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作者:轻微崽子【完结】 文案: 大楚启德年间,南方地动频发,冬来北方雪灾成患,在位皇帝下罪己诏,改年号正兴。 元宵佳节将至,奉诏进宫撰写贺词的民间词人命丧内宫,领舞歌姬被人鸩杀,刑部草草结案,皇帝震怒,急诏罪臣陆观进宫,补缺秘书监一职,暗中展开调查。 这是一个查查案子,搞搞权谋的故事,背景纯属虚构。 外形彪悍心地纯洁的小攻在“你打开的方式不对”的道路上越跑越偏。 拼姨时代稳操胜券的小受在“我吃的飞醋你永远不懂”的独角戏中把小攻折腾得够呛。而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场秉烛夜游解决不了的。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观,宋虔之 ┃ 配角:拜月,瞻星,苻明韶,李晔元,汤圆(猫) ┃ 其它:麟台,撸猫 ================== ☆、楼江月(壹) 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万道金光渐次铺开在一城的积雪面上,这样好的日头不过持续了半个时辰,就是傍晚。 一骑黑马疾奔向御街,在拦路的行马前堪堪勒住。大马吐气如闷雷,马上那人也穿得一身黑袍,却并不下马。他静静注视着百米开外的宫门,另一头,淡烟薄暮笼罩在整座京城上方,瑰丽的晚霞正从天边散开。 “什么人?!下马!查验令牌!”宫门守卫小步跑来问话。 男人略抬了抬头,冷如刀锋的目光落在守卫脸上。 守卫咽了咽口水,大声的叫嚷却倏然哑了,勉强能分辨出他说的是“令牌”二字,同时手指按上了佩刀。 暧昧不明的暮色中,守卫瞥见了那男人侧脸上一个血红色的疤,显然是才落的将将结痂,贴近鬓角,拇指大小的一块方形,让他想到一个“罪”字。 天色刚暗下来,宫里就点起了灯,宋虔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靴底沾满将化未化的雪水,门上贴了封条,非得要等到新上任的秘书监,他这个少监才能进屋。 宋虔之口干舌燥地抿了抿唇,想找口水喝,刚提起来就觉着不对,脸色一变。 “蒋梦,蒋梦!” 连着两声大呼,一名太监弓着身屁滚尿流前来。 “茶也没有,晚膳也没有,这都几个时辰了?!” 太监抬起头,脸上堆起笑,连忙叫来一名小太监去换热茶,安抚道:“要不小侯爷先去太后宫里用晚膳?” 宋虔之嘴角抿了抿,烦躁地坐在石墩上,一只手扯开衣领,向里头扇风,他身上裹着裘衣,在雪天里依然热得满身大汗。 “新上任的秘书监什么来头?”喝上了茶,宋虔之脸色好看了些,示意蒋梦在他对面坐,蒋梦连道不敢,站在一旁回话。 “听说是皇上在衢州磨砺时候学兄。”蒋梦声音压得极低,凑近在宋虔之耳边说。 宋虔之眉头微微一蹙,拇指与食指不住摩挲,这是他心情烦乱的表现。 “李相的调令?” “哪儿会。”蒋梦拖长了声调,仅仅一个眼神示意,调转话头又问:“小侯爷不去太后那儿用晚膳?” “不去,太后也啰嗦,成天想逮我娶个夫人,我才不去自投罗网。” 蒋梦谄笑着直起身,有眼色地不再出声扰乱宋虔之的思绪。 宋虔之侧了侧身,边往衣领里扇风,边盯着门上封条出神。这是秘书省的封条,他手下人带人封的,今日是腊月初六,初十是上贺词的日子,这一年非同寻常,民间多灾多难,宫里还算太平,宰相李晔元推举了两个人进宫给皇帝写贺词。 皇恩浩荡,赏这两人就住在内宫的迎春园,这是大楚开国以来就没有过的殊荣。 谁想到不太平的事立马就发生了。 李相推上来的这两个人,其一是翰林院编撰,汪藻国,另一人是在民间享有盛誉的词人楼江月,一介布衣,能住进皇宫,不可谓圣恩不隆。 偏偏这个楼江月出了事。 眼看着要过年,宋虔之自己家里一大堆底下庄子收上来的账没理顺,刑部查案时他还在外省,父亲一封信急急忙忙把他叫回来。 大楚的秘书省明着管的是珍藏古籍,实则是皇帝手里的暗部,捏着满朝四品以上官员的把柄,什么人哪一天什么时辰出入什么地方,都有据可查。秘书省设秘书监一职,下设秘书少监两人,从宋虔之为官开始,秘书省就是他一个人管。秘书监空缺已久,少监仅有一人,他的下级是秘书丞。 两日前,宋虔之那个便宜表哥下旨让他进宫,即刻接手刑部案卷,彻查楼江月在内宫被杀一案,他当时就要查看现场,上面却有旨意,让他等着顶头上司上任以后听从差遣。 于是这两天宋虔之都在家里看案卷,顺便等人,今日是得了准信他那个上司要到京,才忙忙赶过来。 宋虔之抬头望一眼天,天色已晚,宫灯照着地面雪水粘稠,他叫了一声蒋梦。 太监驱身过来。 “算了,我看这位大人今晚是来不了了,我这就出宫,姨母那处,你帮我回一声。”宋虔之起身,将领扣系上,蒋梦上前替他整理大氅,蹲身下去以袖拭去宋虔之靴面上并不存在的残雪。 “请小侯爷稍等片刻。”蒋梦快步走到一旁,从一名早就在等的宫女手里接过食盒,过来递给宋虔之。 那红漆食盒一看便知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宋虔之嘴角微翘,扬一扬手,便准备走了。 此时月洞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虔之才要抬起的脚落了回去,疑惑的目光扫过去。 细雪纷纷扬扬落下,下午才停不久的雪竟又开始下了。 通明的灯火之中,宋虔之抬头去看雪,月洞门里隐着的那个人影也抬起头。 “怎么又下雪了,小侯爷稍等,奴才给您找把伞去。” 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令宋虔之回过神,门口那人已走了过来,挂在枝头的气死风灯从上往下照出他的脸。 宋虔之微晃了一下神。 那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肤色略深,鼻梁高挺,唇薄而锋利,宛如一柄冷刀。一身黑袍,布料寻常,腰上也无佩带挂钩,四指宽的布带束腰,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腰身。 二人一个照面,宋虔之正待问话,那人大步从他身侧走过,带起一阵劲风。 “跟上。” 宋虔之隐隐听得这两个字,一脸茫然,这才看清那人带着的两个手下,都是秘书省的人。瞬间,宋虔之明白了,来人就是秘书省新派的上官,心里虽不大舒服,还是跟了上去。 少监、秘书丞都在,男人示意他们查验门上封条,手下呈上一把小刀,那人迅速启封,随着无声的滑动,门开了。 一股陈腐气味从屋内散发出来。 秘书丞手持一盏灯,边往屋内走,边低身让灯光照亮地面,血痕犹在,地上有白色粉线画出的轮廓,只有正常人身长的一半,圈住一把黄花梨椅。 “死者被人绑在椅子上,血都流在椅下,背部及腹部中刀,背上那刀扎穿了他的肺,最致命的是胸膛的一刀,直接毙命。”宋虔之回忆着刑部的卷宗,走到男人身边。 那男人却走开了,朝秘书丞伸手,秘书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把灯给他。 整个屋子很大,陈设富丽堂皇,珍宝古玩俱在,死者的包袱散在榻上,显然被人翻过,没被刑部取走。男人在床边站了会儿,仔仔细细用灯照地,沿着屋子走来走去。 “大人,您在找什么?”宋虔之一头雾水,心想怕是这个顶头上司从乡野调来,不懂刑部办案的规矩,好心解释道,“重要证物都在刑部,案卷在我府上,死者尸体陈放在刑部,这里应当没有什么遗漏……”话音未落,宋虔之神色一凛,看见高个男人蹲下身去。 只见离椅子三米远的大木柜前,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团暗色,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打开这个柜子。”低沉的男声响起。 宋虔之见柜子上挂着锁,叫来蒋梦,蒋梦一看却犯了难。 “这钥匙奴才这儿没有,得打条子去内府监领,今晚怕是来不及了。” 男人双腿跪地,趴了下去,将灯向柜子下面一照,然后两腿伸直,脸贴着地,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第一次拿正眼看宋虔之。 他不是第一个看宋虔之,而是不易察觉地扫过手下三人垂在身侧的手。 “你,像我刚才那样,把手伸进去摸一摸,钥匙在柜子下面。” 宋虔之眉头一皱。 “等等,把上衣脱了。” 宋虔之登时脸通红,想要发作,一旁秘书丞抢道:“小的来,小的来。” 男人眉一扬,冷冷注视着宋虔之,抱臂环胸,面无表情地说:“去年是灾年,民间遍地饿殍,宫里还有碎银子养闲人?” “大人教训的是,我来。”只见宋虔之干脆利落解开大氅,丢给措手不及的蒋梦抱着,又以最快的速度解开锦袍上的系扣,逐次脱得只剩一件雪白单衣,那是上好的丝衣,薄如蝉翼,宋虔之便不再脱了,趴到地上,像方才见到的那样,半边脸贴着地,伸手去摸,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仔细摸过去,终于触到冰冷的金属。 陆观一直看着,地上趴着的人腰极瘦,解了上衣挽在腰间,整个人趴在地上,臀便十分的挺翘。 陆观喉头动了动,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白皙的肤色,肌肤光润明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那养尊处优的少爷侧脸上眉眼突然迸出一丝兴奋,旋即迅速缩手,从地上爬起。 “找到了。”宋虔之半边脸沾着尘土,手中是一把钥匙。 “打开。”男人下令道。 “大人,让小侯爷先穿衣,仔细莫受了风寒。” 谁也想不到一个太监会插嘴秘书监办案,新来的秘书监扫了他一眼,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已蹲下身去,一声轻响,锁开了。 “灯。”宋虔之向后伸手,就有一盏灯递了过来,他看也没看,不知是才来的上司递过来的灯。 扫过一眼,宋虔之侧身蹲着,示意身后众人观看。 柜子里有个揉皱的信封,一把小刀,一块火石,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最让人心惊的是,三层的木柜里沾满了凌乱的血红掌印。 · 出宫早已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蒋梦把秘书省的人送到宫门口。 宋虔之裹紧袍服,大氅也重新系好,蒋梦找来一把伞,宋虔之笑眼一看,就知道这奴才打什么主意。他是特意就拿了一把,好给宋虔之这位新来的上司立个威。 宋虔之却是前脚出迎春园,后脚便把伞给秘书监,示意他撑伞。 男人生硬地拒绝了,说不用。 宋虔之二话没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男人脸色难看,只得撑开伞,给宋虔之打了一路。但他的马是不好领了,宋虔之笑笑地站在灯下,从男人手上拿过伞还给蒋梦。 “坐我的马车吧大人,您不是要看案卷么?也省得我再跑一趟。”见到男人脸色一僵,宋虔之吸了好大一口气,结结实实又打了个喷嚏。 车上一直没人说话,宋虔之闭着眼靠在车厢上,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陆观放肆地打量着他的这位手下,半个时辰前与皇帝的谈话言犹在耳,他知道这位少监还不到十九,已经管着秘书省四年有余,替皇帝拉下过不少人。 现如今,却轮到他了。 陆观迫使自己挪开眼,也靠在车板上,闭上眼。 雪下得大了,落在车盖上簌簌作响,车轮滚滚,伴随着细细碎碎的铜铃响声。 侯府里等着宋虔之回来吃饭,灯火一片通明。 宋虔之心头一暖,站在门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狐皮抄手,向着他的上司让了让。 “大人请吧。”宋虔之一点也不心急,在宫里那点不快现在也完全消下去了。皇帝终究是皇帝,不是他那姨母生的,跟宋家从来不是一条心。在车上宋虔之根本没睡着,一路都在想,一直握在他手里的秘书省,骤然空降了个长官下来,他那个便宜表哥究竟想做些什么。不知是不是脱衣服那一下受了凉,还是这几日眠花宿柳掏空了身体,一时半会他完全没想明白。 宋虔之侧头看了一眼高出他一个头的“长官”,嘴角一勾。 “在侯府我们就不必以官位相称,还未通过名姓,我叫宋虔之,字逐星,未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眼神微动,默了片刻,方才道:“陆观。” 陆观随着宋虔之到他的院中,路上每逢婢女,宋虔之总要与人说笑两句,陆观眼神冷淡,目不斜视,宋虔之停下他就停下,宋虔之走他便走。 侯府的下人规矩也严,没人向陆观问话,只当没有看见他。 走至宋虔之住的院落,远远就有一股梅香,四名姿容俱佳的婢女迎了上来,宋虔之将大氅一解,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簪来,随手插在其中一人的头上。 那婢女笑着谢赏,几人围着宋虔之又是给他擦手,又是给他擦脸。 宋虔之接过热茶喝了一口,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他知道大概是有些受了风寒,回头只见陆观冷冷站在雪中,看他的眼神透着厌恶。 “请陆兄随我来,案卷在我屋里。”宋虔之一哂。 陆观:“我就在这等,劳烦小侯爷取出来容我一阅。” 宋虔之忍不住笑了,眼神狡黠:“按我大楚的法令,这案卷该放在秘书省,不能被我带回来。不过我有皇上的特批,这才带回家来查阅,陆兄可有这道特批?” 陆观眉毛皱了起来。 宋虔之闭着嘴,舌头在齿间弹动,片刻后淡笑道:“请陆兄随我来。”他不再看陆观,径自提步进屋。 ☆、楼江月(贰) 两个婢女一个捧着铜盆,一个捧着茶,入内来,捧茶的婢女将两盏热茶从漆盘里取出,分别放在桌上,风情万种地抬眼看一眼陆观。 陆观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凝重,显得心里有事。 婢女微微一笑,不怎么介意,起身娇滴滴地向内室走去。 捧铜盆的婢女跟过去了。 陆观这才抬起眼,目光随两名婢女的身影追过去。内室与外间以纱帘隔开,成万上亿只蝴蝶随着纱帘被捞起,翻飞扑朔。 “今儿侯爷这么晚,不知道用过晚膳了没有?” 从陆观坐的地方,恰能看见宋虔之已脱了上衣站在那儿,不能看见他整个身体,婢女走过去把铜盆放在木架上。 陆观微不可见地往后稍挪了半寸,这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动作。 宋虔之浑身只一条近乎透明的衬裤,腰窄臀翘地站在那儿,与常年习武的陆观不同,他皮肤白腻光滑。婢女手里一条雪白棉巾子为他擦身,他便随意站在那儿,棉巾顺着脖颈往下,他抬起头,这时,侧过了脸来。 陆观连忙移开视线。 “老太太今日精神可好些了?”宋虔之嘴角挂笑,那个陆观,一脸吓鬼的冷漠,到了这里,不也暗地里东看西看。宋虔之轻轻闭眼,听见婢女回话。 “好多了。” 另一个女声哼了一声,拧起另一条帕子为宋虔之擦脸,不高兴地说:“借着老太太生病,那起子小人天天到侯府来,以为侯爷这就会把他们接进来么?少爷您再不管管,人家都要骑到您头上来了。” 宋虔之不以为然地伸手在铜盆里洗洗手,抬手,婢女便为他擦净。 “我管什么,轮不到我来管,瞻星,你嘴这么碎,我打发你去母亲身边伺候好不好?” 瞻星红着脸扭过身去,在水里来回荡两下帕子,拧干搭在盆边。 “少爷尽是捉弄我,打发就打发了,到时候我看谁会后悔。” 宋虔之笑了起来,低头凑近瞻星,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笑道:“桂花?前几日给你买的香粉怎么不用上?” “她怎么好用,二姑娘千求万求地让大少爷给她买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逢人就说大少爷在天香居给她买了京城最时兴的香粉。要让她闻出来少爷身边的婢女也在用,是要气死她吗?” “什么大少爷!”瞻星脸色一变,往外间一瞥,收了声。 宋虔之不以为意地笑笑,匆匆拿衣服穿上,出外从一口上锁的大木箱中取出两本叠在一起足有一尺厚的案卷,放到桌上,吩咐婢女去让厨房准备点心汤羹。 宋虔之多点了一盏灯过来。 屋里只听见陆观翻动案卷的声音,宋虔之都已经仔细看过,就在旁边陪坐着,这时才得了空把皇帝急诏回来任命的秘书监大人打量仔细。 先前宋虔之对陆观只有一个印象,高大英俊。在大楚男子里,宋虔之的个子已经不算矮,陆观比他还高出一个头,肤色有些深,浑身上下,两手两腿都充满了壮汉一般的力量感。最让宋虔之诧异的是,这位陆大人的脸上,有一块新结痂的血疤,在侧脸上,深红颜色,像是生生剜下了一块皮肉。 掌管秘书省四年,宋虔之拷问过的犯人自己都记不大清。 这块血疤,落在宋虔之的眼里,再熟悉不过。大楚有两类犯人,会在脸上刺字,一是参与党争,罪不至死发配出去的;二是与妇人通奸。后者无论男女,皆要在侧脸刺一个“姦”字。 如果宋虔之记得不错,大楚刑名一科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处置过党争涉事的官员。眼前这人显然没有三十岁,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短短时间,陆观已翻完一卷,他皱起了眉,朝宋虔之问:“这是另一个案子?” 宋虔之揣着手,眉毛扬了扬。 “看就是。” 第二卷写的是另一个名字:林疏桐。身份是歌舞姬,被发现毒杀在自己的房间,刑部调查后抓了与她住同一间房的另一名舞姬。 “刑部的汪克汪大人认为,这是因为林疏桐被选定在元宵节时入宫为陛下献舞,与她同房的另一名舞姬姿容也很出众,却沦为伴舞,于是心生嫉妒,在林疏桐每日要喝的养生茶中投了毒。” 陆观显然并不认同:“她们住在同一间房,又是同行,一旦林疏桐出事,她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他手指快速翻过案卷,近乎一目十行,视线在每一页仅仅停留一瞬,“还抓了一个人?” “是,刑部找到常与林疏桐来往的男子询问,其中这个李通,在林疏桐被害当日急着出城,还带着细软和五百两银子,像是要出远门。也被扣下了。经查,林疏桐不在的时候,李通与这名舞姬也有来往。于是刑部以情杀结了案,认定是舞姬与李通合谋毒害了林疏桐。”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既然刑部已经结案,我们还要查什么?”陆观这才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笑道:“这两桩案子都已结案,楼江月那案子,抓了翰林学士汪藻国,这个案子抓了个舞姬和李通。大人进宫不曾见过皇上?” 陆观眼神定了定。 “见过了。” “想必皇上的圣意已向大人传达得很清楚了?” 陆观似乎在犹豫,缓了缓才道:“皇上没有细说,只是让我查清楚楼江月被害的真相。”话说到这儿,陆观顿了顿。 宋虔之:“大人要是有顾虑,不必对我详说。” 陆观细细端详了宋虔之片刻,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引得宋虔之也在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握惯了刀剑的手,手指比寻常人修长有力,虎口看上去皮肤粗糙。 “楼江月是民间词人,声名远播,常常出没于花街柳巷,不曾娶妻,一年有一多半的日子都睡在妓院。但他才高八斗,深得文人推崇,这点小癖好从不为人所耻。如今京城里不少官员都蓄养官妓……”陆观没有再提皇上说了什么。 “楼江月是一介布衣,没有那个地位也没有那个财力养妓。”宋虔之道。 “他身无一官半职,写出的词却千金难求。” 宋虔之摆了摆手。 陆观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俱皆对着灯发了会呆。 陆观发现宋虔之意味深长地在看他,问:“看什么?” “恕我冒昧,陆观兄,你多大年纪?” 陆观有些不耐烦,像是不想说。 “虚岁二十五。” 宋虔之心想,京城从未听过这么一号人,蒋梦的意思,此人曾在衢州与皇帝有旧,又不是李晔元调回来的,那自然是皇帝亲自下诏将他任命为秘书省长官。 在大楚,百姓看来,秘书省是个管古籍的官方机构,宫里人却知道,什么人都能惹,秘书省的人惹不得。尤其当今皇帝登基以后,秘书省杀过的官员数以百计。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秘书省管着的书库里自有一套说法。 这个书库,从前只有皇帝和宋虔之能进,往后,多了一个陆观。 “你是从衢州过来?”宋虔之又问。 陆观嗯了声,重新翻开卷宗。 “衢州快马加鞭到京城要两天两夜,你既比我年长几岁,我便称你一声陆兄,不知道陆兄如何得知京城中事。”顿了顿,宋虔之笑道,“也是皇上今日傍晚才告诉你的?” 陆观丢开案卷,一条腿搭上身旁的凳子,双臂环胸,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宋虔之的笑脸。 “我有我的办法。”陆观粗声粗气地说,“要是小侯爷不服我来做这个长官,大可去皇上面前说,不必阴阳怪气。” 宋虔之被噎住了。 “这怎么叫不服……” “我的来历、行事,自有我的考虑,往后你我共事,有些话现在就应当说清楚。” 宋虔之赔着笑:“说,陆兄请说。” “你看到了,我脸上这块疤,我是个罪臣,原定于秋后在衢州问斩。蒙我那学弟不弃,将我从衢州府衙大牢放出来,任命为秘书监。你不必防着我,也不必窥探于我。这两桩案子你可以不插手,我来查。秘书省长官由皇上亲自任命,但我现在还没有拿到官印,在这两桩案查清之前,我也拿不到官印。”陆观眉宇间现出一丝戾气,笼罩在他身上的,是宋虔之不熟悉的常年苦闷。 说是郁郁不得志,陆观仿佛又并不是很在乎官位。甚至,他说起自己即将于秋后被问斩,也是一副在说别人的故事般无关紧要。 宋虔之从宫里出来就觉得有些发热,脑子不大好使。 这时他突然想到,那就是说,这两件案子,是陆观的翻身仗救命符。查不出皇帝想要的结果,陆观就得死。 “至于京城的消息,我有我的渠道,小侯爷,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说着陆观站起了身。 宋虔之反应过来之前,也跟着起身。 “陆兄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陆观瞥了一眼桌上的案卷,眼神中有一丝厌烦地瞥宋虔之,说:“我对你的官位没有威胁,对秘书监的位置也没有兴趣。” 宋虔之哭笑不得,忙道:“是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随口问问,你接着看。” 陆观一摆手,在门口找了个值夜的家仆带他出去。 “陆兄,陆兄。”宋虔之追了两步,听见陆观说:“我已看完了,明日辰时,在秘书省会合,我要见一见那个汪藻国。” 雪风迅速淹没陆观的身影,卷起的雪粉在空中打着旋飞散。 宋虔之头顶上遮着下人打的伞,他收起一脸的笑,漠然注视陆观离去的背影。 转回去下人准备的宵夜来了,陆观已走,宋虔之便叫两个贴身的丫鬟一起坐下吃些东西,宫里带出来的食盒,他只捡了两个黄金卷就鸡丝粥吃饱,又喝下一大碗姜汤,便已经过了子时。 这一晚宋虔之睡得很不踏实,梦里都是他新上司脸上深红得像要滴血的新疤。 · “汪大人,用饭了。”昏暗的房间,门上贴近地面的下方有个木格,此时木格抽开,饭菜一盘一盘地递了进来。 窗户一阵响动,本来关着的木板也被打开,微光照了进来。 汪藻国背脊笔直地坐着,不到一刻的功夫,木格又打开。 “大人,您的案子还在查,天天这么粒米不进的,小的们很难办啊。”看守没听见人声,叹了口气,从木格中将没动过的饭菜取出。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 “开门。” 汪藻国死寂一般的眼眸一亮。 久不见光的眼睛在倏然投下的日光里闭了闭,有人来拽他起身,汪藻国手脚俱上了枷,等待那阵眩晕过去,汪藻国才睁开眼,方才他眼里的亮光,突然灭了。 “汪大人,我们见未见过?”宋虔之今日围了一圈狼毛,脸色苍白里带着一点病态的微红。一早宋虔之醒来就觉嗓子眼里起火,鼻子也塞住了,都拜那个罪官所赐。这笔账他在心里好好的记着。 汪藻国不说话。 宋虔之就在外面等看守给汪藻国上好手脚枷锁,在他两脚之间坠上一个足有十斤重的铁球,两名看守将汪藻国挪过门槛,其中一人去将铁球抱过门槛,两人就分别站开,不再给汪藻国帮忙。 这是秘书省的私牢,昨日汪藻国被刑部押过来,就已万念俱灰,想不到还有提审,他心里稍又燃起一丝希望,现在见到这位天生笑颜的秘书省少监,那点希望霎时被浇灭。 “听说汪大人已经两顿没吃,怎么有力气走路,你们俩,搀着点。”宋虔之手抄在黑亮的狐皮中,陪着汪藻国往东侧走,边走边低声喃语:“秘书省的梅花又开了,汪大人您仔细闻闻,香不香。” 汪藻国沉痛地闭了闭眼,张开,也不去看右侧近在咫尺的梅花。 “宋大人官位在我之上,何必句句话奚落于我呢。” “诶,皇上钦命我来陪审此案,说明皇上信任汪大人。” 汪藻国迟钝地扭过头去,眼眶一红。 “皇上让重审的?” 宋虔之笑着示意汪藻国去看开得正好的一树腊梅,蹬去鞋底的雪,避而不答“重审”一事,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这几日雪下得真大,昨日停了一个时辰,又来了。希望下到除夕就别再下了,雪过无痕,汪大人说是不是?” 汪藻国眼皮跳了跳,转过头去,从囚室到堂屋不到百米的青石路,竟像望不到头。 ☆、楼江月(叁) 偌大的承元殿开着窗,寒风夹着细雪卷进大殿,穿堂而过,扬起殿内垂挂的纱帘。 孙秀领着两名太监进来,身后的太监各自抱着齐平下巴的奏疏,亦步亦趋地小心跟着孙秀。 “我的皇上主子,您怎么又开窗了,外面下雪,别冻出病来。”孙秀连忙让内殿侍奉的宫女去关窗户的关窗户。 承元殿布着地龙,倒不太冷。 坐在紫檀木大桌后的年轻人,只有二十三岁,正是十六岁就登基做皇帝的苻明韶,他一脸神情恹恹地缩在椅中,出奇的瘦弱,眼神一动不动望着飘飞的纱帘。 两个小太监将奏疏放好,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孙秀,站在桌旁为苻明韶研墨,他手上动作很快,加入清水,眼神不偏不倚。 苻明韶翻开第一本奏疏。 “秘书省在审那个汪藻国了?”苻明韶嗓音带着些许沙哑。 “一早秘书监便领着少监去提人,应当是在审了。”孙秀低着眉,右手磨得更快。 “昨日朕没见宋虔之,他可说什么了?” 孙秀一笑:“小侯爷从外省赶回来,急着给皇上您问案子,在迎春园等了一下午,就是说了几句不知道这个秘书监大人上哪儿去了,半天不露脸。” 苻明韶竖起耳朵,斜乜一眼满脸是笑的孙秀,心里涌起厌烦,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就没抱怨朕?” 孙秀眼珠动了动,露出仔细思索的模样。 “没有,真没有,小侯爷那性子,主子您还不清楚么?”孙秀垂下眼,特意不去看皇帝的表情,认真研墨,“不过太后跟前的蒋公公叫小侯爷去太后宫里用晚膳,小侯爷也没去。” 苻明韶冷笑一声。 “想是在安定侯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宫里的猪食。” “扑通”一声孙秀忙跪在地上请罪。 苻明韶见烦了他这个样,也没像往日那样叫他起来,而是再度盯着飞扬的纱帘发起呆来,那纱扬起在半空,又翻卷着徐徐落下,宛如一个婀娜少女在翩翩起舞。 苻明韶伸手拨了一下笔架上用红绳拴着的一把半个巴掌长短的木刀,侧着头,想起了衢州。衢州是个出佳人才子的地方,苻明韶的皇后,也是衢州人,父亲是衢州太守,算大楚开国以来,出身最贫寒的皇后。 上个月太医给皇后把出了喜脉,这是苻明韶盼了快七年的孩子,他却不觉得怎么高兴。兴许他盼望的事情总是失望,突然有一件成真,反倒显得不那么真实。当宫人来报,苻明韶突然想起他那个学兄,想起那个蝉鸣吵得人心烦的夏日,他们在河边洗澡,学兄泼了他一身的水,两人都那样狼狈,又那样快乐。 苻明韶皱起眉头,一手轻轻敲自己的脑子,让那些荒诞的想法都沉下去。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太监身上。 “孙秀。” 孙秀把头垂得更低,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我给秘书监写一道特批,你即刻给他送过去,今日是腊月初七,明日让秘书监及少监进宫来陪朕喝碗腊八粥。” 孙秀抬头看了苻明韶一眼,又没说话地低下头去。 “有什么就说。”苻明韶拔高声音,即刻就咳嗽了起来。 孙秀向前倾身,却不敢起身,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苻明韶做了个手势,孙秀连忙起身过来伺候他喝水,压低嗓音在皇帝跟前说:“太后那边也赏少监明日过去吃粥。” 苻明韶默了一会,说:“蒋梦已经去传了?” “一早就去了。” 苻明韶冷笑了一声,闭起眼。 孙秀忐忑不安地转着眼珠,咬着唇没说话,静等苻明韶去想。 少顷,苻明韶睁开眼说:“把朕的口谕也传过去,太后传他午膳还是晚膳时过去?” “晌午就去。”孙秀回道。 “那好。你也去传午膳时候让他二人过来。” 孙秀脸上的诧疑一时没收住,幸而苻明韶根本没在看他,他感到背上的薄薄内衫已经被汗水粘成一片,低声答道:“是。” · 秘书省问讯室里,陆观正在问话,旁边一个书办奋笔疾书,记录汪藻国的答话。宋虔之与陆观同坐在汪藻国的对面,书办坐在西面另一张桌后,汪藻国手脚被铐在椅中,当胸就有黑色木枷将他整个人固定着,两脚之间的铁球仍在,不要说逃,汪藻国一届文官,站也不要想站起来。 “仵作的结论,楼江月是在三更前后断气,宫门的记录,前一天下午申时初刻你同楼江月一道出的宫,酉时回到宫里。出宫以后,你们两人去了何处?”陆观朝一旁的差役说,“给汪大人去掉枷铐。” 差役看了宋虔之一眼,见他没有表态,这才躬身去给汪藻国开锁。 “楼江月在城中有几位相熟的女子,进宫这些日子,皇上赏了不少东西,楼江月是出宫去见其中一名女子,我只是跟着去逛逛。”汪藻国揉了揉手腕,叹了口气,摇头道,“大人,这真是无妄之灾,刑部说我嫉妒楼江月的才华……这从何说起,我是两榜进士,李相是我的恩师。楼江月是民间词人,他无意于官场,我也无意辞官归田,如果不是恩师推举,我二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 陆观道:“汪大人,本官问什么,你就只用答什么。” 汪藻国脸色一沉。 “汪大人不必急着辩白,我们秘书省不像刑部,又不赶着年前结案,此案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只要汪大人不是真凶,好好答话便是,我们陆大人自有分辨。”宋虔之笑着说。 此时有人碰了碰宋虔之的肩,他侧过头去,看到门边有两个青衣太监,视线下落,便瞧见那人的腰牌,认出是皇帝跟前的人。 “陆大人,我出去一下,你先问着。” 宋虔之起身同时,听见陆观的声音继续:“楼江月见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名字我不知道,住址我倒是记得……” “你说。书办,记下来。” 宋虔之走到门边上,回头瞥了一眼,陆观面上没有表情,他身材出奇高大,坐在那里像是一头委屈的大熊。 宋虔之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小侯爷,皇上有口谕。” “什么口谕这么急,让孙公公亲自来,前两天去庄子收了新茶,过两日我叫人送去公公府上。”宋虔之随口说道。 “也只有小侯爷还惦记我们这些老伙计。”孙秀百感交集,长吁出一口气,将宋虔之带到一边去说话。 “怎么了?”孙秀少有这样严肃发愁的模样,宋虔之隐隐察觉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明天不是腊八吗?皇上让您和秘书监大人一同过去过节。” 宋虔之:“明晚我会过去。” 孙秀为难地皱起眉。 宋虔之话声一顿,意识到什么,说:“皇上是想让我们午膳就去?” “正是这个意思,奴才也知道,太后那边也传话了让小侯爷过去陪着用午膳,正不知道怎么跟皇上回话呢。” 一个太监能怎么回话?这些年宫里的太监上上下下,宋虔之花了不少钱打点,自然知道,孙秀能来跟他说这个话,已是犯了忌讳。皇帝的意思正是要让他在太后和他之间做个选择,从进秘书省的第一天起,宋虔之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谢谢孙公公,您就跟皇上回一句,我们都会去。”宋虔之打发走孙秀,在院子里站了会,一头钻进问讯室。 “也就是说,你和楼江月,下午出宫去皇上御用的琵琶园见了一名舞姬,此人名叫秦明雪,是楼江月的相好?” 汪藻国忙道:“不敢肯定是相好,但一定是相熟的人。” “秦明雪。”宋虔之心头一凛,看陆观神色,陆观一脸的茫然。 宋虔之在陆观旁边低下身,凑到他耳边:“琵琶园是养在宫外的歌舞班子,林疏桐就在那里。” 陆观神色一变,把案卷翻到另一本,手指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 “今日就审到这,把供词给汪大人看,让他签字。”陆观让人过来收拾案卷,和宋虔之一起走出问讯室。 汪藻国似有话想说,也来不及叫住陆观了。 宋虔之和陆观边走边说,先是说明日去宫里陪皇帝用午膳的事。 陆观眼底一亮,颇为沉默地嗯了一声。 “到皇上跟前,案情就先不提,圣上叫咱们去,是褒奖整个秘书省,年关将至,你这新官上任,皇上这是信任你我。陆大人一定要努力把这个案子办好,办得漂亮。”宋虔之故意不把话说得太明,秘书省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陆观要是能把这个案子办好,就会留下来做他的顶头上司。如果陆观此人玩不来揣摩圣意那一套,整个秘书省都会被带进死胡同,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陆观突然站住脚。 “陆大人。” “你认为汪藻国是杀害楼江月的真凶吗?” 宋虔之眼神一动,这陆观问话未免太直接,他想了想回道:“汪藻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非趁楼江月睡死以后先将他绑起来,再下毒手。而若是楼江月已经睡死,被绑起来,汪藻国只能直接下手,要是那样,楼江月就不会有机会去柜子旁边,血也不会沾到那处。” 陆观目中微带诧异,很快恢复,他点头道:“今夜去楼江月进宫前住的青楼看看。”提步就走。 宋虔之连忙跟上:“要去青楼?” “你也可以不去。” “去哪一家?”宋虔之语气带着些兴奋。 “你很熟?” “啊?” “京城的青楼,你都很熟悉?” 宋虔之不怎么好意思地笑笑:“还行,肯定比陆大人要熟悉一些。” 一整日里,宋虔之就在秘书省陪着新走马上任的陆大人看案卷,刑部的两本他早已看熟了,陆观将楼江月那本案卷给宋虔之,之后书办到,陆观又示意书办把记录给宋虔之看。记录里提到楼江月最常去的是一间叫章静居的妓馆,位于城东,离皇宫有些远。 汪藻国供述,楼江月被害前日下午,他们两人出宫是因为楼江月想去皇上御用的歌舞班子找自己的一个熟人,给她送些钱去。楼江月几乎把进宫所获的赏赐都送给了名叫秦明雪的这位舞姬。 陆观从汪藻国处问明,楼江月写一首词,在京城高官之间十分抢手,官员会命府上官妓编曲传唱。楼江月在京城中居无定所,最近一年中常去的就是这间章静居,章静居在京城是为普通平民开设的妓馆。 “陆大人你还真把下官难住了,这一间我从未来过。”宋虔之一身湛蓝锦绣袍子,玉冠束发,站在章静居门口,有点不敢进去。 两侧阑干上遍是红男绿女,各自抱在一处,小声说话。不少穿着暴露的女子懒懒抱着栏杆,或坐或靠,一只手抓着臂上聊胜于无的红纱朝人群挥扬,一抬手便露出大半截雪白藕臂,如此招徕客人,把宋虔之看得眼神都直了。 往常他去的场所,总也要先入包间坐下,再由老鸨带着挑人,办事之前,两方俱是衣冠楚楚,一派正经。 楼江月住在这样的地方,第一说明他穷,第二说明他跟李相之间发生过什么不为外人道的事,这就是他们得查出来的内情。宋虔之边想边走,回头道:“走吧陆大人。”不想撞进眼帘的是个大不自在的陆大人。 陆观落在后面,半天不跟上来。 宋虔之只得往回退了几步,问他:“不是陆兄要来?怎么?不敢进去?”他心中一动,又觉荒谬,“陆兄不会从未来过风月场所?” 陆观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宋虔之一愣:大楚男子十三岁可以娶妻,这位陆大人不仅二十四了没娶妻,还没逛过妓馆,还真稀罕。 “走吧走吧,也让陆兄开开眼,快活快活。”宋虔之再度往前走,陆观再度没跟上来,宋虔之恨铁不成钢地上去拽陆观的袖子,“我带了钱,怕甚!” 章静居的花娘一个比一个热情,宋虔之都险些招架不住,比他还高一个头的陆观一个劲往他身后躲,更是令宋虔之只觉好笑。 宋虔之朝那四十多岁的鸨儿说:“你认识楼江月?” 鸨儿眼珠转来转去,并未答话。 “他这几日进宫去了,我爹寻思着完事再找他怕是买他一首词要花更多钱,叫我来看望看望他的相好,也好帮忙吹点枕头风。” 瞬间鸨儿笑脸如菊。 “楼爷在我们这儿可不止一位相好,不知道这位小少爷要找哪一个?” “都叫来吧。”宋虔之随手就是一张五十两银票,单独又拿出十两银锭,“烫两壶酒,我这个兄弟爱听琵琶,请两名弹唱。上四个荤菜下酒,一盘时兴果子,再来两碗绿玉汤羹。先这样,陆兄,你还爱吃些什么?” 陆观冷不防被叫了一声,一脸呆愣。 宋虔之嘴角弯翘起来,挥手让鸨儿就去办,鸨儿又叫来一名壮汉带他们上楼。 章静居里人声喧哗,往上走,宋虔之见惯了这样吵闹光鲜的地方,不以为如何。 陆观站在楼上顿住脚,往下看去,俱是男男女女醉倒在一处,离得近处,就有男人将手伸进女人开得极低的领口。他连忙把眼睛移开,脸色通红,抓了抓耳朵,随着宋虔之走进包间。 壮汉招呼他们坐下,便下楼去烫酒。 宋虔之熟门熟路将倒扣的杯子翻过来,把一边的黑色茶壶架在加了炭的小炉子上,水沸之后,他提起茶壶,分别注满两个酒杯,涮过杯的水倒在一个同样黑色的陶盆中。 宋虔之袖手抬眼,看见陆观脸仍然很红,好笑又不便笑出声。 “陆兄真是头一回到妓馆来?” 陆观看了一会宋虔之。他是天生带来的火体,冬天都不用穿棉袄,今夜却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袍,室内很热,汗水跟着陆观的脑门往下流。 宋虔之又一脸无所谓的戏谑。 陆观心头火起,冷道:“想必宋大人常来?” “城东不常来,常去的也就是琵琶园周围那几家,听听曲子。”宋虔之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抬眼看着陆观,“衢州怎样?没有这种风月场所吗?” 陆观似乎不大愿意提起衢州。 宋虔之前所未有地毫无眼色地继续问:“陆大人曾经是罪臣,不知所犯何事?” 楼下男女喝醉时的喧哗,隔壁那对鸳鸯欢愉的浪声一时间都远了。 陆观静静注视着宋虔之。 宋虔之没看他,而是一脸不经心地在看桌上那瓶梅花。 这时,陆观才嗅见一股苦寒冷香。 作者有话要说:等有一天。。。攻受睡了。。。我觉得一定是宋大人恬不知耻地把陆大人压了,只顾自己快活 ☆、楼江月(肆) 室内一片沉默,叩门声轻响。 “进来。”宋虔之高声,不去管陆观。 细颈青釉瓶装着酒,酒菜也已备好,鲜果个大丰实,一个丫鬟拎着食盒,想必里头是汤盅了。 “人还没来?”宋虔之笑着问。 壮汉点头哈腰:“孟娘才送走人,正在梳洗,两位稍等。弹唱不是咱们楼里的,先唱着?” “也行。”宋虔之随手从袖子里摸了一枚碎银丢在盘里,那壮汉面上便是一喜,忙问宋虔之还有没有吩咐。 壮汉与丫鬟退出去,琵琶调弦的声音就从屏风后传出。宋虔之拿了个橘子,剥开,新鲜橘皮扔到炭火上,随着滋的一声,橘子特有的清新香味充满整个房间,他将半个剥好的橘子放在小碟子里,亲手倒出一小杯酒,也放在碟子上,推给陆观。 陆观抬眼看宋虔之。 宋虔之解开袍扣,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捉起筷子,挑挑拣拣一番,夹菜边吃边喝酒,微微眯起眼,放下筷子后,手指随着琵琶的接拍轻轻在桌面上敲。 “我犯的事不与你相干,你还是不必弄得太清楚的好。” 宋虔之闭着眼,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屋里暖意熏人,索性陆观将袍子敞开,边吃菜边喝酒,眼底那抹警惕仍未散去。 宋虔之也已睁开眼,坐正身,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在对面的陆观身上。 男人胸膛赤着,兴许是热的,皮肤被汗水浸得发亮,肌肉结实有力,骨骼雄奇,让宋虔之想到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猛虎。 费了好大劲,宋虔之移开眼,正不耐烦,门开,姑娘们来了。 两位花娘各自坐到宋虔之和陆观身边。 宋虔之扬起嘴角:“不是说有好几位,怎么就你们两人?哪个是孟娘?” 坐在宋虔之身边的花娘娇嗔一声,起身去倒酒,轻轻笑道:“江月先生已经许久不曾来过了,小少爷莫要拿我们取笑。” 答话的就是孟娘了,宋虔之随手将人揽到怀里,孟娘就势倒在他的臂弯中,一只手要往宋虔之领中探,被他冷淡的眼风一扫,怯怯地收回了手,眼光闪烁不定。 宋虔之拿走她手上的酒瓶放在桌上,命另一名女子斟酒,他捏着孟娘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 女子姿容不算上佳,胜在肤色胜雪,五官纤细柔弱,是让人我见犹怜的弱女子。 对面陆观轻轻皱了一皱眉,身畔女子倒酒时往他身上靠,吓得陆观差点跳起来。 宋虔之看着好笑。 “今日叫你二人来,有话要问,如实答便是。”宋虔之在孟娘腰上扶了一把,令她坐直身子。 那手劲不至于让她觉得疼,却十分有力。孟娘与一同来的女子匆匆对视一眼,听见宋虔之继续说。 “这是公干,好好答,就不必去秘书省了。”宋虔之嗓音已带上郑重,他起身,走过屏风,示意琵琶娘换到房间东角的墙边去弹,从怀里扯出一个锦囊,手指在里头掏来掏去,掏出两个拇指甲盖大小的棉球。 宋虔之说了句“得罪了”,用棉球塞上她们的耳朵,旋即回身坐到自己位置上。 待他坐下,琵琶声再次响起,嘈嘈切切乱如珠玉。 “想不到二位还是官身。”孟娘强挤出一丝笑来。 “宋大人。”陆观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撇撇嘴,无所谓地将手一摊,道:“该你了,主审大人。” 宋虔之也想知道,苻明韶到底看上陆观什么,把他调回京城。 陆观:“倒酒。” 孟娘一愣,忙躬身为他斟酒,抿了抿唇说:“两位大人,我们都是本分人,不知道大人们所为何事。” 陆观一连喝了三杯,越喝眼睛越亮,酒量像是不错,嗓子微哑着问:“楼江月最近一个月是否来过这里?” “没有吧……”陆观身边的花娘茫然道。 孟娘:“大人这话恕我们实在难答,章静居一日里来来往往众人不计其数,江月先生是常常住在这里,但那是进宫以前,如今身价大不相同,来日出宫也不会再到我们这里来。” “你怎么知道他出宫以后不会再来?” 孟娘垂下头,再抬起脸时眼角微微已有些红。 旁边的花娘抢话道:“江月先生两日前命人来取走了存在咱们这儿的衣服行李,自然不会再来,害得孟娘伤心难过好久呢。” “挽花。”孟娘叫了一声。 陆观皱眉问道:“两日前?何人来取的?”两日前楼江月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命人来取走他的东西。 “这我们怎么知道,只说是江月先生的朋友,说是奉一位汪大人的命令。还能有哪位汪大人?不就是和江月先生一同进宫写贺词的那位么,妈妈做的主,让人收拾江月先生的东西给他,为这个事还得了二十两赏银。”挽花快言快语,没把孟娘的阻止当回事,大不咧咧地说了出来。 孟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听说江月先生与琵琶园的一位姑娘好上了,如今先生得了机会到御前献上贺词,是以我猜他出宫后,不会再来。此乃人之常情,大人们还有什么要问?” “你先出去,孟娘留下。”宋虔之插了个嘴。 叫“挽花”的少女出去之后,陆观双手按在膝上,想了一会方才问:“你可认识琵琶园一位名叫秦明雪的舞姬?” 孟娘刚要摇头,动作霎时停住。 “想到什么了?”陆观问。 宋虔之这时坐起身来,拿了个葡萄吃,闲闲地说:“这位是宫里的大人,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娘为难道:“我有一事想问……” “今日我们来问的事,是与这位汪大人有关,他在宫里犯了事,与楼江月本不相干,但毕竟二人同时奉旨进宫,有关无关,问了才知。” 孟娘仔细瞧了会宋虔之,想从他带笑的眉眼里看出点什么,偏生是毫无缝隙可钻的笑。 炭火燃尽了,酒也有点凉,勉强可以入喉。 孟娘忽然从一旁桌下取出一个杯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然抬头饮尽。孟娘的眼光亮得好似攒着一簇火。 “江月先生打进京就住在章静居,他做派豪爽,写词换的银子比起他日常花用,杯水车薪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秦明雪,琵琶园是专为宫里特供的歌舞姬,平素不与外人往来。秦明雪似乎是他的妹妹,他在章静居的花用都是使着秦明雪的银子,所以……所以又有人说,秦明雪是江月先生的入幕之宾。皇上御前的歌舞姬自是高人一等,但江月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依我看,秦明雪该是江月先生的妹妹才对。做妹妹的资助哥哥一些,也是应当。”孟娘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摆放酒菜的小桌。 陆观:“秦明雪是楼江月的妹妹,这事是你猜的,还是他亲口告诉你了?” “不只我这么猜,不少人都这么猜。” “具体是什么人?” 孟娘脸色已不大好看。 宋虔之右手提起酒瓶,往她的空杯里注满,笑道:“自然是坊间都如此传了。江月先生在民间大有名气,想必仰慕者众。这位姐姐是有福气的人,江月先生来时都住在你那里吧?” 孟娘眼角又红了起来。 “什么福气。”她憋在胸中那口气舒了出来。 宋虔之一脚随意曲着,右手肘按在膝头,生得唇红齿白,正是少年人最得意漂亮的模样。 孟娘对这漂亮少年郎生出几分亲近。笑脸总比冷脸让人受用。 “大人还有什么要问?” 宋虔之看一眼陆观,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陆观只当没看见。 “平日江月先生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有朝中官员来章静居找过他?” 孟娘仔细想了想,答:“有不少,都是为了求他写词的。” “你还记得大概有哪些人吗?” 章静居虽是为平民所设,四品以下的官员常来这里,往上走便是去城西那一片。 宋虔之说通了孟娘,想让她说出那些官员的名姓,想不到孟娘还会写字,就让人拿来笔墨纸砚。 “我以为你略识得几个字,想不到字写得这么好。”宋虔之忍不住赞道。在章静居这等地方,能有认字的女孩已足以让人觉得惊讶。 “都是江月先生教的。”孟娘小声说。 宋虔之将名单给陆观。 “你那里还有江月先生写的词吗?” 孟娘眼神黯然地摇摇头。 宋虔之心下就明了,安抚几句,劝陆观吃了几杯酒,不用孟娘伺候,宋虔之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先出去。这下打发走弹琵琶的姑娘,宋虔之声音格外的低。 “陆大人怎么看?” 陆观漠然道:“要找出两日前到章静居来取走楼江月行李的人。” “这人怕不是汪大人府上的。” 陆观:“是不是走访过汪府就知道了。” 宋虔之喝了口酒,今晚陆陆续续喝了小半瓶,他的脸和脖子透着红,眼角略微湿润。 陆观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登时觉得心火烧得更旺,慌忙将眼睛移开。 “汪府要是查不出什么来,这条线就断了,只剩下秦明雪了。年后再过不久就是上元节,林疏桐死了,不知道谁顶她的缺向皇上献舞。这两桩案子现在都捂得严严实实,外面还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查个什么结果,陆大人,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你防谁都行,唯独不能防我。”宋虔之想往旁边的靠枕上倚,不小心靠偏了,躺在了席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屋里静得很,楼下的喧哗声很响。 “我不知道皇上想查什么,但你知道汪藻国不是真凶。” 宋虔之想起来,点了点头:“你在宫里问过我,是,他不是真凶。刑部说他是。”想到什么,宋虔之不禁笑出了声,“陆大人该不是真的为了查明真相吧?” “有何不可?”陆观正色道,“汪藻国上有五十七岁的母亲,下有十五岁的女儿刚定了人家尚未出阁,刑部不能这么草菅人命,任凭什么官,都不能草菅人命。” 宋虔之愣住了。 他年纪虽小,在秘书省四年间,杀过的官员却不少,都是按照苻明韶的意思,尽职尽责做好一把利刀子。 桩桩件件说不上草菅人命,当中也有不少人法外开恩是可以不杀。此刻,陆观的话有如当头棒喝,令宋虔之酒醒了三分。 “陆兄,你知道皇上登基之前,在衢州求学,给自己起了个字,叫什么?” 陆观拿杯的手一颤,酒液滴到席上。 那一日春光正好,他与苻明韶都是入学才三年的学童,窗外嫩柳垂挂,随风摆荡。 “陆观,你看,我给自己起了个字。” 陆观凑过去看,便觉得好笑。 “真不要脸,哪有人称自己无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苻明韶撇撇嘴,大声嚷嚷:“我就是无过,我就要叫这个字。” 陆观拿他没办法,只觉无奈。 “我也给你起一个吧?”苻明韶正在兴头上,想了半天,“你就叫舜钦吧,如何?” “何意?” 苻明韶哈哈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好听呗,你觉得好听吗?舜钦兄。” 孩童稚言还在耳边,与宋虔之说话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皇上的字却叫无过,天下人都可以错,唯独他不会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陆大人,你的性命与这两桩案子绑在一起,要是皇上有什么圣意,你千万不能瞒着我。”宋虔之边说边仔细地瞧陆观,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陆观仍是冷脸:“没有。” 宋虔之看了他一会,觉得没劲,沉默着饮酒吃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领扣系好,回头见到陆观也已穿戴整齐。 今夜依然一无所获,汪府那条线,宋虔之没抱什么希望。出门下楼时,宋虔之不提防差点被个醉醺醺的人撞飞,他身体一歪,被陆观接在怀里,宋虔之闻到一些药酒味,是陆观身上的。他本没喝醉,与陆观一番交谈更加清醒起来,站稳脚凭借楼梯扶手站直身。 “三弟?”撞他的人惊喜道。 宋虔之凝神看去,冷笑道:“大哥。” 陆观听出这句“大哥”当中透出的厌恶,对方却热络地与宋虔之好一番交谈,还在楼梯上,死活拉着宋虔之不撒手。 “我们还有要事,先走。”陆观上前去扯开覆在宋虔之手背上那只碍眼的手,推着宋虔之下楼。 章静居外人来人往,街上行人比他们来时少了许多,冷风迎头一吹,陆观舒适地微微闭起眼。 “多谢。” 陆观侧过头去,只见到宋虔之显得落寞的背影,他大步走进人群里,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楼江月(伍) 腊八节当日,宫里的腊八粥从前夜就开始煮,除各宫娘娘所用,宫人们也人人得享。 安定侯府里,宋虔之整夜未睡,前半夜去看过老夫人,在窗外站了快半宿,没听见老夫人咳嗽,也不让下人通传,和老夫人贴身服侍的婆子打了个照面,略问了几句老夫人的病,说是有好转,这才往他父亲的院落去。 又听说父亲不在。 宋虔之便皱了眉头,转而去他母亲房外站了会,叫来母亲跟前贴身服侍的大丫鬟问话。 “夫人还是老样子,今日精神……不怎么好。” 宋虔之听到这话,眼前一花,竟一时有些站不住。 瞻星连忙来扶。 “少爷快回去歇着吧。” 宋虔之摇头,摆手道:“还不能歇。”他紧抓住丫鬟的手,吩咐道:“明日大夫来看,请他在府上休息,等我回来问他些事。” 丫鬟吓得浑身僵硬,也不敢叫疼,连忙点头。 瞻星温柔地握住宋虔之的手,柔声道:“少爷先回去歇歇,这一整日也太忙了。” 从京城街面上遥遥传来三更鼓。 宋虔之定了定神。 “厨房温着人参老鸡汤,少爷要忙什么,也先喝了再做。”拜月拿了主意,就去厨房盛汤。 安定侯府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轮着值夜,汤羹点心多是现成的,要吃什么也能立马做出来,吃不下的便赏给府里下人。 宋虔之的父亲,原是工部侍郎,主管水利工事,常年到南方公干。只因一年陪同他娘去寺庙上香,偶遇了宋虔之的母亲,周家第二位嫡出的小姐,周二小姐对他一见倾心,她父亲又是当朝大儒,退下首辅之位以后,专心教太子读书。当时的太子正是周皇后所出,周皇后是宋虔之母亲的亲长姐。 等宋虔之进了秘书省,掌管朝臣私密档案时,才得知原本他母亲也是定下要进宫的,终究他外公疼宠女儿,姨母与皇帝又十分恩爱,他母亲这才有了自己选择夫婿的侥幸。 为使他父亲配得上周二小姐,皇帝给了宋虔之的父亲一个侯位,世代承袭。 厨房里正在打盹的值班厨子见到少爷亲自来还碗了,吓得浑身一激灵,不敢去擦嘴角的涎水。 “少……少……少爷。” 宋虔之把碗放下,卷起袖子,问那厨子:“给老夫人和夫人做腊八粥的米呢?” “已经选好了,正泡着。” “沥起来。”宋虔之先用冷水洗了手,洗得两手通红,卷起袖子,顺着厨子的指示,将腊八粥所用的五谷、红豆、红枣、花生、核桃等物装起来。 就在院子里升起炉子,亲自看着火。 拜月和瞻星看着不忍,都不敢说什么。宋虔之的脾气,说一不二,整个侯府,没有人怕老爷,都怕这个少爷。 拜月目光与瞻星一碰,去搬出一张小桌,瞻星捧来宋虔之这几日在看的史籍放在桌上,拜月将臂弯里披着的那件狼皮袍子披盖在宋虔之身上。 星月渐稀,宋虔之喝着浓茶,搅拌着腊八粥,半个多时辰后,府里的大锅也生起火,厨子在厨房里熬粥,大勺搅拌,甜香的热气氤氲出来。 宋虔之秀气的眉目在清晨的薄光里模糊成一片。 他将砂锅里的粥分了分,老夫人的、夫人的,余下的用一个小瓮装着,外面裹着小棉被,放进食盒。 已经过了卯时,宋虔之整夜未睡,这时起身回房。 两个贴身的婢女伺候着给他更衣梳洗。 “取雪水来。”宋虔之嗓音微微沙哑。 “少爷,这就是雪水。”瞻星说着拧干帕子,为宋虔之擦脸,重新拧干,冰凉的布巾在宋虔之眼窝里按了一会儿,透过微光,瞻星仔细打量一番宋虔之的仪容,才道:“路上少爷多闭一闭眼,眼眶里还有些血丝。” 跪在地上为宋虔之整理袍摆的拜月起身,看了看他。 “不妨事,少爷快去。” 宋虔之这才带着他亲手熬的腊八粥,登上马车,往宫里去。 宋虔之到太后宫里时,周太后尚未梳洗,披着发坐在窗前,面前是宋虔之亲手熬的粥,热气腾腾,喷香扑鼻。 面上撒了几点花生碎,是周太后独特的嗜好,她爱吃甜,更爱花生的香味。 “虔之,怎么来得这样早,外面冷吗?”周太后让嬷嬷去厨房取一碗腊八粥来。 这样一来,周太后面前是宋虔之亲手熬的腊八粥,而他自己面前,是太后宫里小厨房做的,刚盛出来,热气扑面。 “昨夜没有下雪,今晨路上雪都化了,不太冷。”宋虔之道,“搅扰姨母的清梦了。” 周太后摆了摆手。 嬷嬷带着宫女都退了出去,连蒋梦都不在跟前。 周太后拈起调羹,搅了搅粥,尝了一口,眼底一亮。 “你母亲身子好些了?” 宋虔之默着没有答话。 周太后明白过来,眉头微蹙,用手帕擦了擦嘴。 “你这手厨艺,跟你母亲真像,你长得也是像她多一些。”周太后目光幽远,手帕缓慢地擦拭着嘴,“我听蒋梦说了,皇上让你过去陪着用午膳,你是怕姨母多想,一大早就进宫来。朝廷多事之秋,又逢灾年,皇上心里也烦,若是我的亲生儿子尚且好说……” 周太后的话戛然而止,眼眸一动,目光充满温情地打量宋虔之,眼角微微泛红,叹了口气:“弘儿那时最疼你这个表弟,他要是在,绝不会让你屈居在秘书省,给一个罪人当下属。” “姨母知道陆大人的来头?”宋虔之望着面前的妇人,周太后比他母亲年长四岁,如今看上去却比妹妹年轻貌美。 “知道。”周太后冷笑了一声,“弘儿出事时,先帝并未拿定主意立哪位皇子为储,这个陆观为皇上出了不少主意,只是此人奸诈狡猾,睚眦必报。于是我跟皇上说,如果他想争取周家的支持,就把这个陆观发配到衢州,永不入京城。” 宋虔之心头凛然,不动声色地问:“麟台的记档里没有这一茬……” “陆观从未做过官,只是皇上身边上不了台面的人,还没有资格在麟台入档。”周太后眼中现出忧虑,“你外公去世以后,周家大不如前了,如今靠你一人支撑着,很难。”慈母般的体谅浮现在周太后脸上,她伸手握了握宋虔之的手,“李相文章做得不错,得空多走动走动,能认个师傅最好。” 从太后处出来,日光正好,已是散朝后的时辰。 “蒋公公,过来一下。”宋虔之招手把等在外面的蒋梦叫过来,随手给了他一块玉佩,他的随身之物没有不好的。 蒋梦笑逐颜开,更带了点惶恐。 “小侯爷有事尽管吩咐。”顺手将玉收好,仔细地听。 “我进宫以后给太后送了粥来,就出宫去了。”宋虔之低声道。 蒋梦连忙称是:“自然是,小侯爷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宋虔之不多逗留,赶着出宫,到秘书省去。 秘书省离皇宫不远,徒步就是小半个时辰,宋虔之坐马车过去,得知陆观不在。 “陆大人去刑部看楼江月的尸了。”秘书丞过来禀报。 宋虔之累了一宿,听说陆观不在,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便去了后堂,在自己平日里午睡的房间休息,刚睡下去,就被人叫醒。 宋虔之没有答应。 外面不知来的是哪个,极没有眼色,把门拍得震天响。无奈之下,宋虔之只好问:“谁啊?” “大、大、大人,宫里派人来了。” 宋虔之一面下地穿鞋,一面在心里问候皇帝祖宗十八代,自从管着秘书省,成天就是为了皇室鞠躬尽瘁,累死累活,还耽误他考功名。从小玩到大的那些官员的公子,现在一个个都混到二三品大员了,就他还是个不温不火的从四品。虽然说他捏着全京城要员的把柄,但见了官品更高的,也要行礼。 家里病的病,皇上的案子要办,给他派了个直来直去还防着他的上司,这会儿又来什么幺蛾子。 院中梅花树下,站着的那人,一身墨青袍子,臂上张牙舞爪绣着一只猛兽,腰间巴掌宽的银带,挎着一把漆黑的刀,头戴一顶纱帽,系到下颌。 宋虔之一惊。这副模样打扮,是麒麟卫,皇上贴身用的暗卫,寻常绝不会遣派出宫。 那名麒麟卫已听见宋虔之的脚步,但没有回过头,而是看着眼前盛放的梅花,语气欢快地说:“秘书省的梅花开得比宫里的好,真香。” 宋虔之没有出声。 那人转过身来,长得很好看,阳光下面宋虔之几乎有点看不清他的脸,待看清之后,不禁觉得遗憾。 一道半个巴掌长的疤从那人的眼角拖了过去,再好看的脸,也破了相。 “这位是?” 那人笑笑:“在下周先,这儿有一道旨,要请宋大人听一听。”名叫周先的麒麟卫从袖中摸出来明黄的圣旨,上谕给秘书省又派来一位秘书丞,官位在其次,周先是麒麟卫,早晚是要调回皇帝身边的。只是皇上的圣旨里命他也做此案陪审,这就意味着周先即使只是秘书丞,比宋虔之要低一等,在查办楼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上,却和他有一样的权限。 宋虔之接旨后起身,脸上愁容更深了。 周先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抱歉,而且他不惯与人直视,不停往四下看,问宋虔之秘书监大人何在。 宋虔之瞌睡回笼,打了个哈欠。 “一早去刑部看尸体了,我刚说小睡一会,你就来了。皇上还有旁的吩咐吗?”宋虔之又问。 周先摆摆手,嘴角挂着笑。 “没说什么,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要叫两位大人查清楚,事无巨细,都报上去。” 宋虔之默不作声地咀嚼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麒麟卫,周先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回头对宋虔之说:“大人不必管我,我四处走走。”走出两步,停下脚,“案卷可在秘书省里?还是在刑部?” 旁边秘书丞答:“在堂上。” 再回到房间里,宋虔之却睡不着了,他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两圈,头痛欲裂,脑子还在片刻不停地想事。 派个陆观来压着他就算了。 麒麟卫是皇帝的密探,个个身手了得,以一当百,从来只听皇帝一人调令。人数不多,这一任皇帝手里只有十个人,却足以震慑百官。 宋虔之自幼习武,武功不弱,也不敢和麒麟卫正面交锋,麒麟卫都是不要命的人,一个敢拿命去拼的人,阎王都得让他三分。 要说秘书省的前身,正是这人数不多的麒麟卫,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暗探。设立秘书省之后,麒麟卫就专职做皇帝的眼睛和龙爪,麟台书库里京官挂的档,都是麒麟卫探得、记录,再交过来。宋虔之只认识麒麟卫们的头,周先他不认识。 还没把皇帝究竟想做什么想出个头绪来,就是时候进宫了,陆观却还没回来。 宋虔之急得团团转,找人去刑部请陆观,人刚派出去,还没来得及上马,宋虔之喝住他,把人叫回来,骑了他的马,往刑部疾驰而去。 陆观才从刑部衙门出来,就看见宋虔之一脸是汗地站在外面,正在与人说话,并把马缰给那人。 陆观想了想,还是出声叫道:“宋大人。” 宋虔之这才看见他,拽回缰绳,打发了人,走上前去。 “走吧陆大人。” 陆观:“???” “今日要进宫陪皇上用午膳,你不是忘了吧?”看陆观一脸茫然,睡眠不足且头痛欲裂的宋虔之几乎给活活气死。 “上马上马。”宋虔之催促道。 陆观回过神,一把将宋虔之抱上马背。 宋虔之直接呆住了,不等回神,陆观翻身坐在了他的身后,两臂环过来牵起马缰,狠狠一抖。 马蹄声从衙门口一路踏破,宋虔之一脸古怪地坐在马背上,两人靠得极近,他终是忍不住,大声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陆观:“啊?” “我说,你身上好臭!” “刚从殓房出来,烂得差不多了。” 宋虔之脸色铁青,一早吃了一肚子腊八粥,昨夜通宵未眠,诸般难受齐齐发作,侧过头张嘴就吐了,汤汤水水沾了些在袍子上。 他身后陆观却哈哈大笑起来,凑在他耳畔大声说:“这下宋大人也别嫌弃我了,你我臭得一般无二。” 宋虔之心中一动,他想转过去看一眼陆观的表情,今日陆观待他的态度,跟昨天以前大不相同。 马却已在御街前勒停下来,陆观先下马,便不管宋虔之往前走去。 宋虔之黑着脸去宫门交代拴马,两人相伴着进宫,来带他们过去的太监不住皱鼻子地往这边看,想问又不敢出声。 及至快到承元殿了,孙秀出来,甫一见面,脸色就变了。 “二位大人身上这是……” 宋虔之见时辰快到,来不及多交代,让孙秀带他们去换两身干净衣服。 进到房间里,陆观犹自不满道:“吃顿饭而已,只是去办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何必非得换衣服。” 宋虔之已经解了衣扣,脱得只剩一身雪白贴身里衣。 陆观转身便看见雪亮的光穿过宋虔之身上薄薄一层衣裤,腰是腰,臀是臀。他脸色不自在地背过身去,站到房间里面,开始脱身上的黑袍。 ☆、楼江月(陆) 上一次宋虔之见苻明韶,是数日前他奉旨深夜进宫,苻明韶窝着一肚子的火,几乎把承元殿掀翻。 一通龙威过后,命宋虔之必须将这两个刑部不敢查到底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第二天就给秘书省下了一道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特批,允许宋虔之在查案期间随意出入宫禁。 这时,宋虔之打量陆观,他这一身新袍子,光鲜亮丽,将他脸上的阴郁驱散不少,细细看去,要不是脸上有一块红得让人生厌的疤,算得上好样貌,而且陆观五官深刻,初看时觉得他浑身充满让人不太舒服的戾气,大概两人同进同出了两日,宋虔之觉得陆观也没有那么让人厌烦。 “挺好看的。” 乍一听陆观这句话,把宋虔之惊着了,笑道:“陆大人也好看。” 陆观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 他是破了相的人,宋虔之却夸他好看,不是虚伪是什么?色令智昏,他已经昏过一回,该长点教训。 陆观冷肃起来的神情落在宋虔之眼里,只当他纯情小处男的害羞别扭又犯了,没当回事。 外面太监来催,二人往外走去,宋虔之刻意落后半步,陆观也不谦让,挺胸阔步地走了出去。 内殿里只有当值的太监宫女,苻明韶并不在,孙秀将两人带到桌前,轻一拍手,两名姿容出众的宫女提着食盒,捧着一盘十二个小菜进来了。 宋虔之眉头略微一皱,明白了过来。 陆观转过身去,向带他们来的孙秀问:“皇上呢?皇上还没来,我们不应该等着吗?” 宋虔之已过去坐下,宫女为他先盛一碗,已在盛第二碗。他拈起勺,尝了一口,细细咀嚼。 风恰好扬起殿内薄纱,笼罩着这间平日里皇上独处最多的宫殿。 “皇上在别处见李相,午膳怕是无暇分身与二位大人吃粥。”孙秀垂着眼,话锋一转,“陆大人才入朝,想是不大清楚,寻常三四品的官员,是没资格在承元殿用膳的。”孙秀把话一收,目光转向宋虔之。 陆观顺着他的眼看过去,宋虔之吃得挺好,嘴角还沾着粥。 陆观:“………………” 宋虔之放下勺,起身,笔直向着孙秀一跪,这一跪很短暂,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臣宋虔之谢皇上恩赏”。孙秀忙过去扶他起来,小声道:“小侯爷心意到了便好,皇上又不在此处,奴才受不起。”之后躬身下去为宋虔之整理袍子,单膝跪地,掸了掸宋虔之靴背上不存在的灰尘。 孙秀这就领着人出去。 陆观脸色难看地走过去坐下。 宋虔之把碗递过去,自顾自吃粥,一下也不动小菜,吃得很香。 打从陆观进了秘书省,不仅宋虔之在留意他,他也在留意宋虔之。宋虔之比他还要小五岁,行事圆滑老道,这样一个人,真的替苻明韶杀了四年的人?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食盒里有蜜汁,你要是吃甜就放点,下午还要去汪藻国家里,先回一趟秘书省,皇上给我们多派了个人。”宋虔之边吃边说话。 陆观:“派的谁?” “叫周先,说了你也不认识,麒麟冢听过吗?是皇上身边的暗卫,派来盯着我们。”宋虔之随口说。 陆观心不在焉明显在想事情,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宋虔之一脸吃了三碗,说是路上被陆观熏得吐了,不多吃些胃里难受。 回去宋虔之还是坐在前面,陆观坐在他后面驭马,两人挨得很近,宋虔之在想事情,倒不觉得什么,下马见陆观脸色发红,想问他是否生病了,又觉得两人关系没好到这个地步。 过午之后,天渐渐黑下来,不到半个时辰飘起雪来。 宋虔之边往里走,边问人周先在哪儿,书办说周先人在堂屋后面坐着看案卷,宋虔之和陆观找到堂屋后面,周先却在那把供大人们午后小憩的躺椅上睡着,卷宗搭在身上。 没等宋虔之说话,陆观两步走过去,手刚碰到案卷,周先人还没睁眼,手已先动了,反手就来拿陆观的手腕,陆观就势向周先怀里一推,拿住他的右手腕,两人一来一回地推绕,陆观叫了一声:“宋大人!” 宋虔之当即会意,先下手为强,从陆观的手里抽走案卷,这下陆观与周先虽然彼此都擒住对方的双手,却没人拿到案卷。 宋虔之笑扬了扬手里的卷宗:“二位大人要不去院子里比划?正好让大家伙出来看看热闹,怪无聊的。” 周先先松手,翻身下地,站起身,一眼看见陆观脸上的疤。 “想必这是秘书监大人了,陆大人,皇上任命我陪审楼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请陆大人指教。”略一拱手,周先走到一边喝茶。 陆观理也不理,从桌上拿起另一本案卷。 “楼江月胃里发现有和林疏桐所用一样的养生茶。”陆观向宋虔之说,“同样有毒。” “足以致命?”宋虔之问。 “远远不到,他最多喝了一口。楼江月身上有致命伤,所以刑部并未验查他的内脏,检测毒物需要时间,昨天晚上我与你分开之后,去了一趟刑部。” 宋虔之知道为什么今天见面时陆观身上那么臭了。 “你为什么想到查这个?” “我看过楼江月桌上那把茶壶,茶叶和茶水已经被处理过,茶壶没有被带走也没有被清洗,显然不是刑部处理的,刑部也不认为这把茶壶有什么问题,已经将它排除掉了。” “楼江月的案子里,没有记他喝的茶,也没提到茶壶。”为了防止记错,宋虔之按记忆翻到证物,皱起眉,“你看,确实没有。” 陆观翻了翻,突然说:“我再提一下汪藻国。” 宋虔之却出声阻止了他。 “不用。” 陆观不悦地还想说什么。 宋虔之走到周先背后,周先趴在窗户上看外面飞雪,腰间配着刀,两条腿极为自然地交叠在一起,一只脚尖还向后翘起点在地面。 “周先,下午你去一趟宫里,问问蒋公公,琵琶园那个领舞林疏桐平日里领的都是什么茶,将她这一个月以来在宫里支取的东西,领的吃的用的都开一张单子出来,让他去太医院也问问,林疏桐最近有没有在太医院领过药。” 周先愣了愣,旋即嘴角勾起,仿佛觉得宋虔之很有意思,应了一声这就大步流星出去。 陆观被晾在一边,这时起身,想说点什么。 宋虔之奇怪地看他。 “他武功不弱。”陆观说。 宋虔之:“……” 雪下得响了起来,陆观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的纸上零星写着几行字,还有圈圈和箭头,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两个书办在底下誊录什么东西。 陆观思绪断了,抬头望见门外宋虔之两条腿叉着,面前一个火盆,他显然是极怕冷的,刚才找出皮袍子裹着,他家里的婢女还给送来了暖手的小铜炉,外面天色黑得如同傍晚,其实才刚到申时。 宋虔之脸被火盆的光照得发红,他凝神看着那簇火苗,似在发呆。 周先一去两个时辰,秘书省的官员都办完事回家抱老婆哄孩子,两个当家的官员还在等。 陆观看天色已很沉,起身伸了个腰,把桌上灯点上,门外的火盆早就灭了。陆观走出去,看见宋虔之蜷在椅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脸上冻得发红,登时火起,伸手就要推他。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中午在宫里,皇帝不在跟前,对着一个太监,宋虔之也跪了。 那个举动在他的脑海里分明起来。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安定侯的嫡子,昨天在章静居碰到的那个“大哥”又是谁?将来宋虔之要袭安定侯的位子,怎么会又有个大哥,对方还叫他三弟。 此刻睡着的宋虔之看上去眉宇间糅杂着淡淡的无奈和虚弱。 陆观收回手,蹲下身,起身,走去后院找来点炭,加上,把一束干草点燃,重新把炭烧起来。 无意中他侧过头,视线滑过宋虔之闭着的眼睛,更不经意看到他抱着手炉的手指,根根纤长匀称。 陆观蹲在那儿,搓着手烤火,不时转过去看宋虔之的脸,仿佛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控制他。数次以后,陆观心中唯有一幅图,便是宋虔之黑长的睫毛,那么安静、秀气,像是一碰就碎的水纹。 秘书省的院子里,雪越积越厚。 等到宫门落锁后的一个时辰,陆观刚把宋虔之叫醒,宋虔之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地半天回不过神。 门外有个人踩着雪进来了。 那个彪形大汉身上油衣扯落,正是周先,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突然见到廊庑下还坐着人,也是诧异。 “醒了没?” 宋虔之含糊地应了声,接过来陆观递的茶,喝了一口,还是温的。反应过来差点把茶扔出去,这是陆观伺候他喝的茶,他奇怪地瞥了一眼陆观。 周先已经走过来,从怀中摸出叠好的纸,看了一眼陆观,又看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轻咳一声:“给他,给陆大人。” 陆观接过去就走到一边看,看完递给宋虔之,宋虔之看完又递给周先。 周先奇怪:“我也要看?” “你也是陪审。”陆观不耐烦地说,这个周先是皇帝派来盯着他们监视加催促的无误了,根本没想过帮着办案。 “林疏桐领用的茶,都是宫里的特供。”宋虔之开口道。 “养生茶也是?” “也是,里头有两味药材是外邦供给皇室,原本琵琶园不会有,先帝认为既然宫里年年用不了,便让琵琶园也拿去用,歌舞姬们常有嗓子出问题的时候。” “迎春园不会有?” 宋虔之想了想,一看天色,确已经太晚。 “让周先明日再跑一趟吧。”宋虔之不大好意思地朝周先道歉,“今日事多,脑子昏的,本该让你一并查楼江月领的东西。” 周先无所谓。 陆观却问:“中午才进宫,上午还没睡够?你怎么这么能睡?” 宋虔之失笑:“人吃五谷,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精神弱,有的人身体强健,我想睡多久,陆大人也要管?” 陆观本就是脱口而出,撞了一鼻子灰,不再还嘴,三人各自收拾东西回家。走出秘书省时,宋虔之在雪里站住脚,拢紧身上的油衣,问陆观:“陆大人刚进京,不知道在何处落脚?” 陆观斜瞥宋虔之一眼,道:“狗有狗窝,我住在哪儿,宋大人也要管?” 大雪掩着陆观沉着稳健的步伐,宋虔之无语地站在原地,周先过来与他告辞,宋虔之摇了摇头,家仆接过他脱下的油衣,另一人扶着他钻进侯府派来的马车。 车厢里十分温暖,拜月和瞻星一个倒茶一个递点心。 雪天的长街,夜晚很冷,风大,无孔不入地往人脖子里钻。 马车与陆观走的一个方向,宋虔之从车窗往外看见陆观弓着身,上身前倾,顶着风雪在走。 “陆大人。”宋虔之叫了一声。 陆观站住脚,一辆马车停在他的身边,窗户上出现宋虔之的脸,陆观的视线越过他看见车厢里一片通明,还有在他府上见过的那两个漂亮婢女。 “陆大人可是往城北去?不如上车来……” 没等宋虔之把话说完,陆观摆了摆手,径自向前走去。 宋虔之放下窗帘,喝茶,吃点心,在想事情。陆观独来独往,正是这份儿“独”让苻明韶信赖他,要么陆观是太聪明,看透了苻明韶的用心,暗中与官员结交,藏得滴水不漏。要不就是陆观是个大傻蛋,朝中真没有一个朋友。 “少爷,老太太今日接了个人进府。”拜月边说边瞅宋虔之的脸色。 “嗯,谁?”宋虔之狼吞虎咽哽下去一块糕,险些噎着,猛灌下一口热茶,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她的小重孙。” 什么重孙?宋虔之先想到自己还没娶妻,继而想到他姐嫁了人却还没怀孕,最后才想到一个人。 “外面那个?”宋虔之冷着脸问。 “是啊,说是天太冷,那孩子生病了,在外面不方便,就接进府里,傍晚才来的,老太太想让夫人给宫里递个信,把给太后娘娘请脉的那个杜医正叫到府里来,给小孩子瞧病。” 一整夜未睡,白天又在雪天里睡着的,宋虔之的头剧烈疼痛起来,脑子里好像被人用大锤猛砸了一下,他一只手强撑住头。 “老夫人找过母亲了?” “少爷别急,府里在等您回去呢,老夫人还没跟夫人提。” 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让车夫加快速度赶路。他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宋家这是想要他亲娘的命了,宋虔之突然捞开窗帘,往后已经看不见那个陆观,长街上昏昏暗暗,这样沉抑的雪天,家家户户都早早收起了摊。 ☆、楼江月(柒) 侯府里灯火通明,难得宋虔之的爹也在家,安定侯见到儿子那张与夫人挂了七分相的脸心里就犯怵。 “回来了。”安定侯年逾四十,保养依然不错,留着一部黑胡须,温和的脸上藏着几分心虚与忐忑,“不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我让人先开了晚膳。” 桌上还坐着宋虔之在章静居碰到的“大哥”,以及荆钗布裙的一名妇人,妇人不安地起身,叫了一声:“小叔。” 他的大哥停下筷子,笑望过来,说:“三弟也回来了,饿了么?快洗手过来吃饭,我们也刚吃不久,菜都没怎么动过。” 见宋虔之站着不动,安定侯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道:“虔之,过来坐下。” 宋虔之嘴角冷冷勾起,走过去,安定侯的右手边坐着长子。 宋虔之没在安定侯示意的左边坐下,而是接过下人拿上来的碗筷,在安定侯的对面坐下了。 安定侯松了口气,背上俱是冷汗,眉开眼笑地说:“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今日皇上赏你进宫陪用腊八粥了?” “嗯。”宋虔之冷着脸,筷子在菜里戳了两下,叫来下人,“脏了怎么吃,把这道菜换了,蓑衣肉也重做。” “小叔,这菜只有侯爷动过一筷子,不妨事的……”妇人小声道。 “换!”宋虔之看也没看桌上的人一眼。 安定侯与长子的脸色已很难看。 “宋虔之。”安定侯出声了。 “爹。”宋虔之放下筷,冷冷注视对面他老子。 安定侯生得一副文人模样,在朝中出了名的性子温吞,娶妻之前为工部管钱多年,不仅要把工程做得漂亮,还得从里头抠出银子孝敬上司安抚下员,要是个老好人,早就混不下去了。 安定侯深深吸气,尽量放缓语气:“今日在朝中,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着你大哥大嫂胡乱使气?” 宋虔之动动眉毛,现出好笑,仔仔细细看他爹。 “谁是我大哥?” “这不是你大哥是你谁?”安定侯指着长子,脸色涨红,宋虔之那一脸轻蔑嘲讽,和朝上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如出一辙。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自从他娶了周家的女儿,他就再也没能直起腰板。 “侯爷,小叔,别动怒。”那妇人打圆场地叫下人过来,吩咐去换菜。 “换什么换!”安定侯筷子一拍,面前一个小杯顷刻打翻,酒往他的袍子上流,他只管冷着脸,朝宋虔之吼,“你大哥你不认,什么时候连我这个爹也别认了。” 这是要逼着宋虔之低头了。 宋虔之那大哥一声不吭,只是埋着头,顶委屈。反是他的老婆不住在劝,不住为难地瞥向宋虔之,又不敢与他说话。 “祖母呢?”宋虔之心平气和地问。 “你还想气死老祖宗吗?”安定侯脸皮涨得通红发紫。就是他拍着胸脯跟他亲娘保证能收拾得了宋虔之,这小兔崽子要是去惊动他娘,这不是狠狠往他脸上扇吗? “今日老祖宗认亲,也没人跟我说一声,还是父亲自己写帖子发给宋家的叔伯长辈,不开祠堂怎么让大哥认祖归宗?” 乍听宋虔之这一番话,安定侯不禁喜上眉梢,尽管还有些疑惑怎么他这个在京城横着走的三儿子这么容易松口。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动过念头,想把养在府宅外的卢氏接进侯府,都碍着宋虔之母子与太后那层关系不敢提出来,难道是他一直想太多,其实宋虔之对他这个哥没那么大敌意,周氏也未必不能同意。 还是母亲说得对,周家那个老东西死了,这门姓就没落了。再怎么样,儿子还是跟自己姓的,还是宋家的人。 “不忙,总要先把饭吃了。”安定侯心情好了,也不在乎换菜的事,等到厨房上了新菜,还陪着儿子喝了两杯。 只是宋虔之仍然没喝那个“大哥”的酒,草草吃过饭,就起身,朝醉眼朦胧,喝得脸色发红的安定侯说:“父亲,我去看看母亲。” 安定侯笑吟吟地挥手:“去吧,你母亲总是挂念你,一天不见就想。” 前脚宋虔之出了门,后脚安定侯的长子就冷下脸,收起笑。 “父亲,您对这个儿子,也太宽纵了。” 安定侯心情愉悦,并不计较长子的话,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盘子,笑道:“该给他的,本侯还得给他,不然该给你的,本侯可就给不了你了。” 长子没当回事,吃了口菜,放下筷子问他父亲:“周氏平日吃谁开的药,大夫是府里的吗?还是宫里的?” “不用你管,本侯来做。”安定侯又喝了一口酒。 长子一拧眉:“爹您还是少喝点吧,母亲不喜欢您喝得醉醺醺的。” 安定侯笑笑:“高兴嘛,你母亲还能不让我进门怎地?”他抬起醉眼,脑子活动着,眼角带着些淫意,忙不迭三两下填饱肚子,出门叫人备车。 “外面下雪了吗?”周婉心咽下一勺药,靠在宋虔之臂弯里,视线扫向窗户,窗户紧闭着。 “嗯,今冬一直下雪。”宋虔之捏着帕子擦了擦周婉心的嘴角,“瑞雪兆丰年,钦天监说是好事。” 周婉心冷笑一声,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话总是要捡好听的说,不然就惹人嫌。”这一句话两重意思,她脸色有些红,抓着宋虔之的手臂,问他,“京城的百姓还好吗?” 宋虔之:“京城内还好,城外数十里的村镇都挨了冻,赶在过年以前,户部会督促各地给百姓发过冬的官炭。” 周婉心松手,软软地靠回去,咳嗽了一声。 “那就好,要是能去,你也去吧。我私库里还有些银两,买些米,买些棉……” “娘,我都知道,大夫说您这个病不能忧思,要是您不好好爱惜身子,儿子真的……”宋虔之声音哽住了。 周婉心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抬头望着他笑了一笑,她一病数年,整个人形销骨立,脸上还敷了些粉,两腮凹陷,唯独那双眼睛,依稀能看得出原也是绝代美人,这时带着些小女儿的欢喜,只是抵不住倦,没多跟宋虔之说两句,药也还有小半碗,就睡着了。 宋虔之轻轻把她扶下去躺好,坐在榻边,良久,起身出外,去见给周婉心开方子的大夫。 “只要能熬得过去今冬,夫人的病就会大有起色。”给周婉心看病的大夫,原也是宫里的太医,出宫后在京城开医馆,与宋虔之的外祖是旧相识了。 “有劳何太医,要用什么药,不必给我省银子,实在不行,宫里还有。”宋虔之恳切地说。 “已经不是太医了,我反而该称您一声大人。” 宋虔之忙道不敢,让何太医就叫他虔之,他尊何太医一声何伯。 何太医笑受了,随口道:“夫人玉体一直是杜医正的差,前些日子侯府找到我,回去之后,我还去拜访过老杜,他一听说我接了手,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我了。之前老杜的方子我看过,等夫人能过了这个关,再换回老杜那个方子,调养是很好的。只是眼下必得下猛药,让夫人周身血脉重新活起来。这道坎过去,就用老杜的方子好好养着,不出一年,就能如常走动。” 别的宋虔之不懂,对何太医的医术信得过,请他到自己那里用过晚膳,亲自送出去,让他坐自己的马车回去。 雪还在下,宋虔之喝过姜汤,瞻星过来收拾,问他还去不去老夫人那里。 宋虔之说:“不去了。” 瞻星似有话想说,没说就出去了。 没过多大一会,拜月过来服侍宋虔之洗漱,帮他宽衣时,小声地问:“少爷有别的打算了?” 宋虔之手在捏脖子。 拜月接手帮他揉捏脖子,顺着脖子又捏他紧绷僵硬的肩膀,她看着宋虔之的肩背,面颊微微红了起来。 “我自己来吧。”宋虔之反手捶了两下肩膀,坐到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地,良久,他问拜月:“我娘到底为什么嫁给安定侯?” 这个时候,拜月知道不应该接话。 宋虔之也不需要谁来答,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成亲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娶了谁,不就应该好好待她么?否则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娶亲,那么一大套繁文缛节,身边多个人不麻烦吗?” 在宋虔之满十六岁以后,十次有九次进宫,周太后都会问他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那年宋虔之刚把秘书省理顺,心思完全不在娶媳妇上,老夫人拿来京城闺秀的画像给他看,宋虔之被问得烦了,就说太后会有懿旨给他指婚,让老太太不要费心了。 轻轻的一声,门关上了,屋里也熄了灯。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个身,身上有些发汗,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乱转,都是从小到大无数次与宋家人的碰撞。突然,宋虔之意识到,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宋家人,即便他姓着这个姓。 幼年母亲常常带他去外祖家,外祖是个很好的老人,但他从不溺爱宋虔之,他教他读书认字,而宋虔之最喜欢的,便是正在写字的时候,外祖家有来客。这时他会偷偷溜去看外祖见客,那是宋虔之第一次建立起对“文士”的印象。 那些来往于外祖家里的文人,都是朝中重臣,说话自有风度,一行一止,都让宋虔之充满好奇和崇拜。 在宋虔之的记忆中,安定侯与他母亲大吵过一次,那时他还很小,具体为什么事当时他还不清楚,但在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给过安定侯好脸色。小宋虔之那时是非观很简单,谁对他娘好,他就对谁好,谁欺负他娘,就是他老子也是大坏蛋。 况且,安定侯常年不在家。 宋虔之长到十一二岁,和京城里大官的儿子们玩得熟了,渐渐也听说,安定侯在外面安了个家,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却比他的嫡子年纪还要大。 这在大楚叫别宅妇,先帝时候曾两度下旨禁止京官在府外另立家庭,别宅妇人所生的子女也不可入籍,更不要提入族谱,分父亲财产。 只是先帝驾崩以后,新帝并未严申禁止,这种现象颇有点春风吹又生。 宋虔之管秘书省已经四年,知道京中好些大员都养着别宅妇,翰林院还有人养的别宅妇是别家尚未休弃的小妾。他轻轻叹了口气,要是宋家不提要让他那个大哥认祖归宗的事,他不想和父亲撕破脸。 然而,亲情的消磨俱在一点一滴之中,这些年他冷眼看着亲生父亲一年三百多个日子住在外宅,母亲久病不起,能起身的时候还得天天去给宋家老太太问安。宋虔之还小的时候,每回周婉心去问安,老太太都亲热地把她迎进去说话,雨天雪天都会让身边的婆子过来亲自撑伞。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周婉心去见老太太,老太太总是推说还没起。 有一个雪天,周婉心就站在老太太的屋外,陪嫁丫鬟给她撑着伞。 宋虔之回府时天已黑了,要不是一盏灯笼晃着,他根本看不出那儿有个人。他的母亲就站在那儿,老夫人贴身伺候的婆子冷着一张脸挡在门外。 屋里分明亮着灯,宋虔之觉得奇怪,走过去时见到一个年轻妇人出来,丫鬟给了她一个食盒,送她沿着廊庑出府。 熟睡中的宋虔之猛地一吸气,从噩梦中睁眼,那年轻妇人羞怯地看他那一眼,脸好像还残留在他的眼前,正是他永远不会认的“大嫂”。 “少爷。”值夜的小厮点起灯。 宋虔之按了按胀痛不已的额角,问了时辰,才四更,他喝了口水,躺下去又睡。 翌日一早,宋虔之就收到安定侯让人送过来的名单,让他写帖子。宋虔之随手把名单卡在一部书里,放在桌上没理,出门去秘书省。 周先赶早去宫里,等宋虔之到,他已经查到楼江月在宫里领用过的一应物品清单,陆观显然也已经看过。见宋虔之走进来,陆观上来便想问怎么这么晚。 但见他脸色不大好,才没问。 周先把单子给宋虔之看过。 “这茶外面是弄不到的?”陆观再次跟宋虔之确认。 “绝无可能在外面买到,不信陆大人可以派人去市面上问。”宋虔之随口道,他喝了一口泡上来的浓茶,苦得眉头一皱,“这两个案子勾上了。” “汪藻国是不是说,楼江月被害那天下午去见过秦明雪?”陆观问。 “是,就是见的她。”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立刻问:“还要查一下这个秦明雪?”便自觉出去了。 陆观无语:“你不是在玩儿他吧?” 宋虔之想岔了,看着陆观问:“陆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茶?” “啊?” “我那里有些好茶叶,年年也吃不完,陆大人要不要拿些去吃?”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好笑,笑了起来。 陆观当他开玩笑,起身拍了拍袍子,一派武人气质。 “楼江月屋子里那把茶壶还在吗?”宋虔之仔仔细细想了想,印象里到迎春园去那天是看见有一把茶壶在桌上。 “茶壶我已经拿去查验了,没有毒。” 这和宋虔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和陆观一起出门,目标是去刑部,这也不必互通了,既然和林疏桐的案子搭上了线,没道理问过汪藻国,却不问林疏桐案里的凶手。 路上陆观才问宋虔之为什么把汪藻国放在秘书省关着,却没把那个舞姬弄过来。 “女犯有女犯专门关押的地方,整个秘书省都是男人。”宋虔之解释道,摸出一颗松子糖,往陆观递了递,瞥他:“吃吗?” “不……” 宋虔之转手就喂进自己嘴里。 “吃。” 宋虔之一路都在想事,把陆观冷在一旁,他脑子里像上了车轴停不下来。楼江月那天去琵琶园喝了别人有毒的养生茶,而他去见的是秦明雪,林案的凶手并不是秦明雪,秦明雪的茶里为什么会有毒?秦明雪和楼江月即便不是相好,关系应该也很好,她是明知茶里有毒泡给楼江月喝的还是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秦明雪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个茶要害的就不是楼江月而是秦明雪。 有一个可能呼之欲出,宋虔之耳朵里听着车轱辘的声音,吧嗒一声思绪断了。 他视线落到陆观的脸上。陆观曾经是个罪人,太后说他是被苻明韶牺牲掉的,这场牺牲使陆观获罪,那他是因为什么罪被打发去衢州的?为什么是衢州呢?苻明韶的大本营在衢州,陆观既然已经被弃,完全可以发配得更远,到边防去做苦役当炮灰。 陆观被宋虔之盯得实在受不了了,看他:“宋大人有话要说?” “你这脸上的疤原本刺的不是‘罪’,而是‘姦’吧?” “是啊,宋大人还要问什么?” 轮到宋虔之愣住了。偏陆观邪门地笑了起来,拇指摩挲面上的疤,淡道:“那年我把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年硬上了,留下的这个,那孩子弱不禁风,听说他回去躺了三个月,宋大人想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改一个小地方 ☆、楼江月( 捌) 宋虔之眉毛一动,笑了起来:“是吗?只闻与妇人通奸要在脸上刺一个‘姦’字,若受害者是一少年,陆大人当罪不至此,要是没死,顶多杖二十,实在伤得厉害,关上两年,也该放出来了。刺字一说,闻所未闻。” 陆观眼眸一动。 不等他说话,宋虔之又想到别处去了,坐直身问陆观:“你觉得那个信封里,装的会是什么?” 陆观:“………………” “楼江月在宫里,到上元节过完以前,随时都有机会面圣,他已经被接进宫这么些日子,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时间点被害。而且林疏桐就在他被害的第二天被人毒死,似乎有些太巧了。这两个案子有一个共通点,都牵扯到宫里。这些日子朝中似乎也无大事发生。”宋虔之分析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巧合呢?” “那封信是关键。”陆观道,“只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宋虔之正色道:“要找到那封信,就怕已经被人毁了。” “而且有个地方很奇怪。”说到正事,陆观严肃起来。 宋虔之也想到了,他静静注视着陆观,听他先说。 “柜子里只有空信封,我们推测里面是有东西的,因为信封的封口沾了不少血。楼江月是被绑在椅子上让人杀死的,那三刀,致命的是胸口的一刀。最终他被发现的时候,是在椅子上,也就是说,楼江月先是被人绑在椅子上,中途他挣脱了,爬到柜子旁,所以柜子会有血,最后他又回到椅中,被绑起来杀掉。”陆观续道,“柜子附近的血迹都被清除了,只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留了下来,可以推测凶手很细心,但清理的时候局限于时间不够,他很匆忙也很慌张,没留意有一块没擦干净。情急之下,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拿走,而是要单独抽走里面的东西,如果他很着急,直接把所有的都带走,更无从查起。那个信封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宋虔之点头,道:“我也赞成他是分两次被捅死的,但我不认为他一开始是被绑着的。他可能是被绑,也可能是当时无法反抗。” 陆观接口道:“可能是吸入少量的迷药。” “对,假定,被害者第一次被捅之后,他爬到柜子旁边,这个时候凶手应该不在,否则被害者不可能爬到那么远的地方而凶手无动于衷,那就是说凶手回来过。凶手回来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取走那封信。要么他给被害者设套,假意离去,待被害者找出那封信,才又进屋杀死他。要么就是他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那个信封是空的,如果里面有东西,凶手忘记取走的,很可能就是那封信。拿到信以后,被害者就可以死了。” 陆观皱眉:“还是有地方说不通。” 宋虔之深有同感,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揣进袖子里,他动了动下巴,在衣服那圈毛领子上蹭了蹭。 “信封里有东西也是我们推测的,光凭上面的血迹不能说明问题,可能那本就是个空信封。不过你说得对,如果凶手急于清除一些东西,柜外的血迹一旦清除,就能延缓发现柜子里藏着的信封的时间,甚至,像刑部那样定案,压根不会想到要打开这个锁着的柜子。柜子里的血迹,应该是楼江月第一次被刺伤后,他找东西留下来的,所以信封上也有血,而柜子外面的血被凶手清除,只遗留下来一小块,是凶手慌乱中没有照顾周全。” 顿了顿,宋虔之又道:“疑点在于,凶手明明可以直接把屋子里属于被害者的私物都拿走,省事也不容易留下痕迹,他为什么会只拿走信封里的东西。柜子里的血迹在凶手找东西的时候,一定已经看见了,没有清除仅仅是因为来不及吗?”宋虔之忖道,“可以再提审汪藻国,他也许会知道那封信是什么。如果他不知道,秦明雪也可能会知道,同时,我们可以派周先去找楼江月被带走的行李。” “京城已经封锁了,没有人能出去,楼江月那些东西总要被处理,希望没有被扔到粪坑里。”陆观面无表情地说。 宋虔之脑补了一下周先去翻别人家粪坑的场面,觉得还是不要了。 “烧掉或者埋掉,扔在垃圾里,都可以查。”宋虔之说。 陆观不禁对宋虔之有些另眼相看了。 “宋大人,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我有一句话。” “陆大人请说。” “别过于关心我的私事,从前我是什么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宋虔之笑了笑:“不就是睡了个把人,我不问就是了。” 轮到陆观郁闷了,他不想解释清楚,也不想被人误会。 好在马车这个时候停下来,宋虔之当先从马车里下来,拢紧身上大氅,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 “鬼老天,又要下雪。”陆观抱怨了一句。 宋虔之眉一动,有点诧异,此刻的陆观像是一个活人了。 从牢头到狱卒都是男人,犯人大多三五个人关在一间,睡着通铺。女犯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白天不用出去做工,人数也不是很多,这里关着不超过五十个人。 一走进牢中,就有一股酸臭味。 “你不是说,秘书省没有女犯,是因为上下都是男人?”陆观压低着声音问宋虔之。 “是啊,我瞎说的,我又没被抓过。”宋虔之也小声回答他。 陆观:“……” 脚步声传进每一间牢房,犯人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扯地上稻草编东西,有的在玩自己的头发,有的在玩别人的头发。 大多数人背靠着墙,偷眼看这两位经过的大人。 走到最里面的一排,不再是用栏杆隔开,是六间铁门囚室。牢头点头哈腰地让宋虔之他们等等,打开第二扇门,带着一名狱卒先行进去。 宋虔之从门上的窗户往里看。 看见那个女犯被绑住手脚,狱卒与牢头一左一右,将她提起,令她跪下,这才松开她过来打开牢门。 “大人们要是在这儿问话,这就不好记录了。” 陆观摆了摆手:“没你事,下去。” 牢头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笑眯眯地给了他一小块碎银子。 “小的就在外面,有事您吩咐。” 陆观厌恶地看着牢头与狱卒出去,听见锁门的声音。 “傅云颖?”陆观叫了一声女犯的名字。 地上那人看上去十分虚弱,蓬头垢面,号衣很脏,不知道多少犯人曾经穿过,手臂袖子扯破了好几处,鞭痕从脖子伸出领口,手臂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不知是刑讯过,还是受了虐待。 陆观一看便皱起了眉。 宋虔之拉了拉他的袖子,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便即松手,若无其事地说:“陆大人是主审,请吧。” 傅云颖听见这话,浑身一颤,抬起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狂喜中夹杂着绝望,猛地以头触地。 她抬头时宋虔之都有些走神,这是一位绝代佳人啊。宋虔之常有在宫中被赐宴的机会,那个林疏桐的表演他见过,眼前这位他没有看过,冷不丁在这样又冷又暗的牢房里,看见那样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宋虔之心中一颤,继而忍不住暗叹可惜。 “我是冤枉的,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大人请为我做主,大人为我做主,为我做主……”泪珠顺着傅云颖的脸往下滚,她眼里现出一丝忍耐到了极致的癫狂。 宋虔之看她这样,大概明白她在这座牢中吃了不少苦头,怕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本官会为你做主。”陆观说。 傅云颖眼底一亮,点头如捣蒜:“我一定会说实话,说实话……大人您问,您要问什么?是我发现的林疏桐,但是……” 宋虔之适时出声打断她。 “听着,我们大人问你一句什么,你答一句,没有问你的时候,不必急着喊冤。你要是真有冤情,这位天下最正直的陆大人,一定会为你做主。听明白了吗?” 牢中本来很静,宋虔之的话温和,却又坚韧有力。 门外牢头和狱卒对视了一眼,狱卒放轻脚步,悄悄离开牢房。 半个时辰后,牢头听见里面声音停了,打了个哈欠,从门上的窗户向里望了一眼,正好对上走过来的陆观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登时从头皮到脚趾都凉透了。 牢头打开锁,拉开门。 陆观出来以后,宋虔之跟着也出来了,牢头还是更情愿与这位温文尔雅的小侯爷打交道,便巴巴把他瞅着,听他吩咐。 宋虔之说:“给她松开,这个案子现在秘书省接手了,皇上派了一名麒麟卫做陪审,今天麒麟卫的大人去宫里查琵琶园的事,所以没来。这几日一旦有需要,那位麒麟卫的大人会陪着我们陆大人一道过来。” 牢头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称是。 陆观和宋虔之走出女牢,上马车,去距离这里数里以外的另一所监牢。 车上陆观几次看宋虔之。 宋虔之嘴角微微勾着,解释地说:“皇上都给你派下麒麟卫来了,正好借着他们的由头,好好用起来。京城里谁不知道,麒麟卫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再说。”他眼神冷了下来,“关女犯这地方的狱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的人是这样,欺凌弱小让他们有快感。” “早晚把他们都办了。”陆观说。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那就请陆大人加把劲,查清楚这两个案子,还要顺着皇上的心意查清楚,你自己能活下来,才有机会惩处那些该当受罚的人。” “皇上的心意,就是要把这两个案子查得水落石出。”陆观已有不耐烦。 “那就查清楚吧。”宋虔之不欲多说,他已对陆观此人有基本的了解,陆观对案子的着眼点没有错,但是他不熟悉官场。 雪大片大片落在车棚上,车中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声响如同闷雷。 “要是傅云颖没有说谎,这条线就查不出什么了。”过了一会,陆观开口道。 宋虔之觉得这是一个求和的信号,不过心照不宣,并未开口奚落陆观。 “她前一天晚上回去,林疏桐已经睡下,没有与她说话,第二天一早就发现她死了。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林疏桐的人,但无法自证清白。要救这名女子,就得找出真正的凶手。” 陆观:“谁说我要救她。” 宋虔之:“不是你要救她,是我要救她,好了吧?” 陆观被一句话噎住。 “你认识她?”陆观问。宋虔之是安定侯的儿,跟太后又有血缘关系,想必出入宫禁不是难事。 “不认识。”宋虔之闭着眼睛,脑子里将案卷里读到的,这几日查到的,放在一起。 突然,马车颠了一下,宋虔之冷不提防一下扑到陆观的怀里。 陆观手忙脚乱,宋虔之的鼻梁和嘴唇,蹭过他脖颈的皮肤。 宋虔之连忙坐好,吼了车夫一声,让他赶车稳当一些,向陆观道歉。 陆观轻轻嗯了一声,从脖子到耳根都红透了,漫不经心地把车窗打开,让雪风透进来一些,散出车厢里的闷热。 见过傅云颖以后,陆观与宋虔之又去审了李通。 李通生得很高,骨架却细瘦,面部尖嘴猴腮,在牢中像是没怎么吃苦头,身上一点能看得见的伤都没有。 李通叫苦不迭:“大人明鉴,小民真的是冤枉至极,我带的这五百两,是要下咸西去买布的,好几个老板要的,跑一趟小民也赚不了多少。出这么远的门,肯定要带盘缠,要说跑路,小民开的米店布店都在京城,跑得了掌柜的,跑不了店铺啊。我要是畏罪潜逃,就让我天打五雷轰,死的时候屎尿横流,死后被狗吃了我的尸。” “行了,不要侮辱狗。”陆观打断他的话。 宋虔之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 李通苦着一张脸:“多亏二位大人,救命的大人,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小民跟那个傅云颖是,见过几次面,但那不过是捧捧场子,琵琶园里好些姑娘都有小的这种拥趸。小民也是一时间色令智昏,猪油蒙了我的心,往后小民再也不敢出入风月场所,没得惹来这一场惊天大祸。我家中还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等着我养,我夫人常年都要吃药,做男人就是这么苦,成天都得想法子赚银子,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做,士农工商,做点小买卖,平白就低人一等,谁也不会拿正眼看咱。进了这里也没处喊冤,今天可算把青天大老爷盼来了,大人们要问什么,小民绝对无一字虚言。” “林疏桐被害那天晚上,你在哪儿?做什么去了?”陆观开始问话。 李通又有捶胸顿足的架势,被宋虔之冷冷瞥了一眼,登时有些脚软。他手脚都没上铐,被带到专门问话的房间,刑部还派给宋虔之一名主簿记录。 “小民已经答过很多次了,那天晚上小民不在京城,住在出城路上的一家客店,十里坡那家,要去渡口,必然要经过那里,你们可以去问那家店主人,店名叫喜来居,门上挂着客至如归的横匾。住一晚只要半吊钱。” 主簿在旁向陆观说:“这条已让人去查,属实。” 陆观接着问:“你与林疏桐相好,又与她房间里的傅云颖也是相好?” 李通愣了愣,十分无奈,将两手一摊:“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家中有夫人,不过是爱花点钱捧傅姑娘的场子,我也不算花钱很多的,至于林姑娘。我与傅姑娘有几次见面时在她房间,林姑娘也在,她屡次想约我去听她的场,可我真是吃不下她那口,便一次也没去捧过场。琵琶园的打赏都有记录,大人们一查便知小民说的是真是假。” “有没有打赏,与你们有没有私情,并不相干。”陆观说。 “那大人想要小民怎么办,老子真是撞了邪了这个年过得也是……”李通再次呼天抢地起来。 问完李通出来,让主簿把证词给李通签了字按了手印,边往外走,宋虔之边问陆观要不要让刑部今天就放了李通。 那主簿还在,眉开眼笑地说:“李家人也愿意出银子,可以先将他保出去,让人盯着。” 陆观似乎有话要说。 宋虔之抢先一步打发走主簿。 “我随口说的,不放就不放吧。”宋虔之说。 陆观冷笑一声:“你又知道?” “那放不放吧?主簿还没走远。” “放什么放,这种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的男人,傅云颖放出来再放他。” 回到马车上,陆观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宋虔之吃着糖,淡淡道:“李通不是凶手,傅云颖说李通常常在表演过后纠缠于她,家里有点小钱,琵琶园的看园婆子放人进去也是有的,我也去过,应当不是说谎。按傅云颖说的,李通与她与林疏桐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李通去过她的房间几次,流言蜚语也是有的。恰好他又在林疏桐被害的前一天出城,算是倒霉。” 陆观盯着宋虔之。 “什么时候?” “两年前了吧,只是好奇,见的谁我都忘了,当时皇上很喜欢的一个歌女,后来被都察院的一位大人纳了做妾,还是皇上赏给他的。” 陆观若有所思,低着头,搓着手指,又问:“你觉得傅云颖说的都是真的,李通在说谎?” “不全是说谎,他住过的客栈就不是说谎,是不是去买布,到铺子里一查就知,我们俩就不去了吧,派两个人去跑腿。至于说林疏桐纠缠他……”宋虔之忍不住笑了。 陆观的脸也板不住了。 “我就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宋虔之摇摇头,“你看这两个人,虽然都在坐牢,境况大不相同。傅云颖在牢中受人虐待,李通也不知道是送了银子还是怎样,一点伤都没有。想必李通自己也看出来了,他既不是杀人的那个,又能证明自己跟林疏桐在那天没有接触,他的嫌疑不大,刑部定性的合谋,也只是推测,没有证据。真要是查下来,要死的是傅云颖不是他。林疏桐死无对证,自然随便他怎么说了,他诋毁这二位姑娘的话,听听也就是了。” 宋虔之说话时,陆观一直注视着他。 “算了不谈这个。现在才真的是毫无头绪了,刑部抓的人全都不是凶手,连个目标都没有,无异于大海捞针。难啊。皇上没给期限,说不好哪天突然就大发龙威。为了保住陆大人的命,咱们得加把劲。再提一次汪藻国吧,虽然去章静居取走楼江月行李的多半不是他府里的人,问问他知不知道楼江月那信封里写的是什么,说不定会有头绪。” 马车驶到秘书省大门外,陆观先行下车,好心扶了把宋虔之。宋虔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陆观真怕他踩着雪跌一跤把骨头摔断。 想到宋虔之摔跤便想到他的腰,陆观的脸突然红了。 宋虔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周先从里头出来,边随他二人往里走,边说在宫里查到的事。 为免再多跑几趟,周先索性把整个琵琶园的领用都查了出来。 “琵琶园的歌舞姬一共有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三十二人都领用过这种茶,最近半年领的有三十人,秦明雪那儿是有这种茶的。我顺便还去了一趟琵琶园,秦明雪的茶叶还在,茶叶里也没有毒。另外,林疏桐的养生茶有毒,剩下的茶叶已经在刑部作为证物封存,也是有毒的。余下的有这种茶的歌舞姬的茶叶我也拿去查验了,过两天才能有结果。” 宋虔之边听边皱起了眉:“秦明雪那里没有有毒的茶叶?” “没有。”周先肯定道。 陆观洗了把手,在架子上挂着的布巾上把手擦干,插了一句:“林疏桐茶叶里的毒极为罕见,要积累到一定的量,毒素走遍全身,才会发作。林疏桐是直接从宫里领的茶叶,其他人也是从宫里领,如果所有人的茶都没有毒,只有她一个人的有,我们就该查林疏桐的养生茶具体到从哪个人手里领的,在哪儿签的字入的档,找出这个人,他很可能才是下毒的那个人。” “那就这么办,周先,你去查陆大人说的,下午我进宫一趟,再去看看楼江月的房间,是否有遗漏之处。”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说:“我留在秘书省看案卷。” “先吃饭吧,我都饿死了。” 周先闻言出去叫人,宋虔之发现陆观在看他,走过去顺手喂了一颗松子糖过去。 陆观紧紧闭着嘴,睁大着眼睛,难以置信。 宋虔之挑起眉,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转身进门的同时,陆观已咬住那颗糖含入口中,嘴唇紧闭,一脸冷漠,腮帮子都不动一下。 松子糖在他的舌头上缓缓化开,香甜滋味充溢满整个口腔,连他鼻腔里也似乎尝到了那诱人的甜味。 宋虔之正在洗脸,背对着他,他腰上挂着的玉佩晃来晃去。陆观半闭起眼,起身出去,躲开周先,这才将糖嚼碎了咽下去。 腊梅落了不少,此刻枝头堆满着雪,天色依然阴沉,像极了那日傍晚,他进宫的时候,而现在才刚是晌午。 苻明韶说过的话再度响起:“安定侯在府外养了一家子人,去查这家人,逼宋虔之狗急跳墙跟宋家断绝关系。” 陆观回头,看见宋虔之在和周先说话,伸手摸周先练得结实的胸肌,他脸上笑着,是那种不属于一个十九岁青年该有的天|衣无缝的温润和气。 宋虔之察觉到什么,眉一挑,看了过来。 只见到陆观埋头脚步匆匆地走过花架去,还撞翻了一盆花。 作者有话要说:宋大人:来,吃糖。 陆观:老子不吃,拒绝,就不……唔。 ☆、楼江月(玖) 在秘书省把饭吃了,过午后三人分头各自去做事。 先是一个时辰后,宋虔之回来了,提回来一条鱼,交给厨房,才去找陆观。 雪天天色总是阴暗,陆观坐在大堂里,穿一身暗红色的官袍,他肤色本就有些黝黑,这就更黑了。 “回来了。”陆观头也未抬,将案卷合上,他已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光看这些看得出来什么。 “嗯,什么也找不出来,看周先的了。”宋虔之洗了手,“刚在集市上看到一尾大鲤鱼,买回来了,明天中午让厨房做。” 陆观登时没脾气了,又见到宋虔之冷得缩脖子,在冷水里泡过的手一片通红。他那是文人的手,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来个人,泡茶。”陆观高声道。 宋虔之捧着茶缩在椅子里,呆了一会儿,喝下一口热茶,顿觉通体舒畅,活过来了。缓过来之后,宋虔之叫上陆观,把汪藻国提出来。 这次宋虔之让人不要再给他上锁铐,铁球也不要了。 “汪大人一介文臣,杀鸡的力气都没有,锁什么锁。”宋虔之带着汪藻国又一次穿过那条通往问讯室的路。 汪藻国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仿佛有了底气。 这种感觉很奇怪,宋虔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他有预感今日汪藻国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陈情书?!”陆观忍不住有些动容,“什么陈情书?楼江月亲笔写的?你见到过吗,里面写的什么内容还记得吗?” 汪藻国瞥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显得很放松,靠在椅子里,更像在发呆。 “他跟我提过,但我并未见到他亲笔写,住进迎春园的第一天傍晚,皇上便召见了我们,我是先出来的,因为楼江月是民间词人,已是传奇人物,皇上自登基后,就没有机会离开京城,便留下楼江月与他说一些在外游历时的趣闻。” 宋虔之:“是在风月场所的趣闻吧?皇上也是可怜。” 陆观没理会宋虔之的话,接着问:“那这封陈情书,是楼江月告诉你的?” “对,那天晚上楼江月被太监送回到迎春园已经很晚了,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当晚还在击箸高歌,我便去问了一下。当时他桌上有酒有肉,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像是要写什么。因为已经很晚,我本来想回自己房间,楼江月叫我陪他喝两杯。盛情难却,我便坐下来陪着喝了一小口,和他聊了几句。” “他向你说了陈情书的内容?”陆观问。 “他跟我慷慨陈词了一番,历数去年年初到今年入冬,全国所遭的各种灾害,二位大人都知道,去年初也是雪灾,雪灾以后便是梅雨时节南方发大水,再就是秋天有几个县遭了蝗灾,颗粒无收,皇上下旨免那几个县的赋税,入冬以来,又是大雪,加上两个多月前的地震,皇上不得已下了罪己诏,让户部出钱赈济。” 陆观让书办放下笔,先出去。 宋虔之接过书办的记录,没有记这几句。 “接着说。”宋虔之看了汪藻国一眼,打消了汪藻国眼底的为难和犹疑。 “楼江月认为,皇上不该囿于内宫,任由权臣把持朝政,朝中贪官横行,互相包庇,上上下下都烂透了。最可恶的是闭塞言路,使好的建议无法上达天听,人才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京官之中,过半都是李相门生,余下的又有三成是曾经周相的弟子……”说到这里,汪藻国停了一下,满头冷汗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说下去。”宋虔之面无表情,谁也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不仅没有把汪藻国说的话记下来,反而用食中二指夹着毛笔正在把玩。 “楼江月说,皇上留他下来,是为了垂问民情。这一年大楚百姓都过得不容易,皇上知道,但苦于无门得知到底百姓日子过得有多苦,这封陈情书,是楼江月要以平民的身份,为民请命。” 陆观皱起了眉:“他在陈情书里可提到这两位首辅?” 汪藻国背上已全湿了,低着头,艰难道:“这封陈情书,我并未亲眼见到,是以也不清楚究竟写了什么。但那晚楼江月有些醉意,许是酒后吐真言,大胆了些,也未可知。至于他最后有没有将这事写在陈情书里,我实在是不知道。” “在刑部,包括第一次在这里提审你时,为什么不说?”陆观话语冷厉,加上他坐着比常人站着还要高,面颊瘦削,眼神如同鹰隼尖锐,颇有威势。 汪藻国才抬头看了一眼,便即埋下头去,喃喃道:“楼江月已死,无人知道有这封陈情书,若是经由我的口,说出这样大逆不道诽谤上官的话来,又死无对证,我只有万死……” “万死不了,顶多是一死。”宋虔之随口道,“你说的话确实死无对证,我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前你不敢说,现在为什么突然又敢说了?原先的顾虑为什么打消了?” 陆观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没看宋虔之,只是在留意汪藻国,见他两手交握着,十指发白,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太清,额头上却青筋暴突,显然是很紧张。 “我……”汪藻国下了决心,将头一抬,两眼通红,“我的一位表兄,在齐东做生意,地震时他就在灾地,为了救出别人家的女儿,在余震中被坍下的横梁砸断了一条腿。朝廷拨往齐东的赈灾之物,经过两个月才发下去,一人一条薄绵被,五斤大米,三斤面粉,孩童折半。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连破庙都挤满人,齐东县衙门紧闭,父母官以衙门需要修补为借口不上堂。”汪藻国不住喘息,良久,在寂静中说出一句话,“那位表兄没能从齐东回来,当时齐东县北面的州府不允许流民北上,齐东县令便下令关城门,给朝廷上的本子也说灾情并不严重。不出十日,齐东县南的安良县一场大地震,死伤近万,一时间遍地都是受灾的流民,瞒不住了才往朝廷报。皇上又金口免去这些县份的赋税,再度开仓,流民还是不绝。” “五斤大米,三斤面粉,一个成人吃不上一个月就没有了,流民怎么绝得了?”宋虔之说。 汪藻国道:“宋大人明鉴。” “是以你突然便体味到了民生多艰,想要把实情说出来?” 汪藻国满头是汗:“也不是突然,今日的早饭,像我这样的罪臣,尚有两个精面馒头一碗小米粥,城外不知有多少受这场雪灾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陆观打断汪藻国的哀叹,接着问:“这封陈情书,你只见到楼江月在写,确信便是他跟你提到的陈情书?” “确定。”汪藻国肯定道,“只是究竟写了什么,我不知道,起笔只在写南部七个县地震受灾后的安抚情形,楼江月没有留我,与我说话时也没有在写,吃过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言,他就让我先回去休息。” “这是楼江月与你刚进宫当晚发生的事?”宋虔之问。楼江月是在进宫后五日被害,腊月初四,那便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楼江月与汪藻国一同被接进宫。这两个人因是李相推举,于情于理,都会先到李相府上拜会,由李相叮嘱几句,宫里的人再从李相那里将两人一起接进宫。汪藻国自己先不论,楼江月进宫以前住在章静居那样的地方,自然很不方便宫里人去。 “是。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汪藻国面色煞白,眼底带着隐隐的忧虑。 “你担心什么?”宋虔之将手一提,“我一个字也没写下来,此处除了我与陆大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汪藻国咬紧牙关,想说什么。 “我外祖已入土为安,要翻也翻不到他头上去。”宋虔之随口道。 汪藻国没想到宋虔之这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眼睛登时圆睁。 “再说,朝政国事,从无一个皇帝能够做到万全,自古治人无一朝圆满,不然代代都是太平盛世,还要我们这些官员做什么?白养活这么多人。” 汪藻国喃喃道:“宋大人所言甚是。” “也就是说,这封陈情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陆观问。 “不,皇上也知道。” “皇上知道?”陆观眼中现出一丝惊讶。 这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落在了宋虔之的眼里。看来皇帝没告诉陆观有这东西,要是皇上没说,能够顺出这条线,确实是陆观的本事。可皇上为什么不说?难道他像汪藻国一样,顾虑两位首辅的名声?宋虔之才不信。自古无情帝王家,死后被皇帝挖出来鞭尸泄愤的首辅多的是。 或者苻明韶还没有来得及跟陆观通这口气?也不无可能。 宋虔之一时有点弄不明白,苻明韶对陆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宋虔之在秘书省一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四年,稳稳当当,陆观毫无征兆被派下来,过去还是一片空白,查无可查,除了太后仿佛知道一些内情,这样一个底子无从查起的官员,除了是苻明韶的心腹,宋虔之不作他想。 可这心腹,仿佛又不那么得到皇上的信任。 汪藻国被人押回囚室。 宋虔之让人打来一盆干净的冷水,腊月天的水凉得像是冰一样,他先拧帕子敷在额头,继而擦干净脸和手。 “陆大人,你怎么看?” 陆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要再审汪藻国。” 宋虔之也是这个意思。 “每次吐一点儿,这个汪大人有意思,多提几次,没准能跟挤豆沙似的,用点劲出来一点儿。” 不到傍晚,周先从宫里回来,进门抖落一身雪,靴子在门槛上刮了两次鞋底,才走进来。 “查出来了,林疏桐是在一个小公公的手里领的茶,叫许州,是内侍监的人,向来琵琶园歌舞姬们用的养生茶都是在这位小公公处领。太后跟前的蒋公公,是他的干爹。” 审汪藻国的时候,咬上了外祖,现在扯到了蒋梦,扯到蒋梦便是扯到太后。宋虔之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落痕迹地扫了一眼周先。 “问他话了么?” 周先:“还未,怕会打草惊蛇,是不是把这位许州公公带到秘书省来问。” 宋虔之想了想,说:“我来办。” “若是需要动武,我可以去。”陆观突然开了口。 “论身手,二位大人恐怕都不该与卑职抢。” “又不是打群架,谁个子大就占便宜多些。皇上让我们查案,路子本就是正的。你们俩倒是一路人,什么时候不当官了,还可以一起落草为寇劫富济贫去。”宋虔之擦干了手,没看两人,走过去把大氅取下来匆匆围上,“我进宫去一趟,让书办留下,厨房把那条鱼做了,我想想,另一位秘书丞也留下。今夜谁都不要睡了。” 前脚宋虔之走出去,陆观出了会神。 周先抱着臂,说:“我还是跟着去,保护宋大人。” 陆观好像被这句话在脑子里撞了一下钟。 “为什么要保护他?”要是周先下午与他们一起审问汪藻国,这话就不必问了,扯到李相,整个秘书省知情的官员是会有危险,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何况周先本就是麒麟卫,专职便是给皇帝当保镖兼打手。 可周先并不知道扯到了谁。 周先嘴角动了动:“蒋公公都带进来了,这条线伸进宫里去,就该当心。” 周先走后,陆观仍未能打消疑虑,他在堂上走来走去,总觉有些事情想不通。汪藻国今日的证言太重要了,也太是时候。 冥冥中就像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 陆观突然匆匆几步走出门外,叫人去把看守汪藻国的几轮值班都叫过来。 “这两日有人见过汪藻国,与他说过话吗?” 值班的都摇头。 陆观想了想,又问:“周先呢?他去和汪藻国单独说过话吗?” 其中一人抬起头匆匆看了一眼陆观,所有人依然摇头。 陆观让人都散了,过得片刻,出去班房找到方才问话时看他的人,向他一指,说:“你,对,就你,都快聪明绝顶了。跟我出来一下,后院里那头石狮子地方没摆对,过来帮我搬一下。” 把人叫出来,陆观带着他走到一处空旷地,四下无人,天色又十分昏暗,不可能有人能看得清是谁在这里说话。 陆观压低声音问他:“周先没去探过汪藻国?” “没、没有。” “我再问你一遍,周先有没有和汪藻国单独接触过。”陆观加重语气,命那人抬头看他。 廊庑下一排灯还未亮起,天色青青的,夜幕将至的黑暗若隐若现。 陆观脸上那块疤,浑似一块从肉中迸出的黑血,粘黏着抠不下来。 “说实话。” 那人快哭了,向四周扫了一眼。 “这是秘书省,我是秘书监!”陆观压抑着嗓音厉声道。 “今天汪大人的早饭,小的,小的家中有事,到得晚,是周大人帮小的把早饭给汪大人送过去,应该,应该算不上探视……” “没你事了,走吧。” 那人连滚带爬赶紧跑了,仿佛身后有鬼魅等着扑上去要他命。 倏然间,廊下的灯亮了一盏,一盏接着一盏点过来,其实时辰尚早,只是因为下雪,京城总是一整日一整日的阴沉,老早就要点灯。 “陆大人。”一个人在廊下看见陆观,喊了一声,“雪下大了,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我给大人生个火盆子,大人去里面坐着吧?” 陆观两条腿在雪地里站得僵硬,他走过去,对上那人的眼,说:“少监说今晚留饭,跟厨房说一声,把他下午买回来的鱼做了。” “是。”那人并不意外。 陆观走都走了,回转身来,问:“少监常留晚饭?” “是啊,秘书省没案子的时候都在整理麟台档案入书库,那才叫忙,上个月末才将今年一年的档案封存好。只要是忙的时候,秘书省里都要留饭,宋大人常常在秘书省吃了才回去,有时候就在后面过夜。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刚好清闲下来。这人死得真不是时候,往年这两天少监大人都会让人隔天来一次,秘书省里留两个人守着便是。” “他倒是会享福。”陆观冷嘲道。 “那倒不是,少监大人日日都来的,除了腊月初他偶尔要去自家的庄子看看,也就是三四天的假,便是过年,一早大人也会过来,给值班的弟兄们带点酒菜。” 陆观侧着头,看着那人,问:“你很维护你们大人啊?” 那人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脸色一下惊得白了,才反应过来这是新走马上任的长官,如今秘书省的一把手,不是宋少监了。登时话也不敢说。 好在陆观没再问什么,直接走了。 ☆、楼江月(拾) 夜幕低垂,雪短暂地停了。 一条黑色人影踏过瓦上薄薄雪花,脚步提起,落下,蹬踏间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动,并未发出半点声息。 他冷冷垂落的视线,恰好落在长街上奔过的那一头大马。 宫门守卫与宋虔之说了几句话,他掏出一道御批,守卫放行,将宋虔之的马带去拴好。 黑衣人出现在宫门口。 “什么人?”虚晃的宫灯往上照出周先的脸,守卫连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来了,大人请。” 周先并未解剑,不远不近地跟着宋虔之,不一会儿,上了墙。 宋虔之垂着头一路疾行,他察觉到什么,侧抬头看了一眼墙上。墙面上端覆盖着一层寸厚的白雪,宋虔之复低头,在深深的宫巷中转了个弯,进了一间偏殿院落。 墙头跃下一条人影。 人影接近院落门口,推开虚掩的门,门后站着个笑模样的人。 “周先。”宋虔之拍了拍左右袍袖,仿佛怕冷,往毛领子中缩了缩脖子,“跟了我这么久,一道来吧。” 周先笑道:“卑职前来保护大人。” 宋虔之不置可否,带着周先出偏殿往皇宫东侧太后宫里去,一路两人无话,宋虔之在想事。 许州是蒋梦的干儿子,得想个法子,把蒋梦摘出去。 寒冬腊月的夜里,寒冰彻骨的风能把人骨头啃碎。 黑黢黢的宫道上,零星经过的宫人都认得宋虔之,无论宫女太监,皆侧身向他行礼。周先像是一道影子,随在宋虔之身旁。 宋虔之知道,周先是皇帝派来监视他的眼睛,掌管麟台多年,整座京城之中,皇帝的暗探众多。说来好笑,苻明韶囿于深宫,朝政多是宰相李晔元与六部几位尚书说了算,其中兵部尚书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学生,周太傅去世前已常让学生秦禹宁进宫为太子讲课,谁也想不到,太子会坠马身亡。秦禹宁这才进的兵部,他与李晔元在政见上棋逢对手,两人常常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办事却也托着这两派的人。 朝堂上的运作自成体系,皇帝事事过问,事事又都使不上力。苻明韶刚登基时想要实施新政,带头的官员不到半年便被都察院弹劾下来,一系十数个推行新政的年轻官员,两年内多因行贿受贿丢了官位。 之后苻明韶心灰意冷,开始放权,奉行无为而治那一套。私下里把重心放在麟台,收集各派官员秘档,只等合适的时机,让这些老东西为他选定的新血腾位置。这些李晔元与秦禹宁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陆观回调是一个信号。 宋虔之想,陆观被放在衢州,是太后提出的,但究竟是太后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与当时还是皇子的苻明韶各退一步的结果,这种老黄历,他就不太清楚了,得弄清楚。用不了多久,李相就会来找他了。 胡思乱想之下,太后的慈宁宫已近在眼前。 宋虔之示意周先不要说话,近前去让小太监去叫蒋梦,小太监识得宋虔之,问用不用通报太后,宋虔之摆手示意不用。 那太监收了宋虔之一块碎银,跑腿跑得很快。 这一等等了接近半个时辰。 周先在背后观察宋虔之,只见他袖着手站在墙下,大氅衬出他身姿挺拔,修直如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宋虔之等人很有耐性,偶尔来回走动,神色却不见不耐烦。 门内满头大汗的一个中年太监跑了出来,正是蒋梦,看见周先,蒋梦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满面堆笑走上来。 “二位大人,深夜来找,可有什么要事?”蒋梦道,“刚刚服侍太后用完膳,让大人们久等了。” 宋虔之摆手。 蒋梦立刻闭了嘴,他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说:“我去溜达溜达。”便走开了,倏然间人影晃上墙去,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蒋梦擦了擦头上的汗:“麒麟卫的本事,真不一般,大人怎么招上他们了。” “皇上派的,别告诉太后,我今夜来过,也不要跟姨母提麒麟卫。” “奴才晓得。” “内侍监有个管茶叶的太监,叫许州,是你的干儿子不是?”宋虔之问。 蒋梦眉皱了起来,细细想过,小心地开口:“像是。” 宋虔之眉头一蹙。 不等宋虔之发作,蒋梦连忙改口:“是,许州是前年冬天拜到奴才膝下的。那孩子人不算机灵,奴才便让他去内侍监管管各宫领用的物件儿,具体当什么差,就不归奴才管,仍归内侍监的黄公公管。” 宋虔之神色缓了缓。 “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把人交给周先,坐宫里的马车出去,随便给他块出宫的腰牌,就说出宫采买,要三四天才回。” “这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蒋梦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严重,细白的面上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手指搓来搓去。 “蒋梦。太后身边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好好当差,该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蒋梦眼睛倏然睁大,嗓子仿佛被刀片卡住了,声音一滞,伸长脖子吞咽下去一口唾沫。 “是,周大人在哪儿等?” “西南门。” 宋虔之与蒋梦眼神匆匆一碰,低声道:“这点小事不必让周先知道,把人交给他就行了。给你那干儿子说声,到了秘书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管好自己的嘴。” 蒋梦苦笑道:“是。” 宋虔之正要走。 蒋梦上前两步把他叫住。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近前来的这太监。 一点微光照出蒋梦低眉顺眼微微发福的太监白面,他正了正纱帽,将绿袍下摆一掀,跪下,朝宋虔之磕了两个头。 宋虔之什么也没说。 蒋梦抬头时,宋虔之的背影已经远了。 两个太监过来搀扶起蒋梦,隐约像是听见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喃喃说了一句:“今冬真是冷,春天怕是要来得晚了。” 出宫以后,宋虔之没有直接回秘书省,转而骑着马,溜进了一条小巷。 巷口飘出酒香,整条只容得一匹马通行的巷中灯火通明别有洞天,小酒馆尚未打烊,宋虔之翻身下马,拎着缰绳,往里走了四间。 “老板,烫两壶西凤酒,拿酒瓶子封好,我带走。” 掌柜的一见是宋虔之,露出热情的笑:“下酒菜要么?” “老样子,多带一份便是。”宋虔之把酒钱付了,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的马站在门口,并未拴,马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便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店里说话的声音从宋虔之进门,就小了下去,京城脚下,凡用裘皮大氅之人,非富即贵,这条巷子叫酒巷,全长一里,左右俱是小酒馆,过往都是贩夫走卒。 不少人偷眼看宋虔之,这样锦衣华服的人在这里不多见。 宋虔之望着门外,一门之隔,屋内是熏人欲醉的酒香与饭食香味,门外冷得浑似人间地狱。 宋虔之一条腿踏在条凳上,手里把玩着筷子,转身视线恰与身后正在打量他的一名敞着胸膛的壮汉碰上。 “好汉是城里人?” 那人没想到宋虔之会与他搭话,登时眼内有些慌,转而镇定下来。 “我是南边来的,半月前进的城。” 听口音像是京城东南二三百里外的容州来的,宋虔之便问了。 “大人去过容州?” 宋虔之笑了起来:“家里有庄子在容州。” 那汉子登时鼓大了眼睛。 “大人是安定侯宋府的人?” 宋虔之这才看到他一桌人,三名壮汉,桌面上还有一位老人,一个媳妇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妇人不敢看宋虔之,她怀里的小孩却伸长脖子在瞧宋虔之,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岁,小手紧抓着母亲的衣服。 “是。”宋虔之一顿,想到什么,“你们是宋家庄子上的人?” 那壮汉与其他几个大汉互相对视,惊疑不定,想要说话,又不方便在这儿说。 宋虔之的酒菜也备好了。 “你们在何处落脚?” “乌衣巷一百四十号,投奔小人的大伯,等过完年就走。”那汉子还有话想说,见宋虔之年纪不大,官威却严,有些犹豫。 “你们且在那儿住两日,改天我过来找你,说说话。”宋虔之往身上摸了摸,碎银子竟没了,摸出一张银票。 大汉吓得连忙下跪:“这使不得……” “给老大爷和小孩买点吃的穿的,快过年了。”宋虔之不再多说,笑摸了摸孩童挤在母亲臂弯上的小脑袋,大步走出酒馆,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街口。 无星无月的暗夜之中,一洞光火,渺小,却又温暖。 门中那大汉看了许久,方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起来,转回去,哄孩子吃饭。 秘书省里做了一味红烧鱼,葱姜蒜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宋虔之去洗手,留下来的书办便将他带的酒菜一样样取出来摆上桌。 周先还没回来。 宋虔之让厨房给他留了菜,招呼陆观先吃。 四样卤味,乳白的汤汁里飘着冬笋、火腿片,葱花嫩绿,香味宜人,腊肉合着新嫩的蒜薹煸炒,另有一味油亮的炒时蔬。 小炉煨着酒,火光红润。 陆观不禁有些出神。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这样与一桌子人吃饭,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他心里却有一种异样。宋虔之与他对桌坐着,从书办手里接过筷子,分给他。 陆观接了过来,宋虔之又盛了碗汤给他,吃饭的时候,秘书省里无分大小官员,宋虔之把厨娘都叫上了桌。 喝了两杯酒,宋虔之脸色红润起来,他眼珠极黑,头发也如同墨色,此刻脸色便似白雪中埋着一瓣红梅,微醺的眼角透着些许红。 “陆大人多吃些,今夜可长着呢。” 听宋虔之的意思,竟是要连夜提审。 陆观喝了一口汤,眼底微动,看了一眼厨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咱们陈娘的手艺好得很,我就爱吃秘书省的饭。” “大人说笑了,小的怎么敢同侯府里的大厨比高下。” 宋虔之摆了摆手:“那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陆大人,陈娘的手艺如何?” “很好。”陆观言简意赅。 陈娘笑着给宋虔之又盛了一碗汤。 这时周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太监模样的年轻人。 “许州?”宋虔之侧身过去看。 周先把人推到前面来,他手碰到许州背脊时,许州整个人一抖。 “怕什么,别怕,请你到秘书省来吃酒的,你干爹没和你说清楚?”宋虔之吩咐厨娘去添三副碗筷。 陆观:“钱书办,把汪大人带过来。” 宋虔之微眯着眼,看陆观的眼神透着一丝诧异,闪动的眼波中又跳动着愉悦。 倏然间梅花飘落,风一吹,宋虔之脖子缩了一下。 这下汪藻国、许州俩人坐在一块儿,一个是翰林院编修,李晔元向皇上推举的才子,一个是蒋梦的干儿子,管内侍监发茶叶。 酒足饭饱之后,汪藻国与许州各自都没那么紧张了。 陆观更是觉得宋虔之简直是个神人,把待审的犯人、证人叫到一桌来吃饭,整个秘书省里像过年一样,吃完以后,带下去分开关押。 一个一个审。 先审许州,这次周先也在场,他本不想在场,宋虔之说:“宫里带出来的人,还是麒麟卫大人亲自带出来的,你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听听吧,回头也好向皇上禀报。” 钱书办满脸煞白,一背的冷汗。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你记就是,又不落你的名字,怕什么?” 许州也喝了三五杯酒,脸色发红,汗油将那张太监的脸浸得像是抹了猪油,红润细腻有光泽。 “陆大人,该你了。”宋虔之依然是让陆观主审。 许州看了一眼陆观,更怕了,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右手不住抠左手食指。 “太监许州,秘书省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惊堂木凛然一响。 许州面如金纸地瘫在椅子里,浑身关节仿佛被抽离掉力气,只是手指仍在不住抠来抠去。许州看一眼周先,瞳孔急剧收缩,声如蚊讷地嗯了一声。 “明白了吗?”陆观声如洪钟。 “小的明白,明白。”许州被这一声惊得猛然回神,临行前干爹与他说的话在脑海里浮浮沉沉,这些年做过的事,诸般历历在目。 “琵琶园的林疏桐,你可认识?” 许州深深吸了口气,眼神定下来,答:“大人说的是元宵节将要领舞的那位林姑娘?” “是。” “认识,宫里人都认识她。” “你们内侍监发给琵琶园的专供养生茶,都是你在管?”陆观问。 “这倒不是,我们四个太监轮流当值,林姑娘最后一次领到的养生茶是从奴才这里领的。” “这种茶入库之前,是否会有人检验?” 许州似乎冷静了一些,举袖擦了擦侧脸的汗,答道:“入库以前,启封之后,都要查验,确认无误才会让人领走。这种茶也不是专给琵琶园的,只是它主要功效便是清嗓润肺,里面有两味珍贵药材,是外邦所供,有显著的养颜功效,但是这茶大有寒性,宫里有几位娘娘也会让人来领。” 周先突然起身,打断许州的话,问道:“发给林疏桐的养生茶,你确定是查验无误了?” 许州满头是汗。 “许公公,你好好想想,当日林疏桐是合着好几样茶一起来内侍监领用的养生茶,你确定启封以后,仔细查验过了?还是因为是琵琶园的人而不是宫里的娘娘来领,便开了小差?或者中途有人与你说过话,走了岔?” 陆观不满地喝道:“周先。” “陆大人,这太监所供牵扯到宫中,恕下官僭越。”周先丝毫没把陆观放在眼里,接着问许州,“想明白了吗?” 许州眉心突然一跳,匆匆与周先的眼神一对,小声道:“当时、当时干爹来过一趟。” “蒋梦?”宋虔之出声了。 许州脸色难看至极。 “是,是太后跟前的蒋公公来过,叫奴才去旁边伺候着说了会话。” “伺候谁?”宋虔之问,“伺候蒋梦?” “蒋公公是奴才的干爹,是奴才该孝敬的。” “他一个人来的?” 许州看了一眼周先。 陆观突然站起了身,离开座位,走到许州的面前,阻断他的眼神,迫使许州只能看着他。 许州呼吸一促。 陆观视线往下滑落,看到许州左手食指被他自己抠破了一块皮,伤口渗出一汪血。 “许州。”陆观嗓音低沉,含着一股柔劲。 许州抬起头,目光与陆观一碰,浑身一震。 “许州!” 第二声,仿佛一口庄严大钟在许州颅内震响,他咽了咽口水,右手放开了左手食指,那根手指已经血肉斑驳。 “林疏桐从你那儿领养生茶的时候,是否有人中途来过?” 房间里倏然静了。 外面又在下雪,簌簌作响。 “没有,没有谁来过,奴才一个人,林姑娘来了之后,奴才想着林姑娘不久后要为皇上献舞,还特意给她多匀了些,从同一个封里取出来的茶叶,奴才泡出来用银针验过,确认无误才让林姑娘签字领走的。”说到这儿,许州突然紧张起来,等着陆观的下一句,问他为何短短数息之间,说了两种不同的答案。 陆观却没有再问,转而问钱书办:“写下来了?” 钱书办猛然一怔,回:“写、写了。” “周大人的问话也写了?” “写了。” “好,让他签字。” 周先脸色铁青,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陆大人预备把这样的证言给皇上看吗?” “这个许州吃了点酒,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问。钱书办,让他签字。”陆观一锤定音,袖着手走出门去。 宋虔之起身,看着钱书办拿给许州签字归档,吩咐他拿点温水给许州喝,让他醒醒酒。 “弄点药给他擦手。” 许州轻轻颤了一下,周先那身麒麟卫的黑袍从他眼前一晃,他抬起眼,恰看见宋虔之在看他,宋虔之嘴角轻轻勾了勾,右手抚着腰侧的玉佩,轻轻滑了两圈。 门关上了。 ☆、楼江月(拾壹) 走出门后,宋虔之叫住周先,陆观本已要进门,看到宋虔之打眼色,回转步子走了过来。 “周先,你是宫里来的,代表皇上,有些事我没同你事先讲清楚,还是提一句。” 陆观眉头一皱,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手揣在袖子里,虚虚地望着廊庑下飘摇的灯,并不看周先。 “这是秘书省,虽然直接听令于皇上,我在这里干了四年,从来没有一个案子不合皇上的心意,但我也从来不会事先同宫里说什么。这么说吧,这四年里,我没有办过一件冤假错案。量刑轻重自有大楚律法所定,或轻或重,其中或者有能斟酌之处。牵扯到哪些人,哪些话可以问,哪些证词可以给皇上看,这都是后话。这两桩命案,皇上钦定了陆大人做主审,你我只是陪审,我的官阶在陆大人以下,你的官阶在我以下。审案的时候,不要乱了主次。” 一出门,周先便收了那副威严,端着笑模样说:“是,卑职也是头一次参与秘书省办案,不太懂,多谢宋大人提点。” 宋虔之又朝陆观说:“如果真的跟宫里有关,也要问。” 陆观想说什么。 “那天陆大人不是同我说,一定会查明真相吗?” 陆观看见宋虔之眼神中流露的鼓励,心底突然腾起了一股劲。现在陆观领着秘书省头一把手的位子,宋虔之毕竟在这里呆了四年,秘书省上下都对他有感情,跟着他办事习惯了。从第一次提审汪藻国,宋虔之就有意将问话的主动权交给他,像是真的并不贪恋秘书省的权柄。 陆观心念电转过,淡道:“多谢。” 宋虔之不置可否。 另一间讯问室内钱书办已让人将汪藻国带到,喝过酒的汪藻国,脸色微有红晕,眼神却很清醒。且前前后后算上在刑部,他已经被提审过六次,今天更是一日内连被提审两次,不像许州那么慌张。 “汪藻国。” 听见陆观的声音,汪藻国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陆大人请问吧。” “楼江月在章静居住过一段时间,此事你可知道?” 汪藻国愣了一愣,去看周先,周先手里玩着一块玉佩,并未看他。 “知道。”汪藻国舔了舔嘴唇,快速垂下眼。 “是楼江月告诉你的?” “楼江月盛名在外,京中喜爱诗词的文人雅士没有几个不知道他住在章静居,还有不少大人上章静居求他写的词。” “那你是否派人去求过?” 汪藻国讪笑:“曾经求过,只是没有求到。” “楼江月被害后,有人自称是汪府的人,去章静居取走了楼江月的行李,你可知道此事?”问话后,陆观直视汪藻国,他双眸本就深邃,眼神凌厉。 汪藻国嘴唇微微张开,看了一会儿陆观,旋即眼珠左右转动,耳中传来一声玉佩磕在桌面上的响音。 少顷,汪藻国满头大汗地看周先。 “你看周先做什么?” 汪藻国回:“前次问话只有陆大人与宋大人在,周大人不在,我不知道上次提到的内容,现在能不能提。” “可以。” 汪藻国舔了舔干裂的嘴皮,低声而快速地说:“我在刑部的时候,家人怕我吃苦,打点了一番,来牢中看我时,我让他们派一个人去章静居取楼江月的行李,又想到此案发生在宫中,应该是秘而不发的,便让他们不要泄露出楼江月已死的消息。” 这就和想的完全不一样了。宋虔之心内一震,下意识转过去看陆观,陆观也看了过来,二人的视线匆匆一碰。 陆观继续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案发时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现场没有发现那封陈情书,如果真如楼江月当晚喝醉时与我发的牢骚,可能会牵扯到恩师,我……我想,当时还没有人知道这封陈情书的存在,即便是皇上,也只是知道楼江月会去写,他是否写好了,写了什么内容,皇上应该还不知道。所以……” 陆观猛一拍惊堂木,汪藻国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欺君!” 汪藻国露出苦笑,没有说话。他脖子通红,耳朵也在发红,整个下颌与腮帮都在微微抖动。 这下和李相也扯上了。宋虔之心想,许州是蒋梦的干儿子,人是周先查出来的,但不至于许州压根没有接触过林疏桐,内侍监谁当值是可以查的,这不会假。蒋梦到底去没去过,只有许州与蒋梦知道,他得抽空暗自进宫问一次蒋梦。 宋虔之的目光落到汪藻国身上。 本来以为章静居的孟娘说汪府去的人帮楼江月取行李是假的,至少不是汪府派去的人,第一,冒名太容易了,加上汪藻国是刑部结案敲定的凶手,这个案子牵扯到的人一定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进程,自然会知道汪藻国已经锒铛入狱,假托汪藻国府上的下人是最方便也最容易脱身的办法。其次,当时楼江月已经死了,坊间并不知道,汪藻国与他一同受命进宫为皇帝写贺词,这件事京城都知道,楼江月没人可以差遣,让汪府的下人去帮他拿行李合情合理。还是想岔了。 “这件事与李相有关吗?” 陆观的声音宛如一个惊雷,在宋虔之耳朵里炸开,也炸开了汪藻国的脑子。 周先一边嘴角勾起,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打,就像在听戏。 “恩师全不知情。” “你做的这件事,都是为了李相,李相却并不知道,是这个意思?”陆观又问。 钱书办满头是汗地停了笔。 宋虔之出声道:“钱书办,写下来。” 钱书办连忙应声,提笔继续写。 “是,恩师不知情。”汪藻国恳切道,“恩师桃李满天下,门生众多,是我思虑欠周,做了画蛇添足的事情。以皇上对恩师的信任,应当不会偏信一两句诋毁。” “你跟楼江月一起去琵琶园那天,你本人也见到了秦明雪?”陆观改了思路,重新问。 “是。”汪藻国神色茫然,不知道陆观为什么又问起第一次提审问的问题。 “秦明雪请你二人喝茶了吗?” 汪藻国更莫名其妙了。 “喝了,喝的普洱茶。” “秦明雪和你们喝的一样的茶吗?” 汪藻国摇头:“这我不清楚,楼江月和我喝的应当是一样的茶。” 三更已经过了,许州熬得两眼通红,手上自己抠破的伤已经涂上了药。 这次的问话由宋虔之主持,他再问了一遍,林疏桐去领养生茶时,内侍监除了他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没有,只有奴才一人,养生茶奴才亲自验过,无毒。这些内侍监都有记档,查验养生茶时都是两人查,除了用银器验,另外一位当差的公公要亲自喝过。” 陆观看了许州一眼。 许州忙道:“奴才不胜酒力,方才是糊涂了。刚才喝了点水,现在清醒了。另一位公公的名字,奴才需要说出来吗?” “你说吧。” “李桥。” 钱书办记下了许州的供词,让他签字。 宋虔之说:“宫里已经知道,你要出来办差,三四日后才会回去。想起什么,随时可以跟看守说,秘书省不是刑部,也不是你们内宫动私刑的地方,三餐好饭,不用当差,当给自己放个假。只有一点。”宋虔之食指碰了碰太阳穴,朝许州说,“想清楚。好好回话,只要你照实说,不是你做的事情,落不到你头上。” 许州苦笑着点头。 天已经蒙蒙亮了,宋虔之困得不得了,周先先回去睡觉,陆观从后面追上来,拽了一下宋虔之的袖子,他停步,陆观便松了手。 宋虔之的视线从自己袖子移到陆观的脸上。陆观肤色本就不白,一整晚熬下来,看着有些丑。 宋虔之不禁笑了笑。 “笑什么?”陆观问。 “没,没有。”宋虔之正色道,“陆大人什么事。” “去睡会。” 宋虔之看了看天,想了想,一番天人交战,他其实困得已经快晕过去,最后还是说:“不了,我回去一趟,陆大人去睡吧,待会我给你们带早饭。” 看着宋虔之走出几步,陆观眉头一皱,追了上去。 “你府上马车来了?” “没有,他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去,我骑马。” 陆观跟着宋虔之到了马棚,绕过畜栏。 黎明之前的一抹银亮颜色,刚刚从青蒙蒙的云层中射出,埋头懒散咀嚼草料的马被牵出来了。 宋虔之觉得眼生。 “这是我自己的马,从衢州带过来的,骑了五年。”陆观把马牵出来,向宋虔之说,“上马。”之后扶着宋虔之的腰,手臂使力助他坐上马背。 宋虔之一声谢还没来得及说,陆观也翻身上了马。 宋虔之愣了,腰后却已伸过来两只手,抓住马缰一抖。陆观两脚夹着马肚子,那马便顺着他缰绳带的方向一拐,小步往外踏去。 清晨寒冷的风劈头盖脸而来,宋虔之不自觉地缩脖子。 陆观两臂一紧。 身后便是男人如铁的胸膛,宋虔之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陆观穿得薄,大袍之中胸膛的温度隐隐透出,宋虔之后颈窝仿佛感到一股雄性的热度,不禁笑了起来。审案子审糊涂了。 “陆大人。” 陆观显然没有听见。 宋虔之轻轻出了口气,座下的马跑得很快,风刮在脸上特别冷,宋虔之后背不时与陆观相贴,背心里出了一层热汗。而且他明显感到,好像什么东西在身后顶着自己。 宋虔之:“……………………”他突然就想到,陆观可是脸上刺过一个“姦”字的罪人。 陆观说过的话再度在宋虔之脑子里响起来:“那年我把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年硬上了,留下的这个,那孩子弱不禁风,听说回去躺了三个月,宋大人想尝尝?” 那虽然明显就是假话,这时宋虔之却突然想起来,一时间面红耳赤,呼吸都烫了起来。 看来姨母的担忧不无道理,他马上要二十了,还不娶个媳妇,大大伤身。宋虔之琢磨着,年前还是去找两个漂亮姑娘叙叙旧,成天在秘书省里对着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这脑子都有点坏掉了。 宋虔之回家,陆观就在外面等,随宋虔之怎么说,连侯府的门房也不想进。 无奈之下,宋虔之只好不去管他,先回房换了一身衣服,一番洗漱,去他母亲那里,侍奉在床前让周婉心吃饭,早膳完了,宋虔之陪着她说了几句话,见周婉心有点累,便坐上榻去,让周婉心靠在他怀中,手指轻重适度地给周婉心按揉太阳穴。 没多一会,丫鬟把温着的药捧进来,先是两个周婉心娘家带过来的婢女尝过,宋虔之喂给她之前,自己也先喝了一口。 周婉心喝下一口药,苦得眉头一皱。 “说了多少次,是药三分毒,银针试过,还有什么不放心?”第二勺喂过来,周婉心依旧皱着眉头喝了。 宋虔之嘴上应着是,出门依然叮嘱他母亲院子里的婢女,周婉心要吃的东西喝的药,一定有两个固定安排的婢女同吃。 出门前瞻星过来,攒了两个大食盒,一直把宋虔之送到侯府大门外,宋虔之接过食盒,便略微低下身。 陆观和他的马在不远处,侧对着侯府大门的偏僻巷子口,遥遥望见漂亮婢女在给宋虔之系大氅,又弯下身替他整理袍摆,手帕不着痕迹地拭去宋虔之靴面上的污渍,示意他走。 两个大食盒,陆观让宋虔之抱着,依旧是翻身上马坐在宋虔之的身后,他抱着宋虔之,宋虔之抱着食盒。 宋虔之想了想,把大氅连着的兜帽扯起来,大半张脸遮在里面。 太丢人了……要是让熟人撞见他抱着两个食盒像个小媳妇坐在别人的马上。 “别乱动!”陆观低沉的声音凑在宋虔之耳朵旁边说,隐约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陆观往后挪了挪,与宋虔之隔开半指的距离,抖开缰绳,带着人赶回秘书省大院。 天际浮云自开,金光自流光溢彩的云霞中降下,整座京城徐徐醒来,贩夫走卒热闹起街道,商铺纷纷摆出摊来,打扫门外残雪。 ☆、楼江月(拾贰) 秘书省里众人吃着宋虔之从侯府带来的早饭,周先还在睡,宋虔之让人给他留了点,只夹了两枚水晶皮里透着粉的虾皇饺,让厨房盛出一碗小米粥,端进内堂去吃。 陆观跟着他。 宋虔之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宋大人去何处吃?”陆观坦坦荡荡。 “我看看前几次问话的记录。” “我也去。” 宋虔之:“……”偏偏陆观是他的上司,赶也不好赶,只得由他。 宋虔之脑子里一直有个疑惑,又怕自己记错,翻出来书办誊录留档的那份证词,找到汪藻国第一次提审时的答话,边看宋虔之腮帮停下,想了想,问陆观:“腊月初三的下午,汪藻国和楼江月先去见了一位女子,再去的琵琶园,对吗?” 陆观嘴里在咀嚼,声音含糊不清:“什么?” “你问话时我不是出去了一会儿,当时宫里来人传话,后来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在问秦明雪了。你看,你第一次问汪藻国,问他们出宫做什么,他说他陪楼江月去见一名女子,你又问他见的是谁,他说不知道女子的名字,只知道住址。这个住址在这儿。” “是。” “琵琶园的女子都是住在琵琶园,不可能还有别的居所。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携琵琶园的歌舞姬出游,不过也要看女子们的意愿,没有外宿的规矩。这个住址,应当不是秦明雪的。” 陆观咽下嘴里的东西,想到如果住址不是秦明雪的,那就很可能在那天下午楼江月还见过一个人。 “后来我再问女子名姓时,他想起来是叫秦明雪。”陆观想起来了,“汪藻国第一次回答时说了谎。” “他们都说过谎,就是不知道哪些真哪些假。汪藻国与许州,这两个人都在观望,他们想求生。”宋虔之稀里哗啦喝了一口粥,慢慢地品尝米香,少顷,他说,“汪藻国上有老下有小,肯定想活。想活就不该说出陈情书的事,更不该连欺君的事一起说出来,有这个意图都不行。不知道周先跟他说了什么,或者是承诺过什么。” 话声停了,宋虔之起身去关门,门外没人,其余人等都不在这个院落。 宋虔之边喝粥边同陆观讲:“汪藻国提陈情书之前,可能单独见过周先。” 陆观心里一震,没有立刻说话。宋虔之的语气对这个判断很确信,而陆观则是早已确认汪藻国在供出陈情书之前,有单独接触周先的机会。 “周先是皇上的人,麒麟卫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不希望这个事儿往宫里查,是不希望往嫔妃身上查,但许州提蒋梦的时候,周先无动于衷。蒋梦是太后的人,也就是说皇上的意思是,可以查太后,不能查嫔妃。” “说下去。” “这么早把汪藻国押到秘书省来或许是个错,周先在秘书省要私下接触他太容易了。要找个机会敲打一下汪藻国,让他知道,除非说实话否则不能脱罪。”宋虔之吃下第二只虾饺,埋头喝粥,抬头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豁出去了。” “如果周先和他敲定的条件是帮他照顾家里老小。” 宋虔之与陆观四目相对,先是一愣,继而眉头一跳。 “有可能。汪藻国第一次被提审之前,已经万念俱灰,他还绝食,两天没吃东西。他已经觉得必死无疑,反正是个死,接连数日担惊受怕,汪大人想必已经将种种出路都想得一清二楚了。只要家小有所托付,让他说什么都可以。” 宋虔之理了理思路,继续分析:“汪藻国第一次的供词可信度最高。你看这里,书办记下了女子的住址之后,你问他楼江月在何处见到的那名相好的女子,他说在皇上御用的琵琶园,你又问了他一次女子的名姓,他才供出秦明雪的名字来。这里我一直没有想清楚,连章静居的人,不只是孟娘,和楼江月有点牵扯的女子都知道有个秦明雪,与楼江月时常见面,兴许是相好。这个事情,汪藻国会不会也知道?他要是知道秦明雪,那初三的下午,他们未必真的去见过秦明雪。” 陆观已经喝完了粥。 宋虔之瞄到他的空碗,问:“要不要再吃一点?” “等会再去盛。”陆观说,“汪藻国第一次回答我时,没有想过我会问什么,也没有任何准备,在刑部被定罪他没有想过到了秘书省还有被提审的机会,以为自己死定了,都是因为秘书省向来只进不出。” 宋虔之当没有听懂陆观的揶揄。 “他给的这个住址,要去查。秦明雪也要查。” 宋虔之嗯了声,道:“这是一定,汪藻国说和楼江月一起在秦明雪那里用茶的事,未必可信,这个好查,去琵琶园问问就知道了。之后,要查这个住址,是否真有一名女子,如果有,那天下午他们可能是见过这名女子。等刑部验毒的结果出来,就知道楼江月是不是和林疏桐喝过同一种茶,还要等周先送到琵琶园去的养生茶出查验结论,要是只有林疏桐的茶有毒,且和楼江月脏器里的是同一种,两人喝的是同一种给女子美容养颜清喉润肺的养生茶,又是同一种毒,这就有些太巧了。” “林疏桐的身份要查。”陆观突然说。 宋虔之没想到陆观现在会想到这儿,林疏桐的身份里可能隐藏着她为什么被杀的信息。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陆大人有所不知,琵琶园既是皇上御用的歌舞班子,也是监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眼睛。”说到这里,就不必再说下去。 陆观眼神一动,略点头。 “什么时候去见秦明雪?” 这就想到一块儿去了。 “吃了早饭就去。”宋虔之喝完最后一口粥,陆观主动自觉地拿过他的碗,一手一个碗地出去盛粥,还给宋虔之又弄来两个虾饺。 “你吃一个吧。”宋虔之忍痛割爱道,眼巴巴望着自己筷子上夹给陆观的虾饺。 陆观将一根筷子插进宋虔之分开的筷子之间,往下一推,虾饺稳稳当当掉进自己碗里,当着宋虔之的面,吃得香甜,还说了一声不错。 宋虔之如遭雷击。 去他奶奶的,当然不错,简直是人间美味好吗!师傅是从大楚南地近海的一个县请来的,家里二百多年都是靠做虾饺这一门手艺过活…… 他的虾饺啊,少吃这一口,宋虔之心窝子好痛。 陆观:“???” 宋虔之面部扭曲了一下,小口小口吃了最后一个虾饺,把粥喝完。 陆观起身:“走吧。” “走什么走。”宋虔之哭笑不得,示意陆观去把脸洗了。经过一夜未经修正的陆观此刻形容邋遢,脸上还有点出油,惨不忍睹。 “去问案又不是去招妓。”陆观满不在乎。 宋虔之嘴角抽搐,叫人打水进来,亲手给陆观拧了帕子,递过去。 陆观却将下巴一抬。 算了算了。 宋虔之马马虎虎给陆观擦了擦脸,束发他是做不来的,叫了个书办进来帮忙。书办进来看见陆观那个彻夜没有收拾过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没说什么过来帮陆观梳头。 从林疏桐出事以后,琵琶园闭门谢客,上午歌舞姬们都没起床,一个宫里派下来的嬷嬷,穿金戴银,看得出身份贵重,过来接待两位秘书省的长官。 显然嬷嬷认识宋虔之,恭恭敬敬地问了小侯爷的安,权且当做没看见陆观。 宋虔之将陆观往前一让,说:“这是新上任的秘书监。” “大人好。”嬷嬷稍欠了欠身,并未正眼看陆观。 “今日我是来见一位姑娘,叫秦明雪。还有最近一个月琵琶园弹唱时的打赏单子拿来我看看。” “小侯爷欲往何处看?”嬷嬷问。 “去林疏桐的房间,左右那里现在没有人。不用惊扰别的姑娘,让秦明雪过来就是。” 宋虔之跟陆观先去林疏桐的房间等,这里不像迎春园里楼江月的房间上了封条,而是收拾得整齐干净,桌上插的梅花花瓣鲜嫩挂着水珠。 宋虔之把梅花抽出来看了一眼下面的断口,重新插好。 “今天才插的花。” 陆观在看屋内书架。 “这位林疏桐才气不小,写过好几首诗,在贵女夫人们之中传得很热。”宋虔之摇头叹气,“可惜了。傅云颖最会跳胡旋舞,长得也好,可惜。” 陆观将架子上的书拿下来,一本一本地翻。 书不多,一共八本,都是女儿闺房中看的一些识字读本,一本先帝时女诗人金容的七言,一本琴谱。 宋虔之拿起那本琴谱,随手翻了两下。 “林疏桐以琵琶见长,看来最近在学古琴。” 陆观翻了翻,把三本放到一边坐榻上,剩下的放回书架。 宋虔之疑惑地看他一眼,拿起来也翻了一翻,眉蹙了起来,刚要开口,外面有人敲门。 陆观高声道:“进来。” 说话同时,宋虔之将那三本书手忙脚乱地塞到坐榻上拜访的小几下面。 推门而入的女子妆容修整,一身浅绿衣裙,仪态端庄,施以淡淡的一指桃红颜色在朱唇上,走过来时,暗香浮动,行礼时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你是秦明雪?”宋虔之心中暗暗赞叹。这女子倒是合了她的名字。 “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秦明雪端立着,先是好奇地看了看陆观,才将视线转回宋虔之脸上,似有迟疑地皱眉。 “你可能见过我。不过与本案无关。我来问你,你想好了再答,慢慢地想,仔细地答。”这次宋虔之没有让陆观先问了,不在秘书省内,且陆观送他回家的情他还是很受用,便放下了些戒备。 “是。” 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秦明雪坚持站着,宋虔之就不再说什么,直接问话:“你认识楼江月?” “认识。” “腊月初三的下午,楼江月来过琵琶园找你?” 陆观起身,在房内走动。 秦明雪没看他,向宋虔之答:“是来找过。” “所为何事?” “来送还我一些银两。” “他找你借过钱?什么时候?做什么用知道吗?” 秦明雪飞快看了一眼宋虔之,柔声回道:“江月先生才华横溢,是人就有囊中羞涩的时候,左右我这里用不上,权当资他在京城先住下,我让他明年去参加恩科,他还没有答应。如今没有机会了。”她眼圈一红,手帕沾了沾眼角。 宋虔之眼神一动。 “你与江月先生,感情很好?”宋虔之边问边在心里想,他与陆观今日来查的是林疏桐的案,楼江月是民间享有盛名的词人,他死了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外传。琵琶园的人自然不会知道,秦明雪却知道楼江月死了。她是从何而知?是其他三品以上的官员告诉她的,还是,她本来就知道? “有幸被江月先生引为知己。” 这就和坊间的传闻一样了。宋虔之想到孟娘说的,秦明雪是楼江月的妹妹,当时他以为这是孟娘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楼江月能住在孟娘那里,有没有可能秦明雪其实是楼江月的妹妹而不是相好,那楼江月的相好是谁,汪藻国说楼江月有很多相好,孟娘肯定是其中一个,他在琵琶园有没有相好? 再想,楼江月与林疏桐都喝了有毒的茶,虽然他喝得不多,五腑中仍有少量残留。 宋虔之突然瞳孔一缩,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拇指与食指不断摩挲着。 “大人在想什么?”秦明雪小心地出声问。 陆观回到宋虔之旁边坐下。 “中午我们吃什么?” 宋虔之正在想案情,突然听见陆观这么一说,整个人都不好了,喃喃道:“琵琶园的汤面是一绝,就是有些贵。” “宋大人还没钱?” 陆观看“钱罐子”的眼神让宋虔之一时有点出离愤怒,想起来每次带陆观出门陆观都在白吃白喝,又想到琵琶园里的海鲜面…… “随便在这儿吃些。”宋虔之回过神,看着陆观脸红了,他视线滑到陆观的嘴唇上。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男人嘴唇还挺好看,轮廓分明,嘴角与唇锋俱线条干脆,透着一股冷硬意味,不知道吻上去是热的还是冷的。 宋虔之脸色通红。 陆观不悦道:“想什么?”顺着宋虔之的眼,陆观转头看见身后的一个暗格,伸手握住上面铜扣就拉。 “哎,陆大人……别开。” 秦明雪出声时已来不及。 “砰”一声,陆观用力过猛把整个小抽屉拉得掉落出来,粉的粉红的红,掉了一坐榻的女子贴身的小衣…… 宋虔之:“……” 陆观:“……” “陆大人查案是这个风格,体察入微,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宋虔之正色道,看到陆观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偏偏翻出来时有一件大红色的小衣系带挂在了他的拇指上。 这时陆观看上去如临大敌,动也不敢动。 “暂时就这些,等我想想有什么要问再叫你过来,你先出去,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秦明雪怀疑地看他一眼。 宋虔之:“我付钱!”忙掏出一张银票让她拿走,“快去快去,我保证不会偷拿这些!” 见秦明雪还在看陆观。 宋虔之无奈道:“他也不会,陆大人长这么大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定然不会拿的。” 两个大男人坐在榻上看着一堆女人的小衣罗袜。 “你收拾。”陆观说。 “谁找出来的谁收拾。”宋虔之根本不想理他。而且思路让陆观一打岔,他都忘记要问秦明雪什么了。 “你……” 陆观看也不敢看女人的东西,避如蛇蝎,偏偏手上那根系带要了他的命。宋虔之要笑死,陆观的拇指一直僵硬着,好像那不是一根拴小衣的绳子而是一条毒蛇,随时要给他一嘴。宋虔之又想到,就陆观这样能把一个少年硬上了? 死要面子。 宋虔之爬过去,突然,他不怀好意地笑了。 “………………快点收拾,看着我笑什么,宋虔之……”陆观眼睁睁看着宋虔之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脑子里倏然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只觉得宋虔之的手凉凉的。 随着宋虔之的手往上推,陆观仰起了头。 宋虔之注视着他的双眼,眼神从他的鼻梁滑落到嘴唇,小幅度侧了一下头。 少年的脸白皙俊朗,眼如星辰,带着些许迷茫,仿佛受到什么诱惑。宋虔之的呼吸温暖,气息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就在陆观心跳如雷,几欲凑过去吻他时,听见了宋虔之说话。 “如果林疏桐才是楼江月的相好,楼江月与汪藻国来时见的不是秦明雪而是林疏桐,小别胜新婚,林疏桐如果先喝了一口茶,喂给楼江月,他不就会喝了林疏桐的茶么?” 宋虔之已坐回去,脸上带着一点小得意。 陆观脸色通红,眼神暗含恼怒,冷着声音道:“用得着这么周折?他见到林疏桐,林疏桐以这茶款待他不可以吗?” “这茶有养颜的功效,多为女子所用,应该不会专门泡来款待男客。” “那你还让人查楼江月领没领过这种茶?”立刻陆观就明白了,宋虔之果然是故意在让周先跑腿。 ☆、楼江月(拾叁)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送茶点果盘,竟是秦明雪亲自来的。琵琶园里的歌舞姬身份不同,不在御前时,很少做服侍人的活。即便是随大员出行,也只是伴游。 “一块儿吃吧。”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 秦明雪捡了宋虔之身边一小块地方坐下,并不吃东西,两手叠在身前,安静坐着。 宋虔之抓了一把葡萄干,边吃边端详秦明雪的脸,肤如凝脂,妆容秀美,女人啊。他心里一动,转而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疑惑的眼神望过来。 宋虔之问秦明雪:“先前忘了问,初三那天,楼江月来的时候,汪藻国与他一同来的?你知道汪藻国是谁吧?” “是,知道。汪大人是翰林院编修,今次与江月先生都被推举进宫为皇上写贺词。那天他们是一路过来的。” “大概什么时辰来的?” 秦明雪茫然道:“我记不清了……” “见客可有记录?”宋虔之被葡萄干甜齁了,端起茶杯闻了闻,瞥秦明雪,“普洱?” 秦明雪:“见客是没有的,出游要登记在册。” 陆观耳朵微微一动。 “那日汪藻国他们来,可有让你泡茶款待?” 若是停留时间很短,自然不必待茶了。宋虔之心想,楼江月来的本意是还钱,应该待不了多久。 秦明雪想了想,答:“似乎是泡了普洱茶,他们没有待多久,江月先生从前在章静居住时,我资助了他不少。先生在宫中得到天子赏识,这就拿来还我了。” “他是折成现银,还是把宫里的宝贝给你拿来了?”宋虔之盘膝坐着,自顾自喝了一口茶。 秦明雪道:“现银。” 陆观又问了秦明雪收到的银子在何处,数额多少。楼江月还从宫里的赏赐中留下一柄金簪送给了秦明雪,秦明雪取出簪子来时,神色甚是悲伤。 宋虔之大手一挥:“快到午饭的点了,吃饭吧,秦姑娘不嫌弃,陪我们吃顿饭。” 琵琶园的海鲜面是一绝,汤头浓郁,鲜香顺滑,薄如蝉翼的萝卜片水灵微甜,面条劲道,又有特制的一味酸辣酱,拌在面条里,或是蘸着吃,都自有风味。 宋虔之吃得满脸通红。 陆观不经意看了几眼,喉头动了一动。 “好吃吗?”宋虔之问。 “嗯,不错。” 宋虔之觉得好笑,说:“要不是林疏桐死了,琵琶园平日里光卖这一碗面,就要把门槛踩破。” “宋大人说笑了。”秦明雪夹出两颗腌制过的梅子放在白瓷杯底,注满色泽清润的佳酿,分给陆观和宋虔之。 梅子青中带黑,泡开时晕出一丝红。 “京官人多啊。”宋虔之叹了口气。 秦明雪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插嘴的时候了,提起筷子小口开始吃面。 “养了太多闲人。”陆观点头道。 宋虔之笑了一笑,俊容看得秦明雪脸上微红。 “今年吏部报上来的单子,京官就有三百二十七人。开了年,开恩科,还要扩。在册的官员有一万二,吏部和户部尚书联名上了折子让皇上明年裁人。又要伤筋动骨,还好咱们秘书省从来不搅合这些,不然就陆大人您这个办事效率,恐怕要回家种地了。”宋虔之揶揄道。 陆观也不生气,吃着面,听宋虔之闲话去年前年京中大小官员的糗事。宋虔之管的是秘书省,经手的都是京中大员的秘档,他说的都是坊间也有传闻的,譬如说某个姓陆的“你本家”去年冬天里娶了第二十五房小妾,现在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 喝着酒,陆观出了一身汗,脖子光滑有力,他容易出汗,索性将袍子敞开,露出精壮健硕的肌肉。 一顿饭吃完,宋虔之一看打赏的单子足有尺高,便给琵琶园打了个收条,将那一册装起来带回秘书省再查。前脚要走出去,宋虔之又想到一件东西。 “官员携带歌舞姬出游我记得也是要记档的,把那个册子也拿来,最近两个月的。” 拿好东西,两人出门。 陆观的马已认识宋虔之,见他走来,静静地看了一眼,宋虔之刚抬起手,马头一低,往他的手掌里钻。 宋虔之便拍拍它的头。 阴沉了数日的天总算亮开,晴空万里,金光万道。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不绝于耳,真正呈现出了一分帝京的繁华景象。 汪藻国说的住址,在京城东北角上,有一片僻静之地,修了不少大宅子,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算是别宅。 下马时陆观便皱了眉头。 宋虔之看见,问他:“怎么了,你来过?” 陆观没有应答,走上去要敲门。 宋虔之忙扯住他的袖子,往旁边一指。 “不是那间,怎么搞的。”宋虔之上去敲门,侧过耳朵往门上贴,立起身,眼神示意:有人。 方才陆观险些敲错的那间宅子不如这间幽静,颇为高调,墙上还有一截树枝生长出来。 “一枝红杏出墙来。”宋虔之笑笑地斜乜陆观。 陆观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宋虔之不知道,陆观确实已来过这地方,还是为了查宋家的事来的,比邻而居的那家,是他正在查的安定侯养在府外的别宅妇所居之处。 陆观往来时的路看了一眼。 深巷中空无一人,他的马不耐地刨了两下蹄,陆观安抚地摸摸它的头,马儿脖子往前伸,想往宋虔之身上凑,还没够到宋虔之的肩膀,门开了。 一身布衣,三十多岁的家仆站在门中向外望。 宋虔之心中叹气,走上前去,一把将门推开,抓住踉跄了一步的家仆,板起脸,面无表情地将秘书省的令牌一亮。 “秘书省查案,你们家主人呢?” 这间大宅子的主人不在,看门人也不知道宅子是谁的,好在有个管家可以问话。 管家一身蓝绸长褂,上好的料子,胡子修得齐整,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 “小侯爷到访,有失远迎。” 宋虔之眉一挑:“你认识我?” “京中谁人不识麟台少监,又是安定侯的公子,小人久仰大名。” 宋虔之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跟班陆观陆大人。 陆观便将袍摆铺平一展,右脚架在左膝上,问那管家:“这地方住着一名女子?” 管家笑道:“宅子里上上下下有数十名女子,不知道大人要找哪一位。” 宋虔之忍不住发笑。 想是陆观不知道京中老爷们的作风,城外再是饿殍遍野,京城里也是一样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这一片都是官老爷的别院,偶尔过来放松放松心情,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仆婢成群。 “你们老爷该不是在这别宅养着妇人吧?你们老爷是谁?” 管家回:“小侯爷说笑了,我们老爷从不敢做天子明令禁止的事。” “那是先帝的禁令,当今不曾说过废止或是延续,不少大员还是在养,麟台是个什么地方,你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处主人是谁,只要他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回去我一查便知。不如你自己说了吧。”宋虔之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家主人是首辅大人。” 宋虔之一口茶喷了出来,手忙脚乱擦了擦嘴,旁边婢女红着脸过来替他擦嘴。 宋虔之接过布巾自己来,蹙眉道:“李相这么大年纪,也来这一套?我记着李相的别院不在此处?” “家主人是还有一处别院。” “这里是用来会客还是听曲的?”宋虔之觉得奇怪了。李晔元早几年很爱听曲,还捧过几个角,那是四十岁以前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年过六旬,早就不来这一套。一国首辅,从天亮到夜深,没有一刻能稍微停下来喘息,上次宋虔之在宫里碰到李晔元,匆匆一瞥之间,见到李晔元已是满头白发,人也清瘦。 “会客所用,老爷为国事操心时,偶尔过来住两天,图个清静。” 那便是说,这地方李晔元很少来,也很少有人知道。 宋虔之想了想,看了陆观一眼。 陆观便即会意,问管家:“腊月初三时,可有人到访?” 管家想了想,说:“上午还是下午?” “那一整天。”陆观道。 “上午老爷的家宅那边来人送东西,下午无人来过。” “送的什么记得吗?” “好像是书,叫女典,先帝二十三年时,德懿仁先皇后命女官们撰写的那一版。” 陆观食指在桌上一扣。 “确信记得没错?” 管家警惕道:“此书有问题?” “没有,他是这个样子,问话像是审犯人。”宋虔之笑道。 管家松了口气,额上出了一层汗。 宋虔之想了想,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李大人是否携琵琶园的歌舞姬出游到此过?” 那管家一时显得很犹豫。 “我刚去过琵琶园,官员携歌舞姬出游都有记档。”宋虔之的话停了。 管家无奈道:“不是小人不愿意说,而是那位歌舞姬最近出了事。” “是林疏桐?”虽然在意料中,宋虔之还是有些震动。 陆观更是心内一凛,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陷在沉思中没有说话。在琵琶园,宋虔之作势要吻他时,曾大胆设想,那口茶是林疏桐喂给楼江月的。 果然,宋虔之接着问:“你知道李相的门生,翰林院编修汪藻国汪大人吧。” “知道。” “初三的下午,他是否来过?”宋虔之注视着管家。 管家皱起眉,眼珠动了动。 “汪大人还不曾来此处做过客,老爷门生众多,举凡来京参加殿试的,近一半都是老爷的门生。这处别院少有人知,否则老爷也不会来此躲清静了。” “那初三下午,是否有别的人到此拜访你家老爷?” 管家脸色难看起来。 “秘书省问话,你要如实说,有一处不实,则可能句句不实。”陆观冷声道,脸色阴郁,颇有威势。 管家叹了口气:“那日下午老爷本是要来的,兵部有急事绊住,老爷就没来。最近这一个月,有一个人常来,只是,小的冒昧问一句,秘书省是在查什么案?” “秘书省直接受命于皇上,你有几个脑袋瞎打听?”陆观充满戾气地说。 宋虔之不由暗赞陆观这个黑脸唱得好,他就出来唱白脸。 “跟李大人无关,只是跟来的那人有关。楼江月在宫里犯了事,腊月初三那天下午他在哪里至关重要。本就与李相无关的事,你不必怕,若是与李相有关,我直接叫人把你抓到秘书省去问就是,何必亲自跑来。” 管家一脸思索的模样,道:“腊月初三下午,楼江月来过,他与老爷本约在这里见面,后来老爷那边传话说来不了。老爷很喜欢楼江月的词,不止一次请他过来谈谈诗词。每次短则半个时辰,至多是一个时辰。那天老爷没来,楼江月一听老爷过来不了,就走了,茶都没来得及上。” “这有什么不便说的?”陆观硬邦邦地问。 宋虔之摆了摆手,道:“李相推举的楼江月去给皇上写贺词。” 陆观:“????” 宋虔之一脸的你不懂。起身跟管家说过两天兴许还要过来问话家里不要没人云云,把陆观拖走了。 出门时陆观抢先一步挤出门去,左右看看,把马解下来,才在外面跟宋虔之招手。 宋虔之坐上马背,哭笑不得:“干什么,做贼似的。” 陆观一鞭子抽在马背上。 路上陆观没忍住问宋虔之,为什么李相推举的楼江月,管家就不便说了。 宋虔之简直不想理他。 陆观便不停把脚脱出马磴子去踹宋虔之的小腿。 宋虔之忍无可忍地靠在他怀里,以刚好陆观能听见的音量说:“为什么两个写贺词的词人,要有一个民间的,就是皇上想听民间词人说说话。楼江月跟李相要是有牵扯,皇上还会让他进宫去吗?” 陆观皱着眉。 “你们京官真难懂。” 宋虔之靠着陆观宽阔的胸膛,感觉浑身都很舒服,仿佛有一只安全的手掌,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这感觉在宋虔之,从未有过,他耳廓发红,想跟陆观再多说两句。 “你在衢州不是皇上的智囊吗?” “谁说的?” 宋虔之总不能说是太后说的。 “你别管,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你给皇上出了不少主意,一大堆人看你不顺眼,才把你发配了。” 陆观莫名其妙:“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跟着皇上从衢州上来,就有从龙之功,怎么会被留在衢州?”宋虔之下意识扭头想去看陆观的表情。 马匹晃晃悠悠,他的嘴唇从陆观唇下那一小方皮肤,羽毛一般擦了过去。 宋虔之登时愣了愣,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埋下了头。 “说了我把个少年办了,再不信,老子就把你也办了。”陆观恶狠狠地说,嗓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宋虔之:“……………………”你就吹吧,有那本事连女人的小衣都不敢碰。 为了防止被陆观从半路扔下马背去,宋虔之留着这话没说。 ☆、楼江月(拾肆) 已近申时,路上有人在卖热气扑鼻的汤圆,开锅一刹,白气四溢。 “哎,陆大人,停,停一下。”坐在马前的宋虔之突然叫道。 陆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辰宋虔之想跑去吃一碗汤圆,他中午不是吃了一海碗的海鲜面吗?一块渣都没漏下。 “这家老陈师傅的红糖汤圆可是一绝,全大楚也找不出这么好吃的。”宋虔之搓着手,冻得有点流鼻涕。 陆观不觉心一软,反应过来时已经找位子坐下。 “来嘞,一碗八宝芝麻一碗玫瑰红糖。二位慢用。” 宋虔之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烫得直吸气,满意得眼睛眯了起来,吁出一口白气。 陆观眉头一拧。 吃了一口,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宋虔之笑嘻嘻地问他:“好吃吧?” 陆观嗯了声。 “从立冬卖到元宵节,过完正月十五,就不出摊了。”这家的红糖是秘制,带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且糖味儿甜而不腻,滑而不肥。宋虔之舀了一颗递到陆观眼前。 “?”陆观脸红地看了一眼,僵硬地张嘴。 “好吃吗?”宋虔之得意而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嗯。”陆观犹犹豫豫着要不要还他一颗芝麻馅的,宋虔之却已埋头大吃起来,三两口便把一碗十二个汤圆吃净,末了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催陆观快点。 “都没事了,着什么急?” “陪我去一下乌衣巷。” 陆观似有些不悦,三两口吃完了汤圆,起来付钱,摸了半天还是宋虔之给的钱。 乌衣巷口通往一间不小的米面铺子,铺子外歪着一架破破旧旧的板车,四个孩子在板车上玩耍,一个穿着邋遢脸色发灰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一个花环,男孩脸色发红地朝着她作了个揖。 宋虔之让陆观把马拴在外面。 陆观威吓了跑过来打转的两个男孩一声,他口中清咤如雷低沉。两个孩子顿时作鸟兽散,跑远之后还不断回头打量可怕的大叔。 两人并行着往乌衣巷里走,空气里有一股烂菜叶子味,家家户户门口放着一个竹条筐,两人并着走且有些挤。 陆观执拗地不肯朝前或是落后半步。 路上宋虔之不曾跟他说话,只是每到一扇门外,抬头看一眼门牌,最后在写着一百四十号的门外站下来,拍了拍。 门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啦,谁啊?” “宋家的。”宋虔之答。 门缝里一张红扑扑的女人脸现出来,眼神既惊讶又尴尬,边开门边大声叫当家的。 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四间屋带着一个小院,院里有口土黄色的大水缸,里面浮满了青色的水藻。 女人为他们端上来两碗水,便转回屋,屋里响起老人的咳嗽声。 “大伯出去借米还没回来。”说话那汉子是那天夜里宋虔之去买酒,碰到的那个从容州来投奔亲戚的男人,姓许,家中行三,唤作许三。 “给媳妇儿做衣裳了么?”宋虔之问。 许三满脸局促:“老母亲病中在吃药,小孩这两天也不大好,还是省着点花用。” 宋虔之想了想,说:“媳妇也重要,家里人都要她照顾,不能苛待。” 那大汉未想到会被这么年轻的少爷教训,却知道他没说错,家里若是没个女人,那只有鸡飞狗跳的,只得点头称是。 “你们认识?”陆观问。 “庄子上的。”宋虔之只说了这么一句,陆观也没有再问,宋虔之则问起了许三容州的情形。 许三脸色一白。跑到京城来本是不允许的,大伯贴上不少钱,找到守城的一个老朋友,这才把许家人接济进城,都是看他老母病小孩又太小嗷嗷待哺,实在可怜,许三不想连累大伯。 “你是我庄子上的,前年过春节到容州宋家别院讨过封,你自己不记得了?” 许三眯起眼,继而惊讶地张大了嘴,立刻站起身,扑通一下给宋虔之跪了。 “别跪了,我还有事,问你几句就走。” 许三大声叫媳妇出来给宋虔之磕头。 再出来时,媳妇显然已经拿水梳过头,垂着眼便跟着丈夫朝宋虔之磕头。 宋虔之不好阻止,只得受了,许三叫媳妇去泡茶,宋虔之肃起脸拒绝了。 陆观在旁道:“别婆婆妈妈的,问你几句就走,费那个事泡茶,你们少爷什么好茶没喝过?” 许三讪讪。 “说吧,容州怎么了?”宋虔之腊月初二出城,初四还没跑到容州,路上被秘书省的人叫回来,出城路上马不停蹄急着赶路,也没太注意城外到底什么情形,况且他走的是官道,道旁俱是山石峭壁,要越过马银山,才能见到田地。是楼江月的陈情书,让他想到找这个宋家庄子来的人问问,京城以外,到底都怎么样了。 “雪灾。”许三叹了口气,眼圈发红,“没吃的,今年交不起租,入秋以后天就没有晴过,收起来的小麦全都潮了生霉,存在仓里的也都没能幸免。留的种也都完了,大家伙让县令问京里要种,赶在过年以后下地种,今年是没指望了。吃的都是陈粮,寻常交了租,就没有多少余粮,家里多两张嘴,全家人都得饿肚子。而且生病的人多,天气不正,我们一个县,十个老人有九个病得下不来床,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发烧,流口涎,烧三四天就不行了,还会传给别人。” 这是疫病。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从陆观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恐惧,宋虔之正觉得疑惑,听见陆观问:“县令没有上报?” “不知道怎么报。”许三苦着脸,“皇上刚下了罪己诏,这个时候上书,不是找死吗?只能等,等朝廷的救济,等李相这些大官儿什么时候能看到容州。州府衙门让人封了北上的官道,要银钱疏通。” “我还没到容州城就回来了。”宋虔之思忖片刻,问他:“州府怎么说?” “进京了,还没回。我们县到处是死人,没有人管,谁也不敢碰这些日子死的人,看义庄的人都染病死了。有点门路的人都跑了,州府好一些,底下几个县,都空了。”许三咬着牙,眼睛里充盈着雾气,右手握成了拳。 “周围的几个县和州听说出什么事了吗?”陆观插了句嘴。 “今年都不好过,斌州雪灾,毁了几座堤坝,抓了不少人去修,都不能等过完年,好多死在坝上的。” 陆观说:“不赶这个时候修补,开春凌汛,又是一场大难。” 宋虔之拧着眉,只是听。 入秋之后,至少有四五个州没粮食过冬,一是天气恶劣,稻谷小麦都有不同程度的霉烂,这就算了,种也没留起来,需要朝廷发放,不然明年接着吃不上饭。二是入冬以后的雪灾,道路、大坝、桥梁,都有不同程度的毁损,生病的人不在少数,发疫病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三是南方九月的地震,房屋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天气就冷了,地震的时候又引起水源污染,地形变化,随时有塌方滑坡的危险。住在那些地方的人还没有办法搬走,各个州府衙门都把自己的城围起来,不让人随意进出。 “你们是怎么知道其他地方的灾害?”宋虔之问。 许三懵了一下。 “好像是别的地方的人来说的,九月之前,容州还好,灾情不严重。” “既然已经不允许随意出入,别的地方的人又怎么进的容州城?”陆观也听出来了,顺着宋虔之的话又问。 “这……许是围城的时候,已经有灾区的人跑进了容州城……”许三犹豫道。 “你娘生的什么病?”宋虔之往屋子看了一眼,里头咳嗽声早已静了。 “不是疫病。”许三忙道。 宋虔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明天上午我找一位大夫过来给你娘看看病,药从宋家抓,你们也是帮宋家种地,不会亏待你们。” 许三顿时热泪盈眶,鼻子通红,又要磕头。 “不要跪了,我还有别的事,先走,有什么难处,去安定侯府找我。” 许三把陆观和宋虔之一直送出乌衣巷,人已走出很远,他还在巷口站着,身形魁梧的许三空有一身力气,到京城以后却一件差事也没有谋上。他像一只丧家犬坐在巷口板车上,小孩拿石头扔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出神地望着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 宋虔之与陆观从乌衣巷出来,回秘书省去,周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宋虔之喝了口热茶,感觉活了回来,手边就是从琵琶园带回来的出游和打赏的本子,把打赏那本给陆观查,他自己伏在案上就开始找秦明雪、林疏桐、傅云颖三人出游的记录。 陆观随手翻了翻,显得心不在焉。 “你说楼江月的陈情书里,写没写容州的灾情?” 宋虔之翻了一页,头也没抬:“我怎么知道?” “楼江月这一年多都在京城,他是怎么知道其他地方的灾情,还突发奇想要给皇上写陈情书?李相认识楼江月,还很欣赏他,李相举荐楼江月不是偶然。两人私下就有来往,汪藻国知道不知道?汪藻国给这个住址,会不会是想让我们查到李相的别院去。” 宋虔之放下了笔。 外面厨娘和书办好像在说话,听不真切。 天太冷,堂屋里烧了火盆,门关着的,昏暗的光线里,宋虔之的脸色现出一些苍白。 “汪藻国和楼江月不是一起去的,如果楼江月跟李相私下往来,他一定不会让汪藻国知道。那个管家说的话很有意思。 “李相门生众多,十个有九个考生来了京城会先去拜会李相,看能不能攀上点关系。汪藻国只是个编修,一门心思做学问,翰林院什么也不管,读死书而已。汪藻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是跟着楼江月去过,但是楼江月又不便带他进去,还是楼江月告诉过他。比如说他要出门,汪藻国问他去哪儿,他随口那么一答,李相这所别院没有几个人知道。管家的意思,汪藻国也是不知道的,便记住了这么个地方。那那天下午,至少楼江月去李相的别院时,汪藻国和他不在一起。当时汪藻国去了哪儿?” 陆观:“应该在什么地方等他,或是就在街上转悠。” “我也是这么想。”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陆观,眼神变得微妙。 陆观警惕起来:“怎么?” “查清楚这两桩案子,陆大人就会真正成我的顶头上司,压在我上边儿。你说我费这么大的劲给他人作嫁衣裳,好像不怎么划算啊。”宋虔之嘴角勾着一丝弧度,笑笑地端详陆观。 陆观:“……” “可要是不弄明白,皇上真把陆大人的头砍了,同僚一场,我也于心不忍。你说怎么谢我吧?” 陆观拿着那册子,起身就想出去,脚一顿,又回来,稳如泰山地坐下了。 宋虔之不再逗他,边看边勾画。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消得小半个时辰,宋虔之差不多看完,朝陆观说:“林疏桐这两个月都是和秦禹宁出游,共有五次。傅云颖一次,跟那个你本家的陆大人,对,二十五个小妾那个。” 陆观忍无可忍:“你能别把他和我扯在一起吗?” 宋虔之笑道:“可以。秦明雪就很有意思了,这两个月里,她出游七次,都没有写是和谁。” “记漏了吧?” “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任何一位与人出游的歌舞姬有‘记漏’的情形,再说,若是漏了,索性什么都不记才对。” “你是什么意思?”陆观看出来,宋虔之已经有想法。 “陆大人猜一猜,秦明雪是跟谁出去了,这册子上会不写?” 陆观呼吸一滞。 宋虔之笑了笑。 “能查宫里哪些娘娘领了林疏桐服用的养生茶吗?”陆观问。 “要查总是有办法,今晚我要去拜会李相。” “我同你一起去。” 宋虔之摇摇头:“李相不会见你。” “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问,问的什么,你出来以后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陆观这话,就是信他了,否则就是他胸有成竹,不靠宋虔之这层身份也能查得出真相。而宋虔之则隐约触到了这两桩案子的模糊轮廓,苻明韶还是坐不住了。只是这一次发难,太匆促,疏漏太多,难以撼动李晔元。 宋虔之目光回落到陆观脸上,陆观也正在看他,仿佛在思考。 宋虔之脸一红。 “陆大人看我做什么?” 陆观冷笑一声:“宋大人不看我,岂会知道我在看你。” “陆大人到底,是友非敌。”这话拨动了宋虔之心中紧绷的一根线,他细细留神着陆观的脸色,可惜天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宋虔之起身时,听见陆观的声音在说:“我手里这本账上,秦明雪这一个月的打赏就有十颗东海明珠,三百两黄金,还有南坞海底墓起出来的玉牌。一个歌舞姬,从十一月初到十二月初里所得打赏,仅这三件,就够养活几座城的灾民。” 宋虔之听出来陆观语气里暗暗涌动的愤怒,那几件东西印证了他的猜想,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就是苻明韶不够周到的地方,他选了陆观来查,又派来周先,是想这两个人帮他收拾住。可他忘了,陆观是个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 昏暗的天色里,宋虔之注视着陆观,他的脸与昏暗混为一体,眼眸却很亮。 “今夜你去见李相,我进宫见皇上。”陆观心念一改,语气透出坚决。 这主意不啻是一道惊雷,斜劈到了宋虔之的眼前,强光耀眼之后,却是短暂的雪盲。 “你疯了!”宋虔之忍不住说。 “就这么办。”陆观不容拒绝地一锤定音,“吃了饭再去,你想吃什么?” 宋虔之被陆观弄得哭笑不得,却又没办法,无论他同不同意,他都没法阻止陆观。 “那我今晚不去找李相了。” “随你,吃什么?羊杂汤好不好?” 宋虔之:“……走吧走吧,不等周先了?” “等他腾出手来捣蛋么?” 宋虔之听得嘴角不住抽搐,跟着陆观出去街上吃了东西,陆观要走,他还想劝两句,陆观突然抬起头,两人视线一碰,宋虔之回过神来。 陆观要去找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何况他是苻明韶派下来的人,苻明韶不会今夜就叫他死。也不知道当初苻明韶在衢州,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君臣?苻明韶才当上皇帝那一阵,什么事都要问太后拿主意,端不起“君”的架子才对。朋友?陆观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当朋友会气死人的吧? 不过也没准,兴许这闷嘴葫芦恰好投了苻明韶的趣。 “明天你要不要去容州看看?”陆观漫不经心地问。 “不去,结案再去。” “我看你听许三说的时候,很想去庄子上看看。”陆观说。 宋虔之笑道:“庄子上的人要安排好,容州的灾情也要尽快报给朝廷,但是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陆大人的脑袋。放心罢,有我在,我不会让皇上有机会砍陆大人的头。” 陆观瞳孔微微张大,眉头一拧。 暮色起,难得清朗的一个夜,长街上千万盏明灯倏然渐次点亮,似乎是刹那同时绽放的花朵铺开出去,荡起万千闪着光的微尘。 “我是你的仇人。”陆观说。 “哦。”宋虔之根本没把陆观当回事,秘书省算个什么?没钱还压力大,成天替皇帝擦屁股,他早就想换个坑了。初见陆观那点不服气已经在这几日里完全消解,想想要是跟在陆观下面当个跑腿,有责任陆观担着,他不就能腾出手来,把四月的恩科考了,考不上就还留在秘书省。想到要念书宋虔之既兴奋又隐隐心虚,这四年间是荒疏不少,也该找个时候去拜访李相。 那一刻宋虔之在盘算自己的大好前程。 陆观却一直认真地注视着他,宋虔之想得出神,并未在意。 在街头吃过两碗羊杂汤,二人各自分开,宋虔之还是去了李相府上,而陆观持着皇帝的特批往宫里去。 ☆、楼江月(拾伍) 傍晚,苻明韶与皇后在周太后处用晚膳,去皇后的凤栖宫陪坐了一会。 上月才把出来喜脉的肚子还未显怀,苻明韶的皇后穿着打扮甚是素净,她出身不高,总觉周太后不大喜欢她,进宫以后一直很守本分,没事就在诵经念佛抄书,欲效当年先帝的德懿仁先皇后,本本分分做一位能让后世称颂贤良淑德的正宫。 苻明韶与皇后说了几句,皇后显得很紧张,话不投机半句多,苻明韶笑握了握她的手,叮嘱她好好养胎。 前脚踏出皇后的寝殿,苻明韶脸上那点近乎凉薄的笑意立刻烟消云散。 “舜钦兄。” 乍然听得这么一句,陆观放下茶,起身要行礼,被苻明韶拉住了手。 “这么晚进宫,可是案子有什么进展?”苻明韶将宫人都留在承元殿外,一改平日高高在上的圣驾,他来之前先换了一身便服,穿得一身白,去了冠,仅仅以绿玉簪挽着乌发,面容一如从前,还是俊秀的少年郎模样。 在陆观看来,唯独眼神与从前不同了,苻明韶那一双黑汪汪的眼珠底下,压着难言的愁苦,又强打着精神。 陆观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禀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但已基本浮出水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苻明韶微微一笑,颧骨带着微红,就像曾经与陆观同窗时那样坐在了他的旁边。 “陛下可知道,楼江月写了一封陈情书要呈上?” 苻明韶微一愣,不动声色地问:“怎么?朕知道。”旋即露出痛心,“这也是为什么朕急召你回来彻查此案。是否如朕所猜测的……” 陆观有些失神,记忆倏然回到数日前的那个阴沉的雪天,他从衢州快马加鞭回来,他与苻明韶七年未见,心中本来充满忐忑,在承元殿外时他曾有过无数设想,直至他推开那扇门。 门外是数九寒冬天寒地冻,门里那少年人脱去了龙袍,仅仅一身雪白单衣坐在榻上,手里一卷书,与当年在衢州二人同窗时没有差别。 苻明韶说,为了让太后首肯留他在京城,在他的身边,陆观必须把这两桩案子查清,刑部没办法的事情,只要他能查得水落石出,此案必然是牵扯民生的大案,届时陆观立下功劳,太后也会无话可说。 一瞬间里,陆观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先从脑海浮出的,是眼神闪躲,面色阴郁的太监许州。 陆观心神定了,眼前的苻明韶鬓边还带着一些湿润,天气很冷,自然不是出汗,他来见他之前,才刚梳洗过。这发式、服饰,随性疏懒毫不设防的形态,俱是安排好的。 “是与李相有关。” 苻明韶眼底掠过一丝欣喜,却无半分意外。 “陈情书找到了吗?”苻明韶问。 “还没有。” 苻明韶脸色一沉:“一定要找到,这是重要的证物,楼江月为民畅言,这样的人悄无声息地死了,会让天下心系百姓的志士寒心。” 陆观接着说:“通过汪藻国查到了李相有一处隐蔽的别院,楼江月遇害的前一天下午与李相相约在别院见面。” “楼江月认识李相?”苻明韶面上现出惊讶,眉头皱了起来,“李相从未提过,朕也是第一次听说。今年上贺词的名单上,还有不少才华出众的文豪,选中楼江月,正是看他来自民间,与朝臣都无牵扯。” 苻明韶叹了口气,肩背略佝偻起来,显得有些失望。 “朕想听实话。” 陆观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处。被打发出京城的皇子,苻明韶是从不受宠的一个,母家也不显赫,不出意外也就是在衢州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轮不到他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苻明韶的机会来得太突然,就像晴天里一道霹雳,所有人都懵了,包括苻明韶的老师。 陆观则不同,他打心眼里为苻明韶高兴。两人一起学习,苻明韶是一个有仁心,也看过民间疾苦的皇子,除了性子稍微软弱一些,那也是因为自小就不受先帝疼爱,母妃又走得早,小小少年磕磕绊绊地长大,吃过的苦总会在他的性格里留下印记。 于是,当苻明韶言辞闪烁地提及周皇后提出的一个条件是要让陆观以罪人之身留在衢州,陆观没有任何不甘心。那半年中陆观确实为苻明韶献计,为他扫除障碍,拉拢世家,做得太招摇,这下场是他早就想过的。 那年陆观十八,苻明韶十六。 在闹春的鸟儿叽喳声里醒来的那个早晨,陆观将被子扯过去,翻了个身。 “兄不去送你了,一路珍重。” 直至听见关门的声音,陆观才从榻上坐起,昨夜和衣而眠,两个少年谈国事谈抱负直至五更才稍闭了闭眼。这样彻夜的长谈不是第一次,陆观却知道是最后一次,他趴在窗户上,脸颊新鲜的刺印挨上木框有些疼,他略一皱眉,手搭在窗上,正要发力,突然整个人缩进了被子。 苻明韶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走了。 “舜钦?” 陆观回过神,淡道:“即便楼江月去过李相的别院,他自己并不在,楼江月又是被人直接杀死在迎春园的,凶器和凶手都未找到,这一点单薄的联系,很难给李相定罪。” 苻明韶心烦地闭了闭眼。 “那天下午楼江月不是去见过了李晔元吗?回来就有人去杀楼江月,会不会李相知道了有那封陈情书,怕楼江月在陈情书里参他……” 陆观提醒道:“楼江月不是官员,没有资格参李相的本。” “陈情书能找到吗?或许,李相的别院,找过了吗?”苻明韶思忖着说。 “只能暗中去找。” 苻明韶下了指示:“让周先去找,想办法让宋虔之一起去。” 这就是要把宋虔之一起扯进来,单独把陆观撇得干干净净。陆观似乎有话要说。 苻明韶却在想心事,没有留意,问陆观是否还有事要禀。 “此案要是牵扯到宫里,查不查?” 苻明韶道:“查。秘书省不是刑部,并不过堂,只有主审与陪审知道此案内情,朕把你放在这个位子,就是要做朕的眼睛。现在你也有特批,有什么消息,随时进宫禀报。你不用顾忌周先,任何事情都可以交给他去做,他绝对可信。但若牵扯到太后,就要瞒着宋虔之。” 陆观皱了皱眉。 “朕想用宋虔之,他办事很有一套,也为朕立了不少功。只是他毕竟是周家的血脉。”苻明韶仍有些忌惮,叹了口气,“周太傅已去世多年,朕还是常常想起他的谆谆教诲,勤政爱民之训,朕从不敢忘。只是朕不过是没有牙齿爪子的老虎,放不开手去。”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陆观,再度拉住他的手。 苻明韶的手温暖干净,掌心一点汗也没有。 “舜钦兄可怪朕?” “陛下何出此言?” 苻明韶无奈道:“当年也是迫于太后权威,朕实在无法……” 陆观即刻打断他,一脸惶恐:“陛下言重,臣心甘情愿,只要陛下以万民为念,不忘当年在德义堂所学所愿,臣自当甘为陛下手中的利剑,披肝糜胃在所不惜。” “那倒不必。”苻明韶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轻拍了拍陆观的手背,问他:“你走之前,衢州可还好?” “这是臣夤夜进宫求见皇上的第二件事。” 陆观将在乌衣巷听那许三说的民情陈了一遍,只说是进京来时,一路所见,确实民不聊生,多地灾情严重。容州及其附近几个城镇疫情刻不容缓,请求苻明韶派出医术高明的大夫去当地控制疫情。 “有此事?”苻明韶顿时震怒,“容州知府并未上奏此事,朕对瘟疫一事全不知情。明日早朝后朕就留下户部尚书和李相一并问明此事,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可恶至极!” “砰”的一声茶碗被苻明韶拂袖扫落在地,他急促呼吸,站起身,来回踱步,高声叫来太监,改主意让孙秀立刻去请李相,现在就进宫。 出宫之后,陆观马不停蹄赶到李相府邸,在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宫里仍未来人宣李相入宫,反而等到从李晔元家中拜访出来的宋虔之。 宋虔之远远看见陆观,左顾右盼,走到他的面前来,笑着问牵着马绳斜立在阴暗巷口的陆观:“陆大人不是来接我的吧?” “不是,办完事你就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陆观铁青着脸,一看心情就不好。 “皇上训你了?”宋虔之站到他的旁边,将身子隐在阴影中,也望着李相府门口。 夜凉如水,无星无月,唯相府门上那两盏灯投落下的微弱白光。 陆观不答,静静的站着。 宋虔之在陆观旁边等,陆观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宋大人不是在等我吧?” 宋虔之笑着说:“不是啊,不想现在回去,在这儿站会儿,你等你的,我站我的。” 莫名其妙。陆观心道,便不去理他,紧紧盯着李相的大门。 今夜陆观进宫本想直截了当地问明这一切是不是苻明韶设下的一个套,就是要利用这件命案把李相从高位上套下来,若他的猜想属实,那么苻明韶便是在利用他。陆观并不介意被他利用,许多年前,陆观就已经知道,朝政斗争只有阵营立场,没有对错,只是苻明韶完全可以对他坦言相告,就像在衢州时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眼前娇生惯养的小侯爷哈气搓手跺脚的小动作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你到底杵在这里干什么?”陆观忍不住问。 “站一会儿啊。” 陆观翻身上马,宋虔之立马拦到了马前。 陆观:“……” “我请你喝酒,去章静居怎么样?” “不去。” “章静居不行吗?宜春苑,朱骨楼都行啊。”宋虔之站在马畔,手拽着陆观的马缰,一脸的“我就是赖皮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陆观被他的行事风格彻底打败,头痛地拽了他一把,将他扯上马背。身后多了一个人,宋虔之还将手环过来虚环着他的腰,陆观整个身躯都僵硬了。 “走啊陆大人,认得路吗?先掉个头,这条路走到底,再往东……” 陆观几乎是被宋虔之拉拉扯扯拽进的章静居,宋虔之熟门熟路点了个琵琶娘在外面弹,姑娘来了两拨,他都没看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陆观想回去了。 “跟陆大人汇报啊。”宋虔之压低声音,凑近些许。 刚喝过酒的面色和嘴唇都显得红润,陆观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听见宋虔之低声说:“李相那日不是被兵部绊住了,是他一念之间,突然决定不去见楼江月。他运气也真好,这下要怎么把李相拉下马倒是难办了,他只要推说一句不知道,就什么都能撇清。皇上这次的局设得太烂了,你说,怎么给他揩屁股,我是没主意了。” 陆观一口酒喷了出来。 “……”宋虔之闪得快,袍子上仍沾了点,他眉头一皱,心想算了,没和陆观计较。 陆观神色好气又好笑。 “这种事你就这么跟我说?” 宋虔之无辜道:“那我要怎么跟你说?焚香沐浴,斋戒三日?” “这是章静居,人来人往……”陆观阴沉着脸,抓住宋虔之的领子,把人拽得近些,宋虔之瘪着嘴,他已经喝了快一壶酒,眼睛里仿佛有水雾。 陆观突然脑子空白了一下。 “我说话这么小声,谁能听得见啊?”宋虔之忍不住挣了一下,坐回去,大声地叫道。 屏风后,琵琶娘的声音答:“奴家能听见,先前二位嘀咕的,奴家可没听见。” 陆观:“……” 宋虔之得意地扬起眉毛:你看。 两壶酒喝完,陆观犹自不够,他没怎么说话,一杯接一杯在喝酒。 宋虔之边听琵琶边跟着唱了几句,他嗓音清澈,唱起来跟女人缠绵的情意不同,别有一股味道,让陆观心里的郁结纾解了些。 今夜苻明韶显然是没有召见李相,叫太监去请李相进宫,包括那一巴掌的震怒,都不过是做做样子。陆观既烦躁又茫然,他进京的所有信念,都只是凭着当年那一腔热血,以为到了时候报效朝廷,为大楚百姓做点事。 苻明韶就是那个把百姓疾苦放在心里的皇帝,但他需要一个忠于他的朝廷,否则养着一群欺上瞒下的蛀蠹,永远不可能让苻明韶一展抱负。他愿意做苻明韶手里的这把刀剑,哪怕将来史官不会写他一笔好话,只会将他写成是玩弄权术阴谋的小人。 可就在今晚,陆观突然意识到,苻明韶也许已经不是当年在衢州那个唯唯诺诺空有一腔爱民心愿的皇子。 缠绵缱绻的琵琶曲中,宋虔之笑着问:“陆大人怎么还不成亲?我认识不少名门闺秀,改天给陆大人介绍两个。” 陆观沉默地看着宋虔之。 “要娶自己去娶。”陆观没好气地说。 “我才不成亲。”宋虔之扭过头去,侧脸看着很是惆怅。 不该去管他。陆观心道。 “为什么?” 听见陆观的问话,宋虔之略带天真地眨了眨眼,对着四折的美人屏风,仿佛能看穿画上的国色,正正望见屏风后玉指纤纤的琵琶娘。他捉起杯来浅浅抿了一口,说:“声色过眼云烟,娶了妻,又不能好好宠着她,岂不是造孽?” 陆观眉头一蹙,想到李相别院旁边那所宅子。 “世上举案齐眉的夫妇多的是,你这话未免以偏概全。” “不,我这人脾气不好,要我照顾别人……”宋虔之笑着摇摇头,“肯定一塌糊涂。” “你不是常去那些风月场所吗?” “美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就说此刻,外面冰天雪地,冻得人缩手缩脚,咱们在这里躲着喝喝小酒听听小曲,什么也不必想,哪用做什么?就是待着也很舒坦。但要是娶回家,一天到晚念叨,你不烦?还得生孩子延续香火,生了你得养吧?小东西总有不听话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养成个讨债鬼,岂不自寻烦恼?” “走了。”陆观起身去抓宋虔之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说,“知道你没醉,起来,我送你回去。” 宋虔之虽是没醉,盘膝坐得太久,脚却软,往下滑了一下,手忙脚乱抱了一把陆观的腰,不留神把陆观的裤子拽了下来,霎时风吹XX好乘凉。 陆观面红耳赤:“…………………………” “对不住对不住。”宋虔之连忙道歉,再不装疯,站好给陆观提裤子,被陆观一巴掌把手拍开,痛得他嗷嗷的叫,陆观下手也太重。 章静居外,陆观让宋虔之上马,已恢复生人勿近那样,宋虔之握住马缰,那马往他身上蹭,宋虔之欣喜道:“你这马喜欢我。” “是个人它都这样。” “陆大人住在哪儿?” “住在城里。” 见陆观不想说,宋虔之就不缠他了,只是让陆观先不骑马,边走边同他说话。 “李相今夜咳得厉害,我说回头让何太医过两天去瞧瞧他。六十好几的人,今日见他,觉得比上一次见,头发又白了不少,和我聊了会戏曲,听着有急流勇退的意思。要是陆大人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不如帮李相说几句。” “百姓日子这么苦,身为首辅,操心是分内之事。”陆观冷道。 “百姓日子这么苦,身为皇上,操心也是分内之事。”宋虔之嘴角勾了勾。 那一眼看过来,陆观心念一动,知道今晚他在李相门外等什么,宋虔之已经猜到了,是以才有这一说。也许,宋虔之已经猜到苻明韶调他回来查这两桩牵扯到宫里的案子是为什么,这几句无疑是在为李晔元说话。 而宋虔之会在陆观面前为李晔元说话,又说出这句近乎犯上的话,那就是他连陆观的所作所为也推测到了。 “快说,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宋虔之一派了无心事的样,他长得又极具欺骗性,陆观差一点就带他去参观自己的陋室了。 “早点回家休息,你娘不是还病着吗?元宵节我在家中备一席薄酒,请你吃酒。”说完陆观就上了马,也不送宋虔之,消失在人群中。 “陆大人您这言而无信,不是说送我吗?!” 宋虔之长出一口气,把手揣在袖子里,脸上笑意褪去。 陆观连他娘的病都知道,他的感觉是对的,苻明韶要对付周家了。不过陆观还不用放在心上,脾气太直,心肠又软,苻明韶把这样的人放在秘书省这挨千刀的位置上,是不会用人。 宋虔之心想,不知道他娘今晚药吃了没有,这么冷的天,明天让人去商会问问,买点上好的皮料给他娘做两身新的。 夜晚的风冷得往骨头里钻,宋虔之累了一整日,松懈下来,脑袋一片空白。 远远见到侯府大门敞开,不少车马就停在门外,还有人刚下车,是宋虔之的三叔,平日少有来往,来京城一趟坐车要四五日,他带的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行李,像是还有不少年货,竟还有整只腌得黄澄澄的乳猪。 这架势有点像是来他家过年的,京城现在不是不许人任意进出吗? 作者有话要说:妈耶太冷啦,注意保暖哦么么哒,都要冻石更了。。 ================== 改一个地方 ☆、容州之困(壹) “虔之啊,回来了?” “三叔。”宋虔之笑着走了过去。 宋家三叔使劲拍拍他的肩,大大咧咧说:“你爹来信让我们来过年,还好有你的印信,否则要进城真是太难了。还是虔之有出息,做大官,比你爹强。” 他身后步出一个青年,向宋虔之行了个礼。 宋虔之已有些认不出来是谁。 “大人好。”那人生得很俊,笑起来便让人觉得亲切。 “程阳兄,别来无恙。”宋虔之大方上去与宋程阳招呼,宋家所有亲戚中,唯独这一位堂哥他稍亲近些。 只见宋程阳身高有八尺余,黑发如墨,柳叶眉浓黑,鼻子嘴唇俱是温润,颇有谦谦君子的风度。 宋家三叔摸着自己的肚腩,一手去搭宋虔之的肩,推着他往里走。 卧房中亮着灯,宋虔之在院子里站了会,他才去看过他娘,周婉心早早吃了药睡下,看上去却不大好。 宋虔之一手按着眉心揉散开去,走进屋,看见拜月跪在榻上挂香囊,将他用旧的那个摘了下来,挂上新的。 瞻星正将熏笼上的衣服收起来。 二女都没起身,问了宋虔之一声,便各自忙手里的事。 宋虔之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桌后椅子里,两手交叠在身前,垂下头。 片刻后,屋内一声巨响。 瞻星“哎”了一声,手忙脚乱收起撒在坐榻上的衣服,捞开珠帘走出,见到一地狼藉,宋虔之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推到了地上,一只手微微发抖地撑着额。 未及出声问,又看见宋虔之起身,手忙脚乱地抽出背后格子上的小屉,一个一个翻找,终于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印章。 拜月也走了过来,眼神与瞻星一碰,朝门边走去,把院子里的下人都遣散,打了盆水回来擦地。 “别擦了,明天叫下人来弄,仔细脏了你的手。”宋虔之语气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快收拾完了才叫人家别擦了。”瞻星抱怨道。 宋虔之屈起的食指抵着眉心,重重叹了口气,嘴角弯起无可奈何的笑,抬眼看瞻星,她正两手把砚台捧着,仔细检查摔坏了没有,一脸痛心。 “坏了没有?”那股怒意过去以后,私章找出来,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这方砚是祖父遗物,无价之宝,拿着钱也没处买去,登时有点后悔。 “没有,好着呢。”瞻星笑眯眯地说,“少爷这是怎么啦,谁不长眼惹得少爷不高兴,我去帮少爷教训教训他,是不是那个新上任的陆大人?” “你又知道?”宋虔之哭笑不得,“没事,现成的荷包有没有,给我一个,装我的私章。”在秘书省上任以后,宋虔之已很少用私章,但他身份特殊,为官的没有人不忌惮秘书省,没有想到那天他爹让他写给各个叔伯的拜帖让他们进京,这事他现在不可能去办,没有那功夫。现在三叔进城,拿的居然是盖有他的私印的文书,且宋家三叔所住的地方赶过来少说要五六日,也就是说,他爹跟他打商量之前,已经用过了他的印去通知人。 还在宋虔之跟前装腔作势鼻孔插大葱。 这给宋虔之提了个醒,印不能放在家里,安定侯要拿,谁能不让他拿。 也是好笑,在自己家里,要防着自己亲爹,甚于防贼。 这一通火发出来,宋虔之觉得好多了,帐子里新换的香囊确有宁神功效,大概是一连数日操劳,精神疲累,上床宋虔之便睡着了,一夜无梦地睡到第二天大上午。 吃过饭宋虔之去他爹住的院子,都说他不在,宋虔之找丫鬟问了,方得知他昨夜陪着三叔吃完酒就出了门。 宋虔之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离家去秘书省。 秘书省里,周先包袱都收拾好了,跟陆观在那儿坐着喝茶,一见到宋虔之,立马站了起来。 “干什么?你们俩辞官不干啦?” 陆观:“……” 周先笑了起来:“那不能,我舍得,陆大人可舍不得。宋大人快收拾一下,现在出发去容州一趟。” 宋虔之微微张着嘴,莫名其妙:“好几天呢!查案呢!你们俩想啥呢?!”尤其是陆观,脑袋还要不要了。 陆观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擦了擦才吃过点心的手。 “楼江月跟秦明雪都是容州的人,皇上要派太医去容州,正好一路过去。到容州一打听,秦明雪与楼江月什么关系,不就一清二楚了。跑一趟值得。” 宋虔之皱着眉。他要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唯独放不下他母亲。 “早点出发,骑快马,来回也就是五天。”陆观道,“皇上给容州知府下了一道开仓放粮的旨,赶在过年以前,容州百姓就能吃上饭,起码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听到这话,宋虔之不再犹豫,去后堂他常常歇午觉的房间收拾几件衣服,从秘书省挑了一个人去家中报信,和周先一人挑了一匹马,陆观骑他自己那匹,三人即刻就上路。 楼江月一案以来,京城守得很严,许出不许进,出城的盘查不严,且宋虔之成天在京城里都是横着走,校尉略略验了一眼文书就把人放了出去。 天寒路滑,过午之后开始下雪,宋虔之裹着黑色披风,陆观与周先一左一右随在他的身后。 陆观眼孔中倒映出前方被雪风抛起的披风,那披风疯狂翻卷飘飞,像会在这天地一片白茫中消遁无踪。 三人从早到晚一顿疾驰,是夜已在离京百二十里外的驿站,驿站的马还不如秘书省的马,宋虔之让人牵马去喂,打发驿站里的人跑腿去城里买点吃的。 驿丞亲自来问秘书省的大人们还有什么需用。 宋虔之看着精神不好,狂打一串喷嚏,陆观让驿丞去请大夫,弄点老姜。大夫来了以后,得知果然是宋虔之染上风寒。 陆观蹲在廊庑下煽风点火地炖了一小锅姜汤,端进去时,见宋虔之像只老母鸡地裹着两床被子坐在榻上,抬眼刚看来,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陆观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宋虔之喝汤时瞪了他一眼,一口又甜又辣的老姜汤喝下去,暖意自胃舒散出来,浸透四肢百骸,周身冒汗。 “晚饭还没买回来?”宋虔之粗声粗气地问,鼻子皱着,不太高兴,“我又不是坐月子,你放这么多红糖做什么?” “驿丞拍你马屁,硬给的。” 二人相对沉默了下来。宋虔之在想,这么冰天雪地,姜自然是好物,红糖更是珍贵,用得好就可救人一命,这才刚离开京城没多远,路上已见饿死冻死不少人。还不知道容州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三个倒是上路了,太医什么时候到?”宋虔之烧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强撑着滚烫的眼皮,红红的眼角中那眼珠沁了水一般湿润光亮地看着陆观。 陆观急促吸了一下气,伸手去摸宋虔之的头。 宋虔之往后缩了一下,又停下来,让他摸了。 “怎么也要三天,有人护送他。” 宋虔之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当了,怎么可能五天就回,要等人,要跟容州州府打交道,这不是一道旨下去就完事,得亲眼看着州府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少说也要十天才能来回。 “你……” “待会晚饭回来,吃了就睡,明天早起赶路,别让灾民等你。” 宋虔之险些把碗一摔不干了,现在回京也就是一天功夫就能回家,却听到陆观说:“楼江月的案子没什么好查的了,皇上给李相设套,死活想把这两桩命案扯到李相的头上。” 宋虔之心中一惊,却不知道为什么陆观跟他说这个。 “但是他扯不上李相。陈情书这证物太单薄,就算让周先找出来,也没什么用。汪藻国是人证,证言前后矛盾,疏漏颇多。查到宫里多半会扯出毒死林疏桐的毒|药来自宫中某位后妃,秦明雪得到的赏赐都是御赐之物,她是皇上的人。林疏桐架子上的书我翻过了,昨夜逐条对过,她凭那几本书做不同的符号为李相传递信息。秦禹宁太打眼了,虽然没有直接写明林疏桐出游是去见李相,见秦禹宁在皇上眼里那就是见的李相。皇上对故太子在时的老臣都很提防,他谁也不相信,我算栽了。” 宋虔之越听越心惊,这些他虽然都知道,但陆观从未将心中所想吐露半分,他不知道陆观心中竟也洞若观火。 “你……说的什么?”宋虔之一头冷汗地问,背上已前完全被汗沾湿。强自按捺下震惊的心绪,宋虔之问,“这就后悔进京了?” 陆观笑了笑。 从第一面起,宋虔之就没见过陆观真心实意地笑。 这一时陆观笑起来,脸上的疤也柔和下来,刚毅坚硬的轮廓中,透出来一丝温情。 宋虔之眉峰略蹙。 “不后悔。”陆观眼神中仿佛有某种意味,继而心不在焉地说,“反正要死,我想为容州百姓做这一件事,少不得要拉宋大人下水。” 陆观收声,雪声断断续续在屋顶响起。 他静静注视着宋虔之,“对不住了。” 宋虔之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周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在哪儿开饭?还是在下面用?宋大人一起吃还是在房里吃?” 饭后宋虔之昏昏沉沉,麻溜爬床睡觉。 院子里周先在打拳,完事后脱去武袍,赤着上身,一身健壮肌肉,从天井中打接近冻冰的冷水自肩头往下泼。 树影斑驳落在周先的肩上,他肌肉鼓涨的上臂刺着一只黑色麒麟,远古神兽怒张双目,透出的却非凶狠,而是肃穆庄严。 周先用干布擦拭肌肉,重新扎上武袍,回房。瞥见宋虔之房间里灯亮着,陆观进去就没出来,想必是要彻夜照顾那娇气孱弱的小侯爷了。 雪落无声,天刚有些蒙蒙亮,陆观翻身坐起,把宋虔之从被子里捞起来,给他穿戴,他从未服侍过别人穿衣,动作很慢,越慢越急,几次把宋虔之扣子扣错,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到吃早饭时,宋虔之才清醒过来。 驿馆里没什么好吃的,粗粮粥,窝窝头。宋虔之从未吃过窝头,险些噎着,米粥里放了少许糖,熬得很清,勉强能将窝头送下去。 宋虔之不知道,这点粗粮够驿馆中上下五六人吃两三天的。 这一日马速放得慢,宋虔之也不似前一日往前冲了,他头痛得很,勉强骑在马上。傍晚时才赶了五十里路,只得歇下。 晚上喝过姜汤,宋虔之出了一身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迷迷糊糊记得昨夜照顾自己的是陆观,把碗递过去,跟陆观说:“谢陆兄照顾,今晚你还是回房睡,免得我闹得你睡不好。” 陆观不理他,把碗拿出去,端进来伙食,跟宋虔之分着吃了。 收拾停当以后,陆观照样来宋虔之的房中,与他同榻而眠。 昨夜宋虔之是病得不清醒,上床就睡着了,今晚他却耳聪目明,连窗外细雪簌簌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雪片是落在他的脑门上,一片接着一片。 陆观上了床就睡觉,这时已呼吸沉稳,平躺着一动不动。 宋虔之从未与人同床睡过,逛青楼也是听听曲喝喝酒,从不过夜。这时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尴尬,侧转头,偏偏窗纸十分薄,让廊庑下微弱的灯光照进来,投落于陆观的脸上。 一切都朦朦胧胧。 陆观侧脸英俊无比,罪人那块疤不在这一侧,他整个面容充满男人雄壮的气息,一手搭在腹部。宋虔之虚虚比划着抬起头看了一看,陆观的手比他大多了。 陆观鼻子稍微一皱。 宋虔之立马躺下,死死闭眼,脖子里出了一层汗,待没听见任何声音,才睁开一只眼去看,松了口气。 陆观仍然沉沉睡着。 宋虔之眼睁睁望着屋檐。 驿馆冷得要死,他膝盖已冻得没有知觉,两只脚在被子里互相搓来搓去试图取暖,没卵用。 半夜里宋虔之醒来一次,天还没亮,他身上也不冷,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观那床被子盖到了他身上,他们两人同盖着两床被子,被子叠在一起,而他两手抱着陆观的腰,下巴颏还抵在陆观肩前。 “………………………………”宋虔之轻手轻脚试图把手缩回来,他的两条腿夹着陆观的一条腿。 陆观身上十分温暖,就像一个火炉。 而宋虔之刚刚睁开的眼睛周围已能体会这雪夜陋室的寒冷,他脖子不住往被子里缩,一番天人交战,宋虔之正想把手脚悄悄挪回来。 陆观另一只手抱过来,将他整个人都按在了怀中。 这下两人彻底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虔之风中凌乱地胡思乱想着,决定就这样抱着睡吧,只要他早上比陆观后醒来就行了。闭上眼却好半晌没法睡着,鼻腔里随陆观一呼一吸,时不时感受到那灼热的男子气息。 且陆观不知道在梦里干什么,睡得胯|下顶起老高,两人面朝着面,宋虔之的小兄弟经受不住这种非常理性的撩拨,不一会儿,两人就都硬着贴在一起。 无论如何,宋虔之都睡不舒服,又没有那么大力气推开陆观。 诸般纠结之下,宋虔之睡着了,满脑子都是:明天早上怎么见人。 “醒了?”宋虔之睁眼时就听到陆观问话,见到陆观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把衣服兜头扔了过来。 宋虔之忙把衣服扯下来。 “快穿好,下来吃饭,今天该到了,我已经吃过了,去镇上买点东西。” 宋虔之担忧道:“买什么?能买得到吗?” 陆观看了看他。 微弱晨光之中,陆观只穿一件方便行动的布袍,墨蓝颜色,腰间缠两圈黑色布带。 宋虔之眨了眨惺忪睡眼,只觉得陆观大腿健壮,臀肉结实,又想到昨夜与这火热身躯贴在一处的滋味。 “想什么?”陆观奇怪地皱眉看他,宋虔之脸红得跟要滴下血来,只是他本来肤色白皙,看得陆观喉头略微一动,强令自己移开眼睛,“给点钱。” “啊……要多少?” “二十两吧,有没有?没有我去找周先。”陆观定了定神,上来摸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神色怪异地往回缩,别扭道:“不烫了。” 陆观不管宋虔之躲避,快速将手贴着他的脖颈一试,抽身站起。 “总算退烧了,不然到容州,你也成了灾民,这趟我们一共才三个人。”陆观道,“你身体底子太差,等回去教你几套拳。” “我不学,你那套野路子自己练吧。”宋虔之嘲道。 教过宋虔之的师父那都是带过太子的,他武功是不弱,只是疏懒,进了秘书省以后更是一门心思放在钻营权谋算计。 “好吃懒做。”陆观评道,让宋虔之自己下去吃饭,自己去包袱里翻出银子,拿了就走。 ☆、容州之困(贰) 不到傍晚,容州城已近在眼前,宋虔之喘着气,立于马上,使劲一勒缰绳。 “这就去?” 周先压低斗笠,扬声道:“要不要我先去为大人们开道?” “走罢,早一刻进城,早一刻帮得上忙。”言毕,陆观猛一拍马臀,一马当先地冲射出去。 容州城下城门紧闭,周先上去一阵狂擂,竟没有人出来,城墙上列开的十数人,显然有人从城墙上看见了他们,兵士无一人动弹。 简直莫名其妙。宋虔之走出城下,一只手遮在眉檐,往上看,继而大吼道:“开门,开城门,我们是钦差!” 城门上一个士兵动了。 宋虔之风寒刚愈,身体虚弱,夜以继日策马狂奔,体力已濒临极限,等着进城喝口水歇一歇。到地方了竟不让进,险些肺也气炸。 “圣旨呢?” 陆观听到宋虔之问话,把圣旨从怀里掏出来,正要到城下去喊话,城门终于开了。 匆忙跑出来个城门尉,身上皮甲尚且没有穿戴整齐。 “你们都在干什么?!”宋虔之常年审问的都是京中大员,一喝之下,威势迫人。 城门尉连滚带爬地跑到宋虔之跟前,见到宋虔之气度非凡,说一口标准官话,又见到他身边身形异常高大那人手中握着一卷黄绢,料想便是圣旨,满眼惊惧,忙不迭单膝一跪,禀报道:“不知道钦差大人到来,属下失职,属下失职……” 宋虔之挥手:“别说了,走走走,进去,你们州府大人现在何处?” “沈大人去施粥了,不在衙门里。” 一行三人随着那城门尉,直接到州府衙门等。整座容州城宽可容纳六架马车通行的主道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人出现,俱是将身上棉袄裹紧,埋头躬身朝前快步行走。 家家商铺都闭着门,骑马经过的两条主街上,唯独有一间名为杏林春的药堂开门,风吹动药堂门外挂着的布幡,天色阴沉,门外排起长龙。 队伍里什么人都有,老人小孩,病得脱形的壮汉,个个脸色灰败,眼神涣散,马蹄从身边踏过也殊无反应。 州府衙门里空无一人,三人被带到后衙东侧接待朝廷钦差的小楼,城门尉去吩咐,搜罗出几个下人来伺候。小楼里虽平日不住人,天天有人打扫,还是干净。只是被褥要换过,桌上的摆件、木架上的毛巾、笔墨纸砚等物都要现办。 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丫鬟听从城门尉的吩咐,端上茶来,就在外面伺候。 城门尉有事在身,不能多待,告罪即去。 这一等等到亥初,宋虔之盘膝坐在榻上,手托着矮桌已在瞌睡,身上披着一件陆观带来换洗的大袍子。 外面丫鬟小厮说话声传来。 有人在叫:“老爷回来了。” 宋虔之头猛一点,清醒过来,下地穿鞋,周先一直守在门口,怀中抱着一柄长剑,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门神。 陆观叫住宋虔之。 宋虔之:“?” 陆观将他歪七竖八睡得凌乱的锦袍理得熨帖,走出门去。宋虔之连忙随在他身后,跟着出去。 空荡荡的州府衙门,一个三四十岁,身形瘦削,面部清癯,肤色黝黑的男人走来,身边跟着衙门中主簿一名、书办一名,尚且有个小厮,打着灯笼在前照路。 “沈大人。” 听这一声,沈玉书停下脚,循声望去。 “钦差?”沈玉书已听城门尉报过,眉一拧,略朝大步走来的陆观拱手,接着说,“可有朝廷的文书?” 沈玉书一面验看文书,一面抬眼打量陆观,眼神从他身上滑过去,扫过周先,最后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视线登时顿住了。这少年人生得足可叫人眼前一亮,可太年轻了,五官漂亮精致,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连日来容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沈玉书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位是?”沈玉书向陆观发问,眼睛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走上来,将官印、私印都给沈玉书看过。换成平日少不得要揶揄这州府几句,可惜路上病了两三日,没力气与他计较。 宋虔之笑道:“秘书省少监,宋虔之,陪同我们秘书监大人来宣旨,沈大人打算在哪儿接旨?” 沈玉书神色一凛。 “三位钦差稍等,我这就命人打扫正衙。”沈玉书连声吩咐人去打扫,还要焚香,自己先入后衙换衣服。 “州府大人,给点吃的吧?” 陆观没柰何看了宋虔之一眼。 “啊,是,招待不周了,钦差回去上坐,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饭菜。怎么能让三位大人饿着,王青山,快,快去叫厨房把风鸡风鸭取出来做,蒸一笼白米饭。” 回房后,陆观的脸色不大好看。 “总要吃饱了再做事,灾民没得吃,我们也不吃,谁来赈灾?”宋虔之揣着手说,拿起茶杯一看,没水,拎起茶壶一晃也没有。 周先眼明心亮地拿了茶壶出去叫人加水。 “希望太医能快点来,咱们三个顶什么用,盯着沈玉书把粮放出去也就是了。”宋虔之吸了吸鼻子,一副病鬼的颓靡样。 沈玉书换好衣服让人来通传,宋虔之便跟着陆观去给沈玉书宣旨,那州府正衙以内冷冷清清,像是许久无人过堂。 沈玉书听完旨,眉头就皱了起来,接过圣旨去,叹了口气。 “陆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开仓,实在仓中无粮。” 陆观:“上个月底京城的旨,从衢州开滁奚仓运粮五十万石到容州,是沈大人验收入的仓,怎么就没粮了?” 沈玉书抬头看了众人一眼,手向外一伸,道:“边吃边说,钦差们都饿了吧?” 宋虔之:“早就饿死了!” 陆观:“……” 沈玉书笑了起来:“宋大人是直肠子。” 陆观斜乜一眼宋虔之,像有话说,又吞了回去。 风鸡风鸭都是早做好的,取出来或蒸或煮,十分方便,除此之外有一道炒青菜一道鱼头炖豆腐。 远比不上宋虔之在家里所用,但这两天路上不是吃饼就是吃窝头,早已饿得眼冒绿光,吃起饭来宋虔之顾不上说话,只听沈玉书同陆观讲。 容州三年匪患,今年入秋后天气不好,晒麦的季节不出太阳,连下一个半月的雨,收起来的麦子俱发霉腐烂长芽,于是朝廷免了容州今年的税。半月前沈玉书送信给户部尚书杨文,同时动身进京,好不容易打通户部的关系,将粮带回来入了库。 容州西北边临着江的堤坝失修,驻军被武将领过去修堤,恰在此时,隐匿在容州群山中黑狼寨的土匪下山,将州府衙门一顿洗劫便罢,粮仓也抢得一干二净。 闻言宋虔之顾不上吃东西,问:“这么大的案,沈大人没上报?” “杨大人知道。”沈玉书说。 “京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调兵把这个黑狼寨端了,粮食先抢回来发了。官银他也不敢用,这群土匪这么张狂,黑狼寨有多少人?”宋虔之问。 “容州西南方圆数百里都是山,黑狼寨隐匿在群山之中,擅长游击。原本人数不多,今年秋季以来,上山投奔黑狼寨的平民百姓越来越多,不少携家带口地进山去。群山是成片连在一起,守也守不住,容州素来不是关口要塞,城里驻军不过两千,校尉单风领着,离得最近的军队在岭北,由白古游大将军坐镇北关,现在北关以外正在与阿莫丹绒一族作战,即使是休战期,也不好直接抽调。何况这个动作就太大了。”沈玉书肤色暗沉,眼下发青,眼内带着数日不曾好好休息过的血丝。 他向后一靠,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幸而被周先一把拽回来坐好。 沈玉书一拍脑门:“忘了,忘了,今夜一定要睡个好觉,否则不等渡过难关,我就先倒了。幸而三位大人及时赶到,不知道大夫可带来了?” “太医在路上。” 沈玉书面上一喜:“那就好,多闻杜医正医术了得,有回春妙手……” 一听这话宋虔之就知道他意思,打断道:“不知道派的是谁。”见沈玉书脸色又沉了下去,宋虔之说,“总归是太医,杏林翘楚,州府且先放宽心,吃饱且就去睡,明天一早让人叫我们,沈大人明日要去施粥吗?” 沈玉书疲倦地遮了遮眼,摇头道:“前些日有人来告,顺藤摸瓜抓了黑狼寨的二当家,明日去牢里问问他想清楚了没有,城中只差还没有人易子而食,这么下去……” “怎么抓到的?”这一桌平时宋虔之完全看不上眼的饭菜,他先还狼吞虎咽,现在听到沈玉书的话,竟有些食不下咽,放下筷子。 “他拉了数十石粮食送到城里,引起百姓哄抢,有人报官。” “谁报的官?”宋虔之问。 “一个没抢到粮的男子。” “他做了官府应该做的事情。”周先放下酒杯,拇指摸索着眼角的疤痕,眼神暗含激赏,如同暗夜里一道流星,“沈大人明日不如捎我一起旁听。” 沈玉书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先。 陆观开口道:“沈大人想问出黑狼寨藏粮之地?” 宋虔之摇头:“不止,想必沈大人想让此人画出黑狼寨的地图,好调人围剿。” 沈玉书眼现惊叹:“宋大人高见。” “他有心赈济灾民,你就是把人放了,他还会来,不必逼问出藏粮之地。把黑狼寨剿了,再上报朝廷,那是一件大功。” “沈某岂是贪功之人。”沈玉书叹了口气,“黑狼寨盘踞在山中已近十年,匪患如火,此消彼长。这匪寨中已有两万余人。” 这么多人已经势同割据,加上容州眼前有疫情,为了一口吃的,投奔黑狼寨的人会更多。宋虔之心想,容州的问题竟比来之前知道的更多,那许三压根没提黑狼寨,不过许三是在容州一个县份,也未必知道州府的情况。 “明日我们也去会会黑狼寨的二当家。” 听了陆观这话,沈玉书愁眉紧锁。 “我们就在暗室,以沈大人为主,只是听,不干预沈大人断案。” 陆观这么一说,沈玉书没有话来推拒了,只得答应。 晚上没吃饱,宋虔之渴得半夜起来找水喝。州府后衙一整座楼都是接待京官的,宋虔之也不再发烧,今夜是自己睡的,冷得手脚生疼,只想找一杯热茶来喝。 随着宋虔之推开门,一阵寒风倒卷,吹得他两挂鼻水狂流。 “来人。”喊了一声,没人来。宋虔之无语了。看来这州府衙门里,凡事都要自己动手。他左右看看,外面无人值夜,风吹得呜呜的响,也不知道哪儿有人能给点热水,凭着记忆下楼想去厨房。 走到楼梯拐角,宋虔之打了个喷嚏,险些把茶壶摔出去。 夜风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又似乎只是幻觉。 “嘎吱”一声年久失修的楼板被踩出声音,楼梯墙面上一面镇邪玉镜。 宋虔之左拐,刚踏出一步,迎面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登时魂飞魄散。 “啊啊啊啊——————!!!!!” “啊!”周先大口喘着气,勉强提着的裤带没抓住,硬壮的腿部肌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连忙提起裤子。 “你叫什么啊?!”宋虔之吓得半死,“吓死我了!” “小侯爷,你把我裤子都吓掉了。”周先无奈道。 “在哪儿添茶水啊?”宋虔之问。 周先:“我怎么知道。” “你陪我去。”宋虔之哆嗦着说,冷得要死,心说怎么没把袍子裹上。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一个缓慢沉稳的脚步声,踩着楼板咯吱咯吱的响。 雪风呜呜地吹,分不清脚步是从上传下来,还是从下往上传。 宋虔之与周先对视一眼,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连忙往周先身后躲,但又不知道应该站在他上面一级还是下面一级。 就在此时,两只手同时抓上了宋虔之和周先的肩膀。 一阵魂飞魄散的惊叫响彻整个三层楼,被迅疾的风声吞没。 黑暗中那黑影说话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们两个搞什么,断袖吗?” 分明是陆观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周先:“陆大人您太黑了。” 宋虔之:“你睡觉的时候也穿这么黑?” 待陆观将手中火绒点燃蜡烛,两人才看清,陆观披着他的墨蓝色武袍,敞着古铜色的胸膛,丝毫不惧寒风,冷冷注视着他俩,视线从宋虔之紧拽着的周先那半幅袖子移到他的脸上,继而厌恶地皱眉:“鼻涕,擦一擦。” ☆、容州之困(叁) 宋虔之缩着脖子,没精打采地问陆观:“大半夜不睡觉,搞什么呢?” 陆观眯着眼:“搞你。” “……” 周先哈哈大笑起来,发了善心,低声道:“宋大人口渴,起来找水喝的。”顿了顿,他像是才回过神似的,“陆大人这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陆观往楼下走了两步,回头,“走啊,你不是要喝水吗?” 宋虔之屁颠颠儿跟上去,陆观带着他往厨房去,正是夜深时候,四下无人,灶房的空气里夹杂着炭灰、柴火以及冷油的味儿。 陆观自水缸里打了水倾倒在大锅里,熟练地生起火。 一刹那间,火光腾地跃然照在他脸上。 “要烧一会,上去把衣服穿好。”陆观头也没抬。 宋虔之确实冷得不行,跳着脚上楼去穿衣服,再下来,给冷风来回一吹,彻底清醒过来。 宋虔之挨着陆观身边坐下,伸手烤火取暖。 陆观目光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这是一双不常干活的人的手,宋虔之是练过武的,不知道用的什么兵器。陆观心里想,他的手指修长洁白,骨节细而分明,仿佛一管一管的玉笛,很好看。 “真冷。” “过来。”陆观示意宋虔之坐近,一手搭着他的肩。 这让宋虔之觉得尴尬,偷瞥见陆观神色如常,放下心来,靠在陆观肩前取暖,手往灶台伸,不断互相搓。 “你要出去?”宋虔之感觉陆观这人心思深沉,大半夜穿得齐整地出来,一定不是为了尿个尿。 “嗯。”陆观仿佛有心事。 “大半夜不怕撞见鬼。”宋虔之揶揄道。 “心里没鬼,就是鬼现身也不会怕。” 宋虔之嘴角一勾,坐正身,示意陆观过去点儿。 “带我去,我也想看看,容州城里什么样了。” 陆观有些意外,看了宋虔之一眼,往灶膛里添火。烧开了水,盛在碗里,拿出去凉了不到半刻,宋虔之喝完水跟在陆观身后从州府衙门出去。 两人在街上游荡,宋虔之比陆观矮一头,又缩着背,地上两条影子一长一短,俨然是两只结伴而行的饿鬼。 “陆大人你看。”宋虔之指给陆观看。 陆观:“……无聊。” “你不无聊,半夜出来溜达。”宋虔之嗤之以鼻,挨着陆观走,虽不曾碰到陆观半片衣角,总归没有那么冷。 长街之上,阴惨惨雪风漫天,细雪纷纷扬扬自九天飘降,稀稀落落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这样的深夜里,竟有不少人家尚未睡下,零星的狗吠声、婴儿啼哭声时不时冲散死寂。 走到杏林春|药堂外,只见那间药堂没关门,院子里拥着十数个人在等,人群寂静无声,孩子冻红的脸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熟睡。 一个年轻人从内里出来,一头冲到了陆观身上。 陆观将手一伸,扶他一把。 “多谢。”那年轻人匆匆道谢,快步走去。 “家里人病了吧。”宋虔之叹了口气。他手揣在袖子里,想到周婉心,不知道他娘在家是否按时吃过药睡下,在他四五岁时,他娘是很美的。长这么大,宋虔之见过无数美人,不曾有一个像他娘那般,拥有一双灵气充沛,宛如天人的双眸。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宋家人磋磨得犹如一朵被吸干了精气的花朵,干枯凋落。 “这家大夫是好心人。”陆观向里望了一眼,带着宋虔之走到病人中去。 旁边一位大婶伸过头来问:“大兄弟,你家人也病了?” 新来的两个病人让这些在漫漫长夜中等待的人有了一丝活气。 一人道:“面生啊,不知二位家住哪里?”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一碰,连忙掏心抓肺一阵狂咳嗽,依在陆观肩前。 “到贵宝地做生意,这是我二表弟。” 宋虔之:“这是我大表哥。” “……”陆观嗅到宋虔之身上气息,那是很好闻,不似女人身上的馨香。陆观揽过他的肩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索性宋虔之将腿一跷,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观,眼睛半闭着,一副病得糊涂了的样子。 “不容易啊,相依为命的。怎么跑到容州来做生意,秋后容州遭了大灾了,咱们想出城,出不去,还有你们这样的傻子巴巴儿往里钻呢?”一个老头愤愤地拿拐杖捶地。 “就是,能跑还不跑,真是傻子。”众人附和道。 “到容州来收些好砚,也没想到,突然就封城了。”陆观愁容满面,“也不知道州府大人怎么想的。” 立马有个中年男子说:“沈大人是好官,小兄弟别胡说。” “就是,要不是沈大人自掏腰包每日施粥,要死好多人。”妇人道。 “现在也死不少了,要不是沈大人,有钱也买不到粮。”有人叹气,“听说黑狼寨的二当家被抓了……” “他是来做好事的,沈大人也没错,自古官匪不相容,当官的抓山匪有什么不对?” “不能这么说,咱们也吃了黑狼寨的粮……” “听说黑狼寨劫了官库,哎,日子不好过。咱们城里现在十室九空,真不如死了算了。”说话那人咳嗽了两声,斜靠在身后花架上,木架上早已空无一物,这季节活不下来花草,他使劲喘了数息,嘴唇微微颤抖。 “刘家的你快别说话了。”边上人使劲抚了两下他的胸口。 这时冰天雪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边走边咳嗽,一只手拼命捶着胸,走到人群边上,找了一个小角落正要坐,冷不防长凳被人抽走,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里。 “你……”那人气得脸色青紫,双目鼓突,张嘴要骂。 一个青年送病人出来,那人只得收声,怕被赶走。 宋虔之注意到这一幕,悄悄靠在陆观身上问:“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很冷?”陆观一低头,嘴唇几乎贴上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面色微红,低声咕哝:“要被你害死了,我风寒还没好,没人比你会折腾事。” 陆观耳朵红到脖子根,看上去很热。 宋虔之将手到他脖子上摸了一把,疑惑道:“这么热,你不是在发烧吧?” 陆观按住他的手,恼怒地瞪他:“别乱摸。”又解释道,“我生来就这样,火体。” 宋虔之讪讪地虚着眼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之后,便在一边缩手缩脚站着,不少人在看他,一眼接着一眼。 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 人群开始议论。 “他还有脸来,我要是他,病死在屋里也不叫人发现。”抽板凳那人呸了一声。 “别说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是无奈。”老者长吁一口气,说句话都很吃力。 “我就是穷死,也不干这挖祖坟的操蛋事。” 一个女人说:“希望沈大人看在黑狼寨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看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死了这么多人,没吃没喝,还把城围了起来。你们吃了沈大人施的粥,给他戴高帽,谁家饿死了人谁知道。远水不救近火,咱老百姓日子这么苦,朝廷可多看了一眼?那个李晔元李相,可为民做主了?”男人重重哼了一声,“他生的儿女金山银山吃用不尽,当官的谁不贪?你今晚吃的什么?沈大人又吃的什么?” “别说了!”老者手中拐杖重重一杵。 男人一脸不服气,收了声。 一时间只听见油布上的雪声,沙沙的。 到宋虔之时,陆观示意别的人先进去,足足坐了个把时辰,仅剩下宋虔之和陆观了。 青年将两人请了进去。 老大夫示意宋虔之伸手,抬起头来看他的眼,谨慎地望了一眼陆观,冷笑了一声。 “这么深更半夜,还有人来寻消遣?既没病,就快走吧,我也要吃饭睡觉。” 青年皱着眉头走来。 “二位没有生病,就快回去,药堂不能留宿。”他是把宋虔之和陆观当成流民了。 “等等,大夫,劳烦您将给得了疫病的人开的方子写一份出来,我们有用。”宋虔之掏出银子。 陆观连忙按住他的手。 老大夫正要发话赶人,不防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竟就在跟前跪下了,只见陆观一手按膝,跪得极为端正,自有一股武人威势,却又带着文人风度。 宋虔之看得一愣神。 陆观抬起头来,言辞恳切:“多谢老大人为容州百姓看病抓药。” 老头一愣,道:“行医者不给人看病,开什么药堂,你这小子……” “悬壶济世,有万世之功,如今容州染病者众,通街仅有您还在大晚上这么熬着,晚辈好生敬仰,这一跪老大人当受。” 老头眼神犀利地看了一会陆观。 “起来吧,你们两个,是官府的人?” 陆观站起身。 宋虔之心里赞叹老头的眼光。 “回去告诉你们沈大人,我就坐镇在杏林春也能救人,州府衙门住不惯。他要是有心,就叫他把龙金山给放了。”老人不欲多说,起身入内。 “我爹要休息了,天不亮药堂又要开门,这一天天的要给上百号人瞧病。你们要治时疫的方子是不是?”青年压低声音,往布帘后看了一眼,竖着耳朵静听片刻,没有任何声音,才道,“我写一份常吃的给你们,再写一份防病的药,身体康健之人也可以服用。你们既是官差,时时要与病人接触,也可叫沈大人让人熬了让没病的人领用。药堂里就我们父子二人,实在是力有不逮。” 布帘后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青年敛起神,奋笔疾书飞快写下两张方子,吹了吹。 “一般病人都是在药堂里直接抓药的,方子我已记熟了,或者多加一二味药材,全听老爹吩咐。不过……”他无奈地说,“如今出城难,药材空耗甚剧,这么一直不让人进出容州怎么好?何况东岸运进来的货物,都是从容州漕运转出去,这不是长久之计,朝廷早晚会知道沈大人在做什么。”这话已说得相当严厉,青年只以为眼前二人是沈玉书州府里跑腿来又要请他爹去州府坐镇。 宋虔之与陆观把方子一接就出去。 出了杏林春,宋虔之已冷得浑身直哆嗦。陆观还想去河边看看。 “走走,走,不冷。”宋虔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走快点,就不冷了,你得动起来。” 宋虔之嗯了一声,拖着鼻涕串,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嘟嘟囔囔地说:“陆大人,咱商量个事儿呗。” “说。” “以后能不大半夜出来办事吗?” 陆观:“我又没叫你出来。” “我得保护你啊。” 陆观一愣,无语道:“你跟出来是为了保护我?”他不信任地看了一眼病怏怏的宋虔之,“谁保护谁啊!” 宋虔之冷得话也说不出,一只手扯着陆观的袍袖,陆观只得放慢脚步,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京啊?”宋虔之问。 “五六天吧。” 回京意味着楼江月那案子可以尽快结了,陆观打算顺着林疏桐那条线把给林疏桐有毒养生茶的宫妃找出来,反正秘书省的案子不过堂,他查他的,丢到苻明韶跟前,他想怎么办怎么办吧。 “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宋虔之拍了一下陆观的头,陆观完全没料到,没能躲过去,瞪着他。 宋虔之看得好笑,才一张嘴,感觉嗓子有点燎,咳嗽了一声,被一脸不自在的陆观一条手臂伸来搭着肩,竟像是搂着他一般,宋虔之嘿嘿笑了两声,“你身上真暖和。”顺手还摸了一把陆观敞开的胸怀中那胸肌,手感真不错,越捏越来劲。 陆观面上抽搐,眉头紧锁:“别发骚……” “都是男人。”宋虔之愈发不要脸地把手往陆观怀里贴,暖手。 “放肆!宋虔之,这是你对待上司的态度?”陆观把宋虔之的手拽出来,那感觉奇怪极了,宋虔之的手又冷又滑在他的心口划来划去,简直要命。 宋虔之只得把手死死揣在袖子里,面无表情道:“去哪儿?再走一会我就吹成冰棍了。” 陆观不怀好意地扫了他一眼,点头:“嗯,很大。” “……”宋虔之久经风月,登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陆观认真打起嘴炮来,就有十个宋虔之也不是对手。 乌鸦在树枝上嘎嘎地叫,这时节树杈上叶子落得光秃秃的。树下是容州城里最大的漕运码头。 看着前方陆观高大而孤独的背影,宋虔之微妙地察觉到。 陆观来过这里。 河水尚未封冻,堤坝上结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天一亮就会化开。河水很浅,流速缓慢,小只民船在泥滩上搁浅。 “老天爷要收人啊。” 空荡荡的码头上,无人看守,宋虔之话一出口就被风吹得四散,只能听见雪风呜呜。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陆观三两下跃下河岸,往船上去。 宋虔之只得跟上。 “这船运过粮。”陆观从甲板上捡起的颗粒,正是尚未脱壳的籼米。 宋虔之上前一看,连壳放在牙上一碾。 “是好米,滁奚仓里放出来的。” 陆观看了一圈,说:“有脚印,已经有人上船来把角落里的米都掏了,我从船板里抠出来的。” 突然,陆观将宋虔之一把拽到身后,脖子直起,屈起的一脚蹬踏着船舷,隐隐呈现出发力的姿态。 宋虔之也听见了,有脚步声正在靠近,而且不止一个人。 码头上地势开阔,且他们就暴露在明处,宋虔之狠狠将鼻涕一吸。 陆观:“……” 十数条黑影从零星散落的几条船中掩过来,只等一个号令。 ☆、容州之困(肆) 就在宋虔之打算把靴子里的匕首拔|出来跟陆观平分时,被陆观一把推进船舱里,脑门撞在船板上,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 宋虔之:“???” 继而陆观一矮身,也滚进了船里,一把将宋虔之扯到身下。 嗖嗖数声中,宋虔之听出是弩|箭钉在了船上,正要翻身,被陆观一带,从船板滚过。 短箭如雨随黑衣人扣动机括发出,一根接着一根射穿竹篾铺成的船篷,陆观抱着宋虔之在船舱内几滚,嗖嗖声短暂停止,是敌人在补上箭,准备第二番发射。 “走!”宋虔之一声吼,觑机推起陆观,两人猫着腰躲避,从船尾跑出。 黑影无声无息追了上来。 陆观与宋虔之在船篷相接之间时隐时现。 宋虔之想钻进一艘船里,被陆观一把抓住手,推着他往前跑,眼神示意。 右前方十数米外有间木屋,当是码头守夜人住的地方。 宋虔之拔出匕首,铮然砍断门上的锁,推门而入,灰尘扑面而来,激得宋虔之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连忙把口鼻按住。 已经晚了。 陆观恨铁不成钢地扶额,只得认栽,他将耳朵贴在门上,果然听见门外连接的木板传递过来被脚步踩踏发出的震颤声,那些人刻意放轻了步子,显然身手不弱。 陆观抓起砧板旁黑漆漆的一把豁口菜刀,宋虔之左手从另一只靴子里拔出了匕首,两只手中皆握着短匕。 窗户被顶开指宽的缝,宋虔之右眼贴在那道缝上往外看。 略略数了一下,有十一个人,均身着黑色夜行衣,井然有序。一闪念间,身后疾风倒卷。 陆观纵身飞出的同时,宋虔之将窗板猛往外一掀。 一个黑衣人闷声倒了下去。 宋虔之疾喘着钻出窗户,两脚脚背倒扣窗台,半身扑出窗,双匕扎在一人肩上,继而两脚一前一后分开,蹬住窗台,拔出左手匕首,改用三指松握匕首,两腿腾起,下半身向上飞旋一转,落地时拔出右边匕首。 这一系列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迅疾如电。 双匕在宋虔之手里宛如只是两片薄如蝉翼的刀片,随他脚下太极步穿梭自如,一连放倒四人。 其余人等不敢上前,分散开去。 宋虔之往前跳了一步。 面前数人立刻往后退。 谁知宋虔之并未与他们缠斗,仅仅以背贴着小屋,快步往西侧绕去。 陆观耳朵一动。 “当心!” 宋虔之一手抓着匕首柄,另一手则活动手腕,令寒光在掌间飞旋,听见陆观的声音下意识便去看他。 陆观脚下两个大步飞跨,手中菜刀随五指分开的去势挥了出去,高速旋转的菜刀绕宋虔之身后那人脖子一圈,倒飞回来。 黑衣人倒下之前,袖箭挥出。 陆观更快,将宋虔之抱住就地一滚。宋虔之右手匕首失了手掌的控制,滚出木板,跌在一边。左手将另一把匕首刀锋向内一藏,他手背抵到陆观的腰。 黑影从宋虔之脸上飞掠而过。 宋虔之双眸略略张大,抬起左腿盘住陆观一条腿,双手双臂紧抱住陆观雄健的腰身,双臂与大腿同时发力,就在两人向着泥滩滚去时,一连串箭镞钉穿木头的破碎声响起。 两人合身抱着滚下木板,滚进河岸冰碎之中,泥水河沙沾得满身都是,瞬时狼狈不堪。 宋虔之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泥,牙床被直钻头骨的冰寒激得一抖。正要从陆观身上起来,被陆观一把抓住肩,往薄冰层上滚。 河中水枯,却也有尺深,刺骨寒冷的泥水毫不留情往两人身上招呼。 陆观抓住宋虔之的手臂,一手拦腰一抱,将他咚的一声麻袋一样扔上河中一条船。 耳中风声呼呼,宋虔之一下滚进船舱底部,当当当数声,船板上整齐钉了一排短箭,他拔下其中一根,从袍襟撕下一块布包起塞进怀里。 外面陆观一声怒喝。 宋虔之趴在船舷上只露出半个脑袋,喘着粗气往外看,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冷得呼吸时肺里拉风箱一般地响。 陆观早已弃了菜刀,倒拔起岸边儿臂粗的一棵树,双手持着,他分开的两脚钉在地上,下盘稳如泰山,移步之间,口中一声暴喝。 那一声有山崩海啸之势。 宋虔之趴在船上冷得瑟瑟发抖,震惊地看见陆观将四尺余的树干耍得如飞,他右脚提起,再落下时便将重心定在左脚,右脚配合手中长棍,刷刷数下,矫若游龙,去势磅礴。 短短数息,黑衣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一声尖锐哨响。 陆观一愣。 “抓一个活口!”宋虔之在船上大喊,跳出船舷。 陆观追上去的步势明显一滞。 “算了,我们没死,他们还会来。”宋虔之喘着气,心头一松,笑赞道,“你身手不错……” 话音未落,一只手搭到宋虔之的肩头。 宋虔之眉心一皱,侧低头去看,就见那只手指缝中俱是鲜血,血色发黑,木棍滚落在陆观的脚边,他整个身体沉重而无可挽回地朝前倒在宋虔之身上。 宋虔之心中一虚,不由自主接住陆观,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更黑了…… 宋虔之心说到底是本来就这么黑还是自己记错了,怕是中毒,连忙撕开陆观的衣袍,见到他左臂中了一箭,忙把人扶到地上坐着,踉踉跄跄跑到泥滩里去找匕首。 宋虔之在衣袍上擦干净匕首,抖着手,冰冷刀锋贴上陆观的上臂。 陆观眼睛倏然睁开,眼神狠厉如虎,寒霜之下藏着一层微弱荧光。 这一眼令宋虔之心中发抖。 继而陆观闭上了眼,将头靠上宋虔之的肩膀,受伤那只手发着抖抬了起来,手掌紧紧抓了宋虔之手臂一下,手滑落之时,被宋虔之一把抓住,他下巴压住陆观的另一侧肩窝,持匕首的手自陆观脖颈绕过,咬住唇。 刀锋准确地破开陆观发黑的伤口,将变了色的腐肉一并剜去。 这时,靠在宋虔之肩头的力道加重,两人本是贴在一起,宋虔之分明感到陆观全身紧紧绷住。 宋虔之加快动作剖开伤口,松了口气,小声贴在陆观耳畔说:“没事了,射歪了,我把这块肉挖下来,你忍一忍。” 陆观嗯了一声。 那一声轻过飘飞下来的第一瓣鹅毛雪。 宋虔之又剔除几块变色的腐肉,抬起陆观的手看了看,只有虎口迸裂,他清理了虎口的伤,跑到河滩上,捧起未化开的冰渣跑回来。 冰水按上陆观伤口时,他两条腿登时弹起,膝盖屈起,脚蹬入泥地。 如是数次,宋虔之把陆观背在背上。 雪下大起来,陆观已失去知觉,宋虔之怕扯到刚包扎的伤口,只得一手抓住他没受伤的右臂,一手托着他的左边臀,虚起眼努力分辨方向,回州府衙门。 整座州府衙门瞬间被叫醒,灯火通明起来,丫鬟不断端进去清水,端出来血水。宋虔之给陆观放了两次血,杏林春的老大夫才被请来。 那老大夫是被周先背在背上背来的,落地好一阵眼花,站稳后被宋虔之让到床畔。 “我的针……” 周先从肩上卸下褡裢和药箱。 “人太多了,都出去,留两个丫鬟听使唤。”大夫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吩咐道,“将窗户打开半扇。” 宋虔之与周先站在二楼,看见一个仆役给沈玉书打着伞遮住他头顶,人影匆匆进了这座楼。 沈玉书脸色难看,扫了一眼,便道:“陆大人生病了?” 折腾大半夜,宋虔之有气无力地说:“中毒,有人刺杀我们。” 钦差要是死在容州府里,沈玉书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将第一个受到怀疑,登时面如土色。正要进去,被宋虔之一把抓住。 “大夫在里头,沈大人且等等。让人煮点姜汤给我喝。”宋虔之头痛得很,给沈玉书找了事情,沈玉书下楼去。 “太危险了,你们干什么去了?”周先面有愠色,“要是我在,陆大人定不会受伤。” 宋虔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又觉他也没说错,陆观受伤他有一定责任,如果不是箭上有毒,陆观这点伤也不打紧。 “究竟发生了什么?”周先问。 宋虔之将经过朝他简单说了,婢女端了盆血水出来,看得宋虔之眼角直跳。 婢女进去前,被宋虔之拽住问:“怎么样了?” “扎着针,放了些毒血,正在缝合。” 宋虔之茫然地盯着那扇窗户,朝周先问:“容州,什么人会来行刺,你说,他们是要刺杀钦差,还是只是以为我们是州府公干?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从州府离开……州府有人盯着我们?” “把州府衙门的人全抓起来审问。”周先道。 宋虔之被他气笑了。 “都蒙面穿夜行衣,无凭无据就要抓人审问,还好你是麒麟卫,你要是做一方父母官,牢房都不够关你抓的人。” “那怎么办?” 宋虔之叹了口气,望着周先:“你去休息,等陆大人醒来再说。” “小侯爷呢?” “好歹是救我受的伤,我等一会,等我的姜汤,喝了就去睡。应该死不了。” 夜雪茫茫,庭院中花草久无人打扫,一派荒芜。 沈玉书亲手把姜汤捧来,宋虔之喝了,让他先去睡。 沈玉书苦笑摇头,看了一眼雪白的窗纸:“哪儿还睡得着,今夜二位钦差去哪儿了?怎么会遇袭?” “去了杏林春。” “就是那间药堂,去做什么?”沈玉书急道,“就是要查案大半夜也不该去,外面哪儿有人?” 宋虔之想到那些在杏林春外面排队的病人,叹了口气:“有的,还很多。也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值得吗?”沈玉书眉头一拧。 宋虔之会意,答:“不值一条命。” “陆大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沈玉书一头冷汗,尚带了些许怒意地问宋虔之。 一股恍惚之色掠过宋虔之眼底,他摇头:“可能秘书监发现了什么,但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宋虔之想到哪些运粮的船,从衢州到容州走陆路,三日即可到达,不会走水运。滁奚仓的米也供应京城,是以宋虔之一尝就凭那股独特的米香判断出是从滁奚仓放出来的。 当时突然遇袭,他竟然没想到这一茬。 宋虔之眼神一动。 沈玉书两手互搓,焦躁地来回走动。 “我给他放过血,不会有性命之忧,沈大人先去睡觉,明日还要去审龙金山。” 沈玉书脚步一顿。 “宋大人知道龙金山此人?” 宋虔之笑了笑,没有答话。 沈玉书揣着满腹狐疑,却也没再等下去,下楼回他的房间去。 过了四更,大夫方从房中满头大汗出来,面如金纸,脸上皱纹愈发显得深刻。 “快扶老大夫去休息。”宋虔之已吩咐人收拾了一间房,那大夫的儿子走路过来早已到了,此刻扶着老者。 “得留个人看守,十二个时辰以内醒来,就无事了。” 宋虔之应了,目送老者进了西边一间房,才推门而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正开着窗户在散味道。宋虔之走过去把窗户关了,只留下一条指宽的缝隙,在榻边坐下。 陆观已经睡着了,被子盖着,只露出一张如铁一般刚毅的脸。 “陆观,陆舜钦。”宋虔之屈起食指碰了碰他侧脸上的疤,心中腾起一股不明的意味。 一间普通的民居后院之中,老槐树今冬不知为何枯萎,叶子全落了,被人砍开才发现树干早已经蛀空。屋主人反叫人不要砍了,将树留在这里。 只有一间房间亮着灯。 沉闷的一声落地,一条黑影来到屋檐下,手不稳地提着剑。 门里的人显然看不见,他依然单膝跪在门外,拱手为礼。 “属下失职,让那厮逃走了。” 屋内久久没有人说话。 黑衣人便在门外跪着,一片暗色淌到地上。 小半个时辰后,房中响起一个带着疲惫的男声:“今日动手仓促,对方已有防备,一击不中,就不要再动手了。钱粮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让乙去办。” “是。” “下去吧。” 黑影站起身,定了定,摇摇晃晃冲出院落,拉下面罩,将夜行衣脱在水井边,内里也是一身黑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立刻有人打水洗衣,又有人把水泼在窗下清洗血迹。 屋里的人问:“他受伤了?” “是,流了不少血。” “清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衣服别洗了,烧了。” 亮了一夜的灯熄灭,整个院落暗了下去。 ☆、容州之困(伍) 外面有人说话,将宋虔之吵醒了,他坐起身,发现天已经亮了,旁边躺着陆观,还没醒。 宋虔之手忙脚乱把八爪鱼一样挂在陆观身上的手脚缩回来,扯开点被子胆战心惊看了一眼。 还好没把陆观伤口压着,他怎么睡着的? “小侯爷,该起了。”周先在外面说话。 宋虔之爬起来,弄了点水,用干净布巾沾着挤入陆观嘴里,擦净他的嘴角,出去打水进来给陆观擦了擦脸和赤|裸的上身。 伺候完陆观,宋虔之这才出去,回自己房间洗漱。 周先就站在门口,问宋虔之:“陆大人怎么样了?” “一夜没醒。”湿热的帕子令宋虔之清醒不少,“希望他快点醒过来,你去沈大人那边,他不是要问龙金山话,你去,盯着他们,说了什么,回来再说。” “你不过去了?” “不去。” 周先走了。 宋虔之收拾妥当下去把饭吃了,回房间时大夫在陆观的床前,瞥了他一眼,视线转回到伤员身上。 宋虔之便在一旁站着,不出声,等着老大夫给陆观检查完,看着他拆开绷带,用药水洗伤口,拆下来的布条是药膏与血混合的颜色,与昨日中毒时带青的黑色不同。 伤口看上去有些狰狞。宋虔之心想,不是下手太狠肉切多了吧…… “待会我就回去了。”大夫收回手说。 他儿连忙上前扶他。 “人还没醒呢?” 大夫:“才刚醒过,又睡着了。水还是喂着点,看着干了就擦一擦。”他吩咐儿子留下,坐到桌旁,屏气凝神提起笔,写下内服外用的两张方子,叮嘱了几句不让吃的发物。 宋虔之毕恭毕敬地把老大夫送出去,踩着院子里的雪,一蹦一跳地回来。他袖手立于院中树下,抬头,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冬日清晨雪霁之后,清爽冷冽的空气。 宋虔之在外间拿着墨石自己研,然后坐下,铺开纸。 黑衣人,运粮船,龙金山。龙金山下打了个箭头,落笔写下两个字:民心。 宋虔之左手扯着右手袖口,在右下角写下了滁奚仓三个字。 最大的疑点是从滁奚仓调运衢州的粮食过来,不会走漕运,而且现在河中水枯,无法行船,载货以后船只吃水线升高,眼下绝无法运进来,当然也运不走。那就是说,要查容州漕运从哪一天开始停运。在停运之前,码头上泊的船,运过滁奚仓出来的粮。 容州漕运主要通往两个地方,一是西面灵州,一是东渡,先运到白明渡口,从白明渡口出海,可以北上送到黑狄。 黑狄不与大楚直接接壤,中间隔着阿莫丹绒,丹绒一族原是北狄分支。经过数百年艰苦作战,首功要数大将卫琨在时,派手下袁歆沛将北狄野人部尽数歼灭。此后北狄人经过百年游荡生活,沿着西莫西尔河往北,几次定都,又经数次内乱,直至阿莫丹绒出了一位被称为狼神的王子坎达英,用了十二年收拾北狄内部,国名也改为阿莫丹绒。 黑狄也是北狄中一部,不愿在坎达英手下乞食,继续东迁至临海一带,称为黑狄。黑狄弱小,西侧又有强敌,便向大楚纳贡。 会不会容州的五十万石粮运到了黑狄? 宋虔之眉头拧了起来。 这不大可能,黑狄与大楚的商贸往来是朝廷支持的,没有必要偷偷摸摸运粮。 这时里屋有响动,是陆观醒了,一脸茫然坐在床上,稍一动就疼得面部抽搐。 宋虔之忙道:“别动,上好了药的。” 随着宋虔之走进屋来,陆观眼底有了一丝神采。他嗓音沙哑地问:“什么时辰了?” “你睡了一夜,饿不饿?” 陆观没吭声,只是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出去了一会,端了粥回来,就一小碟咸菜,吹凉喂给陆观。陆观没说话,低头吃了。 “大夫不让吃荤,粥里剁了一点鸡胸肉,忍两顿,好了你愿吃什么,小爷出钱,让你吃个够。” 陆观呛了一下。 宋虔之连忙擦净他的嘴角,小心翼翼吹凉第二勺喂他,在家常年给周婉心侍疾,伺候伤员他竟得心应手。 一连喂陆观吃了两碗,宋虔之把碗往旁边放,给他擦嘴,说:“一下不能吃太多,待会饿了再吃。” 望着宋虔之走出去,陆观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一下。 天晴了,淡淡金光照进屋子,陆观眼角有些发红,鼻翼翕张,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指头分开衣襟,看到臂上包扎好的伤口,抬起漠然的脸,头往后靠了靠。 陆观又吃了一次药,宋虔之给他擦身时,他睁开眼看他。 宋虔之莫名地就红了脸,正要起身,听见陆观说:“腰也擦一擦,有点痒。” 宋虔之红着脸嗯了声,一手将陆观扶起来,让他能靠在肩上。陆观背上有伤,都是擦伤,不太严重。难以言喻的男子气息直往宋虔之鼻中钻,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漫不经心地擦拭陆观的后腰。 陆观下身只着短裤,后腰及臀线彪悍有力,宛如一匹烈马。 陆观抬起一只手,尚未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已将手掌覆在宋虔之脑后,长指玩弄他通红的耳朵。 宋虔之脑中嗡一声炸开,整个人被雷劈似的立马弹了起来,火烧屁股地端着盆跑出去,在门上绊了一下,水洒了一大半,只当没看见,砰一声把门摔上。 陆观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睡了。 半下午时,在两名麒麟卫两名太监的护卫下,京城派的太医到了容州。沈玉书才刚从牢里回来,连忙去接。 宋虔之在陆观那里守着,听到周先来报,才跟过去看。 “何伯?”这可大出宋虔之意料外了。 听何太医说,宋虔之才得知何太医从太医院出来以后,本就做过四年游方行医的善事,两次途径疫区,早有经验。杜医正亲自到医馆去请他,说不得要为百姓走这一趟,且先领着太医的名头,哪天做得不高兴了,再行辞去。 宋虔之将杏林春那位大夫开的方子取给何太医看。何太医神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急切道:“开这方子的人呢?” “回药堂了,何伯认识?” 何太医没有回答,让宋虔之带他去杏林春,宋虔之将陆观的伤情跟他说了,何太医便先去瞧了瞧陆观。 出来时他愈发笃信:“去将那位大夫请来,怕是熟人。” 正在用饭时,去的人回来,说杏林春那位大夫不愿来。 沈玉书面上尴尬,何太医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是他,只有他陆浑能干得出这种事。” “哪个陆浑?”宋虔之曾听说,数年前宫中出了一位神医,当时周太后中毒险些丧命,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吃了陆浑数帖药,竟渐渐好了过来。可惜不知道为何事触怒天子,被赶出了宫。 “还有哪个陆浑?就是那个活阎王。原本我只有五成把握,既然陆浑在。”何太医看向沈玉书,“是沈大人之福,容州一方百姓有救了。” 宋虔之忽想起一事,朝何太医说:“昨日在杏林春,听说是救人他可以,药材却经不住耗用。” 同在席上的两名麒麟卫中像是头的那位说:“卑职去办,但凭小侯爷吩咐。” 宋虔之多看了他一眼,麒麟卫俱是身形高大,面容如虎似鹰,精神头比常人要足,眸光异常晶亮,透着三分杀气。 “那就这么定了,待会吃完饭,我带何伯去杏林春拜访,最好能将陆大夫请过来,既然是何伯的老友,想必不难办事。” 是夜,难得有一弯明月在天。那药堂离府衙不远,何太医便说走路去,当消食。因昨日出事,周先也跟着一路,他做惯了暗卫,路上也不说话,就像一个不想引起人注意的影子。 宋虔之问了几句他娘的情况。 “杜医正帮忙看着,坚持吃药,只要熬到开春,问题不大。”何太医有些犹豫,仍说,“你娘这是心病,要让她放宽心才好。” “正是这么一说。”宋虔之也知道他娘的毛病在哪儿,“能吃药的病都好办,唯独心病,无药可医,俱在一念之间。” 何太医叹了口气。 周婉心是大儒之女,安定侯能有今日风光,一半靠周家,太傅身死,还有个太后在。宋虔之官做得不大,权力却不小,京中大员的性命一多半捏在他的手里,外人看来,宋家俨然是一代新贵,连带安定侯的几个小侄也在近两年陆陆续续入仕。 “这边,何伯,请。” 才入戌时,杏林春就已闭门谢客,只有窗上一盏灯照出来。 宋虔之觉得奇怪,前去拍门,半晌无人应门。 “周先,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周先将刀插进门缝,挑开门闩,到内院又一阵拍门,无人应答,周先抬脚就踹。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扑面。 周先身形顿了顿。 宋虔之急促喘气,被屋内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转头把何太医拦在外面。 “等等何伯,请您在此稍候。”宋虔之那话说得极重,震得何太医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在院子里等。 “简直无法无天!”周先猛一拍桌。 “先把陆大夫放下来。”宋虔之拖过来一条凳子,爬上去,试图将被吊在梁上的老大夫抱下来,却抱不动,险些摔下去。 “我来。” 周先将陆浑抱下来,放在地上。 只见昨日还为陆观瞧病扎针的老大夫脖子被吊得老长,口鼻耳眼流出黑血,死状甚惨。 “逆天而行,必有此报。” 陆浑身上挂了块木牌,宋虔之低声念了出来,他的声音不住发颤,浑身发冷。倏然,宋虔之站起身,朝周先道:“他儿子呢?进去找。” 最后陆浑的儿子被周先在房中找到,他昏倒在地,周先把人抱起来,翻了个身,即使做了多年麒麟卫,也忍不住一声惊呼。 青年被人挖去眼珠,眼睑之下,凹出两个洞,满脸是血,身上也如同罪人一般挂了块木牌,上书:“有眼无珠,留之何用。” 宋虔之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外,扶着树一阵狂呕。 前堂传来一声哀痛嚎啕:“老陆啊……” 何太医在外面的等了半晌不见人,终于自己跑进来,见到陆浑惨状,心痛如锥,抱着陆浑的尸老泪纵横地哭了一会,又见到被挖了眼珠的青年,强忍着哀痛,就地让宋虔之和周先烧热水,爬上爬下从药柜里翻找伤药,几度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周先与宋虔之谁也不敢先走,只怕在回府衙时,让何太医也遭到毒手。只得等足一个时辰,周先背着陆浑,宋虔之背着陆浑的儿,何太医随在后面,回到府衙报案。 沈玉书才刚解衣睡下,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瞪着地下跪着的仆役。 “你说什么?!陆大夫被人杀了?” “是啊老爷,陆大夫的公子被人挖了眼,钦差老爷把他二人都带回来了。” 沈玉书眼前一阵晕眩,急急忙忙穿衣下楼去。 厅上停着一具尸,一个昏迷的病人坐在椅中。正是早晨才离开州府后衙回去杏林春的父子二人。 沈玉书双腿一阵脱力,失魂落魄跌坐椅中。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宋虔之已经平静下来。 “沈大人,此前我家的一个佃农来京城与我提起,不少流民混进容州,四处散播容州附近几个受灾州郡的情况,此事沈大人可听说了?” 沈玉书神色剧变,脸色发白,情知如果真有此事,那就不只是灾情这么简单了。 “我……我没有听说。” “今日已晚,沈大人立刻派衙差将杏林春|药堂围守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明日一早,我与沈大人同去杏林春,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沈玉书头痛扶额,摆了摆手,一头的冷汗。 “我怎么能睡得着,天灾人祸,容州百姓苦,身为一方父母,却束手无策。陆大夫行医施惠,救了多少病人,却遭人毒手。贼人究竟要做什么?!” “沈大人先不要乱。贼人就是要你乱。” “对,我不能乱。”沈玉书强自站起身,朝宋虔之拱手,吩咐人将陆浑的儿子待下去安顿好,就住在府衙里就近保护,又让人调来人手,加强对府衙的守卫。 何太医神色疲倦,让所有人都出去,他单独和陆浑呆一会。 走出门外,周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 “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是有人想利用这几个州郡的天灾,酿成人祸。” “你说皇上知道不知道?”宋虔之问。 周先皱起了眉头:“卑职不可胡乱猜测。” 宋虔之眼眶微微泛红,不再说话,往楼上陆观的房间走去。周先并未与他一起,而是去找另外两名麒麟卫。 ☆、容州之困(陆) 陆观已经吃药睡下,宋虔之想了想,没有回自己房间,当夜就在陆观房里睡下。 寒冬腊月,从被子里露出的耳朵眼睛都感到冷,睡着以后两人出于本能地靠在了一起。 黑夜里陆观睁开眼,将宋虔之一只手握着搭在肚子上,宋虔之于睡梦中皱眉咂嘴,稍微动了动,两人大腿摩挲着很是舒服。陆观身体里仿佛揣了一团火,眼神明亮地看了宋虔之好一会,才又睡去。 天不亮,宋虔之小心翼翼把手脚从陆观身上挪下来,满脸抽搐。睡之前他还手脚端正地放着挺尸,一旦睡着总要这样。宋虔之把被子拉开一个角,陆观一身肌肉匀净漂亮,看得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呼吸发烫。 伤处绷带没有渗血的迹象。 宋虔之下地穿衣,站在晨光中整理衣领与袖口,没有察觉身后那道目光。 收拾妥当,他还是揽镜自照了一下,只觉镜中的面容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比之入麟台前,添了不少沉稳自重。 “走吧,你娘把你生得好,不用照了。” 宋虔之被这声音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见陆观已在系武袍,只是左手不便,用牙咬着在缠绑腰。 宋虔之觉得好笑,看了会,过去自然而然接手。 陆观便抬起头。 那模样反有些理所当然的样子。宋虔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许是陆观这罪人救他一命,那天夜里,若不是陆观在,他一个人还真收拾不住那些黑衣人。何况他们用毒,防不胜防,现想起还有些头顶冒汗后背发凉。 “宋虔之。” “啊?”宋虔之一抬头。 二人鼻梁与嘴唇近在咫尺之间。 赫然见到陆观英朗无比的面容,宋虔之眉心不禁微微一动。 阳光爬过窗台,照着尘埃宛如星云流转在陆观眉目之间。 宋虔之这才看出陆观眸色之中带着一丝极浅的墨蓝,他皮肤色深且有些粗糙,面上疤痕颜色转深,已不如初见时血红,而是带着结痂时的浅棕色。 宋虔之喉咙动了动,短短的时日,竟感觉与陆观相识已久,尤其是前天晚上陆观以一人之力抵挡那些杀手,更是让他十分震惊。 陆观静静注视着他。 宋虔之心中有股情绪呼之欲出。 “钦差老爷!”外面有人边叫边猛烈拍门。 宋虔之一把扎紧陆观的腰带,险些把陆观肾也勒爆。 “什么事?”宋虔之开门探了个头出去。 是跟在沈玉书身旁的一个小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冷冻得两颧通红,一面大喘气一面说:“不得了了钦差老爷,一帮刁民把杏林春围了起来,要造反了!” 造反这顶帽子可不是随便扣的。宋虔之心中一凛,连忙让陆观不要去了,就要下楼,陆观却跟在他后面,宋虔之只得不说什么,放慢了些脚步,谁想陆观竟还跑到他前头去了。 数十州府衙门的大小官吏在杏林春外面围成人墙。百姓纷纷举着锄头镰刀,讨要说法。 为首的壮汉前天夜里宋虔之与陆观才见过,是来给家里媳妇抓药的。宋虔之与陆观视线一碰,陆观一手揽住宋虔之的肩,手臂挥开拥在一起的百姓,硬是护着宋虔之钻进了人群,挤到前面。 一人上来拦,里面沈玉书的师爷忙挥开他:“让他们进来。” 眼尖的壮汉一把拽住宋虔之。 “抓住他们!他们是官差!” “放肆!”陆观声如雷霆,抓住宋虔之臂上那只手,壮汉疼得脸色发白,牙齿打颤。 围着他们的人群也散开。 宋虔之给了陆观一个眼神,陆观松手。 “诸位,诸位,听我说。”宋虔之并未退到官吏之中,反而向着人群走出一步,将袍襟一掸,拱手为礼,双目蕴含正气,言辞恳切:“昨夜陆大夫被人杀害,府衙正在调查此案,一定尽早将真凶捉拿归案。” 壮汉愤愤不平地嚷道:“陆大夫是我们容州全城的恩公,恩公放着州府衙门的大鱼大肉不去吃,好瓦好屋不去住,全是为了我们百姓看病方便,瞧病也不曾收我们分文。我媳妇才刚见好,还在床上躺着等药吃,陆大夫死了,这是要我们都去死!” “除非开城放我们出去,容州容不下我们,大不了我们去别处。” “沈大人究竟要干什么?朝廷知不知道容州的情况,皇帝是不是不管我们了?”一个女人崩溃地大叫道。 “王婶,不能怪沈大人,沈大人是好官。” 那女人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抱着孩子坐倒在地,旁边人忙去扶她起来。 “我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宋虔之一言既出,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当先的几个面面相觑,显然是不知道城里来了钦差。 那壮汉道:“是……是钦差大老爷?” “正是。圣上派我来,为容州带来了大夫和药材,粮食也会有,乡亲们不要着急。陆大夫昨夜遭人毒手,是有歹人要绝容州的生路,这位陆大人也是一同来的钦差,前夜查案时被人刺伤。” “什么人要害我们?!” “大人没事吧?” “大人我家有祖传金疮药,是刀伤还是剑伤?” 宋虔之双臂一振,做了个手势。 所有人噤声。 “陆大人的伤,就是陆大夫治好的。” 这时陆观把武袍一敞,露出了左臂的绷带。 众人都被这汉子凛然的正气所慑,一时做不得声。 陆观穿好袍子,大冷的天,他敞着胸膛,显然是不怕冷,看的人都不禁打哆嗦。 “所以,便是报答陆大夫的救命之恩,我们也会尽力。请乡亲们不要担心。” 一位老者越众而出,两旁百姓散开,显然是德高望重之人。 “大人们,可否让老朽进去说话。” 这老者所穿乃是南绸直裰,胡须与鬓角修整洁净,带着文人气质。宋虔之做了个手势:“老先生请。” 其余众人也不再闹事,在外面安静地等,里面有不少抱孩子的妇人。各个年龄的人都有,都是受过陆浑恩惠的人。 沈玉书带着人在后堂查看,得知宋虔之和陆观来了,从后堂出来,周先跟随其后,两名麒麟卫也在,穿一身重黑金绣麒麟暗纹的袍服,只是容州小地方,那老者显然不识这是京中皇帝身边的亲卫队。 “黄五,你怎么过来了?”沈玉书显然认识老头。 老头朝沈玉书行了个礼:“大人。” 沈玉书一脸头疼地坐下了。 “不是老头要来找您讨嫌,实在是城中上千户人吃不上饭,求大人放行。”那老头说话时不住喘气,话语却掷地有声,一手握拐,就要往地上跪。 沈玉书的师爷一把将他扶住。 “黄老头,您这是倚老卖老要挟朝廷命官啊?!”师爷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声音尖锐。 “黄老,你先坐下。” 那老头见到宋虔之面皮嫩,还想说什么,陆观上前捉住他的一只手臂,那股无形灌来的力量令他不得不坐到椅子里。 宋虔之笑了起来:“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对不对?” 黄五被这话逗乐了,气氛缓和下来。 “大夫朝廷已经派来,是太医院的名医,给容州的灾民看病,等药材一到,州府出人出力,照方子抓了发给百姓喝。府库里现在没粮,沈大人已经出面向邻近的几个州郡借调,也给朝廷上了折子,皇上绝不会放着容州不管。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陆大人和我就是来为容州百姓找活路的,断不会放着你们不管。”在秘书省坐镇了数年,宋虔之年纪虽小,官威却胜。 那黄五显得有些犹豫。 宋虔之道:“有什么你尽管说。” 黄五拍了拍大腿,道:“那小民可就直言不讳了。”他看了一眼沈玉书,再看向宋虔之,“前一阵从衢州运来了五十万石粮,大家还没吃上,一直是沈大人在自掏腰包赈济灾民,把十三家粮行的现粮都收了来发给大家,我们很承这个情。可那五十万石粮食去了哪儿?” 沈玉书脸上现出震惊。 那就是说,府库粮银失窃的事,容州城里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么想宋虔之就明白了,怪不得陆浑也为龙金山这个山贼说情,是因为在容州百姓看来,救他们的不是官府,而是黑狼寨。黑狼寨暗地里给百姓送粮,是借花献佛,拿府库盗走的粮做了人情。 “沈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这批粮为什么不发下来。有人杀了陆大夫,官府又抓了带人来发粮的龙金山,黑狼寨在容州已有快十年,州府从未出过大乱,只因他们行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好事……” “黄五,注意你的言辞。”师爷一声断喝。 “沈大人,是我们问,还是你问。”陆观沉声道。 沈玉书满头是汗,神色异常疲倦,止住师爷:“林师爷,不要说了。” “大人认为,陆大夫是何人所杀?”黄五神色间再无犹豫,直言问道,“州府是否会将这桩血案扣在黑狼寨身上,借机铲平黑狼寨?” 沈玉书气得浑身发抖。 “放肆!龙金山尚未过堂应审,今日本府才到杏林春来亲自督导调查,尚未有结果,岂容你等胡乱猜测。究竟是谁在外面散播谣言!” 黄五咚的一声跪下,直突突两个头磕下去。 陆观正要说话。 黄五抬起血沁的头,拐杖滚在地上,好一阵响。 “沈大人,我就替容州百姓问几个问题。一,黑狼寨的龙金山,给我们发了粮食,让我们能多活两天,官府是不是要砍他的头;二,陆大夫到底是何人所杀,大人是否真能查出真相?” 沈玉书双目圆睁,眼内充满血丝,右手紧抓着椅子扶手,只觉掌心生疼,咬紧了牙。 “第三,全容州的百姓为黑狼寨求情,自九月底以来,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不下去,家里十口九病,谷子霉烂,没粮没药,沈大人又下令封城。若不是有黑狼寨给大家偷偷送粮,我们的日子就不要过了。大人到了容州为官以来,一直想要除去匪患,但黑狼寨对我们容州百姓来说,并不是患,而是最后一道防线。黑狼寨落在山中近十年,每逢灾患,都会给城中百姓送粮送银,他们不是坏人啊!” 林师爷忍不住又要开口。 陆观道:“黑狼寨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黄五怀疑地打量他。 “若是黑狼寨行的都是好事,就将他们说了算的头请来,朝廷招安。” 黄五倏然狂喜:“大人此话当真?”继而犯难道,“具体在哪儿,小民也找不着啊。只知道去投黑狼寨的人都是从哪儿上的山。” “哪儿?”突然,沈玉书急切地问道。 黄五不说话了。 “你问的三个问题,我替沈大人答你。”宋虔之道。 黄五也看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比州府更能代表朝廷说话,他身后那三人身形出奇高大,器宇不凡,显然也是朝中派来的,倏然间有了底气,在地上端正地跪着洗耳恭听。 “龙金山会不会砍头,要先审之后才有决断,等过堂之日,所有人都能来看。若有冤情,到了堂上自会给你们说话的地方。黄五,既然今天你站出来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沈大人传你上堂,若有辩词,到了堂上,你可以说给所有人听。” 黄五有点慌,长吁一口气,重重点头:“好,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为公义天理,愿走这一趟。” 宋虔之微笑着扶起黄五,亲自捡起他的拐杖,交到黄五手里。 “你的第二个问题,陆大夫是谁所杀。我们也想知道,若是如你们所猜测,官府要随便扣给黑狼寨,还查什么?现在正在查,我们都是京城来的人,等容州的疫情控制住,民生恢复,我们就会回京。可以说我们与沈大人从前不认识,今后也没什么机会打交道。自然不会为州府说谎,丢了皇上的颜面。” 黄五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虔之,最后也只得一点头。 “现在容州城里生病的人多,必要的预防只有官府来办,会在城中设五个点施药,今天下午沈大人就会让人去办。病情实在严重者,到州府衙门来看病,必要的盘查是要接受的,已经死了一位陆大夫,我们不能让治病活人的大夫再遭遇危险。到时候肯定会要排队,看病的速度也不会太快。有一件事,晚辈少不得要劳烦黄老了。” 黄五年纪虽大,在容州城也是说得上话的老者,家中有几亩薄田,祖上中过进士,却知道面前的年轻人来历绝不简单,说不得身份还很贵重,一时连说不敢。 “黄老若要为容州百姓做点事,这事就必不能推。” “不知道是什么事?” “找二十个青壮年,到州府听命,帮忙维持秩序,让病人们都排队。按照州府的安排瞧病,不可在府衙里胡乱走动,算是给大家指个路,病患要喝水要帮忙的,可以搭把手。” 黄五松了口气,一口答应下来。 “大家日子不好过,朝廷知道,皇上将太医都派了下来,就是朝廷抚平疫情的决心。放心罢,陆大人是皇上在衢州时的同窗好友,我外祖父曾官至太傅,姨母乃是当今皇太后。” 黄五惊出一头的汗,连忙又要下跪。 陆观搭住了他的手,没让他跪下去。 黄五眼眶发红,连连大叹:“皇上看到容州了,容州百姓苦啊!” “天家始终为容州悬着心,容州的疫情消不下去,皇上与太后也会不安,大家伙儿一定要扛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宋虔之一拱手,“我大楚没有流民,都是皇上的子民,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要跟下一章一起看才过瘾,不过下一章还没有写完。。 最近总是眼睛发炎,天也冷啦,穿羽绒服了。读者大人们也要多注意保暖啊-3- ------ 改BUG ☆、容州之困(柒) 林师爷把黄五送出去,当即沈玉书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最后走到陆观的面前,直直逼视他,质问道:“招安一事,是吏部的意思?还是首辅李相的意思?问过杨大人了没有?陆大人,您是钦差,本府不该多说什么,可您这么胡乱夸口,既不与本府商量,也……”沈玉书看了一眼宋虔之,“也不与同行的钦差商量,黑狼寨为患多年,施点小恩小惠,还是以府库盗走的银粮收买民心,要招安,本府第一个不答应!” 沈玉书被陆观气得要死,偏偏知道宋虔之身份,不好发作。也端起州府的架子,跟陆观要说法,矛头端得稳,并不直打宋虔之。 宋虔之:“沈大人不要着急,黑狼寨的事还要从长计议。” 沈玉书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哼了一声:“那就从长计议,我便信小侯爷这一句。” 陆观不发一言往后堂去看陆浑的儿被人挖去眼珠的现场。宋虔之知道这里是查不出什么来,便由他们去忙,本来也是因为有人闹事才过来,这案子不归麟台管,不出乱子就不该抢沈玉书的权,只是他也管不了陆观。 那夜与陆观在码头被人截杀,可以肯定容州城里潜伏着一群高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驱策动那样的高手? 沈玉书坐下来,喝了林师爷递过来的水,瞥了一眼门帘,向宋虔之说:“小侯爷,你们来宣旨,旨也已经下了,太医奉命送到,等药材和粮食到位,是否就回京城?” “不急。”回去做什么,送死吗?楼江月的案子显然牵扯到后宫,苻明韶想借机铲了李晔元,就是铲不掉,也要给他一记重创。但他给陆观下了死令,查不清楼江月、林疏桐被害的案子,就要捧上自己的人头。太儿戏了。 “那大人说怎么办吧?”沈玉书破罐子破摔地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登时水光四溅。 “除了招安,其他事情按照我刚说的办。沈大人,黑狼寨在容州近十年,都没掀起什么浪来,要对付它,不急在一时。围城的事,我知道大人是为朝廷考虑,不希望难民北上,不过此事办得确有一些失当。” 沈玉书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又憋住了。 “民之如水,载舟覆舟,皆在一念之间。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宋虔之顿了顿,端详沈玉书,他已不似第一天搞接待时那样恭顺,身为一方州府,是容州最高长官,突然空降两个一无战功二无政绩的年轻人骑在头上,心中不平也可以理解。但宋虔之还是坚持:“下午就在府衙辟出一块地方,或者让刑名腾挪两间房出来,一间拿药一间问诊。杏林春这里大夫死了,现场查完以后,把能用的药先带到府衙去。城中到底有多少病人,占全城几成人口,你要报来。待会我要审龙金山,借粮的信已经发出去了?” “昨日就办了。”听宋虔之安排事情又像那么回事,沈玉书收拾起心中烦躁,认真听了起来,“不过排查病人还是应该让衙差来做,怎么能让百姓跟着搅合……” 宋虔之摇头:“要稳定民心,必须让他们参与进来,这是全容州城的大难,你要是端起做官的架子,百姓就不会信你。沈大人,此一时彼一时,该让乡亲们了解的情况,不宜瞒,越是不让他们知道,谣言越容易四起。”说到这里,宋虔之不再说了。 沈玉书显然也在想,眼中倏然有了豁然开朗的神色,看宋虔之的眼神愈发不同。 “多谢小侯爷指点。”沈玉书越想越觉得如有雷霆炸开,毕竟宋虔之是周太傅之后,家中自来显赫,耳濡目染,整治民生或许不行,权术却是本能。拿着容州这盘烂棋,沈玉书已经做好了过了这个坎被问罪的准备,本来指望拿黑狼寨立功,现在看来只有跟着宋虔之的步调走。 只希望这个小侯爷是来帮他而不是害他的,然而再坏也不过如此,沈玉书也就不强求了。 回州府衙门吃饭,完事以后宋虔之想着去看看陆浑他儿,见到何太医在里面,又听他说:“好好吃药,没事,你爹毕竟年纪大了,吃药睡下了。你也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伯父再带你去见你爹。” 青年眼睛上缠着绷带,药色透了些许出来。 宋虔之心里叹气。 “陆兄。” 听见宋虔之的声音,何太医转过头来,双目通红,注视他片刻,给那青年介绍。 “听出来了么?钦差大人来了。” 青年要行礼,宋虔之连忙出声阻止,陆观随在他身后,不言语。宋虔之这才知道陆浑这个儿子叫陆景淳,刚满二十一,就遭此大难,让人不胜唏嘘。 宋虔之问了问那晚的情形。 “没看到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出手很快。”陆景淳说话艰难,细想之下,才发觉害自己的人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叹道,“早知年少时不该怕苦畏难,我少时爹曾想让我学武……” “他们是不是穿着夜行衣,还蒙面?” 陆景淳向宋虔之出声的方向略一抬头。 “大人知道?” “那就是了,恐怕我们也遇到过同一拨人。”宋虔之示意陆观倒点水来,陆景淳嘴唇已经干裂,渗着血丝。水来,宋虔之轻手轻脚地喂给他一些,又问,“黑狼寨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听老大夫的意思,他似乎是想让州府放了龙金山,这事情你清楚吗?” 陆景淳抿了抿唇,哎了一声。 “我们是五年前来的容州城,在这里安家,父亲常常上山采药,与那龙金山有过一面之缘,父亲在山上被毒蛇咬了,龙金山路过,听他吩咐,当个使唤人,给父亲放毒血上药包扎,算是对父亲有过救命之恩。当时父亲见他才过而立,身强体壮,就劝过他不要在山上为匪,随便在城里寻个什么活计都能喂饱自己不是?龙金山不听,这次被抓是在给容州百姓送粮。因为容州疫情,州府大人多次来请父亲去府衙设堂问诊,父亲不愿住进府衙,但既然是州府大人有求于他,少不得要为这救命恩人说上几句话。” “那黑狼寨确实没有在容州城行抢掠之事?” 陆景淳说:“是有劫道之举,但不抢平民百姓。” “抢官商?” 听见陆观陌生的声音,陆景淳皱了皱眉,神色疑惑。 “赶巧了你们俩还都是陆家人,算是个本家。陆大人是我的上官,你不要怕,他就是听起来凶点,人是很好的。” 陆景淳听宋虔之解释,放松下来,叹气道:“抢官商,也抢容州道的镖。” “容州道是直通京城的官道,也敢抢?”从容州道上京去,这些镖是供给京城各大商号及商会,而这些货物,在大楚京城,又会流入成百上千的权贵家中。 “这附近群山成片,连绵数千里,一百二十年前,胡人打进来,皇亲和官员们也在容州山中躲过将近一个月的时日。” 这段宋虔之就没有听说过了。 陆观道:“是有这么回事。肃宗皇帝还将躲过的一个洞穴赐了字,在洞外大石上刻‘洞天福地’,那处常有诗人游玩探访。” 陆景淳微微笑道:“十数年前还有大诗人写诗称道容州的山水。山中有匪之后,倒是少有人去了。” 从陆景淳那里能问的也就是这些了,他对从何处上黑狼寨,黑狼寨具体在哪个方位,有多少人,寨中如何布局也是一无所知。甚至陆景淳根本没见到过黑狼寨的人,龙金山也是只有他的父亲见过。 最后陆景淳还问了两句他爹的情形,宋虔之只好含糊过去。 早晚瞒不住,能瞒一刻是一刻。 不到中午,沈玉书的人就安排好了,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去牢里提龙金山,周先与麒麟卫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宋虔之说:“成天就知道四处跑,偷偷摸摸不知道做什么去,没准那厮瞒着我们另有密旨。” 宋虔之随口玩笑,陆观却听进去了。 看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宋虔之好笑,戳了一下陆观的右臂。 陆观:“???” “伤口还疼吗?”宋虔之笑问。 “不。” “真不疼?” 再问陆观就不答了,只是看了看他,陆观眉眼带着一丝笑意,整个面容都柔和下来,看得宋虔之心里一动,撇开了眼。 “你救我一命,多谢了,想要什么?”宋虔之边走边说,只觉州府衙门大得很。 前后分五进,当先东西厢是刑名及管着民生大小事官吏办公之处,正堂寻常无人,过堂断案时才有人在,正堂后面是州府老爷办差的地方,一座三层小楼,一楼是饭堂。第二进是给皇亲贵族住的,当年肃宗在容州巡幸,就住在这府衙里,到今年中间已经两次翻修。第三进是迎宾楼馆,正是宋虔之与陆观现在住的地方,四进花园,五进分南北,上北下南,南面府库建在地上,北面府牢深入地底。 “举手之劳,不用报答。”陆观说。 “这个玉佩给你吧。”宋虔之随手解下一块玉,看也不看,便给了陆观,“收下。”见陆观仿佛要还他,宋虔之忙说,“这就两清了。” 陆观这才拴在腰上,神色漫不经心的,不太在意。 安定侯府一年进项全捏在宋虔之的手上,有地才是硬道理,趁朝廷给皇亲国戚开后门,四五年前就圈了不少地,容州的地则是当年他外祖尚未做官时买的,也亏他外祖脑筋活想得到,现在就是宋虔之有钱想买也买不到。人还是得有地傍身心里才踏实。 宋虔之在秘书省当差,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指不定那天皇帝觉得他知道得太多了,摘去乌纱事小,就算出了什么事,他娘要不想在宋家过了,还能回来容州住。只因宋虔之姓宋,庄子上寻常种地的人都以为是宋家的庄子,知道底细的几个老人知道地契上早过给了周婉心。 宋虔之在理事,也不曾把田地弄到自己名下。 侯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都要靠他养,宋家的族亲三不五时上门打秋风,好歹是侯门,总不能做得太难看。只是宋虔之这两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瞧着,他大哥也从家里账上支了不少,奶娃娃一落地,就更不要说了,宋老太太想认亲,得要宋虔之点了头答应,否则他翻脸不认人起来,宋家招架不住,是以现在还不敢太开罪他这个少监。 有时候宋虔之遇到难处,都在想,一定要挺过去,否则他娘在宋家能过什么样的日子,他都不敢想。他娘一个月光吃药的银子就在五百两开外,他爹每个月在外使的银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不过宋虔之给宫里办差自有好处,光赏赐的金银珠宝就穿戴不尽,他给陆观的玉佩就是宫里赏的,是好东西。 龙金山被沈玉书关在地牢里,牢里就他一个犯人,牢头跟着下来,手里掌着一盏不大亮的灯。 “大人小心,地上滑。” 陆观在前,牢头在后,宋虔之在中间。 牢门里坐着的彪形大汉稳如泰山,坐着就显得异常高大。宋虔之瞧着,当与陆观身高差不多。 “开门。”陆观说。 牢头忙道:“大人,此人桀骜不驯,开了门怕是……” 宋虔之下巴朝牢门伸:“让你开,开就是,跑了算我们的。” 蓬头垢面的龙金山这时动了动,他手脚上着铁链,一动便锒铛作响。 门开,陆观走了进去。 “你出去守着。”宋虔之吩咐牢头。 龙金山嘴角弯起诡异的弧度,看着老头走出门去。 陆观走了过去。 二人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宋虔之揣着手站在门外,实则一直在看龙金山的一举一动,他站起身,确实与陆观差不多高,还比陆观更加壮实。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宋虔之心道不好。 “当心!” 陆观抢先一步双手交叉伸出,抓住链条,向后一收,将龙金山拽到面前。 龙金山满脸诧异,怎么也料不到陆观直接以头撞了过来,被撞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四肢大张地躺在了地上,瞪着眼。 陆观盘膝而坐。 “可以问你事了?” 龙金山被那一下撞得半天回不过神,他觉得前额多半肿了,躺在地上起不来,沙哑的声音说:“你是什么人?” “钦差。” 龙金山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整个牢房震荡,半天才刹住。 “这个关头,朝廷派人来对付黑狼寨了?小皇帝真鸡儿扯,狗卵子生出来的王八蛋,百姓死活不去管,把病人关在容州城里等死,居然想起来抓爷爷们了。” 陆观抬脚直接踩在龙金山嘴上,下脚极重。 龙金山呜呜痛叫了一声。 等陆观松开脚,龙金山口腔已是在那一脚之下被自己的牙齿碾磨得充满了血,他呸了一声,大口喘息。 “走狗,你他爷爷的就是一条狗,只配给爷爷舔卵,随便你们怎么审,有什么都往爷爷身上招呼,吭一声就不是好汉。想让老子招供,门儿都没有。群山万里,有本事你们就去搜啊!” ☆、容州之困(捌) 犯人喘气声粗重,空气里有淡淡的血味,那龙金山还在胡言乱语满嘴脏臭地骂人。 宋虔之拉了一把陆观。陆观那脚下去,别把龙金山门牙踹掉了,这个仇就大了,事关男子颜面,更掏不出话来。 转念一想,宋虔之明白了,多半是听到龙金山骂苻明韶,触到陆观的逆鳞。 龙金山骂了会,终于消停了。 宋虔之蹲在他旁边,笑问:“来点水?” 龙金山憋了一肚子的气,登时泄了,加上宋虔之生得一副好相貌,龙金山落草为寇多年,只觉得他比小娘们儿长得还好看,一下子半句话都骂不出来不说,脸还微微红了。 宋虔之把牢头叫进来,给龙金山弄了一碗干净水喝。 龙金山显然渴得厉害,一口喝干,不住呛咳又吐了出来,宋虔之让牢头提个装满清水的茶壶进来。 龙金山已经坐起,左臂搭在膝头上,抬眼看宋虔之,眼睛一动不动,眼光仿佛一把剃面的快刀,紧紧贴在宋虔之脸上。 “喝吧。”宋虔之笑把茶壶给他。 这次龙金山知道慢慢地喝了,还砸吧嘴,斜乜宋虔之,问:“你又是什么人?” 宋虔之没有回答,起身,慢条斯理地说:“昨天夜里,有人杀了陆浑陆大夫,还挖了他儿子的一双眼珠。” “什么?!”龙金山大为震惊,继而浑身发抖,“什么人做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是几个黑衣人,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有没有可能,是黑狼寨的人?” 宋虔之以为龙金山会矢口否认,没想到他沉默片刻,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陆观脸色不太好。 宋虔之与他眼神一碰,陆观迅速避开。 搞不懂陆观在想什么,宋虔之觉得有门,便继续问:“黑狼寨比你武功更加高强的人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陆观与龙金山短短一招之间,显然陆观能够看破龙金山的路子,不用他提醒那一句,也能抢先下手。 如果黑狼寨没有比龙金山身手更好的山匪,黑衣人就不大可能是黑狼寨的人。 “只有一个。” 宋虔之心想,那就不是黑狼寨的人了。至少那天晚上在码头偷袭他和陆观的不是黑狼寨的手下。 “你们的大当家?”宋虔之问。 “对。”龙金山脸上有些不甘心,神色中隐藏着不满与愤懑。 “怎么你被官府抓了这么久,黑狼寨也没个人来营救你?”宋虔之又想到一事,“你武功这么好,怎么被抓住的?” “那天晚上有人找我喝酒,在酒里下了药。小王八羔子,爷爷好心救他,这世道,都是好心没好报。”龙金山想到陆浑,双眼通红,“可惜了陆大夫,他是个好人。”他注视着宋虔之,“要问什么,你问吧。” 陆观突然说:“改天再问。” 宋虔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陆观已经往外走。 “别管他,我来跟你谈谈天。”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谈天,小少爷真会说话。”前脚陆观出去,龙金山再不掩饰对宋虔之美色的向往,突然问,“那人是你的谁?” “什么?”宋虔之愣了愣。 “就刚才那个破相的,他是不是你相好的,你们平日里都一块儿睡?” 宋虔之这才反应过来,登时面红耳赤,连忙摆手,咳嗽道:“不是,不是。” “那你们睡过了没有?” 宋虔之大为尴尬,正打算也说改日再问先走算了,心知问明黑狼寨的所在耽搁不得,越早越好。沈玉书借不借得到粮,能借到多少,都是远水不救近火。最好能让黑狼寨的先把劫走的赈灾粮吐出来。 “没有,没有。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龙金山开始傻笑。 宋虔之:“………………” 等到宋虔之问话出去,看见陆观黑着脸就在门外守着,宋虔之吩咐牢头进去锁门。 陆观道:“他没打算逃跑?” “牢里好吃好喝的跑什么,龙金山跟黑狼寨的大当家不对付,怪不得没人来救他,运粮到城里发给灾民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以前偷偷干过好几次,没想到会被人告发。不过有一点,他运下来的粮食,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这次府库失窃的赈灾粮。”宋虔之有些唏嘘。龙金山这是被自己的善心给害了,告发他的人在他那儿领过好几次粮,不过这一次容州城里生病的人太多,秋天又烂了谷子,龙金山这一趟来带的粮不够,好些人没领上,其中一个等米下锅的没领到,便把他告发了,连他晚上下脚的地方都探得清清楚楚,串通那家人给龙金山的酒里下迷药。 也是龙金山太大意,根本没想到会被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给放倒。 赏钱这两家人便分了。 “只是龙金山也没想到告他那人现在染了病。”那天夜里宋虔之和陆观在杏林春,被人挤兑走的那个男人就是告发龙金山的人。 “嗯,他看上你了,不会跑了。” 想到龙金山问他的事,宋虔之脸色古怪地瞥陆观,见他面无表情。 “陆兄,你吃醋了?” 陆观咳嗽起来,脸色通红,怒道:“胡说八道。”继而拂袖而去。 宋虔之在后面笑得打跌,连忙追上去,大喊道:“等等陆大人,还有事没说完!” 在宋虔之的房间,他让衙差去找沈玉书,周先早已经在自己屋里,这时过来了,显然是看着宋虔之他们回来的。 宋虔之看他一眼。 “你那两个弟兄呢?” “保护何太医去了。”周先说,“二位大人去做什么了?” 宋虔之:“我还想问你呢。” 周先:“在城里瞎走,看看情形,生病的人真不少,我回来的时候,府衙门口都是人,堵得水泄不通。城里原本的十二家药铺,现在开门的只有两家,东西头各一家。粮价没涨,但都已经没粮了,说是让州府收购走了。州府收回来的粮,也撑不了多久了。稍微穷一些的,家中米缸真是已经空了,还有直接睡在施粥点附近的。这么天寒地冻,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民生多艰,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宋虔之让陆观过来,一左一右坐着两尊大佛,他也有了点底气。起码这两个都能打。 “那五十万石粮食被黑狼寨抢走了,据龙金山说,黑狼寨是不缺粮的,山里至少有三四年的余粮。但是这次容州府库被抢,龙金山没有参与,是闫立成自己带的人,赈灾粮是否在寨子里入库他也不清楚,有专人管理,是闫立成带上山的人。不过他运下山来的这数十石粮食,是从自己那份里面划出来,让管粮仓的人放的。之前沈玉书说黑狼寨有两万余人,是不准确的。黑狼寨记在名册上的弟兄有三千,最近容州有不少青壮年投奔黑狼寨,现在至少有一万人了。还有一些老弱妇孺,黑狼寨也收,少女呢就嫁给寨子里的年轻人,直接让他们把家安在山里,年纪大的,有过丈夫的,大多就留在寨子里煮饭洗衣。” “他这是想当土皇帝吗?”周先哭笑不得,“竟还有个粮仓,屯粮做什么?三四年的余粮……这也太夸张了,难怪沈玉书想端了他们,搞不好能抄出不少好东西。” 陆观道:“这就是土皇帝。” 宋虔之点头:“陆大人没说错。原本黑狼寨不过是容州城里过不下去的一群庄稼汉,先帝最后那几年,圈地闹腾得厉害,皇上登基以后为了……”宋虔之突然打住话头,含糊道,“那几年也还准许皇亲国戚四处圈地,以低价买地,不过跟皇上没关系,黑狼寨的起源,就是在先帝还没驾崩那时,容州城里一大批有地没家的光棍就被逼上了山。龙金山那时是他们的头,大当家闫立成是五年后才上的山。” 周先眼神一动。 宋虔之立刻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周先让他继续说。 “闫立成武功非常高强,带着一伙人占了黑狼寨,杀了几个人,就把整个寨子收服了。龙金山败在他手下,但他没有杀龙金山这个前任寨主,而是与他拜把子,让龙金山坐上黑狼寨的第二把交椅。” 陆观说:“存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宋虔之对陆观有点另眼相看了,赞赏道:“对,是这个理,总之玩的都是套路。闫立成打服了龙金山,让他坐第二把交椅,可以想见,龙金山以前是寨主,后来屈居人下,什么都要照着闫立成的想法办事,心里有多憋屈。就像容州城百姓遭殃,龙金山想毫无条件地接济这些平民,闫立成根本不同意。” 陆观明白了:“所以那个色胚被抓,闫立成也不打算救他,想借官府的刀把他杀了。” 宋虔之面部抽搐:“别给人瞎起外号好吗?” “他供出黑狼寨的所在了吗?”周先问。 宋虔之兴致勃勃:“他答应绘制一幅图给我,让我们进山,作为交换,他要求沈玉书当面与他写下契书,承诺不杀黑狼寨的弟兄。黑狼寨有近一万人,也不曾到处烧杀抢掠,我觉得可以答应他。如果官兵进山,真的打起来,死伤就在所难免。” 陆观思忖道:“何况今年有不少容州百姓过不下去,才投了黑狼寨,打起来,这些人就是最先遭殃的。”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这大当家连拿出抢了官府的粮发还给百姓做做面子都不乐意,打起来肯定会让容州百姓身先士卒。”宋虔之道。 周先问:“闫立成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突然带着人上了黑狼寨,也是奇了,容州府这么多年也没能探出黑狼寨的所在。”宋虔之想到一个法子可以探,但觉得容州拿不出要用到的东西。 “经过训练的海东青或是专用于行军作战的鹰可以探,熬鹰之法已经失传。”顿了顿,陆观想到什么,说,“阿莫丹绒军中还在用,白将军手里不知道有没有,借过来是来不及了。” 疫情耽误的时间越长,死的人就多,他们已经到容州地界上三天了。宋虔之一想,确实事不宜迟,当即把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好了,带一个人,跟我一块儿去黑狼寨探探情况。府库的银粮也许就在黑狼寨,探不出来就把闫立成抓了。山匪没有经过正规训练,闫立成把龙金山打趴下,整个山头的人就都服了闫立成,把闫立成抓了,就算不能号令黑狼寨,我们手里还有二当家。到时候让龙金山出来说话,龙金山说他也不清楚那批粮在哪儿,他带下山赈灾的粮,是寨子里的屯粮。” “又不打仗,他们屯粮做什么?” 周先一语惊醒梦中人,宋虔之早有那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 这时,陆观突然说:“那天我们在码头的船上发现了滁奚仓运出来的粮,从滁奚仓运往容州的粮不会走水路。” “如果走了水路,只有两条路,一东一西,西面是风调雨顺的福地灵州,据我所知,今年灵州没有灾情,并不缺粮食,纳贡给朝廷的粮早就交了。如果往东,就是运往白明渡口,白明渡口直通黑狄。” 一直听两人天书的周先,小指抠了抠眉角伤疤,恍然大悟道:“赈灾粮送到黑狄去了?” “不一定,我希望不是。”宋虔之垂下双目,情绪不明,淡道,“给我个人,待会我就去让龙金山绘图,再让黄五去城中找几个没见过我们的青壮年,上山投奔黑狼寨去。” “我去。”周先当仁不让。 陆观却道:“我脸上的疤要处理一下。” “那是自然。”给人易容改装的事宋虔之办得不少,自己也常常改装,为了探听消息。 “不带我去?”周先嚷道。 “你留下来保护何太医。”宋虔之看了看陆观,“再带一名麒麟卫?” “不用。”陆观胸有成竹,似乎并不把闫立成放在眼里。 沈玉书按了手印,黑着脸从牢里出来,在衣服上蹭干净印泥,面色不善地看着宋虔之:“为了容州百姓,这个担子,本府担了。” 宋虔之笑拍拍他的肩。 “放心沈大人,要问责,我也是第一个。” 沈玉书见惯了上级推诿下级,金蝉脱壳的官场把戏,并不把宋虔之这话当真。 不到天黑,黄五就将宋虔之与改装过后,脸上遮去了伤疤的陆观一起带出州府衙门,带他们先去吃了顿饱饭。 饭食是黄五的夫人做的,旁的都不足称奇,桌上一盆酸辣鲜香的鱼汤让宋虔之吃得满脸通红,连喝了两碗汤,肚皮险些撑破才打住。 黄五哈哈大笑:“大人好胃口。这鱼称沙塘鳢,是今日管家出去赶巧碰上的乡下人沿街叫卖,水枯之后,鲜鱼已很是难得。” 宋虔之摆摆手,撑得没力气说话。 陆观手掌抵在他背上,一股柔劲穿皮,让宋虔之把那个饱嗝儿打出来,这才好受了些。 “对了,码头上那些船,是什么时候开始停运的?”边说宋虔之边拿一只手遮着嘴,感觉食物已经顶到喉咙口。 陆观脸上带着好笑的神色。 宋虔之瞪他。 黄五想了想,说:“也才没几天,我记得,腊八那日还在走船。像就是那几日的事情。” 滁奚仓的粮是上个月底发的,衢州到容州不过一整日的陆路,那些船很可能运的就是赈灾粮。如果是运往了黑狄,事情就更让人头疼了。看来抢惯了官道的黑狼寨,少不得要出一次血,让官府也抢一次回来。 入夜以后,宋虔之与陆观扮成兄弟两个,都穿庄稼汉的粗布衣衫,借来的衣服陆观穿着小,脖子、胸膛、脚踝俱在外面。 陆观平时穿衣服也常是敞着胸膛,这小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还真像天天下地干活的人。 宋虔之将他一番打量,笑道:“不把那道疤遮了也没什么,庄稼人糙一点反而像。” “你就很不像。”陆观看着眼前穿得褴褛的宋虔之,光看他的脖子,手脚露出来的皮肤,就一点也不像操持农活的人。加上居移气,养移体,即便是穿得破烂,宋虔之也像是被拐卖的少爷。 “把我脸涂黑。”宋虔之去院子里抓了两把泥,毫不顾惜地往自己脸上招呼。 陆观也抓了泥,往宋虔之脖子和手腕脚踝上抹,宋虔之倒是把衣服穿得很齐整,身上一块肉也不露。 陆观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宋虔之的脖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忙道:“别,别,我怕痒,让我自己来。” 陆观没理会他,又把人按在椅子里,把脚踝也抹得一片泥黑。 宋虔之抬脚就往陆观脸上踹,被陆观抓着脚踝,按在椅子里又揉又抹泥,两人动起手来就像小孩一样。 “陆观!”宋虔之忍无可忍一声怒叫。 陆观撒手站直,一脸无辜。 宋虔之喘着气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起来,站起身就在陆观脖子里按了个泥手印。 陆观:“……” “来点来点,都是泥汉子,哥哥也来点。” 陆观被这么一叫,反而耳朵与脸都红了,不再欺负宋虔之。 宋虔之觉得好玩,便说:“上了山咱俩就是兄弟,你是老大,我是老小,家里疼我不疼你,后来爹妈都死了,你就是我爹,天天宠着我疼着我不让我下地。家里虽然穷,你也是把我当少爷宠的。上了山以后也一样,你得护着我,不让我做事,知道吗?” 陆观:“有动手的地方,你就闪远点。” 宋虔之不耐烦地答应:“知道知道,我惜命得很。”出门前犹不放心叮嘱了陆观几句,让他不要轻敌,才受了伤,别又受伤。 陆观也都一一答应,心中自有不同。 ☆、容州之困(玖) 有了龙金山的地图,上山很容易,但宋虔之提前和陆观说了,不要表现出有地图指路,跟着这些想要投黑狼寨的平民混上山去,以免节外生枝。 等到下山的时候,龙金山的地图能派上大用场。 一路宋虔之都在心里盘算上了山怎么办,没多的话。他们是徒步进山,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带头。大家互通过名姓,就算认识,从容州城出来,一路冷惨惨阴风吹着,有个年纪稍小些的,不知踹到了什么抱住旁边人就是一顿鬼哭狼嚎。 过去以后,宋虔之分眼一看,见到是一个妇人坐靠在墙角,身上盖着草席,那草席歪着,露出了妇人的脸,又青又白,看上去是早就死了的,脖颈里埋着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胎发,衬着死人苍白的肌肤。 谁也不去碰那草席,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死了的人,没得多生事端。 一行人往东走,从一户人家的后院天井中,有一条地道,挖出城去。 宋虔之从未走过地道,只觉得地道里阴冷潮湿,有一股难言的气味,让他不断想起沿途见到的死人们。身后陆观手抵着他的背,安抚地摸了摸,宋虔之回头看他一眼,心里倒真踏实了些许。 地道的出口在城外,中间差点岔了道走到州府后衙去。这才知道,原就是受了州府后衙那条藏人的密道启发,不少人家都挖了密道。容州一度也被外侵,战乱流离,那是接近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避难逃生所用的密道,后来都封了,只有州府衙门的留着,这条也是容州封城以后,才有人突发奇想挖出来的。 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 宋虔之不禁想到,许三到底进没进过容州城来,若是进来了他却没说,当时必也是出不去,没准也钻过这耗子洞。 出地面,冷风一吹,众人倍感精神,渐渐也有说有笑了。地道出口在城外,离城墙丈许,不过城墙上似乎无人,大家都卸下了防备。 由那领头的壮汉带着进山,路上彼此间说说话。 宋虔之年纪不小,生得脸嫩,加上陆观一直问他冷不,时不时将人揽在肩前暖着,路上歇脚时,一个少年便满眼羡慕地问宋虔之:“这是你哥不?” 宋虔之看一眼陆观,没说话。 “你哥待你真好。”另一个脸黑的少年崇拜地看陆观。 宋虔之笑笑不说话,喝陆观递过来的水,心想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宋虔之只看两遍龙金山的地图就已牢记在心,知道这不是上山最近的路,也不得作声。 山中不辨晨昏,只能估出天黑以后大概有一两个时辰了。 “哎,我怎么觉得你们不像兄弟俩。”给他们带路的汉子叫李高,黄五找的人,长得高高瘦瘦,手伸出来,骨节分明。他给每人发了一小把炒米,让干吃完好赶路。 宋虔之有点噎不下去,把自己那把都给了陆观。 陆观面无表情地吃着。 “该不是你俩好上了,私奔出来的吧?黄五爷该不会给我找事儿,哎,你,小媳妇,叫什么名字?”李高下巴朝宋虔之扬了扬。 宋虔之一脸茫然,眼神有些露怯,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面上抽搐:真像那么回事。索性将计就计,恶声恶气地说:“关你鸟事,问那么多!谁准的你盯着他看?” 李高登时怒不可遏,正要发作,被旁边人拽了一把,大意说好歹是黄五拉进来的人,别介别介。 这下再没人招惹宋虔之和陆观兄弟俩,宋虔之是真怕冷,路上冻得直哆嗦,又走了快两个时辰,中间歇了两回。 眼前的路宋虔之已分辨不出来,只有跟着李高,脚底下不提防给樵柴一绊,险些从苔滑湿腻的斜坡滚下去。 陆观拿他没办法,声音极低地在他耳边问:“你是来拖哥哥后腿的吧?” 宋虔之大窘,尚未回话,陆观已在他面前半蹲下去,示意他到背上来。宋虔之愣了一愣。 几个年纪小的又在嘲他。 李高哈哈大笑,算是逃难路上苦中作乐,冷刺道:“还不承认是兔儿爷呐?你也是胆子壮,我李高敬你是条汉子。山路不好走,最好还是别背着,你找根木棍让你小媳妇牵着就成,不然你要是脚下一滑,你俩都得摔得狗啃。” 陆观没理他,只让其他人都走到前面去,他殿后,背着宋虔之。其余人等一想,反正这两兄弟也好,私奔成一对儿的也好,就是摔了也拖累不到别人。 大楚的皇帝向来是男女不忌,后宫出过好几位男妃,上行下效,不少权贵家中也养得那么几个生得漂亮的,有钱人家中给儿子养几个伴当更是寻常。 是以同行的人虽一见宋虔之就觉他气质不像是粗人,看那脸便是特意抹脏的,皮肤光滑如缎,眸中灵气充沛。又见到陆观生得高大,力气也大。加上李高不断出言刺探,陆观又是一派生人勿近,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更加坐实了众人的想法:这不是家中护院把少爷偷走了要私藏起来是啥? 山路崎岖,前方直是连云走风,壁立千仞而不知群山所止。幸而李高走惯山路,众人踩着他的脚印前行就是。 山风很冷,要把人吹成冰棍。 宋虔之伸手捂陆观的耳朵。 “别闹……” 陆观耳朵冷得像是两片冰碎,宋虔之手掌在怀里揣得暖了就捏一会他的耳朵,待他耳朵有了热气,宋虔之的手也该冷了,再揣怀里捂着。 “这要走多久啊?” 前方李高听见宋虔之抱怨,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投匪带家仆的,少爷,您给漏个底,您到底是谁家的公子哥?” 宋虔之不说话了。 劲风里路不好走,人人累得只剩下喘气的功夫。唯独宋虔之被陆观背着,一步也不必走,其余人等有的投来轻鄙,有的羡慕。 无论如何,在第二天清晨,他们已经上山下山好几转,遥遥能够望见群山凹陷处有零星的房屋散落,茅草屋顶圈成锥形耸立,下面圆筒形的房屋在晨曦中现出一片土黄色。 宋虔之已经下来走路了。 李高让众人最后停下来休息一次。 “喝点水。”陆观把水囊给宋虔之,宋虔之就喝了,又让他也喝。 “听着,等进了寨子,你们都要听安排,虽然我们是结伴来的,但会被分到不同的队伍里,若是打散了,也不要当场与管事的吵闹。” 宋虔之捏了捏陆观的手。 李高一直注意他们,这小动作没有躲过他的眼睛,他扯开嘴角笑话道:“这难舍难分的……” 另有一对兄弟,着实不想分开,弟弟已经抓着哥哥的手在小声说话。 “等在寨子里住下来,有的是机会把你们安排在一起。”李高不耐道。 时间可真不多了,黑狼寨比宋虔之想象中更大地形更加复杂。宋虔之担忧地看着下面的寨子,除了山坳里散落的房屋,可以看见树林里也有不少,稀疏零落地散开。 晨雾宛如金带环绕在山间,这已经是第四天的早晨,从离开前算起,沈玉书让人收的粮还够吃四天。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天,宋虔之想问问陆观记不记得上山来的路,分不分得清方向,他自问要是现在离开这里回城,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一天走回去。 及至李高带着他们下去与人招呼。 宋虔之才意会过来为什么黄五说是有人带他们去,却只说也是去投黑狼寨的容州住民。李高与黑狼寨的人显然认识,不像第一次来。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匆匆一碰。 “都过来啊,让我看看,二天都是咱黑狼寨弟兄了。这两个也太小了,李高,你怎么把小孩儿都带上山来了,能干啥啊?” 那两个不愿意分开的兄弟中,个高的那个忙求道:“我们父母都死了,求大人收留,给口饭吃,我们什么都能做。” 来收人的桀桀一笑:“我们这里没有大人,只有寨主,我们都是一样的。”又道,“什么都能做,不见得。算了,跋山涉水的也不容易,叫什么?” “钱二牛,钱序望。” 那人眼神一动,没说什么,把他俩分在了一起。 到宋虔之时,他眉头一拧,突然伸手捏住宋虔之的下巴,令他抬头。 “你干什么?”陆观登时怒了,要揍他。 “哟,脾气很大,李高,什么猫啊狗的你现在都往寨子里带,是嫌这山里的狼食物不够过冬啊。” 李高连忙赔笑,走过来抬脚就踹陆观,宋虔之装得一脸怯弱把陆观按着让他算了。 收人那个冷笑道:“还是一对儿。”他目光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蛇,从宋虔之身上滑过去,冷刀子一般的眼神看陆观。 “要留,你这相好跟你得分开。”收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不留现在就给老子滚蛋。” 陆观眼一瞪,一脸暴怒。 宋虔之连忙拦腰一抱,把他拦住:“哥,哥,算了,以后再说。” 陆观威慑的眼神看那人,又低下头,仿佛一头被雌虎按住肩安抚下去的怒虎。他抱了抱宋虔之的肩,不舍地接连抚他的背,终于松手。 “过去吧。”收人的拖着长音手一挥。 宋虔之听吩咐,走到一边,继而又有一个才十三岁,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一个小少年过来。 陆观被分到另外三个壮汉的队伍里,跟着一个大胡子走了。 这边带他们走的是个穿青色长棉袍,长得挺儒雅好看的一个男人,说话时声音也温柔。 那小少年像只惊慌的兔子,一路乱瞟,看到一个小孩追着鸡崽跑,摔了个狗啃,哈哈笑起来。 宋虔之也笑了笑。 两人互相通了名姓,宋虔之没太把他放在心上,只不明白为什么要分成好几队人。一起上山的二十多个人,分给了三个头头,不是按年纪,宋虔之年纪不小,至少不能和身边一起这少年比年轻。 另外有几个年纪小的也分到了别处。 带他们的人一路边走边与人打招呼,寨子里的人好奇打量跟在他身后的宋虔之与少年,眼神带着一丝不怀好意与嘲讽。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宋虔之心道,不去管他们,也不胡乱东张西望,以免显得奇怪。他默默地想,刚跟情郎分开,自己应该显得蔫儿了吧唧的。 于是一派怅然地长吁短叹。 弄得他们的头一脸无语地看了他好几次。 两人被带着,上了另一座山头,宋虔之回头看了看,这附近的山头形同五指聚拢之势,很成规模,不好打。除非能占据到高地,但进来时的那些住户,一派宁静安详,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任谁路过也只会以为这里是寻常村落,不会想到山匪去。 “哥,你吃糍粑吗?”唤作金顺的少年从怀里摸出个有点黏糊糊的荷叶包。 “我吃不下,你吃吧。”宋虔之一脸郁卒。 青棉袍忍不住了,笑道:“你们领的是好差事,不用下地,不用舞刀弄枪,就有好吃好喝,还有丫鬟伺候,快别愁眉苦脸了。” 匪寨自然与城中不同,寨子里务求人尽其用,毕竟不是做善事。宋虔之哎了一声。 “待会有水,你们好好洗个澡,尤其是你。”青棉袍皱着眉看宋虔之,“好好的弄这么脏做什么?”说着拿手捏宋虔之的脸。 宋虔之本能想躲,没躲。 “这么嫩生生的皮肉,也来投匪。”那人神色疑惑,似乎有些怀疑了。 “我跟我哥来的。”宋虔之硬生生地说,一脸不高兴。 青棉袍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咀嚼道:“你哥,好,好。”他眼光老辣,眼前这人明明是个小少爷,偏偏要把自己脖子脸都涂脏,同行之人还因为周二哥要看这小子的脸,险些把周二哥打了,前后一串,只觉这年轻人正是寨主好的那一口,又是有经验的,兴许今夜不会弄得鬼哭狼嚎。 前方树林掩映间,现出两座楼屋,与山坳中黄土堆起的建筑不同,处处挂着竹林风牌,吹风时候脆脆的响,很是风雅。 房檐下挂着一排各色的鸟儿。 各色的几个婢女正在喂鸟,一个把死鸟拿去丢,秀眉皱着,厌恶这差事。 “哟,新人来啦。”一身绿裙,面容恬静秀美的一个女孩看过来,险些让鸟啄了手。 “你仔细些喂鸟。”青棉袍皱了皱眉,“天天冻死,也不说放了。” “行啦,知道啦,冻死扔了还能喂一口山里的野兽,也是造福了。这个怎么这么脏?”女孩过来,好奇打量宋虔之与另一个少年。 “跟情郎跑出来的。” 女孩微微蹙眉。 青棉袍忙道:“你别多事。”语气暗含警告,又吩咐她带着两个少年郎去各自梳洗。 “籽矜,他们是彻夜从容州逃出来的,弄两碗热热的参汤喝下去,给他们暖暖身子。” 被叫做籽矜的女孩低头称是,带着他们上楼屋,边走边像只欢快的小云雀,问长问短。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四五,正在爱说笑的年纪,金顺也放下防备,跟她交谈。 “你怎么不说话?”籽矜一只手在宋虔之眼前晃了晃。 金顺口快道:“他有个相好,被分到别处去了。” “还带了女人来吗?” “不是女人。” 籽矜难掩惊奇地多看了宋虔之一眼,把两人分别带到两间相邻的屋子里,和另一个姐妹亲自来服侍宋虔之沐浴。 籽矜给宋虔之脱衣服,最后脱鞋子,宋虔之像是不太想脱鞋子。 “洗澡呢,还不脱!”籽矜心说这男人好生扭捏。 叮当的一声,宋虔之靴子被拽下来,掉出来一把匕首。 籽矜与她的小姐妹:“………………” 宋虔之:“我哥给我防身用的。” 籽矜不动声色把他的匕首捡起来放在一旁,让他快进浴桶里泡着。宋虔之本也冷得很,连忙爬进桶里,热水一浸,顿时舒服得差点叫出声来。 “舒服吧?”两个女孩一个给他擦背,一个拿香膏揉他的头发。 鸟叫声从屋外传来,四周竹牌随风而动,树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声,露在水面外的脸被略带寒意的湿气包裹,浴桶里却不停加进热水,很是舒服。 洗完澡,两个女孩展开丈许的干净棉布,将宋虔之裹起来,留他自己在屋里收拾,又有两个青年进来收拾东西。 榻上有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宋虔之拿手一摸就知道是上好南绸,绣工精细,流云与飞鸟错综。 这个闫立成,过的真是土皇帝的日子。 籽矜送来参汤。 宋虔之眼神里含了一丝怯,犹豫地问她:“这是什么?” “参汤呀,旁人都没有的,就你们俩瘦瘦弱弱的,才有得分。喝了我们寨主的参汤,就是黑狼寨的人啦。” 宋虔之紧紧闭着嘴。 “快喝了,松快地睡一觉,明天带你去见你那相好。” 宋虔之一喜:“真的?!” 籽矜略掩住嘴,满眼风情万种,拂袖间香风涌动,推了一把碗底,娇声道:“骗你做什么,快喝了吧公子。” 参汤才一进嘴,宋虔之就尝到有些不属于参汤的味,推测是迷药。他把心一横,一口喝了个干净。 籽矜陪着宋虔之说了会话,任务完成,退了出去,回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扉,收起笑,迤逦往木楼下走,站定在空无一物的花架下,闲闲地把袖子一挽。 “吞下去了,吐不出来。我让人盯着。” “你也觉得不对劲?” “管他呢,喝了软筋散,他还能翻得出天去。你呀也太小心了些,过了今晚,指不定还有没有命下山。” “哎,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早晚你我要下地狱。” 籽矜不以为然地以小指按了按鬓角,淡道:“龙大哥要是死了,我叫这姓闫的也下地狱去。” 青棉袍还有话说,籽矜却扭着腰款款向楼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喜欢就多多留言啊啊啊啊! 这么冷的天!来啊日行一善! 好不容易出暖暖的太阳,穿了羽绒服,热Kun(二声) ☆、容州之困(拾) 喝了参汤,宋虔之有点想睡觉,索性爬到床上去睡。 真是,到了容州没有一天睡过好觉,事赶着事。想不到山匪还很会享受,被子晒得松软,带一股别致的香气,被面也是上好的锦缎缝就。 宋虔之这一觉睡到中午,有婢女送饭来,还是那籽矜。 小妮子仿佛对他格外上心。宋虔之心道,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筷子菜,口味做得极清淡,只得随便用些。米饭一进嘴,宋虔之脸色微变。 “怎么,不好吃?”籽矜诧道。 “哪里,想到容州城里的难民,有些食不下咽。”宋虔之黯然垂目。他心里在想,这个口感和香味,并不是滁奚仓放出来的粮,滁奚仓出的籼米虽不糯,比寻常的米稍有一些粘稠,蒸出的饭粒粒饱满,清香扑鼻,经久不衰。而他吃的这个,饭粒长且分明,咬在嘴里干而有些噎人。显然不是同一种米。 “哎,谁说不是呢?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快些吃吧。”籽矜边说边为宋虔之夹菜。 一顿饭勉为其难地吃下去,还有茶喝,虽不是什么好茶,宋虔之方才险些被蒸得又干又硬的米噎死,有口水喝简直泪流满面。 下午又没事做,宋虔之想出去走走,开门就见到那个籽矜,说是进山不易,今日没有事给他们做,只叫他回去休息。 在床上翻来滚去,宋虔之也睡不着,起来时他就发现了,手脚没什么劲。估摸着喝的参汤不是迷药,应该是软筋散一类让人没力气的药,行动是无碍,就是揍人不行。 傍晚时隔壁那少年金顺过来陪着一起把饭吃了,寨子里的人又抬水来叫洗澡。 宋虔之边洗边在心里嘀咕,天冷风燥,一天洗两回,皮都要破了。 洗完澡参汤又来了。 喝过了一碗,这第二碗宋虔之毫不犹豫地也喝下去了。 这楼屋布置得如此雅致清静,让宋虔之想到皇帝的后宫。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设想,脸上不动声色,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婢女们走后,并未收走他的匕首。 宋虔之跟个新婚之夜,新郎官在外敬酒迟迟不入洞房,苦苦坐床等候的新娘似的。他不断屈伸手指,感受还有多少力气,手是像条软面筋,抬起来还有点抖。但也不至于完全握不住匕首。 于是宋虔之把匕首藏在枕头下面,出去找隔壁的金顺想说几句,却见隔壁已吹了灯。 “金顺?”宋虔之拍了拍他的门。 无人应答。 宋虔之只得作罢,楼屋下面有几个守卫,听见动静,其中一人转过来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转回了头去。 夜里风大,树林被吹得簌簌作响,这山上覆盖的俱是耐寒的松柏,野生野长的腊梅得不到细心滋养修剪,开出的花小而无可赏,唯独冷香幽幽,却是与庭院中所植无二。 “唔”的一声闷哼,刚从茅房走出的一个卫兵无声无息倒了下去,头下脚上正在一个斜坡,继而脖子喷出血来,最后流了一颈子,双脚微微抽搐,不动了。 黑影扒下他的外衣,检视衣服,没沾到多少血,这才换上他的衣服,拿起他的兵器,到楼屋前去守夜,见到木梯上坐着一个冷得畏畏缩缩的守卫在呵气搓手。 那人头也不抬,自顾自在抠手上痒处。 “怎去这么久?你守着,我去屋里烤一会儿火,吃红薯吗?给你带个。”话音未落,坐在他身旁的黑影一臂搭住他的肩,正在他抬头之际,另一只手中锋利刀片割断了他的喉管。 陆观将方帽往上推了推,拖起地上那人,丢到楼屋下,捡些枯树枝掩盖住,回去清理地面血迹,从怀中抓出一大把腊梅花,洒在楼前,用脚碾碎踩实,再将这附近的枯叶埋上去。 天寒地冻,又有大风,消得盏茶功夫,空气里便只余下新鲜的腊梅香味和树叶清苦的气息。 如有神助的是,天上开始落雪下来。 陆观提起守卫的兵器,埋着头上了木梯,往尽头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明亮的大屋里围坐着四五个女孩,其中一人煮了分给余下的姐妹,话声从陆观在窗户纸上戳开的那个洞隐约传出。 “……太难熬了,容州主城封了,官道也都封了,商贸不通,弟兄们已许久不动兵戈,什么时候才下山呀。我可不想一直待在深山里。” “我得等龙大哥回来。” “啧啧,上得山来才多久,就把主人全忘了。不是我说你,籽矜,你得为今后考虑,来日有主人做主,咱们这些人都有功劳的,嫁个侯爷将军什么的不在话下,龙金山再好,不过是个山匪……” 话不投机半句多,籽矜将拨火盆的铁火钳当啷一声扔了下去。 火星溅起来,几个姑娘连忙闭嘴,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说:“年纪不大,你脾气却见长了,随口说几句,你不爱听就算了,何必发这么大火呢?”边说边捡起铁火钳继续扒拉炭火。 另一女说:“就是,你有你的主意,我们不说了便是。哎,寨主还不过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这些年让闫……祸害了去的少年人总是在我梦里晃来晃去。” “我也梦见过!”略带惊恐的娇声响了起来。 “等吧,等时机到了,咱们也就跟主人回京,我们不过是婢女,听令行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是找闫立成,找不到我们头上。” “好好地喝两口茶,没得尽是扫兴,你们睡不睡,我要去睡了。” 门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顺着楼屋中木板架起的长廊向树林掩映的屋子走去,没走几步,侧后掠出的人影对着她后颈劈下,女孩嘤咛一声,白眼一翻,双目紧闭地倒了下去。 陆观如法炮制,把往房里去的女孩通通放倒,一个个胡乱从她们衣服上扯下布条绑好嘴,塞进长廊尽头的几间空屋里。他大摇大摆地走回去,到女孩们喝茶的屋子里坐下,烤起火来,容色严峻地盯着那团红彤彤的炭,想了想,到柜子里翻找出几个栗子,又从柜子下面果然找出了红薯,埋在炭里边烤边等熟了好吃。 吃完陆观把冷茶往炭上一浇,戴好帽子,走出去。 宋虔之正在榻上滚来滚去睡不着,一会儿摸向枕头底下的匕首,一会儿又抱着被子,总觉怎么也睡不暖和。 他在想陆观去哪儿了。 时局不等人,容州城里一旦断了粮,不只是饿死人的问题。苻明韶一定是早已确知容州的情形,才派陆观来当这个钦差。 疫情现在还能说稍缓,病要人命,饿也要人命。必须尽快把闫立成抓了问话。黑狼寨只是个匪寨,不比训练有素的军队,把闫立成一抓,自然也会知道他们抢走赈灾粮在哪儿。设套让黑狼寨的人把他们带去闫立成面前是不成的,要让闫立成见他们,只有假托朝廷要攻打|黑狼寨,而他们是上山来送情报的。然而,闫立成完全可以不理会,毕竟黑狼寨只要躲在山里不出去,官兵就没有办法,真打上来了,往更深的山里一躲,就是泥牛入海。 这么大片的山,也不可能用火烧,烧也烧不尽,附近的州郡灾的灾病的病,这个冬天比任何时候都难熬,谁还顾得上这当口上并未作乱的黑狼寨。 何况当中有数千人是容州跑来投奔的难民,这些人是不能杀的。龙金山为弟兄求情,宋虔之知道这些人不全如他所说的无辜,过路行商走镖的死在黑狼寨手中的也不少,出于权宜之计,只能先答应他,再细查。另外,黑狼寨前后有两任寨主,什么时候行的什么事,都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凭龙金山一个人的供词定论的。 比这些更让人担忧的是,匪寨囤三四年的粮食,是想做什么。运往白明渡口的粮又是怎么一回事,容州并不直接临海,要想勾结黑狄人也太远了点。 这时,宋虔之想起了刺杀他和陆观的黑衣人。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是谁派出来的。起初他以为是沈玉书的人,和沈玉书接触下来,发现不可能是他,沈玉书没有那胆子也没有那本事。 现在宋虔之明白了,沈玉书坚持不能放黑狼寨,赈灾粮是一方面,那是朝廷给容州休养生息的救命粮,肯定得拿回去。另一方面,他下令封锁容州城,将疫情锁在城内,容州翻山过去,昼夜不停,两天就能到京城,此举于皇帝是忠,于百姓却是不义之举。于是沈玉书也在尽全力补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修堤抽调走驻军的空档上,让黑狼寨钻了空子抢劫府库。篓子越捅越大,只有端了黑狼寨,粮食有了,剿匪立功,功过可以相抵,沈玉书才能坐得住现在的位子。 窗外风大,把窗棂拍得砰砰作响,宋虔之翻了个身,他身上确是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打架是绝不成的。 宋虔之不自觉地探手又摸了一下匕首,觉得好笑。 若不是脱靴的时候大意了,应该也用不着喝那劳什子。不,不对,带他们来的人就吩咐过了,显然无论他那匕首掉不掉出来,都是要喝药的,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他料得没错,闫立成可能是挑好看的少年人藏在这楼屋,等抽出空来便来宠幸。 否则不至于其他各处寨中人都带一股匪气,偏此处还有兴致挂竹牌珠帘扯纱,房内置放珠宝古玩,还有一众美人服侍。 这让宋虔之愈发好奇黑狼寨的寨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能打得服龙金山不稀奇,稀奇的是,还这么会享受。 现在只有等,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见到闫立成,堂堂安定侯嫡子,宋虔之没服侍过男人,不过前些年与京中纨绔们胡混,大概见过,知道怎么做。 想到这儿,宋虔之又一阵烦躁,不住在心里咒骂陆观那个没用的家伙,这么夜黑风高还不去抓人,还不来营救,到底在干嘛?再一想,如此寒夜,唯有蒙头大睡才是上上之选。 要是陆观现在正在某个营地好好地睡觉,回去他再也不想管这个麻烦上官了,苻明韶与陆观那点在衢州的旧事,让他们自己去算,要死要活的都不与他相干。 这时窗户响动,宋虔之敏锐地捕捉到这轻之又轻的声音,往窗户看去,却没什么异常。 风声与竹牌那特有的脆响令宋虔之渐渐昏昏欲睡,直至有人开门。 宋虔之倏然醒了。 一个如同周先那般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他走进门来,每一步都踩得木板嘎嘎作声,门未关,不一会儿,一个看守抱着一团被子进来。 宋虔之在黑暗里虚着眼,假装睡着了。 “放床上去。”坐在一旁喝茶那人说。 “是。” 宋虔之听得这一声,略皱起了眉。 抱着被子的人走近过来,宋虔之才看到那薄被里裹着个人,正是金顺,没心没肺孩子睡得正香,被放到床上来,自然而然翻个身抱住宋虔之,往他脖子里钻,还睡着。 匆促之间,宋虔之视线与那守卫一碰,心中怦然一跳,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宋虔之心中狂跳,守卫过去,朝男人躬身。 “出去,没你事了,老规矩,听到什么动静,都无需理会。” 宋虔之紧张得要死,那守卫竟是陆观?!闫立成竟没有认出来?!想是陆观没有让对方看到脸,真是好险。 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闫立成抓了,还在等什么?还是外面还有别的守卫?宋虔之记得至少前门楼下有两个,周围还有没有不清楚,他在楼屋见到的都是女人。 然而,陆观只是走了出去。 那人走了过来,宋虔之几乎能确定就是闫立成了。 屋里亮了起来。 宋虔之紧紧闭起眼。 烛光照出一张充满戾气的脸,肤色黝黑,双眉浓粗,杂毛乱飞。他眉一直拧着,将金顺的头拨转方向。 他的嘴角冷冷提起,透露出不满,伸手去捏宋虔之的下巴。 宋虔之本平躺着装睡,这时被冰冷粗糙的手指一碰,呼吸便忍不住一顿。 “没睡着?” 想是闫立成极为警惕,瞒不过去,索性宋虔之睁开眼,从枕上看着他,眸光之中,怯懦与好奇恰到好处。 闫立成心里一动,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知道我是谁?”闫立成问。 宋虔之:“不知道。” “为什么装睡?” “冷,睡不着。” 这答案却让闫立成眼神一滞,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金顺被吵醒了,一脸的莫名,看到闫立成的凶相,吓得“啊”一声往宋虔之被窝里爬,却被闫立成一巴掌捏着衣服后领子提了起来,他手掌比金顺的脸还大,一手握着他的脸,凑上去吻,一手便扯下少年的裤子。 金顺不住挣扎,满眼含泪,求助的眼神往宋虔之瞥,却被迫扭过脸去,吓得闭上了眼,嘴唇被又亲又啃得带了血腥味,十分难受。 闫立成松了手。 金顺便浑身失去力气地瘫在床上,眼睁睁看着闫立成宽衣解带。 闫立成衣服解到一半,朝宋虔之道:“你来服侍我。” 宋虔之满脸通红,五官极漂亮,虽不比先前的少年年轻,一双眼睛却是清澈见底,情态又十分害臊,显然是知道男人同男人那回事的。 闫立成见他这模样,但觉心中瘙痒难耐,上山以来,每行这事,那些少年不是哭就是猪叫,扫他兴致,难得有个知情识趣的。再看金顺,眼珠在泪雾里沁得又黑又亮,躺在那里,被吓得动也不能一动,倒是乖巧,并未吵闹。 “快点。”闫立成再次喝道。 宋虔之在榻上爬过去,目测着一臂的距离能摸到藏在枕下的匕首。 刚到跟前,闫立成便难耐地将宋虔之往腰上一按,命令他用嘴服侍他脱衣。宋虔之原本想要等到了床上再套闫立成的话,然则短短数息,惊得满头冷汗,这闫立成性情如此暴躁,怕是会鸡飞蛋打,话套不出不说,后|庭还要失守。 尚在犹豫,闫立成已忍不住向宋虔之衣服中摸去,宋虔之浑身没力气,软绵绵的被按在被中,闫立成捉起他的右手往枕上按,宋虔之手指够到匕首,食指屈伸之间。 闫立成眸光倏然一寒。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宋虔之口中发出,他眼角噙泪。 闫立成一言不发执起那匕首,嘴角勾起,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宋虔之顾不上被折断的右手食指,连忙求饶:“饶命……饶命大王……我错了,我害怕……哥,哥……”宋虔之大声呼救,只希望陆观还没有走远,他不知道陆观有什么计划,有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发抖,陆观该不是打算把他扔在这儿。 闫立成冷冷一笑,匕首却未落在宋虔之的身上,而是直接捅进了金顺的左胸。 金顺双目倏然睁大,只来得及闷声痛哼一声,继而被闫立成提起胳膊扔下床去。他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熊,跨坐到宋虔之身上,手指湿腻腻地在宋虔之下巴上抹干净金顺的血,食中二指喂到宋虔之嘴里让他不能发声,埋下头在宋虔之身上胡乱亲,匕首钻进被窝,隔着衬裤贴着宋虔之的大腿滑行,闫立成开始享用这已浑身发抖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 屋顶訇然破开,闫立成倏然抬头,抓起宋虔之的脖子将他扯到身前作肉盾,并且立刻翻了个身。 陆观与宋虔之打了个照面。 刀光一闪,寒气逼人割上宋虔之的脖子。 宋虔之瞳孔急剧一缩。 身后闫立成一声怒叫。 宋虔之一臂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将他扯下了床,就地往角落里一推。 整个床榻应声而垮,纷纷扬起的木屑灰尘之中,陆观手中短剑扎穿了闫立成的肩膀,他两手抓住剑柄一旋。 闫立成张嘴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陆观抓起一旁金顺的裤子堵在了他嘴里,顺势从腰上掏出牛筋绳往闫立成的一臂套。 闫立成双目鼓突,拼着一股蛮力,空手握住白刃,狠命拔出,同时以头抢地,显是痛极。 陆观几乎按他不住。 闫立成悍然翻身,他比陆观更高,更壮,骑到陆观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子。陆观手中短剑已失,一腿弹起踹向闫立成的头,却顶多能踹到他的肩背。 “……”陆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吃腿短的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要与下一章一起看才爽。。。 眼睛太疼了,明天再写 是的,没错,这个土匪头子就是个禽兽 ☆、容州之困(拾壹) 闫立成以一臂死压住陆观的脖子,手臂青筋暴突,低头拔出口中的布,手掌血拖在榻上,口中一声怒咆。 陆观双腮一凹一凸,倏然松出一口气,咬牙发出狂啸,怒瞪闫立成。 此时闫立成的力气已到了极限,他两只手上牛筋绳开始收紧,一旦松手,陆观就会反扑。两人均是膂力惊人,成败俱在那一口气之中。 宋虔之从金顺胸口拔出匕首,悄然起身,来到闫立成身后。 一抹影子出现在陆观的眼睛里。 紧接着闫立成神色剧变,身体刚做出行动,只听微弱的一声,闫立成泄劲那一刻,陆观一臂死死勒住闫立成的脖子。 宋虔之猛扑上去,在闫立成臂上补了一刀,他身上没有力气,闫立成向后一掀,把宋虔之撞得滚了出去,脑袋在凳子上碰了一下。 闫立成再勒不住陆观,他双臂随着牛筋绳收紧被缚在身后,陆观翻身而起,一膝抵在闫立成背脊,令他跪在遍地锦被之中。 不消片刻,闫立成被紧紧绑住了手脚,勒住牙关令他不能发出喊声。陆观掏出麻袋,把他从头到脚笼起来,抬脚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猛踹。 闫立成先还愤怒地动了几次,渐渐整个布袋歪倒在地。 而陆观还在踹他。 宋虔之忍不住上去抓了他一把,险些被陆观掀飞。 宋虔之痛叫了一声。 狂怒从陆观眼中淡去,他转过头来,一眼便看见宋虔之被拗断的手指,无力地垂着,又见他袒胸露乳,身上衣服全破了,只有一条半透明的衬裤挂在腰上。 宋虔之才要说话,被陆观一把抱进怀中,男人粗重急促的喘息让宋虔之猛地一愣,完全不知所措。 陆观去柜子里翻找出一套锦袍,过来裹住宋虔之的肩。 “手疼不疼?”陆观带着心疼地看他。 “不疼。”宋虔之苍白着脸说。 “哪儿还受伤了?”说着陆观蹲下身去,检视宋虔之身上还有没有伤口,就见到他腰上的刀伤,衬裤上也沾着一些血,就要扒宋虔之裤子。 宋虔之连忙拽住裤子,拒绝道:“没事,小伤,小伤。” 屋子里很静,这么大动静居然没有一个人过来。 “外面人都被我放倒了,还有时间,脱了,我看看。” “………………”怪不得一直没有人过来,宋虔之心想,陆观神不知鬼不觉把楼屋附近的人都放倒了,真想不到他武力如此出众。 “别扭捏。”陆观一脸着急。 宋虔之也真不好意思再一味地抓着裤子,脱下裤子才看见,他大腿上让匕首割出了好几条血口,血流得不少,应该是割到了血管。 陆观眉头紧紧拧着,撕下床单给他包扎,包完了一抬眼才将眼下的形势看清。宋虔之身上松松垮垮挂着那袍子,两条修长雪白的腿就那么伸着,他坐在地上,双臂往后撑着地面,专注地看着他,受伤的手指不能着力,微微翘起。 陆观喉头紧张地动了动。 “你……” 宋虔之满脸通红,两条手臂不住打颤。 就在陆观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宋虔之突然往后倒了下去,骇得陆观连忙一把捞住。他将手一探,宋虔之发着高烧,想是身上不舒服,却一直强忍着没说。陆观专心地低头注视宋虔之片刻,低头吻了吻他的眼,抱起宋虔之就下山。 从早上进山,陆观随队行动,他们一组人被带到山里挖几种药材。 陆观把宋虔之抱着狂奔下山,将他藏在山腰里一个洞中,才又上山返回楼屋,把藏在衣柜里的麻袋搬出来,陆观解开袋口,看到闫立成鼻青脸肿的猪头,探了探呼吸还在,这才重新系紧了麻袋,把他背在背上,又是一路狂奔。 如是数次,天快亮时,才奔出群山。 陆观在河边洗了脸,像是一头巨狼蹲在河边,层云之中,金光透出,一瞬之间铺满河面。 随朝晖倾洒,群鸟出林,四野俱是扑棱棱的碎响。 河面照出陆观带疤的脸,那层伪装早已起腻挂在脸上,陆观从脸上揪下薄猪皮,扔在水里,弯下腰捧起水洗了洗疤痕处。 他仿佛想到什么,眉心微微蹙起,眉棱轻颤,转瞬平息下来。 洞中,宋虔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到一个恍惚的影子,继而被人扶起来,唇边触到清凉,清醒了一些,匆促地喝着陆观装回来的水,呛咳不已。 陆观一手顺他的背,皱着眉捉起宋虔之的右手,折断的手指肿得很厉害。 “没事,你会接吗?”看到陆观摇头,宋虔之不禁好笑,他是睡昏了,要是陆观能接,早就给他接了。 “我去找马,很快回来。”陆观起身离开。 宋虔之摸了摸身边柔软的干草,稍微坐起身,环视四周。这是一个空间不小的山洞,半米开外地上丢着麻袋,那袋子如同死物,一动不动。要不要把袋子打开看看是死是活?若是带回去一个死人,就毫无用处。 想了想,宋虔之还是决定相信陆观。 他脱下外袍,检视伤口,没有发炎的迹象,只是身上仍没有力气。软筋散此物,不吃以后,会慢慢恢复。急也没有用。 洞口闪耀着暖烘烘的金光,想是一个大好晴天。宋虔之觉得不可思议,进山走了一夜,出山却不到一夜,而且陆观不可能一次带两个人,想必是休息一会儿又回去带另一个,这么一路狂奔下来,只用了不到一夜的时间,且没有被人追上来。 宋虔之不禁在想,陆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衢州时,为苻明韶做了什么,会被太后等人视为眼中钉。恐怕不只是得罪了世家。 那阳光从洞口慢慢移动进来,最后落在宋虔之的脚边,他脑中倏然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不知碰到了哪根筋,福至心灵,想起年少时候外祖父尚在,冬天,整个周姓一族当中,都以能求得他外祖一幅字作春联为荣。从入秋,外祖每日都会写一联,有时实在想不出,便将宋虔之抱在膝上。 那时候母亲常常带他回周家,外祖为人不苟言笑,唯独对这个小女儿,十分宽纵。宋虔之记事小,这时候,他竟有点想不清外祖的脸了。只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母亲很美,比宋虔之入朝为官以后见过的后妃美人都要美。 宋虔之突然有点想回京城了。 这个冬天,是周婉心命里的劫。 陆观雇了一辆大马车回来,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他把麻袋解开看了一眼,宋虔之才看见闫立成被陆观揍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你下手太狠了,打坏了回去怎么问话?”想起来宋虔之仍觉心有余悸,若不是他叫住陆观,他下手重,且盛怒之中,真有可能把这山匪头子直接打死。然而当时情势急迫,要不是陆观那一口气比闫立成长,死的就是他。 “这不没死?”陆观重新系好麻袋,顺便又踹了他一脚。 麻袋里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宋虔之:“………………” 闫立成被丢在马车后面小隔间,陆观给后面那间上了锁,把宋虔之抱上马车,要出去赶车,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一脸莫名:“?” “手疼不疼?” 宋虔之本来不觉得疼,被他这么一提,登时疼得满脸抽搐。 “马上回去了。”陆观眼神里带着什么东西,宋虔之一时脸红了。 陆观又低下头来,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宋虔之从头到脚都僵硬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观,陆观抬起身,仍看着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没等他说什么,退出去赶车。 忽明忽暗的车厢里,宋虔之抬手摸摸额头,仿佛是一块烙铁,印在他的额心之中。他摸了两下,神色又恍惚起来,他还烧着呢,果然是烧糊涂了。宋虔之缩着身,将头抵在车板上,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马车停在州府衙门口,围着不少看病的百姓,宋虔之睡得正好,是让陆观抱进去的,没引起多少人注意,还以为也是个病人。 周先得了信,到门口把麻袋搬进去,他一个人险些搬不动,找了个麒麟卫一起来搬。 有好奇的问:“大人这是买的粮吗?好家伙,这么大一袋。” 这话弄得周先哭笑不得,只得说就是就是。 坐堂给人瞧病的何太医听到消息,连忙说暂停问诊,让开了药的先去领药,外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只得等着。 “怎么弄成这样?”何太医一见宋虔之那手指就知道要不好,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他立即给宋虔之接上,又上了药,还是摇头说,“不定能不能恢复如前,怎么弄成这样?” 陆观不好解释什么,只说:“是我不好。” 何太医还要给灾民看病,把药交给陆景淳去熬制,陆景淳领着一个衙役去煎药了。 沈玉书面如土色地坐在椅子里。 接手指的时候,宋虔之疼得晕了过去,现在还没醒,一脸毫无血色。陆观在床边坐下,给他擦汗。 沈玉书颤声道:“太行险了,小侯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不关你的事。他要有什么事,朝廷问责算我的。” 要是宋虔之身份单纯也就罢了,他是安定侯的嫡子,又是皇太后最疼爱的小辈,真要是以权压人,随便给沈玉书使点绊子,他的官也当到了头。 沈玉书越想越觉自己今年是走背字了。 “抓住黑狼寨的匪首了?”想起这事,沈玉书来了精神,“不如我先去审,让他供出赈灾粮所在,立刻让人去取回发放给灾民。” 陆观却不同意,叫进来周先,让周先带着麒麟卫去问。 沈玉书急了:“陆大人,本府是此地父母,这事合该本府去办。” “没有麒麟卫撬不开的嘴,那个闫立成不是一般人,你去问,就是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来。放心就是,麒麟卫不会同大人抢功。” 沈玉书被说得又羞又臊又不好反驳。 麒麟卫代表皇室,从不上台面,自然是不会与他抢功的,就是那个周先现在是秘书省的人。 “沈大人,借粮的信有回音了吗?” 沈玉书擦了擦头上的汗,叹气道:“暂时还没有,我再想想办法,杨大人那边就这一两天该有信儿了。” “你让校尉单风带他的人回容州城内,这几日加强城防,夜间宵禁。” 一听这话,沈玉书脸色灰败:“这是……?” “未雨绸缪。大人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城里有不少黑狼寨的奸细,否则沈大人以为,封城的情形下,怎么还能有这么多人投了黑狼寨。” 沈玉书听得一头冷汗,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们是怎么出的城?” 陆观没有答话。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安抚灾民,留意城中动向,让人将乡绅世家都盯着。”这些主意平日都是宋虔之来管,现在只有陆观发话了,“粮还能吃三天吧?” “两天。” “撑到三天。” 沈玉书沉默地看着陆观,半晌,点头道:“好,三天!” “沈大人就去城里做好事,容州城中百姓都服你,最晚四天以后一定要有粮发下去。” 沈玉书出门去。 陆观爬到床上,掀开被子给宋虔之身上伤处上药,何太医没有时间,只拿了药粉给他便走了。上完药,陆观把被子扯过来,轻手轻脚给宋虔之盖上,下地出去。 门外,陆景淳带人取来了药膏,他眼睛被黑布蒙着,但知道面前有人,便停下来向陆观一点头。 陆观去找麒麟卫,看他们审问闫立成。 ☆、容州之困(拾贰) 在监牢门外,陆观碰见周先,眉便是一皱。 周先蹲在花圃旁边,听见脚步起身,朝陆观问:“小侯爷怎样了?” “都是外伤,陆大夫的儿在给他上药。你怎么出来了?”想到一事,陆观神情现出严肃,“谁在问话?” 周先:“麒麟卫在审,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陆观反应过来,微带着怒容。 周先摆手道:“不是忌惮沈玉书,他这州府也做不长了。当日我听侯爷提起闫立成这个名字,就觉得耳熟,也是凑巧,此次来的麒麟卫当中,有一人认识他。” “认识?”陆观听糊涂了。 “六年前有一人从麒麟卫除名,此人就是闫立成。当时我还没进宫,是以记不太清,难以确认。偏偏皇上派来保护何太医的麒麟卫中,有他的师弟。” 监牢中传出一声沉闷的惨叫。 陆观皱了皱眉。 周先无动于衷,继续道:“麒麟卫设立至今,从未有人叛出,闫立成打破了麒麟卫引以为傲的忠名。我本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不是他,他师弟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不会错。” “只有这一个?” “只有这一个。”周先顿了顿,从上往下打量陆观,一哂,“想不到陆大人的身手如此出众。” 陆观没有接话,正要进去,被周先拽住了袖子,令他停步,周先立刻松手。 “里面两名麒麟卫,一名是他师弟,另一名也是早些年间在麒麟卫中熟识的,闫立成比较可能说实话。你就不要去了。” 陆观知道周先所言不差,便道:“一个时辰,不能再久了。龙金山何在?” “押到东厢锁着了,他好像不打算逃跑。” “一定要问出府库粮银何在,等单风来了,你与他一同上山,把黑狼寨的粮库先抢了。” 周先:“???” 陆观道:“把粮食发下去,容州城就能稳住。” “即便黑狼寨有三四年的屯粮,也支撑不了容州城多久,整个容州内城就有十万余人。龙金山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能他自己都没有亲自点过粮库里究竟有多少。” 陆观抬头看了一眼天,是一个大好晴天,不像要下雪。 “先问吧,有多少抢多少,先发下去给灾民吃。我修书一封,你让你弟兄亲自送进宫,出京之前,我已面呈皇上,若是不出意外,户部应该已经做好了开仓放粮的准备。一来一去,用黑狼寨的粮先顶着,应当不成问题。”说完陆观匆匆就走。 周先看着他的背影,颇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位秘书省的新上官,竟像是真的惦记着百姓生计,这样的人,放在秘书省,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周先又想到,陆观是有案底的罪人,即便开恩科,也是不能参加考试的,那就断了他的升迁之路,也只有秘书省能容他。 周先倏然眼底一亮。 不,还有一个地方。 宋虔之醒来已是晚上,感觉好受多了,就是饿,陆观扶他起来,喂他吃粥。 屋里灯光昏黄温暖,宋虔之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涂上去的药膏很清凉,没有那么痛了。他黑亮的眼珠转到陆观的脸上,见他脸色严峻,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在马车上,陆观在他额头上亲的那一下。 宋虔之脸色发红,不敢看陆观,混乱地想:他喜欢我? “你手指这几天就不要动了,那天晚上你到底想干什么?”陆观眉头拧着,不太高兴。 “……”宋虔之嘴里吃着粥,含糊道,“他们给我喝的参汤有问题,我就想看看到底他们要干嘛。”结果谁知道险些被压,总之就是倒霉吧。 “你行事一直如此莽撞吗?”陆观语气近乎责备。 “也没有一直啊……这次运气不好,我将匕首藏在枕下,谁知道闫立成行那事还能顾得上戒备,加上走背字……反正就那样了,本来我还打算跟他虚与委蛇一会儿,看能不能套出话来,那就不用打了。那家伙跟几百年没泄过火一样,上来就亲,我就想先给他一刀。” “结果他给了你一刀。”现在想起来陆观仍觉得后怕,要不是昨天晚上他早有打算,宋虔之被人喂了软筋散,怕是就会让闫立成给办了。那厮性情暴躁,一匕捅死了金顺,陆观当时在房上看着,还以为宋虔之留有后手。 宋虔之心里一动,见陆观神色中又是后悔,连忙示意他继续喂啊,边吃边鼓动腮帮子说:“你不是来了吗,他也没捅我,这次是我行事欠妥,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陆观把勺子一摔就想发火。 “没有了没有了。”宋虔之叫苦不迭,本还想问问陆观是不是喜欢他,不然亲他做什么,现在看来,这么凶,必然不能是喜欢他。妈的,占小爷便宜。 吃得差不多了,宋虔之想起来个事,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外面情形如何?”险些都忘了。宋虔之恨不得给自己两拳,多耽搁一天,百姓没有粮吃,就要出乱子。 陆观一把将他按回去,说:“我让沈玉书把单风调回来,周先带着一名麒麟卫也跟去,按龙金山绘制的地图,和闫立成供出的粮仓位置,上山打劫去了。” 宋虔之一愣:“这么快?那何太医呢?” “府衙已闭,何太医就住在你隔壁,我亲自看着,不会有事。驻军已经出发两个时辰了,若是手脚快,天亮之前就能回来。龙金山也随队去,所以让麒麟卫跟着,免得把人弄丢。闫立成在牢里关着。” 宋虔之心想,得找个时候去好好严刑拷打闫立成一番。 陆观似有些犹豫,他把碗放到一边,给宋虔之擦嘴,然后说:“你知不知道,六年前麒麟卫除名了一个人?” 宋虔之仔细想了想。 “像有这么回事,我四年前才到任秘书省,可能在书库里见过这一档,不过没太留神,怎么?”宋虔之眼神一动,便即想到,“闫立成是麒麟卫?” 那就说得通了,怪不得这么能打,不过麒麟卫个个是从麒麟冢九死一生杀出来的硬汉,而陆观竟能将闫立成制住。 “你拜的谁做师父?”宋虔之忍不住问。 陆观:“关你什么事?” 宋虔之讨了个没趣,道:“随便问问嘛,不说算了,你伤就好了?” 陆观摸了摸左臂,淡道:“无事。” “我看看。”宋虔之坐起身就去扯陆观的袍子,陆观体热,素来不好好穿衣服,宋虔之一扯就扯了下来,脸红地对着陆观铁打一般的身躯,看到他左臂上伤口缠着绷带,是新换的。 “崩裂了。重新上的药。”陆观把袍子重新拉上。 “你又救我一次。”宋虔之往怀里去摸,他身上就一件单衣,一时尴尬无比,“等回京再报答你。” 陆观眼神一动,不知想到什么,颧骨染上红晕,垂目:“不用,保护下属是应该的,我若遇险,你也一样会保护我。” 会吗? 昨夜跑了一整夜的山路,回来以后也在安排诸事,陆观显然累得很了,往床上一躺便睡,碗也没收。 宋虔之推了他一下:“别在这儿睡啊,回你屋去。” 陆观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宋虔之睫毛颤动不已,看着陆观紧闭的双眼,视线随之滑落到他挺拔的鼻梁与锋利的嘴唇,那唇亲在他额上时,是热的,近乎滚烫。宋虔之真想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人摇醒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昨夜陆观背着他一路狂奔之中,宋虔之数次在他背上醒来,又或是在寒冷潮湿的山洞里,但只要睁开眼看到的是这个人,他就觉得无比安心,仿佛什么也不用害怕。 这样的感觉,宋虔之从未有过。他很小就开始挑起整个宋家,周门无后,游走在皇帝与太后之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宋虔之缩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陆观,心事重重地勉强闭眼。 睡到半夜,陆观从身后抱着宋虔之,宋虔之没醒,陆观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一条腿压着宋虔之,像是孤独太久的一头野兽,靠着人取暖。 这天晚上,容州城里城外都没下雪,天空中一轮明月。 沈玉书调回单风,两千驻军尽数进山,杀进黑狼寨时,整个寨子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想到官兵来得这样快,且黑狼寨自建成从未遭遇过突袭,说是往大山里撤退,寨主被抓,群龙无首,只有底下小头目各自带着自己那一队上百人胡乱往山里钻。 仗着群山天险的屏障,加上容州城内疫情紧张,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年节之前,城内驻军会突然向黑狼寨发起进攻。 马上骑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官兵,正是单风,有了龙金山的地图,寻到上山的路,没费多大功夫。 而龙金山双手被绑着,在前面带路,闫立成绘制了寨子的详细地图。龙金山当了这么多年二当家,也不曾彻底摸清闫立成后来兴建的兵器库、粮库、银库。他只管带兄弟下山抢过路的富人,自诩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夜风之中,林立的土屋让单风惊讶道:“这么大地方,就在州府眼皮子底下,你们还真的想占山为王。”他手里马鞭劈头便朝龙金山甩了过去,被周先一把抓住。 单风眯起眼睛。 周先笑道:“校尉大人带人跟着龙兄弟去找粮,板车跟上,搬粮。”周先松手,单风面色不善,没说什么,带着士兵跟在龙金山身后去找粮。 装满粮食的板车一车一车拉过来,足足搬了一个多时辰。还有士兵将兵器库里的刀枪剑戟成捆背在背上,或是三五个人搬一堆,压在装运粮食的麻袋下面。 单风走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兵器也要?”按照周先的想法,粮是必须要立刻拉下山去发给百姓的,兵器却大可不必,驻军兵器充足,银两也不必现在就搬走,反而拖慢回程速度。 单风道:“州府大人的命令,带走。”随着校尉一声令下,板车排成一列从山上蜿蜒下山,林立的火把犹如一条火龙,缠着数座大山。 一名骑马的官兵拖着龙金山,绕着最近的一圈土楼跑圈,几个手下士兵哈哈大笑挤成一团,全无行军的严肃之感。 “校尉大人,黑狼寨招安,还要用龙金山。” 单风看了一眼那官兵,没有立即发令,笑着朝周先道:“钦差大人多虑了,我看黑狼寨不如传闻中牢不可破,我让人带了几桶火油,待会儿一把火烧下去,永绝后患。” 龙金山听见这话,登时停了脚步,马还在跑,直接将他拖到在地,拖行出数十米,单风才下令将他放开。 周先带麒麟卫让一名士兵带路去找黑狼寨里的银库,见到不少士兵在将银子装箱,刚要出声问,听见一阵惨叫。 就在绳索从马上解下的同时,龙金山骤然暴起,双手虽捆着,手掌却能活动,他双手握着刀,跃上前去,一刀割下前刻拿他取乐的官兵头颅,飞跨在马上,将仍在抽搐的身体掀下了马。 周先跑出,身边麒麟卫抢出,手里长鞭甩出去绊住马蹄向后一拽,就在此时,龙金山双手已经脱缚,座下大马陷落前一刻,他飞身而出,双手按住马头,借力跃出,手中长刀一挥,直接将并行那头马上的官兵劈成两半,坐上那匹马疾驰而出。 “拦住他!”周先一声大喝。 单风的兵完全没反应过来,俱被这场突变骇得难以动弹。等到单风发号施令,已是来不及了。 龙金山一头扎进树丛之中,没了踪影。 “混账!”单风下马,随手提起一名士兵,劈手就是一巴掌,直把人打得嘴角迸出血。 “愣着做什么?!追啊!”单风又要上马。 周先一把拽住他。 “穷寇莫追,请校尉立刻下令运粮,银子别管了,龙金山上了山,就能带着黑狼寨的人反扑。马上回城,紧闭城门,架上防御设施准备守城。” 单风笑道:“不过是些山匪……” “快去!”周先须发贲张,无形中一股威压让单风脸上笑意顿消,被周先的气势骇得好半天难以动弹。 “快,装银子,浇上火油,把黑狼寨一气端了!”单风下令。 周先难以置信,提拳要揍,这时粮车都已上路,单风还专门让人带的大木箱子和板车来拉官银。 一道来的麒麟卫眼神示意周先先走。 若再与单风理论,匪徒反扑过来,恐怕连粮食都保不住。 不能再耽搁了,管他去死,周先让单风分兵一千给他,先押粮回城。单风本就不把山匪放在眼中,加上上山未遇抵抗,又见到黑狼寨中一群乌合之众,各自为政,官兵一来就跑。他也不好太得罪钦差,于是分给周先一千人,自己在黑狼寨盯着手下往寨子里浇火油,把官银一箱一箱装车。 周先带着粮车一径入城,已是第二天拂晓时分,从守城将士到城中百姓,无不欢欣沸腾。 粮食运进州府,沈玉书没见到单风,便问周先怎么回事。 “容州城里除了单风的两千驻军,再无军队了?”周先示意沈玉书往内衙走。 沈玉书:“黑狼寨如此厉害?” “校尉不听我命令,手下折辱龙金山,龙金山杀了两名官兵,抢了一匹马遁入深山,请州府早做准备。” “只是一个人……”沈玉书松了口气,未免觉得周先小题大做。 “上山没有人抵抗只是因为闫立成被我们抓了,且发兵迅疾,山上没有准备,群龙无首,一团抓瞎。现在龙金山与黑狼寨的人汇合,恐怕很快就会有反扑。”周先不再多说,径自入内找宋虔之与陆观商量对策。 沈玉书本不把周先的话当回事,找了一个一同去剿匪的士兵问过,方知单风要烧山,带着人押后是为了将官银也一并运回。 “你们走的时候,他放火烧了吗?” “还没有,不过校尉已让人浇上火油,只待点火。周大人说运粮要紧,让校尉分兵一千,带我们先把粮运回城来。” 沈玉书听得一背是汗,不禁心里暗道,单风太行险,没有充足后援,这时一旦龙金山召集匪徒反扑,折了单风带的那一千人事小,若是龙金山带那数千人下山直扑容州…… 沈玉书再坐不住了,叫来师爷,让他起稿,一封信给户部杨大人,请他转呈李相,另一封直递北关,恳请来兵支援,第三封沈玉书自己坐下来提笔。 邻近容州的衢州州府与沈玉书乃是同年进士,只有寄望于这位能够施以援手。 ☆、容州之困(拾叁) “什么?!”宋虔之一听就炸了,“沈玉书给龙金山写了契书,答应保全黑狼寨众兄弟,这不是逼得沈玉书背信弃义。” “别生气。”陆观说。 宋虔之:“……”冷静下来之后,宋虔之突然想到,沈玉书是一方父母,与龙金山的协议本就做不得数,只是龙金山显然是性情中人,现在单风公然翻脸,直接放火烧山,逼得黑狼寨不反也得反。 “龙金山不一定会打过来。”周先说。 宋虔之没听见他说话,正在思索。 “城里有一千驻军,黑狼寨的一万人能作战的有七成,单风那一千人回来,这两千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与山匪对战未必会败。”陆观说。 “投奔黑狼寨的容州百姓都是走投无路才会上山,单风一把火把别人新家给烧了,龙金山又与沈玉书有约,沈玉书答应他不会杀黑狼寨的人,黑狼寨能不能打我不知道……”宋虔之想到一事,问周先,“单风军容如何?” 周先半晌说不出话。 宋虔之脸色铁青。 容州逾百年未经战乱,容州军不过是作为城防和修筑工事,结果单风军容还不行。 容州城里一大半都是病患,且疫情爆发不是一两天了,家家户户都被拖得甚是疲废,只有先把粮食发下去,让沈玉书集结青壮年,暂时抓个壮丁。 “最好是龙金山不要打过来。”话是这么说,宋虔之也觉得不太可能,这个机会太好了。 “占了容州有什么好处?黑狼寨在山中,沈玉书不是想拿它立功,就不会去围剿,我要是龙金山,便立刻在山里重建匪寨,带着这一万人占山为王,过逍遥日子。” 陆观摇头,沉声道:“山寨是他们的家。” “就是这个道理,容州久困无粮,州府施粥只能让大家不至于饿死,老弱妇孺先不谈,青壮年肯定是吃不饱的。上到黑狼寨,有一口饱饭吃,而且,寨中自有一派安宁,别人住得好好的,来了一伙人,抢了粮还把人家的屋子一把火烧了。龙金山就是要带着他们重建黑狼寨,这仇也不会就算了。”宋虔之额头渗出冷汗,“最大的可能是破了容州城,把官府和富户一气扫荡光,抢粮抢钱,之后扬长而去,城中现在没粮了,一旦杀进商铺和士绅富人家中,牵扯人命,就不好办了!” 几乎同时,陆观和宋虔之齐齐起身,朝周先道:“去叫沈玉书过来。” 烛火微光照着,三封信墨迹才干,沈玉书把信封上,落了火漆。 “现在送出去?”师爷问。 沈玉书摇头:“再等等。过了今天……”要是单风顺利归来,且黑狼寨没有动作,此事就算过了。 外面来人高声报道:“大人,钦差请您过去。” 沈玉书才刚起身,又有人来报:“大人!校尉大人到了城下,让开城门,开是不开?!” 沈玉书被问得莫名其妙。 “为何不开?!开门放校尉进城!” “禀大人,城下除单校尉带领的容州军,还有大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马,不像是军队,服饰各异,所持兵器也各自不同,马留守推测是黑狼寨的匪徒!” “不开!立刻传话,让城门守住,不能开门!”沈玉书浑身颤抖地高喊道,两股战战,汗水浸出大腿,浑身仿佛灌注满冰水,他整张脸忽青忽白,半晌才回过神,慌神地看向师爷。 一眼之中,师爷躬身下去。 “卑职即刻让人送信出去。” 沈玉书喉头发干,沙哑着声音说:“让信使万万小心,挑几个能打的,千万不能让匪徒把信截去。” 半天等不来沈玉书,宋虔之坐不住了,亲自去找沈玉书。陆观与周先寸步不离地跟着。 “沈大人!” 沈玉书从桌后起来,举袖胡乱一擦满是汗水的脸,唇上的胡髭软趴趴地贴着嘴,他就像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黑狼寨打过来了。”沈玉书颤声道,“已到了城下。” “把周先带回来的粮先发下去,就地征集青壮年,能打的都上。立刻着人去办。”宋虔之掷地有声地说。 沈玉书从桌后出来,险些踩到袍摆摔一跤,叫上一名小吏,亲自出去募集临时用兵。宋虔之脸色阴沉地跟着,沈玉书突然在前面停步,险些被宋虔之撞翻。 “小侯爷就在内衙养伤,两位钦差借我一用……” 宋虔之没让沈玉书把话说完,淡道:“我没事,这种时候,沈大人还要与我们分彼此吗?” 沈玉书叫苦不迭:“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快走,生民第一,等解了眼下急困,我会在皇上面前为大人分说。” 宋虔之这话无疑给沈玉书吃了一颗定心丸,沈玉书背脊挺直,大步向外走去,着急留守,征集各家青壮年作战。周先亲自带人盯着,凡应征而来的,就地发放五斤粮。 城门上一片混乱,箭矢乱飞。 宋虔之带着陆观顶风往上走,被人用刀一拦,上面的人怒吼道:“闲杂人等,立刻回家闭户,谁让你们往这里闯的!” “我是钦差,州府征兵去了,让我上去看看什么情况了!” “钦差大人?!”那兵连忙去找长官。 宋虔之正要往上冲,被陆观一把拽到身后,陆观边往上走,边示意宋虔之跟上。 倏然一支箭近到眼前,贴着陆观头顶飞过,已是力不能及,坠落在地。 宋虔之不禁在心里咒骂,容州城城墙也太低了,这他妈龙金山是已经打到城下来了吗? 就在此时,震动自脚下传来,有人在撞城门。 宋虔之在陆观的掩护下登上城楼,躲在墙后向下望,官兵死了一大票,都是单风带出去的人。宋虔之自小习练骑射,目力不差,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迅速搜索着单风穿戴的盔甲,突然,他眼瞳一缩,手指抓紧城墙,俨然忘了那根断指,疼得险些飙泪。 “单风死了!”宋虔之凑过去朝陆观说。 陆观看他眼睛通红,不是滋味地道:“死了就死了,在那家伙手底下当兵太倒霉了!” 宋虔之也有所感。 这时一人冲到面前,给宋虔之行礼。 “钦差大人,卑职马裕丰。” 宋虔之连忙让他起来:“下面怎么回事?在撞城门了?” “请大人放心,半月前城门才刚加固过,城门能守住!” 宋虔之稍微放了点心,不敢堂而皇之冒着箭雨站在城楼上,和陆观下去,回府衙找沈玉书。 陆观骑马带宋虔之,宋虔之心事重重,总感觉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及至中午,沈玉书带着两名留守集结起容州城里五千名青壮年,州府衙门一半是病人,一半是才集中起来的年轻人。 衙内在放饭,吃了好守城。 陆观拿来饭给宋虔之,就是一碗泡饭,有一撮咸菜,比起发给灾民的稀粥,这已好很多了。陆观掏出个纸包,撕下半只鸡腿放在宋虔之碗里。 宋虔之:“???” “昨晚去厨房找吃的,没吃完。” 宋虔之哭笑不得地用筷子将鸡腿肉按在汤饭里烫热,两人蹲在一起把饭吃了,也不躲进去了。边吃宋虔之边拿眼打量散落在内衙里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饭的青壮年,穿官兵号衣的人不多,都被周先带去守城了。 宋虔之完全没想到,他们只是来盯着沈玉书把赈灾粮发下去的,现在牵扯出这么多事。 冷风吹得人头疼,宋虔之还在发烧,但他知道这时候他一定不能去睡觉,沈玉书一届文官,中举之后,直接外放到地方,过去的一年在任上没犯过什么错,黑狼寨冲进来,沈玉书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个性就一览无余,好歹自己有个小侯爷的身份能给沈玉书一点底气,而这一层是陆观和周先都没办法给沈玉书的。 “这些新兵能顶什么用?” 宋虔之没经过大脑顺口就溜了出来:“当人墙,堵着。” 陆观眉毛动了一动。 “你是在赌龙金山不会对无辜百姓动真格的?” “只要能顶得过今天,龙金山就不会进城,他的人没粮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谈谈,把粮食拿出来分了,黑狼寨不足为惧。”说着这话,宋虔之神色却并未放松半点。 “还有别的事让你担心?”陆观看了出来。 “我一时想不清楚。”宋虔之烧得脸色有点发红,他咬了咬唇,嘴唇润红,吸引着陆观的眼。陆观也不掩饰,就这么认真地看着他。 宋虔之心念一动,突然有点想凑上去亲一亲陆观的唇,他印象中那唇柔软又温暖。宋虔之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猛然咋呼出两个字:“地道。” 陆观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去找沈玉书,让宋虔之就坐在那儿吃饭。 这下宋虔之哪儿还吃得下去饭,容州城里有不少偏向黑狼寨的灾民,这些人具体都是谁,有多少,敌在暗我在明,形势相当严峻。宋虔之把碗放下,招来一名小吏,让他立刻去把黄五找过来。 周围不少人在看宋虔之,其中一个年轻人磨蹭过来,小心地问:“大人,我们真要出城打仗吗?” 那人明显有些害怕,宋虔之扫过这一群人,几乎从每个人的脸上都读到了相似的情绪,他们都在怕。 “尽量守住吧,我希望不用。”宋虔之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他完全没有料到到容州以后,先是有人刺杀他和陆观,继而容州最靠谱的大夫也被杀,那便是有人在等着容州乱起来。 这个人会是谁?不是龙金山。闫立成?闫立成还在牢里。闫立成曾经是麒麟卫…… 宋虔之猛然站起身,脚底虚浮,还好那年轻人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 “大人您怎么了?” “周先……”宋虔之喃喃道,就想找个人带他去城墙上找周先,又想起得在这里等陆观,陆观去哪儿了?地道。 旁边人看见宋虔之踉踉跄跄往外跑,就有两个人跟上去,不住口道:“大人,您看上去不大好啊,是不是歇一歇?” 宋虔之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迎面黄五被小吏带到,宋虔之眼内恍惚淡去,抓住黄五。 黄五拄着拐,被吓得够呛,却见宋虔之一脸病容,手上又缠着绷带,不敢造次。 “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地道。”宋虔之喘着气,“那天李高带我们去的那家人有一条地道通往城外,那条地道你知道吗?” 黄五下意识就要摇头。 “快说,我知道你知道!” 黄五被宋虔之提着衣襟,像一只斩了脖子的鸡,双膝发软。 “请宋大人松手,小的这就带您去。”黄五二话再不多说,他是本地乡绅,祖上也是有过功名的,已经得了消息黑狼寨打过来了。 这黄五能不知道上黑狼寨去的人都是通过地道出的城吗?自然心里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要是黑狼寨的山匪打进来,洗劫一番,也是黄五不想看到的,他在城中也有几间铺子。这便带上宋虔之去那户人家找地道。 宋虔之心里慌得不行,心想陆观不会已经带人去了?龙金山呢?如果龙金山更早下手,那么地道附近就很危险。 宋虔之招来一名衙役,让他马上找衙内的官员,将府衙内的地道出口立刻堵了。 在黄五带领下,宋虔之带了二十名才招上来的年轻人,跟着到了那家人的后院,还没进最后一扇门,就听见里面喊打喊杀声不绝。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声,上前推门。 门中一柄铮亮刀锋伸出,刀上带血。 “大人当心!”一人拉开宋虔之。 刀缩了回去,另一人把门踹开。 只见门中官兵与匪徒打成一片,场面惨不忍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死人。 宋虔之呼吸急促,连喘了两下,捕捉到陆观敞亮的胸膛,只有陆观永远不好好穿衣服。 敌方只有几个人了,宋虔之带着人冲进去,下令道:“不必杀光,把人都制住!封地道!快!” ☆、容州之困(拾肆) 宋虔之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捡起一把刀甩开,大叫着冲进战场,或劈砍敌人手臂、肩膀、大小腿,或以刀背把人敲晕。 眼看匪徒不剩下几个站着的了,地道口中却又爬出来好几个。 陆观就地取材,提起一旁数十斤的水缸,口中爆出一声厉喝,一时间震得匪徒都愣住了。 地道口刚钻出来的半个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给我下去!”陆观将水缸往地道口里一填,下面传出好几声痛叫。 其余爬出来的匪徒已被制住,纷纷跪地求饶,要不就是昏迷不醒。 宋虔之一背的汗,跨过横七竖八歪咧在地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 陆观才要说话,被宋虔之一把抱住,宋虔之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上,令陆观完全僵在当地,不知所措,从脸到脖子根全都红了,眼神示意跟来的士兵都别看了,大手在宋虔之身后摇来摆去。 宋虔之反手抓住陆观的手掌,短暂摩挲过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掌往自己后腰上按住。 陆观面孔发红,宛如喝醉了酒。 “宋大人……” “陆大人好身手好胆量。”宋虔之抬头笑看陆观,嘴角三分不正经,想说什么。 这时,黄五带着户主进来,一阵哭天抢地,把宋虔之心里那点感觉全搅合了。 时近黄昏,宋虔之与陆观押着黄五,带着人把城里该封的地道都封了,其实不过两处,一是那天遁出城的那条,二是州府衙门里那条。用泥沙土块填上之后,又派人把守。 真要是有人再从地道出,易守难攻,直接随便拿什么往脑门上砸就是。 回到州府衙门吃饭,宋虔之已饿得头晕眼花,饭菜端上来,只觉得好香好香好香,一顿狼吞虎咽,吃的什么根本没太注意。 把沈玉书看得直哭笑不得。 这一天实在过得太漫长,整个容州城乱成一团,这时沈玉书把筷子放下,颇有些食不甘味。 “饭还是要吃的,黑狼寨还围守在城外,沈大人不吃饱怎么有力气率领军民抵抗?”宋虔之劝道,挣扎着捧腹坐起,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火腿汤。 “我沈玉书为官多年,一直以为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君,想不到在容州任上,竟会出这种事。”沈玉书长叹一口气。 宋虔之与陆观都知道,即便黑狼寨没有攻进城来,沈玉书已递出信去求援,这事再盖不住了。而若黑狼寨攻进来,紧跟着沈玉书就要被押进京问罪。 “皇上面前,我一定为你求情。”宋虔之保证道。这沈玉书已比大部分官员更加尽责尽心,若将他问罪,必然寒了地方命官的心。 