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役》作者: 城北说书客 文案: 曾经东煌之国八百年皇轩家的少主,如今众人口中的背叛者——皇轩烬,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背叛了自己的氏族,人人得而诛之。 他也曾拔剑生死,也曾有数万家臣跪于他面前愿为他血战,也曾身披猩红锦衣,登九重明堂。可他如今想的不过是混吃等死,苟且过活,每天睡上十六个小时,醒来就在藤椅上看黄昏。 可那个曾经被他所背叛过的人却再次来到他面前,说什么……要带他走。 真是的,不许他撩妹,还不许他喝酒,谁要跟你走啊。 主cp:禁欲强大占有欲极强攻(维希佩尔)×风流嚣张日常犯二犯怂作死受,前期乖巧听话易推倒(皇轩烬) 蒸汽朋克背景,东西两个大陆的征伐 一场略中二的史诗级幻想。 一个落魄少年再一次拿起剑去厮杀,一个病娇殿下千里追妻的故事。 内容标签:强强 古代幻想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皇轩烬(子尘),维希佩尔┃配角:伊莎贝尔┃其它:北欧神话、伪蒸汽朋克 一句话简介:一场略中二的史诗级幻想 第1章 纳吉尔之宴 天启历990年,长庚历三十年,伐纳帝国入侵东煌之国,打破了东西两陆近千年的各自相安。 东煌之国朝臣相争,武将推诿,唯有江南皇轩家誓守金陵,数万死士提剑冲向伐纳帝国的火铳与枪炮。 巍巍我皇轩,誓守我山河! 那一役中皇轩家家主皇轩昼亲率万名死士抵挡住了伐纳的数轮进攻,然而最终却不明身死于此年十月之交。数万死士战死金陵城中,秦淮堆尸,残阳接血。 此役伐纳帝国大败东煌之国,史称荣耀远征。 而于东煌之国,金陵城破之日,日有食之,明明是白昼却如昏昏暗夜。 于东煌,此役史称白昼之殇。 ——《黄昏旧历·卷Ⅱ》 Chapter01纳吉尔之宴 01 如幕的大雨落下,银色的雨水在夜色中溅出一层层光晕。 一群身着黑色长袍的人在夜色中辨不清眉目,手上执着昏黄的鬼灯。 “你可愿供认你的罪行。”嘶哑的声音如同枯朽的古木。 老人缓缓走下祭台。 他苍白的手背上有着鲜血一样的火焰纹路,狰狞而诡异。 被迫跪在大雨中的黑发少年,在这雨夜的审判中缓缓抬起头。 少年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眸。 “你可知你的罪行。”老人走向瘦弱苍白的黑发少年。 那些暗影在少年的眼中变得逐渐模糊,他们的声音与永无止息的雨声重叠在一起。 所有人阖着双目如若神的子女和信徒,将他围在中间。 所有人望着他。 一瞬间无数狰狞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眉目淡漠少年从熔金炭火上走过,白色神域里死去的诸神,被鲜血染红的巨大冰川…… 所有的一切像是铭刻在他血肉里的痛楚。 被围困在正中央的少年突然开始声嘶力竭的嘶吼。 那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像是那份战栗感已经在他的灵魂深处沉睡了近千年,而此刻又再次被唤醒。 老人将手指印在少年的额心,红色的鲜血痕迹从少年的额心浮现,“旧日的王,你已经沉睡了太久。” 他的声音刚才还明明如同枯枝般嘶哑,此刻却像是有着洪钟的恢弘,像是青铜的巨兽从远古的山脉中苏醒。 “你的灵魂将从负罪者的身躯中醒来,你将挣脱永罚的锁链,将真正的浩劫降给人间。” 老人的声音逐渐带上了近乎癫狂的兴奋,因为他知道真正将醒来时,是比青铜巨兽还要恐怖的存在,那是——会将最后的黄昏带来的存在。 “你离去时踏着火,你归来时必踏着血!” “诸臣子们,为你们的王献上你的骸骨吧!” 02 天启历994年,伐纳帝国,王城科林斯,皇后大道。 泥泞的石板路上郁结着灰白色的雾气,交错的青铜管道如同整个城市的血管一样,在接口处不停泄露着高温的气体。 酒馆的侍者从后门推出装满空酒瓶的推车,直接倒在了街道两旁。和棕色酒瓶一起滚落而下的还有一个醉的不省人事身着红色军装的军官。 军官在地上像是空酒瓶一样滚了几个滚,身上本就不干净的军装沾上了青色石板上的污泥,最终和满地的酒瓶躺在了一起。 黑色的半长短发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军官嘴角却带着不太清醒的笑。 被狠狠踢了几下军官也没太大反应,只是痴痴地笑着。 侍者离去之后,军官捂着被侍者踢过的腹部缓缓从一堆空酒瓶中扶起了上身,靠在裸|露出砖石的灰墙上。 灰墙的砖石缝隙中生长着一丛剑草,军官垂着头,额前黑色的碎发遮住眉眼,安静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石板路上灰色的污水上倒影着科林斯积云的天空,管道中泄漏的温水流入下水道中。行人如常地走过这条修缮于几百年前的皇后大道,而那个军官在雨中始终只是安静地靠着背后的墙,像是一棵植物一样。 卖报的男孩斜着眼看着那个红色军装的黑发军官,军官的腰上仍旧别着那把乌色的匕首。 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能换点钱。 男孩缓缓靠近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军官,想要摸走军官的匕首,却被那个醉着的军官猛然抓住了手腕。 黑发的军官缓缓抬起头来,男孩这才看清了那个军官。 军官的嘴角挑着笑,眉眼间都是慵懒的戏谑,可却带着匕首一样的锋利和寒冷。 他歪着头看着男孩,男孩手上的报纸飘落在石板路上,头版上亚瑟帝国使者与伊莎贝尔女王参加晚宴的铅字被灰色的水逐渐浸湿。 军官从男孩的手上拿下乌色的匕首,“小孩子动刀动枪可不好。”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银质的蔷薇徽章,扔到了男孩手上,“不过这个倒是能给你玩玩。”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军官从口袋里掏走了两枚铜币。 “借点钱买酒。”军官挑着笑说,“放心,嘉德近卫团徽章绝对比你这两个铜币值钱。” 军官起身从一堆酒瓶中捡起自己沾满泥浆的军帽,在手上打了几个转后歪歪斜斜地带在头上,然后歪歪斜斜地走向对面的酒馆。 一百年前,高纯度燃料——巨渊之银的发现推动了蒸汽机械技术的发展,同样重量的巨渊之银所产生的热量是柴油的十倍。 但所有巨渊之银的开采权都被国家所牢牢把握着,黑市里流通的巨渊之银也是稀少且昂贵的存在。 所以经过一百年的发展,最新的蒸汽技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所有的蒸汽机械对于下层的人民都是十分遥远且不真切的存在。 自从无数的大型的机械工厂建设在了科林斯东区,临近东区的皇后大道就成了贫民和工人的聚集地。 西区是王室和贵族的居住地,越过皇后大道青色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圣蔷薇王殿顶部恢弘奢华的古尔薇格女神像。向东看去则是如同高大的金属骨架的野兽一般的机械工厂,而旧日的皇后大道夹在两者之间像是被遗忘的旧世纪乞者。 而在这种贫民区,最多的自然就是下等的酒馆。 黑发的军官推开酒馆的大门,把两枚铜币拍在了黑亮的柜台上,“来一瓶苦艾酒。” 酒馆的老板看清了来人,理都没理继续低下头擦着手中的杯子,“两个铜币可不够换一瓶苦艾酒。” 军官也不生气,仍旧挑着嘴角把柜台上的两枚铜币收了回来,在手上抛着玩,“今天恰好没钱,明天给你。”军官背靠着柜台,回头低声跟老板说:“要不然你再等几天,过几天我要做票大的,一定有钱。” 老板耸了耸肩,“你要是有了钱最好先把以前的酒钱补上。”老板继续擦着桌子,“不过你要是愿意讲讲你以前的事,我倒是可以送你瓶酒。” 军官正把铜币在指背上不停地翻覆着,听到老板的话愣了愣,然后仍旧挑着嘴角笑,“什么以前的事?我就是个女王面前跑腿的,连个酒钱都混不上。” “三姓家奴,叛国通敌。”老板放下了抹布,靠在柜台上,前倾着身子,颇有兴致地问,“你是东煌人吧,据说你还在亚瑟混过是吧,怎么就跟了女王呢?” 军官仍旧用手背翻着铜币玩,没有回答。 “我听他们说当初你要是留在东煌就是封侯拜相,天子快婿,你要是留在亚瑟就是位列十将军,权比政部的蓝血贵族。” 军官回身把铜币拍在了柜台上,“可我现在在伐纳,连瓶酒钱都要求着老板您。” “可不是,你当初怎么想的?” 军官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头,“你当我的脑子是摆设吗?我要是真能混成那样,我现在还能在这。我就是东煌不要我,亚瑟也不要我,于是只好跟了女王混。本来女王以为我能有点用,结果两年下来看出了我是个十足十的废物,也不好直接一刀砍了,于是放在身边当个摆设。” “听说今晚亚瑟的特使要参加伐纳的晚宴,来的就是十将军里面的两个,一个叫唐德,一个叫维尔,你认识吗?”老板仍旧兴趣不减地问。 “我当年就是个小角色,利欲熏心,怎么有机会见那种大人物。” “那维希佩尔殿下呢?这个总不会不认识吧。”老板挑了挑眉。 “维希佩尔啊。”军官拖长了声音说:“我倒是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啊。” “喂,今晚的宴会你知道吧。”酒馆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冲着军官喊了一声。 军官转过身,搭着眼睛点了点头。 “听说整个科林斯的世家小姐都会去,你要是能带回来哪个小姐的胸针,这杯苦艾酒我请。” 军官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显然那个人也是醉的不轻,军官看着他,“当真?” “当然当真!” 黑发的军官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军帽,把铜币扔给角落里的醉鬼,“等我两个小时。” 第2章 纳吉尔之宴 亚亚瑟的众神祗,我为你们而饮下这一觞。 ——《埃达残卷》 03 科林斯,盛蔷薇宫厅。 华灯如昼,青石道路如同河流一样倒影着昏黄色的灯光。马车疾驰过潮湿的石板路,两旁的黑铁雕花路灯玻璃上有着黑色的烟熏。 盛蔷薇宫厅修建于三百年前的修道者阿方索十三时期,历来用作伐纳帝国最高级别的宴会场所。 今晚,红白交错的蔷薇铺满了宫厅所有的行廊,蔷薇的香气和湿重的雨气郁结在一起,像是能在空气中凝结一样。 宫殿外以巨渊之银为燃料驱动的蒸汽轿车和华贵的旧式马车错落地停在科林斯的细雨中。 在巨渊之银价格昂贵的如今,不少人一掷千金地购买蒸汽轿车来炫耀自己的财力。却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守旧贵族视蒸汽技术为异端邪教,宁可乘着象征旧时代的马车来彰显自己的优雅和尊贵。 伐纳的贵族少女从车上迈下踩着精致舞鞋的小腿,胸口佩戴着带有家族纹章的胸针。从宫厅门口沿着台阶垂下的红毯每十五分钟更换一次,以免弄湿少女们心爱的舞鞋。 而亚瑟的女孩则跟随着军队一起从新式的军用蒸汽轿车上走下,身上穿着带有秘银圣树军徽的礼裙,她们被称为亚瑟帝国的女武神。 女武神瓦伦娜踩着宴会开始的钟声匆匆跑了过来,“开始了吗,开始了吗?” 她的女伴近乎嫌弃一样地看了她一眼,“已经开始了。” “皇轩烬在哪?”瓦伦娜兴冲冲地问。 “自己看。” “喂,我又不认识,我加入英灵殿的时候皇轩烬早就背叛殿下了,”瓦伦娜说,“是那边的那个吗?看起来很可爱啊,穿着嘉德骑士团的红色军装啊,应该是他吧。” “那是炼金公爵弗拉梅尔家的伊利尔·弗拉梅尔。不是皇轩烬。”女伴看了一眼然后说。 “那个呢?那个呢?”瓦伦娜又指了一个人。 “那个是嘉德骑士团团长蒙顿尔·将德,是将德家族的次子,也就是怒涛将军的弟弟。”女伴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别找了。” “站在柱子边的呢?” “也不是。”“那究竟是哪个啊?” 女伴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找他干什么?” “就是很好奇啊!你难道不好奇吗?游走于三个帝国之间,数次叛国通敌,背信弃义,却仍旧能得到维希佩尔殿下和伊莎贝尔女王陛下的信任。这得是何等的人啊!” “也是何等的不要脸啊。”女伴摇了摇头说。 “据说他还在亚瑟帝国当过间谍呢,我有一个学姐说她曾经就在英灵殿见过皇轩烬,结果后来他又从东煌叛变投诚亚瑟帝国,你猜怎么着,维希佩尔殿下居然仍旧把他奉为座上宾。” 瓦伦娜仍旧絮絮不停地说着,“究竟什么人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啊。” “我也不清楚,关于那个人的传言实在太多了,像是蛛网一样纠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女伴说。 她曾经听人说过,那个叫做皇轩烬的背叛者来自古老的东方帝国——东煌之国。他出身于一个守护了东煌八百年的氏族,可到最后他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背叛了自己的氏族。 而曾经所有誓死忠于他的家臣也都因他而死,如今只有他一人苟活于世。 “不过皇轩烬现在混的很惨啊,没有了什么利用的价值,伊莎贝尔女王也不是什么长情的人,伐纳的官员看不上给他,要是回东煌也恐怕会死的更惨。”女伴摇了摇头说。 “……这样吗?” 女伴有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还不是他咎由自取,当年和他一起在英灵殿的那几个人现在不全都成了军部里面的狠角色。有了殿下的背书,在军部基本是遇山开山,遇水渡水。可他呢,居然直接背叛了殿下,也是他自己太傻。” 宫殿的正中心垂着巨大华美的水晶蔷薇灯,自从女王上位后,原有的旧式白烛灯就被换成了蒸汽水银灯,数十朵雕刻成蔷薇的水银灯将大殿照亮地恍如白昼。 “这种宴会果然向来都很无聊。”伊莎贝尔女王把手撑在栏杆上,看着楼下舞池中的贵族少女和青年。她的头发如同淡色的烟雾,在奢美的灯光下如同古董店里精致的白瓷娃娃。 自从四年前伐纳帝国发动了对东方古国东煌之国的荣耀远征,女王便逐渐将整个帝国的权力把握在手中,她的王位之下皆是骸骨和鲜血。 如今她已经是整个西陆最有权势的女孩。 可她旁边的人却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楼下的众人。他的眼睛是近乎透明的蓝色,又微微掺着翡翠一样的绿。仿佛没有任何的情感,冰冷的,像是玻璃。 “不用找了,放心,他不会来的。我连邀请函都没有给他。” 女王轻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女王陛下说的是谁。”和他眼睛一样冰冷的声音,带着冰的质感。清冽而高贵。 女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是啊,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啊,那个叫皇轩烬的家伙早就变成了地狱里的野鬼,又有谁会费心思记着一只野鬼呢?” “能记住他的人也都早在两年前变成了鬼,却连地狱都入不了。” 男人没有说话。 伊莎贝尔轻笑着说:“我知道殿下为什么来这,也知道我不会让殿下如愿的。” 她长着一张十几岁孩子才会有的娃娃脸,眼神却像是一匹孤狼。 “我来伐纳只是为了两国的盟约。”男人回头看了看女王,像是对她的话并不怎么在意。 “维希佩尔,你当我会信你吗?”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男人。 瓦伦娜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那个众人口中的背叛者,有些无聊,于是对着角落里的侍者招了招手,“这里,请把酒拿到这里。” 那名侍者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旧靠在墙上,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一样。 瓦伦娜的女伴有些看不过去,“叫你把酒拿过来!” “喂,想要什么就自己过来拿,怎么能希望别人把所有的东西都递到你面前呢。”那名侍者缓缓抬起头,居然是刚才酒馆里的那名军官,“毕竟别人也很累的啊。” 他身上穿着红色的侍者礼服,右手有些不太耐烦地端着银盘和红酒。 “你这个家伙是找死吗?”女伴有些气愤地拖着瓦伦娜走到那名军官面前。 “我是真的很困啊,我今天才睡了十二个小时。”军官像是困得不行了一样半睁着眼睛说。 “已经很多了好不好!明明八个小时已经足够了。”女伴说。 “八个小时?你在开玩笑吗?一天只睡八个小时是会死的啊!一个正常人每天必须要睡上十六个小时才可以啊!” “一天的睡眠时间是八个小时,这是英灵殿终身讲师海蒂尔默教授的研究成果!是有科学依据的!”就读于亚瑟帝国英灵殿的女孩争辩着。 “那个教授的研究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人一天只睡八个小时怎么可能够呢?一定要十六个小时才可以啊。”军官叹了口气,半睁着眼把头靠在墙上像是要继续睡下去,“八个小时的话人生一下子就少了一半的意义啊。” “难道你的人生全部意义就是在床上睡觉吗?” “倒也不是。”军官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摇头都要消耗他太多体力一样,“不一定要在床上,在藤椅上睡觉也是很重要的,如果睡到了下午,还可以顺便看看黄昏什么的。” 军官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你们躺在藤椅上看过黄昏吗?如果没有好好看过一次黄昏,人生是不完整的。” “你这种人究竟是为什么来这里啊。”女伴像是无法忍受一样皱着眉头说。 “对哦,我好像不是来这里睡觉的。”军官低着头认真想了想,想起来自己貌似是要来这里拿走女孩的胸针去换酒的。 于是他直接看着瓦伦娜的胸口说:“可以把胸针给我吗?” 在西陆,女孩走入社交场后会将代表着自己家族的纹章胸针别在胸口,没有别着胸针的女孩是没有地位的。 而如果女孩把她们的胸针交给别人也就意味着她对那个人说——我等你来娶我。 这对于所有走入社交场的女孩来说都是常识。 于是瓦伦娜的女伴想也没想就拿过军官端着的酒杯,将里面的红酒泼到了军官身上,然后拉着瓦伦娜转身就走。 “不知廉耻。”女伴咬着牙对军官做出评价。 结果她刚走上两步,就迎面撞上一名伐纳的贵族。 是白金汉侯爵之子安德烈,安德烈十分被伐纳的枢密院器重,据说明年的军部册封仪式上他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位少将。 枢密院曾放出消息将会从嘉德近卫团中直接选取一人直接授封为少将,虽然没有确指安德烈,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名额一定是他的。 而今晚他也被授予安排盛蔷薇宫厅保卫工作的职责,这几乎就是枢密院在直接宣告伐纳对于他的器重。 然而他也知道今晚这场宴会上来的可都是重要的角色,就连亚瑟帝国的执政官维希佩尔也出席了宴会。 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像是其他守卫一样在外面巡逻,而是穿上了讲究的礼服,端着香槟酒,不时和参加宴会的高层人物攀谈着。 他看了看瓦伦娜胸口的家族纹章——一只衔着世界树树枝的知更鸟,居然是卡桑德拉家族的。 而瓦伦娜确实也算得上是个小美人,是那种初看不惊艳,越看却越舒服的类型。 “这位小姐,不知在下能否邀请你跳一支舞。”安德烈向瓦伦娜伸出手。 瓦伦娜愣了愣,她不太会拒绝别人,但她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跳舞,于是摇了摇头。 安德烈却仍旧固执地伸着手,“拒绝别人的邀请可不太好啊。” 瓦伦娜的女伴在安德烈面前也不敢太作造次,她知道安德烈的身份,却又实在不能让瓦伦娜被别人欺负,于是只好说:“我朋友今天不想跳舞,请让我们离开。” 安德烈笑了笑,“我邀请的是这位女士,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在害羞呢。” 瓦伦娜有些不知所措,白嫩纤细的手连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安德烈轻笑了一声就要去拉瓦伦娜的手,“女孩子嘴上说着不要的时候,心里可能是想要的不得了啊。” 结果就在他刚要碰到瓦伦娜那双纤白的手时,他的手却突然被一个半空中飞过的东西割伤,鲜血从那道伤痕缓缓溢出。 “女孩子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是智力有缺陷还是耳朵有问题。”角落里的军官抬起头,有些懒洋洋地说。 那双半睁的眼睛像是藏在剑鞘里的刃。 看到军官的时候,安德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咬着牙看着军官,“你怎么在这?” 军官没理他,直接从他和瓦伦娜之间走过,拔|出深入墙体的红酒起瓶器,起瓶器上沾着一丝红色的血。 “只是为了一瓶酒罢了。”军官说。 “如果我没记错,你根本不在宴会名单上,对吧。”安德烈扯着嘴角有些凶狠的笑了笑,吩咐身边的守卫,“叫人来,把这个闯入者扔出去。” 军官从二楼的围栏处看了看下面,从宫厅门口涌入的守卫将宾客分开,那些守卫身上穿着红色军装,如同红色的河流涌入了盛大的宴会。 楼下的宾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些慌乱的退避着。 “看来不打一架是不行了。真是的,为什么非要挑今天啊,没睡够十六个小时是会没力气打架的。” 军官将托盘递给瓦伦娜,将领口系着的领结扯开,直接踩上二楼的围栏。 瓦伦娜双手端着托盘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军官将要跳下去的背影,“等等,你是谁?” 军官踩在围栏上愣了愣,“我是谁吗?呵,好像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了。” 他看着宫厅正中央的光芒四射的水银灯,像是有些恍惚一样。 “啊,想起来了,我叫皇轩烬。”军官笑了笑,然后直接从二楼的围栏上一跃而下—— “……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少年身上的红色礼服在空中翻飞。 端着托盘的瓦伦娜看着皇轩烬的背影愣在原地。 所有的守卫围在一楼,宴会之上不准动枪,所以他们手上都提着锋利的重剑。 他们等着皇轩烬一落地就将他插成刺猬。 结果等了许久也不见皇轩烬落地,他们抬起头看着上方。 皇轩烬正被挂在宫厅正中央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灯上,还一晃一晃的。 他有些无奈地抚着脸,“伊莎贝尔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把吊灯安在这种地方啊……”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好好打一架了。逃避是没有用的。”他笑了笑,抽出腰间的乌色匕首,然后直接甩向身后。 那把匕首名为承影,以东煌名剑重铸而成,削铁如泥,砍断吊灯自然也不在话下。 少年和吊灯一起落在大殿的正中央,巨大而华美的蔷薇水银灯在他身后破碎,如同九天的星河倾落,而那把匕首也被他插回到了腰间。 他缓缓站了起来,捡起被砍断的吊灯铜管,灯被点亮的时候,巨渊之银就顺着铜管中空的部分流入灯芯中开始燃烧。 红色军装的守卫将皇轩烬围在正中央,而那些贵族们都惊慌躲避着。 铜管上沾着红色的酒液,像是鲜血一样。 窗外的雨突然开始下的很急,像是骤行而来的白马。 如同多年前的那场雨夜,被捆绑着的黑发少年独自跪在大雨的中央。狰狞诡异的火焰纹章从周围所有黑袍人的额心一个个缓缓浮现,他们手上提着的马灯光线昏黄,黑袍人在雨中缓缓行走着,像是没有灵魂的野鬼。 ——“你有罪!” ——“你——有罪。” 穿过胸膛的银枪,染红冰川的鲜血,枯萎的巨大树木,永恒无尽的黑暗,仿佛连时间都停滞的深渊。 少年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 我若有罪,我背负的是什么罪。 我若有罪,我背负的是谁的罪。 皇轩烬缓缓扫视了那一圈戒备而紧张的守卫,随手转着手上的铜管,半长的黑发用红绳扎起了一半束在脑后。 “我只是想喝瓶酒而已啊!”少年垂着头低声说着,“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和我过不去啊!” 他向前走了一步,守卫赶紧围上,皇轩烬挥落手上的铜管,直砍那几个守卫的膝弯,动作凌厉而迅速却又带着几分醉意。 他跳上桌子,在人群中厮杀着。 黑袍人的声音如同黑夜的风吹过萧瑟的树木,那些人从袍子底下窥探着黑发的少年,像是夜狼窥探着待死的羊。 “你将死去,而我们的王将从你的身躯中醒来。” 老人割破少年的右臂,鲜血染红少年的衣袖,黑发的少年仍旧只是咬着嘴唇。 “你的鲜血将染红我们的王归来的圣路。” 众人惊慌躲避着,红色的酒水洒落在地,像是蜿蜒的河流,不知是谁碰倒了燃烧的壁灯,于是火焰在血一样的红酒上燃烧。 贵族的女孩提着长裙奔逃着。 皇轩烬看着突然而起的火焰,忍不住笑了笑。 倒不是在笑谁,他只是觉得很好玩。 突然,他在纷乱的人群和火焰中看到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冰冷的近乎透明的眼睛。在这灭世的业火中却依旧冰冷的蓝色。掺着翡翠一样清冽的绿色。 皇轩烬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身后的人。 那个人的发色如银掺着一点点的淡金,在火焰中被映成玫瑰金一样的颜色。 那个人不知道已经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夜雨如幕,皇轩烬感觉自己像是醉的更厉害了,那些酒在他的血脉里流动着。他看见那个人向他缓缓举杯,剔透的杯中红酒摇晃。 皇轩烬低着头顺手拿过身边的一杯红酒,身体像是醉酒一样轻微摇晃着,也冲着那个人举杯。 你相邀的酒,我怎能不陪。 喝完那杯酒,他将酒杯摔在地上。 酒杯在蜿蜒燃烧的火中破碎。 守卫看着他拎着手上的铜管向着坐在角落里的维希佩尔殿下走过去。他们想要阻止那个少年,却被皇轩烬直接用铜管砍倒在地。 他舔了舔嘴角,眼神醉醺醺地却又如同嗜血的野兽。 “保护殿下!!!” 那些守卫大喊着,想要冲过去保护维希佩尔。可皇轩烬却像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样,将所有阻拦在他面前的人一一砍倒。 他的胸口被红酒染红,像是浴血而来一样。 最后,他缓缓站在维希佩尔面前。 男人看着他,那双眼睛倒影着宫廷中燃烧的火焰和浴血而来的少年。 皇轩烬对着他笑了笑,歪着头对他说: “喂,可以把你的胸针给我吗?” 04 …… “便是有罪,也轮不到你们来审判。” 清冷的声音甚至比无止无休的夜雨还要冰冷。 被刀锋抵着的少年猛然抬头。他看见浓密的雨幕缓缓分开,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停滞了一样。 披着黑袍的老人近乎惊恐地躲开,死死地盯着来人。 那个人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而来,身上穿着银白色的铠甲,手上执着锋利的银枪。在他身后无数的黑鸦在雨夜之中盘旋而飞,黑色的鸟羽落在雨中。 雨水敲在他银白的盔甲上形成了一层仿若圣光的光晕。 一羽黑鸦落在了银白铠甲的男人肩上,黑亮的眼睛如同细小的黑曜石。 厮杀的声音在男人的身后响起,男人麾下皆着银色甲胄的帝国骑士将那些嘶吼如野兽般的黑袍者在雨夜里斩杀。 男人的背后像是无尽的战场,而他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束缚着的黑发少年。 少年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银发的男人如同神祇一样降临。 那个男人有着一双蓝色如同冬季冰封的湖水一样的眼睛。 “要跟着我吗?”男人说,他声音有些冰冷。而他肩膀上的黑鸦轻轻晃着小小的脑袋,黑亮的眼睛中映着跪在男人面前的少年。看了一会狼狈瘦弱的少年,黑鸦转过头整理着自己的翅膀,男人的肩上扑棱棱地落下黑色的羽毛。 ——要跟着我吗? 第3章 此日而微 Chapter02此日而微 神离御座,众生尘嚣。 01 天启历990年。 很温暖。 不再是那个寒冷的雨夜。黑发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边是一个烤着火的糟老头,鼻头红红的,灰白的毛发结成一团,正往嘴里倒着酒。 “嗨,小子!你带回来的流浪猫醒了。”看到少年睁开了眼睛,老头直接喊了起来,面前的火焰都被老头的声音震的抖了几抖。 老头转过身后把酒递给了少年,嘴角挂着点笑,“要来点吗?暖暖身子,你昨天被那个家伙抱回来的时候可吓坏我了。” 黑发的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接,随后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昨晚那个出现在雨夜中的男人。男人换下了银色的盔甲,身上是一身白色的军装制服,胸口别着银质的圣树徽章,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禁欲和冷漠。 那双眼睛,仍然是那么的漂亮,以及,冰冷。少年愣愣地看着男人。 男人把两盘煎鸡蛋放在了桌子上,摆好刀叉,示意少年过来。 少年缓缓走了过去,有点不知所措的拿起了刀叉。 “哦,凭什么流浪猫都有早餐可以吃,老头子我就只能喝着冰冷的朗姆酒守着冰冷的塔呢?”老头心痛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你的那份早被你自己吃完了。”男人头都没有抬地说。 “还不是你,那么早就煎好了,我当然忍不到等他醒来再吃。” 男人没有说话,老头扁了扁嘴知道男人不会继续理他了,于是就转向男人带回来的那只流浪猫。“嗨,小流浪猫,知道吗。你面前的这家伙可是大名鼎鼎的维希佩尔殿下。恩,很了不起吧。” 少年只是愣愣地看着男人,不太明白维希佩尔殿下的名号代表了什么。 “而我!可就更了不起了,我是整片海域的看守者!我守了这片广大的海域,恩,得有,十年,两百年,五百年……恩,几千年了。” 男人淡淡地看了一眼正用朗姆酒把自己灌醉的老头。 “好吧,好吧。我是这座灯塔的看守者,别瞧不起这个灯塔,这个灯塔在奥尔海域至少矗立了几千年了,一直为那些在风暴中迷失了方向的可怜小船儿们提供前行的方向,就像神一样伟大的存在啊。”守塔老人说,“想想我都要为自己感动了,维希佩尔你一定是怕我的名号抢了你的风头,所以不让我说。” “小家伙,等有时间趁维希佩尔这个家伙不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厉害。”守塔老人打了个酒嗝。 维希佩尔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拿着刀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少年,“你是东煌人?” “恩。”少年把头低的很低。 “你叫什么?”维希佩尔低头切着面前的煎鸡蛋,切鸡蛋的动作漂亮而优雅,银质的刀叉从煎好的鸡蛋上划过,每一个切脚都是正统的十字花切法。 “子尘。”少年低着头说。 “你是什么人?” “……江南游侠。” 听到子尘的回答,老人喝酒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游侠?那是什么?东煌的特产吗?”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维希佩尔倒是没有细问子尘的身份。 “我不知道。有很多奇怪的人到了东煌,他们杀了很多人,我被绑到了船上,我感觉很害怕,趁他们不注意跑了下来……接下来就什么都记不住了,醒来之后就被很多黑影围住……。” “算了,殿下你也不要问了,一看这只可怜的流浪猫就已经被吓坏了。”守塔老人喝了一口酒,醉醺醺的抿了两下。 子尘依旧低着头,好像还没有从恐慌中逃离。 “没关系,不会问你什么的了,安心吃饭就好。” 子尘连忙低下头,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刀叉对付面前的煎鸡蛋,只能完全无措地愣愣地拿着刀叉。 面前的煎鸡蛋突然被拿走,子尘抬起头,看到维希佩尔将已经切好的煎鸡蛋放到了他面前。 他愣愣地看着维希佩尔。 “简单的叉起来总会了吧。”维希佩尔继续切着面前刚刚子尘的那盘煎鸡蛋,金色的睫毛轻轻垂落。 子尘连忙低下头,叉起煎鸡蛋开始吃。 吃到一半,子尘仍旧低着头问,“昨天晚上……” “那些人是戒灵,事情很复杂。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子尘点了点头,突然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揉了揉,抬起眼发现维希佩尔已经看向了窗外,银色的眼睫在黎明的暗光中像是一场初雪。 塔外黎明前的天空如同渗进玻璃中的黑色。 “再等等吧,一会天亮了。殿下的船也就该到了。”老人望着窗外仍旧是暗色的海线说。 巨大的鸣笛声划破了海上暗色的迷雾。群鸦惊飞。 一艘巨大的船于天际边缘缓缓驶来。近乎瑰丽的颜色铺陈出世上最为宏大的开幕,黑色鸦群如同迅速移动的暗夜穿梭在这日升的极冷而又极温暖的光线中,将这光线不停的切割。巨大的船行驶的极为缓慢,如同一个仪式,一个宣告命运开始的仪式。 维希佩尔站了起来对少年说,该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只是一声叹息,一声随时能泯灭在巨轮巨大的鸣笛声中的叹息。 守塔老人背对着他们轻轻喝下一口酒,咂了两下嘴。 “这就要走了吗?不再陪我喝一杯吗?” 02 天启历994年。 黑塔,伐纳最神秘而血腥的建筑之一,这里曾经是伐纳帝国的监狱也曾是王室的宫殿,也是很多贵族最后的归宿。而现在这座传说中的就这么静静矗立在科林斯帝都的角落里。被早上的阳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而东区的卖面包的老妇人正在把烤好的面包拿出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窗户,却又并不像手指敲在窗户上的声音,而像是一层软软的肉垫敲在玻璃上。 老妇人打开窗户却并没有看到人,刚想关上窗户却听到了几声“汪汪!”。老妇人低下头发现窗外蹲着一只毛色漂亮的大狗,“怎么,是饿了么?” 大狗却直接爬进了窗户,样子有点笨笨的。大狗叼起来一个装面包的空袋子,然后抬起头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关好窗户看着白色的大狗叼着面包袋奔跑在科林斯的石板道路上。 晨间的雾气带着微凉的温度,在大狗白色的毛发上凝结,金属管道在旧式的楼房之间穿插,红色的铁锈布满钢铁机械的外壳,蒸汽从管道的末端喷出像是一个巨兽呼出的气体。 皇后大道的孩子们穿着半长的灰色短裤,玩着工厂废弃的机械零件,橙色的橘子从木质的编筐中滚落,随即便被一个疯乞丐立刻扑在怀里,系着棕色围裙的胖胖的老板娘拿着帽子嫌恶地赶着乞丐。而街尾处卖报的男孩正为了一个银质的徽章和当铺的带着瑁玳眼睛的老板争执,最终只拿走了几个铜币,气的把所有的报纸扔在地上。 旁边的男人递给了卖报男孩一枚硬币,“来份报纸。” 男孩连忙从地上把报纸捡了起来,挑了份干净的递给男人。 报纸上“不法之徒私闯晚宴,盛蔷薇宫厅发生大型火灾”的新闻占了最大的版面,下面还附了一张“不法之徒”被悬在水晶灯下面蹬着腿的照片,不过油墨印的不是很清晰,看不出“不法之徒”的长相。 男孩把报纸递给男人时抬头看了眼男人,男人的发色居然是银色的,在清晨中带着一点暖金,像是黑塔旁边天鹅湖的湖水。 男孩有点不清楚这种人怎么会来皇后大道,还没看清男人的长相,男人就直接迈入身后的当铺,把两枚金币扔到了柜台上,“刚才那个徽章,我要了。” 白色的大狗沿着科林斯交错的街道跑进了黑塔,然后轻巧地沿着螺旋的楼梯爬上顶楼。 早上的阳光照进顶楼的房间。床上乱成一团,地上散乱着红色的军装。 狗狗先是跳着把面包放到桌子上,然后跳上床,从一大堆不明物体中挖出来一个人,把爪子放在少年的胸口不停按压着。 年轻的军官不耐烦的扫开狗爪子,换个了地方准备继续睡。狗狗依旧锲而不舍的按压着少年的胸口。最终少年无法忍受地从床上抬起了身,双眼朦胧。 狗狗趴在少年身上,用大大的眼睛和少年迷蒙的眼睛对视着,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少年缓了缓,扑通,再次倒了下去。 狗狗发只好继续按压着少年的后背,企图唤醒少年。 最终黑发的少年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爬了下来,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显得人有点没什么精神。 白色的大狗咬着少年的裤脚把少年拽向铁皮的冰箱,少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大狗,“拜托,牛奶昨天喝完了好吗?”少年叹了口气打开了冰箱,“好了,给你看一眼让你绝望好了。” 冰箱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酒,各种调酒工具也都一应俱全,最下层放着不少白色的针剂和药瓶。少年刚想关上冰箱却发现最上层有两盒牛奶,少年皱了皱眉,“奇怪,怎么多出来两盒牛奶。” 少年把牛奶扔到炉子上加热后,一盒倒在狗狗的盘子里,一盒直接咬开自己喝着。看着桌子上的面包袋,少年回头看着大狗,撕开袋子从里面拿了一个面包,“你弄来的?” 狗狗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像是邀功一样吐着舌头,少年笑了笑。 “怎么搞得像是你在养我一样。” 科林斯清晨的浓雾在窗外缓缓散尽。 03 皇轩烬刚吃完面包,正准备躺回到床上,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用手指蹭过积了一层灰的铁雕花衣架皱了皱眉头,决定还是把脱下来的外衣挽在胳膊上。 皇轩烬不是那种能把自己照顾好的人,屋子里面没有什么用处的小东西很多,书架上甚至摆着几个皇轩烬自己用机械零件做的摆件,真正的必需品却少的可怜。 伊莎贝尔有的时候甚至在奇怪皇轩烬究竟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去的。 这个阁楼曾经是淑女女王安妮的房间,在安妮父亲死后,她的几个兄弟把从没有接触过任何政治只喜欢在屋子里看书的女孩推上了王位,然后把她囚禁在了这个阁楼里。 而她的几个兄弟就在朝野中进行着相互的厮杀,当她的弟弟红发威廉取得统治权后便提着一把重剑把安妮斩首在了阁楼里。 据说那天安妮正在照料着她从守卫里要来的龙舌兰种子,希望着龙舌兰能够快点发芽,照料龙舌兰的方法是她从一本《行游者》的书上学来的。而被斩首时,安妮纤细白皙的脖颈伏在斜窗上甚至让人想起柔弱的牵牛花藤蔓。 而自从皇轩烬背叛了维希佩尔和东煌之国之后,伊莎贝尔就将皇轩烬安排在了这个阁楼。 事实上,两年前,伊莎贝尔甚至不认为皇轩烬能够活下来,他也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他所有的东西早在两年前的第二次黄昏之役便全部被毁去了。 如今的皇轩烬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孤鬼。 伊莎贝尔本以为皇轩烬会死在这个阁楼里,像是那些被抛弃的失权王室,没有一个王室的囚犯能在黑塔活过一年。 可皇轩烬活了下来,他像是一只野狗一样,活下去的姿态狼狈而狰狞。 但他活着。伊莎贝尔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挽在手臂上,微微仰着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旧贵族珍藏的古董石,“皇轩烬,你不想和我谈谈昨天是怎么回事吗?”明明还只是个十九的的女孩,但她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啊?”皇轩烬抬头看了一眼伊莎贝尔,踩着只找到一只的拖鞋,揉着自己有点乱的头发,低头在房间里找着什么,然后叹了口气,抬头问伊莎贝尔:“看到另一只了吗?” 伊莎贝尔:“……” 皇轩烬看伊莎贝尔没有反应,想了想说,“可能被那只狗叼到楼下了吧。”然后直接抱起挡在门口的伊莎贝尔,像是搬箱子一样把十九岁了还只有一米五的伊莎贝尔挪了个地方,还没等伊莎贝尔反应过来就直接蹬蹬蹬地跑下了楼梯。 十九岁的女王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十五分钟后仍旧只踩着一只拖鞋的皇轩烬乖乖地坐在破旧的暗红色鹿皮沙发上接受着伊莎贝尔的批评训导。 “你知道昨天晚上,连凌晨都不到,多少文件送到我这想要赶紧把你处死吗?” 皇轩烬乖巧地摇了摇头。 “五十封,其中甚至包括好几个上议会的老古董。”伊莎贝尔把一沓文件扔给了皇轩烬。皇轩烬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散落的文件,挨个码好,脸上仍然带着笑。 “你知不知道整个伐纳有多少人想要让你死!” 皇轩烬点了点头,看到伊莎贝尔一个眼刀扔了过来又赶紧摇了摇头。 “根本数不过来!”伊莎贝尔说。 皇轩烬赶紧点头,“恩。” 伊莎贝尔又翻出来一张报纸扔在皇轩烬面前,头版上正是皇轩烬被吊在台灯下直蹬腿的照片。皇轩烬捡起来皱了皱眉,“不能照一张好看点的吗?至少不能这样啊。” “你对把盛蔷薇宫厅烧掉这个事情,就没有任何愧疚吗?” 皇轩烬低着头,“和我没关系的,我就是想喝杯酒。” 训了一会,伊丽莎白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撇了撇嘴角,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扔给皇轩烬,“这是这周的药,记得吃。” 皇轩烬有点蔫蔫地拿起了药箱,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刚准备去拦,就看到伊莎贝尔直接打开了铁皮的冰箱,翻出了最下一层的药瓶。 她把药瓶里的药倒在手心上,一个一个地数着。 数完药片之后,伊莎贝尔抬头看着皇轩烬,表情严肃,“这瓶药是一个月的量,一天一片。我是上个月二十七号给你的,今天是十八号。可这里还有十五片。” 皇轩烬靠在铁皮冰箱的侧壁上没有说话。 伊莎贝尔从手心捡出一片药,递给皇轩烬,“今天的我看着你吃。” 皇轩烬耸了耸肩,伸手去拿冰箱上层的苦艾酒,被伊莎贝尔扫视了一眼,悻悻地放了回去,用玻璃杯接了点凉水把药吃了。 看着皇轩烬吃完了药,伊莎贝尔披上大衣,又抬头看了看皇轩烬,“我下个月过来,记得每天吃药。” 皇轩烬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伊莎贝尔。 “有什么事情就说。” “那个……可以把胸针给我吗?”皇轩烬弱弱地问。 伊莎贝尔直接转身就走。 皇轩烬只好冲着伊莎贝尔轻轻挥了挥手手,“姐姐走好。” 伊莎贝尔沿着古旧的螺旋梯走了下去,楼梯的两边积着从安妮女王时代就没有人打扫过的灰尘,走到楼梯的中间,伊莎贝尔突然停了下来。 “皇轩烬,”微亮的光线从狭小的天窗透入黑塔,伊莎贝尔半张精致的侧脸隐在黑暗中,那双琥珀一样的双眸低垂着,“如果你已经活了下来,就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第4章 此日而微 Chapter02此日而微 03 夜晚,失乐园。 失乐园是在整个西陆都颇负盛名的红灯区,与科林斯混迹着下层流莺的皇后大街不同,这里接待着各种权贵。 客人们带着华贵的假面,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面具后,而妓|女和侍者则在胸口别着黑色的蛛网胸针。 而失乐园最为传奇的则是这里的老板娘——黑寡妇。 据说这个美艳的女人曾经是一位伯爵夫人,在发现自己的丈夫背叛了她后,用毒|药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便带着所有的家产来到这里,成为了失乐园的老板娘。 众人都说黑寡妇有着近乎毒|药一般的致命美艳,看过她的男人都会心甘情愿被她杀死,没有人能活着从失乐园的顶层——黑寡妇的卧室走出来。 而黑寡妇从不亲自招待客人,她就像是隐藏于层层蛛网之后的暗夜。 失乐园里回荡着奢靡的音乐,女声的音质像是金箔一样地醉生梦死。 皇轩烬倒在失乐园的沙发上,不停往自己嘴里灌着澄澈的威士忌酒,脸上没带面具,胸口也没有黑色的蛛网胸针。 没能要到女孩的胸针,他自然也没有脸面去皇后大道的酒馆里混。 “喂,小烬,醉成这样还能打架吗?”一个身着廉价宫廷裙的妓|女突然偎了过来。 皇轩烬点了点头,“恩,能啊,怎么了?” 女人皱着好看的眉头,有些恼怒地说,“帮姐姐对付一个坏人。” “怎么了?”皇轩烬抬头问,下意识把手搭在了腰间乌色的匕首上。 “就是……今天晚上这里来了一个男的,我上去问要不要他要不要酒,居然看了我一眼,话都不说就走了。” 皇轩烬听到是这种事情,把手上的匕首放了下去,笑了笑,接过了女人手上的酒,“姐姐何必和瞎子过不去,姐姐下次有酒直接来问我就好了,反正姐姐的酒我都喝的。” 女人哼了一声把酒从皇轩烬手上拿了过来,“要酒的话自己去买,那个男人真的很过分,你没看见,你不知道他眼神多吓人,像是要冻死人一样。” “真的,小烬,我刚才也去了,那个男人根本不理人的。”一个脸上带着些许雀斑的妓|女也凑了过来,“如果不想要女人,就好好呆在修道院啊,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皇轩烬笑了笑,给女孩让出点地方来。 “我有个办法教训他。”皇轩烬背后突然传来有些沙哑的女声。穿着高腰束胸的女人压着身子凑近了下来。 “你不会也被那个男人……”皇轩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毕竟这个女人可是失乐园出了名的妖婆,一张冷美人的脸,对所有男人的邀约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是的。”妖婆没什么犹豫就回答了。 “现在我还真想看看那个男人是何方神圣了。”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我们的背后。”妖婆低下身在皇轩烬耳边说,脸上晕开的妆容有些诡异而黑暗。 皇轩烬转身想看看那个男人,却立刻被妖婆按着头两侧转了回来。 “别回头,那个男人在看这这里,引起他的警觉就不好了。”妖婆冷着声音说。 “我身上有药。”妖婆从束胸上封里掏出一个精美的透明药瓶,里面有一片白色的蔷薇花瓣,“白蔷薇,你们应该知道的。” 只要是伐纳的浪荡子都应该听说过白蔷薇的鼎鼎大名。白蔷薇是黑市里昂贵的催|情|药,多数会被碾成粉末掺杂着面粉出售,完整的一片相当少见。 穿着宫廷裙的女人和雀斑女孩都有些惊讶地看着精美的药瓶里白色的蔷薇花瓣,毕竟在失乐园这么久他们也只是听说过白蔷薇的传说,而从来没有看到实物。 两个人刚要碰到药瓶就被妖婆把药瓶抽走了,妖婆把药瓶递给皇轩烬。 “一会小烬负责扮成侍者,把药下在那个男人的酒里。然后等药效发挥之后,我们就把那个男人扒光然后扔到失乐园外面。” 雀斑女孩有点犹豫,“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妖婆扫了皇轩烬一眼,“过分吗?” 被妖婆那双冷艳如刀锋的眼神扫过,皇轩烬赶紧摇头,“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然后看着妖婆的眼睛说,“那男人活该!” 接过药瓶的时候皇轩烬有些怂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不过,我要是被揍了你们可不能冷眼旁观啊。” 妖婆拍了拍皇轩烬的肩膀,“拿出你火烧盛蔷薇宫厅的气势来!” “那真不是我的原因。”皇轩烬争辩着,“我不过是想要一瓶苦艾酒罢了。” 三个女人簇拥着红色军装的少年,“快去吧。” “……好吧。”皇轩烬实在受不了这几个女人的眼神,只好站起了身。刚想回头就突然被妖婆又扯了回去按倒在了沙发上,扯开了红色军装的两颗扣子,然后被妖婆拍了拍侧脸,“万一那男的喜欢男人呢。” 皇轩烬还没反应过来就再次被妖婆扯着衣领拉了起来,直接推了出去。 他埋怨道:“就不能温柔一点对我吗!”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皇轩烬回头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脸冷酷的妖婆和剩下两个满脸兴奋的女孩,然后转过了身,想看看能让妖婆恨成这个样子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皇轩烬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在寺院里时见过的第一场雪。 天地浩莽皆白,而他行走在山间的青石台阶间,看着林间的野马尘埃俱去。 而那个男人就像是天地间的第一场雪,覆落万里,风息林静。 皇轩烬就这样望着,望着那双冰冷的眼睛,望着那个男人缓缓向他举杯。 盛蔷薇宫厅,就是这样的一双有如初雪覆落的眼睛,这样的一个举杯让他失魂落魄。 皇轩烬低头轻笑,拿起身边的一杯酒轻轻晃着,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向男人走去。 精致而高贵的白色的天鹅羽假面遮住了男人大部分的脸,却仍然能看见男人那近乎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下颚曲线。 如果仅仅从相貌来看维希佩尔殿下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极致的美人,如同北欧神话中亘古的冰山。那是一种应该永远高坐神的御座的美,不近凡世的极致。 皇轩烬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见到维希佩尔的那个雨夜。 那个人看着他的双眼冰冷如同北域上方的天空。 “喝一杯吗?”皇轩烬慢慢把杯子放在了维希佩尔面前,放的时候一双手掩过杯子,用维希佩尔绝对看不到的角度偷偷扔进去一瓣精致的白色蔷薇花瓣。 白色的蔷薇花瓣在红色的酒中迅速分解,片刻便消失不见。 整个失乐园里放着女声的吟唱曲,近乎绝望而奢靡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着。 皇轩烬把酒放到了维希佩尔的面前,然后后退了一步,拿了另外一杯酒,浅浅地喝着。 眼睛却忍不住飘到维希佩尔拿着酒杯的手上。 干净,漂亮,骨节流畅。如若象牙的白色和酒的红形成一种近乎致命的美感。皇轩烬喝了一口酒来掩盖自己发紧的喉咙。 他盯着男人举起酒杯,轻轻抵在唇上,男人的唇色是极为淡薄的的颜色,轻轻衬着红酒的红,像是淡色的蔷薇。 看着维希佩尔缓缓喝下一口红酒,皇轩烬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玩着手中的红酒杯。 “这杯酒的味道好像有点不太一样。”近乎清冷的声音,维希佩尔突然拿着酒杯看着他说。 “怎么会?”皇轩烬赶紧说,却立刻意识到自己有点太慌了,白蔷薇应该是没有味道的,怎么可能被尝出来。 维希佩尔抬了抬头,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皇轩烬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要尝尝吗?”维希佩尔抬头看着皇轩烬,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初雪空融。 “不用了,要是不喜欢,随便换一杯算了。”还是算了吧,是他太冲动了。 是他,心存邪念。 他从旁边的酒架另外取了一杯酒准备递给维希佩尔,却在转过身的哪一个瞬间被维希佩尔发揪住了衣领,拉了下来。 温热的液体被渡入口中。 …… …… …… LANADELRELY那近乎幻灭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着…… “好像也没什么,毕竟也总要尝尝不同的酒。”维希佩尔放开了抓着皇轩烬衣领的手,看着手中的酒缓缓说。 皇轩烬愣在了原地,口中的酒早已入喉,只留下淡淡的酒香。那是属于冰酒的清寒,却沾染上了某人唇舌的温度。像是日升时的日光,是极致的寒冷也是极致的温暖。 一瞬入喉,只留余烬。 维希佩尔低着头缓缓喝着手中的酒,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皇轩烬只好故作镇定的继续喝着手里的酒。 每一次的入口都令他想起刚才的那一个瞬间,让他心神不宁。他想问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维希佩尔还是和平常一样的淡漠而甚至是冰冷,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幻觉,刚才的一切都是他心存邪念的幻想。 除了口中淡淡的酒的气味和一点褪去的温暖,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只好盯着维希佩尔喝下每一口,维希佩尔却反倒要和他作对一样,每一口都慢慢的斟着慢慢地品着。 而他的眼底却仍是清冷分明,没有半分被药物所影响的样子。 妈的,该不会是药物失效了吧。皇轩烬看向身后的那三个女人,结果发现那几个女人已经各自被带着面具的男人牵走,自顾自地在舞池旁边调着情,完全不顾皇轩烬的死活。 这虚假的情谊啊。 皇轩烬在心底咒骂,却发现自己慢慢变得呼吸困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面前的人…… 喉咙发紧,感觉自己的内心的欲望开始喧嚣。皇轩烬低头喝了口酒,却感觉越发的难以忍受。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虚化,他仿佛看见面前的人对他微笑,轻轻唤他……小凰鸟…… 小凰鸟…… 皇轩烬扶住了桌子,那个微笑着的人却不见了,只有面前拿着空酒杯,目光清冷高贵如坐御座的维希佩尔殿下。 不会有人再用叹息一样的语气唤他,也没有人会为他将煎鸡蛋细致而认真的切好,更不会有人在冰冷的雨夜对他说,要跟着我吗…… 而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再抬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轻轻微笑的人,初雪消融,桃花覆雪。 他看见他轻轻启唇,仿佛在唤他的名字。 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看见他向那个人伸出了手,他看见他跌倒在那个人的身旁。 …… 04 黄昏度尽,巨大的灯塔耸入天空。 无数的群鸦环绕着巨大的灯塔,如若一场集体的祭祀。 守塔的老人抬起手,让一只乌鸦停在他手上。 “神早已离开了他的御座啊。”老人闭上浑浊的双眼,“这世上终究是纷乱四起。” 神离御座,众生尘嚣。 第5章 命运不清眉目 Chapter03命运不清眉目 时间成灰,星辰成烬。 ——《埃达残卷》 01 已经是清晨,但海上的天际还是布着一层浓重的蓝黑色,像是郁散不尽的蓝墨。 有如一只匍匐着的钢铁巨兽般的巨轮停在了子尘和男人面前,木质的船梯从船上放了下来。 “走吧。” 晨间的海风带着寒意,子尘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灰白色的披风,跟在男人身后上船。 木质的只有横板,从横板见得缝隙中能看到黑色暗潮般的海水。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的群鸦突然纷乱四飞。 子尘站在船梯的中间回望,身上被扯在领间的灰白披风被迷乱的海风吹起,在蓝黑色的天际间翻飞,像是凌乱飞舞地鸟翼,黑色的半长短发也被风吹的缭乱遮眼。 天地潮生,群鸦散尽。 男人回头看着少年,“怎么了吗?” 少年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将身上的披风扯紧,男人揽住少年有些瘦弱的肩膀,带着少年走上船梯。 或许很久很久之后少年才明白,就算是蚁兽也会在未知的命运将要发生有所警觉而不安。而他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不清眉目的命运向他走来。 只是,他不知道,那便是命运。 02 皇轩烬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窗外的阳光近乎刺眼地照了进来。他有些难受地把胳膊搭在眼睛上。 他只记得昨晚自己不顾一切地扑入维希佩尔的怀里,剩下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了。 而此刻他就像醉酒的狂徒在日光下陡然清醒过来一样,没有了昨日的不顾一切,只有疯狂过后留下的藉乱。 皇轩烬认出来了这里是失乐园的房间,身上已经被清洗过了,但还是有隐隐的疼痛感。 但昨晚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近乎清冷的猫薄荷的味道还萦绕在周围。 皇轩烬用手敲了敲自己醉酒后还是不太清明的脑袋,我天,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啊,自己没死在这张床上真是命大。 “醒了。”房间另一侧的丝纱帷幔后突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 皇轩烬赶紧看向房间丝纱帘幔后,黑寡妇正风姿绰绰地靠在椅子上。 皇轩烬快速地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黑寡妇和满布污迹的床单,然后赶紧捂住胸口,“姐姐,昨晚,不会是你吧!你对我做了什么!” “把手放下吧,我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黑寡妇吐了一口烟圈,“我就是看维希佩尔走了,过来看看你死没死,毕竟凭你当年做的那些事情,维希佩尔没把你直接弄死就不错了。你能顺顺利利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他要杀我早杀了,至于等到现在。”皇轩烬笑了笑,从床上迈了下来,刚走一步就疼的抽了口气,皱紧了眉毛。 黑寡妇用目光上下扫了扫皇轩烬,皇轩烬身上遍布着痕迹暧昧的吻痕,尤其是大腿内侧,已经泛出了血痕。 黑寡妇端着烟枪笑了笑,“维希佩尔对你还真是恨不得餐其肉,寝其皮啊。” 失乐园的房间相当有情趣地把浴缸放在了开放的角落里,旁边只有一个多立克式的古典大理石柱。 皇轩烬放了点水,直接踩了进去,刚一进去就痛嘶了一声,然后自虐一样忍着疼全躺了进去。 黑寡妇端着酒杯背靠着垫子颇有雅致地看着皇轩烬毫无美感地在浴缸里疼的直扑腾。“话说你怎么又去招惹维希佩尔了?” 皇轩烬在水里疼的直皱眉毛,一脸委屈地说:“我真不是主动去招惹他的,这次就是个意外。” 简单洗了一下后皇轩烬从浴缸中站了起来,用浴巾随便围了下,坐到了黑寡妇对面。 黑寡妇把桌子上的餐盘推到了皇轩烬面前,上面有一杯牛奶和切好的鸡蛋,还有几片面包。“吃吧,应该是维希佩尔留下的。” 皇轩烬也不客气直接吃了起来,维希佩尔还算有几分良心,虽然昨晚没少把他往死折腾但还有点人性。 刚吃了几口,皇轩烬突然觉得嘴唇有点撕裂的疼痛,一摸发现居然已经被咬破了,还渗着点血。 皇轩烬捂着嘴唇,把刀叉一扔,妈的,维希佩尔这是彻底没有良心了啊,这是想弄死我吧。 黑寡妇看着疼的要死要活的皇轩烬嗤笑了一下。 “对了,姐,那个白蔷薇是不是有可能没有效果啊?”皇轩烬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一样对黑寡妇说。 黑寡妇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皇轩烬,然后像是看到傻子一样叹了口气,“皇轩烬,你不会给维希佩尔用药了吧。” 看到皇轩烬低着头不说话,黑寡妇摇了摇头,“皇轩烬,你还真是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 “不是我想用的,是妖婆给我的!” “是吗?”黑寡妇笑了笑,“我当时可只看着你和流氓急色一样扑在维希佩尔身上。” “你早看到了你不赶紧救我!你是不是我亲姐!”皇轩烬拍了拍桌子站起来怒视着黑寡妇。 黑寡妇抬起头扫了扫皇轩烬,皇轩烬舔了舔嘴角,怂怂地笑了笑,“能有你这样的姐姐是我的福分。恩,真的。” 黑寡妇收回了视线,吐了口烟,“当时可分明是你一直在占维希佩尔的便宜,我怎么好阻止呢。” “维希佩尔就一直没有反应?” “反正他一直特别淡定地喝着酒,任命你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也没什么动静,直到把酒喝完才才扛着你上了楼。” 皇轩烬颤着声音说,“一整杯……都喝了?” 黑寡妇点了点头,“恩。” “你也不拦着点他,你不知道会出人命的吗!” “我看他当时很冷静啊,我以为就是被你骚扰烦了,找个没人地角落把你阉了呢。” 皇轩烬弱弱地啃着面包片,“你就这么放任我落入禽兽的手中……” “知足吧,维希佩尔就算是禽兽也是衣冠禽兽,看,还给你准备早餐呢。”黑寡妇啊笑着敲了敲皇轩烬面前的早餐。 “他这是想把我养肥了,什么时候再宰一顿。” “好了,你昨晚下了多少药。”黑寡妇低着头吸了一口细长的烟枪。 皇轩烬喝了口牛奶,“就,妖婆给了我整整一瓣吗,然后……就全放里了。” 黑寡妇扶了扶额,“算了,你这是自作孽啊。能活着下了床算你命大。” “可是维希佩尔当时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莫非这个药对他不起效果?皇轩烬一脸认真地说。 黑寡妇看了看皇轩烬,往后靠到椅背上,右手端着左臂,左手端着烟枪,眼神迷离,皇轩烬也算是明白了黑寡妇已经到了如此年纪还有那么多人为她痴迷,她像是隐在烟雾后的罂粟,美的妖冶却不可接近。 她笑了笑,却让人觉得她离这个世俗更远了点,“或许吧。” “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昨晚你急色的样子就和中了白蔷薇没什么区别吗?” “呵呵……这个吗?”皇轩烬贱兮兮地笑了笑,“我得走了,女王那里还需要我!” 皇轩烬飞速捡起地上的衣服,飞奔着跑了出去。“姐姐再见!” 黑寡妇轻轻咬着烟枪,却仍旧看着地上,阳光透过绣着蔷薇花的丝绸的窗帘在地上投出影影绰绰的花纹,仿佛零落了一地的蔷薇。 皇轩烬刚才被扔到地上的衣服没有任何撕毁,就连所有的扣子都是好好的。 她甚至能想到维希佩尔是如何细致而耐心地解开皇轩烬身上军装的每一个扣子,然后把衣服扔到地上。那样的冷静,就像是要进行一场手术。 或者说一个仪式。 而这样维希佩尔却明明已经喝下了整整一杯下了白蔷薇的酒。 这样的人,可怕的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冰渊。 03 皇轩烬跑到圣蔷薇王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过对于他来说迟到甚至是缺席已经太过平常。连嘉德近卫团团长蒙顿尔也只是略带恼怒地扫了他一眼也懒得说什么了。 反正这个职位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 对于所有心怀大志的贵族青年,这个职位是光荣而神圣的。 守卫着皇室成员的安全,唯有出身高贵的青年才可以担当,所有的人都会为履历中的一行曾供职于近卫团而感到光荣。 并且这个职位每天可以接触大量的皇室成员和高官,同样从事近卫团的也都是身份相当的贵族青年。 所以只要从近卫团出去,以后的人生便是平步青云。 但这也只是对别人而说。 对于皇轩烬,任何人都明白,他不会再有什么未来,他不会得到任何的重用,他究其一生不过是一个叛徒。 近卫团不过是一个漂亮而没有任何实权的位子,他永远不过是一个受人唾弃的小小军官,混吃等死。 就连他自己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女王不可能会真的信任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伊莎贝尔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可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在登位一年的时间就建立了异端审判所,发动了荣耀远征。 所有人都说她的体内流着古神古尔薇格的血,她将会带来厮杀和祸端。 她就算是对自己的父亲都充满着恨意,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人。 皇轩烬随便地瘫在了椅子上,他的面前没有任何的文件,他向来是被排出在核心以外的。 看见伊利尔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皇轩烬忍不住对着他吹了声口哨。 伊利尔是个有着小鹿一样清澈漂亮眼睛的少年,是那种让人看见就忍不住喜欢的类型。 就连很少喜欢什么男人的女王都很喜欢他。 当然随之而来的是团长的暴怒,团长和伊利尔是一对,这是整个嘉德近卫团都知道的事情。 团长是那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类型,和伊利尔正好很配。而两人虽然也都是贵族出身,但家里却都一直对两个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是全世界都觉得这两个人就应该顺风顺水地在一起,没有任何波澜。 在被团长暴打一顿之后,皇轩烬耸了耸肩,“我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然后又是一顿暴揍。“我家伊利尔是你能看的吗?” 人生啊,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的。皇轩烬叹了口气,漂亮柔软的少年啊,怎么这么早就找了个这么个暴力狂。他都忍不住为少年以后的命运而叹气了。 皇轩烬跑过去搂着伊利尔的肩膀,“你看蒙顿尔这么暴力,以后他要是对你做了什么怎么办啊。要是以后你受不了他了,随时来找我,我的怀抱永远对你敞开……” 团长大人一记飞刀甩了过来,皇轩烬慌忙躲开。旁边的伊利尔抱着手中的文件眨着漂亮的眼睛。 “哦,对了。皇轩烬你最好收拾一下,晚上女王陛下要出席一个会议,我们都需要过去。”伊利尔转过身近乎纯良地说。“维希佩尔殿下也会出席。” 03 奥尔海域,圣音号。 男人走上甲板,提起身边一盏褐色玻璃马灯,马灯里游动着一只淡蓝色的水母。 子尘皱了皱眉,看着马灯里浮游的水母,“这是什么?” “灯塔水母,这艘船有时候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有的光在那里都会被吞没,除了灯塔水母的光。” “为什么?”少年低着头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抬头问了一句。 “据说灯塔水母拥有无尽的生命,所以它代表永恒。而永恒是唯一不会被黑暗吞噬的东西。” “想要来点什么吗?”维希佩尔把子尘带到了船上了一个房间,让他坐在桌边后走到了那排装饰精美的酒橱旁边。 “恩,能来一杯牛奶吗?”少年语气有些弱弱地说。 维希佩尔拿酒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你不是东煌人么?也会喝这个? “恩,不喝的话会胃疼。” “这里恐怕没有,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吧,毕竟海上的风很冷,喝点酒能好过点。”维希佩尔把酒杯放在了子尘面前,缓缓向里面倒了半杯红酒。 “这是酒?” “恩。怎么了嘛?” “和我们那里的酒不太一样。” 维希佩尔笑了笑,拿起了手中的酒杯轻轻晃了一下,“的确,像是血一样。” 子尘小心翼翼地拿起酒轻轻抿了一口,有些受不了那种苦味地放下了酒杯。 “一开始会不习惯的,慢慢就好了。”维希佩尔靠着桌子,拿着酒慢慢喝着。姿势优雅,却带着几分疏离和冷漠。 “这几天你先和我在船上待着,过两天,等我办完了事情带你回帝都阿斯加德。” “我身边没有你能待的地方,回去之后我会把你安排进英灵殿,维尔会安排的。” 子尘仍旧只是低着头。 “好,那就先这样吧,我先走啦,有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的房间在主舱。”维希佩尔把酒杯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离开了房间。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把门关上,然后一直静静地待在原地,过了很久,近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维希佩尔刚才放在桌子上的酒杯,轻轻抵着维希佩尔刚才喝过的地方尝试着喝了一口。