物、仆从。而现在,他们则是一路往建邺而去,一是为了在江东卖掉货物,二是为了定居。 江东是江南精华之地,就算是有什么危险,那里也是相对安全的所在。 “念娘,你怎么出来了?”李益看到七.八岁的女儿走出马车,赶忙让她回去...对于现在的李益来说,不需要防范兵灾了,但三三两两的流民还是得留意!就怕这些流民弄出事来! 他知道这些流民也很可怜,但就是因为这些流民被逼到了绝境,所以才危险! 这样的环境里,他甚至不太愿意女儿露脸。这就像是身怀宝物的人,只恨不能将宝物贴身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仿佛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分风险! 李念娘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虽然很想在外面透透气,但看到父亲满眼血丝,再不忍让父亲担心,就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李益安顿好了女儿,这才重新坐到篝火旁吃东西,他吃的是一种胡饼,类似后世的馕。他家走西域商道时就制作这种胡饼做干粮,如今他不走西域商道,却是习惯了和父亲、兄长一样用这种胡饼做干粮。 其实他们也有带一些粟米,此时要是能煮一点儿热乎乎的粟米粥才是最香的。但是包括他在内,其他有马车代步,看起来境况好些的南渡之家,都没有那样做。就是担心熬煮粮食时香喷喷的味道会让饿极了的流民丧失理智! 只煮了一些热水,就着吃了一个胡饼。 “都警醒一些,离丹阳不过几日路程了,到了丹阳,这些流民也能被疏散,也就能安定下来了。”他打听过了,很多北人渡江之后抵达建邺,都是被安顿在丹阳的,那里甚至有侨居县。 北人在那里倒也不担心被排挤。 而就在这时,他眼神一凝,发现不远处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流民小女孩儿,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