沈玉书只是笑笑,没说话,一口饭两口汤地逼自己咽下去。 “宋大人说得对,饭还是要吃的。”沈玉书无奈道,双目无神地望着门边,吃吃发愣。 · 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进皇宫,苻明韶刚在皇后宫中提起筷子,尚未用膳。 太监总管孙秀冒死入内禀奏,皇后识趣起身,进了内殿。 苻明韶擦净手,将军报展开,顿时变了脸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面如死灰地吩咐孙秀:“传李相和六部尚书,即刻进宫,到承元殿议事。” 孙秀才要出去,又被苻明韶叫回,苻明韶焦虑地来回走动。 孙秀俯首帖耳地静待。 数息之后,苻明韶做出了决定,朝孙秀道:“不得不惊动太后凤驾了,去请太后也到承元殿。” 承元殿内灯火通明,最先到的是工部尚书冷定,继而户部杨文,兵部秦禹宁,三人稍坐片刻,茶喝了不到半盏,礼部尚书荣晖年过六旬,脸色很是不好地迈了进来,险些摔倒,让秦禹宁扶了一把。 秦禹宁:“荣老晚膳用了没有?” 荣晖坐下去,擦了擦汗,喘着气摇头。 “几个故友到访,正要开席,只有慢待了。” 刑部姚济渠与李晔元一齐到了,门外一名小太监疾步跑走。 众位尚书起身:“李相。” 李晔元面带疲色,他相貌平平,尤其眉粗而杂乱,唯独一双眼睛,精光迸溅,盯人时给人以凌厉之感,坐上首辅之位多年,气场并不压人,却自然让人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李相入座之后,其余诸人才纷纷又坐下。 宫人上了茶,李晔元端起来,尚书们也都端起来,秦禹宁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在兵部一阵忙活,确实渴得狠了,才喝了一口,李晔元又放下了茶盏。 其余四位尚书也放下了茶。 秦禹宁伸长脖子把那口茶咽下去,声音有些大。 李晔元才从出神中醒过来,笑了起来。 在座的俱是人精,秦禹宁不禁讪讪一笑,不再顾忌,端起茶来一口喝得见底,扬声叫宫人进来添茶。 不片刻,皇帝在太监总管的随侍下步入承元殿,入了主位,官员起身,苻明韶疲惫地摆了摆手。 孙秀忙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了。”旋身退出殿外,承元殿的殿门依然开着。 苻明韶右手边空着一个座位,他侧着头,支颐出神。 户部尚书杨文早已坐不住,就想开口,眼光溜过李晔元的手,见他手掌轻轻摇了一下,只得咬牙强迫自己稳坐着。 一盏宫灯从承元殿门口亮起,随之千万盏宫灯以承元殿所在为中轴,照彻整座皇宫。 “太后驾到。”太监特有的尖嗓通报。 几位尚书俱是一脸惊疑不定。 面无表情的李晔元眉心也微微一动,随其他几位尚书起身。 周太后并未以朝服盛装示人,一身黑红穿花凤袍,头戴金饰,动辄浑身珠翠瑟瑟作声。她容色庄严,近前来时,苻明韶恭敬起身,伸手扶她。 太后便在皇帝右手的位子坐了,紧跟着皇帝坐下,六位官员先后重新坐下。 李晔元是首辅,领着吏部尚书的衔,宫中才得了军报。 秦禹宁赶在杨文开口之前,起身出列。 “陛下,黑狄从白明渡攻入,若是孟勤峰抵挡不住,就得穿过风平峡,经衢州下容州,再从容州道进京。” “风平峡天险万难,黑狄人攻不破的,请陛下太后万勿过于担忧,只等孟将军的捷报便是。”荣晖说话慢条斯理,温吞得使人想要睡觉。 苻明韶手贴着杯盏,垂眸不言。 周太后看他一眼,便直接问秦禹宁:“若是黑狄长驱直入,几日会攻进京城?”她神色如常,并不惊慌。周太后做皇后时就曾跟着夫君御驾亲征,并不惧怕刀兵,且是大儒之女,当年周太傅骑射皆精,教出的长女有勇有谋,到了嫁龄,上门提亲的几乎把周家门槛踩破。 “不出半月。”秦禹宁有话未说。 “尚书有话但说无妨。” 得了周太后这句,秦禹宁才道:“南方几个重镇皆是去年受灾之地,驻军人困马乏,钱粮不足,可战者寡,须早作部署。” “什么部署?”工部尚书冷冷开口,“南宫建成数十年,迁都时便是劳民伤财,我就不知道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冷定是惠州人,性情以耿介闻名,常有官员在背后戏称,都察院应该让他去,放在工部不知道给过多少人钉子碰,偏偏他和安定侯玩得好,而安定侯不在工部任职以后,俨然是个老纨绔,风流韵事一箩筐,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哪里对了胃口。 秦禹宁也动了怒:“上次迁都,冷大人应当才发蒙年纪吧?” 周太后轻咳一声。 两人立刻噤声,都把她看着。 周太后说:“孟勤峰过于年轻了,怕抵挡不了多久,加急递送给镇南军,让穆定邦调兵至风平峡。具体在何处设防设伏由各部协调,李相,又要劳烦你了,你的大任,一定要守住。” 一直没有出声的杨文无奈出列,说:“户部今晚就去调配钱粮,臣必当鼎力协助兵部,与秦大人山鸣谷应,全力支持前线作战。” 刑部姚济渠则一直没有说话。 李晔元也在沉默。 关键是皇帝还未曾开口,周太后侧过身去问苻明韶:“皇上以为如何?” 良久,苻明韶看了一眼秦禹宁,视线转到杨文身上,问:“今年各地都在歉收,还有数日就是年关,入库的税粮比往年一半都不到,开了国库,能够十万人大军吃多久?” 杨文脸色不好,像是多日未睡。 “至多能支撑到开春,所以此战只能速战速决。能在风平峡止戈最好,将黑狄人撵出东海,如果能在风平峡止战,则最多十日能够打完,钱粮之事,陛下就不必忧虑了。” 这时,李晔元终于开口:“穆定邦以水军见长,再从灵州抽调林敏过去,一定要将黑狄人在风平峡口打服,定了胜局,再谈下一步。” “那朕就拜托李相了。”苻明韶从主位下来,走到李晔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李晔元连忙躬身。 皇帝众星拱月地出去了,周太后紧随其后,母子二人,还有话要说,自去别处。六部尚书退出,各自回部里安排诸事,姚济渠径自回家,李晔元则去了兵部。 · 是夜,容州城里无人敢睡,新兵兵器不够,周先命人将粮袋下压着的那些兵器解出。 “想不到单风还有这等先见之明。”周先苦笑道。 宋虔之想起单风被黑狼寨山匪钉死在运银车上的惨状,叹了口气。 “守着吧,黑狼寨的人没带辎重,天亮之前攻不破,就将不攻自破。”宋虔之累得要断气,很困,站着都能睡着。 陆观思忖片刻,斟酌着开口:“不然把龙金山放进城来谈一谈,给他一些粮,让他带回去,且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宋虔之笑道:“他不会进城来,他的手下也不会同意。黑狼寨需要一个当家的,没有比龙金山更合适的人选,他孤身一人过来,咱们要是把他剁了,黑狼寨的人怎么办?他们又不傻。”静了会,宋虔之想到,“让他们派个人过来,把话传给龙金山。” “白白便宜这些人了。”周先道。 宋虔之道:“谁都不容易,有一口吃的,谁愿意上山。” 周先一哂,不以为然。 宋虔之吩咐人把沈玉书叫来,沈玉书找来马裕丰,让他上城门喊话。整个城墙上下不少伤兵躺着,上一趟城楼费好大劲。 宋虔之与陆观没有上去,就在城楼下面,从伤兵中走过,安抚他们。 马裕丰从城墙上喊道:“宋大人!” 宋虔之看过去。 马裕丰指指城墙下,使劲点头,随即一溜烟跑下城墙,急促喘气,朝宋虔之道:“他们愿意谈。” “开城门吧。”陆观说。 “慢着。”宋虔之道,“让弓箭手准备,在城墙上设好防备,以防万一。” 马留守跑去办。 陆观问宋虔之:“冷不冷?” “还好。”宋虔之扯起嘴角,“在府衙里冷,跑过来反而不冷了。你怎么随时都在流汗?” 汗水从陆观古铜色的胸肌腹肌上淌下,将皮肤镀了一层油光,他外袍随意敞着,很有一股悍莽之气。 “白天你在地道外面……想与我……与我说什么?”陆观不太自在地说,看了一下宋虔之,故意不看他,又忍不住看回到他脸上。 宋虔之愣了。 “没想说什么啊。” “真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火把照在宋虔之的脸上,微微发红。他心里嘀咕,怎么这会想起来了,这会想起来也没用啦,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不想说了。 “我让周先挖出了两坛沈玉书珍藏着没舍得喝的御酒,办完事回去我有话要说。”陆观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宋虔之拒绝的机会。 城墙下火把林立,歪七竖八的伤兵时不时痛吟一声,宋虔之神思不属地往城门口晃过去。 “哎哟,大人!您看着点儿啊!” “对不起对不起。”宋虔之被伤兵吼了,定了定神,却觉根本稳不住一颗狂跳不已的心。 陆观要跟他说什么?说什么不能现在说非得回去说,还得边喝酒边说。酒壮怂人胆,也许他将要说什么他不敢说出口的话,会是什么? 晦暗不明的车厢之中,陆观凑过来,温柔地吻他的侧脸…… 浑身血汗交织,在夕照之下,一脸通红的陆观被他抱在怀里…… 那天夜里陆观从天而降,掀飞闫立成那禽兽,把他按在地上一顿猛揍,险些把人活活踹死…… 宋虔之抬起头,看见陆观已到了城下,门中无数火把照着,两边士兵使力,将城门拉开一条缝。 那缝渐渐张大,走进来了一个人。 ☆、容州之困(拾伍) 就在城门下的一间民居内,龙金山派来的使者在弓箭手的注视中走了进来。 宋虔之认出来是那天带他去楼屋的男人,不由想到金顺那孩子。 男人一见宋虔之,登时愣了,旋即恢复如常,袖手在堂下站着,宋虔之踞案而坐,吩咐士兵给使者搬来一把椅子。突然视线扫到陆观,宋虔之想了想,起身,让陆观坐。 陆观也不谦让,直接坐下了。 使者眼神一动。 “州府大人何在?”椅子搬到使者身后,他偏不坐,一手负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 陆观不答,直截了当地说:“州府赏给你们半个月的粮,从容州投奔你们的百姓,愿意回家的都回家。让龙金山告诉他们,朝廷派了御医下来,户部拨下来的赈灾粮在途,十日内能运到容州。你们黑狼寨不是为民除害,要救民于水火吗?如今却倒戈相向,自相残杀,都是大楚的子民,你们杀的士兵,也是你们的同胞。就不觉得于心有愧吗?!” 使者道:“单风校尉下令烧山,毁我家园,黑狼寨中兄弟众怒难平,岂是寨主一人能够压得下去。” 陆观抬起一只手,阻住使者的话。 “龙金山的条件是什么?” 一旁宋虔之坐在椅子里喝茶,突然顿住。心里转着念头,那些赈灾粮去了何处,赈灾粮没有拉上山,那便证实了调查的结果,粮食经水道运走了。到现在宋虔之还是觉得那些粮不可能是去了灵州,白明渡口。这个想法就像是一个疙瘩,堵在他心里。 使者答道:“将抢走的粮食退回一半,兵器尽数退回。” 陆观冷冷一笑。 使者怕他翻脸,忙道:“我们会退回一半官银。” “退一半还留一半做什么?拿着玩儿?”宋虔之开口了。 “寨主自有计较,二位是什么身份,你们说了能算数吗?” “你说了,又能算数吗?”陆观问道。 那使者道:“只要在我们的条件以内,在下可以做主。” 陆观才要说话,宋虔之站起身,走到使者面前。 那使者被他眼神逼得有些喘不过气,只觉这少年人与那日见到完全不同,浑身散发着压人的气势,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倏然回过神,站定脚,与宋虔之四目相对。 “你回去告诉龙金山,官银必须全吐出来,粮食可以退回三成,兵器不退。” “这……”使者一脸为难,心里发虚,这和寨子里几位大哥的要求差太远了,不是诓人吗? “一天以内要是攻不进城来,你告诉我,你那些弟兄们吃什么?只要扣了你,城门紧闭,城楼上架起火盆与滚油,弓箭手盯着,拖过这一日,你们整个寨子都只有玩完。”宋虔之边说边往前逼近一步,看到那使者满脸冷汗,嗤了一声,“城里的密道都已经封了,每一条密道出口都有重兵把守,你们走密道也没用,上来一个死一个。” 使者心知这不是唬他。 偏偏宋虔之还拍了拍他的肩,使者惊出一身汗,暗道自己看走眼,怎么会以为这是一个惯于床事的小少爷,让他去服侍闫立成,连闫立成那样能以一挑百的人都会落在这两人手中,龙金山连闫立成都打不过。越想使者越觉万事休矣,面如土色。 “我们是钦差,允诺的事情你们信也得信,不信就只有死。你让龙金山想清楚,拖得越久你们的人没吃的一样打不下来容州。沈玉书已向朝廷求援,援兵就在路上,自己斟酌着办。” 宋虔之话音未落,陆观一脸戾气地走下来,朝使者说:“让龙金山把脖子洗干净,乌合之众,也来攻城。我看他有心运粮进城施给平民,敬他是条汉子,既如此难缠不通事理,就把他的弟兄带过来送死吧!” 使者被放出了城,弓箭手仍未撤去,得令将箭矢掉头瞄着城墙下的匪徒。 宋虔之一脸疲惫,跟着陆观下城楼,坐上陆观的马背,陆观从身后环着他踢踢踏踏回州府衙门。 离衙门还有一整条街,苦臭的药汤味钻进鼻子。 宋虔之眉头一皱,已能见到排队等着何太医把脉的病人,陆观将马朝西拨了拨,避开人群,从府衙后门进去,让下人把马牵去喂了。 府衙后院,两三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在廊庑下围着说话,一人听见响动,示意其余诸人,女人们顿时都不说话了。她们互相看看,走出来一个人。 宋虔之与陆观停下脚。 “是钦差大人吗?”女子行了个礼,眼神不敢与两个男人对视。 “嫂子何事?”宋虔之看陆观那个脸红样子,就知道他不敢和女人说话,打了个眼神让他赶紧走。 女子是来问战况的,几个妇人家中都有人被抓了壮丁。 “我们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想知道今夜夫君能不能回家,听说外面围城的是黑狼寨的人,他们怎么会围城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妇人后面还有一句硬生生止住,黑狼寨还往她家送过粮,她怎么也难以相信,现在是黑狼寨的人在攻城。 “回去做好饭,等你们的男人回来,天亮之前,他们一定能回家。” 得了宋虔之这话,女人们纷纷朝他行礼,宋虔之脸微微一红,做了个手势,便走了。 周先从一根柱子底下转出来,吓得宋虔之往后退了一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先爆出一声大笑。 宋虔之神情阴郁地在周先搀扶下起身,甩开他的手,气不打一处来,竟被气笑了,埋下头去掸干净袍子。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等大人您。”周先往前走,宋虔之只得与他并肩而行。 “等我干嘛?”宋虔之恶声恶气地问。 周先拿眼瞟宋虔之,宋虔之被他瞟得毛了,毛躁道:“有屁就放,没事快滚,我还有事。” “宋大人要去与陆大人吃酒了?”周先一脸看穿了一切。 宋虔之神色别扭,不答,两人穿过一架乱七八糟的枯藤条,宋虔之咒骂了一声,把藤条从脸上扒开。 “这些当官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把容州城搞得个乱七八糟!实在混账!”宋虔之憋了多日的怒气,总算发了出来。沈玉书算是为民着想的,但容州出这么大的事,光知道捂着,不就是怕朝廷知道了问罪。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还不是惊动了上面,还得到处借兵借粮,原本是输了面子就能挽救的局,现在弄得,面子里子都掉了,让人踩着脑袋还未必保得住头。 真他妈的…… 宋虔之还想回京城过年,这两天他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觉得心惊肉跳,时不时就想到他娘。 “皇上该把宋大人安排去都察院。” 宋虔之郁郁道:“那也得我考个举人,点个贡士。”想到什么,宋虔之侧过头看了一眼周先,他是看不透麒麟卫的,个个都比他有城府。如果说大楚还有一个机构比秘书省更藏私纳诟,知道的脏事儿更多,那只有麒麟卫了。 “实不相瞒啊,皇上有意让卑职以后就在秘书省任职。” 这倒是宋虔之没想到的,但他吃不准周先是不是在诓他。 “过了这关再说罢。”只有平安离开了容州,才有后话。不知道为什么,宋虔之今夜十分不安,他暗暗地想,兴许是因为陆观那几句话,陆观要说什么? 要是陆观真的喜欢他,他该怎么办?可他不想和陆观这样硬邦邦的男人在一起啊。大楚京城是有不少养漂亮少年的,怎么看宋虔之也觉得,陆观不是个漂亮少年,而且陆观的年纪大了,要是他养了陆观做男宠,那些从小玩到大的纨绔还不笑话死他。到时候他宋虔之一下就在京城出了大名了。 何况他俩同在秘书省任职,如果真在一起,他和陆观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宋虔之做事,能用嘴皮子的不用手杆子,陆观则能动手的根本不想和人哔哔…… 到时候秘书监与少监,成天没事就先打一架,他又打不过陆观,这不是吃了大亏吗? 周先突然停了下来。 宋虔之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 “宋大人还不明白为什么陆观会来秘书省,秘书监这个位子空悬多年,皇上却让他领了命?” “为什么?”来了吗?要挑拨离间了?宋虔之揣起手,冷冷注视周先。 周先站在树下阴影里,面色不清,低沉的声音轻轻传出。 “陛下是想得到小侯爷的忠心,就像周太傅忠于先帝那样。” 宋虔之面无表情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说笑了说笑了。” 周先不再说什么,再往前走就是迎宾楼外的花圃,陆观约了宋虔之在那里吃酒。一眨眼间,周先便已不知去向。 宋虔之呵出一口白气,抬眼望了望空气里晕散开去的这口气,垂下了眼。 陆观刚在院子里摆好酒,天空中便洋洋洒洒飘下来雪花。 陆观:“……” 宋虔之走出,看到陆观一脸郁闷像个被霜打过的茄子,猛地一拍脑门,哈哈大笑起来。 “走走走,屋里去,这么冷,月亮也没有,坐在外面干什么?”宋虔之叫来两个丫鬟,帮忙把酒菜都挪进屋子里,又着人烧来火盆,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暖和和的。 桌上有一碟猪肝、一碟猪头肉,又是火腿汤,宋虔之险些吐了,不过闻着还是香,兴许是他饿过了头,加上天气太冷,胃里本就不大舒服。 半只干酥酥的风鸡,一小碟抟成塔的豆皮丝,淋了通红的辣油,油里浸着芝麻,香气扑鼻。 宋虔之先喝了一碗热汤,缓了缓腹中冷痛,边吃猪头肉边看陆观。 “说吧,什么事?”宋虔之嘴里有东西,声音模糊得很。 “饿了?”陆观往宋虔之碗里夹了点菜。 宋虔之埋头苦吃,分出一只眼来看他。心想:要说了要说了要表白了,怎么办啊啊啊啊,拒绝他吗?不能养这么一个一点儿也不漂亮的男宠啊! “你先吃。” “你说,没事,我可以边听边吃。” 陆观脸有点黑了。 宋虔之想到,陆观可能觉得他态度不端正不够慎重,于是把嘴胡乱一擦,坐正身。 “说吧。我待会吃。” “你不饿了?” “本来就不饿。”宋虔之心说,给你面子看你有心才吃的,快点说吧,早点断了你的念,我好继续吃…… “短短时日,我已救了你两次。”陆观迟疑道。 宋虔之眨着眼看他,下一句该说以身相许报答的话了吧?一时间宋虔之心如擂鼓,脸也红了,红到脖子。他轻嗯了一声,筷子把抟成塔的豆皮丝推开,筷子在豆皮丝里胡乱戳来戳去。 陆观专注地看着宋虔之,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 宋虔之想起那个傍晚,天色刚刚暗下去,宫里点起灯,这个一身粗莽之气的人领着头走进迎春园,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他,高傲冷漠得不可一世。 现在还不是被小爷迷得七荤八素控制不住自己?宋虔之嘴角微微扬起了笑意。 小炉上煨的酒渐渐升温,醇香四溢。 宋虔之搓着手,让陆观给他来一杯。 一杯温酒下肚,宋虔之刚放下杯子,就见陆观拿了只碗盛酒,也是一口喝干。 宋虔之:“……”看吧,酒壮怂人胆。 陆观深深吸气,打了个嗝儿,又倒了半碗,喝完还想再倒,倒不出来了。 “让人再拿点酒?”宋虔之善意地建议道。 陆观被那一口酒气杀进冰冷的胃里,一口气缓不过来,眼睛往外一突,把第二个嗝儿打出来,舒服了,脸也涨得发红。 屋外雪落响了声音。 陆观认真地看着宋虔之,呵出的气滚烫,他视线里的宋虔之变得模糊了起来。 “那天车上,我是想试试你发烧没有,失礼之处,请你见谅。” 红晕从宋虔之颊上褪去,他无所谓地提起杯子想喝一口,发现是只空杯,只得作罢。 “我没放在心上。” “嗯,想必在那家人户后院你见到我时,抱上来也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安好。” 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同在秘书省供职,都应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劳,你是我的下属,又是安定侯的儿,还是周太后的亲侄子,怎么样我也得护着你点儿,你不必太往心里去。我也知道,你想保我这条贱命,我都省得……我也不是那等没眼的人。” 宋虔之神色已冷了下来,将碗推开,淡道:“你请我吃这一桌,就为说这个?” “嗯,我这人口拙,要是你不嫌弃,认我做个哥哥,也不妨,救命之恩就不算事了。”说着,陆观将宋虔之的玉佩从腕上摘下来,从桌沿上推给了他。 宋虔之静静看了一会玉佩。 陆观异常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凡宋虔之看他一眼,便知他不是那个意思。 宋虔之手指摸了摸玉,质地温润,带着陆观的体温。这本是腰佩,却被陆观贴身挂在腕中。 宋虔之把玉佩往袖中一拢,起身,笑看陆观。 “我是安定侯嫡子,又是太后最宠的小辈,陆大人何以觉得我会愿意与你称兄道弟?” 陆观无奈摇头,扶额道:“那当我没有说过,也是我多想了。” 宋虔之看到屋内一角鹤膝棹上陈放着香烛,大概明白过来,陆观还想跟他结拜的。 但他心中只觉得好笑,拱手道:“告辞。” 陆观直愣愣看着宋虔之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往袖中一探,什么东西被扔了出去,院子里隐约似乎有一声响,但雪风吹得很急,又好像只是错觉。 宋虔之袖子一甩,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耽搁,发得晚了,好像又特么感冒了,头疼得很。喝了N个咖啡,都不得行! ☆、容州之困(拾陆) 大雪之中,周先搓着手沿廊下走过来,看到秘书监大人撅个屁股在院中树下一式狗刨。 “陆大人,您干嘛呢?” 陆观头也没抬,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管他,继续跪在雪地里翻找,没一会,换了个方向继续刨。 “小侯爷,陆大人丢什么东西了吗?”周先进屋,站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 宋虔之盘腿坐在榻上,无聊地把一截腌黄瓜嚼得咔擦咔擦响,手边一本容州志,翻了两下,合上。 “不知道,有病吧。” 周先一哂,会意:“吵架了?” “他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德性,谁能吵得起来。”宋虔之吃完了黄瓜,擦擦手。 周先就见到他手指上绕着一截红绳,好像是个白色玉佩,抡得像一面红月盘。 “小侯爷又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给卑职看看?” “不给。”宋虔之把玉佩收进装私章的荷包,以免露馅,没好气地看周先,“什么事,有事就说,没事快走,我要睡觉。” 周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您可别哄卑职,今夜小侯爷不会睡觉的。” “你又知道。”宋虔之是不打算睡,烤烤火,看看书,顺便等龙金山的回话。若是没有料错,天亮之前,龙金山就该做出明智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腌黄瓜吃多了反胃,宋虔之端起茶正想喝,又想起来什么,出去倒了回来重新倒白水喝。 周先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两日前陆大人让我派个人送信进京,我让审闫立成那人回去了,他是闫立成的师弟,对了,闫立成曾经也是麒麟卫,后来叛出的,这事陆大人给小侯爷说过了吗?” 宋虔之眉毛一皱,旋身过来:“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你们刚回来那天,大概小侯爷正在睡觉,从前日到今日一直也不得空,大概没找到机会跟小侯爷说。” “是闫立成的师弟怎么了?” 周先一挠头:“这不是指着小侯爷能知道点麒麟卫往年间的事情,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闫立成就在牢中,直接审不就好了吗?” 周先为难道:“实不相瞒,皇上派来的两个麒麟卫跟我平级,我是无权问他们话。那日审过闫立成之后,他挨了酷刑晕过去,现在还没醒。而且闫立成就是颗铜豌豆,油盐不进,审问时我也没进去,我们三人之中,唯独我与他毫无交集,谁让我年轻呢,进麒麟卫队太晚。” “你不进去是对的,他们互相认识,闫立成更容易说实话。”宋虔之沉吟道,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麟台书库里对麒麟卫的事记载很少,我四年前才到任,之前的档案数量之巨,浩如烟海,盖棺定论之事我一般都不会细查。闫立成这个名字我都不大记得了,要么是书库里就没有他,要么是关于他的事很少,我也不敢打包票就能过目不忘。” 周先:“小侯爷太谦了,京城谁不知道您打小便是天才,看过的东西绝不会忘。难道闫立成叛出麒麟卫的事,没有入麟台的库?” 这很有可能。宋虔之看过的文书很少会忘记,至少他长到现在没发生过类似的事,人不一定,只要是写在纸上的,都不会忘。而他对闫立成这个名字,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此,宋虔之又想到第一次在周先跟前提到闫立成,他当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应该就是想到闫立成是麒麟卫的叛徒,但又不能确定,所以没说。 “如果闫立成背叛麒麟卫,依事情的严重程度,不可能不在麟台入档。”只有一种可能,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想了想,道:“他是什么时候叛出麒麟卫的?在你到皇上身边之前?” “就在六年前,他走后没有几个月,我才离开麒麟冢。” 麒麟冢是麒麟卫队入编之前的训练之地,周先会被派来秘书省,说明皇帝很信任他,短短六年,能够得到苻明韶的信任,周先必然是有一些过人之处。宋虔之思忖着,喝了一口水,说:“六年前朝中只有一件大事。”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信息从故纸堆里来到宋虔之的面前。 “什么事?” · 定州送来的军报,就像一只无情大手,瞬息将死寂的六部搅乱。除刑部不太受到影响,其余诸部无不人仰马翻。 秦禹宁焦头烂额,想找李相商量对策,偏偏李晔元去了户部。 秦禹宁叫来一名部员:“找个人去请李相,现在就去,他被杨文拽过去了。” “杨大人真是……我这就去。” 大风从门外卷过,随着门被打开,那部员整个人都被冻傻了。接着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李相!您终于来了,尚书大人正在等您。” 李晔元脱下狐皮抄手,随侍递来暖炉,他大步走进内室。 秦禹宁正在给孟勤峰写信,看到李晔元,立刻要起身。 “你先写,写完我看。”李晔元便在一旁坐下。 整个乱糟糟的兵部霎时安静下来,李晔元扶额,闭目养神,消得片刻,鼻端闻到茶香,身侧桌上已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不急着去端,而是看着茶叶在水中载沉载浮,根根直竖,水色碧绿,茶香甘醇。 所有人看到首辅,心里都定了下来,各自忙手中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调粮要写封,军服要打条子去领,再则要过风平峡总要下水,就得有船,工部也得派人去,还要让吏部从风平峡当地给几个得力的去招经验丰富的船工。 “李相。”秦禹宁恭敬地将信递过。 李晔元看了看,是一封言辞恳切,叮嘱孟勤峰必不能贪功冒进,要出奇兵,力图将黑狄入侵阻在风平峡外。然则仔细读来,便知秦禹宁没有一句话落到实处,怎么打,用多少人去打,对方多少人,一切都未明。 而这一切,都怪不到秦禹宁头上,军报里本就不曾写明,只说是黑狄大军开过来了,占了白明渡,将白明渡所在的定州运西镇屠戮干净。 军报一来一回之间,很可能定州就已经丢了。 李晔元深感疲惫,纵使秦禹宁有决胜千里的能力,不亲临战场,也不可能指手画脚。 “先这样吧。纸笔你还用吗?” 秦禹宁知道李晔元要给穆定邦和林敏写信了,将镇纸摆放好,请首辅入座。 李晔元提起了笔,近几年他因年纪有些发福,手腕却仍是很瘦,手定在空中,便如腕上重于千钧,久久方才落笔,毫尖落在纸上,便行云流水,顷刻即成。 秦禹宁在旁亲自为李相研墨,等他写完一封,便移开镇纸,放到一旁。 再压好镇纸时,李晔元已在写第二封。 三封信由秦禹宁亲手封好,叫人去送,正在吩咐时,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个太监,秦禹宁脸色陡然一变。 饶是李晔元喜怒不形于色,手炉竟也不知为何滚到地上,叮叮当当一声响,打破了整个兵部好不容易逼出来的节奏。 所有部员仍低着头各自做事,手里的动作却都放慢了一些。 太监走路不发出一点声音,到了李晔元的跟前,先跪,后附耳上前。 所有人都在偷偷观察李晔元的反应。 只见到首辅听完话,脸色仿佛阴沉了不少,烛光本就不够亮,李晔元整张脸铁青得如同死人,他立刻起身,吩咐秦禹宁先不要送信,就随太监走了出去。 前脚李晔元迈出门,室内人声渐渐嘈杂起来,有人直接上前问秦禹宁:“大人,这是新的军报又到了?我们现在还继续做吗?还是等李相回来?” 秦禹宁神色带着错愕,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他强迫自己闭上嘴。 “先做,没有新的圣令,就按之前的安排。”秦禹宁坐在李晔元才坐过的位子上,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靠在椅中。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形象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是他的恩师,其人音容笑貌俱在。 秦禹宁不禁眼眶发红,他抖着手按住眉眼。 周太傅的嗓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皇帝一念之仁,后患无穷。以为师对此人的了解,十年以内,只要他能在母族中召集人马,必将西渡。禹宁,若是你有心,派人悄悄去找,找到之后……” 秦禹宁出了一头的汗,倏然睁眼。 他记得自己跟恩师说了一大堆怀璧其罪的理论。 一定要打赢,将入侵的敌人全歼在风平峡下,否则他秦禹宁就是大楚最大的罪人。 · 从容州来的麒麟卫进了苻明韶的寝殿已有大半个时辰,所有宫人守在外面,门口孙秀亲自把守,宫人都在十米以外候着。 饶是如此,殿内砸东西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出。 宫人们俱是浑身一抖。 孙秀闭着眼,拂尘抄在怀中,不知在想什么。 脚步踩在碎叶上的一点细微声响中,孙秀睁开眼睛,略佝着背迎上去。 “李相,快请,陛下正发火,相爷千万注意言辞。太后也在里边儿。”孙秀到了李相跟前,旋即回步,为他引路到门口,他推开殿门,侧身让李晔元入内,眼角余光瞥到,上位者面色苍白,左手抓着发抖的右手,地上瘫着琉璃盏的碎片闪闪发光。 李晔元尚未下跪,被苻明韶一把扶住。 太后道:“李相不必多礼了,果然是那孽根在作乱,看来,父亲当日所言要应验了。” 苻明韶脸色很不好看,却又不便发作。 “现在再来说是谁的错,也晚了。早做应对吧。高念德,将你方才所陈奏之事,再与李相说一遍。” 高念德先是磕了头,跪直身子将在容州所见灾情据实说了,说到从黑狼寨抓到六年前叛出麒麟卫的时任卫队长闫立成,李晔元才知道太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继而,高念德说:“卑职与闫立成是同门师兄弟,由卑职亲自严刑审问,他招供出黑狼寨粮库兵器库银库所在,卑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不容易撬开这贼人的嘴,他说出宫以后,就有人找上他,那人正是被贬为庶民押送北关充军的苻明懋。苻明懋从黑狄借兵,又有其母族支持,势力已渗入大楚各地。今年下半年以来,天灾迭起,苻明懋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营造恐慌,令百姓深信是……是……” “令百姓深信是朕的过错,朕非命定的天主明君,是以上天降下责罚,蝗灾、水灾、旱灾、地震,皆由于朕忝居君位。”苻明韶说话很缓,呼吸十分不畅,苦笑道,“朕一念之仁,当年大哥意欲发动宫变,被太傅察觉,伏罪以后,太傅让朕赐大哥一杯毒酒,朕颇感心寒,摆出皇帝架子,乾纲独断,自作主张,放了大哥出宫。” 周太后一直冷眼看着,此时出言安慰道:“皇帝不必过于自责,朝廷养兵五十万,正是用兵之时。黑狄小国,以卵击石,皇帝千万不要软弱退缩,大楚的子民,还要靠皇帝护着。” “母后说得是。”苻明韶脸色灰败。麒麟卫带回的消息让他感到意外又心灰意冷,最让他无奈的是,此时此刻,偏偏还要靠太后与李相。苻明韶整理了思绪,和颜悦色地望李晔元,“李相,拿个主意吧。” 李晔元斟酌片刻,答:“仍按此前的议定,臣立刻去户部催军粮,粮草先行。还是派穆定邦与林敏二员大将。” “白古游也应早做准备。南方三十二重镇兵马都要重新布置,你与秦禹宁亲自酌定。”周太后说。 “白将军那边……”李晔元皱了皱眉。 苻明韶感到不好,担忧道:“李大人有何顾虑?” “恕臣直言,苻明懋在北关充军,何以逃脱,此事尚未查明。” 听到这话,太后也变了脸色:“若是北军不可用,可用的军队就不多了。” “不不,这兴许只是臣杞人忧天罢了,请皇上与太后不必太过担忧,臣立刻就去安排,半个时辰内便发出调令。况且,几位将军也不是死的,自当懂得随机应变。”李晔元宽慰数句,即刻就往户部赶去。 殿内只剩母子两个对坐,高念德已经退下。 外面宫人来报,说皇后送了汤来,请皇上与太后共用。 苻明韶久久不曾宣人进来,周太后开口了:“皇后有心,只是她性子本就不大活泼,眼下有孕,皇帝要学着体贴家人才是。” 这话听着让人很不舒服,苻明韶一阵烦躁,还是听从太后的话,让太监进来。 是一盅火候老道的乌鸡汤,加了不少名贵药材,闻上去就喷香扑鼻。 周太后喝了小半碗,就说累了,正待起驾,听见一个无比失落的声音。 “母后。” 周太后诧疑地回头看了苻明韶一眼,因为他从未用这样既失落又无助的语气与她说话。 “皇帝?” “我不如二哥。”苻明韶抬起通红的双眼,抖着手放下碗,勺子碰得碗壁叮叮当当,倏然静了,“请母后教我,请母后教我怎么做一个明君。” 周太后顿住了。 皇帝的寝宫里地龙烧得很旺,很热,苻明韶的脸也是通红。 周太后叹了口气,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眼神温柔耐心:“我从未拿你与你二哥相较,你也不必与他比,只要你时时将黎民之苦放在心上,就能做一个明君。” 宫人为周太后披上大氅,她步出殿外,笑意渐冷,心平气和地望向沉沉郁郁的夜空。 空气中暗香浮动,带着沁人骨髓的冰冷。帝都的冬天,总是如此。 周太后心想: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她的骨血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个信息要在题外说一下。沈玉书发给杨文、李晔元、衢州州府的信是在周先派出麒麟卫之后。 麒麟卫是腊月十六把信送出,沈玉书是腊月十八确定黑狼寨围城时发的。 这一章还没有谈到陆观的信,下一章再说。陆观的信是为容州催粮的。 闫立成跟苻明懋的关系,现在只有高念德和当时的另一名麒麟卫知道,他们没有告诉别人,高念德直接越级给皇帝打了小报告。 虽然这个后面会写到,为了避免到时候忘记,在这里先说一下。 ☆、正兴之难(壹) 宋虔之系上大氅,匆促从门中出来,看见陆观像只大狗坐在雪里,茫然地伸出一只爪子,落雪在他掌中化开。 没时间和陆观多解释了,宋虔之快步走过去。 “我得回京一趟,天亮之前龙金山应该就会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此地都要托给陆大人全权负责。” “回京?”陆观起身。 宋虔之满脑子都是六年前的旧案,他心知如果牵扯到在夺位之战里失败的苻明懋,那情况会比预估的糟糕很多。但看见陆观眉毛头发上俱被雪沾湿,白白的雪粒融化在他睫毛上,陆观看着十分狼狈,犹如一头丧家之犬,那郁闷的神色又让宋虔之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先同我一起去,有要事禀奏,快马加鞭,争取三日来回,最多四天,我一定回来。” “哦。”陆观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 “不要问,问了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宋虔之道,“这里必须有人主持大局,一切都拜托陆大人……” 陆观收敛了那股丧气,嗯了声,淡道:“我等你回来。”他专注地凝视着宋虔之的双眼,抬起手,在触及到宋虔之的脸之前无奈笑了下,收手。 当即宋虔之出城,城外围兵见二人单枪匹马冲出,一时竟不知要不要发动攻击。 数千人簇拥之下,龙金山认出来裹着重黑斗篷的那人是宋虔之,他苍白的脸转向龙金山所在的方向,中间隔了上百米。 “寨主!” 龙金山:“不要轻举妄动。” 两骑快马飞速跃上官道,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数个时辰前作为使者进容州城的那人近前来提醒龙金山,那两人都是钦差。 龙金山脸色阴沉地望着已什么都看不清的官道,摆了摆手,坐回篝火旁,摸到随身悬挂的酒囊,喝了一口,长叹一声,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弟兄们。 许多人拄着兵器在睡觉,伤兵们互相上药包扎,三三两两挨在一起,在这雪风之中,冻得瑟瑟发抖。 夜风将血腥气味吹散去不少,唯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松柏气味,清凉寒冷沁入心肺。 宋虔之与周先一路快马加鞭,逢驿馆就换马,到得出发后的第二天清晨,一共就睡了一个时辰。 二人驻马在山前,翻过去最后再过两个县,就是京城。 “小侯爷,休息会儿吧?”周先看出宋虔之脸色很不好,都是强绷着一口气。 宋虔之摆了摆手,气息不稳地说:“冲过去,不能歇。” 骑马赶路是最无聊的,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所有的信息在宋虔之脑子里被捋了好几遍。 容州疫情,许三提及的受灾州县的惨状,容州城里有人带来别的受灾地区的消息,恐怕并不是偶然。 黑狼寨是在先帝驾崩那一二年建起,当时圈地成风,大楚各地都受到波及。先帝驾崩至今有七年,闫立成是在六年前叛出麒麟卫,于黑狼寨建成五年后带人打趴龙金山,抢走寨主的位子。 而六年前朝中只有一件大事发生,就是对大皇子苻明懋的秋后算账,无论当时苻明懋谋反是确有其事还是构陷,苻明懋都被发配到北军。闫立成上黑狼寨是带着人去的,他的人是从何而来?时间点过于巧合,麒麟卫队的队长,掌握极大的生杀之权,是直属于皇帝的鹰爪。为了保证麒麟卫的忠诚,三十二年前荣宗在时给麒麟卫定下了不能有家眷的规矩,无牵无挂的光棍,麒麟卫待遇优渥,有权有势,不在朝为官,却几乎都是横着走的。 要说动这样一个卫队长背叛,是什么样的背叛?宋虔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直接刺杀皇帝和太后。 苻明懋谋反一事在麟台也没有留下来龙去脉的记录。 容州城的五十万赈灾粮经水路,在入城之后被劫,如果那些粮船去了白明渡口,则可以直接运往黑狄。 将这一切串在一起的,是苻明懋母妃的身份。这位不受先帝宠爱的皇长子并非嫡出,先帝的第一位皇后没有诞下子嗣,第二位皇后便是周太后。周太后生下太子以前,先帝已有长子,而在太子死后,其余诸子皆非嫡出,立嫡立长,嫡子已逝,苻明懋该当是最有机会继承皇位的皇子。 之后种种,都是皇室秘辛,即使宋虔之掌管秘书省,也只有猜测。 最后早早被打发去衢州的六皇子苻明韶被立为太子,中间周家出了大力,苻明韶母族无一人可用,却在当时的周皇后支持下,赢得了一干大臣的支持。 大皇子苻明懋确实不受先帝宠爱,母族在黑狄十分了得,若非在战场上对先帝一见倾心,后面的事也就不会发生。那是一名烈女,看上正是意气风发的先帝后,就在战场上与先帝幕天席地地缠绵数次,后来有了身孕,黑狄协助大楚对阿莫丹绒形成两面夹击之势,黑狄的王将这个掌珠一般的妹妹嫁给先帝和亲,一入宫便是贵妃。只因为贵妃性情刚烈,先帝立后时诸般阻拦撒泼,位份一贬再贬,后来竟在黑狄侍卫的保护下逃离大楚。 先帝震怒,拦截过程中,黑狄侍卫十人无一人逃走,与贵妃一同被射杀,唯有尚在襁褓的苻明懋被带回宫中。 要在几个受灾的州县中同时散布谣言,数年前便让闫立成占了黑狼寨,通过这样一座匪寨囤积钱粮。在大楚别处,是否还有苻明懋的动作,现在尚且未知。 如此一来,那夜他与陆观受到高手围攻也可以解释了。 容州城一旦乱了,相邻的几个州都会受到影响,几乎是中南部的主要城镇。这个时候如果有外患…… 宋虔之只有祈祷自己都是瞎几把在想。 离京还有十数里时,宋虔之实在扛不住从马上栽倒下去。 “宋大人!” 周先惊慌的声音响起,他翻身下马,把宋虔之从雪地里抱起来,就在路边赶忙生起火,让宋虔之稍微缓了缓,弄了点雪水化开,让他一口雪一口饼地先吃点东西。 宋虔之烤着火,渐渐缓了过来,脸色也泛起微红。 “妈的,这身子太不经用了。” 周先笑道:“小侯爷还是不要硬撑,进宫还要您去回禀,累倒了更耽误事。” 宋虔之毕竟年纪小,本想强撑那口气,这时明白了。管你年纪小不小,该认怂时就得认,该吃饭就要吃饭。 过得小半个时辰,两人继续上路。 辰时的京城,千门万户才开,纷纷在扫路面上的积雪。守卫依旧森严,宋虔之取了官印,带着周先直接骑马行至御街。 一路行来,只觉比出城时,京城里那股沉沉郁郁的气氛都在即将迎来新年的喜庆中被驱散了不少,许多人家已贴好春联,沿街摆出不少花花绿绿红红火火的年货。 御街来人牵马。 宋虔之驾轻就熟地带周先往承元殿去,边低声叮嘱他面圣之后不要说话。 才在宫道上走着,迎面来了个老熟人。 一身葱绿色太监袍,腰勒金带的蒋梦挺着个肚子佝下肩背,小跑至跟前。 宋虔之就觉不妙。 “侯爷怎回来了?”蒋梦行了个礼,跑得满头是汗。 宋虔之奇了怪:“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侯爷才到城门就有人来报信。”蒋梦落在宋虔之肩后半臂,脚步翻得飞快才能跟得上。 那就是周太后的人在盯着。也可能是李相的人。 “我现在去见皇上,等见过皇上再去跟姨母请安。” 蒋梦却说:“我的小侯爷,您直接去承元殿,皇上与太后都在那里,户部杨文大人昨夜进宫,现在还没出来。” “杨文?李相来了没?”杨文进宫,一定是让他转呈李晔元的信到了。 “在,都在。” 宋虔之又问:“还有旁人在吗?” 蒋梦喘着气说:“没有了。” 容州要粮是件小事,以国库所储,赈济一方不该是个问题,就算杨文拿不了主意,到李相手里,也不过是跟皇帝提一句的事情,只是沈玉书还请朝廷调兵到容州作战,此举如今不需要了,待会要向皇帝奏明。 不过两件事都不算大事,匪患用不了多少人。 平日里六部自有运作,苻明韶本是极少过问的。 怎么这也成了个难题? 宋虔之突然站住脚。 蒋梦一下撞在他身上。 一路赶来,宋虔之前几日本吃了软筋散,身体虚弱,这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尾椎都碎了,一时头晕眼花半天爬不起来。 周先连忙把他扶起来。 蒋梦又是一阵认罪。 宋虔之阻住他,眉头深锁:“这几日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蒋梦看了一眼周先。 “快说,我马上去面圣。” 蒋梦忐忑地答:“黑狄从白明渡口攻进来,一路直取风平峡,孟勤峰将军中箭坠马,现在生死不明。” 宋虔之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一阵发花,喉头发紧。 “什么?” “户部已八百里加急要求就近放粮,各地也在加紧派送粮草,国库也已在放粮,只是需要时日。” “黑狄怎么可能破开白明渡口?定州军就近就能抵抗……” 这话问得蒋梦一头是汗,他所说都是听说,并不十分清楚就里。 而宋虔之因为心中所想这么快就应验,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周先道:“我朝与黑狄通商多年,多半是伪装成商船,让黑狄人隐藏在运西镇里。” “对,对,就是定州运西镇,奴才听说,运西镇中住民被全数屠戮。” 这时,宋虔之才彻底意识到,和黑狄的一场大战在即,绝不可能善了了。 承元殿里,李晔元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便发作。皇帝接了下臣要粮的信,竟不告知户部主理,现在粮草先行,国库再也拿不出赈灾的粮。 容州城竟被一群山匪给围了,李晔元为相以来闻所未闻。现在前信与州府后来的书信一对,俱是因为容州数次要粮都要不下去,才激起民变。 天子阴沉着脸,坐在上位。 周太后沉声道:“此事怪不得皇儿,国家有难,容州百姓理当为朝廷分忧,便是要让他们拿起刀兵抵挡黑狄也应当。上个月从衢州调过去的赈灾粮,在容州州府手上弄丢,疫情蔓延,竟然封锁全城,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又因贪恋权力,惧怕获罪不及时上报,错失良机,其罪当诛。有谁堪用?立刻着人将沈玉书押送进京问罪。” “太后,大敌当前,正在用人之际。沈玉书从匪寨缴获的粮食也能支撑一段时日,功过暂且相抵,不若开春之后再命他回京。”杨文道。 周太后坚持道:“李相,可有可堪此任的人选?” 李晔元脸色极其难看。正要说话,孙秀进来了。 苻明韶急促喘气,手里茶盅砸了出去。 “谁让你进来的,狗奴才!” 孙秀不敢躲开,茶盅就砸在他脚背上,他连忙就在当地跪下。 “陛下、太后,秘书省少监有急事禀奏,正在殿外。” 苻明韶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急忙起身,走出殿外。 皇帝会亲自出外来迎,让宋虔之十分意外,连忙做出恭谨之态。 苻明韶眼圈通红:“逐星,容州如何?百姓安否?” 宋虔之手被苻明韶握着,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拍了拍他手背,沉着道:“容州匪患已除,陛下不宜在此久站,入内详谈。” 随即君臣相携入内。 老谋深算的李晔元也是一脸意外。 杨文更是满面惊诧。 只因宋虔之是此刻最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 “黑狼寨寨主闫立成是麒麟卫叛出的卫队长,此人当年参与苻明懋谋逆一案,以黑狼寨为大本营囤积粮食,恐怕是听命于人。容州城内粮食还能支撑一个月,咬咬牙能挺到一个半月。想必朝中已收到几日前陆大人命麒麟卫送回的信,容州城中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病死饿死的灾民众多,今秋近乎颗粒无收,不仅平民,富商库中也都已无存粮,急需朝廷赈济。至于匪患,已由秘书监陆大人亲自坐镇压了下去。” 李晔元沉下脸:“少监可能不清楚,如今朝中已无余粮。” 宋虔之眼前一黑,然则在外面听蒋梦说时,他已有这心理准备,到底缓过来了。 杨文:“若能速战速决,十日以内将黑狄人赶出去,粮食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何况各地都有粮铺,还可以由朝廷出面收买征调。” 宋虔之松了口气,诚心诚意地朝杨文一礼:“那就拜托尚书大人了。” 殿内无一人神色稍缓,听到苻明懋的事,也无一人意外。宋虔之一下就明白过来,前次进京的麒麟卫,怕是从闫立成的嘴里撬出了什么。他与周先碰了一下视线,看不出周先是否知情。 这时,一个念头使宋虔之打心底里发憷。 若是周先知道进京那名麒麟卫会向朝中禀报什么,那陆观还在容州城里,如果朝中不再让他回容州,则是要弃掉陆观了。 苻明韶疲倦地说:“逐星既然回来了,或者去吏部主事,李相一个人分|身乏术,太也忙不过来。” 宋虔之连忙低头:“陛下不可,臣以自己的身份作注,才暂时安抚住了容州城内的群情,若不回去,极易生乱。”不过黑狼寨已经撤军,容州城里暂时有粮吃,应当还不至于暴|乱。 “陛下,且让小侯爷回去,不仅是容州,附近的四大州,都要让小侯爷前去巡察。”李晔元道。 在场诸人都知道,天子是不可能离京的,除非真到了苻明韶需要披甲上阵的时候,眼下自是不用。苻明韶的皇兄皇弟们,在夺位之争中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还有流放途中死掉的,他的儿又还在皇后肚子里。 这时宋虔之的身份便很管用了。 “那就让逐星领按察使一职,即刻离京,先赴容州,再到灵州、真州、孟州、郊州四地巡察。待此战功成,将黑狄人彻底赶出去,再行召回。” 然而,苻明韶此话刚说出来,周太后第一个反对:“宋虔之留任吏部,不领尚书之位,领个侍郎,协助李相调令官员。他在麟台四年,哪些人堪用,心中自然有数。至于安抚流民,此事应由各地州府各司其职。” 周太后的话众人都不敢直言驳斥。 但她的私心却一目了然,留在京城,自然是为了宋虔之的安全。苻明韶与皇后恩爱是一方面,在周太后多年的安排下,苻明韶所册封的嫔妃中,无一人有军方背景。这就使得苻明韶无法摆脱周太后与李晔元的控制。 然而,宋虔之突然下跪,以头触地。 “臣请领按察使一职,巡视各州,安抚万民,督运粮草。请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安内!”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半盏茶后,李晔元与杨文已经出去,暂时不往灾地发粮,但户部出面收购粮食填充国库,立刻户部就要忙起来。 李晔元则去找秦禹宁,孟勤峰没了,需要尽快调派将领。朝中能带兵的人太少了,每一个能领兵的都要放在正确的位置。 李晔元甚至自嘲道:“实在无人可用,臣可以上阵杀敌!”李晔元年过六旬,真要派他上阵,那朝中真就无人可用了。这话一出李晔元脸色就一变,只当自己没有说过,在场诸人也当没有听见。 殿内宋虔之将到了容州以后发生的事情详细陈奏。 他话声停下时,随之整个内殿空气凝滞。 良久,周太后道:“这逆子是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来,陛下,看来这一仗,不会太容易。” 苻明韶脸色本就难看,此刻更是灰败无比。 “过去数年中,黑狼寨不知道劫掠过多少官商,那些钱粮物资是否给了黑狄臣暂且不知,但才不久拨给容州的赈灾粮运往了白明渡已毫无疑问。可能并未出海,可以让黑狄上岸的军队就地补给。且算算时日,出海是不大可能。”宋虔之已完全镇定下来,“国库空虚一事绝不能传出,以免引起恐慌。还有十日就是年关,无论此战到时打得如何,京城都当大肆庆贺,至少也当像寻常过年时一般,不能惊慌失措。况且,臣不认为黑狄能一路长驱直入,他们离开本土万里迢迢而来,只要截断水路,只能就地补给,必然引起民怨。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不需太长时日,军民就将一心。” 周太后一顿,神色缓了缓。 “倒是,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本宫险些忘了,还有这条可以指望。”当年她夫君出征,正是大楚国力强盛,往外拓疆,做好了十足准备,王者之师,气势如虹。 如今是被动挨打,自然就会有人反抗,时局不同,打法也应该不同。 “所以,臣必须领命巡察各州,请陛下赐臣天子器,以慰万民,震慑州郡。” 苻明韶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有什么名器可以拿出来用。 周太后忽然起身:“等等,虔之还未用过饭吧?一路狂奔,也该歇一歇,换身衣服。” 苻明韶连忙道:“是啊,逐星便陪朕用一顿膳,待母后回来,再启程回容州去。” ☆、正兴之难(贰) 皇帝从昨夜议事到现在,一夜未睡不说,也是饿着肚子。 宋虔之更不消说,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四种粥,二十四味小菜。周先也破天荒被赐了座,三人同桌用膳。 宋虔之本还想稍微矜持点,不要失了安定侯府的尊贵风范,毕竟谁都知道安定侯府吃得不差,老实说,宋虔之给府里找的厨子,用的食材,确实比皇宫里做的更好吃。 加上他府里吃饭没那么多规矩,菜式无定制,要吃什么,吩咐一声厨房,即刻做来。 此时此刻,宋虔之是真的饿,一顿风卷残云,擦着嘴还打了个嗝儿,甚是尴尬。 苻明韶给他面子,只作没有留意到。 当着皇帝面吃饭,周先做麒麟卫以来从未有过,更是拘谨,虽然也是饿,不过还维持着一丝风度。 三碗粥两个饼下去,宋虔之才稍微放缓速度,把鸡丝和肉松一起浸在粥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吃饼了,再吃肚皮都要破了。待会儿还要骑马,吃太多颠簸之下很可能吐出来,那得心痛死他。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宋虔之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很惊讶。四年以来,苻明韶极少如此和颜悦色,每每召见总是君是君臣是臣的。转念一想,苻明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前不久两条命案死活想往李晔元身上扯,现在也不得不放下,还要跟李晔元问计纳策,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臣惶恐。”宋虔之低下头。一个嗝儿在胸膛中翻涌,不上不下,要打打不出,要吞吞不下,难受极了。 苻明韶的神情看上去却更加难受,一碗粥没喝下一半,才说了一句话,就喝不下了。 这皇帝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宋虔之又生出一念,兴许是他没当过皇帝,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只是人的位子坐得越高,操心的事情就越多,要担负的责任就越重。像是李晔元,虽不是书上写的圣人,为宰多年,自有他的长处,否则底下早就乱了。 旋即,宋虔之忍不住又觉好笑。 现在不是就乱了?这个乱子算谁的? 看来做人做事,身处其中就容易一叶障目。他看李晔元,与皇上、太后看李晔元其人,各自不同,不过是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立场不同。 喝着宫人捧来的茶,宋虔之这趟回京该说的话都说了。他来,就是要亲口告诉皇帝,苻明懋回来造他的反了,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他独特的身份,又比陆观回来禀报的好。这时,宋虔之自视内心,方才发觉,在情势紧急的时刻,他自然而然就把陆观摘了出去。 不过,周先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念德从闫立成那儿审出了苻明懋这条线。 从热腾腾的茶雾中抬起头,宋虔之一脸的茫然。 苻明韶道:“逐星可知道,民间都怎么评价朕?” 宋虔之一愣,旋即笑道:“都说陛下是个仁君。” 苻明韶:“是吗?” “是啊,陛下仁德,以利万民。”宋虔之没有说明,但谈话的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两个多月前皇帝发出的那封罪己诏。 “他们还说朕什么没有?” “倒是没有听见说,容州疫情严重,感染疫病的人占全城一半,臣每日里就是随州府各处施粥。”宋虔之想到一件事,犹豫道,“陛下,不知道陆大人师出何门,他的身手,一点也不逊于麒麟卫,放在秘书省,有些大材小用了。” 苻明韶:“他与朕同一位发蒙老师,学文都是在一处的,至于是从何学武,朕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位游方僧人所授,并未拜师。不知道逐星是否听过武清?” 那也是一位大儒,只是心思完全不在朝堂,崇尚出世之学。宋虔之倒是没想到,苻明韶这样固执的人竟然是他的学生。 “当年老师总是夸学兄,倒是朕,让他很失望啊。”苻明韶想到一些事,有些出神。 两人没来得及聊更多,外面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苻明韶立刻神色如常。 皇帝起身,宋虔之与周先也得跟着起身。 只见周太后手捧一柄二尺四寸三的长剑款步而来。 那剑柄呈蛇形,剑身古朴,原本的灿灿金色如今呈现出温润光泽。 苻明韶不知道那是什么,宋虔之心里却有数,此剑在麟台有记录,而且宋虔之在京中长大,与太子苻明弘小时候打闹玩乐,太子就曾拿着这柄剑追他。那时宋虔之还小,却记得很清楚。 因为先帝发现儿子拿了足以号令天下的宝剑,却没有责难于他,反而把苻明弘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御花园跑圈。那时太子已十三岁了,才四岁的宋虔之在旁看着,羡慕得不得了。 “此乃先帝号令三军的天子剑,名霸下,有托举四海之意。皇上。”周太后双手举剑,转向苻明韶。 即便是当朝天子,见了这把威名赫赫的宝剑,也要跪下去接。 宋虔之更是随苻明韶下跪。 苻明韶自周太后手中接剑,转过身来,将剑赐给宋虔之的同时,又说了一大堆嘱咐他一定不辱使命,安抚四州的话来。 那剑被宋虔之一手握一手托,冰冷的剑身仿佛是烫手的。谢恩之后,周太后让人赐他剑匣,将霸下纳入。 这一日天色晦暗,窗外飘雪,宫人将窗户推开一半,微光透入,苻明韶一脸苍白。 周太后口称累了。宋虔之随之也告辞,周先是跟着宋虔之来的,自然要一起走。 前脚太后与两名臣下出了门,苻明韶身子一颤,跌坐在榻上。 总管孙秀被吓得跑过来搀他。 苻明韶大袖一挥,冷声道:“去盯着。” 一进殿,周太后便咳嗽不止。宫女捧来痰盂,又伺候她漱完口,才将早膳摆上榻上坐着的矮案。 “跪下。”周太后倏然一声低斥。 宋虔之无奈之下只得就跪,心里却丝毫不感到害怕。 “你可知道错了?”周太后冷冷地问。 宋虔之答:“侄儿知错。” “错在哪儿了?” 宋虔之正色道:“父母在,不远游,如今母亲卧病在床,侄儿不应涉险。” 周太后冷笑一声:“你还知道?” 蒋梦在旁忙前忙后伺候周太后用膳喝药,好一阵忙碌之下,宋虔之跪得膝盖发麻。 旁边周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在太后很快打发他到外面用茶。 用完膳又用完药,周太后心下好受了些,才让宋虔之起身。她眼眶微微泛红。 蒋梦急道:“太后。” 周太后深吸一口气,手帕沾了沾眼睛,长吁出这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才道:“回去看看你母亲再走。” “侄儿晓得。” 宋虔之本也打算要看过了母亲再上路,此刻情真意切地握了握太后的手,道:“请姨母多多注意身子,朝廷急难,却是大好男儿建功之时,侄儿自有打算。”宋虔之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话已压得极其小声,连侍立在旁的蒋梦都听不清楚。 “跟着李相未必不好。”周太后看了一眼蒋梦,“你先下去。” 殿内光线晦暗,雪天总是照不清,是以点了几盏灯。 “皇上对李相有敌意,侄儿不宜与李相走得过近。” 周太后:“皇帝对谁没有敌意?就是对我……”她按捺住后半句没说,只是哼了一声。 “那陆观呢?”周太后又问。 “在容州守着。” 周太后思忖片刻,说:“你不要看皇帝那个怯懦温和的样子,这些年我时时后悔,若是当年选了老三或是老四,也不至于先帝拓开的疆土都守不住。皇帝那个人,薄情得很。” 宋虔之脸色一变:“姨母还是不要说丧气话罢。” 周太后一手扶额,脸上现出苦笑,摇摇头:“老了。” 她做皇后时随先帝出征,多少豪情万丈,从未生过退意,只因她觉得那男人靠得住。如今,她已无人可以依靠,深居后宫,放眼望去,无一人是她觉得可亲可爱的人。 “皇帝的心思,我最清楚。只是他想得太多,我怕,他真会令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周太后一时仿佛苍老了不少,嘴角浮现冷嘲,“你不知这两日来,前线军报吓得皇帝那个样子,他哪有一丝一毫先帝的影子。” 这些话太后能说,他做臣子的不能说,光是听一听,已经是大逆不道。只是这一趟容州之行,经历了不少生死攸关的时刻,宋虔之突然察觉,他已不似从前那样畏惧君权。这一番在容州的见闻让他深切体会到祖宗的老话: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老百姓日子只要过不去,君王的位子就摇摇欲坠。 大楚早已不能与建国百年以内相比,苻姓家族数百年的统治,战乱、和平、繁荣、凋零,漫长的历史当中,民智渐开,是好事,也是坏事。 “不过黑狄不足为患,我对李相还是有信心,白古游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皇上是多虑了,就让他担惊受怕一回,也好有所长进。” 敢情在皇帝面前一脸严肃都是绷出来的,这个姨母一把年纪了……也是童心未泯。 “姨母还是很为陛下打算的。” 周太后叹了口气:“他心中并不这么想。”她目光游移到一盏鸭形宫灯上,转而望定虚空,“他身上没有周家人的血。” 倏然,周太后看定宋虔之。 “等到事情平定下来,把你母亲接进宫住些时日。” 太后是太孤独了。宋虔之连忙应下。 “顺便给你相看相看有没有合意的闺秀,你都快二十了,还不娶媳妇,像什么样子?!” 宋虔之刹那走了神,脑子里浮现出陆观从天而降,把闫立成揍成肉饼的一幕。 “看样子,是有心上人了?”周太后放心多了。 宋虔之简直哭笑不得。 “没有,没有。” “总之明年,得娶媳妇了,早点生几个孩子。要复周姓虽不大可能,好歹身上都流着周家的血。” 宋虔之糊弄着答应了,被太后念得耳朵都要起茧,无非就是你再不娶媳妇就对不起周家列祖列宗之类。狼狈不堪地从太后寝宫逃出,拉上周先即刻出宫。 回容州途中,宋虔之总算愿意在驿馆歇一晚。 周先一亮身份,驿丞让人备下热食,吃完以后,驿丞说驿馆里有一个大澡池子,宋虔之几天不曾好好洗过澡,当即决定要去泡。 池子里白气冲天,赤条条的两个人滑入水中,反正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你,宋虔之洗完以后就泡着不想起来,他把头发也洗了,双目放空,一副呆滞状。 “小侯爷,你在想什么?” 白茫茫的雾气沾湿宋虔之的眼睫,他费力地睁大眼,一晃之中,嘴巴微微张开,神情愕然。 “你的麒麟印,在肩上?”宋虔之好奇伸长脖子打量。 周先有点难为情,低了低头,脸上泛红,抬右手按在左边肩窝处,那里是麒麟的头,整个麒麟身躯四足分开踞在他整个上臂。 宋虔之视线无意中掠过周先前胸,不禁感叹,他的肌肉也很不错啊! 陆观肌肉也很结实,形状明显,肉块分明。 宋虔之低头看了看自己:…… “侯爷夫人身子可还好?” 宋虔之眼神发愣。 “还好吧。” 他出宫以后回了一趟家,家中小厮丫鬟对他的态度都古里古怪,两个随身伺候的恰好不在府中。他匆匆到母亲床前看了看就走,周婉心正睡着,他没有叫醒她。只是觉得数日不见,周婉心又消瘦不少。 宋虔之心里有点揪着难受,待那口气缓过去,才强打起精神,问周先:“高念德审问闫立成的结果,你一点也不知道?” 周先泡得也有些懒洋洋,随口道:“当然不知道。” 宋虔之嗯了一声。应该是他想得太多了,周先要是知道高念德是回来报信闫立成与苻明懋有勾结,那就会阻止他回来,不阻止则可能是苻明韶的授意,打算将陆观舍弃了。 而要彻底舍弃陆观,就不能答应宋虔之回去,显然皇帝是愿意让宋虔之回容州,无论他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去安抚灾民,还是单纯想跟太后作对,不希望宋虔之留在京城。起码苻明韶不是要舍了陆观。 在楼江月的案子里,陆观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跟皇帝私底下应该还有约定,是什么约定,陆观没有说。不过宋虔之觉得,在破不了案就要让陆观丢性命的约定以外,一定还有别的。苻明韶提及陆观的语气还是很不一样,但太后是最了解苻明韶的人,她既然那么说了,苻明韶一定是做过什么。 热气直往鼻孔里钻,宋虔之鼻子痒,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周先擦了擦脸,先出水上岸,自己穿戴整齐过来展开干布,把宋虔之裹住,三两下擦干,服侍他穿好衣服。 宋虔之踩在木屐上的脚,白得脚背透出青色血管。 周先擦净他的脚。 宋虔之很不好意思。 这一个澡泡得舒服,仿佛打通了周身血脉,宋虔之晚上睡得很熟,一夜无梦,翌日天刚亮,就与周先再次上路。 ☆、正兴之难(叁) 紧赶慢赶,总算宋虔之在腊月二十二入亥时分进了容州城。 来接他的竟是熟人。 马裕丰见到宋虔之便喜笑颜开,亲自为二人带路,只是奇怪:“只有二位钦差回来?” 宋虔之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随口道:“是啊。” “大人辛苦,卑职替城中百姓白问一句,朝廷的赈灾粮什么时候能够运到,足够支撑到城里粮食吃光吗?” 宋虔之眼珠动了动。 “吃完之前一定有粮,怎么?”宋虔之停下脚,转过身去看马裕丰。 马裕丰连忙说无事,随便问的。 宋虔之没再问这小小留守,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逼急了,马裕丰不会来他的面前问。看来不在城中这几日,又有新的情况,恐怕还是坏事。宋虔之心想着,却也不怕,杨文去收买粮食了,他还是相信这大楚的管家。 不相信他,又去相信谁呢? 天已经全黑了,州府衙门热闹得像赶集一样,人山人海把整个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看上去也不像是病人。 周先护着宋虔之从角门入内,进去就是二堂,在二堂跟沈玉书的师爷撞了个对面。 师爷双目圆瞪:“钦差、钦差大人回来了!” 登时整个州府都闹腾了起来。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出去,顷刻间,整个州府里里外外都知道回京去要粮的宋虔之回来了。 宋虔之被这阵仗唬得够呛,连忙回房去找陆观,陆观却不在。 找了个丫鬟来问。 “陆大人在前门。” “他去前门做什么?”宋虔之愣了,前门既不是看病的地方,也不是问案的所在,而且这么晚已经该睡觉了,他不睡觉跑到前门去当门神啊? “昨夜城中有传言,说宋大人回京不会再回来了,朝廷也不会再管容州。龙金山退兵时大家都看着,沈大人是让他们搬走了一部分粮的,城中粮食紧缺,大家伙都担心,便在州府衙门外面围着。今日倒没闹事。陆大人是坐镇去了,他和大伙待在一起,城里人才安心。” 宋虔之本想去找陆观,又怕外面闹起来,找了个小厮,让他去把陆观叫进来。 进屋坐下之后,宋虔之想喝点水,茶壶是空的,出去扯着嗓子一声大吼:“来个人,烧水。” 等了没多久,有人来。 宋虔之以为是陆观回来,起身迎上去:“你怎么这么慢……”话音戛然而止,宋虔之定了定神,来的不是陆观,而是沈玉书。 “沈大人,您怎么又黑了。” 沈玉书:“……” 师爷出去催了催,热茶很快送来,宋虔之让师爷去把陆观叫进来。 师爷一迭声叫苦:“那些刁民把陆大人缠得紧,看不到粮,陆大人只要进来,怕是就要起祸事。” 宋虔之嗓子本就干得冒火,一听这话险些炸了:“昨夜有人闹事?” 师爷看了一眼沈玉书。 “可不是嘛,差点没把府衙掀了。” 沈玉书:“总不能让官兵强行镇压,我身上背的罪孽已经够多了。” 宋虔之一想,算了,沈玉书也将就吧。 于是问:“那天我走后,龙金山就退兵了?丫鬟说当场他就带走了粮食?” “大人走后不到一个时辰,龙金山就退回山中,按照他要的,给了三成粮。兵器与官银一分未取。探报说他已带着匪众,向西南更深入山中腹地十数里,重新安营扎寨。”沈玉书摇头叹气,“但昨夜府衙突然被包围,还都是城中百姓,陆大人当机立断,让人搬了把椅子,他亲自在门口坐镇。” “那些刁民,还砸了大人的头。”师爷愤愤不平地叫唤。 沈玉书前额是被砸青了一块,但是他太黑,现在听到师爷说破,宋虔之才看出来。 “那陆观坐在外面,岂不十分危险?”宋虔之脸色一黑。 沈玉书立刻道:“没有,陆大人毕竟是钦差,他武艺高强,身材又颇为高大,自有慑人的气魄,比下官威风得多。” 宋虔之喝干一碗茶,站起来走来走去,脚步顿下,问沈玉书:“是谁说我不会回来了?” “都这么说。”沈玉书道,“其实我也拿不准,小侯爷还回不回来。” 宋虔之给气笑了。不过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沈玉书也好,这些城里的平民也罢,他那时拿太后外甥的身份出来打包票,就想过可能会有人拿他这身份做文章。这个节骨眼上他回京,不明真相的人可以有很多揣测,而他的身份就是对他自己最不利的武器,最能让人怀疑他是回京去窝着了。 偏偏此事机密,陆观不能解释。 想着想着,宋虔之后背湿了。 还好他是回来了,要是一念之差去吏部给李晔元打下手,不回来,怕是容州城就在这一两日就会乱起来。 “闫立成何在?”宋虔之突然问。 沈玉书一脸莫名:“在牢里。” “周先,陪我去见见他。” 地牢里只管着闫立成一个人,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屎尿与血混合的臭味。宋虔之差点吐出来。 周先脸色也十分不好。 宋虔之叫来狱卒,问他:“怎么无人管他吗?” 狱卒战战兢兢道:“前天有人换尿桶的时候被他打伤,这人又是重犯,身受重伤,打不得,怕大人们还要审。于是只好每天放新的尿桶进去,之前的一直没有机会换。” 宋虔之无语了。 周先在上面朝宋虔之招手。 等宋虔之走出门来,周先说:“我叫另外一个弟兄来,我和他一起,先把牢房打扫一下,然后把闫立成绑起来,你再来。” 宋虔之本来还想坚持一下,说我不是那么不能吃苦的人,奈何闫立成那味儿实在让人受不了,只得回去等着。 宋虔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堂,从这里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前院。人实在太多了,他好像看见了门中那把椅子,又被人挡住。 看见,被挡住,看见,被挡……数次之后,宋虔之虚起眼睛确认了那椅子里坐着的就是陆观,他的背影像一座巍峨高山,稳稳地坐在那里。 千万人中,只有那一人,落在宋虔之的眼中,既是严冬飞雪,又是三月桃花。宋虔之愣愣在二堂站了会,神色变得坚毅,一手负在身后,向着外堂走去,挤着穿过人群,来到陆观身后。 门下悬着两挂气死风灯,夜里风大,灯光微弱而飘摇。 宋虔之默默在陆观背后一步之遥站住了。 那人背脊坐得很直,手按在膝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即便站在他身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力量。 他面前是一排接一排坐在地上的平民,地上铺着草席,许多人都已经互相挨着靠着睡着了。 陆观若有所觉。 就在陆观心念一动,要回头时,下面有人认出了宋虔之。 “是钦差?!钦差大人回来了!” “沈大人没有骗我们,钦差回来了,咱们有救了!” 一时间睡着的人纷纷醒来,各自欣喜,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最多的是问钦差是否带了粮食回来。 陆观也站起身来,他比宋虔之高出大半个头,背光之中,唯独那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宋虔之看着他深色瘦削的脸,头顶风灯洒下的微光在他眸中流转,一瞬之间,彼此心中都有些呼之欲出的情绪。 陆观气息不稳地问:“回来了?” 宋虔之嗯了声,匆匆把头低下,他有点想扑上去抱陆观,这冲动令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宋虔之深深吸气,再抬起头时已十分稳重,越过陆观,走到人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下面人都安静。 他对上的是一双双充满渴盼的眼睛,有一股热血在宋虔之血脉中冲撞。 “乡亲们,我已将容州的情形据实以报,上达天听,不日户部将重新拨下赈灾粮。城中粮食还能支撑月余,大家先安心过年,年后户部自会派人将粮食运到。” 人群倏然静了。 那些眼睛中的亮光消失了。 半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是宋虔之的老相识,黄五。他仍是颤颤巍巍拄着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中年男子将他扶出。 “宋大人,我们容州百姓,就全赖大人了。”说着黄五咚一声跪了下来。 宋虔之本以为黄五是出来替百姓质问他的,连他自己也觉得,空口白话,没有带粮回来,这一关会很难过。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少数人也跪了下来,更多人则是站着,与宋虔之对视。 宋虔之看得出,他们眼里都是问号,也是迷茫,更是无助。 黄五跪直身,高声道:“是宋大人与陆大人,孤身直入黑狼寨,抓了匪首,探明粮仓所在,才运回这一个月的救急粮食。” “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亲自带人将城中密道口尽数封堵,否则不仅你们的父亲丈夫儿子要为守城而战,家中更会遭山匪洗劫,不是死于战乱的马蹄,就是被饿死。于你们有救命之恩的何太医,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从京中带来。乡亲们,做人要有良心,若是不知恩不知耻,岂不枉为人哉!” 更多人跪了下来。 宋虔之揉了揉眼,想说点什么,鼻腔里却一股酸涩。 放眼望去,跪在他脚下的百姓数不胜数,他们中大多满身穷困,一脸风霜。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担忧与恐惧。 宋虔之双手叠握推出,低头躬身,向衙前数不清的人行了个礼。 此时有人高呼:“我们相信宋大人!黄五爷说的没错,要是知恩图报都不懂,就不要做人了,变猪变狗变禽兽!” “相信宋大人!” “我也相信宋大人!” 一时间豪言壮语此起彼伏。 宋虔之视线模糊了,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乡亲们,我宋虔之以人头发誓,春耕以前,一定解决容州城内缺粮的问题。”顿了顿,宋虔之又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二,还有八天,就是除夕。明年立春在正月初十,那便是还有十八天。即使赈灾粮不到,城中余粮也够支撑到那时,但春耕后须得百余天才能收粮,收粮以前,朝廷一定会拨下充足的粮食,大家只管安心耕作。现在最要紧的是,家中病人好好吃药将养,咱们还像往年一般好好过年,即便是这个年过得穷一些,精气神不能灭。该养的力气咱还得养起来,等待春耕时节,熬过去这百余天,又是一个丰收年。” “大人,朝廷是不是与黑狄开战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宋虔之神色一变,却没看到是谁在说话。 “在打仗了?”有人问。 “宋大人,这事要是真的,朝廷还能按时拨粮下来吗?”又有人问。 黄五看不过眼地拄着杖站起来,手中拐杖甩向人群,指点着众人。 “我看宋大人就不该跟我们废话那么多,州府白养着我们从秋收至今,皇上又派太医下来为我们治病。要不是宋大人带人上黑狼寨去深入狼窝,我们之中还有多少人能站在这里咄咄逼人。两日前有人说是,怕宋大人跑了。”黄五嘴角露出冷笑,怒得浑身发抖,“现在宋大人回来,也承诺我们会解决粮食的问题,好言好语相劝,不愿意回家过年的就在这儿坐着吧,我黄五一把老骨头,坐不住,便不奉陪了。这两日,我所求就是钦差回来,就证明朝廷还是把我们容州放在心上,如今老朽是得到答案了。” 黄五站着摇摇欲坠。 “得寸进尺,无耻之辈,就堵在这儿吧,最好你们把钦差全逼死,就有人能回去给你们要粮食了。”黄五朝宋虔之拱手,便在两个随从搀扶之下离去。 人群静了片刻,又有人高呼:“走了,回去过年,今天把宋大人就逼死了,谁还能去要粮?你们进得了宫,见得到皇上吗?”那人上前,依照黄五的样子,朝宋虔之拱手一礼,就走。 陆陆续续有人下跪磕头,离去。 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聚在州府衙门外的百姓才接二连三散去归家。 宋虔之累得不行,面对着府衙门前空荡荡的街口,茫然地走下台阶,坐在阶上,望着深黑不见底的夜空。 陆观走到他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这两天陆观是怎么过的呢?空口白话想让这一个个活人相信,那都是命啊。宋虔之为官四年,从未真正与底层百姓接触过,现在想起在宫里吃的早膳,登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陆观听见宋虔之叹了口气,伸手想握宋虔之的手,被他避开了。 宋虔之侧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 “你想做我哥哥?” 陆观一愕,显得局促,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是想做宋虔之的哥,他只是知道,回京以后怕是死之将至。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宋虔之嘴角翘了起来。 “我不愿与你做兄弟。”宋虔之望向长街,那里空寂幽远,千家万户陆续点起灯,有的屋里一片黑暗,可能是没人。过得片刻,那些亮着的窗户又先后暗下去。 宋虔之不说话,陆观也不说。 “回京这一趟,我想到很多事情,是我从前从没想过的。”宋虔之低声道,“我有个做太后的姨母,有个做太傅的外祖父,没过过苦日子,圣贤书里的道理我明白,却没有饿过肚子,更不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在容州,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为皇帝办事,足足四年,如今回头,真不知道是把光阴空耗在何处。” 陆观:“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 宋虔之没好气道:“谢谢啊。” 陆观笑了起来。 听见那低沉的笑声,宋虔之忍不住也笑了。 “男儿生在世间,总要做成一些事,不能浑浑噩噩混过这一生。我现在明白了一些,还不太明白。不过另有一件事,我现在已经全明白了。” 陆观听不懂:“???” 宋虔之一手捏着陆观的下巴,将他正脸转过来,陆观眼神剧震,脸色发红。 不等他说点什么,宋虔之亲上他的唇。 陆观整个呼吸全乱了,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带得宋虔之朝后跌在台阶上,后脑勺撞了个包,眼前金光乱溅。 宋虔之摸着后脑勺翻身起来,正想发火,看见陆观一手背在身后,跳下台阶,反反复复踱步,像只大猴子那样。 一下子宋虔之又不想发火了,起身,掸了掸袍子,气定神闲地趁陆观没注意,大步跨进府衙二堂,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陆观蹦了好一会,一颗擂鼓的心定下来,正打算找宋虔之说明白。 一回头,府衙前就剩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在烤着炉子,看傻子似的看陆观。 “人呢?” 门房:“没人呀,陆大人,您是打算在这儿陪小的守夜?” 陆观:“……不了,你守吧。” ☆、正兴之难(肆) 回到房中,久等周先不来回话,索性宋虔之把脸和脚洗了,爬到床上去,他被子里烤着汤婆子,两腿盘着圈起那个铁坨,深深叹了口气。 到了容州以后,他常在陆观处睡,自己床上反而被子很潮,这两天估计府衙上下也是忙得够呛,算了。潮就潮着睡。 汤婆子的热度烤得宋虔之的伤指发疼,他抬起右手,盯着那根指头看了会,像个虫子似的拱到被子里睡觉。 宋虔之本想这一夜会有人来把他叫醒,不想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一片晃眼亮光把宋虔之从好睡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州府衙门从未如此清静过,也没人来吵他。 宋虔之收拾妥当,下楼吃饭,前脚坐下,后脚陆观也来了。 周先随在他身后。 陆观把饭菜端过来,平常他三人各吃各的,要不就是在房里吃,这次陆观却一个人端来两个人的饭菜,往宋虔之里面推去。 周先端来饭菜,奇道:“哎,陆大人,同样都是下属,您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啊,这怎么成?还有,鸡腿本来就只有两只,您全夹了,我吃什么?” 陆观:“吃你的,屁话多。” 周先笑笑,也不是真想抢食。 宋虔之夹了一只鸡腿到周先碗里,朝他说:“昨晚怎么不叫我?” 周先一迭声叫苦:“能不能让我先吃完饭。” 宋虔之:“???” 他不知道,一提这话,周先满脑子都是昨天打扫那间屎尿横飞的牢房,只觉得臭气冲天,整个人都不好了。 “算了,鸡腿还是让给小侯爷吃吧。”周先苦着脸,深觉宋虔之才是杀人于无形,此计高妙。 吃完饭,宋虔之要去审闫立成,陆观也说要去。 “我和周先去就行啦。”宋虔之说。 “我是主审,是你的上级,应该在场。” 宋虔之斜乜陆观:“你在拿官威压我吗?” 陆观一时语塞,神色颇不自在,把宋虔之扯到一边,又朝周先挥手,让他出去。 周先莫名其妙,只得先到门外去。 “干嘛?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宋虔之一把拍开陆观拽他袖子的手。 陆观满脸通红,看着宋虔之,犹犹豫豫。 “没话我走了。”刚一抬脚,陆观又拽住他的袖子。 宋虔之不悦道:“手。” “逐星。” 宋虔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往门边看,看到周先的黑袍一角。 “滚远点!”陆观一声爆吼。 “………………”周先只得把贴在门边窗上的耳朵挪开,走到门中,当着两人的面走远了。 “陆大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你想说什么?” 被宋虔之一看,陆观又紧张起来,结巴道:“……我……还是……只想跟你当兄弟。” 宋虔之眉头一皱:“昨夜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其实我……”陆观面部扭曲来扭曲去。 宋虔之环胸看他。说啊,你倒是说啊。 陆观把心一横,咬牙道:“这么说很伤感情,但是,哥哥我真的,不喜欢男人。” “哦。”宋虔之说,“我也不喜欢男人。” 陆观:“……” “还有什么想说的?”宋虔之边问边低头整理袖子,袖口中露出一截红线,红线下挂着一个白色玉佩。 就在陆观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时,宋虔之把袖子往下一拉,遮得干干净净。 “还有话吗?”宋虔之问。 “没有了。”陆观装作不在乎地问,“贤弟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宋虔之脸一沉:“谁跟你贤弟,我表哥是皇帝,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陆大人,我现在要和周先去审要犯,您要是这么空就去,不去就自己找点事做,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大家都很忙,不要插科打诨没话找话。” 陆观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生没趣,见到宋虔之头也不回往外走,只得郁闷地跟上去,心中充满不解:昨天夜里亲他的不是宋虔之?那是谁?等等,宋虔之说他也不喜欢男人,那他亲他表示的不是喜欢他,那他为什么亲他?而且亲的是嘴,那是他的初吻啊?!不是初吻就算了,初吻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 难道宋虔之是想骂他不是男人? 陆观边走,边想在京中和宋虔之去章静居办案,点什么花样玩什么宋虔之都熟得很,房里还搁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做贴身侍婢。 看来他确实不喜欢男人。 他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夺去他的初吻?!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先:“陆大人,没有这么臭吧,昨夜我们已经打扫过了,而且我不觉得臭啊。宋大人,你觉得还臭吗?” “别理他,他有毛病。”宋虔之先一步下台阶,步入牢中。 闫立成被双手向后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双腿是自由的,他盘腿坐着,头垂着,不知是醒是睡。 陆观上前,将宋虔之往后一拽。 “我来问。”宋虔之说,从陆观身后走出去,陆观还要再说,周先在旁低声道,“让小侯爷问,有些事陆大人不太清楚。” “什么事?”陆观问。 周先站直身,没有回答。 “闫立成,有几个问题,你师弟托我来问你。”宋虔之道。 牢笼之中,闫立成缓缓抬头,整张脸上挂满青紫淤痕,眼角的裂口才刚结痂。 宋虔之险些被吓得往后跳。那天闫立成被揍以后他就没看过闫立成的正脸,不想竟然真的被陆观揍成了猪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让他亲自来。” 宋虔之蹲在地上,注视牢房里的困兽。 “他来不了。” 闫立成抬起眼,他一边眼皮还是肿的,另一只眼迸射凶光。 “你说什么?” 宋虔之手里甩着地上捡的一根稻草,慢条斯理地说:“高念德罪犯欺君,他先我一步进京禀奏,将你和逆贼苻明懋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被我察觉不对,我落后他两个时辰到的京城,他还没有离开。我将在容州城调查出的结果禀报给皇上,皇上立刻下旨扣留了高念德,现在斩没斩不知道。” 闫立成突然站起。 “小心。”陆观一把拽回宋虔之。 而闫立成身受重伤,扑到牢门前就侧身跌在地上,急促喘气,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狗皇帝把他怎么样了?” 本来宋虔之只想诈他一诈,没想到闫立成反应这么大,索性他继续胡说八道:“皇上打算把他五马分尸,李相不答应,说砍头,太后也不答应,说赐他毒酒悄悄处理掉就行了。麒麟卫向来是忠于皇帝,皇上在位期间,先有你叛出,又有高念德为了保护你把你在黑狼寨为苻明懋做的事情全都隐瞒,欺君犯上。我走之前,他们还没讨论出,要不要把你的师门全砍了,只听说在京的几名麒麟卫都要严查是否与逆党有勾连。” 闫立成不住喘气,好不容易翻坐起来,脸贴在牢门上,看仇人一样怒瞪着宋虔之。 宋虔之无所谓道:“瞪我有什么用?陆大人只是叫他进京送信,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整个地牢里只能听见闫立成粗重的喘息声。 陆观看了一眼周先,周先脸色极其难看。 “勾结逆党的是我!落草为寇的也是我,叛出麒麟卫的是我,与我师弟何干?” “这话你跟皇帝说去吧。不过你也没机会见到皇帝了。”宋虔之拍了拍手,“高念德是死定了,你俩黄泉作伴,总算不会孤单。” 闫立成面部一阵抽搐,嗓音沙哑,通红的眼望着宋虔之,突然说:“怎么样你肯救他?” 宋虔之笑了起来:“我为什么救他?闫立成,你忘了我这根手指怎么断的?”宋虔之抬起右手晃了晃,“十指连心,钻心之痛,我总得讨点代价。” 这时,整个牢中静了。 闫立成没有说话,一双虎目瞪得极大,坐直的身躯倏然一震。 “不好。”周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叫人来开牢门。 宋虔之与陆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闫立成浑身抖如筛糠,布满伤痕的脸扭曲到极致,他长吐出一口气。 “断指而已,不会伤及性命。大人,我闫立成,以指还指,请大人为我师弟求情。”闫立成身体摇摇晃晃地转过去,被捆在身后的双手,一手食中二指明显拗断,指节肿大,以异于常态的姿势垂着,两只手都控制不住在发抖。 凉意从宋虔之脚下钻进颅内。他心想,闫立成能做麒麟卫队长,怕要归功于这份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的心性。同时,宋虔之提醒自己,不能以常人推断闫立成。 宋虔之做出无所谓的态度:“那我们可以谈谈条件了。” 闫立成转过身来。 “我师弟,托大人问我什么?”闫立成满脸是汗,大概是断指之痛使然。 “他没有托我问你问题,我离京之前,只与他见了一面,很是仓促,他恳求我,不必将他在京的遭遇告知与你。” 闫立成本是盘腿坐着,此时改坐为跪,重重以头触地,咚的一声让刚下来的狱卒吓得差点跳起来。 “大……大人……”狱卒道,“还开门吗?” 周先摇了摇手,向外挥手,示意他出去。 “多谢大人将此事告知,还有什么话,大人请问。” 宋虔之盘腿坐在牢门外,抬手。 “你坐下吧,这是皇上两兄弟之间的事,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扯进去。” 闫立成换了盘腿坐的姿势,没有吭声,闷了片刻,闫立成抬头瞥了一眼宋虔之身后,道:“让他们两个出去。” 陆观登时怒了:“没你讲条件的份!” 宋虔之侧身望向旁边两人:“你们先出去吧。” 周先拽着很不情愿的陆观,暗地里两人较了会劲,陆观才跟着出去了。 闫立成仔细看宋虔之,突然笑起来:“那天晚上,我竟然没有认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从小就有人说宋虔之长得像他外祖父周太傅,但他没有见过外祖年轻时的样子,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嘴角和鼻梁与太后如出一辙,眼睛很像母亲。 “说吧。”宋虔之道。 闫立成静了会,才沉沉开口:“六年前我因涉嫌谋逆被逐出麒麟卫,其实,那是个局。有人害我,如果不跑,就只能束手待死,我不甘心就这样死,才逃离京城。” 宋虔之想到会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却没想到闫立成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惊天秘闻。麒麟卫是皇帝亲卫,算是离皇帝最近也是最忠诚的一支队伍,说他们直接掌握着皇帝的生死也不为过,所以麒麟卫最看重的,便是忠心。 “果然是谋逆。”在宋虔之的印象里,有一桩震惊宫闱的谋逆大案,也是在六年前。而他想到这个,是因为陆浑。 何太医到容州的第一天,便和他提起了陆浑,这位医术精湛的太医,曾为太后解毒。太后中毒那件事宋虔之印象深刻,因为周婉心带他进宫探病那日,正是他十三岁生辰。 这案子的结果在麟台也没有详述。 只是凡与宫中有牵扯的家族都心知肚明,有人给太后投毒,想要她死。 前后一合,无独有偶,当时宫中还发生了旁的事情,而这件事让闫立成被逐出了麒麟卫,如果他不是跑得快,应该会被处死。 “是有人刺杀皇上吗?” 闫立成:“正是。刺杀皇上的是麒麟卫,准确的说,刺杀皇上的是当时的卫队长,‘我’。” “那就不是你了。”宋虔之想了想,说,“有人冒充你刺杀皇上,那人身形应该与你差不多,没有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你不在宫中。” “你怎么知道?”闫立成眸中凶光一闪而逝,自嘲道,“那年你还是个黄毛小子吧。” 应该闫立成刚才是以为他和这件事情有牵连或者知道内情,一对年纪又觉得荒谬。 “这个陷害的手法未免太老套了,你没有跟皇上说清楚吗?” 闫立成摇头:“你是周家之后,可能不知道,人命天生就有贵贱。麒麟卫是皇帝的爪牙,可以横行无忌,但说开来,不过是一群奴才,我与孙秀等人没有差别。牵扯到谋逆,如果不跑,我没有信心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与其等到身陷囹圄才谋出路,不如在有机会逃跑的时候马上跑,兴许还有查出真相还自己清白的可能。” “你离开麒麟卫以后,好像没有在查这桩案子。” 闫立成不甘道:“那时我什么也没有了,更不要说进宫,要是在刑部一露面,就会立刻被抓起来处死。我只好远走到定州,做码头船工。直到苻明懋的人找上我。” ☆、正兴之难(伍) “案发之后,你和什么人接触过吗?”宋虔之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有人知道你要去定州?” “没有人知道。”闫立成当即否认,接着,眼眸中却现出一丝犹疑。 宋虔之捕捉到他不同寻常之处,没有立刻发问,保持沉默,等闫立成自己去想。 良久,闫立成眉头皱了起来,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嗫嚅道:“不会是他。” “谁?”宋虔之紧跟着问。 闫立成盯着宋虔之,目光凶狠,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颤声道:“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行踪。” 这个人宋虔之也想到了。 “高念德。” “不可能是他。”整间大牢中都是闫立成的喘息声,他视线漫无目的地向着四周逡巡,最后停留在宋虔之的脸上,“我师弟不会出卖我。”他胸膛数次起伏,最后说,“从京城到定州,途径十二州,只有我,孤军独行,许是哪里出了纰漏留下了痕迹。” “六年前大皇子苻明懋一派遭到彻底清洗,也正是那一年,你叛出麒麟卫,这两件事,谁在先谁在后?” 闫立成思忖片刻,道:“我离开时,苻明懋还没有获罪,但从京城到定州,我足足走了有七个月,躲躲藏藏,在很多个州郡都落过脚,为了彻底甩开追缉,路线十分迂回。大概在我离京不到一个月,苻明懋就被贬为庶人流放,当时我正在灵州。” 这就和宋虔之之前的分析相冲突。如果闫立成刺杀皇帝是被人构陷,那他和苻明懋是在定州才认识,才有了后来到黑狼寨当土匪头子的事。 “你说下去。” “到定州时已经是那年入冬,我在定州做船工,每天下工之后,习惯要喝点酒,赊了不少酒账,已是年底,老板催我结清酒钱,否则不再赊酒与我。那一年倒霉透了,接近年关,身上没钱,差点把老板的头拧下来。” 闫立成做麒麟卫时怎么样宋虔之不敢说,现在看来却是脾气火爆,当年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出京,想必已是一肚子气,兼上虎落平阳被犬欺。可以想见,弄出人命的事他还真做得出来。 “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我结清了酒钱,带我到并州城中最好的酒楼。” “是苻明懋的人?”宋虔之问。 闫立成点了点头。 “他这个人……”闫立成欲言又止,斟酌半天,道,“口才了得,我翻案无望,又身负重罪。做麒麟卫队长时,何等风光,行走内廷外衙,不用张口就有官员白送银子上来,对着麒麟卫,无不毕恭毕敬有问必答。” “那是因为你们手段了得。”宋虔之笑道。 “重刑自有重刑的好处,有些刁顽之徒,不用重刑就撬不开嘴。” “你知道自己被捕以后,十之八|九会被关进麒麟卫,才跑得那么快吧。” 闫立成不吭声。 “这些你都告诉高念德了?”宋虔之又问。 牢门响起说话的声音,宋虔之听出是沈玉书。 而闫立成却倏然神色大变。 “怎么了?” 闫立成整张脸突然撞到栏杆上,横肉挤出,双眼鼓突地瞪着宋虔之。 宋虔之退得很快,才避开了他,即使闫立成不是要攻击他,也骇得宋虔之手心冒汗。 “你说我师弟被朝廷扣留?” 这时,陆观周先已经冲下来,陆观直接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后,问他:“怎么了?”眼神凌厉地看闫立成,就要冲上去踹他,被宋虔之拉住。 “你说我师弟被朝廷扣留下来了?!”闫立成厉声大喝,毫不畏惧陆观的铁拳。 宋虔之咳嗽一声:“他现在很安全,你该高兴才是。” 闫立成重重喘息,如果没有牢门拦着,恐怕会从监牢中冲出来揍死宋虔之。 监牢外,沈玉书与高念德在外等候,高念德一脸复杂。 宋虔之无语了,问高念德:“你不是比我们先离京吗?怎么才到?”他本来以为和高念德是在路上错过,结果昨天找人问才得知他还没到。 只见高念德一身墨青袍服,腰扣金光灿灿,团云与狻猊交相辉映,纱帽遮去前额,五官就如一把墨玉剑,低调得让人轻易不会注意到他的锋芒。 “不赶时间,路上便多耽搁了些时候。”高念德笑道,“宋大人在审闫立成?问出什么来了吗?” 宋虔之遗憾摇头:“你师兄那颗铜豌豆你还不知道吗?要不是我骗他说你被皇上扣留在京中,他怕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过,说的那些,也当白说。只问明了一件事,就是他是在离京到了定州之后,才被苻明懋联系上,时间上算,该是离京十个月左右。” 沈玉书听见苻明懋的名字,变了脸色,却知道不能问。 宋虔之带着陆观与两名麒麟卫先走,高念德有事要问,刚一进屋便道:“宋大人何时启程去其余四州。” “我还没有决定。”宋虔之道,“容州诸事未定,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对了,闫立成一定要严加看管,到时候押送进京,交给皇上去问。” 高念德眼神一闪。 周先道:“那自然,毕竟是前任麒麟卫队长。何况对他的追捕令朝廷也没撤过。” 陆观奇怪道:“去哪儿?” 宋虔之都忙忘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让周先把剑匣拿出来。 将上面铜扣挑开,宋虔之嘿嘿笑着让陆观拿去看。 陆观与高念德俱是一脸意外。 “霸下……”陆观喃喃道。 “你认得?”宋虔之有点意外,他认得是因为小时候被太子苻明弘拿这个追着打过,陆观有什么机会认识? “这你不知道?” 周先解释道:“凡在朝为官者都会知晓,或略有见识的也会知道,即使没有见过这把剑,也见过它的图。否则天子如何以此剑发号施令?当年先帝勇武,出征时必以此剑发令。小侯爷此次可是大威风了。” “哪里哪里。”宋虔之拿起霸下,耍了两圈,手腕轻翻,就是一个漂亮的剑花。 “这不能玩。”陆观帮宋虔之收起宝剑,问他,“为什么要走?圣旨不是让我们到容州赈灾抚疫,似乎未到能够回京复命的时候。” 宋虔之另有打算,只是不能当着高念德说,便支支吾吾说自己没想好,问高念德来找他是什么事情。 高念德说他与另一麒麟卫所奉的密旨是保护何太医,何太医在容州,他们则不能离开。 这正合宋虔之的意,便让他留在容州,顺便看住闫立成,不要让人跑了。高念德一一应下就走。 宋虔之则在桌后去写信,一面朝周先和陆观说:“现在我是按察使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二位怕要先听我调令了。” “这封信让沈玉书找人去送给户部,再催他一次粮。”宋虔之把信给陆观看。 陆观看得嘴角抽搐。他完全没想到宋虔之会在信里直言杨文在御前说的那些朝廷出面向商人买粮的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让杨大人万万不要食言,还给杨文打了个折扣,只要能撑过春耕后的三个半月就行,我也不跟你多要云云。 顺便宋虔之还扯了一笔沈玉书,帮沈玉书大大叫苦,细数他在容州上任有多么不容易。如今容州都称沈玉书是名好官,千万不能让百姓失望。 周先拿去一看,直接就笑出声来了。 “宋大人您这是打滚耍赖啊,不知道杨文看见是个什么表情。” “他脸上那两团肉核桃估计要肿两倍大,不当着户部部员骂我就行。”宋虔之倒是无所谓,再怎么样他不做官也要领他爹的侯位,钱粮田地一样不少,骂就骂吧,反正他也就是混混秘书省,现在哪儿有时间读书准备考试,就算他有那个空,也不知道明年科举会不会黄,先就不想了。 打发周先去找沈玉书,宋虔之才朝陆观说了在京城发生的事情。 陆观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审闫立成,一是趁其不备,看能不能诈出点别的,二是高念德从闫立成嘴里撬出来的东西,周先到底知道不知道,宋虔之心里始终存疑。 陆观则不太关心这个。 “就是要舍我在容州,也没什么。” 一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宋虔之就来气。 “是啊,陆大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大义为民,堪称百官楷模。” 陆观笑了,笑容里带着邪气。 宋虔之有点怦然心动的感觉,这家伙有时候是挺帅的,就是让宋虔之总是想把他按在地上打一顿。 “先去哪儿?不能走漏消息,要悄悄地走。” 这也是宋虔之的想法,容州能稳下来,全因他回来了。离开如果走漏风声,则容易生乱,而这事必须让沈玉书配合。 当天宋虔之与沈玉书商定,找了个身材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还找了两个身形与陆观、周先相仿的。 黄五一迭声叫苦:“这三个人真不好找,三位大人官威了得,近看必然会露馅。” “不出去,就待在府衙内,远远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宋虔之在扮成陆观那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你要少笑,一脸别人欠你钱的拽样。” 那人依言而行。 “嗯,就这样。” 陆观:“……” 三人不敢多耽搁,当日就带着皇帝的信物,离开容州。皇帝要求宋虔之巡察的四个州,是自西向东列出,首当其冲的是灵州,而宋虔之的意思先往东,先往风平峡去。 风平峡地处衢州、孟州、郊州三州交界,夹着氓河,氓河流经大楚十数个州,因孟州地形极为复杂,便在孟州与衢州相接之地,形成上百里风急浪险的峡谷深涧,其起点在孟州界内,峡口成为风平峡口,下数十里内都称风平峡,这一段是氓河上最为湍急的一段激流,也是大楚仰仗的天险。 离开容州后,三人直接东进,骑马骑了三天才到孟州,这一次宋虔之没有直接进州府。 正是午后,日光斜斜,没有下雪,比起西北方的容州,这里的气候要舒服得多。 城门守卫在嗑瓜子掷骰子,盘查并不严格。宋虔之三人扮成商人,他自然是少爷,陆观是他的常随,周先是派来保护小少爷的家中护院。 抵达孟州半日之前,经过一个富庶的镇子,他们便买了货物和马车,车上都是些常见的年货。 一个士兵过来,要拿手中长矛往车上叉。 “你干什么?!”宋虔之嚷嚷开了。 士兵一卷袖子:“盘查!怎么?不让查?难道你们是奸细不成?” 一听奸细二字,队伍中排着队的一个老汉抓了抓宋虔之的手,在袖子里让宋虔之摸到他的手,他拇指与食中二指做了个数银票的手势。 宋虔之当即黑脸,还是摸出银票来,正要抽出其中二十两的一张,被那士兵直接一把抢过去。 “你抢钱啊你!”宋虔之嚣张跋扈地大叫起来。 士兵抬脚就踹,没挨到宋虔之,被周先一把扭过两条胳膊,疼得嗷嗷大叫。 其他守城士兵察觉不对,拿起兵器就要上前,周先已经松手。 那士兵跟同伴打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乱来,结巴道:“走吧……走走走,别堵着后面人。” 这时陆观才走上去与他行了个礼。 “军爷莫怪,小少爷在家有些脾气,我们车上都是布匹和绸缎,这扎下去,就不好卖了。” 银子在陆观手上一闪,宋虔之一下怒了,吼道:“李二狗,你走不走?还不给我滚过来!”说着就伸手去扯陆观耳朵。 旁观众人顿时大笑。 这常随生得高大英俊,唯独脸上有一小块疤痕,明明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却被家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少爷踹着腿揪着耳朵拽上了车。 周先赶着马车进城。 几个守城的细数之下,打劫到手二百两,那点气性也消下去,只觉应狠狠敲一笔才对,没准还能多榨些。 到了客栈里,宋虔之累得要死,二话不说立刻让小二打水上来他要洗澡。 为了不引人注意,三个人两间房,常随自然要在少爷的房间里打地铺。于是宋虔之叫小二多在地上打个铺。 这间客栈房间很大,浴桶就摆在屋里西角,屏风隔开。 宋虔之在屏风后面洗澡。 陆观在外面收拾两人的包袱,他心有余悸地取出那把剑,拿在手上,正在想象荣宗以此剑敕令三军时如何威风凛凛。 宋虔之在屏风那边喊道:“常随,你不过来给少爷搓背吗?” 常随李二狗吓得当啷一声手中剑掉地。 宋虔之受了一惊,从水里站起:“你在干嘛啊?” 陆观手忙脚乱把霸下放回原处,小心地锁在柜子里,走过去时宋虔之正扒着屏风在往外看,冷不防陆观走进来,心里一慌,脚下一滑。 陆观连忙把他搂住,往浴桶里扔。 “咳咳咳咳……”宋虔之无语了,边泡着边问陆观刚才在干嘛。 “没干嘛,右手抬起来。” 宋虔之把右臂往上抬,陆观就拿着丝瓜瓤给他搓手臂,他手劲大,一下手就是一道红,不由把力道放轻些,陆观总觉得会把宋虔之的皮给搓破。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二狗了。”让他死鸭子嘴硬。宋虔之一路都在想怎么整陆观。 “我们是来办事的,不要胡闹。” 宋虔之趴在浴桶上,陆观在他身后,粼粼水波之中,青年白皙的身体尽在眼底。不知不觉,陆观擦背的手越来越慢。 只听宋虔之懒洋洋地说:“我看孟州没什么好巡视的,城防也不严,这里百姓显然比容州过得好多了。我记得地震是有孟州底下的一个县份?” “一个小县,离州城不远。” “骑马多久?” “快马半日就能到。”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一直在衢州吗?” 陆观又不吭声了。 宋虔之心想,陆观没有能跟着苻明韶进京,被留在衢州以后,朝廷又没有派专人把他盯着,他往外跑只要是不被人发现,那就没有问题。毕竟陆观只要不入朝为官,对朝廷没有威胁,对周太后、李相那一派人也没有威胁。渐渐的,许多年过去,站在苻明韶身后的人再也不像当年那么少。 那时苻明韶身边多半无人可用,唯独这个同门学兄,为他做尽了他不想做的脏事,结果苻明韶进京时,这个大功臣却被拿出来交换条件,然则陆观是纵被无情弃,也不能羞。 宋虔之被陆观不轻不重的手劲搓得背上舒服,哼哼唧唧地唱了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呀~” “这么舒服?”陆观低声道,双手架起宋虔之的胳膊,让他往后靠,绕到他身前,像个尽忠职守的常随那样,替他擦身。 方才宋虔之还享受得很,突然唱不出来了,陆观的手捏着帕子,擦过他的前胸、小腹,一径往下。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宋虔之脸一红,还没多说,声音突然变调,“啊——”陆观擦到他的大腿,立时疼得脸色一变。 陆观眉头一皱,掰开他的腿,对着光仔细看,表情一时很难看。 只见宋虔之大腿内侧都是骑马磨出的水泡和新愈的痕迹,显然不是这趟来孟州才磨破的,应该去容州的时候就已经弄得腿上都是,却没有上药也没好好休息。 “起来。”陆观胡乱把宋虔之下半身也洗了,让他起来,用干布裹好把人扔到床上去。 宋虔之隐隐觉得陆观在生气,加之这个澡洗得浑身舒爽,解去一身风尘疲累,拱到被子里就昏昏欲睡起来。 ☆、正兴之难(陆) 陆观拿药回来,宋虔之已睡着了,他在床边坐下,看了一会宋虔之,手摸到被子里去,被中宋虔之衣服裤子都还没穿,显是连续骑马赶路累得狠了。 陆观抬手想摸他的脸,终于忍住,从腰的位置小心掀开被子。他用木片将手中碟子里的药膏往宋虔之的腿上敷,边敷边分眼去看宋虔之的表情,见他只是皱眉,没有要醒的意思,手上动作不停,上好了腰,更用烫洗好的绷带缠上。陆观想了想,还是不想吵醒他,便没给宋虔之穿衣服。 给宋虔之上好药,陆观下床去把碟子洗了,把屋里东西收拾好,出门前将宋虔之的被子裹好边角,走了出去。 一觉睡得宋虔之昏昏沉沉,醒来时是下午,天光还亮。宋虔之清醒了一些,耳朵听见街面上的声音,他叫来小二问了一问,得知孟州没有宵禁,夜里直到子时街面上都有人,现在正是申末。 初更过后,那些小吃摊子才会陆续收摊。 陆观与周先都出去了,他做点什么好呢?宋虔之想来想去,坐在房里无聊,两眼发直。 于是陆观推门进来,就看见宋虔之瞪着眼坐在桌前,一脸饿得眼睛都绿了的样子。 “去洗手,我买了只油鸡。” 宋虔之一听赶紧跳起来,洗了手过来摇尾巴。 “……”陆观把油纸包给他,也去洗手,洗完侧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才过来桌边坐下。 宋虔之不是很乐意地分给他一个鸡腿。 “你们去哪儿了?”宋虔之边吃边含糊地问。 “到街上走走,看看城中的情形。”顺便探了探州府衙门,这个先不说,陆观想让宋虔之今天先好好休息。 “怎么样?有什么异状吗?” “看不出来,你非要边吃东西边说话吗?”陆观出去找热水回来,从包袱里取出自带的茶叶。 宋虔之奇道:“你还带了茶?” 陆观:“办货的时候买的。” “什么茶?” “青……什么的,我忘了。”陆观吃饭喝茶俱不讲究,知道宋虔之平日里饭后必然要喝一壶,这才买的茶。 等到陆观把茶一分,一只大肥油鸡也啃干净了,宋虔之擦干净手,将信将疑地看陆观手势生涩地倒茶,拈起杯来闻了闻,继而看着陆观,怀疑地喝了一口。 陆观愠怒道:“不喝算了,有毒。” 宋虔之嘿嘿一笑,喝了一杯讨第二杯,陆观不理他,去整理床铺,把宋虔之擦湿的布巾搭到屏风上。 宋虔之喝着茶,心说陆观在衢州过的确实是苦日子,衣食住行都不讲究得很。这茶确实不行,等回京带他去自己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陆观人还是不错,给他腿上上了药,宋虔之还是承这个情。半壶茶下肚,解了油鸡的腻味,宋虔之满意地嗳出一口气。 “晚上还出去吗?” 陆观已把床铺整理好,坐在榻边脱下靴子。 “不出去了,待会下去吃晚饭,然后睡觉。” 宋虔之眼睛一亮。 陆观看得好笑。毕竟宋虔之还是有些孩子脾气。真要是有这么个弟弟。陆观摇了摇头,真要有这么个弟弟,估计天天斗鸡一样仇恨他。陆观突然想起在章静居见到的宋虔之那位大哥。 “你还吃得下?”陆观逗他。 宋虔之扶着桌站起来,两手叉腰开始晃动,乜着陆观:“晚点吃,我吃得下。” 陆观哈哈大笑。 宋虔之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才吃下去的一肚子东西有点上涌,连忙跳着脚往屋外去消化食物。 孟州的冬季很少下雪,河面从不结冰,入夜以后,街上一大半都是小食摊子,油烹火烧的诱人香味满街都是。 陆观显是下午出门时就看好了地方,晚上直接带着宋虔之和周先进了一间烤肉铺子。 进门还要往前走到院中,露天之下,一张桌案可坐四个人,每个烤架同时为三张桌案的客人烤肉。 每人面前俱是一只海碗,两个菜碟,一只碟中以数十种香料研磨成粉,调制而成,香气扑鼻,另一只碟则是京中常能吃到的酱碟。 肉中烤出的油不时扑在尚有明火的炭上,滋滋作响。 一面烤肉,一面喝酒,兼已是冬季,店主院中栽种不少品种的梅花,枝影横斜,起风之时,梅花瓣翩翩起舞,偶或沾在菜肴上,则别有风味。 当地人说话大声,带着浓浓乡音,宋虔之只能听懂一部分。 他先吃了油鸡,倒是没那么饿,却又抵挡不住美味,还在不停往嘴里塞肉。 “你们发现没有,这里好像没太受到和黑狄作战的影响。”宋虔之道。 风平峡一大半在孟州界内,孟勤峰兵败在风平峡下游,刨开路上的三天,黑狄如果用兵神速,应该已经到孟州以东的郊州,一旦郊州燃起战火,孟州不会没得到半点消息。 而店中一口孟州口音的普通平民,俱是言笑晏晏,尽情享受着美味与美景。 “老板秘制的梅子酒,去年泡的,尝尝。”陆观分给宋虔之一杯温酒。 宋虔之喝了一杯还想要,连喝四杯才满足,捧着杯子,脸色微微发红,呆呆看着陆观。 陆观匆匆看一眼宋虔之,脸通红,给周先添酒。 穿梭矮案间的一个小二跪坐在莲花垫上将肉片夹入客人碗中。 宋虔之就那么看着陆观,肉也吃了一肚子,回去时站都站不起来。 回到客栈,宋虔之就往床上倒,被陆观一把拽了起来,从身后搂着他,一只手揉他的肚子。 宋虔之眼睛一突,连连摆手,呼吸都乱了,险些吐出来,缓过一口气,宋虔之叫苦道:“别动我。” 陆观嘴角带着笑,把他从床上半抱起来,令他站在床前,去打水来给他洗脸。 等到口也漱了,宋虔之才稍微觉得好些,和陆观在一个盆里烫脚,宋虔之抬起一只脚往陆观脚背上踩,陆观提脚躲开,把宋虔之的脚扣在脚掌之中。 宋虔之皮光肉嫩,在家两个贴身伺候的婢女又常常弄来药材给他泡脚,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专门找师傅来修脚。 陆观的脚比他的脚大一圈,脚底与拇指都十分粗糙。 宋虔之低头望着脚盆,颤动不已的水面上倒映出他发红的脸。 趁陆观不备,宋虔之提起脚就踩在他的脚背上,得意大笑起来,冷不防动作太大,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陆观神色一变,伸手抓住宋虔之一条胳膊。 登时两人抱在了一起。 宋虔之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喝醉,只觉得靠在陆观肩头便浑身发懒不想起来,他侧脸滚烫地贴着陆观的颈窝,听见好大一声吞咽。 陆观把宋虔之抱着,不敢松手,松手宋虔之就要栽到脚盆里去,也不敢乱动,偏偏他心跳如雷,生怕被宋虔之听到,更为头疼的是,那鼻息撩得他下面硬了。 一时间陆观尴尬无比,不住深吸气,尽量不去看宋虔之喝醉了发红的耳壳,心里却自动补充宋虔之白皙俊朗的模样。脚背还被宋虔之踩着,宋虔之动了一动,似乎是想坐回凳子上。 陆观手贴着他的腰,两手相扶,发力,便将他送回凳子上坐好。 “你……我……”陆观结巴道,“你小心点,再掉下来就喝洗脚水吧。” 好在宋虔之没再瞎玩闹,只是一脸呆呆的茫然坐在凳子上。 陆观拿不准这小子是在整他还是真喝醉了,洗完脚,把宋虔之的脚捞到腿上来,给他擦干,手里摸着宋虔之温热光滑的皮肤,不禁又有点走神。果然是个从小受宠的少爷,养得一张皮白得发光,脚上也没什么茧,腿毛有一些,不扎手,反而柔软可爱。 宋虔之双手垂在身前,眼睛闭着,像在打盹,一只手摸鼻子,脚在陆观的手里动了两下。 陆观猛然回神,满脸通红地把宋虔之的双脚擦干,抱到床上去。 收拾完一切,床上宋虔之已睡得均匀地打起了小呼噜。 陆观抱着被子在床前挣扎半天,下定决心,往地铺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往宋虔之身边一倒。 过了一会,陆观侧过头去看宋虔之,对方睡得很熟,他一只手将被子牵开,盖到宋虔之的被子上面,伸过一只手去,以极轻的动作,将宋虔之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陆观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闭起眼睛,安心地睡了。 宋虔之继续打着小呼噜,边打小呼噜边睁开眼,看到面前陆观刚毅英俊的脸,突然就想亲上去,不亲嘴,就亲一亲他的鼻梁。想了想还是算了,死鸭子嘴硬,他不整得陆观提鞋倒追这么多年风月场就白混了。 天亮之后,宋虔之醒来,身边空空如也,不远处地上陆观睡在地铺里。 宋虔之面部抽搐,下床去,一只脚提起,架在陆观的脸上方一寸之处。 陆观倏然睁眼。 宋虔之收回脚。 陆观:“……” “起床了,今天要下乡,快点起来。”一身雪白单衣的宋虔之转过身去穿衣服。 陆观盯着宋虔之抬手时露出来那一截窄细的腰,登时鼻血如注。 出城前,三人先去州府衙门,与孟州州府打了个招呼,说要去他的地头上巡视巡视。那州府与沈玉书一脸的营养不良大相径庭,是个富态的中年人,面白如玉,更有慈祥容貌。 还派了一名法曹给钦差开路,另命两名衙役随行。 宋虔之说不用不用。 那州府硬要让三人随着一同上路。 宋虔之只好让法曹扮作管家,两个衙役扮成小厮,随在他的商队里头。周先与陆观换着赶车。 宋虔之最受不得马车颠簸,上了车就想睡觉,没能正襟危坐与法曹多说几句,就枕在陆观腿上睡了过去,醒来时不知道在何处,但感到车速放慢了不少,捞开窗帘向外一看。 只见平原上田地荒芜,不少人拖着板车,小的与老人坐在车上,堆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几床烂被絮,就那么暴露在寒风里如同老牛一般慢慢地向西晃荡。 陆观正要下车去问。 车上法曹说:“都是风平峡下的乡民,黑狄打进来了,只有先西退,等到了州城,孙大人会安排人带他们西退。” 宋虔之坐了回去,又有点呆呆的。 “我看孟州城里,没受影响。”陆观道。 法曹叹了口气,露出个苦笑:“陆大人有所不知,孟州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凭借风平峡的天险,一百二十多年前,北边进犯,被拦在大龙山孤峰中的一线天,东面又有风平峡险滩,可以说,孟州易守难攻,城中住民已经几辈不知什么是战乱,加上孟州民风淳朴,生活富足,除去每年给朝廷的贡粮,余粮完全足够,南来北往的人都愿意到孟州做生意,这里的人养出一身的懒散。腊月初时,孙大人抓了几个人,这些人在城中散播消息,说白明渡口被黑狄攻破,很快就要横扫大楚了。孙大人果断决定,把他们在城中闹市处死,之后州城中人继续醉生梦死,都把这话当成一个谣传。至于西迁的流民,在州城外十数里就会被设关拦下,绕道州城,取道城外继续西退。” 宋虔之问:“现在州城中人不知道黑狄打了进来?” 法曹摇头:“消息是满城皆知的,有多少人相信,卑职就说不准了。卑职曾经在镇北军做运粮小吏,也在孟州驻军掌管过粮运,只能这么说,若不是有风平峡和大龙山拦着,一旦起战,孟州城必遭战火蹂|躏。” “这话你也敢说,不怕掉脑袋?”陆观冷道。 法曹道:“卑职苦于是一届文官,若是自小习武,还能为保卫家国出一份力。” 那两个衙役都不说话,却与法曹是一般神色,遗憾、愤怒。 这么一看,孟州的官吏,城中的富户,甚至是平民百姓,应该都知道了东边的战事,只是不认为黑狄能攻破风平峡进入孟州,日子还是如常。只是孟州辖下的几个靠东的县份,已经受到影响。 宋虔之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要不要改道风平峡。 “不行,你我都不懂行军打仗,到了军中,能顶什么用?”陆观当即否定了宋虔之的提议。 宋虔之并不生气,也觉自己过于异想天开。去风平峡不仅帮不上忙,要是真的打过来,还得让别人保护他。 “穆定邦的水军从无败绩,风平峡应当能保得住。”宋虔之想起周太后说的,他这个姨母曾跟着先帝御驾亲征,想必判断不错。既然这样,他更应当做好分内,先到受灾的县份看看百姓是否有粮食过冬过年。 薄暮时分,一行人坐着马车进了洪平县。这县果然像陆观所说,是个小县,夹在两座不高的山之间,城墙垮了一大半,恰恰垮的是城门的一段,没有士兵守城。 几个猎户装扮的年轻人结成一队,朝原本的城门东侧去翻垮了一大片的城墙,垮下来的墙堆成不到一米高的土包,如同巨蟒,拱起一片。 这矮墙马车过不去,于是只好沿着垮塌的城墙继续向西,终于找到清理过的一块地方。 想必那几个人只是抄近路才从前面过去。周先赶着马,从县城西南清理干净可以通行的一条只容得下一架马车加两个人步行并行的道路进城。 马车行在洪平县的街面上,相当惹眼。 法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落脚的旅店,城里十户九空,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最后只得把车赶到县衙去。 宋虔之无语了,来来回回打量他们的“商队”。 “这个隐藏做得太好了,谁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生意,是想亏死吗?!” 陆观:“谁说扮成商人的?” 宋虔之蔫儿了:“我。”眼角瞥到周先在旁边憋笑,宋虔之上去就踹,周先跳开避让,笑道:“少爷,小人可什么都没说。” 宋虔之仇恨地正要上去往陆观脖子里塞冻得像冰的手,县衙里一个官帽与官服歪挂的官员边拉鞋子后跟边跳着脚冲了出来。 “钦差大人!下官可算把大人盼来了!” 宋虔之吓得赶紧往后一缩。 县令撞在陆观身上,犹如撞柱,眼冒金星地扶额找了半天,这才清醒,向宋虔之扑通一跪:“小侯爷,您可算来了,您不记得我了吗?!” 宋虔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将眼前这张长得尚可的脸和认识的人对上号。 接着,宋虔之眼睛微微张大了。 陆观拦着那县令不让他往宋虔之身上扑。 宋虔之的嘴也张大了。 “想起来了?我就知道小侯爷不会忘了我……”县令喜极而泣。 “不认识。”宋虔之面无表情道,“你就这么接待钦差,茶也不给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啊,会有人雷腿毛吗。。。。 但是男人没有腿毛好奇怪啊啊啊啊啊 我们宋大人还是稍稍的有一点吧 知道陆观那天早上为什么在宋大人落脚之前就醒了吗 我猜,可能是因为脚臭 我先跑了,免得钦差砍我头,886 ☆、正兴之难(柒) 那洪平县令名徐定远,被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县令已有五年,五年前他在京赶考,竟与宋虔之还有过一面之缘。 坐在简陋空荡的县衙里,宋虔之喝了一口茶,就想吐了。不知道是茶放馊了还是怎么回事,尝着跟尿水差不离。 徐定远瘦得像个猴子,看上去年纪很轻,怕是三十岁都没有。 “我真替你付过房钱?”也不是不可能,宋虔之行事全凭心情好坏,尤其是他下庄子回府的路上,身上揣着几两银钱时最好说话。 “可不是,小侯爷是卑职的恩人,实在没想到此次来巡察的钦差是您,得到消息以后,卑职让县衙上下扫榻以待,卑职心想,洪平县此次受灾,但凡钦差有点良心,定然要来一看。”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呵呵呵,不来就是良心被狗吃了吧。 陆观:“县中似乎没有多少人了,都去哪儿了?” 徐定远苦着脸:“跑了,能跑的都跑了,不愿意离开祖居之地的有三十来户,共二百零三口人还在县中。” “你不跑?”宋虔之揶揄道。 徐定远正色:“恩人笑话卑职了,卑职好歹是一地父母官,怎可弃城而逃。” “你那城墙不修,一旦真的有人攻过来,不弃城而逃,打算就地赴死吗?”宋虔之冷道。 徐定远两腿一软,要往地上跪。 “徐大人,坐好。” 宋虔之年纪虽轻,官威却重。 徐定远听得这一声喝,浑身僵硬,着实跪不下去,只得如坐针毡地好好待着。 “我且问你,城墙既垮塌,为何不修?”多半是没钱。宋虔之想道,眼睛却不离开徐定远,徐定远脸瘦且黑,官帽待在头上,他脑袋又尖削,便像是沐猴而冠,说不出的好笑。 偏偏要憋着。宋虔之怎么看怎么也不觉得徐定远像个正经县令。只得不住在心里朝自己念叨: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 果不其然,徐定远开始哭穷。 穷是必然的,但就算就地取材,挖土压砖,也得修补城墙。 徐定远心知理亏,再听宋虔之说前线已打到风平峡下,登时双目圆睁,嘴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真打起来了……”他匆匆扫了一眼宋虔之身边那名从孟州来的法曹,两手紧张地搓来搓去,“那小侯爷说怎么办吧,银子,卑职去想办法。” 宋虔之:“你打算怎么想办法?” “县衙里有一些,实在不够,只有问百姓借……” 宋虔之冷笑道:“洪平县地动之后,你城墙不修,百姓屋舍才刚刚修复,还要靠着州府发的粮过冬,你也知道县衙里没多少银子,能跑的都跑了,你治下还能向百姓盘剥多少银两?即便有了银两,买回建材,向州府工防司申请调兵来修,没有两个月,修得起来?等你城墙修好,这一仗已经打完了,怕是整个洪平县都得叫人踏平。你还不如在县衙后堂供一尊菩萨,日日晨昏定省叩拜祈福,让菩萨保佑黑狄人不从你洪平县过。” “恩人……那怎么办啊?!” “城中粮储够吃吗?”想起在容州的惨状,宋虔之心有余悸,先问清楚。 “够,够,两个月前州城拨下来的粮食还有,县衙里也存着前两年的余粮。” 宋虔之大大松了口气,孟州向来是富庶之地,即便是这偏远小县,钱是没有,有吃的就还好。 于是宋虔之让徐定远将城中工匠集中起来,青壮年也都叫来,县府出粮管饭。左右也是休农季节,无事在家的也都是喝酒抱老婆哄孩子,不如集中起来把在地动中垮塌的城墙先修了。 宋虔之与工匠们也打了照面,吩咐他们要尽快修好,在原本的城墙结构上,加了三道防御工事,匆促之间,只能就地取材,挖土压砖,把青壮年分为三拨,轮番不间断地动工。 女人们起灶做饭,炊烟弥漫整个城墙后方,小孩跑来跑去讨饭吃,追逐打闹好不热闹。 腊月二十七当晚便开始动工,整个洪平县全都发动起来。 夜里宋虔之在城墙根下吃了一顿工匠们的饭,孟州的米是好米,今年遭灾,青菜没得吃,却有积年的老泡菜和老腊肉,咸辣下饭。 路上宋虔之就觉得饿了,菜又开胃,米粒也香甜,一连吃了两海碗。 陆观笑看他。 宋虔之:“看什么?” 陆观:“想不到这么粗糙的饭菜你也吃得惯。” “你吃不惯给我吃啊。”说着宋虔之就拿筷子去夹陆观碗里肥瘦相间蒸得油光剔透的腊肉。 陆观筷子挑挑拣拣,挑出两片瘦肉放到宋虔之碗里。 “谁稀罕吃你的口水。”宋虔之嫌弃道,嘎巴嘎巴地嗑起咸香的烟熏老腊肉。 陆观还在看他,笑道:“不到一个月,你变了不少。” 宋虔之扬眉:“哪儿变了?” 陆观嘴角上翘,低下头。 “问你呢。” “变得会体贴民间疾苦了。” 宋虔之嘴上不服,嚷嚷他怎么以前就不懂民间疾苦,他一直很懂好伐?心里却知道,从前“民”对他而言是一个写在圣贤书上的字眼,他没有真真切切看过。突然,宋虔之又想到,苻明韶看过衢州的百姓吗?被太后下令接回京之前,苻明韶在衢州住过十余年,还是说他只在他的府邸中,从未到衢州城里乡下看过。不应该啊,他应该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在容州一事上,苻明韶更关心的却是他的皇位,而非饿死病死的庶民。 人的改变很多时候就在一念之间,当容州百姓朝宋虔之下跪,感谢他,因为他几句话的承诺,就纷纷散去,那份信任,重于千钧。正是在那一刻,宋虔之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同样,苻明韶在深宫内院呆久了,兴许衢州的生活对他来说已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想着,宋虔之歪着头看陆观。 陆观:“?” “这次进京,皇上提到了你。” 陆观无动于衷,淡道:“说我什么?” “说你文治武功,都很厉害,当年武大儒常常夸你,反而是他没能延续武清的志愿。我记得武大儒曾经提过以战止战,他不曾为官,在朝中却有好几个故交好友。当时皇上说的时候我没想起来,只记得他后来不管事了,这几天都在赶路,倒是想起来不少事。他是启巽年间的进士,殿试是有他,他却没去。殿试之前,先帝曾召见过他,他的治国之策,与先帝不合。谁知道在那之后十数年,先帝却主动采用了武清当年面呈的以战止战,动用兵马,将北方彻底收拾了,这才定下五十年边境休战条约。” “我不知道。” 宋虔之看不出来陆观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陆观不想说的,随便怎么都不会提半句。 陆观却重复道:“我真不知道。” 宋虔之笑了起来。 “哎,说了不知道。不骗你。”陆观起身追上宋虔之。 宋虔之脚下不停,他没打算在风口上坐一晚,工事一起,就要让会做能做的人去做。 一路上有百姓与他们打招呼,都知道这是县令带过来的钦差,徐定远亲自撩袖子上,打砖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徐定远就去看城墙,宋虔之让师爷把县衙的账拿过来,就在正堂里,翘着腿看了起来。 原本师爷叫人烧火盆来,结果火盆一点起,黑烟滚滚,把宋虔之呛得涕泪横流,赶紧叫人撤了。 周先提着个鸽笼走进来。 陆观视线从账本上移开,看着笼子里咕咕叫的一只小东西。 “什么时候搬上车的我怎么没注意?” 周先手里抓着一只,黑溜溜的眼,脖子动来动去,好奇地四处看,被人抓在手里也不叫。 周先从鸽子脚上扒开小竹筒盖,里面有一卷纸。 鸽子被放进笼子里,他将鸟食添满,才以手指分开信纸,边看边说:“秘密武器,回京的时候从麒麟卫偷拿的。” 那鸽笼上罩着黑布,这些天都被当做普通货物堆在车厢里,赶路又累,宋虔之也没注意周先的马鞍上多挂了什么。 “哪儿传来的消息?京城?”宋虔之捧着茶,闭目养神,随口问。 “这……小侯爷,情况不大妙啊。”周先走上去,把密信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拿过信,看着看着,眉头深锁,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这个时候迁都?这仗才开始打,就要跑路,皇帝这是疯了?!” 话喊出了口,宋虔之才意识到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再一看陆观与周先,陆观走了过来,周先则当做没听见宋虔之的咆哮。 陆观从宋虔之手里拿过信,信上说皇帝有意将都城往西南迁,先到灵州巡幸,命夯州州府做好接驾准备。然而这趟西巡除了皇帝,连二后以及嫔妃、文武要员俱皆带上。 “这不像是迁都。”陆观道。 宋虔之冷冷道:“他是想边往西跑,边看情形,若是黑狄真的破了风平峡,则躲进夯州去,若是黑狄打不进来自然就称这是圣驾巡游。” 陆观想了想,问周先:“消息确实吗?” “应该不假,麒麟卫中有我的好兄弟,这么大的事,他们虽说不上话,递个消息给自己人还是可以的。” 一时间宋虔之和陆观都没了看洪平县账本的心思,这么个小县,没有多少银钱,受灾以后灾银不过拨了一万两,各处屋舍重建,城防工事,抚恤灾民,大抵便是这样花用。 宋虔之越想越不是个事。 容州也好、洪平县也罢,出京后一路行来,雪灾封路,年成也差,这个年可以说是宋虔之出生以来,差得没底的一个灾年。 外敌前脚打进来,朝廷后脚要迁都,李相到底干什么吃的?! “周先,给你兄弟回信,问他伴驾的官员都有哪些。”说着,宋虔之起身,将笔墨都让给周先去写。 “能探到前线军报吗?”宋虔之又问。 周先犹豫了片刻,道:“这是大罪。” “麒麟卫只是暗卫。”陆观提醒道。 宋虔之想了想,又道:“不从宫中探,去秦禹宁那儿探,或者,这样,我写一封信,你让你的兄弟,托给刑部姚济渠,让姚济渠替我转给秦禹宁。” 此时周先已经写完,宋虔之过去坐下,提起笔,整个人凝定如同泰山,酝酿片刻,落下笔去。 整个内堂十分安静。 当宋虔之写完信,抬头就看见陆观在发呆,那神情显得很茫然。 周先接过信去,步出堂外,将两只信鸽同时放出。 宋虔之心绪不宁地在大堂上坐着,堂内空空荡荡,衙役都放出去修城墙了。 陆观在不远处坐着。 两相对应之下,他们突然心有灵犀了一瞬。 如果朝廷都跑了,守住这个小小的洪平县,甚至守住风平峡,守住孟州,又有什么意义? 陆观低垂着头,身影颓唐,似乎很累。 宋虔之看着他,看了很一会,开口道:“去城墙看看,望楼修得如何。”才一晚,能如何,但总比坐在这儿胡思乱想的好。 宋虔之更为担心的是,望楼还没修好,敌人就打了进来。倏然,宋虔之意识到,朝廷即将西迁的消息扰乱了他的整个思绪。穆定邦、林敏都是能打的名将,然而,方才那一封信,却给了他不祥的暗示。也乱了他的阵脚,好像黑狄军队已经打到皇城根下。 身为大臣,犹且如此,如果平民百姓知道,仗尚未打,皇帝已经带上家小西迁,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走出阴冷的县衙大堂,到城墙下去看了看热火朝天忙活着的人们,宋虔之心怀舒畅了些。 登上没垮的城墙,洪平县是小县,在大楚数次内乱中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高有十米,垮塌的部分正在一点一点修起来。 天色晦暗不明,大风将城墙上的旗子吹得狂飞乱舞。 向东望去,树影掩映之下,是一条大江穿流而过,隐约可见的群山宛如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 “这才过去七天。” 陆观听到宋虔之说话,心里也在想,从宋虔之回京禀报苻明懋与闫立成勾结,到宋虔之回容州,之后他们赶到孟州,再到洪平县。这短短数日内,是什么让苻明韶做出这完全不应该的决定。 “你了解苻明韶吗?”宋虔之问。 城墙上只有宋虔之与陆观,周先已经对宋虔之说得很清楚,皇帝要的是他的忠心,是他身为周太傅后人的忠心,而不是安定侯宋家的忠心,也绝非陆观的忠心。 灰蒙蒙的天色之下,陆观脸色更黑了。 “我认识的苻明韶,是个耿直、傲气、体恤民情的皇子。” 陆观的答案让宋虔之感到意外。 宋虔之笑道:“我认识的,却是个优柔寡断,脾性怪异,且多疑的皇帝。” 两人所谈论的,是大楚当今天子,而妄议天子,是大不敬的杀头之罪。 然而,站在这个小小的,地处偏僻的洪平县城墙上,眼望莽莽河山,宫廷与朝廷似乎都离得很远。 宋虔之心中生出一种亲近,他想同陆观说点什么,也想听一听陆观的想法。 “他确实变了。”陆观抬头,注视宋虔之的双眼,毫无避讳地说,“那夜我进宫,想质问他为何一定要使李相获罪。城外雪灾,东南旱涝以至入冬以后缺粮缺药,各地年成不好,又有多地发了地动,屋舍垮塌、人口牲畜俱被砸死砸伤,这个当口,救民比肃清朝廷要紧得多。” 宋虔之听得不禁笑了起来。 陆观:“笑什么?” “你这些话,想必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宋虔之道。 陆观眼睛微微睁大,愕道:“你怎么知道?” 宋虔之忍不住笑得打跌,最后捧着肚子靠在城墙上,耳畔吹着寒冷的风,笑着说:“苻明韶一定先将李晔元、杨文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继而推说沈玉书俱情不报。然后,你以楼江月、秦明雪都是容州人,请了一道密旨到容州查案,顺便让苻明韶下旨容州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其实这两件事,轻重相反。苻明韶一定以为你是打着放粮的幌子到容州为他查案,而你,对楼江月一案心中早有定论,杀死楼江月的不是汪藻国,而是想要借楼江月那封被人拿走的陈情书大做文章的苻明韶本人。你基于对苻明韶失望,请旨到容州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放粮抚疫。这件事拆穿了回去也是问罪,只是没想到黑狄这么快打了进来,对大楚这是一件坏事,对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因为苻明韶眼下只顾得住这片大好河山能否守住,现在他不仅不会对付李晔元,如有必要,还会为他加官进爵,无官能加,也会给予赏赐。” 陆观看着宋虔之,没有说话。 宋虔之也看着他,认真注视陆观的双眼,嘴唇动了动。 他要说什么来着……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呼吸一促,福至心灵,难免唏嘘道:“你不在乎死。” 空旷的城墙上,风扬起尘沙漫卷。 那一瞬,陆观将宋虔之按在怀中,抬起一臂,环抱着他的头,挡住了狂风与沙尘。 那一瞬,宋虔之觉得极其漫长又短暂。 当陆观松手,宋虔之抬头看他的眼睛,陆观坚毅的眉眼里,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宋虔之想找出那是什么,脑子却又一片空白。 因为陆观突然低下头来。 陆观按着宋虔之的后脑,试探地亲了亲他的鼻梁。 宋虔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抬头撞了上去,牙齿和牙齿碰在一起,两人不约而同都侧了侧头,试图将舌头挤进对方的口中,不知道谁的唇舌破了。 陆观眸中一片深沉,手在宋虔之腰上一按。 宋虔之愤愤不平地想往后躲开他的唇,重新发动攻势,不料被陆观一把按在城楼墙上,陆观制住他的双手,唇分,看他,视线从宋虔之湿润的眼珠,流连到他红润的嘴唇。 陆观控制不住呼吸一紧,头微前倾,退回,确认一般地又看了看宋虔之的神色。 宋虔之大脑已晕了,嘴唇不自主做出索吻的姿态。 陆观喉头一滚,低头紧密地吻住他渴求已久的这一双唇,强势地将宋虔之死死按在城墙上。 城墙比人还要高,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宋虔之却整张脸都红了,手一得空,就忍不住紧紧抱住陆观的背,手掌迫切地来回在他背上抚摸,手指历历数着他坚硬的脊骨。 “我是不在乎死。”陆观喘着气与宋虔之分开,舔去宋虔之唇上的口水,强自平静下呼吸,“你为什么回来?” 宋虔之:“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宋虔之回过神,哭笑不得,“这话你是不是该早点问?” “那时不敢问。”陆观脸发红,这时反而不好意思看宋虔之的眼睛,只是一只手留恋地蹭宋虔之的下巴。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宋虔之胸有成竹地说。 陆观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温柔极了,左手牵起了宋虔之的右手,他的手掌很宽大,掌心温暖。 宋虔之心中的空虚一点一滴被填补起来,他有点怔怔地望着陆观,突然站住脚,将陆观的腰往怀里一抱,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上。 “还要亲?”陆观沉声问,呼吸不稳。 宋虔之嘴角得意地弯了弯,两人不约而同看对方的嘴唇,对视,嘴唇轻轻试探,再吻住了交缠,谁也不舍得先离开。 “为什么回来?”唇分,陆观又问。 “为了容州百姓。”宋虔之满足地吁了口气,被陆观用手指过来擦他的嘴角,他不太好意思地拽陆观的衣服擦了擦嘴。 “我……我说想做你兄弟,并不是真的,是因为……” “也为了你。”宋虔之打断他,他的眼睛清澈坦然,脸红地看着陆观,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笑了起来,“我想你了,紧赶慢赶赶回来的,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我看上的人,我宋虔之看上的人,不会是个短命鬼。” 陆观:“……” 宋虔之被亲得很舒服,心情大好,突然不想再整陆观了,抱着他的脖子又朝他唇上亲了两口。 旁边传来一人咳嗽的声音。 宋虔之连忙与陆观分开,看到是周先,一下卸了防备,手也没松,就让陆观牵着。 周先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没说什么,一手揉鼻子,走了过来。 宋虔之不满道:“什么事?” “城里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奸细,县令在到处找你们,想不到你们在这儿。”周先顿了顿,问,“回县衙?” “走啊。”宋虔之笑着说。 下了城楼,陆观自然而然将宋虔之的手松开,让宋虔之上马,他坐在后面,骑马回县衙去。 同样是坐在陆观的马上,宋虔之的心情却格外不同,下马时陆观伸手来抱,趁着抱在一起时,宋虔之嘴唇蹭了蹭陆观的脖子,分开便看见陆观整个脖子都通红,眼睛也不敢看他似的。 宋虔之哼着曲儿进了破衙门口子。 洪平县这衙门,破是破点,旧是旧点,却是块风水宝地。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 ☆、正兴之难(捌) 才进县衙,孟州带来的法曹张林就一脸严峻地走上来。 宋虔之边朝二堂走边听他说,徐定远在城墙主理工事,张林索性带着从孟州派来的两个衙差在洪平县内随处走动,看看民风民情。在茶铺里歇歇脚,便听见有人在说风平峡僵持不下,林敏被敌将从马背挑落,生死未卜,穆定邦的水军正在苦苦抵挡,怕是要挡不住了。 “还说别的了吗?”仅凭这些,应当不至于被当做奸细立刻抓捕。 果然,张林脸色难看道:“他们说朝廷已经准备西逃,不日就要迁都夯州,在茶铺中游说洪平百姓赶紧弃城而逃。” 宋虔之停住脚,脸色也变了。 周先收到的是麒麟卫的飞鸽传书,这么快,在洪平这小小地方怎么会得知京城的动静。况且苻明韶尚未颁旨,只是有西巡的打算。 宋虔之让人带他和陆观、周先去见奸细,被狱卒带到一间关着五个人的牢房前,那五人俱是粗布麻衣,一脸晦气。 他们互相不说话地坐着,看见有人来,当先的一人抬起头,没说话。 “大人问话,你们要如实相告。”狱卒一鞭猛甩在牢门上。 那五人互相对视,仍不出声。 宋虔之想了想,问他们:“谁让你们在城中胡说八道,煽动百姓的?” 牢狱中一片静寂。 “牢头何在,把那边那个瘦精精的猴子,就地处死。”宋虔之话音刚落,牢头上前来要开锁。 坐在最前面那人一把抓住门上锁链。 “你们不能这么处死我们,这是杀人灭口,草菅人命!我们没有散播谣言,我们都是洪平县的贫苦百姓,朝廷要跑路,还不让我们说吗?” 另一人得了鼓励,昂头道:“就是,凭什么抓我们?这位大人说我们是奸细,我们是洪平县住民,户籍纸随你们查!” “凭什么抓人?说几句话也有罪吗?大不了放我们回去,我们当哑巴做聋子!” “把瘦的那个,拖出来,正|法。” 牢头打开牢门,几名狱卒把守着,两名高大魁梧的狱卒入内抓人,其余诸人见这群官竟是来真的,登时乱了,为首那人抓住狱卒。 “你们不能杀人!你们凭什么杀人?!” “凭天子宝剑。”宋虔之示意周先,周先解下背上剑匣,将宝剑取出递给宋虔之。 宋虔之一手托举霸下剑,站在那人面前。 “此乃先帝征战阿莫丹绒与黑狄时的指挥剑,曾经号令大楚数十万大军在北界抵御外侮,凭它,够不够斩你们这群造谣生事的愚民?” 不待那人反驳,宋虔之续道:“数十年前,阿莫丹绒犯边,先帝御驾亲征,无数将领军士为国土死在北境,如今黑狄犯边,前线将士为了保护你们,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后站着的却是贪生怕死之徒,四处散播谣言,动摇民心,以奸细论处有何不妥?” “这……” 宋虔之将剑背在身后,淡道:“你们真是洪平县住民,怎会得知前线与京城的情况,是谁编造出的谎言?” 一群人再度陷入沉默。 “把人拖出来。”宋虔之下令。 “大人!大人饶命,小的都说,请大人高抬贵手。”为首那人跪下磕头,其余众人也跟着磕头。 宋虔之示意狱卒出来。 牢门再度锁上。 “数日前,有两人在我家中投宿,夜间媳妇为他们送水,在屋外听见的。”那人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答话。 “数日前,是几日前?” 那人想了一想,道:“前天傍晚。” “那两人何在?”一听已是前天的事,宋虔之心里感觉糟糕。 果然,那人道:“已经出城离去。” 宋虔之不说话了。 牢门中人连连磕头请恕罪,宋虔之叫来张林,让他在县衙中查,这几人的身份是否对得上。 宋虔之带着陆观与周先,回到房中。 “这方法倒是巧妙,怕是在其余各地也是如此,借宿时有意让家主人无意中听见他们谈话,以此散播流言,再借这些住家的主人之口,一传十十传百。等到官中察觉,却抓不到人了。”周先叹道。 宋虔之想起来一件事,让人去找张林。 不片刻,张林气喘吁吁跑上来,先是禀报牢中抓的几人确实是洪平县百姓,已让衙役去他们家中查问。 宋虔之问张林:“你们孙大人是怎么抓到奸细的?” 张林面有难色。 “他抓到的也是孟州的百姓吧?” 张林嘴唇嗫嚅:“大人明鉴,那些人虽是普通百姓,可造谣生事动摇后方也是事实,孙大人如此处置,未有不妥。非常时期,自然是要行非常之法。” 陆观冷道:“你是孟州法曹,这个非常之法,不会就是你向孙大人建议的吧?要不要我们也行非常之法,把张法曹先法办了。” 张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 宋虔之叹了口气,一时间脑子里乱得很,让张林先退下。张林如蒙大赦,起身后退着出去。 周先正想说什么。 陆观朝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宋虔之一手负在身后,来回踱步。如果是黑狄人,要到大楚地界上,就要入关,呈报文书。除非像闫立成,为苻明懋办事,却不曾离开大楚。如闫立成一般的人还有多少?这些人隐藏在民间,每个人只负责一件小事,譬如说这些奸细,只负责四处游访借宿,编造来历和见闻,借宿一晚便就离开。他们身上也不存在证物,证物就是说出口的话,无法收集。 等到要查的时候,也无从查起。 苻明懋手底下还有一批身手了得的杀手。 院中开始下雨,雨丝绵绵密密,下得不大,却使空气一下寒冷不少。 宋虔之无奈地转过身去,朝陆观和周先问:“你们怎么看?” 周先率先摇头:“毫无头绪。” 陆观思忖片刻,道:“抓一两个奸细也是无用,只有抓紧修筑洪平县防御工事,明日到受灾住户家中走访,将我们带的银钱发下去,安抚平民。不能在此处盘桓太久,你的职责是安抚四州,灾县都要走访一遍,以钦差身份让百姓定心,之后不必回孟州州府。” 宋虔之:“不回去了?” “嗯,让张林带你的手书回去给孙大人,发安民告示,同时命张林让手下暗伏在民间,再有散播流言的,一律抓起来,不必杀头,关在牢中,等战事过后再行处置。” 宋虔之点头:“这非常之法虽然不是好办法,但孟州州府下手快,这招杀鸡儆猴也有一定用处。只是可惜死的都是平民。”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风平峡真的破了,死的人会更多。”陆观想到什么,却没有说下去。 三人在堂内相顾无言,片刻后,周先叹了一句:“下雨了,修城墙更添不便,这时修城,也不知道为时是否晚矣。” 宋虔之走到门口,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大概这细雨要下上一整日了。 “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他只是一个按察使,即便是钦差,也没有办法发号施令,能做的不过是手里这把剑所赋予的职责。 雨一直下到半夜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宋虔之写好让张林带给孟州州府的书信,关于安民告示的叮嘱也写在了信里。 县衙后堂住着冷得要死,宋虔之与陆观对坐着洗脚。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桌上一盏油灯,火焰被吹得时明时暗。 “怎么不说话?”宋虔之在洗脚盆里踩了陆观一脚。 陆观抬起脚来,将他的脚踩在脚下热水里,一大半脚背都在外面,宋虔之叫他再加点热水。 水声之中,宋虔之出神地看着陆观的脚和自己的脚。 “今天晚上一起睡吧?”陆观说。 宋虔之耳壳红了,轻嗯了一声。 洗完脚,陆观收拾屋子,宋虔之趴到床上去整理床铺,被子摸上去很是潮湿,房子一个角还在漏水,正好把马桶拿过去接。 这辈子住过最差的地方就是这儿了,比去容州路上住过的驿馆还破。 风从四面八方往屋子里钻,即使关好了门窗,也不知道房顶上哪儿又破了,窗户哪儿又没糊好,总之是惨不忍睹。 陆观从屋外进来,又带起一阵冷风,他站在床边,宽衣解带起来。 宋虔之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趴在床上,两眼放光地盯着他,这时见到陆观将武袍褪下,露出宽阔结实的背脊,他背上肌肉分明,顺着肌肉往上看,头垂着,脖子很红。 最后陆观脱得只剩下一条薄薄衬裤,迟疑地转过身来,一看宋虔之裹得像只毛虫,忍不住笑了。 宋虔之着迷地看着他脸上柔和的笑意,胸中一股热意,不太能感觉到冷,将被子掀开,拍拍床,示意陆观上来。 陆观赤着的胸膛很暖。 宋虔之抱上手便不想撒开,把冰冷的手脚往陆观身上贴,陆观一臂揽着他的肩头,听见宋虔之小声嘀咕:“你真不怕冷啊?” “嗯,从小就不怕。数九寒天也就是一件布袍。” 雨滴在屋顶的声音很轻,窗户被风撼得时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 宋虔之头靠在陆观肩前,仿佛睡着了。 陆观头向后退了点,看住宋虔之的脸,不知在想什么,脸腾地红了起来,连脖子都红透了。 宋虔之倏然睁开眼。 陆观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之间,呼吸急促地低头去寻宋虔之的唇。 索性宋虔之动了动身体,向后让,同时两手抱住陆观的脖子,当他吻来时,自然而然张开了唇,温热湿润的舌交缠在一起时,一股难言的战栗自头皮散到脖子,牵筋带骨的麻痹感让宋虔之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好不容易分开,陆观亲了亲宋虔之的前额,低声问:“跟别人亲过吗?” 宋虔之嘿嘿笑:“早就想问了吧?” 陆观确实早就有点想问,这时脸色不大自在起来,僵硬着脸道:“随口问的,不说也罢。” “亲是亲过,但是没这么亲过。”宋虔之脸皮发烫,手在陆观怀里乱摸,时而抱住他的腰,每当将陆观整个人环抱住,宋虔之心中便有一股难言的踏实与安心,便不由自主总是要缠在他身上。 县衙的被子发潮,屋外下雨,除了这个暖被窝,哪儿哪儿都是冷的。 二人手足相抵,自有说不出的兴味。 “你呢?”虽然早就知道你是个处男,还是问一问吧。宋虔之心想,头一低,脸贴在陆观胸膛上,耳畔传来陆观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沉稳而有力,他突然嘴角一牵,露出坏笑,侧过头去,舌尖打湿了陆观的心口。 陆观:“……” 宋虔之舔了舔嘴:“问你呢。”手揉着陆观右胸,一条腿往陆观双腿中挤,这么暖和多了。 “那天在容州府衙,是第一次。今日城墙之上,第二次。”陆观无可奈何抓住宋虔之作乱的手,沙哑着嗓音道:“别乱来。” 两人挨得极近,宋虔之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里,自然清楚陆观已硬得难以忍耐。 “还要亲。”宋虔之轻轻抽出手来,抱住陆观的脖子,眼睛发亮地注视陆观,“现在,是第三次。” 陆观粗喘一口气,低下去配合地吻他。吻了一遍又一遍,宋虔之消停不到一会儿,便又要吻,亲得一脸口水,穿得好好的单衣也凌乱起来。 陆观没办法,只得起来找水,拧干帕子过来给宋虔之擦脸,自己也擦了擦,顺手擦干净汗津津的胸膛,出去把冷水泼了,站在冷风中片刻,才进屋。 再抱到人时,宋虔之冷得一哆嗦,不满地往陆观身上摸,拱来拱去地在陆观身上蹭。 陆观忍无可忍,一把箍住宋虔之的腰,令他贴在自己身上,低头轻轻咬住他的脖子。 宋虔之浑身一颤,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只觉得那条火热的舌在自己脖子上游动。 “行了,明天还有事,睡觉。”陆观抬起头,看了宋虔之一会,忍不住又低下去亲他的眼睑,舒出一口气,“你眼睛生得真好看。” 宋虔之得意地哼了哼。 “算你运气好,我娘是出了名的美人,我长得更像我娘。” 陆观想起来,问:“周太后是你亲姨母,你娘是周太后的亲妹妹?” “嗯,她生病了,快些办完差事,我想早点回京。她在家中,我总是放心不下。” “周先的信鸽怎么还没回来?”宋虔之换了个姿势,一只手在捏陆观的手掌,他还想做点什么,却已觉得足够亲密,再要做什么,却是懵懵懂懂,要回京去找人好好请教一番。 “不知道,许是姚济渠一时没能将信转给秦禹宁,又或者秦禹宁还没有回信。总要等秦禹宁写好回信才能送回。” 宋虔之安静不到片刻,又想起来一件事,手按在陆观胸膛,抬头问他:“你觉得前线究竟打得怎么样了?” 陆观已有睡意,听见宋虔之的声音,倏然醒来,想了片刻,方道:“风平峡应该还没破,风平峡距此处不到一百里,破了自然会有伤兵流民涌入,眼下还风平浪静。” “希望天佑我大楚。”自己也说出这样的话,宋虔之忍不住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陆观,你认识苻明懋吗?” “怎么了?” “就是想知道,他与苻明韶真要是碰上,谁会赢。” 雨越下越响。 宋虔之脑门有一点冰凉,陆观也发现了,抱着宋虔之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 宋虔之呼吸急促地说:“不行,这样待会儿整张床榻都要湿了。” “去我房间?” 接近三更,陆观从房中偷偷摸摸探出头去,肩背俱是赤|裸,左右看了看没人,回去把宋虔之连人带被子抱着走出房间。 起来解手的周先恍惚看见宋虔之房里出来了一个壮汉,怀里还抱着个人,登时吓清醒了。 周先愣愣站着,来回扫陆观与宋虔之,艰难吞咽一声,瞪着眼一脸难言神色地跨进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宋虔之:“……” 陆观:“……” 二人刚在陆观的床上躺下不到半刻,被窝还没睡暖,雨水吧嗒一下滴在了陆观的脸上。 宋虔之还没说话,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在床上滚来滚去。 陆观简直无语了,朝宋虔之道:“等着。” 宋虔之便在床上躺着,不一会儿,听见房上有动静,陆观压低的声音传下来:“还流水吗?” 不及宋虔之回答。 隔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大人用力。” “………………………………………………”宋虔之听见一声瓦碎,动静不小,倏然静了。 过了一会,门开,陆观进来,钻进被窝里把宋虔之抱住。 “你修房顶去了?修好了?”宋虔之好奇道。 陆观:“嗯,暂时不会漏到床上来了,你之前说什么?” 宋虔之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明天再说。”他眼睛都快睁不开,往陆观怀里一钻,紧紧抱着这块火炭安然入睡。 陆观把宋虔之往自己怀里抱了抱,低头看他俊秀的眉眼,去嗅他的脸颊,最后轻轻亲了宋虔之的眉,闭眼睡觉。 ☆、正兴之难(玖) 早上醒来,宋虔之整个人如同八爪鱼般挂在陆观身上,才一动,听见陆观低沉的嗓音在问:“醒了?” 宋虔之呢喃一声,把陆观抱得更紧,咕哝道:“没醒,我不起床。” 这么说着,宋虔之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睁眼翻到陆观身上,抱着他亲了会,这才挣扎着爬起来,被窝实在温暖,下地瞬间,宋虔之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冻僵了,滋滋地吸气。 陆观轻拍了拍他的脸:“这么冷?” 宋虔之把两只冻得冰块一样的手往陆观胸膛里贴,陆观由得他闹,拿过衣袍与他穿戴。 出门碰上周先,一脸无精打采地摆手道:“早啊。” 宋虔之看他吸溜着鼻涕的倒霉样,张口就问:“着凉了?你屋里也漏水啊?” 周先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一眼陆观,闭上嘴,讪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宋虔之与陆观先行。 宋虔之越想越奇怪,吃着难以下咽的窝头,被噎得脖子伸得老长。陆观一只手给他顺气,让他先喝一口粥缓缓。 热粥顺下喉咙,宋虔之这口气才喘过来,扭头看了一眼在端饭的周先,低声朝陆观问:“你昨夜对他做什么了?” 宋虔之想起昨晚听见房顶上好大的动静,不像修补房顶,像把什么东西砸碎了。 “我把他屋顶掀了。”陆观淡道。 宋虔之想笑,想想还是憋住,又看见周先拖着两条鼻涕坐下,脑袋缩在毛领之中,登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周先怒道:“老子随便开句玩笑都不行吗?” 陆观没理他。 宋虔之一想周先在寒风苦雨中凑合了一整晚,边吃饭边暗搓搓地笑。 周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骂,骂不得,打,又打不过。 饭后宋虔之让徐定远派了两名主簿给他,带路去县城中走访在地动中受灾严重的住户。 洪平县十月中受地动波及,房屋垮塌近半,人员伤亡不是最严重的,牛马死了不少。对于穷家小户,死一头耕牛,几乎就断了生路。好在孟州向来是个不缺粮食的地方,州府就能应对,倒不至于像容州那样。 土分九等,容州居于中下,不算太坏,但也不好,几乎全是看天吃饭。 灾民领了银子,有些将家里的地瓜红薯都收拾起来当做年礼送给宋虔之,对上那一双双受苦受难后仍然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宋虔之说不出,只好让随行的手下收下,带回去留给徐定远。 两个月,屋舍重建基本已经完成,孟州发的粮也都送到各家各户。宋虔之边走边想,徐定远这个人,县令做得还是不错,就是个性一惊一乍。不过人就是这样,有的人闷不吭声,有的人咋咋呼呼,只有心地分良善与阴暗,性格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到正午,该走访的住户都去过了,宋虔之脚都走软了,离开最后一家人,陆观说要背他。 宋虔之闹了个大红脸,毫无心理准备地看着陆观侧身在他面前躬下身去。 “不,不用,走啦!” 手下们都在笑。 周先更是阴阳怪气地说:“陆大人甘愿给宋大人当马骑,宋大人不给面子,啧,我这脚啊真是走得又酸又疼,不如陆大人背我。” 宋虔之抢先两步走了。 后面陆观侧头向周先招手:“来,背你。” 周先警惕地走过去,往陆观背上猛地一扑,陆观反手扣住他的腰,趁周先下盘尚未立住,直接将他整个人搬到在地。 宋虔之看得捧腹,跟着的手下都在哄笑,周先一个大红脸从地上爬起来,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尘土,无言以对,只得自认倒霉。 陆观从后面走上来,牵过宋虔之的手,这下没人敢闹了,只见到两个钦差头子在前面咬耳朵,不知道说什么,宋大人的耳朵红得要死,陆观捏了捏他的耳朵,一直侧着头盯着宋大人的侧脸看个没完。 一众手下只觉眼睛疼,要瞎。 午饭过后,徐定远灰头土脸回到县衙,听宋虔之的吩咐,连连点头唉声:“说是这么说,宋大人,前线究竟如何,尚无定数吗?” 恰在这时,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扑进堂内,正跌在周先的武靴旁,咕咕作声。 “这是?”徐定远目瞪口呆地看周先把鸽子抓起来,取下书信。 周先将信展开,扫了一眼,那是两张信纸卷在一起,他取走其中一张,将秦禹宁的回信给了宋虔之。 宋虔之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陆观:“怎么了?”宋虔之将信给他看,陆观嘴唇紧闭,片刻后当机立断,朝徐定远说,“你马上上城楼去,没有修起来的地方先不要修了,把要隘处的陷马坑马上挖好,动员全县有劳力的人都去挖。把妇女都集中起来,准备火油罐,把滚石用板车拉到城楼上去,城墙缺口设绊马索和弓箭手躲避处。” 徐定远听得脸色发白,立刻明白了,风平峡已破,恐怕等不到天黑,黑狄大军就将杀到此处。 徐定远声音发颤地问宋虔之:“小侯爷?” “照陆大人说的办,把老人和小孩先集中起来往西撤离,一个时辰后,妇人也都撤离,分出一部分青壮年护送,余下的留在城中。” “这……怎么分……”徐定远急得满头是汗,“人命不分贵贱,卑职身为父母官,实在无法抉择。” “独子单传护送老弱妇孺,家中有多个儿子的,自行决定。” 徐定远吁出一口气,摇头道:“只得这么办,大人们即刻出城吗?”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从他深邃的双目中读出陆观的意思,也罢。宋虔之快速做出决定,转向周先:“周先,你带先帝的剑离开,西行报信,先到孟州州府,继而往西通报此事,不可多做停留,直接进京……” 想到一事,宋虔之眉头微微拧起,秦禹宁既接到风平峡破的军报,苻明韶的朝廷一定会西撤。信鸽只能往返于京中麒麟卫与周先放飞的此处,也就是洪平县,而秦禹宁能这么快接到消息,只能是靠八百里加急。兵部得到消息,立刻就会有决定传达各州府,秦禹宁的信字迹潦草,显然是匆促之中写下。 “不,来不及了,朝廷应该有所应对。你直接北上,给白古游大将军的军队报信,让他们南下拦截。” “陛下没有旨意给北军吗?”周先问。 “秦禹宁回信时还没有,朝中已经吵成一团。你带着先帝的指挥剑去,白古游敢不敢自作主张一回,就要看他了。”宋虔之眉头深锁,“一旦朝廷有旨给镇北军,此局可解。要是皇上不下旨……” 余下的话宋虔之没说。 徐定远当即带人出去部署,周先领命背着剑离开洪平县衙。 昨夜那样又湿又冷的大雨,今日却是一个艳阳晴天,宋虔之走出去,冬日暖阳照在身上,他依然觉得很冷。 有人牵起他的手,宋虔之空荡荡的心中仿佛有了一块浮板,他侧过头看陆观,陆观的手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力气一点一滴回到宋虔之的身上,阳光也汇成暖流,自他站立的双足,漫透全身。 “我想让你去保护周先,以他一人之力,要是天子剑落入苻明懋之手。”那就只有大家一起玩完。苻明懋人在暗处,有多少高手追随,根本无法估计。只能赌一把,赌周先能顺利搬动北军,让白古游南下。 陆观认真地注视着宋虔之,道:“那天夜里你回容州,就在我的身后,我突然有了感觉,你在那里。等我回头,你果真在门内站着。我……我当时没有想明白,后来你朝我说的那些话,更让我一片混乱。直到昨日,在城墙上,眼眺江河,天地山川万民生灵俱在,以一人之力,想要护佑天下,无异是痴人说梦螳臂当车。但我可以挡在你前面,要是我护不住你,就像初到容州遇刺那晚,我也愿意死在你前面。” “你既肯为了我回来,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你。”陆观哑着嗓子说,迟疑地注视宋虔之片刻,仿佛不敢看他,眼神闪烁,却又怎么也挪不开。 宋虔之心内剧震,倏然平静下来,由心中生出宁静,犹如三冬听雪,秋高望月,五更鸡唱。静谧之中,唯有眼前这人是真实。他静静看着陆观,不知道这一刻是长是短,把他的手紧紧地捏着。 “要死就死在一起。”顿了顿,宋虔之笑道,“不过最好还是先别死,我娘还在京中。” 陆观:“……忘了。” “还有,陆舜钦。”宋虔之伸手摸了摸陆观的脸,手指顺着他英朗的眉毛滑到耳后,“你的命是我的,哪怕是天子要取,也得看我答不答应。”宋虔之本就没太把苻明韶放在眼里,在他眼中最该做皇帝的是他亲表哥苻明弘,亲表哥死了,谁做皇帝都是一样。此时天高皇帝远,更是生出了大不了带着陆观跑路,当然得先把亲娘接出来。 陆观忍不住往宋虔之凑过来,想吻他,宋虔之却往后退了退,正当陆观眼现不解,宋虔之又笑着亲上来。 亲得嘴唇疼,两人分开,宋虔之舔了一圈嘴唇,不满道:“亲个嘴你就不能让让我,这么牙碰牙好受啊?”妈的,牙齿碰在一起撞得疼不说,脑子里还嗡嗡的,稍不注意还会咬到舌头。 陆观霸道搂着宋虔之的腰,低头抵住他的额,吻了吻他的鼻梁。 “你不让我进去。” 这话听在风月老手宋虔之的耳朵里,自是有了另外一重意思,骂道:“该你让我进去!” 陆观笑了笑,一面吻下去,一面顺宋虔之的腰抚他的背和臀。 光天化日之下,饶是宋虔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虽然无人,陆观也太大胆了一些。怕被下人撞见,宋虔之脑子里又想到黑狄大军数个时辰后就该到洪平县了,他俩居然还在这儿抱着亲嘴,而且亲着亲着他月夸下直是顶得老高,也察觉到陆观的反应,尴尬难当,早知道昨晚咬一咬牙,把事办了,这一口邪火无人撩拨倒不觉得,一动念,竟有些按不住,最后宋虔之只得把陆观推开,骂骂咧咧地往衙外去找徐定远。 傍晚时分,在徐定远亲自监督下,洪平县所有关隘缺口都挖好了陷马坑,没有来得及修补的城墙附近也设好防御。 近半住民已经撤走,老弱妇孺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全部出城,由五十名精兵,四十八名民间好手护送着往西逃命。 晚饭前,徐定远灰头土脸地下城楼回到县衙,不一会,宋虔之与陆观也回来了,三位大人一桌吃饭。 徐定远扫了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汤,把筷子啪一声放下,唤来小厮,命他把衙后埋的好酒取出。 徐定远说:“二位大人,今日要是运气好,虚惊一场,该当把酒庆贺。要是走背字,就当壮胆了。”他苦笑道,“卑职寒门出身,十年寒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是百无一用了。这些酒是前年一位故交来访,带的好酒,一直没有机会喝,与钦差们一桌吃这一碗,已是卑职高攀,望大人们不嫌弃。” 言毕,徐定远梗着脖子,一口喝干盏中酒,黧黑的脸庞浮出红晕。 “一起上过战场,就是兄弟了。”宋虔之也一口喝干。 徐定远大受鼓励,脖子也红了,喘着粗气,只见陆观也二话不说端起酒盏饮尽。 徐定远还要给宋虔之、陆观倒酒,被宋虔之按住手。 “徐大人,吃菜。” 宋虔之笑着说这话,徐定远一愣,放下酒坛,举起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酒还有多少?”陆观问。 宋虔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 徐定远答:“一共是十二坛,这里开了一坛,去岁好友来县衙陪卑职过年,喝了一坛,应当还有十坛。” 小厮在旁说:“是十坛,小的方才数过。” “都起出来。”陆观道。 “宋大人才不让喝,这是?”徐定远一头雾水。 宋虔之笑而不答,只顾着吃菜,招呼徐定远也吃,叮嘱二人不可吃得太多,徐定远满面愁容地吃了几筷子,问起宋虔之在京中若是官员设宴,是不是有歌伶在场侍奉。 “是有这么回事。” 徐定远把厨娘叫了出来,朝宋虔之道:“卑职府中这位厨娘也有一副好歌喉,还背了不少诗词,叫她唱几曲。”转而朝厨娘说,“唱罢,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厨娘在围裙上擦冻得通红的手,她发丝凌乱垂在额间,脸上一层细细的油汗,皮肤白润,侧身站着,手抓着围裙不曾放下。思忖片刻,厨娘张口开始唱。 先是一首儿童都能倒背如流的诗歌,她嗓音甜腻温软,有抚慰人心的功效,悠悠唱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徐定远笑了起来,眼角泛红。 “都忘了明日就是除夕。”徐定远叹道。 宋虔之看着陆观,想到陆观是孑然一身,想必过年也是冷冷清清,现在在京中,估计就是租个落魄宅子住着,除夕也是一个人。又想到要是在家,这时已经把宫里赏的春联贴好,门上换了桃符,给各庄的赏封也都发了下去,院子里堆得像小山的核桃、芝麻、橘饼、花生等物也要打碎了用糖熬制,准备着初一一早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都要吃这一碗汤圆。 自己多半是闲在屋里烤火读书,只等除夕当夜出去玩,与几个年少玩得好的户部、刑部的公子哥约着去相国寺烧香看美人。 恍惚中厨娘已将歌儿唱得三遍,换了一个调调,女子温柔圆润的嗓音冷下来。 只听她唱:“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厨娘兀自在唱,徐定远满上一盏酒,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城头铁鼓声犹震……” “徐大人,我敬你。”宋虔之举起酒盏,陆观随之也与徐定远喝了这一盏酒。 “匣里金刀血未干。”厨娘声一转,曲调上扬,重复唱词。 一曲罢了,款款拜过。 “等等,徐大人,城中妇人都已经撤退……”眼前这个厨娘怎么回事?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愣了。 不等徐定远开腔,厨娘再拜:“能为大人们献歌一曲,秋夕感激不尽。宋大人不必问,奴家随徐大人上京赴考,出任地方时,徐大人便带着奴家,如今奴家自要陪徐大人留在洪平县。” 宋虔之看这二人,又看陆观,嗳出一口气,喝了第三盏酒,敬这跟定了徐定远的女子。 这夜酒罢,仍未有敌军来袭的消息,徐定远按照陆观吩咐,将余下的十坛酒带上城楼,兑水分与众兵士,就留在军中坐镇,让宋虔之、陆观先作休息。 宋虔之本不想去睡,转念一想,还没打过来,不如养养精神。这个时候能够睡觉的人都该偷笑了,索性回房去,让陆观抱着睡下,因为喝了酒,须臾之间就睡得黑甜。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 梦中宋虔之突然全身一抽,醒来。 陆观声音离得近:“天还没亮,还没有打起来。” 宋虔之坐起来,听见陆观问他还睡不睡,迷迷糊糊点头,又伸手示意陆观给他穿衣服。 “还没有来,恐怕是绕道了。”陆观为宋虔之系腰带,低声说,“不再睡一会?” 醒来之前残存的一丝不安让宋虔之心惊肉跳,用尽全力也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心上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眼皮也不住在跳。宋虔之用力按住眼窝,揉了揉,正想说点什么。 外面一阵闹声由远及近,星火一般霎时卷过整个县衙。 宋虔之与陆观匆促一对眼,开门即是三团火焰临空而降,一朵砸进水缸冒起黑烟,一团落在石板上径自燃烧。 陆观将宋虔之腰一带,拽回房中,取过刀剑,将弓跨在背上,宋虔之则披挂箭篓,一手挽弓,腰中佩剑。 陆观手脚麻利地为他穿戴上铠甲,宋虔之忙把人拽住,让陆观自己也穿戴好再出去。 陆观断然拒绝,衣袖却被拉得紧紧的一时挣脱不开,只得由宋虔之亲自为他佩戴战甲。当宋虔之站起,陆观搂着他的腰低头深深一吻。 宋虔之抱着他的脖子,毫无抵抗地张唇让他进来,唇舌死死交缠,片刻后分开,推门而出。 整个县衙前后不过十数人,一瞬之间就已沸腾,狗吠鸡叫声、叫嚷声、逃窜惊叫声炸开了锅。 不过数息之间,洪平县已陷入烈焰火海。 ☆、正兴之难(拾) 城中驻军不到五百,是为洪平县重建调过来的,全城能战的百姓不到百人。靠着匆促修筑的防御工事,整个洪平县军民官府抵死反抗,一场鏖战,厮杀接近正午。 徐定远被俘的消息彻底击溃守军,弃械投降的五十余名士兵被就地处死。 此时宋虔之与陆观带着幸存的四十三人正在西逃的路上,他们一刻也不敢停下,接近傍晚,离孟州州城还有不到二十里路,不少人已是又渴又饿。 宋虔之勒住马,下令就地休息。 队伍里的士兵将马匹带去吃草喝水,其余人等就地解下干粮,分食面饼和水。 陆观坐到宋虔之身后,将他的衣袍解开,看了一眼他后肩上的伤,绷带上渗着血水,他的眉头一下痛苦地拧了起来。 “没事,不疼。”宋虔之神色平静地安慰道。 这场败仗没有让他太受挫,至少他们为后方城镇争取了接近三个时辰的撤退时间,一路行来,村镇县城都已空无一人,不知道是收到了周先的报信还是朝廷有令。 接下来就是孟州,但宋虔之和陆观不能在孟州停留,他们将这数十幸存者带到孟州,就得快马回京城,宋虔之放心不下他母亲。 冷风吹着,队伍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黑色,尘土满面。 宋虔之盯着空旷荒芜的原野,心里有些茫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徐定远会不会被杀。” 徐定远以死相逼让宋虔之和陆观带人撤退,才撤出不到半个时辰,派出去的两个斥候回来了一个,另一个被黑狄人射死,回报的斥候说,徐定远被俘,投降的官兵均遭到侮辱,黑狄人已大获全胜,逼着俘虏们喝尿吃土,最后将所有人绑在一起,蒙上眼睛,关在羊圈中,放火烧了整个洪平县。 陆观没有说话,把宋虔之肩上的绷带解开,重新换干净的布条包上,火箭烧得皮肉焦黑,没有上药,只是简单清洗包扎起来,幸而箭上无毒,火烧过的伤口其实不易感染。 陆观第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宋虔之还在开玩笑,说就算不是火烧的,现在什么也没有,他也是要把剑烧红割去创口腐肉,倒是省了事。只是陆观将烈酒泼上去,宋虔之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陆观被他气得,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疼又自责。 茫茫平原之上,漫漫朔风狂卷而过,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天空中堆着千万层云,垒在一起,压得人心里喘不过气来。 坐着的人群里有人开始说话。 “还好我媳妇先走了。” “嗯,我媳妇跟丈人也先撤了。” “我现在真是后悔,听我爹的留在洪平守家,要是两个月前北上投奔我叔,怕是已经找到事情做了。” 叹气声此起彼伏。 他们不是士兵,宋虔之听着,脸上一片空白。他们撤退时,洪平县已经城破,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斥候第二次探知,没有人在追他们,黑狄大军不知所踪,已离开洪平县。 宋虔之让斥候归队,不要再探了,他只有一个人,确定没有追兵即可,否则不过是白白多送上一颗人头。 “走吧。”宋虔之艰难地站起身,上马,陆观骑在另一头马上,与他并行。其余人也迅速翻身上马,谁也不敢懈怠,谁也不知道黑狄大军是否暂作休息再来追他们,只有尽快赶到孟州,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天色刚刚暗下来,不远处在薄暮中伫立的城郭撞进宋虔之眼中,他松了口气,得救了,一只手从身后托住他的背心。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陆观,这时天空中划过一道不起眼的绿光。 陆观也看见了,登时脸色大变。 宋虔之看了一眼天,嗫嚅道:“那是?”他双目倏然睁大,瞳孔紧缩,呼吸滞住了,“谁放的信号?!” 宋虔之立刻翻身下马,俯首贴地,隆隆马蹄声踏破耳膜。 “斥候!”陆观大吼一声。 即刻有人回报:“斥候不在!怎么了大人?” 宋虔之策马奔至城楼下,向着楼上守军大喊:“放城门,我是四州按察使前来巡视,有官牒文书,速速来人验看!” 淡青色的炊烟笼罩下,孟州城楼上士兵去向长官回报。 望楼传下急报:“有敌来袭!” 放了不到一半的城门倏然停住。 城楼底下闹将起来。 “开门,让我们进去!”“怎么回事钦差大人,城门怎么不放了?!” 孟州城门下是一圈护城河,此时城门不放,城下的洪平县众只有等死一途。 远处隐隐现出黑敌人的军马,看上去数量不多,数量也不可能会多,否则这么近跟在后面跟了一路,不会不被发现。宋虔之遥遥一望,目测只有数百人,但就凭他手底下这些已经疲惫到极点又没有作战经验的洪平县民,根本无法为战。 陆观搭弓上箭,瞄准城墙木板一侧的绞绳。 千钧一发之际,城门放下。 孟州守军长官大喝:“钦差在哪儿?快进城!快!” 宋虔之带着手下数十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城桥,身后黑狄人的骑兵铁蹄隆隆踏来,震得大地隐隐颤动。 头马踏上木板。 陆观一手松弦,随之嗖然一箭飞出,匆匆又是两箭,分别射向马上的将领,马脖子马腿。 “关城门!”城楼洞中,宋虔之一声暴喝。 士兵们如梦初醒,拼尽全身力气,铰动锁链。 天中淡青色的微光被彻底遮住,城门下一片漆黑,宋虔之眼前短暂一黑。 噼噼啪啪的箭雨声渐渐远去,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侧身就要跌下马去,让身旁陆观扶了一把,他看了陆观的方向一眼,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一对散发微光的眼睛。 走出城楼,大肚的孙俊业跑了过来,朝宋虔之行礼,他穿盔戴甲,是直接从城楼上下来。 孟州城里人来人往,商铺正在匆匆关门收摊,富户商贾与贩夫走卒同样在街道上快速奔走,各自归家收拾细软与金银。 “有多少守军?”宋虔之面色苍白地问孙俊业。 “五千。”孙俊业道。 “够了。”宋虔之放下心来,朝孙俊业道,“城下只有数百人,可以直接迎战,有能战的将领吗?” “有。” “让士兵传令,所有平民进屋躲避,半个时辰后,开城迎战,杀将出去。” 孙俊业一头油腻泛光的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宋虔之摆手道:“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让这群黑狄人有休息的时间,否则等他们作出详细周密的计划再攻城,防不胜防。现在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现在还没有援军到达,立刻全歼敌军,将他们的将领活捉起来审问。” “孙大人。”宋虔之转过身去,“你是孟州州府,非常时期,军中府中应为一体,孟州军民全都托付给大人了。” 孙俊业愣了愣,唉了一声,顿足苦笑道:“宋大人说得是。”他扬声召人来传令。接着孙俊业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到府衙,一路上家家闭户,街上行人陆陆续续躲进屋舍。 不能跑也没法跑了。宋虔之看着这满街匆促躲避的平民,只有这一个想法,这里是州城,成千上万的廊坊堆叠,住民超过八万,这不是已经跑得只有数百人的洪平县,这么多人怎么撤,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以想到,城下这一波奇袭被打败之后,孟州城里有不少人会携家带口北上。 下马之后,陆观从后面走过来,牵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从陆观的眼眸中看到自己满脸无奈。宋虔之从未感到过这样的无力,在洪平县,有将领在他眼前被人割掉头颅,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现在还残留在他的鼻腔之中,无法抹去。 州府衙门灯火通明,掌管文书的官员按照孙俊业的意思,给附近州城递信求援。孙俊业亲自写给朝廷的塘报正待发出。 走进府衙,法曹张林迎面而来。 “宋大人、陆大人。”张林明显松了口气,要是钦差在孟州出事,事后追责,太后的亲侄子死在孟州地界上,孙俊业怕是要丢官,而自己这个把他们带去洪平县的小吏更不在话下。 张林到后不久,安民告示还没发出去,周先便赶到孟州城中,将风平峡破的消息送到,这才北上。 “现在朝廷也没有消息传到。”这也正是孙俊业踌躇的原因,是守是攻,如何作战,全无指令。整个孟州城宛如是一座孤岛,与朝廷失去了联络,“一定要增援,可增援什么时候到,全无音讯。”孙俊业圆胖的脸上全是担忧,丢官事小,丢城事大。而且孙俊业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能有人打到孟州城来,孟州驻军也全无准备。 这场战争对于整个大楚来说,都是一场闪电奇袭。 黑狄人没有宣战,没有谈判,不遣使者,直接从白明渡口杀入运西镇,将全镇屠戮,战火迅速燎原。 上令不达,民间天灾不断,本以为熬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没想到黑狄完全不给这个机会。 白古游的强兵压在北境,南面只有靠林敏与穆定邦,林敏现在完了,风平峡破,穆定邦只有回撤,撤到哪儿,现在还一无所知。 大楚与外侵的作战经验,都是通过陆路,水军是在当年内乱,南楚另立朝廷时训练出来的。黑狄一半国土在水中,一面要防海峡另一侧的盗匪,另一半与阿莫丹绒常年作战,骑兵骁勇不在水军之下。 加上多年来黑狄与大楚关系和睦,两国多有商贸往来,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战争,可以说震惊大楚全境。 “黑狄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啊。”孙俊业感叹道。 “驻军守将是谁?”宋虔之问。 “是李奇。” 陆观道:“他父亲是先帝手下一员猛将。” “正是,李奇现在领的部下,也跟随过先帝作战,是一支猛军。但是,二位大人,孟州现在孤立无援,朝廷迟迟不派兵前来,只有这数百人我不怕,怕的是还有后手。” “孙大人,孟州城一定要守住,先全歼这数百先遣部队,走一步看一步,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防。洪平县幸存的百姓都已经进了州城,我和陆观从西北城门出去,快马加鞭回京向朝廷求援。” “守多久?”孙俊业问。 “城里的粮食够吃多久?” “粮食不愁,只是怕敌军凶猛,守不住……”孙俊业叹了口气,抿着唇看眼前的年轻人,上次见面时那一派乐天,如今已全不见踪影。 “半个月,只要孙大人与李将军能坚守半个月,我保证援军必到。” 孙俊业脸色稍霁,又问宋虔之与陆观要不要吃饭。 宋虔之本来想说算了搬救兵要紧,转念一想这几天难道都不吃饭吗?那援军没搬到他就已经饿死了。于是与陆观先在府衙吃了顿饭,没敢吃太多,孙俊业让人挑了两匹千里疾驰的战马给他二人。 才刚入夜,宋虔之和陆观从孟州城西北出,一路往京城赶去。 两天后的夜晚,到达容州城,守城士兵认出他们,马留守悄悄带路,将二人带进州府。 一路行来,见到容州城里秩序井然,只是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客店与饭铺入夜尚未打烊,有不少明显流民模样的人歪七竖八躺在店里或是街上。 走着走着,宋虔之膝盖软了软,陆观一把扶住他,顺着宋虔之的手臂,摸到他的手掌滚烫。 陆观刚要说话。 府衙门前沈玉书带着师爷迎了出来。 当夜宋虔之与陆观就在容州州府衙门里住下,将孟州的情形告知沈玉书,沈玉书已接到朝廷命令,让他随机应变,固守州城。 “什么时候收到的?”宋虔之让沈玉书将内阁文书取来看,一看字迹就清楚了。 “秦禹宁写的。”他递给陆观。 沈玉书道:“风平峡没守住,穆定邦带着两万人南逃回在南边钦州的驻地,整军之后,应当会支援孟州。” “黑狄人打过来的是骑兵。”陆观道,“应当是从白明渡口将骑兵用大船运过来,当时整个运西镇被屠,切断了与定州州城的联络,神不知鬼不觉将骑兵运入,将运西镇当做大本营发动进攻。” “只有白大将军能救大楚了。”沈玉书满面愁容,本是设宴为宋虔之、陆观二人接风,这下三个人都没了食欲,草草吃了点的东西。 宋虔之刚洗完澡,何太医便来到他的房中,替他给肩背的伤换药。 灯下,宋虔之一身的细皮嫩肉,唯独伤口狰狞可怖,隐有发炎的趋势,可他非要洗澡,不知是热水烫的还是因为发烧,脖子与胸膛一片粉红。 “退烧之前,不要沾水了。”何太医叮嘱道。 宋虔之想到,要不要把何太医带回京城,如果苻明韶真的要带着整个朝廷西退,那京城的皇亲国戚们都会跟着退,现在母亲正吃着何太医开的药,一路又要舟车劳顿,也不知道母亲病弱之身是否能吃得住。 何太医突然道:“容州疫情已控制住了。” 宋虔之即刻会意,道:“那请何太医明日与我们一同回京复命。” 何太医点头辞去。 房中一星微弱的灯火熄灭,陆观上床来抱着宋虔之,床上被子熏得又松又软,几日前在洪平县的遭遇恍如隔世。 然而,宋虔之一闭上眼,就倏然睁眼,眼光恐惧。 陆观察觉到他的动静,握住宋虔之的手,在黑暗里静静注视他,忽道:“不要胡思乱想,快睡吧。” 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他也想睡,连日奔波,每当闭眼,就会回到洪平县那一日。那一天,是除夕,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承上启下拉开新的一年希望的那一天,本该是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一天,他们一日从洪平县逃到孟州州城,还差点进不了城。 如果那天没能进入孟州城,那他们也就不能躺在这里说话了。 宋虔之侧身紧紧抱住陆观的腰,他眼睑下一双眼珠滚来滚去,眼睑也随之轻轻颤动。 半夜里,宋虔之忽然浑身一抽,醒了。狂风撼着窗板,砰砰作响,屋内一丝风也没有,温暖而安全。 陆观睡眠很浅,靠在宋虔之耳边轻声说话,等到宋虔之睁开眼睛,陆观看到他眼底除了茫然,都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焦虑。 宋虔之手脚冰冷地贴在陆观身上,呼吸时急时缓,好像不烧了,却也冷得不正常。过了一会,勉强要睡,听见陆观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宋虔之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陆观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一吻。 宋虔之不太好意思地撒手,感觉自己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不可理喻。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越躺越清醒,而天还完全没有要亮的意思。 如此无所事事躺在这里,还不如赶紧上路。 然而数日没有得到休息的身体已经疲累到了极点,无比贪恋这有床有被的惬意。只是宋虔之心里不安定,完全管不住思绪。 陆观回来时,被中隐隐一阵香风。 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什么东西……”话音未落,他“唔唔”的声音被堵在了嘴里,继而被陆观摸得腰软腿热。 不到片刻,宋虔之就什么也想不了地睁大眼睛,眼角沁出泪雾,死死抱住陆观的脖子张嘴喘息。陆观就来吻,舌尖缠住宋虔之,吻得宋虔之舒服地发出嗯嗯的低声,全由陆观摆布。 良久,陆观令宋虔之的背贴在怀中,生涩而缓慢地动作,嘴唇微微颤抖地贴在宋虔之汗热发烫的后颈中,极其轻缓地叼住轻咬。 宋虔之茫然地睁着眼,几番经受不住要叫,都被陆观强硬地扳过头去吻住,吻得口水顺着他的脸颊一阵湿漉漉凉润润地流到脖子里,继而被陆观一点点舔去。 宋虔之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好像在一个严丝合缝的堡垒之中,没有任何寒风暴雪能够入侵。而他接纳了另一个人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他护身的铠甲和掌中的火光。 几经沉浮,宋虔之满身是汗地软在陆观臂膀里熟睡,身体微微蜷起。 陆观颧上潮红渐退,天色蒙蒙地染上窗纸,陆观抱着宋虔之,给他穿戴,宋虔之一直闭着眼睛在睡,怎么摆弄也睁不开眼睛,眉头犯愁地紧紧皱着,像个不高兴的孩子。 陆观看得嘴角弯翘,食中二指稍微用力地按在他的眉心,将皱褶撑平。 宋虔之直接被陆观抱上马,另一匹马在侧后方跟着。另一麒麟卫带着何太医骑马。 何太医一把老骨头,直说无妨。 没见到高念德,陆观问了问。 那名麒麟卫回话说:“三天前闫立成脱狱,高兄追捕他去了,还没回来。” 陆观眉头深拧起来,却也顾不上闫立成了,带着宋虔之即刻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陆: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转移转移注意力,可以帮助睡眠…… 宋:……效果其实还阔以,就是很痛。比死活睡不着好一些。 崽:得了,陆大人能不给自己找借口吗? ☆、正兴之难(拾壹) 越往北走,意料之中的繁荣景象并未出现,行人稀少,田地荒芜,不少官道被雪封盖,道路难行。 他们用布包起马蹄,从冰冻结实的河上抄近路直接走过去。 到第二天正午,就到了京城西北方向一间闻名遐迩的道观,宋虔之让队伍停下,去观中烧了一炷香。 观主认识宋虔之,询问他母亲的病情,宋虔之一一答过,与陆观手牵手下山。 漫漫山道穿云绕雾,道旁青松梢头积满白雪冰渣。 陆观的手掌很温暖。 “你娘会好起来。”陆观沉声说,伸手将宋虔之的兜帽从脖子里扯出来套上他的头,揉了一把宋虔之的脑袋。 上山时路过的一间凉亭中,此时正有人坐着歇脚,两名身穿灰青色棉袍的常随,一名浑身雪白南绸作面,衣锦袍戴毡帽的男子,颇有富贵相,坐在亭子里伸手烤火。常随将茶挑子上的茶具取出,却有五对盘盏。 男人三四十岁,面如冠玉,唯独领中有一道疤痕,直蔓延到下巴,于下巴颏倏然断绝。 他的手则比脸粗糙许多。 “二位山客,家主人在此化雪煎茶,不知可否赏脸?”其中一名常随出来相邀。 陆观本不想理会,感到宋虔之捏了捏他的手。 在男人对面坐下,宋虔之想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眼前这人的眉眼,生得很像一个人,尤其是鼻梁与嘴唇,几乎是苻明弘的翻刻,与先帝也有几分相似,而眉生得比苻明弘粗而宽阔,眉棱突出,眼窝深陷,肤色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天生。 两名常随互相配合,从松针上收集的雪水在陶瓮中化开,一人起了风炉,将铫子坐上炉子,继而在茶盏中碾碎茶叶,调和成膏。 宋虔之心里几乎已确定了面前这人就是苻明懋。然而他身边的常随行走以及起身坐下的姿势和力道,也显示出两人都是高手。 如果在这里和陆观一起动手,杀了苻明懋。 宋虔之静静看着那名常随提起铫子,以滚水烫洗茶盏。 上山时不见山道上有人,竟不知道这主仆三人是从什么地方上来的,四周又都是斜坡,坡上松柏丛生,自有野趣。宋虔之心想,总不会苻明懋是专门带着下人来这道观所在的山中品茶问道。 不知道树林里是否还藏着苻明懋的人,贸然动手,即便加上在山下等待的一名麒麟卫,赢面也不太大。 “在此偶遇,就是有缘,二位请。”男人亲手分茶,将茶盏置于宋虔之与陆观的面前。 一口清茶着实香气四溢沁人心脾,坐在山间,呼吸之间尽是寒冷清冽的雪风,涤荡心怀,又有香茗一杯暖手。 宋虔之想起来一首诗,慢慢念道:“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兄台就地取雪水煎茶,又有松柏冷香,别有一番意趣,想必精于茶道。” 那人爽朗一笑,道:“不敢说精,今冬民生多艰,也不敢不挂心头。” 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倒是令宋虔之有些微诧,坦然注视着对方:“兄台这盏茶,谢过了。”作势要起身,那男子忙唤,“小兄弟且稍歇片刻,愚兄有话要说。” 宋虔之大喇喇回转身来坐了。 男子没有急着说话,仔细端详宋虔之片刻,才道:“实不相瞒,贤弟令我想到一个人。” 要拉关系了。宋虔之随口道:“是谁?想必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男子笑了笑,容色温雅,让人看着心里很舒服。 “前朝周太傅。”男子亲自为宋虔之倒水,一杯新茶即成,递到宋虔之的手中,“太傅当年,也给了我不少宝贵的教诲。” 宋虔之装不下去了,没喝茶,而是放下茶盏,望向对面装束华贵却无越礼的大皇子苻明懋。要是他不提周太傅,宋虔之还打算和他兜圈子,权当是碰见富户出行,分了杯茶给他喝。 陆观听出端倪,警惕地起身。 宋虔之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陆观看他一眼,见宋虔之眼神示意,坐了回去。 “大殿下。”宋虔之这才起身,叠手齐眉,朝苻明懋行礼。 苻明懋一手虚扶他。 两人手没有碰到一起,宋虔之已长身而立,苻明懋与他一般身量,两人俱是风度翩翩的男儿。 “麟台少监。” 宋虔之没想到苻明懋会以官位相称,眼珠一转,索性为他引见陆观,介绍这是他的上司。 苻明懋向陆观略点头,想起什么,眉微蹙,沉吟道:“陆观……你是六弟身边的人?” 两人不知道有什么过去,宋虔之想,苻明韶离开衢州前,先帝几个儿子都还在,苻明懋是最有资格补上太子位的,嫡子死了,储君之位落到长子头上,这没什么好说的。半路杀出来苻明韶这个程咬金,而苻明韶一定明白出林鸟不好做,陆观是苻明韶的学兄,与他有同窗情分,估计当年为苻明韶做了不少事,明目张胆当他的鹰爪。 两人暗地里一定有过交锋。 不过苻明懋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讶也太做作了点,显然是认识的,这时装作不认识。容州的赈灾粮从码头东运到白明渡口作为第一批登陆的黑狄军队就地补给的粮食,宋虔之与陆观去查时,在码头遇袭。 很快,为容州灾民看病的陆浑被杀,陆景淳被人剜去双眼。这样的高手,除了苻明懋能网罗起来,不作第二人选。 也印证了此刻不能动手,两名侍茶的常随武功一定也是高手,从他们行步的力度和方式就能判断出来。 “曾经是。” 陆观淡漠的答话落到宋虔之耳中。 “皇上早就不是从前的六皇子了,召他这位学兄进京,主要是为了对付我。”宋虔之说。 苻明懋神色一变,皱起眉头:“这怎么说?宋大人是周太傅的后代,周太傅虽不是六弟的发蒙老师,也曾有几年授业……” “殿下莫非不知道,麟台是个什么地方?” 苻明懋沉默了。 宋虔之嘴角勾了勾:“几个皇子肃清,该倒台的倒台,朝廷争斗古来不息,皇上刚登基那几年,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做脏事。这个人最好身世显赫,祖上有威有德,与麒麟卫一在明一在暗,还皇上一个他想要的朝堂。可惜时不我与,这个灾年,搞不好要改天换日了。”宋虔之话声轻且稳,却如一把大锤,让苻明懋微微喘息。 宋虔之喝了口茶,又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与陆大人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正愁不知何去何从。黑狄入侵之后,我曾进京,被皇上打发到孟州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县做按察使,巡视四州。当时太后有意让我去吏部,十月底到现在,接连有大地动、蝗灾、雪灾,容州爆发瘟疫,我们到容州,本来只是要盯着州府将赈灾粮发下去安抚平民,结果黑狼寨举事……”顿了顿,宋虔之笑着看苻明懋。 苻明懋道:“黑狼寨举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就算是殿下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想到手的是满目疮痍的河山,对吧?” 苻明懋神色间现出迟疑。 宋虔之却不再看他,负手在亭子里走了两圈,眼眺亭外,他目力很好,捕捉到树影之间静静的人影,心里一咯噔,眼神不曾停留片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苻明懋说:“黑狄与大楚有多年的商贸往来,还曾互相协力抑制阿莫丹绒,怎么会突然翻脸呢?不过我听说,黑狄的老王剑伤发作,他的大儿子与殿下的母亲年纪相仿,贵妃到大楚来以前,两人相处如同亲姐弟。小儿子则比殿下小二十岁,他的母亲是阿莫丹绒的小公主,与国王坎达英是同胞兄妹,还是最受宠的小妹妹。” 苻明懋从小生长在皇室权谋之中,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等黑狄现任的王过世,大儿子与小儿子总有一个要继位,现在支持苻明懋的,依照宋虔之猜测,不是苻明懋的舅舅,就是他的大表兄。至于那个小儿子,阿莫丹绒与黑狄、大楚的关系都紧张,黑狄不如阿莫丹绒能打,但有大楚作为牵制,阿莫丹绒不敢直接发兵黑狄,否则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那么嫁妹妹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坎达英与苻明懋的舅舅年纪差不多,却是马背上的神将,现在仍然如年轻时候健勇。 坎达英只要稍微有耐心一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吃了黑狄。 苻明懋完全没想到宋虔之对黑狄皇室之间的关系这么了解。 宋虔之却在想:还好回容州时去了一趟麟台书库查档。本来是想查苻明懋谋逆,没翻到,却瞎翻翻到了坎达英和苻明懋的舅舅。 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大人说,六弟他,要对付你?”苻明懋斟酌着小心开口。 宋虔之无奈道:“准确来说,陛下他想要绝对的忠心,完全没有想法的棋子。” 陆观一直沉默地坐着听,一言不发,这时喝完了茶,在常随要添茶时以一只手遮住了杯口。 就在这时,宋虔之说:“此行我和陆大人是钦差,奉旨到容州安抚灾民,其实不然,陆大人身上还有一道密旨。” 陆观不赞同道:“宋虔之。” 宋虔之却没管他的阻止,向苻明懋说:“上个月京城发生两起命案,一桩在宫墙内,想必没有传开。每年宰相都要为皇上推举词人进宫写贺词,今年推举的人中有一位,是民间词人,并非官员。此人写了一封陈情书,无端在宫中被害,而陈情书不翼而飞,只有一个可能,杀他的人是为了这封陈情书而来。据我与陆大人的调查,这桩命案,与几乎同时发生在宫外的领舞歌姬被杀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让人惊奇的是,两桩案子里,有两个关键的人物,在进京以前,都住在容州。所以,我与陆大人其实是来调查这两人真实的关系。” 陆观眉头深锁,没有再出声。 苻明懋想了好一会,开口道:“这与六弟要对付大人,有什么关系?” “这两桩案子,都是皇上一手筹谋,目的与当年陷害殿下一样。” 苻明懋眼睛瞪大,有些难以置信道:“他要陷害李相?”深吸一口气,苻明懋面皮抖动,忍不住怒道,“愚蠢!” “六皇子小小年纪就因母妃不受宠被早早打发去衢州,逢年过节也未必有机会见先帝一面,他不相信任何人。”说到此处,宋虔之瞥了一眼陆观。 陆观面颊微显得有些僵硬。 “而且,陈情书里不止牵扯到李相,还牵扯到我外祖父。” 苻明懋是真的惊讶了。 “周家先祖至今,只忠于皇帝,无论六皇子是如何登位,外祖父也一定是尽心竭力,守护苻家天下。皇上这次,实在让臣子寒心了。”宋虔之长吁一口气,一缕白烟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父皇在时,常对太傅说,有太傅在,他就不必愁什么。时常对我们几兄弟耳提面命,任谁今后坐他的位子,也一定要待周太傅如师如父。”苻明懋说,手端起茶盏,已经冷了,便让常随换过。 宋虔之道:“可惜,我姓宋。” 苻明懋流露出微妙的笑意。宋虔之这话在表明立场:他不姓周,不会像世代周家人一般以守护君王为己任。 “那么,宋大人……”苻明懋正要说话,被宋虔之摇手的动作阻住。 宋虔之拱手道:“今日偶然相遇,该说的也说了,然为官者不可置百姓疾苦于不顾。无论殿下今日提什么要求,我都不能答应。”宋虔之神色坚决,语气含着一丝无奈,“外祖也绝不会愿意看到我在这里许诺殿下任何事情。如果殿下信任,待战局有定数之日,再登门,我会慎重考虑殿下的要求。” 苻明懋眸底尽是惊讶,他垂下双目,再抬头时已经平静下来。 “是愚兄过于心急,宋大人、陆大人,请下山。” 宋虔之脚步轻快走在前面,陆观在一步之外跟随,两人下山途中没有交谈,直到看到在原地跺脚搓手的何太医,宋虔之疾步走了上去,低声道:“上马,立刻启程。” 奔出数里之外,宋虔之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无比庆幸苻明懋够君子。 要是隐藏在树林里的那些高手都追上来,恐怕他们这四个人今天就要交代了。 ☆、正兴之难(拾贰) 四人一路无话地狂奔进京,京城城门外排起了长龙,一眼连头都望不到。 宋虔之释出官印,城门尉便放他们入内,进城以后,看见出城的人更多,排满整条长街。队伍中的人从衣饰来看,皆非贫民。 奇怪了,如果是因为战事逃难,应该西行,这道城门是往南下。宋虔之想了想,可能是出城投亲,或者去做生意的人。 不过此时无暇顾及,四人直奔皇宫而去,下马通过宫门以后,宋虔之就觉有点不对劲,宫里人太少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麒麟卫忽道:“宋大人,皇上不会已经带着群臣西巡去了……” 宋虔之眉头深锁,停下脚步。 这里是百官上朝时站立之处,朔风铺天盖地冷冰冰地拍在人脸上。 “先去兵部。”陆观说话了。 宋虔之:“走,去兵部。何太医是要回太医院,还是回家?” 何太医一摆手:“我自去复命,小侯爷有要事不用管我,到了京城,还怕什么?” 宋虔之又转向那名护送何太医的麒麟卫,道:“你的任务完成了,也不必跟着我们了。” 于是何太医往太医院,宋虔之和陆观往兵部去找秦禹宁。 在兵部大院里看见里面乱糟糟的人山人海,登时松了口气,宋虔之略带兴奋地看了陆观一眼,刚要开口,就看见陆观臭着一张脸。 想是这一路都没给他个解释,陆观还在不高兴呢。 陆观先一步就要进去,被宋虔之一把抓住手,紧紧地握着。陆观心中有一丝异样,扭手要挣脱,宋虔之的手掌却冰冷,无奈,陆观只得将他牵着朝兵部大院里走。 宋虔之张嘴就叫:“秦大人!” 忙得焦头烂额的秦禹宁往外看去,从桌后站起,带得面前堆积如山的军报与奏疏摔了一地。 秦禹宁顾不上收拾,旁边一名部员边收拾边好奇循声望去,见是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让人望而生畏。 秦禹宁戒备地望了一眼陆观,眉头一皱,拽住宋虔之的袖子,将人扯到角落里去。 陆观抢上一步,把宋虔之拽回自己身后,沉声道:“干什么?” 宋虔之笑嘻嘻地拦住陆观,跟他介绍秦禹宁:“这是我外祖父的学生,我秦叔。”宋虔之压低嗓音,凑到陆观耳畔说,“举凡拜在周太傅门下的学生,都称他一声大师兄。” 那就是连已经故去的太子殿下,也得尊秦禹宁这一声师兄。 “总算回来了?”秦禹宁严肃的容色一时缓不下来,精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终将二人带进内室,长出一口气,直接往桌后坐下,也不叫人泡茶,直切主题:“这位是秘书监?你的顶头上司?” 宋虔之:“是我哥。” 原先陆观想做宋虔之的哥哥,宋虔之不答应,现在又朝秦禹宁说他是他哥,陆观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他愈发弄不明白,宋虔之到底在想什么?同时他也想起来秦禹宁被视作周太傅政治主张的继承人,苻明韶当上太子后不久,秦禹宁还进宫给他讲过课,当时周太傅的身体已不大好。 “这个关头你回京干什么?你们一家都已经随行西迁了,你不知道?” 宋虔之确实不知道,便问:“我娘也跟着走了?” 秦禹宁道:“就是不知道二小姐是否跟着走了,两天前我让人去安定侯府打听,说是没走。昨日我亲自去看了,二小姐在等你回来。既然回来了,逐星,你娘身子不好,你带上她,出城西去。我给你写一道手书,李相也是这个意思,先去夯州避祸。”说着秦禹宁就取下一支笔,展纸着墨。 “我带我娘出城以后,还能回来吗?你给我回城的手书也写一道。” 秦禹宁手顿住,抬眼看他,神色严肃,端着如兄如父的口吻,语气带着命令:“你又不会打仗,回来作甚?那日你请命去做按察使,已经很是不妥。”顿了顿,秦禹宁感觉这么说兴许有些伤害年轻人满腔的报国热情,柔和下声调,道,“将来你还有大用,逐星,你还小,将来有的是鹏程万里的机会,不要栽在这儿。” 陆观一直没有说话,秦禹宁再度看他时,陆观道:“尚书大人一直看我做什么?” 秦禹宁没料想这人如此没有眼色,直接说破,脸上好不尴尬。 宋虔之忙道:“真是我哥,秦叔,要不是我这个长官在,我都没法回来见您,你是不知道我在外头过的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数次险些被杀。”宋虔之胡天乱吹,唯恐不能凸显出陆观于他是一道保命符。 秦禹宁叹气摇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宋虔之的外祖父是他的老师,得他敬重,管教宋虔之是他的分内,然而宋虔之是谁的管都不曾服过,平日里都是周太后亲自管教。自己要说什么,又总觉哪里不对。 “我不跟你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个数。这场仗必须赢,你留下来不过是做个旁观者,没什么意思。打仗不好玩,都是死人的事儿。你要是像李奇在战场上长大,不用你说,我都把你留下来领兵。” 这时,宋虔之不经意地说:“苻明懋找我了。” 啪叽一大团墨汁浸在纸上,毁了。 秦禹宁一愣:“你说谁?” “苻明懋。”宋虔之把出道观下山的事朝秦禹宁一说。 秦禹宁烦躁地把笔一撂:“他怎么会找上你?你又不管兵。” 宋虔之道:“他想通过我,让你们知道,他就在京城附近。我有预感,他还会找我,苻明懋要什么?他要的是……” “宋逐星!”秦禹宁适时打断了他,警惕地扫了一眼陆观,嘴角冷肃地下拉。 他重新铺上一张纸,以双手抚平,执笔,给宋虔之写出西城门的批文,又写下放他从西回京的通行令,叫人拿去用印。 秦禹宁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外看一眼,无声叹了口气,转过来看宋虔之。 “上次见你,还是宫里的中秋宴,当时你坐在陛下身边,羡煞旁人。” 宋虔之眨了眨眼,眼含狡黠:“那不一样,陛下是给姨母面子,秦叔现在是兵部尚书,莫非吃我一个从四品小官的醋。” 秦禹宁被他说得笑了,他眉毛与眼珠极黑,肤色白而润,唇上留着细髯,一直是朝中头号的风流人物。娶妻以后,与妻子举案齐眉,膝下有个女儿,连官员们设席来往,他也很少去,在京中被传为佳话,都说嫁人当嫁秦家儿郎。 “这几个月,宫里不太平,京城,也不太平。苻明懋要什么我们都知道,但绝不可能让步。他现在是庶民,已经不是大殿下,名不正言不顺。”秦禹宁沉声道。 苻明懋要什么,这屋里的三个人都清楚。 把陆观也带进来,宋虔之心里是忐忑的,要是换在洪平县那日两人交心以前,他断不会让陆观听这些。宋虔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想瞒陆观,也不想让自己忐忑不安。是感情用事了,中间还有点惹人发笑的小儿女心思,显得小鼻子小眼睛。 可他就是想这么做。想看看陆观对苻明韶到底是只有忠心,还是有别的什么。 宋虔之思忖片刻,道:“原本是名正言顺的。” “你、我、李相,挂在你外祖门下的数十位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还有宫里的那位,甚至那些靠着周家吃闲粮的皇亲国戚,都是陛下身后的力量。为了让陛下的位子坐稳,宫外的这位,绝不可能再恢复皇子的身份。”有一件事在秦禹宁心里压了许多年,他眼现踌躇,没有全说,只摘了半截。 “如果苻明懋再找你,你就直接杀了他。”秦禹宁神色中的恶毒,令他俊美温和的脸有些扭曲。 宋虔之苦笑道:“秦叔以为我不想吗?” 秦禹宁使劲按住额间,放下手时,满面疲倦。 宋虔之:“苻明懋手下有不少高手,完全不输于麒麟卫,在容州查案时,我们与他的手下交过手,都是死士。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豢养死士?” 秦禹宁神色复杂地注视宋虔之。 “这个我不用知道。”按宋虔之的设想,如果苻明懋的手下是来自黑狄皇室还好说,否则按大楚律令,天子以下,明令禁止豢养死士。他要是在苻明弘意外坠马之前就养着一大批死士,那周太后在苻明韶登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拔除苻明懋。因为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苻明懋暗害皇帝和太后,是从周太后中毒开始,现在闫立成的招供,他是被人陷害的。 假设,使得苻明懋被发配北关的谋逆案,并非罪有应得。那么,幕后黑手到底是苻明韶还是周太后,就难以判断了。 宋虔之仔细观察了秦禹宁一会儿,默不作声。 良久的静默过后,秦禹宁才道:“如果苻明懋再来找你,立刻传话给我或者给李相。” 宋虔之点头:“我回京之前他应该不会再找我,他会潜伏在京城附近。” “一旦局势有变,他会在京城露面,自然不会再离开。我会派人在京城附近搜索。”秦禹宁语气冰冷,“你就别管了,先回家一趟,带上二小姐出城,去夯州与你父亲会合。” “看吧。”宋虔之突然抬起眼睛,把秦禹宁看得有些心虚。 “怎么了?” “外面那家也跟着我父亲出城了?”现在的时局,出西城门肯定要兵部的手书,秦禹宁根本用不着派人去宋家打听他娘走没走,应该是先得知他娘没有跟着宋家一起走,才到府上去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秦禹宁尴尬道,“已经没有什么外面那家了。” 宋虔之心往下一沉,冷哼了一声。 秦禹宁劝道:“家和万事兴,逐星,太后是你亲姨,这侯位也是先帝冲着恩师和太后的面子给的,再怎么样侯位是要传给你的。要是翻出安定侯府外面的事,说到底也是你自己吃亏。” “我晓得。” 看宋虔之不愿意再说下去,秦禹宁让宋虔之和陆观在里头待着,外面已来了好几次传话拍门的人,都被秦禹宁说让等一等,他实在无暇分|身,话说完了,马上出去。 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冷飕飕的。 秦禹宁出去了,宋虔之把陆观按到椅子里坐着,抓着他一只手,把冰冷的手贴在他手掌里取暖。 陆观伸手搂得宋虔之坐到他的腿上。 宋虔之看他:“你不生气了?” “你要取得苻明懋的信任,不能一点儿不露底。”陆观眼神里有一些难过,即便他没有刻意流露出来,宋虔之也感受到了。 宋虔之伸手捏捏陆观的脸,把他轮廓锋利的脸揉来揉去,揉得陆观满脸通红,宋虔之目光温柔地凑近亲了亲他的鼻梁,看着他,道:“周先可以信任。” 陆观抱着宋虔之,满脸通红,红到了脖子里,眼神有些漫不经心。 “怎么说?” “只有周先知道我是自己请命回容州的,另外两名麒麟卫,我一直在想,闫立成当年的行踪是怎么暴露的,他叛出麒麟卫以后,连天子的势力都找不到他,却被苻明懋找到了,对了,还有我们的行踪,苻明懋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到京郊。麒麟卫大有问题。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周先没有问题,否则苻明懋会知道我在骗他,当场就会翻脸,就算不翻脸,也有痕迹可寻。但他听到我对陛下的不满是因为陛下硬要我做按察使离开安全的京城去涉险,一点也不意外,说明他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同时也说明他不知道我是自己请命要回容州。 “我做按察使众人皆知,但确知是我自己请命去的,只有周先一人。”宋虔之想了想,分析道,“高念德一定有问题。另外一人,恐怕也不可信。等安定下来,如果皇帝仍然信任我,我要建议他撤了麒麟卫。” 陆观的心思完全不在宋虔之说的事情上。 这是兵部尚书休息的内室,安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小小的一间,但是对二人来说都是陌生的环境。 秦禹宁随时可能回来。 宋虔之摸着陆观的脸,说:“你觉得这么做行吗?” 陆观嘴唇轻轻动了动。 宋虔之以为他要说话,十分仔细地洗耳恭听,不料陆观只是将他的肩扳过来,一手绕过去摸他的耳朵,吻上他的嘴唇。 宋虔之整个脑袋炸了。 亲了一会,又觉得很舒服,陆观要离开时,宋虔之一手探进他的领中,一条胳膊抱着他的脖子还要亲。 正在意乱情迷。 外面传来脚步声。 陆观指腹拭去宋虔之嘴边的口水痕迹。 宋虔之跳起来站好,陆观替他扯直袍子,宋虔之呼吸不稳地站了起来,用冰冷的手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朵,把手背在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门开。 秦禹宁拿着批文和通行令进来,告知宋虔之怎么用,叫来小吏送他们出去。 ☆、正兴之难(拾叁) 从兵部出来,小吏将二人带到大院外一条长街,那里停着一架大马车。 小吏:“秦大人让预备下的,二位大人坐车去罢,接了人,就乘这架马车出城,车夫是秦大人家里人。” 这个家里人,是指秦禹宁家中的马夫。眼下整个京城中人都惶惶不可终日,能找到门路出城的都已经跑了,秦禹宁准备好了马车,省事不少。宋虔之很领这个情,向小吏拱手:“给秦大人带句话,就说谢过了。” 小吏行了个礼,转身回去。 车夫是个五十多岁,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也姓秦。 马车里很宽敞,一侧软榻甚至可以躺下来,宋虔之已经很累了,却在另一侧坐下,陆观坐在他身边,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把头靠到他的肩上。 陆观身体一僵,继而反手摸宋虔之温热的脸,让他能在自己肩上靠得舒服一些。 宋虔之靠了一会,动来动去的,往陆观怀里钻。 索性陆观抱着他,让他枕到腿上。 稀稀疏疏的灯光从窗帘中一闪一闪地跳进来,飞快掠过宋虔之的脸,他抓着陆观一只手,短短时间里竟然睡了一觉。 马车奔进一条深巷,整个巷子里只有一户门庭。宋虔之上去敲门,站在门上,回头看陆观。 陆观扬眉,吩咐车夫在外面等,跟着走上门去。 半天没人开门。 宋虔之拍得不耐烦了,把一扇门拍得震天雷响。 总算等来人开门,门还没开,骂声先传出来:“哪儿来的小兔崽子敢在安定侯府门前放肆,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那声音戛然而止,继而化作一声激动的高喊,“少爷!少爷回来了!” 宋虔之笑着抱住扑过来的瞻星,令她站好,朝陆观招手,让他跟上。边往里走,宋虔之发现整个侯府几乎都空了,走过三条回廊还没看见人,应该是都跟着他那个爹出城去了。 “怎么你来开门?门房呢?”宋虔之心想,就算跑路,家还是在的吧,毕竟是要回来的。 瞻星炸开了回道:“少爷不知道呢,老爷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索性将住在京城的仆役都遣散回家,没住在京城的给点银子打发出去,只带了二十多个人服侍老太太和那野种。三叔一行也跟着去夯州,派了人回去接他夫人,说是直接接到夯州去。” 拜月从跨院中迎出来,责道:“少爷刚回来,你就嘀嘀咕咕什么呢?”她一身绿裙,娉娉婷婷走来一拜,又朝宋虔之身后的陆观行了一礼。 “少爷。” 宋虔之眉头一皱:“我怎么瞧着,你俩瘦了些。” 瞻星嘴一撇:“可不是,少爷走后,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我们操心,那起子小人三天两头跑来闹……” “瞻星!”拜月冷道。 瞻星闭嘴不说了。 宋虔之进屋先洗手,叫陆观也过来洗手洗脸,他随手便拧干帕子递给他。 瞻星在旁眼睛鼓得老大:“少爷……” 拜月拉了拉她的袖子,两个丫鬟退到帘外去,从门帘缝隙中,看见里面宋虔之指给陆观,似乎是他的脖子没擦干净,宋虔之用帕子随手就帮他擦了,又见陆观宽了外袍,宋虔之帮他擦了擦胸膛和肩背。 瞻星惊疑不定地看拜月,将两手拇指对屈,目光带着询问。 拜月神色凝重,只不说话。 “行了。”陆观食指在脖子后拭了一下,擦干净了。 “去见我娘。” 宋虔之话音未落,陆观险些平地摔,咳嗽道:“现在去?” “对啊。”宋虔之道,“今夜就出城。” 看到宋虔之嘴角挂着一抹笑,陆观松了口气,知道他在开玩笑。 宋虔之捏着陆观的手,含笑望他:“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陆观俊脸通红。 “不过先不告诉我娘。”宋虔之说。 陆观点头:“嗯,别吓到你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觉得陆观好玩儿,揉了揉他的脸,把他牵到床边,蹲下身去。 “你干什么……”陆观话音未落,被宋虔之脱了靴,按在床上安坐。 “来个人。”宋虔之高声道。 拜月、瞻星两个本就在门帘外,走了进来。 “打水来给陆大人洗脚。” 陆观脸通红,嘴唇发烫,干燥,微张了张:“今夜不走了?” “明天一早再走,太匆促了,我娘身子不好。我去看看她。”宋虔之朝丫鬟吩咐,带陆观去澡房。 陆观却道:“等你回来,一起去洗。”他耳朵通红,嗓子干燥发热,一只手拉着宋虔之的手,拇指摩挲他的手指。 宋虔之笑道:“好吧,那你等我。” 拜月与瞻星脸色苍白地在门外等着,瞻星忍不住问:“少爷,怎么把陆大人带来家里……” “以后陆大人就是我哥。”宋虔之道,“你们伺候他就像伺候我一样。” 瞻星还想问,被拜月使劲在臂上一拧,瞻星愤然看了一眼拜月,宋虔之已经脚步轻快地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来,院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宋虔之眉头拧了起来,一直走到房门外,隐约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像是母亲的陪嫁。 拜月走上前去叩门。 里面说话声立刻停了,从厚厚的牛皮帘内探出来一张又圆又白的脸,见到是宋虔之,丫鬟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屋内传出咳嗽。 宋虔之快步走了进去,一室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药味,屋里通着地龙,加上不通风,闷热难当。宋虔之刚进来,就感到浑身冒汗,耳朵冒烟。 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软枕中,从被子里向着门的方向伸着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手上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干巴的一层皮裹着细瘦的骨头。 宋虔之抢上两步走过去,握住周婉心的手,屋里只有他母亲的一个陪嫁在,年纪与母亲相若。这时为他搬来矮凳让他坐下。 周婉心又瘦了不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混浊,眼黑却晶亮得透着丝丝冷意。 “我儿回来了。”周婉心用最大的力气紧握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双手合握母亲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眼眶不禁一酸。比他离开前,母亲抱起来更轻了。 “娘,我回来了。”宋虔之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嗓音,让周婉心靠在他胸膛上,这时他才看清,他娘双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白了,就在这短短半月之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婉心咳嗽了两声,眉心深锁,忍着咳嗽,深深吸气,整个身体克制不住向上弹动。 宋虔之一把抱紧周婉心的肩,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感到她整个身体都在拼命地挣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抱着她,以骨肉相慰藉。 不一会,周婉心平静下来,松开宋虔之的手,向旁边看了一眼,婢女捧来泡了药材的温水。 周婉心喝下去后,瘦得只有颧骨高耸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娘,待会我让人收拾一下,秦叔给了通行令,明日一早,咱们去夯州,先避一避,等京城安定下来,再回来。” 周婉心一把抓住宋虔之的手腕。 宋虔之被她抓得有点疼,却没有挣开,静静反握紧周婉心的手。 “我要与安定侯和离。” 宋虔之听得心里一惊,想要看看母亲的脸,却看不见,周婉心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跪也跪不下去。 “小姐……”婢女不忍,哭了出来。 宋虔之大气不敢出,听见他娘继续说话:“那个女人进门来了,那个女人进门来了……你爹一直没有与那边断绝关系,他在骗我,他一直在骗我……”周婉心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又忍不住咳嗽。 宋虔之轻轻拍她的肩,哄周婉心道:“和离就和离,娘不想跟他过,就不过了。” 周婉心点头:“到了夯州,你替我写一封和离书,我要,我要进宫……” 周婉心说着说着,便精神不济,靠在宋虔之的臂弯里,手松开来。 宋虔之一手托住周婉心的腰,扶她躺下,拉起被子为他娘盖好,坐在榻边,眼圈忍不住红了,呼吸之间,鼻腔里的酸楚令他眼中泛起泪光。他伸手摸周婉心宛如稚童的睡颜,只有睡着时,周婉心是安静又平和的。 他的手摸到周婉心全白的鬓角,那些发丝像一根根钢刺,扎得宋虔之手指弹跳起来,蜷起了手掌,掌中仍觉得痛。 这晚京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且风大,吹得人遍体生寒。 宋虔之来到院中树下,将母亲的贴身婢女叫出来,问她自己不在家中时都发生了什么。 那婢女先只是哭,哽咽地说:“小姐整日无法入眠,奴婢只有按杜医正吩咐,在她水中放了些安神药粉。早知少爷今日来,不该放那药……” 宋虔之摆摆手:“让母亲多睡一会,你没有做错。”他掏出手帕来。 婢女拭去泪珠,小心地瞅宋虔之,见少爷确实没有生气,通红的鼻翼急促呼吸数次,平静下来。 宋虔之淡道:“外面那个女人被带进来了?” “本是老夫人让重孙认祖归宗,开祠堂过后,除夕那天夜里,小姐身子见好,便说到正堂坐坐。好说歹说,小姐也不肯就在房里休息,到了守岁的堂屋里,不仅老夫人在,外面那个也在,与老夫人有说有笑的。老爷抱着他的宝贝长孙,一家人和乐融融,哪儿还有我们小姐立锥之地。”婢女语气带出了恨意,“小姐的病,半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半是这些年老夫人给她的气受,这么避着躲着,想不到侯爷今年直接将外宅接了回来,与老夫人一堂过节。少爷走前,老爷就已将与外宅生的儿子带回来,现在……现在只当没有我们小姐这个人了。”说着婢女嘤嘤地哭起来,极力压抑着哭声。 “别哭了。”宋虔之道。 婢女收了声。 “在母亲面前,不要哭丧着脸。” “我知道,在小姐面前我们这些下人不能哭。可小姐这样,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宋虔之长吁一口气,白气在空中化开,杳无踪迹,他的眼随之眯成一条线。 “大夫说只要平安熬过这个冬天,母亲身子就会大好。你们悉心照看着,千万不能出差错。”宋虔之没有多说,让婢女先进去。 拜月、瞻星走了过来,瞻星将一个手炉塞进宋虔之掌中。 “少爷不要太难过了。”拜月劝道。 “这下少爷回来了,正好给夫人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您不在府中,那野种得意得要上天去了。不过程阳少爷倒是不爱搭理他,他几次三番去找程阳少爷出去吃酒,都吃了闭门羹,脸色好看得很。”瞻星幸灾乐祸地笑道。 宋程阳是宋虔之三叔的儿子,离开京城前见过一面。是个聪明人。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将胸中那口闷气呼出,摸着手炉,觉得没那么冷了。 “那个女人接回来,有什么说法没有?”宋虔之转身,问拜月。 “这没有,只是住在府上……” 瞻星抢白道:“和侯爷住在一起。” 拜月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瞪瞻星。 宋虔之冷笑道:“很好。” 回到房中,看到陆观好奇地在看他的书架,手里捏着一卷书在翻看。一星昏黄的灯照着,宋虔之一身的冰冷都被驱散不少,打起精神问道:“在看什么?” 陆观捏着书的一边,晃了晃,让宋虔之看封皮。 竟是本小说,还是一本,艳|情小说。 陆观突然反应过来不妥,脸色大不自在,解释道:“这么短时间,看不了什么,随便拿的。” 宋虔之心情好了点,让婢女收拾东西,带着陆观去泡澡。 他家的澡房有个大水池子,是前年修的,水烧得有点烫,宋虔之一入水就忍不住嗷嗷嗷地叫了一声。 陆观从身后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沉,就像是直接从胸膛里发出。 周身泡得暖洋洋的,宋虔之脖子肩膀都烫得发红,身后又靠着陆观滑滑的皮肤,一时四肢百骸都是懒,一动也不想动。 陆观低头亲宋虔之的耳朵,低声问:“你娘身体好吗?” “又差了些,她放不下。”宋虔之闭着眼,小声说,“我娘生病之前,是个大美人。你信不信?” “信。” “我爹不是个好东西。”宋虔之道,没有睁开眼睛,正在往下滑,被陆观一把捞回来,陆观坐到台阶上,让宋虔之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抓着帕子给宋虔之擦身。 “你恨你爹?”陆观问。 “有一点。”宋虔之自己问自己,恨父亲吗?想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应该说,我娘恨我爹,从小我爹就不怎么管我,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后来被我娘发现,他骗我娘说把那个女人送出京城了,永远不会回来,还向我娘负荆请罪,让我娘责打他。”宋虔之转了个身,跨坐到陆观的身上,拆了束冠的黑发披在白皙湿润的皮肤上,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身体让陆观满脸通红,却又挪不开眼,他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识,轻轻抱着宋虔之坐在他身上。 “是真的负荆请罪,他把自己脱个精光,背着荆条请我娘抽他。什么男儿气节都不要,求我娘原谅他。没多久,我娘又有了身孕,那一阵父亲总是在家,操劳我娘的饮食,甚至亲自下厨为我娘炖汤。祖母也很高兴,对我娘也前所未有和颜悦色。那数月中,我娘被养得整个人都圆了一圈,以为是春风化雪,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宋虔之话声一顿,呼吸也止住,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抖颤,“在父亲和祖母无微不至的照看下,我娘却不知为何,突然小产。之后她一病不起,外祖接我娘回去养病,没等母亲病好,外祖就去世了。套在我爹身上的枷锁一拿,他就再也不顾及母亲,成天在外花天酒地。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和外宅一直来往,在外面还养着一个儿子,比我年纪都大。”宋虔之往前坐了点,抱着陆观的脖子,热得脸发红,他低下头,眼神冷冰冰的,像是一面沉静深邃的冰鉴,他凝视陆观,心底的寒意令他手臂起了一层寒粒。 陆观眸色一沉,扣住宋虔之的后颈,将他的唇按向自己。他想以灼热深入的一个吻,驱走眼前人过往经历的寒冬。 唇舌交缠片刻,陆观倏然温柔,轻轻舔宋虔之的嘴唇,吻辗转到他的眼角,轻轻地碰了碰。 唇分,陆观眨了一下眼。 宋虔之目光闪躲开,脸与脖子俱是通红,无力地将头抵在陆观肩前,好半晌不能动弹。 良久,陆观给宋虔之搓干净头发,手指拭去宋虔之耳朵里的水,抱着他,凑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不用怕,我就只有你一个,往后都陪着你。”陆观心脏急速地跳动着,耳朵红得都烧了起来。 肩前的人始终没动静。 陆观红着脸将宋虔之抱起来,才发现宋虔之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不禁失笑,把人抱出水池擦干净,用大袍子裹着,抱回宋虔之的屋。 瞻星迎上来要伺候,只见湿发披垂袒着胸膛的男人丝毫不畏惧寒冷,她顶天立地的少爷缩在这汉子手臂中侧身抱着他的腰,竟有些:娇小柔弱? 没等瞻星回过神,陆观已经把宋虔之抱进屋,房门紧闭,摆明了不要人进屋伺候。 瞻星上去就要拍门,被拜月一把抓住手,对她摇了摇头。 二女退下,房中没有亮灯。 陆观摸黑给宋虔之擦干头发,胡乱用干布裹住自己的头,把头朝榻外侧着,尽量睡在床沿上。 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半夜里数次醒来,醒来陆观便习惯性找到怀里人亲一亲,一旦亲到宋虔之的唇,他浑身的不安就消解不少。 四更鼓将宋虔之惊醒,摸到身旁的陆观皮肤热得像火炭,就往他怀里钻,手脚不规矩地摸来摸去,睡到这时,他本就有些浑身发燥。 陆观又来亲他,亲得宋虔之气息不稳地回吻着,摸来摸去,自然而然就抱着来了一次。 这一次宋虔之意识清醒,不像上次发着烧昏昏沉沉,体味到上一次完全没有感受到的异样爽感。既让人不好意思又想再来,便抱着陆观想来第二次,翘起的一条腿正在陆观身上蹭,外面下人来敲门。 窗纸已经透着一层光,至少过了卯时。 无奈之下,只得起床,没精打采地收拾起来。 ☆、正兴之难(拾肆) 在陆观的打点下,宋虔之穿戴整齐,戴上一顶狐狸皮的帽子,围了一圈狼皮围脖,走出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是个好天气,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洒在宋虔之的帽子上。 陆观看着他,微弯嘴角。 宋虔之:“???” 陆观走过去揉了一把他的头,看了他一会,低下头去亲他的鼻梁。 “像个山老大。”陆观说,侧着头端详宋虔之片刻,摇头,“还是不像,像山老大抢的压寨夫人。”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跳上去抱住陆观的脖子,在这一刻,一股冲动在他的胸怀中激荡奔涌,朝阳从陆观身后徐徐露出,宋虔之把头埋在陆观的脖子里蹭来蹭去,帽子蹭掉了,陆观一手搂着他,一手去捡起帽子给他戴好。 宋虔之径自去接周婉心,陆观指挥安定侯府里余下的下人们把行李搬上马车,也没有多少东西,宋虔之带了一箱子书。 倒是衣服有五口大箱子,人不可能都带走,但随行的四名婢女两个好手,总要穿衣服。茶具、洗漱用具带了一整箱,陆观自己赶路都是光手上路,不免好奇,看到一箱子的炉子铫子竹篾结成的筅,码得整整齐齐的锡制茶罐,各式各样的精巧盒子让陆观看得眼花缭乱,不禁感慨:这才是上等人的精致人生…… 结果宋虔之还是从车马行雇了两辆大马车,差点跟人打起来,一问是兵部的。 回来的路上宋虔之还在跟秦禹宁派的车夫调侃,底下人跟他扯皮,他秦叔还不是派车来给他使了。 临走前,宋虔之派人去了一趟乌衣巷,给许三一家送去一百两的银票。 派去的小厮回来时,宋虔之正把周婉心抱上马车,周婉心疲倦地蜷在他怀里,身上一袭粉色蛱蝶锦缎带帽披风,将她整个人裹着。 宋虔之本想去后面的马车与陆观一起,让丫鬟们在车上照看母亲,要起身时却被母亲握住了手。 宋虔之笑了笑,反握着他娘亲的手,捞开窗帘,朝马车旁吩咐车夫的陆观说:“舜钦。” 陆观抬头,金黄的一道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双眼如同琥珀。 “我要陪我娘,你到后面去坐,别骑马了,这么冷。” 陆观脸颊有些红,嗯了声,走到车下来。 宋虔之动情地看着他,只是也做不得什么。 谁知陆观并起剑指,在唇间一抹,轻轻按在宋虔之嘴唇上,流连地停顿片刻,弯起唇角笑了起来,同时移开眼,头也不回往后面找别的马车去坐。 宋虔之脸通红地坐了下去,忐忑地看他娘。 对上周婉心的眼神,宋虔之脸更红了,低声道:“娘。” “外面是谁?”周婉心虚弱地问,“你的好朋友?” 宋虔之本来不想说,看周婉心精神还好。 马车颠簸起来。 宋虔之欲言又止地一会看一眼他娘。 婢女往周婉心肩下垫了一个软枕,周婉心的手一直握着宋虔之的手,也一直在看他。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咳喘,整张脸庞都随着柔柔的笑意亮了起来,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绝代风华的模样。 “舜钦是他的字?哪两个字?”还是周婉心主动问。 宋虔之往周婉心掌心里写了两个字,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是秘书省的同僚,也是我的上官。” 周婉心又咳嗽一阵,握着宋虔之的手心出了一层湿汗,宋虔之让婢女把帕子递过来,将母亲的手摊开,认真为她擦干。 “你们关系很好?”周婉心问。 “他很照顾我。”宋虔之开心道。 “哦?” 于是宋虔之捡着在容州发生的事情给母亲说了,对几次险些送命轻描淡写,本来想略过不提,犹豫再三还是提了,重点突出我这位上官对我很照顾,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翘翘啦。 说到好玩之处,宋虔之着重描述了在容州黄五家里吃的那盆酸辣鱼汤。 周婉心咳嗽道:“沙塘鳢,也有许多年不曾吃过了。” 宋虔之奇道:“母亲知道?”王府中没吃过这鱼,应该是他娘年轻到外面去玩时吃过。闺阁女儿不常出门,宋虔之却听周太后含蓄隐晦地提到过几次,这两位太傅的女儿常常扮作男人出去玩耍,周太后身手还不错,只要是她带着妹妹出去,外祖不会反对。 所以周太后那段陪先帝御驾亲征的传奇经历,在宋虔之看来就很寻常了。 “不仅吃过,你说的这味酸辣汤,我还会做呢。”周婉心目光变得幽远,想起来什么,沉默着没有说话。 宋虔之也不催她。 周婉心回过神,问:“我只听说要和黑狄人打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虔之想了想,说:“母亲记不记得有一年,姨母被人下毒,差点丧命。” “记得,说是大皇子主使?”周婉心常年卧病,很多印象还停留在从前,即使苻明懋后來被贬为庶人,在她看来,身份的变化不能影响苻明懋是先帝亲生儿子的事实。 这也是大楚民间许多人的想法。 “现在苻明懋回来了,他的母舅出兵,让黑狄从白明渡口攻入,破了风平峡口,我回来之前,孟州东界已经失守。我们到夯州之后,得立刻面见李相,请他奏请皇上,让镇北军分兵到孟州支援。” 周婉心:“那不是很急?” “到夯州也不远,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周婉心松开儿子的手,视线有一瞬的模糊,数息后恢复正常。她板起脸道:“正事要紧,等送我们到驿馆,你和你那位长官,骑快马去夯州报信。昨夜就该先走,怎么不早说?为娘以为你长大懂事了,怎么还是如此不懂事。” 宋虔之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周婉心把他赶回秘书省去,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忙去吧,娘没事”。想着,宋虔之眼眶红了。 “还冤枉你不成?怎么?委屈了?”周婉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才说了儿子一句,他就要哭了。周婉心勉强坐起身来,将宋虔之抱在怀里,她已有些抱不住宋虔之,她一只手轻轻抚过宋虔之的耳朵,失神地低语:“那时你小小的一个,在娘怀里,也不哭闹,从早到晚都很安静。我记得你才三四岁,就谁也看不上,成天缠着太子要与他玩闹。你们哥俩感情是最好的,想不到……” “娘……”怕周婉心难过,宋虔之出声打断。 一抹浅浅的笑意浮现在周婉心嘴角,带着难言的惆怅。 “人自无中来,还无中去,有无之道,不到那一刻,是怎么也堪不明的。” 听到这话,宋虔之强忍着难受,抱着周婉心的腰,像小时候那般撒娇道:“母亲这么喜欢小孩子,将来我的儿子女儿,都要缠着母亲。” 周婉心将宋虔之耳边一小卷头发捋到耳后,笑道:“你小时候,耳朵边这搓头发,也是怎么都不听话。娘其实不喜欢小孩。” 宋虔之正在向,要是和陆观一辈子在一起,那当然不会有小孩了,只有找人过继一个。找谁现在想似乎为时太早。谁知道听他娘说压根不喜欢小孩。当年周婉心好不容易怀上第三个孩子,赔着千万般的小心,孩子没有了,就像将她整个人打碎了勉强粘好,过得这许多年。宋虔之一直以为他母亲是喜欢小孩子。 “可是女人若是不生孩子,多奇怪呀。”周婉心孩子气地说,嘴唇还微微噘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内疚几乎把宋虔之淹没。以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过他娘心里有这么多新鲜好玩的想法,也不知道她还会做容州民间的酸辣鱼汤。 “娘只是不想以后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宋虔之眉头一皱,抱紧周婉心,埋在她怀里:“不许这么说!娘再这么说,我就……” “你就不理我啦?”周婉心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丫鬟本忍着鼻腔中一股酸意,也不禁破涕为笑。 宋虔之心中难过至极。 周婉心轻轻的声音说:“要是有人陪着你,娘就放心了。”她的手指带着些汗,顺着宋虔之的耳朵,摸他的脸,微微虚起眼睛。周婉心觉得一阵恍惚,什么时候,又小又瘦躺在他怀里的小东西,就长这么大了,足够为她遮风挡雨。 话冲到宋虔之的嘴边,他抬起头,正想将和陆观的事情和盘托出,看到周婉心已经闭上眼睛。 宋虔之心里一凉,伸手去摸她的呼吸,那颗提起来的心旋即重重落下,惊出一头的汗。 周婉心已经睡着,宋虔之小心将她身子放平,眉峰隐忍地蹙着,坐在一旁看了许久,出外让车夫停下。 一口大箱子堆在马车上,陆观头与肩枕在垫子上,腰与臀躺在大箱子上,环抱着双臂,车一停他就醒了,只是没有起来。 马车重新上路,更不用起身了。 宋虔之扑上去,一把捏住陆观的鼻子。 片刻后,陆观微微张开嘴。 宋虔之分出另一只手,捏紧他的嘴。 陆观忍了一会,终于破功,睁开双眼看着宋虔之,看到他眼睛发红,便想问他,偏偏嘴巴被宋虔之紧捏着,没法说话。 时间过去越久,宋虔之自己忍不住把手送了,陆观双目一鼓,呼吸如同拉风箱,好大阵仗。 宋虔之笑得从他身上滚下去,被陆观一把捞回怀里,让他坐在腿上,陆观依然是躺着,眸色温和地注视宋虔之,刚才想问的事情,现在不想问了。 “我要是不松手,你就憋死了。”宋虔之止住笑,捏陆观的鼻子。 “不会。”陆观自信道。 “怎么不会?你练了什么龟息功吗?” 陆观:“???龟息功是什么?” “传说中的秘法,可以憋气,但是没有人可以不吸气还不死,我觉得最多能多憋一会。” “那练来何用?” “如果在水下或者侦探敌情,多憋一会也许就不会被人发现,可以抢回一条性命。此法还可以假死。” 陆观感兴趣了。 “怎么练?” 宋虔之翻了个白眼:“不传之秘,我知道怎么练,早就上深山当隐士,谁都得叫我一声祖师爷爷。” 陆观嘴角弯翘,摸宋虔之的脸,他很爱碰宋虔之裸露在外的皮肤,平时就喜欢摸他的脸颊,或者脖子。 宋虔之亲了亲陆观,叹了口气。 陆观抱着他,坐到榻上去,很窄,稍微一动两个人都要滚出去,中间停的那口箱子与坐榻中间只有窄窄二刀的距离,于是两个人战战兢兢一脸忐忑,以免掉到夹缝中。 “大夫说开春以后,我娘要是没事,就会好起来了。” 陆观亲着宋虔之的耳朵,低低嗯了一声。 “等我娘身子好些,我就跟她说我们在一块了,到时候你给我娘敬杯茶,好好磕两个头。” 陆观浑身都僵了。 “你不想磕?”宋虔之瞥了他一眼。 “磕,你说磕就磕。” 宋虔之哼道:“你又不能生孩子,磕两个头委屈你了?” “磕,没说不磕。” 宋虔之不吭声。 陆观顿时慌了,忙道:“马上磕,现在就去磕,你说怎么磕,磕多少都可以。”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陆观愣了愣,反应过来被玩儿了,无语地看着宋虔之在榻上憋笑,想打滚又不敢动,陆观两手抄在他的胳肢窝下,狠狠把人压住亲了上去。 啃着啃着,陆观温柔下来,一手撑在坐榻边缘,免得宋虔之掉下去。 宋虔之眼圈红红的,皮肤白皙,呼吸交错间,两人顶在一起蹭了一会,亲吻变得像是两头雄兽在争抢地盘,宋虔之试着把舌头伸过去,反而碰得舌头疼,索性张嘴放陆观过来,柔软的舌一触就分,陆观粗声喘息着,肆无忌惮地亲他,手在他的腰上用力抚摸。 分开时两人都是一身的汗。 苦于不可能在这狭小空间里做,一是不舒服,二是周婉心随时可能醒来,抓奸在床就太窘了。 宋虔之窝在陆观的怀里睡了一小会,让人停车,回到周婉心的车上去。 天将黑时,周婉心醒来,好好吃着药,突然想起来,还是命宋虔之与陆观骑马先走,宋虔之无法违拗母亲的意思,将周婉心安全送到驿馆歇下,吩咐好随行的下人好好照料,挑了两匹快马,和陆观带好干粮,晚饭也没吃,即刻就出发先一步赶往夯州。 ☆、正兴之难(拾伍) 出发不到半日,三更半夜开始下雨,偏偏行至山下,沿着一条泥泞小路,走得很是艰难。 “那边有间破庙。”宋虔之惊喜道。 “在哪儿?” 宋虔之眼力很好,破庙隐藏在参差交错的树林之后,不易被发现。 陆观的马跟上来,马儿不安地原地刨蹄,宋虔之的马也不愿意离开道路往荒地上伫立的那座破庙走去,而是原地打转,晃头甩尾。 两人只得下马,陆观右手臂递过来挽住宋虔之的手,让他抓着自己手臂,他站在马右侧,宋虔之站在左侧,两人相携而行。 冰冷湿润的树枝抽在脸上,陆观右臂圈着宋虔之,手掌挡住低矮的枝桠,脚下一个斜坡。 “当心。”陆观让自己的马先跳过去,把宋虔之的马也拽下坡,伸手抱住宋虔之的腰,把他抱过来,索性陆观直接抱起了宋虔之。 “我自己走。”宋虔之叫道,双手不由自主抱住陆观的脖子,以免摔下去。 陆观没有理会宋虔之的大叫,埋头亲了一下宋虔之的嘴唇,堵住他的抗议。 “放我……唔……”宋虔之被亲得很舒服,享受了一会,脑子一片空白,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雨水顺着陆观刚毅的脸庞往下流,冰冷的水滴经过皮肤熨得温热,沿下巴滑进领中。 “这间庙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陆观看着地面,一步步稳健地往破庙前进。 宋虔之四处张望,看见通往破庙前门的路已经杂草丛生,很难辨认,显然很久无人参拜,早已废弃。 一匹马仰脖喷了个响鼻,四蹄胡乱转圈。 陆观捏着缰绳的手又抱着宋虔之,险些被马仰脖的动作扯得把宋虔之摔到地上。 宋虔之笑道:“让我自己走吧,反正衣服鞋子都湿了。希望庙里有干草可以生火,把衣服烤一烤,这个天也没法捡柴。” 推开破庙门,宋虔之嘴角的笑就僵住了。 “好重的血腥味……”他喃喃道,从封好的油纸包里取出竹筒严封的火石与火绒,朝正上方香案的方向走过去,在桌上摸来摸去摸到烛台,宋虔之松了口气,转头朝陆观说,“没湿。” 刹那烛光照亮小小的庙宇,正上方一尊色彩斑驳的菩萨像,脑袋已经不知去处,唯独红裤蓝靴还能依稀辨认,抬起的一只脚下,匍匐着一头猛虎,掉了一只耳朵,尾巴也断了。 除去菩萨像,案前一个功德箱,长明灯架上的灯已经空了,灯架前凌乱的暗色像是油渍。 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桌案上一道一人宽的擦痕向着菩萨像座前的供盘延伸过去,一共三个供盘,旁边两个一个反扣着,一个不知去向,只留下个圆形的印记,印记处没有积灰。 陆观:“我先喂马。” 宋虔之说了一声好,便把整个上半身趴在桌案上,伸手摸了摸供盘,突然变了神色。 “舜钦!” 听见宋虔之叫他,陆观把草料胡乱放在地上,两匹马早已经饿极了,自顾自低头去啃。 “怎么了?”陆观慌张跑来。 “这个供盘是固定的。”宋虔之说。 “有机关?”陆观上去把宋虔之拉下桌案,让他站到自己身后,跃上桌案,单腿踏上供案,两只手握住供盘左右,稍加用力,但没有旋动供盘。 “好像真的是机关。”陆观道。 宋虔之紧张地问:“打开吗?” “你站到外面去。”陆观吩咐道。 宋虔之依言跑到门外,隐藏在木门后面,伸出脑袋去,朝陆观说:“开吧,你小心点。” 一片寂静之中,供盘发出咯咯的低沉响声。 随之地面下方有微弱动静,然而小小的四方天地之中,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回事?”宋虔之四处找来找去,明显供盘是一个机关,应该有什么地方随着机关的开启而移位,视线能及的地方却没看到任何异样。 陆观下来,蹲在地上,屈起手指叩击地面。宋虔之把铺在地上的稻草都用脚踹开,蹲在陆观旁边,一跳一跳随他的位置而移动。 突然,陆观眼神有了变化。 “是这儿?”宋虔之问。 陆观点头,拔出靴中匕首,把刀刃插进一块地砖,启出。 启出的砖四四方方,通道不太深,要下去就得跳下去,但是跳下去怎么出来是个问题。 “没有飞爪。”宋虔之往黑黢黢的地道里看了一眼,被血腥味道熏得直皱眉头,“下面会不会是一具死尸……”这也算撞大运了,随随便便赶路都能碰上有人被杀了丢在地下暗室之中。 “应该还没死。”陆观道,“和尸臭气味不同。” 宋虔之嘴角抽搐:“我记得有绳子?你下去还是我下去?” 陆观去包袱里翻出来绳子,系在自己腰上。 宋虔之双手在身前握着绳子另一头,担心地看下面,从香案上拿了一根蜡烛,给陆观揣在身上,给他带上火绒和火石。 陆观下去以后,宋虔之抖抖索索蹲在入口边,目不转睛盯着底下看。 微光在地下暗室中晃了一下。 “有个人。”陆观的声音传出,走到宋虔之看不见的地方。 宋虔之说:“只有一个吗?” “对,有一个……”陆观的声音倏然静止。 猛一阵寒风从庙外扑进来,把门板吹得咣咣作响,庙中的蜡烛熄灭,宋虔之往门口看了一眼,雨幕接天连地,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晃来晃去。 “陆观!”宋虔之大声喊道。 “我把绳子拴在他身上,你先把他拽上去,小心些,别碰死了。” “……” 片刻后,宋虔之听到陆观一声“好了”,开始使劲向上提绳子下面捆的重物,那重物相当沉。 宋虔之咬牙切齿往外拽,喘着气大叫:“不是个死人吧?真的没死?没死这么重……” 陆观一声不吭。 宋虔之边拽整个人边拉开弓步向后退,够到支撑庙宇的柱子之一,把绳子绕上去系紧,擦擦汗,回到暗室入口,提着绳子把人往上搬。 “啊——”宋虔之口中一声大喝,整个人向后一坠,坐倒在地,总算把人头朝地背朝上地拖了出来。 挨得近了,提上来的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得令人窒息,他身上到处是刀子割破的伤口,然而衣服每个破口不过半根小指的长度,伤口应该都不大。宋虔之顾不上查看,埋头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宋虔之的手摸到绳子上滑腻腻的血液,指甲里一时间抠满了血泥,浓烈的铁锈味冲击进鼻腔,令人想吐。 把伤者搬到一边,宋虔之重新放回绳子,让陆观上来。 陆观重新点起蜡烛,将伤者翻过来,问宋虔之:“你没认出来他是谁吗?” “我没看啊,是谁?”宋虔之凑过去看了一眼,登时一阵心惊。 只见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血痕,眼角早已愈合的疤痕被再次割开,深可见骨,只差一毫就会扎进眼球,他整个脸颊凹陷,血粘黏在下巴的青茬上,唇间俱是凝固的鲜血,嘴皮被咬得血肉模糊,血痕一直伸进脖子。 宋虔之失声道:“怎么是他?!” “我去打水,你先不要动他,找点布出来,包袱里有金疮药,先取出来。”陆观在菩萨像后面找了个破木盆,出去找水。 数日不见,周先几乎成了个死人,宋虔之不由得眼眶发热,他抖着手试周先的鼻息。 还有气,气息微弱。 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杀周先? 宋虔之大脑空白,找药的手控制不住颤抖,他冰冷的左右手用力交互握了一会,平静下来。 好在周先没死,等周先醒来,就能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周先带着先帝的霸下剑去镇北军搬救兵,让白古游的军队南下。 陆观打水回来。 宋虔之蹲在地上,脸色不好地抬头看他,张了两次嘴,都没说出话来,他强迫自己挤出声音,心里却一片冰冷。 “剑……”宋虔之道,“地下室里还有什么?霸下剑在吗?” “什么也没有,一地血。他被绑在木架上,也没有刑具。”边说陆观边解开周先的衣袍,雄伟的男子躯体上遍布伤痕,上上下下足有数十……甚至上百的刀割伤口,有的深有的浅,伤口俱已发炎红肿。 陆观以手指沾了沾,放在鼻端嗅闻,用舌头试了一下。 “你……小心些。”宋虔之担心道。 “盐水,虽然是为了折磨他,反而救了他一命。”陆观用布沾着水逐一擦净周先的伤口,再上药,没法包扎,布根本不够用。 宋虔之和陆观的衣服都是湿的,还好庙中有胡乱堆放的干草和脏棉絮,这座破庙虽然弃用,偶尔也有人发现这里可以勉强歇脚,作过短暂停留。 生起火以后,破庙里明显温暖了起来。 周先原本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到下巴,将其俊美的面庞割破。刑囚他的人又用刀将他脸上的疤重新割开,分毫不差。 陆观伸手在宋虔之眼前晃了晃,不悦道:“别看了。” 宋虔之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估计是他的老对头。”陆观说。 宋虔之看陆观。 火光在陆观脸上跳跃,他伸出一臂,把宋虔之揽过来,将袍子敞开裹住怀里的人。 “冷不冷?” “吓得顾不上冷了。”宋虔之自嘲地扯出一抹苦笑,“我现在手脚还麻,刚才还在害怕把先帝的剑弄丢了,九族都不够诛的。” 陆观以唇碰了碰他的耳朵,试到宋虔之耳廓冰冷,轻轻地以唇瓣含住,蹭了蹭,把他抱得更紧。 “现在好点了。”宋虔之道,“看来我出京去容州的路上,就被人盯上了,我还一无所知。”想了想,宋虔之缩了缩脖子,眼现茫然,“如果是苻明懋的人,他的势力就太可怕了。” “皇上如果要诛你九族,不是要连太后一起诛了?” 宋虔之努力放松自己,依靠着身后的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时而想到在容州的种种,时而想到年少时与苻明弘打闹。 “你小时候也是在衢州吗?”宋虔之反手摸着陆观的下巴。 陆观微微眯起眼:“嗯,我在衢州出生,也在衢州长大。” “那你上京城来,是第一次离开衢州?” “不是,我学武拜过好几个师父,第一个师父在我九岁时就把我踹出山门,让我自己下山游历。” 宋虔之动了动,好奇道:“你还做过游侠?” 这几乎是每个少年郎的梦想,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就出手相助。 “算不上,我太穷了。” 宋虔之:“???” 陆观低沉道:“吃了上顿没下顿,没钱住客栈,经常是坐在别人的运草车运水车后面,让别人捎一程。不过大楚的天南海北我都到过,一年半以后,我回到师门,发现整个山门都空了,房子都拆了。” “为什么?” 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耳朵,觉得他耳朵小小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 而宋虔之却敏感地不住缩脖子。 “很痒,别摸了。” “逐星。” 宋虔之看着陆观,没有出声,却用眼神回答了他。 “我一定会护你周全,就算要我的命,我其实……”陆观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 陆观坐起身,捡起手边儿臂粗的湿木棍,把火堆拨得一阵火星乱溅,火光再度强盛起来,照亮他们的脸。 “皇上召我进京时,我已经想好,就算他需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哎,凭什么他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啊,你是我的好吧……”宋虔之还没说完,被陆观一下子亲了上来,一下没脾气了。 亲完满脸通红地靠在陆观的怀里。 “我诸般打听,是当地官府说我师父私开武馆,有一天夜里,官府带兵包抄了山门,师门中逃的逃,散的散,留下来与师父共同迎敌的师兄弟被官府绑起来,在闹市全砍了头。” “什么罪名?” 陆观摇了摇头。 “没有罪名,从那以后,衢州的武馆纷纷倒闭,有点门路的都离开了衢州。我师门中的弟子,都是孤儿,师父早年是一名侠士,开设武馆也赚不到几个钱,门中弟子出师以后,给人当武师,去镖局押镖,有的投了公门做衙役,总之到了师父认为你该下山的时候,就要下山去自谋生路。一旦有了一口饭吃,大家都会念着师父的养育之恩,往师门孝敬些银子。” “你师父一家人都死了吗?” “他只有一个人。”陆观道,“他的弟子下山后大多都成了家,只有他,孑然一身。我师父说他年轻时有一位高人给他算命,说他命硬。” “算命都是瞎扯。”宋虔之想起来一件事,“皇上说你是跟一位僧侣学的功夫?” “跟他学的剑和枪。我出师门时是用刀,第一任师父教了我基本功,如果不是底子打得好,便是我遇上这位无名僧客,他也不会做我的师父。他只教了我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衢州。” 宋虔之有些出神。 心里浮现出一个披着蓑衣的大和尚,颇为高大的一个身形行走在乡间野路里,与孩童讨一顿斋饭,在崇山峻岭中高崖石壁上安如泰山地坐着,领悟天地之力。 “那你跟皇上怎么回事?你对皇上也跟对我一样?”宋虔之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陆观与苻明韶是同窗,两人一同发蒙,苻明韶与苻明弘不同,他从小不受宠,也看不到翻身那一天,没有人会去讨好一个毫无希望的皇子,落草凤凰不如鸡,没有人给他白眼就已经是大幸。 “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怎么好?比我对你好?”宋虔之反过来坐在陆观的腿上。 陆观嘴角含笑。 “快点说,皇上对你有我对你好吗?” 陆观笑着说:“没有,他不会扒我衣服。” 宋虔之:“……” “我……往后我会保护你,陪伴你,你想要走到哪个位子,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我比你年长,为你披荆斩棘,是我今后要做的……我……”陆观脸色发红,舌头与唇齿磕绊着轻道,“我会疼你如疼我妻,不让你吃苦。” 蒙蒙的烛光轻轻跳动,宋虔之认真看着陆观,低头以额碰他的额头,对陆观说:“我娘说她怕我将来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揽在宋虔之腰上的手紧了紧,陆观没有说话。 他觉得宋虔之的眼睛真亮,如同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掉在了他的眼眶里。 “就算苻明韶以后要你为他去死,也不行,你记住,你是要陪我一辈子的。”宋虔之边说边去吻陆观,刚刚触到他的唇,陆观便突然激动起来,发狠地将他压到身下。 没有任何前奏,陆观就那么挤了进来,宋虔之肩背在冰冷的地上贴着,冷得发抖,颈窝里是陆观滚烫的嘴唇,难以言喻的疼痛令他脸色惨白。 待陆观动起来,宋虔之好受了些,虚虚地喘息,微微失神地望着蛛网纠结的屋顶,他死死把陆观抱着,觉得这个浑身滚烫的汉子就像一枚正烧红的火炭,烙在他的身体里。 天快亮的时候,宋虔之已经昏睡过去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感到陆观在给他清洗,满脸满脖子通红地想起身,又觉得尴尬得很,索性假装没醒。谁知道真睡着了,再醒过来时,陆观已经用一口小锅煮了点肉粥。 喝完粥,宋虔之彻底清醒过来,查看了周先的状况,伤口没有恶化,需要马上到城镇里找大夫给他开内服的药,内外兼养,才能尽快醒过来。 周先身上伤口虽多,但他昏迷不醒主要是失血过多,没有内伤,都是刀子割的。 ☆、正兴之难(拾陆) 路上宋虔之一直在想,逼供周先的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可他对周先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破相的伤疤从何而来。 而陆观分析,抓到周先的人很可能是给他脸上留下那道疤的人,才会以割开他的旧伤疤这种形式逼供。 另外,因为没有周先别的信息,宋虔之觉得,很可能拷问周先的人是想知道霸下剑的下落。那是先帝用过的指挥剑,只要有智计,这把剑就能被用成调动军队的兵符。 令宋虔之想不通的是,如果抓周先的人是苻明懋的手下,苻明懋已经向黑狄借兵,为什么还要调动大楚的兵马?攻防双方都是苻明懋的人,确实能够让黑狄人不战而胜,但有这个必要吗?左手打右手无疑是一场戏,可是没有看戏的人,要演给谁看? “也可能只是要把这把剑藏起来,不让周先去镇北军求援。”陆观说。 宋虔之他们找了个不大的镇子,镇上有药铺,这会陆观在客栈的院子里无聊地给炉子煽火煎药。 客栈生意不好,只有他们三个人入住。 宋虔之就跟陆观分析了起来。 “按照时间来算,周先快马加鞭离开的洪平县,直接北上,应该已经到过了镇北军,所以他才会往西,往西的目的跟我们一样,是去夯州面圣。”麒麟卫可以轻易见到皇帝,周先要是在镇北军顺利带到了宋虔之的话,一定也要去见皇上,求一道旨,白古游的自作主张才名正言顺。 陆观点头。 “而且,他应该很容易想到我们回京之后,找不到皇上也会去夯州。或者他就是去夯州找我们会合。”宋虔之沉吟道,“敌人怎么会知道,周先身上带着霸下剑?除了洪平县令徐定远,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徐定远已经死了,不会是他。” “你忘了一件事。” 陆观开口时,宋虔之一瞬福至心灵,听见他说,“京城知道你带走了霸下剑的人不少,如果你离开京城之后就有人跟着你,那他自然会知道周先带走了这把剑。剑匣怎么也藏不住,普通人佩剑都是挎在腰上,而这把剑,他只能背在背上。” “太显眼了。”宋虔之茫然地盯着火。 药味浸出,很臭,宋虔之看着药汤咕噜噜冒泡,心里在想怎么让周先喝下去。 “当年苻明懋谋反,朝中应该有两派声音吧?” 宋虔之:“这桩案子麟台没有详细记录,但可以想到,一定有两派。皇子谋逆,如果他是造先帝的反,那必死无疑。但太子死后,他本是最有机会成为储君的皇子,且无大过,先帝却因为宠信我姨母,也就是周太后,将当时的六皇子召回,送在她的膝下抚养。这笔烂账本就不好算。太子死后,朝臣中对大殿下的呼声一时很高,事情发生以后,一定会分成两派人,一派想让他死,也就是站在六皇子和我姨母身后的这些人。另一派,则是拥戴大皇子的这些人,或者是与此事完全无关的朝臣,兔死狐悲,谁都知道,大皇子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难免会想到自身。” “那天秦大人说,让你再见到苻明懋,就直接杀死他。”陆观拨了拨炉子里的火炭,淡道,“那天你对苻明懋,动了杀念吧?” 宋虔之笑道:“是啊,你都察觉了,苻明懋敢来见我,带的两个人是绝顶高手,这就算了,树丛中还隐藏着不知道多少高手,我看见了人影。当时不认怂,给他露点底,咱们四个恐怕都别想走。” “他不会杀你。” “为什么?”宋虔之苦笑道,“我感觉都挺想杀我,皇上也想杀我,他召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你给我上套的吗?” 陆观看宋虔之。 宋虔之心里一荡漾,凑上去不着痕迹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他大概没想到,你会让我给收了。”宋虔之高兴地笑着说。 陆观显得犹豫。 宋虔之奇怪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脸色有点红,近乎在调戏陆观了。 “我查到了你爹养在府外的女人,就住在李相那间别院旁。” 宋虔之一皱眉,想到当时陆观险些敲错门,他可能以为查到的那间别院,巧合了就是他爹在外面养女人的住所。 果然,陆观接着说:“当时我以为林疏桐的案子,和你父亲在外面养的女人有关。” “是皇上让你去查我爹养在别宅的女人吧?”这下宋虔之有点明白刚和陆观接触时,陆观时时给他一种有古怪的感觉,应该是陆观在观察他,同时也在观察安定侯府,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很可能是陆观进京的第一天,天子就授意陆观抓他的把柄。 陆观迟疑道:“皇上让我想办法挑拨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爹在府外还养着一个女人,多的没说。起先我并不知道你还有个大哥,那日我们去章静居调查楼江月的相好,碰见你大哥,我这才知道,你爹在外面还有儿子。”他话语缓慢。 宋虔之露出苦笑:“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你算我的内人。” “嗯……”陆观道,“你也是我内人。” 宋虔之苦闷的心情倏然云开雾散,笑了起来,他一手捏着后脖子,缓了缓,才说:“只是我没想到,你之前已经查过这件事。那回我家那天夜里,你其实早已知道我提起的家事?” “知道得不多,只知道你爹在外面养了个女人,和那女人的住处。你爹跟你娘负荆请罪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皇上也不知道你爹的外宅住在哪儿,他只是授意我去查,结果查到外宅就在京城之中。”陆观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说,“我不会安慰人,爹妈很早就死了,但是我知道,很多男人都会有好几个女人。” “你没想过在京城做官以后,养好几个女人?”宋虔之开玩笑地说。 果不其然,陆观脸孔通红,道:“谁能看得上我,我又没有钱。” “但是你壮啊。”宋虔之随口说。 陆观:“???” “没什么。”笑容从宋虔之唇角淡去,“皇上让你来做这件事算是多此一举了,我跟我爹关系本就不好。” “过来。”陆观伸出一臂。 宋虔之站起身,上去踹了陆观一脚:“光天化日之下,陆大人想占我便宜不成?这药可以了吧,都一个时辰了,再熬下去周先就要吃药渣了,给他一条活路吧。” 宋虔之一勺一勺喂着周先喝完药,周先没醒来,无意识地呛咳了几声。 陆观守着周先,让宋虔之去睡觉,宋虔之也确实很困了,便去睡,睡之前还想着千万不要睡太久,谁知道醒来天都已经黑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周先醒了吗?”宋虔之坐在床边,陆观蹲着给他穿靴。 “刚醒来,我就是来叫你的。” 宋虔之心里一动,激动地跳下床:“他醒了?” 周先仍然苍白虚弱,靠在床上。听见动静,他转过去看了一眼,嘴角挂起一丝笑。 “谢谢你们了。”周先嗓子发哑。 “他喉咙被辣椒水灌过。”陆观小声说。 宋虔之让周先张嘴,看了看他的咽喉,没有大事,只是还要吃药,嗓音可能会低沉沙哑一些。 “究竟是什么人?”宋虔之气愤道。 “我也不知道。”周先说话甚是吃力,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稍作休息。 宋虔之没有催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让他握在手里。 周先喝了口水。 陆观与宋虔之视线一碰,宋虔之不说话了,让陆观来问。 “从前你脸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周先眉头一皱,仿佛陆观的话让他想起了脸上的伤,他脸上上了药,伤口仍然红肿狰狞。 “别摸。”宋虔之抓住周先的手,按回到杯子上。 “出任务的时候不慎落入敌人手中,被逼问同伴的下落,当时他身上带着一件很重要的证据。”周先目光闪烁,垂下眼眸。 “对你行刑的人你认识。”陆观说,“还是一个女人?她喜欢你。” 周先倏然抬头,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观想了想,煎药的时候,他对周先脸上的伤就有了猜想,“男人不大可能会故意给你脸上来一刀让你破相,除非,他还是喜欢你,而且是喜欢漂亮男人的那种喜欢。” 周先又喝了一口水。 “袭击你的人你认识吗?”陆观问。 周先摇头。 “都蒙着面,一共有十三个人,都是绝顶的高手。但没有下死手,他们只想抓住我。光从身手看,我想不出会是谁派的人。”周先突然意识到陆观的想法,“拷问我的人应该不是给我脸上留下这道伤的人,他可能只是觉得,在旧伤上重复一遍,能够唤醒我曾经痛苦的记忆。” “他们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宋虔之忍不住插嘴,“想要霸下剑吗?” “正是。” 宋虔之心里一凉,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周先说,“放心,剑我已经藏好了,这么大一个靶子,我怎么可能带着上路。何况,这把剑的用处,只在宫外。我是回去向皇上复命,带着它也没用。” “那些人发现了你给他们的地址根本没有霸下剑,出于报复,才将你留在那间破庙,让你自生自灭?”陆观道。 周先满面疲惫,似乎早已经很累了,短暂的清醒对他来说很是吃力。 “我也不知道。我想到你们回京发现皇上已经起驾西巡,一定会赶去夯州,于是我将霸下剑藏到一个绝密的地方,也往夯州赶去,想在那里与你们回合。对了,白大将军已经率军南下。”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宋虔之松了口气,“辛苦你了。” “他本就有意派兵援救孟州,只是皇上迟迟没有下旨,他的镇北军才不敢动。” “那我们,还是要尽快赶去夯州,将此事禀报给朝廷,否则拖累白大将军。”说着,宋虔之拿走周先的杯子,问他还要不要水。 周先说他还想睡一会。 趁周先还醒着,陆观把药拿来给他吃,之后周先睡觉,宋虔之与陆观回房。 白天宋虔之睡多了,这会一点都睡不着,但他想陆观一直在守周先,这时应该很累了,便安安静静地躺着。 没多一会,陆观侧过身来将他抱过来,宋虔之一条腿压在陆观的身上,想说话,硬生生憋住了。 陆观伸手来解宋虔之的单衣。 宋虔之打定主意今晚不做了,让陆观摸了一会又忍不住摸回去,继而与他默契地亲了起来。 宋虔之完全没料到,连日赶路,白天陆观又几乎没休息,居然还这么有劲,第一次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亲起他的耳朵,第二次陆观相当温柔,只是顶进来便将宋虔之抱着,亲他的脸颊和脖颈,舔舐宋虔之脖子上的汗水,小声与他说话。 这间客栈简陋,屋里挺冷的,宋虔之让陆观抱得很舒服,放松地靠在他的胸怀中。 “你说袭击周先的是什么人?真的不是之前给他脸上留下疤的人吗?他说的也有道理,他脸上那道疤太显眼了,对方出于折磨他的目的,将旧伤疤割开也说得过去……”宋虔之忍不住想往前挪一点儿,被陆观扣紧了腰。 “有一点很蹊跷。”陆观舒服地吁出一口气,鼻子亲昵地逡巡在宋虔之热汗淋漓的脖子里,不住舔舐亲吻,片刻后,他抬头,低沉的声音说,“周先出现的地点。我们救了他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这种巧合才是最反常的。” “嗯,我也觉得,太巧了……啊……”宋虔之失控地叫了一声,完全想不了周先了,反手扳陆观的头,催促他快点。 第二天宋虔之还在床上起不来,陆观已经去镇上请来大夫,给周先再瞧了一次伤。 大夫开了伤药,一早陆观就盯着炉子熬好药,让周先先吃了饭再吃药。 到宋虔之起来的时候,周先看上去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看到宋虔之过来,他指了指脖子。 宋虔之脸一红,回去翻了他的狐皮围脖出来紧紧裹住颈项。 镇北军已经去孟州援救,宋虔之就没有那么着急了,让陆观在镇上雇车。 他和陆观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地把周先搬进车里。 周先尴尬难当地说他可以。 宋虔之坐到车里,用被子把他裹好,在被子上很轻地拍了两下,凑到周先的面前说:“少监亲自照看你,秘书监给你当车夫,一辈子也赶不上几次的好事,你就规规矩矩给我躺着吧。好好养伤,我们都拿你当过命的兄弟,该养就养着,养好了再揍你。” 周先就着宋虔之的手喝了口水,闭起眼睛,耐不住药性睡了过去。睡梦中几度伸手想碰脸上的伤口,被宋虔之抓住手就塞进被子。 到第三天上,周先已经大好,伤口都在结痂,就是很痒,不过他强忍着没有去挠。 给周先上药的时候,宋虔之可惜地叹了口气。 “一身好皮肉,全没了,等抓到了人,我给你报仇。”宋虔之把药罐收好,出外坐在陆观身边,往他身上一靠。 烟雨朦胧之中,视线可及之处,俱是青山绿水如佳人眉黛,空气也难得清新,山林之中,鸟叫纷杂。 宋虔之昏昏欲睡地打着盹。 陆观边赶路,含笑侧低下头亲了亲宋虔之的头发。 等宋虔之醒来,发现自己又在车里了,天已黑,他们找了一户农家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上路,快到正午时,远远望见千重万叠的夯州。 “不输给京城啊。”夯州完全没有打仗的紧张气氛,城门下进进出出的多是商户,街上繁华让宋虔之想起孟州。与孟州不同的是,夯州城里没有那股怡然自得的懒散,人声鼎沸的集市上交易着整个大楚各地的货物。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啦,想好上哪儿找乐子了吗! ☆、妙女(壹) “少爷!”一个充满惊喜的女声叫了起来。 刹那福至心灵,宋虔之循声看见一名身着绿裙的丫鬟从城门不远的茶铺上起身,满面欣喜地朝他使劲招手。 宋虔之笑着跳下车辕。 瞻星裙裾飞扬,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宋虔之双臂,两个眼珠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他,眼圈红了。 “少爷……你们怎么才来呀?!” 白衣女子随后走来,一礼:“少爷,城中已无大宅出售,暂且在城东南租下一个两进小院,让夫人住下。” 一听只有两进,宋虔之眉头便皱了起来。但一想,随皇帝往夯州逃难的豪族不知有多少,这么一拥而入,先到先得,就算是以权压人,谁不是大官? “车上的是谁呀?”瞻星向马车看了一眼。 宋虔之让她先进车里去,然后扶拜月上车,自己才跟进去。 一进车内瞻星便拧眉,掩住鼻子:“好臭……”她声音吞了回去,好奇地张大眼睛看躺在车里的男人,犹豫片刻,在他身边坐下来,打量他的脸,亮晶晶的眼睛不住看宋虔之:这是谁? 周先吃了药在睡,宋虔之小声说:“也是秘书省的人,我们的手下,之前让他先去办事,没想到被人抓去,一番严刑拷打,就成这样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总算熬过来了,我们要是晚到一步,这人可能就死了。” 瞻星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想伸手摸一摸男人的脸,终于不好意思,收回手。 “这人真是一条硬汉。”瞻星道。 拜月警告地低声说:“你就别淘气了,这也是一位大人,等好了还要办公差的。” 宋虔之:“是这么回事,瞻星,别闹他,好不容易吃药睡下的,他嗓子全烧了,喂一次药得忍耐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瞻星不满地噘嘴,没说什么,掏出帕子来擦周先额上的冷汗。 宋虔之低声问拜月夯州的情形,神色严肃地听她说完,他娘不愿意去找他爹,才让贴身的侍婢去花高价租下一间小院,仍同在京中一样,日日吃药。 “只是太后与皇后也病着,医正大人就住在夯州州府衙门里,别说请出来,见面都难。我们打听过了,他就住在衙门里。夯州没有行宫,只得把州府衙门辟作行宫,州府搬到了一间富户大院办公。” 听得宋虔之脸色忽青忽白。 堂堂天子,跑来占了州府衙门,把衙门里的人都赶到外面去,舒舒服服辟出一所行宫来,住在里头不出来了。 “也一直没有上朝,只有李相成天往州府里跑。其余各部都是每日卯时到李相的住所去听皇上的旨,再通过李相将各部的奏疏经过筛选递上去。所以,少爷若是有事,第一个该找李相。” 宋虔之点着头:“这倒是和我想的一样。宫里最近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吗?” 拜月为难道:“夯州州府献给皇上一名绝色女子,听说皇上每日里除了同李相议事,就是与这名女子厮混。” “这个时候他还想着纳妃?”宋虔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小爷跑断腿在外面给你卖命,你居然猫居州府衙门一门心思睡女人,这是生孩子的好时候吗? “倒也不是。皇上似乎无意纳她为妃。” 宋虔之松了口气。 谁知拜月又道:“宫里出了大事,皇后娘娘在西迁途中,小产了。” 宋虔之愣住了。 “没保住?” 拜月抿唇摇了摇头,轻叹道:“所以才一病不起。这名女子在夯州城中大有名声,叫做妙女,不仅容貌绝美,更有一副好嗓子,无论说话唱曲,都能使听者沉醉其中,忘记忧虑,因此民间又叫她忘忧娘子。州府大人献上此女,原是为安抚皇后娘娘丧子之痛,那日是蒙着面的,皇上也没注意她,后来却不知为何就瞧上了,兴许是在皇后那里看到了此女的真容,又被她歌声所迷。” 国当大难,苻明韶的皇位岌岌可危,一定是忧思繁重,这个时候来了个可人儿,皇后又才小产,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对着他,两厢一比较,不知亡国恨的歌女愈发惹人怜爱,只是歌女历来地位不高…… 宋虔之想了想,说:“只要皇上不是要纳妃就好。” “皇上似乎有废立之心。” “这不能胡说!”宋虔之警告道。 拜月道:“有一日皇上正在这位妙女之处听曲,太后移驾过去,劝皇上以国事为重,不要耽溺于声色,当下就要下懿旨,将此女驱逐出宫。后来此女不仅没有出宫,太后反而病了,都说是皇上与太后起了冲突,将太后软禁宫中。” “没有人直言相谏吗?”宋虔之道,“李相呢?姚尚书呢?还有冷尚书?没有一个人劝谏皇上吗?” “只有李相能够自由出入州府,到夯州以后,陛下还没有见过尚书大人们。秦禹宁大人又留在京城,其余要员重臣已好几日不曾见到皇上了。” 听了拜月的话,宋虔之当即简直想撂挑子回容州去助沈玉书守城算了,家里家外都是一团糟。宋虔之都不想问他爹现在在何处安身,知不知道他娘已经到了夯州。 然而,拜月还是如实说:“那日我们到了,不知少爷是否去找过老爷,便四处打听安定侯的落脚之处,老爷就已知道夫人到了夯州,派人送了一些金银来,亲自过来了一趟,被夫人拒之门外,金银也不曾收,现才过去一天,不知老爷是否又来过。” 看来他娘铁了心要和离。 和离就和离吧,他娘高兴就好,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况他娘一直病着,能让她舒心,便是只有片刻,宋虔之也愿意以千金去换。 拜月看了看瞻星,见她正在替伤者擦拭手掌,就出去给驾车的陆观指点方向,此时马车已经在大街上乱晃了好几圈。 宋虔之若有所思盯了会温柔拿起周先的手,擦净,轻轻放下的瞻星,没说什么。 不到片刻,马车驶进一条小巷,万道灿灿阳光落在黑瓦上,入内就见到屋檐下有燕子筑巢。 宋虔之吁出一口胸中闷气,总算感觉好些了。日光温暖,令人浑身舒爽。 “院子找得不错。”看得出原主人很会打点,院中还有不少绿意,两进的小院,布置得有山有水,有花有木。这时正是腊梅开,院中就栽了红梅。 “少爷屋里的梅花已经插好了,就等您来。” 一名小厮牵去马车。 陆观把周先从车上背下来,周先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移动时疼痛令他额上青筋凸起,他一声不吭,感到一只柔软的手一直在擦他额头的汗水,神志却很不清醒,无力看上一眼。 进屋宋虔之还没来得及放下包袱,就被陆观按在房门上要吻。 窗格透入疏光,陆观视线从宋虔之白净的额头下移至双眸,继而望向他的唇,头却微扬,犹豫着向后像要抽离。 宋虔之笑了起来,伸手抱住陆观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陆观喉头一动,深深含住宋虔之的唇舌,一番纠缠之中,手落到宋虔之腰上一把握住,俊脸微红地抽开,望着宋虔之。 宋虔之轻轻舔了一圈他的嘴唇,耳朵通红地说:“行啦,还有事办,这么着急?” “去找你爹?”陆观放开宋虔之,进去收东西,想起来什么,又问,“还是先去面见圣上?” “去看看我娘。” 三两枝横斜梅枝映在窗纸上,周婉心轻轻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书卷,心不在焉地瞥向门边。 脚步声传来。 旁边婢女神色一喜,正要开口,但见周婉心坐直身,双目一下子亮了起来,便吞下了要说的话。 “娘!”宋虔之一甩袍襟,从门外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向周婉心行礼,“孩儿来晚了,路上遇到一个派出去办事的兄弟,他受了伤,耽搁了些时候。” 周婉心望见门外还有一个人,影子斜斜投落在地上。 “那是谁?” 宋虔之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喊道:“陆大人,我娘叫你进来。” 周婉心嘴角噙着笑,将宋虔之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到榻边。 陆观大步走来,他身材颇为高大,室内站着两名侍婢,都比他矮一大截,于是便显得格外魁梧,加上神色间颇有点不知所措,直如一头大笨熊杵在那儿。 陆观向周婉心一抱拳:“夫人……下官……我……”怎么称呼都不对,陆观一时有些傻了,不住看宋虔之,宋虔之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他娘,两手示意高下:晚辈。 陆观:“儿子给娘请安了。” 周婉心正在喝水,一时险些喷出。 宋虔之满脸通红。 周婉心微笑着说:“不敢,大人高堂若在,岂不听了伤心?” “我是孤儿。”陆观反应过来,也是一脸不自在,面颊发红,便道,“晚辈唐突,晚生……” 周婉心拿手帕轻轻沾了沾唇角,笑道:“那我便生受了,你与逐星同辈,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五。” “瞧着不像。” 陆观不大懂得怎么同女人说话,只是觉得眼前这妇人,令他感到亲近,不像别的女人,他看到就觉得心惊肉跳想跑。 “我面老。” “倒不是。”周婉心若有所思地示意陆观在一旁小凳坐下。 陆观那么大个人,坐在矮凳上,屈起一条腿,显得很是委屈。 宋虔之得意洋洋坐在周婉心身边,给他娘捏肩膀。 “我听逐星说,你是他的上官,平日里多赖大人照顾,数次救命,没什么好答谢你的。”周婉心轻咳两声,让婢女去开箱取东西。 婢女取来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看不出是什么,像茶盒,比玉玺稍大一些。 “家父在时,有人献上一块璞玉,叫人剖开以后,匠师将其分成两块,一块给了姐姐,另一块便是给了我。姐姐那块,后来雕成一对东西宫凤印,总算令凤印归位。我这一块嘛,本是想做鸳鸯佩……”周婉心停了停,示意婢女将盒子打开来让陆观看。 陆观看了,点头。 宋虔之一脸惨不忍睹。那傻子显然就看不出这是什么宝玉。 “这一半原不知道留作什么用处,既然你多次救下逐星的性命,便是一份谢礼。” 陆观连忙起身,跪下向周婉心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候,他声音不住发颤:“夫人,我,我有一件事想求夫人答应。” 周婉心吓了一跳,连连喘息,脸色有些不好,好半晌才缓过来。 “你先起来,吓着我娘了!”宋虔之叫道。 陆观站起身,担忧道:“夫人没事吧?” 周婉心连连摆手:“没事……你要说什么?”顿了顿,周婉心又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婢女退了出去。 宋虔之脸红地望着陆观。 只见陆观极其认真地向周婉心又磕了一个头。 周婉心愣了一愣,笑得又有些喘不上气。 “你这孩子……” “请夫人将逐星放心交予晚辈,晚辈必当尽心保护他如其兄,细心爱护他如他妻。”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看回周婉心,字字坚定,“晚辈绝不会让任何人欺他害他半分,直至晚辈之死。” 宋虔之不笑了。 周婉心唇角弧度淡去。 寒风卷起腊梅香,穿窗而过,简陋的布帘微微颤动,如同粼粼水波。 一片寂静中,陆观听见周婉心的声音。 “那你还当再补磕两个头。” 咚咚的两声落在地上。 午后强烈的阳光一呼一吸之间在陆观乌黑的发中游走,宋虔之坐在周婉心的身侧,看着他磕完头。 陆观抬头,只见周婉心温柔地朝他笑道:“那这玉暂且不给你了,等时机合适,再送你。”她合上盒盖,目视陆观起身,除了这“媳妇”生得过于高大了些,万事大吉,这份诚心和勇气最珍贵。 周婉心不能久坐,没一会眼神便涣散起来,宋虔之扶她躺下,陪着说了一会话。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放假回家去了,然后被流感大军给传染啦,流感大魔王太可怕了…… 于是从2号就开始发烧,因为嗓子吞咽困难,吃了两天流食,今天终于可以吃干饭了…… 晚上去听相见欢的广播剧啦,所以就有点晚了,下午没有写完,晚上写完的,现在发出——! 大家千万小心,最近流感很厉害,注意保暖,多喝热水,新的一年,希望能遇见更多的读者大人,当然,也希望我能更加勤快写更多想写的故事。MUA~ -------------------------------------------------------------------- 现在是18年6月12,这章做了个小改动,其实还没有从前往后修完,但是要先把榜单写完。做明天一早要写的大纲时,这里就出了个BUG,添一笔。 --------------------------- 修改 ☆、妙女(贰) 周婉心睡下了,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往外走,门外等候的婢女好奇地看着少爷跟方才进去的高大的男人牵在一起经过廊下。 宋虔之回去换了身衣服,陆观为他戴好毡帽,往他脖子里围上围脖,又拿了个添好炭的手炉。 宋虔之突然笑了。 陆观抬头来望他:“???” “你跟我娘怎么说来的,爱护我如我妻?”话音未落,宋虔之就看见陆观整张脸通红,但没有否认,反而轻嗯了一声。 “私下里你当我媳妇……”陆观眉头轻轻一皱,试探地问,“可以?” 宋虔之把脸一板。 “不行吗?”陆观甚是纠结,“……那我当你媳妇。” 宋虔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手炉丢在一边,烤得温暖的两只手不住捏陆观的耳朵,摸他的脸,眼睛里漾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能在一起,谁是谁媳妇,还不一样吗?”宋虔之按住陆观的后脑,与他额头抵在一起,目光温和地跟陆观对视,心中别样的滋味一层一层如春风拂过湖面的涟漪般荡开。他抬头,轻轻吻了吻陆观。 陆观一条手臂搂住宋虔之,加深这个吻,唇分时注视宋虔之的双眼,脸庞不自觉又红了起来。 宋虔之头一侧,微凉的脸贴上陆观的脸,陆观脸上滚烫的温度一路烫进他的心里去。 “走吧。”陆观轻声说,眸色深邃,如同一个漩涡。 “走。” · 州府衙门外不断有身着铁甲的士兵巡逻。 一声咆哮平地而起:“你知不知道我谁?连我你也敢拦!” 士兵面无表情:“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便是李相,也要拿着皇上的手谕,才能入内。小侯爷,卑职知道您是太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不过这是皇上的圣旨,小侯爷若是要抗旨,卑职也只好公事公办。” “去你娘的公事公办!”宋虔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遇上官印不灵,连脸也不认的情形,“你这意思,连太后也不认了是吗?” 士兵:“小侯爷是否要抗旨?” 陆观拽住这就要上去踹士兵的宋虔之。 两人走到不远处树下,商量办法,宋虔之一步三回头把那个士兵的脸牢牢记下,骂骂咧咧地说:“等我升官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这个谁给办了!” “他认识你?” “嗯,禁军,等哪天我去找吕临,让他找个由头把这小子捶一顿。”宋虔之喘了两口气,转过眼来看陆观,“估计皇上西迁带了一些人,这臭小子……” 陆观嘴角翘了起来。 “笑屁!”宋虔之炸毛道。 陆观拉住他一只手,温暖的手指勾缠住宋虔之的手指,宋虔之张了张嘴,瘪嘴道:“算了算了,只有去找李相了。” 看来太后真的是被软禁了,宋虔之心里很清楚,从前他能在宫里横着走,太监侍卫都来讨好,跟他玩得好,三分因为他是将来的安定侯,三分因为他银子使得转,剩下的四分都因为他是周太后最疼爱的外甥。 如今太后遭软禁,当然也不必给他脸了。连李相也只有等到皇上的手谕才能进宫,这皇上做得太爽了。东边都乱成一团了,东南各个州城都在水火之间,皇帝却把夯州州府衙门大门一关,在里头舒舒服服听曲儿泡姑娘。 没准苻明懋造反还真能成。 宋虔之叹了口气。 “怎么了?”陆观低头问他。 “没有。” 陆观站住了脚:“等等,我去问问李相住在哪。” 宋虔之百无聊赖地站着,他一身银白绸面的棉袄,头上毡帽毛光水滑,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中,立于闹市,却安安静静的好似一幅让人不忍打破的画。 楼上楼下,街边,桥上,不少女子都在偷眼打量这俊俏少年郎。 没一会,只见到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走来,像是他的常随,是另一种味道的英俊,粗野如同雪原上的野狼。 “真冷。”宋虔之把手炉往陆观手里一塞,小声道,“你真不冷?” 陆观仍是初秋的装束,敞至胸膛的袍中肌肉隐隐可见。 “不冷,吃这个。”陆观把才买的烤红薯掰成两半,递给宋虔之一半。 宋虔之边走边吃,陆观就将另一半用纸包裹起来,揣在怀里,等宋虔之吃完了再拿出来,还是热乎的。 “你不吃?”宋虔之不太情愿地分了一半给陆观。 陆观吃得很小心。 宋虔之看着他哈哈地笑。压在心里的担忧被陆观的吃相驱散,笑声止住,他深吸一口气,咬一口剩下的红薯,吃完拍干净手,牵着陆观,边走陆观边和他说话,告诉他怎么走。 · 屋檐下铜铃轻轻响动。 管家走进来,低下头,出声道:“老爷,宋虔之回来了。” 李晔元早已听见有人进来,这时将眼从秦禹宁差人送来的信上移开,唇上胡须轻轻抖动。 “带他进来。” 秦禹宁的信让李晔元头疼。苻明懋露了面,第一个就是去见宋虔之,但他的目的不能是去见一个无兵无权的王室鹰犬,他要的,是把他回来了的消息散播开去。而直接来见他或是秦禹宁,都是过于危险的举动。 李晔元闭上眼,手指摸上茶杯,杯壁已凉。 走进门来的第一眼,宋虔之只有一个念头:李相又老了。 “回来了?”李晔元闭着眼,眼下现出数日未曾好好休息的乌青,他一只手轻覆住桌上的杯盏,双鬓银发刺人眼目,眼角数道皱纹伸入鬓边,而两道细长的眉,竟也呈现出灰败。 “是,参见宰相大人。”宋虔之与陆观齐齐行跪礼。 “起来。”李晔元睁开双眼,慈眉善目之中,双目却散发精光,瞳仁极黑,格外深邃,仿佛有洞察人心的力量。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见陆观朝他打眼色,不明所以。他想了想如何开口,正要说话。 李晔元揭开杯盖,低下眼去吹茶沫时,陆观抬手擦去宋虔之嘴角沾的红薯。 “禹宁的来信,本相已经看过,虔之,你拿去看看。”李晔元道。 宋虔之接信疑惑地看了一眼,见到信上秦禹宁已将他告知的关于苻明懋的事情写清楚,还有孟州的战况,寥寥数笔,写到镇北军已经南下,孟州城可以守住。秦禹宁在信中征求李相的同意,在见到苻明懋之后,是否可以直接杀死。 李晔元:“虔之,镇北军是你拿先帝的霸下剑去搬动的吧?” “是下官擅自做主。”宋虔之看不出李晔元的态度,谨慎道,“当时并不确定白古游大将军能听令增援,毕竟没有陛下的那一半虎符,霸下剑始终是先帝之物。幸而将军有恤民之心,不忍见孟州百姓受战乱流离之苦。” 李晔元手指在桌上轻敲,并不说话。 宋虔之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官领按察使一职先到了孟州地动受灾最严重的洪平县,县令徐定远领全县军民抗击黑狄,战事凶猛,洪平县地动之后,全县只剩下数百人,下官得知风平峡破,就告知了徐定远,他本可弃城而逃,却没有这么做,领着驻军死守洪平,为辖内百姓西逃争取了足够时间。下官到孟州以后,许诺孙俊业,半月以内,援兵必到。” 李晔元坐正身。 宋虔之道:“于是下官派人带着霸下剑去北关求援。” “为什么是白古游?”李晔元静看宋虔之,等他的回答。 屋檐下挂着的几个鸟笼子里,鸟儿啾啾啾的叫声倏然明显起来,往宋虔之耳朵里不住地钻。 “离孟州更近的,有灵州驻军,还有穆定邦的水军,但穆定邦的军队刚与黑狄兵激战过,而且败退,如果硬要穆定邦的水军应战,只怕不仅无法战胜,还会将士气一挫到底。而灵州驻军人数不多,一旦孟州告急,跟着容州、灵州,是黑狄长驱直入攻取全境最佳的路线。灵州与孟州又是富庶之地,两地都有供给全国的大型粮仓,所以孟州绝不能丢,孟州守不住,我大楚殆矣。” 李晔元感到一丝震动,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看着这个年轻人。 “下官得知镇北军增援孟州,既喜且忧。苻明懋当年谋逆,被发配到北关,却偷潜回京,且这几年他显然不只在京城活动。此事细查起来,就怕皇上怀疑白将军的忠心。” 李晔元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也有动容:“你来夯州,是为向皇上禀明情由,打消他对白古游的疑虑?” “正是。” 李晔元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皱眉,摇手道:“你怕是不懂陛下。” “今上多疑,下官自有办法。”宋虔之胸有成竹地说。 “本相年纪大了,早晚要把位子腾出来,陛下的意思,大概也是好意,想让本相早日过上寒江垂钓的悠闲日子。若不是危乱之局,本相今年便打算告老还乡。” 宋虔之听得心惊。皇帝在查李晔元,以李晔元的势力和对权谋的谙熟,不会不清楚。越早脱身,才能脱身,否则真的让皇帝抓到把柄,到那时不要说告老,怕是命都要丢在京城。 然而,局势却没有放过李晔元,这个当口上,谁都不可能辞官。 就算是李晔元写折子上去,苻明韶也不会批。 查人的时候一心想要扳倒李相,想不到不过是一个月的光景,苻明韶不仅不能办李晔元,还得硬把李晔元绑在自己船上。 宋虔之想了想,迟疑道:“苻明懋找过下官,下官想,他应当只是想将他回到了京城的消息,通过下官,传递给宰相大人。” 苻明懋不会不知道现在除了李晔元,谁都不能进宫面圣,到这份上,宋虔之已完全不敢小看他的消息网。 “毕竟只有宰相大人能够进宫,无论下官回京是复旨还是请旨,都得经过大人,自然会将此事告知大人。” 李晔元:“苻明懋一直就更聪明。”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了一眼陆观,没有说出来。 “你来找我,是想立刻面圣?”李晔元问宋虔之。 宋虔之点头:“是,最好今夜就能见到皇上,白将军之事越早禀报越好。” 李晔元沉默片刻,起身,从架子上取下大氅。 宋虔之躬身走上去,替他披挂好,系好带子。 “你们二人,还没有用晚膳吧?”李晔元想起来,叫来管家,吩咐就在他的书房里传膳。 “你们先吃饭。”李晔元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还不到用晚饭的点,宋虔之愁眉苦脸地坐下来。 陆观拉住他的一只手,从宋虔之的膝头拉到自己腿上。陆观裤子只有一层,宋虔之手掌中便是人的体温从布料传递到皮肤,而且摸得出陆观的腿肌,十分强健,一时走了神,捏了几下。 外面下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宋虔之这才回过神,两人坐到桌边去吃饭。 拿着筷子挑挑拣拣了半天,宋虔之摇头叹气。 “快吃吧。”陆观给他夹了一筷子咸笋。 “堂堂宰相府里,吃得这么差。”宋虔之抱怨着,饭太硬,腮帮子都咬得发酸,加上才吃多了红薯,勉强就着汤把饭扒了。 “不吃了?”陆观叫人进来收拾桌子,走到木柜前,随意拉开抽屉乱看。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做贼似的又看向门口,外面无人把守。 “能放在此处的必定不是重要之物。”说着宋虔之让陆观注意点,开始翻信。 信中都没有署名,字迹让宋虔之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信里所写的事情,也不是近来发生的,对着信中的日期和年份,越看宋虔之越觉得莫名其妙。 “这里面所书的事情,发生在快十年前了。”因为害怕有人过来,宋虔之都是匆匆一眼扫过,突然,一封里面只有两个字的信让宋虔之停下了手。 陆观本一直在留意门口,注意到宋虔之的反常,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 信纸上两个字跃然进陆观的眼中。 “杀之。”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起,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按在木柜上,低头来吻。 外面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宋虔之手里的信在被陆观扳过身来吻时就已经掉回到抽屉里,抽屉被他的背撞回原位。 吻了片刻,宋虔之好不容易往后离开陆观的唇,喘着气说:“走了……”话音未落,陆观重新吻了上来,这一次温柔而深入,吻得宋虔之浑身发热。 分开时,宋虔之尴尬地理了理□□,相当无语,想说陆观几句,被他亲得又挺舒服的。 “你知不知道,跟李相写这些信的人是谁?他们要杀谁?”陆观突然正经起来。 宋虔之脸还发红。他勉强镇静下来,思忖片刻,说:“字迹我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都是旧事,不着急,事情往往在你不想的时候,就有答案了。” 陆观把抽屉打开又看了一眼,拈起信纸,装回信封,将信按看过的顺序整理好。 宋虔之只看了一眼,将其中一封信边角扯出一寸,令它突兀地歪出来,这才点头。 陆观关上抽屉。 ☆、妙女(叁) 两人在李晔元处等到酉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宋虔之颇有点坐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就在宋虔之想说干脆明日再来时,管家过来说李晔元回来了,前院也有人在叫嚷老爷回来了。 宋虔之松了口气。 廊下飘摇的灯光照在李晔元脸上,他显得很疲倦。 “蒋公公在外等候,你们现在进宫去吧。”李晔元说完咳嗽了两声。 “大人身体还好吧?”宋虔之担忧地问。李晔元也是上了六十的人了,这半年糟心事太多,竟像是要把他压垮。 李晔元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让管家送他们出门。 宫里的马车停在李晔元的宅子外面,昏暗里躬着身走过来一个人。 “蒋梦。”宋虔之刚要说话,看到蒋梦的眼神阻止,只得先和陆观上马车。 马车颠簸起来,蒋梦才钻进马车来,高声道:“二位大人好,咱家奉陛下手谕接大人们进行宫。” 这话是要让外面的车夫听。 宋虔之眉心一皱。 “蒋公公请坐下。”宋虔之道。 蒋梦坐下后,始终一言不发,宋虔之看了他一次,两次,三次,明白过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突然,蒋梦伸手过来抓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到蒋梦将他的手摊开,在他掌心写字。 【莫,提,太,后。】 宋虔之惊疑不定地看蒋梦,蒋梦放开他的手,靠在车板上,怀中一柄拂尘,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路很短,下车时宋虔之心里还在想,李晔元进宫请个手谕竟然那么久,到底苻明韶是个什么态度? 蒋梦持手谕十分顺利地将宋虔之与陆观带进州府衙门。 一路窗格、影壁、跨院、对门都是崭新,应该是夯州州府为迎接皇帝圣驾,重新粉饰过。虽然是州府衙门,各院都着意新添了山石盆景、名贵花木,这座州衙比宋虔之想象中大多了,还挖了一面湖,湖中倒映着周围数十盏石灯,宛如将星空覆在了地上,宋虔之暗道,这个夯州州府倒是会享受。 走到灯火通明的一间院外,蒋梦停下脚步。 “二位大人稍等。” 院子里传出曼妙的歌声,是个女声,轻灵得像是仙音。伴着低沉忧伤的吹埙,听来愤懑难纾,令人心中不快。 宋虔之跟陆观匆匆对上一眼。 陆观上来握了握他的手,摸到宋虔之手指冰冷,便捏在自己温暖的掌心。 宋虔之小声道:“你那旧爱有新欢了。” 陆观:“……” “待会我帮你好好看看,长得怎么样。” “我自己看。” 宋虔之瞪他:“你看什么看?” “你知道我最不会跟女子打交道,我脸上这么狰狞一个罪人的疤,她不会瞧上我。你不一样,你生得好,被她看上了怎么办?”陆观嘴角噙着笑。 宋虔之脸一红,一时语塞。 陆观又道:“待会我来说,必要时你再补充。” 宋虔之正要说不行,他已经想好了,反正苻明韶多疑,只要一个劲往白古游身上扯些他拥兵自重的说辞,苻明韶一定会反过来怀疑是他宋虔之不怀好意,反而不会追究白古游。 蒋梦却出来了,请他们进去。 院子里的乐声短暂停了一下,这时又已经重新演奏起来,换了一首春意融融的曲子,什么乐器都有,唯独不闻吹埙。 其中一间大屋,是将前后左右四间房舍打通,连在了一起,门上垂挂雪白纱帘,仿着承元殿的布置。 承元殿是皇宫内议政之所,而这一处,进了纱帘中,却是歌舞班子。 数名绿裙舞姬簇拥着一名红衣舞娘,那舞娘赤着双足,和着乐声转圈,半刻之中,就转了上百圈,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只玉足稳稳立定。 姣好的面容在灯下如同明月白雪。 宋虔之无语了。 那不是秦明雪吗? 再回头去瞧歌舞班子,不就是琵琶园那些人吗?个个都有点眼熟,还是中秋宫中设宴时见过的那些艺人。 唱歌的女子在一面屏风隔出的东面,珠帘垂挂,里面单坐着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 珠帘之后坐着的,只能是苻明韶。 宋虔之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就在苻明韶掀开珠帘走出来的那刻,他突然想到了苻明懋。 苻明韶喝得满面通红,一身素白,只着单衣,这屋里接了地龙,十分暖和,他喝得满脸满脖子都泛着红。眼神混乱地来回从宋虔之和陆观身上扫过。 宋虔之下意识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上前一步,将宋虔之挡在身后,因为苻明韶手中握着一把剑。 苻明韶脚步踉跄,向着屏风那侧晃去,这时乐声到了一个高潮,秦明雪的舞步再度飞旋,如同一只不可捉摸的蝴蝶,从宋虔之和陆观身边绕过去,苻明韶手中的剑摇摇晃晃,向这只“蝴蝶”扑去。 陆观带着宋虔之退到屋子一个角落。 苻明韶仿佛压根没有注意他们,只顾着追逐秦明雪。 屏风后的女子,唱着一种古老的语言,宋虔之不能完全分辨她唱词的内容,那是一种古语,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听到外祖教过一些简单的,比如说“小牛、马、猪、春花”这类常见的物事。 等宋虔之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顺着女子的歌声,脑海里层出不穷地浮现着童年一帧一帧的美好画面。再看陆观,陆观眼神也现出一些痴迷,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在看他。 这是一种能让人彻底放松的歌声,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宋虔之还是惊得有些头皮发麻。他使劲掐了一把陆观的手掌。 陆观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同时看向追逐秦明雪的苻明韶,他一手揽过秦明雪,低头就要吻,另一手却将剑高高举起。 秦明雪满面通红,眸色恐惧,不敢挣扎。 苻明韶的唇离秦明雪越来越近。 歌声转至一个尖锐的转音,旋即拔高。 苻明韶低头亲吻舞娘。 屏风后的女声戛然而止,乐师们也停下了弹奏。然而这曲子却并没有结束,停在突兀的地方。 宋虔之悄悄观察乐师和舞队的神情,所有人都带着茫然,先是环视四周,看到苻明韶的时候,他们纷纷低下了头,现出惶恐。 “当啷”一声,苻明韶手中剑掉落在地,一下子松手。 秦明雪不防这么一下,直接摔在地上,跪伏在地,不敢呼痛。 苻明韶一只手按着眉间,深吸一口气,抬头,仿佛刚看见宋虔之和陆观。 “二位爱卿为何在此?” 宋虔之与陆观面面相觑,正想回话,收到陆观的眼神。 “回禀陛下,李相替我二人求了手谕,陛下命蒋公公带臣等过来,已有一会了。陛下是否屏退左右,臣等有要事禀报。”陆观说话铿锵有力,犹如一口沉稳庄重的大钟。 屏风后的女子,搭在裙裾上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继而食指绕住乌黑光亮的头发,轻轻吁出了一口气,水波盈盈的双目望向虚空。 “啊,是,朕叫你们来的。”苻明韶脸色苍白,身体显得虚弱,一连打了两个哈欠,挥挥手。 乐师、舞姬都退了出去。 屏风后面传出轻轻的一声开门。 那神秘的歌者也退了出去。 苻明韶坐到案后,两眼无神,拿起酒盏看了一眼,神色中带着疑惑,他放下喝空的杯,突然感到莫名其妙。这一日,他都做了什么?饮酒?听曲。听曲的时候似乎没有饮酒,为什么他在喝酒? 宋虔之看见苻明韶侧身看桌案下滚落的酒瓶和酒坛,他似乎觉得头疼,一脸难受,一只手按着眉心。 “陛下。”陆观开始汇报宋虔之从京中回去以后,他们离开容州,行使按察使职权到了孟州受灾严重的洪平县,帮助洪平县令做出修城墙和望楼的决定,然而时间来不及,风平峡紧接着就破了,他们只能带着城中妇孺西逃,洪平县令死守县城战死。 “孟州不会守不住,孟州是富庶之地。”苻明韶眼神浑浊,视线飘忽。 “穆定邦是水上猛将,林敏带兵屡出奇招,结果林敏战死,穆定邦仓皇败退。陛下不能再沉迷声色,当以国事为重,此次退到夯州,已经是错了。” 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陆观简直是一柄箭正往红心里射,丝毫不顾苻明韶的面子,原本的打算现在也行不通了,接下来要怎么说? 继而宋虔之又想到,陆观对苻明韶的意义不同,两人有同窗之谊,算是师兄弟,如果出于师兄对师弟说的话,也没有什么。而且这里只有他们三个,反正苻明韶对自己是不得不用,破罐破摔也许真能闯出一条路来。 苻明韶眉头难受地蹙着,喘息不止地看陆观,似乎想到了别处。 “朕是西巡……” 陆观打断苻明韶的话,突然跪了下去。 宋虔之只得也跟着跪。 苻明韶眼圈发红地盯着陆观。 “臣请陛下下旨,让白古游大将军率镇北军南下阻截黑狄军,军中一切事宜,让白将军便宜行事。” 苻明韶面部扭曲。 “陛下,白古游大将军素来骁勇善战,手握数十万大军,自会有分寸。黑狄军来势汹汹,每到一地,烧杀抢掠,将城中屠尽,就地补给。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不出两个月,恐怕就要打到京城来了。”宋虔之禀道,他看见苻明韶眼中快速闪过的恨意,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蹿了起来。 镇北军分兵支援孟州这么大一件事,苻明韶如果已经得到消息,而陆观显然不打算说这件事,让苻明韶现在下旨调兵,就当没有人拿着霸下剑去传过令。 就等于,陆观面对面地背叛了苻明韶,他现在背叛的已不是个同门师弟,而是天子。 宋虔之再拜,这一次深深磕下头去,继而抬起带着血印的脸,宋虔之额头破了,温热的血流到鼻梁上,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臣以按察使之责,命手下带着霸下剑到北关求援,我大楚律规定,凡遇敌入侵,情急之时,封疆大吏、正四品以上官员、代天巡视的钦差,可凭官文向军队求援。臣擅自做主,以霸下剑为凭,求助于镇北军。若白将军战败,臣愿领同罪!” 陆观被宋虔之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只得也磕头,道:“臣也愿领同罪。” 这个头再磕下去,就磕在伤口上,宋虔之疼得嘴唇一咧咧,没吭声。 半晌沉寂。 苻明韶神色清明起来,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陆观,他想到在衢州时的很多事,最近他常常莫名想到那些旧事,尤其是听到妙女的歌声时。那时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可以当皇帝,一天一天虽然过得远离权力,甚至门庭冷落,现在回头去想,却觉得那是他一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候。 如今,他的脖子上如同套了一副重重的枷锁,压得他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 “起来吧。”苻明韶虚抬了一下手,他披头散发地坐着,身上素白单衣衬得脸色苍白,年纪轻轻,眼神却疲惫得如同老人。 “请陛下恕白大将军之罪。”宋虔之仍固执地请求。 陆观愁眉深锁。却没办法跟宋虔之在这里说清,苻明韶不会轻易恕白古游的罪,能争取现在不要阵前杀将就算达到了目的。 苻明韶一直看着陆观,他看到陆观望向宋虔之的眼神,心里仿佛被一把短刀扎进来,毫不留情地在血肉里那么一绞。苻明韶右手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着膝头薄薄的单裤。 “宋虔之,你不求朕恕你的罪,却求朕恕白将军的罪。”苻明韶冷笑一声,“欺君的,可不是白古游大将军。” 宋虔之一颗心往下沉。 陆观:“陛下……” 苻明韶抬手止住陆观的话。 “这次看在情势危急,孟州有难,百姓受苦的份上,朕不再追究你在孟州的行事。父皇在时,他也很疼爱你,朕与你虽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父皇应当也不愿看到朕为此事问罪于你。” 宋虔之额头渗出冷汗。 苻明韶冷若冰霜的声音说:“朕批给你一道手谕,准你随时求见朕。” 这应当是恩,但苻明韶的语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宋虔之抬起头时,苻明韶已经离去,他反手擦了一把脸,陆观把他抱了起来,沉声在他耳畔说:“不要怕,他要是下旨杀你,我就马上带你跑。” 宋虔之脑袋撞破,有点昏头昏脑,道:“哦。” 陆观心疼地擦去他脸上脏乱的血迹,突然骂道:“你磕头都不知道轻重吗?这是几?”他一根食指在宋虔之面前比划。 宋虔之:“……去你的,我脑子没碰坏。” 两人不敢在这里多说,宋虔之也不让陆观抱他,出州府上了马车,才倒在陆观的腿上休息。 陆观一直很担心,路上去药铺配了药,下车时横抱着宋虔之进了那间两进小院,让他先睡,自己搬一条小凳到屋外去煎药。 宋虔之躺在床上,闻着脑门儿上药膏的清凉味儿,倏然间脑袋重重一点,手脚抽搐地猛然一下惊醒过来。 “陆观!” 陆观被吓得够呛,奔到床前看宋虔之不像有事,还是问:“怎么了?”他拿手试宋虔之的脸,没有发烧。 “我想到那些信上的笔迹,是……是,”宋虔之吞了吞口水,“是我外祖的字迹,我说在哪儿看过,居然与李相有书信来往的人是我外祖!” ☆、妙女(肆) 陆观点起灯,对着宋虔之的脑门看,擦了药膏的伤口没什么大事,陆观又出去端药进来放在桌上等药凉,进来时他朝门外说:“我伺候他,你们都去休息。” 宋虔之一直在想,这时低声道:“你说,我外祖说要杀的那个人是谁?” “明天再想,把药吃了睡觉。”陆观说。 “反正没凉啊,说说,你有想法了?”宋虔之不住撺掇陆观,陆观话不多,但往往能切中要害。更重要的是,陆观对周太傅不会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自然不会从这个人的行事方式去推测,而是会根据现有的信息得出结论。 “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学生,与已故的太子曾经是师兄弟,对吗?” “是啊,朝中都知道,秦叔是我外祖的大徒弟,外祖去世以后,如果不是出了个李晔元,加上秦叔年纪尚轻,李晔元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去。”这也是宋虔之没懂的地方,秦禹宁刚刚当上兵部尚书时,与李晔元时有政见不同,直接在朝堂上开吵,屡屡针锋相对,此次国难,自然两人要站到一条阵线上去,但在太平无事的时候,没人会把秦禹宁和李晔元看成一条船上的人。 陆观端起碗,嘴唇试了试,把药递给宋虔之。 “趁热喝,你喝你的。”陆观看着宋虔之拧着眉头喝药,边说,“你记不记得,那日秦禹宁听说苻明懋来找你,交代了你什么?” 药又腥又苦,喝得让宋虔之倒胃,他仔细想了想,反而不觉得药苦了。那日在秦禹宁的兵部说过的话浮上心头,宋虔之眉头倏然一抖,抬眼看陆观:“秦叔让我杀了他。” “那封信虽然确定不了时间,但其他信你看过,写信的人对所谈到的朝政事件,完全不掩饰涉及的人,落款也都有年份日期。唯独那一封没有。是什么情况,才会只写下这么简单的一道指令?” “写信的人和看信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信中所说的是哪件事哪个人。没有留下人名是因为不能留下人名,没有年月日,是不想留下明确指向他们所谈事件的证据。虽然这封信不一定会落入他人之手,但现在,既不能分辨是谁写的,也不能明确看出涉及何人何事,就算是被别人看到,也无所谓。”宋虔之思忖片刻,联系到秦禹宁对苻明懋的反应,宋虔之说,“你的意思是,这个要杀之的人是苻明懋。” “等回京以后,你到麟台查档,看看五年前到十三年前朝中大小事,就能得出判断。”陆观催促道,“快喝药。” 宋虔之只得把药喝了。吃完药很快就开始犯困,陆观收拾完上榻来,宋虔之便把他抱着,药效开始发作,宋虔之昏昏沉沉的想不了事情,脸在陆观的脖子里蹭来蹭去,把陆观蹭得顶起老高,便把宋虔之的手脚扒下去。 宋虔之半梦半醒间,又翻过身来抱着,陆观难受至极地憋了会儿,静静在黑暗中看了宋虔之一会,小心亲了一下他额头的伤口,见他没有反应,手撩起宋虔之的单衣,握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的鼻梁和耳朵,然后亲脖子,继而把他抱着,两人若即若离地厮磨着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宋虔之就醒了,对上陆观的眼,看到他眼中神色清明,便知道他早就醒了。 “起来吗?”宋虔之轻声问。 陆观摸着他的脸,说:“头晕不晕?” 宋虔之感觉了一下:“不晕,也没不舒服,应该没事。”他抬手要摸额头,被陆观抓住手指亲了亲,突然手指被含住,宋虔之整个脸都红了。 “翻过去。”陆观下令道。 宋虔之才刚睡醒,也有点想要,便依言侧过身去。 继而两人压抑的喘息从帐幔中传出,宋虔之忍不住咬牙道:“你轻一点……” 藕荷色的帐幔如同波浪般荡漾,闭合的缝隙里伸出来一只白皙的手,抓着床沿,被另一只大手覆住,抓了回去。 外面拜月在问:“少爷起了吗?” 宋虔之一紧张,便感到陆观埋在他的脖子里深深吸了口气,叼着他颈上的肉轻轻咬了口。 “啊……起了,啊不,没起,等一下,你把洗脸水放在门口,我自己来。”宋虔之在陆观怀里躺了会,待让人眩晕的慵懒舒适渐渐散去,陆观已经下地穿好了衣服,过来抱他穿衣洗漱。 早饭以后,宋虔之先去看周先,瞻星在那儿照看了他一整夜,去的时候周先正在喝药,他要起身,被宋虔之的手势止住。 看过周先,两人去周婉心那儿陪她说话,周婉心精神看着还好,她视线定在宋虔之的额头上。 不等他娘问,宋虔之笑着说:“昨儿进宫的时候跟蒋公公说话,没留神,转弯在柱子上把头碰了。” 周婉心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道:“逐星,你不忙的时候,帮娘起草一份和离书,写好先拿来我看。” 宋虔之恭敬地应了句是。 从廊庑下往回走,陆观问宋虔之:“你娘真要与你爹和离?” “我爹都把别宅接回家里去了,我娘那脾气。而且早就该和离了。”宋虔之站住脚,在一丛枯萎的花架下朝陆观说,“皇上不让你来挑拨我和我爹的关系吗?现在不用挑拨了,反正我是要跟着照看我娘的。” “经过昨日,皇上不会再信任我了。” “后悔了?”宋虔之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不远处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只小黑狗摇头晃脑的,胎毛尚且没掉,圆滚滚的一坨,以为宋虔之跟他玩儿,四腿一纵,扑到石子上去。 陆观牵住宋虔之的手,带着他一转,转到了花架后面,将他按在花架上。 宋虔之一下慌了,身后的花架摇摇欲坠,陆观背着光,眼睛如同琥珀,充满男性雄健气息的面目让宋虔之有点走神,他的腿一下就有点软。 陆观嘴角弯翘起来:“你怎么总是小鼻子小眼睛的?” 宋虔之把眼一瞪,刚想反驳,陆观头一低,他连忙闭嘴,怕陆观搞突然袭击。 谁知陆观抽身站直,宋虔之浑身重量压在花架上,就向后倒去,陆观连忙来拽,宋虔之抓住他的手就把他拉得摔在自己身上。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陆观简直无语了。 小黑狗跑过来在宋虔之脚底下打转,热情地摇头摆尾。 “这谁的狗……” 拜月走了出来:“少爷。” 宋虔之一下脸红起来。 那小狗见到拜月连蹦带跳地往她裙子上扑,拜月把它抱起来,小狗抬头就去舔她的下巴,拜月边躲边说:“这宅子的主人原来家里养的狗下了几只小狗,便留下来一只看家的。” “它认你。”宋虔之笑着说,想着什么时候也弄个什么来养着,金鱼好养。转念又一想,夯州真是一点战火气息都没有,昨夜又踏踏实实睡了安稳觉,早上起来还跟陆观来了那么一次,当真是饱暖思□□,一安逸下来,就把正事忘了。 进屋以后,宋虔之就跟陆观说:“我还得进宫去一趟。” 陆观眉头拧了起来。 宋虔之解释道:“皇上的手谕不是白给的,他一定是已经知道我和苻明懋见过面,我必须将此事亲口向他说一遍,还得指天誓日一番,他才睡得下安稳觉。”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自己去,你没事到城里走走,看看夯州是个什么情况,米面都什么价格,茶肆里有没有人讨论南边的战事。皇上现在烦你,你去他肯定要迁怒我。”宋虔之指了指额,“我可不想再来一回。” 陆观虽不放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宋虔之的考虑是对的。 “他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你还能像在衢州那样,跟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你说的话他能当成一个兄长说的话听得进去。”宋虔之逗他道,“你当他不会长大的?谁坐到那个位子上,都会变。” 陆观显得有些迟疑。 “有什么就说呗。”宋虔之好奇道。 陆观凑到他的面前,低声说:“我跟他真没什么,我就那么对你一个人……” “……”宋虔之倏然爆出一阵狂笑。 笑得陆观满面大窘。 宋虔之咳嗽了两声,眼睛里溢满笑意,亲了亲陆观的眉毛,摸他的耳朵,好笑道:“我知道。没说你什么呀。”他以为陆观要说些什么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完全没想到陆观这个时候突然表白心意,又好笑又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出门前宋虔之还说等爷晚上回来好好疼你云云,说得陆观满脸通红只想把他一脚踹出去。 待宋虔之走后,陆观在院子里坐了一会,他盯着天看,浮云自东而来,将灿金的太阳遮住,天阴了下来。 宋虔之拿着手谕独自进宫去,验看他手谕的还是昨天不让他进的守卫,宋虔之走进去时吹了声口哨。 守卫:“……” 这一次苻明韶在正堂接见了他,让宋虔之意外的是,还有另外一人在场,虽然她穿着男装,宋虔之却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女的。男人和女人差异很是明显,眉眼气度,喉结、耳洞,光是皮肤,女孩就水灵得多。 “陛下。”宋虔之跪下以后,等着苻明韶叫他起来,他本来以为照着苻明韶昨天那个态度,恐怕要让他先跪个把时辰威慑他。 没想到苻明韶直接下来将他扶了起来。 “你先下去。”苻明韶朝女子说。 那女孩好奇地看了宋虔之一眼,娇声道:“是,陛下。” 门从外关上。 宋虔之按路上想好的,一脸诚惶诚恐,再次跪了下去。 苻明韶连忙又要扶。 宋虔之却直接磕了个头:“请陛下恕臣隐瞒之罪,昨日人多口杂,陛下似乎又喝醉了酒,臣不便说出此事,是以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苻明韶缓缓站起身。 “朕不知爱卿所言何事?” 宋虔之跪在地上,将如何在京城外遇到了去上香的苻明懋,苻明懋带着数十死士,留他和陆观说要请他们吃杯茶,实则是在探听京中的情形。然而宋虔之才从容州回来,自然不清楚京城什么个情况。 “臣先回京城,才得知皇上已经下旨西巡。臣已将苻明懋来找臣一事告知兵部尚书秦大人,昨日在李相府中,又将此事告知李相。这二位大人的意思……”宋虔之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说下去。”苻明韶道。 “苻明懋放臣离开时,曾说还会再来找臣。秦大人的意思,让臣再见到他时,直接将他杀掉。”宋虔之垂着头,但明显感到室内气氛冷了下去。 苻明韶问:“李相怎么说?” “李相很奇怪。”宋虔之抬起头来,满脸疑惑,“他没有示意臣对苻明懋说什么,反而赞了一句,说苻明懋一直就很聪明。”宋虔之将李晔元的原话,改了一个字。 秦禹宁是宋虔之外祖父的亲传弟子,在周太傅病重时,秦禹宁还做过苻明韶的老师,教他处理政事。可以说秦禹宁的态度,就代表着周太傅的态度。 然而,苻明韶的反应却是一脸古怪,他一手背在身后,在房内来回走动,最后停在宋虔之的面前,似乎十分不解:“秦禹宁让你见到苻明懋就杀了他,李相却称赞他聪明?” 宋虔之着意改了一个字,李晔元说的是更聪明而不是很聪明,以免引起苻明韶的不满。无论李晔元对苻明韶什么态度,他始终是要除掉这个宰相的,因为李晔元与太后是一边的,只有李晔元下来了,苻明韶才能毫无顾忌和束缚地亲政。这是无论宋虔之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事,但他还是把李晔元的原话做了修改。 苻明韶的反应太奇怪了。 宋虔之一脸茫然:“臣所言俱是事实,二位大人确实是如此说。陛下,觉得哪里不对?” 苻明韶摇头,无奈一笑,叹气道:“当年在朝上,秦禹宁是主张不能杀掉苻明懋,以免给朕留下杀兄的恶名。而李晔元,主张悄悄处死苻明懋,在牢里或者在流放途中都可以,一定不能让他活着,否则以他长子的身份,黑狄的母家,这是养虎为患,让朕一定要斩草除根。” 原来是这样?宋虔之自己都觉得意外,秦禹宁既然是主张不杀的人,为什么现在又坚决要求杀了苻明懋,李晔元则压根没有将苻明懋的存在放在眼里,颇有姑息之意。 而这,与他们当年在朝上的立场,截然相反。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昨夜有雪,然鹅起来啥都没看到。。。 ☆、妙女(伍) 那宋虔之向苻明韶所呈的事,就有两个解释。要么宋虔之说了谎,秦禹宁和李晔元其实并未对苻明懋的到来做出一杀一赞的反应。 待宋虔之想到这一层,寒冬也忍不住出了冷汗,偏偏现在他不能解释任何一句,只能等待苻明韶自己作出判断。因为这时候任何辩白都会越描越黑。 室内香薰让人头晕,窗户全都紧闭。 苻明韶站着没动,吩咐道:“逐星,你先起来。” 宋虔之松了口气。 “看来这六年间,朕的大臣们,对苻明懋的谋逆案有别的想法。”苻明韶峻容道,“朕记得当年母后中毒,逐星进宫看望过她。” “是。” “对这桩案子,朕顾念与大哥的兄弟情,不曾赶尽杀绝。朕还是太子时,老师也说过,朕常有妇人之仁。”他顿了一顿,道,“生在这乱世,朕对不住天下百姓……”苻明韶难受地皱眉,右手扶额,深吸一口气,放下手来。 “陛下不可太过自责,当务之急,是下旨给白古游大将军,命他守住孟州,再将战线往东推进,将黑狄人打出去。” 苻明韶沉吟道:“这朕自然知道,等会便下旨给你,你即刻启程,带去给白将军。麒麟卫向朕禀报了一件事。” “何事?”宋虔之都忙得忘记了,苻明韶是派麒麟卫去保护何太医,也是派去监视他和陆观的一举一动。 “麒麟卫回报说闫立成脱困,高念德去追了,具体情形如何?” “臣领了按察使一职之后,先到了容州,因容州城中缺粮,百姓在州府衙门外等着发粮,臣向他们保证春耕前粮食一定能跟得上,春耕后到收获间的三个多月,朝廷会再拨粮。这样才与陆大人在容州府沈玉书大人的配合下暗自离开容州,转而东行,那时臣按时间推算,黑狄人已在风平峡与林敏、穆定邦陷入苦战,去郊州则可能已经打进来,于事无补,便先去了孟州。孟州城内并未进入备战状态,臣立刻赶往孟州去年地动受灾最严重的洪平县视察,除夕当日,洪平县城被破,臣与陆大人带着县中幸存百姓西逃,先到孟州报信。” 苻明韶默不作声地听着,若有所思。 “州府孙俊业就近调驻军守卫,与臣言明,孟州城全力守卫,至多能守半月。加上穆定邦当时败退,臣只得让周先带着霸下剑去向白古游大将军求援,请他分兵南下。回京时候必经过容州,那时陛下派给何太医的两名麒麟卫都在容州,因军情十万火急,臣不敢在容州多耽时日,第二天便从容州出发赶往京城。直至出发时,臣才从另一名麒麟卫处得知,高念德已于臣出发的三天前,去追闫立成了。至于闫立成是如何脱困,臣一直没有机会得知。” 苻明韶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思忖道:“麒麟卫回报,闫立成是在有人入牢中打扫时,以锁链勒死狱卒,逃了出去。” 宋虔之皱了皱眉,似乎有话想说。 苻明韶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道:“闫立成曾是麒麟卫队长,他武功高强,之前为防他逃跑,开牢门时,往往要两名麒麟卫在场。陛下知道陆大人的功夫,上一次臣审问闫立成,是让陆大人与周先同时在场,以免此徒暴起逃脱。审讯时,臣诈称高念德已将他出卖,闫立成当时的表现,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极不愿意相信。” “你的意思是……”苻明韶垂下眼,看自己的手,淡道,“高念德与闫立成是师兄弟,二人感情甚笃,恐怕闫立成的脱逃与他不无干系。所以高念德去追闫立成,也不会把这厮追回来,他们很可能直接一起投奔苻明懋。”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直言不讳道:“回来途中,臣与陆大人商量过,是否建议陛下……” 空气倏然安静下来。 “裁撤麒麟卫。” 夯州总是烈日当头,然而寒冬腊月的天气,即使太阳当空照着,仍没有多少暖意传到这稍显空旷的堂屋里。 宋虔之继续道:“周先的行踪被泄密,在奔往夯州向陛下复命的途中遭人暗算,被人拷打至遍体鳞伤险些丧命,又有闫立成逃脱,还有,当年闫立成是如何从京中逃走,他为何会提前得到消息,在被抓前决意舍下麒麟卫队长的职位逃跑?六年前闫立成叛出之后,朝廷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把他找到,怎么会被苻明懋找出来,收为己用?除非有人从他的逃跑,到逃去了哪儿,都一清二楚。” “你是说……他师弟高念德?”苻明韶愣住了,仿佛被宋虔之的话震惊,良久,他才平静下来,缓缓道:“逐星,麒麟卫建成至今,一直是皇帝亲卫,这……” “陛下,不破不立,老祖宗的规矩,也不是不能变通。”宋虔之继续道,“麒麟卫的忠心,应当重新衡量了。” 苻明韶一只手抓住椅子扶手,慢慢坐下去,疲倦地按住眉心。 “容朕仔细考虑考虑。” 宋虔之知道,苻明韶昨日说让他随时进宫,想听他禀报的不过是苻明懋在他回京城的路上,与他私下见面一事。苻明韶听到自己想听的,朝中又在危急时刻,就像他一直想扳倒李相却不得不在这种时刻全副心思依赖李相一样。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了,至少现在,还用得上他宋虔之。 言尽于此,可以告退了。宋虔之再拜,道:“陛下要多注意身体,酒色……不可过度。” 苻明韶笑了起来,那笑竟有几分不带心机的天真。 “朕知道。” 宋虔之也笑了笑,便要出去。 “等等。” 宋虔之闻言停步。 “当年弘哥好像是从不沾酒的?”苻明韶语气轻松,眼神中微微透露着好奇。 “臣听姨母说过,故太子不大饮酒,他说饮酒误事。不过先帝常常哄他在宴席上多喝一些。”宋虔之悄悄观察皇帝的脸色,见他兴致盎然,才说下去,“有一年除夕,故太子要陪着先帝与……他的母后守岁,先帝说哪有男子汉不会饮酒的,便在当晚家宴上,赏了故太子三樽酒。守岁时,先帝只好把他抱在膝上,那时故太子才七岁,姨母在旁陪着,说好是守岁的,先帝与故太子却都睡着了,故太子那时候睡觉还流口水呢,弄得先帝新年第一天,就是一身口水味儿。” 苻明韶眸色中闪过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不过很快掩饰过去,他心无芥蒂地大笑道:“朕那哥哥还真是……父皇最是疼爱他,想是没有责罚于他。” 宋虔之笑道:“怎么没有,先帝罚他在春狩时打一头母鹿献上,否则就要抄三千遍太宗君诫。” “弘哥定是打来了一头雄鹿,父皇很是高兴罢?”苻明韶又问。 宋虔之摇头:“他抄了三千遍太宗君诫。” “这是为何?朕记得弘哥骑射功夫甚好,是刘赟亲自教的。” 刘赟也是一代大将,在荣宗时获罪流放,在此之前,他曾是苻明弘的骑射师父。苻明弘的拿手绝活百步穿杨,就是承自刘赟。 不知道苻明韶为什么突然对苻明弘这么感兴趣。宋虔之仔细想了想,说:“那时正是春季,正是百兽交|配、繁衍后代之际,刚开猎不久,故太子便追到一头母鹿,但母鹿朝他垂泪下跪,他问侍官是为何,侍官答是因为母鹿怀孕。故太子一看那头鹿确实腹部肿大,便放下了弓箭,让它离去。” 苻明韶叹了口气:“这点弘哥倒是与朕一般。万物皆有灵,朕也从不愿伤到任何生灵。” “陛下仁德,万民之福。” 就在此时,苻明韶突然想到什么,朝宋虔之道:“到夯州以后,逐星还未曾见过母后吧?” 宋虔之心中闪过一丝疑虑,想到蒋梦在他手里写的,叫他不要提太后。宋虔之迟疑道:“臣昨日方到夯州,连夜求见陛下,还不曾见过太后娘娘。” “朕疏忽了。”苻明韶满脸懊悔,忙道,“逐星也不提醒朕。” 宋虔之没说话。 “孙秀。”苻明韶召来太监总管,命他马上带宋虔之去见周太后,见完太后再过来领传给白古游的圣旨,今日就出夯州到孟州亲自去向白古游传旨。 “虎符便不必了,既然白古游已经南下,你只要向他转达朕要他一定寸土必争,保住大楚百姓,别的朕相信他自己知道,去吧。” 宋虔之前脚跟着孙秀出门,从堂屋另一侧的小门进来个人,正是扮作男装的女子,显然她一直就在小门外,并未走远。 “听见了?”苻明韶神色冷了下来。 女子答道:“陛下意欲何为?” 苻明韶冷冷笑道:“要裁麒麟卫正好,将你的人重新整编作为朕的亲卫队。” “是。” “周先没有死,这是怎么一回事?” 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女子垂下头,轻声回答:“是我疏忽了。” 苻明韶牵起女子的一只手,轻轻捏在指间,那是一只温暖滑腻的手,只是指腹有层薄茧。 “既然他不肯招出剑在何处,朕拿不到,就不能让任何人拿到,你知道怎么做。” “知道了。”女子抽回了手,稍稍施礼,正要告退,被苻明韶一把拽到怀中,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那是一张很有风情的脸,上挑的双眸灵动得像是一只有着利爪的猫。 “陛下……” “只要你办好差事,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朕都可以赏给你,将来事定,你想要养多少男人在府里,都可以随你。” 女子嘴唇轻轻抿着,低垂下了头。 苻明韶冷漠地瞧着她,当女子抬头时,他神色柔和起来。 “真是拗不过你,他的命留着,但你一定要找到先帝的剑。否则,朕的脾气你清楚。”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来。 “陛下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好。” 日光从窗格缓慢滑动,日复一日,周太后的房间外面,十二名禁军守卫分列左右。 这阵仗,果然是软禁。宋虔之心道,转而向孙秀拱手。 孙秀向禁军打了招呼,宋虔之进门,便看见周太后在榻上坐着,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手中一卷河川志,正看得入神。 底下蹲着两名婢女在为她捶腿。 突然,蒋梦一声唤:“小侯爷,您怎么来了?!” 整间屋内宁静的氛围被打破。 宋虔之上前要跪,被周太后叫住:“别跪了,坐吧。” 左右被周太后打发出去,宋虔之看了一会周太后,眼圈微微泛红。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人吃五谷,总有生病的时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宋虔之用力吸了口气,发现周太后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也有疲惫的痕迹,只是她的妆容费心,不仔细看,看不出她精神不好。 “让姨母受苦了。” “一家人说这种话。”周太后放下书,拉着宋虔之的手,仔细端详他,最后虚起眼睛说,“这趟不好跑吧?我说让你别去,打仗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累了半天,什么好也没讨着,还得为生民操心,替白古游担着,年纪不大,什么都想往自己身上揽。这苻家的天下,合该让他们自个儿去争。” “姨母怎知道……”刚开口宋虔之就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风平峡如果守住了,朝廷就不会西迁,况且他去了这么久,就算周太后一直不与外面通消息,猜也猜到了。而白古游掌握着大楚最主要的兵力,实在扛不住,一定会向镇北军求援,算算时间,大概也会知道他干了什么。然而,这是对陪着先帝行军打仗过的周太后而言,苻明韶自己没打过仗,加上他性情多疑,就算想到什么,也不能像周太后这样对料定的事如此肯定。 宋虔之自嘲地笑了。 周太后便没再嘲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苻明懋来找你了?” 这次宋虔之没犯傻又问周太后怎么知道,只点了点头。 “那就好。”周太后说,“你告诉他,让黑狄人立刻撤军,他们打不过白古游,平白折损士兵,他所谋求的东西,五年后自会实现。” “什么……什么意思?”周太后的话宋虔之听得明白,却不敢相信所听见的内容。 周太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握得宋虔之掌心发痛,她冷静地看着宋虔之的眼睛,下垂的嘴角散发出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等他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只需要将这个话告诉他,旁的不必问。还有一件事,将霸下剑藏好,不要带在身边,也暂时不要交回朝廷。” 宋虔之犹豫再三,还是把周先拿着霸下剑去镇北军,传令结束后,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抓走,拷问他霸下剑的下落的事说了出来。 “他已经在行动了。”周太后说。 “谁?”宋虔之问。 周太后看着他,突然,松开宋虔之的手,轻闭上眼睛往后靠到软枕上,抬起了一只手。 宋虔之将水杯递了过去。 周太后喝了一口,呼吸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让人能听得一清二楚,周太后把空水杯放到宋虔之的手里,摇手示意不再喝了。 “我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住。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周太后忽然坐起,“包括秦禹宁和李晔元。” 之后周太后又拉着宋虔之说了几句家常,这时不再刻意压着嗓子,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些到夯州之后的事,又说皇后小产了,想给皇帝多纳几个妃子,早日开枝散叶才好,稍带把迷惑皇帝的妖女骂了一通。 宋虔之脑子里全是周太后秘密跟他说的话,但知道隔墙有耳,虚应着。 外面蒋梦的声音说:“小侯爷,皇上那边让您过去接旨。” “国事为重,这是你建功的好时机,一定要把握住。”周太后拉着宋虔之的手,叮嘱两句,便放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好晚了。。偷偷更一个。。。手指都冻掉了,晚安。—33— ☆、妙女(陆) 院子里一名小厮正在打扫,是昨日过来卸马车的李冲。 见到家门大开着,宋虔之感到奇怪,现在夯州城中,周婉心让人租下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民家小院,没有生意往来,开着门,想是有客。 “李冲。” “少爷回来了!”李冲放下扫帚,跑过来牵马。 宋虔之掸拂衣袖,下巴朝门里扬了扬,问他:“谁来了?” 李冲愁眉苦脸,压低声音凑过来说:“老爷在里头。” 宋虔之冷笑道:“我不去找他,老头子自己找上门来了,走,去会会。” 李冲一把拉住宋虔之。 “老爷来找夫人,被陆大人拦住了,说要等少爷回来再说。陆大人说,少爷回来,让小的带您先从后门过去。” 宋虔之一肚子狐疑地跟着李冲出去,从后门回自己家。 后院当中,陆观衣袍掖在腰中,一身健硕漂亮的肌肉,双手把着一杆长|枪,耍得虎虎生威。 听见脚步声,陆观将枪收起,见是宋虔之,捞起袍子擦了一擦汗,随手一抛,长|枪稳当地插入兵器架里。 “你才弄的?”宋虔之好奇地摸了摸兵器架里满满当当插着的各种兵器,刀枪剑戟都有,他早上出门还没有。 “上午去街上逛,别人家镖局里不要的,顺手捡了回来。” 宋虔之一头黑线:“咱们家有钱,你要什么兵器,我去买。” “练手玩的,以后再买,知道按察使大人有钱。” 宋虔之得意道:“那是。” 两人进了屋,宋虔之将圣旨取给陆观看。在铜盆里洗了手,边擦手,宋虔之边说:“吃了午饭就走,但我不放心周先。” 陆观手里的圣旨是补给白古游的,命他南下阻挡黑狄大军,写了一些圣上对你寄予厚望之类的官面子话。 “怎么说?”陆观问。 宋虔之无奈道:“我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周先没有招出霸下剑的下落,那伙人还会找上他。” “他们或许以为他死了。” 宋虔之微微蹙眉,片刻后摇了摇头:“不然,我觉得对方知道我们的路线,如果要从京城以最快的速度到夯州,只有夯东驰道走马。我们会在路上救下周先,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如果带上周先一起出发,坐马车去孟州,比骑马慢。” “不差这几天,反正圣旨拿到手,就不怕皇帝对白大将军下手。”宋虔之突然问,“我爹来干什么?” 陆观:“不知道,你吃饭了没有?” 这么一说,宋虔之也觉得饿了,陆观去找人传膳,他也还没吃午饭。 西边偏房里安定侯早已等不住了,茶也喝干了,把门口侍立的丫鬟叫进来,正是拜月。 安定侯虚起眼睛,觉得眼前的婢女很眼熟。 “侯爷有什么吩咐?” 安定侯眼睛一瞪,勃然大怒:“什么侯爷?我是老爷!” 寻常婢女被这么一吼定然已经吓得跪在地上,拜月却只是垂着头,一动未动,仿佛没有听见安定侯在说什么。 一股怒火从肚腹向上腾烧,安定侯拿起茶壶,揭开盖子。 “水,加点水。本侯在此坐了一早上,水不知道添,午膳的时候也过了,没人来问本侯吃不吃饭,你们都是木头吗?” 拜月一句话不答,接过茶壶下去添水。 安定侯气得眼睛发红,双手按膝,长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宋虔之在跟他摆架子,儿子现在是按察使,巡视四州,动不动就被皇帝派出去做钦差,俨然是皇室的红人。却又不同于从前,从前只是靠着和太后那层血缘,说到底办的是鹰爪之事,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让皇上灭口。 所以安定侯动了把大儿子弄回来的心思,现在他又有了孙子,得为宋家祖宗基业打算。 夫人病怏怏的在床已经多年,眼看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反正孙子开宗祠认回来了,他有个外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天下又乱,谁还管得上他这个空有侯位没有实权靠夫人裙带上位的小角色。 安定侯本琢磨着夫人死了,将外宅扶正,侯位到时候再看,小儿子用不用得上他来锦上添花尚未可说。谁想到小儿子到了夯州,根本不打算回家,直接在外头住下。 别的他倒是不怕,可若是宋虔之在这场平叛中立下大功,羽翼丰满以后,他这个父亲怕是要倒大霉了。 三天前他亲自带人来送金银,被周婉心避而不见,已被狠狠下脸。只是自从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人,周婉心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谁让那是周家女呢?加上安定侯自知理亏,被拒而不见也就算了。 这次来见自己儿子,竟被秘书监给挡住了。他堂堂安定侯,用不着受这份气,但又想着毕竟秘书监与宋虔之是同僚,自己还要跟儿子好好说话,于是也忍了。侯爷做到这份儿上,算滑天下之大稽了。 安定侯端坐着,脸色忽红忽白,茶水添上来,他想起来了。 “你是虔之跟前服侍的人,去,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 拜月答道:“少爷在后面与陆大人用午膳。” 安定侯面上一喜,连忙起身,挥手道:“走走,带本侯去。” “少爷领了旨用完膳就要出门,侯爷请回。” 安定侯一愣,杂毛纵生的眉一拧,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个小小婢女,三番四次阻拦本侯,你信不信本侯就叫人将你打断了腿撵出去?!” 拜月看了安定侯一眼。 安定侯心想,生得倒是如花似玉的,脾气跟宋虔之一样让人心烦。 “少爷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侯爷。” 安定侯神色稍缓:“本侯亲自过去听,不用你转达了。” “侯爷留步,少爷说等办完事、平叛归来,会将和离书送去给侯爷,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侯爷到宫里走一趟,由太后主持您与夫人的和离。从此周宋两家,再无干系,侯爷要娶谁立谁都与夫人无干。” 安定侯身体一晃,险些站立不住,伸手扶桌子,不小心按翻了刚放上去的茶壶,壶中俱是才添的沸水,顿时发出一声猪叫,抱着手连声叫唤。偏偏面前的丫鬟像个木头桩子杵着,丝毫不为所动。 安定侯终于忍无可忍,冲到前院,大声吼道:“宋虔之,你个小兔崽子,做儿子的对老子不知道倒履相迎,竟敢避而不见。出来!在哪儿?” 几个下人在旁边看热闹。 安定侯冲上前去抓住一个小厮,提着领子逼问:“少爷呢?走走走,后院就在后边是吧?” 那倒霉小厮双手抓着安定侯的手,跟个小鸡崽似的告饶:“侯爷别吵了,夫人在休息。” 安定侯冷笑道:“夫人,为夫的来看望你,怎么不出来相迎?” 安定侯正在往后院闯,陡然撞在一个彪形大汉身上,小厮趁机猫着腰跑了,安定侯撞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站稳,抬头一看,正是来的时候拦他的秘书监。 “怎么,陆大人?本侯处理家务事,你也要阻拦吗?”安定侯怒不可遏,一车将要破口大骂的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口,听见宋虔之的声音。 “吵什么?”宋虔之从陆观身后冷着脸走出。 见到儿子,安定侯突然怂了,嚣张气焰顿时都收了起来,赔着笑说:“怎么回来也不带着你娘回家,住在外面像什么样子?虔之啊,你娘呢?让她收拾收拾,都回家去。” 宋虔之不言不语,脸上不带半点怒意,只是面无表情。 “怎么?你大哥大嫂回去住,这不是你点了头的吗?这又闹的什么?你娘呢,身子好不好?要是不好走动,我亲自背她。”安定侯豁出去老脸不要,满面堆笑,还想说两句什么,被宋虔之打断。 “不用了。” 才绽开的笑脸倏然僵硬,安定侯局促道:“这是怎么说?一家人哪有两家话说。爹不是说过,都是看小的可怜,认了个长孙而已。你是嫡出,侯位断传不到你大哥头上去,将来这个位子是传给你的儿子,不过是桌子上添几副碗筷。你奶奶身子不大好,你是爹的儿子,爹也是你奶奶的儿子,为人父,又为人子,你是没到爹这个份儿上,等你什么时候娶了妻有了儿子,自然知道爹的苦处。这就别闹了吧?”他向前走了两步,陆观向左移步,将安定侯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安定侯往哪边,陆观便挡哪边。 安定侯气得又想骂人。 “我让拜月转达得很清楚,父亲回去吧,您有您的一家人,我有我的一家人,您只管回去等和离书,等您和母亲和离了,儿子自会改姓,周宋两家,从此再不相干。” “胡闹!”安定侯浑身发抖,“本朝……本朝从未有此荒谬之事,你外祖一代大儒,天下儒生无不以他为礼仪典范,你怎可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院子里的下人都悄悄散去,没人有那个胆子在这里看父子两个吵架,生怕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去。 “陆兄。”宋虔之拽了拽陆观的袖子。 陆观让开到一旁。 安定侯面上一喜,迎上宋虔之的冷脸,不禁头皮发麻:这个龟儿子到底是谁生出来的,脾气又臭又硬。 “现在东南面大军压境,文武百官都在忧心国事。陛下命我即刻启程,到前线颁旨监军,若是父亲等不及,此刻就随我进宫,与母亲将和离一事办妥,也好免儿子的后顾之忧。”宋虔之手揣在袖子里。他想到的是除夕之夜,整个宋府上下团团圆圆,席间却没有他娘的位置,这一家子人,将前朝大儒的嫡女扔在病榻上,外室鸠占鹊巢,连想要一起守岁也不能。 周婉心的病,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人的感情如同聚沙成塔,而其磨灭也非一日之功,那是一点一滴一年一岁一朝一夕的冷漠,将周婉心整个人都啃噬干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如今将青春都耗尽了,只剩下一把枯骨和一口气。 这一口气,他宋虔之必须为他娘争过来。 “还是等你回来再说,不急,不急,我们父子很久没有谈心。等你回来,找个机会,为父跟你好好聊一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能光听你母亲一面之词,女人有时候就是看不开,心胸……”狭隘二字险些出口,安定侯好不容易刹住,心乱如麻地打量宋虔之,只觉得他和离京之前大不一样了,虽然宋家一直是靠这个儿子里外打点,但安定侯只是觉得,他因为在秘书省做官,得要早些独当一面。现在细细看来,眼前的儿子太陌生,而且令他心里发怵。 “这些年为父冷落了你娘,是不该。”安定侯顿了顿,眼光漫看四周,试探地问,“你娘在何处?身子可好些?带为父去瞧一瞧。” “我与陆大人就要启程,请侯爷回去。” 安定侯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强迫自己狼狈不堪地挤出一句:“那你们一路当心,外面乱……” 宋虔之转身就走。 陆观也走了。 阳光照得安定侯须发泛出白光,他看了看这所院子,太小了。这么小的院子,让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当上侯爷之前,刚在工部任职时,他购置的第一间院子,比这也差不多。 陆观帮忙收拾好东西,宋虔之先去看了周先。 房间里瞻星在照顾,正在桌边打盹儿。 周先醒了,要坐起身,被宋虔之按了回去。 “你觉得怎么样了?”宋虔之问。 说话声让瞻星也醒了,倒来温水,要喂周先。 宋虔之接了过来,说:“我来喂,你先出去。” 周先一口一口喝着水,边听宋虔之说在宫里的情形,皇帝让他们去给白古游颁旨,听到宋虔之向皇帝提出了裁撤麒麟卫。 “陛下同意了?”周先嗓音沙哑。 “喝水。”宋虔之让周先喝下最后一口,说,“陛下说要考虑,估计八|九不离十。但陛下不可能不培植自己的亲卫,也许会让旁人顶上。这一队麒麟卫问题很大,你应该很清楚,否则你不会被人抓起来,闫立成也跑不掉。我和陆观的行踪一直被人泄露,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对手的监视之下。” 周先神色复杂。 宋虔之道:“这个人不是你,但在麒麟卫之中。高念德很有问题,随他一起到容州来的也有问题,麒麟卫之中更不知道哪些人是谁的人,索性全裁了。况且麒麟卫自建立之初,就只效忠君主,如果不能做到这一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良久,周先点了点头,眼神十分黯然。 “你身上伤口虽多,但没有内伤,失血养一养也就好了,只是伤口暂时不能碰水。嗓子也得慢慢养。脸上这道疤暂时是没法治,等朝廷回京以后,我再去太医院找人。你得跟我们一起去白大将军的军中,以免再被人抓住逼问那把剑的下落。” 周先嗯了一声,嗓子干哑,他咳嗽道:“都听大人的。” 宋虔之本还想问周先是否能联系上高念德,想了一想决定先跟陆观商量一下,太后的吩咐,总有原因,在想明白为什么那么做之前,他还不能先联系苻明懋。 当周太后说出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秦禹宁和李晔元时,宋虔之意识到一个问题。 朝中有鬼,还不止一只。 ☆、妙女(柒) 出发前夜,夯州下雨,小院没有地龙,房里生了两个火盆,一个放在桌下。 宋虔之抠着头皮,叼着笔杆,想了又想,终于下笔。 陆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明天出发的行李,收拾完了,拧帕子过来给宋虔之擦脸擦脖子,把宋虔之收拾妥当之后,陆观又就着宋虔之洗脸的水洗脸洗手。 等陆观再回来,宋虔之已经写完了,他把和离书吹干,起来伸懒腰,已经困得不行,陆观走近时他便用手环住他的脖子。 陆观抚摸宋虔之的腰,吹了蜡烛,把人抱上床去。 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上路,陆观不折腾宋虔之,只是把他抱着,嘴唇轻轻磨蹭他的耳朵和颈项,沉沉入睡。 周先伤势未愈,只能坐马车,瞻星自己请命随行,宋虔之的娘说带个丫鬟伺候也放心。 瞻星与拜月本就会武,身手不弱。从周先回来,小丫头片子成天围着他打转,宋虔之也看出来些意思,就许瞻星跟着了。 马车到京城附近时,碰上不少豪华富丽的马车,跟宋虔之他们的方向相反,都是往西边去的,不用问,也知道是往夯州避难。 这关头要出京,都得拿秦禹宁亲手批的条子,兵部一下就有钱了,还可以送去前线。 宋虔之想岔了,一时有点乐。 去孟州前,一行人先进京,宋虔之要去找杨文,陆观跟着一路,进城以后,宋虔之本来想要先找客栈给周先住下,谁知京中客栈大多关门不做生意了。 这下只好回去侯府住。 兵部里里外外忙得像是连轴葫芦,看到宋虔之来,秦禹宁疲倦的脸上挂起一丝嫌弃的笑,连忙挥手:“去去去,又来?!” 宋虔之压根不把秦禹宁赶人的话放在心上,上去就是一顿揉。 “看来秦叔心情好些了,战况有转机了?” 秦禹宁长吁出一口气,一连数日没有能从心里纾出的浊气都在这一口里。 “镇北军去了,已将黑狄人撵得退出洪平县,现在跟黑狄人在风平峡僵持不下。你知道风平峡是个易守难攻的要隘,现在风平峡在黑狄人手中,只要把风平峡抢回来,此战必胜。” 这消息听得宋虔之也很高兴。 “总算把他们撵出去了!” 秦禹宁摇手道:“还不能太乐观。”他朝宋虔之身后的陆观点头,看宋虔之,“找我所为何事?希望是件好办的事。” “好办好办,我听说杨文杨大人先回来京城坐镇了,来不及见他,我给他写了封信,秦叔回头帮我送给他。”宋虔之从袖子里掏出信封。 秦禹宁把信拿在手上,看上面的火漆,苦笑道:“我说你是来讨债的,果然没猜错。” “还不都为了黎民百姓有口饭吃,秦叔也知道,万民所求不够是有一口热饭,有两件穿得暖的好衣裳,有片瓦陋室遮风避雨。既然当了官,该办的事总要办。” 秦禹宁神色莫名,道:“宋逐星,算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秦叔给我写一道往东的批令。” “你不是带着圣旨么?”秦禹宁猜到,宋虔之这样的国戚,这时候又转回来,还要往东边去,只能是奉旨出京,恐怕还是去做钦差的,说着话,秦禹宁已经写下批令用印。 宋虔之谢过,带着陆观就走,想到什么,刚转过身去。 秦禹宁就一脸头疼。 宋虔之:“……” “秦叔,夯州那个妙女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可听说过?” 秦禹宁眉头拧起想了一会儿,骂道:“献给皇帝的女人你也打听,还不快去办事!” 全国最为繁盛的京城,家家闭户,街上行人少了一大半,路口坐着满脸风霜找不到活做的大汉,裹着黑色旧棉袄在抽烟。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冲进他怀里,大汉将儿子揽住,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满是褶皱的脸露出了笑容,走进了巷子口。 陆观牵住了宋虔之的手,将他裹在自己的袍子里。 整个街头从天到地笼罩着一层灰蒙,行人纷纷断魂,无暇顾及旁人。 晚上周先来宋虔之的房间,越过他看见陆观在里面铺床,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陆观,说:“我出去一下。” 陆观头也没抬。 宋虔之关上门,跟周先走到院子里,树上的水珠啪嗒滴到宋虔之的额上。 “霸下剑……”周先刚起了个头,宋虔之摇了摇手阻止他。 “你知道在哪儿就行。” “不用告诉你?” “先不用。”宋虔之道,“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取。” 周先脸上的伤口很深,上了药膏,十足十破相了,依稀能够分辨出原是极英俊的男子。 周先意识到宋虔之在仔细打量他的脸,似乎有些迟疑,终于说:“我的脸是被一名女子所伤,她武功很高,不是大楚人。” 不远处的石凳被下午的雨水浸得反光,宋虔之打消了过去坐坐的念头。 “她是哪儿的?” “我也不清楚,但她有一绝活,能以声音魅人。大人……” 宋虔之神色突然变了,周先的声音静了。 过了一会,宋虔之开口道:“能以声音魅人,怎么个魅人法?” 周先仿佛有些惭愧,道:“那时在外执行任务,为了打听消息,我混到一间花楼里,收到的消息是要与一名歌女接触,从她身上打听她的一名恩客的消息,谁知她一唱歌,那种感受……”周先不知道如何形容,“一刹那里心中便会涌出不少回忆,让人无法集中精神,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是不是生得很美?”宋虔之问。 周先低下头:“她见我时几乎都是蒙面,我不大能想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的声音,相当好听,是……从未听过的好听。” 跟陆观挤在一个被窝里,宋虔之翻过身去把他抱住,陆观的胸膛一片火热。侯府已经搬空,被子本应十分潮湿,现在闻上去却香香的,该是瞻星下午把被子烘过了。 带个女人上路是不一样。宋虔之暗暗地想。 “你说那个女人……”宋虔之都快睡着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就周先说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该不会是妙女吧?” “怎么不会。”陆观没有睁开眼,把宋虔之抱过来,嘴唇碰着他的头发。 “回夯州以后,我们第一次求见皇上,他当时正在饮酒作乐,你听到那歌声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黑暗里,陆观的眼眸亮起来。 “我记得,当时你还掐了我一下。” “歌声停下时,所有人都显得茫然疑惑,苻明韶一脸的戾气。而且他追逐秦明雪时的举动,十分反常,他从来就是个有点内向,并不热衷后宫的男人,即使避退夯州,也不可能性情大变。”宋虔之分析道。 “你不了解他。”陆观道,“他比你们想象中都会藏。” “怎么说?” “我为他暗中搜罗过当时支持大皇子的不少大臣罪证,第一次扳倒的是当时的刑部尚书邱明风。” “我知道,他是个巨贪,他的侄儿还将两名女子活活凌|辱致死,他自己是刑部尚书,却大兴冤狱,用刑严苛,此人被朝廷抄家处死后,不少人叫好,不能算办了一件坏事。” “太子死后,依附于苻明韶的人起初很少,直到我通过都察院告倒了不少人之后,拥护他的人才越来越多。而他的态度始终是反对参与皇位之争,事实上我们私底下的行动,他都知道,却从不阻止。” 等于说苻明韶身边的人,尤其是以陆观为首的身边人,幕僚也好,后来依附于六皇子的势力也罢,为他杀人,为他谋夺权利,苻明韶一直以默许的方式,看着他们为他做尽一切,却从未正式表态。 宋虔之抱住陆观,想到有一天周先对他说,苻明韶要的只是他的忠心。他突然有点心疼陆观,抱住他的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妙女很可能,就是给周先脸上留下疤痕的女子,如果是她,假设这次抓周先的人,也是她。”宋虔之想了想,改了口,“也许她根本没有出面,或者是她手下的人。周先说拷问他的是男人。” “她潜伏在皇帝身边,是夯州州府献给皇帝的人。”陆观道。 “所以我们应该查夯州州府?”宋虔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却又讲不出道理,只得先不想了。 第二天周先主动提出可以骑马,瞻星说自己马术不太会,让周先带她。 马夫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人,也跟着一起骑马往孟州赶路。 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当得更没有排场的钦差了,鸣锣开道的人都没有。夜里宿在驿馆,白天赶路,一路宋虔之都在想会不会碰上苻明懋,但一直到了容州府城里,苻明懋还没有现身。 容州城里一直不知道钦差已经走了,沈玉书瞒得滴水不漏,宋虔之等人在容州府衙里住了一晚,宋虔之和沈玉书说了说夯州的情况。 沈玉书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每天风吹日晒在城中奔走。 “能买到的粮食,都已经被官府出钱尽数收购,小侯爷,春耕……” 宋虔之拈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向沈玉书保证:“春耕之后一定有粮,种子也会在那之前运到容州,保证赶得上播种。” 一杯酒下肚,沈玉书看上去仍是心事重重。 “户部尚书杨文就在京城,离开京城时,我已经将信托兵部尚书秦禹宁转给他。上次在宫里,他自己打包票即使是从商人手里买,也会把粮凑齐。况且,白古游大将军在前方作战,黑狄人翻不出天去,等把黑狄人打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玉书这才面色稍霁,敬了宋虔之一杯:“托大人贵言。” 去追闫立成的高念德仍然没有音讯,吃完饭,宋虔之将看守牢房的几个小卒叫过来问了一问,闫立成脱逃的具体情形。 果然和他的猜测一样。 当时死了一名狱卒,闫立成向来是不用人看守的,宋虔之早就下过死令,是要把这个人带回京城问话的。 除了高念德来提审过,而提审当天,死了一名狱卒,容州府里发现犯人脱逃时,只见到牢中一个狱卒躺在血泊里。 “麒麟卫回报说高念德去追闫立成了,但他赶到的时候,高念德和闫立成都已经不在牢中。”陆观说。 宋虔之点头:“如果不是和高念德商量好的,便是揣测。麒麟卫……”宋虔之的目光向上飘去,麒麟卫选拔极为严格,近乎九死一生,要在麒麟冢经过培训,能够活着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种选拔虽然残忍,但因为受训的都是孤儿,与其流落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籍籍无名地死在道边,能够进宫做皇帝的亲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受了皇家天大的恩惠。 周先不无神往地说:“当年袁大将军,何等威名,也是麒麟卫出身。” “也只出了这一个。”宋虔之道,“从那之后,麒麟卫就只是皇帝的亲卫,皇室封死了麒麟卫上升的通道。” “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周先身为麒麟卫,对那位传奇的将军甚是好奇,更不清楚为什么后来麒麟卫只选择孤儿,数十年前又定下规矩,连成家都不行。 “你们只知道,麒麟卫出了个袁大将军,却不知道麒麟卫还出过一位宰辅,此人姓薛,文治武功无一不通,他的身手在江湖上都能排到首位。正是这位薛姓的宰辅定下规矩,麒麟卫只收孤儿,且只能作为皇帝的亲卫存在,绝不改任。”陆观徐徐道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宋虔之奇道,这些秘密在麟台都没有记载。 陆观:“听说书听的。” 宋虔之:“……” “天桥艺人有时候说的也还挺真的。”周先打圆场道。 到孟州的当天,孙俊业亲自来迎,当天晚上在孟州城里最豪华的酒楼设宴为宋虔之接风洗尘。 席间坐着一名少年将军,英气逼人,且生得十分高大,一身玄黑重甲的装束,上楼时震得楼板瑟瑟发抖。 孙俊业停了话声,转而朝向楼梯口。 宋虔之则先就看见了那人。 “这是李奇。李贤侄,这是周太后的外甥,四州按察使宋虔之,宋大人。多亏他搬来镇北军,否则孟州危矣。你来晚了,这三杯先罚酒,你再敬宋大人三杯。”孙俊业笑呵呵地朝李奇招手。 李奇入席,在陆观身边坐下来。 陆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妙女(捌) 不等宋虔之说话,李奇先就自罚三杯,打着哈哈说:“不忙,宋大人,我有个副将,据说是大人的熟人,他巡营去了,待会就来。” 宋虔之你来我往地跟李奇聊了几句。 李奇年纪很轻,是个自来熟,把战场上如何杀敌,黑狄人如何悍勇又怎样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绘声绘色地一说,气氛瞬时热烈了起来。 “白大将军果然厉害。”一路宋虔之都没有得到消息是白古游亲自率军,到现在他才知道,白古游先派出一员大将出奇兵南下,两日后将北关诸事安排妥当,才带着五百精兵赶到孟州,一路急行军,与大军汇合后,连夜以火攻破了黑狄人的围困。 “是啊,我与白大将军里应外合,才将黑狄人击溃。白大将军率领大军连战连胜,一路将黑狄军队逐出孟州。”李奇说得眼眶发红,遗憾道:“可惜不能投到白大将军的麾下,这一仗让我觉得,只有当过白大将军的下属,才不算白投一回军。” “看来我是一定要见见白大将军了。”宋虔之笑道。 屏风后的琵琶声渐弱渐软,甜腻柔软的女音唱起了孟州花曲。 孟州本地方言与官话不同,如今孟州城里多是说官话,虽带些许口音,却能听懂。地地道道的孟州方言宋虔之还是头一回听,美人屏风后飘出旖旎多情的软语,让人不禁幻想那是怎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款款弹唱。 酒到酣时,楼下上来了个人。 李奇拍手笑道:“我那副将来了。” 陆观:“听脚步声李将军就能分辨出是你那位副将?” 李奇摆了摆手:“你们仔细听,唱歌的给我先停一停。” 宋虔之凝神听了片刻,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轻一重,极有规律和节奏。 “他瘸了一条腿?”宋虔之问。 李奇赞赏地点头,叹了口气:“有一日黑狄人夜袭,往城中投火包,烧毁不少平房,此人为了救出一名被困家中的老妪,活生生被砸下来的房梁击碎右脚胫骨,尚未痊愈,白将军带来的军医医术高明,说是养得半年或许能够痊愈。不过,即便瘸了一条腿,他也是我手下最勇猛的战士。” 宋虔之伸长脖子向楼梯口看。 “是他。”陆观离楼梯近,已经看出来是个熟人。 宋虔之差点站起来,按捺住了,朝李奇问:“这是何人?” 那走上来的彪形大汉是龙金山,看见宋虔之,他先一愣,继而上来抱拳行礼。 正好,龙金山也装不认识他,宋虔之就装得更加坦率了。 龙金山没有更名改姓,是从最普通一级的士兵做起,短短一役,已经升成李奇的副将。 吃完饭,宋虔之一肚子疑问,到马车上却还得憋着。他们坐孙俊业的马车,到孙俊业的州府衙门住,孙俊业上了车就呼呼大睡,席间数他喝得最多。 刚刚回房,宋虔之就彻底憋不住了。 “龙金山怎么到孟州投军来了?” 陆观拿了衣袍,推着宋虔之出门,两个人路上三天没洗澡,都快臭了。 宋虔之再忍。 孟州府衙内也有一处大澡堂子,比安定侯府里的还要大,宋虔之登时忘了还要问龙金山的事了,懒洋洋趴在池边上由得陆观在背上搓来揉去。 宋虔之半闭着眼,脖子与肩背一片通红,陆观擦完他的背,便从身后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上。 宋虔之舒服地嗳出一口气,继而微微睁开了眼,眉头一蹙,反手抱住陆观的脖子,忍耐地背靠着他发出低声的喘息。 陆观低下头来吻他的面颊和嘴角,动作十分温柔。 本来宋虔之还在想白古游,这下什么也想不了了,张嘴回应陆观的吻。 汗水融入池水,皮肤被热水浸泡得柔软滑腻,皮肤的磨蹭带来难以言喻的亲昵感。连日来奔波的疲惫与紧绷都松懈了下来。 事毕,宋虔之懒洋洋地靠在陆观胸膛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耳边陆观在说话。 “起来吗?” 宋虔之:“再泡会儿。”他嗓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透出的餍足,像一只饱食后的猫。 陆观的手在宋虔之胸腹上抚摸,又像是在给他擦澡。 闭上眼,仿佛能听见窗外屋檐下的铜铃轻响。宋虔之的思绪飘出很远,母亲、外祖、姨母,周家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顽强生命力,离开春越来越近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的病就该有所好转。 那时候黑狄人也应当已经被驱逐出去。朝堂稳定以后,楼江月的案子必然得给上面一个交代,苻明韶会再度想要扳倒李晔元,将周家人彻底驱逐出权力的中心。 宋虔之拧起眉头,胸中一口闷气,挥之不去。 继而宋虔之又想起了秦禹宁,外祖去世以后,秦禹宁这个大弟子当仁不让成为周派代表。 少时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周太傅府上住,秦禹宁常去跟周太傅请教学问,宋虔之去找周婉心时,总会见到秦禹宁与周婉心在廊庑下说话。即便周婉心已嫁做人妇多年,秦禹宁仍称呼她一声“二小姐”。 宋虔之懒懒地睁开眼睛,心想:秦叔为什么会叫自己杀了苻明懋呢? 李晔元又为什么会与外祖常年保持通信? 至少在三年前,苻明韶还是相当依赖李晔元的,这种依赖建立起来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李晔元与外祖没有关系。或者,外祖骗过了年少的皇帝。 所有没有根基的天子,在年纪小时都要寻找依靠,周太后便是苻明韶的依靠,同样,周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是苻明韶所要借用的。 周太后不会不知道等到苻明韶羽翼丰满之后,会试图摆脱周家的控制,于是太傅去世以后,周太后开始拉拢李晔元。这样李晔元自然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可是拔除了这根钉子,谁是会取代李晔元的人? 宋虔之突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陆观腰腹贴着宋虔之的臀,他一动,同时,陆观也睁开了双眼。 宋虔之小声地靠在陆观肩前问:“如果皇上扳倒了李相,谁会接李相的位子?” “兵部尚书秦禹宁是皇帝用来制衡李相的,李相一倒,下一个目标就是秦尚书。”陆观仔细想了想,把各部大员的名单在心中过了一遍,“可能是杨文。”他话声顿住。 “你想到什么?”宋虔之从这个停顿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陆观有些犹豫,说:“要不然就在罪臣之中。” “罪臣?”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那些在夺嫡之争中没有被赶尽杀绝的贵族和大臣,要是皇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是皇恩浩荡。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为天子肝脑涂地。” “罪臣之后……”宋虔之沉吟道,“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要与李相分庭抗礼,不会是寒门。被流放抄家的士族,先帝时候被论罪的贵族。”他抿了抿唇,手肘碰了碰陆观,“起吧,泡得脚都软了。” 陆观嘴角现出一抹笑,脸颊发红,他一站起身,水珠便顺着满身漂亮的古铜色皮肤滑落。 宋虔之脸有些发红。 “上来。”陆观自己赤条条站着,示意宋虔之过来,用干布给他擦身,就在宋虔之的注视下,那处一点点抬头,陆观面上却不为所动,脖子通红,把宋虔之皮肤擦干,给他穿上干净的单衣,再裹上袍子,才去穿自己的衣服。 泡澡太舒服,到了榻上宋虔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别的事情,只想睡觉。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上路的时候还没醒,陆观把他抱上马,骑在他的身后,宋虔之一直在马背上打瞌睡,但睡得很不舒服,清醒过来时,马已经驰在赶赴风平峡的官道上。 快马赶了一整日的路,接近六百里,途径洪平县,宋虔之还下马去看了看。洪平县被烧得干干净净,旷野上伫立着城池废墟,人、牛、羊的尸骨曝在烈日之下,天气很冷,虽无异味,却在漫天风尘黄沙里显得格外荒凉。 傍晚他们宿在距风平峡最近的一所驿馆,驿馆里的小吏跑了一大半,驿丞尚在。屋舍破破烂烂,勉强也能住,没有马可以更换,安顿好以后,陆观下去喂马,宋虔之检查了一遍行李,把圣旨官印都收好,坐到桌子后面去写一本手札,出京之后,他将每日所见都简略记下来。 写完之后宋虔之下去找热水,看见马厩那边站着个人。正是陆观。宋虔之向马厩走出两步,看见陆观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影。 “宋大人。”周先叫了出声。 宋虔之本想偷听一会,只得讪讪走了过去。 “怎么起来了?不多休息休息。”宋虔之拍了拍周先的肩。 “都是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多起来活动活动。前些日子躺得太多,手脚都僵了。明天一早我还打算起来打打拳。”周先笑道。 “麒麟卫就是不一样啊。”宋虔之笑了笑。 几匹马都在专心吃草料,整个马厩中只有马鼻子喷气的声音,马咀嚼时嘴唇如同波浪一样翻开,宋虔之盯着看了会,猛然回神。 “明天就该到了,我还有些紧张。”宋虔之看周先,“白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凶吗?” “不见得,很有威严。宋大人身负圣旨,乃是钦差,白将军自会以礼相待。” “生成什么模样?大络腮胡子?”宋虔之轻声道。 周先笑了起来:“明日就见到了,我最是口拙,不好形容。困了,我去睡觉。二位大人早些休息。” 这就各自辞过,宋虔之无聊地看了会马吃草料,陆观过来牵他的手,也回去睡觉。 半夜里宋虔之和陆观同时被一阵响动惊醒,陆观一手紧紧揽着宋虔之的肩。 两人凝神屏息听外面动静。 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动了刀兵,西面。” 四目对上,陆观沉声道:“周先。你别动,我去。” 前脚陆观提剑冲出去,后脚宋虔之也起来穿好衣服提起剑往外冲。 院子里周先已经与人缠斗在一起,森冷刀光激烈迸溅,陆观一阵旋风似的卷入战阵,偷袭的黑衣人顿时落了下风,左手臂受了伤,行动不便地拖垂着。 宋虔之正要冲过去,黑衣人抓住瞻星甩过去的长鞭。 “啊……”瞻星一声惊呼,被黑衣人就手以长鞭将收不住力的瞻星拖了过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 “放我走。”黑衣人压着嗓音说。 “你放了她。”周先道。 “少爷别管我!”瞻星话音未落,整个头颅被迫上抬,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从南面离开,到了安全之处,自会放了她。要是有人追来,我立刻就杀了她。”黑衣人手劲极大,掐得瞻星雪白的颈项中一片通红,仿佛即将被折断长颈的天鹅。 等到破晓之前,宋虔之三人按照黑衣人的条件,离开驿馆往南去找瞻星。宋虔之本想让周先就在驿馆休息,陆观却不同意。 “是冲着霸下剑来的,周先必须和我们待在一起。” 于是三人一起行动,带好行李,在驿馆南面不到二十里外的湖边找到了被打晕的瞻星。 宋虔之扶起她来,探了探鼻息,扶瞻星起来,看到她的后脖子有一道红痕。 “只是打晕了,没事。” 周先骑马带瞻星,陆观与宋虔之各骑一匹马,立刻出发往白古游的大营赶去。不到正午,辕门已近在眼前。 袅袅白烟盘桓在军营上方,正是生火造饭的时候,一眼望去,看不见营地的尽处,此地三面环山,一面夹着峡谷窄道穿山而过。 小兵查验过宋虔之的官印,入内通报。 没有让宋虔之等太久,立刻有四品武官装扮的将军步出,手里是宋虔之的随身官印。按察使的印还没来得及刻,宋虔之让人带进去的是少监的随身官印。 来人抱拳道:“钦差大人。” 宋虔之接回官印收好,向那武官介绍陆观、周先,正要进去时,武官伸手拦了一下。 “大人,女子不可入内。” 宋虔之正要发作,瞻星主动道:“我不进去,少爷先去办事。” 瞻星朝宋虔之使了个眼色。 宋虔之默了片刻,向武官问:“最近的市镇在何处?” “请姑娘往西南行十里,便有一座小镇,可以暂时落脚。” 瞻星取出一个小包袱,给了周先。 “多谢姑娘一路照顾。”周先道。 瞻星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上马就走,绝尘而去。 宋虔之虽很不放心,但现在谁也走不开,没有周先就说不清以先帝指挥剑求援的事情,何况,昨夜有人偷袭,周先是肯定不能单独行动的。瞻星武功虽弱点,向来机灵,敌人也容易轻视女子,说不定真能探听出什么消息来。 “大人请,大将军下去巡营,稍后便到中军帐接旨。”武官做了个手势,带着三人入营地内。 ☆、妙女(玖) 距离风平峡不足二十里的溯溪县,西去逃难的百姓陆陆续续回到家中,最忙碌的就是泥瓦匠,家家户户修补房屋都要用到。 “苏大哥,下来吃饭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臂中挽着红黑交织的食盒,向屋顶上招手。 “哎,就来。”闫立成将手中的瓦片小心翼翼盖了上去,就梯子下来。 姑娘将饭菜摆上,闫立成站着没过去,虎背蜂腰的一个人,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你师弟还没来呀,苏大哥等他一块儿吃吗?”姑娘眨巴眼睛问他,摆上两副碗筷。 “嗯,等一等吧。”闫立成蹲在街边把鞋底的泥剔干净,一双炯炯虎目朝长街北向的另一头望着,筷子被递到他的手上,他心不在焉地握住了,却没有下箸。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给林大哥另留了菜,苏大哥先吃吧。”那姑娘笑起来颊边小巧的梨涡看上去很甜。 闫立成收回目光,刚扒了一口饭,对面的姑娘突然起身,同时叫了起来:“林大哥!” 街口跌跌撞撞扑过来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他右手按着左臂,脸色灰败,是高念德。 “林大哥你怎么了?”姑娘一把扶住高念德,将他带进屋里。 “姑娘,麻烦你去买些金疮药来。”闫立成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钱来。 “我有,我就去。”那姑娘一脸焦急地跑了出去。 “起来。”闫立成扶起高念德,将他的衣服扒下来,□□出上身,见他左臂有两处剑伤,仍在流血,只得先撕下布来简单包扎,等那姑娘买药回来。 “没有得手。”臂膀扎上布条,勒紧的一下,令高念德吃痛哼吟出声。 “人平安就好。”闫立成担心地检视高念德身上,没找到别的伤口,松出一口气,责道:“你太心急了。” “一日拿不到霸下剑,大殿下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你我将永无宁日。”高念德颓然道,“只要宋虔之到容州府牢中一查问,就知道我不是追击你,而是带着你一起逃跑。钱安为我们掩护的事也将暴露,他一定会向苻明韶提议撤了麒麟卫。到时你我就真的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大殿下的手下又不是只有你我。”闫立成不以为然,“在这小地方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跟着我,在哪儿不能安家?” 高念德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闫立成出去将饭菜端进来,高念德左手不便,要用右手慢慢进食。 “我喂你。”闫立成神色自若地提起筷子,先照顾高念德吃完饭,才端起自己的碗。 整个溯溪县只有一间医馆,进了县城之后,瞻星先找客店将马寄放在店中,打听到了医馆。 “这位小哥,今日可有人来瞧……”瞻星话音未落,一名女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柜前。 “大夫呢?大夫,我要金疮药。” “请问姑娘要哪一种金疮药?这有安庆堂的,也有鹿山产的……” “哪样好用?我家中大哥被剑刺伤的,流了好多血。” “那就拿这个。”大夫拉开一个抽屉,翻找出一个盒子,打开看了看,放到柜上,“这可不便宜,二两银子一盒,姑娘您看?” “有,有。”那姑娘连连点头,从荷包里摸出银子来放在柜上,抓起药盒就又跑了出去。 “姑娘您是瞧病,还是拿药?”伙计问瞻星。 瞻星一句话不说跟了出去。 · 武官领着宋虔之一行到中军帐南面的营帐中休息,命士兵将马牵去喂。 帐中无人,行军床上也没有被褥,像是没有人住的,过了会,有个小兵进来添水,宋虔之叫住了小兵。 “你们大将军还没回来?” 小兵道:“回禀大人,大将军下去巡查少也要一两个时辰,大人们来之前,大将军和王将军下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宋虔之没再多说,小兵添好水壶就退了出去。 陆观从包袱里取出圣旨放在桌上,想起一件事情来,朝宋虔之伸了伸下巴,道:“陛下让你监白大将军的军,宣旨完了我们还走不成。” “皇上总是让我办麻烦事,白大将军的军用得着我来监吗?”宋虔之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忍不住一口噗地喷了出去,险些溅陆观一脸。宋虔之呸呸两声,把嘴里的涩味儿吐干净,仍伸着舌头咳嗽了两声,嗓子眼里不停蠕动,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有使劲咽口水。 “难喝?”周先端起水闻了闻。 宋虔之一手捶胸,一面使眼色:“你喝,你喝,好喝得很,甘甜爽口,水中上品。” 周先不信,坐直身道:“我不渴。” 陆观端起水来喝了一口,脸色没什么变化,放下陶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一口。 周先舔了舔嘴唇,端起水来,狐疑地望着陆观,见陆观喝得起劲,戒心消除。半日没喝水,他早已经口渴难耐,低头就是一大口。 “噗——”周先天女散花的一口正好喷在进帐来的军官头上。 军官:“……” 宋虔之笑得险些摔下去。 水珠从军官的头盔往下滴,军官嘴角抽搐道:“大将军回来了,请大人们过去。” 宋虔之终于见到了白古游。 白古游一身暗金色战甲,头盔盖住了半张脸,才剃不久的胡须长出一层青茬,头盔前沿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他与陆观一般高,却比陆观看上去要高,正在帐中站着。 “白大将军。”虽然帐中有两个人,气势却完全不同,均迎向帐门的方向,一前一后,在前的是白古游,在后的。应该就是小兵所说的王将军。宋虔之朝着在前的那名将军走去,行了个官礼,道:“白大将军在何处接旨?” “事急从权,未设香案,就在这里接旨。”白古游双膝跪地,浑身铠甲发出冷脆的摩擦声。 宋虔之展开圣旨,念了一遍,便让白古游起身。 白古游站起时,头盔带顶尖,比宋虔之高出一个半头。 “大将军。”宋虔之静静注视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白古游就像一柄藏在古朴剑鞘中的宝剑,尚未拔出,已流露出不同凡响的锋芒。 白古游已接过圣旨,端立在宋虔之面前,没等他开口说话,宋虔之倏然将袍襟一撩,跪了下去。 白古游微微睨起双眼,并未立刻扶他。 “虔之替大楚万民谢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宋虔之朗声道,磕了个头,坦然站起。 白古游严肃的脸色和缓下来,定神看了一会宋虔之,突然笑了起来。 “宋贤侄多礼了,你是皇上派来监我军的钦差,岂可跪我。守卫大楚河山,是本将分内之事。宋贤侄一路舟车劳顿,王将军。” 王将军走了上来。 “带钦差好好安顿,不可怠慢。” 宋虔之道:“大将军已经巡完营了?” 白古游眉宇间微有疑惑,道:“尚未,请宋贤侄先去安顿,本将还有要事处置,不便奉陪。” “大将军不便陪虔之,虔之可以陪将军嘛。”宋虔之一脸的跃跃欲试,笑道,“大将军不嫌冒昧,虔之也想早日学会怎么当个监军。” 白古游不悦拧眉,默了片刻,道:“那这就走。宋贤侄……”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没说,神色中多了一丝不耐。 白古游的大军驻扎在距风平峡不到十里的山坳之中,整个营地占地广阔,大军进入山坳已经四天,黑狄人始终不主动出击。 宋虔之跟在白古游身后巡营,见到白古游的军容确实整肃,与黑狄数次交锋,伤兵不到百人,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他又想起龙金山来。 不知道龙金山是怎么到了李奇的手下。 而且,龙金山是黑狼寨寨主,他投了军,他的手下们怎么办,黑狼寨其余众人去哪儿了? 巡营结束已过了午时,白古游站定正要打发宋虔之回去,见到他一脸期待。 大将军实在很不擅长应付朝廷派来的官员,面部一阵扭曲,最后憋出来一句。 “监军饿了没?” “……”宋虔之泪流满面,心说早就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担惊受怕连个早饭都没吃成。 宋虔之温文尔雅地一笑:“还行,吃饭吗?” “那就开饭吧。” 随着白古游一声令下,中军帐里传饭,伙食一般般,但宋虔之是真的饿了。昨夜有人刺杀周先,天不亮就上路,一路疾奔过来,早已是前胸贴后背饿得钻心。 饭菜上来以后,只见监军一顿狼吞虎咽,话都顾不上说。 “陆大人面生得很,不知身居何位?”白古游转向陆观,目光带着欣赏,单看陆观身形骨架,他已经看出这位跟着乳臭未干的钦差而来的大人是个高手。 “卑职掌管秘书省。” 宋虔之差点被羊肉卡住。陆观自称“卑职”,语气却一点也不谦卑。 不等白古游问,周先便道:“在下是宋大人的手下,也在秘书省当差。” 白古游:“本将记得你,就是你带来了先帝的剑,说动本将分兵南下截断黑狄人的进攻。你叫什么名字?” “周先。” 白古游重复周先的名字,点点头,道:“敢只身一人来我镇北军中,小兄弟这份勇气,值得本将敬你一杯。不过今夜要作战,此时不便饮酒,改日本将请小兄弟吃酒。” 周先眼中一亮。 “多谢将军。” “宋贤侄……”白古游正想说点什么,正好对上还在猛吃猛喝的宋虔之,脸色顿时很精彩。 “唔唔,”宋虔之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抬头道,“大将军。” “你年纪小的时候,本将还到府上看过你,不记得了?” 宋虔之睁大眼睛,想来想去,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白古游。 “恕晚辈冒昧,真不记得了……”宋虔之号称过目不忘,是真有这本事,但凡他看过的东西,见过的人,几乎不会忘记,但他想不起来白古游,于是问,“不知当时晚辈年纪有多小?” “三个月。”白古游道。 宋虔之:“……” “你满月时本将就该去的,奈何当时不在京中,等回京时,你已有三个月大了。你娘这些年,过得还好罢?”白古游眸中涌起让宋虔之看不分明的情绪。 宋虔之莫名其妙,答:“一直病着,大夫说能熬过这个春天,就该有所好转。” 白古游嗯了一声,看上去像是在神游天外。这顿饭除了宋虔之是真吃得快撑了,其余三人各怀心事,吃完以后,陆观扶着已经走不动道的宋虔之。 宋虔之还在絮叨军中的伙食可真不怎么样,这么吃几个月真的要完,不知道瘦成什么样。 三个人,一间营帐,帐篷是很大,只是三个人住着着实有许多不便。 周先身上许多地方上药不便,宋虔之过来给他涂药膏,无奈道:“瞻星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在,我还挺想她的。” 周先赤着上身,脖颈微红,笑意中带着些许难言的不好意思。 “喂,这些日子你没对我的贴身婢女动手动脚吧?” 周先倏然瞪眼:“我怎么会?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宋虔之手黑地按周先身上一道伤口,药膏蜇人,周先闭嘴了。 “我跟你说,瞻星和拜月这两个婢女,打小服侍我,眼界都很高,你要是看上了呢,没有八抬大轿,免谈。而且只能做妻,不能做妾。”宋虔之挥舞着手上舀取药膏的木片,指了指周先脸上的疤,继而放轻动作给他上药,警告道,“你那些个风流债要是搞不定,就别打小姑娘的主意。” 室内一片静默。 宋虔之心道:这样就吓退了?完了完了,真要把周先吓得不敢打主意了,让瞻星那小丫头知道,还不在他的洗脸水里吐口水? “喂……”宋虔之琢磨怎么起个话头。 “麒麟卫不许娶妻,弟兄们都是光棍,再说。”周先话声低了下去,“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命,何必连累旁人。” “都跟你说麒麟卫要裁了,往后你是秘书省的人,你还跟白大将军说了,你是我的人,这要是让他知道你说谎,你敢跟白大将军说谎吗?” 陆观实在听不下去“你的人我的人”了,把宋虔之拽起来,坐过去三两下给周先上完药,推着宋虔之坐到中间那张行军床上,脱下他的靴子和裤子。 宋虔之坚决反抗:“哎哎哎……陆舜钦,你干嘛啊,我要踹人了!” 陆观在宋虔之脚底水泡上一按。 宋虔之嗷了一声没声儿了。 陆观先让宋虔之泡了脚,把他的脚抱在腿上一个个挑破水泡上药。 营帐里安安静静的,周先侧着身对着另一边,不知道睡没睡。 宋虔之收回偷偷摸摸的眼神,极其小声地说:“喂。” 陆观抬头看他,眼前晃过一个影子,额头便被宋虔之亲了一口。 宋虔之已经又端正地坐好,看着陆观低头认真地往他脚上上药,左半边脸与脖子都红了。 ☆、妙女(拾) 半夜里帐篷外面响起军队集结的声音,宋虔之被吵醒,在陆观的怀里动了一下,被陆观一把按住。 宋虔之清醒了一点,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帐外有人跑过的脚步声、纷杂的马蹄声、呼喝下令的人声。 “大人,我们去吗?”周先翻身坐起。 宋虔之以征询的目光看陆观。晚饭时白古游提到今晚要作战,却没有详述,也没有说要他这个监军做点儿什么。 果然,陆观把宋虔之往被窝里一塞,下地去穿衣服。 “你们不去,我去看看。” 宋虔之刚冒出一个头,被陆观拍了一下,只得缩在被子里。 “马上回来。”陆观低头在宋虔之前额以嘴唇碰了一下,旋即一阵风似的出帐门去。 