却又马上像是被冰冷的液体烫伤了一样放下了酒杯。 第6章 命运不清眉目 04 嘉德近卫团在红厅前的方阶列队肃严,红色军装整洁熨帖,胸口别着白银蔷薇纹章,缠绕着蔷薇花茎的绸带上用金线绣着——心怀邪念者蒙羞。 皇轩烬站在王殿的门口,和其他近卫团的人一样充当着穿着高贵军装佩戴装备齐全身姿不凡的……门卫。 嘉德近卫团俗称嘉德男模团,大部分的时间都不过是个摆设性作用。 这个近卫团是伊莎贝尔在一年半前一手组建的,直属于王室,也就是女王陛下。 在挑选近卫团团员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由女王亲自过目,并由女王一人决定,其他任何人不准干预。 在组建近卫团的时候,所有的官员都嗅到了其中的政治味道。 有人说女王这是在挑选这个国家未来的心腹,或者说她的亲信,能够成为近卫团的一员也就意味着能够得到女王的恩宠。而另一方面也有人说这是在把重要官员的儿子掌握在自己手中作为人质。 而被第一批划入近卫团的有女王亲信的儿子也有女王敌对家族的儿子,所有的人都摸不太清女王真正的心思。 这个十四岁登基为女王的女孩能走到这一天绝不是什么单纯的少女,刚刚继位就成功夺|权辅政大臣,而后一步一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把她的敌人一个个的斩杀,她走上王位的每一步都踏着鲜血。 如果不是还有红衣主教一直牵制着女王,只怕这个女孩会成为这个帝国最强大而令人恐惧的存在。 或许她会成为比她的祖先更为嗜血的暴君。 于是有的人削减了脑袋想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入近卫团,也有避之不及,生怕被女王选上的。 伐纳帝国王室的蔷薇从来都是被血染红的,这个帝国最不缺的就是权利和阴谋。在这样的帝国,走错一步便是死亡。 而皇轩烬知道,其实近卫团唯一的标准就是——长相和身材。 什么身家什么政治倾向都只是掩盖真实目的的幌子,那些根本无所谓。 伊莎贝尔只是纯属觉得一队个个英俊潇洒,男模身材的红色军装骑士齐刷刷地站在她身后然后拔剑而出大喊天佑女王的场面相当爽罢了。只要长得好,连身高的可以放宽,就像伊利尔虽然只有一米七五但奈何人家长得可爱,一双小鹿眼一眨,身为主审官的伊莎贝尔当时就拍案留人。 第二天整个伐纳都在传伊利尔所在的向来中立的炼金公爵弗拉梅尔家族投诚了伊莎贝尔。 而另外一个萨默赛特侯爵为了表达自己对女王的忠心一定要把儿子送到近卫团,女王刚开始也欣然同意,结果第二天看到伯爵一米六不到的儿子恨不得让萨默赛特侯爵投诚她的敌人红衣主教。 然后第二天授意皇轩烬找个茬和伯爵的儿子干了起来,打的对方三个月下不了床,据说对方对皇轩烬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发誓有生之年坚决不会再加入近卫团。 皇轩烬一直觉得伊莎贝尔在当老鸨这方面应该很有天赋,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她和黑寡妇见一见面。毕竟他每次去失乐园看着那一排英俊潇洒的男侍者在黑寡妇后面齐刷刷巧笑倩兮的时候都会想起伊莎贝尔身后那一排近卫团的漂亮公子哥们。 几十辆重型蒸汽轿车停在了圣蔷薇王殿的楼梯下,这次负责护送亚瑟特使的应该是维希佩尔殿下直属的圣殿骑士团。 与向来充当观赏性作用的嘉德近卫团不同,圣殿骑士团是由真正从战火中挑选出来的战士,在挑选中不论身家,无论是政见相斥的蓝血贵族子女还是从军部走上来的寒门士兵,只要能通过试炼就可以加入圣殿骑士。 而圣殿骑士不过百人,但每个圣殿骑士都是能够直插敌人心脏的刀锋,不畏生死,不顾名誉。 胸口佩戴着秘银圣树徽章的圣殿骑士将重型蒸汽轿车的车门打开,皇轩烬扫了一眼,是维尔和唐德。亚瑟的十将军之二,这两个人都是贵族出身,但都放弃家族所能给予的方便,选择了从军部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唐德和维尔走上台阶,皇轩烬跟着众人一起行伐纳的宫廷礼。维尔在路过皇轩烬时忍不住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而唐德只是轻轻拍了拍维尔的肩膀。 远处一辆银色的蒸汽轿车行驶了过来,银色的蒸汽轿车有着少有的锋利线条,简洁的近乎不带任何装饰,像是一片刀刃一样切了过来。 没等圣殿骑士过去,车门自己推了开来。 是维希佩尔。 皇轩烬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发疼一样一紧。 穿着银白色军装的男人走上了台阶,唐德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晚才过来,维希佩尔只是点了下头没有回答。 亚瑟所有人走入圣蔷薇王殿后,皇轩烬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他突然觉得昨天的一切都应该是幻觉,他现在应该仍未醒来。 皇轩烬解开自己军装上的扣子,回头跟蒙顿尔说:“应该可以了吧,我想回去了。” 刚走下台阶,就立马被伊利尔拉住了,“不是的,还有别的事情。” 05 在被逼着当门卫时,皇轩烬忍了下来。在被逼着行礼的时候,皇轩烬也忍了下来。 可是被伊利尔递过来一个茶壶的时候,皇轩烬彻底愣住了,“身为伐纳的侍卫?连端茶倒水这种事情都要干的吗?!” 伊利尔点了点头,“身为贵族,是要照顾好王室的衣食住行的。女王的用餐需要贵族进行服侍,就连女王晨间的洗漱换衣也要有贵族的陪同。” “我可以承担后一项的。”皇轩烬认真地点了点头。 皇轩烬最终还是端着茶壶被推入了红厅,整个红厅以中轴线分成了两部分,左面是伐纳帝国的人,右面是亚瑟帝国的人。 中央是精美繁复的白金雕花嵌血红石双枝蔷薇图徽,所有的座椅都被鬃成红色,这也是“红厅”名字的来源。 坐在伐纳位首的伊莎贝尔紧绷着那张漂亮而精致的小脸,淡烟灰色的长发如同云雾。 伊莎贝尔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贵族男装,领口上别着红宝石嵌成的玫瑰胸针,及膝的短裤和牛皮长靴,竟然有着几分帅气。 红衣主教格里高利坐在伊莎贝尔身边的位置上,大拇指上带着主教大宝石戒指。 在上任辅政大臣被夺|权后,红衣主教仍以女王年幼之名挟制着朝政。 现如今整个伐纳的朝堂都在猜测究竟是女王还是红衣主教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皇轩烬有点茫然地端着茶壶,伊利尔赶紧也端着茶壶走了过来,用不引人注意的声音小声对皇轩烬说:“你负责亚瑟帝国那边。”皇轩烬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仍旧低头认真看着文件,白金尖的钢笔在文件上划着需要需要注意的地方,银色的眼睫垂落。 唐德则伸了伸懒腰,看着从红厅门口鱼贯而入的近卫团成员,心情不错地挑了挑眉。 “你看,这个嘉德近卫团战斗力先不说,身材倒是一个比一个好,那个伊利尔据说是炼金公爵伊利尔家的儿子,虽然个子……不怎么高,不过脸长得倒是可以。”唐德歪着身子对维希佩尔说,“诶,几年不见,皇轩烬倒是长得不错,你看看这腰,这腿,啧啧。” 维希佩尔仍旧只是低着头在文件上画着重点,唐德凑过去看了一眼,“殿下,你这圈画的都抖了,想看就看呗。” 看维希佩尔没什么反应,唐德转过了头,搭着维希佩尔的肩膀说:“真的,你觉不觉得皇轩烬就这么不说话没什么表情,不暴露智商的时候特别有种冷艳感,那双眼睛,绝了。” 唐德看维希佩尔没什么反应也不灰心,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诶,皇轩烬过来了,可能是要负责给咱们倒茶。” 亚瑟除了唐德和维尔还来了几个政部元老院的人,亚瑟的国家系统分为政部和军部,政部向来由世袭的蓝血贵族掌控,而军部则论功行赏,是寒门子弟唯一可行的竞升渠道。 而亚瑟的执政官向来是由政部选举的,选任的人也都是政部元老院的蓝血贵族,维希佩尔是唯一一名从军部竞升的执政官,因为没有家族的背景,也被政部的蓝血贵族称为无姓人。 皇轩烬没多想,直接给席尾的一名政部贵族倒上了红茶,倒完后皇轩烬一抬头就看到一脸气愤想要掐死皇轩烬的蒙顿尔,然后看了看正在给红衣主教倒茶伊利尔反应过来应该从席首开始倒起的。 不过感觉这么直接再跑到维希佩尔哪里也不太好,皇轩烬只好继续低头从席尾开始倒起。 唐德看着皇轩烬叹了口气,回头对维希佩尔说:“你昨天究竟做了什么,让皇轩烬吓成这个样子。你看,连倒茶都不敢过来了。不过没关系,多等等吗,反正总要过来的。看着皇轩烬就这么不敢过来还得一点点过来,是不是有种猎人看着小白兔一步步蹦跶过来的感觉?” 皇轩烬正准备给一位袖口绣着金枝花的政院青年倒茶时,那位青年突然缓缓遮住了自己的杯口,没有看皇轩烬,低着头说:“我西庇阿家族的人可不会喝叛徒奉的茶。”说完抬起眼睛瞥了一眼皇轩烬。他的音量不重不轻,正好可以让整个大厅的人听到,红衣主教听到后抬起眼看着皇轩烬,嗤笑了一声。 皇轩烬只是点了点头,抬起茶壶,走到维尔身边,开始给维尔倒茶。 维尔今天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面色铁青,像是打定主意一口也不会喝皇轩烬倒的茶。 到了唐德那里,唐德倒是好心情地倚在背椅上,看着皇轩烬缓缓把红色的茶液倒入带有洛可可式雪青色花纹的骨瓷杯中。 维希佩尔仍旧在批改着文件,没有抬头。 皇轩烬倒着茶,像是有点愣神一样,倒得很慢。 唐德笑了笑,“你大可以倒得更慢点,有人巴不得你在这里多待会。” 皇轩烬只是抬了下眼没有回答,将倒好的茶放到唐德面前。 旁边的维希佩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空茶杯挪了下地方,方便皇轩烬倒茶。 唐德端起红茶闻了闻,“什么茶这么香?” 皇轩烬倒还真不知道是什么茶,只好抬起眼看了看伊利尔,伊利尔正好把伐纳那边的茶倒完,赶紧走了过来,笑了笑说:“唐德将军,这个是格雷伯爵红茶,以东煌的滇红为底茶,加入了佛手柑熏制而成。” 伊利尔看维希佩尔面前的茶还没有倒,顺手帮忙倒上了,然后将红茶摆在维希佩尔面前,“殿下慢用。” 唐德看了看维希佩尔面前倒满的红茶,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端着手上的红茶,说:“果然好茶。” 皇轩烬看这里应该没有自己的什么事情了,放下茶壶走了出去,和近卫团其他人一起在红厅门口站岗。 唐德把自己手上的茶放了下来,嘴角挑起一个有些奸诈的笑,“殿下觉得我这杯茶怎么样?” “我总觉得这杯好像更香一点啊,殿下,打不打算换一换?” 正要放下茶壶的伊利尔听到唐德的话赶紧解释道:“唐德将军,两杯茶绝对都是一样的!都是用上号的佛手柑熏制的,还加入了松针香。” 唐德:“……”伐纳居然还有如此单纯的少年。 等到伊利尔走了以后,唐德继续他的诱哄,“我呢,也没什么条件,就是今天的文件能不能你帮我处理一下。毕竟我还是很想花点时间和维尔在科林斯逛一逛的。” “你的文件自己处理。”维希佩尔说。 “别那么无情吗,毕竟你现在晚上也是一个人,多处理点文件晚点睡也省的夜长梦多,孤枕难眠。我这是为你考虑。”唐德挑了挑眉。 看维希佩尔实在没有反应,唐德也叹了口气,端起红茶晃了晃,看着微红澄澈的红茶在骨瓷杯中像是流动的琥珀,“我突然觉得这杯茶里有桃花的香气。” 维希佩尔批改文件的钢笔突然在纸上凝滞。唐德挑着嘴角看着手上的红茶。 “成交。” 唐德赶紧把两杯红茶换了个位置,“一会我把文件给你!” 维希佩尔没搭理唐德,继续翻动着文件,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雪青色骨瓷杯中琥珀一样的红茶。 仿佛还能看到刚刚红茶中映着的那双眼。 低垂着,像是零落的桃花一样。 05 近卫团的的众人看守在红厅外面,皇轩烬抬头看着走廊里交叉的十字拱。 看了一会皇轩烬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吃午饭,看样子里面的会议还会进行很久,于是悄悄对旁边的伊利尔说:“我去下厨房,找点东西吃。” 刚准备溜走就被蒙顿尔叫住了,团长一脸阴沉地看着皇轩烬。伊利尔赶紧说,“帮我也带一份。” 皇轩烬看向团长,团长咬了咬牙齿,说:“快去快回。” 红厅内。 伐纳和亚瑟两方隔着漆成红色的桧木方桌子僵持着,所有人都显得慎重而彼此怀疑,毕竟这是数十年内两国的执政者第一次公开进行会谈。 伐纳上任君主“疯路易”曾经因为盛产巨渊之银的高河地区与亚瑟发生过很严重冲突,并宣布伐纳永不与亚瑟进行政治合作。 而女王登基两年后,伐纳亚瑟和东煌之间就发生了为期一个月,死伤数十万的第二次黄昏之役,这场战役中,所有的作战过程都是禁止公开的,只有高级将领才能接触到有关这场战役的具体信息。而伐纳和亚瑟的大部分与战人员在战后都必须签订保密协议。 据说本来身为东煌人的皇轩烬就是在这场战争后投靠了伐纳,背叛了自己的氏族,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女王陛下的意思是想要收回高河地区?”唐德看了看伐纳修改过的和谈书,然后抬起眼看了看伊莎贝尔,“这么看,好像整个和谈书都是亚瑟在让步啊。” “高河地区的巨渊之银产量占到亚瑟的百分之二十三,每年供给着南部的大部分机械工厂。亚瑟可不会就这么放弃高河地区的。还有,不再干预伐纳和东煌的贸易权,我没记错的话,一直是女王陛下在干预亚瑟和东煌的贸易吧。” “关于高河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具体进行商议。”红衣主教格里高利的食指摩挲着拇指上的主教权戒。 “没得商量。”伊丽莎白突然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的稚嫩,却有着一种母狼一样的感觉。 02 午后微黄色的阳光透过圣蔷薇宫殿长廊上错落而狭窄的隔窗投在地面上。 圣蔷薇王殿的地板十分光滑,皇轩烬在无人的走廊里跑两步滑一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怀里抱着用红色军装包裹起来的面包。 整个走廊里空无一人,据说上任君主路易十三时期,整个宫殿里有多达上千的仆从,为了满足路易十三各种各样的荒诞而无理的需求,女仆和侍者不停小跑着穿梭在圣蔷薇王殿里。 而自从伊莎贝尔成为这里的主人后便遣散了大部分的人,只留下很少的人保证着王殿各部分的正常运转。 圣蔷薇王殿的中厅空旷而寂静,中厅里所有的的灯都熄灭着。 由于中厅的面积过大,阳光很难将整个中厅照亮,在阿方索时期,即使是白天也会将中厅内所有的灯点亮,据曾经阿方索时期的女仆说,当中厅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时,整个殿内辉煌的像是神明的住所。 而中厅的顶部吊着精密的机械装置,据说曾经那位忧郁的君主卡佩一世,喜欢独自一人在盛蔷薇王殿的中庭进餐,而他不喜欢在用餐时看到来来往往的仆人,于是在中厅的顶部安装了升降装置。 仆人在楼上将餐具和食物摆放在桌子上,然后缓缓垂下,放在卡佩的面前。 而卡佩用餐时他的面前是巨大的透明隔窗。 当来自南方的透明玻璃技术传入伐纳后,卡佩下令将盛蔷薇王殿中厅前的墙壁全部拆除,换上透明的玻璃,取代了从七百年前就一直使用的狭小长方形窗户。 整个隔窗高五米宽七米,只用黑铁窗框作为分割。 但因为当时的技术限制,整个玻璃仍然带有少许的红色杂质,所以每当阳光透入,都有淡淡的浅红色洇在宫殿内。 皇轩烬靠在巨大隔窗前的黑铁的栏杆前,从红色军装里掏出面包啃了一口。 中厅前方是恢弘的古尔薇格广场,整个广场铺满象牙色的白砖,当凌晨的时候王殿最上方的古尔薇格女神像的影子会投影在广场上,他们说那是女神的灵魂。 而皇轩烬最喜欢的其实是夜晚的古尔维尔广场,可能是因为广场上的白砖,当月光好的时候,所有的月光照在古尔维尔广场上,像是浮动着一样。 透过中厅巨大的隔窗,你甚至能看到月光里悠游的尘埃。 据说卡佩一世会在夜晚的时候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衣游走在寂静的宫殿内,手上举着白色的烛灯。 这位脆弱敏感的君主因为早年的经历常常夜不能寐,又一次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越过隔窗前黑铁的栏杆,试图打开窗户,嘴里念着《余烬集》里的诗句—— “我要回去了,回我最初来的那个地方,我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但我知道……我的灵魂还记得。” 自此中厅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了。 皇轩烬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想,卡佩在窗户被封上时至少应该说些什么,比如——你们禁锢了月光!这样忧郁而神经的话。 而他又想起他以前待在东煌寺庙里的时候,寺庙前面就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但那上面铺着的是破旧的灰砖。 每次凌晨的时候只要听到外面有师叔一边鸣钟一边高喊——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他就得马上开始起床,然后和师兄们一起绕着寺前的空地开始跑香。 寺前空地上的灰砖破败的不是缺角就是碎裂,他跑香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而方丈只会笑呵呵地说:“这可是八百年前皇|太|祖苍梧帝亲自下令修建的啊。” 而他的师兄们则会笑着挨个揉揉他剃了一遍又一遍的头顶。 后来他十三岁那年看多了话本上的江湖,拿着话本去问师兄江湖大不大,有个师兄跟他说,很大,比寺庙前的空地还要大。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那片寺庙前的空地了,想江南,也想东煌。 他还记得回去的路……只是回去不了。 天色将晚,红厅里的众人仍旧僵持不下,伊莎贝尔半张脸隐在灰暗中,看不分明。 无论是高河还是谈判书里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小事情,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着两个帝国的脉息。 而黑暗逐渐将空旷的中厅吞没,只留下巨大隔窗前透过的光线。落日在远处科林斯的街道里的雾气中燃烧着。 靠着黑铁栏杆的少年被无尽的黄昏笼罩着,身后被将近的日色拖出巨大的阴影,与空旷大厅内沉重的黑暗融为一体,如同一个潜伏着的狰狞巨兽。 而在这样的黄昏里,少年低头咬下一口面包。 第7章 命运不清眉目 06 伊利尔在最前面用银烛照着台阶,皇轩烬和维希佩尔、唐德、维尔跟在后面。 侧殿曾经是伊莎贝尔女王的母亲凯瑟琳王后的住处。 凯瑟琳一生虔诚信教,坚决反对所有的蒸汽机械进入她所在的侧殿。 而凯瑟琳王后疯掉以后就一直被她的丈夫路易十三囚禁在圣蔷薇王殿侧面的高塔里,这里也再没有人入住过。 所以侧殿的走廊里连一盏照明灯都没有,只能靠着银烛走过这条铺着猩红毛毯的楼梯。 白色的烛光一点点照亮红毯上暗金细线绣着的巴洛克式藤蔓花纹,皇轩烬走在走廊上,双手环在胸前冷的不停抽着气。 伐纳的夜晚非常阴冷,走廊上的阴风也让人感觉不太好受。 皇轩烬想起来曾经有人看到死去的凯瑟琳王后拿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提灯,在夜晚赤足跑上这条长长楼梯,白色的裙角掠过猩红的地毯。 现在想想伐纳王室的人还都蛮喜欢一个人在晚上的宫殿里乱跑的,幸好每个人都拿着灯,否则真的很容易撞在一起。 不过也可能是每个人负责一个区域,凯瑟琳王后负责长长的楼梯,卡佩一世负责空旷的中厅。 “小烬,你带殿下去三楼的房间,我带唐德将军和维尔将军去二楼。”伊利尔回头对皇轩烬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走上台阶才发现自己没带烛灯,只有伊利尔那有一盏,于是只好和维希佩尔走在黑暗的楼梯上,幸好二三楼的中间有一个狭小的侧窗,能透过一点光线,不至于一点也看不清。 皇轩烬一边走在楼梯上一边冷的抽气,维希佩尔跟在皇轩烬身后,银色的长发浸着月光的颜色。 到了三楼的房间,皇轩烬本来想直接让维希佩尔进去的,不过想起来伊利尔的千叮万嘱还是准备认真负责一点的。 毕竟他刚才正靠着栏杆啃面包,一转身就看到了刚结束会议的众人,震惊之余居然还不忘咬出面包里夹得熏肉赶紧吞下去。 于是皇轩烬非常认真负责地进去,把烛灯点亮,然后指着房间里说:“这是床,这是椅子,那是窗户,好了,有什么事再叫我。”然后利落地关门闪退。 王殿内的走廊非常阴冷,皇轩烬忍不住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现在忍不住开始怀疑伊莎贝尔就是在把近卫团的人当牲口在用。 走廊旁边开着斜窗,透过斜窗能看到逐渐深浓的夜色,皇轩烬想要靠着旁边的柱子睡一觉。 刚有点睡意就听到旁边的铃铛响了起来,他明明没有告诉维希佩尔有铃铛的啊…… 皇轩烬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 维希佩尔打开了门,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袍,领口用银色的细线绣着神眷花。皇轩烬没管住自己,朝男人领口处裸|露的肌肤看了一眼。 “制冰机坏了。”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走向床边的制冰机。 凯瑟琳王后在发病的初期经常需要冰块进行镇定,但凯瑟琳拒绝任何的蒸汽机械,于是她的医师就在制冰机外用酸枣木做了外壳,并在上面画上了三圣人来朝的图案。并告诉凯瑟琳这是神的恩惠,凯瑟琳才接受了这个制冰机。 皇轩烬把制冰机的酸枣木外壳打开,露出里面精密的红铜结构,冰冷的蒸汽管路外凝结着水滴。 维希佩尔坐回了书桌前,桌面上摆放着厚厚的文件,他低着头迅速浏览着今天的文件,用钢笔圈改着有问题的地方,钢笔的秘银笔尖上铭刻着简洁的花纹。 皇轩烬理着制冰机内部复杂的管线,可能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人使用,里面的线缠绕在一起,理不清头绪。 维希佩尔倒了一杯水给皇轩烬,皇轩烬确实有点渴就接了过去,喝了一半还给了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接过杯子,坐在床边,看着皇轩烬摆弄着制冰机里面的线,慢悠悠地喝着剩下的半杯水。 弄了一会,皇轩烬耸了耸肩,拿着手上末尾被烧断的线说:“看来没有办法了,线被烧坏了。只能明天去找几根线回来再修了。” “那算了吧。”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站起身,准备出去。 “你要不要睡会。”维希佩尔突然问。 皇轩烬后背都感觉一凉,立刻有些警觉地看着维希佩尔。 “在沙发上。”维希佩尔指了下沙发,看皇轩烬还是有些警惕,笑了笑说:“放心,你伤没好,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皇轩烬:“……”想想罪魁祸首是谁。 皇轩烬想了想外面的冷风,看了看维希佩尔。 “我今晚要批文件。”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上下扫了扫维希佩尔,然后往沙发那边走过去,“明天伊利尔来之前叫我。” 路过维希佩尔书桌前的时候,皇轩烬拿起书桌上的文件,皱了皱眉,“军情处的?这不应该是唐德的文件吗?” 维希佩尔:“……” 看维希佩尔没有回答,皇轩烬也没有管,直接脱了外套盖在身上开始睡觉。 07 无边无际弥漫的寒冷迷雾,皇轩烬又梦到了那个地方。 他还记他第一次梦到这里的时候,仿佛灵魂都在战栗,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 可是后来他不断梦到这个地方,他已经熟悉了这种战栗感,习惯了那种扼人的压迫感。不是消失,只是习惯而已。 皇轩烬手上提着昏暗的马灯,光线洇散在无尽的迷雾中,照亮他身边高达两三米的巨大冰晶。 每一个冰晶里都像是封印着一个挣扎而饱受折磨的灵魂,他们的身体像是冰晶里透明扭曲的纹路,也像是一缕封存在晶体中的烟雾。 而皇轩烬借着昏暗的灯光辨认着他们的脸,他认出那一张张挣扎而痛苦的面孔,然后提着灯继续向前走。 迷雾和冰晶都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而每一个夜晚皇轩烬就这样提着灯从这头走到那头,无尽地走下去。 他从来没有数清过一共有多少冰晶,但他知道有十万个。 十万个巨大而锋利的冰晶,十万挣扎痛苦的灵魂。 皇轩烬提着灯走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伊莎贝尔曾经对他说,麻木其实比绝望还要恐怖。 绝望是痛苦,可麻木,是连痛苦都无法感知。 皇轩烬提着灯,突然发现周围只有迷雾,不再有任何的冰晶。这很奇怪,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这个梦里他不再被那些高大的冰晶围绕,那些冰晶从来都是静静地矗立在他周围,无论他走到哪里,明明安静地像是沉默千年的雕塑却仿佛随时要将他吞噬一样。 皇轩烬继续在迷雾中行走,突然看到了面前的巨大冰晶,比刚才所有的冰晶都要高,皇轩烬只好把灯提的更高,借着不太分明的光线辨认着冰晶中的面孔。 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 低垂着眼,眉目安静,像是神殿里虔诚的圣子。 那种战栗感又回来了,那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感受到的巨大的压迫感。 他仿佛听见了十万冰晶中封印着的灵魂齐齐的嘶叫,那种嘶叫是没有声音的,响彻在灵魂的深处,痛苦而狰狞。 皇轩烬看见被封印在冰晶中的他自己被无数根蔓缠绕束缚,根蔓越收越紧。 他觉得那些根蔓像是缠绕在自己身上一样,他像是无法呼吸地大口喘着气,猛然跪倒在了地上,只能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 而冰晶中的自己被无数根蔓缠绕却仍旧安静如处子。 然后他仿佛闻到了一阵清冷的神眷花的香气,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只知道他在不停地下坠着,没有尽头,那里很安静,就连时间都凝滞而无法流动。 08 皇轩烬是在床上醒来的,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维希佩尔正在捏着自己的脸。 看到皇轩烬醒来维希佩尔一点愧疚之情都没有,非常坦然而自然地把手拿了回去,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 “现在是六点三十,我行李箱里有可以换洗的衣服,有需要的话可以自己拿。” 维希佩尔一边走进浴室一边说。 皇轩烬没太睡够,毕竟在黑塔上习惯了昼夜颠倒,一般都是正午的时候才会起来。 于是在床上躺着不太想起来,不过已经醒了也不太容易睡着,于是在床上睁着眼睛看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投影在墙上的花纹。 皇轩烬翻了个身,抬起手有些无聊地扯着被风吹起来的窗帘。 浴室里的水声隔着玻璃窗传过来有些不太分明。皇轩烬突然觉得现在这个场景貌似挺香艳的,不过这份香艳他有没有福分消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请问可以进来吗?”伊利尔敲了敲门。 皇轩烬赶紧从床上滚了下来。 维希佩尔从浴室里出来打开了门。 伊利尔端着茄汁肉酱面向维希佩尔行了个礼然后走了进来,看到皇轩烬有点惊讶地问:“小烬,你怎么在这里?” 皇轩烬赶紧指了指制冰机说:“制冰机坏了。”然后转过身装作非常认真地修制冰机。 “不应该啊,我之前有好好检查过的啊。”伊利尔皱了皱眉。 “可能……年久失修……不太稳定。”皇轩烬赶紧解释道。 “好吧。”伊利尔没有多怀疑,点了点头。 “殿下,这是今天的早餐,希望殿下用餐愉快。”伊利尔对着维希佩尔笑了笑,把肉酱面放在了桌面上,然后行礼退下。 等到伊利尔走后,皇轩烬赶紧擦了擦汗站了起来。 “吃吗?”维希佩尔把面端给了皇轩烬,“昨天晚上也没有吃饭吧。” 皇轩烬看了看维希佩尔,想了下还是接过了面,然后坐在床上用叉子把肉酱和面条混匀后卷着送入嘴里。 维希佩尔打开行李箱,里面只装了很少的东西。 男人站在穿衣镜前开始换衣服,好看的手指将衬衫的扣子一个个地解开。 镜子角落里坐在床上的少年却只顾着低头吞着面条,看着盘子里绿色的花椰菜皱了皱眉头,插起来咬了一口眉头皱的更紧了,然后又把花椰菜放了回去。 维希佩尔认真整理着自己的领口,然后将镂刻着神眷花的袖扣别在了袖口上。 整理完袖口,维希佩尔走到皇轩烬身边拿着纸巾擦了擦皇轩烬的嘴角,少年受惊一样抬起头看了看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嘴角带了点微不可查的笑,他其实有的时候很喜欢皇轩烬睁大着眼睛一脸惊讶地看人的感觉。 他仿佛还能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初入西陆的少年,眉目清澈。 “维希佩尔殿下,请问可以进来吗?”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皇轩烬赶紧把面推到了维希佩尔手上,然后跳到制冰机前再次装作正在修理制冰机的样子。 “进来吧。”维希佩尔说。 蒙顿尔走了进来,向维希佩尔行了个礼,然后说:“维希佩尔殿下,我奉女王陛下之命来和殿下商量一下今天的行程。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不缓不慢地吃着手上的茄汁肉酱面。 蒙顿尔刚打开文件夹就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皇轩烬,刚想问怎么回事就看到皇轩烬迅速跳了起来,说:“殿下,看来真的是修不好了。我去上报一下机械总部的人。”然后就风一样地冲了出去。“继续。”维希佩尔拿着叉子对蒙顿尔说。 蒙顿尔没走多久,唐德就又冲了进来,连门都没有敲。维希佩尔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感觉今天早上来的人实在有点多。 “殿下,文件处理完了吗?”唐德嘴上问着文件连书桌都没看就直接扑到了床上,在枕头间翻找着,满意地找到了一根黑色的头发,笑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皇轩烬还是那么容易被骗啊。” 然后迅速掀开了被子,看了一眼就一脸忧愁地叹了口气:“殿下,你是怎么回事,你太让我失望了。” 维希佩尔没有理唐德,只是一口口地吃着手上的面,毫不挑食地吃掉盘子里的花椰菜,“如果没有正经事就出去吧。” “放心啦,我来当然是有很正经的事情。”唐德从床上翻了下来。 第8章 人间世 Chapter4人间世 神之罪徒意欲叛天,罪孽诸般,此为第一次黄昏之役之始。御座之神折其羽翼,血染九座冰川。囚其于死者之国,龙筋为锁链,蛇液为刑罚。 ——《埃达残卷》 01 皇轩烬裹紧着身上的衣服,背靠在圣蔷薇王殿行廊的古典式廊柱上,早间的风把他半长的黑发吹乱。 科林斯远处的建筑笼在散不尽的迷雾之中,东区蒸汽机械工厂巨大的钢铁骨架在雾中如隐若现。 伊利尔走了过来,看了眼远处,回头问皇轩烬:“你在看什么?” “看海鲸。” 皇轩烬半眯着眼说,额前的碎发遮住半边的眼睛。 “海鲸?” “是啊,海鲸。”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眼神迷乱而又倾颓,“有的时候我能在科林斯的迷雾中看到一跃而出的海鲸。而有的时候那头海鲸就那么漂浮在科林斯的蒸气中,我一转头就能看到它,看到它缓缓在工厂的蒸汽中漂浮着,浮在错落的街道和建筑物上,像被风吹着行走的云。” “你看过海鲸吗?”伊利尔问。 皇轩烬点了点头。 “只看过一次,很久很久之前。”皇轩烬说,然后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四年前了吧。” “什么样?” “很大,很大。”皇轩烬说。 伊利尔站在旁边看了看,看了很久也没看到皇轩烬说的那条海鲸。 高大而恢弘的白色建筑物下两个穿着红色军装的少年站在行廊里,身材纤细,红色的外套在风中被吹起又吹落,圣蔷薇王殿前种满了红白交错的蔷薇,远处是科林斯的街道和雾气。 栗发的少年站了一会离开了,只剩下黑色头发的少年靠在白色的廊柱上,从怀里找了根烟,夹在手指间缓缓抽着。少年黑色的眼里有迷雾,还有海鲸。 你安静的时候会想起什么?我会想起无尽的海域,从海中跃出的巨大海鲸。 …… 02 天启历991年,奥尔海域。 黑发的少年待在船上有些无聊,于是在书架上找了本书看,看到一半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着船上附着灰尘的窗户。 子尘转过头就看到了银发的男人站在窗前,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到男人用手指了指海面之上。 子尘顺着维希佩尔的手指看过去。 天光镀在起伏无尽的海面上,巨大而蓝的生物一瞬间破过金色的镜面,跃入空中。 天地之间,万物渺小。 总有一瞬间你会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地之间不过不过是微尘一样的存在。 子尘第一次有那种感觉是在看到那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时,他那个时候觉得恐惧而又安心,恐惧自己不过渺小如微尘,却也安心自己渺小如微尘。 而一瞬间,少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恐惧而又安心。 子尘愣愣地看着。窗外巨大的生物像是能够吞吐天地间的一切,而男人就那么静静地靠在蒙着灰尘的玻璃窗旁,也看着那个巨大的生物,眼神遥远而淡漠。 子尘打开窗户,翻上了窗台,刚想跳下去就被维希佩尔递过来一杯牛奶,子尘接过去,发现还是温热的。 维希佩尔转过身继续看向海面,手上拿着另一杯。 子尘坐在窗台上,安静地喝着温热的牛奶,看着旁边被海风吹起银色长发的男人,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现在的西陆海上已经很少能看到这么大的海鲸了。”男人突然说,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很好听,让人莫名想到碎玉相碰。 “这是海鲸?” “恩。”男人点了点头,“以前没有见过吗?” “东煌有禁海令的,虽然我家离海边很近,但从来没有出过海。”黑发的少年说,“刚才我还在想这个是不是鲲鹏。” “南华真经里的鲲鹏?”男人问。 “恩,第一次读南华真经的时候就在想鲲鹏是什么样子,刚才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鲲鹏。”少年低头喝着手上的牛奶。 “如果是鲲鹏的话,应该比这个还要大的吧。”男人笑了笑说。 “恩,应该是很大的。”少年低着头想了想,突然说:“其实我一直在想鲲鹏究竟在找些什么?” 男人回头看着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什么?” “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我舅舅那里看到南华真经的时候就在想,鲲鹏究竟在找些什么。”少年说:“如果不是为了找些什么,为什么要南冥北冥的飞来飞去呢?几千里几万里地飞,飞了这么多次。”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不是为了要找些什么,我宁愿像斥鴳一样在蓬蒿里面转圈圈。” 远处巨鲸跃海,少年低着头喝着手上的牛奶,空气中带着海盐的味道。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海面。 “冥灵五百岁春秋,大椿三千岁春秋,鲲鹏的话,应该活了更久吧。如果不是为了寻找些什么,这么久的生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百年的生命徒劳而过,一千年的生命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男人突然说:“这世上大部分的人活着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就算是一千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地行走在世上罢了。” “这样吗?”子尘低着头说,可是他真的有很认真的想过那很大很大的鲲鹏究竟在找些什么。 穿过天地间的野马尘埃,背负着青天云气。 就像他以前在东煌的寺庙里时,在面壁山无际的云海间总是会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大的鲲鹏穿云而过,若是千万年奔袭在南冥北冥间,总该是为了什么。 “应该已经找到了。”男人突然说。 子尘回头愣愣地看着男人。 “如果找了这么久,找的那么辛苦,那么也总该会找到的。” 男人的手上端着半杯已经逐渐冷却的牛奶,侧着头看着子尘,青蓝色的眼中映着海上的云雾。 蓝黑色的海面平息,海鲸沉入海底,沉静而缓慢,一如多年后黑发的少年在科林斯云雾中看到的巨大而蓝的生物。 鲲鹏扶摇,天地一马。 02 在海上航行了十多天后,巨轮靠岸了。 钢铁巨轮喷射出的蒸汽笼罩着海岸,响彻的鸣笛声在整片海域上回荡着。 子尘被亚瑟的士兵领到甲板上后,几乎是一瞬间就看到了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身边围了很多人,全部身着亚瑟帝国的白色军装,胸口佩戴着银色的世界之树纹章,所有的士兵身上都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气息。 但纵使其他人的气场再怎么强大,却仍然盖不住维希佩尔身上那种如同白色帝王一样的寒冷。 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在发尾被一段白色丝绸轻轻束着。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黑色的乌鸦,黑亮的眼睛不停转着,在看到子尘的时候突然扑棱地飞了一下。 子尘抱着怀里的东西,那是船上的厨娘交给他的面包,他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站在肃杀军队之中的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突然转过身看向了他,向他轻轻招手。 子尘愣在了原地,不确定维希佩尔是不是让他过去。 维希佩尔像是不耐烦一样的转过了身带着身后的那一帮白色军团缓缓走下了船,子尘赶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跑了过去,近乎小心翼翼地跟在维希佩尔的身后。 刚才的那一眼仿佛铭刻进了血肉中一样,尽管那一眼是近乎淡漠的。 多年之后,少年在黑塔之上的时候还是会经常想起那满不在乎的一瞥,从那么肃杀的军队中远远望来,像是隔着万里的云雾和尘埃。 船下停着很多蒸汽车,钢铁的车身用柳钉接合在一起,像是蛰伏着的巨大野兽。 子尘忍不住后退的一步,维希佩尔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帮他拉开车门。 子尘坐进车里后,维希佩尔坐到了前面的副驾驶位置上。 少年抱着怀里的包裹,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维希佩尔的侧脸,而维希佩尔只是一直盯着窗外。 子尘没一会就靠在车窗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子尘感觉到车停了,从梦中惊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 维希佩尔帮子尘拉开后车座的车门。 “阿斯加德到了。”维希佩尔说,他的声音仍旧清冷而干净,但却像是带着点哀伤一样。 ……好冷。 这是那个少年对阿斯加德的第一印象,所有的地方都落着一层怎么清扫也无法扫尽的雪,呵出的气息仿佛要在空气中冻结一样。 少年茫然地站在诸神广场的中央,抱着手上的包裹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围。神话中的十二主神雕像立在广场的周围,每一个都高达十米多,面容肃穆而凝重。 不知道为什么,子尘在看到这些神像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站在广场中央,转着身,想要看清那些诸神雕像的面容,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一样。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 阿斯加德从七百年前征服者康斯坦丁执政时期就被确立为亚瑟帝国的首都,而如今整座王城仍旧保持着百年前的状态,所有的建筑物都以白砖建成,肃严如同神的居所。 在蒸汽机械技术发展初期阿斯加德也曾像科林斯一样修建了大量的大型蒸汽机械工厂,而维希佩尔成为执政官后便下令拆除了王都内所有的蒸汽机械工厂,将重要的机械工厂迁移到了别的地方。 而即使是如今阿斯加德主要的街道仍旧实施着沿袭自百年前的宵禁制度,在入幕之后必须熄灯。 所以即使是如今,在夜晚仍然能够看见阿斯加德的星辰。 黑发的少年跟着男人走在金宫的走廊中,身边不停经过身着白色军装的军人,每个人见到维希佩尔后都会立刻将右手握拳置于胸口,贴在胸口的银色世界树徽章上,然后低头行礼,而维希佩尔只是点点头。 整个过程不发一言,走廊里安静的像是只有军靴踩出来的声响。 子尘不停回头看着那些经过的军人,那些人在看到子尘时眼神中也都闪过几分疑惑。但绝不会像子尘一样好奇地回头看,更不会和同伴低语。 所有人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中运转的齿轮,精密而有序,除了运转的时咔哒咔哒的声音外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走廊里有很多有着红铜包角的沉重铁门,门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用作标识的号码。像是关押着野兽的地方一样,让人觉得打开大门之后就会被凶猛的兽类扑倒。 维希佩尔在一个标着九号的大门前站定,敲了敲门,然后拧开铁质的把手走了进去。 一个白色的机械知更鸟缓缓飞了过来,绕着两个人不停转圈圈,最后落在了维希佩尔脚下。 有着潋滟的圣湖水般眼眸的男人从转椅上转了过来,嘴角挑着点笑。 维希佩尔捡起脚下的机械知更鸟,放到了桌子上面,“唐德,你不好好在自己的军情处待着,来维尔这里干什么。” “最近英灵殿的事情太多,维尔忙不过来,我来帮忙。”唐德背靠在转椅上晃来晃去。眯着眼睛看着跟在维希佩尔身后的少年,“殿下,你身后这位是?” “子尘。”维希佩尔说。 “看样子是东煌人。”唐德笑着说,“在东煌是做什么的?” 子尘看着那个被维希佩尔称作唐德的年轻人,那个人的眼睛很漂亮,但却有种怎么样也看不透的感觉,子尘想了想,看着唐德说:“……江南游侠。” 这回轮到唐德愣了愣,“游侠吗?东煌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吗?听上去像是东煌的话本一样。” “来亚瑟做什么呢?”唐德问。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 唐德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追问。 “政部那些老不死的居然想要伸手到英灵殿,难道不知道英灵殿向来是是军部负责的吗?”站在办公桌后的男人突然把手上一沓厚厚的文件扔在了桌子上,男人很英俊,但周身有种军人的冷硬感。 “怎么,政部想要往英灵殿送人吗?”维希佩尔问。 “这回不仅想要往英灵殿送人了,甚至想要把自己的人插入英灵殿的高层。”维尔皱着眉头,“西庇阿和克劳狄家族都想要插手英灵殿的事情,他们家族里的那几个老不死的,整天只能躲在地下室里和鬼一样一点光不敢见,却仍旧抓着手上拿点权力死活不放,像是要抓着亚瑟蓝血贵族的名号陪他们进棺材一样。” 咬牙切齿地说了一顿后,维尔把钢笔插进墨水瓶里,然后抬头看着跟在维希佩尔身后的黑发少年,“殿下,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鬼怎么回事?” “我想让他进英灵殿。”维希佩尔说。 “殿下,你是在开玩笑吗?”唐德摇着头笑了笑,“他会死在女武神的试炼里的。” 唐德上下看了看子尘,相对于西陆的人来说,少年的身架确实太过于纤细,莫名地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只有脸上还能有点肉。 “能进入英灵殿的可都是真正的军人。”维尔盯着子尘说,“他的话,也未免太弱了点。” “不需要进战斗系,进机械系就可以。” “英灵殿的机械系可也是需要战斗力的,我看他还是比较适合机械研究所之类的地方。”维尔说:“机械研究所的那些人,整天埋头在那些机械里,一个个像是终日依靠着吸食巨渊之银的蒸汽过活一样,我都怀疑他们一日三餐都是吃着机械图纸的,他们的胳膊我一次能掰折三个。” “有一次我去过那看看最新的机械武器研制的进度,感觉一个个的机械研发人员真的是从我身边飘过去的。”维尔继续说:“他们里面穿着军装,外面就披着白色的实验服,实验服上全都是巨渊之银的污渍和机械污垢的印记。里面真的是阴森的让人受不了。” “让他试一试吧,如果过不了女武神的试炼,我再安排他。”维希佩尔说。 唐德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看了看始终一言不发的少年,叹了口气说:“也好。” 亚瑟的士兵将子尘带下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维希佩尔他们三个人。 维希佩尔盯着沉重的金属铁门,像是在想些什么一样。 唐德给维希佩尔也倒了杯酒,递了过去,“那个子尘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和负罪者有关。”维希佩尔接过酒说,“我去围剿龙鳞岛上的戒奴时,那些人正在用他做血祭。” “我看是那帮戒奴弄错了吧,”唐德说:“谁都知道,负罪者是伐纳的伊莎贝尔女王。” “古尔薇格的预言说的是——皇帝将从有着黄昏灼伤之瞳的负罪者身上醒来,他将带着血染的黄昏和死亡归来。” 唐德晃了晃手上的酒,看着透明的老冰在酒里沉浮,“而伊莎贝尔在黄昏降生时,当她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眸竟然是红色的,像是黄昏所有的红色都燃烧在她的眼眸中一样。而伐纳古教的女祭司惊悚地大叫着,带来争端和死亡的罪徒已然降生,黄昏终至,我们皆逃无可逃。” ——黄昏终至,我们皆逃无可逃。 第9章 人间世 03 “老子不学了!!!” 子尘狠狠地将手上的书摔倒了桌面上,然后经过一分钟的冷却后捡起书继续看。 维尔允许子尘进入英灵殿,不过条件是必须通过接下来的女武神的试炼。 据《埃达残卷》的记载,奥丁的女儿——圣洁的女武神会化身为天鹅,在战场上给予英勇奋战而死的勇士一吻,并带着他们来到传说中的英灵殿,享受永恒的生命和征战。 而当诸神的黄昏降临,他们将无所畏惧地奔赴战场。 当然,子尘还是不用为了进入英灵殿而真的去死一死的,但后果就是不仅漂亮的女武神姐姐们的一吻没有了,就连漂亮的女武神姐姐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以维尔为首的一群的大叔。 子尘觉得这个试炼还是趁早改名叫大叔的试炼比较好一点,奥丁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一堆大叔不知道会不会起得从神座上跳下来。 整个试炼分成两部分——女武神之剑和女武神之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子尘一瞬间对这个试炼的严肃性感到了严重的怀疑。 而昨天已经进行了女武神之吻,后天的话应该就是女武神之剑了。 少年翻着手上的《应许之书》,可以说整个西陆的蒸汽机械技术都是因此书而起的。 最先是亚瑟的行游诗人在荒芜的穆斯贝尔海姆的废墟中找到了这本书,然后将这本书献给了亚瑟的执政者。 这本书的最原版是由如恩文字写成的,从纸张的年代来看在至少成书于千年之前,亚瑟的执政者将原书交给了阿斯加德神殿的古祭司,然后将其翻译成了西陆的文字。 据说那本书上的内容让整个帝国震惊不已,当时政部那些终日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的蓝血贵族元老们甚至被请出了家族的地下室。 那些衰老的像是活了几个世纪的老人们在昏暗的兀尔德泉厅用嘶哑的声音大吼着——这是神的恩赐。 ——是古神对亚瑟帝国的应许! 于是神约机械研究所被秘密成立,大量的蒸汽机械投入生产,数以百吨计的巨渊之银在阿斯加德的地下燃烧着,那些巨渊之银通过巨大的管路流入阿斯加德的地下,像是巨人搏动的脉搏。 之后的二十年内,亚瑟帝国强大的蒸汽机械技术使之迅速碾压了西陆所有的国家,将原本纷乱割据的荒芜北方彻底统一,而后便将铁蹄踏上了伐纳的领土。 伐纳在一再失利后,用间谍将这本书的副本从亚瑟的神约机械研究所偷回,成立了自己的机械总部,一年之内巨渊之银燃烧后的灰白色的烟雾便覆盖了科林斯的上空。 没有人知道这本书究竟书成何人,但这本书上所记载的绝对不是人类所能企及的技术,所有人都认为这本书是来自神的恩赐,于是这本残卷也就被人称为——《应许之书》。 有人说当那个吟游诗人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他也就翻开了整个蒸汽机械的时代…… 而那位将这本书带回吟游诗人最终在懊悔中逝世,据说他在死前用尽全身气力怒吼着——我释放了一个野兽!!! 没有人知道他带回来的究竟是神的恩赐还是终将吞噬一切的怪物。 但即使是百年之后的如今,人类甚至还是无法超越这本书,有人说,人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对神拙劣的模仿。 甚至于现在这本书上的很多机械,都无法被人类复原,那些复杂而精美的机械像是只能存在于纸页之间一样,不能被凡尘所承受。 天启历940年代的整整一代机械研究者都痴迷于将书页上的一切机械复原,可到最后,那一批的机械研究者只能含恨而终。 于是整个大陆都认为神的恩赐到此为止了,天启历950年,这本书也被彻底解禁。 子尘用手指勾勒着书页上不太清晰的机械设计图,东煌其实也是有人在研究这种巨大而复杂的机械的,那些人被称为偃师,但终身只能入奴籍,且不为朝廷所重。 而三百年前有偃师以机巧犯上,圣怒,诛天下偃师。唯有蜀地虞渊城愿收留天下偃师。 子尘十岁那年曾跟着舅舅去过一次虞渊城,城内有十二桥,皆以青铜重木勾连嵌接而成,甚至有巨大的青铜悬龙行于空中。而城内的神木楼里中央是一颗巨大的青铜神树,神树上栖着九只金乌神鸟,肃穆庄严。 楼内悬着无数青铜神铃,当神木楼上空由金属镂刻而成的隔窗打开时,风过神铃,如编钟齐鸣。 而那个时候子尘抬着头看着黄昏最后的光线由隔窗照入五层高的神木楼,将巨大的青铜神木镀上一层如古礼帝王般的金色。 “喂,不用看了,从昨天的样子看来,你应该是过不了了。”身材高大的男生看着还在认真看书的子尘笑了一声,把自己的衣服扔到上铺的床上。 子尘回头看着戴文,他是子尘在英灵殿的临时舍友,如果两个人中有一个没有通过,剩下的人就会被重新安排宿舍。而昨天戴文在看到子尘在女武神之吻上面的表现之后,回来就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被重新安排宿舍了。 “真的,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会用枪的人。”戴文说:“话说你真的不会用枪?” 子尘点了点头。 “不会用枪就想要进英灵殿,你是怎么想的?想要进英灵殿的人谁不是准备了好几年,毕竟英灵殿虽然说是由维尔将军直接负责的,但实际上也从属于维希佩尔殿下。”戴文低头削着手中的苹果,略带不屑地说:“搞不明白殿下怎么会安排你进英灵殿,大家都在猜你是不是维希佩尔殿下的私生子。” “你看维希佩尔殿下哪里像是能生出来我这种私生子的样子。”子尘低着头说。 “放心,大家都知道不可能,要是维希佩尔殿下那么一个完美如神明的人竟然能生出来你这么一个废物,整个亚瑟帝国高级将领现在应该在排队跳海。” “你是东煌人吧。”戴文问。 子尘点了点头。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子尘还是不说话,低着头看着桌上的书。 “这世上的路多得很,又不是只有这一条。”戴文啃着苹果说,“没必要非选英灵殿的,这条路对你来说根本不通的,而且你会走的很难。” “我知道。”子尘说。 “你知道什么?”戴文说,“在这,能进入英灵殿的不是军官子女就是从军队里一次次血战选拔|出|来的,而你来自东煌,一个在几个月前败给了伐纳帝国的战败国。战争和征服是铭刻在每一个亚瑟人血脉里的东西,而与之对应的便是对弱者的鄙夷和蔑视。你在这里就像一只绵羊踏入了狮群的领地。” “我知道。”子尘低着头,他被领到这里的时候路过了很多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询视几分好奇还有或者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蔑。羊在狮群是活不长的。 “劝你还是回东煌吧,在这,你待不下去的。”戴文说。 戴文啃了一口苹果,“女武神之剑可不是闹着玩的了,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恩。”子尘点了点头。 “你知道英灵殿究竟是什么地方吗?”戴文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子尘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你加入英灵殿后会怎么样吗?” 子尘抬头看着戴文。 “知道吗?” 子尘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英灵殿?”戴文冷哼了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往这里闯吗?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天真。” 戴文不再理子尘,开始自顾自地啃着苹果。 子尘用手指摩挲着他手上的书。 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他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他还记得昨天当他第一次握着枪的时候,只能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听着周围不断响起的枪声。 可是他还是想要留在这里。 他不知道英灵殿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入英灵殿。他只知道,他想要留下,留在那个人身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躺在枯木禅房冰冷的石台上时,整个禅房黑暗如古寂的幽冥之初,只有房顶的缝隙中露出些微的光亮。禅房里有一只蛾子,那只灰白的蛾子就一直撞着屋顶。 当你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光亮的时候,你也会拼尽一切想要抓住它的…… 拼尽一切。 02 戴文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了子尘旁边,看了看子尘,“话说你真的不知道英灵殿是什么地方吗?” 子尘摇了摇头。 “英灵殿是聚集着亚瑟所有漂亮的女孩子的地方,”戴文满面笑容地说,“是一个女孩子的军装居然可以露出小腿的地方!” 子尘:“……” “好吧,不开玩笑了。我说正经的,英灵殿是传说中奥丁为了选拔勇士而建造的,里面所有的勇士都是为了战争而生的。”戴文说,“不过英灵殿里漂亮的女孩子是真的很多。” “这段神话传说清清楚楚写在英灵殿门口的石碑上,进进出出都得看见好吗?”子尘说。 “近百年来,国家对英灵殿的投入不断增加,在维希佩尔殿下成为执政官后对于英灵殿的重视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直接将英灵殿划给了维尔将军直接负责。” “为什么?因为战争将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戴文突然开始了正经起来,嘴角却仍旧挑着一丝笑。 战争,那是一个过于恢弘的词。死亡、刺入心脏的利剑、群鸦遍布的战场、帝王将相手中落下的棋子。却被这个男孩嘴角挑着笑说了出来。 “所有的民众都以为是对伐纳帝国的战争,粉饰的和平已经太久了,久到人们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战争。” “但不是,这场让整个国家准备了上百年的战争绝不是应该是一场凡尘的战役!这场战役是——” 戴文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脚上还踩着夹脚拖鞋,可那一刻他却像是身着华服地站在戏台之上将要揭开最后的大幕。那是一场宏大的戏,宏大到让一个国家准备了上百年,而这一刻子尘便要亲眼看着巨幕在他面前拉开,即使他还未做好任何的准备,他只是在街上随便走着就被拉到了台下,看这一场一旦开演便要惊天动地的大戏。 “——属于神的战役。” 戴文缓缓说出这几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遥远的戏台上的叹息。可在他的叹息声中,巨幕在在子尘的面前被拉开了…… 他已经坐在了台下,却还没做好任何的准备,可一切却已经开始。而戴文却仍旧故作严肃地看着子尘,但他的嘴角仍带着一丝憋不回去的笑。像是那个巨幕拉开后便一脸无辜地退下的解说。 “千年的黄昏终将来到,而那时便是最后的战役。”戴文抬头看着子尘,“你我都是注定要在这场战役中死去的尘埃。” 子尘想了想说:“你是想说炮灰吧。” “尘埃听上去好听点,不过都一样。反正在神的眼中,一切都没什么区别,我们就是要被碾压的存在。”戴文挠了挠头顶。 “知道第一次黄昏之役的故事吗?”戴文问。 子尘摇了摇头。 “洛基原本是阿斯加德的第十三位神祗,可他却选择了背叛,于是被奥丁囚禁在了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但是当一千年以后洛基便会带领着冰霜巨人以及他所有的仆从重新归来。而那时便是诸神的黄昏。” “——一千年后,吾当归来,黄昏染血,众生皆灭。”戴文缓缓念着洛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诅咒。 子尘突然感到一丝凉意从身上冒出,像是突然被摄住魂魄一样。 诸神的黄昏,那是预言之中一切的最终章。在这场战役中,死去的不仅是人类还有所有的神祗。在这场战役来临之前,冰霜满布中庭,太阳陨落,星辰燃烧。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混乱,人类相残,野兽相食。大地开裂,山川崩塌,而那时被囚禁的洛基便将归来。奥丁与命运三女神匆匆耳语几句便面露忧愁地奔赴战场,面容丑恶的洛基与诸神在旷野之中进行最后的决战。而洛基也将在这场战役中死去,而为他陪葬的是——整个世界。 这便是记述在《埃达残卷》中的预言。 “很多的人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神话,可我知道,这是真的。”戴文说,“这便是这个世界早已注定的轨迹。而我们,不过是这其中的一粒尘埃……” 诗蔻丹手中被剪断的丝线,终将来到的黄昏,湮灭的尘埃与鲜血,这便是……命运。 子尘抬头看着戴文,“所以这和我的考试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觉得这些很重要吗?”戴文一脸惊讶地看着子尘,“这可是我得到的绝对内部消息,不少人还以为自己加入英灵殿就是为了和伐纳打来打去呢!要不是看你可怜你当我会告诉吗?” “可我现在只是想要知道怎么通过考试。” “你不要这么目光短浅好吗?你至少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要加入英灵殿!你至少已经知道了你这么辛苦准备考试的意义所在!” “那你告诉我我要因此怎么准备考试?现在就拿着剑去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把洛基一剑砍死?”子尘说,“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免试了?” “真是的,你说奥丁都打败洛基了,怎么就不直接杀了他。”子尘摇了摇头,“这样哪里还有这么多事。” “然后呢?诸神和冰霜巨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戴文问? “是啊,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戴文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行不通啊!”子尘说,“知道就赶紧给我消失,我要开始认真学习了!” “喂,不要这么绝情吗。我还是有点有用的信息的。”戴文眨了眨眼睛。 “说。” “每一年女神之剑的题目都不一样,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女神之剑测试的是我们在战场上的能力。” “我们虽然是机械系的,但同时我们更是一名军人。那些纯粹进行学术机械研究的都会直接进入神约机械研究所,常年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实验室,连光都见不到,羸弱地像只绵羊。” “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要在战场上随时调控机械的,那些精密复杂的机械在战场上随时有可能出现故障,而且战场上的情况太过于多变和危险,这就要求我们有着超高的反应能力以及适应能力。” “总之,明天的女神之剑基本就是战时模拟,而你要做的就是把你当成一名真正的军人。” 子尘皱了皱眉头,“就这些?” 戴文点了点头,“恩,还不够吗?” “算了,就当我没问过你。” 子尘开始继续认真地看起了手上的机械入门,看了一会之后他突然转过头问戴文,“那个洛基为什么要叛变啊?是众神对他不好吗?” “谁知道呢?整个埃达残卷都没说过洛基为什么叛变,只知道是起因是他杀了光明之神巴尔德尔,但他连个杀巴尔德尔的原因都没有。”戴文耸了耸肩,“或许只是因为好玩罢了。” “好玩?” “或许某天洛基突然觉得很无聊,于是就叛变了。”戴文说,“洛基本来就不是神族,他有冰霜巨人的血脉,据说他的血脉可以命令所有的冰霜巨人,到最后诸神的黄昏,那些冰霜巨人都将跟随他的脚步,毁灭这个世界……” 第10章 人间世 03 英灵殿,创世图书馆。 创世图书馆位于英灵殿的腹地,建于九百年前的中古时期。 底层最为宏伟的穹顶壁画上绘制着神王奥丁制服邪神洛基的景象。整幅壁画长达数百米,那传说中的至高神手举世界之树枝干制成的银枪冈格尼尔,骑着八腿的巨马史莱普尼尔,面容端肃,银枪仿佛随时要冲破画面投掷向人间。而跪伏着的洛基却看不清面孔,唯有黑如玄铁的锁链捆绑在他身上看的分分明明,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冰川残雪。 奥丁的身后是诸神和英灵殿的众勇者,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所向披靡。而洛基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和鲜血。 这便是第一次黄昏之役的景象,奥丁囚罪徒于死者之国,以龙筋为锁链,以蛇液为刑罚。 整个图书馆都是前来借阅的人,那些珍贵的文献有序地放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书架上。 而创世图书馆的最顶层是禁止任何人入内的,这里只是维希佩尔和唐德维尔三个人的会议室。 “喂,听说那个你带回来的家伙连枪都不会用,射击一项直接记了零分。”靠在台球桌旁的年轻人披着亚瑟帝国的白色军装,军装领口上别着秘银纹章,袖口的装饰是衔着世界树树枝的乌鸦。那是亚瑟帝国卡桑德家族的象征。 年轻人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动情潋滟的圣泉湖水。 唐德·卡桑德,亚瑟帝国情报处少将,现在正在漫不经心地把球桌上的球打的混乱,完全没有要进洞的觉悟。 “恩。”依旧冰冷的声音。维希佩尔垂着眼睛,略带金色的睫毛映衬着冰蓝色的眼睛,如同湖面上落着金色的羽毛。 “你把他带回来真的只是因为和戒灵有关?”唐德彻底放弃了把球打进洞,转过身看着维希佩尔,把下巴撑在球杆上。“没有什么其他……原因?” “随你。”维希佩尔说。 唐德想了想说:“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维希佩尔抬头扫了一眼唐德。 “好吧,不过你可能真的要另外找个地方安排他了”唐德笑着说,“他的女武神之吻,很荣幸,没有通过。话说女武神之吻这个名字还是我命名的呢,有没有觉得……恩,很棒!据我所知维尔和你的协议是只有他通过女武神的试炼才会答应他进入英灵殿的。” 维希佩尔好像并没有什么惊讶,“是吗。” “他的成绩就在我这,把最终成绩交给维尔之前先要经过我这里。”唐德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改一下成绩。” “随你。”维希佩尔仍旧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 “什么叫随我,能不能让那个可怜的孩子进入英灵殿可全靠你啊。他的命运在你手中,”唐德说,“怎么样?想好没?” “你会这么好心?” “当然了,毕竟……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唐德看着手上的球杆,“话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看过你有求于别人,记得当年在军部底层混的时候……” 维希佩尔低着头继续看资料,没有搭理唐德,唐德看维希佩尔没有听下去的兴致也就没有继续再讲。 “好啦,一个小时后,成绩就要被提交了,维尔也就可以彻底放心了,因为,他所担心的这个废物真的进不了英灵殿,以后也再也不用去烦他了。”唐德耸了耸肩,“好了,我要把资料换回去了,一个小时后成绩就会立刻入库,到时候就算是十个我也改不来成绩了。”唐德拿起资料向外面走了出去。 维希佩尔仍在在低着头看资料。 唐德走到了门口,看了看仍旧低着头一脸冷漠的维希佩尔,“好吧,这个私生子看来绝对不是亲生的。” “回来。” 唐德刚要迈出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维希佩尔的声音。 唐德挑了挑眉,缓缓转过了身,看着维希佩尔从资料里抬起眼。 维希佩尔抬头看着唐德,抬起手示意唐德把成绩给他,唐德把手上的一摞纸扔了过去,“骗你的啦,那个家伙很荣幸地刚好卡在及格线上,能不能过就看女神之剑了。也算他命大,射击一项记了零分还能过。” 维希佩尔没有搭理他拿起那摞纸逐页看着。 唐德靠在台球桌上扔着一个台球玩,“你看这么认真,他不会真的是你私生子吧。” “等女武神之剑的结果出来吧,如果他没通过女武神之剑,我也不会留他的。”维希佩尔说。后唐德坐到了维希佩尔身边,嘴角挑着几分不怀好意地笑,“殿下,你知道你刚才的这种行为是什么吗?” “什么?” “维希佩尔殿下,亚瑟帝国秩序的维护者,光辉圣洁的帝国执政官,居然私下贿赂帝国的军情处处长,违背帝国的秩序。” “你,维希佩尔殿下,居然擅自帮一个来自东煌的孩子更改成绩,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对其他参加女武神的试炼的数万名帝国青年的不公!” “你辜负了全国人民对你的信任,你对不起所有亚瑟帝国的人民。而我,身为军情处处长居然见证了这令人心寒的一幕。”唐德连连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你破坏了帝国的秩序。”唐德义正言辞地问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翻着成绩单的手突然顿了一下,过了一会,他突然说,“我知道。” “知道你还做。”唐德用手指戳着维希佩尔的胸口,“你的良心就不会感到不安吗?恩?你的良心呢?” “而如今,对于所有这一切的见证者是多么想要将这个人的伪善揭露给请全国的人啊,但是我知道,一旦我这么做了,亚瑟帝国将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堪如此大任的人。”唐德连连摇着头,“所以,殿下,只要给我点封口费,我就以后对这事绝口不提怎么样?” “那么就把你要改成绩的事情告诉维尔。”维希佩尔看了一眼唐德。 “好了好了,开玩笑而已。” “不过,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是什么?”唐德靠在沙发上略带揶揄地看着维希佩尔。 “是破坏秩序的行为。”维希佩尔一脸严肃地说。 “是偏袒,你居然如此偏袒一个来自东煌的孩子。”唐德挑着嘴角说。说完还挑着眉戳了戳维希佩尔的胸口。 维希佩尔仍旧翻着手上的资料。 ……偏袒吗? 04 创世图书馆顶层。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唐德赶紧把维希佩尔手上的成绩单抢了过来,藏在身后。 “随便带回来这么一个废物简直是添乱,我看以他的体能还不如直接加入唐德的娘子军。”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维尔盛怒的抱怨声。 因为女性在收集消息方面有特有的天赋,加入英灵殿的大部分女生直接选择了加入军情处,而身为军情处少将的唐德也被一直被维尔称为娘子军统帅。 唐德自己倒是蛮喜欢这个被一群英灵殿的美少女包围的职位,特别是在英灵殿的校服改成可以露小腿之后。 “军情处的少女们可有着奥丁的黑鸦之称,如果战争来袭时你没有注意到空中的黑鸦,可是会被撕咬的只剩下骨头的。”唐德挑着嘴角仿佛在想着那些少女美妙的身姿。 “不过是一群只会八卦的少女罢了,我倒是对伐纳帝国最近那位受封的女武神更感兴趣。”维尔缓缓低下身,缓缓对着一个球试着杆,眼神坚定,面容如同古希腊的雕塑一般俊美。 “女武神,那个叫布伦希尔德的吗?话说她自从伊莎贝尔从圣米歇尔山的修道院回来之后就一直跟在伊莎贝尔身边了吧,简直就是女王的走狗一样的存在。明里暗里替女王干了不少事情啊,当然,也杀了不少人。” “据说这次荣耀远征的收官之战也是她负责的,所以才能受封成女武神。也是踩着一路的白骨鲜血走上来的啊。”唐德轻笑了一声突然转过身,漂亮地一个挥杆把维尔一直瞄准的那个球一下子打进了洞。 “你。”维尔看着唐德皱了皱眉。 “怎么?”唐德歪了歪头看着维尔。“大叔,这么犹犹豫豫地就不要怪我枪杆啊。” “你们两个,不要闹了。”维希佩尔靠在窗口的阴影里没有看这两个人淡淡地说,“我这次叫你们过来,可不是闲聊的。” “比英灵殿一年一度的招生还要重要?”唐德有些百无聊赖地把杆在手中转了几圈。 “耶梦加得已经醒来了。”维希佩尔说。 维尔和唐德都愣了愣。 “洛基的第二个孩子,那条沉睡了千年的尘世巨蟒?”唐德皱了皱眉头。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耶梦加得。”唐德缓缓念着这个只应存在在神话中的名字,仿佛能听到那条巨兽的鳞片蹭过世界树枝干的声音。 他想起了九岁那年他窃取了家族保管的创世图书馆地下一层的钥匙。 创世图书馆的一层是神启,里面里面封存着现有的所有远古关于神的历史的记载,第一层的穹顶便是那幅震撼心灵的第一次黄昏之役。接下来的第二层便是关于人的历史,里面的壁画详尽地记载着那些英雄的伟绩。 而创世图书馆的地下一层名为神迹,除了各家族的元老不允许任何人入内,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负一层的存在。而那里面所记述的便是——真正的,神的历史。 唐德还记得当他打开那扇巨门的时候,他仿佛站在了另一个世界的面前,另一个相隔千年的世界。 恢弘而庄严——诸神的所在。 他仰头看着那些高大数米的巨大壁画,年代久远的颜料早已被腐蚀,但诸神的面目仍旧威严而神圣。 众神之王奥丁曾以他的右眼为代价看到了那无可改变的未来——诸神的黄昏。 当诸神的黄昏到来时,大地燃烧,冰山坍陷,诸神和凡人都将走向死亡。 而诸神不曾知晓最终将这一切带来的便是阿斯加德的第十三神——洛基。 那被莱茵和诸神争夺的尼伯龙根之戒最终被洛基所拥有,而当洛基拥有了这枚封印着罪孽和毁灭的指环后便在一夜之间血屠阿斯加德。 而后便是被称为第一次黄昏之役的战争,神王奥丁将洛基诛杀于无尽的冰渊之上。 千年之前奥丁未能杀死洛基并不是因为奥丁知道即使杀死洛基也无法改变诸神的命运,更不是因为对洛基的怜悯。而是因为洛基得到了凤凰遗族的神物——凤凰血,凤凰是未曾出现在任何古籍中的物种,对于它们的存在只出现在吟游诗人的诗篇中。而拥有凤凰血的人便可灵魂不灭,奥丁在战败洛基之后发现自己无法真正的杀死洛基,于是只好毁掉了洛基的身体,将洛基的灵魂囚禁在了死者之国,受永罚之刑。 千年以来无数人想要妄图进入尼伯龙根,却不是为了杀死洛基,而是为了——尼伯龙根之戒,那能令诸神臣服的权柄。 但,从未有人成功。 那可是死者的国度,死亡的彼岸,想要活着到达那里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在洛基被杀死后,他第二个孩子——耶梦加得得到了他残骸中的凤凰血,而后便自沉于无边的深海。”唐德说,“这一千年无数的人想要找到耶梦加得以得到凤凰血,但耶梦加得始终未曾出过深海之渊。” “他就像消失在了无尽的深渊里一样。” “这一千年以来,洛基的另外两个孩子——赫尔和芬里厄也一直在试图寻找耶梦加得,但就连他们也无法找到耶梦加得的踪迹。”维希佩尔说。 “他们也不过是为了凤凰血罢了。”唐德说,“毕竟这一千年来赫尔发了疯一样想要让她的父亲重新降临人世。可洛基的躯体已经被奥丁毁掉了,洛基只剩下了被囚禁在死者之国的灵魂。” “想要洛基重新归来就必须找到古尔薇格预言中有着黄昏灼伤之瞳的人,还必须要以凤凰血为引。” “而当死者之国的大门打开,洛基就会在有着黄昏灼伤之瞳的人身上醒来,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伐纳女王伊莎贝尔了。毕竟是伐纳的古神祭司亲口说的——她是将征战带给诸神的人。” “如今耶梦加得也归来了,看来离洛基的归来也不远了。”唐德一边扔着手上的台球一边说,可他金丝边眼镜下的那双眼却深的仿佛见不到底。 那双眼中仿佛仍旧能映照出他在创世图书馆负一层所见到的那幅巨大的壁画——血屠阿斯加德。 传说中的神都阿斯加德遍地皆是红色的血和狰狞的兽类,诸神奋战而死,神殿穹顶缭绕的圣光都被染成了血腥的红色。混杂着鲜血的红色冰霜在阿斯加德的图腾柱上凝结,众神的尸体倾倒在白色的台阶上,如同死去的天鹅。 而那个有着黑色眼眸的第十三神就坐在冰霜巨人的肩上,目光冷漠而睥睨。 第11章 女武神 Chapter05女武神 我喜欢将暮未暮时的街道,所有人像是行走在天地间的影子。 01 皇轩烬沿着盛蔷薇宫殿的旋梯跑下。 红衣主教格里高利身边跟着几个人也沿着旋梯走了上来,皇轩烬没有理格里高利,只是侧身从格里高利的身边跑了下去。 “站住。” 格里高利身后的两个人将皇轩烬拦在了旋梯上。 格里高利从铺着厚重的红色毛毯的旋梯上向皇轩烬缓缓走了下来,眼神轻慢,“东煌的人是从来没学过礼数吗?” 皇轩烬转过头来,抬起头看了一眼格里高利。 “话说我倒是很奇怪女王为什么还留着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居然还让你加入嘉德骑士团。”格里高利的嗓音带着上位者刻意的拖缓。 “话说,你的嘉德近卫团骑士徽章呢?”格里高利看着皇轩烬带着点嘲讽地挑了挑嘴角,“是自己也觉得没有脸面佩戴吗?” “没钱,当掉了。”皇轩烬抬起头看着格里高利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当掉?皇轩家的少爷现在竟窘迫成这样吗?”格里高利像是十分惊讶一样说,声音突然变得像是惹人厌烦的弄臣一样,“啊,是我忘了,现在你已经不是皇轩家的少爷了。” 窗外的风将厚重的窗幕吹起,昏暗的旋梯上黑发的少年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 格里高利从怀里拿出一袋金币,在皇轩烬面前晃了晃,“怎么?想要吗?” 皇轩烬半眯着眼看上去像是没睡醒,他挑着嘴角看着格里高利手上晃着的绣金钱袋,“你要是给,我当然要。” 格里高利缓缓把钱袋递到皇轩烬面前,皇轩烬看着面前的钱袋,不像是要接但也没像是要拒绝。 看了一会皇轩烬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是要接过钱袋。 格里高利却挑起了一个不怀好意地笑,然后缓缓将钱袋倾倒了下来,几十枚烙印着双枝蔷薇的金币掉落在铺着厚重红毯的台阶上。 他没有看掉落的金币,而是始终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叹了口气,摇着头像是有些无奈地样子蹲了下去,摘下头上的军帽,捡着楼梯上掉落的金币然后一个个的扔进帽子里。 捡到格里高利面前的时候,格里高利伸出脚踩住了那枚金币,弯着腰说:“皇轩烬,你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只能靠着各种药物过活的废物罢了。” “女王陛下曾经向教区索要过鸦杀草,如果我没猜错,鸦杀草是用在你身上的吧。”格里高利刻意压着声音,阴沉而不怀好意,“鸦杀草这东西,沾上可这辈子就甩不掉了,别的东西还能戒,想要戒鸦杀草的人可是要折进去整条命的。” “你现在没有吃药的话只怕是连拿起枪的力气都没有吧。” “女王也不过就是把你当条好用的狗罢了,什么时候不听话了,可就是一刀从脖子上砍下来。” 皇轩烬耷拉着眼睛像是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抬抬脚,行吗?” 格里高利没有动,皇轩烬也不纠结,转向一边,格里高利身后的紫衣主教弯下腰,将滚到他袍下的金币捡起,递到皇轩烬手中,然后退后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皇轩烬抬起头看了一眼着紫衣的助教,挑了挑眉,那个紫衣主教看上去不过二十,并没有很英俊,但却有种虔诚圣徒般的端穆。 把所有的印着双枝蔷薇的金币捡起之后,皇轩烬缓缓站起了身,从军帽里扒楞了几下,拿出了三枚金币,将军帽连着剩下的金币递到格里高利面前。 “凡人的供奉我只十中取一。” 看格里高利没有接过的打算,皇轩烬也不勉强,挑了挑嘴角,将军帽翻扣而下,军帽中的金币全部倾覆在旋梯上。 皇轩烬将军帽扣在头上,转过身看着拦在面前的两个教士,说:“今天我还是吃了药的,拿枪的力气也还是有的。” 然后侧身从两个人之间穿过,顺着旋梯满不在乎地跑了下去,除了手上多了三枚金币,和刚才下来时的表情没什么区别。 顺着旋梯滚落而下的金币落在下层的大理石瓷砖上,像是夜晚溅落的雨。 02 皇轩烬靠在伊莎贝尔寝宫的门口用叉子卷着手上的肉酱面一边吃着一边发呆。早上在维希佩尔那里吃过一份,觉得没有吃够就又向厨房要了一份。 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有的时候好像两三天都感觉不到饿,有的时候又好像怎么吃都不会够一样。几位圣蔷薇王殿的侍女捧着女王的晚装从皇轩烬身边经过。 身为伐纳帝国的女王伊莎贝尔一天需要更换三次衣服,早间是宽松而舒适的棉质长袍,午间正式而庄重的裙装,晚上则是繁复而精美的晚装。 侍女将晚装放到女王的寝宫内便退了出来,伊莎贝尔向来不喜欢换衣服的时候有别人在场。 皇轩烬舔了舔嘴角沾着的酱汁,窗外是渐昏的日色,伊莎贝尔过了很久还没有出来。 他敲了敲带着精美蔷薇花浮雕的门,里面没有声音。 皇轩烬知道这对于伊莎贝尔来说就是需要帮忙的意思,否则以她的性子会直接说——闲人免入。 听上去正式而又别扭,毕竟在伊莎贝尔这里除了曾经的那个骑士,所有人都是闲人。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果然一推开门就就看到了被缎带纠缠在一起的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从洛可可式的铜框穿衣镜里看到了皇轩烬走进来,没有说话,只是仍然扯着身上的缎带。 皇轩烬走到伊莎贝尔身后,扯开被伊莎贝尔弄得一团乱的缎带,晚装上的缎带繁复而精美,毕竟在一开始这件晚装就应该是被一群侍女侍奉着而穿上的。 那些漂亮的侍女应该像一群蝴蝶一样围在伊莎贝尔身边,飞舞着,穿梭着,整理好女王胸口的胸针,将蕾丝的花边每一个褶皱都折好,将长长的缎带系成玛格丽特结,将白色的欧根纱罩衫披在伊莎贝尔的肩上。 可是没有,那个女孩始终只是自己一个人在空旷的寝宫把衣服穿好。 “你现在很像一种食物。”皇轩烬一边把缎带系好一边说。 “什么?” “你应该没有吃过,东煌的。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是里面白白的,外面包了层叶子,再外面用红色的线捆上。” 伊莎贝尔:“……好抽象,东煌为什么要吃这么奇怪的东西。” “也不全是吃,有的时候会扔到水里喂鱼。”皇轩烬偏着头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把伊莎贝尔扔进水里喂鱼的画面。 伊莎贝尔想了想说:“东煌人好奇怪。” “伐纳人也很奇怪啊,一件衣服上要用这么多的绸带。” “我也不喜欢这种衣服,我听说最近有很多女孩子开始穿希腊式的长裙了,但如果我要是穿的话,那些脸上涂着白色脂粉还贴着黑色塔夫绸的贵族夫人们一定又会开始吵闹不休。”伊莎贝尔低着头说。 “话说你这件衣服算是什么颜色,修女红还是妇女红?”皇轩烬歪着头笑了笑看着伊莎贝尔的裙子说。 “他们说是修女红。”伊莎贝尔说:“好了,我们该出去了。” “我倒是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区分修女红和妇女红的。” “别忘了还有幼女红和少女红。”伊莎贝尔回头对皇轩烬说。 03 伊莎贝尔和皇轩烬走在长长的行廊里,白色的大理石地面被透过彩色玻璃窗的光线照成斑驳陆离的样子。 “知道昨天的会议上我们谈了什么吗?”伊莎贝尔突然问。 “不知道。” “亚瑟想要和谈,格里高利也想,但是我不想。” “你们谈了一个下午,就聊了这些。”皇轩烬笑了笑说。 “没错。”伊莎贝尔继续向前走着,“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政治什么的,就是这样——像是男人之间的掰腕角力,围观的人觉得两个人连动都没有动,可真正角力的两个人已经拼上了全力,连血命都要拼上。因为一旦输掉,就会被对方杀死。” “所以说你们掰了一下午的手腕?”皇轩烬上下扫了扫伊莎贝尔瘦小的身躯,“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还是放弃吧。” 伊莎贝尔没有理皇轩烬,继续说:“不过现在看来,我如果坚持不议和的话有些困难啊。毕竟巨渊之银的使用权有三分之一是掌握在教区手上的,而且自从‘阿方索改信’后,教区的势力就越来越大。” “话说不议和对伐纳有什么好处吗?”皇轩烬问。 “没有。”伊莎贝尔直接了当地说:“事实上,对于伐纳最正确的选择是议和,毕竟第二次黄昏之役消耗了伐纳太多的战力。而且没有人知道我们最终将面临的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那你……”皇轩烬皱着眉问。 “皇轩烬,你是笨蛋吗?”伊莎贝尔回头看着皇轩烬,“我为什么要做正确的事。” “那杀掉格里高利吧。”皇轩烬说:“直接了当。” 伊丽莎白没有理皇轩烬而是说:“知道阿方索改信是怎么回事吧。”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据说阿方索十三世在铁石堡之战中腹背受敌,身负重伤,而当他血战至孤身一人时在燃烧的荆棘中见到那曾斩杀巨龙的似神者降临,赐他以破敌的长剑,并称当他回到科林斯,他将让伐纳的王室有绵长的国祚。从此伐纳便将那来自南方的宗教奉为了国教,神权和王权成为支撑这个帝国的支柱。” 伊莎贝尔冷哼了一声,“那些不过是上位者的虚言罢了。阿方索十三世刚刚宣布自己将成为神的信徒,转眼就修建了盛蔷薇宫厅,这可不像修士该做的。” “归根结底,不过还是为了权利。伐纳以前和亚瑟有着相同的信仰。” “奥丁和他的十一个小伙伴”皇轩烬说:“外带一个被关起来的洛基。” “没错,不过现在奥丁和诸神在伐纳更多的被称为古神,在古神话的系统里,伐纳的神永远是次神,而亚瑟的诸神祇才是主神。阿方索十三世可不会容忍这些,所以他为伐纳迎来了新的神。” “可是伐纳王室亲手喂大的狼已经挣脱了锁铐啊,甚至磨好了锋利的牙齿想要吞食王室的血肉。”伊莎贝尔说。 “这些和格里高利有什么关系。”皇轩烬问。 “他会死的,可他的死该更有意义一点。”伊莎贝尔说:“当他死的那天,伐纳的神权将会屈从在王权的蒙荫之下。” 女孩停在了中厅巨大的格窗前,看着窗外古尔薇格女神像的阴影笼罩着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广场。 “即使是神,也不该和我平起平坐的。” “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杀掉他。”伊莎贝尔说:“你有想法吗?” “没有。” “话说你也应该很想杀死格里高利的吧。”伊莎贝尔回头看向皇轩烬。 “还真没。” “可他倒是很想让你死。” “伐纳想让我死的多了去了。” “那就一个个杀掉。”伊莎贝尔满不在乎地说。 “一个个杀掉的话,”黑发的少年抬头看着窗外远处笼罩在迷雾中的街道,想了想说,“……我会累。” 第12章 女武神 04 伊莎贝尔今天在圣蔷薇王殿的中厅用餐,正对着巨大的格窗。皇轩烬站在伊莎贝尔身后,看着那些穿着红白二色宫廷装的侍女在中厅不停穿梭着。 皇轩烬盯着几个侍女的脸皱了皱眉,这几个侍女的脸看上去有些陌生。以他一天往厨房跑三次的频率来看,不应该有他不认识的侍女的。 “皇轩烬,把酒杯递给我。”伊莎贝尔偏着头对皇轩烬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拿过身边的酒杯,刚想要递给伊莎贝尔就看到一个侍女从大腿外侧繁复的蕾丝衬裙中抽出了刀刃,向着伊莎贝尔砍来。 皇轩烬直接踩上长桌,握住侍女手上的刀刃,然后反手抽出腰间乌黑色的匕首,在侍女光洁的脖颈上一抹。 另外两个侍女也向着皇轩烬冲了过来,红白二色的裙摆像是凋零的蔷薇花瓣。红色军装的少年从长桌上跳下,右手握住侍女将刀刃刺过来的手腕。 巨大的格窗中映出黑发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锋利的像是能隔开玻璃。 少年一个侧摔将侍女翻在地上,然后迅速踩在了少女的胸口上。侍女的胸口不停起伏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样,裹着白色长袜的双腿不停挣扎着,额心缓缓浮现出红色的火焰纹络。 少年低头看着女孩愣了愣,巨大的格窗里倒影出他身后红白宫廷装的侍女面目狰狞地向他冲来,手上的刀刃像是要直直刺入少年的心脏。 “砰!” 一声枪响,少女像是蔷薇花一样从半空中坠落,红色的鲜血飞溅在圣蔷薇王殿光洁的大理石砖上。 皇轩烬回头,看着一身白色军装的维希佩尔缓缓放下枪,然后走到他身边,直接对着侍女的头颅利落开枪。 “怎么杀人的时候还心不在焉。”维希佩尔在一边收起枪一边说。 皇轩烬低着头没说话。 唐德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是戒奴。” “交给异端审判所处理。”伊莎贝尔说,“把晚餐重新上一份。” “带上我和殿下的吧,看起来蛮丰盛的,我和殿下也都还没有吃呢。”唐德笑了笑说。 大厅被迅速的处理干净,伊莎贝尔像是丝毫没受影响一样吃着重新上过的晚餐。唐德和维希佩尔坐在伊莎贝尔对面。 唐德不仅没受刚才血腥场面的影响,反而像是兴致更好了一样,称赞着盘子里的龙虾长得又大又好吃。 皇轩烬用白色的餐巾擦着手上的鲜血。 唐德抬起头看着皇轩烬,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脸,示意他脸上粘上了血迹。 皇轩烬拿着餐巾在自己的右脸上擦了一下。 唐德摇了摇头,继续指着自己的右脸。 皇轩烬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两个人挤眉弄眼了半天,皇轩烬还是没擦对地方。 维希佩尔抬起头,有点不耐烦的看着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咬了咬牙,把手上的刀叉放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皇轩烬愣了愣,然后在自己的嘴角上擦了一下。 唐德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话说女王陛下还真的需要好好加强一下这里的守卫了,你看我们殿下这么强壮能打的都得在金宫放上那么多圣殿骑士。”唐德一边解决着手上的龙虾一边头都不抬地说,“人啊,还是要惜命的。” “我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伊莎贝尔有点不耐烦地说。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看看,那几个,连皇轩烬都打不过都能混进来。这样不行啊。” “毕竟女王陛下可是伐纳帝国的荣耀,要是受点什么伤可怎么办啊。”唐德继续说:“我听说东煌的话光是长安的守卫就有……” 唐德刚说到东煌,突然想起皇轩烬还在这里没敢继续说下去。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皇轩烬,发现皇轩烬好像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而是侧着头看向窗外。 那双黑色的桃花眼半睁着,看向别的地方,一点都没有刚才斩尽一切的锋利感,而是让人莫名想到落雪,想到风起竹叶。 唐德想起那个少年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带着一种与这个世界的疏离感,不是冷漠,而是疏离。一种还没有想好怎么与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疏离。 他还记得当初他被维希佩尔带到阿斯加德的时候,那个孩子躲在维希佩尔身后,眼睛像是盛着白山黑水,干净清明。而维希佩尔和维尔为了这个孩子该不该留在英灵殿争辩的时候,那个孩子却只是看着一开始落在他面前的机械鸟,像是所有的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一样。 那个孩子从来都是这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05 与嘉德近卫团的其他人交接完之后,皇轩烬沿着圣蔷薇王殿前的台阶走了下去准备回黑塔。 “皇轩烬。” 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皇轩烬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从台阶高处走了下来。 维希佩尔身上披着半长的白色披风,被科林斯的晚风吹的上下翻飞。 “把手伸出来。”维希佩尔站在皇轩烬面前说。 皇轩烬把手伸了出去。 “那边。” 皇轩烬没有动。 维希佩尔握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滑,带出皇轩烬的手腕。 皇轩烬的掌心上赫然列着一道伤疤,是刚才挡住那个侍女刀刃时留下的。 唐德这才想起来刚才皇轩烬好像一直把右手藏在身后,不过除了维希佩尔倒也没人注意。 维希佩尔扯下胸前系着的白色领带,缠在皇轩烬手上,“……疼吗?” 皇轩烬摇了摇头,看着维希佩尔没说话,又老实地点了点头。 “受伤了要说,知道吗?” 维希佩尔将白色的领带打上结,抬起眼看着皇轩烬,然后放下皇轩烬的手,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领带很长,缠了两道,还余下很多,在科林斯的风里飞舞着。 少年站在白色的台阶上。 06 黑发的少年站在轨车的站牌前等着轨车,没受伤的左手不停翻转着几枚钱币。 科林斯的轨车修建于二十多年前,据说设计者本打算在整个科林斯建成一个如同蛛网般交错的轨路系统。 然而只有几条铁轨被建成后这个计划就被彻底搁置了。就像一个蛛网只仓促地织了几根蛛丝蜘蛛就死了,于是只剩下了落灰的几根蛛丝在风里飘荡。 皇轩烬曾经去过北区,那里建到一半的铁轨上生满了荒草,铁轨上停着废旧的车头。 轨车从科林斯的雾气中驶来,车头喷射出的蒸汽和雾气混在一起。 皇轩烬上了车,向投币口投了一枚币,扔了进去才反应过来扔错了,车费是一枚银币,而他不小心扔了一枚金币进去。 皇轩烬皱了皱眉,回头跟司机说:“那个,我不小心扔错了,可以拿出来吗?” “想什么呢你!”司机看着前面头也没回,“一边去一边去。” 皇轩烬挠了挠头,“那……好吧。” 司机冷哼了一生,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看到皇轩烬衬衫上干涸的血迹,吓得不停往后缩着。 司机一直死死盯着皇轩烬,直到皇轩烬坐到了后面的座位上还惊魂不定地扶着仪表盘,坐定之后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 皇轩烬倒是一直没注意到司机惊恐的眼神,只是一个人坐到了后面的位置上,手上长长的白色领带垂落在地上。 车上的乘客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看着报纸,劣质的油墨印在他们的拇指上。皇轩烬从来不看报纸,他用的到报纸的情况只有用报纸包着楼下买来的熏肉。 皇轩烬听着轨车的车轮与铁轨碰撞在一起时发出的金属特有的摩擦声,其实他很喜欢在轨车上就这么呆着的感觉,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就好。他可以什么都想,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想。 在秋天的时候,铁轨旁边那些皇轩烬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树会落下枯黄的叶子,有的时候皇轩烬觉得自己能够听见那些叶子被卷入车轮里然后被碾碎的声音。 轨车上的油漆有些翘起,他不安分地扣着那些翘起的油漆,想着自己只剩下了两枚金币,三枚银币。离近卫团下一次发钱的时候还有好久,感觉撑不到了。 早知道应该在格里高利那里多拿点的。 或许在黑塔上翻一翻还能找到一些钱,不过上次没钱的时候好像已经找过了。 ……没有钱,好难过。 轨车的末站是皇后大道,皇轩烬下了车,站在原地像是没睡醒一样,眼睛半睁着,歇了好一会才向前走。 皇后大道的街口有位卖面包的老妇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倒是因为她做的华夫饼很好吃,有很多孩子叫她华夫婆婆,听上去像是童话里的名字。 皇轩烬买了很多长棍面包,准备当明天的早餐,用褐色的牛皮纸袋盛着抱在怀里。 天色将暗,道路上那些长长的金属管道模糊不清,一不小心就会踩进路上的积水里。 刚走了几步,皇轩烬闻着长棍面包的味道就有点忍不住了,然后想了想,低头撕下来一块,咬进嘴里。 只剩下一枚金币,两枚银币,五枚铜币了。 ……钱没得好快啊。 皇轩烬一边嚼着嘴里的面包一边想。 路上的人匆匆而过,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蓝色的轮廓。 皇轩烬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坐在皇后大道的酒馆里时,突然有一个妓|女倒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头上别着廉价的黑色羽毛。 妓|女醉的很厉害,抬着头痴痴地笑着,问他:“你叫什么?” 听到回答后妓|女仍旧只是痴痴地笑。 妓|女玩着桌子上的杯子,用带着几分癫痴的声音说:“皇轩烬,你知道吗?我很喜欢黄昏时候的街道的。” 皇轩烬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酒。 妓|女继续说着,或许她本来就不需要别人回答,“所有的人走在路上,向你走来,可是你看不清他们的眉目,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轮廓,像是影子一样。” 妓|女用手指在透明的雪莉酒杯杯口上打着转,“……像是命运一样。” 从一个妓|女的口中听到命运这个词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可那个女人仍旧只是痴痴地笑着。 过了很久女人都没有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样。皇轩烬要了一瓶酒,陪着那个妓|女。酒馆里的人来了又去,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而妓|女却始终只是睡着,皇轩烬在她身边喝着酒。 女人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上黑色的羽毛颤颤巍巍,她笑着对皇轩烬说:“皇轩烬,……我把我所有的黄昏都给你了。” 然后女人就走了,跌跌撞撞,撞倒了桌子也像是不疼一样笑着。 皇轩烬后来去那家酒馆问过,老板说再没见过那个女人,或许是死了。毕竟上次见到那个那个女人时候她已经病的很重了。 再后来,皇轩烬每一次在黄昏走在街道上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女人。 或许那个女人会在每一个黄昏时的街道上想着那段话吧,想了很多很多遍,想着那段和她一点都不符的话,很认真很认真地想着。可是她不知道说给谁听,于是在某天的酒馆里说给了一个陌生人。 所以说,她把她所有的黄昏都给了皇轩烬啊,连同着她所有的孤独。 皇轩烬有的时候会想着那个女人站在黄昏时的街道上的样子,她会她的眼睛看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看着他们面目不清的身影。 可他已经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了。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去的,在什么时候死去的。 有的时候他会想到那个女人,倒在大片绿色的草地上,身边飞舞着不知名的蛾类。 皇轩烬回到黑塔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空只剩下最后的光线,将远处染成黛紫一样的颜色。 白色的大狗等在阁楼上,还没等他上楼,就扑了过来,皇轩烬把面包掰下一块放到它的碗里。然后拿着剩下的面包坐在窗台上,一边看着远处的天际一边啃着面包,手上长长的白色领带在空中翻飞着。 少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英灵殿的孩子,想起阿斯加德的黄昏。 当年那个初入亚瑟帝国的少年,也是这样在黄昏时靠着寝室的窗户,看着窗外。 维尔给子尘安排的寝室楼正好位于创世图书馆的后方。 那个少年打开了窗户准备看一眼亚瑟帝国的黄昏。 圣光缭绕着整个创世图书馆,阿斯加德所有的建筑在视野的极处铺开。 神圣白都,阿斯加德。 但少年却看到了创世图书馆顶层的那个人。禁止任何人进入的顶层,常年拉着的窗帘被拉开了一道,那个人就那样逆光站在阴影与暮光的交界处。 时隔多年,他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个侧影,如同生长在心底的一颗种子,白天的时候不会有感觉,可是一到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向外面钻着,永无休止一般地钻着。 他还是会想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站在那里看日落。 为什么他的身影如此寥落,像是一个孤独的帝王,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第13章 女武神 08 天启历991年,亚瑟帝国,英灵殿。 巨大的空场如同古罗马时的斗兽场,冰冷的金属材料将整个场地包围起来,抬头可以看到透明玻璃帷幕上方的天空。 亚瑟帝国的天空给人的感觉也是寒冷的,像是凝滞的冰雪。 ——这里就是女武神之剑的决战场。 子尘站在空场的中央,暗暗地打量着周围。 “如果我是你,我会往后退一退。” 带着点笑意的从周围的扩音器中传来,略有失真的声音在整个空间中回荡着。 唐德坐在上方的操控室里看着有些茫然的少年,隔着单向玻璃他可以看到子尘,但子尘却看不到他。维尔觉得机械系的测试实在太过无聊,所以把接下来的工作都推给唐德。 “要小心了啊,这次的测试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危险啊。”唐德挑着嘴角笑了笑,按下操控盘上红色的按钮。 空场周围铆合连接的金属铁板突然向两边打开,白色的冷气从高达几米的开口处泄露,白|浊的雾气在空场中迅速蔓延,冰霜沿着周围的金属材料凝结。 冷气泄露的的声音和金属铰链绞合的声音让人觉得寒冷而战栗。 子尘咬紧了嘴唇,不清楚这道开口之后究竟是什么。 唐德坐在操控室的椅子上心情很好地晃着转椅,有些不怀好意地轻声说:“祝你好运。” 听到身后操控室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唐德转过了身,看到是维希佩尔,唐德笑了笑,“殿下,你来的也太晚了。” 维希佩尔将身上沾着寒气的风衣外套脱下,走到玻璃帷幕的旁边,看着站在弥漫冷气中的少年,脸上的表情比唐德认真很多。 “刚刚解决了一批戒奴,才赶过来。” “都要结束了,后面只有几个了。”唐德说:“刚才战斗系有两个很厉害的,连维尔都觉得不错想要要走。”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场中缓缓散尽的冷雾,“才刚刚开始而已。” 唐德愣了愣,看着维希佩尔又看了看场中的少年,然后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说:“是啊,你要看的才刚刚开始。” 冷白色的冰雾缓缓散尽,子尘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散去的冷雾中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只应该存在于神话中的存在,高达三四米的巨人躯体上覆盖着寒冷的冰霜——或者说,他们的身躯即是坚硬的寒冰。 ——冰霜巨人。 “放心好了,你面前的冰霜巨人的已经死掉很久了,由它身后的线路所控制,你身后有控制它的中央线路,你要做的就是在十分钟内找到中止整个线路的方法。”唐德漫不经心地说:“还有,记住,千万不要直视冰霜巨人的双眼。” 冰霜巨人的四肢都被黑色的粗壮铁链束缚着,而还在子尘愣着的时候巨大的冰霜巨人缓缓睁开赤红色的双眼,那双眼睛如同沁着血一样。 子尘赶紧躲开自己的眼睛,冰霜巨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这样的吼叫声中仿佛金属都会开裂,巨人开始凶猛地挣扎着,像是要挣脱身上沉重的铁链。 “机械系的这个实在没意思,战斗系的可是直接和冰霜巨人厮杀啊。” 唐德有些无聊地随手按着旁边的按键调试着程序,“刚才有个叫西文的,和冰霜巨人缠斗了三分钟,然后直接砍掉了冰霜巨人的头颅,动作漂亮的不行。干净利落!” “还有个叫德尔科的,其实他应该比西文更厉害的,两分钟就找到了冰霜巨人的致命处,不过可惜,不小心和冰霜巨人的眼睛对上了,直接像失了魂魄一样摔倒了地上,不过我还是把他留下了。” “德尔科是布鲁图斯家的少爷吧。”维希佩尔说。 “是,不过我留他是因为真的觉得他还不错。”唐德说:“就是有点太过自傲了,我看的出来他是故意看向冰霜巨人的双眼的。年轻人嘛,总是不听劝,以为自己是戏剧里的主角,别人做不了的事情他可以,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主角。” “话说殿下看过冰霜巨人的眼睛吗?”唐德问。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双眼仍然看向下方的空场。 “看到了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很想知道啊。” “你不如自己去看看。”维希佩尔说。 “就是因为自己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才想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啊。”唐德说:“我真的看过,但除了一片红色,什么也看不到,而红色褪尽之后,只是一片空白”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看的到东西吧。”维希佩尔说。 “不过每次看到冰霜巨人,还是会觉得……”唐德说,他垂眼看向空场中嘶吼着挣脱铁链的冰霜巨人,想起了那个坐在高达十几米的冰霜巨人肩头的黑眸少年。 “什么?”维希佩尔问。 “没什么。”唐德摇了摇头。 子尘咬着牙试图理清中央控制区复杂的线路,然而他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战栗,背后是冰霜巨人拉扯着铁链的声音。 六条铁链中冰霜巨人已经扯断了三条。 中央控制区的金属线路纠缠在一起,子尘甚至想要直接将这些线路扯断。 他回想着《应许之书》上有关控制线路的所有内容,然而那些内容如同这些线路一样混杂不清。 控制室里唐德拄着胳膊看着下方的少年,“我看啊不然还是算了吧,一会冰霜巨人挣脱了铁链会很难处理的。” 维希佩尔仍旧只是盯着下方没有说话。 唐德耸了耸肩。 铁链破碎的声音如同冰层断裂,冰霜巨人身上的镣铐坠地! 少年迅速回头,惊恐地看着挣脱铁链的冰霜巨人。 冰霜巨人握住断裂的镣铐,抬起脚向着子尘走来,沉重的铁索甩在中央控制线路上带出无数蓝色的火花。 少年迅速向着一旁滚开,一抬身猛然对上了冰霜巨人的那双赤红色的双眼。 ——燃烧着的画舫楼阁,三十六条街上尸骨相枕,妆楼垂下的冰丝绡缎被红色的血染红。秦淮河里顺水而下的鲜血如同女子的血红披帛,而黑发束带的少年站在血泊里茫然不知所措。 子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惊恐地躲开那双赤红色的双眼。 冰霜巨人随手掰断周围的几十厘米粗的金属管道,蒸汽从断裂的管道中泄露。金属管在冰霜巨人的手中迅速被蓝色的冰霜覆盖。 而黑发的少年却像是无法喘息了一样蜷缩在角落里。 控制室里唐德看情况不好,赶紧想要中止程序,迅速地按下红色的按钮,然而冰霜巨人仍旧缓慢地向黑发的少年走去,空场的地面也缓缓被冰霜凝结,像是寒冷的极地。 唐德又按了几下按钮,“怎么回事?昨天明明有检查过的,不应该啊。连控制室也无法控制冰霜巨人了……” 控制室的门被敲响,一位身着银色军装的侍者走了进来,“维希佩尔殿下,金宫有很重要的事情,希望您能尽快前去处理一下。”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下方的少年。 ——黑发束带的少年沿着被鲜血染红的淮河奔跑着,那条河流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红色越来越浓重,到了最后像是浓郁地化不开了一样,腥稠而黑。 你想要逃离什么?你不敢面对的是什么? 鲜血、狰狞、死亡、还是你自己…… 子尘颤抖着抱着自己的头,听着冰霜巨人沉重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像是陷落在了那些浓稠的鲜血中一样。 维希佩尔身边的亚瑟士兵提醒着他应该离开了,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却仍旧只是看着场内蜷缩颤抖着的少年。 ——少年跪在了红色河流的尽头,数千名皇轩家死士的尸体堆积如山,如筑京观。他们的额头上系着皇轩家的黑色束带。红色的淮水从他们身下蜿蜒流下…… 冰霜巨人越走越近,而少年却始终只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冰霜巨人的双眼。 维希佩尔缓缓闭上眼,转过身将放在一旁的银色军帽戴上,对身边的唐德说:“把门打开救人吧。”然后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风衣外套披在身上向外走。 ——黑发的少年突然站起身,他看到尸堆中有人缓缓挪动着身体,满身鲜血的死士用仅剩的右臂在血泊中向他爬来,少年看着那个人满是血污的脸和黑色的眼。 死士扯下额头上系着的黑色束带,拼尽全力地抬起上身,像是要把束带交给那个黒衣红绫的少年。 他的嘴唇不停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声音嘶哑着像是要用尽全部力气,额头的青筋暴起,半张脸上尽是黑色的血污。 少年伸出手接住死士手中黑色的束带,束带上祭红色的逆双剑纹章被鲜血浸湿。 死士看着少年,嘴角像是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他知道那个死士想要说什么。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死士沾满鲜血的手滑落而下。 黑色眼眸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巨大的冰霜巨人赤红色的双眼。 ……我仍旧恐惧着狰狞过往,我仍旧害怕着鲜血和死亡,但我不会再后退一步。 高达数米的冰霜巨人举起凝结着冰霜的蒸汽铁管。 黑衣红绫的少年站在数千名死士的中央,手上沾血的黑色束带在风中翻飞着,残阳接血,触目皆红。 尸骨堆积的三十六街,淮河上燃烧着的画舫。 “跪下!” 少年抬起头看着将巨大的蒸汽铁管挥落的冰霜巨人说,那一瞬间唐德突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是地狱脱生的野鬼,又像威严古奥的帝王。 黑发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中回荡着,像是东煌夏商时代青铜的编钟敲响,狞厉而肃穆的古语呢喃。 他直直地看着冰霜巨人红色的眼眸,所有的一切都消弭而尽,只有红色,秦淮河水的红色,残阳接血的红色。 ——跪下。 维希佩尔停在了原地,他听着身后冰霜巨人嘶吼的声音,目光却像是要看向极远处。 就连维希佩尔身边的侍卫也回头看着下方的空场,冰霜巨人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如同极地的冰川崩塌,它身上的冰霜像是肢解一样掉落在地。 那古时曾与诸神作战的种族倒在了凡人面前。 几名亚瑟的机械人员迅速将空场的金属大门打开,将体力不支晕倒在里面的少年拖了出来。 其中一名机械人员抬头看了一眼倒落在空场之上的冰霜巨人,它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就连巨大的头颅都低垂着。 而他居然觉得,那个冰霜巨人像是在——跪拜着。 09 子尘醒来的时候感觉眼前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能勉强看清东西。 “醒了?” 子尘转过头,看着坐在窗边的维希佩尔缓缓起身,倒了杯水端到他面前。 维希佩尔扶着子尘坐了起来,将水递到子尘面前。 子尘接过水杯,一点点喝着,喝完水后他把杯子递给维希佩尔。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维希佩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机械总部的失误,”维希佩尔说。 “女武神之剑所用的冰霜巨人应该是早就失去生命意识,封存在冰库里的,但你对上的那只冰霜巨人还保留着生命意识,机械总部在连接线路的时候没能发现。不过放心,现在那个冰霜巨人已经彻底死掉了。” “还有……”维希佩尔把杯子放回原处,然后回头突然嘴角挑起一个很轻微的笑,他看着子尘说:“恭喜你,通过了女武神之剑。” 子尘愣了愣,看着维希佩尔,然后低下头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的,于又是扯出一个笑来。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怎么?不开心吗?”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 他看向窗外,阿斯加德的天空仍旧是那样,像是凝滞的冰雪,带着寒意。 他顺利地通过了女武神的试炼,按理说他应该很开心的。 但没有,他只是觉得很累,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 或许他只是觉得那样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存在不该就这样死去的。 他看着那威严而巨大的躯体如同冰山崩解一样在他面前破碎,它身上的冰霜溅落在他手上,冰冷却转瞬即化。 维希佩尔拉开门准备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黑发的少年。 子尘仍旧坐在床上,身上新换上的白色衬衫显得少年十分瘦弱,他看向窗外,目光寥落而安静。 第14章 银尾鱼 Chapter06银尾鱼 要是我足够幸运,我会在某一天出来看日落的时候,等到另外一条鱼。然后我们就一起看日落…… 01 接下来的几天子尘一直奔波在各项机械课和体能课之间。因为和其他人差的实在太多,上课的时候时常会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里的课程设置的非常紧张,就连戴文都说这的简直就是要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滴血。 英灵殿是为了选拔亚瑟帝国的勇者而存在的,但子尘知道。他留下来不是想要当什么勇者。 只是因为,那个雨夜,有个人斩破千军万马而来,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而他回答了愿意。 所以他便要拼尽一切留在他身边。 下午后两节课的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戴文一般都自己出去浪,所以子尘就一个人去了创世图书馆。 毕竟创世图书馆馆藏丰富,关于机械的藏书摆满了整整一层。当然,这只是对戴文的一个说辞,而更深的原因,他不敢和任何人说。 难道他要说是因为他在图书馆的的顶层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吗? 他一定是入了魔障。 创世图书馆前的长阶铺了百米,如同没有穷极,据说神话中通往神的圣殿的长阶也是没有穷极的,凡人纵使耗上一生攀爬天阶也永远无法接近神,神只会高坐御座面无悲喜地看着那些枉费心机的凡人。 馆前流窜着很多猫,毛色漂亮,趴伏在白色的石阶上像是整个英灵殿的君主一样。 创世图书馆是整个亚瑟帝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整体采用了古罗马式的古典主义风格, 第一层名为神启,存放着有关远古诸神的历史。 子尘抬起头,看着绘制着那幅著名的第一次黄昏之役的壁画。奥丁向着阿斯加德的第十三神、他曾经的兄弟投掷那柄命运之枪冈格尼尔。 周围人来人往,所有人在第一次见到这幅画都会赞叹,但习惯之后整张壁画也就成了创世图书馆众多恢弘的装饰之一,并没有谁会为它停留太多时间。 于是在近乎纷乱的人流中,子尘一个人凝滞在原地,抬头看着那副第一次黄昏之役。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攥住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众人起身吟哼着那首属于神的颂歌。他们将最中央的少年缓缓包围,他们说: ——你有罪。 所有的一起纷繁混乱,像是不可名状的恐惧。 创世图书馆关于人类的藏书一共有六层,分别概述了人类的不同发展,机械、炼金、军事、政治、宗教、艺术。 机械一层里面挤满了人,环顾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座位,子尘决定上上面几层看一看。因为来创世图书馆的人主要是为了课业需要,所以第七层的艺术区应该并没有太多人。 辛辛苦苦地爬到第七层后,果然不出子尘所料,整个艺术区并没有太多人,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站在书架前挑着书。 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坐下来赶紧学习那本机械入门,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被那些书吸引。 烫金边的书籍错落地摆放在古梨木的书架上。和下面几层的灯火通明不同,这一层灯光有些暗,像是怕惊醒了沉睡在书中的灵魂。 子尘用手在一排书籍上略过,那些是吟游的诗人留下的传唱千年的诗篇,诗人一生浪荡无家可归,在每一个黄昏吟唱着古老的韵脚,而他们死后则将灵魂栖在了自己的诗篇中,永远沉睡在泛黄的纸页中,于是他终究不再流浪,却依旧无家可归。 他看着最上方的一本书,一般来说人们在浏览的时候只会关注和视线平齐的那行书,但子尘却仿佛一眼看到了那本书一样。 旁边有供人取书的木质嵌黄铜的梯子。子尘爬上梯子努力地去够那本书,书脊上烫金的文字如同流畅的丝绸。感觉离得有点远,而且那本书很厚很沉,像是百科全书那种大部头。 子尘在拿到书的一瞬间被书的重量压得身体失衡向下滑去,手上的书也掉了下去。 子尘下意识把另外一只手也松开了准备抢救那本书。手指却和书脊擦肩而过。 整个人从梯子上跌落。 没有预测的剧烈疼痛,他被人接住了,那个人应该很高而且很有力。 子尘回头看了一眼,“……维……维希佩尔殿下……” 维希佩尔殿下身上披着半长的白色披风,用银色的链子轻轻系上,仍旧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他手上拿着子尘刚才掉落的那本书。把子尘压到身体失衡的重量在他手中却仿佛轻如羽毛。 维希佩尔拎着子尘的衣领把子尘放到了地上。 然后漫不经心地看向书的封面——《行游者》,书的标题下用漂亮的金色花体写着一行诗句: ——你是我吟朗的每一个诗行,是我所有的黄昏和归宿;我走过山河古川,只为将你寻索。 “怎么会想起来看这本书?”维希佩尔看着手中的书。 “怎么了吗?”子尘挠了挠头。 “没什么。”维希佩尔说:“这本书……很少有人会看。” “是吗?殿下看过吗?”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殿下觉得怎么样?” 维希佩尔想了想,低着头笑了笑,“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怎么来这里了?”维希佩尔把书递给了子尘,子尘赶紧双手接过,“下面的人太多了,没有找到地方。” “没事的时候来这里看一看也是不错的。”维希佩尔说:“要不然这一层的书没有人看确实有点可惜。” “恩。”子尘点了点头。 “听过一句话吗?”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无论机械还是炼金都只是人类为了接近神而创造的,而唯有艺术,是人为了接近自己。”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是谁说的吗?” “恩……”维希佩尔笑了笑,说:“事实上是我说的。” 子尘看见维希佩尔拿着书去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摆放诗集的地方本来就很偏,而那张桌子又被书架挡着。所以从第七层进来很难看到维希佩尔待在的地方,他旁边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仿佛能看到整个帝都的景象,窗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没有摆放任何的书架。下午的光线被切割成一个个梯形铺在地面上,浮尘在这些光束中漂浮着。 子尘怀里捧着那本书,靠着书架,看着维希佩尔殿下端坐在那片逆光剪影里…… ——你是我吟朗的每一个诗行,是我所有的黄昏和归宿。 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子尘慢慢挪到了维希佩尔面前的桌子旁,“殿下,那个,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了看子尘,他的眼睛很漂亮,蓝色的,像是盛着大片的湖水。 “当然。” 子尘怕弄出声响打扰了维希佩尔,于是缓缓拉开了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维希佩尔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上的书。 子尘缓缓翻开手上的那本《黄昏·绝唱》。刚才被维希佩尔殿下接住的一瞬间仍然不停地冒出来,让他不得安生。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的两端,维希佩尔安静地看着手上的书,像是旁边并没有其他人一样,而子尘也看上去很安静实则心神不宁地翻着那本《黄昏·绝唱》,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眼他俊美的维希佩尔殿下。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会记得那个午后,甚至记得创世图书馆旁的钟楼每到整点鸣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记得被切割成梯形的阳光在地上缓缓移动。 或许吧,他和维希佩尔之间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每一个瞬间都被他赋予了无比的意义,维希佩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被他解读了千遍。 他就像是一个吝啬的贫农,每天晚上细细数着手上的几枚铜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到铜钱上的刻字都模糊不清,因为那是他所仅有的啊。 你是我吟朗的每一个诗行,每一个转音,每一个顿挫都被我反复揣摩。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度过每一个无处可归的夜。 皇轩烬坐在黑塔的窗户上,窗外是威林斯的天空,浩浩荡荡。天际被璀璨的金边缓缓镀上,但天还是亮的,像是节数已尽,仍不妥协的武者。 皇轩烬的手中拿着那本书的厚厚的《黄昏·绝唱》,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瀚海书帧,书架上的书那么多,他却直接看到了这本不应该在他的视线中的书。 后来他明白了:因为他感到,这本书里栖居着一个孤独的灵魂,一个和他一样孤独的灵魂。 那个灵魂曾在世间不停行走,不停寻索。 他看尽了无数的黄昏日落,将每一个诗行吟诵了千年。 ——我走遍山河古川,只为将你寻索…… 他又想起了那个午后,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在桌子的两旁,他看见当窗外的金色将天际所有的蓝燃烧的时候,对面的人抬起了头,看向窗外。 他大着胆问,“殿下很喜欢黄昏?” 他看见那个人楞了一下,然后说,“是啊……” 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他又看见了那个孤独的君王。在创世图书馆的顶层,在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的黄昏,目光寥落。 那一年他还不知道,那个人说他喜欢黄昏的时候目光为何那么悲伤。 直至后来,他独自一个人在黑塔看尽了一次又一次的日落黄昏。 那是最后的绝唱,是不可逆转的命运,是没有人能阻止的悲响。他看见无数个日落月升依次浮过眼底,大片大片的黑鸦飞过。 圣天鹅湖上的天鹅将湖水上的黄昏游破。 后来,他懂了。可是晚了。 02 自从那天起,子尘开始没事就往创世图书馆跑。每天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子尘会在机械类一层挑一本需要的书,然后直奔第七层,在跑到那角落里的书架前的时候子尘会停下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跳。 第二次去的时候,子尘实在没抱什么希望,毕竟能在这里碰见维希佩尔实在是太巧合了。而且维希佩尔选这个地方一看就是不喜欢人打扰,上次自己冒然打扰或许这次维希佩尔殿下就会换一个地方。 当他缓缓绕过书架的时候却看见了维希佩尔和上次一样端坐在逆光剪影里。美好的近乎于不真实。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云淡风轻。看见他的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心情都平复了,所有的波澜都变得无所紧要;但又一瞬间仿佛波澜横生,永无平复。 子尘小心翼翼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地捧着书走了过去,缓缓拉开椅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当他坐下的时候,维希佩尔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今天来的很早。”蓝色的眼睛倒映着窗外的流云。 子尘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个安静的下午。 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的阳光将窗前大片的空地照亮。 第三天的时候,维希佩尔也在那里,看到子尘过去,维希佩尔看了看手腕上的宝玑表,然后又抬头看着子尘,“这么早?有吃午饭吗。” 子尘摇了摇头,“还没。”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 子尘赶紧说:“我有带过来。” “这里不是不让带食物进来吗?” “我藏起来了。”子尘低着头说。 “恩?”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子尘没有背包,只是抱着几本书,实在看不出来藏在了哪。 子尘坐在了座位上,然后拿起了头上的帽子,露出来顶在头上的面包。 维希佩尔愣了愣,看着头上顶着面包的子尘,低头一边摇头一边笑着。 子尘把面包拿了下来,放到一边。 维希佩尔低下头继续看书,过了一会他偷偷抬起眼看了眼子尘。 子尘正一边看着书一边慢慢吃着手上的切片面包。 维希佩尔发现子尘吃面包的时候是用两只手拿着两边,然后沿着面包的纹理轻轻咬下来一块的。 ……像是松鼠一样。 维希佩尔低着头继续看书,然而过了一会实在有些忍不住,拄着头笑出了声音。 子尘惊恐地抬起头,相当不能理解维希佩尔居然看着《亚瑟帝国政法全典》这种书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往后子尘成了创世图书馆第七层的常客。有的时候维希佩尔并不会在,所以每次子尘走到书架的转角时都会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转过去。 每一次他看到维希佩尔端坐在逆光剪影里都会觉得还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他是天神,无论多少次看见,都高高在上,俊美无俦,让他心中波澜平复又让他永无平静。 后来皇轩烬经常想,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那里,是不是一切会更好。 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维希佩尔殿下,而他只是英灵殿一个毫不起眼的新人。他们唯一的交集只有创世图书馆第七层的那个午后。两个人近乎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而他时不时地偷看几眼对面容颜俊美恍如天神的人。 是他太过于贪心了,就像莱茵的黄金,他只是想要更多的一点却失去了全部。 英灵殿会给每个入殿的学生一张卡,卡上有着精美的圣树浮雕和每个人的学号。 这张卡是英灵殿大部分地方的通行证,同时也可以用于支付,即使是在英灵殿的外面也可以和亚瑟帝国发行的银卡一样使用。 而子尘发现这张卡里每个月都会定时存入一笔钱。 金额不大,对于戴文那种人可能还够不上一次到下城的花天酒地。 不过对于子尘这样完全没什么娱乐活动,一到自由活动时间就去图书馆的孩子来说,里面的钱已经绰绰有余了。 周末的时候戴文要去英灵殿旁边的店铺定做衣服,看着子尘整天穿着英灵殿配发的军装制服觉得身为室友必须要拯救一下,于是拉着子尘也去了。 子尘随便挑了个样式,量了尺寸,等戴文和裁缝店的女孩闲聊的时候实在有点无聊,自己先去逛了逛别的店。 子尘从小爱吃甜食,看到橱窗里摆放的糖果实在没忍住,买了一罐子牛奶糖回来。 赶到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不过幸好维希佩尔还在。 子尘赶紧毫无声息地坐在了座位上,对面的维希佩尔却抬起了头,像是随意地问,“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有什么事情了吗?” “没,我就是出去逛了一下。”子尘立刻受宠若惊地说。 维希佩尔低下头继续看着书。 牛奶糖的味道很好,子尘很快就吃掉了很多。当他再次去摸下一颗的时候却发现只剩下了一颗,于是他又轻轻发下了那颗糖。 图书馆里安静的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窗外传来英灵殿古老的钟声,经过玻璃的虚化,遥远的有些不真实,仿佛有什么静静地流淌着,在虚无的空间里。 过了很久很久,到了回去的时间了,子尘收拾着桌子上的书,将椅子摆放好。 对面的维希佩尔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件,窗外的钟声响起,群鸦惊飞。子尘缓缓将唯一的那颗奶糖推到了维希佩尔面前……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久到子尘差点就要无法忍受。银发的男人轻轻笑了一下说,“谢谢。” 最后一抹的光亮被黄昏吞噬…… 第15章 银尾鱼 03 直到离开创世图书馆回到寝室,子尘都觉得自己当时绝对是傻掉了。 维希佩尔那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喜欢吃糖的人吧,或许被直接扔掉了也说不定。 子尘在床上翻来覆去,来回打着滚,感觉自己真的是蠢爆了,最终以被戴文扔过来的枕头打中为结束。 第二天,子尘到了创世图书馆的时候走到书架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敢转过去。 维希佩尔仍然坐在那里,巨大的落地窗上结着薄霜,阿斯加德的冬季连阳光都是带着点寒意的,而那带着些微寒意的阳光落在维希佩尔身上竟让人觉得反倒生出了几分暖意。 子尘靠着书架一直看着维希佩尔,看了好一会。 人事贪婪,而我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子尘坐到座位上时候,对面的维希佩尔抬起了头看向他,“昨天的糖,很不错。” 一瞬间子尘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近乎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子尘开始经常去糖果店,在选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想维希佩尔会不会喜欢,这个奶味是不是太重了,那个是不是看起来太幼稚了。而他选的最多的还是第一天的那个牛奶糖,因为维希佩尔那天抬起头看着他说,“很不错。” 那个时候,维希佩尔的眼中仿佛有大片温柔的湖水。 每一次把糖轻轻推到维希佩尔面前的时候,他都生怕维希佩尔会拒绝,不过没有,维希佩尔每次都会笑着收下推过来的奶糖,近乎温和地说一句,“谢谢。” 但子尘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吃过。 后来,所有的人知道皇轩烬喜欢藏酒,冰箱里打开之后几乎全部是酒,有的时候甚至直接把酒当水喝,却没有人知道在冰箱的最深处有一罐糖。皇轩烬买来的糖最后一块都会被放进罐子里,因为他不知道要给谁。罐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糖,但唯独没有牛奶糖。 不过后来,罐子里的糖增加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因为每一次把糖放进去,都会感觉心口很疼。 疼的有点让他受不了了。 04 上完机械轴承课以后,子尘被戴文拉着一起到书报亭买书。 子尘有点百无聊赖地等在一边,看着旁边的戴文直接向老板要了最新一期的《帝国艳情史》。 付完款之后戴文拿着书勾着子尘的胳膊往书报亭旁边的角落里去,两条眉毛飞扬着,嘴角也挂着猥琐地笑,“来来来,子尘啊,看过这书吗?” 子尘看着封面上只穿着胸衣和吊带袜的长腰细腿女人,脸上飞红,赶紧摇了摇头。 “想看吗?”戴文挑了挑眉毛。 从小接受孔孟之道和色即是空教育的子尘坚决摇头。 戴文非常猥琐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在子尘面前缓缓翻着书页。 “你……你,你,”子尘脸都憋得通红,一脸愤懑地看着戴文,“……看完借我!” 两个人在书摊面前相视一笑。 子尘刚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了旁边放着的几张报纸,他皱了皱眉,拿过那有些老旧的报纸,看着副版上刊登出的伐纳对四名在荣耀远征战役中做出突出贡献军官授勋的消息。 戴文凑了过来,翻过报纸看了看,“去年十一月份的报纸了,你看这个干什么。” 子尘没回答戴文,只是认真看着报纸。 “伐纳?”戴文看了看子尘看的版块,“你怎么对伐纳这么关心,好像你最近也从图书馆借了好多和伐纳有关的书。” “老板,还能找到去年十月份和十一月份的报纸吗?”子尘问书报亭的老板。 “能倒是能,不过受了点雪,有些潮了。”老板说。 子尘抱着一沓过期的报纸,戴文抱着那本《帝国艳情史》一起回宿舍。 路上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雪,两个人都穿着英灵殿白色的军装,子尘抬头看着白色的雪将阿斯加德覆盖。 05 周末的时候子尘正在宿舍里面复习着,戴文突然从后面钻了出来,把《帝国艳情史》摊在子尘那本《机械齿轮运转与设计细则》上面,然后舔了舔嘴唇,“啧啧,怎么样。” 子尘看着插图上腰细腿长的妹子没说话。 戴文又挑了挑眉,“喜欢吗?” 子尘点了点头。 还没等子尘反应过来,就被戴文直接拉走了,然后直接塞上了他那辆相当风骚的红色蒸汽轿车里。 车上还有另外几个公子哥,都是和戴文一样的军官之子,看到子尘都皱了皱眉,“戴文,这谁啊?” 戴文搂了搂子尘的肩膀,“我兄弟!” 子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塞到了后车座。 路上戴文和其他人打着牌,子尘就缩在一边靠着窗户睡觉,中途被饿醒了,戴文扔给他一块黑面包,子尘就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向窗外。 等到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戴文从车上跳了下来对子尘招手示意他下来,子尘连忙摇头,“喂,天已经黑了。” “拜托,对于红灯区来说,黑夜才是一切的开始好吗?”戴文像是看见乡巴佬一样看着子尘。 “红……红灯区!”子尘大叫起来,“你居然带我来红灯区!” “拜托,你叫个什么?来红灯区是来非礼那些漂亮的小妞的,又不是让你被非礼,叫什么叫。”戴文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子尘,“都是正常男性,来个红灯区怕什么?” “我不去!”子尘非常坚定地说。 “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一般的红灯区。”戴文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子尘:“这里可是失乐园?