宋虔之吁出一口气,凝神想了一会,小声道:“周先,你睡了没?” 几乎是同时,周先道:“小侯爷……” “你说。”宋虔之翻了个身,趴在被窝里,手抻住被子两边,把自己裹成个粽子,仅脑袋动了动。 “侯爷刚才想说什么?” “没,随便聊聊,外面这么吵,睡不着。”宋虔之半夜醒来以后,总是很难入睡。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宋虔之很想出去看,他想了想,说:“算了,陆观有他的判断。你不觉得,他话虽然少,看问题却很准。” “陆大人在衢州时,曾是六皇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是吗?”宋虔之的被子拱了起来,他换了个姿势,朝靠近周先的床榻的方向挪了挪,几乎趴在床沿上,“你还听说什么了?” 帐篷里除了被子是暖的,行军床又冷又硬,帐门投入的一线微光,将地面割成两半。 “不能算听说,被派到秘书省来以前,卑职一直暗中跟在陛下身边。陛下与陆大人,有过两年的鱼雁往来,后来陆大人不知道在信中说了什么,惹怒陛下,这才再也没有通过信。” 被子卷里只露出宋虔之亮晶晶的一对儿眼睛。 “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清楚。麒麟卫与近侍宦官不同,若不是陛下明令召唤,我们不能随意现身。” “那你们都躲在哪儿?”宋虔之道,“不是做梁上君子吧?” “有时候在梁上。” 宋虔之:“……那你们一般怎么当值的?” “八个时辰换一班,遇到紧急情况,卑职最长当过二十四个时辰的值,当时圣驾在南州行宫。” “我有印象,南州青云教叛乱,恰逢陛下在南州行宫,逆贼放火烧行宫,好在事发前夜陛下突然决定启程去南州州府辖下一处奇石怪绝天下的县城游玩,陛下在南州临幸后就在行宫新纳的一个妃子葬身在火海里。也算本朝一桩悬案,破没破?我记得没破。” 周先道:“小侯爷没记错,不过有一件事外面都不知道,那名妃子仅仅伴驾不到两个月,就有了身孕,所以陛下才坚决要册封她,也得到了太后的支持。” 宋虔之心里一跳,大感震惊:“真的假的?” “真的,所以这场火灾,一尸两命,陛下是带着这名女子的骨灰回去京城,听说是厚葬了。” 宋虔之默了一会儿。这女人的运气,说不好,那么快就有了身孕,得到皇帝的偏爱,几乎是一步登天。说好,却遇上苻明韶登基以后唯一一次民间教派叛乱,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也葬身火海中。 “陛下这么些年,也还没有个儿子,皇后又小产。”皇帝无后是件大事,虽然苻明韶还年轻,但在大楚皇室,皇嗣一直是与社稷相关的重中之重。 宋虔之又想到。 好在苻明懋好像也还没有儿子。 苻明懋被贬为庶民这么多年,希望他疲于奔命还没空生儿子。一想,宋虔之又觉得自己太缺德了。 随着时间流逝,外面军队已经出发,陆观还没回来,宋虔之猜到陆观是随军去了,他武功高强,倒是不怕出事。 宋虔之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哎,我问你。” 周先一直很清醒,听到这话,连忙应声。 “高念德和闫立成到底怎么回事?他俩在一块儿了?” 周先咳嗽一声,尴尬道:“卑职到麒麟卫任职时,闫立成已经叛出。高念德性子孤僻,少与众位弟兄来往,卑职也是不知……” “少来!你就没听见什么风声?没听见你能让高念德去审闫立成?”宋虔之低声威胁道,“麒麟卫是一定会撤的,你已经是秘书省的人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快说快说,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小侯爷不都猜到了吗?”周先还记得在容州,当时高念德不知道为什么比他们还晚回来,宋虔之拿高念德作扣骗闫立成供出苻明懋来。 “猜到是猜到,他俩是师兄弟,闫立成最信任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师弟,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宋虔之道,“谁都撬不开闫立成的嘴,唯独这个高念德一去审,他就什么都吐出来了,谁想不到他俩有一腿。” “高念德与闫立成……”周先迟疑道,“小侯爷跟陆大人怎么回事儿,他俩就怎么回事。” 宋虔之大窘:“不是一回事。” 周先笑了笑,没有说话。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响起宋虔之的声音:“我说,你们麒麟卫是不是常有这种……这种……” “断袖?” “啊,对。”宋虔之有点尴尬,心里又着实好奇,麒麟卫都是男的,个个器宇不凡,还禁止成家娶妻。成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对着一帮五大三粗的兄弟,年纪又都不大,凡麒麟卫出手的事,那必然是棘手,且见不得光,自然这些儿郎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平日里吃住又在一块,血气方刚,难保就没有。 “不好说就不说了罢,睡觉睡觉。”宋虔之翻了个身,躺下,闭眼。 周先的声音传入宋虔之耳中:“也没什么,进了麒麟卫,不仅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成家的念头也不能有。还在麒麟冢受训时,师傅就会严令禁止儿女私情,也有相关的训练……”周先顿了顿,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接着说,“卫队里私下里是有男人处在一块儿的,不过是互相照应,谁也不会把话挑明。每一次出任务,都说不好是不是还能回来,哪儿有那份天长日久的心?” 半晌,宋虔之道:“相互扶持,不也挺好?” 周先低笑了一声,道:“麒麟卫是没有家的。” “方才你想和我说什么?”宋虔之话锋一转,不想再谈这个沉重的话题。 “哦,如果有机会,请小侯爷跟瞻星姑娘提点几句,不必对在下太好。” 帐外狂风咆哮,整个营地里已听不见脚步声,急速飞卷的风冲撞在门上,鼓起一个球,继而平复下来。 “我可管不了,我这两个婢女,在家的时候,都是她们管我。” 周先还想说什么,看见旁边宋虔之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收声的手势,于是不再言语。 两人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宋虔之感到有人进来,却在半梦半醒之际睁不开眼。片刻后他感到有人钻进了被子,熟悉的臂膀过来抱他,宋虔之便侧身依在陆观肩前,一手抱住他睡了。 · 狂沙风暴之中,一行三十骑的马队艰难前行,随着一声女子清脆的呼喝,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牵着马避开风头,钻进西北方向的树林中扎帐篷。 为首的女子一袭黑斗篷,手下递来水和食物,斗篷下伸出一只戴黑色皮手套的手来。 “统领,快到溯溪县了,在这里休息,不如再撑一会儿,到了溯溪县,尽管安心落脚。” 被呼作头领的女子竖起一只手。 手下即刻闭嘴,躬身等候女子用完食物和水,将东西收拾好,过去帮忙搭建帐篷。 斗篷兜帽掀开,露出一片白晃晃的额头,女子高耸的鼻梁被白纱遮断去路,她冷静的眼神犹如寒冬深渊底部的一汪黑水。 她带来的人行动迅速,手脚灵敏,很快扎好了帐篷,一名手下请她入帐内。 就在女子弯腰要进入帐篷时,一声极其隐秘的狼嚎传来。 女子整个身形顿住,下意识握住了腰间弯刀。 “请统领入内。” 女子冷漠的眼光掠过手下,遥遥望向狼嚎声传来的南面,隐约透着夜色的天地相接之处,是一片低矮的山坡。 第二声狼嚎响起,就近多了。 成片的狼嚎此起彼伏。 女子又等了一会,风声、隐藏在风里的兽足、溪流细弱的潺湲、鼠类在杂草中奔逃钻洞的窸窣、干枯树枝被风吹落的石块砸断的脆响。 以及对她而言很熟悉的狼叫声。 “十二匹。”女子看了手下一眼,“用铁蒺藜。”下完这个指示,女子钻进了帐篷。 · 天亮后不久。 客店小二哥催完厨房的馒头,回前堂碰见个身段玲珑的女客下楼来,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声。 瞻星看他一眼,点点头:“今晚还住,房间我不退的。对了,我的马你照看好,回头还有银子。” 一道银光在半空划了个弧。 是二两的碎银子,小二笑逐颜开,扯着嗓子唱道:“得嘞,小的一定叫人好好打扫姑娘的房间,马也给您照看好。” 离开客店,瞻星轻车熟路到昨天跟着那位拿药的姑娘到的房子,远远站在街角伸出头去看了一眼。 时辰还早,街上不少人家摆出货来卖,离瞻星两步之遥就有一个首饰摊子。 “这珠花多少钱?”瞻星掂起一枚珠花,侧身站着,留意那间大屋,看上去像是做生意的门面,这样的房子,往里进便是厢房,再往里走才是主房和后院。 “哎小姐,您眼光真好,这海棠红的珠子可不好找,全溯溪县就我这一家有,这是最后一枝,原本有人打了招呼让留的……”小贩一脸抱憾,咬牙跺脚将珠花拿过来装好,“三两,这海棠红的珠花可就是您的了。” 瞻星嘴角一扯,正要讲价,旁边来了一位小姐。 “胡二哥,我看你又在哄别人外乡人了。” 小贩登时翻脸,挥了挥手:“我这做生意呢,林家妹子,这珠花成色真的好,要不是让人先预定下了,胡二哥白送你。” 瞻星笑道:“我还没说要呢。”她转过脸去,眉毛动了动,继而整张脸都灵动起来,笑靥如花,“我向来只喜欢白色,这位姑娘喜欢这珠花,就让给你了。” “胡二哥,你刚说什么来着?” 胡二一脸吃瘪,垂死挣扎道:“谁不知道你是林员外的掌珠啊,能看得上这破烂玩意儿。”胡二将珠花取出,要摆回原处,手腕突然被瞻星抓住,刚要破口大骂,脸色倏然铁青,哎哟哎哟了两声,猪叫一般惨嚎,“林妹妹拿去,拿去,白给你了,快,快拿走……”珠花从胡二手上掉落,正落在盒子里。 瞻星扣上首饰盒,笑着递给那位姑娘。 “君子不夺人所爱,姑娘喜欢,就拿走吧。” 胡二嘀咕道:“什么君子……两个小娘们儿……”话音未落,抬头正见到捏他手的年轻女子盯着他,登时如遭雷劈,抱住头,矮身从摊子底下钻了过去,逃回屋中,砰地一声关紧门。 “哈哈哈哈。”臂上挽着菜篮子的“林家妹子”把珠花放进篮子,数出五十文钱来,放在摊子上。 “我叫林红,这位姐姐如何称呼?我家就在对面,姐姐要是不嫌弃,上我家喝杯茶去?” 瞻星一番犹豫,道:“你家可有旁人在?” “这间铺面是给家里亲戚准备的,过两个月才有人住,请来的两个工匠还要过一个时辰才来。” “那小姐来的这么早?” 林红嫩脸一红,低下头,嘴角扬起些微弧度,宛如春风吹开的涟漪,温顺动人。 “我就是来看看,送点菜来,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一浇水。姐姐跟我去吗?” “去,我是外乡来的,走了好一段路,妹妹可有好茶?” 那林红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咱们家也开茶叶铺面,这边没什么好茶叶,但是也不差,我还会点茶呢,姐姐不妨好坐。” 听着外面没声响了,胡二把木门移开,阳光照到他的摊子上,他收起那五十文钱,嘴角一撇。 “真是晦气,小丫头片子。”继而没精打采地趴到摊子上,细小的眼睛追着姑娘们窈窕的背影,看得转不开眼。 ☆、妙女(拾壹) 进了铺面,林红穿过一道门,阳光从小小的天井投下来,下面是一片见方的水池,池子里养着两只懒洋洋的老王八。 空气里一股冰冷潮湿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瞻星四下张望一番,视线定在地面一道极细的暗痕上,她手指沾了些许唾沫,指尖从暗痕上一抹。 “姐姐你稍坐,我去烧壶水。”林红的声音从天井里传出。 瞻星哎了一声。 这正合她意,她低头嗅了嗅手指,鼻端熟悉的味道告诉她那道痕迹是血。已经干涸的血迹只化开一点,粘在手指上是一片茶水般的暗色。瞻星手指在木头桌面背面蹭掉手指的血迹,更加确信昨日这里有个伤者,就在这间小小铺面里处理过伤口。 她跟来时,林红进门就关上了店铺,考虑到伤者如果真就是那个黑衣人,那他武功极高,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打草惊蛇,当即瞻星就回去了。只是瞻星没有想到,受伤那个人没有住在这里,那她就无法确定那人是不是那天劫持她的黑衣人。 必须找个机会听那个伤者说话,只要他开口说话,她就能分辨出他的声音。瞻星暗暗地想,这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否则如果藏在林家铺子里的那个伤患就是那晚偷袭周先的黑衣人,那人不可能束手就擒,而她一个人又敌不过,只要确定了黑衣人的身份,就可以先去镇北军营里找小侯爷禀明情由,带着人来抓他。 “姐姐。”林红笑盈盈地走来,将铫子、茶炉一应器具搬出来,摆开之后,还真像那么回事。 “工匠什么时候来?是修补这房顶吗?”瞻星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 “嗯,数日前黑狄人攻城,都亏这两位大哥,帮着咱们家御敌,那个苏大哥,因为郊州打仗,才来咱们这儿的,离乡前便是泥瓦匠。”林红一面说一面洗烫茶具,“那两位大哥不会太早来,我来这么早都是为了偷偷跑出来玩儿的。”说着她眨了眨眼,眼尾透露出撩拨人心的娇俏。 “姓苏?”瞻星想了想,问道,“两人都姓苏吗?” “没有,他们不是亲兄弟,好像是师兄弟,跟同一个泥瓦师傅学的手艺,还有一位与我是本家,也姓林,是两兄弟里的师弟。”林红脸红了。 茶筅捣出浓密的乳花,瞻星盯着林红的手出了神。 “多谢。”茶膏是以上好的茶叶制成,清幽甘香萦绕在鼻端,顿时解去些许困乏。瞻星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慢慢地品,仿佛不经意地跟林红聊了一会那两个挺身而出的大好男儿。 “那位林大哥,一定生得一副好样貌吧?”瞻星笑问道。 林红低着头,手指绕着一绺垂在胸前的黑发,声如蚊讷:“是挺好看,待会两位大哥来了,姐姐就能见到了。” 瞻星揶揄道:“不怕我抢走你的林大哥?” 林红明显一愣,旋即满脸通红,嗔道:“姐姐瞎说什么?” 瞻星笑而不语,拈起杯喝了一口。 林红担心道:“姐姐不会真……你还没见到那二位大哥呢,定不会看上他们的,其实也没有那么俊……” 这妹子太也天真可爱,如果不是被自己戏谑两句,林红根本没想过她心里头那个林大哥会看上别的女子,压根没把别的适龄女子当成应该防备的对象。瞻星一面喝茶,一面感慨,她在侯府年深日久,丫鬟们打打闹闹地胡混着,好像都是一派小儿女的纯真,却早已没有林红身上这股娇憨劲儿,各为其主,各有计较。 茶过三杯,瞻星起身告辞。 林红诧道:“姐姐不等那二位大哥了吗?” 瞻星掸了掸裙子:“方才妹妹出言提醒,我才没有上当受骗,有缘才上门吃一杯茶。你那二位好大哥,我又不认识,就不必叨扰了。” “哦。”林红嘟了嘟嘴,送瞻星出去,站在门上握住瞻星的手,十分不舍,“我好不容易才交上姐姐这么个好朋友,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 “我姓宋。”瞻星淡道,“若是有缘,自有再见面的机会,对了,那朵珠花配你正好,若是戴上,你那林大哥看了必定十分欢喜。” 林红睁大了眼:“真的吗?!” 瞻星弯起嘴角:“真的,妹妹姿容本就不凡,皮肤又白,头发又黑,海棠红春|色正浓,衬得妹妹娇艳无双。” “那姐姐现在就替我戴上吧。”林红取出首饰盒来。 瞻星替她戴上,满意地左右看看,露出笑容。 “谢谢姐姐,姐姐住在哪儿?我还能去找你吗?” 瞻星向外望了一眼,街上人多了起来,已经是家家户户出门采买的时候。对街首饰摊子上的小贩没精打采地趴着,时不时向这边看一眼,做贼似的。 “县上有一间北口客栈,你知道吗?” 林红高兴地笑着点了一下头:“嗯!回头我去找姐姐玩儿,你在县上住几天?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不如来我家里住吧,我和爹爹去说。” 瞻星连忙制止住她:“后天我就走了,不必麻烦。” “这么快……”林红小脸儿耷拉下来,强挤出一丝笑容,“明天下午姐姐可得空?” 瞻星确实没有安排,她到这县城来的目的,只是追踪那名挟持周先的黑衣人,弄明白他是哪方势力。 “明儿下午我去找你,带你好好逛逛咱们溯溪县,带你吃好吃的,再去听听咱本地的戏腔,怎么样?” 瞻星伸手摸了摸林红的头,笑道:“行吧,明天午饭过后,我在客栈等你,天字四号房。” 两人说定以后,瞻星不敢多留,这就走了。 · 军营中。 一早宋虔之起来便去找白古游定下他这个监军的职责在,打仗他是一窍不通的,全凭白古游做主,他是上赶着给白古游做粮票来了。 “出京前我给户部杨尚书去了封信,催要两批粮,一是给容州的赈灾粮,二是给镇北军的粮饷。” 白古游看宋虔之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却胸有成竹,想到他外祖父周太傅,又想到周太后,笑道:“贤侄想得周到。” 白古游像是不太看重这批粮饷,宋虔之问:“军中粮草充沛?” 短短一两句话中,宋虔之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白古游神色认真起来。 “解了孟州之危,孙俊业给了很大支持,加上黑狄人从白明渡进来以后,几乎都是就地补给,每让出一地,就不得不让出一座粮仓。当然,我军也不能取之无度,比起在缺粮少衣的苦寒之地作战,对战黑狄,就轻松多了。” 就地补给也是作战中一种重要的补给方式,但会加大当地百姓的负担,加上灾年,入秋之后,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孟州是个例外,除此之外譬如灵州也没有受灾。 “所以催一催户部还是有必要,这是我前次出京前,杨大人答应好的,杨大人跟我差着辈儿,我信他不会欺负我这个小辈。” 白古游凝神看了一会宋虔之,笑着摇摇头,叹道:“你跟你娘,半点也不像。” 宋虔之眉头一跳,别说他像他那个混账爹,那只有掐一架了,要跟白古游这样威名赫赫的大将掐架,他心里还是怂。 “像你外祖,我认识周太傅时,他已是知天命的人了,但你五官眉目,与他很相似,听闻太傅年轻时也是多少京中闺秀的深闺梦里人。想必想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也不少。” 外祖。宋虔之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宋虔之的外祖父陪伴他的时日不算很长,但这个时常被人提及,甚至至今在朝中还有影响力的人物,就像是一缕永不散去的英魂,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与外祖多亲近,从他老人家身上学到更多做人做官的道理,是宋虔之永远的遗憾。 那时宋虔之太小,周太傅说的很多话,他都不能懂,等他懂得的时候,人却已经不在了。 帐外脚步马蹄匆促,军中时常有人走动,宋虔之与白古游议定,怎么用兵他不干涉也不多嘴,只是有个条件,让白古游|行动时尽量带上他,当个小兵也好。 白古游自然知道宋虔之这是要观察他的用兵,学点东西,欣然允许。 前脚出白古游的中军帐,外面周先已等候多时。 “小侯爷。”周先压低嗓门,一脸焦灼地将宋虔之拉到一边。 “什么事这么急?”宋虔之莫名其妙,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陆观呢?” “陆大人没出来,在整理东西。卑职有急事禀报……”周先四下看了看,不太放心地将宋虔之拽到藏不住人的一片空地,这里很僻静,无人走动,周先皱着眉头,眼光十分焦虑,“我想起来那个黑衣人的身手,很像是一个人。” “你认识的人?” “对。”周先额上渗出一片汗光,“他的武功路数跟抓我审问的人完全不同,但是,像麒麟卫的人,而且他的身材,完全符合麒麟卫选人的标准,还有就是,他使的一招探囊取物的掌法,在麒麟卫中,只有两个人会。” 宋虔之微微张大了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说闫立成和高念德?” 周先如临大敌地点了点头,急得眼睛发红:“看身材应该是高念德,瞻星姑娘要是遇上他二人,那就完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单独对上她,都能要她的性命。” “走,叫上陆观,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宋虔之朝帐篷走了两步,发现周先没跟上来,转过去叫他,斥道:“陆观和我们是自己人,别疑神疑鬼,他想办法比我稳妥,快走,还想不想救人了?!” 周先悻悻然摸鼻子跟上。 · 林家正在修整的铺子开了大门,对面摊儿的小贩脸上盖着一把蒲扇在睡觉。 闫立成叉腰站在门上喘了两口气,抓起褡裢在头上胡乱抹了两下,抿唇道:“林姑娘又亲自来了,怎么好让你给我们两个糙汉子做饭?” “苏大哥客气什么?要不是二位大哥相救,我们一家哪儿还有活命的。” 那天两军交战,以溯溪县为战场,黑狄人烧杀劫掠,闫立成和高念德一身的武功,救下林家老小虽只是举手之劳,救命之恩大过天,林老爷自不能等闲视之,他对女儿管教甚严,若不是有这一层救命的恩情,林红想要每天往铺子里跑是断然不能准许的。 林红亲自下厨,这几天的饭菜点心都是她的拿手好菜。 “林大哥不喜欢吃鱼?” 高念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说自己,忙道:“没有。” 林红陪着他们吃完饭,硬让高念德把伤口解开给她看看,高念德哭笑不得,还是解开了衣袍,上衣挽在腰中,伤口仍然红肿,林红给他上好药,小脸别到一边,起身收拾碗筷。 闫立成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姑娘出去。 “她喜欢你。”闫立成道。 高念德轻笑道:“吃醋了?” 闫立成绷着脸:“我怎么会吃小姑娘的醋。” 高念德一手捏下巴,右脚一分,搭在闫立成腿上,叹道:“不是小姑娘,是大姑娘了,反正过几日就走,多留点银子给林家。” “我可没钱。”闫立成被抓以后,身无分文,现在吃住都是高念德出钱。 “又不用你出,等事情办完,还愁没地方捞银子吗?”高念德一派了无心事的样。 闫立成皱眉摇头:“你不熟悉宋虔之其人,他不好对付。” “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足为惧,皇帝也不可能信任流着周家血液的人。周太傅执意要杀大殿下,本意是为苻明韶坐稳皇位,苻明韶却不这么想。身为人臣,妄议废立,周家人拱苻明韶坐上皇位,才是祸根。”高念德咬牙冷笑,“穷乡僻壤久无君王宠信的皇子,他有什么资格做皇帝?若是先帝泉下有知,早就给气得跳出棺材板来。” 闫立成呆呆看了一会高念德,听见林红的说话声,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方才的一瞬,他感到眼前的师弟很陌生。 ☆、妙女(拾贰) “那二位大哥就忙吧,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林红挽着菜篮子走出门。 闫立成站在门上,低头看她:“林姑娘太客气了,派个家丁过来送口饭就是,我们兄弟俩好打发得很。” 林红将头发勾上耳朵,露出小巧的白玉耳垂,耳廓微微发红,不太好意思看闫立成,却忍不住向他的身后看。 “那哪儿成,二位是林家的恩人,能给二位恩公做几天饭,当做小女子报答恩公,这样还是欠着恩公的情啊。” 林红娇滴滴羞怯的模样落在闫立成的眼里,赶人也不是,接茬接不下去,他只得木讷地站在那儿,目送林红从对面的小摊走过去,和胡二瞪了一眼,走了。 闫立成往铺子里退,打算掩上门休息一会,再上房顶干活。 身后高念德走出来,按住他抬门板的手,走出去,走到胡二的面前。 胡二原不确定是冲着自己来的,直至高念德将他刚盖在脸上的破布衫拿了开去。 “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要睡觉!”胡二努力把细眼睛瞪大,对上高念德冷若冰霜的脸,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缩了缩脖子,艰难吞咽下去口水,结巴道,“怎么了又?!老子真是走背字儿,什么事快说,说完我好睡觉!扰人清梦要挨雷劈的懂不懂?!” “今天上午谁到铺子里来过?”高念德不理会胡二的抱怨,他说话自有一股四平八稳的气质,然而眼神却像是一把亮得让人心惊的冷刀。 胡二不高兴地翻动嘴皮,两个大板牙引人注目:“一个外地来的小娘们儿,本来都要掏银子买我的珠花了,就让林家丫头搅黄了,别提了,倒霉。怎么?”胡二眼一眯,动歪了念头,“你认识那外地来的姑娘?你看上她了?还是……”他拉长声调,意有所指往高念德后面看了一眼,正对着林家还没修葺好的那间铺子。 “那可是个泼辣妞,劲大着,我这手就是她给掐的。”胡二亮出腕子上的淤痕,愤愤道,“这年头姑娘不躲在家里头学相夫教子,反而学人游侠练拳脚,白瞎一张好脸蛋子。” “外地来的?”高念德问。 “听口音像是京城人,是不是就不知道了。你认识?” 高念德没有回答,想了想,问:“长什么样子你记得吗?” “什么样子?”胡二冷哼一声,“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什么问题?”胡二被高念德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从心底凉到脚底,琢磨着这人能跟黑狄凶悍的士兵杀将起来,还是别招惹他。 “挺标致的,大眼睛翘鼻子樱桃小嘴儿,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全溯溪县找不出第二个比她好看的女人。”胡二意犹未尽地咂嘴。 “她右眼眼角下是不是有一颗泪痣?” 胡二眼一瞪,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就说你们认识,好哇,她可是险些把我打死,你还来我这儿闹,我胡二……哎,你上哪儿去?听我说完啊!” 一眨眼间,高念德已经回到对街铺子里,木门也抬上来关上。 胡二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嘟囔道:“脑子有病……” · “我去就够了。”听完宋虔之的分析,陆观做出了决定。 “要就一起,你一个人去什么去?”宋虔之连忙站起来。 周先道:“高念德和闫立成如果联手,大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就是,要么就一举把他们两个抓起来,带到白古游的军营里来看守。你一个人去,打草惊蛇,吓跑了他们两个,上哪儿找人去?” 陆观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松口道:“那一起去。”他转向宋虔之,注视他的眼睛,抬起他的头,认真道:“你必须听话。” 宋虔之大窘,打开陆观的手,脸皮微微发红,不耐烦地低头拿脚往地上踹。 “知道知道。” 说定以后,宋虔之先去找白古游报备,说晚上才会回来了,办点事情。 白古游问起是什么事。 宋虔之说是苻明韶的密旨,搪塞了过去,白古游一脸高深莫测,没有拦阻。前脚宋虔之出去,他的心腹上来问是否要派人跟。 白古游两手撑着身体,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沙盘,淡道:“由他去。”同时警告地看了手下一眼。 心腹跟白古游已有年月,连忙道:“卑职知错。” 白古游轻轻扫平沙盘的一角,往里面插小旗,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 傍晚时分,一队三十骑的黑衣女子进了溯溪县城,小半个时辰后,县令得到消息,觉得颇为蹊跷,让师爷带人留意。 师爷跟县令打商量:“不太像是奸细,卑职问过陈头儿了,不过是一群女人,长得也不像黑狄人。” “让你盯你就盯,多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县令心绪被搅扰,拇指大的一团墨迹污了他正在写的春耕文书,只得揉了。 旁边伺候的人即刻拧了帕子来给他擦脸擦手。 县令一脸烦躁地挥开,猫着一双眼看师爷:“两军交战,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要是拖了白古游的后腿,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师爷被唬得满脸发白,连忙称是:“卑职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那队黑衣女子几乎在被人盯上的同时,就发现了被人跟踪。 一行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地走进一间客栈,问老板要了十五间房。盯梢的就在客栈的对面茶棚里点了一壶茶,没玩没了地喝,盯了一个多时辰,茶铺老板小心翼翼地过来说要收摊。 两小吏只好回衙禀报。 师爷去向县令禀报,县令已经抱着姨太太睡下。 小吏还在外面等信儿,无奈之下,师爷只好自作主张,让他们找一个人去盯着就是。 小吏觍着脸两下里一对眼神。 师爷板起脸:“给太爷办事你俩动什么歪心思?” “师爷,这寒冬腊月的,大年刚过,夜里街上除了敲梆子的,鬼都没有一个,还不是只有在街上晾着,这天儿可是能冻得死人的……您看?”小吏一只手掩在另一只手小臂下面,勾了勾手指。 “那你们两个去,直接住到那家店里,花用多少,我给你们报!” 小吏喜上眉梢:“谢师爷。” 于是两个小吏颠颠儿地回去,换了一身打扮,乔装一番,其中一人还贴了一大串络腮胡子,住到那家客店。 这两人不知道,他们俩前脚离开茶铺,后脚那些女人就已经离开客店,住到了县城里另一家客栈。 · 风吹得门板嘎吱作响,方才拴上的,现在就顶不住了。一场大战过后,溯溪县十室九空,闫立成与高念德在县里租下一间小院儿,离林员外家只隔了一条街。 室内照着一支蜡烛,火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昨夜闫立成将高念德身上每一道伤都舔了个遍,闭着眼睛他也知道往哪儿上药。 不过他还是把烛台移过来仔细对着高念德的伤口端详一番,继而松了口气。 “没有发炎。”闫立成扎好高念德的伤口,低头在绷带上落下一个吻。 高念德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诸般心思涌上心头。等闫立成抬起头,高念德神色柔和下来。 “师兄。” 闫立成嗯了一声,盘在榻边的腿放了下去,低声道:“你伤着了,不用你操心,师兄去就行。” “你知道上哪儿找?”高念德低声道。 “晚饭的时候,林红不是说了,在北口客栈。”闫立成曾是麒麟卫队长,找人不在话下。 高念德却说:“你没见过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还是我去。那小丫鬟武功不高,就算让她一只手,拿下她也不在话下。” 闫立成似乎有话想说。 高念德拿唇碰了碰闫立成的下巴。 闫立成把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浓粗的眉皱着,犹豫道:“其实你这次行动,过于冲动了。大殿下没有吩咐我们来办,应该做了别的打算,或许是另派人手,咱们还是要及早脱身,以免惹祸上身……” “师兄,你别说了。”高念德短促地打断闫立成的话,作势起身。 闫立成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呼吸滚烫地在高念德颈窝里深深吸气,仿佛一头受了刺激的野兽。 良久,闫立成才平静下来,不无苦涩地对高念德说:“我们真的不能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安顿下来,大楚不行,去黑狄,或是去阿莫丹绒,我都有办法,我还听说,阿莫丹绒的男子可以拜堂成亲……” 高念德用力一挣,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剑。 这时,闫立成过去拦住了他。 “说了我去,你不听话了?”闫立成急道。 “师兄,你要是此志不坚,我们最好趁早分道扬镳,否则,我会连累你白送性命。” “念德!”闫立成语气沉重,将高念德往怀里扯,高念德挣得厉害,终于还是比不过闫立成的力气,缩在他怀里,头埋在闫立成的肩前,他的心里一片冰冷黑暗,一点光也看不见。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一句话,不要说师哥的命,只要师哥有。”闫立成顿了顿,续道,“就算你是利用我,师兄也认了。” 听到“利用”二字,高念德埋在闫立成肩前的脑袋动了动,然而被闫立成死死按着,挣脱不出,只得听着。 “我闫立成,来人世间走这一遭的,都是因为你。”闫立成松开高念德,往后抽退,满脸无奈,伸手摸了摸高念德的脸,像小时候那样掐了一把高念德白皙的脸庞,“走了。” 窗外突兀的一声碎响。 几乎同时,高念德发出一枚暗器,穿破窗户纸,却没有如他所料落空,反而窗外响起了一个让二人都觉得耳熟的女声。 不祥的阴影笼罩住高念德,他愣愣地跌坐在床边,缓慢地抬头看闫立成,哆嗦着唇,道:“师哥,你去看一眼。” 闫立成拉开门出去。 雪风扑涌进屋,吹灭蜡烛,借着院子里微弱的皎白月光,闫立成夜视不差,看清躺在地上的人那一瞬间,他呼吸一窒,上前一把抱起倒在窗下的女子,转回屋来。 高念德局促地站在那儿。 闫立成将女子放在了床上。 “怎么是她……”像是一把沙子揉在了高念德嗓子里,憋得他眼睛发红,“不行,不能留她在这儿,死了没有?” 高念德伸手探女子的鼻息。 “断气了。” 高念德脑中一片空白:“我以为是有人跟踪,会武功的人不会躲不开,怎么会是她。” “别怕。”闫立成握上他的手。 高念德镇定了些,紧抿住唇,过了一会,他下了决心,朝闫立成说:“西南方向有一条大河,把她放进河里,绝不会有人找到。” “麒麟卫有一万种方式让一个人死得无声无息无迹可寻,师弟,你对她……”闫立成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林红嘴角带血,脸色青灰。 高念德的镖喂的都是剧毒,他没有想过让中镖的人活命。 “人都死了,师兄你不要胡说了,快把人送出去。”高念德取过剑,先一步出门赶往北口客栈。 ☆、妙女(拾叁) 入亥以后,溯溪县街面上少有人行走,客店也要关门,只留一扇小门,堂中留个伙计接待半夜来投宿的客人,这是北口客栈的规矩。 伙计刚收拾完堂子里的桌椅板凳,钻进后面去换衣服,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动静,伙计慌手慌脚,正要出去,哎哟了一声,头低垂下去,把扣错的纽扣解开,边扣边往外边儿跑。 一个女声嚷道:“怎么没人呀?我们要住店。” 伙计一看堂里已经站满人,还全都是女的,登时脸一红,连忙扣好衣服,牵着衣角往下抻。 “来了来了,要多少间房?”伙计眉头微微皱起,想起来没剩几间房,不一定住得下。 领头的女子通情达理地问:“你这里还有多少间房?” “我看看。”伙计翻开台上的簿子,愁眉苦脸半天,抬起头来答话,“还有六间上房,柴房和仓房倒是也能住两个,只是……只是……”他声音越来越小。 “只是什么?”女子好奇道。 伙计讪讪笑道:“都是姑娘家,柴房和仓房肯定是不能给姑娘们住的,这么着,咱县上还有一间客栈,小的叫个人出来,这六间姑娘们挤一挤怎么也能住下十二个人,余下的去县上另一家客栈住,也不远,两条街以外便是。” 一行人里只有一人手抄在狐皮之中,头上兜帽没有摘下,伙计不住往她瞟,是看出来这一群人里,这人才是真说话算话的主。 果然问话的女子附耳过去。 片刻后,问话的女子掏出银子来,啪一声拍在柜上。 “十二间就十二间,柴房、仓房也要,至于我们怎么住,你就甭管了。” 伙计一脸为难,腮帮鼓突几下,终于把话憋了回去。 “店里有麻绳吗?” 伙计:“有有,姑娘随意下来拿便是。” 把这群奇怪的姑娘们各自送回房间,又有几个人下来拿绳子,伙计一头雾水吗,也不方便多问。这下客满,可以关门大吉。 伙计倦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正要抬起木门闭门谢客。 外面一只手伸了进来。 伙计眼一瞪,险些叫出声来,嘴被人紧紧捂住,按进门里。 “别叫别叫,小二哥,我们是来找人的。” 伙计:“呜呜呜……”眼珠一直往下瞥。 周先会意,松开伙计的嘴,走进来肆无忌惮地打量四周,看出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栈,顶多能住四五十个人。 伙计被松开后,心中砰砰狂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三人走了进来,眼睛上下乱瞟,心神定了下来。都是穿好料子的衣服,不像坏人。 “三位客官,小店已经住满了,一间房都没剩下,连柴房仓房都不空,恕小的不好招待了。也是赶巧了,咱这客栈一年到头都没有几天这么多人来,往北走,过两条街,还有一间客栈,要不你们上那儿碰碰运气?” 周先皮笑肉不笑地抓着伙计的前襟,将人往前一推。 伙计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步就算站住了。 周先掸了掸他的上衣,嘴角勾起,道:“说了是来找人,我们不住店。” 伙计见三人穿得不差,抓他的人显然有功夫,颤声道:“凭爷问,小的一定实话实说。” 陆观问:“昨日有没有一位小姑娘来投宿?她人长得很标致,一身天青色素净装扮,眼睛很大,猫眼石似的。” “这个……”伙计想了会,猛一拍脑门,忙道有,住在天字四号房,“本来不该告诉几位,坏了规矩,既然你们说是她朋友,就自己上去找吧,小的就不去了。” 三人眼神一碰,上楼去找天字房。 宋虔之看了一眼门牌,朝周先点头。 周先敲了两下。 里面没有动静。 “瞻星?”宋虔之压低嗓子,也敲了一遍。 陆观把耳朵贴在门上,朝其余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一脚把门踹开。 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陆观忽然不满道:“怎么敲半天不开门,睡着了呀?进去说话。” 最后一个进门的周先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拴好,陆观已经将窗户关了起来。 这一番举动,宋虔之已经猜到,应该是惊动了店里的人,不知道是谁,在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宋虔之走到门口去,听了一会,才松口气回到里屋。 “没有跟来。”饶是如此,宋虔之也没有大声说话,以免阴沟里翻船。 “是瞻星的东西吗?”陆观拿过来一个包袱。 “对,就是她的,这个包袱我认识。”宋虔之端起烛台看了看,手贴在茶壶上试了一下,道,“蜡泪还是软的,茶水虽然凉了,但不冰,她出去应该不到半个时辰,可能是去找人了。” 周先坐不住了:“那我去找。” “去哪儿找?”宋虔之问,“你知道闫立成他们躲在哪儿?是个小县,要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周先只得坐下来,他眼神发直,愣了会,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那怎么办?” “等。”陆观说,“我出去一下。” 周先不干了,站起身拦在陆观面前:“陆大人叫我等,怎么你又要出去?” “我去看看是什么人刚才在偷窥。就在这间客栈里,不出去。”没听见周先回答,陆观不耐烦地皱眉,“你不信?不信就一起去。” 宋虔之站了起来。 “你不能去,就在这儿等。”陆观道。 宋虔之:“……”正想发作,三人同时听见屋顶上极细微的瓦片声。 宋虔之心猛地向上一提,坐下来,撇着嘴摸过来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赶人道:“那你们两个去,快去快回,让爷等得不耐烦了,我就回去了。” 陆观带着周先出去了。 宋虔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飞快在转。房顶上的人走了没有?是什么人?这一路没人跟着,凭他们三个的功夫如果都不能发现有人跟踪,那就是碰上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是从军营跟出来的人,就是他们到了客栈以后,才被这个人盯上的。这是刚才陆观发现躲在客栈里盯他们的人吗?如果是,陆观就不会乖乖跟周先出去了,那就是另外一拨人。 瞻星办事向来目的明确,这么晚出去,一定是黑衣人的来路已经有眉目了,她应该是去跟踪黑衣人。 至于这位梁上君子,进客栈的时候应该还没盯上他们,陆观实在太机警了。方才要不是陆观反应迅速,他和周先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偷窥。 假设,这个房上的人是直奔这间房,那便是事先已经打听好瞻星住在这里。谁会盯上他的一个近身侍女? 宋虔之心里有了数,心放了下来,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以后起身来伸懒腰,左右看了看,疲倦不堪地用右手锤左手手臂,声音不低地叹道:“死丫头还不回来,累死侯爷我了,睡会儿。” 宋虔之大摇大摆把蜡烛吹灭,往床上一倒,草草扯过来被子往身上一盖。他闭着眼,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过了好一会,一个人扑落在地的声音让宋虔之完全清醒过来,他躺着一动未动。 那人脚步很轻,是习武之人才有的轻巧。 是高念德,还是闫立成? 宋虔之控制着呼吸,像是熟睡那样,不起一丝波澜,以免打草惊蛇。 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宋虔之:“???” 黑暗里一阵模糊不清的像是布料摩擦一类的声音。 宋虔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难道他在脱衣服吗?闫立成被陆观打成那样,应该没有这个贼胆了,莫非是高念德? 就在此时,帐幔被人掀开。 宋虔之眼珠下意识一滚。 高念德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他根本没有睡着,一把捂住宋虔之的嘴。 宋虔之瞪着眼睛呜呜呜。他压根没想过要肉搏,他这一招是要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接着高念德捏开宋虔之的嘴,两个麻核桃塞进宋虔之的嘴里,三下五除二,高念德把宋虔之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宋虔之嘴巴给核桃撑得腮帮子又痒又麻,很不舒服,眼角泛泪,呜呜呜了两声以示抗议。 高念德用被子把宋虔之一裹,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月黑风高杀人夜,日上三竿灭口时。 闫立成马马虎虎拿家里床单裹着林红,把人带到江边,高逾二十尺的崖壁下,白花花的浪头一茬接着一茬翻上来,即便天色已晚,江面不断翻腾的湍急流水依然泛出光来。 “对不住了。”闫立成沉声道,把林红就着床单往崖下一抛,连响声都没听见,耳畔俱是如雷的水声。闫立成担心高念德,探头向岩下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作大鹏展翅的姿势,纵身疾跃而走。 东北方向岩下向水中伸出的一块巨石上,瞻星扒开被单,被单中露出一张青灰紫涨的小脸。 瞻星眼睛红了,呼吸滚烫,她收起缠在林红尸体上的鞭子,摸出手帕,将林红的脸仔仔细细擦净,重新用被单把她的裹起,扛着回到崖上,奔出十数里,找到一片清风雅静的树林。 就在树林中,瞻星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挖了个坑,把林红安葬下去,在坟头树了一块木牌。她想了又想,不便写林红的名字,只在上面用匕首刻了一枚珠花。 已经过了子时,瞻星疲倦已极,起身时觉得头晕目眩,一手扶额,抓住旁边树干,定了定神,打算回去睡觉。 就在这时候,林中的脚步声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她突然心中有些异样,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手捂嘴一手拦腰拖到树后。 “别怕,是我。” 瞻星听出是周先的声音,方才被人捂住嘴,她脚都凉了,这时满脸通红,周先松了她的嘴。 瞻星回过头去,看见周先,和他身后的陆观,原本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少爷呢?” 陆观压低着嗓音:“在前面,你就在这里,我们俩去追。”陆观早已经等不及,说完便纵了出去。 “过来。”周先让瞻星躲到一块岩石后面,想了想,将外袍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看着她白玉般的小脸,轻声道,“冷吗?” “没事,周大哥,你快去找少爷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不要妄自菲薄。就在这里待着,小心一些。”周先摸出一支骨笛给她,对上瞻星迟疑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鹰骨做的,看到这个孔没有,要是有意外,你就用力吹响它。” 一顿颠簸,宋虔之浑身被绳子勒得发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把嘴里的核桃吐出来,舌头还酸。 即使能叫也没什么用,陆观和周先一定跟着他,叫给谁听啊?宋虔之一路腹诽,这高念德也太瘦了,能不能多吃点儿,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他肺疼,要不是嘴里有核桃堵着,晚饭都得颠出来。 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跑树林里来了,这和宋虔之的设想完全不一样。高念德受了伤,闫立成那么疼他,一定会找地方落脚看大夫,怎么高念德把他往林子里带啊? 就在晕头转向的档口上,高念德突然不跑了,把宋虔之往一个只能容下一人蜷着的扁平岩石下方一塞。 宋虔之脑袋在岩石上撞了一下,登时嗡的一声。 待眼前金星散去,高念德已经跑得没影儿了。紧接着是另一拨人从宋虔之的面前跑过去,那些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块黑暗之地,追高念德去了。 宋虔之活动了一下手,手腕被麻绳磨得好像出血了,他屈起脚,手尽量从身后去够靴子,偏偏只摸到靴底,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正在缓气的时候,他看见陆观又要跑过去,连忙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陆观几乎立刻听见了,擦亮火石,点起半截牛油蜡烛,一手拦风,小心地越过矮木丛走过来。 宋虔之又呜了一声。 陆观把宋虔之从岩石底部拖出来,抠出他嘴里的核桃,一手都是口水。陆观用袍袖擦了擦宋虔之嘴角和下巴,露出心疼的眼神,就要给他松绑。 “现在松?那我不白被绑了吗?”宋虔之喘息道,“不是要找他们落脚的地儿吗,现在闫立成还没现身。”他说话时脸颊疼得直抽,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觉得疼,现在扣出去了,舌头顶着口腔内部,核桃壳上的纹路都清晰地印在口腔内壁上。 “不管了。你这什么破主意!”陆观发火道,就着蜡烛把绳子烧断,解开宋虔之,把蜡烛塞到宋虔之手上让他握着,“麻了吧?” 宋虔之是真被绑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一看陆观火了,又理亏,一时语塞,眼神闪躲。 陆观低下头来,狠狠亲宋虔之的嘴。 “喂,你们怎么回事,不追了?”周先的声音响起。 “追。”陆观松开宋虔之,扯着他站起身,问他能不能走。 “没事。”宋虔之踉踉跄跄走出两步,甩胳膊踢腿,感觉好了一些,“追吧,追高念德的是什么人?” “客栈里的,不知道是谁,先追上去看看情形。”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我背你?” “不用。”宋虔之有点过意不去。 “背吧背吧,宋大人您可千万别发出声音,这一群人功夫都不差,咱们要无声无息地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周先道。 于是宋虔之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只好由陆观背着他,他脸贴在陆观的脖子里,听见陆观问他:“吓坏了吧?” 宋虔之摇头:“没有,希望顺利抓住他们俩。” “你说抓谁就抓谁,但是。”陆观嗓音一沉,斜瞥了宋虔之一眼,“打不过就跑,不要逞强。我去抓人。” 宋虔之一撇嘴。他也是练过的好吗?但是他又确实在三人里最不能打,他心里想着:看情况吧。 嘴上答道:“好嘞,听你的。” ☆、妙女(拾肆) 高念德占据高地,脚下突然一顿,立在一块巨石上,追踪他的黑影纷纷停住。 “追了我一路,各路神仙也该露相了吧?”高念德倏然转身。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火绒在死一般沉寂的黑暗里点燃了一枝随身携带的牛油蜡烛,火焰照出一张冷艳的脸。 “是你。”高念德不禁眉一挑,握紧了腰间的刀。 “你师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柳素光,你到溯溪来做什么?”高念德眼角余光留意四周动静,心中默祷闫立成千万不要现身,然而影影绰绰的树丛中,总好似还有人潜伏。他是草木皆兵了。 周先:“她叫柳素光。” “你认识?”宋虔之脑袋从周先、陆观中间挤出来,看向十数米外的两人,他右手抓着一片芭蕉叶遮住额头,声音极低地说,“这个女的怎么那么眼熟?” “她就是给我脸上留下这道疤痕的人。”周先侧头向宋虔之的耳朵,细声说。 “是她……”那可能就是苻明韶在夯州收的那个妙女,如果是妙女,那她就是奉苻明韶的命令来风平峡。 宋虔之趴在潮湿的草木上,心里飞快转着念头。 如果在破庙审讯周先的是妙女……不,周先没有必要隐瞒真相,那在破庙再次割开他脸上伤口的人,应该不是这个女人。但不意味着不是她的手下或者同党,而妙女背后是皇帝。 想到这里,宋虔之忍不住动了一下。 陆观一手揽住他的腰,凑在他耳边沉声说:“别动,别说话。” “不是为你而来,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和闫立成已经是落水狗,能上岸就快些上岸,两虎相争,你们两只小虾在中间捣什么乱?”柳素光声音很好听,让人只贪心想听久一些。 “既然不是为我而来,你带你的人走,别跟着我。”高念德手臂上伤口隐隐作痛,背着人跑了那么远,此刻他就像一张拉满弦的弓,浑身肌肉充满力量,一触即发。 “方才你从北口客栈带走了一个人,好像是安定侯的公子,怎么到这里不见了,你把人放在了哪儿?” “就在来路上,你自己找去吧。”高念德仿佛想到什么,放声大笑起来。 柳素光恼羞成怒:“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依稀想起那年认识你的时候,你骂麒麟卫是皇家的走狗,世间事果然没有定数。汪汪。”高念德甩着头两声狗叫学得惟妙惟肖。 柳素光胸脯几度起伏,平静下来,唯独嘴角似笑非笑挂着一点弧度。 “你还是好自为之吧,你那点破事,要是闫立成知道了,他必然化作一条疯狗,到那时,他头一个要咬死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柳素光吩咐手下立刻沿着来路去找宋虔之,走前最后回头同情地看了一眼高念德,说,“其实我还是很欣赏你,只是跟错了主子,这都是命。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溯溪县见你,再让我见一次,你的小命我就会勉为其难收下了,你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高念德脸色一时很难看,一句嘴没还。看着柳素光带人退走,高念德突然捂住手臂蹲下身。 宋虔之正要往外冲,被陆观一把拉住。 周先按住宋虔之的肩,凑过去说:“再等等。” 没过多久,高念德站起身,一步一顿地往溯溪县城里走。 宋虔之他们三个不远不近地跟着,柳素光的人没有再现身,高念德身形显得佝偻,在前方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他停了下来。 宋虔之被陆观一把拽得趴下。 前方高念德晃到一棵树下,手不方便地松开裤带,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来。 跟踪三人:“……” 高念德回到和闫立成暂居的院落,站在门前左右望了望,继而推门而入。 正要出门的闫立成差点和高念德撞个满怀,他一愣,一把抱住高念德。 高念德略显尴尬地推开闫立成,低声道:“进去说,金疮药找出来,伤口裂了。” 院墙外,陆观先一步跳上墙去,朝等在墙下的两人招手。 宋虔之跟了上去,周先跳上去,把宋虔之挤得跳下墙去,落在院内。 “谁?”高念德警觉的声音响起。 门开了,露出闫立成的脸。 一只花猫喵呜一声扑了过去,从老树根下一闪而过。 “没有谁,是猫,你放下,我来。”闫立成重新关上了门。 墙上挂着一只手的周先气息奄奄地小声问:“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你小心点……”话音未落,宋虔之被跳下来的周先踩了一脚肩,撞到陆观的怀里,嘴一张就开始叫。 幸好陆观反应快,一把捂住宋虔之的嘴,宋虔之捂住周先的嘴,周先按着陆观的嘴,三人黏在一起东倒西歪。 屋里,高念德白着脸,赤着上身,让闫立成给他上药。 “她怎么会来?”听到柳素光的名字,闫立成手顿了顿,食中二指并起,从药瓶里敲出些许药粉,扎上高念德的伤口。 “不知道,你说,她是不是知道我投了大殿下?”高念德穿上外袍,胸膛袒露,坐着喘气,眉宇间带着疲倦。 “她说你跟错了主子,那她一定不是大殿下的人。她应该是知道了。但是柳素光效忠于李明昌,李明昌的父亲李谦德在先帝时候背叛大楚,到了北方。后来效忠于阿莫丹绒王室,他死后,李明昌子承父业,给坎达英做右相。在阿莫丹绒,右相一职就像是大家族中的管家,钱粮都在他的手里。李明昌手里除了没有兵权,坎达英也从不让李家与手下爱将结成亲家,其他的,他可以说就是当年的周太傅。” “太阳底下没新事。”高念德冷刺地嘲道,“但是李明昌是大楚叛臣,坎达英防他是应该的,周家世代忠心,与皇室早已缠在一起不可分割,苻明韶一样想铲了他。还好周太傅死得及时,否则说不定会像薛元书……” “那不一样,薛元书晚年沉迷男色,耽误国事,而且他是个巨贪。”闫立成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太想提这桩陈年旧事,他小声道,“史书一笔,未必就是真事。” 高念德没有说话。 闫立成叹了口气:“不知道将来史书上会怎么写我。” “傻了不是?我们这些人,怎么会有人挂心呢?” 闫立成苦笑道:“是我痴人说梦了。” “不过,要是大殿下登基,我们也能弄个将军做做,为大楚开疆拓土,立下功劳。”高念德越说越是心中滚烫,眼睛发亮,他用力握了握闫立成的手,“师兄,只要能办好这件事,你我就是立下了大功,才不枉费这六年的离别。这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我没有一天不在想重逢的一刻。你曾经是大楚皇室最信任的麒麟卫队长,难道甘心做个乡野村民,了此残生吗?” 闫立成沉默了。 “师兄。”高念德注视着闫立成,将他的手贴在脸上,喘息道,“无论你怎么决定,就算你要现在退出,我也跟你走。” 窗外,三个人腿都蹲麻了。 宋虔之把陆观的手拉过来,在他手掌心里写了个字:“高。” 陆观握住他的手,里面的两个人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不但不能说话,更不能动,只能艰难地躲在外面听墙角。 陆观知道宋虔之的意思。高念德很高明,他比闫立成有野心,这一招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如果闫立成现在要退缩,高念德自会用别的法子留他。 闫立成叹了口气,抱住高念德,令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那份重量从肩头一直沉甸甸传到心底里,他一只手抚着高念德披散下来的头发,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是师兄对不起你。” 高念德眼睛一红,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 闫立成又道:“你想做什么,师兄都陪你,但是有一条,卖国的事师兄不做。大殿下要登基可以,他不能引黑狄人来攻占大楚的疆域,不能让黑狄人来杀大楚的子民。我会替你把周先抓来,让他说出霸下剑的下落。” 屋内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加上宋虔之三人武功都不弱。 宋虔之左手肘碰了碰周先的胳膊,意思是:听见了? 周先无奈地撇了撇嘴,他现在是香饽饽,谁都想抓他。 屋里静了下去,陆观对宋虔之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后退。 宋虔之也不逞能,猫着腰往后退了两步,陆观一脚踹开门。 里面两只正在相拥的野鸳鸳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闫立成发出一声大吼:“狗日的王八羔子,阴魂不散,来得正好,师弟,抄家伙!” 陆观一个人就能打闫立成,高念德受了伤,闫立成要分心照看高念德,很快就露出破绽,不到盏茶功夫,昔日的麒麟卫队长就被拿下,陆观膝盖抵着闫立成的后背,令他跪在宋虔之的面前。 宋虔之揣着手,站起身,高念德已被周先掏出绳子来捆好,陆观也将闫立成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俩还好没跟柳素光对上,就这点功夫,还要抓周先。”宋虔之鞋戳了戳闫立成跪地的膝盖,“费那么大功夫从容州逃跑,跑到这儿来不一样被抓吗?还不如在容州老老实实待着。”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高念德脖子一梗,胸中血气沸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宋虔之道:“我不杀你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回答几个问题。” “好,你问。” “不行!” 宋虔之被这师兄弟二人同时作出的截然不同的答话逗乐了。 “师兄!说不说都是死,这个理你还不明白吗?!”高念德气坏了,想往闫立成身边挪,却被周先提着身后绳结制得死死的。 宋虔之在闫立成跟前蹲下来,端详他的脸,摇头道:“这才十几天,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师弟可算把你拖累坏了。” 这话闫立成没接。 在黑狼寨见到闫立成的时候,他就像一头山林间的猛虎,凶相毕露。宋虔之说不好他的变化,却分明觉得眼前的猛虎已成困兽。 “那天晚上袭击周先的黑衣人,是高念德吧?他手臂上的伤,正是黑衣人受伤的位置。” 闫立成:“是。” “你们认识柳素光?” 闫立成嘴角现出冷嘲:“你们不是在门外听了许久吗?当然也听见我们在说柳素光的主子。你是不是还想问,柳素光与李明昌的关系?” “柳素光是李明昌的手下,你们已经说了。但据我所知,李谦德为了取信于阿莫丹绒,发下重誓,李家世代不回楚地。坎达英也一直防着李明昌和大楚朝廷勾结,柳素光现在效忠于皇上,又怎么可能同时效忠于李明昌?” “那贱人上了苻明韶的贼船……”高念德狠狠道。 “不可能。”闫立成平静地说,“李明昌不会冒让坎达英起疑的危险,让柳素光为苻明韶效命,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这个先不提。苻明懋现在何处?”这才是宋虔之真正想知道的,找到苻明懋,才能将周太后要求他转达的话告诉苻明懋。 “告诉你大殿下的下落,好让你带兵抓他?”高念德失笑,笑出了声来,咳嗽两声,下巴一抬,“你外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你这儿蠢成这样。” 宋虔之没有理会高念德。 闫立成想了想,沉声道:“风平峡战事紧张,一旦黑狄退出风平峡,那就只能一退再退,风平峡往东,再无更好的天然屏障。黑狄是从东边打过来,能抢能占的粮都占了,匆促溃逃也不能把从孟州和郊州抢到的粮草悉数运走。如果大殿下没有留后手,那他应该与黑狄人共进退,也许会遁逃去黑狄。” “你觉得苻明懋不会隐姓埋名留在大楚,伺机而动?” “留下来太危险,如果我是大殿下,至少会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以图东山再起。”闫立成顿了顿,摇头,“小侯爷,你现在就是一只无头苍蝇,就算拷问我二人也无用,我们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抓周先只是为了得到霸下剑,那是先帝号令三军的指挥剑,凭借这把剑,大殿下就有资格重回京城,与苻明韶相争。只是……技不如人,既然被你们抓住了,要杀便杀,要是你能做主,就放了我师弟。你若是做不了主,总归我们二人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师兄!”高念德一声饱含悲痛,一路跟闫立成结伴,他早看出闫立成已经是上了年纪,年少时候的勇猛早就不在了,人一生退意,果然万事皆休。 闫立成沉默地看了高念德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还有什么问题?” “柳素光是什么来头?” 闫立成一愣,没有想到绕来绕去宋虔之的注意力还是回到了柳素光这个女人身上,他嘴角一勾,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柳素光是个绝代美人,但世上的东西,越是美艳,越是有毒。柳家与李家世代相生,李家祖上不是读书人,而是江湖术士,李谦德是为太后炼制长生不老药被拆穿,逼不得已,才北逃去阿莫丹绒。” “术士?”这段宋虔之完全不知道。 “先帝将这段往事视为皇室丑闻,知道的人本就少,加上这些年死的死,逃的逃。不过李谦德也不是只会炼丹,此人一生痴迷天文术数,确实也让他算准了不少大事,只是先帝对怪力乱神的事不以为然,当时太后想让先帝封李谦德一个国师,先帝没答应。李谦德才想出给太后炼丹的招,谁知道犯了先帝的大忌,恰好当时太后生了一场病,先帝借此要处罚他,李谦德讨好皇室,尤其是得太后的信任,宫里遍布他的眼线,提前给他通了信,所以他才叛走阿莫丹绒。他一生所学俱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籍、秘术,你外祖年轻时,也曾拜访李谦德,就是想看看他的藏书,看过以后,他只说了一句:天机。从此再也没提过。怎么,周太傅一点儿也没有对你说起过这个奇人?” 宋虔之撇撇嘴:“我那会儿才几岁,外祖怎么会跟我说这个。” 宋虔之跟他外祖父处的时间本就不长,现在想起来,也很后悔,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柳家与李家世代都有姻亲,柳素光认了李明昌做干爹,少时跟着李谦德,应该学了不少神秘之术。天下间就没有这个女人迷惑不了的男人,她声音里有妖,常常让人稀里糊涂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了。茑为女萝,施于松柏。这柳家的后人是女萝,李家的后人便是松柏。”闫立成叹了口气,眼神茫然,“所以我说柳素光不可能效力于大楚皇室,除非……”他倒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可能。”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敲门声响起。宋虔之跟陆观对了一眼,立刻起身:“我去看看,你们把他俩带进屋。” ☆、妙女(拾伍) “少爷!”门外站着瞻星,宋虔之大大松了口气,把她让进来,探出头去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跟着。 “就是他!”瞻星看见高念德就气炸了肺,冲上去就想拔周先腰间的刀把高念德劈成两半,“他杀了林红!” “住手!”宋虔之喝住瞻星,“此人要押回京城让皇上处置,你在这儿杀了他,我怎么向朝廷交代?” 瞻星胸口急剧起伏,嘴唇颤动,半天才缓过劲。 “少爷……” 一看瞻星要哭,宋虔之连忙道:“回京路上你负责看着他俩,不能让他们自尽,也千万不能让他们逃了。” “回京以后皇上会砍他们的头吗?” 宋虔之道:“他们身上背的罪名,死多少次都不够。” 瞻星这才作罢,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 回到军营已经快到四更,宋虔之却一点也不困,在帐中铺开一张纸,写下柳素光、李明昌、坎达英的名字,画了个圈代替苻明韶,下方简略画了三个板块,大楚疆域像是一头体格雄壮的熊,有点臃肿笨拙,其北是扁长横卧的一溜弯月,那是阿莫丹绒,孤悬在外的半岛是黑狄。 “明天再想,睡觉。”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写写画画的纸,低下头,以唇碰了碰他的耳朵。 虽然是被陆观半抱着拖到了行军床上,周先早已经睡得直打呼噜。 宋虔之睡不着,翻过身去抱着陆观的腰,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手碰到陆观身上肌肉便忍不住在他胸膛里揉来揉去。 宋虔之脑袋一片放空,正在发呆,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平地里一道惊雷劈下来,他后脑勺一顿发麻,呼吸停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怎么了?”陆观低声问,低下头来亲宋虔之。 “柳素光是李明昌的人,李明昌是坎达英的人,柳素光现在在为皇上办事。”宋虔之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吐息如同微风拂过陆观的耳蜗,“如果柳、李两家,只是一座桥。那桥的两端,只能是苻明韶和坎达英。” “你把苻明韶想得太坏也太大胆了,与虎谋皮的事,他还做不出。”陆观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抬眼看近在咫尺的宋虔之,“你就这么在意他?” “你的旧情人,你说呢?不在意他不就是不在意你?” 陆观被说得一时语塞,只是将宋虔之抱紧。 宋虔之当然不是因为在意苻明韶,只是苻明韶手里的势力最强,而且,他在暗处,譬如说这个柳素光就是从前宋虔之不知道的存在。 “这下好了,我建议他裁撤麒麟卫,反而办了件坏事。”宋虔之无奈道,“柳素光是李明昌的人,如果李明昌没有实实在在被坎达英捏在手里,还可能是苻明韶的奇招。” 陆观没有说话。他知道李谦德在阿莫丹绒虽然势大,阿莫丹绒王室在将领上却任人唯亲,所有大将军都是王室成员,而阿莫丹绒人好勇斗狠,个个骁勇善战,战斗力不强的王室成员,等不到长大成人就会在阿莫丹绒向外扩张的战事里捐躯。 这样一个充满狼性的王室,不可能绝对信任大楚叛臣,除非李家能够给坎达英一份大礼。 “我还是觉得,此事疑点甚多,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柳家与李家的关系是否真这么牢固,柳素光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不清楚。不要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你就小看她。有时候女人做事,比男人更能出奇招。厉害的女人,多半折在一个情字上。” 宋虔之翻了个身,陆观从身后抱着他,宋虔之特别喜欢这样抱着,后背贴在陆观温暖的怀中,无论被窝外再寒冷,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他无关。 “你的意思是,她还会来找周先?”宋虔之迷迷糊糊把眼睛闭上,抱住陆观伸到他面前的手臂。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定拷问周先的是柳素光的手下,我也倾向于这种可能。如果是柳素光,那就是说,皇上想要这把剑。现在剑没找到,她一定还会来找周先。闫立成和高念德只有两个人,他们手下如果有一个可以驱策的人,也不会落到两人孤身在外,高念德还亲自扮作黑衣人袭击周先,显然是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拿到霸下剑,苻明懋就可以假托先帝的名义,重返京城,甚至逼皇帝退位。他是先帝长子,要不是有周太后,先帝不会在驾崩前立苻明韶为太子。然而要说名正言顺,苻明懋是最应该继承皇位的人。” “也不能怪姨母,当年苻明懋在朝中就有不少大臣支持,谁都会选择苻明韶来扶持。”宋虔之忍不住又想起他外祖给李相写的“杀之”,可以说当年周家为了让苻明韶登上皇位,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冒着风险也做了,现在周太后却被软禁,苻明韶的势力开始浮出水面。 “再看吧,苻明韶手里不会只有柳素光。黑狄大军一退,他照样要把李相弄下去,到时候就是罪臣还朝,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你我都只是小人物,小角色。” 这话说完,陆观在宋虔之脖子里深深嗅闻。 宋虔之感到陆观的脸在后颈中磨蹭,他很喜欢这种近似兽类亲近的方式,让他感到在茫茫天地间,还有这一份温暖陪伴他,不离不弃。 陆观是个孤儿。 宋虔之心一软,反手抱住陆观的脖子,侧过头去亲了亲他的唇。 陆观一手将被撑上去,翻身压到宋虔之的身上,呼吸变得粗重。 第二天一大早周先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了。 “天亮了吗?”宋虔之话音带着浓浓睡意,趴在被窝里不想动。 陆观先起来收拾好自己,然后给宋虔之穿衣服,先穿好上衣,宋虔之连忙脸红地按住被子:“不用了,我自己来。” 昨天带回来的闫立成和高念德,宋虔之交给了白古游,白古游找人看守着,宋虔之暂时不去管他们。 军营里人人都有事干,就这一路钦差,可以说相当无聊。两军对垒中,白古游显然也没有拔营的打算,宋虔之喂完马,找了个视野开阔的草垛,坐在上面看不远处的校场上将士们在对招演练。 陆观爬了上来。 “有事?”宋虔之斜陆观一眼。 “没事。”陆观从怀里摸出一块烤红薯,掰开,分成两半,一人一块,“才烤的。” 宋虔之拿着红薯有点哭笑不得,边剥皮边说:“小爷我跟着你,就给我吃这个,这是喂猪的你知不知道?” 陆观嘴角带笑地看宋虔之。 宋虔之尝了一口,顿时眼睛弯了起来,好甜。 “以后咱们过日子,你就吃了睡,睡了吃,我就养猪。” 如果有一天能过上那种清净日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宋虔之清楚地知道,就算他愿意离开京城,苻明韶在位一天,就不会放过他。在这点上,他身上流着周家的血,他外祖的荣光仍笼罩在他的头上,而陆观是可以牺牲的。 更让宋虔之只能进不能退的是,只有他手中有权力,他才能护得住周婉心,也才护得住陆观。 这些话宋虔之没说,他啃完红薯,把皮往底下马棚里一扔,跳下草垛。 一个小兵来报,说有人送信给宋虔之。 陆观接过信去。 “谁写的?”宋虔之随口道,“我在孟州没有熟人,不会是柳素光吧?” “没有落款。”陆观把信给宋虔之,“约你今天晚上到溯溪县北口客栈共度良宵。” 宋虔之差点平地摔一跤。 “什么共度良宵你别胡说。”宋虔之把信笺贴着鼻子闻了闻,素白笺纸上印着的一朵红梅花,还带一股幽香,闻上去让人脑袋发晕。 陆观脸色难看起来。 “你闻这个香,怎么我闻着头晕。”宋虔之把信纸往陆观的面前递。 陆观将信将疑地闻了闻,脸色一变。 “这个香味……”陆观沉吟道,“你不觉得在哪儿闻过吗?” “哪儿?” 陆观让小兵先走,压低声音说:“回夯州那天,我们去见皇上。” “苻明韶喝醉酒的时候,室内就是这股香。”宋虔之把信笺拿回来,叠成方块,往怀里揣。 “你还舍不得了?”陆观道。 “我拿去让周先闻一闻。”宋虔之牵住陆观的手,也不避讳,把他牵着回营帐里。 “我闻过。”周先迟疑道,“哪儿来的,谁约你见面?还是女人。我在哪儿闻过来着……” “想想。”宋虔之挨着周先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抬头看陆观,问他喝不喝茶。 陆观从宋虔之手里拿过茶杯去喝了一口。 周先眸色清明起来,抿了抿嘴,喉咙有些发干,看着宋虔之说:“我两次失手被抓,都闻到过这个味儿。” “两次?我们救你出来那次你也闻见了?”这倒是宋虔之没想到的。柳素光和妙女是同一个人,这是宋虔之亲眼所见,但是谁抓了周先在破庙里差点把人弄死,却一直只是猜测。 “是,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对我严刑拷问,闻到这个香味,我整个人就感觉飘飘然,没有那么痛了。”周先道,“这有点像某种迷药。” “只有两次吗?你说你跟那个女的,在花楼认识的那个,唱歌很好听的,当时你没有闻见这种香味?” 周先眉头深锁,想了又想,语速缓慢,很不确定。 “花楼里本来就用香,为了让客人有兴致,都会点一点儿催情的香料,加上楼里的食物、酒水,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儿,在花楼里是不是闻见了这种香,我实在想不起来。” “你们每次见面,都在花楼里吗?”宋虔之不死心地追问。 “对,都在花楼,而且她都是轻纱覆面。” 宋虔之暗想,那就是妙女有意不想让周先知道她的身份,而且柳素光身段极美,蒙着脸更让人想入非非。 “这事不急,等回到京城找个香料大师仔细看看。今晚这个约你去吗?”陆观问宋虔之。 宋虔之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歪着头看陆观:“去啊。” “那我们也一起去。”陆观说。 宋虔之眉毛一动:“当然一起去,虽然她信里让我独自赴约,但是我不能这么老实啊。对了你俩有暗器没有,没有的话,我去找白叔要点儿。” 柳素光带了一队人,他们只有三个人,谁知道孰强孰弱。这个暗亏宋虔之才不上当,听多了只身赶赴鸿门宴的高风亮节,下场都不好。 “我这个苏副将,是暗器高手,让他给你们配几套。” 在白古游的大帐里等了快半个时辰,才有一个独眼龙副将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宋虔之把人带到自己帐中。 只见那名副将将身上背的一个铜箱放在桌上,抽开盖板,一样一样取出来。 “有没有温和一点的。”宋虔之探头探脑地看他拿出来的东西,飞镖飞剑一类在宫中他也见得多了,精钢指虎看着威风,其实显眼也不太好用。 “这个。”苏副将拿起一枝黑色喷筒,“用毒用火都可以,大人想要温和一些的,我这里有麻醉用的药粉,不致命。” “那你给我装两管,我藏在袖子里。”宋虔之让陆观和周先各自挑选,等苏副将装好以后,他拿过来,研究上面的机关。 “只要推动其柄,就能将药粉发出……”苏副将话音未落,扑面而来一鼻子药粉,他知道不能吸气,却又不可能不吸气,两眼圆瞪着还是吸了一口。 咚的一声苏副将倒在了地上。 宋虔之:“……” “我就用这个吧,飞针。不知道喂了毒没有……”周先惴惴不安地收起两管飞针,又带了几个梅花镖。 “你用什么?”宋虔之兴致勃勃地研究苏副将的百宝箱,“要不用飞刀,你练过吗?” 陆观选了二十把飞刀,一枝吹箭筒,但他没有收起吹箭筒,而是问周先会不会用。 周先笑了:“麒麟卫的人,没有不会用暗器的,给我吧。” “我陪宋虔之露面,你躲在暗处,以掀桌为暗号,你就把她们放倒。”陆观说。 “行,但是我不知道这个飞针有毒没有……” “应该没有吧,你看看?”宋虔之让陆观看。 陆观看了看针上微弱的反光,还给周先,说:“就算有,也不是剧毒。你一个麒麟卫还怜香惜玉?” “麒麟卫也不都是心狠手辣之徒啊。而且我现在不是麒麟卫的人了,陆大人,宋大人已经说了我是他的人。” 陆观冷冷瞥宋虔之。 “我说说而已。”宋虔之讪讪道。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啊,周先明显喜欢女人,昨天晚上陆观那么大动静,周先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周先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坐在一边,提出了一个问题:“苏副将怎么办?” “把他放到床上去,等劲儿过了自然就醒了,正好我们也知道知道这麻药的劲儿怎么样。” 于是周先听宋虔之的吩咐把苏副将抬到床上。 宋虔之拿着昨天晚上写的那张纸,研究了一会,得出一个结论。苻家的好子孙,一个苻明韶,极大可能勾结阿莫丹绒。一个苻明懋,显而易见已经从黑狄搬来了他舅舅的兵。 宋虔之不禁感到滑稽,继而又是一股悲凉袭上心头。他听见帐外的马蹄声,集结的号角吹响,宋虔之让周先去看看。 不一会儿,周先回来禀报,说白古游率领两万人去攻敌营了。 宋虔之走出帐篷。 排列整齐的一队队士兵从他的面前跑过去,人人脸上都带着刚毅之色,这些人不会都回来。 宋虔之不由得站直了身子,目送将士们离去。 ☆、妙女(拾陆) 苏副将睡到傍晚才醒来,宋虔之他们已经准备出发,他吩咐瞻星留下来照顾苏副将。 苏副将扶额坐在床边,神了一会儿,想起来是让宋虔之拿喷筒喷了一脸药粉。 “能晕这么久,有三个时辰了。”宋虔之嘿嘿一笑,“多谢苏副将,要是抓了人回来,还要麻烦你们。” 苏副将知道白古游对这个京城来的钦差另眼相看,没有多说什么。 将暮时分,晚霞如火。 宋虔之骑马与陆观并辔而行,周先不与他们一路,单独去北口客栈埋伏。 最冷的日子已经过去,草地有翻黄的迹象,风平峡附近夹着绵延群山万里,溯溪县临着一条大江,官道上能望见树丛枝桠杂生的斜坡下,涛涛不见去处的蜿蜒长河,一带映着天上红霞,瑰丽得仿佛是舞女缠绕双臂的披帛。 这一路不着急,两人骑着马慢慢地进城,宋虔之看陆观一眼。 陆观若有所觉,对上宋虔之的视线,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红,也不知道是他脸热还是霞光映照。 “看哥哥干什么?”陆观尾音上扬。 宋虔之心里直痒痒,止不住想调戏他,纵然是前有狼后有虎,此时此刻此地此情此景,却无一不是真实的。 山间呼啸而来的清风,崖下奔流而去的大江,天空交织如锦的云霞,都让人心胸开阔,神为之夺。 “不干什么。”宋虔之傻乐地说,“很久没有这片刻闲暇了。” “等黑狄人被赶出去,你要是想四处游玩,我陪你。”陆观遥望前方,霞光浸染着他轮廓分明的左脸。 宋虔之嘀咕道:“早知道骑一匹马出来。” “什么?”陆观没听清,朝他的方向侧过头来。 “你把马并过来。”宋虔之抬起下巴,朝陆观说。 陆观不明所以,两人本已经骑得很近,陆观拨转马头,靠得更近了一些。宋虔之一脚脱出马磴子,两手撑着马鞍,小心翼翼地在马背上站了起来。 “你小心点,这是做什么……”陆观话音未落,突然明白了,嘴角现出一抹落拓潇洒的笑,抓住宋虔之的手臂,一手托举他的腰,把人抱到自己的马背上。 宋虔之正在嘚瑟,一阵天旋地转,怎么脸朝下趴在马背上了。这不对呀。宋虔之挣了一下,被陆观按在马背上,无法动弹,正想拼着一股力,翻身起来,冷不丁屁股挨了一巴掌。 “哎!陆观!你找死了啊!” “别动。” 马不疾不徐地往前跑,陆观马术很好。 宋虔之头晕目眩,只看着下面黄色的地面向后不断移动,陆观的手顺着他的袍子摸到腰上。 宋虔之喘不上来气,被摸得浑身发软,偏偏又是在马背上,一个不注意可能会掉下去,既新鲜又刺激。 这么骑了会马,已经离开能看见河流的地方,渐渐拐进县城郊外的驿道。 陆观把宋虔之拽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低头亲宋虔之满是潮红的侧脸,手从他的裤子里退出来,面无表情地就手在宋虔之银纹暗绣的黑袍袍襟上一擦。 宋虔之气得说不出话来,又刚爽了,又气又爽,憋了半天,强自板起脸训斥陆观:“咱们这是去办正事,你就不能稍微正经点?” 陆观右手凑在唇边,看着宋虔之,嘴唇含住了食指指腹,舌头在贴近指根的地方舔了一圈。 登时宋虔之从脖子到脸都红透了,说不出话来,陆观的眼神实在暧昧至极,他袍子向来不穿好,从脖子到胸膛都性感得让宋虔之心神荡漾。 “你……”宋虔之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 陆观神色漠然,却以行动封住他的唇,亲了一会儿,勒住了马。 宋虔之:“???” 陆观下去换了宋虔之的马骑,他口中发出一声清叱,向着城门骑快马而去。 宋虔之挺着发酸发软的腰,侧身低头看自己的袍子,拿手拨弄了几下,还好他袍子厚实,层层叠叠,总算陆观也没有太乱来。 然则宋虔之一面拍马,一面仍然在心里暗骂陆观:混账东西。 在溯溪这样的小县城里,北口客栈已经是最大的客栈,楼下堂子里可以用饭,城中本来有一间得月楼,是县令的小舅子开的。 战事一起,小舅子裹挟县令的老婆,名为回娘家探亲,实则是逃跑。现在得月楼的盘子还没人接手,城中才经一场战火洗礼,可谓百废待兴。 “所以姑娘花钱把北口客栈包了下来,今日没有外人。只是这里实在简陋,统领说,小侯爷这样身份人,在堂子里坐着,这么冷的天,太过失礼,就让伙计辟出一间上房,布置成包间,二位楼上请。”黑衣女子说着客套话,神色却十分冷淡,在前带路。 柜台后面既无伙计又无掌柜,只有厨房还在冒烟,冷菜热菜一盘一盘端出来。 前脚宋虔之与陆观进门,后脚客栈里的跑堂就开始上菜。 上了三个菜,后面暂时没人来。 本来已经入座的柳素光站起身来相迎,宋虔之大感意外,拱手道:“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白。”柳素光今日穿的是一身嫩红小袄,下配粉白棉裙,头发也解了下来,淡蓝珠花点缀在耳畔,宛如穿星流月。 “白姑娘。”宋虔之从善如流地说,“我们是要这么站着聊?” 柳素光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之间,弯翘的嘴角挂着独属于少女的娇俏。 宋虔之不由感慨,漂亮女人就是有本事,明知道她要骗你,脑袋伸过去挨那一刀之前,仍要骗得你昏头转向心甘情愿。 陆观在桌下踹了宋虔之一脚。 宋虔之怒了,瞪他:“踢我干什么?” “好叫你不要乱看。”陆观冷道,毫不掩饰对柳素光的敌意。 宋虔之无可奈何地盯了陆观几眼,败下阵来,转而端起酒杯,向柳素光赔礼:“白姑娘不要见怪,我家里这人,脾气怪得很,明知道我是个断袖,偏偏提防我看漂亮姑娘。我自罚一杯,请姑娘恕我无礼。” 陆观劈手拿走宋虔之的酒杯,一饮而尽。 宋虔之:“……” 柳素光笑盈盈道:“陆大人醋劲大得很啊,冒昧问一句,你们二人到了这榻上,谁是夫啊?” “他是我媳妇。”宋虔之嘴快,脚在桌子下面把陆观的脚踩得死死的,脸上不露分毫,搓着手道,“上菜怎么这么慢啊?” 这两句说完,气氛已经完全松弛下来,柳素光让人去厨房催菜。 宋虔之切入正题:“白姑娘不是皇上身边的人吗?听说为了你,陛下不惜顶撞太后,怎么舍得放姑娘来这战火交织的前线,想必是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让姑娘转达,是否有圣旨在?” “不算圣旨,倒是有口谕。”柳素光夹了一筷子芦笋,小口吃着。 宋虔之心中暗叹,人长得好看,吃东西也斯斯文文,让人赏心悦目。就不知道这么好看的女人,心肠怎么那么硬,自己看上的男人,也能让他破了相还险些丧命。 “什么口谕?”宋虔之忙道。 柳素光眼眸一转,笑道:“宋大人别心急呀,说了是请大人吃饭的,别忘了正事。” “皇上的口谕才是正事。”宋虔之装出一脸焦灼。 “哎,信上我不是说请大人吃饭么?今晚吃饭才是正事。我只是个弱女子,江山社稷的事不懂,替皇上跑跑腿而已。要是说错了什么,大人可不要同我计较。” 柳素光掌管李明昌暗地里的势力,能把周先迷得七荤八素,两次让周先落入她的手中,严刑拷问,这智计和功夫,跟弱女子能沾边?宋虔之一顿腹诽,举起杯子,可惜道:“我又说错话,又得自罚一杯了。” 这次宋虔之防着陆观抢杯子,离得他远远的,喝了一杯酒,开始吃菜。 “白姑娘还没说,皇上为什么派你来?”宋虔之喝醉一般,拿一根筷子敲碗,斜挑起眼打量柳素光。 “这不是无人可用了么?恰好我会一点功夫,在夯州府衙里又讨人嫌。我要是不走,太后她老人家就会跟皇上接着闹,皇后姐姐那口气也下不去,她才刚小产过,正是要养身子的时候。皇上可不就顾不上我了吗,才把我支来这儿。”柳素光楚楚可怜地边抽噎边小声说话,一副伤神的样。 “州府大人原先说是让我到府衙陪皇后姐姐,谁知道皇上……”珍珠似的眼泪顺着柳素光白玉般光洁柔润的脸颊滚下来,鼻子都哭红了,“宋大人,我是个可怜的人,从前虽无依无靠,但我不瞒着大人,凭着这把嗓子,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加上会点拳脚,从来也没有让人欺负了去,只想再唱上两年,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嫁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大人说,哪个女子不想如此安稳一生?” “是是。”宋虔之手握成拳头捶桌子,“白姑娘一点也没说错。” “可皇上看上了我,我拿什么对抗天威,还不是只有从了他。” “……”这话宋虔之没法接,也不能接。 柳素光撇了撇嘴,抽抽噎噎地拿手帕沾眼角泪痕,叹了口气:“要是皇上肯带我回京城,也是我的福分。可偏偏皇上他没法带我回去,这不是,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大人说皇上怎么舍得把我派到这里来。”柳素光嘴唇颤动,小脸做出苦相,“他有什么舍不得,还不就是玩儿腻了,让我到这打仗的地方来自生自灭么?”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 但是宋虔之还得看戏,于是劝道:“姑娘想开些……” 柳素光秀眉一轩,正要开哭。 宋虔之连忙道:“啊不是,那话怎么说来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皇上见到姑娘青春正茂,宠了姑娘,那是姑娘的福气,皇上不是让你给我带口谕来了吗?谁能派心尖上的女人来前线。” “正是这么一说啊,宋大人,您看皇上是不是够狠心的,他还不如赐我一条白绫算了!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在这种地方,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气,遭什么罪呢!呜呜!” 宋虔之连忙提高声量继续劝:“这你有所不知啊。” 柳素光立刻收了哭声,泪光犹存的眼娇滴滴怯生生地望着宋虔之,等他往下说。 “这……这你以前是个歌女,身份低贱,皇上怎么好纳你为妃呢?南州……以前皇上在南州行宫也幸了个女子,等不到回京,皇上就纳她为妃,结果一场大火,那妃子当时已有身孕,就一尸两命了。” “行宫怎么会起火呢?”柳素光目光闪躲,仿佛怕了,缩着脖子强打精神问。 “是啊,行宫怎么就起火了呢?你想想,那女子原本是低贱之身,皇上宠幸就宠幸了吧,偏偏她却有了身孕。”宋虔之慢条斯理地说,“那必然是有些人眼红她的遭遇,本来皇上应该将她带回京城,让礼部按规矩办,也不能一进宫就是妃啊。这不是诸多破例,不合规矩,太招摇了,于是人就这么没了。” 柳素光瞪着大眼定定地把宋虔之看着。 要不是早知道柳素光的身份,他也得上当受骗,以为这真是个天真无邪偏偏好运让苻明韶看上了的苦命女人。宋虔之心里想,突然灵光一闪,语速飞快地说:“皇上有口谕传给钦差,这事多么重要,为什么交给你办,那是皇上相信你。而且,事成后你不也能记一功,皇上带你回京,再封你做妃子,这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吗?” 柳素光听愣了。 “真……皇上真的这么想?” 宋虔之:装,你接着装。 宋虔之露出微笑:“所以白姑娘尽快将口谕传给我,我才好依皇上的圣令行事,以免耽误大局。” 柳素光犹豫片刻,小声道:“那……请宋大人附耳过来。” 陆观朝宋虔之做了个眼色。 这个时候宋虔之是必然要听柳素光说什么了,没有理会陆观。 “皇上的口谕,叫宋大人,潜伏在白古游的军中,寻隙趁乱放冷箭杀了白古游。” 宋虔之瞳孔紧缩,眉头深锁起来,一只手撑在桌上,手指扣紧了桌板,难以言喻的震惊令他不能动弹。 柳素光面带嫌弃地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 “宋大人听清了没有?听清就起开吧。” 宋虔之握着桌沿的手极为用力,手背青筋暴突。 陆观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把宋虔之拽回来,一手将桌子向上猛力一掀。 登时杯碗瓢盘乱作一团,满地玉屑飞溅。 “陆观,你……你掀桌子干嘛?”宋虔之话音未落,斜刺里一排八根银针刺到近前,惊得宋虔之狼狈不堪地抓住陆观就往旁边小桌底下滚。 ☆、妙女(拾柒) 周先趴在对面房顶上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房里的动静,恰好是人来人往要上菜,门没关。 已经趴了半个时辰,他动都没动一下,正在腰酸背痛想挠痒的时候,终于等到陆观把桌子掀了。 “保护宋大人!”周先放了一波飞针,把宋虔之从桌子下面拽出来,扔进角落里。 陆观爬了出来。 宋虔之脑袋在木柜上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 一室男男女女霎时战成一团,宋虔之顶了一条板凳在头上,贴地而行,扫开一道圆弧。 女子纷纷发出惨叫。 宋虔之动作停下,愣住了。 他不过是用板凳去扫敌人的下盘,怎么就倒了一大片? “别打啦,别打啦,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宋虔之边叫边半蹲着抓住凳子两条腿儿横扫过去。 这时一阵哭天抢地的呼号声,盖过了宋虔之的叫喊声,宋虔之抬起板凳一看。 柳素光提着裙子站在自己坐的圆凳上,跺着脚闹:“宋大人,快保护我呀!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宋大人快救我!” 宋虔之:……………… 宋虔之把条凳一扔,拔剑冲了上去,放倒柳素光身边两个明显在保护她的黑衣女子,此时黑衣女子已经倒了一地。 柳素光从凳子上跳下来,小鸟依人地往宋虔之怀里靠,瑟缩成一团,抓着宋虔之的前襟哭哭啼啼:“宋大人!” 一看柳素光扑到了宋虔之怀里,陆观登时绿了,铁青着脸一把拽过柳素光,往周先身上推。 周先接手这块烫手山芋,忙不迭要往外送。 谁知道柳素光被陆观轻轻巧巧就从宋虔之身上抓了过来,周先却怎么也推不出去。 周先只好抓着柳素光往斜刺里扎过来的剑锋上挡,心想这下柳素光总会闪开了吧? 谁知柳素光只是紧紧抱着他,柔弱无骨的身子靠在他的身上,跟块牛皮糖似的。 黑衣女子手腕一翻,眼见要把柳素光刺个对穿的冷剑拐到一旁木柜上,铮然钉进去,入木三分,一时拔不出来,那女子正是带宋虔之他们上楼的,她气愤地看了一眼柳素光,整个人如同一尾灵巧滑溜的鱼,投到窗户上,破窗而出,逃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宋虔之喘着气,身形踉跄地抓了个板凳放到屁股下面坐着。 “休息会儿。”他下巴一抬,示意陆观也坐下。 周先尴尬地推开柳素光:“姑娘请自重。” 宋虔之不动声色地观察柳素光,这么乱的场面,柳素光惊慌失措,居然衣裙上半点污渍都没有沾染。看似无意之中,有意避开了他们三个放的暗器,她自己带的人当然不可能伤到她。 “这些人怎么办?带回军营里?”宋虔之问陆观。 陆观道:“绑回去。” “万万不可。”柳素光一手轻抚胸口,惊魂未定一般,脆生生地说,“这些都是宫里派来保护我的人,名为保护,实则……还不知道是哪路人呢。” 宋虔之嘲道:“这怎么说?方才那人要不是有意闪开,恐怕白姑娘已经殒命在她的剑下,即使没死,也会受伤,足见她确实是来保护你的。” 柳素光紧咬嘴唇,倔强地硬声道:“一个人做事,背后是会有诸多原因的,凡事眼见未必为实。就像皇上给大人下的这道口谕,大人就想不到。” 宋虔之起身走到柳素光的面前。 “眼见是未必为实,但无凭无信,干系重大,这道口谕,我要向宫中求实以后,才能遵旨。” 柳素光眉头一皱:“你!” “都先绑起来,周先,你回军营报信,让白大将军派人来押人,我和陆大人就在这里陪白姑娘说说话。” 周先走后,宋虔之仿佛老僧入定,坐在那里打坐了一会,出去叫来伙计,让他重新置办些酒菜来。 柳素光满脸泪痕未干,长吁短叹。 “你不是怀疑这些人是来对你不利的么,现在都被我们抓了,白姑娘怎么不高兴?” 柳素光幽怨地看了宋虔之一眼,腮帮鼓了两下,憋住没说话。 等酒菜来了,三人饱餐一顿,宋虔之走到屋外廊下,一抬头,只见满天繁星,璀璨流散,一时看得呆住了。 等了近一个时辰,周先才带着白古游的手下来绑人。一共二十八名女子,跑了一个,宋虔之吩咐伙计,如果跑了的那个姑娘回来,就让人去向城外风平峡下的驻军报信。 回到军营里,已经过了子时,整个营地依然灯火通明,宋虔之他们住的营帐距离中军帐不远,从这里能看见白古游的中军帐里仍亮着灯,不断有身披铁甲的将士出入。 宋虔之抓住一名端着盆出来的士兵,看到盆里的血水,心里一惊,问他怎么回事。 士兵言辞闪烁,回说是保护白古游的王虎将军作战时被箭射穿了肩胛,军医正在为他诊治。 宋虔之到中军帐前,却被人拦住。 “钦差大人留步,军医正在为王将军治疗,大人此刻进去,会令军医分神,耽误诊疗。” 宋虔之没有坚持,回到自己帐篷里,累得脸都不想洗,坐在行军床上脱下靴子。 陆观拧帕子来给他擦脸擦手。 “不洗脚了,你别忙活。”宋虔之看了看旁边那张床,“周先去哪儿了?” “那个白姑娘说一个人睡害怕,叫周先去陪她。” “……她是皇上的人,这不是害周先吗?”宋虔之气愤道。 陆观斜了宋虔之一眼:“那你去把周先叫回来。” 宋虔之嘴上是气愤,累得不想起身,屁股粘在床上,很快整个人都爬了上去,蠕动着钻进被窝,小声嘀咕:“我不去,谁爱去谁去,今天太**累了。” “说什么?是不是骂我。”陆观掀开被子过来抱宋虔之。 宋虔之闭上眼,陆观身上的体温让他很是惬意,便抱着陆观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那老相好叫我做什么吗?” 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脸蛋,嗯了声,问:“什么?” 即使知道在这顶帐篷里,绝不会有人听见他们说话,宋虔之依然把嘴唇贴在陆观的耳朵上才敢说出柳素光转达的口谕。 “假的。”陆观一听,立刻否认。 “我也觉得是假的,白古游要是被杀了,这仗也不用打了,就算苻明韶勾结阿莫丹绒,他也不想落得两面夹击,大楚被黑狄和阿莫丹绒瓜分,有天下,才有皇帝可做。除非苻明韶是吃了什么药,把脑子吃坏了。”宋虔之没把柳素光传的口谕当回事,抱着陆观睡着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陆观瞅着宋虔之确实已经睡死,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头,将手臂抽出,下地出帐篷,到中军帐外站着。 因为他不像要进去,帐外的两尊门神也不便拦他。 陆观站到东侧那位守门的将士旁边,也跟他一起站着守门。 中军帐里陆续出来了几名将军,人人都是心事重重,也没人腾出空来多看陆观一眼。 跟陆观站在一起的将军忍不住了。 “钦差大人,这晚上就该睡大觉,没事你到这儿来站着跟咱们一起受这份罪吹冷风,我们可担待不起。” “就是。”另一人说,“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 “大将军受伤,我想进去看看。”陆观说这话时平视前方,既没有恳求的意思,也没有说笑的意思。 一人满头冷汗,忐忑不安地跟一起站岗的同袍对视一眼,干笑道:“钦差多虑了,本来那箭是射向大将军,但被王虎将军扑上去,挡下来这一箭,大将军只是在里头陪着疗伤。” 陆观闭上眼,不再说话。 又站了快半个时辰,帐中军医出来,还有一名士兵出来,往门口张望,朝陆观道:“钦差大人,大将军有请。” 陆观这才睁眼。 人进去了,守门的将军中一人往帐门缝隙里看了一眼,眼神示意另一人安心。 牛油蜡烛点了三枝,中军帐里烧着火盆,热得让人大汗淋漓。 榻上坐着白古游,他披头散发,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全身肌肉仿佛铁块嵌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之下,他的肩背手臂都有常人的三四倍之粗,健腰上一道接近两尺的刀伤斜着贯穿他的整个腰腹,到胸前戛然而止。 贴身护卫他的王虎将军在一旁桌上专心致志写给朝廷的军报。 陆观看到中间地上放着一盆水,水里有布巾,叫他进来的士兵走到盆边,被陆观止住。 白古游正在闭目养神,然而他身躯魁梧,只静静坐着就如同是一尊让人难以动弹的神佛。 陆观亲手拧干布巾,走过去为白古游擦拭古铜色皮肤上的汗水。 白古游微抬起头。 陆观便给他擦了脖子,一只手提起白古游身后的长发,为他擦净后颈窝里的汗泥。 直至第三遍擦完,白古游才睁开眼。 “有劳陆大人。” 陆观道:“不敢在白大将军面前充什么大人,下官有个问题。” “请讲。” 陆观仔细听白古游的嗓音,他中气十足,一时半会应该是死不掉了,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白古游的脸色笼罩着一层青黑,大概是中毒,那军医为他刮骨疗伤,生受了这半夜的痛苦。 这时竟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端坐着跟他周旋,饶是陆观这样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人,也不仅生出几分敬佩。 “还有多久才能将黑狄人赶出去?” 白古游定定看了一会陆观,答:“本将还不知道。” “此话怎讲?” “战场上形势一日数变,风平峡是一座天险,自古易守难攻,发生在风平峡时间最长的一次战役,足足打了三年。当时的反王甚至在风平峡的群山中种起了地,最后是有绝顶高手,扮作奸细混入反王军中,趁反王熟睡时割下他的头,这下群龙无首,才破了风平峡。如今黑狄是有备而来,这一招显然不会灵验了。硬攻我军处于下风,无论是火攻还是水攻,黑狄只要守住一条要道,就能以一支不过百人的精兵埋葬我军冲杀上去的千军万马。只有等。”白古游道,“天天小打小闹地和黑狄人短兵相接,保持我军战力,虚实之间,等黑狄军队被骚扰到疲乏以后,再发动总攻,只要能抢下云中古道,就能将黑狄人避退。” “这是粮草充足的打法。”陆观说。 白古游感到意外,第一次正眼看陆观,他点头道:“是的,只要粮草跟得上,我就能以最小的伤亡退敌。其实耗不了多久,黑狄毕竟是孤军深入,战场在我大楚的疆土上,他们每到一处就屠城烧城,粮草比我军更紧张。” “但是黑狄控制着白明渡口,他们可以运粮,也可以增兵。” 白古游欣然笑道:“确实,所以本将给朝廷上书,请派兵从南面将白明渡抢回来。穆定邦休整了这么久,也该为朝廷效力了。” “那将军还在愁什么呢?” 白古游笑容褪去。 “本将何曾忧愁?” 陆观沉默地看着白古游。 眼前只是一个年轻人,白古游两鬓已生华发,只是每日戴着头盔,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完全松懈下来的样子。即使现在脱盔卸甲,他依然随时可以取人性命。 蜡烛在桌上爆开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 王虎似乎全然不为所动,写完一页纸,拿过来请白古游过目。 白古游看过,示意他封起来送出去。 等到王虎出了中军帐,在场只剩下陆观和他,白古游眉宇间夹着一股疲倦,这疲倦不同于常人笼罩在脸上的愁容,而是深刻成两道纹路,焊在他两道浓粗的长眉之间。 “连年打仗,这一战,黑狄把能抢的都抢了,能烧的都烧了,打完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镇北军每年的军饷都被朝廷压到最低,将士们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眼看又要筹备冬夏两季的衣服,穿不暖,吃不饱。朝中大臣本将没有几个认识的,除了和秦禹宁能说上几句,原先周太傅在时,倒是给了本将颇多教诲。本将年少时,有仗可打就有一身的热血,拼洒不尽。周太傅告诫本将不可穷兵黩武,带本将去田间地头,看吃不上饭卖儿卖女的穷苦百姓。后来在军中,几度军粮受阻跟不上来,饿死的人本将见得多了。”白古游吁出一口气,“没有一种死法比饿死更凶残,饥饿之下,人与畜牲都是一般。” 陆观没有想到,白古游竟会说这么多,他本来确实只想知道白古游打风平峡要多久,如果白古游能尽快拿下风平峡,那是最好,他可以暗示白古游尽快回北关镇守。如果苻明韶真的勾结阿莫丹绒,那么北线很快会有战事。 但陆观始终存着一线侥幸,希望苻明韶跟李明昌没有关系,所以话不可说明,甚至不能对宋虔之说。 “人一旦没吃的,就会变成野兽,弱肉强食,抢别人的,吃别人的,甚至吃人。”白古游道,“这一年对大楚太难了,百姓日子不好过,这场仗打不下来,我白古游没有面目去见先帝。” “先帝?” “先帝对本将有知遇之恩,曾经以二百五十两银子资本将去兵部周旋谋职,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今日受了点伤,消息不能走漏,请陆大人也守口如瓶。宋贤侄如果问起,你告诉他也无妨,何况你也看到了,本将并无大碍。”白古游笑了起来,“本将这儿要歇了,还没问陆大人所为何来?” 陆观本想提醒白古游多加小心,提防暗箭,毕竟那个柳素光现在被带到了军营,她的人也都绑过来了。这时对着满身疲惫的白古游,陆观却说不出来了。 “无事,下官只是想问问风平峡的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本将现在确实说不定,不过春耕之前,若能退敌,就是最好。”白古游已经躺下。 陆观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弯腰替白古游把被子盖好,陆观走出中军帐。 外面两人还在忠心耿耿地守卫大将军。 陆观看了一眼正在黑夜深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群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淡去。 是啊,春耕,整个大楚都在盼望这一场新的耕耘,熬过去,才会有新的希望。 ☆、沐猴(壹) 天还未亮,外面士兵操练的呼喊声中,宋虔之醒了过来,他两手抱着陆观的腰,睡得正舒服,正暖和,除了额头能够试到被子外面冷冰冰的空气,这就更不想起床了。 “什么时候了?”宋虔之问话带着浓重鼻音。 周先从外面进来,刚好听见这一句,笑道:“五更快过去了。”周先坐到床边,脱去结着一层白霜的靴子,啪啪地交互拍打,把霜拍掉,这才爬上床。 “还睡。”宋虔之不满道,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周先缩在被子卷里,只露出一张脸,闭着眼睛回答:“整夜都没睡,累死了。” “整夜……”宋虔之意味深长地吊了个长音,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陆观,陆观不满地收紧胳膊,月夸下那物昂扬,顶着宋虔之,他呼吸滚烫,打定了主意不做什么,只是这么贴着便已觉得舒服、踏实。 周先本已经盹过去,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你还想做点什么呢?”宋虔之随口道。 “你不知道这个白姑娘,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大半夜她孤苦伶仃的身世,她是怎么流落江湖,跟人学的口技,她原先是表演口技的,后来学了弹唱,再后来还学戏,什么都能来两段儿,确实是不得了。”周先道,“可是她明明叫柳素光,那天晚上高念德把小侯爷偷走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被我们抓回来的女子,对她都毕恭毕敬,哪儿像她说的是皇上派来监视她的。” “本来就不是皇上派来监视她的,那些女子都是她的手下。前一天你们来救我的时候,不是看的真真儿的吗?那天晚上你们跟着她,她却不知道。”宋虔之道,“她跟高念德跟得太远了,也许是看见了你们俩以为是高念德的人,也许是她压根没看到你们两个,和高念德会合之后,她立马带人往来路上搜寻我。正是因为没找到我,所以她只好改变计划。” 宋虔之打了个哈欠:“她原本可以救下我,这就和我攀上了关系,拉拢我。”至于拉拢他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周先。只是周先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也不愿意相信,那个曾经在花楼里与他两心相知的女子,就是这一次抓他起来拷问霸下剑下落那伙人的头目。 “谁知道没找着我,于是她就扮作一个弱女子。至于你们俩,她又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们俩都在,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她追上高念德,在高念德面前现出真容的时候,我也不在。所以,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她是柳素光,假托自己姓白,在夯州本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都以妙女代称。不过,高念德和闫立成也被我们抓了起来,千万不能让柳素光发现。” 陆观一条腿压在宋虔之腿上,轻拍了一下他的脸:“睡觉,天都要亮了。” 宋虔之嗯了一声,脑子迷糊起来,竟真的就不能想事情了。 陷入熟睡之前,宋虔之最后一个念头是:陆观到底给他下什么迷药了…… · 林红离家两天不归,林家员外只得到县衙报案,一查明从黑狄人手中救下他们全家的两个恩人也都失踪了。 县令认为,此案脉络清晰,两个大男人,林红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每天孤身一人给他们两个送吃的,多半是这两个男人见色起意,对林红做了什么。 “事后把你女儿杀了,随意找个地方一埋,这年头,满地随便一挖,都有一副死人骨头。林员外,这么着,你交五十两银子,全衙差役出动,活见人死见尸,我们把林红给你找回来。” 林员外祖上也是读书人,年纪四五十上下,圆脸盘子,慈眉善目,此时正在悲痛,双目通红,眼睛里汪着泪雾。 “这两个畜生。”林员外双手紧攥成拳,一顿捶胸顿足,只觉心窝子被谁挖空了去,在家人搀扶下,才没有晕过去。 “师爷,五十两,能找到这两个凶手吗?” 师爷八字胡子一抖:“五十两,就要抓这两个江洋大盗,哪儿有那么容易呀。你以为衙门是为你们家开的呀?” “这,五十两买一间上好的宅子都绰绰有余,师爷,只是搜寻小女的遗体……”陈员外一时又有些站不住,要厥过去。 “员外爷,上上下下的差役,咱们县城里的暗线,一个人一两总要有吧。再说谁知道你闺女是被拐到哪座山上还是沉尸湖底了,挖人捞人不买工具不要钱的啊?”师爷食指在舌头上轻轻一点,以唾沫推开手里的账本,翻了一页,抬头斜眼看林员外,“您要是愿意,现在把银子给了,我马上派人前去搜山,不愿意拉倒,衙门忙着呢,您回头看看还有那么多人排着队等伸冤。咱们溯溪县正是百业待兴的时候,林员外也读过圣贤书,该知道家国天下,生民大事,活人的事情,排在死人前头。” “师爷,我要告状。”一个女子越众而出,正是瞻星。 师爷一看,俏生生的姑娘家,佩剑上街,多半是个练家子,说起来也怪事,前天晚上县里来了一队二三十张生面孔,都是女的,都是一身黑衣身携兵器。眼前的女子穿的虽然是一身的湖色,却是生面孔,不是溯溪县里人,一口标准官话。奸细最不好学的是地方话,因为大楚地方广,方言多,因此奸细会说官话是正常的。 师爷拿眼上下打量瞻星,心道:搞不好这也是个奸细。 “告什么状?状子写了没有?”师爷一脸的不耐烦,呵开冻笔,两眼成斗鸡之势盯着眼前的兔毫笔尖。 “状子在这儿。”宋虔之手握一卷纸走了出来。 师爷睨起眼,眉头皱了起来:“哪儿来的野小子,怎么?这是你媳妇儿?”又是生人,师爷放下笔,心生警惕。 “这是我们家少爷。”瞻星抱臂往旁边一站,俨然是个女护卫。 “呵,还是少爷呀?谁家的大少爷,来县衙摆谱,走错地了吧?”师爷双臂打开,向后椅背中一靠,眼放精光,脸色不善地看着宋虔之。 “你们县太爷呢?”宋虔之道。 师爷:“在后堂。” “把他叫出来。” “放肆,你一介平民,张嘴就让堂堂的七品县令出来见你,你是有多大的面儿啊?!” “这里有人家中丢了女儿,来你们衙门报官,依照师爷的说法,陈员外的女儿已经死了,那就是出了命案。既然如此,应当作重案处理,你却叫他交银子才肯派人去找。而且只管找受害人的尸体,却不管缉拿凶犯。堂堂七品,朝廷命官,一方父母,溯溪县令是不是忘了服民以道德,渐民以教化?你这样的师爷,简直罔顾人命,有你在侧,难怪溯溪县至今没有筹出供养镇北军的军粮。” 听到这儿,师爷突然聪明了一下。这语气,不像是寻常百姓,虽然很不情愿,师爷的屁股还是离开了座椅,跑下堂来,硬觍着脸皮,朝宋虔之作了一揖,小声道:“这位,您说要告状,状子给我,我看看,您是要报什么案?” 宋虔之拿起状子给他,将要放到师爷手里时,突然收回手,不信任地打量师爷:“你不能看,拿去后堂给你们县太爷看。” 师爷带着两个小吏去后堂,宋虔之站着等,看了看那气得站不稳,让人扶着坐到地上大喘气的圆脸中年男人。 这人痛失爱女,却是高念德杀了人,现在高念德交不出来,留着还有用处。 宋虔之想了想,走上前去,在林员外跟前蹲下身来。 “这位大叔,方才听您说,家中女儿走失了?” 林员外一手捶在胸口,叹气摇头:“引狼入室,都是我引狼入室。”他两腮苍白的肉皮抖动不已,眼圈通红,将前些日子带着家人回溯溪县老家来,两军激战时,是如何来了两位外乡人救他们全家于水火的事又说了一遍。 “那这两人应当不坏。”宋虔之道,“等会我见到县令,一定让他派人仔细在县城中搜寻您的女儿,一定把人找回家。” “你的意思是,我女儿还没有死?” 宋虔之不忍地避开林员外的眼,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是生是死,总也要找到人。还没有找到人之前,总不能就当她是死了,对吧?” 林员外忙道是是,心里想着女儿兴许还没有死,喜上眉梢,一定要请宋虔之过府吃个便饭。宋虔之还有事找县令,一辞再辞,又说了几句话宽慰林员外。 搀着林员外的一名女子,穿红挂绿,看上去不怎样难受,这时在旁软语劝道:“老爷,既然小姐无事,咱们就回家等信儿吧,奴家看这位公子哥儿像是稳重人,老爷您堵在县衙里这也不是个事呀,衙门也不专为咱们家开,还是回家等消息吧。” 临去,那女子一步三回头地又看了几次宋虔之。 等到人出去了,其余等着递状子的人中有人问什么时候才能报案,一个书吏过来,接了方才师爷的笔墨,叫道:“着什么急?下一个下一个。”他朝旁边人使眼色。 这时衙门里有人想起来,过来请他去旁边小室里先喝茶,喝着茶慢慢地等。 · 军营里,柳素光到陆观的帐子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纤纤素手优雅万端地托着下巴,静静看着陆观。 陆观提起笔,将信纸吹干,封入信封,落漆,置于另一封信上。两封分别是写给苻明韶和李晔元的,一是向苻明韶复命,白古游已经接了圣旨,预备伺机而动,同时分析了风平峡山险,几次短兵相接,效果均不理想。 给李晔元的信则是催开春的春衣和粮饷,请李晔元要求户部调集粮草。陆观在信中说,如果就地征调,镇北军南下前,黑狄一直打到了州城门下,孟州全境已很难再抽出粮食来,即便有粮,用以养军,何以养民。所以粮饷还得从户部出。同时陆观向李晔元请示,是否可以让孟州知府孙俊业先调运一部分军粮解燃眉之急。 柳素光无聊地拨亮桌上的灯烛,将裙子理了一遍又一遍。 “陆大人,周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陆观抬起头:“不知。” “那宋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去城里办事,兴许半天,兴许一天。你有事?”陆观眉毛一扬。 “是呀,有事。” “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你仔细想想,要说什么事。”陆观起身,说出去一下,让柳素光在帐子里等,就去找白古游,让白古游吩咐人把两封信送到夯州去。 柳素光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耳朵里听见陆观的脚步越来越远,连忙起身,在帐子里翻找他们的行李,包袱里只有衣服,两三本书,几张银票一点碎银子,没有兵器。 柳素光摸遍了两张行军床,都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这帐子里的布置很是简陋,进门就能一览无余,藏不住东西,也没有柜子。柳素光皱着眉想了一会,把毛毯也都翻了个底儿掉,确实没有霸下剑的踪迹。 突然,帐门开了。 “哎哟。”柳素光跌坐在铺地的兽毯上,垂着头,两手捂着脚踝,她心跳如雷,强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尽量自然地抬起头,“周大人!” 周先才把高念德和闫立成押送到另外一片营地去看押,乍然一见柳素光,不敢与她直视。 柳素光见他闪躲的样子,心中一热,递出手去:“周大人,这帐中黑咕隆咚的,我不慎把脚崴了,周大人可否好心扶我一把?” 那柔软甜腻的嗓音,但凡是个男人听了,一身骨头都要酥掉一半。然而,周先满脑子都是:柳素光不会发现闫立成和高念德也被抓到了军中吧?千万不能让她发现。 周先心不在焉地握住柳素光的手,将她拽起来,柳素光就势往他怀里一靠。 周先猝不及防被柳素光靠到了行军床上。 “……”周先满脸通红地推柳素光起身,道,“白姑娘,你可真沉,快起来,要是陆大人进来看见了,这……这……” 柳素光是用上了巧劲的,就是要调戏周先,这时她满脸通红,娇声道:“周大人忘了,我的脚伤了,怎么站得起来呢?再说,陆大人也不是多嘴的人。” 帐子里那一点烛光微微摇曳,火光迷蒙得宛如山岚绕谷的傍晚。 “周大人。”柳素光面带酡红,眼泛秋波,两手按在周先的胸口,手指轻轻地刮擦周先裸在领外的脖子。 周先眼睛一眯。 柳素光微微笑了:“周大人……” 周先抓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睛在她的颈中深吸一口气。 “你们在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等会再进来?”陆观冷冷的声音响起。 周先如梦初醒,连忙把柳素光掀翻到一边,蹦了起来。 “陆……陆……陆大人,卑职……白姑娘……卑职腿崴了……啊不,是白姑娘把脚崴了,卑职拉她起来,没站稳,我俩都没站稳……” “够了。”陆观看柳素光站起身,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我看白姑娘的脚已无大碍,白姑娘来找周先,有什么事,说清楚也该回去了。这军营里都是男人,白姑娘一直在军中待着也多有不便,等宋大人办事回来,再请白姑娘过来,商议什么时候送白姑娘回京。” 柳素光嫣然一笑,掸了掸裙子,从容道:“好啊,我也是这个意思,三位大人中,只有宋大人才能拿主意,那就等宋大人回来吧。”前脚她要迈出帐门,突然又停了,一只手拦住牛皮帘子,堪堪回过来半张脸,夹在光影之中,美得让周先心中一跳,柳素光身上的香味像是某种夺魂摄魄的邪术,令他头脑发晕。 “今夜还要借周大人一用,晚上能和周大人说几句话,我这心里就舒服多了。等回去,我会跟皇上请个旨,让陛下好好奖赏周大人一番。”柳素光放下帘子,走了出去。 ☆、沐猴(贰) “混账东西,你让钦差大人在外面等,你怎么不要了老爷我的人头算了!”县令一把将脸上热气腾腾的毛巾扯下来糊在师爷的脸上。 师爷哭丧着脸,手持来告状的人给的状子,鸡爪子似的抖个不停,喊道:“小人怎么知道是钦差啊,老爷您不知道,就是个黄毛小子,比您的大侄子看着还嫩,小人怎么想得到他会是皇上派的钦差……” 县令于鹤之被外放到溯溪县来不过两年,还是求着九拐十八弯的一个姨娘份儿上,找做吏部侍郎的一个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孟州任上的缺。孟州古来是富庶之地,底下有几个县都富得流油,溯溪就是其一。虽然离风平峡很近,可正因为有风平峡挡着,谁也没觉着能打得过来。加上依山傍水,靠山吃山,这一地开的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又出产山珍和药材。外放出来前,于鹤之带上京的银子已经花用干净,举债来到溯溪县。 头一个半年,就把在京城欠的银子都还清。 去年春节让人带年礼上去,将当年在京城的人情都还了,这才安心下来打算好好在溯溪县干点政绩。黑狄破了风平峡,于鹤之没有固守,而是分批让城中百姓撤离,城中有不少不愿意走的富户,舍不下那份儿家业,加上始终不信风平峡能被人攻破,赖在城中不走,于鹤之也只有由得他们去死。 于鹤之有个同窗,在郊州做官,早就知道黑狄人进来以后是个什么作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见了妇人就奸,见了房屋就烧,见了牛羊马就杀,毫无军纪可言。 于鹤之撤走三批百姓后,收拾细软,也往西跑路,往西跑了数百里,安顿下来才听说,黑狄从溯溪县南面绕过去了,没有进城。于鹤之庆幸之余,也赶紧回到城中,以免被人弹劾他弃城而逃。过了没多久,陈兵孟州州城外的黑狄军队被白古游打得一路败逃,往东撤的时候,却抄了近路,要从溯溪县踏过去,于鹤之又想跑,又一次收拾细软,这次运气不好,还没出城门,镇北军就来了。他跟白古游算是面对面碰上了,被白古游拎鸡崽似的掐住后脖子挡了回来,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竟然不等朝廷来援,就把黑狄军队放进了城。 好在一前一后,黑狄军队刚刚进城不到半个时辰,镇北军就冲杀进城,两军一东一西占据溯溪县两侧,以县城街巷为战场,白古游以游击突袭的巷战把领兵的黑狄将军抓了起来,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 那名将军是黑狄贵族,本就是败兵溃逃,手下已没有有身份有头脸的领兵将军,士兵们丢盔弃甲,陆续从东城门逃出。白古游命人把溯溪县城门关上,瓮中捉鳖,抓到的黑狄士兵一律处死,不以俘虏计。 当时于鹤之想,黑狄人打过去,又跑了回来,将来要是战线拉得长,再打起来,岂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拿城民泄愤。 他请白古游来吃饭,委婉地表达了这个顾虑,暗示白古游是否能将黑狄敌军俘虏收编。 白古游一粒米也没吃他的,当即发火,说黑狄军一路□□掳掠,牲畜行径,非处死不足以泄愤。 白古游提了三个问题。 一问于鹤之城里死了多少百姓。 二问于鹤之黑狄烧了多少房屋。 三问于鹤之黑狄抢走多少粮食。 于鹤之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黑狄冲进城就将府库洗劫了一番,若不是白古游来得及时,钱粮运不出去,恐怕什么也剩不下来。于鹤之只好端起酒来谢白古游救下了全城,也救了溯溪的府库。 接下来的一天内,镇北军封锁全城,将没有来得及逃出的黑狄士兵抓捕干净。百姓对凶残的黑狄军充满仇恨,在整个溯溪县的配合下,这一场清洗来得既快又狠。 这下白古游的威望是立了,于鹤之县太爷的面子里子却都丢光了。 没过几天,于鹤之又接到上官孙俊业的手信,说户部缺粮,让他配合白古游就地征调粮食先顶住,邻近的几个县都接到了孙俊业的命令。 只是白古游没有派人来催,于鹤之便存了侥幸,觉得只要白古游不提,这事就当没有。反正镇北军在风平峡下挡着,黑狄一次大败,想必是闻风丧胆,一时半会不会再攻过来。 谁知道眨眼间朝廷派来的钦差竟然堵到他的衙门里来了。 乍一见到宋虔之,纵然于鹤之已经听师爷说钦差年纪轻,仍然不免一愣。这于鹤之苦读十数年,考试又考了十数年,中了功名以后,一直没有外放的机会,在京城又耽搁了不少年岁,如今已经是四十五开外的人了。 于鹤之脑筋一动,就知道这个钦差多半是朝中有人,搞不好是皇亲国戚,不然不可能这么浅的年纪就担任要职。 于鹤之弯腰拱手向宋虔之行了个礼。 “于县令,本官的来意,方才已经让师爷转给你,给镇北军的粮饷,筹措得怎么样了?” 于鹤之一咬牙:“三日内,卑职亲自将粮饷送去军中。” “那就好。”宋虔之笑了笑,“既然这样,延误的期限这一次就算了,方才在前堂听了会溯溪县的百姓报案,怎么你这衙门,是有理无钱莫进来?” 于鹤之满头冷汗,一耳光将毫无防备的师爷掴倒在地。 师爷被打得脑壳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直接被打蒙了,不知道作何声音。 宋虔之冷眼看着,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钦差不说话,更让于鹤之心里发毛,他试探地问道:“大人说的是什么事?可有卑职效力之处?” “你县中有一家姓林的员外郎,他的女儿丢了,师爷开口就要五十两银子,才能使唤衙差帮他寻找女儿。人是生是死尚且不知道,你这师爷就造谣说人家女儿污了清白,多半是被弃尸荒野了,险些把林员外气死。五十两银子,找一具尸体,还不保证立案缉凶,大楚律令,是叫县太爷如此掌管一县刑名?” “都是手下人糊涂,钦差大人不知,这几日衙中的刑名师爷因为家中兄弟重伤不治去世,料理丧事去了,卑职的这位师爷是衙中的钱谷师爷,向来不管凶案,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这么说衙中没有能办凶案的人了?”宋虔之慢条斯理地问。 “有有,下官亲自去办,亲自去办。”于鹤之边说边紧张地观察宋虔之脸色,只觉这年轻人年纪是轻,言谈间也带着笑,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尤其是他看过来的时候。 于鹤之又被看了一眼,紧张得恨不能把师爷叫起来好好看看,他是不是匆促之间没有穿戴好。 “粮饷的事有劳于县令。”宋虔之看把人也吓唬得差不多了,放下茶盏,想起来什么似的提了一句,“于县令认不认识洪平县令徐定远?” 于鹤之一听脸就白了。 整个孟州没有人不知道徐定远死守洪平那个山旮旯,洪平县去年地震中受灾严重,县中不过数百人,徐定远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誓死守卫洪平,把一条命也搭没了。 “不太相熟,只是略有耳闻。”于鹤之低着头,耳根子通红。 “没什么,随口问问,听说吏部的龚侍郎,去年十月纳了第九房姨太太,真是艳福不浅啊。”宋虔之点到为止,起身告辞,带着瞻星走了出去。 于鹤之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好不容易丧门星走了,师爷一骨碌翻身起来,扶县太爷起身。 于鹤之站稳身子,一把甩开师爷。 师爷脸色铁青,硬生生憋住了,憋了句好话出来:“太爷莫要心慌,府库还有粮,再写信给几个邻县催一催,不必送太多到军中。白古游既然没催,说明就没有那么缺粮,远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你懂个屁!”于鹤之脸本就瘦,发起怒来,两腮好似要凹进骨头里去,他一拂袖迈出门,怒不可遏地回头吼师爷,“还站着做什么?!跟老爷研墨!养你干什么吃的!” 师爷摸着鼻子,灰头土脸地弓腰追上去。 · “我就吓一吓他,三天后将军您就等着接粮吧。”宋虔之搓着手说。 白古游不苟言笑,以茶代酒,敬了宋虔之两杯。 “想不到贤侄对付奸滑另有一套,本将代三军将士谢贤侄。” 宋虔之不好意思地笑摆了摆手,夹了两根青菜,边吸溜边说:“溯溪县令算不上什么奸滑之士,他中举时年纪已经不小,又在京城上下打点了许久,才得到这个外放的机会。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他才到溯溪县任职两年,勉强能够回本,又是老来做官,自然格外惜命。人算不上很坏,户部的粮饷周转过来之前,还有不少事需要他去办。大将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是一点儿松动都没有,谁来办事?” 白古游沉默不答,默默吃饭。 宋虔之就知道白古游听不进去这些做官之道,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饭吃完,宋虔之累得要死,回到帐子里,就大呼小叫地哎哟。 陆观打水来给宋虔之洗脸洗脚,完事把他的脚抱在膝上,给他捏脚。 宋虔之起初还不好意思地推来搡去,被按了两下,舒服得险些尿了,眼角泛泪,连忙叫陆观轻点。 等按完,宋虔之趴在行军床上,一看周先不在,陆观把水泼出去,这时进来,宋虔之昏昏欲睡,又强撑着没睡,招手叫他来床上。 “我用冷水洗的,冰。”陆观隔着被子抱宋虔之,没舍得把手贴到宋虔之的皮肤上。 宋虔之一个劲说没事没事。 陆观只好掀开被子躺进去,冰块儿似的手掌刚碰到宋虔之的腰,宋虔之就嗷的一声惨叫起来。 陆观:“……”他抽手出来。 宋虔之却抓住陆观的手贴在自己腰上,以暖烘烘的体温烤热他的手,主动用腿夹上陆观冰冷的脚。 那一瞬间陆观手脚俱被宋虔之贴着,他摸到陆观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滋滋倒吸冷气,显然是冷的。 “你……”陆观呼吸渐渐滚烫起来,低头亲宋虔之的耳朵,将他小小的耳廓叼在齿间轻吮慢舔,舌尖化作灵蛇钻进他的耳蜗,湿润温热的触感让宋虔之粗重喘息,躺倒在床,眼里仿佛充盈起一汪泉水。 “周先没回来?”宋虔之喘息着问。 被子拱起来像一座小山,山脊不时绵延起伏。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白姑娘让他去侍寝了。” 宋虔之一愣。 “专心点。”陆观不满道。 宋虔之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嘻嘻地在陆观耳畔以极低的声音说:“那你就卖力点儿干我。” 陆观浑身一抖。 宋虔之:“……”他娘的男人为什么这么经不起激,以后在床上都不能浪了是不是? “等会儿。”陆观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起身下床,一身漂亮泛着汗光的肌肉被牛油蜡烛照得朦胧暧昧,别具性感。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感到一只猫爪子在心肺间挠来挠去,很是不爽。 “还来吗?” 陆观别着脸,侧身避着宋虔之,不知在做什么,过得片刻,他拿湿布过来给宋虔之擦身。 宋虔之不满地抬头狠狠亲了他一下,恶声恶气地逼问:“还来吗?” “来。”陆观脸已经通红,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熟得发紫的葡萄,他唇含住宋虔之的嘴,温柔地吸吮入侵,帕子随手扔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凳子上。他整个人钻进了被子,一面亲吻抚摸,一面小声贴着宋虔之的耳朵安慰道,“这次慢点。” 宋虔之刚想说点什么,嘴被布料堵住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竟然有股汗味,宋虔之险些被呛得喘不过气,然则这气味又刺激着他的嗅觉,他一条手臂被陆观举起贴在耳侧,陆观在亲他的手肘内侧,舌头舔湿分捋着他的腋毛,莫名的快感让宋虔之整个人有种又爽又雷的感觉。 “……”宋虔之羞耻而难耐地扭动身体贴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宋虔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断断续续地发出无意识地喘吟,这声音也不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哼。 最后一次两人都发泄过后,宋虔之已经觉得难受了,靠在陆观的怀里,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我去打水。”陆观移开宋虔之缠着自己的手脚,穿好单衣,打算偷着出去打水进来,一出帐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周先脸都冻青了,搓着两条手臂,跺着脚小步跳来跳去,颤声道:“大人,卑职可以进去睡觉了吗?” 陆观大窘,嗯了一声,去打水。 第二天直睡到了下午,宋虔之才起来,整个屁股都不好了。他边啃馒头,边整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在纸上写写画画。 监军的事儿他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是要跟户部催粮食,陆观的信已经送去夯州,他还得给秦禹宁写信,让秦禹宁去催杨文,出京之前催了一次,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必须让秦禹宁给个准话,孟州城里的粮也撑不了多久,答应孙俊业春耕开始以后,到收获季节的三个月,要保证孟州有粮吃。 离开夯州前,姨母披头散发坐在榻上说的那席话,也得兑现。 要把苻明懋找出来,苻明懋现在最可能在哪儿?最可能就在风平峡上,或者是风平峡往东,黑狄的地盘上。 宋虔之忍不住想,如果他是苻明懋,见到白古游打过来,就这么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 如果他是苻明懋,他还是会抓紧找霸下剑。凡是要当皇帝,无非两种情形,第一有绝对的兵力,足以震慑满朝臣民,苻明懋不行。第二,先正名,再镇压。苻明懋只能先正名,那他必须有先帝的信物,霸下剑就是这件信物。到时候多半是以先帝有遗诏为借口,再把苻明韶杀死,以武力镇压,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所以苻明懋比谁都更需要这把剑。高念德和闫立成才会自作主张来找剑,谁能找到这把剑,献给苻明懋,事成之后,他就会是最大的功臣,足以位极人臣。 但高念德和闫立成是自作主张,也就是说,苻明懋派去找剑的不是他们俩,那苻明懋派的人在哪儿? 想到这儿,宋虔之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苻明懋已经找到霸下剑,或者他们有了一个目的地,会不会已经去取,只是还没有取到,又或者取到后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全盘的计划。 宋虔之丢开笔,朝陆观问:“周先人呢?” “在柳素光那儿。”陆观出去找周先。 宋虔之发着呆等他回来。 这个时候,一个小兵在外面求见,宋虔之叫他进来。 小兵:“钦差大人,有人叫我将此物交给大人,还有一封信。” 那是一枚水滴形状的玉石,湖绿色泽,透光时有云蒸雾绕之感,包玉石的布宋虔之再熟悉不过,是宫里才有的缂丝织物。恰好这枚玉对宋虔之来说也是旧物,来的是苻明懋无疑。 只是苻明懋这么堂而皇之的让个守门的小兵拿进来,就不怕有识货的? “送东西的人走了没有?”宋虔之问小兵。 小兵回说不知道,是一位副将让他拿来的。 “哪位副将?” “丁丘丁副将。” 没听过。宋虔之摇了摇头,让小兵去把这个副将找来,等他出去,宋虔之拆出信纸,抖了开来。 ☆、沐猴(叁) 丁副将还没请来,陆观就回来了。宋虔之一看,周先没跟着来,便问是怎么一回事。 “陪白姑娘去溯溪县里买胭脂水粉了。” 宋虔之眉头一紧:“你怎么让他一个人去了?” “已经走了。”陆观道,“放心,白古游派了个能打的看着这女的,跟着一块儿去了。他们两个大男人,不会连柳素光都制不住。” “这怎么好说,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皇上都被柳素光迷得七荤八素,对了,你看这个。”宋虔之将小兵送来的东西递给陆观。 “这是宫里的东西。”陆观询问的眼光看宋虔之。 “苻明懋的东西,我问刚才来的士兵送东西的人还在不在,他说是一名叫丁丘的副将派他拿来的,我已经让士兵去找这个丁副将了。”宋虔之把信也给了陆观,“苻明懋要见我,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他就在附近。和我们分析的一样,镇北军南下后,黑狄随时有被迫撤离大楚的可能,苻明懋也不能再到处自由活动了。他现在最安全的办法就是随军,黑狄打不过白古游,撤退的时候,苻明懋应该会选择去黑狄,否则这一次苻明韶一定会斩草除根。就算苻明韶不杀他,秦禹宁也不会放过他。” 宋虔之又想起当初他外祖父写给李晔元的信。外祖的想法他可以理解,当初苻明懋谋逆的案子疑点重重,其中一个受害者就是周太后,而另一个受害者,苻明韶也是毫发无损,在整起事件里,只有苻明懋因为谋逆被削为平民。相当微妙的是,绝对忠诚于皇帝的麒麟卫队,竟然出了叛徒,这个叛徒还是队长,可以说是麒麟卫队建立以来的莫大耻辱。 闫立成的脱逃跟高念德脱不了关系,宋虔之离京以后几次被人出卖行踪,皇帝的计划也被泄密,麒麟卫中掺杂了几股势力已经很明显。 只是朝中大臣这么多,一时之间很难摸清谁是谁的人,就是李晔元这样的大人物,也是最近发现他和周太傅的来往书信,宋虔之才开始怀疑他一直就和外祖有牵扯。 雪上加霜的是,苻明韶现在后继无人,假使苻明韶出了什么意外,那苻明懋登基就是理所当然的。当年周家一系除了秦禹宁,都想把苻明懋置于死地,苻明懋如果回朝…… 宋虔之想了又想,看着陆观,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观道,“要是你觉得不该让我知道,就不必说。”陆观不像生气,只是在思考。 “我不说是因为……我也没有想明白。说出来你也可以帮我想一想,我还是说吧。” 陆观:“别说了,懒得动脑子,要做什么,你说就是。” “……”宋虔之嘴角勾了起来,脸微红地以极小的声音快速说,“离开夯州以前,姨母让我告诉苻明懋一句话,现在苻明懋送上门来,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按姨母说的去做。她让苻明懋立刻退兵,还说,苻明懋所谋求的事情,五年后就会实现。” 陆观早已有猜测,周太后被软禁后,一定会有所动作,她想要做的事情,只能托给宋虔之,因为在夯州能够接触到被软禁的周太后的人,只有宋虔之。但他没有想过,周太后让宋虔之办的事是要给苻明懋传这样一句话。 看出陆观表情里的震惊,宋虔之分析道:“苻明懋所谋求的,不就是当皇帝吗?五年后实现,那意思是五年后苻明韶不是退位就是已经……”他倏然噤声,与陆观碰上眼,两人都知道沉默代表的意思,“而且,他也不会立下别的储君。姨母还说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一直没说。” 陆观沉默着。 宋虔之道:“这些天我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当年弘哥意外坠马,我姨母头一个怀疑的就是苻明懋,因为苻明懋是长子,储君不在了,苻明懋是最可能取代弘哥成为下一任继任者的人。女人的怨恨,尤其涉及到丈夫、子女,绝不可能那么容易就释怀,我始终想不明白,姨母为什么会对苻明懋许诺这种事情。” “也许只是虚与委蛇,苻明懋主动退兵的话,可以减少伤亡和损失,至于五年以后是什么光景,现在怎么说得定。这五年中,谁死还说不一定。”陆观从震惊中定下神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想清楚后继续说,“这句话就算传给苻明懋,也不过是一个私下承诺,没有得到信物,也没有写下凭据,周太后将来翻脸不认也不是不行。” “没有得到信物……”宋虔之缓慢重复道,一个让他自己也心惊的想法浮现出来,他摇摇头。 “想到什么了?”陆观问。 宋虔之先是张了一次嘴,仿佛觉得不妥,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姨母很可能知道周先把剑藏在何处,或者她猜到了,而这个地点很隐秘,但她知道。即便她不知道霸下剑在何处,作为先帝的皇后,她的话可以直接被视作先帝的意思,到时候再编一些借口,信物也不是天衣无缝的,没有人比我姨母更熟悉霸下剑,她完全可以命人再造出一把一样的来。这把剑从先帝去世以后,就由我姨母保管,连皇帝都不能接触到。当时太后把此剑交给我,乃是亲自去请,显然这剑尊贵无比,一直由太后在保管。” “你是说,太后想谋逆?”陆观眉头深锁,觉得不可能,“无论谁做皇帝,太后始终是太后,但苻明韶是她一手培植的人,背后也没有强有力的军队支持。选苻明懋,苻明懋的母亲当年与后宫诸位都有不和,他的舅舅是黑狄最有威望的大王子。周太后行事谨慎,这等引狼入室的事,她不会做。” 宋虔之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对了,你记不记得闫立成叛出麒麟卫的事情,他是在苻明懋谋逆一案中被人陷害,指认他是刺杀皇帝的人。这桩谋逆案最先是太后中毒,紧接着有人刺杀皇帝,然后有人通知了闫立成让他快跑,闫立成一跑,坐实他就是刺客,畏罪潜逃。那个通知他跑的人就是高念德,一路将闫立成的行踪告知苻明懋的也是高念德,因为闫立成离京以后,只有高念德一直知道他的行藏。”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至少在谋逆案事发的时候,高念德就已经是苻明懋的人了。”陆观说。 “没错。”宋虔之思忖着,眉毛不禁皱了起来,呼出一口气,“当初苻明懋难以掌控,但那会他还没有和黑狄搭上线。现在就不好说了。” 宋虔之端起茶来想喝,冷得让他眉头深深一拧。 陆观拿着茶壶出去加水,顺便观察四周,帐篷附近没有人,宋虔之说去叫丁丘的小兵也没有出现。 陆观弄了点热水,进来给宋虔之喝。 宋虔之抱着茶杯,坐在床上发呆。 陆观掐了掐他的腮帮,道:“喝水,傻了?” 宋虔之鼓了一下腮帮,喝了一口茶,嫌弃道:“这里的茶叶真是烂透了!” “回去给你买好茶叶。” “要一两金一两茶那种!”宋虔之愤愤地说。 陆观不自觉嘴角往上翘。 宋虔之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陆观脸颊微微发红,装作没注意宋虔之的眼神,嗯了一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粮食要到手。” “问溯溪县要?” 宋虔之摆了摆手,道:“杯水车薪,向县里要粮都是小打小闹,还是要让杨文出血,他手里有的是银子,拿出来问粮商买。去年没受灾的地也多,灵州一地就能供应全大楚四分之一的人吃饭。另外还有青州、夯州、明州都没什么灾。只是整个朝廷,就像一头笨重的老牛,它就算身上有牛虻在吸血,也是鞭长莫及,总不能把脑袋掉转过去咬虫子,等嘴到了,虫也不在了。” “那还是要让杨文出。” 宋虔之一听,是才刚自己说过的话,便笑了,知道陆观听进去了。 “反正你催了我再催,多催几次,实在不行,快马加鞭回京城去亲自盯着杨文下令。”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春季即将来临,希望一切能够顺利。宋虔之心里暗暗地想,把茶一口喝干,絮絮叨叨地念:“丁丘怎么还不来。” “我就在这里?”陆观问。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就在这里啊,你还怕丢丑啊?” 陆观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又知道宋虔之是在逗他,便一言不发地到床边整理床铺。 过了好一会,士兵才把丁丘带到。 宋虔之没见过丁丘,一看是个尖嘴猴腮,个子很高的男人。 “丁副将。”宋虔之道,使眼色让士兵先出去。 丁丘讨好地笑:“钦差大人。” 宋虔之把缂丝和信拿在手里,问丁丘这些东西是不是他让人送的。 丁丘点头哈腰地说:“卑职当值的时候,有人用箭射到辕门的。” “是吗?”宋虔之面容一肃。 丁丘察觉到不对,却来不及改口,听见宋虔之问他:“信封和缂丝上都没有箭镞留下的痕迹,怎么会是被射到辕门的?” “这……”丁丘眼珠一转,“大人有所不知,这样东西本来是用细绳捆着,飞箭射来,那绳子已经断了就被卑职扔掉了,所以东西倒是丝毫未损。” 宋虔之没有再拆穿丁丘,又道:“那你怎么知道,要交给我?” 丁丘嘿嘿一笑:“这里面原本有一张字条,卑职也很是犹豫,不敢贸然交给大人。” 宋虔之不耐烦道:“你看清放箭的人了吗?” “离得太远,事发突然,卑职没有看清。” “当时你身边的手下呢?也没有人看清?”宋虔之又问。 丁丘讪讪笑道:“当时有箭射来,几个手下都去追人了,对方跑得很快,眨眼就没影儿了。” “这东西还有谁看过?”一直在旁沉默的陆观突然道。 丁丘看了一眼,陆观脸色阴沉,脸上带疤,目光锐利如鹰,顿时令他生出一股心虚,两手不由自主攥紧成拳。 “没,没有别人了。” “你下去吧。”宋虔之道。 丁丘松了口气,走到门口仍不放心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只看到宋虔之把信纸从信封中取出,像是还没有看过信上的内容。 “他在说谎。”听见丁丘已经走远,陆观断言道。 宋虔之把信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信里约他在溯溪县见面,虽然没有落款,但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让宋虔之想到的只有苻明懋,只是写了一户人家的地点。 “要么这些东西都是假的,要么只有丁丘从何得到这封信是假的。”宋虔之把信收起来,抬头道,“他怎么拿到这封信的事情上,说了谎。东西应该是真的,我看过了,确实是宫中之物。这信也被别人看过了,这个丁丘到底是哪边的人?阴沟里翻船,光他一个人就够坏事了。” 陆观被宋虔之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 宋虔之也发现了,笑了起来:“去不去呢?” 陆观道:“依我之见,看过这封信的应该是军中的人,丁丘可能很不小心,让别人发现了。现在是在白古游的军营里,被白古游的手下发现的可能性最大,对方应该叮嘱过丁丘不要说,所以刚才被问到,丁丘才会如此慌乱。” “你是说白古游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宋虔之奇怪道,“他怎么不阻止这样东西落到我的手里?” “你看到这封信的反应是什么?” “如果内容属实,我要去见一见苻明懋。”宋虔之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白古游会派人跟着我,去抓苻明懋。” 陆观的表情代表他的态度,他确实这么认为。等宋虔之找到苻明懋的时候,白古游的人就会上去把苻明懋拿下。 “你知道为什么苻明韶不信任白古游,就是因为苻明懋当初被流放北关充军,现在又回来了。如果不是白古游能够挡下黑狄入侵,苻明韶早就把他给办了。所以说人还是得有用,有用才有命。”宋虔之感慨道。白古游一生战功赫赫,与阿莫丹绒隔河对峙戍边半生,苻明韶皇位刚刚坐稳,就召回陆观去查李晔元,动白古游是迟早的事。 因为阿莫丹绒虎视眈眈,白古游数年间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宿敌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保命符。 “白古游是忠心耿耿。”那夜陆观在白古游帐中见他中箭后的虚弱样子,饶是那样,白古游依然稳如泰山,将自己的手下安排妥当,那样的定力让任何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将他视为战神,信赖随之而生。 “他是忠于大楚。”宋虔之叹了口气。 这才是苻明韶一直忌惮白古游又不敢动他的原因,白古游是为大义而生,为大楚而生,他效忠的从来不是哪一位天子。 就像此次搬兵,白古游不是因为先帝的剑才南下支援,而是战局令他南下,即使宋虔之没有求来那道旨,对他而言,唯死而已。 只是宋虔之并不信任苻明韶,苻明韶刚登基时,对李晔元也十分信任,几乎夜夜和李晔元在承元殿看折子,听取李晔元对朝政的指点。有一年中秋佳节,苻明韶甚至抛下阖宫嫔妃,深夜到了李晔元的府上。李晔元有腿疾,当时苻明韶还亲自为李晔元洗过一次脚。 “他还做过这样的事?”陆观是头一次听说,多问了一句。 宋虔之撇嘴:“怎么?这就算是个好皇帝了啊?” “你真是……”陆观一时语塞。 宋虔之偏偏要问他:“真是什么?你又在腹诽什么?” 恰好宋虔之离得近,陆观勾过他的脖子,亲住他的嘴。 “你这人……”亲完,宋虔之愤愤不平地推开陆观,作势又要数落他,陆观就低下来亲他,一直亲到宋虔之不再提了,陆观才消停。 宋虔之已经是满脸通红,也忘了要讲李晔元什么事情。 “那我今天晚上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宋虔之嘀咕道,“为什么都要约在晚上见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人却是见不得光的人。”陆观道。 “去吗?”宋虔之问。 “怎么不去?我陪你去。如果周先回来了,就把他也带上。苻明懋不是养了一群死士,如果他把你抓了,他让我办什么事情,我都得照办了。” 宋虔之想到一个事情,笑问陆观:“苻明懋不知道我有这么重要吧,他要是让你去刺杀皇帝呢?” 陆观无奈道:“我跟皇帝真的什么都没有。” “知道了。”宋虔之拖着长音,明显不信,又开始发呆。 ☆、沐猴(肆) 到晚上周先还没回来,陆观和宋虔之只得先进城,刚离开军营没多久,陆观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 快到溯溪县时,宋虔之也发现了。 这是出发前就预料到的,既然苻明懋的信被军营里的人发现了,一定会有人跟踪。 进城之后,溯溪县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热闹,此时晚市刚刚摆出,街上行人如织。 各式各样的小贩高声叫卖,溯溪民风朴实,刚刚天黑不久,男男女女在集市上四处闲逛。 估衣铺里来来往往都是客,宋虔之和陆观进去,各自买了一件旧衣入内去换。 陆观一转过身来,登时愣住了。 只见宋虔之换上了一袭女装,衣裙只有八成新,带粉的紫色,白色里衬,锁骨瘦得略略突出,肤色极为白皙,宛然如玉。 陆观喉头一动,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 宋虔之两手揉了揉胸:“不行啊,太平了。” 陆观:“……” “你给我找个什么……”宋虔之一眼看到桌上有盘橙子,挑挑拣拣,选出两个跟陆观的拳头差不多大的橙子,往胸口垫塞进去,再穿上棉褂子,扎上腰带。 宋虔之皱着眉,两条手臂往身体两侧夹,皱起眉头来,依次脱下褂子和里衣,那一片精瘦的上身突然出现在陆观的眼前。 “怎么了?”陆观强装镇定地问,眼神飘忽。 “这个不对呀,会掉。”橙子是圆的,而且很沉,揣在怀里会滚来滚去,一不小心就歪了。 “扎上腰带不会掉到地上去,但是一碰就歪……”陆观近到身前,宋虔之一愣,看见陆观找了一条手掌宽的布带。 “这哪儿来的?”宋虔之捏了捏那布带。 “别的衣服上拆下来的,手臂张开。”陆观两臂圏过来,用布带勒住宋虔之腰部以上靠近胸口的部位。 橙子换了个面,冷冰冰伏在胸口,宋虔之冷得滋溜一吸气,感到橙子皮摩擦过某一点,他脸红起来。 陆观低头看了一眼,抿紧嘴唇,眉间深刻出纹路。 就在宋虔之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陆观一把将人按在了桌上,滚烫的呼吸逡巡过宋虔之脖颈和锁骨,在那白玉般的皮肤上激起一层寒粒。 平日在床上还不如何,只是互相需索,这小室之中,却点着灯。 宋虔之脸色绯红,想把陆观推开,却又被陆观滚烫温软的嘴唇彻底点燃。 半个时辰后,一男一女从试衣的小室内出来。 这估衣铺一共有五间可供客人试穿衣服的内室,客来客往,老板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只是见女子脸色和脖颈通红地跟在男人身后,笑着迎上来。 “这两身儿二位可要穿走?” 陆观付了银子。 笑眯眯的老板见他后面跟的人披散着一头丝发,头发遮去女子大半侧脸,只见她肤色明润如月,只是怕羞得紧,一只手始终抓着夫郎的袍袖。 “这位夫人发饰可是丢了?” “夫人”好半天才点了一点头。 “小店也卖发簪,老爷帮夫人选一枝吧,这么披头散发出去,怕是不太雅观。选好之后,若是夫人不嫌弃,贱内可以为夫人梳头。”老板见抓在陆观臂上那只手也是纤纤玉指,殊不知那手背之下,掌心之中,多的是武人的茧。 于是陆观脸色微红地给宋虔之选了一枝盈盈欲滴的碧玉簪子。 陆观:“这个怎么样?” 宋虔之不方便说话,只得点头。 掌柜在旁多嘴道:“夫人身姿窈窕,面如芙蓉,这颜色衬得很呐。” 夫人:“……”踹死你个大芙蓉花哟。 陆观肃容道:“在哪儿梳头?”一面将宋虔之往身后挡,挡住掌柜的目光。 掌柜的呼唤媳妇出来,带宋虔之去梳头。 陆观在外面看别的衣服,顺便装作无意地站在门边观察外面跟踪的人,四五个鬼祟身影分散开,两个坐在斜对面的小食摊上,一个在看古董,还有一个正在跟人吵架。 陆观又问掌柜的买了顶毛茸茸的毡帽戴上,给宋虔之选了狐皮围脖,他看不出真假,只是那黑毛色泽如墨,他想了下宋虔之白皙肤色,围这围脖,脸色微微发起红来。 宋虔之梳好了头出来,半天不抬头。 掌柜的老婆将他往陆观面前一推,笑盈盈道:“怎么啦,小娘子还羞见你官人啊?” 宋虔之面红耳赤,被陆观扯到面前,伸手来抬起他的下巴。顿时陆观也闹了个大红脸,那老板娘竟给宋虔之画了眉毛,淡施脂粉,他一双点漆的眼瞳因为臊得难当,像是被山泉水浸润透了,眼波也温柔起来。 宋虔之恼极,正要夺门而出,陆观低下头来,亲了一口他的嘴。 老板娘在旁哎哟哟。 宋虔之耳朵顿时通红。 陆观看着他满意地笑了起来,牵着宋虔之的手往外走,宋虔之甩了几次没甩开,只好由他去。 离开估衣铺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随波逐流。 宋虔之想回头看一眼跟踪的人还在不在,陆观侧身低头给他围上围脖,压低声音凑在他的耳畔说:“没跟来,但他们很快会发现我们没在铺子里,就会直接赶往接头的地方,我估计接头的地方也等着人。” “那怎么办?”宋虔之抱怨道,“那个老板娘真多事,弄得我一身香粉味。那我们还换衣服做什么?接头的地方也有他们的人,这不白甩开了吗?” 陆观道:“值了。” 宋虔之:“???”宋虔之扯了扯围脖,眉毛皱起来,“这玩意儿怎么跟假的似的?这不是狐狸毛吧?”他低下头去闻,脖颈便是一片白镶在墨色的围脖边缘,若隐若现的红印半遮在围脖里。 “宋虔之。” 宋虔之茫然地抬头,碰上陆观认真的眼神,顿时心中若有所觉,一懵,好一会才回神。 “啊?” 陆观低头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宋虔之顿时满面通红,大窘之下,也在陆观的耳朵边说了句话,裙子底下的脚抬起来踹了陆观一下,跑跑跳跳地冲进人群里。 陆观笑着追上去,抓住宋虔之的手,宋虔之也放慢脚步,两个人边逛边打听地方。 走到一处转糖人的摊子面前,宋虔之心不在焉地朝陆观说:“给我转一个。” 陆观顺着宋虔之若有所指的眼神,看到斜对面二楼窗户的一个侧影,不禁眉头深锁:“怎么是她,柳素光,她对面的女子是?” “跑掉的那个。”宋虔之道,“老板,转一个转一个。”宋虔之把两枚铜钱丢在摊子上。 “她走了。”陆观看见柳素光对面的黑衣女子站起身,那女子自然从二楼往下看了一眼,陆观低下头,牵着宋虔之的手,宋虔之也低下了头,一副全神贯注看老板用糖拉丝在白板上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鹊,寥寥数笔间,昂头摆尾的一只鹊就已成型。 “已经走了,柳素光也走了。”陆观低声道,手指揉捏宋虔之的掌心。 “好嘞,您二位拿好!” 糖人拿到手,宋虔之就是一口,嘴唇沾了亮晶晶的糖丝。 “好吃吗?”陆观随口道。 宋虔之扯扯陆观的袍袖。 陆观以为他有话要说,侧头低下来,宋虔之凑上去就亲了一下他的嘴,糖丝糊在陆观的嘴唇上,他满面通红地伸舌头舔干净。 “嗯,挺好吃的。”陆观平视前方,侧脸发红,声音闷闷的,“胭脂也好吃。” 那估衣铺的老板娘给宋虔之化了个淡妆,可不嘴上还有胭脂吗? 宋虔之放在姑娘里,身量也太高了,不断有人回头来看,再一见这姑娘身量是高,脸蛋子却不差,一路越来越多的男人盯着他看。 “看什么看?没看过别人家媳妇儿?”陆观低沉严厉的嗓音吓得行人作鸟兽散。 他牵起宋虔之的手,看着他把糖人吃光以后,竹签也舔干净了,嘴唇吃得红红的发亮,巴不得找个无人的地方亲两口再说。可惜眼下有事要办。 宋虔之斜过脸来看他,眨了眨眼,只是笑,把竹签往垃圾堆里一插,心里在想:憋不死你。 陆观又找了个摊子,带宋虔之吃面,面吃了小半碗,柳素光约见的女子才从对面茶楼出来,甫一露面,那女子就警惕地四下张望,拢紧身上斗篷,匆匆离去。 苻明懋约的时间是亥时之前在东市骡子口东南方的春风小酒馆见面,宋虔之便和陆观分头行动,约好亥时之前,无论跟踪的结果如何,都在那家酒馆碰面。 虽然柳素光认识宋虔之和陆观,但宋虔之现在扮女装,他娘也未必能认出他来,自然是他去跟踪柳素光。 宋虔之正在跟小二说要点一壶茶,在一楼堂子里听说书,再要点花生、杏仁什么的,眼角余光便瞥见楼梯上下来了个人。 柳素光一袭黑衣,黑纱覆面,十分醒目,即便看不见脸,也是十分惹人注目的一名美人,沿路走来就有两个男子上前搭话,也不知道柳素光和他们说了什么,那两个男人都一脸丧气地回自己位子了,好色的目光一直跟着柳素光出门。 “不喝茶了,多谢。”宋虔之见柳素光出了茶楼,立马跟上去。 一路上柳素光都很警觉,每走一段路,就会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从街道一侧换到另一侧,每到拐角就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突然闪到柱子后面,向后观察。 只是跟踪人的事儿做惯了,宋虔之总能快她一步,或者进店,或者跳上墙,就是该死的裙子一点儿也不方便。 宋虔之从一米二的墙头跳下来,面前是一条人影稀疏的小巷,阵阵垃圾腐败的臭味从巷子深处飘散出来。 宋虔之看着柳素光的影子就在不远处,他和柳素光始终保持着五米以上的距离,此刻不禁犹豫起来。 常理来说,这条陋巷尽处,应该是堆放垃圾的地方。 柳素光到这里来做什么? 宋虔之人没有露面,脚往巷子里踩了一步,脚底一阵黏腻,他提起脚来,鞋底沾满了粘稠的腐泥,他凝神一看,地面有推车留下的辙痕。 不对,柳素光今夜如果不回军营,就会被自己发现,所以哪怕夜深,她仍会回去。这条巷子两侧不过开了两扇门,透着微光,门外连个灯笼都没有,是小户人家的后门。 宋虔之想了想,退出来,退到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街市上,找了个摊子坐下。 不到盏茶的功夫,柳素光出来了,她仿佛在找什么一般,目光匆匆在街面上一掠。 宋虔之低下头喝了一口莲子羹,满嘴淡甜香糯,半日疲惫一扫而光。抬头之时,宋虔之复又起身,跟了上去。 这一次柳素光一直向前走,脚步不停,也不曾回头看。 宋虔之心想:好险。柳素光方才进那条巷子,深处根本没人,他要是跟上去,立刻就会被发现。虚晃一招之后,柳素光确认了没人跟她,这时要去的,不知道是哪里。 周先不是和她一块儿吗?怎么不见了。还有那名副将,他们应该寸步不离才对。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 人声鼎沸处,溯溪县除了北口客栈,还有一间宾朋客栈,门面比北口客栈差不多,却开在闹市。 不过两日之间,溯溪县城就比前两天宋虔之来的时候热闹了不少。 人要生存,即便在战乱之中,有白古游的军队挡在前面,又经连日重建,城中住民一见黑狄人并未攻过来,竟恢复了七八分往常的样子。 一杆高挑四个大红灯笼,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大字——“宾至如归”。 柳素光低着头进了客栈。 宋虔之在外面等了一会,迎着暖意熏人的酒气快步走进客栈,堂子里正有人在划拳,声响如雷。 宋虔之走到柜面上,向掌柜打听方才那位姑娘。 掌柜见惯了尾随漂亮女子进来打听的,尚未抬头,脸上就先见了不耐。待掌柜的抬头看明宋虔之的脸,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小眼也不禁大了一圈。 “是位夫人啊。”掌柜原本听声音以为是个年轻男子,这一看,竟是个作已婚妇人打扮的俊俏女子,长得还不赖,登时笑逐颜开,“夫人与方才的姑娘认识?” 宋虔之捏着嗓子说:“方才在街上与家妹走散了,大哥住在溯溪,没好好过成年,这两日看着太平些,才带妹子过来不到五天,三天前我带她去看胭脂,回去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这不,今日我悄悄跟过来瞧瞧。” 老板一听,便小声告诉了宋虔之柳素光住的房间,暧昧地眨了眨眼睛,压低嗓音凑近宋虔之,闻见宋虔之身上香粉味儿,乐得眯起眼。 “你那妹子今日带个俊俏小生来的,快傍晚时你妹子出去,到现在才回来,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 宋虔之眼一瞪:“是吗?哎不对,你怎么光盯着我妹子留意啊!” 掌柜忙摆手道:“你们姐妹俩生得好,我才记住的,我可没有坏心眼儿啊!我这是防着有人瞎打听,住进咱们店的都是客,这不警醒着点儿吗?” “行吧,你最好是没有坏心眼儿。”宋虔之嗔怪道。 掌柜笑眯了眼,来握宋虔之的手,被宋虔之躲过,宋虔之甩开袖子,小嘴儿一撇:“那我可自己上去了,有劳您了。” 掌柜吸溜了一下嘴边口水,回神过来接着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太忙啦,又被催着做题,真是够够的…… 准备好过年了吗! ☆、沐猴(伍) 袅袅白烟从铜壶嘴上升起,柳素光摘下覆面黑纱,烟气中透出宛如萤火的一张白润脸蛋,那脸瞧着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静静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将床边小桌上的油灯点亮,取出一根银针。 火苗舔上银针,柳素光的视线并未离开周先的脸片刻,她眉心极浅的一丝愁痕刻印在完美无瑕的面上,就像在一盅白雪里揉了一根头发丝。 她在做什么?宋虔之屏住呼吸,脸贴在窗纸上,面前是他刚戳的一个小孔,能看见柳素光在火上烤银针。 这是要给床上的人扎针? 床上的是谁? 宋虔之微微眯起右眼,好看得清楚一些。 柳素光的手温柔地抚着床上那人的脸,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完全听不清。 扎针了。 床上的人弹动了一下。 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从宋虔之在纸窗户上戳的孔里透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宋虔之马上闭住了气。 这就是柳素光常用的香,又来了……宋虔之连忙抬手用袍袖遮住鼻子,他眉头紧皱着,贴过去看,只见柳素光将人抱在怀里,那人挣了两下又不动了。 猜测是一回事,突然看见周先的脸,宋虔之还是心头一跳。 柳素光到底在干嘛啊?宋虔之视线中的一男一女举止亲昵,就像是一对儿,柳素光更是毫不避嫌地将周先的头抱在怀中。 宋虔之撇嘴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一条眉毛上挑,左眼随之睁大,而越眯越细,隔着袍袖轻轻地恢复了呼吸。 突然,宋虔之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双眼圆睁,险些吓得跳起来。 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我。” 紧接着宋虔之转过头去看见了陆观的脸,翻了个白眼,手掌被陆观捏住,一时间发不出火来。 “是周先。” 陆观的语气没有怀疑,看来在看见柳素光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柳素光带周先投了客栈,整个溯溪只有两间客栈,查起来很容易。不过宋虔之完全没有想到,陆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过来。 “抢人吗?”宋虔之小声问,他的背紧贴在陆观的胸膛中,陆观一手揽着他的腰,在窗纸上轻轻又抠了一个孔,看了一会,淡道:“不急,先看看,柳素光不会伤害他。” 宋虔之突然觉得,陆观真的很聪明,他第一次分析周先脸上的伤,就判断出应该是个女人所为,还对周先有情,现在果然如他所料。 陆观察觉到周先在看他,嘴角微上撩了一下。 “看什么?”陆观柔软温暖的嘴唇扫过宋虔之的耳廓,他略低下头,眼神温柔,又带着三分天生的冷漠。 宋虔之脸红了一下,定了定神,没说话,凑上去继续观察。 怀里的人猛然挣了一下,饶是有所防备,屋里还是响起“咚”的一声。 柳素光完全没想到周先的力气会这么大。 宋虔之一头冷汗,小声问陆观:“冲?” 陆观抓住宋虔之的手,沉声道:“不急。”他在赌柳素光对周先真情一片,一定不会伤害他,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夹杂着颤抖,“再等一等。” 柳素光抱起周先的头,周先在她怀里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右手五指痉挛,抓向柳素光的肩膀,一丝惊诧从柳素光眼中迅速闪过,继而平复如同死海,伴随一声裂帛的碎响,柳素光肩头被抓破一片,指痕先是肿起,慢慢渗出血来。 周先手脚突然僵硬,下一刻浑身松了劲,瘫软在柳素光怀里。 柳素光松了口气,把周先抱上床去,她侧身坐在床边,看了一眼肩上伤口,没有理会,拧帕子给周先擦去脸上冷汗。 “好像没事了。”宋虔之对着陆观的耳朵说。 陆观轻点了一下头,嘴唇嗫嚅,想说什么,怕惊动屋里的人,便没说。 屋里柳素光为周先擦完脸,起身往炉中添了一勺香,她脸色很不好看,返回时身形不稳。 “她拿了什么?”宋虔之看见柳素光拿了个小瓷瓶。 说话间柳素光将瓷瓶倒立,放正,拔下瓶塞,在周先鼻端轻轻擦拭了两下。 陆观以所能发出的最低声音对着宋虔之的耳孔说:“我听人说过,李谦德精通催眠之术。” 几乎同一时间,许多画面在宋虔之脑中闪过,柳素光常年浸淫在李家的藏书中,闫立成说过,柳素光小的时候跟在李谦德身边,李明昌是她干爹,如果李家要将这女子当做一把利器,当然会用心栽培。而李谦德藏书之巨,连他外祖都想求得一睹,而李谦德不曾点头。外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不曾强求,早知道就强求好了,搞不好能知道如何破解柳素光这些神神怪怪的把戏。 不过,宋虔之在麟台书库里也看过一些奇闻,他想,柳素光用的无非是催眠一类,她身上一直都浸着的香就是一种有迷惑神志功效的香料,她自己不受影响有两种可能。 或许从小服用某些药物,身体有了抵抗力,或许随身佩戴着能够与之相克的别的草药香料。万物必有相克,必有相生,不存在至尊无敌,柳素光也一定有弱点。 室内,柳素光低下头,手温柔地抚摸周先的脸,问话声音并未刻意压低。 “先帝的剑,现在何处?” 宋虔之紧张地与陆观对视了一眼,他的手几乎立刻被陆观反握住,感到陆观手掌的温暖干燥,宋虔之莫名平静了下来。 睡梦中,周先策马驰骋在草原上,马背上小小的身形贴着马脖子,他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啊啊啊的惊呼声四散在迅疾割过的风里。 “先儿!”女人的声音。 周先不敢抬起身,勉强扭过头去,脖子一阵酸痛,右侧下方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看不分明女人的脸。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想不起来这是哪里,女人又是谁。 枕上,周先秀气修长的眉皱了起来,唇紧抿。 柳素光并不心急,从药瓶里再次倒出一些药液,在手心用温凉的体温熨开,掌心贴着周先的脸颊,轻轻擦拭,右手拇指与食指贴着周先高挺笔直的鼻梁轻捏下来,扫过他的鼻端。 宋虔之完全没有看懂,这是在调情吗?!该不会他和陆观要在这里看全场?宋虔之脸一红,陆观腰腹的热度本来不分明,这时却分明了起来。 “时间不多了。”苻明懋的信上只说是今夜相见,再多混会儿就是明天了。也不可能放下周先不管,虽然周先意志坚定,数次被擒都没有吐露出敌人想要知道的信息,柳素光显然对周先有情,不会杀他,但宋虔之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李谦德和李明昌父子两代教出来的柳素光是否青出于蓝。 柳素光换了个问题:“好孩子,你将霸下剑藏起来了是吗?借给姐姐用一用好吗?很快就还给你。”女子柔弱无骨的手指轻抚过周先的脖子,分开他的衣襟往胸膛摸去。 梦中,周先被人飞扑过来,抱住后滚下了马背,他鼻腔中充斥着女子身上温馨香甜的气味,阳光灼热,自万里高空泼洒下来,刺痛他的眼睛。 “姐姐?”周先说不好哪里奇怪,但他知道救他的女人是他姐姐,就像他知道自己是周先一样。 “一点儿也不听话,叫你不要独自出来骑马,这马是从阿莫丹绒买来的,野性难驯。”那好看的姑娘伸手把周先从地上拉起来,弯腰拍去他身上的泥灰和草叶,站着幅度不大地喘气,白皙的脖子被太阳晒得发红,两颊也红扑扑的,抹胸以上大片雪白的皮肤蒙着一层细汗珠,浸着她柔嫩娇气的皮肤。她想到什么好笑,歪着头,嘴角翘起,食指在愣怔的周先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就跟你一样!” 周先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不大好意思,手拽着上衣,脚踹飞地上的石子。 “我问你啊,家里那件宝贝你藏到哪儿去了?”“姐姐”蹲了下来,抓住周先的手臂,语气温柔地问他。 “什么宝贝?”周先奇怪道。 “就是父亲跟随先帝作战那年,先帝中箭后,托付给父亲保管的那把剑啊,你记性这么差,是不是年纪大了啊?” 周先眉头皱了起来。 “该不会想不起来了吧?想不出姐姐要生气了!”“姐姐”板起脸,嘴边却仍带着笑,像是即使真找不到了,也不会真揍周先一顿。 周先的小脑袋晃了一圈,粉红的嘴唇嗫嚅。 “想到了?!”“姐姐”温柔甜润的嗓音就像一个美得一碰即碎的梦。 周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说出来也没有关系,等到梦醒了,一切都会散去。他右脚不安地翻动,眼睛盯着地面,双手绞在一起。 “藏在师父教练功的洞子里了。” 周先听到稚童的嗓音远去,伴随着愤怒的大叫:“白姑娘,你要对周兄弟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啊不……总之即便周兄弟睡着了,你也不好对他动手动脚吧?” 柳素光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冷哼了一声。 “动作很快嘛,宋大人。”她抓起周先就往宋虔之身上丢去。 陆观提剑飞扑上去,柳素光已经在窗口,拦腰如同水蛇一般向后仰出,空手接了陆观一记白刃,黑色裙裾就从窗户闪了出去。 窗外夜色茫茫,柳素光本就一身黑衣,眨眼便消失了。 “别追了,陆观,你来看一下。”宋虔之见到周先睁开了眼睛,起身把人丢给陆观,倒了杯水过来喂给周先。 周先好半晌眼神才聚起焦,虚弱的声音说:“副将被杀了,那个白姑娘在城中有人接应。”忍了忍,没忍住,他问了一句,“大人怎么如此打扮……” 宋虔之额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问:“是那天逃走的女子?” 周先一点头,嗓子如同被灼伤一般干涩,眼睛直盯着水杯。 宋虔之反应过来,连忙扶他又喝了几口水。 “还喝吗?” 周先摆了摆手。 陆观道:“他没事,只是昏迷久了,是不是又饿又渴?” 周先难堪地嗯了声,轻轻抿住唇。 “你昏迷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宋虔之问。 醒来之前的一丝残光掠影还在,周先细想之下,头痛欲裂,勉强说道:“好像我有个姐姐,她问我,先帝交给我父亲保管的剑藏在了哪里……”周先眉头紧锁,“可我父亲早就死了,我甚至记不起他长什么样,更没有追随过先帝。” 宋虔之心里一凉,额头冒汗,他看了一眼陆观。 “你饿了这么久,不能吃刺激的食物,我下去找厨房做点粥。”陆观借故走出去,没一会,宋虔之吩咐周先好好休息,也得以脱身。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上来了,宋虔之下楼。 陆观正在院子里水缸旁看金鱼儿。 宋虔之走过来,正想说话,陆观就像知道他在身后,福至心灵,转过身来握他的手,拉在唇边呵了口气。 “这么凉。”他把宋虔之的手揣进怀里,轻轻以唇碰了碰宋虔之的额头,“先会会苻明懋,再做打算,遇事不要急,柳素光不一定能找到那把剑,我们还有时间。” 如果柳素光现在动身,从同一个地方出发,怎么也会抢在他们前面。宋虔之心里是很急,但他知道陆观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心里的担忧仿佛真的轻了不少。他知道这样的信任很没道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柳素光反正追不上了,算了算了,也许陆观有别的安排。 “你想好下一步了吧?”宋虔之反握住陆观的手,看着他。 “下一步?”陆观挑了一下眉,“去见苻明懋啊,什么下一步?” 宋虔之:“……” · 夜已经很深,夯州州府衙门,也就是现在皇帝落脚的行宫中,一间寂静的小院内,薄如烟雾的藕荷色纱帘后,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那手带着某种痛苦的情绪,在纱帘上抓了一下。 挂帘子的横杆突然掉下来,随之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整个院子的灯全都亮了起来,丫鬟惊慌失措地在里面叫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怎么样了?!” 守在门外的两个太监互相对了一眼,其中一个打着哈欠,朝后面努嘴。 “又折腾什么呢?” 另一名太监没有说话,只是冷嘲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大太监从院外走进来,是皇帝身边的孙秀,此时阴着脸,白而浮肿的右手揉捏着一块紫金令牌,那令牌系在他的腰间,是自由出入行宫各院的通行证。 “把下人都带出去。”孙秀小声吩咐。 整个院子里三十几名宫人和夯州州府送来的仆役在前后一盏茶的功夫里悄无声息走了个精光。 孙秀也离开院子,很快带着一身玄服的苻明韶走了进来,这时的孙秀手中多了一个食盒,他高高肿起的那只手垂在一侧,另一只手紧紧提着食盒,手背上筋脉突出。 苻明韶眼里空空的,在皇后的居室外停下脚,继而他扬起头,脖子以一个奇特的弧度向后仰,望到天中有明月,神色松弛了下来。 就在苻明韶准备提脚走上台阶时,门里重重的一声听上去像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 苻明韶右眼眼角猛地一跳,他使劲用手按住,松手时亮出了血红的眼白,那只眼球被血丝织就的网子密密地勒住。 苻明韶走上台阶,孙秀连忙跟上去,他将食盒捧在怀中,小心翼翼,怕会打翻里面的东西。 推门之前,苻明韶回头看了一眼孙秀,这时他的手已按在门上,听见那声极细极长的吱呀声,苻明韶感到心脏里一条线被用力拽了出来,线上沾着他的血,从他的心脏深处,扯出了那么很小的一块。 他整个肩膀僵硬,机械地推开了皇后寝宫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没啥人看。。所以我去。。过了一个年。。【 ☆、沐猴(陆) “陛下。”两名随侍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双肩瑟瑟发抖,不敢起身。 “退下吧。”孙秀小心翼翼向皇帝投去一瞥,旋即低垂下眼睛,分出一只手托住食盒底部。 宫女躬身向外退,帐幔中传出时高时低的咳嗽声。 苻明韶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脚踩在瓷片上,那锋利的角度透过鞋底,硌得脚疼,他提起靴,孙秀连忙上来要清理地上的瓷片。 苻明韶阻止地朝后挥了一下手,他单膝蹲下,捡起一块碎片,是打碎了一只青釉花瓶,苻明韶紧紧把碎片捏在手心,出了神。 “皇上,您……您流血了!”孙秀先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叫,突然想起皇后还睡在里面,想起他陪皇帝来是要做什么……最后半句只是在嗓子里打了个转,没发出来。 苻明韶没有说话,血珠滴到地上,他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带给人压迫力的大山。苻明韶满面漠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在流血,抬眼看床榻的方向,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滚动了一下,牵动他咳了起来,这一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牵动手上的肌肉,疼得他眉峰猛一蹙,丢掉沾了他血的瓷片,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帐幔里咳嗽声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停了。 待苻明韶强令自己停下咳嗽,心窝被牵扯得微微作痛。 “是陛下吗?”帐中轻柔缓细的女声,说话时气息微弱,搅乱了苻明韶的心。 一时间苻明韶提不起脚,他的靴子重于千钧。 好像是春天吧?对,春天,衢州满山的玉兰和樱花都开了,吹得一谷暖意熏人的芬芳,太守的千金一身烟青色骑装,干脆利落的一箭,箭镞穿过兔腿,直接将猎物钉在一块大石侧畔。 那时候两个少年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苻明韶扭头去看,只看见一抹青色像山涧中回首间突然袭来的一挂瀑布,让人惊喜之余,飞速纵马而去。 “哎,我看见个姑娘。”苻明韶轻轻拍身边躺着的陆观。 旁边少年脸上盖着草帽,方正的下巴动了动,鼻腔里嗯了声算回应。 苻明韶的眼神一直跟着那位千金离开的方向,回不过神,使劲抓了一把陆观的胳膊,激动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陆观一手捏扁草帽丢在旁边,眼珠直溜溜地盯着天空,蓝天如洗。年纪不大的陆观毛躁地翻身坐起,斜了苻明韶一眼:“你没听见有人叫她大小姐?整个衢州能有这么大排场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守家的那位了。” “她行不行?”苻明韶眼睛发亮,眸中闪过一丝局促尴尬,低下头,声音变小,“你不是说我应该娶一位身份地位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的妻子,如果是衢州太守的长女,行不行?” 陆观眯起眼,阳光将他长而乌黑的眉睫投下,遮住了眼光。 “看上了?”陆观问。 苻明韶手指绞着几根青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喜欢那姑娘?”陆观又问。 青草芽子在苻明韶手指上被绷断了,草汁润在皮肤上,散发出青草特有的清新香味。 “不是你说让我快点成亲么?”苻明韶拿手肘碰了陆观一下,道:“就她了。你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找个机会去向太守提亲。” 陆观嗯了声。 “哎,把事情办漂亮些。”少年人青春洋溢的笑容蕴满他对这门婚事的向往,他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草,一口气跑到山坡上,那一队人马已经远去,散落在谷底里,像一粒一粒的芝麻。 “啊——”苻明韶一手圈起放在嘴边,放声大叫。 陆观也爬了起来,把草帽戴在头上,帽檐下深邃的眼瞳静静注视着他的殿下。 帐幔里一只手伸出来,苻明韶几乎立刻回过神,一把握住那只手,手上传来的冰冷像一把铁勺在他心中剜了一下。 苻明韶皱了一皱眉。 “陛下。”皇后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她无力地将头靠在苻明韶怀中,眼角闪着湿润的微光。 “别动……”苻明韶哑声道,他受伤那只手被皇后抓了起来,她手上没劲,抚过伤口的手指很轻,很凉。 “陛下你受伤了,孙公公……”皇后才一动,从苻明韶怀里挣起来,又屋里地跌了回去,止不住咳嗽。 苻明韶有一瞬出神,他臂弯里的女人真轻,就像一捧风吹就散的沙。 “朕听人说,你这几日又不好好吃药了。” 女人身子一僵,胸口急剧起伏,憋着没有咳出来,抿了抿唇,说:“臣妾这身子坏了,吃不吃药,都一样。” “胡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使小性。朕的话是圣旨,哪怕是皇后也不许抗旨。”苻明韶朝孙秀说,“把娘娘的药拿来,朕来喂。” 皇后嘴唇紧抿,她小产以后,原本丰腴白润的肌体迅速干枯下去,此时嘴唇内抿,显得人中格外长,眼角压着一丝隐隐的愤怒。 “陛下,臣妾不想吃药。”皇后挣着最后一点力气,紧抓着苻明韶的龙袍,向上攀,呼吸急促地看着他。 苻明韶温和地笑了,用受伤的手轻轻握住皇后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的手从龙袍上拉开来,握在了掌中。 皇后嫁给他时,是太守的千金,虽然很喜欢骑射,出入总是戴一双鹿皮手套,伺候的下人都很当心,每当她洗完手,就要用玫瑰膏子润一润,手握上去,总是又滑又润,哪怕人不在跟前,掌心还留有她的香味。 在衢州那会,苻明韶不怎么受宠,更要装得穷酸低贱,才能让周皇后放松戒心,他的妻子便事事亲力亲为,后来成了皇后,也还是会为他做贴身的衣物、鞋袜。 苻明韶脚趾在靴子里动了动。 龙靴上的流云,就是这双手绣出来的,这双靴子已经被他穿得旧了,是皇后怀孕以前做的,织工局送上来的总是没有那么合脚。 苻明韶眼神充满遗憾,他眨了眨眼,眨去让他不适的酸涩感。 “皇后快把药喝了,朕还有奏章要批。”苻明韶几乎是从孙秀的手上夺过药碗,洒出来一些,他看也未看,搅动汤勺,正要喂进皇后的嘴里,他一向柔弱没什么主见的皇后,突然冷声下令:“孙公公,你出去。” 孙秀一愣,抬头看他的主子。 苻明韶点头。 听见关门的声音,苻明韶耐着性子开口哄道:“你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为我多生几个皇子,你从前不是说,最喜欢小孩子在御花园里叽叽喳喳地跑来闹去吗?”那语气里夹杂着些微不耐烦,不留神听根本听不出来。 “殿下不必为难,我让孙秀出去,只是想跟殿下说会话。” 苻明韶冷若冰霜地警告她:“皇后!” “今年的冬天真长啊,怎么也熬不到头。殿下记不记得你在南州那一年,宠幸了一名唤作景玉的姑娘,她就像臣妾刚嫁给殿下那时候一样,短短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景玉……”苻明韶已经忘记南州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听皇后提才又想起,那女子长什么样,在他脑中也十分模糊了。 “她好有福气。”皇后叹气一般地说。 “谁能比你更有福气,早早就嫁给了我。”苻明韶眉眼间温柔下来,也不是没有快乐过,皇后对他实在是很好,她从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出身使她进宫之后脸上再也找不到曾经吸引他惊鸿一瞥的生机。 “是啊。”皇后轻轻笑了一声,“我平白占着这个位子,太久了。” 苻明韶眉头一紧,把药放在一旁矮凳上,抱起皇后来,认真注视她枯瘦蜡黄的脸,皇后披头散发,她的头发也早已失去光泽,像是被人冷落太久忘记浇水的花草,要在无声无息之中枯萎。 苻明韶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你在胡说什么?这个方子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朕让太医重新为你开方子料理。”就在这时,皇后抬起右手。 苻明韶眼睛倏然睁大,那条手臂上都是血,手掌无力地贴到他的脸上,皇后轻轻露出一个笑,摇了摇头:“臣妾福薄。” “孙、孙、孙秀!” 一声暴喝之下,孙秀连滚带爬从室外冲进来,只见到皇后两条都是血的手臂挂在皇帝的脖子上,痴痴地望着他。 “太医、太医……”苻明韶眼神闪动,乱了分寸,抓起药碗砸了过去,“请太医啊!把太医全都宣过来,全部!” “是!”孙秀连忙爬起来退出门。 苻明韶抖着手摸皇后的脸,摸她的手,他咬牙抓过被子,让皇后平躺,试图用被子堵住她的伤口。 什么时候? 苻明韶疯了一般跪在床上,被子被迅速染红,其实被褥里早已湿了,他心里有事,没有留意到空气中那丝血腥气味,他以为只是自己手上流出来的。 苻明韶一把掀开被子,绝望地吼了一声,抱住了头。 “殿下。” 谁在叫他? 苻明韶循声将头依了过去,像是一个婴儿,把头埋进皇后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眼角热泪倏然滚出。 “你不要伤心。”怀里的男人一直摇头,皇后轻轻抚着他的头,笑了一下,“南州行宫起火的前一天下午,我告诉你景玉的生辰快到了,你问我她最喜欢什么,我说她最喜石头做的小玩意儿,而且她属狗,就在离州府不远的县城里,有一名工匠叫林石封,最擅长做动物的石雕。” 遥远的记忆明晰起来。 苻明韶想起那个午后,皇后正在用香粉泡脚,他跑去逗她。他的皇后说:陛下真不懂女人的心思,妹妹不说,你就不给她过生辰了? 之后,他听了皇后的话,去为新纳的妃子搜罗礼物。 “景玉一定早就在等我了。” 苻明韶还保持抱住皇后腰身的动作,茫然地看了她半天,明白了过来,急促后退,冷不防滚下床去。 皇后无力地跌在枕上。 苻明韶坐在地上接连后退了一大截,摇摇晃晃站起来,忙要叫孙秀,想起来孙秀去请太医了。 “你……是你放火烧了行宫?” “不是我。”皇后扭过头来,她的眼孔已失去了神采,声音嘶哑得像蛇信的嘶嘶声,“是你没出生的儿子,一定要我这么做。” “你这个疯婆子!”苻明韶深吸一口气,跳到床上,骑在皇后身上,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出血,眼瞳中跳动着疯狂和混乱,他看到地上砸碎的药碗,捡起上面仍有药汁的一片,锋利的瓷片割破皇后的嘴,只有一口的药液没能喂进去,顺着皇后的侧脸流进颈子。 “她怀着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你不是口口声声唤她作妹妹吗?!”苻明韶声音嘶哑,双腿没有了力气,瘫坐在皇后的身上。他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抓着皇后的身子摇了两下,怒喝道,“你说话!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你那么爱我……”他的话突然说不下去,埋头在皇后的胸前。 突然,苻明韶的脖子僵硬起来,他侧过头把耳朵贴在皇后的胸膛上,抬头,他摸了摸妻子的颈,摸到湿腻腻的药,和毫无动静的血脉。 · 约好的地方,民居外面,挑着一串九个竖排的红灯笼,拐进这条巷子以后,就远离了正街上的嘈杂人声。 宋虔之跟陆观对了一眼,上去敲门。 “找谁?”开门人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翁,一脸的松皮,嘴唇咧开微笑像朵菊花。 “找个姓春的公子哥,他约我今夜来这里相见。” 独眼的老翁视线直接掠过宋虔之,努努嘴,问:“他是谁?” “我男人。”宋虔之嘴角噙着笑。 老翁脸上闪过一丝古怪,让开了门。 随着吱呀的一声,门重新关好,进了院子宋虔之和陆观才发现,老翁是个驼背,身形却很高大,他要是不驼背,能比陆观还高两个头。 他手里一柄拐杖,拄起来铛铛作响,像是一根铜杖。 老翁提起歪在台阶上的白灯笼,在前面带路,走进屋里,点亮灯。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间空荡荡的陋室,要说有哪里不对,便是这间屋子里根本没有人生活的痕迹,桌椅板凳都没有,家徒四壁,却有一面上面有无数黄色婴儿拳头大小凸起的黑色墙壁。 “春公子何在?”一看,宋虔之就明白了,苻明懋肯定不在这,这和他与陆观的想法也一致,这个老翁估计只是其中一环,搞不好要通过好几个人,他们才能见到苻明懋。 对于宋虔之,他也不想苻明懋这么早被白古游的人抓住,所以和陆观换装,甩掉了白古游的人。不过从老人走路的轻重和他手里的铜杖,呼吸的节奏,赤在外的左臂上的肌肉不难看出,这个看门客本就是个高手,白古游的人没有跟来这,反而很幸运。 ☆、沐猴(柒) 老头手中铜杖在墙面上敲击,每敲下一处凸起,就听见墙后传出沉闷的机窍滑动声。 等面前现出一条只能弯腰通过的地道,宋虔之拿起油灯过去照了一下,能见到长长的石梯从墙上倾斜通往地下,洞口一缕潮湿腐朽的微风吹得油灯火焰猛晃动了一下。 “你们春公子,藏在这种地方?”苻明懋好歹是个皇子,既然离开北关,又有舅舅撑腰,怎么也不至于约个人在地道里谈事情。宋虔之疑惑地抬头,耳边倏然一道凌厉风声,他下意识低头去躲。 “当心。”陆观眼疾手快抓住老头挥过来的铜杖,就势整个人向后弯折,腰与地面平行,双足稳稳踞地,铜杖撞在陆观身后的墙面上,当啷一声巨响。 陆观口中一声暴喝,头在墙上一顶,以铜杖抵住老汉推回,整个人弹了起来,重新站稳,右足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小步。 “下去吧!”老头睨起眼睛,双臂大幅度捭阖,铜杖带起呼呼风声。 陆观才将两脚拉开。 铜杖拐了个方向,直取宋虔之的方向。 宋虔之正在洞口,此时要闪,数道寒光闪过,墙上泥灰飞溅,铁镖整整齐齐钉成一排,逼得宋虔之只能往洞里躲。 宋虔之一手小心护着油灯,顾不上外面打斗,照着往石梯下看,看不出有多深,一点光亮也没有,应该是很长的一条地道,潮气刺鼻。 墙面挖得很粗糙,宋虔之用油灯照上去看土色,不是刚挖的。 就在这时,陆观闪身进来,一把抱住宋虔之,没能稳住冲势,宋虔之脚下被他撞得往石梯下退了好几步才稳住。 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两人匆促对视了一眼。 “洞门关了。”宋虔之喘着气说,他一只手护着油灯的火,骂了句,“差点灭了。” “现在怎么办?”宋虔之担忧地往下看了一眼,地道斜斜不知道伸到哪儿去,搞不好一出去就发现被黑狄人包围了,这次赔大了。 “走吧,回去我也打不过。” 听到陆观这话,宋虔之忍不住笑了。 陆观挑眉。 “没发现陆大人这么实诚,那个老头什么路子,看得出来吗?”宋虔之带头往下走,他小心地留意脚下,提醒陆观,“有点滑,当心点,你可以抓住我的手。” 他们两人手牵到一起,陆观说:“看不出来,我对别的门派了解不多,师父教我的只有实战,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哪个师父?”宋虔之记得陆观提过的有两个师父,但他曾经说他有好几个师父,头一个开武馆的,后来在衢州被官府抄了,另外提过的是一个僧人。 “和尚。”陆观道,“教了我一个月就走了,都是招式,而且当时我记住的不到九成,后面又忘了一些。” “那大和尚可真厉害。” “嗯,刚刚我才输了一阵。” 宋虔之笑了起来,抓着陆观的耳朵揉来揉去,揉得他耳朵通红。 “那个老头起码六七十岁了,比你多练几十年,等你六七十岁的时候,一定比他厉害。”宋虔之的手顺着宋虔之的耳朵,捏捏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 “我又不想当天下第一,随便练练。”陆观道,看了宋虔之一眼,“够保护你就成。” 宋虔之跳下一级台阶,灯油差点洒出来,连忙东倒西歪地把油灯护好,心有余悸地说:“灯灭了就完蛋了。” 这条地道不知道有多长,一丝光也没有,灯要是灭了,只有瞎子摸象地走出去,走到天亮也不见得能找到出口。 “再说我功夫又不差,不用你保护我。”宋虔之心想,还是互相保护,互相保护。他偷偷拿眼看陆观。 陆观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伸手揉了一把宋虔之的头。 “快走。” 宋虔之笑了笑,通道太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地往前走,腰都伸不直,陆观比宋虔之高,走得更费劲,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在石道里说话,到处都是回声,而且前后能见度太低,无法判断会遇上什么,两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留意周遭环境,谁都没有心情闲聊。 宋虔之掌着灯,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那老头是苻明懋的人,武功高强,连陆观都不是对手,应该是江湖人。 这让宋虔之避无可避地再次响起在容州杀死陆浑,挖去陆景淳双眼的凶手,还有在码头奇袭他和陆观,险些要了他们的命那群黑衣人。 苻明懋手下可供驱策的高手有这么多,还打什么仗,直接派人刺杀苻明韶不就好了。苻明韶没有继承人,他一死,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是苻明懋派人刺杀,苻明懋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苻明懋不刺杀苻明韶,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手里有的力量,不足以杀死苻明韶,反而会留下把柄。 保护苻明韶的,除了禁军,就是麒麟卫,麒麟卫自然个个都是高手,但连陆观都打不过,苻明懋随便派个老头都能占陆观的上风。这苻明懋手里的牌,真让人好奇。 李晔元也说,苻明懋一直就更聪明。 突然,宋虔之脚步停了一下。 陆观险些撞在他身上,两手握着他的胳膊,低声问:“想到什么了?” “柳素光为什么要找霸下剑呢?”宋虔之眉头紧锁,“苻明懋需要这把剑,可能是为了名正言顺登基,或者搬动军队,苻明懋却没有派人抓周先,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有苻明懋派出的人跟着周先。闫立成和高念德是自作主张,想要抢立首功。柳素光就是妙女,她是李明昌的义女,但她和皇上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如果柳素光要找霸下剑,奉的不是李明昌的命令,而是陛下的意思……” 陆观当即否了这个设想:“他要的话,直接让你带回去就行了,而且这把剑迟早也会被带回宫中。” “对啊!”宋虔之道,“所以皇上要用霸下剑偷偷地做一件事,这件事他不打算放到明面上来。” 陆观摇头:“不会,他已经是皇帝了,你对他有成见。” 宋虔之本来有一堆刚刚想到的线索要跟陆观分析,突然说不出来了。他闭上嘴,加快脚步往前走。 宋虔之走出没两步,被陆观抓住手掌,宋虔之把手扭了出去。 “生气了?”陆观再次抓紧宋虔之的手。 “没有。”宋虔之冷淡道,“快点走吧,前面还不知道有多远。”牵着他的手松开了,宋虔之闷不吭声地往前走。 “哎,别生气了。”陆观低沉的嗓音在后面说。 “没生气。”宋虔之说。 又走了几步,陆观突然哎哟一声。 宋虔之险些被他吓得拿不稳灯,整个火焰在地上晃了一圈,煞白的灯光照在宋虔之的脸上,他紧张地拿着灯过来照,被陆观一把拽到了地上。 宋虔之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陆观亲了。 “……”宋虔之视线越过陆观,担心地保护手上的油灯,使劲把陆观往外推。 陆观像一座大山一样把宋虔之压着,不让他起来。 “行了行了。”宋虔之失笑,“真没生气……唔……” 陆观吻着宋虔之的嘴唇,舌头伸了过来,宋虔之不再说话,专心和他接了个吻,喘息着分开,身上有些发热,宋虔之定定看了一会陆观。 昏暗的光线使陆观面部轮廓加深,他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像是伏在黑夜中等待猎物放松警惕,才要扑上去的猎人。 宋虔之脸发红地起身,无奈之下只有由着陆观牵着他的手,这么他得侧着身子走路,而且他的耳朵从刚才接吻的时候就开始发热,他拿手摸了一下,滚烫,很快放下手,掩饰尴尬。 “等事情办完,我们先不回军营。”陆观说。 宋虔之:“好,去哪儿?” “上县城去开一间房。” 宋虔之:“哦,行啊,去做什么……”他突然反应过来,正想拿脚踹陆观,陆观的话已经说出口,“好好干你一晚上。” “……”宋虔之简直想把手里的油灯泼在陆观的脸上。 陆观笑了。 宋虔之满脸通红,不再看他,闷头加快脚步前进。 一道微光投进通道里,两人都看见了,知道那上面就是出口。 到了光源下方,宋虔之把油灯吹灭,拿手摸了摸,低声对陆观说:“是木板,有缝。” 陆观鼻子动了动:“有酒味。” “不会是个酒窖吧?”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到这里,这条地道不算很长,应该还在溯溪县里。宋虔之想了想方向,地道里完全不见光,而且弯来绕去,经过几次弯折之后,他现在没法搞清楚这是哪个方位,只能通过走路的时间和速度来判断,还在溯溪县城里。 陆观对宋虔之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自己身后。 宋虔之摸到腰间的剑。 木板先被陆观顶开一点,上面没有动静,陆观用手直接把木板掀开。 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宋虔之伸手拉住陆观的手,爬了上去。 窗外有光,这是一间仓库,放了很多酒,但不是地窖,就是一个普通的藏酒的仓库而已。 宋虔之有点糊涂了。 “出去吗?”宋虔之问陆观。 陆观一手把宋虔之护在身后,一手按剑,两人小心地走到门边,他抬脚踹开房门。 门缝里一张熟悉的脸越来越清晰。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双手交叠,朝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两位大人总算来了,这边请。” 宋虔之认出这人是溯溪县令身边的师爷,完全没有想通出现的人怎么是他,只有静观其变。 仓库外是一间小院,小院不在县衙中,而是紧邻在县衙的东侧,中间没有连通。 师爷把宋虔之和陆观带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外面,推开门,便退了下去。 屋里上首坐着苻明懋,他手持一卷书,抬起眼来,朝来人一笑。 “刚才我还在想,宋大人会不会来。” 宋虔之四下看了看,屋子里没别的人,但他耳朵分辨出,屋顶上,屋外,起码有五个人在保护苻明懋。 这么多年苻明懋漂泊在外,自己也不会手无缚鸡之力。 站在宋虔之身后的陆观突然问:“县衙的师爷知道大殿下的身份?” 苻明懋眉毛动了动,点头道:“知道,他父亲是我的旧识。”苻明懋起身,拎起茶壶走了出去,唤人去添热水。 从苻明懋身后看出去,宋虔之见到一个黑衣人提着茶壶走了。 “我姨母有话给殿下。” 苻明懋眉头微微一蹙,带疑惑地问:“太后?” “是。”宋虔之正要说话,被陆观拉了一下手,手掌被陆观用力抠了一下,继而陆观就在苻明懋的眼皮底下握着宋虔之的手没松开。 苻明懋来回看两人,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 宋虔之朝苻明懋说:“太后的意思,让你等。” “多久?” “五年。”宋虔之直直盯着苻明懋,对方的神色滴水不漏,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宋虔之又道,“太后说战场上你不是白古游的对手,与其损兵折将,不如等上五年。到时候你要的都会有。” 良久,苻明懋笑了起来:“太后果真这么说?” “对。”宋虔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苻明懋敛起笑意,揉了揉鼻子,道:“我不是三岁孩童,这些年我得到最大的教训就是,谁也不能相信。” 宋虔之皱起眉,道:“但你只能等,开春以后,镇北军会强攻,黑狄节节败退,只不过是多打一场硬仗,死的都是你舅舅的兵,他助你一定有条件,是什么条件?割地,还是纳贡?” 苻明懋淡道:“你不了解黑狄人,他们不像大楚人势利,黑狄人重情重义,我舅舅真心爱护我娘,也是真心爱护我。” 宋虔之将信将疑。帝王家的真感情,他还没有见识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黑衣人送水来,苻明懋亲自去接了过来,给宋虔之和陆观泡茶,也把他自己的茶倒了重泡。 正在宋虔之犹豫是否要喝的时候,陆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没毒。” 苻明懋笑道:“他没说错,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宋大人,我一直很敬重周太傅。” 宋虔之也渴了,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好茶。” “是我让下人带的,这县里没什么好东西。”苻明懋抿了一口茶,稍微出了会神。 宋虔之觉得,他是想到被贬为庶民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现在苻明懋似乎过得也不差,母家强大,他只要能逃回黑狄,下半生也一样能过得富足闲散。 “恕我冒昧。”宋虔之开口道。 苻明懋:“宋大人请说。” “殿下的舅舅疼爱您,即便殿下不跟皇上相争,也能去黑狄过体面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因为我不忍见大楚的子民受苦。”苻明懋说,他抬头时颈中伤痕露出来,他脸上没有表情,说话声不大,却在宋虔之的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浪。 “苻明韶是个弑父杀兄的畜生,他没有资格做皇帝。” 铮然一声,陆观站起了身,他手里的剑刚刚出鞘,三名黑衣人就闯进门来,也拔出剑来。 宋虔之左手拦住陆观。 苻明懋并不在意,扬声道:“退下去。” 他的手下听令退出屋去。 陆观收回剑,却一把抓起宋虔之,粗声道:“不必听他废话了。” 宋虔之察觉到陆观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在出汗。 “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只有我让你们走,你们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陆观,我看你未必清楚自己辅佐的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留下来听一听,如果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大可以走出这道门,就把门里的事情忘记。”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陆观僵硬地说,像在解释为什么要带宋虔之离开。 宋虔之拉开陆观的手,摸到一把汗。宋虔之隐隐察觉到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握着陆观那只出汗的手,朝他说:“让我听听大殿下想说什么。” 陆观眸中涌出绝望,他张了张嘴,嗓子里却被什么堵住了。陆观烦躁地咬住嘴唇,重新坐下来,他闭上眼睛,松开宋虔之的手,挺直背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殿下可以讲了。”宋虔之也坐下来,朝苻明懋点头示意。 外面正在起风,门窗被大风吹得咣咣的响,整间屋子里溢满茶香。 苻明懋手中握着一只有点烫的茶杯,想了一会,开了口:“今天没有人打扰,那我从十年前讲起,当时周太傅还在朝中。” ☆、沐猴(捌) 十年前,宋虔之才九岁,这段过去对他而言完全是空白,宋虔之心里暗暗在算,那时候他外祖周太傅确实还活着,不过已经不是太傅了。 苻明懋仿佛看出宋虔之的心思,笑道:“周太傅以后,本朝再没有人坐上太傅的位子,因为父皇不认为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外祖父。” 宋虔之露出谦虚的淡笑。 “那时候周太傅的官位是太子太保,专门教二弟读书,现在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太傅同时也是我的老师,不过他教给二弟的是帝王之道,教给我的是为臣之道。这是父皇的安排,等二弟登基之后,我会是他最有力的臂膀,为他镇守四方,肃清朝堂。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两年后,二弟会发生那场意外。”苻明懋眼睛红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他也认为这事是我所为。” 两年后,宋虔之想到十一岁那年秋天,他娘带他回外祖家吃御赐的水晶葡萄,正在后院里和小厮追着玩,母亲突然打断他们,冲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他。 那时不觉得如何,只是那一幕留存在了记忆里,当时他娘抱他很紧,勒得宋虔之的骨头都疼。 接着,他娘就带他立刻进宫,一路坐在马车里,他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宋虔之要下去喝口水都不行。到了皇宫,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如厕。 “宋大人想起来了?” 宋虔之脸色不大自在,憋尿的感觉仿佛穿过记忆来到他的面前,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殿下请说下去。” “二弟发生意外那天,我也在猎场,他坠下马后,是我抱着他回营地,我们骑的马是随机分配,没有人提前得知谁会骑哪匹马,挑好马之后,当场就上马出猎,根本没人有加害二弟的机会。” “那就是意外了?”宋虔之说。 “是意外。”苻明懋道,“可是除了父皇,没有人相信我。” 宋虔之皱眉道:“当时没有人问殿下的罪。”这点宋虔之可以肯定,苻明懋直至六年前才被贬为庶民,苻明韶登基后一度仍然重用过他,时间很短,只有数月。 “没有人问罪,是因为没有可以证明我就是凶手的证据。但每一个人,都以看待凶手的眼光来看待我。”苻明懋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向皇后请安,皇后总是称病,老师推托年事已高,让父皇为我换了两位新老师。二弟刚走的那一个月,父皇还常常召见我,安抚我,说公道自在人心,让我不必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内疚。后来父皇也不怎么召见我了,听说是从衢州,接了六弟回来,不久后,父皇便封了六弟做储君。” 没有证据证明苻明懋对太子下手,先帝又相信他并不是凶手,但所有人都默认是苻明懋做了手脚,致使太子坠马身亡。这些宋虔之可以理解,苻明弘是唯一的嫡子,他死后,苻明懋是长子,一旦先帝在驾崩前不立储,苻明懋就会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但这件事在周太后心里埋下了仇恨,她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苻明懋成为皇帝,所以整个周姓士族转而拥立无权无势的苻明韶做太子。 “弘哥骑的那匹马身上,毫无下毒或是受伤的痕迹吗?”宋虔之问。 苻明懋眼神闪烁,迟疑地要摇头,转而突然又点了一下头。 “有。”苻明懋看着宋虔之说,“马身上中了毒针,那是一种能致使马匹突然发狂的药物。”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观发出一声冷笑。 “大殿下刚才说没有能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那这是什么?” 宋虔之沉默着思考。 其间苻明懋不想理会陆观,也没有说话,他喝了一口茶,便等着宋虔之发问。 “马中了毒针这件事,哪些人知道?” “除了父皇、母后及他们的近侍,就只有二弟的近侍知道,但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叫李宣。” “大殿下对这名近侍印象很深?” 苻明懋神色带了三分不便明说的意味:“宋大人对这李宣,没有印象?” 从小,苻明弘就很疼爱宋虔之这个表弟,但两人相差九岁,更多时候苻明弘不过是疼爱弟弟,逗着他玩。认真算起来,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也不多,一年当中不过是数次而已。 “想不起来,李宣是谁?” “李宣五岁进宫,做太子的伴当,那时候二弟才刚满周岁。” “兴许我见过。”宋虔之道,“长得有什么特点吗?” “很漂亮。” 宋虔之微皱起眉头:“是女儿家?”一想,太子的伴当也不可能是个丫鬟,肯定是个男的,还跟着去狩猎了,他脑子里模糊地捕捉到一个影子,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宫人,他以为是太监。 “他不是太监。”苻明懋失笑,“不过为了在宫里便于行走,平日里他是作太监打扮的。” “那我见过。”那确实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而且只能用漂亮形容,那时候宋虔之年纪尚小,不大留意长得好看的人,何况还是一个太监,他只记得太子身边是有一个肤白如玉,眉目似画的宫侍。 “李宣是父皇亲自为太子选的伴当,是个孤儿,从太子一岁就近身伺候。二弟出事之后,这个李宣就疯了,被父皇送去一位大臣家里抚养。” “也就是说当时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针的人,只有先帝、周太后,以及当时在场的近侍,太子身边人只有一个是李宣,先帝和周太后身边的近侍都还在吗?” 果然,苻明懋摇头。 见到了这样的事情,先帝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死人才是最能守口如瓶的。 宋虔之想了想,道:“那李宣疯了,反而捡回一条命,殿下知道李宣被送去谁家了吗?” “当时朝中有一位叫吴应中的大学士,他是寒门出身,却难得并不是周太傅的门生,他性情孤傲,不与朝中任何一位同僚结交,只知道闭门著书。李宣被送去吴家以后不到一年,吴应中的诗作抨击时政,被父皇罢了官。父皇驾崩后,我因为知道太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想自证清白,派人去查过李宣,却没查到吴应中的去处,可以肯定的是,他离京以后,没有回到老家。”苻明懋无奈地摇头道,“当年的知情人,太后也是其中一位,她始终不相信动手脚的人不是我。宋大人以为,我能未卜先知吗?” “殿下不要着急,马身上什么位置中了毒针?” “有好几处,马臀和马肩都有针孔,极难察觉。要不是皇后坚持,恐怕不会发现马身上所中毒针。” “当时先帝的反应如何?”一个让宋虔之心肺生寒的念头冒了出来。 “父皇也很伤心,他极其疼爱皇后,一直在安抚她,当时就在营地里进行调查,五日内所有人都不得出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审问,除了父皇、皇后的近侍,加上我,李宣,一共不到十个人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毒针是被射进马的体内,狩猎场上,我因为心急想猎得更多猎物,骑马抢在二弟的前面,有侍卫和陪同的下人作证,皇后和父皇也是亲眼所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苻明懋也早已被贬为庶人,起初还能心平气和,此时语气越见急促。 “何况,如果真的是我谋害二弟,父皇岂会视而不见,他最疼爱的就是二弟,满朝上下都知道。” 人心总是偏的,先帝对几个儿子,确实最疼苻明弘,就像众多女人之中,他最疼的也只有周皇后而已。 宋虔之下意识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似乎没有想到宋虔之会突然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苻明懋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找到李宣,也无济于事,他能知道什么?当年也没有能够查清,时隔多年,更不可能查出实情。之后皇后向父皇提议,将六弟接回京城,送在她的膝下抚育。六弟被册立为太子不到一年,父皇就驾崩了。父皇一直身体硬朗,原本只是风寒,太医却说是引发了旧伤,一病不起。我觉得事有蹊跷,就找到当时的医正,陆浑。” “陆浑。”宋虔之瞳仁一缩,右手握成拳,又松开,他注视着苻明懋,“是殿下的人杀了陆浑?” 苻明懋神色充满意外和茫然,继而睁大眼睛:“陆浑死了?” “容州爆发瘟疫,陆浑父子在当地救人无数,他医术高明,后来朝廷派的御医也认识这位陆大夫,就在御医到容州城的当天夜里,这位陆大夫被人杀死在家中,他的儿子也被人剜去双眼。”宋虔之慢慢地说,同时留意苻明懋的神色,苻明懋始终一脸茫然。 “陆浑的尸体上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逆天而行,必有此报。他的儿子身上也挂着一块牌子,写的是,有眼无珠,留之何用。 “宋大人怎么会认为是我?”苻明懋失笑。 “当时我不觉得是殿下。后来我得知,当年谋逆案中,是陆浑为太后解毒,对于殿下而言,这不是逆天而行吗?至于有眼无珠,或许是指陆家人选择了为周家,也是为周家所支持的圣上效力。”宋虔之继续道,“而且当天晚上,容州城里就有一波高手截杀我和陆观,赈灾粮可都是被偷运去白明渡的,这总没有错。黑狄军从白明渡攻进来,也是殿下的手笔。” 这次苻明懋没有否认。 “安排闫立成在黑狼寨,确实是我多年前下的一步棋。”苻明懋右手摸着左手食指,他骨节很大,显得手指细瘦,他抬起眼睛看宋虔之,“截杀二位是我的手下自作主张,从黑狄打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藏不住了,我的母亲是黑狄公主,只要赈灾粮到了我舅舅的军队里,即便被查出黑狼寨的底细,也没什么。” “是啊,一旦开战,撕破脸皮也是必然。”宋虔之不由想起高念德,高念德还希望能抢先拿到霸下剑,为苻明懋将来做皇帝立首功,其实这师兄弟二人,对苻明懋而言不过是弃子。 “所以宋大人,既然能够硬抢,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毒害太后,派人刺杀皇帝呢?”苻明懋微微仰头,牵起一边嘴角,鼻腔中哼出一声冷嘲,“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跟苻明韶拼手里的兵力,拼智计,唯独没有必要暗杀他。当年他已经被父皇立为储君,一旦父皇驾崩,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如今大楚没有储君,即便我是父皇的长子,就算苻明韶被杀,周太后一样可以从旁系的苻家子弟中择一善者辅佐。就像当年她扶持六弟那样。” 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 很快,他冷静了下来。 宋虔之抿了抿唇:“不一样,我外祖父已经不在,周家的势力大不如前,朝中只有李派与秦派。” “太后与李相关系亲密。”苻明懋已把话说得很明。 宋虔之又想到在李晔元书房里看到的书信,如果李晔元暗地里也与外祖交好,苻明韶就不会愿意让他坐上宰相的位子,但要是苻明韶在让李晔元当宰相的时候,并不知道李晔元与周太傅的关系,那就有可能重用李晔元。 “所以我必须打服他,让苻明韶下一纸退位诏书,将皇位让给我。” 宋虔之压根没有想过,苻明懋根本不打算耍小心眼,他想的是用绝对的武力逼苻明韶直接让位给他,这一样名正言顺。 只是—— “殿下不怕史书记您一笔篡位谋权吗?” “宋大人觉得,人活过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吗?” 宋虔之没有回答。 “人不知生前之事,也不知身后之事,唯一能把握的,只有活在世上的这短短数十年,那又何必在意史书怎么写?” “殿下焉知人死后是无知无觉的?”宋虔之笑道。 “要是父皇泉下有知,就该找让陆浑毒杀他的第六子索命,二弟怎么也该告诉我这个做哥哥的,到底是谁害了他,好叫我替他报仇。战场上也应该有来有往,你胜一场,我胜一场,死去的战士该来这阳间讨回公平。”苻明懋顿了一顿,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朝宋虔之说,“可见,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公平,也不存在因果报应。” “那陆大夫是殿下派人杀的吗?”宋虔之突然问。 苻明懋明显一愣,他没有想到话说到这个份上,宋虔之还会再提起这个问题,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虽然他立刻就低下了头,那一瞬的不自然还是引起了宋虔之的注意。 苻明懋低下头,良久,他抬起脸来,眼眶带着一抹微红。 “陆浑是父皇被人毒害唯一的证人,如果还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那就是我。” 宋虔之快被苻明懋绕晕了,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也没有想通。为了掩饰尴尬,宋虔之喝了口茶,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思忖片刻,用饱含深情的眼光看着苻明懋。 苻明懋忙道:“今夜约宋大人过来,不仅是为了说清这些年我所受的冤屈,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等一下。”宋虔之郑重其事地说。 苻明懋询问地扬眉。 “我们能不能吃点宵夜再说?我真的很饿。”宋虔之的肚子配合地咕了一声。 苻明懋一脸复杂地走出去吩咐宵夜,之后他离开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外面有黑衣人把门。 宋虔之感觉脑子里被塞了一万只蚂蚁,而且又饿又困,往桌上一趴,闭上酸涩难耐的眼睛,偏偏睡不着。 视野里一片漆黑,苻明懋说的话在他的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打转。 陆观站起来,低头看宋虔之的脸,宋虔之看上去很累,眼圈下挂着乌青。陆观张嘴吸气,继而紧紧闭上嘴唇,极慢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充满疼惜。 陆观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头。 宋虔之睁开眼。 陆观不自在地收回手:“没睡着?” “身在敌营,怎么能睡得着。”宋虔之低声道,抓着陆观的手,深深地看他。 “你在想什么?” “想苻明懋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半假,或者几分真几分假,还有我们应该怎么脱身。”宋虔之不放心道,“他说完故事就会放我们回去吧?” “他约你来,是要谈条件,在你拒绝他之前,他应该会放我们回去。” 对,苻明懋大费周章把他弄过来,一定是有什么条件要提,而他说的这些事,只是想表明,苻明韶不是一个有资格做皇帝的人,而他苻明懋比苻明韶更有资格做皇帝。既然这样,那苻明懋就是要争取他的支持。 苻明懋明知道他在白古游的军中,约他出来可能会被白古游发现从而一网打尽,却还要冒着这样的风险见他一面。宋虔之绞尽脑汁地想,苻明懋到底会要求他做什么。 突然,宋虔之呼吸一顿,他眼睛发亮地看陆观,一把抓着陆观的胳膊,将他拉到面前来,压低声音说:“白大将军。” 四目相对间,陆观也反应过来了。 “苻明懋想让你在白古游的军中做一件事。”陆观本来心有旁骛,这时也不得不佩服宋虔之脑子转得够快,另一层担忧却像是一张渔网,紧紧地把他缠住。 作者有话要说:改个BUG ☆、沐猴(玖) 小半个时辰后,苻明懋再度露面,厨房已整治出一桌子热菜。 宋虔之是真的饿了,一番埋头苦吃,苻明懋几次想开口,被宋虔之狼吞虎咽的架势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就着一盘小炒肉,宋虔之一口气吃下去两碗米饭,感觉好多了,接过陆观盛的火腿菇笋汤,小口地啜,从汤碗里抬起一双清澈的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朝苻明懋说:“没吃晚饭,失礼失礼。” 陆观:在集市吃的面都喂到狗肚子去了吗? 苻明懋看着宋虔之红扑扑的脸颊,觉得好笑,问:“好吃吗?” “很好吃。”宋虔之活动了一下手臂,把胸口的两个橙子拿出来,给了陆观一个。 陆观一脸窘态。 “你不吃啊?”宋虔之扒光橙子皮,吃了一片,满足得微微眯起了眼。 苻明懋:“对了,还没问宋大人怎么这身打扮?” 宋虔之一脸惨不忍睹地摆手示意别提。 苻明懋识趣地不再问。 已经过了三更,外面下起雨,夜雨声中,下人进进出出收拾妥当碗筷。 宋虔之握了一下肘弯。 陆观看向他,问他是不是冷。 宋虔之摇了摇头,他望向已在对面重新入座的苻明懋,苻明懋正在喝茶,约莫觉得也是时候了,朝宋虔之道:“今夜请宋大人来,实在是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 “既然殿下觉得难以启齿,那就不要说了。” 苻明懋端茶的手一僵。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开个玩笑,我和陆大人既然甩开白大将军的追踪到此,当然有的是时间和耐性,听大殿下把话说完。”顿了顿,宋虔之暗示道,“何况还有我姨母的话,大殿下不妨仔细考虑考虑。” 陆观眉头深锁,他忍住了没有插话。 苻明懋道:“我的请求,直接关系到太后的话是否可信。” 宋虔之动了动眉毛,淡道:“此话怎讲?” 苻明懋离开座位,右手与左手交叠,向前一推,朝宋虔之低下头,一揖到地,诚恳道:“请宋大人做我的太傅,像周太傅辅佐先帝那样,辅佐于我。” 窗外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清脆地敲打着。 “殿下说笑了。”宋虔之扶起苻明懋,没有立刻答应他。 苻明懋紧抿着唇,浓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宋虔之,倏然,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斜掠过宋虔之身后的陆观。 宋虔之侧头瞥了一眼身后,并没有看见陆观,思忖片刻,宋虔之答道:“这便是殿下的不情之请?” “是。”苻明懋舒出一口气,“宋大人年纪虽轻,却是周太傅的外孙,要是宋大人愿意出来振臂一呼,在文人士子当中应当能激起一番非凡的反响,追随者不会比李派、秦派少,何况,少年志高,李晔元已是要隐退的年纪,朝中的官员也是时候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宋虔之喝了一口茶,道:“秦禹宁是我外祖亲传的徒弟,比我这个隔代的外孙有号召力。”太傅这样的高位,在宋虔之这个年纪,他根本没想过。苻明韶一直摆明将他当做心腹,才会再三试探,苻明懋上来竟就将朝中的一把手许给他。这在宋虔之听来有点天方夜谭,宋虔之很清楚,他那点本事,整人还成,治国远远不够。 那太傅的位子就是悬赏,苻明懋真正要求的事情还在后面。 不过宋虔之没有开口问。 喝茶喝得宋虔之跑了两趟茅厕,眼见要到四更,宋虔之提着在院子里被雨水溅湿的袍摆再次钻进房间来。 苻明懋总算肯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想请宋大人找到吴应中,替我找到李宣,查清二弟之死,在太后面前,还我一个清白。如此,我才能相信太后是真的愿意助我,让我再等五年,也非不可。” 宋虔之懵了。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以为苻明懋可能会让他将苻明韶弑君一事告诉白古游,这样白古游也许会动摇。甚至,他还想过苻明懋可能会让他想办法拖住白古游,或是在白古游的军营里捣蛋,总之能让眼下的局势更为有利。 现在去查李宣? 宋虔之嘴角抽搐:“我现在是白古游的监军,轻易不能离开军营。” “并非我轻视宋大人,白古游带兵数十年,自有行军作战的一套法门,我那六弟让大人监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即便大人离开军营,只要白大将军不给朝廷打小报告,没有谁会留意得到。” 宋虔之还想说什么,被苻明懋义正辞严地打断了。 “事关皇室正统,如果苻明韶真是弑父杀君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宋大人身为周太傅之孙,难道可以坐视这样的人坐在那个位子上?” 宋虔之张了张嘴。 “在下当不起殿下高看。” 苻明懋道:“宋大人就不想重振周家?” 宋虔之眼眸细细一动,低头喝茶,良久,宋虔之道:“我姓宋。” 苻明懋温和地一笑,右手缓缓抚着左手食指,慢条斯理地说:“你父亲养的外宅登堂入室,开祠堂将长孙认回了宋家。当年的周家二小姐,何等娇艳动人,为爱不顾一切,这门亲,还是拒了父皇才结成的。父皇将小小一个工部侍郎,抬成安定侯,这侯位是给周家的,而不是给宋家的。如今你母亲病着,你父亲就急着认回他的孙儿,退了这一步,步步都要退。将来安定侯的侯位,是落在你这个嫡子头上,还是落在他的长孙头上,谁也说不清。” 苻明懋想到什么,苦笑摇头:“二弟出意外,朝中多少人以为,我身为先帝的长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后来又如何呢?” “不过是一个姓氏,只要你娘首肯,愿与宋家划清界限,你再查明真相,替我取得你姨母的支持,何愁大事不成。” 苻明懋的话声极轻,和雨声交叠在一起,噼噼啪啪打在马车顶盖上。 车中宋虔之已经拆了发辫,披头散发地侧身睡在陆观腿上。 一直僵硬背脊直直坐着的陆观,手指动了动,低下头来,视线落在宋虔之充满疲倦的脸上。宋虔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圈影子,陆观想用手指拨一拨,终于忍住了。 陆观呼吸很慢,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宋虔之,过了很久,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眼睛盯着马车门板。 冷雨时不时从没有插稳的门缝里冲进来,陆观敞着外袍,把宋虔之往怀里抱了抱。宋虔之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把脸紧埋在陆观的腹上,抽了抽鼻子,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马车在宾朋客栈大门外停下,车夫打开车门,正要说话,见到脸色沉郁的男人做了个手势,便依然去外面坐着,漫无目的地环视一圈,闭上眼睛等待。 宋虔之已经醒了好一会,他佯装揉眼,打了个哈欠。 “醒了?” “嗯,下车吧。” 房里周先还在熟睡,宋虔之让陆观去在周先的隔壁开了间房,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宋虔之先把衣服脱了,冷冰冰的身子钻进被窝里。 陆观打热水回来,就见到宋虔之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他,脸上胭脂被雨水洗得花了,整张脸都通红。 陆观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拧干帕子过来给宋虔之擦脸擦脖子,擦完让他把手伸出来。 给宋虔之收拾干净,陆观换了一盆热水,让宋虔之坐起来,宋虔之便把被子披在身上,坐着像个粽子,只伸出来两只脚。 陆观的脚踩在宋虔之脚上,两人的脚都在热水中被泡得发红。 宋虔之两眼渐渐聚焦起来。 “你觉得苻明懋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陆观沉默着。 宋虔之抽出一只脚,在陆观脚背上踩了两下。 “他在拖延时间。”陆观斟酌半天,终于开口。 宋虔之眨着眼睛:“什么意思?” “李宣是个借口,如果李宣能够证明他的清白,当年他就会想办法让李宣在太后面前为自己澄清,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何况,李宣在哪里根本没人知道,苻明懋势力之大,都找不到吴应中一家人搬到何处去了,让你去查,只是想让你离开军营。” “说下去。”宋虔之边听边在想,他虽然是监军,在白古游的军营里,都是白古游自己说了算,何况他也不懂行军打仗,本着不给白古游添麻烦的原则,在他的军队里混吃混喝顺便催一下粮罢了。支走他,也不应该是苻明懋的目的。 “支走你,就没人向户部要粮,光靠溯溪县及邻近几个县的支援,白古游撑不了多久。” “溯溪县的师爷,根本就是苻明懋的人。”这么一想,宋虔之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苻明懋离开北关以后,做了这么多事,朝廷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朝中支持苻明懋的人本来就不少,你别动,脚。”陆观脚底被宋虔之的小脚趾搔得发痒,耳朵脖子泛起一层红,他提起一只脚,把宋虔之的脚稳稳踩在下面,“加上苻明韶登基以后,一直在清洗老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点寻一条后路。” 苻明韶打生下来就没想过能做皇帝,终究是少了那一份理所当然的气度。 在马车上时,宋虔之恍恍惚惚梦见先帝与弘哥,心底里有一股怪异感,他一直没有弄明白,以为是因为梦见死人,才会心中悚然。 现在想来,苻明韶被接回京城以后,虽然坐在那个位子上,他身上却一直都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想到这里,宋虔之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陆观。 “想什么?”陆观伸手将两边被子往中间一掩,好把宋虔之裹得严实些。 宋虔之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刚才还在想,苻明懋不会让我去刺杀白古游吧,就算他许我做皇帝,我也杀不了白古游。” 陆观嘴角现出淡淡笑意:“我也想过,真让你去杀白古游,那只有拼死带你杀出来了。” “他没有要扣下我们的意思。”宋虔之道,“我真看不明白苻明懋,他不相信太后的许诺。” “换成谁都没法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况,空口无凭,周太后又是个女人。” “杀子之仇。如果姨母真的认为是苻明懋动的手脚让弘哥坠马身亡,她为什么要提五年之约?还是她相信苻明懋有这么天真?”宋虔之舔了舔嘴唇,“那天我在姨母跟前听见她说这个,根本无法相信,苻明韶是她亲手扶持上去的,这是一。二是,外祖死后,周家一落千丈,先帝不在了,我外祖也不在了,我算什么?根本没法让苻明懋相信姨母有能力兑现这个承诺。”从前宋虔之在麟台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是为了整个宋家,现在只是为了他娘。 宋虔之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陆观的脸。 陆观不禁有些动容,他身体突然前倾,在宋虔之的眉毛上亲了亲,粗糙的指腹抚平宋虔之眉心的褶皱。 “我没想过要做太傅,这个担子我担不起。” “苻明懋也没想过要让你做太傅。”陆观道。 宋虔之愣了愣,恍然大悟,苻明懋许下的好处,也未必会兑现啊! “我们来分析一下。”宋虔之兴致勃勃地说。 “等会。”陆观把宋虔之的脚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腿上,仔细擦干他的脚。 “好了,有点痒。”宋虔之话音刚落,脚背突然被陆观亲了一下,吓得宋虔之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陆观的名字,他感觉有热气从耳朵里窜出来,连忙往后抽脚,偏偏力气敌不过陆观。 陆观在宋虔之脚背上一舔。 “……”宋虔之整个腰都软了。 陆观放开宋虔之,把他的脚放回到榻上,擦干自己的脚,出去倒水。 宋虔之满脸通红地趴在榻上,滚来滚去。 等到陆观再进来,只能看见被子里露出来的一只红透的耳朵。 陆观掀开被子,坐到床上,脱去上衣,伸出一臂抱住宋虔之,低沉的嗓音贴着宋虔之发烫的耳朵说:“来,分析。” 宋虔之:“……” “你先说,你想不通的地方,我再帮你分析。” 宋虔之阴沉下脸来:“你先把手放好再说。” 陆观彬彬有礼地把在宋虔之臀上揉来揉去的手安静地贴在了他的大腿上。 “我放好了。”陆观道。 宋虔之不客气地把脚贴在陆观的小腿上,闭上眼睛,靠在陆观的脖子里,闻到他身上轻微的汗味,嘟囔道:“你该洗澡了。” “明天洗。”陆观低声道,“你头上有桂花味儿,跟小娘们儿似的。” “别闻了,赶明儿我给你买一瓶桂花头油,你可以天天用。”宋虔之道,“苻明懋想让我知道,苻明韶毒杀了先帝,如此一来,太后不会再支持苻明韶,一旦有罪证能够坐实苻明韶弑君杀父,他自然得下来。但只要一天不能证明弘哥不是苻明懋害死的,我姨母就不会真的支持苻明懋,或者说,苻明懋就没有办法相信我姨母是真心想扶持他。” “嗯,接着说。”陆观嗓音中透露出慵懒,天已经快亮了,但这一方小小天地,只属于他们两人,靠着这间屋子单薄的门窗阻隔,能让他们拥有片刻相拥的静谧安宁。 “但为什么是这个关头?我觉得苻明懋等不到五年以后,他不会接受我姨母的提议,凭苻明韶毒杀先帝一条,能将他推下来,但要将苻明懋推上去,他在朝中必有内应。这个内应,他想选择我,因为我是周家的后人。”宋虔之顿了顿,“这不合理,即使外祖在朝中还有后生晚辈,真要和皇上对着干,仅凭我,远远不够让这些官员放弃已在皇位上坐了快七年的苻明韶,站到苻明懋这一边。” “还是我那条思路,让你去查李宣,如果是想让你离开白古游的军队,这样户部的粮催不下来,风平峡就会久攻不下。那么朝廷会怎么办?” 宋虔之眼前一亮:“苻明懋是从北关逃走的,苻明韶多疑,会怀疑白古游是否故意拖延不战。现在镇北军挡在风平峡,风平峡以西渐渐恢复平静,很可能朝中会阵前易帅,将白古游重新派回北关。” “要是阿莫丹绒这时候发兵呢?” “那一定会把白古游调回去。”宋虔之呼吸一窒,“北线和风平峡两面夹击……”他头皮倏然一麻。要是他真的去查李宣了,搞不好满盘皆输。突然,宋虔之一转念,“坎达英年纪大了,阿莫丹绒王室动荡,他未必会派兵南下。” 陆观没有说话。 一念之间,宋虔之又道:“你不希望我查李宣?” “我是不希望你做无用功。李宣这个人毫无线索,要在茫茫人海中找这么一个人,难于登天。” “难可以想办法嘛,我给秦叔写封信,让他去查吴应中的下落。”宋虔之有点困了,边打瞌睡边说,丝毫没有察觉陆观身体僵硬起来。 “吴应中已经辞官很久……” “先查查看,我顺便再写一封信催杨文,给秦叔捎去,让他转交。还要给我娘写一封报平安。再睡会,带周先回营,让军医给他诊治,柳素光已经去取霸下剑了,苻明懋居然一点儿也不着急,咱们也得去一趟,不能让先帝的剑落在柳素光手上,要是柳素光将霸下剑送去阿莫丹绒,就算坎达英年纪大了,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用先帝这把剑做的文章就多了。”越说宋虔之越觉得头大如斗,他感到陆观的手指关节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揉,不禁舒服得哼哼。 等到宋虔之睡着了。 陆观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被宋虔之一把抱住了腰,吓得他差点心跳出喉咙来。 低头细细地看了会,宋虔之根本没醒,陆观这才放下心来,极轻地拉开宋虔之的手臂,让他躺好。陆观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被窝里,宋虔之睁开眼,他怀中空落,茫然地看了一眼房门,天光已经快亮,青蒙蒙的晨曦从窗纸上透进来。 宋虔之往被子里缩了缩,重新闭上眼睛,听见窗户外边的鸟叫,比任何时候都要吵。 ☆、沐猴(拾) 夯州周婉心住的小院里,春意就在这两日间悄然来临,催开了半院迎春花,黄绒绒的惹人喜爱。 “娘今日的精神头,看着好多了。”宋揽湄以唇试了试药,笑盈盈地舀起一勺,送到周婉心嘴边。 周婉心摆了摆手,没有力气说话,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 宋揽湄会意,把药碗稳稳放在周婉心手里,仍不松开周婉心的手,怕她会端不稳。 周婉心坐起身,脖子往前伸,一口把药喝干,微微咳了两声。 宋揽湄仔细擦去她嘴上沾的药渍,嘴唇如同弯月般勾起一丝弧度,眼现狡黠,道:“娘要回屋睡会吗?”周婉心的视线离开不远处一朵小小、黄黄的花,落在她的女儿脸上。 这是她为宋家生的长女,在宋家却被叫做二姑娘。 宋揽湄躲避着母亲的眼光,轻轻以指节替她娘松头皮,柔声道:“还是就在这里晒会太阳?” “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她这个女儿,打小就不与她亲近,除了要什么东西,否则成日都在外面瞎胡闹。周婉心右手手指弹动,想摸一摸女儿乌黑如缎的头发,她的眼神难能涌动起一些情绪。 宋揽湄轻轻捶着周婉心的腿,俏皮地一笑:“恰好无事,三弟在外办事,想着母亲或许想我,便过来瞧一瞧。”她扬起头,心无城府地眨着眼问,“母亲可想我了?” 周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娘身子不好,十天里有七八日都睡着,不过撑一天算一天。” 宋揽湄嘴角还是轻轻松松地翘着,道:“娘又在胡言乱语了,三弟给娘找来最好的大夫,太后姨母当初中毒险些……”她眼珠一转,“也都撑过来了,何况娘这点小毛病。” 周婉心没有接话,也不再看她。女儿鼻子嘴巴都生得像她丈夫,每当看到宋揽湄,周婉心便觉呼吸有些困难。 “对了,娘,”宋揽湄捶腿的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依在周婉心膝头,小声道,“父亲的意思,皇后殡天,这趟回京,请母亲还是回侯府里住,在夯州也就罢了,若是回京以后母亲还另寻一处别院,会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二姑娘!”侍立在旁的婢女突然出声制止。 “怎么?”宋揽湄撇了撇嘴,“母亲还不知道?” 周婉心木然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女儿,只觉她一双鲜红的嘴唇在眼前晃来晃去,翻动不休。 “皇后两日前殡天了,前线战事也已稳定下来,礼部的意思一直停在夯州也不行,皇上已经决定回京城。文敏的意思,也随咱们家一块回京。”宋揽湄兴致勃勃地说,“我已给三弟捎信去,让他不必再来夯州……”宋揽湄的话戛然而止,她不太明白地皱眉看着被周婉心紧抓着的手。 “娘,您轻点儿,疼、疼,疼!”宋揽湄完全没想到病中的母亲这么大劲,暗暗地想,母亲的病也没有大哥说的那么骇人听闻要死了嘛。 “怎么死的?”周婉心声音沙哑,从嗓子眼里缓缓挤磨出来。 “好像是生病。小产之后恢复得不好,成日里郁郁寡欢,太医也束手无策,加上皇后身子向来弱……”宋揽湄扭了扭手腕,哀求道,“娘,手疼……” 周婉心看也未看一眼女儿,她闭上了眼睛,松开手。 宋揽湄心道,这是撞了鬼了,连忙起身匆匆道:“您累了吧?秋颜,好好照顾我娘。”她行了个礼,慌忙告退,走到门口,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只看见一把极大的藤椅,她娘是窝在藤椅中,从这里看去,一点也看不出椅子里坐着人,只有椅子下方垂下的毯子显示那里有个人。 “秋颜,宫里这几日还是没消息吗?”半晌,周婉心问她的婢女。 “没有。”秋颜已有四十多岁,打小就伺候周婉心,生得清丽动人,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她是哪家的官夫人。 “替我梳妆。” 秋颜大惊,阻止道:“小姐……” “先帝赐给爹的玉牌,你找出来。”说这几句话,周婉心已经累得不行,她闭上眼睛,靠着椅背,胸口几次激剧起伏,脸色苍白得像是已经死去,右手紧紧攥着。 秋颜表情不忍,长长地轻叹出一口气,转回屋里去找先帝赐给老爷的玉牌。 · 连绵春雨下得愁人,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这油来得也太不要钱了些。 接连赶了两天路,傍晚时分,宋虔之一行人到驿馆歇脚换马。 “不要紧吧?”宋虔之把还冒着热气的帕子递给周先,让他擦脸。 周先道:“小瞧我了。” 宋虔之笑笑,再次拧干帕子,正要擦脸,陆观把脸伸过来,周先随手在他脸上胡乱搓了两把,顺着他的耳朵擦了擦,擦干净陆观的脖子,陆观才满意地起身,下去喂马。 周先端了张小凳,坐在窗户下看雨。 躺在榻上无力喘息的宋虔之歪着脑袋看他一眼,转过头来,闭上眼睛,道:“麒麟冢现在还在培养年轻的麒麟卫吗?我们不会被抓起来吧。” “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周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宋虔之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躺到床上,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散发出酸痛。 “四皇子死后,麒麟冢名存实亡,这些年麒麟卫食宿越来越差,又被秘书省分权,师父们也都下山去了。” 那天,周先被柳素光所用的香迷惑,说剑藏在师父练功的洞子里。柳素光真是聪明得可怕,宋虔之突然觉得睡不着了,翻身坐起。 陆观喂完马上来,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这儿?”他搓了搓手上的泥灰,到木架旁洗手。 周先毫无自觉道:“和小侯爷聊几句。” “快滚,有什么好聊的。”陆观不耐烦地提着周先后领子,把他砰地一声关到门外去。 宋虔之:“……”他还打算休息一个时辰就启程,陆观却直接上床来抱,亲他的耳朵和鼻子,热烘烘的气息喷在脖子里,在陆观霸道的男子气息中,宋虔之舒服地眯起眼睛,被窝里的温暖令人短暂忘却了任务和压力。 半个时辰后,陆观起身拿毛巾给宋虔之擦身,擦完低头擦自己的腹肌,他裤带松松垮垮,背对宋虔之,脖颈微微仰起。 宋虔之一条腿垂在榻边,脚背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红痕,他的脚晃了两下,脚后跟在榻边敲打,阵阵凉意让宋虔之觉得很舒服。 “别睡了,上路吧。”宋虔之话声里带着浓浓的困意,强撑开的双眼里充满泪雾,眼眶下面泛红。这场身心愉悦的发泄让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各种猜测短暂抽空,只剩下让人难以抵抗的疲惫。 陆观:“先睡。” 宋虔之仿佛得到某种许可,当陆观上床来抱住他,不受控制地就靠在他臂弯里陷入了沉睡。 两天两夜一路狂奔,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不休息恐怕会从马背上摔下去。 陆观低头看宋虔之,像一座静默的雕塑,他一半的脸陷在阴影里,一半像是漂亮的蜂蜜泛着光泽。他拇指摩挲宋虔之的鼻梁,继而滑到嘴唇,低头亲了亲他。 两天后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只灰色鸽子从高空盘旋俯冲,落在宋虔之的马头上。 马儿立刻停下四蹄,打了个响鼻,把头甩得一阵呼啦啦的响。 “秦叔的回信。”宋虔之拆出信鸽脚上带的纸条,忍不住深深蹙眉,他看了一眼周先,继而眼睛落到陆观身上,沉声道,“皇后殡天了,陛下已经下旨还朝。” “皇后怎么会死了?”周先微微张大眼,掩饰不住惊讶。 宋虔之舔了舔嘴唇:“情况不明,只有回京以后才能弄清楚。” “先回信,让他继续催杨文。” 陆观的话惊醒宋虔之,他点头道:“嗯,当务之急,要赶在柳素光之前找到先帝那把剑,要是被她带回阿莫丹绒,后果不堪设想。” 陆观看着宋虔之用周先的背当桌子,给秦禹宁回信,若有所思的眼神和周先不经意转过来的眼对上。 周先:“???” 陆观移开了眼,右手食指与拇指、中指不安地摩挲片刻,等待宋虔之将鸽子放出去,三人继续踏上赶往麒麟冢的路。 到达麒麟冢所在的大山脚下是在晚上,四野静得很,一丝风也没有,月光下一湾浅浅的河系绕在山脚下。 水才没过马蹄,他们把马拴在山脚下,徒步沿着一条小径上山。 周先在前带路,一面朝身后两人问:“二位大人可来过这里?” 宋虔之从未想到过麒麟冢就在京郊,京郊是有不少可以攀登的山,这座却不在其列,这附近一片矿场很多,平日里少有人来。 “有些矿场是真的,有些却不是,是我们平时练武的地方。”周先颤声道。 陆观戏谑道:“不会这座山里闹鬼,周兄弟怕了?” “不是。”周先没有多说。 宋虔之想起周先曾经提起麒麟冢的魔鬼训练,应该是来到这附近,环境唤醒了铭刻在周先灵魂和身体里的记忆。这么一想废了麒麟卫也是好事,即使是孤儿,这种为皇室训练工具的做法,也毫无人性。宋虔之看着周先的背影出神,冷不防肩被抓了一下。 “啊啊啊——!!” 周先:“啊啊啊啊——!!!” 陆观局促地红了脸,不悦道:“疯了?” 宋虔之惊魂甫定地拍胸,结巴道:“干嘛突然拍我……陆大人!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陆观扬了扬手里的水囊:“走了这么久,我想问问你们要不要喝水。”陆观眼神里现出一丝挣扎,把水囊重新塞回包袱里,一脸烦躁,“走吧走吧,我看你们俩也不渴。” “我有点渴。”周先道。 陆观没理他,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声音从前面传下来:“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就是麒麟冢?” 周先嘿咻嘿咻地跟在后面,答道:“嗯,只有一条路,我真的渴,陆大人发发善心行不行?” 陆观不大对劲。宋虔之抿了抿唇,表情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的陆观,那天一早陆观到底出去做什么?见过苻明懋回到军营后,陆观的表现一直有点奇怪,宋虔之想起出发前有一次看见陆观从柳素光住的帐篷出来,问他去干嘛,他说看看有没有线索。宋虔之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他总觉得,当时陆观的神色闪烁,说的那句没有完全不具有可信度。 到底陆观瞒着他什么? 宋虔之使劲摇了摇头,把这几日一直压在心里的想法甩出去,大叫道:“你们两个……照顾一下纨绔子弟的体力好不好?!” 黑漆漆的山洞里,静得能听见偶尔掉落的水滴声。 他们带的火绒在路上打湿了,虽然周先找到了洞中的火把,却没有火石,只得让周先凭记忆爬上去。 整个山洞里充满冰冷潮湿的气息。 宋虔之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手往轮廓模糊的一张石桌扶去,被陆观半路截住手,抓在掌中。 宋虔之脸发热地低声说:“爬山累了,坐会。” “别乱动这里的东西,到处都是机关。” 宋虔之一哂:“别闹了,不是早都没人用了吗?” 陆观拔出匕首往石桌上一扔,随着当啷的一声,石凳上冒出十数根寒光闪闪的短剑。 宋虔之顿时一头冷汗。 “刚才你坐下去,屁股会被扎漏,成筛子。”陆观将宋虔之的腰一揽,若有似无地抹了一把他的屁股。 宋虔之才要把陆观推开,陆观又已经松开他,若无其事地站得笔直。 其实宋虔之心里紧张极了,一路他都在想,霸下剑如果已经不在麒麟冢,该怎么办。 这时周先“啊”了一声。 宋虔之感到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周先从山壁上一个机关中抠出来一个剑匣,和他放进去的一样,周先叫道:“找到了,还在。”他如释重负地将预先准备好的与剑匣等重的条形铁块塞进去,松开压着机关舌的那只手,跃了下来。 “打开看看。”宋虔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先的手,轻轻抠开剑匣上的铜扣。 陆观紧抓着宋虔之的手,摸到他掌心微热的汗。 ☆、沐猴(拾壹) “还在。” 听见周先说话的刹那,宋虔之感到嗓子里突然松下来,他咽了咽口水,喘着气说:“那就好,走吧。” 陆观牵着宋虔之往外走。 月光倾洒在洞口,离开时宋虔之才注意到洞口石壁上镶嵌的黑色麒麟浮雕,麒麟乃是上古瑞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石壁上的黑色浮雕要是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宋虔之想起看过一份文档,记录着麒麟卫自建以来每名暗卫身上都有的特点。 “周先,麟台的档记着,你们麒麟卫身上,都有这样一枚刺青,你身上也有?” 周先把剑匣背在背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浮雕,藤蔓从山崖垂坠下来,那浮雕便更不显眼。 “不是刺青,原本是烙印。”周先轻描淡写道,“烙过以后,请老师傅描一遍。对痛苦的忍耐,也是成为麒麟卫必须通过的一关。” 所以严刑拷打之下,也无法撬开周先的嘴。宋虔之还想问点什么,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有点难以置信,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剑已经被柳素光带走……宋虔之控制不住心里乱窜的念头。 隐隐被月光照亮的小径上,夜晚的风冰凉,宋虔之小声问陆观:“柳素光比我们先出发一个晚上,想必也是昼夜兼程,为什么她没有找到这把剑呢?” 前面周先听见,侧过头看陆观,道:“对啊,为什么呢?” 陆观:“……我怎么知道?” 陆观转向宋虔之,语气温和地说:“这附近的山洞有好几处,柳素光可能脑子不够用。” 宋虔之:“……” “附近有很多矿场?你说其中一部分是给你们练功用的。柳素光能从你的话里推断出你把剑藏在麒麟冢,我和陆观冲进去的时候,她毫不恋战地就跑了。麒麟冢的所在,是个机密,连我都不清楚具体在哪里。”宋虔之想了想,问周先,“皇上知道麒麟冢的地点吗?” 周先:“皇室成员都知道。历任掌管麒麟冢的都是皇室成员,只有一个例外,薛元书曾经短暂地掌管过麒麟冢,当时原本负责训练麒麟卫的八王爷叛乱,皇帝年幼,便由薛元书代职。从那时起,到现在,才是第二次中断。只是皇上没有下下旨让任何人暂代四王爷的职位。” 难道苻明韶在四王爷死后,就已经动心思不再用麒麟卫了?如果是那样,在宋虔之提出裁撤麒麟卫的时候,他的反应就完全是装出来的。宋虔之一直以为,君弱臣强,大权旁落,积攒数年,才有了今日之乱。 但要是苻明韶根本不是弱者,早已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李晔元那只老狐狸会一点也不知道吗?他要是真的不知道,那苻明韶便更可怕了,以国家危亡为赌注,亲手捏出来这一场乱局,只会有一个原因。 苻明韶等不了了,七年已是他忍耐的极限。 这些想法宋虔之没有说出来,他沉默地跟随在陆观的身后,陆观的手掌温暖,宽厚,宋虔之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 夜已深沉,太后宫中灯火未灭,隐约有人在咳嗽。 周太后刚躺下,这时披衣坐起,惊动了值夜的宫女,连忙掌灯过来。 “蒋梦呢?” “蒋公公就在外面。”宫女连忙去请太后最信任的大太监进来。 蒋梦蹑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太后面前,见到太后正以食指抵住太阳穴,从不疏于保养的脸上已有好几道深刻的皱纹,她的唇锋凌厉,即使现在看去有些灰白,仍不减迫人的气势。 “婉心又在咳了?”周太后没有睁眼,低声问蒋梦。 “安定侯夫人先时咳了一次血。”蒋梦垂目回话,呼吸放得很轻。 良久,周太后道:“拿哀家懿旨立刻传医正,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人来说?” “这几日夫人总是咳血,下人们不敢时时惊动太后,皇后已经让太后很伤神,阖宫上下都盼着能为太后分忧减愁。”蒋梦感到一道如同刀锋的目光投在自己头顶,只得硬着头皮抬起满是冷汗的脸。 周太后看了他一会,冷哼一声:“都能谨守宫规,小心办事,哀家自然无忧。放心罢,哀家命硬,先帝陷在阿莫丹绒敌营里时,哀家扮作侍卫,单枪匹马让先帝坐在马前,亲手将他从敌军救出。今日种种,都是小场面,你们啊,还是没经过什么事,一点小把戏,就吓破了你们的胆子。” 蒋梦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他小心地瞟太后脸色,见太后心神全不在他身上,识相地闭了嘴。 蒋梦带着太后懿旨去请医正,周太后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她眼睫一颤。 侍奉她多年的宫女立刻躬下身来请示。 “为哀家梳头,哀家要去看看安定侯夫人。” 整座宫殿里静谧无声,半人高的立镜中投出周太后端庄的面容,镜中人冷淡地瞧着她。 不一会,巧手的宫女便为周太后挽好一个简单的发髻,正要装点步摇时,周太后摆了摆手。 两名宫女留下收拾妆奁,贴身的婢女搀扶周太后起身,她似乎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做一个安静的摆件,她只将自己视作是太后的一根拐杖。 周太后站在妹妹的寝宫外,又听见一阵咳嗽,一片树叶飘下来,粘到太后的头发上。 “太后……”婢女刚刚出声,要伸手去摘,就见周太后已从自己的发上摘下那片落叶。 周太后凝视着手里的落叶,半晌,递给了宫女。 宫女松了口气,将落叶小心收在荷包里。这是太后的一个怪癖,偶尔是树叶,有时是落花,太后曾说,沾身即是缘法,都应好好收藏起来。 “你留在这里。”周太后吩咐道,将外袍拢紧,走进周婉心的寝宫。 · 白发苍苍的杜医正跪在一身便装的皇帝跟前,谨慎地回话:“就在这五六日间了。” “毫无办法吗?”苻明韶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一本奏疏。 杜医正迟疑道:“若是陆神医在,还有一线生机。” 苻明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太监总管孙秀朝杜医正做了个手势,杜医正吃力地起身,他这一把老骨头大半夜被火急火燎宣进宫,也有些吃不住。 苻明韶丢开奏折,往后仰靠在椅上,定定地盯着大殿顶上的一朵莲花,他的双臂张开,无力地垂在扶手上。 消得片刻,轻缓的脚步声令苻明韶睁开眼,他语气充满难以言喻的疲惫,压根是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消沉。 “孙秀。” “奴才在。” “礼部拟的嫔妃名册,在何处?” “在承元殿的书案上。”孙秀眼珠一动,轻轻地向帝王投去一瞥,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一句话也不多问。 殿内沉沉的冷香是柳素光留下的,给皇帝安神所用。 “去取。” “是。” “把香炉给朕撤了。” “是。” 苻明韶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感到小腿肚子痉挛一般突然跳动了一下,却只有一下,再也没有动静。 “柳素光留的香料都收起来,朕的寝殿里,不许用香。” 孙秀恭敬地端起香炉往外退,退至门槛处,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应该转身。 苻明韶在椅子里摊了一会,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捉起笔来,御笔亲书,落下宋虔之的名字,写了一封命宋虔之立刻回京探望重病的母亲的书信。信中毫无皇帝的架子,仅仅以表兄弟的身份,字句恳切,委婉言明周婉心数日前突然让侍女带来先帝所赐的玉牌,当时御驾正要从夯州启程,念及周婉心身子不好,所以留她在太后身边,慰以亲情。 回京后安定侯请旨入宫探望过一次,当夜周婉心便开始咳血,因病情迅疾,命宋虔之立刻回京探视。 苻明韶吹干纸上墨痕,冷漠地望着纱帘,出了一会神,慢条斯理地取信封装好,命太监拿去封火漆,送到兵部秦禹宁手里,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递给宋虔之。 宋虔之。 收到周氏的催命符,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苻明韶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一起身,宫侍连忙向一旁让开,惶惶不安地留神皇帝要做什么。 只见苻明韶走到窗边。 一名宫侍上去正要推窗,被苻明韶阻止住:“让朕自己来。” 空气带着草木微微湿润的潮气,混杂了不知名的花香,闻起来使得胸臆之中黏糊糊的一片。 苻明韶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现出满足。 · 离开麒麟冢返回溯溪的途中,宋虔之一行还去了一趟容州,整座容州城俨然已经摆脱了死气沉沉的疫病。据沈玉书说,已经恢复了爆发疫病之前的一半繁华,都在休养生息,各家重新分地,粮种还没下来,但已接到户部的第一批粮,已经分发到各家各户。 宋虔之脱下湿袜子,继而敞开袍子,脱光泡进热澡池子里。 周先突然跳进来,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宋虔之抬起就是一脚,踹在周先屁股上,周先没站稳,双臂扑腾着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喝了一嘴洗澡水,满面通红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喘息道:“小侯爷!” “别闹。”宋虔之往后一靠,听见木门被推开。 浓白的雾气里,陆观脱下衣袍,搭在木架上,坦荡荡地走了过来。 宋虔之的视线从他的下巴滑落到他的腰,再到肌肉结实的腿,脸孔突然通红。 陆观布满已不太明显的伤疤的身躯泡进热水里,水波温柔地荡漾开一圈一圈的细波,他走到宋虔之的身边,从浮在水面的木盘里抓起布巾,示意宋虔之坐到他腿上。 宋虔之热得出汗,汗水滑入热水里,了无痕迹。 “杨文办事还挺快的。”宋虔之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滑润的热水温柔地包覆着皮肤,令他格外能体察到与陆观皮肤相贴的部分。 “要是户部给兵部的粮也这么爽快,问题就解决了。” 陆观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听上去有那么几分疏离,宋虔之却恰好着迷于这种疏离感,听着总觉万分勾人。宋虔之感到陆观搓背的力道恰到好处,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又听见陆观叫他抬手,他就抬手,布巾擦着他的胳膊,擦完陆观的手在揉他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被揉得懒洋洋的。 “给我擦背。”陆观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说。 宋虔之换到陆观的背后,草率地给他擦背。 周先愤愤不平地吼道:“你们不给我擦吗?” “自己不找个相好,怪谁?” 宋虔之手一顿,继而开始手黑。 陆观喘了几口,不再嘲讽周先,抱着宋虔之亲了一口。 “……”周先觉得这个澡没法泡了,随便拿手在身上擦了几擦爬出池子,保命要紧地逃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过去,周先听见木屐声,整个人缩到被子里。 这间破驿站,勉强住一住,热水澡虽然没能泡尽兴,比起连日风餐露宿,条件已经好太多了。 半夜,周先做了个梦,惊醒过来,一时间神志无比清醒,他又是习武之人,听觉灵敏,不意间听见有规律的撞墙声,愣了一愣,周先反应过来,敢怒不敢言,整个人完全钻进被子里,在焚身怒火之中挣扎了快一个时辰才勉强睡去。 翌日天还没亮,周先就在楼下呆若木鸡地喝粥吃饼。 陆观下来吃早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吃过以后捡了两个肉包子,盛上一碗粥,带上楼去。 宋虔之坐在床上把早饭吃了,麻溜地下地穿衣,陆观从他身后走来,为他扣上腰带,低头在他耳朵上亲了一口。 “走了走了。”宋虔之推着陆观出去,压低着声音再三警告他在周先面前不要太没规矩,太放肆。 陆观嗯嗯着,一脸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到孟州时,三人没有惊动州府,直接穿城出去,一路快马加鞭赶往溯溪。回到营中,宋虔之先是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帐门前。 “秦叔的信。”宋虔之转头吩咐周先把剑匣放在桌上,他抓起信鸽,从鸽子脚上取下字条,“军粮已经在路上了。” “多少?” “五万石。”宋虔之松了口气,“先顶一顶,杨文还在筹措军粮。” “春耕以前,白古游能把黑狄人从风平峡赶出去,就没事了。”陆观道。 宋虔之也希望能在春耕之前就让黑狄人退兵,这样风平峡以东还能种一季稻米。秦禹宁捎来的字条上还说,皇帝有一封信,正加急送往军中,秦禹宁没说是什么事情。 宋虔之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事,需要皇帝亲自写信给他。 “是不是太后有什么事?”周先猜测道。 “也许他是要让你回京。”陆观随手打开剑匣,啪一声又合上了盖子。 一瞬之间,剑鞘上不起眼的一点泥印引起了宋虔之的注意,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陆观没有察觉。宋虔之重新打开剑匣,手指在剑鞘上精细的花纹上轻轻抠下一点细碎的泥屑。 这下周先脸色也变了。 宋虔之紧紧抿着嘴,将剑拿了起来,拔出剑来细细看了一遍。他一颗心往下急速沉落,归剑入鞘。 “有印泥,还有墨痕。剑被拓过了。”宋虔之短促地说,视线模糊了一下,他平复下呼吸,脑子空空如也,一只手用力地撑在桌上。 “不要着急,要做一把一样的出来,需要时间。” 陆观的话让宋虔之冷静了下来。打造这样一把剑出来不在朝夕之间,但已经过去了几天…… 就在宋虔之一筹莫展之际,来了一名小兵送信。 宋虔之一看信封,就知道是苻明韶写给他的,一股不祥让他的手停顿下来,他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一只手抓住宋虔之的肩,轻轻握了一下。 仿佛有勇气从陆观握的地方传遍宋虔之整个身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刮开火漆。 潦草的笔迹在宋虔之的视野里展开,他耳畔还听到周先问了句什么,却完全没有听清内容。 宋虔之的眉头越皱越紧,直至他朝旁伸头,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宋逐星!”陆观暴喝一声,吼小兵去请军医。 宋虔之摆了摆手,他眼前一阵黑一阵清晰,一时间只是睁大眼盯着陆观,想说什么,几次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嘴里尝到铁锈味,才向地上看去,反应过来自己竟吐了血。 “不妨事。”宋虔之挤出一句话来。 “你坐下!”陆观按住宋虔之的肩,不让他起来,捡起苻明韶的信,就像不认识字那样,反复看了两遍信中的内容。他扭头去看宋虔之,宋虔之脸色苍白,眼神茫然而无助,陆观整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单膝跪地,牵起宋虔之的手放在唇边,一只手抚上宋虔之的下巴,令宋虔之转过脸来,只能看着他。 “让军医看看,没事我们马上起程,我陪你回去。”无论那座京城是什么怪兽的巨口,他都会陪着宋虔之,“不会有事,已经是春天了,你娘不会有事。”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按到怀里,他肩膀处传来湿润的触感,陆观颤了一下,手掌更加坚定地来回抚摸宋虔之的背脊。 作者有话要说:揭秘阶段。。搓手手.jpg 上周申榜的时候手滑申了又取消掉了,明天肯定就不在榜上了,看上这篇文的读者大人记得收藏一下,明天起它又要消失在茫茫文海之中了。。。。。 ☆、沐猴(拾贰) 前脚刚返回军营,苻明韶一封信,又要马不停蹄赶回去。 傍晚路过一座小镇,陆观硬是将马赶进镇子里,找了间客店住下。 “吃饭了。”陆观嚷嚷的声音倏然顿住,灰蒙蒙的屋子里勉强能看清宋虔之整个人脸朝下趴在榻上,不知道睡没睡着,没有应声。 陆观走过去,伸手抓住宋虔之的肩膀,要叫他起来。倏然,陆观神色缓了缓,屈起一条腿爬到榻上,腿置于宋虔之身畔,看见他的侧脸,眼睛紧闭着,眉心轻皱。 真的睡着了。 陆观想了想,还是摇醒宋虔之。 宋虔之茫然地坐起来,揉了揉头皮紧绷的后脑勺,视线清晰起来,呼吸一促:“我居然睡着了。” “起来吃饭,有你爱吃的,吃完再睡。我刚才拿方子去药铺捡了药,吃完饭你再撑一会儿。”陆观给宋虔之穿好鞋子,把他的脚放回地上,认真看着宋虔之,伸手摸他的脸,问他,“有没有觉得哪儿难受?” 宋虔之摇摇头,他脸色依然不好,没睡醒,精神也不好,下了床,牵住陆观的手指,一晃一晃地出去吃饭。 “好点了?”周先盛好饭,把筷子给陆观,陆观又分给宋虔之。 “嗯,睡着了。”宋虔之吃饭吃得心不在焉,只吃了半碗饭,就把碗推开,作势要起身,却被陆观一把按回去。 “吃太少了。”陆观道,他把宋虔之没吃完的大半碗饭扒到自己碗里,给他盛了小半碗疙瘩汤,“把汤喝了。” 宋虔之也没说什么,喝了两口,他反应过来,陆观埋头正在吃他没吃完的剩饭,表情复杂起来。 “我没胃口。”说着,宋虔之勉强大口把汤喝完,疙瘩堵在嘴里,腮帮都被塞得鼓起来,勉强咽下去,他突然眼睛一鼓,控制不住作呕。宋虔之用手使劲捂住嘴,硬是没有吐出来,面前递过来小半碗汤,宋虔之连忙喝了。 “好了,吃完了。”陆观反而比宋虔之更松了一口气,再逼宋虔之吃,他吃不下,再把之前吃的吐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吃完,宋虔之就一脸恹恹上楼去睡。 陆观稀里哗啦吃完自己的饭,拿了药去找客店老板借炉子,蹲在院子里煎药。 周先的房间在宋虔之和陆观住的房间隔壁,他提着没啃完的一只鸡腿上来,看见宋虔之没去睡觉,趴在二楼栏杆上在往院子里看。 宋虔之注意到周先,转过头看他一眼算招呼过了。 “陆大人很贤惠。”周先过来趴在宋虔之旁边,手里的鸡腿挥舞来去。 “还行。”宋虔之评价道,楼下院子里老板给了一盏油灯,被陆观放在乘凉的石桌上,这么冷,院子里鬼都没一只,也可能是生意不好。陆观魁梧高大的身躯蹲在那里,显得憋屈,他正在扇炉子,好不容易火生起来,红光在他隐在黑暗里的脸上跳动,泛着一层不明显的油光。 “柳素光的事怎么办?”周先动着嘴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 “静观其变。”睡觉之前宋虔之头大如斗,眼睛也随时要流泪,一点也撑不住了,这一觉让他清醒了不少。 周先侧过头,询问的目光看过来。 宋虔之看着楼下的陆观,屋檐下的灯笼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朦胧的白色荧光笼罩着他的侧脸,白皙的皮肤好像会发光,宋虔之的样貌充满翩翩少年的美感,看得周先一愣。 “回京以后立刻就能知道柳素光有没有回宫,要是李明昌派她来抢剑,她就不会出现在皇宫里。我们离开麒麟冢到回京,得抢在十天以内,回去以后我找人去打听,出关需要通关令。”宋虔之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陆观。 “白姑娘,柳素光,是我大意了。”周先道。 “不关你的事,她师从李谦德,李谦德精通秘术,我外祖当年也很好奇。”宋虔之道,“她用的香很特别,配合刺激你的穴位,让你在梦境里说出她想知道的事情,我很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你梦见什么?”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周先一拳头砸在太阳穴上。 “……”宋虔之嘴角抽搐,“我们已经问过了你梦见了什么,这你也不记得?” 周先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想法。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真不记得了?” “嗯,你说我觉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但很模糊。”周先不无惆怅地说,“她竟然是在花楼里那位娘子……” “反正只是拉拉小手。” “没有。” 宋虔之同情地看了周先一眼。 周先一脸悻悻:“温柔乡,英雄冢。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还可以断袖。”宋虔之幽幽道。 “……不了,你们搞。”周先沉默了一会,实在没能忍住好奇心的煎熬,刚转过去看宋虔之,宋虔之虽没看他,明显察觉到了,鼻子里哼哼了一声。 “不痛吗?”周先面红耳赤地问。 宋虔之眉心一跳,认真思索片刻,答:“等你断了你就知道了,有很多床笫之间用的好物,不一定会很痛,如果你太紧张,双方都会痛。鱼水之欢,应该身心愉悦地接纳对方互相交融。”宋虔之话声戛然而止,豁然开朗,“你连个对象都没有,问这个干什么?平日里你们麒麟卫不结伴去逛个青楼什么的?” 周先无聊地把鸡骨头往楼下一扔,闷闷吃鸡没吭气,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宋虔之轻轻一声叹气。 “男人跟男人有什么好?”周先嗤道,翻坐上栏杆,两条腿吊在外面。 宋虔之转过身不再看楼下的陆观,背靠在栏杆上,微微仰起头,灯笼的白影在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打转。 “不是跟男人还是跟女人,等你遇到那个心意相通,你愿意与他荣辱与共,性命相关的人,哪怕他不是个人,你也觉得他是好的。”到底陆观有什么好呢?宋虔之说不清楚,“我回京请命时,每一刻都在担心陷在容州城里的陆观,想到他时……就想起在容州查案,我们一起遇刺,他把我留在船上,独自一人力战那群杀手。”宋虔之笑了一下,“我是男人,陆观到秘书监报到以前,我是秘书监最高一级的负责人,整个秘书监就是我说了算。” 周先看着宋虔之,看到他满脸的神采飞扬,嘴里的鸡肉尝不出味。 “安定侯的位子,没什么重要的,虚衔罢了。我只是不想我娘难过。从我十五岁起,整个侯府的担子就落在我肩上,上下数百口人,都指望我。外祖父是个神人,我比不上他,护不住那么多人。” 宋虔之想了想,唇角浮现一弯弧度:“从前我只想保护好我娘,现在,我有了更多想保护的人。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会被打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楼下喊:“陆观!” 蹲在炉子旁边的陆观侧身看过来,挥了挥扇子,示意宋虔之进屋去。 周先叹了口气:“陆大人何其有幸。” “不,是我有幸。”宋虔之笑着说,俊秀的脸透着疲倦的青白,眼眸却如有星坠入,清朗明亮。 小半个时辰后,陆观端着药上来,推开门,宋虔之却没有如他所料睡着,他身上披着陆观的一件黑色大袍,端正地坐着写字,听见声音,宋虔之没有抬头,也没有中断手上的动作。 陆观放下药,站在一旁侧过头端详纸上内容。 这是一封和离书。 宋虔之写一句要停下来很久,再度落笔时连墨痕都分叉干涩,他便重新蘸墨,当笔锋再度被墨汁浸饱,他却又搁了笔。 陆观把碗推给宋虔之,拿帕子擦手,问他:“离京前不是已经写好,怎么又在写?” 药汁苦得宋虔之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咳了一声,愤愤道:“这军医跟我有仇不成?” “应当是没有。” “杀了我算了。”宋虔之一面翻白眼,一面憋气咽下一整碗苦得倒胃的汤药。 “吃糖吗?”陆观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装糖的小盒子。 想吐的劲过去以后,宋虔之神色才缓和下来,微张开嘴细细吸了两口气,一只手在胸口不住拍抚。 “不吃,这药还要吃多久?”宋虔之道,“那口血是急怒攻心,吐出来就没事了。大夫说的,你听见了吧?” 陆观没理他,从盒子里拿了颗糖,直接从宋虔之的唇瓣之间塞进他的嘴里。 “怎么又在写和离书?”陆观问。 “我娘可能,撑不过去了。”宋虔之的脸色苍白,盯着那张纸出了会神,喃喃道,“她这一生都没能得到一个她喜欢而且忠于她的男人,现在,她不愿意和宋家再有任何关系,做儿子的,至少替她完成这一个心愿。” “你要让朝中大臣都看你爹的笑话吗?” “不是。”宋虔之听得出陆观的问话没有恶意,周太傅在文人之中险些封圣,即使他不在了,他的后人依然受到读书人密切的关注。宋虔之刚掌管麟台时,也有不少风言风语,只是宋虔之不那么在意。 “他对不起我娘。”宋虔之眼圈有些发红,感觉有了力量,提起笔一蹴而就。 陆观没有收拾药碗,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 宋虔之略低着头,他的眉舒展开时,像两片线条清丽的柳叶,紧紧抿住的嘴,格外生出一种禁欲端肃之感。 晚上收拾妥当,陆观上来抱住宋虔之,将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身上的温暖让宋虔之觉得安心。 宋虔之翻了个身,转过来与他面对面,一条腿架在陆观的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 京城,皇帝的寝宫中,天子刚刚醒来,未及更衣。 一身素色单衣坐在床边仿佛凝固了的男人,铮然一声归剑入鞘,抬起眼,嘴唇动了动:“辛苦你了。” 地上跪着一身黑袍的柳素光,她低下头,声音略显得中气不足:“这是属下该做的,陛下答应属下的事情……” 苻明韶脸上流露出不耐。 柳素光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嘴唇快速翻动着说:“这把剑须得尽快送到刘赟手中,调度大军,趁白古游尚未对风平峡发起总攻,否则前功尽弃。” 苻明韶懒怠地嗯了一声,将剑放回剑匣,递给柳素光,顺势揉了一把她的头。 “朕派人去接刘赟的嫡女入宫,你先行一步,告诉刘赟,这件事办成之后,朕会给他兵马大元帅的一职。” “朝中已久不设此职位……”柳素光迟疑道。 “朕就是要给他无上的尊荣,父皇能扶上去一个周家,朕也能扶上去一个刘家。”苻明韶目光冷下来,向外摆手。 柳素光双手托着剑匣起身,避开苻明韶的视线,毕恭毕敬地倒退着出了门。 寝宫外面,总管太监一声唱和,宫女太监们忙活起来,捧着各式各样梳洗的用具,鱼贯而入,以皇帝为中心,开始这一天的当值。 苻明韶闭着眼,抬起头,宫女身上的香味宛如一道春风。 孙秀的声音响起来:“宋虔之已经从东门进京,人在兵部。” 苻明韶嘴角弯起:“他来得倒是很快。” 孙秀接过宫女的活,为天子扣上腰带,视线保持在皇帝的肩部以下。 “要不要派人去宣他进宫?”孙秀请示道。 “不用,朕可以等。”苻明韶心情愉悦,说话间自带三分笑意,他微微睨起了眼睛,狭长的眼角中流露出一丝兴味,“陆观也回来了?” “是的,周先也同他两人一路。” “周先……”苻明韶险些没想起来,记起来是他派去秘书省的麒麟卫,他点了一下头,重新闭上眼睛。 围着他打转的宫人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各自按照分工忙碌着,就像他们本就不存在。 · 兵部吵嚷得像菜市场。 走到门口,房间里飞出来一块砚台,陆观一把拽过宋虔之,仍有细沙般的墨汁飞到他的额头上,不细看看不出,陆观却看得很清楚,把人拉过来用袖子擦拭不过芝麻大小的一点墨迹。 “宋大人。”书办惊慌失措地行了个礼,转而忐忑不安的目光在顶头上司脸上打了个转,转回来,找了个借口出去叫人收拾残局。 随着宋虔之走进兵部,整个大堂随之变得鸦雀无声。 谁也不想在麟台的人面前吵架,兵部的事情,他们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堆成山的军报后面,秦禹宁气得脸色发紫,看见宋虔之,那怒火没能立刻平息下来,嘴唇不住鼓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回来了?” “秦叔。”宋虔之拱了拱手。 秦禹宁把人带到内堂,让人泡茶。 宋虔之说:“我不是来喝茶的。” 秦禹宁没好气道:“陪叔喝,吵了一晚上,嘴都吵干了。”随即秦禹宁把嘴张开,手指指着让宋虔之看他嘴里气得长出来的燎泡。 “又吵什么?”宋虔之转头朝陆观说,“你随便找把椅子坐。” 周先依然留在外面。 秦禹宁看着宋虔之跟陆观同进同出这个架势,有点奇怪,但兵部已经够他焦头烂额,并未多问,只是高声吩咐下人多上两碗茶。 “从白古游那边回来?”秦禹宁端着茶,下嘴就被烫得嗷了一声,他舌头顶着嘴里的泡,感到已经破了一个,心中一阵抽搐。 “皇上给我写了一封信。” 秦禹宁嗯了声,道:“我派人送去的,知道,信上说了什么?” “我娘病重。”宋虔之平静道。 秦禹宁不放心地把深究的眼光移开,叹了口气:“昨天我同杜医正见过面。”他的视线好一阵悬空,落在屋顶上,继而看回宋虔之,“你还没去看你娘?” “还没有。”宋虔之嗓音发着颤。 秦禹宁突然明白了,他伸手拍了拍宋虔之的肩。 “不用怕,谁都有这一天。” 宋虔之嗓子哽了一下,他使劲吸了一口气,令充斥在鼻腔里的酸楚沉下去,用嘴吸了口。 “本朝没有和离的先例,我写了一封和离书,想请秦叔帮忙看看。” 秦禹宁欣然答应,从宋虔之手里接过去,想开解宋虔之两句,眉突然紧锁起来,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困惑地从和离书上抬起眼。 “你真要这么做?”秦禹宁数次张嘴,最后艰难地说,“我不能代你娘做这个决定,身为人子,痛陈父亲的不是,有违孝道。”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陆观拍了拍宋虔之的手臂,出声道:“以太后之尊,斥责安定侯如何?” 秦禹宁一愣,良久,他十分缓慢地点了下头:“这么一来,就有例可循了。当年武宗皇帝的皇后,曾经因为灵嘉公主的驸马酒醉后冒犯公主,下懿旨命女官到公主府训斥驸马。” “没有和离?” “没有,公主实在是喜爱这位驸马,皇后派人训斥以后,驸马也没有再犯。”秦禹宁顿住话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宋虔之,“安定侯毕竟是你爹。” “秦叔可还记得,在我外祖家求师学艺时,与我母亲相识的场景?” 秦禹宁目光变得悠远,那时候他也还年轻,不像现在,通宵未睡便觉像是要死了一样。 那时候的周婉心,美似三月间刚开出来的一朵桃花,仙露未坠。 “改一句。”秦禹宁走到桌案后,提笔将和离书中的“私养外室”改为“私娶外宅罪妇”。 ☆、沐猴(拾叁) 苻明韶下朝以后,直奔承元殿,听说宋虔之与陆观已经候着了。走至殿外,苻明韶停下脚步,稍作停顿之后,让孙秀前去开门。 “皇上。” 苻明韶虚扶一把,抓住宋虔之的手臂,细细端详他片刻,摇头叹道:“爱卿瘦了。”他看了一眼陆观,轻轻点头致意,让宋虔之重新落座。 承元殿的宫人们忙活起来,悄无声息地各自出去准备茶点。 “朕的信逐星收到了?”苻明韶关切地问,他虽坐在上座,满脸却和颜悦色,并未抬出君上的架子,称宋虔之的字,也是为了拉近距离。 “是,臣不知道母亲进宫了,有劳陛下操心。” 苻明韶摆手笑道:“逐星说这话便是有意与朕疏远了,你母亲是太后的亲妹,又是老师最疼爱的小女儿,朕理当照拂。你去见过她了吗?” 宋虔之答:“还没有,先来见陛下。” 苻明韶失笑摇头:“不必,朕写信给你就是让你回京来看你母亲,不用在朕这里多礼。” “臣有一事,要请皇上恩准。”宋虔之起身,走到中间,将袍襟一撩跪在苻明韶的面前,“臣想请陛下主持母亲与安定侯和离。” 苻明韶明显一愕。 “这……这是安定侯的家事,朕虽是人主,也不好插手。”苻明韶做出关心的神态,询问道,“怎么你娘与你爹不和么?” “来龙去脉,臣都写在了这封和离书中,请陛下过目。”宋虔之重重磕下头去,抬起时额心通红,目光坚毅地直视着苻明韶。 苻明韶敛起了笑意,轻飘飘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陆观,陆观看着宋虔之。苻明韶很熟悉陆观的表情,这个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与平常一般的没什么表情,苻明韶却很懂陆观的眼神。 他在心疼宋虔之。 苻明韶右手不由得紧紧攥起,朝孙秀示意。 孙秀下来接过宋虔之举着的和离书,呈递给苻明韶。 “你先起来。” 孙秀过来扶了一把,宋虔之坐回到椅中,他眼圈微微发红,低垂下眼睛,接过宫女捧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将心中翻涌的情绪按捺下去。 宋虔之喝着茶,略有点出神。苻明韶会怎么做?他会下旨为周家主持公道吗?宋虔之在心里默默否定。 他不会。 在对待别宅妇的问题上,苻明韶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了这个先例,朝中不少高官都会受到震慑,最大的问题是,那些别宅妇怎么办?若按先帝时的办法,外宅所生子女不能继承爵位和家产,但在先帝执政后几年,负责的官员执行得不严,只要没有正室递状,官府便不予理会。 而越是官位高的家族,越重视颜面,断不会将这种事情闹到吏部去。若是丈夫因这种事情被罢官,家族无光是一,家中也会断了财路。因此别宅妇的事情往往是惹了都察院,或是同僚相嫉,官场倾轧时互相攻击的小手段,被自家夫人告发的反而很少。 陆观刚到京城,苻明韶就让他查过外宅一事,只是刚刚在兵部,宋虔之才从秦禹宁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苻明韶看完了和离书,冷声问道:“卢氏曾经获罪?所获何罪?” 来的路上宋虔之已经捋清楚了来龙去脉,轻描淡写道:“安定侯与我娘定下亲事以前,就与卢氏相识且相好,与我娘定亲之后,他母亲,就是我的祖母让人为卢氏说了一门亲,将卢氏说给一位五品官员,此人在刑部当差,成亲三个月后就因屡向苦主索贿事发,被流放至北关为奴。卢氏当时因为有孕在身,没有受到牵连,也不曾和离,留在了京城,两个月后,生下儿子。这个儿子并非卢氏丈夫的儿子,而是安定侯的儿子。” 宋虔之不称呼自己的爹是父亲,而称作安定侯。他淡然地望着苻明韶,接着说下去:“我母亲为安定侯生育一女一子,多年来孝顺婆婆,她这病也是小产落下来的根,安定侯却不闻不问,去年皇上派臣到四州巡视,趁我不在家中,安定侯召集宋家宗亲,开祠堂将卢氏的孙子认回宋家。除夕之夜,宋家人与卢氏阖家团圆,我母亲被宋家人杜绝在外,不允许她入内守岁。这些年安定侯常年不在家中,他为卢氏置办了地产,又为她买下宅院。” “可这上面写的是娶……”苻明韶道。 “安定侯私下迎娶卢氏,经过他母亲的同意,有人说媒,有人证婚,还写下了一式两份婚书,这是安定侯手中的那一份,他与友人喝酒时打赌,输给了别人。婚书辗转流落到兵部部员沈良正之手,沈良正本想还给安定侯,安定侯却避而不见,沈良正又不敢私自丢弃或是销毁,被臣找到了。”宋虔之取出纸卷,呈了上去。其实这婚书是秦禹宁命沈良正到安定侯手中骗过来的,只是当年并不知道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当秦禹宁拿出婚书来时,宋虔之气得浑身发抖,气到极处又很想笑,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定数,谁也别想自作聪明。 “请陛下圣裁。”宋虔之又要起身,被苻明韶抬手阻住。 “这样,朕派人去北关将卢氏的丈夫带回京,当面对质。要是确有其事,朕一定为你娘做主。” 宋虔之还要再说,苻明韶一手按在眉骨上,闭上眼,片刻后睁开,道:“昨夜没有睡好,孙秀,你带宋爱卿去太后那里。”苻明韶看向陆观,“陆大人留下,跟朕说一下风平峡的情况。” 走到殿门,宋虔之极不放心,想回头看一眼,生生遏住了这点念头,沉默不语地跟着孙秀出承元殿,去太后处。 他不知道,陆观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殿外。 苻明韶脸色难看起来。 陆观翘起一条腿,喝了一口热茶,转向苻明韶。 偌大的承元殿中,仅有君臣二人,苻明韶不认识一般地打量陆观,他上一次为容州灾民,入夜后急急忙忙进宫来见他,眼里还燃烧着期待,这一次,陆观看他的眼神已和看陌生人一般。 苻明韶强自按捺住心虚,嘴角抖出一丝弧度。 “离京这么久,朕很想你。”苻明韶的话戛然而止,他呼出的气微微发烫,心中沉寂已久的空虚灼灼燃烧,钻入骨髓的剧痛令他不由自主站起身,将膝盖顶得笔直,这样他整个人都好受了一些,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得以顺利吐了出来。 “陛下日理万机,怎有闲工夫想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陆观冷淡道。 “你也不信朕了吗?”苻明韶颤声道。 陆观一脸乏味地看着苻明韶:“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苻明韶微带着乞求的表情淡去,眼神流露出恶毒,他冷冷哼了一声:“朕一直没有忘记在衢州与你说好的,朕会当一个好皇帝。” 陆观看了一眼茶盏,他喝得太急,茶水已经喝干,茶叶紧紧贴在杯底。苻明韶没有在殿内留人,连个添茶的都没有。 陆观遗憾地站起身,双手抱拳,告退的话未来得及出口。 “是你说朕可以做一个好皇帝。”苻明韶压抑过的嗓音带着轻细的颤抖。 陆观站定在当场,看着苻明韶手扶着桌案,从上位走了下来,走到他的面前,曾经的少年已长到快与他一般高。苻明韶脸色苍白,透着病态的孱弱,眉宇间始终凝着一丝化不去的戾气。 那年在衢州的同鼎湖畔,陆观带着十二岁的六皇子去踏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空气里都弥漫着草木被太阳晒得懒洋洋、暖烘烘的甜蜜气味。 陆观满脸是汗地勒住马,翻身下马,朝马背上个子小小的苻明韶伸手。 苻明韶掌心里都是汗,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兴奋得满脸通红。 两个少年脱了上衣,放马在旁吃草,到湖边洗脸,水珠沿着陆观的脖子往下流,他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光,面部线条英朗,胸腹肌肉十分漂亮。 水珠甩到苻明韶的脸上,他收回视线,脸和脖子都红了。 陆观嘴角勾起弧度,眼角带着一丝戏谑,他的手在水里泡得冰凉,一下下拍着脖子,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喂,你是皇子吧?”年少的陆观随口向小弟问。 “是,”苻明韶大着胆子补上一句,“我爹是当今圣上,我是皇上的第六个儿子。” 陆观扭过头来看这个小不点。少年十二岁,比陆观文弱多了,个子又小,连骑马都是初次,跑了一会马,向来沉静的眼睛里盛满光。 陆观心中涌起一丝异样,就想逗一逗他。 “喂,你没想过当皇帝?” 小少年被陆观问懵了,满面茫然地看着他。 “都是皇上的儿子,你就没想过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成为天下臣民的主人?” 小苻明韶拧眉,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他连进宫的机会都不太多,仅仅是知道在京城那座皇宫里,住着他的父亲。他闷闷地垂下头,没注意一脚踩在泥泞里,整个人向后一滑,天旋地转之间,陆观从身后捞住苻明韶的腰,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膝弯到脚踝都湿透了。 陆观哭笑不得,站起身,把苻明韶也拽起来。 苻明韶稳住身形,连忙抬起滚烫的脸,慌忙往后退了两步。 陆观又已经出了一身汗。 “我二哥会做皇帝。”苻明韶在陆观身后叫道,陆观又在往自己身上泼水,他总是很容易出汗,身上也随时都是暖烘烘的。 陆观没有回头,一只手在搓脖子后面的汗泥,就手在水里洗干净。 “正宫娘娘生的太子,当然会做皇帝,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拿去施舍流浪街头的穷酸乞丐。” “我二哥是太子,不能随便出宫。”苻明韶说。 “走吧,回去了。”陆观起身,托着苻明韶的屁股让他先上马,自己再翻身坐上去。 苻明韶坐在前面,突然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做皇帝,会让四海以内再无乞丐。” 陆观拍拍他的头,话语里带着笑:“狗屎,有皇帝就有乞丐,谁做皇帝都不可能让街上没乞丐。” “我可以。”苻明韶拼命向后扭头。 陆观怕他摔下去,只得敷衍道:“嗯,你当皇帝一定没乞丐,夜不闭户,天下大同,你会是大楚立国以来最好的皇帝。” 随即一声马嘶,休息够了的马纵身飞跃而出,驮着两只小小的身影没入地平线。 “儿时戏言,你还记得?”陆观轻轻嗤道。 苻明韶沉默着看他,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陆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气。 “朕从来没忘过。” 陆观冷眼瞧他,思索良久,其间苻明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分毫不让地看着他,陆观莫名其妙地从苻明韶微微发红的眼角读出来一些委屈,但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柳素光是你的人?” 苻明韶脸上现出难堪。 “李谦德从未背叛过大楚。”苻明韶道,“他是被人诬陷,要是不往阿莫丹绒逃,整个李家就会在他手上玩完。” 陆观没有说话。 苻明韶急迫道:“麒麟卫中有叛徒,他们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效忠于天子……”后半句苻明韶及时止住没有说出口,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认同他是大楚的皇帝,麒麟卫从不参与派系之争,只侍奉天子,从未有过不忠的先例,唯独在他当上皇帝以后……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要先帝的剑做什么?你已经是皇帝了,要先帝的信物到底要做什么?”陆观逼近苻明韶,他低头直视苻明韶的双眼,从苻明韶的眼睛里,看到一张冷漠疏离的脸。 苻明韶胸口急剧起伏,表情纠结复杂,片刻后,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一不留神跌坐在地上。 “皇后死了,你会让谁当皇后?衢州太守是没什么用处,刘赟何如?” “放肆!”苻明韶恶狠狠地跳起来,抓住陆观的胸襟,额头抵着额头,双目通红地发出怒吼,“陆舜钦你太放肆了!来人,来人,给朕来人!” 侍卫从殿外冲进来,纷纷拔刀。 盛怒之下的苻明韶下令道:“把他押下去,关起来,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见!”匆促中苻明韶看了陆观一眼,只见到一脸冷淡,苻明韶突然害怕了起来,他暴跳如雷地吼了两句。 侍卫押着陆观下去。 苻明韶浑身发软地靠住身后的桌案,方才他与陆观之间仅有半步之遥,陆观的身手,要是出手,就能在须臾之间杀了他。 苻明韶抬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一片湿腻腻的汗,疲倦的双眼闭上,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改一个错误,从安定侯手里骗到婚书的兵部部员叫沈良正,卢氏原来的丈夫叫李峰祥。 ☆、沐猴(拾肆) “娘。”宋虔之跪在周婉心榻前,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到他的面前。 宋虔之用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发红的眼睛,生生压抑住见到母亲就忍不住涌上来的眼泪,他悄悄地微张开嘴,让凉气顺着喉咙咽下胸膛,压抑住酸楚痛心。 周婉心用力握着宋虔之的手,端详儿子的五官眉目,他长得不太像丈夫,反而肖似了她父亲。 冷冰冰的手指在脸上划过,宋虔之眼角轻跳,他抬手握住周婉心的手,将她无力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母亲今日可觉得好些?” 周婉心灰败干枯的嘴唇抿了抿,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好多了。” 一股难言的钻心疼痛从宋虔之身体里漫溢出来,他脸皮僵硬,好半天才能从周婉心身上移开眼,周婉心露出在被子外面的脖颈无力而脆弱,仿佛轻轻动一下就能折断。 “药吃了吗?” 周婉心艰难地吞了吞唾沫:“还没,知道你要来,等你来服侍。” 婢女将一直温着的药端上来,宋虔之用勺子轻轻搅动,嘴唇试了一下温度,刚好合口,喂给周婉心,等周婉心咽下去,才舀第二勺。 周婉心喝药喝得很慢,总算也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由儿子服侍着漱口。 “陆大人,没陪你一起回来?”周婉心想起来问,“你们两人不总是形影不离的?” “皇上留他问话。”宋虔之用手帕仔细擦净周婉心的嘴角,让宫女先退出去。 周婉心闭上眼睛,随着关门轻微的响动,宋虔之臂弯里传来沉沉的分量,感到母亲总算放松下来。 “去见太后了吗?”周婉心闭着眼问话。 “还没有。等会去。”宋虔之声音微带沙哑,他使劲吞咽,不敢发出声音清嗓子,脖子抽动出筋,他低头注视着周婉心,比起宋虔之离开的时候,周婉心更加枯瘦如柴,皮肤失去弹性和光泽,才梳得油光水滑的长发里夹杂着少许银白。她此刻闭着眼,眼角的纹路却像是缠绵不断的丝线,将宋虔之绕住。 “应该先去给太后请安。”周婉心淡道。 宋虔之没有答话,渐渐平复下呼吸,他摸到周婉心的手,握在掌中,他母亲的手意外的温热,只是皮肤松弛地依附在指骨上。 “皇后的事,你听说了?”周婉心声音很轻,她病重无力,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休息。 “嗯。”宋虔之道,“娘,您别操心这些事。” “那个女人,很可怜。” 宋虔之一凛,满是冷汗的手轻轻圈住周婉心的手指。 “小产之后,跟皇上闹过一场,惹得龙颜大怒,再也没有见过她。好不容易陛下想通了,去瞧她,她又福薄,当天就去了。”周婉心睁开眼睛,失神地望着窗户,“陛下以不好在夯州停灵为由,启程回京。” 宋虔之不知道为什么与他娘好不容易见到面,周婉心却执意要说皇后的事,周婉心几乎没怎么见过皇后。他耐着性子,等周婉心把话说完。 这时,周婉心紧紧抓住宋虔之的手,眼神凌厉起来,抬起僵硬的头,两眼向上紧紧地看住儿子。 “我看到了皇后的尸身。她……” 蒋梦火急火燎闯了进来,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不好了小侯爷,陆大人被皇上下旨拿下。” · 半个时辰后,宋虔之还在承元殿外面跪着。 温暖的阳光倾洒在院中,地面被晒得发白,嗡嗡的蜜蜂声绕着宋虔之飞来飞去。 太监孙秀走了出来,一脸为难,叫苦不迭:“小侯爷快起来,陛下正在气头上,要不,您先去太后那儿,把午膳用了再来。”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孙秀。 这一眼让孙秀心里直打突,该不会宋虔之知道皇帝其实在殿内心平气和地练字,甚至暂且还没心情批阅李晔元让人从丞相府送过来的奏疏。 起身时宋虔之踉跄了一下,孙秀连忙上去把人扶住,冷不防被宋虔之拽到一边。 孙秀哎哟道:“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陆大人跟皇上说了什么?”宋虔之握住孙秀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在了孙秀的袖中。 孙秀低头看一眼,将手揣进袖子里,手指掂着带着宋虔之身上余温的玉石,露出笑容,道:“大人忘了,当时奴才不在殿外伺候,陪着大人去太后那里。” 宋虔之定定看住孙秀。 孙秀白腻的脸孔泛起微红,谨慎地向树丛外看了几眼,不看宋虔之,压低声音道:“陆大人问起先帝的剑,提到皇后与刘赟,恕奴才直言,大人不必现在触皇上的逆鳞,在京城多逗留几天,明日或是后日再求见陛下,陛下毕竟顾及与陆大人的同窗之谊,陆大人是命官,皇上要杀他还得经过相府……”孙秀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说了,让小侯爷见过安定侯夫人就先回去,随时可以再进宫探望母亲,这可是皇上的恩典。” 宋虔之高声唱诺:“谢皇上恩典。” 那一声铿锵有力,成员殿内,苻明韶丢开笔,纸上浸开一大团墨汁。 他的头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疲惫不堪的双眼。陆舜钦,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 “走了?”苻明韶听见脚步,没有抬头。 “是。”孙秀道,“晚膳后不定还要过来,陛下。”孙秀的话戛然而止。 “有话你就说。”苻明韶烦躁地扶额,粗声粗气地发火道。 “陆大人毕竟曾是陛下的心腹,脾气虽不好,忠心却是日月可鉴。” 苻明韶发出一声冷哼,没有接话。 孙秀识相地不再说下去,上前去翻开奏疏,按内容分成数堆,只把自己当成桌上的砚台一般,尽量不发出声音。 · 出宫以后,宋虔之这才发现,他根本无处可去。在夯州时,还给他娘弄了个小院可以去住,在京城他的家只有安定侯府。 春天的气息已悄然逼近,整座京城的空气里都飘着淡白的柳絮,严冬总算过去。 宋虔之揣着袖子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晃到了兵部外面,想起来周先还在秦禹宁处,想了想,他走进去把周先领出来。秦禹宁不在,宋虔之也不想跟兵部的人多说。 周先一口把手边的茶喝干,跟着宋虔之出来。 走在街上,周先正要问陆观人呢,听见宋虔之说:“陆观被皇上下令关进大牢了。” “在刑部?” 宋虔之摇头:“要么在宫里,要不然在都察院。” “大人准备怎么办?”周先想了想,“劫狱?” 宋虔之差点朝前跌个狗啃,古怪地瞥了周先一眼:“你果然是皇上派来坑我的吧?” “不能这么说,宋大人三番两次救过我,我周先,生是秘书省的人,死是……” 宋虔之被气笑了,摆摆手:“先别死,找个地方,松快松快。” 于是宋虔之带着苻明韶派给他的坑爹货去了章静居,在章静居开了一间房,花娘小倌都没要,宋虔之躺在又香又软的榻上,长吁出一口气。 周先坐立不安地跪坐在一旁席上,看见宋虔之翻了个身,侧身一手叉腰,官袍凌乱地斜过眼来看他。 周先伸长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局促不安地提起衣领深深向中间一掩,膝行着后退了半米。 “大人,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睡觉。” “……”周先脸颊微红,“卑职喜欢的是女子……” “嗯,正好,本官喜欢的也是男子。” 周先:“……” 宋虔之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笑得眼角亮晶晶的迸出泪花来,笑过之后,脸上现出茫然。 周先大窘,反应过来宋虔之对他完全没有那种意思,刚才自己是脑子打铁了。 “先睡一觉,今天进宫也没用,等明天散朝的时辰再去。”宋虔之抬头看周先,“要不然你在这儿睡,或者再开一间,要叫姑娘记在我的账上。” 周先满脸通红:“叫什么姑娘……” “随便你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叫什么样的。”宋虔之打了个哈欠,缩进被窝里,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周先,真就睡了。 翌日宋虔之带着周先进宫,碰上散朝出宫的秦禹宁,秦禹宁先是一愣,对他打了个眼色,两人去一旁说话。 周先不近不远地抱臂站在一棵树下给他两人放风。 “见过你娘了?”秦禹宁小声道。 “见到了。” “她病可好些了?” 宋虔之看到秦禹宁满面关怀,低声答:“不太好,秦叔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花宫坊附近的民居,我想买间宅子。” “你没回侯府?”秦禹宁眉头紧皱,看来宋虔之已决意跟他父亲安定侯决裂。 “不回去。”宋虔之想起来一个人,朝秦禹宁问,“兵部最近有缺吗?” “你要来?”秦禹宁问。 “不是,我有个堂哥,叫宋程阳,看能不能给他谋个差。” “科举考了吗?” “今年原是要参加的,现在不知道今年开不开。” 秦禹宁明白了,点头道:“先弄个差事给他,我回去看看,宅子你想买个什么样的?” “和我娘住,不用太大,雅静一些。”昨日见到周婉心,宋虔之就知道她身子怕是不能撑太久,先不告诉秦禹宁。宋虔之如常道:“好让我娘安心养病。” 秦禹宁连连点头:“是,是,今日我就让人去办。” 宋虔之谢过秦禹宁,提起陆观被苻明韶拿下一事。 “先不急,待会我去找李相说一下,你也不要急。”秦禹宁四下看了看,这里是下朝后通往各部的必经之处,他向来走路快,又不与其他官员为伍,说了这几句,同僚也纷纷从大殿出来,秦禹宁对宋虔之做个眼色,拍拍他的肩,“晚上过来吃饭,我让你婶加几个菜,好些日子没回去吃饭了,天天睡在部里,得回去换衣服,你闻我身上都有味儿了。” 迎面果然一股酸臭味从秦禹宁身上传来,秦禹宁自己凑在袖子上闻了闻,笑起来,再次拍了两下宋虔之,快步离开。 宋虔之才走到承元殿外,孙秀就笑呵呵迎上来,行礼道:“陛下请大人进去。” 宋虔之有些意外地跟在孙秀身后,走进殿内,宋虔之平静下来。看来这一晚让苻明韶已经想清楚,大概要释放陆观。 “昨日朕冲动了,实在没想好怎么处置陆观,也不便见你。来人,赐座。” 宋虔之忙表示谦逊,躬身坐下之后,方有功夫细细打量上位的天子。苻明韶眉宇间萦绕着一缕青黑,眼睛充血,昨夜显然并未睡好。 “陆大人心直口快,若是他说错了什么,臣代他向陛下赔罪。”说完,宋虔之起身,走到堂前毫不犹豫地给苻明韶跪下,磕了三个头,便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你先起来。” 宋虔之定定看了一眼苻明韶,缓缓起身。 “坐。”苻明韶强硬地说。 宋虔之只得坐下,心里忍不住忐忑起来,转而又想,秦禹宁已经去找李晔元,即便苻明韶盛怒之下想杀陆观,也要经过宰相府,稍微安下心来。 “陆舜钦是朕的师兄,朕知道,他是为朕好。” “陆大人一直很关心陛下。”宋虔之不失时机地说。 苻明韶若有所思地盯着宋虔之,似笑非笑道:“当年为了这个位子,朕将他留在衢州,这些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将他调到京城来。朕是个没用的皇帝。” 宋虔之心里一咯噔,这掏心掏肺的架势仿佛不大对。 “当年陆观为朕谋划了不少事,引起太后注意,太后想要一只羽翼未丰的幼鸟,便要朕亲手将才长出的嫩翅折断。”冰冷的仇恨从苻明韶的眼眸一点点渗出,他没有看宋虔之,陷入了沉默。 宋虔之心想,苻明韶果然很在意陆观,那陆观就是安全的,苻明韶不会杀他。看来苻明韶下令将陆观抓起来,不过是被冒犯了权威。平日里看陆观挺聪明的,昨天为什么突然冲动了? 苻明韶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当年陆观获罪,纯属子虚乌有,他对女人完全不擅长,也从未想过娶妻,多和女人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陆观是因为什么不曾想过娶妻?那个时候陆观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宋虔之突然很好奇陆观在十几岁上,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和苻明韶一起念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天下不稳,阴阳不调,四时不顺,都是朕的过错。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有将他找回来,现在想想,朕其实不该将他卷进这场风波。”苻明韶冷冷地看着宋虔之,问他:“皇后离朕而去,后位空悬,这阵子官员天天吵来吵去,朕想听一听,宋卿的看法。” 宋虔之猛一蹙眉。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宋虔之久居麟台,一直知道苻明韶并未信赖过自己,这关头苻明韶问这话,一句不慎,陆观就会失去一个被提早放出来的机会。 “这是陛下的家事……”宋虔之推诿道。 “逐星是朕的家人。”苻明韶眉眼温和下来,表情带上淡淡微笑,袖手向后一靠,垂眸注视宋虔之。 一时间许多画面从宋虔之眼前闪过,最后,苻明懋那张与苻明韶有三分相似,只是年纪大了许多的脸,与眼前的年轻帝王重叠在一起。 苻明懋:“做我的太傅,辅佐于我。” 苻明韶出声道:“逐星?” 宋虔之从恍惚中回神过来,喝了口茶,轻吁出一口气。 “前不久陛下跟臣提起过弘哥的骑射师傅,刘赟,臣回去查了一下,实无大罪。去岁至今,朝中恰逢多事之秋,李相年纪大了,白大将军一个人,分身乏术,难以同时抵御北关的阿莫丹绒和东边虎视眈眈的黑狄人。臣以为,或许能重新启用刘赟,不过此事要吏部拟定,李相向陛下建议,御史中丞拟议,再由陛下下诏,赦免刘赟,命他进京。”宋虔之一面说一面留意苻明韶的神色,见他表情愈发缓和,放下心来。 这一步,算走对了。 ☆、沐猴(拾伍) 傍晚,京城下起雨,绵绵细丝将天地连成青蒙蒙的一片。 一身衣袍皱巴巴紧贴在高大的身躯上,听见侍卫说他可以走了时,陆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侍卫,侍卫打开他手脚的镣铐,从斗室中走出去,外面在下雨,院子里的树叶绿得流油。 陆观眯起眼。 “陆大人,皇上让奴才来送送你。” 这时,陆观才看见撑伞在外面站着的孙秀,雨线汇成的水珠连续不断从伞沿往下滴,一滴接着一滴。 陆观接过伞来,一言未发,他脸上的表情被雨伞完整严密地遮盖住,大步向前走出两步,突然停脚。 孙秀询问地看他。 “公公走前面。” 孙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陆观进宫的时候不多,对皇宫并不熟悉。孙秀略低下头以示恭敬,在前面带路,雨水溅湿他葱绿色的太监服。 一路两人都没说话,陆观明显在出神。 孙秀轻轻咳了一声。 陆观的视线看过来。 孙秀道:“大人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出来?” “嗯,为何?”陆观淡道。他本就没什么太大的罪过,顶多是言辞犯上,苻明韶一时冲动,等他平静下来,就会放了他。 孙秀扭回头去,声音从前方传来。 “陆大人找了个好靠山。” 陆观心中一动,只见孙秀抬起头望天,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儿早瞧着还是个大晴天,想不到突然就下雨了,天底下最说不清的,就是这老天爷的脸,会如何变幻。” 继而一路无话,孙秀把陆观送到宫门口,换了腰牌,让侍卫登记,陆观落了名字按了手印,孙秀便走了,没问陆观要伞。 宫门外,御街上淅淅沥沥都是雨,潺潺水流汇入御沟,轻轻悄悄奔流不息。 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陆观茫然地抬起脸,循声望去。 烟气一般的雨幕里,一架马车停留在灰暗的天色里,窗口通明,现出两名漂亮婢女的脸。 陆观愣了一下。 “陆大人,上车。”车厢门向陆观敞开,宋虔之笑着朝陆观伸出手来。 陆观唇角敛着笑,用力握住面前的手,登上了马车。 温暖明亮的车厢中,宋虔之拿干布给陆观擦了擦头,凑在他的衣襟里闻了一下,不禁皱眉。 “有点臭。” 陆观不好意思地提起袖子闻了闻。 “没有啊……”陆观话音一顿,“是有点臭。”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抱住陆观的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 陆观脸色一下通红。 拜月、瞻星两个婢女都当什么也没看见。 在雨中变得冰冷的周身在这四方的马车之中,一点一点回暖,陆观目光定在宋虔之身上,看到他眼白充血,想起在宫里见到他的第一面,宋虔之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整个麟台以他马首是瞻,整个家族的重担也未能将他压垮。数月之间,宋虔之的脸已完全脱了稚气,皮肤不再光洁如新,已然有了风霜的痕迹,整个眼眶也较初见更深,不再像个不经世事的贵族少年郎。 “怎?”宋虔之被看得有点脸热。下一刻,陆观完全不顾旁边还有两个小姑娘,直接凑上来吻住宋虔之的嘴,丝毫不带□□,却让宋虔之整颗心发烫,只是唇瓣与唇瓣的辗转厮磨,就让他整张脸热得想要冒烟。 宋虔之向外推陆观,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含糊道:“有人、有人……” “你们少爷害羞,你们不要看。”言罢,陆观抓起宋虔之的大氅,将两人一遮,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眼前昏暗无比的光线中,唯有宋虔之的眼眸,灿若星辰,陆观双手摸索着宋虔之的下巴和侧脸,珍而重之地吻过宋虔之的眉眼,他已经闭上了眼,即使是闭着眼,宋虔之的模样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他的眼中。 继而那吻落在宋虔之的鼻梁、嘴唇、面颊上。 大氅笼罩下,两人又闷又热,宋虔之脸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当陆观再度吻上来,宋虔之情不自禁环住他的脖子,张开嘴容纳陆观的唇舌,那吻像是直突突吸住他的灵魂。宋虔之张大着眼睛,浑身都出了汗,坐在马车上浑身发软。 车轮辘辘的声响远去,车厢里扑鼻的茶香也不存在了,唯独眼前人滚烫的嘴唇在黑暗里将他占有。 “行了行了。”宋虔之满面通红地推开陆观,一把掀开大氅,满脸通红地用手朝脖子里扇风。 瞻星脸红红地找了会扇子,结巴道:“少爷,没备扇子。” “不用不用。”宋虔之缓过劲来,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袍,将袖子卷起。实在是太热了。 “少爷,喝茶。”拜月如常笑将茶盅捧给宋虔之。 陆观接过瞻星递过来的茶,问道:“军营那边怎么样了?” 瞻星摇头:“仍在僵持。” “这是去哪儿?”陆观喝了口茶。 “侯府去不成了,今天早上碰见秦叔,我托他帮我找宅子,今天出宫以后,本来我打算去找安定侯,想不到拜月在那等我。” 拜月笑道:“少爷在京城没有落脚之处,总要回一趟侯府的。” “听说少爷昨晚睡在……”瞻星话还没说完,被宋虔之塞了个刚剥好的橘子在嘴里。 “你答应了苻明韶什么?” “没答应什么啊。”宋虔之打哈哈道。 陆观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无奈道:“他不是想让刘赟回来吗?” “秘书省向来不能插手官吏调动。” “是嘛。”宋虔之郁闷道,“我可以去求秦叔,求李相,再不济找一下御史中丞,那老头虽很难搞,但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我觉得李相是个突破口,他对刘赟的事可能不会反对。” 陆观神色复杂地看宋虔之,但没说什么。 而宋虔之困得接连打哈欠,索性枕在陆观的腿上睡了一会,马车停,陆观抱着宋虔之下了车。 “地方小了点,暂且住着。” 陆观示意拜月无需多说,把宋虔之抱进小院,屋子是早收拾好的,宋虔之被放到床上,就抱着被子滚到床里去了。 陆观嘴角弯了一下,出去洗手,看见院子里木盆中游着一尾鱼,拎出来亲自刮了鳞,掏去内脏,洗净,片成片,以蛋清裹了之后,炒料下油锅。 闻到饭香宋虔之就醒了,呆头呆脑地站在门口,整个小院飘着鲜香麻辣的味儿,还炖了鸡汤。 宋虔之几乎留着口水上的桌,风卷残云地饱食一顿,昨天到今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一顿吃得肚子滚圆,走路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响。 饭后宋虔之瘫在檐下摆的一张躺椅上。 “别躺着。”陆观过来半抱着将宋虔之弄起来,让他站一会。 雨下得淅淅沥沥响。 宋虔之东倒西歪地往陆观身上靠,两眼放空,琢磨明天散朝之后先去找李晔元,还要去找一下杨文。 突然,宋虔之跳了起来。 陆观疑惑地跟进屋,见宋虔之铺开纸,卷起袖子就在灯下奋笔疾书起来。 陆观过来看。 宋虔之解释道:“给沈玉书去封信,问问春耕的事,还有粮,答应给容州的粮得让户部送过去。” 陆观抱臂站在宋虔之的身后,看着宋虔之伏案狂书的样子,若有所思。 宋虔之写完,出外让小厮去送。原来在安定侯府时,分在宋虔之院子里的下人们都被拜月带了过来,当时周婉心进宫就没回在夯州的住处,拜月打听到皇上要回京了,便让下人们都收拾妥当,先一步回了京城,只在夯州留两个人留意周婉心是否从夯州州府衙门回去,到京城以后,拜月从安定侯府带了些自己人出来,租下这间小院先住下。 “你那两个贴身的丫鬟,心都细。” “拜月心细。瞻星一回来就找周先去了。”宋虔之洗好笔往架子上一挂,揶揄道,“女大不中留。” “瞻星是个好姑娘。” 宋虔之叹了口气:“都是好姑娘,她俩陪着我这么些年,总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周先……”宋虔之眼神一黯,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都知道,周先曾经与柳素光结下孽缘,柳素光绝不会善罢甘休,美丽动人的女子本就危险,何况柳素光还是个精通秘术的高手,要是周先不能与柳素光做个了结,就不会是瞻星的好归宿。 当夜在陌生的小房间里,床板硬得宋虔之翻个身都听见背脊咔擦咔擦响,他四肢百骸中流淌着过于疲累积攒下的酸痛,不断在被窝里伸展手脚。直至被浑身滚烫的陆观压在身下,总算老实了。 半夜里宋虔之哼哼唧唧起来找水喝,两股战战,站一会儿就受不了地坐在凳子上。 他没有点灯。 窗外很静,随着宋虔之推开窗的动作,湿润清爽的空气扑进屋里,将那股让人面红耳赤的气味散去。天空泛着一层青亮,丝丝缕缕的云恍如神仙飘摇的长髯。 宋虔之钻进被窝里,他浑身寒凉,没有去抱陆观,缩在一边闭上了眼睛。 不片刻,陆观的胳膊搂过来,将宋虔之按在了肩前,下巴贴着宋虔之的头,无意识地以唇蹭了蹭他的额头,丝毫没有醒来。 男人身上的气息很温暖,宋虔之的小腿贴着陆观的小腿,脚趾头顽皮地动了一会,也沉沉睡去。 · “好,你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来之前宋虔之已经想好怎么说服李晔元,一时间反而愣住了。 李晔元笑道:“刘赟曾是故太子的骑射师傅,文韬武略颇得先帝赏识,如今朝中人才匮乏,只有勉强他出山了。” 宋虔之干笑道:“是,那就有劳相爷了。” 接着便是陪着李晔元用茶,宋虔之斟酌片刻,道:“前些日子,皇后殡天,相爷可进宫去过?” 李晔元道:“已由礼部安排,近日便要将皇后移入陵墓。” “我听母亲说,皇后的尸身就在夯州被焚化,带回京城的?” 李晔元缓缓抬起眼:“是。” “不知道礼部拟定将皇后的骨灰葬在何处?” 李晔元道:“听说要移入妃陵。” 宋虔之眉头一皱,未及发问,就听李晔元继续说:“先帝的原配皇后,也被移入了妃陵。” 宋虔之面色一凝,这事他知道,他的姨母成为太后之后,苻明韶下旨重修帝陵,荣宗单独入葬,将元配皇后移入妃陵,为周太后在荣宗的陵墓中,留了一间墓室。 这是苻明韶才登基时的事,那时周家无上荣宠,可谓权倾朝野,宋虔之的外祖父也还在。 宋虔之回过神,问李晔元:“大人可知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要启用刘赟,就要给他的女儿一个最贵重的身份,这两员大将,终于又同朝为官,我大楚疆土就此稳固,是件好事。”李晔元睨起眼,面上不见喜色,侧过头,朝宋虔之道,“皇上不是已经派人去接刘赟的女儿进京吗?想必就在这一年间。” “皇后才刚殡天,陛下当不至于……” “他是皇帝。”说完,李晔元一脸疲惫地靠在椅中。 室内静了片刻。 宋虔之的声音响起:“那便这样,用不用我来拟折子?”即便李晔元早有推举刘赟的意思,到底今天是来拜托人的,宋虔之还是问了一句。 李晔元摆了摆手。 宋虔之便不再多话,只等第二日李晔元让户部递折子上去。 按说宋虔之是捡了个便宜,既不用费唇舌说服李晔元,陆观也安全落地,毫无隐忧地放了出来,他却高兴不起来。 午饭在宫里陪周婉心吃的,饭还没吃完,周婉心嘴里含着粥竟睡着了。 周婉心再醒来时,看见宋虔之红着眼呆坐在一旁,手里还端着她没吃完的那碗粥。 几乎立刻,宋虔之就发现周婉心醒了,他鼻翼翕张,深吸了口气,语气很是平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吃太久,饭菜凉了,我拿去热一热。” 说着宋虔之便一手一只碗端着饭菜出去,背影近乎落荒而逃。 周婉心面色苍白,眼神却很平静,一簇微火在她眼中跳动,微弱,却不灭。 一顿饭周婉心睡过去两次,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吃到最后嚼在嘴里的饭近乎糜烂成糊,宋虔之陪着他娘吃完,把人抱去榻上,守她睡着,这才出宫。 ☆、沐猴(拾陆) 天已经黑了,麟台书库里禁止明火,照明用的是细纱缝制的灯囊,里面装的是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你看这儿。”宋虔之突然叫道,“李宣,找到了……”宋虔之将灯囊凑近书页,屈起一条腿用膝盖顶住又厚又大的一本书册,“跟苻明懋说的一样,是先帝亲自安排给弘哥的人。起初只是做太子的伴当,后来跟弘哥一起上书房念书,算是个伴读。应该有关于他出身的记载,等等我找找……” “不用找了。”陆观拽住宋虔之的胳膊,冷不防用力过猛,将他整个人抓到了怀里。宋虔之眨了眨眼,连忙站直,拍了拍衣袍,含糊道:“怎么不找?” “档案不在这里,太子的伴读归内宫管理,官员的档案能在麟台查,他不是官员,归内宫管。” “那就是在东御史寺了?”宋虔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两人从书库出来,才发觉外面天已黑了。也没留人做饭,整个秘书省空空荡荡,小吏估计以为没人,将火盆也都灭了。 路过关过汪藻国的房间,宋虔之多看了一眼,想起来问陆观昨日被关在哪儿。 “冷宫吧,随便找了间屋子,你上当了。” 宋虔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反正李相本意也是要让刘赟回来。” 陆观突然眉头一皱,拔脚往回走。 宋虔之叫他不住,只好跟在后面。 陆观一头扎进书库里,手抚过书脊,最后停在其中一本才刚看过的书上,将其抽出。 “你发现什么了?” 书页哗哗翻过,陆观的手指按住其中一页,手指从右往左自上往下滑过,最后停在其中一句话上。 “荣宗双鸿二十七年六月十四,吏部侍郎李晔元劾少司马刘赟御街纵马,其子霸占民妇,犯人命三条,交由刑部审查,少司马刘赟以官逼压,迫使刑部改判。荣宗大怒,命麒麟卫队长详查刘赟在任期间所犯诸罪。七月初十,上口谕亲判,革刘赟少司马一职,禁止出入内宫,就地看押待审。”陆观一字一字念道,“当时李晔元任吏部侍郎,是他上书弹劾刘赟,你今日见他,他有何不妥?” “最不妥的是,李相没有任何不妥。”宋虔之总算理清在李晔元面前他究竟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刘赟的女儿做皇后,皇上是要用他掌管兵马的,将来他的权力会直逼李相,何况两人旧日有仇,一旦刘赟掌权,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李相。” 宋虔之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以为此次黑狄来犯,李相力挽狂澜,昼夜不寝不食操劳国事,皇上会改了主意。” “他不会。”陆观了解苻明韶,他合上书页,把书放回书架上,“是我看走眼。” 这一句不知所谓的低语没有传入宋虔之的耳朵里,他还在想李晔元,犹豫道“李相真的要告老?” “你对李相这个人怎么看?”陆观问。 宋虔之道:“满朝大臣之中,只有李相有上佐天子,下育万物,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知人善任之能。即便外祖在世,在李相与秦叔之间,他也会推举李晔元坐在宰相的位子上。” “他有能力,在先帝时这一点已经很明显,到皇上登基的前几年,李晔元也帮忙出谋划策,让皇帝能在龙椅上坐得更久更稳。其实李晔元才是最了解苻明韶的人,所以他今年打算告老还乡,怕也是真心的。”陆观沉声道,“但苻明韶绝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退下去,他要让李晔元——”最后那个字陆观没有发出声音,嘴型却让宋虔之看得清清楚楚。 宋虔之抿住唇,点头。 “现在看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晔元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留有后手。”陆观想到一件事,但不能在这说,便催宋虔之离开。 接近入亥,陆观带着宋虔之一路吃回来,走到小巷中,不远处便是挂着灯笼的小院子。 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侧头低声和他说什么,说得宋虔之耳朵发红,跟着侧脸与脖子也泛着一层微红,走到门上宋虔之一把推开陆观,提脚就踹。 陆观向来冰封的脸融解不少,袖手站在门下。 来开门的是拜月。 宋虔之一路往里走一路打发丫鬟小厮都去睡觉。主人不在,小院中人虽不多,却也没谁去睡下,等到宋虔之回来了,下人们这才各自散去。 在西市刘老汉摊子上吃的那一晚羊杂面跟要从嗓子眼里翻出来似的,宋虔之从茶壶里倒了点冷茶出来,喝了一口,更想吐了,满脸难以言喻的神色。 陆观关门进来,一看宋虔之欲言又止,过来解了袍子。 宋虔之:“……”他连连摆手,表示我不是想跟你睡觉。宋虔之不敢张嘴说话,感觉一张嘴就会吐一地。 陆观看他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青,笑了起来。 “吃太多了?叫你少吃点,居然吃了三碗。”按说宋虔之在安定侯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外面街上的小东西他应该毫无兴趣,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带他上街吃,一定会吃撑。陆观无奈地把他抱起来,扶着宋虔之走到院子里散步,溜了三圈以后,宋虔之脸色好了不少。 陆观拿茶壶去厨房找热水,重新泡了茶来。 宋虔之喝了一杯,爽爽快快打出一个嗝儿,脸色微红:“好多了,不喝了。” “睡觉?” 宋虔之喝多了茶睡不着,让陆观先去睡。 陆观说不困,洗干净到榻上躺着,招招手,让宋虔之过来躺在他的肩前。 “你今天在书库里要说什么?”宋虔之的视线被陆观脖子旁的一颗痣吸引了注意,他手指贴着那颗痣摩挲片刻,想着屈起五指,想把陆观的痣抠下来,“什么时候长的,之前没注意到……” “一直有,别抠了。” “疼吗?” “不疼,痒。不困?” 那语气让宋虔之警觉到危险,连忙撒手,往后躺到陆观的臂弯里,小心道:“今天不做了。” “哦。”陆观漠然应道,手屈过来,正好手指碰到宋虔之的胸,宋虔之身上仅有一件薄薄单衣,他便隔着单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 宋虔之翻了个身,不让陆观调戏,鼻息之间俱是陆观皮肤上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才用冷水洗过的皮肤摸上去微微发凉,肌肉里却透出热度。 “你在想什么?”宋虔之闭上眼,毫无睡意,但这也是很累的一天,突然,他睁开眼,再次回到那个问题上,问陆观在书库里想说什么。 陆观亲着他的耳朵:“你亲我个。” 宋虔之:“……”他实在很想知道在书库里陆观想到了什么,又不想这么屈服。 陆观闭起眼,呼吸急促起来,反复舔着宋虔之的耳朵,仿佛这是一块怎么舔也不够的糖。 宋虔之叫苦不迭地甩了甩头,愈发卖力地攻破陆观的防线。 良久,陆观吁出一口气。 宋虔之靠上陆观汗湿的胸膛,不是很舒服,索性把被子掀开透气。 “书库,书库……”宋虔之像和尚敲的木鱼一样不住嘀咕。 “你现在觉得,柳素光为什么要拓印先帝的剑?” 宋虔之眉头一皱:“造一把假的出来,带去阿莫丹绒。” “给坎达英?这把剑使唤不动阿莫丹绒的人。” “大概李明昌另有所图?”宋虔之知道这说不通,但因为一直没想到柳素光到底弄一把假剑做什么,在苻明韶和李明昌里选一个需要这把剑的人,他只能想到李明昌。 “我换一个问题,柳素光拿到了真的剑,拓了把假的出来,她大可以直接拿走先帝的剑,为什么要去做假的?”陆观道,“有充足的时间,假设,柳素光为了拖延我们发现这把剑是假剑的时间,实际上我们比她晚了一个晚上出发,在诸多山洞中找到麒麟冢,再找到藏剑的地方,拓印,一整晚也未必够。” “她早就到过麒麟冢。”宋虔之想到了,“或者,有高人为她指点。”这个点宋虔之曾想到过,只是当时没有彻底想通,而且,有意无意,宋虔之一直在避免跟陆观分析苻明韶的所为,现在陆观这么说,听语气显然也已经起了疑心,加上最近发生的种种,苻明韶早已不是陆观心里那个心地单纯忧国忧民的小殿下,宋虔之决定多相信陆观一点,一番犹豫后,他还是说,“周先说过,皇室成员都知道麒麟冢的所在。” “也就是说苻明韶和苻明懋,都知道这把剑在哪。之前我们猜测过,苻明懋是那个需要这把剑的人,这样只要他攻入京城,就可以利用象征先帝的霸下剑为自己争取百官支持。” 宋虔之认同地点点头:“苻明懋确实比苻明韶更需要这把剑。” “但他没有派手下去找,这点从闫立成的供词就知道了。而且他找到你,想让你为他找出李宣,并告诉你苻明韶让人毒杀先帝,荣宗并非是自然死去,而是在苻明韶被立为太子后,为免夜长梦多,苻明韶找来当时的医正陆浑,毒死了荣宗,继而登基。” 那时苻明韶还没有一手遮天的权势,即便是现在,苻明韶也不能算是完全掌握了这个国家的权力。当时的后宫在周皇后的把持下,整个宫廷都有她的眼线,陆浑是医正,如无意外,那时他也是负责为皇后请平安脉的太医。但是陆浑已经死无对证,否则一问便知。 “陆浑的儿子,陆景淳会知道这些旧事吗?”宋虔之问。 “有可能,但不一定。” 宋虔之道:“杀害陆浑的凶手,当时也可以把陆景淳一起杀了,但是只挖了他的眼睛。”宋虔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陆观听见宋虔之突兀的沉默,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便没吭声。 “我知道了。”宋虔之突然说道,“杀陆浑未必是为了灭口,当时陆浑在容州救治灾民,杀他,挖了他儿子的眼睛,还留下木牌,只是为了震慑朝廷派去的钦差,还有便是,在容州散布恐怖气氛。你记得木牌上写的内容,一是说陆浑逆天而行,二是说陆景淳有眼无珠。去年开始,民间灾难频发,自大楚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大规模的灾害,但古书有载,大灾害往往是因君王治国不善、得位不正而降下的天罚。” 陆观道:“认真算起来,只有去岁的地震、蝗灾是天灾,当时谣言大盛,说好几个州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也是苻明懋的布置。楼江月在宫中被害,琵琶园的领舞林疏桐被人杀死,都是人为,想把这条线引到李晔元身上。没等烧到李晔元,黑狄打了进来,黑狼寨其实不重要,从容州打劫的钱粮,供应给黑狄第一批从白明渡口登陆进来的军队,在我们查到闫立成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弃子。” “天灾不是随时都有,苻明懋等了这么多年,才有这个机会,他不会轻易退兵。”宋虔之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场天灾背后,搭上的人命何止成千上万,“难怪风平峡僵持不下这么久,黑狄还是不肯退兵。” “一是天灾难测,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二是,天象地异在民间看来,与君王的为政直接相关。” “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岁末开始,谣言能流传得那么快。”宋虔之嗓子发紧,思路清晰起来,“杀陆浑不是为了灭口,否则会连他儿子一并杀掉,陆浑这条线还能查,李宣归内宫管,明日我就去找御史中丞调他的档。” 陆观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 宋虔之想得出神,喃喃道:“柳素光……”宋虔之一直看不透柳素光,他可能对女人太不擅长了。 陆观轻轻抚平宋虔之紧皱的眉头,眼中现出一抹坚定,他低声道:“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这点可以肯定了。” 宋虔之“啊”了一声,抬起头,脸上表情呆呆的。 “李宣也可以查。”陆观再次丢下一个重磅炸弹。 宋虔之愣愣地看着他,陆观看上去很是不同,这段时间伴随陆观的迟疑和神秘,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陆观眉峰舒展,轻吻了一下宋虔之的额头,拇指揉着宋虔之的头发,眼神闪烁起来,紧张得脸上冒汗,他躲避了一瞬,心中那头猛兽迫使他转过头来与宋虔之对视。 宋虔之满脸不解,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在陆观被关在宫里的一日之间,他做了某个决定。 “逐星,过去我对你有所隐瞒,我想请你,从今日起,毫无保留地相信我。”陆观抓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感觉到陆观满手都是热汗。 “我、我一直挺相信你的。”宋虔之道,“真的,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告诉我,有你的考虑,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但是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我也有不少事情没告诉你。”宋虔之话越说越小声。 陆观:“啊?” “啊,没有没有。”宋虔之忙道。 “你什么事没告诉我?”陆观皱起眉头。 宋虔之结巴道:“……前天晚上我和周先在章静居过的夜。” “……你和周先一起逛青楼?”陆观怒道。 “没找到地方住啊……”宋虔之委屈。 “我们俩还没有好好去青楼开过房呢?!” “……” 陆观手指摸索到宋虔之的食指,轻轻摩挲,低声道:“你要相信我,这个局我们一定有办法脱身。所以,现在不要问我所有的计划和想法,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什么局? 对上陆观迸发光芒的眼睛,宋虔之认真看了他一会,虽然还是很想知道到底在书库里陆观要说李晔元什么,色迷心窍的,宋虔之还是点了头。 “我一直都相信你。”当有了你,我才不是孤身一人。宋虔之扣紧陆观的手,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忍太久,打出来时,宋虔之的眼角都红了,浸出泪光。 “想睡了?睡吧。”陆观温柔地吻宋虔之的眼睑,那睫毛颤了颤,双眼如同受惊的小兽闭了起来。 陆观带着笑意的声音春风般拂过耳朵,说:“什么时候我们再去章静居。”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手还酸着,缩在陆观怀里入睡,嘴角不自主带笑,这家伙还想找场子不成。宋虔之暗暗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没一会意识便模糊起来。 接近天亮时,陆观才闭上眼。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沉重而绵长,陆观想将隐藏心中多年的愧疚和胆怯抒发出来,情绪却像是不曾散去的鬼魂,紧紧依附在他的骨头上不肯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觉得没写什么。。还是锁了。。。。。。。。。。。。。。 --------------------------------- 改BUG ☆、沐猴(拾柒) 紧邻在皇宫东北角落,贴着宫墙的三间宫室,中间以小门连通,与皇宫主体间隔着一湾银带般的河流,河乃人工穿凿而成,专为隔开御史寺,中间架起一座拱桥,离御史寺最近的宫殿,便是承元殿。 皇帝的诏令自承元殿出,发到御史寺,再由御史中丞拟定下发的公文,送到宰相府,宰相认可便下发,否则亲自封还给皇帝,并当面商议。 但御史寺并不直接对外,还掌管着内宫事宜,所有内官档案都可以在御史寺查到,须有御史中丞的手令。 现任御史中丞曾是多位皇子的老师,姓孟,原先做过大学士,至今已是官到封顶,即将卸任之际,力求还乡以前,不出岔子,不给自己的宦海生涯抹黑。 于是孟中丞对着宋虔之这要求,着实犯难,他端起茶来正要喝,眼珠微微一动,嘴角动了动:“小侯爷请用茶。” 看着宋虔之喝了一口,孟中丞才下嘴。 “大人知道,若非牵扯到内宫,晚辈短不会来求,麟台直接受命于皇上,内情繁冗,不便与大人说得太清楚。不过大人若不放心,可以派个人,陪晚辈一道去查,晚辈翻了哪一册,俱可让人记下来,官册晚辈不带走,就在御史寺看看便可。” 孟中丞缓缓咽下嘴里的茶,未置可否。 “孟大人。” 孟中丞眯起眼睛循声望去,就像才看见宋虔之还带着一个人一般,他的眼神先是迷茫,继而眼睛睁大,眸中带了一丝不可思议。稍作停顿,孟中丞睨起眼,眼窝中层层叠叠的枯干皮肤耷拉下来,他垂眸,静思片刻,点了一点头。 “天威难测,既然陛下要查,韩松,你来。”孟中丞声音突然高起来。 窗外的人影动了动,一名生得精瘦,面色灰败,嘴唇黯淡得像是长期吸食五石散的青年走进来。 孟中丞便让韩松带着宋虔之和陆观去查李宣的档,韩松将两人带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下,让他们且坐。 韩松去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一手挂着钥匙串,另一手将厚厚的书卷抱在怀里,啪一声丢在桌上。 “多谢。”宋虔之头也未抬,按年份往下翻查,直至李宣的名字跃入眼帘。韩松看上去跟陆观年纪相去不远,应该是不知道这些旧事。宋虔之心思一动,眼珠随之一动,便看见韩松目光黏在他的手指上。 韩松状似无意地移开了眼,走到不远处一块大石头旁,摸着浑圆干燥的石头,坐上去,望天发呆。 宋虔之手指在桌上磕了两下。 陆观顺着他的手,看到纸页上的内容。 短短瞬息之间,宋虔之已将一整页默记在心,翻到下一页,直至下一页页中,关于李宣的记录只有短短数列。李宣五岁进宫,他进宫之前一片空白,如苻明懋所说,李宣是被先帝指派给苻明弘做伴当,按说进宫之人,会有出身的记录,要做内官,首先得面目俊秀,五官周正。荣宗对苻明弘极为疼爱,理当不会找一个家世不明的人做他的伴当。 宋虔之皱了眉头。 “可以抄写吗?”陆观朝韩松问。 韩松无所谓地点头。 宋虔之本想说已经都记在心里了,转念一想,白纸黑字写下来也无不可。待陆观将李宣的档案抄录完毕,两人便辞了御史寺。宋虔之让陆观先回麟台,他去看过周婉心,才匆匆出宫。 秘书省里的新绿已带了春意,风拂过时漾起层层绿波,唯有春日的绿,是这样别一种的绿,生机勃勃,又温柔清新。 宋虔之回来,先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发了片刻呆。 “伯母今日看上去可好?” 陆观的话让宋虔之猛一抬头,如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过来,张了张嘴,额头冒出一层细汗,鼻腔中嗯了一声。 陆观微蹙眉头,什么也没说。 “我去见了皇上。” 陆观一想,明白了,道:“李峰祥有消息了?” 宋虔之苦笑摇头:“还没有,北关不太平,不知道李峰祥要多久才能进京,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待会去户部扯皮,你帮我去兵部找一下秦叔,问他宅子找好了没。” 陆观应下来。 宋虔之显得有些出神,吃午饭时频频走神,心神不宁。他还从苻明韶处听说,西南有人叛变,情形尚且不明,苻明韶想让宋虔之推个人出来去平叛,宋虔之细细思索过来,发现朝中竟然无人可用。 除了白古游,年轻一代将领中,只有李奇、林敏、肖旭风几个人堪用,林敏前不久在与黑狄对战时坠马,至今音讯全无,朝中一概认为他已无生还的可能。 上次在孟州,州府安排李奇出来见了一面,在孟州保卫战中李奇颇有战绩,但在这之前,并未听说他又什么建树,说明在白古游到孟州以前,李奇独当一面还是有问题。 白古游年纪不小,大楚一旦失去了他,就将处于前有狼后有虎的危险境地。 饭后宋虔之将这些想法,跟陆观一说。 陆观嗯了声,拧来帕子给他擦脸。 宋虔之一愣,接过来先擦脸擦手,帕子上的热度熨进皮肤和血肉,盘桓在心里的煎熬稍稍散去。 “任用边防将领,跟我们麟台无关。”陆观道。 “是没什么关系。”宋虔之刚想以那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来义正言辞地驳陆观的话,却瞬间福至心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怕是苻明韶向他问人选,也不过是顺口一提,宋虔之又想起来,自己从承元殿离开的时候,恰好碰到的那几位,是兵部部员。 “那就是了,只是你恰好在,兵部的事让兵部的人去头疼,让宰相去头疼。我现在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 “我们在京城等李峰祥吗?” 这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周婉心气若游丝地靠在椅子上打盹的场景浮现在宋虔之的脑海中,他郁郁地皱眉:“我娘怕是很难撑到李峰祥进京,再等等。”顿了顿,宋虔之又道,“你有什么安排?” 陆观让宋虔之躺在椅子上,以别扭的手法给他按头部。 宋虔之简直想笑,生生憋住了。 “我知道吴应中的下落。” 宋虔之嘴角的笑僵住,睁开眼,沉静地看着陆观,许多细节突如其来,苻明懋让他去查李宣的时候,陆观曾经说这不过是苻明懋的调虎离山之计,要让他离开白古游的军营,后来宋虔之写信给秦禹宁,让秦禹宁先行一步去查吴应中一家的下落,陆观的反应也很冷淡…… 宋虔之眼珠往上看,清澈的眼眸里,映出陆观的脸。他在想,这就是陆观的决定?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一个连苻明懋派出死士去找都找不到的人,陆观说他知道,那便是说,陆观不仅仅知道内情,他可能直接参与了这件事。 而吴应中牵扯到故太子坠马一案最直接的证人李宣,李宣疯了,被送到吴应中家中,没多久吴应中便从庙堂中消失,隐于市野。 “弘哥的死,与皇上有关吗?”一番思索之下,宋虔之的心绪大起大落,恢复了平静。 “是与皇上有关。”陆观一语双关地说,没有再解释,只是摸到宋虔之的手,他的手凉凉的,手指修长,肤色白皙,文人的手,这手曾极尽温柔地抚过陆观的每一寸皮肤。 陆观心中一动,亲了亲宋虔之的手指,淡道:“下午分头行动,晚上回家吃饭。” 一句回家吃饭让宋虔之不禁笑了。 “好。” 困意上头,宋虔之在躺椅上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起来拿冷水洗了一把脸,神清气爽。 户部大门紧闭,主簿告诉宋虔之说抱歉,尚书大人不在。 宋虔之岂是会被人这么容易拦下来的角色,便在户部斜对门的茶馆里选了个二楼的好位子,对过去便是户部大门,另一侧看戏视野也宽阔。 喝下去一肚子茶,宋虔之总算看见杨文从大门出来,急急忙忙不知道要去哪儿,也没坐轿子,离得户部最近的便是兵部,宋虔之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按说杨文操心的事也不少,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大灾小难,处处要使银子,全天下的人都在问这个管家张嘴要吃,从背影看,杨文竟还圆了不少。 宋虔之不远不近地跟着,街上人来人往,倒也没引得谁注意。 杨文连个小吏也没带,官服未换,走了三十米,抬头见兵部。 兵部的门房见他便是眉开眼笑,显然熟得很。 “杨大人,找秦大人?” 杨文举袖擦一把额上的汗,白腻的脸上双腮横肉抖动,也懒与门房多说,直接进去,门房也不会拦他,只是有小吏匆匆往秦禹宁办公的地方先一步跑去通报。 门房没料到的是,杨文后面还跟了个尾巴,这也是熟人,脸上的笑尚未收起,这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麟台找上门,通常无好事,终究还是僵着脸给宋虔之问了声好。 宋虔之同样是丢了一句“找我秦叔”便溜进兵部,径直往秦禹宁办公的大屋走去。 走至门外,一名主簿抬头看见宋虔之,转头就要喊,被宋虔之一把拽住。 那主簿闭了嘴,讪笑着看他,对上宋虔之摆手的手势,只得退下。 宋虔之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袖手站在窗户下面,身背对着门,面朝院子里一棵才刚抽芽的银杏树,树上密密匝匝的叶子中透出几只活泼乱蹦的鸟。宋虔之看鸟,鸟也在看他。 他竖起耳朵,听到房间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倏然传出砸碎东西的声音。 正在争执的两个人完全没料到门外有人,秦禹宁没回头,吼道:“谁叫你进来的?”继而一愣,嘴唇一抖,“怎么是你?” 杨文拂袖转身,重重坐在椅中,又圆又大的肚子瘫下来,想喝口茶,手尴尬地从空荡荡的桌上收回,拢在袖中。 “宋大人回京了。”杨文咳嗽一声,将堵在胸口那口浊气咳出来,勉强露出微笑。 秦禹宁则压根不给宋虔之好脸,朝着杨文努嘴。 “冤大头来了,你不是找他要粮吗,赶巧了,人在。”秦禹宁这话难免带着三分幸灾乐祸,方才吵架积起来的气也顺下去。 宋虔之朝杨文拱了拱手。 杨文彻底没脾气了,没好气道:“贤侄莫提,粮我在想办法,一时半会拿不出,国库都空了,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粒也没有。容州、孟州户部可都已经发过粮了,总要让大家喘口气,运粮买粮都需时日,这粮食不像人,要多少有多少,就地可以征。没有,总不能去抢,商户也要吃饭,容州的百姓张着嘴,京城的百姓也不见得就有余粮,拆东墙补西墙的事儿我不干,谁爱干谁干,骂名我杨文给你们背,随便往我户部头上栽都可以。”杨文端起破罐破摔的架势,豁出去了。 “春分将至,怎么也得赶在春耕前把粮种拨到位。”宋虔之心平气和地说,朝门外喊了一声,吩咐一名小吏去泡茶。 杨文闷头坐着不说话。 秦禹宁把军报翻得哗哗响,但来回就在看那么两页,显然也是心烦得很。 宋虔之等杨文说话,也不言语。一片寂静之中,外面鸟叫声格外分明,这个时候就看谁沉得住,场面不能输。 “今天你进宫去了?”秦禹宁问宋虔之,俨然当杨文不存在,因提到另一个话茬,杨文也松了口气,圆眼看着门边,他来找秦禹宁是要叫秦禹宁压住白古游那边,让军队向附近的州县先借点粮。 “去看我娘。”找孟中丞的事宋虔之按下没说。 “安定侯夫人今日好些了?”秦禹宁抬起眼,看得出他表情里确然很关心周婉心,碍于杨文在场,不便说罢了。 “还是老样子。” 秦禹宁本想安慰宋虔之,又见他神色宁静,想来想去,蹦出一句:“你是真长大了,还不娶妻。” 宋虔之笑道:“没人瞧得上我。” 秦禹宁尚无表示,杨文先笑了。 “宋贤侄真想娶,让太后为你做主,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听我一句过来人的劝,男儿志在四方,却也要先成家,再立业,后方不稳定,容易着急上火。”杨文意有所指。 再一看秦禹宁满脸苦涩,宋虔之也不便问,顿时有些尴尬。 这时小吏端茶进来,杨文喝了一口,起身就想辞去,被宋虔之一把拽住袍袖,非逼着杨文留了句话,说五日内就将粮种往容州发。宋虔之一想五日后按陆观的想法,他也不在京城了,能在五天内办好是最好,逼着杨文立了字据,戳下红通通一枚私印,才松手放他走。 前脚杨文逃难似的跑了,后脚秦禹宁忍俊不禁道:“还好你年少,制得住他。” 杨文不在场,宋虔之便放松下来,问秦禹宁家中到底怎么回事。 秦禹宁摇头扶额:“部里太忙,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夫人带着女儿回娘家去,我昨日才得知。” 宋虔之便问他是否让人去请夫人回来。 “算了算了,旁人请她也请不动,等忙完了事我亲自登门,背也把她背回来。”秦禹宁把军报往宋虔之的面前一丢。 宋虔之尚未看,想起来问陆观来过了没。 “来问宅子了,你俩怎么不一块儿过来?”秦禹宁知道宋虔之与陆观现在成天同进同出,只道是皇上交办了什么非得这二人一同行动的事,又是两条光棍,成天混在一起忙差事也是应当,没当回事。 此时,军报上的字跃入眼帘,宋虔之耳朵里嗡的一下,没听清秦禹宁在说什么。 “西南真出事了?” “小事,现在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没钱,没粮。”秦禹宁叹了口气,“只是一些村民,被人煽动,结成的叛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就近派两支屯军便是,杨文是来跟我哭穷的,你在,他没哭成,待会儿你走了,他晚上还得来。” 宋虔之把军报还给秦禹宁,起身就往外走,秦禹宁在后面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快步离去。 ☆、正统(壹) 急匆匆跑回家,宋虔之才冷不丁想起来也没问秦禹宁买宅子的事,还好陆观问了,说是还没看到合适的,已经看了两家。 陆观见宋虔之坐在椅子上发呆,牵起他的手用帕子擦净,问他杨文那边怎么样。 宋虔之要来一碗茶喝,用力吞咽下去,才把陆观看着:“西南真的打起来了。” “啊?”陆观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秦禹宁说的?” “嗯,他给我看了军报,在宋州、循州两地,数百乡民集结起来,从宋州南面的龙河上游起事,跟官兵打游击战。” “宋州……”陆观顿了顿,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宋州。” 当天晚上拜月就带着几个丫鬟,揉面做些馍和饼让少爷带着路上吃,整个院子里一连数日都是米面发酵的香甜气味。 苻明韶几乎日日召见宋虔之,加上宋虔之本就不放心周婉心,也要进宫探视,两下里歪打正着。有一次宋虔之委婉表达了想接周婉心回家住,苻明韶也便委婉地咀嚼了他这个要求。 说是宫中有最好的太医,太医院有最好的药材,便于周婉心治病。 这日宋虔之借着去探视周婉心,求见了一次太后,周太后便留他一起用膳,接近午膳的时候,周婉心还在睡,太后便说让她多睡一些时候,单独与宋虔之在寝宫里吃饭。 伺候的宫人都被打发出去,蒋梦袖手站在院子里,一脸愁容,两副心肠,表情看上去在琢磨什么事情。 寝宫里。 宋虔之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出窗外无人,仍将声音放得很低。 周太后缓缓张开眼,斜过一眼看宋虔之。 “他许你太傅之位?”周太后面上现出神往。她父亲在时,是荣宗时一代大儒,也是这个身份,让她坐上皇后的位子。固然荣宗对她有情,这份情,也远不足以让荣宗立她为后。 宋虔之垂下双目,淡道:“苻明懋并不相信姨母的话。” 周太后嘴角轻轻勾起,注视这世间与她最亲的侄儿,哑声道:“那我的小逐星信吗?” 宋虔之投去一瞥,在随便找个借口和坦诚之间选择了后者。 “若能得证谋害弘哥的凶手,姨母也可心无芥蒂。”宋虔之仔细观察周太后的神色,发现她有一些犹豫,这犹豫隐隐透出担忧。她仿佛是在害怕。 “那你现在是不信我真的要帮苻明懋?”周太后道。 “若是姨母要帮他,也该是现在,而非五年后。”现在李晔元尚在,与周太后党同,秦禹宁受恩于周家,五年后是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好。 “那桩旧案,已经查无可查,人证物证,俱已随时光流走。”周太后面无表情地说。 “新证据出现了。”宋虔之道。 周太后画得入鬓的长眉狠狠一颤,绛色的唇也抖动着,道:“你说什么?” “吴应中在宋州。” 周太后呼吸一滞,继而急促喘息,咳嗽不止,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她茫然的视线在半空游移,终于落定在宋虔之的脸上。 “是苻明懋告诉你的?” “不是,他只告诉了我李宣。” 一抹恶毒的仇恨从周太后眼底掠过,她冷冷地笑道:“李宣疯了,这是他命定的果报,我的弘儿若是当了皇帝,他便是让弘儿成为昏君的佞幸,疯了好。先帝在有些事上,还是优柔寡断了些。” “母亲在宫中,只有托庇于姨母了。”宋虔之起身,郑重给周太后跪下磕了个头,这一个头磕得很响,直至宋虔之再抬头,也没有听见周太后叫他起身。 良久,周太后叹了口气。 “逐星啊,你娘怕是时日不多了,她有一个心愿,你可知晓?” 宋虔之心中一痛,面上平静,轻声道:“我知道。” “李峰祥已经被人找到,你要弹劾你爹,就要参死他,让他知道周家人不是他可以骑到头上来的。”周太后轻描淡写地说,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甲,“周姓,在整个大楚,是大姓,也是贵姓。” “是。” “你去吧,时间不太多了。” 就在宋虔之快退出门去时,周太后叫住他,提醒了一句:“刘赟手下的几个人,被贬至南部蛮荒,你查一查。” 出宫以后,宋虔之立马赶去麟台,找刘赟被贬前后的记录,查到他几个手下的名字,便记下来。 傍晚时分,宋虔之走出书库,在院中站定,漫无目的发了会呆。 满头大汗的陆观敞着胸怀从外面进来,刺眼的阳光照着他汗津津的胸膛,古铜的皮肤光滑漂亮得像一张上好的兽皮。 宋虔之挥了挥手,刚要说话,听见肚子咕地一声叫了。 陆观也听见了。 宋虔之脸色微红,陆观过来牵他的手,笑说:“走,上街去吃。” 这下宋虔之不仅脸红,连耳朵都红了,任凭陆观牵着。两个人个子都高,一个俊秀风雅,一个英朗霸气,走在人流之中,引起不少人围观。 宋虔之侧过头去瞥陆观,只见到陆观竟面有得色,一脸的随你看去。宋虔之嘴角不自觉带上笑,压在心里的不少事都消散在瑰丽的夕阳余晖之中。 晚市就像在一个瞬间,展开繁花似锦的丝绣珍品,夜色之中,千灯万盏如星坠地,铺开在轻烟薄雾的炊烟之中。 宋虔之吃饱之后,叉开腿极为放松地坐在凳子上,放空,看见陆观还在吃,他胃口很好,吃了一碗又一碗,空碗堆得像一座小山。 裸在外的胸肌十分漂亮,顺着胸膛往下,从这个角度能隐约窥见结实的腹肌。 小摊上灯光微弱,炉子里跳跃的火光把老板的脸照得通红。 陆观察觉到宋虔之的视线,舀出一颗馄饨,朝宋虔之递过来。 宋虔之偷瞄一圈,没人在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将馄饨吃进嘴,舌头都被烫木了,他整张脸不由扭曲了一下。 “还要吃?”陆观奇道,“没吃饱?再叫一碗。” 宋虔之舌头在嘴里快速一顶,连连摆手示意不要了。 陆观埋头苦吃,馄饨太烫,吃得脖子上都是汗,宋虔之向自己脖子指了指,陆观会错意,伸手来捏了一把他的下巴,凑过来,低沉性感的嗓音道:“我吃饱一点,回去才能伺候得宋大人满意。” “……”宋虔之哑了,目瞪口呆地盯陆观半晌,不得不承认那话是从头一次逛青楼时坐立不安的陆大人口中说出。该不会陆大人是装的吧? 吃完饭,陆观带着宋虔之在街上逛了逛,两人才懒洋洋地转回秘书省,宋虔之没陆观吃得多,却撑得动弹不了,坐下之后,便站不起来。 于是陆观去烧水,等着水开的间隙,宋虔之将进宫时周太后的叮嘱跟他说了一遍。 陆观抬了抬手。 宋虔之轻轻动了一下,本想说不必,他娘的病拖得太久,对于生死,他早已能够平静以对。终究,宋虔之由得陆观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喝杯浓茶醒醒神,再找。” 陆观泡出两盏黄得发黑的茶汤来,汤汁苦涩略有粘稠,回口却是甘甜。 “苦尽甘来。”宋虔之举起杯盏,跟陆观轻轻一碰。 喝过茶,两人便就各自拿着夜光珠按年份扎进故纸堆中去找当年刘赟手下那些人的名单,等到再抬头,耳畔已响起鸡鸣。 整宿不睡带来的是两双乌眼鸡似的眼睛。 清晨来秘书省报到的周先被他两人吓了一跳,结巴道:“你们……”他眉头一皱,想了一回,脸上恍然大悟,手指一上一下,“昨夜去吃五石散了?” “滚。”陆观阴沉着脸说,踹开周先出去买早饭。 宋虔之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里,双眼无法对焦,强打着精神,起身去抄名单,他头皮疼得像要碎成一片一片。 “这是什么?”周先在旁凑过来看。 “名单。”宋虔之道,他头也不抬,毛笔软尖在纸上拖出滞涩的痕迹,蘸墨的间隙,宋虔之向周先问,“柳素光去找你没?” 周先摇头:“没有。” “瞻星去找你了?” 周先脸一红。 “想不到你女人缘倒好。”宋虔之揶揄道。 “小侯爷一日不拿我开涮,我还浑身不自在。”周先笑笑,去旁边坐着了,端起茶盏看,两杯都是空,口也不很渴,遂作罢。周先安安静静坐着看宋虔之写字,等了一会,他问:“你们俩这几日瞒着我在查什么?” 宋虔之眉一轩:“很明显?” “……一点也不明显。”周先乏味地拖长声调,“原先我是麒麟卫,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是应该的。” 宋虔之搁笔,嘴唇之间噙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周先。 周先脸孔微红。脸上那疤已再度结痂,正是最明显的时候,暴力破坏了他整张脸的美感。 “不是不能带你去,你伤全好了?” 宋虔之的目光太锐,周先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脸。 宋虔之摇头道:“不是脸,也不是外伤,是你的心。” 周先没有听明白。 “这一次,我们要干一件大事,关系到大楚国运的大事,你要是去,就要想好,这一路上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宋虔之认真看住周先,语气并不严肃,神色也不冷峻,却有某种力量,沉甸甸地向周先压来。 “我去。”终于,周先郑重道。 有人走了进来,陆观把还冒着热气的早饭放在桌上,过去木架子上的铜盆里洗手,在袍子上就手擦净水珠,奇道:“吵架?” 周先:“……” 买回来的早饭是两袋六张豆沙油糕,四根炸得黄酥酥的油条,豆浆使个瓷盅盛得满满,盖子一掀,豆子特有的清甜香味顿时四溢。 宋虔之眼睛都绿了,顾不上说话,连忙搓着手去厨房找碗筷。 到第四日申时,户部来了个人,请宋虔之过去,宋虔之没让陆观一路,到了户部,杨文脸色不好看,两腮的肉愈发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事我可办完了。”一旁的部员连忙拿粮种出库的登记簿来给宋虔之看。 除了谷种,户部还添了不少菜籽和果苗,果苗不从京城运过去,而是从灵州南面的遂州装车。 “容州遭难后,我们户部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立刻派了人去案验容州土地,沈玉书也配合,查了州志。现在粮种就是这么个情况,明天卯时就让人运出城。小侯爷,这下你可满意了?” 宋虔之哪儿能听不出,杨文这话是带着气。 “杨叔真要想办事,可是雷霆风范,朝中无人能比。” 杨文神色稍缓了些。 “还有什么,镇北军的粮?”杨文沉着脸,“那天秦禹宁也告诉你了,现在哪儿都要粮,哪儿都在打,我已经去令让附近几个县就地开库先给他。小侯爷,你们安定侯府是一年到头都短不了粮,也没挨过饿,更没经手过征调粮食的事,我这个户部尚书,这身官袍,那只是挂在我身上,轻飘飘不沾地,什么时候谁要穿我这一身皮,随便剐了去,我杨文绝不多说一个不字。” 宋虔之沉默不语地听着,没有出声。 “便是小侯爷你,跟皇上说一声,这尚书我让给你做。” “杨叔。” 杨文鼻腔里哼出一声,嘴唇抿在一起,心里有气,却也没接着说下去,这个脸他得给。 “容州不是沈玉书的容州,也不是我的容州,更不是杨叔的容州,容州的百姓,是大楚的百姓,天下的万民,不是皇上的万民,更不是我们这些官员的亲戚子女。杨叔有大才,才能稳坐户部多年,随便换给谁,都是寅吃卯粮。”宋虔之见杨文此时已经完全顺下去了那口气,笑了笑,“我才多大点,替皇上跑跑腿能行,给朝廷当管家我可不成。” 杨文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总之,粮种这桩是晚辈不懂事,瞎揽来的,算我欠杨叔一个人情,随杨叔什么时候来讨,我二话不说,一定照办。” 杨文缓缓咽下嘴里那口茶,整个身体随之暖了起来。杨文也听说,麒麟卫要撤了,也是宋虔之向上面进言。秘书少监官位不高,但宋虔之身份特殊,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皇上有什么事,随时便要找这些年轻的近臣参谋,这妙用比后宫吹枕头风都要管用,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有求到宋虔之那里去的时候。 杨文气顺了,说话便也谦起来:“容州受灾,也该我户部管这一年的粮。” 两人打官腔客套几句,宋虔之心里这块石头落下来,虽然知道杨文很不想回答军粮的事,到底要了个期限。 前脚主簿送宋虔之出去,后脚杨文软塌在椅子上,拇指与食指用力捏了两下鼻梁,深深吸气,哼了声,咬着牙道:“周家人。”想到什么,他转过去看旁边站着的部员,那人木着一张脸,浑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杨文起身,拍了一把这年轻部员的肩,叹道:“来日方长,早晚这朝堂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哎呦,我这老骨头,两个月老了我二十岁。”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称呼有几个地方错了,完结后再改,我把章节号先记了下来。。今天咖啡喝多了有点想吐,不改了,改天弄。 ☆、正统(贰) 出发去宋州那天清晨,天还没亮,宋虔之就起床了,他一动,陆观便醒了。 宋虔之把他按回到榻上,站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道:“我进宫一趟,你再睡半个时辰。” 陆观躺在榻上,听见宋虔之关门,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侧过头去向门边看了一眼,他闭起眼睛,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片清明。这么躺了不知道多久,开始犯困,却听见宋虔之回来了,陆观强撑开眼皮。 “醒了?”宋虔之手脚放得很轻,发现陆观睁着眼,没有再刻意拘着动作,昨夜已经收拾好行李,他最后检视了一遍,站在那冥思静想有没有疏漏。 “见到你娘了?”陆观下地穿衣。 “她还没起,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姨妈起了,叮嘱了我几句。” “霸下剑的事儿你跟太后禀了吗?” 宋虔之道:“还没有,我想了下,你是不是觉得苻明韶打算往我头上栽什么坏事,才让柳素光弄出来一把假剑?”宋虔之过去接手陆观的腰带,贴着他的身站直,双臂绕过陆观的腰,为他系好。 “聪明了。”陆观拉住起身要走的宋虔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宋虔之的唇。 宋虔之还在愣怔,陆观已经拉开卧房门,他只好跟了上去。 从京城到宋州,坐快船,顺水来回也要一个月,一个月内,不可能来回都是顺水,于是回程就不走衢江水道,而是经龙河到循州,翻过两座大山,从榕城下水,走清荷水道。 宋虔之完全没想到,陆观会晕船,喝了船上人准备的晕船药,成日里奄奄一息地在舱内趴着,没半点精神。 周先倒是没事,还时时坐到船头去钓鱼,给船上人加菜。 二月中旬,船驶入大楚南部,这船乃是商船,中途不断停靠,宋虔之担心周婉心的病情,在水上却又无法通信。起初时候满江碧透的景致惹人欣喜,偶尔和周先钓钓鱼也挺好玩,过了三五日,水上再无什么好玩的,若是遇上下雨,江水奔如怒涛,便只好与陆观在船里抱着。按说这无人打扰的旅途,两人都可放松放松,陆观却晕船晕得脸色苍白,直如病鬼,宋虔之总也狠不下心让他来干体力活。 二月十三的傍晚,夕阳照澈一整条江,两岸猿啼鸟鸣一如往常,水上却拉了杈子和浮漂。 随着船身狠狠一顿,商船下锚,停靠在浅滩上。 睡得昏昏沉沉的陆观掀开浮肿的眼皮,声音也沙哑了,看见宋虔之扒在窗上向外看,便问他:“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船行水上最为寂寞,船上的人各司其职,加上雇船时宋虔之也没掩饰官身,一路都无人来打扰。 匆匆的脚步声从甲板上跑过,有人敲响舱门。 宋虔之打开门。 一名绑着头巾的船丁过来,让宋虔之他们下去上岸。 “到宋州了?”虽然就在这几日间,但还差着几天的水路,宋虔之有点奇怪为什么现在就让上岸。 “没有,有官兵盘查。”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搀着脸色苍白,深一脚浅一脚行路难的陆观,旁边站着周先,三个人尽量不起眼地挤在一船的商人和船丁之中。 被拦下来的,除了宋虔之他们所乘的商船,还有两艘简陋普通的捕鱼船,再往旁边看去,所有人就都不明就里了。那是一艘官船,船身就比宋虔之他们坐的船还要大一圈,尾后长十数米。 这边数十名穿号衣的官兵手持兵刃朝着商贾、平民,那边官船下更是围了数十人,船上下来一位官员打扮的清癯文士。 宋虔之目视前方,站直的身体没有任何倾斜,小声朝陆观问:“看得出是哪支军队?” “看不出。”呼吸着微带潮润的江风,上了岸陆观不再觉得脚下天昏地转摇来晃去,他悄悄握住宋虔之的手,跟他一般,做出一副顺民的样子,讷讷道:“不像官兵。” 宋虔之这才留意到,那些手持兵刃的人,口音各不相同,大部分人脸色深褐,虽然在看守这些船上押下来的人,一个个却都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都是在留意那条大船附近的动静。 距离太远,宋虔之听不见那边在说什么。 只见那名华服的文士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脖子上扬,神色倨傲地说了几句什么。 当前一人手中的刀便上下晃动,那人在和文士交涉,没说两句,突然抓住文士的肩,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将长刀就手一转,拔出时肚肠横流,那文士随之软下身,当场就有两名手下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摇来晃去,把人抛进了江中。 哗啦一声响。 这边看守的兵丁也都不再向官船看,神色涌起几分紧张,警惕地把守俘虏,怕那边的流血冲突激起反抗。 然而,这一边俱是商人和平民,下船时只以为是官兵例行检查,查完就会放人,这在大楚南边地界上实属寻常。这时见到死了人,才有人反应过来不是官府抽查,却都怕像那个文士一样被杀死,谁也不吭声。 难耐的沉寂之中,兵丁们冲上船去,赶羊一般从官船上赶下来百来号人,当中还有二三十人是女人,年纪最大有五六十岁的两人,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余下俱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着装看去是服侍人的丫鬟们。 当场从人群里冲出来一名半身赤着的女子,她突然发出尖声痛叫,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原是她头发被人从后面抓了住,拖倒在地,被丑陋粗壮的一名男子按倒就奸。 一股怒意直冲上头,宋虔之正要往外冲,被陆观一把拽住。 同时。 那女子坐起身迎合着畜牲,一只手高高举起,雪白的后背现出一排五个整整齐齐的血洞,鲜血染红整片光滑的背部,一排手持弩|箭的男人洋洋得意地站在高处,只从树丛之中露出松垮套着号衣的强壮胸颈。 女人倒了下去,脏污的手中金钗跌出,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闪耀光芒,刹那沉寂,那长发纠结成串的男人仍在耸动。 夕阳已沉甸甸地消失在天际,轻薄的夜幕笼罩在江面上,夜晚带来的不安和躁动,如同一场噩梦,蛰伏在虫鸣窸窣的宽大灌木叶丛之中。 入夜以后,所有人被绑上手,用绳子一串数十人,赶上了岸。这里离宋州不远,气候潮湿炎热,北方来的人从未见过这样张牙舞爪形同怪兽的密林,满眼所见都是前所未见的树木花草,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欣赏。 兵丁们会用这些俘虏听不懂的话进行交谈,由于不知道什么地方潜伏着弓|弩手,更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宋虔之没法行动。 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夜,终于有光亮跃入众人的眼中,每一个俘虏的眼里都出现了一丛一丛的微火。 这是一片在宋州非常典型的寨子,圆形的屋舍里不断有妇女和小孩冲出来,女人们拥着她们的男人归家,男人一手环住女人一手环住小孩,挡住他们好奇的目光,各自分散回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 俘虏被赶进圈羊的栅栏里,羊圈中黑乎乎的一片,起初宋虔之以为自己看到的零星光点是羊,直至每个人脚也被绑上,串在一起,宋虔之才发现那些蜷在羊圈里的不是这些打劫的“官兵”寨子里养的羊,而是人。 两拨人界限分明,今天新抓来的俘虏聚在羊圈东边,今天以前的俘虏仍蜷在他们那一角。 人声渐熄,羊圈外的火光也熄灭了。 宋虔之换了个姿势蹲。 “不舒服?”陆观两手合拢,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那些兵丁搜身时似乎没有要搜鞋子的想法,这让他们三人藏在靴中的短刀都还在,不过,陆观一个人来就已经足够,他先用匕首割开宋虔之脚上的绳索,继而割开自己脚上的,再是周先。 紧挨着宋虔之的胖子惊得睁大了眼。 “别叫。”宋虔之连忙道,他声音压得很低,“我们会想办法救所有人离开。” 胖子将信将疑地点头。 他叫鲁宁,是商船的主人,原是来南部办货的,听说南部乱了,反而有不少商人铤而走险。大楚南部的宋、循、陆、鸠几个州盛产鲛革、槟榔、犀角、翠羽等物,除了贡给朝廷,这些土产在北部贵族之间风靡。对于上层贵族,只要国家没有完全倾覆,吃喝享乐仍然不在话下。 宋虔之扒在羊圈墙头瞥见外面有人巡逻,方圆数里都是屋舍,即使从羊圈出去,要让眼前的两百多人安全逃离,也不容易。敌人有弓|弩手,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宋虔之朝着陆观做了个眼色,往从官船上下来的大员的方向看,示意他跟过去。 于是宋虔之猫着腰,从人群里小心地挪了过去,没有人睡得着,有人突然抓住宋虔之的袍子,小声哀求宋虔之帮他松开手脚。 “等一会,别着急,我保证所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那人还要再求,被同伴拉住,默不作声地让到一旁。 突然有人靠近,中年男子被惊得向后让了一让,很快沉静下来,目视眼前两个年轻人,惊讶于他们怎么能够自由活动,继而神色涌现出警惕。 “你是做官的?”宋虔之坐在他的左边,右边一名随从被周先一屁股挤开。 陆观挨着宋虔之坐下,指缝中的匕首寒光凛凛,他状似不经意地把玩着匕首。周围人悄无声息地偷窥此处,谁也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垂下眼皮,他穿一身常随的衣服,然而形容气度,根本不像是常随,一路上宋虔之一直在观察官船上下来的人,路上官船上的其余诸人无意之中对这男子都有避让,再三有人靠近与他小声说话,基本可以确定,眼前这人才是乘官船南下的官员,被杀的文士则不过是一个替死鬼。 宋虔之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是朝廷官员,奉命到循州案验近日以来爆发的叛乱,你乘坐官船,又带着家小,是往南部上任的吧?”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眼神却已经写满诧异。 宋虔之心里有数了,淡道:“原任循州州府叛变,朝廷派了一名新的州府上任,听说姓柳,叫柳知行。” 身边那男子动了动,一脸欲言又止。 “柳大人,循州百姓还等着您去救他们,万万不可心灰意冷。”根据衣着,宋虔之猜测才遭不幸的女子,可能是柳知行的妻妾,现在女人们关押在别处,要想一个办法逃跑,但今夜恐怕不行,因为今夜,匪徒们会格外警惕,集中精力看守这群才抓回来的肥羊。 “你们是兵部部员?”随身藏着兵器,柳知行看了看三人,见他们体格都不弱,看上去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其中一人身材魁梧,脸色阴沉,深邃双眸蓄满漫不经心的杀意。要是朝廷仅仅派这三人去循州,那么三人皆是身怀绝技之辈,否则千里迢迢,一般文官这么不做准备地空手而来,不要说三灾八难遭人打劫,仅仅是南部的恶劣湿热,瘴疠疟疾就会要了他们的小命。 “算是。”宋虔之道。 陆观突然藏刀入鞘,向后一靠,闭起眼睛。 周围很是安静,任何一点动静身边的人都会注意到,宋虔之连忙也闭上了眼睛。 外面走路的声音交错,伴随着兵器摩擦的金属声,人打哈欠的声音,互相逗趣稀稀拉拉的笑声。一波脚步走开,外面换了另一拨人看守,火把的光从墙头照下来,呸一声,青年眉头一皱,继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仍然闭着眼。 哈哈大笑在羊圈外响起。 贼匪颇觉无聊,走动的脚步声渐渐静下来,各自站着守夜。 青年睁开眼,嫌恶地耸肩往外抖领子里的东西,黏腻湿滑的感觉已经顺着脖子流下去,他眉头纠结地扭动着,突然,脸色苍白地吐了一地。 周围人连忙避开,绳索牵扯着他们东倒西歪。 圈门被人打开,一名看守大步跨上来,割断青年手脚系的绳子,将他捉小鸡一般拎了出去。 泼水声、鞭打声和惨叫声响起,过了会,被打得浑身衣袍呈现条状的青年被扔回人群,周围的人连忙散开躲避。看守站在门上猥琐地大笑,整理衣裤,食指擦嘴,意味深长地盯着趴在地上的青年,像一头饿狼盯着在劫难逃的弱兔。 那人像已经死了,好一会才能动,他提起裤子,遮住月光下现出的那一截冷白色皮肉,抖着手将裤带系好,靠在墙上喘息,他整个身子都在剧烈抖动,好半天才能平息下来。 没有人靠近他。 明里暗里的目光移开,气氛愈发死一般沉寂。 柳知行拳头紧攥,宋虔之低头看了他的手一眼,心念一动。柳知行跟那才被拉出去的青年,样貌很是相似。 陆观搭一把宋虔之的手,朝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宋虔之小声朝柳知行说:“女人们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如果有机会,大人最好让您的家眷不要顽抗,待会我去弄清楚那边的都是什么人。”宋虔之眼神示意之前关在这里的那群人,“柳大人。”宋虔之低头确认柳知行在听,他脸色铁青,额头冒汗,这让宋虔之更确定了,才刚被拖出去鞭打的那名青年,可能是柳知行的亲人。 “大人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他们应该是要拿你,向朝廷提条件。” 柳知行眼底一亮,猛地抬头,蹙眉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一整晚他都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才被这一句点醒。 “我该怎么做?”柳知行沙哑着嗓子问,接着语带侥幸地说,“他们不知道谁是新任知州。” “如果不知道,那名冒充大人的文员,就不会当场被开膛破肚了。” 柳知行浑身一抖,呼吸急促道:“那如何是好?” “今晚他们不会行动了,不出意外,明日这些人的首领,会再次找大人交涉,让您给朝廷写信。”宋虔之道,“请柳大人照他们的要求写。” “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柳知行仍难以相信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你看看,你船上带下的人当中,是否少了谁?” 柳知行抬起身,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良久,柳知行脸色一黑,艰难道:“蛮夷生性残忍,狡猾多诡,若是照办,恐怕会人财两失。” “那就要大人拿出常人不能及的勇气来。”宋虔之背转身,陆观与周先有意无意挪动身形,使得四周无人可以看见宋虔之在干什么。而宋虔之趁机取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捧着刀鞘,递给柳知行。 “在写信的时候,请大人找机会,用这把刀,杀死那名匪首。” 柳知行脸色霎时惨白。 “不、不、不可能……我不行。” 宋虔之转过去看了一眼被众人晾在一边的青年人,复看柳知行,柳知行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他神色复杂地闭上双眼。 四野之中,虫鸣阵阵,仿佛有窸窣的爬虫在地面滑过,南部蛮荒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循州州城。 夜色才刚刚浓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我要是没做到……”柳知行话未说完,手被宋虔之握住,宋虔之扣着他的手令他紧紧握住短刀,冰冷的兵器传递给柳知行底气,宋虔之将短刀藏在他的怀中。 “今天已经搜过身,希望明日他们还记得。真有不测,大不了是拼死一搏,我们现在还没有动手,是想尽量救走所有人,要是不行,至少也会救大人。请大人放心。”宋虔之认真地注视着柳知行,手松开,若无其事地坐到末尾。 柳知行注视着有两个人像是影子一样跟着年轻人到了队伍另一头,那年轻人把另一头拖出的长绳绕在手脚上。 这捆人的绳子,并不能捆住所有人,死结虽不易解,却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行动。 但在河滩上目睹了残忍的一幕,这些被关在羊圈里的人谁也不想冒险。即使能从这里冲出去,恐怕不过是让阎王来得早一些。 柳知行叹了口气,头向后靠在墙上,双肩耷拉下来,像被人抽走了脊梁。 ☆、正统(叁) 白天在船上睡多了,宋虔之毫无睡意,他睁开一只眼朝旁瞥,那边的一群人挤在一起,隐藏在背光墙下黑乎乎的阴影之中。 宋虔之故意向旁边人身上一倒,看上去岿然不动的那人却迅速闪避开去,被他挤到的人也不发一言,仍自顾自闭着眼睛睡觉。 陆观拉过宋虔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练家子。”宋虔之用很低的声音说。 “嗯,你看他的衣服。”陆观转过头,对着宋虔之的耳蜗中轻声地说。 靠在一起睡觉的几人衣衫褴褛,蹭了不少泥灰,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宋虔之从袍摆上的游鱼暗银纹觉出蹊跷,这是五品武官的穿戴。宋虔之回头,与陆观对上了眼,拉着陆观那只手不动声色地在陆观的手掌中画了一条鱼。 陆观点了点头。 “喂。”宋虔之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旁边的男人。 那男人纹丝不动,俨然已经熟睡。方才男人灵敏的躲避显示他绝没有睡着,大概只是不想理会宋虔之。 宋虔之手在地上摸来摸去。 陆观一条手臂将他抱着,在他耳边低声道:“先睡。” “等等。”宋虔之忙道,才一动,自己捆上的手的绳索就毫不客气地松散了开去,一点也不买账。 “待会你帮我捆一下。”宋虔之话朝陆观说,眼睛却在装睡的男人身上打转。  “哦?捆一下?”陆观道,“等到了宋州,能不能也让我捆一下?” “……”宋虔之知道陆观在说笑,缓解紧张,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陆观对他为所欲为的场景,登时热汗从衣领里腾腾升起,连带着呼吸都发烫,他尽量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指在地上摸到稻草,对着旁边男人的鼻孔戳去,拿捏着力道,既不能太重让男人觉得痛,又不能太轻以免对方憋得住。 无奈之下,那男人总算睁开了眼,揉着鼻子狠狠打出两个喷嚏,他两只手按着鼻子,打完喷嚏,就手在袍子上一擦。 宋虔之:知道这袍子为何如此脏了。 “兄台是哪里的武官?怎么会在这儿?”宋虔之目不斜视地低声道。 “被俘。”男人冷声道,对宋虔之的来历丝毫不感兴趣,想要闭上眼睛,方才被稻草扎进鼻孔里的酸爽滋味令他刚向后靠了靠,又警觉地坐直身。 “你还没说是哪儿的人呢。”宋虔之提醒道。 男人面部扭曲了一下,极不情愿地低声道:“你管我是哪儿的人?闭嘴,大爷要睡觉。” “那你睡吧。” 青年答应得爽快,男人反而不敢睡了,开玩笑,等睡着了再被稻草搔弄鼻子捅醒岂非更难受了。 “循州。” “循州州府?还是附近驻军?” 男人掀起眼皮,挤在一起、层叠的眼皮下,老辣的一道光瞪着宋虔之,鼻腔中哼出一声:“你小子是朝廷的人?” “我姓宋,单名一个星字。大哥不嫌弃,称我一声宋小弟。” 男人冷哼道:“你还不够格同我称兄道弟。可惜了。”他看着宋虔之连连摇头。 “可惜什么?” “我可惜你年纪轻轻,就要命丧黄泉。”男人冷道,“怕是寒门子弟十年苦读好不容易做成官,就被外放来这穷山恶水之地。这些獠人是要拿你们向朝廷索要钱财,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如今我大楚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去岁多灾,连镇北军的粮饷都敢欠着,哪儿还有余钱给他们。” “哦,大哥知道镇北军的消息?”宋虔之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仅知道镇北军的消息,我还知道圣上派人去接刘赟,此子巨奸,命旧部冒充黑狄人,滋扰东南临海的永州,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什么?”宋虔之险些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沉默下去。 宋虔之焦灼万分地看陆观,拽了拽他的袍袖,陆观握住他的手指,眼神示意他稍安。 宋虔之心念电转。刘赟为什么这么做?只要派人去查,立刻就能查明是他的旧部冒充黑狄人,苻明韶已经召刘赟进京,还要让他的女儿当皇后,难道这不是刘赟本人的意思,而是他的旧部擅作主张? “假剑。”听见陆观低喃的声音,宋虔之倏然开窍,他睁大了眼,看到陆观的神色从镇静到难以置信,陆观眉头深锁起来。 这一瞬间,两人都想到了一块儿去。 当初宋虔之和陆观一直在猜柳素光为什么要弄一把假剑出来,甚至怀疑柳素光不是奉苻明韶的命令,而是阳奉阴违为李明昌效力。确证柳素光利用秘术让周先在梦里说出了霸下剑所藏之处后,她直取麒麟冢,必然是有皇室中人的指点,加上陆观因为直言不讳逼得苻明韶一怒之下让人将他拿下。 陆观犯上是个意外,宋虔之拿说服宰相上书启用刘赟与苻明韶暗中达成的交易本不会有。 宋虔之呼吸急促地坐着,眼珠定不住地来回转动,眉头时蹙时动,连牙也不知不觉咬紧,腮帮一阵发酸,他才松下劲来。 宋虔之想到去求见李晔元时,李晔元当场表示马上去办,甚至通情达理,像是早已想到苻明韶会用刘赟。刘赟回朝,他的女儿又被册封为皇后,那时刘赟的权势将在一夕之间,越过白古游,那时连大权在握的李晔元也只有避让三分。 难道李晔元真的已经无心朝政,只想归隐?可是李晔元难道想不到,苻明韶要的不是他让出宰相之位,而是要他的命…… 刘赟还在押解进京的途中,没有正式的诏令授予他官职,他应当无法调动旧部。 这让宋虔之自然而然联系到抢先一步拿到霸下剑的柳素光。这把剑曾是荣宗的指挥剑,要是再有刘赟的手书,与刘赟曾有出生入死交情的将领,就可以听令行事,真要是出了事,将事情往这把剑上一推。 到这里,宋虔之完完全全想通了。 霸下剑应当在他的手里,手书可以推说伪造,再将假剑销毁,就是他宋虔之浑身是嘴,也不可能说得清楚了。 并非苻明韶的计策天衣无缝,而是阴差阳错之间,反把自己圈了进去。对苻明韶而言,他宋虔之根本不算什么,苻明韶要挣脱太后的掌握,李相的把持,真正大权独揽,需要的是军队。 白古游忠于大楚,生性耿介,绝无可能成为苻明韶的私器。而今朝堂,非李即秦,苻明韶只有为罪臣平反,像刘赟等人,旧部仍在,一旦重新得势,旧属必将趋之若鹜。比起科举选人,养作门生,扶持起来,培养忠心,此举省时省力。 宋虔之脸色渐渐苍白,嘴唇紧紧抿着。 “这么点胆子,不在家吃奶,出来做什么官?”男人嗤道,“喂,傻了?”他见宋虔之木呆呆坐着,心说这小子不禁吓,便拿手拐子连连戳他两下。 此时急也无用,宋虔之定下神来,不满道:“大哥既不想多说,我也不惹你嫌了。”作势起身。 男人连忙一把拽住他,力道之大,宋虔之不得已跌坐回去。 “你在朝中官居何位?朝廷派你来这里做什么?那两个家伙,是你的人?” 原来这人一直在暗中观察,而不是像他表现出来那样在打瞌睡。 宋虔之想了想,答:“秦大人是我的上级,派我来查龙河上游爆发的叛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原任循州知州赵瑜叛乱,赵瑜跟秦大人曾有点交情。”边说宋虔之边留意面前人的反应,见他表情愤怒,心知有门,不咸不淡地续道,“我看这个赵瑜,是想偏安一隅,在此地当土皇帝,搞不好就是他勾结獠人作乱,想趁火打劫……” 电光火石之间,宋虔之脖子险些被突然扑过来的男人给掐住。陆观动作更快,将那男人按在墙上,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男人闷哼了一声,不敢大声痛叫。 羊圈外脚步走动。 所有人就地向后靠着休息,闭上双眼。 待得动静消去,宋虔之睁开眼,看见那男人鼻子流出血来,心道陆观下手真狠,从衣袍上撕下布条来,示意男人止血。 那人不怒反笑,自顾自用脏得能搓出泥来的袖子擦了擦鼻血。 “有两下子,看来能跑得掉。”他声音越来越小,凑了过来,身上酸臭袭来,宋虔之眉头都没皱一下,陆观拽了他一把,宋虔之暗暗对陆观摇头,不闪不避,待得那人靠近,果然听见他小声快速地说,“赵瑜大人并非叛乱,是被贼人所掳,不知道关在何处。我是循州军曹许瑞云,来。”许瑞云侧身,将胸襟向前让出,眼神示意宋虔之摸他的怀中。 “内衬有一块布,没有缝死,摸到没?”许瑞云突然道,“别乱摸。” 宋虔之脸色微红,在许瑞云的怀里掏出来一块布的一角。 “扯下来。”许瑞云道,“小心一点,小声一点。” 宋虔之手发力,动作不敢太利落,以免声音太大被人听见,撕下来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只隐约能看出上面有字,摸上去粗糙板硬,凹凸不平颇有棱角,不像墨汁写成。 “我在追踪营救赵大人的过程中,搜查到獠人一处落脚点,找到的这个。当时那个落脚点已经没人在了,这是赵大人用血写成的陈情书,我会想办法,让你们逃出去,你把这个带回兵部,交给秦大人,为赵大人洗刷冤屈。” 黑暗里许瑞云双眸闪亮地看着宋虔之。 “你确定赵瑜还活着?”宋虔之艰难地问。 许瑞云久久没有作声。 看来赵瑜也是凶多吉少,恐怕正是在危难之际写下的这封血书。獠人为什么不像对柳知行那样,扣下赵瑜,以图索要赎金。赵瑜又是为什么被朝廷认为是反叛? “官场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赵瑜是个好官,不能让他背这样的污名,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应当干干净净的。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等你们离开这里,到循州州城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家都是泥菩萨,怎么脱险?”宋虔之试探道。 “这附近,有一处溶洞,只要乘船就能顺水穿过这片鬼怪出没的丛林,进入宋州。” “你们怎么不逃?” 许瑞云深深喘息:“那溶洞只能容三四人的小船通行。” 