那本《帝国艳情史》看过了吧,里面的姑娘就是这里的。” “我这么大老远把你拉过来,可不是让你在这扮演良家妇女的。” 旁边的几个公子哥显然已经对子尘有点不耐烦了,不停地催促着戴文,“算了,别管他了,走吧。” “给你三个数,下不下来。”戴文用手指着子尘。 “不去!”子尘坚定地摇着头。 “扫兴……”戴文不打算理他,“算了,你等在车上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带你回去。”旁边的人勾着戴文的肩膀让他快点走,戴文回头继续叮嘱着,“记得别乱跑啊!” “走了,走了,他又不是你儿子。” 失乐园外的整条路光线都十分昏暗。 女人们三五成群,手中拿着酒杯,互相笑骂着。紧身的束腰勾勒出女人们一个胳膊就可以环住的腰身,有些脏乱的裙摆下露出裹着吊袜带的双腿。 子尘躲在车里,想着要怎么熬过这晚上。 毕竟是冬季,这里的夜晚十分寒冷,轿车的保温性能也不太好,子尘出来的时候是中午,所以身上的衣服穿的很少,到了晚上就觉得有些冷了,他在车上裹紧了衣服。 车窗突然被敲响,他立刻转过头,“……维……维希佩尔殿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平淡不惊的声音,并不像是斥责。但子尘还是赶紧有些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毕竟在这种地方被维希佩尔发现。 “几个同学跟我说想要出去玩,然后到了这里,我不太敢进去。他们让我在车上呆一晚上天亮和他们回去。”子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里晚上太冷了,在车上待着会生病的,你先下来吧。”维希佩尔直接打开了车门,子尘从车里钻了出去。 子尘亦步亦趋地跟在维希佩尔殿下,同时开始想为什么维希佩尔会来这种地方。 殿下,我堕落了可以,你不可以啊! 但是子尘当然没敢直接问维希佩尔,只是像个小弟一样跟在他身后。 在门口有一个醉汉,旁边放着各种各样的面具,维希佩尔在他面前放了两个金币然后拿了两个最普通的假面舞会的面具,把其中一个银色的递给了子尘。自己则带上了那个装饰着白色羽毛的面具,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颚,本身的禁欲突然就多了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子尘看着他忍不住有些愣神。 “这家店叫失乐园,顾客带着面具进入,而那些在这里工作的人则是不带面具的。”他轻轻侧头对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说。旁边的声音吵闹,所以维希佩尔离得很近,仿佛气息都可以落在他的耳朵上。 直接说妓|女不就好了…… 子尘连忙带好了面具,紧紧跟着他进去了。 在外面就可以听到里面近乎疯狂的音乐,真正进入里面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疯狂。 穿着性感而暴露的女人在舞池中不停舞动着,而旁边的男人将高价买来的玫瑰投入舞池中央,有年轻气盛的公子哥直接将钱洒向中央。 烟草的香气混着红酒的味道,昏暗角落里相拥着的男女向他们两个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子尘只觉得在这样的空气中有些迷醉,仿佛一直沉睡在心底的那个野兽开始苏醒,开始想要嗜血。他感觉自己有些无法呼吸,那个野兽汲取了这里罪恶的空气,开始生长……开始挣扎…… 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 他的手腕突然被抓住,所有的一切突然平静了下来一样。那个野兽也平静了,就像是从未苏醒一样。 “不要跟丢了。”男人轻轻地说,即使走在这样热闹而喧闹的地方,维希佩尔却依旧如同一个高傲而禁欲的白色帝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切的过客。 两个人沿着旋梯走到失乐园的三楼,维希佩尔将邀请函交给身着礼装的侍者。 两侧的侍者将紧闭的柚木大门打开。 笙歌繁华,满堂金碧。 华贵的琉璃吊灯,穿着晚礼服的女人将手上的折扇缓缓打开,只露出漂亮妩媚的眼睛。 维希佩尔刚一进去,就有人过来,手上举着酒杯。 维希佩尔偏过头对身后的子尘说,“伐纳的萨默赛特侯爵。” 萨默赛特侯爵和维希佩尔寒暄了几句,看着跟在维希佩尔身后的少年笑了笑,“这位是……” “你可以把他当我弟弟看。”维希佩尔笑了笑说。 过了一会又过来一个看上去很和蔼的老爷爷,维希佩尔侧着头跟子尘说,“那个是哈布斯堡先生。” 哈布斯堡先生看上去心情不错,和维希佩尔聊了很久。 维希佩尔和哈布斯堡先生聊完之后一转身就看到子尘身边围着两个漂亮的女孩,脸上没有戴面具,正用手上的扇子捂着嘴轻笑着。 子尘正和两个女孩聊着天,突然被维希佩尔一把楼过了腰,子尘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我说过,跟紧我的。”维希佩尔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子尘。 “哦……哦。”子尘赶紧点头。 维希佩尔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像是被维希佩尔吓到了一样,赶紧离开了,维希佩尔这才松手放开了子尘。 “走吧。”维希佩尔拿过身边的一杯香槟递给身后的子尘。 子尘结果香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的时候男人会轻轻侧头对他讲解一些事情。 很久以后皇轩烬还是会想起那个晚上,他就那样地跟在维希佩尔的身后,像是初入世间的孩子,而维希佩尔走在他面前带他阅尽繁华笙歌。 只是到最后繁华落尽,而他也终究还是跟丢了他。 03 子尘跟着维希佩尔到了三楼的一个包厢里。一瞬间所有吵闹的音乐都被隔绝在了外面,取而代之的是留声机里那近乎奢靡的低音,在整个包厢中回荡着。 包厢里光线很暗,奢美的水晶吊灯中掺入了金粉,洒落的光线近乎暧昧。 “维希佩尔殿下,久等了,不知道我这里的姑娘伺候的怎么样。”像是一般老鸨的常用话,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并不让人讨厌。或许是因为语气中没有任何一丝的谄媚,也没有故做的冷傲。 子尘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美艳的少妇,黑色的蕾丝裙勾勒出女人完美的身材,裙摆从腰身开始分开,斜露出一条穿着黑色蕾丝高吊袜的长腿。黑色的网罩遮住半张脸,眼上的烟熏妆画的精致完美,女人手中拿着纤细的瑁玳烟斗,衬着玫瑰红色一样艳丽的唇。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原来维希佩尔喜欢的这种少妇吗,不过真的好漂亮…… “伯爵夫人,我是来谈正事的。”维希佩尔说。 “不会殿下又一个姑娘都没找吧。”女人像是没听见一样皱了皱眉,“你旁边的是……” “他叫子尘。”维希佩尔说:“是……” “拜托,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这里是哪里?失乐园啊!这种可爱的小男孩一抓一大把,饭店还禁止外带酒水呢。你怎么上我这里还自带个小甜点呢?” 子尘差点被口中的香槟噎住。 “唉,果然我就知道,你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原来是喜欢这种小男孩。”女人笑着跟维希佩尔说:“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我这又不是没有。” 半个小时后,三个人终于可以坐在沙发上愉快地聊天了。当然,如果能忽略被女人蹂 | 躏地子尘的话。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居然脸红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都来找姐姐啊。” “放心啦,以后你来这里,这里的姑娘随便你挑。诶,不行不行,我这么可爱的弟弟被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 “以后进了门就直接来找姐姐,这么可爱的孩子别被别人拐跑了。” 女人把子尘搂在怀里,子尘正好陷在女人饱满的胸脯上。 这辈子……圆满了。 子尘心想。 维希佩尔把子尘从女人怀里拎了出来,轻咳了两声,“可以谈正事了吗?” “当然,随时可以。”女人整理了一下自己黑色的丝绸礼服,两条长腿交叠着,裙子的下摆从光滑的大腿上滑下。 “我来是想拜托……”维希佩尔说。 “耶梦加得。”还没等维希佩尔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了。 看着维希佩尔的表情,女人笑了笑,“果然,你们真的在找耶梦加得。” “或者说……你们想要进入死者之国。”女人转着手上的戒指,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要进入死者之国干什么呢?是想当救世主还是想成为下一个暴君?” “我想这个和伯爵夫人没有什么关系。”维希佩尔说:“我只想知道关于耶梦加得,夫人知道多少。” 女人缓缓吸了口烟枪,灰色的烟雾在昏暗的包厢里弥散着。 而子尘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感觉什么也不明白,只能弱弱地缩在角落里。 过了很久,女人说:“耶梦加得的确是最近才醒过来,但他早已来到这世上了。” “什么意思?” “来到这世上可不意味着醒着。”女人缓缓把烟雾吐出,眼神迷离如同烟火,“这世上可多着昏睡不醒的人。” 维希佩尔想要再深问,然而女人却挑着嘴角笑了笑,像是嘲讽又像是烟视媚行,可眼神却落寞的让人心疼。她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维希佩尔,“我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其他的,就不要再问我了。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再说了。” “多谢伯爵夫人。”维希佩尔接过信封。 “小鬼,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女人突然转身捏住子尘的下巴,眼神里的落寞像是一瞬间就一扫而光了一样。 子尘愣了愣,看着美艳的女人说不出话来。 “问什么都行,只要我能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女人笑着说,“上到王室秘辛,下到贩鸡走犬,仇家死穴、对头把柄,就算是你喜欢的人我都可以告诉你她喜欢什么类型的。” “……什么都可以吗?”子尘看着女人那双烟火迷离的眼睛问。 “当然。” “走吧。”维希佩尔拍了拍子尘的肩膀。 女人看了看子尘,松开少年的下巴,倚回了沙发,对跟着男人离开的少年说:“记住,我叫黑寡妇,如果想找我就去摇失乐园后门的铜铃。” 第16章 银尾鱼 04 再次穿过喧嚣的人潮走出失乐园的时候,感觉一切都有一种过于安静的虚幻感。 “接下来想要去哪?”维希佩尔问子尘。 子尘摇了摇头。 “先上车吧。”维希佩尔把子尘领到了自己的车旁,车身银亮如同披着银色的铠甲,在暗夜中如同内敛而不失锋芒的帝王。子尘忍不住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维希佩尔时,那乘着白色骏马的君主,在暗夜中仿佛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 子尘上了后车座后,维希佩尔缓缓地发动了车,和戴文那辆引擎轰鸣的车不一样,维希佩尔的车如同至为精密的白色银刃缓缓滑入夜色。没有任何的声响,却仿佛是潜伏的银蛇。 维希佩尔把一件衣服扔到了后面,“会很冷,先披上吧。” 整辆车行驶的很平稳,不像戴文一样故意地飙车或是漂移,给人一种很安心地感觉,仿佛在车座上就这样睡着也会很安稳一样。但速度却其实很快,甚至是戴文他们的两倍,在没有其他车辆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会让人遗忘时间和空间。 两旁的路灯如同神话中阿斯加德的星辰,永无熄灭,永无凋零。 车里放着那首《Born To Die》。 子尘听着歌感觉有些困,披着维希佩尔的大衣在后面躺着。 后来他经常回忆起这条路,在他的回忆中这条路应该是永无止尽的,那辆如同精致的银刃的车就可以永远地开下去,他就可以永远地坐在后车座上,披着维希佩尔的衣服,听着那首《Born to die》。像是昏睡一样地迷迷糊糊地看着前面的维希佩尔开着车。 他们可以这样一直开着,将时光如同那些路灯的一样远远甩在身后,没有什么能跟上他们。他们就这样被时间忘记了,永远永远的在那条无人的公路上行驶着。 没有远方、没有尽头。 04 “下车。”维希佩尔打开了后面的车门。子尘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却被眼前地景象瞬间惊到了。 是海边,可海上汇集了无数银白色的光点,光点汇聚如同女神的裙摆,就这样从九天委地,垂落在泛着青蓝色的海面上。 子尘跑到了海边,才发现那些银白色的光点都是银色的鱼。光亮的鳞片如同纹着细密的银丝。像是神话中那些久居地下的侏儒工匠才能完成的杰作,因为他们无法见到美好,永远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所以他们倾尽一切、倾其一生地的打造那些属于神的完美。 海面上是巨大的月亮,大的有些过分,仿佛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凹陷每一个纹路。 那些银鱼不停地从海面上跃出,披着银色的月光,如同传说中的美人鱼居住的幻境。每一次跃出带起的水珠都如同银粒一样。 整片海面下像是埋着无数的银币。 维希佩尔领着子尘在海边走着,维希佩尔穿着嵌着秘银的靴子,踩在海边细碎的石头上。这里没有一般海边的沙子,而是各种轮廓圆润的石头,在海水月光中如同宝石。 子尘脱了鞋,光脚走在维希佩尔身后。 “这些是银尾鱼,也叫银鱼。每年到这个时候,月亮最亮的时候,他们便会在这片海域交|配繁衍,交|配后他们将银色的鱼卵产在这里后就会死亡。” “而这些鱼卵就会顺着洋流被冲到很远的地方,来年冰雪消融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孵化出来。然后他们就会逆流而上,逆溯着回洋流回到这里,继续他们祖先的命运。” 子尘跟在他身后,说:“听起来有够悲壮的。” “万物皆是如此。”维希佩尔回头看着子尘。 子尘转过身,看着无限的远方,所有的银鱼在这片海域中不停追逐着,求欢着。像是永无疲倦一样。他们就像是命运的一环,不停地重复着。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或许这便是生与死,两个绝对的概念。就这样完美地衔合上了,像是塔罗牌中的衔尾蛇——那只衔着自己尾巴的巨大的中庭之蛇耶梦加得。一半是生的概念,一半是死的概念。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无论怎么逃,都永远逃不过命运衔成的环。 就像他们开着世界上最快的车,速度快的像是银白色的刃,永无终结地跑在无人的公路上,可或许他们也只是行驶在命运的一环上。 子尘突然轻轻地说,“你听过东煌之国有一句话吗?” “恩?” “人生忽一瞬,天地大梦间。”子尘看着远处的银鱼说。维希佩尔摇了摇头,“没有,怎么想起这句话?” “就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是东煌二十四诸国时期的白羽帝说的。”子尘坐在了海滩上,“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在古稀的寿辰那年游于秦淮河上,醉酒堕河而死。” “据说那些武官都下河想要捞他,可明明看着他在眼前却怎么也捞不上来。而那些文臣宦官在岸上不停唤他,可他只是笑着向他们摆了摆手。” “自此往后秦淮河的那个设宴处就被世人叫做‘帝王不应’。这人间用举世的繁华唤他,他不应;用无上的帝王之位唤他,他亦不应。” “那应该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吧。”维希佩尔在子尘旁边坐下,看着海水漫过子尘的脚踝,低身将少年的裤脚挽起,漏出纤细的小腿。 “恩。”子尘点了点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八百年前的东煌。” “为什么?” “八百年前才是东煌最好玩的时候。”子尘说:“因为那个时候有江湖。”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 子尘玩着手上的石头继续说:“八百年前的江湖才算有趣,那个时候有策马奔袭过半个江南的红衣女,有借酒西南道的绿蓑老人,有甘愿枯灯佛门过一生的怀仁太子,还有自知活不过七日的陌刀客。” “不过我最喜欢的故事还是关于皇轩且尘的。”子尘说。 微凉的水漫过脚踝,远处银亮的光点像是铺了一层银币,维希佩尔坐在子尘身边静静地听着。 “二十四诸国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国,也就是现在的辰朝。国家的纷乱已结,可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侠客纵达不听帝命。青溟帝想像太|祖爷七十万铁骑踏过二十四诸国一样踏破这江湖。可朝中的将军皇轩且尘自请镇守江湖,于是青溟帝便让皇轩且尘带着十万铁骑去了江湖。” “可皇轩且尘没用这十万铁骑,他来这江湖是要守这江湖,而不是来杀伐的。当年皇轩且尘用的是枪,枪名为魃,那个时候江湖能打的过他的两只手数的过来。可江湖的人不认枪,枪是沙场上杀敌的东西,不是侠客的。” “于是皇轩且尘拜了剑客李哀莫为师,而李哀莫的条件是让皇轩且尘剑成之后自断一臂。” “于是皇轩且尘跟着李哀莫学剑,剑名为赤水女子献,三年之后剑成,自创皇轩九剑。” “剑成当日皇轩且尘自断一臂,不过无所谓,因为那时当世能打得过他的人一只手已经数的过来了。”子尘看着辽阔的海面说。 维希佩尔:“……” “你感觉这个故事怎么样?”子尘问。 “说不出来。”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我也说不出来。”子尘说:“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是在金陵的说书人那,听完这个故事不少人嚷嚷着退钱,毕竟这算怎么回事啊,什么还没干呢先自断了一臂。可是我没退。” “这是个故事?”维希佩尔问。 “是真的,八百年前真的有皇轩且尘,他也真的为了学剑自断了一臂,也真的有那个皇轩且尘断臂以守的江湖。”子尘说:“然后十三岁那年我想去看看能让皇轩且尘断臂以守的江湖是什么样,于是一个人收拾好了东西,下了山。” “然后呢?”维希佩尔问。 “东煌早就没有江湖了。”子尘说:“那些侠客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早没了。” “只剩下拜关公的袍哥,为了几两碎银拔刀的浪客,连拔刀都拔的不利落。” “当年绿蓑老人在西南道上劫了给皇帝的贡酒,醉后以剑题字石林壁——青剑绿蓑衣,借问酒一壶。据说当时那位绿蓑老人剑气贯霄虹,气破三重石。当真风流无双。” “他们说二十四诸国的那些侠客用尽了东煌八百年的风流,所以世上再生不出那样的侠客。”子尘提起放在一边的鞋,光脚走在河边的碎石上。 “也就再没有那样的江湖了。” …… 05 维希佩尔跟在子尘身后。 “那个守塔老人的灯塔就在那边。”维希佩尔扬了扬头,看向远处的灯塔,“上去看看吗?” 子尘点了点头。 从这里看才发现那个灯塔高得近乎耸入天际,如同站立在世界尽头的守护者,静静的屹立了千年的时光。 最上方的灯塔光束即使在这样光线充足的晚上依旧很有穿透力,遥遥地射入远处的海面。 螺旋的阶梯已经很破旧了,吱吱呀呀地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探望老头子我啊。”听见台阶的吱呀声,守塔人没有回头直接说。 “今天外面有银鱼,你不去看看吗?很漂亮的。你要不——”子尘刚想让守塔老人和他们一起出去看鱼,就看到了守塔老人手中拿着的半条被剃干净银色鳞片的烤鱼。 天啊,那些漂亮的和美人鱼一样的人间奇迹就这样被他这样吃了!!! 子尘怀疑就算是哪天钓上来一条美人鱼,守塔老人这家伙都会非常开心地说,嘿伙计,今天晚上有着落了。 然后就把美人鱼弄成了晚餐。 “你以为我想啊?银鱼一来其他鱼都跑掉了,这种鱼这么小不多捞点怎么够吃。鳞片又细又软完全不好刮,肉还特别少。不过挺香的。要不要来两个,我抓了好多呢。”说完把两尾直接穿到铁钎上的鱼递了过去,“不过你得自己烤了。” 子尘连忙摇了摇头。 “你把他吓到了。”维希佩尔坐到了旁边,也没有去动那些银鱼,只剩下守塔老人一个人啃着被烤的金黄的银鱼,一边吃一边嘟囔着,说着好香。 “喂,对了,听说你这家伙在找耶梦加得。”吃到一半守塔老人突然嘟囔着说,目光仍然看着手中吃到一半的烤鱼。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这么久了,你怎么就是放不下呢。”守塔老人像是不能理解一样摇了摇头。 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 “这些鱼啊,都几千年了,每年都来,傻傻的往上面游,九千尾银鱼里也未必能有一尾能游回来,游回来干什么呢?做个爱就死了。你啊,比这些鱼还傻。”守塔老人依旧吃着手里的鱼。 “不过有的鱼比你可怜,好不容易游回来,以为能做个爱了,结果就被我吃了。你说傻不傻。” 烤着鱼的火不停劈啪作响。 “要是,我是鱼啊,洋流把我冲到哪我就在哪待着。我才不游呢,多累啊,自己找个窝,早上游出去找点虾米吃。晚上在海下看看日落,整片海都变成了红色的,那感觉一定就像是末日来临。但什么都没有,海水依旧是冰冷的,就算被黄昏染成了红色也仍旧是冷的,然后每天晚上我都会觉得我是不是就会这么死掉,但没有,然后我就像昨天一样回到自己的窝,找点食,第二天继续来到同一个地方看日落,一遍看一边想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维希佩尔在旁边听着,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要是我足够幸运,我会在某一天出来看日落的时候,等到另外一条鱼。然后我们就一起看日落……” 另外一条傻傻笨笨的鱼。我会给她讲什么样的虾米好吃什么样的虾米不好吃,一起看黄昏将海水染成红色的。 “听上去像是个不错的生活。”维希佩尔笑了笑。 从灯塔的最高处向外看去,仿佛一切都变得渺小,所有的光点汇聚成女神在月光下摇曳的裙摆,像是流动的水钻在裙摆上被华灯照亮。或许也只有这样的视角才能把有些的事情看的那么透彻吧,比如,命运。 但是有些人却一直只能像那些银鱼一样,周而复始地做着傻事,一傻就是几千年。 “当然,相当不错的生活了。”守塔老人一边嚼着嘴里的鱼一边说,声音囫囵不清。 “外面有船,如果你们愿意可以乘着船下海玩一玩。”守塔老人说,“不过别走太远。” “真的?”子尘听到后直接跳了出去,他才不要和这个暴殄天物的老家伙待在一起! 木质的楼梯被子尘弄的踢踏作响,维希佩尔跟着起身行了个礼转身也要离开。 在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守塔老人突然说—— “有件事情不知道殿下知不知道?” …… 06 再次回到失乐园的时候已经接近天亮,子尘说他等戴文他们出来和他们一起回去。维希佩尔就让他回到了戴文那辆夺目的敞篷跑车上。 而那辆白色的车就一直停在后面,像是一个忠诚的骑士,气场却又强大如帝王。 过了一会戴文几个就出来了,戴文跑上车搂着子尘的肩膀,“下次你可得跟我们一起进去。” “真的,你没进去简直是最不明智地决定。里面超爽!妞都超赞!那腿,那腰。” 另外一个公子哥搭腔说,“对了,下次来一定要见见这家店的老板娘,据说那才是绝色啊。” “老板娘,不都应该很老了吗,见她干什么?”戴文皱了皱眉毛,催促后面的人把钥匙给他。 引擎发动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一般纨绔子弟一样尖叫了一声。子尘回头,看向身后的银白色车,车内的人向他轻轻挥手。 “那才足够美艳,不是一般小姑娘比的上的。” “喂喂,不是据说那老板娘叫黑寡妇吗,小心她把你给……嘿嘿” 众人嬉闹着,而子尘却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后面的角落里,看着那辆银白色的车缓缓发动。像是划破拂晓的银枪。 “卧槽,那谁的车啊,真够帅啊!”开车的戴文忍不住笑骂了一声,旁边的几个人也忍不住开始嬉闹着。 银白色车内的男人却没有听到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的谈论,他只是目视远方静静的开着车。 世界上有很多鱼,有的鱼很聪明但有的很傻,傻傻的鱼一直逆着洋流游回那片自孵化出来就在没有见过的海域。他们从未见过那片海,但回溯的路线却像铭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一样。像是催促着他的使命一样。那是铭刻在他们血液灵魂里的使命。 或许他们也可以就那样待在原地,做一只聪明的鱼,自己弄个窝,白天找点食。可怎么可以呢?每当黄昏降临,日落将整片海域染成红色,那条傻傻的鱼都会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他说不出来是什么不对,但他就是很难受……很难受……像是心底缺少了什么东西一样。 是啊……什么被忘记了呢? 他怎么可以呢? 直至他再次踏上旅途,再次逆流而上,做一只傻傻的鱼。 九千条银鱼中只有一条能最终回到那片海域。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其中的幸运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回去。但他不能像一只聪明的鱼一样永远待在一个角落里。 因为他知道有另外一条鱼……在等它。 第17章 九黎战神 Chapter7九黎战神 01 黑寡妇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那个少年跟在维希佩尔身后,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目,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 ……像只兔子。 那个时候她想。 那个少年被维希佩尔带走前,她抬起了少年的下巴,看向少年的眼睛,告诉他无论想问什么都可以来找她。 看着那个少年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少年有一双黑的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是藏着深渊。 兔子不会有那样的眼睛。 几天之后她床头的铜铃被摇响,那个铜铃和失乐园后门的铜铃是连着的,只有后门的铜铃被摇响,她床头的铜铃才会响。 她半倚在床上,一边含着烟枪一边听着床头的铜铃轻轻响着。 可能是被风吹响的吧。 毕竟知道那个铜铃的人不多,知道了也未必找得到。 她听了很久,可铜铃还是一直响着。 最终她披了件衣服,下了那道很少有人走的楼梯,到了失乐园的后门。 门后是那个少年,在大雨中咬着已经发白的嘴唇。 “你说过,我有想知道的事情,可以来问你。”少年说。 黑寡妇点了点头,“是,但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我要杀一个人,告诉我他在哪。”少年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向前递给黑寡妇。 黑寡妇没有接,只是倚靠着门,一手抱臂,一手拿着烟枪,“……你还没问什么代价呢。” 报纸在雨水中被淋湿。 她看着少年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睛。 的确是只兔子,不过……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02 天启历991年。 那一年伐纳帝国的伊莎贝尔初登王位,成为伐纳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女王。 她只有15岁,却有着无人能比的果敢和手段。 她像是初开的蔷薇,无比娇艳却带着尖锐的刺。 荣耀远征、削权枢密院、异端审判所。她一上位便是杀伐夺予,便是战火荼蘼。没有人知道这对于国家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侍女端着盘子沿着铺着厚重红毯的楼梯走上圣蔷薇王殿的顶层,圣蔷薇王殿的顶层有一道狭长而昏暗的走廊,走到走廊尽头是一扇雕着繁复蔷薇花纹的大门。 侍女轻轻叩门,身着军装的金发青年将大门从里面打开,侍女抬头看了一眼青年,青年有着颇为俊俏的长相,但显然心情不太好,嘴唇抿成一条线。 而那个连侍女都有些害怕的女王正站在窗边,像是在看着窗外盛开的蔷薇。 女王的父亲路易十一在病逝的一年前曾下令烧掉圣蔷薇王殿外所有的蔷薇,而女王登基后也没有让人去管圣蔷薇王殿外已成焦土的大片土地。 但第二年,土地里还是生长出了大片的蔷薇,但由于始终无人打理,那些蔷薇生长地杂乱而野蛮。 侍女牵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行了个宫廷礼,“陛下。” 伊莎贝尔转过身,轻轻抬起下巴,示意侍女将红茶放在桌子上。 女王其实长着一张像是瓷娃娃一样的脸,像她那样的女孩其实应该正围在父母的身边,每天想着还没有完成的刺绣和那些价值不菲裙子,期待着十六岁的时候被父母带到交际舞会上,被心仪的男孩邀请着跳一支舞。 可她却早已成为了这个帝国的王,她带着的王冠镶嵌着那枚带有诅咒命运的钻石,她手上拿着金枝蔷薇权杖和沉重的帝国苹果,她那张瓷娃娃一样的脸被印在伐纳的蔷薇金币上,抿着嘴角的侧脸像是中世纪的肖像画。 在她那样年纪的女孩应该看到鲜血都会晕过去,然后不停嗅着早已准备好的嗅盐。可她一上任就成立了异端审判所,就发动了荣耀远征,杀伐夺予,甚至有人说她的王位下留着成河的鲜血。 侍女将红茶放到伊莎贝尔的桌上后边谦卑地退下了。 金发的青年始终看着伊莎贝尔,然而伊莎贝尔却只是坐回到了座位上,低头继续处理着桌面上摞成一摞的文件。 青年走到了伊莎贝尔面前,用尽可能柔和的语调说,“伊兹,难道还不够吗?” 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青年,她的眼睛很漂亮,那是应该属于橱窗中最昂贵的人偶的眼睛,如同封印了千年的琥珀,却也有着理所应当的骄纵和任性。 “你说伐纳帝国需要巨渊之银来支撑财政和军事,必须进行荣耀远征,好,我帮你……你说枢密院的势力必须要打压,好,我也帮你了。伊兹,难道还不够吗?” 青年的声音有一些的喑哑,却并不难听,反而有种莫名的哀伤。 “如果你不打算帮我,也并没有什么。我自己也可以。”已经贵为女王的少女轻哼了一声。 “伐纳帝国近几年在军费上的支出前所未有。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缓和,而不是一味的战争。军费增加的太多了,征兵的力度也太强了。” “军费增加的难道有收益多吗?谁都能看见荣耀远征为伐纳帝国带来的收益。在东煌之国我们得到的巨渊之银足够整个帝国几年的消耗。” “那难道这些都还不够吗!”青年看着少女,“尼伯龙根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地方啊!” “但只要一旦获得尼伯龙根的宝藏,就会成为世界之主。”伊莎贝尔毫无退意地看着青年,“而且听说维希佩尔他们也在寻找进入死者之国的办法,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青年静静地看着伊莎贝尔,“权力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想活下去!”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青年。 “我们已经活下来了,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青年看着伊莎贝尔,目光温柔而悲伤。 “布伦希尔德,我们从来都生存在丛林里,”伊莎贝尔说:“我走上王位的每一步都踩着鲜血,而我要守住这个位置,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报告陛下,韦林堡遇袭!” 伊莎贝尔示意布伦希尔德将门打开。 “多少人。”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甚至走到了蔷薇花旁依旧修剪着刚才没有修剪好的地方。像是个一心喜欢园艺的小姑娘一样。 “……一……一个。” “……而且是一个东煌人” 03 两个小时前,伐纳帝国韦林堡。 韦林堡是伐纳的海上军事堡垒,由于伐纳近年来对海军的重视不断增加,韦林堡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而如今韦林堡的长官便是在荣耀远征中进行一轮总攻的鬼魂上校埃勾斯,据说他在海上进行攻击时如同飘忽不定的鬼魂,让对方难以防守。 高大的建筑物秉承了哥特式的风格,高耸的塔尖,三段式的对称立面。 门口看守的军官佩戴长剑,这个时代是冷□□的交接,□□、炮弹已经研发的出来,而古老的冷兵器仍旧大规模使用。 “喂,你是什么人?”看守军官对向这里走过来的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人说。风衣很长,将那个看上去身形瘦小的人近乎完全盖住,黑色的帽兜盖住来人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少年一样轮廓漂亮的下颚。 “女王有密令,必须手交给埃勾斯上校。”来人低着头,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 正在信封要递过去的时候,军官突然大喊,“有情况!来……” 披着披风的少年,迅速甩手,从手腕中甩出锋利的匕首。一个利落的回手将军官后半句封在喉咙里。然后踩着军官的身体一个完美的起跳跳上两人高的哨岗顶端。 黑色的披风被甩开扔在地上,露出少年一身如若刺客的紧身的行装。 黒衣红绫,一半的头发在脑后用红色的绳子绑起。 少年如同停息的飞鸟一样跪在哨岗的顶端,看无数身着红色军装制服的人从建筑物中涌出。少年缓缓起身,站在高处睥睨地看着身下无数的红色。从左到右。 而他不像是被围困的刺客,倒像是接受朝拜的君主。 枪声响起,几百名拿着帝国七号枪的士兵同时向着最高处的少年开枪。 。少年轻轻笑了一下。 百枚子弹同时射出的瞬间,少年如同飞鸟一样迅速地从哨岗上跳起。红色的绫带如同血色的波浪擦着子弹而过。 坚硬的黄砖垒成的哨岗瞬间出现了几百个弹坑。 哥特式的建筑那高耸而错落的尖顶为少年提供了完美的掩体和借力点。 身后的士兵仍旧从建筑物中不停奔跑着,追逐着在尖顶上不停移动着的那个红色飞鸟。 少年从肩部固定着的暗槽中抽出四个暗镖向后扔去。四个已经爬到屋顶的士兵瞬间从屋顶掉落,肩膀绽开血色的蔷薇。 少年看着面前巨大的钟塔,身后的士兵已经将他身下的建筑物整个保卫。手持着帝国七号的士兵开始瞄准。他如同被围困的兽。 少年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近乎轻蔑,仿佛被围困着的不是他,而是塔下所有的士兵。 狠狠地一个回手,柔韧的黑色细线被甩出,细线的尾端系着闪着银光的金属勾手。勾手绕在钟塔顶端巨大的装饰物上,少年轻轻一个反手,细线开始迅速收缩,在撞到钟塔前,少年迅速在侧楼的白色理石上蹬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爬上了高耸的钟塔。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是完全反重力的存在,是不可能实现的荒谬存在。 少年身下的钟塔发出了沉闷而恢弘的钟声,像是为一切拉开了序幕。 “五点了。” 巨大的钟塔宏伟而雄壮地矗立在整个韦林堡的正中央,在晨曦中如同不倒的巨人。而身着黒衣红绫的少年就这样站在钟塔的顶端,如同登基的帝王,接受万民的朝拜。 他身后的红绫在破晓的天际中如同最浓重的一抹血色。 他挑着一边的嘴角,突然咬向自己的中指。 鲜血一瞬间溢出,向两边迅速蔓延,如同落在纸上的红色墨水般渲染。 血痕缓缓在他的手上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美丽的图案,看上去如同罪恶而血腥的指环。 少年低着头,他感觉到他心底那个嗜血的怪物开始苏醒了。 他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缓缓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如同渗血的水晶,如同野兽一般嗜血。 那个野兽在失乐园也曾被那里那充满欲望和罪恶的空气诱惑着试图苏醒,却被维希佩尔瞬间平复了。 而此刻没有人能阻止这只野兽的苏醒了。 他将醒来…… 那个野兽和他一样有着近乎清秀而干净的少年的脸,却有着最为狠厉的眼。 他被无数的锁链捆绑着,他缓缓抬起了头。 少年的眼尾浮现出近乎妖异的一抹红色,他将颈上系着的红绫拉起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凌厉的眼睛。 少年的视线越过无数红色军装的士兵看向正前方整个韦林堡最高耸而宏伟的楼——总司令楼。 以总司令楼为轴,两侧所有的建筑物对称分列,如同战场中纪律严明的铁骑以最威严的将领为基准依次排开,声势浩大。 像是一篇古韵铿锵的史诗。 而少年则处在这条对称轴的延伸末端,站在正对着总司令楼的钟塔上,眼神坚毅,如同帝王。 “以血洗血。” 少年伸展开双臂,从高耸的塔尖直接跃下。 红绫在他的身后被如疾风一样的速度弄的烈烈作响,如同流动的血痕,翻滚的焰火。 他手上的匕首锋利得如同能斩断最坚硬的玄铁。 轻轻的落地,仿佛没有任何的声响,像是从最高处的羽毛掉落。 伐纳帝国的千名士兵在和他相隔百米的地方分阵列开,行动迅速,纪律严明。 少年缓缓起身。一切在他眼中都变得异常缓慢,整个世界仿佛调低了频率。就像每秒百帧的放映缓缓变成了每秒五十帧。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那么浓烈的红色都褪尽了颜色,一切仿佛老旧的放映带。 一条红色的防线在他面前迅速形成。每个人严阵以待,是的,他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少年不是孱弱的孩子,而是—— 一个怪物! 在最中央的伐纳士兵看着面前的少年,天际被染成油画般的金色,那是神话中唯有众神出场才配拥有的场景。 而在这样的场景中,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少年嘴角的笑让他想起教堂壁画中堕天的那位司掌着启明星的君主。 一切仿佛都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像是凝滞了…… 突然,少年一个跳跃,红绫如血。他冲进了面前的红色千人屏障。 百发枪声响起,如同最宏壮的起奏。 那是没有人能达到的速度,如同鬼神。少年的身影穿梭在红色中,如同白色的飞羽。锋利的匕首杀人无声。 他的力量逊色于英灵殿所有人,但他根本不需要力量 ,完美的速度和敏捷让他无需和任何人比力量。 而,更恐怖的,是近乎精准的计算。 有的人以一敌众,便只能见招拆招,能做到不被那巨大的力量落差达到就已经是近乎不可能的存在了。 而少年面对如此众多的敌人却仍然在不停地计算。哪个角度的袭击是最有效的;匕首怎样的弧度才是完美的。 他可以一个完美地扫腿躲过上面的袭击,同时踢到另一个人,再借助手腕保持平衡的时候顺手隔断翻到的那个士兵的喉咙。在翻身的时候废了一个人的胳膊,起身之后再补一刀。 没有哪一个攻击是落空的。那是近乎可怕能力。 “很想在陪你们玩,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了。” 少年翻身躲过子弹,然后瞬间跳到了总司令楼哥特式的绻蔓拱门上。哥特式建筑上随处可见的装饰是最好的借力点。少年几个翻越之下就成功地爬上了总司令楼的最高处。 少年看向身后的士兵,近乎不屑地一笑,然后向后跳去! “追!” 无数的士兵迅速向司令楼的后方跑去。司令楼旁是众多基础军官部,要想绕过去必须先绕过这些基础军官部。 绕到后方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少年的身影了,于是众多军官开始向后追去。如同红色的河流汇集。 倒掉在哥特式穹顶的装饰物上的少年看着红色军团远去,一个翻身撞破玻璃跃入楼中。 玻璃破碎在地,如同水晶般折射着清晨的光线。少年在破碎的玻璃间缓缓起身。 整个走廊空无一人的。 少年缓缓贴着墙壁而行。 墙壁上挂着大量华贵的工艺装饰品,从古希腊的雕塑到巴洛克的油画。室内是那种峻峭冷清的哥特式风格,光线很暗,仿佛行走在中世纪的迷宫回廊里。 现在已经有了各种蒸汽油灯和豪华的水晶灯。但走廊上却仍旧尽是古老的雕着繁复花纹的壁灯,火焰不停燃烧着,将走廊的两旁照亮,如同无尽延伸…… 壁灯的空隙中是厚重的华贵帷幔,遮挡着窗外投过来的阳光,大量的木质结构支撑着高耸的天花板。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少年立刻躲到了旁边巨大的罗马式的圆柱旁。是一个穿着黑白配色女仆装的少女。 少女跑过圆柱旁的时候,少年迅速的一个勾手将少女搂了过来,然后捂住少女的嘴防止她喊出声。 少女惊恐地回头看着少年,玫瑰色的长发垂落如同丝绸。 “别怕,我只是想知道埃勾斯在哪?你是这里的女仆对吗?告诉我好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少年面对惊慌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拉下了遮住半张脸的红绫,对着少女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少年笑起来让人想起干净的天空。 少女的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指了指走廊的尽头。 “多谢!”子尘迅速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回头向女孩喊着。像是一个普通的借了女同学的作业抄的差生回头向女孩表示感谢。 03 木质的楼梯被子尘弄的踢踏作响,维希佩尔跟着起身行了个礼转身也要离开。 在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守塔的老人突然说—— “有件事情不知道殿下知不知道?” 维希佩尔停下了脚步,窗外巨大的海域呈现着一种漂亮的蓝青色,数量巨大的银鱼如同女神裙摆上流动的水钻,又如同北极上空的极光。 老人喝了口酒,淡淡地说: ——那个少年是为了复仇而来啊。 第18章 九黎战神 05 “你来了。”穿着伐纳帝国红色军装的男人坐在房间正中间属于总司令的椅子上, 他的身上佩戴着他曾获得过的所有荣耀。包括那枚令他被册封为上校的荣耀远征十字勋章。 他看着不请自来的少年,如同看着一个认识已久的人。 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从窗口第一眼看到少年时的惊慌和不敢置信, 而是很深的平静,像是那些接受教父洗礼的忏悔者。 子尘没有走向他, 给予他洗礼。而是像这个房间的主人一样走到酒橱旁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要来杯酒吗?”子尘回头对埃勾斯说。 “帮我也拿一瓶,要最上面没有开封的那一个。”埃勾斯说,他已经接近五十, 但铁灰色的眉目间仍然有着属于军人的威严,像是一直随时可能扑下的秃鹫。而他此刻却像是真的和子尘熟识已久一样说着话。 子尘拿着酒杯,他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在背对着埃勾斯的阴影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蚩尤狂血开始反噬了。 刚才他就已经觉得他体内的鲜血像是在燃烧一样, 而现在则像是所有的鲜血都已经干涸,喉咙里都是铁锈的腥甜。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 想要盖住喉咙里腥甜的味道。 子尘坐到了埃勾斯面前的椅子上, 然后将酒杯放到埃勾斯面前。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应该和那个伟大的男人有关。”埃勾斯没有看向子尘,他的目光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仿佛在回想那些壮烈的场景。 “他带领着几万人列在属于东煌之国的海岸上,仍然是冷兵器时代的武器。但,只要他在,我们甚至没有办法推动任何一点。” “我们在海岸上整整对阵了半个月, 据说他一个人,没有任何支援地消灭了几百名伐纳最优秀的将士。” 埃勾斯缓缓闭上了眼,“如果那个男人的不死, 我们将永远无法进入东煌之国的领土。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在侧翼的轮船上,看着他像孤勇的战士一样站在队列的前方,骑着红色的骏马。眼神那么冷,冷的像是……利刃……” 子尘举起了杯,逆着阳光看着红酒澄澈的颜色。 ……像是血一样…… 他看着埃勾斯说,“我来这,不是来听你回忆往事的,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最后一句话没有了少年一直以来的轻佻,而是近乎寒冷,埃勾斯愣在原地,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坐在他面前,目光冰冷,冷的像是……利刃…… 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如此冰冷的眼神中,却……仿佛有着至为脆弱的悲伤……仿佛走投无路的绝望小兽。 不过埃勾斯马上恢复过来了,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样的英雄也是死了。“我不知道,这次远征被誉为荣耀远征,参与军官的名单是公开的。有不少都授予了十字勋章,但即使是我也不清楚是谁杀了那个男人。” “——不过或许枢密院的那些家伙知道。” 埃勾斯喝下酒杯中最后一口酒,他的目光越过子尘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东煌之国回来以后,我就一直等着今天。我知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归宿,没能在战场上和那个男人交锋而死是我最大的遗憾。” 埃勾斯突然看着子尘,“对了,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壁灯了吗?” “整个韦林堡运用了大量的木质结构,都是易燃的。而且这栋楼里面都是易燃的艺术品,每个壁灯都是机关。一旦机关启动,整个楼就会被点燃。而酒橱里最上面的那瓶酒就是开关。很不幸,它已经被你拿起来了。”埃勾斯看着子尘说。 他身后的帷幔突然被火焰吞噬,火焰沿着地面上铺着的地毯迅速蔓延。 “你信神么?”埃勾斯问。 “不信。”子尘咬着牙回答。 “那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在无尽的红色中,埃勾斯轻笑,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了枪。 “碰!”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男人,眼神冰冷,如同利刃…… 子尘愣了愣,推了一下男人的头,男人整个身体倒落在地。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他迅速向外面跑去。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了,火焰不停燃烧着,如同烈焰地狱。 哥特式的建筑将走廊设计的如同巨大的迷宫,子尘只知道看着楼梯就下。要是他没能在火焰把整个总司令楼吞噬之前下去,他就真的要从飞鸟变成烤麻雀了。 火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子尘眼尾的红色逐渐褪去。 蚩尤狂血燃烧之后带来疲倦感席卷着他的身体。 他停在了那里,他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火焰席卷着一切,烟雾漫过眼前,他迅速摇了摇头想让意识清醒一点,可还是不行。 他仿佛听到了那首《Born to die》,那近乎宁静的前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仿佛他就可以这样安睡下去。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睡在维希佩尔的后车位上,身上披着维希佩尔的衣服,仿佛他们可以永远永远地在那条公路上行驶。 就让他睡下去吧…… 不再想复仇,不再想仇恨,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安静地睡着就好。 四周的火焰越来越热,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了一样。 在幻觉中他突然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人,那个人伸着手对他说——要跟着我吗? ——要跟着我吗? 那个人有着阿斯加德冷冽天空一般的眼睛。 他不能停啊,也有一个人在等他的啊,有一个人在走廊的尽头等着他。 是的,他不信神。但有一个人既是他的信仰。或者说,那个人,既是他的神。 子尘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门。 门外是十几名端着火铳的伐纳士兵,围着大门换成一个半圆。 子尘闭上眼,等着枪声响起。 十几发枪声合在一起,如同最壮烈的合奏。但子尘完全没感觉到疼痛,他缓缓睁开了眼。 十几名伐纳帝国的士兵都倒在地上,中弹而亡。 维希佩尔将手上的枪扔掉,然后将子尘拽上了白色的战马,子尘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搂在了怀里。 身着红色军装的伐纳军人如同一条红色的河流,不知疲倦地向这里涌来,维希佩尔单手护着怀中已经近乎昏迷的少年,他银色的铠甲冰冷而坚硬,怀中昏迷的少年却脆弱的像是上好的瓷器。 维希佩尔手执着银枪,像是神话中为战而生的战神。 他身后巨大的城堡在火焰中燃烧,将他的银色铠甲映衬成鲜血一样的红色。白马银枪,帝王征伐。 身着繁重战甲的白马在几千人的围攻中突围着,如同切断河流的银刃。 所过之处,皆为死亡。 06 维希佩尔没有带他回英灵殿,而是带他到了那艘船上。 男人直接将子尘扔入房间内,揪着子尘的衣领,“你是想死吗?” 子尘吃痛地跌倒在地,抬头恶狠狠地看着维希佩尔,嘴角挂着血,眼神像是被触怒的小兽。 维希佩尔冷冷地看着子尘恶狠狠的眼神,“……不服气?” “……没。”子尘摇了摇头,整个人突然软了下去,恶狠狠的眼神也消失了,那种被惹怒的表情像是只是维希佩尔的一个错觉,仿佛他自始至终领进门的都只是一只可怜兮兮的败狗。 窗外开始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先自己呆一会。” 子尘没有回答,仍然愣愣地待在原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门被关上了,子尘待在原地,看着窗外的雨珠打在窗户上,形成一条条歪歪屈屈的水痕。 是让他反省一下吗?可是他好像没什么好反省的,他没有什么后悔的,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不服气吗?应该也没有吧,子尘抬头看着外面雨啪啦啪啦地打在窗户上。 他只是觉得很累,很累。是啊,今天的事情太多了,他是应该好好睡一觉的,但他连爬上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感觉心里很空很空,好像连想事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被突然打开,是维希佩尔。 他手上端着牛排、面包和一杯牛奶还有伤药和绷带。 “怎么还待在地上?”维希佩尔一边说一边把子尘扔到了床上。 子尘后背挨到床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先把衣服脱了吧。”维希佩尔拿过伤药说。 “我没受伤。”子尘说。 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然后轻轻戳了一下子尘肋骨下方,子尘立马就痛得叫了起来。 “还说没受伤。”维希佩尔不顾子尘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开。 “转过去。”维希佩尔说。 “我能先吃饭吗?”子尘有点委屈地看着维希佩尔。 “等上完药再吃。” 子尘身上有不少青紫色的淤伤,看上去有几分触目惊心。 维希佩尔拿了点伤药在子尘的肋骨处涂抹着。 “吃点饭吧。”上完药后维希佩尔把餐盘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 子尘拿着刀叉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地一整块牛排。 “还没学会用刀叉吗?” 子尘点了点头。维希佩尔把牛奶递给他,然后把牛排端了过来,用刀叉优雅地切着,姿态优美如同艺术家雕割着他手下的杰作。“先喝点牛奶暖暖胃吧。” 子尘低着头喝着温热的牛奶。 “这么长时间还没学会用刀叉,你都是怎么吃饭的?”维希佩尔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抬头看着子尘。 “用筷子喽。”子尘一边喝着牛奶一边说:“我自己磨了两根出来。” 维希佩尔:“……” 将牛排切好以后,维希佩尔将盘子放到了子尘面前。 “为什么要去杀鬼魂上校埃勾斯。”维希佩尔问。 子尘把切好的牛排用叉子插起来,没有吃而是在手上转着,过了很久才说:“知道荣耀远征吧。” “恩。” “我的父亲死在那场荣耀远征里,在东煌,这场战役被称为白昼之殇。”子尘一边咬着牛排一边说。 维希佩尔看着那个黑发的少年,像是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伐纳的军队攻入金陵的那天,正好是日食,所以叫白昼之殇的。”子尘扯了扯嘴角,没有抬头,继续吃着牛排,“你不用安慰我的,我自己还没有哭过呢。”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 “其实我也有点奇怪,但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有哭过。”子尘说:“我十三岁就一个人跑到江湖上去了,然后一次家也没回过,我听说伐纳攻入了金陵,然后连夜赶了回去,可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我也没去拜祭,连祠堂都没去,直接找了一艘伐纳押运巨渊之银的船偷跑了上去,临走朝着祠堂的方向磕了个头。” “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船上的一群黑衣人看到了,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又被弄去当成祭品了。”子尘咬了口面包,“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嘴里还嚼着面包。 维希佩尔仍旧只是看着他。 子尘低着头,继续吃着牛排,牛排煎得很嫩。 他一半的头发用红绳绑了起来,红绳有些松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有些像是落拓的少年剑客。 “可能是我和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感情吧。”子尘说。 “我有一次和很多走镖的人乘舟过黄河,他们说走江湖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因为喜欢江湖,第二种则是因为无家可归。”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种,后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是第二种。”他笑了笑。 “我以前身体很弱,我舅舅说我只有被舍入寺庙才能活到十岁。所以我十岁以前一半的时间在寺庙里待着,另一半的时间在家。”子尘将牛排蘸好酱汁。 “我在寺庙的时候住的是一个很偏的地方,冬天的时候也不怎么生火,晚上的时候很冷。但我其实和回家相比更喜欢在寺庙里待着。” 他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的眼睛仿佛冬季冰封的湖水。 他也不知道怎么,居然会对维希佩尔说这些。 少年低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父母两个人已经几年没有互相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我出生他们就很少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恩爱,而不知道哪一次回家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我是偷偷跟我那个没正行的师叔一起去山下化缘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正常的父母子女之间应该是那个样子啊。” “那家的阿婆给我盛饭的时候,阿公会帮着拿碗。阿公想要拿酱碟的时候,阿婆会帮她递过去。而等他家在外面牧牛的孩子回来之后,他们两个居然还会和自己的孩子说笑,推着孩子去洗手洗脸。” “我在山下吃完那碗米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出来。”子尘咬着叉子说:“阿婆问我怎么回事,我跟她说,是因为米饭太好吃了。” “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米饭。”子尘挑着嘴角笑了笑。 “有的时候在家里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来化缘的外人,”子尘说:“就算在家我也很少看到我父亲,就算看到他我也什么都不敢和他说。”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母亲也没有。我九岁那年发了三天的高烧,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而我病好后去见他,他问我前几天为什么不去请安,呵,他连我病了都不知道。” 维希佩尔有些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安慰子尘,他会的东西很多,但不包括如何安慰一个孩子。 他揉了揉子尘的头,但因为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动作有些可笑。 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嘴角仍旧挑着笑,“殿下,你不用安慰我的。我自己都没有哭过的。” 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过了很久说:“我去把灯关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恩。” 维希佩尔走到门口将灯关闭,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从窗外透过来的月光打在少年看上去有些孱弱的肩膀上。 窗外的雨水落入大海。 少年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低着头。 在黑暗里,少年的肩膀仿佛微微颤动着。 维希佩尔走到少年身边,像是怕惊扰了少年一样缓缓把少年抱入怀里。 黑发的少年在他怀里颤抖着,像是在茧中的蝶类一样。 少年受伤的肋骨随着每一次的颤抖生疼的让人受不了。 微烫的泪水烫在维希佩尔的肩膀处。 “哥,我……没有父亲了……” 往后,少年还是会经常想起那天,如同红色河流的伐纳士兵,在阳光下熊熊燃烧的哥特式城堡,自尽的鬼魂上校,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褪色了一样,是模糊的,错乱的。但那个雨夜所有的一切却都清晰无比,他经常有一种胸口下的肋骨仍然断裂着疼痛的错觉,甚至仿佛轻轻碰一下都会感觉到胸口下的缺陷。 第19章 九黎战神 07 皇轩烬记得他十四岁那年流落街头, 只得和一个老乞丐搭伴。 他说他想吃烧饼,老乞丐跟他说, 会有的会有的。他说他想吃烤地瓜,那个老乞丐还是跟他说, 会有的会有的。 那个时候他以为所有的一切就跟好乞丐说的一样,会有的会有的。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会有的。他以为这条路只要他走下去,他所拥有的就会越来越多。 可到最后他发现, 他错了,这条路你越往下走,你只会发现你失去的越多。 因为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你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而那个代价往往很大, 大到比回报还要大得多。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那个女人倚靠着门, 一手抱臂, 一手拿着烟枪,眼神迷离如若烟火,在大雨中说:“……你还没问什么代价呢。” 而他手中的报纸在雨水中被淋湿。 “无论是什么, 我都可以给你。”那个少年说。 “是吗?”女人问。 大雨打湿少年半长的黑发,那个少年红着眼睛,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 “这样吧,我刚刚学会做蘑菇汤, 可是没有人吃,你把它吃完我就告诉你怎么样。”女人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说。 大雨中黑发的少年:“……” 多年之后,皇轩烬坐在一盘鱼子酱牛排的面前, 像是目光深情地注视着那盘牛排。在注视了良久之后,子尘抬起头一脸苦逼地看着黑寡妇,“姐,求你了,我能不吃吗?” 黑寡妇认真地看着自己刚刚修剪过得指甲,“不行,昨天你答应过我的。” “姐,这条命你拿去都行。”皇轩烬扑倒在地上,“要不……我肉偿!” 说完之后皇轩烬立刻撕开自己的衬衫前襟,一脸英勇就义舍生赴死的表情。 “我要你的肉干什么?做人肉包子吗?”黑寡妇满不在乎地说。 皇轩烬默默将自己的衬衫扣子重新扣好。 “话说有那么难吃吗?”黑寡妇不信邪一样叉起一块牛排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我让象龟过来收拾一下。” 象龟是失乐园的苦力,至少在皇轩烬眼里他和苦力没什么区别。 黑寡妇拉了拉她床前的一串铜铃。 过了没一会就听见门外的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皇轩烬咽了口唾沫,生怕门外那个年久失修的楼梯被象龟踩碎。 黑寡妇倒是习以为常地端着烟枪。 等到象龟敲门之后走进来,整间房子像是要被占去一半一样。 象龟走到皇轩烬的面前,光是影子就把皇轩烬整个遮住了。 “把那盘菜收走吧。”黑寡妇说。 象龟看了看皇轩烬面前的菜,挠了挠头,“可是还有没动多少啊。” “我是真的没法再吃了。”皇轩烬说:“你尝一下就知道了。” 皇轩烬割下一块鱼子酱牛排喂给象龟。 象龟很认真地嚼了嚼,“我觉得还不错啊。” 这回连黑寡妇都惊讶地回头看着象龟。 黑寡妇把烟枪放下,非常开心地鼓了鼓掌,“全吃掉吧。” 皇轩烬赶紧起身给象龟让位置,于是象龟坐在那个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矮小的椅子上开始吃着牛排。 皇轩烬则慢慢地挪到了黑寡妇身边,非常小鸟依人地偎在了黑寡妇身上,“姐,能救济我一点钱吗?” “最近……真的很紧。” “如果我没记错,我借给你的钱你就从来没还过。”黑寡妇看着皇轩烬说:“你信不信我把你卖到失乐园。” 皇轩烬眨了眨眼睛,看着黑寡妇,像是认真考虑了很久一样说:“如果你真的要卖,请务必卖到脱衣舞区。” “真的,我偷偷去那边看过好多回,甚至学了动作的。”皇轩烬一脸真诚地说。 黑寡妇:“……” 皇轩烬看着黑寡妇的表情,以为黑寡妇是不信,于是跑到中间非常认真地跳了一段,一边跳着还一边给自己伴奏,“咚咚咚,咚咚咚。” 正在吃着牛排的象龟抬起头看着皇轩烬,“节奏不对吧,应该是,咚咚,咚咚咚。”象龟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指认真地在桌子上敲着鼓点。 皇轩烬:“是吗?” 象龟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听过很多遍,不会错的。” “你们两个,够了。”黑寡妇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两个人,“是咚,咚,咚咚咚。” 皇轩烬:“有区别吗?” “有,前两个音节应该间隔更长。”黑寡妇端着烟枪说。 皇轩烬像是仍然没法理解一样,皱着眉头思索着。 “话说女王现在和那个格里高利是怎么回事。”黑寡妇突然问。 皇轩烬:“恩?” “据说他们两个现在像是斗法一样,整个伐纳都在站队,一个站错可就是死啊。”黑寡妇说:“不过我看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关心。” “怎么关心?难道我举着小旗给他们加油打劲吗?”皇轩烬耸了耸肩,歪在一旁的沙发上,“他们爱打打去,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伊莎贝尔要是输了,你可就得给她陪葬了。”黑寡妇说:“毕竟现在你们可是拴在一条绳上。” “那我是不是应该先看好墓地。”皇轩烬拿起果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 “知道来失乐园的人是怎么说你和女王的吗?” “怎么说?”皇轩烬挑了挑眉。 “皇轩烬,女王的走狗,女王陛下暗中的棋子。”黑寡妇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最近怎么样?” “我好久没去圣蔷薇王殿了,不清楚。”皇轩烬摇了摇头。 “说真的,要是哪天我缺钱了就把你直接绑起来,然后论斤成两地卖给维希佩尔。”黑寡妇笑了笑说。 “悉听尊便。”皇轩烬摊了摊身体。 “不过现在的伐纳可是真乱,那些枢密院的老家伙怕是一个个都在暗地里打着算盘呢。” “伐纳什么时候消停过。”皇轩烬看了看黑寡妇房间里的钟表说:“好了,我有点事情,先走了。” 少年向黑寡妇做模作样地行了个礼,然后将脱在沙发上的军装扔在肩膀上,直接跑下了楼。 象龟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他真的是皇轩烬吗?” 黑寡妇吐了口烟,“怎么?” “感觉完全不像啊。”象龟说:“背负着三姓家奴之名的背叛者。如果我是他……”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样?”黑寡妇笑了笑。 “至少不会这样。” 黑寡妇看向窗外,凌晨的失乐园街外安静地像是一片荒地。 “有些人只不过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装进了箱子里面。”黑寡妇轻哼了一声说。 “箱子?” “是啊。”黑寡妇说:“有些人就是那样啊,把所有的悲伤的事情都装进一个个的箱子里,然后一个人坐在箱子上面发呆。” “别人过来了,看着他在那里发呆,以为他没心没肺,什么事情也没有。”黑寡妇缓缓吐了一口烟,“但他只是把那些事情放进了箱子里面,可箱子里的东西又不会自己消失。” “一不小心把箱子带倒,那些事情还是会全部掉出来,不仅不会少,还会纠缠在一起。” 