宋虔之暗道玩完。这条路也行不通了,如果只想他们三个逃走,无论怎样都能找到机会。 “这些人是要向朝廷要钱,你们是官身,暂时就是安全的。”许瑞云道,“你好好想想,想好以后我们就动手准备。” “那边那个人。”宋虔之朝柳知行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知道是谁吗?” 许瑞云不感兴趣地往后一靠:“我管他是谁,反正是肥羊。” “他也是个官。” 许瑞云睁开了眼睛。 “他是新任循州知州,要为原任知州平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宋虔之坚决道,“这里这么多人,难道只救我们三个?” 许瑞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圈,掉头看自己残缺不全的零星那二十多个兄弟。 “你说怎么办?” “托新知州的福,匪首一定会亲自见他。就是不知道,这寨子里一共有多少人,有多少弓|弩手。” 许瑞云被关了已有半月之久,每日里都在暗中观察,基本摸清了这里的情况。这寨中住着不过一二百人,弩手只有十二名,皆在寨中东北角的一座圆柱锥顶的房子里。 陆观把宋虔之拉到身边紧紧挨着自己,他和宋虔之动作不大地换了个位置。 宋虔之刚从陆观旁边冒了个头,被陆观按在腿上。 “该睡了。”陆观沉声道。 宋虔之挣了一下想起来,反被陆观捂住眼睛,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松弛下来,陆观的掌心温暖干燥,这一下倒真觉得困了。宋虔之耳朵里隐约听见陆观与许瑞云低声交谈,慢慢放下心来,任由山间虫鸣扑了过来。 第一丝光照在脸上,宋虔之几乎立刻醒了过来,他在陆观腿上一动,陆观也醒来了。 羊圈外渐渐有人说话、走动,没过多久,有妇人抱着比她的身子还大的簸箩走来。十数名獠人手持兵器,盯着这些俘虏一个个低着头,串在一起,双手不得自由,只能勉强合掌抓住糍粑。 看守用土话交流,俘虏们都听不懂。 照宋虔之的想法,匪首今天会见柳知行。结果从日出等到日落,没有人被带出去。傍晚时一阵暴雨突如其来,整个羊圈被雨冲得泥泞不堪。 陆观把宋虔之拥在怀里,雨水从他的脸滑到宋虔之脸上已经温热。 周先郁闷地坐在旁边,不断把袍襟捞起来拧干。 人们纷纷挤到墙边,徒劳地躲雨,这羊圈没有屋顶遮掩,即使坐在墙下,一样会淋雨,不过风小一些。好在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盏茶功夫又已亮晴,阳光倾洒在人身上,烤得每个人暖烘烘的,天黑之前,众人已经连人带衣服全烘干了。 一天里只有一顿糍粑,而且每人只有一个,大概是为了防止俘虏吃饱了会逃跑。 宋虔之不仅担心等行动的那天会不会大家身上都没力气逃跑了。 “哥哥们身上有的是力气。”许瑞云白天还和宋虔之待在一起,看清楚了宋虔之面相贵气,样貌好,又细皮嫩肉,心中有了数。这怕不是什么寒门子弟,态度也大为转变。 “许大哥,此举一定要一次成功,否则只有一起死在山里了。”这时天已经又黑了,山里的獠人今日倒没出去作妖,外面吵吵嚷嚷,獠人在吹奏不知名的乐器,寨子里的女人盛装打扮,围着篝火在跳舞,一直跳到近半夜。 宋虔之脑袋扎在陆观胸前,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听见女人的哭叫声,那是他能听懂的语言在叫“救命。” 夜风呜呜,羊圈中的男人们个个垂着头,柳知行手指扎进肉里,他手掌出血,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地把面前的泥地盯着,眼睛瞪大,仿佛要把地面瞪出个洞来。 这天晚上宋虔之先叫来鲁宁,大略跟他说好分工,只要柳知行被带走,余下的人先按兵不动,等到外面看守被放倒之后,大家再出去。 “大人放心,小的最拿手便是逃命。”鲁宁咧嘴一笑,“是小的命不该绝。”他一笑,露出两颗大金牙。 敢在宋州已乱的情形下来南部铤而走险,这帮商人和船工绝不会是胆小之辈。 翌日快到晌午时,靠在羊圈里昏昏欲睡的柳知行被人粗鲁地提着后领子,割断他手脚的绳索要带出去。 那夜让人欺负了去的年轻人浑身哆嗦地看着柳知行。 柳知行被拽出去的瞬间,仿佛下了某种决定,他通红的双眼毅然决然地离开那年轻人,跌跌撞撞的背影竟有几分大义凛然。 其间柳知行再也没看其余任何人一眼,他略略佝着背,如同一只母鸡在保护小鸡一般,藏住怀里的那把刀。 柳知行被带走后,看守从墙头往里看了看,见没有引起太大骚动,继续靠在墙上和同伴叽里咕噜用土话聊天。 靠在墙上假寐的周先睁开眼,与许瑞云对上眼神,周先割断许瑞云和他两名手下手脚的绳子,先行一步翻出墙去。 过了一会,许瑞云神色松下来,朝手下做了个手势,三人先后翻出去。 陆观拔出匕首割断宋虔之手脚上的绳索,宋虔之正要起来,被陆观按得坐下。 宋虔之:??? “别动,待着。” 宋虔之想说话,陆观却吻了上来,虽只是以唇碰了碰宋虔之的额头,宋虔之整张俊脸通红,垂下头,不敢看其余人的脸色,抬起一条手臂遮住发红的脸,等他放下手来,陆观面前已经只有几个人还没有脱缚。 突然,羊圈外响起说话的声音。 陆观的身形顿住。 宋虔之后背发麻,他听得分明,是獠人在说话,人还不少。 ☆、正统(肆) 外面传来短促的几声相同发音,应当是守卫在呼唤他们的同伴,是在找被周先他们放倒的那几名看守。 宋虔之下意识去摸靴子,突然想起来他的匕首给了柳知行。 陆观就地在尚未脱缚的几个人中间坐下。众人下意识将手藏到背后,紧紧靠墙坐着,互相挤着。 獠人土话叽里咕噜了几句。 墙头上探出半个头,肤色黧黑的獠人从墙头看了一眼,眼角余光瞥见一截断裂的绳索,他眼中现出疑惑,歪着头一想,鼓突的眼一下子瞪大,乱叫起来。 羊圈门被打开,伏在两侧的人正要往上扑,看见的却是雪亮尖刃,打头一人霎时停步,身后的人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獠人冲进来举矛就刺,靠在前面的俘虏无人束手就擒,纷纷起来反抗。 一时间喊打喊杀声乱成一片。 宋虔之隐隐听见外面也乱了,不知道柳知行有没有成功,旁边一条人影正要向外冲,宋虔之眼明心亮地辨出那是柳知行的亲人,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年轻人挣了两下,急道:“放手!” 宋虔之捡起绳子把他的左手和自己的右手绑在一起。 年轻人气得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红,低头就要咬宋虔之,被宋虔之掐住了脖子。宋虔之拿捏着力道,瞧着他脸色涨成紫色,松手。 “别添乱,要不是为了你,你爹不会行动。要是柳大人为救大家伙儿丧命,我起码得给他留条根。” 青年气急,喘息道:“我不要他救!” 宋虔之反手便是一个耳光,怒道:“你想不想他救,我都要救你出去。” 青年怒睁的双眼中蓄满泪,突然头朝前撞过来,就在宋虔之以为要被这个铁头撞翻时,青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领子,他正要大叫,脖子一僵,头歪了过去,昏倒在地,带得宋虔之也跌坐到了地上。 陆观把柳知行的儿拽到背上。 鲁宁一声大叫:“快跑!找地方躲起来!” 船工们纷纷听从指示钻出羊圈,柳知行带的官吏和下人也都紧随其后,谁也不想再如牲畜一般被圈在这鬼地方。 “跟我来!”陆观一手揽住宋虔之的腰,让他站稳,向后挥手示意其余人跟上。 “陆观,你看。”宋虔之一手拍陆观的脸,让他转过去看东北角升腾起的青烟。 “周先真是好样的。”陆观紧紧抓着宋虔之的手,一把抓住人群中疾步向上走的鲁宁。 鲁宁胖乎乎的圆脸满是油光,表情茫然。 “你带所有前天被抓进来的人,分散到林子里,藏好,别出来,注意安全,这林子里可能有蛇……” 鲁宁反手抓住陆观的手臂,使劲摇撼两下:“不用交代了,我知道。大人们也是。”他松开陆观的手,转过头去吆喝人。 獠人寨中全乱了,妇女小孩哇哇乱叫,男人们手持兵器冲向已经被占领的东北角。 许瑞云的手下抓来十数名獠人的妇女小孩作为人质。 这间土屋有三层,一楼中间是洗漱所用。宋虔之他们进来时,整座大屋中充斥着让人反胃的血腥味,十二名弓|弩手无一幸免,全都横尸在地。 獠人的妇女一被赶进来就开始哭喊大叫,孩子见到母亲哭喊,也都扯起嗓门不要命地大喊大叫,两岁以内的孩童有四人,哭起来没完没了。 许瑞云烦躁地一搓头发,让人把这些女人孩子关在一楼,噔噔噔踏着楼梯上二楼。 “上来啊。”许瑞云从楼梯探出一个头来招呼宋虔之和陆观上去。 周先坐在二楼屋檐下上弩机,听见脚步声,抬头朝宋虔之露出一个带痞气的笑。 “来,分家伙。让他们也尝尝这玩意儿的滋味。”周先边说,边麻溜熟练地将手里的零件组装起来。 许瑞云面色黧黑,敞着胸膛,身上换了件干净衣裳,不知道是从獠人身上扒下来的,还是从别人屋舍中抢来的。 空气闷热潮湿,气温高,衣袍就像浸了水黏在皮肤上,让人不舒服。 “谁跟我一块儿,去救柳知行。”宋虔之活动了一下手腕,四下张望,想找把趁手的兵器。 许瑞云摇头晃脑笑道:“等你,人都死硬了。等着吧,已经有人去了。” 陆观冷静地观察着四周,朝宋虔之道:“他的两个手下过去救人,寨子里这么乱,柳知行应当已经成功了。” 许瑞云朝地上唾了一口,蔑笑道:“这么件小事办不成,那他就没有当知州的命。”他脏兮兮的手指头之中拈着一物,向宋虔之晃了晃,“吸两口?獠人的货,辣嘴呛口,比烧刀子带劲。” 宋虔之看了一会许瑞云手里深褐色烟叶粗糙卷成的小卷儿,终于接过来,没火,许瑞云在擦火石,半天擦不燃,他骂骂咧咧地蹲在地上搓火。 “许兄不必费事,我不抽这个。”京城中时兴抽水烟,宋虔之没这爱好,他连五石散都不吃,常常被那帮子纨绔嘲笑,后来宋虔之走了他姨母这层关系,被苻明韶放去秘书监,那群狐朋狗友还在家啃老念书等着走科举的路子,考取功名以后再图官位。渐渐也便各走各的道,越发混不到一处去。 许瑞云看不惯宋虔之的墨迹样,火星总算让他打出来,用火媒引了,他拿一手掌着,硬是给宋虔之点燃了土烟。 陆观眉头一皱,伸手来拦。 “我试一下。”宋虔之挡开他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才一口,就忍不住激烈呛咳,咳得弯下腰去,抬头时白皙的面容中浮现出红色,眼中也浸满泪雾,从嗓子到胸口俱是又辣又疼,简直苦不堪言,宋虔之连连摆手,坚决不肯再抽了。 “喝水。”陆观倒了水来,无奈地喂给宋虔之,拇指揉上他的眼角。 宋虔之脸更红了。 许瑞云睨起眼,斜乜他二人,桀桀笑道:“大老爷们儿不抽烟,算不上个汉子,你这兄弟不错。”他朝周先的方向努了努嘴,“不如给我,当个兵,现在局势这么乱,舞刀弄枪搞不好还能立下大功劳,混个什么王侯之类的当当。”许瑞云吞云吐雾,眼神穿过雾气,看着楼下,他视线所看之处,正是进入这座大圆土屋的门。 “想不到许大哥这么有志气。”宋虔之笑笑。 许瑞云叹了口气:“谁想在这穷山恶水里窝一辈子呢,我就是去北边喂狼,葬身狼腹,也不算辱没男儿英雄。这循州、宋州,不出野狼,专出比野狼还毒的蚊子。”他竖起拇指头,吓唬宋虔之道,“这么大个的蚊子,见过没?” 宋虔之摇头,显然不信。 “啧……等你被咬了就知道了,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到底是谁家的小少爷,还是哪里的小相公。” 陆观越听越怒,拳头捏紧,一步刚要从宋虔之旁边跨过去,被宋虔之直接抱住了胳膊,一下没了脾气,他皱眉看宋虔之,对许瑞云的屋里冒犯很不高兴。 宋虔之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才是我相公。” 许瑞云先是眼睁大,继而呸了一口,擦嘴,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道:“靠,你俩还真是,我就瞧着你那小媳妇样。那他才是朝廷派来查前任循州知州叛乱的官员?” “对,他叫陆观,不是兵部的。”宋虔之道,“许兄可听过麟台?” “给皇帝办事儿的那帮狗腿子?”许瑞云眉头深皱。 宋虔之没有接这话,绕开去,道:“皇上命陆大人来查龙河上游叛乱究竟怎么回事,具体因何事起了乱,又在何时、由何人带头起事。那位派给大哥的帮手,也是秘书省的人,他从前效力于麒麟卫队。” 这下许瑞云心中一凛,再不敢小看这三个人。这里虽只有三个人,与自己说话的人看上去文弱清秀,但既然与他结伴的是秘书省和麒麟卫的人,那他就不会是小倌儿,只有出来游山玩水才会带着解闷的伴儿,这三人都是相貌堂堂,武功看不出有多深。而身材格外高大的陆观,不苟言笑,待这“宋小弟”却几乎言听计从,行为举止皆以他为尊,处处顺着他,照应他,兴许人家才是亲兄弟。 突入此处,周先出了大力气,也是他第一个找到这座土屋里藏兵器的地方,他对弓弩也十分熟悉。若说是出自麒麟卫,就不足为怪了。许瑞云只听过麒麟卫的赫赫威名,知道这是皇帝御用的亲卫队,不想会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瘴疠蛮荒之地亲眼得见。 许瑞云把土烟扔在地上,拿脚踩灭,局促地站起身,想要行个礼,又颇拉不下脸。 宋虔之奇怪地看许瑞云:“许兄这是做什么?” 许瑞云一脸悻悻然:“先前多有冒犯……” “哎,大家都落难在这里,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知道,不要拘礼。”宋虔之笑着眨了眨眼,“再说,我是个相公而已。” 许瑞云臊得满脸通红,看宋虔之笑了起来,知道对方并未拿他的取笑当回事。他眼神不定地来回看了看宋虔之和陆观,心道这二人该不会还真是断袖分桃之属,无论是不是,他都不敢多问了。 呆愣愣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被宋虔之扶起来喝水,他一脸抗拒,本不想喝,奈何这两天不仅没怎么喝水,连一天一顿的糍粑也没有胃口吃,现在又饿又渴,嘴唇裂出道道血缝,清凉的水一沾上他的嘴唇,他就再不用人喂,自顾自抢过碗去狼吞虎咽。 那只不过是一碗清水。 宋虔之没在屋子里找到吃的。 “这个寨子食物应该是统一配给的,由女人们做好以后,发放到每间房子。他们找遍这间土屋都没找到吃的,也没有厨房,你还能忍吧?” 那年轻人突然把喝干了水的碗一把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陆观听见动静,在走廊另一头抬头,看见宋虔之朝他摆手,示意不要过去,陆观低下头继续和周先小声说话。 宋虔之没有急着说话,等柳知行的儿冷静下来,才问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搓着手,不答话,他牙齿生得很齐整,白花花一粒一粒的,却把渗血的嘴唇咬得格外淋漓。 “有人去营救你爹,他马上就会到这里来。”宋虔之见旁边有一把藤椅,放松地坐上去,一面想心事,并不一直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看。 如果柳知行顺利被带回来,紧接着就有一场硬仗,他们手里有十多个獠人的妇女和孩子做人质,但循州、宋州两地多蛮夷,数百年间也没有完全归顺大楚朝廷。卫琨在时,曾向朝廷上书,要求派兵将南部数十个小王都封官加爵,将眼前这片虫蛇密布的莽林收入大楚版图。 后来此举以失败告终,朝廷便对这两州采取放任状态。獠人只是对此地蛮夷的统称,只要这些人不进入州城,不骚扰大楚百姓,民不告,则官不究。甚至有史记载,数任循州、宋州知州都与獠人部落中的小头目有接触,在官府的主持下,与其中部分部族还会定期以物易物,换给獠人生活所需,也从獠人手里取得珍贵药材和颜色艳丽的翠羽、珠玉。 宋虔之手指触到怀中的那块布,摸出来,展开来看,他已经是第二次看前任循州知州赵瑜写的这封血书,血色仍很显眼,成形的时间不会太久。 宋虔之本对许瑞云的话存疑,有这封血书,他也只好打消怀疑。 起初宋虔之想不通赵瑜为什么会落入獠人手中,身为知州,当地爆发的叛乱,在报到兵部的军报里写得云淡风轻,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秦禹宁也说只要就近派遣屯兵平叛即可,那赵瑜就不用亲自参与这场平叛,他只要待在州府衙门里,发号施令即可。且大楚南部地形不像北部一马平川,多山崎岖,一旦进山,迷失在山林、暗洞、激流之中再寻常不过,这些密布瘴气的丛林里,林深不见日,加上神出鬼没的獠人、野兽,除非是想不开了,才会自己上山。 那赵瑜又是怎么被獠人抓走的呢? 宋虔之拿这个问题问许瑞云,许瑞云却根本不知道,他与赵瑜唯一的接触,只有这一封血书而已。宋虔之又问许瑞云为什么言之凿凿赵瑜不可能叛,许瑞云说赵瑜是个好官,亲自带循州百姓抛弃刀耕火种的陋习,带他们开山劈林,找到适宜栽种茶树和果树的土地,循州才渐渐富余起来。 然而,宋虔之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只能说明赵瑜是个能够带百姓致富的好官,并不能表明他不会叛变。 目前唯一能证明赵瑜没有反的是宋虔之手里的这封血书。 现在赵瑜下落不明,即便有血书在手,也要对比赵瑜的字迹才能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写的。 “这是什么?”沙哑的声音问。 宋虔之把血书递过去,给那年轻人,道:“原任循州州府写的绝笔。” 年轻人手指发抖,从右往左慢慢看过去,他鼻翼轻轻翕张,脸色发红。 “他死了吗?”年轻人急迫地问宋虔之。 “看来是死了。”宋虔之道,“所以你爹才被派来循州。” “那就是说,还没有证明他已经死了?”那年轻人目光倏然变得凶狠,“他的手下和官兵都不找找吗?” 宋虔之移开目光,望向圆屋顶中露出的那一小块天,湛蓝的天幕上,一丝云也没有,飞鸟不知在何处藏身,一触即发的乱局之中,却有这片刻的宁静。 “外面都是山、都是兽,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处,可能死后尸骨无存,如果不能平安到达州城,我们所有人,都会是同样的命运。” 年轻人呼吸一促,他抿了抿嘴,将血书郑重叠整齐,还给宋虔之。 宋虔之将布收起来,纳于怀中。 “好饿。”那年轻人拿微微发红的眼,带着一丝愧疚地看宋虔之,“我叫柳平文,我爹有三个儿子,我在家排老三,两个哥哥这次没有随我们下南方来。你是什么人?我看他们都很听你的话。”顿了顿,柳平文犹豫道,“你是大官吗?比知州还大的官?” 宋虔之失笑:“那是我男人,所以他听我的。”他扭头看了一眼陆观,视线再回到柳平文脸上,见他眼神格外羞怯,又带着一丝羡慕。 柳平文在看陆观,注意到宋虔之转过来了,立刻垂下眼,手指在衣服上紧张地抠动。 “无论多大的官,就是皇上来了,陷在这里,身份也不管用了。” 柳平文惊讶地睁大了眼,他没想到宋虔之会说出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话,转而又想,兴许这就是大官吧…… “你们一定要救我爹。”柳平文小声说,“他会是个好官。” 宋虔之才要说话,天空倏然被几道火箭划破,火星迸溅,箭镞落在大屋中间那片低矮的浴房屋顶上,裹在箭镞中的东西瞬间砸得粉碎,轰然蹿起一蓬蓬火焰,犹如乱舞的妖魔,点燃底层的茅草房顶。 ☆、正统(伍) 楼下大门向内打开,一人背着另一个人撞进门来。 许瑞云一看当即暴怒,那两人正是他的手下,其中一人重伤,背他的人也弄得浑身是血。 另一名手下过来撕开重伤那人的衣袍,只见深可见骨的一道刀伤斜着劈过他的整个胸膛,直及腰腹。那人眼半睁,眼内毫无焦距,微张着嘴。 柳平文跪在他的旁边,用干净的湿布将清水滴进他嘴里。 “怎么回事?”宋虔之噔噔噔跑上三楼,气喘吁吁地冲到周先旁边,他已经把弩都拿了上来,架在墙上的孔眼中。 “没事,浴房有水,火已经灭了。这上面烧不燃的。”周先道,“你们两个,东面,南面,还有两个孔,填上。”周先转过来看了一眼宋虔之,“小……大人你先下去,柳知行回来了吗?” “没有。”宋虔之从桌上拿走一把弩机,找了个窗口架上,然而,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映入眼中,他将弩机一抬,挪到地上,砸出沉闷的一声响。 “怎么了?”陆观把宋虔之往身边一拽。 宋虔之眼睛和他的眼睛挨着,凑在他的窗口看,一辆板车上,竖起一个“×”形木架,柳知行手脚被分别紧紧绑在木桩上,他身后约莫一掌处,有一面巨大的铁盾牌,贴地而行。推车的人在盾牌后,人力使板车不断逼近。 一旦弩|箭射出,柳知行被射中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他身后的獠人们。 “你看他的左手,手腕弧度不正常,他们扭断了他的手。”宋虔之颤声道,他目光紧急地往柳知行身后的人群中搜寻那名头领,没有看到头领。 “他成功了。”宋虔之松了口气,“首领应该已经死了。”继而,一块大石压上宋虔之心头,首领已经死了,獠人还可以发起有组织的进攻,说明他们虽不是正规军队,却也不完全是乌合之众。 板车后面,跟着被拴在一起的女人们,皆是碰头散发,衣着凌乱,她们都垂着头,有两张面孔倔强地望着前方,神色木然,仿佛即便是刀斧加身,她们也不会再哼一哼。 “怎么办?”宋虔之从墙头下来,拍拍周先的后背,周先转过来,看着宋虔之。 “即使我们从这里发射弩|箭,射杀的也是我们自己人,自己人死光以后,才会对上獠人。柳知行是朝廷命官,他不能死。”宋虔之加重语气,“他身后的妇孺,更不能死。” 周先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时,许瑞云的一名手下气冲冲地说:“那不是逼我们死吗?这土屋连口吃的都没有,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合围对峙要不了十天,大家都得死。我们能冲出来,全凭奇袭,现在外面至少有两百人。我们能冲出去,但照这位小哥的意思,连女人都要带走,那万万是带不走的,再说,那都是这姓柳的的家眷,我看他也不像能活,索性不管了,强行突破,有三位兄弟的助力,我们许将军熟悉地形,至少能逃回州城。” 那人被宋虔之的眼光盯住,有如芒刺在背,梗着脖子怒道:“不是我们不管,而是管不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要是逃不掉,他们一定会加强防守,更别想逃出去。还有那些藏起来的平民,就算不为我们活命,小哥,舍小求大,我想的没错吧?再说,不丢下这些娘们儿,所有人都得死,没有什么万全的法子,你们快拿主意吧,否则等到对方抢攻,咱们就失了先机了。” 宋虔之神色凝重起来。 “鲁宁他们不会武功,我再三叮嘱过他们,出去以后立刻藏好,不用指望了。”陆观道,“女人不能不管,柳知行也不能不管,我们手里有十多个人质,我下去和他们谈。” 宋虔之一把拽住陆观的袖子:“我去。” “还是我去吧。”周先将弩机放回桌上,一柄匕首藏在靴子里,伸手向陆观,“把你的刀也给我,你们俩都不能有闪失。” 宋虔之还想说什么,外面有人大声喊话,那是一口生涩的官话。 “出来一个人,我们谈判。” 阳光照着从板车后走出的一个獠人,他的脸色被照得黑中带金,是个身材短小,肌肉鼓涨,异常粗壮强健的男人,他一手抄一面板斧,毫无畏惧地走到板车的前面,暴露在弩机之下。 许瑞云的一名士兵手指屈起,搭上机括。 突然,许瑞云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不要射他。” 柳平文疯了一般扑上前,将窗口伏着的两个士兵抓开,去抓第三名士兵时,那士兵侧身一让,随手一推,柳平文便坐倒在地。 柳平文眼睛通红地起身,叫道:“不要杀我爹,别杀我爹!” 许瑞云抓住近乎疯狂的年轻人,将他瘦弱的肩膀往怀里一按,握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把柳平文挡在身后。 柳平文呆住了,没有再上前,只是咬着嘴唇乖乖呆在许瑞云的身后。 “将军。”一人上前待要说些什么,许瑞云竖起手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那人没有再说。 “谁去谈?”许瑞云问。 窗口传来又一次喊话,内容与前次一样。 柳平文从许瑞云身后挤上来。 “你不行,你不是官员,你谈成的条件也做不了数。”想到人质毕竟是柳平文的父亲,加上这几日里这年轻人遭了多少罪,许瑞云也是知道的,他语气软了下来,“听话,别添乱。” 宋虔之道:“我去。” 许瑞云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以询问的目光看陆观。 陆观眉头深锁,迟迟不点头,思忖片刻后,陆观担忧道:“我们的砝码只是十几个寨子里的女人。” 十几个普通的妇女和孩子,与二十几个柳知行的家眷和知州本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而且,我们不可能真的杀死这些女人和小孩。” 陆观话音未落,许瑞云的一个手下狠狠道:“你们这些京官是没吃过獠人的苦,他们连人肉都吃,他们抓了我们的女人,从不当做人看,我们抓他们几个女人几个小孩怎么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郝大丁,你给我闭嘴!”许瑞云声如雷霆。 他手下纷纷低下头去。 “他们要谈判,那就是要换,先听听条件。陆兄弟不放心,你们俩就一块去,也好彼此照应。周先留下来给我当副手,这把刀是我抢的,陆兄弟你拿着。”许瑞云当场解下腰上的刀。 周先将陆观的匕首给了宋虔之。 “一人带一把弩机。”许瑞云看着宋虔之和陆观装备妥当,亲自带他们下楼,让手下开门。 许瑞云从旁抓过一名瑟瑟发抖的妇女,推到陆观的旁边。 女人惊恐地看了陆观一眼,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宋虔之眼神不解,突然明白过来,许瑞云的意思是让他们一人带一名人质做活靶子。 “不用,许兄请放心。”宋虔之见陆观脸色不善,好像要说什么,连忙抓着他的手掌掐了一把。 陆观却没让他的手离开,紧紧握住宋虔之的手,牵着他走出大门,才松开。 周先的视线里,宋虔之、陆观走到那獠人的面前。 他呼吸发烫,心跳急速加快,视线里一阵一阵有红光闪耀,汗水从太阳穴旁往下缓慢流动。 柳平文偷偷找了个空着的窗台,向外窥视。 日头向西缓慢偏移,空气中弥漫着旺盛的草木香味,充满粗野苦涩的生命力。 宋虔之脸色被晒得微微发红,他先看了一眼被绑在车上的柳知行。柳知行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眼睛完全闭着,嘴唇一直在发抖,吸气时好像在忍耐某种难以抵挡的痛苦。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獠人问。 陆观道:“放人,你们要什么?”他语气倏然嚣张,手指顿在腰间的刀柄上,他的手看上去格外有力,像是下一刻就会拔刀出鞘。 “不是我们要什么,如果我们放了你们,我们,就会有危险。”獠人脸皱成苦瓜,为难道。 “什么意思?”宋虔之道,“是别人让你们在河上拦人的?” 那獠人眼光飘忽,不住往宋虔之身后看,十数米外就是土屋,但大门紧闭。 “女人,小孩,我们的。”獠人说,“这个人,杀了头领,不和你们算。你们的女人,还给你们。” 宋虔之心头一喜。他完全没想到獠人对女人和孩子这么重视,也就是说,他们宁愿用知州这样的地方大员来换回被抓走的那十几个女人和孩子。 宋虔之冷下脸:“你们杀了几个人,欺负了我们几个人。” 獠人为难地向后看了一眼。 宋虔之紧张地握住袖子里藏着的短刀。 獠人表示要回到队伍中去和其他几个人商量一下,宋虔之不答应,让他把那几个人叫出来。獠人眼神忧郁,终于做了个手势。 四五个衣着鲜艳,头上用羽毛装饰的男人各自拿着兵器走过来,警惕地盯着宋虔之和陆观。 他们围到旁边去叽里咕噜讨论。 炽烈的阳光照得宋虔之有点睁不开眼,他回头向墙上望了望,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 “獠子未必会讲信用。”陆观搭住宋虔之的肩,凑在他的耳畔低声说,双眸如同鹰隼锐利,警惕地留意那些獠人的举动。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别带着偏见看他们,我看獠人对女人的态度就比我们要好。” 木板上奄奄一息的柳知行睁开眼,他视野一片模糊,口中呜了一声。 宋虔之看到,眉头皱起,正想向那一群獠人走去,他们已经散开,起初和宋虔之他们谈判的獠人走过来,他一脸凝重。 宋虔之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圈色泽亮丽的小玉珠,间或穿着漂亮的鸟类羽毛,这应该是獠人身份的象征。这人虽然并不是首领,但在整个部族里,地位应当不低,说的话也有效。 “敌人,该杀。以人换人,我们,不是屈服。”那獠人冷着脸子。 宋虔之道:“你们不打算交出凶手?” 獠人摇头。 宋虔之冷笑道:“那你等着给你们的人收尸吧。”宋虔之板起脸,抓住陆观的手往土屋的方向走。 倏然一支冷箭从身后射来,破开空气,直取陆观的后脑勺。 一道寒光闪过,箭镞击中刀刃,向上飞挑出一条弧线,调转了方向。 身后一声惨叫。 獠人们啊啊乱叫起来,纷纷挥舞兵器想往上扑。 宋虔之心里很紧张,侧过脸看见陆观镇定的表情,心里有了数。陆观定下脚步。 随着陆观转身,蠢蠢欲动的獠人手里的兵器停了下来,没有一个敢真的冲上来,他过分魁梧高大的身材,比之生在南部的獠人普遍高出一个头还有余。 出来谈判的獠人向后退了一步。 陆观挡回去的箭居然瞎蒙射中了一个獠人,宋虔之变了脸色:这还和谈个屁,射死人了,不过也是对方先动手。 “欺负女人的,我们可以交出来。”獠人壮着胆子走上来,朝宋虔之打了个眼色。 宋虔之:和你不熟看不懂你的眼色。宋虔之灵光一闪,船上那名文士被杀死的一幕闪过,把那人劈开的文士不就是獠人的首领吗?那他应该已经被柳知行杀了。 宋虔之一脸为难:“好吧,那我们也让一步,不只是欺负女人的人,只要拿我们的人泻过火的,都交出来。” 后面的獠人只有极少数几个能听懂宋虔之他们说话,听懂的几个面面相觑,对了一下眼神,朝身边的手下小声下令。 “你们,先放人。”獠人要求道。 陆观将宋虔之挡在自己身后,他脸色沉郁,看上去杀气腾腾,脸上又有疤痕,往前走出一步,便压得獠人头头喘不过气,紧张地看着他,握紧手上板斧。 “你们先放人。”陆观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獠人疑惑地歪了歪头,板斧垂向地面,不复剑拔弩张。 “你放了我们,寨子会有什么危险?”先前宋虔之已经问过是不是别人让他们拦阻这些船只,獠人没有回答,陆观换了个问题。 獠人果然没有察觉,老实回答道:“官兵,杀人,抢我们东西。” “官兵?”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土屋,“是跟我们一起的官兵吗?” 獠人摇头:“姓许的,跟着我们,带人杀我们,烦。”他纠结地扯了扯头发,似乎在想怎么表达,良久,獠人带着一脸便秘的神色说,“抓姓柳的,不让他做官。”他黑乎乎的手指向后指柳知行。 “做成了,有钱,允许我们到集市卖东西。”獠人使劲搓头顶的头皮,抓下几根头发,扔掉,皱眉道,“不知道了。” 獠人蹩脚的表达能力让宋虔之哭笑不得,看他涨得脖颈通红的样子,宋虔之了解到他谈判的诚意,便不再强求。 “你们先放人,寨子里有多少矮脚马?” 当宋虔之和陆观说话时,对方都在认真聆听,看来他只是说不流畅,能听懂。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比划了两根指头。 “那就两百匹马,出山还你。”宋虔之点头,示意他去放柳知行下来。 獠人把手一甩,气得跳脚,怒道:“二十!只有二十匹!” 宋虔之:“……” ☆、正统(陆) 黄昏,落日熔金,獠人没有大船,所幸前几日扣下的船都还在。 直到所有人登船以后,许瑞云的手下才将獠人的妇女和孩子放回。 宋虔之趴在船舷上朝那个领头的獠人挥手,扯着嗓门大喊道:“你们别呆在这了,换个地方扎寨!” 江水并不湍急,颇有一些风平浪静的意味,从日落到日暮,没花多少工夫。 原本的商船跟在后面,宋虔之和陆观、周先上了柳知行的官船,下人打水在船头冲洗前天留下的血迹,经过一整日的烈日暴晒,血迹无法被清水冲去,几名下人弓着身,两手抓着刷子,在甲板上一来一回贴地洗刷。 许瑞云走到甲板上来。 碎光洒满江面,夜晚已经降临,两岸幽静的树丛山影之中,暗伏着数不清的危机。 “新知州睡了?”宋虔之看许瑞云。 许瑞云双臂趴到栏杆上,搓了一下鼻头:“受那么大惊吓,给他喂了药,才睡下去。”许瑞云在看天,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月亮,江水中留下的细碎光芒,是船上的灯,一摇一荡之间,散得无影无踪。 “柳平文怎么样了?”宋虔之又问。 陆观右手握住宋虔之的左手,掌心里宋虔之的手背凉凉的,陆观一面给他搓手指,一面望着江水,对许瑞云的对答不感兴趣。 “抱着他爹一番痛哭,报仇的话倒是不提了。”许瑞云想到条件谈成以后,獠人竟真将自己人退出来当场砍成两半,眉头不禁跳动了一下,“这些野蛮人,把女人和小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根本没把知州当回事。”他嗤笑了一声,想到过去混迹官场的不少操蛋事,一时间心生感慨,却又无从诉说。 “你们还真是一对儿?”许瑞云目光盘桓了一圈,没找到周先,一边唇角勾起,意味深长地露出个奸笑,“谁上谁下啊?” 宋虔之没有听见许瑞云的话,陆观则压根不理会,许瑞云讨了个没趣,晃晃悠悠下了甲板,提起手里的酒囊,喝了一口。官船上有的是酒,都用精致的小瓶装着,好不容易让他从一箱子珍奇古玩中找到这个银酒囊,许瑞云便自己悄悄拿了,装酒喝。好歹是救命的恩情,拿个酒囊不算什么,大不了被发现就还给他。 许瑞云推开了一间船舱,舱中小床上被子鼓起一团,柳平文的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困倦通红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眼睛红,眼底泛光,活脱脱像只灵动可爱的兔子。 许瑞云脑子迟钝地想:怪不得獠人要对着小兔子动手动脚。 “许将军。” 许瑞云拿脚踹上门,应了声,走到桌边坐下来,倒一杯凉茶,边喝,边感受那冰凉的茶叶滑过胸腔,安顿好他老人家跳动不已的心。 船上的被子带着一股潮味,被面却是簇新的缎子,算很有心了。宋虔之和陆观一起泡了个热水澡,把松松垮垮披在外面的袍子一脱,就往被子里钻,他脚背忍不住绷直,感受肌肉和骨骼里的酸痛,这两天实在不是人过的,眼皮跟着就沉甸甸往下耷拉。 陆观坐在宋虔之背后,替他松骨,捏他的肌肉,揉得宋虔之直哼哼。 就在陆观的手顺着腰往下滑时,宋虔之反手捉住了他的手,整个人翻过身,不让陆观再往下摸。 陆观低下头亲宋虔之的脸,宋虔之正是将睡未睡之际,困得要死,被陆观这么亲,就像脸边有蚊子在飞。宋虔之嘟嘟囔囔地往被子里缩,陆观将被子掀开,把宋虔之压在身下,吻他的鼻梁,继而亲他的嘴,只是吻这唇瓣,怎么也不够。 陆观呼吸粗重起来,一手抚着宋虔之才洗过的头发,鼻息之间俱是宋虔之身上好闻的淡淡干净的气味。这人,就像一块上好的宫廷点心,从味道到款式,无一不精巧绝伦,让人想吃,又不忍吃,待要下嘴,又不知应当从何下嘴,才不辜负名厨一番巧心思,又怕碰碎了,又恨不能将他揉碎了和在骨血之中。 “嗯嗯嗯……”宋虔之倏然睁开眼,恨得要死,好不容易一场酣睡给人打断,然而下一刻便顾不上睡觉,眼神变得迷离,从枕上抬起汗湿透了的颈子,抱住陆观的头亲他,边亲边咬,一面泄愤,一面享用。 桌上亮起一盏灯,船行无论再稳,也会自然有所颠簸,那灯光便随之轻轻摆荡,如同微羽。 “白天的冷茶,喝不喝?”陆观随便把单衣披在身上,衬裤在这样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加上他腿出汗。 宋虔之移开眼,脖颈潮红未退,只想喝口凉的。 陆观却只许他喝一杯,出外去找水。 前脚陆观走出去,后脚宋虔之猛一拍脑门,后悔没叫陆观带点吃的回来,他现在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都要叫了。 片刻后,陆观一手拎着茶壶,另一手托着盘,盘里整整齐齐摆着八样各自不同的小点心。 宋虔之先喝了口“水”,入口甘甜,香气充盈在唇齿之间,他舌尖在牙齿上一扫,回过味来。 “怎么有花汁子味儿,不是一种。” “不知道,我看厨房有个小瓶子,让厨娘滴了一点儿。” 宋虔之捧着杯,笑道:“你这不是一点儿,让人抖了半瓶子吧?” 陆观脸色微红。 宋虔之含了一口,瞥陆观。 陆观:??? 宋虔之跨坐在陆观的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手掌贴着陆观的后颈上下摩挲。 陆观眼睛微微睁大,眸光带出一股狠劲,他唇舌尝到宋虔之渡过来的那口花汁,甜得发腻,腻得发慌,手便伸进宋虔之的单衣里,用力抱住他的身躯。偏偏宋虔之比他坐得高,他得仰着头,才能乞讨到那一点甘霖。 迷蒙的灯光照着宋虔之唇色红润,半眯起的眼尾中噙着三分醉意。 唇分时刻,陆观脸色通红,迷恋地看着宋虔之,手指在他的眼角不断摩挲,近乎着迷地以食指逗弄他卷翘的睫毛。 宋虔之将头低下,抵住陆观的额头。 “到床上去。”宋虔之语音含糊而柔顺。 陆观却不松手,只顺着宋虔之的腿,手贴着他的腰,轻轻将他整个人向上抱了抱。 船桨有规律地捣碎一江的夜色,水声不是响,反倒是静,与山间过早开始催促日出的鸟鸣、猿啸组成漫透天地山野的别一种静谧。 在宋州码头,宋虔之三人与柳知行道别。许瑞云让他的二十来个兄弟护送柳知行去循州,自己却跟着宋虔之他们下船。 宋虔之一脸莫名其妙,正想把人挡回船上去,病恹恹的柳知行却出现在了船头。 柳知行一手提着袍襟,踩着木板上岸来,他有些咳嗽,他手放进袖子里。 陆观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步,把宋虔之挡在后面。 柳知行从袖中摸出宋虔之给他那把匕首,双手捧给陆观,陆观用手握住刀鞘,让开来。 柳知行朝宋虔之拱手:“承蒙大人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接到周先的眼神,知道昨天周先可能告诉了柳知行一些事,顺便周先也从柳知行那儿估计问了一些事情。 “柳大人多礼了。”宋虔之不欲与柳知行多客套,柳知行说到循州以后会好好整顿循州军务,就回到船上。 官船起锚,风帆鼓涨起来。 “等一等!”船上突然有人叫喊。 宋虔之觉得耳熟,还没想起来是谁,许瑞云已经先一步走到码头边缘,只见船上一个瘦弱的身形小心地提着自己的袍子,着急地皱眉往船下张望。 柳平文眼一闭,心一横,两脚向外踏空,耳朵里倏然都是风声倒灌。 “啊啊啊啊——” 柳平文平安无事落在了官船旁的一艘小船上,渔夫笑呵呵地拉了他一把,将他推到另一艘船上。 素日无事的渔夫一个推他一把,一个用篙戳柳平文的腰眼,眼看年轻人站不稳要栽入水中,又有一只手提住他的领子,将他向着另一艘船上推。 最后,柳平文一头撞进许瑞云的怀里,连忙站直了身,脸红到耳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 “我跟你们一路去。”柳平文喘着气说。 宋虔之犹豫地蹙眉:“不跟你爹去循州?” 柳平文转头向船上看去。 宋虔之的目光随着他的眼,看见柳知行站在船上向他们挥手。柳知行的声音中气不足,在风里散去,隐约能听见一句:“小儿拜托给宋大人了。” 柳平文兴冲冲地把包袱背好,迈开脚抢在众人前头就走。 宋虔之一个头两个大,小声对陆观说:“甩掉他们俩吧?”他们要去查吴应中和李宣,带两个无关紧要的拖油瓶,案子还要不要查了。巧了,有个许瑞云歪打正着,否则柳平文这么文文弱弱清清秀秀的,真把他扔在宋州,也不太妥当。 于是进入宋州当天,傍晚恰逢集会,宋州人信猫神,每月初五要在神庙供奉本月州城中捕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全城老少男女都会上街,趁着城中人抬着那条大鱼穿街走巷、花车上有人表演时,柳平文与许瑞云一道,“意料之外”地和宋虔之他们走散了。 夜里未及亥时,街上人群便已散去。 一间极不起眼的民居旁,散落的垃圾竹篓散发出阵阵恶臭,黑色的爬虫和老鼠,个头比其他城镇所见的都要大。 空气里飘着一股河鲜的腥臭味。 白天里热气腾腾的煮食,将近子夜,却变化为令人作呕的臭气。 院中高大的阔叶植物伸出墙头,那是像树又不像树的东西,连树干都是绿的,仿佛被层层树叶包裹,完全不像京城的大树,树干总像一层老人脸皮,干枯粗糙,皱纹深刻。 “是这儿?”宋虔之从陆观掌中把手抽出来,“你手出了好多汗。” 周先拿手往脖子里扇风,皱眉道:“二月这么热,咱们这也算是被流放出来了。” 宋州、循州向来是高官流放之地,与大楚北部边境一样,也是皇帝处置看不顺眼的官员的地方。只不过北地苦寒,南方气候虽让人受不了,却是真正的富庶之地。 “待会一起洗。”陆观轻声说。 宋虔之脸一红,低声嘀咕:“谁跟你一起洗,你还是自己洗吧。”多一起洗两次,腰都要断了。 陆观没听见宋虔之的嘀咕,上前去敲门。 门敲过三下,再三下。 脚步声从门内传出。 “谁啊?”一个老人的声音。 “吴伯,是我。”陆观低声应道,“青山客。” 木门纹丝不动。 陆观又道:“青山无限路。” 门吱呀一声,继而缓缓打开,门内现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老人须发已全白,手持一根拐,佝偻着背,凹陷进去的双眸却不失风采,精神矍铄。 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回应陆观:“白首不归人呐。进来说吧。”老人向陆观身后的宋虔之、周先看了一眼,那目光只如同清风,打了个转,不留一丝痕迹地回到陆观脸上,空着的那手,握住陆观的手,像牵着自己的儿子一般,拉着他进了院子。 灯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玩弹珠,他手中捏着五六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次次将手提到离开桌面一掌距离的高度,虎口倾斜向下,松开的力度刚好能够让弹珠掉落下来。接下来,便是弹珠滚落到木盘中哒哒哒的响声。 他嘴角带着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自己作这样的游戏。 “没什么好东西,齐婶蒸的米馍,你们尝尝。”开门老人便是当年享誉京城的吴应中大学士,他穿的是露指草鞋,进了屋更是将鞋子脱掉,打着赤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动。 “他还是那样。”陆观推着宋虔之到桌边,撕开一个馍上裹的大片绿叶子,热气腾腾的米香混杂着不知名的草木香,宋虔之捧着馍开始啃,腮帮一鼓一鼓,边吃边听吴应中说话。 “是啊,老样子。”吴应中挽起袖子,露出生满老人斑的手臂,“都吃,好吃呢。”说着他自顾自先咬了一大口,眼睛满足地眯起,那条缝隐匿在丛生的睫毛中。 宋虔之真心赞道:“好吃!” 吴应中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抓起一个给宋虔之。 里屋突兀的弹珠声打破了众人和谐说笑的气氛。 这里只有陆观认识吴应中,显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找吴应中了。 以陆观的年纪,他和吴应中认识不会太久,要是在先帝驾崩前后,那便有十年,那时候陆观也才十三四岁。当时,陆观应该已经认识苻明韶,且和他同门求学了。 宋虔之吃完一个米馍,撕开第二个的皮,继续吃。 “去岁将近,碰到一个神医。” 吴老头的眼光倏然一亮。 “死了。”陆观道。 “好人不长命。”吴应中哼了一声,“这次又要让我们搬去哪儿?” 宋虔之眉毛皱了皱。这么看,陆观已经找过吴应中很多次,那在苻明懋第一次提到李宣的时候,陆观心中应该知道苻明懋要让他查什么,当时陆观不打算让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也就是说,现在陆观已经不打算瞒他,他要让苻明韶的秘密浮出水面来。 如果苻明懋说的是假话,查李宣便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可能,先帝确实是被苻明韶害死的。 然而,这将带来的是另一个棘手的局面。 苻明懋、苻明韶,都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为了一己之私,一个可以杀父,另一个引外族入境,残杀自己的子民。 但从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荣宗的子嗣被一一铲除,除了两个不尽如人意的人选,竟没有第三个人,有资格被扶上帝位。 宋虔之咬着米馍叹了口气,突然感到肚子胀,眼前递来一杯茶。 宋虔之顺着茶杯看到陆观的手,陆观只匆匆一眼,朝吴应中道:“不搬,此次是要请吴大学士回京。” 吴应中双眼登时鼓大,眼珠竟要掉下来,脸色发红发紫。 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他噎住了,陆观!” 陆观一步跨到吴应中身后,猛拍他的背。宋虔之赶紧倒茶给吴应中,吴应中手在空中乱舞,宋虔之把一杯茶水给他灌下去。 随着陆观手掌在吴应中背心里用力推拿,改而掌成了拳,在吴应中背上用力一锤。 吴应中脖子伸长,侧身猛咳出一口米馍混着茶水的残渣,急促喘息。 咳嗽声响了好一阵,吴应中好不容易缓过来,拇指拭去眼角咳出的泪,叹道:“回京做什么?引颈就戮?” 陆观紧抿住唇。他是擅作主张,一旦接回吴应中,京城就要变天。 里屋。 “哒,哒,哒,哒,哒。” 吴应中眼里闪着悲伤的光,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角再次泛出泪雾。 “老臣有负先帝圣恩。” 作者有话要说:谢天谢地,今天开始我是有存稿的人了QAQ 一章也是存。 用掉也是存过。 QAQ!!!!!! ---------------------- 青山无限路,白首不归人。出自张籍《送南迁客》 ☆、正统(柒) “他总是这样吗?”周先问。 吴应中唏嘘道:“一直是这样。”他眼神怀念,一晃仿佛是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宣,千言万语,只说出来一句,“原本是很聪颖的一个孩子。” 两个馍下肚,宋虔之彻底饱了,他走到里屋门口,手指将门帘掀开二指宽的一条缝,向里看。 李宣生得眉清目秀,面色带着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他嘴角噙着笑,唇色红润,一点不像生病的人,衬着病弱的面容,格外惹人疼惜。 然而,他披垂的长发却已失去乌黑光泽,夹杂着不少银丝。 宋虔之在宫里见到李宣的时候太小,且没见过几次,只模糊有个印象,便是太子身边有个宫人,长得挺好看。 只要是宫人,无论男女,都会经过精心挑选,天子、皇后、太子身边的下人,长得都不差。而李宣,在这些人当中,仍显出挑。 宋虔之转开眼,扫到他床边竟有梳妆台,台子上摆着梳子、一面铜镜,一个胭脂盒子。 这些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 “吴伯,明日您让齐婶多准备点干粮,有什么要带的,您吩咐我一声,我到城里去买。后天咱们就出发,雇一条船,直接北上。” 吴应中道:“是为什么事?当今什么都知道了?” “没到那一步。”陆观起来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再跟您细说。” 吴应中奇怪地看他一眼,继而看了看宋虔之和周先,拄着拐起来,让他们三个稍微等等,他去收拾三间屋子出来。 “两间就够了。”陆观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吴应中佝偻着背出去。 陆观才解释说,吴应中是个脾气很倔的老头,谁要是和他抢着做事,他会不高兴。 周先喝了口茶,食中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末了,轻叹道:“可怜。” “还喝不喝茶?”陆观问。 宋虔之摇着头过来,挨着陆观坐下,问他:“吴伯没给李宣找大夫吗?” “要不是给李宣找大夫,这家里也不会这么穷,每年我都会给他们送银子,吴伯在朝中时,积蓄不少,先帝将李宣送到他家,又添了不少赏赐,都拿来给李宣治病了。”陆观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噤声。 三人各怀心思,没再说话。 宋州天气热,空气里水气充沛,脱下衣服来,宋虔之手掌贴在身上试了试,黏得不行。 “太热了。”陆观打水进来,给宋虔之擦背,擦身子,擦完宋虔之两只手按着湿布擦陆观的背,边擦边走神。 大半夜不方便劳烦老人家,两人只好用冷水擦了就算,到床上很热,宋虔之把陆观推开些。 “别抱我,热死了。”宋虔之无意识地在脖子上抓了抓,欲哭无泪,“有蚊子。” 陆观打算起来,被宋虔之一把抓住,问他上哪儿去。 “赶蚊子。”陆观道。 “赶什么别赶了,凑合睡,快睡吧,明天你不是一早要起来和吴伯谈事情?” 房内静了片刻。 陆观的声音极低地在宋虔之迷迷糊糊直往下掉的眼皮上响起来:“你知不知道李宣是谁的儿子?” 宋虔之眼也不抬:“是他爹妈的儿子,不是个孤儿吗?要不然也不能送到吴伯这里来。” “李宣的出身记录一片空白,连他是孤儿都没有记录,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虔之睁开眼,吸了吸鼻子,满眼困顿:“那是怎么回事?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是先帝特意为太子甄选的伴当,五岁就被接进宫陪伴太子,这个年纪,对于进宫陪伴皇子们读书的伴读而言,过于年幼。如果是玩伴,则没有这种先例,何况太子被立为储君后,就要严于修身,每天跟着师傅学为君之道,先帝不会,也没必要给太子找个玩伴。” 宋虔之听得更糊涂了:“所以?” “你仔细看李宣,不觉得他的眉眼,跟谁有些相似吗?”陆观继续道。 宋虔之一脸茫然,跟谁像,长得清清秀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挺好看的男人。 “跟谁像?跟我像啊?” 陆观:“……” “一个来历不明,年纪很小就被放在太子身边教养的小孩,你不觉得他的眼睛、鼻子,长得很像荣宗皇帝吗?” 这下宋虔之的瞌睡彻底被陆观的话给砸没了,他张嘴结舌道:“你怀疑他是先帝的私生子啊?” “李宣,是荣宗直接从梨花庵抱进宫的,他一个小孩,又是一个小男孩,却在尼姑庵被出外打猎的荣宗捡进宫,而且一带进宫,不是送到内侍监去咔擦掉,直接送去太子那里做伴读,五岁的李宣,再聪明,在尼姑手里长大,也不可能就识文断字才高八斗,只有一个可能,先帝想保护他。不仅保护他长大,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李宣与太子一同长大,长大后,二人的感情自然非同寻常,可以说荣宗连李宣的一生都为他打算好了。”陆观道。 宋虔之怀疑地看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李宣什么身世?吴伯知道吧,他不是问你皇上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你早就认识吴应中吧,是苻明韶让你给他们送钱让他们不断搬家的,所以天下间最清楚李宣下落的只有你一个人。苻明韶回京以后,你一直留在衢州,他应该是写信让你办这件事。李宣已经疯了,苻明韶才刚登基那会,没有这么大的权势,更不会有这么大胆子,而且他信任你,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做。” 陆观充满欣赏地看着宋虔之,赞道:“接着说。” 宋虔之打了个哈欠,闭起眼,轻声说:“弘哥的事儿,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陆观浑身一僵,正想说话,宋虔之往他怀里一钻,脑袋蹭了蹭。 “但你们不可能成功。” 陆观的手落在宋虔之的脑袋上,轻轻揉他的头,低声问他:“你怎么知道?” “要是在弘哥死之前,六皇子的手能伸进宫里,他也不会是一个逢年过节先帝都想不起来的不起眼的皇子了。”那些年里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当中,根本没有苻明韶,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将这个早早因为母亲不受宠被打发出去的六弟看在眼里,无论谁登基,苻明韶只会是个闲散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过富足而无权的生活。 “李宣疯了,不会是因为目睹太子之死,他一定受了非同寻常的刺激,这刺激如果说是太子坠马,那也太荒唐了。在场者那么多,太子又不是暴毙,死状也不至于惨烈,就算李宣和他感情再好,太子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他何至于疯癫。”宋虔之眼睛又酸又疼,思绪却清晰起来,他抓住那根线,用力向外一抽,“我原本以为他是装疯……不是装疯,最大的可能是李宣跟太子的死有关。” 风把窗棂拍得啪啪作响,猝不及防的一场暴雨降下。 这南部的暴雨毫无先兆,也不打雷,只是直突突的一场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如果是李宣杀死的太子呢?”暴雨越来越大,吴家的小破房子就像狂风中的一株小草,雨水随时会冲垮屋顶泼到人身上。 陆观把宋虔之抱紧一些,让他靠在肩前。 “怎么会这么想?” 宋虔之一条腿架在陆观的腰上,轻轻磨蹭,随雨声在说话:“苻明懋描述的情形,他比太子更早入猎场,他在太子前面,相距也不远,在场见证的侍卫那么多,这是没有办法说谎的。但是有一个人,他从头到尾都和太子在一起,一直到太子出事,那就是李宣。” “假定令马发狂的毒针,是李宣趁太子不注意,射到马身上的。”宋虔之话声顿了顿,“但有一个问题,他和太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原来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想通,现在完全懂了。”陆观向后退出些许,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臂膀,面对面抱着,看他,眼神隐隐下了某种决定,“李宣是先帝的私生子。” 宋虔之一愣:“别开玩笑了。” “明天一早,你跟我一块儿去见吴伯,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荣宗把私生子和储君放在一起教养,而且、而且他们两个……”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李宣和太子关系那么好,李宣杀太子……” 一个可怕的真相浮现到宋虔之的眼前,他张大了嘴,良久,听见陆观沉稳的声音在说:“本来我一直没想到是谁有机会对太子下手。你想得没错,我在苻明韶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时,想过要铲除太子,只是没有来得及下手。苻明韶的人脉和能力,也远远不能与太子与当时的周皇后相提并论。现在明白了。” “只有李宣有机会对太子的马下手,但李宣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有什么人或者事,能逼得他去做这件事。我原本不知道是李宣,现在明白了,李宣是荣宗的私生子,他连个亲人都没有,梨花庵我也早就调查过,他的生母早在他一岁时就已去世,他五岁以前虽然寄养在梨花庵,庵里照顾他的女人也在他五岁被接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因病去世。” “因病去世。”宋虔之低声道。 “嗯,苻明懋说,在场的人,只有先帝,皇后的近侍们,除了周太后自己,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再就是李宣,他疯了。”陆观的口吻冷静得可怕,“周太后不可能杀太子,那么,只剩下了一个人。” “可是李宣为什么没死?”宋虔之道,“要是荣宗动的手,他能杀一个儿子,未必就会因为父子之情,而不舍得杀另一个。” 陆观摇头道:“他不杀李宣,未必是因为怜悯他,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必要杀他。因为李宣已经疯了。” 李宣疯了,一个疯子说的话是不作数的,但吴应中和李宣能够活到现在,吴应中手里一定还有能够证明李宣身份的东西。堂堂大学士,恐怕不会空口无凭的为已经驾崩的先帝冒着生命危险照看谁也不知道的这个私生子,在外人看来,只会知道吴应中在照看当初太子坠马一案中唯一的知情人。 苻明懋在找吴应中,恐怕周太后这些年也没少让人找,苻明韶倒是不必让人来找,毕竟陆观一直知道吴应中的下落。 “那皇上为什么要让你照看吴应中一家人?” “皇上没有叫我照看吴应中一家人。” 宋虔之被陆观彻底搞糊涂了。 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腰,声音很轻,暴雨声已经越来越小,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清晰。 “当年我想过怎么才能让太子垮台,所以对太子一直都很关注,如果苻明弘不垮,苻明韶就没可能做太子,他做不了太子,就不会登上九五之尊。所以太子坠马的事,我一直都很关注,事情过去一年后,吴应中被贬,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便悄悄从衢州到了颍州,我给吴应中带了不少银子。他当时正缺钱。” “刚刚卸任的大学士,很缺钱?” “要给李宣治病,吴应中一直没放弃治李宣的疯病。吴应中被贬出京那时候,我比他还早一天到了颍州,我那时年轻气盛,碰上有人刺杀吴应中和李宣。”陆观突然沉默。 “你杀了派去刺杀他们的人?”宋虔之立刻想到当年才十几岁的陆观,也许就这样杀了人。 “没有,我把他们绑在树林里,连夜带着吴应中和李宣搬了家。”陆观道,“但我没有回去看,也许他们两个就这样饿死了。” “……”宋虔之抱陆观的手臂紧了紧,“他们本是要杀人,杀人的事多半不是第一次做。” “嗯。”陆观嘴唇贴着宋虔之的前额蹭了蹭,心定下来,“因为救命之恩,吴应中一直对我另眼相看,加上我年纪太小,那时只能算是一个少年郎。吴应中每搬到一处新的住所,都会写信送到衢州。我们两个相约成青山客,白首翁。连暗号都不能算,只是吴大学士的固执罢了。” 宋虔之不禁感到吴应中对荣宗的忠心,无人能及。十年寒窗,又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才能做到大学士的位子。这个人从不以能办事闻名,一门心思做学问,读书人最在乎的便是名声。荣宗将李宣送到他家去,第二年被贬,估计都是意料中事。 这个读书人以单薄年迈的身躯为荣宗的私生子撑起了一把保护伞,也许是因为忠诚,也可能是因为李宣是皇室血脉。吴应中应该很清楚,离开官场以后,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回去,还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 “在想什么?”半晌,不闻宋虔之说话,陆观小声问,“睡了?” “没有。吴伯真了不起。” “嗯,他用一辈子,做成了这一件事。”陆观抱着宋虔之,嘴唇往他的脖颈里探去,没做什么,只是嗅了嗅宋虔之身上的气息。 宋虔之突然被舔了一下耳朵,登时满面通红,原本有条不紊的思路全乱了,埋怨道:“以后再也不在床上和你谈事情。” “谈什么事情?我们不是在闲扯?”陆观鼻子在宋虔之脸颊上紧贴着蹭,宋虔之温热的皮肤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满足,同时,又有一种担忧。 而宋虔之,同样担心一件事。 陆浑已经死了,苻明懋的话现在差不多证实了一半,这不能当然证明他说的其余事情就都是真的。 带吴应中回京,李宣也还是疯的,周太后会不会相信他们的猜测?况且,宋虔之还没有向他的姨母提起苻明懋告诉他的惊天秘闻。 “陆观。”宋虔之翻了个身,让陆观从后面抱着他,这样贴在一起舒服多了。 骤雨初歇。 “你觉得我姨母到底什么意思?我们把李宣和吴应中带回去,李宣现在是疯的,怎么证明当年的事?” “我觉得吴应中知道内情。” “你觉得荣宗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了?” 陆观长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股不明的意味:“我相信荣宗会把李宣放在太子身边,不是为了利用他,而是为他打算好了这一生。” “那他为什么对弘哥……” “苻明弘身上流着一半周家的血。” “周家怎么……”宋虔之的话突然顿住了,“你的意思是,荣宗忌惮周家,就像现在的皇上忌惮周家?” “顺宗做太子时的师傅穆定安,在他登上帝位以后,先做御史大夫,后提为宰相。顺宗三十四岁以前,对穆相极为仰仗,夜里时时留他在宫中安歇就寝。顺宗三十四岁那年,想要纳一名外族女子做贵妃,穆相反对,让礼部尚书当面谏言。也是同一年,顺宗想任用另一位妃子的兄长做灵州知州,又被穆相封还。那年中秋节,穆相照旧在家宴后留宿宫中,第二天便被人弹劾秽乱宫廷,在内廷携带兵器意图不轨。” “我记得。”宋虔之道,“这还真是,从无新事。” “嗯,这样的事一直都不少,当一个人成了皇帝,你就不能再以看待常人的眼光看他。” 宋虔之脑袋转了转:“那你现在用什么眼光看待苻明韶?” “看不到。” 宋虔之:“???” “他远在京城,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我现在,眼睛里只看得到一个人。” 宋虔之后颈窝里传来温暖的触感,他耳朵红得不行,倏然闭嘴,心里直是嘀咕:怎么这个人,日益的油嘴滑舌,老夫老妻时日一久,反而越来越不要脸。 ☆、正统(捌) 后半夜里越睡越热,宋虔之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一咬就冒出拇指那么大块红包,看得陆观心疼不已,索性不睡了抱着宋虔之赶蚊子,用薄毯把他浑身上下都裹起来,不让他露出一丁点儿皮,自己专心守着宋虔之的脸。 日出东方,晨光一点点照亮宋虔之的眉眼、鼻梁、嘴唇,陆观拇指轻轻摩挲着宋虔之侧脸上的蚊子包,那包消了不少,没那么肿,仍红红的一片。 陆观对着那个包轻轻吹了口气。 宋虔之彻底醒了,眼神发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宋州,吴应中家的小院里。 起床后,酸痛的感觉始终缠绕在肌肉和骨头里,大概因为宋州湿热的天气,宋虔之肩背长了好几个包,痒是不痒,就是摸上去很神奇。 周先在角房里寻了个角落,用水瓢舀凉水从肩头往下冲,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宋虔之修长的手一次又一次摸肩背上的一串包,便嘿嘿笑起来:“小侯爷细皮嫩肉的,没跑过这么远的路,吃过这种苦吧?” 宋虔之放下手,也开始洗澡,随意冲去身上黏糊糊的汗液,就用干布擦身,也笑了,他抬起眼眸,盯着乌黑潮润有点发霉的木头柱子瞧,叹出一口气:“上面一句话,咱下面人都得跑断腿。” 周先嗤道:“这话还轮不着侯爷来说,我们这些真正的苦力还没张嘴呢。” 从去岁秋天,到现在,恍然不过是半年,于宋虔之而言,却像是经了好几年的事儿。 “周先,你以后什么打算?” “以后?”周先眉毛动了动,“您不是说收我到秘书省做事吗?我这不是跟着您呢吗?您叫我什么打算我就什么打算。” 宋虔之笑了笑:“你比我年长,反正咱们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也救过我,我也救过你,肉麻的话不多说。等从宋州回去,朝中恐怕有变,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在回京之前早点告诉我。” 周先定睛看了一会宋虔之,手里的干布按去肩窝中的水珠,他低垂下头,一点:“哎,我晓得。” 一早陆观应当是和吴应中交涉过,宋虔之起得晚,昨夜已经和陆观把话说清,陆观叫他一块儿去和吴应中谈,但宋虔之的考虑是,吴应中毕竟跟陆观打交道这么些年,彼此都熟悉,宋虔之救过吴应中的命,给吴应中年年送钱。人家说话自然毫无顾虑,他跑去反而坏事。 一时之间,反倒无事可做,只有将陆观和自己的脏衣服都抱去院子里洗。 周先过来要帮他洗,被宋虔之拒绝了,宋虔之边洗,边盯着水里的细泡泡发起呆来。半年前他连衣服都没自己动手洗过,越活越糙了,人在外边儿跑,总不成随时带两个丫鬟,像什么话。 跑的路多了,地方多了,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心胸宽阔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观。 有陆观在,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像昨天晚上,蚊子那样惹人烦,早晨宋虔之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发现陆观一只手盖在自己侧脸上,手背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这个男人,笨得令宋虔之心中温暖。 “我来洗。”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观已经走到宋虔之身后。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宋虔之险些叫出来,他湿着手嚷道一边。 陆观的手浸到水中,洗衣服时,不断不自觉去挠手背的包。 “咱们明天就启程吗?”宋虔之问陆观。 “不出意外是明天,下午我去码头雇船。” 宋虔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的太后姨妈还让他查清刘赟被贬到南部来的几个旧部。 陆观边洗衣服,一抬头,看见宋虔之痴痴傻傻的样子,拿湿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想什么?” “忘了一件事。”宋虔之道,“现在还有办法找到许瑞云吗?” · “大爷,您不知道咱们这儿做生意的规矩,都是夜里开张,白天睡觉,要到傍晚才接待客人。要不您上别处先坐坐?”老鸨一张嘴,抖落一地粉。 许瑞云粗声粗气道:“开个青楼这么多规矩,大爷我想什么时候睡姑娘就什么时候睡,你不做生意?”许瑞云伸手向柳平文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柳平文生得细皮嫩肉,又没练过武功,成天子曰诗云只等有朝一日把功名考取,长到十五岁上,从未逛过青楼。 “许将……”被许瑞云狠狠瞪了一眼,柳平文脖子一缩,鼓着胆子怯懦道:“大哥,我们该去找宋哥他们了,要是他们离开宋州……” “他们今天一定不会走,再说昨晚不是已经找到地方了?这儿过去就三条街,先把你的事儿解决了。” 柳平文还想说两句,被许瑞云打断:“少废话,来都来了。” 在许瑞云的拳脚威逼之下,鸨儿领他二人上了楼,辟出一间雅间,且先叫丫鬟上酒上吃的,把这彪形大汉稳住。 柳平文全程如坐针毡,不好意思多看为他斟酒的丫鬟一眼。 许瑞云毫不避讳那黄毛的丫头,淡道:“不好意思什么,要是在京城,你孩子都该有两个了。” “我父亲不是京城人。”柳平文低垂着眼睫,小声向丫鬟道谢。 丫鬟满脸绯红地飞快瞟这俊秀小生一眼,磨蹭过去为许瑞云斟酒。 “哦?你家是哪儿的?”许瑞云坐没坐相,以肘支着席,歪坐着。 “黎州,许大哥去过吗?” 许瑞云乐了:“我刚到南边带兵的时候,就去过了黎州,不过比起循州,黎州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 “嗯,我们那里男人要到十八九岁才会成家。” “那多少岁可以逛窑子?” “……”柳平文脸颊微微发红。 许瑞云咧嘴笑道:“这总没有年龄限制了吧?那鸨儿也没拦着不让你进。” “喝完酒,我们就走吧。”柳平文抿了抿唇,他唇色自带红润,动不动就脸红,看得许瑞云心中如有一头猛虎,总想要脱笼而出。看来太久不泻火,迟早憋出毛病来。 许瑞云的初衷是带柳平文开开荤,也好驱除他在獠人部落里留下的阴影,眼下自己却先火起来,许瑞云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令裆部以下都藏在桌案后,眼神游移地瞟来瞟去,不耐烦地喝令丫鬟去找老鸨催姑娘。 “你就安安心心乖乖地给我在这儿坐着,大哥今儿请你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柳平文听了这话心里不大受活,却在数日相处中知道得很清楚。许瑞云就是这么古道热心肠的一个汉子,他明着虽没提在獠人那里发生的事,却处处都在照顾他,柳平文耳根子发红,他自己更不可能去说破,最后小声嘀咕道:“那是我爹给的银票。” 许瑞云大大咧咧没听见,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碗筷杯盏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鸨儿哎哟一声推门而入。 “爷再等等,姑娘家这才起身,总要梳洗一番才好见人。” 许瑞云不满地捏起杯子往桌上杵:“这什么酒,马尿啊?上好酒,五十两银子,你就给我喝这个?” 老鸨心虚地一愣,连忙扬声叫小厮进来去打好酒,对着许瑞云好言相劝,觑准机会即刻抽身,去催那两名才叫起来的楼里的姑娘。 喝上好酒,许瑞云脸色和缓下来,开始和柳平文吹嘘当年自己征战沙场英勇杀敌的事儿,吹了两三句,见柳平文毫无反应,想是不感兴趣,许瑞云便讲起来南征北讨见到的风土人情,拣着好玩的小事说,柳平文总算肯看他。 许瑞云见柳平文那两只清清澄澄的眼珠子巴巴儿不转地盯着自己,笑容愈开,心中得意,话匣子也打开了,倒豆子一般绞尽脑汁地想些有趣的与柳平文说。 “许大哥。”柳平文神色中夹杂着一丝急切。 许瑞云闭起眼。催吧,催哥哥给你讲更多。 柳平文却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跟爹说好是和宋大人一路,要是找不着我人,我爹会找宋大人,这本来就是我跟丢了人,回头我爹会骂我……” “这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嘛。”许瑞云不悦道。 “我不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不好?”许瑞云眼睛一鼓,颇有点吓人,见到柳平文可怜的样,许瑞云按捺住怒意,尽量放平眉眼,柔声道,“你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处,软玉温香,尝一回你便懂了,就不会再做噩梦,听话。” 柳平文脸色难看起来,低下头,也不说话,他嘴唇紧紧抿着,一杯接一杯喝酒,俱是一口见底。 “生气了?”许瑞云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 柳平文不答话,喝了五杯还是六杯,自己也没细细数,只觉脖子上那脑袋,重于千钧,身上发热,眼睛发花,隐隐约约听见许瑞云的声音在叫他“柳弟”。 许瑞云又叫了一声“柳弟”,对面柳平文脑袋都杵在了案上,真是醉了。许瑞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喉头上下滑动,脖颈与脸俱是通红,他眼醉心不醉,向来许瑞云是酒量不差,喝酒不上脸的人,此时面皮却红得如火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跪坐在柳平文身侧,刚毅中透着悍勇的脸上透出一丝柔情。 许瑞云手掌摸了摸柳平文的脸,将他半抱半扶起来,拽到自己背上,一摇一晃地背着柳平文离开包厢。 五十两银子就这么白打了水漂,许瑞云下楼时一摇一晃,感觉自己身如浮云,怎么眼前的楼梯与路面都似飘在空中。 老鸨在后面喊他,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 许瑞云认着他在墙上做的标记,背着柳平文去找宋虔之,弯腰走在街上,才不至于让人瞧见他男人嚣张的欲望。 许瑞云心头暗道:命苦哇,白花了银子没泻成火,还好钱是背上的小子的,否则真是气死他也! · 吴伯的小院。 齐婶上好蒸笼,从厨房出来,问过吴老哥,便和吴应中两个人,将痴痴傻傻的李宣就着一张大椅子,抬到院子里。 艳阳天,阔叶之中漏下碎金一般的日光。 陆观出去雇船,宋虔之在和周先说话,看见李宣坐在椅子里格格直笑,嘴角不由弯了起来。 李宣是疯了,却也疯得快乐。宋虔之想,要是他和陆观猜测的没有错,是李宣间接害死太子,那清醒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事情还没完,得找到许瑞云。”宋虔之收回目光,跟周先说,“千方百计把他甩掉,现在又要找回来,跟你们俩待在一起久了,我脑子猪多了。” “要找许瑞云?” “嗯,我姨母让我查清刘赟的旧部都有哪些,现在何处。我们在獠人寨子时,许瑞云和我提过几句,他对循州的事情仿佛知道得很清楚。找到许瑞云,我也不必去循州了。”宋虔之抬头看了看天,“要尽快回京,我娘的身子,我不放心。” “你娘吉人自有天相。”周先也不知怎么安慰人,只有把话引开,道,“许瑞云不用找,他会来找我们。”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 “你瞧这个。”周先顺着腰上拴的一条黑绳,捋到下端,抓起一个布囊来,朝霞一般五彩斑斓的绣囊下端,开了一个小小的洞,现在布囊干瘪,细孔上沾着闪闪发光的粉末,在阳光下不太明显。 宋虔之用手指沾了点儿,搓开,手指上便留下明显的光粉。 “这是……”宋虔之一时无语,“看来许瑞云早知道我们要把他甩开。他怎么这么人精呢?” 周先哈哈大笑起来:“小侯爷可不能随便把人当傻子,像我这么傻的没有几个。” “……”宋虔之对许瑞云还真刮目相看了起来,叹道,“一个循州军曹,敢孤军深入十万群山,他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勇夫,什么也不在乎。” “这样的人如果能收为己用,关键时刻,兴许能有用。”周先道。 宋虔之想到许瑞云说过,他不仅知道镇北军的消息,还知道今上派人去接刘赟。一个远在循州的军曹,怎么会知道远在风平峡的镇北军的消息,甚而知道皇帝已经重新启用刘赟。 除非许瑞云在兵部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在许瑞云到循州之前,他是从何而来,有什么朋友兄弟? 一片乌云遮过来,太阳阴了阴。 正在洗头的李宣眉头一皱,不高兴起来,嘴里呜呜咽咽地念叨什么,谁也听不清。 哗啦一声。 宋虔之与周先顺着响动望过去,看到李宣一脚踹翻盛放清水的木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齐婶一身的水,齐婶惊叫起来。 吴应中喘着粗气,求助地看宋虔之两人。 宋虔之和周先跑过去,周先把从椅子上跌坐水里的李宣抱起来,刚刚放到椅子上。 突然,李宣直愣愣地瞧着宋虔之,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猛然朝宋虔之扑过来,将他撞翻在地,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宋虔之本能接住李宣,正要起身,李宣力气大得出奇。 接着,宋虔之看见傻傻呆呆的李宣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好看,宛如一个毫无新事的少年郎,李宣咯咯地笑,眼珠滚来滚去,眼眶里不知不觉便装满泪。 “吧嗒”一声泪珠掉在宋虔之的脸上。 李宣连忙用袖子擦干水痕,他抿住干裂的嘴唇,食指点点自己的唇,继而按到宋虔之的唇上,他歪着头,秀眉舒展开去。 “甜、甜,弘哥,尝……甜不甜?” 宋虔之愣住了。 “不甜?”李宣紧皱起眉头,满脸疑惑不解,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眉头皱得更紧。 吴应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忙与齐婶将李宣拽起来。 齐婶抬起通红的眼,吸了吸鼻子:“我带他去换身衣服。” 李宣走路脚步虚浮,他身体是很虚弱的,只有方才那一瞬间,浑身都是劲。此时,齐婶一个人便能制住他,李宣一面走,一面回头,满脸的奇怪,跌跌撞撞地被齐婶拽进屋里。 “他总这样,吓着你了?”吴应中神色愧疚,昨日吴应中不曾仔细看宋虔之,这会他的视线凝在宋虔之脸上。 那不对劲的眼光,让宋虔之有点心里发毛。 “吴伯?” 吴应中讪讪一笑:“没事,我听陆观说,二位都是秘书省的官员,想问问小兄弟,你可认识当今太后?” 宋虔之心中一动。苻明弘是李宣的心结,他是太后的外甥,与苻明弘模样里挂着那么三分,算不得很像,但对疯癫了多年的李宣而言,即便只有一分相似,因他心里这数千个日夜都只有那一个人,也会把一分认足了十分。 ☆、正统(玖) 齐婶带李宣换了一身衣服,带他出来,头发还没洗干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匣子,出屋后便一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不时拿眼瞟一眼宋虔之。 李宣生得极好看,肤色本是很白的,这时带着一些微红。 “他是把你认成了故太子。”周先小声对宋虔之说。方才吴应中问宋虔之是否认识太后,他就猜到了李宣是把宋虔之当成苻明弘,才会这样不好意思。 在那疯癫人的眼里,宋虔之成了他朝思夜想的梦里人。 吴应中提步正要过去,被宋虔之阻止住,宋虔之挽起袖子,朝吴应中笑了笑:“我来帮忙。” 吴应中感激道:“偏劳小侯爷。” 随着宋虔之走近,李宣眼睛越睁越大,他歪了一下头,稍眯起眼,表情浮现出疑惑。 倏然间李宣唇角勾起,一个心无芥蒂的笑出现在他的脸上,仿佛颤巍巍的一朵花在料峭的春风里初初绽露,他小心而谨慎地抬手拽住了宋虔之的衣袖,手指搭上布料的时候,眼睫不住颤动,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宋虔之,飞快地垂下眼,手指一点一点收紧,不想放,也不敢作出更过分的动作。 少顷,宋虔之温柔地握了一下李宣的手,温和道:“先洗头,好不好?” 李宣似乎没有听明白,但他很努力去听,过得一会,迟缓地点了一下头,乖乖巧巧地坐着,躺倒在椅子上。 宋虔之舀起清水,顺着李宣的头发缓缓地倒水冲净,湿透的长发宛如丝缎,夹杂其间的白发不再刺眼。 “弘哥……”破碎低缓的呼喊不住从李宣的嗓子里发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直到眼眶发红,眼睛发疼,才眨了一下眼,又生怕错过什么地立刻把眼瞠大。 宋虔之给李宣擦头,李宣始终不松手,宋虔之便什么也不说,由他拽着。 周先搬来一条凳子,宋虔之坐在凳子上给李宣擦头,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宋虔之衣袍里全是汗,索性把裤子也卷了起来,露出白而细瘦的腿。 “侯爷预备喂蚊子?”周先打趣道。 吴应中拿了驱蚊的药液出来,拿一根长长的翠羽沾了往院子里洒,着重洒在宋虔之他们三个坐着晒太阳的地方。 陆观进院就看见李宣的头枕在宋虔之的腿上,睡得正熟,他眉皱了一下,走过来。 宋虔之看见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而动作很轻地将李宣的头抬起,招手让周先过来,周先一脸莫名,被宋虔之把李宣移到他的腿上。 周先:“……” 李宣嘴唇动了动,没醒,将身子蜷了蜷。 两人进屋以后,陆观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宋虔之好奇道:“这什么……”打开来看,竟是一纸包颜色各异的糖。宋虔之随手拈起一颗放嘴里,臭烘烘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里,嘴里尝到的确实一种奇异的香甜。 “唔——”陆观冷不防被宋虔之喂了一颗糖,漫不经心地道,“我尝过了,有点特别,喜欢吃吗?喜欢吃走的时候再捎点。” “还成,我留点儿,给娘带回去。船雇到了吗?什么时候上路?” 陆观舌头把硬糖在嘴里顶来顶去,收拾东西,边说:“明天下午,有船要去京城,雇不了,随到随走。” “明天要是许瑞云没来,就再等两天,弄不好得去一趟循州。” “去循州做什么?” “姨母让我查刘赟的旧部,我给忘了……”宋虔之声音越来越小。 陆观一哂,手指戳着宋虔之的额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等就等吧。” 宋虔之本来心中焦急,这一下也不急了。 “李宣喜欢你。” 乍听这话,宋虔之脖子一伸,眼睛瞪大,不小心把那糖吞了下去,呛咳不已。 陆观继续认真地说:“我从未见他跟人这么亲近过。” 宋虔之讪讪道:“他把我认作弘哥,自然待我亲近。”宋虔之心中一动,嘴角噙着笑,手指勾了勾陆观的下巴,“你吃醋?” “吃个疯子的醋,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男人呗。”宋虔之随口道。 陆观脸孔发红,哼了一声:“嗯,还记得。” “嗯嗯。”宋虔之敷衍道,只觉陆观这羞涩的样子新奇又好玩,待要再逗弄他几句,周先推门进来了。 “李宣呢?”宋虔之问。 “就是来叫你,他醒了,到处找你,把厨房灶台下面都找过了。”周先哭笑不得,“你快去看,那么大个男人,要是哭了……” 宋虔之登时头大如斗,走出屋去,李宣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两手抬在空中,缓缓放下,牵住宋虔之的衣袖,怯懦而小心地一眼接一眼看他。 宋虔之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抱臂在门上倚着,没说什么,努了一下嘴。 宋虔之放心下来,带着李宣去厨房吃东西。 一整天李宣都像条小尾巴跟着宋虔之,他高高瘦瘦的,要是走出门去,这么大个男人跟在宋虔之身后,宋虔之怎么想怎么奇怪,于是只好在吴伯的院子里待着。 下午陆观和周先出去买带回京城的土产,宋虔之尝试和李宣沟通。 当宋虔之说话时,李宣便认真把他盯着,像在努力理解宋虔之话里的意思。 吴应中一直在门口站着,留意屋里的状况,神色间流露出担忧。 “你叫什么?”宋虔之从最简单的开始,李宣却不太能听懂,问他叫什么,什么年纪,家在哪里,李宣的表情像能听懂,又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因此,宋虔之只能推测其实李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因为在李宣的眼里,他是苻明弘,所以他很努力想听懂宋虔之的话。 这么重复了十数次,宋虔之不得不放弃。 他走到屋外和吴应中说话,李宣就在自己卧房的门口站着,不远不近地打量宋虔之。 “看来李宣是不能证明什么了。”宋虔之叹了口气。 “先帝留下过一封遗诏,说明李宣的身份。这封诏书兴许能激起周太后一丝怜悯。”吴应中歉然道,“太后所作所为,我本不该妄议,但人非草木,老汉照看李宣这些年,自然同情他的遭遇。这封遗诏,乃是先帝对这孩子的一点补偿,陆大人将大殿下与宋大人的谈话告知了我,老汉有一些话,虽是冒昧不当,也不得不说给侯爷知晓。” 大概吴应中任由疯疯癫癫的李宣黏着他,也是为了找个机会单独和宋虔之说话。想通这一节,宋虔之坦然站定,拱了拱手:“请老先生指教。” 吴应中目光悠远,对宋虔之拱手,道:“周氏弄权,危及河山,必然激起今上反抗。而我大楚,内忧外患,朝纲乱,则四时不顺,百业不昌。如今君相不和,太后与李相素来亲和,论血缘,小侯爷与太后亲近,想必此次进京,是要对太后言明故太子坠马一事,非是天灾,而乃人祸。” 宋虔之不清楚陆观对吴应中说了多少,且听吴应中说,尽量少说话。 “是有这个想法。” “在其位谋其政,老汉归隐田园近十载,渔樵耕读终此残生罢了。只是先帝托付,实放不下。老汉有一个请求,不知小侯爷能否做主应下来。”吴应中顿了顿,观宋虔之的神色,道,“即便小侯爷无法答应,老汉也会携李宣进京。当年如果不是陆观救下我和李宣,也没有今日的请托了。” 吴应中姿态放得这样低,宋虔之反而无法推辞了。宋虔之看着面前殷殷请求的老者,沉吟道:“老大人请讲。” “无论周太后是否听信老汉的话,希望小侯爷能誓保李宣此生平平安安。”一番话吴应中说得真挚恳切。 门边站着李宣,似懂非懂地望着二人,想过来却又不敢。 宋虔之朝李宣招了招手。 比宋虔之还年长的男人面上展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他抓住宋虔之的胳膊,只是以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袍袖,不敢握得太紧。三十多岁的李宣,眼神因为遗忘混乱而格外清澈。 “请老大人放心,我宋虔之,将誓死护李宣一生平安。” 恰在此时,陆观、周先回来,二人站在门口,俱是一愣。周先看了一眼陆观,拍拍他的肩,将陆观手里的大包小包都拿进屋里。 齐婶晚上包了饺子,说是吴应中的最爱,配以香醋。猪肉与豆腐、韭菜、芹菜分别配成三种馅儿,另有小小的一盘牛肉馅饺子。 才要开吃,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吴应中在桌面上一挥手,连声道:“你们吃,先吃,我去。” 吴应中是这宅子的主人家,未知是何人来敲门,他去开门也应当。宋虔之放下筷子,朝齐婶笑了一下:“我口重,劳烦齐婶帮我拿点盐。” 齐婶去拿盐。 宋虔之道:“找来了吧?” 周先早已饿得不行,用手偷拿了个饺子,咬在嘴里烫得他嘴巴直吸气,合也合不拢。 “你别说话。”陆观道,“让我来问他,等会吃完了饭……” 外面许瑞云的大嗓门扯着在喊:“宋小弟!怎么丢下你哥哥就跑了!快来搭把手!” 陆观脸一黑。 宋虔之连忙给陆观夹了两个饺子。 周先自觉起身出去帮忙,看见柳平文人事不知地趴在许瑞云背上,眉一皱,上去一面扶住柳平文,问许瑞云:“你给人下药了?” “放屁!”许瑞云怒道,“他这么手无缚鸡之力一书生,老子犯得着下药?” 吴应中不大喜欢这大嗓门的陌生人,手里拐杖一杵,开口道:“小陆,这是你的客人?” 陆观正要说不是。 许瑞云死皮赖脸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堂屋,口里发出啧啧声,大不咧咧叉开腿两手将一个小板凳拖到屁股底下坐了,他身材高大,这么一坐像一头驼背的熊。 不怕人不要命,最怕人不要脸。一伙人实在拿许瑞云没办法,齐婶笑眯眯地给他添了一双筷子,回厨房擀面去,多包了四十个饺子下了。 在宋州,饺子不是多常见的本地小吃,都是吴应中爱吃,齐婶专门学了这一手,手艺完全不输给北地厨娘。 许瑞云夹起一个饺子咬下第一口,大赞好吃,十几个饺子下肚后,咀嚼的速度却放慢,眼神凝滞,腮帮子僵硬,眼眶微微发红,呼吸滚烫。 “许哥,豆腐猪肉馅儿的,你还没尝过。”见势不对,宋虔之连忙给许瑞云夹了一个他盆里没有的。 许瑞云笑了一下,低垂双眸,深深吸气,嘴巴动起来,筷子一点一点。 “我娘最爱做豆腐馅儿、鸡蛋馅儿的,好多年没吃,这一盆我能吃光它。”许瑞云激动地看了一眼齐婶,道:“多谢大姐了,您这手艺,太正宗了。” 齐婶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操一口生涩的官话:“能吃是福,不够我再去做。” “够了够了。”许瑞云不再说话,闷头把他盆里的饺子吃得精光。 吴应中严肃的脸皮松弛下来,细嚼慢咽地用自己那碗饺子。 宋虔之吃完自己碗里的,又从陆观碗里抢了几个,心中不断感慨齐婶这顿饺子做得是真好吃,转而又想起在侯府中什么山珍海味不是见天的吃,竟会被一顿平平常常的饺子打动。宋虔之又想到,许瑞云不知道多少年没回过家,他在循州当兵,这几日不归营也是让手下顶着,明日自己等人启程,许瑞云总也得回循州,就让他把柳平文带去循州州府。许瑞云不必赶着明日走,还能让齐婶给他再多做两顿饺子。 吃过了饭,周先帮齐婶刷碗,李宣缠着宋虔之往他嘴上抹胭脂,其实那也算不得胭脂,是能吃的一种糖,只是糖膏颜色鲜亮。宋虔之听吴应中说了,才知当年苻明弘常同李宣如此玩闹。 李宣嘴上涂得红红,便笑眯眯地将眼闭上,安安静静坐着,一脸期盼,眉宇之中俱是甜蜜的等待。 屋里燃着烛,微弱灯光跳动在李宣精致的五官之间。 那时的苻明弘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当年荣宗疼宠周皇后,一并也宠她的儿子,生下来不多时便立为太子。而李宣,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小便与储君长在一处,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不算太多,只知苻明弘待人接物俨然君子风范,骨子里便透着一个打小便受最好教养,长在金银玉堆之中的贵族雍容。难得是苻明弘对人宽容体贴,那样一个美玉般的人,朝夕相处,诸多照顾,眼前这情状,苻明弘与李宣之间,确实是有过什么。 谈起李宣,周太后也说疯了好,否则必成佞幸。 宋虔之正在出神,李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却小心地睁开来,偷看他一眼,继而又闭上,坐直的身向前倾了倾。 窗下一声轻咳。 窗纸上透出的轮廓,让宋虔之一眼认出,陆观在外面。 宋虔之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手盖住李宣的眼睛,防他偷看,右手食指轻轻碰了碰李宣的唇。李宣嘴唇轻启,宋虔之却已收回了手。 李宣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通红,眼睫不断闪动,根本不看宋虔之,转过去拿梳子对着镜子梳头,他的眼半闭,丝毫瞧不见镜子里还有一个人,眼光也痴了起来。 宋虔之走出屋去,片刻后,李宣房中的灯灭了。 不远处拄着拐的吴应中走了过来,朝宋虔之点一点头,走过去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床榻上那个缩着的背影动了动,李宣已裹紧了被子。 吴应中转回来,欣慰道:“这孩子今日倒肯乖乖睡了。”他表情带着感激,没有多说,只说要去睡了,便回房去。 院子里水响渐渐静下去,齐婶离开,吴应中去睡觉,周先到角房冲澡,许瑞云自己去打扫一间房,今晚好安置。 陆观将宋虔之的手牵着搭在自己腿上,两人挨着坐在石井边上。 风吹得满院的树影晃来晃去,空气依然潮湿,却不像前一夜那样热。 “等许瑞云出来,我就去问他。”陆观轻声道,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侧脸,手滑到他的下巴,令他转过脸来。陆观认真看他,嘴唇动了动。 宋虔之脸色微微发红,抬手就要拍开陆观。 “别动。” 宋虔之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冷不丁被陆观很快地亲了一下,连忙做贼似的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许瑞云的房间亮着灯,其余窗户都是暗的。 “等事情结束,得给吴伯他们找个住的地方,还是让他带着李宣,大不了多给他们雇两个人。”陆观道。 宋虔之:“你不是不吃醋?” “你还有事。” 回京,事情结束,那光景,还能有个屁事。宋虔之正要说话,细微的开门声惊得宋虔之差点一屁股坐到井里去,连忙站了起来。 许瑞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面解腰上裹的布带,将袍子敞开,大步走来。 “等我?想必二位大人,是有话要问了。”许瑞云狡黠地一眨眼,便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一条腿才踏上身侧另一石凳,意味深长地望着宋虔之身后的陆观。 “你去洗澡。”陆观轻轻推宋虔之的腰。 宋虔之只得去拿衣服,奇怪地回头看了好几眼。许瑞云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俨然是个江湖老手,在南方官场混迹多年,也不知他是为什么会被打发到条件恶劣的循州,怕是犯了什么事。陆观到底行不行啊? ☆、正统(拾) 宋虔之到角房去倒水,周先赤身在洗头,眼睛睁不开,手在桶里摸,摸来摸去没有瓢。 周先:“???” 宋虔之拿着瓢在周先脑袋上拍了一下。 “……小侯爷您真是……” 宋虔之舀起一瓢水帮周先冲了下头发,周先说自己来,从宋虔之手里抢过来水瓢,角房外窗台上昏黄的灯照出周先背肌均匀的上半身,他摸一把头发,不滑了,随手绞一把,甩到背后,勉强睁开沾满水的一只眼,嘴角挂笑瞥宋虔之:“你也来洗澡?” “洗,太热了,不洗要死。”宋虔之解开腰带,脱衣服。 周先胡乱擦了一下身,出去提冷水进来给宋虔之兑,手试温度刚好,拉上门,出去了。 “你在镇北军待过?”陆观毫不拐弯抹角,跟许瑞云打开天窗说亮话。 许瑞云眸中闪过一丝意外,继而笑起来:“你要打听什么?陆观,陆大人。” “随便问问。”陆观道,“许兄不想回京?” “山高水远,皇帝管不着,回京做什么?给自己找气受?”许瑞云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观,“不像陆大人,那么好机会留在衢州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被一纸诏令卷回了京城。” 陆观眉毛动了动:“许兄知道的事真不少。” “略有耳闻。”许瑞云视线离开陆观的脸,遥遥望向天上,淡道,“确实多年不曾回家了,我是个不孝的东西。” “前几天在獠人寨子里,许兄提到刘赟,想必知道些内情?” 许瑞云懒懒道:“知道是知道,不过我现在不想说。除非……” “除非什么?” 许瑞云换了个姿势,右手搭着膝盖,抬头从下方觑陆观:“陆大人能与在下喝一回酒,要是你喝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许兄弟想喝酒?我最爱喝,不如带我一个。”周先大声道,走了过来。 “要去喝酒?”随便冲了一把热汗的宋虔之从角房出来,边系袍子边走过来,宋虔之面带微笑地看许瑞云,“大哥带我一个?” 陆观皱了皱眉,过来替宋虔之扎紧腰带,将领口也提起来,捂得严严实实。 宋虔之嘴一撇就想抱怨热,瞧陆观不悦的脸色,憋了回去。 “等等,我去叫柳小弟起来。”许瑞云起身。 “哎,许兄已经把人喝倒了,就绕过他吧?”周先拽了一把。 许瑞云:“睡这么久,该起了,不让他喝酒,晚饭他没吃,我带他去吃饭。” 前脚许瑞云进房间,后脚周先抱臂盯着柳平文住那间屋,调侃道:“这人跟个老妈子似的,我看,好说话,只要拿住七寸。” “七寸?”宋虔之想到吃饭时许瑞云对着饺子红了眼,有了主意。 天黑才不久,街上能喝酒喝茶的地儿多着,一排五个男人,走在不宽的州城街道上,个个儿拎出来都是好样貌、好身板,路过的行人止不住地回头看。 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丝毫不在意打量的目光,他侧过头,看见宋虔之脖子都热红了,探手摸宋虔之的脖子,差点惊得宋虔之跳起来。 “干嘛?”宋虔之怕痒地缩脖子,领子与脖子之间夹着陆观的手,陆观另一只手掌也伸进他衣襟里,将宋虔之的领子松了松。 宋虔之撇撇嘴:“热死了。” “不怕蚊子咬你?”陆观道。 “就这样,就这样。”比起天热,宋虔之更怕这南地的毒蚊子,近乎瑟瑟发抖。 五人找了间小酒馆,里头人多,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酒客,空气里混杂着汗味与酒香,靠半人高的窗户坐下,外面便是一丛绿油油、不知名的阔叶树。 “打半斤酒,你这店里最好的酒,来五个拿手菜。”许瑞云毫不客气地招呼小二来点菜,压根儿不看菜单不等人报菜名,径自吩咐道,“再要四个冷盘先上,拿手菜要下酒菜,别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吃那种。”这时,许瑞云才想到问其他人要点什么。 柳平文:“不要了,这些也吃不完。”他眼神带着昏昏欲睡的慵懒,歪着头,拿手拍脑袋。 周先起身去柜面说了几句,端着一碗汤回来了。 “想不到有乌梅汤,给你。” 柳平文满脸意外,脸色微微发红,道谢,扒着碗沿小口啜,酸酸的乌梅汤喝着好受不少。 许瑞云头一扬,朝陆观示威道:“半斤恐怕不够,少说得要一斤。”不待陆观回答,许瑞云扭过头去扯着嗓子叫小二多打半斤,上海碗。 酒馆里人声鼎沸,每张桌都热火朝天,各自操着一口方言,许瑞云在南方呆了好几年,方言说得跟当地人有一拼。 宋虔之两只手分别拿着一根筷子在桌面上杵,朝许瑞云道:“许大哥离家几年了?” “十几年了吧。”酒上来,许瑞云分给宋虔之、周先各一个杯,他和陆观要拼酒,使海碗,一碗三两。 许瑞云连连摇头,再把小二叫过来,让他直接上酒坛子。 小二一看这架势,怕这群人在店里闹事,紧张得不住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手,小跑去掌柜的身边问话,掌柜从柜面后面向宋虔之他们这桌看了一眼,拍了一把小二的脑袋。 没一会,桌上摆满了酒坛,怕放不下菜,许瑞云提起两个酒坛子放到脚边地上。 “喝!” 许瑞云和陆观两个大男人话不多,许瑞云喝一碗,陆观就奉陪一碗,坛子空了就被摆到地上,小半个时辰喝下来,地上多出一圈整整齐齐的酒坛。 “你俩……光喝酒不吃菜吗?”宋虔之给陆观盛了一碗汤,汤里浮着熬融的枸杞叶,逼着陆观先喝小半碗。宋虔之是不知道陆观酒量如何,只是见他喝得胸膛脖子都一片红,担心他会喝到吐。 许瑞云眯起眼:“你俩。”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杯碗瓢盆俱是一抖,叮叮当当的声音令宋虔之紧张起来,许瑞云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嗝儿,大着嗓门说:“做给谁看啊?谁不是光棍,宋小弟,真要心疼你男人,陪哥哥喝两碗,小二,给他换大碗!” “不用。”陆观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跑堂,跑堂远远站着,手里还提着别桌酒壶,不敢过来,跟个耗儿似的精着眼,假装没听见,大声应着“来嘞”,一溜烟儿地跑到后面一桌去。 许瑞云眼发花,深深吸了口气,瞪大着眼,像有话要说,谁知,下一刻他就扑在桌上,额前一绺头发散在油酥花生米上。 “……”柳平文看不过去,将许瑞云的头发用手顺到他耳朵后面,边说,“许大哥输了,他醉了。” 宋虔之皱着眉,道:“成,你作证,是许瑞云输了,免得待会他醒来不认账。”宋虔之看陆观,探手试他的脸,不烫,脖子入手有点烫,而且很红。宋虔之招手让跑堂来,跑堂半天不来,他只好亲自去问掌柜的哪里有水,又要了条毛巾,到院子里去找水。 树影在微风里宛如娇羞少女一般轻轻抖动,井中波光粼粼。 木桶放下去激起一片水声。 空气中飘着淡淡刺鼻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比草木清香更加引人注意。这气味勾起宋虔之一丝模糊的印象,他侧头,疑惑地望天,右手中尚且握着拧干的湿毛巾。 就在此际,数颗流星划破黑沉沉的天幕,拖着闪光的尾巴,亮出一道弧线,继而数百光焰同时擦过天空,将整个宋州城照得亮如白昼。 宋虔之眼睛倏然睁大,拔腿就往酒馆里跑,同时大声喊道:“攻城了!快起来!” 空气里浮动的刺鼻气味是火球,南方多用的一种火攻武器,将火油灌在蛋壳或是拳头大的瓷瓶里,箭头缠满浸了油的棉布作引,射出后一落地便炸开花。 宋州城的民居以木头、竹子作建料的居多,着火之后整座州城迅速陷入火海。 醉过去的许瑞云倏然清醒,火焰跳动在他的眼里,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呆若木鸡的柳平文,将他背在背上,抓起随身长刀,一个健步就往酒馆外面冲。 眨眼间街面上俱是狼狈逃窜的平民,放眼望去俱是跳跃的火光。 陆观抓过一张桌子,将宋虔之罩在桌面下,飞奔出去。 宋虔之一手抓着桌子腿,往后面一看,周先也顶了一张桌子,宋虔之大叫道:“回吴伯那里,分散跑,你不用管我们了!” 倏然一支火箭飞射而来,在周先顶的桌子上炸开,一蓬火光横向瞬间铺满整个桌面。 周先骇得把桌子扔出去,只得和宋虔之他们分开,去找别的遮蔽物。 陆观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肩头,冷静地注视着前路,扯着宋虔之往巷子里一拐。 四下里俱是男男女女在惊呼尖叫,火光接二连三擦亮黑夜,宋虔之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宋虔之抱在身前,推着他跑进巷子里。 宋虔之心跳很快,惊魂甫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刚被绊倒的是一个男人,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头发被一团火笼罩,他两手蜷曲紧绷地在地上乱抓,头部血肉模糊,身体在地上扭曲得片刻,没了动静。 宋虔之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盖住。 “别看了。”陆观顺势扳过宋虔之的头,手在他的耳朵上抓了一下,定睛看着宋虔之涣散的眼瞳,小声唤道:“宋虔之,逐星?” 宋虔之回过神,浑身抽了一下,仿佛从噩梦里抽出后脚,倏然吐出一口气,大声抽气。 “我没事,走哪儿?”在宋虔之看来,哪个方向都一样,满眼都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的男女。 “过来。” 陆观滚烫的手紧紧牵住宋虔之,猫腰从暗巷里穿过,冲出一条小巷,四处都是火光,人挤着人,随时有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 照亮整片天空的火光倏然消失,还黑夜以黑暗。 大批穿号衣的兵丁杀进人群。 陆观拔出随身的兵器,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杖给宋虔之,想了想,陆观抢过宋虔之手上的竹杖,把自己那把随身短剑塞进宋虔之的手里。 冲进宋州城的兵丁见人就杀,男女老幼像是秋收时田里的麦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倒。 才刚睡下的吴应中是被吵杂的人声从睡梦里惊醒,起先他不打算起身,待到人声愈发鼎沸,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走水,吴应中这才披衣出外。 半空里一支火箭飞射而来,落在地面上,炸开一丛火。吴应中正要踏进生满青苔的院中那只脚犹豫着收了回来,抬起深陷在皮肉之中的老眼,接着又是几朵火花炸开在木屋顶上。 吴应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大袍子扑在地上,毅然冲进院子里,摇着木轴打上来一桶水,泼湿衣服,疾步冲进李宣的房间。 李宣一脸茫然,湿衣服裹到他身上,李宣委屈地瘪着嘴,眉头紧拧着,显然很不舒服。 “别闹!”吴应中声量不大,他摸摸李宣的手,将李宣那盒吃着玩的胭脂放在他的手里,吴应中拉开李宣的手指,合拢,令他紧握住那个胭脂盒。 李宣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澈,他一边眉毛抬起,竟然笑了。 吴应中转身回房,从藏在床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尺长的乌木匣,用布包了,拴在李宣的身上,为防李宣把东西弄丢,吴应中特意打了个死结。这么一番忙活,吴应中捏一把身上的布料,觉得不够湿,在客堂里找到水壶,揭开盖子往身上又泼湿了一大片。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光景不仅没有落雨,反而吹起大风,风助火势,整座州城笼罩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火烧焦臭之中。 “门开着?!”宋虔之远远望见吴伯的小院,门大敞着。 “当心。”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后,又走过去将大门拉上,面前是一片火海,前门没有着火,几间屋子却不同程度地被点燃了。 陆观让宋虔之留在前门附近,宋虔之不肯,正要跟着冲,被陆观吼了一句“站这儿”,登时不敢多动了。 宋虔之看着陆观一纵一跃地冲进火场,心急如焚。看样子吴应中应该带着李宣舍了房子逃出去了,这下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街上也并不安全,要是这两人死了…… 少顷,陆观冲过来,他满脸被熏得通红,面颊上沾着几抹黑灰。 “不在了。”陆观肃容道,“现在没法去找他们,外面太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吴伯的房子,“这儿也躲不了。” “码头肯定走不了,去州府衙门,你找得到吗?”陆观能够从容地在混乱的街道中找到吴应中这地方,他应该来过宋州。 果然,陆观道:“对,去州府,等等,我给他们留个记号。” 宋虔之递给陆观短刀。 陆观用匕首在进门的墙板上刻了一排字:州府衙门见。 两人正要离开,迎面碰上了周先。 周先灰头土脸,袍襟被烧去半幅,他抹了一把脸,万分庆幸,上前来问:“跑了?”没见吴应中的人,又见到宋虔之他们是往门外走来,周先心里大致有数。 “太乱了,应该是逃命去了。”宋虔之道。 “靠,这屋子被烧成这样……”周先道,“是黑狄人,太可恶了,宋州军防竟然如此懈怠,黑狄军队冲进城来了!我们往哪儿躲?” “去州府衙门。”没时间多做解释,陆观推着宋虔之出门,周先从后面保护宋虔之,陆观则冲在前面。 街上全是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在向前跑,却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 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看见穿黑狄军服的人三人就动手,不一会儿,他们身边聚起了几十个人,将老弱妇孺圈在人群中,黑狄士兵见先冲上来的同伴被杀,索性避开这一群人,朝两旁被火烧得残破不全的屋舍里冲。 街旁一间房里冲出一名满脸贪婪的士兵,手里紧紧抱住从别人家抢出来的金银器,甚至耳朵上还挂了一把银壶,一名衣衫凌乱的妇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死死抱住那士兵的腿,他抬脚就要往妇人肩头踹,尚未来得及出脚,被一刀从小腿斩下。 士兵发出一声哀嚎倒在地上。 那妇人感激地望了过来,手从士兵的怀里摸出一个银镯子,匆匆将衣领拢紧,她个子矮小,身量纤瘦不占什么地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手持兵刃的男人们让到最里面。 周先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刀,血顺着冰冷的锋刃向下滴。 宋虔之总算捡到一把长刀给陆观,他摸了摸怀中,低头看了一眼,那封血书还在。 “大家快出来,去州府衙门找知州老爷!” 一群人一面声势浩大地往前走,边有人大喊,让还躲在屋子里的人都出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周先叹了口气,他是杀惯了人的,这样的场面不能令他动容。 宋虔之却想到许瑞云说的,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人,这么巧合,这里出现的士兵也都身穿黑狄人墨色绣蛇纹的军服。许瑞云说刘赟的旧部滋扰永州,从永州到宋州,中间还隔着一个循州。如果许瑞云所言不假,那恐怕循州也已被洗劫过了…… 遍地横尸,滑腻的感觉从鞋底传来,宋虔之感到不寒而栗,他背上被冷汗沾湿了一整片。 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唯独牵住宋虔之的那只手,还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里都是汗,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若有所觉,扭过头来看他,陆观侧脸上沾着别人的血,他线条锋利的薄唇轻启,低下头来,用宋虔之能听清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不要怕,没事的。”旋即,陆观握宋虔之的手收得更紧。 在这个似乎永不会过去的夜晚里,宋虔之耳朵、嗓子俱是麻木,腿也因为走了太远而像是灌铅般沉重,唯有和他的手紧紧贴着的那只手掌,真实而火热。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文案里的猫,现在都没有出现 ☆、正统(拾壹) 整座宋州城在一个时辰内陷落,放眼望去俱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州府衙门空无一人,知州卷了细软,衙门口子人去楼空。 巧了有个钱谷师爷还没来得及溜,被浩浩荡荡冲进衙门的宋州百姓堵个正着。 “进去!”一名壮汉一脚把师爷踹进门。 师爷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面前是一张张被逼急的面孔,明晃晃的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师爷一面向后退一面嗷嗷直叫为自己撇清:“潘大人是亲自搬救兵去了,别推别推。我没要跑……我都七天没回家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怕是不能。”周先左手一把从敌人手里抢过来的短剑,右手长刀一抖,猩红血色自冰冷刀锋滴落,他嘴角挂笑,笑容喋血,眼底也泛出微红,“你说潘大人搬救兵去了,他何时离开,带了多少人?预备向何人搬救兵?宋州原有的两千驻军现在何处?军曹何在?还有……”周先手中兵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挑开师爷怀中紧紧抱着的包袱,顿时金黄银白地晃得人眼睛刺痛。 百姓面面相觑,有想去捡的,但左右无人行动,那一两个心中躁动的少不得只有按捺下贪念。 “驻军……驻……驻军……”豆大的汗珠从师爷蜡黄的皮肤上渗出,眼珠左右乱瞄,“驻军……”森冷刀锋逼进肉中,师爷脖子上一道血口,鼻息间嗅到血腥味,登时连脚趾头都麻了,浑身发软,又不敢动,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我说我说!好汉饶命,大侠……您轻点儿……轻点儿……” 宋虔之朝周先使了个眼色,道:“把他带到东厢房里,我们马上过去。” “不能让他走!他走了谁来救我们?让他就在这里说!”人群中有人喊。 陆观转过身去,他手中的刀随之横在身前。冷若冰霜的目光扫在叫嚷那人身上,那人浑身一凛,向后退了一步,试图退到别人身后藏起自己来。 一路杀将过来,早有人注意到这三个人身手不凡。 为首那名壮汉是城中屠户,仗着一身力气,带着左邻右舍最先集结起来,他一脸肥肉抖动,转过身去与其他人商量。 “我们三个要杀出去,易如反掌。听口音你们也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宋虔之慢悠悠地说。 壮汉旋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宋虔之看着他,没有答话,神色闲散。其实宋虔之心里有些不安,总不能跟平民百姓动手,宋州局势之乱,堂堂知州扔下一城的子民跑得无影无踪,师爷溜得太慢被人抓个正着,正是官民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要是现在抖出身份,搞不好马上就要被砍,如果对方上来砍,为求自保,伤及无辜也在所难免。 “算了算了,你们要怎么审怎么审,但要是敌军冲进来……”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宋虔之立马接口。 州府衙门大门洞开,院中散落不少火焰,灭了一部分,留下少许不会扩大火势的火焰混淆视听,人群分散开,占据空下来的数十间房屋。 老人妇女怀里拥着小孩,男人们自发抄起菜刀、锄头、烧火钳当门神。 房间里时不时响起师爷的怪叫。 宋虔之和陆观在门外守着,两个人不知不觉手扣在了一起,宋虔之在走神。 “不用怕。”陆观低声道。 宋虔之一哂:“我不是怕。” “有许瑞云在,柳平文不会有事。” “嗯,我有预感,等许瑞云找过来,他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要是刘赟的人扮作黑狄军队烧杀抢掠宋州城民,这不会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些话宋虔之犹豫已久,他嘴唇嗫嚅,神色复杂地看陆观,陆观也在看他。 “你想说什么?”陆观的手抚过宋虔之眼角,他的少年晒得黑了些,奔波和战乱给宋虔之的眼眸里添了一些新的东西,却那么耀眼,陆观有一丝晃神。 “苻家的几个旁系,你接触过没有?” 陆观并不意外。 如果刘赟所作所为是出于苻明韶的授意,无论苻明懋所说的弑君杀父是不是事实,苻明韶都不适合再坐在那个位子上。 “我只认识东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想起来了,点了点头:“他年纪尚小。”东明王是荣宗亲弟的儿子,先帝这个弟弟一生闲散,醉心风月,最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他的正妃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独自一人将遗腹子养到现在,宋虔之皱着眉头,想了想:“有十一岁了吧?” “是,不过听说动资质很是平常。” 宋虔之道:“回京顺路吗?” 这就是要去看东明王了,陆观抚平宋虔之的眉心,道:“走陆路,不用绕路。” 宋虔之点了点头,原本宋虔之还有诸多想法。苻明韶能够走到今天,至少在进京前,陆观是他最大的臂膀。男人重功业,而苻明韶要是能成为明君,那便是陆观这一生中最大的功业。 宋虔之不希望陆观因为苻明韶所作所为感到内疚,然而箭在弦上,如果不能阻止刘赟进京取代李相,等刘赟的女儿做了皇后,刘赟的旧部重归他的麾下,那时苻明韶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更令人担忧的是,真正的黑狄军队屯在风平峡下,坎达英年纪虽然大了,阿莫丹绒虎视眈眈日久,一旦大楚内乱,难保阿莫丹绒与黑狄不会结成短暂的联盟。届时腹背受敌,将大楚疆域瓜分,那便走向了亡国灭族。 带着硝烟的夜风吹得宋虔之打了个哆嗦。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先满脸是汗地冲出来,喘着气说:“两千驻军反了一半,还有一半在秦安山里,城外东北十二里的山坳中,军曹是孙逸,这个人我没打过交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 “孙逸?”房上跳下来个人,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许瑞云:“等一等。”他朝房上伸出双手,一脸慈爱,“跳啊,别怕,哥哥接着你。” 众人:“……” 不出意料,房顶上蹲着柳平文,他声音在风中打颤:“我不跳!会死的!” 许瑞云:“不会。” “又不是你跳,你当然说不会!” 许瑞云将袍襟一撩,拇指擦过嘴唇:“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要是死了,哥哥陪你一块儿。” 不少人在往这边看,柳平文一张小脸儿通红,翻来覆去咬嘴唇。 “不用你陪我!” 许瑞云瞧他眼角闪着光的小模样,心里痒得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手上还残存着带柳平文在城里东躲西藏留下的温暖滑腻的触感。 许瑞云放柔语气,哄道:“快下来,哥哥一准接住你。” 他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柳平文满脸通红,心脏砰砰地跳,然而柳平文这个人,活到这岁数做过最胆大包天的事不过是从他爹的船上跳下来追宋虔之,他只不过往前探一探身子,分出半只眼瞥一眼离自己粮米开外的地面,便觉头晕目眩要倒了。 倏然间,瓦砾被铁箭射穿,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柳平文脚下一滑,屁股蹭着瓦片如同一个圆球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柳平文只知道自己抱住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太害怕了,以至于他用最大的力气死死抱住对方。 “这么大劲儿,真要勒死我啊?” 耳畔响起许瑞云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的纯爷们儿脸让柳平文闪电般松开抱住的脖子,急急忙忙跳下地,多的一眼也不敢看许瑞云,一个跨步上台阶滑到宋虔之身后,动作行云流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腿有多软。 许瑞云没再纠缠,朝宋虔之道:“你们方才说谁?孙逸?” “是,你认识?”宋虔之眼底一亮。 “熟得很,咱俩一个坑尿过尿,我去求援,他一定会来。”许瑞云二话不说出去找马,牵着马,朝躲在后面的柳平文勾了勾手指。 柳平文极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许瑞云大手揉乱柳平文细软的头发,翻身上马,挥了挥手,丢下一句天亮前回来,大马躲着箭镞飞射而出,许瑞云手提一杆长|枪的英姿消没在青烟弥漫的夜色中。 天快亮时,据守在衙门里的兵民已有五六百人,每隔半个时辰就得抵抗一波进攻。 孩子们被藏在内衙的地道之中,连牢房里都挤满了人。 汗臭味、闷热、孩子的哭啼,每个人呼吸的空气都有限。宋虔之坐在牢门口打了会儿盹,被踢了一脚,醒过来,借着那点微光,看见旁边的妇人小心而局促地将她孩子的脚按得紧紧贴住她的腿。 宋虔之本想安慰她几句,到底什么也没说,起身让出这块方寸之地,上到地面,院子里到处是人,说话声分外嘈杂。 柳平文远远看见他,招了招手:“宋大哥,这里!” 陆观递过手把宋虔之拽到身边来,一手按住他的头,在他发顶自然地吻了一下,贴着宋虔之的耳朵问:“睡醒了?” “嗯。”宋虔之头有点痛,“怎么样了?” “被围了,在搜集柴火和火油。”陆观道,“刚才有人爬上房顶想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一探头脑袋就被射穿了。” 宋虔之拧了拧眉。 “吴伯还没出现?” “找来了。”陆观声音愈发低,将宋虔之的侧脸按在下巴附近,潮热的鼻息喷在宋虔之耳廓上,“周先在那边,你睡觉的时候,吴伯死了。” 宋虔之浑身一抖,被陆观紧紧抱着,半晌,陆观察觉到宋虔之身体不抖了,他温柔地亲宋虔之的耳朵,安抚他的情绪。 宋虔之不住说:“我没事……我没事……”他抬头时眼前发花,仍盯着陆观的脸应在的地方。 陆观只是觉得宋虔之脸色难看,完全没有察觉这一刻宋虔之眼睛是看不见的。 片刻后,宋虔之呼吸缓了下来,眼前重新又能看清了,他抓着陆观的手臂,视线对上陆观通红的眼睛,不清楚陆观是因为吴伯而难过,还是太久没有休息。宋虔之抬手擦了擦陆观脸上半干的血,低声道:“吴伯怎么死的?” “他拿自己当人肉护盾,将李宣护在怀中,找到衙门来时,他右腿中了两箭,背上中了三箭,被人抬进来时已经快不行了,熬了不到半个时辰。”陆观以唇蹭了蹭宋虔之的耳朵,淡道:“吴伯给了我一样东西。” 两人视线一碰。 宋虔之立刻就知道了。 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东西。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名失控的青年在大叫:“马蹄声,我听见了!好多马蹄声!” “我们完了……敌军的援兵到了。”又有人在叫。 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谁也不甘落于人后,一个孩子开始哭,无数个孩子哭成一片。 领头的屠夫也控制不住局面,他的声音被吵嚷的人声彻底盖住。 “烟……是烟……走水了!快跑,离开这里!”失控的人声惊叫起来。 所有人都看见了包围在墙外,升腾至半空群蛇乱舞一般的青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燃烧气味。 “不要慌!”屠夫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却毫无震慑力,所有人都在朝衙门大门冲。 涌动的人流在数息后被逼了回来,当先冲出的数十人被围守在门外守株待兔的敌军毫不留情全部斩杀。 “天啊——”有人发出惨叫。 “老天爷,我陈家究竟做了什么孽?!”半老的妇人撕心裂肺地叫起来,跪倒在地,继而被胡乱奔逃的人群踩踏着她的手掌来回走动,她再也叫不出一点声音,侧脸贴在地上,俨然已经死去,被人拉起来时,她毫无焦距的眼看过去,被人群挤着,缓慢地来回移动。 “不要乱!”有人在大吼。 宋虔之让柳平文跟着自己,陆观将宋虔之护在身前,宋虔之一条手臂遮住柳平文,格挡开混乱的人群,三个人还在往屋里跑,在陆观的主导下,三个人逆着人流终于挤进一间昏暗的小屋。 屋子里俱是血腥气。 其他人已经跑了出去,只有周先紧握着兵器在保护李宣,见到他们进来,周先先是警惕,继而冷静下来。 “黑狄人放火了?”周先问。 “不知道是不是黑狄人,确实起火了,这座衙门是宋州唯一不是木质的房舍,他们还是搜集了足够多的干柴和火油,刚刚烧起来。冲不出去,外面全是兵。”宋虔之心急如焚,话语尽量平静地分析,“只有下地道。” 陆观握了握他的手,道:“后院里有一口井,是空的。” 宋虔之眼睛睁大。 “还没人发现,我们就四个人,能躲。” 宋虔之还想问其他人怎么办,然而,他心中一片冰凉,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凭他们三人之力,不可能救下这数百城民。如果他们不能平安回去,向周太后、秦禹宁等人拆穿苻明韶的谋算,死的人只会更多。 是大楚的君王,操刀挥向了宋、循二州。 枯井在府衙后院之中,杂草丛生,被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芭蕉树遮蔽其间。 滑下去时,宋虔之手指摸到井壁上滑腻的青苔,落地他的脚下是一片湿润泥泞,接着李宣被放下来,宋虔之和周先替他解开腰上的绳索,向上叫道:“可以了。” 柳平文浑身发软,骨头都觉得冷,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宣浑身发抖地抱着宋虔之的腰,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下骨架,哆哆嗦嗦地在宋虔之耳畔喃喃自语:“弘哥……弘哥我怕……”男人枯瘦的手指在宋虔之的唇畔摸来摸去,渴求的目光紧紧追着宋虔之。 就在李宣要吻过来时,他后领子被人抓住向后提开。 陆观冷着一张脸,让李宣在旁边待着。 李宣浑身一哆嗦,抱着自己的肩,侧坐在一角。 宋虔之想叫他不要坐着,地上全是泥,又怕李宣发起疯来制不住。 “东西带着吧?”陆观手摸到宋虔之的手,牵住他,话是向周先问的。 周先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柳平文,拍拍身上的包袱:“带着。” 宋虔之发现周先看了一眼李宣,收回来的目光甚是怪异,他来不及多想,听见上面更吵了,他把耳朵贴在井壁上,脚步声、马蹄声犹如乱鼓,直突突震颤在人心上,不管这拳头大小的一团肉,能否承得住巨大的声响。 陆观将宋虔之一把揽过,不让他去听。 宋虔之挣了一下,耳朵被陆观捂住。 周先神色凛然,嘴唇紧绷,嘴角似被千钧重向下拉扯,无法复原。 宋虔之耳朵里嗡嗡的响,眼前一阵昏暗一阵明亮,腹中饿得他浑身没有力气,唯独陆观的体温和气息,令他稍微平静一些。 一个念头一遍一遍地在往他的脑子里钻。 上面正在发生什么? 有多少人能躲过这一劫? 前所未有的悲凉让宋虔之突然浑身一挣,继而被陆观抱得更紧,陆观将宋虔之的头死死按在怀里,须臾,陆观的胸口感到一阵温热的湿意,他的手一遍一遍抚宋虔之的头,唇一遍一遍碰宋虔之的发顶,臂膀中宋虔之的身体抖得厉害。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宋虔之平静下来。 陆观耳朵贴在井壁上。 另一侧,周先也将耳朵贴在井壁上。 “没声音了。”周先道。 “不,还有人。”陆观道,“再等等。” ☆、正统(拾贰) 直至确定地面没有动静后,陆观屈伸手指,借着井口漏下的微光,把绳索紧紧缠绕在左手手臂上。 “我上去看看情况。”陆观小声道,他回过头,一把捏住了宋虔之的后脖子,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宋虔之红着脸:“你当心。” 陆观下井前将绳索另一头固定在井口旁不足两米外的一棵大树树干上,这时,他右手匕首在光滑得无处攀援的井壁上固定,左手借绳索的力,手脚配合,如同一只灵猴,迅速爬上井口。 李宣磨蹭过来抓住宋虔之的衣角。 宋虔之低头,轻轻拍了拍李宣的肩膀,李宣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一把抱住宋虔之的腰,大力地将头埋在宋虔之的怀里。 宋虔之愣了一愣,没有把人推开,手悬在半空,也没有再安抚李宣。 “你在干嘛?”周先奇怪地瞥一旁的年轻人。 柳平文双手合十,眉心紧皱地低着头,紧张交握成拳头的手不停颤抖,嘴里念念有词。 “你不是吧,求神?”周先不可思议地压着嗓门叫唤。 “我……我……我……”柳平文咬着嘴,含含糊糊地说,“我求菩萨保佑许瑞云顺利搬来救兵啊。” 周先惨不忍睹地遮住眼。 “吴伯留下的东西,你看了吗?”宋虔之突然想起来,问周先。 “看了。”周先道,“出去给你看。” 宋虔之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周先眼神古怪,而且他的视线在李宣身上停留了片刻。心头这股怪异很淡,没有引起宋虔之的留意,小木桶从上方垂了下来,陆观的人挡在井口,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周先安排了一下,让宋虔之先上去,接着是李宣,不然李宣可能会撒泼,引来敌人就不好了。 再是柳平文,他自己殿后。 空气中一股焦臭味,而天空已在渐渐变亮。 宋虔之眼神制止陆观将李宣拎到一边,然而,一对上陆观的脸,李宣就像受到了惊吓,连忙松开宋虔之的腰,改为牵着他的手。 “你和疯子计较什么?”宋虔之无奈道,他轻轻拍了拍李宣的背,让他不要害怕。 李宣眼睛鼓得圆圆的,不住偷看陆观。 黎明悄然而至,万丈金光几乎在一瞬间冲破云层,投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宋虔之知道焦臭从何而来了。 烧焦的残肢遍地都是,身首异处的也不在少数,他下意识想遮住李宣的眼睛,甚至有一瞬犹豫用不用直接把人打晕。 让宋虔之意外的是,李宣只是牵着他,跨过那些焦尸时并未流露出恐惧,他身体前倾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视线避无可避扫过其中两具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的尸体。 宋虔之的手握得更紧。 李宣却无所谓地拽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陆观紧跟着宋虔之,一手托着他的腰,借着手掌与身体接触想要传递一点力量给他。 走到后院入口附近,才有人声传来。 陆观将宋虔之扯到身后。 周先握紧手中长刀,也把柳平文拽到身后。 柳平文脸色苍白,早就要吐了。 “在这儿。”从门口探进来的那张脸,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许瑞云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大步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名矮墩战将。 “孙逸。”许瑞云朝矮墩道,“兵部的两位大人。”许瑞云往陆观、周先一指,对孙逸邪邪一笑,“宋小弟,这位陆大人的相好。还有,柳平文,认识一下。” 柳平文突然被叫到名字,小身板触电一般挺得笔直。 许瑞云自然而然勾肩搭背把人顺势搂到了自己身前。 孙逸脾气好,爱说笑,神色间似乎心里有事,不必明言,在场的人都有这样的担忧。这一票干大了,整个州府衙门前前后后横尸遍地。 宋州城被孙逸的驻军接管,活口不足百人。 躲在州府衙门里的人,带宋虔之他们,只活下来了五十三人。 谁也没有心情吃饭,咬了两口干饼子,宋虔之腮帮子的活动慢了下来,他吃不下,两眼发愣一般地出神。 陆观担忧地从侧旁看他,给宋虔之倒了一杯冷茶。 宋虔之头一抽动,显然刚刚回神,就陆观的手刚喝了一口,脸色煞白,冲出门外。 呕吐声让所有坐在堂子里用饭的军官和士兵都放慢了用早膳的速度。 吐完以后,宋虔之进来,一脸没事人地慢慢填饱肚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看到李宣碗里还剩下的大半碗粥,拿过勺,要喂李宣。 陆观放下筷子,从宋虔之手里把李宣的碗和勺子接过去,不待多言,勺子在碗里碰得叮叮当当的,刚喂了李宣一嘴。 李宣不知是抗议还是真不想吃,张嘴就吐了陆观一身。 最后还是宋虔之把李宣给喂饱,哄他去床上睡了,才从李宣握得紧紧的手中抽出手指。 隔壁房间里,孙逸本来在说话,被宋虔之开门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宋虔之,眼中的怒意尚未来得及收。 许瑞云毫不避忌地说:“用不着你来扛,我自会向朝廷禀明情由。” “许瑞云!”孙逸满脸涨得通红,手掌在桌上一拍,“我他娘的是胆小怕事的人吗?” 许瑞云斜乜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想法:是,就是。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仅仅小半个时辰后,同样在李宣隔壁的房间,李宣同样还在自己房间里睡得安安稳稳。 周先放下窗板。 “没人了,都在清扫战场,孙逸我没看见在哪儿。” 许瑞云嗤笑道:“估计躲到哪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怀里哭着要奶吃。”他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眼角余光瞥到柳平文满脸通红,心中犹如一只猫在抓,不过还是收敛了些许。 “接下去怎么办?宋州肯定不能呆了。我听孙逸说,循州也去不了,江面被獠人断了,保不齐能回回都有好运气,我是不打算冒这个险。” 柳平文顿时急了:“那我爹呢?” 宋虔之注意到许瑞云语气中有一瞬的闪烁,而柳平文关心则乱,没有听出来。 许瑞云摸着柳平文的头,像个大哥那样,手滑落到他瘦削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你爹顺水而下不过半日就到循州了,肯定没事,只是我们现在没法过去。” 柳平文前一刻放下的心,突然又提了起来,他着急道:“要是循州也被攻陷……” “不会。”许瑞云斩钉截铁道,“老黑在,要是宋州这个战局,他只要三百精兵就能扛下来。” 柳平文一介书生,在家时连书房都少出,被许瑞云底气十足的话忽悠得一愣一愣。 “那我们怎么办?”柳平文话一出,室内一片安静,他慌张地看了一圈,发现许瑞云在看陆观,而陆观盯着桌子,周先则看向宋虔之。 柳平文不出声了,他的手埋在桌子上自己的小臂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只有四个人,走水路回京风险太大,陆路就得找马,翻山越岭的路也不好走。只要想一下经由水路而来,路过的那些崇山峻岭,深林毒瘴,宋虔之就觉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 整间屋子闷得像是大雨将至的暑天傍晚,空气里水汽充沛,令人胸闷。 “孙逸什么意思?”宋虔之问起进屋之前打断的对话,他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这个。 许瑞云也是一顿错愕,继而冷哼道:“他派出去的密探得到消息,天子下了新的诏令。” “什么诏令?” 许瑞云十指交错,将手指揉来揉去,他的下巴藏在一片阴影里,阳光只照亮了他的右半边脸。 “舍宋、循二州,让白古游分兵在宋州与祁州的交界处,在龙河南岸竖起一道防护壁。” “又让白古游分兵?”从北面带兵南下时,白古游已经分出一半军队,而以苻明韶为首的统治集团再次让白古游分兵,宋虔之道,“要是风平峡的黑狄人趁虚而入,坎达英那头老狼不会按兵不动放过这个机会。” 许瑞云道:“起码陛下的本意一定不是做亡国之君,兵行险着,他一定有自己目的。” “那他的目的,只能称作愚不可及。”陆观冷道。 周先:“你们在说什么?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遇上的是黑狄人,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什么舍了宋、循二州,这二州虽然是边远之地,却也不小。这么大的一块饼,怎么可能说舍就舍?” 许瑞云没有理会他,向陆观侧过身,食中二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李晔元没有大过,去岁皇帝下罪己诏,已经错过问罪宰相最好的时机。唯有大乱,方可打破如今的朝堂局势。” 话到这里,宋虔之已经清醒了,他满背汗出如浆,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问:“仅仅是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朝堂,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 柳平文颤抖的声音道出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这是弃发?!这是削肉断骨!”宋虔之倏然起身,陆观跟着也站了起来,将宋虔之笼罩在他的身影里,陆观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虽不发一言,与陆观的对视,却让宋虔之平静了下来。 在这里发火是没有用的。 这个念头穿过诸多纷杂的想法来到面前,宋虔之强令自己坐下,语速缓慢地说:“白古游要是只从风平峡分兵,黑狄人一定会趁机拿回白古游年初收回的失地,而若是从北地调兵,战线长,阿莫丹绒一定会动手。刘赟的旧部在南,要北上抵御阿莫丹绒,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刘赟的旧部,并非只在宋州和循州,既然刘赟被圣上召回,镇北军前线的局势不利,对刘赟而言却是重建功勋的好机会。 “当年刘赟势大,是在军中与诸多将领结党,仗着军功和与太子的关系,屡次干涉先帝任用大臣。而任命大臣是只有宰相才有的权力,至于他儿子犯的事,虽确有其事,却不是刘赟被一贬再贬的真实缘由。当年荣宗巡视犒劳三军,亲口对诸大将军言,不再以刘赟结党一案牵连无辜,此事没有再查下去。”许瑞云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陆观能够猜到,是和苻明韶曾有数年情谊,彼此知之甚深,又有楼江月林疏桐的案子在前,黑狄入侵,接着宋虔之得到了霸下剑,却被苻明韶派来的柳素光拓走了模子,铸出一把假剑,调令刘赟在宋州、循州的旧部。一旦事发,假剑找不出来,宋虔之就得背这命人假扮黑狄人屠杀城民的黑锅。 而许瑞云不会知道这些内情,撑死了他只知道骚扰宋州、循州的敌人,不是黑狄人,而是大楚自己人。 仅凭这些线索,许瑞云能想到朝堂派系之争,其实很有出仕的天分。宋虔之心里暗道,让许瑞云在循州当个军曹,实属浪费人才。 许瑞云哼了一声:“我父在抵抗阿莫丹绒长达十年的战役中,屡立奇功,深得白大将军器重,只是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白大将军军纪严明,将他调离北线,打发到了循州。我也随父亲到循州,我父染了脚气病,不治而亡。至今我母亲尚且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循州。” “你在白古游军中现在仍有兄弟?” “自然是有,我在镇北军时,才十三岁,来循州时已经二十了。镇北军当然有我过命的兄弟,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宋虔之道:“这不用。那最近还有镇北军的消息吗?” “连人都没法通过,鱼雁往来更是不行,自开战以来,我养的三只信鹞全被射死了。训练新的信鹞需要时间。现在也没有条件。”许瑞云道,“如果离开这里,最好只有我们四个人。” 许瑞云看了一眼柳平文,改口道:“循州知州把他儿子托给宋小弟你,也应当带上。至于那个傻子,留给孙逸,他会好好照看。等战事结束,再来接他。” “不行。”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几乎立刻否决了许瑞云的提议。 “那个傻子到底是什么人?”许瑞云不耐烦道,“我早看你们鬼鬼祟祟,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傻子上路,甭跟我说托孤那一套,骗鬼都不信。” “李宣是先帝的儿子。” 陆观没来得及阻止宋虔之。 许瑞云愣了愣。 “就是那个傻子,他是先帝的私生子。” 许瑞云大张着嘴,很不能接受,荣宗皇帝是出了名的强悍君主,与周太后恩爱已成民间佳话,乍然一听还有私生子,震得许瑞云半晌回不过神。 宋虔之紧接着丢下又一个炮仗:“先帝还留下遗诏,传位于他。” “逐星!”陆观凌厉的眼神扫向周先。 周先举起双手:“哎,不管我的事儿啊!我什么都没说。” 宋虔之眉头拧了拧,眼睛渐渐睁大,嘴巴发干。 “真这么写?假的吧?” 许瑞云:“假的。传给一个傻子,除非先帝疯了!” “先帝没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陆观虽感到头痛,也知道许瑞云是有用的,而许瑞云也是难缠的,不把这个疑惑解答清楚,许瑞云随时有可能干出让他更头疼的事情。 整理了一下心情,陆观放松双肩,示意宋虔之给他倒一杯水。 柳平文殷勤地倒了杯水给陆观。 陆观:“……”他险些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 “他立了四名辅政大臣,让这四人辅佐李宣一直到他的疯病被治好。” “治不好呢?”许瑞云奇道。 “治不好就传位给李宣的皇长子。”陆观淡道,对这样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宋虔之却感到很奇怪,但他没有将怀疑说出口,只是顺嘴问了一句:“确认遗诏是真的?” “字迹和荣宗的字迹一样。”出身麒麟卫的周先出声道。 “所以傻子必须带走了?”许瑞云仍未从不可思议的震惊里缓过来,他站起来,一手撑着桌,一手扶额,“头好痛,我缓缓,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别散,柳小弟,你扶我一下。”许瑞云借机把柳平文带走了。 周先看了看余下二人,自觉道:“要不……我也头痛,出去缓缓?” 宋虔之:我这有话要单独和陆观讲就这么明显? 多余的人都自觉退出后,宋虔之刚朝陆观的方向挪了半步,尚未将整个身转过去。 “这四个人的名字在遗诏里,有白古游,待会我给你看。” 还是很自觉。 “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宣已经疯了,要是辅政大臣总领国事,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谁做不是做,为什么一定是李宣,还要把皇位传给李宣的儿子。还不传给嫡长子,只是传给皇长子,在血统大事上,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你觉得为什么?”被宋虔之这么一说,陆观也觉得奇怪了。 “梨花庵。李宣的母亲是谁?你记不记得,荣宗的母妃,是因为生下男孩,才被立为皇后,继而荣宗被立为太子。”宋虔之道,“要是荣宗的母妃生的是女儿呢?” “这怎么可能?”陆观的话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可能,要论宫廷秘辛,宋虔之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李宣是受到极大刺激才疯的,他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疯癫,李宣自己无法理政,还要让他做皇帝,甚至隔代指定要让李宣的皇长子继任。”宋虔之眸光清澈起来,“要紧的是李宣的血统,而非他本人。” ☆、正统(拾叁) “你的意思是,荣宗身上没有苻家血脉,他传位给李宣,是因为李宣的亲娘是真正的皇族。”陆观顿了顿,沉吟道,“假设荣宗的母妃生下的是女婴,荣宗会和长大后的这位公主生下李宣,十有八|九并非巧合,可能是经人设计。” 宋虔之摇头:“我看过荣宗在世的记录,小时候常常面见这位姨父,他为人强悍,极具威严,掌控欲很强。就算被人设计让公主怀上了孩子,他也有很多机会杀死李宣,更不会立下这样的遗诏。如果只想要保护这个私生子,给他个什么王位也就是了,吴应中带着李宣远离京城大可以不用再回去。这样的一封遗诏,托给愿意以性命相护的忠臣,他是真的要让李宣做皇帝。而李宣已经疯了,隔代指定承继大统的孙儿,皇长子可能是嫡长子,也可能是庶子,荣宗很心急啊,无论资质,也不论母家身份,只是要李宣的第一个儿子,就要立为储君。说明荣宗不想有任何意外,以免夜长梦多。” “即便是为了血统,这也太草率了。”陆观道,“要是李宣的儿子是个草包,也传给他?” 宋虔之叹了口气:“如果血统是先帝的心病,那这个秘密,就已经压了他一辈子。起码在他写下这封遗诏时,他心里的负担就可以放下来,至于李宣是否真的能回京做皇帝,先帝恐怕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快驾崩,毕竟李宣离开京城时,弘哥才出意外几个月,先帝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和考虑,甚至立下新的遗诏。还有,如果我们之前的猜测不错,李宣是因为对太子的马下毒,太子又因为坠马而死,他现在虽然疯了,但对弘哥的感情显而易见。在这种剧烈刺激下,李宣疯了。先帝只要是个人,不会毫无愧悔之意,何况李宣应该是他亏欠最多的儿子,身份不能得到承认,进宫也是做太子的伴读,没有享过福,这也是一方面。” 陆观一言未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虔之看。 宋虔之脸庞微微发红:“看什么看……” “我喜欢的人这么聪明,让我很有危机感。” 宋虔之耳朵都红了,咳嗽一声:“遗诏我真没看过,本来想唬住许瑞云。他应该不想带李宣,毕竟人疯了,路上会很麻烦。” “麻烦的又不是他。” “对,是我。” “也不麻烦你,那疯子把你当成故太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麻烦的是我,要不是受吴伯之托,每次他过来抱你,我就想把他那双手给剁了。” 宋虔之:“……”说你吃疯子的醋还不承认。 “悄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我说一下我的决定。”许瑞云缓过来了,推开门,才敲门,大大咧咧过来坐下,“疯子要带,走陆路太慢,水路冒险,求快还是求稳?还有,疯子一路吃喝拉撒都要人管,我没什么耐心,他我是不管,路上生病了饿着渴着了都跟我没关系。” 宋虔之:“行,你管柳平文就够了。” 柳平文抗议道:“我自己能管好自己。” 宋虔之没理他,拿出纸笔,三人商量好北上的路线,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像是孙逸带人回来了。 在陆观和宋虔之不露痕迹地主导下,这条路线会经过东明王的领地,幸运的是,从地图来看这也并不绕路。 孙逸脸色不好地推门进来,宋虔之在卷地图,不防备许瑞云一把将地图抢了过去塞进怀里。 宋虔之:……反正他已经都记在了脑子里。 “我派一队人护送你们。”孙逸粗声粗气地说。 “不用,人多碍事。”许瑞云毫不犹豫地拒绝。 孙逸脸色愈发阴沉,想说什么,目光逡巡一圈终于还是没说。 累了一整晚,所有人都需要休息,宋虔之睡了一个时辰起来,陆观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把烧黑的药壶,后面跟了一名中年人。 原来陆观去找了大夫,让大夫验李宣平日里吃的药留下的残渣,他在吴伯的被烧毁的房屋里仔细搜寻过,没找到药方,只有用这种笨办法。那大夫是寻常郎中,平日里瞧得最多的不过是一些风寒咳嗽。 宋虔之本来不抱希望,想不到郎中看见李宣,当即眼前一亮,一拍脑门,说自己曾给李宣瞧过病。 配合陆观找来的残渣,郎中写下了一张方子。 “我要是没记错,老吴找我抓过的就是这方子,比我能开出来的高明多了。”大夫又问吴应中去哪儿了,得知他已经死了,那大夫一愣,旋即眼眶泛红,感慨了两句世道无常,收了诊金便辞去。 这一天晚饭吃得很早,孙逸还是给几人提供了好马、干粮,临别孙逸跟许瑞云没多说一句话,他站在宋州向北出城的分道口上,一直目送许瑞云的马消失在视线中。 人少,目标就小,又是夜里赶路,头一夜平安无事,翌日上午找了个镇子歇脚喂马,突如其来一场大雨,几个人顶着蓑衣冒雨前行。 李宣一刻都没法离开宋虔之,而且他没办法单独骑马,只能让他和宋虔之同乘一骑。李宣似乎很怕陆观,一路乖巧,下马嘘嘘时还会绕着紧紧牵着宋虔之陪他一起去。 陆路很不好走,第五天天还没亮就上山,天黑以后还在山里打转,运气不好没找到山洞,只能席地而眠,蚊子专挑细皮嫩肉的人咬,柳平文的小白脸上肿起三个拇指大的包。 “跟你说涂口水可以止痒消肿……”许瑞云非把柳平文按在地上要给他的脖子和脸上的蚊子包涂口水,柳平文抵死不从,挣扎中衣袍扯松开,展露在柳平文面前大片细白的脖子、嫩得跟姑娘似的光滑皮肤,几乎让他兽性大发。好在许瑞云悬崖勒马,没有动手动脚,在接下去的几天里,逼着柳平文,尽量不去看这小白脸。 天儿是一天比一天热,山路走了五天,下山的路上柳平文和李宣两个都跌了跤,弄得一身泥。 走出山的第一晚就到了祁州州城,谁也没有想到,会在祁州碰上龙金山,他一身黑甲,威风凛凛地带着一队手下人经过。 而宋虔之他们坐在路边的茶摊歇脚。 龙金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祁州整座城都显得整肃,天黑以后,城中就很安静。所有住店客商都要登记真实姓名、原籍,留下一枚指纹。 房间不大,还算整洁,宋虔之总体而言比较满意。他先把手洗干净,然后招呼李宣过来洗手,李宣年纪比宋虔之大一轮,眼神却是全心依赖和信任,每当被李宣看着,宋虔之就觉得心里一软,像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看着。 跋山涉水八天了,宋虔之抬起袖子闻,眉头皱得死紧的,都有味儿了。 “陆观,谁给李宣洗澡?”这事儿宋虔之还是得问清楚,别他动手洗了,老陈醋打翻了。 “我来,等一会,铺完床就去。” 结果客栈里洗澡都得到角房去,一排六个大木桶,没有单间。陆观给李宣洗澡的时候,李宣怕得要死,浑身哆哆嗦嗦,脸色发白,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陆观实在没办法,没法下死手虐待一个疯子,只得让贤。 宋虔之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一面小声安抚李宣,一面从水里出来,围了块毛巾在腰上,一身白皙肌肉,看得陆观别过脸去,逮着自己的身子一顿瞎擦。 给李宣洗澡的时候,宋虔之发现他腿上好几块青青紫紫,屁股墩也摔出一大块淤青。李宣不会完整连贯地表述,碰到他腿上的淤青,他也知道皱眉,眼眶里氤氲起泪雾,却不知道要叫疼,也不知道要躲宋虔之的手,反而呼吸急促地忍住不让自己躲开。 洗完澡宋虔之想出去街上买伤药,掌柜的硬是不让出去,说是祁州天黑以后就宵禁,家家闭户不能出去,出去会连坐店家。 宋虔之还从未听过有这种宵禁,便问掌柜,有些住得近的亲戚朋友,也不能在晚上串门子吗? “您这开小的玩笑,你们不是京城来的吗?再说有亲戚朋友也不至于投店来了。”掌柜的看宋虔之年纪不大,没有放在心上,手指把算珠拨得啪啪响。 宋虔之想着不让我出我不知道翻墙吗,脚步刚换了个方向。 有人拍客店的大门,拍得震天响。 宋虔之挑眉道:“你们不是宵禁,夜里不让出门的吗?” 掌柜的也觉奇怪,跑过去打开门,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军……军……军爷……咱们家可没犯事……” 身形魁梧的大汉直接推开掌柜大步走进来,冰冷头盔下冷漠的双眼与宋虔之撞了个正着。 “龙金山?” 龙金山已经不在李奇麾下,被白古游亲自要了过去,现在白古游的麾下领一队右先锋。 店家切上来一盘猪头肉,片片半白半红,晶莹剔透,卤味浓香扑鼻。 龙金山不客气地撕下一只烤鸡腿,边啃边说:“晚上就吃了一个馒头,饿死了。” 宋虔之给他倒了一杯酒,问他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让人跟着你们的,没发现?” 宋虔之心中一凛,还真的没发现。 “你们警惕性太差了。”龙金山道,“到祁州来做什么?要是找白大将军,我带你们去。” “只是路过。”眼前的龙金山已经不是一身匪气的山贼头目,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一身戎装,充满英朗的彪悍感。 “路过去哪儿?”龙金山啜了一口酒,发出享受的声音,笑了笑,“偷着喝点儿,今晚应该没事。” 陆观:“在白大将军手下,你还是按规矩来。” 龙金山笑着打哈哈抹了过去,只是大口吃肉,挥舞着筷子,示意宋虔之和陆观也吃。 他乡遇故知,龙金山很高兴,在孟州也是匆匆一见,索性他把自己怎么从了军,跟着李奇怎么立功,救了白古游手里一员重要的将领,说起白古游把他要过来,龙金山满脸惊奇,他说这件事让他深受鼓舞,愈发觉得应该好好干,他不再是惹人痛骂,朝廷喊打的山贼,而是保家卫国的军爷,自豪与骄傲跃然于龙金山黝黑的脸盘子上。 “好好干,报答白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小弟敬未来的大将军一杯。”宋虔之食中二指托起酒杯,先干为敬。 龙金山不好意思地一哂:“酒我喝了,大将军就不敢当。”他目光有一瞬的凝滞,很快恢复,继续道,“每次出战,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战场,只有拼尽一口气,永远不回头,战至最后一口气,你看这里。”他头一偏,露出颈上一道箭伤,伤痕泛红,是才愈合不久的新伤。 “讨媳妇了没?”陆观神色随意地问。 龙金山脸红道:“讨什么媳妇,亡命之徒。” “你现在已经不是亡命之徒了。”宋虔之道。 “一样,身份变了,说白了也是一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干嘛还拖累别人好姑娘。”龙金山紧着吃了几片肉,一整只烧鸡都被他啃得干干净净,酒足饭饱,又问了一遍宋虔之他们有没有事要他帮忙。 宋虔之本想去看看白古游,犹豫间问了一句:“白大将军身体好吗?” “好。”提到白古游,龙金山满脸掩饰不住的钦佩,“以一杀百,他是咱大楚货真价实的战神。” “那就没什么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不用惊动大将军。”宋虔之道。 陆观送龙金山出门,宋虔之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一杯,祁州的酒酒液是黄的,如同稀释的蜂蜜,味儿也带一点甘。 宋虔之慢慢地喝一口酒。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穿过后院的途中,陆观视线看着前面,也没有停下脚步,低沉的嗓音说:“宋、循二州真的要舍了?” 龙金山背脊一震,地上的影子随之透露出紧张。 “这是军中机要,你怎么知道……”龙金山压低着嗓门,快速地说。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军队是人组成的,不是一根根木头桩子。”陆观道,“真的假的,谁的命令?” 龙金山稍有迟疑,道:“皇帝下的旨,一个老太监送到军营里来,排场摆得不小。都他娘的守不住城了,还要隆重接待那个老阉狗,真他娘的……”龙金山往地上呸了一口。 “二州不管了,但是白大将军说,如果有百姓逃难过来,验明身份就可以放进城。” “逃难过来的人多吗?” “不多。我也觉得奇怪,循州几乎没有人逃过来,宋州的也才零星地过来了十来户人。对了,宋州知州潘林桂被白大将军以临阵脱逃杀了头。先斩后奏,杀得真他娘的漂亮。” 听了这话,陆观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龙金山倒没有注意,已经走到了前堂,他朝陆观略一拱手,就离开了客栈。 当啷一声宋虔之手里的酒杯掉在桌上,前襟湿了一大片,陆观用袖子给他擦,责道:“当心。”陆观当然知道宋虔之是为白古游先斩后奏之举担忧,宽慰道,“白古游还有用,还不到算账的时候。” 宋虔之心急如焚,夜里根本睡不着,急出来一嘴的燎泡,第二天起来连早饭的馒头都咽不下去,嘴里疼得没法说话。 李宣还要过来嘴对嘴给他吹,陆观提着李宣的后领子,把人扔给周先,彻底怒了:“这个孩子你带,回去给你记头功。” 周先:“……” ☆、正统(拾肆) 赶路一整日,夜里下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落脚的村子很小,全村不到五十人,外来客特别引人注目。宋虔之他们借住在村长的家中,村长的儿媳妇负责烧饭,晚餐是一大锅杂煮的乡野蔬菜,一碟金黄色的炒鸡蛋,一大盆野菌汤。主食是一簸箩玉米馍,最后没吃完,带了一些作为干粮。 晚上睡在摇摇欲坠的茅屋中,湿气很重。 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个炸雷惊醒。 陆观的手在宋虔之汗津津的脸上抹了一把,手贴着他的腹肌,唇贴着宋虔之耳畔细软的头发蹭了蹭。 “做噩梦了?” 宋虔之:“没有,你睡。” “你不睡我怎么睡?别动了,明天还要赶路,大腿不疼?” 宋虔之不满道:“我没动。”旋即心中一凛背后是汗,忍得辛苦,却真忍住了一点儿没动。 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听见雨停了,吁出一口气,听见陆观的声音:“还没睡着?” 早知道身后人也没睡着,他就不用忍得这么辛苦。宋虔之翻了个身,面对面抱着陆观,被子里热得要死,陆观体温比寻常人高,时时像个火炭,宋虔之却舍不得松开他,南方天气潮,蚊子多,也不敢光腿睡,只得忍着热。 凉悠悠的风吹拂到宋虔之脸上,宋虔之睁开一只眼,看到陆观在扇一把蒲扇,心说他什么时候上哪儿搞的扇子,自己怎么不知道。 朦朦胧胧的睡意乘着凉风袭来,宋虔之双手抱着陆观的胳膊,手掌贴着他的手臂,一条腿压在陆观身上睡着了。 东明王的封地就在祁州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林城,仍在祁州地界以内,是三面环山的一片平原。 原本宋虔之以为陆观说的认识东明王的母妃只是随口一提,兴许就是一面之缘,不想他是真的认识,门房进去通报了名姓之后,管家亲自来迎。 众人在前厅等了不到盏茶功夫,就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走出。东明王的母妃容貌明丽,眉黛细细描绘过,肤色极白,面颊未施胭脂,绛色点唇,身量纤瘦而高,如同一杆容易被风摧折的竹。 “多年未见,恩公风采如昨。”妇人点一点头,笑道,“似乎长高了一些。” 听到东明王母妃的话,宋虔之立刻想到,陆观与她认识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早年间陆观浪迹江湖,估计干了不少游侠行侠仗义的事,要不是苻明韶这一番蠢事,也许这辈子陆观和这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妇人视线掠过余下几人,当她目光短暂停留在李宣的脸上时,宋虔之心里咯噔了一声。 接着,东明王母妃似乎没发觉什么不妥,坐了下来。 众人跟着入座。 “恩公登门,可是有事?” 两名侍女一人捧盘一人奉茶,茶上完又添了几碟子点心,颜色做得鲜嫩可爱,妇人一再让他们尝尝,盛情难却,宋虔之吃了一口豌豆黄,眉头舒展开,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块,才住了手。 这样像是他光为了吃而来。宋虔之正襟危坐起来,不经意看见上座的妇人正在看他,宋虔之一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妇人移开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笑。 宋虔之是不知道是不是笑他,只是脸上也微有点热。 “前几日奉旨到宋州查事,龙江被匪徒霸占,只好走陆路回京,顺路来拜访王妃。” “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先夫留下的百亩薄田,清贫度日罢了,总算诸事平安,小儿能读一些圣贤书,明白事理。将来这家业传给他,等他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有人主内,我就轻松多了。” 当着数人,东明王妃仅仅说了些客套话,留陆观和他的朋友小住几日再走,陆观虚应下来。 几人各自被仆人带去房中,宋虔之脱了靴子坐在榻上。 陆观拧来帕子给他擦手擦脸,宋虔之胡乱一抹,陆观按住他的肩,仔仔细细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耳朵。 “待会儿她一定会让人来叫你。”宋虔之睁开眼,跪坐在榻上,陆观已经重新拧干了帕子,站在床前擦脸。 宋虔之突然兴起,朝他勾勾手指。 陆观:“?” “过来。”宋虔之小声说。 陆观一脸茫然地靠近,被宋虔之一把抢过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还用裹着湿帕子的手指去戳陆观的鼻孔。 陆观眉头紧拧,只是用两只手环住宋虔之的腰,怕他摔到床底下去。 “没劲,你怎么不揍我……”宋虔之话音未落,袍子被掀了起来,整个兜住他的头脸,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惊叫道,“喂喂,开玩笑开玩笑,别揍我,哎……你还真敢……”后半截音吞在了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过了会儿,宋虔之满脸通红地从袍子里坐起来,把袍摆放下去。 陆观凑上来吻他,宋虔之满脸嫌弃地跟他亲了会儿,含糊道:“也没什么怪味道……” 陆观没说话,只是更深地与他接了个吻。 果不其然,赶在晚膳前,王府管家就来叫陆观过去说话,宋虔之本来昏昏欲睡不想去,被陆观扯起来穿戴,硬要他一块儿去,宋虔之先被扯得坐起,陆观一转身的功夫,他又躺下去了。 陆观作势又要掀他袍子,宋虔之连忙按住他,面红耳赤道:“陆大人,你想一下午把本侯爷掏空不成?” 陆观笑了笑,给他穿鞋。 宋虔之示意自己来,起身整理头发和衣袍。 外面等着的管家见出来的是两个人,眸色闪过诧异,转瞬又收敛好情绪,没有阻止宋虔之跟随。 这次管家将二人带到后院,院子里花木草石布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观赏情趣。 东明王妃换了一身淡粉色长裙,头发显然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正在屋里挑挑拣拣地剔一盆月季花,将多余的枝条剪掉。 “坐。”王妃没有抬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随手将没用的花枝丢到一旁铜盆中,之后净手,擦干,这时王妃仿佛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询问地眼神望向陆观,“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 东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轻时到过京城,之后深居简出,是第一次见宋虔之。 “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书省的同僚。” 王妃觉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轻轻一勾:“我知道你的母亲。” “王妃知道家母?”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东明王妃露出回忆的神色,她说话时语速不快不慢,嗓音并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带着几分绵软的柔媚。 “周太傅的嫡女嫁给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没有被父母当做拉拢权贵的筹码,你母亲的这桩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后,依然是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进京领受赐婚封赏时,曾有幸听过一些。不过当时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后,几乎都断了联系。”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显然没有将这等世态炎凉放在心上。 “你父待你母亲好吗?”王妃侧身坐着,想起什么,觉得问话不妥当,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无妨。” 宋虔之摇摇手:“就那样,我父亲常年不在家。” 听到这话,东明王妃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傅之女兴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劝劝你母亲放宽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应当是比我聪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当中也见得多,白说这些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与这等地位的女人交谈,家事本来不便向外说,眼前这王妃十分随和,言谈间也无窥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脸色一片淡漠,确实是随口一说。 宋虔之想起来东明王妃出身不高,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果然说话做事风格与他接触过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说话总是七拐八弯,一层意思背后,还有旁的含义,说话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那现在恩公已经是秘书省的大人了?”东明王妃另起话头。 陆观更为直接:“王妃对京城的局势,想必很清楚。” 妇人道:“不过为幼子谋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为他打算,真没有半个能为我儿做主的人了。” “大楚即将有一场大乱,王妃若为小王爷谋划,应当早做打算。”陆观道。 妇人眼底一亮,嘴角却平平地压着,淡道:“这块封地,是百余年来的福地,国中不是没有乱过,这座城依仗地势,从未被卷进去过。” “那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国土去与豺狼做交易。” 东明王妃眉头皱了起来。 “这话从何讲起?” 宋虔之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吃一块点心,他想过陆观会透多少底给东明王的母妃,这会边听才清楚,陆观将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军队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气全抖了出来,而且在陆观的口中,白古游分到祁州的兵不过是镇北军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经下旨放弃宋、循二州。 “王妃是否想过,今上能放弃宋州与循州,同样能让白古游撤兵退出祁州。”说完,陆观端起茶一口喝干,擦了擦嘴。 “可你们不是说,黑狄士兵是刘赟的人冒充的,理当不会对百姓下死手……” “仅仅宋州州城,一夜之间死伤过万,我们离开时近乎空城,宋州军曹孙逸凭借手中不足两千兵马就在宋州当了土皇帝。与我们随行的人当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那是循州军曹。” “循州军曹,怎么又和你们在一起?”东明王妃脑子晕了。 “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赵瑜官职,我们南下时,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赶往循州赴任。龙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拦截来往船只,说是官兵让他们封锁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许獠人进入城镇集市买卖,送他们金银财宝。獠人住在山里,居无定所,各族分散。当时循州军曹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群獠人,他没带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来。”陆观道,“这名军曹的父亲曾经效力在镇北军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对刘赟的旧部了若指掌,在镇北军也还有兄弟。我们这才知道,朝廷已经弃了宋、循两州。” 宋虔之补充道:“许瑞云是跟着柳知州的儿子,柳知州的儿子方才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白白嫩嫩的那名小生吧?”王妃道。 “……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宋虔之答。 王妃不以为然道:“想必将来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会读书能成什么事。” 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 “要像二位一样,文武双全,才能当得朝廷重任。”妇人话锋一转,“这位军曹跟着两位,不会是因为循州已经无人去管,想要借此回调京城或是找机会回镇北军去吧?” “不是。”宋虔之心道,许瑞云跟着他们有一大半原因怕都是为了与柳平文相好,当然这话不好说。于是,宋虔之说了许瑞云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原因,“许瑞云的父亲是一名忠勇之将,他为人也古道热肠,想为平民百姓尽一份力。如今循州消息不通,不知是什么光景,水道封锁,许瑞云知道不少内情,跟着我们怕是也想做成一番大事。” “清平盛世,能做什么大事。”妇人低头喝茶。 陆观起身,走上前去,向妇人跪下,拱手道:“王妃真认为眼下乃是盛世?” 宋虔之心中一凛,背脊坐得笔直。 东明王妃缓缓咽下口中那一口先苦后甜,回甘无穷的贡茶,抬起眸,望向陆观。 “恩公,明哲保身,这是数年前,你帮我儿躲过暗杀时赠给我的四字箴言。怎么换到恩公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 陆观抬头:“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没有见过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战场上哀嚎痛哭举目无亲,没有见过易子而食,没有见过身穿军服的士兵向平民挥刀,没有见过淫人|妻女的无耻恶徒。更没有见过弃城而逃的一方父母,屯兵在侧坐视州城遭屠的军曹。王妃,您真的认为,这是大楚的清平盛世吗?” 铜盆中杂乱陈放的花枝微微颤动,枝蔓将水光撕扯成一片一片。 ☆、正统(拾伍) 东明王妃明显愣怔住了,少顷,她笑了起来,笑意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以手绢按住唇角,强自忍住笑,神色恢复平静。 “陆大人,请先起来。” 陆观皱了皱眉。 宋虔之道:“陆观,起来,好好说话。” “对,陆大人,我只是久居深闺的妇人,恩公现在是朝廷命官,跪天跪地跪君王,怎么也不该跪到我的面前来。” 宋虔之扶起陆观,让他坐下,暗暗在他掌心用力握了握。 陆观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木起脸来。 东明王妃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明眸一动,望了过来,她看的不是陆观,而是宋虔之。 “二位大人此行,宫里可知道?” 陆观正要开口,手被宋虔之搭住,他看了宋虔之一眼,默不作声。 “正是奉命南下,查清刘赟的旧部在宋州、循州伪装成黑狄军队,屠戮平民的暴行。” “哦?”东明王妃嘴唇轻动,“奉谁的命?” 宋虔之微微一笑:“王妃多此一问了。” “听说天子要册立刘赟的女儿做皇后,又已经派人将刘赟从流放之地接回京城,从此刘氏一族,贵不可言,连李相都要礼让三分。要查刘赟的人,一定不会是皇上了。” 宋虔之暗想,东明王妃说话很客气,宫里掌权的只有两位,不是皇上就只能是太后。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现在周太后的处境,也远远不如从前了。 “早些年听说,太后待皇上是很好的,视如己出。后来又听说,朝中主事的两位大臣,兵部尚书与当今宰相,都直接听命于太后。”东明王妃笑了笑,“不过都是些坊间传闻,没人当真的,每一代君主若是与后宫不和、与宰相不和,都有一帮子不干不净的小人在后面乱嚼舌根。你们也知道,先夫原就不是个管事的人,我带着儿子远离京城,也是想远离皇室中的种种是非。家中小有薄田,日子过得去也就是了。” 陆观又想说什么,被宋虔之一把抓住了手,他只得又把话吞回去。 “是这么个理。”宋虔之淡道。 妇人很是满意宋虔之的态度,慈眉善目道:“不过,刘赟此举,是要做什么?” “卑职不知。”宋虔之松开陆观的手,揣起手,垂下双眸避免与东明王妃直视。 东明王妃语气愈发轻松惬意:“刘赟啊,荣宗都认为他是个罪臣,想必是皇上为了早日亲政,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王妃说的是。” 东明王妃:“恩公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过,东明王府的数百亲兵的职责,只是保护王府,祁州有白大将军这尊守护神,轮不上咱们插手。” “王妃不必出兵。”陆观开口了。 “那恩公是要让我做什么呢?” “先帝留下的遗诏,并未传位给当今圣上。” 东明王妃明显一愣,神色中的镇定安然杳然无踪,眉头也深深拧了起来。 “什么?” 陆观道:“先帝的遗诏并不是传位给苻明韶,他急着亲政,是因为得位不正。” “这怎么可能?”东明王妃突然站了起来,鼻翼翕张,瞳孔紧缩,一手抚住心口,半晌,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有千百个念头闹得她脑仁心疼。 “不传给苻明韶,那遗诏是要传位给谁?苻明懋?旁的皇子都已经失格……”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的那些年,朝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皇子皇孙的血统在当时更像是催命符。东明王妃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王府中那座少有人迹的佛堂中度过。 “王妃不必知道,卑职只想得到王妃一个承诺。”宋虔之笑着说。他生得面白如玉,即使近日奔波多添风霜,也仍是气质清雅的贵公子,言谈间不像陆观急躁。 “宋大人请讲。”东明王妃也算看明白了。这是太后的外甥,奉太后的命令南下调查,查的又是刘赟的脏事儿,摆明了皇上太后要撕破脸。她也有了心理准备,暗自掂量着站谁的队。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眼神一对上,他立刻看回王妃,道:“请王妃按兵不动,自保即可。如果宋、循二州有难民涌入求援,还请王妃量力而为,施以援手。” 东明王妃眉心不易察觉地一颤。 “仅此而已?” 宋虔之看着她,点头。 “祁州若是乱了,王妃可以带着小王爷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全自己。”宋虔之道,“眼下是初春,春暖花开之前,总会有一场倒春寒。这个时节的天,就好比小孩儿的脸,想必王妃也是明白的。” 东明王妃咬了咬唇,脸上现出十二万分的犹疑不安。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丈夫死后,王府里外都要靠她,如今的日子不好不坏,被打发回封地的闲散王爷都是这么个处境,俸禄指望不上,吃的用的都看封地是否富庶。东明王这块地,只能说不好不坏。 变天对东明王这样的旁支,不仅不坏,还会是翻身的好机会。 “何况,王妃原本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东明王妃愣了愣。 就算陆观今天没来,顶多是南边乱起来时,她带着儿子过一阵子东奔西逃的日子保全自身,那数百亲兵在乱局之中,根本顶不了什么事。 想通这一点,东明王妃的神色就缓和多了,她笑坐直了身,仔细端详宋虔之。 “今日二位跟我说的话,可不要再出去胡乱说了,我权当没有听过二位大人的话。宋大人说得不错,真要是乱了起来,我们王府也不过求个自保。”东明王妃眼珠轻轻一动,“再有心帮谁一把,也是分身乏术,有心无力。” “这我们明白。”陆观开口道,“事涉机密,也请王妃恕卑职无法言无不尽。” 回放之后,宋虔之才觉得脚趾有点疼,陆观让他把靴子脱了,就看见宋虔之白得毫无血色的脚趾尖尖上,起了三四个水泡,浸着淡淡的粉红。 陆观手指一碰。 宋虔之就疼得咧嘴,但没叫,只是噘嘴。 “……”陆观戳了一下他的腮,有点心疼。 “又不疼。”宋虔之嘀咕道。 陆观找王府的管家弄了根针,在火上烤烫,扎破水泡,上了点药粉,非要把宋虔之的脚趾头包起来。 宋虔之看陆观有点生气,拒绝的话盘桓在嘴边没敢说。 结果陆观把他的拇指包得靴子都塞不下,晚膳时宋虔之是被陆观背去饭厅的,东明王妃没有同他们一块儿用膳,席间气氛轻松不少。 许瑞云绕着宋虔之走了一圈,发现他的脚趾被纱布裹得像根白萝卜,快笑死了。 周先出来,就叫了一声:“哪个庸医给您包的,这是怎么的了?瘸了还是骨头断了?怎么弄的?” “水泡。”宋虔之郁闷道。 “哟,那可严重了,明天怎么骑马啊?要不雇一架马车,我看宋大人别骑马,坐车得了。”许瑞云给柳平文夹了一筷子鱼,逗他,“要不柳小弟也跟宋大人一块儿坐马车,就是多耽误几天,等到了京城啊,估计宋州、循州、祁州全都被踏平了,烧光、杀光、抢光,真是苦啊。” “……”柳平文被吓得脖子都伸长了,艰难吞咽下嘴里的食物,吃东西吃得像个小老鼠,“那,那我还是骑马,许大哥能带我。”柳平文眼睛一亮,想出来个好办法,“陆大人可以带宋大哥,周大人带李宣,每到一处驿馆,咱们就换好马,最快的那种,一定能尽快赶回京城。” “你宋大哥那个萝卜脚,怎么骑马?你想疼死他呀。”许瑞云唬他。 宋虔之实在看不下去,跟柳平文说不打紧,明天他还骑马,只是脚趾头擦了药,先包起来以免沾了什么脏东西。 李宣在周先身侧坐立不安的,眼睛一直往宋虔之的脚上瞟,手痒得不行,想把宋虔之包着纱布的脚抱到怀里来,具体要做什么,他脑子里也朦朦胧胧想不明白,只觉得要是能够给他吹两下,应该就不会疼了。 时刻留意李宣的周先恨不得把他拴在自己裤腰带上,又不敢,怎么着也是先帝的儿子,私生的也是龙子,要是事成,这疯子以后做了皇上,他年纪又轻,什么时候要是疯病治好了,想起自己曾经捆过他,岂不是要摘了他的脑袋。 于是周先只好一次又一次眼疾手快把要往宋虔之身上扑的男人给拽回来。 其实仔细想想,李宣只比许瑞云小点儿,他年纪比宋虔之他们都大。 “要是陆大夫还活着就好了。”半夜里,宋虔之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抱住陆观的腰,他眼睛是闭着的,脑子却清醒,“你说他儿子医术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陆观道,“睡觉。”他拍了拍宋虔之的后颈,那细细的脖子只要他一只手掌就能握住,指尖缠绕着宋虔之后颈窝里贴着的头发。 “回去找陆大夫的儿子给李宣瞧一瞧,要是不成,再找何太医看看。” 陆观不悦地捏宋虔之的颈子,淡道:“疯了那么些年,你让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怎么疯的,搞不好他不止要疯,还会要死。” 宋虔之的脑袋在陆观的怀里动了动,说话时温热的吐息骚扰陆观的脖子,挠得陆观有了反应。 宋虔之也立刻就察觉到了,陆观的腰向后撤开点儿,宋虔之没有贴上去,不动声色地将被子扯到两人中间,小声说:“你就不能积点口德?” “说真话都不行?” 宋虔之捏着陆观的耳朵,小有得意地说:“你就是吃醋。” “嗯。”陆观道,“我就吃醋,怎么了?” 宋虔之一愣,腰上的被子被陆观扯开,他突然紧紧抱住宋虔之,腰胯向前一送,威胁道:“再不睡我可办了你,回京路上就这一晚能睡安稳觉,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住处了,你是不是看王府条件好,想亲热又不好意思说?尽扯旁人做什么?” “……”宋虔之揪着陆观的耳朵,“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跟自家内人面前我要什么脸。”陆观吻了吻宋虔之的额头,拍拍他的肩,“快睡觉。” 宋虔之想到明天要骑马,不敢乱来,真要是让陆观泻了火,起码要睡到下午,骑马也会难受死,赶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陆观察觉到怀里人没动静了,睁开眼,揉小动物似的揉了揉宋虔之的脖子,他的呼吸滚烫,眉头紧拧着,硬是一柱擎天地坚持到了快天亮的时候,趁着宋虔之没醒,去冲了个凉,顺便见了一见东明王妃,王妃见是他一个人来,带他去看了看十一岁的东明王。 东明王四更就要起来读书,五更习武,白天里上午有师傅讲课,下午要学习骑射。 薄亮的天色里,东明王妃身披着一袭空荡荡的长袍,脸色素净,唇色泛着淡白。 “陆观。” 陆观从年幼的东明王身上收回视线。 “只有大楚在,才有苻家的天下,轻重缓急,你心中须得有数。”此刻,东明王妃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中年妇人,她抱着瘦弱的双臂,转过脸来,认真看着眼前二十多岁的青年。 “初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只是你身边那人,他可是周太傅的后代。”东明王妃恍惚地想到第一次见陆观,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天真耿直,她心中起了个念头,不经意间说了出来,“还是你本就看中了他的身份。” 陆观垂下眼。 “他现在姓宋。” 东明王妃失笑:“一个姓氏而已……”无论宋虔之姓什么,他身上流着的都有一半周家的血。 “他以后会姓陆。”说完这一句,陆观已经先走了。 东明王妃失神了好一会儿,嘴角勾了勾。不远处的婢女提着食盒过来,东明王妃亲自接过来,笑着走到儿子跟前,让他休息一会,用早膳。 ☆、剧变(壹) 到京城大概还有十余天行程,绵绵春雨缠得宋虔之心情也不好,他总觉得心里焦躁,却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 宋虔之尽量不去把事情往坏的地方想。 有一天夜里,宋虔之梦见从前宋家的祠堂,他年纪小的时候,常常被罚跪在祠堂,那时的宋虔之只有几岁,不太懂为什么又惹得老夫人不高兴了,更不晓得父亲安定侯喝醉酒一大半时候都是为着被他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丈人压迫得喘不过气,只有将这一口恶气撒在宋虔之身上。 当时宋虔之年纪小,深得外祖的宠爱,又因为皇帝姨父宠爱他的姨母,他这位小侯爷的身份格外贵重起来。男孩子年纪小时总有一些皮,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呼朋唤友偷偷抓几个虫玩,逃课不上学,下水摸个鱼。至于京城子弟十岁往后那些趣事,宋虔之压根没机会体味。 祠堂里供着宋家列祖列宗,宋虔之的梦里,他像小时候那样,跪在其中一个蒲团上。 夜深,门缝中漏进一点微光。 宋虔之又冷又饿,爬到供桌上偷偷从堆成小塔的糕点里摸出来一个梅花糕塞嘴里,接着将最下一层的点心摆弄好,中间空出的部分上方搭搭好,很快,一座小塔重新堆了起来,丝毫看不出异样。 宋虔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梦里是一副小孩的身子,他小时候有点肉,从供桌下去的时候,一不当心,宋虔之的袖子扫到其中一块木牌。 小胖子只得喘着气再爬上去,木牌被放回原位的一刹那,眼前白光闪过。 牌子上的几个字将宋虔之彻底从梦里惊醒过来。 床上,宋虔之突然坐起,大口喘气。 陆观习武,睡眠向来浅,他伸手来抱,宋虔之心有余悸地躺了回去,这是一间到处漏风的客店,榻上的被褥都泛着春季特有的潮润。 “做梦了?”陆观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轻轻吻他,鼻息沉重地贴着他光滑的脖子轻蹭。 “嗯。”宋虔之推了陆观一下,人刚刚被推开,又黏上来,眼睛还闭着,宋虔之披散的头发被陆观压在手臂下面,他扯开被子口,脖子里凉爽了一点儿,宋虔之闭上眼睛,方才心脏狂跳的惊悸犹在,背心也都是汗,潮乎乎的。 “梦见什么了?”陆观抬手就摸到宋虔之亲吻他眼睑的嘴唇,继而摸到他的脸也被汗浸湿了,他睁开眼睛,手指捏着宋虔之的下巴,面对面吻了上去,咬了两下宋虔之的嘴皮,舌尖在他柔软的嘴唇上打了个旋,呼吸便是一促,忍不住加深这个吻。 半晌,宋虔之浑身热汗地将陆观推开一臂的距离,喘息道:“不舒服,太热了。” “打水给你擦擦?”陆观低沉的声音问,嘴唇含住宋虔之的鼻梁。春天来了,他总是想碰一碰宋虔之的皮肤,哪怕是摸一摸手背,当然,此刻,他正握着宋虔之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拇指在宋虔之的手背上揉了揉。 陆观贪恋地想:宋逐星的手真滑。他的食指与中指摩挲着宋虔之的手指,摸到他手指上的薄茧,倏然清醒,当机立断地下床去打水了。 陆观打了水回来,宋虔之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点亮。陆观坐在榻边,拧了帕子,先给宋虔之擦身,然后自己擦,擦完又换了一个盆,出去找热水。 这间小小的、穷酸的客店,竟然夜里还有人在厨房守着,锅里有热水没有用完,陆观用铜盆装到房间里,给宋虔之烫脚,他摸到宋虔之冰冷的脚,屈起食指,在他足底的几个穴位上顶。 宋虔之叫了两声,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不叫了?”陆观手指用力。 宋虔之两只手捂住嘴瞪他。 陆观便翘起嘴角来笑,将宋虔之两只脚放到水里。 朦胧微弱的烛光里,宋虔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弯着腰,在给自己洗脚。宋虔之抬起湿漉漉的脚背,贴着陆观的手臂蹭了两下。 “你也洗啊。” 陆观道:“我又不冷。” “不洗脚就滚地上去睡。” 陆观只得也把脚放进了盆里,他的脚比宋虔之的脚大一圈,盆不够大,两个男人的双脚无法平踩在盆底,陆观的脚便踩在宋虔之的脚背上,他不敢太用力。 宋虔之的脚背光滑,皮肤很嫩,觉出陆观脚底的茧,他盯着陆观的脚,想到他们家庄子里那些收获季节里,将裤腿卷得高高的农户。 “老看我干嘛?”陆观用脚在宋虔之脚上踩了一下。 宋虔之没有说话,他伸手摸了摸陆观的脸,用手指的每一寸皮肤仔细感受这男人的眉眼。 “你眉棱骨真高。” 陆观啊了一声,完全没想到宋虔之摸了这么久,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禁笑了:“怎么今天晚上特别傻,被李宣带的?”他伸手抚宋虔之的背脊,手掌隔着薄薄一层的单衣,拭到清浅的凉意。 “没洗干净。”宋虔之皱着眉头抬手闻了闻手臂,把胳膊递给陆观闻。 陆观脸红道:“那你自己洗。” 宋虔之抓住陆观搭在腿上的手:“不,你洗。” “……好,我洗。”陆观捏了一下宋虔之的鼻子,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犹豫片刻后,他没问,宋虔之也没说。 两人重新躺到被窝里后,宋虔之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陆观胸膛中。安分不到半刻,宋虔之侧过头,拿耳朵贴着陆观的右胸,听他的心跳,过了会,陆观以为宋虔之睡着了,他的呼吸听上去沉稳绵长。 宋虔之却说话了:“梦到小时候,我爹罚我跪祠堂,我太饿,爬到供桌上找吃的,碰翻了一个牌位。”宋虔之微微张着嘴,舌头发干,他抬头去亲了一下陆观的嘴唇,拿干干的舌头在陆观温热的嘴唇上舔了一圈,发愣地盯着陆观锋利的唇,那里有一点水渍闪着很小一点光泽。 宋虔之用力闭上眼,脑袋拱在陆观火热的胸怀里。 “牌位怎么了?”陆观小声问,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轻拍了两下宋虔之的后脑勺,“梦都是反的,我在梦里死过不知道多少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有了你。” 宋虔之从来没听陆观讲过他的梦,一时间甚至有点忘了他看到牌位上名字的恐惧。 “你总梦见自己、自己……” “对啊,总是死。”陆观手指摸到宋虔之的耳朵,他喜欢这一处,另一只手摸到宋虔之手臂上炸开的一片鸡皮疙瘩,他知道宋虔之的耳朵格外敏感,越不肯放过。 宋虔之没躲,追着问他都梦些什么。 陆观细数过自己在梦里的一百零八种惨烈死法,他的嗓音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也没被吓醒过。”宋虔之脖子都红了,耳朵发烫,陆观还在揉他柔软的耳垂,他在被子里踹了陆观一脚。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是梦,就不会怕了,有时候我会仔细地看兵器捅穿我的身体,反正也不太痛,醒来的时候会半天回不过神。” 宋虔之静静地听,他在想,他们两个对对方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了,从相识就踩在一根蛛丝上,一不留神,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如果要死,起码他得比他母亲晚一些死,否则他娘会被宋家的人,欺负得很惨。 宋虔之眼神迷离起来,他有点累,闭上眼,下巴靠在陆观肩膀上,呢喃一般地说出他梦见周婉心的牌位,被供奉在宋家的祠堂里,写着宋周氏。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娘一定会很难受。”从小到大,宋虔之从别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娘年轻时的事,“以前京城里想要娶我娘的人,排出城都排不完。秦叔以为我不知道,他就很喜欢我娘,还有不少呢。” “还好你不是个女子。”陆观叹道。 宋虔之愣了愣,才回过神,心情放松了些,嘴角翘起:“就不是女子,想嫁给我的姑娘也多得很。” 陆观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 宋虔之急喘了一声,整个人都被翻了一面,马上就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不急不缓的风将绵绵不尽的春雨抛在房檐上,树叶亲密地与连成线的雨丝纠缠,细细的丝凝成雨滴,顺着蛛网一般的绿叶脉络,在叶尖聚成豆大的雨珠。 叶脊难承其重,终于无法挽回。 周先带李宣带得熟悉了,李宣也不再成天缠着宋虔之,宋虔之骑马不舒服,陆观说雇马车,他非不肯坐。 到京城的那一天,艳阳高照,整座繁华庄严的城池,却笼罩着死气沉沉的阴霾。 城中摆摊的小贩,比平日明显少了一大半,茶摊、茶馆、青楼、戏院这些鱼龙混杂的处所,本是消息流动最快的地方,现在全都贴了封条。酒楼、客店门口都站着士兵把守,大门虽然开着,却都门可罗雀。 进城的盘查也格外严格,幸而宋虔之此次出京带上了秘书省的印,守将也是他认识的,只是多了不少生面孔。 宋虔之在京城长大,与禁军统领也很熟,与守将闲话却听说禁军统领已经换了。 于是进城后宋虔之没有立刻进宫,而是找到儿时玩伴吕临的家中,吕临的父亲原在吏部任职,吕临十一岁丧父,被祖父养大,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第五年,也是吕临中武举那一年上吊殉情。 敲开吕府的门,宋虔之四处一看,发现下人少了很多,整个院子里一路走去,前后四进,见到的仆役不到十人。 吕临住的院子,宋虔之是熟门熟路,才走到院门,一股盖不住的酒味儿越来越浓。 宋虔之眉头一拧。 他朝下人道:“我这几位朋友,能不能带到花厅坐一会。” 那下人是吕家的老仆,宋虔之他是认识的,恭恭敬敬地应了,把其余人带到别处去坐。 宋虔之走进吕临住的小院,只见到石桌上躺着一个人,腰跨在石桌上,一条长腿屈起,蹬踏在石凳上,整个人向后仰着,像一张被废弃的弓。 吕临右手提起酒坛,酒液淅淅沥沥地往他大张的嘴里淌,他整个人须发凌乱,喉结几次滚动,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侧过头去,窥见一个人影。 吕临右手小指勾开面上碍事的乱发,分辨困难地紧紧皱起眉,待到想起来,眸中的疑惑似风吹乱云散,向着宋虔之招手。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音未落,吕临从石桌上滚了下去,酒坛在碎裂的响声里跌得四分五裂,他侧脸贴地,地面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酒。 宋虔之有点生气了,走过去扯起吕临的一条胳膊,按他的肩膀让他在石凳上坐下。 婢女被一阵风似的冲进房的宋虔之吓了一跳,畏畏缩缩站到门边,低垂下头,生怕被宋虔之发觉。 宋虔之直接没看人,从木架上拿起一个铜盆,走到院子里,咕噜噜摇上满桶的水,装满木桶,提起就走到吕临的面前。 吕临虚开一条眼缝看宋虔之,他觉得日光刺眼,刚将一只手遮到脸上。 哗的一声水响。 兜头的冷水刺激得吕临险些窒息,这时节的井水,冷得像抖落了一桶碎冰渣在他脸上。 吕临连声呸,破口大骂道:“宋逐星,你出息了!连你吕哥都敢泼,你要杀了我啊?!” 宋虔之将袍襟一掀,上去就是一拳。 吕临被这一拳打蒙了,眼前直冒金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接着第二拳已经来到面前,吕临一把抓住袭到眼前的拳头,松掌捉住宋虔之的手腕,向前一推,划圈向右折去,腹部却被宋虔之的膝盖顶得五脏六腑俱皆错位。 “孬种。”宋虔之冷漠地看吕临皱成一团的脸。 吕临一只眼睛肿得只有细细的一条缝能视物,他张嘴才要说话,喉咙里一股酸味冲上来,只得侧身去吐。 宋虔之冷淡地在旁边看他吐完。 吕临吐得涩口的胆汁都流了一地,才被宋虔之从地上拽起来,他整个身子狠狠晃了晃,看见宋虔之抬手,以为又要挨揍,忙向后闪,脚底一滑,踩到自己吐出来的玩意儿,倒在地上,尾椎剧痛之下,吕临脸色发白,再次站起来时,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还一身又酸又臭。 “你真回来了……”吕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早听说宋虔之去镇北军监军,前一阵似乎是回来过,随即又走了。前后一算,上次还是在宫里中秋宴见过,之后就再没见过。 年少时的友谊,各自领差之后,淡得也差不多了。 吕临只能想到,宋虔之必是为他被免官一事而来。 “多谢你啊,还来看我。” 宋虔之冷哼一声:“早知道你是这副样子,我就不来了。你是不是在章静居混久了,一脸肾亏。” 吕临:“……我都被免官了,你还不能说两句好话?” “你要是今天在这儿喝死了,我有一车好话跟你说。” 吕临黑着脸进去换衣服,顺便洗了个澡,他本来醉得在木桶里坐都坐不住,本来不想洗头,一闻酸爽得他整个人都抖了三抖。吕临的手在揉头发,脑子也慢慢活过来了。 宋虔之回来了。 他想起来前一阵跟手下在宫外喝酒时,听到的一个传闻,说是周太后被软禁在宫里,刘赟的女儿当上皇后,李晔元的宰相也算做到头了。 宋虔之回来做什么?周太后一失势,他连秘书省都别想待。 早年间吕临和宋虔之玩得挺好,他知道宋虔之留在麟台做皇帝的鹰犬,不过是为了他娘。他还问过宋虔之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宋虔之那一次喝醉了,连歌女坐在他的怀里,他也忘了要推开。 “今上不会放心我堂堂正正做官,我爹也放心不了。只有我的手不干净,他们就都放心了,只有我在皇上面前得脸,我娘在宋家才能过两天清净日子。” 吕临从桶里出来,擦过一身的肌肉,他换了一身干净武袍,站在角房里,突然,伏低身凑到窗户边看。 看见宋虔之一脸无聊地坐在不远处廊下,手里在抛一块随手捡的石头玩。 那双清澈灵秀的眼扫过来。 吕临突然打了个抖,站得笔直,走了出去。 ☆、剧变(贰) 宋虔之来找吕临的态度很明确,要让吕临随时做好准备,回禁军去当统领。 吕临听了直笑,一手揉鼻子,掀起眼皮瞥宋虔之:“你以为这是上街买鱼,你要买,就能有?刘赟回来了,禁军统领换成了他的人,秦禹宁出面保我,第二天就被御史找刺弹劾,险些挨一顿廷杖。” “这不用你管,你做好准备就是了,别成天在家醉成一滩烂泥。”宋虔之皱着眉。 炽烈的阳光照得宋虔之的脸格外白,吕临看得呆了一会,嘴角淡笑,扭过脸,拇指与食中二指互相搓弄,不无惆怅地叹道:“逐星,你知道刘赟的女儿要做皇后了吗?” 宋虔之看着吕临,发觉吕临右边鬓角,生了十余根白发,吕临比他大四岁,比陆观还要小一点儿。 “知道。” “那你知道,当年朝中与周太傅作对的官员,现在都在何处吗?” 宋虔之没回答。 “其实都是一样。”吕临垂下头,“当年的周家,现在的刘家,皇上召回刘赟,就是要用他拔除周太傅留下来的势力和影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人能够算无遗策。” “那你想做什么?”宋虔之道。 吕临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我能做什么,要是皇上能念及这些年我们吕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带老头子回灵州乡下,种种地,他喜欢画画养个花鸟什么的,钓钓鱼,都随他。” 宋虔之没什么表情地看到桌上还有一碟卤花生,剥了两颗出来吃,听见吕临在旁边说他也要吃,让宋虔之给他两个花生,宋虔之没理,冷冰冰地说:“南州行宫那事儿你还记得吧。” 吕临手一僵,缩回来,脖子也缩进去,心虚道:“什么事儿?行宫挺好,不是还翻修了吗?” 宋虔之细细嚼着花生米,挺好吃,他抬起眼看吕临,四平八稳用念书的调调说:“南州行宫那场大火,烧死了皇上最疼爱的妃子,那妃子肚子里的,可是龙子。” “那又怎么样?”吕临不耐烦地皱眉,变了脸,粗声粗气地说,“又不是我放的火。” “那是谁放的?当时可是你随行保护行宫安全。”宋虔之道,“这些年我姨母怎么对苻明韶,你看得还不清楚?规行矩步,还特意和外臣保持距离。兵部尚书是拜了我外祖父做老师的,为了避嫌,我姨母都不敢私下里见他一见。皇上怀疑李相同我姨母勾结,本来就是无稽之谈,谁不知道李相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朝堂上三天两头跟我外祖对着干。当年是皇上要让他坐在宰相的位置上,如今陛下怀疑宰相参与党争,要夺他的权,已经下了决心六亲不认。” 吕临听得一脑门的冷汗。 当年南州行宫里的那个尚未正式册封的妃子,还没回京领金册,苻明韶为着她有身孕,就下令行宫上下都改口称她娘。更在那妃子生辰将至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去为她寻访礼物,才让皇后钻了空子。 吕临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宋虔之,半晌,他豁出去了:“你知道皇后的事了?” “皇后什么事?”宋虔之轻飘飘地答,神色高深莫测。 吕临心底一凉,咬牙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反正皇后的事儿我也过不去,当年南州的事儿更别提,你我兄弟一场,横竖是死,我死不足惜,祖父一把年纪,就等我给他抱个孙子。我吕家三代单传,你说怎么做,过了这个坎儿,我今年就给你添一位嫂嫂。” 宋虔之抿着嘴,没有说话,手里的花生也不打算剥了扔回盘里。 “皇后什么事?” 吕临完全没看出来宋虔之压根不清楚皇后的事,反而以为他早从哪儿得到了小道消息,他抹了一把脸,眼红泛红地侧着头盯宋虔之:“是我失职,可也不能怪我啊,皇后的脸都破了相,身中数刀,死相很惨,脖子里身上洒的药都没事,但嘴巴上割破的伤口呈紫黑色,那么明显的中毒,要是不烧掉,让人传出去,就算那是皇上,也会惹人非议。” 宋虔之抬手按住惊跳的眼皮。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苻明韶要让刘赟的女儿做皇后,原配的孩子弄没了,那点微火一般的性命也被苻明韶掐灭,只是嘴巴又为什么会被割破呢? “我听说她是被……”宋虔之小声道,“杀死的?” 吕临无语道:“你还探我的口风?不是皇上杀死的,就是自尽的。皇上没叫人验尸,直接就烧了。急着回京多少也有这里头的缘由,大家私下里都说,皇后死得好,本来才迁到夯州,又要回京,不少大臣都在犯嘀咕。皇后死了,这不必须马上回来吗,大家都怕皇上伤心过度,谁想到才死了没多久,皇上就让将皇后的骨灰迁入妃陵。” “衢州知州进京奔丧,病死在路上,客死他乡,还得了皇上一个恩典,让送回原籍厚葬。”吕临有些感慨,“原先皇上不受先帝宠爱,知州的女儿配一个不受宠几乎没有回京可能的皇子,说不上是谁高攀。皇上成了储君之后,这位皇后始终战战兢兢,即使是住进凤栖宫,她那个性子也太好拿捏了。好在皇上对她虽说不上宠,总也不坏。” “那天夜里,我接到消息去处理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一国之后,不得善终,死相可惨了。嘴上割破的伤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嘴皮耷拉下来,半张脸都是肿的。” 吕临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知道这么多秘密,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惶惶然地向宋虔之再三保证,一定会听从安排。 但又忍不住好奇:“我真还能再做禁军统领?” 宋虔之没有答他,点了一点头。 吕临还要再问,突然又自己打住了好奇心,叹气道:“我还是不问了,要做什么你随时派人过来,反正我现在闲在家里也要长虫了。” 宋虔之嗯了一声,起身要走,临走前又叮嘱吕临不要成日里喝酒。 吕临答应了,却一直都在想,宋虔之身份再如何贵重,也是依仗太后,而周太后既然在失势的边缘,宋虔之的话也不一定顶用,搞不好这个禁军统领的位子还是给别人坐。 这么一想,等宋虔之那一行人走了,吕临嘴巴又痒起来想喝酒,谁知道他祖父举着拐杖就要抽他。原来宋虔之离开前不知道去跟他祖父告了什么状,惊动了吕临家老头子,老头子指挥下人把他的床褥被子全都搬到吕临那院,住到了吕临的隔壁,就近盯着他。 半夜里吕临抱着被子睡在榻上,心里踏实了不少,隔壁就是他祖父,宋虔之既然连老头子都惊动了,这事儿估计能靠谱八|九分。 但究竟是什么给了宋虔之底气?吕临想不明白,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是先帝的笔迹。”宋虔之一只手圈着烛火,小心翼翼地将灯从两卷诏书上移开,他左手是麟台封存的一纸诏令,右手是吴应中死前交给周先的遗诏,两边字迹一样,笔迹游动流畅,起笔落笔和笔画走向完全一致,运笔轻重习惯也无差错。 “白古游是当之无愧的辅政大臣,秦叔……这我倒是没想到。”荣宗写下诏书当时,秦禹宁还不是兵部尚书,说得上初出茅庐,刚刚崭露头角而已。 “因为他是周太傅的学生。”陆观却不意外。 “但是这位林大人已经故去,李晔元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单上,刘赟也不在,这个左正英是谁?” “左正英二十年前是国子监祭酒,十一年前辞官,回家乡开办学院,在民间声望很高。”陆观道,“不过其人我不认识,除了自己的学生,他轻易不见外人,但这十一年来他桃李满天下,现在朝中不少年轻官员都是他的学生。” “他很有名?”宋虔之嘀咕自己怎么没听过。 “对,楼江月也是他的学生。” “他也是……” “嗯,没有学成就离开了,左正英也不承认楼江月是他的弟子。”陆观问宋虔之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宋虔之摇头,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 宋虔之看着陆观,道:“楼江月那封陈情书,会不会真的存在?” “没有找到之前,谁也说不准。”陆观道,“苻明韶没有显赫的母族,他坐在龙椅上日夜难安,即使你外祖死后,周家对他完全构不成威胁,他也一样忌惮你的姨母。” “还有,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李晔元和周太傅当年,到底关系怎样。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听到陆观这句话,宋虔之突然想起从前不知道听到谁说的,似乎是他外祖说的,如果是外祖说的,那时候他就太小了,记不清也是应当的。 但那句话的意思,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官场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当敌人与你的目的一致,就可以化敌为友。 宋虔之把这话讲给了陆观听。 门外一声焦躁的猫叫。 宋虔之扭头过去,看见一抹黑影从门口跳过去,有点肥,应该是一只猫。 “什么时候有猫了?”宋虔之奇道。 “野猫,不用管。”陆观坐在那儿,想了一会,问宋虔之,“如果将皇后怎么死的,透露给刘赟,他还会放心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吗?” “那要看刘赟是个什么样的人。”宋虔之道,“能得荣宗信赖多年,还被选择做太子的骑射老师,不在官位这么多年,他的旧部,还能听令行事,说明他在军中余威尚存。刘赟绝不是个简单人物,就不知道他疼不疼女儿。” 宋虔之决定明日再去走访几个朋友,本想赶着今夜进宫去看望他娘,不想麟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禹宁走进来就脱帽,他整个头顶大汗淋漓,头发被浸得黑亮。 “秦叔?”宋虔之相当意外,刚要问个问题,被秦禹宁急促的说话声给止住。 “我戴一顶帽子免得被人认出来,你这麟台附近都是眼线,你前脚进城门,我立刻就知道了。兵部能盯得住你,宫里这会儿也早得到消息了。我从给秘书省送菜的东侧角门进来的。” 宋虔之这时才发现,秦禹宁穿一身粗布麻衣,戴寻常百姓的帽子,两手袖着,微微佝偻下来,在夜色中从远处看他,就像个常随。 “你带回来的那几个人呢?”秦禹宁皱着眉头,“怎么就你们俩?” 宋虔之警觉起来,不动声色道:“宋州遇袭,军曹孙逸派了三个得力手下护送我们走陆路回京,连日赶路,都很疲乏,我让他们先休息去了。” 秦禹宁点头:“上哪儿休息去了?就在这里?” “没有,我让周先带他们去麒麟卫那儿先住。”宋虔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那行。麒麟卫虽然要撤,也不是一天就能撤下来的,几间空屋子腾挪得出来。你小子,”秦禹宁拍了拍宋虔之的肩,眸光很是复杂,“突然离京,皇上那边险些交代不过去,只有说你回白古游军中去了。皇上面前,该帮你说的好话,我可都说了。”秦禹宁似乎还有话想说,目光逡巡一圈,看了看陆观,再看回宋虔之,终于没说。 秦禹宁站起来,要往外走,突然顿住脚步,他转过身来。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 “差点忘了正事,你明天先不要进宫。” “为什么?”宋虔之心中一沉,“我母亲……” 秦禹宁脸色发青,沉声道:“你母亲没事,你们跟刘赟前后脚,明日皇上要在宫里为刘赟接风洗尘,我们几个尚书也得去陪坐,陪吃,陪笑。”秦禹宁自嘲地摇了摇头,右手将帽子盖在脑袋上,“走了。” 秦禹宁来过之后,宋虔之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他今晚本来想就和陆观住在平日里他午间小憩的房间,整个麟台空荡荡的,这一阵两个主事的都不在,不到天黑,当值的小吏就都回家去了。 另外有两名从早到晚的粗使杂役,负责烧茶,门房有两个人。 宋虔之摸到床上的褥子潮湿冰冷,直起腰,扭头朝背后的陆观说:“不行,太湿了,睡一晚肯定生病,要不去找周先?” “这么想去章静居?”陆观过来抱宋虔之,低头吻他的耳朵,一只手绕过腰去,摸了摸宋虔之的肚子。 宋虔之:“……”他察觉到陆观紧紧贴上来,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如同一把烈火,火焰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宋虔之转过身,抬手抹了一把陆观的耳朵,陆观的耳朵烫得跟火烧似的。 宋虔之轻笑了一声,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在虚张声势。 “笑什么?”陆观拍了一下宋虔之的屁股。 “没什么。” 拍的那一下变成了拧。 宋虔之特别无奈,只好说:“我们第一次去章静居查案,你拉开一个暗格,把人家姑娘的小衣拖得一坐榻都是……唔。”宋虔之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唇让陆观那个不要脸的啃住了,不让他说下去,他还捏他的屁股。 两人亲了一会,宋虔之本来十分被动,后来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反客为主,两人用舌头较劲,结果宋虔之嘴唇都被亲肿了,连连摆手,又将陆观往外推,声音极低伴随喘息地认输道:“不来了不来了,算你赢。” 陆观没有失忆,他也很清楚地记得,刚到秘书省时,青年被人压一头,自然很不高兴,但宋虔之从来没有失了风度。陆观要查案,他就陪着,给他当副手,有什么想法,也都不藏着掖着。 后来陆观才知道,他那不是风度,他只是不忍心看自己去死。 这也是陆观一直佩服宋虔之的一点,他才不到二十岁,却把生死看得很淡,或者说,他只看重身边人的性命,视他自己,却不过是一只放长线飞在高空的风筝,线断与否,都属随缘。 ☆、剧变(叁) 周先带着李宣,许瑞云带着柳平文,在章静居开了三间房,李宣是离不开人的,许瑞云虽没说什么,脸色却一直不好。 结果宋虔之和陆观到的时候,章静居没有多的房间了。 许瑞云嘿嘿笑道:“那只能委屈二位大人了。”他转过去对一脸憔悴,赶路消瘦不少的柳平文说,“也委屈柳小弟又要跟我这个大老粗挤一间房了。” 宋虔之完全没想到,周先能让章静居的老板娘瞒下他们的身份,报上去的都是假名字。 草草叫了晚膳上来吃,边吃,陆观边把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 一听,周先就明白过来,微微张大嘴,有点难以置信:“秦大人有问题?” 宋虔之刚吃完碗里的盐水鸡,陆观又给他夹了一块皮黄肉白的鸡,宋虔之把嘴里的吞下去,喝了一口汤。 “现在不好说,得看今晚宫里有没有动静。”宋虔之问周先,“你还能和麒麟卫队里的人通消息吧?有值得信任的人没?” “有,这人绝对没问题。” 宋虔之眉毛一动。 麒麟卫队自闫立成叛出之后,陆陆续续暴露出许多问题,包括宋虔之离京去容州,不在京城的日子里,他的行踪和举动多次被泄露给不同的人,麒麟卫队的存在不仅对皇室是潜在的威胁,对天子身边的近臣,也十分不利。 多次跟周先出生入死,周先的忠诚毋庸置疑,何况还有数次救命的恩情。宋虔之暗暗地想,周先许多时候行事都透露着一种不符合身份的天真直率,能与这样的人做朋友是人生幸事。 “逐星?”陆观在桌子下摸了一下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立即回过神,惊讶于陆观会偷偷摸他的手,他没有害羞地避开,反而跟陆观十指相扣,看得对桌的许瑞云大呼受不了。 “嗯,今夜就留意消息吧。”宋虔之不用把话说明,除了柳平文什么也不懂,其余人都很明白。 只要今晚宫里出事,麒麟卫队的居所有任何风吹草动,那便是和秦禹宁有关。 章静居每一间房夜里只要有两人以上入住,都点着淡淡的催情香,剂量不大,助兴所用。只要吩咐一声,春酒也是时时供应的。 宋虔之上次和周先在这里过夜,都是独居,没有叫人,自然没有被误会。 亥时以后,这片春情浓郁的深巷才真正鲜活起来,即使在局势紧张的当下,寻欢作乐的人还是挡也挡不住。 章静居中来往的客人少了商贾,多了不少军爷。 宋虔之把脑袋从窗户缩进来,关上窗,屋里有点热,熏香也点得太浓了,他扯开衣领,露出大片汗津津的皮肤。 去打水的陆观轻轻踹开门,进来后用脚勾上门,鼻子吸了吸,显然也发现了屋子里太香了点儿,他想起柳素光用的香,多了一句嘴,问宋虔之这是什么味儿。 宋虔之早闻见了,摇摇头,伸长脖子让陆观赶紧帮他擦一下。 “怎么这么热。” 陆观擦得宋虔之脖子上皮肤发红,宋虔之将衣襟随手一拢,不太高兴地说:“明天不住这儿了。” “嗯。”陆观是觉得这地方人来人往,床榻不见得干净。 “明天我去乌衣巷找找许三,看他还在不在,住到民居里,比住在外面安全。我们可以不住过去,得把李宣藏好。” 陆观道:“回侯府吗?” “不回。”宋虔之想了个更好的去处。 这天夜里睡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宋虔之已经在陆观的手里出来了两次,脑子怎么笨也反应过来了。 第一次完事,陆观就下床找到香炉,泼了水把火熄灭,丢到门外去,又把窗户打开散味。 过了没一会,两人本就身体健康,又正是精力充足的年纪,平时碰一下手都会动念,加上回京的路上基本都是憋着。 宋虔之向外推了一下陆观,感觉明天走路都要腿软,本来说不做了。 谁知道这个时辰,左右上下的客房里,俱是办事的人,此起彼伏的杂声仿佛是拼着劲在互较高下。 宋虔之心疼陆观,视死如归地让他来吧来吧,到后面趴在窗户上,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他咬着唇不发出声音,被陆观捞着腰,分明是一个让人心中七上八下的位置,却比平时都要爽。 两人大汗淋漓地在榻上抱着,宋虔之眉头一直拧着,陆观不放心想看看伤着没有,被宋虔之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像一头温驯而忠诚的大马,躺在一旁,静静注视宋虔之。 直至宋虔之缓过劲,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恶劣地威胁:“下回你再敢……再敢……我就让你五天不能下床。” 陆观唇角勾起:“你不能。” 宋虔之:“我要是不让你下床,你敢下床吗?” 陆观顿时语塞。 宋虔之虽无法身体力行让他下不来床,但若是他命令他不许下床,他真还没那个胆子跟他对着干,原因无他,怕哄不住。 “你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待在床上五天,吃喝拉撒谁伺候?” “我亲自伺候你。”宋虔之瞥了他一眼,有点犯困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他闭上眼睛,抱着陆观的脖子往他胸膛上靠,轻轻用舌尖舔到了陆观脖子上的汗,鼻息随之热起来,宋虔之强迫自己睡觉,咕哝道,“等你五天不出门,你猜外面人怎么说?” 陆观:“……” 第二天陆观算知道宋虔之为什么撂这句狠话了。 一看小侯爷走路脚底发虚,屁股总说不好哪儿不大对的姿势,许瑞云就绷不住了,嘴上调侃。 宋虔之没搭理他,陆观讨好地亲手剥鸡蛋放到宋虔之的碗里,又给他夹鸡丝、豆角下粥,一面殷勤,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宋虔之的脸色。 宋虔之倒没什么不同寻常,照吃不误,一脸被人伺候惯了的自由自在。 许瑞云少不得又嘲了陆观几句,陆观只当听不见。 旁边坐着的李宣盯着宋虔之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拿手去抓宋虔之的耳朵,奇怪地低语:“弘哥,这、这好红。” 周先被吓了一跳,看一眼陆观,连忙抓住李宣的手,哄孩子似的笨拙地给李宣喂粥,心里一迭声地在叫祖宗。 饭毕,柳平文回去睡觉,他眼睛带着乌青,昨夜是没睡好。 周先得出去一趟,宋虔之和陆观自然要去办事,许瑞云要回家看他娘,只是不着急,虽很不耐烦,却答应照看李宣,打发他们几个快去快回。 能在乌衣巷找到许三,宋虔之觉得惊喜,毕竟这几个月里,风平峡以西的州城县镇几乎已经平定下来,许三没走,宋虔之就不用再租别的民居。 再见到宋虔之,许三一家人都热络得很,当时雪灾,宋虔之让人给许家送来了不少米面油肉,还让给周婉心瞧病的大夫去为许三的母亲治病。 一听宋虔之的朋友要来借住,许三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只是担心宋虔之的朋友住不惯。 许三一口一个“少东家”,宋虔之也没想到,这个宋家庄子上的农户,把他送的那点小恩小惠当成活命之恩。等许三的媳妇去做饭时,宋虔之坦白告诉了他,这几个人都是别的州城过来的,不能让朝廷找到。 许三正在削木头,想给他的儿子做一把木剑玩,闻言抬头来问:“是朝廷钦犯?” “不是。” “那就成,反正京城待不下去,咱们还能搬家,世道这么乱,总有一条出路。”许三看得很开,老老实实地说,若是宋虔之今天不找上门来,就这几个月里,他们也要回容州。 “总归容州才是咱的根,家里房子地都在那儿,早晚得回去。京城再好,不是咱的家。何况,这几个月京城里管得严,满大街都是兵,呼来喝去的,把人当成狗似的,早晚咱得回去,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狗窝。” “成,我那几位朋友也住不长,如果有人来问……” “我知道怎么说,就说家里亲戚,都是男的吧?” 宋虔之简单给许三说了一下许瑞云、柳平文的情况,只是提到李宣,说到他脑子有点问题,需要人稍微看着点。 “行,我知道了,他不伤人吧?” “不伤人。” “要是发疯起来,可以捆吗?” 宋虔之犹豫片刻,点点头:“如果发疯,你马上去秘书省找我。对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家里住进来一个疯子。这人是我兄弟,小时候被人绑架,逃跑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才疯的。就是被仇家找到,我才把人带京城来,这事家里不知道。” 许三连忙摆手,让宋虔之不必解释这么多,他一定把这几个人给“少东家”照看好。 而宋虔之和陆观,当天下午就住进了李晔元的别院。 进门前宋虔之特意在隔壁大门前站了一会,问陆观:“就这家?” 陆观问他用不用帮他捡几个石头来。 宋虔之一脸古怪地看他。 “你不想砸他家的门?” 宋虔之险些被陆观气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卢氏早就去侯府住了,我砸她门有什么用?” 李晔元自己不住别院,管家见当初来查案的人,住到了自己主人家,也没说什么,该怎么伺候怎么伺候。 借着在李晔元这儿住,宋虔之该翻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别院里连林疏桐留下来的东西都已经清理干净了,书房也随便两位客人进。 听说能随便进,宋虔之心里多少就有了谱。 在这间别院里,再也别想找到和汪藻国、林疏桐、楼江月那两件案子相关的东西,而实际上宋虔之想找的也不是那些,他只是抱着一丝侥幸,也许李晔元的别院里会有当年和周太傅来往的属性,或是李晔元想让他看到的一些东西。 但什么也没找到。 “你住进来太突然了,也许是李晔元还没来得及布置。”陆观随手拿了一本书在翻。 “你在看什么?”宋虔之凑过来。 陆观突然脸一红,把书往架子上放。 宋虔之都已经走开,又转了回来,按照记忆抽出陆观刚才看的那本书。这时,陆观已经在后面一排书架装模作样看别的,等到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宋虔之脸色倏然通红,难以置信地刷刷翻过书页,被那里面放浪大胆的动作惊得心跳加速,整个脑子里像是响了三次钟声,一时间荡尽一切杂念,唯余手里黄书。 “李相这儿怎么会有这个……”宋虔之心中感慨,李相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也没听说他这些年宠过什么人,想必是叶公好龙望梅止渴而已。想着宋虔之理解地翻了翻,脸上的红也褪下去一些。 陆观低沉的嗓音从后面一排书架传来:“你还看。” “我又没看过,学习学习。”宋虔之才看了没两眼,陆观走过来,将那卷薄薄的册子一卷,揣在怀里,低头凑在宋虔之的耳边说,“该我来学。” 宋虔之:“……”他硬是从陆观的怀里把那本书扒了出来,塞回架子上,拖着陆观就走,心中暗把李晔元那老不正经的数落了八百遍。 接近傍晚,周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昨晚麒麟卫队的住房被查,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周先没去宫里,一直到下午才收到一个宫侍冒着杀头危险送出来的书信。 “我那个兄弟也被抓了。”周先道,“原本我可以正大光明进宫去,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被麒麟卫队除名,现在肯定不能去了。” 周先只要在宫里露面,就会被抓,到那时就说不清是因为他一直跟在宋虔之身边,还是因为他是麒麟卫而被抓回去。 “是兵部的人查的?”宋虔之觉得不太可能,秦禹宁没有这个权力直接带人进宫抓人。 “禁军。”周先心急火燎地说,“禁军那群废物,还是第一次敢抓麒麟卫队的人。” 麒麟卫队直接对皇帝的安全负责,即使要裁撤,也非一朝一夕,队里的人也都还没有遣散,只是不再派给他们任务。不明内情的成员也察觉到朝中有变,但这些人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都沉得住气,只是待在卫所里成天练武吃喝。 “罪名呢?”陆观问,“不可能没有个说法。” “不需要说法。”宋虔之脸色冰冷,转向陆观,“麒麟卫直接对天子负责,不属于宰相府约束的官员,档案也不在御史寺,皇上下令,不需要罪名。他们是皇上的鹰犬,处置一条狗,要什么罪名?” 宋虔之坐着不动,眼神发直。 周先正要说话,被陆观阻止了。 无数念头在宋虔之的脑子里打转。 麒麟卫队会被查,是因为秦禹宁以为宋虔之带回来的人藏在麒麟卫队里,当时他只是试探,想不到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其实这个走向又很合理,秦禹宁是大楚的兵部尚书,他效命于天子,他的忠诚毋庸置疑。 他知不知道藏在麒麟卫的到底是什么人?又知不知道为什么宋虔之要把人藏起来? 宋虔之眉毛松开来。 他想明白了。 无论他藏的是谁,这个人对朝局有什么影响,那都不是秦禹宁关心的,他只不过是领命行事。 许瑞云、柳平文这两个人,不太可能是苻明韶要的人,只有可能是李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想加更,但是有点来不及啦,晚上还加班,只好明天加更啦 艾玛啊啊啊啊总是有这么多琐碎的事情…… 天气一下子好热,快化了 ☆、剧变(肆) “今天刘赟进宫了,有没有什么消息?”那天晚上秦禹宁特意叮嘱过让他先不要进宫,因为苻明韶要在宫里为刘赟接风洗尘。宋虔之想了起来,再则,吕临也说禁军统领换成了刘赟的人,刘赟一回来,就有这么大的动作就不奇怪了。 “皇上把四皇子的府邸赐给刘赟了。大概半个月前,刘赟的女儿就已经进宫,住在宫里。昨天是为刘赟接风洗尘,两人还密谈了两个时辰,听说刘赟的女儿也在。估计是聊立后的事情。”周先面容中掩饰不住疲惫,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好几个兄弟都被抓,还有已经离开京城的,形势很不妙。这些他也都告诉了宋虔之。 “太后不在场?” 周先摇头:“太后抱病。” 宋虔之心中一沉。 形势很不好,立后理当有太后的参与,苻明韶却与刘赟两个人就下了决定,说明苻明韶铁了心不会在立后一事上听取太后的意见,这应该只是太后失势的第一步,实际上在夯州时,这件事就已有了苗头。 从黑狄入侵,宋虔之的姨母就在一个十分尴尬的角色上,面对黑狄大军,苻明韶是吃不准也拿不住的,他短暂地选择了依靠周太后,当时周太后对抗敌大军将领甚至有任命的话语权。 当白古游彻底镇住黑狄军,大概是苻明懋的突然进犯催化了苻明韶夺权的计划,眼下绝不是调回刘赟最好的时机,苻明韶甚至赌上了宋、循二州的百姓,让刘赟的旧部伪装成黑狄人烧杀自己的子民,这样大楚与黑狄的矛盾加深。 那时黑狄大军已经被白古游逼出风平峡,绝无可能分|身从南岸登陆,这是一件只要捅破,苻明韶就会身败名裂,被史官口诛笔伐至千秋万代以后。所以,他挑了一个人,把他绑在自己的船上。 那就是刘赟。 刘赟已经是罪臣,此生原本没有翻身的可能,早年又曾风光无二,若说人生三起三落,刘赟的年纪,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的女儿顺利入主后宫,旧部被起用,李晔元是文官,宰相虽然掌管朝中官吏任命及考核,这么多年里,在苻明韶高度的防备下,他始终没有能够把手伸进军队。 禁军统领换了,拱卫京畿的两万人,都在刘赟的掌握之中。 唯独不算太坏的是,换了统领,下面的人却未必忠心臣服,吕临毕竟带了三年禁军。 “除了白古游,无人堪用了。”漫长的沉闷之后,周先开口了。 “都会想到白古游,我们能够想到,皇上也能想到。明明开春就要拿下风平峡,将战线向东推进,彻底把黑狄人赶出去。这个时候朝廷下旨让白古游分兵去镇守祁州,而北面,我们还有一个敌人。”宋虔之眉毛紧紧拧着,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稳住心神。 “阿莫丹绒不知道有没有动静。”陆观道,“秦禹宁已经不可信了。” 宋虔之抬头,否定道:“那不至于,李宣这件事,与秦叔对朝廷的忠心要分开看待。秦叔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外祖父对荣宗的忠诚毋庸置疑,君要臣死,他多一句话都不会说。他带出来的学生,十有八九也是这个倔脾气。”宋虔之感到头疼,“去宋州的时候,真应该让秦叔也去看看,他要是见到如今满目疮痍的南部,也许能有所改变……” 想了一会,宋虔之深吸一口气,他下了个决定。 “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先进宫看望我娘,不知道她现在身体如何,我实在放心不下。”顿了顿,他又说,“陆观在宫门外等我,我要去拜访几个朋友。” 陆观知道宋虔之的意思,原本他在秘书省是不应当与朝中的官员牵扯过深,从宋虔之任职麟台少监之后,与从前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那时他只能效忠于苻明韶,苻明韶多疑,宋虔之只能主动避嫌,减少与那些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来往,大家感情说不上多深,但既然刘赟回来了,多少人心眼子也会活起来。 那些曾经对刘赟落井下石过的家族,刘赟倒了之后,他从前举荐的武官也受到牵连,这些人散落在各地和军中,不无受到各部官员轻视践踏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苻明懋前一次进京,绝不会什么都没做。 “总之,先探探情况,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宋虔之心情并不轻松,连带神色也十分严肃。 陆观不动声色捏了捏宋虔之的肩。 宋虔之强令自己打起精神,吩咐周先明日去联络他在京城还能联系上的朋友,尤其是在兵部的。 “还有许瑞云,这个人深不可测,你问问他能不能找到镇北军的人,一定要可靠,能够直接把消息递给白大将军。” 周先忧心忡忡地正要离开,被陆观叫住了,叫到门外去说话。 等陆观回来,周先已经走了。 宋虔之一脸疑问地望着陆观。 陆观却没提叫周先出去说了什么,宋虔之一直憋到晚上,终于憋不住了,问他到底让周先去做什么。 陆观仿佛很不好意思说。 宋虔之拧了他胳膊一把,酒足饭饱以后,心情也好了不少,把一条腿搭在陆观的腿上,一晃一晃。 “说说说,你让周先干嘛去?” “我让他联系柳素光。” 宋虔之皱起眉:“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你觉得她会感情用事?” “能不能联系上还两说。”陆观顺势抓住宋虔之的脚,手指顶着他的脚底穴位,做按摩。 宋虔之被按得险些哭了,嗷嗷叫着让陆观轻一点,刚才那一下,他全身都麻了。 陆观手上劲放轻了些,淡道:“柳素光几番留了周先的性命,她对周先一定有情。” “你让周先利用柳素光对他的感情?”宋虔之觉得很不妥。 “不是利用。”陆观手停了,抱着宋虔之的腰,摸着他的腰,心中平静,没什么表情地说,“在作为李谦德的徒弟之前,她首先是个人,她还是个女人。你觉得柳素光漂亮吗?” “漂亮。”说完,宋虔之觉得还不到位,又补上一句,“万里挑一的美人。” “嗯,这样一个美人,她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期待。李谦德已经死了,我相信柳素光是绝对效忠于李谦德的,但她是否效忠于李明昌,又是否效忠于苻明韶,这就不一定了。江湖儿女,爱恨都来得很简单,她喜欢周先,就能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他,如果她有一个机会可以逃出旁人的控制,重获自由,我相信她会珍惜。” 宋虔之觉得陆观的话很有道理,点了点头,但很快,他想到一件事,这让他神色凝重。 “如果她能够轻易逃脱掌控,为什么一直没有反抗?她应该很不愿意对周先下手,还是一次又一次对他下手了,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如果对象是你,我连碰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忍心,你忘了周先脸上的疤了,上次他被扔在破庙自生自灭,可是差一点就死了。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 “这正说明柳素光内心矛盾,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喜爱的人。”陆观道,“她是被李谦德当做一把兵器养大的,她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反抗逃脱,另寻一片栖身之所,天大地大,自由徜徉的想法。要让周先把这颗种子放到她心里去。” 宋虔之仍然觉得这条路希望不大,但他不想反驳陆观,便没说话。 “一旦柳素光能够想通自己所作所为都是错的,我们就能找到那把假剑。” 宋虔之这才明白为什么陆观一定要让柳素光反水,他担心宋虔之逃不过被陷害,宋虔之眼睛微微发红,抿了抿唇。 “这有什么,等到正式向苻明韶发难,什么脏水都会被泼到太后和我的身上。局势真要是乱了,大不了是一死……”话音未落,宋虔之被陆观狠狠吻住了,他的眼睛先是睁大,继而抱住了陆观。 从小到大刀口舔血的生活,让宋虔之骨子里就有一些冷淡,他本能看重一定要保护的人只有周婉心。若是陆观出了事,让他豁出性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若是苻明韶要他的命,他只有慨然赴死,不连累家人而已。陆观已经是他的家人。 就在宋虔之被吻得喘不过气时,他嘴唇一阵刺痛,大概是破了。果不其然,很快口腔里就尝到了铁锈味。 宋虔之推了一下陆观。 陆观抬头,眼睛没有离开过宋虔之的脸,就在宋虔之张嘴又要说话时候,他低头用力地吻他,不想让他的嘴里吐出自己不想听的话。 几次三番之后,宋虔之嘴唇上的伤口也被陆观的舌头温柔安抚过了。 宋虔之哭笑不得地手上用了力,把陆观推开,瞪他:“别亲了,嘴巴疼。” “你别瞎说了。” 宋虔之发现陆观的眼圈有点发红,心中惊诧。那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大男人,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啊? “我就那么顺嘴一说,谁要想杀我,我也不能引颈就戮啊。”宋虔之讨好地轻轻亲了亲陆观。本来心里沉沉压着一大堆事,现在居然沦落到要哄男人,时也命也。 “我不会让你死。”陆观只说了这么一句。 翌日早晨,陆观对着镜子帮宋虔之整理好他的衣袍,宋虔之头一偏,就看见颈侧有个特别扎眼的吻痕。 昨天夜里陆观做得特别狠,在他身上好几个地方都啃出了印子,宋虔之想他可能是白天受了刺激,这会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痕迹,想说他两句吧,偏偏陆观沉默着替他整理衣服和头发,一句话不说,宋虔之便也不好跟他开玩笑。 天已经回暖,宋虔之还是围了一圈狐狸毛在脖子上,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纯属一失心疯。 上了马车,他把围脖摘下来,到宫门口还是又戴上了。 进宫以后,当然得先去见皇帝。 太监总管进去通传,宋虔之在外等了接近半个时辰,仍然一派怡然自得,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京城,还去了这么久,苻明韶心里不舒服,这不舒服总要找个发泄口。 大概也是在去年这时候,宋虔之还三天两头奉诏往宫里跑,苻明韶心里不大喜欢他,那时却正是清洗六部的重要时间段,想不想见也得见这为他实心办事的臣下。 宋虔之进门时,苻明韶在批折子。 一瞬间,宋虔之有些恍惚,他来过承元殿太多次,承元殿的折子仿佛从来就没有少过,永远是一座、两座、三座、四座山。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 “回来了。”苻明韶搁下笔,也没有吩咐赐座,也没有让请安的宋虔之起身。 宋虔之便跪着回他的话:“微臣去了一趟宋州,查龙江源头的叛乱。” 苻明韶眼皮一跳,心里突然慌了,他掩饰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好在他没准宋虔之起身,宋虔之只能跪着,连抬头都不行,就不会从他的神情里看穿什么。 苻明韶深深吸了两口气,语调平和:“朕以为你是回白古游军中去了。” “白将军军纪严明,军容整肃,陛下也知道,臣就算是去监军,也监不出什么结果来。回京之前,白将军的军队已经到达祁州,布起防线,祁州州城内,百姓未乱,生活照旧。” 苻明韶欣慰道:“那就好。” 宋虔之心中冷笑,脸上未露分毫,只是说:“循州原任知州赵瑜,留下来一封血书,赵瑜没有反,他深得循州百姓的拥戴,宋州已经被军曹孙逸接管,柳知行在循州组织平民训练武勇,抵抗南面侵入的黑狄军队,卓有成效,两州局势已经基本稳定,陛下是否下旨命白大将军将南部前线推至循州,赶走黑狄人的同时,将龙江上游的叛军彻底镇压。” 苻明韶越听越是坐立难安。 他得到的消息,是刘赟的旧部在宋、循二州伪装成黑狄人,已经攻占了两州,且仿照黑狄人的做法,攻下城池便就地屠城。为了不让白古游发现端倪,他才下旨让白古游就在祁州扎营,不要越过祁州南界。 孙秀捧上赵瑜的血书。 “朕怎么忘了……”苻明韶一拍脑门,“赐座。逐星,你先起来,朕这几日被这些大臣胡言乱语吵吵嚷嚷,闹得每日头疼,一时忘了。” 无论苻明韶是真忘还是假忘,跪一会也不少块肉。宋虔之袖着手,垂头,静静地等苻明韶看完赵瑜留下的血书。 宋、循两个州已经与大楚其他州郡切断联系,水路不通,陆路又慢,何况,苻明韶多疑,越是发现消息互相冲突,他越是会怀疑。 宋虔之闭了闭眼,眼前掠过许多画面,突然,喉头极其轻微地干呕了一下,不明显,他立刻端起茶喝了一口,压下这口岔气。 ☆、剧变(伍) 苻明韶极力克制着面部肌肉,但表情中的阴冷掩饰不住,他紧皱起眉,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宋虔之在出神,一口茶喝下去,他顿了顿,低头又喝了一口。 “去,宣秦禹宁、李晔元立刻进宫来见朕!” 苻明韶突然发难,太监总管孙秀也吓了一跳,连忙出去吩咐人找秦禹宁和李晔元过来承元殿。 宋虔之没急着开口。 苻明韶艰难地拿手按住跳动不已的额角。 孙秀进来,见皇帝脸色不好,小声对旁边侍从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那侍从捧进来一个描金漆红、巴掌大的盒子。 宋虔之看着苻明韶吞下去一颗药丸,继而闭目靠在椅背上,缓了缓,再睁开眼时,精神已大不相同,面上也有了血色。 “军报上说,叛乱的是龙河上游的乡民?”苻明韶问。 “起初是,但也不全是。”宋虔之恭敬地答,“当年刘赟因为作风飞扬跋扈,约束不好儿子,欺上瞒下,以权谋私,被贬出京。他的旧部被调离,宋、循二州向来是流放之地,明升暗贬,他的旧部当中,有两人不服约束,在当地与驻守的军曹屡次发生冲突,索性勾结獠人,直接占了龙河水面,还打劫了柳知行的官船,柳知行险些丧命。”宋虔之回忆查到的那张名单,说了两名武官的名字,这两个人是高是矮是圆是扁他都不知道,从宋虔之的表情里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苻明韶沉着脸。 他知道南部局势混乱,却想不到军报里会有这么多不实。但宋虔之仅仅是忧国忧民,才跑了这一趟宋州吗? 就在苻明韶思索之时,宋虔之再度开口了。 “这些都是到了宋州之后,臣查到的情况。但臣之所以去宋州,其实是因为,陆观陆大人,无意间在臣面前说漏嘴的一件事。” 苻明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只是不耐,问:“他又想搞什么?” “是陛下登基前的事。”宋虔之有意扫了一眼两旁侍立的人。 苻明韶屏退左右,示意宋虔之可以说了。 宋虔之低声道:“当年陆观替陛下掌握吴应中的行踪,这些年他一直把吴应中藏得很好,但他察觉到一直有人在追踪吴应中的下落。” 宋虔之暗中观察苻明韶的神色,苻明韶脸上的不自然虽不明显,宋虔之还是心里有了数,尽量不去看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续道:“到了宋州之后,陆观找借口与我分头行动,我派周先去跟,被陆观发现了。周先只说是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陆观怎么想,当天晚上他让我们都见到了吴应中。” 苻明韶嘴唇微微发抖:“说下去。” “吴应中带着一个疯子。”宋虔之抬头,注视苻明韶,“此人名叫李宣,是故太子坠马一案中的重要证人,他与太子关系亲密,出事以后,先帝怜他对太子一片忠心,将他送到吴应中的府上,让他悉心照看。后来吴应中被贬,李宣也跟着他颠沛流离。这些,陛下想必也早就知道了,据陆观讲,他每年都会按照陛下的吩咐给吴应中家里送些银钱,让他带着李宣不断搬家。” “朕只是叫他照看好吴家人,他竟然擅自做主,以朕的名义让吴应中搬来搬去……”苻明韶咬牙道,“好一个陆观,阳奉阴违,认准朕看在当年同窗之谊的份上,不会处置他吗!” “陛下息怒。” 苻明韶完全没有息怒的意思,起身焦灼地走来走去,右手拇指与食指不断地摩挲。 “他为什么会突然去找吴应中……”苻明韶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陆观为什么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宋虔之。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宋虔之,不断否定自己。陆观是个沉得住气心中有谱的人,他把这事告诉宋虔之和周先,就一定有他的目的。或者,陆观跟宋虔之关系已经亲密到他对他没有秘密。 不会的,他还让周先也知道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苻明韶想起上次和陆观不欢而散,陆观对他为了拉拢刘赟要另立皇后的事很不满,他还问起了先帝那把剑。至少陆观已经知道那把剑……以陆观和宋虔之的关系,宋虔之会不会也知道了他让柳素光另做一把假剑……如果宋虔之知道自己要让他为宋、循二州的事背锅,那宋虔之今日说的这些话,就完全不可信了。 上次陆观被拿下,宋虔之甚至愿意去求李晔元上书,调刘赟回来。 现在宋虔之又在自己面前把陆观卖得干干净净。 苻明韶被宋虔之的举动给搅糊涂了。 苻明韶强自稳住心神,问宋虔之:“那吴应中现在何在?” “宋州前几日被黑狄突袭,爆发动乱,吴应中在暴|乱中丧生,他拼死将李宣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吴应中没有其他家人,我们只好把李宣带回京。” 这个苻明韶知道,甚至秦禹宁还向他禀报说李宣就在麒麟卫队中,结果禁军带着人去扑了个空。 “李宣现在何处?他真的疯了?”苻明韶急切地问。 “李宣确实已经疯了,只是……”宋虔之脸上现出为难,“臣有罪。”他起身离开座位,跪在苻明韶面前,沉声道,“在宋州我们得到军曹孙逸的援救,才能从獠人的营地安全逃出,是以孙逸派人保护我们进京时,便没能引起警觉,谁想到周先将此人藏到麒麟卫队不过半天,他带走了李宣。” “什么?”苻明韶怒道,“区区一个军曹……” “陛下有所不知,臣离开宋州时,那孙逸已接管宋州全境,加上朝廷将防线设在祁州,孙逸仿佛有意自立为王……”宋虔之小心地向苻明韶投去一瞥,看得出苻明韶有点生气,但也有些心不在焉。 “先守住祁州,祁州以南自古便是流放之地,獠人部落就占去近乎一半。一个军曹……”苻明韶觉得好笑。 宋虔之道:“黑狄人此次从南岸登陆,实属意料之外,宋州与循州战况惨烈,幸而还有一个柳知行。”其实循州什么情况,到现在也不清楚,獠人切断了水路,孙逸有意占宋州当土皇帝,就会切断陆路,循州的消息根本传不到京城,而刘赟正在被重新起用的紧要关头,不会自己砸脚,自然也会报喜不报忧。 然而,宋虔之口中的“黑狄”其实是刘赟的人。 宋虔之装作自己不知道。 苻明韶却明明白白知道所谓的黑狄军是刘赟的旧部,宋虔之向苻明韶禀报的情况,半真半假。 他把龙河之变扣到刘赟的旧部头上,暴|乱发生在苻明韶自导自演的黑狄入侵之前,以苻明韶的性情,他自然会怀疑刘赟的人到底在南部搞什么鬼。 苻明韶回到座位上,眼神发直,他一会儿想到刘赟会不会阳奉阴违,一会儿想到当初作出决定时,彻夜难眠的那几个晚上。上一次他夜不能寐,还是先帝驾崩前的那半个月。 就在此时,宋虔之的声音传进苻明韶耳朵里。 “还有一件事,是臣探明的,陆观并未告知臣。只是吴应中咽气前,恰好是臣在他的跟前。” 苻明韶眼皮重重地一跳,他烦躁地按住眼皮,力道大得眼睛都开始疼,这才反应过来,恍惚道:“你说什么?吴应中说什么了?” “请陛下允许臣近前禀告。”宋虔之慎之又慎地说。 等到苻明韶俯首过来,宋虔之声音轻飘飘地对着他发红的耳朵说:“李宣是先帝的私生子。” 苻明韶好半天才回过神,使劲咽了咽唾沫。 “你说什么?” 宋虔之垂下头,淡道:“李宣并不是故太子身边的玩物,先帝确实将他当做伴读养在故太子身边,但据吴应中说,李宣在宫中除了服侍故太子,其余待遇并不差,他与故太子同进同出,寝食条件俱是一般。故太子出事后,先帝立刻将他送走,这不是在罚他,而是在保护他。” “一个疯子……”长久沉默后,苻明韶觉得荒谬,他声音漂浮,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他看上去是一个疯子。”宋虔之话里的意思透露得很清楚了。他看上去是一个疯子,可谁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个疯子,何况,孙逸派的人带走了李宣,一个皇子,还是先帝特意保护起来的皇子,他就隐藏在京城,到底要做什么?! 苻明韶被这个消息震得半晌回不过神。 他浑身笼罩在莫名的恐惧中,许多事突然就有了解释,为什么陆观在离开京城前,毫无顾忌地与他撕破脸。以苻明韶对陆观的了解,当年陆观注意到自己,不过是认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好皇帝。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让这个昔日的师兄,已经完全失望。 所以他一定以某种方式说服了宋虔之去查龙河叛乱,其实他就是去找吴应中,找吴应中是为了带回李宣。 苻明韶突兀地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看着宋虔之:“吴应中只留下了几句话就死了?” 万一死无对证,那就不足为惧。 宋虔之摇头:“他当时反复在提两个字。” 苻明韶如坠冰窖,他不想听,想把耳朵捂住,却知道这样很幼稚,什么也改变不了。 “那时吴应中已经神志不清,他一直在说‘诏书’,但臣搜遍了他的家和全身,也没找到什么诏书。也许他只是在胡扯,也可能回光返照,看见了先帝。” 苻明韶已经不太能听清宋虔之的话,他耳朵里嗡嗡地响,最后疲倦地挥退宋虔之。 宋虔之没有即刻告退,提起了另一件事。 “臣稍后去看望太后和母亲,不知道李峰祥是否已经进京。” “这件事朕交给吏部派人去办了。” 宋虔之拱手告退,大概知道待会还得跑一趟吏部。不过他本就要去找李晔元,只当顺路。 进宫之前,宋虔之没有想到,周太后是真的抱病在床。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周太后瘦了一圈,颧骨变得很高,未施半点脂粉,靠在榻上吃药。 宋虔之入内时,他娘正在陪太后说话,倒是周婉心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 周婉心眼波流转,有些激动。 太后让宋虔之起来,拉着他坐到榻边,仔细端详他,少顷,太后抬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朝自己妹妹说:“这孩子,瘦了,晒黑了些。” 周婉心却怎么看怎么满意,说这样挺好,添了几分男儿气概。 碍着周婉心在场,周太后有许多话不方便讲,宋虔之也是一样,超重视他不想让周婉心知道,更不想她操心。 周太后说精神乏要小睡,宋虔之自然知道这是给他们母子方便,让他们好好说会话。 才一进屋,宋虔之连忙搀周婉心坐下。 周婉心眉眼带着笑,埋怨道:“躺了这么久,前天太医才吩咐让我多多走动,怎么又让我躺着。” 宋虔之道:“不让娘躺着,坐着也好。”他突然不说话了,静静把周婉心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红了。这些年里周婉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皮肤饱满,眼神清澈,精神头这么好过。 “太医怎么说,药还得按时吃,不要稍有起色就不当心了。”宋虔之心里高兴,还是忍不住唠叨。 周婉心摸着儿子的手,反复地看他,仿佛从未仔细地瞧过这个孩子。她感慨万千地以食指摩挲宋虔之的眉毛和眼睛,眼中带泪:“一不留神,你就这么大了。” 宋虔之:“娘就是不在意我,儿子三天两头地看您,您都没留神。” 周婉心嘴唇轻轻抿起,她听说宋虔之回来,这两日都让人把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只等他进宫来。 “就知道拿话酸你娘。李峰祥有消息了吗?” 宋虔之正怕周婉心问这个,尽量认真地说:“人已经快到京城了。” 周婉心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娘心里特别高兴。对了,陆大人怎么没来?” “他在宫外等我。”宋虔之犹豫了会,没有细说陆观为什么现在不能进宫。这往后的一段日子,都不能让苻明韶察觉他跟陆观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何等程度。 “每天都很忙吧?” 宋虔之摇头:“跑跑腿,不怎么忙。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我也想什么时候出宫,住到你那里。” 去宋州前就叫秦叔帮忙看宅子,后来急急忙忙去宋州,这事自然就搁下来了,总不能让周婉心住到李晔元的别院去。还是得看一间宅子,买下来,将来一家三口总得有个家。 京城奢华的大宅院有限,多是从前的贵族住过,后来家族没落,或是像大皇子、四皇子那样被驱逐,刘赟这一回来,苻明韶就把四皇子的宅邸给了他。至少要先买一处不大不小够住的宅子,把周婉心接过去。她住在宫里,宋虔之也不放心。 母子两个闲话了会儿,宋虔之陪他母亲用了些点心,周婉心开始唠叨让他跟陆观在一起收着点脾气,别拿身份欺负陆观。 宋虔之心里直嘀咕:娘你是不知道在床上谁欺负谁。 当然这话不能说。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从周婉心那处出来,去周太后跟前说了会话。但周太后跟前的太监都很眼熟,他没瞧见蒋梦,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便没有跟周太后说太多。 周太后也没留他,让他有事就不必在这里神思不属地陪她了。 马车在宫门外的御街上等,陆观一直在车上,宋虔之捞帘子进来,满脸的汗,车夫是秘书省的差役。 陆观用袖子给宋虔之擦了擦脸。 宋虔之说不用,紧紧地握住了陆观的左手,在他诧异的眼光里,凑在他的耳边轻道:“晚上再给你说。” 陆观嗯了声,看了一会宋虔之,见他脸色不错,小声问:“伯母可还好?” “好多了。”说起这个,宋虔之兴奋道,“回头我打听一下现在是哪个太医给我娘开药,好好带点儿东西去谢人家。” “行。” 宋虔之没安分一会儿,忍不住跟陆观说周婉心现在脸色也好了,能下床走动,还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我娘还问起你,问我你欺负我没有。” 陆观微微一僵。 “你猜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陆观不禁想了一下,他对宋虔之从来有求必应,顶多是瞒着他一些事情,但都是为了保护宋虔之不受伤害。 “我说你老欺负我。”宋虔之凑到陆观的耳畔,一只手在骚扰陆观的腰,“我都腿软好几天了。” 陆观一愣,反应过来宋虔之在瞎说,床笫之事他绝对不会说给周婉心听,又见宋虔之笑得一脸得意,恨不得在车里把他办了。偏偏陆观脸皮太浅,只是抓住宋虔之的手,把宋虔之压在车板上狠狠一顿吻,分开时被宋虔之抱住脖子。 在苻明韶跟前有惊无险,加上他娘病情明显好转,都让宋虔之雀跃,他太高兴了,抱着陆观的脖子放肆大胆地亲吻他,甚至来而不往非礼也地用舌顶开了陆观的唇缝。 吻完两人都是一脸的通红,陆观替宋虔之整理好衣袍,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马车已经停下来。 陆观一直盯着宋虔之看。 宋虔之问他怎么了。 陆观:“无事。” 宋虔之第一个找的是在户部任职的林舒,还没来得及切入正题,林舒便以手点了点唇边。 宋虔之摸到嘴唇上一片湿润。 “……”他回头瞪陆观。 陆观认真地盯林舒案头插着两枝杏花的瓶子,浑然不觉有人看他。 ☆、剧变(陆) 早些年杨文还没到任,林舒他爹就已经在户部了,林家的亲戚也都安排在户部任职,林舒有个表哥争气,跟林舒是同一期的进士。如今林舒在户部任侍郎,杨文是他的顶头上司。 林舒是个读书人,生得眉清目秀,也是个端端正正的公子哥,此时穿官袍,带三分官威,见到宋虔之,心情大好,表情就能看得出。 宋虔之找林舒问户部的情况,林舒先就笑着给了他一拳,无奈扶额,摇头苦笑:“前几次你来都没找我,看来我还是放心得太早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要增加灵州、容州、衢州的赋税,皇上的意思,下半年要扩军。” 宋虔之对这个并不意外,刘赟回来了,刘赟当年的兵马早已遭到大幅度削减,苻明韶要给他个压过白古游的位子,当然要给够他人。灵州向来富足,但无论什么时候增税,都会加重百姓负担。 宋虔之皱起眉:“容州刚刚遭难,天灾人祸,不是已经许诺今年内都不向容州征税了吗?” 林舒一派自得,让人给他们两个上茶,他没见过陆观,还以为是宋虔之带的手下,也就不另行招呼了。 宋虔之让陆观挨着自己坐,茶上来,他接过便递给了陆观。 从前宋虔之对他们这群一起玩大的兄弟可没有这种优待,太后的外甥,被官场中人奉为传奇的周太傅,传到这一辈儿,就这么一个独苗。宋虔之出入皇宫就像进自家后花园一般方便,林舒的爹都曾有过求到他头上,请他帮忙给太后带话的时候。 能让宋虔之这么温驯的人,林舒难免好奇,给宋虔之递眼色。 宋虔之原本是懒得给林舒介绍,但被问起,只得介绍这是秘书监。 林舒听了大笑起来,打趣宋虔之还真让皇帝派来治他的人给治住了。 无伤大雅的几句笑话,林舒爱说,就让他说去。宋虔之端着茶,喝了一口,神色不悦。 林舒收了笑,劝慰道:“到时候公文发下去,自有这三个州的父母官去烦,有你什么事儿?总不会短了你安定侯府的粮。不是我说你,白古游的事,你也瞎搅合,杨文那是给你姨妈面子,他从来就是个不怕事的,油盐不进,否则怎么坐得稳户部。他心里有数,该给多少,能给多少。你急也没用,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要有就能有。不增税,上哪儿去挖银子?镇北军好用,养兵千日啊,白古游每年的军费是多少,你知道吗?” 宋虔之心里烦,没有说话。 林舒手指蘸了点儿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五。 这是一年五百万两的意思,是个虚数,也差不远,白古游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一个子儿也不会乱花。再说他手里几十万人,要吃饭要穿衣,兵器军备也要换,估计需用的只多不少。 镇北军就像一个永远喂不饱的孩子,成天张着嘴要吃。 加上大楚久无大的战事,军队疲敝,苻明懋才能一路带着黑狄人长驱直入,要不是靠着镇北军,就各州驻军那个战力,苻明韶恐怕早就没命做这个皇帝了。 “至少容州不行吧,才遭了这么大的灾,靠着朝廷的赈灾粮才勉强挺住。”宋虔之黑着脸,“你是没去你不知道,我是当着容州知州、平民百姓的面夸了海口朝廷不会不管,今年不收容州的粮。” “是不收粮啊。”抓到宋虔之话里的空子,林舒嘴角弯起,笑着说,“本来就不要他们的粮,这收的是钱。” 宋虔之:“……” 陆观在旁边抓了一下宋虔之的手,这动作落在林舒的眼里,平添几分暧昧,转而林舒注意到,宋虔之对陆观的碰触并不排斥。 宋虔之样貌生得好,在这一波高门子弟中年纪又算小的,十二三的时候,常常被这些纨绔抓着开玩笑。不过谁都不敢过火,有一次有个不懂事的抓了一下宋虔之的手,被他揍得门牙都掉了两颗,后来再也不和他们这伙横行霸道的子弟一块儿玩。 当然,便是那人还有脸混进来,他们也不会再带他玩。 “林大人,钱粮都是一回事,明人就不用说暗话了。”陆观嗓音低沉,说话沉稳,他五官深邃,脸上又有一块疤,看上去就不是善与之辈。 林舒右手抚着左手背,笑了起来:“是,是。钱粮是一回事,不过,增税也不是我们户部的意思,皇上将行立后,朝中局势不稳,增强军备也是意料中事。说白了,户部有多大的权?既不管任命官员,也不管弹劾监督,管点收支账簿,还有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户部的事情不好做,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拿不了主意,不过做好手头的事情而已。” “容州今年一定是交不出税来的,当地灾民还在吃赈灾粮,开春的种子才下地,换成钱币交上来,他们吃什么?”陆观知道宋虔之跟林舒有点交情,更知道这点交情不深,自从宋虔之坐了麟台的第一把交椅,从前的兄弟关系,该疏远的都得疏远。 陆观只以为,那点儿少时吃喝玩乐的交情,没经过什么大事折腾,能深厚到哪儿去,与其用那点搞不好还有没有的旧情,不如以利相交。 “本来就是寅吃卯粮,总归饿不死人,陆大人放心,我们杨大人这点谱还是有。”林舒收了笑意,放下茶盅,跷起的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坐直身,拿出来点儿官威面对陆观。 “你当人是牲口吗?吃饱了干活,干完了吃饭,只管肚子不管脑子?” 最后一点儿笑容从林舒脸上消失,他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顾着喝茶,显然他在听,但不打算开口。 林舒道:“今天你们俩是代表秘书省还是代表皇上,来向我发难的?” 宋虔之放下茶,平静地看林舒,道:“不是发难,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林舒啐了一口,不满道:“陆大人可不像是随口问问。” 宋虔之笑道:“他就这样,回去我说他。” 林舒越觉得怪异,也不好问,像一头憋坏了又无处发火的豹子,抬手摸了摸耳朵,又喝了口茶,才把这口气顺下去。 “容州没钱没粮,朝廷能不知道吗,但收这三个州的税,也不是户部说了算,真是皇上的意思。”林舒压低着声音,他这间房,不太透光,还没到晌午,光线就十分晦暗,他叹了口气,阴影扫在脸上,透出十二分的晦气。 “谁不知道容州才遭了瘟,你以为杨文那么好心,弄了粮种不算,还大费周折地一车一车往容州拉菜籽和果苗,都是想着那面的人才过了饥馑,饿怕了,这有得东西种,还不一窝蜂地往上扑。” 宋虔之听出来门道,有点难以置信。 “你是说,拉粮种过去的时候,杨文就已经知道要增税了。” 林舒无语,翻了个白眼:“他是大管家,跟钱有关的事,皇上想到了自然第一个告诉他,就算皇上想不到,他也会替皇上想到。”一丝犹豫掠过林舒的眼底,终于他还是说,“我也不瞒着你,反正迟早你会知道,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国库一直虚,一遇灾年就玩完,没人比我们户部更怕地方遭灾。这一打仗,兵部秦禹宁仗着还有个白古游在,他才不急,急得是我们杨大人,没钱。” “没钱让有钱的人出。”宋虔之向后一靠。 林舒防备地盯了一眼陆观,见宋虔之还抓着宋虔之一只手,他舔了舔嘴皮,觉出味儿来。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宋虔之玩着陆观的手指头,轻飘飘地瞥林舒:“你说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艹。”林舒咽了咽口水,“你这胆子也太……”理清楚这层关系,林舒就自在多了,看陆观的眼神也再那么防备。 “我说怎么陆大人跟你的跟班似的。”林舒还想调侃两句,见宋虔之不接茬,拿不准他的意思,怕马匹拍到马腿上。 这些年宋虔之找到他的时候少多了,逢年过节让人送点价值不菲的礼就算完。林舒打小耳濡目染的,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应光景的假把式,本来没当回事,后来宋虔之在秘书省当了两年少监,每年又多送一份生辰礼,不很贵重,但都投其所好。林舒就是爱收集玉石,这两年宋虔之每年送的那份玉,都是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何况,宋虔之的身份在那儿,林舒也便安慰自己,他是麟台的位子不好坐,既然做了皇帝的眼睛,就不能跟从前的弟兄过从甚密,避嫌的道理他们也懂。 偶尔有人做东,请到府上去吃酒,宋虔之也是不露面的。在宴席上能见到宋虔之的机会不多,十次有十次都在宫里。 所以今天宋虔之找过来,林舒也吃不准跟他打官腔还是说实话。 现在一看,宋虔之毕竟还是没把他当外人。 “那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反正陆大人也是你的人。”林舒小声道,“国库里还有点钱,但都不够用,是要留给刘赟的军队的。增税的三个州,是皇上定的,衢州是皇后的娘家,又是从前皇上当皇子时的封地,理应多出一些,加上皇后已经没了,皇上找这老丈人要点粮怎么了?灵州不用说,从来就是富庶之地。原本还有孟州,孙俊业上折子哭了好几次穷,镇北军守风平峡的前两个月,没少吃邻近几个县的粮,你当时在那边,想必也知道。至于容州……”林舒搓着手,凑近宋虔之,小心翼翼地说,“反正饿了大半年,也饿不死,今年种出来的粮,留够吃的,不说是增税,只说赈灾粮是从其他州借的,还粮而已。” 陆观嘴唇一动,就要说话,被宋虔之看了一眼,到嘴边的话他吞了回去。 林舒觉得有意思,咂嘴道:“总归是刮得出来,放心罢,杨尚书心里有数,容州饿久了,给那么一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了,只要不会……”林舒压低声音,做了个口型。 那是一个“反”字儿。 “再说了,喂饱容州一张嘴,就能多喂十个军人,这还不划算?”林舒笑了笑,边喝茶边看宋虔之的脸,见宋虔之没跟着他笑,也没出声应和,他眉头微蹙,正想说两句什么,宋虔之嘴角拉开,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林舒心放下去了。 “我现在不管事,今天找你其实是私事。”宋虔之话锋一转,当只是听了一席闲话。 林舒不太在意:“什么事?” “你这儿不是有两坛好酒?”宋虔之道,“我在宋州买了块玉,给你带了,把你那两坛好酒让给我。” “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林舒会意,拇指蹭了蹭嘴角,本来想问问宋虔之怎么就和男人搅一块去了,但一想宋虔之跟他差着好几岁,又是周太后的外甥,亲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他能在麟台安安生生过这么些年,还拿不下一个从衢州调回来、没家世背景、没钱没人的陆观么? “行,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送哪儿?我可听说你跟家里闹翻了。”林舒努了努嘴,意有所指地朝陆观道,“陆大人,我们虔之为了你,做这么大牺牲,你可一定要听他的话啊。” 陆观没理他。 林舒倒不在意这点小事,知道宋虔之去一趟宋州还惦着给他带礼,林舒心中舒坦,只当陆观是小地方上来的不懂事。 马车上,陆观一路沉默没说话,宋虔之心里有事,也没急着跟陆观沟通,跟着去吏部、礼部见了五个朋友,约了其中三个,叫上今天没见到的另外四个朋友,晚上去琵琶园喝酒。 宋虔之早早使人去琵琶园打招呼,留出一间雅室。 下午才吃上中饭,在外面街上吃过之后,一直沉着脸的陆观还是顺手买了点心。 傍晚,正要出门,陆观说不陪宋虔之去了。 宋虔之知道他听了一天这些京官都在想些什么,心里不舒坦,也不勉强,只让陆观等他晚上回来再说。 前脚宋虔之走,后脚陆观就后悔了。 琵琶园是比章静居环境清雅,陆观知道宋虔之就是去吃酒,顶多看看歌舞,叫几个姑娘陪酒,他一想要是宋虔之喝醉了,身边没个人照顾,搞不好让人扶过来抱过去的,就有些生自己的气。 宋虔之的出身决定了他交的朋友都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这些人也读圣贤书,对平民的苦难却压根没法感同身受。吃两个馒头窝头就是顶天的苦了,像林舒那样,还考虑考虑是不是会饿死人,已算是体察民情。 陆观坐不住了,想出去,刚开门就被人推了回来。 许瑞云拿脚把门踹回去。 “你胆子真够大的,连周太傅的外孙都敢睡。”许瑞云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就把陆观噎住了。 陆观烦躁地坐下,语气不好:“你什么事?” “赵瑜赵大人的事,小侯爷跟皇上说了没有?” “不知道。” “你不是一天都跟着他吗?” “他是进宫看他娘,我没跟着去。”宋虔之跟陆观说好,在苻明韶面前要营造一种两人虽然成天在一起,却各怀心思的样。甚至起腻一些也无妨,宋虔之要在苻明韶的跟前说他坏话,这也是他都知道的。 “那他都去见了什么人?”许瑞云取出一只茶杯,给自己倒茶,掀起眼皮看陆观。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陆观心情不好,懒得多说。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小心我什么时候釜底抽薪。” “你不会。”陆观断然道。 许瑞云被噎了一下,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杵:“我怎么就不会,我在白大将军手下的时候,可是杀人如麻……” “赵瑜生死未卜,你们又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你都拼尽全力想保他的清名。既然知道先帝的遗诏写了什么,你就会拼命保护李宣。” 许瑞云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好一会不能说话,最后失笑,摇头,自顾自喝了杯茶。 “我还有事,你要喝茶你自己喝。” 许瑞云抓住陆观不让他走。 “我问你个事。” 陆观疑惑地看许瑞云。 “坐下坐下。”许瑞云硬是把陆观拉得坐下来了,他还好心地给陆观倒了杯茶。 陆观根本没心情喝。 “你们让周先给我传话,镇北军我能找到人,放心。现在,陆大人,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做。”见陆观没说话,许瑞云声音压得极低,手肘压在桌面上,往陆观的面前凑得更近,紧盯着他,“来阴的,还是来硬的?” ☆、剧变(柒) 陆观半天不答言,许瑞云等得没了耐性,屈起的中指关节在桌面上烦躁不已地敲来敲去。 “总不会是要把那疯子当猪养着,猪养大了还能吃,一个疯子,养来做什么……” “许兄慎言。” “这又没别人。”许瑞云心说,便是当着李宣的面说这些又有什么,他又不懂。周先老在外跑,昨天李宣竟然缠上了柳平文,柳平文是读书人,比他这个大老粗好性,年纪轻,却半点没有年轻人性急张狂的毛病,对李宣特别有耐性。 这可好,李宣那疯子就黏上了柳平文。 “若是事成,他将来身份贵不可言,疯病也不是不能治,人外有人,现在没治好,不意味着永远治不好。”同道中人,陆观当然看得出许瑞云对柳平文那点小心思,只是这种事陆观自然不会去说。 “是,是是。”许瑞云道,“跟你陆大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们回来去东明王府,是要请他们帮忙吗?”顿了顿,没等陆观回答,许瑞云继续道,“依我看,东明王帮不上忙,让他按兵不动别拖后腿就行了。再说就他那点府兵,真要硬碰硬,给禁军塞牙缝都不够。再说他远在祁州,派不上用场。你我就不说了,小侯爷是个什么意思?周太傅是不是还留了一堆能动用的人给他?” 才说完,许瑞云又觉得这话很是引人误解,忙解释道:“我这不是要探听什么消息,只是既然上了同一条船,我也跟着你们同进京城,进城那天跟着我们的,可不止一拨人。既然露了面,再要下船撇清也来不及了,我父亲早已经过世,能够有这个机会回京探望母亲,也是沾光。现在朝廷摆明了不管宋、循二州,我也回不去,将来要谋个什么差事……” “我会为你安排。” 得了陆观这句话,许瑞云松了口气。 “那我以茶代酒,先谢过了。” 陆观心里惦着想去追宋虔之,喝茶喝得心不在焉。 偏偏许瑞云还在唠叨,陆观又想到,现在追过去中途插进那一杆公子哥谈笑的场合,他也不好自处,不如晚一点再去,接宋虔之回来便是。于是陆观耐着性子,陪许瑞云聊了会,无意中从许瑞云一番推心置腹里得知,他在兵部也有几个弟兄,可惜的是,都是没落贵族,在朝中说不上什么话,打探消息倒还有点用。 “唉。”许瑞云长叹一声,“昨天晚上,我从房间里,往外偷偷看了,想不到沉迷声色的官员这么多,这些京官都让酒色蚀酥了骨头。”他冷哼一声,愤愤道,“朱门酒肉臭,想到宋州,循州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怕是凶多吉少,柳知行一个文人……” 后话不用许瑞云说,两人都很清楚。循州原驻军不过两千人,循州乱起来时,许瑞云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折损了不少精兵。循州在宋州以南,宋州经刘赟旧部伪装的“黑狄军”一番扫荡,战况甚惨。首当其冲的循州还不知是什么样,只是许瑞云为了安柳平文的心,尽是捡好的说。 “等能够通信了,得托人打听打听。”毕竟许瑞云子承父业,守了循州许多年,除去京城的家,循州便是许瑞云的第二家乡。许瑞云说着说着,神色有些黯然。 “你先安心在京城住下,还有事要劳烦许兄。” 许瑞云眼神凌厉,盯住陆观:“你们要做大事,既然上了这条船,我当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许瑞云自然不会拒绝,从在獠人的寨子里遇上,陆观也一直在暗中观察许瑞云。此人为人耿介,江湖习气有一些,不重,在军中有一些人脉,虽不是与高级军官相熟,掌握中下层军士的动向也很重要。从獠人那儿逃出来,彼此也算过了命,至少陆观可以肯定,许瑞云做不出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仅仅凭他们几个人成不了什么事,但烽燧固然重要,连接其中的网路也是必须。 多了许瑞云,就多了一双在镇北军的眼睛。 何况,局势已不能再坏,苻明韶早已将少时的雄心壮志抛在脑后,君相不和,他不仅没有想过制衡利用太后、李相的权力,反而将扶持他登位的周太后视为仇敌。李相是一只老狐狸,但确有治世之才,周太傅去世后的数年,朝中不服苻明韶的士族都被李晔元二桃杀三士地压服下去。 荣宗的遗诏中,却没有他。 陆观率先打破了沉默,淡道:“许兄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许瑞云苦笑摇头叹气:“还用得着说吗,咱们人少,对方势大。手里最后一张牌,还是个疯子。”许瑞云表情流露出十足的犹豫,终于还是问了出口,“毫无转圜的余地吗?” 昏暗的光影中,无奈、矛盾令许瑞云英朗的面容蒙上阴翳。 陆观注视他,沉声道:“去岁容州、衢州相继遭灾,腊月下旬,北方险些遭了雪灾,当时朝廷无动于衷,只有些许良知尚存的官员商贾以自家钱粮出城布施,而京城全城封锁,不许周围灾民进入。 许瑞云一直在地处大楚最南的循州,每日里军务尚且操劳不完,这些情形还是第一次听人详细说。 “容州秋收之际,连月大雨,粮食霉烂,朝廷分发的赈灾粮被劫,城中瘟疫蔓延,缺粮少药,要靠当地的山匪送粮接济。宋大人为安抚容州百姓,成日里追在户部尚书杨文屁股后面打转,一连催了两个多月,户部才把粮发下去。今天上午,我陪他去了一趟户部,你知道户部怎么说?” 许瑞云自然不知。 陆观也没有让他答的意思,只是继续说下去:“说是喂饱容州一个人,就能多喂饱十个军人。” “人命是这么个算法吗?!”许瑞云听得双目圆睁,紧攥起拳头,“混账东西。” “皇上就是这么算。”提起苻明韶,陆观语气淡漠,他所有的火气和对苻明韶仅剩的那点期待,都在被关押在宫中的那几天抹除得一干二净,“一个能下地干活的农夫,能养活十名上阵杀敌的士兵,把容州这些灾民,堪堪喂得能下地,就让他们像耕牛一样埋头苦干,便是累死、饿死,也是为国尽了忠。” “放屁!”许瑞云一声怒喝,被陆观静静看了一眼,他鼻翼翕张,好半天才按捺下怒火,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突,握得死紧。 “宋州、循州的黑狄入侵是怎么回事,是你亲眼所见。刘赟被褫夺官位,现在女儿要当皇后,立后大典,扩大征兵,样样都是钱。” “皇上到底为什么会任由刘赟的旧部践踏自己的子民,他疯了吗?”许瑞云道,“会不会陛下根本不知道这事……” “绝无可能。”陆观将宋虔之受命带着先帝的指挥剑去巡察四州,这把剑引发多方争抢,最后被柳素光拓印下来,伪造假剑一事简单说了一下。 许瑞云听得张大了嘴,继而反应过来太傻,闭上嘴,好一会才回过神。 “就为了扳倒太后?那都是人命……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天下人视君主为父,而仁君视百姓为子,仅仅为了坐稳皇位,苻明韶就能这么干。许瑞云眼底的荒唐渐渐散去,松开拳,“都说帝王无情,想不到是真的。” “有什么想不到,四皇子的腿怎么废的,大皇子怎么被贬为庶民流放北地,许兄没有耳闻吗?” “都是传闻,茶余饭后听一听而已,历代都有皇室内斗,不足为奇。”许瑞云扶额,“只是想不到,身为大楚万万人之君,为一己私权视人命如草芥。”许瑞云用力抹了一把脸,将在宋州经历的那一夜驱散,抬起通红的眼睛,朝陆观道,“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不知道,过去的十数年,究竟是在为谁而上阵厮杀。” “往者已矣。”陆观起身,拍拍许瑞云的肩,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 许瑞云一脑门的冷汗,强打着精神扭头问他去哪儿。 “你说我去哪儿?” 许瑞云这才想起,要不是被自己打断,陆观早就追宋虔之去了。 顿时,柳平文那张文弱清秀的小脸浮现在许瑞云的心底,他也不喝茶了,跟陆观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我跟你讲,你刚才和我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许瑞云勾着陆观的肩,离得他很近。 陆观大不自在地把许瑞云推开一米远。 许瑞云:“……?” “两个大男人勾勾搭搭成何体统,你不觉得不好看吗?”陆观去马厩牵马,许瑞云是走路来的,两人自然无法同路。 等到陆观已经骑着马走了,许瑞云站在别院外面的小径上,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从院子里伸出来的一枝才抽芽的嫩枝,摸了一把前额。 “还说我?你自己不早就勾搭了男人了吗?!” 到了琵琶园外,陆观才发现自己骑马来有多多余,好在宋虔之从别院带了个小厮,陆观让小厮把马牵回去,他上去坐在马车里等宋虔之吃完饭出来。 琵琶园在一条深巷之中,挨着皇宫,方圆五里以内,除了这儿没有任何声色场所。 陆观在车里坐着闭目养神,他手指一直在大腿上圈圈画画,随心念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人名。 突然,一股香风迎面扑来。 “逐星,你可小心些,怎么喝这么多,要不是我……”扶宋虔之上车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抬头就看见车厢里坐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外面车夫一直在等,青年目光稍稍一顿,醒过味儿来,当陆观伸手去接,青年立刻便收了手,临了嘱咐他好好伺候着。 外面嘻嘻哈哈的笑声悄然远去,马车动了起来。 宋虔之几乎是一头撞进陆观怀里,在马车上就不安分,在陆观身上摸来摸去,捏着他的下巴,眼睛好似一汪满含春情的山泉,看得陆观原本活络的脑子也笨了,抓住宋虔之在他胸怀中乱捏的手,按在腹上。 宋虔之不满地撇嘴,张嘴要说话,陆观低头去听他说什么,宋虔之脸色倏然极其难看。 待陆观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宋虔之喉头一滚,吐了他一身。 · 深夜,借住在李晔元别院里的陆大人与宋大人,两身恶臭地回去了。 李晔元手指触及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朝别院管家道:“他今日都见了什么人?” “具体是谁,下人们不便跟,上午小侯爷先是进宫,出来去了户部、吏部、礼部,晚上在琵琶园吃酒,回来时烂醉如泥,陆大人把他抱下车,两人一身狼狈,小的立刻让人准备了热水,给他们沐浴。只是陆大人不让人伺候,小侯爷醉成那样,想必也是陆大人帮他。” “嗯,回安定侯府了吗?”李晔元坐久了腰疼得厉害,毕竟上了年纪,歪斜着将右手手肘托在桌上,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神色稍霁。 “没,这两日小侯爷都没回去过。” 李晔元食中二指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吩咐管家继续盯,就打发他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良久,突然回神,定定看着青灰地面的视线收了回来。 不片刻,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孩进来,身边跟着个沉默的丫鬟,女孩脑后挽着个小巧而不太合适的髻,髻上横穿一根金簪,眼泪一般的一枚深绿色翡翠垂坠在乌黑发间。 “老爷,夫人给您炖的雪参,趁热喝了吧。”略带颤抖的嗓音暴露出女孩心中不安。 汤盅盖子被揭开,一股热腾腾的药味儿散开来,女孩嫩葱似的手刚刚离开,突然被握住。 “啊……”她眼睛睁大,知道这一声叫得很不应该,连忙收声,小心地瞥向这权倾朝野的男人。 于她而言,这是太老的一个男人了。 “这么怕本相?”李晔元唇角勾了勾,带起几道皱纹,他目光温和,看了一眼丫鬟。 丫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带上门。 “大人……” “籽矜,你叫本相什么?”李晔元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细得像一只被剪了指甲毫无反抗之力的小猫:“老爷。” · 洗完澡宋虔之又吐了两次,最后一次吐得胆汁都出来了,陆观看得心疼,头一次使唤人,让下人去炖点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被陆观一口一口吹到入口不烫嘴,洗澡的时候宋虔之闹腾得陆观头发都全湿透了,这会因为吐干净了肚子里的东西,安分不少,让张嘴就张嘴,让吞咽就吞咽。 一碗醒酒汤喂进去大半,宋虔之眉头一拧,别过脸去,那点儿碗底汤脚死活不肯喝了。 下人收拾了汤碗出去,难免好奇地看着笨手笨脚的陆大人手在小侯爷的肚子上揉,整张脸都皱着。 这时,陆大人若有所觉抬头望来。 小厮手忙脚乱把门一关,影子从窗户上一晃,一溜小跑地不见了。 陆观去吹灯,宋虔之死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陆观只好把一只手臂伸给他抱着,分开两只脚,近乎劈了个叉,才够着桌上的灯。 宋虔之睡得很不安分,陆观在澡池子里为了给这个醉鬼洗澡,已经很累,沾床就有了困意,每次快睡着不是被宋虔之捏了要害,便是他又趴到了他心口上,鼻尖在他敏感之处蹭得陆观火起。 二更时分,倒霉的陆大人第四次被拱醒,额头青筋乱跳,忍无可忍地把宋大人翻了个身。 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三回,陆观才察觉宋虔之脸和脖子都烫得很,陆观喘着气,鬓角滴下汗来,他眉头困惑地紧皱着,探手去摸。 宋虔之受不了地叫,挺起腰贴得陆观更紧。 这儿哪是喝醉了,分明是在琵琶园用了什么药。陆观看他那难受样子,呼吸一窒,不忍心放纵,宋虔之不放手,眼睛半睁半闭,眼角一片红,眼神湿润像是一头鹿。 陆观狠下心从床帐撕了两条布下来,把宋虔之手脚绑在床头床脚,怕是自己前脚走,后脚他会掉下床。 宋虔之起先挣得厉害,被陆观温柔地摸了摸额头,极其迷茫地眨了眨眼,眼角渗出泪来,显然意识不清,腰在床上蹭来蹭去。 陆观拿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放下床帐,使得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才将袍子扎好出门。 推门就是一阵冷风,陆观眼神清明起来,让下人去找别院的管家过来,下人去了一会,回说管家不在。 陆观向人打听何太医的住所,下人当然不会知道,只得趁夜去许三的家里,找周先。 幸而周先在许三家中,哪儿也没去,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小侯爷病了?严重吗?”周先在衣服上蹭干手,二话不说带陆观去找人,他原是麒麟卫,对京城里官员住在哪儿都了如指掌。 周先听了陆观的话,登时奇了怪。 “这要是给小侯爷下了药,怎么能就放他走呢?谁送他出来的?” 陆观关心则乱,愣了愣。 “我不认识。” 周先摇头:“只有明日再查,等小侯爷清醒,再看怎么回事吧。其实也不必找大夫。” 陆观也不好说都已经让宋虔之出三次了,看他难受的样子,既然发觉了不对劲,总不能真折腾得他下不来床,太伤身。 何太医这么晚被闹起来,见到宋虔之那样,多的话没说,立刻就去熬药。 等到宋虔之吃了药沉沉入睡,陆观揉着他腕上青紫的勒痕,拇指贴着抚了抚,宋虔之嘴微微撇着,表情显得委屈,却乖顺地以额在他手上蹭了两下。一时间,陆观积了一晚的怒意得到安抚,他心中软成一片,低头在宋虔之满是汗水的额上碰了一下,起身出去找何太医。 ☆、剧变(捌) “这药下得很猛,还好陆大人先让小侯爷出了数次,药里有安神的成分,现在睡得可能不大安稳,不用过于担心,半个时辰后就没事了。” 陆观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他浑然不觉。送走何太医,陆观回来时,见到周先还站在院中等他,周先被他从许三家中叫出来时一脸疲倦,这时抱臂站在树下,神色凝重,显然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观稍站了一下,提步走来。 几乎同时,周先听见脚步,转过脸来,问陆观:“今晚小侯爷上哪儿去了?” “琵琶园。”陆观跟周先讲了晚上去琵琶园接宋虔之的经过,说起以为宋虔之是喝醉,没有及时发现他被人下药,陆观忍不住内疚。 周先却道:“他们这些贵公子玩的东西,你怎么会想得到。算是小侯爷运气好,被下这种药,他应当会被送到谁的榻上,而不是被平安无事地塞进马车里来。下次再见到送他上车那人,陆大人还认得出吗?” 陆观点头。他当然认得出,当时他还想剁了那人的手。 周先自然不知道陆观想什么,安慰了几句,现在只能等,他一直呆在这里反而会让李晔元的人得知今晚发生了什么。 陆观的意思,也是不用宣扬此事,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人给宋虔之下药,下药之后本来想要对他做什么,为什么那名青年又会打断这个计划,他是无意之间坏了谁的局,还是设局的人之一,只是临时因为某个原因改变了主意。 “明天一早我再过来,今夜就有劳陆大人了。” 陆观道:“是我有劳你。” 周先一哂,觉出陆观话里的意思,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便离开了别院。 管家已经回来,整间小院灯火通明,又已经很晚,陆观对他是宋虔之吐得胃里不舒服,大夫是宋虔之用惯的,才刚送走。 打发了别院的管家,陆观进了门,手掌沉重地关上门,无人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房中残存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气味,陆观走去打开一扇窗,拧干湿布,屈起一条腿坐到榻上,掀开被子。 宋虔之蜷缩着在睡,眉头紧皱着。 薄丝衬裤已换了两条,他两股又出了汗,那一点儿布料聊胜于无,被顶得老高。 陆观呼吸一沉,用冰凉的湿布擦宋虔之的脖子,顺着脖子往身上擦,不知碰到了何处,宋虔之发出猫叫一般的细吟,无意识地翻过身,在陆观的腿上蹭。 “逐星。”陆观语带阻止,额角暴出青筋,手背因为用力而僵硬,他放缓嗓音,哄道,“乖,让我擦一下。” 宋虔之被扒开手臂时十分不满,又想往陆观的身上扑,陆观只得按住宋虔之的肩,跨坐到他的腿上,在那一层单衣中动手替宋虔之擦汗。相较于宋虔之滚烫的身体,湿布无疑很是凉爽,好似炎炎酷暑里的冰块,让宋虔之舒服得直哼哼。 陆观清洗了布,将它叠成长条,眸光转黯,顺着宋虔之劲瘦的腰,他伏着身,一面替爱人舒缓痛苦,一面轻轻地吻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前额被汗水浸透,陆观小声地在他耳畔说着宋虔之清醒时他绝对说不出口的情话。 “舒服了吧?” “往后再不让你喝酒了。” “逐星,为夫疼你不疼?”陆观目光中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迷恋,眼神仿佛扯不断的蛛丝粘黏着宋虔之,近在咫尺的俊颜半是痛苦半是欢愉,宋虔之挺起身,偏偏陆观收回手,起身下榻重新用冷水清洗帕子。 乍然失去安抚,宋虔之难耐地不断抓挠脖颈。 他皮肤白皙光嫩,等陆观再上榻来,用冰冷的湿布舒缓药性发作的痛苦,便看见宋虔之近乎完美的肌肤上他自己挠出的红痕,一时陆观手停了下来,喉头几番滚动,耗尽浑身力气,才克制住不去亲吻宋虔之的脖子。那锁骨先前已被他咬出了青紫的印记,陆观以手抚过时,宋虔之哼哼唧唧地发出不知是痛还是乞求的嗓音。 这么一直用冷水为宋虔之擦拭和抚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榻上的人眉头舒展开来,神色也显得惬意和放松。 陆观安了心,端着盆出去,去角房用冷水冲了个澡,也抚慰了一下自己。 第二天下午,宋虔之才从一场疲惫不堪的沉沉睡眠中苏醒过来,他满脸茫然地在榻上躺了好一会,才能动弹,只觉浑身酸痛得要死,尤其是腰,跟要断了似的。 旋即,宋虔之反应过来身上发生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坐起来。 “醒了?”陆观恰好进来,见宋虔之脸如此红,只道是他零星记得昨夜的事,连着自己的脸也红了。 其实宋虔之压根不记得昨晚怎么了,他知道自己喝醉了,也知道陆观去接他,他就是看到了陆观的脸,才彻底放松下来,至于后面怎么回事,他完全不记得了。 陆观把人抱起来,让宋虔之坐在镜前,他边伸手替宋虔之宽衣,换干净的衣袍,边小声问他:“还疼不疼?” 这会想起来疼不疼了?宋虔之无语,昨夜趁他喝醉,想不到陆观这么猛,他在镜子里看到身上的痕迹,一把从陆观手里抢过衣服来快速穿好。 “一点也不疼。”宋虔之板着脸瞎说。 陆观于床事上向来不是太狠,有时甚至有些像是例行公事,尤其是在生死攸关承受巨大的风险和压力时,对于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漫漫长夜,无事可做,彼此需索能让人短暂地忘却烦忧。 不知宋虔之想到了什么,耳朵和脸都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陆观食中二指揉他的耳垂,看着镜子里的人,鼻端贴着宋虔之的耳廓轻蹭,问他在想什么。 “没想。”宋虔之穿好了袍子就要出去,门被他拉开一半,他又站在光里,转头向陆观问了句,“昨夜我撒酒疯了?” 陆观皱了皱眉:“你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在那片雪白的日光里,宋虔之一点点蹙起眉心。 还没到正午,周先就已经到了李晔元的别院里候着,他在花厅已经喝茶喝得跑了数十趟茅房。即使宰相别院里的厕中有他上过最奢华的马桶,他也实在不想再去。 穿过回廊上花厅去坐的路上,周先眼尖地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侯爷。” 宋虔之身后跟着陆观,二人本来牵着手,被周先看见,二人仍旧牵着手。 周先:“……您二位可真不把我当外人。”话音未落,周先脸上现出一丝疑惑,视线被宋虔之脖子上的几道红痕吸引了注意,继而想到什么,一脸恍然大悟。 宋虔之窘得满脸通红,陆观才跟他说了昨夜的事,他知道周先也知道他昨夜不知道着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玩意儿的道,难免有些不自在。好在周先并未拿此事调侃,只是说宋虔之再不起床,他这一日白白什么都没干,光顾着上茅厕欣赏宰相别院的金马桶了。 三人一道去花厅,宋虔之借着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把下人都差出去给他买东西,城东千味轩的桂花蒸糕,城西糖果铺子的黄金油糕,挨着那糖果铺子齐老三老婆亲手做的年糕,以及西南口子沈姓瞎老婆子要饭那口石头蛤|蟆墩子西面荣清茶馆的老普洱。 周先还是头一遭见宋虔之这么大阵仗,眼睛都直了。 “我……我能吃吗,侯爷?” 宋虔之无所谓道:“吃,买回来你就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烧鸡忘了点了,算了也不是很想吃,周先你关一下门。” 门关之前,周先还左右看了看,院子里的下人各司其职,能听见谈话的都被宋虔之找借口支走了。 宋虔之还在叨叨:“寄人篱下,始终没有家里方便。”他神色一黯。 陆观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一碰,便知道陆观在以自己沉默的方式安慰他,这人嘴笨,许多话不会说,也说不到点上,然而无论什么时候,便是他回不了侯府,上街打地铺去,陆观也会以一己之力为他遮风避雨。 自然,宋虔之认为,他不会混到露宿街头。 “柳素光你找到了吗?”宋虔之倒茶。 周先没想到他先不提昨夜的事,问到这上头来,忍不住呛咳一声,屈起食指抵住鼻子,平静下来,回道:“已经打听到了,她住到了琵琶园。” 这话一出,三人都愣了愣。 柳素光可是老相识,不会这么巧,宋虔之在琵琶园出事,柳素光也正在琵琶园。 宋虔之想了想,摇头道:“别想,不是她。” “为什么?”周先以为就自己这么傻,想不明白,想不到同时陆观也问出口了,便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拿手指戳了一下陆观手臂的肌肉,嗤道:“柳素光随李谦德习练秘术,她要害我,有一千种比这更好的手段,不会是她。也不是昨夜与我一起吃饭的几个,昨晚我们根本没有谈到机要,只当是与我接风洗尘。何况,你们不常与这些受皇恩庇荫甚深的人打交道,他们不是皇室中人,富贵荣华全靠天子庇佑,然而,这些恩荣是祖上积下来的。”宋虔之将声音放得很低,“无论上面坐着谁,只要还姓苻,官照做,权照握,钱照收。碍不着他们什么事。” “那会是谁?” “查昨夜在琵琶园出入的人员。”陆观道。 宋虔之点头:“这是一个笨办法,但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让秘书省去查。或是,静观其变。要是我没猜错,昨夜应当是有人去过我们吃饭的包厢,想带我离开,被我那几个兄弟拦住了。这也可以去问问,如果没人去问,那便是想着等我离开再使绊子,但是陆观来接我,对方没有下手的机会。这事我可以自己去问。” “再去吃酒,我陪你去。” 宋虔之笑了一下:“你只要不是觉得内疚,跟着就跟着,不过,最近一段时日,还要找个机会,让皇上觉得,我们俩关系并不好。”其实宋虔之早有主意,只是怕陆观不乐意。 “我去跟他服个软,低个头。” 宋虔之眼底一亮,陆观跟他想到了一处。 周先听不懂他们俩的哑谜,也不想弄明白其中关节,他只是来确认宋虔之身体没事,顺便请示下一步要做什么。 “左正英,听说过吗?”宋虔之朝周先问。 周先看过那遗诏,明白了,宋虔之要找左正英。 “找到以后用不用把人带来京城?” “先不用,打听一下他在哪儿,一定要小心,别让人察觉,最好派人去,你不要露面。”宋虔之道。周先身份特殊,在苻明韶眼里,他已经跟秘书省是一党,在苻明韶对陆观和他放下戒心以前,周先最好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要让皇上放心,就要看你了。”宋虔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观,“那点旧情,该拿出来用便别舍不得,皇上倒是挺舍得。” 宋虔之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当年苻明韶还是六皇子,明里暗里多少事都让这位同窗的师兄去做,将陆观露在敌对派系的眼皮底下,让他做了活靶子。苻明韶被立为太子,那些在争夺储位里失败的敌人便把这笔账算在陆观的头上,刺在陆观脸上“姦”字让他蒙受过多少耻辱。仅仅给李相做扣,苻明韶再一次把陆观推到风口浪尖。 他还真是无人可用,这么多年也没在朝中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有点什么危险的事,就从积灰的旧情里扒出这位师兄。 宋虔之知道自己一身在京城贵族之中混出来的臭毛病,头一件便是护短。 原还碍着忠君的名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别人都要灭了周家一族,宋虔之再也心慈手软不起来。 该为陆观讨的,他一厘也不想让。 当然,宋小侯爷这些话不会说,也不必说。 周先磨蹭到装回去一肚子茶点之后,宋虔之把陆观收拾成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正好陆观有几天没刮胡子,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落拓的劲儿。 “他说什么你就都顺着,快立后了,前一次他为这个事关了你,现在刘赟的女儿都到京城了,少不了还提。你也不必说什么,闷不吭声就是,这也是你拿手的。”宋虔之将陆观的衣袍扯得凌乱一些,蹲下身揉他身上的武袍,让那才洗净晾干的干净袍子皱巴巴地挂在陆观的身上。 他瞧不见,陆观的目光从上往下注视他,神色温柔,姿态静默沉稳。 陆观一抬手,宋虔之便看见了地上的影子,他唇角不易察觉地略略勾起,状似自然而然起身去理陆观的腰带,头恰好蹭在了陆观的手心里。 宋虔之怪异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之间,陆观抓住他的胳膊,把半蹲着的宋虔之拉起来,一手捞着他的腰,有些控制不住地吻他,吻得宋虔之腰在桌上硌得实在受不住,表情已有些痛苦,脸色也发白。 陆观向后退,却被宋虔之两手交叉地在后脖子抱住,他一条腿抬起,弯曲,蹭了蹭陆观的大腿后侧。 陆观呼吸一顿,侧头深深地亲他,舌头霸道放肆地闯进他熟知的巢穴,将宋虔之里里外外亲了个够。 唇分,陆观动情地看宋虔之,用眼光把他扒了个干净。 宋虔之还没怎么的,陆观先自就满面通红,他的手甚至还规规矩矩地按在宋虔之的腰上,没有半分逾矩。 陆观最后一丝理智还在挣扎,这是白天。 白天岂可…… 宋虔之轻声笑了笑,舔了一下被亲得红肿的嘴,咬了一下嘴皮。 陆观:“……” 明目张胆的撩拨让陆观心头仿佛含了一口滚水,他低头还想再亲的时候,被宋虔之推开了。 陆观向来是不能拒绝宋虔之的拒绝。 被推开的陆大人,自然是规规矩矩站好。 “早些回来,等你用晚膳。”宋虔之贴近陆观的耳畔特别小声地说,“那里还酸,你回来好生替我揉一揉,我自己不好弄。” 陆观都走了好久,宋虔之尚在桌边坐着,他头顶冒烟地给自己灌下去第五杯凉茶,这时才知道要脸红要害臊。 宋虔之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能讲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宋虔之盯着手里的茶杯,呆呆看了好一会,脑子里一片混沌地在想:他这是醋了?醋得连刻意勾引的下三路都做出来了。宋逐星,你可真是出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周末忙到脚不沾地,晚上坐下来写哒~ 食用愉快,睡觉了,晚安。 ☆、剧变(玖) 被风掀起的明黄纱帐之中,端端地坐着苻明韶,他面色带病态的白,嘴唇之中,微虚开一条缝,将吐息控制得如一缕绝不可断的丝线。 汗水蒙在他的脸上。 孙秀一个眼神。 随侍的小太监连忙取过宫女手中捧着的漆盘上所盛的布卷,抖开,恭敬地以跪爬的姿势趴上龙榻,膝行至皇帝面前,屏住呼吸。小太监的手极稳,看得孙秀松了口气。 这个月皇上的脾性愈发不好,处死的宫人已有十人,虽然没人查得到宫里头来,也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年轻。孙秀静静垂着眼,毕恭毕敬地站着,宛如一尊木雕。 他在宫里时日不短,深得苻明韶的信任,任谁也不知道,孙秀这心里,也是有慈悲的。 前几日他带的一个小徒弟,仅仅因为手抖,近身为皇帝拭汗时碰到了天子的“龙身”,当场便被堵了嘴拉出去打死。 孙秀微微闭了一下眼睛,那小孩死得无声无息,只有十二岁,十二岁,是孙秀才进宫的年纪。 “一个时辰了吧?” 突如其来的问话把孙秀从沉思中拽了出来,他几乎立刻恢复清明,不骄不躁地持一把四平八稳的腔调回答:“一个半时辰了。” 苻明韶向着窗户看了一眼,从这儿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外面,隔着层层的纱帐,还有一扇窗。今日阳光甚好,偏偏他一点也不喜欢晴日,让人把窗关得严严实实。他知道那个人还在院子里跪着,不知道是今天的“功”练得好,还是因为知道那个人就在外边跪着,苻明韶心里很受用。 “替朕收拾一下。” “是。”孙秀上前去,亲自服侍着皇帝更衣梳头,动作一丝不乱,他最讨人喜欢的,便是能将下人做的这一套活演绎得像是行云流水的一套戏。 天子在刻意营造出的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中,闭上了眼,放缓呼吸。唯独被他捏得滚烫的那枚套在食指上的扳指知道,这九五之尊的心,乱了。 · 前脚陆观进宫,宋虔之也没闲着,去了许三的家中。他本想在别院等,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在屋里来来去去走了十来圈,恐怕不等陆观回来,他就忍不住要到宫中去,索性去看看李宣。 进了许三家简陋的小院,宋虔之就看见李宣同许三家的小儿一起蹲在地上打弹子。 李宣的头发不知是谁梳的,仅用一根玉簪挽在脑后,大半头发都散着,像是没有束好。 “弘哥!”看见宋虔之,李宣弹子也不要了,都给了小孩儿,整个人都冲了过来,往宋虔之的怀里贴。 柳平文从屋里出来,抱着一摞书,也是一愣。 宋虔之哄着李宣进屋,让他坐下,柳平文就在屋外狭窄的廊下扇一个小炉子烧水,给宋虔之泡茶。 “昨天许大哥上街去买的茶,我吃着还好,宋大哥试试,要是喝不惯,我再给你换。” 宋虔之笑道:“又不是为吃你这杯茶来的。” 柳平文腼腆地弯了弯唇角,飞快瞟一眼李宣:“宋大哥是来看他的?” “你们在这住得还习惯吗?”宋虔之打量了一下,柳平文招待他的这间屋是小院里的正堂,屋内陈设旧而简单,空气中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很淡,老房子都有的味儿,地面和桌椅柜子都一尘不染,显然用心打扫过。 “习惯,没什么不习惯的。”跟宋虔之单独待在一起,柳平文脸色有些发红,不断把话向李宣身上引,说他这几日吃饭吃药都很乖顺,把李宣一说完,就没话说了。 “许瑞云去哪儿了?”宋虔之喝了一口茶,尝出是上好的香茗,许瑞云倒是不舍得亏待柳平文半分,只是眼前的傻孩子压根没识出这份心意。 “他没说,不过也该回来了。”柳平文奇怪地眨了眨眼,猜测道,“宋大哥是专门来找他的?” “说了只是来看一眼你们住得怎样,没别的事。”宋虔之不打算让柳平文操心那么多,随口问他方才抱的书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事做,许大哥替我挑了些书,说在京城也得好好用用功,省得再见我爹的时候挨骂。” 也不知道柳知行在循州任上怎样,许瑞云对柳平文也是花了大心思,让柳平文读书对他是百益无一害,不管柳知行那边怎样,柳平文把书都装到自己心里,一是免了他胡思乱想,二将来也能谋个生路。 李宣在旁目不转睛地盯宋虔之,他的手在桌下悄悄地捏着了宋虔之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看他,一旦宋虔之看过来,李宣便移开眼,露出羞臊的表情。他右手在桌上随意地摆弄他的胭脂盒,宋虔之看着眼熟,想起来这是李宣在宋州便时常捏在手心里的,想不到这一路过来,他也没弄丢。 “李宣这几日闹腾不?” 宋虔之这话本是向柳平文问,李宣向来不搭理人的,突然,像是听懂了别人在说他的名字,断断续续却坚持地说:“宣,宣听话。”他眼睛发亮地看着宋虔之,等他夸奖。 宋虔之后悔没带几块糖在身上。 李宣也不失望,他小心地打开胭脂盒子,将胭脂膏子推到宋虔之的面前,充满希望地看他,见宋虔之不动,他便拿小指头将胭脂盒向宋虔之又推了一点儿。 宋虔之知道他的意思,在吴应中家里时,李宣就这么同他玩闹,他会把胭脂膏抹在自己的唇上,然后噘起嘴来向他讨一个吻。 李宣神志不清,这应当是从前苻明弘常同他玩闹的一个游戏。 宋虔之当然不会占他这个便宜,只是觉得心酸。若是陆观和他当中,有一个人先去了,另一个人会怎样呢? 想到这里,宋虔之决定还是回别院去等,要不然李宣闹腾起来,今夜怕是要给许三他们添不少麻烦。 刚招呼过许三,才要出门去,小院的门被人撞开,冲进来的是周先。 周先见到宋虔之,也是一愣,旋即有了主意,把怀里的人匆匆往宋虔之怀里一送。 宋虔之不得不接住,是个昏迷的女子。 还是个熟人,一个蛇蝎美人。 “这、这……”这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啊,宋虔之扭头一看,柳平文手无缚鸡之力压根抱不动,李宣更别说了,无措地站在正堂门上,一脸怯弱,眉头也皱得死紧,不明白怎么“弘哥”抱着一个女人,继而脸色渐渐苍白,死死咬住了嘴唇。 周先来不及解释,匆匆忙忙地朝宋虔之说:“有劳侯爷将她抱进屋去。”他转过头找到许三,喊道,“许三兄弟,让你媳妇带小侯爷去我屋里,她在发烧,留一个人照看便是,我马上回来。” 周先走后,宋虔之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暗骂周先中了美人计,这柳素光哪有那么娇弱,她可是敢只身一人从千里之外的阿莫丹绒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大楚,又为皇室做事。 放下柳素光,宋虔之就想走,总归有许三的媳妇在照看,才站起来,还没迈出门去,就听见许三的媳妇一声惊叫:“这……这怎么,怎么这么多血?这不是,该不是……孩儿他爹!咱们是不是找个接生婆来……” 宋虔之听得奇怪,柳素光肚子没大,要什么接生婆?突然,他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榻上。 许三的媳妇满脸苍白地摊着手,不敢碰柳素光,她手上全是血。 许三也慌了,忙忙要出去,被宋虔之一把抓住,冷声道:“去烧水,烧热水。” 许三被宋虔之官威镇住,哆哆嗦嗦地问他:“不、不请个稳婆来么?” 宋虔之看了许三一眼。 许三连忙连滚带爬地出门去烧水。 “嫂子,我那位朋友去请大夫了,这小产了怎么弄,嫂子可知道?” 许三的媳妇先是被那一床血吓到,这时回过神,使劲吞咽了两口唾沫,白着脸道:“原先在乡里我照看过别人小产,只是不知道这位夫人……怕担待不起。” 许三的媳妇担心榻上的女人身份尊贵,转而想到,眼前这位她也吃罪不起,正在忐忑不安,听见宋虔之沉稳的嗓音:“嫂子安心照看一会,等大夫来了,便交给大夫,这会去请稳婆,反而不如嫂子照看让人放心。” “是,是,都听大人的,我,我看看她出血怎么样,请大人先出去,这里不方便……” 许三媳妇掀起柳素光的裙子,柳素光上身衣服鲜红,下着粉白罗裙,血染在上面扎眼得很。 在院子里站了会,充盈在鼻息间的浓重血气方才散去。宋虔之一手负在身后,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想来想去,柳素光腹中的孩儿绝不是周先的,时间不对。柳素光为皇室效力,谁敢打她的主意,拓印霸下剑这样隐秘的事,苻明韶都交给她去办,对她应当十分信任。 加上柳素光不是弱女子,除非她甘愿,否则谁能让她有孕?她那身本事,怕是有歹念的人当场便是要死无葬身之所。 那只有一个人了。 宋虔之心中一沉。 周先是怎么把人从琵琶园带走的,有没有人看见,要是让苻明韶知道周先带走了柳素光,无论柳素光是否有身子,苻明韶恐怕都要震怒。 就在这时,周先带了一个人回来。 宋虔之当即一愣,竟然是何太医,亏周先想得到,何太医确实是个靠得住的人。 何太医匆匆拱手,宋虔之让他不要多礼,先进去为柳素光诊治,他伸出手臂将要跟过去的周先拦了下来。 “小侯爷……”周先一脸着急。 “你一个男人,又不是大夫,进去做什么?给人添乱还是给人添堵?”柳素光原本对周先那点心思,宋虔之与周先都是心照不宣,要是她醒来,看见周先在,恐怕没事都得气出病来。 宋虔之把周先拽到正堂,柳平文在门口探了一眼,看见宋虔之朝他摆手,带着李宣去一旁玩弹子了。李宣本不情愿,柳平文将正堂的门一掩,李宣看不见人,便欢欢喜喜地去玩了。 “到底怎么回事?”宋虔之压着声音问周先。 周先一拳捶在桌上,双眼发红:“今日我约她出来见面,本想套她一些话,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说腹痛。而且,她手臂上全是伤,被人打的,掐的。” “是何人所为?” “还能是谁?”周先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刘赟的女儿进宫后一直不安分,皇上才让柳素光去琵琶园,三天两头宫里就来人指名道姓要见她,都是准皇后的贴身嬷嬷。” 宫中嬷嬷的手段,宋虔之很清楚。但刘赟的女儿竟被教养成这个样子,倒是大出他的意外。 “柳素光跟你说的?” “我逼着她说的。”周先嗓音哽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怀了孩子,她还问我,她几次三番害我,我恨不恨她。我想着对她虚与委蛇一番,好套话出来,说不恨她。她笑得很是开心,跟我说了好些话,是她行走江湖时的一些趣事逸闻,我就着急了,拐着弯跟她打听李明昌。她看了我好久,正想说话,突然就变了脸色。我以为她改变主意又不想说了,刺了她两句。当时她就不对劲了……要是我不说那几句话……”周先内疚得满脸通红,两手紧紧捂住脸。 “柳素光武功高强,身体底子不弱,她不是因为你说了那几句话就受到刺激,恐怕是吃了不该吃的药。” 周先猛然抬起头:“什么药?” 宋虔之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先心底里发凉,他嘴唇颤抖,答案昭然若揭,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她出来见你之前应该就已经吃了药,但谁又能逼她吃下药去?她没有中毒的症状,显然只是喝了让女人滑胎的药,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不要?”周先傻乎乎地问。 宋虔之道:“你说为什么?” 周先霍然站起,控制不住想去看看那个女人,他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她不想要这孩子,现在正是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特殊的日子,祝福读者大人们爱你所爱,有情人终成眷属。? ☆、剧变(拾) “皇上。” 被叫到的天子有一瞬恍惚,陆观离开皇宫那天,他还以为以陆观的脾气,再也不会愿意到他面前来,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谨守臣子本分,跪在他的面前。 苻明韶回过神,没有为难陆观,让他起来,左右的宫侍行走起来悄无声息,给陆观上了茶点,就被孙秀带了出去。 连承元殿的门也吱呀一声关上。 苻明韶将脸埋在热气氤氲的茶里,再抬头时,不禁被陆观消瘦的脸带跑了思绪,皇帝的架子端不起来,问了一句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怎么瘦了这么多?” 陆观动容地看了苻明韶一眼。 “路途遥远,南下时坐船,臣有些晕船。”陆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会晕船。” 陆观再抬头时,神色已经如常,他静静凝望着苻明韶。 一片沉寂。 苻明韶控制着呼吸,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激动,他自己知道,他鼻腔中呼出的气,一刻比一刻滚烫。近来朝中事多,刘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他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苻明韶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步是对是错。 他已经没有退路。 当他命柳素光带着那把剑去找刘赟,他就已经切断了做一个明君的所有通路,宋、循二州无辜被屠的百姓超过三万,这些阴魂在遥远的南方诅咒他,令他不得安眠。 “此前臣随宋虔之到镇北军,在风平峡与苻明懋对峙时,苻明懋私下与宋虔之有过一次接触。” 苻明韶听得直皱眉:“大哥……”话声戛然而止,苻明韶立刻想到周太后,他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紧,手指根根因为用力而发白。 “苻明懋想回到朝中,就必须争取朝堂上的支持。前朝后宫本是一体,要争取到周太后的支持,李宣是当年唯一的证人,一旦他恢复清醒,就能证明故太子之死与苻明懋无关。”陆观继续道,“吴应中被黑狄人乱箭射死,臣把李宣带回来了,李宣已经疯了,陛下不必担心,他也证明不了什么。” 苻明韶点点头:“这些年你一直在照看吴应中一家人,朕都险些忘了,只是当初你说将他们送到了衢州,怎么会在宋州找到他们?” “苻明懋一直在找寻这二人的下落,为了不让苻明懋找到他们,臣每隔一段时间,会找到吴应中家里,带他们搬家。这么多年过去,吴应中已经带着李宣躲到了宋州。”陆观叹了口气,神色充满愧疚,“臣本想偷偷让吴应中再搬一次家,无意中被周先察觉。” 苻明韶细细观察着陆观的神色,见他捏起了拳头,眼神黯然。苻明韶没有出言安慰他,而是继续问:“李宣现在何处?” “李宣与周先在一起。” 苻明韶眼角一跳。 “周先?”他嘴唇紧紧抿住,冷道,“好一个麒麟卫,自朕继承大统,麒麟卫队的花样层出不穷,朕真应该把这些人全都砍了!” “另外还有两人,是宋州军曹孙逸派的人,护送我们回京。周先将这三人不知道带去了何处,臣猜测还在京城。京城守卫森严,一定还没有逃出去,请皇上下旨,命禁军加强巡防,不能让宋虔之先一步找到李宣。” “找不到也是好事。”苻明韶有意试探。 陆观紧皱起眉,离开座位,向苻明韶跪下,沉声道:“吴应中身上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些年臣与吴应中多次来往,取得了他的信任。在宋州时,吴应中因如今朝中局势混乱,跟臣抱怨,他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提及了李宣的身世。”说到这儿,陆观故意顿了顿,抬头看苻明韶。 苻明韶满脸复杂。 宋虔之的说法与陆观的说法大部分能扣上,却又有些出入,苻明韶心中的天秤发生了微不足道的倾斜,他食指抠起,心里那股烦躁按捺不住地翻腾起来。 “李宣是先帝的私生子,先帝留下了遗诏,封他为亲王,指定封地在灵州。现在遗诏已经被毁,但宋虔之好像知道了李宣的身份。” 听到这里,苻明韶已放松下来。 遗诏既然被毁,吴应中已死,即便宋虔之知道李宣是先帝的私生子,也是空口无凭。 “臣已在尽力搜索周先的下落,必须把李宣找出来,除掉他。” 苻明韶听出陆观冷静到可怕的语气,仿佛回到自己还是皇子时,为了让他坐上储君的位置,陆观没有少为他出谋划策,一个庶子要坐上这把龙椅,通往王座的道路就遍是鲜血。 从孟州回来,陆观对他的态度与从前迥然相异。就在此刻,苻明韶又找回了陆观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支持他的踏实感。 连日来的烦闷减轻了不少。 “都听你的。”苻明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亲自走下座位,扶起陆观,静静端详他的脸。 陆观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一句:“刘赟的女儿,可还合你心意?” 苻明韶嘴角弯翘:“我以为你不会问了。” 陆观低垂下头,只留出充满惆怅和不便多说的姿态,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为这个天下作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我实在不想……”陆观抬头,双眼通红地看着苻明韶,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是我在你心里埋下这颗种子,让你背负难以承受的重量,走到这一步。师弟,你……”他嘴唇嗫嚅,倏忽间垂下双眼,“你原谅我。” 苻明韶站在陆观的面前,刹那红了眼眶,他眉峰不能控制地轻轻颤动,隐忍克制了半晌,才能从喉中挤出沙哑的声音:“我没怪过你。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再回到我身边来,助我一臂之力。这些年,我太累了。身边没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我的皇后设计杀死我的孩子,我又设计杀死皇后,我的嫡母与外臣勾结,每个深夜我都在担惊受怕……”苻明韶的话顿住,突然委屈,“看到你跟宋虔之成日形影不离,朕就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陆观心中一凛,背上渗出冷汗。 “皇上……” “你会永远相信我,相信我会做一个好皇帝,对吗?”苻明韶定定地看着陆观,等他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陆观没有让他失望。 苻明韶阴晴不定的脸展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当即吩咐宫人去准备,留下陆观同他用晚膳。 · 傍晚,何太医才从许三媳妇的房里出来,他一头是汗,脸色苍白,不过嘴角含笑。 周先松了口气。 “没事了,失血有点多,得慢慢调养。外伤的药我那里还有配给宫里用的,待会谁陪我去取?” “我去。”周先道,他向屋子张望,视线落在何太医脸上,“她醒了吗?” “醒了一会,又睡着了,让她睡,明天一早我再过来。” 索性宋虔之让周先跟着何太医去取药,自己也回别院,天都快黑了,宋虔之想,陆观应当早就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谁知陆观还没回来,倒是宋虔之先一步回到别院,管家来问了两次摆饭,起初宋虔之想等陆观回来,等来等去天都黑透了,他也饿了,便让人把饭菜都摆到屋子里去吃。 饭后,管家来说有人找宋虔之,宋虔之刚脱了一只靴子,只得又穿回去,不太耐烦地问他是谁来了。 从宋虔之住过来起,他就知道瞒不了两天,但这处别院是李晔元的,即便有人要找他,也未必敢明目张胆地递帖子上来。 “是宋大人家里人。” 宋虔之眉头一拧,就要说不见。 “叫宋程阳。” 宋程阳是宋家三叔的儿,去年过年时,随他父亲到宋家,原是为安定侯要重开宋家祠堂,请来几位族中的亲戚,做个见证。后来宋虔之奉旨去容州,侯府中的事,他渐渐不大关心。 前一阵跟秦禹宁提了一下,说科举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看能不能给宋程阳先谋个差。 宋程阳现在在兵部做书办,给宋虔之带来两坛陈年的女儿红,另取了一个封儿。 宋虔之掂着该有二百两,不禁调侃了宋程阳几句,说他如今发了财。 宋程阳却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等到屋里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宋程阳才把话说开。 “前几日我听侯府里的下人说,你大哥怕是要给你找麻烦,这几日里都没找到你人,只是听秦大人说你已经回京了。今天我又厚着脸皮跟秦大人打听,才得知你住在这里。”宋程阳一路走过来,已见识了宰相的别院,好大的气派,猜测宋虔之该不会再回侯府。 两父子闹得如此难看,在京城早已经传开了。 宋家人成日里如履薄冰,安定侯一天三顿阴着脸,老夫人被气得卧床不起,卢氏成日吹不完的枕头风。 “有一晚不知道你爹和卢氏怎么回事,你爹摔了东西,当晚去书房一个人睡的。第二天天还没亮,下人又看见他从卢氏的房间里出来,想是后来哄好了。只是你娘要与你爹和离这事情,还是传得满城风雨,话也不好听。逐星……”宋程阳行事说话都很稳当,“这事真没半点转圜的余地了吗?” “程阳兄,我娘铁了心要和离。何况,我爹在外头养着人,这么些年,我娘出身摆在那儿,总不能让她受这个委屈。何况,祖母怎么对我娘,怎么对卢氏,堂哥在我家里,也看得很明白了。既然养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我爹都肯认,我娘这份和离书,想必他也乐意认了。” 宋程阳叹了口气:“那我也就不多劝了,只是你要当心你大哥。” “他算我哪门子的大哥。”宋虔之嗤道,“多谢堂哥专程来提醒我,我会留意的。” 宋程阳记着宋虔之在兵部给他谋差事的恩,也不便挑唆别人家里的事,小坐片刻,便就走了。 宋虔之压根没把他的提醒放在心上,就他那个草包大哥,能翻得出什么浪来。 送走宋程阳,宋虔之洗了个澡,陆观才醉醺醺地回来。 宋虔之当着陆观的面,把门砰地一声甩上了。 陆观站在门外面,愣了好一会,才上去推门,谁知道宋虔之在里面卡上了门栓。 宋虔之正在里头换睡觉穿的单衣衬裤,裤子提到膝盖,听见奇怪的声响,顺道有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他一哆嗦,他扭头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人像只熟虾弯在窗台上。 “……” 陆观醉得窗户都翻不利索,直接从窗户上滚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旁边柜子站起来,凑上来就要抱。 宋虔之嫌弃地把他往一边推,嘀咕道:“臭死了,怎么不在宫里过夜?还回来干嘛?” 陆观拦腰把宋虔之一抱,宋虔之整个人天旋地转,双足腾空,被陆观扛在肩上,继而扔到了榻上,他一条腿压上去,捉住宋虔之两只手,俯下身去。 帐幔垂落合拢,遮住尚有一条腿在床榻外面的陆观半截身子。 睡到半夜里,宋虔之实在忍不住,把浑身酒味的陆观一脚踹到了床下。 陆观这么一摔,彻底醒了,他生得高高大大,摊手摊脚地坐在地上,才刚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些许的眼神充满迷茫,起身就又要上床去。 “去洗澡,脏死了。”宋虔之一只脚踩在陆观腿上,不让他上床。 陆观就手抓住那细瘦的脚踝,吻落在宋虔之足背上,宋虔之禁不住他撩拨,不住往后缩,反倒给了陆观机会,让他爬上了榻。 半个时辰后,宰相别院里的两个贵客,双双要求要沐浴,吵醒了一院子的仆人,烧水的烧水。 管家让人把挖出来的那个大澡池子灌满舒筋解乏的香汤,选了四名姿色出众的婢女服侍二位大人沐浴。 才进门,宋虔之就说陆大人最怕羞,自己来就可以了,把婢女都赶出去。 三更半夜起来泡澡,宋虔之才被陆观伺候得舒舒服服,浑身都散发出餍足的懒散。 陆观的酒已经全醒了,任劳任怨地给宋虔之洗了个澡,闻出自己确实是一身酒味,臭烘烘的。足足在汤池里泡了大半个时辰,陆观站在宋虔之的跟前,拿干净的绒布将他全身擦干,他每一个举动都充满禁欲,只是规规矩矩服侍着宋虔之换了一身干净的单衣。 折腾到黎明之前,两个人都清醒了,这个澡洗得是舒服,却都已经走了困。 宋虔之窝在陆观怀里,小声问他怎么跟苻明韶说的,苻明韶怎么就那么烦人,非得留他下来用晚膳,除了晚膳,苻明韶还对他说什么做什么没有。 一面问,宋虔之一面从床边抓过来油灯点亮,往陆观的身上照。 ☆、剧变(拾壹) 陆观把宋虔之到处点火的手抓住,放在唇间轻吻了吻。 宋虔之哼哼唧唧的,在他怀里动来动去,闭着眼说:“这样也好,只是人不好找。” “既然要除掉李宣,那就要从死囚犯当中,找一个形貌昳丽的出来。是不是不大好办?”为了取信于苻明韶,陆观说这话时,没太细想后续。 “好办,苻明韶这么多年没见过李宣……” “不是,他从未见过李宣。” 听见陆观这话,宋虔之一愣,突然想起来了,故太子出事的时候,苻明韶还在衢州,正是因为故太子死了,才有后面的储位之争。 “……我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都不怎么记事,脑子也不灵光了。”宋虔之低着声音说,“还是让你操多了,变得和你一样愚钝。” 陆观:“……” “不然什么时候换我来,这样你也能像我一般,过目不忘,你说怎么样?” 这完全是公然调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让你在上面。”陆观沉声道。 “好啊!”宋虔之眼睛一亮,跨到陆观身上,兴致勃勃地给他宽衣。 陆观抓住他一只手,将人扯得伏低身,趴在他的身上,陆观轻轻舔宋虔之的手指,呼吸渐渐滚烫。 · 天亮之前的夜色格外深沉,积攒了一夜的寒冷都在这个时刻从皮肤渗入。 榻上的人醒了。 守了柳素光快一夜的周先眼神一跳,突然慌乱,结结巴巴问她渴不渴,用不用喝水,哪里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柳素光完全听不清面前的人在说什么,她只是睁着黑亮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跟前的男人,嘴唇微微分开。 周先看柳素光神情,以为她张嘴是要水喝,他从未留意过,柳素光的唇形这样美,轻启的情态,像是在邀人品尝。 周先心中顿时兴起一阵罪恶,慌忙起身,去倒水给柳素光喝。 柳素光躺着不方便,周先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想将人抱在怀中,又觉得很是不便。她才刚小产,孩子十有八九是皇上的,那柳素光将来也许会被封作妃子,他就更不应该抱着她了。 就在周先的理智激烈挣扎时,他的腿上一沉,柳素光拼着那点力气,将头伸在了他的腿上,一只手攥着周先的袍袖,抬眼看他:“要喝水。” 周先一只耳朵完全红了,喂柳素光喝水,他一眼也不敢多看,眼角余光却又避不开,甚至他的鼻端嗅到一股芳香。 周先一阵脑仁疼。 他已经不是第一回栽在这股香味上,宋虔之已告诉过他,所谓“妙女”能够以声魅人,可能是借住香料和声音刺激的一种催眠术。周先几乎是下意识将自己有疤的那半脸躲过柳素光的注视。 “你饿了吧?鱼粥还是热的,我去端来给你吃一点。” 柳素光形容憔悴,眼睛大,下巴尖尖小小,病容只有平日里一分美丽,靠在身上又轻又软。周先不敢碰她,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先让让。” 柳素光虚软无力地闭上眼,她没有说话,从头到脚都透着:我没劲了,让不动。 周先只得咬牙道:“冒犯了。” 他一手托着柳素光的脖子,一手半抱住她的上半身,将她移到榻上,稍微靠近这么一点儿,她身上的香味就愈发明显。 这股气味令周先晕乎乎的,慌不择路地闯出门,站在门外大口呼气,惊魂不定地拍自己的胸口,暗叹险些又着了她的道。 榻上。 柳素光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她一只手缓缓摸到上臂,来回摸索周先才碰过的地方。他的手不很热,却像是一块红铁烙在皮肤上,灼得她手臂上隐隐作痛。她侧过脸,在枕头上蹭去眼角湿意,整个人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软弱,下巴陷在被子里,脸孔发热。 柳素光模糊地想:她在发烧,烧得糊涂了。 · 天亮以后,宋虔之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下去,这一觉睡得很沉,一个梦都没做。午饭之前,陆观如约叫他起来,宋虔之也差不多睡醒了,下床时腿软,险些栽在陆观的身上,他一把甩开陆观过来扶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骗子,大骗子,嘴上却一个字也没说。 宋虔之两眼发直地在饭桌旁边坐着,丫鬟把菜一样一样摆满桌,管家才引着一个人进来。 陆观当即起身。 宋虔之懒散地瞥了一眼,想了想,没有动。 来的是李晔元,他让陆观入座,也未计较宋虔之失礼,反倒说是看宋虔之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陆观不大自在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没看他,回李晔元的话:“昨夜有蚊子,天亮才睡着。” 李晔元吃饭的动作和神色,随和得如同是在和家人一起用膳,这不过是一次家常便饭,而非一朝宰相突然到访。他将口中的饭咽下去,顿住筷,吩咐管家今夜给小侯爷屋里点上驱蚊香。 不过,李晔元眉毛一扬,仍是没忍住,问宋虔之:“这样凉,就有蚊子了?” “此种小虫,傍水而生,天气稍有回暖,就出来了。”宋虔之神色自若地调侃陆观,偏不去看他。 吃过饭,李晔元不像是要走,他来时穿的便服,午睡时有人送来他的官袍。接着又有家仆送来一堆书折,自未时到申末,李晔元都待在书房半步未出,直至傍晚,宫侍来别院取走折子。 因为李晔元在,宋虔之和陆观一下午没离开,宋虔之本来在院子里溜达,无意中看见一间卧房的门留出二指宽的缝,他当时觉得奇怪,便多看了一眼,门缝中漏出的一双眼睛,好生漂亮。 然而,对方发觉他在看,立刻就将房门关死了。 这事宋虔之没憋多久,找来别院的管家,问他是否还有身份贵重的女子住在别院,要是误闯了就不好了。 管家一想也是。 “是老爷新接回府里的姨娘,夫人这几日偶感风寒,请老爷先到别院住,怕老爷身边没有贴心的人,就让这位新姨娘跟随老爷过来,也好有个人端茶递水。” 这话说得,宋虔之心说,别院上下几十号人,还怕没个人给宰相倒水?面上只是嗯了一声。 晚膳时候,那女子也没上桌,菜式随李晔元的口味,吃得很是养生。 饭后宰相大人仿佛刚才想起,让个下人来叫宋虔之过去。 宋虔之把陆观伸进他袍子里的手抓出来,跳着脚整理衣袍,答了一声就去。 陆观被宋虔之一把推到桌上,凑在他的唇边咬了一口,一把拍上陆大人的尊臀,笑道:“我可走了,你想睡就别等我,这几日你收着点,我可不想每天跟老狐狸答蚊子怎么出来得这么早,多大的蚊子才能咬出这么大一片红。”走出去两步,宋虔之怪道,“哎,我说陆大人,你这怎么回事,这几日这么按捺不住,当真春天来了?” 陆观被宋虔之说得满面通红,只想把他按住堵嘴办了,让他再唧唧歪歪叨个不停。 宋虔之已经关门出去。 好半天,陆观从茶壶里倒出两杯冷得过心的茶喝了,心中稍定。他直愣愣的眼光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像那玩意儿真很好看似的。 陆观出了回神:他最近是怎么,心中每时每刻都躁得慌,真是因为春天来了? 宋虔之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就见到了李晔元新纳的妾,那张过于年轻的脸,让宋虔之觉得眼熟,便多看了一眼。 “当啷”一声,籽矜手中的茶杯掉在茶盘上,她慌慌张张地抱着茶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进来上茶的不是那位“姨娘”,而是另一名丫鬟。李晔元问了丫鬟一句,丫鬟讲是姨娘手烫伤了。 李晔元搁下笔,皱眉看向丫鬟:“请大夫来看看。” 丫鬟应声退出。 宋虔之笑道:“还没恭喜相爷新纳妾室。” 李晔元一哂:“小玩意儿。”他坐在椅中,端详宋虔之,抬起右手,将袖子卷起,状似无意地问,“进宫去见过皇上了?” “是。” “你母亲可还好?” “身子大好了,等和离的事办妥,我便接她出来,另寻个住处。”宋虔之道。 “回头我让老罗替你看看,这附近是否还有空着的好宅子,老罗跟着我很久了,懂一点风水和面相。” 李晔元别院的管家姓罗,宋虔之不记得他全名叫什么,宰相的美意,他也只好答应着。 “那天我进宫时,皇上说卢氏原配的夫君李峰祥那事,交到了吏部,想向相爷打听打听,不知道李峰祥是否已经押送进京。” 李晔元端茶的手顿了一下,花白的眉毛皱拢,凝神想了一会。 “这人是已经进京,但不在吏部。”李晔元道,“吏部没有地方关人,前些日子是有人向我提过,我签了字,让将此人转到刑部。明日你拿我的条子,去刑部问一问,要是人在刑部大牢,你尽管先问。但是有一条,带人去问。” 李晔元顿了顿,在斟酌下面的话。 宋虔之没有作声。 “刑部尚书的二儿子,姚亮云,你们好像是认识吧?” 何止认识,那天宋虔之喝醉,里头就有姚亮云。宋虔之不动声色地勾唇:“少时常常一起玩,姚家二哥有一次还骗我踩到池塘里去,花好大功夫才被下人拉上来。” 李晔元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良久方歇。 “他小子这么干,你没找他麻烦?” 宋虔之道:“相爷说得,我能找他什么麻烦,他年纪比我长,少不得我得多让让。” 李晔元收住笑,温声道:“你家里的事,京城早已传遍了,按说即便是我,也不应该过问此事。但既然你问了我李峰祥,你爹又在我的别院旁边,找了这么间宅子,那我就说几句,话不中听,能听多少算多少。” 宋虔之低头表示谦卑。 “卢氏跟着你爹的日子不短,你娘身份尊贵,于男人而言,这是极伤体面的事。你外祖在朝中何等显赫,宋家郎算什么?” 被赐予安定侯的爵位前,宋虔之的爹只是工部侍郎,三代以内没出过将相,爵位又是荣宗为了让他配得上周婉心才赐下的恩荣,京城勋贵之中,多少会有一些闲话。 “荣宗本是为皇后好,不想周家伤了体面。我与你爹打过数次交道,他年轻时我便知道,他是做不成大事的人,夫妻本是一体,能够得到你娘的青睐,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想不到他还是做了糊涂事。”李晔元叹了口气,无奈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你外祖也算朋友,这句话还是要劝。你外祖为臣,已属登峰造极,他不需要女儿来为周氏一族的荣光添砖加瓦,那时你年纪太小,或许不记得。你五岁生辰是在你外祖家里过的,当时我也在,还记得吗?” 宋虔之一脸茫然。 李晔元嘴角弯起:“我想你也不记得了,太年幼,那天去为你庆贺生辰的人也很多。当时太傅说了一句话,至今我也不曾忘记。他说这话时,你娘也在,回去你可以问问你娘。又或许这句话只有我还记得,今日,我就拿大一回,将当年太傅对年幼的你寄予的期望,告诉你。” “愿闻其详。” “你五岁生辰那天,周太傅送了你一把阿莫丹绒名铸造师打造的钝剑,对你说的话是:愿我的小外孙一生平顺,得偿所愿。” 宋虔之瞳孔一紧,一些模糊的画面涌现在他的面前,但那像是大雨之中,被冲散的情景,化作一团。 “那把钝剑可还在?” 宋虔之缓缓点头:“在侯府中,每一年外祖父送我的生辰礼,都还好好收着。” “嗯,将来若是你真的要搬出来,不要忘了你外祖父这份心意。” 宋虔之眼眶微微发红,哑声道:“不会忘。” 李晔元捏了捏鼻梁,神色有些疲倦,换了话题:“你回来以后,还没去拜访过刘赟?” “还没来得及。”宋虔之想不出来有什么必要拜访刘赟,刘赟是要把女儿嫁给皇帝,又不是嫁给他。 “明天你就派人去递张名帖,他要是愿意见你,你就见,不愿意,就算了。就这短短两日,他府上门槛都快被人踩破了,真要是不见你,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还腾不出手来对付你。” 宋虔之低头道:“逐星受教了。” “你不要漫不经心,以为刘赟不会把你当盘菜,你在麟台这些年,跟他保举上去的那些人,他没拔干净的旧部,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结下了多少梁子,你回去好好查查。”李晔元突然严肃起来。 宋虔之干笑道:“国丈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吧……” “刘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李晔元按住了额角,面部一阵抽搐,缓过来之后,说话都显得艰难,“随便叫个下人进来,你先去吧,改日我想起来什么,再提醒你。”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突然想喝奶茶,想得心肝疼,买了。 甜齁,正经八百的甜到忧伤。 ☆、剧变(拾贰) 宋虔之回到房里,陆观正在灯下看一卷书,倒是稀奇。宋虔之凑过去翻过封皮瞥了一眼,是一本志怪小说。 “好看吗?”宋虔之坐到榻边去脱鞋,换了木屐,一只手摸脖子。没什么汗,不洗又不太舒服。 “还行。” “你洗了没?” “还没有,洗吗?” 宋虔之当然知道陆观低声问的“洗”是哪一种“洗”,他嘀咕道:“不了吧,随便冲一下。” “哦。” 于是宋虔之去了冲澡的角房,盯着搭在架子上的换洗衣物,着手解开腰带,突然手就停了下来,过去抱起他睡觉要穿的单衣衬裤,得得得地趿着木屐去隔得不远的澡池子。 陆观双臂展开,靠在池壁上,肩背漂亮的肌肉看得宋虔之喉头一滚,飞快脱衣服下水去。 陆观一点儿也不意外,伸过一臂把人捞过来,自然而然地伺候小侯爷洗澡,顺手占点便宜。宋虔之哪儿是白白站着给人占便宜的人,陆观亲他一下,他必回敬两下,陆观摸他的腰,他的手就必定要往腰下三寸吃豆腐。 到了榻上,宋虔之已经累得迷迷糊糊,他眼睛半闭,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被睡意吊在半空。 朦朦胧胧中,陆观的手在捏他的腰,宋虔之想,还不能睡,快醒过来。他使劲咬了咬牙,拼尽力气绷直了脚趾头,倏然间空气蹿进肺里,宋虔之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了。 陆观低下头,吻他的眼睛,嘴唇轻轻去含他的鼻梁,继而碰了碰他的嘴唇。 “想睡你就睡。还疼不疼?”陆观的手滑到被子里去,一面探,一面留意宋虔之的神情,见他皱了皱眉头,陆观将手拿到面前,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继而鼻子凑过去闻。 宋虔之瞪大眼睛。 陆观眼底闪过一抹戏谑,张嘴要舔,被宋虔之一把抓住手,在被子上使劲擦了两下。 “你、你、你……”你不出来。 陆观无辜道:“怪我,不知道用不用擦点药膏。” 宋虔之耳朵通红,不敢看陆观,窘得整个头都要炸了。 “不用不用,又不疼,想什么呢。”宋虔之脚在被窝里踹了陆观一下,这次瞌睡是一点儿也没了,他枕在陆观手臂上,转头看他,道:“李相说卢氏那个夫君在刑部,让我明天去刑部问问。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陆观搂着宋虔之,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什么也不做,就是想挨着。 “去。”陆观道,“我什么都不干,每天就跟着你。” 宋虔之推了他一下,嗤道:“去去,别黏糊。” 陆观低沉地笑了。 陆观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第二天上午他就不在别院,去哪儿宋虔之也没问,只知道跟左正英有关。下午陆观陪着宋虔之,拿李晔元的条子去刑部,姚济渠不在,宋虔之直接找了他的儿子姚亮云。 姚亮云从书案上抬起头,眸中微现疑惑,朝陆观道:“是你啊?” 宋虔之看看两人,问陆观:“你认识?” 姚亮云扯开唇角笑了起来:“那天来接你的就是这位,这是谁?你家里人啊?”早些年姚亮云同宋虔之玩得好,也到安定侯府小坐过,宋虔之家里的事,姚亮云知道一些,却从未见过陆观,他小时候性子急,把宋虔之推到池塘里去,回去被他老子狠狠收拾了一顿,从此再没皮过。随着年纪增长,反而成了一群人里性格最沉稳老道的。 “秘书监大人。”宋虔之道,“陆大人。” 姚亮云似乎觉得有趣,没说什么,问宋虔之来做什么的,听完眉头微微蹙起:“这事……” 宋虔之递出李相的条子。 姚亮云看也没看一眼,直言道:“人不在刑部,已经送宫里去了,怎么你不知道?” “送宫里?这个李峰祥又不是王公贵族,送宫里关到哪儿去?”宋虔之道。 “那我不知道,但人是送宫里了,你要是不信,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刑部大牢,你一间一间查,随便搜,我爹要是问,我给你顶着。” 宋虔之摆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哪能不信。是刑部派人押送的,还是宫里人来接的?” “你等会。”姚亮云起身出去。 宋虔之手里攥着李晔元给的条子,指头倏然收紧,字条被揉作一团,他没扔,只是攥在掌心里。 窗格上日影白光强烈,宋虔之抿住唇,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莫名的心慌令他眼珠乱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头向后仰,白光晃过他脆弱的脖颈。 陆观本静静地看着,在宋虔之闭上眼时,鬼使神差,陆观没能忍住,一把将人拽到了怀中。 宋虔之僵硬地站着,良久,才靠到他的肩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姚亮云回来,带了个狱卒,宋虔之跟那人问,也没问出个什么,只知道是宫里人提走的,查了内廷侍卫的腰牌,人就被带走了。 “有皇上的手谕吗?” 狱卒道:“没有,传的是口谕。” 宋虔之强打起一丝精神,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数,仍然问道:“那名侍卫有什么相貌特征吗?比如面部什么位置有痣,或是手上脖子上有什么特别的胎记?” 狱卒一脸茫然,搞不懂为什么这位大人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没有,长得很正常,高高大大,五官样貌都很端正。” 能被选入内廷,在皇上跟前出入的侍卫,都不会生得差。 宋虔之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姚亮云看他脸色不好,给他倒了一杯茶,挥手让狱卒可以下去了。 宋虔之喝了一杯茶,仍觉得很渴,又要了一杯,喝完轻轻喘着气。他脖子和后背都在冒汗,心里哔啵作响地燃着一堆荒草。 陆观看他神色不对,把人拽起来,辞过姚亮云,将宋虔之带出刑部,直到登上马车,他让宋虔之靠在自己肩前,小声问他:“怎么了?不舒服?”他试了试宋虔之的额头,不烫,只是一手汗。 宋虔之疲倦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在马车上也不方便说。 回到别院的卧房里,宋虔之坐在榻边,陆观让他又喝了两壶凉茶,他才缓过神来。 “那天我进宫的时候,问了皇上李峰祥是不是已经进京,皇上说吏部派人去了,昨夜我问了李晔元,李晔元说是人在刑部,现在刑部说李峰祥早已经被提进宫了。我娘没见到李峰祥,这个人现在在哪儿,找不到那名侍卫,我就不能直接去当面问皇上。”宋虔之脸色苍白,他稳住神,仍胸闷得厉害,伸手让陆观再给他倒杯水,喝下去以后,他问陆观,苻明韶扣着李峰祥,是不是计划不允许他娘与他爹和离。 陆观一直握着宋虔之的手,他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手长脚长的一个人,就显得有些滑稽。 宋虔之看着他,又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 “你娘身子好多了,李峰祥的事可以缓一缓,过几天,我带着假‘李宣’的人头,进宫复命的时候,在宫里找一找。” 宋虔之皱了皱眉:“怎么找?” “一间一间挨着来。” “这……”宋虔之怕陆观会失手被抓,上一次用保荐刘赟回朝换了陆观被放出来,这次陆观又才向苻明韶表了忠心,要是因为找李峰祥被抓,苻明韶恐怕再也不会信任陆观。而苻明韶的信任,对将来擒王至关重要,权衡之下,宋虔之嘴唇嗫嚅,很想开口劝陆观。 内心却一直有个念头在拉扯着他,母亲的心愿同样重要。与大局相比,周婉心的愿望实在微不足道,可这是他唯一能为周婉心能做的,能够使她高兴,让她获得自由的事。 “放心,我会小心。”陆观拉起宋虔之的手,凑在唇边碰了碰。 宋虔之还是很犹豫,要是陆观再被抓,苻明韶不仅不会再信任他,帝王的尊严也不会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被骗而无动于衷,届时,陆观对苻明韶表的那一番忠心,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当天晚上,管家老罗亲自在书房伺候李晔元的笔墨,已是夤夜,李晔元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 老罗娴熟地拿过去封口。 “小侯爷与陆大人感情甚好,一直同榻而眠,平日连洗澡也是一起。今天夜里,不知为何,房间里动静很大,像是在打架。” 李晔元愣了愣,颇觉不可思议。 “听清了?为什么事打架?” “没太听清,兴许是在吵架。” 李晔元皱眉道:“还听到别的吗?” “白天这两位一道去了刑部,回来的时候,小侯爷脸色很不好,陆大人一直在房里陪着,午饭陆大人没让下人送饭进去,他亲自把饭菜端回房陪小侯爷吃的饭,菜剩了很多,小侯爷应当胃口也不好。” 李晔元沉默地听着,又问:“还有吗?” 老罗摇头。 “依你看,他们两个,感情很好?” 老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主人,语气四平八稳,神色见惯不惊:“要是奴才所见不错,小侯爷怕是有龙阳之癖。” 李晔元按了按跳得厉害的眼皮。 “这话不能乱说。” 管家不做声了。 李晔元觉得心烦,挥了挥手:“让下人盯着,不要让人离他们的房间太近。” “奴才知道。”管家退了出去。 人走后,李晔元瞪着跳跃不熄的烛火,眉毛几番扭曲,舒展开,又不禁轻蹙着。在整个京城,豢养些文弱的男宠,不算什么新鲜事,甚至有大票落榜的考生,索性穿红挂绿,涂脂抹粉,打扮得比女人还娘,专为依傍权贵,做入幕之宾。 李晔元想了想高大威武的陆观,又想了想也算是他看着长大在秘书省做事素来杀伐果决镇得住人的宋虔之。 宰相眉头狠狠一皱,放弃地按住额角,心中暗道:这都什么世道。 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外,女人柔软娇嫩的声音在敲门声后响起:“相爷,该喝参汤了。” 李晔元心中大慰,连忙叫籽矜进来,喝完汤吃完肉,随年纪轻轻的小妾回房安寝,经过宋虔之的房间,他皱了皱眉,静静立了一会。 在这间房门外多站一会,籽矜都觉得心里肉跳。 那天在门缝里看了那么一眼,她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她还记得那名青年,当初被他们送到了闫立成的榻上。这一天里她也弄清楚了,那人居然是太后的亲戚,身份尊贵,也是个京官。 籽矜眼皮直跳地以手抚了一下李晔元的胸怀,撒娇地拽着他回房。 当天夜里,同一间小院,不同的房间,大家各自办事。 朦胧月色之下,灯灭之后,一边是娇声软啼,一边是宋虔之在陆观的肩头啃了几口,终于纾尽了胸中闷气,精疲力尽地睡去。 陆观小心移开缠在身上的手脚,打了温水来。宋虔之向来不喜欢身上黏糊糊的,偏偏又懒,完事总懒得动,睁一下眼皮都算是赏脸。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只知道身上又恢复了清爽干净,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他便翻了一下身,将那定海神针抱在怀里,这才能睡得一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刚要更新网页就很卡。。。丿 ☆、剧变(拾叁) 不日,宋州军曹孙逸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循州先被黑狄军占领,知州柳知行无法越过北面横贯的宋州向祁州镇北军求援,在固守循州半月以后,无奈之下向孙逸求援。 孙逸派出使者,要求柳知行大开北面城门,迎宋州驻军进城。此时,宋州已改城名为黎,将原宋州辖下三十二个县改为州,定国号为宋。使者向柳知行提出要求,须得销毁大楚朝廷颁发的告身,率全城军民归顺于宋。 柳知行扣下使者,两天后在南北夹击中向孙逸投降,孙逸当即下诏任命柳知行为循州太守,收编循州驻军与循州当地武勇,组成一支万人大军,大败黑狄军队。 已经是三月下旬,天气转暖,却在三月十六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当天下午,整座京城笼罩在黑沉沉的云下,才入未时,大雨倾盆,隆隆雷声由远及近。 大风吹得门窗砰砰作响。 宋虔之站在廊庑下看了一会,将身上大氅裹紧,身后有人走近,为他披上油衣,陆观顺势握住他的手,指腹揩去宋虔之睫毛上沾的雨雾。 “晚上回来吃饭。” 宋虔之嗯了一声。 不远处,簇着一队十数个人,都是内侍。孙秀从李晔元的房间出来,他身后跟着太医院的医正。 李晔元告病不上朝已有十日,宋虔之去刑部找姚亮云之后的第二天,李相便一病不起,称病至今。 苻明韶跟前的大太监带着太医院医正来探望,一是以示皇恩浩荡,二是看看李晔元是真病还是假病。 宋虔之把视线收回来,看向陆观。 苻明韶只召宋虔之进宫,并未召见陆观,内侍在,宋虔之本想告诫陆观,让他不要表现得过于亲密。但又一想,既然陆观已经让苻明韶相信他是在自己跟前伏小做低,而自己又明知道是周先绑走李宣,却并未告知。那么,苻明韶理所当然会猜测,周先跟宋虔之穿一条裤子。 陆观与他举止亲昵,被人报给苻明韶,他只会认为这是陆观在套取李宣的下落,即便有所怀疑,过几天,等有了实证,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苻明韶生性多疑,做事又优柔寡断,得失心很重,大事面前容易举棋不定。正是摸准他的脾性,陆观心中比宋虔之有数,怎么样才能放松苻明韶的戒心。 “待会你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小黄鱼儿。”宋虔之突然说。 陆观愣了愣,看到宋虔之神态轻松地在说:“炸个十二条,蘸椒盐粉吃,你会不会做?” “不会可以学。”陆观柔声道,拨了一下宋虔之的耳垂,低头在他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从孙秀站立的位置,只能看见宋虔之半边脸红起来,似笑非笑地瞪了一眼陆观,抿抿唇,撑开伞走到雨里。 孙秀忙带人跟上去。 · 四间房还带一厨房的小院,下起雨来到处叮叮咚咚的漏,周先把房子里所有能用的盆都找出来接漏水的地方,还不够。 “下雨喽!” 柳平文一个没盯住,李宣挣脱他的手,冲进了雨里。柳平文哎了一声,正要追过去,被许瑞云抓住手,往怀里揣。 “手这么冷?” 柳平文想把手抽出来,又不好意思,他脸红红的,咬着嘴唇不说话,担心地看李宣。 “让他去野,疯疯癫癫的。”跟李宣接触了这么久,许瑞云一点也不觉得这疯子能好起来,常常在李宣面前叫他“疯子”,李宣听不懂,还对他傻呵呵地乐,现在谁叫他“疯子”他都转过去看,以为在叫他。 柳平文叹了口气,雨幕在他的视线里缓缓流动,他眼睛眨了眨,想到他爹,想到循州,也想他两个哥哥,他写给爹的信,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前天上街听说了南面的消息,回来冲许瑞云发了一通火,被许瑞云暴力镇压,一顿狠骂把他骂醒了。骂完,当天晚上,许瑞云钻进了他的被窝。 柳平文近乎惊恐地瞪住许瑞云,他的嘴被捂住了,两只手也被许瑞云扣在一起,难以挣脱。 结果许瑞云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话,语气越来越软,柳平文半是惊恐半是惊讶地听完,只听懂了一句。 “我把你当媳妇疼,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哥供你念书,将来你要娶媳妇,咱们就分开,成不成?” 柳平文没答应。 准确的说他吓傻了,许瑞云松开他的嘴时再三叮嘱他别叫,他确实也没叫。是被吓得想不起来要叫非礼了。 回想起从宋州到京城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到了京城后,许瑞云对他的照顾,吃个螃蟹都要帮他拆腿,许瑞云照顾人还是很娴熟,兴许在军队里磨出来的,同袍之间偶尔也要互相照顾。柳平文不是没见过别人好男风的,也知道娶媳妇要分开,要不就不娶媳妇,也不让旁人知道,只是过在一起,旁人要说闲话由着他们说,自己过日子就是。 柳平文一夜没睡,第二天又改主意了,他跟许瑞云说处试试看。许瑞云当时馒头就掉在了一海碗的稀饭里,米汤溅在他胡子上,他傻乎乎地问柳平文是不是真的。 柳平文不想理他,自己吃了早饭。白天依然给他和周先洗衣服,周先的衣服原本不让他洗,但这些日子里周先明显也很忙。他们从许三那里搬出来,住进了一片底层平民区,巷子里漂浮着垃圾味儿,到了晚上特别明显,闻久了居然也习惯了。 宋虔之和陆观也不来了。 离开许三家那天,柳平文发现周先带回来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也走了,想问问,看周先的脸色不好,也不敢问。 他和许瑞云处在了一起,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应该跟周先说一说。 结果就在那天洗衣服的时候,许瑞云把周先的袍子分到另外一个盆里,给周先留在了井边。 周先晚上回来就全明白了,回来又出去多买了半斤酱牛肉一斤上好黄酒,给他俩庆祝。 许瑞云一高兴,拍胸脯答应了让柳平文给周先洗衣服。 周先却不答应。 那天夜里周先喝得烂醉如泥。 李宣趴在院子里的小水池边看鱼,看着看着,上半身越来越往前伸,手肘本来撑在池壁上,青苔一滑,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突然就栽进了池子里。 柳平文惊得跳了起来,被许瑞云按得坐下,许瑞云一面骂一面过去跳进池子捞人,池子不深,长宽见方,里面有一座小小的青色浓郁的假山。 李宣受了惊,青着一张脸,被许瑞云数落了半个时辰。 周先去请了大夫,大夫开了风寒的方子,差小童回去抓药的时候,忍不住多嘴问周先:“你这位朋友,是有失心疯?” 周先警惕地盯着他。 大夫缩了缩脖子:“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周先收起杀意,嗯了声,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从小就傻乎乎的,我们兄弟两年前从乡下来京城投奔母舅,没多久母舅就走了,在京城也举目无亲,家乡又回不去。” 大夫叹了口气:“世道乱,别走了,就在京城先住着。这房子是……” 周先说了个谎,讲房子是他母舅留的。 大夫和他闲扯了几句,药来,那大夫便使唤小童留下来帮忙煎药。 · 到宫里时,天已经暗到四处都点了灯,离夜晚还早,雨势一直很大,耳畔除了风雨声,什么都听不真切。孙秀打着灯笼,先带宋虔之去瞧周太后。 宋虔之觉得方向不对,叫住孙秀问。 孙秀和煦地笑了起来,回道:“陛下体恤小侯爷数日未见到安定侯夫人,特意恩准您先去看看夫人。” 宋虔之上一次进宫看周婉心,在五天之前,当时周婉心有些着凉,能去看看也好。 然而,当宋虔之见到周婉心,他面上血色顿时尽褪了。 宋揽湄在旁唤他的名字,榻上躺着头发散开,面如金纸的妇人,周婉心睡得很沉。 “三弟。”宋揽湄轻轻拽了拽宋虔之的衣角,迅速又松开。不知为何,她有些怵这样的弟弟,宋虔之侧脸看去冷若冰霜。 宋虔之一言未发,起身走到外面去。 宋揽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 “你跟我摆什么脸色?娘生病是我害的吗?你也不回府里,爹一天到晚拿我撒气,你和娘倒是一身轻,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宋揽湄不管不顾正在撒泼,背对她的宋虔之突然转过身来,吓得她张着嘴,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娘怎么了?”宋虔之问。 “我怎么知道?今日下午宫里突然来人传话,让我进宫侍疾,还是老毛病吧,娘不是一直就这个样子吗?”宋揽湄无聊地扯着手帕,瞪着眼问宋虔之,“倒是你,怎么突然来了?要是找娘有事,就等着吧,刚吃了药,太医说少说得睡一个时辰。反正也在下雨,我带你上偏殿坐会?” “我还有正事办,先去面见皇上,娘要是醒了,你让蒋梦派个人去找我捎个话。” 宋揽湄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咱们家三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谁都得规规矩矩伺候着。” 宋虔之与宋揽湄虽然一母同胞,差着两岁,宋揽湄出嫁以后,隔三差五要回娘家。从宋揽湄懂事起,便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只因她那位传说中的太傅外祖,每回都叫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去看他,从不提他的外孙女。 反而是宋家老夫人对宋揽湄疼爱有加。 打小宋揽湄就听她祖母讲,外祖父对大楚多重要,名头有多响,唯独有个毛病,重男轻女,不疼外孙女。当时老夫人将宋揽湄抱在膝头,拿拨浪鼓逗她玩儿,笑着说:“没事,你外祖父不疼这个小乖孙女,祖母疼你。祖母疼我们囡囡。” 宋揽湄七岁就知道不再粘着母亲,周婉心要带他回周家,她也总说不去。 随着宋虔之年纪见长,在宫中府中见得多了,他渐渐察觉出来二姐对他不喜,但女儿家心思复杂,且他的姐姐早晚也要出嫁。当时安定侯虽有爵位,在朝中却无一官半职,整个宋家,都靠宋虔之入了麟台,才渐渐被撑起来。宋虔之十四岁就每年代替他父亲去衢州的庄子收租,安抚佃户。隔年当了秘书省少监,为苻明韶明里暗里扫平道路,手上过的多是见不得光的事,与家人愈发疏离,只因朝中事无可说,一年中三百天都在麟台待着,要不是周婉心当时还在安定侯府住着,宋虔之巴不得天天睡在衙门里。 孙秀将宋虔之引到了暖阁,做了个手势,示意宋虔之上去。 两名宫侍推开门,低头垂手地让到两旁。 暖阁里有一女子,正在与苻明韶低声说话,听见脚步声,女子连忙住了口,好奇地看过来,只看得一眼,连忙就垂下了眼睛,心中吃惊,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再想多看一眼时,听见天子让她先行退下。 女子有些不悦,仍垂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远去,苻明韶倏然抬手一挥。 案上的汤盅轰然一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苻明韶双手撑着桌案,脸色发青,眼内充血,狠狠地盯着那只摔成无数片的汤盅,恨得上去踩了两脚。 按礼,天子发怒,宋虔之合该跪在地上,他恭恭敬敬地以额贴地,看不见苻明韶以恶毒的眼神盯着他,不断急促喘气。 “陛下息怒!”宋虔之大声道。 孙秀从外面进来,才跨进半步,就被苻明韶气急败坏地喝道:“滚出去!” 孙秀战战兢兢地又退出去。 “宋虔之,你可知罪?”苻明韶寒声质问。 宋虔之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 苻明韶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两州抗击黑狄卓有成效,柳知行训练的武勇足以平叛,如今如何?” 宋虔之抬起头,尚未来得及出声,劈头盖脸挨了数十页军报。 他从地上捡起军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宋虔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绪很是平静:这一天,终于来了。 军报当中,苻明韶亲自派出去的密探,将孙逸占了宋州之后,宋、循两州的详细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 宋州从未出兵镇压过龙河上游的叛乱,循州也没能顺利退敌。 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军报里,写明了侵犯南部边陲二州的,不是黑狄军队,而是刘赟的两个旧日下属,他们曾经接到刘赟的亲笔信,又有先帝的指挥剑作为证物,是以毫无怀疑,按照命令装扮成黑狄军人,模仿黑狄人的行军风格,攻入宋州、循州。 “父皇的剑,不是在你手中吗?朕如此信任你,你让朕太失望了。大哥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骗朕!” 雨突然下得更大,冲在屋顶上哗哗作响,一时盖过了苻明韶说话的声音。 即使知道这一天要来,可还是太快了。这一刻,宋虔之才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意间想到出门之前,陆观说那一句,“晚上回来吃饭。” ☆、剧变(拾肆) 雨下了一整天,门大开着,充沛的水气氤氲在整个堂内。 陆观手中握着一本书,这本书已经看了两个时辰,才看了不到十页。雨水顺着屋檐,穿成水晶珠串,淅淅沥沥往下掉,砸在地面,激起齑粉。 门外匆匆行来一个人,陆观习武,耳力甚好,他视线黏在书页上,一个字都没有看尽心里去。 管家在门口顿住脚,继而踏进屋内,朝陆观道:“陆大人,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陆观眉毛一动,走到管家身边,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句:“今天厨房有没有小黄鱼?” 管家一愣:“……有。” 陆大人脚步欢快地就走了,管家压根没来得及问他问这个做啥,转而又想到,问这个除了要吃,还能为什么?老罗沿着廊庑,没走几步就碰到一名家丁,他让家丁去厨下吩咐一句,说晚膳要做小黄鱼。 李晔元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外披一件黑色大氅,斜靠在榻边,放下一本奏疏,从手边的小桌上抓起另一本,手里一杆狼毫,皱着眉,神色严峻。 年轻漂亮的姨娘在床畔伺候,白玉小勺里半勺是黄如蜂蜜的汤汁,半是晶莹饱满的雪梨块。 李晔元就着她的手把那块梨含在嘴里,批完一份,腮帮子才一凹一鼓地动起来,同时看向陆观,以眼神示意他随便找个地方坐。 籽矜垂着眼,勺子却在碗中碰出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三四次轻微的碰撞。这声响被雨声盖住,本是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偏偏李晔元看到了,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线上移,看见籽矜脖子和脸急速地变红,尤其是耳珠,竟红得像是会滴下血来。 李晔元看了一眼陆观,话是对小妾说的。 “籽矜,你昨夜没睡好,去补一补觉,晚膳时我让人去叫你起来。” 籽矜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告退,朝陆观行礼时头也不敢抬。她心中如同擂鼓,呼吸变得滚烫,在门槛上不经意绊了一下,连忙一把抓住门框,在丫鬟地搀扶下,留下一袭慌乱的背影,近乎逃跑地离开了李晔元的卧房。 “相爷找我何事?” 陆观讲话直接,没有嘘寒问暖,客套半句也不肯。 “今天的雨下得真大,开春以来,还是第一场大雨。方才的雷,你听见了吗?” 陆观眼神一动:“相爷有话不妨直说。” 李晔元唇角动了动,笑道:“要是逐星,他就不会问这一句。” 陆观表情缓和下来。 “当年在朝堂上,我一直是与秦禹宁唱反调的那个,那时周太傅还在,秦禹宁那小子常常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为人老实,许多话不会说,说不到位,不圆润,也常常被先帝斥责。” 陆观不明白李晔元要讲什么,心里又想着宋虔之要吃的小黄鱼,眉宇间浮现出不耐烦。 “当时能进承元殿议事的官员,十成的天子门生,挂名。七成是拜到周太傅府上去的门生,周太傅没收几个学生,却有数不清的举子自称念的是周太傅所著之书,也算是他的学生。” 听到周太傅,陆观认真了起来。 李晔元道:“最后,连太子都成了周太傅的学生。” 陆观凝神看着李晔元,落雨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李晔元似乎真病着,中气不足,需要陆观很努力地分辨,才能听清他所说的字句。 “真正想治刘赟罪的人,不是先帝,而是太傅。”李晔元说着,咳嗽了两声,他手中一方丝绸的帕子,是素净的藕荷色。 “这样机密的事,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李晔元摇着头,“我也不在场,更没有收买御前的人。那时我官位不高,勉强能进承元殿而已。 “这件事,在刘赟被发落那一年在朝的京官,都知道。不知道是从哪儿散布出来的传言,起先宫里传,后来这消息就像长了脚,连外朝的官员、甚至是一个打扫六部衙门的差役都知道了。” “有人故意散播的?”陆观只能这么猜。 “自然是这样。”李晔元赞赏地看陆观,“再猜一猜,是谁散播出来的。” “先帝。”这次陆观毫无犹豫。 “为何?” “荣宗在位期间,对御前内侍管理十分严苛,凡有犯口舌泄密者,都得脱一层皮,剜眼,挖骨,剥皮,敲碎膝盖骨,关押到死。既然是先帝与太傅决定的,那议事的地点只能在承元殿,而承元殿的侍者,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那只能是受主子的命令,将此事传出。” “没错,当时刘赟手下有一名四品武官,恰是回京述职的时候,找人暗杀周太傅。周太傅受了点伤,只是擦伤了手臂。先帝大怒,将这名武官斩首,抄家,男女无一幸免,沦落为奴。此人在军中曾救过刘赟的性命,他被斩首那日,先帝让麒麟卫押他在刑场附近观礼。” 陆观嘴唇动了动。 “想说什么?”李晔元注意到了。 “没有,请相爷继续说。” 李晔元道:“两天之后,刘赟全家就被流放出京。御前也处置了一名小太监,名字没有留下来,宫侍向来命如草芥。只是御前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看上去顶多有十四岁。” 陆观无端端觉得手脚发凉,桌子上茶都没上一盏,他只好握紧了手。 “先帝对周太后的宠爱,对周太傅的尊崇毋庸置疑,故太子才刚出生,便坐上储君之位。观其祖制,他也是最早被立为储君的皇子,历代从未有过落地便被封太子。” “相爷不妨直说。” 李晔元表情里带着一分惋惜,他侧着头,靠着身后的软枕,遥遥望着房门。这些话他本不应该这样,在门窗统统大敞的情形下说。只因雨势大,哗哗的雨声掩盖着他们的谈话。 “就是突然想了起来,这些日子不上朝,躺得一身乏,这把老骨头快废了。”李晔元收回视线,看回陆观,“宋贤侄进宫去了?” 陆观嗯了一声。李晔元跟他说的话,绝不会没有用意,他没有点破的意思是什么? 就在陆观心中动念时,李晔元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一句让陆观心惊肉跳的话:“宋贤侄有太后撑腰,又是周太傅唯一的外孙,位极人臣,只是时间问题。” 雨声倏然涌进耳中,陆观看见李晔元微微笑着,神色和煦地看着他。 陆观攥紧拳头,霍然起身,李晔元并未出声拦他。 前脚陆观出去,后脚管家进来,尚未开口,就看见他老爷面无表情地说:“陆大人如果要出去,让他骑最快的马。” · 天彻底黑了,不是下雨时带着一丝晦暗光泽的黑,而是夜晚的黑。 宋虔之脸上痒,他忙用手拍了一下,拍到一个硬壳的东西,突然,他想到了这是什么,连忙放松了手掌,没有把那玩意儿拍爆在脸上。 黑色的虫子掉到地上,一眨眼爬进稻草中,这里头唯独一丝蜡烛微光,虫子逃过一命。 宋虔之心说,要不是小爷反应快,差点毁容。 他摸了摸鼻梁,想到才摸过虫,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刚摸的地方。 这地方十分安静,隔壁蜷着一个人,浑身脏得要死,血腥气说明他挨过打,看他蜷缩的姿势,脚上鞋子还在,不像遭过罪,手臂交叉抱在一起,像个大倭瓜。身上粗布衣衫原本是灰白色,现已接近黑色,交叉纵横着不少鞭痕。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下雨时整个牢房吵得像是会给雨水灌进来,雨停后又安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 宋虔之听见苍蝇嗡嗡的声音。 几只苍蝇围着蜷起的那人打转,试探性地钻进衣服的破口里。 宋虔之收回目光,盘腿坐了起来,睡了不知道多久,他猜起码过了一个时辰。牢房里空气不流通,这是诏狱,向来由麒麟卫监管,犯人也由麒麟卫提审。好玩儿的是,宋虔之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被关在这里的麒麟卫队。他们在西面,宋虔之被关在了东面,这边清静,只有一个同牢的犯人。 如今的看守,是禁军。 按说没有个三品往上走,没资格进这间牢房,宋虔之官品虽不够,还有个皇亲的身份在里头凑。隔壁这位究竟是谁?宋虔之脑子里过了一阵,想不出来最近有谁会被关进来。 宋虔之靠在墙上,半眯着眼,突然,他想到什么。 蜷在稻草里的男人动了动,从沉睡中醒来,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然则持续已久的肌肉酸痛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他已经十分麻木。 “喂。” 男人听见有人跟他说话,继而一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错觉。 锁链在栏杆上撞出当啷一声,链条窸窸窣窣的碎音不绝于耳,男人眉头使劲一皱,吃力地抬起上半身,双臂仍抱得紧紧的,两条腿蹬着地面,将肩抵到墙上,屁股朝墙角挪移,使自己勉强有坐起来的意思。 “你是谁?”宋虔之问,他仔细端详那个男人,对方满脸污垢,但勉强能看出五官,宋虔之确定不认识他。 “你是谁?”那男人嗓音听上去很是沧桑。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宋虔之强势的语气让男人缩了一下脖子,现出几分怯懦来,他的视线游移不定,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 男人还是没回答,反而问了宋虔之一个问题:“你是大官儿?” 宋虔之沉默不答。他不说话,视线中的冷厉毫无减损,一直盯着那受伤的男人。 男人怀疑地看了宋虔之半天,嗓音干涩地回答:“李……我叫李峰祥。” 宋虔之瞳仁紧缩,一动不动盯着李峰祥看了一会,眼前这显然受了不少酷刑折磨的男人,竟然就是卢氏的丈夫。 李峰祥布满疲惫的双眸打量宋虔之,嘴唇嗫嚅:“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受的伤?”宋虔之移到两间牢房之间相隔的那一道铁栏旁,试图将李峰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是一个一眼看上去有些懦弱,像是会对人生降下的种种不平都逆来顺受的男人。 很快,宋虔之心里否定了这个判断。 如果李峰祥是一个容易妥协屈服的男人,那他也不会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要照审问他的人要求去做,他要么已经被放了,要么已经死了,总之绝不用再受折磨。 还有,苻明韶为什么会把他们关在一起,关在一起他早晚会知道这人就是他遍寻不得的李峰祥,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被人打的。”李峰祥不愿意去动身上的伤口,如果可能,他也不愿意让自己受更多的折腾和痛苦,他靠在墙上,尽量放松一些,将铁栏里那张脸看得更加分明。 “你呢?你是皇亲国戚吧,还是哪个王爷的小公子?怎么会也被发配到这儿来。” 经过片刻思虑,宋虔之决定了说实话:“周太后是我母亲的亲姐。” 李峰祥一直在发烧,烧得头脑有些糊涂,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坐起身,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他突然凑到栏杆前。 吓得宋虔之没忍住向后退出一米。 李峰祥双手抓着铁栏,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在看他,看着看着,他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到放声大笑,继而归于寂静,空气里只有他过于用力的呼吸声,他的眼角渗出一丝泪意来。 “堂堂侯府的世子,也沦落至此,安定侯犯了什么罪?”李峰祥空茫茫的眼睛看了一转,摇头道,“不对,就你一个人。怎么会就你一人在此……”他眼珠转来转去,嘴角抽搐,脖子上青筋暴突,开始啃右手手指。 宋虔之这才看清,李峰祥的手指头被他自己啃得血肉淋漓。 李峰祥眼睛瞪得仿佛要鼓出来地看他。 宋虔之心里毛毛的,后背发凉,他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出又是一米,以免李峰祥突然发狂或者暴起。 突然,李峰祥不再看他,而是坐回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带血的手指拨开稻草,整只手颤抖着在地面上瞎画。 宋虔之渐渐放松下来,正想再问一次李峰祥,听见李峰祥沉稳慎重的声音在说:“你不用来骗我,就算再让那些人折磨我,我也不会签字画押。你爹抢走我的妻子,诬赖我索贿,将我赶出京城。我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虽不曾做得大官,也绝不会败坏家门。早晚有一天,我会洗刷污名,无论你们安定侯府如何势大,我也决不惧怕。”这一番话透着凛然正气,李峰祥原本佝偻弯曲的背脊也挺直起来,他闭上眼,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宋虔之听得心中一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被李峰祥的话惊得难以言语,一颗心往下沉,手也不禁攥成了拳头。 麒麟卫被抓,关在诏狱,他也被抓,关在诏狱,都由禁军看守,苻明韶不把他和麒麟卫关在一起,是因为麒麟卫那里还有不能让他探知的事。而把他和李峰祥关在一起,正是因为,他会从李峰祥的口中得知当年是他父亲设计让李峰祥被流放出京,还有一件,则是皇帝想让李峰祥招认画押承认的事。 除此以外,宋虔之还将亲眼看见李峰祥在牢里受尽折磨最后不得不签字画押,甚至,苻明韶永不会放李峰祥出去。 宋虔之脑仁心剧烈疼了起来,他蹙眉闭上双眼,心绪很乱。 他的母亲疾病复发,这个当口苻明韶以他假传圣旨将他关进诏狱,下一步,什么时候问他的罪,砍他的头? 宋虔之越想,心里的凉意便更甚。 苻明韶不会这么快砍他的头,否则就不用把他关在这里。 宋虔之呼吸一滞,看向李峰祥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他听见自己沙哑难听的嗓音在问:“他们让你认什么罪?” 整间牢房很静。 李峰祥睁眼,带着嘲讽的冰冷说:“不是又想让我认一桩莫须有吗?我从未纠缠过卢氏,卢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年流放,卢氏悲泣长亭,送我出京,我们夫妻恩爱,坚信终有重聚之日,我更不曾写过休书。世子不必多费心机,你父亲夺人之妻,便是我死,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李家的族谱中,从没有一个贪官,更没有说谎成性之徒。” 李峰祥胸口急剧起伏,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宋虔之。 “人有志,竹有节。便是碾碎我这一身嶙峋枯骨,我也不会写下一字虚言为你父脱罪。”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个月有比较重要的家事,偶尔消失几天…… 就是为这件事让道了…… ☆、剧变(拾伍) 马嘶伴着踏破水洼的碎响撞到一扇黑色大门上。 陆观勒住马,半干的雨水挂在他放正端肃的下巴上,他身体被惯性掼得前后一晃,水珠甩到了泥泞之中。 天儿有点冷,门房坐在里头烤火。 巴掌宽的门缝里,那眼睛抠下去的老头,见是陆观,打开了门,手揣在袖子里,仅仅点头,就将他让了进去。 这是左正英一名学生租下的宅子,给他老师住,那学生是礼部部员,官做得不大,人温和有礼,傍晚给左正英送了一副风湿药和药膏,毕恭毕敬地回去了。 此刻,左正英的卧房里,他夫人正在为他贴药。 左正英袍子掖在腰间,手持一卷书,边看边圈点。他年事已高,一身死白皮肉,松弛地挂着。 “左大人。”陆观行了个礼。 左正英抬手示意他坐。 陆观抿了抿唇,他坐不下去,仍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左正英的夫人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给左正英腰上,肘关节糊上乌黑的药膏,系上纱布,弄完之后,她抬起头来,朝陆观笑了一笑:“来了?还未用过晚膳吧?” 陆观低头道:“吃了些,夫人不必管我。” 左夫人收拾好药膏碗碟,低声叮嘱了左正英两句,替他系上袍子,出门去。 左正英看完正在看的这一页,才把书放下,抬头看到陆观,眉头一拧。 “坐。” 陆观咚的一声给左正英跪下,端端正正地向他磕了个头:“请大人救大楚。” 汗水顺着陆观的太阳穴往下滴。 半晌,室内一片沉寂,左正英没有出声。 陆观因为额头触地,脸开始充血,耳中也渐渐嗡鸣起来,间或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久久没有人推开门,他反应过来,其实根本无人走来。 陆观没有想到,苻明韶的问罪会来得这样快,原以为苻明韶会等到立后以后,派出刘赟替换白古游,借刘赟立功,拆分打压镇北军,借着他老丈人新立的威望,向周家发难。 绝对静谧之中,陆观想到什么,他一咬牙,从齿缝中挤出下一句话。 “请大人救周家。” 这一次,左正英没有沉默,他声音充满沧桑之感:“你先起来。” 陆观满头是汗地站起来,他生得高大,一时之间,不知要把手脚往哪里放。每当对上左正英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那点私心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左正英左手在捏右手手肘,他的指尖总是无法控制颤抖,这是年迈之人的自然老态。 左正英是在八日前抵京,这个名字,在十一年前的京城,如雷贯耳。十一年后的今天,连苻明韶都不知道他是谁。 陆观在调查楼江月的身世时,得知他的师从,当时只以为是个乡间不起眼的教书先生,数日后在麟台书库当中看到左正英的记档,两相对应,才注意到这个人。而在吴应中保有的那份荣宗遗诏里,再次看到左正英的名字,仍是陆观意想不到的。 辅政大臣绝不会只是空享大儒名誉者,这遗诏写下时,左正英已经不在朝中,只要先帝不是昏了头,左正英辞官回乡就只能是潜龙在渊。 于是在秘书省派出的手下将左正英接回京的当天夜里,陆观便赶着去见了一面。 那晚左正英被安置在一处普通民宅,陆观到的时候,左正英的夫人在为他收拾床铺,站在门外能听见里面老两口|交谈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却有无尽温情。陆观没有进去打扰,第二天,左正英的学生不知从何得知老师来了京城,请左正英换了住处。 陆观几乎日日过来拜见老先生,左正英不爱讲话,陆观来的时候,他不是在奋笔疾书,就是趴在案上翻阅书籍。左正英的眼睛已经不大好,行动迟缓,更加让人担忧。又不能惊动宫里,陆观不敢让太医来瞧病,最后还是左正英的学生找来京中名医,给他开的药,左正英都不愿意吃,唯独下雨时,贴点儿风湿药膏。 来求左正英,已经是无法可想的兵行险着,陆观只能赌一件事:荣宗没有信错人。 遗诏中的四位辅政大臣,白古游远在郊州作战,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学生,荣宗驾崩前的数年内,周太傅已有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让秦禹宁做苻明韶的老师。所以秦禹宁代表的是周氏,荣宗虽提防周家,却明白还有用得着周家人的时候。 另一名辅政大臣已经亡故,最后便是左正英。 左正英听完陆观的陈述,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端起茶喝了一口。 “苻明懋现在何处?”这是左正英问的第一个问题。 陆观明显一愣,回过神来,立刻回答:“要是晚辈所料不差,大皇子应当还在风平峡。” 左正英闭目凝神。 陆观心急如焚,却不敢出声打扰。 房中死寂被左正英干涩的咳嗽声打破,左正英道:“国中将乱,如果你是苻明懋,是破了风平峡向西推进,还是……”突然放慢的语速,像是将一根皮筋拉扯到极处。 绷断之前,陆观道:“我会联合阿莫丹绒,两面夹击。南面本无危机,孙逸原本手里只有两千守备军,即使吞掉循州,现在也只有一万兵力。军报显示,南边两个州落入孙逸的受众,但他现在不会贸贸然北上,否则他要对上的就是白古游。眼下大楚虽然内忧外患,然则外患比内忧紧迫,如果我是苻明懋,为了争取阿莫丹绒出兵,我会亲自前往坎达英的帐外求见,以示诚意。” 左正英睁开了眼,老目中流露出赞许。 陆观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他紧紧蹙眉:“请先生指教,若要挽回颓势,晚辈该当如何?” “苻明韶并非先帝认可的正统,棋差一招,先帝识人不明,未能料到竖子利欲熏心,胆敢篡位夺权。成王败寇,已成定局,仅凭先帝遗诏,无法让满朝文武俱皆俯首听命。” 陆观眼睛倏然睁大,呼吸一促。 果然,左正英在京中仍然颇有势力,连已经登基为帝的苻明韶都未能察觉置身在左正英的监控之下,陆观几乎立刻打消了探查左正英埋下的暗棋的念头。 “当务之急……” “以静制动,才是上策。”左正英不欲再多说,朝陆观招手,让他帮忙推了推背上的几个穴位。 当手触及到左正英已经明显失去弹性的皮肤,陆观急躁的内心倏然平静下来,他的目光凝到左正英的身上,从上方也能看到左正英侧脸密密麻麻的老人斑。他已在迟暮之年,兴许扶持李宣上位,就是这位大儒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役。 “不是你的人找到了我,而是我,一直在等你。” 陆观初次拜访左正英,老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时陆观只当他是客套,这时想起来,左正英从未将后生晚辈放在眼中,如果说他在下一盘棋,纵横万里的大楚疆域是他的棋盘,他对面那位看不清面目的棋手,应当已是亡灵。 这样的假想让陆观内心安定下来,全神贯注于给左正英捶背推拿。 深植在肌肉、骨头里的阴冷酸痛得到舒缓,左正英神色柔和起来,叹了口气,他目光悠远,摇了摇手,示意陆观退下。 陆观还有话说,生生憋了回去,走到门口,听见左正英在身后说:“你放心,只要阿莫丹绒发动进攻,苻明韶就不会动周家。” 被雨水洗过的空气十分干净,陆观走出左正英的卧房,不远处,左正英的夫人身边随着一名丫鬟,她侧身从丫鬟手里接过灯笼,亲自为陆观照路,送他离开。 陆观牵着马,在小巷中盘桓了接近半个时辰,翻身上马,打马向皇宫的方向疯狂疾驰而去。 就在离御街百米的朱雀巷西南街口上,马儿被勒停,鼻孔里喷出湿热的沫子,马唇有片刻变形,马头不解又透露着不驯地甩了两下,没能挣脱,只有止住蹄,在原地来回踏步。 巍峨的皇宫耸立在数百米外,从灯火阑珊的巷口已能窥见御街上一身重甲的禁军正在巡逻。 陆观调转马头,直奔前任禁军统领吕临的府上。 · 宋虔之醒来,已接近第二天中午,他饿得肚子咕咕叫,早饭早已经撤走,午饭又还没来。 旁边牢房里的李峰祥仍然蜷着,睡得时不时浑身抽搐一下。 宋虔之发了会愣,半晌,又笨又沉的脑子才恢复运作。 整夜未归,陆观一定已经多方打听过了,得知自己被拿下,陆观最担心的会是宋虔之被陷害假传圣旨,调令刘赟旧部伪装成黑狄军人抢掠南部重镇问斩。宋虔之睡了一夜,清醒了不少。 苻明韶应当还不会这么快问斩他,至少还会有三司会审,他又是皇亲,苻明韶自己还得亲自审问一次。 如今孙逸自立,征兵少说需要一两个月,刘赟要尽快开赴风平峡,需要一个好的借口。原本借以打击白古游,甚至问罪他的刘赟旧部在孙逸手底下吃了大亏,已经无力北上与风平峡真正的黑狄军队形成合围之势。那苻明韶只能等,等风平峡占据优势地位的黑狄大军按捺不住,和经历两次分兵的镇北军对上,这还得在镇北军扛不住的情形下,苻明韶才能有借口将白古游拿下。 宋虔之盘起腿,打起坐来。 阵前易帅是大忌,但一山不容二虎,苻明韶想尽快摆脱前朝一干旧势力的影响,只有借力打力,刘赟便是他要借的力。 没有见到吕临之前,宋虔之只是有所怀疑,皇后的死或有蹊跷,见过了吕临,基本可以确定是苻明韶毒死了皇后,否则皇帝在看见皇后死状时,应该下令彻查,而非急着让禁军掩盖痕迹,还把皇后的尸身焚烧成灰,并且借机回京。 这么一想,宋虔之又觉得苻明韶还是有长进。 既给刘赟的女儿腾了位子,又找到了借口立刻离开夯州回京城坐镇。 现在苻明韶应该还腾不出手来整治自己,立后大典是大事,苻明韶得配合礼部,加上自家外祖留下的势力如果被连根拔起,整个朝野小一半的官员需要变动,而苻明韶生性多疑,牵连者不会少。剩下便是李晔元,这么一清理,苻明韶几乎无人可用了。 国家将乱,今年科举能否照旧还是个问题。 宋虔之长长叹了口气,视线放空。 苻明韶确实走了一步烂棋。 开锁声叮叮当当地传来,黑暗里走来两名羽林军装扮的狱卒,从食盒里取出饭菜。 码得整整齐齐的半盘盐卤,半盘烧白,还炒了一小碗菜心。 宋虔之饿得厉害,接过筷子和米饭就开动。 李峰祥被人叫醒,行动迟缓地挪到门边来,宋虔之无意中看到李峰祥的饭菜就大不一样了,饭里拌着糠,饭上堆着半只拳头大小的一撮皱巴巴的咸菜。 李峰祥眉都没皱一下,大口扒饭,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喂。” 李峰祥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包着饭,他看见宋虔之将装肉的盘子向前推了推。 李峰祥喉头用力滚动了一下。 “你不吃?” “一起吃。” 李峰祥讽刺地笑了笑,本要说一句什么,又没说,向宋虔之这边挪了挪。 “世子不嫌我脏?同一碗吃过饭,怕会让您染了病。”李峰祥已大吃起来,咀嚼时满脸心满意足,他挑衅地看宋虔之,却见他神色如常,继续不断把肉和菜有条不紊地往嘴里送。 李峰祥眉毛一动,夹起三片肉,离得远远的,回他的角落里吃。 宋虔之也没做出奇怪的神色,照样自在从容地吃自己的饭,碗底还剩最后一粒饭,他用筷子夹起来,砸吧嘴吃光,将碗放回铁栏外,回角落里盘腿坐着。 “哎,你,别吃了,碗拿出来。” 李峰祥连忙扒了一大口饭,然后把碗递出去,可惜地盯着碗底那点儿饭。 他的饭里有糠,憋着一口劲,扒进嘴容易,咽下去却很费力。 等到禁军离开,李峰祥那口饭吞得差不多了,宋虔之侧过头,看李峰祥一脸吃饱了撑的,正在发呆。 宋虔之来了兴致,问他:“昨天你跟我说的那些,跟皇上说过了没?” 李峰祥眼珠一个来回,低头道:“我被人从刑部提出来,还没有面过圣。” 宋虔之沉默了一会,道:“等你什么时候见到皇上,他审问你的时候,你就把你跟我说的那些,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李峰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爹抢了你媳妇?” “没有啊。” 吃饱了饭,李峰祥身子懒怠想睡觉,闭上眼,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你怎么还在这儿?当犯人当起瘾了?” 宋虔之没有回答。 李峰祥嘴微微长大,眉头拧起,不大相信地问:“你真犯事了?” 宋虔之仍然不答。 “你什么时候出去?”李峰祥又问。 宋虔之打了个哈欠。 “你爹对娉婷好吗?” “你不会自己出去瞧吗?自己的女人都照看不好。”宋虔之抱臂闭着眼,靠着冰冷的墙面在想事情。陆观多半会想办法弄他出去,但是眼下时机都不成熟,从夯州还朝以后,苻明韶借机将宫里不少暗桩拔了,周太后已经是第二次被借病软禁。回京以后宋虔之数次进宫,已经发现太后宫里生面孔越来越多,唯独蒋梦还在。 想到蒋梦,宋虔之心中闪过另一个人。若说内宫最得脸的两名宦官,首推孙秀,其次才是蒋梦。林疏桐那事查到后来,已经很明白了,蒋梦的干儿子许州,给林疏桐的花草茶有问题。能跟太后扯上点关系,却还没来得及发酵,黑狄人就攻了进来。 苻明韶是吓着了,连忙求周太后和李相出来坐镇,局势将稳未稳,这乱局之中,正是千载难逢的换血的好时机。 旁的宋虔之都能理解,唯独不明白的是,谁给了苻明韶勇气把白古游拉下水。 李峰祥叹了一口气,小心道:“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宋虔之正想到关键处,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关你屁事”四个字,他神色突然一僵,盯向李峰祥。 李峰祥向后缩了缩,被宋虔之的眼神吓到,避开他的目光。 一股荒谬在宋虔之胸中散开,他冷声问:“卢氏的儿子,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是谁给了你勇气! 苻明韶:梁……啊,光良。 ☆、剧变(拾陆) 浓重黏腻的香气在宫殿里蔓延,此起彼伏的口申口今声让人知道天子的寝宫里正在发生什么。 盛装打扮的女人攥紧手帕,嘴唇抿得发白,她肤色黧黑而粗糙,浓眉与刘赟如出一辙,透出武人的英气。她向着寝殿走了两步,突然停顿,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下台阶。 宫婢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半晌,寝殿门开,孙秀带着上次颇得圣意的小太监入内。 迎面而来一名女子,衣着暴露,周身裹着一层红纱,愈发衬得皮肤白腻,近来秦明雪很是受宠,惹得后宫众女又妒又恨。 “孙公公来,你退下。”秦明雪亲手捞出帕子来拧。 苻明韶起身时一阵头晕眼花,孙秀打开一扇窗,让殿内滞闷的膻气散出。 “刚才谁来了?”苻明韶任由秦明雪用湿布擦他的脸。 帕子滑到脖颈,苻明韶一把按住秦明雪的手,指腹暧昧不清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秦明雪眉间轻轻一蹙,很快恢复如常,由着苻明韶将她抱在身前,牙齿贴着她光圆玉润的肩膀蹭。 “刘将军的女儿来过了。” 苻明韶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懒倦地展开双臂,秦明雪便跪着换了个方向,过去为他穿衣。 收拾妥当之后,秦明雪才穿着一身没有品级的宫装离开皇帝的寝殿。 苻明韶一条腿悬在榻外,发了一会儿呆,午时将至,他已经两天不朝。恍惚之中,苻明韶忆起,自己从登基以来,改荣宗时候的五日一朝为三日一朝,两年前开始几乎日日上朝。一天里要是能完整睡上两个时辰,便觉是无上欢愉。 从夯州回来之后,他三天两头不上朝,以李晔元为首的一班大臣,不仅无人上书谏言,反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朝就当没有他这个皇帝。宰相府照样把处理好的奏疏向宫里送,没有皇帝坐堂,六部照样运转。 苻明韶懒懒招了招手,孙秀叫人进来,伺候他漱口,低声问天子在哪儿用早膳。 喝了第一口清爽嫩绿的芥菜粥,苻明韶把筷子伸向一小碟芝麻薄脆。 “她说什么没有?” 孙秀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苻明韶这是在问刘赟的长女。 “没有。” 苻明韶冷笑道:“今晚传这父女二人陪朕用膳。” 早膳用完,苻明韶边擦手边问孙秀,宋虔之那面如何。 孙秀低着头,淡道:“宋虔之同李峰祥聊了两次,他已探知禁军要让李峰祥认的罪,也已知晓安定侯当年的所作所为。不过——”孙秀飞快看了一眼苻明韶。 苻明韶将帕子往盆里一丢,抬眼看他。 “据李峰祥所说,安定侯的长子,并非安定侯亲生,而是李峰祥与卢氏所生。” 苻明韶眉头一皱。 “胡说八道。” 孙秀即刻噤声。他看见苻明韶在室内来回走了两趟,挥一挥手,孙秀便知道,是他退下的时候了。 · 接近傍晚,宋虔之从一场接一场的混乱睡眠中醒来,坐直身,看见李峰祥在隔壁牢房坐着,头低垂,乱发垂挂胸前,定定地看着地。 他应该是在地上写了什么。宋虔之打了个哈欠,注意力不太集中地想,应该是在想卢氏。 宋虔之刚想同李峰祥说话,牢门被人打开,锁链拖过门锁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仿佛直击在心房上。 李峰祥瘦得脱形的双肩耸动了一下。 进来的羽林卫在沉默里开牢门,将李峰祥提了出去。李峰祥被人提起来时,双脚软哒哒拖在地上,踉跄走出几步,才能勉强站稳,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宋虔之。 直至门重新被锁上,李峰祥那个绝望的眼神还留在宋虔之的心里,他一闭眼,那双枯萎又坚韧的眼睛就浮现上来。 宋虔之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周而复始的睡眠和清醒轮换,他设想过种种可能,被胡思乱想折磨得疲累不堪。 突然,开门声又传来。 宋虔之抬起头,望见阴影里走来一名羽林卫,正要当做没看见重新闭眼,浑身一时僵硬起来,宋虔之无法控制地微微张开了嘴,瞳孔紧缩,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那个身影太熟悉了。 微弱的光爬上陆观的下巴,即使他一半的脸被头盔遮去,仅仅从走路的姿势,握剑的手,高挺的鼻梁,宋虔之就能辨别出是他来了。 轰然一声响。 起身的时候宋虔之才觉出这一天就吃了一顿,浑身没什么力气。 陆观加快脚步走上前来,抖着手去掏钥匙,正要打开牢门,他的手指被宋虔之紧紧握住,按在冰冷的铁栏上。 陆观嘴唇微微颤抖,他一臂伸进栏杆内,将宋虔之按在了怀里。 “你怎么来了?”宋虔之沙哑嗓音问。 陆观紧抿着唇,脸色难看地望着宋虔之,几乎被宋虔之脸上的微笑气出病来,他的手被宋虔之握着,陆观疑惑地看着他。 宋虔之将陆观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 陆观眼神剧震。 接着,宋虔之一手握着陆观的手指,将那两根才大力触碰过他嘴唇的手指,紧紧按到陆观的唇上。 “走吧。”陆观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松开宋虔之的手,他再次摸到腰间去掏钥匙。 “我不能走。”宋虔之身上的官服皱巴巴挂着,是进宫时穿的,一天一夜没有梳洗,一身狼狈,他的神色却很镇定。 “吕临答应帮忙,先离开这里,出宫以后,找个地方藏好。李明昌已在蠢蠢欲动,朝中将乱,你留下来管什么用?”仅仅分开了一夜,陆观下巴就生出一圈青茬。 宋虔之抿了抿唇,视线紧紧黏在陆观的脸上,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他。 陆观眉头一皱,胸中莫名的钻心疼痛令他呼吸一滞,他隐隐察觉到什么。 宋虔之轻勾起嘴角:“我姨母和母亲,都在宫中,吕临有办法将她们都救出来吗?” 陆观心一沉,还要说什么,被宋虔之紧紧抓住了手。 宋虔之极为认真地注视他:“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李宣推上去。去找那四位辅政大臣,不,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三个人了。” 狭小的空间里,一点谈话声也会被放大,宋虔之想离陆观近一些,靠到栏杆夹缝上,陆观低下头来,眉宇间俱是激烈的挣扎,他握住开门钥匙的那只手被宋虔之紧紧地握住。 宋虔之眨眨眼:“你把钥匙留下来。” 这让陆观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摘下钥匙,交到宋虔之的手心里。 宋虔之轻声而快速地说:“带上遗诏,那晚秦叔是出卖了我们,但我还是想赌,他会忠于先帝。一旦阿莫丹绒有所动作,你立刻告知秦叔,李宣的身世。” 陆观明白过来:“你想让秦禹宁迫于忠于大楚皇室的压力,站到我们这边来?” “秦叔是我外祖的得意门生,你应该还记得,苻明懋第一次找上我们,秦叔让我只要再见到他,就杀了他。当年苻明懋在朝上以谋逆论处,我外祖父主张处死苻明懋,李相也与外祖站在一同一边,反而是秦叔,他没有。” 初见到陆观的惊诧已经淡去,宋虔之捏着陆观的手,语气平静地说话:“黑狄带来的战乱让秦叔后悔自己的一念之仁,他为什么会急着告密,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贤臣。” “他不是一个弄权之人。”陆观烦躁不安的心情被宋虔之话里的真挚抚平,宋虔之在捏他的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和脸。隐隐的疼痛感让陆观想屈起身子,然而,他不能软弱。 带他远走高飞的念头几乎割裂陆观的灵魂。 傍晚的一抹瑰丽艳色转瞬即逝,灰墙转为黑色。 “什么时候换班?”宋虔之问。 “我有半个时辰。” 宋虔之估摸着时间已过去了一半,他向前凑过去,当他微微仰头,陆观福至心灵低下身,吻住了他,两人的脸颊被铁栏阻断,探过来的舌头只能蜻蜓点水地触碰,无法深入。 分开后宋虔之舔了舔嘴角,深深呼吸。 “钥匙给我。”陆观烦躁道,探手去宋虔之的怀里掏,什么也没有摸到,“听话,听我这一次话好不好?” 宋虔之的手摸上陆观的脸,捏他的鼻子,揉他的耳朵。 “钥匙在我手里,我答应你,时机成熟我绝不会逗留。” “不行。”陆观想都没想地拒绝道,“你只有一个人……”他本有一肚子话要用来说服宋虔之,那些话倏然化作虚无,陆观低沉的嗓音说,“算哥求你,你现在就跟我走,如果我孤身一人,江山换谁来坐,与我何干?” 宋虔之愣住了。 陆观的声音变得极低,语气中克制着痛苦:“你不会想知道我昨晚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不,我想知道。” 陆观抬起头,道:“我想单枪匹马闯进宫,割下那个人的头。”他的眼神近乎疯狂,“用他的人头告慰数月间无辜丧命的平民。”陆观鼻翼翕张,眼睛通红地盯着宋虔之。 宋虔之震惊了,陆观眸中闪动的疯狂让他感觉到,昨夜他真的动过这样的杀念。 “如果现在苻明韶驾崩,刘赟与李晔元,必会有一场内斗,这不合适……”宋虔之舔了舔嘴唇。 “他们斗不起来,一旦皇帝驾崩,黑狄和阿莫丹绒,必定会想吃下这块大饼。”陆观淡漠道,“整个大楚四分五裂,陷入混乱,凭我一人,没法阻挡千军万马。螳臂当车,左右是死。” 宋虔之被陆观气笑了。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上阵杀敌,拼着一身力气,多杀几个敌人,再把命送在战场上。保不住你,我还保什么周家?保不住周家,也是对不起你,唯有一死。” 陆观一口一个死字,说得宋虔之心惊肉跳,他手在地上摸到钥匙,就是防着陆观后悔,他特意把钥匙藏在了盘坐的腿下面。 “开门开门。”宋虔之自暴自弃道。 陆观二话不说拿过钥匙,把牢门打开,这阻隔一开,陆观以大力将宋虔之从地上拽起,紧紧地抱住他,手臂勒得宋虔之肋骨疼。 宋虔之鼻子一酸,拿手推他。 “快走,回去再跟你算账。” 天旋地转之间,宋虔之后脑勺险些磕到铁栏上,陆观的手快速地垫了一下,继而他呼吸被完全攫住。 陆观粗鲁无礼地将舌伸了过来,阻住宋虔之的呼吸,迫使他交出吐息与津液,他亲得宋虔之的眉因疼痛而蹙起,手更是贪婪地将这个人往自己身体里揉。 宋虔之的脸迅速充血,挣扎着要脱出,被陆观锁住了手,他一天一夜全靠中午那一顿饭撑着,人本就虚弱,被陆观霸道的吻亲得腿脚发软。当陆观的牙抵到他的脖子上,宋虔之才微眯着眼,一只手轻轻挣出,落在了陆观的后脖子上,揉捏抚摸。 陆观呼吸平复下来,靠在宋虔之的肩颈中喘息不定。 “走。”陆观牵起宋虔之的手,走到牢门口,抱歉地给宋虔之上了一副枷。 宋虔之不断催促他快点。 “到安全的地方就给你解开。”说着,陆观碰了一下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别扭道:“别亲了,脏。” 陆观抱住宋虔之的头,使劲亲了两口他的脸颊。 宋虔之:“……我娘怎么办?”他把脸埋到陆观袍襟上蹭去脸上的口水。 “嘘——嘘——你娘没事。” 宋虔之还想问,门已开,只有住嘴。 陆观以押犯人的架势带宋虔之从诏狱大摇大摆走出,堂而皇之让人查验他的令牌。 · 马车四角挂的铜铃叮叮当当,车里坐着脸色苍白的柳素光,马车在宫门短暂停留,宫侍朝侍卫出示腰牌,打开车门让侍卫看柳素光,从柳素光手上接过金镶玉的腰牌给侍卫看。 车门紧闭,不过盏茶功夫,宫侍在外面请柳素光下车。 柳素光一身素白,系上覆面的轻纱,下了马车。她双眸垂落,扫了一眼车辕,转向深不见底的巍峨宫墙。 不远处,孙秀笑走了过来,拂尘一打:“姑娘可算回宫了,陛下记挂姑娘,可是一日也不得安眠。” 面纱下柳素光是什么表情,孙秀半点也看不到,只听见那把迷人的嗓音轻飘飘说了句:“有劳孙公公。” 柳素光被孙秀直接带到了苻明韶的寝宫等候,室内弥漫着尚未完全散去的腥膻气味,柳素光面无表情走去推开窗户。 “陛下爱使的那款香没有了,派去接姑娘的人应当已经同姑娘讲过了。” 柳素光道:“我配香的那些东西……” “已让人取来了。”孙秀拍拍手掌,两名宫婢一前一后捧着两只摆满小匣的漆盘进来,放在桌上,就低头退了出去。 柳素光坐到桌边。 孙秀道:“是时候了,姑娘请吧。” 柳素光拿着小银勺的手突然一抖,碰得一味朱色香粉洒了出来,她想咳嗽,只能强忍住,否则会吸入更多粉末。 “嗯,我自己来。”柳素光小产以后身子一直不好,这时连唇色都淡了。 前脚孙秀离开,就有一道人影,从窗户跃入。 柳素光没有回头,她一一揭开面前的盒盖,手从抖到定,动作快得让人无法记住她都配了哪些香料。 周先对于香料一窍不通,他在柳素光身边站了好一会,始终没有等到她朝他说一句话。 “多谢你。”周先面前,只有女子单薄的背影,她拢在轻软裙衫之下的身子,不盈一握。 柳素光点了一点头,感到身后的人离去,她双肩垮下来,眼角泛红,手又是一抖,缓慢地从唇缝之中吁出一口气,眼里的雾气散尽,继续向面前的小瓷瓮中加入香膏。 ☆、剧变(拾柒) 刘赟父女在大殿陪苻明韶用膳,席间天子垂问刘赟在京城可住得惯,刘赟一一回答,诸事皆宜,只是有一桩心事放不下。 一听这话,苻明韶心下了然,温柔的目光滑到刘赟的女儿身上,他举起杯,向刘赟扬了扬。 君臣二人,满饮此杯之后,苻明韶道:“钦天监挑了几个日子。”他眼风向后看了一眼宫侍,早已侍立在旁的太监捧了算纸给刘赟。 女子面上就是一喜,撒娇地轻轻扯动刘赟的袍袖,刘赟冷峻的脸色缓和下来,笑道:“陛下美意,此事由陛下和太后做主便是。” 苻明韶:“太后近来凤体欠安,朕打算定下日子以后,再亲自去向太后禀明。”他看了一眼刘赟之女,眼底微不可察的厌恶一闪而逝。 刘赟拿起算纸一一看过,最后手落在其中一张上,望向苻明韶:“就是它吧。” 宫侍将漆盘捧回案上,苻明韶展开刘赟选定的那张,选的是四月初九,从现在满打满算,只有半个月左右的筹备期。 “这日子……”苻明韶嘴角僵了一瞬,“似乎匆促了一些?” 刘赟摆了摆手:“前方战事吃紧,早些了结这桩儿女大事,臣也可以早日带兵出征。” 真为了战事,怎么不等得胜而归再提为女儿封后的事呢?苻明韶心中冷笑,垂下眼,算纸在他指间皱成糖丸大小的一团,苻明韶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刘赟的女儿小声凑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刘赟看女儿一眼,对她微摇了一摇头。 女儿嘴唇一瘪,赌气地皱眉,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不时偷拿眼觑苻明韶。 苻明韶正在出神,门口一名太监匆匆行来,侍立在门边的太监闻言脸色一变,一阵快步疾行,走到龙座旁。 苻明韶拿帕子擦手,双目微垂。 刘赟小口啜酒,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苻明韶面色铁青,站了起来。 刘赟放下酒杯。 “朕……”苻明韶嗓音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静下来,将眉舒展开,“太后身体有恙,朕先去看看。” 离开大殿刚走出十数米,苻明韶就炸了,抓住小太监的袍襟,表情狰狞压低嗓音地质问道:“你干爹呢?” “干爹、干爹去接柳姑娘,陛下晚些时候要去暖阁,干爹过去盯着了,怕底下人当不好差……” 苻明韶松开手。 小太监跌坐在地,皇帝怒气冲冲地走了,他连滚带爬忙从地上站起,白着脸追了上去。 苻明韶径自去暖阁,进门就见到孙秀在指挥宫侍们移动一尊大鼎。 “孙秀……”苻明韶咬牙切齿道,硬生生收回手,一拂袖,脸色铁青地背过身。 孙秀连忙将暖阁内的徒子徒孙都遣出去,屈膝下跪,背上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这是怎么了?” 苻明韶气急:“你还来问朕?!” 倚在门外孙秀前一久才认下的干儿子连忙小步进来,小声告诉孙秀,宋虔之神不知鬼不觉被自称是羽林卫的禁军将领从诏狱带走了。 孙秀松了口气,他的头始终低垂,没人看清他的神情,待孙秀抬头,他已换了一脸的惶恐。 “请皇上即刻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京城已经封锁数月,宋虔之绝无可能逃出京城,还有,请皇上即刻召陆观陆大人进宫。” 苻明韶不住喘息,紧咬牙关,腮帮被他自己咬得酸痛。孙秀让人进来伺候笔墨,苻明韶当即发出诏令,让禁军全城搜捕宋虔之,另交给孙秀一道手谕,让他亲自去带陆观进宫来。 孙秀前脚要走,被苻明韶叫住。 苻明韶阴晴不定地盯着孙秀,冷道:“若是有任何异状,朕特许你先斩后奏。” 孙秀不悲不喜地领走手谕,去调集侍卫。 苻明韶瘫坐在椅中,一只手搭上额头,掌心顿时被汗水浸湿透。 · 孙秀赶到李相的别院,侍卫持刀就要往内冲,被孙秀狠厉的一个眼神阻住。 “狗东西,相府也是你能乱闯的?!” 那侍卫连忙退下。 大内总管孙秀亲自上前去敲开别院的门,门房识得孙秀,被他皮笑肉不笑的功夫弄得浑身发凉,连忙让人进去通报,且请孙秀稍候。 孙秀嘴角一个冷笑,没说什么,就在相府的大门外规规矩矩候着。 一个侍卫看不过,要上来说话,被孙秀的脸色骇退。 孙秀将太监服的袍摆撩开,一脚踏上门柱插入的石墩,叉腰望天,他闭起眼,用力吸气。宫外的空气,哪怕是在最浑浊的夜晚,也比内宫干净。 不一会,管家赔着笑出来接孙秀,狠狠斥了两句门房,骂门房不懂事,连孙总管都敢拦。 孙秀随着管家往里走,手揣在袖子里,淡笑道:“不妨事,咱家升任总管才数日,相府消息灵通得很。” 罗管家举袖拭了拭汗。 孙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又道:“皇上急召陆大人进宫,不必惊动相爷,你就直接引咱家去陆大人的院里,咱家带了人进宫好复命。” 罗管家摸不准孙秀葫芦里卖什么药,偏偏李晔元今夜不在,别院上下一整日没见陆观从房里出来,罗管家根本拿不准陆观在不在房内。 孙秀没得到回答,站住脚,转过脸去看罗管家。 罗管家忙道:“孙总管有吩咐,小的自然听令,这边请。”罗管家走下台阶,湿润柔软的枝条碍事地扫过他的脸,他心烦意乱地想多拖一会儿,慢慢地走,无论怎么慢,别院也就那么大点。 看见陆观住的院落里亮着灯,罗管家长吁出一口气。 进了院子,罗管家小跑上台阶,手势犹豫了一瞬,敲上卧房的门。 叩门三声,里面就传出陆观的声音:“什么事?” 罗管家胸中憋的那口气舒了出来:“陆大人,宫里来人了,皇上派孙公公接您现在进宫去。” 孙秀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开门时他立刻转过身去,满脸堆笑,双手叠在身前行礼,走上前去。 “打扰陆大人休息,实在是皇上想见您。”孙秀目光一丝不错地将陆观看着,陆观胡子拉碴,满目疲倦,脸色不好,眼下乌青浓重。 “那走吧。”陆观没多任何一句废话,随手就要关门。 孙秀一只手抵在门上,顺势推开门。 陆观反应过来,伸手拦了一下。 孙秀已经闪身进了门。 “孙公公。”陆观不悦地跟进房内,“皇上是下旨让公公来搜查下官的房间?” 孙秀嘴角挂笑转出来:“没有,咱家是看大人房中是否有茶,可以赏咱家吃上一杯。” 陆观冷哼道:“没茶,喝光了。” 孙秀没说什么。 反是罗管家立刻让人去给孙秀倒了杯水来。 出别院上马车后,只剩陆观一个人在车上,孙秀骑马,他带的侍卫徒步跟在马车两旁随行。 陆观袖中垂出一块玉牌,他手指用力搓得玉石温热,闭上双眼。 · 前禁军统领吕临的家中,面对这一院子的老弱病残,吕临头痛欲裂一手扶额,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还不想办法,明天一早,必须出城!”吕老爷子的铜拐杖咚的一声拄在地上,满是皱褶的老脸上银须抖动,恨铁不成钢地挥舞起拐杖,“今夜有办法把他们送出城吗?” 吕临抓了一把油腻的头发,哭丧脸道:“你小子比小时候能惹事多了,早知沾上你是这个下场,上回你来,我就不该放你进来!” 吕老爷子拐杖一抖就要来揍。 吕临抱头猫腰往宋虔之身后躲,哎哟叫道:“祖父,我看逐星才是您的亲乖孙吧?” 宋虔之两手交叠,向前推出,阻住吕老爷子的拐杖。 “今夜多有叨扰,吕兄救焚拯溺之情,逐星永世难忘,请老爷子受晚辈一拜。”宋虔之稽首道。 吕老爷子站着受了,才伸手扶他起来,他另一只手覆上宋虔之的手背,唏嘘不已地盯着宋虔之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好,好。”老迈的一双眼睛里充盈着雾气,溢出让宋虔之莫名的温情。 “不急在这片刻,吕临!”老头子倏然大声,呼来喝去叫自己的孙儿带宋虔之和他的朋友去沐浴用饭,等待得到消息吕府共商大计的几个年轻人。 角房里雾气让人喘不过气,宋虔之总觉得头皮痒,洗完之后,整个身体陷入极端疲惫,趴在浴桶上不小心盹了过去。 柳平文怯懦的声音将宋虔之从一个模糊的梦里唤醒。 宋虔之眼皮都被熏红了,满身污垢和疲惫已经洗去,起身时柳平文把干布给他,宋虔之坦荡荡地站在柳平文的面前擦干,短暂的睡眠解去一整日的疲惫,除却四肢仍有些酸软,宋虔之只觉得精神一振,还能再战。 柳平文已经洗过澡,一身清爽,坐在一旁,一手扳着脚,仰着脸打量身前的宋虔之,宋虔之就像是年长些的柳平文,生得一般俊秀,气质沉稳,暗含刀锋。 宋虔之肩背胸腹覆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是习武所致。 柳平文羡慕地说:“宋大哥身手厉害,今天从诏狱出来,跟禁军交手了吗?” 那时天刚黑,一身羽林卫装束的陆观把宋虔之送进陋巷,尚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在吵闹。 陆观把耳朵贴在门上静听了一会,推门而入,光是一身禁军的衣袍就把上门勒索的郎中吓个半死。陆观没和他废什么话,直接把人一记敲晕,往柴房一塞,许瑞云不放心,拿麻绳把人捆成一颗粽子。 周先那时不在。 宋虔之想来想去不大放心,指使柳平文上街去买了点窝头干饼,用碗接了点水放在那大夫稍微使使劲就能够到的地方,水和干粮都是用瓷碗装的。 “若是他聪明,醒来就能逃脱,若是笨一点,也饿不死。”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极大的潜力,宋虔之相信这大夫即便想不到用嘴叼起碗来,砸碎了碗用瓷片划开捆他的绳子逃生,也会想到跳出这扇门,大声呼救。 路上宋虔之听柳平文说了,前些日子柳素光被周先带回来,因为小产需要静养,许家的儿正是满地跑闹嚷嚷的时候,李宣虽有疯病,有人陪时也很少吵闹。 索性周先做主,从许三的家里搬出来,找房子就花了小十天,谁想到那日李宣栽到天井里去,找来瞧病的大夫,无意中问了一句周先的来历,周先讲是母舅的祖宅,那大夫住得不远,四下里一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时局紧张,私下买卖租赁房屋都属禁止,明面上户籍管理严格起来,实则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别让羽林卫察觉,官府差役不管这闲事。吃那口衙门饭的人,下了差照样得各自归家,整座京城戒严,平民或有什么都不知道,照样闲散度日的,这些衙门中人却通晓人情世故。 平民中大部分人不曾亲眼见过黑狄军烧杀抢掠将运西镇全镇屠尽的惨状,对京郊外百里的村镇易子而食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多也怀着耳听为虚的态度。朝政生乱,民间便有百态,各人心怀鬼胎,龌龊阴暗滋生。 也是那大夫时运不济,让陆观撞上,话也懒得同他多讲半句,直接绑了。 “打了个时间差,没撞上。”宋虔之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大袍往身上一披,扎起腰带。 柳平文心事重重走到宋虔之的身后,将他脖子里的湿发以双手拢出,小声问道:“宋大哥,我听说了一些事,不大好。” 宋虔之转过身,沉默注视他。 “说我爹,做了叛臣了。”柳平文忧心忡忡地低垂下眼睛,他不大敢去看宋虔之的表情,生怕看到一点确认。 宋虔之抬起柳平文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你信你爹吗?” 柳平文眼波中翻腾起惊涛骇浪,剧烈挣扎过后,他终于点头。 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一直信下去。” 柳平文紧着追问道:“当真有这种传闻?我爹十年寒窗才终于出头,遥听闻宋循二州有难,他主动挺身而出,给吏部上了请调的官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信他的为人?” 柳平文抿了抿唇。 宋虔之道:“你还记得我们从獠人的寨子里逃出来,循州原任知州赵瑜留给许瑞云的那封血书吗?”见柳平文乖乖点头,宋虔之才接着说下去,“许瑞云带去追寻赵瑜踪迹的一队兄弟,只剩下二十余人,都是为了把赵瑜的血书带出去,交给朝廷,为赵瑜正名。他们被关在羊圈里,比我们早,你可以问问许瑞云,他在獠人的营地里被囚了多久,问问他那段时日他死了多少弟兄,他自己又遭过多少羞辱。” 柳平文脸色渐渐发白。他想到那短短几日里砸在泥泞中的狗屎一样的食物,还有他永不愿去回想的噩梦,连呼吸都屏住了。当宋虔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柳平文从噩梦里惊醒,粗重地吸了一口气。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这一世投生为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与人相处,不是只有爱憎私欲,更为这片我们出生的土地,为我们皮肉之中牵系一体的血脉。如果相信你父亲,就一直信下去,无论有什么流言蜚语,我相信柳大人是为了全循州一州城民,才会向孙逸屈膝。至少他保住了循州还未丧生的百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都是楚民。”宋虔之嘴角弯起,将衣袍掸直,拢紧这一身布衣,这是他穿过最差最粗糙的衣服,他的背脊落在柳平文的眼中,却远胜锦衣丝履。 戌末已过,京城戒严,通街是灯,凌乱的马蹄声与脚步打破全城十八长街、一百三十四小巷的宁静。 ☆、剧变(拾捌) 苻明韶在承元殿僵坐了快一个时辰,柳素光在他的寝殿中等待,他知道那女人刚失去一个孩子,却提不起精神去看她。 苻明韶支着头,像睡着了一般地靠在案上,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微风拂起一片轻纱,纱帘后的苻明韶愈发如同将要羽化登仙。他已脱去龙袍,改换成一身素白的绸衫。 脚步声接近承元殿,宫监近前来禀报,苻明韶勉强坐正疲惫不堪的身子。柳素光被送去琵琶园后,宫里御用的安神香没了,没能及时补上。 一脸憔悴的陆观被孙秀带进殿内,孙秀看了眼苻明韶的脸色,带着一干下人退出。 “舜钦……”苻明韶眼睫颤动不已,袒露着恐惧和担忧,这一刻他不是天下之主,是陆观彷徨无措的师弟,是蛰居衢州不受恩宠的六皇子。 “陛下。”陆观跪下行礼。 “你起来吧。”苻明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他胸中憋着一口气,这令他心绪烦躁,“宋虔之逃了。”说这话时,苻明韶紧盯着陆观,对方毫无闪躲地看着他,眉头一点一点蹙拢,似乎感到疑惑。 “诏狱坚不可破,禁军必有内应。” “你也觉得是有内应。”苻明韶道,“朕将宋虔之与李峰祥关在一处,派人在暗室监听他二人的谈话。” 陆观拇指与食指互相磨蹭,低垂双眸,现出沉思的神色。 “偏那么巧,李峰祥被提出审讯,正好无人监听之时,有人混进去把宋虔之救走了。”苻明韶没放过陆观任何一丝表情,陆观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担忧。 “宋虔之脱困之后,一定会往风平峡投奔苻明懋,苻明懋曾许他以太傅之位。征兵进行得怎样?刘赟是否愿意立刻带兵出战?” “你觉得宋虔之会去找苻明懋?”苻明韶心中早不承认苻明懋是他大哥,言谈间不带半点尊重。 “微臣在李相处,听到了传闻。”陆观迟疑道,“宋虔之以霸下剑假传陛下的旨意,搬动刘赟旧部,扮作黑狄人向宋州、循州两地发动进攻。此事不知是否属实……” “李晔元告诉你了?”苻明韶松了口气,一根指头按压在眉间,抬起头,“朕本也要召你进宫,问你一些事情。你与宋虔之一路同行,都没发现半点端倪吗?” “宋虔之并非时时刻刻都与臣在一处,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苻明韶眼一动:“何事?” “他屡次将剑交托给周先,让周先先行。到达宋州以后,宋虔之曾取出过霸下剑示人,臣发现剑上有拓印过的痕迹。”陆观沉声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苻明韶生性多疑,从第一次离开京城,陆观就与宋虔之一路同行,即便苻明韶对他有一些同窗之谊,上次进宫,陆观的说辞,也仿佛被苻明韶接受了。陆观却直觉苻明韶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一个人。 全盘接受宋虔之假传圣旨的传闻,只会让苻明韶感觉他在伪装,毕竟他与宋虔之、周先是一道去的宋州,在这件事里,他不是局外人,当然应该有自己经历过而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也是为什么朕先行将他关在诏狱。”苻明韶道,“这两日里朕没有让人审问他,就是想等过几天,朕亲自过问。谁知道宋虔之和他的同党,一刻也等不下去。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 陆观附和道:“宋虔之掌管麟台四年有余,应当十分了解陛下的心意,想必是心虚,怕被挖出更多杀头灭族的大罪。” 苻明韶苦笑道:“朕虽气他与你走得近,但疏不间亲,这些年宋虔之为朕办事也尽心尽力。李相牵扯在汪藻国一案里,黑狄入侵,朕反是松了口气,这事暂且可以不用提。有才有德之士,朕何尝不想君臣之间毫无芥蒂。”顿了顿,苻明韶长叹一声,“或许朕真的不是天命之子,不受上天庇佑。” “宋虔之是有一些办事的手腕,却非无可替代。” 苻明韶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陆观,情不自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臣既然领了秘书监的职,甘为陛下肝脑涂地。”陆观紧皱的眉舒开,露出一丝微笑,“像在衢州时一样,我会为你扫平一路荆棘。” 苻明韶一瞬之间有些恍惚。 “当务之急,请陛下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归案,一旦他逃出京城,就是放虎归山。” “朕派谁去?” “陛下若信得过,臣请命,替陛下捉拿这逆贼。” “好,朕派你去,天亮前一定要将宋虔之捉拿归案,他今夜一定不会出城。” “为什么?” “安定侯夫人尚在宫中,宋虔之舍不下他母亲。”苻明韶道,“朕也知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以他人父母妻儿作为威胁,实在……” “陛下此言差矣,对宵小之辈无须行君子之道。” 正在此时,孙秀敲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躬身走到苻明韶的面前,低声向他说了句什么。 苻明韶脸色极为难看。 在陆观一脸茫然莫名之中,啪的一记耳光扇到孙秀的脸上,孙秀连忙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连声求恕。 “去把孟鸿霖叫来。”苻明韶脸色铁青地坐回到椅中,等到孙秀躬身退出,他才沉声朝陆观说:“周婉心被人带出宫了。到底是谁。”苻明韶一脸恐惧,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周婉心带走,这人岂不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命?麒麟卫已尽数被擒,只剩下一个周先。 “是他……”苻明韶看着陆观,“周先混进宫带走了周婉心。” “陛下身边是否还有可靠的侍卫?” “麒麟卫中其实有几名暗卫……朕一直信得过。”还有柳素光带的人,苻明韶短暂地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来。 跟着禁军统领孟鸿霖疾步跟着孙秀进殿内,苻明韶来不及多说,陆观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明了,立刻签发手谕,让孟鸿霖听从陆观的指挥,全城搜捕秘书少监宋虔之。 · 吕府西北面开的一道门,专供马车入内,骑马也走这个门,进门数米就是马厩。 宋虔之早已经披一身大氅,提灯站在廊庑下等待,一点微风吹着灯笼微弱的光闪闪烁烁。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宋虔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凉意,那凉意从胸腔里漫开,钻进骨髓,带来无法形容的疼痛。片刻之间,这种疼痛感就像是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那是从宫里一路穿街过巷驰到这儿来的木车,上面载满煤渣。 宋虔之以为的马蹄其实是牛蹄,拉车的牛停在院子里,赶车的人跳下来,食指把斗笠向上一抵,露出疤痕明显的那张脸。 “在下面,我把煤渣卸一部分。”周先摘下斗笠,随手扔出,斗笠飞出挂到了马厩栅栏上。 “我来。”宋虔之颤声道。 宋虔之跳上木车,手插进煤渣中,将煤渣一点点拨开,直至现出车底的黑色木盖。他眼角发红,口中不住呼出热气,动作越来越快,从中部将煤渣分开来,抚去木箱上的渣滓。 “旁边可以打开。”周先的声音响起。 宋虔之抖着手摸到木箱侧面藏在煤渣中的一个机窍,提起木板。 他的呼吸窒住了。 周婉心苍白的脸从木盖下露出,渐渐完整起来。 宋虔之心里一慌,抓住周婉心孱弱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最后才哽出一声:“娘……” 周婉心闭着的双眼睁开。 宋虔之心里一松,一屁股坐在了被自己堆到一旁的煤渣上。 厨房里一直在烧热水,周婉心被宋虔之抱进角房里去,吕府没有丫鬟,宋虔之想服侍他娘沐浴,被周婉心阻止了。 于是隔着一扇屏风,屏风后面,周婉心在泡澡,淅淅沥沥的水声断断续续响起。宋虔之背靠在屏风上,和周婉心说话,他听着周婉心今日的精神还好。 “明天一早我们就用同样的法子,藏在煤渣车里出城,吕临已经打点好人员,趁卯时换班,守在东南门的那二十四个一班弟兄都是他的人,走个过场,就能出城。”宋虔之道,“出城以后直接南下,去祁州找白古游大将军,娘,我听白大将军的意思,你们从前认识?” 一片寂静中,唯有水声。 宋虔之正要说话,听见他娘温柔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少时有过数面之缘。他从前也常常来拜访你外祖父,有一次还和你外祖父吵了起来,之后逢年过节,依然给父亲带礼物来。” 宋虔之不禁笑起来,他不知道白古游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转念又觉得这没什么,人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 “你姨母怎么办?”周婉心问。 “姨母在宫中有自己的势力,自保不成问题,对了母亲。”宋虔之道,“你在姨母宫中住了这么久,李相到过姨母宫中吗?” 屏风后的水声静止了。 过了一会儿,周婉心才回答:“是来过数次。” 那就对了。 宋虔之的心定了定,周太后已被苻明韶名为养病实则软禁看守了起来,李晔元要去见她不是易事,却还是去过,数次也已够了。而李晔元能够进去看周太后,也说明这两人在宫中并非完全被动,恐怕连软禁也半是假相。 屏风后一片水声,宋虔之听出是周婉心起身了,屏风上搭的毯子也被拿走,少顷,他娘穿好了衣裙,从屏风后走出。宋虔之展开手中的干布,上去替她揉头发,使得手中的长发不再滴下水来,宋虔之才陪周婉心回房。 “让儿服侍娘亲。”宋虔之留在周婉心的房里不肯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格外眷恋母亲。 舒舒爽爽泡完热水澡,周婉心的面色也红润起来,由着宋虔之给她擦头。 宋虔之笨拙地把女人用的头油抹到他娘的头发上,黑发之中那些银白格外扎眼,抹上油之后理顺,就没那么刺眼了。 “等到了祁州,娘可以住到东明王府上去。” “东明王?”周婉心仿佛很舒服地闭着眼,由得儿子摆弄头发,“东明王的母妃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母亲认识?” “见过,说过话,不是太熟。”周婉心睁开眼睛,按住宋虔之拿梳子的手,从镜子里看她的儿子。 “娘?”宋虔之略有不安,眉头微微蹙起。 “娘有一样东西给你,我带来的那个盒子在哪儿?” 宋虔之说在柜子里,周婉心便支使他去拿,周婉心手搭着盒子上那把小小的铜锁,逗孩子一般的语气:“你先闭眼。” 宋虔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听见开锁的声音。 “好了。”周婉心手中是一枚玉佩,玉质纯净,雕成凤形。周婉心手指分开系在玉佩上的红绳,示意宋虔之低头,挂到他的脖子上。 宋虔之手捏着冰冷的玉石,心中一暖:“这是娘说要送给陆观的那块玉雕的?” “是啊。”周婉心嘴角弯翘,手指轻轻拨弄垂在宋虔之胸前的玉,抬头注视宋虔之的双眼,“还有一枚,娘也会亲自送给陆观。” 宋虔之语塞,别扭道:“您怎么不等他也在的时候,让他端端正正跪着,一块儿给咱们俩。” 周婉心道:“这么想拜见高堂?” 宋虔之:“……” “他已经磕过媳妇头了,今次就饶了他去。”周婉心伸手摸宋虔之的脸,冰凉的手指拂过儿子的眉眼,握住他的侧脸,眼神中含着呼之欲出的情绪,最后化作一句:“让娘好好看看你。” 宋虔之心头有一些异样,温和道:“娘这是怎么了?天不亮我们就得出城,您该休息了,不然身子吃不住。” 周婉心眷恋地看了宋虔之一会儿,松开手,转过去对着镜子,拿起梳子,开始梳妆。 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 “我要去一趟安定侯府。”周婉心道。 “为什么?”宋虔之变了脸色,“娘,现在外面全城戒严,您只要走到街上,就很容易被发现。” “你那位朋友,都有本事把我从宫里带出来,就有本事带我去安定侯府。” “周先不行,他也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一露面你们俩都会有危险。” 周婉心自顾自梳头:“那就让吕临陪我去。” “吕临才从禁军统领的位子上下来,他也不能陪您去,人家愿意帮忙送我们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娘,您真是太胡闹了……”对上周婉心委屈的神色,宋虔之话声戛然而止,他想了又想,“儿子陪您去。” 周婉心断然拒绝。 宋虔之本想自己暗中保护周婉心,只要不让人看见就行了,周婉心却坚决不同意,不让他去冒险。宋虔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用了,就是许瑞云。 · 安定侯府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孟鸿霖数次上前想给陆观提个建议,他不觉得宋虔之会逃回安定侯府。陆观却拿皇帝的手谕压得孟鸿霖不得不听令。 就在孟鸿霖第三次想朝陆观直抒己见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街头奔来,接近安定侯府外,在车夫的控制下,马车放缓速度,终于在三层禁军包围外停了下来。 车夫一脸唯唯诺诺,是个三十好几、头发蓬乱的平民。 陆观的视线从作车夫装扮的许瑞云脸上滑过,他手中马鞭戳了一下孟鸿霖,孟鸿霖连忙上去喝问车上坐着何人。 车门打开。 里面坐着个女子,她捧着个小小的暖手炉,一身雪白兔毛边的斗篷裹着,她起身从车里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四层的食盒,把手炉留在了马车里。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胭脂粉红,嘴唇涂得很淡,恰似料峭寒春里将将开绽的一朵海棠花。眉也画得浓黑,宛然是舒展开的两道柳叶,秀气得很。 “安定侯夫人?”孟鸿霖大惊失色,惊疑不定地想,看来陆观的判断没错,安定侯夫人也从宫中消失,她在此处,宋虔之十有八九就在侯府之内。孟鸿霖正要下令让禁军入内搜查,周婉心走了过来,站定在孟鸿霖的面前。 那一瞬孟鸿霖竟然说不出话来。 周婉心淡道:“你们这里能做主的是谁?” 陆观从孟鸿霖身后步出,向周婉心拱手道:“夫人,有话请讲。”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这是荣宗皇帝赐给我的府宅?” 说来好笑,安定侯府原就是荣宗赐给周家二小姐成亲所用,后来连整个宋家的宗祠也都建在了府内。 “夫人。”孟鸿霖忍不住想说话。 周婉心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孟鸿霖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被女人看了一眼,话却塞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那是一股无形的气势,堵住了他想说的话。他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周婉心不知道她儿子已是朝廷钦犯吗?转念一想,宋虔之被下到诏狱的消息,确实没有向外朝公开,只有少数几位大人知道,就连宋虔之的父亲安定侯都不知道。要是安定侯知道他儿子就和那个李峰祥关在一处,也不会买通禁军想让李峰祥改口,好为自己抢夺他人妻子脱罪,顺手还能打消原配和离的念头。 周婉心将孟鸿霖视若无物,冷冰冰地朝陆观说:“我现在要回家。” 孟鸿霖紧张地看了一眼陆观。 “夫人请。”陆观一声令下,禁军向两旁让开。 潮水般散开的禁军队伍之中,周婉心从容地迈上台阶,扣响门环。 众目睽睽下,安定侯府的大门向两边分开。 孟鸿霖蠢蠢欲动地向陆观进言:“陆大人,机不可失……” “侯府只有一群家丁,怕什么?周婉心在这,宋虔之就逃不掉。”陆观视线从女人孱弱的背影上移开,指甲掐进了肉里,掉转头去,吩咐两名手下去查送周婉心来的那辆马车,自然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许瑞云垂手唯唯诺诺地候在旁边,生得人高马大,做出一副害怕的怂样。 孟鸿霖朝地面啐了一口,不满地站在陆观的身后,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向侯府中张望。 门房放了周婉心入内,当着禁军的面,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孟鸿霖:“……” 这时不远处匆匆跑来了个人,孟鸿霖连忙从陆观身后越出。 那人快跑到孟鸿霖的旁边,正要附耳过去小声禀报。 陆观冷声道:“何事?” 那人看了一眼孟鸿霖。 孟鸿霖放弃地摆了摆手:“陆大人才是长官,过去过去。”他心中冷道,等抓住了宋虔之,早晚有一天,陆观要是落在他手里,他不活活剐他一层皮。 来报的人说话声音不小,显是让孟鸿霖也能听见。 “李峰祥死在诏狱里了。”手下详细报来,说是李峰祥回到牢里没过多久,就以头触墙自尽了。 孟鸿霖不胜唏嘘,叹道:“他不是一身硬骨头死也不招么?我还以为他多能扛。说什么要全他李家的名声,都是放屁,你下去吧。” 手下看了陆观一眼。 孟鸿霖忙道:“陆大人说呢?” 陆观一言未发,挥了挥手示意那人可以走了。 送周婉心来的马车没查出任何问题,车夫说自己是在路上接到的周婉心,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车夫跟皇宫有牵扯,何况周婉心已经现身,他们要抓的只是周婉心,周婉心回安定侯府,就是宋虔之躲在安定侯府最好的证明,于是陆观让禁军放走车夫。 孟鸿霖一肚子是气,却也没奈何,只得站在陆观的身后,不知道陆观在等什么,明明冲进去就拿人的事儿……又想起周婉心看他的眼神,完全不是在看一个活人,他愈发觉得眼前这座府宅十分不祥,在森森夜色之中宛如鬼宅。 “陆大人,咱什么时候进去?”孟鸿霖忍不住道,“陛下可下了死令,抓不住人你我的乌纱帽,可都不用戴了。” 陆观没有看他,道:“等等,半个时辰以后,里头要是没动静,就冲进去。” “这……有什么好等的?” “给他们夫妻一个话别的机会。” 接着孟鸿霖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过来,他上去盘问一番,是安定侯府的家丁,他仔细看了看家丁的脸,不是宋虔之,也不是他认识的人,安定侯府大门打开,里头人显然认识这家丁,把人放了进去,又关上府门。 “这个家丁是来报信的。” 冷不丁孟鸿霖听见陆观这句,半晌才反应过来,安定侯既然打点到诏狱去,当然让人盯着那边,他们才得了消息李峰祥死了,这家丁应该也是来报同样的消息。 “陆大人,我真是不明白你……”孟鸿霖倏然收声,想着两人也不过是这一晚的同僚交情,他管禁军,陆观管秘书省,各司其职,不必深交。他这口气顺了下去:等吧,左不过是半个时辰,犯不着和陆观起冲突。 ☆、剧变(拾玖) “她怎么来了,不是再也不进宋家的门了吗?”宋老太太侧卧在榻,听下人禀报说她那将家丑传扬得满京城都是的儿媳在中庭等待,老脸抖动,瞪了一眼仿佛火烧屁股要起身的儿子一眼,“你慌什么?坐下!” 安定侯眼珠乱转。 卢氏放下汤碗,担忧地看了一眼丈夫,怯声道:“慎言……” “爹,既然大娘回来了,让我去接吧。”卢氏生的长子起身道。 “去什么去?回来就回来了。”宋老夫人咳嗽了一声,惊得众人坐立不安。 安定侯眉一皱,按捺着心烦,抚了抚他娘的心口,温声道:“她想通了就好,毕竟是周太傅的女儿,又是逐星和揽湄的娘,一家人和和气气是最好,她身子又病弱,就算回来,也碍不着什么人的眼。”言及此,安定侯警告地扫了一眼不安分的大儿子。 老太太翻动浑浊的双眼,她近来视物不清,右眼眼白中发了一块黄斑,细看像是化了脓,覆在一层透明薄膜下,太医只说是没事,她却隐隐觉得不祥。 “她带的好儿子,逐星小时候我就说不能让她那样,三天两头带回周家去,养成什么样子?他心里只有周家,哪有宋家?你问问他愿意姓周还是姓宋?” “娘,你就少说几句,婉心小产那事,您也……” 宋老太太双眼一瞪,眼白愈发狰狞,遍生老人斑的干枯脸皮抖动着,嘴唇不住向外吐,整个身体一阵剧烈抖动,咳出一口浓痰。 卢氏忙取过唾盂,她手背沾了点儿,等到老太太吐干净,让下人端走唾盂,才走到一边去净手。 “娘怎么了?你是要为那个女人,来数落娘的不是了?” 安定侯正一个头两个大,下人进门来,解了他的围。 “老爷,夫人在中庭等您。”下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老夫人,复低下头。 “娘,儿子去去就回。”不等他娘再多啰嗦两句,安定侯快步跟着仆人出外,压低嗓音问他,“祝二回来了没有?”他一面问一面回头看他娘的屋子,里面走出个人,是卢氏,安定侯放下心来,视线定在下人的脸上。 下人哆哆嗦嗦地回:“祝二在前面厅上等老爷。” 安定侯紧拧双眉:“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是……小的看祝二脸色,应当……应当不是好事。” 安定侯撒开手,被他抓住袖子盘问的下人一屁股跌坐在地,顺势从石梯上滚下台阶,手脚并用趴在地上,前额贴地不敢起身。 “还不带路,蠢货!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宋慎言从未在府上发过这么大的火,从周婉心离开侯府,他才有了点当家做主的派头,然而这数月间仿佛整个大楚都在走霉运,好歹这个小家里,眼看他能重振夫纲过点儿逍遥日子,偏生妻子儿子都不让他好过。 宋慎言一腔的怒火,没往前走几步,满面怒容在看见廊下那袭雪白的身影时,一下就凝住了。 “婉心?”宋慎言嗓音中不由自主带了点颤抖,他急速低下双眼,定了定神,又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 卢氏在他身后停下,没有跟上去,也不打算离开。 当周婉心转过身来,宋慎言一时觉得恍惚,经年不曾浮现在心头的故人从记忆里款步而来。 那年相国寺,周婉心里头一身粉裙子,她爱极了雪白的兔毛领子,新婚那些年,宋慎言也不止一次留意到,但周婉心偶尔听他提过一次,这是兔毛做的,周婉心便不再用了。 “我在外头等了会,风有些大,我就自己进来了。”周婉心歉意地笑了笑。 许是隔得有些远,宋慎言喉头滚动,颤声道:“不妨事,你身子大好了?” 周婉心笑而不语,提起手中的食盒,这时袖口才露出一圈艳丽的大红袖边,愈发衬得她皓腕如玉。 卢氏抿紧了唇,脸色不好看,想走,偏又动不得半步,眼巴巴指望宋慎言回一回头,男人却似着了魔,朝周婉心又走了几步。 “今日精神还好,我们去书房说吧。”周婉心常年生病,讲话中气不足,柔弱得令人心疼。 宋慎言已太久不曾好好瞧过自己的妻子,走得近了,才瞧清楚她的眼尾皱纹很是明显,梳得光洁如新的头发中也夹着些许白发。宋慎言站住了脚,抑制住心头烦闷,淡道:“你先去,我去去就来。” 周婉心也不在意,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好,你快些来。” 宋慎言提步要走,突然回头,正见到卢氏一脸苍白,想说什么又闭了嘴,火烧屁股地上前厅去找祝二。 祝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前厅乱转,听见外面脚步声,当即两眼一亮,门口安定侯阴沉脸走了进来。 祝二脖子一缩,后退半步,旋即躬身,做低伏小地行了个礼。 “怎么回事?李峰祥今天招了吗?”宋慎言心浮气躁地看了一眼桌上摆的茶点,眼底掠过一阵厌恶。 祝二小心翼翼看安定侯,哆嗦道:“没……没有。”见安定侯脸色更难看了,祝二话赶话地往外倒豆子,“李峰祥今日受不住刑,在牢里撞死了。”瞧着安定侯向前走出半步,祝二连忙往后退,跟他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低着头小声说,“奴才、奴才打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说!”安定侯一巴掌拍到桌上。 祝二被巨大的声响骇得连连后退,撞在柜子上,偏巧上面一个大肚花瓶摔下来砸得粉碎。 祝二眼一闭,心一横,叫道:“禁军在全城搜捕二少爷,已经把咱们侯府团团包围起来,二少爷前些日子也在诏狱里,和……”祝二嗓子发干,拼命吼了出来,“和死了的李峰祥就关在一间牢房。” 宋慎言一愣,张了张嘴,心中迅速闪过千万个念头,最后定格在周婉心的那身犹如初见的雪白斗篷上。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慎言惊得一头是冷汗,原地踱步地来回走了两趟,叫来一名下人,让他去看周婉心是不是在书房,下人才出门,又被宋慎言从身后叫住,宋慎言前脚迈出门槛,提住下人的后领子,把人带回来,迎着深更半夜时的寒风朝书房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要亲自去看,这结发的贵妻要做什么。 · 许瑞云前脚进门,后脚就被宋虔之逮个正着,宋虔之就蹲在马厩那里等他,许瑞云将草料洒在马粮槽里,一抬头自昏暗的夜色里乍一见旁边有双眼睛冷幽幽地盯着他,险些吓得大叫起来。 “我娘呢?”宋虔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袍子。 许瑞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避开宋虔之的目光。 “在……在你爹那儿啊,问我做什么?我就是管把人送过去……”许瑞云话音未落,宋虔之上来拎住了他的衣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大力掼在马棚栅栏上,后背剧痛。 许瑞云被宋虔之的眼神唬住,几乎以为要挨揍了,他对上宋虔之发红的双眼,抬起手挡脸,从手指缝隙中窥见已经提起拳头的宋虔之,嘴角不住抽搐,继而把手放了下去。 宋虔之呼吸滚烫,他松了手,蹲在台阶上,抱住头,额头紧紧抵在手掌之中,双肩不住抖动。 良久,宋虔之平静下来,还蹲着,斜仰起头看许瑞云,沙哑的声音问他:“我娘下车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没来得及说,侯府外面都是人,不过陆观在,出不了事。”许瑞云扯直领子,走过来,握住宋虔之的肩,安慰道,“你娘兴许就是跟你爹去告个别,这一出城,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谁也说不清。他们是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咱们天亮就要出城,你该去睡会。”许瑞云揣着一肚子的事儿,脸上未显露分毫,他认识宋虔之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如此沮丧。许瑞云心里也是忐忑,总感觉宋虔之知道了什么,只能强打起精神,尽量不让宋虔之看出门道来。 “睡不着,我把李宣哄去睡了。”宋虔之坐在台阶上,地面冰凉,他拍了拍身边,示意许瑞云过来坐。 许瑞云挨着宋虔之坐下,随口道:“柳平文睡了吗?” “嗯。”宋虔之道,“我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许瑞云眼睫垂了一下,抬起头,遥遥透过栅栏望向天空,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天幕冰冷黑暗,然而即使是再黑沉的夜晚,总有一些微光,不知从何而来。 “我看你娘今日的精神倒好。” 宋虔之不住抠手指,道:“我下狱前去看她,她病得厉害,今天同我讲了不少话……” “别多想了,快去睡,天亮以后上路,这就好几天没法休息了,只有今晚能睡个舒服觉,我都巴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许瑞云站起身,拍了拍袍子,长长的影子投在宋虔之身上,“要不是得跟吕临去弄几架煤渣车回来,陆大人在侯府那边盯着,不会有事。”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宋虔之跟着起身,“反正我也睡不着。” 许瑞云连忙阻止他:“现在禁军满城在搜你,你还是别去了,回去睡觉。” 许瑞云一直把宋虔之送回房,才离开吕府。 宋虔之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远去,睁开眼,屋子里黑的,窗上一层薄光,离卯时还有三个时辰。 · 快到书房门口,宋慎言注意到书房门大开着,平日里守书房的随侍丁川儿慌慌忙忙往外跑,那小子跑得急,宋慎言向右移了一步,丁川儿一头栽在老爷怀里,吓得啊了一声,待看清是宋慎言,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宋慎言沉着脸:“做什么去?投胎啊?” “夫人……夫人叫小的去搬两坛烈酒来。” “两坛?”宋慎言愈发肯定周婉心是病糊涂了,让丁川儿换成旁的酒的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得,让他看看这女人要作什么妖。 宋慎言在书房外两三米处停下脚,恰恰能听见房里的人说话,从这儿看去,他心尖尖上宠着的卢氏也在书房里。今天晚上事事不顺,周婉心回来找麻烦,李峰祥死了,连卢氏也一改往日温顺,好奇心比任何时候都重,这要搁在平日里,卢氏断然不敢过来,一定是留在母亲那里捶肩揉脚。 卢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你今晚来找老爷做什么?” 宋慎言心头冷笑:周婉心是阴谋诡计里泡着长大的,前朝后宫,无事不通,这卢氏按在榻上做个小情儿不错,对上他这位夫人,纯属找没脸。 果然,周婉心懒得理她,话也不答。 卢氏声音陡然拔高,摔了什么东西,听上去像是瓷的。 宋慎言心头一紧,思忖着他那书房里,摆在门边上的是否有什么值钱货。 “你不就为着把我赶出这个家门吗?你也不用找老爷,这是我俩之间的事,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 宋慎言扶住额,他几乎能想象周婉心一定在翻看他书桌上的东西,甚至是把玩百宝阁上的小玩意,也懒得理这叫喳喳的女人。 就在这时,宋慎言意外地听见了周婉心说话,那嗓音太低,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又及时站住。再往前走,就会惊动了属于他的两个女人。 “我是来拿休书的。” 宋慎言看见卢氏后退了一步,她一只手抓着门框,手背用力到发青。 “没事你就先退下。”周婉心道。 卢氏匆促转过身来,通红的眼圈对上不远处的安定侯,顿时两行泪珠滚了下来,朝着宋慎言走了两步,双眸含泪地看他,却又避开他,快步跑开了。 一时间,宋慎言对这一招厌烦不已,没有如往常那样追上去安抚,而是深吸了口气,右手抚平前额毛躁的头发,大跨步进了书房。 里头周婉心正在看他桌上写的一篇字,宋慎言不无得意地念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周婉心没有接话,她放下那篇字,拈起砚台旁的墨石,细细虚起眼,看了会儿,头也未抬地说:“我给你研墨,写点东西。” 宋慎言心头一动,周婉心真要想要休书,犯不着再亲自来,就他那个狼崽子的儿,也会把周婉心护得滴水不漏。 几番思量,宋慎言想明白了,笑嘻嘻地朝周婉心温声道:“不是夫不帮你,实在是天威难测,夫闲赋在家多年,在朝中也说不上话,让夫上折子为星儿求情,还不如夫人你去向太后说几句。你们自家姐妹,不是比我说话管用得多吗?” 周婉心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她笑得毫无芥蒂,眼角渗出泪雾来,忙用尾指拭去。 宋慎言过来握她的手。 周婉心立刻抽出手去,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在外头,不是听清了吗?否则何必在那里站着,地上有影子。” 宋慎言满面尴尬,走到桌后,看了周婉心一眼:“真的是要休书?” “对。”周婉心几乎立刻回答。 宋慎言道:“那你研墨吧。”能惹得被皇帝丢进诏狱,周婉心给他生的小儿子怕是没法翻身了,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及早撇清关系,免得牵连到大儿子。宋慎言想通了,放松地靠在椅中,旁边仅仅亮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下,周婉心一手牵着袖,以免袖口拖到墨中,双目垂在砚台里,静得出奇。 整个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墨石盘旋的细腻声音。 他们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婉心是……油尽灯枯之相。她的结局我想了好多个,都不妥,这是最后一个。一直在想她会怎么做。 明天有一个长章。 昨天有点事儿耽误了,索性都晚了就没写。 ☆、剧变(贰拾) 丁川儿从厨房取了两坛酒,书房内传出宋慎言不悦的声音叫他进去,他蹑手蹑脚走进屋内,放下酒连忙就走。 宋慎言揣着手,微含着笑看周婉心研墨,她脸色很白,眼尾有两道细碎纹路,熟悉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明朗甜润的花香之中,带一丝清寒苦味。 “冷吗?”宋慎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冷。”周婉心一面回答,一面往墨汁中调入少量清水。 宋慎言见她神色如常,忍不住想多同她说几句话,想来想去,他温柔地说:“等过几日,皇上气消了,我会联络几位同僚,上折子为星儿求情。往后你要是有事,也可以随时来侯府找我。” 周婉心轻轻嗯了一声,不大在意地回:“多谢。” 两人接下来都是无言,宋慎言右手食指与拇指不住摩挲,歪歪斜斜地靠在椅中,肆无忌惮地打量周婉心,过了今晚,两人就真的了无干系了,他心中仿佛有个地方空空的。 “行了,写吧。”周婉心到一旁去洗手,瞥见桌上的酒,到门外去招来一名在不远处战战兢兢侍立的丫鬟,命她取一壶热水来。 周婉心坐到一旁椅中,拿起手炉捂着,抬眼望去。 宋慎言已执起笔,在看她,他想了想,右手拈去笔毫一根杂毛。 “怎么写?”宋慎言征询周婉心的意见。 周婉心为难地皱眉,歪了歪头,头饰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小勺,拨乱宋慎言的心弦。 两人结为夫妻二十余年,直到此刻,宋慎言才捕捉到那一丝与当初相国寺初见时一般的心动。那时,周婉心实在明艳动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才俊不计其数,若不是周婉心先瞧上了他,宋慎言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周家的小姐动念,就是多看一眼也是失礼。 成亲头几年,两人如胶似漆,周婉心很快便有了身孕,也是在那时,宋慎言同原就有旧的卢氏搭上了线。 妻子的亲姐姐深得先帝专宠,老丈人是要被写进史书的一代名臣,宋慎言不仅无法感到与有荣焉,反而在面对岳丈时感到难以喘息。他手里的工事做得再漂亮,也只能得到自己母亲的赞扬,起初宋慎言到了丈人跟前也是毛头小子,话不少。去得多几次,便发现周太傅很忙,来往于周家的俱是朝中大员,他一个工部侍郎,去得再勤又如何,只会让人背地里嘲讽吃内人娘家软饭而已。 渐渐的,宋慎言看清了,不再上赶着往周太傅跟前凑。 偏偏周婉心素来蕙质兰心,玲珑通透,在这件事上,却半点也体察不到夫君的心意,仍然三不五时要回娘家,要进宫小住,侯府像是她在京城的其中一个家,而非她要全身心奉献的夫家。  随着周婉心不在侯府的时日越多,宋慎言母亲的闲话也就越多,宋慎言听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每每叫住周婉心想提,对上妻子天真澄澈的双眸,就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写性情难投,志趣相左,夫妻感情难以调和如初,难为你病体不支,无力继续侍奉家母。”宋慎言斟酌着用词,张唇舔了舔微干的笔毫,眉峰凝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朝周婉心问:“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还回宫吗?宫中,怕也不能长住吧?” 宋慎言再度舔了舔笔毫,认真下笔,行笔滞涩,写写停停。 半晌不闻周婉心回答,宋慎言写顺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周婉心,见到她在发呆,她捧着小手炉,目光透着些许少女般的天真。宋慎言不禁看得愣了,咳嗽一声,周婉心向他看来。 “写好了?”周婉心问。她的嗓音柔顺、清脆,端起热茶来要喝,被宋慎言叫住。 宋慎言丢下笔,走过来看到她手边的果然是茶,似责备地轻斥她不应当喝茶,出去叫人换夫人常喝的参水来。 丁川儿一脸为难,周婉心久不在府里住,哪还有随时备着的参片待用。想着只有让人去翻箱倒柜倒腾点儿出来,过一阵没准主子又顾不上喝了呢? 宋慎言转回来,他夫人在看桌上的休书,宋慎言心里一跳,含笑道:“如何?若是夫人觉得不妥,可以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写过。”那休书里,宋慎言已刻意将言辞放得和缓,宋虔之已成朝廷重犯,及早撇清关系是上策,但二十余年的夫妻之情,他宋慎言也非半点不顾。想到这儿,宋慎言嘴角勾起一丝笑,对自己的宽宏大量十分满意。 “这样就好。”周婉心将休书叠成方块,放在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揣进了袖中。 宋慎言定定地看住她,一股情绪呼之欲出,他怕这个女人,转身就要走,不自觉在找话说:“婉心,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周婉心秀眉微动,道:“你说相国寺?” 宋慎言摇头:“相国寺那次,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却非你我第一次见面。” 周婉心明白了,坐了下来,一手抚上食盒,揭开盒盖,将带来的下酒菜一样样摆到桌上,一面回道:“记得,我拿父亲的拜帖,叫人送去。成亲那天夜里,你还说起,收到周太傅的拜帖,把你吓得魂飞魄散,细思了两天,终日食不下咽,你母亲日日做你最爱吃的醉虾,你吃一嘴就吐了一地。” 宋慎言放下心来,欣慰道:“你都记得。” 周婉心瞪了他一眼,秀长卷翘的眉睫都是万种风情:“你的事,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我记不得的?” 宋慎言释然一笑:“夫人说的是。” 周婉心将筷子分出,轻放在碗口,朝宋慎言努了努嘴:“陪我再喝一次酒吧。” 宋慎言眸中眼光激剧颤抖。他拍开其中一坛酒的泥封,周婉心连酒碗都带了来,宋慎言注满两只酒碗,双手捧起其中一只碗,正要喝时,被周婉心在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 这一下轻得完全不能阻拦宋慎言抬起手的动作。 而宋慎言也说不清为何,他写下那一纸休书后,心情轻快,压在双肩上多年,已嵌入皮肉的重枷取出,他甚至在想,便是周婉心要让他今夜再续一夜夫妻情分,春宵一度,他也不会拒绝,但凡是她提,他愿意为她奉上一切。 周婉心亲自为宋慎言盛上一碗藕汤,低声道:“空腹不宜饮酒,先暖一暖胃。” 宋慎言犹豫片刻,端起碗,并没有立刻就喝,直至看到周婉心自己也盛了一碗,她小口小口在啜,奇怪地看他:“怎么不喝?我记得你是爱喝藕汤的。” “你都记得,你没有记错。”宋慎言喝了一口汤,奇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当然不是。”周婉心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筷子在盘中挑挑拣拣夹山药片吃。 宋慎言有些失望,强撑出笑:“你也很费心了。” 周婉心没说话,端起酒碗,敬了宋慎言一口,这一口热辣的烈酒穿肠过肚,她病态苍白的脸色也微微泛红,惺忪醉眼如滚落在清水里的血红珊瑚珠一般诱人。她舔了舔红润的嘴唇,示意宋慎言也喝一口。 “你醉了。”宋慎言浅抿了一口,上来扶周婉心,上半身刚起来,随即一下子坐倒在地,面色苍白,额头不住往下流汗,他腹痛如绞,那疼痛来得太迅速,他一只手卡在脖子上,想说话,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周婉心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继续吃菜。 宋慎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他和周婉心吃的东西都一样,他也知兴许有几种单独不能成毒的食物会因为相克而生成剧毒。他明明已经千防万防……怎么还会? 宋慎言呼吸愈发急促,力气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手肘发抖地靠在地上,挣扎着想翻个身,打翻酒坛,最后却只是瘫在了地上。 宋慎言目光涣散、视线模糊,见到身边的女人,站起了身,就在他的面前,那雪白斗篷下,端的是艳色无双的大红裙裳。 那是一团火,燃烧她自己,也一并毁去他这个负心的人。 宋慎言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手脚痉挛,显然中毒已深。 周婉心缓慢地将嘴里酸辣可口的鸡片咀嚼到细碎,喉咙轻动,咽了下去。她饮下去的酒是火,眼前这男人却是一块冰。她已经不记得在这座大宅当中,多少次深夜久等不归,多少奴仆碎语,多少妇人舌根,让她整颗心凉透。 即便喝的是烈酒,她每一个毛孔中渗透的依然是无法使人温暖的寒意。周婉心每走一步,都觉身体就像是一具僵硬的框架,散落成碎片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 “婉心……婉心……”宋慎言嗓音极度沙哑,没有人知道,这是他濒死之中,能发出的声音极限。 周婉心脚上的珍珠绣鞋贴着宋慎言的脸轻轻蹭了一下,令他转过脸去,这男人的目光使她不适。 当周婉心坐到书桌后,颤抖无力的手捉起笔,轻轻铺展开宣纸,她落下了第一笔,那是一个“休”字起笔。 宋慎言已无法集中神志,他听见自己在低语,发出的嘶哑嗓音,只有同在屋里的周婉心能够听见。 “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荷……” 周婉心无动于衷地坚决写下一封休书,条条历数宋慎言为臣失忠,对朝廷阳奉阴违,于先帝尚且在世时,豢养罪臣之妻;为夫失德,对发妻欺骗隐瞒,夫家虐待,致使太傅之女小产,产后仍严苛以待,磋磨发妻,使她久病缠身;为父失职,大楚律令禁止别宅妇人子女入族谱宗祠,禁止外宅之子瓜分家业,而安定侯趁宋虔之出京为朝廷效力,将由宋虔之掌管的田契地契转给长子。 躺在地上的宋慎言只剩下喘气的声音,嘴角溢出暗紫色的血。 周婉心另起一行,历数周太傅为大楚所立功劳,竟是一页纸也无法写完,足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将镇纸移开,换纸。 这最后一张,是她的遗言。 周婉心皓腕轻覆,果决凌厉倏然收拢,另一只手轻轻细细地抚平纸张,眼尾带出三月阳春的温情,落笔悄悄。 “逐星我儿,见信细览……” · 春雷轰隆隆一声惊动大地。 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折腾得沉睡过去的宋虔之蜷起的四肢突然一颤,瘦削的双肩在被窝里往下滑了一下,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他光着脚下地,推开窗户,凉风扑面而来。 三月的大楚京城极少见这样的大雨,许是夏季悄悄来临的征兆。 狂龙一般的闪电撕破天幕,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成丝线的雨珠瞬息间粗壮数倍,像是一只水瓢,从众生头顶毫不留情浇灌下来。 门外有人跑动的声音,宋虔之连忙下地穿好靴子,朝外高声:“谁?” 一个人影停在门外,是许瑞云的声音:“宋贤弟,快起来,车子在外等着了。” 宋虔之手忙脚乱地穿戴,袍子尚未系上,手里挽着缠腰带,迫不及待地拉开房门,急切地问:“我娘呢?陆观回来没有?” 许瑞云一把合上他的袍子,催促宋虔之穿戴,向屋里一望,眼尖地一下瞄到宋虔之的包袱,他拿过来背着,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几乎是半拖着宋虔之走下台阶,两人都没有打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另一截廊庑。 “我们先走。”许瑞云喘着气道,“陆大人护送侯爷夫人出城。” 宋虔之突然停下脚步。 许瑞云不防,脚下一滞,怒道:“宋虔之!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娘,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陆观、吕临、左正英老大人、吕老爷子、禁军中数百吕临从前的兄弟,我们几个就不说了,为了送你出城,我们尽了全力!” 宋虔之牙齿打战,他死咬着嘴唇,下唇浸出了血来,良久,得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娘怎么了?” “夫人没事。”许瑞云道,他背对宋虔之,望了一眼大雨,他一身黑色夜行衣被雨水浸得湿透,皱巴巴紧裹在浑身肌肉上。 “天还没亮,我得等一会,我等他们两个。你们留一辆车,先走。”宋虔之缓了口气,他睡得不好,脑仁心剧痛,就想往廊下去坐。 许瑞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握住他双肩的力道之大,让宋虔之怀疑自己的肩骨会碎了。 许瑞云逼视着宋虔之,沉声道:“你现在必须走,听着,陆观要带你娘一个,比带你们两个容易得多,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大的靶子。一旦苻明韶抓你回去,必然会让你生不如死,陆观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你若是落到那般田地……陆观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上面那个位子谁来坐,他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呢?你也不在意吗?” 雷声随着许瑞云的尾音,轰隆隆降下。 “不行,我要等我娘。”宋虔之难受得这一口气吸不上来,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天。 天空恰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左眼,割裂他苍白疲敝的脸。 “宋虔之!”许瑞云一声怒喝。 宋虔之猛甩开许瑞云的手,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连许瑞云都抓不住他。 就在宋虔之转身的时候,他后颈一痛。 许瑞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宋虔之滑倒在周先怀里,周先用臂弯兜住他,让许瑞云先把人抱上车去。 长廊尽头,一身禁军统领袍服,头盔蜿蜒着灿金紫荆花枝的吕临仅仅露出半张脸,将领巾按入盔甲。 “走吧。”吕临手持着黑布缠身的一把长剑,第一个步入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毒不在吃的东西里。 ☆、潜龙在渊(壹) 雨水混着断壁残垣,遍地焦炭,架起书房的梁柱横七竖八地砸在地上,被大雨冲出一股股黑水,流得到处都是。 半个时辰前,围守在安定侯府外的禁军,接到府里人求援,才发现腾空而起的烟雾不是府里生火做饭,待得孟鸿霖带人冲进侯府,才发现是侯府书房起火,下人纷纷在往书房浇灌清水,然而人手不够,火势太大,杯水车薪。 陆观立刻下令,调集全城禁军,将安定侯府封锁起来,拆除侯府与毗邻建筑之间的木质材料。孟鸿霖则下令在场的禁军先带两个五十人小分队进去救火。 禁军加入后,前后近乎百人鱼贯出入在侯府之内,却怎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扑灭大火。 侯府是先帝为给周婉心赐婚兴建,按照周婉心的意思,采用木质结构,府里用木头架起的屋舍不在少数,周婉心又爱住在敞亮的地方,房屋修建得不高,也没有做防火的石砖高墙。 一桶接一桶的水向着火场泼进去,木头架起的书房中依然烈焰熊熊,藏书易燃,火势愈猛。 直至一场雷霆暴雨降下,将张牙舞爪向天吐信的火龙生生按下,火势才渐渐被扑灭。 陆观一双皂靴早在雨水里被泥泞沾得脏污,他蹲下身,手指在黑水里沾了沾,凑到鼻端闻。 “陆大人。”孟鸿霖撑开一把伞,遮住陆观。 “火油。”陆观起身,将手指递到孟鸿霖的鼻子前。 孟鸿霖闻了闻,皱眉道:“怪不得一直扑不灭。哪儿来的火油?” “气味很浅,只残存了一点,量不大,估计都在室内的容易起火的东西附近,书卷、布帘之类。雨势一大,就把火焰和那一点油冲得四分五散,已经烧起来的明火火势太大,也是靠这场雨,才能扑灭。” “算了,慢慢再查,大人还是进去避避雨。” 陆观起身,没听孟鸿霖的话,向着火场走去。 “陆大人!”孟鸿霖左右一看,心道这个傻逼,仍追了上去,坚持跟着陆观,看他要做什么。 “大人,侯爷、侯爷和侯爷夫人,都……都已经死了……”一名手下战战兢兢地禀报。 陆观眼眶发红:“人呢?” “在,在里头,属下等不敢移动。” 烧焦的尸体一碰就会变形,死者身份尊贵,羽林卫自然不敢随便乱动。陆观大步跨进被大雨扑灭的火场,只见到地上躺着一具焦尸,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朝着书案走去,周婉心扑在桌上,身上的斗篷被水浇得湿透,她几乎没有被火烧到,甚至也没有任何烧毁掉落的木块石块砸到她的身上。 陆观呼吸紧促,走了过去,轻轻抬起周婉心的上半身,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已经没气儿了。 周婉心脸上有一些脏污,不严重,是让烟熏的,鼻腔与咽喉都进了不少黑灰,是在大火烧起之后,不知道多久才咽的气。这么长时间,她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没有高声呼救,只是为了制造这一场惊动皇城的混乱。 陆观嘴唇紧紧抿着,他谁也不能说,唯独紧紧攥着的手泄露了克制的情绪。他把周婉心扶起来,一只铜匣子滚落在地。 “夫人没事?”孟鸿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观不动声色地背对孟鸿霖,将那只铜匣子揣在了怀中。 “已经断气了。”陆观抱起周婉心,将人带到离书房最近的卧房内,把周婉心安置在榻上。 屋外传来数名妇人惊天动地的哭声。 陆观眉头一皱,吩咐孟鸿霖:“你留下来安抚安定侯的家人,让人看守好这间屋子,不允许宋家人踏入半步。”说着,陆观就大步向外走。 孟鸿霖忙不迭一把拽住他的袍袖。 “陆大人上哪儿去?” “这么大一场混乱,你以为是为什么?” 孟鸿霖忙道:“陆大人,不如我们同去……” “抓住了人,首功记在你禁军头上,我是秘书省的人。”陆观拂开孟鸿霖的手,一步靠上来,孟鸿霖被他气势逼得后退半步,要说话,嗓子里又发干挤不出话来。 只听陆观嗓音低沉道:“周婉心是周太后的亲妹妹,皇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这里要是出半点岔子,你想想太后会怎么处置你。刘赟是皇上的老丈人,你可没有那样一个好女儿。”陆观手背抵着孟鸿霖的胸口,将人推开半臂,转身就走。 这回,孟鸿霖没胆再跟,少顷,缓过神来,走出门去,叫来二十余人,俱是高大勇武的羽林卫,命他们看守这间卧房,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院里,宋老夫人捶胸顿地,突然厥了过去,满院子的妇人、安定侯那长子,在孟鸿霖的眼前晃来晃去,哭闹不休,孟鸿霖一个头两个大,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 煤渣车到了城门口,被禁军拦下,许瑞云、柳平文作了简单的乔装,在前面赶车,李宣、宋虔之被藏在车中。 许瑞云一手抬起色泽沉暗的旧斗笠,从车上跳下,朝禁军出示宫里煤渣车的腰牌。 禁军查验过后,正要放人,一名副将走了过来,皱眉打量许瑞云,粗着嗓门叫嚷:“等等,今儿怎么不到卯时就出城,腰牌拿来。” 许瑞云摘下腰牌给那副将。 旁边一声水响,柳平文手里的马鞭掉在泥地里,他连忙跳下车,捡起鞭子。 副将抬起眼,面色不善地朝柳平文走去。 许瑞云往两人中间一站,笑道:“军爷,咱们还赶着回宫给孙公公复命,能不能快些查验?” 副将冷道:“孙公公何时亲自管你们这种下等人来了,这群人有问题,都给我抓起来!” 许瑞云手触到贴身软剑,正想杀出去。 寂静长街之上,踏破雨幕而来的马蹄声格外引人注意。 “什么人要出城?”陆观翻身下马,他一身官袍已经全湿透了,眼内充血,沉沉扫过两架煤渣车,视若无睹地掠过许瑞云和柳平文。 “宫里运煤渣的车。”手下回道。 那副将看了一眼陆观,桀骜地仰起头,拱手道:“陆大人,不知道孟统领现在何处?这两人自称是奉孙公公的命令出城,可据属下所知,宫里的孙公公是陛下跟前的红人,片刻不离,根本不可能过问此等小事,怕不是冒名瞎顶的,不如把人先扣下,细细盘查再放出城。区区一点煤渣,耽误不了什么大事。” 陆观沉吟片刻,凌厉的目光扫过两个运煤车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罗和。” “先把这两架车扣到一旁,安定侯府大火,想必你也得到信儿了。” “是。” “孟统领在安定侯府安抚内眷,半个时辰以内赶过来,这两架车先扣押。”陆观一声令下,罗和也认为没有不妥,一干手下将两辆可疑的煤渣车押到城墙下。 有羽林军过来给两名车夫上枷,被陆观喝止:“尚未经过审讯,怎么直接上枷,你们禁军平日就这样行事?” 罗和跟在陆观身后,一直警惕这位秘书省的头儿,闻言辩道:“今夜城中混乱,弟兄们又累又困了一整夜,行事鲁莽,陆大人见谅。”罗和转过身去,让手下不要上枷了。 陆观嗯了声,没太理会罗和,他突然站住脚,一手负在身后,一根手指竖起,转过身叮嘱罗和:“等孟统领来再行盘问,车你们看好了,谁也不能靠近,谁也不能私自装卸。” 这也在情理之中,罗和点头称是,他要的正是孟鸿霖来了再做主。 班房门半掩住,陆观喝问道:“你们真是宫里出来的?认识孙公公?” 罗和带人走开,又有赶着清晨要出城门的水车经过,逼近卯时,内宫、各王公大臣府中需要进出城采备的车会越来越多。 柳平文大着胆子道:“不信你们去找孙公公,当面对质啊!”他慌得手心冒汗,对上许瑞云安慰的眼神,气稍微顺了顺。 许瑞云小声快速地说:“在车里,两个,兜在车底,正中,一人宽。李宣比宋虔之骨架还宽一指。煤渣多的那一辆是宋虔之。” 柳平文紧张地看着陆观,咽了咽口水,陆观无动于衷地盯着地面,显然正在思考。 “我不管你什么孙公公蒋公公,等孟统领来了发落,现在我在这儿,你们要是照实说,还可免一顿皮肉之苦,要是禁军统领来了,那手段,活活脱你们一层皮。” 罗和在门外听到陆观大声说话,眉一皱。 旁边手下提醒他快到换班的时辰了。 双方副将碰面,签押,罗和简单和接班的副将交代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带着手下弟兄离开。 新来的副将在外询问班房里都是谁,探头看了一眼,吼道:“秘书省的什么大人,这两名犯人该让孟统领来处置,您就甭跟这儿凑热闹了吧?快出来。” 然而,陆观起身转过来,副将生生矮了半个头,他还戴着头盔,登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陛下手谕,命我全权负责搜捕逆贼宋虔之,要是出了半点纰漏,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大将军来担?” 那副将一脸讪讪,道:“怎么也该等到孟统领来了,两位大人一同审问……” “我跟孟鸿霖说过,抓住人给你们禁军记头功,出了事我一个人担责,用不用还给你交代一遍?” 副将忙道不是不是。 陆观向外走去,道:“我已经问清楚了,这两辆车没有问题。” 那副将才被下马威唬得找不着北,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陆观拔出腰中长刀,双手紧握,插进煤渣车,车板被捅了个对穿,少许煤渣从缝隙里漏出,被更多更密的煤渣堵住缝隙。 陆观在第一辆车上扎了三刀,又跃上第二辆,这一辆煤渣更浅,他扎了两刀,照样对穿。 “车我也验过了,放行。” 副将看得呆了,一时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拦。 “不能放,陆大人,您可是说过要等孟统领来。” 陆观看到一张生面孔,想不到罗和走了,还留下一名自己人。吕临说过,禁军被接管之后,七成仍是他的人,三成是身为刘赟旧部的孟鸿霖带进京来的,两拨人本就不搭调。 孟鸿霖的人是兵痞,什么硬的都敢来,看眼前副将的反应,这人应该是吕临的人,就不知道吕临打好招呼了没有。 “你是谁?”陆观走上前去,问那名表示反对的羽林卫。 “卑职乃无名小卒,大人不必记得我的名字。” “那就退下。”陆观沉声道。 “大人不等孟统领来盘问……”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削起那“卒”的头,随着他身躯倒下,热淋淋的血喷溅在陆观脸上。 “孟统领来了!”副将朝一身禁军统领袍服的来人下跪。 在场二十余人俱皆下跪,就在起身之际,其中十二人悄悄动手,出手迅捷,被杀者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被同为羽林卫的同伴杀死。 头盔下,吕临悄悄舒了口气,长剑归鞘,朝副将点头:“峰子跟我们走,这十二人……都跟我出城。”吕临为了让宋虔之放心计划,哄他说这一班换班俱是自己人,其实不然,当天最后一次调整排班之后,幸而自己人还有十二个,否则,这一招简直是要玩完。 吕临满背的冷汗,他看见陆观已经走出班房遮蔽,在大雨中冲洗脸上的血。 “走吧陆大人。”吕临上前去,握住他的肩,“没有太多时间了,马上就得走,否则孟鸿霖赶来,就完了。” “你们走吧。”陆观道。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吕临诧道:“你不走?” “我娘的尸身还在安定侯府,我不能让她暴尸在外。” 吕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陆观说的娘是宋虔之的娘,吕临忙道:“我祖父也还在城中,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有舍才有得,我祖父也愿意留下来,他一定会想办法为侯爷夫人收敛尸骨,再说还有太后……” “你们现在走,短则半日,长则两日,才会有追兵出城追赶,现在我跟你们走,追兵不日将至,你们才几个人?跑得过禁军的马?”陆观直视吕临,字字锥心刺骨,“你要让你的外祖父,和周太傅的女儿白死吗?!” 吕临被陆观震得无法言语。 “周先!”陆观一声喝。 一条黑影从高墙跃下,周先抱着剑,背对众人,一身夜行衣,脸也遮住。 陆观上前,拍了拍周先的肩,千言万语,不过一句:“多谢。” “放心,倒是你……”周先未尽的话,淹没在陆观坚毅如铁的眼神里。 “保重。”陆观走到煤渣车旁,摸了摸拉车的马,手摸过车辕,眷恋地看了一眼车中。目之所及,只是一堆煤渣而已。 他没有叮咛任何人照顾好宋虔之,因为,这件事无人能够代劳。 刚刚破晓,十数名禁军押送两辆煤渣车从京城东南门出城,东南门一时成为空门,蛰伏城外的一队死士悄悄潜入城中。半炷香后,孟鸿霖在罗和的提醒下,带着一百多名羽林卫赶到东南门。 除了一地十数名手下的尸体,连皇帝亲自任命负责追捕的秘书省陆大人也腹中中了两剑,坐在城墙下,手中尚握着一把剑,手掌几乎被割断。看得出陆观一直不肯松手,对方情急之下,只好留下了这把剑。 孟鸿霖心底一凉。 “快救人,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孟鸿霖连滚带爬地下马,奔至陆观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继而双目圆睁,大急大惊之下,满头大汗淋漓而下,怒吼道:“罗和,快去请太医!拿我的令牌!速去!派一人进宫禀报,逆贼杀出城去,陆大人身受重伤,请旨追捕!” 按说孟鸿霖应当直接带人出城追捕,偏偏苻明韶交由陆观全权负责,孟鸿霖任职统领时间不长,却知道今上多疑,阴晴不定,心腹俱可以下狱。一时之间,竟不敢带人出城,毕竟禁军只负责京中安全,一旦带大队人马出城,此际要是京城有任何不测发生,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孟鸿霖几番犹豫,身姿由挺拔到颓然。最后,他招来一名手下,让那人给陆观当肉垫,不敢移动陆观。 这一晚先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急召进宫,接着被秘书省的官员凭空压他一头,处处受制于人,接着侯爷夫人跑到侯府去在书房点了一把火,现场有大量火油和烈酒,高度酒是让侯府里人准备的,本是两人要喝的。火油则是藏在食盒中下层带进侯府。 侯爷夫人,是宋虔之的娘。 孟鸿霖嘴唇微微张开,满头是汗地望着几步外稀稀拉拉的几架马车,那些都是等待搜查出城的普通车马。 孟鸿霖开始拿不准,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被人套住了,逃出城的显然就是宋虔之了,什么侯府起火,都是在给这小兔崽子打掩护罢了。 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毫无生气的陆观,两刀俱不在致命的位置。孟鸿霖眯上眼,大声喝人去备马,一顿疾驰向着刘赟的奢华府宅奔去。 ☆、潜龙在渊(贰) 宋虔之在马背上醒来,梦里他正在和一群面目模糊如同死尸一般恶臭的重甲战将厮杀,突然睁开双眼,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从马上栽下去。 身后一只手扶过来,扯了宋虔之一把。 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彻底回过神,他回头一看,是周先。宋虔之觉得口干舌燥,胸中滞闷着一口浊气,胸腹里翻腾不止,不适感憋得他脸色难看。 天空已经放晴,宋虔之周身被身后男人的臭汗所包裹,潮湿陈腐是始终不曾换过衣袍,汗水混合雨水直接被太阳烘干散发出来的臭味。 “我们出城了?”宋虔之回过神来,想起当时被人打晕。他双颧被高烧的红晕浸透,嘴唇也烧得干裂,整个人有些昏沉。眼皮愈发沉重,终于耷拉下来。 宋虔之耳朵与太阳穴中俱是一片疼痛,他只觉整个头如有千钧,呼出的气息滚烫,勉强凝聚起精神。 是了,他娘去侯府还没回来,陆观也进宫去了。 宋虔之支撑起头,放眼望去,十数人的马队行进在山路上,头前那人一身禁军统领服。宋虔之虚起眼,当那人侧头动作时,他认出来那是吕临。 “别动,陆大人留在城中接应,相信侯爷夫人会平安无事,吕统领的祖父也还在城中,左正英已联络了他在京中的门生弟子,小侯爷务必保全自身,否则一旦京中有事,陆大人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宋虔之昏昏沉沉,哑声道:“我娘没事吧?” 周先目光一闪,宋虔之垂着头,没有看见。 “到我们出城前,侯府还没有消息传来。” 宋虔之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出城多久了?” “一整日了。” 宋虔之心中震动。原来并非逃出京的第二天,而是已经在外赶路一天一夜,队伍里没有可以轮换的马匹,至少离京已有三百余里,到今夜就能赶到容州城。 宋虔之口渴难当,等马队停下来休息时,灌了一肚子水下去,举起袖子拭干脑门密布的汗水,头晕目眩地靠坐在树干上。 陆观进宫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左正英…… 宋虔之眉头深锁,握住周先的手臂,问他:“你找到左正英了?” 两人与李宣坐在一处,李宣一只手还抓着宋虔之的衣袍,专心在玩地上的蚂蚁。 其余人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休息,放马儿休息和吃草,没有可供轮换的马匹,就算人能受得住长途跋涉,马也受不住。 周先骑的那匹马,是陆观从衢州带到京城的。 宋虔之眼落在不远处喝水的黑马身上,阳光在马身上流转,它若有所察地转过头,猛地一甩头和脖子,鬃毛如同流瀑,从马头到马尾的弧度无一不在彰显天授的雄健力量。 “左正英数日前已经进京,你在狱中时,陆大人去找过他。”周先微微眯起眼,顺着宋虔之的视线望去。 “我们不进容州城,直接南下,去祁州找白大将军。”宋虔之道。 吕临看见宋虔之醒了,越过数人,挨过来询问宋虔之怎么样了。 “没事。”宋虔之凝神看了会吕临。 吕临一抹鼻子:“怎么?” 宋虔之笑摇了摇头:“我已是丧家之狗,这时跟着我,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人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推下去了。” 吕临一巴掌拍在宋虔之肩头,险些把宋虔之震得吐血,宋虔之连连咳嗽,握住吕临的手,一把拉开。 “不知京中情形如何了,前次你把陆观带过来,我还嘀咕这不是苻明韶的人吗,你小子运气不错,挖墙脚挖到皇帝的头上了。” 宋虔之抿唇淡笑,遥遥北望:“是啊,万事不临头,岂知是福是祸。我媳妇还在城中,我这么好的运气,得众位贵人相助,总不能白白浪费这一局,还是得做事。”宋虔之本是盘腿坐着,分到的干粮是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粗粮团,他发着烧,口苦舌干,没有胃口。这时,宋虔之一点点将那团子掰开,用手指搓碎了,放在嘴里咀嚼,搓碎的粗糙颗粒就像是往嘴里塞了一把蚂蚁,宋虔之神色如常,一口干粮就一口水,足吃了半个粗粮团子,才把剩下的给周先,让他收起来。 吕临大笑起来:“好,没白认你这个兄弟,我吕家的荣华富贵都压到你的肩上了。” 宋虔之起身,打了个唿哨。 陆观的马侧了侧头,凝滞不动。 第二声唿哨。 那马伸长脖子发出一声长嘶,前蹄猛跺,飞沙走石,其余十数匹马随在那头大黑马身后,奔了过来。 宋虔之一手负在身后,他身上半干的灰布袍,被狂风鼓起衣袖,他拂开衣袖,豪情当胸,声如洪钟,震颤回荡在天地间。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吕临碰上宋虔之的眼神,心中一动,一跃上了巨石,与他并肩而立,高声吟唱:“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两人都是英气勃发的青年,吕临身着禁军统领服,高大威猛。宋虔之眉宇之中,是文官士人清隽之风。 宋虔之朗声道:“今日离京,不知何日再还,今年初,圣上命我与陆观查明宫中命案,实则设计陷害李相,不料黑狄人入侵,李相得以保全。此后衢州、容州、孟州、郊州相继天灾人祸,白大将军临危受命,领镇北军南下,近日兵部已得战报,阿莫丹绒蠢蠢欲动,风平峡下的黑狄人虎视眈眈,镇北军一分再分,白大将军誓死效忠我大楚,一旦触发战事,那必是以战为凶,以人为兵,以将为器。 众位兄弟皆是虎门之后,自当明白,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先命刘赟旧部伪装黑狄人,在宋、循二州一带烧杀劫掠,无端兴起杀戮,残杀自己的子民;后为君王一己之私,令镇北军再次分兵,借此再度削弱白古游大将军手中兵权。刘赟老奸,其子霸人|妻女,其部下张扬跋扈,其女为了稳坐后位,谋害皇嗣。 而上,听信奸臣谗言,欲铲除周氏一脉。自先祖故去,我一族在朝中已无实在的势力,仅余周太后一介妇人在深宫之中。不论功过,仅论当今圣上为莫须有之事,宰相无过而问其罪,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令宋、循二州沦为人间地狱;与黑狄数月对峙,军费甚巨,饿殍载道,已是民不聊生,圣上为扩大刘赟兵权,牵制白大将军,却命兵部发出布告征兵,命户部向灵州、衢州、容州增税。我大楚子民,何故生而不如猪狗,死亦无处埋骨?” 追随吕临出京的这十二人,俱是吕临出生入死的兄弟,大楚禁卫选拔,以戍边将领子侄为先。这十二人的父亲、兄长,俱为守卫大楚边疆战亡,吕临是他们在京中最大的仰仗。 众人年纪相若,皆是二十多岁的血性男儿,宋虔之所说,他们在禁军或有耳闻,或听过捕风捉影的传言,不过为了安身立命,早已学会闭紧嘴巴。 此时,统领吕临续道:“弟兄们可还记得夯州行宫,何等奢华,边关将士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给刘赟这恶臣让路,圣上不惜亲手杀死发妻,甚至毁其容颜,焚烧其身躯,移入妃陵。天灾,便是上苍予我大楚的警示,若允许此等不仁不义之君继续忝居上位,灾祸将永不绝于大楚。既然已做了亡命之徒,咱们好歹有这一身武艺,唯独白将军,是我大楚战神,投在他的麾下,也不算辱没兄弟们。若有不愿意从军的,就在此处分道扬镳。” 吕临一一扫过兄弟们的面庞。 没有一人提出要离开。 宋虔之从高处跃下,让周先给他水囊。 宋虔之扒开水囊塞子,将其高高举起,道:“那便以水代酒,众兄弟之情,我宋虔之永世不忘,同荣辱,共患难,若有一日,得享清平盛世……” “小侯爷莫许此等言语。”一人打断了宋虔之的话,“咱们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出京,凭的只有这一腔子热血罢了。” 另一人道:“就是,小侯爷这么说,就是瞧不上咱们兄弟。” “君王无道,则天道无常,既然随着吕统领,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誓死追随小侯爷!” “誓死追随小侯爷!”一时间众人大呼。 宋虔之眼眶发红,哽咽地喝了一口水,水囊从一个个英姿勃发的羽林卫手中递过去,最后到了许瑞云的手里,许瑞云爽快喝了一口,柳平文把水囊抢过去,红着眼狠狠喝了一大口。 李宣不明世事,见大家都喝,也闹着让柳平文喂了他一口。 宋虔之伸出一只手:“谢众位兄弟的信任,愿得先祖庇佑,能抢在刘赟篡权之前,搬动白大将军,为我大楚百姓,利剑出鞘,大杀四方,扫平天下之不平!” 十数只手叠了上来。 吕临的手最后放了上来,他环视一圈,高声道:“除奸佞,诛暴君!” 烈日当午,飞瀑激流,这十数人的豪言壮语,响彻山林。 · 帷帐中,昏睡了两日的陆观终于醒来。 “孙秀,传太医。”从陆观浑身是血被送进宫,苻明韶就让人把他安置在寝宫之中,他亲自照料,寸步不离。 等到陆观醒来,苻明韶总算肯去用膳,便是嘴里吃着粥,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榻上的人。 那道灼灼的目光,陆观仿佛没有察觉到,只是一一回答太医的问题。 苻明韶用膳毕了,斜斜坐在榻边,握着陆观的一只手,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苻明韶摩挲过层层叠叠的绷带,眼未抬,沉吟道:“舜钦这只手,险些就废了。” 陆观想抽回手,又硬生生忍住,以免刺激到苻明韶。 他斟酌片刻,谨慎答道:“周先不愧是麒麟冢出来的人,连我也无可奈何。” “见着宋虔之了?” “没有。” 苻明韶眼中疯狂燃起一束光,趴到榻上,与陆观近在咫尺之间,让陆观避无可避只能直视他的双眸。 “这么说,他还有可能在城中?” 苻明韶紧紧盯着陆观的唇,指缝中毒针蓄势而发,只要陆观说一个“是”字…… “微臣不这么认为。” 苻明韶紧跟着问:“为什么?你不是没看见他出城吗?”他略略侧着头,右眼斜向上盯住陆观,他的脸色已然很不正常,苍白中泛着一层青蒙蒙的死气,瞳孔里闪动着暴戾与疯狂。 “周先既然进宫带走周婉心,紧跟着侯府大火,禁军不得不调动到安定侯府灭火,一行身份不明的人,从东南门突破冲出,臣与周先一战,他抵死反抗,若是周先要一人出城,即便禁军守卫严密,也不是难事。麒麟卫的威力,陛下比臣更为清楚。而宋虔之,身负武艺,他若是在城中隐匿数日,里应外合,也能逃出京城。周婉心是宋虔之最珍视的人,这么大的牺牲,绝不会只为了让宋虔之一人逃出京城。” 苻明韶双目鼓突,侧身坐到一旁,桀桀笑道:“说下去。” “他们一定带走了李宣。李宣已经疯癫,完全不会武功,禁军截下的煤渣车中,应当就藏着李宣。臣当时命人将车上煤渣卸下,正要查验,羽林卫中突然起了混乱,一半当值羽林卫未能及时反应,臣……也败给了周先。”陆观不能长久说话,脸色苍白,显得很是吃力,靠在枕上喘息。 苻明韶少时便与陆观同席学文,从未见过陆观伤病的模样,他嘴角溢出一丝血来,额头因为忍痛爆出青筋。 苻明韶抚上陆观脸上生生剜开的那个疤,细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陆观不动声色地往后躲,被苻明韶用力握住了下巴,只得将疤痕展露在苻明韶的面前。 而苻明韶眼神已很不对劲,陆观抬起眼,与苻明韶直视片刻,只觉得面前的人陌生而诡异。他根本无法从苻明韶的表情判断出,他是否已经相信自己的说辞。 “朕已命李晔元发令给各州,全国缉捕宋虔之。你睡了两日,朕怕是那逆贼还在城中,便让人将周婉心的尸身,悬挂在城中北门。” 陆观牙齿磨出一声响动,他颅内震颤,腮帮紧绷,低垂着头,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苻明韶道:“挂了这一天一夜,也没人管,朕便已经确定,宋虔之一定已经逃出京城。” 陆观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至于李宣,一个疯子,能成什么事。”苻明韶笑扭过头来看陆观,淡道,“再过十一天,便是立后大典,礼成之后,朕就让刘赟率军赶赴风平峡,将黑狄人尽数诛杀。” 陆观尽力稳住呼吸。他不能,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舜钦,朕这一回,是不是长大了?” 陆观尚未作出反应,苻明韶已靠到他的肩头,不顾陆观身上俱是伤,用力将他紧按在怀中。 陆观痛哼一声。 苻明韶眼底翻腾起隐秘的兴奋。 “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我就是大楚名正言顺的君主。”他凝望虚空,看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宫侍在外禀报,说宰相李晔元求见,苻明韶回过神,起身披起龙袍,站在那里,朝陆观轻轻地笑了笑,问他:“朕这一身,够气派吧?” 陆观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待苻明韶离开寝宫,他才能够顺畅呼吸,脸色青白变换,太监捧药进门,陆观一闻到药味,立刻便吐了,连黄黄的胆汁都呕出些许。 太监吓得呆立当场。 “药。”陆观向他伸出手。 那小太监忙不迭捧药过来,要喂陆观喝。陆观劈手夺过药碗,将还烫的药汁灌进嘴里,一气喝完。 殿内只余下陆观一人,他摊开几乎被切断的手掌,掌中绷带被血水浸透,红得眨眼。 陆观一番急促喘息,双腿痉挛片刻,整个身躯松懈下来。陆观平复下呼吸,躺在被中,他眼睛一直睁着,直至药效令他神智昏聩,陆观陷入睡眠。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李白的《丁督护歌》全诗、《战城南》最后一句。 “杀人安人……虽战可也”引用《司马法》。 被案子搞到脑壳痛,有问题日后再改了。 ☆、潜龙在渊(叁) 京城的大雨持续了五天,中间时断时续,地面却从未干透过。 籽矜站在廊庑下,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她感觉很是舒适,不禁闭上了双眼,任由细沙一般的水雾沾湿面庞。不知不觉间,她便朝院子里迈步,脚步将要踏下石梯,被丫鬟忙忙拽住手臂,一个大力拉了回来。 “姨娘这是做什么?下着雨,也不怕着凉。”丫鬟仔细瞧过,见这位新姨娘身上没怎么湿,才放下心,搀她到屋里去,一面走一面唠叨。 这一幕恰好落在书房朝南窗户中,站着的两个大男人眼里。 “相爷好福气,新纳的姨娘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相爷后继有人了。”兵部尚书秦禹宁鬓角添了不少银发,脸庞也瘦得凹陷进去,才过不惑之年的男子,竟现出老态。 李晔元面色红润,含笑道:“希望能顺利诞下个儿子。” “那便祝相爷早日如愿以偿了。”秦禹宁客套话说过,眉心仍然紧锁。好在李晔元没刻意同他兜圈子,主动起了话头,问他是何事来找。 “陛下不是让征兵吗?春耕时节,青壮年都在家中务农,冬天里死了太多人,一时半会也征不到多少兵丁,总不能上各家各户生拉硬拽去。”秦禹宁口干舌燥,见桌上有茶,连忙喝了一口,这一口便喝去大半盏茶。 “此事不急。”李晔元淡道。 秦禹宁奇了怪:“相爷,陛下四月初九的婚期,册封大典一过,刘赟势必就要带兵出征。朝中上下不知,你我可是心知肚明。阿莫丹绒的坎达英已经命长子多琦多带着他的鹰翼骑师从凉都南下,顺着西莫西尔河,不出七日就能到达我大楚北境,这支骑师虽然只有两千人,却是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不得不防。多了个刘赟未必不是好事,黑狄交给刘赟,尽快调白古游回北地。否则,腹背夹击,难道让皇上再次逃出京,总不能刚刚西巡回京,又再度南巡。” 李晔元道:“陛下让你征兵十万,你就报上去八万,让刘赟带着自己那两万人南下,沿各州收编新兵。” “可是……可是现在征兵不足一万……”秦禹宁紧皱眉头。 “等到开战,局势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李晔元神色平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秦禹宁呆若木鸡,不解其意,正要再问,李晔元突然出声:“我对先师,也是很敬重的,太傅故去前的五年内,我们常有书信往来。” “李相……”秦禹宁失笑。 “大皇子谋逆一案,周太傅曾捎信与我,让我在朝堂上极力赞成将其处死。” 秦禹宁面色倏然苍白。 “种种因素作用下,大皇子保全至今日,如今看来,却是幸事。”李晔元凹陷的眼窝中,一双洞察世事的精明眼眸盯住了秦禹宁,“你是兵部尚书,比我清楚,一旦阿莫丹绒与黑狄形成掎角之势,则我大楚,真正陷于绝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李晔元放下茶盏,收回视线。 笼罩着秦禹宁的威压撤去,他动了动脖子,艰难吞咽下口中的茶水,但觉整个口腔都陷于麻木苦涩。 “相爷这番话,卑职只能当没有听过。”秦禹宁起身拱手,慌忙辞去。 李晔元起身,绿得有如墨色的南绸直裰随着他的步履而动,无风自起。他取出鸟笼托盘中藏着的象牙小管,将黄澄澄的小米细细匀入,颗粒未散。 窗外细雨微风,雨势渐歇,不过是喂鸟的片刻之间,天已放晴,将宰相一半身形纳入光斑,另一半,则藏在书房的昏暗阴影之中。 李晔元悠闲地喂完鸟,叫人备车,他更衣进宫,要去探视久病在后宫的周太后。 · “陆大人有所不知,两年前中秋宴时,陛下就特许李相时时进宫探望太后。那时太后常常要协助政务,陛下顺水推舟,便准了。这一年内,风头吹得怪,李相也收敛不少,规行矩步,不常到后宫去罢了。”蒋梦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陆观手中,令他手指合拢,使得那东西紧紧停留在陆观的掌中,和颜悦色道,“趁李相在,咱家在跟前,反惹太后忌讳。赶巧过来一趟,将大人要的东西送来。” “多谢公公。”陆观松了口气。 他无法出宫,想不到蒋梦找上门来,问他安定侯府的情形。陆观本以为是太后的意思,谁知蒋梦遮遮掩掩之下,两人聊着聊着搭上了话。原来宋虔之曾帮过蒋梦不少大忙,有两桩是救命的大事。 背信弃义的事陆观见得太多,想不到一个太监竟还记着宋虔之的恩情。在被扑灭的火场中,陆观捡走一个小小的铜匣,按照计划,他会在重伤之后被带走,于是离开侯府之后,他找了个地方将这铜匣藏起,预备过后去取。 陆观没料到的是,苻明韶不打算放他出宫,把他留在了寝殿之内,在京中他可以找左正英,可以找吕临的祖父,甚至找到林舒、姚亮云,这些人虽不一定靠得住,看在跟宋虔之少时的情分,或多或少也能帮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忙。 到了宫里,陆观才是真正的寸步难行。 蒋梦的出现,让陆观大喜过望,现在蒋梦将周婉心的遗物取来,陆观很是感激。 蒋梦却道:“陆大人有事但凭吩咐。” 陆观神色复杂。他身边十二个时辰,都有宫人照料,也就有人随时将他这里的情形禀报给苻明韶,蒋梦找他容易,他找蒋梦则很难。 “大人放心,寝殿的宫侍,都是孙公公的人。”蒋梦向外扫了一眼,殿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他起身,一面放下垂挂在榻边的帐幔,一面悄声朝陆观说,“有事随意让哪个小公公过来,或者直接找孙秀也可。” 等蒋梦离开,躺在榻上的陆观突然坐了起来,扯得腰腹一阵剧痛,他忍过那波疼痛,额头渗出冷汗,用没受伤的左手打开铜匣。 里面是信纸。 陆观拿起来看了看,见到是给宋虔之的信,匆促扫了一遍。周婉心的意思,让宋虔之拿回宋家的宅子,房契也在铜匣里。安定侯府的宅邸,乃是先帝下旨,为周太傅之女出嫁兴修,想不到房契在周婉心处,房契上写的,也是周婉心的姓名。安定侯白捡个侯爷做,娶个贵女为妻,一家人鸠占鹊巢,搞出许多事情,将明媒正娶的发妻逼出家门,住的还是天恩厚赐给周家的府宅。 陆观瞳孔一缩。 信纸下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只有二指宽,陆观看不出成色,却突然想到,当初给周婉心磕头,她收回为报答对儿子救命之恩的那块玉,说与周太后雕刻凤印的玉石同出一体,要等日后再给他。 陆观手指拈起玉佩,玉质温润,摸上去是凉的,被他死死攥在手心。良久,陆观吁出一口气,沉沉闭目,睁眼时将玉佩挂上脖子。 陆观一手隔着布料,触到凤形玉佩,那玉佩恰好垂挂在心上,他将单衣扯起穿好,颤着手覆住玉佩。 趁着苻明韶尚未下朝,陆观叫来一名小太监,小太监去请蒋梦又来了一次,看到陆观将铜匣还给他。 不用陆观多说,蒋梦便表示会将东西藏好。 午膳时,有人来报,苻明韶陪刘赟父女用膳去了。大婚在即,刘赟进宫愈发的勤。 前两日陆观伤口愈合很快,从昨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溃烂。此时腹部又是隐隐作痛,陆观本想小睡一会,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却梦见周婉心的尸身被悬挂城头。 一声粗喘之中,陆观眉头紧皱地坐起身,他掀开被子,看到绷带上渗出血来。 恰好苻明韶走进殿内,一眼看见陆观曲着上身难受的样子。苻明韶语气惊慌,招人去叫太医。 当值的何太医入内,为陆观把脉之后,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何太医,陆卿的伤势究竟如何?前两日已有起色,怎么突然又会血流不止?” 何太医不敢直言,斟酌着回话:“刀口入肉太深,陆大人是天生火体,前两日用药过猛,于陆大人的体质不合。微臣需将陆大人的伤口重新处理一次,剜去腐肉,另行上药,方子可是出自章太医之手?” “正是。” “陛下,章太医用药素来有些急切,并非不好,只是于陆大人不相宜。待微臣重新用药,就会尽快好转。” 何太医是陆观和宋虔之到容州治瘟带去的大夫,趁着为陆观上药时,苻明韶短暂地离开。 何太医将声音压得极低,朝陆观快速地说:“你伤口上的药里加了东西,不会要命,但会延长痛苦,使得伤口无法正常愈合。据我所知,章太医行医自有一套原则,并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陆大人在宫里,要小心提防。”说话并未影响何太医手上的动作,他用烧得通红的小刀剔去腐肉,伤口处新鲜血液渗出,止血粉令陆观无法言语,他被中的腿都疼得弹动起来。 陆观用左手按住了腿。 剧痛里何太医在陆观耳畔悄悄留下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兴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双目圆睁地瞪住何太医。 何太医避着陆观的眼,不与他直视。 陆观紧紧抓住何太医的手臂,想让他说个清楚。 这时苻明韶已更衣完毕,入内来。 为免惹得苻明韶怀疑,陆观只有松手,汗水将陆观乌黑的头发浸湿,散发贴在脖颈之中,古铜色的肌肤里那一根红绳惹起苻明韶的注意。 “这是什么?”苻明韶问,以小指勾出陆观颈中的红绳。 “臣这些年,寻到一些父母的消息,这是臣的母亲托故交转给臣的。”陆观神色黯然,他脸色灰败,满脸都浸着汗,素来坚毅的眉眼现出疲态,仿佛是囚于笼中无计施为的一头猛虎。 “朕前几日,怎么不见你戴?” 陆观轻轻勾回玉佩,放回衣服里,淡道:“一直戴着,陛下未曾留意。” 一件小小配饰,苻明韶没有多过问,将陆观按在榻上,扒开单衣,细细察看他的伤口,新包扎过的伤口看不出什么来。 苻明韶眼眸闪动。 陆观极力向后靠,眼见避无可避,突然出言:“大婚的吉服,陛下可试过了?” 苻明韶心生厌烦,从榻上下去。 “还没做好,朕已过问,最早要初七才能赶制出来。” “到时候……”陆观顿了顿,轻声道,“陛下试给臣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苻明韶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展露出笑意,语气轻松,“好,穿给你看。” 陆观想起苻明韶在衢州迎娶当时的太守之女,那一场婚事办得极其简陋,后来册封大典,皇后的母族不够显赫,且与苻明韶早已经成亲,在周太后的操持下,勉强算是不失体面地混过去。 陆观那时不在京城,后来听人聊起,说皇帝崇尚节俭,连烟花、灯会,全都免了。 这一次,换成刘赟的女儿,看来要大操大办。陆观一时又想到在林舒那里,林舒拿着户部的算盘算的那一笔账。 朝廷增税,不知有多少人家又要卖儿卖女,吃不上一顿饱饭。 自打陆观住进皇帝的寝殿,苻明韶就搬去暖阁住,在寝殿里批折子,无事时能在寝殿里待一整日。 因此,陆观对苻明韶的观察最为直接。 他很清楚,何太医离开前留下的那一句悄声耳语,并非虚言。 “皇上,像是中了什么慢性毒,喜怒无常,时常胸闷呕吐,脸色发青,食欲消减。” 比起何太医会告诉他这个,更让陆观诧异的是,何太医没有直接将此事告知苻明韶。 当天夜里苻明韶离开后,陆观早早睡下,半夜里口渴起来找水喝,他一只手轻按住伤口,缓解疼痛,缓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难得是一夜清朗。 京城下午就放了晴,此时的夜空,月明星稀,十分好看。 陆观一手摸着玉佩,被窗外树梢上叽喳的一对儿鸟吸引了注意,待他回神,已经是鸟去梢头空。 五日了,宋虔之应该在去孟州的途中,一连数日都在骑马,腿怕是又磨破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服侍他泡脚,提醒他上药,吃饭应当不成问题,出京数次,他那点儿贵族子弟的娇气早已消磨殆尽。即便知道宋虔之不会再叫苦叫累,陆观仍觉心中紧紧地被人攥了一下,呼吸猛然一滞。 微风徐来,陆观最后向窗外望了一眼,不知道风平峡下,未来几晚是否也有这样好的月色,或是怒涛万里,波诡云谲? ☆、潜龙在渊(肆) 宋虔之一行人抵达孟州是在离京后的第六日夜里,天黑后孟州城门就紧闭不开,离京匆促,宋虔之从诏狱出来,身上就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书、印鉴。 黑黢黢的城墙上,守城的一名将领拿火把朝下看了一会,隔得很远,但城下叫骂的声音让将领觉得熟悉。 “龙将军。”小兵唤道。 龙金山已手持火把跑下城楼,吩咐人放下吊桥,开城门。 “去哪儿?”宋虔之等人被龙金山安排上了一架马车,直奔他在孟州城里住的府邸。 宋虔之憋了一肚子问题。 路上龙金山什么也没说,屡次推开车门催促车夫快点,嘘寒问暖,不胜热情,就是不说战况不谈正事。 宋虔之算明白这一路别想问出什么来,索性静了,靠在马车上休息。 这时,龙金山才仔细打量宋虔之。京城传了缉捕令到各州,宋虔之黑了些,也瘦了。龙金山忆起第一次见到这年轻人,一派贵族天生的优越气质,少年郎皮肤白净得跟个姑娘家似的,神色也是春风得意,自有一股底气蕴藏在眉宇之间。现在成熟稳重了不少,眉心总是有一缕褶皱,仿佛在担心什么。 马车驶入一条小巷,龙金山住的地方是李奇拨给他的一处祖产。李奇随父亲在孟州安家以后,数十年间,小有积蓄,房屋买得几处。 进院之后,有两名小厮过来服侍,给众人安排客房。 宋虔之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这里不比在京中,也不比孟州知州的府上有大澡池子,只能角房排队,一个一个来。因李宣要闹,宋虔之便找小厮要来一口一人高的大木桶,把李宣剥光泡进去,给李宣一个丝瓜瓤,李宣眼睛睁得大大的,自己就安静了,专心地擦洗自己的身体。 一路上风吹日晒,有两天是冒雨前行,宋虔之闻得习惯了,不觉得身上臭。直到进澡房脱衣服,在散发着洗浴用的香膏味儿的蒸汽中,不由皱眉,把鼻子从脱下的衣袍上挪开,远远把衣服扔进一只大木桶,放到澡房门口去。 李宣泡着,宋虔之用水瓢往身上浇水,小腿、大腿的肌肉酸痛在热水刺激下疏散出来,水瓢搭到肩膀,水珠仿佛一片推开的绸布,波纹顺着肌肉向下蔓延。 宋虔之冲得差不多了,浑身舒爽地转过脸就撞上李宣正定定看他的眼。 李宣比他年纪还大,眼神却澄澈天真如同一个小孩。 宋虔之叹了口气,走到李宣身后,给他洗头,李宣乖乖巧巧地坐在桶里,宋虔之给他搓泡泡,他就玩水,不断把水向后拍,但基本没法拍到宋虔之的脸上,仅仅这样他已高兴得手舞足蹈。 等宋虔之和李宣两个人都洗干净从澡房出来,院中树下,赤着半身的龙金山已摆好了酒菜,正和许瑞云聊得热火朝天。 许瑞云敞着袍子,冲宋虔之招手:“快点,这酒还不错。” 李宣沾榻就卷着被子滚到床里去睡,宋虔之把他的头发从颈窝和背下面捞出来,用干布揉了会,马马虎虎地摊在枕上,趿着木屐出去。 许瑞云示意他挨着自己坐。 “周先呢?”宋虔之呷了一口冰沁沁的梅子酒,倍感意外地挑动眉毛,“不是很甜。” “龙兄弟亲手酿的。”许瑞云往西面亮着灯的一间屋子投去一瞥,努嘴道,“不知道他在墨迹啥,娘们唧唧的。” 数日奔波,大家都很劳累,得享清风明月,是宋虔之没有预料到的。 此时的孟州城,龙金山的家里,凉风习习,得以品尝滋味不错的梅子酒,桌上细切了四盘卤味,两碟腌渍的辣菜下酒。夜风潮湿,夹杂着院中草木微苦的气味、泥土的腥气,龙金山身上的臭汗味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祁州跟着白大将军吗?”宋虔之觉着热,裤腿挽到膝头。 “将军命我领兵五千到孟州支援李奇,才到没几天,这宅子是李奇的祖业,借给我住。黑狄人重修了过江桥,最近有些按捺不住,时时滋扰风平峡下的几个县份。明日李奇和我将带大军向风平峡进发,争取夜里发动进攻,先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再用五天,拿下风平峡,把战线往东推进。”龙金山仰脖喝了半碗酒。 梅子酒本是很小气的喝法,龙金山直接以青梅入瓮,一碗接一碗的喝,喝酒当灌水。 “祁州情形如何?”宋虔之想了想,又道,“东明王还在祁州?” “孙逸不敢过江,祁州有白大将军,不会出什么事儿。”龙金山欲言又止。 “你信不过我?”宋虔之看一眼许瑞云,“还是信不过他?” 龙金山摆了摆手,拇指抹过鼻子,“许兄弟也是镇北军出来的,咱镇北军的人,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那是这个。”龙金山竖起拇指,满眼激赏,叹道,“只恨落草多年,白费了许多光阴,早知有仗可打,我早参军去了。原也想不到,黑狄狗会真有胆打过来。管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去。东明王一家子也是怪,就是个没有圣宠的闲散王爷,将军让他们一家北迁,你们知道有多少祁州人想出城,想往北走,朝廷下了死命令不允许祁州百姓北撤。要搞一封出城令,二三千两白银,还不一定寻得出塞银子的缝缝来。东明王年纪小,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他那个娘,非是不答应离开。说要与祁州城共存亡。东明王府还养着两千私兵,原说是数百人的亲兵,王府和封地自卫所用。结果压根不是这样,探报发现东明王府养了不少兵,囤在城外一处军营。” “给朝廷发现了,这是死罪。”许瑞云食中二指屈起,在石桌上叩了叩。 “但东明王……”龙金山斟酌了一下措辞,“王府开了自己的粮仓,将存粮都送到了军中,他还亲自送了十万两白银给将军作为全军军饷。你们不知道,镇北军的军饷,向来是欠发,卯吃寅粮,早已经不知道欠到什么时候去了。虽然也是杯水车薪,但这短短的五个月,你们是没见到地方官员的嘴脸,一见到武官,就是一脸吃了粪。” 宋虔之看了一眼卤牛肉片,收回筷子。 许瑞云道:“那就不管,真要是打上门了,先让这些文官上去填,填得守不住了再出手。” “让他们上去送人头么?那怎么成。”龙金山反应过来许瑞云在说笑,笑笑喝酒,喝了口酒,看向宋虔之,“京中发缉捕令到各州抓你,犯什么事了?你们要去祁州,会有重重关卡……”他话声一顿,转而问道,“你们一路怎么过来的,闯过来的?” “没有。”宋虔之道,“到孟州才发现处处设了关卡,北面尚未如此紧张,官道增设关卡,我们可以走小路,给点银子,找当地人带路,有捷径绕过来。只有孟州城,被你们封锁得滴水不漏。” “你就这么相信孙俊业会放行?” 宋虔之喝了口酒,看龙金山:“这不是被你撞上了。” 龙金山不置可否,喝干一整碗酒,起身道:“明日我派人送你们出城,今夜就在我这里好好歇一晚。对了,阿莫丹绒王庭已派坎达英的长子带兵南下,不知消息是否传到祁州大营,我多方打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军报似乎没有送到白将军那里。是时候班师回朝了,孙逸翻得起什么大浪?” 许瑞云与孙逸还算熟悉,沉吟道:“仅是这两州,他还坐不稳,除非自找死路,他不会贸然向北开进。朝廷让白将军去祁州,原是要把人拖住,寻个殆误战机的由头,让刘赟上位。” “不说这些了。”宋虔之端起酒盏,朝龙金山举起,“多谢龙兄今日放我们进城。” 龙金山深深看宋虔之一眼,一手提起酒坛,注满酒碗,一饮而尽。 当夜一顿酣睡,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龙金山让宋虔之等人扮作他的手下,穿过孟州城,持他签发的镇北军手令,以镇北军探兵的身份,一路南下。 众人只顾赶路,累极了才找地方歇一晚,宋虔之一直感到身体不适,憋着没说。 一会耽误行程,二现在大夫不好找,药材也紧缺。初八那天上午,路上太阳太大,宋虔之竟从马上栽了下去。一行人只好在最近的城镇找了大夫,给他灌下两碗药去,让宋虔之从傍晚就去睡。 由于睡得太早,才到傍晚,宋虔之便醒来,他翻身坐在榻边,满脸茫然。 宋虔之摇摇晃晃地起来找水喝,口干舌燥,嘴里发苦,喝的水也是苦的,喝完整个人一步三摇地回到榻边坐着,屋子里都是黄土涩涩的气味。 这是一间农家的泥瓦房,他坐在那,抬起一只手按住心口,不意碰到一件硬物。宋虔之勾出脖子上的红绳,红绳末端是那枚他娘亲手为他戴上的凤形玉佩,他捞起玉佩来,在唇边吻了吻。 得睡觉,才能尽快好起来。宋虔之模模糊糊地想,脚还悬在榻外,就那么伸展脖颈埋在被子里睡了。 · 四月初九,立后大典,刘赟之女出嫁,嫁妆绕城三周。谁也不知道刘赟仅被召回京城一个月,怎么就能敛财如此之巨。 这场热闹从天刚亮,持续到傍晚,城中亮起灯楼,烟火安排在戌时。 整座皇城喜气洋洋,这一夜不设宵禁,城防从天不亮就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运送鲜花、肉食、美酒,还有一队特殊的客人,是阿莫丹绒的大王子多琦多。 从多琦多一露面,官员便都议论纷纷。 只有礼部尚书荣晖,拖着老迈病体,过去同多琦多对谈。 秦禹宁袖手走到李晔元跟前,低声道:“相爷可知道,多琦多今日会来观礼?” 李晔元分出一只眼看他,继而双眸半闭,老神在在:“你可别动什么心思,他身边的二十余人,都是绝顶高手,百步以内,杀人无形。”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多琦多及其左右都交了兵械,已是暖春,整座宫殿里洋溢着温暖甜腻的花香。 秦禹宁收回目光,朝李晔元耳语:“李相,怎么多琦多还带了一个楚人。” 阿莫丹绒人高鼻深目,肤色较深,鼻子如同鹰嘴,使得整个面部尽显凌厉阴鸷。 “在大楚找不到门路,另谋高就了吧。”李晔元道,“与其在这监视多琦多,你不如找孟鸿霖,让他加强今晚的守备。” 李晔元不再多说,其他各部官员纷纷过来与宰相见礼攀谈。 秦禹宁多看了两眼多琦多身后五六米处那名楚人,一想,李晔元也没有说错,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出去找孟鸿霖,让禁军重点盯住那二十几个阿莫丹绒人。 酉时末,迎亲的队伍将皇后接进宫门,刘赟这才姗姗来迟,立刻有文武官员上前口称大元帅。 李晔元坐在席上,正闭目养神。 戌时初,大量烟火喷射而出,将喜悦的欢庆推向高潮。 灯楼上下皆被点亮,一万二十四盏彩灯,汇成一座飞龙舞凤的巨灯,于城中轴线上昂首向北,与皇宫正门外鼎立流光华彩的另一座灯楼遥相呼应。 大殿内上首侧座是久病初愈的太后,一身沉重朝服,以黑红二色为主,金线勾勒凤纹,沉重的头饰下,太后修长昂扬的脖颈显得格外脆弱。 蒋梦捧着一个小盒子,太后以宽大的广袖遮挡住嘴,从宫侍手中接过水,吞服下药丸。 只消片刻,周太后容色恢复了红润,坐姿也愈发挺拔。 吉时到,庄严低沉的乐声响遍大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多琦多扭回头来,不再与手下交谈,遥望着宫殿门外,众星拱月一般,在喜娘和宫侍随行下,踏上厚毯的帝后二人。 黄莺般曼妙的歌声响起,那唱歌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宛如仙乐,将一股寒意灌入到在场众人灵台之中。 香气缭绕,神女欢唱。 多琦多眼神迷醉起来,不禁握住酒盏,浅浅呷了一口。 多琦多身后不远处,生着一张楚人脸孔的臣下悄然走到他的身边,举起一边袖口,一股刺鼻气味钻进多琦多的鼻孔。 远道而来的阿莫丹绒王子顿时清醒过来,他放眼望去,殿内文武百官,俱是满脸喜悦,眸光迷醉,仅有几人尚能维持清醒。 礼官宣读太后懿旨,声如洪钟,看去也与常人一般无二。 多琦多视线滑过去,慈眉善目如同一尊菩萨的那位独得荣宗专宠的周太后,正面露微笑地望着天子和他的新皇后。 然而,这堂上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木偶戏,那些神色迷醉的大楚朝臣,眼神涣散,甚至无法维持端正的坐姿,多琦多一只手按在膝上,被身边带来的臣下牢牢抓住。 臣下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顷刻之间,多琦多便懂了,李明昌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李明昌给他闻了那刺鼻的气味,他立刻就清醒过来,看来,这殿内的香大有问题。这让多琦多想起李明昌的父亲,精通秘技的李谦德。 清越的钟声被敲响。 女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天子握在手中正要交给皇后的凤印倏然坠地,谁也没能反应过来,皇帝突然伸出双手,捧住皇后的头脸。 女子心头一跳,红纱之下,双颧绯红,满目流转娇羞美意。 仅在片刻间,她听见自脖颈传来的恐怖折断声,那是骨节错位,筋断肉裂带来的死亡之音。 凤冠倏然坠地,皇后脖颈扭曲地委顿在地。 直至刘赟发出一声怒喝,拔剑自案后跃出。整座大殿陷入空前的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成婚的步骤是胡来的。 周末愉快。 ☆、潜龙在渊(伍) “保护圣上!”李晔元振臂一呼,侧身从桌案后追出,跑上台阶。 刘赟坐在百官之首,李晔元又是文官,且刘赟是整个大殿中唯一没有解剑的大臣。 孟鸿霖领着羽林卫鱼贯而入。 蒋梦拽起太后,朝支撑大殿的巨柱后躲,他展开双臂,老母鸡一般地将周太后挡在身后护着,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殿门移动。 孟鸿霖拉开弓箭,虚起一只眼,他的视野里——刘赟向苻明韶挥剑砍去,内侍总管孙秀手持卷轴一冲而上,一把将苻明韶拽到身后,李晔元不顾一切扑上去拽住刘赟左臂,被刘赟挥开。 孟鸿霖手中的弓箭几度改变方向,然而刘赟移动速度太快,他勾住弓弦的手指僵硬发白,冷汗从额头沁出,人影不断打在孟鸿霖颅内。 刘赟眼眶通红,口中暴喝一声:“昏君!为我女儿偿命!”随即长剑刺出,一剑贴着孙秀肋骨缝隙扎穿他整个身体,透背而出,带血的剑锋刺向躲在孙秀身后的苻明韶胸口。 混乱中,阿莫丹绒语怒吼着什么。 大楚群臣无不在注视场中变幻,寻隙营救天子。李晔元腰际撞在桌案上,摔得极重,一时无法站立,面孔皱在一处,表情十分痛苦。 二十余名阿莫丹绒使臣跃出,抢上前去。 孟鸿霖大喝道:“保护陛下!” 多琦多身后的楚人大喊:“保护大楚皇帝!” 羽林卫纷纷往前冲,挡住向殿中央涌的阿莫丹绒人。 就在此时,刘赟一声怒喝,魁梧身躯向后一仰,他一只手按住颈侧,难以置信地双目怒瞪,抬起手,手掌及指缝中俱是黑血。他的视线定在大殿西南方向,继而轰然倒地,长剑脱手,直直戳在半空。 秦禹宁顺着刘赟的视线看去,一袭宫侍绿袍的人影匆匆从众人身后闪过,滑向殿门,转瞬已经不见人影。 秦禹宁朝孟鸿霖大吼道:“孟统领!有人跑了!快追!”接着他跳上桌案,振臂高呼,“谁也不许离开!所有人!一个也不许离开大殿!” 孟鸿霖手忙脚乱向手下下令。 多琦多朝手下高声喊了一句阿莫丹绒语,二十余名他的手下撤回到他身边。羽林卫不敢轻举妄动,仍以出鞘的长刀相对,并迅速以苻明韶为中心收缩成百人的人墙。 孙秀一手捂着伤口,咬牙切齿从肋骨之间拔出长剑,同时大叫一声,令闻者悚然一惊,那痛楚从叫声中穿透在场众臣的耳膜。 “保护陛下!”太监总管孙秀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羽林卫如从梦中惊醒,一名侍卫上前向刘赟的尸身补了一刀,接着又是好几刀。 李晔元扑倒在地,朝苻明韶下跪,颤声道:“陛下受惊了。” 苻明韶满眼混乱,一手扶额,向后退出几步,眉头用力一皱,低头间正对上脖颈扭曲死不瞑目的皇后,大红头纱、灿金头饰,衬得皇后的脸愈发黧黑。 不远处,扑倒在地的刘赟身下,俱是鲜血。 “都住手。”苻明韶喃喃道,他脚步虚浮,整个身子摇晃着,被李晔元搀扶住。 苻明韶面上充满震惊、疑惑、后怕,愣了愣,挥手甩开李晔元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快速收手后退。 整座大殿红黑交织的艳丽色彩在苻明韶面前一晃,天旋地转,他坐倒在地,张了张嘴,沙哑地向仍在往刘赟身上补刀的羽林卫怒咆厉喝:“都住手!当朕死了吗?朕叫你们住手!” 那名侍卫砍得满眼充血。 孟鸿霖快步上前,抓住侍卫拿刀的手,劈手就是两个耳光。 侍卫被彻底打醒,惊慌失措地下跪。 “李相。”苻明韶沉声吼道。 李晔元上前下跪。 “让人彻查,朕的饮食、香料中是否有扰乱神智、使人发狂的药物,一定要查出凶手。”苻明韶手掌用力揉自己的眼睛,抬头时双目血红,眼角沁出泪雾,眉峰隐忍地轻颤,“今日宫中之事,封锁消息,不许泄露出去。两日后为皇后发丧,就说……说皇后体质羸弱,成亲之前,已经染病,不幸病亡。” 苻明韶看了一眼刘赟,挥挥手,疲累至极。 李晔元忙道:“臣知道如何处置,请陛下安心,一定不会让民间有所议论。” 苻明韶抬起头,向孟鸿霖伸手。 孟鸿霖诚惶诚恐地将皇帝搀扶起来。 随着苻明韶往外走,禁军让出一条路来,苻明韶脚步虚浮地走到多琦多的面前,苍白着脸,沉声道:“大王子远道而来,且就在宫中多住几日。”苻明韶声线颤抖。 多琦多身边的楚人朝他小声耳语。 多琦多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圈,薄唇勾起弧度,抱拳道:“宫中遭逢大变,大楚皇帝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请提出来。” 苻明韶摆了摆手,摇头道:“今夜大王子先歇息,明日朕再邀您赏花品茗。” 多琦多没有再多说,带着手下出门,孙秀吩咐人带这群特殊的使臣今晚住到迎春园。 禁军在整座宫殿里搜那名射杀刘赟的太监,直至三更时分,孟鸿霖回承元殿复命。 殿内有激烈的说话声,孟鸿霖于殿外躬身,扬声请示:“陛下,臣孟鸿霖请求复命。” 迎面就是一个人冲了出来,那人满头是血,标志性的太监细声弱气道:“孟统领请进。”孙秀反手抹了一把额头的血,迈出一步,身子虚晃,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被孟鸿霖扶了一把。 孙秀带血的手在孟鸿霖黑色地袍袖上收紧,他喘着气,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孟鸿霖,轻声道:“陛下心情不好,统领回话谨慎一些。” 孟鸿霖感激地看了孙秀一眼,想再把人扶得远一些,让孙秀坐下再进殿。 殿内传出苻明韶的声音:“孟鸿霖,滚进来!” 孟鸿霖眉头一皱,马上去看孙秀,孙秀正低着头,他身上有伤,脸色灰败,孟鸿霖心道自己想得太多,孙秀应当没留意到他的表情。 “孙总管,我就不送你了。”孟鸿霖松了手,换上一脸的诚惶诚恐进承元殿。 孟鸿霖身后,孙秀抬起头,他脸色很差,眸光却精亮,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 寝殿大门被推开,一身白裙的女子扑进门,瞪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眼尾泛着一丝红。 她砰地一声关上门,在男人冰冷的注视中摘下面纱。 陆观金皱起眉:“怎么是你?”他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扔在桌上。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袍子,敞开的胸怀以下,腰被层层纱布缠着,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柳素光。 “我……”柳素光用力吞咽,眼角渗出泪雾,“陆大人,请你救我。” 陆观眉头越皱越紧:“你做了什么?” “李明昌要杀我灭口。” “李明昌?”陆观还没来得及问李明昌不是远在阿莫丹绒王庭吗,就听见寝殿外匆促的脚步声,他抓过柳素光的肩膀,将她一把推出,力气之大,柳素光顺势滚进床角,帐幔垂落。 殿内开着窗,窗外微风拂动。 一个男子的声音伴随敲门声响起:“阿莫丹绒使者求见秘书监大人。” 陆观往榻上看了一眼,纱帘之后的卧榻上只能看见一堆被子。 门开,门中出现一张阴沉的男人脸孔,双眸如同猛禽的眼绽放精光,他衣袍大敞,腰部缠着绷带,应当是近来受伤,尚未痊愈。胸腹肌肉极为健壮,按在门框上的手上有肉眼可见的武人粗茧。 李明昌收回视线,垂首,恭敬道:“秘书监大人,我是阿莫丹绒使臣,有要事相商,不知大人是否方便。” 榻上柳素光面朝下趴着,堆起的四五个腰枕和被子挡住她柔弱纤瘦的身子。垂落在榻边的纱帘半透明,能看见李明昌隐约的轮廓,他随在陆观身后入内,并且关上门。 “门就不关了吧。”陆观扬起头,示意地朝门的方向努嘴。 李明昌一愣,含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大人放心,今夜我来找大人,是经过我们大王子同意的。” 数日前陆观就已听说多琦多到了京城,只想不到苻明韶会邀请多琦多进宫观礼,毕竟阿莫丹绒人也虎视眈眈。 “听说你们四支骑师已经到了北关之外,不知道大王子让你来找我,要说什么?”陆观顿了顿,喝了口茶,也不问来人喝不喝,从茶杯里分出眼来瞧他:眼前人官话说得标准,生就一张楚人面孔,如果不是多琦多带的译者,整个阿莫丹绒朝廷,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身份地位和胆量,行走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大楚皇宫。 李明昌将手袖在怀中,不动声色地向榻边扫了一眼。 陆观垂眸喝茶,似乎一无所觉。 李明昌唇畔展开笑意,和颜悦色道:“大王子听说秘书省直属于大楚皇帝,拟在阿莫丹绒朝廷中也建立一个只忠诚于皇室的机构,让我来向大人取取经。” 陆观轻嘲道:“养一帮走狗,还用千里迢迢上别国取经,闻所未闻。区区小事,让丞相亲自过问,多琦多没有这么蠢。” 李明昌呆怔片刻,嘴角弯起,继而放声大笑。 “瞒不过陆大人。”李明昌道,“是我待人不诚,让陆大人见笑。实不相瞒,我找陆大人,是给大人送一顶大大的官帽。” 陆观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抬头,扬眉直视李明昌:“说。” · 太后寝宫外守着的两名值夜太监被蒋梦打发走,他亲自站在门外,恰好是站在月光倾斜下来的地儿,稍稍向前走那么一步,就会沐浴在清亮皎洁的银光里。 太监的鞋子没有越出去半寸,始终待在那片黑暗里,对殿内传出的争吵他充耳不闻,甚至怡然自得地闭上了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噙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寝宫内,周太后卸去钗环首饰,脱去沉重繁琐的朝服,像是个寻常妇人,略施粉黛,系了一条烟青色的长裙。 才刚摔下去的勺子溅起的鱼汤,带着细微的油珠,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你这是发什么火?是我不想进宫来看你吗?我做梦都想每天留在这宫里,但这可能吗?除非我有不臣之心!”李晔元气极,胡须直颤。 周太后冷笑道:“你别院里的女孩,怀的是野狗的种吗?” “你……”李晔元表情凝固,转而呼出一口气,僵硬冰冷的表情如同春风化冻,突然和解,他以袍袖轻轻拭去太后手背上那点汤,轻声道,“你总不会希望,我李家后继无人吧?”他抬眼,眸中俱是温情,也是一个老男人的无奈,“为了你,我甘愿无后,我知道,你这一生,只爱先帝。” 周太后想说什么,被李晔元以食指按住嘴唇。 李晔元虚起眼,哄孩子一般轻轻嘘了一声,一只手抚上周太后披散理顺的乌黑长发,轻道:“便是你在利用我,虚与委蛇,我也认了。你这样的女人,全大楚哪儿有男人配得上?先帝他不过是运气好,九五之尊,已是走了九世的大运,我没这个福。今日这么多事,你不累吗?还跟我吵。我是不生你的气,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就算是你任性、不讲道理、性子急、做事思虑不够周全,有我在,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给你兜着。你说,还有谁像我这么孬,这么不是个男人?” “瞎说什么?”太后不满道,“越说越不成样子,我爹走之前怎么吩咐你的,都忘了?” 李晔元笑了起来,给太后盛了一碗汤,推到她的面前,哄道:“今晚都没吃什么,再喝点儿,你这病得,脸都脱形了,我看着心疼。” 周太后看了一眼汤,神情恹恹。 李晔元卷起袖子,将鱼汤吹得刚刚好,不烫嘴,一勺一勺喂她。 喝到第五勺,李晔元拿手帕给太后擦了擦嘴,专注地看着舀汤的勺,满满的,又不至于溢出来。 “既然没有动手,那我给你的药,藏哪儿了?那是宫中禁药,你拿着也不妥当。苻明韶是蠢钝一些,总还是皇帝,他说一声,你再说一声,两相抵触,你说宫里人,都听谁的?” “给我夹片笋。”太后没有回答。 而李晔元照她的吩咐,温柔地喂她吃菜用饭。 周太后吃得差不多了,长吁出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李晔元,她抬起手,摸了摸李晔元的脸,李晔元老了,这令她心中难受,一口气在鼻腔中阻塞半晌,鼻翼才轻轻颤动,不露痕迹地让这口气呼出去。 “苻明韶还不能死,通往祁州的路被全线封锁,我的懿旨下不到东明王府去,也没有一个可靠的办事人。阿莫丹绒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会扑上来,必须等东明王母子进京以后,苻明韶才能死,否则他没了,大楚就没了,还争什么斗什么?”太后道,“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事败,便是成王败寇,苻明韶不是我的亲儿子,正如我可以狠心杀他,他对我动手也绝不会心慈手软。他连亲生父亲、结发妻子都能下得去手,何况我一个毫无亲缘关系的嫡母?” 一只虫子爬进蒋梦的脖子里,他眉头皱了皱,抬手在锁骨附近轻按,布料下面,虫子小小的身躯凸起一点儿,被按住了下嘴就咬。 蒋梦眉头更深,手上发力,少顷,舒开双眉。 他探手进去把死掉的虫子捉出来,那虫子已经被按爆了身,黑色的浆混着人血弄脏了蒋梦的手指,他耐着恶心把虫子弹飞进夜色。眉头皱了又皱,总觉得锁骨那儿又辣又痒,挠了几次,内里反而肿起一个包。 ☆、潜龙在渊(陆) 李晔元神色复杂地注视周太后,沉吟片刻,道:“可这药放在宫里,一旦被搜出来……” 周太后眉头一拧:“谁敢搜我这里?”她唇角不悦地下拉,淡道,“就算是苻明韶,他也不敢让禁军搜查我的宫殿。而且,我自有打算。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李晔元叹了口气,眸中涌现宠溺,放下筷子,柔声道:“不就是派人去祁州接东明王进京吗?我来办。”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但也要当心。”太后想了想,说,“今日你行事,就有些太冒失了,刘赟是挺碍事,但也可以牵制住白古游。现在刘赟死了,他的旧部恐怕就不好收拾起来,那些个兵痞,恐怕要四分五裂,成不了大事。” “你说射死刘赟的那个太监?” 太后听出门路,秀眉一轩:“不是你安排的人?” “我以为是你的安排。”李晔元顿了顿,“这么说不是你的人,会不会是阿莫丹绒人?” 太后沉默没有说话,敷衍了李晔元几句,便让他先走,还命蒋梦亲自去送。等人走远了,殿内该撤的东西也都撤了,周太后叫人进来,一看,是蒋梦带的徒弟。 “去请孙公公。”太后吩咐道。 蒋梦的徒弟很懂规矩,躬身后退,直至退出门,才踩着小碎步子悄无声息地跑出院落。 周太后拔下挽发的金簪,当啷一声扔在首饰匣子里,斜倚在榻上,叫宫女进来替她松头皮捶腿。 · “应当不是。”面对天子威压,孟鸿霖脑门上俱是冷汗,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在回话。 “你看清了那名太监的长相?”苻明韶问。 “臣没太看清……” “既然如此,你如何能肯定一定不是多琦多带进来的人?还是说,你在包庇什么人?” 孟鸿霖匆匆抬头,继而双手触地,重重磕下头去,上半身伏得极低。 “多琦多等人一日前才到达京城,住在宫外,逃走那人,臣确实没看清,没有确凿证据,不敢污蔑使臣。” 苻明韶低垂眼眸看地上的禁军统领,良久,他开口:“是不是周先回来了?” “身形不像,此人个子比周先矮许多。”孟鸿霖道,“那日宋虔之逃出城以后,京城护军已经增至两万,防御滴水不漏,反贼不可能混进城来。” “既不是阿莫丹绒人,也不是周先,照你这么说,城外的人绝不可能混进来,那就是京城里的人想要朕死。”苻明韶道,他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京城里,那都是朕的臣子。” “陛下!” 孟鸿霖一声唤,将苻明韶从如同梦魇的胡思乱想中惊醒,他紧张吞咽,定了定神,眼神闪烁,像是在安臣下的心,又像是安自己的心般自语:“京城之中,除了那一个人,都是可靠的。没有人会如此胆大包天,朕是天命之子,是天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 孟鸿霖不敢言语,只是规规矩矩跪着。 苻明韶锋利的眼神扫过孟鸿霖,他心里知道,孟鸿霖会以为他嘴里这个“那一个人”是已经叛出京城的宋虔之。实则,苻明韶心里已转过千百个念头,把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凡有机会进出内宫的官员、宫侍长官全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知道敌人在何处,是最可怕的。 而若是城内的人,比起李晔元,还有一个人,更有机会在他的饮食当中无声无息地投放扰乱人神志的慢性毒|药。宫里的吃食,都要经过层层检查,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以后,苻明韶更加小心谨慎。 “陛下?” 苻明韶回过神,脸色愈发阴沉:“朕命你五日之内,将这名太监查出,他一定还在宫里。朕会给孙秀下一道旨,你有权随时出入宫禁,进入任何一座宫殿搜查。” “太后那里……” “也可以搜。”苻明韶道,“要重点搜,你知道怎么做?” 孟鸿霖连忙点头:“知道,知道。”既要从太后宫里搜出东西来,又不能太露痕迹,激起太后警惕甚至是反抗。孟鸿霖倒并不忌惮周太后,随着刘赟得势,他才被一层一层提拔上来,把吕临踢下去,在孟鸿霖看根本不是个事儿。他让人盯着吕临,后来就得知吕临自从被拿掉禁军统领的帽子,成日就在家里烂醉如泥。在孟鸿霖看,这都是太年轻,吕临带的那一班子人,多是戍边将领留在京中的儿子、侄子,与其说是给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在禁军系统里得一份体面,不如说既是朝廷给的抚恤,让那些边将安心,若是人死了,还落得个仁义明君的好名头。 以孟鸿霖读过有限的那么丁点儿史书,在刘赟身边听过的议论,这浅白的道理,多多少少懂一些。 孟鸿霖给他的皇帝立了口头的军令状,一定会在五日内抓出那名行刺刘赟的太监。 步出承元殿,孟鸿霖正了正头盔,望了一眼黑得不见底的天空。这个夜晚,竟是难得清朗的一个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立后大典这一场空前的混乱,也仅仅止于宫门之内。 孟鸿霖神色复杂地呼出一口气。 不远处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是一瘸一拐的孙秀,他头上缠着干净崭新的纱布。孙秀似乎很意外,旋即满面喜色地迎了上来,邀孟鸿霖去他的住处喝两杯。 孟鸿霖本以为是指他在宫中的住所。 孙秀却摇了摇手指,笑了起来:“咱家在宫外也有个落脚的狗窝,陛下允许咱家这两日觉着身子不适的时候,回家中歇上一个时辰大半天的。就在老雀胡同。” 孙秀的话还没说完,孟鸿霖忙道:“这我知道,先时没想起来,今日真太乱了。那我去公公那里等着,从天不亮忙到这会,到公公那里讨一杯酒吃,吃了好入睡。” 孙秀又说喝醉了可以在他的府上休息,孟鸿霖很是承情。原本他在京城唯独能倚仗的只有旧日的将军刘赟,现在刘赟暴亡,孟鸿霖也寻思着,得找一条新的路子。宫里没个人,他这禁军统领的位子,就会坐不稳当。 于是孟鸿霖先行辞去,孙秀白白送上去再挨苻明韶一顿骂。 孙秀本是硬着头皮往承元殿进,想不到苻明韶却是和颜悦色,似乎先前发火的不是他。他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写的都是人名,其中赫然还落了陆观的名字,旁边是“麟台”,周先的名字在麟台左下,右下打了个大大的“×”,飞扬跋扈的笔划显示了苻明韶胸中盖不住的愤怒。 “孙秀,太医说朕中了什么毒?” 孙秀恭顺地按照太医的说辞,道:“是一种外邦的慢性毒|药,能扰乱人的神志,传入宫中的时候,按照番邦大夫的发音,听上去像是丝蕊。” “医正也说,这种药不是阿莫丹绒传进来的。” 孙秀回了个“是”。 “那便不是使臣团和柳素光。”苻明韶嘴唇紧紧抿着,最后在纸上圈出了两个人的名字,“去查当年周皇后同先帝征战,他们都途径了哪些地方。除了阿莫丹绒和黑狄,是否路过其他鲜为人知的部族。” 孙秀眉心一跳,他双眸低垂,苻明韶看不见他的神色。 “是。”孙秀道。 苻明韶太累了,他靠在龙椅之中,整个人清瘦异常,像是在椅子里搭了一件衣袍。 就在孙秀打算悄悄退出承元殿时,他听见苻明韶问话:“宋虔之离开京城之后,他会去找谁?你要是他,你会找谁?” 孙秀惶恐道:“奴才哪儿懂得这些……” 啪的一声,苻明韶一掌击在案上,拂袖怒道:“朕让你说,你只需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朕!” “若是……若是奴才,兴许会,流落各地。” “不会去找白古游?”苻明韶心慌意乱地问。 “白大将军忠于朝廷,如今宋虔之是反贼,朝野上下尽人皆知,白大将军应当也已得到了消息,找去白大将军那儿,岂非自寻死路。” 苻明韶沉默片刻,道:“说下去。” 孙秀想了想,回道:“朝中诸位将领,手中兵力都不强,若要想与陛下作对,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奴才若是宋虔之,会去南部找孙逸。毕竟孙逸已经自立为王,直接与朝廷为敌。凡自立为王,不得天命承认者,必由天诛之,想必孙逸也知道,称王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宋虔之手中,有李宣。” 苻明韶眼眸里闪过寒芒。 孙秀忙道:“陛下知道,奴才是这宫里的老人了。” 孙秀生在宫中,是一个宫女与侍卫偷欢生下的孩子,出生便注定了一世是奴,无根无后。没有人比孙秀更懂得宫廷的生存之道,是要闭上眼睛割掉耳朵。越憋得住,越活得安稳,活得长久。 “不过是个疯子。”苻明韶不以为然,却听太监轻细的嗓音在说。 “荣宗皇帝,并非苻氏子孙。” 苻明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粗喘一口气,他心跳极猛,眼前有片刻晕眩。 “你说什么?” “先帝的母后当年为争得皇后之位,也是天赐良机,生产时恰逢睿宗皇帝不在北关巡视军营,她以一名宫外的男婴,偷换了自己生下的公主。睿宗皇帝子嗣稀薄,平安生下的皇子只有三位,其中有一位先天便不足,另一人成年后不慎失足溺亡。” 苻明韶胆战心惊地听着,手攥成了拳,掌心冷汗不住往外冒。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身上流着苻氏皇族的血?” 孙秀不敢出声。 苻明韶眼神放空,飘向大殿上部,雕梁画柱,无一不化作模糊的倒影,坠落在他的眼里。 “那李宣又有何重要……众人皆是一般。”苻明韶的话戛然而止,有一种可能,让荣宗在意这个皇子,即便他已经疯癫,还要让朝中大员带离宫廷。 “李宣是私生子,可他的母亲,就是当年被偷换出宫的皇女,寄养在梨花庵中,荣宗常常到梨花庵探视,生下了李宣。” “你闭嘴!”苻明韶勃然大怒。 孙秀扑通一声跪地。 整座承元殿陷入死寂。 苻明韶不住喘息,他眼中所见俱是荒谬,耳中所听俱是妄语。这怎么可能呢?他虚弱地靠在椅中,突然想到陆观提及的遗诏。 苻明韶倏然桀桀怪笑起来,眼角渗出泪雾,他食指屈起,关节抵在眼角,浸得微微湿了。 “陆观呢?把人给朕带过来。”苻明韶觉得太好笑了,他胸中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他曾经信任的猜测的都是自作聪明,这皇族太他娘的好笑了。如若先帝不是苻氏皇族,平白做了一世的皇帝,天下人究竟臣服于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运气好,在万万人之上,虚造一座空中宫殿,竟在他死后,此事才浮出水面。 而那不可一世、占尽恩宠的周家女,竟为不知从何抱来的低贱血脉,留下了种。 何等滑稽讽刺?! 无论皇后或是妃子,荣宗的后宫无一不是身份贵重的女人,她们背后,站着支撑大楚苻氏统治的名门望族,这些自恃血统高贵的人啊,竟向一个脖颈都被别人捏在手中的无名氏的后代卑躬屈膝,跪地臣服。 苻明韶越想越好笑,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孙秀头贴地地恭恭敬敬伏低,任由渗人的怪异笑声侵占他的耳朵。 苻明韶长吁一口气,收回视线,他颤抖的手摸到案上参汤,逼着自己喝下一口。 “还跪着做什么?去叫人。”苻明韶语气平静,嗓音沙哑。 孙秀腿都跪麻了,起身不由猛一晃。 苻明韶呆怔着,在孙秀走到门口时,突然叫住他。 孙秀立刻止步。 “算了,你先回去休息,朕亲自去。你那个干儿子呢?” 孙秀受宠若惊:“陛下……”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惶恐,飞快向皇帝投去一瞥,低声道,“谢主隆恩。” 苻明韶大步走出承元殿,前后挥舞的袍袖张扬翻飞,似乎压根没听见孙秀说了什么。 · “走了,出来吧。”陆观送走李明昌,一手捞开榻边垂着的轻纱,眼却没往榻上看,而是警惕地注视着门窗,以防有人突然过来。 “谢陆大人。”柳素光松了口气,她脸上所敷的香粉已尽被汗浸湿,使得肤色不仅白,且透出些许透明澄澈的光泽。 陆观第一眼看她时视线并未停留,转过脸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转过来多看了柳素光一眼。 柳素光微微扬起眉:“陆大人伤势可已痊愈?” 陆观摸了摸身上的绷带,淡道:“一时半会好不全,但也无妨。” “那么大人,预备何时采取行动?”柳素光道。 陆观又看了一眼门窗,不在乎道:“什么行动?不行动。我在宫里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李明昌说的,大人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吗?” 陆观嘴角勾起,轻蔑道:“大楚立国数百年,疆域面积比阿莫丹绒、黑狄两国加在一起还要广阔,就算苻明韶是昏君,他也不会答应让大楚成为阿莫丹绒的属国,我没有直接回绝李明昌,已是顾及他身为重要使臣的面子。” “大人从何而知呢?” 陆观:“这不可能。” 柳素光静默不说话,美目缓缓颤动地转动眼珠,注视陆观,神色平静道:“我是李明昌送给苻明韶的礼物,不是作为美人,而是作为细作,成为任他使用的一把宝刀。李明昌的家族,从不做亏本买卖。” 那就是说,苻明韶和李明昌有交易。这个想法令陆观心底腾起阵阵寒意。一个君主,跟别国丞相做交易,这本已对不上位,有什么是李明昌能给一国之君的,又有什么,是李明昌意图从别国君主那里得到的。 苻明韶已经是皇帝了,他缺少的只有两样:实权、皇储。 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陆观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想通了一件事。”柳素光道,“我刚失去一个孩子,我欠李家的一条命,用一条活生生的命去还,很公平。” 陆观没有问这孩子是谁的,他鼻翼轻轻翕张,做了个决定。 “你有什么计划?还有,为什么李明昌会追你到这里,他为什么盯上你?今夜是立后大典……”陆观眼神犀利,盯住柳素光,“典礼上出事了?” “皇后、刘赟,都死了。” 即便陆观早有预料,这答案仍令他心脏猛一跳,他脸色不好地问:“谁干的?是你?” “是,也不是。” 陆观:“说直接点。” “刘赟的女儿是皇上亲手杀死的,是因为我。刘赟则是被人趁乱射死的,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太后,或者李相,甚至秦禹宁。” 陆观沉默了片刻,摇头道:“白古游是忠臣,谁都知道,但这半年内,朝中全部兵权,几乎都收归到他的手里,朝廷对他有所忌惮,刘赟上位是必须的,不仅苻明韶想用刘赟。苻明韶多疑,多一个人进入他的视野,对太后、李晔元,反而不坏。秦禹宁不会搞暗杀。” 柳素光有话想说,生生憋了回去。 陆观道:“你不能呆在这里了。”他突然色变,将柳素光拽起来,推着她朝殿门口走,“这几日你都不要来找我,等暗杀刘赟的人被抓出来,你再去找蒋……”陆观突然噤声,将柳素光推向窗。 柳素光不明白为什么,就在她要跌向窗外的时候,陆观一把将她扶正。 门开的同时。 陆观这一把在柳素光的胳膊上抓得很重,令柳素光稳住了身形。 苻明韶孤身一人,推门进来,看了一眼陆观,继而冷冰冰地扫向半边身子躲在陆观身后的女子。 陆观向苻明韶行礼。 柳素光也随之下跪。 苻明韶没有叫他们起身,直至靴子出现在陆观的视野里,他才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陆观,平静道:“怎么不躺在榻上好好休息,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要让朕心疼吗?” 柳素光不敢抬头,她隐隐感到头皮发麻。 “臣一直睡不着,听宫人说,柳姑娘会调香,想请她为臣调一次安神香。” “下回这种小事,让孙秀去办。” 陆观诚惶诚恐道:“孙公公是陛下的人。” “朕的人,你都可以动用。” 陆观呼吸放得很缓慢,他低着头,眉棱坚硬突出,眼窝极深,被苻明韶扶起来之后,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苻明韶完全笼罩住。 “陛下,奴家先行告退。”柳素光一脸不敢打扰皇帝好事的慌乱尴尬。 苻明韶没有出声阻止她的告退,这反而让柳素光满背冷汗,然而,就在柳素光即将退出寝殿时,苻明韶一手按住额角,出声道:“站住。” 柳素光心中咯噔一声,随之停下了脚,慌乱怯弱地望了苻明韶一眼。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立后大典上的歌姬,是你?”苻明韶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 柳素光心中定了定,低头,沉声道:“回陛下,今夜的歌姬,是秦美人。” 苻明韶嘴角的笑意扩大,扬声道:“来人。” 少顷,一名宫侍入内,便听见皇帝下令:“让人查一下,立后大典上安排的歌姬是谁。” 宫侍正要退出。 苻明韶一手握住陆观的手,眼不经意地看柳素光:“不论是谁,拉去刑牢杖毙,不必让朕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改BUG ☆、潜龙在渊(柒) 这晚苻明韶没有在寝殿待太久,他刚要和陆观说点什么,秦禹宁就因军情紧急夤夜进宫,苻明韶只有回承元殿去处理公事。 苻明韶前脚离开,后脚陆观便找了个蒋梦的人去打听。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得知秦明雪被杖毙的消息。 陆观得了消息,打发人走,披着袍子坐在殿里想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皇帝在立后大典上杀死了自己的皇后,皇后的父亲因为女儿突然被杀而暴起,想要刺杀皇上,却被来路不明的太监给杀死了。 太监有机会射杀刘赟,当时刘赟扑上去杀苻明韶,那这个太监就应当有同样的机会刺杀苻明韶,他却没有下手。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只想杀刘赟,一是他的目标也有苻明韶,只是没来得及动手。 接着,李明昌来找自己,柳素光是为了躲避李明昌才进入殿内。那么李明昌原本是在追柳素光,但柳素光不见了,李明昌也未见有什么慌乱。 也有两种可能,一是李明昌本来要到寝殿找陆观,与柳素光慌张之中的逃走路线重合,柳素光认为李明昌是在追她,其实却不是,李明昌本就是来找陆观的。 这个想法几乎立刻被陆观在心里否认掉。 李明昌进门之后,向床榻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种眼神陆观很熟悉,他是知道榻上有人,只是没说穿。之后李明昌提出,让陆观说服苻明韶,只要大楚皇帝愿意归附成为阿莫丹绒的属国,年年纳贡,阿莫丹绒就为大楚提供保护,帮助大楚朝廷,将黑狄赶出去。 这一招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也是为什么多琦多会来参加苻明韶的立后大典,骑兵已经压境,如果苻明韶不答应归顺阿莫丹绒,那下一步,就是刀兵相见。 苻明韶也不傻,将多琦多留在宫中,多琦多不过带了二十几名高手,大楚皇宫却有成倍于此的侍卫。 这几日间,苻明韶也将麒麟卫众人放出,许以重金,恩威并重。然而,苻明韶始终不够相信他们,只让他们在殿外守卫。 如果麒麟卫还是君王的暗卫,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陆观起身把窗户关上,他腹部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躺久了浑身也很酸。他突然抬起手,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让陆观出了会神,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那伤疤,竟觉得有点烫手。 · “不行,绝对不行,你一个人过去太冒险了。”宋虔之否定了周先的提议,不知道为什么,离祁州仅仅数十里外的村镇以南不远处的一条大河两岸,有人设伏。 许瑞云前去探了一下,黑狄小支部队在这条河北岸设了一座简易箭楼,过河需要通过一座桥,之前宋虔之他们从祁州回京也曾通过这座桥,只是当时还完全没有黑狄人的踪影。 宋虔之想了想,朝许瑞云问:“确定是黑狄军人?” “确定,他们说话都用黑狄语,如果是假扮的,私下对话用不着这么谨慎。何况根本没有什么人要过河,如果我们要过去,必然会很扎眼。”许瑞云道,“我有一个办法。” 宋虔之也想到了,可以从水里过去。 许瑞云道:“等天黑之后,我观察了一下箭楼的位置,我们如果从箭楼上游或是下游百米以外,涉水通过,明日就能到白古游大将军的军营。” “这几日河水深吗?” “现在不是丰水期,但河流流速很快,河水泛黄,我回来之前打听了一下,这里的雨季五月开始,五月之后这条河会正式进入丰水期。现在的河水携带大量泥沙,水里最深处达到两米有余。我们几个人当中,周先,是你的水性好,还是我的水性好?” 吕临扔掉手里的稻草,从草垛上站起来,拍着胸脯道:“你们俩水性都比不过我,两米多算什么?” 这点宋虔之是很清楚,吕临少时在一圈公子哥里被称为浪里小白龙,他也喜欢水,能从五六米高的江桥上一下跳进水里,灵活得如同出海之蛟。 周先反对:“吕大人是禁军统领,要是有什么事……” 吕临拍拍周先的肩:“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啊?” 周先无话可说,只得让吕临去。 当天夜里,吕临先游过河,过河之前,将三十米长的铁索、数个转轴,钉进河岸边的石壁。 按照计划,吕临在对面上岸之后,会把铁索钉进另一岸的石壁,固定好之后,吕临会放信号弹,看到绿色的细线升空,之后用绳子把人固定在铁索上,会不会泅水都要如此操作,以免水流太快,任何一人的损失对宋虔之他们这支小队伍来说,都是巨大的损伤。 吕临的手下过去了一半,铁索开始运马。 这里离箭楼已有百米远,很安全。然而,开始吊马的时候,大家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宋虔之骑的是陆观从衢州带进京的马,他不知道马的名字,但这头黑马极通人性,数日疾行,已隐隐成了众马当中的领头。 他们用绳子将马蹄固定在绳索上,宋虔之用麻绳在马背、臀各处也缠绕了几圈,让马感觉自己是背靠在一个绳兜里。宋虔之一直在摸马的鬃毛、耳朵,对它小声说话。 陆观这头马没有太挣扎,从坡上吊下去之后,宋虔之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马。 到了河流中部,整个铁索突然剧烈震颤。 宋虔之整颗心随之一跳,忙低吼道:“停!” 许瑞云手握着铁索,怒视他:“不能停!你听我的,一鼓作气,很快就能上岸。” 宋虔之张了张嘴,他嗓子和舌头都很干。 “继续!”许瑞云下令道。 转轴又动了。 陆观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在河中间挣扎起来,它浑身皮毛一溜黑,从这里看不清情形,重重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同时也敌我不分,一视同仁地遮蔽住宋虔之的眼睛。 就在此时,石壁上金属脱出石缝的声音铮然入耳。 “停!”宋虔之大声叫道,扑上去按住了固定转轴的铁锥,“周先!你带两个人上来,先不要拉了!” 宋虔之手掌破了,他紧紧按着铁锥,铁锥还有一小截卡在石缝中,若是彻底脱出,他根本不可能按得住。宋虔之扭头向河面上看了一眼。 黑马出奇地不挣扎了,静静在半空凝视宋虔之。 宋虔之看不清马的眼神,刚才还在不停扭动的马现在很是安静。 “快,把这个钉进去!”宋虔之让出位置给人用石锤将铁锥往石壁里加固,然而他刚一松手,就感到铁锥还在往外脱,宋虔之满头是汗地说:“这里不行,要换个位置。” 周先道:“不行!你拽不住铁索,现在你还能按住它是因为铁锥没有完全松出,一旦脱出来,一匹马重达两千斤,就算你手臂被拉扯断,也救不了这匹马。” 汗水顺着眉棱往下,刺进宋虔之的眼里,扎得眼睛疼,他眼角渗出泪水,满身满头都是汗,吼道:“那怎么办?!” “放弃这头马!它不会淹死也不会摔死!” 宋虔之反复看那匹马。 那是陆观的马。 马通体漆黑,即使夜色再浓,置身黑夜中时间越长,双眼就能适应黑暗的环境。那马一身漂亮的毛比夜黑得更加浓郁纯粹。 宋虔之根本看不清它的眼睛,却莫名感到一阵悲哀,化作凉意,从脚底窜入身体。 “再等……”宋虔之话没说完,等不了了,他手已疼得没有知觉,指缝中有液体往下流。 “放了吧。”周先按住宋虔之的手,两人视线一对,周先回头:“再来两个人帮忙,大家拽紧锁链!” 就在所有人紧张得无法呼吸时,他们在等一个契机,所有人都准备好的时候,松手放铁锥出来,但动作一定要快,否则轻则手臂残废,重则被铁链弹出的巨力拖入水中。 四下里除了湍急流动的河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宋虔之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 一声马嘶穿透黑夜。 马背深弓形一弯,坠入河中。 铁链发出铛啷啷的回响,铁锥仍有一半留在石中不曾拔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周先:“宋大人……”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了。 近在咫尺的宋虔之,已然泪流满面,他在急促呼吸,别过了头,再转过来时,已恢复平静。 “还有几匹马?”宋虔之沙哑着嗓子问。 “两匹。”手下人回答。 “不吊马了,反正快到祁州了,已经吊过去的十七匹马,大家轮着骑。两个人骑一匹马也行,速度放慢点,明天也能到祁州。”说完宋虔之到坡下去察看。 许瑞云站在坡上,收回看着宋虔之颓然的背影的视线,拢紧柳平文身上的衣袍。 周先盯着人用从马镫上拆下来的铁片配件加固铁锥,又用手试了试,确定百斤以内应当无事。周先看着弯腰在河边像是找什么东西的宋虔之,朝离得最近的许瑞云说:“马太沉了。”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没说。 一个时辰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所有人浑身又湿又冷地在对岸登陆。宋虔之倒数第三个,他带着李宣,李宣全程抱着宋虔之的腰,虽然害怕,但宋虔之一直小声地哄他,抓着李宣的手。 李宣懵懵懂懂地看他,眼神里透露出对眼前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上岸以后,李宣一直牵着自己的袍子跟宋虔之讲:“湿,湿了。弘哥,我冷。”他眼中藏着某种期冀。众人一身湿透的赶了半个时辰路,确定没有尾巴之后,才停下来休息。 他们生了一堆火,宋虔之帮李宣把袍子脱了。 所有人都打着赤膊,时间不多,他们要抓紧这半个时辰睡一会,烤衣服,衣服也不可能都烤干,只是让它们不至于太过湿重,以免生病。 宋虔之前些日子就不舒服,这时嗓子已经疼得话都说不出,李宣往他身上拱,突然叫了起来:“烫!烫烫!” 平日里照顾李宣的柳平文几乎立刻发现不对,许瑞云熬了一大锅姜汤,分给每个人,又单独拿个小锅,给宋虔之熬了一碗特别浓的汤。 宋虔之喝了一口,脸色就青了。 姜汁太浓,又辣又苦,呕吐感从咽喉里冲出。宋虔之伸长脖子,勉力咽下去,憋着一股劲,喝完了一大碗,刚想说话。 李宣突然扑了上去,抱住宋虔之的脖子,膝盖无意在宋虔之的肚子上顶了一下。 “呕……”宋虔之吐了一地的姜汁。 天刚刚亮,其他人已经在穿衣服,宋虔之有点虚弱,起身就觉头晕目眩,他从树杈上扯下外袍,先给李宣穿好,再穿自己的。 清晨的第一缕光射穿密林,山林间百鸟齐鸣,无数黑影自长空掠过。 宋虔之呼吸滚烫,眼睛通红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 突然,他表情变了,奇怪地扭过脸去,望向来路。 周先注意到宋虔之的异样,上来拍他的肩:“怎么了?快穿衣……服……” 周先也听见了,他难以置信地顺着宋虔之目光的方向去看。 马蹄声越来越响。 林立的树干之中,三匹马冲了过来,领头的黑马浑身才刚洗过,在初升的朝阳下,皮毛油光水滑,肌肉健硕有力。 宋虔之嘴唇不住颤动。 黑马来到他的面前,放慢了脚步。 马的眼睛大而温顺,溢满水光。 宋虔之一把将马头抱在了怀中,脸贴住马耳朵,颤声道:“好样的,你真好样的。”他忍不住亲了一口马耳朵,马抬起头,他又亲了马脖子,继而翻身上马,号令所有人,“赶路吧,咱们马上就能到祁州了!” ☆、潜龙在渊(捌) 东阳王妃听门房说,有个姓宋的求见,立刻便想同陆观来过的宋虔之。但她又想,没有以陆观的名义求见,说明陆观没有来。 “来了几个人?”王妃问。 门房回禀:“二十多个,骑马来的。” “让这个姓宋的进来,其余诸人,找间客栈让他们住下。” 门房前脚离开,一个少年睁大眼,在门边张望。 东明王妃看见了,笑朝他招手:“来。” 跑过来的小王爷满头是汗,手里还拖着一把剑。 “母妃。”小王爷犹豫地叫了一声。 “跟为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得到母亲示意,小王爷神色轻松下来,东明王妃叫下人端来一碟子才做好的茯苓糕。 年幼的东明王最爱吃这一味点心,蒸得清清淡淡,甜而不腻,吃起来颇有嚼劲。他伸出小手抓茯苓糕,突然被母亲抓住了手腕,疼得眉头一皱,委屈道:“母亲。” 东明王妃命下人拿来湿布,轻柔地给儿子擦手,擦完之后,朝懵懂的少年说:“为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 小王爷嘴巴微微噘着,眸中带着犯错之后的歉意和难过,下一刻,认真地看着他母亲。 “皇室中人,有两样,绝不能弄脏。”东明王妃语气严肃道,“你的脸,和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脏。若是脏了,必须赶在旁人发现之前,擦干净,洗干净。” 小王爷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孩儿记下了。” 东明王妃松开他的手,嘴角挂上笑,将装点心的碟子推到儿子眼前,鼓励地看他:“吃吧。” 小王爷吃了半块,神色郁郁,放下糕点。 东明王妃疑惑道:“不好吃?”她自己拈起一块,厨子的手艺没有后退。 小王爷垂着头,闷声道:“城里饿死好多人,听说……”他飞快瞟了一眼母亲,声音越来越小,“我听别人说的,有人、有人杀了邻居来吃……” 东明王妃眉头深锁:“谁告诉你的?” “……”小王爷咬住唇摇头,随他母亲怎么问都不说。 东明王妃深吸了一口气,颇感头痛,只好哄儿子道:“都是胡说八道的,白大将军镇守祁州,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最近军营也常在城里设施粥棚,要是真的有人吃人,他们能不报官吗?官府能不理会吗?你说,是不是?” 小王爷:“报官的人都不见了。” “到底谁跟你说的……”东明王妃这才感到这不是儿子上哪儿听了几句闲话,小王爷只在府里活动,战事吃紧以来,为了保护儿子,她从不允许小东明王出门。 “一个卖油的。” 小王爷被母亲的疾言厉色吓到,东明王妃得到答案,也不想吓坏儿子,反而让他想一些不该他想的事情,让下人送小王爷去午休,他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要用膳,小睡,下午学文课。 东明王妃在府中西面花厅上,见了宋虔之,她一身郑重其事的华服,沉甸甸的暗红色袍服上鸣鸾飞雀,头饰也较初次见宋虔之隆重。 “不知道小侯爷来祁州,多事之秋,劳您挂心。” 宋虔之如何不知道东明王妃是个聪明女人,能在夫君死后保住幼子名位、王府荣誉,得了地域广阔的祁州做封地,都是她的功劳。小吏养出的女儿,不仅不像太傅之女为情不顾一切,反而能做长久之计,东明王妃眼皮不浅,因此,没有实在的好处,也绝无法打动这女人的心。 东明王府做主的,不是十一岁的小王爷,而是他这位精明能干的母亲。 “王妃客气,想必祁州也收到了皇城的缉捕令?”宋虔之淡然地注视东明王妃,悄悄观察她的神色。 东明王妃笑道:“想必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于当今圣上而言,我乃反贼。” 东明王妃大惊失色。 “这里有荣宗遗诏,不知王妃是否想看。”宋虔之解下身后背的匣子,他穿一身深绿色粗布袍子,长条的包袱布并不起眼。 东明王妃看着脸色青白,眼底俱是血丝的周家传人,轻轻用手指,按住他解包袱的手,仅仅一点,便即移开。 “小侯爷远道而来,今日不谈正事,稍事休息,再说不迟。” 宋虔之直勾勾看着东明王妃。 东明王妃先将目光移开了,睫毛闪动,拿手帕沾了沾唇角,复抬起眼:“小侯爷若是饿了,我让人传膳。” “不必。”宋虔之了然地站起身,将匣子用包袱布绞紧,重新背到背上,喝干还烫的茶水,那温度烫得他清醒了些,本要冲口而出的恶言被这盏茶打住。 “听说王妃为祁州做了不少实事,晚辈敬服。”宋虔之向东明王妃一揖到地,感激之色毫无作伪。 东明王妃扶他起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况乎祁州一地,本就是我儿封地,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拜访东明王府前,宋虔之想好将遗诏的内容向王妃和盘托出,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以为东明王妃称陆观一声“恩公”,必定会问起陆观为何没来,一旦东明王妃关心陆观的下落,他便能顺势将京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东明王妃,再讲遗诏,请东明王妃坚定不移地站到李宣的队伍里来。 客栈入夜之后,便就吹灯,四处静悄悄,祁州州城十日前发布的熄灯令,城中天黑半个时辰过后,再点灯的人,就通通抓起来。 一是防着有人以灯火为信号,二是让百姓早点睡觉,漫漫长夜,最是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狭隘的小屋子里,几个人都是高手,彼此呼吸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许瑞云:“说动白大将军,咱们就有最硬的后盾,区区东明王,要不要又如何?他手里没有兵。” 宋虔之小声道:“没兵,但有钱。东明王妃是个经商好手,祁州连接中部与宋、循二州,这两州有多少好东西源源不断运进来,随随便便倒个手,做了十年的买卖,放眼全大楚,东明王妃不仅是最有身家的女人,她的私库,富可敌国。” “你怎么知道的?”发问的是吕临。 “我查的。”周先道。 吕临讪笑道:“不愧是麒麟卫出来的人,藏得再深,也会被你们闻到。” 禁军与麒麟卫多有不对付的时候,周先对吕临话里的讥讽置若未闻。 吕临说了这话也有点后悔,低声道:“我嘴说顺了,周兄弟勿怪。” “我们现在一条船,周先比你懂大局。”宋虔之道,“许兄的想法不错,今日先去找东明王妃,确实仓促了。我们手上只有一封真伪难辨的遗诏,一把威严大减的宝剑,我要是东明王妃,也不会贸贸然上船。这船有多大,会不会翻,能否扛得住内忧外患,什么都不知道,傻瓜才跟着干。” 众人:“……” 宋虔之忙道:“咱们情况不一样,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们一起干,不图这些个……” “嗯,是这个理。”许瑞云道,“碰个杯,散了。” 众人举起茶杯,清清脆脆地碰了一下。 “四海无战事。” 宋虔之目送其他人离开,关上门,胡乱用冷水擦了把脸,沾上榻,他浑身的肌肉和骨骼就碎成了一片片渣。 连日奔波劳累,今夜又吃了点药,几乎立刻就睡熟了。 不远处的东明王府。 祁州州府顾远道正在叨扰。 “卑职听闻,今日有外乡来客,打扰到王府上来,为了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下官特来拜访。”顾远道生得一般身材、一般样貌,只是留那点儿长胡须,配上瘦精精凹陷的双颊,像极了山羊。 “是我老家的侄儿,年成不好,他们几兄弟,来打秋风了。顾大人有心,只是近来,王府向军中捐了饷,在城里设粥棚,还让人给军中赶做了上万件夏衣。顾大人……” 顾远道举袖拭汗,慌乱道:“既然无事,卑职就不便多打扰了。” 东明王妃起身道:“本来府上已经都收拾妥当,打算安置,大人您一来,府上才不得不掌灯,这也算破了大人的禁令,不知道大人如何处置?” 顾远道大声道:“什么禁令?什么违令?王妃与小王爷何等尊贵!都是皇亲,法理不外乎人情,令可以行,也可以撤,以后东明王府夜里可以点灯!想点到什么时辰就点到什么时辰!” “那便谢过顾大人了。”东明王妃前脚将州府送出客堂,嘴角笑意倏然冷淡,让人端她的安神汤药来,吃了便去榻上躺着,离入睡尚早,让几个丫鬟陪坐着,丫鬟们替她捏肩捶腿,直至王妃打了哈欠,才伺候着让她睡下去。 顾远道回到州府衙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搞得师爷们鸡飞狗跳。 “点灯!都给我点!把衙门里所有的灯都点上!”顾远道吼下人去办事。 下人不知所措,熄灯令才颁下去不到十日,竟就要废了。 “废什么?!只有州府衙门,和东明王府准点,其他的,点一个抓一个!” “那白大将军军营里……”钱谷师爷这话才起了个头,劈头盖脸挨了个耳刮子,打得他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抓住桌案才站住脚。 顾远道被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钱谷师爷捂着脸:“小的多嘴、小的多嘴!小的这就去写新告示!” 顾远道:“写个屁!让人去街上巡察,谁点抓谁!” 下面人这才会过意来。 城内外两尊大神,东明王府惹不起,镇北军防线惹不起,顾远道憋屈,这才憋出一个“熄灯令”来。 结果把自己方进去了,正在气头上,只能抓几个平民泄愤。 于是州府衙门的人,出动了三十个,抓进来十几个老弱病残。刚关进牢去,老弱们给衙门当差的人磕头。 “多活两天是两天,出去不许瞎说。”牢头近来饿瘦了,二百来斤的大胖脸都瘦得凹了进去。 黑漆漆的牢门外,老树枯藤昏鸦,牢头晃着胖身子,找了个地方方便,往回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曹头”。 “干哈?”牢头姓曹,被手下叫曹头。 “抓的都是鳏夫,还有几个光棍,城里头还有好几家寡妇,有几个养儿养女的……” 曹头冷笑道:“你想怎地?”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曹头您看啊,咱牢里吃的都是糠,吃不死人,也不金贵,咱们手里多的是,匀点儿出去?” “收多少?” “十个铜板二十斤。” 曹头一巴掌拍在手下头上,怒道:“你这畜生,发人命财,想死了是不是?!” “又不让她们出,我来出。” 那牢头默了一会,小声道:“过不下去的,悄悄匀一点儿,多几个兄弟去盯着,跟她们讲明,谁要是告诉了别人,大家都别想吃。” “是是,是,谢谢曹头。” 一样东西被塞到曹头的手里,等人走远了,曹头抬手一问,是獠人产的烟丝,登时嘴里口水急切溢满。曹头啐了一口,把烟丝收好,回牢里值夜。 宋虔之睡到半夜,被外面潮水一般的人声吵醒,有人推门而入,宋虔之摸到枕头下的长剑,听见周先的声音。 “孙逸攻城了,快起来。”周先从木架上摸到宋虔之的衣袍,上前给他穿上。 宋虔之穿好鞋,整个人已清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 “南面突然攻进来,城中俱是谣言,不少百姓拿着锄头菜刀,进攻北城门,想破开镇北军的保护圈,北上逃亡。” 吕临点齐了自己人,问宋虔之怎么办。 客栈里稀稀拉拉地有不怕死的商人穿好袍子,挂上褡裢,从客栈马厩匆匆牵马拽货车出来。 就在宋虔之想说话时,整个客栈一下子涌入手持火把的数十人。 “这是……”周先话声顿住。 吕临沉声道:“不是客栈的小工。” “是祁州城里的百姓。”宋虔之轻声道,一股寒意沁入心脾,“他们要让这些商人带他们出城,祁州收到的圣令是不让住民离开。南部的珍稀香料、珍奇异宝,从来没有断过给达官贵人的供给,不过要价越来越高,有钱赚,就有人干。这些百姓留不住了,如果不开城门放难民北上,他们会转而向镇北军泄愤。” “怎么可能?镇北军是忠义之师,他们不知道没有镇北军的保护,祁州早就已经被战火烧没了吗?”吕临愤慨道。 宋虔之木然道:“我们没有在此地扎根,不知道数月间祁州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日子苦得熬不住,这些底层平民绝不会乱。”他头皮一阵紧似一阵。 楼下吵闹的话语传来:“军队吃人了!他们杀人!吃人肉!根本不是人!你们必须带我们走,否则谁也别想出城!” 尖锐的女声刚吼出来,就被客栈外疯狂疾奔的人马淹没,有几个人不放心地看客栈门,那扇小木门,尚未被冲破。 街上奔跑的都是镇北军,孙逸的军队,还在南城门强攻不下。 正是这些人口中的恶人,他们踏破长街,也不曾敲开一间民户。 敲锣声不断从外传入,人声嘶吼:“全城警戒,关好门窗,不准出门,传将军令,全城平民,不准上街,关好门窗,禁止出门——” 已过了三更,祁州夜深,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大战在即,人如蝼蚁,黑夜如同再无尽头。 直至一簇火焰,在城外西南的河面上点燃。 一柄长剑直指上空,镇北军旗帜迎风飘扬,显示着此刻的风向,正适合火攻南面的孙逸大军。 大火熊熊燃烧,化作利器,张牙舞爪地扑向对岸。 ☆、潜龙在渊(玖) 经过一番争吵,客栈老板、小二,老板的妻儿,俱作商人打扮,分散在几支商队里,丢下客栈,就往外跑。 镇北军出城作战,整座祁州城街面只留下二十余人巡察,提醒百姓不要出门,只要城外胜了,城中平民就不会有危险。 “这些人……这么这么不服管?”一名羽林卫说。 吕临看向宋虔之:“我们怎么办?趁乱跑出去?出去以后上哪儿去?直接去镇北军大营?” “你的弟兄有十二人,加上你、我,周先,许瑞云。十六个人,周先留下,保护柳平文和李宣,剩下的跟我们走,去祁州衙门。” 周先了然:“先抢下祁州城?” “东明王妃尚在观望,除非我们争取到镇北军,现在城中混乱,正是抢攻州城衙门的好时候。祁州的驻军早已被白古游收编,街上这么乱,州府衙门里剩不下多少人。既然朝廷说我是反贼,那就反到底,索性将义旗一举。真正除奸佞,诛暴君!” 吕临道:“下定决心了?”他唇角一抹弧度,吕临眼珠生得好,黑且亮,眼底映着客栈廊庑下飘摇的微灯,又隐隐透着兴奋。 宋虔之静静地望向不远处的屋脊,视线在屋脊上轻飘飘一掠,万里长空,皓月如银。 “早就决定了,只是缺今夜的时机。” · 京城,宰相府里。 李晔元对面坐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怀有身孕的女子捧了茶上来,见到旧主,难免一惊。籽矜不动声色地将茶盏轻轻扶住,端上桌,稳稳地将这盏茶放在苻明懋的面前。 苻明懋瘦了些,也黑了点。他没有抬头看女人,也没有伸手出来碰茶盏,将黑色兜帽掀开,吁出一口气。 李晔元也是静坐着,往常他定要拉住正宠爱的姬妾,隔着女人柔软的肚皮,听一听他孩儿的动静,今日,他却只是接过茶盏,沉声说了句:“下去歇着吧。” 籽矜关了门出去,嗅见夜风里有一股香蜡纸钱的味儿,她走下台阶去,想捕捉这股气味,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人在烧纸钱,兴许这气味是从别处飘来的。 丫鬟来扶籽矜,她讷讷地跟着回了房,若是定睛一看,她双眸中早已没有在黑狼寨时的飞扬神采。 “伺候得宰相大人还行?”苻明懋没说是谁。 李晔元道:“大皇子培养的人,自是不会错。” 苻明懋抬头看向窗户,今夜风大,籽矜出去以后,这间屋子,门窗紧闭,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简陋得不像是宰相的别院。 “太后怎么说?” 李晔元沉默了一会,仿佛突然回过神,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摇头。 “不行。” 苻明懋也不觉意外,道:“毕竟是跟荣宗出生入死的皇后,她要是答应了,我才觉得奇怪。” “立后大典那么一闹,再要动手,就难了。”李晔元长叹一声。这事苻明懋并未与他商量,弄得无法收手,死士既然进了宫,却不直接刺杀皇帝,而是对刘赟出手。 苻明懋虚起眼,他脸本就圆,眼睛眯起,格外狭长,眼角余光流露出狡黠。 “等刘赟站稳了,那把椅子,我也坐不稳。我这命贱的六弟,敢那么对周太后,不就是想着刘赟进京,巴望娶了刘赟的女儿,发出信号,让这些年被降职的刘家派系武官翻身。有时候我都觉得奇怪,这是我亲弟弟吗?” 李晔元不发一言,只是拇指与食指摩挲。 苻明懋看不上苻明韶。首先身份上看不起,两人母妃的出身、位份差得太远,苻明懋的母亲是黑狄公主,苻明韶的母妃不过是个普通官员的女儿。且苻明韶的娘,出身低,又不肯向等级低头,在宫中树敌颇多,有资格没资格地都去插上一嘴,弄得荣宗下不来台。 男人的欢心,来时快,去时容易。 这口山野真味吃了不到两年,荣宗便觉着,山里的东西,鲜也只能吃一口,两口,一顿,两顿,每一餐都吃,便觉出一股子腥臭的苦味。苻明韶的母亲身子也不好,气性又格外强,在后宫能够盛放的女人,唯独一门功夫要紧,便是忍。 苻明韶的娘,忍不住。 苻明韶那时尚小,正是子凭母贵的年纪,母亲身份低微,又不得荣宗喜欢,外戚更无倚仗,自然而然从未被其他皇子放在眼里过。 便是荣宗的儿子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想起来还有个这么不起眼的六皇子。那一年中秋,苻明韶的母妃吃了几杯酒,大放厥词,讲当年皇上有多宠爱她,连男女床笫间的那档子事都拿出来说。 大楚中秋家宴,分前后殿两场,荣宗先去前殿,后殿皇后主理。那时荣宗的第一任皇后已经去世,尚未立后,苻明懋的母妃是贵妃,在后宫诸妃嫔当中,位份最高,且身份尊贵,手里虽无凤印,凭她的公主印,就够打点整个后宫。 贵妃没有发落失态的女人,由着她闹,待荣宗从前殿回来,打算同自己的女人们,亲近亲近,和和乐乐,赏月调情,苻明韶的母妃却突然发狂,指着贵妃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骂的是贵妃的出身,讲这位黑狄公主有何尊贵,黑狄与大楚是敌国,两国交战自古有之,黑狄公主在大楚算个什么?又讲说贵妃何曾得过荣宗欢心,不过是用得着她,才让她做这个贵妃。骂完贵妃,她仍觉得不够解气,把后宫一干王侯将相的贵女们挨个数落得灰头土脸,讲到后来,她越发觉得有理,她在这一众嫔妃里,出身最低,却也是个妃,还为荣宗生了皇儿。 然而,最后她却说:“待我的皇儿坐上大楚的皇位,我看你们这些身份尊贵的女人,谁还敢欺负我,谁还敢拐弯抹角讥讽我配不上,大家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看看谁才是这后宫里真正的宠妃。” 妃子多吃了几杯酒,脚步站不稳,旋身就要离去,眼前也未看清,便扑在男人的怀里。 那男人不是旁人,而是铁青着脸的荣宗。 中秋的第二日一早,荣宗当朝宣旨,打发了第六子去封地衢州,衢州离京城不远,但没有亲王封号,就打发出京,在当朝前所未有过。 从此,荣宗就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往后他纳入后宫的女人,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也要从三品以上大员的嫡女中去选。 “既然是大皇子进京晚了,接下去怎么办,不如从长计议。今晚先在我别院住下,往后的事情……” 苻明懋摆了摆手:“我还有事情要与相爷相商。” 李晔元示意他说。 “事成后,白古游的位子不能动。” 李晔元点头:“这是自然,大楚的国门,看似牢固,早已遍生蠹虫,我还盼着白古游多活几年。” “东南沿海的五座州城,税收归黑狄。” 李晔元知道苻明懋能够向黑狄借兵过境,不仅仅靠着那层微薄的血缘关系,必然还有实在的利益,只是税收,而非疆域,要防民之口,便容易多了。 李晔元一丝不苟的神色松动下来:“不能正大光明,要走暗账。” “这个我知道。”苻明懋道,“我更担心的是,白古游得知我做了皇帝,会不会不肯臣服,挥师北上。” 李晔元道:“所以,有一个人,你必须把他找出来。” “是谁?” “左正英。” 苻明懋眉头紧锁,神色疑惑,继而恍然大悟:“就是那位,与周太傅齐名的民间高人左正英?” “他当过国子监祭酒,后来对先帝为政感到失望,对整个大楚朝堂感到失望,辞官回乡,开办学堂。礼部官员几乎都是他的学生,当朝名士大部分也曾听过他讲学。此人有一手绝活,险些要他的命,说起来,他还受过周太傅的恩惠。” “是周太傅为他求情?” “正是。他们曾是至交好友,后来政见不同,反目成仇,但在生死关头,周太傅求荣宗饶左正英性命,荣宗当时才新册封了太傅之女做皇后,便饶了左正英一命。” “是什么绝活,惹得我父皇非要杀他?”苻明懋细细思索,怎么也想不到左正英到底会什么,让荣宗忌惮至此。 “他会模仿先帝的字迹。或者说,是先帝模仿他的字迹。”李晔元道,“此事周太傅从未当做秘密,有一次我前去求太傅为我写一幅扇面,偶然机缘,听他说起这件事。那时左正英已不在朝中,行踪成谜,太傅当做一件好笑的事情,同我说起过。” 苻明懋唇角勾起弧度,似笑非笑:“相爷便牢牢记住,直至今日。” 李晔元本就带着目的接近周太傅,并且他从不以此为耻,位高权重之人,每天都有人巴结,能够巴结上,在李晔元看来,这是他的本事,没什么好耻笑的。 何况,苻明懋若是真当上皇帝,将来自己仍是首辅,他年纪大了,做不了几年官,只不想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求一个善终。 此时此刻,李晔元能忍苻明懋几分,将来但凡苻明懋有一分良心,就会容他几分。 李晔元眉心轻轻一皱。 苻明懋与他坐得极近,当即问道:“相爷有何顾虑?” “我听说,大皇子许给宋虔之太傅之位?” 苻明懋抚掌大笑起来:“黄口小儿,随口哄他一哄罢了。等我登上帝位,太后还有何用处?连太后都无用了,他宋虔之算个什么东西?” 李晔元垂眸道:“你若还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好名声,对周太后就须客气一些。” “这我知道,我会命人在帝陵附近兴修一间佛寺。周太后思念先帝,屡受噩梦搅扰,大楚灾祸平定,太后自请出宫,代发修行,为天下苍生祈福。” “你想这么做,也万万要小心一些,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你要刺杀苻明韶,还得靠她。” 苻明懋道:“这我知道,只要苻明韶死了,只有我,有资格坐那个位子。但这些年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我,当年我找到陆浑,他对苻明韶在父皇的汤药中下毒一事默认,却坚决否认太后也知情。相爷对这件事,可有耳闻?” 李晔元手轻轻一颤,那动作很是细微,苻明懋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丝毫没有察觉。 “疼爱她二十余年的夫君,与刚接进京她亲手扶持的傀儡储君,谁更可靠?” 苻明懋若有所思,良久,讪讪笑道:“是我小人了。” “大皇子在众皇子中,最为机智过人,其实人心,至为脆弱,经不起考验,将来驾驭百官,大皇子不需要弄明白大臣心中真正所想,也无须考察他们是否心系社稷,只要能够为你所用,成为你手中的棋子,或以权诱之,或以威服之,或以钱财利之,让官员能够老老实实做事,便能坐好那个位子。” 苻明懋轻轻笑道:“能不能成事,还要多劳宰相大人,从中斡旋。” ☆、潜龙在渊(拾) 这是刘赟和他的女儿被杀的第二天夜里。 八百里急报从孟州发出,傍晚到达兵部,兵部尚书秦禹宁正在要用晚膳,饭也不吃,带着军报立刻出衙。秦禹宁的轿子先向着城北李晔元的宰相府去,眼看着还有数百米就要到了,谁也想不到,尚书大人在轿子里拼命拍轿门,让轿夫调转方向直奔宫门。 苻明韶正在用膳。 总管孙秀从殿内出来,让秦禹宁稍待。 秦禹宁喘着气,扶正官帽,肃容道:“孙总管,请你再去通报一次,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耽误。” 孙秀的眉眼,生得极狭长,垂眸时有一股子菩萨慈悲。 他耐着性子同秦禹宁说:“陛下这两日,食不下咽,今晚好不容易能吃进去一些。请大人稍等片刻,用一盏茶,咱家立刻便去通报。”孙秀叫来一名徒弟,让他引秦禹宁到偏殿去用茶。 秦禹宁口干舌燥,待要再说,瞧见殿前镇守的十数名侍卫,其中两人穿的是黑色麒麟袍,那是重新被启用的麒麟卫。麒麟卫为保君王性命,有斩杀大臣的权力。加上围捕麒麟卫是秦禹宁带的人去,他已察觉到那两名麒麟卫冷若冰霜的杀意,头皮一阵紧似一阵,只得先跟宫侍去偏殿。 孙秀袖着手,不紧不慢走下台阶,往东去离承元殿不远的寝殿。 门敲响之后,陆观沉稳的嗓音在殿内响起:“进。” 孙秀带来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他身材格外高大,与陆观几乎无二,看容貌却仅有十五六岁。那少年跟在孙秀身后,手脚拘谨,不知往哪里安放。 “脱吧。”孙秀一声令下。 少年人当场快速将太监服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榻边,要脱里衣时,被孙秀轻斥了一句,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干爹,突然想起来孙秀的交代,利索地钻进被窝,坐在榻上,摘下纱帽,解下头发,打散了披在身后,侧身向墙的一面缩进去。 “秦禹宁进宫了。”孙秀一面帮陆观更衣,一面小声说,“陛下想是会有一二个时辰不得空,我看秦禹宁来得急,军情如火,今夜陛下兴许腾不出空来。若是不得侥幸,我会想办法拖住他,请陆大人办事的时候,稍微留意皇宫上方,要是看见红色的信号,就不要回宫,直接出京。对了,一定要带上一个人。” “谁?”陆观接过刻着太监名字和所属宫房的牌子,随手往腰上一拴。 “左正英。”孙秀道,“一旦宫中生变,大人切记想法子将左正英带出京去,此人有大用处。” 孙秀附耳过来,听完他一句话,陆观不由自主瞪大了双眼,他猛抓住孙秀的手腕,逼近到孙秀的眼前,孙秀仍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样,他只有在皇帝跟前,才是做小伏低唯唯诺诺的一条哈巴狗。 “你到底是谁的人?”陆观压低声音问。 孙秀垂眸,替陆观系好纱帽。 听到孙秀回答的同时,陆观心中猛然一跳,孙秀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谁的人,但孙秀所说的俱是宫中机密,这让陆观想到了一个可能:也许孙秀谁的人都不是,他真正效忠的,是已经驾崩的荣宗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陆观没有机会跟孙秀求证,既然孙秀不主动说,恐怕问也是白问。于是陆观沉默不语地拾掇整齐,紧随着孙秀离开寝殿。 承元殿外,秦禹宁已吃完了一盏茶,吃得起了亮晶晶的水泡,他舌尖在口腔内舔舐,心急如焚地拿着军报在殿外来回踱步。 幽暗的廊庑下走来孙秀,秦禹宁脚步倏然顿住,喊道:“孙总管。”他大步朝着孙秀走去。 孙秀侧身对“干儿子”吩咐:“我同秦大人说几句话,你就在这儿等。”孙秀的话音不轻不重,恰好能使秦禹宁听见。 秦禹宁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朝孙秀道:“请孙总管再进去通报一声,军情十万火急……实在等不起……” 孙秀:“行,请秦大人稍等,咱家这便为您通报。” 秦禹宁跟着孙秀的脚步向前走了两步,眉毛一动,右脚向后旋得半步,想回头看一眼。 “秦大人,请您跟上。” 秦禹宁立刻紧跟上孙秀的脚步,孙秀边走边向秦禹宁说:“大人是不知道,陛下这两日也是殚心竭虑,陛下是万民之父,若是有个好歹,小的们担待不起,这才失礼。这两日间陛下几乎没怎么用膳,要是累垮了龙体,这天可不就塌了么?” 秦禹宁掩饰住不满,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丝笑:“孙总管说的是。” 走廊下那片阴翳之中,孙秀的“干儿子”受命出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承元殿外。 · 内宫会派出去办事的太监并不多,自打禁军出事,孟鸿霖彻底整顿了一次羽林卫,又从与自己相熟的武官家中挑选出不少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加入禁军。 照孟鸿霖的意思,吕临也该回来上任,他还买了不少好药材,专程登门拜访,没见到吕临,吕老爷子说是吕临一蹶不振,成日流连于章静居,让孟鸿霖帮忙把这个不肖子孙绑回家。 孟鸿霖嘴上应下,回头一想,吕临竟这么受不住挫,便熄了让吕临回禁军的心。 陆观来到宫门口,交出腰牌,略低着头。 不远处孟鸿霖在训话。 已经入夜,宫门的灯不算很亮,羽林卫查验过腰牌,正要放行。 陆观听见孟鸿霖的喝声:“站住。” 那一瞬间,陆观身形一僵,他换过太监服后,身上没有携带兵器,他的视线在下一刻瞄到离自己最近那名羽林卫的腰刀。 汗珠从陆观鬓角浸出,滑过太阳穴,顺着腮边紧绷的皮肤线条向下坠。 “怎么没见过,哪个宫的,腰牌,转过来本统领看一眼。”孟鸿霖大声道,“说你呢,转过来!” 陆观脚底一错步,革履缓慢摩过地面细微的沙砾。 “这不是有腰牌吗?怎么叫这么多遍都不回头?娘的,哪个师傅带的?” 一个唯唯诺诺的太监细嗓子答:“蒋、蒋公公是我师傅。” “蒋梦?”孟鸿霖眉头一拧,把腰牌递还给太监,眼角余光瞥到另外两名等待查验的太监已经出了宫门。 当了一整日的差,巡完宫门,孟鸿霖预备今夜回家,让才纳的小妾给好好按按脚。刘赟被杀不过是两日前的事,赐给刘赟的大宅子,皇帝已经让人传令收回,转手就给了孟鸿霖。 孟鸿霖也不嫌才死了人晦气,将刘赟原本府宅的下人能够留用的统统留用,刘赟的家眷很干净,女儿死了,他没儿子,有两名近身服侍的美人,是进京以后别人送的。 其中一人手上活儿特别出挑,孟鸿霖自己用了,另一人生得云山雾罩的美,孟鸿霖不是好色之徒,但美人怎么也不嫌多,放在家里当花瓶也是好的,索性也接收了。 · 陆观出宫门后,加快脚步离开御街,没走几步,陆观身形一闪,消失在宫墙拐角。 脚步声渐渐接近,一名太监在拐角东张西望,他使劲仰起脖子,墙头高高,也没有人。 太监不由得挠头,眼仍望着上面,脚步挪动,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股大力拽出两步,他背脊被猛掼到墙面上,疼得嘴角一抽,要叫时,对方比他反应快,一把按住他的嘴。 太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分明感到有力的一只手掐着他的颈子。 “谁让你跟着我?”鬼魅一般的低沉嗓音问。 太监扒了一下掐脖子的手。 他眼睛里倒映着一张阴沉的脸,那是陆观,他警告的眼神透露着嚣张的杀意。 微弱的气流从太监嗓子眼里挤出:“蒋梦、蒋梦蒋公公。” “我松手,不要命你就尽管叫,杀了你,我一样可以立刻就撤,明白?” 太监慌忙点头。 陆观松了手。 小太监跪在地上,按捺住嗓子里的痒痛,急促喘息,半晌才能扶着墙爬起来。 “蒋梦为什么让你跟着我?”陆观问,他想起来了,这个小太监的声音,跟在宫门口那个被孟鸿霖揪住盘问的是同一把嗓子。 “掩护陆大人。”小太监呛得眼角发红。 “出了御街,在东门巷口,往南走五十米,街道东侧,有一间茶坊,茶坊外竖着十米高的木杆子,茶坊要是没关,你就进去等,我回来会去找你。茶坊要是关了……” “小的就在外面等您。” 陆观看他懂事,也不计较了,这就跟小太监分道扬镳。 · 宫门外连空气都是自由的,陆观不能跑得太快,一提气,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怕撕裂,疾步走一阵,又得慢步走一阵。 在城中七拐八拐后,陆观钻进小巷子,在巷子深处,敲开一间宅子。 左正英的夫人给陆观开了门以后,坐在院子里筛拣一簸箕豆子,将饱满圆润的好豆选出来打算明日做粥吃,坏的、瘪的就不要了。她的手在簸箕里不断游动,腕上的老翡翠戴了许多年。 书房的灯恰好能照在她坐的地方,窗户没关,里头她的丈夫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走出她的视线,夫人一面选豆子,一面漫无目的地看院子里的一切,地上的青苔、池边的青蛙、梢头才长的绿叶,天上的明月,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 “知道先生能写一手好字的人,现存于世的,先生可还想得起一二?”陆观压低声音问左正英。 “不多,宫中一个。” 那就是孙秀了,陆观心道,他没猜错,孙秀应该是荣宗的人,否则以荣宗的心机之深,孙秀知道这种机密,应该没命能活到今日。 “宫外呢?”紧接着陆观又问。 左正英想了又想,缓缓答道:“已经是死人了。” 陆观放下心来,今日出宫,他本要去吕府。数日前,皇帝要大婚,城门上的尸身不能挂着了,周太后的一举一动都被苻明韶紧密盯着,陆观让蒋梦想办法给吕家递了个话。 蒋梦的人把话递到吕家前,吕临的祖父已以重金托人帮周婉心敛尸入土。这次出宫,陆观一是想找左正英商量接下去要怎么办,二是要去趁夜拜祭周婉心。 “不知道宫外知道先生秘密的那位是谁?”陆观心念一动,“莫非,是周太傅?” 左正英抚须不答。 陆观稍微放心下来,朝左正英问接下去该怎么办。 左正英的手指在桌面上拨弄,他桌上散落着书信、几本旧书,还有一把米粒。 左正英闭目想了一阵。 陆观也不说话,但他心中有些着急,在左正英睁开眼时,陆观忍不住说:“秦禹宁刚刚进宫,似乎有紧急军情。” 左正英道:“不是阿莫丹绒,就是黑狄,刘赟是扶持起来分白古游兵权的人,现在刺杀皇后的人没有抓住,多琦多没有被放出宫,苻明韶不敢肯定一定不是阿莫丹绒人下的手。他更为怀疑的应当是能从刘赟被杀一事里直接受益的白古游,只是白古游远在祁州,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性不大,苻明韶虽然想削弱白古游,但他也知道,白古游绝对忠于朝廷。按他原本的计划,要完成征兵之后,白古游带着现在的手下,在祁州、孟州无所建树,只要刘赟带着这支朝气蓬勃的新军立下功劳,一振国威,便能让他在饱受战乱之苦的民众里树立起远超过白古游的威望。” 陆观赞同道:“冬天里军饷、粮饷都不足,镇北军勉强撑住,强攻数次,风平峡是一把双刃剑,谁能占住,就占了天然的优势,即使是白大将军,也无法带着成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攻占风平峡。” “普通民众不明白,他们会认为,朝廷是能打但不打,久则生怨。朝廷粮草运送不及,白古游必然要就地征用各县粮库,地方官员也会不满。届时加以引导,一代忠臣良将,怕就毁了。” “增税的诏令已下达数日,大人可有什么风闻?” 左正英:“增一分,怨声载道。” “那大人觉得,时机可否已经成熟?” 左正英长眉动了动,淡道:“还不够。” “再等下去,怕是旁人先坐不住了。” “哪个旁人?” “风平峡的敌人。” “那就让他先动起来。” 风平峡的敌人是黑狄,让风平峡动起来,那风平峡下的镇北军必然要吃败仗,要是黑狄长驱直入,阿莫丹绒必然坐不住。 “先生这招太行险,黑狄每到一地,就屠一城,难免生灵涂炭。”陆观道,“一旦腹背受敌,就太危险了。” 左正英闭目摇头:“你好好想一想,杀皇后的究竟是谁。” 陆观立刻想到了柳素光,皇后其实是被苻明韶杀死,柳素光想杀的是皇后,然而,这个女人杀皇后是因为她与皇后的私仇,甚至,她还想杀苻明韶。唯独柳素光的计划里没有刘赟,刘赟因为女儿直接提刀要杀苻明韶,是一桩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刘赟却死了。 陆观正想说话,听见左正英开了口:“杀了皇后,无论刘赟死不死,他和皇帝之间坚不可破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如果苻明韶聪明一点,他会以为是白古游派的人,如果他放任欲望,恐怕,他会往周太后身上查。” “为什么?”陆观猛然一拍额头,“如果能有蛛丝马迹指向太后,他就能顺势清扫太后,借机铲除李相……而且,没了刘赟,他动不得白古游,便是有怀疑,也拿白古游没有办法。” 左正英:“如果我是李晔元,就会投靠苻明懋。宫中守卫森严,皇帝有皇帝的人,周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二十余年,她也有自己的人。皇帝与太后,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周太后还是那个跟着荣宗出入战场的女人,她会先下手为强。但周太后要扶持上位的人,不会是苻明懋,她深知苻明懋不好控制,应当会从那些年幼的王爷当中,选择一位。我记得,这些王爷里,有一位母族式微,年纪也小,只是人远在祁州。” “先生可得到消息,有官员的亲信出城?” “没有。”左正英也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我想错了,太后宁肯坐以待毙?” 陆观想了想,摇头:“她不会,太后与安定侯夫人姐妹情深,夫人死后遭到惨无人道的待遇,她若是打算坐以待毙,绝不会允许苻明韶将她妹妹的尸体悬挂在城头。她是在收敛锋芒,蛰伏起来,等待猎物放松警惕,再咬断对方的脖子。但是周太后久居后宫,她对前朝的影响,几乎都是通过李相。” 陆观注视着左正英。 两人目光一碰,便都明白了。 陆观道:“上次先生猜的怕是错了,苻明懋不用到坎达英跟前,多琦多就在宫里,他完全可以直接找上多琦多。太后让李相想办法接东明王进京,只有东明王到了京城,太后才会下手,否则宫中乱起来,鹿死谁手完全无法预料。李相早已投奔苻明懋,他没有机会刺杀皇帝。” 左正英道:“即便有机会,他也不会做。” “是,这就是李晔元。”陆观想明白了,“他会选苻明懋完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再受制于太后,若是东明王被扶持上去,他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 左正英不胜唏嘘:“要是周太后真犯下谋逆篡位的大错,即便苻明懋不会立刻铲除她,恐怕,不杀也会将她送出宫。周家这棵大树,连根都会被拔得干干净净。” 叹气过后,左正英目光冷硬地说:“要拨乱反正,这个女人的牺牲是上天注定,怕是先帝心怀愧疚,迫不及待想与太后相逢于九泉之下。” 陆观想到宋虔之,朝左正英道:“也就是说,要乱中取胜,就要抢得先机,首先得乱起来,但又不能大乱。大乱便是黑狄与阿莫丹绒勾结,一起发动进攻,帝位空悬。何必等太后刺杀苻明韶,晚辈就住在苻明韶的寝宫内。” “你真的愿意?”左正英双目炯炯地盯住陆观。 陆观这才明白,左正英并不想让周家硕果仅存的女儿落得被斩草除根的凄惨下场。 “为宋虔之,晚辈愿意。” 左正英几乎忘了,陆观上次来见他,是为从诏狱里救出宋虔之来。他不无可惜地说:“儿女情长,你现在年轻,将来你就知道,这绝不是你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感情。” “谁又知道这一生能有多长,也许明日就是归途。都能活下来最好,若不能,晚辈情愿他能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能为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死,这条归路也是繁花胜锦。” 左正英沉默地看了陆观一会,笑了起来。 陆观不再谈宋虔之,言归正传:“只是晚辈担心苻明懋坐稳了那个位子以后,白大将军会凭着他一腔忠勇,效忠于新的君主。” “所以你必须等。”左正英道,“等我给你一个信号,一个消息。” “先生连宫里的消息,也能掌握?”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局势越乱,人心就越容易被利用。”左正英拇指往桌上一按,他食指与拇指之中,拈着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以细腰为界的头与尾拼命摆动,无力挣脱人的手指。 左正英手指一松,掉在地上的蚂蚁立刻快速爬走了。 “谁也不知道,生死关头,会不会有一线生机,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人就会趋利避害。”左正英道,“不是每一个普通人,都愿意为虚无缥缈的忠诚奉献一切。” ☆、潜龙在渊(拾壹) 巍峨宫殿隐没在夜晚的浓密包裹之中,这座皇城当中至高无上的建筑群,已耸立数百年。 陆观从左正英家中离开,带上那路口等待的小太监,那太监就在茶馆门口等,倒不是茶馆没开门,而是他身上没银子。 回到宫里,一路都没遇上盘问,快到寝宫门口,陆观突然察觉一丝异样。 寝殿门外值夜的宫侍都不在,院子里平日把守的侍卫也都不上哪去了。陆观脚步一错,朝后撤出半步,同时,他耳朵里听见了脚步声。 是习武之人的脚步,极轻极慢。 “两位公公是哪个宫里的人,怎么在皇上寝宫外盘桓?” 陆观不认识这个声音,他回转身,低头,没有答话。 身边的小太监回答道:“太后凤体欠安,蒋公公命奴才前来请皇上过去看看。” “陛下就在寝宫内,那公公就进去请吧。” 陆观始终没有抬头,他眼角余光扫到,说话的是麒麟卫,玄黑袍服下银丝线绣的流云纹在宫里只有麒麟卫会如此穿着。 麒麟卫一只手时不时向腰间摸刀柄,阴沉的目光紧紧盯住小太监身后的另一名太监。 他扭了扭头,活动脖颈,冷眼瞧着。 小太监走到前面去,下台阶,再上台阶,在寝宫门口站定,落后半步的另一名太监,生得格外高大,比麒麟卫还要高出半个头。 小太监在寝殿门外站定,唯唯诺诺地转过头,一张苍白的脸向着麒麟卫张望,继而抬起手。 麒麟卫的手握住了冰凉的刀柄。 陆观浑身肌肉紧绷,上半耳廓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一片树叶掉落在地,砸中正在乱爬搬运的蚂蚁。 陆观耳朵又一动,屋脊上有人,应当是别的麒麟暗卫,苻明韶重新启用的麒麟卫仅有八人,其余人等不知去了哪里。陆观猜测,恐怕已尽数被处死。 麒麟卫向来忠诚于君王,到苻明韶这一任,有了闫立成叛变的前例,整个麒麟卫队仿佛从内向外烂了。但若是想想皇后被毒杀、周太后被软禁、李晔元被削权,以数万子民活生生的性命换一个让刘赟总揽大权的最佳时机,苻明韶早已成为一个疑心生暗鬼的孤独帝王。 “公公怎么不敲?用不用我来帮你忙。”麒麟卫冷若冰霜的声音说。 小太监一头冷汗,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他满眼通红,再度举起了手,屈起食中二指。 门被敲响的同时。 寒光一闪,麒麟卫拔刀朝陆观的脖子砍了过来,陆观侧身让过,错步滑开,整个背部贴着殿门滑行出两米有余。 “果然是你,陆观,你与蒋梦串通勾结,夤夜出宫,是不是奉了太后的密旨,密谋造反?!”麒麟卫面无表情向前跃出,拔出腰上软剑,刀剑合拼,向前推出,直剪向陆观的脖子。 “我要见陛下!”陆观仓促退后,一脚飞踏住廊下长凳,翻出廊庑,滚过花坛,起身,一背太监服俱被夜晚浇过花草的水浸湿透。 “皇上口谕,先斩后奏,你这逆贼,有什么话皆不必说了,蒋梦那阉人会全招出来。”麒麟卫吹了个口哨。 两条黑影落地。 三人亮出兵器,直指陆观。 花草窸窣晃动,一道银光闪过,倏然一声惨叫。 小太监软倒在地,手掌抽搐,转瞬没了动静。 “陆观,识相的就束手就擒,给你留个全尸。” “我与你有仇?”陆观问。 麒麟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那让我见一见陛下,申辩一番,有何不可?还是……”陆观道,“你背后的主子现在就要我死?” 那麒麟卫面容扭曲,似乎受到极大的侮辱:“放肆,麒麟卫只效忠于圣上,以为是你们秘书省吗?见风使舵的狗东西。” “今上为什么重用秘书省,你心里没数吗?”陆观一面说话,一面观察逃跑路线,苦于手里没有兵器,双拳难敌四手,麒麟卫个个是专司杀戮的好手。尚未开打,陆观肋下的伤已在隐隐作痛。 他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重? 说话那人闭了嘴,唇纹深刻,他面容英朗,显是硬汉一条。但苻明韶当政以来,麒麟卫地位大不如前,先有闫立成叛出,继而秘书省分权。麟台一年比一年接管的事情多,从前内外朝横行无忌的麒麟卫,渐渐收缩成皇帝私卫。以袁歆沛、薛元书为代表的,曾属麒麟卫的光荣时代已一去不返。 别提光宗耀祖,如今麒麟卫连成家娶妻都不被准允,便是能再如从前那般位极人臣,也属后继无人。那根玩意儿还在,心里的根却早已被皇室割去。 “动手!”领头的麒麟卫一声暴喝。 三人摆开阵势,刀光瞬间笼向陆观。 · 周太后寝宫里,正是一派母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苻明韶手抚扳指,沉声道:“母后备的参茶,朕就不用了,既然是母后近日身体不适,补身定神的好东西,不如母后喝了它,好生睡上一觉。” 周太后披头散发坐着,系一件绣白花的淡黄色大氅,唇不涂脂,着实显得憔悴。 “哀家喝过了,陛下不想喝,就放着吧。” 苻明韶嘴角抖出一丝笑,端起茶盅,随手递给身边一名刚提拔到御前侍奉的宫女:“如今民生维艰,岂可暴殄天物,是好东西,又是母后亲手为朕泡制,一片慈母之心。淼蕊,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还不叩头谢恩。” 周太后以绢沾了沾唇,虚弱道:“给皇上备的东西,便是皇上不喝,赏给这福薄的小东西,也是不妥。” “那母后认为,该当赏给谁?”苻明韶问。 “蒋梦侍奉哀家多年,劳苦功高,令行禁止,忠心可嘉,这盏茶,就让蒋梦领了。”周太后冷冷地说,她瞥了一眼在旁侍奉的孙秀,咳嗽了两声。 “母后说的是,蒋公公。” 不远处蒋梦小步近前来,接了苻明韶的赏,他揭开杯盖,尾指翘着,抖颤不已。 “谢陛下,谢主子。”蒋梦平静的嗓音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毫无犹豫地想一口喝光参茶,喝得太急,沿着嘴角流了不少在领子里,他呛咳一声,顾不上擦嘴,再次埋头把参茶喝得一滴不剩。 站在苻明韶身后的孙秀,抬起没有表情的脸,难得地眸光中闪动出悲色。 前脚圣驾离开,后脚蒋梦跌坐在地。 周太后屏退左右,拿脚踹了他两下,厌烦道:“起来。” 蒋梦双眼通红,颤巍巍地拼尽全身力气,数次之后,仍站不起来,他腿明显发软,膝盖打不直。 “你在我跟前多少年了?”周太后突然发问。 蒋梦感到热热的鼻涕水流了出来,他抬袖匆匆擦了擦,腹中隐隐作痛,他脸色愈发白得没有血色。 “回主子,奴才从主子进宫那年,就服侍主子了。” “我进宫时就在跟前的人,也就你一个。”周太后神色恍惚了一瞬,她甚至没把陪嫁算在其中,她待自己的陪嫁,还没有对这个进宫以后才收在身边的太监信任。 见过这宫里太多牛鬼蛇神的周太后,冷着脸看蒋梦,从蒋梦额头隐约可见的纹路,到他下巴上挂的汗珠,和他白面似的皮肤上,参汤留下的水痕。 周太后不是起了恻隐,她也不明白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由着性子重重踹了太监一脚。 “还不起来,等着叫人来抬你不成?” 蒋梦听出这话里意味,不太敢相信地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眼眶中充盈着一片泪。 周太后低下身,抓住蒋梦的领子,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蒋梦只得用手臂撑住榻沿,以免挨到太后的身,这是大不敬。 “能逼着哀家行事的人,除了上面那个,是哀家看走了眼,余下的,都不在这世上了。无论多尊贵的人,死后都是一抔冷灰祭在灵前,先帝保不住孙秀,刚才可看清楚了?孙秀不会保你。哀家宫里的事,以后再走漏出去一丝风声,就不只是要命。你跟哀家这么多年,让人死不了活不下去的本事,你几个徒弟,早有想取你代之的,你的本事,别人怕是青出于蓝。”话说到这里,周太后丢开手,蒋梦连忙退后,跪在地上。 周太后摆摆手:“你自己的人,自己管束,便是哀家只剩下一个人,那逆子若敢,这也是天家的事,轮不上你们这些奴才在里头上蹿下跳。这话,等孙秀找你的时候,跟他讲明。” · “住手!”苻明韶勃然大怒。 三名麒麟卫停下手中兵刃。 苻明韶大步上前,劈手就是两个耳光,挨了打的麒麟卫深深垂下头,木然地下跪,请罪的话堵在嗓子里,还未来得及出口,就挨了皇帝两下窝心脚。 陆观后背抵着墙,激烈的打斗突然停止,他感到唇畔热热的一大口血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他手脚俱受了伤,胫骨无法受力,借着抢来的刀拄着身体,想要稳住身形站起身来,手臂不住颤抖,终于勉强站了起来。他眼睑不断抽搐,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缝隙,难以视物。 “舜钦!”苻明韶满腔沉痛,顾不得陆观一身血污,把人横抱起来,朝孙秀怒吼,让他赶紧去请太医。 陆观昏昏沉沉,大半时候在发烧,零零碎碎听得榻前一直有人走来走去,不少话语交缠在一起,他完全想不了事,浑身又疼得睡不着。 直至吃下药去,大半个时辰,药效之下,伤口不觉得疼了,加上药里的安神成分起效,才勉强睡了过去。 苻明韶早已脱了龙袍,仅仅着一身单衣,坐在宽大的龙榻上,他一只手缓缓抚摸陆观肿胀的眼角,顺着陆观睡下后仍显得严肃的侧脸,最后来到陆观脸上剜去烙痕的刀疤处。 苻明韶眸色黯了黯。 “把那个小太监拉出去喂狗,吃剩下的碎骨,丢在乱葬岗各处。”苻明韶阴沉道。 孙秀恭顺道:“是。” “让人给陆观做几身衣裳,比着京城书院里的式样,做得体面一些。” 孙秀领了命,正要退出去,听见苻明韶幽幽地说:“朕这几日,总是梦见先帝。” 孙秀没有抬头,淡道:“陛下多虑了,前方战事吃紧,陛下应当多注意龙体,当年先帝御敌作战,传闻说即便险些被黑狄全歼的那几日,先帝仍杀蛇取胆,用蛇煲了羹汤大补。陛下千万不能熬垮身子,保住了龙体,才能守得住江山。” 苻明韶沉默不语。 孙秀起身。 苻明韶出了声:“你说朕封陆观个官做如何?” 孙秀不敢言语。 苻明韶自言自语道:“就封他做个将军,也不必领军打仗,留在宫里养养伤。”突然,苻明韶皱起眉,憋着一股怒意,“怎么还不出去,下去!” 四下再无半个人打扰,苻明韶躺到陆观身边去,握住他缠满绷带的手,他空手接白刃,双手都受了重伤。 苻明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贴。 陆观痛哼了一声。 苻明韶浑身一僵,火热的欲望悄无声息地消没下去,他目光痴迷而疯狂地望着昏睡的陆观,心中涌起兴奋。 这苍白病态,无力反抗的儿时大哥,让陷于重重危机之中,几乎被朝政军逼疯的苻明韶,得到些许慰藉。他不敢碰疼陆观,因此也不敢抱着他睡,只是把下巴挨着陆观没有受伤的一侧肩膀,睁眼看了他很久,渐渐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祁州战场,宋虔之上线…… 我们小宋什么时候才能进京营救老陆。 ☆、潜龙在渊(拾贰) 祁州城外,一个多时辰的激战过后,风势突变,朝大楚的军队倒卷过来。当时楚军已围困住孙逸的大军,近乎全歼整个右翼部队。 白古游极为信任的一名将领采用火攻,风向改变之前,火攻很顺利,孙逸节节败,步兵退回船上之后,火势继续蔓延,船队忙不迭起锚,就在孙逸要撤回城中时,风向倏然改变,反扑向楚军。 江风呜咽,河面上倒映着零星的火光,岸边堆满烧焦的士兵尸体,残肢断臂拖在水中。 高高的城墙上,几道绳索上滑下人来。 城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城外镇北军发动的攻击以失败告终,大部已退回祁州城内,城墙布满箭镞带来的伤痕。 宋虔之抓起一把倒插在土里的镇北军旗,顺着江边,向北而行。 不远处一行十数人正在挖坑,另有十数人将战死的将士拖进已挖好的数米深沟。 白古游长身而立,重甲加身,他深陷在泥里的战靴拔出,每向前迈出一步,就踩出一个沉重的脚印。 “大将军。”宋虔之甫一出声,就有人来拦。 白古游神色略有一丝意外,叫住士兵,命所有人留在原地,朝宋虔之竖起食中二指,前后摇动。 宋虔之跟了上去。 白古游顺着河向东走,沉默不言。 宋虔之在后面跟着,脚下时不时被绊住,那是战士的焦躯,河面吹来的风带着难以形容的腥臭味,木头、皮肉、骨头、火油燃烧过后留下的气味,裹挟着肉眼无法区分的亡灵,飘荡在江面上。 耳畔不曾止歇的凌厉风声,似是人的低声私语,又仿佛无言责备。 宋虔之的视线落到白古游肩上,从他略向前勾着的脖颈、弯曲得不明显的肩背线条,敏锐地察觉出驰骋疆场多年的白古游,也老了,累了。 “朝廷在缉捕你,何必自投罗网。”白古游站住脚,侧过身,目视脚下滔滔江水,靴底踩着草汁与泥泞混合的污秽。 在宋虔之惊讶的眼神里,白古游坐下来,两腿分开,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护指的绑带已完全被血染成暗色。他拍了拍身边的草,示意宋虔之坐下来。 “你娘的事,我听说了,传到你这辈,周家的门楣,全靠你一个人,触怒天颜,是为不智,未能护你母亲周全,是为不孝。”白古游转过头,头盔下的双眸里闪动着深邃的睿智,“你接下去的话若是说了,恐怕会犯不忠不义。” 宋虔之眉毛急速地猛皱起来,他嘴唇翕动,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白古游拍拍他的肩:“去吧,我当你今日没有来过。” 宋虔之抿了抿唇,胸中如有一柄大锤一下接一下猛砸下来,眼前发花,他勉力按捺住情绪,喉头上下动了动。 “白叔……你说我娘……” 白古游静了片刻,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宋虔之。 “你还不知道?” 宋虔之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缓缓摇头。 “你娘不在了。” “不可能!”宋虔之跳了起来,向前走出两步,猛一旋身,提起一脚,又放下,他僵硬地看白古游,笼在袖里的手克制不住颤抖。宋虔之心想,白古游不可能骗他,是他自己被人骗了,被吕临、许瑞云这一干人骗了。怒意冲上头顶,宋虔之脸涨得通红。 “你逃出京那天夜里,你娘葬身在大火之中,尸身被悬挂在城门口,直至天子大婚当日,为避讳立后大典,你娘才得以入土为安。” 宋虔之大脑一片混沌,许多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他呼吸一时紧一时慢,两手不自觉握成拳。 那天他一直拖着不想立刻出城,就是想等他娘回来,许瑞云来找他,满口仁义道德。许瑞云那时就知道他娘不可能回来。宋虔之呼吸越来越轻,寒意直透骨髓。 宋虔之又想起来,许瑞云同他讲道理讲不通,是直接敲晕他的,等他再醒来,他已经出城了。那时他问周先,他娘是否无事,周先说还没有消息。许瑞云是早就知道他娘不在了,十有八九,周先也是知道的。所有人都瞒着他。 已经闪过的画面犹如慢动作一般,浮现在宋虔之的眼前,他甚至清楚地想起来许瑞云在敲晕他之前说的每一句话。这记忆连日来都折戟沉沙,现在吹落浮纱,丝丝缕缕都在耳边。 许瑞云。 陆观。 当日许瑞云送周婉心回府,陆观送他去吕临家中之后,立刻回去李相别院,陆观说是,以苻明韶的多疑,发现宋虔之不见,一定会第一时间传他进宫,他会打消苻明韶的怀疑,让宋虔之只需等待。宋虔之那晚睡不着,许瑞云送完周婉心回来,说是陆观在场,让他不要担心。也就是说,陆观已经进宫去过,他会去侯府,是苻明韶的旨意。苻明韶正是要让陆观来办这件跟他相关的事情,确认陆观没有二心。 宋虔之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最初的震惊过去,心底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眼角湿润起来。 “四海为家,去吧。”白古游道。他起身要走,听见宋虔之叫他,漠然回头。 “白叔,今日之败,您想过是为何吗?”宋虔之深深吸气,按捺住胸中的滞闷哀痛。 白古游一哂,摇头,没有回答。 “难道白叔认为,此乃战术失败,镇北军所向披靡,却输给孙逸的乌合之众,您信吗?” 白古游微眯起双眼。 “白叔你从戎数十载,北界固若金汤,一个孙逸,区区宋州军曹,历战几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古游沉声道。 芦苇在微风中瑟瑟发抖,江面散落着零星的火光。 “这一场败仗,是上天降下的明示,这朝天子的气数尽了。” 宋虔之余音未绝,铮然一声长剑出鞘,冷冰冰的剑气直逼他的咽喉。 宋虔之双瞳紧缩,丝毫不让,继续道:“这一场仗,您不是输给战术,而是输给天意。火攻决胜之处,就在风向,而风向非是人心所向,乃天意。” 剑尖刺破宋虔之的皮肤,一粒沙般的红色渐渐凝成血珠,顺着宋虔之的喉结缓慢地往下流向领中。 “自苻明韶登上帝位,他做过什么,我大楚子民,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叔您的军队辗转四方,见过的世面比我广。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小侄不敢斗胆在白叔跟前卖弄。今日来之前,我娘的事……弟兄们瞒着,我一点风声也未曾听说。我来找您,绝非为了私仇。我娘的仇,我会自己报。我只想问白叔,问白大将军,您手中的剑,是为大楚子民而握,还是为苻家人而握?” 白古游手中的剑没再向前刺,也并没有收回。他沉默地注视宋虔之,年少的人总是张狂,自认为一腔爱憎分明,实则不知天高地厚。 白古游道:“世间诸事,自有缘法,他能坐得那个位子,自然也是天意。” 宋虔之唇角露出讥嘲:“是不是天意我不知道,我领旨去容州赈灾,先帝驾崩前负责他的太医就在容州被人杀死。他早已经不在宫中,白叔可以想一下,什么人会去要一个与世无争闲云野鹤离开皇宫近十年的老大夫的性命。” “这也是他的命。” “百姓流离失所,老人让板车推着,被州城官员拒之门外,任凭铁蹄践踏是命。幼子睁眼数日,就让人买去割肉烹食是命。平民贱命,该当终日食不果腹,苛捐重税,一家子养活一个士兵,这也是命。”宋虔之左手握住白古游的剑,剑锋割进肉里,他眼角微微抽动,手却握得越紧,鲜血直流,他借力拖住白古游向身后奔流不息的龙河支流,面朝遍地残缺不全的尸身,冷声道,“这些士兵为谁而死?为谁卖命?白叔,您一腔忠肝义胆,令人敬佩。您可以将忠心摆在前,可你问问这些死去的将士,他们冒死服从命令冲向敌人,心中所想所为,是虚无缥缈终生无法面见的天子,还是家中灯下缝衣的老母娇妻?便是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亲族?白叔,他们为您卖命,是视您为大楚的战神,是为身后的家人听命于您,他们是军人,可也都是人!” “军人就不需要父母子女。” “无父母何来的人,要是没有人,又何来军人?” “军人就要铭记,手里的兵器、家族的荣光,都是谁赐予他们,是一国之君。” 宋虔之定定地看着白古游,眉头紧蹙:“先于大楚,就有天下,先于天下,就有众,先于众就有人,先于人,就有天下人最古早的父母。先家后国,无人则无家,无家即无国,而一国之君,无法保护自己的子民,反而以国为器,草菅人命,这样的国何以苟存?您守卫的若是苻家,最好尽早结束战事,带兵回朝勤王,孙逸始终是楚人,他只占了两个流放之州,当务之急,是蠢蠢欲动的坎达英,苻明懋已潜回京城,他串通了黑狄人,若是黑狄与阿莫丹绒短暂结盟,您赶回京城,还来得及给苻家留两根苗。” 死一般的沉寂。 白古游盯着宋虔之,突然,他表情起了变化,大笑起来,厉喝一声:“松手!” 宋虔之松开“血掌”。 白古游欣慰地拍了两下他的肩,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唤来军医。 宋虔之掌心一沾上药粉,冒了一背冷汗,他没发出半点声音,整个人透露出茫然与荒谬。他抬起眼,看见的只有满目疮痍的大地。 当夜白古游没有给宋虔之答复,他命人将宋虔之和他的人安置在军中,匆匆被人叫走,清点损失、整顿军务。 天亮时分,宋虔之在榻上睁眼,这一夜他没有睡着,也什么都没想,双脚放下地,觉得很不真实。 帐门透进来的微光,显示已经是清晨。 宋虔之坐着,倏然,他弯下腰,脸色煞白,好一会才缓过神,抬起身,他一手按着心口,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眉头蹙着。 门口坐着周先,听见动静,周先回过头,正看见宋虔之走出来,视线落到宋虔之被包上的左手。 “侯爷。” 宋虔之哑声道:“我娘走了?” 周先一愣,从石头上放下一条腿,抿唇沉默。 “我知道了。”宋虔之移开眼,向前走了两步。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中浮云缠绵,阳光轻而易举就从天上射下来,打在宋虔之脸上。 周先从宋虔之身后看见,他双肩突然急剧抖动起来,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宋虔之整个身体仿佛一张被拉紧的弓,哭过之后,他直起身,抬起一只手,用袖子擦干净脸。 继而,他转过身来。 那脸上没有表情,却仿佛就在这片刻之间,年长了十岁。 “侯爷节哀。”良久,周先才能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话。 宋虔之摆了摆手。 “那晚我娘回府,许瑞云知道她的计划?她是故意在侯府制造混乱,吸引羽林卫,好让我们趁乱逃出京,对吗?” 周先沉默着点头。 “你也知道?”宋虔之看着周先。 周先:“知道。” “你知道左正英就在京中,陆观去找过他,我记得你说过。” “是。” 宋虔之吸了一下鼻子,彻夜未睡的双眼里充满血丝,他疲惫地摇了摇手:“你去叫许瑞云,我要知道陆观全部的计划。出京之后,陆观联络过你吗?” “没有,但我旧日的兄弟,昨日送了一封信到祁州。” “他怎么能找到你?” “出京前我曾告诉他我会到祁州,约定了一间秘密的车马行。” 宋虔之点了点头,他脸色很不好看。 周先担忧地问宋虔之要不要先吃早饭,或者回去睡一会再起来说。 宋虔之先是拒绝,走了半步,又退回来:“有什么吃的?” “稀饭、土豆。” “来点儿。”宋虔之道。 周先走了。 宋虔之在帐外站了一会,转身进去,才有心情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将领所住的营帐,笔架上还挂着一枚鱼形玉坠。宋虔之拿手拨了一下,茫然地想:玉坠的主人,恐怕已经不在了,不然他要是回来,岂不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他眉心轻轻地抽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有大事要处理,忙完马上好好更新,谢谢耐心等待的读者。不会坑。 ☆、潜龙在渊(拾叁) 周先给宋虔之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肉干,周先将肉干撕成丝,用筷子按在奶白色的汤汁里泡着。 军医来为宋虔之换药,经过昨夜,宋虔之始终有一些浑浑噩噩之感,他想也许是没有睡好。 “白古游去巡营了,这一战伤亡惨重,军心不稳,祁州城原是宋、循二州贸易通商往来的陆路重镇,仅凭车马一项就能养活大半城民。种粮食土壤不算上乘,产的粮在京城、灵州、孟州这些繁华富庶之地也不受欢迎,但紧邻祁州的胶州、宋州、西北几个州城常向祁州购粮,原本各州各有所养,除却少数几个完全不适宜产粮的贫瘠州县由朝廷划拨,民间贩卖粮食皆有严格管控,粮行铺子都登记在册,背后都站着官。”周先顿了顿,眼底充溢着愤恨,“这些年全乱了套了,官府吃商人,商人吃农户,不打听不知道,稍一打听,民间怨声载道,不过短短数年,前人治世积下的钱粮,年年穷兵黩武,百姓不堪其累。” 碗底滚烫,宋虔之手指被烫得通红,他混若不觉,低头唏哩呼噜地喝了小半碗粥,用筷子挑肉丝吃。 宋虔之细细咀嚼肉丝,眼神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蚂蚱在干枯稻草上瞎蹦跶。 “这天儿要下雨啊。”宋虔之往天上看了一眼。 周先顺着宋虔之的眼,也看了一眼。 “可不。要下暴雨了。” 许瑞云、吕临相继赶到宋虔之的营帐。 宋虔之封起刚写好的信,落了火漆,周先接过收起。 “昨夜东明王府来了人,都绑着大内的银腰带。” 宋虔之眼皮一跳:“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吕临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东明王府是什么反应?” “我派了吕临的手下去盯,现在还不清楚。”许瑞云沉吟片刻,朝宋虔之问,“你觉得是谁的人?” “苻明韶整个棋局都破了,眼下怕是慌乱得顾不上这头,皇后在庆典上当场被杀,他的身边人出了问题,现在的苻明韶,谁也不会信。这事,倒像是我姨母的手笔。” “太后能使得动大内的人?” “你小瞧太后了,她在宫中比皇帝都早,要是在内宫,羽林卫听命于苻明韶不错,其他人呢,宫人们呢?太监、侍卫,都是人。这些人都近身伺候主子,防不胜防。”早年间宋虔之就行走于内宫,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宫里人,陆观被召回京城以前,他小小年纪能主理麟台多年,苻明韶明显对他有敌意和防备,却也拿不住他的错处,除了宋虔之的家传,其余都要归功于谨慎。 “宫人们要钱做什么?他们也没地儿花。”吕临是世家子弟,从来没为钱犯过愁。 “他们不花,他们总有家人。”周先道。 “有的也不全是为了钱,不说这个,如果是我姨母,她应当是想效仿当年,把苻明韶拉下龙座。” 吕临皱着眉:“她选了东明王?东明王的生母尚在,如果东明王登基,太后的位子,就要换别家来坐,周太后会这么选?” “东明王年纪小,我姨母见过他,也甚是喜欢,至于他的母亲,等把这对儿母子接进京城,就好办了。” “你是说,周太后会赐死东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恐怕是,从旁出选一名继承人,母妃被赐死,是有先例可循的。东明王是他母妃教养长大,打小就没有父亲,他自己不会同意赐死他的母妃,而他的母妃,却会愿意为他去死。” “我去阻止。”周先按剑起身,被宋虔之按住手背,轻拍了两下。 “东明王的母妃是个精明的女人,就算她愿意为儿子黄袍加身而牺牲,也绝不会在此处。她会确保京中的情形有利于小王爷,诸事大局未定,她绝不会甘愿赴死。” “那就放着不管吗?” 宋虔之让吕临再派几个人去盯,许瑞云自告奋勇,也去了。本在给宋虔之研墨的柳平文放下墨石,自取过一张宣纸到旁边桌案上铺平练字。 “这封信,找你熟悉的车马行,有办法转给陆观吗?” 周先眸中一动,接过信封,面色现出犹豫:“陆大人有难处,侯爷莫怪他。” 宋虔之脸色一直不好,透出失血的苍白,帐中昏暗,唯一点灯光而已,他手指滑过光滑的信笺,眉峰隐忍地蹙着,叹道:“怪他什么?怪他事事为我打算,陷在京城无法脱身么?还是怪他为全我母亲保我出京的慈母之心,重伤自己,换取苻明韶的信任?” 更让宋虔之难受的是,陆观留在京城,正是他们这些活动在祁州的人所需要的。 周先道:“当年的六皇子能入太后法眼,皆是陆大人的谋算,最熟悉苻明韶的,就是陆大人,他一定有法子自保。” “但愿如此,苻明韶……”信笺被宋虔之一把攥紧,他牙根紧咬,嘴唇抿成一线,缓慢而悠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 “仅凭你们几个,又是口谕,我乃先帝钦封的东明王妃,诸位未免太不将荣宗皇帝放在眼中!”啪的一声,东明王妃大袖一挥,将一名便衣太监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 深褐色的小瓷瓶在地上滚了两转,另有一把匕首,三尺白绫。 东明王妃容色端丽,毫无一丝畏惧,端坐在花梨木大椅中,素色绫罗衬得她脸色莹白如雪。 “这是太后的口谕……”太监话音未落,被东明王妃的眼神惊得不敢再多说。 “离京之前,我与太后也曾有数面之缘,我这副手镯还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如若真的是太后懿旨,除非你们能拿手谕来见我。”东明王妃垂下双眸,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宫里来的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侍卫头领步出:“王妃息怒,不如王妃与小王爷一同进京,我等皆是下人,王妃身份尊贵,仅凭口谕是草率些。担心想必王妃也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小王爷做了大楚帝君,睿宗时就有先例,当时睿宗皇后尚在,膝下无子,便是从旁系抱了南渊王为帝,南渊王登基之前,母妃齐氏自缢而亡,追封为端肃瑞明夫人,死后哀荣无限。齐氏一族也盛极一时,整个家族权倾大楚三十余年。” 东明王妃淡淡道:“这些我自然清楚,只是口谕无法令我信服,我母子必须一同进京,你们可以考虑考虑。” 大内这一行人仅有八人,秘密行事,在东明王的地盘,也不敢轻举妄动。进来时就见到东明王府养有亲兵,其中不乏身手杰出之辈,如果不满足东明王妃的要求,恐怕也要坏太后的事。 “那请王妃今日便带小王爷随属下等启程进京,太后娘娘已等不及了。” 东明王妃道:“今日不便,明日一早,卯时出城。” 侍卫还要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 东明王妃叫人给他们安排住处,人被带走后,她失神地靠在椅背上。东明王妃已不年轻,胜在皮肤极白,不显老态。 日光倾斜,光斑从地上悄然移动,东明王妃的脸也从光明没入阴暗,她一只手扶额,眉心没有半点褶皱,修长的眉睫垂下,只余下了一半眼睛,似闭不闭。 那一年,府里下人来报,她的丈夫死在青楼里,刚诊出有孕的东明王妃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 她笑着问下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下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地重复了一次。 正是寒冬将近的时候,初春在即,她本在剥一小碟儿花生,一时间她仿佛将花厅整间大屋,厅外屋檐下滴落的雪水,院中残梅的清寒香气,一人抱的水缸面上那一层毫厘薄冰微微碎开的细微声响,俱皆纳入脑中。 到今日她想起来,那一日也像是在昨天。 唯独她夫君的脸,甚是模糊,仿佛与他同寝的一千多个日夜仅是黄粱一梦。 少年怯生生的嗓音传来,东明王妃手里的茶杯跌落在裙子上。 她的儿子扑到她身上,浑身发抖地叫了一声:“母妃!” 东明王妃清醒过来,手掌轻轻覆盖在儿子颈后,她掌中的皮肉是如此温暖柔软。 “莫怕,为娘在,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 少年紧紧将头埋在母亲的怀中,良久,颤抖渐歇,少年望向他的母亲,泪珠滚过光滑雪白的圆脸。 “儿子永远不会离开母妃,母妃也永远不要离开儿子。” 东明王妃唇角泛出笑,眼中漾开春风一般的暖意:“傻孩子,娘不会离开你。” 少年咬住唇,眼睫颤动不止。 东明王妃扳过他的脸,令他没法去看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她的脸倒映在儿子的眼中。 “娘永远不离开你。” 少年抱住她的脖子,重重“嗯”了一声。 温热的湿意流进东明王妃的衣领中,她没有再出言安慰儿子,只是将少年人还不够强壮的身躯紧紧抱着。 这是她的骨肉,这也是苻氏皇族的后代,高贵与卑贱两种血液,同时流淌在她儿子小小的身体之中。 东明王妃闭上了眼,眉目间溢出无法驱散的疲惫。 · 立后大典上皇后暴毙,在大楚国史上闻所未闻,京城百姓对此事也顾不得议论,只因增税诏令不仅下达给四州,现已向全国增收税金。 四月二十二,京城彻底雪化,满城柳绿,却不见去年此时,青年才俊、名门闺秀竞相郊外踏春的盛景。 街上十室九空,虽有严令禁止平民出京,皇城根下住得久了,往上数三代,总有朝中做官的远房亲戚。 兵部衙门短短半月之间,门槛都被磨平,白银五千两就能换取一纸出城手令。吃皇粮干公差的官员,上到一品大员李晔元,下到没品的钱粮小吏,都没法出京,一旦经查,满门抄斩。 总归是掰着手指数日子,整个皇室都还留在宫中,慌不到官员头上。 这日林舒又来,秦禹宁正在疾书,林舒便将两个手交叠握着,在旁垂眸侍立,并不出声。 秦禹宁写完,入封,使唤人送出去。 林舒这才说明来意,他是来送户部的本子给秦禹宁过目。 书办得令,拿来抄送户部的军报。林舒收起来之后,看了秦禹宁一眼。 “老梁,你先出去。” 书办退出。 林舒拖了椅子过来,坐在秦禹宁对面,压低声音问:“秦叔可有逐星的消息?” 秦禹宁锐利的眼光扫来。 林舒目光毫无闪避,只是屏住了呼吸。 秦禹宁移开眼。 林舒才敢吸气。 秦禹宁从笔架上取下另一枝尚未干透的紫毫,虚起眼,手指拈去杂毛。年后开春本要给各衙门置换,今年也都顾不上。 “我劝你莫要再打听这些,仔细叫人参上一本,年纪轻轻,喉中有热血是好事,也要吞下去。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你也使不上劲。” 林舒看着秦禹宁落笔,起头便是:“逐星亲启……”他眼睛一亮,紧紧抿住嘴,起身时椅子在地面拉出一声巨响,林舒激动不已地朝秦禹宁抱拳:“多谢秦大人指点,晚辈定当为国竭力,不负尚书大人所望。” 待林舒走了,秦禹宁手指拈起信纸,揉成一团,用火点了,纸灰散得一地都是,他脚下地面上,俱是写废的纸。李晔元抱病以后,六部诸事,皆归入兵部统筹调度。 风平峡十日之间吃了三次败仗,阿莫丹绒使团也已离京。 数日不曾归家的秦禹宁,在傍晚离开兵部,长街之上,人丁稀少,举目都是大门紧闭的商铺,稍稍回暖的气温,与万物凋敝的秋日竟相似得紧。秦禹宁戴了一顶毡帽,没有坐轿,一人在街上徒步,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深巷,巷子尽头,新刷了漆的黑门紧紧闭着。 秦禹宁摘下帽子,向着左右看,又望向墙上,未见异样,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出半步。 脚底下影子匆匆掠过。 秦禹宁眼角微微一跳,猛地一拍脑门,重新戴上帽子:“我这记性,卢大人不是在花海巷么?我这是走到哪儿来了,有人没?”秦禹宁吼了两嗓,骂骂咧咧调转回头,回到长街上,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钻进了另外一条窄巷。 ☆、潜龙在渊(拾肆) 半夜里下了雨,苻明韶将自己的寝殿让给陆观住,叫人在东暖阁里支起两张榻,却又不怎么去住。夜里不是驾幸柳素光,就是去寝殿看陆观的伤,这一看往往就是一个多时辰,索性在寝殿的卧榻睡了。 内侍禀报说是麒麟卫在外等候,苻明韶下榻走到床边,捞开帐幔看了一眼,陆观睡得正沉,他披衣走出去。 自打立后大典上突发意外,苻明韶没有一日能够睡个安稳觉,或是去柳素光那里,以香助眠能够踏踏实实睡上大半夜,或者来陆观这里,虽然总要被噩梦惊醒,好歹能够入睡,醒来后也能迅速再睡着。 苻明韶起身离去之后,床里睡着的陆观睁开了眼睛。 暗香浸透的袍服,地上跪伏的麒麟卫近乎将头贴到膝前冰冷的石板上。 “林舒离开兵部时看上去心情舒畅,酉时末,秦禹宁从兵部出来,中途临时转向去了花海巷,最后去了卢江丰的府上,然后径自归家。” 苻明韶右手拇指抚食指上的金镶玉扳指,冷道:“你是越发会当差了,诸事如常,也值得这个时辰让朕来听。” “属下不敢,陛下容禀。” 风轻轻抖散窗格下稀疏的几丛凤尾竹上星星点点的露水。 陆观凝神静气,双目闭着,他耳力过人,麒麟卫朝苻明韶禀报秦禹宁在去花海巷之前,先去的地方,三字地名撞在陆观的心里,惊涛巨浪翻江而上,令他浑身都起了寒栗。 陆观右手紧紧抓着左臂,静静听了一会,回到床上,当做无事发生过。 过得半晌,他听见有人进来,便放缓了呼吸。 苻明韶躺在矮榻上,闭上双眼,倏一阵心惊肉跳,眼睛猛然睁开,眸中现出惊惧、彷徨、后怕、怀疑。电光火石之间,苻明韶下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捞起影影绰绰的床帐。 陆观睡得安宁,苻明韶能听见他的呼吸,沉稳而绵长。 苻明韶眼睑急剧跳动,继而他屈起一膝,跪上床榻,整个背脊弯成一张紧绷的弓,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看去仍很苍白虚弱的陆观。 陆观兀自熟睡着。 苻明韶的气息由远及近,扫到陆观的脸上,萦绕在他鼻端。 陆观心头一紧。他感到滚烫的一只手掌贴到了他的脚踝上,陆观整个身躯僵硬了,继而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那只手没敢造次,转而极轻地搭在了他的腿上。 苻明韶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观,喉头微微滚动,他眯起眼,手掌中心空出凹陷,继而又贴了上去,呼吸紧促地将手伸进了陆观的单衣,本该是结实的腹肌那地方,缠着密密匝匝的绷带,苻明韶极轻地以指腹摩挲过布料纹理。 及至他抚到陆观滚烫的胸膛时,单衣已被往上撩起,现出一截精壮消瘦的腰。苻明韶若有所觉地突然抬头去看陆观的脸,他睡颜依旧,苻明韶将疲惫不堪的身体塞进被褥,侧身抱住陆观的一条手臂,脸贴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很快又睁开。 苻明韶一面拉起陆观的手臂,一面将头抬起,令陆观的手臂绕过他的后颈,搭垂在肩下,这才闭眼,凑在陆观怀里睡了。 苻明韶入睡极难,却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发出轻鼾。 陆观睁开眼,维持身体不动,眼珠轻转,看了一眼苻明韶,随后他的视线落在床顶,静待小半个时辰,才将苻明韶的头从自己肩前轻轻移开。 门开,孙秀微微弓着身,朝寝殿内瞥了一眼,示意陆观跟上。 孙秀引着陆观拐进距离寝殿数百米外位于皇宫西北角落的一间偏殿,推开门时,殿内亮起了一盏灯。 柳素光甩了甩手,将燃烧了小半截的火柴扔进铁盒。 “来了。”她漂亮的眼睛看向陆观,略施一礼,继而看着孙秀,小声地说,“左正英的住所已经暴露,孙公公,您的人固然盯着,陛下的人也在,真要是动起手来,便是能占得住一时上风,也无大用。眼下京城还在羽林卫掌控之下,孟鸿霖拔了您不少暗桩子,公公也须得谨慎小心。” 孙秀冷笑一声,唇畔挂着不明显的弧度,眯起双眼:“你只需做好吩咐你的事便可。” 柳素光俏脸一红,咬了咬唇,没有发出声音。 陆观道:“祁州可有消息传来?” 柳素光摇了摇头。 孙秀紧盯住陆观,屈起食指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语气森冷:“要紧的不是祁州,是左正英,不能让左正英落入苻明懋的手里。秦禹宁这个蠢货。”孙秀鼻翼翕张,细细敷过粉的脸上裂出一道透着淡淡肉红色的纹路。 陆观看了孙秀一眼。 孙秀便即收声,他深吸一口气,窜在一起如同蜈蚣的眉勉强舒展开。 “我的衣服呢?”陆观出声问。 柳素光掌灯过去,给陆观备下的太监服就在榻上。 陆观宽下单衣。 柳素光的视线从男人精壮的肩背挪开,手掌放下,珠帘窸窸窣窣作响,她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簇随时将要熄灭的灯火。 “需要我效力的时候,公公以什么为号?” “自然有我的人找你,此事不急。李明昌昨日找过你了?他想让你做什么?” “这个公公不必知道。”柳素光压低了嗓音。 陆观微微仰起头,系上帽子,他侧着脸,耳廓轻轻一动。 孙秀:“从李明昌手里捡回了一条贱命?” 柳素光没有回答。 陆观穿戴整齐,从内室出来,两人即刻收声,柳素光走到桌边,手指间不知什么时候拈了拨子,将灯芯刮得明亮了些许。 “陆大人千万小心,一定要避开麒麟卫。”柳素光将两管配置好的药粉给陆观,陆观收在袖中,扎紧袖口,就离开了。 柳素光轻轻舒出一口气,坐下来,怔怔倒了一杯茶喝。 “在皇帝面前,你也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孙秀道。 柳素光冷道:“孙公公,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大家恰好走在一条路上,将来还是要各走各路,就不必管得太宽了吧?” 孙秀咬牙切齿道:“要是坏了大事,咱家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李谦德的义女。” 柳素光不言语,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 · 陆观乘坐半夜出宫运水的牛车,跟孙秀派的人分开之后,径直去了秦禹宁的府上。 路上陆观没发现有人跟踪,也没在秦禹宁的府宅四周看到盯梢的可疑之人。陆观心想,今夜怕是为数不多的麒麟卫都派去了左正英那里。 秦禹宁的书房还亮着灯,咳嗽声响起,里面有人声低语,片刻后一名妇人带着丫鬟出来,侧头向门看了一眼,叹气摇头,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去。 听见敲门声,秦禹宁以为又是自家夫人,眉头猛然蹙起,他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无奈地前去开门。 门缝中的脸惊得秦禹宁双目倏然睁大,第一反应就是要关门,冷不防被一股大力推得后退两步,继而被掼到门上。 陆观一手垫在秦禹宁的背后,饶是这一下力气不小,也没弄出太大响动。 秦禹宁好一阵头晕眼花,呼吸急促地喘了半晌,艰难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你这身是什么打扮……”顿了顿,秦禹宁顿感头皮发麻,“宫里有人接应你?太后想做什么?” “秦大人问了这么多问题,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禹宁脸色发白,咬牙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我出卖了李宣的行踪,我不后悔做下这桩事。” 陆观道:“大人已经忘记了先师吗?” 秦禹宁双目通红,咳嗽了两声,笑道:“正是不曾忘记先师,我才要为大楚正统斩妖除魔。” “秦大人认为,什么是正统?” “……”秦禹宁猛吸了一口冷气入肺,脸色隐隐发青,“苻氏血脉、先帝遗诏,天子受命于天,代行王道于天下,先帝传位于第六子,当今圣上是受之无愧的正统皇帝。” 陆观认真地看着秦禹宁,平静地说:“若是苻氏血脉、先帝遗诏,都是假的呢?” 秦禹宁霎时满面僵硬,细微的抽搐从面颊抖开。 “无知竖子,胡言乱语些什么?!”秦禹宁拼着一丝文臣的微弱力气,无异于蚂蚁撼树,无法令陆观后退分毫,自己反而频频喘息。 “我并非是悖逆妄言,秦大人只要修书一封向宋虔之求证,即刻便知晚辈所言非虚。” 秦禹宁眼睛瞪得极大,半晌,从齿缝中挤出来一句:“逐星是受人蒙蔽。” “李宣手中有先帝的传位诏书,先帝的真迹,秦大人自然比我这后生晚辈见识得多。若非大人向朝廷出卖李宣的行藏,大人早就能够亲眼目睹先帝的遗诏,何用晚辈多费口舌。白纸黑字,只要取先帝在时的诏书一对,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秦禹宁额头渗出汗来,他张着嘴,嘴唇直是发抖:“……字迹未必不能作伪。” “那玉玺呢?” 秦禹宁沉默了。 大楚皇帝所用玉玺,代代不同,有铁鉴可验,六部尚书、丞相府、御史寺最高长官各掌管一枚铁鉴。即便秦禹宁一人咬死不认,也是无用。 秦禹宁双腿发软,全身重量堆在陆观的手臂上,陆观大力将他一带,秦禹宁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中,他抿了抿唇,久久没有说话。 陆观移步到书桌前,看见秦禹宁桌上堆成山的兵书军报,文臣兵法,纸上千般巧计,敌不过战场上瞬息万变。纷乱堆叠的纸团也暴露出主人烦躁的心情。 “许多事,秦大人早就知道。”陆观低声道。 秦禹宁闭上了眼睛,哆嗦着问陆观:“你在宫中的内应,是蒋梦吧?” 没听见陆观回答,秦禹宁苦笑着自言自语:“周家的女儿,岂是池中之物。” “不是蒋梦。” 秦禹宁明显一愣,睁开的眼睛里满是猜疑后怕。太后与皇帝不和,在重臣之中已经不是秘密,内应却不是太后的人,那就是还有秦禹宁都不知道的势力隐藏在宫墙之内。 “晚辈以为秦大人是心系万民的有识之士,不曾想您心中位居第一的,也是项上人头,袍上禽兽。” “陆观!” 飞掷而来的茶盅被陆观轻轻巧巧侧头躲过,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碎裂。 万籁俱寂的秦府中无人敢来看,只以为老爷又同往日夜里一般,读到令人痛心的军报发泄一腔怒火。 秦禹宁喘息不止,微微张着的嘴却无法叱骂更多。 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苻姓江山,还是为了无名百姓,或者是为了他自己? 这最后一个念头,像毒虫一般钻进心里,它先是咬开一个小口。 秦禹宁眼睑跳动不已。 继而往他的心里钻。 秦禹宁白着一张脸,道:“任凭你巧舌如簧,本官上无愧苍天,下无愧君王,你走吧,今夜本官不曾见过你。” 陆观沉默地看着秦禹宁,解下不大的一个包袱,那包袱皮也是绿布,与他身上的太监服浑然一体。 东西砸在桌上。 响声激得秦禹宁眼皮直跳。 “这是什么?”秦禹宁一只手攥紧扶手,浑身肌肉紧绷。 “请大人打开它。” 秦禹宁伸出颤抖的右手,猛地收回,再度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他别过脸去。 “拿走!” “秦大人可是忘了当年如何穷途末路饥寒交迫投到周太傅门下,又是如何受了周家二小姐一饭之恩,自周家的长孙,我大楚储君苻明弘意外身亡,前朝后宫,你的太傅恩师是如何为你周旋打点。秦大人,您是寒门士子,而非豪门望族,能够官至兵部尚书,自然靠大人寒窗十载。然而,天下寒门之士众如过江之鲫,秦大人有今日,向着恩师的牌位磕三个头权当报答,晚辈所请,不算过分罢?” 秦禹宁喉头发干,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陆观,心中不断说服自己不可能,周氏已经倾覆多年,安定侯府付之一炬,太后困在宫中,周家何来的祖庙庇荫。 秦禹宁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左手,枯瘦的手指从包袱皮挑开一个角落。 黑底红字,一点点展露出来的,恰是朝中曾经的第一大姓。 秦禹宁面色惨白,瘫坐在椅中,椅脚在地面划拉出一声锐响。 “秦大人,您可否再说一遍,您这一生,上无愧苍天,下无愧君王。” “我……” “宋虔之是周氏子孙,与您的恩师一脉相承,您若不曾欺他年幼,仗着自己是周太傅的得意门生,助纣为虐,为无道昏君掌舵执灯,为何不敢将您恩师的牌位端正供上,奉三炷清香?” 倏然一阵寒风扫地。 椅子轰然倒在地上,秦禹宁惊跳而起,一只脚被砸中,疼得他面皮抽动,却吭也不吭。 末了,秦禹宁长吁出两口气,叹道:“无知小儿,本官从不信奉鬼神之说,便是恩师在世,本官也可辩得一辩。” 陆观点头:“大人自是太傅的高徒。” 秦禹宁眸光平静下来,拇指压在唇角,面上浮出自嘲的浅笑。 “你说吧,要让本官做什么?”他从容地从包袱皮里取出恩师排位,大袖拂拭,久久不能将视线移开。 直至陆观的话传入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悄咪咪恢复更新=。= ☆、回京(壹) 陆观走后,秦禹宁在椅中愣怔地坐着。窗外飘忽的小雨不知何时开始下响,风雨拍打窗棂,砰砰作响。 秦禹宁拇指抚过端立在案上的恩师牌位,不禁陷入沉思。 陆观的意思,要他在苻明韶被刺之后,秘不发丧,粉饰太平,稳定京城局势,等待白古游带李宣回京。祁州不止有白古游的大军,还有多年来蛰伏的东明王,朝中危亡,恐怕这些人该动不该动的心思,也都动过了。 秦禹宁手指无意识弹动了一下。 墙上挂的一副岁寒三友映入眼帘,秦禹宁目色幽远,咔地一声将牌位猛扣在桌上,长身而立,正了正身上皱巴巴的南绸直裰,顿足,唤来仆婢为他更衣。 他要赶在天亮之前进宫,提醒皇帝小心提防陆观。 就在秦禹宁跨出府门,轿子被放低在他的面前,秦禹宁在茫茫大雨之中,略略愣了刹那的神,家中常随撑着一把被大雨扑得歪歪斜斜的破伞,大声冲上前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秦禹宁示意常随俯首帖耳过来。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带着湿冷气息的话语传入秦禹宁的耳朵。 “左正英老先生在府中被刺了。” · 翌日早朝,寝殿内。 “老夫妻双双被刺,尸身皆被凶手砍得面目全非。”孙秀朝陆观说。 陆观看了一眼孙秀:“左正英没死。” “只是不知道在何处。”孙秀并不意外。 两人心知肚明,无论苻明懋的手下还是麒麟卫,要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者,完全可以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陆观沉默不语。 孙秀意味深长地注视他,问起陆观昨夜是否劝服了秦禹宁。 陆观眼现犹豫:“秦禹宁已经慌了,自他任兵部尚书以来,皇帝就是苻明韶,在他心中,已故的先帝荣宗,当然比不上苻明韶。孙公公也知道,苻明韶对前朝老臣心存疑虑,对秦禹宁他却很是倚重,加上黑狄入侵,苻明韶收拢对兵部的控制,秦禹宁得以时常出入承元殿。麟台凋敝,苻明韶无人可用,对荣宗在时就已位高权重的老臣,便是他们一心效忠,苻明韶也不敢放心任用。他身为六皇子时不受荣宗信任疼爱,成为皇储之后日日如履薄冰,登上帝位又笼罩在太后和右相的阴影之下。不是苻明韶想弄权,而是只有他一人真正将权柄握在手中,他才能得以有片刻安宁。” 陆观停顿片刻,续道:“所以秦禹宁对苻明韶既有出自长辈的关怀,又有对王权的拜服敬畏,挟周太傅的师恩要他报答,不一定能够成功。” “他年纪不大,野心不小。”孙秀冷道。 陆观自然知道,孙秀忠于荣宗,对想着要报答苻明韶的君恩的秦禹宁充满不屑。 “秦禹宁坐镇兵部,多年来没有大过,黑狄打到门口来,他也据守京城,智慧胆量均不可小觑。只是道不同,周太傅对他再大的恩情,毕竟周家已经无人,那点余威震慑,平庸之人或许能唬得一唬,却吓不住他。” “这步棋就这么废了?” “不会。”陆观道,“我已将这一年来朝中动乱的内情悉数告诉了他,昨夜既然风平浪静,现在左正英惨死,秦禹宁绝不敢轻举妄动。” 孙秀沉吟片刻,道:“麒麟卫被查抄正是因为他的揭发,左正英出事,他第一个会想到的便是皇帝动手。现在皇上明面能调度的是羽林卫,暗里能用的只有麒麟卫,麒麟卫再度受到重用,秦禹宁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他的话能得皇帝信任,还是麒麟卫更得皇帝信任。” 陆观没有再多提秦禹宁,他请孙秀让自己人多留意给他吃的伤药。 孙秀答应陆观从宫外再找好的大夫,看他的药方,不日内想办法私下带给他伤药。 “急不来,有伤更需静养,何况大人应该知道,您留在宫内,比出宫对小侯爷有用。” 陆观眸光一闪,没有答话。 孙秀识趣地退走。 陆观敞着袍子,盘腿坐在榻上,漫无目的地扫过寝殿内的陈设,及目的富丽堂皇,金银器物,琉璃珠帘,都是一片冷冰冰的脆壳。他小指灵活一勾,红绳末端系的是那枚被身体熨热了的玉佩,陆观将玉佩含在唇间,良久,合拢大袍,起身走出寝殿。 · 而如陆观所料,左正英正在李晔元的别院作客,他的妻子照料他的起居,苻明懋数次来见左正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左正英不为所动,苻明懋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李晔元回到别院,苻明懋已经在等,见他一脸无事欣喜,李晔元脱下大氅,立刻有丫鬟接去,他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用帕子擦拭。 “老先生仍然不肯?” 苻明懋:“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只是不愿意写,说是年纪大了,握不住笔。” 李晔元擦干手,道:“等不了几天了,镇北军即将北上,就在这三四日内,你要想办法让他写。” “御玺怎么办?” 李晔元:“这不用你来操心。只要让左正英拟一份荣宗的真迹,许他高官厚禄,保他的学生在朝中安然无恙,将来照样官运亨通,你也不要太急切,跟这样的老头子磨,最忌失了耐性。” 苻明懋苦笑:“只得三四日,再怎样也没法慢慢地磨了。左正英没有儿子,族中无人,要挟自然不成,他仿佛也不怎么在意学生们的前程。我一直有个疑惑,他为什么会在京城?” “你忘了有个李宣吗?” 苻明懋面容一僵。 “也是本相的过错,这些年没有尽全力追查吴应中的下落,查明李宣的身份,早早斩草除根,落下后患。”李晔元疲惫地坐下,喝了口参茶。 苻明懋迟疑片刻,道:“为了说服宋虔之加入我的阵营,是我让他知道了李宣的存在。但我不知道李宣的身世,也是阴差阳错。” 李晔元摇了摇手:“再怎么样,李宣也是个疯子,便是进了京,也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太后的意思,想扶持东明王的幼子,我拖着没有去办,难保她不会通过旁人。” 苻明懋一愣,失笑道:“我是父皇的长子,长子且在,父皇的嫡子早已亡故,原就是我应得的。” “太后始终认为是你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这个心结,没有机会解开了。” 苻明懋理解地点头:“往后慢慢来,实在解不开,就不用解了。” 李晔元垂下眼睛,又喝了口茶。等到苻明懋登上皇位,周太后彻底无用,她信与不信都没什么打紧。今夜李晔元先进宫见周太后,太后冲他发了一通火,没待多一会,李晔元就找了个借口出宫。 “总之,对左正英,你要温言软语好生劝和,他的学生都还可以为你所用,这一班朝臣五年以内不必换,你用着不放心,可以徐徐图之,开恩科选拔人才。但你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母家是外族,切记不可过于急切。” 苻明懋一哂:“等了这许多年,才等来的机会,放心,前车之鉴,我能等得住。” 李晔元欣慰地笑了起来,伸手拍苻明懋的肩,起身一整衣袍:“我去瞧瞧籽矜。” “还未向李叔道贺。” 李晔元一愣,眼眸闪动出激动。 “托大皇子的福。” “老来得子,该是我来沾李叔的好福气。” 李晔元没再多说,离开的脚步明显加快。 苻明懋唇角笑容消失,眉头蹙起,出门去找左正英,吩咐心腹取来一副难得名贵的冷暖玉棋。左正英在朝中做官时,下得一手好棋,苻明懋预备在这方面下点功夫,投其所好,看能不能撬开左正英的手。 · 天色阴沉沉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小雨中飞奔向前,穿过一片整整齐齐十数米高的树林。 车夫口中不断发出清咤,鞭子毫不留情催马甩蹄疾驰。 “娘。”激剧的颠簸令少年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东明王妃眼疾手快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她身上温软的香气安抚了少年紧绷的神经。 王妃靠在车窗上,窗帘被风不断掀起,她从缝隙里看见四周没有随行人员,秀眉一蹙,猛拍门板,大声叫道:“停车!” 马车放慢速度,却没有停下前进。 东明王妃扶儿子坐好,小声朝他说:“别怕,娘出去看看。” 就在王妃的手搭上车门时,她的手指忽然被儿子温暖柔软的手掌包裹住。 “娘安坐,儿子去看。” 东明王妃来不及反对,被儿子按下,少年郎动作极快地打开车门,在东明王妃一片胆战心惊中端着王爷架子喝问:“本王的母妃叫你停车,还不把马车停下!” 丛林中闪现出两匹黑马,向马车靠近过来。 东明王妃放心下来,拽了拽儿子。 少年不解地看了一眼他的母亲。 两匹黑马横在马车前方,逼得马车停下,侍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那车夫不甚灵敏地讷讷认错。 “王爷有何吩咐?属下等在暗处保护王爷,但请王爷安心宽坐。”侍卫的头儿行礼道。 少年嗓音洪亮:“本王饿了,还有多久到城镇?” 侍卫欲取出随身的干粮。 车内传出女人的声音:“小王爷娇生惯养,鸡蛋老一分不吃,鱼肉腥一点不吃,寻常的猪肉、牛肉,若是嚼不动,饭便用不好,吃不好小王爷就睡不好,这一路少说也要数日,饿瘦了我儿,我可不会替你们遮掩,定当如实上报。” 侍卫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禀报半个时辰后找地方落脚,住到客栈里去。 太阳一点点沉没,天边让霞光浸染成一片泛紫的红绸。 马车继续上路,只是颠簸得没有那么厉害,东明王妃的手一直被儿子握在掌心里,她的脸在渐渐笼罩的暮色里渐渐模糊成优雅淡静的轮廓。 “母亲。”少年嗓音透露出不安。 东明王妃摸了摸儿子的手背,正要软声宽慰,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 东明王妃茫然地看了儿子一眼。 少年郎脸色苍白,嘴唇发抖,警觉地望着车窗。 又是数声沉重的落地。 车身不明显地一颠,仿佛是马车前轮碾到突兀的一块石头偏移了一下,又被车夫大力拽回到正道上。 东明王妃静静听了一会,她定定看面前的车门,睫毛闪动,看了一眼儿子,少年用力拉开车门。 一袭白衣的消瘦背影坐在前头,他一脚潇洒地屈起,略略侧过头,呸出叼在嘴边的稻草。 “小王爷、王妃,受惊了,天色已晚,咱们去镇上落脚,顺便等白大将军的人马接应,两位以为如何?” 少年着迷地紧盯着他的侧影。 东明王妃抿了抿唇,一手轻轻按在胸前,喘息道:“有劳侯爷。” 宋虔之愉快地笑了笑,靴子踢在马臀上,只是催促,并不要命。 ☆、回京(贰) 毫不起眼的马车驰进一条陋巷,宋虔之拉住马头,跃下车辕,一手执缰,另一只手拍了拍马脖子,打开车门。 东明王妃一条手臂环着儿子,维持垂头打盹的姿势,她睁开了眼,一只手轻拍了两下儿子的上臂。 少年揉着眼醒来,看了一眼宋虔之,往母亲怀中埋了一下头。 镇上的旅店条件一般,房间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子霉味,掌灯的小二跟在三人后头,倦怠地打着哈欠。 “这间是上房,钥匙给谁?” 宋虔之朝王妃示意。 小王爷不好意思跟母妃睡,跟在宋虔之的身后,去了另一间房,进门他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伸长脖子打了个喷嚏。 宋虔之看来。 少年缩脖子揉鼻子,张了张嘴,又不好意思说话。 当天夜里宋虔之似乎一上床就睡着了,然而少年刚刚下地,他身后就响起宋虔之的嗓音:“小王爷要去哪?” 少年只是要去小解。 对着陌生地方简陋寒酸的旧木质恭桶,本应酣畅淋漓飞流直下的哗哗声也变得淅淅沥沥。 “宋大人……”少年红着脸走出来,边提溜裤子。 “皇上已经罢了我的官,大人还是别叫了,何况你是王爷。”宋虔之笑道,“不知道宫里还有没有派旁人来盯着你们母子,小心为上。” 小王爷理解地点点头。 回到房中,小王爷睡床,宋虔之睡在三条凳子拼成的“榻”上。 少年略带稚气的声音问:“我在祁州十年,宫中从来无人想起我们母子,太后娘娘派人来接我们,是有什么吩咐吗?” 宋虔之:“小王爷以为呢?” “我年纪尚小,母妃不让我过于关心朝政,只吩咐我好好念书,跟师父勤学骑射。母妃说我大楚开国,凭骑射定天下,将来我至少要坐镇封地,光会武是不行的,得靠施行仁政,得人心则一族平安。母妃的意思,只要经营好封地即可,天下大计自有皇上操心。宗室子弟只要管好自己,磨砺自己,在朝廷用得上的时候挺身而出,便算是无愧于皇室与祖宗们了。”少年眨眨眼,“也许正是朝廷用得上我吧。” 宋虔之沉默片刻。 虽然看不见宋虔之的脸,少年郎察觉到宋虔之在看自己,他的头也朝宋虔之偏过去,枕在一只手背上,对于这位来援救他和母亲的青年,少年倍感亲切。 “王妃是明事理的人,太后是我的姨母,对她的心思,我大概知道一二。不过,”宋虔之顿了顿,眼睛捕捉到一丝微光,那是少年人的眼,“小王爷是苻姓子孙,可有动过万人之上的念头?” 微光急促抖动了一瞬。 “我年纪太小,且父王在时就只是闲散王爷,我有幸袭父王的爵位,已是圣恩浩荡,深受先帝眷顾,岂敢有不臣之心。” 宋虔之深深注视着少年,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他知道小东明王也是一样。 沉默令少年心情烦躁,两只脚在被子里不住相互摩挲,他手抓着被子边缘,气息潮热地堆在脖颈之中,带得他下巴颏也发烫。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天天遭人算计,又要操心天下大事,若是外邦来犯,不定还要御驾亲征,震慑四方。得胜还好,要是输了,这就遗臭万年,运气不好,被敌军俘获,若是再惨一点,惨死敌营也是有的。老百姓过得好,逢年过节,给灶神城隍供奉烧香,清明时分拜拜祖先神,无人感念报答君王之恩。而若遇到类似去年的灾年,又会流言四起,暗中议论皇帝不是天命之子,是以四时不调,万民不顺。” 久久不闻宋虔之说话,少年道:“我知道侯爷怀疑,这时夜深人静,只有你我。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苻璟睿,是要我如同美玉一般大放光彩,同时要懂得藏匿锋芒,做一个睿智的人。我现在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王,母妃为人沉静守礼,她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只要能守护母妃便好,而若要守护母妃,我便不应当将自己置于险境。做皇帝,便是最大的险境。” 宋虔之终于开口了:“所以,您也想过,若是能坐在那个位子上……” 苻璟睿抢白道:“那只是一个才冒出来就打消了的念头,我不想做皇帝。” “如果有人白白捧上御玺给您,您也一样会坚持本心,不做皇帝吗?”宋虔之逼问道,他控制着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尖锐,不给人以压迫,仿佛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在提问才教授的课文。 苻璟睿攥紧被子,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不做声地盯了一会宋虔之,看到的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月亮在天空的位置推移,清辉顺着窗户溜了进来,宋虔之的眉眼极富美男子的魅力,他眉峰的走势干净利落,眼神给人深邃之感,鼻子并非一味的挺拔,中部略微隆起的部位就像一道锋利的折刀。 苻璟睿紧张地吞咽,深吸一口气,轻道:“你生得真俊……”他眼睛倏然一闪,低下头,结巴道,“不是,我是说,我不会做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 宋虔之笑了,起初只是唇畔浮现弧度,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又怕惊动院子里的人,掩住嘴,渐渐地止住笑。 “那就好,那我就直说了。”宋虔之也不瞒着苻璟睿,直言相告,宫里来的人就是接他去做皇帝的,只是其中有一笔交易,更有很大风险。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宫里不能有两个太后,我姨母是荣宗的皇后,按大楚礼制,皇后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您若要做皇帝,王妃疼爱您,自然愿意为您做出牺牲。” 苻璟睿想起那日宫里来的人捧给他母妃的东西,脸色发白地怒道:“所以太后要赐死母妃?” “对。”宋虔之没有多跟苻璟睿分析外戚权势,只道,“您不必担心,明日我们便启程,随白大将军的镇北军北上,一路收编整合军队。” “可皇上没有旨意让我回京,有了封地的王非诏不能进京,这么做若是皇上降罪……”苻璟睿心慌地打断宋虔之。 宋虔之:“陛下绝不会降罪,只是请小王爷一定要记住今夜与我说的话,您要守护好您的母妃,绝不能为了任何缘由,任何利益让她受到伤害。慈母之心是做儿子的永世无法报答的,百善孝为先,只有您不做皇帝,您的母妃才能安然无恙。” 苻璟睿似懂非懂地往被子里蹭头,只留出一双眼睛,看着宋虔之。 他心中有一个疑惑,流连在嘴边没有问出口,只有有两个太后时,他的母妃才会有性命之忧,要是没了周太后,他做了皇帝,他的母妃才能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第二天午后,白古游遣来一员副将,带着三十人的小支部,吕临带着他的人,通过五十余人,在镇上汇合采买。 宋虔之在马厩喂马,梳理黑马光亮如新的鬃毛,戴着皮手套的手掌轻轻抚过马脖子。 “看来东明王还没断奶,对他的母亲甚是依赖。”许瑞云吊儿郎当地凑过来,给他的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弄得地面一片泥泞。 楼上东明王妃坐在廊下晒太阳,苻璟睿在旁边挑挑拣拣,尝了不少蜜饯,神色不怎么满意,最后勉勉强强挑选出一小碟子东明王妃爱吃的给她。 “柳平文呢?” “跟着周先出去买东西了,不是他自己要买,买来哄那疯子的。” 宋虔之眉头一皱,丢开马刷:“别疯子疯子的叫。” 许瑞云一脸讪讪,啐了一口,只是也不敢高声,咕哝道:“本就是疯子,还不让人说。对了,京城来信了。” “谁的信?” “你绝想不到。”许瑞云笑了笑,挥洒的刷子溅起水珠,凝结在马毛上,他咧着嘴,神采飞扬,“你那表哥宋程阳。” 宋虔之砰砰直跳的心沉了下去。他勉强扯出笑,擦干净手,状似无意地问:“信在哪儿,我去看看。” 许瑞云努了努嘴,他下巴的方向,胸怀中露出来信封一角。 接近傍晚,白古游驻扎在祁州的大部队除了留守部队,都在镇子外东北十数里地驻扎下来。 白古游骑快马到镇上,敲开了东阳王妃的房门。 苻璟睿刚刚睡下,东阳王妃披着一件灰色羊皮狐绒袄子,已经解开的长发光亮如瀑垂在腰间,她脸色发黄,略显得憔悴。看见白古游,东阳王妃眼波只是轻轻一动。 白古游向她点头,做了个手势。 东明王妃便随他下楼,在小院中跟着白古游的脚步缓缓而行。 院子本就不大,已走了一圈,东明王妃才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与东明王妃娇小的身形比起来,白古游俨然是个巨人。他每迈出一步,身上的披挂都发出铮然的金属声响,腰间宝剑随步履晃动。 东明王妃轻启朱唇,尚未出声。 白古游停下了脚,脚步回转。 “王妃娘娘,臣已将东明王府囤在祁州的亲兵收编,事出突然,不曾事先问过您的意思,请娘娘恕罪。”白古游抱拳禀道。 王妃很是意外,勉强牵起唇角,莞尔道:“天下兵马尽归将军麾下,国家危亡,能用得上这些人,便算是我这见识浅薄的妇人,为百姓尽了一些微薄之力。” 白古游一颔首,漠然道:“臣挑选出了数十精兵,王威安就派给娘娘差遣。另外,安定侯身份特殊,他是周太傅的后人,身携先帝遗诏,是重要的见证,王威安也受命保护他的安全。这一小支部队会跟大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王威安会随时同大军联络,一路必定舟车劳累,情势紧急,请王妃多担待。” “将军何出此言,是我们母子偏劳。”王妃一欠身,“不知将军可否验过了遗诏?” 白古游抬起头,良久,冰冷的两个字从他齿缝中砸了下来。 “已验。” 东明王妃微笑道:“如此甚好。” 白古游前脚走出客栈,下一刻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宋虔之大步走上前来,白古游头盔下的眼睛闪出精光,宋虔之走近时,白古游用力抱了他一下,右掌在宋虔之后肩重重敲了两下。 宋虔之咳嗽着站直身:“白叔轻些,再大力些我就要吐血了。” 白古游大笑出声。 “白叔军中送信可方便?” 白古游凝神看了一会宋虔之,整理盔甲,不经意地问:“送去哪儿?” “自然是京城。” 白古游游移开去的眼转过来,落在宋虔之的脸上。当年在周太傅的府邸,他见到宋虔之,宋虔之还是一个满院子追着乳母要糖吃要抱抱的小孩,他分明没有见过后来的宋虔之,却仿佛能够想见,周太傅是如何督促宋虔之读书,周家明艳跳脱的二小姐又是如何盈盈站在花架下看儿子随师傅学武,身姿一点点从儿郎顽皮蜕变成青年英朗。 白古游眼神黯了一黯,伸手揉了一把宋虔之的脑袋:“只要不是送进宫,京城可以,就是时日不可预测。” “送进宫里,送到皇帝枕畔,我要让陆观收到这封信。” 白古游半眯起眼。 宋虔之从怀中取出三封信,信封右上角都有不同数目的小墨点。 “这封,信封右上角有一个圆点,给陆观。这一封有两个圆点,给柳素光。这封三个圆点的,给太后宫里管事的太监,蒋梦。” 白古游眉毛轻动,迟疑地接过信,手指抖动:“都要送进宫?” “对。”宋虔之肯定道,“而且要尽快。” 白古游停顿了一会,目光飞快从宋虔之的脸上溜过去,鼻腔里哼了一声。 “我只能答应你勉力一试。” “有劳白叔。” “兵部尚书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得意门生,这可能是我们进京前最后一次与京城通信,你没有信要给他?还有李晔元,我听说他与太后极为亲近,想必对你也从来不乏悉心教诲。这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朝臣,你没有书信要传给他们?” 宋虔之摇头:“没有,只有这三封信。” “行。接下来恐怕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了。”白古游抬头望天,表情让月光浸得柔软,他慈爱地摸了一下宋虔之的头,“今晚的月色倒是不错,可惜没有好酒。” “来日一定有与白叔把酒尽欢的时刻。”宋虔之肯定道,“这个来日,绝不会太远。” 白古游笑了笑,朝前走向早有准备的老马,他的马熟练地将头拱到他的掌中,白古游顺势摸了马头,翻身上马背。 马蹄声匆匆而去,街巷上空无一人,夜风清寒,宋虔之抬手揉了一下肩,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手摸上胸口,触及一个小小的硬物,隔着衣料,他心中踏实了些,返身回店里休息。 ☆、回京(叁) 两天后的早朝,苻明韶在朝上发了一顿火,军报劈头盖脸砸在秦禹宁的头上,纷纷扬扬纸片一般的文书摔在秦禹宁脚背上。 满朝文武一时噤若寒蝉,没人敢上奏。 苻明韶言语中对秦禹宁甚是不满,指责他没有选贤用能的才干,把杨文也拉出来骂了一通,将这些年国库亏空的窟窿一股脑砸在户部、兵部头上。 苻明韶侧身靠坐在龙椅上,胸膛不断上下起伏,喘息不止,脸色青白不定。 “文臣无用,朕的江山就是输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最后苻明韶在朝上充满绝望地吼出这样一句话。 朝臣无人作答。 散朝后的承元殿,李晔元一瘸一拐地随宫侍入座,秦禹宁与杨文面如土色,两人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这时私下里见了,秦禹宁想上去同杨文说几句,杨文却只拿背对着他,朝李晔元拱手:“李相总算上朝了。” 李晔元已经称病五日,一上朝就赶上风平峡失守。 苻明韶收回在帘幕上窥视的双眼,孙秀帮他解开朝服,换了常服,揭开热气腾腾参茶,苻明韶含在口中,片刻后向痰盂唾出。 外间杨文的声音停了。 孙秀搀扶苻明韶上座,李晔元坐下后,杨文避无可避与秦禹宁对上了一眼,压抑着怒意,撩开官袍后摆坐下。 “国库还有多少钱?” 杨文闻言心中一阵惊跳,他没想到苻明韶已全无耐心维持尊严和风度,直接抛出了这样一个触及底牌的问题。 “折算成白银,大概有六百余万两。”杨文小心地抬眼,迎面就见苻明韶举起了手边的茶盅,杨文两手笼在袖中,举到一半,本意是要去挡,接着放下手,满头是汗。他下意识的动作,险些忘了君王之怒,他只有受着的份。 苻明韶冷冷笑了一声。 殿内三人都听在耳中,杨文额上冷汗出得更多,油腻如浆。李晔元不发一言,手紧握住右膝,看上去像是风湿发作。秦禹宁劝道:“陛下息怒。” “各地征收的税金,到了几成?” 杨文举袖拭汗,小心回禀:“不足三成,稍远些的,运送或有不及时。风平峡被攻破之后,南北运输几乎完全切断。各地府衙也不敢冒险,若是钱粮被敌人劫走,局势将更为不利。” “秦禹宁,你怎么说?”苻明韶眼皮泡肿,整个眼圈泛着骇人的红,“现在朝廷与祁州的联系已经完全断了吗?” “……镇北军已有十数日没有消息,最近一次,是五日前祁州州府上报的,发出时间是在十二日前。与孙逸战况胶着。” “区区孙逸,朕看白古游是不想打胜仗!” “陛下息怒。”秦禹宁咽了咽口水,“白大将军的忠心毫无疑问,用兵部署,攻防策略,作战经验,在我大楚是第一人。陛下万不可乱了方寸,自乱阵脚。” “风平峡已破,秦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却是不见半点慌乱啊。”李晔元一手紧紧捏着膝头,似乎连脸色都被病躯拖累得隐隐发白。 秦禹宁:“臣与陛下共进退,死何所惧,便是黑狄军攻到京师外,臣身为兵部尚书,也绝不会露出半分畏惧。” “那秦大人可有合适的拒敌人选?”杨文咄咄逼人地问。 秦禹宁答道:“皇上早有人选,岂容我来置喙。” 苻明韶莫名其妙:“朕何时选定了人选?” “陛下不是才钦定了一位将军?” 苻明韶想起来了,他脸色愈发难看,却见秦禹宁低下头,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微臣听说陆观重伤已愈,陛下也擢升了他的官位,如今朝中无人,李奇将才出众,在孟州艰难据守,派陆观往孟州增援李奇,筑起一道坚固屏障,同时急诏北境与祁州收拢兵力,让白古游速速回京援救。京中有孟鸿霖,数日间从京城四面各州回调的兵力已增至两万,一定可以坚持到白大将军回防。” 秦禹宁头低得很深,不敢抬起。 良久,秦禹宁听见皇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孙秀。” 孙秀应了声。 “这六百万两,朕给你四百万两,你协助陆观,两日后自京城出发,将这阵子征集的新兵都带上,一路南下,沿途收编逃兵散兵,凡加入新军者免其逃跑的死罪。余下的二百万两,拨给孟鸿霖。你派个人去找孟鸿霖到朕的跟前,再派个人去传陆观。” · 秦禹宁回到家中已过了傍晚,他钻出轿门,最后一线霞光消失在天际。秦禹宁按住官帽,他的夫人等在家门口,这就上来搀扶,担忧道:“老爷,朝中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您的脸色不好看,皇上今日又发火了?” 旁边丫鬟多了句嘴。 府里的下人早早回来递话说老爷今日要在朝中多耽搁时候,秦禹宁这些日子忙归忙,却比往常对夫人殷勤,陪伴妻子的时辰比往常都要长,过午不归,秦夫人就着了急,带着婆子丫鬟在门上等。 秦禹宁沉默不语,直至进屋净手过后,那股暖意包裹着他粗糙的双手,秦禹宁凝神看了一会自己的夫人,依稀间记起两人年少时的样貌,他不禁伸手碰了碰夫人的侧脸。 早在六年前,秦禹宁得一游方道人指点,过午不食,晚上用些核桃仁、花生、干枣也就是了。他一年到头在衙门里的时间比在家中还长,秦夫人常常携女儿住在娘家,或是在亲戚家中小住。秦家往上数十代,所积财富还不如夫人娘家,好在秦禹宁没什么嗜好,所谓嗜好,大多是字画古玩,要大把银子去养。 秦禹宁的夫人姓罗,名琇音,比秦禹宁小八岁,膝下养着的女儿年初刚满十二。早在去年秋天,罗琇音带女儿回爹娘家住了三个月,预备年前回京,恰逢多事,只得留在南方。二月间家中有一表兄进京,托在一名刘姓军官的照拂下,随这军官做买卖的亲戚一同进了京。 次日午后,刘雪松差人到秦府递名帖。 罗琇音犯了难,想着等秦禹宁回来再说,没到等到秦禹宁回家,只得让人先去告知一声。 谁知就在下午,刘雪松听闻宫里招兵,原是想着稀罕,他本拿了地方巡防的牌子,眼下除镇北军军纪严明,各地巡防依着孙逸的例子,游兵散勇遍地皆是,州城管辖全都依仗行政长官的个人威严。刘雪松离开茂州完全没费什么功夫,朝师爷的小妾塞了五十两银票,路上帮了罗琇音的忙也实属意外。 到京城之后才听说罗琇音是秦禹宁的夫人,这一下刘雪松动了心眼,要在京城谋个事,他又是军武出身,帮了罗琇音不大不小一个忙,恰可谓天赐良机,要让他一展宏图。谁知左等右等,名帖递上去数次,始终见不上秦禹宁一面。 原本刘雪松听说宫里招兵,只当是个笑话,去看看热闹。谁知宫里竟真的在招兵,登记名册就有十两银子,当天傍晚分发两季军服。 刘雪松就这么入了伍,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支军队的统领,是皇帝跟前头一号的贴身大太监孙秀。 · 天亮之后陆观就要出京,他伤未痊愈,半是掖藏在被子里的轮廓显出苍白。不知道陆观梦见什么,倏然手指弹动,眉头一蹙,鼻息一紧,深而促地吸了口气。 正对上一双圆瞪着的眼睛,陆观倏然心里一抽。 “陛下。” 苻明韶移开眼,在被子里探到陆观的手,轻轻抓住。 “舜钦,朕原是不想让你离开京城。” 陆观一动不动。 苻明韶沙哑着嗓子:“在衢州的时候,你说你是朕最后的盾牌,只要你在,无人能够伤及朕。” 陆观耳朵轻微一动,他听见风吹在窗纸上撑满那薄薄的一张时,那窸窸窣窣的难耐紧绷。 “是的,殿下。”陆观不能肯定苻明韶听见旧时的称呼,会天子一怒还是龙颜大悦。加上苻明韶久久不说话,陆观手心渗出汗来。 苻明韶手掌贴着陆观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握住陆观的手,食指摩挲他的手指。陆观的手,纯然是男人的手,骨节坚实粗大,皮肤虽不粗糙,摸上去有一层硬茧。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苻明韶道,“自从朕坐上龙椅,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皇后是个平庸妇人,虽不善妒,家世才智无一可取。太后有李晔元、秦禹宁,朕什么也没有。朝臣有多少是因周家的拥立才效忠朕,他们才不在意坐在上面的是谁,他们只在意头顶的官帽,家中的银票。” 陆观静静听着。 “前几日朕梦见父皇,他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披头散发,沉沉郁郁地注视朕。朕走到他的跟前,却见他眼中、口鼻俱是污血。” 陆观眼光一动,苻明韶把头埋在他的肩前,没看见陆观的神情。 “朕来日、来日……”苻明韶嗓音克制不住颤抖,这时,听见陆观低沉坚定的声音。 “陛下终日忧思怖虑,须放宽心,您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陛下知道臣素日不信鬼神之说,便是要做假设,臣也深信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先帝是陛下至亲,泉下有知也会庇佑江山稳固,子孙万年。” 苻明韶身体一僵,收住心,抬起头,握住陆观的肩膀,沉沉凝视他,嘴唇颤动,道:“朕等你得胜归来。” 陆观:“臣自当凯旋。” 次日苻明韶龙袍庄严,率文武百官,为新招募的军队送行,一袭黑狐领衬得天子面色病弱。 苻明韶回承元殿召李晔元议事,竟在殿内昏厥过去。久居深宫不出的周太后闻讯严令宫内上下封锁消息,亲自为皇帝侍疾。 太后宫中。 蒋梦匆匆步入,小心着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 太后目光移动得甚是缓慢,终于扫过最后一行,她抬起眼,随意拿镇纸将两封信镇住。 侍候的宫女将暖手炉递过来。 太后抚着手炉,一只脚从脚踏落到地上,这才看蒋梦。 “李相突发心疾,不宜移动,太后娘娘珍重国之重臣,奴才已命人请何太医到承元殿,何太医说须静养数日。李相方才醒来,奴才已问过他要用些什么,理了单子命人就地置办,这会子李相吃了药,已睡下了。” “知道了。” 蒋梦斟酌着开口:“太后,您看需不需要请秦大人进宫一趟?军情瞬息万变,太后娘娘这些时日一心礼佛,为国运祈福,论前线情形,皇上总是与秦大人当面议论。” “请来。” 蒋梦弓着身未动。 周太后瞥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蒋梦连忙道:“无事,奴才是在想,安定侯走了有时日了,宋家老夫人屡次求见太后,是否要见?” 周太后冷笑道:“她要什么?” “要宋家的宅子。”蒋梦声音放得极轻。 “宋家的?”周太后唇角勾起,“那就还她宋家的宅子,哀家拟了一道旨,你拿去用印,安定侯的爵位世袭给嫡子,宋虔之改周虔之,让工部派人重修安定侯府,再找人好好算算,择吉日将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移入祖庙。” 蒋梦应声退出。 周太后重新低头看手中的信笺,她静静出神片刻,揭开手炉。 一沾上火炭,信纸便打了卷儿缩成一团,顷刻之间化为炉灰。 ☆、回京(肆) 连日赶路,加上下雨,苻璟睿染了风寒,成天病歪歪地赖在他母亲身上。 路过略繁华的一个镇子,宋虔之和周先去买药,柳平文带着李宣。李宣年逾三十,抓着柳平文的手,眼珠滴溜溜转。 “他好像没那么怕生了。”宋虔之给李宣买了串糖葫芦,李宣拿在手上,突然就伸长手臂,递给宋虔之,嘴里发出一个单字音节,叫宋虔之吃。 宋虔之咬下一口。 李宣嘴角绽出笑来,心满意足地吃起糖葫芦,吃到中间,给了柳平文一个,还剩最后一颗山楂时,犹豫了一会,给了周先。 “还要吗?”看李宣意犹未尽的样,宋虔之问他。 李宣不自觉地舔嘴唇,不答话,目光追着不远处稻草扎的插糖葫芦的竿子。 宋虔之不禁莞尔,刚走出两步,背糖葫芦的中年男子拐过一排数米长的土黄色泥墙。 周先:“你去吧,我们在这等。” 宋虔之脚步不由得放缓下来,他看见背糖葫芦的男人解下肩上的蓑衣,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接过糖葫芦竿子去,没卖出几串。 “爹!”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儿小小的,才齐男人的腰际,递上一细卷裹好的烟叶。 男人伸手揉了揉小儿乌黑的发顶。 宋虔之重又提步,迈出一步就停下来了,他看见窄小的房门里,唤男人作“大哥”的几个面目之间与男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走了出来,将几个收拾好的箱笼排开来摆在门口。 一条汉子回头招呼:“嫂子,叫孩子们出来了,蒸馍装上了吗?” 门里传出的女声答:“早装好了,就来,我给娘擦把脸,你们把牛车先套上。” 对着宋虔之“买”回来的十二串糖葫芦,周先直哭笑不得,倒是李宣一声欢呼,一手好几枝地抓过去,转着漂亮的眼珠,分给柳平文两串,他看了看宋虔之与周先,歪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串也没分给他俩,自顾自咬碎开一颗冰糖葫芦。 周先唇畔带笑,正要打趣,见宋虔之神色不对。 “怎么了?”周先压低嗓音问。 宋虔之摇头:“做糖葫芦那个,正要举家北迁,我全买了下来。” 周先叹了口气,宋虔之也不再谈论这家人,在镇子上瞎转大半日,才寻到药铺。 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卖吃卖喝的生意仍热热腾腾,没有铺面的那些地方,却十室九空,战事之下,寻常百姓抓瞎一般四下逃窜,有的往北,有的往西,往北的说风平峡黑狄人已打进京城去了,反而是已被攻破的孟州最安全,往西的则说是西面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便是敌军打进来,也定不会去占那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这不过去的数百年,也无人去占钦州那样尽是荒漠的地儿吗? 夜里的风格外凛冽,便是关上窗,仍能听见咆哮的狂风如同巨兽,在门窗上盲目地冲撞。 苻璟睿吃了药睡下,小脸烧得发红,王妃见儿子睡得熟了,关门出来。 “白大将军的军队开到何处了?” 白古游每天会派来人禀报前线情形,照白古游的意思,是要禀给李宣。 李宣疯疯傻傻,都是宋虔之陪着听,他在门外廊下等苻璟睿睡下再回去休息,倒是想不到王妃会来问,便如实与她说了。 王妃点了点头:“白大将军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是事涉全族,白问一句罢了。” 宋虔之表示理解,王妃似有话想说,又吞了回去。 她不说,宋虔之也不便多问,辞去休息。 回到房中,宋虔之肩背垮了下来,在榻边坐得半晌,慢吞吞起身去洗漱,之后吹灭灯火,躺到冰冷潮湿的被窝里。长条的背影在昏暗里蜷成一团,又弯弯扭扭如一条蛇,渐渐地打直。 宋虔之只觉怎么睡也不舒服,翻过去平躺着,他已困得强睁着双眼眼角都渗出一片湿来,还是睁眼盯着床帐愣着,待回过神来,宋虔之在满心的空落里闭眼睡去。 · 苻明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场景交错穿梭在他的眼前,醒来时仍觉脑仁胀着疼。 内殿空荡荡,天色溟濛,冷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来,将纱帘一波接一波向上抛,又任凭它坠落。 “来人。”苻明韶沙哑的嗓音道。 无人应答。 苻明韶强撑起上半身,从嗓子里再次挤出一句:“来人!” 紧闭的殿门纹丝不动。 苻明韶眉心一蹙,倏然他面容松动,一丝意外从嘴角升上来,如同裂纹爬上他苍白的脸。 苻明韶在被子里摸到自己的双腿,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难以置信地瞪住自己的一双腿,举起手在腿上重重敲了两下,毫无知觉,他改用手指去掐,双腿浑然是一对儿面疙瘩。 剧烈的心跳声将苻明韶整个吞没,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有听见宫殿门被人推开。 倏然,苻明韶整个肩膀惊跳地抽搐了一下。 “陛下仔细些,您的腿已经坏了,切勿乱动,否则会成为一个活死人。” 女人的声音无比熟悉,曾无数次在床笫间让他意乱情迷,也是这一把嗓子,妙音天成,流亡夯州时,全亏柳素光的陪伴,她的嗓音、身段、肌肤里沁人心脾的香味,都曾让苻明韶放下紧绷和恐慌。此刻,柳素光的话听来却让他遍体生寒,后背冷汗淋漓。 “怎么是你?”苻明韶两只手掌撑在榻上,勉强坐起,眼睛急切地往柳素光身后看,她身后跟着两名陌生的太监,“陆观呢?孙秀……”苻明韶的嗓音戛然而止,冷丝丝的气流随呼吸钻进他的喉咙。 是了,孙秀领命陪同陆观,率新兵南下抵抗外侵。 两名太监识趣地停在第一道门外。 柳素光端来一碗浓黑粘稠的药,药味腥臭,使人作呕。她细细的眉描得清秀干净,面容却素白一片,不做任何修饰。 “朕不喝,蒋梦呢?让蒋梦来伺候朕。”苻明韶紧皱着眉,不能动的双腿重逾千钧,使他难以保持威严地端坐。 柳素光搅动勺子,轻描淡写地瞅了一眼皇帝。 “蒋公公是太后跟前的人,轻易走不开,皇上还是凑合着让我来服侍吧。” 苻明韶敏锐地从柳素光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怒道:“朕要见太后!” “我劝皇上还是先把药喝了,太后在承元殿忙着,自从皇上恶疾突发,前朝后宫便都由太后主事,忙了好几日,哪里有空来瞧皇上呢。蒋公公服侍太后得力,自然是一步也走不开。”柳素光舀起一勺药,喂到苻明韶嘴边。 苻明韶紧抿着唇。 柳素光也不与他多说,硬生生一勺捣在他唇上。 苻明韶唇缝里尝到一丝血腥气,疼得闭不住嘴,张嘴要怒斥,被灌进来的药汁苦得说不出话来。 “咳咳……这是什么药?”苻明韶舌头都被苦得麻了。 “养神益气的药,太后特意吩咐太医院开的方子,皇上只要照吃不误,太后会善待皇上的。” 起初心头的剧震散去,苻明韶明白了,趁着自己病中昏迷这些日子,周太后已经大权在握,而自己的腿……怕是太后命人弄的。 “孟鸿霖呢?”苻明韶已做好问不出什么的准备,柳素光答了,反而令他意外。 “孟统领时时刻刻盼着陛下清醒过来,今儿上午该大人亲自去巡城,陛下若要见他,我可以帮陛下。” “你会有如此好心?太后能让你来喂朕吃药,想必你也已经是太后的人了。” 柳素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格外看重恩情的一个人呢?” 苻明韶仅有片刻犹豫,就松了口:“让孟鸿霖来见朕。” “那就请皇上把药吃了,我也好交差。” 这一次,苻明韶没有半点犹豫,药递到唇边,他立刻张嘴含住汤勺。苻明韶心里想,既然他还能活着,那他就还有用,可他的腿成了这样,怕是周太后要推他下龙椅了。周太后行事还是谨慎,其他事体她恐怕早已越俎代庖,直接用印行事,唯独传位,须皇帝本人书写,或许,太后想的是要让他亲自退位,以平息非议。 一时间诸多名字掠过苻明韶的心中,魅影重重,他一只手紧紧攥着,松开咬得发酸的腮帮,一口接一口将不知究竟作何用处的苦药喝干。 · “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啊?”女人怯生生问带路的太监,她一只手扶着刚有点儿显怀的肚子,另一只手忍不住往嘴里塞,牙齿咯咯作响地将食指咬得秃秃,秀气的眉轻轻皱了一皱,从嘴里□□的手指湿润,指尖被咬破了皮,淡红的血浅浅地渗出来,籽矜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接连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眼皮仍是突兀地在跳。 “到了你就知道了,仔细些。”太监侧着身答。 籽矜连他的正脸也看不见。 办完差,许州步出这几日才收拾妥当的宫殿,他身后原是苻明韶的皇后所住的寝殿,皇后崩逝,宫殿就一直空置,如今腾挪出来,前两天将苻明韶后宫里一个没什么家世不受宠的妃子移过来,现在更添了这名宫外来的女子同住。 把人安置好,许州便去太后处复命,还没进门,逢着蒋梦出来,嘴角连忙挂上笑,许州细声作礼,道:“干爹。” “太后娘娘心情不好,小心着回话。”蒋梦叮嘱许州这一句,匆促而去。 许州在院子里站了会,心里转着主意,已经是午膳过后,太后平日这时辰要午睡,索性等着太后午睡起来再去回话。许州正预备去太监轮值歇息的角房里喝口茶,听见内殿似有吵闹,还有男人的声音。 侍立在殿外的宫人一个赛一个把头埋得更低。 许州那两道细眉松开。几个月前,许州因受到林疏桐被毒杀一案牵连,干爹蒋梦送他去麟台受审,已算死过一回的人了。也因此事格外明白,皇宫之内,太监的性命最是微不足道,何况他头上压着个蒋梦,蒋梦于他,如师如父,却也是天大一座泰山,太后跟前只要是蒋梦得脸,就没有他许州说话的地方。 太后的宫里会发出此等喧嚷吵闹之声的,只会是一个人。 许州低下头,毕恭毕敬地上前去,打眼色使唤旁人通传。 当许州得了太后的准许入内时,殿内静得可怕,太后披散着头发,一手支着额,贴身的陪嫁在给她篦头发,好使太后稍稍宽神。 榻上躺着李晔元,李晔元其实已经醒了,但手脚都被绑着,他听到有人要进来,不想让人看见这憋屈荒唐的一幕,才将双目紧闭,假作没有醒来。但若是细看,这张陷在被子里的脸,面颊僵硬,嘴唇微微颤动,分明是个醒着的人。 许州老老实实回了差,赶在周太后命他出去之前,突然向前一跪。 周太后冷厉的眼神看过来。 一股寒气从许州的脖颈之中渗出,他额头蒙上一层细汗,硬着头皮向太后进言:“太后娘娘,承元殿向来是重臣议事之所,丞相大人久居此处,似不大妥当,依奴才之见,不如移到西近的暖阁将养,那处走动的人少,也不易引人注意。” 良久,周太后没有发话。 许州的额头贴在地上,力气一丝丝从脊梁里流走,他竟直不起身子来。 “罢了,你是蒋梦的干儿子?” 许州没敢抬头,哆嗦道:“太后娘娘记得清楚,奴才少时便被|干爹照拂,才得有今日的福分到娘娘跟前伺候。” “嗯。”周太后沉默下去。 许州感到膝盖发软。 “找几个人,你盯着,把李相挪过去,好生照料。既然是你出的主意,那就由你去丞相的跟前伺候,一定要细心。” 许州满面红光地直起身:“是,奴才一定把差事办好,不负娘娘重托。” 周太后满面疲倦,余光扫了一眼李晔元那张装睡的脸,起身让人扶着进去梳洗。 许州叫来数名太监,搬动李晔元时,他的手触到李晔元一背热汗,故意拿手在李晔元的腋下一试,果见到李晔元脸上松动,强忍着不笑,那怪异表情虽只有一瞬间,却都清楚落在许州的眼里。 ☆、回京(伍) 夜幕降临,阿莫丹绒的大王子多琦多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宫门,住回到鸿胪寺安排的馆驿。 多琦多甚是烦躁,啪一声将腕上皮甲解下,用丹绒语训斥李明昌,李明昌挨了骂,神色不见恼怒,反而温驯谦和地低下头,时不时发出一声请罪的絮语。 多琦多齿缝间生硬地蹦出一句楚话,他高挺的鼻子近乎顶到李明昌圆盘似的脸上:“明日本王就要启程回帝京,王庭之中,风云变幻,本王的王叔、弟弟,父王的那些妃子,在本王的锐利鹰爪之下,都要瑟瑟发抖,俯首称臣。楚地之争,完全可以等到黑狄与大楚两败俱伤,届时再率父王的狮队攻入大楚北境。” 多琦多的亲卫队是鹰翼骑师,这支铁骑属于阿莫丹绒王后,多琦多是坎达英的长子,生母早崩,鹰翼骑师便发誓效忠于大王子。这也是坎达英忌惮长子的主要原因,让多琦多领着鹰翼骑师南下,如果多琦多能在大楚北境占点便宜,所占疆域归入阿莫丹绒,于国有利。但在坎达英看来,楚人受教条约束颇深,不会轻易服从,届时可令长子先在占领地驻扎,驯服俘虏。多琦多若办得好,自然说明他有服人之威,如果办不好,坎达英便可顺心如意地将幼子立为王储。 李明昌自李谦德进入阿莫丹绒王庭,便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在李明昌看来,阿莫丹绒人比大楚人思维简单,坎达英是一头猛虎,那他的父亲李谦德便是一位最优秀的驯兽师。 驯兽师的儿子,自认无法青出于蓝胜过他天降奇才的父亲,勉强也能算得上足智。 “明日一早,王子带人乔装成商队,这几日间我已弄到几块出城的令牌、通关印信,离开京城以后,王子可一路出关,与鹰翼会合。” 多琦多不悦地嗯了声。 “那你呢?” “臣还有些事要办,接下来,王子可命人滋扰边境,给大楚镇北军边界不安定之感,只需小打小闹,抢些粮食、过冬衣物、钱财便可,不要与军队对上。” 多琦多眉毛深皱成个“川”字,食指与拇指不断摩挲,目光攫住李明昌的脸,道:“这是为何?本王的鹰翼骁勇善战,无惧作战。” 李明昌微笑道:“鹰翼勇猛,但大楚北境荒凉,无非是一块,食之无味的死肉罢了。真正肥美的羊腿,是富庶的夯州与京城啊。” 多琦多眼内迸射出精光。 “小小滋扰,恰可以让戍守边境的官员放松警惕,没有白古游的镇北军不足为惧,臣听闻母狮要捕食比自己身长数倍的牡鹿,必先驱之数里,待猎物精疲力竭,才将其扑杀。此时的牡鹿,便是想要反扑,也已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由着母狮撕下它肚皮上最柔软的皮肉了。” · 孙秀拿着苻明韶从国库里抠出来的四百万两银子离京,陆观是个不管钱的,杨文从户部拨了两个算珠拨弄得噼啪响,勉强能够唬人的小吏到军中。 兵部派的几个人更是不抵用,连宋程阳都被打发到了军队。宋程阳寻着时机,在陆观跟前晃了好几次,陆观愣是没把他认出来。 这支军队都是新兵,行军速度奇慢无比,离京第六日,还差着小半路程才能到孟州。天气不好,成日里阴雨绵绵,匆促出兵,粮草与军备都缺。 个个捂着一身湿衣服,万余人的军中,竟有数千人是病歪歪的一脸青白。 宋程阳倒是没受病,兵部给他派他做监军的副手,当的是文差,部队行进得比他年节下去庄子收租骑马的速度还慢。 这一日夜里,全军扎营休整,宋程阳到了中军帐门口,想叫门外的小兵去通报,恰巧陆观从里头出来,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目光飞快滑走,没把宋程阳往眼里心里过,正要走,被宋程阳一声“弟妇”叫住了。 陆观:“……” 宋程阳觉着甚尴尬,也觉不该这么叫,有失体统,遂改了口:“将军,下官有事想跟将军商量,能不能?”他眼角余光直往帐门留下的那一线光缝里瞥。 陆观会意,示意宋程阳跟着去。 宋程阳松了口气,站在歪头,把半新不旧的暗绿色官服扯直一些,好使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抬头挺胸地跟了进去。 “你是宋虔之的表兄,他托秦大人给你在兵部找了个差做,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 宋程阳赔笑道:“多亏表弟帮衬,年岁不好,原本家中小有一些铺面,现如今南北商路割断,要想做点买卖,却是难了。” “方才你叫我什么?”陆观眯起眼睛问。 宋程阳愣了一愣,忙道:“这几日精神不济,是下官叫错了,将军。” 陆观舒开眉,他长相本就带着几分刚硬,不笑时令人觉得有些凶,便是像现在神色和煦,也只让人觉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宋程阳脑门出了一层汗。 陆观一条腿屈在榻上,铁甲生寒,眼尾闪动着狡黠。 “一字之差,表哥下回不要再叫错了,我比逐星痴长几岁,自然是兄为弟夫。丈母娘也托我好好照顾逐星,我也发过愿,待他如待我妻,无人处表哥可以称我一声弟夫。” 宋程阳张了张嘴,好半晌说不出话,终于憋出一句:“是,弟夫。”这都什么事啊,他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知道宋虔之与陆观过到了一处,但从安定侯府家破人亡,宋虔之逃出京,陆观成了皇帝跟前最得脸的红人。宋程阳方才脑子一轴,叫完人已觉十分不妥,更想不到陆观会这么在意一个称谓。 “你说有事要商量,说吧。”陆观也没因宋程阳是宋虔之的表兄予他特殊的照顾。 “我昨日收到一封家书,父亲说宫里来人,宣旨复了弟弟的侯位,但给弟弟改了姓,不再姓宋。”宋程阳小声说,从陆观的脸上他看不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弟夫,您看,有没有可能,这不是皇上的旨意?您离宫的时候,皇上身体是否康健?京中传闻甚嚣尘上,说是皇上染了恶疾,本是应当御驾亲征的,却派太监出来主事,闻所未闻,怕是要起宫变。” “太监怎么了?”帐外响起孙秀的声音。 宋程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忙用手抓着凳子一条腿,心惊肉跳地爬起身,回头看见脱了太监服,一身铠甲的孙秀。 孙秀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监军有事差你来跟将军商量吗?” “无事、无事,二位大人有要事,小的先告退。”宋程阳屁滚尿流地跑了。 孙秀啐了一口,坐下找水喝。 陆观道:“没水,我正要出去看看病员。” “别看了,都一个样,哭爹喊娘的,还没上前线,就寻思着怎么逃回去。” “今日有多少逃兵?” “百来号人吧。” “吃不饱的士兵,白送上去的人头,换我也跑。” 孙秀不以为意地斜乜陆观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轻轻按在桌上,朝陆观的方向缓缓推过去。 “看了这个,我怕你是跑不动了。” 信封右上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点,陆观看了一眼,没有起身去拿,而是问孙秀这是哪儿来的。 孙秀说是蒋梦让人送过来的,没过旁人的手。 “至于是谁给你写的,不是咱家说话难听,陆大人的脾气比石头还硬,除了那位太后护着的小公子,这时候,都是自个儿顾自个儿,再没人顾得上您。” 陆观耳朵里嗡了一下,表情与姿态却看不出任何不同,他心中腾起惊涛巨浪,这信来得太快了,他离京那天,才有麒麟卫的人送过一封信给他,那人自称是周先的兄弟,送来的信,字字诛心,宋虔之在信中责备他隐瞒周婉心的计划,说他已得知母亲葬身火海,句句痛悔信任陆观,想不到他是皇帝手下的走狗,处处设局,与他欢好不过都是利用他作回京任职的踏板,探听周氏三代隐瞒的皇族秘辛。 陆观早就想过,等到宋虔之得知他母亲的死讯,必然会有一场狂风骤雨,他并不觉得怎样难过,反而因为离开皇宫有了新的希望,这样他可以尽快找到宋虔之,当面和他解释。 然而眼前这封信…… 孙秀把东西送到,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良久,陆观起身,走到桌前,粗糙的指腹触及信封,他的指头抚过那个圆点,深吸一口气,拿起信封小心翼翼地剥开火漆,信纸抽出,陆观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他坐回榻边,展开信纸。 “兄,见字如面,南部军情险急,弟已顺利劝服姨母及管事,大事将定。 自京中一别,终日浑噩,许等人为使弟顺利离京,凡事报喜不报忧,弟甚忧心兄之旧伤,才去数月,不知是否安好。如今通信不便,前次书信托人送入京城,必动用旧时渠道,为防万一,信中所言,皆非实情,为求取权者信任而已。若使兄伤情分毫,虽万里,跪而谢罪。 盛夏将至,切切保重身体,宜用冰、饮绿豆百合汤,夜间不宜过于贪凉,即便旧伤已愈,亦绝不可大意。弟终日盼兄音容,亦望复信,却知鱼雁不便,兄亦不必强求。 下月中旬,弟送姨母到家,至迟是中秋,必与兄聚,得月之时,兄抬头望月,即知天涯四方,弟亦得此月色。 另,请兄代为安抚家中少妻,转寄词句: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念卿切切,遥寄痴心一片。” 陆观久久凝视信纸,以拇指重重按住眼角,深深闭目,好半天,他把信收好,藏进另一件干净袍子里。 这一晚陆观睡得很不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口干舌燥,喉中如有火烧。将近三更时,他手探进衣袍,粗糙的手指轻轻抚着几处才长好的伤口,嫩|肉禁不起撩拨,痒中带疼。 层叠峰峦之中,巫山云穿梭浮荡,惊起骤雨激|射,顷刻间云消,清晨的薄雾迷茫,连远山轮廓都模糊了,遥望去不知身在何处。 天亮以后,是难得的晴日,孙秀带人清点人数,趁着昨夜的雨,又跑了些人。行军不到正午,经过一座城镇,照旧要在城中招募新兵,零零散散的人员勉强填平数日间逃缺的兵员。 陆观让人在镇上补给药材,用大锅煮了姜汤发给军中众人驱寒。将要启程的时候,孙秀来到陆观的营帐,脸色很不好看。 陆观这才得了消息,大军离京之后,皇帝病倒,如今京城都在太后的辖制之下。 联想到昨夜宋程阳说的事,陆观问孙秀:“皇上可是清醒的?” 孙秀:“已经醒来了。但不知什么缘故,仍是太后临朝听政。” “有没有可能……”陆观压低声音。 孙秀脸色煞白地摇头:“不会,我的人虽见不到皇上,但要真的如此,绝无可能瞒得滴水不漏。怕是被软禁了起来。有孟鸿霖在,太后若还想稳坐后宫,基本的体面还得维持住。” 陆观来回踱步,站定在孙秀面前,道:“我们且当做没有听到风声,先与李奇会合,拖住黑狄。” “然后呢?”孙秀抿了抿唇,“拖得了多久?咱们这队人你是清楚的,都是新兵,能抵什么事?不给李奇添乱拖后腿就不错了。我们得派人联络白古游,让他尽快北上。皇上防着白古游,太后却信任白古游的忠心,既然白古游回援是大势所趋,我们也先斩后奏一回。” “黑狄人已切断南北官道,消息怕是不容易递到白古游的手中。”陆观道,“蒋梦收到的信是从何而来?” 孙秀阴沉地笑了:“陆大人只管写信便是。” 于是陆观写了一封信向镇北军求援,顺便在里头夹带了一封私货,孙秀拿到信封时,以右手掂了掂,唇角现出意味深长的弧度,没说什么。 三日后刚过午,这队歪七竖八、非专业战斗人员组成的新军,抵达孟州城下。 城门上的守将遥遥一看,险些认为是山匪攻来,当中一人视力极好,才看清穿的是大楚正规军队的号服,连忙派人报给将军李奇。 作者有话要说:“天山路远…………摧心肝”from 李白大诗人的长相思 今天用的不是自己电脑,看不了预览,凭感觉隔的,错了就算了…… ☆、回京(陆) 深夜,白古游军中派来一员裨将,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披衣下地,掌起一盏灯,在急促的敲门声中应了一声。 “什么事?”宋虔之手中油灯光不强。 裨将递来一封书信,简单说了几句。 这一夜宋虔之睡得不好,醒醒睡睡,脑子发晕,长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他拆开信,询问裨将次日什么时候出发。 “大军三更启程,侯爷卯时出发便是,只是将军说,这里头有一封信,是故人所托,命属下趁夜送来。” 送信人走后,宋虔之也走了困,端着个灯,一脚屈起蹬在凳子上,愣了会,才把捏在手上的信笺展开。片刻后,宋虔之眼眶泛了一片红,热意冲进鼻腔,他拇指与食指用力地捏了捏鼻梁,压抑下那股酸涩,嘴唇颤抖地又将信上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陆观在信里交待了京城的情形。宋虔之并不意外周太后翻身上位,在前朝,苻明韶是名正言顺的君王,从周太傅过世,曾经依附他的朝臣渐渐被清理干净,或是放到没有实权的位子上去,对国本大事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然而后宫不同,周太后在宫中已生活了数十年,上到各宫主管,下到最低贱的奴仆,连苻明韶也不能完全清楚哪些人会听从太后懿旨。君权稳固时周太后或许没有插手的余地,然而如今的战局,宫里人多的是消息渠道,一来二去,人心惶惶。按说天塌下来是有皇族顶着,干奴才奴婢的什么事呢?争的不过是多活一天算一天,多挣一份赏赐是一份。 人心,有时又是极简单的,一口饱饭,一件衣穿。 信里陆观对他自己的伤情只字不提,只说已与孙秀随军出发,估计三四日后便可到达孟州。落款日期离现在已过去了六日,宋虔之想,陆观必是已经在孟州了。孟州现在是与黑狄交火的第一线,也不知陆观好不好。依陆观的本事,自保是没有问题。 陆观在信里又问:“我一切如旧,你可好?不日即可相见,不必回信,万万珍重自身,来日方长,盼与你相见。” 这封信写得匆促,宋虔之过了三遍眼,方才觉得身上凉,他叹了口气,起身把窗户关上,又觉口干,喝了两口已凉透的茶水,清苦甘甜,穿入胸膛,连着肚腹也仿佛揣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寂寞像是钻进了骨头,令宋虔之躺上了床还得蜷紧身子,才能感到一丝温暖,他眉头是轻轻皱着,陆观的回信他叠成小小的一个方块,不过两个指甲盖那么大,贴身地藏在脖颈的宝蓝色织锦缎荷包里。 近卯时,宋虔之浑身一抽,自混混沌沌的梦里惊醒,起身去敲余人的门。 一行人赶在卯时冒着山间小镇下的薄雾湿气里赶路,宋虔之让冷风一激,清醒了不少,他微微张开唇,用力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凉意沁入胸怀,抬头正好见到一缕金光拨开浓雾层云穿射而来,那点光坠入他的眼孔里。 宋虔之精神为之一振,扬起马鞭,清叱一声,纵马上路。 · 晨曦唤醒深宫的妇人,太后自沉梦里醒来,坐在榻边深深闭眼,她微微张嘴,将一夜纷乱冰冷的梦境呵出。 蒋梦带人进来与太后漱口洗脸,妆点太后的发髻。 周太后十日前叫贴身的宫女从库里翻出来一串碧玺珠,盘在腕上,此时圆润微凉的珠子从她的指间滑过,微光照射在她松弛的面容上。发丝被宫女一点一点拉扯紧绷盘上头,她松垂的两腮线条被向上拉扯,下巴显出尖削的轮廓,眼角微微上扬,失去圆滑的本真,变成狡黠的吊梢。 细细的一层雪白香粉敷面,宫女年轻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香粉扑到自领中伸出的那一截脖子上,几道皱纹在周太后的颈上,格外点眼。宫女眼睫扑闪,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神偷睇太后,太后仍闭着眼,一无所觉。 周太后的左手轻轻捏着右手尾指,昨夜睡得不好,她右手的尾指浮肿起来,捏上去火烧火辣。 在宫中的每一个日子,唯独使她觉出享受的,只有这样静谧的清晨,空气里零星流动着水声,宫侍们刻意小心的脚步,无一不在她的耳中构筑起一个新鲜的世界。年过三十后,她是皇后模样,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脖颈生出的纹路,眼角不怀好意的皱褶。经过精心妆点,总算不比年轻貌美的嫔妃相去太多。 然而过了四十,周太后就开始常会在梦中回顾她曾经过的那些岁月。 这仿佛是某种天命暗示,她尽量不往坏处去想。 身为周家长女,她不曾拥有过天真无邪的童年,十三岁,她便开始结交重臣的公子哥们。与周婉心不同,从五岁起,这位长女就知道,周家不会再有儿子,那时她的父亲在朝中风头无两,父母并未想过,五岁的长女就能领会他们谈话中的意思。 年轻的父亲将儒雅的面轻轻贴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不无担忧地说起这一胎若是个儿子,怕是会格外引起宫中瞩目。 妻子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便环着赖在丈夫膝上的长女。 今时今日,母亲的面容已模糊得难以辨认,周太后却记得她的话:“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妻永与夫为伴,即便来日艰险,你也只管去闯,不必操心家中子女教养。” 直到成为皇后,她才明白父亲在担心什么。高高在上的这位皇帝,手段老辣、沉稳却多疑。她庆幸母亲生下的是一个女儿,无法再为周家的荣光添砖加瓦。而她已经作为长女,登上最尊贵的皇后之位。虽然这宝座令她周身冰凉,她却能为周家织起一片浓荫,让她宠爱的小妹无忧无虑地长成。 皇帝要册封周婉心,头一次让她失去了冷静。 好在父亲也不愿意让两名女儿都被禁锢在后宫,后位已经稳固的长女在床笫间轻言细语哄着皇帝打消封妃的念头。周婉心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她作为姐姐,既为小妹欣喜落泪,不知不觉中却也生出了一丝怨念。 父亲母亲对小妹无限宠爱,甚至自己也上了这个当,被血缘绑缚,只知要成全这个妹妹。 都是周家嫡女,她沦落深宫不得不去争去斗,拼着命难产生下来之不易的皇子,悉心养成,儿子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了娈宠,偏偏这娈宠还是皇帝亲手送去他身边的,轻易动不得。 等她有了借口动这娈宠,她的儿子也已遭逢意外。 身边的君王明里暗里帮着她查儿子被害的真相,凶手却迟迟不能浮出水面,她只能安抚自己,是对手过于高明,想想也知,嫡子死去,长子便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 她痛失爱子,一时之间变得无依无靠,那段时日,她才得隙细细想来,她的父亲过于如履薄冰,在得了两名女儿之后,母亲虽仍能生养,父亲却不愿再让她受生养之苦,更不愿为子女担惊受怕。 小妹嫁给不名一文,空有皮相的朝中小官,对周家毫无助益。 看上去风光荣耀的周氏家族,血脉后嗣单薄,无非是父亲与她这个长女苦苦支撑。 周太后清楚地记得,皇帝驾崩那一日清晨,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悄悄仁慈地抬起了一线,令她能够得以片刻喘息。她拉扯起来的不得宠的六皇子有了用处,比起夫君在时,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轻快起来。 苻明韶登基后的前几年,没有一件事不顺着她的心意,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后宫的女人都要抢着做太后。从苻氏开国,周姓一直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近百年来更是深得皇室信任,前朝后宫屡建奇功。 盛极必衰,是万物必须遵循的法则。 镜子里的周太后睁开眼,宫婢正小心翼翼为她勾勒唇线,她的唇纹深刻,填上去的绛色口脂凝出一道道竖纹。 再勉强,也不过如是,粉妆填平面上的细纹,嘴角与眼尾那两三条却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眼珠也失却年轻时黑白分明的光泽,眼白略见浑浊。若是凑得近了,周太后不费吹灰之力也能想见唇边那些细孔。 无论如何,在世时她能保得住周氏一族,身后也要卸下这重担。她的膝下没有亲子,枕边没有遮风避雨轻语怜爱的夫君,只有独自支撑。 好在她已支撑了这许多年,挺直背脊已不费什么力气。 步摇金钗抖落丝丝金线,珠翠缀满周太后的发间,她一身朝服,深紫压身,振袖时袖间抖落金翅,便是凤凰临世,满朝文武重臣也要为这天降的威势屈膝。 · 许州蹑着手脚,趁左右都是自己新收的几个小徒弟把守时偷溜进暖阁,他小步来到榻前,轻声唤道:“相爷。” 李晔元睁开疲惫浮肿的眼,瞥向许州,嘴唇动了动,不曾说话。 “您府上接进宫来的那位一切都好,眼下跟皇上的宁妃待一个宫,原是皇后住的地方,是奴才亲自拾掇出来,一切都安排妥当。奴才向干爹打听过了,太后的意思,叫这位在宫中好好养胎。”许州顿了顿,眼珠子乱转一气。 李晔元坐起身,一手支额,歪过头向太监道谢。 许州哎了一声:“如何当得起相爷一个谢字,只是奴才瞧着……”许州声音越压越低,凑到李晔元的面前,“这姑娘少说也得四五个月才能生下孩子来,若是个男胎,怕是会过在宁妃娘娘名下。” 李晔元没有言语。 他如何不知。太后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苻明韶显然是个不听话的,苻明懋更不可能讨太后欢心,即便证得苻明弘之死不是苻明懋的锅,太后厌恶他多年,也不可能说接纳便真就母子一片情深。何况苻明懋的母妃跟当年的周皇后,斗得也是你死我活,要让周太后推着苻明懋上位,是异想天开了一些。 混淆皇室血统,放在太平时候,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今国家摇摇欲坠,周太后能一旨让宋虔之改姓,又将宋姓的安定侯位给了他,已然是不顾礼法,胡来一通。 仅仅抓着一个东明王在手中,不能叫周太后安心,她还要抓一个苻明韶的儿子,苻明韶无后,他李晔元的儿竟能混在龙子龙孙里。 李晔元嘴角微微上提,想笑,又笑不出来,拿手覆住脸庞,揉乱一脸的嘲讽,再拿下手来,已瞧不出他的心思。 “信你送去了吗?” 许州恭敬道:“已送去了,大皇子说,东西还没得手,不过快了,他拿住了几位左大人的门生,以他们的家眷相要挟,已先后杀了两位夫人,一个小儿,左大人态度已有松动,就在这一两日了。” 李晔元闭了闭眼。 “嗯,只要老大人有这个意思,让大皇子就不要再沾惹人命了,有伤天和。” “是。”许州道。 李晔元道:“黑狄有新的战况吗?” “原是以为孟州会拦不住,毕竟风平峡天险已破。不知是不是陆将军带去的新军起了作用,孟州仍在抵抗,胜负各半,黑狄隐隐有支撑不住之象。” 李晔元皱眉:“黑狄现在的主帅是谁?” 许州艰涩地吐出一个名字。 李晔元心底一凉,眉头越发紧蹙。临阵易帅,不知黑狄是什么意思。他支撑着成日吃药,绵软无力的身体下了床,许州瞧他似乎是要写信,将藏着的炭笔和纸张取出来给李晔元用。 “那奴才先告退,明日照常是这个时候,奴才再来,相爷切莫睡得过熟,” 听着关门声,李晔元坐在榻上,不过半月,他便憔悴潦倒,看上去病势沉重,不过是个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连脖颈都有些直不起的弯度。 · “杀啊!李宝、郑武,你们俩是腿成面筋了怎么地?快冲啊!多杀几个黑狄人割了耳朵回去领赏啊!”大雨劈头盖脸冲在脸上,像是被石头块砸中一样令人睁不开眼。刘雪松大叫过后,在乱成一片的号衣里,成功地弄丢了俩同一个通铺的兄弟,只得自顾自扛起大刀向坡上冲。 他甚至看不清敌人的脸,只能依靠服饰判断,口中啊啊啊地叫唤着杀个痛快,一片冰冷的雨幕里,唯独血是热的,飞溅在皮肤上,让他眼睛发红,心底发烫。 小半个时辰后,打扫战场,刘雪松腰间的包袱装得鼓鼓囊囊,他甩着刀,脚步一颠一颠儿地小跑去归队。 大雨冲得地面湿润软滑,每一步都得十分当心,刘雪松已走过了,心有异样,他突然顿住脚步,返回身去,低头看到一具死尸腰上用红绳系者一个小葫芦。刘雪松心中犯怵,暗暗地想,跟他一个通铺的郑武不就有这样的一个葫芦吗? 刘雪松想要蹲下去好好看看,他的手倏然顿住,起身跟上其他人。 当天夜里回到营帐,刘雪松没见郑武,李宝在,拿着从军医那得的伤药,让刘雪松帮忙给他撒到背后的伤口上。 两人极有默契地不提郑武的名字。 刘雪松一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这一排通铺十八个人,今夜回来的有十二个,又分来五个人,士兵们一多半都打呼,却没有人因为这个睡不着。 ☆、回京(柒) 在每个孟州城人的心目中,这城池是固若金汤的。去岁冬至今,孟州人就把头枕在兵戈声里。 百年天险风平峡两度被攻破,黑狄人扫荡过孟州绝大地界,从未在孟州城讨到便宜。临着城楼下,大善人杨渠出资,将城楼下的西小巷辟出,给留在孟州,有一手好厨艺,不愿北迁的几家做小买卖。 当头便是一家羊杂汤面,一早一晚还卖羊杂碎、炊饼、百味羹,羊杂汤里煮各种杂碎,孟州人喜食辣,龙金山来孟州前不甚讲究,现也随了孟州的口味,让摊主加一大把芫蓿碎,又自加了一层葱花,摊主一看是他来,赶紧多夹两筷馓子。龙金山谢过,端走盛满杂碎汤的两个海碗,顺着外面长长一溜数十张长背竹椅往后走,几乎走到末尾,才有空出来的座位,就才出炉的烤饼吃。 “不知道陆兄吃不吃得惯,你试试。” 陆观用筷子一夹,笑道:“吃得惯,我们衢州原是产这个的。”筷子上挑着一缕嫩绿的芫蓿,热气扑面,羊杂最是鲜美。 旁边宋程阳早已肚饿,连忙起身去摊子上去找食。 “那人是谁?成天粘着你。你可别趁侯爷不在,乱打野食。”龙金山压着嗓门,说话声仍如同雷鸣,低低沉沉地滚过。 陆观明显地出了半会神,一哂:“怎么敢。” 龙金山笑了。 “你擒住闫立成那会,何等威武,想不到京城才三日,倒患了惧内的毛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也想不到,你这山匪,连‘惧内’也会说了。” 龙金山面上现出不好意思,呼噜噜对着海碗如同巨鲲吞吐云雾一般,一口喝下去大半碗,两腮鼓动了一会,脸颊惹出一层微红。 “才过大半年,就觉前事像上辈子的事,说起做山匪,陆兄别看我那样,寨子里滴溜溜往小弟身上动眼珠的,可不是一两个俊俏妹子。” 陆观想起来李晔元那小妾,却不便跟龙金山提,好在龙金山也没有多说,边吃东西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愣神。 另一只海碗放上桌,宋程阳被烫得忙拿两个手捏耳朵。 龙金山哈哈大笑起来。 陆观唇角微弯,分给宋程阳筷子。 宋程阳:“……太、太烫了。”他鼻子起了两条道,在人群里挤出一身汗,面上也细细浮起一层亮。 “我就吃了啊。”宋程阳看了陆观一眼。 龙金山笑道:“怎么,吃碗杂碎还得请示你们将军呐。” 宋程阳笑笑不答,低下头去吃,一边耳廓通红。 龙金山手抚下巴的粗茬,咂摸嘴,目不转睛盯着脸藏在热气里的宋程阳,咂摸出了点味来。 “我怎么觉得,你带这个小跟班,跟那谁有点像。” 陆观淡道:“是侯爷家中堂兄。” 龙金山微微张嘴,神色一言难尽:“侯爷家里人也沦落到得亲自上阵扛刀了?” 宋程阳吃得大汗淋漓,他在家时嫌羊杂汤有膻味,吃过回家要被父亲数落,偶尔碰上父亲的妾室,那小妾还要捂嘴在旁笑话。这一顿吃得极满足,话也开了:“不是扛刀,是扛笔。家里原是不答应的,可人人都龟缩在京城,等着国破么?” 笑意凝在龙金山的嘴边,他“哦”了一声。 宋程阳垂着眼皮,眼睫显得格外长,耳廓也红得更分明。 “我弟在兵部给我寻了个差,当差我不见得利索,碰上这等人人闪躲的事,我就自告奋勇了。也是存着一份心,能不能在战场上碰上他。”宋程阳嗓音哽了一下,起初他眼神闪躲,终于还是鼓着勇气,看着陆观道,“宋家欠他一句对不住,原是周家的东西,白占这么多年,是该还他。既然太后做主,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宋家的祖祠,原是站在周家的宅地上修的,想让侯爷拿主意,给迁个风水宝地。” 听到这里,龙金山失笑:“这都什么年月了,还风水。不是我说你,宋兄弟,先我说你跟侯爷有些像,现在看来,是一星半点儿也不像了。你们侯爷才是正宗周氏血脉,活得实在,知道把眼落在实处。你才多大点年纪,好儿郎正是走南闯北干一番大事的时候,操心这个,没得把脊梁给压弯了。这事合该让宋家的长辈去操心,你听哥哥的,就你们将军对侯爷的心思,你就好好跟着他,在军中开开眼,长长见识,将来你随便要做个什么营生,也就不怕了。” 宋程阳张了张嘴,倒像个装汤圆的茶壶,一时倒不出个什么。 陆观已吃得差不多。这些日子宋程阳就在他的手底下,他也看出来是个老实人在,对宋虔之,无论宋程阳是什么想法,他确是真真切切挂念这个弟弟,原不是秦禹宁要派他,是这人去求的。 “等见着面,我帮你去说。”陆观再清楚不过,宋虔之不是个大度人,却事事算得明白,他父亲、祖母的账,宋虔之不会算在这还隔一个三叔的堂兄头上。 宋程阳满面感激:“谢弟……”一个夫字他赶忙吞了下去。 龙金山把烤饼掰碎了吃,一半泡在汤里,拿筷子戳。 “昨夜才偷袭过,待会回营,你让弟兄们都去休息,我的人来守。对了,你手下有个叫刘雪松的,你认不认识?”这话龙金山是对陆观说。 陆观想了想,道:“有个杀敌英勇的,像是姓刘。” “那就是了,他是什么出身来历?不是军人,就是匪徒,你们征兵的时候,可有好好查过?” 这支京城带过来的军队,前半截是户部杨文和兵部秦禹宁一起叫手下人征的,多是在京城扎根四五代,拖家带口,又没什么出城的门路的,只有叫家中壮丁去参军。后半截到孙秀手里,孙秀不过是走个过场,更不可能细查。 “这人怎么了?”陆观心里有数,索性略过龙金山的问话。 “是个可用之才,英雄不问出身,你那要是用不上,把人给我,孟州军里缺这么一号人。战事一了,你是要回京的,提拔任用也说不上。好歹现在孟州军跟镇北军挂着亲,人到我手里,还有个出路。”龙金山数出几个铜板放在被油渍浸出擦洗不掉的深黄颜色的桌面上,朝陆观又道,“待会就叫他过来,我跟他聊几句。” 陆观知道龙金山是要听听那人的谈吐,看看是不是个可用的。 回营之后,陆观让孙秀作陪,清点过昨夜的伤亡耗损情况,让人把刘雪松叫了来。 刘雪松原打算瞒下从茂州出来这一茬,不料让陆观一语道破,无奈苦笑:“将军知道茂州那地界,无仗可打,属下虽领着校尉的职,不过也是成日里与人厮混,属下也是老大不小,家中妻子刚诞下第二子,黑狄破关,老母当时病在床上,本就是忧虑不得的病,数月间茂州是没什么事,母亲还是去了。如今家里只得老父亲还在,男儿生在世间,总要为小家遮风避雨。旁的远的不说,大楚数百年,干我们什么事?妻子为我辛劳,千辛万苦生下两个儿子,她家中开成衣铺子,原也可以清闲度日,属下自然想着如今还杀得动,凭这一身本事,稍稍能够混出点样子来,也好叫她多买几个下人,日子好得清闲一些。” 陆观瞧刘雪松年纪不小,至少比自己还长一轮,看上去确实是个有力气的,脖颈处留了一道旧伤。 “那你可愿去孟州军中?”陆观把龙金山的意思带到,刘雪松愿不愿去让他自己考虑。 刘雪松却拧紧了眉:“怎么这支新军属下留不得?” “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看见了,这支新军里招的兵,多是屁股还青的毛头小子,家中若真有办法,也不会送他们来白白送命。你是误打误撞的,在京城找不到门路吧?” “门路走了不少,都是死胡同。” 陆观点头,不怕把话跟他说穿:“京城是这个样子,有办法跑的人都已往西边夯州去了,余下的不是跑不掉的,就是不能跑的。全跑了,留一座空城,皇家的面子也挂不住,还坐什么天下。” 刘雪松连连称是。 “属下听说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恕属下无礼,您看我们这皇帝,比黑狄那国主,或是比阿莫丹绒的王,谁更有帝王之相?” 话一出口,刘雪松就暗暗后悔,这话怎么能轮到他来问,他这一问,动的是什么心思可说不清了。 刘雪松正要道歉时,听见行军的头儿回答他:“另两位我都没见过,也没法答你。只是无论生死,我还是愿做大楚的人。” “那是,那是。真要让黑狄或是阿莫丹绒占了去,我们大楚人还不沦为猪狗,那些关外的野蛮人,怎会把人当做人去?”刘雪松想到家中妻小,没了谈兴,起身告辞,同陆观说了,这就去见龙金山,但孟州军他是不去的。刘雪松想开口谋个官职,就在陆观身边当个什么也好,又觉赧颜,终于把嘴一闭,没说什么地出去了。 陆观怎么能不知道,去孟州军,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何况刘雪松既在京城找过门路,在茂州不大不小也是个武官,那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 他想在京城做官,不想在地方做官。 跟刘雪松说了这一席话,陆观才想到新军的去留,自然这是一支乌合之众,实战几场过后,也初初见到一些正规军的样子。陆观拿纸出来,拟了一份名单,新提拔几人起来做小队长,将新兵分为最小五人一组,百人一队。 笔锋在纸上软软一挫,提笔起来,笔毫微微叉开一两丝,陆观对着光,用手指拈去分叉的狼毫,在末端加上一个名字。 · 李相的别院选在京城东北角上,原是有个说法。绕过皇宫,宫墙外面,是有一片儿北斗形状的街巷,乃是大楚建国之时,让帝师瞿天丰测过,这条线上,有七星拱卫皇城。 经过数百年,再无讲究,开国将相的宅邸在三代内就几乎被查抄得不剩下什么。李相的别院,是开国大将军府旧址,中间历经两朝亲王,一代贤相。将宅子卖给李晔元的,是号称贤相的第九代后人,家中管账的三姨太。 “这风水,是不错,虽玄乎其玄,却不可不信。”苻明懋瘦了些,两腮凹陷,下巴都要瘦出个楔形来。 左正英已写到最后一排,抬头向东望了一眼。 隔着一片才露尖尖角的莲池,湖心亭中,垂下一半的竹帘后,坐着一身浅褐葛布的老妇人,在挑拣黄豆。 亏苻明懋想得出,先是拿曾经的弟子逼迫老人,前两日找了个年纪相若的妇人,也是如此,逼左正英矫诏,却叫左正英一眼看破不是他的夫人。 “老大人放心,本王登基后,一定不会亏待大人,您是父皇倚重的老臣,如今也不过是拨乱反正。” 左正英没有搭话。 苻明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喝了口茶,想着找那么两句夸人的话来说,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虚心求教:“本王心中有个疑问,两日前与老大人玩笑,大人是如何一眼认出湖心亭中坐着的不是尊夫人?” 左正英左手手肘伏在镇纸上,耐着性子,一笔一划,这一竖排,写得极慢。 苻明懋漫不经心的一眼,脸上神色凝住,耳朵听见左正英的回答:“万事万物,用眼睛去看,便是再过目不忘的场景,随着年纪增长,难免耳聋目盲,即便是自认为记得一丝不差的事情,也会变化无端。唯有用心,方得长久。夫人侍奉我已有数十年,钟鸣鼎食时她从无自负自傲,粗茶淡饭以对,她也不觉我这糟老头子面目惹人厌烦。我熟悉她,如同熟悉我自己,她怎样穿衣怎样一抬手一停足,坐是如何,站是如何,我只要闭眼,就能一清二楚。那日你安排得甚好,我夫人平日忙起来,终日都在衣食上打转,从不让我操心,让她挑拣黄豆自然是好,但她既知我在近旁,断不会拘谨。我们已是大半身子入土的人,夫妻若能同赴黄泉,她自然是安闲欢喜,不会恐惧,更不会慌乱至屡次双手发抖。” 苻明懋没听进去左正英的话,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左大人,您这行字,是何意思?” 左正英已经写好。 诏书用的是以假乱真的仿件,先帝所用的御玺也只等左正英写好就用。 谁知左正英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却都只有一半,便像是用两张纸并在一起,一半在诏书上,另一半不翼而飞。 “等大皇子选定了吉日,要逼宫篡位那天,我自然替您补上另一半,一定天衣无缝,便是周太后,也绝看不出半点端倪。” 老狐狸。 苻明懋敢怒不敢言,面上僵硬一瞬,回过神来,一边嘴角吊起,抽动着呷了一口茶。 “老大人真是小心。”苻明懋中气不足地说。 左正英搁笔起身,朝湖心亭不紧不慢地走去。 卷起一半的竹帘下端,大袖之中,伸出一只爬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上忙碌挑拣黄豆的一只手。左正英一手搭上老夫人的肩,老夫妻二人轻轻挨在一起,不似年轻人紧密相拥,握在一起的手却让苻明懋心烦气躁,起身想把诏书揉了,又强忍下这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收起缺了几个字的诏书,回书房去给李晔元写信。 ☆、回京(捌) 李晔元看完信,唇畔渗出微淡的笑意。 许州毕恭毕敬侍立在侧,不敢多问什么,他能识得的字不多,大皇子的信都封了火漆,他不便偷看,总是直接送到李晔元的手中。 李晔元平日自然是不会跟一个小小太监多说什么,不过虎落平阳,还要托这小子办事,他一只手拿着信,双手交叉随性搭在膝头,斜斜一瞥许州:“知道大皇子说什么吗?” 许州一愣,低下头,赔笑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知道个什么呀。” “我记得,你认了蒋梦做干爹?” 李晔元探究的眼神让许州面上细细密密渗出一层汗来,回道:“原是小的时候,在宫里总被人欺负,太监不能成婚,更……更不可能有儿女子孙之福,奴才得蒋公公抬举,自然不能、不能过于不识抬举。” “蒋梦在宫里,也算资历很深了。”李晔元并未在意许州的一番推托之词,他容光焕发,今日心情很好,“但另有一人,资历比他更深,就是皇上跟前的孙秀。” 孙秀更是个不好惹的,许州当然知道孙秀,在宫里当差,见到孙秀,太监们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生怕一个不当心,就被发落去冷宫或是无人的宫殿。 “孙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与奴才们,是不同的。”这趟皇帝派了孙秀征兵带兵出征,虽说还被陆观压了一头,那毕竟是太监啊! “这也是咱大楚的传统,每到危亡之际,必有一名不世出的大太监,如天降战神,护卫帝星。不过这个孙公公……”李晔元没说完的后半句,隐没在深深的笑意当中。孙秀当然不能同袁歆沛比,那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将才,孙秀算得什么?李晔元觉着自己也是近日睡多了,脑子成浆糊,这话说出口,对着一个唯唯诺诺墙头草一般早谋出路的小太监说,是辱没了先人前辈。 李晔元话头一转:“孙秀是伺候过先帝的,先帝驾崩时,他也在跟前。其实先帝立过一封遗诏……”李晔元放缓语速,紧盯着许州,那许州一脸呆愣,像是听到了李晔元的声音,却还没把他的话往心里过,又或是一时半会塞不进去。 “遗诏里给继任者选了四位辅政大臣,其中就有一人,是左正英。这个名字,你可听过?” 许州颧骨羞出红晕,把眼压得极低,低至李晔元的肋下。 “奴才不知。” “左正英是极得先帝信任的一名老臣,早年在御史寺侍笔,御史寺在宫中,一日先帝偶然来了兴致,信步闲游到御史寺去,相中了左正英的笔墨,左正英的墨宝有大家风范,秀丽雍容,而左正英又是寒门出身,在御史寺时,常常彻夜留宿,醒醒睡睡,醒时惜时如金,誊抄前人奏疏记档。他在先帝身边侍笔日久,先帝爱惜此人,常让他夜里也留宿宫中,君臣二人,彻夜长谈。左正英的字好看,先帝认为自己的字反而上不了台面,于是让左正英纠正他的字体。这左正英若单单字好看便罢,在朝政和治学上,也多有见解,久之,算得上是先帝的半个老师了。”李晔元指间夹着轻飘飘的信纸,笑了笑,“这个左大人替大皇子办事,偏偏只写了半边字,留半边不写。这古怪脾性,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先帝喜欢他。” 一点模糊的影子从许州的脑子里浮出来,他问了一句:“是从前的国子监祭酒,左大人?” 左姓官员在朝中不多,许州才想了起来。 李晔元锐利的眼在许州的面上剜了一记,许州也明明白白是一脸的无知。李晔元神色松动:“是啊,就是那位国子监祭酒。怎么?” 许州原不打算说,李晔元发问的字眼却像一把钩子,把他的话利利索索钩了出来。 “奴才在御前的机会不多,不过也听说,左大人前些日子过身了。”许州迟疑道,“左大人离朝已久,与他相熟的故人多半已离世,会不会是沽名钓誉之徒,用不用奴才送信去大皇子处时提醒殿下几句?” “不用,不用,他不过是觉得好玩,戳破反而扰了他的兴致。”李晔元摇手道,“你等等,本相回一封信去,你照样送过去。” 李晔元怎么也想不到这奴才蠢笨至此,轻烟薄雾的一个念头在心中过了一过,等苻明懋登基做皇帝,这个许州,还是杀了的好。这样也不怕他穷极无聊跟这小太监说的话被漏出风去。 · 大雨住了之后,一连数日都是晴天,气温急速升高,田间地头都蒸腾出浓郁的泥土腥味,偶尔要践草而过,更是惊起一片蚊蝇蚱蜢。 夜里宿在野外,许瑞云帮着周先扎起帐篷,白古游的人返回军中联络。 宋虔之分了几盒药膏给细皮嫩肉的柳平文,东明王妃要过去一盒,坐在不远处,怀里坐着东明王,扭来扭去的揭开领口,央母亲为他上药。 偏不知道怎么被李宣学了去,有样学样地把衣襟扯开,这一扯就过头了,整个肩都在外头,白莹莹的皮肤扎眼得很,惹得东明王妃都多看了两眼。 柳平文换了个地坐下,将李宣的背影遮住。 “弘哥,痒。”李宣嘟着个嘴,眉头微微蹙着,手在耳朵上用力抓挠。 “别碰。”宋虔之语意冷冷。 李宣嘴嘟得更高,放下了手,自然而然抓住宋虔之拿药膏的那只手,只是以手指悄悄地触到宋虔之的半个手掌,一眼一眼偷窥宋虔之的神色,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但凡他有一点不高兴不情愿,他不握就是了。 宋虔之心中揪了一下。 李宣耳廓被虫子咬出一个大包,没看着他的时候被他自己抓破了,耳廓可怜巴巴地挂着几个血口,肿得血红。 “痒的地方不能再挠,真要是痒得厉害,你就叫柳弟,或是叫我,不许自己挠。”宋虔之说话极慢,看李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感觉他听懂了,耐着性子揉弄了会他的痒处,李宣舒服得直眯眼。 忙活得一头大汗的许瑞云和周先从架好的帐篷那面过来,许瑞云在身上随手一擦汗,一屁股坐下,说话毫不客气:“宋老弟,你老这么跟个傻……李小哥又听不懂,何必白费这功夫,哥哥帮你看着他,不叫他瞎动就是。”许瑞云拿一截湿木棍在火堆里搅动一番,几个火星子荜拨溅起,落在夜露湿重的地上,悄没声息地灭了。一抬眼,许瑞云便愣了住,忙挪开眼,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那一副瘦弱雪白的锁骨架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许瑞云心里暗暗咒骂一声,起身抓住柳平文的肩,撺掇道:“去洗个澡,旁边就有条小溪,来的时候我看过,水也清净。” 柳平文被许瑞云带得直打跌,嘟囔道:“别拽我……” 许瑞云嘻嘻哈哈地把人抓走了。 周先挨着火坐下,就坐在方才许瑞云的位子上,往火里加挑选出的干柴。他眼没抬,长吁出一口气:“等衣服干透就把火灭了,天已经大热,虽然是晚上,也不冷。” 白天里饮马的时候李宣跟着一起闹,把几人的衣袍都闹湿了,就着晚饭时生的火,众人都把湿袍子换下来烤。宋虔之拿手试了试,李宣的袍子已经干了,他随手搭在趴在他的膝上休息的李宣,朝周先小声说:“帐篷周围撒下药粉了吗?” “都弄好了,今夜该不会有蛇虫鼠蚁,那药厉害,大家都好好睡一觉。明日等消息,进城前可能会碰上一小拨黑狄人。反正咱们几个顾好自己,主要是……”周先分出眼神,示意李宣,“他不能有事,再则王妃和小王爷,也都是要紧的。侯爷就不要强出头了,白古游派来的那些也都是高手,让他们担着。” 吕临原带着他的弟兄和白古游派的人分散在宋虔之他们所在的地方附近,隐没在树丛里。 宋虔之笑道:“还说晚上来找我喝酒,看样子是扎好帐篷就自己去睡了。” “先前他们找水源,在底下闹过一阵,都累。” 一连十数日没日没夜的赶路,有时候睡下是深夜,有时候夜里也不能睡,得随着白古游大军的进度。 吕临毕竟是公子哥,带的羽林卫也是在京城轮值,苦差累活轮不上这些世家子弟,算不上吃过苦。 宋虔之想起一桩旧事,早年吕临也去他的麟台瞧过一眼,宋虔之口头上打趣让他过去,两人凑个趣,也好下了差一起下馆子逛窑子。 吕临当即不干。 他最讨厌看书,一盏茶的功夫,能让方块字给砸晕了去。 打那以后,两人的差事不在一个地方,宋虔之越来越得皇帝器重,吕临渐渐也不好意思去找他吃酒。后来听说宋虔之端了几个朝中重臣,吕临的祖父问起小宋怎么不常来了,吕临被问得烦,火起地回了一嘴:人家现在是天上的云,还带我一泥团子上天不成,您就别问了,谁跟他走得近,朝臣们都得退避三舍。我不去沾他的光,也不惹祸上身。 宋虔之年少时候的朋友,大抵都是这般走散了。 听见宋虔之叹气,周先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心中一动,微笑道:“从前我玩得好的几个,也就剩下了姚济渠、林舒,还有吕临。我爹妈那个官司,牵扯到一个重要的证人,姚济渠虽没帮什么忙,也不曾避而不见。林舒是个热心肠,回京的时候跟那帮子酒肉朋友一聚,险些着了道,让人送到秦明雪的榻上去,我跟户部扯皮,也是亏着林舒跟我算账,才摸清楚户、兵、吏三部的被盖里已发了霉。吕临最讲义气,一路跟我来这……”宋虔之本想说鸟不拉屎的地儿,恰好看到李宣黄中带褐的袍子上没洗干净的一点鸟屎,嘴唇弯了弯,“能得这些朋友,是我的运气。我更没想到,能拐个麒麟卫出来。” 周先道:“麒麟卫原是为天子所设。”他看了一眼李宣,“卑职不算委屈。” 山间虫鸣有一声没一声,火堆哔啵作响,夜间活动的鸟兽偶尔发出的杂声远远传来,在无比的寂静里愈发明显。 宋虔之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野草苦味的清冽空气,湿润地满溢在胸间。 “等到诸事大定,侯爷有何打算?” 这问题宋虔之无数次设想过,也无数次感到心虚,白古游自然增加了李宣这边的筹码,但李宣自己,就是他这只皮囊里最锋利的铁锥。 “听陆观的吧。”宋虔之道,“也要看朝中局势,若是这天下还需要我,我便留下。” 换言之,若是李宣的江山稳固,他的身份敏感,留下反而危险。 周先是麒麟卫出身,哪里想不到宋虔之的言下之意。 “陆大人向来是听侯爷的,侯爷还是自己拿个主意。”周先顿了顿,“若要在朝堂上站稳,独木不林,要早作谋算。” “是有一些人。” “姚大人、林大人背后是一整个家族,吕统领是将全家都押在了侯爷身上,但吕家没剩下几个人,侯爷是知道的。京城的几个望族大姓,侯爷也该联络着。等我们到了孟州,距京城只有数日,到时候,局势瞬息万变,成王败寇,至多两三日就可见分晓。” 周先说的,宋虔之不是没想过,只是京城犹如一个泥沼,世家盘根错节,他现在唯一有把握的,是武力。那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而且这石头越来越沉。 周先却毫不留情问出了宋虔之最想逃避的问题:“到时候,太后怎么安置?” 熟睡中的李宣皱了皱鼻子,他抬起手,手没碰到脸就放下去,一只蚊子叮在他雪白的脸颊上,他脸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睡着,还是被火烤的。 “我还没有想好。”宋虔之道,“姨母深恨李宣,他是故太子唯一的污点,若是人清醒,还能做个证人。偏偏是个疯的,当年姨母掣肘于先帝,没能处死李宣,如今我们拿着一纸遗诏,就要让李宣登基,她头一个不会答应。既然姨母派人来接东明王母子,又让太监处死东明王的母妃,用意再清楚不过,是要去母留子,故技重施,扶持年幼的东明王做皇帝,姨母自己临朝听政。” 东明王母子已进了帐篷,宋虔之声音也极低,隔着数米,是可以放心谈话的时候。 宋虔之眼睛带了点茫然:“说小,东明王也并不年幼,已到了能够记事的年纪。姨母想必还留了什么后手,她不会放心让东明王坐在龙椅上。” “李相与太后甚是亲近,李相身后,是朝堂上一半的文官。” 宋虔之冷笑道:“李相在宫中犯病,不送出宫请太医去他府上瞧,怕是被扣在宫里。我姨母,与先帝朝夕相对,先帝是何等审慎精明之人。她怕是对谁都不能够完全放心。我母亲死后……太后称病,不敢多说半句,那时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甚至不会为自己的亲妹妹冒犯天子,她的亲儿子死得蹊跷,先帝说结案,她也只有忍气吞声。但我这姨母,向来就忍得住,只要是她忍了一口气,便会十倍百倍奉还。王妃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慨然赴死,保得住一时的性命,将来的路却必不会好走。苻氏一脉衰微,这最后一点血脉,我一定会保住他。” “那么太后……” “太后在宫里和京城的势力大不如前,却仍有不少人暗中投靠她。她毕竟是我姨母,从小到大,待我很是亲近。我能在麟台站得住脚,也有血脉亲缘的缘故。只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侯爷不够心狠。” 宋虔之失笑:“我原是最心狠之人。” 秘书省还没有陆观时,宋虔之在京城恶名遍布,杀了多少沾亲带故和周太傅攀关系的大官。苻明韶不能脏自己的手,只能借宋虔之的手。 “但我无愧于心。”宋虔之一哂,“杀的多是该杀之人,或是不识时务的,能站在承元殿里,从无一人是干净的。” 周先定定看了一会宋虔之,数月磨砺,宋虔之的样貌里带出几分冷肃,瘦下去不少。原本眉宇间那丝玩世不恭现在完全没了踪迹。 他已是成熟的男人。 “不说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那两个洗澡的怎么还不回来?”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趴在他膝盖上的李宣突然惊坐起,不知是不是被吵醒的,李宣揉着眼,迷迷蒙蒙地盯宋虔之。 宋虔之感觉像是被一个什么小动物以天真无害的眼神看着,心里也软了起来。 “去睡觉了。”他轻声哄着李宣起来,李宣抓着宋虔之的袖子,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地铺是拿兽皮铺好的,宋虔之怕他这里不够暖,把自己铺上的一卷狐皮拿过来铺上。 等李宣睡熟以后,宋虔之才躺到铺上去,地面很硬,随便翻个身,鼻子就触到从床铺旁边的缝隙里挣扎出来的草叶。 外面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有人进了旁边的帐篷。 宋虔之闭上眼,翻了两次身,天灵盖里仍清醒异常,他只是闭着眼,睡不着,胡思乱想起来。 ☆、回京(玖)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宋虔之醒来时,身边的李宣支着手,两个乌沁沁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宋虔之登时吓得瞌睡尽散。 匆匆穿戴妥当,宋虔之走出去,是个大晴天,吕临带着两个弟兄正在旁边起锅做饭,红白交错的肉肥瘦相间,是路过前一个镇子买的,也不过是一天一夜以前,这天气,今天不煮了吃,明天便会散发恶臭,从肉里生出虫子。 “酒还有吗?”宋虔之向许瑞云问。 许瑞云大声道:“有的是,尽管喝。” 周先走过来:“别喝醉了,还得赶路。”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冷漠的脸上似乎有些担忧。 一晚没睡好,宋虔之脑壳疼,这会积攒在后脑勺那股沉甸甸的隐痛散去,他突然想起这已经在孟州附近,白古游向来打快攻,昨天白古游派来的人说会在破晓前发动进攻。 日头正烈,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眼睑快速收缩,强光令他眼睛疼,他低下头,拇指与食指用力揉了揉。心里却克制不住翻涌起一个念头。 这时候没消息可不是好消息,难道白古游的大军遇上黑狄主力,两军陷入了胶着? 肉汤浓郁的香气飘散开,宋虔之略略一耸鼻子,嗅出花椒与大料的味儿。那天在镇上,柳平文离开了一会,这小子,旁的不行,吃倒是在行,这么狼狈潦倒地奔命,他还去买了香料烹制佳肴。 宋虔之心情松快了些。 李宣从帐子里磨磨蹭蹭出来,挪蹭到宋虔之的旁边,坐下后,自然而然地去碰他的手。 宋虔之收回手,平静地看着他。 李宣像是做错事,目光低垂,小心地往旁边挪开一屁股,又模模糊糊觉着太远,往回挪了半个屁股。 宋虔之不禁叹了口气。 李宣这个样子,就算在殿上宣布先帝的遗诏,朝堂里估计仍会有一场硬碰硬的冲突。皇帝受命于天,这不是让那群人上人,人精中的人精,心甘情愿让个傻子骑在头上?怎么会有人甘心。 苻明懋应该早已离开风平峡,留在前线过于冒险,要是诸事已定,他这个大皇子在战场上丧命,那才是真正釜底抽薪,白搭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宋虔之胳膊肘被抵了一下。 热腾腾的一碗肉汤端在他的面前,宋虔之接过来,吕临顺势在他旁边坐下来。李宣才哼哼出一句,柳平文已在那边轻轻哄:“过来,我喂你吃,别看了,他那个同你的一样。” 柳平文带着李宣到一边去吃肉。 吕临带笑的眼神收回来,盯着肉汤里的浮油吹了口绵长的气,油皮下的热气腾身而起。 “一个时辰前,我派了个白古游的人去找大军。” 宋虔之眼瞳不住紧缩,他定了定神,眉头控制不住轻轻皱起:“还没回来?” 阳光照出吕临的眼瞳闪出淡褐色,他便是胡茬的下巴向外扬了扬,道:“没有。” 宋虔之喉中发干,连忙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汤冲进喉咙,烫得嗓子疼,他赶忙吞了一口,这下喉头不烫,胃里烧了起来。宋虔之眼眶微微发红,一时半会没能说出话来。 吕临的声音再度响起:“吃饱就准备着,在白古游派人来之前,咱们不能启程,我们人不多,带着的……”他下巴向东明王和李宣的方向轻不可见地点了点,“伤了死了谁都不行,谨慎为上。” 宋虔之被那口汤烫得,好不容易缓过神。 “那我们得换个地方。”宋虔之道,“这里太空旷,我们先在附近隐蔽,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被带来的人发现。” 一众人等吃完这一顿大肉,宋虔之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熄了火,收拾起行李,拿枯枝败叶将篝火留下的痕迹掩埋。 吕临带着四个人先去探路,小半个时辰后,所有人转移到坡地的一个洞穴里,从这里上西北方斜斜伸出宛如狼牙的一小块空地上,俯瞰便能将昨夜他们安营的地方纳入眼底。 “弓箭还有,吕兄,你带人在这里设伏,我带人上那边。”宋虔之仍叫吕临带他的人,自己带白古游的人,周先是所有人中身手最强者,留下保护东明王。为了不使王妃多想,宋虔之对她说是为了躲避野兽,才换了个地方。 李宣吃饱以后就要睡觉,许瑞云总算找到机会,半是强迫地拉着柳平文一只手,小心着不吵醒李宣这个小祖宗,没脸没皮地油着嘴跟柳平文说话,柳平文听得脸发红,强作镇定地不去看他。 许瑞云说了一会,柳平文趁他不注意,抽出手,反手就拍在许瑞云的脑门上。 许瑞云夸张地哎了一声哟。 “呜……”李宣眉头一皱,像是要醒。 许瑞云眼一瞪,连忙收声,动也不敢一动,等到确认李宣是睡着了,许瑞云抬眼就看见柳平文憋着笑。他嘴角一勾,笑起来有那么些英俊的意思,柳平文眼光闪烁,转开了脸,没一会,他感到许瑞云的手又摸了过来,他掌心发烫,这次没躲。 · 整个孟州都没想到,敌人会在四更时发起强攻,火箭猛烈地落在各家各户的房顶和院子里。 孟州富庶,不至于有茅草房,民居建筑却不似北地,大部分建材是木头,遇火就烧。这一夜吹南风,有风助势,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孟州就陷入火海。 孟州军驻扎在城外,城内的孙俊业才刚爬上夫人的床,就被惨呼声惊醒,师爷进来禀报,孙俊业夫妇都还衣衫不整地坐在榻上,也顾不上礼不礼的了,孙俊业命夫人带府中上下躲避,匆匆披上他那件伤痕累累的战甲,一头扎进火海,调集州府上下分两拨,一拨疏散城中百姓,一拨灭火。 孟州下了接近十日的雨,整日放晴过后,房屋建面彻底干燥,在大火中烧得咯吱作响。 驻军夜间在城外,昨天下午才在孟州城西南与黑狄小支部队发生激战,数月间孟州军苦守死防,两三日一次夜战,人困马乏,新军来后,士兵之间也小有冲突,反倒让黑狄人捡了漏子近攻。 李奇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看见陷入火海的城池,李奇双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随行的副将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 “将军别乱,得拿个办法。” 另一人怒道:“黑狄人卑劣至此,打不过我们,就冲无辜百姓下手,操他奶奶的祖宗十八辈儿,将军下令强攻,城里有孙大人照应,咱们弟兄一举冲上去 把黑狄人的老巢给端了!” 冲天的火光在李奇眼底跳跃,红血丝瞬间扯满他整个眼球,李奇大声喝问龙金山何在。 一小兵低着头出来,大声回答:“龙将军带人切断黑狄后援部队,才出发不久!” 李奇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这个龙金山,私自行动,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李奇狠狠跺脚,又问陆观何在。 “陆将军……陆将军……属下先前见他带着二十余人的小支部队离开,不是往城里去,不知道去哪儿,属下、属下也不方便问。” “不方便?”李奇把眼瞪得铜铃一般大,他气得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两腮一层绛紫色,脸色甚难看。 这时,孙秀大步走来。 李奇眼一乜。 孙秀上来便抱拳行礼,一点也看不出太监的阴柔,反倒隐隐压着李奇一头,这种压迫感并不是因为身高,而是孙秀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中气又很足,带着没有什么事能使他乱了阵脚的镇定感。 “我带人进城,李将军或是与我一路,将孟州城外围偷袭的敌军全歼,再作打算。城里都是木质建筑,损失必定惨重,先安抚孟州城里的百姓。” “一个太监……”有人小声嘀咕。 孙秀像没听见,坦然地注视着李奇,等他发话。 李奇盯了孙秀半天,他知道孙秀说的没错,越是生气着急,越不能热血上头,这时候扑向敌人老巢,反而容易遭到埋伏。但对着孙秀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想到最近新军和孟州军几次冲突,这帮子京城来的拖后腿的杂牌军,反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的亲卫队,李奇自己就碰到好几个不知死活的新兵在外头耍威风,数落自己手下的人做乌龟只知缩在孟州城外。 “李将军。”孙秀话里透出一丝不耐烦。 “你带你的人照你的办法去做,我带我的兵照我的办法去打,只有一条,各算各的功劳。谁也别跟着谁捡漏。”李奇铁青着脸说。 孙秀愣了一愣,旋即冷冷笑道:“李将军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将来回宫,我会如实向皇上禀报。” 话说完,孙秀掉头就走,带着整队集结号的新兵向孟州城进发。 李奇反而陷入进退维谷,要是跟着孙秀,无异于自打耳光,可现在确实不能贸贸然冲向黑狄人的营地。手下来问李奇该当如何,李奇索性让几个副将解散人马,都回去继续休息,他要看看,没有自己的强力后援作支撑,凭着一个太监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京官能成什么事。 孙秀领兵到孟州城下,城外的黑狄人架起云梯还在攻城,孙秀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新兵蛋子打仗没有策略,纪律性也差,但敌人就趴在云梯上,操刀操箭往上一搂便是人头,索性都甩开膀子杀上去。 孙秀在旁边观战,他听陆观提过,这时冷眼旁观,留意到叫刘雪松的人是不同,在茂州的时候是屈才了。 孙秀派人去叫开城门,预备带着余下的三百号人进城帮忙灭火,谁知孟州城里却不敢开门。 孙秀气得眉毛倒竖,怒骂道:“孙俊业这个胆小鬼,都上,杀出一条血路,爬云梯进城!” 十数里外,陆观带着人去接应白古游的大部队,谁知白古游碰上黑狄主力,原是为引来孟州军设下的埋伏,正好招待了白古游带的大军,黑狄误以为碰上的是孟州驻军,倾巢而出,先是弓|弩兵上。 白古游的军队作战经验丰富,刚刚进入山谷,老马烦躁地刨蹄就引起他的注意,命全军缓速前进。 第一支弩|箭没有射中人,反而暴露了此处陷阱。弩|箭用完,两军陷入步兵纠缠。 陆观只带着二十余人,斥候来报,他从山上也看见下方厮杀的情形,索性绕过战场,让斥候再去探,附近是否有小队人马。 小队人马没探到,反而是抓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青年男子,穿着既不似黑狄人,也没穿白古游这边军队的号衣,一身普通武袍,戴个大帽子,像附近的猎户。 “我是猎户。”不用陆观拿出严刑逼迫,来人就爽快地招了。 陆观:“……”他一言不发伸手抓起可疑人员的手看了一眼,冷道,“你是常年用刀的士兵,不是擅长弓箭的猎户。为什么会到这里?谁派你来的?”顿了顿,陆观道,“你也是斥候?” 可疑人员眼神闪动,犹疑地往下瞥了一眼。 “你是白大将军的人。你的口音是楚人。”话刚出口,陆观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此人是奸细,自然不仅仅会黑狄话,大楚话也得熟悉。 “我、我……”可疑人员瞪了瞪眼。 陆观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的手下说这个人一直在战场附近观望,那念头悄然滋生,福至心灵地冲出嘴去:“安定侯在这附近,你是跟着他的人?”陆观心脏狂跳,他也不知道为何就这么问了,那一刻却有强烈的直觉,他一只手还抓着对方的衣襟,抬眼匆匆掠过,这一圈他方才已看得很清楚,没有发现小队人马,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次,刚跃出地面的阳光刺得他视线有些模糊,陆观闭了闭眼,再把眼睁开,压低嗓音道:“你别怕,我们是孟州驻军,你连各州驻军的号衣也认不出来吗?!” 那人被抓住十分慌乱,倒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时看清抓他的人穿着打扮,结巴道:“大将军遇袭,你是孟州驻军,为何不下去、下去援助……”后半截话被眼前人冷冰冰的眼神逼得生咽了下去。 “我这里只有二十余人,下去助力也不大,你前面带路,先找到安定侯。” 来人定了定神,伸长脖子紧张地吞咽下口水,他脑子虽仍发懵,却也想明白了,凭他们这几个人,确实没什么用。 “好吧……你们跟上。”他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被紧紧拽住的衣襟,“这位将军……” 陆观松开手,他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收在身侧。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手轻轻发着抖,指尖也传来冰冷的麻痹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忘记给一些词语做分隔,改了一下。 ☆、回京(拾) 洞穴里,横七竖八睡着人,从祁州昼夜兼程赶到这里,离京城不过数日,积攒在皮肉里的疲困,使这些壮汉倒头就能睡熟,发出阵阵鼾声。 但他们也同样能随一声极轻的命令翻身而起,随时进入作战状态。 “快过午了。”妇人隐隐担忧地望向洞外 失却粉黛装饰,东明王妃显露出了真容,她的眉极细,稍有些稀疏,但无伤大雅,皮肤中堑着些许细纹,肤色散发出微黄。依在母亲胸前的少年显然没有睡着,眼珠在薄薄、白玉一般的眼睑下滚来滚去。 许瑞云睡了,宋虔之没睡,柳平文眼下积着一圈乌青,李宣上半身赖在柳平文身上,手却抓着宋虔之的袖子睡着。周先与吕临出去巡视,尚未回来。 “设伏等了一个时辰,大伙都累,我们人不多,不如保存体力,让他们睡一会。”宋虔之低声朝王妃说。 “白大将军不应当在清晨就与孟州驻军会合了吗?”东明王妃斟酌片刻,口齿之中一个个字问出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圆润清亮,如珠似玉,“再久,也够久了。若是傍晚还无人来,我们依然等下去吗?侯爷,我是一介妇人,此事要你做主。要是不进城,哪怕返回上一座城镇也可,小王爷需要好好休息,这些时日他喉咙一直发热不适,路上煎药不便,药材也是时有时无,请侯爷体谅我这个母亲。我不能看着孩子日渐消瘦病弱而无动于衷。” 埋在东明王妃胸前的苻璟睿只有半边脸露在外面,原本玉雪可爱的小脸两腮凹陷,睡觉时的苻璟睿嘴唇微微张开,唇上起了一层干壳子。苻璟睿身份尊贵,即使是赶路,路上也从未短过他的水,显然是身体确实不舒服。 “再等一个时辰,还无人来的话,我派人去跟白大将军禀报,我们回上一个镇子。” 东明王妃犹豫地点了点头。 宋虔之起身走出洞外,险些被过于灿烂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山间纵生许多细细的枝蔓,叶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随风窸窸窣窣摆荡。 底下走上来个人,看帽子宋虔之认出是吕临。 “附近没发现有人马,怎么样,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吕临喘着气。 宋虔之解下水囊给他。 “没有。你看见周先了吗?” “我去的西南面,周先奔着东北方向去的,不过也该回来了。” 两人一时都无话,吕临渐渐把气喘顺了,目光溜下岩层,定在他们清理过的营地,喃喃道:“白古游不会吃败仗吧?”这话轻飘飘一出口,吕临立刻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当没说过。 宋虔之没有接话。 实际上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在对阵孙逸前,白古游几乎从无败绩,白古游带人去祁州前,在孟州跟黑狄人也交火过,问题不应当很大。何况白古游的大军是悄悄靠近孟州,本不是冲着黑狄人去的,遇上主力的可能性不大,还没有消息来,确实让人害怕会是坏消息。 不过,如果白古游真折在孟州…… 宋虔之轻轻翕张着唇,任由山间苍劲的风化作清冽的冷空气杀进胸腔,他一只手袖在身后,拇指与食指在袖里不住互相摩挲。 “也许不巧,白古游碰上了黑狄主力部队,战况激烈敌军强劲的话,打上一整日实属寻常。再等等。” 没过多久,周先也回来了,当着众人他说同吕临一样,没探到什么有用的情况。 宋虔之出去尿尿,周先跟出来。 俩人找了一处僻静之地面对天地释放人生的大和谐。 周先道:“白古游的军队跟黑狄人在孟州城外陷入激战,昨夜孟州城被偷袭,知州孙俊业已经疯了,带着他那帮衙差在城里救火,孟州军现在归李奇手下,跟陆将军带到孟州援助的新兵蛋子们不和,黑狄人偷袭得手,孙秀带人到城里帮忙灭火,李奇看不上孙秀是个太监,原已经集结人马要杀黑狄主力军,让孙秀激了两句,没追。” 宋虔之尿得差不多了,抖了抖自己的那个,扎好腰带。 “李奇是不是打仗打傻了。”宋虔之脱口而出。战场上跟自己人置气,索性不发兵了,宋虔之顿时觉得眼界大开,怪不得龙金山那个山匪爬得这么快,敢情李奇就是仗着老爹有点旧部,都听他的话吗? “也不怪他,突然降下来个人压他一头就算了,还是个太监。” “太监怎么了,袁公不也是太监。”宋虔之无语道。 “认真算起来,袁公不能算太监。” 好吧,这宋虔之也不得不承认,袁歆沛那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麒麟卫机制还不成熟的时候,为了成功混到皇帝身边,伪装成的太监。不过到底袁歆沛没有后代,人已死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监。宋虔之自己在麟台任职,深知史官写的那些玩意儿,多少得看皇帝是谁,被写下来的人跟皇帝关系如何,可以参考,不过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随便看看就是。 宋虔之瞥周先一眼:“你这消息打哪儿听来的?” “碰到两个逃兵。”周先顿了顿,补充道,“孟州驻军里逃出来的,是两兄弟,家中已无人,说是原就是被抓了壮丁,打算先去别的州避一避,过一段时日再回家,孟州城遭了灾,他们兄弟也无心打仗,只想回家尽孝。” “人呢?” 周先:“要是带人过来,就连我都不见了。而且两兄弟在我跟前抱头痛哭,我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麒麟卫都是几岁就被选去麒麟冢训练,打交道的只有那圈同甘共苦的兄弟,能顺利通过考核被选进宫保护皇帝,身份可谓一步登天,见的都是人上人,正是这样的人,与寻常市井中玩耍,在父母膝下撒娇逗趣长大的人相比,多了沉稳,少了怜悯。 但认识周先,宋虔之的看法改变了。一个人能被周遭的人事改变浸染多少,取决于这人的本质。 而周先的本质不坏,才会两次落在柳素光手里遭受严刑拷问,也没有生出报复之心。这不是软弱,而是另一种选择。 宋虔之无意中叹了口气。 周先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侯爷不必多虑,白大将军一定会胜。” 宋虔之本来很担心,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气。从实力上看,宋虔之不觉得白古游会输,只是孟州若能胜,那很快就能回京,一切顺利得竟让人有几分心虚。 宋虔之跟周先哥俩好地尿完尿回去,吕临已把所有人叫醒,分了点吃的,手下们沉默无声地在啃饼子。 宋虔之最不爱吃这种没滋没味更谈不上嚼劲的面饼,边吃边把手里的东西当成千层牛肉锅盔,喝了口水,当是喝的人参鸡汤。 谁也不想说话,洞中一二十号人,空气也变得滞闷。 王妃照样没有胃口,咬了两口饼,小声哄着儿子吃了点,起身出去。 大家都是男人,都以为她是去找地方解手,只有周先站起来。宋虔之和他四目相对看了一眼,知道周先出去保护王妃,没有出声。 许瑞云嗤了一声:“到底是暗卫出身。” 许瑞云的嘴讨人嫌,做事却细心,粗声粗气地催着柳平文多塞了几口,柳平文实在是吞不下去,许瑞云便跑去找吕临要了个碗,拿水给他泡开,如同一头大狗摇头摆尾地凑过去。 饼子被掰碎了泡在水里,像一碗稀粥,只是是凉的,好在天不寒,也能凑合吃。 柳平文眼前一亮。 许瑞云嘴边扯出来点儿洋洋自得的笑意。 柳平文端过碗去,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抖落出来两圆粒粉红色的玫瑰糖,化开在水里,碗里顿时沁开一片粉红。 李宣眼睛睁大,哎了一声。 柳平文放低嗓音,温柔地哄他:“你爱吃的花蜜汤羹,尝尝?” 宋虔之暗暗地想。柳平文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在照看李宣,估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李宣无意中提及,就记下来了,柳平文的心是细。但李宣是要登基的,总不能让柳平文到时候去宫里做太监,李宣身边离不开人,放在哪个宫人的手里都难保不会出岔子。得想个办法,让柳平文留在宫里照顾他,兴许可以设几个官职,也要问柳平文愿不愿意。 这下换许瑞云不乐意了,要插嘴,被柳平文瞪了一眼,登时他就怂了。没话找话想跟宋虔之叨叨两句。 没等到许瑞云张嘴,洞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伴随男人的惨叫、女人的惊呼。宋虔之听得很真,发出叫声的女人是王妃。 苻璟睿烧得昏昏欲睡,也被这叫声吵醒,当即就要起身。 “吕临,叫你的弟兄们跟上,我们去看看。许瑞云,你带白大将军的人守着这里。” 许瑞云刚要说凭什么,没来得及出声,宋虔之已经拔剑冲出洞口,吕临的人也跟着冲了出去,霎时洞里就只剩下了他做主,得照看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人,加自己看上的一个小白兔。 白古游派来的人推出他们的头,安排几个人去洞口守着。许瑞云好不气闷踹了一脚地,反倒踹得自己大拇指疼,脸都皱了起来。 “许大哥,你没事吧?”柳平文脸色发白。 许瑞云猜他是吓着了,挨过去,轻轻握住柳平文的手,尽量温和,但他嗓门粗,再温和也透着一股粗莽:“没事,有我在,放心,赶紧喂这祖宗把饭吃了,待会要是乱起来,有时辰吃不上饭了。” 李宣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嘴甚是合他口味,他本来就爱吃甜的,这一路又没什么糖吃,正是吃得带劲。柳平文不喂了,他坐不住地哼哼唧唧,眼看要闹,柳平文只得分出心思先照看李宣,强自镇定下来,从许瑞云的掌中把手抽出来,给李宣喂饭。 被许瑞云握过的地方,皮肤却发烫,都是一样的人,许瑞云生得高高大大,他自己却孱弱无力,许瑞云手掌粗糙,却总是发热。每回许瑞云用力握他的手,柳平文心里都觉得很慌,他明白,又不想明白,只因他才十几岁,就已经失去安稳的生活,前途未卜,让他觉得像是漂在了无边际的湖里,身旁还长满了芦苇花,眼睛里都是雾茫茫的一片。身边倒是长了一截儿大胖莲藕,偏偏是扎在泥沼里,脏兮兮,一点儿也不可爱。 王妃一手抓着厚重繁缛的袍裙,脸色僵硬,她急需要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周先抓着王妃的肩,随着打斗把她推得七扭八歪。 王妃不时尖叫,呼吸急促,她下裳没有系稳,再抓两把裤子就要从腰胯掉下去。她根本顾不上要没命,先有人放暗箭,她受了巨大的惊吓之余,满脑子惦记的都是自己的裤子。簪子也在躲避中被树枝挂落了两支,王妃摸了摸发髻,知道东西丢了,却也顾不得,大喊道:“周、壮士,周先!”这名字好不容易浮上来,王妃张着嘴,花容失色地大叫:“你放下我,我自己会躲!啊……” 倏然一支箭射来,擦着王妃的颊铮然钉入她身后的石壁。 周先紧抿着唇,单手握剑,横扫而出。 几名偷袭者向后一闪,纷纷躲过,借着这空当,周先面无表情道:“得罪了,王妃。”他弯下腰,把王妃像个麻袋似的扛上肩膀,脚下突然定住,追上来的几个人怕得向后又是一缩。 “什么人?胆敢刺杀王妃!”宋虔之一声厉喝,带着几个羽林卫冲了上来。 偷袭本就要一举得手,否则再无先机,几个人暗箭没能伤到东明王妃,却又存着侥幸,想要补上一刀,反而落了下乘。 羽林卫围上来把人绑得严严实实。 宋虔之扯下其中一人蒙面的黑布,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见过,但想不起。他仔细搜了眼前这人的身,从他腰带里摸出来一块令牌。 这时东明王妃也缓过了劲,她在藏身的山洞里好好整了整衣裙,秀眉皱起,啊了一声。 “这不是要赐死我的那几人……你们不是先回京了吗?” “不用问了。”宋虔之道,“他们打算在路上要王妃的命,完成太后的嘱托,这里属于孟州战场,真要是有卫道士跳出来,质疑太后,也可推到黑狄人头上。”还好被周先截住,否则失母的苻璟睿,这个年纪,这个软弱样子,根本不可能在太后跟前不露半点怨恨,但凡有一点,也没法让他姨母安心。 “侯爷,这几个人怎么处置?”周先问。 “绑在这里,自生自灭。这儿离交战的地方有多远?” “东北方十数里外就是。” “先返回昨天的镇上,小王爷病弱,战场混乱,刀剑无眼,伤了碰了都不好。” 东明王妃被吓得仍脸色苍白,频频走神,只叫宋虔之做主。 宋虔之原想等去探消息的人回来,然而那人武功比不上周先,脚程更不是欠了一星半点,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现在还不回来,再等下去,今天也进不去孟州城,何况孟州城才被黑狄放火烧了,城里的居民怕是自顾不暇,要给小王爷找药也不容易。想来想去,宋虔之觉得,往回走反而快些,能赶在入亥前找到客店住下。 离开时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股奇异的感觉,及目却是一片片荒凉稀疏的枝蔓,他跟在吕临的旁边,吕临有一句没一句跟他闲扯,说一些无聊的事,宋虔之知道吕临也急着回京,但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下,他们这行人,保护最重要的人,于两军交战却没什么用处。亏得两人是少年时的交情,有个人说着话也是好的,好在心里不会没有着落。 ☆、回京(拾壹) “就、就在这儿了。”像小鸡仔一样被陆观拎着的青年结巴道,急得脸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眼前根本看不出有人扎营的痕迹,地面野草丛生,更无过夜燃烧的篝火残迹。连他自己都怀疑是记错了地方,经再三确认,青年才肯定这便是自己离开前的营地。 陆观松了手,一只手屈起,手肘靠在膝盖上,他的手在地面轻轻覆盖,从颜色深浅交错的地上细细看过去,目光像一只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的鹰,捕捉到一块草尖被压断,七零八落的草皮。 陆观抓住一撮青草,向上一提。 青草连着一层薄土,不堪忍受地被陆观提了起来,袒露出下方被火灼烧过的焦黑。陆观松了口气。 “看好他,我四处看看去。原地休息。” 陆观抬头向四处看了看,眼轻轻睨起,视线从斜上方的一个坡往下,锁定能够上去的通路,只是要实地确认。他把手下留下,自顾自跃过参差乱耸的树丛,越往坡上跑,陆观心脏跳动得有些发疼。 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 “壮士救命,救命啊……”虚弱的求救声斜刺里穿出来。 “陆大人来晚一步,侯爷一行已离去了。”灰头土脸的黑衣人谢过陆观的搭救,他是宫里人,见过陆观,陆观却不记得见过他,验过腰牌才把人放了。饶是如此,也比被绑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的好。这里是黑狄人的主战场,险是没遇上黑狄人,否则他们几个被绑着,无力反抗,怕是要身首异处。 何况,听说黑狄人生冷不忌,数月没有女子慰藉,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他堂堂大内侍卫。 想及此,侍卫真心再次谢过陆观。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山洞就在前面,陆观方才上去看过,有人在那儿待过,想来就是宋虔之他们。要离开这里,就要下去,必然会经过这几个被绑的黑衣人。 陆观眉一蹙:“侯爷绑的你们,谁派你们来的?你们的任务是要杀了谁?”话音未落,陆观拇指向外一推,刀已出鞘。 黑衣人连忙向后闪,冰冷刀锋逼上他的喉咙,黑衣人自知不是对手,颤声道:“陆大人听卑职说啊,别动手!小的们不敢与您动手,刀就先收起来……收起来吧?” 陆观未动,审视地盯着黑衣人。 “卑职奉了太后的懿旨,接东明王回京,只是太后这懿旨,是口谕。东明王的母妃,怀疑口谕是假,不肯遵命自裁,颇费了一番功夫。” “王妃被你们杀了?” “哪儿能啊。”黑衣人察觉到陆观语气冰冷,杀气凛然,不敢绕圈子,实话实说他们怎么从祁州一路跟到这里,冲着黑狄与楚军在附近交战,王妃若是在这儿死了,还能把这笔账往黑狄人头上算,自是再好不过。谁知画蛇添足,要是等宋虔之一行回京城后,太后要怎么赐死就怎么赐死,跟他们几个毫不相干。 “本想把差事办得漂亮,是卑职思虑不周了。侯爷也是,知道是太后的命令,也不念在太后是他姨母的份上,配合卑职。陆大人、这刀……”黑衣人一头是汗,“可拿开些了吧?”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要往何处去?” “没……”黑衣人脖子一凉,背心迅速被汗沾湿透了,“陆大人稍等,卑职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黑衣人面无人色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眼睛突然一亮,“回镇上了!最近的城镇,像是,像是奉陇县城。对,对,就是奉陇县城。陆大人现在启程,天黑前怕到不了,不过您的身份,就是专为您开城门,也不为过……”架在脖子上那把刀总算移开,黑衣人大喘了一口气,拿手捏捏脖子,没有伤口,放松下来才察觉到背上的冷汗,透着背心的凉,怕是连外袍都沾湿了。 “那,卑职这就带手下们回京城复命了,还要跟陆大人打听打听,孟州城现在情形如何?” 陆观冷道:“那不干你的事。” “是,是。”得意什么,等太后掌权,你这天字第一号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转头就一文不值。黑衣人心里愤愤,面上展露出谄媚的笑,“那陆大人您先请?” “不请。”陆观看了一眼其他几个被绑在树上的人,黑衣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说,“陆大人不必管我们,卑职自己来就行,就此别过。” 陆观嗯了一声。 黑衣人一行刀剑都被宋虔之收走,他只有空手去解手下们身上的绳子,倏然间黑衣人感到身后一股凌厉气势,还没来得及反应,三股粗麻绳已绕过他的肩颈,大力从他身后一拽,黑衣人陀螺一般打了两个转,背撞到树上,一时头晕目眩,就被陆观绑得结结实实,甚至比先前绑得还紧。 黑衣人愣了,大叫起来:“陆大人,陆大人您做什么呢?您这不地道啊?快放了卑职,卑职还要回京向太后复命,你耽误不起!” 陆观拍了拍黑衣人肩膀,淡道:“侯爷把你绑在这里,谁都能来放你,唯独我不行。” 黑衣人听得一头雾水,见陆观转身就走,忍不住怒号道:“陆观,你快放了我们兄弟!老子……你等着瞧,等回宫以后你看太后怎么收拾你!什么歪理,你就放了我又怎么样?谁知道是你放的!” 陆观脚下一停。 黑衣人脖子一缩。 “你、你、你干嘛?”黑衣人恨不得缩到手下背后去,奈何绳子勒得他没法动弹。 “我不能放了你。”陆观还是这句话。 黑衣人:“……”不能就不能吧,还回转来把脸杵到他的面前说,是要活活吓死他吗? “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混蛋呗!” 陆观不怒反笑,归刀入鞘,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眉毛上扬,近乎是得意洋洋地吐出三个字:“我惧内。” 黑衣人瞪大了眼,“放屁”两个字盘桓在唇边,敌为刀俎我为鱼肉,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倒是有心乱动也动不得啊。 “得得得,你走!”黑衣人闭上了眼,气得胸口疼,不愿意再跟陆观这无聊小子对答。 “我真的惧内。”陆观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眉毛向两边闲适而舒坦地展开,一脚踹飞小石子,溜溜达达地下坡去了。 陆大人一只手轻轻拍自己的脸:他就生得这么不像是会惧内的样子?怎么一个个的都不信呢。 · 奉陇县城说是个县,规模大抵只能算得上个稍有点人气儿的村落,环山绕水,护城河还不是自己挖的,天然就有,老祖宗辈儿用这条河防御外敌,后来在河岸内侧圈出来的县城,修起了城墙和城门。 县城城门到州城城门,三十里路而已,然而这口肉太小,黑狄屡次进退路过奉陇县城,都没有进城。 城里的百姓索性也懒得外逃了,奉陇县没几个钱,县穷民也穷。 “真要北上,总得拿银子打点,中间还隔着好几个州城,谁不要刮一层过路钱。不如留下来,陪这座城一块儿生,一块儿死。”客店还是三日前住过的那家,简陋,四面透风,干净,旧方桌擦得一尘不染。 掌柜的也是伙计,招呼完客人,抱起一旁小木马上哭闹的儿子。幼童被抱起后立刻止住哭声,双手紧紧环着他爹的脖子,好奇地眨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溜溜儿地盯着桌面。 