细长烟枪的烟雾在黑寡妇周围缭绕着,女人美艳的脸孔在烟雾中模糊不清。 “我可不觉得皇轩烬是会坐在那些箱子上发呆的人。”象龟突然说:“他一定会在那些箱子旁边跳脱衣舞的。” 黑寡妇:“……” 02 皇轩烬开着一辆红色的蒸汽轿车行驶在那条直通科林斯的大道上。 这辆车是他自己改装的,皇轩烬叫它猩红。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浓烈而嚣张。 皇轩烬驶过一片巨大的废弃机械垃圾场,那些从科林斯退换下来废弃的机械零件都会被扔到这里,年复一年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那些废旧的红铜机械零件生着一层层的铜锈,当这里下雨的时候你甚至能在空气中嗅到铜锈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将他送回英灵殿的时候,他坐在男人的后车位上。 街道两旁是阿斯加德白色的建筑物,半融的雪覆盖着灰色的人行道,阿斯加德每年长达六个月的冬季将要结束了。 黑发的少年从街道上收回目光,看向正在开车的维希佩尔,他发现维希佩尔的眼睫也是白色的,像是暖冬里落下的初雪。 “我以后可以叫你哥吗?”子尘突然对维希佩尔说,“……额,只在没人的时候。” 男人的身体像是轻颤了一下。 “为什么?” “恩……我也不知道。”子尘的声音越来越小,连他都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么的冒犯。 “有人的时候也可以。”男人突然说。 “呐?” 阿斯加德的冰消雪融,漫长冬季的将要终结。 …… …… 皇轩烬开着车,行驶在那条灰色的道路上。 废弃的金属机械零件堆积在道路两旁,拾捡垃圾的人行走在那些废弃金属堆积而成的山脉上,像是形单影只行走在水里的鹤影。 他突然在道路的中央停下了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发白。他的后背像是因为忍耐着巨大的悲伤而颤抖着。 少年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操,到底还是没有借到钱!” 第20章 八百里皇轩 Chapter8八百里皇轩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 家国永在 ——《The War of Dusk》 01 “哥,明天有人请我吃饭诶。”将要从创世图书馆离开的时候, 子尘突然兴冲冲地对维希佩尔说。 “哦?怎么了?”维希佩尔仍旧只是静静地翻着书。 “昨天有个女孩不小心掉到英灵殿的银叶湖里了,我恰好会水就跳下去救了她, 然后又有另外的一个男生跑了过来和我一起把女孩送进了医护室。女孩醒来之后说是要邀请我和那个男生明天一起吃晚饭。那个女生好像叫绮莉,是一个子爵的女儿,男生也是一名很厉害的军官之子, 将来会承袭父亲的职位,叫什么罗萨。”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维希佩尔笑了一下。 子尘愣了愣,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说给维希佩尔,只是看到了维希佩尔就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跟他说了。 “无论如何, 祝你有个愉快的聚餐。”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他轻笑着说。 第二天中午子尘早早到了邀请函上写着的地址,是英灵殿外一家著名的餐厅玫瑰之金。是只有那些贵族公子哥才有钱消费的地方, 墙壁上恨不得每一平方厘米都贴上金箔来彰显自己的气派和华贵。 大理石圆柱, 华美的水晶吊灯,托着银盘的希腊雕塑。 在走进餐厅的时候,服务的侍女走了过来, “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有提前预定的贵客才能用餐。” “哦?这样吗?我倒没有听说过啊。那我在门口这里等一下吧。”子尘愣了愣。 “这……在这里等着怕是会挡到其他人的吧。”侍女有些为难的说。 “哦,放心我不会等太久的。请帖上说是十二点,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 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这……要不然你到旁边的长椅上等着吧。那里可以休息一下。”侍女指着街对面的那个长椅说。 “哦,哦,多谢!”子尘笑着跟侍女道谢, 然后跑到了对面的椅子那里。 等到很久才等到绮莉到这里,她和那天掉入水里的惊慌少女完全变了个样子,穿着精致可爱的雪纺蕾丝质的长裙,碎金色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古典的发髻,上面装饰着精美的碎钻。 她旁边就是那天和子尘一起把她送到医护室的男生罗萨,穿着笔挺的定制礼服,擦得锃亮的皮鞋,头发也向后梳起。两个人看起来倒是十分相称。 子尘连忙向两个人挥手,不过那两个人貌似聊得很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子尘的存在,于是子尘直接跑到了两个人面前。“不是说好十二点的吗?怎么才来?” 两个人看到子尘像是都有些惊讶,不过马上还是笑了笑,说:“刚才有些事情,耽误了。” 三个人一起走进了餐厅,落座之后,罗萨和绮莉一直愉快地交谈着,子尘也很想说些什么,毕竟只有他一个人被撂在旁边实在有些尴尬,但是两个人聊得不是古典艺术就是亚瑟和伐纳的政治趣闻,他实在插不上嘴。 只有两个人突然聊到维希佩尔的时候,他才能勉强有些了解。 “听说最近维希佩尔殿下的圣殿骑士团又要招人了,不知道英灵殿这一届会有谁被选上。” “能够进入圣殿骑士团是无上的荣耀,我最近就在准备选拔考试呢。”雷萨说,“虽然这次选拔很严格,但凭我的成绩和家族地位应该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雷萨少爷果然是少年才俊呢,我父亲一直对你称赞有加,这次你救了我以后,我的家族都很感谢你,希望有机会可以请你到我的家族做客呢。”绮莉轻笑着,语笑嫣然,活脱脱一个贵族名媛。 子尘想起来了此一次见到维希佩尔时,维希佩尔身后那些披着银色甲胄的战士,在那个雨夜中,如同能破开一切的利刃。 他忍不住插嘴道,“问一下,怎么样才可以参加那个选拔考试啊。” 罗萨和绮莉显然才意识到旁边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愣了愣才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子尘。 绮莉捂着嘴笑了笑说:“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可能拥有参加选拔考试的资格。要想进入圣殿骑士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还是好好地研究那些机械吧。这个考试和你的关系不怎么大。”雷萨说。 子尘愣了愣。 “对了,子尘,你下午没有课吗?”绮莉突然说。 子尘挠了挠头,“哦,本来有一节的,不过是机械组装,我昨天就组装好了,让我室友戴文帮我带过去就好。” “哦,那就好。”绮莉轻轻微笑,如同中世纪油画中的淑女。 不一会装盘精致的牛排就被送了上来,到现在为止子尘仍然分不清什么几分熟,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吃就好。 红酒杯倒入酒杯中,子尘看着手旁边的刀叉还是有点举头无措,需要刀叉切割的东西他只吃过两次,一次是煎鸡蛋,一次是牛排。不过很不巧,两次都是维希佩尔帮他切的。所以至今为止他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刀叉。 雷萨显然看出了子尘的局促,端着红酒杯轻笑道,“怎么?不会用刀叉吗?” 子尘点了点头。 雷萨的笑意更深了,“话说你就是那个在女武神的试炼里射击得了零分的东煌人吧。” 旁边的绮莉说,“据说你是东煌之国人呢,他们说东煌之国是很蛮荒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会用刀叉,以前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他们仍然在笑,笑意很深很深。 子尘低着头挑着嘴角笑了笑,他紧紧握着手上的银刀。 在旁边擦得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墙面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他和对面两个人的样子。 桌子的一旁他穿着完全不合身的英灵殿制服,而桌子的另一面,那两个人的穿着如同来赴盛宴。金童玉女,好不般配。 对比强烈的让他都觉得过于明显和残忍,可那大理石墙面偏偏那么光洁,完完整整地照出了他的样子,他耸着肩,把头低的很低很低,近乎无力地转着手上的刀叉。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连他都忍不住开始嘲笑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他对维希佩尔说有人请他吃饭时,他眼中的轻蔑,完全没有半分替他欢喜的样子。他早就知道的吧,他早就看出了一切的吧。 还真是可笑呢。 当他出现在绮莉和罗萨面前的时候,他们眼中的惊诧。从那个时候他就应该知道的啊,其实他们从未想过真正的邀请他,所以才会特意的选了一个他下午有课的时间吧。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来这里。 还有什么只有提前预定才可以进入,也是骗人的吧,只不过是知道他是个穷小子才不希望他进来的吧,还有什么到那边的长椅休息一下,也只是怕一个穿着这么穷酸的人影响他们生意的吧。 还真是可笑,其实究竟是谁救了绮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他们一个是子爵之女,一个是军官之子。地位相称,这根本不是什么答谢宴,只是他们为了结交的借口。 从一开始,他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子尘低着头轻笑。像是一个丧家之犬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 “快,快!”从二楼的楼梯上突然鱼贯而出两排穿着精美的侍女和侍者。侍者和侍女分列在两旁,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矮胖中年人,留着末端微微上翘的小胡子。 “少爷,你怎么突然到了这种地方用餐?接到消息说少爷竟然到了这家店,老爷立刻派我赶到这里服侍少爷。”中年人突然跑到了他们这桌,恭敬地弯着腰,“少爷下次再在外面用餐请一定要告诉老奴,老奴也好提前让餐厅准备,以免餐厅有什么做的不周全的地方,让少爷受委屈。” 子尘撇了撇嘴角想,我靠,这谁啊一口一个少爷,恭敬的比太监还太监,还老奴,看来这个罗萨还是挺厉害的。 不过所有的一切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在这里不过就是一个陪衬。 旁边的罗萨和绮莉却像是十分惊讶一样。“我认识你吗?” 中年人却像是没有听见罗萨的话一样,站起了身,恭敬的……拿起了子尘面前的……牛排。 靠,老子已经很尽职尽责的降低存在感,不打扰你们两个秀恩爱了。要不要这么赶尽杀绝啊!连牛排都不给老子留! 中年人再次恭敬地向子尘行了一个礼,“尘少爷您好,我是您忠诚的仆人刚铎雷萨·西里凡斯·威尔顿。” 子尘楞在了原地,……他刚才叫我什么……尘……尘少爷。 他一定在做梦。是的。 然后他就看到他忠诚的仆人刚铎雷萨·西里那啥啥,把刚才放在他面前的牛排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女仆,然后趾高气扬地开始教训旁边另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中年人的照片就挂在大殿的墙壁上,上面嵌着镀着金边的相框,用烫金字体写着奥雷维尔·普罗易·道尔顿——玫瑰之金荣誉店长。 “尘少爷极少在外面用餐,而你们的竟然敢用这样的货色来服侍尘少爷!难道是想让这家店直接倒闭吗?” 一个仆人,有着这么强大的气场真的好吗…… 而那名荣誉店长在这名仆人面前却颔首低腰,仿佛他才是一名仆人。然后他回头威风凛凛的吩咐旁边的侍女,“还没看到吗?尘少爷能来本店是本店开店数十年来最大的荣耀。而你们竟敢如此怠慢尘少爷,快,把本店珍藏的北海域鱼子酱牛排端上来。” 仆人刚铎雷萨趾高气扬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们尘少爷所享用的牛排从来都是本府的特级厨师所专门做好的,并且直接切好。尘少爷从来无需亲自切牛排。” 我靠谁能给他解释一下什么情况啊!!! 精美的银盘罩着半球形的银罩由姿态端庄的侍女捧了过来,刚铎雷萨姿态高贵地接过银盘,恭敬的转身,将银盘放在尘少爷面前,然后掀开银罩,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高贵优雅胜过贵族。只有极致的权势才可能拥有这样的仆人。 在罩子打开的那一个瞬间,子尘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那个男人果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呢。 他想起了逆光剪影中那个人轻轻对他说,——无论如何,祝你有个愉快的聚餐、 他的微笑如同漫长而温柔的天光。 他一共吃过三次需要用刀叉的食物,而这三次的食物由同一个人帮他切好。 漂亮的十字花切法,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人是如何的姿态优雅地将牛排切好。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诗篇一样完美。 他轻轻地笑着。然后抬头看着他的仆人刚铎雷萨,“不知道我喜欢的红酒有没有帮我带过来。” “自然。”刚铎雷萨恭敬地弯腰,“神眷之名,这瓶酒是皇家庄园的窖藏,酿造的时候加入了神眷花,因此得名。是老爷亲手为尘少爷选的,酒质纯澈,有神眷花如有若如的香气。” 老爷?现在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维希佩尔的私生子了。 刚铎雷萨捧着一瓶酒,像是经过专门的训练,连拿着酒瓶的角度都有着讲究,子尘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反正他对酒一点也不了解。价格昂贵的红酒被倒入杯中,折射着阳光的颜色。 子尘斜靠在座位上,胳膊搭在椅子的后背上,另一只手端着红酒,半垂着眼睛,如同书上描写的纨绔子弟。 “有音乐吗?小提琴最好。”他看着刚铎雷萨随意问道。 “自然。”刚铎雷萨轻轻拍手,悠扬的小提琴响起,然后是钢琴、中提琴、大提琴,整个管弦乐队都出现在帘幕的后方,“是尘少爷最喜欢的《intro-intro》,知道尘少爷吃饭的时候喜欢听音乐,所以从家中带来了所有的乐手。” 子尘笑了笑,还真他妈有啊。 不过在其他人眼中,子尘的微笑只是身份高贵的少爷面对仆人贴心的工作表示满意。 对面的绮莉和罗萨呆愣在原地。 子尘端着酒杯向他们缓缓举杯,如同酒宴上的主人对来客说,请随意。 眼尖的荣誉店长立刻吩咐身边的侍者,“怎么能用这种货色来款待尘少爷的贵客呢?快点换成鱼子酱牛排,快,红酒也换了。把咱们店最顶级的大厨叫过来,今天不是他当值也赶紧让他过来。” “快,快,告诉其他桌,今天不做生意了,让那些预定的也赶紧退了。就说我们今天尘少爷来,包了。今天只有尘少爷一位贵客。” 侍女和侍者鱼贯而出,令人眼花缭乱,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 荣誉店长有些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子尘,“尘少爷,您看,上面还有地方,比这个地方要好很多。要不然换一下,把东西换到上面,不,所有的全部上新的。……您看,怎么样?” 子尘没有回答,而是用叉近乎毫无形象地叉着盘子里的牛排,然后叼着吃。 但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这是毫无形象,店长甚至一边偷看着尘少爷一边想,果然是有权有势的少爷啊,吃牛排的姿势都这么潇洒不羁,英俊帅气。 是的,仿佛刚才半个小时前在这里如同丧家之犬的那个少年完全不见了,那个耸着肩把自己缩进角落里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玩世不恭贵气逼人的富家子弟。 店长半天没有听见子尘的回答,大着胆子轻轻喊了一声,“尘少爷?” 子尘像是刚刚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一样,淡淡问道,“哦?怎么了?” “要不,换到上面去怎么样?” “不用了,这里视线很好。”子尘看着窗外淡淡地回答,语气中的衿贵却让人无法忽视。 “是……”店长连忙答道。 “那个,怎么一直没有听说尘少爷的身份啊。”旁边的罗萨大着胆子说。 子尘笑了一下,“不用叫我尘少爷,像刚才一样叫我子尘就好。” “不不不!怎么敢。” “不知令尊是哪一位?我也好择日去拜访,以感谢尘少爷把我从水中救出来。”绮莉说,“当时我掉进水中,要不是尘少爷第一个冲上来救我,现在想想还是后怕呢,尘少爷救了我还不够,还尽职尽责地把我送到了医院,简直太贴心了。” “不必了,他不喜欢见人的。”子尘心想如果他们知道是维希佩尔还不得被吓死。 “不知道尘少爷会不会参加此次的选拔考试啊。”罗萨问道。 “我各项考试不过勉强及格,去了比赛也是让人笑话。” “怎么会,我知道尘少爷在入殿考试一定隐藏了真实的实力,圣殿骑士团的选拔对于尘少爷不过轻而易举。” 子尘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外面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冲洗着道路。 刚铎雷萨恭敬地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尘少爷应该回去了,老爷应该已经等得很急了。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子尘点了点头,看向门外,侍者侍女分列在门口的两侧,如同古罗马君主出行的盛大排场。大门敞开,门外采用上好柚木铆接而成的马车在大雨中等候。 他起了身,说,好。 走到门口的时候刚铎雷萨体贴地打开黑色的伞遮在他身上,侍者分列两边,穿着制服的侍者打开马车漆着棕漆的车门。 子尘正要踩上去的时候,有一只手突然伸到了他面前,掌心朝上,指节修长完美。 他抬头看着马车上的人,“果然是你……” 马车上的人俊美如同神祗,颔首轻笑,向他伸出一只手。 大雨滂沱之中仿佛所有的时间都停留在了这一刻。 04 华贵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路人都忍不住侧目,也不知是哪家权贵能拥有这样的马车。 “怎么猜出来是我的。”维希佩尔问他。 “也只有你这种变态的强迫症才可能把牛排切成那个样子。”子尘耸了耸肩。 五分钟后。 “哥,别这样!外面下着雨呢,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抛弃啊!你不能把我直接扔下去啊!哥,我错了!哥!” 在子尘的死缠烂打之下,维希佩尔还是没能把他扔下去,最后还是直接把他扔在了宿舍门外。 子尘在宿舍的大厅里向马车挥手,“哥!再见!” 马车缓缓驶离,逐渐消失在了磅礴的雨中,一直目视着马车离开的子尘轻轻笑着,但他的笑容却逐渐变淡,然后突然没有了任何的生气一样。 他愣愣地站在大厅的中央,一瞬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面对着牛排和对面两个人的嘲笑不知所措的废物。就像剥开了所有的盔甲,他仍旧是那个可怜兮兮的丧家之犬。 少年转身,一步一走走上大理石质的台阶,背影寥落。 第21章 八百里皇轩 04 创世图书馆顶层。 维希佩尔刚推开门就看到唐德和维尔正在非常专注地下着象棋。 “喂, 我说,你们真的要把这里变成娱乐场所吗?”维希佩尔皱了皱眉。 他还记得当初上一任的执政官把创世图书馆顶层的钥匙交给他时, 曾经用着非常严肃的语气对他说:“记住,这里便是这个帝国的命运, 只有背负着守护这个帝国命运的人才可以进入这里。” 那位执政官有着苍老雄狮一般的眼睛,当他将那枚如同黄铜书签一样的钥匙插|入锁孔之中时,如同要面见一位多年的老友。 那位执政官一边将大门打开, 一边对维希佩尔说,每当他迷茫的时候他就会来这里,看着这里穹顶上的那副壁画,那幅绘着诸神的黄昏的壁画。 那幅壁画如同隔着迷雾一样, 永远都是迷糊不清。而他就会在这里枯坐上几个小时,看着那副模糊不清的壁画。 亚瑟帝国的古籍中曾说, 当你能看清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的时候, 你就能看清那幅壁画,可那个执政官说他从来没有看清过。 最后那个执政官对维希佩尔说:“从今往后,你替我看着这副壁画吧。” 而自从唐德这家伙得到了这里的进入许可权之后, 不仅把巨大的台球桌搬了进来,甚至专门设立了一个书架,里面摆放着全期的《帝国艳情史》。 每当维希佩尔看到那一摞的《帝国艳情史》,都觉得自己有愧于那个有着苍老雄狮般眼睛的执政官。 “殿下, 不如我们再添置一个制冰机吧。”唐德趴在椅子上对维希佩尔说:“你看,天气这么热,从下面拿上来的冰块过一会就化了。”说完还晃了晃威士忌里化的只剩下一点的冰块。 “你们究竟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维希佩尔忍无可忍地按着自己的眉头。 “殿下, 这可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地方了。”唐德说:“你孤家寡人一个当然什么都不了解。身为卡珊德拉家族唯一的儿子,你知道我只要一回家就要面对着什么吗?” 唐德叹了口气,扒楞着手指头说:“要知道我家里可是有一个给个火星就能着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还有一个活跃于绝密军情研讨处的叛逆期妹妹。” 维希佩尔脱下身上的外套,坐到座位上,“我对你的家庭成员没有什么兴趣。” “好吧,既然殿下没有兴趣。”唐德摇着头说:“那维尔你有没有兴趣听啊。” “我为什么要听。”维尔正认真研究着棋盘上的局势。 “万一哪天我们结婚了呢?这些你好歹也是要了解一下的啊。”唐德晃着手上的酒杯说,然后直接被维尔一拳打到脸上。 “说说皇轩家吧。”维希佩尔说:“他们来西陆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说最近从东煌而来希望和亚瑟合作的那伙人。”唐德问。 “当然。” “还能为了什么?”唐德说:“不过就是复仇罢了。” “在那场荣耀远征之中,或者用他们的说法——白昼之殇,上一任皇轩家的家主皇轩昼带着几万人死守江南,和伐纳的海军连战了一个多月,不让分寸。” “然而就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皇轩昼被发现身死在一片桃花林里,甚至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而后金陵城破,秦淮堆尸。东煌的皇帝急忙和伐纳签订和谈协议,划了江南大片地区所产的巨渊之银给伐纳。” “皇轩家的人认定是伐纳的人暗杀了他们的家主。不过说真的,要是皇轩昼不死,东煌还真的未必会输。”唐德看着棋盘说:“毕竟那个男人只带了几万人就挡住了伐纳帝国的数轮进攻。” “不过可惜,到最后那个男人还是死了,那个男人一死,皇轩家无主,而他们的少主据说当时也不在金陵,于是……”唐德皱了皱眉,“喂,大叔,你怎么能这么走呢。” “有什么不对的吗?这么下总可以了吧。”维尔看着棋盘,把白皇后换了个位置,“那个皇轩昼也算是当世的英雄,可惜生在东煌了。” “殿下听过一句话吗?”唐德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什么?” “八百里皇轩,帝王不跪。” “皇轩家的家主向来是连皇帝都可以不跪的,每至东煌众诸侯朝觐时,百官诸侯拜倒,唯有皇轩家家主不跪。”唐德说。 “帝王不跪吗?”维希佩尔握着手上的酒杯,目色深沉。 “这皇轩家镇守东煌八百年,江南多少人只知皇轩家不知帝王姓。”唐德玩着手上的棋子,“皇轩家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呢。” “什么?” “凡是加入皇轩家的人都要舍弃自己原本的姓氏,从此以皇轩为姓。”唐德说:“纵万户侯不如一姓皇轩。” “不过可惜,再怎么英雄气魄,皇轩昼还是死了。” “现在皇轩家的家主是谁。”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唐德把手上的红皇后随意抛着玩,“皇轩昼之子,皇轩烬。” 说完之后唐德将红皇后放到白水晶棋盘上,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皇轩烬吗?”维希佩尔晃着手中的酒杯,酒杯里的老冰融化的只剩下了细碎的一点,像是要完全消失在酒里一样。 维希佩尔语气认真地说:“我觉得我们或许真的应该添置制冰机了。” 05 红厅,科林斯,伐纳帝国。 十二位枢密院的元老列坐在圆桌的外围,伊莎贝尔坐在圆桌的正中央,背后是占了正面墙壁的伐纳帝国纹章——缠绕而生的双枝蔷薇。 而那位俊美的金发骑士——布伦希尔德正站在她身后。 “我意已决,尼伯龙根之戒终将属于伐纳帝国。”伊莎贝尔冷冷地环视着十二位枢密院的元老,脸上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杀伐和果决。 “寻找尼伯龙根之戒是虚,借机收拢军权才是真吧。”奥古斯都,伐纳帝国的辅政大臣。 在前任君王病逝后,他一手扶持伊莎贝尔成为伐纳的女王,而后便自封为辅政大臣,将伐纳所有的兵权收揽在手。 “军权本便属于王室!”伊莎贝尔着看着奥古斯都,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惧意。 奥古斯都有些惊异于女王的大胆,毕竟上一任伐纳帝国的国王,也就是伊莎贝尔的父亲,也从未敢和他如此叫板。 “反倒是奥古斯都阁下,在我父王在位的时候,利用我父王多年疾病缠身,不断扩增枢密院势力!更是在我父王去世王位空虚的时候趁机将军权总揽!” “女王年幼,军事不是摆弄洋娃娃。自然当由我代职。”奥古斯都没想到伊莎贝尔竟然敢于直接和他对峙。 “我知道奥古斯都叔叔多年统领军事,手下的士兵纪律严明。但……敢问当初荣耀远征奥古斯都叔叔为首阵,为何僵持半个多月都未能攻进东煌之国!”伊莎贝尔怒道。“若没有能力,又怎能素位餐食!” “奥古斯都叔叔当年确实战无不克,只是现在有更合适的人选,自当让贤!” 奥古斯都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感觉喘不过气来。面前的少女不是她昏庸无能的父王,更不是他当初见到的弱小的只能依仗他人庇佑的少女。 他还记得当初荒淫的先王驾崩,王位空缺无主,而先王的子嗣大多被所宠之妃残害,伐纳帝国一直信仰着王室是神的血脉,王位的传承也必须是神的血脉的传承,整个国家乱成一团。 直至那个雨夜,有一个女孩当街拦下了他的马车,女孩的身上尽是淤青与伤痕,金色的短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跪在他面前说一直被关押在修道院的公主遭到前任君主宠妃的暗杀,身负重伤,正躲藏在废弃已久的黑塔中。公主现在已经快要失血过多而死了,她拼尽了一切的恳请他救救公主。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伊莎贝尔,那个传说中不详的公主。十三岁的被弃公主躺在高塔上唯一的床上,小小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 ……那么瘦小。 ……那么无力。 ……像是随时能折断羽翼的金丝雀。 或许,这个被弃的公主会比他的父王更容易控制。 那么虚弱…… 他亲手辅佐着这个女孩登上王位,成为了伐纳帝国最年轻的女王。 一切都按着他的剧本来发展,军权近乎全部落在了他的手中,众人只知奥古斯都而不知女王。 但,他错了。这个少女不是他在高塔上看到的那个虚弱无力的金丝雀而是带着刺的蔷薇。 他还记得,那日财政大臣上奏巨渊之银作为帝国发展的必需品因近十年的巨大消耗已经十分紧缺。 那时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并不知道那看似娇弱的少女已经开始露出她锋利的刺。 于是荣耀远征的议案被提出,自始至终高坐王位的女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远征东煌之国,巨渊之银。 众人以为她只是娇艳的花,却忘记她也是杀人的刃。 荣耀远征的首阵自然交给了手握军事大权的他,于是他率领数十艘军舰远征东方,没有人能想到,整个帝国最精锐的力量竟然无法在海岸线上推动分毫。他们手握着帝国最精密的机械武器,有着最完美的布阵。却无法突破防线。 那个男人,强大如同鬼神。 他骑着红色的骏马,目光冷得如同利刃,“皇轩家必将生生世世镇守这片土地。” 他们僵持了半个月,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那个男人在,他们永远无法突进东煌之国的腹地。 那个男人…… 他是伐纳帝国无往不胜的战神啊,是伐纳帝国不败的神话。 但所有的一切在那个男人面前都被彻底粉碎。 当他带着失败回到枢密院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却突然跪在女王面前要求请愿出征。 布伦希尔德,那个雨夜拦住他马车的小女孩,永远穿着骑士的轻质甲胄,利落的金色短发。她永远站在女王身后的位置,像是女王的一道影子。 他近乎不屑地认为这一切简直是胡闹,女王难道已经把军事当成家家酒了吗? 但,布伦希尔德赢了,没有人知道作战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一夜之间,那个传奇一样的男人消失了。而布伦希尔德带着荣耀而归,跪在女王面前,说,“不辱使命。” 是的,这是一个阴谋,当他明白那个少女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被弃公主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个雨夜,挡住他马车的女孩,失血过多的少女。 是的,一切的一切怎么会那么巧,当他为王位而举头无措的时候,就有一个虚弱的金丝雀送到他面前。一开始,他才是那个愚蠢的小丑。 但已经晚了,自荣耀远征之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枢密院的日渐式微。而如今的尼伯龙根之戒,恐怕是女王最后的一手牌。一手绝命牌。 06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 一个男人半蹲在阿斯加德高耸的白色建筑物屋顶上,他身上穿着一身东煌样式的衣服,眼睛上系着白色的布条。 “找到了吗?”女人缓缓落在他身边,身后背着一把东煌的长剑。 “是鹿蜀,对吗?”男人没有回头,嘴角含笑着说。 “除了我还有谁会跟着你。”女人回答。 “还没找到,可我能感觉出来他就在这附近。”男人说,他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不急不躁,很温润的声音。 “感觉?靠什么感觉?你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靠气息吗?”鹿蜀问。 “不是气息,只是感觉而已。混沌而无识,天地自在变化。”象罔说。 第22章 缚线 Chapter9缚线 01 晚上的时候子尘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想起来罗萨说的圣殿骑士团的事情。 “喂,戴文, 你知道那个圣殿骑士团的选拔考试是怎么回事吗?”子尘凑到戴文身边问。 戴文翻了个白眼,继续翻看着手上最新一期的《帝国艳情史》, “拜托,你连入殿考试都差点没过,还想着圣殿骑士团?”晚上已经熄了灯, 戴文自己安装了一个简易的电灯,光线昏黄地照在那本不太健康的杂志书页上,显得气氛更加淫靡。 “跟我说说怎么了?”子尘凑到戴文身边,就着他看的那页也跟着一起看。 “哪凉快哪待着去啊!”戴文把书从子尘那边一把扯过。 子尘眨巴着眼睛看着戴文。 戴文终于受不了子尘的眼神, 翻起了身,“算了算了!算我服了你还不行吗?选拔考试的报名没有任何限制, 只要你是英灵殿的学生就可以参加。但是!选拔的过程是非常残酷的。结果是更加残酷的!” 戴文上下扫了扫子尘的小身板, 像是在用眼神表示对子尘的不相信。 “维希佩尔殿下的圣殿骑士团虽然被称为军团,但人数永远只有一百名。当他们成为圣殿骑士的一员后,他们所有的身份信息随即被抹去, 他们的供职,出征作战记录全部会被列为绝密信息。他们是专属于维希佩尔殿下的秘密力量,永远只效命于维希佩尔殿下一个人。背叛者会成为整个帝国的敌人,他们将被列入帝国的通缉令。” “他们骑着白色的骏马, 身着全部由秘银打造而成的甲胄,如同神派遣的军团。当他们降临在世间,便将神征伐的旨意带来, 所过之处皆为死亡和鲜血。” 圣殿骑士团,他们是属于神的羽翼,是神的意志,如同圣经上说——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让地上起兵戈。 他们不是供职教堂中的神职人员,而是神降于世间的军队。 戴文静静地看着子尘,一瞬间竟完全没有了平常的纨绔子弟的样子,“你知道上一次选拔考试的存活率吗?” “只有百分之五十,二百多名英灵殿最优秀的战士参加了选拔考试,只有一百多名活着走出了考试进行的那片森林,而最终只有七人进入了圣殿骑士团。” “不是选拔考试吗?为什么会死掉那么多人?”子尘有些发愣。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是英灵殿!不是神约机械研究总部,更不是什么贵族子弟无聊时读的神学院。进入这里的人是为了最终的战斗而生的。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最终将要面对的是传说中至为究极的存在!是死亡!!!” 戴文看着子尘,一瞬间子尘竟像是有些不认识面前的戴文一样。 “自从维希佩尔开始负责英灵殿后,这里的训练就变得更加急迫了。他们说,战斗系的训练已经越来越接近极限,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课程更多的偏向那些运用于战争的机械,我们所学习的一切都像是为了战争而进行的。” “啊?”子尘愣了愣。 戴文笑了笑,看向窗外,黄昏如烬,阿斯加德所有的建筑铺陈在远方。 “……是因为那一千年要完了啊。” 02 失乐园,二楼。 一前一后的两个来客沿着柚木旋梯走上二楼,后面的青年将包厢的门缓缓打开,前面的女孩走入包厢房间。 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但仍然神色安然。 “女王陛下。”他看着来人说,并没有站起来行礼。 维希佩尔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穿着一身黑色风衣,金属扣子上烙着世界树藤蔓样式的花纹。俊美的长相如同传说中不生不灭的血族亲王,没有半分的欲望,眼神冰冷而淡漠,让人想起圣殿中望着众生在欲海中挣扎却依旧淡漠的神祗。 伊莎贝尔将身上的外衣脱下交给身后的布伦希尔德。 “不知道维希佩尔殿下这次找我有什么事情?”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拿过桌子上一套上好的东煌茶具,先用热水洗温茶具,然后用镊子从瓷皿中择了几叶青茶放入白色的茶杯中,冲入七分沸水,然后将茶放到伊莎贝尔面前。 理应是放到伊莎贝尔右手前方的,但伊莎贝尔全程向后倚靠在背椅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始终分毫不错地看着维希佩尔。 伊莎贝尔知道维希佩尔用的是东煌的茶道,动作算不上标准,他也犯不着去对着东煌的茶道标准做的分毫不差,不过也称得上是周致好看。 但她没有端过茶,因为她知道维希佩尔和她一样,不可能是什么弄茶品茗的雅士,他们骨子里是一种人。 “我要说的事情其实女王应该已经猜到了——死人之国。”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伊莎贝尔,一瞬间的威严如同皇者。 “你果然也在找尼伯龙根之戒。” “其实女王知道,尼伯龙根之戒是次要的,对吗?” “维希佩尔殿下真的当自己是圣人了吗?”伊莎贝尔笑着说,“我想要的只有尼伯龙根之戒。”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哥革和玛格,叫他们上来聚集征战。他们人数多如海沙,他们上来遍满了全地。”维希佩尔一边将颜色微青的茶液倒入白瓷茶杯中一边轻轻吟诵着启示录中的这段话,如同教堂中知道了撒旦将临的神父在十字架前的讲台上念着神的预示。 “这段话我也很喜欢。”伊莎贝尔轻笑道。 “女王陛下其实也知道,这段话是真的。对吗?”维希佩尔说,“一千年,神曾将撒旦囚禁在最深的地狱,但他的囚禁只能以一千年为期。当那一千年过去撒旦必重临世间,一切都会难以想象。” “那又如何?” “所有的神话都是真实的历史的侧写,而圣经和北欧神话有着惊人的巧合,因为他们描述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北欧神话中,洛基背叛了诸神,而那高坐御座的神将他囚禁,那就是传说中的第一次黄昏之役。但,洛基终将从囚禁中脱身,他将挣开锁链,而那时即是最后的黄昏,诸神的末日。世界之树枯萎,赤红色的雄鸡不停鸣叫,日月被天狼吞噬。没有人能够阻止毁灭。直至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 “而在圣经中,那场背叛被称为堕天,背叛者的名字为路西弗,他率领着三分之一的天使背叛,从至高的地方落下,落了九天九夜,直至最底层的地狱。” “而囚禁着这位背叛者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死者之国。那里是尼弗尔海姆的最深处,是整个北欧神话体系中世界的最底层。第一次黄昏之役后,神将他囚禁在那里,而神的封锁只能维持一千年,当那一千年完了,他就会再次来到世间,带来毁灭。”伊莎贝尔接着维希佩尔说,她用手轻轻晃着白瓷茶杯中微青的液体。 “女王陛下果然已经知道一切。”维希佩尔向伊莎贝尔轻轻举杯,蓝色的眼睛如同北域上方的天空。 “而现在,就是那一千年将要完了的时候。”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如果我们不能在洛基醒来前进入死者之国,然后杀死他。他就将带着所有的仇恨回到地上,一千年的囚禁,他将变得更加残暴而嗜血,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究极的存在。到那个时候,将没有人能阻止他。” “连奥丁都没能杀死的存在,我们又怎么可能?”伊莎贝尔摇了摇头。 “一千年,正是洛基最虚弱的时候,但一旦他从死者之国离开,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就连奥丁和众神也无法阻止最后的黄昏之役的到来,那时,唯有哀歌和叹息。”维希佩尔看着伊莎贝尔的眼睛说。 “那,祝维希佩尔殿下好运。愿我主保佑你早日斩杀恶魔,为人间带来福祉。”伊莎贝尔说示意布伦希尔德将她的外衣递给她。 “女王陛下,你知道我来这里是想要谈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谈什么。”伊莎贝尔说:“上一次的合作,你我都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下一次再在战场上见面我们将以敌人的身份问好。” “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维希佩尔看着她,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如同破裂锋利的翡翠。 “那是你的问题了。” “告辞。”烟灰色头发少女端起面前上好的东煌白瓷茶杯,将杯中微青的茶液一口饮尽,然后将茶杯放到了一边,起身离开。 “多谢款待。”少女说。 03 车身漆黑的马车在黑夜里缓缓行驶在道路上,车内烟灰色长发的少女安静地喝着红茶,精致的小脸如同雕塑。 布伦希尔德坐在她旁边,“伊兹,伐纳和亚萨的对峙没有任何的意义,为什么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和维希佩尔合作呢?共同寻找死人之国,这对于伐纳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伊莎贝尔将红茶放到杯碟上,抬头看着布伦希尔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名贵的古董琥珀,看了一会,她把头低下说:“你真当维希佩尔是什么圣人吗?” “他的确是站在正义的那一方,不过他的正义也是需要代价的。”伊莎贝尔说:“你知道想要进入死者之国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看布伦希尔德没有回答,伊莎贝尔继续喝着手上的红茶,说:“百万的魂魄为祭。” “什么?!”布伦希尔德像是没有听懂伊莎贝尔的意思一样。 “死人之国——那是只有亡者才能到达的国度,而如果生人想要进入死者之国便要以百万的魂魄开路,而那个生人也必须要有着亡灵一样的气息才能进入死者之国。” “维希佩尔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商人,连那点正义也要精打细算着来。”伊莎贝尔端着红茶轻哼了一声。 04 英灵殿,夜晚。 戴文早就捧着那本《帝国艳情史》一脸猥琐地入睡了,想想也知道他梦中有什么。 子尘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选拔考试的事情。 喂喂!是个正常人就知道绝对不能参加啊! 会死的吧,上一次还死掉那么多人呢。 拜托,人家到最后要面临的可是最为究极的存在,他们是为了最后的战斗而活的,他还不得直接挂掉啊。 但是……维希佩尔殿下。 他突然又想起了创世图书馆的第七层,维希佩尔殿下就那样坐在逆光剪影中。 他的侧脸被漫长而温柔的天光照亮…… 05 伐纳帝国,圣蔷薇王殿,女王寝殿。 “晚安,女王陛下。”布伦希尔德将寝殿里所有的灯熄灭,帮躺在床上的伊莎贝尔盖好被子,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银色烛台准备离开。 正当她转身的时候却突然被揪住了衣角,“今晚陪陪我吧。” 伊莎贝尔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玫瑰红色的长发垂落,仿佛她不是伐纳帝国最为高贵的女王,而只是一个想要听童话故事的小女孩。 世人说琥珀可以封印时光,而她的眼中也真的像是封印着千年的时间,那么透彻而纯净。 伊莎贝尔掀开被子,“小德很久没有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布伦希尔德笑了笑,说好。 是的,她从来无法拒绝她。从始至终,从最初最初的开始到最后最后的终结。她永远无法拒绝她。 银质烛台的灯光明灭,巨大的床上两个女孩靠在一起,灯光将布伦希尔德手上的大字书照的发黄。 布伦希尔德的声音缓缓流淌着,伊莎贝尔靠在她的肩膀上。 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修道院里。冰冷而黑暗的修道院阁楼上只有他们两个挤在小小的床上互相依偎着取暖,只靠蜡油固定在桌子上的蜡烛只能勉强照亮她们手上的大字书。 小伊莎贝尔昏昏欲睡地靠在小布伦希尔德的肩膀上,小布伦希尔德好几次觉得她已经睡着了,但只要她一停下念童话,小伊莎贝尔就绝对会惊醒,眼神茫然地看着她。样子可笑却又可爱。布伦希尔德就只好这样一直念着童话。 “最后的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对不对?”小伊莎贝尔昏昏欲睡地问。 “恩,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整个王国的人都祝福他们。” “公主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王子穿着英俊的白色礼服……对吗?” “恩,是的。” “可我喜欢红色……” “那他们就穿着红色的婚纱和礼服。” “不!公主穿着红色的婚纱,王子穿着白色的礼服。” “好,都听伊兹的。” 公主穿着红色的婚纱,王子穿着白色的礼服,他们将在最漂亮的宫殿举行婚礼,整个王国的人都祝福他们…… 06 伐纳帝国,王室寝殿。 寝殿的窗户被风吹开了,花园中的蔷薇从窗中吹入,白色的蕾丝窗帘上下轻轻翻飞,花瓣落满了整个洛可可式风格的寝殿,连床上都铺着白色的蔷薇花瓣。 伊莎贝尔缓缓抬起身,白色的蕾丝纱裙从肩膀轻轻滑落了一半。 她身旁的布伦希尔德仍然睡着,眉目英挺,英俊的侧脸如同童话中的王子。 有一瓣白色的蔷薇悠悠落在了布伦希尔德的唇边。 伊莎贝尔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皱的布伦希尔德。 窗帘的翻动仿佛颤动的蝶翼。 她缓缓低下头,像是怀着无限的虔诚颤抖着抵上自己的唇。隔着白色的蔷薇花瓣。 她想起来了那场骑士册封仪式。 偌大的教堂就只有她和她两个人。 她初登王位,成为伐纳帝国最年轻的女王。 她的骑士应该由某个贵族青年担任,但她却执意让布伦希尔德担任她的骑士。她们是不被国家所接纳的,没有教父为她们颂诗。只有两个人,站在古老而庄严的皇家教堂里。 阳光从巨大的彩色琉璃窗中透过。台下的座位空无一人。 而她手执着礼剑,在她单膝而跪的骑士肩上轻敲三下。 如同多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衣柜中的女孩穿着破旧的丝绸睡衣跪在她面前,表情严肃而认真。 而同样穿着白色丝绸睡衣的她,用手指在她的肩膀上轻敲三下。 她说,不要怕。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骑士。 她说,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说,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第23章 炸鱼薯条 Chapter10炸鱼薯条 我的理想就是一边吃着炸鱼薯条, 一边蹉跎青春,荒度一生…… 01 腹切蛇将晾在外面晒好的衣服收了起来, 周围是一眼望不尽的废弃机械垃圾场,那些废弃的金属机械零件长年累月地堆在这里形成了一座座小山。 天气潮湿的时候, 你甚至能在这里的空气中嗅到铜锈的气味。 今天的阳光不错,腹切蛇就从垃圾场里的废弃机械堆里找出来几根水管,搭了个衣架, 把那些常年湿潮的衣服晒一晒。 把衣服扔在黄铜盆里以后,腹切蛇拖拉着那双夹脚拖鞋,拽起一块沉重的铁板,铁板下是延伸向下的台阶。 腹切蛇拿起黄铜盆沿着台阶走下去, 顺手把铁板关上,他现在和另外的两个家伙一起住在这个废弃的地下车库里。 他叫腹切蛇, 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来他应该是一个冷酷寡言, 冷漠淡定的人。如果这个名字出现在伐纳那些街边的廉价话本里,一定是一个每集说的话不超过十句的人。 不过他的老大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腹切蛇知道那是因为其实是因为他怕蛇, 毕竟上一次他老大来这个废弃车库时还被角落里的老鼠吓得跳到了沙发上。 不过在听到腹切蛇长达十一个字的原名之后,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拍着腹切蛇的肩膀说:腹切蛇是吗?好名字。 毕竟比起蝮蛇和老鼠什么的,那个家伙更怕麻烦。 之所以叫那个家伙老大, 并不是因为那个家伙有多厉害,只不过是因为他和另外的两个人都是被他捡回来的而已。 那个家伙叫皇轩烬来着,一个听上去就很讨人厌的名字。 他老大的风评不太好, 导致他们出去走活从来不报皇轩烬的名字,否则会死的更惨。 腹切蛇每天想要打死皇轩烬十次,但毕竟他是被那个家伙捡回来的,所以每次也都忍住了。 坐在角落里数着硬币玩的那个大家伙叫红火蚁,是个智力低下的傻子。 你要是拿五枚铜币跟他换五枚银币,他会很开心,因为他觉得铜币更漂亮。 但你不能用六枚铜币跟他换,因为他理解不了六比五大。毕竟他只知道用一只手加来加去,连多出一只手的都不会,所以在他那里五是最大的数字。 但他力气很大,大到惊人,腹切蛇曾亲眼看到红火蚁在伐纳的街道上举起了一辆卡车,因为那辆卡车压住了皇轩烬给他数着玩的铜币。 在遇到老大之前红火蚁在一家地下黑拳馆里□□拳,每天要么把别人打得血流满地,要么被别人打的血流满地,只因为那家黑拳馆可以每天管饭。 后来他在那家黑拳馆的拳台上对上了皇轩烬,再后来他被皇轩烬带了回来,因为皇轩烬跟他说,只要跟着他每顿饭除了土豆泥还可以吃到炸猪排。 于是他就傻傻地跟着皇轩烬回来了,还真是智力低下啊。 可惜,就么个简单的承诺,皇轩烬都没能满足,毕竟那家伙向来如此,毫无信用、毫无尊严、毫无做人的一切准则。 而那个坐在壁炉旁边削木剑的是灰尾,和他们老大一样,是东煌人。 才十一岁,据说是被人卖到伐纳做奴隶的,结果被皇轩烬顺手救了下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灰尾和他们老大总是不太对付,有的时候腹切蛇甚至觉得灰尾看着皇轩烬的眼神,带着几分……恨意。 腹切蛇不知道那份恨意从何而来,但皇轩烬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仍旧每次来都会给灰尾带一些科林斯街道上骗小孩子玩的零食和玩具,虽然下场总是会被灰尾扔到角落里。 而腹切蛇自己是怎么遇到皇轩烬的他实在不想说,毕竟那可以称之为他的受难日,他所有的苦难日子都是从那开始的。 腹切蛇将晒好的衣服叠放好,然后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石榴味道的棒棒糖,他最喜欢查理工厂出产的糖果,因为包装纸上有只黑色的猫。 他会把包装纸小心地取下来,然后压在那本非常厚的《神学大全》里。 然而当腹切蛇小心翼翼地取下包装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那本《神学大全》。 “无聊。”皇轩烬正躺在地下车库那个破旧的露出棉絮的沙发上,翻着手上的书叹了口气,然后随意撕下那页书,扔到一旁的壁炉里。 微黄的纸页在壁炉的火焰中燃烧成灰烬。 皇轩烬往后翻了翻,发现后面的内容也不是很讨他喜欢,于是一连撕下了好几页,扔进了壁炉。 书页里夹着的糖果包装纸从书页里飞出,在火焰中被烧的卷起了边。 “皇轩烬!!!”腹切蛇猛的一声尖叫吓得皇轩烬赶紧捂住了耳朵,腹切蛇趁机夺下那本《神学大全》。 “皇轩烬你他妈是手欠吗!”腹切蛇揪着皇轩烬的耳朵,“我说过多少回你来这里不要随便乱动,最好什么都不要动!” “你知不知道你随随便便动点什么就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失。” “你上一次差点把车库烧了,你知道吗你!” “还有上一次你差点……” “不都说了是差点吗。”皇轩烬有点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 “差点!”腹切蛇仍旧处在暴怒状态,“那还不是我英明神武及时发现,才没能让你造成巨大的损失!” 皇轩烬仍旧满不在乎地耷拉着眼睛,看着腹切蛇即将再次发怒,赶紧跳到了壁炉旁,对红火蚁说:“快,把那个水管递给我。” 红火蚁赶紧把旁边的水管递给皇轩烬,皇轩烬拿过水管在壁炉里扒楞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土豆烤好了,你要不要来一点?”皇轩烬敲开土豆上包着的泥块抬头问腹切蛇。 “哦,烤土豆是吗?给我来一点。”腹切蛇下意识说,然而很快反应了过来,“等等!你从哪弄过来的土豆!” 果不其然,没等多一会,车库上方就传来了巨大的敲铁板声。 “皇轩烬,是不是你小子偷了我土豆!” “皇轩烬,你给我出来!” “我知道你在里面!” 腹切蛇赶紧蹬蹬蹬地跑上台阶,打开铁板,果然看到了一脸怒气的垃圾场看守老大爷。 这片废弃机械垃圾场本来是一片郊村,后来改成了垃圾场,老大爷不愿意离开这里,伐纳的政府就留下了老人的房子,让老大爷在这看着这片机械垃圾场。 于是老大爷就一个人守着那间破旧的小屋子,那间屋子离这个车库不远,像是被机械垃圾海洋包围的一块孤岛。 后来老大爷又在屋子后面开出来一片土地,专门种点蔬菜。 然而自从皇轩烬发现了那片菜场,三天两头就去偷点菜,今天挖点土豆,明天薅两个秧。 “大爷,你放心,我会打他的。”腹切蛇信誓旦旦地跟老大爷保证着。 千辛万苦地把老大爷送走之后,腹切蛇叹着气走下台阶,皇轩烬那厮却相当恬不知耻地招呼着腹切蛇,“走了是吗?赶快过来尝尝,还热着呢。” “皇轩烬,你能不能给我少惹点事!!” 皇轩烬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腹切蛇觉得自己离冷酷寡言,冷漠淡定,每集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这个设定已经越来越远了。 “我这次来呢,是因为有个非常好的活。”皇轩烬坐在沙发上,翘着腿说。 听到这句话腹切蛇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这句话真实的意思是皇轩烬现在非常缺钱,缺的已经要过不下去了。 皇轩烬这个人极度不负责任,放荡懒惰、好逸恶劳,混吃等死,只要他手上但凡还有点钱,无论有多好的活都坚决不会去干。 总之,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麻烦。 腹切蛇以数次因为轻信皇轩烬而身陷死亡绝境的经验推断,这一次他决不能再上皇轩烬的贼船。 “啊,好了,我们出发吧。”皇轩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喂喂喂!你还没有说是什么活好吗?腹切蛇心想。 然而红火蚁那个智力低下的傻子向来是皇轩烬去哪他跟到哪的,灰尾虽然不喜欢皇轩烬然而以那小子的性格可是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退缩的。 于是腹切蛇也只好跟了上去。 卡车的后车厢里用黑色纶布罩着几桶巨渊之银,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几桶巨渊之银运到亚瑟的边境,然后卖掉,如果动作快点的话明天差不多可以回来。 皇轩烬坐在驾驶位,叼着根烟,一只手扶着方向盘,耷拉着那双看上去没怎么睡醒的眼睛开着车。 腹切蛇不知道这些巨渊之银是皇轩烬从哪弄来的,也不需要知道。那个家伙自有他的办法。 他跟着皇轩烬少说也有半年了,可实际上他根本不了解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成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混吃等死,没有什么人生理想。 老大不小一个人了,身边还是一个女人没有,看来这辈子是要注定打光棍了,毕竟哪个女人能看得上皇轩烬这样的人呢? 但他为什么会跟着皇轩烬呢,他知道皇轩烬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跟着哪个家伙呢?就连腹切蛇自己也不清楚。 “噢噢噢!快看!”皇轩烬突然从驾驶位跳了起来,卡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路上,“有野猪!” “腹切蛇,快,把枪给我!午饭有着落了!”皇轩烬大叫着。 腹切蛇赶紧把枪递给皇轩烬,“老……老大!你能不能好好开车!要……要撞上了!” 皇轩烬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瞄准奔跑着的野猪,连开了好几枪都没能打中。 结果反倒激怒了野猪,野猪刨了刨蹄子,凶猛地冲了过来。 皇轩烬吓得赶紧去踩刹车,结果不小心踩上了油门。 “碰!!” 皇轩烬惊魂不定地握着方向盘,眨了眨眼睛,“那……那个,灰尾啊,你下去看看野猪死掉没有。” 半个小时之后,皇轩烬架起来一堆火,心情相当不错地烤着野猪,从怀里拿出了一包盐,洒在金黄的野猪肉上,“幸好今天有带盐,不过可惜了,没有香辛料,这种野猪撒上香辛料才算人间美味啊。” 你随身带着盐包这种事情都很不正常,好么!腹切蛇心想。 灰尾听完皇轩烬说的话,突然站了起来,拿起身边的木剑往山下走。 “你干什么去?”皇轩烬一边用手扇着火一边问。 “那边有烟,应该是有人住,我去问问有没有香辛料。”灰尾说。 “得了吧,有那功夫早就吃完了。”皇轩烬一边低头把火吹得更旺一边说,“你看那烟离得不远,实际上你要走过去没个一个小时不可能。” 灰尾看着皇轩烬,“可你说有香辛料的话会更好。” “你当人生是什么?非要做到最好才肯罢休吗?”皇轩烬撕了块野猪肉,“人生啊,是不断的妥协和放弃啊。” 02 路过伐纳边境小镇时,皇轩烬让腹切蛇在这里停车,自己下车去镇子里买了点东西。 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纸盒,然后扔给他们三个一些镇子上卖的糖果。 灰尾虽然是个孩子,但是向来是不吃这些东西的,随手扔到了车后的后车厢里,皇轩烬看到也没说什么。 腹切蛇看着手上的糖皱了皱眉头,他倒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可惜皇轩烬买错了口味。一旁的红火蚁拿着那颗对于他来说过于小巧的糖,怎么也剥不开包装纸,弄了半天,一个人在那着急着。 腹切蛇有些无奈地咬了咬牙,拿过红火蚁手上的糖果,剥开包装纸,放回红火蚁的手上。 红火蚁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糖,也不吃,看着那颗廉价的粉红色水果糖在阳光下像是一颗漂亮的玻璃珠一样。 “喂,是给你吃的,不是给你玩的。”皇轩烬转过身对红火蚁说。 红火蚁仍旧笑得傻兮兮地看着手上的那颗水果糖。 皇轩烬拿起红火蚁手上的水果糖,红火蚁立刻着急地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张嘴。” 红火蚁仍旧是那副可怜兮兮地表情,但还是很听皇轩烬话地张开了嘴。 皇轩烬把糖扔进红火蚁的嘴里,然后迅速合上红火蚁的下巴。 红火蚁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愣愣地张着眼睛看着皇轩烬。 “甜吗?” 红火蚁含了一会,突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皇轩烬笑了笑,摸了摸红火蚁有些扎手的头发,然后转过了身,继续开着车。 “喂!混蛋!你刚才根本没有停车啊!!”腹切蛇突然反应过来皇轩烬刚才一直是一边开着车一边逗红火蚁玩的。 皇轩烬没有理腹切蛇,叼着根烟,一只手扶着方向盘,自顾自轻哼着一支江南小调。 第24章 炸鱼薯条 03 皇轩烬把车停在约定好的地方, 等着对方的人过来。 约定的地点在河边,生着大片的芦苇。 天色渐晚, 皇轩烬等的有点无聊,和红火蚁蹲在一片空地上画格子摆石子玩。 皇轩烬刚赢了几个子, 突然脸边飞过一枪,皇轩烬拉着红火蚁堪堪躲过。 除了那一枪再没有动静,于是那一枪不像是埋伏倒像是嘲弄。 来人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皇轩烬看到打头的那个人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打头的那个人是钢刃,是西陆地下黑帮食骨者里颇称得上名头的人,钢刃身后跟了不少人,将卡车围在正中, 皇轩烬自然明白钢刃带了这么多人过来不可能是来和他做交易的。 钢刃身后的人都蒙着黑面,手上拿着线膛枪。 线膛枪的枪膛里带有螺旋形线膛, 射击精度比滑膛枪要高出很多, 但无论是在伐纳还是亚瑟的军队里,线膛枪都已经被装填子弹更为迅速的米涅步|枪所取代。 不过无论如何,这么多线膛枪想要打死皇轩烬他们四个还是绰绰有余。 “皇轩烬, 好久不见。”钢刃站定在皇轩烬面前说,“放心,我这次来倒没有杀你的意思。” “东西给你,放我们走。”皇轩烬直截了当地说。 腹切蛇相当惊讶地看着皇轩烬, 心想,老大你要不要这么怂,好歹也挣扎一下啊! “你倒是爽快。”钢刃笑了笑, “我当年听说你一人杀尽东煌五千铁骑,心想虽是个叛徒,倒也是个人物。可没想竟然是个这样贪生怕死的人。” “你说完没有,若是说完了就把货卸下来。”皇轩烬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就算是白跑一趟,我也想早点回去。” “来的急了,忘记开车,这么多货一时半会怕是拿不走啊。”钢刃看着皇轩烬说。 “车送你。”皇轩烬满不在乎地对钢刃说,上车拿出他从伐纳边境镇子拿过来的纸袋,然后直接跳了下来。 腹切蛇把眼睛瞪得老大,灰尾拿着手上的木剑死死看着皇轩烬不说话。 “皇轩烬,我现在甚至在想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会怎么样,总该会拔刀了吧。”钢刃说。 皇轩烬回头看着钢刃,“我腰上的刀太沉,为了我这条命拔刀,不值当。” 他对着灰尾三人勾了勾手指,“走吧,现在回去或许还能搭得上火车。” 灰尾咬紧了牙齿,看着皇轩烬推开钢刃手下自顾自往外走的背影。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皇轩烬的这幅模样不是吗?他还在对皇轩烬抱着什么期望呢? 江南皇轩家,就是因为那个人才会…… 灰尾是东煌人,自小便在村头听说书人说那些英雄豪烈,有借酒西南道的绿蓑老人,有策马奔袭过半个江南的红衣女,可他最喜欢的故事都是和皇轩家有关的。 八百年前为镇守江湖自断一臂的皇轩且尘,白衣渡江血衣归的皇轩离玉,饮下花雕酒后斩尽北莽八万户的皇轩九阴。 便是输了那场白昼之殇的皇轩昼也是当世的英雄啊。 朝廷无能,援兵不至,可那个男人还是死守了金陵数月,直至身死。 史官在史册上提笔说那场战役之所以叫白昼之殇是因为兵败当日,日有食之。可东煌的人都说,是因为那个叫皇轩昼的男人死了,从此东煌便再无白日了。 他当时想,皇轩家出了那么多的英雄,总该还能再出一个的。 后来有人说皇轩昼之子皇轩烬孤军赴西陆,火烧银城,袭杀当年白昼之殇的伐纳军官。 那时他以为皇轩烬就是皇轩家下一个镇守东煌的英雄。 可到最后,那个人却背叛了东煌…… 血沙之叛,皇轩烬一人屠尽东煌五千铁骑,自此用血肉守了东煌八百年的皇轩家因为那个人背负上了骂名。 所以他早该对皇轩烬失望了啊,早就应该啊…… 他难道还对那个家伙抱有什么期望吗? “喂,你手上拿的什么?”钢刃突然说,“把那个放下吧,放心,只要放下那个我就放你走。” 皇轩烬转过身,举起手上的袋子,“你说这个吗?” “没错。” “……这样吗?”皇轩烬笑了笑,看上去有点傻气,“恐怕,不行啊。” 周围所有蒙着黑面的食骨者齐齐端起手上的线膛枪,上膛的声音在傍晚的风声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芦苇。 被线膛枪齐齐对着的皇轩烬看了看周围,叹了口气,“喂,这么不公平不太好吧。” “那你想怎么办?” “让他们退下。”皇轩烬看着钢刃说:“我和你比刀子怎么样?” “刀?我可没看到你身上有带刀。”钢刃抽出他身后的长刀,那把刀足有半人长,比起线膛枪之类的,钢刃其实更喜欢用长刀砍杀的感觉,刀刃嵌入人体的击杀感可是什么枪都比不上的。看着鲜血在自己面前喷薄而出,染红整个视野。 皇轩烬指了指他腰间的匕首。 “那个吗?”钢刃轻蔑地笑了笑,“未免太短了些吧。” “喂,说什么短不短的。”皇轩烬偏着头挑着嘴角说,“杀人的本事可不是以长短论的。” 黑发的少年摸上腰间乌色的匕首,垂下的眼看不清表情。 ……那家伙,是要来真的了吗?灰尾愣愣地看着皇轩烬。 “让其他人退开吧。”皇轩烬摸着腰间的匕首说。 钢刃挥了挥手,周围所有的人端着枪缓缓退下。 皇轩烬低着头笑了笑,突然拉着灰尾往外跑,“还等什么等!跑啊!!” 灰尾完全没意识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皇轩烬拽着跑了起来。 钢刃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给老子追!” “皇轩烬,你搞什么鬼啊!”腹切蛇跟在皇轩烬身后一边跑一边骂着。 “拜托,那么多枪,不跑等着死吗?”皇轩烬拎着纸袋在大道上狂奔着。 后面的食骨者也追了上来,不停朝这里开着枪。 “知道打不过你就把东西给他们啊!反正你连车都给他们了!” “老子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啊!” “你不是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妥协和放弃吗?!” “有些东西是不能放弃的啊!” “可你放弃的标准也太奇怪了吧。” 皇轩烬突然停在了原地,看着架在他面前的几杆枪。 钢刃不紧不慢地从后面走了过来,“把东西给我吧。” 皇轩烬咬了咬牙,将纸袋递给钢刃,钢刃刚要接过,皇轩烬突然踢腿踹了过去,钢刃当然也早就料到,直接躲过,而后提着宽刀砍来。 皇轩烬护着手上的纸袋,动作不便,猛然被钢刃掀翻倒地。他腰上有旧伤,一时难以挣扎就被钢刃踩住了胸口。 钢刃将他手上的纸袋挑开,扔在地上,结果从纸袋里滚出来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钢骨用宽刀挑开报纸,结果里面包着的竟然只是一份炸鱼薯条。 就是连钢刃都愣了愣。 回身看着因为旧伤疼得皱眉的皇轩烬,将宽刀的刀尖架在了皇轩烬的胸口,“皇轩烬,别人跟我说你是个疯子。我原本还不信,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个疯子。” “皇轩烬,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要是你不想服软,就一开始就别服软,要是铁了心弯腰,就别在这种地方逞英雄。”钢刃低头看着皇轩烬,眼中满是戏谑。 风吹过皇轩烬身边的芦苇。 皇轩烬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扯了扯嘴角,用手攀上钢刃手上的宽刀,指尖别着刀,别的发白。 “你……他妈的,是傻子吗?”皇轩烬突然笑着说,他的笑带着几分痴癫,“老子……凭什么要去做对的事。” 那一瞬灰尾突然想起以前在戏班子里见到的那个疯掉的武生,那个痴疯的武生嘴角便总挂着那样的笑,似癫似狂,夜奔自顾。 “崩!” 皇轩烬突然硬生生掰断钢刃架在他胸口的刀刃,鲜血从他指尖迸出,带血的手指从腰间拔出那把乌色的匕首。 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像是翻飞而走的风,一个踢身而下,匕首回旋划过,芦苇在风中断裂四散如同蓬絮。 芦苇落地之时,钢刃堪堪回过神来,那个少年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手上的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那双眼睛…… 钢刃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皇轩烬也没有再逼近,只是仍旧举着那把乌色的匕首。那双黑色的眼中像是映着大片被风吹过的芦苇。 所有的食骨者也都反应了过来,赶紧举枪对着那个黑发的少年,上膛的声音接连响起。 而皇轩烬就站在一圈线膛枪的包围之中。 皇轩烬突然放下了匕首,像是累了一样,“我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你没有杀我,只是我今天实在太累了。” 他顾自走到被钢刃挑飞的那份炸鱼薯条旁,小心地将包在外面的报纸重新包好。这种炸鱼薯条一般会用当天的科林斯报包装,一般会买这种炸鱼薯条的人都是伐纳边境上的劳工,晚上的时候到河边的餐馆里买上一份炸鱼薯条。坐在街道上的椅子上,一边吃着炸鱼薯条,一边看着报纸。 皇轩烬叹了口气,报纸被挑破了,被挑破的还是他最爱的那个版块。 突然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周围的食骨者显然都有些惊慌。 “放下武器!”几十名身着白色军装的人将这里包围,有食骨者认出了他们胸口的圣树徽章,惊慌地大叫,“是圣殿骑士!” 还在可惜着报纸被挑破的皇轩烬愣了愣,然后继续像是没事人一样将炸鱼薯条装进纸袋里。 军靴踩地得脚步声都整齐划一地不行,几十名圣殿骑士瞬间就将这里包围了。 皇轩烬刚想拉着灰尾三个旁若无人地走开,就被一名圣殿骑士拦下,那名圣殿骑士迅速行了一个亚瑟的军礼,“我们是维希佩尔殿下麾下的圣殿骑士团,在此截获黑帮走私案件,请问阁下为何会在此地。” 皇轩烬举起手上的炸鱼薯条,表情十分真诚地说:“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来买炸鱼薯条的无辜路人。” “身为伐纳边境的一个辛勤劳动的劳工,我在结束了一天辛勤劳动的后,买了期待了一天的炸鱼薯条,结果路过此地就被他们叫了过来。” “啊?”那名圣殿骑士愣了愣。 “对吧,灰尾。”皇轩烬看向身边的灰尾。 灰尾听到皇轩烬叫他,赶紧点了点头。 皇轩烬按着灰尾的头,回头继续对那名圣殿骑士说:“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来抢我的炸鱼薯条的,但是你应该知道炸鱼薯条对于一名伐纳边境劳工的重要意义。我人生的理想不过是一边吃着炸鱼薯条,一边蹉跎青春,荒度年华。” “所以,我拼死的抵抗,但,他们实在人多势众,最终还是英勇的你们及时赶到。”皇轩烬握了握那名圣殿骑士的手,“明天我一定要去给你们送锦旗!为了感谢你们维护了一个可怜无辜路人最后的理想。” “……这,这样吗?”那名圣殿骑士呆在原地。 “要尝尝吗?”皇轩烬把炸鱼薯条举到圣殿骑士面前。 “不,不用了。” “哦,那我们就先走了。”皇轩烬拉着灰尾迅速转身,红火蚁和腹切蛇虽然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然而还是紧紧地跟着皇轩烬。 “哦,对了,车也是我们的。”皇轩烬突然折回,“我们这就开走。” 然后拍了拍那名圣殿骑士的肩膀,“你们辛苦了,我明天过去送锦旗。” 灰尾跟在皇轩烬身后,突然听到有人冲着这边大喊—— “子尘!” 他不清楚这是在喊谁,但他身边的皇轩烬却突然站住不动了。 第25章 炸鱼薯条 04 “子尘!” 皇轩烬看着那个向自己跑来的圣殿骑士, 那个人和他差不多年纪,但看肩上的军徽和胸口的银叶徽章, 可以知道那个少年如今已是圣殿骑士团的副团长。 那个人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一样扶着皇轩烬的肩膀,“子尘, 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轩烬记得他,他叫西文,是以当年女武神的试炼最高成绩进入的英灵殿, 但他在英灵殿的时候也只见过西文几面而已。若说认识也只是后来维希佩尔将他囚|禁在身边的时候,西文负责看守而已。 那个时候维希佩尔绝望的如同暴君。他明知皇轩烬是会割伤他的利刃,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纵使手上已经鲜血淋漓也死命一样地不肯接受任何一点皇轩烬离开他的可能。 但维希佩尔总不可能一直守在他身边, 他到底是一个帝国的执政官,于是他离开的时候大多是西文守着皇轩烬。 西文还记得当初他守了那个叫做子尘的少年半个月, 那个少年终日安静沉默像是东煌工匠做成的牵线布偶, 不摔东西也不吵不闹。 就算是维希佩尔殿下回来了,他也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上一眼。 而那天他站在门外的时候,那个少年却突然问他——离三月初二还有多久。 他还记得当时的那个少年侧躺在椅子上, 后仰着的脖颈像是随时要折断一样,他穿着一身东煌的重曳衣袍,光裸的足踝从椅侧垂着。 他像是在玻璃罩子里兀自飞着的灰凤蝶。 少年问完之后突然偏过头看他,那双眼睛凄绝艳美却又了无生气。 而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西文愣愣地看着皇轩烬, 他不知道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就连当年的事情他都了解的不甚分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西文看着皇轩烬说。 皇轩烬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 举起手上的纸袋,“我真的只是路过来买炸鱼薯条的,西文,你要相信我。” 他还没说完,就被西文拷住了手铐,西文说:“殿下说凡是涉嫌走私活动的都必须先押入狱中,认真审查之后再行处置。”说完之后,西文抬头十分真诚地看着皇轩烬。 05皇轩烬坐在监狱里的草堆上,揪着一根枯黄的草桔,牢房的周围是潮湿泛青的石砖,透过铁栅栏能看到来回走动的狱卒。 “殿下还准备看到什么时候。”他低头揪着草根说。 维希佩尔不知道究竟在旁边站了多长时间,听见皇轩烬问他也不回答,只是走到铁栏旁,把旁边黄铜包角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个个地放到铁栏里,码成一排。 皇轩烬看了一眼,居然都是吃的。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暗笑了一声,这是把他当笼子里的动物投喂了吗?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皇轩烬没去拿食物,仍旧揪着手上的草根。 “我已经和这里负责的官员说过了,不会太久的,但办完手续也至少也等到明天晚上。”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扯了扯嘴角显然不太高兴。 “你有什么需要的,我去办。” “帮我卸掉钢刃一条胳膊。”皇轩烬抬头看着维希佩尔,“他要是杀我我无所谓,可现在害的我要在这种地方待上一天,我就很不开心了。” “换一个吧。”维希佩尔说。 “怎么?” “钢刃已经死了。” “怎么会?”皇轩烬惊了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他伤了你。”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手上的伤口说。 皇轩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带着干涸鲜血的手上沾着一段段碎掉的枯草,要不是维希佩尔说起,他甚至都要忘了自己手上有伤了。 “帮我带瓶酒。”皇轩烬说,“在这太无聊了。” “不行。” “怎么又不行。” “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维希佩尔很认真地说。 “这点伤,你当我小孩子啊。”皇轩烬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你先吃点东西,我先去处理一下别的事。” 维希佩尔拿来的食物还一溜齐地摆在铁栏旁边,一个栏格对着一个。皇轩烬没心情去拿,他现在只觉得疼的要命。 伊莎贝尔给他的注射剂被他放在了卡车上,每七天注射一次,今天晚上正是应该注射的时间。 格里高利说的不错,伊莎贝尔从教区要鸦杀草就是用在的他身上。伊莎贝尔是为了救他,但也是为了束缚他。 鸦杀草就像他脖子上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离了伊莎贝尔他活不下去半个月。 可当初如果不用鸦杀草,他连一年前都活不下去。所以他对伊莎贝尔确实仍有猜忌,但绝不会有恨,就是伊莎贝尔要了他这条命去,也是她该得的。 他用后脑一下下地撞着石砖,疼,从刚才维希佩尔在的时候就开始疼了。 他重新扯了根枯草开始揪,一下下把草揪得细碎,手上伤口的疼痛倒让他觉得像是种解脱。 伊莎贝尔曾经跟他说,他像是活在人间的野鬼。可野鬼留在这世上总是因为在这世上还有未竟的执念,她问他,他的执念是什么。 ……执念吗? 皇轩烬听到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他知道是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从铁栏旁经过,身后跟着负责这里的官员。 “哥……”那个少年后仰着脖颈靠在身后的石砖上突然轻喊了一声,“记得帮我带瓶酒。” 那少年的眉目像是迷离的烟火一样,透过冰冷的铁栏看着男人。 维希佩尔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少年的嘴角挂着点笑,听到男人离开的脚步声,继续一下一下向后用头撞着石砖。 所谓执念,皆是痴妄。 再次听到脚步声的时候皇轩烬已经疼的连意识都不是很清明了,迷蒙中接住了维希佩尔扔过来的酒。明明已经疼的不行了,皇轩烬竟然还记得看了眼瓶子上的酒标。 不错,是好酒。 皇轩烬刚想要去拆酒瓶上的封口,被突然被拽着胳膊拉了出去,皇轩烬被推倒了监狱过道角落里的一张木桌上。 木桌上放着沉重的镣铐和铁锁,被两人的动作弄得哗啦作响。 皇轩烬一心想要赶紧拆开酒瓶的封口,舔着嘴唇研究着瓶口的酒封。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压在桌子上,他感觉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像是捧着一朵莲花的野兽,想要摧毁他,却又舍不得碰疼他一点。 他的喉咙都有些发紧,他伸出手轻蹭着身下皇轩烬低着的脸。 他觉得皇轩烬这些年越来越好看了,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当年这个孩子还没长成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好看了,他对他的小凰鸟向来是偏爱了个十足十的。皇轩烬终于弄开了酒瓶的封口,笑得连嘴角的虎牙都漏了出来。 维希佩尔将皇轩烬反压在了木桌上,桌子上的锁链哗啦一声坠到地上,到最后却没全坠下去,就那么垂在桌子上,晃荡着。 皇轩烬猛然喝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下颌流下,维希佩尔噬咬着他的脖颈,像是在尝一道花雕酒腌酿的鹤颈肉。 餐其肉,寝其皮。 维希佩尔还记得刚才皇轩烬透过铁栏看他的那一眼,他真的很想把皇轩烬再关起来,就放在他身边,日日夜夜不离手。 可是他不敢了,他真的不敢了。他不怕割伤他自己,可他怕伤了他的小凰鸟。 皇轩烬吃痛地叫了一声,维希佩尔与他十指相扣强迫着将他的手按在木桌上。 过道角落里的光线昏暗,牢房里关押的其他犯人不停叫嚣吵闹着,混杂而烦乱。木桌上半坠而下的锁链摇晃撞击着,要坠不坠的,让人心烦。 皇轩烬仰头干着酒,缓解着身上的疼痛。 “你当初,就不该招惹我的。”半梦半醒间皇轩烬听见维希佩尔在他身后说。 瞧瞧,现在又怪他招惹他,当初明明是他泥足深陷,是他被维希佩尔鬼迷心窍。 他们之间相互亏欠的太多,以致这笔账怎么也算不明白了,可维希佩尔又怎么舍得一笔勾销,他又怎么舍得断得分分明明。 皇轩烬干下最后一口酒,像是虚脱一样倒在木桌上,张着嘴喘着气,半长的黑发散乱着。酒瓶在桌子上晃荡转悠着。 “……这酒很好。”皇轩烬用手指扒楞着酒瓶玩,看着酒瓶在桌子上晃来晃去。 皇轩烬到最后是被维希佩尔抱到牢房里的,他醉的太厉害,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睛半睁不睁的,头靠在维希佩尔的胸口。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放在牢房的草堆上,看了一会,皇轩烬的睫毛不是很长而且很直,看上去有些扎手。维希佩尔想去摸一下,但到底还只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刚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身后的少年声音很低地说,“给我拿点水。” 维希佩尔愣了愣,听见皇轩烬继续说,“你拿那么多吃的,不拿水,是想噎死我么。” 他点了点头,是他自己没考虑到。 第二天的时候皇轩烬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感,饶谁疼过那么一晚也会累的不行的。 何况这本来就是鸦杀草的副作用,它得不到想要的就会拼命折磨寄主。 维希佩尔仍旧靠在铁栏旁看着他,搞得他都在想亚瑟帝国的执政官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当,成天没有事情干。 他从怀里叼了根烟出来,拿着铁壳的打火机按了几下都没能按出火来。 “我这里有。”维希佩尔突然说。 皇轩烬回头看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打火机扔过来。 维希佩尔没反应,皇轩烬知道维希佩尔这是让他过去,撇着嘴笑了笑,翻身过去,挨在铁栏旁,把烟递过去。 维希佩尔将皇轩烬夹在指尖的烟点燃,燃烧的烟草衬着皇轩烬指尖像是暗色的熔金。 打火机简洁的金属外壳上阴刻着浅浅的羽毛,皇轩烬抬起眼看他,“你怎么会带这种东西。” 维希佩尔从来不抽烟的。 看维希佩尔没有说话,皇轩烬也没继续管他,扶起身体,背靠在黑色的铁栏上,灰色的烟雾在指尖笼着。 “想着……万一哪天你跟我借火呢。”维希佩尔突然说。 皇轩烬头靠在铁栏上哑笑了一声,那双眼睛在烟雾之中看不分明。 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们果真被放了出去,皇轩烬刚要走出去却突然被维希佩尔叫住了,他让灰尾他们先走。 两个人沿着河边一前一后地走着,月下的大片大片的芦苇被风吹过。 他们两个只是安静地走着,什么也不说。以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皇轩烬没个停歇地在说,维希佩尔认真听着。 如今皇轩烬不想说了,两个人之间就只剩下了安静。 “皇轩烬。”维希佩尔突然喊了一声皇轩烬的名字,像是要说些什么。 皇轩烬扯了一根芦苇叼在嘴里,回头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有些事情就像是风吹过芦苇,既然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不如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完他便穿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往前走着,身上的风衣下摆随着风在芦苇间翻飞。 维希佩尔突然拽住皇轩烬的手腕,扯着他的衣领,露出脖颈间的痕迹,“这叫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吗?” 皇轩烬伸手拉下维希佩尔扯着他衣领的手,维希佩尔看着他指尖的鲜血,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甩开维希佩尔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 第26章 炸鱼薯条 06 皇轩烬他们再次回到那片机械垃圾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皇轩烬手上依旧提溜着那个纸袋,走在前面。 “皇轩烬, 你是怎么做到的。”灰尾突然看着皇轩烬的背影问。 “恩?”皇轩烬没太明白灰尾的意思,一脸疑惑地回头看着灰尾。 “你是怎么打败那个人的。” 皇轩烬转过身站定在灰尾面前, 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在那些杂乱堆积着的机械零件上。 “你想知道?” 灰尾看着皇轩烬点了点头。 “挣脱的那一式……取得是少林达摩拳的舍生求禅,决然忘我,禅定而寂灭。” 灰尾突然感觉皇轩烬那懒洋洋的话音像是在他耳旁响起一样, 可他刚才离灰尾明明还有七八步的距离,等灰尾反应过来,皇轩烬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而他腰间的木剑也已经到了皇轩烬的手中 “封喉的那一式取得是武当逍遥剑, ”皇轩烬继续说,随手用木剑挽了个剑花。 灰尾迅速反应过来, 侧身闪躲。 可当他以为他明明堪堪躲过的时候, 皇轩烬手上的木剑已经架在了灰尾的脖颈上。 “剑走游移,莫测而无定。” 皇轩烬看着灰尾说。 说完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 机械垃圾场上方的天空今天出奇的蓝,蓝得找不到一丝云。而空气中充斥着金属的气息,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堆杂着的废旧机械上,扭曲得像是破旧的机械物件。 皇轩烬晃了晃手上的木剑, 把木剑原封不动地放回到灰尾腰间的剑带上。 他拎起纸袋,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走着。 “皇轩烬,你骗我!”灰尾突然冲着皇轩烬的背影大喊。 “我什么时候又骗了你。”皇轩烬回头淡淡地说。 “你明明跟我说过东煌的江湖早没了!”年轻气盛的少年像是被街头的恶霸欺负了, 要找回公道一样。 “用达摩拳的枯灯大师没了,用逍遥剑的灵上道人也没了。”皇轩烬笑了笑说:“人都没了,江湖自然也就没了。” 皇轩烬没再理灰尾,慢悠悠地翻着一座座机械山,走到了老头的那个机械海洋里的孤岛上。 破旧木板钉成的屋子,在一片废旧的机械金属中显得有些突兀,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 他敲了敲那个带着漏缝和斧痕的柳木门,结果过了好久都没动静。 皇轩烬只好慢悠悠地踱步到后院的那一片菜田上,准备薅一根番茄秧。 还没等他碰到那根秧秧,木屋的窗户就被砰地一声打开,“皇轩烬,你要是敢薅我的秧,我就敢和你拼命!” “我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你了!” “你信不信明天我就把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防贼栏!” “我告诉,我来真的我!” “吃吗?”皇轩烬把纸袋递到老头面前,“伐纳边境卖的炸鱼薯条来着。” 两个人坐在木屋前的空地晒着太阳,老头把炸鱼薯条倒在纸袋上,一边吃着炸鱼薯条一边看着包着炸鱼薯条的报纸。 他跟皇轩烬有仇,不过跟炸鱼薯条可没仇。 “两天前的报纸了!”皇轩烬晒着肚皮说,老头的耳朵有点聋,时好时不好的,所以皇轩烬和他说话向来都是用吼的,两个人聊一次天,能惊飞一垃圾场的鸟。 “两天前怎么了!两天的时间难道就能从新闻变成历史吗!”老头把报纸摊开认真地看着,嘴里嚼着炸鱼,“唔,真是的!居然把我最喜欢的版块弄破了!怎么搞的啊!” 老头把报纸对着阳光,午后的阳光透过报纸打在老头满是褶子的脸上,他用手指抹平弄破的地方,想着好歹能看点。 “蒙特斯庞夫人到底怎么了啊!是又在和方当诗夫人争宠吗?到底怎么回事啊!”老头研究着弄破的地方,那个版块向来是刊登一些贵族夫人情妇的花边绯闻的,描述香艳而引人入胜。 “老头,你都多老了,能不能收收你的色心啊!”皇轩烬在一旁大叫着。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老头忿忿地开始看别的版块,不再关心蒙特斯庞夫人和方当诗夫人的争宠,而是认真研究着伐纳和亚瑟的政局。 老头认真发表着自己的所有见解,不停骂着伐纳和亚瑟的官员都是笨蛋,难道就不知道听听他的意见吗! 皇轩烬晒太阳晒得有点没意思,拿起旁边的一块炸鱼,结果立刻就被老头拍掉了。 “喂!我有允许你吃吗!”老头大吼着。 “我吃一块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因为炸鱼薯条才能活在这世上的啊!”老头大喊着说。 “是吗?那你的人生还真是草率啊。”皇轩烬说。 “喂,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在伐纳边境做劳工的时候,有一次真的走投无路了,想着一死了之算了。不要问我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老头一边咬着薯条一边说:“然后我手上恰好有十个铜币,就想着吃完一份炸鱼薯条,好歹吃个饱饭再去自杀好了!” “莫非,炸鱼薯条太好吃了,你吃完之后不想自杀了?”皇轩烬问。 “才不是嘞!”老头说:“一份炸鱼薯条应该是有三条鳕鱼的,等我走到河边,打开只带才发现那个老板只给了我两条!我去找他他还不信,我就让他拼鱼骨头,无论如何只能拼出来两条,他才信。” “你就不能吃之前去找他吗……” “当时太饿了,没忍住!”老头有点不好意思还强撑地争辩着。 “然后,那个老板说已经没有鳕鱼了,用别的鱼行不行。我说不行,炸鱼薯条怎么能用除了鳕鱼以外的别的鱼呢!” “然后老板说,那没办法了,只能明天打上的鱼送来了,我去找他,再给我单独做一条。我想,还找什么找啊,我当天晚上就要跳河自杀了。”老头说:“结果晚上我走到河边的时候,越想越生气,怎么可以少我一条鱼呢!” “我在那条河边来来回回徘徊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了,我看着早间的渔夫将鳕鱼送到店家那里,就跟在渔夫后面。” “老板看到我非常惊讶,说怎么有人能起得这么早去吃炸鱼薯条呢!然后我吃完了那一条炸鳕鱼,跟老板说今天天好像不错,店主说是啊……” “就是这样,我因为一条炸鱼活到了现在!” 07 亚瑟边境,十几名圣殿骑士被维希佩尔留在了这里处理食骨者的走私案件。 先前拦住皇轩烬的那名圣殿骑士跟在西文身后,“副团长,为什么要我们来处理这种事情啊,这种事情不应该交给边境的军方吗?” “军部认为食骨者可能和戒灵有关。”西文说:“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要我们来调查。” “还有,今天的那个人是谁啊?” “皇轩烬。”西文说。 “他就是皇轩烬!”那名圣殿骑士像是十分惊讶地说。 “你知道他?” “……三姓家奴么,谁能不知道呢。”那名圣殿骑士叹了口气说,“话说他当年真的……” “是真的。”西文说,“我不知道当年他究竟是被逼无奈,还是贪图权势,但他当年的确背叛了殿下。” “那样的人真的是皇轩烬吗?” “你以为皇轩烬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那名圣殿骑士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西文说:“你知道那场血沙之叛吗?” 西文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皇轩烬背叛了东煌的战役,亚瑟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当他随维希佩尔殿下赶到战场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 而那个少年黒衣沾血,孤身一人地站在皇轩家死士和东煌将士的尸首中,鲜血将千里黄沙染成红色。而他手上虚握着那把砍得豁了口的剑,剑尖垂地,像是随时会从他手中脱落。 亚瑟帝国的圣殿骑士团将已经寂灭的战场包围,而那个少年却只是抬头望着沙漠上空无云而湛蓝的天。 “副团长是认识皇轩烬吗?” 西文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当年是以我们那一届第一名的成绩进入的圣殿骑士团。” 08 “是啊,很奇怪啊,居然有人会因为一条炸鱼活下去。”皇轩烬向后躺着,淡淡地说,他仰着头看着天空的光线慢慢变暗。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老头说,出了奇的,他这会听力倒还不错。 “可总要有点理由吧。”皇轩烬说。“活下去很难啊,所以人总是要给为什么活下去找个理由啊。找到了就很好啊,就算只是一条炸鱼什么的,找到了就很好了。” “你这个小子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哦。”老头像是颇有感悟地点了点头,捋了捋头上仅剩的几根毛,“那你呢,你小子又为什么活着。” “没有。”皇轩烬说。 “什么?!”老头像是没听清。 “没有。”皇轩烬重复了一遍,“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怎么可能没有呢!要是没有的话你怎么还没有死掉呢!”老头像是非常不能明白皇轩烬的回答。 “很可笑吧。”皇轩烬后仰着头感受着午后的温度逐渐散尽,“为了让我活下来,死了很多人,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你说什么!”老头的耳朵又不好使了。 皇轩烬却没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 “喂!你小子刚才说什么!”老头不停吵嚷着。 天还真的是变冷了啊…… 09 腹切蛇认真收拾着地下车库,每次只要皇轩烬一来,所过之境都变得像是被尤妮亚飓风卷过一样。 他把皇轩烬弄倒得巨渊之银认真清理好,“混蛋,知不知道这东西很贵啊!” 自己床头的那一套十四本的《神学大全》也缺了好几本,肯定是被皇轩烬随随便便地拿走了看了两页又不喜欢,然后就随便扔在某个地方了。 把皇轩烬吃剩下的乌七八黑的烤土豆收拾好,腹切蛇觉得皇轩烬真的是必须要好好教训一下了。 整天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弄倒油壶都不知道扶一下,也不知道从哪养成的大少爷脾气。 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 但他为什么会跟着皇轩烬呢,他知道皇轩烬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跟着哪个家伙呢?就连腹切蛇自己也不清楚。 这个家伙好吃懒做,毫无责任感,整天游手好闲,可不知道为什么,跟在皇轩烬身后的时候……居然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明知道总有一天,这个家伙能把天都弄塌,可居然觉得那样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像是觉得在那个家伙面前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的。 但事实上天塌下来的话,那家伙绝对会自己先跑的吧。 绝对会的吧! 可只要那个人拔出剑来,却又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在怕的。 腹切蛇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挑着嘴角笑了笑,他这么笑可不能被人发现啊,否则他冷酷寡言,冷漠无情的人设一定会崩塌的啊。 他清理着壁炉,心想皇轩烬可真是的,大夏天为了烤土豆烧什么壁炉啊,不过这里确实太潮湿了点,烧上壁炉能好很多。 他把表面上的几根柴扒开,露出了里面烧掉大半的几本《神学大全》。 厚重的大书里面压着的糖纸在火焰中烤的卷了边,变成黑色的不明物。 皇轩烬那家伙分明是为了烤火才会去拿书的啊,那家伙怎么可能主动看这种书呢…… 他怎么忘记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废弃的机械金属,根本找不到木头这种东西。 “皇轩烬,我要杀了你!!!” 腹切蛇拿着壁炉铲大叫着,喊完之后他拿起盖在书上的木板,思索这东西又是哪来的? 貌似这附近唯一的木质结构建筑就是…… 地面上突然传来机械垃圾场老头震耳欲聋的喊声:“皇轩烬!你他妈是不是拆了我新围的栅栏!!!” “皇轩烬,你给我滚出来!!!” 腹切蛇扔掉手上的壁炉铲和烧焦的木板,倒在那个破旧的露出棉絮的沙发上。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很多评论,真的很谢谢大家!会努力更文的,多谢大家了! 第27章 被弃者 Chapter11被弃者 凡尘百世, 神人一梦。 ——《the War of Dusk》 01 遮天蔽日的丛林,缠绕而生的藤蔓。 子尘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繁茂的丛林里, 手上握着匕首。 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在床上认认真真地想了一晚上居然就报名参加了圣殿骑士团的选拔试炼。 然后就被扔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岛屿上, 和他一同参加圣殿骑士团选拔试炼的还有五十三人,大多是战斗系的精英。 维尔简单的讲解过后,所有的人就四散在了这座岛屿上。毕竟他们互相都算作是竞争者, 最终能进入圣殿骑士团的恐怕不超过十个人。 据维尔说,半个月前,有海上的商旅停靠在这座岛上想要略作休息的时候,刚刚靠岸就看到了岛屿上活动着似人非人的生物。 船长立即决定撤退, 然而还是损失了大半的船员。 船上的一位退休老兵,认出那个恐怖的生物便是戒奴, 然后立即将情况上报给了军部。军部即刻封锁消息, 并封锁了整个岛屿。 戒奴是人类因渴求尼伯龙根之戒的力量而诞生产物,尼伯龙根之戒虽然被奥丁封印在了死者之国,但却仍然在用它的方式毁灭着这个世界。 传说中的焚焰血誓被记载在古老的《埃达残卷》中, 使用焚焰血誓者可拥有尼伯龙根之戒所赐予的力量,然而也将永远成为尼伯龙根之戒的奴仆。 他们将成为永远只能生存于阴暗处的怪物,他们甚至会逐渐丧失自己的意志,成为只知道杀戮的机械。 原本焚焰血誓是只有极少部分人才能接触到的禁忌, 而近几十年来洛基之女、冥界女王赫尔却开始在西陆建立了各种异端宗教组织,以宗教之名网罗信徒,导致了数次的戒奴大规模爆发。 而圣殿骑士团便是奉维希佩尔殿下之命围剿戒奴的存在。 他们必须日夜如那些如同怪物一样存在的生物作战, 将那些生物斩杀。 “小心!”有人冲着子尘突然大喊。 子尘迅速回头,一个如同全身腐烂露出白骨的生物突然向他扑过来,额心血红色的焚焰纹章狰狞恐怖。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巨剑便猛然落下,斩断了那个戒奴的脖颈。 “你是想死吗!”男人收起巨剑冲着子尘大吼道。 子尘平息着自己的喘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戒奴,那样的东西只应该存在于吟游诗人的夜话中。 男人警惕地看着周围,“我叫罗兰,你叫什么。” “子尘。” “你当这只是闹着玩吗?你会死在这里的。”罗兰有些不耐烦地说,“要是不想死就跟着我。” 子尘赶紧点了点头。 “西文在那边,我们最好赶快过去找他。” 子尘听戴文提起过西文,西文和德尔科是这届英灵殿最出色的两个人,德尔科是政院蓝血贵族布鲁图斯家族的次子,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而西文则是一步一步从军部爬上来的,据说在女武神的试炼之后就立即被维尔要走,是战斗系的重点培养对象。 而西文和德尔科也向来是水火不容,这在整个英灵殿都是尽人皆知的。 加入英灵殿的人也都开始迅速站队,豪门的世家公子自然都追随着布鲁图斯家的少爷德尔科,而那些出身寒门的大多也跟着西文。 自从开学以来,双方分别以西文和德尔科为头领,在各种大小事务上频起争斗。 戴文虽然和德尔科相比只能算是个普通军官子弟,然而也跟着他那帮纨绔子弟团伙一起跟随德尔科。 至于子尘,从开学到现在,完全没有站队的想法,像是对两方的争斗都完全不上心一样。 然而不站队的下场自然就是两边不讨好。 不过无论如何,听到西文在子尘感觉心里瞬间有了底,有这等粗腿不抱简直辜负上苍的一片心意啊! 一路上又出来不少戒奴,都被罗兰快刀斩乱麻地一刀砍倒,子尘跟在他身后看到没死透地再补上一刀。 “德尔科受伤了。”西文看着过来的罗兰说。 子尘的目光在手臂手上的德尔科和正在给德尔科包扎伤口的西文两个人之间不停回转着。 说好的……水火不容呢。 “他是?”西文看着罗兰身后的人问。 “子尘,把他一个人放那我怕他会直接死掉,所以带过来了。”罗兰过去看了看德尔科的伤口,“没什么大事。” “别碰我!”德尔科对着罗兰大吼道,要不是他现在受了伤,他才不会和这些庶民待在一起。 “小少爷,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戒奴弄死了。”罗兰笑了笑,“这里的的戒奴没完没了一样,杀都杀不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走吧,天再晚一些戒奴就更不好对付了。”西文说:“趁着天亮,最好尽快把这些戒奴解决。” “那到最后怎么算。”德克尔抬起眼看着西文。 “什么怎么算?” “西文,你该知道的吧,这次选拔要的人不超过十个。这么四个人一起的话,到最后怎么算啊。” “小少爷,你就那么想加入圣殿骑士团吗?”罗兰轻哼了一声。 “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只要是我要做的事情就必须做到。”德尔科说:“毕竟我可是布鲁图斯家族的继承人。” 德尔科是布鲁图斯家族的次子,但因为长子天生残疾,所以所有人都知道布鲁图斯家族真正的继承人其实是德尔科。 “你难道就只想着打败其他人,进入圣殿骑士团吗?”西文看着德尔科说。 “否则呢?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进入圣殿骑士团吗?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种庶民,不过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爬罢了。加入圣殿骑士团,你以为你就能彻底翻身了吗?” “我只是为了杀死戒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戒奴而死。”西文咬着牙看着德尔科。 “我只是为了打败其他人罢了。”德尔科满不在乎地对西文说。 我只是想活着走出这个岛……子尘低着头默默地心想道。 “先不要争了,我听见那边有声音,我们过去。”罗兰说。 “恩。”西文点了点头。 子尘赶紧跟了过去。 德尔科在原地坐着不太想跟着他们,然而看着他们都一起走了,像是有些愤懑一样呲了呲牙,然后拿起身旁的燧发枪跟了上去。 对于戒奴来说,它们已经失去了血液循环系统,只有两种攻击能使戒奴致死,一种是直接砍断戒奴的脖颈,另一种是直接用子弹穿破戒奴额心的焚焰纹章。 西文正在和一个戒奴缠斗,不防身后有另一个戒奴扑了上去,却被德尔科手中的燧发枪击中额心而死。 他看了眼德尔科,说了句,“多谢。”德尔科点了点头,“要不是本大爷你早就下地狱了。” 几个人聚在一起,不停砍杀着沿途的戒奴。 “等等,我们来过这地方!”子尘突然喊道。 “这些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全都是树,没什么区别。”德尔科满不在乎地击砍着面前的戒奴。 “不是,我们真的来过这里。”子尘喘着粗气说:“而且,就连出现的戒奴也一模一样。” “这些戒奴长得也都差不多。” “不是的,这里很多戒奴看上去都和西陆的船夫打扮很像,我怀疑这些戒奴原本就是那艘船上的船员。”子尘说:“而这个腰后别着望远镜的家伙已经出现三次了。” 说完之后子尘直接割下了那个腰后别着望远镜的戒奴的头颅,“他死掉之后,会从旁边的树上跳下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戒奴。” 子尘话音未落,一个蒙着黑色眼罩的戒奴突然从树上跳下。 “然后是只有一个胳膊的戒奴。” 罗兰直接将那个独臂的戒奴砍翻。 “然后会有很多戒奴应接不暇地出现。” 几个人不停砍杀着周围如同蚁群一样席卷而来的戒奴,西文看着周围,“没错,我已经杀掉这个揣着怀表的戒奴好几次了。” “回刚才的地方,我们刚才在那里呆了很久也没有戒奴。这样的话,那里应该是安全的。”罗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 四个人再次回到了德尔科包扎伤口的地方。 “这里绝对有问题。”子尘大口喘着气说,他的体能向来不太好。 “……衔尾蛇。”罗兰突然说,“衔尾蛇。” “什么意思?” “尘世巨蟒,耶梦加得。”德尔科一边给自己的燧发枪装上子弹一边说,他的燧发枪上用秘银烙印着布鲁图斯的家族徽章。 “在古神话中,洛基被奥丁斩杀于第一次黄昏之役后,他的孩子耶梦加得从他的尸体中得到了可以让拥有着灵魂不灭的凤凰血,而后便自沉于巨渊之中,化身为巨大的尘世巨蟒。” “据说耶梦加得身躯巨大得可以将整个中庭环绕,而后衔住自己的尾巴。” “而在古宗教中耶梦加得也就以衔尾蛇的形象出现。”德尔科继续说着:“而衔尾蛇代表的就是无尽的轮回……” 第28章 被弃者 02 “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待在这种地方, 一遍一遍杀那些杀不干净的戒奴。”德尔科说。 “找到衔点。”西文说:“所有的轮回都必须有一个衔点,否则这个轮回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而只要打破这个衔点, 就能结束轮回。” “怎么找?”德尔科问。 “我不清楚。” “那不和没说是一样。”德尔科轻哼了一声。 “既然不清楚,那我就先找找看吧。”罗兰说。 “既然不知道怎么出去, 就先去送死是吗?”德尔科说。 罗兰没理德尔科,“我来的时候觉得那边有问题,我想去那边看看。”他用指了指刚才过来的方向。 “我倒觉得那边有点问题。”德尔科说了个和罗兰相反的方向。 “那西文你和德尔科去那边, 我带着这家伙。”罗兰用下巴指了指他口中的那家伙。 子尘跟在罗兰后面,不停有戒奴从阴暗的不明处突然扑上来,他们身上有一种死亡一样的气息,像是地狱里挣扎而出的幽魂, 狰狞而凄厉。 最开始的恐惧过后是疲惫,像是永远不会终结的疲惫, 没有尽头的厮杀。 “我劝你还是放弃加入圣殿骑士团。”罗兰对身后的子尘说:“你这样会死得很惨的。” “可我……至少想试试。”子尘喘着气说。 “你为什么加入圣殿骑士团?” 子尘愣了愣, 他的右手已经因为不停的厮杀而有些颤抖。 为什么要加入圣殿骑士团?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鬼迷了心窍。 可是在寒夜里行走了那么久的人又怎么可能对温暖视而不见,就算知道是望梅止渴,也想要拼尽全力靠近那份温暖啊。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维希佩尔将他抱在怀里…… “维希佩尔殿下, ”子尘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突然说:“我只是想跟在维希佩尔殿下身边。” 罗兰回头看了眼子尘:“你知道吗,十个加入圣殿骑士团的有九个这么说。” “啊……是,是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绿色的岛屿上,高大的古树遮天蔽日。 “那你呢?”子尘问, “你又为什么想要加入圣殿骑士团?” “因为我的父亲。” “……是想要你的父亲以你为荣吗?” “不,他在我十四岁那年被人骗入了异端宗教组织,然后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戒奴。在他意识丧失前, 他在一个雨夜跑过来见我,对我说——他不想杀人。” “于是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杀了他,一枪爆头。”罗兰说:“我觉得那样对他更好。他的尸体被军方带走了,所以那个男人到最后连个墓碑都没有,当然,就算有,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去拜祭的。” “那家伙当年是个混蛋来着。”罗兰像是自嘲一样笑了笑。 子尘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其实向来很笨,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慰别人,他也不敢说什么他理解罗兰。 每个人的悲伤都是不同的。 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说什么感同身受对于真正经历过的人来说是种侮辱。 “无所谓啦。”罗兰吐了口气,周围很安静,像是所有的戒奴都消失不见了一样,他从怀里掏出来一盒雪茄,递给子尘,“要来点吗?至少能精神些。” 子尘摇了摇头。 罗兰把雪茄点燃,叼在嘴里,“你应该试试雪茄的,真的不错,我至少每天一根的。” “那样对身体不好。” “谁知道死了是不是种解脱。”罗兰无所谓地说:“或许你死掉的那一瞬间会觉得为什么不早点死呢。” “不是死掉,是身体变得很差。”子尘说:“其实大部分的东西不会让你一下子就死掉的,它们只是会一点点摧毁你,让你活得非常痛苦,可你仍然活着,而不会死。”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自己去死。”罗兰说:“活得那么痛苦,还不如死掉。你呢?是打算那么痛苦仍旧活着吗?” “我不知道。”子尘说:“没有真的到那一天,我也不知道。” “要是我,我就去死。反正我这样的人,估计会和我那个混蛋父亲一样,死后连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人过来拜祭。”罗兰说:“这么想想,我好像比我爹还要惨些。”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安静得有点过分。”子尘说。 “确实,那些烦人的家伙突然都没了,总有种隐隐地不安感。”罗兰环视着周围。 突然,整个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 高大的古树开始倾倒,地上蜿蜒着的所有的藤蔓都被扯断,整个地面从中间分开,世界分崩离析。 海水开始倒涌,仿佛是神话中的那条中庭巨蛇开始苏醒,将整个世界破坏殆尽。 “快跑!”罗兰大喊。 然而子尘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突然失去了意识。 03 子尘从昏迷中缓缓苏醒,周围是折断的古树,巨大而破碎的岩石。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刚才的那场灾难所摧毁。 “醒了。”冰冷如同玉石一样的声音。 子尘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个人站在海边巨大的岩石上,双臂环在胸前,目视着远方,背后是无尽的天空和海洋。 像是一幅极为简洁而壮阔的画卷,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所有的色调都是冷的,所有的颜色都正好处于温度的零点。 维希佩尔从岩石上走了下来,他的腿很长,从巨大的石块上直接迈下来也显得很轻松。 “怎么回事?”子尘问维希佩尔。 “我和维尔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一起简单的戒奴爆发事件,所以就直接安排成了圣殿骑士的选拔试炼。不过,维尔发现这个岛屿可能和耶梦加得有关,我就赶了过来。” “整个岛屿都是耶梦加得制造的幻境,但耶梦加得现在恐怕已经不在这里的,所以这个幻境并不稳定。刚才的地震应该就是因为幻境的坍塌。” 说完之后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还有,你没有关系吧。” 子尘赶紧摇了摇头,“没有。” 维希佩尔上下看了看子尘,确定子尘没有受伤,然后把手搭在子尘的后颈,像是安抚一样拍了拍。 “起来吧。”维希佩尔把子尘从地上拽了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 “所有的幻境都不可能凭空存在,必须要以念力为支撑,念力越强所能构建出的幻境也就越强大。”维希佩尔说。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幻境并不是很稳定,这也就说明构建出这个幻境的念力并不强。”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以念力支撑着整个幻境的人。” “怎么找?”子尘问。 “能构建出这样充满杀戮的幻境,那么这份念力要么是杀念,要么是怨念。”维希佩尔说:“而这两种念力都是最为容易暴露。” 他缓缓闭上眼,如同深渊一般黑暗的气息逐渐将他笼罩,那些黑色的气息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入被遮天蔽日的古树之中。 那些黑色的乌鸦不停穿梭着,维希佩尔用手遮住自己的左眼,然后缓缓睁开自己的右眼,那双眼由冬季湖水一样的蓝逐渐沁入血色。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变成浑浊的灰色,而那些黑的像是暗夜一样的鸦鸟就穿梭在这样灰色的背景中。 ——看见了啊,在岛屿的深处。 ——就在那里啊,正在挣扎着。 那些乌鸦用古老的如恩语对他说,像是祭司的咒言一样。 “好了,我们过去吧。”维希佩尔放下遮挡在他左眼处的手,对子尘说。 “我刚才在这里走的时候,发现无论如何都会来回绕圈,就连那些戒奴都是出现了一遍又一遍。”子尘说。 “是,因为耶梦加得想要用这个幻境困住闯入者。”维希佩尔说:“但既然他构建了这个幻境,就说明这个幻境中一定藏着什么,而且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这个幻境一定是有入口的,这个入口就是幻境的缝隙。只要沿着幻境的缝隙行走就能不被卷入轮回中。” 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乌鸦会为我们引路的。” 黑翼的鸦鸟穿飞着,它们用只有维希佩尔才能听见的如恩语说着: ——就是你身旁的那个小鬼吗?看上去还真是弱小啊。 ——你护不住他的。 ——他会害了你的。 那些乌鸦在两个人周围穿梭着,像是要在两个人周围织成一张网一样。 维希佩尔只是握紧了子尘的手腕,向前走着,“跟紧我。” 而那些乌鸦仍然在用古祭司一样狰狞凄厉的声音在维希佩尔耳边说着: ——永不复焉。 那些乌鸦飞入一个昏暗的洞穴中。 维希佩尔先爬了进去,然后把手递给子尘,牵着子尘的手走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 洞穴深处有一些如同蓝色幽光一样的萤火在空中飞舞,将两侧裸露的岩石照亮。 尽头处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整个青铜巨门差不多五米高,青铜表面有着古老而森严的纹饰,青铜门的金属结构已经被漫长的时间腐蚀。 而他们站在门前的时候,巨大的门缓缓开启。 数百个巨大的蛇卵悬挂在树上,如同一幅神秘古老而又恐怖的画卷。所有的卵都被绿色的藤蔓缠绕着。 他们像是那位神话中的屠龙英雄希格尔德误入了神秘的国度。 数十棵耸入天际的古树绕着圆形的墙壁而生,弯曲的枝干如同纠结的巨蟒,黑绿色的浓密树叶遮天蔽日,只有中央的部分透下几缕光线,照射在整个空间的正中央。 这是一场属于神的祭祀。任何的打扰都是对神的触犯。 “这里应该就是耶梦加得的巢穴,整个岛屿的中央。”维希佩尔说。 突然,子尘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阴狠的巨爪堪堪从他身后擦过,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抓痕。 或许那已经不能被成为是人了,金属质感的鳞片覆盖住了整个戒奴的身体,它的身体只能说稍微有一些人的轮廓,但很多地方已经严重变形。他们的眼中是地狱之火,额心是尼伯龙根之戒的烙印。 悬挂在树上的蛇卵接二连三地破碎。 第29章 被弃者 04 不断破壳而出的戒奴在这巨大的巢穴之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维希佩尔反手执着长|枪, 将子尘护在身后,渗着红色的右眼像是吟游诗人念唱的诗篇中危险而强大的古龙之眼。 “用念力构建出整个幻境的人应该就在这里。”维希佩尔说。 子尘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 将腰间的两把匕首抽出,一把通身乌色, 一把澄潋如秋水。 这两把匕首皆是由古剑熔铸后毁成,仍取原名,一把名为宵练, 一把名为承影。 数十只狰狞的戒奴猛然向两人扑来,维希佩尔划落□□,那些戒奴已呈暗红色的鲜血洒落在这巨大巢穴的地面上。 锋利的匕首直接将戒奴的喉咙割断,子尘感觉他体内的蚩尤狂血正在缓慢燃烧着, 像是在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不可以,维希佩尔还在这里。 可是一旦受伤, 蚩尤狂血便会开始疯狂地想要在他的体内觉醒。他看了看手臂上被戒奴划破的伤口。 那里像是灼伤一样疼痛着。 从五岁那年起, 他便一直压制着体内的蚩尤狂血,被关在寺庙里的禅房里一遍遍清洗着那带有诅咒的血脉。 可是,那个野兽一旦喂到鲜血, 便记住了味道,有过一次,它便会渴望更多。 那些戒奴围在两人周围,像是在伺机而动, 他们看着两个人的眼呈现出诡异的血色,额心的焚焰烙印像是熔金一样。 他记起九岁那年,那个应该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将他扔入皇轩家天圃的兽场, 那里群狼环伺,虎豹踏着步子向他走来,而他连手上的剑都握不住。 那个男人问他:“你是否感到恐惧。” 他说:“是的。” 那个时候他连声音都在颤抖,那些兽类的眼仿佛都在盯着他,像是要将他剥开皮肉,吞食而下。 “很好,”男人说:“恐惧能让你活得更久。” 男人站在他身边,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那些环伺而动的凶兽,他说: “但你更应该畏惧的是你自己,因为——你才是这里最凶猛的野兽。” …… 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斩杀着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知道的,他体内流着野兽的血。 他的眼尾逐渐泛出血色,身形也有些摇晃,维希佩尔像是感觉到了子尘的状态不太好,反手握住了子尘的手腕。 “怎么,还能撑得住吗?”维希佩尔回头看着子尘问。 子尘眼尾的红色散去,体内像是燃烧一样的鲜血逐渐冷却,他抬头看了看维希佩尔,点头道,“还撑得住。” 维希佩尔闭上左眼,视野中都蒙上了一层淡薄的红色,那些黑色的乌鸦在空旷的岛屿深处不停穿梭着。 ——是被舍弃了啊…… ——就这样被扔下了,真的很不甘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被舍弃的是我。 “是被舍弃的船员。”维希佩尔说:“构建这个幻境的是被舍弃在这个岛屿上的船员,因为不甘而产生的怨念。” 鸦鸟黑曜石一样的眼中倒映着整个空旷的岛屿深处。 “在那里。”维希佩尔抬手指着高处说。 子尘抬头看向高处,那里一个男人被无数藤蔓束缚着,那些绿色的藤蔓像是脐带一样连接着男人和这个洞穴深处,而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一样,安静却了无生气。 “我负责挡住这些戒奴,你去杀掉他。”维希佩尔说。 “可他……” “他早就变成和戒奴一样的东西了,只是还维持着人类的外表。”维希佩尔说:“别忘了,这个幻境中不止有我们,还有其他参加试炼的人,我们多耽误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人死在幻境中。” 子尘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缓缓闭上眼,那些乌鸦在整个岛屿深处疾飞而过,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穿过戒奴的身体。 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发出狰狞的叫声,在整个空间中回荡着,像是来自地狱的凄厉野鬼。 维希佩尔在那些戒奴之间破开一条道路,子尘沿着藤蔓上爬着,直到那个沉睡着的男人身旁,他抽出腰间的匕首。 他看着男人的脸,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罢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连样貌也只能算是普通。 ——只是一个被舍弃的人啊。 下方的戒奴叫声凄厉,子尘的眼前闪过那些环伺的野狼虎豹。 匕首从男人的勃颈处划过。 他从无数藤蔓缠绕的高处跌落。 整个洞穴都在坍塌,缠绕在参天古树上的藤蔓断裂垂落。那些戒奴挣扎着湮灭成灰烬。 神的祭祀终因凡人的打断而走向毁灭。 子尘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枕着维希佩尔的胸口,他扶起上身,看着周围。 周围居然是一片无尽冰川,天空蓝得近乎澄澈。 这里像是已经被世人遗忘的世界尽头,终年被严寒覆盖,但很奇怪,子尘居然一点都不觉冷。 维希佩尔也缓缓醒了过来,“这里应该也是幻境。” 他闭上眼,无数的黑鸦破开天际的蓝色,在无尽的冰域上穿飞,像是澄澈冰面上裂开无数的裂纹。 “找不到这个幻境的缝隙。”维希佩尔说。 子尘突然发现他们脚下的冰川像是沁着鲜血一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 红色沿着冰川的纹路蔓延,由惨烈的猩红逐渐变得淡薄近乎无色。 “哥,你看。”他拉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只是眉目郁结着什么一样。他握住子尘的手腕,“先看看周围的情况再说。” 可是无论走过多远,仿佛都没有行进一分一样,子尘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我们好像一直在这片云下行走。” “而且,也一直踩着这片鲜血。” 维希佩尔闭上眼,感受着整个幻境里流动的气息,但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纵使是幻境也应该存在缝隙,有缝隙就会有风,有风就应该有气流的流转。 但是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一切像是凝滞了一样。 连空气的流动都消失了。 子尘打量着周围,整个世界安静的近乎荒芜,只有他们两个在无尽的白色中跋涉。他们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在这里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所有的一切都凝滞成了永恒的冰雪,亘古不融。千年的时光都被冰封在这里,一层层的堆积,日复经年。 直至某天,再也无力承受,于是巨大的冰川轰隆崩塌,将一切吞噬…… “哥,我知道这里是那里了。”子尘突然说:“这里是第一次黄昏之役的战场。” “神之罪徒意欲叛天,罪孽诸般,此为第一次黄昏之役之始。御座之神折其羽翼,血染九座冰川。”他念着《埃达残卷》中的诗篇。 “这里是耶梦加得的幻境,也就是第一次黄昏之役结束之后,他所目见的一切。”子尘继续说着:“根据埃达残卷的记载,等到耶梦加得赶到战场的时候,洛基已经死亡,他的鲜血将冰川染成红色,而耶梦加得得到了他尸体中的凤凰血,然后便自沉无尽深海。”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子尘看着他,问:“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地方……”维希佩尔看着无尽的远处说:“总觉得太悲伤了些。” 子尘愣了愣,是啊,对于耶梦加得来说,这种地方应该很悲伤吧。否则又怎么会自沉于无尽深海将近千年的时间。 “不过很奇怪啊,这里没有洛基的尸体。”子尘说。 “或许对于耶梦加得来说,洛基的尸体是这里最令人悲伤的存在。”维希佩尔说。 “还是没有找到幻境的缝隙吗?”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子尘叹了口气,躺在了冰面上,整个人呈大字摊开。 “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像自己是死掉的洛基。”子尘说:“如果做什么都没用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 “你说过支撑幻境需要念力,而这个幻境里唯一能动的就是你和我了。” “你是说是你和我的念力构建了这个幻境。”维希佩尔问。 “我不确定,或许我们不是构建者,但很有可能是支撑者。”子尘说:“所以要破这个幻境,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子尘躺在血色的冰川上说:“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生,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 他念的是般若学派六家七宗中识含宗的经法,识含即为识含于神。 此宗以三界为梦幻,悉由心识所显现。 若心识为空,自然万物皆空。 也就是说如果什么都不想,天地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虽然子尘所在的微尘寺承的是正法禅宗,但在大雄殿后的藏经楼仍藏着六家七宗,八大宗派的经书。 按《千字文》为编号,上万卷帙收于青木书架之上。 而子尘以前就常常溜进藏经楼中,一个人在经楼中就着那盏青灯一待就是一整天。 也未必是看书,有的时候看着藏经楼里的彩绘失色的二十四诸天就能看好久。 维希佩尔再次释放了一次鸦群,群鸦穿梭在寒冷的冰川之上,完全无法找出这个幻境之中缝隙,就留气流的流转都没有。 他看着躺在冰川之上的少年,像是认命一样躺在了他身边。 子尘睁着眼睛看着冰川之上的天空。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什么都不想,幻境自然便不在了。 可他管不住自己,一发呆他就忍不住想东想西。 他看着那片蓝得过分的天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被皇轩家的家臣毕方领到了寺庙之上。 剃度换衣之后,应该由他的师父为他讲名。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讲名是什么意思,只听毕方说师父会告诉他为什么赐他法名以子尘。 可到最后他还是不知道。 因为当他跪于蒲团之上时,他师父只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坐回坐席之上,再未开口。 子尘便捧着那杯茶,看着门外寺庙上空的天。 过了很久,一片叶子落在了子尘手中的茶里,子尘抬头看着师父,发现那位毕方口中的得道高僧早已睡着,白色的长须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于是子尘继续看着那片天,那片天也像现在一样,蓝得有些过分。 他的师父睡了两个时辰,他看了两个时辰的天。 隔着无尽的深海看天是什么感觉呢?会更蓝吗?还是变成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自沉无尽深海的耶梦加得,他在海中沉了千年,总不能一直睡觉吧,总是会有醒过来的时候吧。 醒过来又会干什么呢? 会透过无尽的深海看着上方的天吗? 子尘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沉在了深海之中一样,万物幽游,周身唯有青苔锈船。 他眨着眼,但眼前仍旧是那片深海。 ……这真的是耶梦加得的幻境吗?还是……他自己的。 他突然看见那位黑眸少年的鲜血沿着冰雪的纹路蔓延,他的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空洞,仿佛被全世界所遗弃。 突然之间巨大的冰川开始崩塌,蓝色的老冰之上断裂出巨大的裂纹。 而子尘却仿佛仍然在做着一场梦一样,闭着双眼。 少年独自一人行走在巨大的冰川之上,眉目淡漠而干净,他像是要独自一人与全世界对峙一样。 万法唯识,五蕴俱空…… 你知晓一切皆是幻境,可又是否能知晓一切也是真实。 第30章 被弃者 05 子尘再次醒过来, 周围居然是一片青色的草地,空气中甚至能闻到带着点涩意的草香。 维希佩尔搂着子尘警惕地看着周围, “这里应该也是幻境,但又不太像, 幻境应该是无实体的,可这里却很真实。” “这里一看就有鬼好不好,这么鸟语花香, 想想就有问题啊。”子尘说。 “不,第一层幻境很不稳定,很容易就能找到幻境的缝隙,第二层幻境虽然很稳定, 却连真实流动的气息都没有。而这里,却像是真实存在一样。” 子尘听不太明白地看了看周围, 只觉得这么美好的地方一看就很不真实。 “你们, 是谁?”身后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 子尘回头,看着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崽,有些发白的指尖陷在狗崽的毛发里, 轻笑着看着他们,美丽而脆弱。 他的眼中像是盛着阿斯加德所有的星辰。 “那个,可以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吗?”子尘抬头看着男孩问,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维希佩尔握紧了。 他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 只觉得维希佩尔的眸色突然变得很深,像是浓郁的翡翠。 男孩笑了笑,“这里是耶梦加得的梦境。” “耶梦加得还在睡着吗?他不是已经睡了一千年了吗?”子尘有些惊诧于耶梦加得的嗜睡, 并隐隐产生了几分羡慕。 “他已经醒了。”男孩说。 “可这里不是他的梦境吗?” “你怎么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你的梦境不再继续着呢?”男孩浅笑着说。 子尘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还想要再问一些问题,可男孩已经走远了,怀里抱着那只灰色的小狗崽,男孩说:“要过来看日落吗?这里每四个小时会有一次日落。” “怎么会,日落每天只能有一次的。”子尘喃喃道。 “可这里是那孩子的梦境啊。”男孩说。 那个孩子……是说耶梦加得吗?那个巨大到环绕着中庭仍能衔住自己尾巴的尘世巨蟒,传说中恐怖而凶猛的野兽。 在诸神的黄昏杀死神祗的存在。 那个样子,还算是孩子吗? 男孩却已经躺在了草地上,小狗崽趴在他的怀里,前爪上绑着红色的布条,那只小狗扑来扑去,像是气愤于男孩不理他一样,咬了咬男孩的手指。 他像是被咬疼了,推了推那只狗崽,“芬里厄,不要闹。” 子尘想了想,向着男孩走了过去,却被维希佩尔握住了手腕,维希佩尔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他看上去不像是坏人,问问他或许可以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维希佩尔盯着子尘看了看,最终还是松了手。 子尘走到那个男孩身边坐下,维希佩尔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个坐在落日下的草地上。 “你们,能到这里很困难吧。”男孩说。 差点死掉好不好。子尘心想。 “不要怪那个孩子啊,他每次回到这里所经历的,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得多。”男孩说。 “你这样也有点太偏袒耶梦加得了吧。”子尘说。 “可除了我还有谁会偏袒那个孩子呢?”男孩笑了笑说:“他只是太过偏执了。” “天上的那片云,已经飘过去三次了,每次都是一样的形状。”子尘看着天空说。 “因为那个孩子也只是一直重复地做着这一个梦啊。”男孩说:“这里的黄昏每次也都是一样的,连天际被染红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不会烦吗?一直做着这一个梦。”子尘问。 一个梦做上千年,在幽游的深海之下,一次又一次地做着相同的梦境。 “可那个孩子拥有的只有这么多啊。”男孩说:“人类不也是一样的吗?抱着一点少的可怜的回忆,去度过漫长的一生。每次感觉痛苦地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把那些回忆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翻看着。” “好像这样就能从那些少的可怜的东西中找到度过一生痛苦的勇气一样。” “而那个孩子比一般的人都要胆怯了许多,他只敢躲在曾经的回忆做成的壳里,不敢去面对真实。” “你呢?你是谁?”子尘问男孩。 “我只是依附在凤凰血上的一缕残念罢了,是靠着那个孩子的执念才支撑到了现在。”男孩说:“我只能活在他的梦境里。” 他伸出手去碰触子尘,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刚刚碰到子尘便消逝成了灰烬。 “怎么会这样?”子尘看着男孩消逝的指尖。 “因为你是真实的。”男孩看着子尘说,他的眼眸很深很暗,却像是有着阿斯加德所有的星辰。 他把手指从子尘身边拿开才缓缓恢复,他转过头去看将落尽的夕阳。 “你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男孩说:“虚幻的梦境会将人吞没的,再久一些你们也会没有办法离开梦境的。” “怎么离开这里?” “我不清楚,但这里会很难离开,毕竟那个孩子离开这里也用了近千年的时间。”男孩说。 天际燃烧着的夕阳逐渐坠落,然而当夕阳沉没至无,整个天幕却又突然转至午后一样的晴暖。 “这里……没有黑夜吗?”子尘愣了愣。 “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很怕黑吧。”男孩说。 耶梦加得,会怕黑吗?子尘突然觉得这一切有些惊悚。 “你们饿了吗?我给你们采些蘑菇吧。这里有些蘑菇的。”男孩说。 这种地方会有蘑菇吗?子尘心想。 男孩走到维希佩尔身边,将那只狗崽递给维希佩尔,“可以帮我抱一下芬里厄吗?” 维希佩尔没有接过那只狗,只是看着面前的男孩。 “我来吧,这只狗看上去蛮乖的。”子尘说。 “这是狼。”维希佩尔说。 “什么?”反倒是男孩先喊了出来,“我这一千年可都在把芬里厄当狗养的啊。” 说完,他举起了芬里厄,认真地看着那只灰色的兽类,芬里厄像是有些不耐烦一样叫了一声。 “嗷呜~” 男孩回头看着两个人,“狗是这么叫的吧。” 子尘:“……” 男孩皱了皱眉,显然有些难以接受芬里厄是只狼崽的事实,不过马上也调整过来了心态。决定无论芬里厄是狼还是狗都要继续养下去,毕竟它也是一条生命,要对他负责任。 想开了之后,男孩放下了芬里厄,让芬里厄自己在地上玩,毕竟狼的话是要学会坚强的,然后自己跑过去开始采蘑菇。 子尘叹了口气,“哥,你找到这个幻境的缝隙了吗?”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要不我们再试试躺下。”说完便自顾自地躺在了草地上,结果躺了半天也无事发生。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同一片云在天空上飘过了三次。 子尘默默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碎草,“毕竟是耶梦加得也用了将近千年才走出去的幻境啊。” 男孩不仅采好了蘑菇,而且已经煮好了,他端着煮好的蘑菇走了过来。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了,那个孩子离开的时候是从那个洞口离开的,他说人间的告别都是这样看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的。” “你不早说!”子尘立刻拉着维希佩尔的手冲入山洞之中。 男孩低头吃掉叉子上颜色漂亮的蘑菇,一边嚼着一边看着两个人又从对面的洞口中跑出。 “怎么回事?怎么还在这里。”子尘喃喃道:“再试一次。” 男孩吃了四个蘑菇,也看着两个人从他面前跑过了四次。 “你不是说耶梦加得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吗?”子尘扶着膝盖问男孩。 “是啊,那个孩子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男孩不紧不慢地吃着颜色好看的蘑菇。 “喂,你采的蘑菇有毒。”子尘惊到。 “是吗?”男孩一边吃着一边说:“可是很漂亮啊。” “可是有毒啊。” “你们有没有想过。”男孩没有理子尘:“这里已经不是那个孩子的幻境了……而是你们的。” 子尘愣了愣。 