李宣合上纸包,拉扯了一下宋虔之的衣袖,把包着松子糖的纸包给他。 宋虔之会意,招来抱孩子的男人,男童不敢要陌生人递来的糖,看到父亲点头,这才张开嘴,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他娘不让他吃糖。”男人哄着孩子,孩童嘴里含着糖,两腮鼓起,圆不留丢像个红苹果,不大好意思地把头埋到他爹肩窝里,又忍不住回头看李宣。 李宣朝孩子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吃过饭,客店老板帮忙烧了一大锅热水,给众人洗澡。宋虔之早早就去洗了,一行人排着队洗,多的五六人住一间房,吕临的手下有几个不大好说话的,都让吕临安抚了,白古游派来的人则十分老实听话。 宋虔之知道,这是在镇北军锻炼久了,成天刀口舔血,今日生明日死的,跟着来保护皇亲国戚,反而是最安全的差。 星图西倾,小院里青苔丛生,宋虔之趿着双布鞋,在院子里洗衣服。柳平文也端过来一盆,他抿着嘴,朝宋虔之笑了一下。 “这衣服怎么不大像你的。”宋虔之一看,武袍的样式,又是玄色,柳平文素日作书生打扮,多半是许瑞云的。 “许大哥已经睡熟了,反正我也要洗衣服,就一块洗了。” 宋虔之一哂:“小媳妇。” 柳平文耳根都红了,道:“许大哥要保护我们,身负重任,不像我,跟着蹭饭食的。” 宋虔之闻言正了正脸色,把最后一件清好的单衣拧干搭在石板上,转过来面对柳平文:“没有你照顾李宣,我们要多费不少事。你的任务很重要。” “那也是李兄比较重要。”柳平文低下头,卖力地搓衣服,书生的手原是不操持这些,一路下来,他不但学会了照顾自己,也学会了照顾别人。 “现在兵荒马乱,也许你会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动荡永远是短暂的,等到太平年间,治理天下的仍须饱读圣人典籍的文人来,没有谁想永远生活在动荡不安里。不过,你要是觉得自己身体太弱,可以跟许瑞云学一学功夫,他也很乐意教你。你年岁不大,学起来不难。” 宋虔之说完,柳平文更是气馁了:“我跟他学过两天,可他……老不正经。” 宋虔之一愣,大概明白柳平文在气闷什么了,想笑,顾着柳平文的面子,也不好真笑出来。 “等得空了,我教你。” 柳平文眼睛一亮,搓衣服都搓得更麻溜了。宋虔之晾了衣服,正要走时,想起来一个事,转回去问柳平文想没想过回京以后谋个什么差事。 “既然你也没什么主意,到时候先留在宫里,照顾李宣,他现在离不得人。一旦回京,我大概会很忙,没法十二个时辰都看着他,回头我跟许瑞云说一下,让他负责保护你们,等过完年,看看来年朝中什么安排,你要是愿意考试,早些告诉我一声。”宋虔之话没说完,但也不打算说明了。事未必成,但也要做好成了的准备,要是不成,那就是一个死,要是成了,过完年,朝堂上只会更忙,更肃杀。一场清洗是免不了的,上位者是个明君也就罢了,他们要推上去的,是李宣,掌舵者不能亲自握着舵盘,那么整艘船上的水手,个个都必须绝对忠诚,否则这艘船不能全速前进都是其次,一个搞不好,触礁沉底,他宋虔之便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莫名的力量驱使宋虔之抬头。 星罗棋布,是个清朗的夜晚。 宋虔之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道:外祖,若是您泉下有知,就佑我大楚,也佑您的外孙吧。 宋虔之睡下的时候,已接近二更天,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房间里周先发出轻微的鼾声,没被他吵醒。 宋虔之脱下让水溅湿的布鞋,光脚掌贴在地上,冻得他险些叫出声来,滋啦咧嘴地把布鞋拿到房门外,想立在墙根过过风,明天赶路还要带上。 整座院子静悄悄冷森森,宋虔之匆匆一眼,缩着脖子一转眼,看见地上有个影子,吓得眼睛一瞪,飞快抬起头去看。 他只有一只脚在门外,倏然被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嘴,手臂被拽住,一把扯出门,偷袭他的人甚至还体贴地轻轻关上了门。 宋虔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偷袭他而让他毫无察觉,对方身手可谓极快,难不成真的是有鬼…… 不对,鬼有影子。 宋虔之来不及多想,就被“色鬼”摸了腰,他用力一挣,不仅没有挣脱,反而被身后的“鬼”扣得死死的,那手滚烫地摸进宋虔之的单衣,掠过他的胸膛,轻触他的锁骨,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心口上,俨然像是支棱着试探着扎上去了一根刺,不足以使人疼,却拨动着整颗柔软鲜活的心脏。 难以忽视。 “侯爷。” 只这一声,就让宋虔之的腿发了软,他张了张嘴,滚烫的呼吸窝在捂他嘴的手里,氤透了他的眼,地面星辰投下的清辉模糊成一层白膜,令他整个脑海,都只剩下那双滚烫、游走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AO3怎么弄,想搞一搞 待我研究研究 ☆、回京(拾贰) 清心寡欲久了的身体哪儿经得起撩拨,且不等陆观做些什么,感觉到他环着自己,滚烫的鼻息在他耳廓上若有似无,仿佛春天流连花丛的一只蝴蝶,时隐时现地穿梭,宋虔之想转过去看看他。 遍地群星洒下的细碎光辉。 宋虔之轻哼了一声,长及脚踝的单衣瑟瑟发抖,松松垮垮系在腋下的带子像是两条鼠尾,抖来抖去吸引猫的注意,偏偏猫是不会一口吃掉老鼠,总要抓在手里亲来舔去,再撒开爪子故意让猎物逃走,随之拱起身,纵扑上去。 “想我了未?” 宋虔之还没来得及回答,陆观便吻了上来。 这个姿势使宋虔之只能侧过头去与他接吻,昏暗中他看不清陆观的全脸便罢了,脖子也扭得生疼,偏偏陆观不知好歹的手令他倒吸了一口气。 小院角落里默默盛放的一丛牵牛,正是幽蓝的时候。 夜露从上方不堪其重的一朵牵牛里涌出,打在下方的牵牛花心中,它生得那样幽微含蓄,被这突袭闹得弯下了腰,死死含住露珠不肯松口。 陆观的吻温柔而不失霸道,一面亲,手也不得空。 宋虔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面对着陆观了,被吻得满面通红的宋虔之,双目潮湿起来,他微张着被吻得红润的嘴唇,双手抓着陆观的肩,像是一条受惊从水面跃出的鱼,猛然间将脸埋到了陆观的肩前,浑身颤抖。 陆观的手在宋虔之衣服上蹭了蹭,轻轻抬起爱人的下巴,嘴角弯了起来。 宋虔之气得踩了他一脚。 陆观一手撑在门板上,凑在宋虔之耳畔,沉声道:“谁是少妻?” 宋虔之:“……”这茬宋虔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嘀咕道,“那是为了防着旁人偷看,瞎写的。”他摸了摸脖子,单衣已敞到了胸膛,从胸膛到脖子,宋虔之的脖子都潮红出汗,充盈脖颈里的热气散去,宋虔之有些恼,这一身黏腻,澡是白洗了。他低头一看,他这单衣本是白色,沾上去的东西不打眼,总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在宋虔之皱眉顾着打量衣着的时候,陆观叼住他的耳朵,齿尖磨得他耳廓有些疼。 “我也给你弄弄?”宋虔之一时间福至心灵,没提防没羞没臊就说出口了,登时闹得面红耳赤。 “哪间房空着?” 宋虔之犹豫道:“空房是多,都没收拾。” “你跟谁住?” “周先。” 陆观点头:“那就回你屋。” 一个时辰后,被窝里伸出一只汗涔涔的手,被另一只大了一圈的手抓住,扣在枕头上。 薄被如同月光下的浪涌,温和、含蓄又暗藏汹涌。 宋虔之热得要死,夹紧腿,掐了一下陆观,生怕周先听见动静地骂道:“轻些。”旋即被顶得张大了嘴,只顾着吸气,以堵住喉中的动静。 缓过劲来时,宋虔之絮絮叨叨地表示不能这么搞,周先是习武之人,耳力出众,这不是存了心让他丢丑吗。一面絮叨,宋虔之却又着实喜欢得紧,为了鼓励爱郎,抱着陆观的腰,朝他屁股就是一巴掌。 陆观:“……” 旁人是老牛犁地,陆观觉着,他这是烈男骑马,而且他才是那头任劳任怨还时时要提防马鞭子抽臀催促的那头无奈的、没吃够草料的马。 天快亮时,宋虔之着实没力气了,他似被揉面团翻来覆去捣了一整夜,幸而是躺在床上,否则真要两股战战。被子里全是那股潮湿的味儿,陆观帮他穿的裤子,却说外头凉,说是天亮后等周先起了,他去打水来替他擦。 宋虔之想到陆观在被窝里巧言令色地哄他含着,美其名曰:“莫弄脏裤子,否则侯爷白天就要光屁股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虔之想起就来气,他此刻枕在陆观的肩前,陆观皮肤很烫,又出了一身汗,被子半是湿的,不怎么舒服。宋虔之抬手把被子捞开些,想在陆观的胸口掐一把,陆观身上杂错的伤疤猝不及防撞进宋虔之的眼里。 干活了一整夜的耕牛睡得正熟,睡梦中把自己的地往怀里用力圈了一下。 宋虔之心里软成一片,抓了陆观一只手轻轻牵着,一整夜间,陆观手掌每抚在他身上,他总觉得他掌中有一块格外奇怪,现在才看清是裹着三指宽的一条柔软的皮带子,细细的绑带经过虎口,绕成一个圈,最终在手腕攒成一个结。 宋虔之解开绑带,心说陆观也懂这个了,也知道装扮装扮自己,再不似那根木头,也是好事一桩。他越想越爱,凑上去在陆观的下巴亲了一口,小心翼翼把这带子挂到榻旁的矮桌一角上。 宋虔之暖呼呼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从陆观的指缝里挤过去,把他的手紧紧握着,陆观轻轻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 宋虔之觉得不对劲,贴着陆观的手掌心触碰到的感觉也不大对劲,他飞快看了一眼陆观,从被子里拿出他的手来。 正是天将明未明的时刻,这会淡薄的一星儿,微白晨曦坠在窗纸上,隐隐蒙了一层青。 陆观的掌心里,紫红色的刀疤足有寸深,狰狞地向外翻着结痂的皮肉,像是干涸土地上饿得张开的一张嘴。 几乎一瞬间,宋虔之呼出的气息变得滚烫,他松手,不敢碰到一点儿陆观手掌里的皮。麻痹感从脚板心结起一层薄冰,顺着小腿向上攀援。 他小心翼翼地检视了陆观的另一只手。 有东西滴到掌心里,陆观霎时间就醒了,他本睡得很沉,却是累到极致后,短促地坠入睡眠的深渊。这会醒来,神志格外清灵,半点困劲都没有了。他看见宋虔之用袖子浸他滴在他手掌里的水珠,陆观眉头一皱,老半天才想透是怎么一回事。 宋虔之显然没发觉他醒了,嘴唇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初他的唇抿得很紧,后来对着陆观掌心轻轻呵气。 掌心里的新肉被宋虔之的气息搔得很痒。 陆观无奈道:“累了一夜,不想睡觉?” 宋虔之没有抬头。 陆观叹了一声,把宋虔之往怀里拢过来,宋虔之的头搁在他的肩窝里,弄得陆观肩膀一阵湿,陆观只作不知道,大手在宋虔之背上不住拍抚。 “早就不疼了,我是太想你,昨夜也没想起来好好检查检查,你身上没弄出什么伤疤来吧?” 宋虔之吸鼻子的声音沉闷低哑。 “那你今晚再好好检查。”话音未落,宋虔之面对面地被陆观顶着了,汪在鼻腔里的酸楚登时烟消云散。陆观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衬裤,宋虔之是换了一件短的单衣,裤子也穿得好好的,只不过一动他脸就红得要烧起来。 陆观就手一摸,笑了,拍了一下宋虔之腰,板着脸沉声道:“夹好。” 宋虔之:“……你当心手。” 陆观把手拿出来,送到宋虔之的面前,舒展开手掌,让他看清楚,道:“差不多已经好了,你看,不流血,很快就能长好。” 宋虔之舒出一口气。 两人都有点相对无言。 这一夜顾着房里还有周先,陆观只管埋头苦干,宋虔之也不敢叫出声,两人偷偷摸摸的,浑似在偷情。然而热汗自尾椎那一截儿滴下去,是如何骨酥身软,自然不言而喻,分明没说几句话,却像是喋喋不休了一整夜。 “真的不疼?”宋虔之找出一句话来。 “真的。”陆观手掌扶着宋虔之的头,“真要是疼,不是早就疼得蔫儿了吗?” “京城里还好吗?” 宋虔之:你在京城的这些时日还好吧? “都好。” 陆观:我俩现在在一处,过去如何,都比不上这一刻一切都好。 “再睡会。”宋虔之闭眼,往陆观的颈窝里拱了拱,“都没睡好,待会你起来记着打点水,我得好好洗洗。”他隐约觉着似乎有些事没问,又连一根脚趾头也懒怠动,索性不想了,沉溺在陆观潮热的汗味里,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陆观反是睡不着了。 屋子里一点点亮起来。 宋虔之刚发出轻鼾,另一张床上的周先就起来了,经过宋虔之的床榻,周先脚底抹油走得更快,多一眼都没敢看地开门出去。 教完一套五禽戏,许瑞云端来一海碗粥,嘴上叼了块饼,过去跟已经吃完了饼在喝粥的周先坐一块。 柳平文学完动作回去整理床铺。 许瑞云朝旁边一棵老槐树嘘了几声,掰下一小块饼子,在指间搓碎漏在地上,几只雀儿扑棱棱地飞下来,一面啄一面偷偷观察这两个庞然大物。 “怎么起这么早?”许瑞云看了一眼周先,“没睡好?” 周先带着一脸完全没睡的煞气,冷道:“无事。” “我怎么昨天晚上听见院子里似乎有动静,朝你那个屋去的,后来又没动静了,就没起来看。确实有人来?”许瑞云不屈不挠地追问。 周先喝了口粥。 “在皇帝跟前当差的时候,一整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能让你看得出来,是我最近疏于锻炼了。” 许瑞云一哂:“谁来了?” 周先沉默着低头喝粥,筷子扒拉出一根咸菜,咬在嘴里嘎嘣脆,他喉咙里咕噜噜的,是说了句话。 许瑞云没听清,看见柳平文下来,他眼珠子登时就不动路了,凑上去问柳平文早饭想吃什么,要是客店里没有,哥哥出去给你买。 周先:听了一整夜的活春宫,他还是麒麟卫的时候也没受过这种罪。 这世上男女凑一对就算了,怎么见到的都是一双一对,今天晚上他一定要搬去跟白古游的手下们睡大通铺。 · 镇北军与黑狄鏖战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午后,追击的黑狄小支部队,被龙金山从另一方包围,两军合围之下,午后将黑狄残余部队彻底歼灭,白古游的大军抵达辕门外时,李奇还在榻上呼呼大睡,听见小兵来报,被白古游的名字吓得从榻上滚到地上。 白古游整顿了孟州军,将连李奇在内一共十二名孟州军将领一并发落。李奇被推出斩杀时,孙俊业出声为他求情,白古游一言未发,行刑的士兵个个面无表情。 数息后,帐外零星几声惨叫。 孙俊业眼睑跳动,心几乎要从喉咙里钻出来。若不是他留守在城中,昨日黑狄偷袭后组织军民在城里救火援建,恐怕这一命呜呼的人当中,也会有他一份。 龙金山被授命孟州驻军统领,李奇已死,他掌握的虽是他父亲的旧部,然而白古游的威名,楚军无一人不服。孟州军疲于应对黑狄,已经守城五个月,正是士气低迷的时候,近半月间逃兵人数激增,这场胜仗恰是一场及时雨。 当夜,孙俊业在城中宴请白古游,本以为白古游不会赏脸赴会,就以这宴会庆祝龙金山晋升官位。结果白古游却破天荒地和孟州知州,一干州级官员坐在了一张桌上。 酒酣耳热之际,孙俊业安排白古游就住自己府上,在老婆的枕头风里,给白古游安排了女子伺候,存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安排的正是这位吹枕头风的妾室所生的女儿。 翌日一早,孙俊业让人准备了算是丰盛的早饭,婢女去请白古游来用膳,却只见到小姐哭哭啼啼坐在榻上,屋里的陈设叮叮当当砸碎了一地。孙俊业急得上火,亲自去问女儿怎么回事,他娇滴滴的小女哭得梨花带雨,身上衣裙完整得有如刚刚梳洗完备,榻上交颈同眠的鸳鸯被也齐整无比。 原来昨夜白古游见到屋里有个女的,直接把人敲晕之后就走了。 孙俊业一听,惊出一脖子的汗,满嘴杂乱无章地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小妾安慰他说白古游昨夜喝醉了酒,又没有张扬,就这么悄悄走了,想必不会计较,就是要计较什么,他是军中的人,您是孟州城的长官,这朵云在孟州洒洒雨,总归要飘到别处去。 孙俊业这才放了心,却也不敢再请白古游,对军队避之不及,一心扑在孟州城建上。 接下来的两天,白古游把龙金山叫到跟前细细询问,先是收了孟州军,重新整编。 孙秀他且不惊动,而是派人去找宋虔之一行,龙金山与陆观私下交好,知道陆观带人去接就在附近的宋虔之了,也对白古游说,陆观与孙秀面和心不和,孙秀抢着立功,来日回京好向朝廷邀赏,但总爱往孟州城里钻,跟孙俊业关系不错。新兵打仗起来确实不好使,不过在黑狄精锐步兵的打击下,也涌现出一些善战之士。这个陆观拟过一个名单,抄送给他过,龙金山便直接把这名单给了白古游。 白古游久在军中,不耐烦人情世故那一套,孙秀又是个太监,他更不想跟孙秀打交道,索性让部队休整,也借着这小半日,卸了铠甲,让军医给新伤旧伤好好上了次药。 军医准备了一车话等着劝白古游。 白古游一个人下一盘棋,黑白子在棋盘上胶着,直下到军医离开也没分出胜负,他是敷衍着军医,也是近来愈发感到力不从心。 就在白古游光膀子出神的时候,有人来报接到了宋虔之等人,他下地穿戴好皮甲,神色又恢复了冷硬,在中军帐正襟危坐着,叫人请宋虔之和陆观二人过来。 ☆、回京(拾叁) “回京途中一路急行军,昼夜行军六个时辰以上,不出五天,大军就会抵达京城。衢州、容州驻军用不着收编,这两州受灾严重,部队用以重建州城,加上人数不多,收编进大部队是浪费时间。”白古游开门见山道,“陆观,你与孙秀带来的新兵,是否需要收编?” 这就是在让陆观摊牌,这些新兵是否有作战的能力,在人数上白古游带来的这支大军将会远超京城禁军,囤积京郊的护卫军,以兵部的能力,和绝对忠诚的地方军队,即便皇帝再从西北调集夯州军,也难以在人数上与镇北军势均力敌,刘赟已死,部下一盘散沙,一时之间要集合应对这批有如神助的天降之师也是徒劳。 陆观:“新兵人数不多,作战伤亡不少,若要整编,让卑职来便可,能整出五千人来,余者留在孟州帮助孟州百姓重建家园。” 白古游把这事直接交给陆观,他不过手新军,有两个考虑,第一,他真正倚赖的是跟自己一路南征北战的旧部,这数月间,镇北军被当成是万灵药,哪儿痛往哪儿贴,白古游也收编了一些可用之才,但毕竟这些将士作战经验不足,不会被他用作主力。第二,白古游是一点也不想跟孙秀打交道。 “孙秀浸淫宫中日久,为人处世有些黏糊,交给卑职便是,白大将军尽管放心。”陆观道。他神色现出犹豫。 “陆观,你有话直说无妨。” 陆观放低嗓音:“孙秀是先帝的人。” 一口滚茶烫进宋虔之的喉管,他险些叫出声来,生生是憋了回去。 陆观飞快看了他一眼,对白古游道:“逐星逃出京城后,潜藏在宫中的势力几乎都露了出来。” “他们是该坐不住了。”宋虔之道,他回想着,感慨道:“我还没有见到孙秀,从前他在苻明韶跟前,唯唯诺诺,极尽讨好顺服之能事。能让苻明韶放心让一个太监配合你领兵,想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了。” “苻明韶已是病急乱投医,在宫中他可信任的人不多。立后大典上,皇后死在他的剑下,刘赟也死于非命,他更是变得喜怒无常、如履薄冰。我和孙秀前脚出京,就收到消息,皇帝病重昏迷。” 接到陆观的眼神,宋虔之毫无心虚地迎了上去。 陆观大概有数,苻明韶不会是无端端突然病重,他素无心疾,除此外,一个养在深宫,保养得宜的天下第一人,爆发恶疾的可能性跟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被天降一块巨石砸死的成算差不多。 “他是先帝的人,那他要做什么……”宋虔之跟上了陆观的思路,“为先帝报仇?践行先帝遗志?” “作为一个忠仆,他或许走不到践行先帝遗志那一步,但为主子报仇,还是要的。”陆观道,“先帝驾崩时,他身为一个不上不下的太监,一人之力,不足以通天。据孙秀的说法,先帝吃那最后一碗药,他是被宫人支走了的。这事他始终装作不知,本来他就是伺候先帝得力的人,但那时他还不是总管,他的师父被处死后,才给他腾出了位子。这么多年,在苻明韶跟前,他也是小心侍奉。宫里的奴才,一日之内就是数番生死,行差踏错半步,他也走不到今天的位子。孙秀心思不浅,我也不敢断言。” “到时候不让他近李宣的身就是了。”白古游断言道。 李宣的病,决定了从宫里到朝里,里里外外,必须是信得过的人,否则皇帝时时有被人暗害的可能。 “所以大将军的意思是,明日便启程上京?”宋虔之问。 “不。”白古游道,“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进京的时间。” · 宫中,承元殿侧畔的西暖阁,灯火通明的内室倏然爆出一声压抑的怒斥。 “你真的是疯了!”李晔元背着手,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不定,在室内来回踱步。 蒲团上跪坐着大楚最尊贵的女人,她卸去了钗环,一身淡紫蝴蝶穿花的丝绸寝衣,懒洋洋地搅动勺子,尝了尝她带来的四神汤。李晔元面前那碗已被他砸碎在地,太后不甚在意。 “这是你的福气,才能让李家的血脉,一跃而上,做人上人。” 李晔元咳嗽了一声,唾出的痰带了丝血气。他坐回到太后对面,眉头深锁,费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话来:“先帝可有半点对不住你?” 周太后眨了眨眼,以手支颐,轻轻摇头:“先帝待我甚好。”君威是曾压得周太后喘不过气,然而如今,先帝驾崩已有数年,她也终于走到这个位置,对于已故的夫君,周太后决心维护他的颜面,也是维护自己的脸面。 “你的父亲是忠臣,也是大楚至今唯一安度晚年的高官,一生不曾遭到贬斥,死后得享宗庙,这是何等荣宠,你非得……非得绿了先帝才高兴吗?” 周太后咽下一小口汤,嘴唇红润,嗤道:“李相许是误会了。” 李晔元沉默不语。 “哀家与你,不过是相互利用,有先帝在前,世上怎还会有男子能打动哀家的心?” 李晔元不服气道:“你得知我的新姨太有孕,气急败坏的模样还没忘吧?太后,臣或许比不上先帝,你也无须否认放手腕笼络臣的故事。既然你说我李家的血脉是得了福才能做人上人,自然是在为我李家打算。”说到这儿,李晔元顿了顿。无论地位再高的女人,总也逃不过多情这一条。 李晔元的脸色好看了些,声气也渐和软,温声道:“不是臣不愿意领情,这宁妃有没有孕,把太医院的几个官员一通好打,也就招了。有孕的时日对不上,诸多细节必然遭到怀疑,你是太后,现在连皇帝都在你的掌控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混淆皇室血脉,这事做下了,是万劫不复的罪状。来日到了地下,你拿什么面目见你的父亲和先帝?” “苻明韶动了要杀哀家的心,就是他忍得住一时,早晚也要下手。白古游的大军已经北上支援孟州,胜仗就在眼前。有白古游坐镇,哀家何愁大事不定。” 李晔元粗喘两口气,道:“若是知道你拿我的孩子充作龙孙,白古游第一个要杀你。” 周太后喝着暖意洋洋的汤,脸色红润,慢条斯理道:“不让他知道就是。只是接来先住着,离孩子落地还有数月,到了时候再说不迟。但愿你的女人肚子争气,能生下个白胖健壮的儿子来,否则。”话不必说完,两下里都会意。 李晔元脸色发青,捂住胸口,跌坐在蒲团上。 “婉君,先帝驾崩之后,朝中风雨如晦,这么多年,我们政见相通,我一直敬重你。你是不世出的奇女子,也是可惜你是女子,你要是男儿身,出将入相,自然不在话下。我们俩的情分,有别于单薄的男女之情,这你知道。这些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从前我与你彻夜畅谈国事及至点卯,且不知疲倦,如今却是话不投机,说不到四五句,我脾气上来,便按捺不住。但你知道,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太傅留下的祖业,你可千万不要走上邪路,来日东窗事发,你要让周家的列祖列宗,无处容身,英灵化作孤魂啼哭四野吗?” 勺子磕在白釉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冰冷。周太后放下碗,汤底的药渣瞬间翻起,浑浊了汤汁。 “哀家行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李晔元,你背着哀家都做了什么,心中一点数也没有吗?” 几乎是一瞬间,许州瑟缩的身形浮了上来。李晔元蹙眉,右手掐着左手虎口,无奈道:“我又做了什么?你说,我背着你做了什么了?你以我患了心疾为由,把我扣在宫里,我都多少时日没有着家,我能背着你做什么?” “你让许州给苻明懋送了什么,苻明懋又找了谁?” 李晔元出了一脸汗,屡屡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你还来怪哀家无情,你早已打算好要将哀家弃之于深宫不顾。当初贵妃是怎样与哀家作对,哀家的儿子意外身亡,谁受益最多?” 李晔元如堕冰窖,感到体力不支,一只手落下,死死撑住蒲团下垫着的坐席,他本没有心疾,这会却真的是心窝刺痛,连自己都疑心他原就有病。 “许州向你告的状……” “许州岂敢,他是有心投靠你,但蒋梦是他的干爹,这个干儿子动什么心思,要是蒋梦都吃不准,他也白在后宫混了这么些年,更是哀家白疼了他。”周太后轻叹,低头抚着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你在宫里,也是哀家想保全你,就算你扶着大皇子上了位,哀家当年怎么扶持六皇子的,你不都看在眼里吗?苻明韶只能算一条伏在草丛里的蛇,伺机而动。大皇子身上流着黑狄人的血,是真正的狼子野心,连亲手足都可以谋算。哀家的弘儿出事时,哀家就应当不顾先帝阻止,追查到底,哪怕是瞒着先帝暗中追查呢。现在日久年深,这桩事除了苻明懋,谁又会去做?” “就不会是皇上做的吗?”李晔元这话说得很不稳。 周太后愣了愣。 “皇上登基之后,你也看得清楚,他并不是你以为的心地干净好拿捏,当年你砍了他一条臂膀,把陆观留在衢州,让他面上刺字归入罪臣,不准他随皇上入朝。而今如何?” 然而周太后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手发着抖,戴在食指的翡翠戒指碰在碗上,发出让人内心不安的声响。 “婉君……”李晔元待要再说。 周太后倏然起身,踏出暖阁,匆匆离去。 · 白古游分了顶帐篷给宋虔之和陆观住,回住处前,宋虔之去瞧了瞧李宣,李宣也高兴,闹了好一阵才睡下。 离开时宋虔之仔细叮嘱了柳平文一番。柳平文送宋虔之出帐子,担忧道:“京城势力混乱,宋大哥到了之后,小心行事,从前的故交,也不可尽信,还是让陆大人先露面,若是危险,先回来再说。” “我知道。你照顾好里头那位,也照顾好自己。” 宋虔之走后,柳平文站在门外看了一会,等背影已看不见,才转身回去。 宋虔之先是洗了脸,已经是五月,脱光了擦身不觉得冷。 帐门开合的瞬间,凉风卷进来,宋虔之身上那层薄薄的水汽激起他浑身寒粒炸开。 陆观走过来,自然而然接过他擦身的布,替宋虔之擦背,擦着擦着,温热的嘴叼住宋虔之颈子上一块软肉。嘬出的水声闹得宋虔之脸红了起来。 论不要脸,宋虔之跟陆观没得比。 “回来了?” “嗯。” “事办完了?” “孙秀不乐意,也拿我没办法。” 宋虔之转过来,亲了亲陆观的嘴唇,示意他快点脱衣服,凑合着一盆水替他擦一擦。 “他不是拿你没办法,是拿白古游没办法。”宋虔之拧干帕子,擦过陆观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鼻腔又酸又涨,他悄悄吸了口气,低着头,帕子沿着陆观窄痩的腰线来到腹部。 原本漂亮的腹肌硬生生被刀痕切断,虽已经长好了,伤疤还在。 陆观伸手把宋虔之按进怀里,低头亲他的前额,亲他已经闭起的发红的眼皮,小声安抚:“早就不疼了,你是不是嫌难看?” 宋虔之摇头。 “身上有这些,才是顶天立地的硬汉,你该为夫君骄傲。” 宋虔之本来鼻子酸得很,闻言一个白眼,推开陆观,双手抓着陆观肌肉结实的上臂把他转了个方向。 “陆将军,我大楚武官地位低下,我是世袭的安定侯,你现在的职位,只能是少妻。还夫君……夫你个头……” “你的意思是,等我官职压得过你去,就能在床上压得过你去?” 越说越口没遮拦,宋虔之懒得理他。 当晚宋虔之正睡得熟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感到在骑马,还是桀骜难驯的一匹野马,不是用跑的是用跳的,浑似要把他的屁股颠成八瓣儿。 宋虔之好不容易从梦魇里睁开眼,感到腰上一双火热的手,托着他,野马仍在止不住地蹦。 宋虔之是又求饶又骂娘,嗓子都叫哑了,得了陆观面无表情的一句:“卑职现在是个小小的将军,我大楚武官地位低下,只有委屈委屈侯爷在上了。” 宋虔之:“……” 后来实在受不住,宋虔之只有硬着头皮承认他这世袭的爵位不如陆观才得的将军头衔,哪怕带的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也沙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认了。 陆观哄着他叫了声将军,两人同时大汗淋漓地浑身一颤。 小半个时辰后,陆观把宋虔之吻醒,宋虔之欲哭无泪,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却听见陆观在耳朵旁边嘟囔着“侯爷都说将军在上了,费不着你的力气,卑职在此,侯爷大可放心安睡”。 几个月没开过荤的陆观,恰如一头发情的野马,把累得面筋那样软的侯爷按着又来了一次。 第三次陆观还要动手动脚,宋虔之忍无可忍把他一脚踹到地上,裹着被子缩成一个蚕蛹,背过身去再也不理会陆观。 作者有话要说:周太后把李晔元说的皇上听岔了,第一反应想到的是自己老公。 · 我打算给侯爷安排点腰子汤,好好补一下,这个体力不行。 ☆、回京(拾肆) 白古游的大军是北上支援孟州军歼灭黑狄军队,在这之后,白古游理当按兵不动,向朝廷禀报,等待天子的旨意,再调度大军。 如果白古游自作主张,直接北上,即便是绕过京城回镇北军的大本营,也很难说清他的用心。位高权重的武将,做事越是规矩,才能让君王找不到理由疑心。 只是周太后也没有想到,白古游会让宋虔之来请旨。 周太后的手,比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年轻,浸在泡了玫瑰花瓣的水里,更显皮肤白润。 周太后一面往手指上揉润手的脂膏,一面打发了宫人出去。她没有让陆观出去,坐下后,探究的眼神一直黏在陆观的脸上,良久,她移开眼,看向宋虔之的同时,笑了起来。 “喝茶吧。” 宋虔之早已渴得不行,端起来便是一气喝完。 周太后皱了皱眉头。 宋虔之长吁一口气,不怎么好意思地擦了嘴,方道:“还是姨母这里的茶好,是金春的贡茶?” “哀家记得,你最爱喝这口。” “从前我爱喝的,爱用的,爱吃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宋虔之道,“母亲走后,一路流亡,有时候三五日都吃不上一口热饭,茶就更是奢侈了。” 周太后心里一松,放下戒心,流露出几分慈母仁爱:“待会让蒋梦给你封上,都带回去。工部做事还算利落,侯府也没有烧尽,主要是书房,烧毁的书籍是没办法,旁的物件儿,你回去看看差什么,从宫里拿就是。” “多谢姨母。”宋虔之生得眉眼明亮,笑起来更是意气风发,就算晒黑了一些,也是一低头一抬眼就叫人不忍心的少年郎。 “陆观,你知道哀家是不待见你的。” 笑容在宋虔之唇畔僵住,他飞快松开眉头,拈起一块细糯米做的糕点吃着,没有为陆观说话。这一关,得陆观自己过。 “臣知罪。” 周太后觉得有趣,问:“你有什么罪?” “侯府起火那日,臣奉圣旨带羽林卫捉拿叛臣,却有意放走了臣的下属,是对皇上不忠。” 周太后微愣了一下,喝了口茶,鼻腔中懒洋洋地哼了声:“是不忠。” “臣本是罪人,蒙浩荡皇恩,调回京中时,皇上命臣查清两桩耸人听闻的命案。臣,没有能找出真凶,也没能完成皇上的嘱托。” “皇上的嘱托,是什么?” “当时为皇家献词作的两位,除了平民出身的楼江月,还有李相的门生汪藻国。楼江月暴毙,汪藻国数次推翻供词,琵琶园献舞的林疏桐与李相也有关联。皇上幼时,与臣一同发蒙,他相信以臣与他的默契,必然会捉出李相来,臣没能完成皇上嘱托,是与皇上君臣离心。” “那确实是。”周太后似笑非笑道。 “宋大人巡察四州,做钦差时,臣本应事事以宋大人的命令为先,臣仗着比宋大人年长几岁,常欺他年少,强令宋大人听臣差遣,是为僭越。” 宋虔之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朝周太后撒娇似的说了句:“姨母,别听他胡说。” “人是你的人,也未见得就是胡说。”周太后淡道,“陆观行事向来容易冲动,为皇后的事,还冲撞过皇上。不也是你向皇帝求情,才放了他出来?” 宋虔之:“……”后宫里的事,果然没有几件瞒得住太后,宋虔之心里打鼓,若是疼他到大的姨母,知道他和陆观到底是什么关系,周家就剩了他一个,太后也下旨给他改姓,将来传宗接代的重任,他必须得担。 陆观这是什么命数,跟着苻明韶,碍他姨妈的眼。跟着自己了,还碍着姨妈的眼。得空拿他俩的八字去合一下,怕不是犯冲。 宋虔之怕会越描越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宋大人救了臣的性命。”陆观加重语气,他嗓音本就是充满男子雄浑感的低沉,这话说得极有分量,“臣在麟台任职,未能完成皇上的嘱托,是宋大人请命巡察四州,让臣有立功的机会,趁乱了解汪藻国那笔烂账。” 宋虔之以为陆观不懂官场里这套,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他。陆观心底里竟然是很明白的。 去容州追查案件,秘书省的总长官不用亲力亲为,更何况宋虔之的身份,就算陆观自己去了,宋虔之也不用去。那时候,自己已经动了要保这个人的性命的心,此后种种,都是顺心而为。 “这不算,也是你的气运。国乱是大难,反救了你一命,那时哀家与皇上,确实谁都顾不上你这条命。”周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不过这里头还有逐星的事,哀家真是没想到,他肯为你冒犯皇帝。” “容州被山匪围城,臣留在容州为质,宋大人身份血统尊贵,大可不必真为臣昼夜兼程,累得力竭。臣是孤儿,贱命一条,国家危亡之际,只要能多为朝廷做一件事,哪怕以臣的性命为代价,让宋大人得以脱身,也是死得其所。宋大人又救了臣一命。” 宋虔之的小狼牙里还咬着糕点,糯米的甜香倏然远去,陆观说的话也模糊了。 当日在京城领命后,他一路疾驰回容州,心里装的也不全是陆观,那根线索埋得太深。容州暴|乱近在咫尺,长久的瘟疫、饥馑,缺粮少药,又被山匪围城,沈玉书封锁全城先就错了一步。未知最是可怕,城里所有人都担心会悄无声息饿死、病死在这座朝廷不闻不问的灾城里。 信任这种东西,破碎一次,再要建立起来,就如复原一件精巧瓷器一样,难于登天。 他回到容州,见过了沈玉书,提审闫立成,见到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与衙门外一张张受尽苦难的脸相对无言的陆观。 只不过一个背影,就揪紧了宋虔之的心。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外面是漆黑一片的长街,陆观坐在两挂气死风灯下面,他的背影是浓浓的黑,化也化不开。就是那个时刻,宋虔之心里头一次那样明白地生出了柔情。它还只是一簇微弱火苗,得小心翼翼拿手护着,稍微不留神,就会熄灭。 太后养的一对彩鱼在水草间吐泡泡,鲜亮的红色一抖,鱼尾没入摆荡的海草。 宋虔之听见陆观的声音还在说:“洪平县城墙坍塌,根本没有拒敌的可能,知县徐定远空怀一腔热血,这座城却没有可能保住,为了给孟州多争取准备御敌的时间,宋大人当机立断,让周先用麒麟卫遍布全国的通讯网络向孟州城和京中递消息,果敢机智在于其次,以高位涉险,又在洪平县组织军民撤退。路上几次臣都险些为暗箭所伤,宋大人又不知救了臣几次。” 宋虔之:“……”前面都还能听,这段就纯属编造了。 不过也是在洪平县,条件艰苦,夜晚又冷又漫长,他们才一整晚一整晚抱在一起睡觉,陆观身上暖得像是个火炉。宋虔之眷恋地看了他一眼,飞快移开视线。 周太后毫无察觉,嗯了声。 “逐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好孩子,这些哀家都没有听过。照你的意思,这大半年来,你们二人奔走各州都是在一处办事,逐星数次救了你的性命,哀家可有听错?” “太后英明。” “你说的这些,不足以使哀家就待见你。”周太后微笑道,“不过哀家这侄儿,像是真的很待见你。逐星,你自己说呢?” 宋虔之耳朵发红,讷声道:“姨母……两个人同吃同住地办差,总是要彼此照应,谁照应谁多一些,这怎么说得清?” “臣之所以放走宋大人,就是还报宋大人的救命之恩,宋大人救过臣这么多次,臣此生难报。” 宋虔之呼出的气微微发烫,他红着眼看了看陆观,嗓子里充盈着一股热气,没有说话。这时他不能说话,要留给周太后自行判断,否则让周太后认为陆观是巧言善辩,而非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便是坏事。 良久。 周太后唤了人来,把小桌上的茶拿出去换过,新的热茶端上来,注入杯中,腾起一道白色气柱,继而烟消云散。 “那你就,当着哀家的面,宣誓对侯爷的忠心吧。” 一口气松下来,宋虔之才察觉自己满背是汗。 陆观割破小臂,以血发誓,终生为宋虔之效命,若有背弃,来世投生为任人宰割的犬豕,葬身他人口腹之中。 “算你忠心,今日的话可要好好记着。”周太后还算满意,皇帝已全然在她的掌握里,年幼的东明王也即将进京,何况宋虔之带来了白古游全歼黑狄军队的好消息。 周太后放过了陆观,转过脸去,朝侄儿笑道:“今日你就先回去,看看你的新侯府,明日一早进宫,哀家有事和你商量。” 宋虔之应了。 “秘书省长官不在,小吏都还在,明日陆大人得空,也过去瞧瞧,麟台存着我大楚百余年间的重要档案材料,这些故纸堆,都是珍贵之物。哀家记得,往年六月间逐星也会让人把文册拿出来晒。孟州战事已歇,陆观,哀家就复你秘书监的职位,掌管麟台。” · 翻新过的侯府连门庭都扩了近一米,门口石狮子上的脏污黑痕已经被清理干净。匾额换了新的,仍是安定侯府,做了个比从前那块更大,更气派的,金光灿灿,十分惹眼。 瞻星和拜月喜不自胜,两个婢女都是通红着眼,瞻星闷闷不乐地随在后面,宋虔之想起来,逗她说周先没回来,只有他和陆观两个人。 “提他做什么?奴婢又没问。”瞻星一跺脚,扭身就要走。 宋虔之好整以暇地整理袖口,抬起头,由着拜月替他解下外袍挂上,院子里也是景致一新,东进圈起一块苗圃,苗圃近处辟出的空地,养了两只梅花鹿,还是雌雄一对儿。 显然太后不想让他这个安定侯做得没意思,有心要抬举他,也让京城的权贵都看着,他要顺着后宫的这根竿子像个猴精似的往上爬,只要太后不倒,这竿子就不会倒。 宋虔之接过帕子,按了按脸,皂角混着宁神的药草香,是从前他在家用惯的。 拜月捧了茶来,让他漱口。 瞻星紧跟着臂弯里挽出两件玄色打底、银线走蟒的直裰便服过来,伺候他穿戴。 宋虔之闭着眼,展开双臂,由着丫鬟们去忙,鼻腔里懒哼哼地说:“瞻星啊,你回头叫个人来,让他取我的腰牌,进宫去麒麟卫的住处,给周先递个话,让他今夜别过来了。” 瞻星:“……” 宋虔之睁眼,正色道:“你是打小服侍我的丫头,这几个月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伤好利索没?” 瞻星本要耍脾气,反不好意思了,低声道:“早都养好了,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京城虽然什么都缺,但太后掌权之后,侯爷不在府中,也就是我们两个丫头当家。” 丫头当家?宋虔之刚露出疑色,正替他整理下摆的拜月站起身,说:“瞻星,你把寸子叫过来,让他给侯爷刮一刮脸。” “姐姐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寸子手最巧。侯爷这趟回来,都糙了。赶明儿出个门,为咱们侯爷犯相思病的闺秀还不吓死。” “去去,别跟这儿卖机灵。”拜月笑着撵瞻星出去,看着人走了,脸上笑容淡下来,走近到宋虔之跟前,规规整整下跪,磕了个头。 宋虔之站着,没有说话。 “奴婢没有护好夫人,夫人出事后……”拜月哽住了,眼圈通红,“奴婢也没有能及时将夫人下葬。少爷不在京城,奴婢……” 宋虔之沉默不语。 拜月没能继续说下去,伏下去又对宋虔之磕了两个头,她的双手叠在额下,仿佛有千钧的力量压着她的背脊,让她无法起身。 宋虔之叹了口气:“你一个丫头,能做什么?就是我,也做不得什么。如果你想要认错,我原谅你了。” 拜月身子一晃,直起背。这两个月里,她没有一天不做梦梦见夫人的尸体被挂在城头,她会换上廉价的布衣,扎上头巾,不惹眼地随着沉默的人群去城门下找机会。也会在茶摊短暂停留,四下观察,看能不能找到少爷的身影。她既想看见少爷,又期盼他不要露面。那些看人如同鹰隼的皇室走狗,无处不在地隐匿在人群里,像她一样,暗中观察,只等宋虔之一露面就抓走他。 “当天晚上我就被带出城了,所有人都说,我娘没事,过几日就会和陆观追上我们一行人。当时我从牢里出来没几天,身子虚,精神不好。其实有太多蛛丝马迹,大概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如果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娘是为了让我出城,才闹上这么一出。卢氏进门之后,我娘的心气,你还不知道么。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心里,就算死了。不是为了我,她也不用……”宋虔之嗽了一声,手指颤抖摸到茶杯,急忙忙喝了一口。 “苍天有眼,老夫人、卢氏和卢氏所生的儿子,一家人都被挪去了浆水祠后巷,宋家的牌位也都从我们府里清出去了。” “老夫人气得不轻吧,还撑得住?” “老夫人是气得不轻,但也不敢违抗皇上的圣旨。” 苻明韶下令把他娘的尸身悬在城头引他出现,圣旨只能是姨母借苻明韶的名头下的。原本宋虔之的爹得了个侯位,就不再去朝中任事,吃几个庄子的租,每年到了年节下,宋虔之得两头跑,家里朝中忙得不可开交。宋虔之心里知道,他娘一死,这点薄面,姨母也不必给她那个便宜妹夫了。 这么些年,太后的手伸不到宋家的后院里来,周婉心也不是会诉苦的人,加上俱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家恩威,照应起边角里的琐碎事情,反倒显得不足,轻不能重不能,真要是敲打了宋家人,要跟这家子人过日子的,是周婉心自己。婆家给的脸色,周婉心也只有一天一天受着,她只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痴情的女子。 “卢氏来闹了几回,前两天她儿子也来过。”拜月冷笑道,“让瞻星几句话给打发了。” “瞻星的嘴,想必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不知为何,这时提起这些面目可憎的人,宋虔之心中连恨意也没有了。 用晚膳时宋虔之才见到陆观,桌上都是他爱吃的,宋虔之一顿狼吞虎咽,少爷的脸也顾不上了,火腿鸡汤就连喝下去两大碗。 去洗澡时,宋虔之已经是要人扶着才能走得动了。 两人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宋虔之再三警告陆观千万被乱来。 “我现在是说吐就吐,绝不是唬你。” 陆观倒是没乱来,只是手上功夫了得,等宋虔之被抱出澡池子,双腿软得跟面筋似的,同样,刚吐露过的某处也是精神不起来。 宋虔之本来攒了一肚子话要跟陆观好好说道说道欺负他娘的人都罪有应得,后来什么都想起不来,脑子跟不见了似的,一片空白,光记得大腿疼死了,他在激流浪尖上有苦说不出地荡了一整个晚上。 这一觉没能睡到天亮,伸手还不见五指,宋虔之“憋”不得已地醒了,再回到榻上来,陆观也醒了。 宋虔之不知怎的,没了睡意,絮絮叨叨地叮嘱陆观明日去麟台要多当心。 “没什么要当心的,你去太后那儿才要当心。我们两个的事,你心里知道就行,用不着和太后顶嘴,更不要,为我求官位名分。太后一生身份尊贵,身居高位,她和你母亲,是亲生的姐妹,却不是同一类人,你只要知道,为白古游求下旨来才是正事。” ☆、波心荡(壹) 宋虔之正要同陆观说这事,闻言愣了愣,嘴角掩不住笑意,捏着陆观的下巴凑上去轻轻吻他,离开时陆观一手伸出被子,手指插进送宋虔之的头发里,指腹皮肤摩挲他的头皮,将宋虔之的脸按向自己。 他们的鼻子碰在一起,继而唇齿相依,连带着被窝愈发热了起来。 宋虔之手臂扑腾了一下,让空气涌入二人之间,他的拇指流连在陆观下巴颏上,不舍得离开。 “早晚给你一个名分。”宋虔之许诺,语气中不无遗憾,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现在却不行,无论他如何想,周家只剩下了他,这时告诉太后他要同一个男人相伴一生,不娶妻,不生子,不传宗接代,恐怕不出两天,他们又得被迫流亡。 “那多谢侯爷了。”陆观笑道。 宋虔之:“……”他狠狠亲陆观的嘴,在他下唇上不客气地咬了一口,拿捏着轻重,只不咬破就是了。 “想什么?”陆观搂住宋虔之的腰,鼻尖时不时去碰宋虔之的鼻子,暧昧地压低嗓音,在宋虔之耳朵旁边问他。 “想先帝的遗诏。”宋虔之翻了个身,抓住陆观的手臂,令陆观抱着自己,“你说,荣宗不是皇室血脉,老东明王总是吧?第一个女儿抱了出去,换了儿子回来巩固地位,这第二胎,当时荣宗的母妃已经稳坐皇后之位,总不可能也不是……” “嗯,有道理。”陆观手掌贴着宋虔之的单衣,轻轻揉他的肚子。这躺下以后,宋虔之的腹肌就支撑不住地融化成绵软一片,陆观觉着好玩,便以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抚来抚去。 “即便不遵先帝的遗诏,顺着太后的意思,同样是还政于苻氏。小东明王比起李宣,可要聪明多了。” “那白古游定不会答应。” “……”宋虔之咕哝了一句,“我怎么把他忘了。” “用完就扔,你就这么没良心。” 宋虔之:“……” “按照先帝的遗诏办,没那么多幺蛾子,你有个特别严重的毛病。” 宋虔之抓着陆观的手指头玩,不太认真地听着,这床笫间也不适合过于认真严肃。 “我们把李宣送上皇位,辅政大臣就位以后,就离开京城。旁的,你插不上手。” 如果不是黑狄人攻进风平峡,天下将乱,他应当是还在麟台,给苻明韶做爪牙。今年若是苻明韶如愿以偿召回罪臣,顶下白古游的位子,将军中的人都换掉,再以科举选拔的新人,插入各部,不出五年,麟台再无存在的必要。就在这五年中,苻明韶如果仍顾念一点旧情,或许会给他派个闲职,更有可能让太后“病死”宫闱,陆观原是被苻明韶放在秘书省的,他已是觉得这把爪子用着不够锋利,埋下了换新的伏笔。 “等朝政稳固下来,周太后不可能放权,李宣是个傻子,对她而言,反而是好事。只是,首先要把李宣拱上皇位。太后唯一的心结,是你弘哥的死。李宣现在这个样子,他与苻明弘,恐怕曾经是两心相知的。太后若是知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李宣下来。而太后原本打算要立的皇帝是东明王,东明王已经发蒙,不算年幼了,他要做皇帝,周太后必得杀了他的母妃。这两个人,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现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应当说,在太后心中,现在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要拉下李宣来,太容易了。”宋虔之心情沉重起来。 只要向外宣扬李宣是傻的,就什么都不用争了。 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凭空冒出来一个李宣,先帝虽在遗诏里写明了李宣的身世,咱们也不可能把诏书出示给每个人看,到时候百姓只会知道,他们的皇帝要换一个李姓的人来做。看来,李宣的姓也得改,他本就是苻姓子孙。”宋虔之说得心火直烧,无语道,“先帝驾崩前,就不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完,再安安稳稳去死吗?” 陆观轻轻笑了一声,安抚宋虔之道:“别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事情总有办法,只要白古游不死。要是白古游身死,天下必有大乱。” 宋虔之心头一凛,继而讪笑出声:“胡说什么,白大将军刚打了一场胜仗,这话不吉利,怎么突然想到那儿去了,不许再胡说,白大将军要长命百岁的。” 两人都过了很久才再度入睡。 第二天一早宋虔之醒来,甚是疲倦,打着哈欠把脚放下地,视线茫然地划过整间屋子,脑子里当的一声:这是他在京城侯府里的卧房。 宋虔之的爹死了,他现在是安定侯府的主人,却没搬到他爹的房间去住,整座府邸都翻修过,宋虔之自己的房间陈设没有改变,他爹的房间却改得恐怕他爹都不认识了。 只是宋虔之没法跨过去心里那道坎儿,不能心安理得地往他爹那间屋去住。 拜月来说陆观一早就去秘书省做事了,宋虔之接过茶来漱口。早饭吃的还是他的老八样菜丝肉丝碟子,水晶剔透的嫩红色虾饺鲜甜润口,宋虔之一气吃了四个,让厨房晚点再上一笼。 他问过下人,陆观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陆大人离开时太早,厨房的米才刚下锅。”伺候早膳的小厮宋虔之不认识,拜月说是新给添的,原先府里的多少让宋家人使唤过,现在的安定侯府,已把宋家人带他们的祖宗神位都扔了出去,索性把下人也都换了,底细都是拜月和瞻星亲自查的,干干净净。 宋虔之出门前让人取了太后去年赏的彩沁龙凤玉佩挂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哈欠。 宋虔之是吸溜着鼻涕耷眉缩肩出的门,满脸写着没睡饱。到了宫里头,想起来昨夜周先也没回去,溜达着去麒麟卫的住处瞅了瞅。 一个年轻的麒麟卫说周先昨天下午就走了。 宋虔之拧了拧眉,没说什么,走了,还没走远,听见身后麒麟卫们在议论。 “那是安定侯,太后的亲侄儿,皇上病了,太后给他改了姓,周姓以后要在朝堂上横着走了。” “这周先,该不是跟周家有什么亲故吧?” “不管有没有,若是麒麟卫队不撤,周先怕就是咱们将来的头儿,瞧好儿吧。” 宋虔之摇头晃脑地往大内走,蒋梦在门上等他。 签了字,丢下牙牌。宋虔之随在蒋梦后面,听见蒋梦小声地说话:“侯爷可用了早膳来的?” “用过了。” “太后那里还预备了几样您爱吃的点心,待会无论如何请侯爷赏脸,用一些。太后这些日子累着了,宫里宫外都要她主事,难得您回来,有人陪着说说话。” 宋虔之吸了吸鼻子,应下来,又走了一截儿,宋虔之才问起蒋梦,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 蒋梦低眉搭眼地回:“皇上登基以来,殚精竭虑,去年天灾今年人祸,无奈之下写了罪己诏昭告天下,就添了心结。孙逸在南面称王,皇上又骤然失去两任皇后,毕竟皇上才二十多岁,原先在衢州那湿寒之地,就落了一身的毛病,去年冬天天寒地冻,皇上西巡,舟车劳顿太过,加上忧思难解。天下事皆系于皇上一身,太医院说……怕是伤了元气。” 伤了元气就是无力翻身,太后想必是不打算给这便宜儿子翻身的机会了。宋虔之心里大概有了数,跟蒋梦不咸不淡地聊着,无意中听说自己出京以后,陆观在宫中的艰难处境。因陆观从不提,宋虔之便听得格外仔细,才知道陆观手里的伤痕从何而来。 “陆大人对侯爷,确实是忠心耿耿。”蒋梦道,“侯爷小心,仔细门槛。” 太后宫里宋虔之也来过不少回,每回蒋梦带路仍然心细如发,该提醒的地方从来不错。 “他得惦记着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啊。”宋虔之笑说着步入太后的寝殿,蒋梦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过来,让姨母好好瞧瞧。”周太后一身便服,发式也较昨日简单些,她抓着宋虔之的双臂,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实是瘦了,也黑了。不过,倒是像你外祖父一些了。” 周太傅是出将入相的人才,晚年虽然提不动刀枪,年轻时策马疆场的风姿都化作风霜刻在了他的脸上。宋虔之对外祖父印象不深,那张脸在他的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淡,唯独一些事情还留在心里。 “昨日碍着陆观,有些事,姨母不方便问你,今日咱们娘儿俩,好好唠唠嗑。”周太后叫宫人上茶点,伺候她惯了的婢女点上醒神的线香,周太后靠着软枕,脚蹬在矮踏上,抬手示意宋虔之放松一些。 还是不一样了。宋虔之心里暗暗道。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孩子,跟周太后撒起娇来也自然而然。现在母亲去了,仿佛在他与太后之间,横空竖起一道冷冰冰的围栏。 “陆大人一早去秘书省了。” “昨夜他跟你回侯府去了?” 宋虔之眼皮一跳,解释道:“陆大人在京中的房子,这数月间城里有些乱,东家不给他住了。” “是吗?你跟陆观倒是投趣。哀家记得,从前你最是黏你弘哥,你弘哥走后,京中那些个子弟,都不配同你玩,你年纪渐长,比旁人懂事早,宋家又没个顶梁柱,这些年也是辛苦。难得遇上个能说上几句话的陆观,你待他不同,也是应当。”周太后顿了顿,把一碟点心朝宋虔之推过去,自己也从中拈起一块豌豆黄,一手接着轻轻咬了口,细长的眼睛微微睨起。 “有姨母在宫中,侄儿交友须得谨慎,各部余下的人,都是忠于皇帝的。我与他们不宜过于亲近,一来亲则要讲人情,我所在的位置,不容我留情。二来,皇上这些年,一面用我,一面提防我,陆观就是他用来掣肘和替代我的人,如果我不能同陆观搞好关系,想必,侄儿今日,也不能到姨母跟前这么吃着点心,安安静静地说会话了。” “可哀家听说,你与陆观,不止如此。”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下,再抬起头,已是神色如常。 “侄儿十二三岁,便跟着一干纨绔混迹在风月场中,姨母少有出宫,或许不知,在我大楚民间,好男风不是什么稀罕事。陆观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与皇帝是从小的情分。陆观这个人,不求财,不为色,他放在眼里的,只有命。要得到他的忠心,就要以命换命。昨日当着姨母的面,陆观是什么态度,姨母也瞧得清楚。他惦记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这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完。” “罪臣而已,背后没有家族,朝中没有人脉。逐星,不是哀家要数落你,这笔买卖,并不划算。” “姨母可还记得袁歆沛?” 周太后眉毛一动,神色陷入沉思,半晌,她动了动嘴唇:“大楚的人,谁也不会忘了他。乱世英雄,民间又多传说他与明宗皇帝有一段旖旎□□,不过是些流言,想必做不得准。” “侄儿不这么看。”宋虔之说起在御史寺和秘书省曾在故纸堆里翻出的蛛丝马迹,语气平静地说,“明宗时我朝动乱,京城沦陷,那时麒麟卫还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存在,乃是穆宗在时命其皇弟私下训练的一批死士,专供天子驱策。袁歆沛虽是孤儿,其来历并不小,他的父亲曾官至右相,为诸文官之首。当时国家正值内乱,穆宗驾崩前,提防他的几个兄弟,原是要将几个兄弟,根根拔除,大计未成,穆宗自觉病势沉重,提前便将袁歆沛安排在了明宗身边,陪伴太子长成。明宗登基后不久,穆宗的十弟造反,便由死士保护明宗逃脱,才有了后来的复位帝都。这个袁歆沛,曾是明宗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籍籍无名,随明宗流亡至大将军卫琨的麾下,才做了将军,一路打出北境去,阿莫丹绒的前身北狄各部,就是如今勉强算是统一在一起,也仍守着袁歆沛划定的西莫西尔河为界。” “这,哀家也知道。” “可后来还朝后,袁歆沛却做了明宗的大内总管。” 周太后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 “许是对一个太监而言,这才是最高的荣耀。”周太后嗫嚅道。 “从袁歆沛回皇宫做这个总管开始,史料中再无他半点笔墨,另一位麒麟卫薛元书则横空出世,权倾朝野,直至肃宗二十三年,自薛元书的府邸抄出黄金九百万两,珍奇古玩不计其数,仅凭薛元书的家产,就填平了肃宗治河十二年的亏空。足见,在明宗时候,即便是麒麟卫的出身,若是恋栈权力,凭借对明宗的救命之恩,袁歆沛能将北狄野人部这个棘手的蒺藜给拔去,立下如此大功,至少能成为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他却只做了一个大内总管,姨母不觉得甚是可疑吗?” 周太后干咳了一声。 “所以?” “所以侄儿笼络陆观,是有用的。” 周太后被噎了一下,连忙端起参茶吞下去一口,道:“只是笼络,再无其他?” 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避开太后的直视,答道:“只是笼络,有些事情,旁人看着是一回事,其实未必。” 周太后不知想到什么,默了一会,放过了陆观这件事不提,另起了话头。 “你出京以后,去找了白古游,那必是已经到过了祁州,可顺道去见过东明王了?” “昨日未来得及细说,侄儿正要向姨母禀报此事,东明王一行,是随着白古游的大军,到孟州城时,一直与侄儿在一处。他的母妃也在。” 周太后脸色一变,手指从一旁的红漆描金盒里拈出两颗琉璃彩珠,于指间把玩搓弄,凝神静气地思索起来。 ☆、波心荡(贰) “哀家派去的人,你见着了?”太后问。 “见到了。”宋虔之道,“在孟州城外,他们要杀老东明王的王妃,被侄儿拦下了。” 周太后唇角略勾起,嘴角的唇纹深刻起来,目光落在宋虔之俊朗的面容上。 “你该知道哀家的意思,为何要拦?” “东明王年纪虽幼,王妃对他的教导却深,在我大楚富贵人家,男儿十三岁便可娶妻。东明王已年满十一,难保不能记事。王妃断不能是死在姨母手里,母亲、妻子,是一个男人绝不会忘记的仇恨。” 周太后神色和缓下来,道:“区区小儿……” “等人到了宫里,处置起来也方便。回京路上,我们一行人受到白古游的看顾,真要是出了什么事,白古游食古不化,也会多生事端。” 周太后细细思索片刻,点头道:“他却是个麻烦。孟州的黑狄人已经被白古游全歼,就让他领命回防北境,坎达英最近蠢蠢欲动,屡屡派兵滋扰边境,虚实之间,怕是在试探。就让白古游回去驻守,也好威慑阿莫丹绒,以免京城但有一息风云变幻,边地就乱起来,得不偿失。” “是,还请姨母从陛下处求取一道圣旨。” “自然要请,皇帝病重,食不下咽,近来也不知是如何,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你也去瞧瞧他,尽一尽君臣之义。” “是。”彻骨寒凉袭上宋虔之的背脊。苻明韶断不至于重病至此,太后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为毒辣。 “李相年纪大了,他素有心疾,这数月里朝中大小事情不断,劳心劳力,到宫里面圣时,心疾突然发作。哀家暂时还能理事,略微帮衬一些,但哀家毕竟是女流之辈,许多事不便出面。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弟子,颇得先帝信任,你在宫外,应当与他多亲近。礼部的荣晖大人年纪大了,递上来请辞的折子,哀家帮皇帝压着,你回去想一想,谁可以坐这个位子。实在无人,就压到明年科举后,将年轻人放到各部去历练,再做提拔。” 宋虔之应了声。 周太后又道:“再过一个月,你也满二十了,这个月你先去吏部行走,熟悉熟悉。” “姨母,侄儿年纪轻,资历浅,怕是……” “只要哀家还坐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周太后不悦道,“你外祖父在时,天下大事,有九成是从太傅府定。逐星,你不能只有这张脸与你外祖父越长越像,你的一切,都要像他,周家才能重拾昨日荣光。” 宋虔之深深低头下去,不再言语。他感到太后的手搭在了他的头上,她轻轻叹的那口气,在冷沁沁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姨母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了。哀家,失子,失夫,失父,连最疼爱的妹妹,也已经惨死。这是皇帝他罪有应得,你是周家的顶梁柱,心就要狠。你要对付的是重情重义之人,像陆观,则虚与委蛇,以柔情感化,但不可动真心。而若是对付狼子野心,弑父弑君的恶徒,则无需讲什么情面。从前你在麟台,不是做得很好吗?自你弘哥薨逝,姨母待你如同亲子,你的母亲已经去了,姨母也失去了儿子,三十年前鼎盛辉煌的周氏,如今只剩了你和我。旁系不可倚赖,更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越过去,你唯有自强。” 宋虔之抬起脸,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握住了太后的左手,脸深埋在太后手中。 周太后掌心湿润。她神色有了一丝动容,另一只手落在宋虔之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不要怕,哀家在你身后。姨母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听话。” · 承元殿寂静无声,里头传出喑哑得难以辨清的咳嗽。 这是个晴日,白得杀眼的日光倾泻在琉璃瓦上,蒋梦亲自引着宋虔之去看苻明韶,进了殿门,蒋梦就留步在外头。 宫殿里还有一个人,宋虔之一踏进去便察觉到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穿过重重纱帘,走进内殿,越靠近龙榻,腥臭苦涩的药味越重。 最后一道纱帘被风猛然扬起,拂着宋虔之的面落下去。 匆匆一瞥,宋虔之已经看见,是柳素光在榻前给苻明韶喂药,这一眼里,榻上的情形清楚地落在宋虔之眼底,苻明韶披头散发地靠在被特意垫高的枕上,眼里一片沉黯,甚至没有发现他进来,木然地张嘴,任由柳素光把勺子重重杵到他的嘴里。 “臣,麟台少监宋虔之叩见皇上。”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苻明韶气息一紧,早已磕得血迹斑斑的嘴唇抿紧,无力的一条胳膊支撑身体坐起来,侧过头去,他的眼睛鼓突,神色可怖。 柳素光看这药喂不下去,把碗放在一旁,起身迎出纱帘,柔声道:“宋大人起来吧,皇上嗓子里长了个东西,不方便言语。” 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柳素光瘦了许多,眼睛却迸发精光,唇角也带了温柔的笑,虚扶他一把。 宋虔之以为苻明韶是被软禁宫中,设想过他的处境或许不大好,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被折磨成这样。两腿俱是青紫,布满纵生的血管,肿起的包块就像是皮肤下藏着婴儿拳头大小的虫子,那些包块肿胀得发亮,皮肤被绷得光滑如鉴,仿佛随时都会爆出一团血肉模糊的浓浆。他喉咙里确乎像是塞着东西,时不时就要张嘴喘息,无论人怎么使劲,喉咙里就是挤不出一句话来。 柳素光退了出去。 苻明韶整个人突然扑向宋虔之。 宋虔之猛然向后一退,苻明韶半个身子吊出榻外,宋虔之连忙把他扶起,让他躺好。苻明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房中一个方向,宋虔之顺着他的手看去,那里是一张书案,上面有纸有笔。 “你要写字?” 苻明韶猛力点头,眼底一片湿润。 等到纸笔拿到面前,苻明韶没有再多看宋虔之一眼,匆匆挥毫落墨。 宋虔之起身走出纱帘,外面没人,柳素光已经退出殿外。承元殿的布置陈设虽然没变,空气里的药味却使人忍不住要皱眉,紫金兽首香炉上积了灰,像是久没用过了。殿内的花瓶,壁上的挂饰内嵌也都蒙了一层薄灰。 对于苻明韶,宋虔之同情不了,今日这一切,都要从苻明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算起。 宋虔之转回榻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苻明韶动作匆忙,宋虔之得以从近处看见他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前额的皮肤干燥得有些松弛,眼睛泡肿着,已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 墨汁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名字——孙秀。 苻明韶着急地把纸往宋虔之的面前塞,倒过笔,用笔的另一头戳纸上的名字,表情急切。 “还在孟州。”宋虔之冷道。 笔杆如同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又是一阵猛晃。这个名字苻明韶写得用力,不等他拿起来,宋虔之揣起手,嘴唇里抿着一丝薄而残忍的笑容。 等到苻明韶殷切地望着他,把那张纸高高地举起来。 宋虔之不得不怜悯他,低声道:“他是我的人。” 苻明韶眉头扭曲起来。 宋虔之冷冷注视他,续道:“他留在宫里,是为了我回来铺路,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陛下细想想,你是如何待他,召他回京后,你有几次对他动了杀念,你刻薄寡恩。从前陛下一手好棋,从一个先帝从未重视过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储君,其中有多少是陆观的谋算。他心志坚定,信赖陛下能成为一位明君,为了把你推上那个位子,他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在少年人意气风发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被折断双翼,为你背负罪臣之名。他不过是陛下手里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却以命相搏,明知京城凶险,陛下对他是利用,仍然义无反顾回到京城,照着你的部署,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若不是亲眼见识到陛下对各州灾情视若无睹,只顾守着自己的安稳江山,以无辜百姓做筹码赢一个稳固地位,陆观还被你蒙在鼓里。”宋虔之道,“你忌惮李相,想以两桩凶案削他的权,谁知黑狄打了进来,吓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倚赖你视若肉中刺的李晔元。” 薄薄的纸张在苻明韶手中蜷缩成一团枯叶,抖颤不已。 “李晔元未见得是一名忠臣,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僭越君权。皇上仅凭自己的好恶,就要他下来,还不让其全身而退安然养老,便是一只兔子,逼急了也得咬人。何况李晔元是只老狐狸,二十余年宦海沉浮,陛下逼得紧了,李相怎可能坐以待毙?” 苻明韶嘴唇轻颤,把皱成一团的纸铺开,墨汁早已经脏了被褥,那明黄色的缎面已有个把月没换过,被陈旧的药渍、涎痕污得不成样,墨汁浸上去,竟也不显得突兀。 宋虔之冷眼瞧着苻明韶笔都捉不稳的寒碜样,不去管他,说话的声调极为淡漠:“我外祖父、姨母,更不曾有半分对不住陛下之处,你却恨不得周家人断子绝孙,天家恩宠,果真让人无福消受。” 墨汁浸软透了的纸犹如败絮,禁不住一笔用力,瞬间破了一个洞。 苻明韶拼着一口气要把纸丢到宋虔之的脸上,纸却轻而无力地飘落在宋虔之的脚边。 宋虔之看了一眼。 “舜钦绝无叛朕之心,朕要见他。” 宋虔之摇了摇头:“无可救药。”他提步要走,倏然返身,抓起苻明韶来,逼近他的面前,眼底倒映出苻明韶病弱枯黄的一张脸。 “苻明韶,你听清了。这皇位本来就不属于你,陆舜钦更不属于你。没能替你扳倒李相,这颗棋子就没用了,你派他去容州时,已经不打算让他活,才想留我在京城,把陆观扔在容州城里等死。你有什么脸要求见他?是我救了他,他的命如今是我的,他身上每一道伤,都是为我所添。有一点你没有说错,他是没有叛你之心,因为他对你根本无心。”尾音轻飘飘地落下,却有千钧的分量。 苻明韶头晕眼花地一把抓住了宋虔之的裤腿。 宋虔之眼也不眨,淡道:“陛下是个无心之人,为了帝位什么人都不重要。相濡以沫的妻子可以亲手杀死,身为君父可以坐视子民死于饥荒、病痛,甚至让刘赟的旧部充作敌军屠戮百姓,不顾千家万户的生死征兵增税,陛下坐在这个位子上,让无辜惨死的人,魂归何处呢?” “你得位不正,既非受命于天,又未恩养万民,多坐在皇位上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煎熬,我若是你,落到这个地步,早已没有面目活成蛆虫一般模样。苻明韶,要是你有胆量去死,才算为大楚做了唯一一件好事。” 话音一落,宋虔之不费什么力气就挣脱了苻明韶的手,苻明韶上半身跌在地上,手肘撞得一麻,再抬头时,宋虔之已离开寝殿。 殿门砰一声关上。 宋虔之让炽烈的阳光一扎眼,心中那口气方才得以纾解。 柳素光站在不远处等他,他走了过去,柳素光行了个礼,轻声道:“信我收到了。” “你下手比我想的更狠。”宋虔之话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柳素光轻轻抿了抿嘴,移开眼,望着石板里迸出的一株野苗。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心里的柔情就都碎了。” 宋虔之眯起眼。 “这也是太后的吩咐。”柳素光轻快地说,“算是为您的母亲讨要一点代价,太后不让他死得太轻巧。” 宋虔之道:“他不会寻死,越是能忍的人,越是惜命,他能忍我姨母这么些年,忍着朝臣,忍着自己的妻子,忍着后宫的女人们,忍着我,即便再受刺激,生不如死,他也没有勇气了结自己的性命。” “侯爷说得是。还没有恭喜侯爷承袭爵位。” “多谢你。”宋虔之深深看了一眼柳素光,道,“苻明韶还活一天,你就有一天是安全的,周先也回来了,你暂且忍耐。” “李明昌尚未离开京城。” 宋虔之颇费了点功夫才想起李明昌这号人来,他问柳素光,李明昌比起他的父亲如何。 柳素光回答:“远远不及,他醉心权术,加上有我,修习秘术也需天分,李明昌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但他武功不弱,身边也有几名他父亲留下来的高手。” “如果他要混进宫呢?” “怕是不行。最近宫里守卫森严,太后怕会走漏风声,孟鸿霖只见了皇上一面,当面信誓旦旦效忠,不到半刻钟,便改投了太后。他很看重禁军统领的职位,更怕太后釜底抽薪,禁军这点人,孟鸿霖并不知道太后能调度多少军队,深怕站错队,正愁找不到机会表现,增设了宫禁巡卫,麒麟卫现在归在禁军手底下调度,人本就不多,此前皇上动过裁撤的念头,太后已许麒麟卫永不裁撤,要给他们安排官衔。前不久还透了口风,或许会物色京中的闺秀,与麒麟卫婚配。” “知道了。”宋虔之道,“你先在宫里住着,我会找机会进宫,你现在住在哪个宫?” “住在承元殿的偏殿里,太后只许我一人照看苻明韶。” 宋虔之眼皮一跳,看了柳素光一眼,从柳素光的神色里,宋虔之看出她也知道太后这样的安排是图什么。柳素光聪明绝顶,她是苻明韶的人,也是阿莫丹绒的人,又有一身歪门邪道的本事。柳素光失子,太后对后宫争斗熟视无睹,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后宫里的女人心里滋长的怨恨、嫉妒、孤独有多么旺盛。她给了柳素光报仇的机会,既是笼络,也是给了她一杯鸩酒。 将来苻明韶驾崩,柳素光也是要死的。 柳素光安安静静地站着,神色里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寒风里峭壁上支棱出的一树青松,瘦弱,也坚韧。 ☆、波心荡(叁) 皇帝的圣旨比宋虔之想象中更快,当天下午调白古游回防北地的诏书就下了,蒋梦亲自送来给宋虔之过目,之后让人快马加鞭送出京去。 蒋梦目送信使离开,低着头,轻声跟宋虔之说:“太后让侯爷明日晚膳进宫,在千嘉园备下了一台歌舞,是皇上宠爱的宁妃主持的,宁妃身子不适,让才封的新人帮忙预备,这新人侯爷认识,是从前琵琶园的秦明雪。琵琶园的歌舞不会差,侯爷劳碌奔波,这几个月没松泛过,太后让您明晚宴会散了,就留在宫里,以免夜黑路滑,回府不便。” 这话便扯远了,做臣子的,就是夤夜进宫,也没有留宿宫里的道理。宋虔之送走蒋梦以后,跟着去秘书省衙门口子等了会。 陆观从里头出来,已经是夕阳西斜,巷子口红彤彤的一片,他一抬头就看见个一身宝蓝色,长褂子上流云纹舒卷之间,流光溢彩的贵公子哥儿,叉开双腿地坐在麟台外面台阶上,从油纸袋子里摸出一个炒板栗,用手指头掰碎,喂那只大胖黑猫。 “啧啧,吃呀,成精了你还。”宋虔之当着猫的面,慢条斯理剥出来一颗黄灿灿的熟板栗子喂进嘴里,享受地眯起眼睛,在猫的竖瞳里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 猫拿爪子刨了一下板栗碎,斯斯文文地伸出小粉舌头舔|弄,侧低头露出小尖牙,叼起来吃了。 晚霞转瞬即逝,金色尾光拖在黑猫的皮毛上,一线亮色很是漂亮,衬着它像是个围狐穿貂的贵妇人。 “给我个。”陆观坐到宋虔之的旁边。 宋虔之给了他一个。 陆观侧着脸,道:“要你剥好了,喂我。” “……”还跟个猫吃上醋了。宋虔之面无表情给陆观剥了个板栗,沿着板栗皮上爆开的裂缝给自己也剥了个。 正吃着,一嘴甜香,陆观低沉的声音问他这个时节上哪儿炒的栗子。 宋虔之说了京城里一家老铺子,这个季节原本是没有新鲜板栗,百年老店自有一手,贮存的办法是秘方,他也不知道。 “吃不出来吧?”宋虔之往陆观的嘴里又喂了一颗,抓着他的袖子站起身,两人牵着手,从秘书省一路走回侯府去。 晚上完事以后,宋虔之迷迷糊糊枕在陆观汗湿的胸口,像只餍足的猫,一只手十二万分不安分地在陆观身上游走。 陆观一把把他的爪子抓过来按在腹部。 “太后叫我明天晚上进宫去,接风洗尘,晚上要住在宫里,不回来。你自己秘书省下了值就回来,要吃什么,吩咐一声,往后这就是你自己家,凡事也要搭个手,会看账本吧?” 陆观自然是会,只是看的机会不多。 “侯府的账本地契以后你都收着。” 陆观道:“咱娘……还留了一封休书,这房子的地契也是咱娘留下来的。” 宋虔之侧脸贴着陆观的皮肤,把被子往下掀,只虚虚盖过陆观握着他的手。 两人俱是静默,过了一会,宋虔之拱到陆观的怀里,把发热的眼皮贴在陆观的肌肤上。 “她是……她是被大火……” “没有,娘病体难支,就是跟着你走了,也时日无多,舟车劳顿她的身子也吃不住。火势虽大,却是为你逃走腾出时间,是从书房外开始烧起来的,羽林卫冲进去的时候,娘和安定侯都已经死了。安定侯的尸体让火烧焦了。” 宋虔之:“那他一定是死在我娘前头。身上有引燃的东西吧?” “火油。” “我娘身上干干净净的?” “是。” 宋虔之心里好受了一些。 陆观轻轻揽着他的肩,小声把周婉心留给他的信一字不差地背给他听。 宋虔之吸鼻子的声音。 陆观轻轻亲吻他的额头,顺着额头吻到宋虔之的鼻子。 “别,鼻涕要流……”宋虔之抬头,从床边摸到帕子擦了擦鼻涕,叹出一口气,亲了一下陆观的嘴唇,陆观没让他离开,辗转着吻了他一会。 陆观红着脸,皮肤很烫。 “我就喜欢你跟个大火炉似的,冬天也不怕冷了。”宋虔之想了想,道,“像这么着,晚上回家,榻上睡着你,被窝里靠着我的火炉,再累侯爷我也认了。” 陆观嗓子倏然一阵哑。 两人相互注视片刻,似乎是宋虔之先凑过去含住陆观的嘴唇,陆观手滑到宋虔之的腰上。他们嘴唇碰着嘴唇,腰腹抵在一处,宋虔之是侧着身,一条腿自然而然搭在陆观的大腿侧旁,以环绕得到姿态缠在一起。 这一夜屋外的风挺大,听上去像是花架都被吹倒了。第二天宋虔之起得早,让人找泥瓦匠,把卧房外面那一溜花架子都重新加固。陆观出门前,让宋虔之晚上等他一块进宫。 宋虔之说:“姨母又没让你去。” 陆观:“太后也没不让我去。” 陆观都走到院子门口了,又折返过来,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有些旧,也没好好浆过,若不是人生得高大,五官眉目英俊逼人,官威顶是出不来。旁人是人靠衣冠,他这身官袍,全是靠人撑着。 “过来。”陆观使眼色。 宋虔之脸一下红了,嗤道:“去去去。” 陆观站在那不动,盯着宋虔之瞅,瞅得宋虔之一身血气上行,充得一脸通红,拿他没辙,凑上去给了个不耐烦的嘴儿。 陆观的笑是收着的,嘴角抑制不住上扬,都到秘书省了,整个麟台上上下下都知道秘书监今日心情不错,莽汉的柔情最叫人吃不住,黑猫都把自己团成个团,塞进椅子底下不敢出来。 索性宋虔之白天上了一趟街去,长街上气象已然是不同,他路过几间说书的茶坊,听出消息传得飞快,白古游打胜仗的捷报,已经长了脚地蹿遍全京城。繁荣景象败落是一夕之间,春风一度青草离离也是一夕之间。 八成的铺子都开了张,只是家主人外逃的那些,铺面还没来得及托给新东家。宋虔之去昨天买栗子的点心铺子里买了点零嘴,捡了两样太后爱吃的,让包得仔细些,打算捎进宫里。 掌柜知道他身份,从无怠慢过,添上两小包刚炒的松子给宋虔之润嘴巴。 宋虔之手肘撑在柜上,边嗑松子边问掌柜,生意好做不。 掌柜笑逐颜开,直说是回春了回春了,指着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能把去年亏的本补一些回来。 “那就恭喜您发财,裁的伙计都回来了吗?” “前天就回来了,消息一来,乐意做事的人也多,我们也才敢招人手。侯……侯公子,您是有门路的人,透个风儿,黑狄不能再卷土重来了吧?” “那不能。”宋虔之笑拍了拍掌柜的肩,“生意慢慢做起来,开着门才有进账,户部不是还欠着你们钱么?都是朝廷的债主了,怕什么?” “那不能,杨尚书也不容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掌柜的满面唏嘘,把宋虔之送出门去。他已年逾五十,膝下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孙子才九岁,全家张嘴要吃要喝,靠他和儿子养一大家人。他久久站在门上,盯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这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的青年,是如今京城最有权有势的贵族了。 接着宋虔之带着他的两个丫鬟,到成衣铺子,给陆观买了两身衣服,不好叫他进宫穿得过于朴素。又留下尺寸,跟裁缝交代了几句,让铺子明天派两个人去府里给陆观量身。 回去路上瞻星跟宋虔之唠叨,说这种事情交代下人出来跑腿就是了,何必自己还来一趟。 宋虔之只好用一把松子儿堵住这丫鬟的嘴。 谁知道只堵住了一头。 拜月:“陆大人的事,少爷肯定得亲力亲为。顺便也上街来瞧瞧京城里的气氛。” “少爷,不是奴婢说您,您对陆大人也太好了点,陆大人有什么呀?就算是夫人也认可过,您现在回来,得了侯位,要不了多久就会在朝中任一要职,现在朝堂上的事,还不是太后说了算。您身后这尊大佛,多少人指着哪怕沾一点光呢也好。周家就剩您一根独苗,太后肯定会盯着让您娶妻纳妾,赶紧开枝散叶多生几个。陆大人性情沉闷无趣,一天到晚阴着一张脸,在外头行走当个管家护院使还成,搁在家里过日子,您又是个图新鲜热闹的性子,早晚要觉得他无趣。陆大人也不能给您生个儿子,现在还没有个少奶奶倒不见得,等过一段时日,您娶了妻,拿陆大人怎么办呢?要不让太后也给陆大人指个婚什么的,由咱们侯府来操办,双喜临门,也是好事……” “瞻星!”拜月眉头一拧,使了个眼色。 瞻星连忙闭了嘴。 宋虔之出门时高高兴兴,回去时板着个脸,凶神恶煞不至于,却也分明没有了兴致。午饭也没怎么吃,下午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断断续续睡睡醒醒,做梦还梦见自己娶了个圆脸大麻|子。 一梦惊醒,宋虔之坐在榻旁,愣了会神。 宋虔之知道,瞻星说的不错。大楚好男风的是不少,可没有娶男妻的,就陆观那个样子,也不是个做妻子的料。可他一想要在他和陆观之间放上一个人,浑身就不得劲。 娶了妻,总得对人家女儿负责任,不能睡了别人又叫人家独守空闺奶孩子,这不是没良心吗?宋虔之的娘跟安定侯这一段,本就让宋虔之痛恨娶妻又纳妾的男人,在宋虔之的心里,让陆观给周婉心磕了头,这就算是得了家里的认同。那时周婉心在哪,宋虔之就认哪个家,周婉心点了头,旁人怎么想怎么看,有他娘在,太后也不会越俎代庖。 如今长辈就只有周太后了,周家嫡系里没人,周太后把他的姓都给改了,意思就已经摆上了台面。 宋虔之突然昏头昏脑地想到,今晚上要留他在宫里住,不会是给他安排了温柔乡吧。一时间宋虔之又清醒起来,陆观要跟他一同进宫,有事还能互相打个照应。 能有什么事?! 宋虔之在床上滚来滚去,几次坐起又倒下去,把被子蹂|躏得如同被狗啃过。绵绵软软地赖到半下午,肚子饿得直叫,让厨房上了一碗人参鸡汤吃着,鸡骨头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响。 瞻星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就被拜月扯着袖子打眼色拖了出去。 宋虔之叹了半个时辰的气,陆观回来了。 宋虔之早上送陆观出门时那份好心情,这会已坏透了,拉长着个脸让他换衣服,在旁边看得吞口水。 陆观大大方方把官服脱下来,肩宽腰窄,古铜色的皮肤上那些伤痕,像是神秘古老的图腾。 宋虔之从陆观身后抱住他,贴在他的背肌上安静地靠了会,展开外袍替他穿上,当面给陆观扣腰带时,听见陆观叫他。 “逐星。” 宋虔之抬头扬眉询问地看过去,冷不丁就让陆观捉了下巴去,亲上来时宋虔之呼吸一促,心上麻了麻,后腰被放在桌上,他一只手撑着,摸到茶盘,小心地护着。 室内响起水声,口水吞咽的声音接连数响,两人喘着气分开,宋虔之脖子红透,眉毛皱起,推开陆观,不满道:“干正事呢,耽误了进宫的时辰,我就不带你去了。” “不行,侯爷得带我。” 宋虔之被陆观气笑了,低声哄道:“那你就乖点儿,惹毛了我……” “就不去了?”陆观把鼻子埋在宋虔之的脖子里,像是大型猛兽在确认自己的领地。 宋虔之推开他一些,挑了一顶帽子给他戴,又叫陆观自己看看镜子满意不满意。 “你随便挑,我不懂这些怎么样才得体,侯爷是钱堆养出来的,我跟侯爷差得远了。” 宋虔之手里玉佩一放。 “那你别去了,省得给我丢脸。” “不行,我得去盯着你。” 宋虔之一时没反应过来,陆观已抱上来,镜子里的宋虔之侧着身,头被略略抬高,脖子白皙的皮肤红了一大片,久久消不下去,一口白牙叼住了他的耳朵。 “万一谁趁我不注意,给你塞个媳妇,我大房的地位就不保了。” 这话直到进了宫门,宋虔之还在想:他这大房今天怎么这么的没羞没臊,臊得他热血上头,恨不得找个无人处把人给治一治。 不过这大房热情而干渴,不知羞不知臊,更坚定了宋虔之的打算。虚与委蛇都不能行,无论他姨母说什么,也不能娶一个女人回家,就陆观这浪劲儿,他是不怎么说话,身材、样貌、力气却都没话说,放这么个男人在他的侯府里,坐镇他的后院,他谁也放心不了。管他是男的勾了女的去,还是女的勾了男的去,绿的都是他这个当家人。 不成,绝对不成。 ☆、波心荡(肆) 晚上的歌舞盛宴,还保持着去年这个时候的水准,珍馐美馔上了桌,宋虔之的筷子一面欢快地动,心里不禁有些感慨。但吃还是要吃的,他少吃这一口,省下来的银子也流不到民间去,不过是便宜了不知道御膳房哪个厨子。 周太后看见宋虔之带着陆观,面上稍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宋虔之跟陆观坐在一起,席间还有几位年轻的官员,有的带着女儿,有的带着儿子,林舒也赫然在列,遥遥朝宋虔之举了一下杯示意。 宋虔之笑着隔空喝干这杯,林舒挤眉示意他看湖面上踏波而行的领舞。舞衣随风而动,身段袅娜,轻纱覆面。但反弹琵琶的手势,宋虔之几乎一眼就认出是秦明雪。 宋虔之原是琵琶园的常客,何况,被人灌醉了那会,宋虔之也听说她被皇上纳入宫中了。 淡淡的酒气凑近陆观,两人本就同坐一席,说话时便显得格外亲近。 陆观正襟危坐着,一只手在食案下方握住宋虔之的手,抓在掌心里。 “不是秦明雪,我们还不会去容州。” 一句话勾起旧事,不是秦明雪和楼江月的关系惹人疑惑,两人就不会去容州查案,囿于京城也许现在都不认识白古游,更不要说保住容州,好歹容州的粮种和赈灾粮,确实是宋虔之跟杨文天天扯皮争下来的。 想想也是好笑,理所当然受到天家庇护的万民,却要他们这些说不上人物的小东西在里头蹿,才抠出来一线生机。 “得意了?”陆观低声道,“侯爷这大半年,救了多少人,还数得清吗?” 宋虔之小指头在陆观的手掌里一勾,叹了口气,目光因为微醺而有些恍惚,池上的歌舞变得迷离,宋虔之饧着眼,肩挨着陆观的肩,嘴几乎对着陆观的耳朵在说话:“我没法救所有人,眼前的都未必能全救,但是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自己数数。” 这话宋虔之醒着的时候,绝不会说,毕竟陆观也救过他太多回,真要是掰着手指头一是一二是二地算清楚,谁欠谁还真不好扯。 陆观酒酣耳热,宋虔之的呼吸在耳畔搔弄,他眼神里一点暗墨的颜色沁入,轻轻以手拢了一下宋虔之的肩头,让他坐直身。 陆观离开时,宋虔之耳壳通红起来,朦胧中他听见陆观低声说了句:“只有辛勤耕种一辈子,还报侯爷了。” 本就是给宋虔之办的接风宴,席上众人都知道,宁妃大着个肚子坐了小半个时辰就离开。 太后也只坐了半个时辰,便说是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好好乐乐,不必拘谨,离席回宫了。 宋虔之虚着醉眼,看见太后叮嘱了蒋梦几句离去。蒋梦则留下来,亲自过来给宋虔之和陆观斟酒。随着太后离席,上了年纪的几位大人也纷纷告罪离席,姚济渠甚至亲自过来,同宋虔之说家中老母这几日风寒在床,他就先家去侍疾了。捎带着把姚亮云的小妹妹,姚清云带过来给宋虔之瞧了一眼。 宋虔之简直哭笑不得,虽然说是领了个侯位,他现在也还不在官位上,这些人也未免太会闻风而动。姚亮云似乎有些不自在,没过多久就带着他妹子家去,几个大人家的闺秀或是让父亲、兄长领着,过来见过了宋虔之,算是过了眼。有个嘴格外甜的,宋大哥都叫上了。 太后离去后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散得差不多了,看来也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得已的难处。宋虔之被他姨妈整这一出变相“相亲”搞得哭笑不得。 林舒今晚喝得多了点,脚步蹒跚地捉着酒杯过来,挨着宋虔之旁边坐下,朝蒋梦扬了扬杯子。蒋梦倒是好性儿,给林舒满斟一杯。 林舒一臂勾着宋虔之的脖子,白皙面孔浮上一层酒醉红晕。 “总算平安回来了,哥敬你一杯。” 宋虔之笑呵呵地就着陆观地手满饮一杯。 林舒眼里有光蹦跳,他头抵着宋虔之的前额,手掌在宋虔之后脑,以只有二人能听清的音量朝他说:“若不是秦大人还能给你捎信去,我真是不放心,既然回来,就是苦尽甘来,咱们年轻人大展雄图的时候要来了。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宋虔之被林舒哄着又喝了三杯酒,林舒起身说去更衣,宋虔之还说待会换自己敬他酒,过得好一会才发觉这家伙借酒尿遁了。 这晚上黄汤灌下去不少,起初陆观扶着宋虔之走,后来索性把人背到背上。 蒋梦呼了声“哎哟”,又说使不得,叫侍卫来帮忙,宋虔之却像个八爪鱼样的挂在陆观背上,死死抱着他的脖子,扯不下来。 到了住的地方,蒋梦让宫女打水伺候,陆观让人把水留下来,就客气而冷漠地让人都出去。 蒋梦欲言又止地磨蹭到最后,站在门上跟陆观低语:“这在宫里,大人还是小心些,太后对你们二人的关系……” “知道。” 陆观语气冷淡,似乎不悦。 蒋梦没再说下去,把这间小院的宫人都换成自己人,才回太后那里,一路绞尽脑汁想怎么回话。 “水。”宋虔之喝得满脸通红,知道有人在伺候自己,水来了他就张嘴,喝着喝着,本来凉爽的水流变得滚烫,他像是被什么缠住了,鼻腔里哼哼了两声,低低喃语着抱紧身上的人,宋虔之努力把眼睁开,看见是想的那个人,眼又肿又涩得再不想睁开。 “哥。” 陆观整个人一顿,抬起头,盯着身下满脸满脖子俱是通红的宋虔之,心里翻江倒海,继而化作一腔怜爱。陆观眼圈发着红,低头抵住宋虔之的额头,吻落在他的眉间,吻他的鼻梁,尝他的嘴唇。 一夜间宋虔之一直不好好睡觉,抱着陆观又亲又蹭,手在他的胸肌、腹肌上乱摸,偏偏陆观君子得很,又顾忌在宫里,起来用布浸了冷水冷静了好几次。 翌日宋虔之醒来,已接近中午,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宋虔之鼻子一抽,觉得不是家里被子上的熏香味儿,猛然惊醒,一只手遮在额头上,正对上床边低头看他的陆观一双眼睛。 陆观闪避不及,略微尴尬,沉声问他要不要喝水。 宫里的酒不差,宿醉醒来宋虔之只是觉得渴,头倒是不疼。他愣了会神,往身上看了看,心说陆观倒是沉稳体贴。昨晚上喝那么多,烂醉如泥,宋虔之最是知道自己,身边是放心的人,恐怕没少缠着陆观撒酒疯。 “有茶吗?”宋虔之问。 陆观叫宫人拿了茶来,宋虔之漱完口,陆观蹲着在给他穿鞋,宋虔之突然出声叫他的名字。 陆观冷不防被宋虔之亲上来,反客为主地压上去跟他亲了会,起来整理好裤裆,从昨晚上按捺到现在的话没憋住溜了出来:“你跟林舒很要好?” “还行。”宋虔之把和几个京城里的子弟的关系简单交代了一下,其实也就是姚亮云和林舒跟自己稍微玩得好点,别的就在婚丧礼祭时打个照面而已。 “吕临家里败落早,武官职位向来不高,羽林卫才多少人,放在这群公子哥儿眼里,侍卫跟太监差别不大,都是跑跑腿做奴才的。”宋虔之一哂,接过一盏新茶,这是给他喝的,浓淡相宜,香气沁人,喝了一口,宋虔之心肺里暖得一暖,舒出一口气,“是姨母用心,想来要给我说门亲,联姻是豪门望族间最常用的办法,可以让家族的根扎得更深更牢固。但那都是太平年间的事,眼下哪里就是成亲的好时候,等忙起来,十天半个月恐怕都着不了家。” 宋虔之开了话匣子,伸手揉陆观的脑袋,陆观替他穿好鞋子,双手按在他的膝上,摸一模宋虔之圆圆的膝头,两只手捉着他的腰,两人看着对方都是好玩,才亲吻过的面庞都是发红。 “舜钦……”宋虔之喉头一堵,他的眉是秀气却不平淡的柳叶,是春日里发得最盛最绿的那一片,眼里始终带光,便是在绝境里也从不熄灭。此刻宋虔之的唇紧紧抿了一下,他低头,吻了陆观的额头,抬头,凝视陆观的双眸,郑重道:“我与你此生相伴,以命相交,绝不相负。” 一时间陆观眼底什么东西碎散开去,璀璨如同星河,柔情万端地亲吻宋虔之,他的手滑落到宋虔之后腰,紧紧地抱着他,直至敲门声传来,蒋梦在外面问他二人起身了没,该是时候去见太后了。 陆观吃个早饭几次险些把粥喂到鼻子里,一径的心不在焉。 宋虔之也不给他面子,取笑了他好几回。陆观却只是傻乎乎的样子,不敢与宋虔之目光相接。 宋虔之知道陆观是在不好意思,这样又高又壮的男人,害羞起来让宋虔之觉得还挺好玩。 这份好玩,从最初吸引他到现在,一点也没变。 见到太后,果然跟宋虔之想的一样,昨儿才见了面,今天就问他几个大臣的女儿,中意哪一个。太后的意思,希望宋虔之能够选定三个,一名正妻,再纳两房妾室,快快地将周家的后人生下来,壮大嫡系一脉,有后人,才有祖宗祭祀的香火,家族才能繁荣昌盛。 宋虔之道:“外敌未平,何以为家?” 周太后放了茶盅,嘴角下拉,道:“我朝开国至今,内忧外患的时候多,向来就在三四小国之中夹着,但我大楚国力昌盛,区区边患,不足为惧。照着你这么说,苻家的子孙早就生不下来,王朝也早就不费外族一兵一卒,自取灭亡了。” “姨母,黑狄人是暂时被打了出去,可苻明懋还在,人没有抓到,就难保不会死灰复燃。阿莫丹绒蠢蠢欲动,南面的孙逸更是应当剿灭,宋、循二州是我大楚南门,国门岂可让叛贼去守?不把这二州收回,岂不是门户大开,任人宰割?祁州兵防不强,白大将军都在孙逸手下吃了个败仗,自己人打自己人,比驱赶外族更难,都是迫在眉睫的要事。否则时日久了,士气尽颓,便只能任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宋国耸立在南面。” “战事、国事如何,日子也是要过,孩子也是要生的。”周太后看了一眼陆观,并不着急,曼声道,“陆大人也老大不小,该娶个妻子料理家事,才能为朝廷竭尽全力。” “臣不娶妻。”陆观道。 宋虔之猛然抬头。 周太后皱眉地看着陆观。 当面顶撞,宋虔之怕惹毛了他姨母,正要开口说话,听见陆观的声音在说:“臣没有家世,也没有祖宗基业,更没有宗庙牌位要供奉祭祀。将来臣死后,送往寺庙中,占一个木格也就是了。” 周太后张了张嘴,噎了一下,安抚道:“你多娶几房妻妾,多生一些儿女,未必不能安享儿孙之福。” “臣叩谢太后关怀。”陆观磕了个头,“臣既然发誓为侯爷效忠,自然不敢先去享福。” 让陆观发誓的是周太后,反倒把自己圈住,不好相劝了。周太后心里憋着一簇火,不耐烦地朝宋虔之道:“总归姨母为你做主,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就定了镇国公的嫡长女嫁入侯府,两个妾室,你自己选。寻常好门第好出身的女儿,做妾是委屈一些,不过哀家私下同姚济渠商量过,他是愿意让女儿给你做侧室的。吏部侍郎李崇已年逾五十,将来你去吏部,就是他的上官,他的长子也在吏部,有个庶出的女儿,是不够格进宫来享宴,哀家昨晚也破格让他带女儿来了。哀家听人说,他的女儿嘴巴甜,见面便称你一声宋大哥,她是没什么好不乐意的,你这边点头,哀家便降下懿旨赐婚,给他们三家报喜去。” “姨母,这事真得缓一缓。”宋虔之往周太后跟前一跪,“皇上重病,昨日您才安排侄儿同几家的闺秀见面,今日立刻颁旨,岂非过于急切了。况且,侄儿成婚,也不好太过委屈镇国公的女儿,但陛下病重,怎可大肆操办,惹人非议。” 周太后冷笑道:“哀家在,谁敢非议?”她心里却也清楚,这么做即便当时无人议论,等到东明王被接近京城,前朝有人主事,恐怕也会被礼部翻出来,是有些不好看。 “那你说什么时候办?”周太后神色缓和下来,问宋虔之的意思。 宋虔之诚恳地建议,等到东明王进京以后,话里话外虽没有提皇帝退位让贤,两人都知道其中的意思。等东明王登基为新帝,由皇帝为宋虔之赐婚,也可办得漂漂亮亮,让宋虔之好好出一出这风头,尊一尊他的新贵身份。 ☆、波心荡(伍) 另一方面,当天出宫回府,周先已在侯府等候。 宋虔之让陆观牵着手,一路说话走到偏厅内时,正见到瞻星在跟周先说话。 瞻星不意间回转头来正好看见侯爷回来,满脸腾地就红了,提着茶壶匆匆下去换热茶。 宋虔之从婢女身上收回目光,松开手,陆观过去坐下,宋虔之在周先对面坐下来,见桌上有点心,拿了一块吃,扬眉朝周先问,这一整日上哪儿去了。 “左大人在李相的别院里,我在李相别院蹲守一日一夜,府苑里有几个高手,我不敢太惹人注意。不过还是看见了两次左正英,他跟他的夫人都在别院,两人安好。而且,我见到一个人。”周先压低了嗓音,说出一个名字。 “他在李晔元的别院,这倒是……”宋虔之沉吟道,“可他现在也无用了。” 陆观一听便明白宋虔之话里的意思。 周先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宋虔之解释道:“我原没有算到姨母会对苻明韶动手,打算让这两兄弟互搏,才能找机会把李宣推上去。现在苻明韶已经无用,黑狄被白古游端了,苻明懋自然就是无用了。他把左正英扣着做什么?” “我在苻明韶身边时听孙秀说过,左正英会写一手和先帝一样的字迹。”陆观道。 宋虔之眼微微睁大,心中一凛,道:“苻明懋要矫诏?” “定是如此。”周先道,“或者我先将左正英夫妇救出。” “你说这间别院有几个高手?”宋虔之问。 “应当是苻明懋的人,从前我探李相的别院时不曾见过这些高手,苻明懋很是惜命。” “都想要他的命,他不得不提防。”宋虔之想了想,道,“你先不要动,先帝既然定下左正英做辅政大臣,陆观也同这位左大人接触过,他不是软柿子,想必有办法自保。当务之急,你到外使下榻的馆驿探一探,阿莫丹绒的使臣团还在不在。我得了消息,多琦多已经离开,只有李明昌还在京城,李明昌在馆驿最好,若是不在,你查一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都跟谁接触。” 过几日东明王等人到了京城,宫变一触即发,不确定的因素越少越好,李明昌便是其中的一个。 “李明昌?”周先莫名其妙道,“你上哪儿搞到的消息。” 宋虔之促狭地一眯眼:“还有谁跟李明昌扯得上关系?” 周先呼吸一窒。 “你自己回去麒麟卫瞧瞧,麒麟卫如果有可用的,可信任的,先笼络着,要使银子你自跟西厢的管家卢顺去要。”宋虔之把腿一翘,“只是你想好,我府里的丫鬟,不能给人做妾。” 周先脸皮子本就薄,这时更是面红耳赤,把眼睛低垂,抓耳挠腮地说不出话。 午膳用得晚,宋虔之一看时辰不早,这时放陆观去麟台,不到两个时辰又得回府,何苦来哉。索性让陆观跟自己一道去兵部找秦禹宁。 “拜月,我娘那里收着的一块灵蟾青玉佩现在收在哪儿了?” 宋虔之一嗓子,拜月忙去找出来,过来给他系上。 陆观不懂这些,也看出这块玉成色不咋地,他是没说话,表情里却都写着。 宋虔之眉眼一动,陆观心里想什么,他就知道,等拜月出去了,他才对着镜子,把玉佩捞起来,对陆观解释。 “这是秦禹宁还给我外祖当徒弟的时候,有一年我娘生辰,他送的礼。这些我那儿还多得很,白古游也年年送。”宋虔之唇角一提,眨了眨灵光四溢的眼,“林舒他爹也送过。” “……咱娘原是个万人迷。” 宋虔之得意道:“可不,要不怎么生了我。” 陆观:“……” 宋虔之把领子往上提,神色凝了凝,小指头从脖子里勾出红绳来,是周婉心给的玉,他手肘碰了碰陆观,“你的呢?” “弄丢了。” 宋虔之:“……哦。”他觉着没劲,把玉佩往怀里一揣,寻思着要么给陆观另外找一块成色差不多的,叫工匠雕了来看,心里又沉甸甸的,就是成色一样,能比得上同一块玉石里剖出来的这份儿心意相通吗?况且那是周婉心所赠,是他娘答应了他俩在一块儿的明证。 宋虔之正在惆怅,脖子里倏然一热,他就手一摸,顺着红绳看过去,就见陆观手里拈着绳子的另一头。 陆观满脸发红。 就是他不说什么,宋虔之也明白过来,这家伙方才逗他的。那块玉带着陆观身上的温度,落在他的手掌里,宋虔之唇畔荡漾出一丝笑,把玉佩扯到面前来,目光不错地盯着陆观,一个唇印落在玉佩上。又在陆观沉默的注视里,把玉佩挂上陆观的脖子,坠子放进他的领中,宋虔之的手指拨弄着,玉佩在里衣上凸起一片,宋虔之拿手拨弄,从一边拨到另一边,最后才让玉落在他的胸前。 陆观已是连脖子都红了,额头渗出汗来,他伸手捏宋虔之的耳朵。 宋虔之也伸手去抓他的耳朵。 俩人只是玩闹着,不自觉就亲到了一起,混得时辰险些晚了。 宋虔之几乎是一蹦一跳到的马车上,偏生陆观还问要不要帮他揉,宋虔之才吃了一个大亏,死活不让他碰,他趴在窗上,由着盛夏的风钻进耳朵,清风拂面,解去热意。宋虔之两腿还发软,有些忍不住打战,不得用力,一用力便哆嗦个不停。 陆观挨过来坐,不轻不重地替他揉腰。 宋虔之咬着嘴,瞪了陆观一眼。 “是我不好。” 宋虔之哎呦叫苦:“别说了别说了,我自找的。”他耳朵红得要滴血下来,甚是可爱,陆观亲亲他的耳朵,把人从车窗上一把捞回来,带在自己怀里,让宋虔之把他当成个大靠枕,低沉的嗓音跟他说话。 宋虔之眼前一亮,险些跳起来:“真的?” 陆观一点头,嗯了声。 “那回去的时候我要去买点东西。”宋虔之原觉着躺着就很爽,从没想过要换一换,只是回京之后,陆观显然是几个月来憋坏了,宋虔之虽然才刚要二十,隐隐也生出是不是要找杜医正问几个保养的方子,或许这男人同男人办事,是要格外注意一些。每每情动,以至于神志不清的时候,宋虔之都是由着陆观来,他向来是觉得这回事不仅要两厢情悦,更要丢开手,不要怕浪,在那么一个心上人的面前,再怎么放浪也只是两人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宋虔之是觉得,独爽爽不如让陆观也来爽一爽,只是他手生,该好好买点伺候人用的东西,总不成陆观伺候他让他爽翻天,他伺候陆观就萎了。一时间宋虔之坐着不是,躺着也不是,一肚子心猿意马,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让他骑个马出城去东湖绕三圈遛弯儿恐怕也不觉得累。 秦禹宁料到宋虔之要来找他,却没想会这么快,当面一见,他恩师的这个外孙,脸颊已消去锦衣玉食贵公子的稚嫩,风霜令他双颊消瘦,眉尾上提,英气勃发,与他记忆里的周太傅相重叠,眉宇一个年轻一个年老,眸光却同样神采飞扬,暗含锋芒。 “许久未见,贤侄如今是京城炽手可热的人物了。”秦禹宁叹了口气。 宋虔之笑着跟秦禹宁讨茶喝:“难得见到婶子也在,秦叔不赏我一口好茶喝,说不过去吧?” 打从上次去找左正英,半途发现让人跟了尾,秦禹宁再找了个时候去,左正英已搬了家,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觉也睡不踏实,头发跟着白了大半。听宋虔之这么打趣,秦禹宁端详他的神色,一口气先松下来。 总不能别人还没兴师问罪,他一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年纪上的人,还跟恩师最疼爱的外孙先把墙竖起来,自成隔阂。秦禹宁心思一动,容色缓和不少。 秦禹宁让夫人上茶上点心,把女儿也叫过来给宋虔之行了个礼,秦禹宁的女儿还小,生得玉雪可爱,圆脸肖似母亲,一双眼睛和端正的鼻子是秦禹宁的翻版。宋虔之随身的荷包里揣着几个银锞子,数了六个出来。 秦禹宁的女儿不敢要。 夫人亲自端茶点上来,美目流转,哄孩子也点醒丈夫:“安定侯称你一声秦叔,天大的脸面,一点心意你也要推,将来两家人还怎么好走动?”夫人又朝宋虔之说,“今日不知道侯爷来,本该好好治一桌,侯爷下午同定闻是有话要说吧,若是能在咱家多留些时候,晚上我亲自下厨,就怕是侯爷嫌弃。” 宋虔之当然不能嫌弃,秦禹宁的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秀,宋虔之不欲让她麻烦,便说定让秦府的下人跑个腿,去养德楼叫一席,再到百日留香轩搬几坛好酒。 秦禹宁听得抚须苦笑,今晚一顿烂醉定是跑不脱了。宋虔之该了周姓,更不好惹。 陆观在旁坐着,一如往常,话不多,顾着吃茶,他不爱吃甜的,茶是一直添。 宋虔之也不跟秦禹宁拐弯抹角,先问清了苻明韶派人去麒麟卫搜查李宣的事。 秦禹宁看宋虔之是笑眯眯的,却也没忘,这少年人就是在这样春风沐雨的笑谈间把苻明韶不想用的人一枚一枚□□,插了苻明韶自己的人进去。 默了一会,秦禹宁审慎道:“天家恩威,秦叔也是……不得已而为,逐星,你今日登门,秦叔就在想,你会不会以为当日陛下突然发难,也有秦叔陷害你的份儿。” 宋虔之一愣:“我没这么想过。” 秦禹宁眼底一动,抬头看宋虔之,眼角流露出一抹愧色,道:“当日你悄悄回京,宫里一早得了信儿,我也是奉命行事。” “这我知道。”那天秦禹宁突然来府上,即便是秦禹宁担心他,他的消息也不可能那么快。秦禹宁在京城里有多大势力,能办多大事情,宋虔之心里有数。 “秦叔怕是只得了口谕要问出跟着我进京的人的下落,后来查抄麒麟卫队的,是孟鸿霖的人,也没兵部什么事。怕是秦叔还不知道,皇上到底想要找出来的是谁吧?” 秦禹宁眉头深锁:“说是宋州来的反贼。当时我也想提醒你一二,奈何有一帮宫里人跟着,我也没法多说什么。陛下这半年来,疑心甚重,明知麒麟卫不可倚赖,却也无人可用,重新扶了起来。” “手里有把刀,哪怕是双刃的,也总好过空手接白刃。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秦禹宁,你接旨吧。” 秦禹宁顿时大惊,起身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他不由自主往陆观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观在剥花生,对上秦禹宁的视线,点头道:“真的。” 秦禹宁起身下跪。 宋虔之把先帝给吴应中的诏书取了出来,一层一层包袱布裹着,他小心地拿出来,沉声念了,为防外面有人听见,嗓音压得极低。 秦禹宁听完已是一脑门冷汗,身上也汗出如浆,他跪了好一会,才敢起来,接过遗诏去看。 宋虔之看陆观伸手过来,手指间拿着花生米,就着陆观的手吃了。他重新坐下,留给秦禹宁一点时间消化,嘴里那点子椒盐香酥的味儿彻底咽下去后,宋虔之喝了口茶。 “秦叔,上回幸而是没从麒麟卫搜出李宣来,否则,荣宗可就断了根儿了。” 秦禹宁张了张嘴,他脸色青中带白,眉心深锁,嘴唇几下颤动,倏然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还没说话,竟然是一头晕了过去。 陆观帮着掐人中,灌茶进去,宋虔之急得在门边上打转,不时小声让陆观快点,不然秦禹宁的夫人过来一看,那话说起来就长了。 好在秦禹宁没晕太久,不一会就奄奄一息醒来,他自己捏着鼻子,使劲把眼睁大。 遗诏仍在他的手中,秦禹宁埋头看一眼,抬头叹一叹,又埋头,再叹气,眼圈也红了起来。 “秦叔,你这是……” “最近没怎么休息好,惊着你了。可是这东西……这……你叫我怎么接?” 宋虔之一笑:“秦叔不已经拿在手上,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了吗?” “我不成……逐星,你莫要害我。”秦禹宁把遗诏丢在一边,大口叹气,数番之后,颓然摇头,“当日陆观就说李宣手里有遗诏,他才是先帝御笔亲批的继位之人,没见到遗诏,我多少心存一份侥幸,又想着虽然你逃出京城,可未必能平安归来,或许为了保命,不会再回京城。许多事,我虽未曾完全拨开迷雾,心里大概也有数。陆观当日以你外祖父的神牌逼着我应下在危亡之际主持大局,我虽然心惊,同样觉得未必能够成事,且先听着,走一步是一步。可你毕竟不同。”秦禹宁顿了顿,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看宋虔之,语气柔和,“你是二小姐的儿,套你的话搜查李宣,这事这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没过。你掏出京后,我也一直没有派人去寻你,得知你在白古游军中,信我也不曾去一封。这一年里,秦叔想了很多。我已是快要知天命的人,却什么也看不清。原想让左正英左大人给我指条明路,谁知老大人被刺,我这心里空落、彷徨、惧怕,这一天一天里,也萌生了退意。这道旨,恕我……” 宋虔之脸上笑容已经悄然敛去,他喝了口茶,声音冷而沉。 “抗旨之罪,秦叔先想一想,我大楚律法是如何说。” 秦禹宁嘴巴闭得很紧,先时候要说的话,让这一句给砸了回去,门牙生疼。 “当年秦叔犯了个错,如今有机会补救,难不成,秦叔忘了为臣、为官、为父、为夫的责任,还是生而为人,最起码的本分也不愿意担了?是秦叔当年为了讨好新帝,放走苻明懋,才酿成今日之祸。奉先帝的遗诏,是臣子尽忠;还政于苻家血脉,是顺应天道;挺身而出,担起你辅政大臣的责任,是身为男子,入世救民的大义。我外祖父效忠朝廷直至身死,秦叔才过四十,就萌生退意,将来到了地下,如何面对你的恩师。” 秦禹宁面色发红,一忽儿发白,他瞪着宋虔之不住喘气,只是说不出话来。 ☆、波心荡(陆) “爹!”女儿的呼唤将秦禹宁从震荡的心绪中拔出。 少女手中一个油纸包,进门来匆匆向宋虔之和陆观做了个礼。秦禹宁甚是疼爱女儿,自从秦禹宁在兵部走马上任,逐渐得到苻明韶的信赖倚重,又为让秦禹宁掣肘李晔元,便是无事也要捧秦禹宁几句。这一二年间北部边地不安稳,连累秦禹宁也少回家,秦夫人常带女儿回娘家一住便是数月。 今次恰是逢着国难,秦禹宁的夫人带女儿回来之后,有一天夜里,她替秦禹宁解开衣扣,温柔而隐忍地同他说,家里父兄要讨一纸尚书老爷的手令,他们预备往西,去夯州安家落户。 秦禹宁常在兵部,各地军报如同山堆,把他这把骨头埋在下头。打了胜仗,他比皇帝还先高兴,吃了败仗,他比朝廷上下任何一名官员更感寝食难安。皇帝欲战,他担心户部军粮不够,皇帝罢战,他担心驻防抵挡不住,百姓遭殃。 妻子温热的眼泪仿佛还留在肩窝里,秦禹宁抬手摸了摸,这一瞬间的晃神,女儿已将街上买来的炒货塞进他的嘴,是糖浆包得酥脆的花生粒。 甜味混杂着炒制时使的猪油,花生独特的清香在口中漫开去。秦禹宁的心定了定,让女儿把花生给宋虔之和陆观一人抓一点。 少女红着脸抓完就往外面跑,嘴里还喊着:“妈——” 宋虔之揶揄陆观,说是他把人家女儿给吓的。 陆观沉默注视宋虔之,咀嚼着花生的嘴慢慢地动,宋虔之看了几眼他红润的嘴唇,把眼睛移开。 “秦叔,想好了没?”宋虔之斜着身子倚在扶手里,左手越过右手手肘去拿花生。 “我还有什么想头。”秦禹宁起身,他眼眶泛红,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撑着腰,显然是坐久了腰酸,不禁自嘲得两句。站定之后,秦禹宁看见跟着起身的宋虔之腰间挂的那块玉。先只是想怎么这样劣等的玉佩也挂在侯爷的身上,定睛一看,老脸一红,神色转而陷入追忆。 宋虔之把玉佩捞在手里把玩,轻叹道:“周家就只剩下了我。” 秦禹宁喉中一哽,强笑道:“哪儿能呢,你背后的大树,满朝文武没一个敢惹她。”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没有说完,问宋虔之,“白古游快回来了吧?” “就在这几日间。”宋虔之笑道,“对了,遗诏秦叔看过了我还得带走,我还得找上头的一个人。” “林大人早已经亡故,左大人,也在不久前蒙难。”秦禹宁想了想,大概是宋虔之还不曾把遗诏给这白古游看过。他自袖中伸出去微微发颤的手,卷好圣旨,让宋虔之一层一层包好。宋虔之又随手给了陆观。 秦禹宁以拇指、食指按住眼窝,赶走那股酸涩,他昨夜没睡好,两层的眼皮肿胀成了三层,这会有些发红。 “秦叔莫怕,您要做的事,还是如今做的事。” 秦禹宁苦笑摇头,摆手示意宋虔之不要说了。 整个下午宋虔之跟陆观就耗在秦府,秦禹宁带着他们在花园里逛了会,心情明显好转,叫书童把棋盘搬出来。宋虔之棋艺不佳,下了会生气不想下了。 陆观从他手里把白子接过去,绝地反击,竟让秦禹宁铩羽而归。秦禹宁也是惊讶,他本不曾把这苻明韶从衢州叫回来的发蒙同学看在眼里,正襟危坐起来跟陆观好好下了几盘。 六局里陆观四胜两负,秦禹宁绞尽脑汁在陆观出其不意的棋路底下艰难逃窜,两盘都是头尾不得兼顾,输个半子一子。 到后两局,秦禹宁得胜固然高兴,却也看出来对手已经不尽全力,算是给他这长辈留脸。 下完天已经快黑了,秦禹宁起身拍陆观的肩膀,感叹后生可畏。 晚膳宋虔之让秦禹宁把夫人女儿都叫上桌来,不必回避,当是两家人好好吃一次饭。 离开秦府时,宋虔之已有七分醉意,上了马车就枕在陆观的腿上,马车驰进侯府所在那条僻静巷道,宋虔之反而翻了个身,把头拱在陆观腿间,睡得压根不想起来。 迷迷糊糊里宋虔之感到被人抱起来,安安稳稳地行过一条路,他上下眼皮粘在一处,睁也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知道这条路是要带他回家。 陆观把宋虔之抱上床,唤来下人打水,他把宋虔之一身酒味浓重的穿戴都脱下来,拧来热帕子给宋虔之擦脸擦手擦身,给他的侯爷换上熏得沾染了清淡木香的雪白单衣。 陆观要起身,冷不防被宋虔之抱住了腰。他冷淡的脸上嘴角弯了弯,随手一扔,帕子稳准狠地掉进铜盆。陆观坐在榻边单手解去衣袍,只穿一条丝薄的衬裤,躺下去,让宋虔之把头靠在他如同火炭热的胸膛。 风拍窗棂,回来的路上天上也不见星月,明日不是阴天就是雨天。 陆观于黑暗里静静地注视枕着他的人,揽住宋虔之肩头的手紧了紧。宋虔之哼哼唧唧地没有醒来,闭着眼抬头,脑袋像个虫子点来点去,一条胳膊把陆观的脖子抱住,被窝里抬起一条腿压着陆观,伸出下巴嘴地在陆观的下巴和脸上胡乱蹭。 陆观冷漠的眼底一点点被温柔的亮光浸润。 零星的片段在陆观心底闪现。 雪粒扎在脸上的刺痛,那时他新把脸上的罪人刺字剜去,不是不痛,可他心中有路,路有方向,便能一往无前。后来这条路被饿殍、战乱、暗杀、皇室秘辛覆盖,茫茫大雪将他这颗火烫鲜红的心严严实实地埋住,不让它跳动,挣扎。 雪化了。 僵硬蛰伏在冰雪之中,为严寒而收缩的心,得以重见天日。 他看见的,就是面前这玩世不恭又心怀怜悯的人,他手中的剑,击碎冻结成冰的雪层,笑吟吟生拉硬拽地把冻僵的人抱在怀里,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件儿,纯粹图着好玩,丝毫不惧把自己的手也给冻得发红,把自己的身上也给冻得发白。在冰雪里桎梏已久的身体,就这么一寸一寸皮肤、一节一节骨头,给宋虔之不讲道理地捂得热了,揉得软了,同他自己,合在一起。 陆观凝滞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他的唇含住宋虔之胡乱寻找的嘴唇,逗弄一只蝴蝶般地,引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宋虔之追逐他温暖的唇,他舐得一下对方的唇,就收回灵巧的舌,离得远一些,闭上眼。 触觉随之愈发明显,当宋虔之再度蹭上来,陆观一把扣住他的腰,翻身压上去,纵胸中野兽出笼。 · 周先带着李明昌的下落回来,已是翌日近午时分,宋虔之才起来不久,把书房的旧物整理了一下,周婉心留下的旧书,平日里戴的首饰清点归拢,因是他娘的东西,宋虔之没让下人过手,自己点了记册,又叫两个贴身的婢子亲自收进库中。 结果周婉心的陪嫁姑姑过来,把私库的钥匙拿了出来,宋虔之才知道他娘的卧房最里有两口焊死的大箱子,一箱是珍奇古玩和两副宫里赏的头面,钗环上都有宫制的字样。另一箱则是字画。 宋虔之一看上头的印鉴,心顿时狂跳起来。就只叫人把珍宝和那两副头面收进库里,字画仍然锁在大箱子里,不起眼的地方搁着,反而安全。眼下顾不上,等朝中事定以后,若是离了京城,字画得找好的匠人装裱一番,带回去布置新家。 刚把铜锁挂上,周先就进来了。宋虔之把钥匙拔|出来,吩咐瞻星拿去收着,沏新茶上来。 “还在馆驿里。”周先开门见山地汇报了李明昌的落脚地,“一切如常。” “我记得你不认识李明昌。”宋虔之想了想,问周先,“你去见过柳素光了?” 周先颧骨浮上一抹微红:“见过了,偷偷去的。” 瞻星捧了茶上来,没有多看周先一眼,便退了下去。 “她消瘦了不少,在我姨母手底下,需要万般当心。” “她是李谦德的高徒,应付得来,不过毕竟是女儿家,等苻明韶死后,我想接她出宫。京城是不能呆了,离得远一些,吉州山明水秀,也便于藏人。到时候,还请侯爷允准我二人离开京城。” 宋虔之没想到周先想得这么远,只得答:“再说,眼前的事情办完,京城能不能呆得下去,还没有定数。” 周先一哂,没有多说,他喝了一口茶,歇了会,才问起左正英那边要怎么办。 “这件事谁去办我都不放心,怕走漏了苻明懋的行藏。太后一心要让东明王继位,你知道这一路上他也还算黏我,大家也都看出来,东明王虽然已经发蒙,也算小小男子汉了,对自己的母亲,他却是极其依赖的。” “小王爷早早丧父,都是他的母亲教养,又逢此大变,要突然离开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祁州,母亲险些被害。有些事他原可以不想,现在也不能不想了。” “是。”宋虔之道,“太后深谙宫中规矩,此等事情,看得也多,荣宗驾崩前怕是人情冷暖,全都尝了个遍。就算做皇后时的太后心慈手软,如今绝对不可能留下后患。太后要让东明王登上皇位,就会去母存子,我会设法救下苻璟睿的母妃,先把这件恩情挂着。白古游看过了遗诏,他的忠诚毋庸怀疑,但说穿了,争夺这把龙椅的人,无不沾亲带故,宫里宫外真要是乱了,大臣们人人自危,血要是流到朝堂上,将会牵扯进来多少无辜。” “站队的官员未必无辜,但要是惹得太后或是新帝迁怒,株连、流放,殃及的便是家人,这些人大半不懂朝政。薛元书被抄家后,他家中厨子在闹事被斩,临死前痛哭流涕,唱了一首庖丁罪。” “我知道这个,当时惹得多少人唏嘘不已。”宋虔之顿了顿,眼神定住,两人默了一会,宋虔之说,“你把苻明懋盯紧,等白古游进京以后,我去说服姨母,若是失败,她至少不会对我下手……” 周先还没说话。 陆观从外面进来。 “……”宋虔之、周先俱是一惊,他们俩人竟然都没发觉陆观已经在外面了,也不知道让他听去了多少。 “你、你怎么回来了?”宋虔之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 “没什么事,想见你。”陆观拍去袍子上沾的细细水珠,一只手抓额发,鼻子耸了耸,一个喷嚏都到了鼻子尖尖,不知道怎么的,硬是打不出来,只有张着嘴,好一阵难受劲儿。 宋虔之紧张得不行,给他逗乐了。 陆观无奈地把门关上,走过来,并不避讳周先,揉了揉宋虔之的头,顺势在他旁边坐下,端起宋虔之的茶,看他。 宋虔之努了努嘴:喝。 陆观就着宋虔之的茶喝了。 接着说下去不妥,不说下去又都是千钧一发的事情,周先憋得脸色古怪。 宋虔之也如同被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接着说。”陆观喝完茶,左右看看,“你们都不说?”他等了一会,宋虔之和周先都是讪讪,只有自己说下去,“你对周太后太有信心。朝廷给白古游的旨是让他率兵北上,大军路过京城,他不会进城来。到时候你去给周太后说,外面大兵压着,叫你姨母别杀东明王他娘。” “我要是你姨母,头一个就把你杀了。” 宋虔之:“……” “先杀鸡儆猴,再把你带去的遗诏一把火烧了。禁军在皇宫里镇着,到时候白古游就是手里有的是兵,一个是疯疯癫癫的李宣,能够证明李宣血统的诏书已毁,一个是活蹦乱跳的东明王,太后只要下一道懿旨,白古游就是亲眼看过了遗诏,也是红口白牙。他要是从此做个哑巴便罢,他要是一根筋非要让李宣做皇帝,到时候乱臣贼子的名谁来担。”陆观说得很是平静,却把宋虔之一直想回避的问题直接丢在了他脸上。 “咱们先帮着苻明懋去闹,趁乱再……”宋虔之底气不足地说。 “具体呢?怎么帮着他闹?现在局势和之前我们估计的不同,黑狄被白古游打垮,就算还有残余,镇北军快要到京城了,别说亲舅舅,就是亲爹妈,也未必会为了苻明懋尚未有成算的皇位跟镇北军硬碰硬。原本白古游是被苻明韶防在了祁州,他忠心耿耿,不得圣旨不会返京。你能拿遗诏搬动他,固然有白古游的忠诚、他跟你娘跟周太傅的交情,更有孟州情势危急,大势所趋。苻明懋现在是不敢闹了,李晔元被扣在宫里,苻明懋恐怕早已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陆观朝周先道,“把苻明懋盯紧,他这些日子应当会在京城里活动,非是他一直有联络的朝臣,他绝不敢露面。把他出入的官员府宅都记下来。便是白古游正常行军,再有四五日也应当途径京城。” 陆观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深深看了他一眼,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他的手背,沉声道:“我们在算计着太后,焉知太后不在算计我们,莫要对太后太过放心,蒋梦可以用。” “蒋梦侍奉我姨母多年……” “那个宁妃你可见过?” “从前没听过,好像不怎么得宠,怎么?” “你离开京城前还不得宠的宁妃,那日主持宴席,肚子都已经大着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宋虔之也注意到了宁妃的肚子,但没往别处想。 “你我想得到东明王年纪不算小,杀了他的母妃将来可能招来仇恨,太后就想不到吗?” 倏然大雨,屋脊上珠玉乱溅,唯独是四角小小的脊兽头颅昂扬,任凭倾盆而下的雨水冲刷不改其色。 ☆、波心荡(柒) 宫中。 还未入夜,天色却暗得要点起灯来。 蒋梦蹑着手脚,从殿内退出,手背在身后,挺胸撅肚地守在外头。雨势颇大,斜斜地冲下来,偶或有雨雾粘到他的面上,他仍不动声色。细看的话,这太监匀净地抹了白色脂粉的圆脸上,点缀着一双黑而亮的眼珠,他的眼睫十分秀长,被房檐下的宫灯照着,懒洋洋地散落在黑润的眼里,霎时间化为一体难分。 庭院里的树叶被雨水冲刷得泛出流光。 殿内女人谈话的声音不大,隐藏在弥漫天地的巨大雨声里,绝难被人听见。 “太后,臣妾实在为难啊。”宁妃跪倚在太后的腿边,这时辰她本来已经要睡,周太后突然来了,只得强打精神起来,没来得及梳洗整齐,太后便已进来。此刻的宁妃,身段窈窕,丝毫不见孕肚。 “你有什么好为难的,天塌下来,有哀家顶着。”周太后手抚在宁妃脑后,宁妃人生得小巧,脖子也是细细,稍一用力便会折损。 “臣妾从未做过此等事,心里害怕。”宁妃说着,将头伸在周太后的膝上,如同女儿依靠着她的母亲。 周太后心头冷笑,面上露出和蔼的神色:“你只要好好养着,数月后,等那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平白你捡个母妃来做,不必受十月怀胎的辛苦,还不好?” “那女人这几日饭也不肯吃了。”宁妃皱起眉。 “哀家会让太医好好看着她这一胎,你操什么心?” 宁妃起身,趴在太后的膝上,仰头看太后,眼神小心翼翼,说话间略有支吾:“等这胎到了八个月上,若是臣妾的母亲要进宫陪产,臣妾怕会瞒不住。” 周太后眯起眼,眼尾带的是笑,道:“所以?” 那笑意给了宁妃虚假的暗示,宁妃年纪不大,做皇帝的妃子不算得宠,太后又只跟皇后亲近,她们这些嫔妃除了请安的时候远远看上一眼,也就是近日来,她才突然得了太后的恩信。 “要不然太后厚赏臣妾的母家便是,不用母亲进宫。” 周太后停在宁妃头发上的手重新移动起来,反复地摸她丝缎一般光滑的头发,这头青丝油光水滑,倾泻如瀑,显然得到主人周全的养护,也显示出宁妃的年轻与生机。 “哀家会好好想想。这么晚了,你也歇吧,那女人在偏殿住着,是不是扰着你了?” “没有。”宁妃忙道,“她安静得很,只是食欲不佳,常常不肯吃东西。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健壮呢?臣妾只是为此担忧。” 周太后又安慰了宁妃几句,起驾回宫。 她进了宫殿,便懒怠动,由着宫人伺候,卸去钗环,洗去脂粉,宫女替她洗脚时,她险些昏睡过去。 躺上床时,周太后已在半梦半醒之间,贴身的丫鬟把缎面的锦被拉上太后的胸口,手脚轻轻,生怕惊动她。 · “蒋梦可用。”陆观道,“蒋梦与孙秀这两名太监,要用起来。” “蒋梦。”宋虔之沉吟片刻。孙秀是苻明韶跟前伺候的人,底细他不清楚,蒋梦对太后却是忠心耿耿,若非忠心,蒋梦这条命,也留不到如今。周太后还是皇后时,有多少事是从蒋梦手里过,其中凶险,不必多言。 “他记着你的活命之恩。周太后做事从来不瞒蒋梦,蒋梦也是个人,太监不能算男人,可心里但凡有一簇火未熄的太监,说到底还是个男人。虽遭去势,他们心里未必随那一刀,就再不把自己当个男人了。” 周先点头:“我跟太监打交道的时候多。有些是变态了,大部分也还正常。可是蒋梦忠于太后多年,不是好收买的。侯爷使唤他做的事若是不与太后的利益相冲,蒋梦必然会尽全力,若是侯爷要让他做跟太后对抗的事,难保蒋梦不会出卖我们。” “这要看他如何看混乱皇室血统的事了。”陆观道,“譬如孙秀,他在苻明韶跟前当差,却连天子也不曾放在眼里。他在苻明韶跟前做戏,博得苻明韶的信任,但他心底里忠于荣宗,为荣宗报仇成全他的忠心,苻明韶落到今日的田地,里头就没有孙秀的事吗?即便这些太监只是陷在泥里松松土的虾蟹,也是可以用的。我在宫里的时候,蒋梦帮了我不少,娘留下的遗书在一个铜匣里,这个匣子也是蒋梦替我取回的。他不取也无事,你不在京中,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回来,他总不至于还要看你看太后的面子。” 宋虔之明白了陆观的意思。 出身麒麟卫的周先,看人常带着看一把刀的眼光,这把刀是否锋利,可不可用,往往取决于刀的材质和锻造的技术。 宋虔之从小就由得人伺候着长大,奴婢仆役们在他跟前少有谈论自己的时候,万事莫非是顺着他这个主子的意思。不是宋虔之不把下人们当人看,而是下人们在他跟前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有话不敢说,不说就只能靠猜,谁又能完完全全猜中别人的心思?蒋梦是个太监,但他是个有身份的太监,这些有身份或是略有身份的太监,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到晚要给手底下人派事做,就得动脑筋,谁做得什么做不得什么,主子想不到的,他们要替主子想到。如此一来,饶是一个下人,也不能全然不去想事,而只闷着头做一匹马,一头牛,一件桌子板凳。 “行,我进宫的时候跟他聊几句去。”宋虔之心头有一些触动,看了眼陆观,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陆观应当知道他心思,点他这几句也不为嘲讽他的公子哥习气。饶是宋虔之再跟着南下吃过苦头,回到京城,坐在他的侯府里,人人低着头唤他侯爷,他又是那个锦衣玉食长大的贵族了。 宋虔之心里也有些唏嘘。 怎么他也是吃过苦的人,本性还是难移。 陆观仿佛没察觉宋虔之的纠结,道:“要救东明王的母妃,早晚用得上蒋梦。孙秀也快回来了,他是个厉害人。” “能不厉害吗,揣着为旧主报仇的心思,在新帝跟前当总管。”宋虔之道,“苻明韶这么多疑,孙秀也太能藏了。穷途末路,皇帝还让他去征兵带兵,是真的信任他,也是无人可用了。” 要不是苻明韶找不出个能用的人,应该也不舍得让陆观去带兵。但陆观的话还是让宋虔之细想了想,宫里是得有人能用,东明王进京后,周太后第一时间会把人弄进宫,搁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赐死王妃多半也是在宫里,一杯毒酒最是省事。 “等孙秀回来,这头我去商量,孙秀忠于先帝,遗诏里是李宣,他会为了先帝遗命,拼尽全力的。”陆观道。 宋虔之沉默片刻,心里不是不震动,一个太监,爬到孙秀如今的地位,得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做奴才做到这份儿上,连宋虔之禁不住也有些感佩。 一道白光从窗外掠过,又是几次闪动,闷雷才从天边传来。 雨势大到了极处,就像要把屋顶冲垮,直击到人的脸上来。 陆观跟宋虔之说定,让宋虔之以后进宫去面见太后,都得带上他。周先也说找两个兄弟暗中保护宋虔之,他的兄弟只要是没出皇宫,要在宫里潜伏于暗处没什么难处,都是熟悉皇宫后院的人,且麒麟卫现在也还住在宫里。 宋虔之一想,陆观的话也不错,便答应了。周先走后,宋虔之才想起来问宁妃的事,陆观提了一嘴,显然因为周先在,没继续说下去。 陆观撺掇着宋虔之回房去,还没说话,在窗前拉着他便是一顿亲。宋虔之满脑子最近这几日的骄奢淫逸,心底里发热,脸颊耳朵都红,意思着推了陆观一下,继而双手环住了陆观的脖子,嘴唇张开,放任陆观亲了个够本。 宋虔之喘息道:“才三个时辰没见,你这是……” “昨夜你喝醉了,没尽兴。” 宋虔之:“……不成,还是白天。” “哪里白?”陆观向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晦暗,当真是分不清哪里是白昼。 宋虔之还要推拒,脖颈处传来陆观粗重的呼吸声,陆观一手从宋虔之后领伸进去,虎口贴着他的后颈,拇指粗糙的茧子搔弄着的皮肤,战栗地炸开一片寒粒。陆观轻柔地抚平它们,侧过脸,以唇碰了碰宋虔之修长的颈子。 “想你了。”陆观嗓音低沉,话语短促。 宋虔之轻轻抱住他的头,凝视陆观的眼睛,想要透过这双眼,看进他的心里去。 看了一会,宋虔之抬头亲陆观的嘴,刚说了一句:“来吧。” 外头下人拍门:“林家二少爷,林大人来了,要见侯爷。” 宋虔之没憋住,笑了起来。 陆观眼底也满是温柔的笑意,在宋虔之额头一吻,起身,给侯爷整理衣袍穿戴整齐。 “晚上来,包你满意,一块儿去?” 陆观摇头:“泡澡,秘书省没什么事,这几日光顾着把库里的灰尘和书虫收拾了,皇帝都病倒了,也没人来差遣。你姨母瞧不上我,我只有回来看媳妇,媳妇也嫌弃,泡个澡,松快松快。” 林舒刚端上茶,宋虔之就过来了,林舒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林舒向来也是风月场中人,一看他耳朵通红,嘴唇也肿了,唇色红得仿佛涂了脂,心下会意,不过他有事,顾不上调侃宋虔之。 “大皇子在京中,露了面了。” 宋虔之刚喝进嘴的茶呛进喉咙里,他咳嗽两声,眼角泛红,又觉得不对,林舒怎么认识大皇子,苻明懋出京那时,林舒也还小。 “我昨日回去,到杨尚书那去取湖笔,寻常时候不是多难弄的东西,眼下南北货物不通,我托杨尚书帮忙,找人带了些上好的湖笔,里头也有你的份儿。去的时候杨尚书在会客,我在花园里溜达,也是他府上新当差的下人不懂事,叫我听了去。” “杨文称客人是大皇子?” “是。”林舒正色道,“我在花园里晃了一圈,没敢多听,回去坐着等杨尚书出来,笔是已经取了,改日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笔不要紧,我现在也用不上。” “不是让你去吏部,顶李晔元的位子,早晚用得上,衙门上现在好东西难得,茶叶暖被倒是有,但也不算什么好茶,最近还拿香片换了碧螺春了,我都是自己带茶叶去。有时候还得匀点儿给旁人。”林舒摇头叹气。 林舒这人,会吃会玩,一身官宦家出来的文士之风,最是看重体面,他穿衣不在贵重,但要洁净有文雅之风,在笔墨纸砚上,尤其看中,不顺手的笔绝不用,但凡是容易浸污纸张的墨也不用。早年间宋虔之在太学也待了几天,太学里发学粮,发用具,林舒从来不用,茶饭自带,随身让书童拎着个箱子,放他自己的那套东西。 宋虔之只好答应先收下来。 林舒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凑近过来,一只眼瞄宋虔之,低声问:“你回来一直往宫里跑,到底皇上的病如何了?李相是犯了事吧?” 宋虔之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舒抿了抿唇,抽身靠到椅背上,喝了口茶,眼神发愣。林舒比宋虔之只大了几岁,脸色甚是不好,最近都没睡好。 “我家老头子说,李相翻身无望了。在宫里这么些时日没放出来,也没个消息,也不上朝,恐怕是宫里在查他。就不知道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林舒一顿,试探道,“皇上既然病重起不来身,怕还是太后?” 宋虔之想了想,露出凝重的神色,一点头。 见宋虔之肯开口,林舒的话匣子也不藏着掖着了。原来李晔元被扣在宫里这事,朝臣颇有议论,近年来皇帝用他,也防他,那些油滑的京,多少也看出来些。汪藻国现在还在刑部没放出来,底下人都在望风,看看这风是要往东吹,苻明韶把李晔元给罢官下狱,还是往西吹,由向来与李相关系密切的太后保下来。 但外头不清楚苻明韶的病情,只知道他是病得起身都难,无法上朝,要让太后临朝听政。因此对李晔元一直被扣在宫中,猜测就尤其多,既然皇帝起不来身,那就令出太后,太后与李相又关系不错,怎么不仅没有让李晔元主事掌权,反而已经把人扣在宫里,这都快一个月了,再怎么有病,也该送回自己家里休养,断没有让外臣一直呆在宫里的理由。 除非李晔元的事,宫里要自己问,不让刑部插手。 “那你可知道,现在太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太后一直临朝听政,那到底是女主江山,还是苻家天下?这……”林舒也不好大放厥词,顾忌太后是宋虔之的姨母,他迟疑道,“今儿这事我想了半天,跟不跟你说,可不跟你商量,再也没人知道宫里的消息。哥哥我只有信你一回,无论如何,侯爷会保着我们林家吧?” 听到这里,宋虔之这才明白过来,林舒是怕林家被扯进即将到来的风暴里,想从他这里求个准话。而接下来,不仅林舒,从前跟他玩得好,后来疏远了,但还在朝中的人,怕都要找上门来。 宋虔之没把话说死,他也没法把话说死,透了个口风给林舒,太后不会让大皇子登上皇位,让他紧着家里人别掺和就行。林舒得了这个信,也是满意,离开不到半个时辰,林府的管家亲自就把笔送来了。 宋虔之随手丢在书房笔架上没去管。 陆观泡完澡出来,听说他在书房,推门就看见宋虔之坐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出神,桌上摊开的,是先帝的遗诏。 陆观过来点上灯。 “怎么了?” 宋虔之摇头,努了努嘴:“林舒给我笔来,说撞见苻明懋去找杨文了。” “杨文见他了?” “见了,谈了会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宋虔之闭上眼,神色疲倦。他感到陆观的手在给他揉太阳穴,便往陆观的手上靠去。陆观一身才洗过的脂膏香味,似是清爽的木香,混合着皮肤的阳刚气味,让宋虔之神经松下来。 宋虔之抬头看了看陆观,眼底下了某种决心,道:“宁妃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你去泡个澡,我让人准备晚膳,边吃边说。” 宋虔之本来不想去,陆观却不由他抗拒地出门去吩咐厨房,宋虔之无奈,只得先去洗澡,泡在水里整个人不禁松下来,林舒走后留下的那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都被一池子热汤给泡没了。 到膳桌上,宋虔之脸色红润,精神也好起来。 ☆、波心荡(捌) 膳桌上有一条蒸鱼,葱丝黄绿,酱油鲜甜。宋虔之许久没吃,三两下就剥了半条鱼下肚。 陆观给宋虔之盛了一小碗山参鸡汤,汤是过午厨房就炖上炉子,文火慢热地煨着,肉炖得拿筷子轻轻一碰便脱落下来,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金黄色鸡油。陆观把油撇去,宋虔之端起来尝了口,鲜甜香润,只喝上一口,手脚就暖和了起来。 “别伺候我了,你自己吃。”宋虔之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 两人先把肚子喂得半饱,才放慢进食速度,外头还在下雨,雨势比林舒来的时候小多了,下雨的时候下人把窗户都关上了,留下一扇窗,只开了一指宽的缝透风。 屋里点着灯,倒是敞亮。 “我和孙秀离开京城前,宁妃尚未得宠,苻明韶十日有九日是宿在自己的寝殿,剩下就是柳素光。” “也许你不知道的时候,人家就怀上了……”这也不对。宋虔之话刚一出口,自己就闭了嘴。宁妃的肚子大着,至少有四五个月,这月份,在陆观离开京城前宫里人怎么样也会得知有这个喜讯,断不会瞒得滴水不漏。 “而且我在宫里时,住在苻明韶的寝殿内,除了上朝,他基本都和我待在一块。如果宁妃那时候就有身孕,就算我不知道,孙秀也会知道,孙秀没提过,等他到京城,一问便知。” “宁妃那时没有身孕,也不得宠,那天太后赐宴给外臣,让后宫嫔妃来主持,也是奇怪。”宋虔之蹙眉道,“像是要让朝臣都知道宁妃现在得宠,正怀着皇嗣。” “对。”陆观点头,“那天赐宴,不止是为你相看可赐婚的女子,他们的父兄,甚至林舒这样,家中没有合适的女儿可以嫁的朝臣也都来了,六部尚书除了秦禹宁和杨文因公事没有现身,林舒的父亲也来了。还有几个国公、侯爷也都在席上。” “京城里算得上人物的,那天晚上都被宴请进宫,宁妃只出现了一会,但她的身孕确实惹人注目。”宋虔之喝了口汤,筷子捡了块绿莹莹的芦笋慢慢嚼,思索道,“林舒来的时候说,朝臣们都以为天子重病,惶惶不安,不知道继任者何。也难怪杨文会见苻明懋,苻明韶久不上朝,大家都在揣测,谁先下手,下对了注,站住脚,就能得以保全全族。” “新帝即位,必然会有一场清洗,杨文还不到告老还乡请辞的年纪,杨家在朝为官的人不少,除此之外,林家、姚姓,冷姓,太后想要赐婚给你的镇国公王家,势力都盘踞整个北方,以京城为中心,遍布周围的几个州城。”陆观给宋虔之夹了一块排骨,是糖醋的,爆得焦干,糖浇得不多,吃上去酥香不闷头,“再吃一点?” 宋虔之摇头:“这块啃了不吃了,别给我夹了,你自己吃吧。”他腮帮缓缓地动,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宋虔之盯着陆观看了一会。 陆观眉毛一扬:“???”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短短数月,把京城的局势摸得一清二楚。” “你下狱的时候,为了营救你,跟左大人见过几次面,受益匪浅,你离京之后,我想办法出宫去找过他老人家。虽没刻意问,但他无意中谈论的人,我都摸了一遍底细。” 宋虔之对左正英了解不多,尤其不知道他的立场。 “他要的是稳。”陆观放下筷子,道,“我不吃了。叫人先收了?” 下人们收拾走膳桌,宋虔之让人泡了两盏酽茶,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房去谈事。 陆观把袍子脱了,健壮的肩背露出来,皮肤颜色十分漂亮,宋虔之看得咽了咽口水,突然想起来林舒来的时候,他大言不惭地跟陆观说,要晚上来,还包他满意。现在宋虔之的目光在陆观身上逡巡片刻,只觉得他腹肌整齐的腰,薄薄布料裹着的那两条腿,透出无穷的力量。 真要是让陆观满意,怕是一宿都别想睡了。 宋虔之移开眼,递给陆观一件干净的单衣,陆观草草穿上,盘腿坐上榻去。 宋虔之搬了个小板凳,面对面地坐下来,听陆观分析。 “宁妃这一胎,很重要,你见过苻明韶了,太后顶多会让他再露个脸,腿应当是没机会好了,至于说不出来话,柳素光兴许有办法。苻明韶已经没人可用,从前他不搞李晔元,也许李晔元还会帮他掣肘太后,他打压李晔元这么些年,李晔元已十分低调,不敢跟朝中官员来往过密。汪藻国被卷进凶案,原本还想讨好李晔元的人,也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了李晔元的关系,就掉下去。虽然李晔元的势力没有被彻底拔除,但是官员们明哲保身,真要是李晔元出了问题,谁也不会帮他求情。” 宋虔之点头:“苻明懋住在李晔元的别院里,黑狼寨的闫立成,是苻明懋的人,籽矜这些人也是苻明懋送到黑狼寨伺候的。她被送给李晔元,怀了李晔元的孩子。既然苻明韶容不下他,这些年李晔元怎么躲也都躲不过,皇帝还是逮着机会就要拉他下来,丝毫不给活路,苻明懋要是找上他,怕是一拍即合。” “应该会像找你得到时候一样,许给李晔元一个安稳前程。在苻明韶手底下李晔元会不得善终,在苻明懋手底下即便苻明懋不用他,也犯不着让他死。前车之鉴,苻明懋现在需要的是讨好拉拢朝臣,等他上去之后,他有黑狄的血统,黑狄才与大楚一场血战,军中和民间对他的议论会很多。他还得靠着这些大家世族的文臣为他铺平道路。文人最重视名正言顺,忠孝仁义。苻明懋被发配,而非处死,这里头多少文臣出过力。” “这事现在还让秦叔坐立难安。”宋虔之道,“他没想到一念之仁,苻明懋从北境逃走,把白古游卷进去。黑狄人打进来,死这么多人,秦叔毕竟是我外祖的学生,便是师生在某些事上有分歧,总归还是一肚子的家国天下。” “所以他放了苻明懋一条生路,这后果他就得担着,否则他心里这一关始终过不去,死后也无颜面对周太傅。只要李宣的位子定下来,秦禹宁会尽心辅佐。” 宋虔之唏嘘道:“到那时候秦叔当然会尽心辅佐。”他沉默了一会。 宋虔之跟陆观都明白,等李宣坐上去,那自然是苻明懋和苻明韶都已经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又有先帝的诏书在,唯独有一点棘手的是,东明王也是苻家子孙,荣宗跟苻家皇室不相干,李宣是因那梨花庵里的公主得了皇家血脉,东明王可不是。东明王的父亲是荣宗的弟弟,荣宗的母妃已经坐上皇后宝座,不可能再去抱养一个孩子。 而李宣是个疯疯傻傻的。 宋虔之总算理清楚自己心里那一丝动摇出在哪儿。 太后要让东明王做皇帝,先帝的遗诏虽然不是这么写,但荣宗让李宣继位最大的原因是李宣是苻氏的子孙,荣宗忝居帝位一生,人到晚年,想起来这便宜儿子才是正经的皇家人。李宣自小侍奉苻明弘,两人吃住在一处,上学在一块儿,唯独荣宗没算到的是,李宣对太子动了情。荣宗忌惮周家,苻明弘出了事,李宣也疯了。而荣宗不知道李宣的疯是长久的疯,还是一梦南柯,将来又能恢复正常。于是荣宗给吴应中安排了一种可能,也给李宣留了一线,同时又答应皇后,将不受宠的苻明韶从封地接回,按储君培养。 周太后现在要立的是东明王。 宋虔之他们要立的是荣宗的儿。 然而荣宗立李宣,本就是个变数,这是其一,其二,李宣是苻氏子孙,天家血脉,东明王也是。唯一的差异在于,李宣是先帝的种,东明王是先帝的弟弟留下的儿子。这点嫡庶之分,原是很重,李宣比东明王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可李宣是个疯子。 就让这点优势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宋虔之叹了口气,摇头,从陆观的眼里看见自己难看的苦笑。 “不好办。”宋虔之道,“苻明韶肯定是没戏,他在宋州、容州犯下的错,死多少次都不够还。太后让柳素光把他整成那个样子,一国之君,他断了腿,也有失体面。宁妃的身孕……”宋虔之犹豫道,“怕不是假的?” 陆观:“怕就是假的。” 虽然已经想到,宋虔之心中仍然不禁一凛,且又好笑又可悲。皇室得乱成什么样,才能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又一想,荣宗仅仅因为担心周姓外戚专权,为着莫须有的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下手。这荒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苻明懋说的如果是真的,荣宗果真是被苻明韶让当年的陆太医杀死的,便是因果报应。 “先帝的身世也是离奇。”宋虔之唏嘘道。 陆观:“人到了高位上,无人牵制,曾经不敢做的事情,就会敢做了。当年荣宗的母妃,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将亲生女儿送出宫,换了能让自己登上后位的儿子。荣宗与你姨母曾是战场上生死相依的情分,待到天下平定,对周家的这份忌惮,才敢落到实处。与整个周家的荣辱相比,先帝选择了解除自己内心的不安。”顿了顿,陆观又道,“才到京城的苻明韶,对你姨母何尝不是毕恭毕敬,对先帝也尽孝侍奉,但在先帝病重之际,荣宗对整个皇宫的控制弱化松动,多向前迈一步,就不必再战战兢兢担心什么时候被人从储君的位子上推下来。至于宁妃,一直不得宠,又无显赫的家世,在后宫里能够依凭的只有太后,只要太后肯开口,她没有什么不敢的,天塌下来,用不着她去顶着,不过代价也许是一条性命。” 宋虔之静静听着,不禁感叹:“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又有古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其实襁褓婴儿,何来善恶。纯善与纯恶世间罕见,一人一生由无数念头和取舍组成,善恶难分。” “是,许多事固然是利益驱使,也是一念之差,并无定论。史书里的铁口直断,不过是站在末端,向着来路寻因果,颠果为因,十分寻常。所以我们猜的,也许全然不对。” 宋虔之被陆观逗乐了,一脚蹬在他的小腿上,笑道:“那你还废话个什么劲。” “想跟你这么说说话。” 陆观一句话勾起宋虔之的遐思,是许久没有这样,好好地坐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说说话。宋虔之一念动,扬眉朝着陆观投去一瞥,去抓陆观的手,在他的手上捏来捏去,犹如顽童。 陆观脸发红,抽出手来,稳稳地握住宋虔之的手。他目中带着犹豫的神色。 “有话?”宋虔之凑近些许,两手撑在陆观膝上,专心看他。 陆观脸更红了,耳朵也偷偷泛起绯色。 “我……” 宋虔之以目示意,叫陆观快说。 “我想你。” 正是四下无人,小室静静相对的时刻,一句话把陆观憋成这样,却是这样寻常的三个字。宋虔之心中好笑,眼角微红,嘴上戏谑:“哪儿想我?” 陆观抓着宋虔之的手,按上精神头极旺盛的某处,手指贴着他的手指,令宋虔之五指拢住,他的脸通红,呼出的气息滚烫,眼睛发光,紧抿住嘴。 宋虔之嘴角一勾,一面动手,一面亲上陆观的耳垂,低声在他的耳畔说话,一句一句都对着他的耳蜗,让陆观情动不已。 帐上的金钩无风自动,如同在江上翻波,被抛起,又落下。 · 正如宋虔之所料,第二天,姚亮云就来了。姚亮云不仅自己来,还把自己的妹子也带过来。 大楚民风虽不那么拘谨,男女正常体面地相见没什么。然而姚亮云那妹子没坐一会,就有家丁来说家中有事,请三姑娘先回去。 更有姚亮云,妹子前脚走,他后脚喝着茶便问宋虔之,可满意他的妹子。 “这个妹妹同我虽不是一母亲生,我母亲走得早,是我父亲的续弦所生,这续弦也是我父亲的正室夫人。给你做个侧室,便宜你了。我妹妹最是机灵乖巧,自小见惯官场,她母亲原就是官家的小姐,也是看我父亲长得俊,才委屈下嫁,我这妹妹得了她母亲九成亲传,在家里父亲也疼她,娇养出来的,不似低门小户的眼皮子浅,她也识字,读过史,一手小楷写得漂亮,帮你打点些家事,一定是个贤内助。” 宋虔之当场险些一口茶喷出来,笑道:“姚兄改做媒了?衙门饭不好吃?” 姚亮云知道宋虔之拿他打趣,不以为忤,脸上也是挂着笑:“咱俩什么关系,上回你哥在琵琶园坑你,哥哥我也搭了把手,你还没忘吧?” “没忘,但婚嫁之事,你总不能挟恩逼迫。” 姚亮云一愣,无奈摇头,低头喝茶,抬头时面上表情复杂地盯着宋虔之看了半晌。 宋虔之身上是宫制的蟒袍,周太后让蒋梦亲自送来的,说他从前存在侯府里的衣袍,经一场大火,烧是没烧去,总是晦气。换了新的穿,人也精神,精神一好,办差也就得力。 总归就是要叫宋虔之不要推拒,该安安心心享受他姨母如今大权独揽的荣光庇荫。 宋虔之随意地坐在椅中,手里捏着块点心,眼神溜溜儿地往窗户上跑。 窗外枝头上一对雀儿蹦蹦跳跳,不时喙碰在一起,分开时啁啾鸣个不停。 姚亮云一声笑。 宋虔之询问地看他,却没说话。 姚亮云一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吁出一口长气,摇头道:“算了,我好好一个妹子,何苦硬塞给你。” 宋虔之把点心放下,丫鬟递来热帕子,他边擦手边认真了神色,朝姚亮云说:“这些年我在麟台,跟大家都疏远了,但我知道,你们几个,总还是惦着我。” 姚亮云呼吸一窒。 “只是许多事你们也说不上话,但凡能帮得上手的,哥哥们都讲义气,帮衬过我不少。” “都是小事,施恩不望报,琵琶园那事,是哥哥多了句嘴……不是真要你报答。”姚亮云尴尬道,“若不是爹娘之愿,我真不会跟你提。你跟陆观的事,林舒与我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林舒家里没有女儿,要是有,他爹也会一脚把他踹过来,往你这里塞人。” 宋虔之失笑:“林舒已经来过了。” “看来我还来得算晚了。”姚亮云松下一口气,照样是打听了苻明韶的病情。 宋虔之把对林舒说的也对姚亮云说了,接着道:“这些不怕你们知道,只是有些事,你听着,就先不必对你爹说了。” 姚亮云凑近过来。 “宫里的天,下个月就要变,到时候各人自保就是,不要浑水摸鱼,都不会有事。” 姚亮云仔仔细细看着宋虔之,宋虔之的眼神澄澈,脸上也收了一贯有些虚实之间的笑意,现出认真。 “等新帝继位以后,六部照样得转,天家是主子,我们这些人,都插不上手。自有苻氏一脉搬出宗谱去合计。谁当皇帝,等局势稳了,只要是没出声的人,都不会被牵连。” 姚亮云静了一会,坐正身,端茶来喝,他吞咽极慢,喉头上下一动。 “好,听你的。”姚亮云眼底闪动着光,那光渐平复下去,他看着宋虔之,说,“你如今大不一样了。” “丑了?” “不是说外貌。你小的时候都知道安定侯家的嫡子长得好,不负你娘的盛名,哥儿几个聚在一起虽然常常嘴欠,说一个男孩长成玉雪可爱的样子,像什么话。后来你年岁渐长,年少时的可爱劲褪了,活脱脱是个俊朗得清风明月似的少年,我们背地里也就不说你了。也是觉着,连新继位的皇帝都格外恩宠你,便背着你成天议论麟台不是什么正经差事,品级低,也不管朝中事,笑你看着风光,手里没权,到底周太后失势,皇帝还是防着你们周家。你办了几个前朝重臣,引得老臣们纷纷侧目,京城里没人敢小看你,只是再找你的时候,大家心里也多了畏惧,生怕惹毛了你。”姚亮云讪笑道,“咱们几个扎根在京城三代以上的家族,几个底子是干净的,一查一个准。扎根再深,能深得过周太傅?周太傅在任上那会,朝中四成以上官员以他的门生自居,荣宗推地改、赋改、役改,都是周太傅的功劳,要是没他这把硬骨头,许多事,朝廷也推不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大家都背,没几个人能真的这么做。身后虚名,是套在文士脑门上的咒,心魔难解,都是肉体凡胎,谁也逃不掉。” “可不是。”宋虔之道,“谁人不是活在他人的舌尖之上。只是姚兄须放宽心胸,咱们都还年轻,能够活得豁达潇洒,才算是有了境界。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浮世虚名,你当它是金子,它就是金子,你当它是镜光水月一场空,它就是一片浮光掠影。虽然我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总是可以求一日有一日的进益。” 姚亮云点头。 “我听到风声,你要去吏部了?” 来了。宋虔之道:“是该去,要不是你今天来了,我今日就打算去打一头,顺便进宫探探李相的病,也跟他请教请教吏部的事。” “我有个远房堂哥,在地方做个典史,打了一仗,穷得叮当响,一家老小要养活,带着二十来口人投奔我爹来了。也不好就让他回去,你看能不能让他去户部管个库,做个掌固也好。” “小事,你让他先在京城安顿下来,等信儿吧。” 姚亮云与宋虔之说了这一席话,觉得宋虔之与他虽不如小时候亲近,话里话外也都是些没说完的意思。好歹不全然是官面功夫,宋虔之虽没答应让姚清云进侯府,也没把话说死,好歹是把亲戚的事儿给说了。姚亮云脸皮薄,求人的差事对他而言难于登天,这就算漂漂亮亮地把父亲交代的事情给办好了。 姚亮云一走,宋虔之让人把午饭摆了,打算下午上吏部去瞧瞧,谁知饭才吃了两口,工部尚书亲自来了。冷定比秦禹宁还要小几岁,却跟秦禹宁是同期的进士。 宋虔之不耐烦他得很,一是冷定性子刻板,说起事来动不动就翻老黄历,讲先祖怎么办。二是冷定跟他爹玩得好,恨屋及乌,宋虔之草草把人打发了。 饭已冷了,他拍桌子叫人进来,小厮贴着地膝行着请罪,宋虔之气笑了。一手扶额,连连摆手,让几个下人把午膳撤了,就着热茶吃几块点心,将要出门,荣晖的孙子荣季的轿子把宋虔之又给堵回去。等荣季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闲扯了几句,打探李晔元在宫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宋虔之跟荣季不熟,荣季说话跟他祖父,礼部尚书荣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三棍子憋不出个屁来,啰啰嗦嗦讲了快一个时辰。 宋虔之算服了,把出门的衣裳换过,索性在见客的厅里安顿下来,让人好差好吃准备着,拿了一份大前天晚上睡不着觉,听陆观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吹枕头风理出来的名单,绞尽脑汁地想,还有哪些人可以用,放在哪儿,大半天才能添上去一个名字。 逢客人来,就拿书压着。有个不识趣地还问他看的什么书,宋虔之一看,他拿来压纸的书竟然是一本艳情逸记。他就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本书,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顿时与客互相打哈哈装作无事发生过,闲扯得了几句。 到傍晚,陆观回来,宋虔之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手里翻那本艳情逸记,他原是瞧不上,瞧着瞧着,这里头不仅写男女之事,还写男男,看得他脸发红,身体是疲倦不堪,见了一天的客,直犯困。但这小说里用词用句甚是香艳,有如将一卷活色生香的画轴在他眼前直愣愣地展开。 陆观进来时,正好见宋虔之脸红地趴在桌上,眼神呆呆。 “看什么,这么入神?” 宋虔之乍听见陆观的声音,猛地坐起,带得椅子翻过去,砰地一声巨响,手忙脚乱把名单抽出来一盖。 那名单就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盖不住他在看的一大本书。 陆观盯着宋虔之,把书抽过去,瞥了一眼。 登时陆观呼吸一促,吞咽的声音落在宋虔之耳里格外分明。 宋虔之劈手夺过书,急道:“不知道谁的书胡乱塞在我书房里,是不是你的?这么……这么……这个的书,你怎么能带进侯府里来呢?” 陆观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自然有用。” 宋虔之:“……” “什么时候用,你说了算,我也不知道不能带,就算罚过了,听你使唤。”陆观走到宋虔之身后,把椅子扶起来,摸出一封信来,给宋虔之看。 “龙金山的信?”宋虔之先扫了一眼落款,疑惑地皱起眉头,往下看去,眉峰渐舒,“他升官了啊,白古游赏罚分明,下去了一波。” “嗯,李奇的人拔了些,他爹留下的旧部也被打散重编,龙金山有些本事,只是为人,不适合官场。也就是白古游,才会把他往上提。龙金山会跟着进京,可以问问他要不要留在京城,去兵部。你看这里。” 宋虔之看到了一个没见过的名字:“刘雪松?你认识?” “这个人走过秦禹宁的门路,没走通,作战很拼,兵法也娴熟。” 宋虔之沉吟道:“知道了,等龙金山到了,是该找他喝喝酒。” “吃饭?” 宋虔之灌了一下午的茶水点心,没什么胃口,恹恹地陪着陆观吃了顿饭。迷迷糊糊睡去前叮嘱陆观明天早上起床一定叫他,左右他不用上朝,天不亮就去吏部守着,打算在部里耗一整日,免得官员来见,拜帖收过又不好挡回去。他现在是空有个侯位,官职没有落实,加上来者不是比他年纪大,就是直接差着辈儿,他挡驾挡得也有些心虚。 ☆、波心荡(玖) 吏部递上来的牌堆得如同山高,各地述职按老规矩在四月,恰逢皇帝立后,刘赟嫁女,孟州战火交集,南部也不太平,多琦多进京更是让大楚官员如临大敌。奏疏本应当直送宰相府,前一阵是李晔元忙得没工夫管吏部,仗一打,南面的官员死伤逃窜不在少数,一笔烂账,谁也不想去理会。 眼下,李晔元因病在宫里,于是这些文书全都积压在了吏部。 “听说侯爷要过来,数日前下官便让人将李相过来时用的房间东侧另一间堂屋整理出来,一应用具、奏疏,也都经书办们的手,按照时间和地方做了分派。有些贴条是下官等预先处理过,李相久已不到部堂,前几个月下官们都还应付得来,但侯爷也知道,咱们吏部这些年只管四品往下的官员,先祖时,吏部尚书的职位是周太傅兼领,凡四品以上官员,由周太傅拟制名单,奏闻先帝,再由陛下亲自授命。而太傅自己只亲自过问五品以上四品以下官员的奖惩勋罚。” 宋虔之跟吏部的左右侍郎都不熟,只知道一个姓薛,一个姓赵。 右侍郎领着宋虔之去他那屋,叫人上了茶,小心翼翼地赔笑站着。 宋虔之没有打发他出去,留人在跟前,有什么问题,当场便问。 这赵荣信年近四十,因吏部无人主事,他进来后不过三年,因办事得力,常往李晔元府上走动,他的父亲是新州名医,祖上靠卖秘制的金疮药发家,到他父亲这一代,秘方仍在,将亲族的人都发动起来,开了几间药铺,在惠州、衢州都有铺子。买卖过得去,父亲动了要让儿子进官场的心,赵荣信是家里的老大,却不是他爹的正房所出,母亲是他父亲最疼爱的妾室,想着他以庶出跟嫡子争家产显然不离,索性把眼光放长远。赵荣信三岁就会背诗,五岁就能写诗,及至入学,在学班上也是最得先生喜欢的。 果然赵荣信是个读书料子,二十一岁上便点了贡生,二十七岁那年得了个三甲进士第七名,光宗耀祖,满门俱是欢喜。赵荣信的父亲索性将产业逐年交到两个正房所出的儿子手里,带着赵荣信的娘来京城投奔,他膝下三个儿子,两个管钱,一个做官,可谓圆满。 赵荣信在翰林院待过,终是闲差,手中无权,也就没钱,要养老子娘不说,赵家家底本来就丰,爹妈都是见过钱的人,来了翰林老爷家中,日子反而苦哈哈,赵荣信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二十九岁上,总算活动出了个吏部员外郎的职。从此财源滚滚自不消说,钱也不都是赵荣信一家人吃吃喝喝了的,他家里做药材生意,弄点子珍贵的药材,寻常人没有门路,到他这却是再容易不过。李晔元过了四十岁,便开始留意养生,像是老天爷赏饭,万事恰好,赵荣信在李晔元手下做得漂亮,前年升作右侍郎。 李晔元常不在,另一名侍郎是靠家中关系攀至如今的位子,做事不比赵荣信手脚快,会说话。 赵荣信有自己的门路,三年前赵家在京城也开了两间药铺,他爹还投了个茶庄,可谓生意兴隆,至少这一门,钱是不缺。他也听说宋虔之恐怕要到吏部当这个头了,赵荣信自家半是行商半是行医,不怕向人低头。 薛大人不愿意来年轻人跟前装乖,正好让赵荣信捡着个差事,要在安定侯跟前露个脸。 宋虔之翻阅文书,赵荣信在旁亲自作陪,跑前跑后,宋虔之要看什么,赵荣信俱不隐瞒,遇有疑问,也是有问必答。 天不亮宋虔之就到了吏部,一直忙到中午,从书案上抬头,宋虔之才看了不足十一。这一早上看得宋虔之头昏脑涨,起身直觉得眼睛发花,走出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宋虔之放眼看了看院中绿植,架子上还爬着瀑布一般的一挂忍冬,半是金黄,半是银雪。 京城总算露了晴,热浪中花香四溢,令人心神安定。 赵荣信让人去请了薛侍郎,午间不能饮酒,只是他坚持去最近的酒楼吃一席,给宋虔之接风洗尘。 凭赵荣信的热情劲,宋虔之自是心知肚明。 在宋虔之看来,能办事,说了听的下官便是好官。千里求官只为财,寒窗十载,到了任上全不让人捞钱,把个兔子饿坏了还急眼,不算过分,便无所谓。至于官场流俗,宋虔之不说娴熟,多少知道一些。只是他从前在麟台,掌的就是大员生杀,别说请他一起吃席,寻常官员,看见他都要绕着路走。 “以后咱们吏部算是有人做主了,出去腰板儿也直,侯爷若有什么话,都跟下官二人直说,关起门来,都是吏部的事。”赵荣信以茶代酒,端起杯子来,朝薛侍郎挤眉道,“固韵,你说是不是?” 薛侍郎手里捏着杯,没有吭声。 宋虔之似笑非笑,没去碰那杯茶,夹了一筷子黄花菜,放在碗里也没吃。想来固韵是薛侍郎的字,中午出来,赵荣信趁一起出恭,与他说过,薛侍郎是叫薛清。当时赵荣信还调侃,不知道薛清祖上跟薛元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薛元书都是什么年头上的人了,宋虔之随便那么一听,没往心里去。 “薛大人似有什么担忧,不妨说出来。”按说宋虔之年纪小,要称一句晚辈。但过几日降下旨来,他要压得住人,不能先自己把身份放得太低。人之视人,与人之视己之间,分寸需握住。 薛清是个地道读书人,捏着杯子,也不像赵荣信,对宋虔之一直笑脸相迎。他在吏部不怎么管事,但李晔元要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商议,一定是找他而非找赵荣信。 “李相久不来部里,做下属的,难免担忧。” 来了这么久,赵荣信几乎没提老上司,反而是这薛清,上来就问。宋虔之心里有了数,敛容道:“明日我就进宫瞧瞧去,回来事多,还没去拜见李相。” 薛清神色和缓了些:“有劳侯爷。”他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赵荣信讪笑道:“那等侯爷去看过李相,一定赏光到属下府中吃个便饭,薛大人也来,属下府上的荷花正是含苞待放,后天就不错,后天晚上,请二位一定赏面到府一叙。” 宋虔之花了一整个下午将六品以上,到州府一级官员报上来的公文粗粗阅了一遍,他速看的功夫让赵荣信愣了眼,本以为宋虔之只是年纪轻,特意在这里显本事。谁知分派事的时候,宋虔之条理清楚,事无巨细都能说得出来。 忙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傍晚,薛清刚要钻进轿子,被赵荣信拦了一下。薛清生得清癯,眼里带点不耐,问赵荣信什么事。 “后天晚上,你也来吧?” “侯爷去,我就去。” 赵荣信松了口气,抿唇,眼皮不住地眨,他这三个月都没今天一下午用功。 薛清:“赵大人无事就松手,我要回家了。” “哎,薛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吗?我忙前忙后,还不是希望咱们俩将来日子好过。” 薛清厌烦地皱了皱眉,道:“世道这么乱,谁知道姓周的能当几天头。多年同僚,我提醒你一句,现在忙着站队,站好了自然有功,站错了,你自己想想。”他睨起眼,某种冷光射得赵荣信心里一抖。 轿子起,薛清走了。 赵荣信垂手在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家丁来请他上轿,赵荣信笑了一整天,嘴角眼角的纹这时淡下去。暮色驱走日落的红霞,他的面目模糊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挥一挥手,示意不用轿子。吏部右侍郎穿着一身便服,揣着手,独自一人从长街一步比一步沉缓地往自己家里去。 · 这天夜里周先来了,带来的名单让宋虔之大吃一惊。 “跟苻明懋有来往的朝臣有这么多?你才跟了他两天,他见过这么多人了?”宋虔之心下骇然,周先给的名单,至少有一半京城高官在这两日见过苻明懋。 “有些是自己去李相别院去递的拜帖,没见上。” 宋虔之沉默了一会,道:“那可能是去求见李相的。” “有这个可能,虽然李相现在在宫里,朝里不少人都在等他病愈出宫,先把红帖递上去,等李相回府了再见是可能。”陆观道,“特殊时期,有的人冲着一线可能也会往他别院递帖子,不过这些人跟李相的关系应当私下就较为密切,否则会去宰相府。” “有人跟着苻明懋吗?”宋虔之问周先。 “有两个尾巴,被苻明懋自己的人干掉了。” “是谁的人?” “尸体也被苻明懋的手下处置干净,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人也死了,毫无线索。”周先道。 还是麒麟卫靠谱,暗杀跟踪都是强项,宋虔之心道,一时间头大如斗。他拿着名单,问陆观:“真的有人支持苻明懋?” 陆观:“他是先帝长子,要不是先帝先将苻明韶立为储君,皇位本就是他的。别人又不知道李宣才是苻氏子孙。” 宋虔之头一抬,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我给忙忘了。”苻明韶病重,应该苻明韶的儿子继位,但是苻明韶没儿子,那就得从皇帝的兄弟里去找,苻明懋是他大哥,先帝长子,名正言顺地要登上皇位。就算周太后想立东明王,也还得有个说头。 那就无怪乎这么多文臣站苻明懋的队。 “苻明懋被流放时,朝中一多半的文臣,都赞成不杀。黑狄打进来,苻明懋没有在军中露面,算账算不到他头上去,他还是先帝的长子。”陆观道。 “这里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宋虔之把名单给陆观看。 “镇国公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武威侯也是有功之臣。”陆观过了一遍,说,“其他几个倒是没什么,杨文管着户部,谁上去他就听谁的,但在谁继位这个事上,他没什么发言权。” “苻明懋没去找秦禹宁?”陆观朝周先问。 “还没有。” “当年主张流放苻明懋而不是治他死罪,秦禹宁是其中首功,而且掌管兵部,苻明懋一定会争取他的支持。” 宋虔之:“我姨母一定早就派人把秦叔盯住了,我去没事,秦叔与周家本来来往就密。他上了岁数也不怎么应酬,苻明懋要见他只能去府上求见,他应当不敢。” “见了也没事。”陆观道。 宋虔之明白他的意思,秦禹宁对当年放了苻明懋一条生路,导致南部数州遭受战火屠戮,心怀愧疚。他本就后悔没有早早杀了苻明懋,在宋虔之第一次被苻明懋找上后,就叮嘱宋虔之,如果再见到苻明懋,直接杀了他。苻明懋真要是去找秦禹宁,秦禹宁或许没有那么多人能制得住苻明懋身边的人,但苻明懋也不会杀秦禹宁,这时候他在京城的动静要小之又小,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才能把自己藏好。 宋虔之让周先继续把人盯着,打发他去吃饭。周先回来总是很晚,跟陆观他们碰不到一个桌子上吃。 晚上宋虔之跟陆观试了艳情逸记里的一段,一身都酸,说是让陆观赔罪,这又没赔,还添上一件。 陆观侧身从后面抱着宋虔之,让他枕在手臂上。 “等苻明懋觉得时机成熟,他就会拿出遗诏来,得让人保护好左正英,这样才能证伪。只是苻明懋拿什么逼宫?现在宫里守卫森严,凭他那点人,自保是没问题,杀进宫里恐怕还是难点。”宋虔之双眸微微从失神里恢复过来,眼皮总往下耷拉,他索性闭上了眼睛跟陆观说话。 “孟鸿霖能效忠太后,就能效忠苻明懋。苻明韶被太后控制,是孟鸿霖最大的耻辱,得到机会,再许以前程,策反他不难。” “那得把孟鸿霖也盯住。” “我明天去办。”陆观亲了亲宋虔之的耳朵,他胸膛温热,抱着宋虔之,令宋虔之觉得舒服,浑身渐渐放松下来。 确认宋虔之睡熟了,陆观从床上下去,换了一身紧身夜行衣,小心地关上房门。 周先已在外面等他,跟他是一般的装束。 陆观头一动,示意:走。 两人闪身就上了房顶,悄然没入夜色之中。 ☆、夜游宫(壹) 两条黑影滑进宫墙,潜入麒麟卫队的住处。两人在院子里悄声行走,房里传出一声喝问:“谁?” 周先与陆观对上一眼,答:“我。” 里头静了一阵,倏然门开。 麒麟卫章轩从门缝里看出来,门缝张开,露出他仅着单衣的健壮身躯,满是腿毛的小腿肌腱结实。 他的视线飞快把周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只见周先穿着一身黑。章轩吹了个口哨:“周头儿,你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回来取东西。” “哦。”章轩没再说话,沉默地注视片刻周先,走出来,转身消失在廊庑下,挥了挥手,“出个恭。您自便。” 周先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里陆观在桌边坐着,支棱起一片黑影,他嗓音极低地问:“什么人?跟你熟吗?” 周先:“不太熟,他谁的边也不站。” “方便灭口吗?” “须引到无人处,你我一起动手。” 陆观点头:“知道了,衣服呢?” “这儿。”周先准备了两套太监袍子,大小勉强能套上,跟陆观两人迅速换上。 麒麟卫所住的房舍靠近皇宫西侧外围,一墙之隔,就出了这个京城重中之重的黄圈圈。两人换上太监服,就在屋里坐着等,及至听见关门的声音,又候了会,周先从窗户向外看去,确定四下无人,才带着陆观出去。 陆观都不知道自己挂的谁的腰牌,跟在周先的身后,他心里并不慌乱,反而异常平静。就在龙金山的来信里,夹着一封孙秀的信,这一封被陆观瞒了起来。 孙秀的信里只有两个字:动手。 至于动什么手,他认为陆观应该知道。 事实上陆观也确实知道,这是二人约好的,当时机来到,他会亲自动手了结苻明韶的性命。然而,陆观还是犹豫了一整日,才与周先合谋,让周先准备这一切,两人趁夜潜入宫廷。 周先脚步倏然停了。 宫中夜间有灯照亮,承元殿是皇帝议事所用,去岁末至陆观出宫时,几乎夜夜通明。这时陆观朝承元殿的方向望去,只见到漆黑一片,如同隐没在黑暗里的一头巨兽,择人而噬。 周先揣着手,没有回头,他耳听八方,知道这时分此处没有巡逻的羽林卫经过,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以免阴沟里翻船。 “陆兄,你若是改了主意……”周先的话戛然而止,意思却已到了。 “走。”陆观冷道。 小半个时辰后。 柳素光脸色逐渐苍白,她点起一盏灯,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令她不安。 灯烛照亮柳素光巴掌的小脸,她瘦了不少,眼睛显得愈发大,像是一只惶恐的兔子,眸光闪烁地瞥周先,她终究没有将视线停留在周先的脸上,而是不由自主紧咬住了下唇。 柳素光倏然轻抽了一口气,她垂在裙上的手被周先伸过来的手给握住了,男人的手宽厚温暖。 “你……”柳素光轻颦眉,正待开口,她唇上落下来一个吻。以柳素光的敏捷身手,她本可以躲开,却在那一瞬,仿佛被人定住了身,无法动弹。 唇分。 周先满脸通红:“冒犯了。” 柳素光胸口轻轻起伏,满脸通红,她眼中沁满了一汪水,却没有东西从眼眶落下来。她低头,叹出一口气,为难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话一出口,柳素光便觉得后悔,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捶了一记。她以为自己早已不介怀此等事情,到底她高看自己一眼,许多方面,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你、你,你可还喜欢我?”那两个字从舌尖飞快地溜了出去,害周先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柳素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不是,你若不讨厌我,过一阵,我们,我们寻个太平地方住,我、我这些年存了些银子,若是不够,我也、也有一身力气,找个活不难,或者是买一块地,好好打点,我主外,你主内……”周先两只耳朵憋得通红,仿佛要滴下血来,他觉得耳朵甚痒,抓了又抓,像个慌张的大猴子。 周先抬起头,看进柳素光的眼底,鼓足勇气结巴道:“你要是答应,以后咱俩在一块儿,都、都你管着我。你、你、你可愿意?” 周先不明白,柳素光分明在笑,笑容却那样哀伤,仿佛一片白色的花瓣,让雨珠轻轻一打,就碎了一地。 柳素光冰凉的手握住周先的手,轻道:“好。” 周先双目圆瞪,猛地跳了起来,抓耳挠腮地跳来跳去,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回到柳素光跟前,蹲下,从衣服领里勾出一个挂件。柳素光尚未看清,那玩意儿便到了她的脖子上,滚烫的一个坠子,从她单薄脆弱的脖颈,滑入领中,穿过锁骨,坠落在心间。 · 苻明韶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像是在衢州,有一只大黑狗,追着他跑,起因是他拿了别人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把这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只顾了拼命跑。 他的身后,正在变声期的一个男孩声音沙哑地吼道:“滚开,畜牲!” 黑狗凶猛的狂吠声吓得苻明韶不敢回头,在一片泽地边缘,顶开天地生出了一棵驼背歪脖子树。 “汪——呜” 狗叫声近在咫尺,苻明韶慌不择路,扑到树上,麻溜地上了树,坐在树梢上,他喘息不已,一只手紧紧抱着伸出去的儿臂粗的一截儿树枝。 “滚!”树下的少年手握捡来的木棍,劈头盖脸冲着那条恶犬就是一顿痛揍。 狗儿嗷嗷呜咽,扑了两次,被击中脸与眼睛,终于夹着尾巴一抖一抖地跑远。 苻明韶心脏砰砰直跳,他趴在树枝上,颤声道:“舜钦哥哥。” 底下少年粗嘎的嗓音传来:“没事了,快下来。” 苻明韶哦了一声,随手把拿来的那件东西拴在腰上,抱着树干滑下来。 陆观皱眉看他,伸手摘去苻明韶头发上不知道哪儿挂的枯叶,拍干净他新袍子上的泥。 苻明韶讪笑:“没事,又没人管我,顶多嬷嬷数落我两句。”苻明韶捏着嗓子,叉腰翘脚地拿手指戳陆观的鼻子,“你,今儿上哪儿又淘气去啦?还不回房赶紧把衣服换了,你是要淘死我这个老妈子。” 俩人相视一笑,苻明韶看陆观素来冷淡平静的脸上的温暖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东西拿到了?” 苻明韶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间,志得意满地一仰头:“拿到了。” “那拿出来看看。”陆观鼓励他。 苻明韶笑吟吟地解下腰带上挂的东西,阳光之中,玉色陈旧泛黄,一面尚有还未完全褪尽的朱红色。 苻明韶愣了,眉头深锁,模糊地想:这是御玺。 就在这时,斜刺里那条黑狗猛扑过来,御玺、陆观脸上鼓励的笑、黑狗尖利的爪牙,俱是碎成了一片,无踪无影。 苻明韶倏然从窒息中醒来,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在他的想象里弹了一下。 落在陆观的眼里,榻上的人只是急促地猛吸了一口气,气流尖锐地涌进苻明韶的鼻腔。 他醒了。陆观心想。绳子在陆观的手指之中已经被磨得发热,他静静看着床上隆起的人影。 接着嘶哑急促的喘息声一阵一阵在陆观的耳膜里冲撞,床上那个影子以一条手臂撑着,他艰难侧身,捞开床帐,枯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苻明韶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流声,整个人朝着陆观的方向扑来,然而失去知觉的双腿令他上半身绵软地挂在床沿外,绝境中一只手抬了起来,像一柄枯柴,五指痉挛地收缩起来,想要抓住陆观。 陆观冷冷注视着人影。 苻明韶一双手朝前匍匐着,拖着沉重的下半身,向前爬了一段,紧紧抱住陆观的双脚,如同抱着一块浮木,他颤抖不已的头部静下来,贴在陆观小腿上,张开干燥崩裂的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水浸湿陆观的裤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苻明韶抬头,绝望的眼光射向他,他没有说话,这屈辱的姿态却让陆观明白了他要什么,他想让陆观低下身来,摸他的头,哪怕是虚假的安慰。他眼里的狂喜在看清楚陆观手上的牛筋绳时,被冷寂和沉默偷换了模样。 苻明韶的前额一下接一下哀哀地碰到陆观的靴面。 陆观收回目光,左手从右手握住的地方,将牛筋绳抻开。 · 伴随一声巨响,宋虔之猛地醒了,直突突坐在床上,心跳极快,这莫名而来的心悸让他好一阵愣神。 宋虔之口干舌燥地扯嗓门喊了一声。 值夜的家丁在门外应了声,问侯爷吩咐。 宋虔之披衣下地,开门,顶着一头乱发,急躁地问:“陆观呢?” 这府上伺候的小厮丫鬟都知道要在府里当好差事,嘴巴得严,也都知道侯爷待秘书省的陆大人与众不同,宋虔之还特意嘱咐过,陆观也是这府里的主人。 家丁低眉搭眼地回:“小的没瞧见。” “……下去下去。”宋虔之烦躁得很,打发了家丁回下人房里去,趿着鞋,在院子里凉快了一回,心神定下来,溜达去茅厕找了一圈,没人。宋虔之还没琢磨出来到底陆观上哪儿去了,一面寻思,一面把憋得他从梦里醒来的这泡尿给撒了。 走在院子里,夜风微凉,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天,好好的没下雨,方才那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响动,又或是他在梦里听岔了。 宋虔之站了一会,四下没有一间屋子亮着,正是深夜,大家都在睡觉。宋虔之郁闷地往自己房里走,经过廊庑,房上极轻的脚步声让宋虔之猛然住了脚。他心跳极快,一瞬之间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屏住气立在当场。 脚步踏着瓦片,到了他的头顶上,突然静了。 宋虔之眉头蹙起来,半晌不闻响动,以为方才的脚步声只是幻觉。 这时候低声的交谈传来。 “你回去,我去洗个澡。” 那声音极轻,宋虔之听得拉长了个脸。不是陆观的声音是谁的,大半夜还出去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得洗个澡再回去床上。 另一个声音是周先:“我也去,衣服也得换了,不要留下痕迹。” “给我,我找机会烧了。” “还是我方便,你仔细些,不要让侯爷察觉。” “嗯。” 宋虔之险些气炸了。 陆观:“不会叫他知道,他心思细,知道了一定担心。” 宋虔之愣在当场。 周先低笑道:“你就显摆,我如今也是有人惦记的人了。走啊。” 周先推了一把陆观,陆观凝神一听,那一闪而过的呼吸声,现在又听不见了。 大风卷地,房上二君子换了个方向,奔着洗澡的角房去了。 陆观滑进被子来,宋虔之闭着眼睛装睡,感觉到陆观轻手轻脚地靠过来,把他的头抬起来,令他枕着他的手臂睡觉。 宋虔之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哼哼,缩到陆观怀里。才洗过的皮肤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一身滚烫,心跳沉稳有力,呼吸平缓。宋虔之已在榻上想了大半天,到底陆观他们今夜做什么去了,他心里隐隐有不祥的猜测,这猜测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丧钟九响,宋虔之才明白,那不安稳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一早宋虔之匆匆把早膳吃了,要进宫,陆观官职过低,又无皇亲的身份,这时不便进宫。而陆观坚持,宋虔之只有从家丁里找人换了身下人衣服给他。 安定侯府的马车也是新刷了漆,光洁鲜亮。 在马车颠簸里,宋虔之几次想开口问,都憋住了。既然陆观不让他知道,就有他的考虑,且先进宫看看是什么光景。若是陆观他们昨夜留下线索,传来的就不是丧钟,一早就该有人到家里拿人。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察觉到什么,神色如常道:“怎?” “没有。”宋虔之摇头,“白古游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有信儿没?” “我收到孙秀的信,他带着小支部队,抄近路先回京了。今天就能到。”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陆观该不是得了孙秀的信,所以昨夜动了手。事情尚未明朗,但宋虔之已基本肯定陆观他们昨夜怕是进宫杀人去了。怎么就急在这时把苻明韶杀了,东明王尚未进京,这下太后的处境将会极为危险。苻明懋也没来得及下手,皇帝驾崩,若是被人行刺,皇宫更会增强守卫,苻明懋不容易混进去。 到门上,宋虔之落了印,下人和马车都被拦在御街上不给进。陆观跟着来了也无用,宋虔之反而安了心。 “陆子,上茶房要口茶喝,就在外头等,我可再说一次,不许和别人府上的下人东拉西扯,仔细你的嘴。”宋虔之叱骂的声音不小。 陆观一愣,继而乖乖低头,沉声应道:“是,老爷。” 宋虔之:“……”他看着陆观摆出一副外八走路,跟个鹅似的,混进一堆赶马伺候官老爷的下人里去。 天空压着沉沉的乌云,才下过一阵大雨,现在雨势渐歇,细丝一般的雨线沾在人脸上,也不知道是湿了还是没湿。 “逐星,等一等。” 宋虔之站住脚,看见林舒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宋虔之蹙眉道。 “我爹风湿病犯了,脚疼得起不来,叫我来看看情形,你快去,等你出来,我约了几个兄弟,都是你认识的,去我家坐坐。” 宋虔之抹了一把脸,看天,点头:“成,那你等着,你上哪儿等我?” “御河外边儿,东口那家布庄,是我们家一亲戚开的,我打发个人在那儿等你,我们哥儿几个先去把人找齐。” 宋虔之点头,把手揣在袖子里,闷着头往第二道宫门里走。谁招呼他他都点头,不说话,摆出一张冷脸,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夜游宫(贰) “被人杀了。”周太后气得脸色紫涨,她没有梳妆,耷拉下来的皮肤在不太明亮的天色里,现出狰狞来。 宋虔之先和一群老臣跪在承元殿外面听太监报丧,蒋梦悄悄溜过来,让他留一下。 周太后坐在椅中,整个人单薄瑟缩,大案遮去她一半身躯,她长发缠在胸前,黑发里已夹着不少银丝,平日里梳妆都极为注意,看不出她已生了这么多白发。 “上次侄儿去瞧大行皇帝,不是有柳素光看着?会不会是她心怀怨恨,趁无人看守承元殿,对皇帝下手……”宋虔之心里知道不是柳素光,此时提及,一为探测太后口风,二为帮柳素光撇清,也让太后相信,至少柳素光跟他是毫无牵扯,二人根本不熟。 果然,周太后不说话了,目光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表情里透露出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宋虔之在秘书省干了四年,算上这一年,已是第五年。打交道的不是王公贵戚,就是滑不留手的高官要员。察言观色是他的强项,周太后打量他,宋虔之也只作不知道,眉头深锁,倒像真的在怀疑柳素光。 “她没有那个必要。”周太后开了口,“不过哀家让她照看好皇帝,人在她的看护下死的,她有失职之罪,哀家已让把人拿下,处以刑罚,没有一个月的休养,她一个弱女子,是起不来身的。” “确实查清了不是她?或者,侄儿来查?” 周太后:“不必,确实不是她。皇帝是被人以一指粗的牛筋绳勒死的,且不说柳素光有没有这个臂力,她手里有……”周太后正在说话的嘴倏然闭紧,轻描淡写道,“总之,哀家已经确定,不会是柳素光。昨夜麒麟卫也死了一个,这让哀家想起当年麒麟卫行刺叛变的事,闫立成与高念德尚在牢中,哀家已让孟鸿霖找人去提审,是否是他们的同党,这二人既然是投了苻明懋,如今局势不安稳,也许是苻明懋出来搅浑水好摸鱼。哀家不能如了他的愿。” 宋虔之连忙称是。 窗外雨势不知不觉变大,雨水打在房顶和窗户上,啪啪作响。 周太后端起茶,茶盏又被当一声杵在桌上。 “蒋梦,茶凉了。” 蒋梦叫了个宫女把茶拿去换了,自己也跟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宋虔之与周太后,中间隔着个半人高的兽头香炉,袅袅香烟从中出,弥漫在半空。 下雨的天色甚是昏暗,宋虔之看周太后不能看得分明,周太后也同样没法把他看得分明。 “陆观这几日,是住在侯府里吧?” “是。” “昨夜他也在侯府?” 宋虔之心里咯噔一声,一只手忍不住要攥紧,他却忍住了没有任何动作,只以平静的语气回答:“自然是在,白天里他去秘书省,夜里就回侯府休息。” “你跟府里的人确认一下,昨夜他是否出过门。” “姨母。”宋虔之抬起头,道,“陆观夜里与我同寝,我自幼便被外祖父教导,请师傅教了武艺,都是难得的武学人才,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才肯教我一个小儿。侄儿虽惫懒,总也能算学有所成。陆观昨夜没有出门。” 殿内静了一静。 周太后疲惫地说:“东明王还未到京,哀家待会还要见礼部尚书,宫里也要安排人手,各司其职,把皇帝的丧仪先办着走。苻明韶没有留下遗诏,哀家的本意,要留他亲口退位给东明王,现在也不可得了。李晔元与苻明懋勾结,不能留了,此事,你来办。” 宋虔之猛地抬眼。 周太后却没看他。 “蒋梦会将毒酒带给你,你带着哀家的口谕,将他处死。蒋梦会让人把他化了,不会留下痕迹。今日事多,来往宫廷的人也多,明日开始,罢朝一个月,你明早卯时进宫,不必来跟哀家请安,蒋梦带你去。你也好好听一听,李晔元还有什么话说。但无论他说什么,赐死就是。”这席话仿佛耗费了太后极大心力,她闭上了眼,挥手示意宋虔之退下。 宋虔之出门,蒋梦亲自端茶进来,两人错身之时,宋虔之看了他一眼。蒋梦眼睫一颤,低下头去,侧身让宋虔之离开。 · 宋虔之离开皇宫,跟陆观上了马车,虽是夏季,下雨也挺冷,这时节车上是不备手炉的,陆观的手暖,便把宋虔之的两只手合掌夹住,替他暖手。 宋虔之缓过来一些,偎到陆观的身上,声音极低地把同太后的对答说了。 “昨夜你出去了?”宋虔之迟疑道,他怕陆观否认,接下去的话不好说。 “去了,你不必担心,没有留下证据,太后便是怀疑,也无用。何况太后对我存着疑心,无论做或是不做什么,她都会忌惮。当年太子出事以后,皇子之间,倾轧激烈,太后几次尚未来得及动手,人就被我们料理了。当时是为给苻明韶铺路,让荣宗别无选择,只能着眼在这个他从来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儿子身上。太后要拿捏苻明韶,只有把他身边的谋士铲掉。” “你就是这个谋士?”宋虔之没赶上陆观最为嚣张的几年,有些遗憾。 “幸好那时我们并不相识,否则你不会喜欢我。” 宋虔之定睛看他,恰好陆观脸上浅浅的疤痕落在他的眼里,这疤痕比当时陆观出现在宫里淡了许多,那时这块疤是刺眼的深红,显然是才添的。现在颜色褪去,除了与周围的皮肤不太融合,纹理也被下刀的痕迹割断,不留神看,对陆观的英俊丝毫无损。 “你落魄时招我喜欢,意气风发时一样会招我喜欢。” 陆观呆了一瞬,望向车窗挂的布,外面风大,不断把布掀起一条缝。 宋虔之听见陆观带着些许茫然的声音:“我那时候年纪小,信奉一将功成万骨枯,觉得若是能够推上去一个仁君,便是我的手沾满鲜血,数十年也能为大楚开辟一番新气象。我朝腐败的弊端,在荣宗三十二年就已初见端倪,貌似国运昌盛的表象下,百姓受到的压抑极深。荣宗四十年,各地清查私塾,将旧学查抄干净,以翰林院为首,集中数十种蒙学读本,进行清编。市井小作坊的书贩一时间几乎被抓光,改为官办,冒出来的读本无不阉割重组,粗俗低劣大行其道。有钱的人犯了人命官司,往衙门里塞几个钱,立马就能大摇大摆又去街上欺男霸女。没钱的人把阿莫丹绒的马从北关带进来买卖,就要在闹市杀头。那时我正是小学了些武艺,走南闯北,到处打抱不平,吃了上顿没下顿,心火旺盛,一身力气没地儿使,挨揍的时候也多。别人看我年纪小,不把我当回事,正是好事。后来认识了苻明韶,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拼了命学文学武,有时候兴致来了,能和苻明韶秉烛夜谈,整晚都不睡。好像江山尽在我们的手里,只要想成事,没有办不到的。荣宗在我们俩看来,甚是个糊涂皇帝。” 宋虔之摇了摇头,嘴角翘了起来,他握住陆观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 陆观示意没事。 “年纪渐长,读的书越多,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听过的见过的事,一点一滴改变了我的看法。哪怕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套着无形的枷锁。周太后要扶持苻明韶,是因为她没有了儿子,任何一个亲生母亲尚在的皇子登位都会令她有从高位跌下去的风险。她不仅仅因为认为苻明懋害了她的儿子才不承认这个大皇子是最有资格即位的皇子,更因为苻明懋与黑狄亲近,当年苻明懋的母妃之死,虽不是周太后促成,却是因为荣宗要立周太后为新后。太后不敢赌,苻明懋成了皇帝,不会对她下手。” 宋虔之靠在陆观的肩前,安静地听着。 陆观嗓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温和,他像是在讲一个陈年故事,给宋虔之枕着入睡。 “越是身居高位,顾虑越多,越是没法动。一个皇帝,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巨人,他的命令要到达自己的脚,让它迈出去一大步,最后却只能是步幅微小地慢慢挪去,否则他身上的虱子就受了惊,一个个都要去咬他,使他瘙痒难耐,不得安睡。” “反倒是平民百姓,便是在最压抑的时候,也能活蹦乱跳,一丈之远,于蚂蚁而言,便是无垠旷野。只是他们所见也浅,只会围着嗷嗷待哺的一窝小蚂蚁打转。” 宋虔之抬头,他看陆观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 陆观一哂,问他要不要喝点热茶暖胃。 宋虔之本来不想喝,又想到待会到了林舒那里,兴许要吃酒,让陆观倒了点热茶出来,两个人就着一只杯子喝了几杯。 宋虔之看进陆观的眼里,拉着他一只手,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苻明韶,就是苻明懋,做大哥的,未必就比做六弟的好到哪儿去。连荣宗都忌惮周家,换了苻明懋他一样会想办法除去权臣,换上自己人。这里头必然就有血洗和代价。” 陆观摇头。 “这都是没有发生的事,苻明韶做下的,却已成定局。” “你已经亲手结束了他。” “是。”陆观道,“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冤魂泉下有知,必会得到安慰。” 陆观沉默,看宋虔之的眼神却明显有些动情,他把人紧紧抱在身前,他力气大,手臂挤得宋虔之的肋下生疼。宋虔之抬手抱着陆观,四方天地小小,静谧也不过是片刻,雨点落在马车上噼里啪啦。 这里既安稳,又令人心生忐忑。但与陆观紧紧抱着,宋虔之又觉得,担忧和害怕在这一瞬间都被驱散,一股坚韧的力量从他心里生出来,牢牢扎根。 · 宋虔之压根没想到,林舒叫来的,几乎是京城里说得上话、家世背景靠得住的所有年轻一辈儿。光过来打招呼的,宋虔之都不能认全,连镇国公的儿也在。 林舒还笑揶揄他,这可能是他未来小舅子。 皇帝才驾崩,酒是买不到,宴也不能大摆,桌上全是水果点心,连个肉星儿都没有。原是打算边吃边说,这下子成了茶话,宋虔之心底里骂自己忘了这茬,在马车上喝了一肚子的茶,坐下来接着喝。 大家伙关心的无非还是宫里的形势,谁会登基成为新帝,要不要上个折子,催尽快行登基大典。 “虽都是白提这一句的,好歹也是个功。总不叫将来的皇帝把我们忘了就是。”说话的是个大舌头,言语模糊,恰好能分辨说了什么。 宋虔之坐了一会觉得无趣,也觉林舒不会办事,把这么多人都叫来,他原想透的消息也不能往外说了。 一会儿又都在感慨,皇帝死得这么早,才做了没多久皇帝,时也运也也是不可预料。 荣季提及苻家的列祖列宗,这伙人都读书读史,对王朝来龙去脉,自是如数家珍,只是史书得来终有限,话壳子说着无趣。 又见宋虔之只是坐着听,极少说话,都觉无聊,早早有人起来告辞,陆陆续续都走了。 还剩下姚亮云,跟林舒坐着,宋虔之起身要走,林舒拉着他的袖子,让他留一会。林舒把两人带到自己的书房,新近得的几枚好玉拿出来送他们俩,当然紧着宋虔之先选,宋虔之并不感兴趣,但不收也不好。最近林舒都与他走得近,这是要把他们几个年少时的交情拿出来派用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头子们也纷纷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只要新帝不动这些子弟,未来数十年,便是他们一展抱负胸怀的好时机。 “东明王多早晚能到京城?我们用不用出城去迎?”林舒斟酌着开口。 姚亮云蹙眉道:“先不要吧。” “不用,太后有安排,过早接触,让太后反感,反而不好。”朝东明王献殷勤也没用,要做皇帝的又不是他。只是这话宋虔之没法说。 “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做?你说个话,我们都听你的。”林舒顿了顿,眼睛发亮,嗓子发哑,道:“就是要豁出性命,我们也敢一搏,逐星,能不能在将来的朝堂上,周家、姚家、林家占个一席之地,都看这一朝夕能否占先了。你可千万把时机看准,也拉哥哥们一把。” 姚亮云:“还有吕临,他保你出京城,也别忘了。” 林舒讪笑道:“对,还有吕临那小子,他家也难,就是没什么家底,朝中也无人。将来能保他重得个禁军统领,他一定高兴。” “再说,就这几日,真要是有事,一定叫你们帮忙。但有一句我要先说在前头在,我不一定事事都跟你们说明白,办事的人要可靠。真是要搏,便是成王败寇,性命必得置之度外。”宋虔之话说得极慢,眼神在林舒和姚亮云的脸上转了两转。 林舒收起了笑意。 姚亮云这一晚则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不见喜色,也不见担忧,神色俱是慎重。 宋虔之等了一会,不听两人答话,起身打算告辞。 林舒的声音突然响起:“好!” “我没什么好顾忌的,当年苻明懋的案子,我父亲上了折子,附议将其处死。”姚亮云道。 林舒:“自然不能是苻明懋,他必得清算大行皇帝在时宠信的重臣,咱们可算人人有份,谁都跑不掉。何况,他是半个黑狄人,黑狄杀了我们多少臣民,决不能让他坐上龙椅。” “好,你们记住今天的话,我不会跟你们客气。” 三个年轻人将手叠在一起发愿。林舒犹嫌不够,不知道让家丁上哪儿挖的陈年老酒出来,各自喝完满盏,宋虔之才得以从林府脱身。 姚亮云没跟他一起走,宋虔之大概猜到姚亮云还要跟林舒商量什么事,没有多问,就走了出来,走到马车前,被车里伸出来的一只热手拽上去。 宋虔之跌坐到陆观的腿上,还没坐稳,马车疾驰而出。他整个人都靠在了陆观的怀中,头向后仰。 陆观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寂寞黑沉的天幕上,突显而出那两颗最亮的星子,从天上坠落进他的眼中。 宋虔之眼角微微泛红,摸了摸陆观的脸。 陆观低头亲了他的额头,一只手搭在宋虔之发烫的眼皮上,沉沉的声音传入宋虔之耳里:“睡吧,睡醒咱们就到家了。” ☆、夜游宫(叁) 马车停在侯府角门外头,宋虔之还没醒,陆观把人抱下车,一直抱着回房,叫人打水来,吩咐丫鬟去准备醒酒汤。 他拧干帕子,给宋虔之擦脸擦手,先用热水擦了会,换成冷水。冷帕子贴上眼皮时,宋虔之给凉意一激,醒了。 宋虔之睁开眼,好一顿懵,继而扶额,瞪着端到面前来的醒酒汤,鼻子里闻着那味儿,无奈道:“没醉,有点累,睡了会。” “喝点,晚上还有一场。” 宋虔之蹙眉道:“皇帝刚驾崩,京城里禁设宴屠宰,也就是事出突然,东明王又没进京,苻明韶没有皇后,得等太后宣旨立定嗣皇帝,才能给大行皇帝主持丧仪,又是哪个找事的找你吃酒?”宋虔之看到桌上有梅干,手肘碰了陆观一下,“给我吃那个。” 陆观给宋虔之嘴里喂了点。 “孙秀今天到,忘了?” 宋虔之冷不丁被梅干酸到,脸皱了起来,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孙秀带的是新兵,龙金山奉命带了一队人马,赶上他的行伍。” 宋虔之抬起袖子闻了闻,让陆观给他找身衣服换,他现在也还是很困,迷迷糊糊地由着陆观给他换衣服,叫抬手抬手,叫抬脚抬脚。支撑不住把头杵在陆观的肩膀上,抱着陆观的腰磨蹭了一会,才深吸一口气,突然间一个念头蹿出。 “苻璟睿也进京?” “没有,苻璟睿跟吕临在一起,从孟州离开之后,就不跟大军了。可能会比大军先到,不过暂时还没有消息。吕临如果到京城,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络我们。”陆观手握着宋虔之的脚踝,将在鞋子里挤得起皱的袜子抚平,握着他的足,突然有点走了神,宋虔之拿脚轻轻踢他的膝盖,陆观才回神,给他穿好鞋子。 穿戴整齐后,陆观叫人进来给宋虔之梳头。 宋虔之有意捉弄,想叫陆观给他梳。 “我敢梳,你敢出门吗?”陆观拿起象牙梳。 宋虔之连忙把他的手按住,坐在凳上直叫拜月的名字。 陆观食指与拇指在宋虔之耳廓上捏了捏,步出卧房。 新雨过后,一门之隔的院子里传来两头鹿甩水的噗噗声,陆观站在门中,静静凝视着不远处圈起来的小篱笆,假山池子里对半剖开的竹管中活水奔流,潺潺的水流涌入一方小池。里头养了十余只乌龟,浅浅的水中放置的几块石头上,一只巴掌大的乌龟闭着眼打盹儿,比他小一圈的乌龟不知是它的伴儿还是他的儿,趴在他的背上,脖子伸得老长,不断用头去触大乌龟的脸。 宋虔之出来,就看见陆观蹲在那儿看乌龟,走过去从背后环住陆观的脖子,手往他的脖子里伸。 “孙秀什么时候能进城?你们约好地方见面了吗?”宋虔之问。 “我派人去城外等了。”陆观道。 “你派的什么人?你手里有人吗?”宋虔之觉着奇怪,每回陆观都说派人,也不见得他哪儿有半个人,难不成京城还有什么秘密组织是他不知道的? “吕临留了几个人,周先的人我也可以用,秘书省有几个可以跑跑腿。” “庞忠他们几个倒是能用,脑子活,身手也还不错,有那么十来个,以前我用着顺手的,现在告诉你。” 陆观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宋虔之眼现诧异,他确实没想到,陆观这么快把底子摸透了。在苻明韶的高压之下,麟台只效忠于皇室,人员中除了平时料理杂物的小吏,旁的所挂职位往往与其能做什么事,做得成多大事,毫无干系,如此秘书省出人调查时才可秘密行事。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苻明韶在衢州的时候,挡路的人谁不是身边一堆拥趸。也就是从前挨着自己,宋虔之看陆观的时候,陆观恰好察觉到,两人目光一碰。 宋虔之把眼移开,手从陆观的肩膀滑下来。他心里惦着事,可他不说,陆观多看了他一会,也没有问。 接着陆观亲自下厨房弄了两个菜,跟宋虔之随便吃了点垫肚子。 府里上下都要准备服国丧所用的丧服,宋虔之自己没有料理过丧事,皇帝的身后事礼部和翰林院去操持,那时家里人都在忙,他父亲母亲要每日三次进宫举哀哭临,唯独他自己,年纪太小,什么事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只记得穿了月余的丧服。这么多年,宋虔之长了个子,原来穿的也不合用,都得再做。 苻明韶虽然病重,但才二十多岁,他病倒之后,周太后不让他见外臣,他最信任的宦官孙秀被他自己派去征兵守卫京城,眼跟前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机会安排身后事宜。 就算周太后不打算大肆操办,国丧自有其仪制,大部分还得遵着荣宗驾崩时的旧例。 “明日一早我就得进宫,今晚睡不了多少时候。怕是跑不掉一个按行使,或是仪仗使。姨母也说,叫我早些去,有事同我商量。” 陆观嗯了一声。 “你跟孙秀约在哪儿?他一进城怕是宫里就会得到消息,侯府是最不安全的。外面今日起都要禁宴饮,林舒上午去时已经连酒都不卖了。” “约在吕临家里。” 宋虔之安了心,把管家叫过来亲自过问以后,又让陆观从库里取银子,逐项算过府里要买的服丧期间所用,支给管家。 一时之间,京城缟素,麻布麻鞋都不好买了,苻明韶突然驾崩,各府都毫无准备,几个月的战事才刚刚停歇。南北行商断了数月,京城孤悬在外,各布铺库存紧张,只有把先帝驾崩时用过的旧物取出再用。 宋虔之斟酌来去,没告诉陆观明日要赐死李晔元,李晔元该当为苻明韶担当山陵使,这个位子怕要落在杨文或是秦禹宁的身上,丧仪上谁来做这个,多半便是下一任宰相。 宋虔之心想,太后平日时与李晔元亲近,不喜秦禹宁,但秦禹宁是外祖的门生,可能这个位子还是落在秦禹宁身上。如是对他们有利,他本也是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 这时候周先回来了,带来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 “苻明懋去见孟鸿霖了。”周先来不及坐下,语速极快地说,“怕是要趁发赐各路军赏银的时候闹事。” 宋虔之先是懵了一下,慢慢地才想起来这回事。 “是要发赐先帝遗留之物,还有诸军也要赏赐,只是今年军费甚巨,连镇北军的军饷都是东拼西凑,哪儿来的银子赐给京中的禁军?” “那就完了。”周先脸色发白。 “丧仪固有成例,可这一年赈灾抚民,与黑狄作战,虚耗之下,他们还想要厚赏吗!”宋虔之气得浑身发抖。 陆观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这也要到遗诏宣读之后。” 宋虔之鼻翼翕张,胸口起伏不定,他口干舌燥,定了定神,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呼吸才渐平缓下来。 “你听到孟鸿霖跟苻明懋谈话了?”宋虔之问周先。 “苻明懋身边跟的人少了很多,想是派出去办事,听到一些。后来有几个回来,我怕露了行藏,带着弟兄先撤了。该听的都听见了,苻明懋笃定太后要立东明王,一面派人截杀东明王,京城里则让孟鸿霖做内应,若是不能顺利刺杀东明王,苻明懋准备等太后宣读完遗诏,立东明王为嗣皇帝后,再当场戳穿。这些时日他会安排人放出消息,国库空虚,皇室拿不出足够的恩赏发给诸军,以成京城周遭各州军队观望之势。”周先眉头深锁,“听苻明懋话里话外的意思,黑狄仿佛……” 宋虔之呼吸一凝,不祥之感笼上心头,忙问:“仿佛什么?” “不知是趁战时潜入大楚境内,蛰伏在某地,还是并未被白古游全歼。至少还有五千人的一支精锐部队。” “还好,五千人……”白古游带着十数万大军,光是孙秀带的新兵,少说也有五千人。打仗虽不是拼人数,白古游的战术也早就经过实战检验,有他在,别说黑狄只有五千人,便是有五万也有九成赢面。 “五千人京城里也藏不下,该在城外。”宋虔之沉吟道,“军队还不至于同黑狄人勾结,只是若为了拿不到赏赐,闹了起来,就给了黑狄人机会。孟鸿霖若是跟苻明懋一边,确实危险。不过镇北军也会陆续抵达,只要保住东明王,苻明懋还是不敢坐在那个位子上。” “侯爷说的是。”周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苻明懋提到白大将军,我们没来得及探听清楚,守卫他的高手回来了几个,怕露了行藏,没有听见。还有一事,跟踪李明昌的探子回报,李明昌趁今日清晨,丧钟敲响时,城门的混乱,带着一行人出了城。鸿胪寺已经往上报了。” 陆观:“李晔元不在,太后现在无暇顾及此事。派人跟住他了吗?” “派了两个麒麟卫去跟。只是……”周先眉头深蹙,“李明昌毕竟是李谦德的儿子,这一脉人不好对付。” “柳素光在何处休养,你知道吗?”宋虔之问周先。 周先答:“在宫里,移去无人居住宫殿里,给了她一间宫女的房间。承元殿宫人甚多,人来人往,柳素光被施以杖刑,杖责了三十,不便行动。” 只有柳素光对李明昌最了解,对李谦德留下的所谓秘术也最清楚。宋虔之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手:“只有让麒麟卫去跟了,眼下最要紧是宫里。” “太后压着,宁妃帮忙处事,孙秀不在,蒋梦顶了他的位子,我出宫时,蒋梦已被任命为内廷总管,总领所有宦官。另外提拔了王忡晞总领后宫各宫太监,宫女则由太后跟前的管事姑姑灵韵总领,所有宫人听凭宁妃调派。除有太后懿旨,内宫由宁妃掌管。” 宋虔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道:“今天早上皇宫里是不是乱过一阵?” “皇帝骤然崩逝,是乱过,起码有一个时辰。”周先停顿了一下,往陆观看了一眼。 “他知道。”陆观道。 周先看回宋虔之:“昨夜我们与柳素光说好,让她在平日晨起服侍苻明韶用药的时辰,等抓药送来的小太监来了之后,再进殿内。她是与送药的太监一同发现苻明韶的尸体,平日只有柳素光服侍苻明韶吃药,今日叫上那太监也是逼不得已。” “若是只有柳素光一个人,怕是不好说清楚了。”宋虔之明白,心里还是有点堵,他尽量忽视这感觉,因为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只能扛着这冰冷沉重的愧疚与揪心。人非草木,他有不得不做的事,却不代表他心安理得。 “是。”周先道,“柳姑娘怕是没法去追踪李明昌。” “有麒麟卫跟着,应该不会有事。”宋虔之疲惫地以拇指按了按眼窝,他眼皮跳得厉害。 “对了,太后准我回麒麟卫当差。”周先道。 “太后见过你了?”宋虔之手顿住。 “今日麒麟卫队找我,去见过太后,太后的意思,让东明王进宫之后,由麒麟卫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周先道,“我已是卫队长了。” “太后还问你别的了吗?” 周先:“没来得及问,礼部尚书荣晖大人跟太后商量丧仪诸事,我出宫的时候,正好荣大人进去。” 陆观:“太后知道你在秘书省效忠过侯爷,加上麒麟卫历代都是皇帝的亲卫在,让麒麟卫保护东明王,太后的意思很清晰了。” 宋虔之想了想,道:“太后有没有提过东明王的母妃?” “没有。只说让麒麟卫保护东明王,让卑职好好约束麒麟卫,等着吩咐差事。” 不跟麒麟卫提东明王的母妃,就是要把处死她的差交给旁人了。 宋虔之心寒地想:难道他姨母不仅是要他去赐死李晔元,还要将这件事交给他? 只是这话不便在这时候提,宋虔之让周先先离开,盯牢苻明懋,并且让他找机会给左正英递消息,将苻明懋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左正英,要是实在没法让左正英知道,就在四更以前来报。 周先领命出去,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凉了许多。宋虔之手背贴着茶壶试了下,叫人进来换热茶。 他心里烦得很,走来走去,一眼没看陆观,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明早进宫要办的事情告诉他。他心里强烈地觉得不应该告诉陆观,却又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他与陆观的关系,不宜有所隐瞒。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 陆观的视线没从他身上离开过,表情里是询问。 宋虔之嘴唇嗫嚅,刚动了动,外面来人报,孙秀已经到城外了。 “侯爷那位表兄也先回来了,跟着小的刚进门来,正在换衣服,待会就来侯爷跟前回话。” 宋虔之险些把宋程阳给忘了,一想宋程阳在孙秀的军队里跟了这么久,倒是可以先跟他问问这几日京中的情形,再去见孙秀。 ☆、波心荡(肆) 见到宋虔之,宋程阳满脸的凝重神色松弛下来,他站在当地,眼眶微微发红,听到宋虔之唤了他一声“堂兄”,这才大步走过来,与宋虔之抱在一块,手握成拳,在宋虔之背上锤了两下。 两兄弟便分开,互相打量。 “你没事,没事就好。” 宋虔之不禁唏嘘,这宋程阳是他如今唯一还有往来的宋家人了,去年随他父亲进京,本是为着开祠堂让卢氏的儿子进族谱,至今不到一年,整个大楚已是天翻地覆,京城风云骤变,宋家早翻了天,周婉心也已故去。 宋虔之让人先带宋程阳去换了衣服,才上来堂屋里回话。宋程阳与他爹反不是很像,其实他长得很像安定侯年轻时的模样,甚是俊秀,一身书生气,反而不像是个商人。 宋程阳喝着热茶,从头到脚都暖了起来,手摸茶盏,望着杯里载沉载浮的茶叶,甚是感慨。 “这是贡茶吧?一年宫里也只得三两。” “喝出来了?”宋虔之嘿嘿一笑,“可惜是陈的,今年是没有了。” 宋程阳自己家里做生意,凭着跟安定侯的关系,生意做得也不小。前阵子京城要乱,他那时已在宋虔之的安排下进了兵部,虽只是小小一个书办,这番自己请命随军,回来秦禹宁也有由头把他往上提一提。 “在兵部还习惯?”宋虔之问。 宋程阳叹了口气,哂笑道:“秦尚书很是照拂,托弟弟的福了。” “哪儿的话。”宋虔之眼神游移,心里想着,其实苛待他娘的是宋家老夫人,和自己那个不长眼的爹,宋家旁的亲戚,实则并没有搅合进来。至于沾了多大的光,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便利。只有这宋程阳,是他托的人,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就想到了要把宋程阳放到兵部去。只是宋程阳没有个功名,眼下朝中乱着,可以先做着没品没级的小吏,等明年还是要叫宋程阳去考个举人也好,才能站得稳脚跟。 “在家的时候读书吗?” 宋程阳先一愣,继而眼底难掩喜色,规规矩矩答了话,宋虔之粗略问过,大概知道这堂兄也是存了要做官的心思,这次来京城本就是要求这个事儿,只是后来安定侯府乱成一团,这才没提。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也进了兵部谋事,到底不是正经路子上来,心里总有些发虚。 “你就在我这里住着,你爹那几间铺子你交给底下人去打点,人要是不够,问我要就是。回来了就好好读读书,明年,或是后年,老老实实去应试。” 宋程阳记得宋虔之也是没考,便问他去不。 “我还不知道姨母什么安排,看吧。”宋虔之原就有打算好好考一考,谁知道事出突然,他的血统身份竟比学识重要了。 每逢乱世,必有阶层被打破的契机,于个人是好事,于整个王朝却是大不祥。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治下是乱世,然而,孙逸占去宋、循二州,自立为王,与朝廷对峙,黑狄入侵了快一年,北方仍虎视眈眈,要说不是乱世,也还真够乱的,否则刘雪松也不能从驻军之地跑到京城来谋官做。 这一想,宋虔之就想起刘雪松来了。 “他是个厉害的,很得白大将军赏识,前途无量。不过要说军营里,还是龙金山兄弟为人正派,孔武有力,有次得缘一起喝了酒,他还说了自己做匪首时的事。”宋程阳道。 宋虔之笑了起来:“他跟你说了?” “嗯,都说了,也是看在我们的兄弟关系上。龙兄弟很是敬佩欣赏弟弟的为人,在军中也很照顾我。” “这几个月,也交得了几个过命的兄弟。”宋虔之道,“孙秀的队伍怎么样?” 宋程阳脸上笑意淡去,右手手指屈起,骨节青白,答道:“不行。都是新兵,不拖后腿便算不错,只是他急着先回京,白将军的队伍一路北上,一面在搜捕黑狄的漏网之鱼。孙秀作为新军统帅,也未得白将军一面之缘,反而陆将军留下的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得到了白将军当面考验,有三个已升作了校尉。其余的也从新军里调到镇北军去。孙秀带着的五千人,对外讲是精兵,其实作战经验与身手,尚且不如镇北军普通士兵。而且孙秀在军中时,受了不少贿赂。” 宋虔之闻言皱起眉头:“这还能塞钱?” “怎么不能,新军比镇北军先回京,虽说被征入新军的大多是京城里走不脱的人,但白大将军打了胜仗,都说回京有望,要把家人都再接回京城。给孙秀塞银子无不是指望这支乌合之众回京后能够得一个编制,到时好做官,哪怕武官地位低,总也比白手起家去考武试的强些。人莫不如是,有捷径走,谁还踏踏实实的。”宋程阳自嘲道,“我不也是?” “你不一样,我又没塞钱。”宋虔之揶揄道。 宋程阳莞尔:“谁还能不卖你的账。” “晚上我去见孙秀,你去不去?”宋虔之正色道。 宋程阳:“天天见他,我就不去了。” 宋虔之点头:“也好,你才回来,好好休息几天。皇上驾崩的事,你知道了吧?” 宋程阳一进城便见家家挂白布,满城缟素,已经知道了。 “丧服你找管家,有什么要用的找我贴身的丫鬟,拜月管着府里大大小小事。这几日我得每日进宫举哀,这一个月怕是都忙,疏忽之处,堂兄莫要见怪。” 宋程阳知道宋虔之都是说客气话,他能这么说,已是很看得上自己,自然不敢有多的话说,原本还打算为宋家求个情,这时也不敢上去添乱,只能是自己找个机会去看看宋老夫人,给那一家子人送点银两便算完。 陆观带人去接的孙秀,直接到吕临的府上,宋虔之到得反而算晚。 跨入吕家的院子,就见到一丛开得正好的玫瑰,馨香四溢。一路行来见到的都是国丧期间的凄楚,吕临家中花草得他祖父精心照料,长得格外茂盛,石榴树也毫不吝惜地吐露出了橙红的花。 苻璟睿蹲在院子里揉吕临家里的一只小花狗,那狗在地上打滚,翻出柔软的肚皮,讨好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珠直盯着他,苻璟睿哈哈地笑,两只手把狗儿翻得整个躯干晃来晃去。 “宋大哥。”瞧见宋虔之,苻璟睿立马忘了狗,跳了起来,小跑到宋虔之跟前。 “给王爷请安。”宋虔之此言一出,苻璟睿站得笔直,脸上的笑收了些。 “不用、不用多礼,对了,本王听母妃说,你已是安定候了,侯爷跟本王不必多礼。”苻璟睿很满意自己说的话,腰个挺得直了些。 宴饮自然是不行,吕临的祖父很晓得规矩,备下的菜皆是素菜,用果子汁取代酒。 孙秀话不多,他是宫里人,习惯那套说一半藏一半,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闷。吃完,陆观去找孙秀私下谈,宋虔之则去见王妃。 王妃端坐在屋里,已让下人备好了茶,看见宋虔之进来,松了口气:“怕你不来。” “怎会。”宋虔之眼神示意,王妃摈退左右,请宋虔之坐下慢慢说。 宋虔之将宫里的情形大略告知,王妃越听脸色越是发白,尤其听说皇帝被人勒死在宫里。宋虔之隐去是陆观等人动手不提,只说凶手现在也找不到,宋虔之放缓了语速,轻声道:“太后已打定主意要让东明王坐上龙椅,那自然会要了您的性命。” 王妃脸色煞白,半晌,冷静下来,狭长的眼扫向宋虔之,道:“若是我跑了,对璟儿是不利,但我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苻璟睿是遗腹子,东明王妃抚养他长大,找师傅精心调教,屡次遭人暗算,都逃过了死劫,如今儿子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她若是活着,就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要被逼着功败垂成,她本可以享天下之养与无人可匹的荣光,却要沦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一笔来。 “不能跑。”宋虔之道。 女人露出惨笑:“只剩下等死一条路吗?” 不闻宋虔之回答,东明王妃静静吮了两口茶,喝进嘴里的是热茶,却令她五脏六腑结了冰。 “为了璟儿,再不甘心,我也无所畏惧。”王妃轻声道,眼神倏然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宋虔之,“可璟儿还小,太后选他也正因为他年纪尚小,只是要拿他做一个傀儡。我不知道,到了地下,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被王爷责怪我亲手把璟儿推上那个吃苦的位子。宋虔之,你虽是侯爷,我却不能相信你能护住我的璟儿。” 宋虔之没有接话,面上仍然淡淡。 东明王妃不禁有些心急,她小声而快速地说:“我是身份低微之人,得到王爷眷顾,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王爷死后,为求自保,我培养璟儿,对他寄予厚望,不过也从未肖想过龙椅。我从小自诩聪慧,从未怕过什么,这一路几经生死考验,才知道人命微贱,在天家皇权面前,如同尘埃浮影。京城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能保住璟儿,我何惧一死。可连苻明韶都在宫里莫名遭人毒手,他是周太后亲自扶持的储君,前车之鉴,我的璟儿会否也有一天落得如此下场?” “皇上驾崩,不是太后动的手。” “你是她的外甥,自然这么说。”王妃激动道,“你敢赌咒发誓,苻明韶不是死于太后之手。” “我无需发誓,王妃可以不信。”宋虔之道,“明日宫里就会有人来接王妃,王妃若是要逃,今夜可以试试。” 在宋虔之的话里,王妃怀疑地睨起了眼,嘴唇抿得很紧。 “你不会去告密?” 宋虔之摇头。 王妃委顿在椅子上,牵动嘴角无奈地笑了起来:“我还能跑到哪儿去?太后要杀我,自会有天罗地网,谁也没办法护得我周全。不过是一死,其实我也是不怕的,只是担心我的儿子。”她眉心皱着,“璟儿十一岁了,且不是荣宗的亲儿子,太后怎么可能完全放心他。我不愿意他做一个傀儡,可好歹做了这个傀儡,还会有机会,总比现在就送命的强。” “宫里的情形,我也知道了,侯爷回去吧,明日一早我会收拾妥当,等宫里的人来接,体体面面地进宫去见太后。”王妃深吸一口气,渐渐坐直了身子,神色中的凄楚无奈都收去,脸色木然,不再看宋虔之。 “要是我能保王妃的性命,保苻璟睿平安富贵呢?” 王妃似没听清,恍惚道:“你有这么大本事?” “这原是我最初就向王妃请求的,只是您生了以命换取儿子皇位的心思。苻家子孙,谁都想做皇帝。可王妃想过没有,如今的局势,做了皇帝,就真自在吗?” 王妃没有答言。 宋虔之接着说:“今年的战事将国库拖垮,谁做皇帝都要接这个烂摊子,没有五六年,恢复不了元气。北面阿莫丹绒时时滋扰,南面的孙逸,黑狄支持大皇子苻明懋。” “白古游已打跑了黑狄人。” “王妃确信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吗?”宋虔之一言出,王妃噤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数十年来,苻家几度皇子间相互倾轧暗算,从穆宗起,战事便不曾休止。阿莫丹绒以西以北的诸草原民族,从不安分,王朝之间,无非此消彼长。我大楚今日的处境,实属不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宋虔之道,“只有在积攒了巨大财富,国库充盈时的皇帝,才有资格稍享太平,舞文弄墨,玩赏佳人。王妃是愿意让您的儿子做一个手握权力,又有富贵可享、深受皇上信任的王爷,还是愿意让您的儿子在这时候登基为帝,以稚龄担负国运?” 王妃张了张嘴,嗫嚅道:“可你怎么能保我不死?况且,太后是要我儿子做皇帝,我面前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您有。”宋虔之微笑着提醒她,“遗诏的内容,您不是已经了解了?” “旁的大臣不会让李宣那样疯疯傻傻的人做皇帝,这有伤皇室体面,何况,太后一直深恨他玷污过故太子的名声。” “只要王妃答应,东明王仍做王爷,而不去觊觎皇位,我有我的办法。王妃好好考虑一下,我是渴了,便在这里喝完这一壶茶,再回府。” · 宋虔之爬上床已接近子时,累得眼皮也睁不开,抱着陆观的腰,拱在他的怀里,问他和孙秀说了什么。 “孙秀明日一早进宫,我跟他说了,太后已让蒋梦总领,他说会去找蒋梦。蒋梦有一阵曾听命于孙秀,被太后发现,太后敲打过他。不过蒋梦不会容忍女人擅权,孙秀有办法说服他。” 宋虔之闭着眼睛,脸贴着陆观发烫的胸膛,一只手伸进陆观的里衣,抱着他的腰,闷声道:“宫里的事,没有蒋梦就办不成。” “困就睡吧,明天还得进宫。” 宋虔之是浑身上下都又累又乏,今天起得太早,一整日都绷得紧紧的,这会身体是先松了下来,脑子却还清醒。 “苻璟睿他娘应了。” “还是要让人盯着他们母子。” 宋虔之鼻腔里哼了一声:“怎么?” “她的脾性我略知一二,若是有机会,她还会为儿子谋求皇位。只是现在,除了答应我们,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我也想到了,等苻明懋一除,白古游陈兵城下,只要他拥护李宣,我们手里有遗诏和先帝的霸下剑,信物皆是真的,不怕王妃不配合。只是至少在苻明懋被太后收拾掉以前,先要稳住太后,不能让她生了警惕,釜底抽薪。”宋虔之睁开眼,鼻子贴在陆观的胸口狠狠吸了口气,心里踏实了点,他摸着陆观硬邦邦的腹肌,手底下也触到他身上的伤痕,道,“只是对我姨母而言,我这次背叛,必让她寒透了心。” 陆观亲了亲宋虔之的额头,沉声道:“要是太后成功,东明王的母妃死于太后之手,东明王将来必为他母亲报仇,宁妃假怀孕,皇帝已经驾崩,这一胎必须是男胎。我已经问过孙秀,我们出宫之前,苻明韶已久不召幸嫔妃,宁妃不可能有孕。苻明韶既然死了,这个男婴只能是从宫外抱回来,扰乱皇室血脉,是更大的罪过,这其中只要有一步出问题,不要说太后,怕是周家的祖坟都要被苻姓皇族挖出来。将来史书会如何写?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你的外祖父呢?” “我不是不在意,只是有时候,没有那个能力去在意。我绝不会坐视姨母成为千古罪人,只有皇室安定,大楚才会安定。只有安定,国家才能强盛,而唯有强盛,外族才不入侵我大楚。”宋虔之轻声道,“我看够了平民的苦难、饥荒、卖儿鬻女,死于刀兵之下。” 陆观突然听不见宋虔之说话的声音了,但他胸口一片潮润。 “我小的时候,娘常带我去外祖家,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位极人臣,深得先帝倚重信任,他大可以急流勇退,安度晚年,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他没有一天不为国运担忧。他有时候会打扮得如同个教书先生,混迹在市井之中,找人下两盘象棋,跟不认识的人聊上几句,聊今年的收成,家里人好不好。遇到有困难的人,外祖回府之后,便打发下人去打听,能帮得上的就悄悄地帮一点。可惜他走得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学更多本事。” 陆观静静地听,把宋虔之抱得更紧了一些。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无声地以怀抱安慰他。 “我母亲一生行善,爱上我父亲,便义无反顾嫁给他。她只是一个妇人,眼里只有窄窄的一点儿分给天下。外祖疼我母亲,甚于疼爱太后,每次母亲带我回去,外祖都会亲手做两件小玩意儿逗我玩。依着规矩,我是不应该跟他过分亲近,外祖却从不介意,常常把我抱在膝头,跟我讲故事、讲道理。他的手总是很暖,我还经常爬在他的怀里,给他梳头。”宋虔之轻轻笑了一声,“我梳头梳得特别糟糕,他从来不责备我。我的童年很短暂,但在外祖家中时,太傅府上的花园随我寻宝,三进的宅子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太大了,像个华丽的宫殿,我刚识字,常常在他的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整日。我也常常在书房里不出声,别人问有没有人,我也不说话。有时候我听见外祖和官员们议事,我听不懂,官员走后,外祖叫我出来,我才走出去。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了,他总是很慈祥,问我长大以后想不想做官。” “我说我不想,想做大文豪,最好是做国子监祭酒。我要一间比外祖的书房更大的书房,藏书要比宫里的还多,最好是我什么也不用做,就泡在书房里,一日如同百年。” “外祖说好。他每年都送我好玩的孤本,有些是他学生送的,有些是他让人搜罗的。外祖去世之后,周家的祖宅让朝廷收了去,祠堂搬进安定侯府。我还是常常进宫给姨母请安,但从前巴结我的那些亲贵再也不来安定侯府走动,逢年过节母亲收到的礼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我进了麟台,受人嘲笑,说周太傅的后人,沦为皇帝的鹰犬。” 陆观以唇吻住宋虔之的额头,一次,再一次。 宋虔之握着他的手,语气淡淡:“我早就不难受了。只是从未和人提起过他。外祖晚年将权力一点点放下,也是为了保全周家,但我觉得,他从来就不在意权势。只是他的抱负,他要改田制,定法度,他必须坐在一个能够一言九鼎的位子上。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记得我还摸过他凉凉的手,不是刺骨的冷,只是凉的,皮肉也会松弛下来。他重病缠身已久,死亡反而是解脱。只是如果让他见到今日的局势,必然会痛心不已。” 宋虔之缩了缩脖子,脚背互相摩挲,被窝里,陆观温热的两条腿把他的一条腿夹着,隔着衬裤,他几乎觉得碰到了陆观的皮肤,这种感觉亲昵而温暖。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愧疚,我虚度了数年,没有好好读书。外祖父当年是考中了状元,我如今的学识,远远都不够。我能背得住的古文,还不如他晚年时记得的多。”宋虔之声音越来越小,透着浓浓的睡意。 陆观轻轻吻住他的唇,两人抱在一起直出汗,可他没有松手。 吻毕,宋虔之睁开眼看他。 “你外祖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也很好。”陆观认真地看到宋虔之的眼睛里去,“你没有成为一个对他人冷漠,只知取乐的贵族,心怀悲悯,已是很好。” “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对他人视而不见。”宋虔之道,“只要是在外祖身边呆久了,没有人会活得自私冷漠。只是我能做的太少。” “已经不少了。”陆观道,“逐星……” 他的话戛然而止,呼吸却愈加急促。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他。 “我常常会……自怨自艾,气闷自己命不如人。但我能与你相识,得到你……我的命已经太好了。”陆观耳朵通红,看了宋虔之一会,宋虔之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正要往被子里缩,被他一把握住下巴,托起他的脸,认真地吻上他的唇。 两人都是气息混乱地分开。 分开才没有一会,陆观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热劲,翻身压了上去。他没有折腾太久,只慢慢地磨,却是十分缱绻磨人。 天不亮时,陆观将还在昏昏欲睡的宋虔之拉起来,给他穿衣服梳头,打点妥当之后,又看着宋虔之把早饭用了,才送他上马车。 宋虔之迷迷糊糊到宫门口,蒋梦提着一盏灯,在稍亮了一点儿的天色里,静静立着等他。 宋虔之想起自己来这干嘛,倏然心内一凛,彻底没了睡意。 ☆、波心荡(伍) 李晔元被囚在西暖阁日久,遍地都是写好的字,无人整理。 一袭静静垂挂的纱帘背后,可见一中年男子,穿一身士大夫最爱的直裰,赤着一只脚,头发像是数日都没有梳理过,只以一根木簪挽着。 宋虔之与蒋梦入内时,他头也未抬,笔走龙蛇,自顾自在临帖。 这间软禁宰相的宫殿,一应用品全都具备,甚至按照李晔元的意思,书也堆得跟山一样,他在这里左右无事,可以读书也可以写字。 只是窗户都钉死了,里面的人不要想看外面的风景,外面的人也别想窥探这间宫殿内的情形。 李晔元临完一整页前朝大书法家刘云沛的碑帖,丢开笔的手势极尽风流潇洒。 蒋梦轻声提醒正在发愣的宋虔之:“侯爷。” 宋虔之心中叹息,可事情还得做,一手掀开纱帘,步入内殿。就在此时,宋虔之突然察觉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晔元”跟前,一把掐住男人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 宋虔之瞳孔紧缩,蒋梦手中的托盘恰到好处地摔了。 “这……这怎么会?”蒋梦失声叫道,“你不是御前侍卫冯爽吗?” 冯爽抖如筛糠,他下巴被宋虔之掐出两道淤痕,眸中现出惊惧。 “卑职……卑职奉命在此……” “奉谁的命?”宋虔之厉声问。 “有个太监传令于卑职,说是,说是太后的懿旨,卑职不敢多问,事涉李相,都是、都是不能问的。”冯爽道。 宋虔之睨起眼,冷笑道:“可有手谕?” 冷汗油腻腻地布满冯爽的前额,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是口谕,那公公有太后的凤印。” · “砰”一声巨响,茶盅击碎在墙上,冷光四溅。 “哀家的凤印一直在哀家手上,这名侍卫在撒谎,蒋梦,把他送到麒麟卫去,让周先的人好好审问,一定要问出是谁主使。” 蒋梦应声,让两个侍卫把冯爽带走。 周太后蹙眉扶额,良久,她抬头目不转睛地看宋虔之,仿佛要一眼看到宋虔之心里去。 宋虔之知道,这时候不能退不能避,他一脸坦然地迎着周太后的目光,表情里带着隐约的担忧。 “蒋梦。”周太后终于移开了眼,吩咐太监,“带几个人去宰相府和李晔元在京城的几处别院搜查,找到人不必带进宫,就地处死,尸体要带到哀家面前来。” 蒋梦深深低着头,领命而出。 “逐星,你认为是谁救走的李晔元?” 这是在试探了,如果不能吐出一些从未向太后禀报过的事情,盛怒之下,那点血缘也抵挡不住疑心。 宋虔之细细斟酌道:“侄儿回京以后,陆观这几日都在麟台行走,派人去查过李晔元所住的别院,侄儿与陆大人曾在那处别院住过。一查之下,发现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京城的人,住在李相的别院中。但侄儿深怕误会李相,就让陆观留意着,并未动手抓人。” “哦?”周太后曼声道,“是谁?” “是先帝的长子,该在黑狄军中的苻明懋。”宋虔之颤声道,“可惜还没有来得及查明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又是什么时候同李相勾结。侄儿认为,姨母不妨命人抓捕苻明懋。” “以何罪名?” “擅自离开流放之地,本当死罪。” 宫殿里静了。 片刻后,周太后叹了口气:“他是先帝的长子,当年他便是弘儿最大的对手,由哀家下旨处死他,容易惹人非议。不如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去,皇帝驾崩,他这个做哥哥的,理当到地下去效忠。” “是。”宋虔之道。 “哀家会让麒麟卫去料理,冯爽听命于孟鸿霖,孟鸿霖怕是个不大可靠的。那苻明懋藏匿在京城,孟鸿霖却未曾告知哀家,若不是蒋梦的干儿子许州想要搭着李晔元,另拣高枝,哀家也想不到苻明懋竟藏在李晔元的别院之中。趁朝局不稳,他逗留在京城,心意怕是盯着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哀家不能让他争了先,白古游的大军今日过午就要路过京城,你帮哀家拟一道圣旨,以苻明韶的名义,让位于东明王苻璟睿,再替哀家写一道懿旨,由嗣皇帝苻璟睿主持大行皇帝的丧仪,入葬后二十七日,由礼部照旧制举行登基大典。” “诏书落款日期为你回京次日,懿旨为今日。另外,你传哀家懿旨给礼部,嗣皇帝尚未进宫,大行皇帝无子嗣,以哀家的意思为准。殡宫暂设在承元殿,任命秦禹宁为山陵使,灵驾赴山陵诸事皆由秦禹宁做主,于入吊、哭临三日后为大行皇帝发引,你为仪仗使,嗣皇帝年幼,只将灵柩送出宫门,之后由镇国公为大行皇帝执绋,领百官送灵出城。荣晖年纪大了,荣季官位太低,冷定就做礼仪使,镇国公王绶勤为卤簿使。杨文办差甚是不利,且他恐有二心,就让侍郎林瑞做桥道顿递使。” 宋虔之边听边在太后的凝视下拟定圣旨用印,又写下两道懿旨,一道给苻璟睿,一道给礼部。 周太后取出御玺,及太后的凤印,凤印果然是在周太后手中,可见冯爽所言不实。 “去吧。”周太后将诏书收起。 宋虔之迟疑道:“东明王还没有进京,懿旨何时向何人宣读?” “午时前,上午举哀毕,哀家会命蒋梦就在殿前向进宫哭临的百官宣读。另一道旨,你现在就带去礼部宣读。” 就在宋虔之告辞要退出去时,太后倏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宋虔之脚步顿住,旋身低头拱手听命。 “逐星,哀家在宫里,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周太后的话传入耳中。 一股难言的悲凉涌上宋虔之心头,他深深低着头,答道:“周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会保佑我大楚,国泰民安。” · 宋虔之走路几乎带风,他先到礼部宣读懿旨,之后马不停蹄赶回侯府,又担心陆观不在府里,才进门就问门房陆大人在不在。 得知陆观还没有出门,宋虔之心神定了下来。 门房又道:“龙将军也在。” “哪个龙……”只能是龙金山了。宋虔之突然想起,龙金山是带兵追上孙秀的,昨天晚上在吕府却没有见到他,也许是因为孙秀也在。心念电转之间,宋虔之走进花厅里。 见到宋虔之,陆观甚是诧异,起身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宋虔之把门关上,招呼一声龙金山,也不避着他,跟陆观说了太后的布置。 “你今天早上进宫是做什么?” 宋虔之“啊”了一声,倏然语塞,嘴角抽搐,支支吾吾道:“太后的密旨,我想也不算大事,再说蒋梦陪着我,做了也就做了。” 陆观脸色铁青。 宋虔之无语凝噎,眼明手快地把陆观旁边那盏茶抢了过来,双手举过头顶,单膝跪地,把茶捧给陆观,闷声道:“侯爷我给陆大人请罪了。” 陆观半天不接。 宋虔之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又有点生气,正想找个台阶下,听见陆观的声音。 “下回还瞒不瞒我了?” 旁边龙金山发出一声闷笑。 宋虔之耳朵通红地挤出来一句话:“不了。” 陆观这才把茶接过去喝,边喝还不悦地抬眼瞥宋虔之,及至宋虔之看到他嘴角的弧度,才知道这家伙压根没生气,就是逗他玩。宋虔之心内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来逗他。 “太后要去查便去,苻明懋已经不在李晔元的别院里,他现在跟孟鸿霖待在一块,既然冯爽听命于孟鸿霖,恐怕是他换了李晔元出宫。左正英也被带走了,太后要在午时之前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宣读荣宗的遗诏。” “荣宗的诏书你交给谁了?”宋虔之忙问。 “孙秀。”陆观道,“他手里的不是真迹,真的在咱们手里。孙秀的意思,只要太后拿出那份矫诏,要不然是孟鸿霖,要不然他胆子再大一些,会直接让苻明懋出面,拿出左正英以荣宗的字体所写的那份诏书。苻明韶已经死了,这不在太后的计划内,若是她本来就不想让苻明韶再露面,大可不必让柳素光看着苻明韶,他应该还是能说话的,只有柳素光办得到,让他不能说话时像个哑巴,能说话时又恢复如初。苻明韶为了保命,会当场传位于苻璟睿。” 宋虔之听明白了,接过话去:“可惜被你们搅黄了。现在只能是宣读苻明韶的遗诏了。可是这封诏书,是我拟的……” “关宋兄弟什么事?”龙金山听了这大半会,突然粗声道。 宋虔之十分尴尬,看了看陆观。 陆观:“周太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逐星,所以才会让他去赐死李相,现在更让他代笔矫诏。她早就知道苻明懋在李晔元别院里住着,却没有派人暗中将他刺杀。擅自离开流放之地,按律当斩,但苻明懋是荣宗的长子,仅以此将其正法,会引得老臣们不满。当年闫立成的案子,不过是将长子流放,行刺视同谋逆,才将他流放。现在却要处斩,又在立下新帝当日下旨,难免会引人揣测。而若是苻明懋不明不白地死了,新帝将第一个受到怀疑,难免有得位不正的流言。” 宋虔之点头,唏嘘道:“只有在苻明懋拿出左正英假托荣宗之名写的诏书,才能名正言顺将他处死。假传圣旨,谋夺帝位,其罪当诛,死一次尚且不够,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再不会认为是为夺皇权,皇子间相互倾轧。可是……周太后手里那封苻明韶的诏书,是我写的……” “亲姨母。”陆观道。 宋虔之失笑:“你胸有成竹,已经有打算了?” “你忘了我们有谁。” 给陆观这么一点,蒋梦的身形在宋虔之的心里浮现出来。 “周太后不是要让蒋梦当众宣读诏书吗?你复述一遍给我听。”陆观卷起袖子铺开纸。 默默坐在一旁的龙金山出言道:“你写跟侯爷写有什么不同,只要查他就会查你。不如让我来写。” 陆观想了想,把笔向龙金山让了让:“来,你写。” 等龙金山写好,宋虔之便要进宫,陆观随之起身。 “你干嘛?”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满脸警惕。 “我也要去哭临。”陆观道,“虽进不去承元殿,在京州府外哭临还是要的,秘书监大小也是个官,你就这么瞧不上,少监大人?” 宋虔之昨夜没怎么睡,头晕脑胀,把这茬给忘了,秘书监职位低,却也是要哭临的,只是不必进宫。 “那我现在回去把人点一下,随时听陆大人的吩咐。”龙金山道。 宋虔之与陆观一同出门,天放晴了,宋虔之边走边问陆观是不是跟龙金山有什么计划。 陆观把官帽给宋虔之重新戴好,拇指在他的帽檐上停留片刻,温煦的眼光看着他。 宋虔之踹着脚下小石子,没有看见。 “这边你不用管,今日你只要照常到宫中哭临,等着看好戏便是。” 宋虔之突然站住了脚,抬起头,犹豫道:“你有十足的把握?” 陆观轻轻拍整好宋虔之的前襟,他白皙的脸被金黄色的日光浸染得格外俊秀温润,陆观手痒,忍了又忍,没忍住,捏了捏宋虔之的腮。 他露出少见的微笑。 一时间宋虔之呆住了,陆观五官分明,线条坚硬,如同雕塑一般完美。 有什么感情在宋虔之胸中冲动奔涌,呼之欲出,最后化作一句:“你当心些,总之有什么,我都同你在一处。”他握了握陆观的手,面颊微红,垂下眼眸,复又抬起双眼,极认真地看着陆观。 陆观抬高他的下巴,也极认真地问:“亲个?” 宋虔之一手抱着陆观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唇分时唇瓣红润地跑开,钻进进宫的马车。 他心跳得如雷,听着马车的铜铃声响了一阵,才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看见陆观已离得很远,日光把陆观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那,直到马车驰出视线。 街角带刀的周先走了出来,闲步到陆观身旁,两条影子拖在地上。 “走吧,别看了。”周先一手抓住陆观的肩,手飞快握过了陆观的手,陆观手中多出一块令牌,随在周先身后。 两人步行出城,在最近的茶棚,周先牵出马来。 陆观翻身上马,眼中闪过诧疑。 周先笑道:“给你养着呢,还不谢我。” 陆观在马上拱手,双腿一夹,黑马飞驰而出。 周先一鞭甩在马臀上,紧跟上去,两骑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改个BUG ☆、波心荡(陆) 宫里处处缟素,车来人往,宫里安排了太监接引,皇室宗亲、正三品以上官员、三品以上命妇,在京城的外夷都要进宫吊丧。 宋虔之前脚进正清门,就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镇国公王绶勤。当日宁妃主持的晚宴上,王绶勤只现身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告罪离席,留下一双儿女在场。王绶勤话不多,王家原是武将出身,到这一代,已是彻底的书香门第。王绶勤的父亲早年病故,他三十二岁便承袭爵位,现年五十二岁,儿女双全,人也发了福。 王绶勤挺着个圆滚滚的肚皮,紧赶慢赶喘着气跑过来,一只手按着帽子,一只手托着腰。 宋虔之看得想笑,憋住没笑。 “安定侯来得不早啊。”王绶勤放慢脚步,端起长辈的架子,只是脸色仍然青白交加,气喘吁吁。 宋虔之揣着手,垂头看路,与王绶勤并肩而行,并未落后半步。 王绶勤留意到,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一大群进宫哭临的人,能够像他一样,凑上来同宋虔之说上几句的,没有几个。九成人好奇这新贵,却谁也不像他一样,要嫁一个女儿做安定侯夫人。王绶勤已然将宋虔之视作女婿,同他说话的语气并不生硬,满含熟稔。 “今日一早已奉旨进宫瞧过了,姨母说……” 王绶勤竖起了耳朵。 宋虔之唇畔露出一丝弧度,眼光向上稍稍一抬,掠过前方数十个顶着官帽的人头,太阳过于炽烈,照得人人官服上的珍奇异兽张牙舞爪。都是进宫哭临,偏不是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阳光晒得人有些出汗。 “姨母说,要让国公做大行皇帝的卤簿使。” 王绶勤嘴唇的弧度还没上扬成一个完整的弧,立刻沉了下去。这时候笑也只能含蓄不露,他硬生生把未完成的笑扭成了一条别扭而不规则线。 “那是,那是,陛下骤然驾崩,一切听由太后做主。”王绶勤将胖身子向宋虔之的方向挪了挪,眼珠乱转,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嗣皇帝可选定了?” 宋虔之意味深长地看了镇国公一眼,没有说话。 “都传是大皇子要回来,太后准了大皇子回来?”王绶勤声音压得更低了。 宋虔之:“国公听谁说的?” 王绶勤出了一脖子汗,他许久没有步行这么远,从正清门到承元门,走也得走上一炷香的时间。 “这……官员都这么传,谁说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安定侯就没有听人说过?” 宋虔之:“传言岂可当真?不够按例,大行皇帝的发引,都要嗣皇帝决断。陛下走得突然,也不知道是否留下只言片语,无论有无,总在这一日之间。国公何必着急呢?” 王绶勤不悦拧眉。 宋虔之侧身向他拱手道:“晚辈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了。” 宋虔之前脚走,旁边一员老臣凑过来,揶揄道:“改了周姓,不好攀了吧?” 王绶勤铁青着脸,没有搭话,低头随在人群里向前走。 · “御玺不在你这里?”宋虔之闻言简直要疯了,万事俱备,却欠东风。龙金山是重写了一封圣旨,他却没有想到,蒋梦也拿不到苻明韶的御玺。 “我的侯爷,这么重要的东西,太后岂会交给咱家保管?” 宋虔之也知道,蒋梦的话没错,只是当时陆观说得很是轻松,他一时半会却也没想到蒋梦要怎么置换,更忘了重写问题不大,难的是圣旨上用了印。要不是苻明懋定要同蒋梦当庭对质,没有印就没有吧,可要让李宣成为整个大楚朝廷毫无疑问的第一选择,只能让太后和苻明懋的矫诏,被当面戳穿,再以白古游在城外的大军作为要挟,逼得周太后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朝政。 苻明懋伪造荣宗遗诏,谋取帝位,又与黑狄勾结,怎么都是个死。 “现在怎么办?”宋虔之问。 蒋梦沉吟良久,朝宋虔之道:“侯爷在咱家这间房里等,咱家安排人去偷。” 宋虔之想了想,说:“太后早上用印时,御玺与凤印在一块,她是当着我的面用的。收在何处我却没有来得及看到,就已离宫。” “这个咱家知道,是太后跟前掌事的姑姑灵韵收着,在太后寝宫东面相邻的一间宫室内,那间宫室里还收着太后做皇后时一些重要的记档,太后平日里要读的经卷。钥匙在灵韵那里。”蒋梦回道。 “那你预备怎么拿?找那个灵韵?” “灵韵在前面主持宫女们为进宫吊丧的命妇们奉茶水、润口的素点心,天气太大,为防尸身腐坏,送冰的宫人也是十二个时辰不能断绝。” “假传懿旨?”宋虔之想了想,福至心灵,他大概知道蒋梦要做什么,忙叮嘱道,“能不杀的人就不要滥杀,等尘埃落定,我一定保你无事。” 蒋梦苦笑摇头:“咱家背叛太后,无须侯爷多费苦心,咱家自有去处。” 宋虔之不知蒋梦说的去处是哪里,蒋梦安排了两个小太监伺候茶水,让他在这里稍呆一会。 宋虔之坐在这太监的屋里,四下乱看,蒋梦这屋子不小,陈设并不简陋,有不少一看就是御用,不是皇上就是太后赏下来的。宋虔之一早忙到现在,这时双肩垮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却没喝,警惕的眼光扫了一眼茶杯,手心里是温热,心中想的却全不是这回事。今日他打算滴水不喝,滴米不进,以防万一。宋虔之原以为自己是不怕的,这时握杯子的手竟克制不住发抖,他才明白,他也怕。 房间里太安静了。 不祥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从宋虔之心里冒出来。他想过陆观在京州府去哭临,要是碰上苻明懋的人,李明昌也还不知下落,黑狄逃兵,这些人都可能隐藏在京城里。其中不少都见过他,见过他的多半也见过陆观。自己在宫里,周先安排了两个人暗中保护他,宋虔之本也有能力自保,他这才意识到,他怕的是什么。 他不怕李宣坐不上帝位。 他不过是怕陆观现在落了单,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宋虔之出门去,门口小太监连忙躬身过来问他要上哪。 “去前头哭临,你们蒋公公太慢了,要是前头见不着我,会引起他人注意。你们找个人去给蒋公公说一声,我哭临去。” 小太监想拦,又不敢拦着,只有畏畏缩缩让开到一旁。 宋虔之沿着走廊走了数百米,他一直低着头,但外臣的袍服甚是点眼。在走廊尽处,他一个闪身,把个太监捂嘴拖进了空房间。再出来时,宋虔之已换了太监的衣服,那被他脱了衣服的太监被他往嘴里塞了布,堵得吭不出声,宋虔之怕给他看见脸,原是把人敲晕的,还是防着他醒来要大叫,引人注意,把他嘴巴也给堵了。 好在天气已经很热,那太监就是只穿一袭单衣也不会着凉。 宋虔之把官袍裹起来,用布包着,出去以后,避着人走,藏到一处他自己记得住,旁人又不会在偌大皇宫中留意到的偏僻宫室,这才大摇大摆地穿着太监的衣服朝着承元殿去。 · “灵韵姑姑,实在是事情多,一忙我这就给忘了,还有两封给户部和礼部的折子没有用印。” 灵韵在太后跟前多年,她不是太后的陪嫁,原是周太后做皇后时,宫里拨给她伺候的人。用得熟了,加上灵韵极有主意,在周皇后时,下手利索地替皇后收拾了好几位痴心妄想想要越过中宫的宠妃。太后最信任的不是灵韵,不过看她细心,有忠心,而蒋梦事情又多,才让灵韵总领着宫女们由宁妃分派,各司其职。 蒋梦把人叫到承元殿一间无人的偏殿里说话,灵韵端详蒋梦片刻,斟酌着开口:“可是蒋公公,这话我没听说过,你也知道,这用印的规矩,向来是只有太后可以取用。况且,最后一道圣旨已经用过印了,同时太后还下了两道懿旨,一道给礼部,一道公公今日要当着百官宣读。没有听说还有要给前朝的圣旨啊。” “太后今日事忙,正在见大臣,只得让我过来取。”蒋梦道。 一片沉寂之中,空气里的浮尘略略改换了光影。 灵韵柔软却稳重的女声轻道:“那我便随公公走一遭,回宫去取。” “灵韵……”蒋梦还有话说。 房门被一双女人手拉开,迎面一只手紧紧捂住了灵韵姑姑的嘴,绿影飞快闪过,门不算重地被一脚踹得关上。 铜杵在灵韵头上用力一击,她圆睁的双眸倏然上翻,继而闭上眼,滑到地上。 一切行云流水般快速。 蒋梦还微张着嘴,惊骇不已地盯着晕倒在地的宫女,结巴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侯、侯、侯爷。” “愣着干嘛,累死我了。”宋虔之扯着领子,手中铜杵晃了两下,本是想扇风,铜杵圆胖,根本没风。宋虔之随手把铜杵丢在桌上。 铜杵转了几圈,在木桌上滚过的声音惊得蒋梦头皮发麻。 “这、这灵韵姑姑倒了……” 宋虔之:“你还有人没有?嘴巴严实的,叫几个过来,把灵韵姑姑扶回房间,就说她中暑。路上越多人看见越好,让宫女也都来帮忙。”宋虔之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人是敲晕的,脑袋上肿了个包,不过藏在宫女厚重的发髻中,不留意看不出。 他松了口气:“没流血。”宋虔之抬头看蒋梦,没好气道,“快去,没多少时辰了。” 蒋梦这才步履匆匆地出去找人。 宋虔之听见房顶上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极轻,如果不是他自己武艺不错,根本不会留意。宋虔之沉思着,等灵韵被搬回房中,蒋梦自己不能露面,要让他给个人,陪自己去收着御玺的房间里用印。一旦被人发现,尤其是宫里的侍卫,分不清敌友,那就完蛋,到时候太后把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推,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宋虔之从来没有吃准过,周太后对自己的态度。这个姨母自小是很照顾自己,但亲昵却是从苻明弘意外身故之后,想也知道,周家再无男丁,周太后在朝中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李晔元当然不行。自从宋虔之入朝为官,周太后就没少叫他去跟李相请教,自然也是想要李相拉他一把,但无论什么贵族身份,总归要走科举的正路子,才能有实权。这是大楚数百年来的立国之本,如果仅凭皇帝一人心意任命大臣,庞大的朝廷机构就不用运转了,里头将全是虫蠹。 这也是为什么镇国公王家急着要把女儿嫁给他。 趁新帝登基,周太后目前掌握实权,趁朝局混乱,她又是位高权重的太后,在乱局之中,破格提拔宋虔之,就是要把他放到吏部去执事也不为过。镇国公来问一句是否嗣皇帝是大皇子,与其说他想听到的是确认,不如说他想听否认。 有资格登上帝位的,也就是苻璟睿、苻明懋两个,苻明懋比苻璟睿更有资格,但苻明懋曾让人刺杀太后和苻明韶,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澄清翻案,只要把闫立成推出来就是。闫立成虽然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却被高念德捏住了死穴。高念德巴望苻明懋成就一番大业,有了这个机会,怕是什么都做得出。 大皇子做皇帝,镇国公损失一个嫡长女,再说还可以悔婚不嫁,反正也没有说定。 而东明王做皇帝,把女儿嫁给宋虔之,便是和大楚除皇族外最尊贵的姓氏挂在了一起。 至于太后对自己的信任。 宋虔之自嘲地笑了笑。眼光恰好扫到地上躺着的宫女身上,心想,他这姨母信他恐怕还比不上信这宫女。扪心自问,宋虔之对周太后在母亲死后不曾照拂于她,而是明哲保身,任由母亲的尸身被人羞辱是有怨恨的。他心里知道周太后要保证自己的权位,在那时只能那样选,却也难免会寒了心。 宋虔之抬头望了望盛开着西番莲的房顶,心情平静地想了许多事,这些事如同走马灯一般,飞快地闪过去。越想他也越清楚,周太后需要他,正如他很多时候也一样需要周太后,如果他的姨母不是大楚最尊贵的女人,他便可以代替弘哥为她尽孝。 可如今,他在周太后的眼中,并不是她的外甥,而是周家最后的根。 如果此刻任由他的姨母走上歪路,他不认为凭借她在后宫的势力,就能让她真正成为苻璟睿背后的神秘势力。历史上掌权的女人很多,在从西到东广袤的土地上,在与大楚并存的大小数十个国度和王朝里,确有几个是女人掌握实际的权力。但这些政权无一不是历史短暂、动荡不安,文化传统与大楚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宋虔之也听闻,崇拜女性的几个王朝里,女人地位尊贵,出侯拜相,但那些地方的女人在体力上与男人并无太大的分别,朝堂中男女平分秋色,甚至有只准女性为官,一女多夫。 在历史长河中,曾有一名为西陌的国度就是如此,与大楚并不接壤,那里的女人比男人要强壮。但在数百年前,这个王朝也落入男人手里,由女皇的皇夫与她并肩而立,继而整个王朝走上了变革之路。 但在大楚立国以来数百年的国史里,从未有女人掌握真正的权力,即便是皇后、太后一时拥有无上的权力,在皇帝长成后,无不遭到惨重的反噬。曾有一位出名的张太后,做皇后时便叫家人谨小慎微,自己的哥哥为大楚开疆拓土,却只官至三品,便对皇帝的恩赏提拔拒而不受。张皇后的夫君驾崩后,其亲子登基,十二年后,太后薨逝,皇帝就在宰相的怂恿下,将兵权已释的张家彻底查抄,亲舅舅也斩首示众。 皇室之中,从无亲情,对于周太后的提防和利用,宋虔之虽然屡屡心寒,却没有多少意外。 当太后让他去赐死李晔元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警告,也是表示信任。他要登上高位,就要一面对太后表示忠诚,一面让太后握着他的把柄,这样才能使他这位姨母安心。 宋虔之把铜杵塞到坐褥底下,看了看这间宫室,像是放杂物的,有榻,但是没铺。 桌案也小有灰尘。 他坐在那里,捋了捋接下去会发生的事情,他实在很疑惑,李晔元会不会再度现身。要是李晔元在丧仪上现身了,恐怕还是个麻烦,李晔元格外善辩,不是会就手听从荣宗遗诏的人,何况诏书上没有他的名字。 宋虔之对京城里各股势力几乎一无所知,都有多少人,正在做什么,陆观都没有详细告诉他,只叫他放心。 宋虔之不是不相信陆观,但他就是止不住要担心,生恐出什么意外。也只有暗暗祈求,陆观是真的在京州府哭临,便是他要为苻明韶再多流几滴眼泪也无妨,千万不要是背着他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家事,晚上回来写的。 快要完结了,后面的这些部分,将来会做梳理和更正,先发 ☆、波心荡(柒) 宋虔之叹了口气,蹲下身在灵韵腰上轻拍数下,摸到了一袋硬物,扯开荷包一看,是一串钥匙。 不片刻,蒋梦在门外低声说话,宋虔之走去开门。 蒋梦叫来的小太监都是心腹,进门便个个低着头去把灵韵给搬上担架。 蒋梦搓着手,焦急道:“侯爷,您怎么自己搅合进来了……这……” “别废话。”宋虔之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给我找个人,你信得过的,带我去取印。” 蒋梦犹豫再三,虽不放心,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且时辰耽搁不得,圣旨即刻就得调换,否则等到当庭对质,就会把宋虔之扯进去。 宋虔之让蒋梦的人带路去取御玺,一路低着头,怕被人看见脸。蒋梦派的小太监算稳重,带宋虔之走的都是偏僻之处。吊丧期间,宫中来往的人虽多,却只在指定的范围内活动。 宋虔之手里垫着腰间的荷包,不是很慌张。事已至此,急是无用的。只是陆观让他看好戏,究竟是如何部署的,到现在宋虔之也没看出个门路来。蒋梦做事仍不在台面上,宫里谁是谁的人,这时刻尚不分明。 · 周太后头皮一疼,眉心才蹙起,尚未开口,宫女已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不住叩头请罪。 “灵韵呢?”周太后不悦道,“笨手笨脚的丫头,怎么也安排来哀家跟前当差。去叫灵韵来。” 宫女忙磕头回:“灵韵姑姑在前头安排事情,天气太大,突然中暑晕倒,前头人已将灵韵姑姑挪回她自己房中休息去了。” 一早上周太后的妆已费进去一个时辰,偏偏这头发梳不好,她今日发饰隆重,平日里梳头这等事用不上灵韵,周太后是要叫她来问问怎么安排的伺候人,让这么个手生的丫头来伺候。 镜子里周太后的嘴角下拉,绛色的嘴唇愈发显得晦暗。 “去唤两个梳头的来,你去灵韵那里看看,人若是醒了,叫来哀家跟前回话。”周太后脸色铁青,昨夜几乎未睡,她头疼欲裂,一只手支住额,闭着眼问身边伺候的下人,“蒋梦呢?” “治丧诸事繁忙,想必蒋公公忙去了。” 周太后冷哼一声。 宫人连忙请罪,小心斟酌着回话:“太后可要唤蒋公公来跟前伺候?” 周太后没有说话。 宫人连忙告罪出去找蒋梦。 新进来的梳头娘子虽不能让周太后满意,可她自己也知道,让她不满意的不是眼跟前的人,而是这冗长、使人坏了心情的一天。 · 两匹快马穿梭在京郊东南的树林中,倏然一声马嘶。伴随着周先的声音:“陆大人,你看地上。” 陆观翻身下马,仔细察看后,重新坐上马背。 “那边。”他手里马鞭朝北一扬,顺势就是一鞭甩在马臀上。 灌木丛生、杂草纷乱的丛林里,本来极难分辨人迹,偏偏这一片泥土柔软,马蹄印就显得分明。 陆观与周先追出足有半里,马蹄印消失在河边。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出鱼鳞似的微波,流水潺潺,马蹄印在河岸边消失。四五米外是与这一岸相似的丛林,这追踪似会无穷无尽。 他们已经离开京城接近半个时辰,如果继续远离京城,陆观怕不能在对质以前赶回皇宫。 “有吕临和龙金山在,还是先找到白大将军的大军,否则才是真正的危机。”周先安慰道,他望向河对岸,请示陆观是否现在过河,继续到对岸追踪。 “怎么信鹞还不回来。”陆观他们放出信鹞已有一会,鹞子一直不归,让陆观有些不安。他深褐色的眼瞳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茶色,像是一对琉璃珠子。 “要不然在这里等等?让马喝点水。” 炽热的阳光像是一把刀子,割在陆观的太阳穴上,他警惕地向着四周看,在隐蔽斑驳的树影之中寻觅人的身影,然而视野所及,没有异状。陆观松了口:“就在此处饮马吧,稍事休息。” 于是陆观同周先各自下马,自己也到溪边洗手擦脸。 陆观正蹲在河边,对岸树林里突然冲出两个人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溪中,一面还回头仓促地张望,其中一人叫出了周先的名字。 陆观瞳孔一缩,从马上取下箭篓,拔箭飞射出去。 射程太远,敌人闪身躲进树丛。 奔逃的二人先后发出惨呼,整个人朝前扑进溪中。 树丛一阵抖动,恢复平静。 陆观和周先涉水跑过去,树丛里已经没有人的动静,显然是任务完成,已经撤退。 周先查看了扑在水里的两个人,手试了他们的鼻息,其中一人已经死了,另一人也明显中毒。 陆观看向周先时,周先快速道:“被弩|箭射中,箭上有剧毒,怕是没救了。” 陆观拍了拍被周先抱着的人,捏着他的下巴,令那人涣散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脸上,陆观急切地问:“白大将军的军队在何处?” “北……北……”那人眼里仿佛已失去焦距,像是已然半盲,牙齿狠狠咬在一起,齿缝中鲜血淋淋,他茫然地张大着眼睛,嘶哑的喉咙发出最后绝望的低吼:“黑狄人暗算……白大将军……遭了他们的暗算了……” “你说什么?!” 那人头一歪,周先慌忙摸他的鼻子,发现已经气绝,犹自不死心地按他的颈中,盯着陆观缓慢摇头。 陆观眼角发红,同周先将两具尸体搬到一旁,用树枝遮掩起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北岸返回南岸,各自上马,冲过小溪,冲上北岸。就在马要冲进树林时,天空里出现了两个小黑点。 周先叫住了陆观,向天打了个唿哨。 黑点俯冲过来。 信鹞扑在地上,周先下马去,从信鹞腿上解下布条。周先匆匆扫了一眼,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陆观接过布条去看了,血丝布满他的双眼,他握着马缰的手越捏越紧,手指发白,脸色如同铁一般黑沉。 “陆大人,不能追了。”周先率先发声,他嗓音中含着沉痛,可他只能说下去,“必须马上返回京城,通知龙金山,让他整兵。大将军战死,军队还在,大军仍在城外,我相信白大将军的副将会按照他的吩咐,带兵回防京城。” 陆观视线里一片血红,良久,他问周先:“那二人跟踪的是谁?” 周先一愣,想起来了:“我派他们去跟李明昌。” “黑狄与阿莫丹绒勾在一起了,我们立刻回京,不能让宫里知道白古游已死。去找吕临,即刻让龙金山候命,时机一到,立刻发动兵变。”陆观道。 “可是苻明懋和孟鸿霖……禁军现在还在孟鸿霖的手中。” “让孙秀的新兵去拦禁军,孙秀身份特殊,这支新军是赶走黑狄的功臣,孟鸿霖不敢轻易动手,只有让京城乱起来。就在今日,李宣必须登上皇位。”陆观用力一扯缰绳,马仰起头发出一声嘶鸣。 两匹快马冲进树林,惊起百鸟飞出。 · 蒋梦本就慌张,突然有宫人来传,让他立刻去见太后,他细细敷了一层粉的脸更是苍白。 一路上蒋梦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揣测是否太后得到了消息,在这宫里,除了他清楚底细的宫人,如许州之流,存着将他这大太监踩下去,另得权势的也不少。 然而,越是有被人告密的可能,他越是不能问,问便是心虚。 “蒋公公,请进去吧。”宫女仍朝蒋梦毕恭毕敬地行礼。 蒋梦背挺得直了些,步入太后的寝殿。 两名梳头娘子服侍着太后戴上金冠,正了头饰的位置,插上长短不一的金簪。沉甸甸的发冠压在头上,将太后整个人都拔高了一截,发式庄重地高耸起来,彰显着大楚最尊贵的女人无上的威仪。 “蒋梦,你过来。” 蒋梦一背冷汗,蹑着脚步走到太后的身边,如同最忠诚服帖的一只狗儿。 “待会你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圣旨和哀家的懿旨,东西可都备好了?” “奴才都好好收着,太后没什么可担心的。” “听说灵韵在前头中暑了?” 蒋梦低着头,他感觉到自己两腮的肉已完全僵硬,不敢抬头与威仪正盛的周太后对视,以免被看出端倪。 “灵韵忙前忙后数日,外头确实日头又毒,她站了一早上,沾了暑气,奴才已让人把她挪回屋里,只是未经太后同意,奴才私自做主,让人往她屋子里送了些冰。正要请示太后,是否能让太医过去诊治。”蒋梦尽量以平稳的声调答话,他感到嗓子里窝着一截冰,需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不要颤抖。 “哀家亲自去瞧瞧。” 蒋梦登时脑子里一声嗡鸣,他用力吞咽口水,挤出一句话来:“太后待会还有要事……这不合规矩,咱们做下人的,合该为主子赴汤蹈火,不过是暑热,想必用不了多久,灵韵自会醒过来,奴才一定将太后主子的好意转达给她。您这会子过去,灵韵一定受宠若惊,她正是虚弱……” 蒋梦的话还没说完,周太后已起身,吩咐道:“哀家不过是要去瞧自己宫里的人,你也这么多话,时辰还早,你陪哀家去。” “是。”蒋梦头皮发麻,心中只道是完了。 灵韵躺在榻上,脸色发白,确实像是憔悴病容。 周太后坐在榻边看了会,太医还没来,她伸手摸了摸灵韵的额头,说烫也不算多烫,若说不烫,又较寻常时候的体温要热一些。周太后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觉得灵韵的额头是要烫些。 “太医还没来?”周太后问。 蒋梦心惊胆战地回答:“已让人去请了。” 周太后嗯了一声,手落在灵韵的发上。 蒋梦悄悄看了一眼,眼睑直惊跳不已,他的手心已被汗湿透。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漫长。 “这么睡着也不舒服,头发该散开的好。” 蒋梦道:“让奴才来,主子贵手……”话音未落,周太后已经随和地拔出灵韵头上固定发髻的簪子,将她的发辫打散开来,她一只手从灵韵脑后抬起她的头,另一只手伸过灵韵的脖后,将散乱的头发以手指勾拢,从她的背后捞出来。 就在此时,周太后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的手指指腹贴着灵韵的后脑,细细摸了一遍。锋利的眼神扫向蒋梦,继而不动声色地让灵韵躺平,一时之间,蒋梦额上的细汗,痉挛似的不自然地半扣着的手指都落在周太后的眼底。 殿内空气陷入凝滞。 “太后娘娘,吕临带着东明王在宫外求见。”突然宫人来报。 周太后深深看了一眼蒋梦,轻描淡写地抬起头,起身快步走出灵韵的房间,吩咐宫人去将东明王带到正殿。 边走,周太后边向下人问:“他母妃可也来了?” “也来了,陪着东明王进宫来见太后,恳请太后恩准他们去殡宫向大行皇帝磕头以尽臣责。” 好一会,歪斜着身子跪在自己腿上的蒋梦这才清醒过来,太后现在顾不上他,他还得跟过去听用,只是东明王母子来了,他强撑着因为后怕而发软的身体,抓住旁边的木柜站了起来,急促的慌张褪去过后,蒋梦白着一张脸,走出房间,避着宫人快步到存放御玺的宫室,给宋虔之领路的小太监还在外面等。 蒋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宋虔之从屋里出来。 看见蒋梦,宋虔之第一反应是可能坏事了,但蒋梦能在这里,坏得应当不那么严重,他将盖好的圣旨给蒋梦。 “怎么了?” 两人边走边说,得知东明王已经进宫,宋虔之有些意外,但想到这可能就是陆观的计划,便没说什么。 “我去找柳素光。”宋虔之道。 蒋梦满面感激,他盯着宋虔之,似有话想说。 “蒋公公帮大忙了,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为大道,则无需过于注重小节。你是知道的,天家血统,绝不能有丝毫混乱,否则,上天降下的惩罚,无论身居何等高位,皆躲不过。先帝是如何死的,孙公公最清楚,想必他也告诉过你了。”看蒋梦的表情,宋虔之了然,他拍了拍蒋梦的手臂,道:“你如今所为,才是忠,忠心于一人,则不可眼睁睁看着你的主子万劫不复。太后是我的姨母,我的所为,也是为了不让姨母成为大楚罪人。”宋虔之声音越来越低。 蒋梦眼眶发红,嗫嚅道:“奴才只是个没根的人……谈什么君子不君子呢?” 宋虔之摇头:“君子立身,唯诚与孝,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蒋公公是如何侍奉家人,又是如何对待这宫里的太监宫女,如何侍奉太后。在我看,立身之本,不在于身体是否残缺,而在于心,公公深明大义,是世上许多儿郎都比不过的。” “奴才担不起侯爷夸赞,请侯爷一定当心,奴才祝侯爷诸事顺利。” 蒋梦目送宋虔之走出院落,便不敢再耽搁,回周太后的面前去当差。他这时的头是借挂在脖子上的,心中却突然踏实了。 ☆、波心荡(捌) 敲门声后,里面人咳嗽着应了一句:“谁啊?” “我。” 柳素光开了门,向外左右看了看。 “没人。”宋虔之关上门进来,看见柳素光放下掩住嘴的手,从床下取出一口皮箱子,打开扣锁。 宋虔之注意到柳素光走动时步履没有异样,显然杖责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伤害,也可能柳素光自己有药,恢复得很快。 “你的伤还要紧吗?”宋虔之问。 “没事,蒋公公给人打了招呼,本就没什么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方才我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得装着虚弱一些。”柳素光在箱子里翻找,取出几个小瓷瓶来,其中一个她拔开瓶塞闻了闻,确认过后才把瓷瓶都握在左手,右手关上箱子,“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只见柳素光自顾自拿把小银勺,从闻过的瓷瓶里舀出一勺像是芝麻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 “天|衣。在上坤九传里有记载,这种小虫生长在阿莫丹绒西南部的一片山谷之中。李谦德年少时醉心方术,上坤九传只有五千余字的残卷,为了求证其中所记录的怪兽毒虫是否确有其事,他曾经做过游方商人。正是那十年里留下的手札,让李明昌即使不承其衣钵,也能派手下人等照李谦德的遗作去搜罗旁人闻所未闻的毒虫毒草。其实李谦德所传的秘术,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或是利用草药,或是利用针灸、蛊虫,只不过他所到的地方极多,见识之广博,犹在周太傅之上。” “苻明韶会在立后大典上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后,也是因为你对他用毒?” 柳素光神色专注,全副注意力都在她的手上,宋虔之也注意到,她戴了一副极不明显的手套,如同她的第二层皮肤一样,覆膜在双手上。这样一双玲珑如玉的女人手,不知道曾经温柔触碰过多少毒物。 “那不是毒,是由于大殿内所用的香料,本就有扰乱心神之用,何况,从我一年前来到宫廷,苻明韶就陆陆续续中蛊,还要多谢他这个宿主。” 宋虔之听得头皮发麻,犹豫道:“你用苻明韶养蛊?” 柳素光淡道:“万物皆有灵,无论一花一木一虫一兽,我只是求自保。其实蛊虫没有你们想象的可怕,人之畏惧,大多来源于无知无识。有的蛊虫需要与人共生,人体便是他们最好的栖居之所,但它们不伤害人,或寄居在脏腑之中,或依附在皮毛之内。与我共生的蛊虫就有六种,其中五种都无害。” “那余下的……” “最后这一种,以宋大人的聪慧,想不到吗?” “是李明昌下在你身上的。”宋虔之想到了,柳素光自负本事,姿容不算绝代,但她就像是一个谜。女人的美有许多种,对男人最有杀伤力的,便是柳素光这种,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越是危险美丽,越是致命吸引。 “其实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不是义父养育我,世间本就无我。除非我甘心,谁也不能驱策于我。”柳素光的药配好了,不再多说,她眼神冰冷,将药粉用一支空瓷瓶装起,另外捉出一只甲壳上泛出漂亮绿光的虫子,“手摊开。” 宋虔之脖颈起了一层鸡皮,伸出手。 甲虫到了宋虔之掌心,即刻舒展开密密麻麻的手脚,爬进宋虔之的袖子里不见了。 “这个,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涂在她的嘴唇上,手指就停在那里不要动,用不了多久,天|衣的母虫嗅到味道,就会自己爬出来。不要阻止母虫进入她的嘴里,母虫会顺着食道爬进肠道中,将子虫的尸体作为食物,等她吃饱之后,就会陷入沉睡。在排出这虫子前,千万不要让王妃进食,一旦母虫醒来,就会吸附在肠道里,那里温暖湿润,是母虫最喜欢的环境。” “……”宋虔之,“知道了,其实你可以不用解释这么详细。” 从宋虔之进来,柳素光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我喜欢你们男人听到这些描述时的表情。” 宋虔之:“……” 他突然觉得把柳素光配给周先,比把瞻星嫁给他好多了,这样周先的婚后生活一定会很有趣。 刚拿到解药,宋虔之尚未离开,太后就派人将柳素光叫走了。等到门外没有动静,宋虔之才出去,摸到换衣服的房间,换回官袍。 太监悠悠醒转,刚呜了一声,被宋虔之又一次敲晕,白眼一翻,嗯了一声,头颅歪到一边。 · 周太后上座,听完吕临的禀报,她久久没有说话。 王妃作民妇妆扮,显然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脸上还挂着伤口,像是仓促逃亡路上给什么东西划的。 “太后娘娘,请您为妾身做主,那帮刁民趁着国难,竟纷纷沦落为寇,妾身险些丧命歹徒之手,便再也见不到太后了。”王妃以绢帕擦拭眼泪,她素着一张脸,哭得鼻涕都挂了出来。 周太后不易察觉地皱了眉头,迅速舒展开。 “你一路受惊了,哀家派了人去保护你,怎么他们没有同你在一处吗?” 王妃愣住,突然放声大哭。 周太后:“……” 王妃不胜委屈地回禀:“妾身犹记得曾在京中与太后匆匆一面,那时在京中,人人都瞧不起妾身出身低微,唯独安定侯夫人待妾身亲切。如今安定侯夫人身死,妾身就念着,太后是夫人亲姐,待妾身的心一定同夫人一般。太后派来的几个手下,假传太后懿旨,说太后口谕,要赐死妾身。” 周太后脑仁一阵一阵疼。 “太后娘娘做主!那起子小人胆大包天,要谋害我母后。杀一妇人事小,假传懿旨事大,他们还把污水泼到娘娘身上,简直禽兽不如。请娘娘一定要替我母妃做主,查清幕后指使,其人之歹毒,狼子野心,该当千刀万剐!”苻璟睿小拳头捏得死紧,跪在堂下一顿义正辞严。 “璟睿,来,到哀家身边来。”周太后脸色不好看,强作出亲切,朝苻璟睿招手。 苻璟睿看了看她母妃。 王妃红着眼:“去,到你姑母身边去。” 苻璟睿犹豫地看了一眼他娘。 周太后舌头碰到牙齿,腮帮子僵硬,尽量缓着语气哄道:“璟睿,过来让皇姑母好好瞧瞧,你放心,你娘的事情,皇姑母一定查清楚,为她做主。” 苻璟睿这才欢天喜地地过去。 周太后哄着苻璟睿吃点心,沉声道:“来人,带王妃去换衣服。” 苻璟睿从周太后胳膊下面滑了出去。 “皇姑母,孩儿也去换衣服。” 周太后笑道:“你年岁也长了,即便跟母妃,更衣也不便同去。哀家派几个小太监带你去,再让宫女带你母妃去换衣服。等换好了衣服,哀家带你去给大行皇帝磕头,可好?” 苻璟睿眼珠转来转去,似有犹豫。 “怎么,璟睿在想什么?”周太后替苻璟睿扯了扯袍襟,看着他的双眼。 “母妃不去么?”苻璟睿小声问。 “你母妃自有宫人带去与命妇们一起,皇姑母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十一岁了,不再是幼童,当与皇亲、朝臣们一处,不便同女眷一起。” “那皇姑母不同母妃一块吗?” 周太后脸色已十分难看,手指在苻璟睿的衣服上留下浅浅一道痕迹,她松开手,唇角牵起弧度,抚摸苻璟睿的头:“皇姑母要主持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自然,是不能同你母妃一起的。但是皇姑母这里有许多宫人,他们都忠心耿耿,在宫里伺候了多年,都是懂规矩的,一定会照顾好你母妃。好吗?” 苻璟睿笑着点了点头:“嗯!璟睿全凭皇姑母吩咐。” 周太后这才笑了起来:“璟睿饿不饿,再吃点?”她吩咐宫女先带王妃下去,哄着苻璟睿吃了些点心,不动声色地问苻璟睿的功课,全当是聊天。 苻璟睿开始显得拘谨,渐渐也又笑又闹,跟周太后说起自己学课顽皮捉弄先生的事情,周太后放下心来,心中轻蔑:过于依赖母亲的小儿,即便已经十一岁了,苻璟睿也不过是个孩子。 · 两匹马风驰电掣冲过长街,一个急促勒马,拐进深巷之中。 陆观与周先来到吕府,听闻吕临已经吕临已经进宫,好在吕临还留了几个人下来,吕老爷子叫人牵马出来,这几人都是护送宋虔之从祁州回来的羽林卫,此刻都换了禁军的袍服。 陆观与周先也匆忙将外袍套上。 周先摘下纱帽随手扔掉,换了禁军的帽子戴上,陆观已系好了带子。他郑重其事朝众人抱拳,几人之中,一人领头,余下众人前后呼应地将陆观和周先保护在队列之中。 龙金山的队伍没有进城,驻守在城外半里处。一早龙金山便得到吕临的传话,做好应战准备,等到陆观他们进了军营。 龙金山听闻白古游身死,根本无法相信,一声怒吼之下,要遣人前去确认,被陆观阻止住。 “如果此事是假,白将军今日就会带人进城。”陆观有意停顿,待龙金山情绪平复稍许,方道,“要是确实,他手下也会有将领带大军屯兵城下。我们现在就要整兵进宫,禁军方面怎么说?” 领头一人站出,回话:“禁军统领现在是孟鸿霖,孟鸿霖是刘赟旧部,刘赟伏诛,禁军原换掉的就只是统领,后来安定侯逃出,孟鸿霖换了一批人,却未能尽数换掉,与其说是替换,不如说是扩充。战事不断,禁军能够替上去的人也不多。统领已经联络过弟兄们,有六成是咱们的人。” 陆观:“六成不够。” “提孟鸿霖的头,余下四成便可归附。” “孟鸿霖人在何处?”陆观朝周先问。 “和苻明懋一处,就躲在京城里,苻明懋在京城的布局已有时日,好在咱们早有准备,已经跟了数日。这时辰,他们也要动身进宫了。”周先还没有收到最新的消息,但可以想见,苻明懋躲在京城,一直没有出城,等的便是在群臣目睹下走回皇宫,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权位上。 “那我们这便动身,龙金山,将你的人分成三股,小支部队跟随你直接捣入承元殿外,余下两路随这位羽林卫兄弟控制禁军。孙秀会在宫门与你们接应。等到群臣向新帝叩拜,山呼万岁,立即将宫墙之内反对皇帝的人马肃清。”陆观道,“认兵器,不要认服饰,外族人反抗者一律格杀。反抗的禁军愿意投降者,既往不咎。” “那便出发。”陆观环视一周,率先步出军营。 林中鸟雀飞出。 龙金山紧跟在陆观身后,他拍了一下陆观的肩。 陆观回头,郑重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我们是一路骑马进城,又再到你这里来,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不久前在白大将军帐中,与他谈话,我便有不祥之感。”陆观话语哽住,他定了定神,仰头望天。 这是一个晴天,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然而就是在这毫发毕现的青天白日里,即将血满丹陛。 “陆观。”龙金山粗犷的声音说。 “将军请讲。” “我知道你与大行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曾是他的谋士,与他相识于微末,那时你对荣宗皇帝的遗命显然不以为然。如今仅是为一纸诏书和所谓忠诚,你就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吗?”龙金山道,“你不是一个把自己铐死在官位上的人,你有为民的赤子之心,但你绝比不上白大将军,你不会为了江山稳固奉献一切。或许,你比我老龙高尚些许,却也不过是常人。” “我这帮弟兄,原就是镇北军麾下,白大将军忠于大楚,他的选择便是全军上下的选择。而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陆观身上禁军的袍服被烈风鼓起双袖,他一手负在身后,转过身来,面对龙金山。 “我犯下的错,我要亲手将它纠正过来。”陆观道,“没有谁比旁人高尚,人生在世,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选择,此重彼轻,因人而异。我不求青史留名,也不求闻达天下,只要有一人与我相伴,见证我扫除旧过,于愿足矣。” 龙金山:“依你所说,黑狄与阿莫丹绒已经勾连,今日败亡,恐会天下大乱,小侯爷始终追随于你,你不怕污名渎身,也不怕牵连你口中这一人吗?” 陆观翻身上马,朗声答道:“若败亡,那是我一人之过。我怎么从不知道,龙将军是这般多话的人?” 龙金山神色复杂地看着马上的陆观,没有答话。 陆观已不在看他,拨转马头,当先离开之前,他回了一次头,露出一丝淡笑:“既是真丈夫,龙将军何敢断言,是谁在追随谁?” 话毕,他一马当先,驰出军营,与辕门外等候的数人会合,奔向京城。 ☆、波心荡(拾) 王妃被人带进一间小室,房里没有例属王妃的丧服,门口却守着十数名羽林卫。她心里一沉,有了数。 “本王妃的衣服呢?” 太监拍了拍手,门外一名宫人捧着托盘进来,盘中是一盏半透明的花蜜,香气宜人。 “奴才这便去给王妃取衣服,请王妃先用一点蜜汁。” “我不渴,去把衣服取来,我儿一时半刻也离不开我,拖得久了,我怕你们担待不起。” 太监冷笑起来,面露狰狞。 门砰一声从外面被关上,只听见房里椅子翻倒的闷响,很快便静下去。 太监满头大汗从房里出来,掏出帕子擦拭额头的细汗,走廊下走来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太监一面擦手一面皱眉道:“柳姑娘怎么过来了,您这可以下床走动了?”早知道这跛姑娘无事,何须他来动手,没得手上多沾晦气。太监心想着,冷冷瞥了一眼去取药的小太监。 小太监把头埋得极低,浑身发抖。 “今日好多了,她已经吃下去了?”柳素光问。 太监斟酌片刻,开口道:“已经‘睡’过去,姑娘要去看?” “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不能让旁人瞧出什么。” 柳素光的说法正是太后要求的,也是柳素光担保这毒|药用了以后并不会露出中毒的痕迹,如果不是皇帝之死让柳素光担了疏忽之罪,今日做这件事的就是她。太监扭头扫了一眼房门,拱手道:“那便有劳姑娘,太后那里,咱家先去回话。姑娘预备怎么处置?” 柳素光冷然道:“化了她。不用火,我自有办法,你去吧。” 柳素光瘸着脚,一手扶着门框,推门入内。 · 承元殿前,哭声一片,愁云惨雾。大臣跪了一地,个个擗踊号恸,大员依次入内哭临举哀,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苻璟睿从帘子后往外看了一眼,身体向后一缩,背部抵到太后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后,难免露怯。 “皇姑母,母妃什么时候到?” 周太后抚着他的头,眼神冷静:“不是同你说过,你母妃要去女眷们磕头的地方,不同咱们在一处。” 苻璟睿脑袋就想往后缩,身后的太后如同一尊雕塑,让他退无可退。一只手抵在苻璟睿的背心,将他向外推了一推。 哭声顿止,第一个大臣看见了苻璟睿,以及他身后的周太后,接二连三,殿内跪着的文官都看到了太后领着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从棺椁之后步出。 众官员向太后行礼,跪在殿内的正是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六部尚书五个都在,独独缺了李晔元。 殿外,宋虔之跟林舒站在一块,正在咬耳朵,得知吕临已经进宫,姚亮云跟林舒商量好了似的,宋虔之才露面,就被林舒逮住,一左一右两个人,把他夹着,不让他溜走。 好在宋虔之事情已经办完,夹在举哀的人群里,四下张望间,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地上两个小小的黑影沿着房檐追过来,空气里拥挤着线香的气味,大臣们的哭声乱糟糟地响着。 倏然间,哭声止。 宋虔之示意林舒别再说话,看看里头什么情形。 他们隔着正殿门槛十数米,前面排着三排人,每排四个。宋虔之放眼望去,乌泱泱都是人头和官袍,依稀看见承元殿上太后的金冠闪动着璀璨夺目的光辉。这本已是违制了,群臣却无人敢说什么。 大楚重文轻武,文臣官品比武官高,文官设职是武官的三倍,这群读书人,平日里议事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从朝上吵到朝下时也不少见。此刻却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安定侯何在?”太监的声音。 宋虔之左右看了一眼林舒和姚亮云,躬身而出,他原以为心里会很慌,然而,在众臣睽睽的目光之下,宋虔之心里莫名静了:已经走到这里,没有退路,只能前进,最坏不过是死。 “太后千岁,东明王千岁。” 随着宋虔之这一声,文官俱是一惊,东明王从未在京城露过面,这些大员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周太后牵着个小儿到殡宫来,让人心生揣测。这下一个个都明白过来,周太后牵着的小儿,就是下一个苻明韶。 秦禹宁垂着头不言不语,荣晖咳嗽起来。吏部无人,其余俱在。现在宋虔之走出来,他在吏部行走已有些时日,大家心里都有数,太后的意思,是要让他接李晔元的棒,只是没有端上台面来,只当做不知道。要让才刚满二十的少年人来坐李晔元的位子,谁也不会服。 冷定脸色铁青,步出队列,执臣礼,道:“不知东明王大驾,大行皇帝才刚驾崩,下官若是记得不错,东明王的封地远在南部祁州。反贼孙逸占着宋州,与镇北军对峙数月,祁州如今是抗击叛军的第一线,从祁州到京城,短短两三日绝不可能,东明王不会是得了圣旨专程回京奔丧的吧?不知王爷从何得到消息,竟先一步从祁州出发,眼下就已到京城了呢?” 苻璟睿道:“是太后派人到祁州接本王与母妃一道进京,到底为何,来人没有言明。” 冷定转向太后。 不等他发问,周太后道:“冷大人先不要着急。荣晖,懿旨你可收到?” 荣晖一只手颤抖不已,以帕子捂住嘴,一顿狂咳。 大殿上静得很,他的咳嗽声如同闷雷,直咳得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荣晖好不容易止住咳,闭着眼喘了一阵,取出两封懿旨。 “今日一早,安定侯亲自来部里传旨,臣想,或许用得上,便带在了身上。请太后允准,让尚书们传阅。” 周太后点头。 秦禹宁看了懿旨,神色如常,山陵使在诸使里地位最高,一般由宰相担任,李晔元病重,秦禹宁领这个差,说明周太后无意让宋虔之接李晔元的职,多半只是要点他去吏部。以安定侯的身份,又是周太后的亲外甥,做个礼仪使也说明不了什么,镇国公徐绶勤以武官身份一样领了个卤簿使。 冷定看到自己也在诸使当中,神色稍有缓和。 偏偏是接旨的礼部尚书荣晖不在其中,荣晖上殿举哀已显得十分勉强,为皇帝的灵驾接引,要走不少山路,诸般琐事,荣晖要是在路上有个什么,那不是完了? 杨文跟姚济渠都没说什么,姚济渠与镇国公亲厚,见镇国公在名单里,便闭起眼,手指抓梳胡须,好整以暇起来。 最后杨文让身旁立着的太监把懿旨归还给荣晖,他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不知皇上是否留下传位诏书,为东明王正名?还是嗣皇帝非大行皇帝钦定?” 宋虔之倒有些敬佩杨文了。 那日林舒提及苻明懋去见过杨文,在宋虔之心里,杨文的面相便有些变了。能管着国库的银子这么些年,没出什么大岔子,军情紧急,上下贪腐蛀空军粮本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杨文的任内,却没有此等事情发生。只是近年整个大楚经济持平,又逢灾年,雪上加霜,黑狄突然袭击,才令户部捉襟见肘。黑狄人每下一城,就地补给,相当于把本可用于支援镇北军的粮饷都用来支撑了敌军。杨文也出了巧思,把官员和富商统统列为劫掠的对象,白条一打,总算撑到黑狄被打垮。 麒麟卫跟了他两天,苻明懋没有得到杨文的支持,他还在观望。只是周太后如此明显地把他剔除出近臣的名单,杨文的问话,也并未显露出任何不满,走个过场,本是应当。 杨文的表情也说明了这一切。 只要周太后能拿出大行皇帝的传位诏书,他便认可这两封懿旨。毕竟下给礼部的懿旨是围绕大行皇帝的丧事,而嗣皇帝要为大行皇帝引灵,先正名,再执丧仪,丝毫不错。 至于杨文到底知道不知道苻明懋造了一封假的传位诏书,宋虔之只能在心里猜测,无法定论。 “蒋梦,取大行皇帝的遗诏来,当殿宣读。”周太后说完,苻璟睿不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周太后捏着他的肩,没有多看他一眼。 蒋梦应了声,匆匆退出,片刻后返回,取出诏书当场宣读。 宋虔之不用听,就知道内容是什么,他也不便到处乱看,以免让太后看出端倪,只是他留意到,太后与苻璟睿本是从正殿后面出来,现在吕临站在那里,他穿的是禁军的袍服,腰间配剑。 两人视线匆匆一碰,便即分开。 蒋梦读完诏书以后,周太后问:“诸位大人还有何疑问?” 徐绶勤道:“此诏书非大行皇帝在世时宣布,照例,须交丞相府、御史寺,或是六部尚书其中一人查验,荣宗皇帝在时,白古游大将军也执一枚铁鉴可以验看。不知尚书大人们,谁带来了?” 荣晖见无人出声,颤巍巍地取出一枚铁鉴。 “臣这里有。” 周太后点头示意蒋梦过去。 荣晖以铁鉴核对,双手捧着诏书,奉还给蒋梦,对众人道:“诏书是真,诸位大人,就照大行皇帝的意思办,嗣皇帝择日登基,先将大行皇帝的丧事料理之后,再细细详谈。”荣晖久病,声音发虚。 杨文突然出声:“蒋公公且慢,我也带来了。” 周太后虽不耐烦,仍和颜悦色示意蒋梦把诏书拿给杨文。她心里知道,无论这些多疑的大臣怎么验,上面的玺印是真,这是无论如何也推不翻的,这时候急也无用,反而落人口舌。 杨文的铁鉴刚印上去,他眉微微扬起,似在思索什么。 殿外一人高声道:“传位诏书是假,太后矫诏,意图扶持东明王篡位,众位同僚莫要再上这妇人的当!” 殿中无人不熟悉这个声音,一时间大臣们纷纷变色。 连周太后脚底也是一颤,她迅速稳住身形,看见大臣们让开一条道,从中走来的是一身布衣的李晔元,在禁军统领及数名羽林卫的护卫下走近过来。 宋虔之焦急地看了一眼吕临。 吕临眼神示意他放心,镇定自若地将手握在剑柄上,但没有要拔剑出鞘的意思。 李晔元身后跟着苻明懋、左正英,左正英身后又有一人紧贴着他。 宋虔之看出左正英步态不大自然,仿佛被人推着在走。左正英眼神落在地上,像是并不在意殿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几名文官认出了左正英,纷纷议论起来。 “大胆反贼,竟自投罗网!”冷定当机立断,命令禁军,“来人,将这一干人等拿下,苻明懋擅自从流放之地逃回京城,其母妃是黑狄人,我大楚的劫数,焉知不是人祸。姚大人,纵是皇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您可千万不能网开一面!” 好快的决断。宋虔之心中叹道。 姚济渠如梦初醒,向东明王下跪,恳求道:“请陛下下旨,将苻明懋勾结黑狄叛国一案交由刑部审理。” 就在此时,李晔元取出明黄色的卷轴,右手握住高举起来,他转过身,从分开的两列大臣里穿过,使得人人都能看清他手上的东西。 “这是荣宗的遗诏,大行皇帝得位不正,弑君弑父,将荣宗鸩杀之后,凭借储君身份登上帝位。一切都是周氏一族的阴谋,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众位大臣难道不想知道,荣宗的传位诏书,究竟将皇位传给了谁,谁才是真正的叛国之贼?” “李晔元!”周太后一声怒喝,“吕临,将这满嘴胡言的乱臣就地格杀!” “请太后息怒,微臣斗胆,请太后不妨听一听李相要说什么。”杨文步出,恰好拦在了孟鸿霖的身前,他旋步回头,向左正英行了个礼,“许久不见左大人,今日到朝中来,想必也有话要说。” “羽林卫,还等什么!把他们拿下!”周太后再次下令。 吕临带着羽林卫从两侧掩来,孟鸿霖一声令下,另一队羽林卫从门外冲进来,与吕临的人形成对峙。双方穿着打扮一模一样,无分彼此。 周太后还要下令,杨文却高声道:“太后就这么急着杀死李相么?宫中不是说李相病重,怎么臣看李相好得很,并无病容。莫非这段时日,李相被囚禁在宫里?” 周太后生硬道:“杨文,你是在同谁说话?” “臣斗胆,请太后让李相把话说完,如若李相胡言乱语,其尸身人人可戮。难道我大楚朝堂之上,要发生同室操戈的惨剧?!”杨文将官帽解下,跪倒在地,重重磕头,“请太后恩准相爷当堂对质,若有虚言,臣等虽是文官,也绝不会坐视反臣活着走出这里。” “臣等忠心,日月可鉴,必当为皇上效力,百死无悔!”镇国公徐绶勤振臂一呼,顿时一众大臣全都扑倒,剖白忠心。 周太后脸色苍白,凝视着李晔元毫无表情的脸,如今他看上去,却像是个忠臣的样子了。 周太后轻轻笑了,站在上方,唇角僵硬地一动。 “李晔元,你有话便说,有半句虚言,不止你,你满门上下再无活路,你想清楚,就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下雪了,太冷啦,jio都冷痛了,大家都要注意保暖啊 ☆、怒涛(壹) 太后松了口,殿内气氛稍稍和缓些许,文官们起身,宋虔之转过身去,正是在对着李晔元的方向。他的眼光瞥向门口,殿外仍安静、空旷,门边站着孙秀,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揣着袖子,躬身躲在一名大臣身后,穿的也是太监的衣服,旁人只道是寻常宫侍。 孙秀也看见了宋虔之,面上没什么表示,两人视线匆匆一碰,便即闪开。 “众所周知,大行皇帝在双鸿三十六年被立为储君,此后荣宗一直将其作为太子培养,命太傅兼任太子师,太子太保一职虚悬不授。经数年,大行皇帝登基为帝,不久,周太傅以年事已高,辞去官位。太傅告老归家时已身染重病,不久后病亡。故太子苻明弘薨逝前,周太傅每逢告病,皆命其门生秦禹宁行走东宫,为太子授业解惑。大行皇帝被立为储君后,规矩依旧不变。” 周太后:“先夫在时也常以哀家的父亲为师,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晔元,你要指我周氏谋逆,满朝皆知,我父为大楚殚精竭虑,出将入相,为先帝征伐在外的谋士,又为两任太子之师,功勋卓著,可以列为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人。” “确实。”李晔元点头,“周太傅一生所为,皆为我大楚国运。不过,众位大臣是否还记得六年前事涉大皇子苻明懋的谋反案?” 杨文揣着手,笑了起来:“李相有话直说无妨,这桩大案,我想朝中无人敢忘。” “当时大行皇帝才登基不久,先是太后中毒,继而皇帝遭人刺杀,追查之下,此案是经由苻明懋授意,时任麒麟卫队长的闫立成先后犯下两桩谋逆大案,逃出京城。大皇子因此案被押送北关充军,不久后逃脱。” “我在路上便已逃脱。” 苻明懋突然出声,引得众臣都循声望去。 苻明懋与荣宗虽算不得很像,其嘴唇与脸型,还是与荣宗如出一辙,他有些不明显的发福,一身锦袍,显然不打算为苻明韶服丧,身上袍服是白色,不知是不是方便混进宫。 宋虔之留意到,虽然这一行人都没有着丧服,也都选了与丧服相近的颜色。 苻明懋叹了口气,不无哀伤:“六弟登基后的几个月里,常常同我议论国事,那时我不知父皇驾崩的真相,也记着六弟登基前,我们兄弟也算手足情深。谁知竟有后来的构陷,我逃过一劫,只求自保。我也担心去到北关,仍会受人陷害,会为自己伸冤,便在被押送去北关的路上就逃了。至于为何朝中得知会是我在北地逃脱,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李晔元冷笑道:“大殿下心慈,自然不知道你弟弟的秉性。谋逆一案,仅凭闫立成房中的一封书信,就定了荣宗长子谋逆,众位,不觉得此案过于草率吗?” 姚济渠不敢吭声,往冷定身边凑了凑。 冷定:“李相若要翻案,也应当拿出证据。” “巧的便是,证人在容州被人暗杀。”李晔元突然转向宋虔之,“安定侯当时就在现场,是否确有其事?” 宋虔之冷不丁被叫到,他定了定神,镇定自若地开口答:“年节前,宫中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其一,大行皇帝召进宫里撰写贺词的平民词人楼江月被人杀害;其二,原定元宵节为大行皇帝献舞的琵琶园领舞林疏桐遭人毒杀。皇上将此案交给秘书省暗中调查,当时查到林疏桐的案子或与琵琶园另一位舞姬秦明雪有关,恰巧,秦明雪与楼江月都是容州人,私下二人也有一些来往,于是秘书监陆大人决定赴容州调查此案。这项决策,没有任何问题,作为少监,自然要随同。” “到了容州以后,我们发现容州疫情凶险,城中有人散布谣言,造成容州恐慌。为了查清谣言的来源,也为了安抚容州百姓,我与陆大人便在容州逗留,查到在此之前朝廷拨给容州的赈灾粮,被人‘偷’走,加上当地盗贼猖狂,劫掠州府,这才致使容州无粮可发。陆大人留在容州为质,我快马加鞭回京禀报,恰逢孟勤峰坠马失踪,风平峡危矣,大行皇帝授予我按察使一职,命我安抚容州疫情之后,巡视灵州、真州、孟州、郊州四地,并且安排户部在年后拨粮给容州。为了容州开春的粮种,我还上户部跟杨大人数次扯皮。”宋虔之微微一笑,揣着手转过去对着杨文,“此事杨大人可以作证。” 杨文脸色微发红:“容州的粮我可是尽全力都派出去了。” “多劳户部担待。”宋虔之拱手,转向李晔元,“我说这些,不是图废话,是要说明白为什么陆浑遇害时我在容州。我回京汇报容州赈灾粮被劫,请求皇帝拨粮之前,皇上已经命何太医赶赴容州,何太医与陆浑是旧识,当时何太医到了容州,得知一直是陆浑在为容州的灾民治病,便去找陆浑了解情况,我们到时,陆浑已经被杀。他七窍流黑血,被人用绳子吊在梁上,尸体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逆天而行,必有此报。他的儿子陆景淳双眼被剜去,同样身上挂了块木牌,写着,有眼无珠,留之何用。” 李晔元不悦道:“本相只是问你,陆浑被人杀死,是否确有其事。” 宋虔之:“确有其事,我也答完了。” 李晔元不理会宋虔之的多话,继续朝殿内众官道:“当年大皇子谋逆一案,陆浑曾为太后解毒,此事之后不久,陆浑辞官,云游四海。若不是安定侯在容州发现陆浑为灾民治病,朝中根本无人知道陆浑的下落。孟鸿霖,把人带进来。” 孟鸿霖带进来的是何太医。 宋虔之一愣,继而笑道:“久未见何伯,近来可好?” 何太医目光闪烁地飞快瞥过宋虔之,嗫嚅道:“好,好……” “何太医,你不必怕,只要如实作答,本相保你一家平安。” 这话里有话,宋虔之立刻想到,怕是苻明懋的人扣住了何太医全家,李晔元这是在威胁他。就不知道何太医要说出什么话来了。 “你到容州当日,安定侯可否主动将陆浑的情况告知于你?” 何太医垂着脸,摇头。 “安定侯可否主动将陆浑的情况告知于你?”李晔元提高了音量。 何太医满面愧疚,耳朵发红,抬起头,答道:“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陆浑在容州的?” “安定侯让我看容州的大夫开的治疫病的方子,这世间少有人用药之准能如陆浑,且我认识陆浑的笔迹。” 李晔元:“你提出要去见陆浑之后,安定侯怎么说?” 何太医结巴道:“……安定侯……小侯爷当时说陆大夫常常在夜间出门行医,此时过去,怕会寻不到人。” 要不是宋虔之从小过目不忘,差点都信了。李晔元这个老狐狸。看来是要让何太医把陆浑的死扣在自己脑门上了。宋虔之心里迅速在想如何辩驳。 “可有人证?” “当时有,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两名麒麟卫在。”何太医答。 李晔元:“本相要是没记错,其中一人就是提前回京向苻明韶汇报的高念德,此人被囚在牢里。至于本相如何得知,孟鸿霖。” “属下在,大行皇帝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用牛筋绳勒死,由于死得太过突然,太后忙乱之间,并未顾忌微臣,命微臣提审闫立成和高念德二人,其实是命微臣教此二人供认出是受大皇子指使。”孟鸿霖道,“只是这二人都是麒麟卫,闫立成还曾是卫队长,麒麟冢受训之严,非常人所能设想,微臣在高念德身上用尽酷刑,他始终不肯改口,还骂微臣为虎作伥,为周氏保驾护航。微臣这才从高念德的口中获知,安定侯到容州并非偶然,乃是周氏多年来四处搜寻陆浑的下落,在安定侯到达容州后不久,陆浑便被人灭口,足以说明问题。” “你可听高念德提起何太医所说之事?” “微臣不仅听说,且命人将高念德供述之事如实记录,他也在上面签字画押。”孟鸿霖递出一份证词。 李晔元将证词递给一旁瑟缩的小太监,命他拿给所有人看。 小太监眸色现出犹豫挣扎。 一羽林卫拔刀出鞘。 小太监只得挪步,将薄薄一张写满字的供词传阅给各位在场官员。 最后,这份供词到了宋虔之手上,他只看了签字,确实是高念德的字迹。这也不奇怪,高念德本就为苻明懋的大业而疯狂,还拖着护他如同珍宝的闫立成下水,有这个机会为苻明懋的皇位添砖加瓦,想必高念德甘之如饴。 宋虔之把供词还给李晔元。 李晔元道:“安定侯可有疑议?” “没有,确实是高念德的字迹。” 大殿内一时间充满窃窃私语。 林舒一把抓住姚亮云的手,掐得姚亮云忍不住皱眉,抓住林舒的手摔开。 林舒大窘,低声道:“抱歉,掐错了。” 姚亮云蹙眉:“逐星这是怎么回事?” 林舒:“看不明白,他怎么都认了?而且我也没瞧见他那个同甘共苦的情儿在哪儿。” “情儿?”姚亮云反应过来,“你说那个罪臣?” “可不。”林舒摇头,“待会真的有什么,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逐星弄走。” “吕临在上头。” “是啊,在上头,谁知道他站的谁。这之前,我爹老说李相是太后的人,连我爹都看走了眼,不到最后关头,我可不敢站队。对了,逐星也叫我不要站队,静观其变。”没听见姚亮云回答,林舒瞥他一眼,“你不这么看?” 姚亮云没有答话。 太阳晒得每个人都一脸通红,像是在跟人生气。 “李晔元,即便是安定候派人杀了陆浑,你指认哀家叛国,可有明证?”周太后此话一出,不仅满堂哗然。 宋虔之更是心里暗讽:看吧。不过容不得他自怜,宋虔之摆手道:“太后,我并未派人刺杀陆浑。” 周太后看着宋虔之,没有说话。 “高念德现在何在?不如让他上来,与我当堂对质。” 孟鸿霖看了一眼李晔元。 “既有证词,何须再对质。”李晔元强硬道。 宋虔之扯开嗓门大声道:“该不是你们把高念德审死了,来个死无对证吧?谁都知道,字迹并非不能模仿,否则诏书也不必再拿铁鉴出来验证,只要字迹没错,什么不能认?” “黄口小儿,混淆视听!还不退下!”李晔元怒声道,试图以官威逼退宋虔之。 偏偏宋虔之什么阵仗都见过了,不仅毫无惧色,还笑嘻嘻道:“李相,这大殿之上,众臣都在,可不是你丞相府的一言堂。你指认我杀了陆浑,拿出的都是人证,物证又没有办法对质。”宋虔之目光慢悠悠从何太医身上滑过,无惧无畏地在殿上踱步,他年轻的眼睛扫过每一个或怀疑或畏惧的眼神,最后停在李晔元的脸上,“你这些说辞,只需半日,我也可以找两个人,一人出证言,一人出证词,指认你串通敌国,欺君犯上。是人,就可以受人威逼,也可以收人钱财,说出的话,未必是本心。只有相互印证,才能证实确有其事。陆浑被杀,现场凌乱,他是被人毒死的,如果是我杀了他,毒|药呢?我大楚对毒|药管制甚严,陆浑死亡的现场不是只有我勘验过,沈玉书也看过,州府也在调查,陆浑所中的毒,是寻常可以取得的吗?还有,木牌上的留书有字迹,是不是我的字迹?如果不是,我是否有机会找别人来做这件事?容州一行,一共有两个人跟我一起,一是麒麟卫的周先,二是大行皇帝从衢州调回专门负责楼江月案的秘书监陆大人,我要做这些,他们二人会不知道?相爷,你是瞧不起麒麟卫,还是瞧不上皇上在衢州时所亲近的谋士?难道他们俩都是傻的,还是说,早在那时,这二人就已经跟我一条心,跟太后也一条心了?” 殿内倏然静了。 陆观被调回京城时,不少高官都在看笑话,看宋虔之风光了三年,新帝不满的人倒台的倒台,流放的流放,这鹰爪按说是有功的,苻明韶却调回来一个野路子的罪臣,要接管麟台。 太后则要求陆观以命作注,破不了案,别说做官,命都要丢。 麒麟卫则一直效忠于皇帝本人,新帝与太后的矛盾,在这一年中随战事数次起伏,再分明不过,一有机会,皇帝就想扫除太后的势力,太后也是一样。麒麟卫的人派去容州跟太后的外甥,摆明是要盯梢,监视宋虔之的一举一动。 而无论陆观还是周先,都是能文能武,才智过人,擅长的便是暗杀和监控。两人与宋虔之立场互斗,更不可能为他遮掩。 宋虔之歇了会,朝李晔元道:“李相不说话?我倒是有话想问。陆浑身上的木牌写,逆天而行,必有此报。他儿子身上的木牌写的是,有眼无珠,留之何用。这两块牌子仍在容州,随时可以让沈玉书送进京。这么明显的复仇手段,陆浑在六年前离开京城,当时我只有十三岁,他能跟我结下什么仇?倒是六年前,陆浑救了我姨母一命。大皇子派闫立成谋害太后、皇上,陆浑为太后解毒,救了太后。若说杀陆浑,恐怕有人比我更有动机,且此人逃离北关以后,一直隐在暗处,真要是让人杀死陆浑,也比正被陆观和周先紧盯着的我来得有机会吧?” 苻明懋一直静静听着,脸色发白,此刻被气得笑了。 “不愧是周太傅的后人。能言善辩。”苻明懋干巴巴地赞了一句。 宋虔之:“大皇子过奖,所以陆浑是我杀的,这件事证据不足,不能把屎盆子扣在我脑壳上还不让我说话。请诸位大人明鉴,请太后明断。” ☆、怒涛(贰) 周太后神色稍霁,她搭在东明王头顶的手掌已出了汗。 “看来陆浑之死,与宋虔之无关,倒是堂下罪人,十分可疑。” 周太后一语惊醒梦中人,殿内诸臣议论纷纷。 一道声音越众而出:“大皇子谋刺皇上在先,当年正是陆太医救活已经身中剧毒的太后,也是苍天有眼,未让此等谋逆之徒得偿所愿。而且,牌子上写的话,不正说明了是大皇子所为吗?” 宋虔之听出是林舒的声音,没看见林舒在哪儿,心道林舒倒是聪明,他藏在人群里说这话,苻明懋的人个个一脸着急,想把声音的主人捉出来给宰了。 另一个声音说:“想不到李相也投了反贼。” 众臣的目光犹如钢针,令李晔元一背冷汗,这一招失策,已经失了先机。 不待李晔元开口辩驳,孟鸿霖道:“肃静,大家都静一静,便是陆太医被杀,李相判断错误。我所说的话却无一字虚言。大行皇帝被周氏囚禁在承元殿日久,不信你们大可开棺验尸。” 孟鸿霖阴险的目光从周太后脸上一闪而过,逼视着宋虔之,皮笑肉不笑地抽动嘴角:“宋大人,活人说的话固然可以不是本心,那死人可还会说假话?” 宋虔之正想开口。 周太后怒道:“你们简直胆大包天,皇帝的尸身是可以随便验看的吗?!” 宋虔之心里暗叫遭了。 孟鸿霖笑道:“为求真相,有何不可?你这毒妇,谋害荣宗,又来谋害荣宗的孩儿,大难临头,不怕到了地下,不但无颜面对苻家列祖列宗,就连你周家满门,也无法面对吗?”孟鸿霖一手负在身后,转身朝众臣说,“我大楚国事,社稷安危,什么时候容得女人来处置了?众位大臣,莫非已经忘了自己身为男子?还是我大楚国中已经无人,需要让女人抛头露面,妄议废立?” 周太后气得面色铁青,纵横大楚数十载,就是身为皇后时,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说话。 李晔元保持缄默,垂眸整理双袖。 赶在太后开口前,宋虔之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孟鸿霖一记耳光。 这一声惊吓到所有大臣。 孟鸿霖面红耳赤,立刻就要撸袖子跟宋虔之在殡宫干这一架。 “你算什么东西?为我大楚国土上过战场,洒过热血?”宋虔之冷声道,威势压人。 “我……我效力于刘赟将军麾下。” “哼。”宋虔之冷道,“刘赟那厮也配享将军之名,刘赟之子欺男霸女,其人在军中素有恶名,当年刘赟任少司马,儿子吃上人命官司,刘赟不思其罪,反而以官威向刑部施压,迫令刑部改判。他在朝中,犯过多少僭越之罪?荣宗不曾与他计较,大行皇帝也赦免其罪,一是念在他曾有战功,二是用人之际,不得不重新启用此人。然而刘赟是怎么报答皇恩的?卖女求荣,一场立后大典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想必孟统领是不清楚。” 杨文向前走了一步。 宋虔之抬手,示意他不用说,继续道:“即便是匆促准备,也足足耗费了二十三万两白银。要是在国富民强的升平之世,这无可厚非,皇后是我大楚国母,当享此等荣耀。眼下是什么时候,用不用我这晚生后辈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孟鸿霖脸涨得紫红,感觉霉气绿到了脑门上,后悔跟宋虔之直接对上,文官的嘴,武将的刀,吃饭家伙,确有点本事。 “方才我问孟统领,是否为我大楚上过战场。”宋虔之微微一笑,旋步转身,放过孟鸿霖,杵到李晔元的面前,“兴许孟统领是记不太清了,恰好本侯在麟台任职三年,年初为了查案,东御史寺那些故纸堆,我也是翻过的。孟统领你的档案,本就在我麟台,用不用我将您的履历背给众位大臣听一听?” 孟鸿霖耳朵通红,局促道:“宋大人就算在麟台任职,也未必记得此等事情吧?” 宋虔之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孟统领是双鸿二十四年参加的武举,报上来是十六岁,其实应考当年你还未满十六。双鸿二十三年九月初八德仁孝懿皇太后崩,先帝哀痛逾甚,停三年一次的科举,顺延至次年,自双鸿十九年始,由于与阿莫丹绒作战所需,每两年进行一次武举考试。科举顺延,武举自然也要延,且没有在寻常三月举行,而是安排在双鸿二十四年十月。孟统领的生辰在十二月,朝廷宣布武举延期时,你已在县上报名登记参加当年的武举,当时将十四岁虚报为十六,到双鸿二十四年这个时候,你十五岁,虚报一岁参加武举,得了第七名。你以校尉一职进入军队,刘赟在双鸿二十五年调回京城,任少司马。双鸿二十七年六月十四日被参,七月初十由荣宗钦定审结。你虚报年龄一事在武举结果出来后的第二个月被同乡揭发,当时你已满十六,军中未做处置,但这一笔也被记在档上。”宋虔之充分发挥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对他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少监的任上,才经常把巧舌如簧的文官堵得哑口无言。 宋虔之转过身去,朝李晔元一让,道:“弹劾刘赟的正是当时的吏部侍郎,也就是李相您,刘赟险些官至兵马大元帅,李相想必对与此人的过节记忆犹新。”他接着再次把矛头对准孟鸿霖,“孟统领这份履历充分说明,你还没来得及立下战功,更没来得及对上敌人,就受刘赟被流放一事牵连而官途受阻。刘赟在京城时,你是在他的麾下做过校尉,但你双鸿二十四年末才参军,双鸿二十五年三月刘赟便被调回京城,试问孟统领,是孤军一人上了战场为我大楚万民厮杀吗?” “你……”孟鸿霖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却憋不出个屁来。 “哈哈哈哈,好一员忠臣猛将啊。”不知是谁爆出一阵嘲笑。 孟鸿霖拔剑出鞘,环顾四周,奈何眼前人太多,根本找不出是谁在嘲笑他,那一双双乌压压的眼睛,又像全都充满了嘲讽。 他胸口急剧起伏,喘粗气,紧紧抿着嘴唇,也顾不上李晔元在跟他说什么,只想把嘲笑他的人拖出来砍成八段。 “而你口中所说的毒妇,周太后,在被册立为皇后前,就是荣宗账下的智多星,继立为皇后之后,多次随荣宗东征西讨,驱赶坎达英的精锐部队,荣宗在大败黑狄名将张铭后,亲口赞周皇后为大楚开国第一巾帼。荣宗骤然崩逝,周太后以女子柔弱之躯,撑起朝堂内外,又在两年前还政于天子,只是大行皇帝年少登临帝位,许多事情需要向太后请教。我外祖父在任上两次推行新政,辅佐荣宗皇帝定朝纲,及至的大行皇帝登基后,外祖父年事已高,身体病弱,仍强撑着为大行皇帝铺平道路,为我大楚殚精竭虑。我姨母于拓疆有功,为荣宗诞育故太子,抚育荣宗皇帝的其他子女,辅佐大行皇帝登基。”宋虔之横扫众臣,冷道,“我周氏一门,从未有负圣恩,从未辜负过大楚,更不曾辜负苻姓皇族。” 殿内落针可闻。 要同周家论功过,只有天子可以盖棺定论,殿内无论哪个族姓,只要丢出周太傅一人的功过,就无人能够压得过去。 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柔声道:“逐星。” 宋虔之袖手退回队列,垂头正面上座,行礼过后,神色自若地直起身。 “吕临何在?”周太后道。 吕临:“微臣在。” 周太后正要下令拿下李晔元等人,李晔元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莫不是刺激大了,李相疯了? 宋虔之所想,正是在场官员的想法。 李晔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宋虔之心生不祥。 “劝刚即帝位的皇帝对手足赶尽杀绝,可是一代贤臣所为?周太傅……你们以为周太傅是什么忠臣?妄议废立,僭越国主,置天子于罔顾人伦,不孝不悌的地步,可是合该受世人敬仰膜拜的忠臣所当为?!” 宋虔之紧紧盯着李晔元手中的信,想起来那是什么了,李晔元收容他和陆观住在别院,他曾因为在李晔元的书房里看见写着“杀之”二字的信感到惊讶无比,因为他清楚记得,事涉苻明懋的谋反案中,身为外祖亲传弟子的秦禹宁上折子要保大皇子,反而,跟秦禹宁一直唱反调的李晔元力主杀了苻明懋。 而周太傅写给李晔元这封信,完全僭越了朝臣的本分,站在国君的立场上,处置皇子的生死。 上至朝中权臣,下至贩夫走卒,朝廷运作当中大小事皆会在人的口中被审判评价。然则白纸黑字却不行,若在周太傅还活着的时候,这封信拿出来他可以为自己辩白,现在他已死去多年,茶已不只是凉了,还有成冰之势。 谁要开口为他辩白,都要先掂掂敌我力量。在乎周太傅是忠是奸的,只有自诩是周派的一部分文臣,而这部分人随时可以站到对方的阵营里。唯独宋虔之和周太后,站不过去。 他们身上,流着周家的血。 · “在这儿!”陆观用剑砍开藏在李晔元书房暗格里的那口铜箱子,他抓起一把里面的信,一封接一封扫视过去。 周先扔麻袋似的把管家掼在地上,提起他的后领,让他跪起身来。 “就这一个地方?” 管家脸肿了一半,说话漏风,嘴里都是血腥味,他的牙被敲掉了两颗,那股刺激泪腺的酸疼仍残存在嘴里,牵扯着整个腮帮子都在疼,管家甚至有点感觉不出自己的头,就像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在痛,反而觉不出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就,都在这儿了。”管家哆哆嗦嗦地回话,“二位爷不信,可以找吴管家来问,我们一人管东院一人管西院,管库的是李二哥,书房里要紧的书信都在这里。” “别院我们已经找过了,你们老爷真是胆大包天,不仅把反贼苻明懋藏在别院里,还同多琦多有来往,跟李明昌称兄道弟。”周先故意拖长声调,叹了口气,“其实有下人什么事,真正重要的事情,你们老爷也犯不上跟你这等身份的人说,自有幕僚相商。你这儿也没什么可问了,我们这就回宫,如实禀报给太后,等着抄家流放吧,可怜你一家老小……” 陆观把信收好,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下人,朝周先道:“走吧,回宫复命,李晔元所收的贿赂,他一个下人怎么会知道,我看你是好事做太多,真把自己当菩萨,他一家老小可怜,死在战火之中的无辜平民就不可怜?你给他这个立功保命的机会,两狄烧杀劫掠的时候可没有给过那些亡魂机会。这些书信往来,足以坐实李晔元通敌叛国的罪名,抄家的时候,还怕抄不出罪证?” “也是。”周先晃了晃脑袋,归刀入鞘,吊儿郎当地甩着步子往外走。 陆观脚下倏然一沉。 管家挂在陆观的脚上,一张涕泪横流的脸紧贴着陆观的裤腿,呜咽道:“大人,大人莫忙走,小的去找李二哥来,他有库房钥匙。” “有库房钥匙顶什么用啊?未必相爷会光明正大把宝贝随意收在库房里,想是早就挪走了。起开,别跟我们大人瞎蘑菇,他脾气不好,惹毛了他,你掉的就不只是两颗后槽牙了。”周先说话时,脸上仍带着笑,只是他的笑,让管家看得心里直发毛。 他牙龈麻麻的,三岁儿子的嫩脸在心上一闪而过。 “大人,大人,阿莫丹绒送来的礼,是小的和李二哥一起入的库,礼单经的是小人的手。礼单这就有,证物就在库里。大人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当朝宰相,与太后关系匪浅,曾经也是周太傅的忘年好友,谁敢来宰相府搜查?送来的礼是在库房里,只是单独辟了一间小室陈放,钥匙都在李二哥手里。” 陆观与周先对了一眼。 “大人不放心,大可派人跟小人一块去。” 陆观想了想,说:“把礼单找出来,东西改日朝廷自会派人来抄,现在不用。”他带的人穿的都是羽林卫的袍服,偷偷潜入的宰相府,大摇大摆跟着这管家去库房里搜,反而容易打草惊蛇。阿莫丹绒人送来的自然是金银珠宝一类,现在也不能抬进宫。 陆观拿到礼单,留下两人把管家给看起来,跟周先马不停蹄赶往皇宫。他怀里揣的都是纸,却仿佛有万钧之重。 宫门出现在二人的视野里。 已近正午,炽热的阳光照在陆观的脸上,他把缰绳一勒,翻身下马。 “陆大人!” 柳平文喘着气跑过来,弱气的书生脸叫太阳晒得通红,额头也都是汗。他手上套着两圈麻绳,另一头绑在李宣的一只手上。柳平文穿着太监的衣服,还有两名太监陪着他们在御街上等。 不远处宫门紧闭。 陆观疑惑地皱起眉头。 “龙将军已带人杀了进去,宫门才关,把守宫门的都是我们的人,为免节外生枝,也怕让别人瞧见,许大哥吩咐我带着……带着……”柳平文着急地看了两眼一脸呆愣的李宣,他站在靠墙的地方不肯离开,右手里拿着一只炭笔在墙上胡画。 陆观解下李宣手上的绳子。 李宣十分疑惑地歪着头打量他。 陆观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他留意到李宣的睫毛很长很黑,即便生为男子,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美男子,这等风采,但凡李宣正常一点,他们也能多几分胜算,偏偏是个傻的。 “想不想见你弘哥?” 李宣盯着陆观的脸看了一会,用力点了一下头:“嗯!”他表情着急,但似乎是茶壶里装满了饺子,倒不出来,想说的话都在他心里。 “那就跟牢这位弟弟,他会带你去见弘哥。”陆观怕他不明白,把他的手抓过来,让他握着柳平文的手,他的手掌把他二人的手合在其中,用力握了一下,问李宣,“跟着他,去见弘哥,一步也不要离开。” 李宣倏然笑了起来,不断重复嘀咕着:“跟着他,跟着他……” “对,就是跟着他。”周先道。 柳平文带着李宣在前,陆观与周先跟着柳平文的步伐,到达宫门时,陆观手握住剑柄。 柳平文用力一推门,沉重而吃力的吱呀声响起。 门缝之中,血腥味扑面而来,令柳平文脸色发白,几欲作呕。 一道天光,自甬道另一头缓缓漏下,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过了个节有点感冒,今天脑壳特别疼,先发上来,等全文完结了再做修改和捉虫。 ☆、怒涛(叁) 承元殿内,香线蜿蜒而上,在空气里造出模糊的形状,倏忽散去。 李晔元取出的信已让大臣传阅,殿内安静得难以描述。 这封信唤醒了宋虔之的记忆,当时御驾逃难到夯州,连太后的关系也不好使了。他跟陆观去求见李晔元,还是托李晔元的关系,才能进夯州州府衙门,见到苻明韶,禀报孟州军情。 早知道当时把信拿走,就没今日这桩事了。 后悔晚矣。宋虔之尚未想好要怎么辩解,他垂着眼深思,突然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确是恩师的笔迹。”秦禹宁道。 文武皆哗然,秦禹宁是周太傅的入室大弟子,周太傅还活着时,待这弟子与儿子无异。 宋虔之抬眼望去。 秦禹宁神色如常,微微一哂:“可李相若是要凭这一封信,就诬赖太傅,似乎有所不妥。” “笔迹是真,即是信中内容为真,授意他人劝谏天子滥杀,杀的还是天家之子。且周氏多年来如何把持朝政,还有谁能比秦大人更清楚?如今当事人俱在,就是要当殿对证,分明功过,我大楚天子,得位必正,否则便会如同躺着的那位。让不当其位的人坐上龙椅,天降祸殃,岂是你我能够担待的?”李晔元肃容道。 秦禹宁一手执着信纸,脚步一旋,冷笑道:“笔迹谁都可以模仿,信中内容是否为真,下官确实不知。何况,先师从不含糊其辞,诸位大人都知道,太傅两度孤身入敌营谈判,虽千万人他也可一人前往,其胸怀大勇,世所罕见。何况,大殿下谋刺案当时,我按照先师的吩咐,在朝堂上,是进言保殿下一命的,改秋后处斩为充军。此事只要翻一翻记档便可知晓,我也曾向皇上上过一道折子,乞求陛下宽恕其兄。” “确有此事。”久不出声的杨文突然说了话。 礼部尚书荣晖嗽了一声,满是皱褶的脸上,带着三分回忆与向往,淡道:“确实如此,秦尚书是周太傅亲传的弟子,也曾为两任储君半师,自大行皇帝登基以后,一直尽心辅佐。李相,这封信即便是周太傅的笔迹,也未必就是他所写,依老臣之见,周太傅行文干脆,素来直言敢谏,你拿出来的这封信,第一,口吻不似太傅,第二,真是太傅授意,让秦尚书进言,也是合情合理。” 言下之意,周太傅在朝堂上要找个声音,无论找谁,也不会找李晔元。 这封信完全可能是伪造的,即便在对苻明懋的处置上,外祖父跟秦叔发生分歧,他也未必会授意李晔元做什么。这个念头在宋虔之心里一闪而过,他脸孔微微发红,拳头攥了起来。继而,一盆冷水兜下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趋着秦禹宁看去。 秦禹宁轻描淡扫的一眼,不是在看宋虔之,而是扫过一干大臣。 不,也不一定,秦禹宁的说辞,很可能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恩师。他毕竟是外祖父的学生,这时秦禹宁再不站出来说话,如果周太傅的名声遭到毁谤,秦禹宁自身的形象也会受损。 外祖父晚年便有意让秦禹宁取代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而外祖父病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秦禹宁也被视作他精神的遗存,这才使秦禹宁在年纪不大时,就有了与李相对峙的可能。 宋虔之看了一眼杨文,心里知道,他说这话,便是已经站定立场了。 果不其然,苻明懋看上去很是烦躁,同孟鸿霖说了句什么。 李晔元还要再辩,被工部尚书冷定抢去了话茬,不耐烦地一挥手:“李相,你带人闯进殡宫,已是对大行皇帝的大不敬,对太后出言不逊,对有功之臣肆意抨击践踏,还带着数年前谋刺不成的大皇子,你的来意,我们大家都清楚了。蒋公公手中的遗诏是真,至于你所说,周氏与大行皇帝鸩杀先帝,我们不可能凭你一句莫须有的说辞,便真将先帝请出皇陵。陆浑已死,无法对证,是谁杀的也不明,只能肯定不是小侯爷所杀。而侯爷所说也甚是有理,复仇之举,焉知不是大殿下因为陆浑救回太后而记恨于他,派人刺杀。” “胡说八道!”李晔元气得声音抖颤,唾星横飞。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宣读完毕,铁鉴也已对证完成。臣工部尚书冷定,请嗣皇帝主持大行皇帝丧仪,请陛下下旨,将这干乱臣贼子即刻拿下,推出宫门格杀。”冷定拱手下跪。 “苻明韶得位不正,他鸩杀先帝确有其事,冷大人说无可对证,眼下也确乎其是。但先帝的遗诏总不会假,先帝在时,荣晖老大人也在朝,也可取铁鉴对证。”孟鸿霖是习武之人,说话声如洪钟,殿内殿外听得一清二楚。 李晔元满面疲累,展开手里那封荣宗遗诏。 这下没事了。宋虔之心里松了口气,李晔元手里的东西是假,这毫无疑问,苻明懋也真是胆大,将左正英带上殿来,竟不怕被当堂戳穿。 宋虔之眉头微微一蹙。 左正英年纪虽大,但陆观说过,他忠于先帝。就是当初宋虔之还在牢里,陆观数次求助于左正英,他也慷慨助言。如果左正英的忠心,是向着先帝,断然不会真给苻明懋伪造一封遗诏,他一生宦海浮沉,绝不是许以高位可以收服的。那只能是威逼了。 荣晖慌了:“臣是有铁鉴,可并未带在身上,且多年不用,也未曾料到还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果真要用,臣还要回去细细找寻。白大将军手里,也是有的。” 宋虔之心念电转,想明白了。前几日周先说左大人夫妇二人都在苻明懋的手里,那只能是以左大人的妻子威胁他屈服。苻明懋的夺嫡之路走得并不平顺,身为长子却不受荣宗宠爱,向黑狄求援也不知遭受几多白眼,他本来应该是这王朝之中最显赫的人,却沦落至丧家之犬的境地。 就是京城陷入混乱,大臣们出于忌惮,也不敢许诺他什么。黑狄主力已经被白古游的大军彻底消灭,即便还有残余,也不成气候了。这是他最后一搏,也是他蛰伏六年等来的唯一机会。一旦东明王被太后推上帝位,指着皇帝意外暴毙是没什么机会了,苻明懋为了这个位子,面容已提前现出老态,绷得紧密平滑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 落败,只能是死。 宋虔之无法不感到唏嘘,苻明懋确实不擅长收买人心,他在左正英身上所下的赌注,马上就将扑空。 宋虔之揣起手,没有再说话。 殿上对峙是他不曾料到的事情。李相恐怕也知道,横亘在东明王与大皇子之间的一条深渊,其实不在于朝臣的支持,因为朝臣的支持,也取决于军队的支持。区区羽林卫,与借道京城的镇北军,只要猛虎稍露一点锋芒,文臣们就会摇摆。这些士人所在乎的无非是名正言顺,早在六年前大皇子就已经输于道义,他身上有一半黑狄的血,除非荣宗能从棺材里活过来,指认苻明韶与太后练手杀了他,否则,再无翻盘的可能。 李晔元也是被逼无路,证据是没有,脏水先往外泼,奈何这场合,能走到殡宫前的官员,无一不是人精。 血缘上大皇子是更亲,然而他与黑狄的牵扯,既是他的优势,更是他致命的缺陷。 “既然无法当殿对证,不妨先听一听传位诏书上写了什么。” 孟鸿霖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宋虔之没有听进耳朵里,这也不必多说,自然是否了传给苻明韶的诏书,将皇位传给了苻明懋。如果苻明韶得位不正,那苻明韶的遗诏也不必看了。 殿内静了一会。 徐绶勤赶在太后下旨之前,出列,进言建议将传位一事暂时押后,国丧当前,镇北军就在城外十数里处借道,急令人去传话,让白古游进宫一趟。 “我父皇的遗诏在此,左大人也在,难不成,你们认为我父皇不会传位于我?还是我父皇不会认命左正英大人为辅政大臣?” 除却周太傅,左正英曾是最有威望的文官,然而他一直老神在在地袖手站立,进来就不说话。 即便他与苻明懋站在一起,在场他的一些学生,却也不敢妄自揣测他的意思。 这时有人出声道:“晚生张遂,参加科举那年,左大人在郊州巡考,晚生不才,恰是当年的郊州解元,循例去拜见过左大人,勉强算是左大人的门生。老师在朝中曾是先帝信任之人,朝上如今出现了两封遗诏,不知老师如何看?” “废立大事,岂可如此议论?”周太后高声道,“吕临,哀家使唤不动你了是吧?将苻明懋这不孝之子拿下。” 孟鸿霖拔刀出鞘,怒声道:“谁敢!” 这一声传出殿外,一阵山呼海啸的怒吼,兵戈之声惊醒殿内的文臣,谁也没有留意到,从哪儿突然冒出这么多禁军袍服的人,潮水一般从承元门外冲了进来,双方刀剑相抵,围掩向承元殿。 灼灼烈日之下,血痕从宫门外伸向皇帝议事所用的承元殿,一路留下刀剑与尸体。 大殿门外近处,响起尖细的男声:“保护太后和皇上,保护大人们!” 一群太监纷纷从靴子里拔出短刀,显然是有备而来。 吕临这才挥刀向前,带着殿内的羽林卫冲出去,同孟鸿霖的人战成一团。 周太后脸都黑了,将东明王抱在身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欲从棺椁后面先躲开乱局。 她背后突然触到一件硬物。 一名太监在周太后身后低声道:“请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放肆!”周太后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当即气得炸了。 宋虔之一直在等待时机,就近拔出一名相当眼熟的羽林卫腰间佩刀,借乱溜到棺椁后方。 那太监看见宋虔之,明显一愣,扭头去看另外一边的同伴。 宋虔之抬手就用刀柄把两人齐刷刷地敲晕在地。 苻璟睿两眼发光、一脸崇拜地看他,赞道:“真俊!” 周太后脸色铁青。 “姨母……” 周太后等着听宋虔之的解释,继而双眉疑惑地皱了起来,眼底一闪而过是刀柄的影子。 周太后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委顿在地,显然没有料到宋虔之有此等狗胆,脸上俱是诧异。 苻璟睿小眉毛一挑,放声大叫:“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受伤晕倒了!吕统领,将乱军拿下!反抗者死!”宋虔之以十成内力将声音送出,登时殿内殿外都听得分明,太后被乱军伤着了。 殿外呼喊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 龙金山率领的五千散在宫门附近静候的士兵冲进承元门,加入混战。 “许瑞云!”宋虔之一眼就看到冲在人群里的许瑞云,他一手护住苻璟睿,仿佛背后长眼地抡起一刀。 短匕在刀刃上一碰,折向支撑大殿的木柱,闷声没入。 许瑞云给宋虔之做了个手势。 宋虔之有些疑惑,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向后扭头去看。 温润的成年男子嗓音充满惊喜地叫道:“弘哥!弘哥!” 柳平文一手抓着李宣的胳膊,避免他冲得太快。 李宣被柳平文拖慢了速度,总算挤到宋虔之的面前,尚未开口,飞来一支袖箭,擦着李宣的脸滑出一道血口。 宋虔之简直怒了。 “孟鸿霖!”宋虔之大吼一声,把苻璟睿往柳平文怀里一塞,一手安慰地揉了一下李宣的头,小声道,“等会,你乖。” 李宣愣愣地看着他,满脸疑惑,却松开了抓着宋虔之袖子的手指,看着宋虔之纵身一跃,踏上棺椁,手中长刀如雷电一般朝孟鸿霖的脑门劈下。 孟鸿霖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到旁边。 宋虔之裹挟着怒意,扭头正对上苻明懋的脸,两人之间不过半尺。 苻明懋遽然瞪大了双眼,向后退去。 手下冲出一个,被砍一个,宋虔之眼圈发红,压根没看砍到了谁,是砍死了或是砍伤了。 李晔元闪身拦在苻明懋身前。 宋虔之手中长刀堪堪停在李晔元的颈侧。 李晔元双目圆瞪,吼道:“宋逐星!休要痴顽不改!弑君之罪,你担当不起!” 宋虔之笑容里带上了邪气,手指在刀柄上收紧。 李晔元低声道:“我是不是诋毁周家,你心里有数,你要护荣宗的遗命,也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故太子怎么死的,你不是已查得有眉目了吗?” 刀刃停在李晔元的脖颈上。 “荣宗忌惮周家,苻明韶也忌惮周家,天子皆是忘恩负义之辈,你年少大有可为,何必身陷囹圄?”李晔元语速飞快地说,“忘了太傅授你的钝剑吗?渔舟唱晚,比起劳命忧国,孰为乐?你忘了你外祖父希望你过什么样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怒涛(肆) “至少我外祖父不会希望我面对尔等满口谎言,动摇国本的反贼逆臣无动于衷。”宋虔之喉中发出沙哑的声音,他双臂倏然折回,刀锋仍抵在李晔元颈中,面贴近到李晔元的眼前,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的家世便决定了我绝无可能袖手旁观。今日,你带着苻明懋胜,同样会铲除我周氏一门。” “不会!”苻明懋慌张的脸从李晔元肩头现出,两名手下紧紧将他护住,苻明懋急得一脸油汗,快速地说,“周卿,当日本王许你的位子,依然作数!” 李晔元眉头一皱,脖子刺痛,刀刃虽入得不深,却也因为过于锋利割破了他的皮肉。 “逐星,还同他费什么话!”秦禹宁的声音传来。 宋虔之一手扣住李晔元的肩,将人转了个身,作肉盾树在身前,飞起一脚。 苻明懋的手下身手不弱,只是投鼠忌器,数次为了避开李晔元而不得不将手中剑改换刺来的方向,反而挨了宋虔之好几脚。 苻明懋慌张后退,一猫腰,抱着殿内一根大柱,躲藏起来。 柳平文“啊”了一声。 宋虔之回头一看,只见柳平文身边已无人在护,许瑞云被一名羽林卫缠住,分身乏术。 宋虔之一手拽住李晔元脖子后的袍领,令他陀螺一般头朝下,弯着腰,旋个不停。 两名保护苻明懋的手下不敢趋前。 苻明懋眼睁睁看着宋虔之把李晔元抓走,手下要追,被他制止住,一人脑门上挨了一巴掌:“管他死活!把那个小的给我杀了!” 两人提刀又要冲上去。 “笨蛋,现在还追什么?保护本王!”苻明懋气得胸中一痛,险些两眼一黑厥过去。 整个承元殿一片混乱,前后左右俱是羽林卫,分不清谁是谁的人。 “李宣!”血沫飞溅在宋虔之的脸上,他长睫闪动,紧握着刀的手被震得发酸,却一点不敢松劲。 “宋虔之,不要再执迷不悟,你姨母把我的女人扣在宫中,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李晔元双手紧紧抓住宋虔之的胳膊,手指的力道透过袍袖,像是一只啮齿动物将尖长的门牙死死钉入他的小臂。 宋虔之拼着力气,收紧胳膊。 李晔元脖子上有伤,伤口渗出更多血来。 “李晔元,你最好闭嘴,否则我的手不一定还听我的使唤。”宋虔之低沉地威胁道,“这些年你是怎么在里头和稀泥,做了什么亏心事,旁人或许不知,我掌管麟台,可是一清二楚。与黑狄的作战被拖这么久,白古游处处被掣肘,这里头有你的手笔,也有一些鼠目寸光的文官在里头搅合。你们神仙打架,带来的后果却是百姓遭殃,而今你更是明目张胆和苻明懋上了同一条贼船。”宋虔之声音压得极低,“内忧外患,不分轻重,君相争权,是我大楚万民的不幸。便是你今日身首异处,也不足以偿还这些年你为朝廷掌舵造下的命债。” “哪个身居高位的人不是如此?如果不是深谙博弈之道,你外祖父也不能从朝中全身而退。坐在相位上的大臣,自古以来,有几个能落个好下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宋虔之,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新帝仁慈,许你的太傅之位,必不会毁诺。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想安安稳稳颐养天年,你到苻明懋身边去,助他登上帝位,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虔之瞳孔一缩,千钧一发之际,将李晔元从他人刀锋下抢出,反手甩出长刀。 偷袭的羽林卫哀叫一声,口齿溢血,被钉在身后墙上。 宋虔之从地上捡起另一把刀,回头看李宣。 他从李宣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满眼通红,脸上也沾满了血污。李宣眼睛瞪得极大,显然受了刺激,眉头不住颤动,他抬起双手想捧宋虔之的脸,又怯懦地缩回手,只呆呆看着他,上下唇分开,面上肌肉痉挛般抽动。 “别怕。”宋虔之温声道。 柳平文抓住李宣一条胳膊,安抚地拍他的肩膀。 “看来现在是不成了,我带你们先冲出去,等龙将军的人收拾残局,再找个时候宣读诏书。” “什么诏书?”李晔元拼死一问,难以置信。 宋虔之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卸下了李晔元一条胳膊。 李晔元痛哼一声,晕了过去。 “吕临,营救左大人!”宋虔之高声道,抓住李晔元的领子把他扔开。 战得一声热汗的许瑞云一个漂亮的旋身,出现在柳平文右侧,与宋虔之一前一后,保护柳平文和李宣朝殿门旁撤。他们半蹲在棺椁一旁,以棺椁作掩体,快步撤退。 一阵纷乱的人声,宋虔之当先一步跨出去承元殿的门槛,倏然望见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冲来。 马受惊直突突朝丹陛冲上来,士兵、羽林卫各自相斗,无暇分身。 飞扬的马尾上还挂着一支箭,马股流血不止,马上趴着一个人,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敢松手,看上去已经被马的剧烈跳动甩得神志不清。 “许瑞云!”宋虔之一声大吼,张开双臂把正往外走的李宣和柳平文拦回去。 瞬息之间,马已冲上台阶,火热愤怒的鼻息喷溅在宋虔之脸上。 李宣怔怔地看着那头马扬起前蹄,马背上那人惨叫一声,脚从马磴中脱出,只剩下一条手臂被缰绳缠绕着,大半截身子飞甩出去。那人的脸因为疼痛而彻底扭曲,牙关紧咬,惨叫声钻进李宣的耳朵里,一时之间,他视野里一下子明灭闪烁,忽而黑暗,忽而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李宣!” 谁在叫他。 李宣眼睑激剧跳动,柳平文察觉他神色不对,只得拼尽全力抱住他的腰,把他朝一边拖。幸而许瑞云搭了把手,两人把李宣拖到一边,柳平文靠在门上,满背冷汗,嘴巴张着,眼睁睁看着发狂的马朝宋虔之扬起前蹄,惊叫声卡在他的喉咙里无法发出。 一把刀打着飞旋嗖嗖而来。 刹那之间,马的四蹄被高速飞旋而来的短刀齐刷刷切断,马身坠地,马脖向前扬起,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嘶鸣,掩盖过马背上那人被拖在地上时发出的惨叫。 宋虔之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翻滚之中他甚至不能视物,心脏激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只知紧紧抱住来人的腰,随他在地上几圈翻滚。马砸下的方向并不是他方才站立之处。 蹲在房顶上的一个人站起身,双手自腰间拔出另一对儿双剑,发带在打斗中已经断裂,风撕扯着周先的长发,他自袖中摸出一根发带,利落地扎起马尾,飞身落地。 宋虔之长长吁出一口气,眉头深锁,紧紧抱住陆观的腰,在他发烫的胸膛上磨蹭脸颊,抬起头时,他看见陆观抬起了手。 陆观以指腹拭去宋虔之眼角渗出的一星泪光。 宋虔之深吸了口气,与陆观四目相对,继而吻了上去,他的唇用力地碾压面前这男人的嘴唇,虚悬的一颗心沉甸甸落了下来,四肢百骸都从虚脱之中重新充满力量。 宋虔之的唇离开陆观时,冷不防被陆观一只手按住了后脑,两人的唇舌再度交缠在一起,这个吻短暂却火热。 “好了。”宋虔之轻轻嗽了一声,将陆观推开一些。 宋虔之跑下台阶查看,马已经死了,马背上的人一臂已经断了,宋虔之用刀割断马缰,把人抱起来。 那人眉头紧蹙,面容扭曲,眼睛肿胀,浑身不时痉挛。 陆观见他无法说话,在他怀中摸出一封军报。 “镇北军的消息?”一股难言的不祥笼罩在宋虔之心上。按照计划,白古游不会立刻带兵北上,而是会借过境,在京城外盘桓,直到尘埃落定,新帝登基,以此威慑京中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若有不测,则带兵进城,武力镇压。 黑狄已被剿灭,就算还有残余,恐怕也有一大半今日混杂在冲进宫里来的乱军之中,而北地自苻明韶登基以来,就屡遭骚扰,不过都是补给性劫掠,以补充阿莫丹绒国内不足的物资,抢完了事,一般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 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军情,会是刻不容缓必须立刻上报朝廷的? 陆观快速看完,正要往怀里揣。 宋虔之一把夺过军报。 陆观:“……先干掉苻明懋。” 宋虔之完全听不见陆观说了什么,军报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往他眼睛里撞,一时间他发现纸上每个字他都认识,却不知道完整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陆观呼吸一窒,难受地看着宋虔之,伸手将人揽过来,按在肩前,一只手顺着他的背,安抚地拍。 “没事的。” 落在宋虔之耳朵里的嗓音憋闷得像是窝在风箱中的气流,不上不下。 短暂的空白之后,一根线在宋虔之脑子里绷紧起来,他脑仁心隐隐作痛,一个声音在说:不可能没事了。 战神陨落,战火将会燃遍整个大楚。 “啊——!!!!”嘶哑的叫声在身边炸开,柳平文下意识去捂李宣的嘴,被他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手。 许瑞云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平文连忙抓住许瑞云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他咬你!” “又没出血。”柳平文担忧地将李宣的脸扳过来,李宣脸上没有留下手掌印,显然许瑞云没有多用力,只是想让他闭嘴。 陆观扶着宋虔之过来,让他能够靠在门板上休息一会。 柳平文:“宋大哥,你没事吧?” 宋虔之虚弱地摇了摇头,他紧皱眉头,看了一眼李宣,李宣神色涣散,应该是被吓傻了。 宋虔之挨着李宣坐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唤道:“李宣,李宣?” 李宣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宋虔之,而是紧紧盯着自己的手。 “李宣。”宋虔之察觉不对,加重了语气。 李宣眼底一亮,视线集中在陆观的腰上。 陆观何等敏锐,立刻往后退。 李宣挣扎着要扑向他,被宋虔之与许瑞云合力按住,李宣挣扎中看见许瑞云一只手上握刀。 柳平文大呼:“他要刀!不能给他!” 许瑞云有了防备,李宣撞在他的身上,就像撞上一堵铁墙,他的力气也完全不能与许瑞云相抗。 啪的一声,许瑞云又扇了李宣一个耳光,打得李宣跌坐在地,嘴角迸裂出血。 宋虔之翻身骑在李宣身上,抓住他的两只手,压抑着怒气,低吼道:“李宣,你在做什么?!” 李宣怔怔望过来,眼泪滑下他的脸。 是什么刺激了李宣?宋虔之飞快转动念头,一面紧紧抓着李宣的手,一面疾速扫视过四周,最后他看见滚落在承元殿前石阶上的那匹马。 李宣痛苦地吼叫了一声,浑身弹起来,也无法将宋虔之从他身上掀下去。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后颈突出抵在门上,眼光斜斜向上,直视天上光芒万丈的太阳,不顾阳光灼得他的双眼失去视力。 倏然间他的眼前一暗。 宋虔之一只手盖在李宣的眼睛上。 “你想起来了。弘哥是怎么死的?”宋虔之掌心被泪水打湿,他看见李宣紧紧咬着嘴,脸色煞白,明明一只手已经自由,他却仍然维持着被制住时的状态,那只手无力地紧压在门板上,好像他的手腕是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一般。 “是先帝,让你在猎场中跟着弘哥,伺机而动。当时只有你跟着他,是你向他的马施放毒针,导致弘哥的坐骑突然发狂,才致使他坠马身亡。让你做下这件事的是你的父皇,他要将皇位传给你,让你亲手除去自己深爱之人。”宋虔之快速地说,一手捏住李宣的下巴,逼得他只能注视自己。 李宣眼睛通红,泪水不住从他的眼角淌下。 柳平文满面震惊,说不出话来。 陆观警惕地握着刀,他扭头看了一眼,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已渐渐占据上风。 “我去去就来。”许瑞云提刀离开。 泪水从李宣喘息不已的唇间流进他的嘴里,他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一些记忆像是做梦一样,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梦里这人是他所信赖之人,醒来他却化作一柄利剑,要扎穿他的心脏。 李宣难以呼吸地仰起脖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抓住宋虔之的手,将他的手拿开。 “放……放开。”李宣挣扎着低喊。 “弘哥是我最敬重的表兄,我小的时候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如果他离世时还有什么心愿,必然是做一位明君,让大楚内外皆安,百姓有所食有所住。”宋虔之示意李宣看台阶下面混战的士兵,“他们都在为新帝拼命,刚刚送来的军报说阿莫丹绒与黑狄已经结盟,白大将军遭到阿莫丹绒人的暗算,已经殒身。如果你是这两国,新旧交替的大楚,在你眼里该是个什么?” 李宣抓着宋虔之的手,痛苦万分地摇头。 “我不行……” “那你就看着,躺在棺椁里的是为了收回相权引狼入室的大行皇帝,我姨母要扶持十一岁的东明王登基,东明王的母妃死在我姨母手中,将来他长大必定要找我姨母报仇。就不知道,我大楚是否还能挺到那时候。”宋虔之松开李宣,看他瘫软在地,从他身上起来,整理了衣袖袍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宣看了他一会,抬起一只手紧紧按在脸上。 “你唤他一声弘哥,我也唤他一声弘哥,待会我就要在这大殿之上,宣布你父皇的遗诏,你大可装疯卖傻,满朝文武只要看见你发疯的样子,你都不必伸出一根小指头推波助澜,这江山就会落入他人之手。”宋虔之冷声道,“这些从宫外杀进来为你而战的儿郎,把你从祁州一路带来京城的我,这位照顾你衣食住行的柳小兄弟,他的父亲在循州跟孙逸虚与委蛇,不知生死。方才离去的那位许兄弟,戍守南部多年,他的父亲在循州病故,这么多年他从未有机会回到家中探望老母,他的母亲至今不知道他父亲已死。” “我们所有人,都会在今日,为你而死。” 日光照着宋虔之的侧脸,他白皙的脸被血沾染得很脏,双眸灿若星子,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柄无情的刀。 李宣屈起一条腿,靠坐在花鸟木雕的门上,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垂头丧气。 陆观走上前去,无声地握住宋虔之的肩。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眉心,宋虔之握住陆观的手,前所未有的疲倦,让他觉得背脊如同一柄钢刀,在此刻支撑他不要倒下,却也将无法摆脱的冰冷注入脊梁。 宋虔之觉得很累,他闭了闭眼,视线里一团眩光。 李宣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要怎么做?” ☆、怒涛(伍) “过去!”许瑞云的嗓音像个炮仗,苻明懋被一把搡到宋虔之跟前。 宋虔之愣了。 “周卿,本王许你的官位,一定兑现。你姨母毕竟是女人,便是周太傅在,也不会坐视此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发生,当年皇位就该是本王的,如今本王六弟已死,也是时候还位于本王了。国家内忧外患,我们还在这里,争权夺利,乃为不义。遗诏也已宣读完毕,荣晖那老头怕事,你外祖父的铁鉴,该当在你那里吧?” 宋虔之想起第一次见到苻明懋,在那道观外头,苻明懋中年略有些发福,却不影响他的气度,一派运筹帷幄。此时此刻,苻明懋的胖脸上,皮肉松垮,脸色灰白,浮着一层油汗,黯然无光。 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李宣。 李宣一手扶墙站了起来,起初两步伴随着踉跄,继而他身板挺直,脚步沉稳地走过来。 苻明懋皱起眉头:“你是?”继而他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嘴唇嗫嚅着不断嘀咕,“不会……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苻明懋突然明白过来,双眉倒竖,怒目瞪住宋虔之,“本王真是没想到,周虔之,难道你要同你姨母一般,倒行逆施,做个千古罪人吗?” 许瑞云一巴掌拍在苻明懋背上,他脸色一白,险些吐血。 “让你坐在那个位子上,我才是千古罪人。”宋虔之冷道,示意许瑞云把人绑起来。 “周虔之,你竟敢绑本王,本王是真命天子,你这逆贼,这般行事,苍天啊!何不降下雷殛,扫除逆贼,苍天啊,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大楚倾覆吗?”苻明懋满脸涨得通红,不晓得捆绑他的人把什么脏布塞到他的嘴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唯余喉中一点呜呜哽咽。 苻明懋眼睁睁看着,宋虔之走到他的跟前,侧过头去,虚起眼看了一眼太阳。 “青天白日,料这苍天也是不听您的话。这说明什么呢?”宋虔之缓慢道,“说明您并非天命所归,这皇位还轮不到您来坐。大殿下,您是先帝长子,当年若不是我姨母横插一脚,皇位合该是您的。” 苻明懋双目圆睁,一口气有些上不来,急促喘息。 “可是时过境迁,让苻明韶坐了您的位子,错归错,当年的您无力反抗,也只有认输。帝王之家,同室操戈并不罕见,成王败寇,认输,也是人生在世,所必习得的课业啊。”宋虔之揣起手,漠然望向殿前越来越分明的战局,他蹲下身,姿势端正,没有看苻明懋,落入视线的是跟前白玉阑干上藏头露尾的龙纹浮雕。 宋虔之听见自己极轻的声音在说:“先帝不是苻家血脉,也该还政于苻氏子孙了。” 苻明懋瞪大着一双眼,只看见宋虔之冷硬的侧脸,他站起身,同与他成日里形影不离的那罪臣,走进强光之中。 苻明懋头痛欲裂,屈身把头抵在石阶上,倏然热泪流了满脸。 · 西莫西尔河水流潺潺,不同于南方时常泛滥作乱的曲水,银星一般散落在阿莫丹绒裙边上的西莫西尔河是女神最优雅的妆点。 狂风撕扯着多琦多去的鹰翼队王旗,他换了夏季的薄帽,一撮幼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垂在他深邃的眉间。 “王子,顺着母河向南再行军十里,我们就会碰上镇北军边防队。”手下以丹绒语大声向多琦多禀报。 坐在马上的伟岸男子遥遥南望,拇指摩挲着食中二指上的皮套。 约莫一个时辰前,多琦多在王车上读完他舅舅的来信,让他务必在一个月内,拿下大楚与阿莫丹绒接壤的五座边境小城,作为给父亲的寿礼。另一消息,则让坎达英几乎大吃一惊,坎达英虽然宠爱小儿子的母妃,但此女身份不高,更不像多琦多的母后曾是北狄仅次于坎达英一支的大族之王掌中明珠。因此多琦多从未提防过这位庶母,她的母族已被坎达英诛灭,幸存者不足十人,皆是绝色美人,充入坎达英的后宫。 坎达英疼爱这朵冰川上的雪莲花,赐她一座皑如山上雪的水晶宫,封她为琼华夫人。更一改征战四方的英雄作风,在上都为琼华夫人建造水晶宫后,坎达英又命人在上都仿照大楚皇宫式样,融合阿莫丹绒雕塑的动物元素,以羊为祥瑞,以狮为王,拔起一座气势逼人的王宫。 在多琦多看来,坎达英已是一头失去斗志的老迈雄狮,但他的余威仍让多琦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坎达英让他代表阿莫丹绒出使大楚,多琦多认为他是有意考验自己的能力,然而,这时候坎达英要册立琼华夫人为后,那他那位年幼的弟弟,就会跟他一样成为嫡子。 在阿莫丹绒,嫡庶身份不像在大楚一般分明,庶子同样有继承王位的权利,但坎达英对幼子的母亲如此明显的偏爱,让多琦多的舅舅感觉十分不妙。他的担忧和警惕透过书信感染了多琦多。 当是时,多琦多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李明昌捎来书信,称已成功暗杀白古游。 多琦多英姿勃发地坐在马上,南面压根看不见的城池,宛如鹰爪下瑟瑟发抖的灰兔,正等待他俯冲而下。 多琦多拔出一支箭,射向天空。 鼓号手吹起战斗的长角,马蹄雷动,鹰翼骑追随着阿莫丹绒年轻的主人全速向南开拔。 · 承元殿外,龙金山的军队控制住了局势,他一身黑甲,步入大殿,铠甲铮然作声,引来一干文官侧目。 吕临手中刀架在孟鸿霖颈上,低声警告道:“别动,你可不是天家血脉。” 孟鸿霖脸色发白,神色衰颓,他右手虎口仍在渗血,兵器早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由吕临率领的羽林卫将孟鸿霖的手下悉数拿下,此时连统领也落在吕临手里,其余追随孟鸿霖的羽林卫只得投降。 左正英从两名侍卫中走出,向殿上诸大臣拱手。 荣晖老泪纵横,颤声道:“左兄。” 左正英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拍上荣晖的肩膀,两人都是白发苍苍,凹陷的双眸对上,皆在对方眼中看见数十载光阴流转,一时都有些恍惚之色。 经了这一场大变,官员有些身上带伤,有人报告几位大人的名字,已死在乱刀之下了。 宋虔之几夜不曾睡好,此时头重脚轻,却知不能再耽搁下去。 一名羽林卫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李晔元押上殿,李晔元没有醒来,卷着身子缩在地上,像一个破旧的麻布口袋。李相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许瑞云不怕事地提着苻明懋的后领子,将人一把搡进殿里,苻明懋像个陀螺般原地转了好几圈,险些撞到棺椁上,被人抓住胳膊,定住了身形,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到施以援手的是陆观,登时面如土色。 他心中仍然惊疑不定,然而这数年之中,苻明懋一直在查他二弟之死,有些事情怎么也说不通,他心中害怕,也有些暗暗地晓得事,手下查到一半,就被他叫停。那些隐忧,就在刚才,被宋虔之毫不留情地戳了个底儿掉。 苻明懋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时不时还伸长脖子打个颤,像极了疟疾病人。 余光里瞥见殿门外走进来个人,站在逆光之中,他生得极漂亮,这人苻明懋也认识,苻明弘还在时,苻明懋去找这弟弟,没少拿李宣打过趣。 接着,苻明懋听见了此生听过最为荒唐的一段话,他像被缚起双掌,推倒在油锅上的一只鹅,只有伸长脖子做最后的挣扎。 孙秀在殿上,大声宣读完荣宗的遗诏。 荣晖要叫人去取铁鉴,左正英取出身上的荷包,交给太监。 孙秀验过,结果不出人料,这封遗诏才是荣宗的亲笔。大太监孙秀作证,先帝驾崩前,他也知道有这封诏书,当年荣宗不知道李宣的疯病是否能好,因此让吴应中带他出宫,四处求医问药。遗诏中说,李宣若是疯病不好,则由四位辅政大臣主事,待李宣有了皇嗣,将皇位传给李宣之子。 “李宣,不是当年跟着故太子的伴读吗?”荣晖向左正英求证。 左正英是老臣,他的话比服侍先帝的宦官,更能令官员信服。 “荣宗皇帝在诏书中说了,李宣才是苻氏子孙,这牵扯一桩宫中旧案,若非今日非得为继任者正名分,老朽不会到这殿上来。” 宋虔之看了陆观一眼,明白过来,左正英原本就知道一些事情,然而全貌还是陆观告诉他的,左正英信与不信,信了哪些,为何相信陆观的说法,宋虔之大概能够想到。 更让宋虔之庆幸的是,荣宗与梨花庵里那位不幸被舍弃的公主之间所发生的事情,由德高望重的左正英来说,比从他这个年轻侯爷嘴里说出来可信得多。宋虔之看了一眼孙秀,孙秀宣读完诏书,已退到一边。 那时查到陆浑曾为太后解毒,巧合的是,陆浑在太医院正是大展才能,如日中天时,突然辞官还乡。宋虔之与陆观都怀疑过,陆浑是否与谋逆案前不久,荣宗的崩逝有关,当时太医院完全处于陆浑的掌控下,荣宗驾崩前,也一直是他主治,治死了人,并未获罪,反而在那一年间,陆浑常常无故受赏。 后来苻明懋在风平峡找他见面,直接告知宋虔之,先帝是苻明韶让陆浑毒死的。这点宋虔之始终认为存疑,因为苻明韶当时是储君,还是个处于弱势的储君,上头压着权力极大的皇后。而陆浑的经历说明,他至少是深受周太后的宠信,从可能性来说,周太后比苻明韶更加可疑,也更可能对荣宗下手。 但宋虔之想不通的是,帝后二人,从来便是恩爱的典范,他们年轻时同生共死出入沙场至今仍是民间乐道的佳话。在宋虔之看来,荣宗对他姨母也是宠爱有加,宋虔之小时候隔三差五就要进宫陪他的皇后姨母说话,跟太子表哥玩闹,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姨父,是深爱着他的姨母。 左正英说的话,宋虔之完全没听进去,他回过神来,大臣们俱皆沉默。 遗诏是真的,又有重臣的证言,陆观命周先拿出了一沓李晔元与苻明懋的通信,夹杂其中还有数封,竟然是李晔元与李明昌的通信。 这连宋虔之也没想到。 “黑狄人能顺利攻进来,也是苻明懋早数年就在容州设下黑狼寨,以匪寨掩盖为黑狄军队囤粮的目的,将黑狼寨作为据点,趁去年冬容州爆发瘟疫,命人四处散播谣言。”陆观说。 秦禹宁叹了口气:“当年是我按照先师的指示,在朝堂上力主保苻明懋性命,不想酿成今日大祸,终于真相大白,我这心里也舒了一口气。真要是让此等奸险黩武之辈坐上皇位,先师将不能瞑目于泉下。” 左正英扫了秦禹宁一眼。 秦禹宁轻轻咳嗽一声,避开他的视线。 “左大人,那便请皇上上殿来,接受臣等拜见,大行皇帝的遗体,也要尽快安葬。”荣晖眼角发红,话语虚弱。 李宣在众臣睽睽注视下走上承元殿主位,他脸色苍白,同苻明韶长得没有半点相似,更不像荣宗皇帝,却令人想起画像上的穆宗皇帝,生着一双柳叶眉,双眼明亮,气质清隽,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 群臣跪拜,李宣坐在龙椅上不由自主浑身紧绷,僵硬得仿佛谁给他一个指头,一戳,就碎。 柳平文轻轻握了一下李宣的肩。 所有人跪倒在地,除了孙秀,没有任何人看见这样的小动作。 终于,宋虔之听见李宣微带颤抖,却十分坚定的一声:“众卿平身。” 他胸中那口浊气,总算轻轻吐了出来。 接着,龙金山向嗣皇帝奏报了白古游被人暗害,满朝俱惊,却没有任何一位大臣站出来谏言,连左正英的脸上也出现了震惊,瞬时间老了十岁,站在朝上,摇摇欲坠。 李宣心中还很混乱,看了一眼柳平文,继而下旨命大臣们各自还家,留下左正英、秦禹宁、龙金山三人议事。 当李宣看过来时,宋虔之垂在身前的手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摇了摇。 走出承元殿,林舒和姚亮云向宋虔之看来,脸上都带着担忧,谁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过来同他说话。 李晔元的一番说辞,将整个周姓推上风口浪尖,即便尘埃已经落定,周太后要立东明王的意思已十分明确。荣宗不是苻姓子孙,导致他的儿子都失去了皇位继承权,同时,曾经与他恩爱无俩的周太后,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 皇帝不成其为皇帝,他的皇后还能名正言顺指点江山吗?显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令朝臣茫然的是,一代神将白古游已经陨落,挡在大楚北地的坚固防线,一夕之间,似乎已然灰飞烟灭。 · 黄昏时分,乌云蔽日,一场惊雷,在所难免。 一身素服的宋虔之穿过长街,他见到两旁的摊贩匆匆将摊子上的货物收进室内。卖香料的铺子上,少女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匆匆一瞥,招呼姐妹过来瞧。 倏然一声闷雷。 宋虔之停下脚,抬头望了一眼,豆大的雨珠零星滴落下来,凉沁沁地沾在他脸上。 两个少女你推我搡,其中一人半别过了脸去,取过立在门边的雨伞,怂另一人去给俊俏郎君送伞。 初时瞧见宋虔之的少女听见雨珠紧锣密鼓砸在遮雨棚上的声音,顾不得羞臊,踏着雨水跑了出去。她一只手遮住雨,责怪地扭头看了一眼姐妹,义无反顾地奔向雨里立着的人。 他看上去是那样失魂落魄,倾盆而下的大雨也不能惊动他半分。 少女轻轻启开唇,想要叫他一声。 一把黑伞遮上了那郎君的头顶。 少女垂下手,雨伞立在地上,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浇得湿透,她也忘记要用手里的伞遮一遮。 来人比他高半头,不知是否是他家中兄弟,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抬起,用衣袖细细擦去他脸上的水珠,继而牵起了他的手离开。 ☆、怒涛(陆) 回府时家里已做好了饭,满院子的饭菜香气,宋虔之淋了雨,陆观顾着给他打伞,也湿了半身。 索性两人先泡了个澡,坐在浴桶里互相检查身上有无受伤,宋虔之手指在陆观浸了水的光滑皮肤上扒来扒去,仔细检视,发现他腿上有几处淤青,肩膀和腰上带了两道红。 宋虔之咬着唇,沉默不语地为陆观清洗,洗完吩咐下人弄些伤药送到房里。 诸事收拾妥当,已经入亥,府里一片寂静,下人们都去睡了,留下两个家丁在门外听使唤。 宋虔之没让旁人动手,亲自为陆观以药酒揉了会淤痕,揉得陆观皮肤发烫,一身刺鼻药味,才转而替他包扎上两处刀伤,都伤得不重。 陆观将宋虔之放倒在榻上,端来一盏灯,掀开他的单衣,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检视。 宋虔之把胳膊往他面前一怼。 陆观皱起了眉,沉声道:“还有哪儿?” 见是宋虔之的胳膊上有一道红紫痕迹,像是被刀背砍的。陆观看得一阵后怕,只觉得头皮发麻,如果进去的是刀刃,恐怕连手都要斩断。 宋虔之翻过身,双手把单衣往上扯,他看不见,人又犯困,鼻音浓重地抱怨:“腰上疼得很,不知道跟哪儿撞的,你看看,是不是青了?” 陆观拿药酒给他推,刺得皮肤火辣辣的发烫,宋虔之耳朵通红,趴在枕头上。这一整日过得,好似做梦,他身困体乏,偏偏闭上眼时,脑子里却十分清醒,无数问题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宋虔之在床上翻来翻去数次后,陆观伸过来一臂,将他揽在肩前,贴着他有些发热的耳朵,问他是不是身上疼得厉害。 宋虔之说不是。 陆观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事?” 宋虔之没吭声。 傍晚时的阵雨早已歇下,窗户开着,窗下的花草散发出潮湿野蛮的香气,虫鸣不断,令人心烦。 陆观拿手碰了碰宋虔之的胳膊,很是小心,轻声问他:“疼不疼?” 宋虔之双手环住陆观的腰,把头埋在陆观滚烫的胸膛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他的胸口,察觉那小玩意儿一如既往地探出一个头。 陆观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一条腿把宋虔之的腿压住,哑声道:“想要?” 宋虔之连忙收手,短促地说了一个“不”字。 其实两人都没什么心情,不过是在这样潮湿闷热的夜晚,他俩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彼此相对着,总忍不住要碰碰对方的身体,有时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只是挨在一块,心里便舒适惬意。 有时候宋虔之也觉得奇怪,他跟眼前这人处在一块不过数月,怎就好似老夫老妻一般,有时候宋虔之动一动手指,或是张一张嘴,陆观就知道他是要喝水还是肚子饿。 陆观话不多,却是再周到不过。 鼻端萦绕着陆观身上洗浴后留下的清新气味,混杂着宋虔之很是熟悉的肌肤气息,笼罩在宋虔之头顶的疲惫感得到安抚,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下巴在陆观肩前依恋地蹭了蹭,感觉到陆观的手臂紧了紧。 陆观低头亲了亲宋虔之的额头,那吻顺着宋虔之的鼻梁,辗转到他的唇,稍作停顿之后,陆观吻了上去。 被子里两人的腿缠在一起,宋虔之献祭一般将整个胸膛与腰向前送,陆观就把他抱得更紧,将他容纳在自己魁梧健壮臂膀之中。隔着薄薄一层单衣,宋虔之却恍恍惚惚觉得,陆观在他的身体里,他也在陆观的身体里,彼此血肉肌肤都融化在一起。 陆观的舌头撬开他的唇,扫过他口腔里娇嫩的软肉。 宋虔之头皮发麻,又深深陷在这种沉溺感中,唇分时刻,他依然迷醉地注视着陆观。 陆观眼神深邃,在宋虔之的眼睛和被他吻得红润泛光的嘴唇之间来回,继而又亲了他。 亲来亲去好一会,宋虔之方喘着气推开陆观,低着头小声道:“不、不来了。”他耳朵里听得自己心跳如雷,浑身也发热,抱着陆观就更热,然而谁也不想分开,汗淋淋地在被窝里彼此抱着,脚踝贴着脚踝,心中越觉亲昵。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睡在侯爷的床上,自然侯爷要什么,小的就要给什么。” 宋虔之笑了起来。 “还烦吗?”陆观问。 “顾不上了。”宋虔之白了他一眼,“侯爷色令智昏。” 陆观点头:“那便好。” 好你个头……宋虔之心中暗想,却不便说,说出这句话来,那厮要是按着他动手动脚,他小侯爷身娇体弱,无力反抗,少不得要半推半就。而明日,还有数不清的头疼事情要办。 宋虔之本来不想在床上叨咕朝里的事情,然而这几日间,他和陆观分头办事,能说上几句话打个商量的时候也不多,不得不在不合时宜的此时跟陆观商量几句。 “龙金山先去镇北军里看看,现在领兵的是谁,忠心几何,能否当用。” 话里未尽的意思,则是如果此人靠不住,龙金山就会当机立断把人给换了。宋虔之点了点头,问:“确信白大将军已遭人暗害?” 陆观把跟周先出城去联络镇北军的路上发生的事情说了。 “你们是去追踪李明昌的?” 陆观摇头:“李明昌一行只有十数人,我们是去找镇北军,原本打算如果能见上白古游是最好,搬动白古游在城外候命。被人射死的那两人原是麒麟卫,周先派去追踪李明昌,其中一人在死前说出了白古游已死的消息,信鹞是派去镇北军中的人放出来的,两相对应,应当没错。” 这消息像一把大锤,宋虔之好一会才缓过神,他想起在祁州城外,护城河边,白古游亲自巡视一地将士的死尸,下令士兵妥善安葬。那夜他跟在白古游的身后,从白古游身上感受到的是令人心惊胆寒的孤寂与挫败。 那不祥之感,在时隔月余的这个夜晚,再度浮现。 宋虔之缩在陆观怀中打了个寒战。 “龙金山今夜就会出发,等他的消息递回来,就知道白将军到底是死是活。不过怕是,凶多吉少。”陆观道,“应当是遭到李明昌的暗害。” “李明昌。”宋虔之后槽牙咬得发酸,切齿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大楚。” 陆观手掌贴着宋虔之的脖颈,沉声道:“如果是他做的,我们一定会为白大将军报仇。” “如果是李明昌做的,那阿莫丹绒很可能已经得知这奸贼已经得逞,坎达英会不会领兵南下,犯我边境?”宋虔之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抬头注视陆观的双眼,眉毛皱起,急促地喘了口气,“不行,我不睡了。” 于是陆观起身为他穿戴好,使唤一名家丁去备马。 牵来的是陆观的马,他把宋虔之先抱上马去,继而翻身坐到他的身后,将斗篷帽子拉起,掩住宋虔之,骑着马往秦禹宁的府上去了。 · 宫中,夜深,子时已经过了,被亲外甥敲晕的周太后早已醒来,正在自己寝殿内,清理她的妆奁。 翡翠耳环、珍珠头冠、各式金镶玉的玉佛,多是大师开过光的,她从手腕上摘下了日常佩戴的一串紫檀小叶佛珠,撂在妆镜前。 镜子里,太后脸上挂着残妆,她昏迷时被宫人挪来挪去,脸上粉蹭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眼圈红得似是刚哭过,那不过是晕在眼上的胭脂。她手指点在唇上,指腹贴着的皮肤,纹理深刻,手指顺着嘴角,按在了脸上,曾几何时,这是一张丰盈玉润的脸庞,现在轻轻按出的一个凹陷,好一会才能复原。 周太后眼底浮现出厌倦。 这身皮囊,犹如一张被人用出了油污的抹布,再用力搓洗,也看得出无法复原的陈旧。 她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了推窗户,听见金属清脆的声音,窗户被推开一条缝,缝隙里清晰见到窗户已上了锁。 这时开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太后迟钝地转过脸去。 门缝里是一张太监的脸。 “你来做什么?蒋梦呢?”周太后不喜欢孙秀,看见孙秀,她心里就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股怪异像是一条臭水沟,在荣宗驾崩前那几年,横亘在她的心里,每当荣宗碰到她,她就会浑身僵硬,皮肤上浮起小疙瘩。 孙秀没有作声,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盘,盘里是一壶酒。 孙秀皮笑肉不笑地朝周太后道:“夜深,想着太后娘娘今夜一定不好安睡,咱家特意叫人备了这壶酒,请太后用了,也好睡得踏实些。” 周太后看着那壶酒,牵动嘴角,问道:“嗣皇帝定下了吗?” “定下了,新帝是先帝遗诏中指定的那位。” “苻明懋?”周太后冷笑道,“成王败寇,合该如此,东西放下,你把蒋梦叫过来,哀家不想做个糊涂鬼。” 孙秀道:“蒋公公忠心难得,晓得太后今夜上路,已先去候着了。”孙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周太后,他心中仍是犯怵,眼光与周太后凌厉的眼神一对,匆匆垂下,“这世上没有奴才让主子久候的道理,太后晕过去时,陆大人请出了先帝遗诏,诏书里交代了李宣乃是先帝血脉,另选出了四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登基。” “李宣?”周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也拔高了些许。 “是。”孙秀低着头,“左大人在朝上禀明了情由,先帝并非苻家子孙,当年先帝的母亲居于妃位,久无身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下的却是公主,便趁睿宗在北关巡视,命太医催产,使得孩子提前降生,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机会偷换龙嗣。” 周太后跌坐在椅中,良久,她才出声:“你是说,哀家的夫君,并非真龙天子,而是不知哪抱进宫来的贱种?” 周太后的话实在难听在,孙秀没有答言,朝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跪到周太后跟前,将毒酒高举过头顶。 “这不可能!”伴随着低哑的怒吼,漆盘被周太后打翻在地,杯盏酒壶俱碎。 孙秀怒不可遏,上前欲要动手,周太后一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压在背后,一把按在贵妃榻上。 孙秀胸前撞在木头榻沿上,几乎呕出苦水来。 小太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孙秀心中暗骂没用玩意儿,接着脸就挨了一记耳光,他的左臂几乎被扭断,疼得他张嘴不住吸气,眼冒金星地听见周太后问话:“你说先帝不是睿宗的儿,那他为什么立李宣为新帝?李宣是私生子,除非先帝的儿子们都死绝了,才能轮得到他。”一个微乎其微的念头让周太后的话语戛然而止。 孙秀疼得说不出话来。 周太后迟疑道:“李宣的母亲,是被换走的公主?” 因为疼,孙秀胸中憋着一股劲,大喊道:“是,是,只有李宣,李宣才是真龙天子!” 孙秀膀子上的劲松了,他委顿在地,抬不起左臂,只得以右手按住左边肩膀,忍痛摸着骨头,确认左臂并未骨折。他实在太大意了,周太后并非是娇滴滴的弱女,只带一个小太监来,就想将她赐死,他这狗脑子也想得出来。孙秀连滚带爬地起来,阴毒地觑了一眼侧坐在榻边的周太后,不敢再动手,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刚一开门,孙秀就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继而跪伏在地,颤声道:“叩见、叩见陛下,奴才……奴才……”他舌头打结,一时说不出囫囵话来。 傍晚才被任命为禁军统领的吕临,冷冷看着缩在地上的太监,压低嗓音道:“还不滚。” 孙秀不甘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他自认是自己扶上去的新帝。 皇帝并未看他,直接步入内殿。 吕临紧跟其后,门外两排站开十二名羽林卫,没有一个人看他,孙秀却觉得如芒在背,肩上火辣辣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脸上。他曲着身爬起来,背对殿门灰溜溜地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周太后被宋虔之敲晕。说明她虽然不完全信任这个外甥,但信任的等级是高于对孙秀此等人。 太后不会杀青,她是毫无疑问的狠角色。 ☆、怒涛(柒) 仅仅片刻,周太后便发出嗤笑,满含嘲讽意味的笑声由小而大,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渗出了泪来。她以食指轻轻拭去泪,不经意地从指尖弹去。 “给太后请安。”吕临与柳平文同时向周太后单膝跪地行礼,柳平文换了羽林卫的袍服,方便在宫中行走。 周太后点点头:“起来吧,吕临,你很好。” 吕临只得跪着,硬着头皮咬牙道:“太后恕罪,微臣见到先帝遗诏,不得不奉先帝遗命。” “先帝。”这个称呼像一根针刺在周太后胸中,她脸色甚是不好,冷笑道,“你也知道荣宗不是真龙了?” 吕临沉默以对。 周太后扫到与他并排跪着的侍卫,眯起眼,嘲道:“这样的弱鸡也招进羽林卫,什么出身?” 发现是在问自己,柳平文背上汗沾透了单衣,大气不敢出地改单膝为双膝跪地,低下身,恭恭敬敬地朝周太后磕了个头,轻声答:“属下的父亲,是循州知州柳知行。” “是那个被孙逸授命为循州太守的柳知行?” 柳平文心中惊讶不已,不敢抬头,颤声道:“属下与父亲在循州一别,早已失去联络,不知……” “孙逸自立为王,国号宋,你父亲已投了这反贼。” 柳平文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周太后仍穿着白天的衣服,并未改装换容,她脸上脂粉零落,手肘搭在靠枕上,姿态既倨傲又脆弱。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华美架子,一推就倒。她的神色说明,她并不怎么在意柳平文的父亲到底是谁,做了什么,对此等叛国之举,她也见得厌烦了。 正当周太后移开目光时。 柳平文跪直了身,极不娴熟地将两手合并平推而出,再度朝太后磕头,磕得地面一声闷响。 周太后诧异地看他。 “太后明鉴,我父亲十年寒窗,以二甲第十名取中进士,在翰林院修习两年,闻听宋循二州有难,百姓遭蛮族与黑狄蹂|躏,循州原任知州赵瑜遭逢不测,父亲筹措全部家资,到吏部自请出缺,赶赴循州,原是怀着一颗救民之心。我们在路上,遭到蛮族暗算,后来属下因机缘巧合,为安定侯所救,北上途中,才得知所谓黑狄军队,并未从南岸登陆,而是一路横贯东西,直取风平峡。我父亲不知此事,以为循州也会像定州一般遭到屠戮,要向驻扎在祁州的镇北军求援,他就必须绕过宋州,而孙逸已占了宋州,前狼后虎,父亲只是不忍循州百姓遭到屠杀,才会向孙逸求援。” “可你父亲已是循州太守,领的是孙逸的旨,难不成还是效忠于我大楚吗?”周太后冷声道,“忠臣不事二主,你父若是忠心,在孙逸进城时,就当面北自戮,以表忠诚。” 柳平文本已是鼓足勇气才说出这样一番话为父亲辩白,闻听太后的话,满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找不出来了。 周太后不再同这小小羽林卫纠缠,看向已经是嗣皇帝的李宣,她眯起眼,眼角皱纹伸出,她抬起一手扶额,片刻后放下手去,她胸口不住起伏,一腔复杂的情绪在胸中奔涌不息。 看见李宣,她尘封已久的关于儿子的记忆完全不受控地冲出来,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把她抛起,使她无所依凭,再一口吞下,令她陷入永寂的黑暗。 周太后眼角发红,诧异地看了看手掌,指腹上明显沾着一丝湿润的光泽。 “母后。” 周太后眉峰耸动,几经颤动,也无法按捺住震惊,她道:“你称我什么?” “陛下不可。”吕临惊呼出声,却来不及阻止李宣的举动。 李宣撩开袍襟,屈膝跪拜在周太后脚下,举止端重地对太后磕了三个头。 “儿臣代弘哥向母后辞别。” 周太后呼吸一促,一只手攥得死紧,掌心刺痛令她堪堪保持住清醒,没有将这虚伪做作的皇帝踹翻在地。 “哼,哀家的弘儿怎么没的,想必你最清楚。”周太后道,“先帝把你护得真是周全,匆匆让吴应中将你带出了宫,否则今日,轮不到你来向哀家磕头。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哀家的弘儿来磕这个头?你也该放肆够了,想要哀家的性命,把蒋梦叫来,让哀家问几句话,哀家成全你。” “你们出去。” 柳平文大惊,这是李宣头一次向他们下令。在承元殿前,李宣受到刺激,恢复了神智,但与秦禹宁等议事完,晚膳他也没吃什么,晚上为了吃药,才用了两块点心,太医说他身体仍很虚弱,多年来积损颇多,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方才孙秀显然是负伤而出,放李宣同周太后独处,柳平文当即想起宋虔之的吩咐,他匆匆看了一眼吕临,焦急地以眼神示意吕临说句什么。 “是,微臣就在外面。” 柳平文当即无法,只得随吕临出去。 殿门掩上,发出一声轻响。 李宣手指摸到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玉佛,红绳缠绕着他没有血色的手指,扎人眼。 “这是……”周太后木呆呆地由李宣拉起她的手,将那枚平平无奇的玉佛置于她掌中,像是一颗滚烫搏动的心,周太后摊着手,好半天才猛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玉佛贴在自己胸前,眉头痛楚地皱起。 “弘儿给你的?” “是,这些年辗转四方,儿臣多半时候病着,险些弄丢,幸是还在身上。” 周太后没有说话,细细端详恭顺跪在下方的李宣。她一生阅人无数,如何看不出,李宣是真心实意跪在她的脚边,他眼神清澈,与苻明韶的颓丧怯懦全然不同。 “儿臣与弘哥一同长大,彼此……”李宣看了一眼周太后,脸孔发红,“心意相通,弘哥嗜好书画,精通音律,不想继承皇位。但他自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他从不愿叫母后失望。母后还记得弘哥十三岁生辰时,您将他叫去宫中训话的事吗?” 苻明弘身死,却始终留在周太后的记忆中,她痛失爱子,一度近乎癫狂,情势所迫,她不得不将心血投放在新的希望身上,但每当她独自一人,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儿子从小到大的每一丝细节。 见周太后点头,李宣道:“那日虽是弘哥的生辰,一早您仍然先考查他的功课,他背错了一句帝训,您便当场将他新求得的曲谱烧成灰烬。回到东宫,弘哥把自己最珍爱的古琴摔毁,又命人将东宫收藏的字画古玩、逸闻古书、琴谱刻章都锁进库房。直到薨逝,太子也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周太后鼻子发红,别开了眼,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佛,无法发出声音。 “想必母后都记得。” 周太后倏然睁眼,眼光冷厉地朝前倾身,逼视李宣的双目,沉声道:“我当然都记得,你说与他心意相通,又为何要杀他?” 李宣浑身一颤,背脊仍挺得很直,他嘴唇翕张,嗓音如同柳絮轻飘飘不知要去何方。 “父母之命,儿臣当时不敢违抗,这十年间,儿臣如同大梦一场,若是再让儿臣选择一次,儿臣但求为弘哥而死。”面对太后老辣的眼神,李宣毫无退缩,坦然道,“儿臣原本就身无一物,种种欢喜痛楚,皆是蒙太子之赐。您是弘哥的母后,便是儿臣的母后,只是天下大任落在儿臣肩上,白大将军遭人暗害,李晔元勾结黑狄与阿莫丹绒日久,恐怕不日之间将有剧变,此时此刻,儿臣无路可退,只能忝居帝位。等待大局定下,为江山留下后嗣,儿臣必以死谢罪。” 周太后一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漏下,她嘴角勾起,笑中带哭,这是一个苦到了极致的笑容, 殿内十分安静,风动珠帘的细碎声响都逃不过人的耳朵。 李宣原本心中忐忑,此时话一说完,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散入四肢百骸,他觉得轻松极了,压在身上的重量仿佛也化作飞絮飘散。 “这件玉佛是他的心爱之物,还在襁褓之中抓周抓到的,当时哀家心中不安,怕他会皈依佛门,斩断尘缘。后来弘儿渐渐长大,从不沉溺于佛偈,哀家也就放了心。只是哀家没有想到,他的尘缘,会牵扯在你的身上,你是个男人啊!他将来要承袭大统,怎可如此?哀家送去东宫的女子,他一个也不碰,荣宗赞他心思澄明,不近女色,是可造之材。然而哀家派去东宫的太监什么都说了,他不是不近女色,他也不是好男色,与人分桃断袖,他只是满满当当地放了一个人在心上。我的弘儿,他从来细腻敏感,哀家烧了他的琴谱,他就能断弃所好。一向是哀家所愿他就去争取,哀家不让他碰的东西,他也从不违逆。可哀家对你不满,他却装聋作哑,只当做不知道。哀家罚你跪,他就向太医院讨最好的化淤药膏,夜里叫你把伤给他看,他以太子之尊,亲手为你敷药。” 周太后停顿下来,似难受似放过地叹了一口气:“他把这个赠给你,就是把一生的牵挂苦乐都寄在了你身上。” 李宣脸红着,眸光闪动,低垂下眼睛。 “可笑,原来你才是苻家的子孙,天生的血缘高贵。哀家今日才知,荣宗为什么要把你安排在东宫,允你与太子同吃同住,一同上学,甚至太傅讲学,也让你陪读。哀家自诩活得明白,对帝王恩宠向来怀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心态。侍奉荣宗,哀家从不敢行差踏错,正因为在军中数次救下先帝,哀家更不能挟恩求保,更要得体,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对着镜子,哀家都觉得,活得像是一个男人,活成了先帝的样子。”周太后语气缓和下来,她累极了,斜斜倚靠在枕上,注视李宣许久,道,“皇帝,从今往后,除了苍天鬼神,你再也不能向任何人下跪,便是哀家,也不能受你一跪。” 李宣抬起头,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 “蒋梦是死了吗?” 李宣神色茫然。 太后点头,想明白了,蒋梦要么是真的自杀,要么是被人灭口,她在灵韵头上摸到的肿块并没有错。 “你不认识蒋梦?” 李宣摇头。 “哀家问你,扶持你上位,都是安定侯的主意?” “安定侯年纪虽小,心怀天下。” 周太后冷哼了一声:“那你就好好记着他的恩情,千万别忘了。” 李宣小声答:“儿臣必不敢忘恩。” “你方才说白古游被人暗害,是谁害的他?” “黑狄主力在风平峡被镇北军歼灭后,残部北逃,白大将军带人追击,行军途中被人暗害,秦尚书说,猜测是黑狄人,或是尚未离境的李明昌。”李宣回忆道,他看出太后已十分疲倦,便提出请太后先安置,明日再谈这些。 嘘寒问暖一阵,周太后精神不振,李宣只得退出,吩咐吕临去安排人,让周太后衣食待遇一切照旧。 柳平文有话想说,然而李宣心事重重,并未看出一路照顾他的年轻人神色有异。陪同李宣回寝殿后,柳平文找到吕临,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不会让太后再有机会把控后宫。” 吕临虽然不屑,也只能先找孙秀,他心里知道蒋梦的死多半与孙秀相关,一时之间,他对后宫势力不熟,也找不出比孙秀更加可靠的人。至少孙秀的所作所为表明,他把荣宗的遗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甘愿为此冒大风险。 孙秀正在房中发呆,听见敲门声,连忙把暗格推进去。 “眼下要招人不太容易,等苻明韶的尸身抬出去,再发布告招人进宫。咱家先将伺候太后的人都撤换掉便是。” “你想法子就是。”吕临不欲多说,走到门口,回头看孙秀,“你的手没事?” “主子打骂,习惯了。” “你暂时尽量别在太后跟前露面。”吕临想了想,还是说,“你也真是胆大包天,敢越俎代庖处置太后,若不是你有功,今夜就成了无头鬼了。孙公公,先帝驾崩已久,如今他的遗命也都得以兑现,你的忠心要往哪儿放,你细想想。”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孙秀抬起袖子拭汗,拉出暗格来,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突然,他眼神一跳,像是被烫了手,连忙又把东西放回去,推上暗格。完整的一片花鸟木雕,天衣无缝。 · 夜晚悄悄,宫里宫外,这一夜不知多少人睡不着。 秦禹宁的府邸,灯火通明,才三更天,下人就在厨房忙进忙出,整治出一桌素食,样样精细,大盘小碟,足有三十六样。 宋虔之也是服气。 “秦叔日子过得真是精致。” 秦禹宁心情大好,笑道:“知道你今晚睡不住,一定会来,我是一天没吃,先动筷了。” 宋虔之是吃过晚饭的,看了两眼桌上的菜,捉起筷子,吃了两口,叫人端茶来,陪秦禹宁用饭。 陆观不大客气,宋虔之见他吃得香,只得把放下去的筷子又拿起来,细嚼慢咽着,心里想要问秦禹宁哪些事情。 ☆、怒涛(捌) “食不言。” 宋虔之正想说话时,秦禹宁举箸在碗边轻轻一敲,只三个字又把宋虔之挡了回去。 宋虔之一哂,端起素酒一杯算作自罚。 饭后,秦府的丫鬟穿梭来去,撤去饭桌,就在用饭的厅里重摆上两张小圆木桌,摆上茶点与时鲜果子几样。 宋虔之失笑,端茶漱完口,道:“秦叔这里,倒是个安乐窝。” 秦禹宁莞尔:“不用嘲我,今日朝上一仗你赢得漂亮,都是为你准备的,尝尝。” 宋虔之吃不下东西,瞧着里头有一味白里透红的雪花山楂,拣了个甜嘴巴。东西不当时,不比冬日里吃着好。 “知道你有事要问,问吧。”秦禹宁喝了口茶,朝家丁吩咐,让人把厅里的下人都带出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秦禹宁、宋虔之与陆观三人。 在问军情以前,宋虔之实在憋不住了,先问了秦禹宁在殿上说的话是否当真,李晔元手里的信到底是不是他外祖父写的。 这问题在秦禹宁的意料之中,他点头:“是先师所写。” 宋虔之提起的心沉了下去。 “笔迹是可以假造,但先师所用的信纸,是京城桃华轩在十年前所产的一种专供大内所用的笺纸。这种纸便是细看,也未见得能看出它与旁的纸有什么不同,只是拿来书写,手感流畅,妙不可言。每年所供不多,我在先师处见过也用过。桃华轩在三年前就已经关张,事情发生在六年……”秦禹宁沉吟道,“接近七年前,当时李晔元还没有资格接触这些细微名物,他也不会在那日就料到今日会走到此种境地。” 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填在宋虔之胸腔里,他压抑着嗓音问秦禹宁:“所以我外祖父的意思,是要杀大皇子的?” 秦禹宁:“以朝上来议,要做贤臣,忠顺第一。历代帝王最忌惮臣子僭越,越是身居高位的臣子,越是受上位者重用,却也越遭到怀疑。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对大楚的忠诚毋庸怀疑,他一生都在构想如何建立起一套,即使帝王昏聩,也能自如运转的朝廷系统。” 宋虔之呼吸变得急促。 “喝口茶。”陆观适时递过来热茶,宋虔之赶紧喝了一口,长吁出一口气,心里稳了点。 “但他对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整个朝廷体系的运作,连君主也未必能够精准把控。”秦禹宁将一盘堆成小山的金桔推到宋虔之面前,示意他看。 “顶尖儿的,是皇上。往下一级,是首辅,再下,是各部。我大楚立国以来,设过左右相,也收拢过相权归于一人,但整个宰相府是怎么运行的?分东西曹,设置曹官,曹官以下,主簿两名、掌固八名,上四下四。历代相君要为君主分担一些不能挑到明面上来办的事,或是要委屈行事,就需要幕僚。这群人所占数目不小,史上幕僚人数最多是大奸相薛元书,他在任时府邸占地万亩,门下仅仅是为他草拟各种文书精通经史的在册的就有一百二十余人。当时整个宰相府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千余人。其中不上品的内外役使计八百余人。薛元书杀头抄家后,宰相府的规模一度缩小到千亩,上下人员不足百,后来发现在审查全国上下官员政绩,做出四品以上官员的任用决定这些基本的相府行事时,人手不够。经过一番调整,生成定制,宰相府少也要三四百人。这是单一个相府。”秦禹宁看着宋虔之,“加上六部,各州、各县、各司,整个朝廷就像是一个皮厚肥壮的巨人。你想一下,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你会低头去避让脚底的蝼蚁吗?” 宋虔之:“便是踩死了蚂蚁,也察觉不到。” 秦禹宁点头:“所以,真正掌握实权的,不是君主本人,甚至不是首辅。君主与首辅只能决定王朝的方向,但他不管划桨,不管定锚张帆,他可以决定船长用什么人,船夫用什么人,船夫又要决定自己用什么桨。掌舵能不能替船夫决定他的桨,当然可以,但用着不顺手,船夫就生气,生气就怠工,最后用什么样的桨趁手,还是得落到船夫自己身上。” 宋虔之想了想,道:“所以外祖父是想打造一艘能够自己决定行驶方向,自己躲避暗礁,一往无前的航船?” “差不多。双鸿年间也不全太平,与邻国发生战争时,财政吃紧,才让师父想通过制度,至少保证国富民安。只是到了晚年,师父不得不承认,划船不用桨,是空中楼阁一般的设想,至少现在办不到。牵扯太广,人心难测,旁的不说,就是向朝廷缴粮,浮收也十分可观,层层用人的地方都要润着,否则就迟滞漏收。我朝不常设太傅一职,位高权重之外,更是一种荣宠,彰显君王的信任倚重。我跟着师父的时间最长,到得晚年,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他可以因事而制,把自身的错误降到最低,但他无法控制处于这个庞大官僚系统里的每一个人。” 没想到外祖父原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的人,宋虔之不禁生出唏嘘之意。谁没有过年少时候呢,初入官场时,总有些抱负,经年累月,跟人的交道打得越多,要么日益圆滑,懂得侍上慑下,要么早早出局,没得玩。 洪平县令的影子在宋虔之眼前一闪而过。 “吃个橘子?” 宋虔之谢过秦禹宁,随手把橘子给了陆观,陆观剥好,分一半给他,自己从盘子里挑挑拣拣找了几样爱吃的。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眉毛抬了抬:??? “陆大人今日很安静。”秦禹宁道。 “你们谈,我吃东西。”陆观漫不经心地说。两人尚未谈到他想听的东西,贸然开口反而破坏了叔侄两个的亲近。 “苻明韶怎么坐上那个位子的,我们三人心里都有数,主要是周家出力,在苻明韶从其余几位皇子里脱颖而出前,陆大人没少出力。但要把苻明韶拿捏住,他身边的羽翼得剪除干净。否则为什么选苻明韶?没有道理。选他就是他底子够干净,在朝中几乎无人支持,这样周家才能成为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后援,那么事后翻脸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他没有这个能力翻出太后的手掌心。至于先师,摆在他心里第一位的自然是国,其后是家,君相本来不一定是对立面。师父在太傅位上时,朝中没有与他掣肘的大臣,荣宗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拓宽疆土,整饬官场,充实国库。他跟太傅是一拍即合,太后作为太傅之女,既可以维系君相的关系,又可以安定后宫。”秦禹宁叹道,“加上大小姐熟知官场,家学出众,能够深得荣宗的喜爱,完全不令人意外。你年纪太轻,不熟悉先帝,先帝有深重的危机感,他喜欢的并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大小姐进宫后,圣宠不衰,即便为了诞育皇嗣,先帝也宠爱过旁的嫔妃,那些恩宠比起皇后所得到的,都是毛毛雨罢了。” “在先帝的诸位皇子之中,只有大皇子的母妃地位尊贵,当时她的兄长已显现出会承袭王位的苗头。而那时候你外祖父身体已经每况愈下,常年称病无法上朝。”秦禹宁摇了摇头,“是我的误判,若是当日按照恩师吩咐,参死了苻明懋,他也不会有机会引兵入境。” “也就是说,当时秦叔你和李相都得到我外祖父授意,要定苻明懋的死罪?李晔元所示的那封信不是伪造出来的?”这点宋虔之在殿上就已想到了,刚听完秦禹宁的辩白,他也有一刹那的动摇,认为李晔元在说谎。后来联系到秦禹宁跟外祖父是同一阵营,秦禹宁要是承认李晔元所示的信件是真,则秦禹宁自身在朝堂上也会受到怀疑牵连。 现在宋虔之的想法得到了印证,他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秦禹宁的话声同宋虔之心中的想法叠在一起:“先师也是人,人有的弱点他都有,所谓忠孝难全,他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太傅,一生光风霁月。杀苻明懋其实没错,帝位之争,手足相残,兄友弟恭的皇室子弟是凤毛麟角,不是没有,只是难碰上。苻明懋与苻明韶这两兄弟,谁登上皇位,另一人都会是这个下场,就算周家不替苻明韶做这件事,苻明韶自己也会想办法做这件事。” 苻明韶为人自卑与自负兼具,连扶持他上位的周太后他也信不过,无事生非地兴风作浪,想要真正大权在握。宋虔之心情十分怅然。即使苻明韶铲除了他自认为的束缚,也一样会被千丝万缕的关系绑在龙椅上。 从来没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是乾纲独断的。 因为人力有时穷,圣人治国是个妄想,早已被过去确证了无数次。 “茶凉了。”宋虔之端起碗,又放下去。 秦禹宁叫人进来换茶,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活动筋骨。宋虔之一回头,见陆观还在吃,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许,他精神很好,一点也不困,这一夜左右是睡不着,来找秦禹宁说话,是找对了。 秦禹宁负手站定在一幅画前,墙上挂的是一幅仙鹤图,画上一对儿仙鹤,姿态清逸,仿佛随时都会振翅而飞,隐没在飘摇的云海之中。 歇了一会,已是四更天,连秦禹宁都走了困,下人换上来的是浓茶。 那封信原是宋虔之心里的一个疑问,这会彻底弄明白,也不在那上头纠结。宋虔之看了看陆观,长驱直入地同秦禹宁谈白古游遭到暗害,问他边防军务。 “不急,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亮,我先问你一句,往后你作何打算?” 宋虔之愣了一愣。 “新帝同你关系如何?”秦禹宁问,“他对你是何态度?” 一朝君王一朝臣,李宣上去了,推上去容易,之后的事情反而更难。原本朝堂上分成两派,一是李晔元为首的李派,一是秦禹宁为首的秦派,秦派大多是周太傅留下来的人。现在李宣上位,所有人都一团雾水,不知道新帝是什么路子。 今夜这宴,本来就是秦禹宁设下来想问他些话,恰好宋虔之也有事情要问,两下里正好拍在一起。 “李宣被吴应中带走以后,一直隐藏行踪,因为有人在查他。”宋虔之道,“不止我姨母在查,苻明懋也在查,吴应中担心他会有性命之忧,这些年藏得很好,其中也有陆大人的功劳。” 至于陆观在里头起什么作用,宋虔之隐去不说,秦禹宁也自然能想到。原本陆观属于苻明韶的阵营,这个阵营在当时的情形下,要做的就是挑拨皇后与荣宗长子之间的关系在。自然不会让周太后找到李宣其人,怀疑的种子埋在那里,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有更保险的选择,就用不着选苻明懋。 这时苻明韶便能从中得利。 “也就是说,他在朝中暂时还没有完全可信的人。”秦禹宁面色一松,“他是不是陪太子读过一阵子书?” “荣宗安排他侍奉太子,但太子待他很好,两人同吃同住,讲学也是一起听。年岁太久,秦叔或许记不清了,您给弘哥上的课,如果没错当时他也在。”只是当时的李宣年纪还轻,讲课的师傅都是以太子本人为主,不记得随侍也很正常。 秦禹宁点了点头:“那还好。” “先帝虽然经过一番挣扎才写下诏书,多少有让自己安心的想法在,但他让吴应中带走李宣,也没有让人暗中保护,我觉得,是有一些听天由命的意思。”宋虔之道,“我们找到李宣之后,将人带到京城,这事秦叔不是知道吗?” 秦禹宁不仅知道,还向宋虔之打探李宣的藏身之处,出卖给苻明韶。一时间秦禹宁大窘,脸色不好看了。 “皇上不知道。”宋虔之道,“要等进宫的时候,才知道皇上都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但是他心地善良,重感情,有一些旧事我不便讲给你听,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跟苻明韶绝不是同一类人。” 室内沉寂了一会。 秦禹宁道:“那好,接下去是真正的内外交困,我需要确定咱们的皇上不会临阵退缩。” “他不会。”在李宣被确定为嗣皇帝后,宋虔之还没见过他,当然无法确定李宣现在是什么状态。只是在兵部尚书面前,不这么说,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秦禹宁深深注视着宋虔之,倾身贴近过来,低声道:“至迟明日傍晚,加急军报就会送到兵部,做最坏的打算,阿莫丹绒得到白古游牺牲的消息,会对边城发起进攻。速战的话,快则不足十日,便能攻进京城。” ☆、枯荣(壹) “你确信得到消息以后,坎达英一定会发动进攻?”陆观出言道。按照他的判断,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在军情上,秦禹宁消息更灵通,他需要再次确认。 “多琦多出境之后,一直带着他母后留下的鹰翼骑盘桓在北境,多次滋扰,造成恐慌混乱。朝廷为与黑狄作战,两次从北地抽调大军,驻留在北面边城的军队只剩下不足十万,地方政府所报兵员人数向来是只会多不会少,加上伤兵、老兵,能作战的,粗估八万左右。这个数字,和户部近三个月拨下去的军饷、赶制的夏衣都能合得上,应当是没错。阿莫丹绒人本无定疆,狄人游牧为生,采集为辅,若逢上年成不好,时运不济,或是与我大楚边贸不畅,当年秋冬就会极为难熬,入秋时往往劫掠高发,首要是几座边城的粮库民用会遭到狄人抢劫。白古游在时,阿莫丹绒不敢与他碰上,只能打劫游商。” “什么是游商?”宋虔之问。 “游商是散队,边境上以物易物,譬如说鹅毛鸭毛、西北和曲水流域所产的优质棉花,茶叶、贵族所用的丝缎,手工艺品,宋州、循州所出的香料、珍珠、犀角、翠羽等等,都是俏货。狄人大部分用兽皮、兽角、金器作交换。阿莫丹绒金器甚丰,锻造之术上乘,肯冒险去边地求宝剑的富户和江湖人士也不少。但要论大宗买卖,总不出是禽鸟类的毛、棉花、茶叶这些。两国修好的时候,边市上就很热闹,平民来往友善。户部下属的外邦司,专管边贸,官府发放行商所用的令牌,总不过是三十来家商行。” “这么少。”宋虔之一想,就明白了,“也是要打点的吧?” “自然,凡事在京城,不使银子寸步难行。”秦禹宁无奈道,“未必都是‘老爷们’的意思,门房听差一个月才得多少?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费事。” 一群下人伺候一个老爷,老爷他只有一副手脚,要使唤动这么多头身齐聚的人,断了他们的财路,渐渐真肯用心办事的底下人也就不剩下什么,费时则更久。这种“人力”中的积弊,不是上任新官三把火就能烧得干净的。 宋虔之理解地点了点头。 “再说游商,游商是指没有经过官府批准的游散商人,这些商队规模更小,更零散,不走商路,而是无孔不入地有路就走。” “这多危险?不要命了?”宋虔之道。 “人为财死,走一趟边地,不报经外邦司,不用被抽条。抽条是商队里的叫法,越抽越有。散户往往全家一起干这个,带的通常是一般的茶叶。狄人爱吃茶,不亚于楚人,原本是煮一种什么叶子,后来咱们的茶叶从边市流进去,不用带旁的,带上一车茶,家里赛五年的用度就有了。趁农闲的时候跑一趟,茶叶出去,兽皮兽毯、肉干金器换回来,在京城把金器卖给专供贵族的金店,一路南下,卖不掉的带回家或者送人或者自用。光种地能攒下几个钱?东家抽完,仅够糊口罢了。外邦司批准的商户,按照交易所得,户部抽走四成,一路通关打点人事,专门走边的大商队还有得赚。有钱的人赚钱总比穷家小户容易,没什么窍门,本钱在,买得多,跑的趟数少,打点所费就少。没那么多本钱,就多跑几趟,多跑几趟人耗得起,钱费不住,给官吏抽一道,就没得赚了。因此虽然危险,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还是愿意在农闲的时候动这个脑筋。” 宋虔之点头:“所以游商最大的威胁就是碰上狄人打劫?” “是。两国交战时,不仅劫货,也霸占女人,抓年轻小伙回去做奴隶。最恨狄人的,就是游商,但游商并不多,成不了大器。在阿莫丹绒人眼里,大楚就是这样一块肥肉,有吃用不尽的茶叶、丝绸,气候温和,地域辽阔。李谦德曾向坎达英献计,攻占大楚以后,将大楚的地都用来种草,这样狄人就有放不完的牛羊。” 宋虔之听来觉得十分荒谬。 秦禹宁却道:“这只是李谦德为了让狄人南下所用的策略,阿莫丹绒不大规模耕作,同他们讲大楚多么适宜产粮,还不如告诉他们攻下大楚就将拥有数倍于阿莫丹绒的草原牧场来得诱人。” “只要狄人有机会,恨不得把全天下都变成他们的牧场。”陆观道。 秦禹宁:“确实如此。白古游镇守北方之前,疆界向来模棱两可,随势而至,狄人也只敢打劫商队。白古游被调去支援风平峡,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北地大小遭到三十七次劫掠。” “白大将军不在,镇北军还在,狄贼这么频繁滋扰边境,战略性抢掠只是目的之一,更多是制造混乱,刺探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是否还有余力增援边城。一旦得到白古游殒身的消息,他们只能打快攻,在新的大将军被派去镇守之前,抢攻北线州县。”陆观道,“我们也要快,国丧期间,罢朝百日,天亮以后,我陪同侯爷进宫,向皇上进谏,请上谕为镇北军任命新的大将军。秦大人可有人选?” 秦禹宁面色黯然:“白古游手下有两名大将,将才都不如他,此番恰逢天灾人祸,国力虚损,对阿莫丹绒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坎达英必然会倾举国之力支持作战,而我大楚,连求和也是不能了。” 若要求和,就要向阿莫丹绒称臣纳贡,国耻不说,国库也断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去填狄人的嘴。 何况正是敌强我弱,坎达英不抓住这个时机下嘴,等到大楚喘过这口气,在他有生之年,要吞下这头肥羊是断不可能了。 宋虔之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略略出神,片刻后,他沉吟道:“那只得迎战。” “只能迎战。”秦禹宁坚决道,“否则数百年祖宗基业,都要毁于一旦。已经不是谈为国为民的时候,一旦狄人进京,是降是死?到时候楚臣何去何从?苟延残喘事贼若父,岂不比死更加难过?” “秦叔放心,我一定说服皇上立刻任命一位新的将军,全力抵御阿莫丹绒。”宋虔之道。 “要快。北面一旦乱了,孙逸就会趁势攻破祁州。” “为了稳定朝中局势,祁州确实防线虚弱,当时别无选择,一旦内乱,更不要谈攘外。”宋虔之道,“我也睡不着了,卯时就进宫面圣。”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宋虔之胸口憋闷。 按说把李宣推上了皇位,是值得痛饮三日的胜利,然而李宣上去了,太后会不会被处决,李宣长在民间,一般太子在继承大统之前,有数次机会监国,帝君会让储君一步步接触农政军机。李宣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了皇帝,偏偏局势不利。 哪怕宋虔之再不想承认,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个极其不祥的词。 乱世。 秦禹宁说了五个人,两个是白古游从前的副手,另外两人宋虔之没有听过,陆观看上去却像是知道。最后一个人,是宋虔之没想过的,乃是匪首出身的龙金山。 龙金山从军以后,擢升很快,已经十分抢眼。 “皇上能够归朝,他功不可没,他作战勇猛,没有系统学习过兵法,但他自有一套快攻奇袭的本事,这是天赋。”秦禹宁怅然道,“兴许他是天降的一员福将,也未可知。” 离开秦府,宋虔之坐在马背上,身后的陆观环着他,宋虔之心情复杂,神思漫游。 一时想到北狄长驱直入,攻破京城,朝廷被迫南迁避祸。一时又像有一把火在心头灼烧,想要自请领兵,偏偏他没有作战经验,不是不敢,而是怕他真的带了兵出去,却不会打仗,白白赔上将士的性命。 胯|下的马放慢行速,并未直接回侯府,而是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转悠。白天街上人来人往,商铺林立,宋虔之还分得出哪儿是哪儿,这时分天还是黑的,家家户户都在熟睡之中,一盏灯也没有。 宋虔之胸中涌起一阵疼痛,他有时夜里独自一人,看看窗外稀疏的花草树影也会这般。只要静静地待着,片刻后便会恢复如常。 陆观倏然收紧臂膀。 宋虔之侧过头去,陆观低头来吻他的额头,手臂贴着宋虔之的手臂,他像是一堵铁墙,又没有钢铁的冰冷,一出秦府他便敞开了袍襟,滚烫的皮肤热度透过背心,传递到宋虔之身上。 “去年今日,我抄了督察御史顾秉诚的家,从去年三月到六月,苻明韶撤换了二十三名大小官员,罪证都是出自麟台查举。那段时日官场上是真正凄风愁雨,人人自危。”宋虔之抬头东望,举目顾盼间,一片火红即便被夜色蒙上一层晦暗的纱,也依然能够抓住人的视线。 顺着宋虔之的目光,陆观道:“这就是顾秉诚的府邸?” “是啊。”宋虔之垂下眼,“我在五月底的一个深夜,突然带人冲进他家,带走顾秉诚和他的两个儿子,麒麟卫把守他家,禁止任何人出入。六月初九,顾秉诚招全了罪状,我带人抄了他的家。他的小女儿直接朝我扑过来,年纪太小,脚步不稳,我看她要跌在地上,伸手扶了一把,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她母亲便从后面一把将她扯开,紧紧抱在怀里,躲到墙下这棵石榴树下。” 宋虔之抬头望向石榴花,淡道:“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人能吃上这棵树结下的果子。” 陆观握住宋虔之的手,他用力地抓住他,不让他沉没。 宋虔之眼角微微发红,并未看陆观,只是看着那棵树上灼灼盛开的花朵。他的眉头难受地蹙着,胸中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无话可说。他想自己也许想朝陆观辩白几句,但他也深深知道,唯独对陆观,他不必辩白诉苦。 宋虔之没有忍住,还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纯然是书生的手,手指修长,形状美好,指骨匀称,无一处畸形扭曲。 握着他的手是属于武夫的手,相识以来,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交流彼此已经活过的岁月里走过的路。宋虔之却一直觉得,他懂得曾是罪人的陆观,陆观也懂得曾是鹰爪的他。 一阵风吹得石榴花摇曳不止。 风住,树下空无一人,长街阒静,黎明之前的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湿重。 · 回了侯府,陆观在旁研墨,宋虔之写了两封折子,一封举荐龙金山为镇北大将军,另一封请命南下。 宋虔之与陆观商量过,要做最好的打算,却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北面失守,就要退守到南边,祁州是最好的大本营。东明王的封地在祁州,皇室亲信已无人可用,仍让东明王回封地去,这也能让苻璟睿的母妃安心。 “再加封他个亲王,特许他在祁州练兵。” 听了陆观所言,宋虔之加了几句话,疲倦地伸了个懒腰。手边是陆观前一阵拟定的名单,宋虔之看了,原封不动誊写了一份。 不到卯时,宋虔之就叫下人把早饭送进来,同陆观在书房吃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鸟叫声,他推开窗户,天光蒙蒙亮,房檐下一对雀儿蹦蹦跳跳地乱叫。 宋虔之眼珠转来转去地看了会,咽下最后一口粥,用浓茶漱口,换下一身皱巴巴的便服,穿上新做的朝服,他抚平袖口,想起来这是他姨母叫人做的,神色一凝。 “李宣不会杀太后,太后会责备你几句,也会安抚你几句。”陆观道。 宋虔之叹了口气,转过身,陆观也已换上秘书监的官袍。 宋虔之上下打量他一番,挤出一丝笑来:“挺俊啊。” “侯爷谬赞,没有侯爷俊。”陆观说着牵起宋虔之的手,将一脸诧异的宋虔之拉在怀里紧紧揽住。 背上一只有力的手掌抚过宋虔之的脊骨。 宋虔之深深吸气,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两人分开,宋虔之抄起折子塞在陆观怀里,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人手牵手地出门,分开上轿。轿夫麻利地抬起官老爷的轿子,快步沿着干燥灰亮的石板路,尽量平稳地往皇宫抬去。 ☆、枯荣(贰) 进宫之后,宋虔之先去麒麟卫队那院,走到门口,有个小哥赤着上半身,站在院子里冲冷水,一身精壮的肌肉随动作鼓动起伏。 “周队,有人找。”小哥探头往里头叫人,他一只眼沾了水,只眯起一只眼睛打量宋虔之,继而扫到他身后的陆观,笑了一笑,移开眼睛,自顾自将水瓢举过肩,他背过身去朝着树,背上数道狰狞的刀伤,没有包扎,他也不怕伤口会溃烂,还是要洗。 周先出来,看了一眼在角落里冲水的手下,招呼宋虔之和陆观进屋说话。 经过昨天的事,周先显然已是麒麟卫的头头,他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敞亮,添了不少精巧陈设。不过是一个晚上的事,宫里人眼神敞亮。 “刚起来,水都没烧。”周先提起空茶壶晃了晃。 “不是找你喝茶,柳素光出宫了没有?” 周先做了个手势,示意宋虔之不忙,走到门上去,叫外面洗澡那小哥赶紧把身子擦一擦,再去烧壶水给他泡茶。 宋虔之看到周先的床铺上,被盖叠得方正,显然起来已经一会了,或者昨夜就没怎么睡。 “她带王妃去许三家里了,先住下。昨儿孙秀给东明王安排了一间宫殿住下,蒋梦昨夜自裁了。” 宋虔之点头,不觉得意外,蒋梦当时说他背叛太后,自有去处,宋虔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会子前后一对,自然就明白了。 “昨晚上宫里还有别的事吗?有没有前线的消息?” “没有。弟兄们在皇上跟前磕了头,往后还是按麒麟卫的老规矩,听天子驱策。” “人都靠得住?” 周先一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用,有我盯着。” 周先显得很累,他瘦了不少,两颊凹陷进去,面容更见犀利。 “灵韵姑姑也已醒了,太后那里,侯爷得空得去见见。皇上已经给太后磕过了头,认作母后,看样子不打算追究太后矫诏一事。” 就不说矫诏,也有办法,只要宣布太后手里的东西也是真的,只是荣宗并非皇家血脉,苻明韶的传位诏书自然失效。还政于李宣这位真正的龙子,也是不言自明的公理。 “侯爷今后作何打算?”周先问。 人人都来问宋虔之作何打算,宋虔之先是一愣,摇头:“没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他茫然的眼光滑到窗棱上,转过脸,看到陆观,陆观的眼显然就没离开过他,此刻脸皮倒是有些红了起来。 宋虔之脸上的茫然淡去,笑着掉回头,朝周先道:“到那一步,少不得也要披甲上阵,太祖那会,哪个大臣不是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总不会还比不过老祖宗。要束手就擒,拱手相让,必然不能。” 周先定定看了宋虔之一会。 “周某原先不服,到今日,是真服了。有那一天,请侯爷莫忘了属下。” “你是谁的属下?”宋虔之笑道,“麒麟卫只有一个主子,你这句话,我没听过。真要是做最坏的打算,保护好天子,保护好东明王,就是给我大楚留了根。”顿了顿,宋虔之心中怅然,叹道,“我不希望有那一日。” 门外脚步响动,室内即刻收声。周先从来人手里接过茶壶,说了两句话,过来温杯添茶。 宋虔之:“本不是来吃你这杯茶,再坐会我们就走了。” 周先表示可以同他们一路,今日也该他当值。 临了,宋虔之想起来两个人,跟周先问起高念德和闫立成二人。 “孟鸿霖偷梁换柱将这二人带了出去,结果给跑了。” 宋虔之大感诧异,道:“怎么跑的?” “闫立成本是麒麟卫队长,便是属下碰上,也未必能讨得便宜,孟鸿霖带的那起子软脚虾,闫立成都没动手,先就吓瘫了。太后疑心大行皇帝之死同苻明懋有牵扯,吕临接手时他二人早已经被提走,吕临瞒着没报,现在只说是昨日宫变的时候乱党把人抢去的。” “昨日他二人也没出现。”当初带霸下剑南巡,这两个人多有阻挠,宋虔之还险些让闫立成胆大包天给睡了,记他两个记得一清二楚。回想起来,昨天确实没见到他二人现身。 “闫立成怎会甘心让苻明懋驱策,原先也是威逼利诱,高念德在其中作用不小。如今苻明懋落败,高念德要做薛元书第二的美梦也碎了,不知道他两个能不能还滚到一张床里去。”周先叹了口气,“闫立成是条汉子,遇人不淑,命里该有此等劫数。若是他回麒麟队来,还请侯爷向皇上求个恩典。” “闫立成未必回来。”宋虔之想了想,先答应下来。 出了麒麟卫的院落,周先带他的人先行一步,倏然间人影便消失了。 宋虔之也习惯他们暗卫行事,心里在琢磨旁的,垂着头险些撞上柱子,陆观把人拽回来,宋虔之一哂,拿手揉了揉眉心。 “我在想,先去见太后,还是见皇上。”宋虔之着实犹豫。 “先去挨骂,再去让皇上哄哄你。” 陆观一句话险些让宋虔之笑喷:“我哪是怕挨骂?” 陆观扬眉,抬头看天。 “……走走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宋虔之只有自认倒霉,这个骂,还得他去挨。 陆观扯住他的袖子,手指灵活钻进官袍大袖中,勾住宋虔之的指头,继而改握住他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影子投落在地上。 宋虔之瞧着,陆观也未见得比他高多少,鸟叫声叽叽喳喳,转角过去,便是一条宽不足二米的甬道。 两人都被高墙的影子夹杂其间。 陆观望着前路,侧头,低声道:“骂你挨着,打罚我替你顶。” 宋虔之心知从无这种规矩,不禁莞尔:“那要是杀头呢?” “不会。” 宋虔之肃容道:“天威难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夫要你活,抱起来就跑。” 宋虔之:“陆大人,你现在是堂堂四品官员。” 陆观站住脚,看住宋虔之。 宋虔之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反驳,冷不防陆观唇贴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 宋虔之大惊,连忙四下张望,耳朵发红发烫,埋怨未及出口,陆观将宋虔之的腰一拦,带着他一把把人按在了墙上。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视线不由自主滑落到陆观的唇上,他嘴唇略略一颤,就被陆观低头吻住。 宫中不种夕颜,嫌此种花过于低贱,然而夕颜生命力极强,藤蔓缠绕,爬出花丛,恰是朝阳倾泻,一夜花开,一朝花落,悄然闭合,不点眼,躲过被拔根而起的祸殃。 唇分,宋虔之喘息不止,红透了脸把陆观推开些些。 “你也太放肆了。” “走了。”陆观反倒牵着宋虔之,半是拖着他在走。 经这么一闹,宋虔之心头的紧张不安想找也找不回来了。再站在太后的寝殿外,他心绪已全然不同。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叫把守的侍卫进去通传。 门外站着的宫侍,一个眼熟的都没有,一晚上,人全都不是蒋梦在时的那一波了。宫里看着平静,里里外外却都已不是昨日,宋虔之想了一想,怕是连承元殿外石板砖缝内的血渍,都在这一夜里,被宫人洗刷干净。 进门前陆观又攥了一把宋虔之的手,直是同孩子要进先生屋里挨训一般,叫宋虔之忍不住笑起来,眼神示意他没事,不要造次。 太后只传宋虔之一个人进去,陆观只好留在门外。 外头都是吕临的兄弟,陆观过去与他们搭话,一面留心殿内的动静。 周太后披散着头发,素色单衣轻飘飘挂在身上,枯瘦的脖子上颈纹横生,一只手支着额头,面上疏淡。 宋虔之知道他姨母的脾性,索性请安下跪,心知这一跪要跪好些时候,反倒不慌不忙起来,跪着便跪着了。 小半个时辰后,灵韵姑姑来跟前问太后要不要传早膳。 周太后头一动,含混的鼻音里嗯了一声。 宋虔之知道,这事就算罚过了。其实他想了一夜,太后未必不曾细思一整夜,李宣能够登基,他是首功,往后倚重他的时日还多,从龙之功,在宋虔之的岁数上来讲,他受君王宠信的时日还长。 但凡太后稍稍冷静下来,便知道,将来不是宋虔之要靠着她,而是她这个姨母要靠他在外朝的支持,才能稳居后宫了。 宋虔之心神定了下来,到现在还没挨骂,恐怕是挨不了骂了。 一张小膳桌就摆在窗下的小榻上,四样早点四个例菜,一粥一汤,四个果盘,用过之后,周太后照例饭后要吃瓜片。 这么汤汤水水都由下人服侍完,宋虔之的膝盖也麻了。 听到周太后发话叫他起来,宋虔之犹在出神,太后叫他两次,这才身子一趔趄,撑着地面起身。 “我们逐星长大了。”周太后冷笑道,“翅膀硬了,不受管,也会棍打老子娘了。好大的出息。” 宋虔之低着头,由着太后说了几句,捧茶到太后的跟前,直至太后接下来这盏茶,用上一口,宋虔之又递上细软温热的白棉巾。 太后把用过的棉巾丢回铜盆中,冷眼看宋虔之姿态尚算恭顺,胸口那腔火才算消下去。 “说吧,背着哀家,你都做了些什么事,什么时候做的,什么时候搭上的李宣,哀家有的是时候听你慢慢地说。” 您老人家颐养天年时候多,他宋虔之还赶着要去找皇帝说事,于是把打了一个时辰的腹稿尽量清晰明了地朝太后禀明,毫无隐瞒。 听完,周太后把茶碗一放。 宋虔之说得口干舌燥。 “你一个人就有这么大主意,不是那个陆观撺着你做的?” 宋虔之大可把一切往陆观身上一推,他跪下去磕了个头,坦然直视太后,道:“李宣是先帝指明的继任者,也是苻家子孙,于理,该当他继承皇位。先帝对公主有愧,公主自一出生就被抱去梨花庵,数十载凄风苦雨,若不是有她,先帝的母妃做不上皇后,先帝能否顺利得到皇位还是另一说。而我周家的恩荣,都仰赖先帝。于情,将皇位还给李宣,也是应当啊。甥儿自知应当先与姨母商量,只是事出突然,姨母被苻明韶软禁宫中,左右未知是否可信,许多话不便面禀,唯恐走漏风声。总归是甥儿之过,向姨母请罪。” 宋虔之道:“陆大人是见苻明韶所作所为,归咎于当年为苻明韶谋取皇位出力不少,心怀愧疚,才助甥儿一臂之力。他官居四品,岂敢唆使于我。扶持李宣,皆是我的本意,甥儿自知百死难赎,姨母若要问罪,只拿我一人性命才可谓公平。” “你是仗着哀家不可能杀你,才敢有这一番话。”周太后冷道,唏嘘之意溢于言表。 宋虔之沉默不答。 “哀家问你,白古游已死,谁去顶他的位子?” 宋虔之答:“龙金山可堪大用,再命白古游原先的两名副手各领左右军,辅助龙金山。” 周太后面上现出思索,良久,她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你呢?李宣许了你什么好处?太傅之位?”这话周太后是夹杂在冷嘲之中问的,二十岁的太傅,可称史无前例。 宋虔之摇头:“甥儿请命南下,收服宋、循二州。” 周太后意外道:“你让李宣做皇帝,却不是要做辅政大臣?” 宋虔之笑了起来:“甥儿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扶持李宣在我看,只是再无更好的选择。” “哼,苻璟睿也是货真价实的苻氏一脉,你怎么不选他?” “嫡庶有别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苻璟睿待其母至诚至孝,无论姨母是否除去他母妃,必然埋下祸根。何况苻璟睿尚小,如何担得起这副挑子。” “自古英雄出少年,哀家看他倒是个好孩子,知母恩,而不敢忘。”周太后心中暗想,苻璟睿年纪小,权柄自然仍在自己手里。但宋虔之的顾虑并不错,今日这重担,比任何时候都难以挑动,她大半生在权位之中浸淫,如今失去了,才能冷眼旁观。 真要是在她的手里,王朝陷落,她争来权力又有何用? “罢了。”周太后摇摇手,眉间的皱褶透出浓重的疲态,“哀家不与你翻旧账,你要南下,哀家不准。”周太后的语气不容商榷,她闭上眼,一手扶额,是不想再论。 宋虔之还要再说,话语哽在喉咙里,终于他用力咽了回去。 窗格里斜斜落下的日光中,宋虔之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向太后磕了三个头,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起身辞出。 听见关门声,太后倏然睁眼,向身旁的宫女问:“他同哀家说了句什么?” 宫女脆生生地回:“侯爷仿佛是说请姨母保重,奴婢没有听清,好像侯爷什么都没有说。” 周太后定定地瞧着那扇殿门,依稀望见手持木剑跟她的弘儿在庭院里追逐打闹的宋逐星。那时她二妹常常进宫,她做的那一手碧绿千层糕,是御厨也难敌。一晃逾十年不曾吃过了。 自心而生的仓皇衰老之感,紧紧包裹住周太后,令她打出一个哈欠,歪在榻上,扯过薄被就睡。 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招手唤狗似的把陆观叫上。 “有什么跟侍卫说不完的,我看你是瞧别人生得俊。”宋虔之眼角余光带到,吕临带出来的人,原先不觉得,如今穿上羽林卫的袍服,个头高,身板壮实,往跟前一杵,腰间佩剑,脚底踩靴,个顶个的周正。 陆观捏住宋虔之的下巴,将人头脸扳正,推着他往外走:“看什么看不完,他们有我好看?” 宋虔之脸微红,抬脚想踹,踹了个空。 陆观闪到他的身后,半是揽着,一会儿换手推,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到东暖阁不足百米,豆腐却吃了上百回。 宋虔之耳朵通红地迎面撞上柳平文出来。 柳平文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宋大哥,你可算来了。” 陆观咳了一声。 柳平文连忙行礼,低声道:“侯爷,皇上一晚没歇,才勉强吃了些,等您一早上,赶紧进去吧。” “等我了没?”陆观问。 柳平文不好意思道:“皇上没说。” “那一块,有用他的地方。”宋虔之把陆观往东暖阁里一拽,陆观一只脚越过了门槛去,也不好再退回去。 果然李宣急切的声音响起:“逐星,你来了。” 宋虔之一时愣住了,眼圈忽然发热,想起小时候每回进宫看苻明弘,他也总是如此爽朗地称呼他。李宣的口吻,竟是同已经故去的苻明弘一般无二。 ☆、枯荣(叁) 宋虔之连忙跪地行礼,膝盖尚未触地,被李宣一把托住手肘,就势将他整个人向上一提。 这让宋虔之彻底放下心来。 左右奉上茶点便都被屏退在外,宋虔之先将在家写好的奏疏和誊录的举荐名单呈上,他左右看看,不禁奇怪,孙秀竟是没有随在李宣左右伺候。 李宣腼腆地笑了一笑:“我……朕不惯用他,从前都是伺候旁人,一梦数年,朕有手有脚,自己都做得来。” 宋虔之一点头。皇帝是需要威仪,只是眼下这不是最要紧,解决了南北大患,再慢慢来也不迟。 “我看柳平文作侍卫打扮?” “许瑞云怕朕把他拖去净身,看得极紧。” 宋虔之一口茶险些直喷出去。 “许瑞云是在羽林卫了?” “且让他先待着,你回头问问,他作何打算……”李宣的话戛然而止,眉头蹙了起来,似乎不解折子里所请的意思,他放慢眼睛看的速度,徐徐开口:“你要南下?会不会太着急……朕想让你留在京中,领户部尚书,授左正英为太傅,南面朕再派旁人去……” 宋虔之很快地接口下去:“皇上派谁去?” 李宣陷入沉思。 宋虔之又问:“看来陛下记得混沌数年中所发生的事情?”否则李宣张口就来的架势,也不会如此娴熟,这是好事,否则样样要从头说起,白费许多功夫。宋虔之几乎要觉得诸事格外顺利。 “记起来大部分,只是有些事倒果为因,不记得谁在前谁在后。大病数年,回想疯癫以前,就像上辈子的事情,倒是叫朕心里头好过一些。”李宣苦笑道。 原是李宣受荣宗之命,间接害死所爱,当年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大受刺激之下,陷入疯癫的地步。终究命运不算苛待他,想想李宣这一生,大起大落,大悲大痛,如今做了皇帝,任凭谁也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 李宣自己则格外觉得不真实,他笑向宋虔之说:“五更时候我合衣躺了会,怕是在做梦。”他卷起袖子让宋虔之看。 李宣人生得漂亮,肌肤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三分,胳膊上紫红的淤痕显然是人掐的。他现在是皇帝,没谁敢掐他,只能是自己为之。 宋虔之失笑:“不是做梦,陛下万万不可再伤及自身。如今你的龙体,是天下事,是国事,往后更要多珍重。”宋虔之想了想,转过脸去,让陆观到前头来,把军中可以任用的人,都跟李宣简单说一下。 陆观的冷脸板得滴水不漏。 宋虔之想到一事,又觉得大不可思议,总不会这厮是吃醋吧?那便叫他多醋一会。宋虔之不去理他,端起茶来喝。 这么一说就是一上午,国事军事,宋虔之自己知道的都告知给李宣,他自己不清楚的,则留下一份详细的名单,以及各部各衙具体分管事宜悉数在内。 “这两个是我打小的兄弟,林舒、姚亮云,苻明韶没有重用过他二人,年纪都还轻,可以用起来。至于帝王之术,非我所长。当年若不是外祖父在朝,左正英与他廷议时常常相抗,先帝总是打压左正英,致使他在朝常感压抑,早早辞官归田。如果麟台的记档不错,左正英擅长帝王术,荣宗年少时也常移樽就教,数次出宫到他府中。而且,先帝心思深沉,许多事情以我这年纪未必能够看得明白,但左正英是他留给你的辅政大臣,必然不错。” 说到这里,宋虔之才突然发现,平时跟李宣你来我去的,竟然忘记了自称微臣。 “逐星?”见宋虔之不说话,李宣出声道。 “啊。”宋虔之定了一定神,“微臣要说的便是这些,陛下还有什么要问?” 李宣浑不在意称呼,眉头却一直不曾松开,面上带着焦急之色,他的话憋了一上午,再是憋不住,忙道:“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宋虔之道,“请陛下一定照安排,不用找人算日子了,苻明韶是伪龙,于龙脉无碍,尽快下葬。如果多琦多果然发兵,从西莫西尔河全速行军,不出十日就能打到京城。皇上没有话要问微臣,微臣斗胆,有一句话想问皇上。” 李宣催促宋虔之快说。 宋虔之双手握住李宣的手,深深注视他的双眼。 “陛下可准备好了,面对众多外敌,您是否有勇气登高一呼?” 李宣瞳孔紧缩,嘴唇不住微微颤抖,透过宋虔之真诚热情的一双眼睛,他看见的是伫立在宋虔之身后阴沉着脸的陆观。陆观的脸,是一张典型的武将的脸,冷漠、生硬,肤色较深。 而握着他手的年轻人,则是天下众多的读书人。宋虔之这一问,是替整个朝廷、整个天下在问他。 李宣眉头快速地跳动了一下,他鼓起一口气,点头:“朕尽力一试。” 宋虔之不再迫他,微微一笑,握住李宣的肩。 这一握之中包含力量,使李宣安心下来些许,宋虔之的手松开之后,李宣一口气喘顺了,说话也自如不少:“说实在,朕有些害怕。”他抿了抿唇,“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朕不会退缩。朕会替弘哥,守住这江山。” 那一瞬间宋虔之觉得眼前发生了幻觉,似乎看见了李宣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就好,我们都与你在一块。如今只欠一个登基大典,你便是大楚名正言顺的天子。” “朕希望你们能永远做朕的朋友,而非臣属。” 这话令宋虔之也有些动容,他注视李宣良久,答道:“臣会将今日的谈话铭记在心,不过,你要学着做一个君王。”顿了顿,宋虔之艰难道,“在我们心里,始终会把你视作故友。” 李宣高兴了不少,叫人传午膳,留宋虔之与陆观吃过饭,下午宣召礼部尚书荣晖进宫商议将苻明韶下葬的具体事宜。陆观想到不宜让民间有过多传闻,荣晖也认可。 荣宗与其母早已作古,其中事情不必讲明,只要称住在梨花庵的是一名贵女,先帝仁孝,到梨花庵接他母亲时,在他母亲安排下,与这贵女相好,这名贵女在梨花庵侍奉太后多年,生子时难产而亡。先帝念其侍母有功,将她的儿子带回宫中,与太子养在一处,却因她早亡,不便公开李宣的身份。 “嗯,只好如此,今日就叫御史中丞拟了来看,定下便昭告天下。”荣晖说着又有些咳嗽。 李宣关切了荣晖两句。 荣晖欲言又止。 李宣:“荣卿有话不妨直言。” 于是荣晖便把告老的意思说了。 诸人都不意外,荣晖年老多病,上朝已是勉强,左正英比他大两岁,身子骨却还硬朗。 李宣就在此刻明白过来,荣晖为什么带孙子一块进宫,便道:“那还要偏劳荣卿一段时日,将礼部诸事交托给荣季。” 荣晖双目通红,颤抖着要下跪,他孙子连忙扶住他,荣晖缓缓跪下,磕头颤声谢恩。 是夜,宋虔之叫上林舒、姚亮云、吕临、许瑞云和柳平文几个,又约了冷家的两位公子,冷定掌管工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才点了翰林,一个已经在工部任侍郎。许瑞云与柳平文是一路从宋州跟来的,出生入死,情分不同,林舒、姚亮云,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 都是青年才俊,约在一起清谈,因在国丧期间,吃不成酒。亏得家里管家会办事,在清霜淡梅坊包下一间屋,菜点得精致,虽是素席,样式精巧,滋味虽不肥腴,对于吃惯山珍海味的这些子弟,反倒耳目一新。 在座的都很承宋虔之在宫变前的提点,没有站队,就是最好的站队。 如今局势明朗下来,老臣要下来一拨已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听说宋虔之要外放去祁州,众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哥儿几个还等你坐镇吏部,你这就走了,吏部的缺谁上?”林舒头一个嚷嚷起来。 姚亮云责备地看他一眼,转过来问宋虔之,是否是皇上的意思。 宋虔之摇头。 这下大家就都明白了,宋虔之要去身先士卒,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满眼的珍馐美馔都好似残羹冷炙无法下咽。 宋虔之笑道:“我不比众位哥哥,都是大考出身,官场事体,书笔文章还是不行。倒是巡视各州县,督促地方军府,是我做惯了的,打着官威出去,监督地方官员照章办事,敲打敲打,原也是我在麟台作威作福学的一套,上不得台面。” 几人面色稍霁。宋虔之的家世原比他们要高一等,对官场没有他们熟悉,也不必会逢迎那一套,这一年中他巡视各州,去的都是前线,回京后苻明韶要杀他的心思路人皆知。都知道宋虔之是刻意给台阶下,几个人精也不会一味端着。 姚亮云带头端起酒杯,说了一些平安顺利的祝词,其余人应和着,一番热闹过后,各怀心思。 这一桌酒原该在国丧之后,庆贺这一帮子新的朝廷班底上台,如今缺了宋虔之,班子还是会上,只是如杨文、冷定这一批人,在李宣上去之后,能在朝堂上再站多久还不好说。 冷定的两个儿子在家得到叮嘱,不要瞎打听,终于小儿子还是没忍住,想探宋虔之的口风。 宋虔之只说皇上不会秋后算账,多的半个字不漏,宽慰了几句。 都是年轻人,喝的虽然是素酒,气氛到了,难免都有些酒酣耳热,哥哥弟弟的场面话说个没完。 散场之后,许瑞云、吕临和柳平文也去侯府,陆观在马车上看出宋虔之有些难受,用湿布给他擦脸。 宋虔之靠在车厢上犯迷糊,满脸通红,他肤色白皙,这时候憋得通红,素酒是不醉人,但他总觉胃里顶着东西似的难受。 马车颠簸了没多久,宋虔之急促的拍了一阵车门。 陆观沉声道:“停车。” 车还没停稳,宋虔之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到路边去扶墙大吐特吐。宋虔之吐得腹肌酸软,直不起身,一手撑着墙缓了会。陆观递过来水,他漱完口,喝了一口茶下去,那股酸味又冲了上来,这回吐得嘴里发苦,胆汁都涌了上来。 陆观也不说话,静静站在一旁,等到宋虔之吐干净,才从身后将他半抱半扶弄上车。 宋虔之蹙着眉头,不住喘息,朝弯着腰在解他腰带的陆观道:“别弄了,脏。” “衣服没沾上。”陆观看了会宋虔之的脸,伸手摸他的脸,道:“有些发烫,哪儿不舒服?” 宋虔之紧皱眉头地摇头:“肚子疼,没事,都吐空了。” “今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 “菜没问题。”宋虔之挪开眼睛,视线落在窗户上。 陆观倾身过去把窗户打开二指宽的一道缝,夜风送进来,宋虔之神色舒缓下来,陆观还没坐下去,皱着眉头端详他,手指揉他的嘴唇。 宋虔之脸色异样,阻止道:“别……” 陆观已经吻了上来。 虽然说漱过口了吧,但是刚吐过,要不要这么重口……宋虔之满肚子的牢骚,随着陆观纠缠越深,也顾不得去想了。 陆观的手伸进宋虔之的袍服,极其温柔地揉他的腰。 宋虔之睁开眼睛,眼角泛红地看着陆观,有些尴尬,伸手推他,反被陆观抓住手按在车板上。 车夫听见里头咚的一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没有吩咐下来,只是像有两只猴子在车里肉搏,不去管他,专心致志地驾车。 次日要去拜访左正英,回去宋虔之胃里还是难受,府里的厨子做了点小米粥,他就着点泡菜吃了,倒还觉得受用。 又被陆观抱着去泡了个澡,到了床上,浑身不适的感觉已完全纾解,也已深沉,宋虔之打算第二天早上再跟吕临他们谈。 陆观也连声附和。 泡澡的时候宋虔之便觉得陆观殷切得有些许不正常,怎么也没想到非奸即盗上头去,平日里他俩泡澡,陆观有时候帮他搓搓背,总归还是各洗各的。这次陆观却里里外外都照应了个遍,从澡堂子里出去,宋虔之已经手趴脚软,由着陆观把他抱回房里。 半夜里宋虔之嗓子都哑了,醒来时酸涨得不行,醒悟过来陆观就没出去,一时怒从心头起,抬脚把陆观踹下床,不禁倒吸一口气。 陆观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地上,抬起睡眼看他。 陆观向来警觉,便是睡觉也会睁着一只眼,轻轻一点响动就能立刻清醒过来,看着他坐在地上揉眼睛,宋虔之心头倏然软了下去。 “给我倒杯水,渴。”宋虔之没好气得沙哑着嗓子说。 喝完水,陆观像个大猩猩缠上来,宋虔之没有再踹他,安心睡去,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夜会被弄醒三次。 厥过去之前,宋虔之满脑子都在迷迷糊糊地想,明早别想起床了。也是把陆观憋得久了,这夜就像一匹发情的种马,蹦跶个没完。 翌日起来,宋虔之一肚子的起床气,衣服穿不整齐,帽子也戴歪了,靴子一个颜色深一个颜色浅。戳着陆观的脑门数落了一遍又一遍。 陆观也不生气,里里外外给宋虔之换了三套穿戴,小侯爷总算满意了。 陪着用完早膳,宋虔之要叫吕临他们来,其实已经日近中天,宋虔之只要一想许瑞云又要嘴欠,脸就黑得跟锅底一般。 “走了。” “走了就走了。”宋虔之眼一瞪,眨了眨眼,愣了:“走了?!” “你早上睡得沉,你想跟他们谈的,我已经找他们谈过了。许瑞云和柳平文都要跟咱们南下,吕临留在宫里,我让吕临给周先带话,让他晚上过来。” 宋虔之呆呆地应了句:“哦。” “一早我去拜访了左老大人,他家中在给夫人料理丧事,老大人瞧着精神尚可。” 宋虔之又“哦”了一声。突然眉头一皱:“那我还有什么事?” “下午去吏部,走之前该交出去的事情交下去,最好能给皇上物色几个人出来用。” “哦,行。”宋虔之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觉得说不出来的怪,看陆观,陆观在整理他的屋子,一口大箱子敞着,他把宋虔之的衣服找了些要穿的,正在叠。 宋虔之皱了一皱眉头:“你让丫鬟做。” 陆观:“你南下也带丫鬟?” 宋虔之一想,前线乱,带人家姑娘家去受罪呢? “那不带吧,我带两个小厮行吧。” “我给你挑几个,累不累?累了再睡一会,吃午饭的时候叫你。” 宋虔之这才咂摸出味儿来,坏笑着过去抱陆观的腰,几乎挂在他身上:“累得很,腰酸,昨晚上没吃多少,吃早饭的时候胃都饿疼了。” 陆观脸红道:“那是我的错,把你喂得不够。” 宋虔之满脸通红,耳朵发烫,心里暗道:得,他脸皮子不够厚,调戏陆观倒像是调戏他自己个,算了算了,练练再说。 一时间要南行的心情也不那么沉重了,未必事情都会朝坏的方向走,坏事还没来,总惦着不是个事。做一件少一件,做一件就踏实一点,该怎么样怎么样吧,躲不过去的事情,就要站起来直面。 他亲了一下陆观的耳朵,躲到书房去写信,一开始思路滞塞,写着写着也就通了,他得先给祁州前线去个信,又拿出官威给祁州知州写了一封信,先压一压,让地方上有个准备,以免去了碍手碍脚。 ☆、枯荣(肆) 当天下午宋虔之在吏部吩咐完事,宫里来人宣召,陆观去了麟台,一时找不见人,宋虔之只得跟来传旨的公公先进宫。 镇北军的军报比预想的要晚。 虽然早有预感,在东暖阁外见到一脸沉重的秦禹宁,宋虔之还是难免心里一沉。两人四目一碰,宋虔之就知道来的是坏消息。 “边防卫队碰上多琦多带的鹰翼部队,已全力作战,还是被歼灭了。”秦禹宁面部皱纹更深了,低垂着头,手也抬不起来,像是手里的军报有千斤之重。 孙秀近前,取过军报呈给李宣。 “陛下,事不宜迟,派龙金山出征吧。”一早做好的决定,话说出口去,宋虔之心里却很是没底。敌军到底有多少人,坎达英王廷是什么意思,这一战要打多久,国库是否还能耗得住? “龙金山……真能挡得住?”李宣满头是汗。他怕的不是自身危险,他怕守不住京州。有在危亡之际接命的天子,但在大楚史上,从未做过一天皇帝,流落在外,继任后就面临如此南北夹击的困局,李宣是第一人。便是他想要以史为鉴,也找不到可以参详的法子,便是他想要找人请教,却也不知该向谁去请教。 秦禹宁看宋虔之在想什么,沉吟道:“白古游从前的两名副将,也都是出色的将领,或可一敌。龙金山是一员猛将,更是福将,他因不是行伍出身,在容州时曾经沦落为匪,常年同朝廷相抗,作战经验丰富,战术富有个人特色,常有出其不意的战略,令敌人措手不及。” 短暂的停顿后,秦禹宁又道:“阿莫丹绒人熟悉白古游的作战方法,换一个人去,也许能够奇军突击。龙金山在孟州率军抗击黑狄时就有常胜战绩,后来李奇因为军纪懈怠,遭到白古游撤换,整合孟州军时,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部队交给他。这支精锐被率先派往京城,保陛下顺利成为嗣皇帝。” 李宣对龙金山印象模糊,这时想起来,当日大殿上,黑甲披身,走到众大臣面前,敲定胜局的那名面容刚毅的男子,就是龙金山了。无怪乎当时觉得他一身悍匪之气,原来本就是一名匪首。 “朕今日便下旨,任命他为镇北大将军。只是镇北军原来的将军们,能够服他管吗?”李宣犹豫道。 “大敌当前,微臣相信,便是镇北军中有何异议,也不会此时发作。”宋虔之终于开口,“只有此时让龙金山入主镇北军才是最佳时刻。” 道理很简单,若要论资排辈,龙金山断然坐不到那个位子上。白古游镇守北地数十年,他的手下自有一套系统,武将们团结一致,自有体系。这也是苻明韶忌惮白古游却又不敢命令他交出兵权,白古游本人无心权柄,他忠诚的对象不是君王,而是大楚。若不是外患紧急,宋虔之断然没有可能说服他携兵掠境,是万中取一的巧合,也是属于李宣的天时。 皇位到手,怎么不把它弄丢,其中人和,只能交给李宣自己去协调。宋虔之疲倦地想,心中有些不好的念头,现在也只能丢开。 “秦大人,朕还有许多事不清楚,这一仗我们能打得起吗?” 宋虔之猛然抬头,先看了一眼秦禹宁,嘴唇嗫嚅,没有说话。 秦禹宁:“这要叫杨文来问,每月军需皆是先紧着镇北军,北敌过强,军费甚剧。但是陛下,无论打不打得起,也只能战,不能退。”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 “孙秀,去宣杨文。” 孙秀得令而出。 “或者,可以同坎达英议和。”秦禹宁迟疑道。 “不可。”宋虔之立刻反驳,“尚未开战,便提议和,坎达英老谋深算,一眼便会看出我方惧战。阿莫西绒收服了北狄一支的野人部族,狄人擅长马上作战,狼虎之性。虎狼扑食,猎物常常因畏惧就先自蜷缩成团,猛兽不会因此就放过到嘴的食物,反而会乘隙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议和只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形下发生。” 宋虔之飞快瞥了一眼李宣,硬着头皮道:“情势对我军不利,不在于军队,在于军需。” 秦禹宁叹了口气。 李宣原只是猜测,他昨夜梦见吴应中家中那场大火,大汗淋漓地从噩梦里惊坐起来。战争,他是见过的。今日他又想了一整天,取来镇北军五年内的作战记录翻阅,胜多败少,但军费也让他大吃一惊。李宣向左正英请教,镇北军所费在现有人员来看,已算是半自给状态。但军队的自给植根于两军对峙,并无险要军情的年份。近五年中,阿莫丹绒与大楚没有发生过一场大型对战,都是突发的滋扰边城,频率很低,偶尔境况好时,边贸可在双方边将督导下顺利开展。 杨文到了之后,这个突出的问题明晃晃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打是可以打,但难保打到一半,粮草就会跟不上。京城离北部边境不足千里,如果镇北军挡不住多琦多,十日攻占京城或许过于夸张,但也要不了一个月,就能打到皇宫来。 不是将士不善战,而是朝廷养不起。 “再向朝臣和商户去借?”话刚出口,秦禹宁面上就浮出了后悔。 杨文:“原先欠下的银子还没还完,再打借条,恐怕也没人愿意借了。”他沉吟片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让官员联合士绅望族,请年高德劭的大家长们做动员。各地将富商召集起来,各州定数额,超过一定数额,许以四品以下的官职,在想个什么名目,嘉奖这些商人。” 宋虔之看着皇帝,点头道:“此计可行,只是费时,远水难救近火。”他转向杨文,“杨大人,我听说增税的诏令已下到部分州城,可已收上来一些了?” 杨文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看宋虔之,回答他:“是收了一些,可远远不足以供养三十万之众的镇北军。这么说,除了各地屯兵,镇北军所耗,占国库收入五成。经过层层盘剥,落到军队里,年成好时约占到六成,年成不好,就是三成也难。” 这个三成六成的,是指拨下去的军费。 李宣道:“军费不走地方,专人派运钱粮,直接送去军营。或者,让军队的人自己押运,龙金山的精锐部队还在京城,让他安排人手护送粮饷。” 这就算解决了一个问题,往后怎么办,暂时不议。 杨文没有异议,表示户部将全力配合兵部。 一直议到天黑,也没能计议出什么良方,能够迅速筹措出一笔军费给镇北军。眼下六月,刚割了第一波麦子,可以从北方几个州城征调,但要快,算算日子,也不必入库了。 之后的七月,一直到十一月上旬,都有粮食可收。 “但陈粮已经不足,粮食不能全部征调,除了留种,还要留够百姓的口粮。买粮的钱一时半会是拿不出来了,要打白条。”杨文缓缓抬起头,脸上憋出来的红色已经淡下去,语意坚决,“这个事情,户部牵头,臣来办。” 这倒是宋虔之没想到的,从前数次跟杨文打交道,他只觉杨文在六部尚书里,格外圆滑,玲珑八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开腔时又不知他皮里阳秋有几分意思。 他肯出来担着,户部一时也没有比杨文更有经验的人,只有让林舒先缓缓。 三人是一起走到宫门口,杨文坐轿,宋虔之坐秦禹宁的马车回去,马车在御街杈子外头等,他过去找杨文说话。 秦禹宁看见宋虔之从轿旁直起身,跑了过来,他搭了把手,朝旁让宋虔之在自己身边坐下。 “走。” 马夫得令,马车悠悠颠簸起来。 秦禹宁咳嗽了一阵。 宋虔之问出来秦禹宁昨夜吹风,染了风寒,只说是吃上了药不打紧。 宋虔之想了一会,道:“就用杨文吧。” 秦禹宁手中一方帕子按着嘴角,鼻翼翕张,缓过气来,点头:“还是他。那日朝堂上,到最后,他也还是站了皇上这边。” “杨文最会审时度势,朝局乱了,他的官也不好做。”宋虔之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个问题,“秦叔,都说千里求官只为财,杨文管天下银钱流通,你说他是为了什么而做官?” 秦禹宁摇头:“人心最难测。逐星,今日我教你一件事,永远不要觉得自己看透了一个人,你可以掌握一切,唯独不能掌握一个人心中所想。人的图谋也往往随时在变,在一条路上走得久了,难免就要走到小路上,而在小路的阴影里埋得深了,又难免会想回到光明之中,康庄大道好走,曲径通幽微妙,人作出的决定,若非情势所迫,便在一念之间。” “所以迫于情势,杨文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筹措钱粮。”但宋虔之也完全无法松下一口气,杨文会竭尽全力,但这一年间年成不好,两线作战,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皇室和大姓,怕是要出血了。”秦禹宁不再说话,闭上眼靠在车厢里,脑袋随马车晃动一下一下点动。 陆观在麟台挑了几个人,要带着南下,宋虔之看过,都是他从前得力的。 “行,家里再带些人,我今晚不睡了。”其实宋虔之眼睛已酸涩得难受,眨眼间都觉得有泪要从眼角蹦出来,只有不住紧紧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缓上一缓。 “要做什么?” 宋虔之就跟陆观说了,打算找人把侯府的账拿出来对一对,库里的珍宝也拿出来,离京之前,作价变卖。 “你去睡,我来做。”陆观道。 宋虔之诧异了:“你会?” “怎么不会。” 宋虔之猛的一拍脑门,笑笑:“你给苻明韶做过谋士,我这猪脑子,那你对账,需要我看的你做个记号,我先睡两个时辰,你叫我。” 陆观嗯了声。 宋虔之躺下去之前特意耳提面命,让陆观一定叫他,他是累得不行,倒床就睡,不片刻鼾声就起。 陆观让人把账本送到卧房里,中间隔着屏风,他在外间点着一盏灯光微弱的油灯看账,架势极为娴熟。过半个时辰,起来伸个懒腰,活动筋骨,心念一动,入内看了看床上睡得很熟的宋虔之。即便是睡着,宋虔之眉头也不曾松开,陆观在床边看了他一会,握住他伸出被子的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将他的手掖进去,垂头坐在榻旁,一任时间流逝,良久,才起身又去外头对账。 宋虔之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屏风上亮着微光,一看,还是晚上。宋虔之坐起身来,蒙了一会,反应过来,个陆观果然没叫他。 屏风外面,陆观正在认真地对账,他心算极快,算盘在桌上,却也不用。转念间,宋虔之想到,也许是怕吵到自己。 陆观头抬起,犹豫了一下,忽然转过头来,看见宋虔之醒了,又埋下头去。 “去睡觉。” 宋虔之坐到桌边,看着陆观手指在纸张上滑动,在这一页上用指甲掐出两个印子来,继而翻到下一页。 这么给宋虔之看了一会,陆观无奈地停下,与他对视。 “叫你去睡。” “不睡了,换人。” “我都要算完了,换什么人?”陆观示意他看,没看的只有薄薄一点,放软了声气哄他,“乖,你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宋虔之回到床上去,盯着屏风上的光,好一阵子,才合上眼,觉得是不想睡,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陆观就躺在他旁边,一条手臂抱着他,头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股暖意涌上宋虔之心头,他嘴唇贴着陆观的耳朵碰了碰,陆观睡得满脸通红,他眉棱方正,突起一排,锐利的一双眼睛掩在眼皮底下,睫毛温顺得垂着。 两人抱着十分惬意,让人忍不住想多睡一会,然而稍微回过神来,宋虔之就没法睡了,他本来想悄悄下床,才一动,陆观就醒了。 侯府里的东西要作价变卖,有不少是御赐,不到傍晚就惊动了宫里。李宣在宫中留膳,把陆观也叫去作陪。 宋虔之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不禁苦中作乐揶揄道:“陛下也太亲民了,吃了这顿,臣回去只有每餐小葱拌豆腐了。” “朕听人说了,你把侯府里的物件儿都卖给京城的富户,兑成现银,有不少还是先帝时候赐的。” “听谁说?”宋虔之觉得怪,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快就让宫里知道。 谁知道是有人参了他一本,从前宋虔之办过御史台不少大臣,新仇旧恨,把御赐之物拿出去卖,上午才陆续往外送,下午就有人把折子递进宫。 宋虔之哭笑不得。 “朕把他们狠狠斥责了一顿,叫他们去承元殿跪着,好好为大行皇帝举哀。” “应该的。”宋虔之轻描淡写朝李宣解释了一下,仇人是从何而来,坦诚过去是做了些不太地道的事情,没什么好开脱。 李宣默了一会,难以启齿,还是开了口:“杯水车薪,其实大可不必。内府朕要找个人清点,孙秀朕信不过,你看谁可以。” 宋虔之自然想到昨夜里陆观认认真真对账的样,今天上午一看,果然是又快又好,但又舍不得让他累,内府的账比侯府的可复杂多了。他想了想,说了林舒的名字。 李宣看了一眼陆观,说:“那明日朕就叫林舒进宫。” 宋虔之问什么时候让苻明韶入土为安。 李宣会意,虽是不舍,时间上却真的快来不及,只有如实回答:“找人算过,最快也要两日后。” “一切从简,做做样子就是,人员还是按太后之前拟定的名单吗?” “对。” 宋虔之心里有了数,这样自己回去还得准备一下,该拜访的人还要拜访一下,但到底顾不过来,只有尽力而已。 “去祁州你要多少人?”李宣问。 宋虔之本打算不要人,但想到祁州知州,整个州府衙门颇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官员也有些滑头。局势如果安稳,这样的人用一用也无妨,但如今祁州是前线,白古游在那里还好说,眼下不带兵下去,怕要变生肘腋。 于是宋虔之报了一万之数,让李宣写了一道旨给他。 “臣自去找龙金山要兵就是,等发丧过后,即刻就走。” 晚膳后,李宣着柳平文送陆观和宋虔之离开,柳平文已经换过了便装,到麒麟卫那里叫出许瑞云。 周先有话说,宋虔之多留了一会,周先的意思还是要跟着走,宋虔之看了他一会,没有开腔。 周先明白了,只有说:“那我留下。” “柳素光还在。” 周先脸一红,支吾道:“她可以跟我一同走。” 宋虔之只是不说话,看着周先。 良久,周先叹气:“不提了,我会保护好皇上。” 宋虔之捏了下他的肩,有句话他很想说,忍住没说。实在是不大吉利,还是不说为妙。有时候人生出坏念头,总觉得不说就不会发生。 宋虔之没有多留,离开皇宫之后,坐在马车上,他掀开车窗布帘,向后看了一眼。 巍峨的一座巨型建筑匍匐在京城北面,夜色笼罩上来,像是一头正在沉睡的巨兽。 宋虔之放下布帘,靠到陆观肩前。 他觉得有一只钩子,牵扯住他的心,在心上拉出了丝线一般的一道细口子,痒麻麻的疼。 到第二天的上午,宋虔之接到急召时,他在龙金山的军营里选人,见是吕临亲自来,宋虔之脸上一沉:更坏的消息来了。 ☆、枯荣(伍) 宋虔之没抱什么希望,路上还是问了问吕临到底什么事。 吕临鲜少坐马车,出入骑马惯了,为接宋虔之才叫来一架马车。他眉头紧紧打成一个疙瘩,沉默摇头。 宋虔之注意到,吕临拇指与食指不住互相搓弄,他低声问:“北边,还是南边?” 吕临抬手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像热坏了的狗儿似的张嘴,他的嘴唇干裂,渗着几丝血,眼睛里也拉满血丝,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还不清楚,昨晚我当值,皇上很早便说不睡了,到……到承元殿看大行皇帝的尸……” 宋虔之蹙眉,追问道:“然后?” “然后看完,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回寝殿。这几日皇上老一个人坐着发呆,也是,陡然掉这么大一家业下来,谁都得给砸出一眼星子乱坠来。我问过太医院,皇上早先是受刺激忘了些事,现在又受刺激,想起来的时候,人会有些迟滞木讷,好好养一阵也就没事了。” 宋虔之点头:“你不知道他召我进宫所谓何事?” 吕临紧紧抿了一下唇,面颊紧绷:“来的人我们在祁州府见过,是那个狗头知州衙门里的一名小官。” “你听见些什么?” “没听见什么。”吕临顿了顿,补充道,“里头谈话,站在门外原就只能听个大概,人出去的时候我看了眼,他带了一沓什么东西给皇上看。” “什么东西?” “像是布料。” · 长方的一条矮案上,被白布铺满,布上是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色,整整齐齐写着人名,一竖排三个名字,从右往左,两米长的白布上挤着数百个姓名。 这就是有几百个人咬破手指在上面签了名。 “送东西来的人呢?”宋虔之冷着一张脸,他对祁州知州印象不好,一见送来的请愿书,险些气炸。再听李宣说,知州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洪平县令徐定远,凑了这么一份请愿书,上面签名的都是祁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富商就是员外郎。甚至包含两名驻军校尉。请求新帝即刻增援祁州,并加拨五十万两白银,用于祁州当地组织自卫。 吕临把人带进来。 出乎宋虔之意料,来人却不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走路端正,看打扮,像是武官。 宋虔之客气道:“请教小哥贵姓。” “不敢,无名小卒。”那武官面色焦灼,猛然朝地上一跪。 咚的一声闷响,宋虔之感觉自己脑仁心都给他这个头碰疼了。 “皇上面前,慢慢说,切勿冲撞圣驾。”宋虔之提醒道,他怕这武官过于激动,说不清事情。 李宣道:“起来回话吧。” 那武官摇头。 “抗旨可是重罪。”宋虔之压低声音提醒他。 武官只得起来,再抬头时双眼通红,恳切道:“请陛下立刻发兵祁州,否则顾远道就要将祁州卖给孙逸,卑职原是循州驻军微不足道之人,循州全城投降时,卑职心中……”他满脸臊得通红,“心中很是窃喜,卑职的父母妻儿都在宋州地界,循州投降,卑职就不必再同宋州的兄弟们自相残杀,也可以与家人团聚。” 趁他说话,宋虔之默不作声打量这人,是个莽汉。吕临说是祁州府中的官吏,也许是匆匆一面,很可能此人只是到过祁州府传话。 “驻军两年一调,卑职到过孟州、宿州,原是托关系才到的循州,去家百里。孙逸占了循州以后,卑职回家看了一回……”他声音哽住,鼻翼急促翕张,片刻后再说话,嗓音沙哑,“小儿去年就已饿死,老父染病,无钱医治。卑职的妻子改嫁他人,扶养卑职的母亲。” 两州相隔不远,但驻军不能擅离职守,宋州、循州受蛮人滋扰也久,辗转三地,如果是正常情形,这人就有六年不曾回家。走的时候孩子还在襁褓,回家时本该满地跑着扑倒父亲怀里亲近,人回去,儿子老子都死了,妻子虽然改嫁,但还养着他的老母亲,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宋虔之突然想到,如果是六年,那不正好是在苻明懋被发往北地那年吗? 是巧合,也是祸根早已埋下,皆由前定。 “那这血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宋虔之问。 武官把跟李宣禀报过的情况详细又说了一遍。白古游的军队离开祁州以后,当地知州顾远道多次派人与孙逸接触,起初开出的条件是想让孙逸大军后退十里,顾远道让当地富户凑出了五十万两白银,想跟孙逸买一座名为雏凤的县城。雏凤是个小县,三成住民是獠人。 “所以顾远道向朝廷伸手要五十万两银子,是用来买这县城?”宋虔之道,“他不是让当地富户出了这个钱吗?” “大人明鉴,那五十万两是打白条让当地商人出的,至于顾远道向朝廷要来银子之后,会不会立刻还给富商,卑职不敢断言。”武官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语速沉缓地说,“宋州、循州原是朝廷的流放之地,而雏凤县夹在祁州与宋州州城之间,其西山林密布,龙江中段横穿整个雏凤县,县中獠楚杂居,年轻人许多都是两族杂处生下的后代。顾远道认为,将这处县城买过来,可以让雏凤挡在我大楚与叛军之间,不至于将州城置于孙逸的獠牙之下。雏凤县原属于宋州,孙逸在宋州颇有威望,他从前是宋州军曹,黑狄打进宋州时,孙逸为保卫宋州冲锋陷阵,宋州城民都很感谢他,反而是宋州知州在与黑狄作战时,怯战弃了州府衙门,在孙逸占去宋州之后,将知州在闹市处斩,赢得满城百姓拍手叫好。” 宋虔之很快想到他要说什么,接过话去:“雏凤县并不会帮着我们,反而因为处在大楚和孙逸的叛军之间,更有机会为孙逸效劳,出卖祁州。” “是。”武官攥紧拳头,抬起通红的眼睛,“大人身居千里之外,这么浅显的道理,寻常人等一目了然。一州掌印大员,真就这么不知深浅?” 顾远道想做墙头草,骑墙摇摆,只是一时半会尚且拿不定主意,又贪恋官位,有雏凤县摆在中间,退一万步说,朝廷败了,他还可以用这件事向孙逸卖个好。真要是孙逸被镇压,他也是守城有功,这把算盘打得响亮。 只是这些话不必向武官说了,宋虔之朝李宣道:“陛下,这位小哥连日奔劳,不如就安排去微臣府上休息。” 宫侍把人带走。 李宣对着案上的请愿书,感到一丝讽刺,他手指在白布上抠紧,猛然抓起,掷在地上。 “狗官。”李宣咬牙道。昨夜的梦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中,灼红他双眼。 宋虔之沉默片刻,等到李宣情绪平静些许,才开口:“事不宜迟,陛下,臣不能等到国丧之后了。仪仗使一职可以让姚济渠担任,他是刑部尚书,此举也可以给姚家吃颗定心丸。今夜我就带兵出发,微臣以为,陛下行事要快,明日上朝就可擢龙金山与左正英的官位,另外,吏部兴许可以让左大人兼领。”比起秦禹宁,宋虔之还是认为左正英更能识人。 “今天清晨的军报,你看看吧。”李宣沙哑的声音说,丢出一本军报来。 宋虔之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眼睛自动跳过不重要的信息,看到这么一句:“皖城被占,知县瞿守业殉城,贼军冲进县城,银库粮库皆遭洗劫一空,淫|虐女子为奴,男子就地砍杀,满城残肢,尸上堆尸。子时,皖城已无可蹂|躏,多琦多下令焚烧全城,漫空瑰红,直似地狱裂空,怨鬼冲天而起。其惨呜呼,无以名状……” “朕不能再等,让龙金山即刻率军出京。” 宋虔之听见李宣的话。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艰难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不可。”继而解释道,“粮草必须先行,陛下应当急召户部、兵部尚书进宫,还有龙金山,限令杨文今日下午就先将筹措到的粮草装车,以备随军发出。” 李宣满面皆是不忍,他抬起一手紧紧握住脸,宋虔之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如同从水波里传出。 “不能有足够的辎重,就会白搭上这支军队,陛下,这是白古游带了十数年的兵,不能让他们废在穷困交迫上,至少朝廷要给够物资。” 良久,李宣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宋虔之,有些崩溃,又十分迷惘,“朕拿什么护他们?”他的面颊上闪动着微光,双眸紧紧攫住宋虔之,“父皇选错了人,弘哥也看错了我。” 啪的一声,宋虔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刮在自己脸上。 李宣瞳孔紧缩地盯着宋虔之,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掌印高高肿起在宋虔之白皙的脸颊上。 “宋……” “是微臣把陛下推到这个位子上,不是荣宗看错,而是微臣乳臭未干,不自量力。” 李宣心中难过,却拿不出话来反驳,他后背紧紧靠在椅上,不住喘息,虚弱道:“我不是不愿担,只是我担不住,有心无力,我何尝不想为弘哥守住这片祖宗基业,可我就是一个废人,我不配坐在这位子上。我可以答应你,我绝不退缩,便是要我亲自上阵杀敌,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他喉咙紧缩了一下,鼻子微红,“我只是难过,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扛起这副重担。逐星,你不明白……” “我明白。”宋虔之抬头,一丝血线从他的嘴角蔓到下巴,他下手过重,嘴角被自己扇出了裂口。 李宣目光一闪。 宋虔之毫不在意,沉声道:“微臣的母亲嫁给安定侯之后,一直受夫家欺侮,微臣管不住父亲的腿,更管不住祖母的嘴,又受礼教约束,只能竭尽全力往上爬,力求让母亲仰人鼻息的日子能过得稍微舒适一些。” 李宣完全没有听说过宋虔之说这些,而此刻宋虔之说话时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唯独眼睛里闪动着星芒,似是泪光。 宋虔之抬起双眸看他,抿了一下嘴唇,嗓音裹挟着细碎的颤抖:“那夜,我的母亲为了制造让我离开京城的机会,在侯府放火,引开禁军。这个计划里,她早就看清自己一定会送命,却毫无惧色。我娘久病在床,她本就时日无多,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等胆识和冷静,连死,也叫她用得如此漂亮。身为男人,在她受人欺侮时,我无能为力,身为儿子,要母亲以死作交换,才能逃过一劫。那天晚上,是许瑞云砸晕了我,把我和陛下藏在煤渣车里,后来陆观为了让你我二人平安出城,只有自己下手,重创自身,躲过苻明韶的怀疑。吕家也甘冒风险,吕老大人留在京城,随时有可能被苻明韶发现吕家不忠,但为了让苻明韶放松警惕,老大人不得不赌上阖府上下的性命,都为了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才能走到今天的位子上。” 李宣定定注视着宋虔之,见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嘴角弯了一下:“陛下,你我二人身上,背着许多人命。这我已同陛下讲过太多次,如果你生出畏惧,臣都明白,这不可耻。我也知道,你绝不会逃避,但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李宣急于说点什么。 宋虔之摇了摇手:“第一紧要的事,便是你绝不能怀疑自己,你已经是大楚的皇帝,万民的君父。” “朕要如何做?” “还是臣同陛下说过的,你要学着做一位君王。太医在为你医治,你要尽量回忆在东宫学习过的为君之道,驭臣之术,这都不急。眼下陛下只要做到知人善任即可。对阿莫丹绒的战事,你要听取秦大人的建议,左大人妻子去世,可以将人接进宫来,就近请教。如果龙金山抵挡得住,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 “何事?”李宣急切地问。 “坐镇京城,绝不南迁。” 李宣闻言松了口气,一迭声道:“这朕能办得到。” “但如果敌人攻到夯州城下,陛下就要说服群臣,将都城迁至南州。” 迁都是大事,李宣头皮发麻,忍了又忍,没能忍住:“真到了这一步?” “夯州是挡在京城西北最后一座重要州城,一旦城破,唯余虎墩关可以拦一拦,但陛下不可寄望于天险,一定要先迁都南州,南州原有的行宫遭过一场大火,但数年前也已完成修葺,作为都城,也是合宜。真到了那个境地,陛下必须当机立断,不可耽于自尊,逞勇一时。” 李宣背上出了汗,他感觉衣服都黏在身上,骨头里没有力气,虚弱道:“让朕想想。”他想了一会,问宋虔之,“朝臣和百姓,会骂朕是懦夫吗?” “要是会呢?” 到这份上,李宣才算全听明白,宋虔之就是要让他想最坏的情形,想想他到底有没有那份决心去承担积销毁骨的物议。 “陛下一直问臣,你应当做什么。臣设想不到坐在万人之上是什么感觉,臣只知道,如果你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就要找出一个声音来听从,然后毫不动摇,朝着选定的方向去。” “而不管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这世上许多事情,在当时本就无法自证。只是做了皇帝,对错都将加诸于天子一身。唯有摇摆不定,瞻前顾后,最是无用。一旦条分缕析,做出决定,就要一以贯之。陛下没有监国的经验,就要多听取有经验的大臣的意见,你手里有左正英、秦禹宁这样的文臣,他们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一件事,是没有人能替代君主的。” “朕明白了。”李宣如释重负,嘴唇抿起,探究地看宋虔之,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没有再说。 两人都端起茶喝了一口,宋虔之低垂着头,神色明显若有所思。 “朕喜欢同你说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臣也想活着。”宋虔之看向李宣,不是君臣,而是像看着家中长兄,看见李宣他就会想起苻明弘,宋虔之小的时候,苻明弘更像是他的兄长,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李宣不清醒的时候总是把宋虔之错认成苻明弘,往他身上扑,被他哄上两句,就格外乖巧。 想到这里,宋虔之一时忘了烦心事,很想同李宣多讲几句。 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想是宣召的朝臣到了,宋虔之起身辞出,心里记挂着要立刻回府,问清楚那名祁州来的武官,情形到底如何。 ☆、枯荣(陆) 从祁州来的武官名叫钱松,祖籍在郊州,郊州位于祁州西北,二州相接。到这钱松的曾祖父一辈,平辈里五个男丁,恰逢战事密集,入了军户。大楚二百年前开始,免军户户税,每逢年节,军户按人口补发一人半斗米,半斤肉,二两黄酒。 “从我父亲,就不再发肉和酒,前年开始,米按参军人头发,不再按照家里人口发。”听见有脚步声,钱松的话戛然而止。 陆观听出来外面是丫鬟在跟宋虔之说话,宋虔之声音压得很低,在吩咐中午的饭菜。 门帘一打,宋虔之一面走进来,一面伸手示意钱松不必起身。 钱松通过名姓,一时间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还坐着,凳子就在屁股下头,他却不敢坐实在了。 “你坐,我在门外听到几句,你家世代都是军户?”宋虔之挨着陆观旁边坐下,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两人手肘挨在一起,他没看陆观,却让人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比寻常人亲近。 在皇宫里头,钱松匆匆见过一面,只猜宋虔之是个大官,被带到府上才晓得是安定侯。 钱松斟酌着回话:“从曾祖父那辈就是,祖父、父亲都是军人,伯父有幸在孟州做过校尉。” “是哪一位?”宋虔之问。 钱松脸色一沉:“风平峡被黑狄人攻破时,殉在任上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无名小卒,便是卑职说出来,侯爷也一定没有听过,不提也罢。” “他是一位英雄。”宋虔之道。 钱松意外地看了看这位年纪甚轻的侯爷,见他眉清目秀,一身清贵,显然养尊处优,眼珠生得很漂亮,眸中也不带半点浑浊,皮肤白皙,与人说话时神情自如,恰是这份自如让钱松心里一热。他见过不少位高权重之人,这青年人不端官架子,并未把他视作下等人,言谈间格外随和。 于是钱松也肯说,把家里的事情吐了个干净,午饭吃素,都是干净精细的好菜,安定侯同他一桌吃饭,钱松起初很是拘谨,怕举止不当。却见安定侯同那位陆大人相处随意,便放下心来,把祁州官场里的腌臜抖了个底儿掉。 饭毕,宋虔之叫人安排钱松先去睡,告知他傍晚出城,让他好好休息。 宋虔之原本以为顾远道只是胆子小,给白古游使点绊子,不过是拖延军饷,在地方上实在寻常,总归白古游自己有法子,不曾出大岔子。结果听钱松一说,顾远道到任之后,在任上每年借各种名目,让底下官员到州城孝敬,逢年过节必有进账。 上行下效,祁州竟没有官员是干净的,就是衙门里的捕快,也是无利不动。 但顾远道这人拎得清,每年进京述职时,都给吏部两名侍郎带足五千两孝敬,连门房听差,他也见人就是三十两银子封出去。懂事乖觉的官员,如顾远道之流,在年底考核政绩时,吏部大笔一挥,年年嘉奖。祁州不算出粮的大州,缫丝却是天下一流,京城的达官贵人所用丝绸,三成自祁州出产。 “看来我还不能打着空手去祁州。”宋虔之已经写好给秦禹宁的信,信中把跟李宣提过的事情又提了一遍,他的主见便是,守不住夯州,整个朝廷就立刻往南撤,等粮食能够支撑军用了,再图北进。 陆观屈膝,一条腿踩在凳上,他抱着膝,朝宋虔之说:“带三千两银票。” “我们还拿得出三千两?”自从变卖家里的东西,宋虔之满脑子都是,你侯爷现在一穷二白,只差没把这身充面子的锦袍拿出去当了。想了一会不对,怒道:“有钱也不能给狗官!给我。” 陆观看宋虔之把银票往怀里揣好,才说:“这是假的。” “什么……什么假的?”宋虔之反应过来,把银票掏出来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瑞丰号的票子?我瞧着是真的啊。你别逗我。” “没逗你。”陆观把票子翻过来,指边缝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嘴巴张大,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怎么弄的?你做的?” “你男人没这本事。” 宋虔之脸微微发红,心底里暗骂陆观,这时候了还卖关子,欠收拾。 “给你找的人里头,有一个伙计,是跟人学印钱票的。他本来不敢,听说东家是你,上赶着一定要来。” “切。”宋虔之不信。 “都知道你请命去祁州。”陆观认真道,“你现在在京城坊间,是个名人了,都夸你英雄出少年。” “这怎么说起来的?” 陆观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给他看得莫名其妙,突然福至心灵,张了两次嘴,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传的吧?” 陆观一只手把桌上的书翻得哔啵作响,书页里的风挟着墨香扑鼻而来,宋虔之不知道陆观在想什么,正要问,陆观看了他一眼。 “什么?” “你觉得李宣,会是个好皇帝吗?” 宋虔之静了,对着陆观,他没有什么要藏的心思,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廊下无人,他又把门关上,回到桌子旁边坐定。 “你又在想什么?”宋虔之眯眼打量他男人。 陆观:“如果李宣不听你的呢?” “那秦叔会帮他做决定。”宋虔之道,“我想过,李宣可能会因为怕引起慌乱,或是干扰太多,摇摆不定,所以今天进宫都跟他讲了,我看他样子,像听进去了。” 陆观没有说话。 宋虔之催促道:“你有什么顾虑?” “太庙在京郊的落雁山上,那都是苻家的祖宗,皇陵在京州,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帮子老臣站出来反对朝廷南撤。” 宋虔之皱眉道:“那怎么办?难道只能跟京州共存亡吗?活着的人还比不上死人重要?” “我再找一趟秦禹宁吧。”陆观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李宣性情软弱,未必能做一个好皇帝。” “你不是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个吧?”宋虔之抓狂道。从在祁州找到李宣,两人几乎所有行动都是互相配合,现在李宣就差个登基,宫里宫外已经把他当成天子对待,陆观的话几乎让宋虔之一瞬间就火了。 “你不是也想过?”陆观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苻家的龙脉……” “别说了。”宋虔之打断陆观的话,急促喘息片刻,他看着陆观,一只手撑在桌上,手底下按着的是祁州地图,他什么也没看进去,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发慌,抿了抿嘴唇,勉强对陆观说,“你先去秦禹宁那,我收拾东西,这个事我们改天再说。” 陆观深深看了宋虔之一会,走到门口,他一只手搭上门,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逐星,没有人能一直选对,我们都是。” 门在陆观身后关上,他听见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侧过头去,他的下巴埋在阴影里,深吸一口气,佝偻的身躯重新打直。 · 快到傍晚,宋虔之带着点好的人从龙金山的军营离开,别过之前,龙金山送了一副铠甲给宋虔之,亲自把人送出辕门。 硕大的落日在龙金山身后沉下去,宋虔之打马离开,在城外三里,同陆观会合。 这天夜里,全军前进,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宋虔之命全军在野外安营,整顿军务,顺便让将士们和车马都得以休息。 吃饭时宋虔之把行军路线拿出来看,牛油蜡烛发出的微光轻轻一闪,他抬头看了一眼,本以为是陆观,想不到进来的竟然是宋程阳。 宋虔之颇为意外,他都不知道宋程阳随军了,从昨日到现在,陆观还没跟他说过话。宋虔之打头,陆观押后,从队首到队尾,一天里打不上个照面是常态。只是宋虔之隐隐察觉出,陆观不想跟他说话。 宋虔之心里想的是,他又没做错,不说就不说。行军路上最是无趣,全程都在吃灰,吃得宋虔之一肚子的火气。 “弟。”宋程阳小声喊。 宋虔之低下头去,继续看图,拿了支炭笔在图上勾画,漫不经心地答:“哥。” “你跟陆大人吵架了?”宋程阳摸了个油纸包出来,在膝上打开。 宋虔之眉头一蹙,鼻子先抽了两下,丢开笔,看清楚了宋程阳带来的是切好的一整包酱牛肉。 “你哪儿弄来的?”接着宋虔之想到现在不是不让宰杀吗? “不是才宰的,吃吗?”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正想说不要,宋程阳解下腰上那只不起眼的水囊,朝宋虔之挥了挥。 “你不会装的是……”宋虔之上下牙关一碰,嘴型说了个“酒”字。 宋程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虔之本来不是贪吃好色的人,但从国丧以来,酒肉不沾,加上心烦,没见着肉,没闻到酒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酒肉当前,闻着比平日里绝香百倍,一时间满嘴生津。 兄弟两个同时想到,在这里吃是不妥,要是让人发现将军在自己帐里偷偷吃肉喝酒,岂不大杀威风。 幸而宋程阳早有准备,酒肉都带来了,自然有先见之明,他把肉小心包好,塞进胸前的袍服里,昂首阔步走出去,宋虔之跟在他身后,还叮嘱左右守卫,不要让人进他的营帐。 宋程阳带着宋虔之离开营地,沿着一条小路,往土坡上走,渐渐远离营地的篝火。 夜风吹来,夹杂着野外荒草粗莽的气息,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叹道:“你还挺会找地儿。你随军跟来,可有跟家里说过?” 宋程阳知道宋虔之这是不想叫他爹一声三叔,也是情理中事,他喘了口气,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答道:“我这么大人了,自己的主还是做得。” 半人高的荒草要边走边拿手拨开,宋程阳架势娴熟,边往前走,宋虔之的视线越过宋程阳,觉得他眼前像是有一条小路,脚底的杂草倒向两边,待要定睛细细看时,宋程阳又已经把草拨开。 “你上哪儿弄的酒啊?”宋虔之问。 宋程阳结巴了一下:“就,家里还有,随便装的。” “堂兄原是进京求功名,我以为你是读书人,想不到也有这种常年行走在外的人才有的东西。” 宋程阳心觉不妙,回头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却没在看他,而是回望来处,隐约还能见到一点军营的灯火。 宋程阳放下心,回头专心带路,小声道:“弟弟。” 他身后的宋虔之嗯了一声。 “哥从今往后,就跟着你混了。” 宋虔之夹杂着笑意的声音说:“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我哥就对你宽纵啊。” “这我知道,我也是真的想做点事。” “嗯。”宋虔之心不在焉道,“做点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宋虔之心中一动,望过去,只有宋程阳的背影,他生得高挑,但人是很瘦的,显然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哪怕是当个账房,接他三叔的生意,倒像是宋程阳原本该走的路。宋虔之突然觉得,其实他从未好好了解过这位堂兄心里的想法,他一直以为宋程阳跟他亲近,一分是血缘,三分是讨好,也想为自己图个前程。 宋虔之没有刻意关照他,还是记得,让秦禹宁给他找个事情,对一个关系不亲不疏的远房亲戚,就算做到了本分。 想说点什么,宋虔之又实在找不出话跟宋程阳说,他的铠甲在空气里起擦起擦地响,倒有点后悔出来了。就为了吃一口肉,跑这么远,赶了一整日夜的路,累得腰酸背痛,不如在床上好好睡觉。 宋程阳站住了脚,掏出油纸包来,递给宋虔之。纸包在他怀里都揣热了,宋虔之一脸莫名地接过来,宋程阳又把酒囊也给他。 宋虔之刚想问,宋程阳竟然越过他,一溜烟地往山坡底下跑去。 “喂!”宋虔之左手是肉,右手是酒,连拽人都没有手,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继而宽阔的胸膛贴上他的肩背,把他揽在了怀里。 宋虔之抬脚就踹。 听见陆观嗷了一声。 宋虔之忍不住多踹了一脚。 陆观跌坐在地上,看着他。 宋虔之冷笑道:“骗我是吧?让宋程阳来骗我,你还真是……”他想骂两句,骂不下去嘴,愤怒地朝陆观晃了晃手上的酒囊,“我是那种酒肉之徒吗?” 陆观不答,问他还踹不踹。 宋虔之一屁股坐在坡上,没好气道:“我们在赶路,你能不能别费这么大劲跑这么远,待会我们还要回去。” 陆观看着他,一手撑地,蹭到宋虔之旁边,低声道:“别生气了。” “没生气。” “你一天没跟我说话了。” “……”宋虔之道,“彼此彼此,吃不吃?”他让陆观给气饿了,把油纸包打开,肉香顿时四溢,宋虔之感觉气消了点。 “这酒你尝尝。” 宋虔之拿起酒囊,陆观拔出塞子,让他闻了闻,宋虔之白了他一眼,还是不情不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酒。 这下宋虔之没气了。 陆观侧脸挨着宋虔之的侧脸,侧过身去以唇碰了下他的鼻子,宋虔之没理他,自顾自地要抓肉吃,被陆观抓住了手,一双筷子放到了他的手里。 宋虔之一阵无语,揶揄道:“你知不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点?” “说话不说明白。” 宋虔之给他气乐了,哟了一声:“我们陆大人还清醒嘛。” “要是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就不必让你也跟着担心。”陆观说。 “我不喜欢这样。”宋虔之拿筷子拨了两下肉片,一边腮帮被他轻咬在牙齿之间,脸凹了下去,他吸了口气,松开牙,对陆观说,“我们祸福一体,我也是男子汉,不用你来帮我扛。有时候我想问题不全,你要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才能把事情想得更明白,想出更好的办法。跟我赌什么气,明着告诉你,我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要跟我赌气,我能跟你赌上一个月。” 见宋虔之真的不生气了,陆观握住他的手,眼睛望向山坡下面,道:“我昨天话没有说完,我是真的怕李宣不能当好一个皇帝,我也知道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在李宣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宋虔之拇指摩挲陆观的尾指,轻道:“总会有办法,先把眼下熬过去,你不可能把所有事情,一个人扛完。前段时间我也在想,如果李宣不行,还有谁行。但我们只能做自己能做的,剩下的,看老天吧。”宋虔之沉缓地吐出一口气,遥遥望向星辰密布的天幕。 闪烁的星子仿佛要传递给他某个谜底,却只能无言。 “我会陪着你,直到群星陨落。”陆观起身,单膝跪地,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宋虔之的手背关节。 宋虔之摸了一下他的头,继而拍拍他的脸,忙道:“别往下靠了,都是油,把肉碰掉了我就还跟你生气!” 陆观起身。 宋虔之拉他的手,让他在自己旁边坐好,两人把酒肉分着吃了,宋虔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在陆观肩前睡着了。 陆观一只手抚他的头,在坡上坐着,吹了会风,起来把宋虔之两条胳膊拽过肩膀,背着他,小心翼翼地攀着山坡上的矮树下去,一直把人背回帐中。 守卫要问话。 陆观轻轻嘘声。 守卫退开。 陆观把宋虔之放到早就打开的铺盖上,给他脱去铠甲,脱掉他的鞋子,打水给他擦了脸和手,躺到宋虔之身边,把被子拉过来一起裹住他俩,抱着宋虔之,陆观的鼻子在宋虔之脖子里蹭来蹭去,深深嗅闻了一会,看见宋虔之皱眉像要醒过来,怕挨骂,才闭起眼睛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年这几天更新不会很稳定…… 提前给大人们拜个早年了~!猪年大吉,行大运! ☆、枯荣(柒) 多琦多的鹰翼队一进入北境便势如破竹,白古游的战术多以大军押上,变幻阵法,令骑兵无处施展,犹如泥牛入海,耗尽士气再行一网打尽。当战场在大楚疆界内时,楚军补给充足,战士们心里有底,士气自然昂扬。 然而镇北军经两次分兵,主力被调入关内,北关所剩兵力不强,多琦多觑准时机,派人在边关散布白古游已死的消息,一时间镇北军军心动摇,竟无力抵抗人数不多的阿莫丹绒骑兵。 另一方面,远在西北草原深处的坎达英被长子捷报频传的大好局面激发了战意,召集草原五大部向大楚发动进攻。 深夜,火把像是璀璨的宝石散落在草原上,百人骑队严阵以待,等来了三骑黑马,每一匹马背上都坐着一名身穿黑斗篷的女子。 随着队首的马被勒停,跟着的两匹马也紧接着停下脚步。两名身形矫健的少女翻身下马,一人单膝跪地,屈身垂头伏低在马侧,另一人声音清脆:“夫人,请下马。” 女子踩着下人的背,另一只手肘由出声的婢女扶住,姿态翩跹地下马来。 “琼华夫人,叫本王好等。”络腮胡生了一脸的大汉拱手上来,他一身兽皮,围虎纹战裙,脚踏铁靴,行动间带起气流涌动。 琼华夫人使手将斗篷边缘紧紧拢住,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坠在她锁骨之间,被衣领围住,却丝毫掩盖不住宝石光华。斗篷连帽裹住她绿云扰扰的乌发,又是在并不明亮的夜间,她的肌肤仍然莹白发光,双眸如同被活水冲刷了数万年的黑曜石,光彩夺目。她生得并不柔弱,颧骨高耸,鼻梁带着男人的刚毅,然而她脸颊的丰盈弧度,又为她添上几分少女的娇媚。 “这是大王的令牌。” 络腮胡伸手去接,指头试图在琼华夫人的手指碰上一碰,琼华夫人却灵敏地如同羚羊,飞快缩回了手。 “夫人好胆识。”络腮胡尬笑道,砸吧嘴,寻思着不急在这一刻。 琼华夫人:“我要我的儿子成为草原上的雄狮,要是左贤王能帮助我完成心愿。” 绝美的侧影令左贤王屏住了呼吸,他见惯草原上的珍珠,琼华夫人却纯然是雪川上将死之人绝命前才能一睹芳容的绝壁雪莲,生在穿云透雾的凌厉峭壁上,她的美貌,纯粹,致命。对草原上一往无前的勇士,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左贤王心道,难怪坎达英这不世出的狼王也要折在她的手上。 “那大王子?” 琼华夫人神色不明,左贤王只能看见她的侧影,她仿佛不经意地皱了皱鼻子。 “狮群中什么时候能有两只雄狮共存?” 在阿莫丹绒的草原上,狮子只是传说中的猛兽,左贤王戎马半生,也只在为坎达英的远征做马前卒时有幸见过一次。 “听说,新的雄狮主宰狮群后,会把上一位雄狮留下的幼崽,全部咬死。”左贤王眯起眼,“赤巴尚且年幼,恐怕无法驾驭狮群。” 琼华夫人冷道:“那要看这一代雄狮,是否真心崇拜雌狮的身体了。” 左贤王仰起脖子放声大笑,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里,翻身上马。 马蹄声远去,琼华夫人双肩垮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她转过身,渐渐变小的马只已经驰出数百米,在草原的地平线上纵情狂奔。 “夫人,再不回去,恐怕大王醒来找不见您,就会起疑了。”婢女小声提醒。 琼华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脯,华贵的金腰带令她腰肢不盈一握,大风吹得斗篷紧贴着她的身躯,她是造物的神迹。这在她五岁时便知道,只是神从来公平,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愿施舍。 琼华夫人抬起头,任由微弱的月光在她面上流淌,左手上右手下合起手臂,在胸前交叠。 婢女也跟着这么做。 片刻沉寂后,琼华夫人翻身上马,重重一抖缰绳,细瘦笔直的腿用力夹紧马腹,迎面而来的冷风钻进鼻孔,令喉咙隐隐作痛,她只顾着往前奔跑,在这暗夜之中,唯有她胸中复仇的火焰,照明她脚下的路。 · 大军在孟州逢上大雨,风平峡涨潮,水波如同怒涛,无止息地奔涌咆哮。 全军万余人,宋虔之不敢令军队强行渡河,只得在孟州歇一晚,为了避免恐慌,大军没有进县城,在城南驻扎。 雨水泼洒在牛皮帐篷上,如同天神执鼓捶击。床榻必须用木板垫高,否则被褥全都被雨水浸湿,身子再强健的人,也经不住雨水潮湿寒冷的摧残。 怀里的人动了动,陆观当即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宋虔之问。 陆观对时间流逝十分敏锐,揉了一把他的头,被子里抬起一条腿,压住宋虔之的腿,把他整个人纳在怀中。 “约莫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天亮,下雨,天亮得晚。你快睡觉。” “太吵了。”宋虔之是被雨声吵得睡一阵醒一阵,撑开在头顶的不过是一张皮,风声、雨声、不安的马嘶声,穿破这张皮,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陆观。” “嗯?” “要是天亮雨还不停怎么办?” “想法子强渡。” 宋虔之得了这个说法,点点头。 “睡了。”陆观嘴唇含住宋虔之的耳廓,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声音低沉地哄他。 宋虔之睡着后,陆观把手从他头上移开,搭住他的肩,把人往怀里贴了贴,看见宋虔之皱鼻,他嘴角微弯,唇碰了碰宋虔之的眉。 榻下积着浅浅一层水光,整座帐篷里的空气都被雨水浸透,泥土潮湿的腥味像个大茧,把人裹在里面。 陆观抿了抿唇,目测还能坚持到天亮以后,一只手摸上宋虔之的腰,抱着他睡了。 天亮的时辰虽晚,大雨却倏然停了,连夜里积起的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去。 宋虔之穿上盔甲,走出帐篷,险些让太阳晃得眼前一盲。他拿手遮住眉棱上方,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军队顺利渡过风平峡,在郊州府南通渡口登船,船上士兵多是北人,上船不到半日,就有人吐得七荤八素。好在出发前宋虔之上秦禹宁那儿取了趟经,对这事早有准备,让晕船的士兵把丸散服下,各自休息,趁在船上养足精神。 宋虔之将队伍中有在南地作战经验的士兵挑出来,上午商议军事,下午召集监军、监粮官、粮长等人议事筹备。吃过了饭,则要叫来许瑞云、柳平文二人,柳平文的父亲是孙逸任命的循州太守,宋虔之预备同他来个里应外合,那么到了循州后,要想个办法混进城。 “我去。”柳平文当仁不让,他也着实想做一些事情,怕宋虔之不答应,急着说,“许大哥交给我一些防身招式,我练得可好了……” 不等他说完,宋虔之道:“就是要让你去,你去联络你爹是最好,现在摸不清你爹的意思,旁人去不比你去安全。” 柳平文耷下了眼。 “我相信柳大人,为万全计,许瑞云,你陪柳平文一同进城,扮作布商。船到祁州后,在祁州就地采办布匹,你们带上。还需要几个人手,让陆观给你们挑。能在循州城里探听出孙逸的兵马人数,布防重心是最好。” “我爹身为循州太守,手里一定有循州布防图,只要见到我爹,事情就好办了。”柳平文道。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俩去办,尽量说服柳大人。” 许瑞云与孙逸有旧交,对孙逸的战术相对熟悉,留下来深谈一番,直至夜半。舷窗外一月孤悬,江波算得上平静。宋虔之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眼,身后陆观过来问他吃不吃点东西。 宋虔之摇头,他手中握着一封登船前收到的京师来信,发出的时间应该在四天前,这封信宋虔之跟陆观讨论过。 然而他们对信中提及的左贤王图勒都一无所知,只知道此人在阿莫丹绒地位不低,仅次于大王子的娘舅右贤王兀赤述。 陆观从李家搜到李晔元与阿莫丹绒数位高官的书信,言谈间尚未涉及机密要事,图勒只来过一封信,洋洋洒洒问候了李晔元半爿纸,末了才表示愿在出使大楚时同李晔元在京城会晤。 而这次,图勒的信送到了秦禹宁的书案上,要求与大楚朝廷做交易,图勒有信心能阻止阿莫丹绒越过夯州,条件是将夯州以北割让给阿莫丹绒,以便阿莫丹绒人能够获取夯州西北狭长地带的溪花谷地作为牧地,并且为阿莫丹绒小王子求娶一名王室宗族女,换取十年和平。 能够避免战事,对于深恐两线作战腹背受敌的大楚而言,实在太诱人。 宋虔之从收到信,就在思考朝堂上会是什么局面,如果要和亲,则很可能是镇国公的嫡长女。徐绶勤曾在周太后得势时想把女儿嫁入安定侯府,显然不是个会为他家姑娘终身大事盘算的爹。 “要是有了和亲人选,左老大人会怎么选,秦叔又会怎么选。脑壳都大了。”宋虔之把信纸搓成一团,扔在旁边,抬眼看陆观,“你说怎么睡,这觉没法睡!”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就不睡,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陆观给他倒了杯茶,宋虔之也是说了一晚上话口干舌燥,接过来就喝,喝完让陆观再倒一杯。 “你觉得左老大人会答应吗?” 陆观一脸无奈:“昨天你问过了,我还是那个话,十有八九他会同意。” “这他妈的……”宋虔之被杵到唇上的茶水噎了一口,喝完这杯茶,伸舌头舔去唇上水渍,长出一口气,“秦叔也会?” “十有八九。”陆观又道,“朝廷打不起仗了,既然可以不打仗,一个女儿,又不是给不起,何况又不是这两位大人的女儿。” 宋虔之攥着茶杯,静静出了会神,哎了一声。 “可是我总觉得,请神容易送神难,左正英不会想让出这几个州城,只是权宜之计。三年以内,国力恢复,兴许能够一战。但到了那时,已经放进夯州的阿莫丹绒人,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赶出去了。溪花谷地在虎墩关南,即便是和,一样得迁都,退守南州,京州以北没有可以阻拦骑师的险地。” “迁去南州,要让出更多的州城,也会失去北地民心。与阿莫丹绒议和,京州府可以派驻军队,朝廷依然南迁,但只要阿莫丹绒人信守承诺,至少可以赢得十年喘息。” · 龙金山的帐中,书办正在奋笔疾书,按照龙金山的口述,痛陈图勒在北方草原上的声名狼藉。 信写好后,龙金山亲手封上,命人火速送回京师。不到四更,营地里响起敌军进攻的警报号角,龙金山还未及解下盔甲,提起长刀步出营帐。 霎时间林立的火把照亮整个楚军营地,各营队开始点兵,按照命令冲杀出去。 · 已经是秦禹宁连着四天夜里被召进宫,昨夜徐绶勤向新帝一表忠心,答应让长女嫁去阿莫丹绒,只是请求皇帝册封他的女儿为公主。李宣尚未作出明确的表示,安抚了几句,就让徐绶勤回去了。 今日一早照旧没有上朝,战事一起,竟有些顾不上停灵在承元殿的大行皇帝了。 是以今夜进宫,秦禹宁本就想着要提,谁知他还没有开口,嗣皇帝李宣就先提出要尽快为大行皇帝发丧,言谈间十分难以启齿。 天气已经很热,再将尸体一直停在宫内,腐臭味将会愈发令人难堪。 “陛下所言甚是,一切只需从简,明日一早陛下可召荣季进宫,好好商谈一番。” 左正英闻言点头:“最好就在三五日之间,为大行皇帝发丧,登基大典恐怕只能缓一缓了。” 三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李宣率先打破寂静,以虚心求教的姿态向左正英发问:“既然要撤出京城,是否先命京州府组织百姓先撤,由哪些州府县城接纳北地南迁的人口,也应做个打算。” “不可。”左正英缓缓抬起苍老的双眼,眼光锐利地盯住李宣,“陛下与太后先撤,最好是悄悄儿的,不要惊动任何人。” 李宣蹙眉:“既是与阿莫丹绒议和,似乎不必……而且要是让民间知道,王公贵族先行南迁,若是事有意外,整个京州府就会惨遭蹂|躏,岂非积怨于民。” “这个图勒,名声不好,他原是北狄野人的后人,野人一部曾经三次归顺于北狄王,又三次叛出,他提出的议和,绝不可能像给秦大人的书信里那么简单。” 秦禹宁疑道:“那他此次也大可以提。” “他手上还没有筹码,阿莫丹绒王廷将会有一场内斗,坎达英已年逾六十,坐镇王廷还行,要上阵杀敌,神威必会大不如前,再是英雄,也无法与天命相抗。这些年坎达英宠爱琼华夫人,对琼华夫人所生的赤巴小王子寄予厚望,何况,多琦多羽翼日渐丰满,又有后族支持,他的娘舅兀赤述可不是善类。如果坎达英决议南征,对我们是好事。” 说到这里,李宣也听出了门路。王廷内部争斗,则阿莫丹绒很难有余力继续攻打大楚。坎达英显然是英雄迟暮,王廷中势力杂错,他不动则已,若是御驾亲征,变数极大。 对于大楚,已是危局,越是有变,就越是安全。 “所以皇室暂时迁居到南州,陛下不可在前线,即便只是有被战火波及的可能,老臣也绝不会让陛下冒险。”左正英道,“陛下带少许宫人,与太后车马从简,先迁到南州,入主行宫。北线战事安定后,再迁回京城,此事要秘密进行,尤其不能让贵族知晓,王公贵族只要一动,整个京州就会民情激愤,人员潜逃。要是不幸真让阿莫丹绒攻过虎墩关,则京州必然沦陷。” 作者有话要说:过完年啦,新年新气象,祝大家19年都能开开心心,离梦想更近一步-3 ☆、枯荣(捌) “可是……”李宣面上仍带犹疑,他想起宋虔之离京前的忠告,目光与左正英短暂相接,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在左正英面前,贸然说出宋虔之的一番话来,并不明智。他已拜左正英为太傅,宋虔之也再三说过,用人不疑,眼前这二人,便是他如今最应该倚赖之人。 李宣缓了缓神色,唇角微提起,温声道:“那便照太傅的意思,明日一早请二位大人卯时进宫,陪朕用早膳,届时朕会宣其他几位大人一同进宫,议定大行皇帝的丧礼,就在这三五日,将此事办了。朕会将太傅的话,转达给太后。” 左正英摇了摇手:“陛下只要让太后宫中为南迁做好准备,收拾一些途中必备的生活用具便是,不必与太后商量。陛下万万不可重蹈大行皇帝的覆辙,臣知宋虔之有从龙之功,但陛下始终要明白,君君臣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朕知道了。”李宣面有不悦,隐忍着没有发作。 左正英和秦禹宁一起步出东暖阁,室内暖烘烘的黄光从窗格投射到院落中青灰色的地面上,他二人的影子并排着,转到无人的长廊之下。 秦禹宁揣起手,长吁出一口气,驻足片刻,侧过脸去对左正英说:“太傅一番直谏,许是将话说的太白,如今这位已经是九五之尊,不可再当作无知青年对待啊。” 左正英冷哼一声,提步先走。 秦禹宁摇了摇头,紧随上去,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秦禹宁脑海里已浮现出家中盛满热水的大桶。他只想赶紧泡个澡,让夫人准备一盏酽茶,挑灯夜战在所难免,他得好好斟酌一下,如何措辞,有两封信需要派出去。一封给龙金山,表明朝廷极可能要与阿莫丹绒议和,另一封给宋虔之,让他专心应对孙逸,如今迁都已是势在必行,南部安宁问题在一夕之间就被推到了眼前。 东暖阁中,李宣枯坐了一会,一柄狼毫掷出在砚台里,溅起朱砂飞沫,他烦躁地将手边那张纸揉成一团。 “陛下切勿动怒。”吕临取过沾污的笔,涮洗干净,在柔软的绵纸上拭干水分,挂上笔架。 李宣没有说话,只是腮帮绷得极紧。 “你怎么看?”李宣抬起眼看吕临。 吕临面上闪过诧异,啊了一声,旋即低头,沉声回应:“微臣一介武夫……” “问你就说。”李宣急切道,“你觉得太傅所言如何?” 吕临审慎思索片刻,开口同时,密切留意着李宣的神色,道:“自荣宗起,周氏在朝中根基稳固,是以太傅所言不无道理。” 李宣嘴唇抿得紧紧的,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吕临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下去:“不过依微臣拙见,陛下大可不必将逐星看做周氏,第一,他本不姓周,第二,陛下想必很清楚,逐星心中已有所属,将来是……无法为周姓开枝散叶的,周太傅一脉,到逐星这里,算是个头。” 李宣倏然睁大眼睛,眼底迸出光来,频频点头:“这朕知道。” “那就是了。太傅无非是担心陛下过于宠信逐星,太后会借势死灰复燃,然则如今朝中局势与大行皇帝登位时截然不同,周太傅的影响已微乎其微。”吕临顿了顿,欲言又止。 “你说下去。” “倒是礼部、工部不少大人,都是太傅在国子监时的门生,陛下还是要将恩科提上日程,是时候,给站在朝堂上的人提个醒了。” 李宣略略蹙眉:“你是要朕培养自己的势力?” 吕临垂眸拱手:“陛下仁厚,但您要知晓,高处不胜寒,能为您一挡寒风的,只有群臣的忠心。” 还有天下人的民心所属,李宣心中想,没有说出来。他看了一眼吕临,整个人放松下来,问他:“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同逐星,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觉得,他真是钟情一人,不会再同女人成亲了?” 这是要说私话了,吕临面上也露出些许笑意,他更愿意伺候李宣而非苻明韶,李宣性情温和,也能听得进去话,这在一个君主或许不是好事,但若论事上,如此君上,远胜于阴晴不定的苻明韶。 “微臣最初也不信,陛下或许不清楚原本宋逐星入主麟台,是个令京中大员闻风丧胆的罗刹。可臣亲眼所见,他二人在一处时,俨然是一对小夫妻,陆观对逐星很是照顾,陛下不知道宋逐星那个人,打小就不喜欢同旁的官宦子弟混在一处,他爹安定侯原只是工部侍郎,是为与周家那位二小姐相配,先帝才给了他一个侯爷的身份。” 这些事情李宣是不大知道,他对宋虔之的印象只有苻明弘很喜欢这个表弟,时时召进宫陪他玩耍。李宣想到,吕临说的这位二小姐,就是进宫陪伴当时的皇后,当今的太后的那一位,想起来印象已十分模糊,只约莫记得是个美人。 “而宋家待他娘不好,安定侯在外养有一名别宅妇,此妇人是有夫君的。当初宋家为占得这门好亲事,瞒下未禀,安定侯这家里两头大,瞒了不少年,宋家的老夫人眼光浅,见重孙落地,便要让重孙认祖归宗。宋虔之就将此事闹到了宫里,为了他娘,宋虔之是连他老子的脸都打的人。皇上且想一想,他能忍气吞声跟他爹周旋,让他爹将他送到大行皇帝跟前,这是他的本事。再则,他掌管麟台时不过是十五岁,从此整个安定侯府便是他一人说了算,出了府,京城的大员都要看他眼色行事,皇室密档封存入麟台,秘书省的性质完全改变,从不起眼的文档衙门,异军突起,成了与麒麟卫队一般让人闻风丧胆的地狱衙门,而他,就是殿上铁面无私的阎王。” “从前弘哥……”李宣脸红了一红,端起茶轻轻喝一口,说:“故太子也很疼爱他,朕倒是不曾听他说过这位小表弟的家事。” 吕临:“从他入主麟台,我们这些酒肉兄弟,再不敢同他玩在一处,生怕大意时家里人就折在他手上。其实要严肃查起来,能够彻底干净两袖清风的官员,放眼京城,也未必能找得出一个来。无非是大行皇帝当时初登帝位,要为自己的人腾位子,削弱周氏在朝中的根基。” 李宣沉吟不语。 “陛下,七年了,若说大行皇帝唯一做了一件有益于您的事,便是如今这朝堂,都是掀不起风浪的人。现在的盘面上,有些老臣,有一些无甚根基的寒门学士,尽皆可以有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朝堂。” “嗯。”良久,李宣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吕临,微笑起来:“朕会好好斟酌。” 吕临的话已经有些越界,但这些日子里,离这位新帝最近的人只有他,这让他心中始终有个念头盘桓着。将来,他恐怕会是李宣跟前的近臣,是时候一展抱负,这半年来将头挂在脖子上出生入死,总算没有白费。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吕临低头请辞,出去换了班。 皇宫里静悄悄的,接近天亮的时候,东暖阁屋檐下汤圆丸子大小的水坑积满了,亮亮地反射微光。 宫人用一头带铜钩的长竹竿将茜纱灯取下,换过灯芯,清除昨夜冷灰。 一早仍然是孙秀近前伺候,李宣洗漱毕,该到的官员就都进了宫,早膳摆在东暖阁。 皇帝近来是长在东暖阁里了,承元殿停着大行皇帝的灵,李宣不喜奢侈,东暖阁甚至没有作新的布置,就成了这位新帝的议事之所。新帝没有妃嫔,吃睡都在这从前只作苻明韶用功读书之处的暖阁里。 皇宫的清晨,是李宣最喜欢的,宫里养着不少鸟,早晨叽叽喳喳吵闹,这时他便会依稀想起许多年前,有一天早上他还酣睡着,一只鸟儿从他的被子里飞出去,鸟羽和幼嫩的爪子在他皮肤上剐蹭微微发痒的感觉。那一天,太子冰冷的手也沿着他的腰滑入他身体最隐秘之处。 他总是会想起苻明弘带笑的眼睛里,那双泛红的眼睛倒影,盛满的欢愉和纵情。 直至这种回忆,被宫人们鱼贯而入的开门声、脚步声打断。水粉一般的淡红从李宣颧骨上退去,他温和如水,在宫人们看,这位新帝,比谁都好说话,比谁都好伺候。 · 数日后,一万士兵在祁州南通渡口上岸,时近午夜,码头上灯火通明。半日前许瑞云从大船上放下一艘快船,带了几个人上南通渡口雇人,雇来的数十人帮忙卸下货船,各队人马受长官约束,就近清点后向西南方向赶路,要在天亮之前,将人马藏进数里外一处山坳。 忙到天蒙蒙亮,宋虔之、陆观带着许瑞云挑出来的人,许瑞云和柳平文,住进祁州一间客店里。有许瑞云的一番打点,店里伙计只知是北方来的商人,坐船才到,只住一夜,白天办点货就走。许瑞云给的酬金甚丰,码头附近南来北往的商人很多,人口混杂,客店的规矩,不多嘴,不多手。 安顿好手下,许瑞云带着柳平文进宋虔之的房间,把门窗仔细检查一番,过去坐下。 柳平文双眼放光地看着宋虔之:“明日上午我同许大哥先去关卡附近看看,看看过关如何查验。” “不用你们去,有老熟人。”宋虔之道,“祁州府的钱谷师爷,午后会去东明王府吃茶,陆观已经打点好了。”别说陆观救过东明王母子性命,如今宋虔之又救他母子两次,儿子做不成皇帝已是定局,经一场生死劫,东明王的母亲突然想通了,半日前船在一座小镇上停靠,陆观去了一封信给东明王府,才上码头,东明王府的人就已回话,诸事准备妥当,凭东明王府送来的牙牌,直接去就行。 “还是让许大哥收着吧。”柳平文没有接。 许瑞云接下来,看了一眼牙牌上东明王府的徽记,递给柳平文,大剌剌道:“说了东西都归你收拾。” 柳平文只得仔细收好牙牌,他皱着眉,轻声问:“去了之后怎样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王府会跟他交涉,你们跟他去办货,过关要用的印信他都会备好,只是你们人多,有些点眼。”陆观想了想,朝许瑞云道:“最好分成三队,带不同的货,间隔一段时间过关。” 许瑞云点头:“进循州就好办了,地头我熟。” “那就这么着,现在先睡觉,睡醒再起来。”宋虔之道,“出发之后恐怕几天之内都没法睡觉了,当务之急是养足精神。”他不放心地看向柳平文,柳平文在船上得了一场风寒,现在吃药好了,精神却还是不好。 柳平文强撑把脖子一梗:“我没事,这趟没有我一定办不成。” 宋虔之心中一热,露出笑容,拍了拍柳平文瘦弱的肩,没再说什么。 宋虔之跟陆观两个,抓紧时间睡了一会,不到一个时辰后,两人起来。陆观给宋虔之穿戴好,从楼下端来客店供应的馒头和酱肉,匆匆一吃,两人都喝了一大碗茶,感觉腹中踏实了,才从布包里取出早带好的假胡子假眉毛,稍作易容,陆观走在前面出门,伸手要来牵。 宋虔之看他那颗媒婆痣,越看越想笑,一把拍开他的手:“谁跟你牵,像什么样子?” 宋虔之只是粘了胡子,增添一些年岁,陆观则把自己弄成了个丑汉。一字眉、香肠嘴、媒婆痣。倒比易容前更惹眼了,只是不会把他认成陆观本人。他的个头太高,很容易惹人注意,长相如此怪异,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一定不是陆观。 走出客店门,街上摊贩已经摆出货物,穿着鲜艳的妇人挽着竹篮出门赶集,最火的是各色早点铺子。 祁州人不惯在家里做早饭,一早就要出门涌入各种早饭摊,才各自去做活。祁州人也吃茶,茶楼里有不少背着背篓,裹着红蓝相间的辫子头的“闲人”,他们不吃茶,不看戏,也不是要在茶楼里用点心。这些是游走在祁州的獠人,或是半个獠人,背篓里是山里背出来的东西,用红布盖的背篓是鲜货,用蓝布盖的背篓是矿石,要是往竹篾间串一根红色线绳,挂细长的鼠尾一根,则是贩卖草药。 ☆、枯荣(玖) “这可是上好的漱祸啊,祁州府也让卖这个?”陆观挑了一上了年纪的老汉,让他放下背篓来,挑挑拣拣半晌,翻出来深褐色皮子,皱如老人面,形似山参,比山参细长,下无参须的根块来。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这玩意儿宋虔之识不得,想了想,陆观年轻时候云游四海,像是真认识。 果然,老汉张嘴便道:“要便要,不要便不要。祁州府不让买卖,小老儿岂敢犯禁?” 那老汉说一口流利的楚话,收拾起被陆观拨乱的草药,将布头扯开要盖住背篓。 宋虔之连忙拦住他,往怀里掏银票,笑道:“要的要的,多少钱?” 厚厚一沓银票过了眼,老汉放下背篓,回道:“整株五十两,那些个残碎的,五两银子一钱。” “那来一株。”宋虔之挑出张五十两的银票给老汉。 陆观把宋虔之的手按住,阻住他,拍了拍手,站起身。 宋虔之只知道这趟来茶馆是要打探雏凤县城里的情形,眼下却不知陆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也不知道陆观买的这是个什么药,应该是楚南的特产,獠人背出来卖,那就是獠人住地才有的东西。 陆观:“货色太次,看看别的。” 那老汉闻言险些气炸,双眉倒竖,抖着手从背篓里捞出三支漱祸来,杵到陆观的鼻子底下:“大官人,饭可以乱吃,话你可不要乱说。这是上好的漱祸,一支一条命,五十两可算是看如今不太平,才特特给你的好价钱。”老头吹胡子瞪眼,调转矛头轰宋虔之,“这位先生我瞧着也是读书讲理的人,您给评评理,如今的市价,五十两一条命算是贵是贱?” “贱了点。”宋虔之话说得实诚。 老头鼻子里哼出一声,扬起下巴,数落陆观:“买不起就不要乱看,这拿出来一摸一看的,散了药性,我这药还要不要卖了。” “我家当家是京州大药商王家,我看你这里也不过是四五株散货,真要是你能卖得出,成色参差一些也无妨。” 老汉眼珠一转,拉住丑汉。 陆观斜乜老头生满老人斑、皱如枯木的手,眼神充满警告,他生得又魁梧,一拳下来少也得躺足三五月。 老头松了手,咽了咽唾沫,睁大眼伸长脖子问:“你能要多少?” 陆观与宋虔之眼睛一碰。 宋虔之在袖子里摸了会,掏出卷叶般的一沓银票,展开来,慢悠悠道:“这是二百两一张的面额,有多少要多少。” 老汉为难得满头大汗:“可是,我这里没有这么多。” 宋虔之也佯装为难地皱眉抿嘴,看了陆观一眼。 “二当家,你叔说了,不是谁都吃得下咱们家这么大的单子,再逛逛。我听说雏凤县里卖漱祸的人家更多,咱们难得南下一趟,今天就在城里转转,听几场戏,明天再出城。” 宋虔之顺着陆观的意思,提步就走。 老汉扑了上来,一把拽住宋虔之的袖子,急急忙忙求告:“先生,当家,嗨,你们要想出这祁州府容易,要想进雏凤县那是难上加难。” “怎么?它一个小小县城,城防还能赶得上州府?” 老汉踮起脚,捉着宋虔之的袍袖,凑到他耳朵边嘀咕了一句。 宋虔之做出犹豫的样子,撇撇嘴,反手握住老人家的手,四下看了一圈,仿佛生怕别人听了他的话去,也与老汉贴首附耳:“这是上万两白银的买卖,我看老人家不像能做得了这么大主的人,我们也是带了家里护院来的。”他意有所指得将老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老头顿足急道:“咱们主君是我三舅子的大姑爷爷表亲的亲孙子,保管进了雏凤县,有人跟当家的谈这笔买卖。” 宋虔之另一只手盖住老人的手背,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那便有劳老丈了。” 老汉同宋虔之约定了时间,他还要在城中卖一天的草药,酉时初刻带他们从行商的獠人出城的小门出城,老汉问过宋虔之有几个人,这才离去,仍在茶楼里盘桓,兜售草药。 已经谈了生意,自然不好再留在茶楼里,倒显得左顾右盼,惹老汉怀疑。宋虔之便带着陆观离开茶楼,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吃了点东西,寻了个茶摊,坐下来喝一碗凉茶。 街上人来人往,宋虔之收回目光,兴味盎然地盯着对面人看。 “怎么了二当家?” 宋虔之咂嘴两下,说:“雏凤县当真民风淳朴,这么容易就上了你这头狐狸的当。你说漱祸是禁药,怎么他们还能在祁州府卖?” “獠楚杂居之地,南部管理松懈,也是有。你是在京里呆久了,上回去宋州接李宣,还没看出来么?天高皇帝远,小地方,许多事情朝廷是有心无力。京官每每外放,定要好好聘两个师爷,要学的事情多着。” “你在衢州没少吃亏吧?” “哪儿能。”陆观的香肠嘴咧开,埋头喝了一大口苦得倒胃的凉茶,好大一声“啧”,“刚得六皇子重用时,趁我吃醉酒,有人拿麻袋把我套了,打算一顿闷棍,可惜他们不知道要把我的腿捆起来。你男人的腿上功夫你是知道,我就不用手,他们也让我一顿扫堂腿给踹残了。” 宋虔之正要取笑几句,没来由想到陆观的腿上功夫,登时脸也红了。 “想什么呢?”陆观低声问他。 宋虔之看他一会,也低声答他:“你是要找雏凤县的知县?我看未必管用。” “你没听那老头提了个人吗?” “主君?”宋虔之愣了一下,“是獠人的头儿?” “至少是雏凤县中獠人的头。” “雏凤县,是这一战的必争之地。”宋虔之把碗底那点凉茶喝了,注视陆观的眼神掩不住赞许。 陆观嘴角向上弯翘:“晓得你男人的厉害了?” “嗯,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倒是头一天想通那人为何用你用得顺手了。” 陆观一脸吃苍蝇的表情。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丢下两枚铜钱在茶摊上,快步走了。 “不是,你给我站住。二当家,二当家!”陆观追上去,牵住宋虔之的手,侧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恨恨嘟囔了句:“你怎么就,怎么这么二呐?” · 夯州州城门前,烈日晒着,多琦多一张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暴汗如同雨下,他鼻梁油亮亮的一片,头盔下的半张脸怒得不行。 “来人!” 手下跪在马前听令。 “李明昌何在?” “回大殿下,军师在帐中。” “让他给本王滚过来!” 手下连忙弓着身跑走。 多琦多坐在马上,听见身边战马暴躁刨地的声音,他回头四顾,目光掠过忠诚于他的鹰翼队,那一张张被塞外风霜吹得黢黑的脸孔,此刻都被正午的阳光晒得黑里透红,让人看了心中躁郁。 就在刚才,多琦多接到坎达英的敕令,还是左贤王的亲信送到他的马前,阻住了多琦多的进攻。夯州这块肥肉近在眼前,他的两千人马却生生被一卷羊皮逼停在此。 一时间多琦多没了主意,偏偏李明昌让他遵奉坎达英的命令,箭在弦上,却要回头,岂非自伤? 多琦多等得不耐烦,调转马头,猛然一鞭狠狠击在马臀上,极其清脆的一声鞭响,多琦多的马先一步驰回后方。 鹰翼队没有得到命令,依然严阵以待。 城楼上的士兵跑走两个回去通报消息给夯州知州,镇守州城的校尉松开发酸的手,阳光照着,他掌心通红,虎口及手掌的纹路被汗水浸透,形成几道光路。他牙帮子咬得发酸,看见领军大将拨转马头,稍稍松开牙,只觉后槽牙酸痛不已,像是要掉了。 然而,视野中虎视眈眈的阿莫丹绒人没有打乱阵型。 校尉深深闭了一下眼,汗水渍进眼里,一阵刺痛,他整个眼眶通红,眼睑附近不住弹跳。 “听我号令,只要他们攻城,立即放箭!”校尉一声怒吼。 城楼上为数不多的士兵闷声应和:“是!” “没吃饭吗?!准备好你们的弓箭!阿莫丹绒人要是敢冲上来,就让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众士兵大声答应。 隐隐的绝望出现在校尉干瘦的脸上,他重新握住弓箭,急切而无奈地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箭篓里寥寥数枝羽箭,重新咬牙调转视线,盯紧楼下敌阵。 “李明昌!”多琦多把鞭子往案上一甩,当即击飞了李明昌的笔架,鞭尾带起一道墨汁,飞溅到李明昌的脸上。 李明昌没有动气,耐着性子分神看了一眼多琦多,手中笔也停下来。 “本王叫不动你了是不是?”多琦多暴躁地来回踱了两转步,重重坐下,双膝分开,右脚在地上一跺,“阵前易帅,兵家大忌,这也忍得?” 李明昌手一伸,放下笔,揣起手,双眼半闭,向多琦多发问:“要是这个帅,是您的父亲呢?” “父王,怎么可能?!”多琦多像一头暴躁的毛驴,叫了两声后反应过来,伴随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嘴张大,半晌硬是逼着自己把嘴闭上,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口中发干,耳朵发烫,眉心深锁,整张脸都拧了起来。 “不可能,本王的父王御驾亲征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舅舅、舅舅他……舅舅他不可能不给本王递个消息。来报信的是图勒的人,他跟本王的舅舅是死对头,会不会父王派他来抢功?” “大殿下觉得,大王更信任图勒,还是您舅舅?”李明昌八风不动地坐着,叹了口气,“怕是您舅舅已然失势。” “怎么可能?”多琦多暴跳如雷地叫道,眼睛充血得通红,太阳穴微微跳动,无处不在的怒意冲得他脑仁心隐隐作痛,他一只手紧攥成拳,不得不承认,李明昌没有说错。兀赤没有失势的话,来传令的就不会是图勒的人。 “右贤王为老王效忠一生,是殿下的亲舅舅,恕臣冒昧问一句,殿下是想等大王百年后传位于您,还是拼死一搏,现在就拿走属于您自己的东西?”李明昌抬起脸,他生得一张典型的楚人脸,鼻梁不高,眼眶不深,颧骨低平,气质儒雅,举止平和。 多琦多嘴唇发抖,张嘴道出盘桓在心中数月的疑问:“你不是效忠于我父王吗?” 李明昌笑了起来:“良禽择木而栖。大殿下要放手一搏,臣誓死效忠,您也可以现在就将臣绑出去交给左贤王的亲信。” “左贤王与你父有仇……”多琦多激动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他定定的端详李明昌良久,用力点头,朝前一跪,放下手中马鞭,双手按膝,咬牙道:“请先生助我!” “好。”李明昌站起身,半明半昧的帐中,他面目模糊,立在坎达英长子的身前,右手触到多琦多被冰冷头盔覆盖住的前额,“将左贤王的亲信就地斩杀,即刻攻城,臣随大殿下攻这一局!” · 送走柳平文与许瑞云之后,宋虔之与陆观回客栈,狼吞虎咽吃了个饭,已过了歇午觉的时辰。 宋虔之在桌前给秦禹宁写信,想问他京中情形,不知为何心浮气躁,边写边揉,纸团子扔了一地。 “不写了,写了也递不出去。”宋虔之一手按眼睛,看见陆观端了盘西瓜在旁边。 “不写了?”陆观问。 “嗯。” “吃瓜。”陆观递过来盘子。 宋虔之本不想吃,闻着西瓜凉沁沁的甜味,瓜瓤红里透着霜白,正是他最爱吃的翻沙瓜,撇着嘴拿过一牙,咬了一口,心绪也定下来了。 “还是不写,有什么秦叔会捎信来。我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右眼皮总跳。” “那今夜不出城了。”陆观道。 “说好的怎么能不出城……”宋虔之才说了一句,反应过来,踹了陆观一脚,“说正事,别逗我。到了獠人的地方全看你的了,宋州知州弃城结下的梁子,看怎么才能解,这不好办。”宋虔之拿了一牙瓜给陆观,示意他吃。 “我不爱吃,你吃就是。”陆观道,“反水应该是不能成,借一两日的道,也够了。对了侯爷,咱们带了多少银子?” “没多少。”宋虔之忙着吃,满嘴吃得红润,沾着瓜瓤,他一口囫囵往下咽完,问陆观,“你要干嘛?” “那我去弄点钱。” “不是……你怎么弄?去抢啊?” 陆观看着他嘴唇翻动,吃相馋得他心里痒痒。 “看我做什么,问你话……”宋虔之唔了一声,被陆观按在椅子里亲了几口,满脸通红滚烫,一脚就往他裆下踹。 陆观仿佛料到他有这一脚,却没料到宋虔之还拿纸团子扔他,给纸团砸了一下,满脸的傻笑,他一擦嘴,把皱巴巴的袍襟掸平,起身:“甜。” “滚滚滚。”看着人出去,宋虔之醒过味来,扑到窗上,看着陆观走出客店的门,宋虔之大声喊道:“陆观!” 陆观抬了一抬头,挥手道:“别看了,我就去一会,把你惯的,待会回来再喂你个饱。” “砰”一声窗户在二楼给摔上了。 店伙计牵来马,陆观翻身上去,纵马而去。 ☆、枯荣(拾) 傍晚,一架马车趁禁军换防时从皇宫东北角门溜了出去,夜色将将笼罩大地,天空半明半昧。 吕临扣上护腕,要去南门口,望见小门才关,朝守门人问:“谁出去了?” “总管孙公公。”守卫回答。 “孙公公不是住在宫里吗?”吕临警惕起来。 孙秀是个满肚子心眼的人,不得李宣信任,一时之间在后宫里李宣又没有自己的心腹,这才让孙秀留在内侍总管的位子上。偏孙秀瞒着新帝,险些将周太后赐死,新帝奉太后为亲母,这几日李宣在宫里碰见孙秀,见他畏首畏尾,臊眉耷眼的倒霉相,虽不好说什么,心里难免觉得他这是活该。 “统领有所不知,孙公公原在先帝跟前也算得脸,更是大行皇帝亲近之人,京城危难之际,又临危受命,也算有功。这回新帝入主,孙公公在京城里置了一处宅子,不当值的时候,都回宅子去歇着,想是还没有安顿好。” “他一个太监,有什么好安置的?”吕临放下手,吩咐门上,孙秀回宫后通知他一声。 “成,统领千万别说是小的说的……” 吕临:“知道,当你的差,等国丧过了,带弟兄们好好吃顿酒,挂在我账上。” 当夜吕临下了值,上麒麟卫队舍坐了会,没见着周先的人,才说要走,就见院门口进来个人。 好巧不巧,正是周先。 周先明显一愣,过来搭吕临的肩,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周先把吕临引回自己房里。桌上茶壶是空的,周先拎着空茶壶,走到门口,大声叫嚷了个人过来。 “没见到吕统领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做什么去了,也不知道好好招呼。” “哎。”吕临扯住周先的袍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先打发人去沏茶,返身进门来,把帽子摘了顺手挂上架,上身探出门外,四下无人,他把门掩上,搬来一张小凳,面对面在吕临跟前坐下来,问他:“什么事,这会来,皇上跟前有事?” 吕临想了想,不答反问:“你这儿泡壶茶要多久?” “总要一会,烧水呢,说你的,有人来你看我眼色就是。” 吕临放下心来,能在麒麟卫当差,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周先如今已是卫队长,这满院子还没人能瞒得过他的耳朵。不过自己也要十二万分当心,于是将凳子朝前挪移,鼻梁几乎碰到周先的脸上去。 “孙秀今晚上出宫去了。”吕临道,“他在京城置了一处宅子,你去探探,他是御前的人,内侍不能出宫,新帝来了以后,打发了一批,如今御前能够出宫的,也就只有他了。还有,你找两个人盯紧他。” 周先沉吟片刻,掀起眼皮看吕临,思索道:“你是担心孙秀走漏皇上和太后要南下的风声?” “伺候御前机要,不是我,就是内侍们,再则就是你们麒麟卫。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管好,我嘴严,其他的内侍,出不去宫。除了太后跟前的人,都是些不挨边的人。这两日皇上议事,伺候的暗卫是谁?” “是我,还有个哥儿,你不认识的。我的人我自己管,看来也就是个孙秀了。那事不宜迟,我马上去跟。”周先起身,开门时沏茶的人还没回来。 吕临也不是要吃这杯茶,见周先另外叫上了两个人,四人同时走出麒麟卫队舍,各自分开。 · 天还没黑透,祁州城中摊贩都已收完,家家户户腾起炊烟,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倦回到家中,只想用上一口热汤饭。 宋虔之和陆观一行十二人随在白天卖药老头的身后,给城门验过身份,平平当当地就出了所谓“守卫森严”的祁州府。 出城门的时候,老头说把人打散在他们雏凤人的队伍里,免得点眼。出了城宋虔之看出来,这也算在盯他们的人,老头一直随在他和陆观旁边,宋虔之他们的人要聚在一起,总被獠人们若有似无地分隔开去。 为了不惹嫌疑,宋虔之跟陆观只有装作不介意,随老人家安排。身边人说的话,宋虔之就听不懂了。獠人们各自用土话交谈,老头从背篓里摸出来一杆旱烟,猛力一吸。 昏暗的天色里一点红星炽烈地闪动起来,继而沉暗下去,埋没在烟斗里。烟气向四下扑腾,遮住老人一凹一鼓的嘴。 “我说二位管事,夜饭可吃了?” “吃过了。”陆观压低着声音答。 老头眼珠转来转去,终究还是把眼定在丑汉的脸上,吁出一口气:“小老儿五岁上就满山跑了,不懂什么规矩,不过凡事要定个主次。等见着我们主君,二位谁为主谁为次?” 宋虔之笑着说:“这位叫何达,看货是他的事,我只管给钱。见到你们主君,也跟他谈货。” “那价呢?”老头吊着眼梢问。 宋虔之拱手打个礼,作自谦的样,回:“也同何达谈就是,我远远站着,掌掌眼便是。” 这么一说老头就明白了,烟嘴拿得远些,笑道:“北地来的药商,我见得也不少,像你们这么有规矩的,还是头一回见。先生莫见笑,我们雏凤是偏远之地,没规矩惯了,到了寨子里,二位只管等着,寨子上什么都有,放心吃喝,小老儿托人禀过主君,需等上一会子,才能见到主君。” “主君事忙,我们明白。”宋虔之说话同时,陆观满脸不耐烦。 老头眼风溜溜那么一打,和和气气地堆出一脸的笑:“这走回寨子里,早也是晚,我李老汉从来不说大话,明天一早,主君一定来见二位贵客。”他压低了嗓音,凑近到陆观的面前,“带这位何小哥去看货。再要找这么好这么足的漱祸,您就是跑遍大楚,也没有咱雏凤出的好。” “这不用你多说,老头,谈成这一笔,也有你的好处。”陆观粗声粗气地说。 老汉脸色一沉。 “不知老丈如何称呼,晚生姓王,在家行三。老丈称我一声王三便是。” 见这俊后生客客气气,老头神色稍霁,在石头上铛铛两声,随即把烟枪往裤腰带里一揣。 “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姓白,就叫我白老头吧。三爷,我们主君是个粗人,但好酒,未知二位酒量如何?”白老头瞥一眼陆观,“这位何小哥生得高高大大,想必酒量也是不错的。” 宋虔之一哂:“他不行。” “那三爷?” “我也不行。” 果然,白老头不想生意谈崩,说他那里有醒酒的药,上桌之前吃一帖,十斤烈酒不在话下。 这么一路边说边走,宋虔之听出来,雏凤县虽然是獠楚杂居,但獠人归白老头口中的主君管,知县形同虚设,管着楚人。而獠楚有后的,也是归寨子管,整座县城倒有一大半人住在山里。 雏凤县里人不靠耕地过日子,粮食要到祁州府去买,祁州的粮价比宋州要贱,夹在两州之间的这个小小县城,因为出产草药和稀有矿石,特供京城贵人们,雏凤也能算得上是个富县。 徒步赶路一个时辰后,獠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宋虔之跟陆观坐在一起,不能显得过于亲近。宋虔之坐了一会,离开篝火堆去解手。 又过了会,陆观也起身去解手。 “你怎么才来啊?”宋虔之放完水就在等陆观找空子过来,等得脸上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包。 陆观抱着他的脸啃了两口。 “……”宋虔之是听过可以用口水涂蚊子包,但还是有点窘,拿起手,还没碰到脸上的包,又放下来,撇着嘴问陆观:“现在怎么办?” “雏凤县里的人不务农,又是獠人的主君说了算,你还想不到怎么办?” 宋虔之一愣,倏然嘴张大起来,逗得陆观看他傻样看笑了。 “明白了?”陆观道。 “你要让全雏凤县的人都上山去挖漱祸?” “嘘——”陆观狡黠一笑,“过来给亲个。” “出门不亲过了吗……”宋虔之话音未落,被陆观扯在怀里,他边给陆观亲着嘴儿,边睁大眼睛四处看,防着有人盯梢,偏生陆观半天不放开,估摸着再不回去这一伙子獠人都要以为他有什么隐疾,解个手都够人家吃顿饭的功夫了。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手保住陆观脖子,一手按住他的背,开口放他过关掠地,唇舌正在勾缠,听见有人拉长声调在叫——“王三爷”。 宋虔之才一动,被陆观抓住手,按在树上,正在着急,陆观的舌头霸道地扫过他的齿龈,俩人牙一碰,宋虔之一把推出去,不防推了个空。 “二位爷爷,咱家爷爷遍寻不着人,快回去,要走了。”来的是个小伙,看年岁听他言语,是白老头的孙子。 夜色深沉,宋虔之满脸通红,一路是低着头走,生怕让人看出什么。偏偏陆观还在前面趾高气扬,挺胸阔步地跟那小少年问东问西。 宋虔之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扔过去。 “哎,有雀儿。”少年听见响动,叫了一声。 “不是雀,是只野猫。对了,你养过猫没有?”陆观问那少年,眼角余光直往后扫。 “那没有,家中养了一头大狗看家。” “养狗有什么趣儿,养猫最是有趣,十只猫有九只最爱被人挠下巴,可要是你的手一不仔细,碰到它嘴边的胡须,那可是摸了老虎的胡子了,一爪挠上来,当即就是血。” 宋虔之从后面踹了陆观一脚。 “看见没有?”陆观问少年。 少年人拍手大笑:“你们北地的人真有意思。” “你们寨子里想必也很有意思。”宋虔之接过话去,插到两人中间,想跟白老头的孙子打听他们主君,谁知这少年没多少机会见主君,只听说这主君是几个月前才从另一座寨子过来,刚一到,雏凤的主君便让位给他,退做了个小君,帮忙打点寨子里的自卫队。 “这个主君是哪个寨子过来的?”陆观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花生,塞到宋虔之的手上。 宋虔之心中浮起不大好的预感,听少年说的地名,却不知道是哪里的。陆观转脸过来的神色,竟也不知道。 “他楚话说得怎么样?”宋虔之问。 “这不知道了,我连见都没见过,自然没同他讲过话。回头你问我爷爷,我爷爷见过主君。”少年弯腰捡起一根细木条,捏在手上乱舞,拍开杂草。 “你们这里怎么称呼头领是主君?你爷爷和你,楚话都说得甚是流利,寨子里也是如此吗?”宋虔之又问。 少年嘟着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雏凤县靠贩物为生,咱们的寨子跟每个寨子都不同,跟楚人打交道最多,家家儿郎十三岁后,都要出寨子,要么上祁州府,要么上宋州府,卖得了银子,从祁州府买粮回去。孩子从小就得学楚话,咱们跟山里的野獠不同。” “野獠,你们很瞧不上旁的寨子啊?”宋虔之揶揄道。 “可不,谁也瞧不上谁,其他寨子也看不上咱们雏凤的。”少年似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脸色难看起来,不服气地嘀咕道:“也不知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寨子个顶个的穷,哪有咱们雏凤人过得富足安宁。就是新主君来了之后,咱们雏凤也不太平了。”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换了陆观问:“怎么不太平?难不成他从前是野獠,也瞧不上你们?” 少年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光芒穿过草荆映照而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白老头三步并作两步,佝偻着身子冲上来,把孙子扯到身后,“咱们还是快走吧,山里路不好走,虽然就是碰上豺狼野兽我们也不怕,总归是耽误事。”老汉瞪了孙子几眼,打发他跟其他人一路,老人家亲自作陪,半是带路半是盯梢地带着宋虔之二人走在队伍中间。 这倒是像押送犯人,有外人在,警惕一些也是常事。但宋虔之隐隐觉得,白老头方才是听见了什么。那位主君该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人物,怕让他们这些外人听了吓跑这桩大买卖? 也不怎么像。 宋虔之扯了扯陆观的袖子,还没来得及对上眼,白老头便插在二人之间,殷勤地笑问宋虔之:“三爷走得累了?这有竹杖,给你用着。” 宋虔之:“……” 于是宋虔之只得像个耄耋老人,拄着杖前行。 后半程所有人都走得有些累,不再叽叽咕咕地交谈,宋虔之时不时前后看看,确认人都在。 在自然的黑暗里走了快一个时辰,视野里总算出现了一片亮光,与天上的星河交相辉映,这是地上的星海。 白老汉用土话喊了一句什么,笑着朝宋虔之客气道:“三爷,下头就是雏凤县,二位上我家里头,今夜我叫儿媳妇给贵客们整一桌咱们雏凤的特色菜,再尝尝老汉亲手酿的红玉酒。” 獠人们倏然伸长脖子,个个拍打着嘴,呜噜噜一阵乱叫着从矮坡冲下去。 别说宋虔之,宋虔之看他带来的人,都有些被这架势吓着。 白老头哈哈大笑道:“一日不见,想媳妇了,众位别见怪,走,走。”老汉朝孙子用土话说了两句。 少年一溜烟地往坡下跑。 “我叫他回去给我那儿媳妇报个信。咱们慢慢走着,也好叫妇人家有时间收拾席面。”白老头手捻一撮烟叶,慢悠悠地搓成一卷,就那么呛口地吸了起来,边走,边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咳嗽起来,脚步强劲地曲着干瘦的身躯小心翼翼地侧身下坡。 ☆、残局(壹) 暗牢里空气潮湿恶臭,不见一丝光,墙上不开窗,只有一日三餐,铁门会开一次。 这是第几日了? 苻明懋坐在地上,双手受铁链拘束,他略略驼着背,沉缓地闭上眼。这处暗牢,原是赫赫有名的麒麟冢处罚死士所用,王室中人,若非犯了篡位谋逆大罪,还没有这份荣幸被关到这里来。 周太后也太瞧得上他,重重牢锁,又将他双脚以铁链锁上,双手一并锁了,手脚束缚的铁链上,加了一条链子,这样犯人连直起腰的能力也不再有。 苻明懋感到脚趾一阵刺痛,他眉心攒起,略略将脚向身下收了点,唧唧吱吱的一阵乱叫,他充耳不闻,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坐着。 门响的时候,苻明懋依然没有睁眼。 “王爷。”沙哑到难以辨认的嗓音令苻明懋疑地张眼看去。 “是我,王爷,我来救你出去。” 苻明懋干得出血的嘴唇翕动,眉峰几次抖颤,难以相信地开口:“念德……” “是我,王爷稍待,我为王爷打开这把锁。” “你没死……”苻明懋看着高念德用铁签开锁,只是锁不好开,但看高念德神情并无焦急之色,苻明懋心中有了底,这把锁,想来是锁不住麒麟卫出来的人了。 “你嗓子怎么回事?”苻明懋问。 门锁一声响,引得苻明懋看了一眼,还没打开,高念德一只手肘折起,关节抬高,咬牙将铁签插入窍口。 “受审废了,孟统领没有向殿下禀报吗?”高念德满脸是汗,只听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他长舒出一口气,朝苻明懋露出笑容:“成了,殿下且忍耐片刻。” 打开牢门后,高念德跪到苻明懋的身前,替他打开手脚上的锁链。 脚腕脱缚同时,盘桓在苻明懋心中的疑问冲出了口:“你师兄,闫立成呢?” 高念德双手颤抖不已。 两人离得这般近,近到能嗅闻到彼此身上多日不曾梳洗过的酸臭味,苻明懋盘着的双腿一沉,他低头看见高念德头磕在他盘曲的小腿上。 “殿下,今后属下只有殿下您了。”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牢房里响起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苻明懋苦笑道:“扶本王起身,先离开这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是,殿下。”高念德搀扶起苻明懋,苻明懋浑身酸痛,直不起腰,大半身体压覆在高念德肩上。 高念德浑身一僵,咬牙扶着苻明懋步出牢门。 夜色掩护着苻明懋经过一地守卫死尸,直到迈过数千步,才到了山脚下,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正在等待。 苻明懋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回头向黑暗中望了一眼。 “带了多少人?”他低声问高念德。 “怕惹眼,只有六人。” “那走吧。”苻明懋登上马车,上车后再不发一言。这是六月的天,马车里却还生着火盆,高念德将一只铜壶坐上炭火,取过帕子,在一片沉默之中,开始清理苻明懋身上的伤口。 “殿下。” 苻明懋眉毛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们现在去何处?” “外面怎样了,阿莫丹绒攻进来了吗?” “阿莫丹绒的大王子执掌帅印,已攻到夯州城外,恐怕就在这几日间。属下得了风声,新帝和太后将抛下京城提前撤离。” 苻明懋嘴角弯翘,颓然的面容突然亮了起来。 “周氏。”苻明懋犬牙咬在一起,齿缝中挤出格格的响声。 高念德看到苻明懋脸上的笑意,打了个寒战。 “消息可靠吗?” “我逃脱以后,买通了孙秀在宫外宅子的仆婢,孙秀忠于先帝,原是没有用武之地。前几日有婢女来报,孙秀在宫中屡受斥责,他跟禁军统领吕临不和,新帝也没把他当回事,他就将在宫里积攒终生的钱财都挪出宫。他的婢女说,孙秀预备在南下时逃跑,不会再回御前伺候了。” 苻明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是这么简单,他怕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件事足够危及他的性命。” 高念德欣慰道:“数日囚禁,不曾折了殿下睿智,属下倍感庆幸。确如殿下所料,孙秀背着新帝,假传圣旨,险些逼死周氏。” “他一定是没有办成。”苻明懋道,“那贼婆子曾随我父皇征讨四方,岂会由一个太监说赐死便赐死。这么大一件事,当时若没有办成,那就是闹到新帝面前去了。” 苻明懋眯起眼睛,似乎想起往事,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机关算尽,还是算不过父皇。他是伪龙,我也是,他能登临天下,我为何不能?” “属下一定会,看着殿下坐上龙椅。”高念德喘息数声,咳嗽了两下。 苻明懋这才拿正眼看他,高念德乃是难能一见的美男子,如今右边脸自颧骨到下巴,烫起一层凹凸狰狞的烙痕,一圈套着一圈。 “不要跪着了。”苻明懋拉过高念德的手臂,见到高念德突然皱眉,他脸色一变,掀起高念德的衣袖,触目没有一块好肉。苻明懋不禁动容,他呼吸一窒,视线挪移到高念德脸上,细细端详他片刻,露出极淡的一个笑:“麒麟卫……果真是我大楚君王历代必争的利器。你这一片忠心,我只有以半阙江山报答,若我大业得成,必与你共有这天下。” 高念德眼底有光,眼圈红了起来:“殿下能记住属下这片忠心,属下虽死不辞。” 苻明懋另一只手覆盖上他的手背,握了一会,松开高念德,想起来一件事,朝高念德问起闫立成怎么死的。 “孟鸿霖怕我和闫立成抢了头功,趁周氏下令审问苻明韶被杀一事,对我二人都施以重刑,让我们认下了一些事情。我比他伤得重,趁他伤重难治,我给他喂了毒……”高念德嗓音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继续说下去,“抛尸河中,已有十数日光景了。” “确信死了吗?” “麒麟卫队用的毒,必死无疑。”高念德低下头去。 · “河里有个人!” “怎么会,天子脚下,别瞎嚷。”船上林舒与姚亮云对坐,两人正在谈事,这么被人打断,林舒先就露了不悦。 “少爷,真有个人在河里泡着,都……都烂了。” 林舒抓起个茶碗,摔了小厮一头一脸,茶水顺着家丁下巴流进他脖子领里。 “你这什么狗脾气?”姚亮云沉声道,“出去看看。” “晦气,我不看。”林舒揣起手。 姚亮云没看他,起身出外,问林家的家丁:“怎么回事,人在哪?” “狗鼻子,刑部是养出你见着腐尸就像见着肥肉一样的德性了吧?”林舒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才起身,船晃了一下,林舒一屁股给摔在船底坐着,一只手撑着身下木板,一条腿用力蹬着要起来,抬眼就看见姚亮云从外面进来,两手架着一个人的手臂,竟是将那恶臭的死人拖进了船舱。 林舒不禁作呕,缓过劲来,骂道:“要死了你,这是我爹的船,你要害得我被我爹打断腿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我管他娘的是什么人,扔出去,扔河里。难不成我还给他收尸吗?”被泡得发胀的死白皮肤让姚亮云从那人撕破的裤管碎布里扒拉出来,姚亮云道,“拿盏灯过来。” “不拿!”林舒取过一盏灯,不情不愿地给了姚亮云。 “你看。” 林舒眉头拧得死紧:“我看什么看,我不看。” “看。”姚亮云将那人的一条腿托起,另一手侧过灯去照亮他小腿的皮肤。 林舒眼睛倏然瞪大,结巴道:“这……这……这不是麒麟……麒麟卫……” “还有气。” “勺儿,去请个大夫上船。”林舒话音未落,被姚亮云阻止住,姚亮云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神色近乎肃然。 “人我带走,带我母亲的小院去,你口风紧一点,下人都打点一下。”姚亮云道,“此人怕是有用。”他看着已没有人形的肉皮囊,冷道,“大难不死,他必然还有未尽的使命。” “你看你,又神神叨叨,我都叫你少看几具尸,跟死人混在一起,早晚混出病来。”林舒话音未尽,姚亮云已经叫自己带的人进来,拿他来时穿的一件黑色避风大氅,把那个死人搬了出去。 · 一顿饭吃下来,宋虔之是撑得不行,晚上就在白老头的家里睡,床榻小得很,但一个人睡着也马马虎虎。 半夜里有人翻窗户进屋,宋虔之是一点没觉得,睡得微有鼾声。 陆观坐在床边看他一会,无奈摇头,掀开一角被子,伸手抱他,宋虔之像条滑不留手的鱼,曲着身子,一伸一卷地往外躲。 咚的一声。 陆观一手按在眼睛上。 宋虔之这一摔摔得人都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见着床上黑乎乎坐了个人,想也不想就知道干得出这种半夜爬床的事的人只能是陆观。他摸到床边陆观垂着的腿,迷迷糊糊爬上去,趴在陆观的胸口不动了。 “这就睡了?”陆观低头去看。 宋虔之突然抬头,在他额头上顶了一下,钻到他怀里。 两个大男人,个头都不小,只得紧紧抱着,才能在这窄小的榻上不至于滚下去。獠人的床摆放也是奇了怪,两边不着墙,一不留神就掉下去。顾得了头顾不了脚,顾着胸就顾不着屁股,总是要悬空。 陆观:“等等。” 宋虔之看着陆观下床搬来一条凳子,挨着床榻,脱下外袍垫着,陆观在凳子上躺下,伸手来抱。 宋虔之抱紧他的腰,尽量让人大半身子在床上,蹭在陆观的颈子里问他:“你好好睡觉就不成吗?” “我不在,你能睡得踏实?” 宋虔之心想我睡得是挺踏实,都滚床底下去了还不自知,近乎是睡死了。再说陆观不来爬他的床,他也不能滚到地上去。 “嗯……那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见人。”宋虔之撑大嘴打了个哈欠,拱进陆观的怀里。 天不亮白老头就让人来叫,宋虔之迷迷糊糊闭着眼混得陆观给他穿好衣服,梳好头发,贴上胡子。 “三爷,我爷爷叫您下去吃饭了。” 伴随少年清脆的嗓音,门从外被推开,白老头的孙子一手抓着门框,探进来一个头。 “您都起来啦,那快下去吧。”少年走进屋子,看了一眼窗户,又转过来看这北地来的贵客,赞叹道:“你们楚人,生得文雅,想不到三爷还是一位老美男。” 宋虔之:“…………” “走啊,吃了早饭就去见主君,三爷莫怕,您长这样,还怕什么?” “你们主君,好男风?”宋虔之有些犹豫了。 少年:“什么?”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那不能够,主君喜欢女人,再说,就是喜欢男的,您这样的,也太老了点。” “……”宋虔之咳了一声。 右前方一扇门开了,扮成丑汉的陆观整了整袍袖,看着少年一笑:“吃饭去。” 少年有些胃气上涌,忙不迭走前面带路,麻溜地从拐弯处爬下了竹梯,招呼他们俩快下去。 早饭两个人都不敢吃太多,白老头也这么叮嘱的,饭后叫人煎来半碗药吃,宋虔之跟陆观是要上桌跟主君谈事的人,二话不说就喝了白老头的药。 但在白老头的人把药端给其他手下时,宋虔之发了话,叫他们不必喝。 “老丈,这些护院是来保护我们两个弱鸡子的,他们不吃酒。” 白老头笑道:“来者是客,主君那里有好酒,王三爷莫要太多礼了。” 陆观:“要是你在药里下点什么,我们不是叫你们一锅端了谋财害命吗?” 白老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虔之瞪了他一眼,抬高嗓音喝道:“何达,怎么说话?” 陆观闭了嘴。 “白老,何达不会说话,我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让人辱两句不是事,三爷,小老儿看你是个懂规矩的,待会要是见着我们主君,你带的这位下人还是这么行事,我们主君是地道的獠人,在龙河上游盘踞数年,号令过数百野獠,就没有我这么好性儿了。” “何达,你不想谈这笔生意,也不想多赚两个子儿,那就我来谈。” 丑汉铁青着脸不答话。 “你家里那个,年底就要生了,过冬钱都看今天,你要是做不来下人,就滚回去。你还真当我一个当家,不会看货是不是?” 丑汉憋了一会,憋着气嗯了声。 宋虔之收了怒容,脸上堆笑朝白老头拱手:“有劳白老带路。” ☆、破局(贰) 宋虔之满以为到了前厅,再大面儿的主君也该出来相见,谁知道白老头做主,獠人出了十三位一眼看上去便是上了年纪,在族中德劭年高的老人,轮番上阵和陆观磨价钱。 接近正午,价格谈妥,宋虔之不得不出来说话:“众位长辈,我们拿出十成十的诚意,价钱上已做了最大的让步。若是货好,自然皆大欢喜,两下互利。可是漱祸这东西,产量不大,我们只在祁州停留五日,若是到时候你们交不出足量的东西,我回京之后,可不好跟东家交代啊。” 席上做主的是一张姓的胖老头,他心情极好地笑道:“主君吩咐了,下午便让县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带二位贵客上山看地头。这位何小哥是懂行的,上了山看看地头,二位也有底气回去祁州府等。” “主君?”宋虔之揣着手,视线扫了一圈,“原说是跟主君谈,怎么你们主君,却不来相见?” 老头朝屏风后一瞥。 宋虔之佯装没看见,扬起下巴,将几个獠人丢在身后一眼不看,低头,抬头,叹道:“大概是瞧不上我们商贾人家,也是,咱们有什么脸面,见你们寨子的主君。只要货是实打实的,见不见也无妨。” “还没做过这种生意,主家面也不露,能有什么诚意?二当家,你叔早就想把你院子里那几个小妖精打发了。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说话向来就不好听。这笔买卖犯了错,东家可说了,就打发二当家去乡下庄子里种地。” 宋虔之听得眼都大了。 从前他怎么没看出来陆观这么能说呢? “这……”宋虔之语气为难地说。 “哈哈哈,贵客说笑了,主君也在,行。”胖老头一拍大腿,殷勤地笑,“小老儿豁出脸面不要,给问问。其实这笔买卖,跟我们谈定就作数。” “怪我,怪我。”白老头出来打圆场,“这么大数的买卖我不是心里怕吗?那就,劳您去给主君说一声,他们也是大老远从京州赶来,现银都带在身上,足见诚意。” 胖子起身告罪离席。 席面上又有人敬酒,陆观是来者不拒。 白老头看了宋虔之一眼。 宋虔之略略低头朝他微笑,便是承他的情了。 不到片刻,宋虔之听见开门声,他是练武的人,这一声落在他的耳朵里极为清晰。继而关门,不片刻,胖张头从正门进来,昂着头,睨着眼。 围坐的獠人相继起身。 宋虔之作出不明所以的表情,犹豫道:“这是……” 白老头连忙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主君来了。” 宋虔之一手捂住嘴,猛咳嗽两声,连忙站起,肃容瞪一眼还在吃菜喝酒的陆观。 丑汉施施然起身。 “恭迎主君——”胖张头拖长声调唱喏。 獠人们纷纷垂下眼。 宋虔之漫不经心抬头向獠人的主君望去,眼睑无端跳了一下。从胖张头身后走出来的那个人,竟是个旧相识的。 陆观飞快看了宋虔之一眼,香肠嘴翻动:“二当家,接下去就是你跟人家主君的事了。” 这句话是说来敲打宋虔之,叫他不要愣神。 宋虔之脑袋里懵了一下,客套道:“主君好,鄙人王三,乃是京州的药商,上寨子来求买漱祸。” 主君抬抬手。 “三爷不必说,我们主君方才就在屏风后,听得清楚。请两位入席,陪主君吃两盏好酒。后面的细节,坐下来慢慢谈。” 宋虔之心乱如麻,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胡子,他瞟了一眼獠人主君,那人入席后便动了筷子,旁边侍立的年轻人为他满上一盏酒。 当日在龙河水面上,被獠人劫船的情形浮现出来,宋虔之一眼就认出这位外来的野獠头子,乃是同他们在龙河上游见过面的,那时就是这个人出面,答应了他们二十匹矮脚马的条件。 宋虔之将眼虚着,尽量避开那头子。 陆观改装的丑汉不住找话同那主君说,宋虔之自然明白,他在给自己做掩护。宋虔之心想,如果被这主君认出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他们是大楚朝廷的人,而不是什么急求药材的京城药商。他们只带了十数个好手,要闯出这么大个寨子恐怕不易,闯不出去也是小事,只是原可以不费一兵一卒…… 如果让这獠人主君认出来。 宋虔之心里想着,便看了主君一眼,这才发觉獠人主君也在看他。两人都装作不知,移开眼。 “酒。”主君开口,他端起满盏,迎着宋虔之举起酒盏,侧头询问地看身边人。 “王三。”有人小声提醒。 “三,同饮。” 胖张头一愣,笑呵呵地陪着起身,手向外一摊,道:“三爷,我们主君楚话不甚流利,这是请三爷一起喝一盏酒,请。” 宋虔之起身,一盏吃尽,朝主君道谢。坐下时,宋虔之举箸夹菜,眼角余光却留意到獠人主君还在看,心里便有些急了。 “你们主君好酒量,再吃一盏。”陆观适时出声。 獠人主君皱着眉,身边人低声跟他言语,劝他再喝。主君把筷子一放,胖张头过去与他耳语一阵,主君才勉强端起酒盏,跟丑汉喝完一盏酒,他再度将头转向宋虔之,似在回忆什么事。 宋虔之默默吃菜,耳朵渐渐发红,抬手不着痕迹地飞快碰了一下胡子。 主君眼底闪过一丝光。 “你。”他伸手一指宋虔之。 席上众人均顺着他的手指,注目到王三爷的身上。 宋虔之心跳到嗓子眼里,他咽了咽唾沫,强作镇定地向他点头:“主君有何吩咐,请讲。” “你,我……”主君又指他自己,眼带疑惑,“见过?” 白老头愣住了,讪讪笑道:“王三爷认识我们主君?” 宋虔之做出凝神细想的样子,赔笑摇头:“想是主君记岔了,在下是头一趟出远门做南路的生意,我们药行购入漱祸,向来是这位何小哥做主。” “我不是当家,主君自然是瞧不起我这等下人。” 胖张头赔着笑,忙道哪里哪里,凑去主君耳边说话,劝着主君跟陆观喝酒去。 午饭勉强能算宾主尽欢,白老头想做成这笔大买卖,给的药很是管用,陆观本是三杯就倒,吃了药奓着胆子敞开喝了一顿。只是脸看着红些,竟真的没醉。 下午宋虔之与陆观,并十二名护院,跟一群獠人进山看地头。宋虔之端出二当家的派头,只管在后面跟着,同胖张头说话。那胖张头是个油子,扯到主君就含笑把话扯远。宋虔之也识趣不再提,他心里已经想得明白。 雏凤县的獠人主君,就是那日从龙河上游的獠人寨子里拼出来时,与他们当面鼓对鼓锣对锣谈条件的獠人。 当时这人想不出楚话怎么说,险些把头皮搓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看地头这就看了一整个下午,回到寨子里,天色将暮,晚饭獠人主君不来陪席,宋虔之松了口气。 晚饭吃过,药效似乎减退,宋虔之脸发红,推说明日要早起出山,早早离席。 前脚陆观翻进窗户,就见床帐波涛一般翻了两下,宋虔之从帐子中间伸出个头,眼珠滴溜溜转地看他。 陆观脱了鞋袜,翻上榻,把宋虔之抱着。 宋虔之心里憋不住獠人主君那事,睡不着,小声问陆观:“你认出来没?” “谁?” “那你就是没认出来?”不应该啊。宋虔之正要再问,听见陆观说:“是我们在龙河见过的獠人,他应该是认出来你了。” 宋虔之大惊:“不像啊,他、他、他也没说什么,这是想做什么?”宋虔之话音未落,翻身打挺起来,“我下去看看,外面有没有设埋伏,你过来时看出什么端倪了?” 陆观一把拉过宋虔之,让他靠在自己肩前。 宋虔之哪儿还躺得住,手脚并用要起来,偏力气没有陆观大。 “不管,他不会怎么样。” “他认出我来,还隐而不发,肯定憋着大的在后头。我们救走柳知行的时候,是打过照面的,还杀了一些獠人,劫持獠人逼着他就范。要是他认出我,当时就会叫人把我拿下,但他没有。那不是怕打草惊蛇吗,不行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陆观突然在宋虔之唇上亲了一下。 宋虔之简直愣了,用手推了他一下。 陆观仍然不放,盯着宋虔之的双眼,一只手摸进他的单衣。 “……哎,你!”宋虔之推开陆观,眉头皱得死紧,想骂他两句,陆观就又亲了上来,被窝里的腿还作怪。 宋虔之被亲得极为舒服,溢出几声喘息,用手抵住陆观的胸膛,陆观就势抓住他另一只手,翻身趴到宋虔之身上。 片刻后,宋虔之喘着气,嗓音掩饰不住情|欲,他舔了舔嘴,急道:“不要了,你听外面,有动静。”宋虔之侧过身去,手掌伸出帐子。 陆观抓住潜逃的那只手,放在唇畔贴着,低声道:“你忘了那伙獠人为什么劫持柳知行。” “为财?”宋虔之想起来了,当时说话很不流利的獠人含糊地表明他们是收了钱,还受到威胁,不抓柳知行就不能再到集市交易。宋虔之腰上微微凉,他哼了一声,轻轻抽了一口气,咬牙忍汗,半晌喘平过来这口气。 走廊下的脚步声近了。 宋虔之低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声快绷断的、短促的“啊”声,继而死死咬着嘴,耳朵竖起,听见脚步停在他们门外,他心跳快到极处,鼓膜被心脏搏动的声音敲打。 陆观低下身,钻进被中。 脚步远了。 宋虔之腰向上一挺,抱着被子,喘了口气,眼神迷离地盯着黑漆漆的床顶,大拇指在被子底下松了劲,屈膝把陆观从被子里踹出来。 陆观温热的嘴唇贴上宋虔之的嘴,舌头塞过来,温柔缱绻地反复吻了会宋虔之的嘴,然后把汗湿的前额挨着宋虔之的脖颈,唇舌飞快卷走宋虔之脖颈皮肤上的汗珠。 “你……”宋虔之窘得满脸通红,一把将陆观掀到榻内。宋虔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怎么这么力大无穷。 陆观却在旁边笑了,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再来。” 宋虔之咂摸出味来,当胸给了他一拳:“滚,来个屁,你还是不要太有把握,今夜轮流睡,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不值当。” “我千里送财,放心,翻不了。”陆观抱上来,认真问宋虔之,“不来?” “不。”宋虔之脖子里的热汗散出来,仿佛连心里的紧张郁闷也随之发散,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他想着陆观在榻上向来是讨了便宜还卖乖,由着他说开始,却不由他说结束。紧要关头,宋虔之还是觉得,不能开这个头。 “那你睡。” 宋虔之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磨两句?” 陆观:“那我磨两句?” “你别。”宋虔之笑了起来,“你怎么手脚这么快,什么时候买通的主君,下午你不是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吗?” “不是我的功劳,那个主君,认出你来,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叫胖张头同我打听你,拐弯抹角问我你是不是朝廷的人。” 宋虔之瞪大了眼睛:“你们俩就在前头谈这个?” “是啊,我还给了钱。” “钱不都在我这里吗?” “我还有。” 宋虔之这心里不是滋味,陆观还学会藏私房钱了。 “他没认出我,只认出来你,你跟白老头打听他,他便让胖张头跟我打听你的来历。他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朝廷派来的,他在乎的是,你能出多少钱,雏凤县跟祁州、宋州两府的商贸会不会被斩断。再说,他见识过你的厉害,是他怕惹毛你。知道你睡不着,我特意早点过来,给你说这事。” “你是来跟我说这事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宋虔之说。 “来服侍侯爷,顺道教你安心。” 原本宋虔之以为獠人的交道不好打,事情轻松解决了是好事,但总还有些隐隐担忧。陆观低声给宋虔之吹枕头风,在外面走了一天,宋虔之本来累了,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他睡去后不久,陆观仔细着将他的头托高一些,拉自己的枕头过去垫着,将手臂抽出来,起身穿好衣服,脸上没有易容,他取走宋虔之的剑,开门,轻轻关上门。 人影子从窗户上悄然滑过。 竹楼里寂静无声,陆观下楼,楼门口白老头抽着杆旱烟等他,见他换了样子,嘴微微张开,良久,烟气从他的鼻孔、嘴巴向身周扑出。 “何小哥,你给我交个底,你们到底什么来历?” “走。”改换了头脸的丑汉,推门而出,皎皎月色倾洒下来,温柔地裹住白老头和陆观的身形。 白老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追着问:“壮士,主君不是要祸害咱们寨子吧?你跟那位三爷,是来买漱祸的吧?是吧?” 陆观停下脚。 白老头让陆观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周身发凉,哎了一声,打算不再问。 “对雏凤是好事,能保你的子孙都安然无恙。” 白老头张大着嘴,看见高大英俊的男子不再理会他,走在前面。白老头三两步跑到陆观前面去带路,嘀咕他又不认得路,又要充头子,连番回头看陆观,看了四五回,低着头只管带路。不知怎的,他有点信这个外乡人说的话。 ☆、破局(叁) 深夜,主君没有睡,胖张头不敢睡,连带着雏凤县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在。 半夜里主君屋里进去个生面孔,白天也不见在寨子里,什么时候来了生人大家竟都不知道。 带人进去的白老头出来,胖张头凑上去,问他那是谁。 白老头战战兢兢地瞥他一眼:“不就是白天在地头,跟你说话的人。” 胖张头这才猜到,进屋去的人恐怕也是主君的旧识,一时间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 “老张,你们是当家做主的人,来路上何小哥跟我交了个底,我也跟你交个底,他来这趟,是做好事的。”白老头忧愁地看了一眼堂子里吃茶的吃茶,掷骰子的掷骰子的几个老头。等到这深夜里,人人都在犯困,唯独是胖张头才如此紧张。 “早听说咱们县要被卖给祁州府,宋国主原来是宋州军曹,要拿咱们雏凤县当围栏使。” 胖张头只是听,不说话。 白老头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果真如此?” 胖张头眉峰一蹙:“嗨,无论怎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咱们雏凤。上苍使我獠族生在天地间,是要使我们落地生根,挣出一条活路的。偏我们这一支,繁衍数百年,脱离野獠,也算得上是得天垂怜。如今楚与宋开战,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多少艰难。”他摇头,叹息,“说了你也未必懂。” “我怎么不懂?”白老头急了,“你们……你们……”他眼睛四下乱看一圈,怒气攻心,猛然抬起手,生生又放下来,声音压得极低,“那你们也不能,卖地求荣。咱们祖祖辈辈都在雏凤生,在雏凤埋,卷进战事有何好处?” “老白,你这话说得忒难听了,什么叫卖地求荣?咱们的子孙,行商要不要本钱?守土用不用钱?妇人孩子穿用要不要钱?钱从哪里来?难不成老天爷给下银子?” “我们这一支已经比旁的獠人,富足多了。知足才能常乐,主君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千万别犯糊涂,撺掇主君帮那宋国主,白白搭上小辈们。” 胖张头变了脸色。 白老头不再说下去,叹了声气,起身说出去给众位长辈添茶,谦卑地略略塌肩,佝偻着身子出去,经过廊下。 室内。 陆观跟前的茶腾起白烟。 獠人主君朝旁边一名年轻清秀的侍者叽叽咕咕说话,侍者约莫是十四五的年岁,白天现过身,他袖手直起身,朝陆观说:“主君说,贵客的银子是够做这笔买卖,但你与当家隐瞒身份,改装易容,足见心不诚,主君曾在二位手上栽过大跟头,你们楚人生性奸猾,钱固然重要,我们与宋的关系同样重要。宋国主早前修书,告知祁州知州欲以钱财买过雏凤县,令雏凤夹在祁州与宋交战前线,为祁州府缓冲战势。我们雏凤的人,不能坐以待毙。祁州顾远道,屡次上书朝廷,贬抑獠人,请求派兵清缴。这是天赐的良机,我獠将助宋攻楚,宋国主已答应以黄金三千作为酬谢,并准獠人与宋自由通商,这是有益子孙后代的大计,岂能因你三言两语就毁弃与宋国主的约定。” 獠人主君端起茶,喝了一口,示意少年取过旁边一个木盒子。 木盒揭开,乃是陆观白天托胖张头转交的银票,厚厚一沓,计一万两白银,那也是一千两黄金了。 “主君说他既已经应承了宋国主,你的银票,他便不收了。”少年倾身将木盒从獠人主君面前,推移到陆观的眼皮底下。 陆观看也不看盒子,朝翻译的少年人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雏凤卷入战争,再也无法置身事外。雏凤人只事商贸,从宋,无非也是被孙逸用来拖延战线。拖得一时,我大楚有五十万雄兵,朝廷下定决心要收复宋、循二州,届时雏凤的獠人、龙河沿岸的獠寨,都会被清算。” 獠人主君一面听少年说话,脸色渐渐铁青。 “孙逸有多少人马,想必主君心里有数。”陆观说。 少年说完,附耳过去,边听边点头,继而直起身回陆观道:“兵家从不以征伐人数定胜负。贵客莫欺我们寨子消息不灵通,北面两支狄人已同时举兵,值此多事之秋,想必朝廷主要的兵力,若要过境祁州,早已走漏风声。我雏凤儿郎在外行商者众,未有所闻,贵客未免夸大其词,想要吓唬我家主君。” “我们不用雏凤作出牺牲,只要主君发动全城老小上山挖药,留一座空城,借道两日。” 这几句不用少年传话,獠人主君在他手背按了一下。 少年噤声,垂目站在一旁。 陆观这才得闲端茶喝了一口,獠人寨子里的茶另有一番滋味,他一口喝干。对面的獠人主君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陆观道:“主君真是铁了心要同孙逸做买卖,就不会见我这一遭。既然见了,明码标价,主君看能不能接受。” 獠人主君沉默不言。 “这里的白银一万两,这几日间寨子里的儿郎们挖得的漱祸,照市价算。宋州城十日内可以攻下,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南患可平。” 主君揣起手,仍不说话。 陆观默了一会,淡道:“我当家是新帝跟前能做主的人,果能平定南患,獠人一族,从此准入科场。” 獠人主君尚未开口,那少年郎已睁大了双眼。 “信与不信,全在主君一念之间。我们不能在此多做停留,明日一早,就要返回祁州府,请主君斟酌。”陆观没有清点木盒里的银票,原样封还,起身告辞。他关上门,隐约听见内里那少年低声同主君说话,没有多听,陆观下楼,见堂子里一众长辈在吃茶,略略一拱手,便走出了大门。 宋虔之浑身一抽,从梦里醒来,拼命想梦见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他迷迷糊糊翻个身伸出手臂,搂了个空。 这一下宋虔之瞌睡全醒了,翻身坐起,掀开床帐,见屋里也没人,琢磨陆观是不是去撒尿,琢磨着上下眼皮便黏在一起。 于是陆观进门瞧见的便是床帐中缝里嵌着宋虔之的一张脸,没头发,闭着眼。吓得陆观险些尿出来,他关门进来,在榻前站定,嘴角带了笑,伸手捏住宋虔之的鼻子。 宋虔之眉头一皱,伸手来打。 陆观抓住他的手,掀开床帐,翻身压到宋虔之的身上。 “上哪去……”宋虔之睁开眼,这下走了困,彻底清醒过来,又见陆观身上衣袍穿得齐齐整整,问他,“你出去了?”宋虔之在陆观脸上摸了两下,他的媒婆痣、香肠嘴都没有,身上穿的也不是夜行衣。这就是以他的本来面目去办事了,里里外外都是獠人。 宋虔之吸了口气,把陆观扯到榻里,让他躺好,急道:“你去见獠人主君了?” “见了。” “怎么、怎么,你白天没把事办完?” “现在办完了。” 宋虔之想到,陆观做事不会没有把握,心里定下来些,他抓住陆观不安分的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陆观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亲昵地与他厮磨着小声把跟獠人主君谈的条件给宋虔之说穿。 “只要他不是个傻的,便不会不动心,就算他不动心,他身边的少年人也不会不动心。”宋虔之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李宣不同意。” “他什么都听你的,你同意,他就同意。” 这也是真的,李宣现在对他还是言听计从。宋虔之默了一会,说:“但他不会永远听我的,准许獠人参加科考不是大事,天降人才,国之幸事。无论是哪一族,能够忠心为大楚所用,什么出身都不要紧。但对獠人而言,这就是天地翻覆的大事,从此獠人也可以入朝为官,不必再事事屈居人下了。” “只要能当用,这个口开了也不算什么。” “李宣是顾不上,风雨飘摇,朝堂动荡。如今两大难,得同时保住,一是君主,二是疆土。无君无土,国之不国。”宋虔之喃喃道,“天亮之后,就有说法了。” 宋虔之一肚子心事,睡得不踏实,起来的时候,陆观已经不在房中。宋虔之下地收拾妥当,开门出外,来了个手下报信,说陆观叫他在房里等。 宋虔之站在楼上向楼下望了望,竹楼正堂里没人,昨日这时候已有人来叫,今天也没有,于是只有回房,把胡子粘上。 “行了。”陆观推门而入。 宋虔之吓得胡子没拿稳。 陆观走过来把胡子搓成一个球,弹出窗外去。 “不用粘了,带上人,跟白老头他们回祁州府。” “天还没亮。” 陆观道:“是啊,雏凤县的獠人要到祁州府做买卖,每日也是天不亮就出发,翻过两座山,才能到祁州府。” 离开时宋虔之也没再见过獠人主君,但陆观把事情办了,他相信陆观,也不再过问。回程路上白老头一言不发,路上歇了一会,老头坐在远处吧嗒吧嗒对着烟嘴吸,看也不看宋虔之他们一眼。 到祁州城外,白老头分发进城所用的令纸。 宋虔之收下了。 白老头在他跟前站定,耷拉着的眼皮掀起来,他眼眶中积起泪雾,抓住宋虔之的双手,颤声道:“谢谢当家了。”白老头转向陆观,嘴唇翕动,眼泪滑到鼻子,浸在嘴角。 “这是朝廷该给你们的。”宋虔之道,“獠人祖辈在大楚地面上生活,为朝廷开垦南部山林,是朝廷把你们忘了。” 宋虔之弯下腰去,给白老头行了个礼。 一行人进了祁州府,便跟白老头别过,往东明王府去。 路上陆观一说,宋虔之才知道他上哪儿弄的钱。那天陆观说要弄钱,宋虔之以为他上州府衙门打秋风去了,顾远道的底不干净,弄出个几万两银钱不是难事。谁知道他是从东明王府弄的。 陆观带宋虔之上王府,叫宋虔之在花园里坐着,转瞬人就跑了个没影。 宋虔之想他是去找王府的账房谈这笔钱要不要还,什么时候还,怎么还的事。便不急,在花园里坐下来,吃茶用点心,一早上翻山赶了快二十里路,宋虔之又饿又渴,一气把茶水喝了个精光。 东明王府的点心没家里的好吃,宋虔之却吃得香,垫过饿劲,他放慢速度小口啃点心,小口啜茶。 是草木扶疏的季节,王府花园里的花草却生得参差不齐,一眼便能看出没有好好打理。 看来苻璟睿娘儿俩回来后还没能腾得出手来,他们上京之后,生死未卜,怕是府里下人偷偷跑了些,园丁也没有勤勉打点。宋虔之眼神发愣,想起家里,有拜月、瞻星两个在他身边大小陪到大的丫鬟坐镇,乱不到哪去。只是,若京州乱起来,家里也不能幸免。 侯府上下百来口人,皇室南迁,顶多是皇帝和太后两个,宫人不会带太多,京城的官员、商户,都要南下动静必然大,则人心浮动。 吃着吃着,宋虔之味同嚼蜡地动了动发酸的腮帮,把没吃完的小半块糕点就茶囫囵吞下去。 等了大半天,陆观才来,说王妃想见见他。 “不见了。”宋虔之道,“你跟王妃说什么这么久?” “交代接应之事,都是正事,那就不见吧,她是想当面向你道谢。” “她肯出了这笔钱,已经报了我的恩,下次再见吧,见了难免尴尬,怎么说也是我把她儿子到嘴的皇帝位给戳掉了。” 陆观笑道:“你还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有。”宋虔之招来一名侍者,让他转告王妃他同陆观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走了两步,宋虔之突然停下脚,回转身去,拿了几块点心,给陆观带着路上吃。 还没到军营,宋虔之跟陆观分着把糕点吃了,路上两人商量一番,宋虔之打算到了地方就给秦禹宁写信,怎么也要问一下京城的情形。他担心的反而不是孙逸,毕竟这里离京州千里迢迢,夯州的战况,才是十万火急。 ☆、破局(肆) 前脚宋虔之同陆观回营,后脚宋程阳便来报,吕临的书信昨日傍晚送到。 宋程阳揣着手,追在宋虔之的身边,小跑跟上,低声道:“你们都不在,我也不敢拆,不敢放在中军帐,我收着的。” “他是快,走水路送来的?”宋虔之问。 “是信鸽。” 宋虔之脚步一停,明白了。吕临接过禁军,周先接过麒麟卫,一明一暗,都是看顾李宣。这两人想必是通过气了。 宋程阳把二人带到自己帐中,从一沓书册中,沿着书脊扫视,手指搭上其中一本,他在书脊上做了记号,抽出书册,翻开书页,从中取出一封信。 信递给宋虔之的同时,宋程阳小声问他是不是要出去。 “不用,你待着。”宋虔之展开信迅速看过去,递给陆观,他自己在帐内来回踱步,眉头拧着,走到桌边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 “夯州败了,多琦多造反,被阿莫丹绒左贤王割掉头颅,就地正法。坎达英在北关重病,恐怕是无力南下了。”宋虔之颤声道,他扭过头,眼神匆忙地找到陆观,陆观放下信,走到他面前来,把宋虔之的手握住,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我的错。”宋虔之嘴唇颤抖。 他算到夯州要败,却没有算到图勒。宋虔之一只手紧紧抓着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阿莫丹绒族中内斗,李明昌尚且不能算,你如何算得了?” 宋虔之定定呆坐片刻,抿了抿唇,他脸孔煞白,心乱如麻,半点主意都没有了。吕临的信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朝廷南迁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京州衙门将差役全派出巡街也于事无补。整个京城弥漫着恐慌的气氛,但凡有半点手段关系的人户,都兜着钱财踏破衙门口子,往六部去闹。 闻所未闻。 “若是在京城里,闹出暴|乱……” 宋程阳满头大汗道:“真有这么严重?” “多琦多落败,坎达英在亲征途中病重,陪在他身边的,恐怕就只有琼华夫人所生的赤巴小王子。琼华夫人受宠,多琦多阵亡,下一步,便是坎达英崩逝,赤巴继位。图勒搅合进来,必有好处,右贤王兀赤述是多琦多的娘舅,都未能阻止多琦多命丧夯州,只有一个可能,兀赤述已经失势。” “阿莫丹绒内乱,对我们是好事。”陆观握了握宋虔之的手,一只手拍他的侧脸,令他看着自己。 “不然。”宋虔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一会,说,“图勒胆子再大,也不敢擅作主张斩杀多琦多,除非是坎达英的谕旨。兀赤述掌握的鹰翼队派给了多琦多,怕是不死也已沦为阶下囚。图勒私下与朝廷议和,要求给他夯州以北,为赤巴求娶宗室女,这是在夯州城破之前,如今局势不同,夯州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他也不需要再议和。” “只有等。”陆观安抚地拍了拍宋虔之的肩膀,试图让他安心,“尽人事,听天命,到了这一步。只要陛下还在,暂且退让,休养生息,还能东山再起。” 宋程阳急道:“那我要尽快给父亲捎一封信。” 宋虔之似乎没有听见宋程阳说话,夯州落入敌手,拦在京州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真的碎了。那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子?皇帝和太后外逃的消息泄露出去,李宣能不能有命逃出京城?这都什么混账事情! 帐门砰地一声。 宋程阳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厚重皮帘看了一眼,回来说:“是风,风太大了。” “我修书两封,今夜就送出去。”宋虔之借着宋程阳桌上的笔墨,一封写给京城吕临,就用吕临送信来的信鸽,消息能够走得快点,内容无非是白提醒着,让吕临和周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无论如何要保李宣活着。最要紧是要把保护李宣的人全换成自己人,凡有一丝不能确信的人都不能用。 “我去。”宋程阳接字条出帐去。 陆观:“你要给许瑞云写,不如不写。” 宋虔之手悬在纸上方,看了陆观一会,摇头,搁笔。 “确实,不如不写。”吕临送信用的是麒麟卫训练的鸽子,要给许瑞云送信,风险太大,一旦被人截获,反而会增加许瑞云和柳平文暴露的风险。 “循州布防图,柳知行能给是最好,不能给,就强攻。”凡事窥出端倪,心就能定。阿莫丹绒的突变打了宋虔之一个措手不及,这会他定下神,抬头看陆观:“你说得对,尽人事,听天命。我们把人事做尽。” 陆观欣然道:“此番南下,把孙逸一锅端了,则不至于南北两头作乱。朝廷南下,既然先一步到了,就要抓紧时间,把南面清扫干净。” 宋虔之点头:“对,今夜便派斥候先行一步,探探孙逸。” “还要派人盯着雏凤,以便传递消息,原定是明日起,从早到晚,雏凤会发动全城都上山挖药。” “老弱妇孺呢?怎么派得动。” “钱是那么好挣的吗?怎么让雏凤空城三日,是獠人主君的事,我们只要派人盯着,留意动静。” “不能再等了,要快,料理了孙逸,才能腾出手来干别的。”宋虔之道。 “饭还是要吃。” 宋虔之本来着急上火,给陆观这句哄得哭笑不得。 陆观:“???” “还是你定得住。”宋虔之认真看了一会陆观,心里唏嘘,终究陆观经过的生死关头比他要多,有他在,自己确实心里也更有底,“这一战我们一起上,一定要胜得漂亮。当初循州遭难,向孙逸求援,他袖手旁观,是时候让他吃教训了。不过阿莫丹绒这一场,处处有古怪,恐怕不那么简单。” “是不简单,对我们却未必是坏事。”陆观说。 宋虔之一想也是,神色松了松。陆观见他好了,出帐外去叫人传饭。 这一顿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硬仗还在后面。 · 夤夜,一行数十人的丧仪队伍穿过宫门。 长街上下着绵绵的雨,家家闭户,随行大臣们个个垂头丧气。李宣是嗣皇帝,将大行皇帝的棺椁送到宫门,便住了脚。 “陛下,近来京中不宁,请陛下速速回宫。”吕临按住佩剑,朝皇帝单膝下跪。 皇帝一身麻衣,伫立在宫门下,深邃的甬道,一头是威严大内,一头是烟火人间。 禁军列队,随在皇帝身后,关宫门,返回宫中。 那一抹白步出宫门,极为打眼。左前宫侍手提一盏灯笼,身后左右俱是禁军守卫。 寂寂黑暗里,三根手指搭上箭尾白羽,搭上长弓,黑衣人拉开弓弦。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穿过黑夜,雨丝裹缠住高速射来的羽箭,悄然无声、毫无阻滞地来到皇帝毫无防备的后背,挤过肩胛,精准无比地透穿左胸。 “陛下!”惊天动地一声怒吼,禁军统领吕临搀住软倒下来的皇帝,破音喊出声,“抓刺客!快,上城楼抓刺客!陛下,陛下,太医!传太医!” 吕临一把横抱起皇帝,冲向内宫,禁军潮水般四散开去,两股人马冲上城楼,火把渐次点燃,沿着城楼包围向箭射出的方向。两队人马碰上了头,领头都拔出了剑,火焰照亮的却是熟人面孔。 放箭的刺客一击即中,一中就撤,身手了得,禁军扑了个空。 · 坎达英病了,王驾停在夯州以北四十里的城镇,全镇经过一场焚烧,废墟之上,楚民已被或杀或掳,大楚镇北大营帐篷未撤,将插满大营的大楚龙旗拔出,遍插上阿莫丹绒黑底银狼王旗。 是夜,坎达英早早喝药睡下,帐中走出来个绝色女子,左右侍卫恭敬行礼。女子带着两名侍女,离开王帐,走进一旁体量略小的帐篷里。 帐内侍女起身行礼。 琼华夫人走近榻旁,一只手搭上幼儿娇嫩的脸庞。坎达英老来得子,小王子赤巴才刚满八岁,此时睡熟了,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甚是惹人疼爱。 “夫人。”新进门的侍女放低了嗓音过来。 琼华夫人收回手。 侍女凑到她的耳畔说话。 琼华夫人起身,依恋地看了赤巴小王子一眼,起身打算出去。 就在此刻,帐门外几声粗鲁喧哗,图勒大剌剌步入帐中,往矮榻上一坐,摘下头盔置于榻上。 “放肆!”琼华夫人的侍女方一出声,倏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双手没来得及合握住刺入她腹中的长剑,便软倒下去。 “杀、杀、杀人了。”另一名侍女险些尖叫出声,倒在地上的新鲜尸体阻止了她的惊呼,侍女紧紧按住自己的嘴,转身往外跑,却被帐门外的侍卫逼入内。 图勒拖过长剑,在黑袍上擦拭干净血迹。图勒向侍女招手:“你们,过来。” “夫人。”侍女吓得跪倒在地,朝琼华夫人乞援。 “你这是做什么?”琼华夫人秀眉微蹙,“上我这儿来撒野了?你当王是死的么?” “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又何必同我装傻充愣。”图勒哈哈大笑,起身抓住地上一名侍女的肩膀,将她拖至怀中,捏起侍女下巴便吻,一只手伸进侍女服中,顷刻间香肩半露,侍女吓得不敢出声,越是挣扎,衣衫越是被拉扯得难以蔽体。 琼华夫人冷道:“王还活着。” 图勒眯着眼看来,一只手握着侍女温软柔滑的肩,正在解侍女腰带的手停了下来。 “什么意思?”图勒道,“他已经醒不过来了,活着也只当是死了。这几日我在外为你卖命,你非得等你儿子坐上王座,才肯从我,总得想法子让我灭灭火吧?” 琼华夫人一言不发,抱起赤巴,径自往营帐外走。 帐门外的侍卫亮出刀兵。 琼华夫人怒道:“谁人敢拦我?” 倏然间一只手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人拖到榻上。 琼华夫人双手紧抱着孩子,她一只手被按到榻上,赤巴跌落在旁,撞到了头,帐中响起稚童的哭声。 “母亲、母亲!”赤巴小王子扑上去欲推开图勒,奈何图勒身量是他的四五倍,竟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图勒乐了,没空理会狼崽子,打量着琼华夫人惊世的容颜,帐内烛光微弱,琼华夫人不哭不喊,蔑视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夫人,我可是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 赤巴抱着图勒一条腿又踢又打。 图勒眉头一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赤巴跌在地上,胡乱抹泪,怒吼道:“放开我母妃,图勒!你大胆!放开我母妃!” 图勒乐了,丢开琼华夫人,提起剑,一步步逼近赤巴。 赤巴瑟瑟作抖,小小的身子被图勒的身影笼罩住,他翻身朝帐门口爬,一只脚被图勒抓住,朝后甩去。 小赤巴脑袋撞在牛皮帐篷上,激起一声闷响。 “图勒!你要做什么?!”琼华夫人翻身扑到孩子身上,扭头注视着图勒,眼中充满泪水,眼泪被她生生逼住没有滚落下来。 “夫人。”图勒觉得好笑,“是夫人主动向我伸出了手,可不是本王要图谋夫人什么。如今都在一条船上,夫人又装什么贞洁烈女呢?你一族尽灭于坎达英之手,本王知道。”他压低嗓音,如同一头猛兽,鼻端近乎贴着琼华夫人的颈子,享受地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一脸陶然,“你想报仇,更想让你的儿子坐上王位。往后,本王可就是赤巴的父王了,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你胡说!”小赤巴哭喊道,脸涨得通红,手脚并用想要爬下榻去,被图勒一条腿横在眼前拦住。他畏惧图勒武力,颤巍巍缩到母亲身后。 “王还没有死。”琼华夫人一手揽着儿子,语气冰冷地说。 图勒翻身坐起,食指用力搓着头皮,侧过头看傻子似的端详琼华夫人:“那老东西在你的伺候下,只把毒药当成蜜汁一样饮尽,算着日子拖到这里才让他咽气,不过是因为离开王廷,甩掉兀赤述那个蠢货,方便就地焚化坎达英的遗体。这几日他一直昏迷不醒,也不会再醒,夫人,你要我做的我已经都做完了,多琦多的头颅我也已命人带给你,难道我马不停蹄赶回来,就得夫人一张冷脸吗?还是我做得不够,你还有别的条件?” “是,我还有一个条件。”琼华夫人道。 “那你说吧。”图勒坐起身,收了放浪的姿态。 “当初你在北方草原上声名狼藉,带着一伙马贼四处游荡,坎达英肃清北方游牧部族,见你英勇善战,他算得上是你的伯乐,也是你的恩人。我算着剂量,至迟明日夜里他就会断气。你去他的驾前,给他磕一个头,还报他的恩情。” 图勒笑了起来。 “我看上的男人,必须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坎达英灭我全族,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是负了他。你若不去磕这个头,将来我怕会日日不宁,受恶鬼纠缠。” “夫人莫怕……”图勒被琼华夫人看了一眼,收住笑,“那我明日就去老哥哥榻前。”图勒伸手摸琼华夫人的侧脸。 琼华夫人侧头躲了过去。 不悦神色从图勒脸上一闪而过,他似乎想到什么,继而放声大笑,翻下榻去,站定在琼华夫人的眼前。 “这就去,我这就去。”图勒掀帐而出。 琼华夫人浑身发软,跪坐在赤巴身侧,紧紧闭上双眼。 帐中隐约有侍女的低声啜泣。 “母亲,母亲……”赤巴把头埋在琼华夫人怀中,突然抬起头,“父王,图勒要做什么?我去看看,我得去……” 话音未落,琼华夫人一把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同时,一声短促尖锐的怒叫在中军帐响起,继而没了声息。 营地里士兵的脚步声如雷般匆匆来去,小赤巴脖颈里淌入温热的液体,听见他母亲低声言语:“阿莫丹绒灭我全族,可你是他们的新王了。” ☆、破局(伍) 侍卫来到琼华夫人帐外。 小赤巴腮边带泪,两手紧紧环住母亲的脖颈,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紧帐门,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夫人,大王请您过去。” 琼华夫人起身,手却被儿子紧紧抓住,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继而深吸一口气,搭在赤巴肩头的手温柔地握了一下他的肩膀。 “母亲。”赤巴的嗓音带着哭腔,小眉毛拧着,拽住琼华夫人身上华丽的袍服。 “我去去就来。”琼华夫人蹲下身,深深看了赤巴一会,嘴唇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即起身。 “夫人,请。” 脚步声远去,小赤巴呆坐在榻上,他垂下头,地上死去的侍女腰腹被血浸透,另有两名侍女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地上。赤巴下地,趿上鞋,朝帐门小跑过去。 “殿下!”衣衫不整的侍女跪到赤巴面前,阻住他的去路。 “放开!”赤巴一个小孩,即便一脚踹过去,仍无法动摇侍女分毫。 侍女死死抱住赤巴的脚,泪涌不停,沾湿赤巴的裤腿。 “你哭什么啊?别哭了,起开,我要出去!” “小王子别去……别去……”侍女双唇颤抖不已,像一个防卫紧密的蛹,结在赤巴腿上。 正在纠缠之间,两名黑铠士兵步入帐内,一人提起一名侍女,从帐中拖了出去。 小赤巴跟着追出去,王帐内走出来一名魁梧男子,须发花白,雄姿未老。 “父王!”赤巴大声喊道,顾不上被拖走的婢女,向坎达英的怀中扑去。 坎达英大笑着将他从地上抱起,让他骑在自己颈上,原地转了两圈。 “父王您的身体好啦。”孩童的声音清脆响亮,赤巴抱着坎达英的头,在父亲发顶留下一个满怀敬爱的吻。赤巴摸着坎达英的脸,突然想起图勒,惊得险些跳起来,他着急地低下身子,在坎达英耳边问他:“父王,图勒要害您!还要害母妃!他说去您帐中了,请父王快下令将他抓起来,我要替父王亲手杀死这个逆贼!他还欺负母妃,杀死了母妃的一名侍女……” “父王知道,父王会将叛逆者都杀死,保护我们的赤巴,小赤巴要快快长大,替父王保护你母妃。”坎达英驮着赤巴进了王帐,帐内跪着一名文臣,赤巴盯着他看了半晌。 “这是父王为你选定的老师,你跟着老师好好学,再过几年,父王便将一切都交给你。”坎达英抓住儿子幼嫩的一只手,在唇畔响亮地亲了一下。 “臣李明昌,见过小殿下。” 小赤巴拍打坎达英的肩,这是父子二人的暗号。 坎达英蹲下身,把儿子放下地。 小赤巴规规矩矩朝李明昌行了个礼,搀扶他起身。 “父王,方才母妃也来了,母妃在哪?”小赤巴扬起脸问坎达英。 “你母妃给吓着了,父王派人送她先回王廷。”坎达英没有多谈此事,命人带赤巴下去睡觉。 离开王帐之前,小赤巴眼角余光扫到趴在地上那张白额吊睛虎脏了,便叫人记得拿去洗。 坎达英吃了数日药,王帐中弥漫着药臭味,混合着难闻的血腥气。 李明昌跪在地上,朝他行了一个大礼,额贴手背,匍匐在地,低沉的嗓音毕恭毕敬地说:“恭喜王上,扫清逆贼。” · 深夜的天子寝殿之中,侍女、太监乱作一团,一盆热水进去,半盆血水出来。太医院几位主事名医都在夜里被请进宫,看诊完毕,关在偏殿不让出宫。 几位重要官员前后脚进宫,周太后坐镇在前殿,众人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太后娘娘,引灵的仪仗还未归来,镇国公还不回宫复命,陛下又在宫中遇刺,听说是中箭……”杨文第一个坐不住,他主管户部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冒犯天颜之事,又想到从去年的蝗灾到现在,一桩一件,都让人心生不祥,他只有强迫自己打住这念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定定神。 “娘娘,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荣季急得出了一脸汗,“微臣不敢将消息告知祖父,祖父年事已高。” “你做得对。”周太后以手绢拭去眼角泪痕,她也是疲惫已极,面色难看。周太后转向左正英,询问他的意见。 “等过了今夜,就请陛下与娘娘先动身南下。”左正英嗓音沙哑,说话时轻轻喘息,似乎很难提上一口气来。 周太后大惊失色:“皇上这个样子,如何能够动身……” 就在此时,一名宫侍滚地就跪,大声禀报:“太后娘娘!宫外乱了!” “什么?”周太后命他详细道来。 宫侍禀报大行皇帝的棺椁出城之后,引来一群乱贼,他们砍断灵驾,开棺劫财,将苻明韶那具已眼生蛆蝇的尸体从棺材里拖出,砍成六段,头颅抛在夹道的草丛中。 周太后跌坐在椅中。 满堂俱寂,众臣骇然,此等惨景,闻所未闻。 周太后第一个回过神,她屏住气压抑着恐惧,问那宫侍:“镇国公呢?” “徐、徐国公奋死抵抗,被、被乱贼杀了。 “秦禹宁呢?”左正英颤巍巍站起了身。 “秦大人逃脱了。” 左正英急促喘息着坐下,朝太后拱手道:“娘娘,立刻就走。” “不行,哀家要是走了,皇帝怎么办?” “娘娘!陛下怕是不成,不成了!”内殿里一名御医滚了出来,单膝跪地,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冲力,磕倒在地,“陛下所中箭上喂了剧毒,刺客箭法极准,陛下失血过多,怕是、怕是不成。” “娘娘!”左正英起身重重跪下,继而头碰在地上,一声重响,他抬起头,额前沁出血印,双手交叠朝前一推,“请太后娘娘即刻离宫,禁军统领!” 吕临一身重铠从门外跨进来,铁靴顿地,发出森冷的金属之声。 “臣在!” “护送太后娘娘立刻离京。” 周太后张嘴还要再驳。 殿内大臣齐齐起身,分成两列,对太后下跪,深埋下头:“恭送太后娘娘离宫。” 周太后一手扶在椅上,脸色煞白,深深抿唇,眼中带泪地扫过堂下跪着的官员。她鼻息沉重,呼吸略一停滞,继而扶着椅子起身,丢下大臣,唤吕临随她入内室。 · 京城街面上乱糟糟的,火把如同蹦出灶又碰上滚油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在全城各处燃遍。 人声、车马声、鸡狗嘈杂声遍地都是,妇人们抱着孩子冲出家门,男人或是抓起家中菜刀,或是锄头傍身,护着老人孩子从家里奔出。 初初入秋的夜晚,空气干燥,焦臭味迅速散开去,惨叫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贼兵各执尖兵利器,手无寸铁之人躲闪不及,便像是草人、纸人,铺盖遍地。 又有人各处放火,将人逼出屋舍,藏在家中会被活活烧死,跑上街头就成活靶子,贼兵纵马经过,留下一地死尸。血腥焦糊味在烈火中沸腾翻涌,火光将半壁天空浸染成血,竟似人间炼狱。 镇北军痛失大帅,对敌节节败退,损伤惨重,新任将领龙金山带领残兵撤退,已失去联络数日。零散驻军听闻夯州城破,由各地军曹率领,混乱奔逃,偌大京师竟无人守卫,近乎空城。 自皇帝、太后要弃城而逃的消息泄露,数日间京城里但凡能托关系想办法的人家都已离开,余下的是肱骨重臣、皇族宗亲,以及毫无门路的平民百姓。 这一夜京州府痛遭蹂|躏,衙役倾巢而出,官员奋身抵抗。 幸而贼兵人数不多,一个时辰的敲山震虎之后,便有数百披坚执锐的黑狄人巡街闭户,收缴活人兵器,将人赶进州府衙门、城隍庙、诸神佛寺、三清道观诸种占地甚广的屋舍建筑内,并分派兵员把守,禁止随意走动。 吵嚷之声渐渐平静下去,宫人逃的逃,被杀的被杀,宫女们在黑狄人冲破宫门前纷纷自尽。 皇宫一隅,三名当差时总在一处的宫女各自手中握着一柄簪子,互相看来看去,其中一人年长,她看了看另外两位妹妹,红着眼颤声道:“我数三声,一起使劲,千万、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是。”两声猫叫一般的应答。 她们一人手里一根发簪,尖锐的那一头,对准姐妹的心窝。 火光和烟雾从宫墙上腾起,零星的悲呼飘荡在巍峨宫室上空,整座皇宫张开深不见底的巨口,令深囿于宫墙内的可怜人只能瞥见无可翻身的绝望。 “进来!”压抑着的一个女声响起,三人未及反应,手里的簪子已经被人夺下。 近乎荒废的宫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门,一女子把她们扯到门后,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跨过一片丛生的荒草,来到内殿,只见到地上或坐或蹲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宫人。女人和女人挤在一起,太监们也挤在一起。其中数人衣饰华贵,竟是大行皇帝的妃嫔,风光无两却已有时日不曾现身的宁妃也在其中,她大着肚子,披头散发,身边挤着一名同样大肚的孕妇,两人仅仅抓着对方的手,背靠久无人上香供奉、积满尘埃的神龛。 “都不要出声,只要捱过今晚,谁也不会死。”白衣女子说。 “柳姑娘,要是贼人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我们、我们感激你的大恩,可我们不能活在世上受辱。” “是啊。” “我宁可死也不要……” 柳素光一身素衣站在黑暗之中,扫过殿内近百双慌张仓皇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无比柔和:“好,到时我绝不阻止你们。” 内殿不起眼的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点红星子忽明忽暗,那股香气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柳素光坐到虚掩的殿门口,以只有殿内能够听见的声音哼唱起她身后这群大楚宫人不曾听闻的歌谣。 伴着妙女的歌声,整座宫殿陷入沉睡。风自夜里来,柳素光唱完最后一句,双唇紧闭起。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蹙着眉头,呆坐半晌。起身时她双腿发麻,踉跄着跑出殿门,将早准备好的火油洒在这间荒芜废殿丛生的杂草中,秋高气爽,无人打理的荒草足有半人高,搔透她身上薄纱的宫装,细绒毛每挨上皮肤,就带起难以忍受的瘙痒。 做好准备之后,柳素光将最后一只桶重重杵在地上,坐上石墩,守在殿门外。她的脚边是火绒,手里却把玩起一支玉笛,她才得了这支笛不久,尚未学会,吹起来曲调生涩,如泣如诉。 算了。 就这么等下去吧。 柳素光放下了手,注视手中的笛子片刻,想起傍晚时分,漫天霞彩里,那人身着麒麟卫威武的袍服,紧张得满面通红。 “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我有东西要给你,还有许多话想说与你听。” 宫殿里悄然无声,太后亲自守在榻前,她一只手温柔地搭在皇帝头上,融融烛光里,她视新帝如同自己的孩儿。 只是她的脸上无一点脂粉,钗环也已全都卸下,宽去了丧服,仅仅一件单薄宽袍,里面罩着条素色长裙,侧身坐在榻畔。 大臣们已被送出宫,唯独重伤不治的皇帝被抛在宫内。 殿门被人推开。 周太后眼也不抬,手抚过新帝紫黑的面孔,那是中毒的样子,她的手指已经凉透,新帝咽气多时,两名宫人跪趴在地,不敢起身,如同雕塑。 脚步越来越近,却只有一个人。 屏风上投出一个身影,微有发福。 “母后。”苻明懋语气和缓地唤了一声。 周太后置若罔闻,以手中绢帕为新帝清理嘴角残余的药渍,让他能够体面一些。 “嗣皇帝已然崩逝,儿臣为荣宗皇帝长子,当初二弟弟薨逝,若无母后阻挠,儿臣早已继立为帝。今日之事,足见这些年是母后走错了路,何不返归正道,让一切回到应该的位置?” 良久,屏风后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苻明懋手抚上腰间佩剑,听见太后苍老不已的声音:“确实,是哀家错,一错数年。” 苻明懋手搭在剑柄上,放缓语气:“那就请母后准许孩儿入内,为大行皇帝殓尸。” 周太后仰起头,发出一阵冷笑,好一阵,她止住笑,答道:“你的人下毒,你还不放心。你不是要殓尸,是要再砍上两刀吧。” “母后说笑了,都是父皇的亲骨肉,孩儿与他,也是骨肉至亲啊。” “哀家有个问题,你先答了。” “母后请问。” “弘儿的死……” “实非孩儿所为。” 随着苻明懋的回答,周太后闭上了眼睛,疑心俱都散了。她睁开眼睛,手离开新帝的脸,右手探在左手袍袖中摸到一件已被她握了许久,带上体温的物事。 “恕儿臣直言,若不是周家势大,二弟不会有此一劫。”苻明懋抬起头,从这一侧他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做出什么姿态,却分明有一声沉重的咳嗽传出,咳嗽声里仿佛挂了血气,凶猛得要将太后的心肺扯出来。 苻明懋笑着说:“母后,孩儿进来了,请母后恕孩儿无礼。” 苻明懋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见到周太后苍老颓然的脸,略拱了拱手。 一串脚步踢踢踏踏进入殿内。 周太后起身站到一旁。 苻明懋急不可耐地跨上前去,只见榻上的人因中毒而面色紫黑,容颜俱毁,他拔剑出鞘,朝尸体上毫不客气地捅去。 ☆、残局(陆) 接连两剑下去,剑锋卡在尸体胸肋间,苻明懋一脚蹬在榻上,双手握住剑柄,向后猛力一拔。 寒光一闪,周太后紧紧握住手里的硬物,一手上去扶苻明懋,一手将手中短匕向前一送。 苻明懋背心一痛,手肘向后撞出,周太后当胸挨了这一击,身体歪斜着向后倒去,撞翻了屏风。 “抓人!”有人大叫道。 “抓哪个?” “抓女的!” 立刻有士兵抓住周太后一条手臂,将她从地上提起,周太后反手便是一匕刺出。 “老贼婆手里有兵器,大家当心!” 士兵四散开去,领头的高念德本可一招取周太后的性命,却发现苻明懋扑倒在榻畔已许久不动,连忙跨上前来,当即惊得双目圆睁,失声叫道:“殿下!” “哈哈哈哈,一帮反贼,也配称殿下!我呸!”周太后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士兵举起了长刀,刀刃冷光一闪。 当的一声脆响。 “把这些乱贼都拿下!儿郎们随我上!”一群黑甲羽林卫自殿外掩来,吕临一马当先带人冲进殿内,殿外殿内被藏身在宫殿各处的羽林卫团团围住。 “谁敢过来……”高念德话音未落,一枝箭矢从梁上飞射而下,直取高念德的咽喉,血花爆出,喷得苻明懋满头都是。苻明懋瞪大着眼,死前一眼也没有看过高念德,他死死盯着躺在榻上、被他砍了两刀的尸身,紧覆在尸体脸上的手无力滑落下去。 “不是……不是他。” 高念德鼓突的双眼死不瞑目地瞪着苻明懋,这句话的意思他没能想明白,眼前一擦黑,他断了气。 嗖嗖数声,箭矢如同漫天大雨射向下方,叮叮当当打在桌椅板凳、屏风香炉上。 周太后缩到一张桌下。 一名贼兵手中刀胡乱往桌下扫来,周太后左躲右闪,其中一条桌腿被削断,桌子倾斜下去。 周太后抱头蜷在角落里。 一枚钢钉将贼兵脖子射了个对穿,血雾迸溅。 吕临满脸是血,大声吼道:“撤!” 殿内的羽林卫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顺着殿门有序快步退出,边退边将黑狄兵堵死在殿内。 “躲避!”梁上一声暴喝。 继而一阵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下。 吕临背靠在殿门上,左右俱是羽林卫的兄弟,个个同他一样,以全身重量或抵门或抵窗,门窗缝中漏出数柄铮亮钢刀,殿外的禁军侧头躲避,就地一滚。 殿门的猛烈撞击渐渐消止。 吕临侧过头,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爬起身,按捺不住喘息,侧耳贴在窗上。 不片刻,吕临确定殿内已归于死寂,他推门而入。 一阵浓烈的腥风扑面而来,遍地死尸,站着的人身着麒麟卫袍服,领头那位收起弩机,走上前来,朝吕临一抱拳。 “我要带走一个人。” “去吧。” 那异常高大壮硕的男子脚步在尸体上绊了一下,旋即稳住身形,他埋头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进内室,弯腰拔出高念德尸身上参差杂乱的箭,单手握住他腹部的箭杆,手一用力,拔出了箭。 众人见他低下身,抱起高念德,转身跨过一地尸体,步出殿门,一脚踩进与夜色相互掩映的硝烟。 “太后。”吕临颤声唤道,他人一面往前走,一面心跳如雷,殿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无一不是被射成筛子,遍插着刀兵。 “太后娘娘。”吕临走近过来,桌榻同时被人扛起,伴着两声不约而同的怒吼,两把钢刀拼成一把剪子,张大嘴朝吕临的脖颈咬来。 吕临向后弯腰,整个上身与地面平行。 二人一击不中,便即分开,一前一后以刀砍来。 吕临挥手朝当面那人甩出袖箭,那人眼怒睁,倒下地去,身子不住抽搐。另一边,吕临身后部下以长剑当胸把偷袭者刺了个对穿,脚步向前疾奔,将人钉在墙上。 一股不祥涌上来,吕临呼吸发凉,他谨慎地提着十二个胆子掀翻能够藏人的桌子和矮榻,俱无活人。 吕临的视线扫向置放装作李宣尸体的宫人那张榻,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把榻移开。” 四名羽林卫一人占着一个角,连榻带榻上平躺着的尸身抬起,挪动的过程中,一名羽林卫有所发现,叫道:“统领,榻下有人!” “太后!”吕临唤了一声,心底里发凉:要是活人,怎么会不出声? 吕临回头对手下们做个手势,示意他们各自散开,把地方围住,小心古怪。随着床榻被抬开,现出榻底的两个人,周太后睁着眼,手中短匕插在一黑狄士兵的心窝里。 “太后。”吕临松了口气,上前去,跪地抱拳,“宫内混乱已经平息,请太后到前殿去主持大局。” 周太后一动不动。 “太后?”吕临曲着膝的一条腿朝前挪动半步,他抬起手,气息不由自主屏住,手伸向周太后鼻端。 寂寂秋夜,满城浓烟散去。天色将明时分,正是夜色最浓,夜露最重之时。姗姗来迟的一队人马冲入无人把守的京城,当先一人头脸藏在头盔中,一身铁甲裹覆,手中剑直指苍穹,号令手下儿郎冲进府衙。 京州府衙大门被潮水般的士兵冲破,一片喊杀声起。 苍凉钟声散入千家万户,转眼即被鼎沸人声淹没。 · 朝阳犹如利剑,穿透云层,百鸟拍翅飞出山林,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滚进泥土,悄没声息。 黎明时分,宋虔之手下的一万人马,翻山进入谷坳中的雏凤县。县城里空无一人,马蹄声惊起趴在地上休憩的狗儿,纷纷烦躁地起身,被铁链拴着,只能在拴狗的木桩铁柱上来回打转。 第一只狗开始狂吠。 数十犬只嗷嗷之声此起彼伏,交缠在一起。 大队人马过境,狗吠鸡叫渐渐消停,地面飞扬起的尘土停止喧嚣,扑跌回地面。 按照陆观规划好的路线,战队取道雏凤城东南一条到宋州府换盐的商路,以免惊动孙逸。 “水,我要喝水!”蓬头垢面一狗官双手被捆得紧紧的,前后串着他的心腹。顾远道这一路踉踉跄跄勉强随队,此时又饿又渴,让日头晒得头晕目眩,只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旁人怎么劝也不肯起身。 陆观拨转马头,到后面,叫人给顾远道喝水。 顾远道一气喝光水囊,坐在地上,不住喘气,清水顺着他的胡子流过下巴,在阳光下折射出光泽。良久,他缓过了气,坐在地上望见面前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陆观,他两手捧着水囊,用力摔到一边。 “陆观!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是祁州知府!彼何人斯!竟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 “顾大人,你饿不饿?” 顾远道闻言瞪大了眼,伸长脖子,才咽下去的水,没能在嘴里滋养出半点津液。 “拿干粮给顾大人吃,再取些水来。” 顾远道哈哈大笑起来:“你怕了?怕也没用,本府要进京告御状!别以为背靠安定侯,你就小人得志猖狂,祁州是本府管辖的地面,你胆大包天,竟敢挟持朝廷命官,控制府库。你这是杀头大罪,便是再讨好本官也是无用,大错已经铸成,本府绝不会善罢甘休!” 宋虔之骑马过来。 顾远道收了声,脖子往后一缩。 “喂他吃饱,你们再追上来,把人看好,不可让他死了。” 宋虔之吩咐完,看了陆观一眼,示意他跟上,不要在这里跟顾远道啰嗦。 “你们两个狗娘养的,狼狈为奸,本府是朝廷命官,你们竟让本府步行随军!这是什么猪食也拿来与本府吃!”顾远道双手被缚,竟用脚去踹士兵要喂给他的面饼。 一小块饼掉在地上。 士兵咽了咽唾沫,连忙把饼捡起来,努嘴吹去饼子粘上的灰土,举棋不定地请示陆观。 宋虔之只当听不见他大放厥词,任凭狗屁随风。 隔天夜里,宋虔之带领的一万兵马悄悄向宋州城掩来,城楼上气死风灯遥遥闪着白光。 丑时,满城阒寂,倏然强风吹来,灯竟灭了。 大半晌后,守卫挣扎不过,呵欠连天,叫来同伴,爬上木梯,去将灯重新点燃,摘下灯来。他定睛一看,发现灯罩竟已破损,抬起头茫然四顾,守卫双眸倏然睁大,发现一枚箭镞钉在石墙上。 “有人偷袭!来人啊!”守卫话音未落,一片连绵黑影爬过城墙,惊慌失措之间,那守卫从木梯跌下,尚未来得及拔出腰刀,当胸挨了一刀,瞪着眼倒了下去。 当是时,孙逸尚在宋州州府衙门酣睡,门外有人惊声禀报:“陛下,大事不好了,楚军攻城,已经抢破城门,朝州府衙门过来了!” 孙逸睡眠极浅,当即翻身下地,提起立在墙角柜旁的金背大刀,冲出门去,喝令手下召集众将,齐齐上阵,以州府衙门为阵地,展开守城之战,让贸然冲进宋州府的大楚军队吃个大亏。 殊不知,孙逸从自立为王后,便命人在宋州城内四处挖掘陷坑地道,将整座州城改建成为一座巨大战壕,铸成与大楚抗战的第一道防线。那孙逸本只是宋州军曹,占据宋、循二州后,镇日里也只是思虑如何抵挡住祁州派来攻城的军队。他与祁州州府顾远道私下颇有往来,顾远道只以为孙逸是怕了大楚军队,可以借此勒索钱财,孙逸却是借着顾远道的书信,数次抢先一步得知白古游攻城的布置。更借白古游心怀慈悯,难以痛下决心大杀本也是大楚一体的宋州、循州守军。 此次攻城来得猝不及防,孙逸隐有察觉,顾远道已不堪用了。 他召来手下得力干将,又命人将淬了剧毒的箭装满他的箭篓,背上负着弓箭,手中提着重逾数十斤的金背大砍刀,号令全军,分散隐蔽,叫醒内城陷坑、机关负责人员。 孙逸领着其中一支人马,绕进州城西北角曲折街道,兜到贯穿全城的主道附近。 接近城门时,喊杀声愈演愈烈。 宋虔之挑选的好手,趁城楼灯灭,各自以钩索跃上城楼,从楼上杀到楼下,为楚军打开城门。 此时城楼下杀成一片,城门口孙逸布置的兵力有限,然则松州城内,百步一岗,增援速度犹如迅雷。 城下两股势力缠作一团。 孙逸隐在暗处,以射手鹰隼一般的锐利双眼在黑暗里捕捉楚军发号施令之人。街中拉起数道绊马索,骑马冲进城门的多是将领,一干人等弃马陷入混乱厮杀。 “有绊马索!大家小心!”人群中一人大喊。 楚军点燃了更多的火把,步兵手执火把照亮路面。 “大人!你没事吧?!” 这声大人落在孙逸耳朵里,他下马,踏着一株落得光秃秃的花树登上墙头。黑色的皮手套将他的手指包裹得干净光滑,能够稳当地握住淬了毒的箭,且不会被箭镞误伤。 “没事!”宋虔之从马上跌下来,头盔都被撞歪了。 陆观在百步开外厮杀,长|枪一甩,横扫而过,以扎在地上的右足为轴心,银枪在他手中被耍得如同一圆刀锋。 敌人爆出一阵惨呼。 宋虔之把头盔戴戴好,移开目光,专心同眼前的敌人厮杀。他身手不弱,在敌阵之中冲杀得游刃有余。 一阵狂风漫卷。 谁也没有料到,宋州城里的雨说下就下,倏然间天地被雨幕连成一片,雨珠在瓦舍屋顶欢快敲打,渐成咆哮之势。 “众军听令!随我冲啊!杀死孙逸者,赏百两黄金,封万户侯!”宋虔之举起长剑发号施令。 正在此时,一箭当胸飞射而来。 大雨冲刷在箭上,使得千万缕彩光绕着乌黑箭杆向其尾羽打着旋高速滑去。 宋虔之一剑斩下,箭杆断成两半。 接二连三的箭从暗处发射而来,宋虔之暗道糟了,他侧身让过其中一箭,就地在泥水中滚过,从一片瓦砾中站起,面前有一半壁破损的水缸,他屈身躲在水缸后。 “杀啊!”背后砍来一柄刀,宋虔之头贴着水缸鼓起的肚皮躲过,钢刀砍在漆黑的水缸上,激起一阵巨响。 宋虔之顺势靠在水缸上,侧身以肩为支撑,飞起一脚。 士兵肚皮上挨了一脚,被踹飞出去,腰背砸在一根大柱上,摔在地上爬不起身来。 “当心!”陆观一手长|枪、一手随处捡来的钢刀,同时与两人缠斗,分神一瞥,顿时肝胆俱裂,双手发力,脚深陷入被雨水冲软的路面。 伴随陆观一声惊雷般的巨吼。 两名士兵被兵器杵到墙上,撞破临街的窗户,砸进一家人户。 宋虔之小臂中了一箭,是时正挥剑刺向面前双手举起刀兵的小卒。那卒子发出一声惨叫,倒下地去。 “怎么样了?”陆观一把扯住宋虔之未中箭的那条手臂,将人扯到一个摊子背后,他随处拾起地上断刃,挥手掷出。 暗巷里一人惨叫。 雨声人声混成一片,陆观眼睛发红,咬牙撕开宋虔之伤处附近已经被箭划破的袖子。 “没事,小伤。”宋虔之甚至没察觉到疼痛,他杀得浑身麻作一片,热血在四肢百骸中猛烈奔腾。他看见陆观眼睛充血地抬起头,他微微张开嘴,似要说什么,最后只得一句,“忍一下。” 陆观嗓音颤抖不已,他手掌发力,猛然拔出那枝箭。 “没事儿,别怕。”宋虔之连头盔抱住陆观的头,在他冰冷的盔甲上落下轻轻一吻,“扶我起来。” 就在起身那刻,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晕了过去。 ☆、残局(柒) 陆观一声暴喝,提起长|枪反手将身后意欲偷袭的敌兵扎了个对穿,挑飞出去。 “逐星,宋逐星!”陆观双手发抖,撕下大幅袍襟卷成长卷,垫起宋虔之的脖颈,令他将头伸在自己腿上,转而去看他臂上的伤口。伤口四周散发着幽幽蓝光,被雨水冲淡了些许,但陆观看得心惊肉跳,心里知道,这是喂了剧毒。 他从靴中拔出匕首,以刀尖划开伤口,噗的一声,一团带腥气的血肉从囊状的伤口里爆出,陆观咬牙割去裹着蓝光的皮肉,血水迅速从伤口里冲出,将那蓝色冲得愈发淡了。雨水冲过瓦檐,带着泥灰滚落到陆观的额头。 他脸上俱是雨水、汗水,眼眶通红地注视着宋虔之的反应。 伤口被破开,当是剧痛,宋虔之面上却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不觉得疼。陆观拍拍他的脸,又拿手快速地探他鼻息,摸他颈中脉搏。 “陆大人,侯爷受伤了?”侧旁一名副将杀来,为二人做掩护,杀得略消停些,便屈膝过来问话。 陆观不发一言,将宋虔之交给副将。 “大人!” 副将的声音在陆观身后被大雨冲去,他手提长|枪孑然立于陋巷,四周敌兵纷纷谨慎地同他保持距离。 士兵们后退数步,在领队指挥下站住脚,个个硬着头皮,咬牙顶上。 陆观长|枪随身,出招极快,在雨幕里将兵器耍成一道光屏包裹全身,兵戈之声迸溅不息,金属擦出火光,有如明灭闪烁的萤火。 暗巷中,孙逸喘息数下,捂着肩头从树上下来,立刻有手下来扶。孙逸摆了摆手示意无妨,沙哑嗓音道:“快撤,到老君亭设伏。” 他歪斜着身子踩着士兵的背爬上马。 才刚拨转马头,身下大马倏然朝前一耸,无助的马嘶响彻小巷。 这毫无防备的一摔险些要了孙逸的性命,他把头盔扶正,眼前金星直迸,他顾不得去看,二指顺入箭篓,拉弓上弦。 泥瓦被脚步轻踏出声。 弓箭飞射而去,击碎墙头瓦片。 就在孙逸试图第二次拉开长弓时,他脖颈传来近乎难以察觉的刺痛,他的头仍定在暗巷亮光射入的出口处,视线内闪动着雨水积在浅洼里那一小片亮光。 继而,光灭,万籁归于寂静。 一声尖锐的唿哨,在满天满地的喊杀声中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继而被雨冲刷得浑身皮毛油亮的战马从侧旁小巷里冲了出来,纵跃出去。骑在马上那人浑身披着甲胄,口中呼喝:“儿郎们听令,随我厮杀!敌首伏诛,天亮之前,拿下宋州城!冲啊!” 黑马旋风般卷过长街,马鞍侧旁一片黑发缠绕,齐颈断下的一颗人头令楚军振奋不已,宋州守军见到孙逸人头挂在这楚将马上,个个闻风丧胆,向着四面八方的小道溃逃而去。 巷战持续到天亮,大雨早已停下,陆观手下众将四处清点战俘和敌人尸体,惊讶地发现宋州城中竟无一平民,民舍中偶或传出一声惊呼。 甚或有宋州守军一队或者五十、或者一百人缩藏在摊铺之内,此时大呼着“不要杀我”,弃械投降,走出藏身之处,以免被四处盘查清点的楚军误杀。 州府衙门里,两名随军军医俱在,陆观随意找了一间内置一张小榻的屋子,让人将屏风移走,打开窗户通畅气流。 屋外已经在煎药,药汁滚出的气泡接连破开,恶臭散发。 经两个时辰,才熬成小小一碗浓汁。陆观扶起宋虔之来,宋虔之面上泛青,嘴唇发紫,无知无觉地靠在他的臂弯里。 陆观捏开他的嘴,把药喂进去,一部分流进宋虔之的喉咙,一部分顺着下巴滴到他颈中掖着的棉布上。 小半个时辰才喂完药。陆观身上仍穿着铠甲,行动不便,更令房间里充满血腥气味。 “将军。”手下来报,城中战俘已清点完毕,只是孙逸任命的宋州太守在另外三名反贼头领的保护下,逃出了宋州城。 “派人审问将领,接手城中重要关隘,孙逸手下的文官可有被抓住的?” “文官扣下了二十三人,俱系在宋州牢内。” 陆观示意知道了,同军医问话,军医摇头:“卑职将箭上所淬毒|药化开,却看不出是何种毒|药,方才用活鸟试过,是可以当时毙命的。将军处置及时,加上当时大雨,药性减弱了些。只是侯爷迟迟不醒,怕是……” “军中可有精通制毒之人?”陆观问道。 军医表示不知。 待军医离去,陆观叫来宋程阳,宋程阳愁云惨雾地在榻畔坐下,连声喊“表弟”,又不敢动宋虔之分毫,生怕动出个好歹来。 “孙逸的心腹都逃了,要不然把府衙里伺候他的从者都审一遍,看看是否有人会制毒,会制毒的就会解毒。” 陆观的想法同宋程阳一致,即刻吩咐人去把平日里近前伺候孙逸的人都找来。 宋程阳叹了口气:“你也是,过于冲动了。”才说了两句,想到陆观必已十分自责,宋程阳住了嘴。转过头去看榻上躺着的宋虔之,他脸上毫无人色,孙逸箭上的毒毒辣非常,人一直昏着不醒,军医对他中的毒一无所知,只是清理了伤口。外伤造成的中毒,毒物会随血液迅速流遍全身,若是口服,尚可催吐。 “当时未能控制住。”陆观想起仍是后怕,他看见孙逸时,头手竟然像是自有章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杀了他。他取了孙逸的头颅,确然可以震慑宋州守军,却也少了一个可以审问的人。 “莫要过于担心了,今夜整顿好军队,俘虏需要关押收编。孙逸的几个手下,带走了大队人马,除去死在战场上的千余人,俘获的仅有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原宋州驻军,也是可怜。” “数月之前,他们也是大楚子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且去清点,我等会去找你。”边说,陆观边摘下头盔,解去甲胄,从包袱里取出便服。 宋程阳退出屋去。 陆观把衣服换了,鼻子向肩前深深嗅闻,闻到一股子死人味道。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他头皮仍然绷得很紧,心中烦乱,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想不了,千头万绪,缠作一团。 于榻旁伫立良久,陆观吩咐人去烧水,水好了之后,到角房快速洗了个澡,甩着一头湿发出来,他宽袍大敞,胸前添了一块新伤,是撞出来的淤青。然则陆观肌肉强劲,看上去便让人难以接近,更兼他脸上曾经刺字的地方留着浅浅的疤,此刻陆观面色阴郁。他从廊下经过,原先府衙里伺候的侍从丫鬟确查并无可疑的已能够自由活动,见到陆观,纷纷退避廊外,个个深埋下头,不敢与之照面。 陆观心中有事,不曾注意到众人异样。 先要找出制毒之人,许瑞云与孙逸有点交情,得去信一封打听孙逸是否自己制毒,如果不是,则让许瑞云回信看是否还能想起孙逸用过谁人制毒。可在俘获的降兵、降官中查问,所言属实便以有功赏一些银钱放走。 也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军医配的清毒方子先吃着,看看能不能让宋虔之醒过来。麒麟卫也是擅使毒的,让军医把观察到的症状细细写下来,去信向周先打听。只是吕临的信鸽放回之后,现在还未带信来,拿什么送信? 短短数月,孙逸参照园林格局,竟将宋州州府后衙改建得颇有些草木扶疏气蒸云霞的架势。 经昨夜的暴雨,此刻艳阳高照,满院花木被暖阳烘出一股清甜气味,及目有不知名的红色果子结在枝头,点缀在一片不甚高大的阔叶植物之间。 天空中一个黑点俯冲下来。 拇指大的黑点越来越大,展开双翅,扑跌到院中。宋程阳快步从廊下走去,捉住信鸽,取下纸卷,朝陆观望来,扬了扬手中的字条。 二人回到房中,宋程阳先把字条给陆观,他展开来看,还是吕临的字迹:“太后薨逝,陛下已到容州地面。京城正在组织撤退,镇北军已入京。南面情形如何?” 陆观顾不得把头发擦干,衣袍上俱是水痕,他快速给吕临写了封回信,找来军医,让军医附上宋虔之所中之毒的特点。 鸽子放出之后,陆观头发也已干了大半,他盘膝在案前坐着,提笔想写,立刻又想到,许瑞云与柳平文二人的下落找不见,通信困难,还容易让他们暴露,于是搁下笔。 宋程阳苦着脸在旁坐到现在,见陆观抬起头,趁隙插进来一句:“那制毒的原是孙逸的军医,见孙逸阵亡,追随孙逸麾下一员将领跑了。” “哪名将领?生得什么模样,往哪儿跑的?”陆观披起外袍,伸手去墙上取弓箭。 “追不上。”宋程阳按住他的手,“你可别再冲动行事。那名将领叫赵瑜,是孙逸手下响当当的大将,孙逸许诺若能蚕食下大楚半壁江山,则予他勋爵,让他子孙后人皆可世袭。” “不知死之将至,还发春秋大梦。”陆观冷笑道,笑意突然僵在唇畔,向宋程阳问,“你说那将领叫什么?” “赵瑜啊。”宋程阳道,“制毒的军医名叫巩韬,来头竟然不小,原是獠人族中巫医,是赵瑜从獠寨带出来的,要报答他的救命恩情,做他的亲随。赵瑜算是孙逸的半个谋士,武力虽平平,却每有妙计,又精通獠人土话。将雏凤县作为宋州屏障,阻断祁州军,便是赵瑜的主意,也是他亲自到雏凤县谈定。那雏凤县倒也奇了,原只有三成是獠人,獠楚杂居逾百年,生下的后代大多是混血,籍帖随父系。传到现在,知县反要听獠人主君的命令,就是皇帝的旨意,到了雏凤,也得听这位主君的。” 陆观沉默不言。 赵瑜这个名字,他早已经听过,当时在龙河上游调查叛军军情,碰上自请去循州的柳知行,柳知行补的便是下落不明的循州知州赵瑜的缺。 更巧的是,宋程阳说的这位赵瑜,还懂獠人土话。一个能说獠人土话的循州知州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从獠寨带出来巫医,真就是机缘巧合?还是赵瑜与獠寨本就有私交。 当时许瑞云手中有一份血书,乃是赵瑜为自己辩白陈情,字字悲戚,处处又大义凛然,直似将生死置之度外,要留清白在人间。 还是两人仅仅是同名同姓? 当即陆观决定挑选几名斥候,随行数名好手暗中保护,命他们为先驱,往循州方向分成四路人马,打探几股逃走的兵马。如遇行踪,斥候先返回报信,除非有绝对的机会把军医带回,否则不要动手。 接近傍晚时分,陆观亲自提审完可审的几名官员,大概摸清了孙逸虽想效仿北方朝廷构建起政权,一则时间太短,二则他太想趁着阿莫丹绒攻打北方时厮杀出大片疆域,占为自有的地盘。 宋、循二州幅员辽阔,然则七成以上都是楚人不愿深涉其中的瘴疠丛林,孙逸自立为王,听从他号令的只有宋、循原驻军,以及刘赟旧部余留下的游兵散勇。其中不乏恃才逞勇之辈,一心想趁孙逸所立之国百废待兴,于其中或可凭一身力气本事挣出个王侯将相之家,岂非鸡犬升天。 短见之徒甚众,看到孙逸都被人割了脑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将王侯将相之念抛诸脑后,只求能留下一条性命。 晚霞瑰丽地在天边舒展,陆观召集将领,安排众营在宋州城内先休息一晚,明日拔营,又派出小支队伍跟着投降的数位官员,往州城附近城镇村庄搜寻被孙逸迁走的宋州人民,一经发现,向百姓说明缘由,仍将他们迁回原址,重建州城。 晚饭过后,陆观坐在榻畔喂宋虔之喝汤,宋虔之仍是喝一口吐大半,一次也没有睁过眼。 给宋虔之喂过药,陆观掀开被子,躺上榻去,侧身将宋虔之抱着,一只手从宋虔之身上薄薄的单衣探入,掌心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陆观沉沉地吁出一口长气。 许多旧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终于停驻在容州。 那夜容州州府衙门,他独自一人坐在衙门口与成千上万愤怒的容州人僵持不下。宋虔之从衙内走出来,凭空将主心骨扎在了他的身体里。 陆观年少便行走江湖,一身悍然之气,便是做了苻明韶手中弃子,他也心甘情愿从无半点拖泥带水。 偏偏是宋虔之闯进他的世界里来,分明是锦衣看花少年郎,却刀口舔血满腔子老辣。他那样轻而易举便从天子与太后各自凶狠的铡刀之下拖出陆观来,边以风月老手的轻佻揉捏他敏感的耳廓,边丢下一句凶巴巴的威胁,霸道宣称他陆观的命是他宋虔之所救,便是天子也不要想抢去。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自此陆观便知,再也不是他做旁人的主,只有宋虔之做他的主。他再也不是天地一飘萍,往后都有了个归处。 “逐星。”陆观知道不会有人答他,仍轻轻唤了一声,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宋虔之抱在怀里,埋头在宋虔之的颈中,嗅闻他身上的气味。 宋虔之现在可是难闻得紧。 一身血气,单衣沾了药,混合成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陆观的鼻尖拱开宋虔之的衣领,杵在他的皮肤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落回实处。 “逐星啊……”陆观喉中发出低低的哽咽,魁梧的身躯蜷缩起来,试图从宋虔之身上汲取一些温暖。 疲惫已极的精神瞬间断裂,陆观陷入一阵黑沉的睡眠,直至有人急促拍门。 外面有人来报发现了赵瑜的行踪。 才是三更时分,陆观一个激灵,他记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什么却记不得了。陆观下地穿好衣服,在宋虔之唇上极轻地一碰,便即换了战甲出门点兵。 ☆、残局(捌) 赵瑜一行也只有数十人,陆观便只点了三十人出城,以免打草惊蛇。斥候不断往返,赵瑜逃亡的方向却不是循州,而是一路向西,眼看再奔二十余里便要进山。 一入山林,陆观就是一身本事,也无法追踪熟悉獠寨的赵瑜了。 于是陆观把人分成十人一队、二十人一队,自己领着十名好手先行,悄寂无声地做个影子,去追赵瑜。 天亮时进入一片艳阳高照的晴朗地带,恰逢有一座城镇,赵瑜的人在镇子里歇脚。 斥候归队,陆观带上人,在镇上去吃早饭。 大铁锅中热气沸腾,摊贩盛出十二碗皮白肉粉的云吞,以大勺向碗内注入滚汤,登时一片细细油珠翻上汤面,云吞薄薄一层面皮在水中飘摇舒展,白云片似的。摊贩的老婆抓一把翠绿葱花,一碗匀上一撮,葱绿雪白,煞是好看。 陆观一面吃早饭,一面留意斜对面的客店,赵瑜一行已进店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还无人离开。 陆观快速吃完云吞,交代手下留在店外,若见不是自己人的冲出来,一律扣下。 陆观绕到客店背后,无人街巷,纵身跃上墙头,脚步凌波一般碎碎踩过,将身伏得极低。他耳朵轻轻一动,趴下身去,以左手食指与右手食中二指,配合着移开两片屋瓦,继而右眼贴了上去。他视线穿过小小一方孔穴,见堂内分散坐着一群穿盔戴甲的行伍之人,俱是宋州军打扮。 人人垂头丧气,个个摘了头盔,在客店内歇脚吃茶,一人面前摆一个海碗,面已吃尽,似有人在向领头人问什么。 被围在众人之中的,是一身黑色铠甲的中年男子,儒将之风,个子不高,容色平静,相较于余者皮糙肉厚,此人皮肤偏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经昨夜的一场激战,暴露在铠甲外的皮肤,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咱们这几个能成什么气候?不是属下不愿追随您,您要把咱们带往何处,总要透个风,兄弟们好好想想,今后做什么营生也好,难不成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家中妻儿还等我封侯拜相,祖上三尺青烟,我可是对祖宗灵位发了愿,要福荫子孙的。那厮武力了得,不是一般练家子,人是大内来的,纵然您是能运筹帷幄,决策千里,没有钱,没有人,还是算了吧。”坐得离赵瑜最近的人说。 “你要走你走,我誓死追随赵将军,将军要入獠寨,我也跟将军去。” “你是光棍,跟谁不是跟?” 室内嘈杂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陆观看出来了,赵瑜带的这些人,跟他不全是一条心。几十个人他本也没放在眼里,他听斥候说过,赵瑜身边有一人胸前戴着一串如玉美石和五彩翎羽串成的项链,那便是巫医。 然而陆观的目光逡巡一圈,也不曾发现有这样一个人。 难道巫医把项链摘下来了? 赵瑜做了个手势,底下安静下来。 陆观看见赵瑜抱拳朝余人示意,语气缓和地开口道:“入獠寨,是为与獠人结盟,众位,请想一想,我大楚幅员辽阔,历代天子却为何从来不思征服獠族?” 从者面面相觑,一人道:“那等穷山恶水,征服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让我们进山里住?吃不饱穿不暖,打赤膊喂虫蛇,天子又不傻。” 赵瑜没有理会那人,径自说下去:“因为语言不通。” “这……” “獠人深藏在群山峻岭之中,以天然形成的地势作为依凭,不受朝廷管束,以血脉族姓连成一族。更重要的是,獠人说同一种语言。獠族没有文字,只用口头说话传达意思,他们不像我们楚人有一套文字,有了字,便有了书,有了书便有法令,法令生而尊皇族,世间便有了诸般条条框框的约束。而獠寨之中,族人所需的食物如何采集、药草生在何处、什么动物有毒、什么动物吃人、树屋如何搭建修补、儿郎如何狩猎、妇人如何产子,事无巨细,皆口耳相传。獠人没有满肚子的盘算,等我们到了獠寨,带去垦荒的技术,带给他们冶炼钢铁,开山采矿,晒盐熬糖。” “不是,赵将军,我们是在逃命,你说这一堆有的没的,恕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逸打算在宋州养兵,但宋州本就是大楚疆域,州城不利于隐蔽。他只官至军曹,从前手下只有数千人,且只懂得厮杀,不擅生产。以宋、循二州现有兵力,无论要与大楚还是与北狄抗衡,都是自不量力。而獠族,寄生于我大楚疆土上,世代相传,繁衍生息,占据南部大片疆域。然则獠寨各自独立,部族分散,沃土千里,却无一位圣明君主。” “正是,吾辈所候,不过是一位明主。” 陆观听得说话的人楚话并不流畅,用词跟其他莽夫显然不是一个风格,他眼睛眯起,视线愈发清晰,只见说话的人对赵瑜态度毕恭毕敬,肤色明显比旁人深,鼻梁塌垮,鼻子生得宽阔,而上颌突出,下颌扁阔。这样的脸型,乃是獠人所常有。 “也罢,带你们到此处,是机缘巧合。再往西行一日,就会进入颠簸难行的山脉。我不强迫你们,愿跟随我的,便留下,想要回去寻你们家人的,就离开。” 陆观趴在屋上,见只有不到十人愿意跟从赵瑜,他翻身原路下去,找到手下,带他们离开早饭摊子,隐藏在客店四周,等待巫医落单。要是他始终不曾一个人离开客店,就等要离开赵瑜的人与他分道扬镳之后,再上。 “两人都要活捉,尤其是那位巫医,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无人离开,直接动手。巫医交给我,其余人等实在不行,就地处死。”陆观吩咐完,便单独一人找了个能盯得住赵瑜房间的绝佳位置。 从这里看去,赵瑜带的人进了不同的房间,马也交给店内伙计牵去喂。 看来他是真没发现有人跟踪。巫医进了赵瑜的房间,窗户开着,赵瑜转过身,从桌上拿起一物,正是那串本该在巫医脖子上的项链。赵瑜替巫医亲手戴上,巫医对赵瑜跪拜行礼,两手摊在自己的膝头,埋首静默片刻。 接着,赵瑜出房间,进了旁边的屋子。 那就是说方才说话的地方并不是赵瑜的房间,而是巫医的房间。还好两人住在相邻的屋子里,陆观可以同时盯得住。 不片刻,巫医出门,手里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陶水壶,下楼找伙计要水。回来以后,他房间的窗户关上了。 陆观蹑手蹑脚,一手攀住树枝,双足离开树干,身体在半空中一荡,一只脚点在墙上,身体前倾,翻了个跟斗,悄无声息地落在客店院子里。 然而陆观刚一起身,便傻了。 他穿着一身铁甲,一行走便发出声音。 正在此时,背后一人大喝:“什么人?!你是楚军!” 陆观行动极快地滑到那人面前,想要捂他的嘴。 “有人跟踪我们!” “杀了他!” “赵将军,杀死孙将军那贼头出现了!” 陆观:“……” “找死的上门了!兄弟们上,干死他!”一人亮出兵器,提刀向陆观砍来,陆观侧身一让,他身后第一个出声的人颈子挨了一刀,不及惨叫,便死不瞑目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下刀之人红着眼勃然大吼:“你害死了老潘!我砍了你!”旋即沾血的大刀横扫而来。 陆观向后一翻,长剑出鞘,闪身冲了上去。 墙头数枝袖箭飞射而出。 客店内伙计、掌柜、客人吓得连声尖叫,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又一猫腰钻进房间,把门紧紧关上。 赵瑜听见响动,在房中来回踱步,推开沿街的窗户。这里是二楼,楼下正有摊贩张着牛皮棚子。 赵瑜下定决心,几步冲出房门,猫腰躲在栏杆后面,敲开隔壁房门。 巫医正在等他,一见便拉住赵瑜的袖子,情急道:“大人。” “此人是钦差,落到他们手里,我只有死罪一条,还要祸及家人。” 巫医紧紧抓住赵瑜的手,问他要怎么办。 赵瑜把主意一说,巫医推开窗户一看,从此处跳也一样摔不死人,当机立断,一条腿跨过窗户,赵瑜在后面抓住他的大腿推了一把。 砰地一声人坠下楼去,牛皮富有弹性,巫医抱头蜷身滚过棚子,落在地上,便一骨碌翻身爬起。 赵瑜照样画葫芦,也跳了下去。 街上聚起不少人指指点点,赵瑜穿着盔甲,没怎么摔上,只是累得不便起身。巫医使出吃奶的劲把赵瑜从地上拉起来,胡乱寻着个方向,正要往人群里扎,一臂从巫医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由不得他反应。 巫医摔在地上,登时头晕眼花,哎哟数声爬不起来。 “走吧。”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 巫医抬头一看,正是把孙逸的头割了当包袱挂在马鞍上的凶神,登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再定睛一看赵瑜,赵瑜脖子上架着钢刀,被楚军拿下了。 客店掌柜战战兢兢地在门口发出怯懦的呼喊:“都别走!我们已经报官了,你们、你们都得等官爷来!” “这是宋州地界,还是循州地界?”陆观问。 掌柜茫然道:“宋、宋州。” “宋州乃我大楚国土,我是征南大将军宋虔之部下,有要事在身,一刻也不能耽误。等你报的官来了,叫他去宋州府衙去找叫陆观的人。” 顷刻间人马俱去,掌柜对着一地尸体,如丧考妣,捶胸顿足,直呼这生意没法做了。报的官迟迟不来,掌柜只有叫伙计先找数张草席,将尸体裹起,堆在天井旁老树下。 不到半个时辰,客店内寥寥几位客人就都各找借口离开。 快马颠得坐在陆观身后的巫医面无人色,一路上数次下马去吐,吐完那陆大人还亲自伺候他漱口。 “大人究竟抓小的,所为何来?”跟着赵瑜的人全都已经被杀,只剩下巫医同赵瑜两个活口,当然是因为,他俩还有用。 “你是郎中?” 巫医听过郎中一词,茫然点头,很快反应过来:“你要叫我给人瞧病?” 陆观眼睛熬得通红,他注视巫医片刻,见他脸色十分难看,眼含担忧。陆观想了一想,向赵瑜的方向看了一眼。 恰好赵瑜也在看他。 陆观没有理会,朝巫医说:“城破时,反贼孙逸带了一篓毒箭,那毒是你帮他制的?” 巫医看了一眼赵瑜。 “你看他做什么?”陆观皱眉,“只要你能解毒,我保你活着回去。” 巫医没有吭声,呼吸急促了些许。 “赵瑜,也能活。” 巫医抬起眼看他。 “我可以立下字据。”出来没有带笔墨,陆观许诺回去之后,立刻给他写,准他收下字据才施救。 赵瑜遥遥朝巫医略一点头。 巫医揣起手,以生硬的楚话说:“是我做的毒,只是制毒时没有想过要解,只有一试,若是没成……” “你先试。”除此之外,陆观再不跟巫医多说一句。起身时,陆观警告地看了一眼赵瑜,赵瑜两只手被绑在身前,绳子在他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连手指也无法动弹。 日近中午,陆观带着赵瑜和巫医回到宋州府衙,近前就见一人垂头丧气坐在府衙门口石阶上。 马蹄惊得宋程阳抬起头。 “可算回来了,大夫找到了?” 陆观边走边听宋程阳说,宋虔之醒了一回,陆观肩背变得无比僵硬,喉咙里卡着什么似的,用力咳了一声,转过头看宋程阳,嗓音夹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如何?” “只是睁开眼睛,什么都没说,我跟他说了好一会话,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眼睛睁着也看不到我。”看陆观停下脚步,宋程阳忙道,“先让大夫看看,你别急。” 那巫医见到榻上中毒的宋虔之,反而拿乔起来,一定要陆观写下保证,才肯看诊。 陆观写了,没有立刻给他,而是叫人把赵瑜单独关起来。果然,见那巫医满脸不忿,似要争辩。 陆观做了个手势,并把写好的字据内容给巫医看,一字一句道:“治不好,这就是一张废纸。” 巫医抿着嘴,神色带了阴毒,飞快向榻上看了一眼。 “孙逸的毒箭还多着。” 巫医疑惑地拧起眉头,不明白陆观这话的意思。 陆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老老实实治,我必不会为难你们二人。要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那些剩下的毒箭,我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残局(玖) 巫医为宋虔之看诊,陆观带着军医在旁守着,一举一动都让军医看着,要扎针要下药都得先过问。 守了一会,陆观离开房间,去看蹲在府衙牢房里的赵瑜。 漆黑潮湿的牢里散发着一股腐朽霉味,微弱灯光照来,地面浮着一层黑糊糊的泥垢,混合着饭菜的馊臭味。 进来之前,陆观还听见有人低声交谈,伴随他走过的脚步,里头零星羁押的犯人都埋下头,有的装睡,有的从臂弯里偷偷看他,只是谁也不说话。 赵瑜被关在北角最里头一间,与其他牢房隔开,是个小单间。 陆观打开门锁,步入牢房。 赵瑜本在闭目养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眼睛。 “赵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金蝉脱壳之计用得可趁手?” 赵瑜抬起头,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你留下的血书,害循州军曹许瑞云深入獠寨,险些丧命,他手下不少人,为营救你,在獠人的地盘上丢了性命、受尽侮辱,就连他自己,也拼着一口气,忍气吞声,只为了将你没有反叛的消息带到京城,还你清白。” “那是他蠢!”赵瑜咆哮道,他嘴角抽搐,面部抖动不已,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他一路追着我,我早已经统领獠寨,成就大业。他一个小小军曹,懂得什么?!” “大楚的江山,早已姓了苻。” 赵瑜冷笑一声:“看你斩孙逸于马下,我还以为你是有志之士,平白可惜你一身武功,甘为苻家小儿效犬马之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苻家的天下,也是从我赵姓手中抢走的。这山川河流,何曾有名有姓有祖宗?能者居之罢了。”赵瑜的话戛然而止,他嘲讽地笑了,笑自己跟这勇夫逞什么口舌。 陆观盘膝坐下,与赵瑜相对,随手抓了根稻草在手中把玩。这里光线昏暗,恰有一丝微光从四四方方巴掌一片小窗射入。 “你是罪臣?”赵瑜这才看,面前人的脸上有块疤痕,旁人或许不知,他为官多年,几乎一眼便识出那是剜去原本刺字之处,欲盖弥彰,反而令疤痕更加明显。 “是你收买獠人在龙河上劫持循州知州柳知行?”陆观不答反问,他手指绕着稻草打转,侧着头眼光斜挑到赵瑜的面上,匆匆一瞥,便即移开。 赵瑜见识过陆观的身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忍气答:“那是刘赟干的好事,我不过是经手了银钱。” “放着知州不做。” 赵瑜鼻腔里哼了一声,还未开口,就听见对面人说:“循州起了兵乱,你无力镇压,这些年你带着循州人开垦田地,选址种树,疏通水利。想必治理农田、冶炼经商,你是无一不通的。我听许瑞云说,循州人民都很感谢你,愿为你的官声上京陈情的人也不少。” 赵瑜略略一怔,旋即冷笑:“蝼蚁苍生,我便是有治国之才,又何用?十年寒窗,翰林三年,外放做官,便是我满腹富国良策,也无用武之地。天子昏聩,与宰相争权,置百姓于不顾。也许苻家真是受紫微星庇佑,先得周太傅鞠躬尽瘁,太傅之后,又得白古游以命相搏,拱卫江山。可这官场众生,有几人还记得圣人教训。子从父命,奚讵为孝,臣从君命,奚讵为忠?当年在京,天子问策,我作了一篇文章论君相相争,便被打发到这流放之地,名为知州,实则是一句话便得罪了皇帝。循州,古乃流放之地,我也只能带这些未开智的蠢货种种地罢了。” 陆观本想同赵瑜谈一会,消减内心不安。实际上他此刻根本不想来牢里,他只是想,如果宋虔之这会醒着,会做什么。 宋虔之一直在查赵瑜的生死下落,陆观知道他对赵瑜的失踪耿耿于怀,更多是源于此事疑点甚多,宋虔之又不肯伤了循州跟来的几人的心。陆观便想自己哪怕在旁看着巫医诊治,也不明就里,说不得那巫医被他看着,不能安心为宋虔之解毒。 只有做这件宋虔之会做的事情,陆观方觉得把心中咆哮不安的猛兽关进了囚笼,哄得安睡。 但赵瑜显然口是心非,其实是觉得跟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武夫说不上。赵瑜见过陆观两次杀人,言谈间已把他当做是愚忠的武将。 陆观起身。 赵瑜反而疑惑起来,奇怪地看他,心想这盘问便算是结束了? “下一次科考,獠人也有资格报名进场。” 赵瑜坐在陆观的影子里,一愣,满脸遭了晴天霹雳的表情。 “如你所说,獠人既如此未开化,我们侯爷会禀报朝廷,开办学塾,教化獠族。” “等一下!” 陆观出门,上锁,听见赵瑜在牢房里猛力拍门,只当做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估摸着说这几句话,从牢房到后衙,这来来去去,也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了。 陆观心不在焉地呆看着来路,双腿无须他下令,便带着他的人回宋虔之的房间。 他是已经醒了? 还是仍然睡着? 陆观茫然地抬头看天,晴空万里,一行鸟列队掠过苍穹。倏然一个黑点冲下来,猛扑过来,近到屋檐附近,陆观才看清那是一只信鸽。信鸽收起双翅,停在屋檐上,双脚轻灵地跳了几下,从檐上滑下来,爪子抓住了枝条,拉扯得树枝弯下腰,晃荡着弹回来。 陆观连忙抓住鸽子,心脏狂跳地摘下纸卷。 内里是吕临刚劲有力的字迹:“周先带皇上赴南州,尚未与我汇合,来信麒麟卫队众人已阅,皆不能识。已派人护送医正赶赴宋州,若离开宋州府,切记告知行踪。” 信鸽从树丛跳到地上,宋程阳在廊下撒了把谷粒,起身过来,问陆观:“怎么样?” 陆观说不出话来,把字条给他自己看。 宋程阳看完,心情亦是沉重,对于人力难及之事,他连安慰陆观的话也不知要怎么说,最后只能拍拍陆观的肩:“医正大人一定有法子。你抓来的巫医还在房中,你去看看,兴许已经解了……” 宋程阳话音未落,陆观已经走了。 入屋内,巫医已替宋虔之施过针,正在同军医说话,见陆观进来,巫医即刻住嘴,走到一旁整理药箱。 军医过来,朝陆观禀报:“将军,这毒是从獠人药猛兽的方子改良而来,配制的草药均要在獠人居住的地方取,相生相克的植物也得从獠人地方取。这位……”军医不知如何称呼那巫医,含糊过去,“……说是需要大量漱祸,配合十数种其他药材炼制成小小一丸,给侯爷服下便可解毒。” “漱祸?”陆观看了一眼巫医。 巫医翻过桌上茶盘内倒扣的一个杯子,看上去似乎口渴已极,接连喝了两杯,才面色不善地告诉陆观,要是再拖上四五日,就算解毒,人也再清醒不过来,只有痴痴傻傻过完下半辈子。 陆观叫来一名副将,单独给巫医备下一间屋子,将人看守起来,并特意吩咐不要吃喝此人屋内的任何东西,以免遭他下毒。 另一方面,陆观接到柳平文送来的第一封信,说是循州方面有些棘手,让大军在宋州先等候。陆观见到送信的人,正是许瑞云带走的手下之一,原来柳平文和许瑞云到循州后,很快便见到了柳知行,然而柳知行虽是循州太守,却不过只是虚职。 整个循州府都由孙逸派去的军队将领把持,连循州府衙也辟出来给军官使用,反而将太守赶去城中另找住宅。不过也正因如此,柳平文一行住进他爹的宅子里数日,也没有任何人监视。 也就是说,循州府根本没人把柳知行放在眼里。布防图柳知行是没有,但现在人混进了循州府,则可以随时捎来情报。 陆观一人一马,未时出城,一路马不停蹄奔往雏凤县城。到得第二天天亮时,马实在受不住,陆观只得到河边饮马,取出干粮,一顿嚼蜡。 清晨青白的朝晖洒在陆观脸上,他眼神定定地看河边卵石上一只频繁低头在石头缝隙里找鱼秧子的黑背鸟,出了会神。 干粮实在难以下咽,陆观拼命往嘴里灌水,将那无法吞咽的干饼在嘴里化软,咀嚼的动作令他腮帮生疼。群山之间,雾气弥漫,被朝阳驱散,连同一夜的潮湿寒冷,都在日光下难以遁形。 陆观已两天一夜未睡,眼睛里拉满了血丝,每一次眨眼都仿佛要掉出泪来,实则是眼内干涩带来的错觉。他蹲到一块石头上,马在下游喝水吃草,陆观的头转回来,看见水中的自己。 他的手指碰了碰鬓边的疤,那地方早已长好,看不出本来是个什么字,只是他脸色难看,这会看着很是狰狞。陆观想起自己刚入京,脸上这血疤,谁见谁怕。 只有宋虔之。 他不怕。 他还夸他也好看。 那时候他是苻明韶调回京的罪臣,空降做宋虔之的顶头上司,宋虔之明明不服气得很,偏偏虚与委蛇滴水不漏得不像是个十九岁的贵族子弟。 时光稍纵即逝,他进京还是大雪纷飞的深冬,此时已是第二年初秋。然则这一年在陆观的记忆里,却比他孤身一人的二十余年都要深厚,他想起来,便觉着回忆里裹挟着饱满的汁液。 水中,陆观唇角微微牵起。他掬起一捧水,仔细擦洗过眉毛、眼睛,揉搓脸上皮肤,最后擦了擦嘴,又低下头把水捧在手心里,含入一口,漱完口起身去牵马。 是夜,同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载着两个人,返回到溪流旁。 少年给马颠得昏头昏脑,下马就吐。陆观放马去吃草喝水,升起一堆篝火,将从雏凤县带来的一只现杀的活鸡解来,他伸鼻子闻了闻,淡淡的腥气中,似乎有一点臭,他把鸡拿到河边去仔细清洗了两遍,找潮湿粗大的树枝插起,在火上烤熟,与少年分食。 那少年人吐过后,肠胃空空如也,腹部绞着痛,冷水他也不敢就喝,只漱了口。 等到鸡肉茂香扑鼻地做熟,陆观分给他一个鸡腿,他撕去鸡皮,小口吃肉,觉得胃里暖和了些许,这才开始喝水。 陆观带回的少年是雏凤獠人主君身边那人,姓贺,旁人都唤他贺然。陆观到雏凤之后,取走的漱祸本就是他买下的,加上让獠人也参加科举一事已在獠人中传开,那些老人们的态度已完全改变,几乎是有求必应。陆观思忖宋虔之中的毒是獠寨古方,便问那主君要一个世代行医的人。恰好这位贺然便是,其实也并无怪异,能在主君身边服侍的,自然是才能出众者。 “吃完就走,待会你在马上睡会,免得到了没精神。”陆观用力撕下一片鸡胸,咀嚼起来。 “人命关天,是耽搁不得。不如你先和我说一下病人的症状。”贺然边听陆观描述,边皱起了眉头,喃喃道,“不该啊。” “什么不该?” 贺然看了一眼马背上的麻袋。 “漱祸向来被朝廷限制买卖,大人可知是何故?” “有毒,虽不致死,但剂量大也可要人命,而且上瘾。” 贺然点头:“正是,要是照巫医的办法,以大量漱祸提炼成丹药,无论他搭配什么药材,都是会要人命的。” 从脚底而起的一股寒冷袭来,陆观嘴里咔的一声咬碎了鸡骨头,噗一声吐到火堆里,滋滋做声。 “或许是,毒物之间,相生相克?” 贺然默不作声,吃完一只鸡腿,他才盯着篝火,拿潮木在火堆里戳来戳去,说:“病人要是吃了这样的药,吃下去,立刻就会呕血。你形容的毒,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只是那巫医,在里头又加了旁的,我要化开毒|药才知他加了什么。” “毒箭还剩了不少。” 贺然抬头,手里的木棍提在半空,他的眼神极为聪慧,比宋虔之还要年少些,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宋虔之经累年官场磨练,浑身更兼英气。 但两人的眼神,俱是一般灵慧清澈。 陆观累得眼皮沉重酸涩,晃了晃神,他低下头,想了一会,计上心头,却不用跟贺然说。 火堆被贺然拿木棍子戳了又戳,火星子在暗夜里爆跳,伴随他稚气未退的话语:“何不将计就计。” 陆观看他。 贺然把计划一说。 陆观又看了他许久,然后他下颌动起来,眼盯着月光下闪动微光的潺潺溪水,沉声问他:“你有勇气这么做?” 贺然点头,眼中带了崇拜和感激:“将来我也会参加科考,会为我们獠族争光,到那时,我想被派回家乡,替朝廷治理边陲,教化野獠,让獠人不必再低人一等。”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陆观想到牢里关着的赵瑜,久久没有答言。终于,他露出笑容来:“好,就这么办。”说着,陆观将身上护甲脱下,让贺然穿上。 “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保护你。” 贺然眼中一动,脸有些红,他摸了摸胸前的铠甲,这身护甲对他而言有些大了。 “这位病人是跟你来寨子里的那位当家人吧?” 陆观没有说话。 “我一定会救活他,他是新帝跟前能为我们獠人说话的人。”贺然犹豫道,“你把护甲脱给我,是这一行会遇到危险吗?你给我穿了,你自己怎么办?别人认识你,但不认识我,真遇上危险,靶子也是你,还是你穿吧。” 陆观摇头,站起身,单薄的武袍裹着健壮高大的身体。 “你只用听我的,进城后我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等当家的榻前无人时,我便带你去为他看诊,然后配药。余下的都不用你来操心。救了他,就是救了我的命,你也还清了我把这件护甲让与你的恩情。” ☆、残局(拾) 贺然莞尔:“成。我一定治好他。” 陆观牵来马,仍让贺然坐前面,继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到得宋州城外一里时,坐骑马蹄渐渐放缓,黑马不住甩头,在原地上打转。陆观察觉到异样,勒马。 贺然奇怪地回头看陆观一眼,见他把整个身子坐直,侧过头,耳朵迎着风向在听什么。陆观听了一会,下了马,取下马背上那袋漱祸,解开袋口的绳子,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以皮革裹着,以免路遇大雨。陆观重新扎紧内袋,嘴对着口吹了一下,发出噗的一声,袋子没有鼓起来,就不会漏风漏水。弄好这个,陆观拍拍马头,嘴唇轻动:“去,去吧,躲会。” 贺然不明白陆观为什么把马放走了,虽然已能望见城郭,但徒步恐怕遇上危险更难逃脱。 陆观在前头说:“跟上。” 贺然只有依吩咐跟着陆观,却见他一头扎进灌木丛里,枝条抽在皮肤上引起瘙痒,贺然只有拿手捂住脖子。 陆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拨开树丛,等贺然跟上再走,三五步便回一次头等他跟上来。 就在贺然一只脚迈出去时,身前倏然被陆观伸过来的手挡住了,贺然向前倾的身子被陆观拦回来。 “等一会,就在这里等,我下去看看。”说完陆观顺着坡度滑下去,双手抓住一株阔叶树,半个身子吊在外面,从树叶之间露出一双眼睛,隐蔽着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城楼望去。 整个城楼被零散的几支队伍包围了,看穿着打扮,竟是宋州军。陆观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看来是他离开以后,逃走的宋州军又集结在一处,打了回来。现在城楼上严阵以待,人影林立,看来还没能攻破。可是孙逸既已死,宋州军凝结力有这么强?还是受到谁的号召,将他们重新召集起来? 还没有进城就是好的。 陆观移开目光,往没有军队正面对峙的黑暗角落里看去,夜色里宋州城外不起眼的一条窄窄河流,乃是龙河的分支,河道却被淤泥阻塞,水不深。这条河曾经他走过,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河里潜进宋州。 陆观快步跑上坡去,吩咐贺然坐在原地等他,把布袋子塞到他怀里。 “你去做什么?”贺然一手抓着袋子,另一只手慌张地抱住陆观一条腿。 “我去探路,你会泅水吗?” 贺然点头。 “我们可能要游进城去,那条河水下地势复杂,不过水不深,你可以吗?”陆观蹲下来看贺然的眼睛。 “我从小就跟人在河里玩到大的,水性很好,不用担心,你快去吧。” 陆观离开之前,留给贺然一把匕首,让他注意隐蔽。贺然坐在坡上,四周黑漆漆,这里离前方零散的军队也还远着,能够零星望见一些火把,和再远一些城楼上的灯。贺然坐直身体,从树叶缝隙里看见陆观的身影跑远,隐遁进黑暗,片刻后,在更远的地方现身,继而整个身体往下,就完全进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河水散发出一股臭味,陆观下河后尽量屏气,这季节泡在河里还不算太难受。他凭着记忆,慢慢浮向城墙,一只手触到滑腻冰冷的城墙,陆观另一只手移到墙面上,以两只手的手指撑着,沿着城墙,向西移动,终于见到墙面上有幼儿巴掌大的一块凹陷。 陆观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面下。 两岸芦苇掩映,水波轻轻颤动。 数百米外,宋州几路逃兵集齐,将领们并辔绕到队伍旁边,商量如何攻城。 其中两人是随赵瑜出逃的裨将,手下在混战中分散了,后来在客店遭遇突袭,两人趁乱逃出,奔循州府打算投奔一名威望颇高的将领。结果半路上,遇到宋州军旧人,以及这支足有八千人的队伍,队伍里更有与他们分散了的部下。 军中原有官品的武将们原已商量好往循州去,结果这二人带去赵瑜被抓走了的消息。 那赵瑜在宋州城里,素有威望,是孙逸身边得力的军师,武力虽然不济,谋略却十分了得。 于是众人一合计,命队伍掉头回宋州,打算要来赵瑜,也不必与朝廷的主力军硬碰硬。孙逸已死,其余将领都心有惴惴。 “不过你们知道孙将军是怎么死的吗?”一名将领问。 “看来吴兄是知道?”另一人半边脸隐在头盔下,面目模糊,嗓音粗粝,像是揉了沙子。 “怎么不知,我随孙将军到了偷袭地点,将军心思缜密,埋伏在暗巷里,带了毒箭,等到朝廷派的征南大将军现身,孙将军,他百步穿杨箭法极准,一箭就把那乳臭未干的狗屁将军射下马去。” “你是说,领军之人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惊雷,敌方主将已死,则军中无人做主,只要略作谋划,孤注一掷,赢面反比设想的更大了。 赵瑜手下跑来的两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人咽了咽唾沫,谨慎开口:“未必,我们刚跑出不远,就有人追上来,杀了其他所有人,留下赵将军和队里的军医。” “军医?” “就是给孙将军制毒的那位。” 余人一下都静了。 那就是说敌方大将很可能还没有死,才会穷追不舍地把军医带回去,其余人都被杀了则是无用。这几人都是知道赵瑜底细的,其中两人在循州军队中曾见过这位知州,龙河闹出的事情,他们也是知情的。 “那这样,我们直接杀进城去,营救赵将军。” “强攻恐怕难下。” “不必担心,我手下有一队爬墙好手,只是还要计议,冲进去之后如何分散进攻。首要是把赵将军救出来,有了赵瑜,宋州无大将,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将朝廷派来的人马轰出去。” 陆观带着一身寒意,重新爬回山坡上,贺然已抱着膝在树叶后面睡着了,面前枝叶移动,他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面前蹲着满头满脸都是泥的陆观。 “怎么样?” 陆观做了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贺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要下水还是激得他打了个寒战,护甲太重,这时必须脱下。等贺然把沉重的铠甲解下,陆观在岸边挖了个坑,把护甲埋在里头,拿脚将土踏平。 “来。”陆观先踏进水里,一手紧抓布袋,向贺然伸手,待贺然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反手扣住贺然的小臂,扶他下水。少顷,两人都没入水里,只余下头还在水面上。 贺然肩膀沉进水里,冷得滋了一声,用力缩起脖子。陆观在水下松开了手,眼神示意他跟上,人往水里一泡,朝前浮去。 到得城墙下,陆观突然人没了。 贺然小声叫道:“陆大人。”水里一只手抓上贺然的脚踝,只抓了一下,便即松开。 贺然屏住气,一头扎进水里。 · 宋程阳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来的是陆观的一名手下,叫屈肆封的,来报有人攻城。那屈肆封已经布置人抵挡,原以为不必报,但方才发现,州府衙门里关着的宋州军系官员全都被放走了。 “什么?”宋程阳把靴子拉上脚。 “是衙门里留下的侍者干的,只有原来服侍孙逸的那些侍从、婢女没有关押起来,其他都换成了我们自己人。卑职已经让人将侍者、仆役都集中在后衙,看管起来。” 宋程阳坐在榻边,神色有点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巫医还在?” “在。陆大人留下十二名好手,六人一轮屋前屋后地看守他,方才发现牢里的犯人被放跑了,卑职立刻去侯爷那里查看过,巫医正在为他施针,两名军医在房里坐镇。” “那就好,那就好。”宋程阳出了一背的汗,立刻穿上另一只靴,披上外袍,边往外走边系腰带。 屈肆封追问:“陆将军何时回来?” 宋程阳算了算从这里到雏凤县,来回总也要三天,现出为难神色:“恐怕要劳你多担待一天了。至迟傍晚,他应该就回来了。将军走前吩咐你全权负责守城,你就,拿出主意来,把州城守住。” 屈肆封知道宋程阳是文官,管钱管粮管不上打仗,也便作罢,下去布置人马,叫人将库里的火油取出,用小罐封起。他给州府衙门留了一百人,指挥其他队伍,分散各处,做好展开巷战的准备。再亲自带上两千人,赶往城楼增援。 宋程阳去宋虔之房间看了一眼,室内没有动静,打算带人去清点粮草,还没来得及下楼,一个湿乎乎的人从楼下撞了上来。 宋程阳吓得惊叫一声,听见陆观低沉的嗓音:“是我。” “你回来了?!这么快?”宋程阳喜出望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两手抓着陆观的双臂,询问得眼神看他身后带的尾巴,“这是?” 陆观一把将宋程阳抓到楼梯拐角无人处,低声吩咐他事情,吩咐完后,只有他一个人从暗处走出,肩上扛着那袋漱祸,推开宋虔之的房门,砰地一声将湿漉漉的布袋扔在桌上。 “弄到了?”巫医十分意外。 “够吗?” 陆观带来的这一袋,至少有二十斤,那巫医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想到他能弄到这么多,连连点头,胡乱说道:“够,太够了。” “还要什么药材?你带军医去,他给你抓。我让人准备了一间屋子,你还要什么,问他们要。”陆观又朝军医吩咐,无论这人要什么,只要是炼药所用,都给他。 巫医站在门外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发问:“陆大人,外面没发生什么事?” “你想发生什么?” “赵将军……”巫医迟疑道,“还安全吧?” “我刚回来,你把解药做来,只要我们将军吃下去能好,我立刻放了你和赵瑜,决不食言。” 巫医没再说什么,跟着军医下楼去了。陆观在暗处看着两人走出院子,进了另一间房,他转身进屋,走到榻边,宋虔之的脸色更难看了,更绿了。 陆观屏息站在床边看了一会,起身出去,到角房用冷水兜头冲了两遍,闻着没什么味儿了,拿干布擦净,这才去宋虔之的床前,给他喂水。 宋虔之嘴唇干裂,水流得一脖子都是。 陆观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很慢,他用袖子擦干宋虔之脖子里的水,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额头,眼睛发红地盯着宋虔之难以吞咽的嘴。 宋虔之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陆观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又喂了一勺进去,过了好一会,宋虔之才咽下去,更多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衣服里。 “慢慢来,不着急,慢慢喝。”陆观轻声哄道,用袖子给宋虔之擦嘴和脸,又将帕子按在他的脖子里,继续喂他喝水。 “对,就这样,一点一点吞。” “再来。” “再喝两口,你看看嘴都干成什么样了,你嘴唇都出血了。” 喋喋不休的声音响起,小半个时辰,陆观才让宋虔之喝下去小半碗水,他看着宋虔之有些出神,心想宋虔之还能吞咽,应该也能听见他说话,想必也是用上浑身力气,才能配合他喂水。 陆观呼出的气滚烫,他别开脸,通红的双眼看向别处,待压在心口的难受散去一些,起身去把碗放下。等陆观再回到榻前,枕上,宋虔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顿时,陆观的心狂跳起来。 宋虔之依旧是平平地躺着,睁开的眼睛里发黄,眼角浸出泪来。 “逐星,逐星?” 宋虔之安静地躺着,没有答他。眼珠无神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皮只张开一半,眼里浸满了泪光。 令人窒息的难受揪着陆观的眉心,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坐到榻边,一只手抚上宋虔之的脸,知道他只是睁着眼,却没有恢复意识,他将宋虔之的头扳向另一边,让他斜着看的眼能看向自己。 陆观在宋虔之眼里看见一张绝望的脸,那脸上的绝望变得木然,继而他伸出手,手指的皮肤都泛着浅浅的疼痛。 陆观替宋虔之阖上眼皮,翻身上榻,把人抱在肩前,陆观的脸深深埋在宋虔之头发里,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他闭上眼睛,嘴唇在宋虔之发里蹭,蹭到一些湿意。陆观又起身牵开宋虔之身上薄薄的里衣,他皮肤原很白,这时看上去更白了,白得让人看着就心生寒意。 然而他的皮肉又那么暖。 陆观把头埋在宋虔之胸口,听见他的胸膛中,那颗心脏还挣扎着在用力搏动。 ☆、残局(拾壹) 宋州军对城楼发动了第一轮进攻,火油熊熊燃烧,腾起一圈火焰,将整座城楼包裹起来,那墙是糯米砂浆浇筑而成,不惧烈火。由于城楼上有人早做准备,纵然宋州军有人能够用钩索攀上去,也往往钩爪刚抛上去就被烧断,或是被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掀下墙去。 正一筹莫展时,从后方的树丛里跑来一队人,一眼望去竟有三四十人,士兵们纷纷列队,刀剑相向。 跑在最前面的人一手捞着袍子,喘息不已,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别,别动手,自己人!” “赵大人!”一人惊叫起来。 “是赵瑜!”众将面面相觑,纷纷下马。 赵瑜气喘吁吁地跑到阵前,向他们介绍带他们从地道钻出城来的一名侍者,只见是生得又高又瘦,脸色发黄,天生苦相的样。 “小兄弟姓柴。” “多谢,回头自有赏银。来人,带这位小兄弟到后方休息。”一位将领做主,那侍者同文官都被带到后方营地休息。 赵瑜留下,朝他们说了城里的情形,众人听完一阵沉默。 “你是说他所中的毒有解?” “剂量大本是无解的,只是适逢雨夜,箭未射入心脏,还有一线生机。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军医让人传话与我,他所调制的毒|药,乃是獠人古方,楚人不懂得如何解。他已想出一条妙计,调虎离山,将敌营中另一员猛将调离。” 宋州军将领抬头向前方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城楼望去,叹息道:“显然他们不止有这两名领军大将,麾下还有不少能人。宋州城易守难攻,这城墙在国主自立之后又重新浇筑了一遍,固若金汤。”突然,他想到一事,转向赵瑜问,“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 “是条州府后衙里的暗道。大楚州城府衙大部分都挖有暗道,以备战时让家眷避祸。” 一员武官冷笑道:“知州老爷们个个倒都挺惜命。” 听出他话里嘲讽,赵瑜没有接这句,径自继续说下去:“那条暗道很窄,只能带小支队伍下去。如果他们已经发现我们逃跑,找到暗道入口,从暗道过去无异于瓮中捉鳖,我们就是这个鳖。这样,你挑选三十个好手,火|药还有吗?” “已经用完了。” “那就带上袖箭,先探探,如果无人把守,就先冲入后衙,守好入口,派一人回来报信,从内杀出州府衙门。”赵瑜犹豫道,“这么一来,十分费时,风险也大。” “现在硬攻拿不下,只有对耗。敌军占据州城,便有了粮食补给,我们随军所带的粮草,撑不了多久。” 赵瑜沉默着思索片刻,道:“你们知道朝廷派来的人是谁吗?” “什么征南大将军,年轻得很呐!黄口小儿,以为打仗是斗蛐蛐,孙将军这一箭,已送他一只脚进鬼门关,只要赵大人那位好友轻轻推一把,让他一命归西。既然已经调走他身边的猛将,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要紧的是解决粮食补给。我已派人去附近城镇,未必没有赢面,咱们还不到逃跑的时候。至不济,是去循州,受点气,只要我们到了循州,与老将军汇合,卷土重来,宋州早晚是咱们的。顾远道不是捎信给国主,阿莫丹绒已经攻下夯州,这支征南军是孤悬在外,只要能解决粮食问题,磨也能把他们给磨死。”一名脸上络腮丛生的壮汉手提流星大锤,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大谈一番。 “先撤军,天就快亮了,从城楼上能把我们的军阵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累了一夜,先撤回林中扎营,吃饭休息,商量攻城策略。叫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营出谋献策。”赵瑜虽是文官,说话却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也不与任何人打商量,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多余的话一个字不说,当场便有几名裨将犯嘀咕,但被赵瑜一看,又埋下头,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赵瑜只作看不见,拖着疲乏的身体,迈出了两步,转头看他手下逃跑的两名将领。 其中一人立刻将马牵上来。 赵瑜上了马,朝军队后方驰去。 · 一连数日的雨,把皇城根都泡得要生出绿霉来, “秦大人,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六部库里的档案怎么办啊?”上了年纪的一名部员,身上官袍涤得起毛,撑着一把破伞跑过来。 整个兵部大院里正在火急火燎地装车,将部里半年内的军报、笔墨纸砚、炭火布匹茶铫子等物全都装车,事情紧急,无论大小官员,都在帮忙搬运。 秦禹宁自己正在将一麻袋米扛上板车,闻言愣了愣。 要把档案都搬走,别说人不够,车也不够。麟台主事的官员都不在,东御史寺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秦禹宁记起来,执掌东御史寺所存内官档案的孟中丞,在叛军杀进皇宫第二日,被人在东御史寺的荷塘中捞起来,已死了多时,脸泡得肿胀死白。 “韩松!你去把韩松叫来!”秦禹宁大声喊。 “是!我这就去找他过来回话。” 那人刚跑出两步,被秦禹宁叫住,以为还有吩咐,恭敬地走回来两步。却见秦禹宁从捆满货的板车上取下一把伞,匆匆把布套一扯,撑开遮到他的头上。 部下黧黑的脸登时红了,动容地看着这位尚书。 “这什么破伞,不要了。”秦禹宁劈手夺过上了年纪的下员手里那把伞面大张着嘴的破伞,收起来立在墙下,雨水顺着屋檐,汇成一片雨幕,把地面冲刷得光亮如新,水流欢快地奔入小沟。 “快去。”秦禹宁吩咐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内衙走去指挥兵部的官员搬东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必须带走的东西,粮食银钱能带的都带,不能留给敌人。钱庄撤出之前,兵部承了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好大一个人情,让他派人护送载银船走河道南下。官员、富户都把现银兑成银票,方便携带。这事必须经几家大的钱号合力,现银交出去,谁的心里都不踏实。于是只有叫户部背书,让户部在三家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上,加绘户部徽记。这就表示就算钱庄出了问题,只要朝廷还在,国库还在,就不愁银子会不翼而飞。 当时杨文还调侃说,户部打的白条都够堆成一座山了。 再说那天晚上龙金山带着军队进京,险些被一干文官叫嚷着推出午门去斩首。 幸而京城里乱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惊慌失措,连带好多官员的家中都遭了秧,为保家中女眷清白、家产安全,这才给了龙金山一道免死金牌。 那夜苻明懋纠集黑狄逃兵,杀进京城来,周太后甘作诱饵,假意为皇帝号丧,实则宫中早已得到龙金山报信,对夯州前线情况了如指掌,加上苻明懋从牢中逃脱,左正英叫人选了几名身形与李宣相似的人准备着。巧中之巧,那日下午左正英便说是李宣为大行皇帝引灵到皇城门下,谁都知道去的是皇帝,真要有此刻,这时李宣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为谨慎起见,索性叫人扮作皇上去为苻明韶发丧,毕竟重臣皆已经知道李宣才是真龙血脉,为大行皇帝发丧只是做做样子。 原以为是白预备着,毕竟前线的消息,阿莫丹绒人在夯州扎营,坎达英的御驾到了,坎达英重病,一时半会无法拔营。 但还是到叛军进城后,亮出兵器,朝廷才知来的是黑狄人而非阿莫丹绒人。谁也没有想到,苻明懋的动作如此之快,秦禹宁加急通知了龙金山的军队,却也晚了一步。 左正英更是痛惜不已,他本安排太后与李宣一起撤逃,谁知太后坚持不走,他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吕临向左太傅告罪,左正英兜头兜脸泼他一脸的茶水茶叶渣子,却也无法真的拿茶盅砸他。 原来周太后命禁军隐匿,故意门户大开,诱使叛军进入皇宫。为了引出刺杀李宣的背后主使,才让人散布皇帝伤重不治的消息,皇宫里一派人人自危,果然放松了苻明懋的警惕。 再见皇帝的寝殿内只有太后和两名宫女,苻明懋一时自狂,胜利在即,亲自带人冲到内室,查看尸体。周太后固然有机可乘,但她让吕临设伏,吕临仍是不敢,直至周太后将凤印摔在地砖上,强令吕临照办,来日若有人找他麻烦,就拿太后的宝印去顶。 吕临自然是不敢跟左正英硬碰硬,当时只是硬着头皮,毕恭毕敬地将带来的布包放到左正英的手边,小心翼翼拆开包袱,亮出凤印。 左正英看着那凤印喘了好一阵气,不住拿手按胸口。 吕临请示用不用给他叫个太医。 左正英一阵咆哮,叫他滚蛋。 羽林卫闯下的祸这才算完。 “你的人,护送六部官员的马车,有一部分人是家里有马的,骑马赶路,也归你的人护送。龙金山军队里的人护送六部装货的车,不管雨停不停了,傍晚必须出发,京城被黑狄人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重建也没银子。”秦禹宁对吕临说。 杨文承他的情,笑了一笑,却着实是个苦笑,他的圆脸也瘦下来,像一张没摊好的方形大饼,还是拉长了的那种。 吕临领命,便去点人,将羽林卫分成小队,每队一个队长,叫在一起碰了个头。吕临自己带的人负责保护左正英和秦禹宁这二位大员及其家眷。 刑部的姚济渠家不用人保护,说是有自家的护院在。吕临一看那护院,便即了然,没说什么,只是把姚亮云叫到一架马车旁去,正好墙上伸出的屋檐能够避雨。 吕临压低嗓音,朝不远处一名身形格外高大的“护院”投去一瞥:“他可是一头野狼,你仔细别自己被咬了。” “我也不想用,但是他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把你们全家护送到南州,算完?”吕临从斗笠下扬起头,眼光犀利地盯住姚亮云。 “没说。”姚亮云扯住吕临的袖子,让他往巷子里避一避,以免被闫立成盯上,背后说人坏话总是不好。 “宋州有消息来吧?” 吕临扬眉:“你怎么知道有消息?谁告诉你的?” “麒麟卫队的鸽子。” 吕临骂了一声,撩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把闫立成抓过来理论理论,被姚亮云张开双臂一拦一兜,俩人小时候常常这么撞着玩,吕临被他撞得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情况不太妙,逐星中毒了。” 姚亮云喉中一哽,皱眉道:“怎么回事?” 吕临:“你别急,我已经派人送太医院医正过去,陆观也在想办法,再等等。你我在这里急成一团也是无用,咱们做好本分。让朝廷南迁到南州,是逐星的主意,他自请领兵去宋州也是要把宋、循二州收复回来,稳定南面局势。只要朝廷还在,抓紧时间站稳脚跟,便是阿莫丹绒势大,一时半会,也不能吞下整个大楚。” · 入夜,坎达英在三位心腹的陪伴下,从校场回到王帐,帐内李明昌正在作图,已经接近完成,画卷长六尺三,宽四尺,他笔势沉稳,丝毫未被众将的高声交谈影响,挥毫洋洋洒洒勾出一片崇山峻岭。 坎达英在外巡视一整日,又累又渴,帐内一名美貌少女赤足捧来茶盘,跪在案前,膝盖跪在兽皮上,才及小腿的绸裙紧紧绷在浑圆的臀部。 坎达英端起一碗羊奶茶吃,对美人视若无睹,着眼于李明昌笔下的万里江山。 “完工了?”坎达英问。 李明昌停笔,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注目这位须发全白的老王。 “还须一日之功。” 坎达英提手示意,侍女为李明昌碰出一碗楚茶,没有奶,也没有盐,茶叶在沸水中载沉载浮。 “是时候动身了。” 李明昌郑重点头:“完工后臣便带人南下,右贤王兀赤述同臣一起去。” 坎达英摆手,正要说话,倏然住口,看了一眼那侍女。侍女连忙起身出帐。 坎达英手肘杵在案上,贴近到李明昌的面前,满脸的皱纹轻轻抽动,说话时羊奶的膻味扑到李明昌面上:“寡人扮作随从,与你同去。” 李明昌呼吸一促,继而垂下双目,右手置于左胸,跪伏在地,朝坎达英磕了个头:“是。” “明日寡人会找机会,与兀赤述谈一谈,你放心跟着寡人,将来,还要跟着赤巴。” “是。” “李明昌。” “臣在。” “是你教会寡人目光要放长远,居一时之功,实是无功。眼下阿莫丹绒吞不下大楚,但总有一天,寡人相信,只要有你,有你李氏子孙效力,早晚有一日,你可以将你父亲的棺椁,葬回到郊州。” “王上……”李明昌颤声道,“家父曾起誓,永生永世不回楚地,这……” 坎达英摆了摆手,苍老的眼睛注视李明昌,他的声音浑厚,落地有声:“寡人知道,你们楚人有叶落归根的说法,我们阿莫丹绒,也常讲北雁南飞。人啊,要有一个归处。再说了,到那时,郊州已不是楚地。” 李明昌一愣,旋即笑出声来,露出谦卑神色,深深磕头下去。 ☆、残局(拾贰) 夤夜,州府衙门乱作一团,后衙暗道抓了几个贼人,让火把一照,个个身上衣衫褴褛,一看便是餐风露宿数日。屈肆封发现牢里的人都被放走之后,便在后衙里四处寻找,结果在墙根底下,杂草掩映之处,寻到一个洞口。 那洞口原本极为隐蔽,旁边还有用竹篾编成的盖子,盖子上堆了土块草皮,只是大概逃跑时过于匆忙,没有原封不动地还原回去,这才叫屈肆封的手下看出端倪,立刻来报。 余下便守株待兔即可,屈肆封先前去过了城楼,布置下去,防卫有如铁桶,军中无人不知陆观与安定侯出生入死,安定侯中毒昏迷,屈肆封这手下尽量不去惊扰。只是赵瑜是陆观抓回来的,屈肆封想到将军抓此人应当有用处,才报了一声。 陆观守在宋虔之的病榻前,巫医奉上解药,当时陆观正喂宋虔之吃下。屈肆封不意间瞥到一眼,安定侯早已经面无人色,皮肤更是泛着中毒已深的青色,甚是骇人。然则陆观气势逼人,他也不好多说。 请示过后,陆观扶着刚吃完药的宋虔之躺下去,给他掖好被角,这才下令,让屈肆封带人把暗道入口把守着。 这时候屈肆封抓到从暗道里潜入后衙的人,正要上去禀报。 楼上房间内突然爆出一声哀痛的呼号,屈肆封眼皮一跳,手下催促他上楼。 屈肆封伸出一只手拦住:“先不去,把这几个人押起来,暗道口不封,他们见不到人回去,等急了也许还有人从这洞子出来,我们只需守着,来一个便抓一个。” 屈肆封吩咐完,听见楼上房门被一脚踹开。 陆观蓬头从房间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刀,从楼上急冲冲跑进楼梯拐角。 屈肆封闭上大张的嘴,叫手下人赶紧把人嘴堵了带走。屈肆封迎着跑下楼梯的陆观走上去,抱拳道:“将军!” 陆观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他看了屈肆封一眼,深锁眉头,没有理会他,径自从他身边穿过,向门口守着六名好手的一间房大步走去。 屈肆封这才留意到,陆观光着脚就下来了,他皱了皱眉,扭头望向楼上,见到军医一脸焦灼地趴在楼上阑干正往下望,一股不祥的感觉在他心头蔓开。 不到半刻钟,安定侯服下解药之后,吐出一大口黑血,之后便昏迷过去,气息奄奄的消息不胫而走。 陆观将巫医抓进房间,一番审问,之后便铁青着脸拎小鸡子似的抓着巫医的后领子,一路连拖带拽把人带下楼,此时他已是一身铁铠,让人牵马过来,那马不是陆观自己的马,是一头枣红色的战马,平素有时是宋虔之在骑,马儿套上鞍之后,温顺的眼着落在巫医脸上,整张马脸都皱了起来,鼻孔里喷出潮湿的气柱。 待陆观带着那巫医上了马背,马数次扭过头去,想把巫医从自己背上咬下来,偏偏嘴巴被马嚼子固定得难以动弹,只能不满地不住向地喷气,马蹄暴躁地在地面刨坑。 陆观握紧马鞭,警告地用鞭子敲了敲马头。 “将军,你要去何处?”屈肆封这下不能装没看见了,连忙拦上来。 “白天没找到机会,赵瑜定要效仿我们偷袭宋州城,半夜来袭。我带这个混账去城楼同他做一笔交易。” “卑职陪将军去!” 陆观不置可否,一鞭子响亮地甩上马臀,纵马上路。屈肆封连忙从旁抓过一人的马鞭,翻身也上了马,疾追上去。 这夜城楼上谁都不敢睡,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火油罐子堆在城楼上,巡夜的人增加了一倍,人困了就换下去。弓箭手也严阵以待,夜风寂寂,城楼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杂草丛生,地面尽处,连绵的群山耸立在地平线上,群山后面是什么,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敢想。 “将军。”急促的低喊声惊醒了有些精神不济想要瞌睡的士兵,城楼上的士兵纷纷回头,人人都听见了,铠甲摩擦的声音。 一身铠甲的陆观手里抓着个人,像是拨弄陀螺,那人只要一掉头,就被陆观抓住肩膀,往前一撺,只有向前踉跄两三步。那人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不断被推得打转,歪歪扭扭总算也被推上了城墙。 众人都看见屈肆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边走边下令:“专心守城!看什么?别瞎看,盯紧城门!” 不片刻,屈肆封小声说话的声音响起:“将军,侯爷到底怎么样了?你这是做什么?此人如果该杀,直接杀了便是。” 巫医打了个哆嗦,仿佛突然被这句话惊醒,梗起脖子:“我是照着古方医治的!我没错!医病不医命,是他命数尽了,你们有胆量杀了我,赵将军会带人踏平整个宋州,为我出气!我不怕死!你们动手啊!”巫医瞪大了眼睛扭头咆哮,脖子却一只手卡着,他数次扭头,却无法把脸转过去,想要唾陆观一脸也是不能。 “我不杀你。”陆观的嗓音冷若冰霜,以剑指向远方的群山,松开一只手,掐住巫医的下巴,让他看。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鬼怪,毫无感情地敲打在巫医的耳膜上:“要是他死了,我便让獠人为他陪葬。” 巫医瞳孔放大,嘴巴漏了一口气进去,五脏六腑都被寒冷的夜风涨得发痛,他感到腹部痉挛,胀气似的感觉一直顶到喉咙口里。 巫医打了个干呕。 钳制他下巴的手松开,留下两个红指印,饶是他肤色很深,也被城楼上的灯照出他两边脸颊都被扇肿了。 “你敢!”巫医嘶哑着嗓音叫唤道,“我们也是大楚子民,皇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草菅人命!赵将军也会庇佑我们獠寨!” “你看我敢不敢。”陆观道,“你睁眼看着,你口中的赵将军,会不会为你,为你一个獠人搏命。” 巫医茫然地望了一眼远山,火焰在他心里煎熬,他仿佛又看见那夜连绵数里的大火,整个村寨毁于一旦他的父母妻儿,俱化作焦尸,他采药回家,看见藏身在竹筐里的妻子,还保持着紧抱孩子的姿势坐着,而他刚会说话的儿子,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嘴张得那么大,像是拼了命在哭叫。 陆观把巫医交给屈肆封,让他看守起来,自己下了城楼,四处巡视,调换布置,将火油和弓箭手重新分配,顺道去了一趟伤兵营。 虽已夜深,伤兵营里仍然灯火通明,几个临时抓来的瘦小士兵在营帐外头架起一口大锅,锅子张着嘴,释放出腾腾热气。 沸水里在反复漂煮绷带。 营帐里不少伤员疼得无法入睡,看见陆观进来,有些仍清醒的伤兵立刻要起身,陆观连忙上去,将离得最近的一名伤兵按下去,让他好好躺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两边通铺之间穿过去,走走停停,停下来时看看榻上人的状况。就在陆观停留的短暂时间内,有三名普通士兵咽气被抬了出去。 离开时陆观站在帐门口,与一双双沉重的眼睛对视,他眉头深锁着,向着伤兵抱拳一挥。 “我陆观,对皇天后土起誓,一定会速战速决,一个月内踏平南境,只杀乱贼,绝不伤及平民。” 有人当即泪如泉涌,朝前一扑,整个上半身跌在过道上,一只手向着陆观抬起,哀告道:“将军、将军,我的妻子母亲,都在循州,有将军这句话,就让我死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会为大楚耗尽最后一口气!” 帐内一时群情愤然,有的唾骂孙逸,有家人在循州的骂柳知行是贪图富贵权势的走狗。 其中一个声音跳入陆观的耳朵,说是家人被驱赶出宋州,现在下落不明。 陆观问了那人的性命,见他只是手臂受伤,没缺胳膊没缺腿,安抚了两句,又吩咐所有人好好养伤,这场战事不会持续太久,战事一结束,便会为大家请赏,一定让所有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过上好日子。 丑正时分,城楼下有了动静,陆观正在打盹,不用人叫,他立刻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一声马嘶,只觉无比熟悉。陆观走到城楼中间,向下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似乎并无动静,他侧耳所听见的只有风声。 虫鸣鸟叫一概都听不见,安静得异常。 马嘶声又响了一次,却不在城楼下,而是从东北方向较远的山林中传来。陆观眼一乜,取来长弓,搭上一支箭。 城楼上的守军俱隐伏在暗处,避免人影晃动,令敌人不敢偷袭。 这时命两人从不同方向,挨个小声叫醒守军,屈肆封下令完,又去查看被绑得无法动弹的巫医,他嘴里塞满了布,令他无法活动腮帮,更无法用舌头从口腔内将布块顶出。 巫医垂头在睡。 屈肆封没有理他,回到陆观身边,小声道:“太静了。” “安静好。”陆观沉声答他,手指在弓弦上扣紧。 没等多久,城墙上的石块发出无比清晰的数声金属与石面撞击出的摩擦声,火油罐再度砸向墙下,火把燃起,在城墙外壁暗色的油迹上一触。 数道火龙腾起,沿着城墙飞泻而下,冲进十二米外的墙根下,照出一片人头攒动、身着深色皮甲的宋州军,被火油泼溅到的士兵瞬间变成火人,惨叫着冲进己方阵营。 城楼下传来撞击城门的声音,数十人抬着一杆粗壮的木头冲撞城门。 喊杀声里外连成一片,冲天而起。 · “怎么样了啊!”军医往房内探进去半个身子,慌张地叫,“攻城了!” 贺然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针的手指抖颤不已,他眼睑直跳,一滴汗水刺进眼睛里,他深吸一口气,只有把针放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 宋虔之已吐过三次血,满屋子都是血气,他脸色不那么绿了,安静地躺着,上身赤|裸,身上竖着几根银针,这一根本要往乳下扎。军医在外头扯着嗓子一吼,贺然是手抖眼花,索性停下来,起身去洗了把脸,走出屋子。 只见东南方向半片天空都亮了起来,那明显是被火光照亮,空气里弥漫起硝烟味。 贺然一把抓住军医的领子,把人带进屋里。 “别看了,正事要紧。” 军医在旁烤银针,向贺然说:“将军吓唬吓唬那巫医,他就会把解药乖乖交出来了,你这么试,要是不管用,治不好,陆大人可是会发疯的。” “生死有命,干我何事?”再说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验过了毒|药心里已有数,只是需要些时间。偏偏这毒拖不得,迟则虽能保命,却会伤脑伤心,形同痴儿。 “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你十拿九稳能治好也就罢了,要是调养不好。”军医拿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你到底帮不帮忙。”贺然抬起汗津津的脸,把帕子扔向军医,使唤他去洗干净。 军医愤愤然去了,对于被这么年纪小小一个少年像下人一样呼来喝去甚是不满。 “哥哥我再劝你一次,说真的,你年纪这么小,干点什么不好?你手底下这人性命贵重,要是治死了,十个你也填不上。” “你就那么怕陆大人?” “我怕……我……”军医张口结舌,满脸憋得通红,紧皱起眉,“我那叫怕吗?我是惜命。人生天地间,总要对得起父母,身体发肤,不可轻易损毁。要是我丢了命,岂非不孝?再说了,你兴许不知道,这二位大人是那个。” “哪个?”贺然一头雾水,眼带茫然地看军医,不满道,“你快点,我要用针。” 军医在黄豆那么点大的火焰上烤针,继而给他,看着贺然一针稳稳落在宋虔之浅红色的乳下,这才小声说:“阴阳和合,鱼水交欢本是天道自然,他两个却是有龙阳之癖……” “就是断袖嘛。”贺然又下了两针,看见宋虔之满脸都出了汗,身上也渗出一层汗珠,皮肤泛起微红,昏迷中紧紧皱起眉头,面部抽搐,似乎很是难受。 “对啊,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迫害这位侯爷,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我听其他军医说,他表舅的祖父家世代都是太医,他家的人那日正当值。”军医心有惴惴,脸色发白,压低声音说,“是让人用牛筋绳活活勒死的,那可是天子啊,叫人勒死在寝殿内。听说入殓时他身上都酸臭了,瘦得活脱脱就是个早就死了的人,衣服里爬满了虱子。那可是天子,不过是因为……”军医斜着眼看宋虔之,努了努嘴,“这位曾被皇上打为乱党,将他母亲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上,设下陷阱埋伏,想要捉拿他归案。那位陆大人,曾是皇上的师兄,原衢州一党的人,做了不少事才把六皇子的冷灶烧热,甚至被太后打压,留在衢州,面上刺字,充作罪臣,多少深情厚谊。就是因为皇上想对他的男媳妇下手,才招致这样凄惨的下场,足见世人无不喜新厌旧啊。” 贺然充耳不闻,手指在宋虔之的身上摸索。 榻上宋虔之倏然坐起身。 军医吓得尖叫起来,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小的什么也没说,侯爷……”他满头是汗地听了半天没动静,歪着头向上看了一眼。 贺然下了最后一针。 宋虔之哇的一声,一口黑血吐了军医一脸,恰恰喷中他刚伸出来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昨夜看书看到很晚,今天我可能是瞎掉了,检查了好几次口口,也加符号了几次……如果还有,就由他们去吧…… ☆、惊蛰(壹) 军医悻悻然把血抹掉。 “去洗一洗,这血也是有毒的。”贺然善意地说。 狗头军医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跑了。 宋虔之吐血完又躺了回去,贺然紧皱起眉头,担忧现在脸上,他凝神想了一会,将宋虔之身上的银针依次拔下,摸他的脉门,又捏开他的嘴、扒开他的眼睑检查,口中喃喃道:“不该啊……怎么还不醒?” 贺然起身去翻药材,找出要用的便放在一边,挑挑拣拣,最后用碾子开始碾制药粉,不时瞥一眼榻上病人的动静。 窗外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来越浓,天空烧红了半片。 · 宋州军前赴后继,前方战友丧命,后方立刻补上,这么损耗巨大地强攻了半个时辰,只听见一声巨大的断裂声。 沉重的城门从中间缓缓打开,潮水一般的宋州军队疯狂向门缝里冲,将那道缝冲开。然而刚冲进门洞,便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第一波冲锋的士兵纷纷扑跌在地,嗖嗖的箭雨连绵不断,城门再度被关上。 宋州军将领大刀一挥,热血喷溅到他的脸上,头盔已经被鲜血涂染地失去光泽,他拨转马头,朝赵瑜的方向并过去,大声喊道:“赵将军,不行啊!这么下去咱们的人早晚会耗尽,即便是冲破城门,也不可能拿下宋州城!撤吧!” 硬攻不下本是意料中事,赵瑜不过想赌一把运气,然而这运气实在不好,守城的征南军并未因为入夜就放松警惕,赵瑜也没有想到,经过第一轮攻城,城楼上又补给了充足的火油。 即便是对耗,被赶出了宋州城的宋州驻军,原有的一切,已随着宋州城被攻占而转了手。 赵瑜住马于城下,他看不清城楼上的情形,只有满眼的火光在跳跃。 一低头,满地新鲜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宋州军。这支队伍本就只有数千人,硬拼之下,兵员折损将难以预估。粮食补给也成问题,何况—— 赵瑜向四方张望,士兵们大多已经冲得疲了。 守城的征南军,趁着宋州军攻势减弱,索性也停了攻击,不放火不放箭,以静制动。 赵瑜紧紧抿着唇,肃容再度向城楼上望去,下了决心。 就在这时,城楼上燃起三簇火光,吸引住赵瑜的目光,他听见了一个不太可能听见的声音。 “赵瑜!要是还想救你的朋友,就立刻停止进攻,弃械投降!” 那是在牢中跟他对话的人。 陆观。 陆观站在城墙上,抓过巫医,用火把照亮他的脸,睥睨城下的赵瑜。他本可一箭射死他,但巫医还有用。 “赵将军,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赵将军!您救我!他的目标不是宋,是獠寨!他要在獠寨大开杀戒,赵将军!您不能不管我,我一身的医术……” “闭嘴。”陆观不悦道。 巫医浑身发抖,对这警告置若罔闻,仍在大声叫嚷:“他们的大将军已经没救了!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赵将军!将军您救救我,救救獠族,您不是说过要做獠人的明主吗!” 巫医的叫喊声倏然化作惊慌失措的惨叫,他后领被陆观向上提起,双脚离开地面。他只得以双手抓住领子,好减轻被勒住的窒息感。 “让你的人投降,我就放了他。”陆观言简意赅地抛下条件。 赵瑜疑惑地望着楼上,只见陆观松开手,左右的士兵架着巫医,让他能够勉强站着,他看上去随时都会昏过去。 “糊涂啊,你杀了他们将军?”赵瑜大声喊。 巫医瞪大了眼睛,哭叫道:“我都是照您的吩咐,您救救我,赵将军,您再救我一次,我会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有用,我会说楚话,我是獠寨中赫赫有名的巫医,我能为您炼制大量毒箭……” 话音未落,陆观看见赵瑜搭弓要射箭,朝手下大喝:“躲避!” 他一把将巫医扯到自己身后。 嗖嗖两声,箭飞到城楼上,没能射中人。 陆观趴到城墙上,只见赵瑜已经没入人群,率军撤退,城楼下的宋州军纷纷推起战车,调转方向。 “将军,何不放箭!”屈肆封抱拳请示。 陆观喘了口气:“箭要用在关键的时候,没多少了,省着点。火油罐子也先不要用了。” “按住他!”士兵惊慌失措地喊。 巫医扑到墙头上,朝黑暗里大吼道:“赵将军,他们没箭了,火油也用光了……唔……” 屈肆封转身便是一拳捣在巫医的脸上。 热腾腾的鼻血冲出鼻腔,巫医抬手按住鼻子,谁在拉扯他,他顾不上了,再度冲到墙头上大喊大叫。 城楼下马蹄声轰轰隆隆,步兵列队撤退,一名将领扭头请示赵瑜:“赵将军,他们没箭了,要不再攻一次?” “我们还有不足五千人,怎么对付城里的万人大军?”赵瑜冷冰冰地反问。 将领默不作声了。 城楼上巫医的声音还在声嘶力竭:“千载难逢的机会,时不我与啊!将军,赵将军!” “放开他。”陆观下令。 巫医反而愣住了,城楼上的灯照出他被屈肆封揍出的鼻青脸肿,鼻腔下还挂着血,他嗓子已经哑了,使劲咳嗽两声,刚刚张嘴喊了两声。 已然翻身下马的赵瑜,面前一人蹲下身伏低,赵瑜架起弩机,果断扳动悬刀。 嗖嗖声破开空气。 陆观突然有所察觉,一把拽住巫医的的手臂朝旁拉扯,巫医双手紧紧抱着城墙,大喊道:“你干什……” 话音未落,巫医发出轻而沙哑的一声哀叫,软倒下去。 赵瑜命人收起弩机,上马后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快速奔进队伍中,一跃到队伍前头去了,带领宋州军冲进黑暗,朝循州方向启程。 陆观简直疯了,从城墙下射来的箭没有射进巫医的左胸,却射穿了他的右胸,从前胸入,留下两个洞。 “拿纱布来,金疮药,给他止血。肆封,快拿金疮药来。”陆观撕开巫医的衣襟,松了口气,箭上无毒。也许赵瑜失去这条臂膀,也没人能够制毒了,更可能是,他只是想叫此人闭嘴,以免乱了军心。 巫医一把紧抓住陆观的手,双目圆睁,呼吸急促。 “不要说话!”金疮药来了,陆观立刻将药粉洒到巫医的伤口附近,出血速度减慢后,用纱布按住,再小心翼翼把他的外袍给穿好。 巫医的手仍紧紧抓着他,几乎在陆观手背上抠出血印来。 “马车有没有?”陆观问。 “我去弄。”屈肆封匆忙跑下城楼。 “找个驾车稳当的,马上就要,我抱他下去!” 巫医一张嘴,吸气便呛咳出血。 陆观感到一阵不祥,推测他是伤到了肺,怕是气管也破了。他脸上不敢露出分毫,用袖子按住巫医嘴角渗出的血。 “你,为什么救我?”巫医眼神开始涣散。 陆观险些骂人,吼道:“别说了,府衙里有大夫。”一看巫医的表情,陆观知道他在想什么,压低声音说,“是我从獠寨请来的郎中,你挺一会,不要说话,我看你是伤着肺了,坚持一下。我他娘的不是要救你,你不是想报答赵瑜吗?现在你也得报答我,千万别死,你还没弄出解药来,你不能死!”说着,陆观双目通红,弯腰抱起巫医,身躯忍不住一晃,他疲惫已到了极点,仍强撑着往前走,下楼时走一步低头看一下,再看一眼巫医。巫医双眼紧闭,看不出是醒着还是昏迷了,但嘴角没有再出血,陆观稍放心了一些。 把人抱上马车后,陆观也坐到一旁,用褥子堆在巫医身边,他坐在另一侧,以腿固定住巫医。 好在屈肆封办事牢靠,找来的车夫是好手。 一路上陆观数次掀开窗帘,回程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他坐着坐着便有些迷糊起来,突然醒过来,恰好马车转弯,陆观一把扶住往下滑的巫医。 巫医睁开眼看他,想说话,一张嘴又喷血。 陆观急躁道:“不要说话,等到了地方,让你说个够,你说一整日夜都行!”方才那一会小盹儿不仅没让陆观彻底清醒,反而,他头更痛了,眼皮不住往下盖,睁着眼,便觉得眼睛疼得想流泪,拿手碰眼睛,又没有眼泪。 陆观手肘搁在膝盖上,从掌心里抬起头瞥巫医,这一段路很平稳。 那巫医也在看他,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当陆观看来,他转开眼,平静地望着车厢顶部,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了之后,有人为你医治,那人是个獠人小孩,唤作贺然。”听见陆观说话,巫医再度把头转过来在,他似乎很难受,是不是便要张开嘴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嘴角就有血滴下来。 陆观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说你用了一种古方制毒,和你所说相符,我不知你是真做不出解药还是故意不做解药。” 巫医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现出后悔,眼角渗出了泪。 “你用漱祸炼的药,我没给侯爷吃。” 巫医意外得瞪大了双眼,脖子从木板上艰难地抬起。 “我给他吃的是那小孩做的药,也是会吐血,不过吐出的都是毒血。那小孩说假以时日可以清除侯爷体内的毒,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怕会留下什么症状……”陆观紧张地抿了抿唇,认真注视巫医的双眼,“要是有现成的解药,请你立刻取出来,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你们獠人不是最注重公平,这样,算是很公平吧?” 巫医皱着眉头,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痛得面部变形,吸气声很响,慢慢地,他摇了摇头。 陆观眼里那簇光弱下来。 “没事,我会让人先医治你,你再给他配药。”陆观已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转过脸去,拨开一线窗帘,冷风从街面上飘进来,裹挟着硝烟的气味,饶是如此,陆观仍有些喘不过气来。 车厢里响起咳嗽声,陆观转回头,这次巫医不顾他的阻止,控制着咳嗽的力度不能太大,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个方子……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陆观心脏狂跳起来:“管用,一定会管用!” 马车停了下来。 陆观从车上抱下巫医,径自快步走进后衙,将巫医安置在宋虔之隔壁,叫来贺然,让他立刻为巫医施救。 巫医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的是一位五官里只余下浅浅一点獠人的血脉,更像是楚人的獠族男孩。 “你是獠人?”他喘着气说。 贺然立刻解开巫医的外袍,他内里的单衣已被血浸透,金疮药没能止住血,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此时离巫医受伤已近小半个时辰。 贺然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看着巫医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獠人脸,贺然的父亲、祖父辈,有许多人都与这名巫医在外貌上有相似之处。 伤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紧握住贺然的手,他掌心是湿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看,边说话边咳嗽,用的却是獠人土话。 贺然认真地听着,跟他对谈。 陆观焦急地来回看他二人,问贺然:“他说什么?” 贺然没有抬头,说:“他在说他们寨子的情况,想让我把他的尸体焚烧之后,洒到龙河里去。” 陆观想问巫医药方,但两个獠族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陆观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悲伤。巫医在交代后事,贺然没有施救,那便是救不了了。陆观心里着急,却又无法开口。 贺然又说了句什么,郑重其事地等待巫医回答。 那巫医眼光移向屋顶,宋州府衙经过孙逸的改建,屋顶繁复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番莲花,他眼神已经在涣散。 “问问他,他路上说有个方子。”陆观急促地说。 巫医也听到这句,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他虚弱地说话:“母亲、芳儿、岚儿,无论到了哪里,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贺然用土语叽叽咕咕飞快说了一串什么。 巫医略略睁大了眼睛,转向他,继而怀疑地看了陆观一眼,然而他已经没有力量从贺然的臂弯里把头抬起来。 贺然又语气激烈地用土话说:“那位侯爷要是活不了,獠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其他獠人?” 陆观接到巫医投来的恶毒眼神,虽然对方过于虚弱,眼神不仅没有杀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巫医的手紧紧抓住了贺然的胳膊,一气说完,口角溢出大量血液,咽气了。 陆观呆在当场,只觉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眉头不住颤动,茫然无助地看贺然。 “别急。”贺然立刻道,“他说了个方子!” 陆观心都要停跳了,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站稳身体,问贺然:“药材都有吗?” “等等,我问一下。”贺然叫来军医,跟他对过药材,军医说一部分有,还有几样没有,要到城里的药铺去搜,宋州城已经空了,陆观叫他带兵去。 冷静下来之后,陆观才想起来问贺然:“他说的方子可行吗?” 贺然神色间有些为难。 “不行?”陆观忍不住高声。 贺然摇头:“没有试过,他说他还没有用这个方子为人解过毒,他刚才说了一大串,其实是叫我……”贺然避开陆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声音也低下去,“叫我随时准备好溜之大吉,真要是不行,就保住我自己的性命……” 砰地一声,陆观一拳捶在桌上。 巨大的响动惊得贺然险些跳起来,他看着陆观,说:“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他说的方子,有几味药我觉得需要斟酌。只是也没法试……”不知为何,贺然心中生出了内疚。他几岁便学医,父亲教他医者父母心,他一直记着。方才那巫医在他跟前死去,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剩下的箭都放在哪了?还有多少?” 这问题莫名其妙,贺然一脸茫然地回答:“我用了一支,还有七八支吧,都在隔壁屋柜子上放着呢,你有用?” 话音未落,陆观沉声道:“你跟我来。” 贺然跟在他身后,陆观脚步极大,先他一步拿到毒箭,他看了看箭镞,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水。 “那天的箭是被雨水冲刷过,大概是从二十步以外射过来,正中小臂。”陆观倾斜水壶,冲了一会箭镞。 贺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能这么试!”扑上去抢那箭,陆观一把推开他。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贺然不住喘息,不能理解地瞪着陆观:“你可以用死囚犯来试,未必非要……非得……” “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死囚,我也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据实情禀报,其他的俘虏我更不能信。”陆观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他盘腿坐到榻上,一只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再次低头,吻了他的嘴,鼻尖依恋地在宋虔之鼻梁上来回蹭了几许时候。 贺然红着眼看他,在他的眼里,眼前这高大如山的男人,此时的侧影如水一样温柔动人。 “你……若是我把你们治死了,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们再想办法,我、我想别的办法试试。” “他不会想做一个傻子。”陆观看着宋虔之,他脸色难看不说,腮帮也凹了进去,神采不再。 “叫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痴痴傻傻地过完余生,他会更愿意少活在世上一天,让给旁人一口粮食。”说完,陆观平静地用右手把箭扎向左臂,他挺着脖子,仿佛感觉浑身血流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屏着呼吸在感受自己有什么反应。 贺然吓得哭了起来。 “行不行我都得陪着他,他已经孤独太久,一个人太久了。”陆观掀开被子,侧身把宋虔之抱过来,转过来看哭哭啼啼的贺然,说:“交给你了。” ☆、惊蛰(贰) 贺然看着陆观先是贴着宋虔之的额头磨蹭了一会,最后慢慢把头埋在宋虔之脖颈里不动了,他使劲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脸上皮肤火辣辣的疼,他走出屋子,向楼下张望,还没看见军医回来。好在有个屈肆封他认识,贺然把他叫上来,吩咐他等军医一回来就把人带过来。 屈肆封看见榻上躺着两个人,只以为陆观是累得狠了要休息,没说什么就走下楼去。 贺然一边碾药一边控制不住掉泪,哭了一会,他的药也碾得差不多了。他仔细回忆巫医说的方子,用楚人的文字抄在纸上,去榻边看,看见两个绿脸人依恋地抱在一起。 一时之间他鼻子又发起酸来,吐出一口长气,垂头丧气地解开褡裢,取出银针,鼻子一吸一吸,使出吃奶的劲把陆观身体摆正,解开他的衣袍,开始施针。 陆观吐过几次黑血以后,肩背酸痛到极点的贺然拔掉最后一根银针,抬手用力揉自己的穴位,长长吁出一口气,抬头就看见,窗户外蒙蒙亮起的天色。 贺然起身去房间角落里的木架,在铜盆里好好洗了一次手,洗完愣了一会,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嘴里便尝到铁锈味,他奇怪地皱起眉头,拿手摸了一下,发现嘴上爆出许多血口。 一夜未睡,也没有喝水,身体到了极限。贺然到桌边坐下,一气灌下整茶壶的水,感觉嗓子里又痒又疼,起身时眼前一擦黑,他一手扶着桌子,闭目静气地站着片刻不动,恢复过来以后,出门去把早饭吃了,再找到那名军医,一起到库里找齐剩下的几种药材。 幸而都有,站在尘埃密布的库里,贺然按名目打开最后一个抽屉拿药,往药兜里放好。 军医炸了:“将军自伤试药?!” “嘘——”贺然半真半假地说,“让人知道了,你我两个都……”贺然拿手在脖子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军医皱眉:“你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没有啊。”贺然拖着军医离开库房,小声在他旁边念叨,让他不要把屋子里的情况宣扬出去,不然动摇军心也是个死。军医听得脸色发白手脚发凉,甚至还感到有一丝丝腹痛。等贺然进了房间,军医本要跟进去,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军医呆愣在房门外,心说到底咔嚓谁啊,药也不是我管控,将军伤了自己也是从这小屁孩手里拿到的毒箭。他不是滋味地拉长个脸,想了想,鬼鬼怂怂往四下里看看,没人。于是趴到门上去,门上有一道二指宽的缝,能看见里头贺然在调药。 贺然对着方子调,该放什么放什么,小心谨慎。加水调和均匀后,调出了一碗绿糊糊,闻起来就不怎么好吃,甚至有些恶心。贺然皱了皱眉,去看榻上两个绿人,福至心灵,难怪解药是绿的。 一张小凳被贺然搬来榻边放好,他把陆观先扶起来,谁知道两人的手紧紧抓着,费了老大力气才分开。 贺然喂药时手都在抖,方子他看了没看出什么问题,甚至像是打通了他原本没想通的几个问题。但他在山沟沟里长大,还是头一次为手握上万人性命的大官诊治,这一剂药方又是出自旁人之手,从来没有试过。 贺然喂药喂得小心,半碗药磨了接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让陆观都咽下去。之后他便睁大眼在榻边看着,看得自己屈在榻上的那条腿都麻了,才回过神来,想着许是要等,把碗放在地上,挪过凳子来,坐在榻边安安心心地等待奇迹。 这一等,就从早晨等到了下午。贺然午饭吃完,回到房里查看情况,只见得陆观绿色的脸色稍微不那么绿了,旁的也未曾看出什么。他又翻开陆观的眼睑,见他瞳孔无异常,就手支起下巴,在榻边打了个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吵闹。将军大半日没露面,是说不过去。 贺然前夜近乎一整夜未睡,困得不行,正要强撑着起来。 听见外面军医咋咋呼呼地扯着嗓门把人轰走了。 不用起来了。贺然心里想,勉强又打了会儿盹,刚起困意,被人抓住肩膀。贺然一睁眼,就对上陆观铁青的一张脸,他一手抓着贺然的肩膀,力气大得险些把人肩头捏碎,疼得贺然的脸直抽抽。 眼前陆观的脸突然扭曲,一脸痛苦难受,他一只手紧紧抵在胃部,像是要吐。 贺然赶紧站起,一迭声叫道:“忍一下,忍一下。”继而弯腰从榻旁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只木桶,撞得乒乒乓乓乱响,放上榻时,木桶歪斜,似要滚下来。 那桶子被陆观一把薅住,跟着他就吐了。 吐完之后,陆观没有立刻恢复清醒,反而又躺了下去,一脸难受,一只手在胸腹之间画圈,动作力度很大。 贺然掀开了被子,看见陆观胸腹用力抽动,皮肤骨骼之间凹陷下去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一块。 “陆大人,陆大人!”贺然拍拍陆观的脸,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你能听得见吗!” 陆观眼睛鼓得极大,仿佛眼珠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的眼白迅速充血发红,倏然眼珠向上翻,一头倒在了榻上,眼皮耷拉下来。 “陆大人?陆大人你怎么样,你醒着吗?听见吗?听见你就动一下啊!”贺然惊慌失措地拍打陆观的肩膀和胸膛,对方眼皮张开一半,眼珠无神,贺然心头猛然一跳,继而就发现,这不是在看他,只是无意识的身体反应。 “妈的,这什么破方子!”贺然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翻来找去,汗珠接连不断滚下额头。 门打开。 贺然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名军医,继续埋头苦找。 不片刻,军医狂吼起来:“你把将军给治死了啊?啊啊啊!完了完了,草,你还在那儿找什么,扎针啊,你不是很会扎吗?” 贺然没有理会,挑挑拣拣将几种药草混在一起,推起药捻子咔嚓咔嚓研磨起来。 “吐了,又吐了!操!陆大人?陆大人您听得见吗?可不是我弄的啊,不要找我索命。别吐床上啊!靠……不吐了,稳住,对。陆大人?这是几?您醒了吗?睁眼了啊,陆大人,认识我吗?” 贺然调好药过来,朝军医说:“扶他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啊,喂药?”军医让陆观靠在他肩前,捏开他的嘴,看着贺然喂了一勺进他的嘴里,“他可是随时会吐的,这么喂会吐……” 话音未落,陆观的胸腹一搐,喉管鼓起,迅速抽了一下,张嘴要吐。 贺然眼疾手快捏住他的嘴。 陆观满脸难受。 军医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捏紧嘴巴的陆观又将反出来的药吞了下去。 “……”军医来回看贺然和陆观,喋喋不休道,“完了完了完了,我怎么沦落到跟你一起治病。”他胆大包天地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发青人事不省,但一只眼微张开了一半的陆观,心里不住念:不如您就这么一命呜呼哀哉吧? 倏然间陆观睁开双眼。 “……啊啊啊!”军医惊慌失措地一把扔开陆观,从榻上爬下去。 陆观脑袋在木栏上撞得咚一声响,耳朵里嗡嗡直响,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在疼,但尚可以忍受。他舌头在嘴里顶了一圈,听见有人叫他“陆大人”。 视线聚焦起来,陆观才看清眼前的人,记忆缓缓归拢。 “这是哪……我中毒了。”陆观呼吸的声音很粗,难以摆脱的窒息感让他说一句话就歇一会,然后他想起来了,心脏仿佛被人手捏了一把,狂跳起来,他轻轻喘着气,侧过脸去看宋虔之,发问道,“可行,贺然,用药吧。” 贺然一脑门都是汗,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陆观问。 “没有。”贺然道,“军医,你带陆大人去隔壁休息,我要为大将军解毒。” “我不能留下来?”陆观不想走。 “在这你也帮不了忙,少一个人,他就多一口新鲜空气。”贺然把人全都赶走以后,松了一口气。 实则是,少一个人,就不至于因为解毒时令床榻都嘎嘎口申口今的可怖动静而挨一顿揍。 陆观被军医扶到榻上躺下一会,感觉头没那么晕,便睁开了眼。 军医一直在看他,被陆观看了一眼,登时浑身一凛:“陆、陆大人,您、您哪儿不舒服您就跟我说。” 陆观摇头,问过时辰,已是傍晚,便叫那军医出去找人准备晚饭,熬点粥来。军医如蒙大赦,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来小心翼翼问陆观,记不记得中毒以后发生的事情。 陆观:“???” 军医一脸谄笑地告辞出去。 起身到窗边,陆观推开窗户,他房间窗户正对着一片后衙空地,一列数十名士兵在巡逻。其中一名军士抬头看见了陆观,以目示意,带着人走了。 陆观一只手摸着头,中毒后他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却又并未完全失去知觉,知道身体难受,难受的感觉却十分迟钝,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陆观深吸一口气,夜晚的空气微凉潮湿,透入心肺。 他坐到桌边,无意识地倒了杯茶喝。 这几日宋虔之昏迷时,陆观总忍不住要想,人若真的死了,魂将归往何处?人若陷入昏迷,是否还有知觉?还是像睡着那样?世上是否真有那个阴间,以善恶之分,拘走人的灵魂? 固然他中毒时似乎还有感觉,那感觉又如此缥缈不定,兴许不过是醒来之后,自己一遍一遍巩固出的幻觉。 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观摊开手,他的掌心布满未知的纹路,不知道通往何方。这一日的濒死,第一次在他心中种下了迷茫。 隔壁房间几次发出巨大的响动,每次听到陆观都会冲出房门,焦急匆促的脚步停在房门外,静静伫立,直到响动消停下去。 这一次陆观转过身回房,就看见军医端着一口锅。 军医笑呵呵过来,朝房间门努嘴:“陆大人,来点儿?” 坐定以后,军医忙上忙下跑了三趟,除了肉粥,不知上哪儿弄了几个卤肉小菜,牛肚、牛肉切成薄片,配一小碟红辣椒粉,另叫人烫了一海碗当季蔬菜,鲜绿可爱,清香四溢。 然而吃在嘴里,咸香如故,却难以吞咽下去。陆观吃了两筷子菜,便改喝粥,目光定定地凝注在那锅散发着热腾腾肉香和米香的粥上。 “要不我再给你盛点儿?”军医踌躇地问。 陆观摇头,嗓音很低:“不用。” 军医识趣地把嘴闭上了。这陆大人,即便是半句不说,眉头却始终蹙着,皱得不紧,眉峰之中略有一丝细微的褶,显是极力忍着不安。 安静不到半刻,军医安慰道:“陆大人您别急,那小兔崽……那小獠人挺有本事,既能治好您,便能治好侯爷。” “你是大夫,我有一问。” “请问,卑职知无不言。” 陆观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动静,已经入夜,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北方这时候会更加安静,天气寒冷,爬虫几乎都冻死了。 然而在炎热的宋州与循州,一年四季都是虫蛇的乐土。 陆观喝了口粥,逼着自己吞下去,抬起双眼看这名军医,发问道:“你是大夫,又是军中的大夫,见惯生死,想必没有少想过生死之事。我想问的便是,人死后是否当真会化为天地之间一魂灵,若是,又住在何处?若不是,人在世上这一生,无论长短,俱是虚无,又有何意义?天地万物,唯有人会制造兵器、训练军队,各自厮杀,争夺地盘,作图记史,可人必有一死。自古来求长生者众,得长生者寥寥,天地若有神明,神明从何而来?若神明总是助正义,为何不能予人长生?” 军医愣住了。 陆观却极认真地看着他。 讨好的微笑从军医唇角消失,他细想了一想,沉吟道:“我信人有魂,住在何处且不知道,至于神明嘛,我不大信,神明也无非是人,是人所造的神。长生就更是无稽之谈。”见陆观有话想说,军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他正襟危坐起来,倒有几分不似大夫像道人了。 “陆大人,您见过花开花落,四时循环,蜉蝣朝生暮死,狗的寿数有十数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除了山间巨石,千万河流,何曾有什么亘古不变永不消灭的东西?就是石头、水流,也在缓慢损毁移动,甚至化为齑粉。并非是人走向虚无,乃是万事万物,俱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惊蛰(叁) 陆观沉默不语。 军医右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笑道:“恕卑职直言,我不仅见惯生死,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效力于军队以前,我曾在乡间开过一间小小的药堂,来瞧病的两种人居多,一是幼儿,被父母祖父母焦急万分地兜在怀里,行色匆匆来求郎中。二是老人,被儿子媳妇孙子女愁容满面,泪眼涟涟地放在牛车上拖来。但这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差异,大人明白是为何吗?” 陆观:“前者求生,后者问死。” “然也。”军医道,“人这一生,上寿一百二,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余者谓之寿夭。若是小小孩童染疾,长辈无不担忧不已,因为他们是生的希望,若不是命极不好,尚有数十载能活在世间,其哀含着极大愿力求生。反之,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其身体衰败,是自然之理,子孙固然忧虑,哀痛多也是基于不舍别离,心中早已认可,便是有坏消息,也理当接受。唯有不强求,方得安然立身。”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老僧劝人放下。” 军医笑了起来:“卑职也听过,若是觉得烫手,自然也就放下。” “也有人即便手被烫坏,也绝不会放下。”陆观道。 军医:“自然是有,人与人的差异,有时甚至比人与鸟的差异更大,有人一生痴愚,有人冷心冷性,有人用情专一,一往而深,是以又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然而伤人伤己,伤心伤肝,何苦?放下难,放下后却有万般好处。” 陆观摇摇头:“放下不难,难的是既知放下的好处,且须认命,时时刻刻忍受思之如狂的痛楚,仍负重前行。要抛去一切并不难,甚至殉情、疯魔,都不难,唯有一样最难,是将过往牢牢记住,拼尽全力践行所爱之人的愿望。” 一丝嘲讽的弧度扬起在军医的嘴角,继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弧度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再看回陆观:“时间会抚平一切,就像你身上有一道伤口,哪怕伤筋动骨,养得百天,也便能够下地行走。便是这道伤在心里,也是一样,起初你觉得那难受像要将你生生撕开,每吸入一口气,胸中都隐隐作痛,过得数日,数十日,数百日,压在你眉间的千钧重量,也会渐渐消散,推着你向前走,往前看。除了死人,没人能让一切停在坏事发生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走,你也得走。”他默了一默,自嘲道,“今日,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五年、六年还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从前想一遍疼一遍,后来朝廷征兵,我做了军医,多的时候一天我手上要过数十条人命,忙累起来就在帐篷外面坐着打个盹,我根本记不起从哪一天起,想到他我的心已不会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没有谁能与岁月为敌,它是良药,也是毒|药。陆大人,我知道你愿为侯爷剖出一切,便是要你拿自己性命换他一命,你也不会有二话。” 陆观眼珠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军医又说:“可天命就是,你愿意,还得看天答不答应。天若不应,便是你死上一万次,他也不会重新活一遍。要是谁求都得应,那天不也累死了。你问我有无神明,当我救回一个好人,我觉得是有,当一个良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只有去想庇佑他的神明兴许是去撒了泡尿,又或是他也黑心烂肺。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无解,非得在无解之中求有解,不过是画地为牢。” 军医起身,辞去。 陆观突然想找点酒喝,偏没有,他坐在那里呆了一会,门突然被拍得很响,拍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观大步走去门边,打开门。 贺然兴奋地叫道:“醒了,快来,不过还不能说话,你仔细着点。” 陆观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忙站稳,抬手摸下巴,摸到一手扎人的胡茬,他眉头皱了一下。 恰好贺然回头看他,连忙来拉他,使劲把他拖进房间,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念叨他:“放心你当家不嫌你丑,别磨磨唧唧。” 陆观手脚冰冷地来到榻前,起初只看见宋虔之搭在榻旁的一只手,继而是他的肩膀和侧脸,躺了数日,头发都快结在一起了。他仍闭着眼睛,陆观才想问贺然,一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那小大夫已寻隙溜了。 宋虔之听见动静,抬头去看,看见陆观着靴的脚,心里猛地一跳。从他有意识,只觉得浑身到处都难受,偏偏说不出话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心里一阵赛似一阵着急,急什么竟不知道。现在他的心踏实了下来,侧翻过身,试图支撑起身体,手却跟软面筋似的抬不起来。 “醒、醒了,逐星,你醒了。”陆观声音发抖,坐到榻边,轻轻拍宋虔之的肩膀,让他躺好,他眼睛发红,满面焦急神色。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从未好好看过他。 陆观鼻腔一酸,别过脸,再转回头来,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压低嗓音道:“你饿不饿?大夫说你还不能说话,咱们不急,慢慢来,要是饿了,想吃东西,你就眨眨眼睛,我叫人拿粥来。” 宋虔之心说:你倒是离近一点。他头部在枕头上晃了晃,把陆观吓了个满脸煞白,连声叫大夫。 贺然从外面进来,察看一番,朝陆观道:“毒已经解了,但是这位大人躺得久,要说话还得慢慢来,脑子怕也不是太清楚,慢慢吃着药,过几日便好全了。你也别太担心着急,没事给他按按手和腿,他现在能听见你说话,翻身也能配合着来。陆大人,您可千万别过于紧张,久躺的人必定是要慢慢活动着恢复的,人能醒过来,问题就不大,我也试过了,这位大人手脚都是能动的,只是迟缓一些。我去煎药了,没大事不用叫我。” 贺然站在帷帐遮蔽处,朝陆观使了个眼色。 陆观不明所以,过来。 “陆大人,你真不用太小心,亲亲抱抱都是可以的,不会断气。”说完贺然就跑了。 陆观:“……” 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陆观的袍子。陆观脸跟耳朵一片红,坐到榻上去,把宋虔之抱过来。 宋虔之身上没劲,但在陆观保住他的时候,努力抬起手,死死抱住了他男人的脖子,将唇挨在陆观滚烫的脖颈上。 一抹湿意烫得陆观浑身一凛,低头去看,宋虔之却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不肯抬起来,下半身明显还不太能动,两条腿都被胳膊的力气拖着。陆观温柔地将手绕过宋虔之的腰,把他往上挪动了些,让他能够不费力气地坐在自己怀里。 宋州的天气十分闷热,两人这么靠了一会,发得一身热汗。宋虔之把一条腿搭在陆观的腿上,手指动起来不甚麻利,悄悄地摸过去,把陆观的手握着,继而陆观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时,宋虔之突然感觉到什么,嘴唇变得红润起来,他抬头看陆观,陆观也在看他,眼神出奇的认真,被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呼吸明显一促,埋下头来吻他,只是在嘴唇上一碰,便即离开。 宋虔之抬起没什么力气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观的脖子。 陆观疑惑地看他。 宋虔之又抬手拍拍他的脖子,抓他的耳朵。 陆观明白了,像抱孩子那样,把宋虔之翻了个面,让他两腿分开坐在自己身上。 宋虔之身上没力气,近乎是趴在陆观的胸膛上,陆观满脸通红地把手穿过宋虔之腋下,将他架起来一些,面对面地吻了上去,起先还能克制住,吻着吻着就恨不能把宋虔之给吞到肚子里去,心里蠢蠢欲动的猛兽令陆观几次把手放在宋虔之的臀上,又硬是把手移到宋虔之大腿上,将他往上带点儿,以免他滑下去。 少顷,宋虔之身上雪白的单衣也散了,脖子通红,喘息不已地伏在陆观滚烫光裸的胸膛,他的头无力绵软地侧过去,耳朵贴在陆观的胸上。 只听见陆观的心跳如雷,声声有力地传来。 宋虔之最后的记忆停顿在夜袭宋州那天,大雨瓢泼,孙逸的箭射中他之后,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却听不分明到底叫了什么。这几日就像在睡觉,也没做什么梦,只是时不时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不是很分明,却像是一个人打盹刚要睡沉时,被人叫上一声,就会惊散一些睡意,但又醒不过来,怎么也无法从将人牢牢笼裹住的困劲。 方才宋虔之是被痛醒的,睁开眼就发现有个小少年在他手上施针,宋虔之隐隐觉得此人面善,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便急吼吼冲了出去。 宋虔之试着想发出声音,却好像茶壶里煮饺子,一张嘴脑子就空了,不知道怎么说。 宋虔之摸摸陆观的手,疑惑地皱眉,掀开被子,拇指无力地往上蹭陆观的袖子。 陆观只有把袖子卷起来由他看,小声解释:“打仗的时候受了点轻伤,一点也不碍事。” 宋虔之不说话,就把他看着。 陆观不大自在地说了实话。 好在宋虔之看起来也没生气,反而抱着他的脖子,又亲了他一下。 “等你好利索了,南面事情差不多也平了,咱们找个地方过小日子去。” 经这一番生死,陆观显然有些后怕。 宋虔之没有多与他分说,他乏得很,才没多一会,不受控制地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陆观先有点急,试过呼吸没事,才放下心,把宋虔之的身子挪了挪,让他在榻上躺好,自己就在旁边细细端详了他半晌,才下地出门去。 照贺然的意思,宋虔之身上毒已经解了,但还要服用排毒的药物,将残存的毒|药彻底清除干净才行。且他躺的太久,少也要个把月才能彻底好起来。 陆观召集众将一番商议,打算带人先南下攻取循州,恰好是在宋虔之醒来的第二天午后,便有熟人登门。 “小侯爷怎样了?”许瑞云一路纵马而来,风尘仆仆,见到陆观,首要便是问征南大将军可否还健在。 陆观把情况向他说明。 许瑞云显然松了口气,陆观让人准备饭菜,许瑞云入座后便不客气,一顿风卷残云地吃得七分饱,才说起循州的情况。 “前几日让人送的信,你们收到了没?” “收到了。” 许瑞云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敲敲点点:“那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循州是场硬仗,布防图别指望了拿不到的。守城将领是孙逸的心腹,叫季宏,这人原是茂州的,因为喝醉酒霸占良家妇女,险些被处死,他家里是开布铺的,上下打点银钱,又给那妇人家送去不少钱,此事在茂州闹得很不好看,他便远走高飞,趁刘赟旧部假扮的黑狄军在循州作乱时投军。他就是个流氓痞子,毫无兵法可言,手段下作残忍,聚集了一帮子土匪强盗,在循州守城。孙逸本来有意将他抽调到宋州,要不是宋州派系一直反对,你们遇上的第一名守将应该是他。” “我打算今日傍晚启程,留下两千人在宋州。还有一件事,下午就得办。”陆观道,“有三百余名投降的战俘,等我的大军出城百里之后,就地放人。” “直接杀了就是。”许瑞云道。 陆观:“他们也是楚人,这些投降的士兵都是宋、循二州被就地征兵的年轻人,对朝廷没有深仇大恨,本也不愿意投军。然而家中老小都在这两地,覆巢之下无完卵,也是逼不得已。李宣要在南州坐稳朝廷,宋州、循州是必取之地,这二州虽楚人不多,但夯州以北已是阿莫丹绒的地盘,一时半会恐怕朝廷打不起仗,只有把疆土向南延展,不能再浪费半寸疆域。我已经答应獠人,让獠族人有资格参加科考。” “你答应?”许瑞云眉一扬。转念又不说话了。 陆观本是没有资格替朝廷答应这种事,但他的背后是宋虔之,宋虔之扶持李宣上位,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何况李宣本就很听他的。 只不过,许瑞云道:“等还朝后,跟朝中的老人们还有一场架要吵,不过也是后面的事,暂时不用考虑。” “嗯,循州我同你去,侯爷不去了。” “他答应不去?” “他才醒过来几个时辰,话说不了,手脚刚能动,去也没什么用。我去便是。”陆观道。 许瑞云想了想,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循州,你就替他去吧。”两人视线一碰,便都知道对方的想法。 循州,陆观是要替宋虔之去的。就像这趟宋州,许瑞云是要替柳平文来的。 然而,许瑞云前脚离开循州,柳平文父子就被季宏给扣了。 ☆、惊蛰(肆) 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呆足了三日,柳知行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垂头靠在栏杆上打瞌睡的青年,被激烈的咳嗽声牵扯住心房,柳平文抬起头,侧脸过去看他的父亲。 柳知行还穿着一身官袍,在斑驳的烛光里能看出袍子已洗得发了毛,泛着白。 “爹,你怎样了?”柳平文脸贴在栏杆上问,木头冰冷潮湿。 柳知行抬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无妨。 牢房里时不时响起咳嗽声,循州府的监牢,自孙逸称王后便一直人满为患,柳知行也是上任后才知道,牢里还关着不少赵瑜在时犯事的胥吏。在提审其中一名胥吏时,柳知行得知,赵瑜常常深入獠寨,这种说法得到犯人之间的相互印证,其中一人手上竟还过过银钱,替赵瑜私人送给獠人一箱金银,这箱金银折算下来计白银五百两,买的,是让獠人抓走新任知州,并以此人为质向朝廷索要赎金。 那夜,柳知行整夜不敢睡觉,虽早已逃出獠寨虎穴,可细思之下,柳知行越想越觉循州水深,深不可测。 他隐约觉得,前任知州赵瑜并没有死,那封血书也大有可疑。如果胥吏所言属实,则赵瑜不仅金蝉脱壳,还制造假象让朝廷去追查他的冤情,当时许瑞云一行在獠寨中甘为俘虏,意图找机会救出赵瑜,却没能找到赵瑜的人,仅仅找到那封写满冤情的血书,正是一步一步踩在赵瑜布好的局里。 只是无论赵瑜是否能够被证清白,让獠人以朝廷命官为质去要钱,大楚朝廷出不出这个钱,都会把这把火烧到獠人头上去。加上赵瑜自身的疑点,寻常人很容易便想到,獠人是极其嚣张要脱离朝廷管束了,这将导向一个必然的结果,便是朝廷派兵与獠寨清算。 要不是恰逢北方罕见的大乱,白古游遭人暗算,獠人的灭顶之灾早已到来。 然而这与柳知行上任后,偶然中得知的赵瑜曾经治理循州的情况不同,赵瑜对獠人的策略一直是帮协为主,震慑为辅。也是在赵瑜的治下,獠寨与循州的互市由当地衙门管理约束,也算一种保护。在赵瑜的任期内,双方的互市从未遭到破坏,秩序井然,比起北方榷场安稳许多。这种小范围内与獠人的通商不曾纳入朝廷管辖,却为循州府贡献不少钱财,地方衙门象征性抽取二分牙钱,只从大楚商人身上抽取,不收税钱,也便没有上奏朝廷。 此举柳知行也完全能够理解,在獠人与楚人的易货当中,楚人占尽利处,向来是用劣质的工艺品和生活用品换取大山中珍贵的药材和矿石,且獠人并不富有,牙钱以白银兑付,对于这种近乎欺骗的买卖,赵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獠人本就不知道受骗。 做买卖更讲究你情我愿,哪怕是骗,也实属自愿。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出乱子,便只当做不知道。 獠人也因能够正大光明进循州府买卖而拥戴感激赵瑜,这才是柳知行到任后,最初对赵瑜被獠人抓走一事产生怀疑的根源。不到两日,柳知行整顿府衙时审过了原来羁押在牢中的胥吏,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没等柳知行把这一切捋清上报朝廷,孙逸自立为王,为保循州府百姓,柳知行只有率城投降。那时他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孙逸为了彰显仁德,不仅不杀他,还让他做了循州太守。 只不过,循州的实权从那时起便落入军中,季宏什么也不让柳知行管,只把他当个账房用用。 直到儿子找上门,一方面柳知行觉得安慰,小儿子许久不见,长高了不少,也长大了不少。按着柳平文素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少爷性子,遭逢大难,柳知行一直怕他会想不开,结果再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得知柳平文跟着安定侯做事,柳知行也放心下来,柳家的家业在这危急关头,出现了新的转机。谁能知道坐上皇位的会是荣宗的私生儿子,这得是多大的气运,才能依附于有从龙之功的安定侯。 柳知行也想循州早日重归大楚,宋州败了,柳知行暗暗高兴,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庆贺。季宏会把他抓起来,这是柳知行意料中的事情,他只是有些后悔,没叫儿子跟着许瑞云一起走。 “爹,你睡了吗?”低低的一个声音响起。 柳知行:“还没有,何事?”他一手抓着脚上的铁链,没有挪动,这几日受了不少拷打,牢里狱卒全换成季宏军中的人。孙逸败亡,整个循州守军之中弥漫着一股暴戾之气,派来看守的士兵每每心情不好,就要把犯人提出去暴揍一顿。柳知行想起在獠寨里小儿子的遭遇,就总是主动惹事,吸引看守注意,他这条命,从循州投降以后,多一天都是老天爷闭着眼饶过的。 柳平文使劲往父亲这边挪动,半张脸在木栏中挤压变形,他声音放得很轻地问:“那个季宏,到底好对付吗?爹你前几日说循州有两万人马,可是我听说,宋州叛军尚且不足万人,会不会是季宏那厮虚张声势?” 柳知行一只眼睛被鞭子打破了,肿成一条线,睁不开眼,血早已在脸上凝固。他迟缓地扭头看了一眼监牢入口,没有动静,才转过来回答柳平文:“刘赟作乱时,朝廷鞭长莫及,让宋、循两州组建自卫兵勇队,孙逸定了宋州,我本想以命相抗,谁知组建的自卫队,自己没用上,反被季宏的叛军收编了。这些兵员大部分祖籍循州,妻儿老小都在循州府,覆巢之下,一人反抗,全家命丧,也有许多不得已。季宏来时带了八千人,城里的自卫队有万余人,两万之数,所言不虚。宋州兵败,必然会有一批败兵来循州投奔。” 柳平文忧心忡忡道:“那征南军岂不是……” 宋虔之只问李宣要了一万人,还要分出人驻守宋州,局面不容乐观。 “尽人事,听天命吧。”柳知行茫然地看了一眼牢房顶部,老鼠沿着屋顶攀援,垂着的一条弯弯的尾巴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我……”柳平文想说布防图的事情,又强迫自己闭嘴了,就算逼死老父亲,柳知行也没有办法拿到布防图。两人已沦落为阶下囚,只有寄希望于宋州军早日打过来,最好季宏把他们俩给忘了。 幸运的是,季宏自高自傲,本就没把柳知行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一连数日,他都忙着白天练兵,晚上夜夜笙歌,似乎压根不受孙逸败亡的影响,他的幕府中甚至有人出谋划策,国主既已不幸身亡,总得有人来顶上这个位子。 因此赵瑜求上门来,季宏大摆筵席,定在他到达的翌日中午率循州军一众将领,为宋州军众人接风洗尘。 两拨人马,各怀鬼胎。 · 七月流火,夜里转凉,傍晚陆观来到宋虔之的房间,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原定就在傍晚启程,临行前又觉得不如就让全军吃过饭再走,平白多出半个时辰来。 陆观一进门,宋虔之就醒了,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他。 “醒了?”陆观躺上床,把宋虔之的手捏在掌中,放到唇边碰了碰,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凉,冷吗?” 宋虔之没有反应,只是用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陆观去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盖到宋虔之身上,把他抱在肩前,他埋头把鼻子杵在宋虔之的脖颈里。 宋虔之动了动头,试图移开。 “让我抱会。” 宋虔之看着他,像想说什么,嘴巴却一下也没有张开。 陆观低笑了一下。 宋虔之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 “没什么,你这么安静的时候真少。” 宋虔之被握着的手动了动,陆观便松开手,宋虔之背靠在他怀里,抬起的手迟钝僵硬地拍拍他的脖子,他头向后仰着,嘴唇向外努了半寸,只有极小的一个幅度,陆观却发现了,他明显愣了愣,眼底里有微光闪动,动情地低下头去吻他的爱人。 两人亲了片刻,陆观抬起头,脖子被冰凉的手拍两下,复又低头,又拍,他再度低下头。 这次唇分之后,陆观看见宋虔之一边唇角勾起了少许弧度,无奈道:“到底能不能说话,会说话了吗?不要捉弄我。” 宋虔之迟疑片刻,才抬起清澈的眼睛看他,瞧着甚是无辜。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陆观问。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当初在宫里见到你,吆来喝去的样子,不可一世。” 这么一说,宋虔之也想起来了,查楼江月被害的案子,那会宫里一大半不是他拿钱便是他拿权收买来的,麟台管得好好的,空降下来一个陆观要顶他的位子,如今不仅位子被顶了,连人也……真是人生一大丢脸之事。 宋虔之动了动头,陆观会意,扶他往上靠一些,低头以唇吻他的耳朵,宋虔之一只耳朵很红,恰是陆观亲住的这一只,热烫的温度含在他的唇间,带得陆观吐息也热起来。 “等你好了……” 他话没有说话,手在宋虔之腰上用力一揉,也便拿了出来,清心寡欲地用手臂把人松松地圈着。 宋虔之眨眨眼看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陆观唇畔勾起一抹带邪性的笑,让宋虔之看得呆了一呆,手拍拍陆观的脖子,陆观低下头来与他接吻。宋虔之的舌头是僵硬的,一番攻城略地下,陆观这才知道为什么宋虔之现在没法说话,他在宋虔之被亲得红润惹眼的嘴唇上碰了碰,拇指拭去他嘴角的水光,绵长而用力地吸进一口气,平定心绪,说起正事来。 说完要去循州,陆观却发现宋虔之把他的袍子一把抓住了,虽然宋虔之这点劲,他要挣一把就能挣开,但显然他是宜哄不宜强。 宋虔之听完陆观那一大堆,无非说他现在不方便赶路,毒尚未清,就是去了也不顶用,不如在宋州府里好好将养。见他说得认真,宋虔之也只有把手松开,心里却在想。 一旦陆观带兵出发,自己再要做什么他也没辙, 落在陆观眼里,此刻的宋虔之嘴角正在抽搐。 陆观:“???” 宋虔之又拍拍他的脖子。 陆观会意,缠绵而温柔地亲了亲宋虔之,哄孩子似的把人哄得躺下,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在外面找到贺然,叮嘱几句,无非是要托他好好照顾宋虔之云云,便随军赶在太阳刚落下山头时上了路。 这般宋虔之养伤养到第五日上,已经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整个宋州城内冷冷清清,几日间陆续有自称是宋州城民的百姓出示籍纸,要求进城,陆观将最得力的屈肆封留在了宋州,宋程阳随军,另将一名叫马肃的老将留下来,负责宋州城防。 这马肃用兵平平,却曾做过茂州胥吏,从军前最擅长管理户籍和府库,年纪已过了四十,见多识广,有一双比鹰隼更精的眼睛,抓了两名宋州败走的小支军队派来打探情况的斥候,俱是化成平民,随着十数名宋州城民往城里混。 这天午后,药也吃了,宋虔之能简单说点话了,舌头还不是太好使,说话老是大舌头。但写字没问题,便写了张纸叫人带给马肃。 马肃一看,登时发现小瞧了这年轻侯爷。 宋虔之所写是叫他把斥候放走,既然能够跟着人数如此之众的宋州平民而来,怕是有小股逃兵已把宋州城民新的住地当做阵地,而赵瑜带着败逃的主力往循州去了,把斥候放走,再追上去,便能探知被驱逐出宋州的平民百姓藏身何处。 当夜马肃亲自带人去追,翌日天不亮时,就带回来数百名平民,喜气洋洋进来向宋虔之禀报。 据马肃说,追回这波人马并未费什么事,宋州人隐藏的地点竟就在城外数十里的几个村落里,都有獠人把守,但守备不严,征南军一到,便势如破竹,经过审问,发现逃往这些村落的小支队伍,士兵的家人都被驱赶到这几个村里。 原本的叛军都已经穿上平民便装,马肃的人到时,几个村落已经全灭了灯,沉浸在寂静安宁的甜梦之中。 没怎么动粗,叛军便纷纷走出家门投降。 宋虔之安静地听完,又给马肃写了一张纸,马肃一看,目中流露出真心实意地感佩,将那张纸四四方方叠起来,放入内襟袋中。 “末将这就去办。” 马肃出去后,宋虔之试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他分明能试出嗓子没毛病,就是舌头不太利索。 急也急不来。 天快亮了,宋虔之没有继续睡觉,而是披衣出了房门。站在这里向下望去,整座宋州府衙灯火通明,依稀能看出孙逸在时,这座府衙已被建设得亭台楼阁,草木扶疏。 宋虔之拍了拍用朱漆新刷过一遍的木栏杆,楼下有士兵来回巡逻。 黎明之前,露水最重,天边朦胧的青色散发着令人肺腑俱寒的凉意。这般破晓,宋虔之遥遥抬头望天边孤悬的月亮,将目光投向另一方向,太阳,也在东边露出了半轮倩影。 在京城时,这个时辰他常常才从麟台归家,瞻星和拜月两个贴身婢女,会提灯在家门外守候,叫醒房门,小厮一溜小跑跑过长廊,再一溜小跑回来,给宋虔之带个信儿。 若是他母亲醒着,他便去和母亲说话,若是母亲睡了,他便在周婉心的房内盘桓片刻,看一看他吃了药才能安睡的娘。 这一番被当成老弱残兵留在宋州,每日里就是吃药养病,贺然书也不让他多看一会,说对眼睛不好,让他吃了药便起来扎针按摩,一天里只有夜里才能得片刻安宁。宋虔之长这么大,从未有过日子过得这么长的时候。小时候忙着读书打拳,在宋家的日子过得不安稳,时不时就被母亲带去祖父家,或是带进宫里,唯一记得起的年少时光,便是同京城的几个弟兄走马看花,这也不过只有一年。进了麟台,宋虔之便开始了连轴转的日子,他卯足劲拼了命,在苻明韶跟前挣这一份要命钱,为的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赏赐,更是他对“宋家”的有用。 晨曦朦胧,天色转为通红。 似血的朝阳将云霞浸染成一匹鲜红的新绸,继而漫天织金,铺天盖地,将千家万户积攒一夜的瓦上霜消除干净。 带走夜晚人心中的阴霾。 将光芒万丈的一天崭新的希望投上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每一颗人心。 栏杆上滴落出一个圆点,宋虔之茫然地眨眼看了一会,用手摸到湿润,摸了摸自己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流下了泪。 人世间再也没有那个躺在病榻上,需要他撑起一片天去保护的女人了。人世间只有一个冲杀在前,以身为盾为他杀入敌阵的男人了。 迎着朝阳,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绵长地吐出这一口积攒在胸中的浊气,沉甸甸的兴奋从胸膛深处腾起,那是逐渐抬头的一股杀意。 贺然完全没想到,这天上午宋虔之就给他下了死命令,两天后他要从宋州出发。 贺然明确表示,侯爷您可心里有点数,真是两天后要骑马,极大可能是要被马摔下背,且由着性子踩上三四脚,吐血不止,一命呜呼哀哉的。 那不听使唤的军医头一次跟贺然站到一条阵线上,无比真诚,伴着三分略显浮夸的哀伤,劝了宋虔之一番。 宋虔之埋头在纸上书写。 片刻后,他亮出了最后通牒:“三日,得骑马。” 多的宋虔之一个字没写,军医把贺然拽出房门,揣着手问他:“可有把握?” “许是能说话,骑马,这……”贺然一脸为难,“我也没治过这样的病人,话怎么能说得死呢?” 军医登时满脸如丧考妣,把手横在脖子上,做了个“咔嚓”。 布置完旁人,宋虔之就不急了,小睡一会,起来之后在院子里去打了一套拳,出得一身热汗。 风扬起他的发带,宋虔之一身白袍,身姿潇洒,拳法不如平日流畅,外行看却也是行云流水。穿白袍衬得他皮肤更显白皙,耳廓上的嫩红色便无比鲜明,他五官眉目给人暗含锋芒之感,嘴唇与鼻梁却又带少年人的温雅。 看得在旁碾药的贺然眼底生出艳羡,匆忙低下头。 军医嗤笑了一声。 贺然瞪他。 “别再看了,安定侯是个断袖,你年纪还小,别被带歪了。赶明儿哥哥带你去瞧几位美人,环肥燕瘦,丰乳肥臀,且将这一对伤风败俗的给忘了。” “哪里伤风败俗?” 军医本是随口一说,料不到贺然会驳他,卷起袖子想跟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好生理论一番。 贺然却端着他的药捻子,进屋去了。军医一哂,再回过头去看打拳的宋虔之,也不由心生赞叹。这样意气风发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竟被陆观那样的莽夫给误了,哭死多少名门闺秀。 军医信命,不得不感慨一句,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妙不可言之事,才称为缘,能说道清楚的,也就不是缘了。 是夜,莽夫陆观带八千人马,在循州城外寻得一个山坳扎营,整队征南军俱是人疲马乏,搭起营帐之后,各自安睡且不提。 天亮之后,许瑞云寻到陆观,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单独行动,先进城与柳家父子见一面,顺便探探循州的情形。 他二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皇宫大内尚且来去自如,混过循州城防有如探囊取物。 但在太守府衙外,许瑞云立刻便察觉不对,将陆观拉进暗巷,小声朝他说: “守卫全换了,等等。” 陆观站定,见到许瑞云从脖子里勾出一根青色的细绳,下面一把竹哨,他三长两短地吹了一遍。 过片刻,又吹一遍。 烈日晒得太守府门外的两名看门士兵昏昏欲睡,一人强打精神朝另外一人说了句什么,进去门房。 另一人见同伴去吃茶,自己索性在门口坐下来,埋头在膝上,一动不动了。 陆观拍了一下许瑞云,眼神示意。两人翻墙进去,太守府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在后院晃了一刻钟,才见有一杂役衣着的人懒洋洋地将一只水桶拖在身侧,木桶随那人步伐,被踹得摇来晃去。 来不及瞧清楚事情怎么发生的,杂役便觉得被人捂住了眼睛和嘴。神思不属的杂役半拖在身子外的魂这才归体,听见耳畔有人说话:“听着,你们太守欠我们寨子三千贯钱,只要告诉我太守的下落,我不会为难你。否则……” 杂役腰部被一硬物抵住,登时满背冷汗,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要向地面滑去,却不料被另外一个人架住了双腋,意识到来人至少有两个,而他一个也打不过,杂役拼命点头,生怕贼人不打算问他问题了。 “我松手,你若是叫人,仔细想清楚,谁快些。是你先死,还是我们先被抓在,现在城里这么乱,便是我一刀捅死你,也不会有人来追究。” 在许瑞云说到“叫人”时,杂役拼命摇头。 当许瑞云说完,杂役又拼命点头。 嘴上的手松开后,那杂役已晕头转向,口齿不清地说:“太守被抓了。” 许瑞云眉头深锁起来,看了一眼陆观,压低嗓音咆哮道:“放屁!一州太守,他就是最大的官儿了,谁敢抓?抓了也没有牢房能关他!” 杂役满脸煞白,强忍着头晕目眩想吐的感觉,急道:“大侠,你是不清楚我们循州府,太守算个屁,反军拿他当人质的,征南军要打过来了,季宏将军已经把太守下到狱中,就关在循州府牢,现下没空理会他,你的三千贯钱就别想了,我们太守别说没钱,很快就命都没有了!” 陆观二话不说,把杂役敲晕,趁许瑞云尚在发愣,把被打晕的杂役拖进最近的一间空房,关上门。 “怎么办?”许瑞云问。 陆观看了一眼天色,沉声道:“救人,然后把他们俩先藏在城中,你带来的几个人呢?” “混在一家酒楼一间茶馆里,季宏没像孙逸那样把循州搞成一座空城。” “你去联络人,我探探府牢。” 许瑞云不放心地看了陆观一眼。 “你要等我也行,但是大军在城外,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季宏的人探到。一旦全城警戒,就没有机会在大战之前救人了。” 许瑞云一咬牙:“城东苏梅大街最末那家卖布的门口,有一只缺耳青铜大鼎,一个时辰后,在那里碰面。” “我用不着一个时辰。” “……我得一个时辰。” “行吧。”陆观话音未落,闪进了一间空房。 许瑞云把房门再推开,陆观已经不在房间里,应该是从窗户出去了,窗户也已关好。 许瑞云这才确认,陆观的身手完全用不着他瞎操心。 ☆、惊蛰(伍) 一个时辰后,许瑞云灰头土脸地来到越好的苏梅大街,在街尾探头探脑。秋风卷地,循州城里的空气还是闷热潮湿,他整个人以一堵墙作为掩体,眼睛探出去看。 陆观大摇大摆坐在鼎上,皱着眉头,左右张望。 许瑞云目不转睛把他盯着,待陆观看过来,连忙伸出手招了一下。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胆子忒肥了你。”许瑞云心有余悸地到处看,确认没有人跟来。 “没人认识我,躲躲藏藏更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人都找到了吗?”陆观问。 许瑞云联络上了八个人,都是跟柳平文来循州时候带的,宋州虽败,季宏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循州城也并未全面戒严。只是近两日城里街面上巡逻的士兵多了点。 “我让他们各自还是回去,以免惹人注目,等天黑的时候咱们就动手。” “不必天黑,傍晚就去,趁有天色掩护不至于打眼,也不要等到半夜,谁都知道夜半是劫人的好时候,反而会有更多人把守。府牢的狱卒很是懈怠,除了两个留在牢内,一轮是十个人,另外八个人在后院空地上围着石桌吃酒赌钱,一群废物。救人出来容易,我一个人就行,要带出城就得规划一条路线,分开行动。”陆观已经想过了,到府牢救人,他一个人,或者和许瑞云一块,其余人在不同的地方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怎么不把人集中在一起?走,边走边说。”陆观推着许瑞云走了。 入暮时分,陆观带着许瑞云两个,本欲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个人引开府牢外的看守,另一个人下牢里去救人。 不料府牢外面,几个守卫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有一胖子,热得不行似的将袍子解了,露出圆白胖的一个肚皮来,跟个白玉瓜似的。整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汗油腻了一层在面上。 陆观与许瑞云轻手轻脚绕过他们,许瑞云不小心踹到其中一人的腿,手已握在了刀柄上。地上那人却像只猪似的拱了拱嘴,翻身继续呼呼大睡,浑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许瑞云:“……” “快点。”陆观低声道。 救人近乎是一帆风顺,顺得让人心里不安。府牢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出了太守府,经一扇小门,门上的锁进来的时候打开过,只是假意挂在上面充样子。陆观开了锁,让他们三个先出去,自己再退出去,用刀将门栓推回,锁挂不上去,只有带走了。 陆观带着柳平文,许瑞云带着柳知行。 许瑞云不悦道:“换换。” 陆观不容拒绝地说:“不换,我带小的。” 许瑞云还要再说,柳平文文气却不娇弱的嗓音响起来:“许兄,就听陆大哥的。” 许瑞云只有不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整座循州城开始上灯,虽不比往常热闹,比起夜夜宵禁的宋州城,却也是一派太平景象。只有从街上来往的行人脸上,能看出些许不同。 陆观与柳平文一人接了个面具,陆观手里是个白色的,眉毛是两片金钱叶,他敷衍地把面具扣在脸上。 “循州日日如此?” 柳平文险些被簇拥成一团的三名衣着鲜亮娇嫩的姑娘撞翻,被陆观一把拽到身旁,让他站好。 “向宋投降以后,日日如此。”柳平文拿的是一张公鸡面具,眼睛在面具的眼孔处滚动,他四下看了看,与陆观并肩而行,小声地说:“季宏刚来循州时,比这还要热闹,我听我爹说的,他是想叫人知道,宋是一个稳定康乐的新朝廷,不怕跟大楚对上。只是宋州失陷,循州百姓也有所耳闻。能往外逃的都在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待会怎么出城?” “我先用钩索翻墙过去,在城墙上装一个转轴,用一个竹筐,把你们一个个吊过去。” 柳平文心脏扑扑跳,忙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陆观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最好不要被发现,以免节外生枝。” 月黑风高夜,陆观先身手利落地翻过城墙,接着从那头抛过来麻绳,这边用麻绳拴在竹筐上。 陆观在那边试着拉动,竖起一只耳朵听动静,试手感,转轴很好使,毫无凝滞。固定好工具,陆观将钩索再次抛过墙头,翻了回去。 “你们两个先过去。”陆观指挥两名好手先就着钩索爬墙,过去之后,在那边作接应。 另外两人身手稍弱,坐竹筐也上了墙头,翻上墙去,不一会,绳索有节奏地拖动了三下。 “我先上去,等我从上面放下竹筐来,你就拖绳子,把竹筐放下来,等你坐稳了,我便让那边的人一齐用力拉你上去。”城墙上的微光,照出陆观脸上的一层薄汗。 柳平文眼光闪烁,连连点头,紧张地抿了抿嘴。 这是一处偏僻的角落,远到看不见城楼,然而黑夜总是令人不安,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柳平文吓得腿软。他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看着陆观身手矫捷地翻上城楼,柳平文在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在年幼时好好学武。当年柳平文出生,正是荣宗中兴之治,荣宗崩后,登上帝位的是一位少年,朝政实质上落在赫赫有名的文官清流周太傅手中,太傅推行新政,政通人和,这些都是柳平文听家中祖父和父亲偶尔酒后闲谈聊起,他幼年也没经过什么波澜,循着四时阴阳,过节时便随家人四处玩耍,发蒙之后,除了天长日久地读书,便是盼着休沐时候出去游山玩水,清谈赏花,亦是人间乐事。 一直到年初随父亲赴任循州知府,路上出了大事,柳平文被迫迅速成长起来。他对獠人向来是一无所知,对动乱也只觉得发生在千里之外,古诗背了不少,却不曾真的见人血流成河,原只是家中父兄茶余饭后的闲谈。 不到半年过去,现在,他柳平文在循州城墙下,等着翻墙。 夜风并不冷,直往脖子里钻,柳平文手脚却冰冰凉,牙齿止不住打战。视野里迸进一丝光亮,顿时他脖子也梗直了,抬头看城墙上,竹筐还未放下来。他眼睛越瞪越大,脑仁心仿佛被一根线扯着。 倏然,那点光不见了。 柳平文一颗心坠落下来,盯着晃动的草叶看了半晌,没见黑暗里再出现什么异,这才放下心来,双腿直发软,长长吁出一口气,两只手撑在墙面上,心急如焚地抬头又往墙上看。 半个箩筐屁股露出来,柳平文连忙搓手站好,警觉地左右观察。 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故,那是风吹拂一片杂芜。 竹筐半米半米往下放。 柳平文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影子越来越近,只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他后脖子出了层热汗,粘腻在颈中。等到竹筐落在他头顶的高度,柳平文立刻伸长双手抓住竹筐,接着它落下地来。 柳平文松了口气,爬上竹筐去,使劲扯绳子。 随即,他身子一轻,脚下没了重心,是竹筐在朝上移动,竹条编成的筐子随每一下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每一下响动都揪着柳平文的心,他只有用两只手抓住两边麻绳,减轻不安的感觉。 就在此刻,一簇火光亮了起来。 竹筐移动的速度加快。 然而拖动竹筐的速度赶不上那火光,嗖然从黑暗里放了出来,拖着一尾光弧飞射而来。 柳平文禁不住大叫起来,整个筐子右面向下一坠,柳平文整个身子都在向下滑动。 他这辈子也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过。 “抓住!” 柳平文像一只断线的纸鸢坠在半空,但他两只手紧紧抓住那只一半绳子被燃断的竹筐另一侧连接处,他双脚在空中乱蹬,呼吸全乱了,心脏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两条手臂撕裂一般的疼痛拉扯着柳平文的神经,一声绝望的怒吼从他死咬着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他手臂曲起来,两只手紧紧抓住绳索,一只脚在墙面上滑了两下,终于找到感觉,踩在墙面上,整个身子弓起来,同绳子、墙面形成一个三角。 “对,爬上来!不要向下看!” 陆观的呼喊及时止住柳平文回头的动作,他紊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强迫自己有节奏地一呼一吸,双手紧紧抓着绳索,配合脚在墙上蹬踏,一点一点向墙头挪动。 一支箭破空而来,擦着柳平文的耳朵飞过去。 他的左耳被嗡声占据,短暂的失去了听觉,而柳平文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上的绳索,他飞快分出左手利落地在绳子上绕了三圈,朝上每移动两米,就再绕一次。 这么不知道过了多久。 离墙头的距离在缩短,难以遏制的雀跃感从柳平文心底升起。 “去死吧!” 这声恶毒的叫嚷没有钻进柳平文的耳朵,他只专心于眼前救命的绳索,左手掌被钉穿的剧痛令柳平文整个人倒抽了一口气,却连一声惨叫也没有赢得。 柳平文紧紧咬住嘴唇,汗水扎进他的眼睛里,他每动一次手掌,头皮便要麻上一麻,越来越明显的湿润顺着手掌的皮肤,滑进手腕。 “快上来。” 柳平文已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他承重的右手分不出,只有伸出被箭射穿的左手,疼痛从手掌蔓延至小臂,他已经感觉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痛。 剧烈颤抖着的那只手掌无力地曲着,终于落到陆观的手里。 “上来!”伴随陆观的吼叫,一股大力抓住柳平文的左手,继而他整个人被扯上墙头。 陆观在柳平文腰上扶了一把,半拖半抱地把人弄上了城墙。 三米宽的城墙上响起一声大吼:“有细作出城!抓细作!” 一丛火把在十数米林立而起,铁铠铮然。 陆观瞳孔紧缩,一手架起柳平文,将人拎鸡仔子似的挟在手臂下,一手抓住绳索,双足在墙面上快速点过,一纵身,兔起鹘落地翻下城墙。 “人呢?!”墙上一声暴喝。 火把从墙上往下照,只见得一片随风晃动的越人高的野草。 “妈的,给我射啊!” 箭雨飞射而下,陷没在草丛里,不闻人声,也没见人头冒出,甚至看不见箭是射在了何处。这时节循州的草还没有凋亡,便是扔下去火把,也点不着。 守城将领气得怒声骂娘。 箭雨射过一阵,他连忙大声喝止手下:“别放了!没看见没人影儿了吗?还放!他妈的好刀用在钢刃上不晓得?草,没吃饭啊!这事都给我吞肚子里去,今晚我们这队没碰上逃出城的人,听见没有?!” 夜空里响起数十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没吃饭啊?!再答一遍!” “是!” 翌日一早,季宏坐在厚厚的虎皮上,两名绝色美姬身披薄纱,一人跪在柔软的毯子上为他穿袜,另一人服侍他戴上皮甲。 堂下跪着柳知行,他一条腿无力地拖在旁边,嘴角破裂,血凝固在下巴上,半边脸都是肿的,鼻梁不自然地歪着,显然是让人打断了。 柳知行原也是风度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人样都瞧不出来,五官别扭地挤在一起。 季宏眯起他那只过大的眼睛,他生得也算英俊,偏有一个缺陷,打娘胎出来,便是大小眼,一只眼睛鼓如铜铃,另一只眼却窄如柳叶,因此季宏从来便习惯于将大的那只眼眯上一点,以便让自己瞧上去不显得怪异。 而此刻,他是气的。 “人呢?”季宏嗓音沙哑,是宿醉过后,嗓子里火烧火燎出来的音色。 “回禀将军,在外头跪着,将军……来人实在厉害,怪不得苏老四拦不住,潜入城中的几人,都是能够飞檐走壁的高手。末将揣测,恐怕国主便是死在他们手上。将军须得加强防卫才是,以免着了那起子小人的道。”回话者是昨夜没能拦住柳平文的将领,他小心翼翼地瞥季宏。 季宏压根没有看他,眼皮沉沉耷拉下来。 “拖到校场上,腰斩,集合众军一起观刑。” 将领张大了嘴,满头是汗,连忙低下头去,上来碰柳知行。 柳知行一条腿被人打断了,身子歪斜着,背却挺得笔直,厌恶地扭身躲开将领的手。 “蠢货,不是他,是苏老四。”季宏冷道,“区区数人都拦不住,要他何用,要让全军知道知道,无用之人是什么下场。” 一股气从将领胸中拔了出去,他头重脚轻地走出门去,传达季宏的命令。 苏老四被人拖下去时,满脸煞白,完好的双脚却软如面筋,从地上拖出两道痕迹。 将领定睛一看,又闻到一股尿骚味,赶忙夹紧自己的下身。那股窒息感令他双脚僵硬如木,连连喘息,脑子里一阵埋过一阵的剧痛几乎要把他的心活活掏出来。 幸甚至哉,他没有如实禀报昨夜的情形。 苏老四,冤了你替兄弟多挨一刀,这日子,谁知道能多活几天,兄弟多活一年,便多给你坟头烧一沓纸。走在后头的人更惨,将来到了地下,再与你赔罪吧。 陆观回营后等了大半日,许瑞云才回来,没见到柳知行,陆观心里便明白了。怕是有失手。 许瑞云受了伤,伤在腰上,横贯的一条刀痕,幸而没有伤及内腑。 听说柳平文一只手掌被箭射穿,恰好金疮药撒上许瑞云的刀口,他险些跳起来,被军医一把按住。 “操!”许瑞云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 “已经给他包上了,没伤到筋骨,会好的。”让陆观发愁的是,柳知行被抓回去,恐会凶多吉少。 许瑞云叹了口气,他整个腰部被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回来的路上失血不少,此刻头晕目眩。 “怎么就会被人发现呢?我们从府牢出来的时候,不是一个见着的人都没有吗?”许瑞云嘀咕道。 不太可能两队人都是恰巧被巡逻撞见,但陆观也很注意,至少一路上应该不会有奸细。除非早在他们分头行动时,已经漏了风,柳平文被拽到半空后,显然是遭到的伏击。这是需要预谋的。 “我把他们集中起来。”许瑞云道。 陆观抬起眼看许瑞云:“派几个人,把他们先送回宋州,就说是这一趟他们都立了功,允他们回宋州后方休养。” 这是不打草惊蛇的做法。 许瑞云喘息道:“你安排吧。” “你伤还挺得住吗?等人送走以后,立刻拔营。”陆观道,“如果这八人之中有人被策反,那此处就已经不安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老人住ICU半个月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医生早已宣布基本不可能醒过来了。一面上班,每天去医院,有时候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就没有更新。 等好一些才能稳定地码字,谢谢读者大人们的耐心等待。 ☆、惊蛰(陆) “皮肉小伤,看着吓人,不碍事。”许瑞云略一思量,叮嘱陆观不要多嘴把自己受伤的情况告诉柳平文。 陆观还有事安排,让许瑞云先休息,便离开他的帐篷,招来数人,安排将那八个人送回宋州,并指示他们一路留意这几个人是否有异常,如果有人沿途留记号或是传暗号,一到宋州便抓起来。路上逃跑者,就地处决。 这一小队人马前脚启程,后脚陆观便命所有队伍集结,拔营向西北方向撤退。大军拔营后不到半个时辰,探路的斥候来报,寻得一处开阔地,隐没在树林之中,不易被敌军发现。 全军一夜急行,终于在破晓之前安定下来,扎营完毕后,袅袅炊烟从密林中随清晨笼罩山林的雾霭腾起,与轻轻濛濛的浓雾纠缠在一处,便是从山谷中通行,遥遥望见,也只会以为是山景。 探子再次回报,五个时辰前大军驻扎的山坳已被一把火焚为平地。 许瑞云脸色铁青,几乎把牙咬碎:“真有叛徒!”他一掌拍在桌上,腮帮肌肉僵硬突出,神情骇人。 陆观并无意外,只说:“继续再探,叫上几个弟兄,盯紧循州城,摸清他们城防换防时间,最好能够摸清城墙缺漏之处,或是有没有什么疏于修葺的城墙段。循州这大半年兵乱不休,很可能有兵燹残留的痕迹。换防时间必须摸清楚,城墙一事能弄清最好,弄不清楚,也先回来。给你一日,路上当心,至迟明日日中,必须带人回来复命。” “是。”侦察兵带了一支小队,一队十二人,这便出发。 许瑞云招呼陆观先吃饭,各营士兵已在各队将领命令下,生火造饭。 陆观带兵有一大忌,便是不许士兵不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训练的第一条原则便是,严守命令,吃好饭,睡好觉。这条军令颁下去时,被各营好一番取笑,到宋州攻下来后,将领们才领会到其中妙处。不让一个人吃饱,便是可举百斤大鼎的壮汉,也只能顶得上一个老弱病残使。 征南这趟,乃是以少打多,讲究策略和偷袭,人数本就是劣势,如果不能人尽其用,则是自伤。 陆观端了碗红薯饭在旁就咸菜吃,重盐腌制的咸菜,这一趟陆观让人带了不少,实在弄不到肉吃时,吃点盐,人身上也有力气,更可下饭。 许瑞云过来跟他说话,才起了个头,不远处俊秀的少年郎东张西顾,许瑞云便顾不得陆观了,笑呵呵地过去找柳平文搭话。 陆观原在想从一名战俘口中审出的季宏作战的风格,想这在战俘口中极其凶残,骄奢淫逸得不可一世的暴徒,会如何作战。视线不由自主被许瑞云、柳平文二人吸引了过去。 只见许瑞云走近到柳平文跟前,向来威严有余亲和不足的一张糙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被金灿灿的朝阳浸得扎眼。 柳平文一只耳朵红透了,低声跟他说着什么,试图从许瑞云手上把手抽回去,许瑞云却扣着不放,还拉起柳平文的手掌,在唇边呵了几口气。 柳平文臊得不行,兔子似的惊慌失措地到处看,一下子便撞见陆观本也不欲遮掩的目光,把手一把抽了回去,疼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许瑞云跳了起来,轰雷一般的大嗓门一声接一声叫:“军医、军医呢?大夫,来个人给瞧瞧啊,人都说疼了!”话音未落,柳平文拿好手把他嘴巴一捂,强行拖到树后去。 陆观看不见了。 旭日东升,是一瞬间的事,矫若游龙,直登九天。 宋州府后衙内,房中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循循善诱地哄道:“贺然,我叫贺然,恭贺新禧的贺,然也然也的然。” 宋虔之看着他笑了笑。 贺然一愣,脸皮发红,急道:“侯爷你笑什么?笑也不顶用啊,你试试,叫我的名字试试看?” 宋虔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瞪着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贺然。 被这么个美男子专注凝视着,是个人能受得住吗?贺然抓耳挠腮,继续哄他:“你感觉一下,嗓子发出声音试试,你手放在喉结上,对,感受脖子要有震动,回忆从前说话的时候,舌头在口腔里活动的感觉,我们慢慢来,一个字一个字来。” 宋虔之的视线离开小大夫,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屋外去。 清晨的阳光倾洒他满头满脸,大袖宽袍,身材挺拔清瘦,领中伸出一截洁白的脖颈,后颈剃得发青的一截发茬,无不洋溢着锦衣少年的意气风发。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怎么能不会说话呢?贺然一跺脚,追了上来,手还没沾到宋虔之的袍袖,宋虔之就已经噔噔噔跑下楼,快步奔向马厩。 贺然追在后面大叫:“侯爷!骑马不行,这才第二日,要是摔坏了……” 一头枣红色的战马扬起脖颈,咆哮出一声长嘶。 套上笼头,系上肚带,取下马鞭,踏着马磴子翻身上马,宋虔之做来一气呵成,他挺拔身姿立于马上,上半身略略后倾,继而俯下身,低头让过顶上横木。 看马的士兵打开马栏。 战马四蹄飞扬,奔出马圈。 贺然目瞪口呆地盯着宋虔之带着马缰,纵马奔出后衙侧门。 “怎么没人拦他?!”回过神来,贺然立刻叫来两个士兵去追。 屈肆封搓着手大步走来,笑呵呵地朝贺然道:“这么些日子,把侯爷憋坏了,放心,他心里有数。” “他有个屁的数,我好不容易治好的,摔坏了算谁的?” 屈肆封也骑了匹马出来,乐了:“既治好了,就不归你管了,横竖算不到咱们头上,摔坏了也算是陆大人的。叱!”屈肆封用力一抖缰绳,眨眼间马便带着人跑得没影了。 贺然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不住起伏,他低头,皱眉看见自己心口的一只手,正在有节奏地帮他抚平心绪。 抬头却是同行,便是屡次威胁要咔擦他的那位军医,名叫贾健的。这名字本是不重要,但因二人总要配合着为宋虔之调养身体,不能老是“喂”来“你”去,不得已,贺然非得同他通过名姓。 贺然一把拍开贾健的手,问他会不会骑马。 贾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马厩里鼻子喷得冲天响的战马,哆嗦道:“我只能骑一骑小马驹,小母马。” 贺然:“……” “你操什么心,屈将军追去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让侯爷开口说话吧,明日一早再不能说话骑马,咱俩只有……”贾健的手在脖子上横着一比划。 宋虔之纵马跑出知州衙门后,在宋州街道上兜了一圈,“吁”的一声拉住了马,低下头去抚摸马脖子和耳朵。 马神气活现地甩头,长耳朵竖起,两只耳朵伸向相反的两个方向。 街边有个垂髫小孩,坐在插大旗的铺子门口,一眼一眼朝宋虔之看,发现宋虔之看见他了,连忙把头低下,嫩白的小耳朵充血通红。 宋虔之看了一眼,是家做糖的铺子,还没有开张,铺里一个蓝布碎花裹头的年轻女人正在左右开弓,铆足了劲,拿帕子擦洗柜面。门上的匾额已经摘了下来,竖着放在门口,朝上放的一头烧焦张嘴。 妇人也向街上看了一眼,脸微微发红,一只手按住头巾,将手臂合拢起来,腰板挺直,动作小了许多。 宋虔之翻身下马。 妇人诧异地瞧他,直到确定是向着自己走来,她放下手里的抹布,在布裙上来回擦手,嘴唇嗫嚅,不知道说什么好。 “开张了吗?”宋虔之笑吟吟地问。 妇人声音发抖:“有、有糖的,没摆,客人要什么?” 宋虔之取出荷包,认真看那妇人:“要点最普通的粽子糖,寸金糖有吗?” “粽子糖有,寸金糖……”妇人疑惑地攒起了眉头。 “就是芝麻裹的糖酥,切成小段。”宋虔之耐着性子解释。 “啊,有,芝麻酥,小哥您且等一等。”妇人入内。 门口玩耍的孩子站在不远处看宋虔之,他的手玩耍得黑漆漆的,宋虔之在柜台外面的条凳上坐下,朝小孩招手。 孩子犹豫片刻,不确信地迈出步子,停了下来,亮晶晶的眼好奇地鼓得圆溜溜地看宋虔之。 “来,叔叔有事想请教你。” 这孩子已八岁,从未听人如此客气地跟他说过话,便抿着嘴走了过来,看着宋虔之,也不吭声,认真的神色显出他在听。 “你们刚回来?” 宋虔之生得好看不提,笑起来时很有亲和力,在小孩眼里看来,他便是茶馆里的说书人常讲的皇子王爷一类人物。 小孩张开嘴,话声有点急:“两天。”想了想,他补充道:“跟着阿娘回来两天了,我们家卖的糖可好吃。”他用力一吸,鼻子下拖着的一条亮晶晶的鼻涕虫缩了回去,他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你吃花生糖吗?那个好吃。” 宋虔之笑着点头,高声向店内说:“还要花生糖,一样半斤。” 小孩高兴起来,眼神大胆起来,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手指着宋虔之的马,“你有马。” “有,还有不少。” “你是什么人呐?” “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这么告诉你,岂不是我亏了?” “狗蛋儿。”孩子说完,嘴唇紧紧抿起来,目光闪烁着垂下去。 “你爹姓什么?” “叶,一叶知秋的叶。” “发蒙了?”宋虔之问。 小孩偏着头瞧他。 “学堂,上过学堂没有?”宋虔之心想,在这南部边陲,发蒙怕是有旁的叫法。 “上。”孩子眼睛亮了一下,继而犯难地说,“先生没回来。” “先生去哪儿了?” 那孩子浑身一抖,摇摇头,一脸难受地紧紧皱眉,呼吸急促起来,好半晌才喘息着回答:“死了,都死了,阿爹也死了。” “狗蛋儿!”妇人一声怒喝,怀里拎着三个纸包,警惕地瞪了一眼宋虔之,眼神带着明显的敌意。 孩子疑惑地看母亲。 妇人把纸包放在柜台上,铁青着脸说:“二十四枚铜钱。” 宋虔之将手指扣着的银锞子放在柜台上。 妇人皱眉,才要张嘴,听见衣着光鲜亮丽的青年人说:“余下是给这孩子念书的钱。” 妇人摇头,面容仿佛是泼不进去水的一块铁板:“我们不认识你,不能随便接受你的好意。你等等,我去找街坊换钱。狗蛋儿。”妇人对儿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看着别让客人走掉。 前脚妇人刚走,宋虔之摸了摸孩子的头,问他:“有大名了没有?” 孩子摇头:“先生给起。”他眼神茫然起来,声音也轻轻的,“也有阿爹给起的。”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宋虔之道,“单名一个匡,开笔后,字可起为闻道。匡扶天下之匡,闻道有先后的闻道。” “给我起的吗?”孩子清脆的声音问。 “你若喜欢,你阿娘同意,就可以用。”宋虔之回答。 “若我阿娘不答应呢?” “那你就将我说的话全都说给她听。” “匡扶天下,闻道……”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至多半年,这城内会有新的学堂,有更多的先生,告诉你阿娘,告诉你的伙伴们,明年始,三年一科考,好好读书,你会有出路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盯着宋虔之上马,耳畔一直回响着他说的话,等到那一匹马消失在街道尽头,才突然想起来他娘叫他看住人,登时吓得跑进后堂,脚下发软,第一反应便是跑到后堂里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叫他娘找不见他。心里又反反复复想送名字与他那人说的话,咀嚼出来了些许滋味,心中渐渐不怕了,站直小身板在柜台前等他娘回来。 宋虔之骑马回去,把贺然吓坏了,连忙过来把脉,宋虔之与他说话,流畅明达,显然是已经完全恢复。 贺然仍不放心,把路上要带的药材都收拾齐备。 而宋虔之召集屈肆封与马肃二人,在房间里简短布置了一番。宋州城的两千人,他只要一千,陆观留下来的精锐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字。 屈肆封一不放心宋虔之的身体,二没忘记陆观的吩咐。 “谁是征南大将军?” 屈肆封硬着头皮答:“自然是侯爷。” 宋虔之点头:“我力所不及的时候,听陆大人的,现在我好全了,就听我的。” 马肃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雷,手掌在桌上一拍,指指屈肆封:“是我们侯爷武功不济,还是马术不精,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就算让姓陆的小子知道,也是他们两个去拼榻上功夫,横竖把床滚翻了也不干你小子半点事。” 屈肆封一时间无比尴尬,握拳在鼻下,咳嗽了一声,朝马肃打眼色。 “正是,横竖不干你什么事。”宋虔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屈肆封,“本侯昏迷时,你是看上了陆大人?” 屈肆封连忙撇清关系,话都不会说了。 “那就好,否则眼下本侯要拿你练练手,试试身手。” 屈肆封连忙道:“卑职不敢。” 宋虔之挥手道:“去挑人,今夜就出发。马肃,你把那几个熟悉路线的乡民带来,我要问问,这一路还能收不少人。叛军与宋、循二州百姓结仇,是我们的机会,为他们一血仇恨,也是我们的责任。” “是。”马肃连连点头,“这两州也是大楚子民。”马肃深深看了一眼宋虔之,只见到宋虔之捉笔拉出一条曲折的弧线,标注龙河,接着,是龙河沿岸的村镇,连绵群山,宋州、循州州府所处的位置。 不知什么时候,马肃和屈肆封已出去,宋虔之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凭印象将龙河沿岸主要的地方道路都绘了出来,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捉笔的手垂在一边。 宋虔之脑海里浮出一个声音来,是陆观的声音在呼唤他,悲痛贯穿了他的声音,在一片茫茫黑夜里,陆观不断喊他的字,摇撼他的身体,令他昏迷中也似在大海上被要命的浪潮抛高又温柔地托着降下来。 有一晚他梦里,萤火漫天,鼻息间尚且有夏夜迷人的花草馥郁,陆观轻声地叫他的字,叫了好些遍,一声比一声更轻,柔得不似平常。 他叫他:“逐星啊……” 那样温柔低回,却令梦里的萤火都变了颜色,那青白的冷光化作无数红色的光点,草丛里走出陆观伟岸的身形,近时他看清了陆观双目下那两滴血泪。 回忆到了这里,宋虔之突然睁开眼睛,他急促喘息片刻,深深吸气,双目略略睁大,看向门口。 脚步声在他门外停下,马肃请示了一句。 宋虔之扬声道:“进来。” 从村寨里带回的几位乡民是经过马肃层层盘问挑选出来的,愿意为征南军效犬马之劳,宋虔之朝马肃吩咐取酒来。 几人当中显然有一位是“头儿”。 宋虔之请他们坐下,等酒来了,亲手拍开泥封,满上。匕首亮出时,三人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在这些乡民的注视里,宋虔之割破手掌,将血滴在酒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老太太的身后事全都结束了,回来之后,从下午睡到今天。 恢复日更,放心追文,感谢读者大人们。 ☆、惊蛰(柒) 血滴进酒里,蜿蜒晕开,如同千丝万缕的龙爪花。 为首的“头儿”见如此,接过宋虔之递来的匕首,照样划破自己的手掌,两人的血都滴在浅口的酒坛中,宋虔之一手提起酒坛,灌满四只酒碗。 数人都看着宋虔之。 “干了这一碗,后面的事情,就要偏劳各位兄弟。” 那头儿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带着的两个乡民却都是他的叔辈。宋虔之心想,能让一个年轻孩子当头,此人必定勇武能干,年轻人不能以德服人,却能以武服人。 “不敢,我们都听说了,征南大将军是朝廷重臣,勋爵人家,我们这些泥潭里的小虾,岂敢同侯爷称兄道弟。”当头的没有端起碗,他手下的人个个也木着脸,都是田间地头的人,晒得一脸金黄色,颧骨涂染着天然的两坨红晕,嘴唇干裂,如同木纹。他们个个手指粗胀,指甲里黑色的泥痕无论怎样也洗不干净。 宋虔之放下碗,道:“兄弟们心里还有疑虑,说出来听听?” 那年轻人笑了起来,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咬咬牙,说:“侯爷爽快,我们三个的命,不要便不要了,只是兄弟们身后,还有一个村子的人户,妻儿老小,表舅外甥,侄子侄女的一大帮子人。我是个粗人,想跟侯爷先讨点银子,安顿家里。” “马肃,取一千两银子来。” 年轻人呼吸顿时窒住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胸膛中发热,摆了摆手说:“用不了这么多。” 宋虔之没有理会,示意马肃就去取。 三个乡民面面相觑,在带头人的牵头下,三人纷纷站起,不等宋虔之拒绝,三个庄户大汉齐齐下跪,在地上给宋虔之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大大方方地站起,面上没有半分受了屈辱的意思,反而脸都更红了,眼神也洋溢着兴奋和感佩。 “那我们仨,就算卖命给侯爷了。”当头的端起酒碗,被宋虔之按住了手,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不要你们卖命,只需带路就是,军队里多好手,我们这一支不是花架子,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只是我想办一件事,没有三位帮忙,事情办不成。” “侯爷请吩咐。” “我听说从宋州败走的叛军,不少都各自归家了?”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想到方才得的银子,足够自己村里不下地也用上十好几年的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不断动来动去,食中二指互相搓弄。 宋虔之也不急,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他也不看这三个人,一脸思索的模样。 良久,年轻人下了决心,不去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开口道:“成王败寇,侯爷想要清算也是理所当然,我知道叛军都在哪,也知道哪些村子完全归附了孙逸,有那么两个村,全村都当了细作,到祁州刺探军情……” “郝九!”年纪大些的一个男人忍不住喝阻正在说话的年轻人。 郝九做了个手势,垂着头,嘴唇发抖地怒声道:“表叔,做人要知恩图报,咱们得了这么多好处,全村都得救了,难不成您还想一张嘴吃两家饭!” “他们也都和咱们村子沾亲带故啊,你同姓的那些堂兄弟,认了你做干爹的那些子弟,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有来有往的,你……” 宋虔之看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揣着手,脖子一缩,闭了嘴。 “你接着说。”宋虔之朝郝九吩咐。 郝九一直低着头,把情况全交代了,叛军多是宋、循二州当地人,被孙逸强行抓了壮丁,少数是外地驻军,随各自将领来这边地想杀一番功名出来。 “大楚人才济济,当兵当不出名堂来,宋州循州地盘虽大,孙逸自立为王,仰仗军队,怎么也能奔个好前程,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便是乡里的粗人也都懂。孙逸对有本事有胆气的年轻人许以厚禄,但这些年府库不充裕,这些钱帛粮食不过也是打劫来的赃物。一窝子土匪,还做梦当皇帝,将宋州、循州糟践得不成样子。”郝九越说越是激愤,这话不全是说给宋虔之听,更是说给他两个同伴听。 宋虔之听明白郝九的意思,对这青年有些刮目相看了。 “那些叛军,不打仗的时候,四处逞勇斗狠,祸害乡里,淫辱女子,对老人孩子随意拳打脚踢。不过是因为他们怕,要找个地方出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人一旦退缩,不仅逃兵本人要斩首,全家也要杀光,左邻右舍,同姓同族,无一幸免。既不能做逃兵,只有欺辱比他们更不如的人,心里那口气才能顺过去。这样的人,大表叔、四表叔,你们觉得不该杀?” “这……郝九,话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逼不得已,我们知道你心善,看不惯那些兵痞,可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况,如果这一千两银子是以出卖乡邻为代价换来的,村里的老小也花不下去手,到时候事情戳漏出去,咱们成了什么人?岂不是猪狗不如烂心肝的。”另一人气得不住跺脚,后悔跟着来了。 “我不是要杀他们。”宋虔之道。 郝九猛地抬头。 “不杀?” “不杀。”宋虔之肯定地答复他,“我是要收编他们,让他们去替我打头阵。” “他们如何能肯?”郝九皱起眉头。 “那就看谁狠了。如果你所言非虚,孙逸能用的招,我也能用。我还要加上几条,凡是欺辱百姓的,其本人受戮刑,家中女子没入官妓,男子充军发配,永不入仕,不牵连邻里,只牵连血亲。”宋虔之说,“既能在乡邻之间发泄,这种人不会因为一人受罪牵连左右就心生畏惧,说不得还要豁出一条命拉旁人下水。对本人处以极刑,牵连至亲,想必能够得法。” 郝九眼睛亮了起来:“这样好。” “愿意去打头阵的,一人赏钱一两白银,牺牲者家中老小由朝廷供养。杀敌十人以上,计有功,按照杀敌人数,赏以武官职位和钱财。大军今夜开拔,你们三人中可有人精通绘图?” “四表叔。”郝九向身后看了一眼。 干瘦的一个黄皮男人上前来。 宋虔之将才绘制的图给他看,那男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附近的村镇情况和位置标注上去,路线和距离也做上标注,各村人数,各村叛军人数写个大概,可有难处?” 男人看了一眼郝九,郝九点头,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宋虔之回话:“没有难处。” 宋虔之思忖片刻,又道:“郝九,你带你大表叔先回去,把钱带回去分给乡里,发动乡里民众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朝廷既往不咎,赏罚分明,能不能拼出个王侯将相来,就看循州这一战了。我方才说的赏罚,尽可以拿去说,过去他们被逼着与朝廷作对的事情一笔勾销。” 郝九眉头皱了一下。 宋虔之说得差不多了,郝九端起酒碗,咬牙看宋虔之,在他的注视里仰头一口饮尽。 宋虔之自己也喝干了一碗。 郝九带的两个人也喝了。 三人各自出去,关门前宋虔之留住郝九,说要给他一样信物。郝九吩咐两个表叔先出去,看着宋虔之摘下一枚玉佩,是郝九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他双手捧过玉佩,玉石在手中温热。 郝九看了看宋虔之,欲言又止,终于没说,眉间略笼罩着一层薄愁。 “郝九,你可知本侯从前司何职?” 郝九茫然摇头,更不知道宋虔之这话从何说起。 “我替朝廷掌管麟台,手下过的人命,都是奸佞贪官。我心里自来有一把标尺,绝不会饶过一个有罪之人。” 郝九双眼渐渐睁大。 宋虔之将两只酒碗注满,端起酒碗,豪气干云地一口喝干,亮出碗底,一滴不剩。 “大局所迫,今日我还无法给你一个公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看新帝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时间郝九心里的疑惑都散尽了,他这才明白宋虔之话里的意思,攻克循州,他得用这些人,但不代表他们犯的罪都不算了,一笔勾销,勾销的是造反之罪。 郝九端起酒碗,片刻后空碗响亮地倒扣在桌上,他举起袖子把嘴擦干,向宋虔之抱拳,深深看了他一会,发红的鼻子急促翕张一阵,眼神定下来,辞出。 大军出发前,宋虔之把几个管钱的文官叫来,仔仔细细在房间里算了一笔账,把能够动用的银钱都数了一遍,收拾东西的时候,屈肆封进来悄悄给他说了些话,宋虔之将信将疑地把房间角落里堆着的一尺高的棉被褥子掀开,下面竟有一口大箱子。 打开铜锁,宋虔之只看了一眼,满眼金光乱灿,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 屈肆封连忙帮他把箱子关上。 “侯爷?” 宋虔之心里骂了一句,想不明白这么大一箱子钱,陆观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又是从何处弄来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不是刚打了一个大胜仗。” “……孙逸这么有钱?”宋虔之明白了,孙逸自立为宋王之后,局势未稳,竟已经在搜刮钱财,这股子粗莽的山大王气势让宋虔之一时语塞。难免感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白古游败的那一战,还是败在他不忍心杀大楚子民,忠勇过头,才令他输了那一仗。也是朝廷处处掣肘,粮饷跟不上。一代战神,没有输在敌人的战术上,却输在了自己的忠心,和自己豁出性命去庇护的大楚朝廷手里。 “侯爷?”屈肆封唤了一声。 “没事,有钱了,我得跟人合计一下怎么用。陆观他们有信来吗?”宋虔之问。 “来过人,阵地换了,这两日间要送八个人来宋州府。” “什么人?”刚问了这句,宋虔之就想起来,跟着许瑞云他们去循州府打探的那几个人,如今正是缺人,那几个都是好手,突然让人送回来,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宋虔之略一斟酌,吩咐屈肆封,让传话的人回去回话,人送回来就在宋州府里看管起来,不必随军。 “什么时候开战?季宏有什么动作吗?柳家少爷救出来了没?”宋虔之问。 “柳平文已经得救,只是他父亲……” 宋虔之点头表示知道了,打发屈肆封出去整军。 他换上一身重铠,拔出长剑,归剑入鞘。 窗外正是夜深,脚步声不绝于耳,伴着阵阵马嘶,宋州城一夜无眠,寥寥数百户才逃回来的平民亮起了灯。 及至大军出发,宋州城民夹道跪送,有些人背上背着小孩,手里牵着老人,他们个个不发一言,跪在路边,一路从州府衙门跪到城门,十步就有一人手执火把,为大军照路。 压抑的沉默中只听得马蹄声响,军队行进的习习声,和子夜的长街上,随着微风摆动的零散幡旗。 宋虔之坐在马上,将将要进城门洞,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喊:“征南军必胜!大楚必胜!” 继而声音连成一道长龙,从街头传到街尾,山呼海啸一般连成一片:“征南军必胜!大楚必胜!” 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 火把蜿蜒,送行的宋州百姓纷纷起身,一面喊一面举起火把,明亮的火焰翻腾如浪,照彻整个宋州城,将黑夜燃成白昼。 宋虔之朝身后一抱拳,不再回头,带领大军出了城。 · “不可,陛下,此乃断尾求生,宋州既已攻克,循州只余下一个季宏。安定侯断不会连此人都无法对付,当务之急,是要在南州站稳脚跟,笼络南边的望族大姓,安排官职,各司其职,天子在,朝廷在,我大楚就在。” 连日混乱奔逃,昨日北面逃下来的官员陆陆续续在南州安顿下来,当地大族趁夜也都觐见过了李宣。这一夜文官也都没有闲着,各自在左正英的安排下,草拟文书,昭告天下,将李宣改名为苻明晟,继承大统,首要是要为李宣正名分,之后便要将诏书发给各州,定登基大典的日子、流程,虽然都有祖制在前,毕竟李宣是荣宗的私生子,须为他编出一套真龙天子的说头来。 南州行宫比着京城皇宫建造,仅仅是小了一些,议事的正殿也是,殿内此刻只有左正英、秦禹宁、杨文、荣季在场,南州大姓万家、司马家俱无人在,也是左正英的意思,便要给南面的世族一些好处,也要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南州诸事已定,末将留下八千人,余下大军随我去支援循州,有何不可?”龙金山情绪激动,声音如雷。 左正英不悦地看了一眼秦禹宁。 人是秦禹宁带来的,秦禹宁心中叫苦不迭,龙金山发起狂来,岂是他一个尚书文臣能够按得住的。何况龙金山本就是山贼一路,不按常理出牌,同他讲天下大义,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坎达英已追到了宴河,逼近衢州,若是他发起猛攻,你将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处?”左正英一手握着胸襟,脸色微微发紫。 “宋州、循州地势险峻,如果我们能拿下,就有了退路,便是坎达英追击过来,末将仍有翻盘的信心。左大人想在南州定都,如今前线离此地不过二三百里,便是有风平峡在,现有的兵力和粮草,也抵挡不住。坎达英同样是泥牛入海,他不敢打过宴河来,刘雪松立了军令状,一定能将坎达英拖在宴河北岸,粮草也足够支撑一个月。要是一个月后,循州仍拿不下,末将愿意提头来见。”龙金山乜眼扫了一圈。 李宣脸色煞白地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秦禹宁和杨文俱是思索神色。 左正英看了一眼兵部、户部二人,脸上紫涨愈甚,嘴唇发抖略略张开,双目鼓突,一头栽倒下去。 “太傅!”李宣一声惊叫。 门口乱作一团,吕临亲自跑出去找太医来看诊。 作者有话要说:改BUG ☆、惊蛰(捌) 杜医正到时,左正英满脸痛苦,脸皮和嘴唇已呈紫黑颜色。医正顿时如临大敌,叫小徒取来药箱,一阵乒乒乓乓翻找出药瓶来,取出一丸保心丹,喂给左正英吃下,将人放平,让他躺着休息。 外间众人不发一言,李宣坐镇,却如坐针毡。他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不断冒汗。 医正说左正英是急发心疾,服下保心丹就无大碍,幸而发病时身边这么多人在,药吃下去的时候正好,只要人定下来,心脏疼痛便会得以缓解,稍事休息就可恢复。 然而直至第二天破晓时分,左正英还在内殿躺着。 外间几人俱是一夜未睡,起初还在议事,议到后来发现桩桩件件都要落到左正英头上去拍板,只得作罢,且叫司天监的官员来了一趟,吩咐司天监去算日子。后半夜,南州州府来见,还带来州府衙门的钱谷师爷。 秦禹宁拿手背遮住眼睛,一脸惨不忍睹,戳了戳杨文,示意他带出去说。 荣季已带走了司天监官员,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天子与兵部二人面面相觑。 这是龙金山第三次面圣,第一次在苻明懋带人闯宫时匆匆一面,第二次李宣授他镇北军帅印,第三次便是现在。 李宣看上去疲惫已极,眼下裹着两团乌青,眼神定定地钉在地上,想着什么。 天光渐渐由青转白,李宣一身明黄色龙袍,被淡淡的晨光笼罩,面容皎洁如月,确是难能一见的美男子。 龙金山收回视线,心里却在琢磨,李宣的性子软,镇北军能不能南下,最后只能是左正英来拍板。秦禹宁已经摆明了不跟左正英起冲突,大象鼻子插葱,揣着手在旁边木然听令。 “既然太傅病了,末将先告退。”龙金山上前请示。 李宣晃了一下神,疲倦地吁出一口气,一手支额,挥了挥手。 龙金山便告退出去。 秦禹宁视线从殿门收了回来,殿内只余下他与李宣,秦禹宁叹了口气,沉吟道:“陛下,巩固南面疆域,于我朝廷安定,大有裨益。” 李宣摇头:“太傅的思虑也并非多余,狄人骁勇善战,坎达英宝刀未老,他手里的李明昌,可谓如今天下第一谋士,白大将军也折损在他手里,即便他不是光明正大之人,阴谋诡计,未必不能成事。朕并非惧战,而是整个朝廷既已来了南州,若不站稳脚跟,还有何土可守,何国可称?” “不如让龙金山分兵南下,留下守城之军,再以快打快,速战速决。”秦禹宁放低嗓音,“陛下,龙金山可是愿意立下军令状的,想必已是成竹在胸。” 李宣犹豫未决,只说等左正英醒来再议。 此时杨文也从外面进来,短短月余,他滚圆的肉脸已消瘦下去,从京城南下途中,他夫人病重,药材难寻,人被留在了孟州,昨日被留在孟州陪伴他妻子的家丁抵达南州,因天气太大,阴阳先生铁口直断,要在孟州为他妻子下葬,才能保杨家世代平安。 杨文眼睛泡肿,抬起眼看人时令人只觉得阴气沉沉。 “陛下,南州府库充裕,存粮顶得上三个京州。” 闻言,李宣与秦禹宁都松了口气。 “这一仗,可以打。”秦禹宁望向李宣。 杨文揣起手,一言不发。 李宣沉吟片刻,道:“待太傅醒来,朕与他说。” 随即杨文与秦禹宁同时起身,二人正要辞出,李宣的声音响起:“杨卿留步。” 杨文站住脚,秦禹宁出去。 庭院里吕临站在树下,正对着一株开得火红的石榴树仰头望向梢头,晨曦中有两只雀在枝头跳跃,引得花枝乱颤。 “吕大人,借一步说话。”秦禹宁此言一出,吕临便同他走到东侧廊庑下,秦禹宁皱着眉,一面同吕临说话,一面四下留意,他一眼也不曾看着吕临,说完便匆匆告辞,离开行宫。 当天接近中午时,左正英才悠悠醒转,坐在榻边,长吁短叹。听见圣驾亲临,左正英施施然下地,尚未起身,就得李宣的特许,准他坐着回话。 左正英一手扶着额头,先称自己头晕,随在天子身后的医正上前来替他把脉,好一番望闻问切,意味深长地与左正英对上一眼。 “陛下,太傅忧思过度,上了年纪,乃是急怒攻心,引发心疾,需要静养数日,方得安稳。”杜医正退下。 “朝中事多,一样也少不得太傅,可朕也不能不让太傅休养,不如就在宫里养着,待稍好些再回去。朕若有事,也可以就近向太傅请教。” 李宣摆出十二分的恭敬,左正英欣然,自然答应。 然而左正英万万没想到的是,龙金山已带兵出城,就在他借病躺在榻上休息的半日里,龙金山凭镇北军帅印,留下一万镇北军,交给镇北军中两员老将,自己离开南州行宫后,立刻便带了兵出城。 傍晚时分,秦禹宁才得人来报。 “什么?!”袜带从秦禹宁手中滑落,他口干舌燥,出气发出牛喘一般的声响。 “小的到镇北军大营去请龙将军过来,只见大营已经搬空了一半,校场上正在操练,来来往往的兵将极多,小的便称托了大人的名号,称是兵部来人,问他们今夜是否有公事行动。结果得知,军中正在点兵,要派两千人到宴河前线支援刘将军。小的又说尚书大人请龙将军前来议事,却得知龙将军已带兵南下,早晨便已出发,此刻怕是已经出南州到郊州西北的狭雁嘴上,过一隘口,便是郊州地界。” 边听着家丁回话,秦禹宁脑门不断渗出汗来,连带唇上才生出的胡须也浸得发亮。 “这个混账东西,已经替他去求陛下了,就不能再等一等,不行,你叫人备马,我亲自去追。” 家丁畏怯难当地抬头看了一眼秦禹宁。 “还有什么?全都说了!”秦禹宁急道。 “小的在校场碰到两位公公,陛下也请龙将军进宫说话。” 秦禹宁登时面如死灰,牙齿打战,不由自主地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这个瘟生!”他寻得一丝力气,低头扯紧袜带,赶紧穿鞋,起身穿衣,临出门时,听见女儿在后面叫他吃饭。 秦禹宁急急忙忙低下头钻进轿子,从窗户上捞开帘子吼了一声:“不吃了!你们娘俩吃,今夜也不回来!” 夜色笼罩上这间四合小院,这是司马家腾出来的一处院落,只有京城秦府四分之一大,寄人篱下,司马家还给了秦家三个手脚利落的婆子,七名貌美如花的丫鬟,两个腿脚勤快的使唤小厮。 不出一个时辰,宫里就闹了个翻天。 左正英伏在一边不住喘息,抖着手往嘴里喂了第二颗养心丹,宫侍递上来的水,他一气喝了个精光。 万家和司马家都有人在朝,来的两个一人在盐道任上,一个在粮道任上,官职都不高,仅做到四品。按左正英的意思,都可直接挡出去,偏偏这两人进来便告状,事关军情,李宣心里犯怵,拿不出天子威严来震慑,便叫先把人放进来,引到一处偏殿让他们先待着。 紧接着李宣就找到左正英,问他怎么办。 “派人去追,把龙金山和他带的大军都追回来。”左正英的嗓音直突突从肺里发出来,说完就是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似要把肺给吐出来。 “朕已经叫人拿着圣旨去了。” 左正英神色稍霁,正要说话,又听见李宣紧跟着一句:“就怕追不回来。” 左正英愣住了,朝中如今当用的他谁都可以想得住,唯独这个龙金山,是草莽出身,不听大局,只凭一腔忠义,他忠的不是大楚朝廷,而是心底里的那杆秤。 “完了。”左正英越想越觉不妙,眉头倏然一蹙。 李宣赶忙走下来,抓住他的手摇撼:“左大人。” 左正英看了看李宣,发直的眼渐渐回神,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宫侍顺势递给左正英一碗参茶。 喝完之后,左正英觉得心里那股尖锐的疼痛稍停了停,只是有些头晕,他多坐得片刻,便起身,反手握住李宣握他的那只手。 这一个眼神看得李宣心中难过,左正英年纪大了,眼皮层层叠叠将一双精光四溢的眼裹在里头,到南州后,这双眼睛一天比一天发黄,发红,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如同融化的冰块,表层皮肤越来越松。 左正英两只手将李宣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老臣去见见这两家人,陛下用过晚膳了没有?” 一整日李宣都忙着处理六部送来的文书,没完没了地见大臣,从北方下来,折损不少官员,都要填补上去,他只有叫御史寺的韩松,麟台临时任命的一个主事过来,在册的档案大量遗失,今日才安排下去补撰。然而只要多过一天,死在路上的官员,他们的坑必须立刻填补上,否则偌大一个朝廷,竟无力运转。 幸而还有大半州府能够自行运转,除了南州直接被北方朝廷接管,随着坎达英南下,整个大楚朝堂近乎失灵,沦陷各州互相消息不通。李宣一度担心坎达英会延续黑狄的作风屠城,跑出去的探子要么没有探到消息,要么一去不返。 这节骨眼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北方遭到屠城,便会有大量难民从死城四周向南面逃亡,南州尚未有成批量的难民涌入。 然而这样的日子,十分难捱,脑门上悬着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将人的头颅扎出一个洞来。 李宣艰难道:“太傅且去,不必理会朕。” 左正英整肃容色,轻拍了一下李宣的手背,疲惫不堪的双目注视他:“陛下的龙体,是国事。您的身前有千万人为您遮风挡雨,但您自己得撑住,没有了龙脉,就要改天换地,臣民们所依附的根本,就会烟消云散。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为我大楚繁衍后嗣,江山才可千秋万代。”左正英的手掌将李宣的手紧紧合住,看了他一会,直起身,闭眼长出一口气,步履蹒跚地走向殿门,摆手示意宫侍不用搀扶,迈出门去。 · 是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宋虔之不得不命人就地安营,在郝九的带路下,一半人马住进村子,另一半就在村外不远处的平地上扎营。 牛油蜡烛微弱的灯火在营帐里晃动,帐子上映出男子精壮的前胸与消瘦的腹部。 宋虔之舒展双臂,换了一身里衣,白衣胜雪地盘腿坐到榻上,小指勾住脖子上的红绳,指头黏在那玉佩上,说不出怎么回事,就觉得安心。 大雨冲刷在头顶的帐篷上,犹如万马奔腾,践踏着人的头皮冲撞过去。宋虔之喝了贺然送来的药,帐篷底部水流潺潺,原本四周都是扎紧了牛皮,被激流冲刷了一个时辰,索性宋虔之把榻和桌子都架高,任凭流水从地下冲过去。 “侯爷。”贺然出声。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手指离开玉佩,捻起被子一角。 “咱们还要赶路多久才能到循州啊?”贺然不安地问,他趿着一双草编鞋,水流在地面形成食指深的一层浅膜,冲得贺然两只脚都冰冷。 “上来。”宋虔之拍了拍榻。 贺然看了他一眼,为难地低头,他光溜溜的脚丫子在水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用被子擦,没事,等太阳出来晒就是。” 贺然大着胆子,跟侯爷挤到一个被窝里,两人睡得远,中间被被子分得明明白白,互相挨不着。 “像现在这样每到一个村就停下来整队,再有十来天,就能到循州最北的城镇。” 宋虔之侧身把蜡烛吹了,左右无事,正好睡觉,刚把眼睛闭上,脚碰到一只冷冰冰的脚。他眼睛睁开,在黑暗里朝贺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孩子也闭着眼。 “这么冷?”宋虔之自己脚暖和,凑过去贴到贺然冰冷的脚背上。 “不、不怎么冷。” “刚才水里泡的,贴一会就不会冷了。这一路辛苦你照看我,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等你回去寨子,我让人给你备一份厚礼。”大雨迫使宋虔之要让军队停下来,时辰尚且不晚,还没入亥,睡觉早了点,不睡又无事。贺然又说他中的毒,不宜饮酒,这下子只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一闭上,就忍不住想循州到底什么个情形。 宋虔之已经失去陆观的消息好几天,大军出发以后,循州再也没人来信,开打没开打,谁占赢面,遇上什么困难没有,一概不知。有时候夜里不好睡,一晚上宋虔之要从浅眠中醒来三四次,再把被子往怀里一卷,当是个人抱着,方能安宁一些。 原他也没这种毛病,宋虔之想来想去,觉着人当真不能惯着,从前他什么毛病也没有,跟陆观在一块之后,娇气的毛病越养越多。 索性趁现在没在一处,想改改,反而越改越是想他。昨天一早醒来,衬裤和床榻竟然湿了一团,搞得宋虔之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只得捂脸默对一床狼狈。他打小就在周太傅一身正气的教养下长大,入了麟台,或有应酬,都是点到为止,连自渎的时候也少之又少,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想一回这种事。谁知道这一路行军,白天黑夜都在排事,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竟还溢了…… 宋虔之想得出神,一条胳膊枕在脑袋下面,贺然问了两遍他才听见,猛然回神。 “不想,忙起来哪有功夫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说了,你还小,不知道,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同夫妇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别。” “什么差别?”贺然眼睛发亮地盯过来。 宋虔之支吾片刻,无奈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你就不想家吗?” 贺然不以为然:“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且我这个年纪,正是应该知道些事的时候,在我们寨子里,十四岁就该知道怎么办事了,我这都要十五了,要不是打小学医,还没人同我讲。我现在也没个睡不着的时候能想的姑娘,我会不会跟你们是一样?” “一样什么?”宋虔之咀嚼出了味儿,一巴掌拍在贺然额头上,“小毛孩子,等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人你便喜欢男的,他是个姑娘,你就老老实实去成家生孩子。这有什么好想的?” “我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我心里总要先有个喜欢的样子,再去找吧?”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向里侧,把后脑勺丢给贺然:“那还叫什么喜欢?两情相悦,是天定,你要是照着喜欢的样子,不曾动心的时候,何来喜欢的样子?那叫自以为是。等那个人出现,你自然就知道了。”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唯能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贺然冰冷的两只脚贴上来蹭宋虔之的脚和小腿取暖,动作很轻,似乎怕宋虔之一脚把他踹翻下去。 这么两个人挨在一起,宋虔之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他呼吸紧了一下,恢复平静。 ☆、惊蛰(玖) “侯爷。” 宋虔之毛躁地翻身回来对着贺然,皱起眉头。 贺然缩了下脖子,奓着胆子问了:“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人说,京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连皇帝老爷用的那个恭桶,都是金子雕的。” 宋虔之木着脸:“连皇帝老爷拉的屎都是金疙瘩。” “……”贺然嘿嘿笑,两只手臂像蚕蛹般把自己抱着,朝前耸了一下,脸杵到宋虔之跟前,“我们那里穷乡僻壤,没什么见识,侯爷不要笑我。” “没有没有。”宋虔之想起一件事,问贺然,“你们寨子里那位主君,很信任你,你也精通土话和官话,想没想过将来入朝为官?” “那还要好好读几年书,我知道十五岁才能考,我还没到年纪。” 宋虔之想了想,十五岁其实也为时尚早,等回去以后要跟朝中几个大人商量,说服李宣,有些祖制是时候修正了。譬如说男女十三岁便可成亲,身量尚未长齐,也过于早了些,对女子更是,生孩子对女人而言都是鬼门关上打转,十四五岁生产难产的妇人远比二十三四岁难产的妇人要多,这本是在太医院与人闲谈时随口聊到的,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循州,听着帐篷上冲刷的大雨声音,空气并不冷,带来的是恰到好处的凉爽,偏这一根线头冒了出来,宋虔之暗暗记下。 “我想好送你什么了,你听听看,若是不喜欢,就换一样。你若是不急着回去,到时候跟我去一趟南州,在南州买一套科考用书,你带回寨子里。” “那太好了!”贺然叫道。 宋虔之见他还是孩子心性,不禁笑了起来。 “不说话了,快睡觉。”宋虔之说完就闭上眼睛,没消停到一刻钟,就听见贺然小声地问:“侯爷,你睡着了吗?” 宋虔之打定主意不理他。 贺然自言自语起来:“我想过了,将来我就找陆大人那样的,踏实。” 宋虔之睁开眼睛看他。 贺然嘿嘿一笑,笑容带着少年人的爽朗无邪:“侯爷不知道,你中毒的时候,陆大人每天|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叫你没叫上一万声,那也有一千声,都告诉他你听不见,陆大人还是坚持要把你叫醒。陆大人抓来一个獠人巫医,那巫医叫陆大人去找漱祸,他才上我们寨子找的,也是巧了,原本只是借道,竟然用得上装装样子收的漱祸。亏是遇上我,陆大人以为是毒物之间相克,大量提炼漱祸真同那巫医所说可以救命,当时侯爷昏了好几天,陆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也是那么巧,让我撞上,所以才决定将计就计,看那巫医想做什么,结果发现他忠心于宋州一员守将,叫赵瑜的。” “你说谁?”这个名字对宋虔之来说很熟。 贺然盯着他说:“赵瑜啊,侯爷知道?” 宋虔之冷笑点头:“不仅知道,我还替他向朝廷请过功。” “唉,要不怎么说活人比死人可怕呢。这个赵瑜,被人从府牢救走,没带那巫医,巫医让陆大人去找漱祸,要是陆大人千辛万苦寻来的药,反成了侯爷你的催命符。” 念头才一起来,宋虔之心里便凉透了。如果陆观做了害死他的帮凶,他这个人就废了,是一条攻心毒计。 “我就跟陆大人说,将计就计,一面让巫医去炼药,一面我也炼药,喂给侯爷的是我炼的药。只是侯爷中的毒实在难解,出自獠寨古方,代代口口相传,原本配这药,就没想过要有解药,是孙逸命赵瑜手下的那名獠族巫医所制,只为杀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功夫,侯爷一直不醒,陆大人前前后后看护你好几日,对这药造成的痛苦最清楚不过,谁想到他会亲身试毒,要不是命大,当然,也是我医术精湛……”贺然说到兴头上,一对眼睛在暗夜里直放光。 宋虔之打断他:“试毒?试什么毒?” “孙逸射杀侯爷的毒箭剩下不少,我当然是不赞成多一个人中毒,陆大人趁我不注意,自己拿箭扎伤自己,不试也得试。侯爷你是不知道,他是拿命在搏你一条生路。”话音未落,贺然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已经被踹到地上坐着了,他扶着脑袋从水里爬起来,浑身上下单衣都滴着水,冷水浸得他鼻子发痒,猛然一个喷嚏。 榻上,宋虔之已坐起身来,两手搭在腿上,嘴唇不住颤抖。 贺然两条胳膊软面筋似的拖着,又打了个喷嚏,手指捏住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宋虔之,小声哄道:“都没事了,这不是,你俩都好好的吗?已经过去了,陆大人没遭罪。我就是说,就陆大人这样的,才配做男人,将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得是这样的,就算全天下人都放弃我了,他也不能放弃我。侯爷你躺那么多日子,换个人,早就在你还有一丝活气的时候给你埋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又是在行军,不方便照料。可陆大人没有,便是有万分之一的一点希望,他也不想放弃,还说若是你往后都只能躺着了,就算性命无虞,你也一定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 “所以说,他又懂你,又舍不得你,又肯以命换命,吃你吃的苦,受你受的罪,冒你冒的险,替你去打头阵收循州。照我愚见,侯爷你大可放心,陆大人本事在那里摆着,为了你,他是刀山也肯上,火海也能蹈,百死无悔。你真想让他放心地在前头冲,就该听他安排,老老实实在宋州府待着,把宋州守好,等他凯旋归来。” 巨大的震惊过后,宋虔之抬手抹去额头上的一层冷汗,贺然的话多,道理浅白,听多了,心里便静了下来。 “你知道同男人处,和同女人处,有何不同?”宋虔之骤然发问。 “没……什么大的不同吧,还不是相扶相携,成亲是为了不断香火,使得家族繁衍昌盛,男子同男子自然生不出半个蛋来,那便还剩下相扶相携。”贺然的嗓音尚带着一丝稚嫩的沙哑。 “如果是一男一女,这世道上能让女人去做的事不多,生儿育女男人替不了女人,多是男人主外,女人主内,无论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把一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嘴喂饱,就是男人的职责。女子则负责打点内院,相夫教子,上侍父母,下抚育子女,男人挣回来的钱,怎么用到实处,将家里人的衣食住行开销得有条有理,甚或有余,还要约束下人,打点人情。对郎君要侍奉周到,知冷知热,郎君不忙时,陪着说话闲娱,郎君有事时,要懂得分寸,不让他为旁的事情分心。”宋虔之顿了顿,“你说叫我在宋州待着,便是守好后院,不让他分心。” 贺然讪讪一笑。 “可我不是女子,女子天生柔弱,又碍于世俗不能抛头露面,除非逼不得已,家中已无男人,逼得女子出头。男人处在一起,便不像男女一般,自古就有一套分工,也无须将两人中一人当成女子。左右一家人生活那点事情,处得久了,便有默契,谁擅长什么就多分担一些,不擅长的请人做就是。生儿育女我们俩是谁也不行,但冲锋陷阵为国事拼杀,我们俩都行。何来的理所应当?仅仅拘泥于怎么做,是形式,无论什么时刻都想为对方多分担一点,是本心。一个人能秉持本心,才是人间至乐。”宋虔之的话声带出一丝困顿,眼底倒映出贺然似懂非懂的脸,他笑了笑,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眼看贺然,“小毛孩子。” “哎……我怎么就毛孩子了?”贺然不服地叫起来。 “快睡,天都快亮了,明日我多给你分派些事,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那你俩谁在上面?” “……”宋虔之一时语塞。 贺然得意地笑起来,眼含狡黠:“侯爷不是说,谁擅长什么,就多分担一些吗?还是说侯爷有些事情不如陆大人擅长?” 宋虔之懒得跟他说,倒头便翻过身去。 能把安定侯给说哑了,贺然笑着把湿透的单衣鞋袜全脱了,爬上榻来,不再出言。只是闭上眼也没立刻入睡,宋虔之的话让他满脑子兴起一堆想法,却不敢再说,免得挨揍。 · 郊州西北方向的狭雁嘴地势奇特,两边山崖高可十余丈,人从狭缝中过,上方山石如同两只鼓腹的大雁,鸟喙相衔。便是五六月间,暑气炎热,人从山间过,竟有小半个时辰见不到光,行走山壁下,阴风阵阵,因此又名“人间鬼门”。 龙金山带大军从狭缝中过,只有让骑马的全都下马,牵着马放慢步速从仅能容四人并行通过的狭窄道路通过。 出了狭雁嘴,一块被灰尘覆盖得只露出手指头长短的界碑,歪在路边,不远处有个方形凹坑。 龙金山拔出剑,蹲在地上把界碑撬出来,插回原处。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灼在人脸上,先时从隘口过,冷得人胆寒,前前后后两里路,不见一丝阳光,出来之后,龙金山眼前白光一炸,拿手遮住眼睛,好一会才能重新看清。 “将军,在此地休憩吗?”手下来问。 龙金山蹲在界碑旁,两手交叠在膝上,举目望向南面,十数米外,有一宽足二十米的河流,河水并不湍急,水流很浅。 “就在这里,做饭,饮马去。”说完龙金山起身,牵起自己的马,带头走向河边。 山间不断传来凄切的猿啼,飞鸟罕见。 龙金山的马不安地刨蹄,从水面抬起鼻子,整个脖子伸长。 龙金山连忙退开。 马用力一甩头,水花飞溅,龙金山笑骂道:“你个小畜生。” 马狭长的耳朵立在头顶,温顺硕大的黑色眼珠转动着,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这下连龙金山也听见了,是马蹄声,他蹲在河边,回头只见三骑人马飞纵而来,俱是禁军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龙金山认识的,吕临的一个兄弟。 “龙大将军,圣旨到了,快快跪下接旨。”认识龙金山的那人匆忙下马,从背上取下圣旨,神色担忧。 “慢着。”龙金山抬起一手阻止。 “将军,这是圣旨。”话里意思分明,既是圣旨,就不能不接,也不可不听。 “此处简陋,没有香案供奉,诸位大人辛苦,大军在此处休整,你们也稍作休息,再来说话。圣旨呢?我先看看陛下写了什么。” 那人为难地看了一眼龙金山伸出的大掌,且不敢与他作对,只有先将卷轴给他,人却并未走开。 另外两名羽林卫到一旁休息,龙金山下巴颏杵在衣领中,眼睛往上,笑道:“不放心啊?”一面牵住卷轴上的绳带,绕开来,龙金山将手一抖,现出诏书上的黑字。 “将军不告而别,擅自行动,陛下没打算追究,只要大军回到南州,司马家、万家那里,自有众位大人一起替将军担着,就说在城外绕了一圈,探查是否有流寇,还真让将军扫除了两波。将军只是出城确认南州城的安全,以免有人浑水摸鱼。正好也敲打敲打聚在南州的大族。” 龙金山嘴角噙着明显的弧度,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从上往下从右至左扫了一遍,两手拿着圣旨,朝羽林卫努嘴:“吕兄派你来的?” “陛下知道统领与将军有交情,我们三个都是陛下私下派的,免得落人口实,羽林卫不能旁落,统领绝不能沾上知情不报的罪名。” “他不知道。”龙金山说,两手在卷轴上轮番滑动,将圣旨收起来。 “那等大军休息过了,即刻出发回京,傍晚之前便能到达南州,也好叫那些文官闭嘴。”男子如释重负,事情说完,神色放松下来,他百感交集地看了一会龙金山,沉默地伸手拍龙金山的肩膀。 就在此刻,龙金山就势抓住他的手,反手轻巧的一个擒拿。 “哎哟!”男子痛叫一声,膝弯剧痛,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跪倒在地。 拔剑的声音齐齐响起。 “拿下!”龙金山一声令下。 三名羽林卫瞬时间便被龙金山及手下人等拿住,用牛筋绳绑得严严实实丢在河滩上。 “龙大将军!”与龙金山认识的羽林卫急得大叫起来,“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当今之陛下不是荣宗皇帝,如今之朝廷也不是六部的朝廷,你带走大军,南方世族无人保护,一旦坎达英攻过来,就是灭国亡种之祸,大将军切莫意气用事,循州有安定侯,有陆大人,你要是不放心,去信一封问问,他们定会叫你守住了南州。” 龙金山走到河边,把圣旨的卷轴一松。 轻飘飘的一页绢布,携着内里的纸张,滚入河中,随水而走。 “南州不用我守,留了那么多人,这样也能叫狄人拿下,就是天要苻家亡,要大楚灭。”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让羽林卫个个瞪大了眼。 龙金山左右的将领士兵却神色如常,显然龙金山不服管不是头一天,他手下的将士多少次被他抢出一条命来,此刻皆不作声。远一些的,又听不见,只知道大将军下令绑人,那必然该绑。 刚过正午,大军再次启程,带着三个粽子一块,龙金山路上时不时去囚车与吕临那兄弟说话,那兄弟也是个唐僧性子,苦口婆心,龙金山嫌麻烦,索性让人把他嘴堵了。 · 夜晚伴随又热又甜的晚风来临,循州城防第四次换班以后,人马都有些疲倦。柳平文越狱后,整个循州加强城防,增派人手,每天夜里城楼上亮如白昼,楼下不要说过去一个人,就是飞过一只鸟,也要被射下来。 头两日季宏每天亲自来城楼巡视,后两日便不来了,守卫又恢复了柳平文逃狱前的班次。 循州城内流言四起,说北方朝廷已经在南州安定下来,六部全都搬过来了,坎达英已经打过宴河,北方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对循州这样常年疏于管束的边地已持半放弃的态度。 只是征南大军尚未立下功劳,主将不愿无功而返,仍在宋、循二州州城之间的村镇盘桓,试图说服部分城镇归顺大楚朝廷。 是夜,季宏叫人将柳知行从牢里提出来,柳知行手脚戴了数日镣铐,磨出血来,屎尿都自行解决,循州的天热,人还在外面,味道先传进来,季宏放下筷子,怒喝下人没有眼色,叫人领“太守”去打整形容。 一整桌的珍馐美味没有滋味,季宏让人把菜都倒了,重新整治了一桌上来。 菜好了,人也给洗好了。 柳知行走路一瘸一拐,脚上的铁球重逾五十斤,只有让人帮忙抬着,他才得以来到这里。他的鼻梁已褪去青紫,化作暗沉的黑色,鼻子歪在脸上,让他的面容滑稽又可怜。 “柳大人,新上的果子酒,尝尝?”季宏双手一拍,乐声起,舞女裙裾飞旋地入内厅,柔软腰肢正如风中弱柳,无处依偎地随风摆荡。 柳知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看表演,也不看季宏,专盯着桌上的水晶肘子。 细看之下,他看的也不是那肘子,他的睫毛黑又长,垂下来时,季宏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是恨还是麻木,心里烦起来,一只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 舞女俱停下来,飞扬的纱倏然失去气流,无力地顺着女子雪白的手臂垂下。 “柳大人不给本将军这个面子,是这些女人姿色粗陋,不堪入目吧?” 柳知行嘴唇紧抿起来。 季宏面皮抖动,叫人进来,下令:“拖去象圈。” “季宏!”柳知行腿瘸,双肩明显一高一低,强撑着站了起来。 季宏扬起一边眉毛:“太守有何指教?” 柳知行面色难看,急喘半晌,咬牙道:“歌舞好看,很、好、看。” “哦?”季宏道,“可柳大人一眼也未曾看过啊。” “……”柳知行浑身发抖,手指在桌面上屈起,一身力量凝在最末一截手指上,指甲内积满了红色。 “还是柳大人眼瞎?可我看柳大人也不瞎,想必还是这些女人无用,无用之人,何必留着。”季宏笑吟吟地吩咐人把舞女们带去象圈,女人们小声抽噎起来,并不敢大声哭泣,进了季宏的后院,她们早已经受够恐惧的折磨,也见够了嚎啕的下场。 越是拼命挣扎,越会死得残忍卑微。 柳知行抓紧自用的一双筷子。他握笔的手从未如此有力过。 ☆、惊蛰(拾) 眼前先是一片鲜红,继而归于黑暗,柳知行听见了女人的哭声,伴随剧痛和季宏的放肆大笑。 血流得柳知行满脸都是,他嘴唇不住颤抖,忍过一阵直钻脑仁心的疼痛,耳边响起一阵嚣张大笑。 季宏手中酒杯重重杵在桌上,一脸汗油,大吼道:“好!柳知行,本将军实在没想到,尔等无用书生,竟还有你这号人物。” 柳知行疼得牙齿不住打战,他腮帮咬得死紧,筷子从不自觉松开的手指里滑落,手指发抖,指尖触到湿润。 “放了她们。” 季宏朝手下使个眼色,一手抚在腿上:“那便请这几位,在象圈过一晚。” “你……”血迅速涌上柳知行的耳廓,两道鲜红血液流了满脸,从下巴滚进颈中,他右手死死攥紧,在獠寨刺杀匪首时温热的血液喷在他手背的感觉让他的左手急剧颤抖。 季宏的声音还在说:“我原想这些女人无用,拖去象圈处置了。既然太守发话,我定不能不给柳大人这个薄面。只让她们去象圈陪着那些巨兽度过一夜,便饶了她们,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太守以为如何?” 筷子坚硬的棱角硌着柳知行的掌心,他视野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玄色里似有几个暗红圆形浸开。 不行。 他杀不了季宏,筷子不足以致命,他看不见,无法一击致命。他手里有的是筷子,而不是一把利刃。如果这一击杀不死季宏,季宏就会千百倍地报复他,这些舞女,只会死得更惨。 “甚好。”柳知行面皮抽动着答,左手手指松开筷子。他颓然地靠在椅子里,耳朵里一直有杂声,他垂下头,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他甚至不像是一个活人。 · 后半夜雨打芭蕉,疾风般出现的一场大雨,仅仅持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在大雨巨大声响的掩盖下,一队三百人悄然掩至循州城东南角坍圮的一段城墙下。荒草从城墙内蔓延到城墙外数十米处,潮热的天气将土壤沤出一股子臭味,经过雨水洗刷,那味道淡了许多。 有士兵在行进中脚下滑倒,起身后觉得手掌里滑腻一片,凑到鼻子旁边闻了一下,登时脖颈中起了一片鸡皮,只将那只手垂着,避免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那气味是死人堆里冲杀惯了的士兵最熟悉的。 “大人,卑职去探探。” 陆观示意众人停下,在草丛里设伏等待。他的斥候先行一步,起初陆观的视线还能捕捉那人,不到片刻,人影完全隐进草丛,什么也看不出了。所有人都弓着身隐藏在荒草里等待,此前短暂的大雨压制下去的臭味,随气温回升而缓缓腾起。 陆观听见有人呕吐,那是经过压抑的声音,但他听觉灵敏,分辨出队伍里至少有十数人先后都在吐。 城墙毁损之后,没有修补,这一片草长得格外高,其实是因为土壤格外肥沃。陆观一瞬间便想到了,肥沃的原因。 空气里浮动的气味,明显是尸臭。 等的时间越久,众人心里越不安。 陆观回头看了一眼蛰伏在草丛里的士兵们,斟酌片刻,朝近在身旁的许瑞云吩咐:“你去看看,不要打草惊蛇,自己当心。” 许瑞云二话不说,草丛荡开一层波澜。 天空里云层散去,月亮投下皎洁的清辉,很快,许瑞云返回。 “城下有人。”许瑞云压低声音说。 “是守军?” “不是,是普通百姓,墙下有一片窝棚,临时迁入的循州平民,我们在循州待了这些日子都没有。” 陆观一想就明白了。许瑞云和柳平文在循州探查半月有余,循州城防一直维持在紧张但不紧急的水平,季宏为人残暴,但据说他武艺了得,是以也让他有些自大。且以季宏的身手,从军十数年,只在茂州混了个小官做,四处拉帮结派欺压良民,走的是下三滥的路子。宋州被攻下后,季宏本欲观望,毕竟循州处于大楚最南,朝廷是什么态度真不好说。 在国力强盛时自然寸土必争,如今北面与狄人交战陷入胶着,也许会顾不上循州。 然而营救柳家父子时打草惊蛇了,这条毒蛇如今正在极度的警惕之中。只是陆观没有想到,他会将平民赶到失修的城墙下居住。这样南征军要从这里突入,必然会惊起慌乱,不用多少人守卫,这些住在窝棚里的可怜人,便是最灵敏的警报。 “斥候呢?” 许瑞云皱眉摇头:“没见到,恐怕凶多吉少。” “你带人先撤,我去看看。”陆观说完,身手敏捷地消失在草丛里。 许瑞云叹了口气,趁大雨好不容易潜到这附近,大好的一次偷袭机会,这下全泡汤了。不祥的阴影笼罩在许瑞云心头:楚军投鼠忌器,正是季宏能够利用的利器。 许瑞云朝离得最近的队长下令,十二人一组循序撤退。等到人都退得差不多了,许瑞云抬头朝城墙方向张望,没见到陆观的身影。 “将军。”手下请示道。 “你们先撤,我在这里等会。” “你们先走,我等二位将军。”那名手下吩咐完,最后一队人也顺着来路撤退回去。 许瑞云看了他一眼,这名执意留下的小将才十八岁,是循州本地人,唤作李峰,跟家人走散快半年了,当初刘赟的人扮作黑狄军在城里冲杀,他们一家十数口被兵马冲散,再也没能团聚。像李峰这样的孩子,在宋州循州的地界上多得是。 年纪轻,有力气,城里城外都乱,谋生不易,不如投军。 只是有些人投了征南军,有些人投了叛军。 有一次许瑞云见李峰晚饭只得了舔碗底的一层面糊,劈头就是一巴掌,把掌勺叫出去狠狠训了一顿。 那李峰便成了许瑞云的小尾巴,时不时流露出崇拜的眼神,希望许瑞云能教他一招半式。 许瑞云没多说什么,李峰要等,就让他等。两人在草丛里静静地待着,没等多一会,陆观回来了,手上和武袍上都是土。 三人默契地相互沉默,趁着夜色伏低身体,在一人高的野草掩护下撤回营地。 回到自己的帐篷,陆观走到帐外,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冰冷的榻上,他一条手臂枕在头下,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只着一条衬裤。 帐篷里没有亮灯。 有人摸黑进来,出了个声。陆观听出来是许瑞云,没有理会,仍然自顾自想事。 陆观帐篷里有两张榻,另一张是个小榻,有时同许瑞云议事晚了,许瑞云就在他帐篷里睡下。 “那人死了?”许瑞云躺下后问。 “嗯。”陆观道。 “埋了吗?” “埋了。” “是个得力的人,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人。”许瑞云不胜唏嘘,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办成,还折损了一名斥候。 “没人了,他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都饿死了。” “你知道?” “嗯。”陆观没有多说。这几日都没同循州守军正面对上,每天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各营巡查,士兵们喜欢同他说话,陆观也知道,他们这一支八千人的军队,要对上季宏的两万人,这些人心里难免都有一些害怕,军中三成是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四十岁以上的老兵不足百人。陆观的样子寻常过日子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在军队里却需要他这样威严的面相,让人心里定得住。 “那还好,这下子,他也不会孤孤单单留在世上了。这会不知道走到哪里,许是已经跟家人团聚了。” 陆观闭着眼,扯过薄被搭在胸膛上,半晌,他低沉的嗓音在帐篷里响起来:“要想个办法,破除季宏的人海战术,军队本为保家卫国,护佑平民,他却逼迫手无寸铁那些人挡在他的前面。” “这才是他的凶残之处,我们跟他不一样,豁不出去,狠不下心。对着老弱妇孺下手,我们没办法做。”许瑞云无奈道,“真正动弹不得了。” “探子汇报过,我们劫狱之后,季宏杀了一名手下,叫苏老四的,明天一早叫李峰来问问他们循州来的,有没有人知道这个苏老四的情况。” “行。”许瑞云奇怪道,“不过你在盘算什么?” 陆观不说话了。 许瑞云正要再问,却听见轻微的鼾声,只得先吞下狐疑,刚定了定神,也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 天快亮时,万家跟司马家的方才离开行宫,左正英在椅子里坐了好一会,抚着胸口起身,抖着手从衣内襟里摸出保心丸来服下一颗。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派去追龙金山的人还没回来,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龙金山恐怕是将在外,不听命了。 而消息还不能走漏,否则让南州大族知道,又要闹一场,只是瞒迟早会瞒不住,得拿个主意一旦戳穿,六部要如何应对。 照着大部分北边下来的文官所想,只要端出真命天子的龙威来,自然就能压服众人。 一干被叫来行宫议事的官员吵吵嚷嚷接近半个时辰,吵不出个结果。 还是皇帝发话,让他们各自回去,留下太傅和兵部尚书秦禹宁再议。 文官吵架时,左正英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只剩下秦禹宁在跟前,左正英开口:“不能压,压则易生乱,至少忍到龙金山带兵回来。”提起龙金山,左正英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发起火来,“等他回来,收回镇北军帅印,另选一名大将军。龙金山这个人,不听管束,怎么能让他坐到这么重要的位子上。” “当日苻明懋逼到承元殿上,龙金山带兵冲进宫平叛,有大功劳。安定侯离京前,举荐他掌管镇北军,他效力于白古游麾下时,也曾深得白大将军信任,是个可靠之人。” “那让他做先锋,整个大楚最强劲的军队,让一个山贼握着,我大楚真的是无人可用了吗?!”左正英连连拍桌,显是气得狠了。 秦禹宁忙劝他息怒。 左正英不发一言地坐了一会,厅上一阵静默,李宣向来话少,何况龙金山跟宋虔之交情不浅,这时候要跟左正英分辩,必得扯上宋虔之,左正英坐正太傅之位后,对推李宣上位的众人皆有不满,私下里不止一次告诫李宣,恩情是恩情,国事是国事。 宋虔之承袭安定侯的爵位,但不孝其父,又是周氏子孙,如今权势滔天,不出五年,必成第二个李相。只是宋虔之与陆观显然绑在了一条船上,周家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即便周太傅的门生在朝为官的仍不少,总算周家人丁单薄,如今也还用得上他,暂且不用管,但也要让人看紧他的一举一动。 至于陆观,早年是苻明韶的谋士,背弃旧主,也不堪用。 原本六部下来的这些官员,也只能凑合着先用。 左正英主张在朝廷安稳之后,尽快开恩科,大选人才,组建起一班新的朝臣,真正以李宣为圣明君主的臣子。 然而李宣屡屡听不进去,几次敷衍得左正英气苦难当,只想挂冠而去,又不能甘心晚年才出山,却不做出点成绩,就要归隐山林。左正英家中已经无人,深爱的妻子也已去世,一条老命是铁了心要丢在朝堂上。 如今的局面,由不得左正英不急,天子为人温和,外患深重,若是能天降一个荣宗那样的奇才,便不是苻家子孙左正英也暗暗觉得对大楚是好事。 偏偏荣宗的儿子没一个争气。 有时候午夜梦回,左正英对月兴叹,也不禁问自己,是否这大楚的气数是已经尽了。他若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天下格局,恐怕也要择良木。可他已经年迈,仕途绝无新的可能,唯有做一个诤臣,或许还能在史家笔下留下一点声名。 可左正英也常感到茫然,这点声名拿来做什么呢? 他是三朝老臣,人到晚年,却觉得自己不但没有越来越清醒,反而越来越糊涂。唯有一点他清楚,在龙金山回来之前,李宣的皇位都可能会坐不稳。 而一旦天子不能正其位,大楚就完了,大楚没有完在周家、李家手上,怎么能在他左正英的手上完? 秦禹宁打破沉默:“等龙金山回来,功过再抵,镇北军交不交给他,到时候再议。太傅,您年事已高,必得保重身体,陛下还需要您。” 左正英冷笑:“陛下心中,自有丘壑。” “太傅。”李宣连忙唤道。 “老臣活到现在,家里钱财没有几个,妻儿也已相继离世,膝下只两个孙子一个孙女,都才几岁,用不着老臣为他们过早打算。我左家先人三百年前便立下祖训,位极人臣者危,为官至二品可休。老臣已是不遵家训的人,这把老骨头天生就硬。眼前这个难关,老臣帮着陛下渡过去,可陛下将来的难关,还是只有靠自己。”说完这一番话,左正英不管李宣的脸色便辞出,叫人备车马去万家。 坐在龙椅上的李宣低下头,一只手捂住脸。 半晌,秦禹宁的声音朝他说:“陛下不可太操劳了。” “一切都有太傅,朕没什么操劳的。”李宣抬起头,他脸色煞白,轻轻抿住嘴。 “左太傅上了年纪,脾气自然大,他曾做国子监祭酒,最看重科举,有些话陛下觉得不对,当面便可直陈。君臣之间有时候甚至比夫妻还要亲密,陛下总是什么也不说,太傅不知道陛下心中怎么想,自然要说出一些让陛下不舒服的话来。” 李宣摇了摇头:“朕没有不舒服,太傅苦心,朕都领会。只是……”李宣心中担忧左正英的身体,怕撑不住多久,却不好对秦禹宁说,于是他换了说法,“征南军情形如何了?” “安定侯已带兵前去援助陆大人的先锋部队,只要他二人大军汇合,兵力增强,且他二人心意相通,进退都有默契,事半功倍。现在龙金山也过去了,拿下循州是早晚的事。只是北面,刘雪松似有些顶不住,臣已派人增援,但南州必得留够守城之军,这段日子,只有熬了。” 李宣点头表示知道了。 “南州世族问朕要一个左相的位子。”李宣静静抬起眼来看秦禹宁,“朕不答应,将来也不会答应。” ☆、和光同尘(壹) 秦禹宁完全没想到南州世族的胃口这么大,一时间也愣住了,少顷,他叹了口气:“自然不能答应,只是还得拖住他们,苻姓式微,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臣待会便找吕统领商量,一定要确保陛下的安全。” “太后以命换命,才有朕今日,朕知道保重自身。”少顷,李宣从沉默中抬头,“朕派周先去循州,看日子,应当已经到了。” “陛下把麒麟卫派出去了?”秦禹宁大惊。 “只派出了周先一人,朕看他在朕身边也待不住。”李宣抚摸袖口,倾身端起茶喝了一口,“朕的麒麟卫,做一名刺客,绰绰有余。” 秦禹宁有话要说,想了想,这时说并不妥当,便吞了下去。 李宣盯着秦禹宁,缓慢地说:“朕知道不是什么时候刺杀都有用,但有些时候,非刺杀不能派上用场。要是苻明懋刺杀朕成功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南州行宫。” 冷汗顺着秦禹宁额上的皱纹往下掉,他毕恭毕敬地垂下头:“陛下所言甚是,但那季宏,为人残忍,对手下将士以家族、乡邻相互连坐约束,刺杀季宏成功,则循州城防自然瓦解。但赵瑜投奔了循州,季宏一除,局面怕不会好。” “赵瑜?”李宣一时想不起这名字。 “此人是前任循州知州。许瑞云为他报过殉职,随即朝中大乱,一直没顾得上调查。臣才收到宋州消息,赵瑜已效力于孙逸,孙逸死后,宋州叛军主力听命于他。征南军攻下宋州后,赵瑜反扑没有得手,率军投奔了季宏。一旦季宏被杀,极大可能循州不会自行瓦解,反而会被赵瑜接管。此人与獠人联系密切,现在獠族隔岸观火,要是南部獠族联合起来参战,则征南军打下的局面,又将重新洗牌。陆观送来的信里说,赵瑜与颇多獠寨都有联络,他自己精通獠人土话,獠族人数众多,却互不相通,分寨而立,自给自足。只要语言相通,便能联合各寨,到时候整个宋州、循州广袤的獠人聚居地连成一片,其面积已远远超过这两座州城。”边说,秦禹宁感到口干舌燥,停顿下来,匆匆喝了口水,说,“有战事在即,孙逸一死,宋州崩溃,无论季宏还是赵瑜,都会加强戒备。刺杀极难得手,即便侥幸得手,也不好脱身。” “陆观预备怎么做?”李宣问。 “信中没说,不过宋州也来了信,是宋虔之递来的,他已经答应让獠人参加科考,信在这里,里面有详细的分析解释。”秦禹宁将信双手呈上。 李宣拿过来,放在一边,手搭在信上:“安定侯认为可以,就给獠人开了这条路。” 秦禹宁不禁动容。 左正英显然不悦于李宣对宋虔之全盘信任,自宋虔之离京之后,在李宣面前说了不少宋虔之如何不值得信任。想不到李宣看似孱弱没有主见,心里却有数。 秦禹宁便大着胆子说了:“宋虔之的忠心毫无疑问,既然龙金山已经去增援,微臣想求陛下一道圣旨,就地征兵,守卫南州。” “你接着说。” “龙金山带走的军队人数众多,消息一定瞒不住,不如就在南州、郊州、抚州、云州等十二州征兵。左相的位子不能给,但六部有不少位子还缺人,吏部原属李晔元管,宋虔之在吏部待过一阵。现在是左太傅兼管,但太傅年事已高,具体任命不大过问,只是过目单子。臣已理出六部没有掏出来的官员空出的位子,还有少数官职在李相主理吏部时就已经近乎悬空,这一部分臣也已经单独列了出来。官品不低,却无实权,只是要花些钱养着。户部现在接管了南州府库,必然要让南州世族先尝尝甜头,这样南方各州才不会继续作壁上观。既然南州能分一杯,各州为什么不能分?左相自然是不能给万家或是司马家,一不能让他们觉得皇上软弱可欺,二不能完全不给好处。这两家如果再闹下去,臣能调动五千人,吕临手底下有三千人,世族纵有守卫田地府宅的人手,只要隔山震虎,倒不用真的动手。接下来,就是陛下您的事了,要治一些人的罪,又不能真寒了世族的心。” 李宣思索一番,深深点头:“朕明白了。” 秦禹宁笑了起来,双手奉上熬了几夜拟出来的名单。 “秦夫人可还好?” 秦禹宁一愣,欣慰莞尔:“家中一切都好,女儿已在万家上私塾了。” “这两家没少去找你吧?” “怎么不找,臣自然端着。” 李宣难得微微一笑,霎时间如同春风沐雨,殿内君臣之间,气氛缓和下来。 “尚书得端稳,朕也是。” 秦禹宁双手交叠推出,一揖到地。 四目相对,再无二话,秦禹宁出去了。李宣叫人传吕临,私下里与他谈了一会,决定增加羽林卫的俸禄,行宫戒严,正四品以下官员不经传召不得私自进宫。 当日正午,周先终于赶上陆观率领的征南军主力。 陆观眉头紧锁,问他来干什么。 周先已脱了麒麟卫那套皮子,一身黑色武袍,暗红色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显得干净利落。阳光正炽热,他面上的疤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进去说。”周先抓着陆观一边肩膀,将他推进帐篷,许瑞云随在二人身后也进了帐篷。 坐下后周先说明来意,许瑞云当即拍桌,竖起一根手指,重重戳在桌面上:“我们就缺你了。” “不行。”陆观冷若冰霜的声音打断许瑞云兴奋热切的话语。 “不能刺杀季宏,他本人武功不弱,我们没有交过手,不知深浅。循州正在戒严,你也很难近他的身,就算杀了他,也很难脱身。”陆观道。 “季宏只要死了,这仗就不用打了,如果周先不成,还有你,还有我,咱们队伍里也有好些好手。我看你是当上将军了,胆子反而小得跟鸡崽子似的。”许瑞云嗤笑道。 “你忘了赵瑜。” 陆观此言一出,许瑞云的笑容挂不住了。 当初要为赵瑜平反,许瑞云几乎把命豁出去,此时他想起为深入獠寨营救赵瑜死的弟兄和遭受的侮辱,胸口便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话也说不出了。 “既然你已经来了,不如你去宋州。”陆观思忖片刻。 “去宋州做什么?” 许瑞云无语道:“你留那么多人给安定侯,他在咱们后方,只要冲不过咱们这条防线,不会有危险。你顾着他,不如好好顾着自己,我看咱们打过季宏的主意,季宏未必不打你的主意。” · 循州军府内衙,六名季宏手下高手正排成一排,听他训示。 季宏袖手在身后,来回踱步,突然站定,转过身正对着这一排人,沉声道:“陆观的画像你们看过了,出城以后,向西南方去探,官道方圆十里内没有征南军的踪迹,就再往西探。第一,要探明征南军到底有多少人,第二,要提陆观的头来见我。谁取回他的头颅,赏黄金万两,封虎威将军。” “是。” 季宏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茬,眯起眼说:“若是一件也没有办成,你们的家眷。”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屏风后面传出饮泣,季宏左右立着十数腰部挂剑的护卫,而他面前站着的一排壮汉,进内衙便听令解了兵器。 “卑职等定不辱使命。”六人齐声答道,退出时一个稚嫩孩童的嗓音叫道,“爹爹……”后面的话被人捂住,能听见捂嘴后孩童的呜咽,再无多的声息传出。 · “让他的人来,我怕他的人不来。”陆观沉声道。 “什么意思?”许瑞云头凑到陆观的跟前,歪着头打量,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我们攻不进去循州,季宏也没有那个耐性做千年王八龟缩不出。只要他主动出击,事情就好办。”陆观道,“他行事残暴,手下的人未必个个忠心,大部分人只是怕牵连家族乡邻。我已经打听过了,季宏怕手下人联合起来,在两万人的军队里,设置了数千个官位,最小的军官手底下只有十人,最多一个军官能调令百人。所有军官直接听令于他,他有意赏罚不均,常常借故恩赏,制造矛盾,除了打仗,他手下的军官为争一口军粮,常有斗殴,但都不曾闹大。每当有事,他便出来主持公道,收买人心,发动他手下的人频繁内斗,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团坐收渔利。使得手下要么怕连累家人,要么被他骗了,以为受了他多大的宽宥和恩惠。” 许瑞云听得啧啧称奇。 周先道:“季宏在茂州连军曹都没混上,竟有这种本事?” “他在三教九流中吃得开,投军前在好几个帮派混得都不错,要不是他野心太大,总想越过帮派头领,很可能会成为让朝廷头疼的一条地头蛇。”陆观顿了顿,接着说,“不要小瞧季宏的野路子,他要是循规蹈矩,我们也不会进退两难。他能豁得出去用人做墙,那就让他听听老祖宗的教训。” “什么教训?”许瑞云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能离间,我们就帮他团结队伍,只要他手底下的人都明白过来,他季宏只是一个人,还是个无恶不作满嘴谎言的暴君,就算不为他们自己,为了被季宏挟持的家族亲眷,他们也应该联合起来。” “让他从内溃败。”许瑞云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季宏派人来刺杀你,那正好抓起来,从他们下手。” 周先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是他不派人呢?” “那就要有劳你。”陆观道,“你要是不去宋州,这件事你来做再合适不过。” 陆观认真看着周先,一字一字地说:“绑人。” · 下午宋虔之让郝九带着,跑了几个村,晚上歇在一户农家,宋虔之要吃药,在农户家中煎药,可以用别人家里的砂锅瓦罐,贺然最是喜欢。 走家串户老要说话,说话则费神,等药来的时候,宋虔之打了会盹,短短不足一盏茶的功夫里,竟还做了个梦。 “侯爷,吃药了。”贺然端来药,发现宋虔之睡得满脸通红,恰好也是傍晚,就像被晚霞浸染了一遍。 宋虔之平复芜杂的心绪,闭眼一口把药喝干。 贺然喂给他一颗糖,自己也往嘴里丢了一颗。 自己是吃药也就罢了,这不吃药的也吃糖。宋虔之眯起眼,咽下腹诽,只当贺然还是个孩子。 贺然把发臭发潮的衣服给洗了,这时候穿着不合身的褂子,垂着两条细瘦白嫩的腿,坐在旁边踩药捻子。 “哪儿弄来的?”宋虔之问。 “村头找一个铃医借的。” 铃医是游方的郎中,手持一把摇铃,只要路过村头,摇一摇他的铃铛,遍村就都知道有郎中到,有些小病或是久病又不至于积重难返的病家就叫住郎中到家里小坐,开完方子,或留一顿饭,或者打发几个铜钱。方子拿去药铺里买,铃医不贩药,贺然能碰上一个带着药捻子的,运气实在好。 “哪儿,他在这村住下了。”贺然抓了一把药草扔进碾子,眼珠转动,说,“这一带可不敢乱走,再往南面就很乱了,他在这村已经住下好几个月了。这村也没有药铺,索性他在一间人去房空的屋子住下来,如果将来那家人回来,再给点钱便是。” “也快到循州了。”宋虔之起身出去洗药碗。 农户的妻子在院子里掐一簸箕薄荷叶,看见宋虔之出来,大着嗓门问他夜里还吃不吃点的东西。 宋虔之说不吃,洗干净碗筷放在水缸边,那女人叫他不用管,她身体不断弯下,弯下时捞一把草叶在怀,起身时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鸡笼,刚把糠和碎菜叶和成的食物添在槽中,一排十数只鸡抢得正欢。 女人背上肿起的一块,是一匹粗布,绑了个娃在她背上。孩子已经睡着,她手上的功夫还不敢听。 房内丈夫的鼾声如雷贯耳。 宋虔之才往卧房看了一眼,女人便不好意思地说:“当家睡个觉总这样,大人见笑。” 宋虔之摇了摇手。 女人想到一件事,为难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嫂子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女人耳廓红起来,嗓门也收了点:“我就想问问,这仗还打多久,当家想跟着征南军出去闯一闯,我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道理,只想问问他要是跟大人去,多久能回家?”女人说完这一句,背上的孩子哭了,她只得放下活,把孩子抱在身前,用手不断拍他哄他,直至哭声停息,她才发起愣来,不好意思地看向宋虔之,“国家有难,咱妇人不能拦着男人出去做大事,可我从来不想当家做官发达,只要平平安安待在咱们娘儿俩身边,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有了。” 半晌没有听见宋虔之说话,妇人寻思是否话说错了,脸色也渐渐发白,正要开口的时候,看见借宿的“大人”朝前倾身,神色和缓,令人安心。 他的嗓音也如珠似玉,温润得令人心里舒坦。 “你同当家人说,此次征兵不是强令,愿意去便去,不愿意便留在家里。去的一人发白银一两,要打循州的头阵,有死在战场上的可能,家里若有老小要照料,照我的意思,也是不去为好。” “大人……”妇人顿时坐立不安,“我也做不得我家那口子的主,您当我是浑说的,别往心里去。” 宋虔之摆了摆手,长叹了口气:“不能守卫子民,算什么朝廷。” “您、您是大官,这话咱们乡里人在田间地头随便说说没什么,您这么说……” “连心里话都不能说,做官做成一个假人,不为民做主,有什么趣?不是连你们都不如?”宋虔之笑道,“在嫂子这里说说,难道还会传出去?” 妇人当即指天誓日绝不往外说去。她又不住地看他,不再问什么。 翌日一早,宋虔之与贺然一人一海碗面,贺然一看,宋虔之的面里卧着俩鸡蛋,还有几片肥亮的腊肉,而他的碗里只有薄薄一层绿油菜,气得他一口气把面吃光,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和光同尘(贰) 吃完饭,宋虔之和贺然出来院子里,见到当家的男人给儿子当马骑了两转,放下孩子后,抱了会还吃奶的那个小娃,把孩子给女人,又进屋吩咐家事,完后把一把砍刀带在身上,离开了家。 宋虔之带的队伍曲曲折折走绕路,一面行军,一面收编宋州叛军。起初那些人将信将疑,实实在在把钱捏在手里,这才信了朝廷是来真的。地方上有些气力的庄户人家,前前后后也收进来上千人。 有些人为财,有些人为前程,还有些男子汉,为胸膛里那股不平之气,加入到征南军中。 等到部队离循州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五千人,日日操练。每天傍晚扎营休息,宋虔之要亲自到各营巡查。征南军的粮草不算充足,但只要打快攻,支撑到攻下循州绰绰有余。 一路上征南军有二十余个征兵小队深入各村,凡是宋州逃出来的,和经历过数次战火的村子,大多踊跃支持,有些村子里由德高望重的士绅主持,整个村里的留守人员,能上战场的都报了名。 所有人经过盘查和登记,才收入军队,也不能将各村的青壮年全部征走,必须留够村子里自卫的人手。 又是一天傍晚,部队就地扎营,宋虔之晚饭没吃,巡查时便跟营地里的士兵一起把饭吃了,饭后过小半个时辰,各营点兵操练。 马草扬起干燥的尘灰,并排拴在马槽里的马个个鼻孔翕张,嘴唇扭动,吃得带劲儿。 宋虔之到不远处河边,脱了外袍,就着冰凉的喝水洗了个澡,上岸擦干,将外袍一抖,披在身上。不远处的群山经过一日暴晒,被炽热的骄阳蒸腾出苦涩轻软的草木气味。 宋虔之打了个唿哨。 他的马摇头摆尾地一溜烟跑来,这时马是解了笼头的,恣意潇洒。宋虔之伸手抓住马鬃,翻身上马,伏低身子,双腿用力在马腹用力一夹。 战马迎着日落的微风,奔踏在河滩上,激起一丛又一丛水花,追逐着马蹄在宋虔之的身后绽放。 一番纵马奔腾后,宋虔之回到营地,把马交给手下人,拍打着手掌里的水,任由掌心在风里干燥,一步一步走回帐篷。 天黑以后,窸窸窣窣的虫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这种嘈杂里却带着让人心安定的力量。宋虔之窝在榻上翻看马肃叫人送来的军报,周先已到过宋州府,却没有找到这里来,宋虔之想,这人一定是直奔循州去了。 还是没有陆观的消息。 不知道他是压根没打算送信来,还是自己带的这支队伍神出鬼没,宋州府的信是宋虔之派的人去取,陆观带去循州的部队到了哪,宋虔之就一无所知了,自然没有派人过去。这么多天了,应该已经和季宏的人对上,还没有消息,那便是还没有取得胜利。 宋虔之俘获的人中,有不少都是跟着赵瑜的,这才弄清来龙去脉。赵瑜那人压根没想要一直在循州安安分分做个知州,带领循州人发家致富开垦土地,他真正想做的是南面的大王,未必要从大楚分离出去,但圈地为王的野心一早便有。正因为如此,赵瑜与獠族人过从很密,学得一口流利的獠族话,三五月便要进山一次。他被獠人绑走撕票,只不过是一出戏,一出金蝉脱壳的戏,为的是从官场脱身,放开手脚去联合獠族各部。只是没多久,南面乱了,孙逸自称宋王,宋州与循州不再受朝廷约束,如果不回来把位子占住,将来必然发展成需要同孙逸正面碰上的僵局。 索性赵瑜甘为人下,投奔孙逸,孙逸用人之际,且不是衡量忠心的关头,将来怎么样不知道,但眼前,他用得上赵瑜。 孙逸死了,赵瑜投奔季宏,如果季宏不幸也死了,最后征南军对上的就是曾经深得人心的循州知州赵瑜。 赵瑜留下一封血书脱身,人是极聪明,也没有坏到丝毫不在意世人的评价。若是他不在意,就不会设计许瑞云去找到一个接一个线索,最后得出他并未背叛的结论。这个局一是可以拖延他活着的事实被发现的时间,二是能为他博得美名清誉。若不是杀出一个孙逸来,现在也轮不到季宏说了算。 因此宋虔之得出,赵瑜到了循州,季宏不但不会重用他带去的五千人马,反而极有可能让赵瑜的人打头阵试探征南军,一旦季宏这么做,宋州军必然会意识到季宏是拿他们做挡箭牌。宋虔之的队伍里连日来都在给收编的宋州军洗脑,头阵要打下来,将死伤降到最低,那让赵瑜带过去的人反戈相击最直接也最有效。 直接解甲归田的宋州叛军,大部分都祖居在宋州和循州,有家人牵挂,对土地也有深情。 宋虔之的战术就是,让他们明白朝廷收复循州势在必得,且季宏必输,以宋州为前车之鉴,循州败亡是早晚的事,季宏作为反贼贼首,自然要抄家灭族,被逼从军的士兵们却不用。 如此刚柔并济,让收编进来的叛军心里有底,打赢了这一仗,大家都能上岸,且这一仗迟早要赢,何不多保住一些人的性命?何况赵瑜带走的宋州军,跟征南军收编进来的这些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士兵们也曾并肩作战过,如今倒戈相向,所为何来? 宋虔之挑选出来领头的俱是能言善辩的人,这么多天下来,新编成的宋州驻军里士兵们无不真的信了流传在行伍间的说法,朝廷只会跟造反的头子算总账,他们都是被逼无奈,如今是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一仗干得漂亮,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运气若是好,还能混个军功,得个什么官做做。 天不亮时,大军继续上路,朝循州的方向进发。 与此同时,季宏派出刺杀陆观的六名刺客已提头复命。 被血浸染得发黑的布包抖落在地,滚出一团乌黑,纠结的发须怒张开,滚落在地的那颗头颅霎时间沾满了粘稠的血迹。 季宏一时狂喜,猛然一拍座椅,咆哮着问:“征南军主力现在何处?” 六人中一人出列,回禀道:“已躲进城外西北一片山林,属下等回来时沿途留下了标记,可以带路。” “好,好。”季宏连连点头,接着又问征南军主力有多少人。 那人继续答:“属下只探到一支不足三千人的队伍,大军扎营处方圆十里内没有探得其他部队。这支三千人的队伍由陆观率领,大将身死,军营里立刻就会乱起来,将军不如趁热打铁,率军直杀过去,把朝廷的走狗一锅端了。” 这话季宏没有回答,吩咐人带这几人下去,跟家属团聚。等人走后,召集幕僚和几个得力的下属,一番商议,季宏认为是时候出击了。 谈定之后,季宏的手下各自出去点兵,征南军不足三千人,为了稳妥,季宏派出八千人,以为必胜无疑。 人都出去后,季宏叫人将地上的脑袋收拾掉。 赵瑜被安排在后衙客房住着,除了第一日的接风洗尘,当着众人的面,在宴席上吃了季宏一个下马威。 宋州来的几名将军,日日来拜访赵瑜,希望他能拿个主意,要走要留总要一句话,如果安心留下,自然不能再跟循州军对立,否则宋州来的人俱都没有了前程,一打仗就得冲在最前面,费力不讨好,也会失了军中的人心。 “站住。”赵瑜看见有人从季宏那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盒子,那下人显得一脸惴惴不安,脸色泛着一层铁青,愁眉苦脸。 “拿的什么?”赵瑜扬了扬下巴,示意下人打开给他看看。 下人叫苦不迭:“不是什么好东西,怕冲撞了您,小的是要把这东西送去断城墙扔了的。” 赵瑜冷笑一声:“你是伺候季将军的,本官使唤不动你。” 那下人也不想得罪赵瑜,阖府上下,他没一个能得罪的人,只得拿过来,手按住盒子,神色紧张地说:“赵将军看便看了,可不要到处去说,小的这颗脑袋,每日里摇摇欲坠,万望将军体恤。” 赵瑜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浓重的血腥气冲出打开的盒盖,赵瑜仅仅皱了眉头,那下人却快吐了。 “这是谁?”赵瑜奇怪道,“没听说季将军又把谁发落了。” 下人压低嗓音,凑在赵瑜的面前,小声说:“征南军的头,被咱们的人刺杀身亡,这是他、他的脑袋……”看见赵瑜伸手揭盖在头颅上的布,下人险些叫出来,捂住嘴咳嗽起来,直咳得干呕出来,再回头时赵瑜已经连盒盖都已经盖上了,将木盒推给他。 “拿走,晦气。”赵瑜起身去洗手。 那下人连腹诽也不敢,连忙抱起盒子,快步从角门上出示令牌离开循州军府。 赵瑜慢条斯理洗干净手,用干布将每一根手指擦净,使唤人去叫来几位宋州军里的统领。 等人来了,赵瑜带着几位将军进屋,让人在门外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即便如此,他对众人说话的声音也控制得很低。 宋州派系的几位闻言,都是一惊,其中一人说:“赵将军没有看错?” “陆观割下陛下的头颅,挂在马上,激励士气。当时我恨不得把他的头也割下来,绝不会看错。我被关在宋州府牢时,那厮为了救他的姘头,来牢里同我说话,我看得很清楚,也记得很清楚。季宏是被骗了,得知陆观被杀,他一定会率军攻打征南军。恐怕他派去的几名刺客,已叫征南军收买,带回来的是别人的头颅,季宏好大喜功,他不认识陆观,心中又热切盼望事情能够顺利,当然不察。” 一人嗤道:“凭他这样,还妄想坐龙椅,也不怕把屁股烫落一层皮。” “依赵将军看,咱们如何行事?是要告诉季宏吗?” “当然不告诉他。”另一人说。 赵瑜深深点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了,季宏是不是没有派人传话给你们点兵?” “没有。” 赵瑜搓着手指,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那就对了,他已经上了钩,中了陆观的计。以为必胜,且他自己的人就能对付,不想让我们抢他的功劳,将来分他的权。让他去,等他吃了大亏,循州城就是我们的了。” “我立刻让人去探,他都动用了哪些人马。”说话的人起身打开门出去。 赵瑜食指屈起,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抬眼扫视一圈,说:“等季宏的人出城,你们立刻清点人马。给我一千人,我要在季宏的眼皮子底下出城。” “将军想做什么?” 赵瑜笑了起来:“征南军那点人,还要分一部分守在宋州,定不会倾巢而出,季宏这两万人要是全杀出去,陆观就是一身本事也吃不下。既然他买通了刺杀他的人拿一颗假人头回来骗季宏发兵,虚报军队人数,是顺手的事。若不是有我在循州,季宏自然会亲自去吞这口肥肉。” “卑职立刻去点兵一千,其余人怎么办?” “时机成熟以后,我会放烟火作为信号,看见烟火你们便带两千人出城与我会合,加入混战。我要让季宏有命出城,没命回城。” “但是就算季宏死了,他的手下自然也会坐到统率循州的位子上,杀了一个季宏,恐怕也不够。” 赵瑜摇头:“你觉得季宏手底下,有哪一个可堪坐到他现在的位子上?他手底下最大的官,只能调令百人。我们宋州来的,哪一个不比他的人强,你就是让他的手下坐上去,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 至于季宏死后,谁去坐他的位子,宋州派系也有多位将军,这时聚在赵瑜这里的几个人,各自面面相觑,又纷纷移开了眼睛,算盘要拨,不在此刻。 出了赵瑜的住处,几人各自分头去自己的营里清点人马,私下三三两两碰面不在话下。 ☆、和光同尘(叁) “报——”手下高声叫着冲进内厅。 季宏的眼睛从循州近三个月的账本上抬起,他一脚蹬在脚踏上,凌厉的眼风扫到报信的士兵面上。 士兵抖如筛糠地伏在地上,禀报道:“赵瑜领兵出城了。” “谁在城门上?”季宏冷若冰霜地问,“竟然无人拦阻吗?” “守城的胡校尉不敢拦,赵瑜说带宋州军出城为国主报仇,校尉拦他不住,只有放他出城。”士兵只觉浑身发冷,后背汗出如浆,硬着头皮说,“胡校尉手底下也只有二百余人,赵瑜带着数千人,即便要拦,也拦不住了。” “放屁!”季宏劈手把账本砸在士兵脑袋上,头盔应声落地,士兵动也不敢动,唯有视线紧追着那顶头盔。 季宏走下坐榻,低头俯瞰那名士兵。 笼罩在季宏的阴影里,士兵垂下了眼,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他,令他丝毫不能动弹。 季宏抬脚把头盔踹到士兵面前,下令道:“把胡崇天给我带来,我要听他亲自向我汇报情况。除了他,城门附近还有两支队伍,也把他们的长官带过来。” “老胡,你我恐怕是完了。”三名军官结伴而行,都骑在马上,却不约而同放慢马速,恨不能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苏老四被处决的时候,你老兄我就以为要完了。”那天夜里,苏老四胡崇天,都发现了有人逃出城,苏老四如实禀报了情况,还把被劫走的柳知行带回到季宏跟前,结果季宏横批一道“无用之人”,就叫人将苏老四砍成两半。所有人到场观刑,胡崇天回去后,一连七天都睡不着觉,每天晚上一闭眼,苏老四鲜血淋漓垂死挣扎的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的惨状就会一遍遍浮现在他背景漆黑的视野里。 胡崇天曾不止一次设想,如果第一个禀报的是他,兴许腰斩都用不上,好歹苏老四把犯人带回来了,他是连柳知行的儿也一并弄丢了。于是苏老四死后,胡崇天最怕的便是季宏什么时候从柳知行的口中得知,他儿子与他是分头行动,另外还有一队人,也就是他老胡带着的人去追,啥也没追到。 对于胡崇天而言,他这颗头,摇摇欲坠已不是一两天了,起初每天都睡不着,倍感压抑。最近几天又觉,人生不过如是,他命里就是混不上去,在季宏这样的人手底下当个校尉,这辈子恐怕也算到了顶。家里的老大十五岁,两个小的也有一个过了十岁了,这担子该换人来挑。 这一场叛乱,好歹他攒下来些银子。胡崇天信不过银票,但趁火打劫也搜罗了不少金银,用一口大箱子藏在地下,埋在什么地方也都告诉过大儿子。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谁知道两天前一场奇遇,彻底改变了胡崇天的想法。 谁要他死,就是弱鸡子也要扑腾两下翅膀,将伸过来抓他的手啄出一蓬血来,他堂堂正正一大老爷们儿,凭什么不敢一搏? 给朝廷管兵,他是有名有姓登记在册的一员六品军官,给季宏那厮管这几百人的弟兄,算什么?混帮会吗? 马蹄声在长街上寥落,踢踢踏踏,慢悠悠地走。 旁边季宏派来传话的小兵催个没完。 胡崇天扭头朝他喝道:“你个狗腿子话这么多,催这么急,是在催命赶着见阎王吗?” 小兵忙道不是,也不敢离远了,只有追着三人,他们慢,他只得也慢。 胡崇天将马头拨转,落后半步,等两人走到前面,那二人看他刻意落在后面,知道他有话说,主动让出能够容纳一人的距离,让胡崇天插进来。 胡崇天压低嗓音,说:“真要是要拿咱们的脑袋,我们三人一起,未必会落得下风。” 那两人与胡崇天一拍即合,三人六只眼相互一碰,便都明白了。 然而季宏并未要他们的命,只是发了一通火,再次问他们赵瑜究竟带了多少人。 其中一人出列回答:“目测只有千余人,这支人马出城后,我们才发现他没有将宋州军全带上。” “其余人等呢?派人确认过了没有?”一听赵瑜就带了一千人,季宏稍感安心,神色依旧阴郁。他的目光斜掠过堂下三人,显然没将他们看在眼里。 “剩下的宋州军还在城内,没有跟着赵瑜出发。”胡崇天略一沉吟,补充道,“孙逸死后,宋州军便分崩离析,卑职认为,赵瑜在宋州军中,根本没有多强的号召力,他能调令的,也就是自己带的人。宋州军不过是一盘散沙,赵瑜的一千人出城怕是得到陆观已死的消息,抢功去了,可无论如何,征南军也远远不止这个数,我们大可以坐山观虎斗,等打得差不多,咱们的人再扑上去。” 季宏大手一挥:“这不用你来教我,我自有打算。你们三人只要把城守好,我再增派两队人马支援你们,尤其是那几截断墙,就把人堆在那里,征南军没有那个胆子踏过来。这些日子城里的清查抓了不少人,等用得上的时候,其他将领会配合你们。你们三个只要一门心思把城门看好,待征南军铩羽而归,自然重重有赏。” “是。”三人齐声答道。 季宏又叮嘱了几句,他已经换上一身甲胄,不到一个时辰,大军分作三支出城,两翼各有三千人,中军两千。季宏单独率领亲兵两千,随大军出城后,便与这八千人分头行动,派出斥候去探赵瑜所带的一千人去向何方,预备亲自歼灭赵瑜这一支。 · 昏暗的监牢中,本就难以分辨白天与黑夜,柳知行的眼睛瞎了,军府里的大夫每日都要来为他换药。 每当听见有人打开牢门锁链,柳知行便知道时间到了一天里刚吃过午饭的时候。 他眼睛上的绷带被人解开,稍作清理,敷上新鲜的药膏,再以二指宽的白布绑上。 往日里这么做的大夫都十分简单粗暴,有时候柳知行的眼睛会被勒得很疼,只有等来人离开,再自己给眼睛松绑。 今日的大夫却很不同,布带覆盖住眼睛后,那人用手指插进一侧边缘,在布条与皮肤间分隔开些许距离,细致地将布带卡在耳廓后。 柳知行鼻端萦绕着一股香气,那气味里却又混合着汗味,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大夫先去逛完花楼才来的?或是这差事很不要紧,他索性在家里与娘子厮混一番才过来处理他这个晦气的病人? 那双手替柳知行系好布条,一段空白后,柳知行失去眼睛这些日子里,听觉愈发敏锐,他耳朵分明听见那人不仅没有走,还静静地呆在他的面前,或许这人在看他,也许以一面看,还要一面在心里奚落他这个倒霉蛋。 突然,冰冷滑腻的一只手,落在了柳知行的手上。 柳知行浑身汗毛都炸开了,险些叫出声。 “大人莫怕,我是那天夜里大人救下的舞女,季宏领兵出城,我们几个从前是弄花坊的姑娘,已经用蒙汗药放倒了那几个不抵用的狱卒,来救大人出去,报答大人的恩情。” 落在柳知行耳朵里的声音,清脆、坚定,跟柳知行对烟花之地的女子烟视媚行的印象完全不同。即便是娼妓,皮肉是她们谋生的工具,藏在那些柔弱的女人身躯里的一颗心,总被这世间践踏忽视。 柳知行做梦也没有想过,他无心插下的柳条,会在这样的关头,以这种方式,还他一片荫凉。 女子弯下腰,用从狱卒身上搜来的钥匙打开柳知行脚上的铁球。 柳知行手上也早被镣铐磨出了血。 “大人且等一等,您的手伤了,我替您处理一下。”她的动作干脆利索,尽量不触及柳知行的皮肤,一举一动中透着让柳知行意外的疏淡。 “多谢。”柳知行起身时止不住踉跄,对方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便即松手。 轻轻软软的声音落在柳知行的耳朵里:“大人小心些,大人抓着这带子,跟着我走便是。” 一条布带被放到柳知行的手里,他立刻抓住,顺着带子牵引的方向,亦步亦趋地听从女子的提示,叫他抬脚就抬脚,叫他低头就低头,这么磕磕绊绊走出监牢。 柳知行心中默数,循州的府牢,共有十八级台阶。他心里暗叹:如同十八层地狱。而他已在最底那一层阿鼻地狱呆了不知道多久。 闻到那股炽热香软的空气,柳知行从北方来,循州对他而言过于潮热。但这一刻,他很享受。阳光洒在他白里泛青的脸上,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形容憔悴,蓬头垢面。他仰起头,布带洁净,白如不染尘埃的新雪。 柳知行弯起嘴角,笑出声来。 几名幸存的舞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轻轻提示带柳知行出来的那位女子。 “姐姐。” 女子收回视线,她脸色微微发红,轻轻咳嗽一声:“太守大人,是时候出城了,您可会骑马?” 柳知行点头。 女子声音里掩饰不住喜悦:“那就好,我们弄来了马,宋州军在城门底下闹事,我们可以趁乱冲出去。大人您看不见,我已经换了男装,与您同乘一骑,送您出城。只要离开循州这座人间炼狱,您可以坐船回北方去,听闻陛下已在南州定都,您去南州,一定能够过上安定的日子。” 微风鼓动柳知行暗青色的官袍,他身上衣袍脏污发臭,众女却无一人露出嫌弃神色。 柳知行双手在身前交叠,平举推出,继而一揖到地。 众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不知所措地站着。 柳知行直起身,他虽看不见,神色沉稳却像是把人世间的细枝末节都看得比谁还要清楚。 “未敢请教诸位恩人的名字。” “我们哪有什么名字……” “花名也可。”柳知行认真道。 女子们互相看来看去,直至要带柳知行出城的女子先开了口:“张翠袖。” 其余诸女依次报出在弄花坊用的花名。 柳知行听得真切,又重复了一遍,他是进士出身,天资聪颖,只听一遍就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翠袖道:“大人随我来,您这身太打眼,让我服侍大人换一身再走。红莺,你去催一催王二哥的马,先已说好的,你带我的百宝箱去,连箱子一起都送他。” · 天还没有黑透,喊杀声就响彻山林。 三路循州军在东、南、西三面各自遭遇征南军奇袭,浓烟滚滚腾起在晚霞瑰丽的天空,潮湿的树叶燃烧后散发出呛人的气味。 鞭炮声震天而响,循州骑兵队瞬时乱作一团,将领拼命伏低身子,前胸紧紧贴在马脖子上,右手发号施令的长剑无法指天,摇摇欲坠地随战马蹦跳歪来扭去。 “咳咳……镇定!镇定!他们只有三千人,咱们也有三千人,大军就在附近,兄弟们,随我厮杀,不要留下一个活口!冲啊……”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战马屁股中箭,火光从马尾根迅速蹿向马尾梢。 战马挥舞着四只蹄子,向密林深处冲去,马背上的将领被摔翻在地。 森林里一声响亮的唿哨。 战马纷纷造反,士兵或者被马儿摔下背,或者幸运的用绳子把自己绕在马脖子上,继而被马匹甩得白眼连翻。 这一支是骑兵,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先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正了头盔,从地上爬起来,四面八方一阵箭雨铺天盖地飞射而来。 护得住头护不住屁股,护得住屁股护不住腿。 士兵们发出嗷嗷的惨叫。 又一声唿哨。 成百上千的马嘶交错在一起。 当先一名士兵惊得抱住头盔,猛然跳起,嘶叫声浑然不像是个人了:“马,马又来了!快跑啊!” 只见马群没头没脑地从树林里冲将出来,重可接近八百钧的战马践起沙尘无数,狂沙碎草淹没了人群,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整座山林里回荡不息。 西边火红的云霞散尽,灿金还夕阳平静,苍白的一轮圆弧腾出留白。 东天,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悬在半空。 ☆、和光同尘(肆) 浓烟滚滚,许瑞云从山坡下提剑冲上坡,脸上沾满黑色的烟灰,他不住咳嗽,气喘吁吁地以剑拄地,仰着头向陆观吼道:“没有看见季宏!” “没有吗?”陆观眉头深锁,极目远眺,整座山林里有好几处冒烟,竟然没有一支队伍是季宏。 许瑞云爬上坡来,站到陆观跟前,喘着气说:“有没有可能,季宏没有亲自领兵?” “我不是没有想过。”陆观沉默片刻,低声道,“看到我的人头,加上征南军只有不足三千人,季宏一定会坐不住。只是……”他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停下来后,叹了口气,“漏算了一个人。” “谁?” “赵瑜。”陆观道,“赵瑜在循州城内,宋州军有接近五千人逃往循州,循州是季宏的大本营,歼灭征南军的机会诱人,可要是坐不稳循州,就会得不偿失。不知道现在赵瑜采取了什么行动,派人去探,大军出城,循州军一定会有一场动乱,不知道赵瑜会加入哪一边。” · “妈的,放箭,放箭啊!”赵瑜咆哮着躲进一处狭窄的山洞,这里是半山腰,他的脸紧紧贴着巨石上大片的青苔,潮湿的腐烂气味萦绕在鼻端。搭在石头上的手指根根磨破,关节处俱是青紫连片的淤血。 “将军,箭已经用光了!” 手下带来的噩耗让赵瑜裹在厚重铠甲里的身体感到了从皮靴深处弥散出来的寒冷。 “那就正面厮杀,你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还干不过循州这群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赵瑜眼睛发红,他手中剑不断往下滴血,虎口震裂,此刻稍停下来一阵,便浑身发软,手臂发麻。龟缩在这个山洞里,令他感到安全,一时半会不想冲出去拼杀。 “将军……”赵瑜的副官在他面前,脸色煞白,脖子上新鲜的刀口正缓慢向外渗血,他嘴唇不住颤抖,“你带出来的这一队,都是人困马乏,那、那季宏带人杀过来,如同割麦……” “你说什么?”赵瑜瞪大了双眼,剑重得似乎要从他手中滑出去。 他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甚至没有细节可以回想。这一千人是宋州军里的将领为他挑选的,他也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这一失,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赵瑜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喉咙里蓦然爆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的头盔甫一露出地面,就挨了一箭,整个头部仿佛被罩在金钟里,震得他晕头转向。然而赵瑜仍然拼尽全身力气,从掩体里爬出去。 “将军小心!” 赵瑜只来得及感到一股力量把自己朝旁边推去,待回过神来,身上已贴着一具沉重的尸体,他的副官年轻的脸上,那双眼睛才刚刚失去神采。赵瑜禁不住伸长脖子,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已。 冰冷的刀光一闪,从赵瑜脸上割过,他下意识抬起死人僵硬的手臂,那手臂上挨了一刀,赵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握住剑,冲了上去,将砍他的人一剑当胸刺了个对穿。 “啊——”赵瑜两只手紧紧握住剑柄,浑身力气灌注在手臂上,此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迅速充血,大张开嘴,发出愤怒的吼叫,脚步快速向前冲去,把已经死去的敌人用剑牢牢钉在树干上。 一瞬之间,赵瑜的双臂失去了力气,他忍不住咳嗽和呕吐,耳畔刀兵之声不绝,天空圆月悬挂,竟是一个格外平静、清朗,适宜对影成三人,饮酒月下谈诗词的夜晚。 两条人影在赵瑜背后交错,其中一人倒下,另一人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大吼着向前冲去。 赵瑜疲乏不堪地拔出钉在树上的剑,才刚死的人轰然倒下。 他杀红了眼,只要面前有人阻挡,手里的剑就会直挥过去,一股力量充满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怎么用而已用不完,只管朝前拼杀便是。 直至一柄马槊从赵瑜后背洞穿,当胸透出。 粘稠丰沛的血液滴落在赵瑜的视野里。 这是赵瑜此生所见的最后一幕。 · 子夜,潮热彻底褪去,一场骤雨扑灭了山林里的火光,驱散让人呛咳憋气的味道。 陆观不断提起陷落在泥洼里的靴子,再踩进一个新的泥洼。有手下来报,战场已经打扫完毕,杀死敌军两千二百余人,重伤者三百二十七人。 “我军壮烈牺牲九十三人,重伤十一人,轻伤五十七人。没有逃兵!” 陆观点头,问过敌军重伤者所在的地方,由一名士兵带着,走到一处阔叶遮天蔽日的“绿荫长廊”,这在南部边陲并不罕见。 廊下的伤者长吁短叹,更有人不住发出痛苦呻|吟,叫出声不能缓解疼痛,确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如非意志极其坚韧者,在身体遭受极大痛楚时,根本无法忍住这样的声音。 而听者又会因为听见别人喊痛,数倍放大自身的痛苦,整片绿荫底下,战火留下的痕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每一片树叶都获得了新生,各自展现出肥美的绿意。 人群中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陆观的到来,吸引了一双双忧郁惧怕的眼睛,但凡能动的伤兵,都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紧紧贴着地面向后挪动,以期离他远些。 一名伤兵大声“啊”地痛叫出来,即刻闭了嘴,把头埋到战友的肩头,在对方粗糙的布袍上用力磨蹭自己的前额,直至额前红了一片,才抬起缺血疲累的双眼。 征南军带来的五名随军军医,已有三名在这里,所有伤员都被解去护甲,卸除兵器。 一名军医趋步上前,低声禀报:“已经都处理完毕,只是药材短缺,我们已经尽量就地取材,实在有些伤药暂时找不到可以替代的草药,地形也不熟悉,就地取材多有不便。” “苏修武。”陆观叫了个名字。 紧随在他身后数步的手下过来。 陆观朝军医吩咐,写一张药单子,天亮之后,让苏修武带人去附近村镇里采买。 “要就近,实在买不到的,找当地的郎中看看,有没有能代替的药材。”陆观朝伤兵们扫了一眼,问军医里头是否有伤势特别致命的。 “已经都处理过,除了两个病人失血过多。”军医向后看了一眼,贴到陆观耳边说,“得看今夜熬不熬得过去。” 陆观表示知道了。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重伤员,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靴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他们中间。 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们都是原循州驻军?”陆观席地而坐,坐在了这群伤兵中间。 “我不是,我是循州人,还没到参军的年龄,家里大哥死在战场上,我就被征入军中,到今天满四个月了。” 陆观看见说话的人还只能算是个孩子,问他多大年纪。 “十四。”伤兵头上缠满绷带,眼珠黑亮,稚嫩的双眼皮窄而短,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尚未褪尽,光滑如新的皮肤上糊满了难以彻底清除干净的凝固血块。 “家里人都还在吗?”陆观语气和缓下来。 少年把头埋在屈起的膝盖之间。 陆观并不着急,他看了一眼幸存下来的伤兵,这些人多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有两个看上去像瘦精猴儿。 少年抬起头,清澈善良的眼珠泡在一汪泪雾里,他稍稍转了一下眼,泪水就顺着脸颊滚下来,他吸了两下鼻子,克制地撇着嘴回答:“母亲还在,父兄都死了。” 陆观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 在陆观手掌触及他肩头的时候,少年身体明显一僵,继而放松下来,他克制不住流泪,没有哭出声音。 陆观想再多问几个人,正要离开,少年人双手并用抱住他一条胳膊,眼巴巴盯着他,问:“将军会杀了我们吗?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少年身后的一员老兵连忙抓住他的手,他力气不小,少年回头一看,他认识这大伯,战场上他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虽然他不知道大伯的名字。少年潮湿的鼻子越来越红,崩溃地扑在大伯怀里痛哭,双肩不断耸动。 “我不会杀你们。”陆观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痛苦的呻|吟也都在这一刻静了。 陆观的鬓角被夜雾沾湿,乌黑发亮,他站着,所有人都坐着,身形显得格外高大,身上穿着的重甲随他每一步前进发出这摩擦的金属声,冰冷彻骨。 树林深不见底的夜色中,浸着萤火虫的微光,不断明灭闪烁。 “明日午后,我会派出一支队伍,送你们先去宋州,走官道,如果途径你们的家,就告诉送你们回家的将领一声,把住址和人名都写下来,等战事平息,朝廷会按照情况发给你们银钱抚恤。”陆观主意已定,这笔钱自掏腰包,南州朝廷估计正穷。 再要问杨文要钱,一个弄不好,杨文挂冠而去,谁又去户部受那个两面煎熬的罪过。 “能、能不能不登记。”有人小声地问。 陆观心念一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人是怕朝廷会秋后算账,他们受的骗多了,生怕再受骗。 陆观扬眉,淡道:“随意,不愿意留名的就不留名,只是不留名将来也不会再发银子给你们了,自己想好就是。” 陆观本来想同伤兵们好好交谈一番,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嘴上说什么都是虚的,恐怕这些惊弓之鸟也不会信。 谁会相信前一刻还痛下杀手的敌军呢? 回到营地,篝火已经升起来,看见那丛亮光,陆观便皱起了眉头。继而看见另外两支队伍的领军将领,大家围着篝火而坐,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众人喜形于色。 “大获全胜。”陆观方坐下来,肩膀就被许瑞云用力拍了一巴掌,他递过来一碗肉粥,融在水中的米煮得开了花,还有不少肉块,是肉干切块煮软。久不知肉味,那香气扑鼻,勾得人满嘴生津。 “邢老哥打了只兔子,正在那边烤,你先吃点。这是从循州叛军身上搜出来的,搜了不少,足足装了三麻袋。”许瑞云痞气地一笑,挨过来压低嗓音,“被死人血泡过的就算了,不吉利,这些都是干干净净的。等进了循州城,一定要杀几千头猪,再治它几千桌全鸡宴,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陆观喝了一口肉粥,身体暖和起来。 火焰的亮光驱走野兽,也吸引来乱舞的蚊虫,尸体虽然就地掩埋了,奈何循州天气还是大,苍蝇在人群中嗡嗡乱飞,有的扑到火上,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有人用潮湿的木棍把烧焦的苍蝇挑出来,凑在鼻子上闻,取笑这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肉竟然也是香的。 继而他又被旁人取笑一定是饿痨病犯了,太久没开荤的缘故。 喝完第一碗肉粥,陆观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没头没脑胡乱地又吃下去两碗,这才餍足地呼出一口气,以手背抹了一下嘴。 柳平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在旁边同许瑞云小声说话。陆观眯起眼。 许瑞云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陆观,见他端着碗都睡着了,想是这些日子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太累了。不过现在他顾不上战友,而是把柳平文透着文气的手拉开在自己腿上,从系在腰上的一个干净布囊里掏出来一把肉干,还有一个水头极好的葫芦玉坠。 肉干也就罢了。 柳平文把葫芦形状的玉单独拣出来,丢回许瑞云腿上,那玉站不住,滑了下去。 “……”许瑞云坏笑着慢慢捡起玉来,戏谑道,“就这么好奇?”他眼风朝下一扫,看回到柳平文脸上,柳平文半边脸和耳朵烧了起来,作势要起身。 许瑞云自然是不肯让人走,一把将人拽回来。 柳平文平复下喘息,红着眼睛瞪他,似乎气得狠了,要扑上来咬他一顿。 “哥就喜欢你这样子。”许瑞云收敛笑容,握住柳平文的手,他握的力度很轻,看柳平文不打算抽回去,这才小声跟他耳边说,“这个玉确实不好,但也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是我捡的。你不喜欢就不要了。”话音未落,许瑞云随手一抛。 四下里都是乱草树木,手指那么大点的玩意儿,一眨眼便不见了。 “等打完仗给你买更好的,一定叫你满意,不光玉叫你满意,人也一定要叫你满意。”许瑞云认真地端详着柳平文的脸说。 柳平文把一块肉干放在嘴里,慢慢以唾沫润着,肉香缓缓在口腔里散开。 他盯着篝火,呆呆地说:“好些天没这么高兴了,打胜仗真好。” “当然好,这才开了个头,我们会接连取胜,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许瑞云用力握了一下柳平文的手。 柳平文腮帮被肉干顶得鼓起来,唇角露出一抹微笑,他声音向来是十足的斯文,让许瑞云听着浑身都舒坦。 “很快又能见到宋大哥了。” 许瑞云:“???”他一把从柳平文手里把才给的肉干抢回来,塞回布囊里牢牢裹住,向陆观的方向挪了半个屁股。 柳平文不是贪嘴的人,朝前倾了半个身,侧头看陆观,见他一直看着快要燃尽的火堆。 陆观一只手放在锁骨之下,当胸冰冷的铠甲忠实地护着他的整片胸膛,他触及不到那下面的硬物,甚至戴的时间久了,玉石和身体一个温度,他根本感觉不出那块玉佩的位置。 只是这一场久违的胜利,让陆观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烤兔熟了,众人哄笑着叫陆大人先拿走一只腿,他也没有推辞,吃着吃着,不知道谁弄来的一点酒。 陆观黑起脸,二话不说把酒没收。 气温越来越低,后半夜整个营地轮流安排人巡逻,其余人等就地扎营睡觉。一场胜仗,一顿饱饭,让所有人都迅速陷入黑甜的睡眠。 陆观在榻上躺了一会,屈起一条膝,坐起身来。 榻旁地上他没收的那个酒囊,质朴的雾棕色皮革被磨旧得失去光泽。 陆观呼吸一紧,把酒囊从地上抓起来,扒开塞子闻了闻。竟然是上好的竹叶青,气味芳香。 陆观把酒塞子重新塞紧,放回去。在榻上坐了一会,胸膛中那口热气散不出去,他两条腿不住动来动去,仍无法纾解这股躁郁。 第二次从榻上坐起来,陆观放弃地看了一眼酒囊,拿过来,一口饮尽。他酒量不好,却也还是嫌竹叶青不够烈性。 谁知道刚喝完,就觉得有点晕,跌回到榻上,一只耳朵贴在直接铺在地上榻上。 陆观奇怪地皱起眉头,强撑精神下榻,双手双脚并用伏在地上,他把耳朵贴到了长着草的潮湿泥土上。 从大地深处隐约传来的,是马蹄声。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章啥也没有,还是被锁了两次,搞不明白现在的标准……………………累人 ☆、和光同尘(伍) 倏然间马蹄声停了。陆观起身,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脸上泛出红色,起身走出帐篷。整片山林正沉浸在天亮之前最后的黑暗与寒冷中,漆黑的一片。 陆观侧转头,耳朵朝山林的方向倾听。 山间很静,静得一点虫鸣声都没有,鸟叫也没有,唯余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若隐若现。 陆观心里有了数,正要转回帐中重新穿好甲胄。 潮水一般的虫鸣鸟叫倏然响了起来,这在南方潮热未退的天气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它安静时无人察觉,它归来也一样,没有惊动征南军。 陆观双手叉腰,在原地站了一会,嘈杂的虫鸣鸟叫汇成的三长一短的怪声,融化在天宽地阔的野外。 他想了想,叫来人,吩咐巡夜的人加强守卫,便回去榻上睡下。 天亮之前,便是循州这样最南地的闷热也让位于破晓前的寒意,陆观把被子抱着,舒舒服服睡了一会。 正在朦胧之间,陆观的梦里,他正贴着宋虔之的耳朵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宋虔之像平时一样,拿话激他,手在被子里瞎捣鼓。陆观抬起一条腿,用被子裹住乱来的宋虔之,合身而上。 “将军!” 陆观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抓起榻旁立着的剑。 “我爹来了!”进帐篷来的是柳平文,他满面笑容,让到一边。 柳知行一左一右分别被一名女子和他的儿子搀扶着进来,陆观把蜡烛点上,帐篷外天色已泛青,用不了半个时辰,天色就会大亮。 “柳大人。”陆观也有些激动,冷静下来后,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忙问柳知行,“循州城乱了?”他注意到柳知行的眼睛缠着绷带,猜测他遭遇了不少麻烦,这些事情不宜让柳平文听,便朝柳平文吩咐,“平文,你去请柯大夫过来。” 柳平文视线不离他父亲,走出帐外还不住回头看。 “这位是?”陆观转向那女子。 显然两人是骑马过来的,一身风尘仆仆。女子穿着男装,但她眉眼生得十分明艳动人,只要看清楚脸,绝不会误认为男人。 “奴家张翠袖,是循州城内弄花坊的琵琶女。”张翠袖抬眼悄悄看了一眼柳知行,说话语气沉稳,毫不露怯,“太守大人于奴家有救命之恩,特趁乱护送大人出城,一路行来,在山道旁见有穿兵服的死尸。寻了一夜,险些碰上循州军,我们躲在丛生的灌木里,看见季宏那贼人率军回城,顺着新鲜的马蹄印才找到这儿来。” “有劳你。”陆观叫来人,带张翠袖先去休息,他扶柳知行坐下,取来热水倒在杯中,让他握着。 起初柳知行嘴唇微微发颤,喝完一杯热水,显然镇定了些许。 “你是陆观?”柳知行开口问,“我打听到是陆将军率军,猜到是你,果然是你?” “是,大人受苦了。” 听见陆观这句话,柳知行眼上的白布浸出黑绿色的圆点。 “城里全乱了,守城将领屠戮宋州军,宋州军岂肯伏诛,整座城里四处都是械斗,有一部分人逃出城,从官道往北边去了。季宏如果快,应该已经回到城里了。” “依大人之见,谁会赢?” 柳知行紧紧抿着唇,黯然摇头:“季宏早已经把城中军眷全都监视起来,还抓了一部分平民。给军眷每日配给充足的粮食和菜肉,军人们肯好好卖命,自然无事,现在这样……季宏回城一定会大开杀戒,军人没了顾忌,势必爆发更恐怖的动乱。” “他抓平民做什么?” 柳知行嘴唇发白发青,声音疲累极了,仍强打起精神:“陆将军见识过季宏的‘人墙’战术了吗?” “您知道?”陆观以为柳知行已经被架空,恐怕消息不灵。 “什么风都能吹进牢狱之中,我在牢里,还没死,狱卒们已然将我视作一个死人,谁会在死人跟前严守口风呢?” 原来柳知行在牢里也听到不少外面的情况,对季宏把无权无势也没有依靠的老弱妇孺迁居到危墙之下的事也有所耳闻。 “这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季宏在茂州时,曾经打过一次漂亮的胜仗,当时的茂州知州还上书兵部为他请功,只是中途他有官司缠身,此事才不了了之。当时他的敌人是一群落为草寇的山民,地处在茂州西南边的一片深山,他在山下方圆五十里内,派人扮作行脚商人,四处探听情况。把与这些山民同姓同宗的族人全都抓起来。最后他兵不血刃,便叫这帮难缠的贼寇缴械投降。”柳知行长叹一口气,眉头痛苦地抖动着紧蹙起来,“可这背后,死了三千无辜百姓,连老人和孩子也没有放过。” “朝廷没有追究吗?”陆观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五六年前吧,那年是蛇年。兵部收到请功的文书,惯例要派人到当地查访,那两名部员在进入茂州后,竟然在驿站里身染恶疾一命归西。也是那时候,茂州州府衙门,有人递状纸告他。” 五六年前,就是苻明韶做皇帝的时候。陆观心中笼罩起一片阴霾,翻过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一气喝干。 “大人回来,我就放心了,现在宋州府是安全的,等军医来看过,我立刻安排人马送大人去宋州暂避。”陆观道。 “不。”柳知行断然拒绝,“我要留在这里。” 陆观沉默了。 柳知行是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在眼睛也看不见,留在这里还要派人保护他,小心提防被敌人抓过去,到时候投鼠忌器。 “我是扛不动刀枪,可我是循州太守,大开城门迎孙逸是为了保住循州全城。现在,我留下来,也不会给你添乱。那位张姑娘会一些拳脚功夫,不用你的人,让她保护我。我要做一件事。”说到这里,柳知行不再说下去。 虽然看出来柳知行不愿意说,陆观还是问了他有什么打算。 柳知行抬起头,如果布条下的眼睛能看见,这时他是在看陆观。 “人非草木,攻心为上。” “柳大人,如果一个人的身后是火海,身前是刀山,火海已经烧到衣服上,他一定会往刀山上跳吗?”陆观接着说,“当人发现自己前前后后都没有路,恐怕不是要疯,就是要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循州军能倒戈相向。” 陆观加重语气,他握住柳知行放在桌上的手臂,透过衣袖将力量传递给他。 “但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如果真的有需要大人登高一呼的时候,我一定会开口。” 柳知行一愣,继而苦笑,拍拍陆观的手,道:“我知道,你看我无用了。” 陆观尚未开口。 帐外的脚步声不知道是不是柳平文,陆观暂时闭嘴,转头去看来人。 帐门掀开,温柔的晨光令走进来那人头发脸庞都浸在一片金色里。 他身后冒出一个头,无比活泼的一个声音叫道:“陆大人!” 是贺然。 有那么一瞬间,陆观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都是白光,整个世界倏然离他远去。 直至一个人被推到他身上。 “小兔崽子你!”宋虔之怒极咆哮,然而已经面对面坐在了陆观的腿上。 围在帐篷门口的都是老熟人,宋虔之满脸通红,嗓子眼里要蹦出火气来,但在看到陆观的刹那,他心也平了,气也顺了。 宋虔之伸出一只手,按住陆观的后脑勺,把唇贴到他的嘴上,放肆地吻了上去。 “哦——”一群人怪叫道。 柳知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皱眉坐着。 宋虔之在陆观嘴唇上又碰了碰,才分开,他眼神闪烁,感觉坐在陆观腿上的屁股要烧起来了,一只手握住陆观的肩膀要起身,眼前突然一花。 陆观一把将人拽到怀里,紧紧抱住了宋虔之,力气大得让宋虔之感到骨头在咯咯作响。 “行、行,行了啊!”宋虔之窘迫地试图推开陆观,谁知道他越要推他,陆观抱得越紧,只好由他抱着。 片刻后,陆观低头寻到宋虔之的额头,吻他,顺着鼻梁一路吻向他的嘴。两人一面接吻,宋虔之一面想:让你主动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嘛…… 两人皆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分开,身边的世界这才真实起来,起哄的笑声此起彼伏。 “笑屁!没见过别人小别胜新婚啊?尤其是你!”宋虔之跳下地,把正往外缩试图逃离他视线的贺然一把揪了过来。 贺然垫着脚,嘴里跑出一连串念经来:“侯爷想将军想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还半夜起来假装肚饿找吃的,不就是心烦失眠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裤子……” 宋虔之一把捂住他的嘴,反手扯起贺然的上衣,兜头把他整个上半身都笼起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贺然没头没脑撞进人群里。 人群齐齐分开,贺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护着头,手在地上摸了一圈,确认路在哪边,起身连衣服都顾不得拉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侯爷?”柳知行喃喃道,他一下子起身,带翻了身后的凳子。 宋虔之连忙上去握住柳知行的双手,称呼他“知州大人”。 柳知行情绪激动,脸色红起来,急切地问:“侯爷一定是带来了朝廷的援兵吧?有多少人?” 宋虔之一时语塞,他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也看着他。 就在陆观要开口的时候,宋虔之抢先道:“知州大人放心,皇上已经到南州了,兵部增派了两万人,我急着赶来与你们会合,带来了五千人。我还有公事和陆大人说,请柳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减少循州平民百姓的伤亡。您只要安心养伤,我一定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结果。” 柳知行不禁莞尔:“什么大人不大人,侯爷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官了。既然你们有公事,我先去休息。陆大人,你叫军医去我住的地方吧。” 随着柳知行步出,其余人等也不好再在门口杵着,陆观走到门口说了几句,再返回来,只见宋虔之四仰八叉一个大字,摆在他的榻上。 陆观看着躺在他床上的宋虔之,不由自主就笑了,他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个酒窝,只有一个。 宋虔之挑衅地看着他,连日赶路,累得手指都不想动。 良久,陆观听见宋虔之沙哑着嗓音说了一句:“天快亮了。” “已经亮了。”说着,陆观拉过被子,将宋虔之一起圈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被子隔绝光线,只余下蒙蒙的青白色,离得近,陆观看见宋虔之脸上泛起的细皮,像盐粒一样。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在宋虔之面颊上舔了一下。 “……”宋虔之哭笑不得,“没有洗脸,不嫌脏你就舔吧,反正我动不了。”说着,宋虔之把手伸进了陆观的外袍,抱住他的腰,一只手摩梭到他手臂的伤口,贴着那伤口来回摩挲。 陆观舔了一下他的眼睑。 那感觉很奇异。 宋虔之把眼睛闭着,狭窄空间里两人只得交换彼此的气息。被子圈起来的空气发烫,彼此都心神荡漾,又恨不得就在这一刻,在这里,把对方吞进腹中。 等宋虔之回过神,他们已经又在接吻,唇舌交缠,牙齿与牙齿碰出细微的共振。宋虔之呼吸一窒,他睁开眼睛,感觉心里有一股情绪融化开,又绵又软,然后一下子轰地在他的脑袋里炸开,灼烧他的心肺。 被子突然被拱到一边。 宋虔之翻身坐在陆观的身上,不用谁来教,他把陆观的两只手按在他头部两边。 宋虔之舔了舔嘴唇,意识到一件事:他想这么做很久了。 胸膛里的猛兽直冲出来,他微眯起眼,低下头去,叼住了陆观的耳朵。 百鸟欢唱着飞出山林,天彻底亮了,馥郁潮热的气味从望不见边际的阔叶植物里蒸腾出来。 宋虔之从帐篷里出来,一只手指在耳孔里钻来钻去。周先似乎已在外面等了许久,太阳照亮他脸上的疤痕,他神色严峻,走过来,递给宋虔之一封信,目光越过他,见到后面帐篷里还没有人出来。 “朝廷有变,麒麟卫队放的鸽子送来的信。” 宋虔之走到一处垂蔓下,蚊蝇绕着树干嗡嗡地飞,宋虔之鼻子皱了皱,抬头一看,枝头挂着一丛颜色艳丽的漏斗状花朵,臭味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苍蝇被吸引进去,漏斗口一片叶子便会盖下来。 宋虔之的目光回到手中的信上,他几乎一天一夜没睡,眼睑不住跳动。 “万家和司马家是想造反吗?”宋虔之骂了一句,眼睛移向不远处树叶间张开的一张蛛网,网子上挂着晨露,他咬牙道:“这还没有拿到果实,就想分一杯羹了。不用管,左老大人在南州坐镇,这两家人翻不出天。只是这个龙金山,就留给南州八千人……” “八千人应对这两家私下养的亲兵,也绰绰有余了。” 宋虔之摇头,眉头深锁:“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宴河。坎达英就是上了年纪,也是一只头狼,连他的儿子也干不过他。刘雪松怕是拿他没办法,算了,先把眼前这一仗打了。周先,你先去南州,保护皇上。” “可是……” 宋虔之认真看着周先。 周先却看着他的脖子上被蚊子咬得好大一片红包,天可怜见,侯爷果然金尊玉贵细皮嫩肉,深得南部边陲蚊虫的喜爱。 “这里有我,有陆观,龙金山也在赶来的路上。你派不上用场,还是回麒麟卫队去。”周先就不应该来,只是这话不适合现在说。宋虔之安抚了他几句,深一步浅一步往昨夜自己人扎营的地盘走去,是时候让收编的这一支杂牌军发挥特长了。 ☆、和光同尘(陆) 此时宴河,半边天空被火光烧得如同炼狱,河面倒映出天上暗黑色的滚滚浓烟。 河面横七竖八躺着烧焦的船只,焦黑的水面上时不时有鼓胀如麻袋的尸体漂过。 宴河北岸驻满阿莫丹绒军队,南岸,一支仅有五十人的队伍,为首者手中的宝剑嵌满色泽鲜艳的宝石,整个剑鞘没有沾染一点沙场上的尘土鲜血。 直至他将此剑用作一把拐杖,剑鞘尖端不断戳入地面的软泥。 天色灰蒙蒙的,空气阴暗潮湿,拨不散的云层从散开的浓烟后露出真容。这是要下雨了。 宝剑从泥中拔出,朝前钉了半步,坎达英站住了脚,遥遥向南望去,他视线所及俱是焦土,两岸杂芜的荒草无一幸免,一半伸在水中的木板桥尚未建成,已在昨夜被大火烧成焦炭,徒留下扎在水里的木头桩子。 “大王,刘雪松已经跑了。”一名手下禀报,“带走了两千余人,恐怕,南行途中,还要与他碰上。” 坎达英眼窝深陷,皱纹如同蛇皮垮在脸上,颧骨高耸方正,嘴唇暗红,说话时胡须抖动。 “留一队人马安抚附近城镇,严令禁止践踏良田,骚扰百姓。” 跟随在坎达英身后的李明昌抬起微红的一双眼睛,又迅速低头。 李明昌的身后,有一人面容与多琦多极为相似,要是多琦多还在,两人站在一处,会被人认作是父子。那是多琦多的亲娘舅,兀赤述。兀赤述浑身被盔甲包裹得密不透风,铠甲上血泥结成厚厚一层,他的靴子也沾满了泥土,脸已擦洗过,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 谁也没有留意到兀赤述看李明昌的眼神,短短一瞬,充满恶毒。 微风吹动枯干的树枝,须发一般的枝头站着一只通体漆黑发亮的乌鸦,它缩着身,嘴巴大张,却未发出半点声音,片刻后扑腾翅膀飞走了。 到了当天傍晚,衢州知州为刘雪松和他带领的将士接风洗尘,刘雪松带来的接近三千人马让知州喜形于色。 然而对着一桌珍馐美味,刘雪松半点笑不出来,对知州满嘴的谄媚不假辞色,沉默以对。 草草塞饱肚子后,刘雪松带自己弟兄回了营地。 有人掀帐而入,见到刘雪松手中一把尺,似乎正在复盘宴河一战。但只要定睛一看,便会明白,他是在发呆。 来人是刘雪松的副将,名叫李宝,同他一样,怀着在朝局不稳的当下,一战成名的想法从了军,起初两人就睡一个通铺,那时还有一人叫郑武,可惜英年早逝,没有福气。 起初李宝不服刘雪松,后来战场上数次险象环生,刘雪松救了他的命,不止一条。 如今他对刘雪松已是心服口服,知道他心情不好,特意提酒来见。 两条汉子俱是一言不发,酒到酣时,刘雪松用手背抹了抹嘴,脑袋轻轻晃动,显得有了些醉意。 “刘兄,咱们退到衢州,可只有死路一条了。”李宝说完这句,大声打了个酒嗝,从半眯着的眼缝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刘雪松。 刘雪松露出苦笑,摇头:“是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宝的神色一僵,恍然大悟,点头:“对,是你。”他手指拨弄桌上散乱的胡豆,以拇指和食指搓碎胡豆脆皮,捻起,对眼相视,然后往牙关里一扔,后槽牙发力,咬得嘎嘎作声。 “要么,你跑吧。”良久,李宝提议道,他吊儿郎当地侧身坐着,两条腿岔开,歪着头端详刘雪松。 “不。”刘雪松立刻答。 “刘兄要做忠臣良将?为这个四壁风吹雨袭的朝廷卖命吗?”李宝语意尖锐,眼神显然未醉。 刘雪松摇头:“我原本上京就是为了谋一官半职,也是为前程,这我同你讲过。可我上京城不是因为大丈夫志在四方,而是我已经没有家了,光棍一条,四海为家。如果有一天我会无声无息死在哪家的破牖之下,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上。” 李宝有些动容,他能活到现在,一半靠自己本事,一半也是惜命,真要是遇到强者胜不过,他也能屈能伸。这都是因为他家中还有老小要养活,对漂泊在外的男人,家是最后的港湾,有时也恨这个羁绊,有时从敌人手下抢回一条命,李宝又忍不住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羁绊能够让他给自己的惜命找一个圆满的借口。 “我从军十二年,没念过多少书,但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上走一遭,当死得值。”刘雪松端起酒碗,喝干,重重把碗放在桌上,呼出一口长气,“宴河丢了,那就守衢州,我就是死,也不做逃兵。” 李宝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哂,啜一口酒。 “你行,我不行。要是衢州再守不住,恐怕士气会跌到谷底,届时光是对付逃兵,就要你我绞尽脑汁了。那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镇北军都被龙金山带走了,咱们手里这些人,可大都是拱卫京畿一起出过力的,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李宝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坎达英的对手,就算是龙金山,他小子一样守不住宴河。刘兄你活得大义凛然,我不行。衢州要是没法守住,恐怕就是天命,天要亡楚,人算个什么东西,走虫而已。你一天走在路上踩死多少蚂蚁数过吗?人呐,同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命,如果天命要亡大楚,你我?”李宝笑嘻嘻地拿手指着刘雪松,又指向自己,“能挡得住?” 刘雪松没有回答。 是啊,不要说他和李宝,便是加上龙金山,镇北军那几个老的,也很难与坎达英一战。难道要继续输了衢州,一路败走到南州,到时候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刘雪松甚至不能确定,处斩他的圣旨是不是已经在路上。 他茫然地端起酒碗,仰头时突然发现碗是空的,他盯着碗底那一滴酒,缓缓流过碗中的螺纹,流到碗边,他努出嘴唇,把那一滴哧溜一声吸进嘴里。 这一滴酒,是苦的。 · 没等宋虔之派他的杂牌军出去,整个征南军迎来一队不速之客,竟足有两千余人。 征南军立刻拉开阵势,宋虔之以为是一场血战,想不到对方的将领竟单兵出列。 陆观放下手中的弓箭。 宋虔之意识到,他认识这名将领。 原来季宏回城之后,加入循州城内的混战,胡崇天等带头作乱的守城校尉深惮季宏会秋后算账,带着一支人马冲出循州城。季宏出城时只带了两千人,无法形成包抄,且出逃的本就是循州守将,对循州城墙地形比谁都更熟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乱出逃。 结果出城后一路狂奔出数里,胡崇天等人才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是追兵的尾巴,竟然是跟他们在循州城里干上的宋州军。两边试探着碰了个头,原来宋州军也分成好几股,这一支的带队寻思明白了,循州是待不住了,一旦季宏回城,他吃了这么大个亏,一定会在军中发泄怒气。 胡崇天本不信他,两支军队分开行进,互相提防,直至途中见到赵瑜被歼灭的部队。那人从尸山血海里找到赵瑜的尸体,对着他一阵痛哭,亲自挖坑把赵瑜埋了。胡崇天一半是敬佩他与赵瑜的兄弟义气,一半是考虑到跟他有共同的敌人。索性结伴而行,在山林里打转了接近半日,才找到征南军的踪迹。 “那就是了。”宋虔之听完胡崇天的话,朝陆观道,“昨夜你听见的马蹄声,就是季宏的人马,柳大人他们也碰上了。那季宏就已经得知征南军确切的规模,才不敢带那不足两千人扑上来。只是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如何做,循州军损失惨重,恐怕兵力只剩下八千人可用了,多给他算点,也不过是万数。” 陆观点了一下头。 胡崇天愁容满面,神色显得很焦灼。 “虽然出逃了不少,可城里至少还有三万平民,我们的亲眷也都还在城中。如今人数不占优势,季宏刚刚吃了个败仗,恐怕他不会主动出击。如果硬攻,他最擅长便是以‘人墙’抵挡,到时候会将平民绑上战场,给他的军队做肉盾。大人们……” 宋虔之做了个手势,安抚胡崇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不会枉顾城里百姓。”他沉吟片刻,环视众人,缓缓道,“带回去假消息的几个人,怕是保不住了。” “他们已经逃了。”陆观道。 宋虔之点点头:“那便好,然后是你们几个的家眷,恐怕会受到牵连。” 胡崇天一手捂脸,手掌下的鼻子通红,不住翕张,他嘴唇也颤抖不已,待压抑住,才放下手来,张嘴时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清楚:“看命吧。” “也有可能,季宏会为了稳住现有的军队,不再滥杀。”宋虔之语气轻快起来,“他已经吃了滥杀的苦头,如果循州城经此大乱,他依然不吸取教训,有你们的前车之鉴,城里还会不会有第二次暴|乱,那就不好说了。” 宋虔之停顿片刻,又道:“但不能指望敌人自觉溃败,时间太长,风险也大。难保季宏就不会因为遭受失败而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我的想法是,全军后撤五十里。” “侯爷不是说不能等季宏自溃?”胡崇天不明白了。 宋虔之解释道:“前几日你们在城里也应该听说了一些消息,宴河溃败,朝廷要调兵支援北方战场。” 胡崇天反应过来,微张着嘴,问:“都是谣言?” “北方战场很久没有消息传来,自然,我们也没有接到要北上支援的命令。但季宏不知道,大军先后撤五十里,循州城内总要吃喝,要与周围的村镇互市。只要城门再开,机会就来了。” “那要是季宏一直不开城门呢?”有人问。 宋虔之道:“不会,循州这座城里主要的生活所需,都要靠四通八达的水陆,而且季宏嗜酒如命,他要喝的酒循州城内早就找不到了,要从叫竹介的一个小镇上买。这个镇子上次给他送酒,是半个月前,约好取酒的日子就在这两日了。” 胡崇天听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恰好从这个镇子过,听来的。当地农户还送了我一坛土酒,不知道让哪个馋虫抢去了。”宋虔之道。 “在酒里下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胡崇天咽了咽唾沫,他实在没想到征南军的头看上去这么小,竟然耳听八方,压根不像是久居侯府的纨绔子弟。 宋虔之原本想的并不是下毒,因为下毒极容易被人发现,中间只要有一环露馅,环上的每一个人都要遭殃。 但胡崇天这么说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这酒只有季宏一个人喝?” “对,偶尔会赏给他得力的心腹,因为供应量不大。”胡崇天迟疑片刻,说,“也是奇怪,到循州之前,季宏没喝过竹介的酒,途径竹介的时候,因为他腿受伤,在那个镇子待了几天,日日以酒下饭,到循州后,每天都要喝。” 胡崇天的迟疑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季宏天天要喝这种酒。 而宋虔之已经知道了,便不再问下去。 前脚宋虔之让人把投奔而来的几名将领带下去,后脚贺然就被请过来。 “对啊,竹介的酒是加了微量的漱祸,怎么了?”当时在竹介镇,饭桌上才喝了一口酒,贺然便不喝了。 晚上宋虔之跟他睡一间房,他就跟宋虔之说了,叫他不要在镇上乱喝酒。 “你带走的那坛我早就给你倒了。” 宋虔之:“………………” 贺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收起得意的笑,正色道:“用得少不会有事,只是会上瘾,竹介的酒里用量微乎其微。漱祸这种药材,有一股明显的芳香,催人食欲,因为很多人没见过更没吃过,根本不会察觉到。” “如果天天喝竹介所产的土酒呢?” “一般喝上三四日就可见效果,突然不让喝,便会想得无法入睡。但忍过两三日不喝,自然也不想喝了。” 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问贺然:“上次你说漱祸如果过量,也能要人命?多少算过量?如果加在酒里,能用银针验出来吗?” “验不出来,但只是用漱祸,要致死的剂量,嘴巴就能尝出来。” “看来是不行。”宋虔之道。 贺然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是想找一种,毒针验不出来,加在竹介的酒中也不会被人察觉的药?” “有吗?”陆观忙问。 “有……”贺然话锋一转,“……个屁啊,有的话早就被人抢破头了,谁还没有三五个仇人啊。” 宋虔之道:“那算了,还是照原来的计划,等城门开,可以混进去。不急在这几天。” 走到门边的贺然抓着门口的牛皮,突然停下脚,回头看见宋虔之目不转睛在看地图,陆观在听他小声说话,一只手从旁按在宋虔之的手上,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他讲话。 贺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种,查不出来,能让人身体麻痹数个时辰、加在酒里不会被发现的药……用得上吗?” ☆、和光同尘(柒) 季宏带兵回城之后,给跑了几支队伍,当即怒火中烧,回到军府,叫人带柳知行上来,意欲羞辱他一番,顺顺不平之气。 谁知手下回报,连柳知行都跑了,狱卒被放倒在牢中。经过审问,季宏立刻锁定了目标,带着人马,将弄花坊连地皮一块铲了个干净。楼里的女子全数充入军妓营。 天色已经入暮,季宏双手叉在腰上,循州街头巷尾浑然没有平日里的热闹景象,家家闭户。他眼前这一条街乃是循州有名的闹市,通街共有十三间规模不小的歌舞坊,后边连着九曲十八弯的一片暗娼门户。 季宏身上铠甲未卸,巨大的影子拉长在地面如同怪兽,他眼里倒映出满街挂着的红色绸布,长木杆上挑着的一串一串红灯笼,他每往前走一步,微风便怂着杆子上的灯笼抖一次。 “去,把门踹开,全都出来接客。”季宏嘴唇抖动,咬牙切齿,整张脸浸在暗沉的暮色里,浑然不似是个人了。 这一夜间循州城里人人都听见凄惨的尖叫声。 半聋半哑的老人们早早上了榻,夫妻把孩子抱到一张榻上,一家人簇得紧紧地睡觉,帷帐遮掩下的小小天地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蛹。 才刚入睡,又被惨叫声惊醒的小儿在父母怀里不安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母亲说是猫儿闹春。 小儿的小眉头撺紧再度入睡,又被惊醒。 父亲叹一口气说:中元鬼节将至,是鬼在哭呢。 孩子吓得一头扎进父亲的胸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拍他的肩,小声哄他:“鬼是已故去的亲人,你的祖母、太|祖父、太|祖母,还有你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三表哥。” 小儿渐渐不怕了。 “他们生时疼你,死后也只会保佑你,你要记着,坏人比恶鬼还要可怕,见到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不过只要爹和娘在,永远都会保护你。” 说话声渐弱。 循州长街上刮起大风,拍得家家户户纸糊的窗户砰砰作响。 天亮时分,破城墙下添了新的肥料,朝阳里摇曳生姿的荒草长得比人还要高。 所有循州军将领被召集到军府,这次季宏一反常态,没有让他们解去兵器。来之前众人已商量好,如果被要求解下,他们也是一样不会弃械。 季宏换了一身暗青色武袍,坐在上首,神情疲倦,脸色泛青。 将领们入座。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季宏没有跟他们算总账,对昨日的暴|乱只字不提,只是询问情况,清点人数,每人还分到了不少银两,各军都得到犒赏。两名宋州军将领排在最末,神色如临大敌,都悄悄将手放在剑柄上,以备不测。谁知道季宏叫他们来,只是要发钱。 众将一头雾水地回去,纷纷对着那口装钱的箱子发愣。 到这天傍晚,弄花坊所在的街巷全部改换了门户,各家的匾额拆下来竖在一旁。路过的行人个个匆匆走过,就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们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通街换了新的样子,铺子被分给军眷们,女人和孩子木着脸在柜台后忙活,数十个穿号衣的士兵在街上巡逻。生在长街中央的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抖落一地的碎叶,枝干光秃秃地迎风招摇。 人人都不禁抬头看它,然后埋头赶路,想不明白它是什么时候死了的。 · 三天后,撤退到竹介镇北十二里的征南军得到消息,循州城门开了,还叫他们镇子照往常的量送酒去。 来报信的是一名农妇,送完消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当场,欲言又止地逗留着。 宋虔之猛一拍脑门,叫人带她去见她男人。 农妇千恩万谢地咚一声跪在地上,宋虔之连忙让她起来,她满脸通红,跟着一名士兵出外去了。 “开了,开了。”宋虔之搓着手走来走去,心潮澎湃起来,大军每在外面多待一日,就多消耗一天的粮草,只要城门肯开,那就有机会。 “下午就去?”陆观扯住宋虔之,不让他走来走去,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宋虔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道:“立刻就让他们出发,带好货物进城。跟着胡崇天他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嗯,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如果不能劝服,就立刻动手。”陆观没有感情地说。 “就是这几日了,抓紧时间,摸清军眷住的地方,城防更替的时间和人数,如果胡崇天能够策反一部分循州军将领最好,实在不行,我们也尽力了。”宋虔之思忖道,“要在季宏的身边插一个人。”宋虔之语速慢下来,看着陆观说,“这个人必须武艺高强,周先我已经派回南州,柳平文在季宏的面前露过脸,那天晚上许瑞云跟你一起行动,你们两个,都被人看见过。难保不会正好碰见认识你们的人。整个征南军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适合去给季宏心窝上补这一刀的人了。” “不行。”陆观不容商量地说,他抓了抓头发,显得很烦躁。 “没有比侯爷更合适的人选。”许瑞云从外面走进来。 陆观皱眉道:“练你的兵去。” 许瑞云没理会他,他朝一旁让出半步,进来的是柳知行。 陆观更烦了。 “听说侯爷曾效力于麟台?”柳知行问。 陆观侧身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短匕,不断把它拔出来又插回去,精钢刀刃与匕首鞘子不断摩擦出响声。 “是。”宋虔之朝柳知行说,“大人须知先帝刚登位时,年纪太小,压不住朝中老臣,确有一部分权臣,尸位素餐。” “那时先帝需要忠心辅佐他的人。”柳知行说话很客气。 宋虔之笑着点头:“先帝需要鹰爪。” 柳知行:“……” 许瑞云:“侯爷真是坦诚。” “但我在任上时,麟台没有冤过一个人。这我可以对大人言明。”宋虔之现在想起仍然后怕,如果不是黑狄打了进来,那是真的要冤几个人,才能让陆观从苻明韶与周太后设下的套子里脱身。 一场大祸,却让陆观脱了死罪。 “你是周太傅的后人,本官相信你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宋虔之脸微微发红。 “陆大人。”柳知行眼睛看不见,循声转过去的方向,正是陆观坐的地方,只是陆观拿背对着他。 “侯爷在麟台多年,你们又是并肩作战过来的,他什么武功底子,你最清楚。何况我听人说,那时季宏已经被药倒,这一刀插下去当不费什么力气。以侯爷的身手,自然可以全身而退。陆大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陆观还未答话。 柳知行竖起手掌,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说了下去:“况且那时征南军已经进城,陆大人如果担心侯爷,便尽快率领征南军,扫清贼寇,也好接应侯爷脱身。” 宋虔之:“一旦得手,我立刻放烟火为号,绝不恋战。” “不行就是不行。”陆观猛然起身。 众人都吓了一跳,柳平文刚好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贺然。 陆观一看就知道了,柳知行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动,暗杀季宏是绝密,贺然跟在柳平文身边笑嘻嘻地说话,明显是走进来才闭了嘴。这小猴子估计把什么都卖给柳平文了,这阵子柳知行吃了那么多苦,柳平文再也不像之前那般任性,对柳知行知无不言。 “贺然,你过来。” 贺然脸上笑容消失,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在贺然经过身前的时候把人拖到身后,看陆观:“柳大人足智多谋,比你我有见识,阅历丰富,也比你我更了解季宏,再说,柳大人就算知道我们的计划,也绝不会说出去。不过你们几个怎么突然就进来了,门外没人守着吗?” 许瑞云嘿嘿笑道:“我让他们去休息了。” 宋虔之:“……”内鬼一箩筐。 “那许瑞云跟我一块去,给他贴一把胡子,把脸涂黑。”宋虔之无奈作出了让步。 陆观还是不同意。 “我去。” 陆观话一出口,换宋虔之坚决不同意了,他不是没考虑过让陆观去,陆观的身手比他更漂亮,但上次行动最后惊动过循州军,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哪怕是身形。有万一的风险,宋虔之也不想让陆观去。 听到贺然说陆观试毒的事之后,宋虔之就决定,不会让他再冒不必要的风险。 “你去了谁带兵?”宋虔之想了想,不能说自己的顾虑和担心,否则更无法说服陆观。 “有屈肆封,没有他还有几员老将,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 宋虔之:“你我受皇上钦点,都是代天子出征,必须有一个人坐镇。” “那你坐镇。” “出征以来,所有重要战役都不是我打的,与孙逸一战我就受伤了,你让我继续去冲锋陷阵?” 陆观:“……” 宋虔之放缓语气,握住陆观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斩杀敌首向来计头功,难道说,你也要跟我抢功?” 午饭后,征南军派出训练好的百余人,俱是宋虔之一路收编的农户商户,他们都有过循州城做买卖的经历,各自带着货物,朝循州出发。 竹介镇的酒也都上了路。 下午出发,要到第二天天亮前才能到城门口,之后排队进城,起码要折腾到翌日午后,才能将各自的任务完成。宋州城已经被征南军占领,断绝与循州往来,而循州附近的小村镇,向来易货都是人挑。除了送酒的,所有人都是挑货去,以免留下马蹄印,让季宏派出侦查的斥候察觉。 宋虔之是随竹介镇的酒一起进城,拉酒的有牛车,且季宏每次都要人送三车酒去。 “到时候我随便在哪辆睡会,等到天亮进城之后,胡崇天会带我去找人换岗。”宋虔之解下铠甲,脱得只剩下雪白的里衣,他脖子总是被汗浸湿,但他贴身穿的衣裤每日都会换,他和陆观谁洗衣的时候,看见对方的衣服没洗就顺手洗了,倒是不愁没衣服可换。 宋虔之看了看榻上的几件衣服,从里到外都有,最外面是一条墨青色的对襟褂子,还有褡裢。 “里面这个我也换了吧?不然领子或者袖子露出来一点让别人看出什么来……”宋虔之嘀咕道,听见陆观在他身后嗯了一声,便松开里衣,脱下来叠在一旁。 磨剑的声音停了下来。 宋虔之吹着口哨,弯下腰双手撑在榻上往里去够短打。循州的白天很热,这么裸着身子能感觉到温热的空气在皮肤上滑动,舒服得很。 短打捞在手里,宋虔之简直不想穿了。 陆观什么时候到的身后,宋虔之压根不知道,突然从手臂下面伸出来的一双手让宋虔之动也不敢动了。 陆观依恋地把头在宋虔之肩窝里蹭了蹭。 宋虔之没有说话。 温软的嘴唇贴着宋虔之的肩窝,一路吻上他的脖子,继而轻轻吸吮,甚至露出了牙齿,齿尖刮擦宋虔之的颈动脉,令他心脏突然加速搏动,侧低下头。 陆观作势咬了他一口。 宋虔之浑身一抖,皮肤炸开一层寒粒,想推开陆观,终有些不忍,只有拿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声音很轻,但很稳地说:“如果季宏没有被药倒,我绝不动手。” 陆观收起牙齿,唇离开宋虔之的脖子,那里留下一朵花开的印记。 宋虔之自己看不见,但看陆观一直盯着他脖子看,心里就知道不好,偏偏这里没镜子可照,心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不能既忽悠人还不给人占便宜。 陆观帮宋虔之把衣服穿好,替他整理完毕,蹲下身去时,宋虔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他不用。 陆观一巴掌拍上宋虔之的腿。 宋虔之倒吸一口气,怒从心头起,这一巴掌下手也太黑了,特别疼! 然而他的视线落在陆观宽阔的肩头,看着他给自己穿鞋袜,一时间宋虔之有些走神。 “喂。” 陆观抬起头,扬眉询问地看宋虔之。 于日落之前最后一片灿金色的日光里,宋虔之低下头去,捏起陆观的下巴,亲了他的鼻梁和嘴唇。 “等回南州,我有件事要办,到时候你听我的。” 在陆观的视线里,宋虔之弯起了唇角,笑容让陆观看得呆了,鬼使神差的,竟点下了这个头。 ☆、和光同尘(捌) 傍晚干燥甜美的微风挟着竹介土酒淡淡的香气,与牛车前行的方向对冲。 车后方酒坛围成的小小一方空间里,铺满干燥的稻草,有个男人翘着腿,躺在稻草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草帽盖在他的脸上遮阳。 那就是宋虔之了。 他其实没有睡着,耳朵里清晰听见牛车上挂的铜铃清脆的叮当声,鼻端萦绕着令人陶醉的酒味,随着腰部以下直接与他身体接触的木板震动,他脊椎微微发麻,渐渐觉得腰背有点疼,把草帽从脸上拿开,猛地坐起来。 恰好夕阳从天边沉落,天色蒙蒙一片青里带白。 宋虔之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天色既像日头刚落,又像朝阳将出。 星夜赶路,宋虔之跟竹介镇派的一名壮汉轮番赶车,到后半夜,两人已轮着睡了好几趟,都不觉得困了,索性一起坐在车辕上。 壮汉赶车,宋虔之掰开冷掉的烤红薯,分给他一半。夹道生满野草和阔叶矮树,馥郁的香气独属于南方。在京城时,宋虔之每年要抽空两三趟去巡视家里的庄子,查抄重要官员的家宅也都在夜里行动,但他从未享受过这样星光灿烂,空气湿热发甜的夜晚。 一时间宋虔之忍不住想,大楚共有州城四十二座,大小县镇不计其数,他真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 等回了南州,跟陆观把事情办了,就先告假一段时日,带着他一起去走访名川,领略四海风光。 宋虔之咀嚼红薯的嘴停了下来。 可是北方已经沦陷,能去的地方似乎也不多了。 “侯爷叹什么气?”漫天繁星洒落的细碎光芒照出身边男人黢黑的脸,他一脸的油光像从来没有洗净过。 “没有,你还吃吗?我还带了些。”陆观给宋虔之的褡裢里装满了吃食,带上车时宋虔之嫌得恨不得扔他脸上,他是去踏春吗? 结果一晚上醒着的时候不知怎地,嘴就是停不下来。 现在褡裢里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两块红薯一把肉干。 “不吃了。” 宋虔之听出男人的答话带着笑音,大窘,只得自我安慰,笑吧笑吧,你想吃还没人给你带呢! “侯爷,南州离咱们这里远吗?”那汉子问。 “还好,比京城里这里近多了。”宋虔之顿了顿,问他,“你想去?” “我自己不怎么想去,只是想带我老爹去南州转转,从前听说南州有个行宫,地界也繁华,想带我爹去逛逛,吃茶看戏,过三五日净享清福的日子,也带孩子们去开开眼。”鞭子在空中打出一个漂亮的圈,伴随一声清响,击在牛股上。 “要是驾着牛车去,走一个月官道就能到,马车就更快了,二十天,快的话十七八天也能到。”宋虔之道,“你多大年纪了?” “虚岁三十二。” “有孩子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单手比出三根指头。 “三岁?”宋虔之恍然想到,音量忍不住提高,“三个孩子?” 男人点头。 “大的已经帮忙下地干活,他烤酒的手艺比我还好,打算以后开个酒坊。只是我们寻思着离开竹介,就没想好去哪儿。” 家里有老人,往往对故土感情深厚,想要离乡背井的并不多见。只是不便由宋虔之来问。 男人自顾自说下去:“原本我们就不是竹介的人,祖上是军户,获罪发配来的,族人都在郊州。” “你父亲也愿意离开这里?”宋虔之问。 男人一哂,点头:“正是父亲提出来的,他说他烤酒烤了一辈子,竹介产酒,但主要供给给循州,全镇的人都烤酒,难以出头。不如另外寻一处水质好、温差大的地方落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既然儿子有这个手艺,不如趁我还身强体壮,带着他们,把家安好,让他可以专心搞酒方子。说不得将来皇宫里还要钦点咱们家的酒做贡酒呢?” 宋虔之跟着笑了起来:“是,家里老爷子没意见,那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做,等到老了,可就挪不动了。” “那侯爷可知道适宜产酒的地方?” 宋虔之露出认真神色,想了一会,道:“平日没怎么留意,不过我帮你打听一下就知道,等回去南州后,我叫人送信给你。” “哎!”男人喜形于色,不住舔嘴皮,想说点什么感谢宋虔之,却又说不出来话。 宋虔之抓了两块肉干给他,移开目光,省得他尴尬。 路上说着话,时间便过得快,后来宋虔之想起,同男人问了竹介土酒加漱祸的事情,男人显然知道,但言谈间宋虔之才了解到,在竹介他们只把漱祸当成酿酒的一种材料,因为竹介当地有一片山林上的崖壁附近很容易挖到漱祸,土酒所用的方子,乃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当地人家家都会酿。 宋虔之嚼着肉干想:看来他们压根不知道这酒喝多了上瘾,日常三五日才喝一次,且含量不高,一直没出事,就流传下来。宋虔之旁敲侧击地让男人回去指点他儿子试试不加漱祸,多研究水质和烤酒的时间、所用的谷物。这么一路拉拉杂杂,不知不觉便到了循州城门外。 人群分成两列,排成长龙,大部分都坐在挑来的箩筐上,一脸无聊地等天亮,几个老头围在一起吸旱烟。 烟丝燃烧出的白气与晨雾交织在一起,乳白色一片缠绕在人与人之间。 城门开得迟,排队直到接近正午,三架牛车才到城门口,守城校尉见到牛车上的东西,验过之后,立刻放了行。 男人朝宋虔之说,季宏嗜酒如命,平时半个月就要让送一次,这次恐怕肚子里酒虫早就已经大闹五脏庙了。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宋虔之小声问。 “往常都要在军府留一顿饭,次日才回。” 宋虔之想了想,大概不是季宏好心给一顿饭食,而是如果酒出问题,还能找得到人。不过次日征南军已经攻入城中,倒是无妨。 他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进城后宋虔之跟车队不到半里路,便与他们分开,照胡崇天给他画的地图,寻到城中一户人家,他靠在墙根下等了一会,没有见到人出入,四周也无人监视,这才上去敲门。 开门的胡崇天一脸焦急,把宋虔之拽进门中,赶紧关门,插上门闩。 “快进来,把衣服换了。”胡崇天带宋虔之进了一间屋子,这家人简直家徒四壁,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味道。 宋虔之换上一身循州军的号衣,看见桌上的破碗底上腻着一层黑色的膏状物,他拿手刮下来一点,闻到锅底灰的气味,便往脸上均匀地抹开,连脖子、手背和手腕也抹了一层。 再见到宋虔之时,胡崇天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眉头始终紧锁着,眼含紧张。 “什么时候换人?”宋虔之把裤腿扎进鞋子里,戴上循州军的帽子,帽子遮到眉沿,“有镜子吗?” “有水缸。” 宋虔之便到水缸旁边,就着倒影看自己的样子,把头发抓得乱一些,又用锅底灰盖住脖子皮肤与号衣分界的地方,手指往衣服里伸,尽量让黑色的部分均匀自然。 水缸四周长满毛茸茸的青苔,缸底游动着一尾黑色的鱼,不知道是什么鱼,足有半条手臂长。 “侯爷……”胡崇天犹豫道。 “嗯?”宋虔之转过身来,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将腰带松开重新扎好,注视着胡崇天。 “您必须得到军府里去吗?”胡崇天担忧地问,“而且就您一人?” “对,我得盯着季宏。”宋虔之说。 胡崇天的目光充满怀疑,他嘴唇抿成一条线,迟疑道:“要是您信得过我老胡,就实话告诉我,您的计划是什么?” 宋虔之静静看了一会胡崇天,没有说话,神色说不上严肃,眼神充满探究。 胡崇天:“如果您打算刺杀季宏,即便您混到他身边去,最好也不要这么做。军府之中布满机关,光是守卫季宏的人,里里外外就有数百名好手。我知道侯爷有的是本事,但若在阴沟里翻船,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没这么想过。”宋虔之看着胡崇天,眯起眼睛露出笑容,“刺杀他,犯得着让我去吗?” 胡崇天讪笑道:“是,那是小的想多了。” “你回过家了吗?”宋虔之随口问,实则在暗暗观察胡崇天的表情,从胡崇天脸皮上闪过的僵硬抽搐,虽只有短短一瞬,仍落在了宋虔之的眼睛里。 “去过了。” “家人都好吗?” “都好。” 短暂的沉默后,胡崇天又道:“季宏把弄花坊那条街全铲平了,军眷都未受牵连,他应当是怕城里人心不稳,暂时不打算对军人们的家眷下手。我家里人还得了间铺子。”胡崇天的话戛然而止,让宋虔之先坐会,又问他渴不渴,之后进灶房去烧水。 水还没开,要与宋虔之对换的士兵就已经回来,他要在家里待两个时辰,之后去军府衙门换值。胡崇天显然与他说过,士兵见到宋虔之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他生得确实也黑,宋虔之现在觉得他混进去没太大问题了。 胡崇天还有旁的事情,没呆多一会就先走了。那士兵回家之后,在灶房里翻出两块窝头,他不舍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窝头,还是问宋虔之吃不吃。 “我不饿。”宋虔之抓出两块肉干,给那士兵。 士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顾不上烧水来泡,便囫囵个塞在嘴里。 两块肉干明显拉近了宋虔之与士兵的距离,那士兵挨着宋虔之旁边,在石阶上坐下,沉默无语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树上站着一只不知道什么鸟。 士兵嘴巴不停咀嚼,起身把小半块窝头掰成两半,放到离人两米外、生着薄薄青苔的地上。 等士兵回到石阶坐下,鸟在树上歪着头看了他半天,终于没有敌过食物的诱惑,扑扇翅膀飞下来,将窝头啄碎,甩着脑袋一点一点啄食,倒显出优雅风度来。 宋虔之看到士兵脸上露出傻笑。 眼前的士兵脸很黑,眼珠也很黑,尽管脸上带着疲倦,一双眼珠子却像是在水里浸过,亮得很。 士兵吃饱之后,不跟宋虔之说话,进了屋。 没多一会,鼾声如雷从里屋传出来,宋虔之坐在石阶上,环顾这一间破屋,只是一个可以栖身睡觉的地方,泥瓦糊成。他无聊地坐了一会,起身出去,一路买点小食,一面跟人说自己打听到有亲戚已经混到校尉,就是一直打仗不得空,没寻着亲戚家住在哪里。 逢人问姓名,他就报胡崇天的名字。 结果没打听出胡崇天在哪儿,无意中听到前几日季宏带兵回城后,铲了一条街,把那条街分给军眷经营,怪就怪在,还派人看着。不少人摇头叹气,有一书生,气质斯文,偏偏裤脚高高挽起,还挑了一担书叫卖。 那人见宋虔之穿兵服,不想与他说话。 宋虔之故意拽了几句文。 书生才嘀咕了这件分铺面让军眷去做买卖的事,最后叹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浅显的道理,上面的竟然不明白,我看迟早他的人要反。”继而又摇头感叹我大楚国运多舛,竟然北方也乱了,书生顾影自怜,几乎要掉下泪来。 想我苦读十年,手无缚鸡之力,真要是杀将过来,只有引颈就戮。百无一用是书生呐。 宋虔之听得好笑,但不能再在此处耽误时间,告辞找去那条改头换面的街道。 果然见到有人巡逻,行人寥落。宋虔之还没走上去,就看见胡崇天站在一间铺子外跟一名妇人说话,妇人愁眉不展,胡崇天没说几句,便在门口坐下来抽一锅水烟,没扒几口,有士兵来带他离开。 宋虔之跟了一路,见到胡崇天被带进军府。 这下宋虔之犯起难来了。 胡崇天进城后去找他的妻儿,想必在那个时候就被盯上了,恐怕季宏抓了他的儿子威胁,留下他的妻子作诱饵引他回家。胡崇天不知道全部计划,但他知道宋虔之会扮作一名士兵趁换岗的时候混到季宏身边去。如果宋虔之不去,季宏喝下的酒药效一过,他立刻就会知道怎么回事,那其余送酒的五个人就完了。 去,还是不去? ☆、和光同尘(玖) 入夜后的循州军府,环绕四周的数百支灯烛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没有日常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卫兵长长的队列从大门一直通向季宏所在的厅上。 早已斟满酒的酒樽摆在案上,季宏摘了头盔,一身铠甲却穿得仔仔细细。他一个人坐在堂上,手持一柄铮亮的匕首,从完整的牛腿上剔下带血的肉片来,用手抓着,蘸同样鲜红的辣椒粉吃。 “来,吃。”看着两名站在门口的士兵茫然对视。 季宏厉声道:“叫你们进来,陪本将军用饭。” 士兵跌跌撞撞几乎匍匐过来,在桌案对面,季宏下首跪着。 “当啷”一声,季宏丢出两把刀子给他们。 他的视线离开这两名瑟瑟发抖的小角色,抓起一串葡萄,嘴唇伸出去够,吸到一颗便咬在嘴里,逗弄一般地以唇舌包裹住圆圆的这颗葡萄。 “不吃?”季宏眯起眼,嘴里的葡萄让他的话声模糊。 两名士兵连忙拿起刀子割肉,吞咽时俱是紧张得脸色发青,满脸难受地把牛肉咽下去。 这情景让季宏心中涌起难言的满足。 只有季宏自己能听见的一声“滋啦”之下,葡萄皮开肉绽,甜美的香气在他的嘴里绽开。 “好吃吗?” 士兵的声音略略发抖:“好、好吃。” 季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巨大,像一道贯穿人头颅的惊雷。他挥了挥手,睥睨眼前二人像蝼蚁一般快速挪动手脚,退到门外去,其中一人抓着门框才勉强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 季宏突然不笑了。 军府内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整个府苑中列队巡逻,夜晚里听不见一丝虫鸣。安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季宏一面剔牙,一面抬起一只手,抚在胸前。 冰冷铠甲底下,是他仍活跃跳动的心脏。 他在这座城里,像是一头怪兽,所有人都怕他,哪怕是在最亲密的肉体交缠时,他也从未得到过一丝温暖。 属于他的温暖,早已被黑狄人不由分说的一把火烧得精光,送到他面前的,是派去接人的手下畏惧颤抖的回报。 他一家上下数十口,一张会要食会说话的嘴都没留下。州城新派去的镇长叫人挖了一个大坑,将认不出面目的焦骨都埋在一起。 他甚至没能得到一个为家人殓尸的机会。 从此季宏便觉得胸腔里的这玩意儿不在了。他嗜酒如命,沉迷歌舞,每当上了战场,他知道那些是必须杀死的敌人,他不在乎敌人是十四岁,还是四十岁,家中都有什么人在等待。天地不公,谁又问过他的家人,他们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便将牵系游子的那根细线一把火烧成灰烬。 杀人,令他痛快。 匍匐在地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当然不能。爬虫只配过蝼蚁的生活。 酒樽盛满清凌凌的液体,不用尝他也知道是什么滋味,那是可以安抚人心的琼浆玉液。季宏粗壮的手指贴着酒樽,他垂下眼皮,盯着杯中之物。 其中一名士兵飞快看了他一眼,太快,季宏并未发现。 快喝下去。宋虔之心里想,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但他不能一直看着季宏,以免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宋虔之只有看自己对面的另外一名士兵,士兵双腿犹在打颤,藏在裤腿里也看得出像是软面筋。 宋虔之想了想,双腿也颤抖起来。 士兵:“……” 厅上一声并不起眼的闷响,对面的士兵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朝宋虔之做嘴型:“醉了。”年轻的脸明显放松下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度过一个平静安稳的夜晚。 宋虔之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季宏半个身子歪在坐榻外面,后脑勺磕在坐榻一侧的木质扶手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折叠了起来。这个姿势会很难受,那意味着,贺然的药起了作用。 · 山林中发出草蛇滑行的细碎响动,从半空俯瞰,群山巍峨,在星辰照耀下,争向天空生长的树木顶端,纷纷被星光铺洒了一层银亮光泽。 树叶之间闪烁着一双眼睛,眼睛里渐渐充满恐惧,树懒一般紧紧攀在树上的探子浑身僵硬,不敢一动。他整个身子紧贴在树干上,脖子和脸早已痒得不行,夜间虫子吐出的晶莹液滴从他的鼻子往嘴里流。 大支队伍从树下经过,密密麻麻的兵卒目测足有上万,藏身黑夜里,像随时等待扑出咬断人脖子的狼群。 终于,大部队离开探子的视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双手双脚紧抱树干,朝地上滑去。 就在此时,尖锐的疼痛感从他背心贯入,探子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前透出带血的箭镞。继而整个世界回归死一般的沉寂。 脚步声渐渐接近,陆观收起弓,低头探死人的鼻息。 许瑞云从前方骑马返回,侧过头脸朝地啐了一口:“不要命的东西。” 陆观直起身,让许瑞云去叫几个人过来,许瑞云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等人来后,陆观吩咐他们把探子埋葬,但不要立碑,以免被旁的探子找到。 一整夜里,陆观不断望向夜空,越是接近天亮,他心里越烦。大军隐蔽在离循州城还有十二里的郊外,许瑞云巡查完各营,回来看见陆观正用一方干布擦拭他的剑。 “再有个把时辰,天该亮了。”许瑞云面对宽可十丈许的河流松开裤带,激越的水声响起,伴随着他一声活泼的口哨。 陆观归剑入鞘,起身往营地走去。 许瑞云尿完,终于从深沉而神秘的群山里收回视线,回头想跟陆观扯两句,却发现河岸两畔,就剩下他一个人。 天宽地阔,长河万古不息。 倏然一股凉意从脚心窜上来,许瑞云一个哆嗦,双手抱着上臂,一蹦一跳地往营地的方向去了。 陆观幕天席地地睡在自己的衣服上,恰是一处没有树木遮掩的地方,能够将天空看得一清二楚。人躺下来的时候,像是整片夜幕里的群星,都是为你一人璀璨。 一块莹润的凤形玉佩贴在陆观的人中处,亲密触碰着他的上唇。陆观时睡时醒,每一次入睡后,自己觉得睡了很久,睁眼后天却还没亮。如此反复数十次,陆观总算睡着了。 他在一片潮湿芬芳、细密柔软的草坪上醒来,难言的痒劲抠得他的鼻子很不舒服,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阳光灿金一般,晃得他睁不开眼,不时有轻软的裙边扫过他的面庞。 “别闹……”陆观一挥手,就勾住了裙子,瞬时间陆观便醒来。 女人的脸陌生又熟悉。 陆观控制不住张大了嘴,惊道:“娘!”话一出口,陆观登时满脸通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拿手拍身上的碎草,他下意识便把宋虔之的娘称为“娘”,脸上挂起不怎么自在的羞红,又忍不住看她。 陆观终于想起来,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每次见到周婉心,都在她生病时,见的时候也不多。而眼前的周婉心,还是少女模样。 陆观不得不在心里赞叹,周婉心生得真是很美。宋虔之曾说他长得像周婉心,实则周婉心在女子中足可称美貌无双,她五官精致,肤色如同凝脂玉一般皎白无瑕,鼻头弧度微微上扬,眉不画而黑,散发着英气。恰如出水芙蓉一般,艳丽中透出浑然天成的无邪感。 周婉心静静看着陆观。 陆观被盯得很不好意思,脸孔发烧。 “天就快亮了。”周婉心抓起陆观的一只手,将一件东西放在他的掌心,温柔地捏起他的手,让他握成拳头,“逐星的眼光真好,看中的是你。答应我的事,你也从未食言。” 陆观摊开手,看见凤形玉佩在他的手里闪动光芒。 “娘,你现在过得好吗?你还、你还疼吗?”即便在梦里,陆观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记得周婉心是中毒而死,最后尸体留在了火海里,死后被苻明韶下令悬挂在城门上。 “不疼,我过得很好。”周婉心蹙起眉头,遥遥望向天际,万里晴空在短短数息间风云变幻,竟成了黑夜,天空中浮云丝丝缕缕缠绕,血腥潮湿的气味令陆观皱起眉头,空气里夹杂着淡而刺激的硝烟味。 “你要救逐星,只有你能守护他一生一世。” “他出事了?我要怎么救他……娘。”眼前伫立着的是沉默的山林,万物自行其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周婉心已经消失无踪。 一声急促的抽气,陆观吐出嘴里的东西,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茫然地瞪视掌心里的那块玉佩,古朴的凤形源自两千多年前的图腾,毫无生命地躺在他的手里。 陆观抬头望天,天空沉寂无言,薄薄的青白颜色渐次染开。 陆观当机立断,叫人传令三军,立刻开拔。 · “啊——!”宋虔之完全没想到,季宏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挣脱药效,他一刀砍在季宏的铠甲上,嗡的一声,刀被震得脱手飞出。季宏提拳来揍,宋虔之就地滚出,季宏一只拳头将坐榻击穿,木屑随他拔出拳头飞溅而出。 “呀!”季宏怒叫一声,掀翻桌案,酒水、食物滚得满地都是。 外面的士兵早该听到动静,却无人进来。 季宏气喘吁吁站起身,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麻痹感,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看清楚宋虔之,却只看见一张黑脸。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爷爷我剁了你!”话音刚落,季宏从坐榻下方镂空的暗格中铮一声拔出两把钢刀,交叉拼在一起,抓住刀柄向前直推过去,双刀张开锋利的剪刀嘴,向宋虔之的脖子咬去。 宋虔之足尖点地,整个身体向后压低,迅速后退,直至头部触到身后的墙,继而他背部整个贴上墙,双脚拉开弓步,眼角余光瞥到墙角里的兵器架,随手抄起一杆狼牙棒。 季宏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双臂呈弓形拉开,正待向前冲来,突然闭上双眼。 宋虔之趁隙执起狼牙棒冲上前去,一记重锤横扫向季宏的头颅。 只要这一击能中,便是脑浆四溅,大罗金仙也无救了。 就在此时,宋虔之耳朵一动,抬头望去。 屋顶张牙舞爪的一张网子铺天盖地而来,绳网上刀片闪着寒光,四面八方的房梁上俱蹲着一个轻如蝙蝠的好手,此时八名好汉从梁上跃下。 宋虔之立刻蹲下身子。 季宏睁开眼,眼底毫无恍惚神色,他朝前走了两步,俯视已弃了兵器,双臂于头顶遮挡刀片的人形。他伸出舌头,沿着干裂的嘴唇舔了一圈,提起一边嘴角,冷笑数声:“跟本将军斗,你还嫩了点儿。” 电光火石之间,绳网中伸出一把银两的匕首,就在方才宋虔之蹲下时,他从靴里拔出藏着的匕首,削发如泥,在头顶飞旋出一个大洞。 季宏连连后退两步,重新抓紧双刀,然而这突变仍让他呼吸不畅,不寻常的红色顺着他的脖子和脸冲上头部。 “去死吧!”宋虔之怒吼道,飞身跃起,以十成力踹在季宏的胸口。他脚踝一紧,随即宋虔之向口中喂了一片硬物。 “啊哈——!”季宏双手抓住宋虔之并成一条直线的两腿,扳动他的身体,令宋虔之如同一个陀螺般在半空中旋转不止,他口中发出怒吼,像是一头体量惊人的巨象,朝前发足狂奔,双目发红地攫着十步开外的墙壁,他手上力气加大,捏得宋虔之骨头咯咯作响。 脚踝传来剧痛,宋虔之紧咬着牙关,口腔里尝到了血味。 季宏停止旋转宋虔之,双手一上一下一只在他脚踝一只在他小腿,将他正面固定向上,加速冲向坚硬无比的墙面,无形的怒火将他五脏六腑灼烧成灰。季宏失神的双眼中涌起疯狂,怒叫不休地朝前冲去。 宋虔之发顶在离墙一指的距离倏然向上,继而整个人在半空形成直角,直角两条边折叠起来,他双手抓住季宏冰冷的肩部铁甲,侧过头去,形态亲昵,如同正说情人之间不能让人听见的甜蜜耳语。 一蓬血花爆出,溅成一片优美细碎的红雾,沾湿宋虔之黢黑的脸。 短暂停顿后,宋虔之凌空后翻而出,一手撑地,单膝跪在地上,屈起的脚颤抖不已,膝盖久久杵在地上。 激烈的心跳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宋虔之不住喘息,缓慢抬头。 不远处,季宏轰然倒下,头部重重撞起一盘齑粉,鲜红粉末纷纷扬扬落下,为他灰白的脸点染上血色。 ☆、和光同尘(拾) 天亮了,鲜红的朝阳漫过南州行宫的琉璃瓦,激发出鲜艳的橙红色。屋檐下黑夜的阴影被炽烈的阳光驱散,退缩成一线,隐没进幽暗。 “陛下,秦大人在内殿等候已久……”吕临单膝跪地,向李宣请示一道口谕,或者让秦禹宁先回去,或者让他接着等,总得有个说法。 “走吧。”李宣收回着落在宫墙顶端的视线,那里有一株他不认识的树木,枝繁叶茂,蔓伸到墙外,前天夜里李宣睡不着,发现有这样的一棵树,就老过来瞧,他心里总是不快,看一会,心里便轻快一些。 秦禹宁急着进宫,几乎从来不是好事,果然,他带来了坎达英攻过宴河的坏消息。 昨夜左正英在行宫待到夤夜方出,李宣一晚上就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他手里看着军报,耳朵听着秦禹宁喋喋不休的汇报,半晌不出一言。 “循州呢?”李宣放下了军报,右手抚到左手腕上的念珠,是他才从一堆故太子的旧物中找出来的,念珠颗颗圆润,显然常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 “还没有消息,不过算日子,龙金山应该赶到了。”秦禹宁消瘦得很厉害,头发也迅疾地白了大半。 “这个消息,传进南州没有?”李宣拿起军报,问秦禹宁。 秦禹宁犹豫地摇头:“不知道,但观城中一切如旧,这几日里那几家也并无异动,最快肯定就是加急送到我手上的这一份。” “刘雪松何在?” “他带着幸存的兵将,退到衢州,还有两千余人,都去了衢州,他还上了一道折子随军报一起送来,在这。”秦禹宁双手将折子呈上。 “他要请罪。”李宣淡淡扫过奏本,放在一边,刘雪松言辞恳切,说愿以死谢罪,但恳请朝廷宽限数日,不要阵前易帅,以免军心不稳,在奏疏中刘雪松再次誓死守卫衢州,承诺不让寸土。 “想必是想将功赎罪,免以死罪吧。”秦禹宁试探道,偷偷瞥李宣的脸色,试图从天子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李宣没有说话,表情不露分毫,在思索什么。 有时候秦禹宁实在不明白李宣在想什么,秦禹宁为官已久,侍奉过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荣宗,在苻明韶的有意扶持下,为李晔元的掣肘,而苻明韶与李宣是完全不同的脾性。这些过去都让秦禹宁比任何同期的官员更懂得揣摩圣心。 可他不明白李宣。 李宣看似懦弱,对左正英屡次让步,实则有自己的主意。从宋虔之离开后,李宣一直在学习怎么做一个棋手,他没有询问任何人,便决定留下周太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孝顺,周太后以命换命,既杀死了苻明懋这个对李宣而言最大的权力威胁,又为李宣争取了平安离京的时间。 到南州后,左正英似乎掌握了全局,但关键位子上,放的还是宋虔之的名单,而李宣几乎是不动声色便做到了。 左正英的心疾恶化,但一直在与南州大族对抗,他在李宣面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秦禹宁倏然间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 李宣最大的武器,是示弱。他从来不吝于折损天子颜面,然而这只是对他必须要用的人,譬如说左正英,又譬如宋虔之。前不久李宣还听从自己的意思,弹压了万家和司马家,他在朝堂上坐着,看似事事为难,实则冲着这份九五之尊的为难,世族并不敢太过冒犯。 加上为羽林卫增加俸禄,南州行宫如今很安全。有一日上朝,李宣突然让太监宣读圣旨,擢升一批官员,共计二十三人,其中有十二人都出自南州当地。然而秦禹宁一听便知,这些人是明升暗降,从地方进入六部,官阶普遍升上去一级,却不如原来的职位来得有实权。 此事没有经左正英的手,全是李宣自己的主意。 那日之后左正英因病无法上朝,李宣三五日亲自去他府中探视,秦禹宁私下里也去了两次。 左正英年纪大了,相伴一生的妻子去世以后,表面看上去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实则哀毁加身,积攒成疾。南州不平静,战事每况愈下,秦禹宁认为,左正英一定早已有孤木难支的感觉。 整个朝廷,已不是周太傅在任上的局面,大楚疆域缩小,财力削弱,人心不齐,人才凋敝。 官场十数年结党内斗,君相相争,白蚁已将整个大堤噬得千疮百孔,剖开恐怕比蜂窝更令人悚然。 稍微不慎,便会化作齑粉,随风散尽。 而李宣,又不如左正英的意,他完全不是左正英理想中的君主,臣不能事自己心中的“明君”,难免力不从心,有志难舒。 若是左正英再年轻二十岁,心病不能奈他何。可他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极易陷入担忧之中。 就在这时,李宣突然开口:“不是刘雪松不尽力,而是坎达英太厉害。龙金山给南州留下了八千兵马,羽林卫有接近两千人,这封军报中说,坎达英所率领的大军,只有不足万人。宴河南北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坎达英一定会留下人马镇守。那么衢州对上的,也许只有数千人。” “可是陛下,阿莫丹绒人骁勇善战,人还不足马背高,就能驾驭战马,实在不能小觑。” 李宣沉默片刻,朝秦禹宁道:“容朕想一想,快要上朝了,你先去朝房。这个消息不要泄露出去,入夜时候,你来行宫找朕。” 秦禹宁不知道李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再也找不到别人商量,左太傅近日连榻都下不了,要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回天无力,当场就要西去。 于是秦禹宁憋着一肚子的问号,上朝,下朝,回家吃饭,下午到部里处理公文,晚饭跟杨文一起吃的。 兵部、户部两个尚书,一脸郁卒,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力下箸,只得各饮下半饮坛酒。 夕阳西下,巷子口,俩朝廷重臣,一人左手托官帽,一人右手托官帽。 红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秦禹宁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支竹竿,杨文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根树干。 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各自归家。 吃过半盏醒酒茶,秦禹宁清醒了些,让夫人拿来干净的官袍服侍他更衣,临出门,看了一眼女儿白天写的字,秦禹宁苦中作乐地露出笑容,揉了揉女儿的头顶,夸她字儿写得不错。 进宫见到李宣后,秦禹宁这一天里的心神不宁终于在李宣的话语里落到地上。 “朕要亲征。” 茶碗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水流得到处都是,秦禹宁的官袍上湿了一大片,茶水本是很烫,他浑然不知,微张着嘴,有些吓傻了:“陛下,您说什么?” “朕亲自带兵去衢州,见一见坎达英。”李宣平静地注视秦禹宁,神色从容,显然他不是要听秦禹宁的建议。 “不行,陛下,绝对不行,您忘了安定侯南下时的嘱咐了吗?”秦禹宁紧张地舔舔嘴皮,仍觉口干舌燥得嗓子眼里冒火,“您要是离开南州,不要说外敌,里头先就乱了。” “所以不能让旁人知道。”李宣道,“朕任命林舒为将军,带兵五千北上,朕会随军北上,会一会坎达英。” 秦禹宁嘴巴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不住开合,半晌才找到声音:“可是御驾亲征本为鼓舞士气,要是不让人知道……”那还亲征个什么劲?秦禹宁略作停顿,道,“陛下请三思。” 李宣没有回答,沉声说了一句:“出来吧。” 秦禹宁:“???” 倏然数道黑影从不同的方向闪身而出,个个身材高大,一身便于隐蔽的黑袍,正是为天子驱策的麒麟卫队。 秦禹宁刚想说话,突然不可置信地紧皱起眉头。 “周先?” 周先笑吟吟地出列,向秦禹宁行礼,道:“卑职刚赶回来,请秦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会确保陛下的安全。” 秦禹宁既放心也不放心,下意识摇头,喃喃道:“你没有同阿莫丹绒人交过锋,连白古游都死于他们暗算,你拿什么来担保?”随即秦禹宁手掌一挥,“便是你的项上人头,一百颗也不够换陛下的命。” “那我呢?”女子的声音响起。 柳素光一身素白纱裙,宛如仙人,霎时蒙蒙的白光令室内都亮了些许。 “除了李明昌,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坎达英。而李明昌,也不如我熟悉李谦德所传的秘术。我才是李谦德的亲传弟子。” 秦禹宁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早从先师处得知柳家与李家的关系,柳素光认李明昌为干爹,让她为大楚效力,无异于铤而走险。 柳素光勇敢地迎着秦禹宁怀疑的目光,把手递过去,握住周先。 周先满脸通红,把柳素光的手握得更紧,两人一脸无畏地看向秦禹宁。 身后的麒麟卫突然开始起哄。 更为瞩目的是,李宣大笑出声,揶揄地瞧秦禹宁,他一句话没说,秦禹宁却微妙地察觉出他的意思。 李宣竟相信男女之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秦禹宁顿时生出万般感慨,抬手扶额,不住摇头。 正此时,吕临低沉的嗓音在殿外请示,李宣让他进来,吕临脸色甚是难看,似乎没有看见众人,径自走到李宣身旁,贴着李宣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李宣一下子站起,右手止不住发抖。 “备车,朕立刻就去,传杜医正,还有其余三名当值的太医,全部带上药箱,到太傅的住处,立刻就去!” 狂风杵到窗户上,怦然一声巨响,接下去又连响数声。 李宣走到窗前,向内将窗户拉开,风涨满他的袍袖,形成两只大鼓。李宣修长消瘦的脖颈迎着快速涌动的狂风,他抬起头,仰望天空。 众人沉默着在天子身后站着,没有人出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疼痛,真实地钻透秦禹宁的五脏六腑,令他整个眉心都纠结起来,尚且难以缓解。他只有紧紧咬着牙关忍受,直至这莫名的疼痛感散尽,他向前走了半步。 “陛下,车好了。”宫侍来报。 李宣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出。 秦禹宁听见一声“你也来”,跟着走出大殿,一头扎进迎面吹来的大风。 · 骤雨狂扑,城墙上的火焰渐渐变得零星,继而熄灭,余下滚滚浓烟,在巨大的雨势中败下阵来。 “射!”陆观一声怒吼。 弩兵冲上前去,朝城墙上发射弩|箭。 征南军潮水一般分成东西两翼,士兵竖起盾牌,在步兵掩护下散开,蚁群一般汇入人群中。 一排接一排盾牌被人举过头顶,像是蛇鳞连成密不可破的一张护网张开在被推出城外阻挡征南军的庶民头上。 箭矢击在盾牌上,粼粼生波。 人们互相咬掉对方口中塞着的布团,在士兵的帮助下割开绑在手上的绳索,一人挣脱束缚,就帮助身边人解开麻绳。 第二波箭雨坠落,激起一片震得人心肺发麻的闷响。 倏然一道白光,将天地连成一片,光秃秃的树杈横贯撕裂整片天幕。 箭雨短暂停息片刻,有些循州军被闪电吓得腿上一股热流涌过,一时间分不清是尿是雨。 “放箭!”城楼上的指挥一声怒喝,话音未落,双眼鼓突着倒了下去,胸前直立着一根箭。 灰暗下去的双眸里同时闪过数道冷白的电光。 短短数息后,地面仿佛被重锤擂得龟裂,大地浑身颤抖,爆炸的巨响让万余人同时失聪。 听觉恢复的一瞬间,战阵里一匹黑马狂冲而出,陆观俯身冲过人群,两队步兵小跑随在他的身后。 “撞——!” 一声怒吼激起千万声怒吼,汇集成山呼海啸的回响,两条巨蟒般的木头上覆满了人的手,黑的、白的、光滑的、粗糙的、青筋毕露的、柔弱无骨的,它们用力抱起长木桩子,齐齐发力,听从号令。 “一、二,撞!” 城楼上的士兵脚下如同地震,有人丢盔弃甲,从城楼往下跑,狭窄的楼梯上挤满逃窜的循州守城军。 “一、二,撞——!” “不许逃跑!继续放箭!” 大雨让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不清,唯余手中的木桩,集聚所有人无从发泄的怒火。 雨柱腾云,汇成水龙,雨线落下的方向突变,天空中云起风涌。 “一、二,撞啊!”陆观全力一声吼,嗓子里传来撕裂的疼痛,尾音破碎。 城楼上所有人脚下如踩巨兽,而巨兽抬头,把人掀翻。 循州城门缓缓被人推开,门缝里挤进一张一张充满扭曲、痛苦的脸,而他们眼中迸发出光芒。 门洞尽处,甬道那头,闪电再一次掠过天空,照亮一街慌乱涌动的人头。 良久,雷声从循州城另一端隐隐传来,像巨龙沉睡前疲倦的哈欠。 ☆、和光同尘(拾壹) 街面上乱成一团,人奔跑的脚步声,推车木轮在水洼里碾过的声音,大人小孩慌乱地哭喊声。 “在这儿!”憨厚的叫声从街边的门缝里传出。 许瑞云高大的身形顿住,左右看看,趟着水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门。 士兵打开门,放他进来。 许瑞云从头到脚打量这根瘦萝卜头,士兵手里有半幅画像,画上那个须发丛生,贴一把大胡子,满脸黢黑,怒目而视的男人正是许瑞云。 许瑞云拧起眉头,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 “在、在里头,你带大夫来了吗?”士兵领着他往里走。 “我像是带了大夫的样子吗?”许瑞云毛躁地用没提刀的那只手抹了一把湿透的头发,“你这身,你是季宏的人?” 士兵没有回答,推开了一扇门,壮着胆子提高音量朝里头说:“你的朋友来了,我,我得走了。” 宋虔之从榻上坐起,叫住那士兵,让他不要走了,就跟着许瑞云。 那士兵显得犹豫。 宋虔之道:“回去也是死,你把那几个和你一起送我回来的兄弟叫过来,都投诚。” 士兵脸色又青又白,一双眼睛茫然地眨。 “季宏已经死了,怕什么?”宋虔之吓唬他,“回去也是被征南军歼灭,跟着我们,我保你没事。” “你又不是什么大官……”士兵嘀咕道。 “他不是大官。”许瑞云笑得打跌,走上去拍了一把士兵的肩,险些把人拍吐血,“叫你跟着就跟着,我没带大夫,你们送佛送到西,我去叫几个人来把守此处,你这房子太也破了。” “我知道哪里有大夫。”士兵犹豫道,“但是我一个人没法过去,有点远……” “那正好,你等会,我去叫几个人。”说着许瑞云便离开。 季宏一死,设下天罗地网埋伏他的几个人竟然无人要为他报仇,反而作鸟兽散全跑了。 外面守卫的士兵顿时乱作一团,镇守在军府的几个军官各行其是,谁也不听谁的,对于宋虔之而言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立刻拖着伤腿,到窗边放了信号烟火。庭院里的循州军看见,愈发慌乱起来,等不到各自的长官下令,不少士兵趁乱就跑了。 宋虔之本想找到胡崇天,叫他将功折罪,保护自己。谁想到胡崇天先就跑了,反而是被自己交换代替的那名士兵在家里呆了一会,觉得不安,想去军府看看,才到军府门前里头就已经乱了,大门没人把守,他叫了几个跟他一样的穷小子,住在同一条街的几个循州本地士兵,趁乱把宋虔之给背出军府。一路狂奔着带回自己家中。 季宏被刺杀的消息被军府逃出的士兵、军官传得满城都是,城里一下子全乱了,兵力分散开,各有统领。原本宋州军勉强听令于季宏,这下宋州军在人数上反而成了兵力最强的一支,两名将令也只有将手下全都合拢在一起,试图冲出循州城。 然而季宏虽死,循州军兵力仍有八千余,守城的循州军坚决不肯放人出城,首领被杀,显然征南军并未离开,循州军能说得上话的几人议定,绝不能开城门,要死守循州。 其中一人深得季宏真传,将一众平民押上战场作为肉盾,趁大军未至,绑出城外。 路上宋虔之几次险些痛晕过去,全凭意志支撑,那名士兵东躲西藏,一路颠簸才到了他家。 宋虔之用匕首割开裤腿,发现右腿自膝盖往下肿大了一整圈,靴子也被他强行割开,他的脚根本无法从靴子里拔出来。 他咬牙用手在腿上摸了会,确定胫骨折断,脚踝也痛得完全不能动。 就在那名士兵想要出去请大夫的时候,大街上突然就乱起来,不少住民和普通士兵不知所措,纷纷在城里逃窜,谁也不知道应该逃往哪里去,但多数人都选择不再待在家中,家已经不能让他们感到安全。 宋虔之便画了许瑞云的画像,叫这士兵去军府西面的角门看看,有没有个大胡子黑脸,有的话就叫他过来。这本是许瑞云约好的接应地点,宋虔之被人背出来的时候全然把他忘了个精光。 也是运气不错,那士兵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迈出家门,才一开门,就碰上挤在人潮乱流里到处找宋虔之的许瑞云。 没过多一会,许瑞云请了大夫来,带来进城散布消息的征南军,这几个人宋虔之都认识,是路上收编的,都是普通农户、商户,有人从挑进城的担子里取出面粉去做饼,剩下的几个自发排班看守这间简陋的院子。 大夫虽然请来了,但城里药材紧缺,加上许瑞云方才跑的这一趟已经过于引人注目,宋虔之叫他不要再去了,只让大夫简单包扎了一下,靠在榻上休息。 许瑞云等得不耐烦,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葱油饼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雨势已经小了许多,众人各自捧着饼拼命往嘴里塞,一是真的饿,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作战,趁现在休息多吃一点,需要作战的时候才有力气。 许瑞云吃完饼,接着屋檐已经冲洗得很干净的水洗了洗手,进屋看宋虔之的伤势。 屋里只点着一截拇指粗细长短的蜡烛。 宋虔之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脸色有些发白,时不时呼吸一顿,随之眉头蹙起。 “还很疼?”许瑞云问。 宋虔之睁开眼,道:“不疼,已经开始攻城了吧?” “开始了。”许瑞云道。 “你去看看城里什么情况。”宋虔之只放心让许瑞云去,他一个人在城里行动可以来去自如,但带着这院子里藏身的接近二十个人进进出出反而不便。 但许瑞云不敢离开。 “大家只顾各自逃命,没人会留意这种陋巷里的小房子。”宋虔之道。 “那我就在附近街道上看看,马上回来。”许瑞云起身出去。 前脚许瑞云离开,后脚宋虔之便坐起身,掀开被子,满脸痛苦地低下身,双手颤抖不已地抱住伤腿的膝盖,膝盖无事,膝盖往下却一阵接一阵的剧痛。 良久,宋虔之坐起来,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头向后仰,往床头挪动了些,榻上没有枕头,他把外袍脱下来,卷成一团,垫在膝弯下面,避免小腿和床榻接触,以缓解疼痛。 宋虔之闭上眼睛,痛的地方是腿,他却觉得头皮都在疼了。窗外似乎有大风呼啸,宋虔之身上热,他拿手摸了摸脖子和胸膛,觉得皮肤里像裹着火炭。他呼吸也发烫,浑身骨头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疼痛。 他闭上眼之后,感觉像在一间逼仄的屋子里,画面陈旧得像是许多日子以前,他看见陆观在吻他,一面吻,陆观一面看他,一只手抚弄他的耳廓。画面像是水波轻轻曳动,倏忽之间,明亮的晨光从窗户透入,照出他身边的男人英俊的脸庞。 宋虔之侧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看他高挺的鼻梁上朝阳灿金的光彩。 就在宋虔之试图翻身坐到陆观身上去的时候,被子突然像巨龙张开嘴那样,把他整个人都裹在了温暖狭小的空间里。 耳畔响起拍窗户的声音,宋虔之迷迷糊糊张开眼,尝到嘴唇的血味。他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只手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发烧了。 “谁?” 士兵在外面说:“有人靠近过来了,你快起来,我们换个地方。” 两名不同阵营的士兵一左一右把宋虔之架起来,宋虔之整张脸疼得变形,没发出半点声音,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背,示意他背着他走。 两人带着宋虔之,在一览无余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不知道应该把他放在哪里。那名屋主说让宋虔之去灶房,躲在柴堆后面,宋虔之想了一下。 “你们把我放在那里。”宋虔之手指向屋檐下的一处角落,他的脚不用假装也伤得很明显,裤腿早已经割开,光在外面的脚肿得像一截红萝卜。 “都躲起来。”宋虔之吩咐完,闭上眼睛向后一靠,一只手搭在肚皮上,另一只手瘫在身旁,开始装死。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宋虔之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好像只有一个人,间或传来马儿暴躁的嘶鸣声,但马蹄声没有过来。 不片刻,重物撞击在门框上。 宋虔之听见木头被挤压至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马嘶。 呼吸喷到宋虔之的脸上,他明显感到有人蹲在他的面前,正注视着他,徐缓的气息扫在他的鼻息之间。 一丝异样让宋虔之不由自主睁开了一只眼睛。 陆观通红的一双眼睛猛然撞进宋虔之心里,他略略张开嘴唇,陆观用力抱住他,铠甲撞得宋虔之腮帮疼。 就在陆观用手捏起宋虔之的下巴时。 宋虔之抬头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继而又嫌他的头盔碍事,摘下来丢在旁边,竭尽全力地和他吻在一起。 陆观不住喘息,红着眼看宋虔之,在他被亲得红润的嘴唇上用唇轻轻一碰,心痛不已的眼神落在他脚上。 宋虔之忙道:“爬墙的时候崴了。许瑞云找人替我包扎过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陆观回头看他的马。 “……”宋虔之这才回过神,方才听见的木门呻|吟是陆观的马往门里冲。此刻马脖子和粗壮的前半身卡在门里,黑马鼓着温驯的大眼珠看宋虔之,上下嘴唇扭出波浪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马儿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嘶鸣。 宋虔之摸了一下陆观的头,侧身吃力地捡回头盔,郑重其事地为他的英雄戴上。 “去吧。”宋虔之笑着说,握了一下陆观的手,继而双手捧住他的头,在冰冷的头盔上落下唇印。 陆观的头低在宋虔之胸前,沉沉闭目,他单膝跪在宋虔之的面前,缓缓抬头,深深看他一眼,扫视这院子。 “别管了,许瑞云马上回来,城里都是你的人,有人保护我,我让他们先躲起来的,打算装死来着……”本想装死躲过一劫,看来方才陆观是被他装死吓坏了。宋虔之心里一暖,忍不住用鼻子亲昵地碰了碰陆观的鼻梁,轻轻把他往外推。 “快去,我就在这里等你,雨就要停了。” 陆观站起身,高大魁梧的身影落在地上,将宋虔之包裹起来。 “等雨停,我就来接你。”陆观如同说出一句誓言,走到门口,双手按在马脖子上,将黑马推出门外,他一手挽着缰绳,回头看一眼宋虔之,继而迈出门去,翻身上马。 宋虔之只能看见陆观的穿靴的脚踩在马磴子里。 一声响亮的马鞭,黑马发足狂奔,留下一尾墨色。 众人从藏身处出来,那名憨厚的士兵奇怪的目光投向宋虔之,宋虔之不自在的脸红起来,强作无事发生过,吩咐他搀他进去,其余诸人各自散开,有两人去看被马挤得变形的木门,照样把门拴上。 从破晓前的一场暴雨,到雨势反复减弱增强,断断续续的落雨持续了足三个时辰,赶在正午之前,万道金光破开层云,倾洒在循州城鳞次栉比的房舍上,破瓦残片、人畜尸体、草席板车、石磨木桩倾翻得一街都是。 屋檐下窄小的水沟里雨水奔流不息,涌进循州城外的河中,河水浑浊不堪,翻涌了足足半日的暗红颜色已然悄悄沉寂,泥沙在水波下翻动,如同一尾不见首尾的巨兽。 城中居民大多聚集在魁星楼与城隍庙两处,此刻被疏散归家。 负隅顽抗的宋州军被歼灭,用板车一车一车拖出城外。屈肆封带着一百二十人出城掘一大坑,在天黑前,总算将尸体掩埋完毕。 循州军府内外整整齐齐列着征南军,府内毫无打完胜仗后的喜悦气氛,宋虔之沉默不语地将周先放来的鸽子脚上摘下的字条递给众人传阅。 唯独柳知行不知所措地愣住,他能察觉出气氛不同寻常,却目不能视,不知道面前发生的一切。 宋虔之的声音说:“柳平文,先带知州大人去休息。” “到底怎么回事?侯爷……”柳知行茫然地从左往右“看”,又唤出一声,“陆大人?” “没什么,陛下急诏我们回南州,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出发,柳大人先去歇息,过些时候再过来,还要有劳柳大人再坐镇循州一段时日,不知大人……” “好。”柳知行立刻说,“都听侯爷的安排。” 等柳家父子出去,宋虔之坐在当场,脸上表情空白,半晌,他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陆观:“我没法骑马,战场已经清点完毕,你去睡一会,骑快马回去。” “我记得……周先是不是说过,龙金山带了人来增援?”许瑞云突然问。 宋虔之想起来了,龙金山留给南州八千人之后,便自己带兵南下。 他和陆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起。 陆观:“我去找,直接让他绕道衢州,你坐马车往南州赶,同龙金山会合后,我们兵分两路,他去衢州,我去南州。” “好,一定要快。”宋虔之点头,他眉宇间现出疲倦,上下眼皮不由自主耷拉起来,眉头仍紧紧拧着。 陆观做了个眼色,众人都退出房外去,片刻后,陆观进来,在宋虔之面前站了会,蹲下身来,凝视他的眉眼,他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想紧紧抱他,又不想弄醒了他。 直至宋虔之发出轻轻的鼾声,他才一只手绕到宋虔之的颈后,一只手从他的膝弯把人抱起来。 宋虔之几乎立刻就醒了,但他听见陆观紧张的一声吸气,便没有睁开眼,反而很是“自然”地放任自己头一歪,抵进陆观的胸膛。 ☆、和光同尘(拾贰) 宋虔之感觉到陆观起身,这时他已经被放在榻上,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陆观走到木架旁,拿着盆出门去。 没过多久,陆观回来,先往榻上扫了一眼。 宋虔之听见水声,知道陆观在拧帕子了,他总觉得陆观一直在往这边看,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不片刻,陆观坐到榻边,给宋虔之擦脸擦脖子,手指从宋虔之锁骨上扒开一个小黑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粘上的虫子,循州天气潮热,稍不注意人的身上就会爬上小虫。大概是宋虔之过于甜美,连虫子都觊觎。想着,陆观耳朵不自在地红了起来,伸手解开宋虔之的里衣,替他擦拭身体,上半身擦完先把宋虔之的衣服穿好,出去另外打了一盆水,擦他没受伤的那条腿,伤腿暂时就不动了,包得像一块大木头桩子。 陆观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但宋虔之没睡,自然听在耳朵里。但他就是不想睁开眼。 陆观掀被上了榻,侧身,伸手想把宋虔之捞进怀里,手臂停在半空,缓缓落下,在宋虔之发顶之上半个巴掌的距离处停下来,搭在枕头上,却没有碰他。 宋虔之皱起了眉。 陆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听见外面巡逻的士兵走动的脚步声,听见庭院里虫子激烈的争鸣,听得最清晰的,是宋虔之呼吸的声音。这让陆观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和踏实。 宋虔之突然侧身,抱住陆观的腰,往他的怀里贴过去,吐息窝在陆观的脖颈里,激起一阵阵热潮。 陆观身体僵硬了一下,避开宋虔之的伤腿,朝他的方向翻了个身,牵起宋虔之的双臂环在自己腰上,他的鼻梁在宋虔之额发间磨蹭,轻轻问他:“醒了?” 宋虔之嗯了声,没有睁眼。 “腿疼吗?” 宋虔之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陆观没有多说,手掌贴着宋虔之的腰轻轻来回,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再躺会就出发。” “路上当心。”宋虔之睁开眼睛,他神色很疲倦,脸颊有些红,有点发烫。 “我知道。”陆观嘴唇含了一下宋虔之的耳廓,男性低沉的嗓音继续说下去,“要听大夫的话,该吃药吃药,待会我去看看马车,弄得舒服一点,路上你多休息,好好养伤。”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嘴角上弯着答应了。 “逐星。” 宋虔之睫毛轻轻扇动,认真注视陆观的眼睛,看着看着,他脸就有点红。 “说。” “你说回南州要办一件事,是什么事?” 宋虔之抿了抿唇,移开眼,笑呵呵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没有危险?”陆观用力握住宋虔之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没有。”宋虔之正经起来,“真没有,是件好事。你到时候听我的安排。” 陆观似乎相信了,嘴唇碰了碰宋虔之的手掌。 屋檐下一口大水缸,倒映着漫天繁星,缸里的睡莲被一整日积起的雨水淹没大半,一尾鱼顺溜地滑进了花心里,紫红、细长的花瓣轻轻抖动起来。 宋虔之满脸通红地抽回手,他耳朵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回到正轨上,他转向陆观。 陆观眼带疑问。 “我、我得起来一下。”宋虔之满脸通红,让陆观抱他下榻,打开窗户,放夜风吹进来,疏散室内暧昧的暖意。 “做什么?” 陆观在旁看着,见宋虔之取下一支笔,便自然而然过去拉开架势替他加水研墨。 宋虔之捉笔在手,想了想,在纸上拖开墨痕。 这封信右起第一列便是对秦禹宁的尊称,宋虔之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足足千余字,言辞恳切,请秦禹宁出面保刘雪松。 陆观将信装进信封,烫上蜡封,宋虔之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私印。 “刘雪松自立下的军令状,如今兵败,这是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一面说,陆观一面把信收起来,“直接交给秦禹宁?” “对,你当面交给他,就说我的意思。这个人要保住,他虽然战不过坎达英,但有如此胆气,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武将稀少。他现在退守衢州,是想将功折罪,即便刘雪松要死,也绝不能死于朝廷问罪,这会寒了一众武将的心。”宋虔之目光凝注在砚台上,想来想去,给姚亮云也写了一封信。 陆观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写给林舒,他觉得宋虔之跟林舒更有交情。 “他俩总是混在一起,给姚亮云让他先看了以后好通知他父亲,钳制南州士族,刑部大有可为。得看他们父子的了,就不知道御史寺现在到了南州的是哪个班子,到时候你让姚亮云给我回信,当面看着他写,去借麒麟队的信鸽尽快回给我。” 陆观带好两封信,宋虔之示意他抱自己到一旁凳子上,凳子旁边有一口大箱子,里头是宋虔之一路带来的金银,几本书,黄杨树根雕的杯垫被宋虔之扒在一旁,底下放着几套衣袍,都是簇新的,结果被宋虔之一通乱放,显得皱巴巴的。 宋虔之取出后一直用手试图将衣袍抚平。 “给我的?”陆观拿起来,展开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肩宽长短都合适,他比宋虔之高出不少,显然是给他的了。 陆观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 “给我的?”陆观又问,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包袱收好了没有?”宋虔之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在箱子里翻了翻,好像也没啥好东西,只有取出一沓银票数了数,共计三千五百两。这一路太花钱,宋虔之都不忍心记账,否则这时拿来看,一定会心如刀割。 “你要给我钱?” 宋虔之:“……那不给了。”他作势要把银票塞回去,被陆观一把拿了过去,陆观顺势按着宋虔之的双肩,亲了他一会,起初是按着亲,后来是被圈着脖子亲,俩人十分不舍。 外面却已听人催促。 “去吧。”宋虔之轻轻把陆观推开。 陆观收好包袱,背到背上,把宋虔之从椅上抱起,抱到榻上去,他立在榻边,本来宋虔之也在看他,这时移开了眼,翻过身朝着榻里,把被子卷成一团,徒留下个背影给陆观。 等了一会,身后没有动静,宋虔之慢慢地翻过身来。 突然他眼前一花,陆观一条腿跨上榻来,屈膝跪在宋虔之的身侧,双手撑在他的手臂旁,低头吻住宋虔之的嘴唇,两人气息俱是一片混乱,疾风骤雨一般。宋虔之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只能呆呆张着嘴,任由陆观攻城略地,吻毕,陆观在宋虔之显得红润的嘴唇上轻轻一啄。 “走了,你快点好起来。”陆观眼眸里翻涌着一片暗色,低头贴在宋虔之耳畔,“不然你这样,忍不住想欺负你。” 陆大人走了。 宋虔之在榻上愣了好半天,简直不能相信这男人这样胆大包天。突然间,他把被子卷成一个又厚又胖的蚕蛹,脖子缩进被子里,只有两个红红的耳朵尖被乌黑的头发簇着露在外面。 · 南州。 前一天清晨,左正英突然中风,李宣和太医赶到时,左正英还在吐,半边身子显然不太能动,叫他也没有反应,唯独还知道痛,掐他时口中会发出模糊的呻|吟。 经过太医施针,又从左正英手指上放血,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仍不能完整说话,只是叫来一名家仆,让他从书房取来一木盒交到李宣的手上。 到下午,左正英半边身体仍然不能动弹,喊他时能睁一睁眼,发不出声音应答。他的脸色也愈发不好看起来,嘴唇绛紫,气息时缓时促。 李宣一直没有赶回行宫,傍晚时,几家大族都派人来拜望左正英,李宣当即发怒,让麒麟卫出去把人打发掉,却被榻上口眼歪斜的左正英一把拉住手,对他摇头。 左正英坦然地躺在榻上,由得人看,他左边身子不太能动,幸而右手还能写,但写字的速度极慢,每写完半个字,便要停下来,久久不动。起初李宣以为他突然病情加重,后来才发现,每次他停下来是在思索接下去的内容怎么写,他的身体活动很是吃力。 李宣不由红了眼眶。 左正英写下的是官职与人名,这是一份名单。这样写了大半夜,最后落下一笔:六部安定后,即任命学官、考官,尽快加开恩科,消息可提前发往各州县,选任人才,此为巩固天子权之根本。 左正英早已示意左右退出,李宣身边跟着的人也已在外等候,唯余君臣二人。 左正英想了又想,笔在纸上落了横竖两点,继而打了个圈,作废,不再写下去,整个人疲惫不堪地向后靠到了榻上,他的头得侧着,否则口水会从无法动弹的半边嘴角里溢出。 “太傅……”李宣带上了哭腔。 左正英的眼神变得恍惚茫然,就在一瞬之间,神采从他的眼睛里彻底消失,那双总是精光四溢的眼睛变得如同死鱼的双目,蒙上了一层扎不穿的厚膜。 当天夜里,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响透一整条寂静长街,不少人户跑出来看,这条街上住的富户几乎都姓万,不到子夜,几家大姓便已依次到左正英家中拜访。由于左正英的亲人俱不在南州,他的门生流落至南州的计十五人,按长幼排序,各司其职,最后定下由礼部侍郎祁暄为左正英捧灵摔盆。 弟子们本算不得左正英的亲族,都甘愿为他披麻戴孝,认师作父。而从王师进了南州,平民也都听闻这位左太傅算得帝师,一路保护天子驾临到南州,也极力主张迁都到南州。 翌日,南州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风雨,将纸钱灵幡卷得通街都是,长明灯被移入宅内,司马家帮忙请来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师,在左正英的棺椁前做了一整晚的法事。 又一夜,南州彻底放晴,干燥的空气中散不尽燃烧纸钱的气味。左家的灵棚日夜不息,及左正英下葬那日,所烧纸灰装满了整整三十竹筐。 七月二十八日,恢复上朝,属于左正英坐的那把椅子已经撤去,一左一右分列队首的,分别是秦禹宁和司马沣。 工部首先奏闻,在行宫辟出修建太庙之地已修缮一新,随时可将皇室牌位迁入。 继而礼部荣季也出列,催请天子行登基大典,正位于天下。 这两件事在左正英在世时已提上日程,早已经布告各州,需要到南州观礼的官员名单也已交到李宣的手上,他照本宣科,将敕令当场念出,之后便匆匆退朝。众臣见他心绪不佳,退朝时眼眶也有些发红,纷纷揣测是因为这份名单乃是左正英去世之前,让家仆取出转交给他。 太傅为国,鞠躬尽瘁,令人感佩。 司马沣一面如此与人感慨,眼角余光却捕捉到秦禹宁又被留下了。司马沣做了个眼色,聚在他身边的一众南州大族子弟都留意到,被皇帝留下来的,仍是六部那几个从京州带过来的老臣。 “听闻畅怀轩新得两方好砚,约在未时亮相,价高者得,你们都去?”司马沣一扬眉。 众人随声附和,各自笑谈散去。 接近子时,李宣听见三声叩门,披衣坐起,他前半夜虽喝了安神茶,却因心浮气躁睡得不好。 周先听见一声“进”,朝吕临示意,便推门而入。 李宣一只手支着额,他睡觉不惯身边有人服侍,寝殿内仅有他自己,周先倒了一杯茶双手捧上。 李宣端过来喝了一口,胸中那股躁郁稍减,手朝凳子指,“坐。” “万家、司马家,南州城的两家巨贾,王家和沈家也都去了,在畅怀轩一掷千金买下两方砚台,一直待到天黑方出,之后司马沣与万家的长女,乘豪车去拜访了祁暄。” 李宣叫周先开窗。 夜风吹进来,李宣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茶杯,思忖道:“左太傅骤然逝去,但太傅之位还在。” “正是。”周先道,“卑职探听到,万家这位长女,育有二子一女,她的丈夫是南州首屈一指的米商,她想将女儿许给祁暄。祁暄已经年近四十,她的女儿正值双十,祁暄为人古板,本来并不同意,万家答应赠以红妆十里做嫁妆,祁暄恼怒,险些把他们赶出去。后来不知道司马沣说了什么,他说话时很小心,声音压得太低,卑职也没能听清。竟然说得祁暄答应了。” “祁暄似乎是有一位夫人?” 周先点头:“他的原配娘子留下一女,生女时难产,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不过京中人都知道祁暄痴情,这么长时间也未曾续娶,内宅全靠女儿操持,他的女儿也一直没有出嫁。” “那就是要让祁暄出任太傅了。” 周先皱眉,不是太明白。 “多年未娶,自然不图女子姿色,且祁暄跟万家孙女辈的这位没见过面,不可能为情。他是左正英的弟子,又因为万家提嫁妆翻脸,显然不会为钱财。至于司马沣能够说动他,应该是让祁暄延续左正英的遗志,大大恭维一番祁暄的才干,祁暄才在出殡时充作左正英的孝子为他摔盆,这样才被南州士族选中联姻。他妻子早亡,左正英的弟子年纪都不小了,都已经成家,简直如同上天的安排。”李宣想不到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其实太傅一职不常设,陛下也可以不任命任何人为太傅。”周先道。 李宣摇头,缓缓喝了口茶,咂嘴道:“朕自有安排。陆观还有几日能到?” “就在明日,龙金山已经带兵赶往衢州了。卑职在循州时,侯爷说有左太傅在就不必担心南州士族,那左太傅不在了……” “他们为朕做的已经够多了,是时候让朕自己来了。”李宣看了一眼窗外,夜色仍然很深,他吩咐周先去休息,披衣坐在案前,手覆在一旁的乌木盒上,他的手指拨弄铜钩,启开。 烛光照出盒子里是整齐排列的四个卷轴,李宣取出最上方的一个,在桌上铺开。 内里是一幅家族树状族谱,旁边密密麻麻注着笔迹不稳的蝇头小楷。 ☆、和光同尘(拾叁) 李宣睡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他垂头坐在榻边,一手支着额,吕临亲自来报:“陆观已经带兵到城外了,派人来请示陛下,军队是否就驻在城外。但他自己要带五百人进城,陆观的意思,这五百人不缴械,还要骑马经过南州主街,从南门入。他问陛下,什么时辰比较方便。” 几乎一瞬间李宣的瞌睡就没了。 这个陆观,摆明了要给南州世族一个下马威。 “让他辰时末刻进城。”李宣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他简直能想出众位散朝归家的臣工让在道旁,观看陆观所率的人马通过长街时难看的表情。 左右是睡不着,李宣便起来看朝上要用的圣旨,均是他亲笔写下。到了南州以后,朝堂上官员人数减低到大楚开国以来最低,白天李宣较常用的笔墨是原御史寺的韩松,夜里便不惊扰旁人。 天光一寸一寸亮起,直至宫人来侍奉李宣洗漱,他从椅中站起,活动手脚,沐浴在晨光中,闭上了眼。 朝上。 李宣先让杨文出列,汇报征兵征粮进度,继而秦禹宁顺势提出要在北线增兵。 司马沣刚要出来反对,李宣已让人宣读他的圣旨,增援北线,并任命龙金山为元帅,统领征北大军。 此时司马沣只有奏请将家族里的两个孩子派到征北军去做先锋。时局稳定时,司马沣在得到朝廷正式任用前,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如今却以地方官员的身份立于朝堂之上,权威直接越过南州知州。 而南州知州这时杵在堂上充大蒜瓣儿,他站的地方也十分微妙,恰好介于六部与南州当地世族之间。 “祁暄,朕预备再选两人作为左右军将军,协助龙金山作战,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祁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会指名问他,他还不过是礼部侍郎,站在众臣之中,距离龙座还隔着三排大臣。祁暄从乌泱泱的人群越出,沉声答:“朝中已无上过战场的官员,或是在南方战场,循州已平,或许可以调回安定侯,征南军中,马肃是一员老将,屈肆封年纪虽轻,也是一员猛将。” 李宣作出沉吟的样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司马沣,而司马沣正略侧着身,眼角余光与身后的万里云碰了一下。回过头正看见天子在看自己,吓得浑身一凛,连忙低头。 “那司马家的两位子侄,就不派了?”李宣问祁暄。 祁暄几乎没有思索,答道:“我大楚与阿莫丹绒北线作战已数十年,除了白古游大将军能够一敌,威慑北方。实在不宜派两位小公子去,司马大人久居南州,或许对战局不够熟悉,若让毫无经验的人对战坎达英,身死事小,不能守土事大。” 一时间司马沣脸色极其难看,鼻腔中哼出一声,嘴角冷嘲地提起,道:“我不过为家中两位子侄求取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既然祁侍郎认为不可,请陛下圣裁便是。” “那就等退朝之后,朕与秦尚书再议。众卿可还有本要奏?”李宣问。 “臣还有本。”司马沣大声道,移步出列,“左太傅已逝,满朝上下无不哀痛,太傅乃是陛下之师,高风亮节,为国忧虑甚矣。自陛下驾临南州,文武诸事均与左太傅议定,如今太傅骤然离世,陛下应早做决断,任命太傅一职,以图为君分忧。” 朝上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宣略作思忖,朝司马沣点头:“可有人选?” 祁暄已不知不觉退回人群中,他低下头,心跳骤然加快,只得把头与脸埋得更低,以免被人看出什么。 “秦禹宁秦大人熟知朝事,师出周太傅,于安定侯也是如师如兄,听说还曾替周太傅为先帝讲课不少时日。如今我朝与阿莫丹绒作战,秦大人掌管兵部,陛下何必舍近求远,微臣以为,秦尚书就是最好的太傅人选。” 祁暄拢在袖中的手从拳头舒展开,两条手臂僵硬地紧紧贴着裤缝,耳朵里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散朝之后,祁暄脚步匆匆,也不跟平日里交好的朝臣一路,早早离开人群,出宫回家。 司马沣瞧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舌头在牙齿上用力一弹,戏谑道:“什么东西。” 万里云忧心忡忡将他拉到一边:“毕竟是左正英的弟子,我们在朝堂上能站多久还说不定,你何必早早将人得罪干净。如果祁暄联合左太傅的门生发难,我们南州一系都要被你一个人整完了!”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凭他是谁,要在南州地界上站稳,就得有我们南州世族的支持。”司马沣阴恻恻地说。 万里云摇头:“征南军大胜,班师回朝。你是……”他压低声音,扯着司马沣的袍袖,把他带到偏僻的走廊上,散朝后相熟的官员咬耳朵也实属寻常,但万里云很小心,四下张望,未见到异样,才小声地说,“你不知道这位是怎么上去的,周太后把持朝政,是要让祁州那个小孩子入主皇城。结果被那位周太傅的外孙,便是现在的安定侯,以镇北军两万重兵,加上羽林卫里应外合,亲手把他的姨母拉下马来。征南军就是他领兵,算日子,就在这两天便要进城了。” 司马沣听得一头雾水,不以为然地摇头:“老万哥,你怕是年纪大了,胆子却怂,他就是回来,也只能站到秦禹宁后边。” “秦禹宁是谁的门生?” “周、太傅?”司马沣这才觉得不妙,他刚在朝上推举秦禹宁,秦禹宁的师傅是老周太傅,而即将班师回朝的征南军统帅是周太傅的外孙,等于说朝堂上的两座大山,都是周家。 “这个安定侯,可不是他爹。他是周太傅的外孙,少时便掌管麟台,黑狄刚打过来,便代天子巡视四方。后来这位上去,他有从龙之功,如今征南军大胜,收复了宋州、循州,我听人说,那个自立为王的孙逸,是被他手下那个姓陆的一刀割下了头。” “你说先帝重用的那个陆观?” “正是,这人是个狠角色,先帝怎么从一众受宠的皇子里脱颖而出,难道不是因为荣宗皇帝血脉凋零,最后不得不将这位早被打发去衢州的六皇子召回京城。我让人查过他去年进京后的所为,他跟安定侯也是一党。而且,安定侯跟左太傅可不同,他可没有风烛残年。好像比你那个侄儿还要小些,这下你我,再无用武之地了。”后面的话万里云隐下没说。 皇帝能够精准地找出祁暄来,昨日的事情已经败露,征南大军回城,世族们虽在南方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却敌不过训练有素的镇北军,靠武力立于朝堂根本不可能了。 唯独还能靠钱买几个官位,万里云思来想去,家里那几个读书最多有一两人能入仕途,余下的,只有拿银子多活动活动。他手揣在袖子里,没有听司马沣说话,两家虽也是连襟,在动荡时期,也只有各怀心思。 司马家这鸡蛋要往石头上碰,万里云想的是,他要把万家拉回来,绝不能碰完鸡蛋还砸个鸭蛋上去清黄流一地。 朝臣从行宫出,有的坐轿,有的走路,才走到前门大街,都被街上的喧嚣惊了一跳。 万里云坐的是司马沣的马车,两家主家只隔了一道院墙,赶车的小子把门帘一打,兴奋地大叫:“二位大人,快下车,军队过来了。” 司马沣一句脏话险些出口,被万里云拉着,下了车站到街边,家丁以鞭子将马向道旁拦,双手紧紧拽住马笼头,一面站在街沿上,兴高采烈地向街面上张望。 “老爷,不如您同万家老爷,一起上楼吃盏茶?” 恰好这眼前就是一间茶铺,两人身上还穿着官袍,在街上站着十分打眼。 上去之后,司马沣和万里云才看见,诸位同僚都在楼上,六部的坐了三张桌,南州的占了两张桌,基本上互不相识。司马沣只认出有一个好像是叫姚亮云,是刑部尚书姚济渠的儿,便过去招呼了一下这位晚辈后生。 姚亮云回礼回得客气。 等司马沣走开,林舒就不客气了,一把摘下姚亮云的官帽拿在手里,挡住众人视线,小声跟他嘀咕:“你跟司马家的客气什么?” 姚亮云懒得理他,拿过水壶,把两人的杯都烫过,沏茶。 “等逐星回来了,我看这群老东西还得意什么。”林舒恨恨地埋头喝了一口茶,被烫得一口喷出去。 姚亮云:“……”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水渍。 林舒不住摆手:“对不住对不住,你待会脱了拿我家去洗。” 姚亮云十分无语。 “我给你洗,亲手,绝不让下人洗,行了吧!” 街上一阵喧哗,姚亮云顾不上管他,他们这里是二楼,选的正是临街的位置,从这里望下去,路边的摊子都收了起来,没有了众多招牌遮挡,视线极佳。 流光在银甲上迸出夺目的光彩,一身银白战袍坐在马上的男人发着光,随着队伍行进,阳光自他淡金色的头盔一路蜿蜒至银甲尾梢。 “娘的,这小子也忒威风了。”林舒一拍栏杆,膝盖屈起,跪坐在木板上,艳羡的目光一路追着油光水滑的黑马,他起了一丝疑惑,“这不是陆观的马吗?这小子,他还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真当自己还是以前不受他那个王八蛋爹疼爱的麟台少监啊?” “你骂他爹是王八蛋,那他是什么?” 林舒一时语塞,戳姚亮云:“不为堵我一句你是不打算跟我好好说话是吧?”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姚济渠自打来南州,一会头痛一会腿痛的,三天两头不上朝,刑部上下已经几乎都是姚亮云说了算。而林舒还做他的纨绔,他倒是想在户部把手伸长,奈何上面坐着个杨文,体量惊人,出头无望。 “不是逐星。”姚亮云平静的嗓音说,“你没看出来,是陆观吗?” 林舒眯起眼,刺目的光芒稍减弱了些,马上坐着的人是比宋虔之要高大一些。陆观侧过脸,从路边一位姑娘手中接过花篮,交给士兵。动作间林舒彻底确定了不是宋虔之,宋虔之的手没有那么黑。 “……他还敢收旁人送的花,不想活了。”林舒恨恨道。 “走了。”姚亮云扯林舒。 两人跟六部其他官员这随手招呼了一下,挤过茶楼里的人山,下楼去跟在军队后面,一直跟到宫门口,大军在行宫门外结队。 吕临亲自迎出门来,拉住陆观的一条胳膊,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面部有些激动地颤抖,声音也不住发抖:“回来了。” “回来了。”陆观淡然道,侧过身,便望见不远处的两人。 姚亮云走上来,林舒跟在他身后,二人俱是一身官服,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个个丰神俊朗。 “你今天这出,把那两家的老头,可吓惨了。”林舒笑道。 陆观抿唇不答,手执马鞭,走到阵前,鞭子一掠,士兵齐齐下马,阵列齐整干净,没有一丝杂声。 队伍里都是年轻的士兵,精神风貌令人振奋。 吕临无疑是最高兴的,当即决定晚些时候在家里为陆观接风洗尘,请林舒与姚亮云都去。 姚亮云朝陆观问了为什么宋虔之还没回来,陆观照实说了。 姚亮云沉吟片刻,道:“家父执掌刑部,我们部里有一位老大夫,治外伤最拿手,等他回来,让这位大夫看看。” “陛下等陆大人一早上了。”吕临走过来说。 陆观谢过姚亮云,叫姚亮云和林舒晚上一定到吕临家里,一起吃顿便饭,才跟吕临进入宫门。 路上吕临把南州的形势简单跟陆观通个气,提了一件陆观本来不知道的事。 陆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吕临也奇怪。 “你们没人拦着?” 吕临苦笑摇头:“你们找到李宣的时候就没摸清楚他是个什么性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跟你们离开京城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吕临想了想,说:“更像个皇帝了。” ☆、和光同尘(拾肆) 见到李宣,陆观开门见山便问:“陛下要亲征?” “……”吕临一脸菜色,辞出门外去,面无表情地杵在殿门外。 被李宣留下来的秦禹宁一口茶憋在嗓子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神色相当微妙。 李宣微笑着说:“朕是有这个意思。已经同秦尚书商议过,朕悄悄地去,等到了前线,找机会跟坎达英见一面,谈一谈。” 陆观沉吟片刻,朝李宣道:“要带上柳素光。” 李宣点头:“自然,李明昌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臣以为,陛下不必亲临,坎达英与我朝和谈是必然之事。”陆观道,“可以先打,打服了再谈。” 秦禹宁豁然抬头,询问的目光看向陆观。 几乎立刻陆观便察觉到,做了个手势,继续说下去:“龙金山接到刘雪松求助的书信,坎达英此次南下并未带来全部兵力,在已经占据的城镇,也只留下少量驻军。夯州以北,阿莫丹绒人大面积迁入,夯州以南,每州设八千人大营,分布在各县,就地收编征用大楚军民管理当地。臣以为,坎达英吃不下整个大楚,已经派人从西南、西北一线,经边地霍丘关北上,去探查西莫西尔河以北,伪装成阿莫丹绒人,深入王城探探情况。整个阿莫丹绒人口不足四十万,而我大楚各地人口在荣宗时便有两千余万,最近一次户部按各地户籍纸可以查明的人口共计一千四百万,这是五年前的数字。如果阿莫丹绒王族人丁兴旺,或许可以分地而治。现在多琦多已死,赤巴年幼,左贤王图勒已经被杀。坎达英固然可以凭一己勇武横冲直撞,但只要他还有脑子,就会知道即便他占有更多土地,也无法征服这土地上众多的人口,更无力治理。” “朕也是这么认为。”李宣眼睛发亮,面色微微发红地说,“阿莫丹绒根本吃不下我朝,但……坎达英为什么会一直南下,长驱直入,战线越长,对他越是不利,以他现有的兵力,所占据的地方也极易再度失去。” “他要逼得我朝作出最大的让步。”陆观道,“如果仅仅打到夯州就停下来,他要提的条件,也许我们便不会答应了。” “坎达英要什么?”秦禹宁问。 “地,和钱。”陆观想也不想就答,“溪花谷地以北他一定不会让步,那是放牧的好地方。阿莫丹绒人习惯了游牧生活,溪花谷地是离阿莫丹绒本土最近的一片草场。再则,就是钱。坎达英应该会提出休战,但以目前的形势,让他自己退回夯州,恐怕不太可能了。” “你觉得他会以哪里为界?”李宣皱眉道,“京城?” “吃进去的东西,再要他吐出来就不可能了。”陆观道,“所以要在衢州来一场硬仗。坎达英孤军深入,几百里的战线,我们可以绕道后方,他的兵力不足以连成固若金汤的防线,被他占领的州城百姓,比起传闻里穷凶极恶,又屡次屠城的外族,他们更盼望楚军能打回去。” “绕道后方难保不会被阿莫丹绒人发现,何况,从哪里绕道?”秦禹宁摇头,“纸上谈兵易,陆大人,真要打,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那就得联合平民百姓了。”陆观把在循州作战的经验滔滔不绝地说了,讲宋虔之是怎样从宋州一路收编农户,这些农户单兵战斗力不强,但即便是铁桶一般的循州,城里的人只要还要吃饭,还要看病,还要穿衣,就有机会让庶民渗入进去。 “官道当然不行,但当地百姓一定还有捷径,有不为人知的路可以走。” “朕可以相信你吗?”李宣问。 陆观直视李宣的双眸,沉声道:“您可以相信您的子民。” 见李宣陷入沉思,秦禹宁也显得有些动摇,陆观继续说下去:“秦大人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庶民,他们惧怕阿莫丹绒人,和惧怕黑狄是一样的。阿莫丹绒原也是狄人的一支,黑狄扫荡了大半年,百姓苦不堪言,现在阿莫丹绒来了。没有人愿意给这些外族做牲口。” “他们敢吗?”秦禹宁怀疑道。 “如果家人被屠戮,妻女遭淫辱,粮食被抢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活得还不如一条狗。但凡稍有血性的人,都会奋起反抗。秦大人,万民皆是人。只要是人,胸中必有一颗鲜红的心,支撑君主的正是士农工商,这些庶民。我们不能只在征税的时候想到他们,军队为天子而战,更是为民而战,民贵君轻,没有平民就没有家国,没有家国就没有天子。” 秦禹宁听得胆战心惊,几次想出声打断陆观。 这话私下说也便罢了,陆观竟然当着皇帝的面说这些个要脑袋的话,一时间秦禹宁满脸涨得通红。 李宣认真听着,想了想,开口道:“你有把握能退敌?” “有。” 陆观话一出口,就听见秦禹宁口吻严肃地说:“陆大人刚回来,还不清楚北方军情,皇上……” “这片土地上有千万余人,就算阿莫丹绒人人都上马能战,我也有把握退敌。”陆观短暂停顿后,道,“有把握收回京州,但京州以北,尤其是夯州以北几个镇子都被屠尽,无法采用联合平民的战术,等探明阿莫丹绒是否往溪花谷地迁入牧民,就能推知夯州是不是坎达英的底线,臣的判断,坎达英不会让出夯州。但要把他赶出京州,臣能做到。” 李宣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椅中,拇指与食中二指不住搓动。 陆观知道这意味着李宣在思考他说的话有几分可行。 经过循州一战,陆观切实体会到“民”在一场战争中能起的作用,固然不能让他们去冲锋陷阵,一是没有训练过,对阵法一无所知,二是就算有力气的普通人,没有受过“杀人”的训练,单兵对阵时也会不知所措,不仅无法杀敌,甚至还无法自保。但譬如说带路、帮助隐蔽、传递消息,散布各方的平民就是一张连绵不断的天罗地网。 “衢州恐怕等不及你派出的探子回报。”良久,李宣终于开口。 “龙金山已带着主力军赶往衢州,很快就能扭转战局。臣还想跟陛下讨个人情。” “你说。” “刘雪松立下军令状,如今宴河已失,臣想请陛下暂缓追责。抗击黑狄时,刘雪松也在臣麾下效力过,是个可用之人。若他能够立功,请陛下准许他功过相抵。”原本宋虔之叫他让秦禹宁去说,现在看来,李宣心情不错,索性陆观就不多绕这一圈了。 李宣当即同意,实际上他正有此意。宴河一战,本就无人可用,刘雪松是自告奋勇,真要是这时派人去砍他的头,谁还愿意为朝廷守土? “今日朝堂上,有人提议让朕选任新的太傅。”李宣看了一眼秦禹宁。 秦禹宁连忙推辞。 李宣却问陆观怎么看。 “秦大人是最好的人选,朝中无人比秦大人更有资格。臣在南边就听说,南州几家大族并不安分,秦大人升任太傅后,要迅速着手选任信得过的官员,开春之后,立刻加开恩科。” 李宣笑了起来:“你与左太傅倒是不谋而合,太傅过世前也是如此说。” “如今六部或是效忠于苻明韶,或是荣宗皇帝留下的老臣,老臣不多,且都年事已高,朝廷需要灌注新血。既然新帝临朝,选任忠心于陛下的班子,也是理所应当。朝廷从京州搬到南州,损失的人才、钱帛、土地,都需要时间恢复。休养生息交给秦大人和杨尚书,北面战线,臣愿效犬马之力。”陆观走下座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缓地抬头注视着李宣,“但臣想请陛下一道恩旨。” 李宣沉默不言地看了会陆观。 显然,他在想陆观会问他要什么。 半晌,李宣眉一扬,露出了笑容:“你讲。” “请陛下让安定侯主持这次恩科。” 李宣一愣。 如果明年春季就要加开恩科,要布告各州县,编纂题目,任命学官。匆匆数月之间,宋虔之会忙得脚不沾地。 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打仗了。 “请陛下恩准。”陆观磕了个头。 “朕可以准,就不知道安定侯准不准。”李宣话里带着戏谑。 秦禹宁听得老脸一红,当即就想告辞。心中暗骂,这个陆观,这种事情也要闹到皇帝跟前来,私下悄悄跟自己商量想个办法不让宋虔之上战场不行吗? “如果陛下准了,就写一道圣旨给臣,臣带给安定侯。” 李宣一阵大笑,咳嗽两声:“好,马上给你写。不过朕听说安定侯腿受了伤?” “谢陛下关心,只要有陛下这道圣旨,想必能养好。” “嗯,奉旨养伤。”李宣沉吟片刻,这就写下一道圣旨。 陆观心满意足地收了,李宣便让秦禹宁先去兵部忙活,跟陆观两个人关上殿门不知道在里面说什么。 临出宫,陆观在走廊上停下来,皱着眉头,欲言又止,还是跟吕临说:“我觉得没变。” 吕临:“???” 入夜时分,禁军统领吕临的府上灯火通明,吕家老祖父命人治了一桌酒菜,关起门来。老祖父坐在屋檐下,酒摆在院子里,夜晚清朗,微风宜人。 陆观酒量不行,几口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就只顾得埋头吃菜。 林舒很是高兴,席间兴致勃勃问陆观南部战场上的情况,陆观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虽然只过去了短短三个月,于众人心中,却似乎已经许久未见。宋虔之与陆观离京时,朝廷还在京州,从巍峨皇宫挪到南州的行宫,六部人员缩减大半。 林舒不无感慨地同陆观提及,为苻明韶发灵当日,徐国公死在乱刀之下,周太后设局将计就计引苻明懋所率的乱军杀入宫中,来了一招瓮中捉鳖。 “当时周先已护送天子出了城,那一夜,京城兵荒马乱,真是百余年来未曾遭逢过的大患。好在龙金山赶回及时,他带出京的那支部队,迂回回京,将反贼一网打尽。”林舒一拳捶在腿上,“我爹当时让家中女眷都收拾好了行囊,车马也都备好,家里上下百余口人,谁也不敢睡觉,打算挺过那一夜,无论如何都要先让女眷出城。谁知道会那么快,次日清晨,乱党就被龙金山的兵马彻底收拾干净,召集了数千人上街清扫,日头尚未晒正,街上的血迹就已打扫得毫无踪迹。” “太后不愧是周家人,胆气智谋过人。”吕临的话戛然而止,他提起一坛酒,注满酒碗,双手捧起,扬声道,“敬太后。” 清脆的酒碗碰撞声。 这一碗酒是不得不喝,喝完之后,陆观耳朵脖子全都红透了,他敞开袍襟,露出健壮的胸肌,同时也露出腰腹间累累的伤痕。 林舒看得眼睛都直了,不大自在地收回视线。 “逐星什么时候能到?”姚亮云朝陆观问。 “还要几日,他坐马车。”陆观舌头已有些大了,埋头吃肉,目光有些发直,嘴巴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你这玉挺别致。”林舒歪着头看陆观脖子上挂的凤形玉佩。 陆观手指掂着,难得一笑,眼神也温柔如水:“别人送的。” “逐星送的?”林舒戏谑道。 陆观摇头。 “不是?”林舒瞪起眼睛。 陆观不说话了,突然就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离席去如厕。 前脚陆观走开,吕临蹙眉压低嗓音朝林舒说:“你瞎问什么?” “我……”林舒张大了嘴,“不是,我问什么了?” “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你嬉皮笑脸那一套收一收,你把他惹毛了,等逐星回来不找你算账。”吕临警告道,“皇上对他信任有加,这位陆大人前途不可限量,你要乱说话,惹了事别怪哥哥没提醒你。” 林舒嘴一瘪,端起酒碗,只一个字:喝。 等陆观回来,林舒果然不乱说话了,席间气氛也不如之前热络。三人互相之间也不敬酒了,陆观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举起注满的酒碗。 “我同逐星不在京中的时日,有劳诸位传递消息,为我们在朝堂上说几句话,陆某谢过了。” 吕临三人都是一愣,继而纷纷端起酒碗一碰。 这一碗喝下去,陆观的舌头是彻底大了,嘴角一直弯着,似乎有什么藏不住的高兴事。 本来林舒是话最多的一个,让吕临打了招呼,憋得肚子都快炸了,只有不停筷子地吃菜。 这时,陆观把脖子上的玉向林舒的眼皮底下伸过去。 “这个,是我丈母娘送的。” 林舒一口酒直接就天女散花地喷了出去。 “林舒!”吕临简直怒了。 陆观笑呵呵地说:“逐星的娘把他托付给我,让人雕了两枚玉,还有一枚他戴着。” 姚亮云无比尴尬地出声道:“陆大人醉了。” “没醉,真的。”陆观转而把玉给姚亮云看,“这是凤,逐星的也是凤,咱俩的一样,是咱娘给的。我有,逐星也有,旁人都没有,费了不少功夫。” “……”吕临满面抽搐,桌上的菜让林舒全喷了一遍是不能吃了,陆观看样子是醉了,说完那一句就脸杵到桌上,还打起了呼。他头疼地伸出手指戳林舒,咬牙道:“你啊你……” “我怎么知道他酒量这么浅?”林舒当即叫起来。 “别说了,今晚让他住你这,喝成这样也不好回营地。” 姚亮云一语惊醒梦中人,吕临让人去收拾出一间客房,又叫人把陆观抬到榻上去,也不给他洗漱了,免得吃醉酒的人突然耍起醉拳来,他府上的家丁可经不起揍。 离开吕府,林舒坐姚亮云家的马车回去,嘀咕了一路,陆观那个玉佩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是没见过好东西吗?还跟是什么宝贝似的显摆。长得高大健壮,才喝了多少点酒,就烂醉如泥,这个酒量要是在京城里混,早就被人收拾百八十回了。 “要不是你惹他,也不能醉成这样。”姚亮云一脸沉静地说。 “又怪我?” 姚亮云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晚风从半扇没有关死的窗户吹进来,榻上陆观眉头皱着,睡得满脸不高兴,手在榻上摸来摸去,最后把枕头扯在怀里抱着,侧身勉强睡得踏实了些。 第二天吕临起来的时候,陆观已经辞去回军营了,昨夜太过尴尬,陆观洗漱完,早饭都没吃就离开了吕府。 接下去四天,他先是一个人去左正英的坟头上了三炷香,继而在秦禹宁的引见下,挨个“拜访”过南州几家大姓。陆观带兵进城,从主街那么一过,该认识不该认识他的全都认识了,他又不爱说话,脸上还有一块疤,阴沉脸的时候骇得这些世族大家长俱是心里发毛。 才从战场上回来的陆观,一身杀气尚未褪尽,总没个笑脸,让人拿不准他的脾气。 朝中在议增派北线的将领,几天了也没有个定论。 唯一的好消息是,刘雪松小胜一场,阿莫丹绒大军在衢州城外,与守城军队僵持不下,被刘雪松带人夜袭,烧了阿莫丹绒其中一支运粮军的车队。 ☆、和光同尘(拾伍) 司马沣在朝上旧事重提,刘雪松是立下过军令状的,如今宴河已失,他提议皇帝改派他人,将刘雪松押回南州受审。 此时,万里云已来不及阻止他。 果然,在朝堂上杵了好几天的陆观出列,将刘雪松入伍以来所立战功条陈缕析,转过身去,逼视向司马沣,冷声问他:“刘将军至少保住了四座州城,上百万无辜百姓,现在仍在衢州搏命,陛下若此时派人问罪,又该换谁去?” 司马沣脸色铁青,求助地往后侧了侧身,却见万里云把头几乎贴进脖子里,其余南州一系的官员,个个都当没有看见,噤若寒蝉。 “我听说前几日司马大人提议让两位小司马大人上阵杀敌?” 司马沣梗着脖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陆观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转而向李宣奏请,准许司马家的两位年轻人从军。 下了朝,万里云满面急色地冲上来,拽住司马沣,咬牙道:“司马家早晚要玩完在你手上。” 司马沣两腮僵硬,犹自记恨朝上万里云一言不发,没帮他说半个字,现在才来放马后炮。 “坎达英就是一头狼,那是好惹的?你真以为军功是白捡回来的?”万里云才过完四十四岁的生辰,这几日让媳妇拔了不少白发,他脑仁心都被这位年幼时便玩在一起的好友给气得生疼,“你是不是觉得,时局动荡,任凭谁上了战场都能建功立业?” 司马沣没有答言,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陆观的身手不输给贴身保护天子的麒麟卫,你不打听打听,安定侯,掌管麟台的时候查抄过多少大员,多少人想杀他,明里暗里使绊子的,谁又真能杀得了他?你那两个子侄,每天大清早数着银票上街,斗鸡走狗的。这下好了,陆观把人要过去,他们要在军营里受了折腾,你家里,三房那几个亲戚,不找你撒泼打滚?” 司马沣皱起眉头:“他、他坐镇中军,不是都说休憩几日,他也要上前线。总不可能就盯着我家的那两个。” “他没有手下?没有人会为了讨好他把你们司马家的两个往死里整?” “他们俩姓司马!” “那是镇北军,他们来认你南州的姓?”万里云气急败坏道,继而压低嗓音,往四下里看,拽起懵了的司马沣,相互搀扶着往宫门外走。 “那,那怎么办?”司马沣腿有些发软。万里云这一句把他吼醒了,皇帝才到南州时,确实一让再让,但那时是没有兵马,现在征南军回来了,陆观那个耀武扬威的派头,那日到司马沣府上时,万里云也在,幸而是万里云在,前脚人走了,司马沣后脚就缩在椅子里爬不起来,接连问万里云,陆观话里话外叫大家安心休养生息是什么意思。 万里云只是摇头,当时他见司马沣受了惊吓,第二天一早小厮来报,还说司马家的老爷受风寒,突发高烧,问他去不去看。 万里云自然是没去看,只把家里几个因为朝廷南迁下来而走门路得了一官半职的后辈都叫到跟前,叫他们不要仗着自己姓万,现在的南州,不是从前的南州天高皇帝远,叮嘱他们谨言慎行,如果有机会,能和京城下来的几个大姓交上朋友最好,不能就安分做事,谁要是在外面给家族抹黑,就从族谱上剔出去。万里云当家以来从未如此雷厉风行过,顿时万家上下都知道了,南州的风要变了。 至于要把女儿许给祁暄的妇人,则是万里云的长姐,也被叫到跟前,姐弟两个长谈一番,回去以后,祁暄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不到一日工夫,南州城内米行纷纷抑价,三五日间,南州居高不下的粮价就恢复到迁都前的水平。但各家米行仍限量购买,天不亮米行外就排满了人,过午之后,米行的伙计便无事可做。 散朝后,司马沣打发自家马车回去,坐万里云的马车回府。 万里云在车上看他神色委顿,似乎能够听得进去话了,这才苦口婆心跟他讲:“只要还在打仗,朝廷就要仰仗我们南州大族,打仗无非是兵和钱,现在缺的不是兵。” 司马沣抖着手倒出一杯茶来喝,茶杯跟茶壶碰撞出急促的一阵叮当声。他喝了一口茶下去,定住神,额头上浸出的冷汗浸得他的抬头纹愈发明显。 “不就是出钱,但钱不能让我们白出吧?” 万里云摇头,道:“这个关头,你越是计较,越是会竹篮打水。” “难不成真白给他们?” “刘雪松那点战功,陆观都肯在朝上为他求情,军令状也不是谁逼他立下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司马沣心里一片烦乱,感觉在抓瞎。 “说明他心里有一杆秤,账都记着呢。”万里云揣起手,不再说什么。 · 当天陆观从宫里出来,同秦禹宁一路,在秦禹宁家中用过晚饭。太阳尚未落山,金色的霞光铺满整座小院。秦禹宁的夫人同女儿在院子里剥莲蓬,他女儿奉上小小一只水晶碗,碗里碧玉可爱的莲蓬子散发着清香。 陆观剥了一个吃,咬在嘴里,满嘴生津。 “今年天热,不过这也是最后一茬了,再要想吃得等明年去了。”秦禹宁含笑望着妻,他夫人低下头去,腮边染了一抹红,不胜娇羞。 陆观呆了一呆,耳朵突然一动。 “陆大人?”秦禹宁唤了一声,却见陆观突然起身,抓耳挠腮,接着大步朝门口走去,中途扭过头看秦禹宁,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到门后,侧脸写满了疑惑和不安。 陆观深吸一口气,站在门后,他听得很清楚了,有车轮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外。 这一刻他似乎没想过,也许是什么人来拜访秦禹宁。 期待浮现在陆观的眼神里,他掌心冒汗,打开门闩。 正是天空归于暗沉前刻,红日将天色浸染得如醉,吵吵嚷嚷的一个声音在门外叫道:“我去敲,我去敲,侯爷你坐着。” 陆观心跳如雷,打开门,一个人影没留神门突然就开了,正要敲门的贺然一头扑进门内。 陆观径自让过贺然,他在马车前驻足,使劲扯直袍襟,抬手抹干净脸上本不存在的汗,嗓子眼里蔓出一股难耐的痒劲,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 “在不在这里啊?”宋虔之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他打开车门,费劲地往外探出半个身子,嘴唇堪堪停在陆观的额前。 宋虔之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拧,被陆观一把抱住了头。 宋虔之想笑又想哭,陆观的手指在他耳廓上留下滚烫的温度,宋虔之跟他对视了片刻,扑上去毫无章法地乱亲陆观的脸,两人互相抱着对方的头搓,把温热的脸颊贴在一起,向着对方侧过头,终于把嘴唇碰在了一起。 秦禹宁咳嗽一声。 宋虔之满面通红地跟陆观分开,小声说:“腿,腿疼,你等等。”宋虔之把车里一张小板凳放在车辕后面,另一条腿支撑着挪过去,他整个人才从车里完全出来。 陆观架起他的胳膊,把人横抱下来,抱过来也丝毫没有要放人下地的意思。 宋虔之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滚烫的鼻息喷在陆观的颈子里,男人身上熟悉的气味让宋虔之浑身发起热来,他实在太想念这个味道。但宋虔之还是压低嗓音在陆观的耳边说:“放我下来。” 陆观嘴角噙着笑,不听宋虔之的吩咐。 “……”宋虔之只有僵硬地让陆观抱着,招呼秦禹宁,“秦叔,我腿断了。” 秦禹宁竭力控制面部抽搐:“陆观告诉我了,别在门口,快进来。” 厨房再次腾起炊烟,秦禹宁的夫人亲自下厨,宋虔之跟贺然都饿得不行,风卷残云地吃起东西来,谁也顾不上谁。晚饭后大家顺理成章都在秦家住下来,宋虔之以为秦禹宁会给他们安排三间客房。 谁知道秦禹宁跑来说这是跟南州世族借来的宅子,客房还没收拾出来,家里也没有添置下人,给了两间房。 自然是贺然自己住,陆观和宋虔之住。 三人等到最后,轮番去洗澡,宋虔之的腿不方便,到了这里自然用不上贺然,泡在桶里洗,宋虔之背对陆观坐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身体往水里缩。腿上绷带拆了,药膏糊得太久,一直包着的皮肤比别处都要苍白,白中带青。 陆观沉默着给他搓澡。 宋虔之咳嗽一声,想回过头看看陆观,又不大好意思,手掌在水波里游动,有一搭没一搭跟陆观说话,问他南州的情况。 陆观不大想说话似的,答话简洁,问什么答什么,多的一句话也没有。 洗完澡回到房里,还没等宋虔之回过神来,陆观就把他抱到榻上,欺身上来,吻了过来。 “哎,你,等等……”宋虔之心跳如雷,横过一条手臂把他拦开,有些话真是没法说,但这是兵部尚书秦禹宁的家里,贺然那小孩还住在隔壁。宋虔之同陆观大半个月没有见面,想是想这人了,可这么进来一定会痛得他嗷嗷大叫,总不能让秦家上下都误以为发生了惨案。 “不等了。”陆观压抑着粗重的喘息,手指灵活地玩弄宋虔之的耳朵,亲吻他的眼睛,舌头触及眼睑带来极难形容的悸动感。 很快宋虔之就想不了别的,只剩下张嘴喘气的劲,还得时不时把被子扯过来堵上自己的嘴。 夜风送爽,陆观下地,掌起一盏油灯,把两扇窗户彻底推开。 单衣松垮地大敞着挂在他健壮的身躯上,他的脖子带着未褪的潮红,脸上也都是热汗。陆观将油灯放回到桌上,耳语一般地小声问宋虔之:“喝水吗?” 宋虔之困得要不行了,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嘴唇倏然尝到两片柔软的清凉。 宋虔之不自觉便笑了起来,死活不张嘴,陆观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腰,宋虔之张嘴要叫,突然反应过来忍住没发出声音,水就这么喂了过来。 唇分,陆观眼睛像宝石那样亮,注视着宋虔之,轻轻吻他的嘴唇,都是些丝毫不带□□的浅吻。 这反而让宋虔之面红耳赤,心底发烫,像心上有根狗尾巴草在搔。 陆观停下亲吻。 宋虔之伸手把他的脖子抱过来,像他亲自己那样,不断去轻轻地碰陆观的嘴唇,陆观便笑起来,发出低沉的笑声,如同酒曲烤热后酣熟的甜香一样,让宋虔之不禁熏熏然起来。 “皇上说开春以后就开恩科,让你负责主持他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接下来有日子要忙。” 宋虔之听得头大如斗,立刻把这事抛出脑外,在被子里与陆观十指相扣,嗓音也黏黏糊糊:“再说,这不是还没有旨意?” 陆观的手指流连地在宋虔之耳朵上打转,他喜欢宋虔之耳垂的软肉,宋虔之的耳垂生得十分普通,不是民间流传说法里的有福气那类,可这地方的肉摸上去小小的,可爱得让陆观总想搓它两下。 “逐星。” 宋虔之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你想不想回京州?”陆观问。 “想是想。”宋虔之睁开眼睛,控制视线不要老看陆观的胸膛,随手把他的里衣扯拢,下巴动了动,道,“但也不是想回京州,是想回到年幼的时候,那时候外祖父在,母亲在,弘哥也在,日子过得轻松,什么也不必想,成天就是没心没肺地到处搞院子里的花草,撵狗,读书练武。好像时光很长,永远不会长大。” 陆观静静地听,手在宋虔之的背脊上来回抚动。 “娘去世的时候,总会想过去,之后一路鸡飞狗跳,没工夫想。现在彻底不想了。” 陆观询问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人只要有一点希望,就可以一直活下去,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开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宋虔之顿了顿,接着说,“过去什么也不懂,从现在去看,会觉得轻松。但当时其实也挺无聊,如果再来一次,也会想快点长大。我小的时候唯一的目标就是早日独当一面,这样我娘能在宋家过得好一点。结果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娘就去世了。” 陆观摸了摸宋虔之的脸,手指触碰他的眼角,没有摸到湿意,继而他的手指来到宋虔之的鬓角,感受他头皮里散发出来那股生机勃勃的热,轻轻用手指松他的头发,把宋虔之脖子里蜷着的头发理出来,摊开在枕上。 “现在我也不想回到年少的时候,即便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宋虔之抬起头,认真注视着陆观说,“而且那些过去里没有你。” 他还想说一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宋虔之暗自庆幸屋里这么黑,陆观不会看见他脸红。宋虔之抿了抿嘴唇,正要躺回去,腰上被陆观用手支撑着,陆观另一只手摸到宋虔之的手,手指扣着他的,温热微汗的掌心贴在一起。 “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宋虔之笑了起来:“你现在也是陪着我。” “永远都陪着你,到我死的时候。” 宋虔之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一种不祥,他立刻把这种念头驱赶出去,低下头去亲陆观的嘴。 “你叫我。”陆观眼睛发亮地看着宋虔之,语气带着某种急切。 “叫你什么?”宋虔之奇怪道。 “叫哥。” 宋虔之面无表情地从陆观身上小心翼翼翻下来,以免碰到伤腿,念叨着说:“你这什么毛病。” 陆观凑在他的耳边,从身后抱住宋虔之,哄道:“叫一声。” “说了不跟你做兄弟。” “就叫一声。” “不。”宋虔之倒吸了一口气,死死咬住牙关,拿脚踹人,陆观挨了好几下,力气却一点没减。 这人是蛮牛吗?! 一晚上睡睡醒醒,夜里数次醒来,宋虔之都会不断看陆观,摸摸他的头发和耳朵,有时候蠕过去抱他的胳膊睡,侧身睡一会又浑身不得劲,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便又嫌弃地把陆观放开,躺平了自己睡。 而陆观睡得浅,每当听见宋虔之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他都会睁开眼睛,侧过身去把人抱在怀里,手环住他,将宋虔之的手固定在自己的掌心,嘴唇碰着他的脖子,再度睡去。 由于累得太狠,宋虔之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他坐在榻上,好一会才回过神,阳光灼热炽烈地穿透窗帘,投射在不远处的桌椅板凳下,形成一片片光斑。 而陆观,已经不在这里。 宋虔之赶紧穿鞋,把被子扯开,检查一遍床榻,略作整理,叫人进来。他腿脚不便,秦禹宁吩咐了家丁在外面听用,这时进来帮忙宋虔之穿衣。 “陆大人呢?” 家丁垂着眼:“卯时不到就带兵出城了。” “那你们老爷呢?” “老爷上朝还没回来,侯爷这会吃早饭吗?” “个王八蛋。”宋虔之恨恨骂了一声。 家丁跪在地上退后两步。 “没骂你,不吃了。”不用吃了,已经气得饱了。宋虔之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那家丁没得吩咐不敢起来,宋虔之叫他起身,“把昨天跟着我来那个年轻人找过来。” 家丁才要出门,又被宋虔之叫住,只见侯爷一脸阴沉地问:“早饭都有什么?” 等打发人出去,宋虔之这才醒悟过来,昨晚陆观一反常态地话多都是为什么。宋虔之拿手抓了一下通红的耳朵,眉头不由自主紧紧皱了起来。 ☆、离合(壹) 叫贺然陪着用完早膳,宋虔之的气彻底消了。陆观不想让他上战场,显而易见。若是两人立场互换,宋虔之也不想让陆观去打仗,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打,宋虔之腿不方便,上战场能用的只有脑子,而从作战经验来说,龙金山和陆观在一起,应当可以放心。 不到晌午,行宫便来人传宋虔之去面圣。宋虔之也正赶着想见一次李宣,因为腿不方便,加上要同李宣面呈准许獠人参加科考一事,带上贺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等到马车晃悠到了行宫,下车后,宋虔之面对眼前这缩小版的皇宫,心中滋味颇有点难言。不要说孙逸在宋州自立为王后以原宋州知州府衙作为中心扩建的皇宫,便是循州军府,也比南州行宫气势恢宏。 杨文一席话,打消了宋虔之的疑惑。现在朝廷全副身家压在北边战线上,只修缮了登基大典时要用的正殿以及前方广场,其余宫室仅仅是查漏补缺,若有严重损毁的,才略略修补。 “如今大军北上,只能速战速决,征粮令发出后,眼下我手里的账算是宽裕了。”杨文一顿,摇头叹息,“还是朝不保夕,风雨飘摇。要是龙金山还不能得胜而归……” “杨尚书放心,龙金山一定能将坎达英赶出宴河以北。”话是这么说,宋虔之心里却不太有底。这些日子他坐马车回来,路上也没闲着,坎达英与大楚作战数十载,麟台有案的计二十七场,多是与白古游交锋,有详细记录的共七场。宋虔之研究过后,心中忧虑更甚。 体能上的欠缺是楚军目前完全无法攻克的难点,而白古游的战术在战阵,所谓纸上谈兵,同样的兵书,让一百个人读,兴许只有一个天才能够融会贯通,在战场上应变自如。白古游正是这样一个军事天才,以少克多,以弱胜强是他所向披靡的诀窍。 可要完成这样的胜利,全军统率本身的指挥天赋是决定要素,龙金山显然没有,就算是陆观恐怕也没有。目前唯一能够一拼的是战力,等陆观的兵马与龙金山、刘雪松在衢州会合之后,坎达英深入大楚腹地,战线过长,兵力分散,更无法渗透当地民众。 想着,宋虔之心情缓和下来。 杨文没有吭声。 宋虔之想了一会事情,突然朝杨文发问:“我在循州接到书信,说司马家想要一个右相的位子?” “没给。”杨文烦躁道,“司马家不过出过三名举子,名次也不算靠前,异想天开。圣上英明,自然是拒了。” 李宣坦然地上座着,一直未曾开口。 秦禹宁道:“左太傅去世后,稍有些不安分,也被陛下弹压住了。你回来前,司马家的要送两个小辈上战场,陆观把人安排在军营里,让他们从伙头兵做起,司马沣气得今日称病不出。” 宋虔之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左右都是现在朝廷能用的人,直接便问:“司马家有钱?” 杨文失笑:“南州本就富,年年风调雨顺,老天爷赏饭吃,府库肥得流油,少有天灾,河运通达。只是侯爷涉世未深,不管钱粮,未必知道。便是再富的地方,一到打仗的时候,都是拖不起的,更遑论以一家之富支撑全部军费,除非国有巨贪,连根拔了。” 杨文、秦禹宁和宋虔之飞快对了一眼。 宋虔之就知道他俩也想起来同一个人,当年的薛元书被抄家之后,一口吐出大半个国库来。 “也是好事。”李宣含笑淡淡开口。 “陛下说得对,国无巨贪,自然是好事。”宋虔之继续问杨文,“南州世族嘴里还能抠得出银钱来吗?” 杨文脸色难看起来。 “杨大人莫怪,镇北军在前面冲杀,豁出性命才能有我们在这儿喝茶谈话的片刻安宁,您要是跟着去一趟循州,我们撒个尿都是掐着点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流矢就会射过来,眼前一个大活人,转眼就会死在脚下。既然我们没有上战场,就要做到自己能做的,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冲锋陷阵。死在敌人刀下不可耻,死于饥饿寒冻才是耻辱。”宋虔之喝了口茶,还没把茶盏放回桌上,就急着开口继续说,“这秋风不用您去,我只要知道从他们齿缝里能不能抠出三个月的军费来。” 殿内一阵沉默。 李宣垂下眼睑,徐徐喝起茶来。 杨文从皇帝身上收回视线,脸色铁青地回答:“可以。” “那就行。”宋虔之笑眯眯转向秦禹宁,问过自己不在的时候,南州世族都向朝廷要了什么,弄没弄到手。 其间杨文频频看李宣,李宣始终不曾开口,摆明了由得宋虔之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一上午过去,皇帝留安定侯在行宫用午膳,杨文与秦禹宁两人先离开,到宫门前各自上轿。 秦禹宁的家丁已打起轿帘,他旋步回身走到杨文的轿子前,脑袋探进去,杨文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已在轿子里垂着头正要打盹,倏然眼前杵过来一张脸,骇得不轻。 “宋虔之要办的事情,你就别管了。”秦禹宁说。 杨文面皮抽动,不悦道:“知道,我也管不住他。还有事?” 秦禹宁放人走了,在行宫门口站了一会,前门十二名羽林卫站岗,宫门外的杈子比在皇城少一大半。行宫是寒碜许多,现在还没有行登基大典,李宣俨然也是正统皇帝了,只是如果能在京城那座巍峨森严的宫殿,堂堂正正衮服加身…… 秦禹宁摇了摇头,钻进轿子,打道回府。 午膳后,宋虔之才将贺然带到李宣面前,李宣叫人拿点心上来给他吃。 贺然本来很拘谨,但见到楚人的皇帝生得静美如同谪仙,招呼他时也没有架子,便乖乖端着一碟子糕点坐到宋虔之的下手,安安静静吃东西。 宋虔之简略扼要地把到循州后发生的大事朝李宣说了,尤其是为什么要让獠人参加科举,不仅当时要取道雏凤县,还有一则。 “獠族人口众多,既然在我楚地,那就都是陛下的子民,以德化之,胜过以武服之。南部边陲,疆域辽阔,矿产、药草、珍稀动物丰富,是上天恩赐的宝藏,我朝以来,朝堂重心在北,一直将南部边陲作为流放之地,一是鞭长莫及力有不逮,二是数百年间獠族人屡次遭到镇压屠杀,仇恨未泯。” 正在吃东西的贺然抬了一下头。 李宣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示意他说。 “这一百多年没人管,过去的仇恨我们已经放下得差不多了,只是比起州城里居住的楚人,獠族人无法走出大山,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的宝贝也只能由得天地去收。陛下,我可以冒昧说一句话吗?” “你说。”李宣和颜悦色,不像会砍人脑袋的样子。 贺然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轻一点头。 贺然壮着胆子说:“您现在还只是楚人的皇帝,獠人听从各寨的主君,如果陛下让獠人献出寨子里的钱粮牲畜,是没有人会听从的。我们按岁纳贡,只是为了能与楚人平安互市,交换日常所用。我家祖上行医,父亲略通你们的文字,从小教养,我会说楚话,也会说獠语,我的母亲是楚人,祖居循州,她曾经让我看过疆域图,上面有许多错误,群山之中的獠寨位置几乎全都没有标示出来,黑狄入侵时,就有不少獠人受黑狄人收买,为他们带路和探听消息,甚至劫持商船。也许朝廷一直将獠人聚居之地当做大楚的一部分,可獠人从未将自己视为大楚的一份子,正如朝廷只是每年向獠寨征收贵重金银宝石,从未让獠人有机会学习大楚文字、语言,更遑论参与科考。” “对于几次镇压和屠杀,在我们獠人看,只是其中几个寨子不愿意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我们为牺牲的战士举行了神圣的墓葬仪式,将他们的事迹代代传述,引以为戒,让后代不要轻易与任何一支比我们强大的势力发生冲突。”贺然脸上现出思索,语速放慢,“其实在我们看来,大楚与阿莫丹绒、黑狄都是一样,亦敌亦友。河流山川是我们獠人所依,我们世世代代以群山为家,哪怕我们繁衍生息的土地被画在大楚的疆域图上,獠人也从未怀疑过这些土地是属于我们的。” 宋虔之脸色一变,想开口阻止贺然。 贺然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神流露出怯意,隐约意识到说得有点多了。 “你接着说。”李宣道,“朕恕你无罪。” 当一个人成了皇帝,就要用全新的眼神去衡量他。这一点是宋虔之从苻明韶身上学到的。 贺然眨眨眼,稚嫩的面容显得真诚纯粹,他说:“在我们獠族,万物有灵,万物都受神灵保佑,山有山神,河有河神,狼群受狼神庇佑,百年的参天古木里住着白头发白胡须的树神。侯爷所说的仇恨,其实到我这一代人,已经不大有了。我们传唱勇士的故事,赞颂他们的勇猛无畏,从来不是为了铭记仇恨,而是为了让这些先祖的勇气留存下来,我们相信所有逝去的族人都会化作守护的神灵,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宋虔之眉心飞快一蹙,有些动容。 “也就是说,我们獠族人从未真的融入过大楚,每年纳征的贡品也从不需要獠人出面,皆由地方官员征收后,由州府转运进京。因此獠寨也分散在各个州县,每个寨子各行其是。曾任循州知府的赵瑜结交了不少獠寨的主君,教我们兴修水车、堤坝,引水上山,开垦梯田。后来龙河一带乱起来,獠族人袖手旁观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来,赵瑜不是一个顶聪明的人,但他看到了我们獠人的用处。数百年前大楚的军队攻打獠族,迫使我们的祖先投降,数百年过去,你们楚人朝廷却从未真正收获战果。”贺然坦然道。他年纪不大,却因为精通两族语言,侍奉过几位獠族主君,见识深广。 “朕怎么觉得,你都是在为我们‘楚人朝廷’着想?”李宣故意用贺然自己所用的词语揶揄他。 “我自然是为我们族人。我们獠族聚居之地产粮不多,需要用山上挖来的矿石、药材,漂亮的动物皮毛去宋州、循州换取粮食。我在雏凤县长大,此地两族杂居,像我父母那样通婚的人口不在少数,我生得也更像我母亲,又会说楚话,有时候到州城去,州城里的人以为我是楚人,同我一起上茶楼听戏,只要有几个茶钱,要交朋友很容易。我知道我们带的宝石和药材比换取到的稻米珍贵很多,但州府只向楚人抽取牙钱,缴纳牙钱的商人又会加倍让獠族人用更多东西来换取生活所需。长此以往,獠寨总有一天会拿不出宝石和金银,草根也会都被刨挖干净。赵瑜到循州后,一部分獠寨已经不再刀耕火种,如果獠寨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出适合生长的粮食或者可以拿到别处买卖的植物,我们就不用一味只向大山索取。”贺然放下点心,站了起来,用獠人的礼节先向宋虔之行礼,继而向李宣屈膝行礼,少年人扬手之间,尽是风流意气,让人移不开眼睛。 “陛下,要让獠人真正成为您的子民,就需要教化。而让獠族人来教化獠族人,是我们最能接受的方式。” 宋虔之还是头一次听贺然如此长篇大论,不禁有些感慨,贺然没有进过学堂,却说出了一番类似于“政以体化,教以效化,民以风化”的道理。 同样,宋虔之在李宣的脸上也看到了惊叹。 李宣原以为宋虔之让獠人参加科考不过是权宜之计,獠人地方不立学堂,就算给他们开了这扇门,等獠族人真的有机会站到朝堂上,也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情。 然而这少年却让李宣看到了,獠族的可用之处,也看到了西南边地在流放以外更有价值的一面。 宋虔之端着茶喝,胸中涌动着一幅十数年后南地风光的动人图景。他看了一眼贺然,贺然说完一番话,得李宣的准许,赶紧跳起来抚着心口坐回去,端起点心像个仓鼠不住口地吃。 这些话从贺然的嘴里说出来,要比从宋虔之的嘴里说出来更能让天子刨除杂念,好好思索一番如何处理与獠族的关系。 只是宋虔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从袖中摸出陆观留下的那道圣旨。 李宣一看,嘴里的茶匆匆咽了下去,咳嗽一声:“这是陆观让朕写的。” 宋虔之眉毛一扬,将圣旨又塞回了宽大的袍袖里。 李宣笑道:“朕本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主持这次恩科,逐星。”李宣站起身,从座上走下来,站定在宋虔之面前。 贺然极有眼力见地把宋虔之扶起来。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李宣眼神里沉淀着复杂的情绪,宋虔之心中一动,本意想要叩谢李宣的信任,李宣却展开双臂,虚绕过宋虔之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一拍。 “你总算又回到朕的朝堂上来了。” 宋虔之眼光闪烁,与李宣抱了一下,继而示意贺然放手,以未受伤的那条腿跪下地去,郑重其事行了个礼:“臣回来了。” ☆、离合(贰) 一场秋雨一场寒,数度雨后,南州秋意已浓,麒麟卫队舍院子里的树木纷纷秃了头。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宋虔之扶着院墙进来,冷不丁就撞上柳素光迎面看来的眼神,柳素光显得意外,询问地朝宋虔之带着的小少年身上瞥了一眼。 “这是贺然,别看他年纪小,是个神医,这是谁在吃药?贺然,你去看看。”宋虔之就着石凳坐下,扬手示意贺然不用管了。 “就是膝盖疼,没大碍。”周先好奇地打量贺然,在循州虽也见过,没想到会被宋虔之带回来,他印象中这是个獠族孩子。 “明年的恩科,陛下准允獠人参与,贺然是雏凤县獠人主君身边带着的人,精通獠语,对那位主君也有一定影响。带他回来见见我们陛下,我的身体一直是他在调养,过一两个月,就送他回去,带上布告,将皇上的意思传达给南部的獠寨。” “你这是风寒入骨。”贺然揭开药罐盖子,用手扇风,吸着鼻子仔细嗅闻,“这药不错,方子我能看看吗?”贺然眼睛都亮了,满脸求学好问。 柳素光笑着去将方子取来,自然而然挨着周先坐下,轻轻将手搭在周先的膝上,问他:“疼得厉害吗?” 周先握住她的手,摇头。 这架势宋虔之一看便明白了,看来不在京城的时候,周先与柳素光的关系突飞猛进,姑娘总算修成正果,而周先能这么大大方方就在他的面前与柳素光手拉着手,表明他已经打败了心魔,过去两人之间纠结的恩怨,是真的过去了。 “陆大人撇下侯爷,自己打仗去了,用不用我去把他揪回来?”周先紧紧握住柳素光的手,盯着宋虔之问。 柳素光望着别处发呆,一忽儿看院子里零星洒下黄叶的树发呆,一忽儿视线越过院墙,着落在湛蓝天穹中。 “不用,我腿瘸,去了他还得分心照顾我。过几日,恐怕有事情要你帮忙。”宋虔之两眼闪动着算计的光芒。 “侯爷有令,卑职无有不从。” 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好,你先把腿养养好,别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墙上滑下去。” “没那么严重,就是现在飞檐走壁,也绝不会掉下来。”周先说着就要起身,被柳素光按了回去,轻嗔地瞥他。 周先脸颊微微发红。 宋虔之起身将袍子一掸,贺然连忙来扶他。 “那等需要的时候,我派人捎信与你,未必用得上,你心里先垫个数。” 柳素光似要开口,被周先拉了一把,轻轻摇头。 宋虔之带着贺然离开。 柳素光眉头轻皱地瞧着周先:“我的本事,不下于你。” 周先伸手将柳素光的腰一揽,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轻轻用唇碰了碰她的发顶,沉稳的嗓音在她耳畔说:“给为夫一个机会,娘子太有本事,我的面子怎么办?” 柳素光霎时哑然,满面通红地将头埋在周先怀中。 周先大笑起来,那笑声激得柳素光猛地给了他一拳,周先夸张地咳嗽,凑在柳素光的耳朵边窃窃私语。 宋虔之就住在秦禹宁的府上,没打算找新的地方住,才回到秦禹宁府上,便得到消息,瞻星、拜月两个丫鬟,带着侯府里几个用老了的小厮、婆子,找到这里来,秦禹宁的夫人一听,立刻将人留下来。 几人见到宋虔之,都是一派喜庆,像拜月平日里文静稳重,看着宋虔之瘦了一圈的模样,也忍不住偷偷抹泪。 下人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宋虔之挨着打发下去赏钱,把两个贴身婢女叫到小院子里。 拜月、瞻星站着,宋虔之坐着,端详她俩一会,露出了笑容:“胖了。” 瞻星小小的嘴嘟了起来,埋怨的话终于没说出口。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宋虔之问。 拜月忙回话:“没有,我们也是跟随南下的大部队走,受林家不少照顾。” 林舒是古道热肠,找机会给他送两幅好画过去。宋虔之心里想,这事不急,好东西都在京城里,只是回去也未必还能找到。 “家里重要的东西,我们收捡了两大箱子,剩下的锁在地窖中,走得匆忙,夫人的遗物几乎都带上了。” 宋虔之松了口气,对拜月说:“午膳没吃什么,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甜汤。” 拜月看了一眼瞻星,应声出去。 瞻星把宋虔之目不转睛盯着,知道他有话说,眼神既期盼又疑惑。 “周先同柳素光在一处了。”宋虔之安慰她道,“来日你看上谁,只管告诉我,我想办法让陛下为你们赐婚。” “少爷!”瞻星眉头深蹙,满脸红得要滴下血来,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宋虔之:“……” 等宋虔之吃上花生甜汤,拜月眉眼含笑轻柔着嗓音朝他说:“她早就不想那个麒麟卫了,前儿在城里碰上,她已经知道了,回来哭了大半夜,跟我发愿绝不再想着那人。侯爷您……” “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宋虔之嘴里含着花生,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他放下碗,看看拜月,本来想给拜月也做个主,但拜月同瞻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真要是看上谁,一定会仔细筹谋,需要主家发话的时候,也会自己开口。 一想之下,宋虔之不操这心,慢条斯理吃完一碗汤,撑得呆坐片刻,让拜月去看看秦禹宁午睡起来没有。得了消息秦禹宁已叫人备车要去兵部,宋虔之连忙一瘸一拐地抓住贺然的手臂,让他快些走,跳着赶到秦禹宁跟前,把人拦下。 “有急报?”宋虔之问。 “没有,日常要去部里走一趟,你有事?”秦禹宁眉毛一扬。 宋虔之笑呵呵地扬声叫人去备车,压低声音对秦禹宁说:“秦叔陪我走一趟。” “去哪?” “司马家。” 秦禹宁一脸吃了苍蝇的神色,看宋虔之:“司马沣今日称病朝都没上。” “正好,我给他送个大夫去。”宋虔之把贺然的胳膊往上一提。 贺然看着秦禹宁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 “不见,你老爷病着,发着高烧,闭门谢客!”司马沣听说宋虔之来拜访,气得从榻上坐起,额头上敷着的冰帕子贴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他用手抓住,怒瞪家丁:“还不去回话,是不是要我求着你去?!” 家丁满头大汗地把额贴地,回话道:“老爷,侯爷给您带了位神医来。” “就说我死了!”司马沣怒吼道。 家丁到厅上,尚未回话,宋虔之便笑眯眯地问他:“你家老爷死了?” 家丁:“……” 秦禹宁道:“我们在外面都听见司马大人的吼声了,这位小先生,是货真价实的神医,侯爷在循州中了剧毒,就是他给解毒的。你再去通禀一声,侯爷是好意。”秦禹宁将家丁带到一旁,特意作出避着宋虔之的样子,侧过脸斜乜家丁,小声道,“这位才得胜归来,就是进陛下的寝殿,也不用通传,你家老爷不肯见,他就是闯进去,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又等过一盏茶的功夫,宋虔之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司马家待客的茶点滋味是真的不错,一碟子花生仁小圆饼吃得剩下三块,连青花瓷盘底都填不满。 正当宋虔之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盘子推给贺然时,司马沣总算露面了。 婢女搀扶着司马沣迈过门槛,一只脚拖在门槛上险些跌下去,婢女与家丁连忙把摇摇欲坠的司马大人给扶起来。 只见司马沣面如白纸,颜色与额头敷的冰帕子一般,他歉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走上来。 宋虔之当然不能让他拜下去,已做好随时伸手去扶的准备。 司马沣却道:“病体沉重,实在不便行礼,万望侯爷见谅。” 宋虔之笑着说:“正是听闻司马大人今日称病,我回来也当来府上拜访,这位小神医近日恰好为我调养身体,便带过来,让他为司马大人诊脉。”宋虔之转过头,“贺然。” 司马沣一只手按着冰帕子,一只手摇了摇,面色苍白,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得皇恩浩荡,宫里的医正已来看过,只是风寒,才吃过药不到一个时辰。太医说开了安神的药在里头,侯爷来时,实在昏昏欲睡,就是现在,仍觉头晕不休,天旋地转。”司马沣连连摇头,就手用敷在额头的帕子掩住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脸色愈发白。 “冒昧打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这脚,在战场上伤了。”宋虔之两手抱着伤腿,提起来给司马沣看了一眼。 司马沣面色古怪起来。 “侯爷忠心,感天动地。” 宋虔之连忙摆手:“为人臣子的本分,没什么好称道的。就是伤了腿多有不便,有一件事急于来问大人的意思,所以就叫秦大人做个引荐。” 宋虔之猛一拍脑门,似乎刚想起来,朝秦禹宁说:“秦叔,你不是要去部里?” 见状,秦禹宁立刻起来告辞,不等司马沣开口留人,秦禹宁已经火烧屁股地跑了。 此刻,司马沣心中升腾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冷静下来,见到宋虔之生得是唇红齿白,年纪轻轻,笑容亲切的一个青年。李宣昳丽的形象浮上心头,司马沣心道,天子他都不怕,能怕这奶崽子? 司马沣本来有点耸肩驼背,此刻肩膀放松下来,拿着沉稳的中气,问宋虔之匆匆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陆将军今日天不亮就带兵出城北上,镇北军帅印在龙金山手中,半路恰好与陆将军打了个照面,宋州、循州战事已平,唯独北面的狄人还虎视眈眈。眼下,跟阿莫丹绒这一仗是非打不可。” 司马沣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我知道。”他不明白宋虔之跟他说这个干嘛,想起两个侄子入营就当伙头兵,话语也夹枪带棒起来,“司马家最出色的两个孩子,已经参军去了。” 司马沣叹了口气,愁得不行:“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我只盼望镇北军能早些打赢这一仗,好解去黎民之苦。” 宋虔之微笑点头:“正是。不过坎达英十分难以对付。” “再难对付,他也老了。”司马沣对战事不熟悉,更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何故跑来说这些,心中疑窦丛生,不敢胡乱言语。 “如果有办法让北线迅速得胜,司马大人肯不肯帮这个忙?” 司马沣真是奇了怪,他思来想去,最后嗫嚅着开口:“司马家代代都是文臣,从未出过武将,最年轻力壮的两个孩子也已经参军去了。莫不是侯爷要让我司马家的男丁,都上战场去?” “不用。”宋虔之笑得眯起了眼睛,“是一件司马家绝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 “那侯爷只管说。” “我听说万家的联姻,是南州首屈一指的米商。” 司马沣:“那侯爷应当去找万家。”他向后一靠,帕子放在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还听说,司马家的连襟在南方十九个州城经营一间连号钱庄。” 司马沣噗的一声茶喷了出去半米远,不住咳嗽:“呛、呛着了,侯爷见谅。”司马沣沙哑地说,用帕子擦干净嘴,寻思安定侯是来打秋风的,强挤出一脸愁闷。 “侯爷不知道,钱庄有,但开战以来,全都成了死账,没几个活钱在庄子里。” 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不说话。 “真没几个钱。”司马沣停顿片刻,等着宋虔之开口,谁知道宋虔之喝完茶,又吃起点心,三个小圆饼,半晌才含碎了一块,把大门看着,不理会他,也不再说两句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啥也不来着实让司马沣急出一背汗来。他眼珠一转,在心上盘桓月余的旧事再次冒了出来。 “那、那朝廷需要多少?”司马沣咬牙问道。 宋虔之转过头来看司马沣,他生得是一副容易让人生出亲近的和善面容,神色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 “有多少,就要多少。” 这话听得司马沣不只是背上出汗,腿也软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压低头,朝前往宋虔之的面前凑。 “侯爷既然知道这么多,那应该也知道秦大人的太傅之位,是我保举的。” 宋虔之一侧眉毛扬起,心道:就算是吧。 司马沣唇上胡髭颤动,又说:“朝中太傅一人独大,毫无掣肘,总是不妥,难保不会像李晔元那反贼一般。不如再设右相一职,与太傅共同辅佐陛下,监管文武百官,做陛下的肱骨。” “可我朝从无同时设太傅与右相的先例。” 司马沣大手一挥,往椅中靠,喝了一口热茶,断然道:“那我司马家的连襟,手里也确实只有一本死账,不如侯爷先去万家走一趟。” 宋虔之示意贺然过来扶他,没有劝说司马沣,直接起身告辞。 “司马大人,早日康复。” 前脚宋虔之离开,司马沣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嘴角噙起刻薄的笑意。门外一名娇滴滴的女子进来,朝司马沣撒娇,问他可有好些。 “老爷我根本没病。”司马沣得意洋洋地说,“你要试试?” 女子害羞地推搡司马沣一把,好奇地往门口瞥,仰起柔嫩的小脸问他:“方才那瘸子是谁呀?惹得老爷不高兴,姐妹们都不敢来问。” 司马沣就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拇指与中指轻轻搓着,指尖残存滑腻的触感,令他微微眯上了双眼。 “一个小屁孩子,外面传得多么厉害,万里云那老哥哥,年纪活上去了,胆子却缩到胃里头去,不中用了。” ☆、离合(叁) 八月初五,夜晚,宋虔之就着一小碟子珍珠椒喝粥,粥里剔干净莲心的莲子颗颗莹润似珍珠,他这两日睡得不好,下午时他就看见一家子女眷围坐在簸箩前剔莲子。当时没细看,现在吃着粥,反应过来,宋虔之很是承情,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饭后他将陆观的书信取出来又看一遍,出发没有五日,来信却有一沓。难不成是在马背上写的?宋虔之一面疑惑,一面细看,信上的内容他早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看见上句,下句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来。 无非是路上见到什么景致,三餐吃了什么,叫他放心云云。 十分不浪漫,相当不好看。可宋虔之还是看了许多遍,这会将每封信都用手按平,收进一个精巧的乌木匣子里。 才把小铜锁扣上,不见外面有人来,秦禹宁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逐星,出大事了!” 宋虔之示意秦禹宁坐下。 秦禹宁拿手扇风,急得团团转,左右看看,只能坐下。 宋虔之气定神闲地给秦禹宁倒了一杯茶,让他慢慢说。 “慢不得,我刚才在部里听说,司马沣失踪了,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的家丁都派出去全城搜寻,你要不要找吕临来一下,让羽林卫也加入搜捕。” 宋虔之奇怪地问:“司马家派人去兵部了吗?” “没有。” “那司马家给你家送拜帖来了吗?” “当然没有,你今天不是在家吗?有没有人送拜帖你不知道?”秦禹宁话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舌头有点打结,“你是说……如果司马家不主动求援,咱们就不插手?” 宋虔之:“羽林卫直接负责行宫的安全,不归我调令,吕临与我是私交,如果司马家来找我,我可以考虑动用人情帮忙。” 秦禹宁沉沉吸了一口气,微张着嘴。 “你要让司马家的人来找你?”秦禹宁紧皱眉头,眼珠左右转动,最后看定宋虔之,“你知道这个事?” 宋虔之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看秦禹宁。 难怪他一点也不急。 秦禹宁满脑门都是汗,明明知道这里没人,还是忍不住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直戳:“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宋虔之还不出声。 秦禹宁立刻知道了。 恐怕司马沣的失踪,就是宋虔之的手笔。秦禹宁喑哑嗓音急声道:“你现在已经不在麟台任职了,苻明韶也死了,咱们现在在南州,就连我这间府邸,地契上也写的是司马家的姓氏。你把司马家的当家人给绑了……” 宋虔之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摇头:“我没绑。” “你让人把他绑了。”秦禹宁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一肚子火,只得按捺住听宋虔之的辩解。 “秦叔,那天你走后,司马沣问我要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秦禹宁急躁地往快冒烟的嗓子眼里灌了一口茶,灌得太猛,水从嘴唇漫溢出来,他抹了一把嘴,听见宋虔之不急不缓地说,“他还想要设右相。” 秦禹宁哑然。 “皇上不会答应,这用得着你插手?” “为人臣子,为君分忧。”宋虔之道,“既然软的吃不下去,饿得久了,给他沙子也得吞下去。” “你……”秦禹宁站起身来,拿宋虔之没办法,他也不知道司马沣被宋虔之叫谁绑到哪里去了,司马家也确实得寸进尺,如今宋虔之把司马家收拾住,本来是好事,但秦禹宁担心这事处置不好,到时候南州世族一起反了不认这个朝廷,北线打仗,没有从南州运上去的钱粮,大家都得一起玩完。 “是,要是司马家、万家、王家、沈家都像秦叔你这么明白,今天这出就不会上演。”宋虔之安慰地对秦禹宁露出笑容,“秦叔不着急,这事跟你无关,等会你就去宫里,找皇上禀报司马家家主丢了的事,看皇上怎么说。” 秦禹宁沉吟片刻:“天子仁厚,会下旨派人帮忙搜寻。” 宋虔之笑而不语。 秦禹宁没工夫喝茶,转身就走,匆匆忙忙戴好官帽,出门坐轿,往宫里去了。 “陛下昨夜染了风寒,刚吃药才睡着。”贴身侍奉李宣的小太监垂着眼,毕恭毕敬地回话。 秦禹宁找了个侍卫,打听吕临今日是否当值,继而就让那名侍卫去把吕临叫过来。 吕临也是同样的说词。 “可今日还上了早朝。”秦禹宁根本不相信早上还气色红润坐在朝堂上的皇帝,现在病得起不来身。 “不是病得起不来,早晨皇上是硬撑着到一口气,昨晚一夜都在发烧出汗,折腾得几乎完全没睡。今天早上还勉强去上朝,下朝之后经过后花园晕倒在地,当即请太医来看。结果陛下醒来还一直批阅奏折,晚膳过后让人好说歹说哄着才把药吃了。”吕临表情和缓,耐着性子,语速极慢,要让秦禹宁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清,“太傅总也染过风寒,这风寒吃的药,吃了就是要睡的,这都二十几个时辰没好好睡过了,陛下刚睡下去。要不,卑职这就去叫醒陛下。” “算了算了。”秦禹宁一把拽住吕临,往身后的寝殿扫了一眼,室内已经吹灯,窗户黑漆漆的。 秦禹宁示意吕临跟过来,到僻静的廊下,薄薄一层朦胧白光笼罩下,南州行宫的夜晚总是弥漫着一层凄然,秋来萧索,更让人胸腔里都溢满凉意。 “你给我说句实话,陛下真的就寝了?”秦禹宁问。 “刚睡下。”吕临滴水不漏。 秦禹宁久久注视吕临,见吕临眼神坦然,表情坚定,总算不再说什么。他冰凉的两只手在袍袖里交握,审视的目光再度落到吕临脸上,问他什么时候换值。 “明天一早。” 秦禹宁吸了口气,道:“不能早点?” “早一个时辰都不行,大人,身居上位,更要以身作则。羽林卫的弟兄们都盯着,我总不好自己偷懒。” 秦禹宁嘴角抽动,笑了笑:“好,甚好。” 吕临谦逊地低下头,避开秦禹宁的视线。 “明日一早交班后,来我府上吃早饭。”秦禹宁到嘴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吕临答应下来。乖觉得令人怀疑。但秦禹宁也知道,再问也是什么都逼不出来。 回家的轿子里,秦禹宁不由自主盹了一会,脑袋重重往下一点,睁开的眼睛里俱是迷茫神色。他一根手指从轿子侧窗的布帘缝隙伸出去,南州街面上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却在秦禹宁看见满街的灯光和人头后,那些弥漫在人世间的杂声才抵达他的耳朵里。 三个穿文士袍的穷书生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其中一人见到轿子,把弟兄们往街边带,醉醺醺的六只眼睛从后面追着轿子。 秦禹宁收回目光,放下布帘,吁出了一口气。 窗帘被夜风反复撩动,微光一线接一线从缝隙里闯进窄小的一方黑暗里来,秦禹宁左手摸到右手中指上明显的硬茧,顺势摸过自己瘦且坚硬的手指,手背上突出的血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皮肤干燥,涂再多脂膏也无法恢复年轻时皮肤的光泽饱满。 他老了,朝堂是属于年轻人的。 翌日,李宣因病罢朝,天刚蒙蒙亮,吕临就已经到了秦禹宁府上,钻进宋虔之的院落里,等着宋虔之起床梳洗。 宋虔之没有避开秦禹宁,让下人去请他过来一起用早膳。秦禹宁是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前一晚睡不好,眼袋立刻就要拖到鼻梁上去。 喝了两口粥,宋虔之才对秦禹宁说:“吕兄告诉我了,昨夜秦叔进宫找他,陛下风寒加重,今日没上朝。” 秦禹宁现在不急了,耳朵听宋虔之说,咀嚼的嘴也没停下,筷子从红亮的油里扒拉切得薄如蝉翼的鸡片。 “既然陛下不管,现在羽林卫归天子直接调令,那么吕兄就不必管。”宋虔之道,“等有的人坐不住了,再谈条件。” “你说万家?”秦禹宁问。 “如果他们聪明,会让一个人来跟我谈,而不是一群人。”结合秦禹宁曾说过的南州局势,宋虔之注视着秦禹宁说,“司马家以外,万家为首,估计会是万里云。” 正如宋虔之预料,当天下午,万里云便到秦府递了拜帖,指名要拜见安定侯。宋虔之本也不想把秦禹宁扯进来,就在后院等万里云。 万里云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见宋虔之,他走得气喘连连,一看见宋虔之,立刻站住脚,稳了身形,上前来,袍襟一掀,跪了下去。 “万大人不必如此。”宋虔之心下诧异,他没有同万里云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会这么直接。 “侯爷,是司马沣不知深浅进退,我与他是多年相交的好友,祖上也多有联姻,平日里司马沣称呼我一声大哥。若有得罪,我这个做大哥的替他向侯爷赔不是了。” 万里云作势磕头,被宋虔之一把扶起,抓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万里云是文官,冷不防这一下,身形晃动。 宋虔之两只手抓住万里云的臂膀,令他站稳身体,笑低下头替万里云拍干净膝盖处的灰尘,接着宋虔之直起背脊,坦然直视于万里云的双目。 “万大人言重,这话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我腿脚不便,不能久站,骨头是才接好的,陛下特许我在秦家养伤。太傅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弟子,这万大人兴许知道?”宋虔之直接坐下,示意万里云坐。 万里云心内叹道:果然是麟台少监,若不是有确切消息,他真要被宋虔之的进退有度斯文礼让给糊弄过去。 “知道。”万里云点头,头垂下去便没有再抬起来,而是盯着自己的膝盖看。 “秦叔说这宅子是司马家的?” 万里云一愣,看宋虔之的眼神含着思索和疑虑,快速地想宋虔之问这个做什么。嘴上已经回答:“六部的大人所住的屋舍,几乎都是司马家祖祖辈辈挣下的产业,这,当时大人们下来得急,就由左太傅同知州大人做主,分了各家空置的宅子去住着。”万里云尴尬一笑,“早晚,朝廷还是要北上的,总不能在南州一直这么……”龟缩两个字万里云憋住了没说。 “还不好说,万大人久居南州不清楚,先帝早有打算南迁。”宋虔之朝前倾身,声音放得很轻,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是南州行宫那件事闹的。” “哪件事?”万里云暗道自己孤陋寡闻。 “那年先帝在行宫幸了一名女子,宠爱非常,不等回京就封了妃。那女子福气好,很快便有孕,太医诊出是男胎。先帝至死也没留下血脉,那次真是高兴,打算让这妃子安安稳稳养胎,不着急回宫,要真的生下来小皇子,索性定都南州。”宋虔之话锋一转,唉声叹气,“还是福薄了些,都是命数。” 宋虔之说得半真半假,由万里云想去,这件事是有,但男胎纯属瞎掰。宋虔之端起茶来喝,白雾隐没他的眼,他眼角余光瞥万里云的脸色,见万里云没多大个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痛悔,显得有些木然。 宋虔之放下茶,朝万里云说:“不过如果朝廷一直在南州,南州地方比起京城,是小一些。这次六部下来的官员,有百余人,陆陆续续还有底下做事的人进城,很快,南州便会成为大楚最繁华的州城。” 万里云呆了一呆:“是啊。”眼下上个街,便是主街也会堵得水泄不通,明明是可以借这机会,将大小屋舍租出去发上一笔,人越多,这笔赁金就足可让各家发一笔横财。然而给六部官员借用,是分文不取。 “头三年,南下的人员需要安置,要住,要吃,要穿,粮食从地里长出来至少要半年,紧跟着,陛下总要登基,登基要修缮宫室,准备仪仗,就算不讲多大的排场,文武官员没有五百,也要有个三百余人。政令要通达,非一二年之功,衢州以北的驿馆已经基本失灵,真是可惜了。”宋虔之叹气摇头。 万里云苦笑着一拍大腿:“可不。” “照我说,还是尽快打回去的好。” 万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张斯文和善的脸,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侯爷觉得能胜?” “能。”宋虔之故作沉吟,“七八成,万事俱备,还欠点。” “欠点?”万里云眉头皱了起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尽人事,就不能怪天命。”宋虔之笑着向后靠进椅子里,左手抚着右手食指今日戴着的一枚黄玉扳指,“打仗,无非是兵和钱。”打仗不只兵和钱,但这不是宋虔之同万里云要谈的,他要让万里云知道,想谈司马沣,就得和他好好谈谈钱。 天色阴沉,一早周先的腿就在疼,以为会下雨,到这时辰还半滴雨都没从云朵里挤出来。 柳素光端出药来,盯着他喝了,出去洗碗。 周先带出来的小年轻,走过来同他一番耳语。 周先沉声道:“不管,看紧,不要惊动左邻右舍。他要吃让他吃,手脚不要松,进出的时候,门关严实。那间屋子四面墙壁里都糊了巴掌厚的稻草秸秆,随他叫去。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周先停了停说话,目光像刀子似的剜割手下的脖子和下巴。他的麒麟刺青有半只钝角在脸上。 “是,那我去了。” 周先把人叫住,努了努嘴:“你嫂子做的豌豆黄,吃了再去。” 年轻人露齿一笑,活泼泼地叫道:“谢头儿!” 柳素光回来时,见到周先嘴角挂着的弧度,一时愣了住。他笑得那样好看,就像她才踏上大楚的疆域,前途未卜,心如死水时,坠入她的心田那颗石子,石子本来是小小的,漾起的波纹却一圈套着一圈,连绵成片,蔓延开去。 ☆、离合(肆) 暮色四合,宋虔之假意留万里云在秦府用晚饭,万里云说家中老夫人今日生辰,事有不便,火烧屁股地同来时一样急匆匆离去。 秦禹宁拿着一本书从房间里出来,对宋虔之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屋里谈。 “没说定。”宋虔之直截了当地回答秦禹宁。 秦禹宁:“你就不怕他去皇上面前告你一状?或者闹到刑部去?” “拿什么告我?”宋虔之嗤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敲打敲打他,万里云是个有判断力的人物,如果这边走不通,再说下一步。” “那司马沣,到底在不在你手上?”这问题纠缠秦禹宁一整天了,要是现在不弄清楚,今晚他也别想睡。 宋虔之眨了眨眼:“不在。” 秦禹宁一口气还没沉入丹田,就听宋虔之又说了一句:“不过这几家能出钱出粮,司马沣就会回自己家里去。” 当啷一声,秦禹宁手里的书卷落在桌上,带翻茶杯,茶杯没站住,掉在了地上。 回房之后,宋虔之摸出信纸来,先把给陆观的信给写了。他信里从不写京城发生的事情,只是简单写下什么时辰起床,一天出没出门,见到什么新鲜玩意,谁送他什么,他又差遣下人出门去买了什么。尤其是对晚饭,宋虔之总是描述地栩栩如生。 陆观正在行军,一天到晚只有干粮吃。宋虔之想象他看到信时的表情,就会乐不可支。 写完后,仔细封好,出外去院子里找周先和陆观通消息时用惯的那只鸽子。 夜色中,白鸽展翅,一抹亮色从沉暗的天幕腾空,掠过院墙去,倏忽缩小成一个星点。 刚刚放下手,宋虔之转身,便看见不远处站着贺然,他垂着手,手里拿着还滴水的木盆,袖子卷起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两只脚丫不知是因为水烫还是水冷,被冲洗得发红。 “过来。”宋虔之一瘸一拐在前面走。 贺然跟进屋,把木盆放在门边,坐在离门不远的凳子上。 “给。”宋虔之递来一张干布。 贺然把脚擦干,无聊地坐着,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的书桌看,鼻翼翕张,发出嗅闻的声音,好奇地问宋虔之:“你写东西了?” “嗯,你没看见?刚放鸽子送走。” “给陆将军的吧?”贺然促狭地笑起来。 “是啊,告诉他我们每天吃的什么。” 贺然:“……” “陆将军这次要去多久?”贺然用布把趿着的木屐上的水吸干,将布叠成方块,起身放到架子上。 “不知道,不会太久吧。”宋虔之答。 “那是多久?”贺然问。 “快的话两三个月。” “慢的话呢?” “你烦不烦。”宋虔之失去耐性了,打算把贺然赶出门去,奈何脚没有完全恢复,起身又得一瘸一拐走一步疼一步,宋虔之只好说,“过两天带你上街买书。” 之前宋虔之答应让贺然带一套科考用书回雏凤县,贺然咬着嘴笑了起来,“谢谢侯爷。” “你去睡吧。”宋虔之赶人。 “侯爷是病人,也早些歇息。” “知道了知道了。”宋虔之的视线从贺然身上收回来,耳朵听见关门的声音,时辰还太早,他睡不着,便扶着桌子,缓慢走到窗边,伸长手臂将窗户推开,手指离开微凉的木头。 墨蓝色的夜空神秘、深邃,层叠堆卷的云层奔跑似的游走,不到片刻,云丝被风吹去,月亮露出娇俏轮廓。 如此星辰如此月,陆观的军队已经接近衢州附近了吧?宋虔之心想,不知道陆观那里是晴是雨,能不能也看见这样娇羞朦胧的月色,时辰还早,今夜军队是否会停下扎营休息,还是会一夜急行,在山上?在官道上?是平川,还是山涧?到衢州也要渡几条河,河流湍急吗?马怎么办? 突然间,宋虔之笑了,笑出声来,脸埋在手掌里,再抬头时,他唇畔已无笑意,身子前倾,手指插进栓扣,把窗户拉回来,轻轻地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这夜的月光过于清淡,没能从窗户纸上漏进来半段余光,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继而床榻上有了一个人影。 宋虔之翻过身去,朝着榻内,身体蜷缩起来睡了。 起初心里烦得跟猫抓似的,翻来翻去,半个多时辰,不知不觉总也睡着了。后半夜不知做的什么梦,醒来时候一身酸痛,就像在梦里奔跑了八百余里那样疲倦。 早膳时宋虔之坐着都快睡着,等小菜都端上来,宋虔之强打起精神,嘴里咀嚼着牛肉烧饼,尝到浓郁的肉味,夹杂辛辣爽口的生姜,味蕾激烈的热浪让宋虔之一个激灵,眼神清醒起来。 秦禹宁早早用完饭就走,宋虔之吃完之后,到吏部走一趟,带着贺然这根活拐杖。 宋虔之盘腿于席上,室内燃着刺鼻的檀香,书办抱怨还能有这半指香已是翻箱倒柜从米缸里刮最后那口保命粮的费劲事。才说过,又一脸说错话地退出去。 吏部的人几乎都认识宋虔之,知道他刚回来,皇帝还没来得及任命,但十有八九,还是要到吏部来的。而今吏部直接听令于秦禹宁,战事吃紧,秦禹宁分不出手来,左正英时候留下来的一本烂账,不是他不愿意理,而是南州势力交杂,当时龙金山带人南下,刘雪松挡不住北面,南州世族有要求,而左正英性子古板,这等事体,便是卖官鬻爵,做不得。 宋虔之叫了人来一一问过,各部人员,今年的考核。 “暂时也没法像往年一般派人到地方考察,许多地方水陆都不通,太傅已经让发文给南面各州,地方以州府为统率,就近考核,等年末封疆大吏朝见陛下时再行任免。”下跪的书办是京城带来的人,宋虔之用熟的老手,他吩咐这人把南州安排进来的也叫两个过来。 果然跟宋虔之想的一样,吏部里末等的小吏已有一些任命给南州本地人,原先多半效力于州府衙门,多数是世族里屡试不中的落第举子,跟家族核心拐着十七八道弯的旁系。 要是朝廷不能早些回北边,在南州落地生根,动作不会小。且必须趁着这些世家大族没有把根扎下去,就要斩断,还要让他们绝了这种心思。 整个上午宋虔之都像个陀螺转不停,不到正午时分,已经饿过了劲,熬过那阵前胸贴后背的眼冒金星之后,索性宋虔之先不吃午饭,起身洗了把脸,让人备车马进宫。 “侯爷。”宋虔之一只脚才登上车,又放下地。 见一小厮打扮的人从不远处跑来,那人行礼过后,便说是万家的家丁。 “老爷让小的请侯爷去一趟,不耽误多少事,是、是昨天跟侯爷说过的事情。” 宋虔之想了想,眼神示意贺然扶自己上车,他从车窗探出来头,朝万家家丁说:“上车。” 家丁指路,万家主宅到吏部就两条街,打个盹的工夫都没有,车架便在一间气势恢宏的大宅子外面停下。 万里云揣着手在门前来回走动,听见车马声,眼底闪出光,赶忙上来,伸手来扶宋虔之下车。 “不劳烦万大人,这小孩子专门扶我的。”宋虔之抓着贺然的手臂,他脚已能使上一些力,挪下马车后,见万家高门大敞,门中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低垂头眼行礼。 万里云亲自请宋虔之进府中。 前脚宾客坐定,后脚丫鬟们鱼贯而入,排列有序,手里或者捧着净手用的水、帕子、脂膏盒子,或者奉上清口的蜜饯,四名婢女直接入侧屋,不片刻便有捣茶成浆的水响传出。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才坐片刻,宋虔之肚子响了。 万里云:“……” 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脸上不见半点不好意思,若不是两人坐得太近,除了隔间做茶的丫鬟,连贺然都被宋虔之支使出去买砚台,万里云还真不能确定声音是从宋虔之身上传出。 “今日晨起,我带家人出门为先父扫墓,这才归来,还未用得午膳。想必侯爷已吃过了,可否赏脸陪我用些?” 宋虔之本就饿,进宫也是要让李宣拿东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谈事,既然万里云周到,索性宋虔之先垫了肚子,筷子一边动,宋虔之不禁对着满眼的珍馐美馔感叹:南州的世族是真世族,比京城所谓的富户高门还要奢侈,饮食上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香味都做到极致,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且万府的这顿饭,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绝不是吃一口就没有了那种做做样子,实心诚意要让宋虔之吃饱。 吃过饭,宋虔之脸色也好看多了,婢女也做好茶捧了上来,做茶的婢女不管端盘子,另一拨下人入内撤去席面。 “万大人有事,还请直言,若不是你的家丁来,现在我已在宫里。” 万里云斟酌了一整夜,自忖礼数周到,察言观色,觉得宋虔之的表情里也没有透露出心情不好的意思,索性直说了:“三个月军饷,三个月粮草,另外现在刚入秋,一套冬衣一套春衣。立刻就找人做,沈家开成衣铺子,也收棉花和蚕丝,米从我家出,军饷我们各家平摊。南州府库现有的存粮存银已经都移交到户部,杨尚书最清楚不过。” “这一部分已经用上了。”没有南州府库被接管的金银、粮米,不用宋虔之动手,秦禹宁也会想办法把龙金山的军队召回来。刘雪松在衢州,衢州州府不可能袖手旁观,这种情形下,地方衙门没有胆子同军队冲撞,出钱出粮是小事,城破事大。一旦城破,知州要么殉城,要么便是向阿莫丹绒投诚,投诚能否保命也未可知。 宋虔之回来以后,还没有听说有知州投诚,倒是宋虔之听说沈玉书在任上时,孤身一人入阿莫丹绒大营谈条件,被阿莫丹绒人扣下,生死不知,这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侯爷细想想,我们几家,久居南州,是,南州风水宝地,可家族盘根错节,哪家不是数百口的生计。比起别的人家,司马家、王家、沈家,还有我们万家,或许是富得流油的肥羊,可跟朝廷、跟国库一比,算个什么?” 宋虔之没有答言。 万里云耐着性子,额头不由自主渗出一层薄汗,拿手帕擦拭通红的脖子和耳后,续道:“若不是司马沣……侯爷,我们也只能,量力而为。”万里云放下不住颤抖的手,几乎湿透的手绢放到桌上,他手指碰到茶杯,又收了回去,心烦意乱地没法喝茶。 “万大人,您知道去岁赈灾和与黑狄打仗的钱是从何而来吗?” 万里云眼睛鼓了鼓,嘴唇上的胡子被汗水浸润得发亮,回道:“是、是国库拨出来的。” “这几年都是灾年,尤其最近的两年,各地纳粮都不足,去年冬天,天灾也不断,地动造成的伤亡不小,受瘟疫的地方自然是不能征粮征税,还要拨钱到地方补充医药。于是只好打白条,给钱庄打,给官员打,但凡还能出一分钱的人家都有签杨文的章,盖国库印鉴的白条。杨文身上背的债,子子孙孙都还不尽了。” 万里云心有戚戚焉地摇头叹气:“我早就同司马沣说过,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他以为官位是好坐的。” “更烫的是什么?”宋虔之平心静气地朝万里云说,“当今圣上,在这个关头被推上去,纵有一身才干,奈何外忧内患。皇上也不好做,强撑这么长日子,龙体也支撑不住病倒了。司马家丢了家主,万大人着急,太傅也是急得一夜没睡好,我这不是才要进宫看看陛下,才能安心。实不相瞒,昨夜,我也是没睡好。” 万里云哭笑不得,连忙摆手,只想叫宋虔之不要说了。 敢情这是比着谁更惨么? “也不知道司马大人身在何方,外面这么乱,要是让贼人或者是强征兵的抓了去。” 万里云听得心惊肉跳:“南州城内,这、还不至于吧?” 宋虔之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我在宋州、循州数月,现在有兵乱,多有贼人趁乱浑水摸鱼。有些家里丢了汉子或是儿子,好几日才能发现,这一别搞不好永生难见。” 万里云:“……” “这样吧。”宋虔之话锋一转。 万里云连忙低头附耳过来。 “陛下病着,不好惊动,待会我进宫瞧瞧去,若是陛下好些,我便同陛下说,下旨让羽林卫出城去找。若是陛下还不见好,这就……” 万里云连连点头:“明白明白,陛下龙体要紧。” “羽林卫的吕统领,是我玩到大的兄弟,要是明日午时,司马大人还没回去,我就找吕统领帮忙。” “行,行。”汗水顺着万里云的鬓角往下滴,在桌面上浸出一个圆点。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养几章,等这个标题下的几章更完再看-3 ☆、离合(伍) 勉强算同万里云谈妥了,宋虔之便坐马车去行宫。车上,他闭目养神,旁边贺然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药来。 闻见气味,宋虔之睁眼坐起来,端过来一口喝干,顿时从舌尖到嗓子眼都苦得要倒出来。 贺然就手喂给他一颗盐津梅子。 宋虔之嘬着梅子,朝贺然说:“待会你不必进宫,在宫门外等就是。” “不用我这拐杖了?”贺然俏皮地问。 宋虔之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良久才答道:“恢复挺好,就是不能用力而已,能走。当根拐棍儿还上瘾?” “不是,跟着你能学很多东西。”贺然道。 宋虔之认真看着贺然,说:“诡诈之术,不值得学。”宋虔之推开车门,让车夫绕道去书院街,宋虔之坐回来,对贺然说,“去买书,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才是正道,别跟着我学。” “没见过这么说自己的。”贺然嘀咕道。 宋虔之没听见,思绪已经飘向别处。 两日没有上朝,李宣的寝殿内药味浓郁,从寝殿一直飘到廊庑下。 穿过纱帘,宋虔之好奇地向内看,第二重纱帘内一个伏案的轮廓透出来,结果两重纱帘之间,婢女跪得笔直,对着炉子扇火,炉上架着一口药罐子,源源不断的白烟从罐子口流溢出来。 宋虔之:“……” 吕临咳嗽一声。 “都下去吧。”李宣的声音传出来,纱帘后的人影站起,从内走出来,虚扶一把宋虔之,宋虔之行礼的膝盖也没真跪下去。 药罐里散发出轻微的糊味,宋虔之连忙过去,拿木片贴着药罐底部划拉一转,往罐子里加水,索性拿起扇子,继续扇风。 李宣于宋虔之对面另一位婢女才跪过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宋虔之仔细看了看,李宣的气色比上次进宫见到要好,面色红润,眉清目秀,压根不像生病。 “陛下今天不做全套戏了?”宋虔之揶揄道。 李宣愣了愣,一只手支额,摇头,放下手,笑着朝宋虔之说:“总不至于天天来,就算来,在外面闻到这么大的药味,再让吕临说一嘴,也不会真进来,就算真进来,还有两道帘子,我就再躺回去。身为天子,怎么能不会装病?” 宋虔之觉得好笑,还没彻底笑出来,心中又涌起说不出的无奈。朝堂偏安一隅来了南州,跟要饭似的还得讨好着南州世族,李宣可以说是好惨一皇帝,生母本是货真价实的公主,父亲君临天下,以太子的侍从身份长大。人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是同苻明弘那数年的竹马时光,还迫于父命间接害死了所爱。 之后疯癫数年,大梦一场,躲躲藏藏地保住一条小命。如今他得到了皇位,皇位之下坐着的却是摇摇欲坠的江山。如果不是苻明弘曾是太子,李宣也不会硬撑下去。想到这里,宋虔之丢开木片,朝李宣道:“若是弘哥看见今日的一切,一定会为你骄傲。” 李宣有一瞬的恍惚,抿唇而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沉默片刻,轻轻开口:“他看不见了。” “会看见。”宋虔之道。 李宣抬起头,对上宋虔之认真的神色,宋虔之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所牵挂和怀念的人,即使在很远的远方,也一定会知道。” 李宣不置可否。 “当时苻明韶想让我背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将我扣在牢里,下旨全城搜捕陛下您,为了让我的‘同伙’把陛下交出去,罗织罪名,几乎置我于死地。我娘在侯府放了一把火,争取时间,陆观这才有机会同吕临里应外合,放我和陛下出城。”宋虔之顿了顿,脸色发白,嗓音夹杂着细微的颤抖,“苻明韶不知道我已出城,只以为我是越狱,也为了发泄怒气,将我娘的尸身……”宋虔之眼神闪烁地盯着苻明韶,一层雾气充盈在眼眶里,手指骨节握得青白,“悬挂在城门上。此事我是在到达祁州后,从白大将军口中听说。在那之前我就隐有预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我总是感觉她在我身边,有时候睡觉感到像是幼年时那样被母亲抱在怀里。陛下,我三岁后就再也没有在母亲身边睡过,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母亲时时在身边的感觉,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有时候星夜也不能归家。但就是那段日子,我常不由自主想到她,就如同她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看着我如何度日。” “真心牵挂我们的人,哪怕已经不在世上,也会在冥冥中护佑我们。而我们所爱的人,会听到我们真诚的祈愿,也会看到我们为他们所做的努力。万物有灵,人为百灵之长,所谓灵,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玄牝之门,为天地根。死去的人,只是结束了与我们同行的旅途,回归天地之间。” 李宣若有触动,呼吸也放得十分缓慢,良久,仿佛突然回神,急促喘息。 “人从一生下来,就知道会死去,与亘古不变的天地相比,生命何其短暂。要么旁人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人世,要么我们自己,先于身旁的人死去。没有人能选择何时何地诞生,除了自尽。”宋虔之笑了一下,“也没有人能选择什么时候死去。然而万千生灵皆是如此。” 短暂的停顿后,宋虔之说:“生下来,活下去,只有承受。” 殿内唯有药罐里翻腾的气泡发出咕噜的声音。 “我也……”李宣牵扯嘴角挤出苦笑,“有时我觉得他,他还在。”他消瘦的喉结滚动,直视宋虔之的眼睛,“但他没有来过南州行宫,刚来南州时,我整夜睡不着觉,吃了安神药也不行,点了香也不行。后来我睡觉前,将那个……”李宣颧骨染上一层红晕,不自在地垂下眼,还是说了下去,“胭脂盒子,置于枕下。” “你就感觉得到他。”宋虔之笑着说。 “是。”李宣舔了一下嘴唇,“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他或许能看见。” “他会看见。” “也会想要是弘哥在,他会怎么做。”李宣唇角微弯起弧度,“他一定会比我做得好,比我硬气,比我更像一个皇帝。” 宋虔之盯着冒泡的药汤,喃喃道:“也许吧,但成为皇帝的是你。” “逐星。” 宋虔之嗯了一声,看着李宣。 “有我在皇位上坐着一天,就没有人能对你和陆观的事情说三道四。” 宋虔之一愣,忍俊不禁起来,脸上微红地说:“那我就谢皇恩浩荡了。” 李宣也笑了,他本就生得秀美,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有时候宋虔之看着李宣都会心跳加速。 “说正事,我听周先说,你让他把司马沣绑了?”李宣问。 “对。”宋虔之本来就没打算瞒李宣,便直言道,“司马沣想要右相的位子,咱们不能给他,但现在作战要钱,国库也已经经不起寅吃卯粮,真的是一点也掏不出来,成败在此一举了。”说到这里,宋虔之问李宣,“陛下怕吗?” “怕什么?”李宣一哂,“本就是机缘巧合才落到我手里,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我也相信我的判断。坎达英一定会和谈,他打不到南州来。” “陛下不怕就好。陆观在前面冲锋陷阵,我是真有些怕,不是怕这一战的成败。” “我知道。但你要相信陆观,正是有你在后面,他才会拼尽全力,才不会不要命。” 宋虔之心中一动。暗道李宣果然很懂。 “我们每日都有书信往来,目前还没出什么事,有我在后面,他也不敢出什么事,自然也不敢不尽力而为。”宋虔之脸色发红,微笑着说,“等他这一仗得胜归来,我还得跟陛下求一道旨意。” 李宣只以为宋虔之要求一道赏赐,真要是陆观凯旋,赏再多也不为过,当即答应下来。 宋虔之不再多说陆观,继续说司马沣:“你就当根本不知道司马沣的事情,继续装病。我已经同万里云见过两次面,他现在答应出三个月的粮草和军饷,冬衣、春衣各一套,我尽量让他能答应半年下来,等到今年纳征回来,再看情况。” “未必打那么久。” 宋虔之也知道这场战争是速战速决的好,只是有备无患,如果现在看不到明年开春的粮草在哪,真要是阿莫丹绒能拖,那时措手不及,败局就无可挽回了。 “嗯,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李宣道,“我就装病,好好休养几日,登基大典迟迟未定,照我的意思,国库吃紧,办不办也是一样。” 宋虔之连忙摆了摆手:“这一定要办,人间君主受命于天,名不正,朝纲必然不稳,春耕陛下也得亲自主持。再等等,最晚十一月,要是还没有好消息,就在南州行宫操办。我今日进宫,就是想同陛下说这事,最好是能回京,南州过于偏南,州城面积只有京城一半,行宫简陋是次要的。要是阿莫丹绒人只要一片新的牧场,定都在南州,就把太大一块肥肉放在狼嘴边了。只要坎达英想起来,随时都会咬一口。哪怕是容州、衢州也好一些,能回京最好。” “京城的一切也都是现成。” “对。这样也可以缩减工事所费。不过这都是后话,眼前陛下装病,司马沣要不到右相之位,顺便,敲打敲打这些世家大族,为陛下树立威信。这些不用陛下动手,只是安定之后,如何恢复元气,如何将朝堂上摆满陛下的人,让我朝强盛,扫除各级胥吏冗置……陛下无事的时候,便可常常静思,往年各部重要的奏疏都归在麟台、宰相府和御史寺,陛下可让人取来翻阅,荣宗、牧宗时的奏疏都要细看,盐、铁、粮是重中之重,水利工事也是处处未竟,这些年朝廷内斗,虚耗财富,继而战事不断。下一步,就是要同阿莫丹绒议和,然则此次议和,陛下不能过于乐观。” “阿莫丹绒也是权宜之计。” “然也。”宋虔之点头,“坎达英年事已高,纵然狄人自古游牧,善于迁移,人人上马可战,就连妇人也不让须眉。他也一样有这个问题,便是打不起仗。粮食可以就地补给,他们却没有长期可以携带的干粮,乳制品不易保存,牧畜是他们的财产,不可轻易宰杀,能携带的干粮实在有限。长线作战是阿莫丹绒的短处,恰好,去岁至今,我大楚以宾山为界,北方收成不佳,像容州等地,都在等这一季的收成。坎达英虽已攻下容州,紧跟着的丰收季节,他却别想从容州得到一粒米,这都是百姓的保命粮。或许阿莫丹绒攻进来之前,坎达英还不知道大楚境内是何种情形,现在也应该都清楚了。” “所以他会给我们这个喘气的机会。” “也是给他自己喘气的机会。”宋虔之道,“大王子多琦多已死,坎达英年事已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吞下整个大楚,在他迟暮的晚年,年幼的赤巴小王子,镇不住阿莫丹绒众多阿乌尔,王庭将会岌岌可危。陛下至少会有十年时间。” “不用十年。”李宣笃定地说,“五年内,就可一战。” 李宣的话听上去极有底气,宋虔之也发现了,比起自己领兵南下时,李宣确实越来越有信心,也更像是一个皇帝了。但他不像苻明韶多疑,这让宋虔之感到欣慰。 “先将眼前对付过去,我今日来,就是好好看看陛下,也让陛下好好看看大楚。那天杨文一哭穷,我是真……” 李宣拍大腿放声笑了一阵。 “杨文没有一日不穷的。” “陛下也看出来了。”宋虔之摇头,“这位杨尚书,自我认识他,就觉得偌大一个朝廷,穷得快发不起文武百官的禄米了。” “没事,我一定让你堂堂正正吃得饱饭。” 宋虔之莞尔:“我现在也能吃得饱饭,只但愿五年后我大楚能四海无饿殍,十年后我大楚国力强盛,威服远方,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李宣倏然站起,一只手袖在身后。 宋虔之也起身,后退半步,双手交叠,深深望着李宣,一揖到地。 八月初八,以万里云为首的南州世族当朝提出,捐粮三百五十万石,捐银二十五万两。 天子嘉以万里云褚侯之位,世代袭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uihalamlam 4个;鱼鱼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离合(陆) 万里云受侯位次日,帖子送到太傅府上,说三日后在府上设宴庆贺,秦禹宁与宋虔之都在受邀之列。 秦禹宁手持一杆滴墨的笔,赶紧在砚台里按捺两下,挤出多余的墨汁,嘴上不忘取笑宋虔之:“万里云得了侯位,司马沣这一阵的谋划全泡了汤,你以为万里云会自己吞下这枚苦果?司马沣回去了吗?” 宋虔之把帖子放一边,看秦禹宁起笔,问他:“秦叔给陆观写信?” 秦禹宁把笔向宋虔之一让:“你来写?” “不用,我给他写了的。”只是这两日陆观都没有回信,宋虔之心生疑窦,打量秦禹宁的神色。 秦禹宁神情自若地接着写下去,他写字速度极快,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 “他们行军到了何处?跟坎达英的人碰上了吗?”宋虔之问秦禹宁。 秦禹宁笔下不停,眼也未抬,回答道:“交锋两次,陆观没有进城,他跟龙金山商量好了,他带一支一千人的精锐打游击,消磨坎达英的兵力,顺便……”秦禹宁手上笔扬了扬,“把阿莫丹绒人的粮草烧了。已经得手两次,他真的是……” 秦禹宁不知道怎么说好,说游击不重要吧,这种运动战术却相当有用,既可以消磨敌军士气,又能加速消耗阿莫丹绒士兵的口粮。 “就让他和龙金山相互配合,有用就行。”宋虔之眼巴巴把秦禹宁看着。 秦禹宁眼睛迎着宋虔之的直视,也把他看着。 俩人相互看了半天,宋虔之等秦禹宁的话,偏偏秦禹宁不开口,接着写他的信,写完,封口,使唤人发出去,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虔之:“……” 秦禹宁笑了起来,拍宋虔之的肩膀,说:“陆观这一支士气旺得很,小胜两次更是让他手底下的人,都鼓足了胆气多多立功,他的身手,你还不放心,再说真有什么他自己也会写信说与你,你担心什么?” “这都两天没信了。” “啧。”秦禹宁眼带揶揄,走到书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军报,让宋虔之看。 最近的两场小胜,前天和昨天,陆观手下伤亡几乎可以不计,死一人,轻伤两人,重伤一人。陆观还说,打算带兵绕到阿莫丹绒主力后方,联络容州住民,潜伏隐藏,从西北侧翼与龙金山形成包抄,一举歼灭坎达英的五千骑兵。 “五千?”宋虔之也是意外,阿莫丹绒每下一城,都需要留八千人驻守,这个宋虔之可以想到,却想不到才到衢州,他就只有五千骑兵了,这还打个什么劲? “你不要低估阿莫丹绒的战力,容州到衢州陆路只需一日,急行军不过数个时辰,这就是一万三。”秦禹宁看出宋虔之轻敌的态度,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这都是以一敌百的骑兵,而且阿莫丹绒的战马,就是以马相撞,咱们的马也不行。溪花谷地原是做什么?就是为皇家养马的,现在已经被阿莫丹绒攻占,征北军所用的这一批马,太半是老弱残马。还是有得可打,不能轻率大意。孙逸和季宏的人马跟阿莫丹绒骑兵比起来,就是乌合之众,阿莫丹绒连年征战,你是不知道,现在的阿莫丹绒已经把疆土拓宽到西北部的鬏鬏山一带,已经不是守着西莫西尔河吃奶的狼崽子了。” “陆观派去王庭的探子有消息吗?” “有了。”秦禹宁神色愉悦,“他果然是留下了大半兵力在王庭,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一股难以克制的轻松让宋虔之感到肩膀酸软,他拿手捏了捏,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下来。 “还真的是。”宋虔之唇角微微翘起来,“便宜万里云了。” “有备无患嘛,这笔钱和粮食,军队用不上,也总有地方能用得上。昨日散朝时,杨文那个表情,现在对你他是又爱又恨,恨不得咬你几口,又爱你爱得想往怀里揉吧。这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给你记一大功。” 宋虔之一哂,问秦禹宁到时去不去万家。 “当然去,他可是咱们朝廷的恩人,封侯不算什么,一个虚名,换这么多钱粮,咱们占大便宜了,这个脸得赏。” 这么着宋虔之才决定也去,眼看秦禹宁这里也问不出什么,辞出回自己院子里,好吩咐人给万里云备一份厚礼。 秦禹宁脸上的笑伴着转阴的天褪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从旁边堆得高高的文书里抽出一封,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连自己也觉得僵硬,里面的内容他已看过,这时不想再看,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追到门口,宋虔之已经出去,门外两个听使唤的下人站着。 秦禹宁眉心猛然一蹙,狠狠心把信封塞进文书里,信封一角敏感地皱了起来,支起一条折边。 · 是个清朗的夜晚,天空万里无云,月亮明亮却不像是太阳那样霸道让人无法直视,只是沉默地将融融清光洒向大地。 随军的两名军医一人在碾药,一人跪坐在榻前,躬身上去,抓起被人体高温熨烫的帕子,换上一条新的。这地弄不到冰,附近有河,夜晚的河水冷得像是快要结冰,正好可以为病人降温。 屈肆封掀帐入内,朝军医使了个眼神。 为陆观更换帕子的军医出外,屈肆封不住往后看,示意军医跟上,但先不要说话。 两人走出帐外十数米,屈肆封手在空中一抓,掌心里捏死了一只苟延残喘的蚊子,那蚊子已经虚弱得根本没有咬人的力气,屈肆封两根手指便将它捻成一团黑点,手指于树干上一按。 “伤口虽已缝合,伤口太深,高烧不退,药喂不进去……”军医低声道,“这就更,无法退热,烧得太久,恐怕人会烧糊涂了。只有靠将军自己的意志,天亮前要是能退烧,不会有大碍。” “那就是说,如果天亮还不能退烧,伤情就会恶化?”屈肆封问。 “恐怕会。”军医也不能把话说死,他瞧过许多伤员,所学固能推知一二,也存在例外。 “有劳二位尽力。”屈肆封没什么表情地说。 “自然。”军医回转帐中。 屈肆封一回身,便看见不远处马肃走来,显然军医说的话,马肃也听见了。马肃深皱着眉头,走近屈肆封跟前,“如果不行,找个镇子将陆将军留下养伤,咱们继续北上。” “我已加急去信向兵部请示……” 马肃摇摇手:“等不了了,我们行踪已经暴露,多盘桓一日,多一日同狄贼主力正面对上的风险。幸而坎达英昨日只带了二百余人,真是想不到。”想起昨天来,马肃仍觉心惊肉跳,他两天没睡,眼睛里已经拉满血丝,脸色也蜡黄干枯,带着两天没洗脸的油污。 “连陆大人也不是坎达英的对手。”屈肆封心有余悸地说,“咱们对上坎达英怕也是……” “你忘了白大将军是怎么牺牲的?”马肃压低声音说。 “说是阿莫丹绒会巫术。”屈肆封道,“假的吧?真有这种邪术,早就用上了。” “巫术,我不信。暗算,我信。”马肃眉头紧皱,“既然如此,就以牙还牙。” “还是等陆将军醒来,从长计议,不要莽撞,让弟兄们枉送了性命。”屈肆封慎重道。 “就等到明日天亮。”马肃沉声道,“他这样随军也会耽误伤情,真出什么事情,回去侯爷会扒了你我的皮。” 屈肆封不怕宋虔之扒他皮,昨日见识陆观与坎达英动了一场手,陆观已是万夫莫当的勇将,坎达英已过六旬,却能重伤陆观,虽然肩膀也挨了一剑,与陆观撕破整个腹部的刀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榻上,陆观面如金纸,鬓角凝结的光泽不知是汗还是水,唯独高耸的颧骨烧得发红,嘴唇之中,滚烫的气息伴随拉风箱的呼吸声进进出出。 他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急速滚动,像是在梦中也在拼命奔逃。 后半夜露水深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榻畔拖在地上的被褥浸湿成深色。 军医才打了一个盹,半梦半醒间睁眼,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登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啊”了一声,满头冷汗地回过神来:“将、将、将军,您醒……醒了。” “取笔墨来。”陆观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他的嗓子眼里按进一把沙子,用力摁搓挤压发出。 军医去桌上取来纸笔,站在榻边,有话要说。 陆观探着头看了一眼,说:“请你帮忙,把凳子搬过来。” 接过军医搬来的矮凳横在腿上,陆观坐起身,腹部的剧痛令他脸色发白,但他眉头也不曾稍皱一下,他双眼明亮,在昏暗的帐篷内目光如炬。 陆观的手发抖,展开纸,平铺于凳子上,落下的笔在纸上氲下一团指甲盖大的墨点。陆观呼吸一窒,将纸揉了,问军医有没有炭笔。 “有,卑职自用的。” 炭笔落在纸上,摩擦声沙沙作响。 军医点亮第三根蜡烛,直起身,正要开口时,听见陆观说话:“等我写完这一点。” 军医有些着急。 陆观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缓慢地写字,尽全力将每一笔都写得平整流畅。 半张纸上铺满了字。 陆观停下来休息了两次,每当他闭上眼睛,军医都忍不住要出声,怕他又陷入昏睡,但他每一次只是用手指在榻沿上轻敲两次,告诉军医他还醒着。 这次陆观休息得久了点。 “将军……” 陆观睁开眼睛来,他出气时青筋布满脖颈,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浸得发亮,他眼白里黄红色的斑块交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快写好了,你放心,我醒过来,就不会再昏睡过去。”陆观强撑着精神,搁笔后,让军医看。 军医:“???” “会看得出手抖吗?” 虽是炭笔写久,笔迹却十分清晰,横平竖直,转折如钩,锐意锋利。 “看不出。”军医老实道。虽然信上的内容纯属扯淡,军医还是有一说一。伤兵坐在一起最喜欢闲扯,否则身上的伤痛难以忽视,有时候痛得都不想活了。这军医跟着征南军南下,如今又跟着征北军北上,知道陆观的信是要捎到南州给那位看的。 “那就好。”陆观把信叠好,让军医取来他的一个包袱,把信珍而重之地以手指头推进封套里。做完这些,陆观才看着军医说:“你看看伤口是不是渗血。” 军医连忙拉开被子,看到被子上一片紫黑的痕迹,登时不敢大意,出外去叫来另一名军医,取来药箱,为陆观重新缝合。 牛油蜡烛微弱但绵绵不断的光芒闪动在陆观古铜色的皮肤上,他背脊笔直地坐着,光滑的肌肤被汗水浸透,唯有肌肉不时从皮肤里鼓噪着仿佛要冲出表层,才让人觉得,这缝合的过程,是真的很痛。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屈肆封就被人叫醒,听说陆观醒了,他踩着靴子,一面往外走,一面顿脚蹬鞋,好让脚完整的落进靴里。 “刚醒的?”屈肆封绑上外袍,听见身边小跑跟随的士兵回答,“大夫把药都煎好了,将军醒来少说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屈肆封站住脚,瞪着士兵:“那怎么不早点来报?” “刚刚才叫人,属下去时,陆将军的伤口已经重新缝合过了。陆将军叫立刻请您过去,像是要在天亮前就迁移。” 屈肆封的眉头狠狠跳了一下,大步流星,几乎是跑着往陆观的帐篷去。 · 连日泡在吏部,总算把人都理顺了,宋虔之只去上了一次朝,受李宣任命,暂代吏部尚书。回到部里,他就如同下棋一般,斟酌着往棋盘上摆了这一局。 看到左正英留下来的名单里,就没打算留给他一个有实权的位子。宋虔之不甚在意,单独拎出自己,以及几个官宦世家的子弟,其他位置,左正英的安排算是相当公允。礼部还是留给了荣晖的后代,荣季早已中举,没进前三甲,名次也算靠前。 让荣季坐礼部,也就是免了三年外放,直接在京留用,不算破例。礼部还有个祁暄,能力在荣季之上,是左正英的亲传,左正英也并未因这层关系,就将祁暄放到尚书的位子上。 各部部员大部分并未挪动,只是空出来了不少位子,官员在南下的途中病的病死的死,还有京城陷入混乱那夜死在苻明懋的乱军手里的,一下子朝堂上近三成人都不见了,难怪南州这么大点地方,也能摆得下。 一次恩科,要补上来四十余人,也是头疼。 宋虔之从文书里抬头,一块石头飞掷在门口大柱子上,宋虔之刚要埋下头去,又听见一声。 这下他听出来是有人故意扔的,起身走出门外,迎面一块石头直飞过来。 宋虔之一闪身,让了过去。 林舒没想到他这时会出来,看险些砸到人连忙道歉。 “你们俩,什么事?”把人让到屋子里,宋虔之直接便问。 姚亮云说:“晚上万家你去吗?” “去,我和秦叔一道过去。” 林舒与姚亮云眼神一碰。 宋虔之立即察觉,放下手里的折子,朝姚亮云问:“怎么?” “万家有个女儿,原先想说给祁暄,也许会要说给你。” “……”宋虔之神色古怪,眉毛一动,“我又成香饽饽了?” “你不一直是香饽饽吗?”林舒促狭道。 “嗯?我逃出京城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说亲?” 林家、姚家也不是完全没打过宋虔之的主意,登时林舒同姚亮云都有些讪讪。 “知道你不会答应,就给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林舒往桌面上扫了一眼,见宋虔之没阻拦,拿起墨迹未干的那张名单,“你这是……要动真格了?” “我原本也要去找你们,这上头,还余下不少位子。中秋是好日子,我得进宫一趟,怕没法出宫。十六晚上,在南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清谈一场。” “诗会?”姚亮云会意。 宋虔之笑了笑,点头:“就说诗会。” “行,我一定把人都给你请到。”林舒一拍桌,“过两日,咱们三个,吕临当值吗,你回京还没同我们去吃过酒,就陆观回来也同咱们吃过酒了。” “逐星腿伤还没好。”姚亮云给了宋虔之个台阶。 “他还同你们吃过酒了?”宋虔之来了兴致,他是知道陆观最不爱这种场合,而且他那个酒,一时间宋虔之福至心灵,问林舒:“他喝醉了?” 林舒满脸惨不忍睹,说:“何止是醉,恨不得当场脱了衣服跳舞,还跟我们显摆他脖子上那枚玉……” “也是过几天的事情,今晚过去,在万家也还要碰面,等宴席散了,慢慢再说这些。”姚亮云打断林舒,使了个眼色。 林舒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来陆观说那凤形玉佩,是“丈母娘”送的,登时闭了嘴,心虚地四处乱看,掸了掸袍子起身:“那就晚上在万家见了面再说,他送我回去,府上车架这几日都给我表兄拿去用了。” 宋虔之腿脚不便,没送他们两人出去,等人走后,他坐下来,手指捻着那份名单,看了一会,把纸翻了一面扣上,将另一封信取出。 那是随加急军报一同送到秦禹宁手上的,陆观写来的信,今日才到,宋虔之早上看一遍,午饭看一遍,这时拿出来,手指探入信封,忍住没抽出来,想将信压回到书中,想了想,他把信封对折,再对折,折成巴掌一小块,贴着心口,揣在了怀里。 ☆、离合(柒) 万家园林在整个南州,面积仅次于行宫,除却主人家住宿所用,命人修整了一大片园子。宴席设在主家院里,曲折回廊,环抱假山,山上引流而下,竟成流觞曲水之景。前后影壁分隔,一面是万家人居住的东厢房,另一面则是曲径通幽的园林了。 是夜,不仅南州的官员都到了,京城下来的文武,也纷纷备下厚礼登门。如今秦禹宁是百官之首,他能到,已给足万家的脸面。正因为太傅都肯赏光,旁的官员更是没有不来的。 “真是没叫人失望。”林舒向宋虔之举杯。 宋虔之喝了杯酒,席间所用的酒是南州本地酒,入口清凉香醇,似乎不是烈性酒。过来敬酒的人极多,宋虔之是一杯接一杯,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是不容易喝醉,就是喝多点犯困。 没多一会,宋虔之便揣着手垂头坐在位子上打盹。 林舒跟姚亮云笑话他,用筷子拨出宋虔之爱吃的菜,两人一左一右对坐着闲谈,见有人来,便揶揄说侯爷已醉倒了。 不片刻,万里云满头大汗地过来,身后跟着报信的小厮,侧旁一名衣饰华贵的妇人,面容与万里云有七八分相似。 “侯爷这是,喝多了?”万里云朝林舒问。 林舒一摆手,笑道:“无事,他盹一会,也避一避来敬酒的大人们。” 万里云了然地露出个无奈的笑,低声道:“想是侯爷日间公务繁忙,累着了。这样,我让人扶侯爷去厢房稍歇,弄一碗醒酒汤喝。若醒来,侯爷要过来与大人们续杯也由他,要是没醒,就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派人送侯爷回太傅府。” 今晚过来,本想拜托宋虔之往朝堂上放几个本家中举后一直没有好位子的兄弟,姚亮云则是奉父命,来打听恩科的消息。然而林舒没想到这里是男宾们都坐在一处,不设屏风分隔成三五熟人一起,人多口杂,总之也说不成事。看宋虔之眼圈乌青,知道他这几日也没休息好,便点了头。 “我们待会转告秦大人。” “有劳。”万里云道谢完,两名家丁上来,一左一右搀宋虔之起来。 宋虔之本来就没喝醉,有人来扶他立刻就知道,只是作出脚步踉跄的样子,跟着家丁们到厢房去躺躺。 刚开始犯迷糊,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宋虔之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他没有睁开眼,耳朵里听见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娘……这……这不行。”年轻女子说。 “快去,又不真的让你做什么,你躺在他身边就成,后面的事情,交给娘来办。” 宋虔之:“……” 突然,榻上躺着本该睡得正熟的人坐了起来。 厢房门开着,门缝里两条人影,俱是一惊,愣在当场。 宋虔之立刻道:“夫人亲自给本侯爷送醒酒汤来了?真是多谢。” “啊,对,汤。”万家的妇人连忙道,“浅儿,快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马虎?你手里的是醒酒汤吗?我看看。”妇人一把扯过女儿,两个人影都闪到门外,门没关。 宋虔之穿起鞋走到门边,妇人的女儿已经离开,他一手支着额,抱歉道:“今夜忘形,喝得有点多,方才躺了一会好多了,就不劳烦夫人和姑娘。太傅还在前厅等我,我这就去了。” 笑容僵硬在妇人艳丽的脸上,只有连声称是,也不敢阻拦宋虔之。等到人走得已经看不见了,妇人狠狠一跺脚,她女儿从廊庑下走出,红着脸叫了一声:“娘。” 妇人举起手,巴掌落不下去,唾弃地骂了声:“没用东西,谁都不要你,大好的机会,你要是不扭捏这一会,你便是侯府夫人了。算了,生你就是生个赔钱货,还不回去,嫌不够丢人吗?” 前厅,万里云在跟人吃酒,乍然见到宋虔之穿戴整齐地从后面出来,神色自若,压根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心中一沉。 “侯爷。”万里云嘴角提起笑,迎着宋虔之走上来。 “万大人现在也是侯爷了。”宋虔之似笑非笑地说。 “那怎么一样?周氏一门对几代天子都有恩……” 宋虔之及时止住万里云的话,朝他拱手道:“我不胜酒力,险些醉酒误事,这就告辞了。” 万里云还要留客,宋虔之握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拍上万里云的肩背,从旁看去,是宾主尽欢。 万里云听到宋虔之说话,继而宋虔之松开他,笑道:“告辞。”他转身朝其他席位上往这里看的官员做了个拱手相让的手势,示意他们接着吃接着聊接着乐。 前脚宋虔之登上马车,后脚林舒和姚亮云先后上车来,跟宋虔之挤进同一架车。 宋虔之让马夫赶车,朝急着说话的林舒做了个手势,又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吩咐把车赶去酒楼。 等进入酒楼,在雅间坐定,宋虔之还点了几个菜和一道水晶八宝饭,他快饿死了,而且想吃甜的。 “你是专门带我俩来吃饭的?”三个人,四个菜,一碗八宝饭,一壶热酒。林舒神色复杂地看着宋虔之,却见饭端上来,宋虔之还真的埋头苦吃起来。扒下去半碗饭,宋虔之腮帮咀嚼的动静小了,看着他俩,“你们不吃?” 林舒嘴角抽搐:“席间吃了不少。” 姚亮云意思意思地拿起筷子。 “你怎么突然就告辞了,我看你刚才像睡着。”林舒憋不住了。 “刚躺下,就没瞌睡了。”桌上有一道醋鱼,宋虔之吃了一筷子,不是很甜,倒是挺开胃,“你们两个跟出来干嘛?” “早就想走,没找到借口,你出来我们不正好走了。”林舒说。 “没事情发生吧?”姚亮云看着宋虔之问,他语气淡淡的,向来是稳重。 “没事。”宋虔之停顿下来,神色显得犹豫。 “你不想说就别说。”林舒少时和宋虔之玩得最好,一看他表情就懂了。 宋虔之斟酌着开了口:“去之前你不是就猜中了吗?” 林舒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猛然一巴掌拍在姚亮云的大腿上:“真给你说亲了?” 宋虔之含糊道:“算是吧。” “万家的姑娘长得如何?”林舒兴致勃勃地问。 “没看清,我看情形不对,立马跑了。再说我那点事情,你们都知道,肯定不能背着陆观乱来,任她长成为什么天仙,也不能祸害姑娘家。”宋虔之话声一顿,目光在面前两人脸上逡巡,“你们两个也都还没娶,不如……” “你可别祸祸我!”林舒叫了起来,飞快看了一眼姚亮云,姚亮云在吃菜,不置可否。 “姚兄?”宋虔之眉一扬。 “我在京城早有指腹为婚的一位妹妹,她年岁还太小,母亲已将人接到家中,同我妹妹同吃同住。你就不用操心我了。”姚亮云沉默片刻,唏嘘道,“万家这样对未出阁的姑娘,也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这以后谁还敢同他们家相看?上赶着拿女儿做买卖。”林舒夹了块炸得金黄酥脆,蒜香浓郁的排骨,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总之要还有想同我议亲的,要劳驾二位兄长,替我挡驾。”宋虔之知道林舒在京城的一票子弟中,人缘好,交游广,只要从他这儿漏个风出去,起码几家大姓就都知道,不会来自讨没趣。 至于万里云,宋虔之相信他是再也不敢来了。 趁着吃饭,林舒和姚亮云把晚上没来得及在万家说的事情同宋虔之说了,宋虔之应承下来。 “恩科之前,还是要用人的,过几日你们把他们也都叫出来,诗会的时候顺带就看了。” “要在诗会时论政?”姚亮云问。 “随便清谈也能看出一二,只是若有些没被选上的……”宋虔之踟躇道。 林舒忙道:“自然不怪你,你肯看看这些人已是给我俩的面子了。” “都是中举过的,想必不会差,只是什么人摆什么位子,还要看看他们的性子,到时候一并看了。” 宋虔之这么一说,林舒二人自然没有二话。 末了,林舒顺嘴问了一下北线战事。 “还算顺利。”宋虔之一点头,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朝他二人说,“你们家中可有兄弟已娶亲的?” “有。”两人都点头。 “那你们帮我问着,过些日子我府上要办一场。” “办一场什么?你不是说不娶……”林舒的话戛然而止,反应过来,登时哈哈大笑起来,“你问过他了吗?” “他说都依我。”宋虔之答。就是还没跟陆观说是什么事情,但他也想过了,陆观对自己是无有不依,大不了就是提前跟他说一下,真要是不答应…… 不答应再说吧。 · “你这件事,办得大错特错了!”万里云对长姐说。 “这也是你同意的,怎么?现在没办成,全成我的不是了?”妇人手指绕着一方紫色帕子,“照我说,正正经经递个帖子,请安定侯过来,大大方方安排我女儿同他相看有何不可?是,宋虔之是个侯爷,弟弟你如今,也是侯爷,我女儿许给他也不算高攀。何况我们万家,阖府兴盛,人口众多。那个安定侯,全家都死绝了,就剩他一个,人在官场,总是要家族之间,互相帮衬的。没准他只是年纪轻没经过事,回头一想就明白了,还要自己派人上门求娶我的女儿呢。” “他不会来求娶。”万里云烦躁地说,“这门亲事不要提了。” “弟弟你也是,那安定侯显然没醉,你连人醉没醉都不知道,害得我们母女俩险些丢了好大一个人。这事情我再出面是不方便了,浅儿也是你的外甥女,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你做舅舅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叫你不要提了。” 妇人脸色一沉:“我可是你姐,咱们父母早亡,要不是我把你拉扯大……” “他心里已经有人了,浅儿嫁过去也是守活寡。”万里云按捺着怒意说。 “只要没过门,他才多大年纪,谁还没有个年少慕艾的时候。浅儿生得,八分像我,但凡是个少年郎,哪有不动心的?” 万里云嘴唇紧紧抿着,听着他姐如同念经一般喋喋不休,脸色越来越难看,猛然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盏叮叮当当响。 唬得妇人险些跳起来,接着声音却更高了,数落起万里云不尊长姐来。 “万家现在是我当家做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别想出这个门,咱们都别睡了,就这么耗着,明日我是妇人家左右是在家里照料家务,与妇人们闲游赏花。”妇人好整以暇地靠进椅中,摆明跟万里云耗上了。 万里云实在没办法,只有坐下来,朝前倾身,用只有他和他姐姐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个安定侯是个断袖。” “断……什么?”妇人惊得张大了嘴,勉强自己把嘴闭上,又说,“他只要跟浅儿生下孩子来,安定侯的家业,迟早还不是我们万家的。说起来都是侯,你这个侯,同他那个,可是有天渊之别的。要议亲自然说门当户对,但若是摊开来说,你我都清楚。” “你就不要想了。”万里云颓然摇头,“他那位可不是什么能养在外面的小白脸。” “管他是不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再说生不出孩子,凭他是谁,百年之后,人虽没了,爵位、家底儿还在。我都给浅儿说了,她不会小心眼,这么好的娘子上哪儿找去。如果安定侯真的是好这口,倒好办了,咱们便把话挑明,只要他们两个和和睦睦做夫妻,生下儿子来继承爵位,旁的都随他。难不成,他们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就要全断送了?”妇人嘲讽道。 “他这位,是得皇上保驾的。” “啊?”妇人笑得花枝乱颤,以手帕沾了沾唇角,“难不成皇上还能为两个男的赐婚?” “你怎么知道不会?”万里云加重语气问他姐。 “这……这不是枉顾纲常伦理……” “什么是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总之这事姐姐就别提了,浅儿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又姓万,不愁找不到好夫家。” 妇人嗤之以鼻,总算没有再说,心念一动,朝万里云问:“他那位究竟是谁?” 万里云是知道他这个姐姐,不说真能缠一整晚,他也累得慌,唇缝里吐出两个字来:“陆观。” 妇人一愣。 “这……”她不解地皱眉,“皇上也真是心大,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个有兵,一个有权。天家也不怕……” 万里云沉吟道:“姐姐妇人家,就不要管朝堂上的事。现下我封了侯,司马家怕是要恨上咱们家了,往后你与司马家的也少来往。越是得到封赏,越是不能大肆宣扬,否则这点荣耀,皇上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知道了。”妇人心不在焉地捏着帕子,端起茶喝了一口。 ☆、离合(捌) 眨眼就到了中秋,宋虔之又收到陆观一封家信,说已到容州,联络当地人民的运动进展顺利,军队隐蔽在城外,没有同阿莫丹绒正面遇上。 陆观的家信从来不提龙金山和刘雪松那面的战况,这些宋虔之可以从军报里得知。其间龙金山与坎达英短兵相接一场,楚军略有伤亡,阿莫丹绒派兵在宴河北岸筑起简易瞭望哨,大军退到容州城外与容州留守的军队汇合。 宋虔之一时没想明白,阿莫丹绒在容州留下的八千兵马,城内肯定堆不下,这些骑兵是一人一骑,就算人能留在城中,也没有地方牧放这么多马。 陆观带的人再少,也很难在城内外到处是游兵的情况下隐蔽。于是回信中宋虔之提了一句,问他现在到底带兵多少。 信发出去之后,当日夜里便是中秋宫宴。由于北方战事,李宣下了一道诏书,缩减行宫用度,中秋宫宴也只是赏月、吃月饼,免除舞乐。君臣尽欢后,不到亥时众臣就纷纷出宫,李宣留下宋虔之在行宫。 · 中秋之夜,容州城一改往年赏花灯的习俗,家家紧闭门户。 这天夜里也看不见月亮,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比起去岁遍地灯河,满街的人摩肩接踵,今年可谓秋风扫落叶,满眼萧索。 有的人家做了月饼,也只能一家人围着小桌,苦涩地分食。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团圆佳节也没了滋味。 半夜里容州城上空一声惊雷,所有人都见火光闪过天际,继而城西南方向腾起熊熊烈火,将半边天燃烧成血色地狱。 后院里前几日已经住下的“远房兄弟”们,操起兵器,将水缸、锄头、石磨等能挪动的东西都堆在瓦房门前。 主人在屋内听见外面的陌生人说:“不要出来。” 接着便是匆促的脚步声。 孩子在床上醒来,肉手抓着被子边缘,大的带着小的,母亲轻轻哼着歌谣,回答小孩的恐惧。 汉子们拉开房门,闪出门外,抄起锄头。家家户户在数日间暗地里在卧房另一头都留出了小门,以备逃生。 男人们望着南城门的方向。 女人们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唱歌时心中浮现起去岁中秋时节,桂香满城,月圆如盘。通街的热闹,一家人玩到累了再回家,孩子们早已吵闹得瞌睡起来,被家里的汉子抱着回来。安顿完孩子,再陪祖父母赏月吃茶,说说闲话。入亥之前,老人便说身子困乏要去休息。 年少的情人们在这人静的时分呢喃耳语,不舍离分。 倏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千万人的山呼海啸一般卷向困顿中的容州城。 · 榻上安睡的宋虔之突然坐起身,他满脸是汗,双手不知什么时候紧攥成拳头,醒来后一条腿仍痉挛不休。 宋虔之睡觉时不爱关上窗户,免得气闷。窗外大树生得密密匝匝的叶子,一片片将圆月蛀出黑点。 宋虔之眉头略皱了起来,就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起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喝。再一抬头,从这里看,月亮又大又圆。宋虔之心想,兴许是换了地方睡,认床。李宣与他谈到夤夜才回寝殿,而宋虔之被安置在偏殿,走出去不到十米,便是皇帝就寝的地方。 外面巡逻的侍卫极轻的脚步声钻进耳朵里,宋虔之躺回到榻上,一闭眼,血红色便充斥在视野里。他总是看见梦里血从陆观的头盔边缘,淌过他的脸颊,将他整张脸都模糊成一片暗红的粘稠表面。 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宋虔之才勉强入睡,只觉得盹了片刻,宫人就已经在门外叫起。 散朝后,宋虔之出宫路上,他是习武的人,耳朵比大部分人都好使,就听有人在说。 “昨晚陛下留安定侯在寝宫内休息,听说是,秉烛夜谈一整夜。” “能谈什么?什么时候不能谈?现在的皇上也真不讲究,是不知道安定侯是个兔儿爷么?” “我听我夫人说,这个安定侯同北征的陆将军才是一对,就不知道谁是下头那个。” “当今陛下年纪不小,不立中宫就罢了,听说连送进宫的闺秀画像,也都被他原封不动退回到各府。” “这可不行吧,虽说玩男宠的世家子弟也有,可陛下……是要传位下去的。” “我听人说,不知真假。当今曾是周太后亲生那位太子的侍从,是被太后亲自流放出去,就在那位太子出意外身故之后不久。一直在外流落数年,这要不是没有更近的血脉了,这位根本轮不上。只是打小就没好好教养,他还是被安定侯推上位的,镇北军出了大力。” “难怪安定侯这么小年纪,就在高位上坐着,搞不好早就被人捅烂了屁|眼……”话音未落,说话的官员被人一把抓住肩膀,迎面一拳砸过来,登时眼冒金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旁边几个官员一看见动手的是宋虔之,半数作鸟兽散,谁也不敢上来帮忙。有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其中一人直冲上来大声质问:“侯爷这是做什么?”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缩了缩脖子,难以克制地满背冷汗沾湿里衣。眼前的青年分明手里没有兵器,他却觉得被他锋利的眼神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气,脸孔迅速充血红起来。 “滚开。”宋虔之说完,卷起袖子,从地上扯起鼻青脸肿的官员。 官员眯着受伤的眼睛,双手紧紧按着宋虔之的手,嗓音激烈颤抖地吼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殴打命官!来人……来……” 另一拳砸了过来,那人脸颊彻底肿得像个猪头,嘴角流出血来,呜呜作声,却像是舌头受伤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旁边的官员壮着胆子冲上来,却谁也抓不住宋虔之,不到片刻,躺在地上那人就彻底躺平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羽林卫赶了过来。 吕临皱着眉头,带人上来。 一旁的官员正要开口先告一状,谁知吕临朝宋虔之行了个礼,作出听从吩咐的样子,毕恭毕敬地请示:“尚书大人怎么跟人动手起来了,要是有人冒犯侯爷,只管吩咐一声,何必亲自动手?” 其余官员:“……” 一人上前大声说:“吕大人,任凭安定侯再尊贵,也不能随随便便殴打朝廷命官吧,万事躲不过一个理字。堂堂工部侍郎,被打成这样,身为禁军统领,难不成要助纣为虐吗?卑职从未见过人趋炎附势到如此地步。” 宋虔之转过头。 那人立刻噤声,硬是寸步不让,奓着胆子与宋虔之对视。 “要不要本官将你们几人方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给吕大人听?” “我们……我们说什么了?无凭无据……”出头的人被人拽了一下袍袖,脸色极其难看地闭了嘴。 “冒犯我不是大事,冒犯天子何如?”宋虔之冷道。 吕临当即答道:“妄议皇上,僭越犯上,轻者杖责五十,重则祸及家人。若是所议之事过于难堪,但不关乎朝政,就要陛下亲自处置。” “几位大人要不要去皇上跟前将方才你们说得热热闹闹的那些话,再讲一遍?” “侯爷息怒,息怒,我们都是才得了机会升上来,不懂规矩。回去一定好好反省,闭门思过。小冯大人,快给侯爷陪个不是。” 跟宋虔之对着干的那位被称作小冯大人,宋虔之看着眼生,就知道是到了南州后才进六部的,依稀记起来走的是沈家的路子。年纪不算大,总也有三十多岁了,他脸色铁青地正要朝宋虔之拱手。 宋虔之转身同吕临说:“先走,地上那个麻烦你找两个兄弟把他送回去。”说完宋虔之直接离开,出宫门登上马车,视线落在手上。 才看见他的右手拳头关节处有些红,手指屈伸之间竟觉得隐隐作痛。宋虔之甩了甩手,在车上等人。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秦禹宁才上来,喘着气问宋虔之:“你怎么把那个姓郑的打了?” 外面车夫“叱”的一声,马车动了起来。 “说话难听,我让吕临派人送他回去了。”宋虔之从小桌的银盘里拿了个橘子,凑在鼻端闻,一股新鲜果味浸入心脾,他愉悦地眯起眼。 秦禹宁似乎有话要说,待宋虔之看他时,他又转过头去,避开宋虔之的视线。 宋虔之福至心灵,想到昨晚在宫里做的梦,问秦禹宁:“方才陛下留您,是有新的军情?” 秦禹宁眼皮一跳,挤出笑容来,强迫自己神色自若地对着宋虔之:“没有,是过问最新的征兵令。” 征北军出发后,朝廷仍在征兵,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个月的粮草都上路了吗?”宋虔之问。 “出发好几天了。”秦禹宁想起来一件事,问宋虔之昨晚皇帝留他下来,是否聊了国事。 “没有,陛下触景生情,我年幼时常常进宫,陛下留我下来话家常的。”宋虔之又问,“真的没有军情?” “没有。”秦禹宁哭笑不得,“真要是有,朝堂上怎能不议。” 宋虔之一想也是,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马车把宋虔之和秦禹宁送到衙门口子,俩人进了大门,各自朝不同的院落去。宋虔之站在吏部的门口,回头望一眼秦禹宁,见兵部出奇热闹,不少人簇拥过来,秦禹宁几乎是被拖进去的。 宋虔之心想,大概是趁征兵,不少人又动心思要往军队塞人了。这一次的征兵令不急,宋虔之摇了摇头,迈过门槛。他的桌案设在吏部最僻静的一个角落,有太阳时,阳光会斑驳地洒落在纸上。打杂的差役出去准备茶水,四名书办过来听用。 宋虔之先把该看的文书批示完,继而凝神想晚上诗会要议的话题。眼下是两件事,一是北征,阿莫丹绒已退回宴河以北。定都是一题。第二,则是战事平定后,各州俱是满目疮痍,富国从何下手。三是官制改革,如今朝廷上下,养官三千,不算胥吏在内,如何裁撤。 拟定后,宋虔之上下眼皮打架,在椅子上眯了会。直至有人来找,来的是周先,宋虔之以为是宫里有事。 结果周先只转了一转,给宋虔之送来一盒月饼,便告辞回宫。 昨日中秋,今日送的月饼,自然是做多了吃不完的。宋虔之把盒子重新盖上,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坐着只是发呆。 过一会,宋虔之把月饼拿出来,掰了半块吃,是莲蓉蛋黄的馅儿,泥沙细腻,杂以金黄流油的咸蛋黄,索性吃了一整块。 吃完以后又腻得慌,倒了两杯茶灌下去。宋虔之摸着肚皮,打了个嗝,突然来了兴致,给陆观写了一封信。 “周先媳妇做的月饼,甚是好吃,不日找她讨教一二,待你归来,做与你吃。”宋虔之写完,脸皮子有点红。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这回要破例了。如是这样,陆观应当就不会计较究竟是谁娶谁了吧? 宋虔之出去找鸽子把信放出去,拍着手回屋,想起来把月饼带给秦禹宁吃。一盒里统共有十二枚,他一个人横竖吃不完,等晚上怕就没现在新鲜了。 兵部的院子里满满当当都扎着人,热闹得跟集市一般,宋虔之想挤过去,不意听见一人的吼叫:“太傅大人,您可不能瞒骗咱们啊,若是镇北军兵败,南州也不安全,咱们都在这里等死不成?” “不然再往南撤?” “撤到哪儿去?再撤难不成要住到海上去?阿莫丹绒既然已经退出宴河,不如让他们些利,平着衢州城议和,将衢州以北都让给阿莫丹绒人,总该能填得饱这些狄人了吧?” 啪的一声,秦禹宁将十数本折子从里头甩出来,当头的几人都被折子砸得哎哟叫起来,却没有人离开。 当前便是司马沣,司马沣脸上挨了一下,反而冲上台阶,他不敢与秦禹宁动手,两人胸贴着胸寸步不让。 司马沣笑着后退一步,扯直官袍,朗声道:“我族中参军的小辈已捎信回来,总不会有假。太傅大人、秦尚书,你瞒得好,你瞒着我们没关系,你连陛下也瞒。听说安定侯与陆将军整日都有书信往来,你们北边来的,住着我们的宅子,用着我们的钱,把咱们几大家的底子掏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万火急的军情朝堂上不议,反而想着怎么把自己人见缝插针地摆到官位上,安定侯才弱冠,主持恩科这样的大事,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连科场都没进过,有什么资格选贤任能。怎么?北方下来的朝廷就要比咱们这些出钱出力的人高贵?太傅若是不能给出个交代,今日我便求见陛下,治你们的欺君之罪!” ☆、终局(上) “安定侯……”有人认出宋虔之来,官员们一脸畏惧,都听说了今天早上宋虔之在行宫门口揍人的事,让出一条道来。 司马沣一只脚退下台阶,身体一趔趄,被人扶了一把,堵在前面,他是想退也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看着宋虔之走近到面前来,梗着脖子,叫道:“呵,宋大人也来了,那就一并交代吧,陆将军难不成没有在家信里,把前些日子与坎达英短兵相接身受重伤的事情说与你听?” 宋虔之面无表情地朝秦禹宁行了个礼,环视四周,叫来一名差役:“兵部一个守卫都没有?” “宋大人,您这是要直接把我们赶走吗?”司马沣唾沫横飞地整个身子向前一耸,脸险些杵到宋虔之的脸上。 宋虔之比他高半个头,冷脸看着他。 片刻对视之后,司马沣后退了一步,退到台阶下面,就比宋虔之低更多了。他咬牙道:“兵部不给出一个说法,我这就去求见陛下,哪怕搭上我这条命,我也要为我们南州百姓讨一个说法,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我们不能莫名其妙就做!” 这时守卫来了一队十数人,都是镇北军里的士兵,分派过来保护各部官员的,其中两人跟着宋虔之南下到过循州,一看这阵仗,士兵们没有拔刀,用刀鞘把闹事的人群同宋虔之、秦禹宁分隔开。 “司马大人闹了这么久,又渴又饿,请他进屋吃一盏茶。我还带了月饼。”宋虔之提起手里的盒子给余人看。 “我不吃你的月饼!”司马沣才叫了一声,就被擒住双手拖进屋去。 其余官员议论纷纷,都不由自主往后退。 “还有哪位大人想留下来吃茶?兵部有的是好茶,来多少人都能招待下。”宋虔之冷冷地说。 “侯爷,您这是在明目张胆抓人吗?司马大人是我们南州人,礼部的郑大人也被您揍了,他也是南州人。还是说你们北边儿下来的,瞧不上我们南州的?要是我没记错,六部用的这间宅子,地契上还戳着司马家的徽。”说话者是个年轻人,脸孔涨得血红,他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横冲直撞的情绪,又道,“我们不过是想要一个明确的说法,北线战事,人人关心,国家兴亡,匹夫尚且有责。眼下南州的世族都为这场战事出了力,想求个明白,不是什么大罪过吧?要是真的没什么可遮掩,就请太傅大人给个准话,我们也好叫家人安心,严厉约束下人,不要乱嚼舌根。否则人心惶惶,朝纲不稳,谁也没好日子过不是?”他看出来宋虔之会直接来硬的,索性将问题丢回给太傅。 秦禹宁不得不出来,抬起两只手,示意底下众人安静。 这群人个个满脸油光,在这太阳地里晒了快一个时辰,火气都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此刻都闭了嘴。 “今日是十六,昨日征北军在容州城发动总攻,战况如何,兵部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这样……”秦禹宁想了想,抿着皲裂发白的嘴皮,松开时唇纹里现出血迹,他双手捧着,摘下官帽,郑重其事地捧在手里,向众人道,“我以官位向各位保证,至迟在二十日之前,一定给南州一个交代。” 院落里鸦雀无声。 良久,为首的官员朝秦禹宁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那就八月二十,无论胜负,都请太傅大人在朝上,给一个准话。” “一定一定。” 打发了这乌泱泱的一大票人,秦禹宁浑身发软地踉跄一步,胳膊被有力的一只手扶住,他顺着搀扶自己的手,看向宋虔之,另一只手抬起来摇了摇,疲倦地说:“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进去说。” 宋虔之吩咐守卫将司马沣带下去扣着,司马沣的喊叫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堵住了嘴。秦禹宁办公的房间内,只余下他和宋虔之两个人,书办也都被驱出。 “昨日夜里,征北军分两路,龙金山的大军强渡宴河,另一支从容州城内向外突出,形成包抄,歼灭阿莫丹绒分布在容州、衢州一带的骑兵。” “另一支?”宋虔之紧紧把秦禹宁盯着,“是谁领兵?” 秦禹宁歪过头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是陆观。” “他受伤了?” 秦禹宁抿了抿唇,思忖片刻,知道瞒不住,只得说:“你不要太担心,如果真的伤重难治,他手下还有屈肆封,有马肃,这两人都与你并肩作战过,都是镇北军的老人。既然领兵的人还是陆观,也就说明他的伤没有那么重。” 宋虔之垂下眼。他心里很清楚,陆观的意志与耐力都超过常人,哪怕身受重伤,也未必肯安心地躺着养伤,就是拼到最后一口气,拼尽最后的一兵一卒,他也会豁出去一战。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是,陆观肯为了他,给自己留哪怕一线生机。 “他什么时候受伤的?怎么受伤的?”宋虔之强自压抑着情绪,嗓音仍带着细细的颤抖。 秦禹宁将数日前的军报取出,让宋虔之自己看。 “坎达英……”宋虔之眉头皱了起来,放下军报,眼神竟有些发呆,他嗫嚅道,“难道真的过不去?” “你忘了白古游。”秦禹宁说,“是人,就会有弱点。” “坎达英的弱点是什么呢?” 秦禹宁直视着宋虔之,那目光里窜动着一团火苗,像是某种指引,诱使宋虔之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琼华夫人,和赤巴小王子?” “坎达英现在只剩下一个儿子可以继承皇位,这个人便是赤巴,要是王储受到威胁,他只能回援。” 宋虔之点头,接下秦禹宁的话说:“如果赤巴死了,坎达英未必还能留下一位皇子,大权也会旁落。坎达英一生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赤巴,哪怕让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所以这一战不止在前线,更在于后方。你看这里。”秦禹宁指出军报上说,陆观派出的人已在王庭盘桓多日,“陆观一定是也想到了,否则只要探知王庭是否因为这场战争倾巢而出,就可以回来。” “要是赤巴不在王庭呢?”宋虔之问。 “什么?”秦禹宁眉头皱了起来。 “坎达英在夯州时,曾把琼华夫人带在身边,赤巴还小,坎达英御驾亲征,会把他留在王庭吗?”宋虔之又道,“我们能想到,坎达英自己难道想不到?草原首领从来难以长期统治所有势力,坎达英杀了图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多琦多也杀了。要是把赤巴放在王庭,他就不怕其他分支部落首领会转而支持他的儿子,让他孤军在外无力回还?征服大楚是多琦多的大业,是坎达英的大业,却未见得是所有阿莫丹绒控制的部族的大业。” “可是他难道不想给王族留下一颗火种?”秦禹宁突然张大了嘴,想到多琦多的惨死。 宋虔之道:“如果坎达英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统治,而是千秋万代的基业,他会让多琦多放手一搏。多琦多被杀就是一个信号,没有任何人能够冒犯他的权威,哪怕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选择赤巴,不是因为宠爱琼华夫人,而是因为赤巴年纪还小,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多琦多死了,兀赤述只能转而效忠于坎达英,哪怕有朝一日他投向赤巴,也已经是坎达英快要离世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老了,赤巴会有效忠于他的新臣民,形势就已经变了。” 秦禹宁静静思索宋虔之说的话,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知道吃不下来,坎达英为什么要倾举国之力打这一仗?” 宋虔之摇头:“开战时他并不能肯定吃不下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是最好的机会。哪怕将来百年间,狄人也未必能够找到更好的机会。但南面战事一定,阿莫丹绒人士气会受到极大影响。何况,坎达英何曾倾举国之力?” “……”王庭留下的大半兵力,已经说明坎达英这一战真实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占大楚。 “阿莫丹绒还没有倾尽全力,我们就已经应对得这么吃力。”宋虔之表情严肃,“接下去如果不能连着取胜,将狄人赶出京城,后果会比战败更加可怕。国库已经拿不出更多钱帛,如果不能压着阿莫丹绒打,恐怕接下去的数十年,我们尚未出世的子孙,都要为这一场战争还债。” 秦禹宁急促喘息数次,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沉重,他端起茶来,灌下去大半碗,长长吁出一口气:“就看昨夜的胜负了,等吧,等前线消息回来。” 宋虔之起身,烦躁不安地,缓慢挪动步子,在秦禹宁的面前来回走动了片刻。他不断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里的血腥过于真实,现在想起来仍令他觉得不安。 被宋虔之看了好几次后,秦禹宁询问地看他。 如果说出来,只是让秦禹宁也陷入不安当中。昨夜的梦实在太过不祥。更让宋虔之担忧的是,陆观出发已经一个月,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而他不知道陆观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昨夜征北军对容州城发起总攻。 这些巧合让宋虔之紧张得有些胃疼,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你先不要急,如果要和谈,前线一定会有消息来,无论陆观还是龙金山,都没有资格代表朝廷同坎达英谈判。”秦禹宁说,“陛下想亲自去。” 宋虔之也不想李宣去,但他知道李宣更宁愿自己能去前线,同坎达英见一面,履行他做皇帝的职责。如果能谈下大楚占优势的局面,那便是李宣登基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 李宣心情之迫切,宋虔之可以想象。 然而李宣也没有子嗣,离开行宫有极大风险,在宋虔之看来,无论是太傅秦禹宁,甚或是年纪尚小的东明王,都是更好的选择。 “我再同皇上说,你说话他还肯听些。”秦禹宁最近消瘦不少,脸颊凹陷了下去,这时候太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憔悴显得格外分明。 “我……”宋虔之憋着没说,他此时此刻,心已不在此处,恨不能奔赴容州,与陆观并肩作战。他甚至已经在想,陆观如果真有不测,他知道不应该想这个,念头却按捺不住不断地冒出来,这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想不了别的事情。 宋虔之舔了舔嘴皮,注视着秦禹宁的双眼,问他:“八月二十,你真的能给出一个准话了吗?会不会太早……”宋虔之的话戛然而止,秦禹宁无奈的神色已经将无可回避的事实堆在他的眼前:哪怕那不是终局,也得要给南州一个交代了。 是夜,宋虔之按照和林舒等人的约定,到酒楼赴会。来的人比宋虔之设想中少,北方的一派,与南方的一派泾渭分明地坐在屏风的两侧。其中几人宋虔之见过,知道即便是南州世族,也有走了林舒这条路子的。 前半夜气氛不算热烈,说到官制,与在座众人都直接相关,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络起来。 宋虔之一直不太能集中精力,只留意到几个,思路清晰,辩才了得的。众人散了之后,林舒把人都送到酒楼门口,吕临过来挨着宋虔之坐下来,见他不说话,也不抬眼,会意地叫来小二,上了两坛好酒。 林舒送人回来,开口便大大咧咧列问怎么没有他的。 姚亮云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这就先回去,你们两个,少喝一点,明日还要上朝。”姚亮云用力捏了两下宋虔之的肩膀,推着林舒下楼去。 半坛酒下肚,宋虔之脸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眼睛却是越喝越明亮。 吕临问他伤好全了没,就喝酒。 宋虔之只是摆摆手,答道:“不喝才是难受得睡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你一直不对劲。” “陆观在前线受了重伤。”宋虔之喝得舌头有点大,直接说了出来。 “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吕临不担心陆观,他担心宋虔之,要是陆观真有什么,宋虔之恐怕真就成一副空壳子了。 “我要是知道怎么样,就不喝酒了。”宋虔之摇头晃脑,喝进去的那一口酒,一半顺着嘴唇流出来,钻进领子里。 就在吕临想说话时,宋虔之突然站起身,趴到一边去吐了。吕临走过去,把手放在宋虔之背上,等他吐完,递给他水漱口。宋虔之漱完口,烂泥一样瘫在廊下。白天晴朗,夜空也是万里无云,天空中月亮比昨日中秋正日子还要圆。 “你说,容州今晚上看得见月亮吗?”宋虔之眯起眼睛,脸上和耳朵一片通红,他双臂展开,搭在背靠上,像是在看吕临,又像是压根没看他。 吕临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了一团发光体。 “要是不下雨,也能看见同一轮月亮。”吕临道,“还喝吗?” 听见一个“喝”字,宋虔之整张脸难受地皱了起来,脸颊鼓了一下,忍住没吐,只是打了一个嗝儿出来。宋虔之摇了摇手,由着吕临把他扶起来,搀着他下楼。 马车在颠簸。宋虔之缩在座位上,怀里抱着一块织锦坐垫,眉头皱着,不住嘀咕。 吕临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招呼车夫走得慢一点,稳一点。 然而,这一夜月色再好,南州城里的官员们,也注定无法安眠。 ☆、终局(下) 枫叶满山,随清晨的风翻涌起波澜,既像愤怒咆哮的火海,又像粘稠的血液流了一地。 树下,焦臭味不绝于鼻,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火星未灭的地方,一阵接一阵刺鼻的味道升腾起来,伴随滚滚浓烟,燃尽之后,烟消云散,像是从未有人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狭窄的道路蔓伸至崖壁下,两条仅能容纳两匹马并行的小路在远处交汇。 这里是阿莫丹绒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坎达英亲自带队,接近峭壁投落的阴影时,战马开始踌躇不前。坎达英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百骑队停止前进,他勒住马,抬起头,眯起眼睛向上看。 山崖裸露在外的大半部分是灰白色的岩层,如同须发一般蓬乱挂在岩壁上的松枝显得势单力薄。 阳光炽烈,给视野里所有物体都镶了一圈白边。坎达英突然虚起眼睛,这令他可以看得更清楚。 四野没有一丝风,彻底静止的时间里,山崖最顶端却有黑绒绒的毛边,如同随风飘荡的浮萍,在轻轻摇动。 坎达英心里一沉。 如果骑兵从崖下过,这段小路长有二百米,上方如果设有滚石,那跟着他的这群亲随,就都会没命了。要是不从崖下过,身后是容州城,已经被楚军占领,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山崖上响起一声稚嫩的叫声,起初像是什么幼兽胆怯的试探。 突然,坎达英眉头深锁起来,他抬起头,透过厚重的头盔边缘,难掩惊愕地望向崖上。 “父王,父王快跑,有陷阱……”赤巴颤抖不已的话语戛然而止。 坎达英觉得听见了隐约的呜咽声,凝滞不动的空气却没有给他答案。 在衢州城外,阿莫丹绒王师第一次与北征军一攻一守对上时,坎达英便将赤巴交给李明昌,并派遣十名死士,也是狄人中顶尖的高手,保护二人隐藏在容州城中,连坎达英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当敌阵中的一名将军朝坎达英走来,他认出头盔下沾满昨夜奋战留下的烟灰那张黢黑的脸,眉毛不禁皱得更紧了。 冤家路窄,来人竟是前几日被坎达英砍落马下的将领。坎达英心里叹了口气,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熄灭。 这不是阿莫丹绒的败局,却是他坎达英个人的败局。 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身银白战甲,身形魁梧,脸庞黢黑,他步履缓慢,铁靴在沙石密布的地面踏出金属喑哑的闷响,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一个明晰的脚印。 眼前的人与数十年前,坎达英第一次被迫停下征伐的脚步,挡在他面前的那尊战神重叠起来。 · 八月十七,阿莫丹绒与大楚在容州城北宣布停战。 八月十八,阿莫丹绒骑兵开始撤退,以溪花谷地为驻扎地,让出部分州县。除多琦多带兵时惨遭屠城的六个县城,在坎达英占领下的地区纷纷砍下王旗,在骑兵正式撤出后的第二日,在主要街道上恢复集市。战场上遗落的马蹄铁,和小孩们四处捡来的骑兵战甲成为最受欢迎的商品。 八月十九,夜,被阿莫丹绒扣押接近一个月的沈玉书,出现在魁星楼前为庆贺战胜而架起竹楼上。他一身白衣胜雪,长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搭着两名将军铁甲裹覆的手臂,吃力地喘着气,却用精瘦修长、属于文人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梯,爬上竹楼顶端。 巨大的一盏天灯燃起,从竹楼顶端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一盏灯,这是容州一年以来,数百个日夜后,第一次真正升起的光明。 风抛起沈玉书的长衫,他攀在竹楼上,仰起头,天灯如星坠落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如同天上落到凡间的神仙,落在容州城民的眼中。 · 八月二十,朝上从卯时就乱了,搬来南州行宫后,从未有一日群臣像今天这样一个比一个积极于上朝这事。 李宣姗姗来迟。 太监拉着细长的嗓音唱喏,殿内安静了不到片刻,天子才刚坐定,底下就又闹了起来,喧哗声令人疑心这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菜市场。 当秦禹宁在朝上正式自请到容州议和时,司马沣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以他为首的南州派系认为,一朝宰辅不可贸然离开都城,又援引大楚历史上多次和谈,不是由大元帅直接代君谈判,就是派出身份高贵的勋爵代天子出巡。 “所以微臣提议,派褚侯到征北军中,由龙金山陪同褚侯与阿莫丹绒和谈。”司马沣一言出,南州出身的大部分官员均表示附议。 然而,即便是南州世族所出的子弟,也仍有十几个直愣愣地扎在朝堂上没有动弹。 李宣终于开口:“哪些卿家赞同由太傅替朕到前线和谈?” 司马沣等人还跪在地上,他已算过,双方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大概能打个平手,如果看人数而非官位高低,他还能小胜一场。 不多一会,李宣以平淡无波的语气宣布了结果:“朕执政不久,此等大事,还是听从众卿家的意愿。” 司马沣喜上眉梢,抬起身子,向后转头去看。 “有劳太傅,为朕走这一趟。” 三日前由吏部举荐,受皇帝恩旨任命的一拨南州官员,正稳稳当当站在秦禹宁的身后。 司马沣略略张大了嘴。 在拱卫于秦禹宁身周的人当中,司马沣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万里云的面容在司马沣的心中模糊起来,淡如云烟,倏忽风吹去,散尽后了无痕迹。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您怎么了?!”不知道谁的惊叫声,司马沣已听不清了。 · 马车星夜兼程,麒麟卫队亲自随行,护卫太傅北上。 宋虔之一点也睡不着,也不想跟人说话,紧张得想吐。车里放着柳素光做的吃食,她自己不吃,时不时便要探头出去,看一眼,才安分地坐着闭目养神。 贺然一路都在吃,已几乎把带的食盒完全掏空,马车停下来时,他便尽忠职守地把宋虔之脚上的纱布拆开看一眼。宋虔之自己说是已经不疼了,贺然却仍很严格,该糊的药膏一点没省。马车座位下塞着贺然的医药箱,除了他,宋虔之还问李宣要了两名太医随行,都在后面那架马车上照看秦禹宁。 只因马车走得太快,秦禹宁从未长途搭乘过这么颠簸的车驾,出发后的第二天,就吐得脸色发白,虚弱不堪。 议和团到衢州后,知州带着全副文武班子出来相迎,照宋虔之的意思,越快到达目的地越好。 然而车马停在城外后,宋虔之猛然一抬头,城门上纂书写就的两个大字,像是一口洪钟,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衢州。” 一个随意不羁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宋虔之的耳畔—— “新上任的秘书监什么来头?” “听说是皇上在衢州磨砺时候学兄。” 回答宋虔之的人已经不在世间,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响起来。宋虔之低头后,复又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城门。 是那个衢州。 是搅乱大楚朝堂的苻明韶的来处。 亦是搅乱他宋虔之整个人生的陆观的来处。 知州笑脸相迎,宋虔之从他脸上看到曾经看熟了的一个女人的眉目,苻明韶的皇后便是衢州知州的女儿,这桩婚事没有带给眼前的中年男子任何好处,他在衢州任上,至今已有十数年。周太后扶持苻明韶成为皇储后,衢州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伤疤,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被尘封在旧地。 天色已晚,道路泥泞,秦禹宁也是吐得惨不忍睹,早早便离席回房休息。知州才刚得了一个小儿子,哭闹不休,夫人几次派人来请知州过去。 宋虔之笑道:“大人快去,否则夫人今夜都别想睡了,看来小公子与大人很是亲近。” 知州喝了些酒,红光满面,拱手做礼。 “一点小意思,给小公子的,不要推辞。”宋虔之摸出两枚金锞子放到知州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当年六皇子念书的学堂是否还在。 知州脸上短暂一愣,招呼来一名上了年纪的常随,给宋虔之听使唤用。 婆子在等,见知州脱身,圆滚滚的腰身扭动着,快步在前引路。知州大人侧脸写满焦急,边走边问个不休。 宋虔之收回视线,喝完半碗结了油皮的鸡汤,起身,让常随引路,带他去书院看看。 整座衢州州城里,只有一间书院,规模不小,便在贡院西侧,仅仅隔着不足四米宽的一条街道。 秋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已经停了,只是路面湿滑不好走。 书院已经落锁,常随上去敲门,门房是个三十来岁的读书人,手里还抓着一卷书,为他们开门后,连忙将卷起的裤腿放下,遮盖住烫得通红的一双腿。 屋里融融的黄光照出一个木盆,整间屋子一览无余,床帐这时放下来,里头传出婴儿的小声咿呀,拨浪鼓伴着若有似无的柔软女声,轻轻地哄着。 一提小灯在前头引路,常随问看门人也要了一盏灯笼,预备着或许有用。 看门人在前面说,这书院夜里是有一些学生就在书院住,大部分是穷学生,从远些地方来,来回费事又费钱,索性便稍微交几个钱,在书院一排僻静孤陋的瓦房各自住下。眼下也没有住满,黑压压的一片房屋里,点灯的便是住人的,讲学的地方已上锁,藏书楼为了防火,天黑以后便不许学生进去了。 宋虔之给了看门人五两的一锭银子,那人顿时笑开了,忙问还有什么吩咐。宋虔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他去,让自己和常随信步逛逛。 看门人便把自己那盏灯也留下来,脚步飞快地离去。 那常随年纪大,知道的事情也多,宋虔之一提六皇子,他不多嘴,只是一弯腰,伸手示意宋虔之跟着他去。 走到一间房门口,常随将看门人留的灯插在门外的木托上,房子没人住,便没有上锁,拉开木栓,一推就开。 吱呀的一声。 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 “六皇子不常在这里住,一两个月才住下来一次,这里是当年六皇子的亲近人住的地方。” 宋虔之眉毛一动。 “有多亲近?” 常随低着头答:“是六皇子的学兄,照应他的功课,也做了一阵子幕僚。算是六皇子的玩伴,后来也是心腹。”常随极快地看了一眼宋虔之,低声道,“侯爷还要小的留吗?” “我自己看看,灯给我,你拿门上的,去门房等我。” 屋子里久无人住,衢州天气潮湿,空气散发着一股怪味,像什么东西霉烂了。榻上早已拆得干干净净,露出光秃秃的木头,灯往上一照,灰尘像是无数小虫飞散开来。 墙面是黄土糊的,有些地方稻草嚣张地舒展手脚。 地方倒是不窄,地面残留的四个坑明显能看出曾在那里摆放过一张书桌,只是屋子没人用了,桌凳就都搬到需要的地方去。 宋虔之心想:真是一间很穷的书院。 苻明韶得有多不得宠,才被打发来衢州,荣宗得有多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才会放他在这种穷地方上学。而这间书院是整个衢州城里唯一的书院,衢州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宋虔之一只手小心地掌着瑟瑟发抖的灯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随手打开一个大木头柜子,登时呛咳不休,好不容易止住,实在是,一览无余的一间屋子。一个大木柜,一张木榻。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四角空空。 可就这么离开,宋虔之又有些舍不得。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榻旁地上,脱了鞋子,爬上榻去。 光坐上去,那木头架子便是一阵吱嘎响,宋虔之难免心惊肉跳,怕这木榻被他压垮。木头缝隙里参差不齐地钻出稻草,宋虔之一巴掌在眼前晃了一下,抓住了个活物,摊开手还没看清,那玩意儿就已经受惊逃走。 宋虔之脖子痒,摸了一下,竟然起来一条粗肿的棱,他心里知道刚才逃走的是什么了。 宋虔之一只手伸到榻外,小心地提起灯,照了照榻沿,木头潮湿,甚至有些泛青。他挪进榻里,灯朝墙上照了照,除了凹凸不平显得简陋的墙面,啥玩意儿没有。 他突然觉得没劲起来。这榻固然是陆观睡过的,那也是十数年前了,哪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宋虔之定身坐了会,认真想了一下,在这张臭虫乱钻的榻上,他要是过一夜,恐怕会被虫子吸成干尸,算了,就躺一下,躺一下便回。 躺下后,宋虔之的眼珠转了一圈,榻上什么都没铺,硬得要死,硌着他浑身每一块骨头。 宋虔之翻了个身,手肘支撑在榻上,突然,明灯一晃,宋虔之提着灯,往头顶的方向照过去,只见墙上深刻的刀锋转折,字迹锋利坚硬,与陆观的书写如出一辙——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 征北军大营,旌旗在风中被扯得飞扬不止。 陆观正在榻上睡着,他只能平躺,不能侧身,便是如此,稍稍一动,肩背也会渗出血来。 军中才收到圣旨,说太傅秦禹宁奉旨来议和,让军队原地不动,等待议和结束,再行北上,清扫余兵。 得令之后,陆观本想自己先回南州,骑马离营不足半日,他又冷不丁回来了,被龙金山一顿取笑。 他这一身伤,等颠簸到南州,不知会溃烂成什么样,身子能撑得住,可要是让宋虔之看见了,那就有日子不能展眉。再说两人分隔这么久,见面难道不亲热?怎么想陆观也觉得这么回去不大妥,索性就在这里养伤,等班师回朝,身上也能好得七七八八,编起说辞来也容易些。 帐外一整日都是不断的脚步声,偶尔能听见马嘶,尘土、马粪的味儿是帐篷里最常有的味道。只是闻得久了,就不觉得臭。 陆观迷糊起来。 分明是在混沌里睡着,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突然生出来一条蛇,蠢蠢欲动地到处找地方钻。 陆观难受地皱了一下眉,便是在睡觉,他强大的控制力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动,以免碰到伤口。可那条蛇却突然昂扬,吞吐蛇信子,叫嚣着要找地方下牙。 陆观的腰不由得绷紧了,却无法抬起,他身上压着一样重物。就在含含糊糊的时分,陆观滚烫的呼吸倏然一窒,迫得他醒了过来,往腰上看去。 “看你睡得好,不忍心叫你。”几乎同时,宋虔之便发现陆观醒来,他将被子向上提,盖住陆观伤痕累累的身体,湿润的双手撑在陆观身侧两边。 宋虔之的眼眶泛着红,看住了陆观许久不曾动。 陆观也没动。 一片昏暗里,唯有宋虔之身上白色的单衣微反出萤光。 两人都没有眨眼,眼底的波光越积越深。 “北征你立下大功,我朝陛下为你讨来一道圣旨,为你求取了一样赏赐。”宋虔之温和地说,他眼睛闪动,眨了一下,水珠滚下来,他忍不住笑了,“看你看太久,眼睛难受。” “近点儿。”陆观沙哑的嗓音说。 “我怕压着你的伤。”话这么说,宋虔之仍低下一些去,两人贴合在一起,隔着一层被褥,宋虔之手上用力,并不真的将重量压在陆观身上。 “侧着。”陆观往榻里挪动,让宋虔之侧身躺下来,可行军的床榻格外窄,一个汉子尚且施展不开手脚,就只有抱着。陆观凑过来吻他,宋虔之却向后一让,不让他亲。 “你不想知道陛下赏你什么?” 陆观一阵烦躁,侧腰伤压着疼,又不舍得平躺下去,只得耐着性子。 “你脚还疼不?” “不很疼,方才不还骑过你?” “……” 宋虔之将被子缓慢地从陆观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往下拉,视线离开他的眼,移到他直挺的鼻梁。 陆观才一动,宋虔之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 “快猜。”宋虔之眼含笑意。 陆观只觉春风拂面,他眸中蠢笨的野兽仿佛吃醉了酒,就地在他心里踉跄起来。 “赏我家财万贯。” “不是。” “赏我仆从美婢。” “不是。” “赏我良田千顷。” “也不是。”说完三不是,被子边缘已滑在陆观的肩膀下,露出他上臂与肩头的伤,红绳系着一枚玉,紧紧贴在陆观一侧锁骨上。 陆观迷恋地注视着宋虔之,受了蛊惑一般,低沉地说:“哥什么赏赐也不要。”他的呼吸粗重起来,试探地向前伸头,唇碰到宋虔之的鼻梁。 囚笼里的猛虎昂扬起头,笨拙地用肥厚的爪子擒住猎物的腰。 宋虔之将陆观的一只手牵起,按在胸膛上。 陆观皱起了眉头,突然,他明白了什么,想要坐起身,被宋虔之一臂圈住脖子,温热的嘴唇贴在一处,他们彼此试探地将舌头抵在一起,勾缠、闪躲、试探,继而共舞。 宋虔之不住喘息着同陆观分开,一只手捧着他的脸,小指被陆观鬓角的汗水湿透,指腹感到潮润,指缝间再度粘腻起来。 “再也没有众鸟高飞尽,”宋虔之咬牙切齿地说,眼角通红,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凝视住陆观,他快速地抿了一下唇,垂下眼,“你也不是孤云。” 陆观愣了一下,忙道:“那是……” “我请陛下拟了一道旨。” 陆观心头咯噔一下,急切道:“逐星,你听我说。” 宋虔之真挚地看着他,舔了舔红润的嘴唇,开口道:“你先听我说。” “不是,那首诗是我年纪还小,胡刻下的。” “哦。” “生气了?” 宋虔之一直低着头,陆观看不清他的表情,顿时急了,从他的额头一直吻到嘴唇上,双手讨好地在宋虔之身上轻柔抚摸,手指勾起宋虔之的下巴,陆观紧紧皱着眉头,焦灼不安地还要辩解,却感到自己是个装满饺子的水壶,一个饺子也倒不出。 “逐星。”陆观轻声唤。 “陛下把我赏赐给你,哥是不想要吗?抗旨可是重罪,你想想清楚,再说话。在你想清楚之前,让我再亲一会。”说着,宋虔之将唇贴了上去,他紧闭的眼睛,睫毛乱颤。胸膛里那颗心,却实实在在,尘埃落定。 两枚凤形玉佩撞击出一声连一声的“爱你”,红绳紧紧缠绕在一起。 · 容州。 南州。 京州。 夯州。 溪花谷地战马奔腾。 阿莫西尔河两岸被牧人割得光秃秃的草场。 养好了膘等着被圈进冬场的羊停下吃草,抬起一双竖瞳。 天上,云卷云舒。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断断续续地写,中途写了一篇娱乐文,坑了一篇要债文,总算写完啦! 既开心又不舍。宋大人和陆大人陪伴我的日日夜夜就这么结束了,可能会有修改,正文就到这里了。修改也是修改剧情BUG和部分错别字,可放心吃了。 感谢读者大人们的容忍,和你们的“加油”,以及雷和营养液。 番外不在这里放,如果有,将单独开番外栏,现在还没开,但之后的文番外都会单独以中短篇放出,就到这里,挂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