男孩走到他身边,用指尖触碰他的额心,男孩苍白的指尖幻化为灰烬。 …… 尸骨堆积的三十六街,淮河上燃烧的画船渔坊,堆积如京观的皇轩家死士。 环伺而动的群狼虎豹,凶残嗜血的野兽用红色的眼盯视着他。 黑暗寂灭的禅房,扑向唯一光亮处的蛾类,而他只能向上伸着手,像是要触碰那抖落一身磷粉的蛾类。 一瞬间所有的画面从子尘的眼前掠过,那些画面像是猩红染血一样。 …… “你真的想要离开这里吗?”男孩问:“这里的云一遍遍飘过,黄昏一遍遍重复。你知道这里是虚假,知道这里的黄昏再过一千年也是一样。可你所有的真实都是沾着血的。” 子尘像是无法承受一样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着。 “自始至终,不想回到真实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而男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慈悲而怜悯。 “那个孩子用了一千年才从这里离开,你呢,你又要用多久。”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群狼虎豹环伺的瞬间,他跪在地上,手中的剑跌落身旁。 那些凶猛的兽类扑向他,獠牙锋利。 而他却连抬头都不敢,只是低着头颤抖着肩膀。他好像从来都是那样,怯懦地躲避一切。 这世上有些人如羊羔一样活,低着头,便是群狼至也只是引颈以待。 可有些人身体里流着的终究是野兽的血。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那只巨大而凶残的雪襕虎怒吼着扑向他。 而他突然抬起了头,看着那只猛扑而来的雪襕虎,他是兽类一样嘶吼着,突然握紧了身边垂落的利剑,手上的青筋现出,猛然向上划过。 那是皇轩九剑的第一式——烛龙之息。 钟山之神,名为烛龙九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风雨是谒。 ——他才是这里最凶猛的野兽。 那只雪襕虎滚热的鲜血淋上他的身体。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的鲜血的气息,腥膻而黏稠。 群兽猩红的眼仍旧盯着那个浑身沾血的少年,只是却近乎惊惶地后退着步子,巨大的兽爪刨在地上。 在最凶猛的野兽面前,便是群狼虎豹也只能惊惶退却。 他所有的真实都是沾着血的,可那又如何,他本便是浑身浴血地走到现在。 黑发的少年抬头看着男孩,嘴角带着几分笑意,“这里的黄昏很好,可要是每次都一样就太不好玩了。” 第31章 被弃者 06 皇轩烬站在镜子前, 将黑色礼服的扣子一颗颗地系好,头发向后梳起随意扎着, 露出一侧好看的眉形。 他拿起桌子上大捧的百合花。 黑塔下停着那辆猩红色的蒸汽轿车。 他坐进车里,将大捧的百合花放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红色的蒸汽轿车开在灰色的路上, 如同要去赴一次重大的邀约。 …… “这里的黄昏很好,可要是每次都一样就太不好玩了。” 子尘抬头看着黑色眼眸的男孩说。 一瞬间那染红的天际破碎如琉璃,所有的一切像是碎片一样断裂。 而男孩的身体也逐渐如同灰烬般消失。 维希佩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握住男孩的手腕。 “你叫什么?”男孩看着握住他手腕的男人说。 “维希佩尔。”男人回答。 “维希佩尔是吗?”男孩细细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浅笑着说:“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再见吧。” 他被男人握住的手腕幻化成灰烬随着那些碎裂的碎片一同消失。 …… 皇轩烬开着那辆猩红色的蒸汽轿车行驶在平直的公路上 路标上指约顿海姆,副驾驶上大捧白色百合在道路上的风的吹拂下不停微微颤抖着。 他黑色礼服的衣领在风中飘摆, 黑色的马丁靴缓缓踩着油门。 07 参天的古树,被绿色藤蔓缠绕着的巨大蛇卵。 子尘和维希佩尔再次跌落到了第一层的幻境之中。 “刚才那个支撑着这个幻境的人不是已经死掉了吗。”子尘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巨大的蛇卵缓缓开裂, 发出蛋壳裂开的细碎声音。 “这个幻境可能会自主寻找寄主,恐怕是有新的人成为了幻境的支撑者。”维希佩尔说。 身披蛇鳞般的戒奴在岛屿深处发出惊悚的叫声,这些戒奴比刚刚更为凶狠, 像是带着巨大的杀念一般向他们扑过。 子尘抽出腰上的两把匕首,不停从扑上来的戒奴脖颈处抹过。 维希佩尔闭上眼,再次释放出鸦群,那些黑色的鸦鸟穿飞在岛屿深处。 ——杀掉好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就都杀掉好了。 “找到支撑着这个幻境的人了。”维希佩尔冲着说:“在那边。” 子尘点了点头。 他顺着那些缠绕而生的藤蔓缓缓爬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像是睡着了一样, 安安静静的。 然而当子尘从腰侧抽出那把名为宵练的匕首,想要像刚才一样抹过男人的脖颈时却突然愣住。 ——是罗兰。 巨大的绝望感漫过他的身体。 维希佩尔不停斩杀着那些如同野鬼一般的戒奴,白色的军装上沾染着暗色的鲜血。 他像是意识到了子尘的不对劲,抬头看着只是举着匕首却迟迟没有动作的少年。 “他早已经丧失意识了,他和其他的戒奴没有任何区别。”身边那些狰狞的戒奴鲜血溅在他的衣领纸上。 可他是罗兰啊,那个举着巨剑斩杀着戒奴,抽着雪茄挡在他面前的人。 突然,被藤蔓束缚着的罗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像是蛇一样,泛着诡异的金色。 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断裂开来,他举起手中的巨剑猛然砍下。 …… 猩红色的蒸汽轿车缓缓停下,穿着黑色礼服的少年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拿起那束大捧的白色百合。 墓地。 天空暗沉,黑压压的,像是那片被参天的古木遮盖的岛屿深处。 皇轩烬拿着花悠闲地走在墓地的小路上,脚步轻快,仿佛只是来探望一个老朋友。 他停在了一块墓碑前,将大捧的百合花放在墓碑前。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盒雪茄。 “在东煌的话,祭奠一个人是要烧香的,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所以呢,我给你带了雪茄。” 他把一盒雪茄在墓碑前晃了晃,然后把雪茄一个个拿出来整齐地插在墓碑前的土里。一边插一边说—— “一天一根的话对身体真的很不不好啊,而且我现在也真的很穷啊,买不起那么多雪茄啊。” “所以啊,将就一下,省着点抽吧。” “来,我帮你把雪茄点上。” …… “罗兰!停下啊!”子尘一边闪躲着罗兰的攻击一边大喊着。 那个举着巨剑的男人却没有认出他,只是不停劈砍着面前的少年。 子尘在那些参天古树的树枝之间不停闪避着,巨剑几次堪堪砍过他的身体。 维希佩尔将身上的燧发枪扔给子尘。 “他已经没有意识了,他已经不是罗兰了……” “不,”子尘摇着头,“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一定还有的。” 巨剑在子尘的肩膀上划过,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开枪!”耳边传来维希佩尔的声音。 子尘却依旧只是不停闪躲着,巨剑砍向他的腿部。他一个失衡,从高大的古树上滚落。 “开枪!!” 举着重剑的罗兰从古树上纵身跳落!!! 巨剑向着岛屿深处巨大洞穴中央的少年砍下!! 少年缓缓举枪。 …… 皇轩烬从身边拿过一瓶酒,咬开瓶塞,将那瓶酒缓缓倒在墓碑上。 “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如果活着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是否还会继续活下去。” 他坐在墓碑旁,风中那捧白色的百合微微颤抖着花叶,“我想,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我会活下去,纵使挣扎痛苦,纵使毫无意义,我还是会活下去。” “或许死去的一瞬间会有噩梦醒来般的解脱感,或许到时候我会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死掉,但凡是我没有亲眼看见的东西,我不信。” “活着,已经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 银色的燧发枪从少年手中滑落。 对不起,我做不到…… “碰!” 他突然感到自己被迅速拉入一个怀抱中,宽大的白色披风漫过他的眼,将他护在怀里。 清冷的神眷花的气息。 整个世界如同荒芜一样安静。 他的身体近乎无力地垂落。而那个人将他搂在怀里。 “……结束了。”那个人说。 所有狰狞嘶吼着的戒奴如同灰烬般消散在岛屿深处。 参天的古树围绕着圆形的墙壁生长,错综复杂的枝干如同巨蟒。 光线不规则地投射在洞穴中间的区域。 维希佩尔紧紧搂着怀中失去所有力气的少年。 他说,结束了。 他说,所有的一切与你无关。 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一人承担。 …… 另一辆银白色的蒸汽轿车缓缓停在了墓地旁边。那个人走下了车。 皇轩烬抬起眼看着墓地的另一端。 那个人有着近乎清冷的眼,白色披风用金色的链子系着。他手中拿着一束白色的矢车菊。 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 仿佛亿万年的时光就这样从对视中缓缓流逝。 皇轩烬轻挑着嘴角,随意地向那个人举起酒瓶,然后缓缓饮下。 …… 近乎于壮阔的岛屿深处,百米高的古树遮天蔽日,只有正中央的缝隙中有光线透出。百米长的绿色藤蔓垂落。 如同神的祭祀一样古老而神秘的巨大洞穴。 正中央的男人抱着怀中无力垂落的少年。 巨大的洞穴中,他们如同至为渺小的存在…… 仿佛整个天地之间,至为绝望而悲凉的雕像…… 08 仿佛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子尘在噩梦中不停颤抖着。 “我在。” 突然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那双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也带着莫名的心安。 子尘缓缓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维希佩尔。 那双眼清冷如同极地的天空。 桌子上的玻璃水杯里晾着半杯凉水,维希佩尔单手拿着热水瓶往里面倒了一些热水,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然后递给了子尘。 子尘抵着头开始喝水,可能真的渴了很久感觉温水都有着淡淡的甜味。 维希佩尔坐在他旁边,看着一本很厚的书,旁边的灯把昏黄的光线照在书上。维希佩尔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 子尘把水喝完以后,维希佩尔拿过水杯问了一句还渴吗,子尘摇了摇头,维希佩尔把玻璃水杯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天还晚,先睡一会吧。”维希佩尔说。 海上传来低沉的鸣笛声,轮船照明的灯在墨色的海水上摇晃着,时不时照亮远方的海岸。 整艘船就这样缓慢地行驶在巨大的黑色海流中。 半长的黑色头发遮住了子尘的眼,“……你能让我抱一下吗?”,他说。 机械的钟表齿轮在墙上发出有些老旧的吱呀声。维希佩尔没有回答。 子尘笑了笑,说,“我先睡了。” 然后他缩进了被子里,仿佛一只急需冬眠的蚕蛹。 背后的灯被熄灭了,只剩下漫长的黑暗和清冷的月光。 被子被缓缓地掀起,然后他被身后的人慢慢搂进了怀抱…… 干净而温柔的神眷花的香气。 子尘转过身把头埋进维希佩尔的胸口,维希佩尔感觉自己胸口的位置被一点点的濡湿。而他的心口仿佛被那些温热的液体慢慢的腐蚀了一样,变得很难受。像是北极的冰川缓缓破裂,没有人听见声音,但那些裂纹就这样一点点的扩大。 子尘突然咬住了维希佩尔的肩膀,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维希佩尔没有喊疼只是将手放到了子尘脖颈的地方,干净而修长的手指能感受到少年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震的他的手指生疼。 第32章 极夜 Chapter12极夜 不曾有一个人看到了那么真切的未来;直至这个世界的终结, 另一个新世界的起始。 ——《诸世纪》 01 马车缓缓行驶着,维尔和唐德看着他们面前的维希佩尔殿下。 维希佩尔依旧高贵傲然甚至带着几分禁欲的气质, 淡金色的长发,额心坠着一块冰冷的蓝宝石。 他看向窗外, 如同神祗的侧脸写着生人勿进。 这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的殿下依旧是一脸我打出生就不会笑的表情,绷直的脊背昭示着他即使是在马车里也处于完全防备的状态, 靠近者死。 但,他们的高贵高傲高冷的维希佩尔殿下的肩膀上却趴着一只不明生物!而这只不明生物貌似还在留着幸福的口水。 时不时还像是梦到很美好的事情一样在维希佩尔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把自己的口水抹的很均匀。 随着子尘把自己的口水蹭的越来越均匀,维尔也把腰上的佩剑握的越来越紧,只要子尘再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就冲上去直接把他捅死。 然后在阿斯加德的神殿向神忏悔——我尊贵的神啊!我竟然没人守住维希佩尔殿下的贞洁!请因我的失职而惩罚我吧!! 我有违阿尔克门尼德家族的誓言! 而唐德则是一脸后悔, 竟然没能把照像机带过来!这等画面不留下来实在是太过可惜啊。 子尘在枕头上再次蹭了两下之后慢慢清醒过来了,他突然感觉触感有些不太对…… 他偷偷撩起眼, 如同玉石一样的纤长白皙的脖颈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映入眼帘。子尘感觉自己的心脏停了半拍。 在心跳慢了半拍之后他突然感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他居然趴在维希佩尔殿下的肩膀上睡着了!! 一定会死得很惨啊。 他眯着眼也能看见对面的维尔将手中的剑握的越来越紧。他要是这么醒过来会直接被维尔一剑捅死的吧!! 镇定, 要镇定! 子尘继续趴在维希佩尔的肩膀上寻找着不被维尔一剑捅死的办法。然后下意识地在维希佩尔的肩膀上蹭了两下……恩,触感真好。 终于,在马车一个急转弯的时候, 子尘迅速地借着惯性把头从维希佩尔的肩膀上挪了起来然后晃到另一边,靠在坚硬冰冷的马车壁上。 老子是天才!!! 子尘忍住笑,尽力装作仍然在熟睡中。 然后突然,维希佩尔把他的头轻轻地扶了过来了过来再次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末了还轻轻拍了两下。 然后恢复自己的高冷和禁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看向窗外。 维尔手中的剑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子尘:…… 02 创世图书馆顶层。 唐德把一沓资料放在了维希佩尔面前,“参加这次圣殿骑士团试炼的有五十三人, 现在只有这九个人在试炼结束后还存活。” “请殿下看一下他们的资料吧,决定一下进入圣殿骑士团的名单。” “放在那里吧,我等一下看。”维希佩尔淡淡地说,仍旧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穹顶那幅巨大的壁画——诸神的黄昏。 他手里轻轻晃着一杯教父酒,不同于红酒杯的纤细精巧和优雅,古典杯杯身低矮,有着厚厚的杯底。 威士忌的芳香和杏仁酒的浓厚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维希佩尔有的时候会把基酒换成白兰地或者威士忌。其实更多时候比起红酒他更喜欢这种简单而直接的烈酒。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的牺牲太过惨烈了?”维希佩尔突然说。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唐德坐在了他面前,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翘着腿看着杯中的老冰在酒水中沉浮,“这种牺牲值不值得就要看你所背负的是什么了?” “恩?” “每个人都有着他所背负的东西,也必须要为他所背负的付出些什么。每个人背负的不同,所要付出的自然也就不同。所以,这些牺牲惨不惨烈,你应该问你自己。” “你所背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唐德直视着维希佩尔的双眼。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真的很好奇你究竟背负的是什么?”唐德说。 “怎么?” “我可是卡桑德拉家族的子嗣啊,从小就被训练着如何看穿人心,要想知道一个人想要做什么就必须知道他背负着什么。” “维尔是最好懂的了,他背负的是忠诚,他唯一的使命不过就是像他的先祖一样守卫这个国家。” “知道阿尔克门尼德家族的故事吗?被神诅咒的家族。”唐德说。 “知道一点。” “三百年前亚瑟帝国曾经爆发过一场政治暴动,反叛者躲入了神庙,而在神庙前是不允许有杀戮发生的,违反者会背上神的诅咒。最终是阿尔克门尼德家族的人提剑走入了神庙,将暴动者杀死。” “从此阿尔克门尼德家族就背上了神的诅咒,被驱逐出阿斯加德,直到数十年后才得以回到阿斯加德。” “这就是阿尔克门尼德家族的背负啊,对国家的绝对忠诚。所以维尔绝不会背叛国家,他会把国家的利益放在最先。”唐德淡淡地笑了一下。 “伊莎贝尔呢?”维希佩尔问:“你怎么看伊莎贝尔。” “那名帝国的女王吗?她背负的不过是不甘罢了。她是伐纳帝国拥有最高权力的女王,她杀伐果决,翻手覆云。” “可终究她不过是个心怀不甘的小女孩罢了。自从她疯掉的母亲从高塔上跌落而死,她就被她的父亲送到了修道院。” “在那种地方,一定是心怀着不甘长大的吧。而她幼年的不甘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填平,所以只好把所有的不甘化成对权力的渴望喽。有些人究其一生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对年少不可得之物的补偿罢了。 唐德给自己添了点酒,然后继续说。 “皇轩家的家主我还没有见过,但其实我有点不太懂他,他对于仇恨的执念实在是有点深的过分了。” “一般而言继位者成为权力的中心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应该是巩固和维护自己的实力,而他却近乎疯狂的选择复仇。说实话,我对于和他联盟有些担忧啊,真是不知道为了复仇他能疯狂地做出什么。” “不过既然伐纳已经彻底不想和我们结盟,我们也只能先这样了。为了对付戒灵,我们还是需要一个盟友的。”唐德说。 维希佩尔笑了一下,喝了一口低矮的古典杯中的烈酒。 “一般人的背负不过如此了,忠诚、权利、仇恨。”唐德透过酒杯看着上方的壁画,“但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背负着什么。” “你已无需对任何人忠诚,你已拥有无上权力。”唐德透过酒杯看着维希佩尔说,“而你背负的应该是比仇恨还要沉重还要绝望的事情……” “每个人为了自己的背负都是要有所牺牲的啊,”唐德继续说着,“那些牺牲值不值得,就要看和你的背负相比了。” “你呢?我虽然不清楚你究竟牺牲了多少,可这么多年跟在你身后我也看得很是惊心动魄啊。”唐德说:“值得这么大牺牲的,怕是只有守护世界这种宏大的使命了。” 维希佩尔只是听着,不置可否。 “这种使命也太过伟大了吧,可是要做好牺牲很多的准备的。不过没办法,你如果背负的是天下,自然就要做好横尸遍野的准备。” “不过我看过很多的人为了一点点的执念而牺牲了太多太多,甚至毁了自己。” 唐德把酒杯放下,直视着维希佩尔。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像是已经洞悉了一切,已经看穿了一切。” “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像是还是放不下,还是执迷不悟,或者说你已经你已经懂了,但你还是逼着自己不肯醒来,不肯放下。” 众生惶惶,皆负其累。 每个人都有其背负。 唐德晃着杯中的老冰,“其实呢,人啊,有的时候是要放过自己的。背着那么多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上路呢?” “不过估计我说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用,你该背负的还是会继续背负。” 维希佩尔把最后一口酒喝完,看了一眼唐德,“你说了这么多别人——那你背负的是什么?” 唐德笑了一下,“我啊,没有什么宏大的使命感,更没有什么沉重的仇恨,也不会对谁一定忠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背叛你的啊。” “我背负的东西很少——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的至为微浅的执念罢了。” 维希佩尔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唐德摊了摊手,“好了,不聊这些了。我接下来就要和那位皇轩家的家主谈一谈两方见面的时间了。你觉得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五天以后吧。”维希佩尔说:“这几天我有事情。” “对哦,你每年这个时候都不在亚瑟帝国的。话说你每次究竟失去干什么啊,不会自己偷偷一个人去拯救世界了吧。” “做你的事情去吧,别管那么多。” “好吧。”唐德收起了东西,“别忘了决定这次圣殿骑士的名单。那个叫子尘的家伙也在里面。”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对了,刚才忘记说了。”唐德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对维希佩尔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是疯子。” “他们会为了在别人眼中毫无意义的东西拼上血命。” 唐德看着窗外坠落的残阳,“我还没有见过这种人,不过要是有机会的话,还真是想见见这种疯子。” 03 奥尔海域,灯塔。 守塔老人扒楞着炉子里的火,上面热着廉价的烈酒。 他一边弄着一边说,“怎么又来了?真是不想见到你。” 维希佩尔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廉价的烈酒喝了一口。 这种廉价的酒很呛人,喝下去像是要把喉咙烧掉一样。 “去去去,别和我抢酒喝。自己那么多好酒不给我带就算了,居然来抢老头子我的酒。”守塔老人一脸铁公鸡地将酒抢了过来,然后把顺着瓶口淌下来的几滴酒舔干净。 “你还在找耶梦加得的踪迹。”守塔老人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你啊,果然还是执迷不悟。”守塔老人叹了口气,“你知道么,我本应什么也不说的。但这么多年,我看着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我知道。” “你在一开始就想好这些的代价了吗?” “一旦走出了第一步,我就再也没想过回头。”维希佩尔说。 “可代价真的太大了不是吗?”守塔老人喝了一口烈酒。“……值得吗?” 维希佩尔笑了笑没有说话。 “算了,不管你了,反正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有变过。” “对了,你让那个孩子加入了圣殿军团。”老头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的?你也应该知道这样错的太离谱了吧。” “我知道,但……我也是会心软的啊。”维希佩尔笑了下。 “心软?你对那个孩子心软?这个词竟然还能用在殿下身上?老头子还是第一次知道。” “……不是对他心软,是对我自己。” 守塔老人愣了愣,“可你到最后只会更痛苦的不是吗?” 他低头扒楞着烧红的炭火,“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冰山一样的家伙吗?怎么也开始会心软会犯错了。”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两个人看着燃烧的篝火也没有再说话,其实很多时候维希佩尔来灯塔上都只是这么静静地喝着酒。 他和守塔老人算不上朋友,只是守塔老人算是唯一一个了解他所有过往的人。 他的过往太长,长到他已经懒得再对其他人提起,于是到最后只剩下了守塔老人唯一一个见证者。 走的时候,老人突然扔给他一瓶烈性伏特加。 “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会一个人去尼弗尔海姆。那里冷得很,带杯酒暖暖吧。”老人背对着他说。 第33章 极夜 04 “我不要起床, 我其实只是一条被子啊!” 子尘紧紧拽着被子,而戴文正试图把这个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的家伙拉起来。 “你赶紧给我起床!我已经给你带了三天饭了, 你打算就这么把你的人生荒废吗!” “被子才不需要从床上离开,我只要躺在床上就能完成我的人生意义了!” 子尘自从圣殿骑士试炼回来之后, 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 “请有人在吗?”宿舍的门突然被敲响。 戴文往门口看去,来人胸口别着圣殿骑士的银叶徽章,他立马把子尘塞进了被子里面以免影响宿舍形象。 拖拉着拖鞋走到门口, 戴文问:“有什么事吗?” 走廊上的不少人停下来看着门口的圣殿骑士,毕竟跟随在维希佩尔殿下身边的圣殿骑士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自带一层圣光的。 “我来找子尘阁下。”圣殿骑士看着只穿着汗衫的戴文尽量保持着圣殿骑士向来的端庄,结果就看到后面的子尘从一团被子里挣扎了出来,然后顶着一头乱发开始像只缺氧的鱼一样呼吸着被子外面的空气。 “戴文你这是谋杀!”呼吸好了空气之后子尘对着门口的戴文大吼道。 “找你。”戴文指了指门口。 “……哦。”子尘看着站在门口的圣殿骑士愣了愣, 然后赶紧从层层海带一样的被子里挣扎了出来,刺溜一下下了床, 结果只找到了一只拖鞋, 就只好单脚蹦到了门口。 圣殿骑士:“……” “请问,你就是子尘阁下吗?” “恩,我就是子尘。”子尘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圣殿骑士军装, 七天之后会举行册封仪式。”他将军装饰的递了过来。 子尘却没有接,他愣愣地看着军装,“现在还可以退出吗?” “恩?”圣殿骑士楞了一下。 “我觉得,我不太合适。”子尘说。 “我的任务只是分派军装, 如果你不想加入圣殿军团的话应该直接去找维尔殿下或者维希佩尔殿下。” “军装我先放在这里,如果你确定了不想加入圣殿军团,可以亲自还给维尔殿下。” “不过说实话,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拒绝加入圣殿军团的人。” 骑士将军装放在了子尘手上。 子尘把军装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喂,子尘,你受什么刺激了!你都通过选拔考试了!这算是什么啊,金宫都给你盖好就差你剪个彩了。你居然选择放弃?”戴尔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子尘摇了摇头,“我就是单纯觉得自己不太适合。” 他看向窗外,整片天际是近乎淡漠的蓝灰色,像是冬季的冰面一样。 其实他只是觉得有些累了,他需要休息一下。 他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样,他能活着从那个岛上活着不过是个侥幸,先是侥幸遇到了罗兰然后侥幸遇到了维希佩尔。 或许别人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如果只靠他自己他就算拼尽全力都无法做到的。 非要勉强自己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能是添乱吧。 就像他当年想证明自己可以,盗走了皇轩家的玉符,结果再回到金陵…… 如果玉符在他父亲手上,皇轩家是不会败的吧。 05 接下来的几天那套军装就一直放在了桌子上,子尘知道自己应该早点把军装送回去,但总是…… 他面前有一条路,要么应该走上去,要么应该斩断。而他却只是在那个岔路上纠结着,不敢走上去也不敢斩断。 明知道应该把一切尽快解决,却总是想要拖到最后一刻。明明知道那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但……他真的做不到亲手斩断那条路。 每次他想要把军装送回去都仿佛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卑微地祈求。 自从试炼回来,他就开始反反复复地做着梦,像是始终未曾从那个幻境中脱离一样。 沿着冰川纹路蔓延的鲜血,少年的胸口被银色的长|枪贯穿,兀自飞着的黑色鸦群。 “喂,你这次圣殿骑士试炼的成绩是第一啊。”戴文坐在子尘的床边说。 “恩?” “《绝密军情研讨处》上说的。” “那是什么。”子尘一脸不解地看着戴文。 “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英灵殿的人没有看过《绝密军情研讨处》可就像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没有看过《帝国艳情史》一样,是要被人笑话的。” “这可是英灵殿每周一期的校刊,由那些素有奥丁的乌鸦之称的女武神负责刊定,记录着英灵殿一周内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 “其实最一开始是打算叫做《英灵殿艳情史》的,结果被维尔禁止出版了,然后在唐德的意见下改成了《绝密军情研讨处》。” “第一个名字绝对会被封的好不好,现在的名字也没有多正经啊!”子尘说。 “总之,看过了《绝密军情研讨处》,你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英灵殿人。”戴文看了看子尘。 “我就这么被开除校籍了吗?”子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 “不管了,不过大家好像对你并不关注。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讨论西文和德尔科。”戴文翻了几页皱着眉头说。 “他们俩?” “恩,据说,在试炼结束之后,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出了那片丛林。” 戴文继续说:“你也要了解,英灵殿的女武神都是一群疯女孩,她们还整天幻想维希佩尔会和唐德最后在一起呢,并且没事就要专门来一期来分析两个人最后走到一起的可能。” “什么?!” “你也很难接受是吧,一开始我也是的。”戴文关怀备至地摸了摸子尘的额头。 “那维尔怎么办!”子尘十分担忧地说。 “额,中年大叔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内,何况还是一个差点把她们的校刊封掉的至今找到到女朋友的中年大叔。” “那维希佩尔殿下和唐德不会在意吗?” “维希佩尔殿下不清楚,唐德倒是蛮在意的,还特意找过她们,告诉她们他绝对不会接受在下面的。” “在下面?什么意思。”子尘问。 “你不明白吗?” 子尘摇了摇头,“这也是一个英灵殿人必须知道的吗?我还以为完成女武神的试炼就可以了呢,看来加入英灵殿还真是麻烦啊。” “我们子尘还真是异常纯情啊。”戴文摸了摸子尘的头,“那你总该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吧。” “他们现在不是那种状态吗?我经常见到他们三个待在一起的。”子尘说。 “你还是好好睡觉吧,成人的世界不太适合你。”戴文把子尘推回到了床上,然后盖好被子。 “什么叫成人的世界不适合我啊!每期《帝国艳情史》我都有好好看的好不好!” “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戴文一边走进浴室一边说:“那帮女孩疯得很,他们还专门搞过一次活动,评选英灵殿校花呢。” “最后选出来了吗?是谁?”子尘提起了兴趣,从被子里钻出头问。 “神眷花。还真是毋庸置疑,名副其实啊。”戴文一边在浴室里把头上的泡沫揉开一边说:“英灵殿的校花当然是神眷花了!” “那是什么?”子尘问。 “你不知道?也是,你是东煌人来着。你要不要去窗户那看看,就是这几天,英灵殿里的神眷花全开了。” 宿舍楼下种着大片大片的神眷树,素白的花瓣如同轻柔的呓语,在整片天空中飘零着。 在那大片的神眷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风衣,在阳光下呈淡金色的长发从黑色的帽兜下露出几缕。 子尘愣愣地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缓缓抬头,看向扒着窗台的少年。 蓝色的眼中倒影着整片飘着神眷花的天空。 干净的神眷花在他眼中缓缓落下。 维希佩尔对着子尘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子尘指了指自己,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子尘赶紧缩回了宿舍,用手揪着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梳过的头发。在愣了三秒之后,他迅速的冲进了浴室把正在里面一边唱歌一边冲澡的戴文扔了出来。 用十分钟洗了个战斗澡之后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下楼一边把衣服往身上套。 “我靠,子尘!你他妈把我沐浴露倒了半瓶啊!” “靠靠靠!水这么凉,你他妈怎么洗的啊!” 身后是戴文近乎出离愤怒的喊叫声。 维希佩尔靠着树,长长的睫毛垂落末端带着淡淡的金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子尘。 “你怎么在这等。”子尘揉了揉还没有干掉的头发,“让个人上去叫我也好啊。” “反正你总要下来吃饭的。”维希佩尔说:“在这里等着也不错。” 子尘没敢告诉维希佩尔这三天他都没下过楼,全靠着戴文带饭。 “你等了多久?”子尘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问。 “已经等到了,不是吗?”维希佩尔说:“既然等到了,究竟等了多久就都无所谓了。” 维希佩尔伸手将沾在子尘头发上的神眷花瓣摘下,“接下来的三天是休假吧。” 子尘点了点头。 “有什么安排没有。” “有的,在床上睡觉。”子尘说。 维希佩尔笑了笑,“那跟我去一趟北域。” 一个小时后,阿斯加德候车室。 人流息壤,有些陈旧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青石质的大理石窗台上烙着黑色的烟疤。 子尘跟在维希佩尔身后,在人流中穿梭着。还处在少年期的子尘比大多数人要矮上一头,经常被人忽视,所以免不了要经常被撞。 而他下只是一心盯着走在前面的维希佩尔,生怕和他走丢了。 金属质感的女声通过扩音器在候车室里播放着,“尊敬的乘客,终点站为尼弗尔海姆的列车将要发车,请乘客登车。” 巨大的呜鸣声从远处传来,白色的蒸汽从蒸汽火车上的烟囱中冒出,让子尘想起机械馆那些永不停息的熔炉。 “呜……” 火车与铁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人流纷乱挣嚷。 子尘在人流中辨认着维希佩尔的身影,近乎慌乱地跟着他。就在他要被拥挤的人流冲散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跟好……”维希佩尔回头看了一下他。 维希佩尔把两张车票递给列车员查看,然后领着子尘上了车。 维希佩尔让子尘坐在了窗边,然后自己坐在了他旁边。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风景慢慢向后倒退着。维希佩尔在旁边看着一本书,从车窗中透出的光线打在他如同玉石一样的手指上。 维希佩尔看的很认真,半垂着眼,仿佛一副干净而美好的油画。 火车不断向北开着,越往北车上的人越少,有人下去,有人上来。 其中的一站上来了一个小姑娘,主动和他们搭了话。 “喂,你们是要去哪里啊?” 对于有人主动和他说话子尘还是很兴奋的,何况是个姑娘,“尼弗尔海姆!” 维希佩尔淡淡地抬眼看了一下他然后就继续低头看书。 “尼弗尔海姆?那里现在这么冷,很少有人去的啊。是去旅游吗?那里的雪山很漂亮,不过现在是淡季。”女孩说。“冬天的话那些冰雪会堆积的很高,很难有人爬的上去的。” 子尘挠了挠头,说实话,他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维希佩尔准备带他去干什么,他只知道应该是去这个地方。 “那你呢?你要去哪?” “我再过两站就要下去了。”女孩一直找机会偷偷地看着旁边一直安静读书的维希佩尔,希望他能搭话。 但自始至终维希佩尔却都只是看着书,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即使黑色的帽兜遮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脸,从帽兜下露出的轮廓漂亮的下颚也可以断定男人足以让人惊叹的容貌。 “你们要去尼弗尔海姆干什么啊?” “额……随便去玩玩。”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女孩问。 “阿斯加德。” “阿斯加德很繁华的吧,可惜我都从来没有去过。”女孩略有惋惜地说。 “额,阿斯加德很漂亮。不过其实我也没有怎么玩过。”子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说话之间,整列火车突然陷入了黑暗中,第一次做火车的子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慌乱。 黑暗中他被旁边的人握住了手心,“是隧道。” 蒸汽火车在黑暗中穿梭,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在隧道狭长的空间中回荡着。 火车重见光明的那一个瞬间子尘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无法适应,仿佛被光线刺激地有些湿润了。 旁边的维希佩尔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看着书。 女孩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插曲,继续和子尘聊着,“对了,你们见过维希佩尔殿下吗?” 子尘楞了一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额……见过……不过只是几面而已。” 女孩立刻兴奋了起来,“听说维希佩尔殿下十分英俊,是真的吗?”好吧,果然是少女,首先想到的不是维希佩尔殿下为帝国做出的贡献而是他英不英俊。 子尘在心底默默地呵呵,真人就在你对面啊! “很帅。”子尘说。 “真好,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见到维希佩尔殿下。”女孩满心仰慕的说,“维希佩尔殿下是整个帝国的希望,是帝国的支撑。只要想到维希佩尔殿下在就会觉得很心安啊。” 子尘,“呵呵,是啊……” “维希佩尔殿下一定是蒙受着神的恩惠的啊,不,他代表的就是神的旨意啊……” 子尘,“呵呵,是啊……” 越到北方,气温就下降的越厉害。子尘把身上的衣服捂紧了一点。 维希佩尔从一直拿着的黄铜包角的皮质提箱里拿出了一件比较厚的衣服披在了子尘身上,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火车在铁轨上慢慢地行驶着,如同缓慢而温柔的时光。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女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子尘楞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直没有说话的维希佩尔突然抬起头说,“我是他哥哥。” 从火车的窗口看出去,远处的建筑物被燃烧的落日镀染成了玫瑰一样的颜色,落日逐渐在遥远的街区中坠落。 女孩有些怀疑,毕竟他们两个实在不像兄弟。而且,她总觉得那个金发男人为少年披上衣服的动作太过温柔而珍视…… 仿佛那个看起来明明很皮实的少年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但那个一直表情淡漠的男人会有这样的眼神吗?刚才只是她看错了吧。 面前的男人仍旧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书,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第34章 极夜 06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整个天都黑成了一片。 尼弗尔海姆位于极北, 终年充满浓雾,被严寒所笼罩, 目光所及皆是白色。赫瓦格密尔泉水流出的大河在此冻结成巨大的冰川,日积月累, 高不可测。一旦崩裂,则发出巨大的轰鸣。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覆盖着积雪的冰层上行走,距离车站不远处就是旅馆。 小小的旅馆坐落在雪山的山脚, 挂炉中燃烧的一小丛篝火仿佛冰雪天地中唯一的温暖。 木屋上堆积着厚厚的白雪,开门的时候子尘一直担心会不会被滑落的积雪拍住。 现在是淡季,整个旅馆里只有老板一个人,老板在一旁的桌子上喝着酒精度很高的廉价伏特加酒, 整个人醉醺醺的,连看人都有些看不清。 只是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们一眼, “是来度蜜月的吗?六月份左右……积雪开融的时候……小情侣……都爱来这。现在?……怎么还有人来度蜜月。” 子尘:“老板, 看清楚一些好吗?” 老板眯起眼仔细的看了子尘一眼,“哦,是个男孩子啊, 刚才看错了。” 他拍着子尘的肩膀说,“长得这么瘦弱我还以为是女孩子呢,不过也不是非得一男一女才能是情侣啊……” 子尘遏制着把老板甩出去的冲动。 老板醉醺醺地靠在柜台上,翻出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入住登记表。 “恩……是要两个房间还是一个。” “一个。”维希佩尔说。 老板诡异地一笑, “看吧,我就知道……” 子尘在后面忍住捅死这个老板的冲动。什么叫做你就知道啊!! 维希佩尔没有搭理老板把两枚银币放在了柜台上就沿着有一定年头的木质缓缓走上了楼梯。 用黄铜钥匙打开对应的房间门的时候子尘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老板会有那样诡异的笑容——房间里根本就只有一张床!! 而维希佩尔就像已经知道了一样没有什么表情。淡定地把东西放好之后就下了楼。 整个房间的装修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醉醺醺的猥琐大叔的旅店。 房间很小,但是让人感觉很干净和安心。 窗户正对着雪山。 月光如同流动的雾气氤氲在整座雪山上。窗外的一切都仿佛是只存在幻境中的景色。 子尘觉得所有的景色有着莫名的熟悉, 冰冷的雪山,连绵的冰川。常年被雾气笼罩的尼弗尔海姆。 他突然又想到那个幻境,被鲜血染红的巨大冰川,死去的少年。 心口突然有些发疼,子尘大口喘着气来缓解着心口的疼痛。 “吱呀。”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维希佩尔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过来,“幸好这家店还有牛奶,已经热好了。” “哦。”子尘接过牛奶慢慢地喝着。 “哥,话说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啊。”子尘问。 “明天告诉你。”维希佩尔看着子尘笑了笑。 “很重要的事情吗?”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子尘躺进了床的里面,维希佩尔在床的外侧。 他仍旧看着今天在车上看的那本书,蜡烛的光线被调的很暗,照在书页上显现出一种近乎温暖的黄色。 子尘的心脏几乎是扑通扑通的。 以前他一直不太明白怦然心动这个词,而现在他仿佛真的能听到这个词里怦怦的心跳声。 他现在怎么也算是和维希佩尔殿下睡过的人了。 子尘想起了在那个幻境,那个男孩说人类也是一样的,靠着一点可怜的回忆去度过漫长的一生。 每次感觉痛苦地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把那些回忆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翻看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以后他可以依靠着度过漫长一生的东西就又多了一些啊。 就像冬季烤的正好的红薯,风吹过古寺铜铃一样可以怀念一生的美好。 子尘再次翻了个身。 旁边的维希佩尔问他,“怎么,睡不着吗?” 子尘不好意思说自己心里的那些勾勾绕绕,于是弱弱地问,“你在看什么啊?” 维希佩尔翻过封面给他看,“诸世纪。” 《诸世纪》是擅长占星的预言家“诺查丹玛斯”预言未来的长篇四行诗。全篇分为十二卷,各卷都收有一百首四句诗。 每一首诗都是一个预言,预言着未来将会发生的可怕的事情。 “这上面的预言是真实的吗?”子尘听说过这本书,但并不是很了解。 “有些是。”维希佩尔说。 “我一直以为这本书是骗人的。” “这本书曾经成功地预言过很多事情。诺查丹玛斯是伟大的占星师,他从星象的运行中窥探了未来的命运。”维希佩尔说。 子尘愣了愣,“就这么看能看出什么呢?这本书上的语言实在是太晦涩了,太难懂了。”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现在翻到的那页说。 “其实没有必要看那么细。” “全篇十二卷,各卷都收有一百首四句诗,每一首诗都是一个预言。但这一千两百首诗说的其实都只是一个事情。”维希佩尔突然说,不知道为什么子尘突然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着很深重很深重的东西,沉重的让他有些喘不来气了。 “——最后的毁灭。” 那一刻子尘觉得维希佩尔的语调中带着巨大的哀伤。让人想起赫瓦格密尔泉水流出的大河冻结成的巨大的冰川,冰层日积月累,终于在某日崩塌。 当太阳来到托螺丝第二十天时 大地将剧烈摇动 巍峨的剧场顷刻化为废墟 大地天空一片混沌昏天黑地 不信神的人也烧香磕头拜佛礼祭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说的不过都是最后的毁灭,诸神的黄昏。那无可避免的命运。 维希佩尔看着手上的书,蓝色的眼淡漠的近乎无色,在那曾经倒影神眷花的眼中此刻却倒影着无数的毁灭和末日。 那是最终的命运。清清楚楚画在了创世图书馆顶层的命运。 子尘刚想说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信的必要,却又突然想起了女武神的试炼前戴文对他所说的那些。 被囚禁在死者之国的第十三神,一千年之后的毁灭。 对于他来说完全没有必要去考虑的事情,对于维希佩尔来说却是他必须要承担的。 总有些人背负的是别人所不能理解却又不得不背负的。 这样会很累的吧。 可他不希望维希佩尔这么累。 微黄色的灯光中,维希佩尔的眼睫像是颤动的蝶翼一样。 “大地的崩塌,岩浆倒灌,天降火雨。”子尘看着那本《诸世纪》,“为什么末日都是这么无聊的方式,难道这个世界就不能是因为胡萝卜太多而灭亡吗?” “恩?”维希佩尔愣了愣。 子尘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在维希佩尔面前犯傻了。 其实他很多时候都有点傻,就像很久以前他师叔在经堂前讲着忍辱波羅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羅蜜。 而他晕晕乎乎地听了半天只记住了很好吃的菠萝蜜。 “没什么,我先睡了。”子尘把头缩进被子里。 “那样的话还真是很恐怖啊。”维希佩尔突然说。 他转过来看着子尘,“毕竟我是真的不喜欢吃胡萝卜。” 缩在被子里的子尘也转过头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像是盛着一片研好的松墨一样。 真好啊,你看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傻。 子尘笑了笑,过了很久才说,“……我喜欢吃。如果真的到了世界末日的那天,等着我。我去找你。我帮你把那些胡萝卜吃了……我喜欢吃……真的,我喜欢……”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好啊,那我等你。” 维希佩尔把灯吹熄了,慢慢躺在了他旁边。蓝色的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带着雪山的冰冷。 子尘侧着身,看着维希佩尔淡金色的眼睫在月光下轻轻颤抖,仿佛一只受惊的蝴蝶,随时都会飞走。 子尘咬了一下嘴唇,看着维希佩尔说,“哥,要是世界末日到了,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突然有人敲门你会怎么办?” 旁边的维希佩尔没有睁眼,语气却十分坚定,“‘血尽黄昏,战仍不止。’无论迎接我的是什么,我都会提枪而战,绝不退缩。这是我的使命。” 子尘笑着说,“‘世界末日’要到了,来的人当然是‘世界末日’了,当然是要给他开门了。” 维希佩尔楞了一下。 子尘凝视着月光下维希佩尔的侧脸,近乎叹息地说,“好了,不开玩笑了。敲门的人是我啊。我答应过哥哥你要帮你吃胡萝卜的,怎么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呢。” “我会突破那些胡萝卜组成的重重防线去找你的啊。” 维希佩尔缓缓地偏过了头,如若受惊蝴蝶般的眼睫缓缓掀开,露出犹如盛装着整个宇宙的眼眸。 他看着子尘,子尘也忘记了眨眼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房间中一片黑暗,只有近乎冰冷的蓝色月光照进房间里。 窗外是冰冷的雪山,那些堆积的千年的冰雪常年不融,一层一层地在极北的尼弗尔海姆堆积着。 07 第二天早上,旅馆。 维希佩尔把早餐准备好之后,子尘仍然很没有形象地在床上睡着,被子已经被□□成了一团,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 维希佩尔站在桌子旁看了一会,然后走到床边蹲了下去,他伸手在子尘的头上揉了揉,子尘不仅没有起来反而感觉很舒服的在他的手心上蹭了蹭。 “该起来了。”他的语气有点无奈。 子尘翻了个身,缓缓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那双蓝色如同琉璃幻世的眼睛。 子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消化着早上刚起来就看到的这么具有冲击力的场景。 “该起来了。”维希佩尔说。 子尘看了看仍旧漆黑一片的窗外,“现在还早啊,我不要起床。” “现在是极夜,要等到十二点的时候才会看到太阳。” “那就十二点再起好了。”子尘相当豁达地说。 “反正我一会要出去,你如果不起来就一个人在这呆着好了。”维希佩尔威胁道。 子尘思考了良久,“唉,那我还是起来吧。” 维希佩尔起了身,把早餐在桌子上摆好。 已经放好刀叉后维希佩尔转身看着子尘,子尘仍旧保持着刚才的状态,顶着一头乱发愣愣地坐在床上。 “你怎么还不下来?” 子尘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我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世界。” 维希佩尔:“……” “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得到的,所以每次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啊。”子尘说。 吃过早餐之后,两个人就下了楼。维希佩尔仍旧是昨天的那身黑色风衣,在冰雪天地中显得格外冷峻。 子尘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是维希佩尔拿过来的,他的脸本来就小,缩进围巾里就显得更小了。 出门的时候醉醺醺的老板在他们后面大喊,“喂!这样的雪天可不是什么约会的好时间啊!” 子尘拼尽全力控制住把老板的头塞进酒桶里的冲动。 他们走出门后,老板还在后边自己絮絮地说着,“真是越来越不懂这些年轻人了……” 打开门的一瞬间,子尘就被震撼了。 虽然仍是极夜,然而空气已有淡薄的光线渗在漫天的风雪中。 这里是归属于神话与史诗的领域,北欧的诸神曾在这里奋战。而他们只是误入了神话的凡人。 他们行走在神话与史诗中,天地之间再没有明显的界限。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冰雪中跋涉着。 白色的雪落在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上。 子尘快跑了两步跟上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伸手将他揽过,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放在他的肩上。 “冷吗?” 子尘摇了摇头。 “应该快要到了。” 一片巨大的冰川断崖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这里了。”维希佩尔说。 “恩?” “就在这。”他说。 “要干什么?”子尘一脸疑惑地环视着周围。 “看日出。” 维希佩尔说完便打开了箱子,里面装着几块普通的木头和燃料,没多一会他就在那片断崖上生了一堆篝火。 两个人坐在篝火旁边,子尘身上披着维希佩尔拿过来的毛毯。 “对不起啊,把你骗到这种地方陪我看日出。”维希佩尔说。 “要是有谁把我弄到这种地方来就只是为了看什么日出,我一定会打死他的。如果是戴文,我会打爆他的头的。”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居然觉得……很好。” “恩?” “就是很好啊,觉得如果是和你的话,在这种冷的要死的地方看日出好像也能接受。”子尘看着墨蓝色的天际缓缓变亮。 风雪中的篝火飒飒燃烧着。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看日出。”维希佩尔说。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以为这里只有黑夜,没有白昼。我在冰川上行走了三个月,太阳从未从冰面上升起过。” “可就在我将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在漫长极夜之后的日出。那个时候才明白,白昼总是会来的,只是有的人的黑夜会漫长些,等待的时间也要更长些罢了。” 日出的光芒将尼弗尔海姆照亮,辉煌的金色铺在冰川上。 子尘看着天际缓缓跳出的暖阳,红色的围巾衬的他像是一块白瓷一样。 他看着被阳光笼罩的冰川,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无尽轮回的幻境,想起了罗兰。 “哥,你是怎么习惯死亡的?”子尘突然对维希佩尔说,“是以后就会慢慢习惯了吗?” 是不是慢慢的就会麻木,所有的死亡都如同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即使昨天还和你打过招呼的人隔天便成了墓碑上的名字,也要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从来没有习惯过。”维希佩尔看着天际的光线说,“死亡这种事情,是永远不可能习惯的。”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不一样的,即使见过一遍又一遍也是永远不可能习惯的。更不可能通过时间来抹平——时间不过是个骗子,他会将伤口一层层缠绕,你看不见它了也就当它不存在了,但当你某天突然想起了它,所有的痛苦都将加倍返还。” 死亡所带来的所有痛苦,你只能接受。 天际的光线缓缓被吞没,整个尼弗尔海姆再次陷入灰暗。 维希佩尔站起身,“走吧,尼弗尔海姆的第一次白昼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吗?”子尘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 “恩,极夜之后的第一次白昼都会很短,不过没关系,”维希佩尔说:“往后的白昼会越来越长的。” 维希佩尔走在子尘前面。 子尘看着大雪中的黑色身影,那么遥远,他们之间隔着无尽飘飞的雪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世经年。 其实从耶梦加得的幻境中回来后,子尘常常会怀疑自己是否从未醒来。像是所有的真实和虚幻都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那个观看了仙人百年棋局的烂柯人,当他回到世间,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经消逝,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人都在百年的时光中死去。 只有他一个人,行走在陌生的世界。那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他是否从未曾醒来。 风吹起子尘脖颈间红色的围巾,那是在灰茫茫的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抹红。 他摸上红色的围巾,站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可总该有些什么是真实的不是吗?维希佩尔躺在他身边对他说他不喜欢胡萝卜是真的,维希佩尔带他来看这漫长极夜之后的日出也是真的。 围在他脖颈上的围巾也是真的。 天地之间是无尽的雪,维希佩尔黑色的风衣在风中上下翻飞。 子尘突然跑向维希佩尔,从后面狠狠地抱住了他,维希佩尔先是愣住了,然后缓缓覆上他的手。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 若我已经成为烂柯人,当我从百年的梦中归来,我只想看到你。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我只想看到你。 当我从噩梦中醒来,请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在。 无论荒芜与繁华,无论曾经还是过去。 无论虚幻还是真实。请等在这里,迎接我从百年的梦中归来,不要让我在这个世界独自一人。 这是属于神话与史诗的世界,终年充满浓雾,常年被严寒所笼罩。赫瓦格密尔泉水流出的大河在此冻结成巨大的冰川,日积月累,高不可测。一旦崩裂,则发出能够将一切吞没的巨大的轰鸣声。 第35章 启示录 Chapter13启示录 即使是神, 想要让我下跪,也要把我打到站不起来再说。 01 象牙白色的英灵殿主殿矗立在日光之下, 那是神话中专属于神的建筑。 传说中当那位高坐在御座的众神之王前来检阅他的战士,四十扇巨门便依次打开, 声音震天。 每扇门上都雕刻着巨鹰,仿佛随时便会从巨大的石门上飞下,开始巡视人间, 将所有的事情汇报给众神之王。 英灵殿前是巨大的主神广场,众神之王奥丁便是在这里向众神宣布最后的黄昏已经降临。他一向端穆的脸上也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对着他的战士宣告着最终的命运。 子尘和其他将要接受圣殿骑士册封礼的人等在英灵殿的偏殿中,西文和德尔科也在这里。 西文见到子尘就直接走了过来, “子尘,你也在这里。” “恩。” “对了, 一会要给你册封的是谁啊?” 子尘眨了眨眼, “什么?” “你不知道吗?册封礼上必须由一位已经加入圣殿骑士团的圣殿骑士为你进行册封。”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规定的吗?我完全不知道啊!子尘呆愣在原地。 “……还有多长时间?我现在现找一个可以吗?”子尘声音颤抖地说。 “你不会没有找到圣殿骑士为你进行册封吧?”西文十分惊讶地说。 “还有办法补救吗?”子尘问。 “我们直到册封礼开始前都不能出去的。”西文看着他说。 天要亡我。 “请安静一下,我将要宣布册封礼的具体事项。” 子尘转了过来,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只闪闪发光的圣殿骑士! 我就知道, 上天待我不薄!! 等到那位圣殿骑士讲完册封礼的具体事项,子尘悄悄凑了过去,一脸谄媚地问,“那个, 大哥啊,能不能帮个忙。我忘记找人帮我册封了,你能不能帮我……” 圣殿骑士笑了笑, “不是说维希佩尔殿下会为你亲自册封吗?” 维希佩尔殿下,亲自。 子尘再次呆在了原地。 02 科林斯,教堂。 今天是非礼拜日,教堂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偶尔经过一两个虔诚的信徒和修女。 皇轩烬走在教堂侧的走廊上,双手抄在风衣的兜里打量着周围。 他当然不是来礼拜的,不过是接了个活,要来这里偷样东西。 生活不易,他除了会没事走私点巨渊之银外还会在九街的黑市上接点活。 杀人越货,什么都干,除了太麻烦的。 只要不麻烦,危险点无所谓。 这次的雇主是个女人,让他从红衣主教格里高利的房间里偷一本书。 那个女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因为那个女人就像是已经疯掉的鬼魂一样。 头发脏乱,脸上的妆容早已花掉,双颊下陷如同枯骸。 可即使是这样,皇轩烬却还是能看出那个女人曾经应该有过的貌美。 女人直接将一块红宝石从桌子上推了过来,她的双手嶙峋如树枝,像是很久未曾清洗过一样带着灰色的泥污。 她虽然已经落魄至此,却仍旧微微抬着下巴,带着几分倨傲。 皇轩烬拿过桌子上的宝石,吹去上面的浮灰,摆弄了两下,是好货色。 “说吧,让我做什么,凭这个,就算你让我现在去杀了伊莎贝尔也没问题。” “我要你去偷一样东西。”女人的声音沙哑像是中世纪的女巫。 “什么东西?” “一本书,《启示录》,红衣主教格里高利房间的那本。放在书架第二排第三格。” “对于主教大人来说,《启示录》这种书应该每天睡前翻看一遍吧,你怎么确定现在还放在那里。” “一定在那,他从来不会看任何神典的。”女人伸长了脖子,那双绿色的眼睛盯着皇轩烬。 “那他看什么,莫非每天晚上看《帝国艳情史》不成。” “总之,我要你去偷那本书,三天之后交给我。”女人说:“你把东西带过来以后,我会把这些给你。”女人从胸口摸出另外两块成色相当不错的宝石。 皇轩烬把手上的那块宝石上下抛着,“刺杀伊莎贝尔的话,这些报酬足够了,可要是去格里高利房间偷东西,这些可不够。”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不是吗?”女人盯着皇轩烬说。 “是不难。”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可我不喜欢格里高利,让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报酬自然要翻倍。” “我只有这么多了!”那个女人像是狰狞地嘶吼道,却又让人觉得她像是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我不要钱。”皇轩烬说。 “不求钱,你求什么?” “我要知道你是谁。” 女人晃了晃神,过了很久说:“把东西带过来……我会告诉你的。” 午后的光线从教堂彩色的玻璃窗中透过,打在地上像是琉璃的碎片。 像是闲庭信步一样绕过了几队修女和教士,皇轩烬走到顶层红衣主教的卧室门口。 他盯着门锁研究了一会,是相当精密的机械锁,内部由上百个齿轮和轴承构成。解锁的时候只要差上一点就会导致所有的齿轮锁死。 不过他当年在英灵殿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研究如何解这种机械锁了。 他一边听着机械锁内部的声音一边缓缓拧动着锁轴。 “啪。” 沉重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闪身进入卧室后,他轻轻将大门关上。。 房间不大却装饰地相当奢贵,书桌后面就是一排书架。 第二排第三格,皇轩烬的手指划过书架上一本本厚重神学典籍的书脊,然后将那本《启示录》压着书脊上侧拿了下来。 教堂外的钟声敲响了三遍,这个时候格里高利应该在教堂主殿布道。 皇轩烬随意坐在了椅子上,把腿搭在书桌上,翻着手上的《启示录》。 红绒烫金的封面,微微发黄的内页,他看了几遍也没有看出来这本书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个女人拿三个成色相当不错的宝石来换。 摸了摸封面内封,没有凸凹感,里面应该没有藏着什么东西,书页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注。 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 ——他捉住那龙、就是古蛇,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在无尽的深渊里。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暂时释放他。 皇轩烬随手把铜制的书签在指间转着玩,书签尾端垂着一个铜叶吊坠,微微有些生锈。 看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结果看到桌面上一堆神学典籍下露出一圈花花绿绿的边。 皇轩烬挑了挑眉,连忙把那本《启示录》放到一边,从厚重的神学典籍下抽出那本花花绿绿的书。 居然是《帝国艳情史》。皇轩烬摇了摇头,内心一边谴责着格里高利一边颇有滋味地看着。 看了一会前面哈里斯的名单,里面对失乐园的各位妓|女作了评点和介绍,里面倒是有不少和他交情不错的,皇轩烬觉得妖婆和那个脸上带着点微微雀斑的女孩看了这本书对她们的评价绝对会把这本书烧掉的。 后面是贵族高官的风流绯闻。 亚瑟帝国蓝血贵族之一的布鲁图斯家老爷,发现他的情妇蒙特斯庞夫人为了维持他的恩宠暗中向女巫寻求帮助,进行黑弥撒祈祷,并将婴儿的血制成催|情|药下在他的食物里。于是蒙特斯庞夫人彻底失宠。 皇轩烬摇了摇头,觉得这些贵族实在是太乱来了。 教堂外的钟声敲响了四次,皇轩烬恋恋不舍地将《帝国艳情史》合上,然后压回到那一堆神学典籍下,保证和刚才拿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把那本现在价值三枚宝石的《启示录》夹在怀里。 调整好椅子的角度,皇轩烬站在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确保没有人之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到教堂主殿后,皇轩烬打量着周围,发现并没有人,于是准备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结果一下子撞倒了前面的柱子上,吃痛的叫了出来。 “怎么了嘛?”忏悔室里的紫衣主教听见有声音走了出来。 看到有人走了过来,皇轩烬连连摆手。 “皇轩烬?”那个人认出了他。 皇轩烬捂着额头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个人,勉强认出是那天跟在格里高利身后帮他捡起金币的那位紫衣主教。 “恩……是我。”皇轩烬疼得嘶声说。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这里忏悔。” “是吗?那我帮你吧。”紫衣主教非常好心地说。 “对了,你叫什么?”皇轩烬问。 “托马斯·阿奎那。” 皇轩烬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上次烤土豆的时候好像见到过这个名字,“那套《神学大全》是你写的吧。” “是,你有看过吗?”阿奎那有些惊讶,因为他那本著作是有关于神学与哲学的,很少能有人看的下去。 就连教会里的人都很少有人愿意读,听到皇轩烬竟然知道这本书,他自然有些找到了知己的喜悦。 “一点点,我朋友有整整一套。”皇轩烬没敢说那套书被他用来烧火了。 “你的朋友对神学很感兴趣吗?”阿奎那问。 “没,他就是觉得那套书又厚又沉,用来压糖纸压得又好又平整。” “这样啊……”听到皇轩烬这么说阿奎那也只是语气中有了点淡淡的失望,嘴角仍旧带着几分好脾气的微笑。那张脸像是神明面前最虔诚的信徒一样端穆而矜持。 “这样,我帮你进行忏悔吧。”阿奎那说。 阿奎那跪在了圣主像前,示意皇轩烬跪在他旁边。 “你让我跪在这个雕像前吗?”皇轩烬皱了皱眉。 “在神面前人永远是仆人。”阿奎那说。 “那是因为人类自己先下了跪。”皇轩烬抬头看着圣主像说:“即使是神,想要让我下跪,也要把我打到站不起来再说。” “那你就打算这么站着忏悔吗?” “当然不。”皇轩烬双手合十,看着阿奎那说:“以前我都是这么跟佛祖忏悔的,既然佛祖能接受,圣主也应该能接受吧。” 阿奎那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以开始了吗?” 阿奎那点了点头。 他其实对皇轩烬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皇轩烬被众人称为三姓家奴,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国家和氏族。 他身上背负的罪孽太多。 这种人根本就是从地狱而来的野鬼。 这样的人……会忏悔些什么呢? 皇轩烬皱了皱眉头,看着圣主像。 “神圣的我主啊,前天我偷了垃圾场那个老大爷的几颗番茄,我有罪。买柳橙的时候我还少给了大婶几枚铜币,我罪孽深重。愿慈悲的我主原谅我,阿门。” 他又突然叹了口气,“但分明是那个老头先扎了了机车的车胎在先啊,而且那个大婶给我的柳橙一点都不好,分明就是故意坑我。他们的罪孽明明比我深重啊,阿门。” “怎么说也应该是我原谅他们吧。” “不对啊,我凭什么原谅他们,明明是她们有错在先。” “算了,不管了。我决定了,我绝不原谅任何人,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原谅,阿门!” 皇轩烬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个十字,微微低头以示尊重。 阿奎那:“……”这种人真的是来忏悔的吗。 “好了,我忏悔完了。”皇轩烬拿起那本《启示录》,朝着教堂外走了出去。 “等等!皇轩烬,你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信仰吗?”跪在地上的阿奎那突然转身问。 “信仰?你能告诉我信仰是什么吗?” “信仰就是你心甘情愿为之跪拜的存在。”阿奎那看着皇轩烬的背影说。 “这就是信仰吗?那看来我不需要。” 皇轩烬将风衣的帽兜盖在头上,直接走出了教堂。 “皇轩烬!” 03 轨车的车轮与铁轨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的碰撞声,白色的蒸汽与科林斯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临近傍晚的阳光从车窗里透过来,打在皇轩烬手中的书页上。 夹在书里的书签吊坠随着轨车的行进而不停摇晃着。 他还是没从这本《启示录》上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既然有人愿意用三枚宝石来买这本书,那这本书就应该值这个价钱。 ——大|红|龙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 他翻看着书页,突然又想起了刚刚从教堂追出的阿奎那。 那位紫衣主教喘着气站在教堂外的台阶上,看着皇轩烬,像是圣子念着箴言一样,一字一句道: “信仰的意义便是你知道这条路上你不是孤身一人。他的杖庇佑着你,有人分享你的荣耀,亦有人目见你的悲伤。他令我们不去恐惧那些不必恐惧的,令我们相信那些应该相信的。” “这便是信仰。” 这就是……信仰吗? 那或许他也曾经有过信仰的。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少年。 当那个少年从英灵殿的偏殿走出,他像是被震撼到了一样。 几十万人列阵在巨大的主神广场。白色的铠甲在阳光下如同巨龙的鳞片,那是如同神话与史诗一样的壮大。 将要接受册封礼的九个人依次走上主殿前的高台,几十万英灵殿的军人在他们身后列阵排开。 在高阶的两端依次站着捧圣剑的骑士、司铎骑士、捧圣书的骑士以及各种随行辅祭。 将要为他们进行册封的圣殿骑士从高阶上依次走上,分别站在另外八个人的面前,他们手中执着册封用的圣剑,仿佛神的侍者。 英灵殿主殿的巨门缓缓打开。 几十万英灵殿下的军人齐齐单膝跪下,他们将手握拳置于胸口。 “血尽黄昏,战仍不止!” 那是如同史诗一样壮阔的誓言。 他们像是要接受众神之王的检阅一样。他们是最后的英灵,直至那血染的黄昏,他们将所有的鲜血流尽。 子尘抬头看着从英灵殿主殿中走出的众神之王。 他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如同披覆着圣光。 维希佩尔带着银白色的冠冕,秘银制成的铠甲将他衬托的更为冷峻不可侵犯。 他站在主殿的前方,站在几十万勇士的面前,看着几十万忠诚的军人在他面前跪拜。 维希佩尔举起纤细的圣剑,用剑背抵在子尘的肩上,其他的圣殿骑士依次将圣剑放在其他人肩上。 他缓慢而低沉地念着册封仪式的宣言。 他的声音如同上古的洪钟,带着神的威严。 “你可愿加入圣殿骑士?”他说:“你可愿发誓永不畏惧,永不退缩?” “我愿!”子尘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说,那双眼睛容纳着台下几十万的战士,但子尘却有着那双眼只看着他一个人的错觉。 几十万人跪拜在高台的前方,头戴神的冠冕的维希佩尔将圣剑的剑背轻放在子尘的肩上。 “你可愿发誓永不背叛,永远效忠?” 子尘突然楞了一下。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轻声唤了一下,“……子尘。” 子尘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看着维希佩尔说:“我发誓,我将永不背叛,永远效忠!” 他嘴角带着笑意,看着维希佩尔的目光像是神的御座之下最虔诚的信徒。 维希佩尔在子尘的肩上轻敲了三下,他说,“自此,神必以他的全部爱你,必以他的全部守你护你。” 轨车停在了末站的皇后大街,刹车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像是提醒着皇轩烬一切已经结束。 他将那本《启示录》合上,起身从轨车上走下。 科林斯的夕阳在浓雾中燃烧着。 信仰的意义便是你知道这条路上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的杖庇佑着你,有人分享你的荣耀,亦有人目见你的悲伤。 他令我们不去恐惧那些不必恐惧的,令我们相信那些应该相信的。 只是……这条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去走。 第36章 启示录 03 天启历991年, 亚瑟帝国,兀尔德泉厅。 百名身着秘银铠甲的亚瑟帝国士兵列于兀尔德泉厅前,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白衣的公子从列着百米长守卫的台阶上走过, 白色羽冠,月色腰带,手执折扇。 他身后仅跟着一名书生打扮的男人和两名侍女, 却丝毫没有任何的惧色,像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宴会一样来赴这场势力悬殊的谈判。 皇轩一氏在那场近乎屠戮的白昼之殇中折损了大半的兵力,在那场战役后能将皇轩一族重新整治至此他已经费劲心机。 而若想向伐纳帝国复仇,皇轩家唯有与亚瑟帝国结盟, 这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皇轩家主一步一步走在大殿前大理石铺成的阶路上,手上紧握着白色折扇, 扇柄上系着红绦。 维希佩尔, 唐德,维尔三人已经等在兀尔德泉厅里。 皇轩家主将折扇合在手上,对着维希佩尔行东煌作揖之礼, 双手合于面前,那双眼缓缓抬起看着座上的三人。 那双眼,像是江南八百里的桃花一瞬落下。 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在下江南皇轩家主皇轩烬拜过维希佩尔殿下。”他轻笑着对坐在大殿右侧的维希佩尔说。 与他那近乎惊绝的样貌形成了巨大反差的是他那如同老妪一样嘶哑的声音,让人只是听着就觉得难以接受。 据说他的嗓子是在那日伐纳帝国对皇轩家的围剿中被烟雾喑坏的。 他被上任皇轩家主皇轩昼关在了皇轩家的密道中, 他只能听着外面那近乎惨烈的厮杀声,整个密道中都是呛烈的烟雾。 等他醒来之后整个皇轩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而他的嗓子从那个时候就坏了。 唐德也忍不住为皇轩家主的嗓子感到可惜, 这么好看的人,偏偏声音被毁成了这个样子。 “在下司天命,蜀地一个算命的,也拜见各位殿下了。”皇轩家主身后跟着的那个书生也做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腰间一串铜钱叮当作响。 司天命一脸笑眯眯的样子,行了礼后就把两手都抄在袖子里。 一身上好冰绡锦做成的广袖长袍被他穿成了插秧老农。 “皇轩家主多礼了,请坐。”维希佩尔抬头看了一眼皇轩家主,目光冰冷而淡漠。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天命拢了拢袖子说,直接坐到了左侧的座位上,腰间的那串铜线像是铃铛一样碰来碰去。 东煌人好腰玉,而他却偏偏在腰上挂了一串铜钱。 司天命是上任皇轩家母司雪柔的弟弟,也就是皇轩烬的母舅。 一身月色长衫,不细看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他从小体弱多病,后来八岁重病将危时被一位道士所救,也就跟着那位道士学了点阴阳卦术。 只可惜窥探天命有损阳寿,轻易不敢卜测天命。 皇轩家主取下了身上的披风,坐到了维希佩尔对面的座位,两个人之间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 “路途遥远,皇轩家主此番辛苦。”维希佩尔说,“不知道对这里可还适应?” “多谢殿下关心,这番美意我心领了。”皇轩家主说,“我一月以前便已经到了这里,殿下为了让我不致太过劳累,竟能等到今天才进行宴会。此番体贴让在下实在是感激涕零。”说到最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维希佩尔。 他的美是那种近乎凛然而嚣张的美,却又绝不突兀,教人无从怪罪。 那双桃花眼,明明应该含着情带着潋滟水色,可生在他身上却像是含着凌冽的杀意一般。 “家主能体会到在下的一片心意就好。”维希佩尔像是没有听出皇轩家主话里的意思一样淡笑着说。 他们两个在那语带机锋,司天命一句没听,在那扯着亚瑟的侍女,让她把酒倒上。 侍女将金酒倒在了他面前的古典杯中。 司天命拢着袖子看着侍女倒的金酒不过浅浅没过杯底,皱了皱两弯眉,“怎么不满上啊。” “西陆的酒向来只倒半满的。”唐德看着司天命感觉有些好笑道。 “这怎么像话。!司天命拍着膝盖道。 “世间的事大多不满,过满则亏,这不是东煌的话吗?”唐德说。 “这我知道。”司天命说:“这世间别的事满不满我不管。可这酒,总得给我满上。” 他从袖中伸出手,用手上的铁扇敲着杯沿道。 唐德有些无奈摆了摆手,示意侍女把酒满上。 司天命这才满意地端起了面前连酒液都凸起来的酒杯,那胳膊腕细瘦而白,酒却不见洒一滴。 皇轩家主在桌子下踩了一下司天命的脚,他脸色一变,眉目鼻子都拧在一起,端着的酒在空中晃了三晃,愣是没洒。 “司少爷怎么了吗?”唐德关心地问道。 “没事,好酒。” “未能亲自得见令尊的风貌,实在是在下的一个遗憾。不过见到皇轩家主倒是让我觉得没有那么遗憾了,相信家主往后定将青出于蓝。”唐德对着皇轩家主举杯道。 “此言差矣,我又怎么可能和家父相比,若我说,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只可惜他为歹人所害,若非如此,皇轩家也不会败。” 皇轩家主盯着维希佩尔说,他眼中的冰冷如同寒冷的幽潭,连那份美也变得凛冽。 “失礼了。不过能在半年的时间内将皇轩家修整的如此有理有条,皇轩家主也不是常人能及,少年才俊,不过如此。”维希佩尔说。 “殿下过誉了。” “皇轩家主,可有兄弟?”维希佩尔突然问道。 “我皇轩一氏到了我这一代唯有我这一子,无兄无弟,无姊无妹。若有兄弟也不至让我这无能之人承继大任,实在惭愧。” “可惜了,要是有个姐妹还能嫁给我们维希佩尔殿下。”在旁边的唐德突然说,他挑着嘴角带着几分轻佻,“不过家主当真没有兄弟?” “自然是没有,若是有个兄弟替我分了这重任,我又何必隐瞒。” “那不知家主,可否婚配。”唐德没个正形地问。 “我现在一心处理家族之事,只想为家父报仇,怎有精力婚配。”皇轩家主说。 “在下实在是钦佩家主的能力,若是还没有婚配,不如从亚瑟的贵族女中挑选一个。”唐德说。 “大仇未报,在下实在无心儿女私情。”皇轩家主说。 “这可不是儿女私情,而是为了皇轩家着想,此代唯有家主一子自当早日成立家业,要不然,像家主这样每天想着复仇,突然……怎么办?”唐德轻佻地开着玩笑,“那算了,可怜亚瑟帝国的小姐们当不成皇轩家族的主母。” “其实我们小烬啊,是有婚配的,不过就是一直没有跟他提过而已,我们大人之间早就定下了。”一直顾自喝着酒的突然满脸笑意地说,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那样子十足十像是谈论小辈婚事的三姑六婆。 皇轩家主在桌子下面踩住司天命的家,狠狠碾了一下。 司天命疼的一挑眉,没敢再说下去。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嫁得这么好的夫婿。”唐德问。 司天命不敢再说,只是跟个田舍翁一样把手抄在袖子里,老神在在地晃着身子。 最后还是没憋住,忍不住说了句,“那姑娘可好看了。” “不知道维希佩尔殿下还要谈着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皇轩家主突然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殿下是关心在下,殿下的美意我心领了。殿下待我不薄,我自然也有礼物奉上。” “江南没什么可取的,只有美酒还可一试。为殿下带来一些,望殿下不要怪罪。宿莽、杜若,为殿下奉酒。”皇轩家用折扇指着身边的侍女让她们为维希佩尔奉酒。 那名被皇轩家主叫做宿莽的侍女,将一直捧在怀里的木盒打开,里面装着上好的东煌秘色釉酒盏。 夺得千峰翠色来,是谓秘色釉。 而那名叫做杜若的侍女则将一壶酒启封,逐个倒入六盏秘色釉酒盏中。 宿莽将酒一一奉到众人面前。 维希佩尔尝了一口酒。 酒香悠然,带着冷香,初入口是柔然的桃花香气,久之却感觉凛冽非常,仿佛带着彻骨的冷意……以及淡淡的血腥。 “殿下觉得这酒如何?”皇轩家主问。 “是好酒,有名字吗?” “妃雪酒。” “这名字太柔了一些吧。”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的维尔突然说,除剑外,他最爱的就是酒。 本来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杯酒近乎柔弱的香气,但那近乎柔弱的香气褪尽后却是近乎冷冽的杀意以及鲜血的残酷。 若血可入酒,必当如此。 听见这酒没有一个可以与之相称的名字,维尔忍不住皱了皱眉。 “妃色,淡红也。妃雪,便是血染成红落尽八百里江南的一场雪。”皇轩家主缓缓道,那双桃花眼像是真的盛着那场将一切染成妃色的大雪。 “当初我皇轩一氏拼死血战之日,有场大雪落下,血染白雪,皆成妃色。” “而今年三月,淮河两岸本该是素白色的桃花却都开成了红色。”皇轩家主一字一句道:“我只好取八百里的桃花酿酒,名为妃雪。” 皇轩家主一步一步走到维希佩尔面前,白色的衣衫仿佛当日落尽的雪。 雪覆桃花,妃色奈何。 他站定在维希佩尔面前,那双美得近乎惊心动魄的眼中是当日的血洗的江南。 “而今日,殿下与亚瑟帝国都应该知道我来此为何!殿下却对此事避而不谈,不知意欲为何!” 皇轩家主身后一直老神在在的司天命倚在桌子上,捏着手中的秘色釉酒盏,嘴角像是带着几分轻微至极的笑意一样。 所有的人都看着皇轩家主和维希佩尔,没有人注意他。 他便在那角落处用宽大的袖子遮过拿着酒杯的那双手,仰头一口饮下那杯带着血腥气的妃雪酒。 ——八百里的桃花,八百里的血染江南。 月色的宽袖落下,那双柳叶眼像是含着一层雾气,嘴角仍旧是一分轻微至极的笑。 维希佩尔看着面前的皇轩家主说:“亚瑟帝国只是想知道家主是真心想要向伐纳帝国复仇,还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家主的决心,亚瑟帝国自当全力助皇轩家复仇。” 他将一沓文件放到桌子上推到皇轩家主面前,“这是亚瑟帝国这一个月来的调查成果,参与过那场白昼之殇的军官以及他们的详细信息都在这里。” 皇轩家主拿过文件,每一页上都记载着一个军官的信息,并没有看到什么明显的和皇轩家调查有出入的地方,于是随手交给了身边的宿莽。 “不知道这东西殿下要价多少?” “权当为刚才的冒犯向家主道歉。” 04 宴会结束,整个大殿中就剩下了维希佩尔和唐德维尔三人。 “这皇轩家主长得倒是相当不错,不过可惜是个男的。”唐德玩着手上的秘色釉酒盏说。 “你就这点感想?”维尔说。 “是啊,你没发现啊,这次宴会那些侍女全都在偷偷看皇轩家主,以往她们看的可都是我和殿下啊。”唐德像是颇为惆怅地说道。 “喂!难道我不算人吗?”维尔在旁边怒吼道。 “在那些小姑娘的眼中,中年大叔真的不算人。”唐德摇了摇头说。 “也不知道这皇轩烬到最后会娶哪家姑娘,要是那女人还没有皇轩烬漂亮可就惨了。” “你操这个心干什么?”维希佩尔说。 “你就什么都不关心吗?”唐德看着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娶谁关我什么事。”维希佩尔感觉有些好笑道。 “不过别看这皇轩烬长得和姑娘一样,也是相当不好惹啊。”唐德说:“还有啊,记住,千万不要弄伤皇轩烬,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什么意思?”维尔问。 “皇轩烬继承了皇轩家的蚩尤狂血,一旦蚩尤狂血在他的体内开始燃烧,他就会进入九黎战神状态,嗜杀而暴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唐德煞有其事地介绍道。 “而蚩尤狂血的触发机制居然是只有在流血的时候才可以触发,而且流的血越多就会越强,越暴虐嗜杀,直至血枯而死。” “而如果受伤过重的话,就算他自己不想,蚩尤狂血也会强迫他进入九黎战神的状态,这个时候他就连面前的人是谁都不会再知道。” “当年皇轩惜莲血斩北陵道,就是因为蚩尤狂血。据说那场与北狄的战役中他杀敌上万,而当所有的敌军都死于他的剑下,蚩尤狂血却仍在燃烧。于是他策马上了北陵道,杀了上百过路的无辜百姓,就连前去阻拦的几位皇轩家死士也死在了他的剑下。等他回到金陵,不过半年便自尽于他那把悯生剑。” “听上去这蚩尤狂血可没什么好的。”维尔说。 “是,这东西有还不如没有。当然也不是每个皇轩家的子嗣都会有,据说已经好几代都没有了,却偏巧让皇轩烬赶上了。” “这样的人注定是疯子啊。”唐德叹了口气,“不过要不是皇轩烬有蚩尤狂血的血脉,怕是早就被皇轩昼认为不是皇轩家子嗣而赶出去了。” “恩?” “身为皇轩家的子嗣,皇轩烬没有自己的配剑,也唤不出玉符里的鬼兵。这对于皇轩家的人来说可是第一次。”唐德说。 看着维尔像是还不明白,唐德继续解释道: “每代皇轩家的少主五岁的时候都会被带到皇轩家的剑冢,剑冢的试剑池里插着上万把剑,而只有一把是每任皇轩家的少主最终所能从剑池中拔|出|来的。”唐德靠在身后的椅子上说。 “从此那把配剑将跟随皇轩家家主一生,就连死后都会由家主身边的舆鬼将他们的骸骨和配剑一并带回到剑冢。” “而皇轩烬最终是空着手从剑冢里走出来的。” “皇轩家的那句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其实也不是说着玩的。皇轩家的死士死后会魂归皇轩家的信物——玉符,而皇轩家的子嗣可以用自己的血唤得玉符中的鬼兵。” “虽然大抵唤出来鬼兵不过数百人,但当初皇轩九阴可就是靠着几百名鬼兵和蚩尤狂血杀了北莽百万户。” “可皇轩烬唤不出玉符里的鬼兵,这件事整个皇轩家都知道。要不是皇轩烬还继承了蚩尤狂血,怕是没有人会认他这个皇轩家家主。” “这个皇轩烬,好惨……”向来没有什么同情心的维尔也忍不住道。 “殿下,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惨。”唐德叹了口气看向维希佩尔。 “各人有各人的路,你我还不至于要操心皇轩家的事情。”维希佩尔的语气仍旧一如既往的冷淡,像是对那个皇轩烬到底怎么样一点也不关心。 唐德愣了愣,随即低头轻笑。 是啊,他怎么忘了,维希佩尔殿下可向来就是这个样子。 这世间真的能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人会让他觉得是值得挂念的吗? 他突然又想起那个黑发的少年。 想起了女武神的试炼时,匆匆而来的维希佩尔殿下看着空场之中那个黑发少年的目光。 或许…… “走吧,还有其他的事情。”维希佩尔说。 “是啊,该离开了。”唐德叹了口气。 走到皇轩家家主的桌前时唐德看着一杯仍旧满着的酒说:“奇怪,明明五个人,却倒了六杯酒。” “来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可能就正好拿了六个吧。”维尔不在意地说。 “也是,走吧。” 三个人离开时,维希佩尔抬头看了眼兀尔德泉厅的上方,却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皱了皱眉便离开了。 05 兀尔德泉厅的大门缓缓关闭,厅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 子尘躺在泉厅上方圆形穹顶的交叉支撑拱柱上,看着穹顶上因为常年无人清理产生的锈斑和霉迹。 一般很少会有人在意这个地方,就连打扫的人都会因为清理的难度太高而放弃清理这里。 离得太远了,其实他们说的话子尘都有点听不清,可他还是一直躺在这里。 他身边是那份参加过白昼之殇的军官名单,本应该在宿莽那里的。 可这东西皇轩家早已经有了一份,那女孩也就没太在意扔到了一边。 他一页一页地看着名单,每看完一张就随手往下扔一张。 印着伐纳军官黑白照片的名单在兀尔德泉厅的半空中一张一张飘落。 每一页上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没有什么比仇恨更能让人铭记。 最后的十张,他摊在手上都一一看过后便一下子全部扔了下去。 他仍旧看着穹顶上的锈斑和霉迹,连金属的花纹都看得认认真真。 不知道过了多久,兀尔德泉厅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去。 从交叉拱柱上一跃而下的少年踩在那些名单上,端起唯一剩下的那杯妃雪酒,一口饮尽。 ——我只好取八百里的桃花酿酒,名为妃雪。 06 子尘捧着牛皮纸袋在英灵殿的水果摊前挑选着苹果,走之前戴文让他帮忙带几个苹果的。 要那种很红很大的,一咬下去会很甜的那种。 买完苹果,子尘又到旁边的店铺买了点面包,这家的面包其实不太好,放的黄油不够多,吃起来不够香软。可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晚上的课了。 他拿起牛皮纸袋里的苹果,在胸口蹭了蹭就开始啃了起来。 他选了条人不太多的近路,英灵殿的上空飞过白色的鸽鸟。 “出来吧,你跟了我很久了。”子尘没有回头说。 象罔从白色的建筑物上跳下,眼上蒙着的白布上下翻飞。 “烬少主还不打算回去吗?” 象罔是皇轩家的家臣,以往子尘在金陵三十六街上乱跑的时候都是他和毕方去找的,他只负责找到子尘就不管了,毕方负责把子尘打包带回家。 而这一次他独自一人来找他。 “皇轩烬这个名字太沉,我背负不起。”他继续向前走着。 “你背负不起的,就让其他人替你背负吗!”象罔在他身后大喊。 子尘站在原地。 “你难道就不想回去了吗?”象罔说:“你难道再也不想回江南了吗!” 他在子尘身后大吼,像是要将所有对子尘的失望喊出来一样。 “你忘了金陵的三十六街吗!?你忘了江南开的正好的桃花了吗!?” “你是皇轩家的烬少主,是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八百里的江南等着你,金陵等着你,……皇轩家也等着你!” 象罔一步一步走到子尘面前,近乎悲恸地说:“你难道就真的不打算回江南了吗。” 子尘没有说话。 象罔像是自嘲一样笑了笑,最终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通身墨色的珠子,放到了子尘手上,“这是玄珠,等你什么时候想要回来了,以血入珠,我就能知道你在哪。” 他转身离开。 子尘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象罔愣了愣,转过身。 子尘把手上的苹果咬在嘴里,然后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颗苹果,扔给象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拿着吧,很甜的。” 说完便转身离开,嘴里仍旧咬着那颗吃剩一半的苹果。 第37章 启示录 07 伐纳帝国, 古尔薇格神殿。 层层守卫,戒备森严。 这是伐纳帝国每四年一次的祭祀仪式, 女王和帝国所有被授予爵位的官员都必须参加此次,他们将祈求伐纳古神族的保佑, 祈求天神佑护他们帝国的命运。 所有的人皆低头恭敬而肃穆地在神殿前巨大空地上祈求祷告。 阳光将整个神殿蒙上一层光辉而高贵的圣光。 高大的神殿矗立,吟唱着圣歌的少女们身着白色丝裙,缥缈神圣。 她们轻声着吟诵着那神圣而虔诚的哀咏调。 百米长的军队与官员次第分开, 伊莎贝尔缓缓走在中间的觐神之路上,身着繁复而圣洁的白色丝裙,她眼上蒙着白色的蕾丝。 无论在祭祀上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摘下蕾丝眼罩, 否则就会被视为不详。 神将会降下惩罚于触犯他的人以及整个帝国。 众神之王奥丁曾舍弃右眼以求目见神族的命运,而伐纳的君主在祭祀时也必须将双眼遮蔽, 象征他们将双目献上以求神明告知他们国家的命运。 布伦希尔德跟在她身后, 身着甲胄,半长的金色短发将她的侧脸修饰的有几分英气之美。 九名吟唱圣歌的白裙少女,跟随着女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先是九个台阶一个平台, 然后八个台阶一个平台,然后七个台阶一个平台,然后六个台阶一个平台,往后皆是五个台阶一个平台…… 伊莎贝尔仍旧保持着女王应有的高贵和虔诚, 白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在台阶上摇曳如百合花的花瓣。 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是立刻把修台阶的人抓起来砍了。 修建这个台阶的人纯属是想看王室在台阶上跌倒的吧! 她讨厌这种感觉,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将脱离她的掌控, 这种情况令她不安。 被蒙住双眼的人总会觉得下一步就悬崖,那种感觉让人感到慌乱和无助,他们会下意识地怀疑周围的一切,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感觉有什么将要发生,有什么将要脱离自己的掌控。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掀开眼罩,历史上就曾有一位君主因为现场闯入了一只本不该出现的野兽而惊慌不已地掀开了眼罩而被帝国所遗弃,由他的弟弟继任。 还有一次是整个神殿开始混乱,而那位君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惊慌地掀开了眼罩,结果只是有一个唱赞美诗的少女踩住了前面的少女的裙角而导致几名少女全部跌倒。 于是他将毕生在神殿中度过,为自己对神的触犯忏悔。 以前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君主太蠢了,有那么多的护卫怎么可能发生意外。 但她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纵使数万的护卫在此,你又能相信谁?你不过一人走在觐见神的路上。。 她突然理解了那两位君主,甚至有些同情他们。 一定是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吧,已经在冰冷的王位上度过了漫长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的时间。 他们说他是他们的王,但更多时候只是王一个人与整个帝国对峙,他们早已变成了惊弓之鸟。 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让他们崩溃。 伊莎贝尔继续向前走着,但一瞬间她突然忘记了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她不知道面前究竟是台阶还是平地,巨大的不安和无助袭上她。 她的身后是她的子民,她绝对不可以犯错。 是平地吧,她刚才应该走了七步,平台是八步的距离,应该是平地,就在她准备抬脚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说—— “台阶。” 中性的如同大提琴一样的音色,用着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伊莎贝尔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还以为前面是平地,但想想还是没有问,也不需要问了。 她继续向前走着,眼上蒙着白色的蕾丝绸带。每当到了平台或者台阶,布伦希尔德就会不动声色地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纵有数万护卫在此,她不过孤家寡人。 可如果有布伦希尔德在她旁边,她便无所畏惧。 护佑她的不是神,神也没有这个资格。 护佑她的只能是布伦希尔德。她的小德…… 少女的歌声缥缈而神圣,她们半垂着眼跟在女王身后,白色的丝裙从坚硬而冰冷的台阶上缓缓拂过。 双眼轻轻蒙着白色蕾丝的女王走在朝圣的台阶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怀疑,如同走在早已走过千遍的路上。 她神色轻松的与其说是在觐见,不如说是走在归家的路上。 金发的骑士守卫在她身边,尽职而尽责。 布伦希尔德停在第二阶平台上,九名唱着圣歌的少女停在了第三阶平台上,女王独自走上最高的祭台上。 金发的骑士抬眼看着阳光下如同神女的伊莎贝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枢密院的大臣站在第四阶平台上。 伊莎贝尔面向众人,万民跪在她的面前。 但白色蕾丝蒙着她的眼,她看不见跪拜的众人。 她拥有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但她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万人朝拜,她只能看见无尽的孤独和恐惧。 或许,这才是这次祭祀仪式真正的意义。 巨大的空地上是民众,第九阶平台上是军官,第五阶是枢密院的大臣,第三阶是吟唱着赞美诗的少女,第二阶是布伦希尔德,而她便在最高的一阶。 她每走上一个台阶,便有更多的人离去。 她终将独自一人站在最高的祭台上,看万民朝拜。 子尘蹲在高大的神殿上方,看着万民在他身下跪拜,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底渺小如尘沙。恢弘壮阔,而他仿佛君临天下。 ——虽然那些人并不是在跪他。 他穿着一身玄衣,身上的红绫在风中翻飞着,而他手上拿着和红绫一样红的苹果。 子尘啃下一口苹果,看着伐纳的女王一步一步走上祭台。 一瞬间他居然有些同情女王了。 很奇怪,那个女孩被万民朝拜着,她手握着伐纳最大的权利,她是古神血脉的象征。她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孩。 她理应被所有人羡慕的,可子尘却觉得她有点可怜。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也曾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一段路。 那是他五岁的时候。 皇轩家的死士恭敬地列在那条落雪的长阶两侧,他身穿着三重衣,看着剑冢的石门在他面前开启。 所有的死士都等在剑冢外,而他独自一人走上那条黑暗幽深的密道,石道两侧是历代皇轩家家主的雕像,他们的手上捧着自己的生前配剑,雕像前是燃烧的人鱼烛灯。 人鱼烛灯可燃烧千年而不灭,每任皇轩家的少主都要在这里点燃自己的那盏灯才可以成为皇轩家的家主。 而他一会看看这个雕像一会看看那盏烛灯,身上黑红二色螭蟠纹的衣袍在昏暗的密道里像是翻飞的蝶翼。 而密道的尽头便是试剑池,他看着上万把插在弱水中的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不想去碰那些剑,那些剑插在那里好好的,他去碰那些剑干什么呢。 他脱了靴子,把裤脚挽了起来,把脚浸在凉凉的弱水里。 很舒服。 而他突然看到一尾幽蓝色的鱼在他脚边转悠。 那条鱼的鳞片像是带着淡蓝色的光芒一样。 于是他踩到了水中,想要去捉那条鱼,可那条鱼却游开了,于是他穿梭在上万把插入水中的剑中寻找着那条鱼。 那条鱼向深处游去,于是他也只好潜入冰冷沉寂的水中。 他追逐着那条鱼。 可当他沉在弱水深处,可那条鱼却不见了…… 他茫然四顾。 水深处除了幽冥的水色再无其他。 于是他游了上去,有些不太开心地空着手走出了剑冢。 他忘记了穿靴子,于是踩在外面的薄雪上,有些冷。 所有人看着两手空空的他,安静的像是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他没有捉住那条鱼吗? 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应该带着一把剑出来的,往后那把剑会陪伴他一生,就算他死了都要由他的舆鬼把剑带回剑冢。 进入剑冢然后找到属于他的那把剑,应该是皇轩家子嗣的本能。 可他没有这种本能,那些剑在那插着就好了,他为什么要拔|出|来呢? 他只是想去捉一条鱼啊。 子尘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缓缓扫视着神殿前姿态恭敬的军官,寻找着自己在名单中看过的那些人,将他们的位置一一锁定。 刺客,一旦现身便是众矢之的,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目标击杀。 他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参加那场白昼之殇的远征军官大部分都是海军,终日巡逻在海上,比如海军总司令瑞文凯尔。他被称为海上的幽魂,只有枢密院和女王能够联络到他。 无论如何,他真的不能错过这次仪式。 他没有自己的配剑,也唤不出玉符的鬼兵。 但他终究是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这血染桃花的债,他必须亲自来讨。 将手上的苹果核扔到身后,他抬起右手,狠狠咬向自己的无名指,鲜血溢出。 没有配剑,不被玉符接受,可他却承继了皇轩家的蚩尤狂血。 或许他生来便注定是嗜血的野兽。 没有剑又如何,那他便用他的獠牙,用他的利爪去厮杀。 他会拼上他的一切。 那只野兽一直沉睡在他心底,如今它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便缓缓醒了过来,循着血的味道找了过来。 而它还渴望着更多的鲜血。 他的眼尾缓缓浮现出淡淡的红色,像是一抹血。 口中不散血腥的气味让他想起了那杯妃雪酒…… 不死的九黎战神也好,这世上最凶猛的野兽也好。 他只知道欠下的债,必须用血来偿还。 08 黑发的少年从高耸的神殿顶部一跃而下,身后的红绫如同一抹艳丽的血痕。停息在神殿顶端的一群白鸽被惊飞,白色的羽毛零落在高空中。 “保护女王!!” 长剑齐齐出鞘,几十名守卫迅速将刺客包围。 子尘在众人的包围中缓缓站起身,抬起眼环视着用剑将他包围的守卫。 那双眼凌厉的如同浸水的刀刃。 不死的九黎战神在他体内苏醒,借着他的眼看这千年后的战场。 突然,子尘跳起,越过了将他包围的数十名守卫。 漂亮而利落的一个转手,匕首刺入身后的守卫的胸口! 鲜血溅上他的玄衣。 还没等那些守卫反应过来,他便绕着那圈守卫开始疾奔,将一圈背对着他的守卫全部隔断后颈。 十个人全部倒下,而他站在他们面前,手上的匕首沾着鲜血,红色的绫带飘飞。 那是堪称鬼神的速度! 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杀戮的群众开始拥挤着逃跑,整个仪式慌乱成了一团,呼喊声,哭叫声。已经没有人能够祈求神明的佑护,这里已经变成了死神的道场。 子尘沿着台阶缓缓走上,他记得那些人应该在的地方,也知道那些人应该逃到哪去。 他抽出藏在斜挎在胸口黑色革带里的几枚旋飞刃,将身后已经举起枪的那几名军官击毙。 五名护卫冲上来,他迅速后仰,剑锋扫过他红色的绫带。仰头踢落护卫手中的剑,他一个翻身将匕首送入护卫的喉咙。 刺客一旦暴露,便是众矢之的。他能依靠的唯有他的速度。 数十把剑向他刺来,他迅速蹲下,然后一个扫腿,将所有的守卫扫落在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诡异的可怕,轻巧的近乎没有重量,却又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他不停寻找着名单上出现的名字。 那些在兀尔德泉厅半空中飘落的名单,他们黑白的照片印在少年的脑海里。 他当然能记住一切,他连兀尔德泉厅穹顶上的锈斑和霉迹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不停斩杀着一个又一个文件上出现过的名字。 鲜血染上唱着哀咏调的少女白色的祈祷服,仿佛那年落尽江南的一场雪,整个天地皆是红与白。 女王听着祭台下的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锋利的利器刺进□□的声音,听见鲜血溅落在白色的石阶上的声音,听见众人的慌乱和恐惧…… 但她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下意识地想要揭下蒙在眼上的白色蕾丝绸带。 突然一双略带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要。” “奥古斯都在看着你,”布伦希尔德说,“我在这里,不会有事情的。” 她的声音镇定而有力,“继续做一个女王应该做的事情。” 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子尘站在高台之上,像是厮杀后的凶兽一样大口喘着气。 胳膊因为一次次砍杀而近乎折断,像是断了线的牵木偶一样地垂在身前。 鲜血沿着他手上的匕首掉落在他面前的石阶上。 他笑了笑,抬起头看着天。 天很蓝,让他想起了剑池里幽深的弱水,而他沉在水中,找着那条鱼。 布伦希尔德将圣剑杜兰德尔缓缓从剑鞘中抽出。 她看着站在高台之下的少年。所有人都被那个少年的凶狠嗜杀惊到了,守卫端着剑盯着他却不敢上前。 像是一群猎人围困着最凶猛的云豹。他们端着剑,内心却在惧怕。 而那个少年被无数的剑指着,却只是站在原地,他在干什么?是在看着天空吗? 布伦希尔德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有人会在刺杀的时候抬头看着天空呢。 子尘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不再看天,却也不看围困着他的众人,只是看着向神祷告的女王。 布伦希尔德看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来的少年。 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护卫都被他斩杀在匕首之下。 那条被伊莎贝尔白色长裙掠过的觐神之路如今被鲜血和尸首铺成。 子尘最终直接冲上了最高的祭台。女王背对着他跪在高台之上,系在脑后的白色蕾丝绸带混在如同烟雾一样的发间将女王显得更加脆弱。 锋利的长剑突然扫过,子尘迅速后仰堪堪躲过。 剑光锋利如同寒冷的秋水,子尘用匕首挡住砍向他的长剑。然后一个侧身从她身边躲过,准备不去管这个骑士先把女王挟持了再说。 如今他想要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女王。 正当他要碰到女王的时候,骑士却突然拉着女王的手腕将女王拉入了自己的怀里,她在女王的耳边说,“是我。”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上伊莎贝尔蒙着白色蕾丝绸缎的双眼。 子尘紧紧咬着牙看着面前目光冰冷的英俊骑士,他眼角的那抹红色逐渐退去。 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蚩尤狂血是以透支自己的体能为代价的,一旦蚩尤狂血冷却下来,强烈的疲倦感会将他彻底吞没。 再继续和这个骑士缠斗下去他只会死在这里。 于是子尘决定离开。 然而当他从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直接从台阶上滚落。 身着甲胄的守卫向两侧分开,伊莎贝尔从最高的台阶上缓缓走下,她的眼上蒙着白色的蕾丝绸带。布伦希尔德恭敬而忠诚地跟在她身边。 “刺客在哪?”伊莎贝尔问。 布伦希尔德看着倒在台阶之下的少年,皱了皱眉,“好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问一下,有人喜欢女王这对吗?女王和布伦希尔德以前的故事初稿已经码完了。要是有人喜欢我就贴上来,没有就算了。 差不多是关于修道院初遇,玫瑰窗下的誓言和巫女献祭之类的。 还有就是多谢大家的评论~ 第38章 苦艾酒 Chapter14苦艾酒 01 亡命山。 这里是位于伐纳和亚瑟交界处的地带, 各种黑暗的交易都可以明目张胆地在这里进行。 而今天亡命山上所有的山路都被封上了,因为今天会有一场属于亡命之徒的蒸汽机械车赛。 昂贵的蒸汽轿车自然只有达官贵族才买的起, 而地下的黑市会通过非法的手段买卖废旧的蒸汽轿车和金属零件,经过重新拼装再贩售给那些没有钱的亡命之徒。 这种二手机械轿车性能当然会很不稳定, 随时爆炸在路上都是有可能的,但即使这样普通人想搞到一辆也是很难得。 没有人会称这样的车为蒸汽轿车,轿车是那些达官贵族乘坐的, 有着漂亮的浮雕和抛光银饰,舒服的楠木座椅上有着红色丝绒坐垫,夏天的时候甚至有制冷管道将冷却的空气通入车内。 这样的车只能被称为蒸汽机械车,因为无数次冲撞而产生划痕的黄铜外壳, 裸|露的管道和蒸汽系统,坐在车里甚至能闻到引擎里巨渊之银燃烧的气味。 但皇轩烬其实更喜欢蒸汽机械车这个称呼, 像是能感受到那些复杂的机械结构和运转的轴承一样。 毕竟他的车是他自己从一个个机械零件组装起来的。 他靠在那辆被他成为猩红的蒸汽机械车上, 手上晃着一次性纸杯装着的廉价烈酒。 空气中巨渊之银挥发的气味让他的喉咙有些不太好受。 而今天亡命山下停着数十辆汽机械车,应该都是来参加这次比赛的,赛车手检查着前盖下的管路和轴承。 历来的这种比赛上都会死几个人, 谁都不知道这次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但他们现在就算是想退出也没有可能了,因为他们的命早就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这种比赛之所以能够进行,是因为真正操纵着比赛的是西陆地下黑帮食骨者,他们会举行涉资庞大的地下赌局。 这是拿人命做赌资的赌局, 但真正的获利者却躲在黑暗处,手上半滴鲜血不沾。 不过这些东西和皇轩烬没半分关系,他不过是闲得无聊向来玩两把, 顺便让腹切蛇拿出他的全部身家押了他赢。 另一辆车缓缓停在了他面前,车窗降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那个人问。 “殿下,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在这吧。”皇轩烬有些好笑地晃了晃手上的一次性纸杯说。 “我来调查食骨者的事情,他们最近一直在非法敛财。”维希佩尔说。 “他们是黑帮,不做点非法敛财的事情简直算是不务正业,殿下至于亲自来调查?” “以往亚瑟的军部对于地下黑帮向来是只要他们不太出格就不会插手的,可最近两年食骨者实在有些过火了。” “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不要管,今天的比赛你最好不要参加。”维希佩尔说。 “这可不行,腹切蛇可是用了全部身家压我赢,我要是弃权他会砍了我的。”皇轩烬说:“不过殿下要不要参加,来一把怎么样?” “没兴趣。” “有彩头。”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说。 “什么?” 皇轩烬笑了笑,后靠在车身上,那截腰被白色的衬衫裹着,“赢了我跟你走。” 02 昏暗而潮湿的地牢。 子尘被黑色的布条蒙住了双眼,双手也被绳子捆在了身后。 行刺的时候胳膊被割伤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伤口。 当蚩尤狂血在他体内燃烧的时候他近乎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当一切都冷却下来时所有的疼痛都会加倍返还。 子尘甚至觉得这就像是向阎王借高利贷,借的时候风光无限,日散千金。但归还的时候阎王可就要千百倍的讨要利息了。 借了钱是要归还钱的,狠了连命都赔进去。 那他呢,他的利息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总有一天那个阎王会来和自己讨要利息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蒙眼行走在悬崖的边缘,你不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会掉进悬崖,于是你走了一步又一步。你想着不会这么快的,不会就这样掉下去的,但你永远不知道是不是下一步就是深渊。 可如今为了复仇,他必须如此。 若是阎王来讨债了,他一人偿还便是。 地牢的铁门被吱呀着打开。 子尘咬着牙沉默地待在原地。 伊莎贝尔托起少年的下颚,这是那场祭祀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刺杀者。 她有些意外,毕竟一个有胆量来刺杀女王,还杀了那么多伐纳军官的人怎么也该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 可眼前的少年却意外的很瘦弱,因为被蒙上了双眼甚至带着几分无助。 “你叫什么?”属于少女的声音,悦耳动听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骄纵。 “……子尘。”他看不见女孩,只能在一片黑暗中被强迫着抬起下颚。 “目的?”伊莎贝尔轻轻昂着头,半垂着眼看着面前跪着的黑发少年。 “放心了,女王陛下,我真的没有想过刺杀你。我只是想要挟持你做我的人质罢了,等你们让我走我就把你放了。”子尘挑着嘴角笑了笑,他的嘴角带着伤,笑起来有些生疼。 他的眼上蒙着黑布,可伊莎贝尔却仿佛仍旧能看到他的眼神。 “目的?”伊莎贝尔没有理子尘。 “我就是过来杀几个军官玩玩的啊。他们平时鱼肉百姓,百姓很不满,于是我就过来替天行道。” “你杀的大部分是海军,他们根本不在陆地上,怎么鱼肉百姓。”伊莎贝尔捏着子尘的下巴说,手指在他嘴角的伤口处摩挲着。 “额……他们虐待部下。那些部下一个个都晕船了,他还不放他们回家!”子尘被伊莎贝尔按着伤处,却仍旧一脸真诚地说。 “你是东煌人。”伊莎贝尔没有继续理他的插科打诨直接挑明了说。 “恩。” “说吧,谁指使你来的。”伊莎贝尔前倾着身子,像是要隔着那层布看向子尘的双眼一样。 “我自己,这世上能让我心甘情愿去做什么的只有我自己。”子尘继续一脸真诚地看着伊莎贝尔。 “上次在韦林堡行刺鬼魂上校埃勾斯的也是你吧。” “是,没错。”子尘大方地承认。 “那救你出去的是维希佩尔?” 伊莎贝尔感觉少年的身体一瞬有些僵硬。 “和他无关,我们不熟。”子尘咬着牙回答。 伊莎贝尔倒像是心情很好一样地笑了笑,很温柔的对他说:“好吧,既然你说你和维希佩尔殿下不熟,我也就只好问问维希佩尔殿下是不是真的这样了。” 03 “女王陛下,您的小提琴教师已经来了,请您到琴室接见。”侍者恭敬地低着头向女王禀告。 “告诉他上来吧,我今天不想去琴室。”女王晃着杯中的樱桃酒说。 伊莎贝尔一点都不喜欢红酒,却对小孩子才会喜欢的果酒情有独钟,每次听着那些的官员们像是谈论美女一样谈论着各个年份的红酒她就只觉得无聊。 那些枢密院大臣每次看到她喝果酒都会在她耳边说什么有失女王身份。 布伦希尔德倒是觉得她这样很好,烈酒喝多了伤身体,喝一点果酒最好不过了,但她每次喝果酒的时候布伦希尔德还是会在旁边看着她,不让她喝多。 “臣下见过女王陛下,不知道陛下想从哪一首曲子学起。” 男人将黑色呢绒帽子放在胸口微微行礼,姿态恭敬而又优雅。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身后背着黑色的琴盒。 “能够有幸请到维希佩尔殿下担任我的小提琴教师,我还真是幸运。”女王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嘴角挑着笑。 这样容易让人生厌的表情让她做起来却带着几分娇俏。“靠着这样的换装门卫就能让你进来,看来我是需要更换一遍门卫了。” “外加一点致幻剂。”维希佩尔说。 “你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个斯文败类,当然,你本质上也算是如此。”女王皱着眉头说。 “陛下对我的评价可以稍后再谈。”维希佩尔说。 “那陛下想谈什么?” “喝点酒再谈不妨,我带了酒过来。”维希佩尔将身后背着的琴箱放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瓶苦艾酒。 他将苦艾酒倒在精致的酒杯中,然后将方糖放在与酒杯配套的方匙上,将方糖点燃后推到伊莎贝尔面前,“尝一尝,很不错的苦艾酒。” 伊莎贝尔仰靠在沙发上,没有半分想要接过酒的意思。 铁匙上的方糖在蓝色的火焰中缓缓融化,落到酒上面火焰将苦艾酒瞬间点燃,蓝色的火焰如同极光。 “我听说殿下在和东煌的皇轩家打交道。”伊莎贝尔问。 “是。”维希佩尔大方地承认。 “殿下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伊莎贝尔说。 “怎么?” “别人不知道殿下做了什么,我知道。”伊莎贝尔看着维希佩尔,“所有人都说维希佩尔是神佑之子,可我知道你和我本质上是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吗?”“不过放心,以前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那是你和我的交易。”伊莎贝尔笑了笑。 “我来这不是和陛下谈这些的,我只是来要一个人。”维希佩尔看着伊莎贝尔说,蓝色的眼睛如同冬季冰封的湖面,“陛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要是说我不知道呢。”伊莎贝尔笑了笑,然后对站在身后的布伦希尔德说,“小德知道是谁吗?” 布伦希尔德咬着嘴唇,然后近乎宠溺地摇了摇头。 “陛下是不想交人吗?”维希佩尔说。 “怎么?他对殿下很重要吗?”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说,“我必须对我的每一名属下负责,他是我的圣殿骑士。” “仅此而已?”女王晃着手中的樱桃酒说。 “仅此而已。”维希佩尔将一个木质的盒子推了过去,“这里面是月见草,你想要的东西。放了他。” 伊莎贝尔拿起桌子上的盒子,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他杀了我一名海军总司令,四名少校,三名上校,九名中校。”她扒楞着手指头,“陛下这么轻易地就想把人要过去吗?” “他杀的都是奥古斯都的羽翼,陛下正可以借此把这些位置换上自己的人不是吗?” “可我总要给其他人一个说法,在祭拜仪式上打打杀杀的人就这么被放走了实在是让人有点无从相信啊。” “我相信女王有办法让其他人满意。” “我有什么好处?” “月见草还不够吗?”维希佩尔说。 “本来是应该够的,但现在恐怕不够了。”女王笑着说。 “什么意思?” “能让维希佩尔殿下亲自来跑一趟的人,可绝对要比月见草值钱的多。”伊莎贝尔前倾着身子,那张脸精致如人偶。 “那么陛下想怎么样?” “我很好奇,他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是你真正在意的人,还是说……只是个棋子。” “女王陛下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我当然需要知道。一个不择手段如同金属机械的人居然有了软肋,多么可笑!” 维希佩尔的双眼一瞬间如同冰冷的翡翠,伊莎贝尔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维希佩尔,你输了。一旦有了软肋,你就输了。” “既然月见草不够,那加上你身后的那个人怎么样?”维希佩尔看着杯中苦艾酒如同翡翠一样妖冶的绿色。 “你说什么?” 伊莎贝尔赶紧回头,她身后的布伦希尔德紧紧咬着嘴唇,金色的短发被汗湿结成了缕黏在额头上。 布伦希尔德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忍着疼痛。 突然,她像终于无法再忍受了一样跌倒。 “小德!”伊莎贝尔赶紧扶住跌倒的布伦希尔德。 “你究竟对小德做了什么?”伊莎贝尔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看着维希佩尔。 “我在苦艾酒中混了点药,苦艾酒燃烧的时候,酒精携带着药物一起挥发。你有古尔薇格的血脉,自然没有事情,但她可就不一样了。”维希佩尔晃着酒杯中绿色的酒液说。 “你忠诚而尽职尽责的骑士从我把酒推到你面前的时候就开始这样了,可怜你现在才发现。”他将酒杯放下,低头看着伊莎贝尔。一瞬间伊莎贝尔竟觉得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怜悯一样。 “把解药给我!” “我需要先看到我的人。”他冷冷地说。 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少年伤痕累累,看不见楼梯的他被两个守卫拉着跌跌撞撞地拽上了楼。 维希佩尔看着被带上楼的少年,看着他不停地摔倒在台阶上然后被狠狠地提起。 子尘被直接扔在大理石质的地板上,身上的鲜血将黑色的衣料染成更深的颜色。 像是只挨了狠打浑身是伤的可怜野狗。 维希佩尔将一瓶淡红色的液体扔给了伊莎贝尔,伊莎贝尔连忙将盖子打开倒进了布伦希尔德的嘴里。 他走到了子尘面前,被蒙着眼的少年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力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每次只能从地上抬起一点。 蚩尤狂血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维希佩尔就这样看着他不断地撑起一点身体然后再次跌落,眼神冷漠如同北域千年冰封的天空。 数次的挣扎之后,子尘终于像是要放弃努力了一样,黑发凌乱地倒在地上,像是无水的鱼一样喘着气。 然而就当维希佩尔将他手上的绳子割断后,少年却突然抽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刺了出去。 就算已经毫无力气可言,但近乎诡异的角度和速度让他的攻击充满着杀伤力。 维希佩尔却像是已经预料到一样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子尘的手腕,然后狠狠向后掰着,剧烈的疼痛让子尘再次跌倒在地,匕首掉落在地。 维希佩尔蹲了下来,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抬起子尘布满瘀伤的脸,他近乎温柔地用拇指摩挲着子尘嘴角的青色伤痕,“还真是难看呢……”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小兽突然僵硬在原地。 “玩够了吗?”维希佩尔问。 子尘没有说话。 “玩够了就回家吧。”维希佩尔将身上的风衣裹在了子尘身上,然后将子尘抱起。 他从口袋中拿出□□,随手向右侧开枪,那两个将子尘带上楼的人应声倒落。 维希佩尔一手抱着子尘,一手拿着枪从楼梯上缓缓走下,他目光冰冷。所有的守卫看着他却不敢开枪,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但那强大的气场却足以将所有人威慑。 而他直接走到了宫殿前停着的如同锋利银刃的白色蒸汽轿车前,他把白色蒸汽轿车的后门打开,将怀中的少年放了进去,然后走到前面把驾驶位的车门打开,缓缓发动。 04 子尘感觉自己在车的后座上面颠簸了很久然后被拎上了楼直接扔到了床上。 凭着柔软的触感上看应该是床,他应该感谢维希佩尔没有直接把他扔到地上,否则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就离挂掉不远了。 子尘眼上蒙着的黑色的布条还没被揭下来,所以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他吃力地抬起受伤的胳膊想要把眼罩拿下来,却感觉自己被突然压住了。 身上的伤口因为另一个人的重量而开裂,子尘吃痛地咬住了嘴唇,那个人却用着仿佛溺死之人抓住浮木一样的力气抱着他,力道甚至称得上是凶狠。 子尘近乎要在这样的拥抱中因为疼痛而晕过去,他下意识地将身上的人向外推去。 身上的人却突然向他的嘴唇咬去,仿佛撕咬一样的力道,血腥的味道在两个人的口腔中蔓延。 维希佩尔仿佛嗜血的血族帝王一样咬破了子尘的嘴唇然后用近乎疯狂而绝望的力道渴求着更多的鲜血。 第39章 苦艾酒 05 皇轩烬将一杯苦艾酒倒进了车上控制仪表盘的玻璃杯里, 近乎妖冶的绿色在透明的杯身里轻轻摇晃着。 穿着绯红色胸衣和将长丝袜外漏的女人举着金属牌解说着比赛规则。 不负责伤亡,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只要是第一个到达山顶的就被视为冠军。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却被这个女人用长长的一大段的话来解释, 每次比赛前都要听一次的皇轩烬表示不喝一杯酒实在浪费了这时间。 一共有七辆蒸汽机械车参加这次亡命山的比赛,那辆银白色的车安安静静的停在旁边,但皇轩烬知道那辆车一旦发动便将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那辆车的名字叫魂切, 由神约机械总部的总设计师亲自组装,车身采用昂贵而稀有的合金制成,而前盖下的引擎发动起来近乎没有声音却能提供近乎恐怖的动力。 就连供给这辆车的巨渊之银也必须达到超高的纯度。 那是能够切割灵魂的存在。 念完大段大段无聊的解说后,女人轻笑着说:“祝各位活着回来!” 然后抬起拿着发令枪的右手。 皇轩烬将苦艾酒缓缓放下, 就在他放下苦艾酒后枪声突然响起,名为猩红的蒸汽机械车瞬间冲出! 有一辆车愣在了原地, 然后才慌忙启动, 但他已经完全追不上了其他车辆。 那个女人没有倒数,她直接开了枪。 这是她喜欢开的小小玩笑,虽然很可能有人为此丧命。 来到这里的都是亡命之徒啊, 又有谁会好心告诉你什么时候比赛开始呢? 皇轩烬轻笑着,看了一眼几乎和他同时冲出的魂切,维希佩尔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不应该知道那个女人会有这么无聊的习惯。 但他却在开枪的一瞬间冲了出来。 这就是维希佩尔, 他的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提枪待战。 他就像一把永远开着保险的枪,随时都保持着最佳的状态, 无论什么突发的情况都可以被他直接了当地化解,镇定的令人害怕。 亡命山的道路没有任何的护栏,事实上以这种速度撞出去就算有护栏也拦不住。跑道依附着陡峭而多变的山势而建,很多地方明明已经够险,却仍要故意的设计的更加危险。 一路上车道两边堆积着毁坏的报废机械车,那些车的主人估计再也没有办法驾驶着蒸汽机械车在风里疾驰了。 不少没有钱购买机械零件的人会翻找着这些堆砌成山的机械零件车堆,想要寻找是否还有能用的零件。 而那些沾着血迹的零件就被再次安装到下一辆二手的蒸汽机械车上。 皇轩烬的车里放着一首轻佻而富有节奏的音乐,是他向来喜欢的风格,而他近乎是跟着音乐的节奏踩油门,于是整辆车开的诡异至极。 猩红像是条疯掉的蛇一样穿梭着险峻的跑道上,另外几辆车的车主大骂着他,不过皇轩烬倒是觉得觉得自己开的还不错的。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不时在弯道打着转。 在这样危险而设计诡异的跑道上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保险起见的玩法,只有两辆车在这样的跑道上不停漂移着。 但,完全不一样。 维希佩尔的漂移是那种每一个角度都经过精密计算的,速度、时间、漂移的程度,每一项数据都完美的令人震撼。 恰到好处,没有任何错误,如同切割灵魂一样的缜密和冷静。 而那辆张扬的猩红跑车每一次漂移却都像是兴之所至,随性而起,它的车主像是玩一样的转着方向盘,跟着节奏踩油门。 皇轩烬面前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绿色苦艾酒在杯中不停摇晃着。 苦艾酒有一定的致幻作用,皇轩烬拉扯着领口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那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回着。 或者那些甚至不能被称为画面,因为当时的他被黑色的布条蒙着双眼,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而男人压在他身上,噬咬着少年后仰着的脖颈。 那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吗? 他不应再记得的。 皇轩烬咬着嘴唇将那些近乎错乱记忆在脑海中抹去。 前面是故意设计而成的断桥,断桥前却是一个巨大的转弯。 一辆黄铜外壳的蒸汽机械车按着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的角度熟练操作着方向盘,却被突然冲出的猩红机械车突然别了一下,于是黄铜外壳的蒸汽机械车直接从断桥上冲到了下面。 还好设计者还算善良,断桥下面是连绵着荒草的断层,倒也不至于送命。 猩红直接从断桥上冲出,落在了对面的跑道上! 那是近乎鬼神才能拥有的决断力和操作! 然而皇轩烬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踩着刹车和油门就完成了这一切。 他从副驾驶位上拿出炸药直接扔到后面,轰然巨响!断桥开始崩塌,裂纹追逐着猩红蒸汽机械车的不停塌裂,猩红蒸汽机械车内却依旧放着那首轻快的音乐。 前面是另一个断裂处,皇轩烬猛踩油门,猩红蒸汽机械车瞬间飞跃,后面的巨大断桥已经全然崩塌,不会再有人能够过去。 前面只有一辆如同银刃的银白色蒸汽机械车。 剩下的比赛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参加。 皇轩烬看着妖冶的绿色苦艾酒在杯中不停疯狂碰撞着。 无数的幻觉再次从他脑海中挣扎而出,像是豌豆的种子强硬地从泥土中破开一样。 少年的身体如同暖玉轻烟,而男人轻轻噬咬着他的脖颈。他们身下的床单沾上了无数血污,那是少年身上破裂的伤口弄成的。 他勒着少年完全无力的腰,如同绝望的暴君。 双眼上蒙着的黑布垂落在床上,像是两条纠缠的黑蛇。 猩红和魂切在跑道上不停纠缠着。 不够的,不够的,这样的速度还是不够。 轮胎摩擦着粗糙的跑道,留下黑色的胶痕。 皇轩烬认真听着跑车前盖下飞速运转的引擎轰鸣声,巨渊之银在管路中因为高温而蒸发。气缸的活塞飞速撞击着,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这辆车是他自己组装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猩红,猩红早已达到了最大的负荷。 而他已经被魂切拉下了两个车身。 魂切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任何的错误,所有人都知道赛车比的就是谁犯得错少,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镇定。 皇轩烬看着固定在蒸汽机械车前面的苦艾酒杯,杯中三分之一的绿色液体剧烈摇晃着。 他的车技是在一次次走私和车战中练出来的,无赖而嚣张,无所不用其极。他没有时间和兴趣去算那些速度和角度。 他会通过杯中的苦艾酒来判断自己的状况,离心率,牵引力,加速度。以及自己所能承受的状态,杯中的液体不能洒出来,这是他唯一的原则。在他的驾驶下,当苦艾酒洒出来,强大的加速度会让任何一个人内脏破裂。 但不够啊,不够的啊! 这样的速度无论如何都不会够的! 苦艾酒仿佛在他的体内开始燃烧,或许有些事情他早已忘记,可他的身体还记得。 他记得那个人微凉的手指从他的腰身划过,相抵的十指和缭乱的呼吸。 所有的旧日和余梦缚成网将他束缚在其中。 皇轩烬觉得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前面有一个拱形石柱砌成的窄门,拐过窄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弯折,下坡的尽头就是终点。 下坡设计的非人类的窄,只能允许一辆车通过,基本没有超车的可能。 谁能最先穿过石门,谁就是赢家了。 两辆车不停追逐着,魂切始终比猩红快出了半个车身。 绿色的液体在杯中只有轻微的晃动,因为已经是极致的速度,是最后的冲刺。 白色的蒸汽机械车冲过石门。 皇轩烬轻轻挑起一侧的嘴角。 ……要输了吗? 不,不会的,还没到最后呢。 旧日的梦就应该早日结束,他扯开白色衬衫的扣子,猛踩油门!!! 皇轩烬突然开始将车反向开出了跑道,那辆白色的车已经到了弯折车道的另一端。 猩红猛然从高处冲下! 红色的蒸汽机械车从跑道中冲出! 所有等在终点的人看着那飞跃在峡谷上空的蒸汽机械车都觉得他疯了,太疯狂了! 白色的蒸汽机械车仍旧在以如同银色刀刃一样极致的速度飞驰,如果继续这样两辆车到最后绝对会撞倒一起,巨大的冲击力会让猩红跌入巨大的峡谷! 但那辆银白色的蒸汽机械车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苦艾酒在酒杯中晃动着…… 维希佩尔握着方向盘看着终点线。 其实有些事情的输赢是早就定下了的,或许在他当初缓缓拉下少年眼上蒙着的黑布的时候他就输了…… 当他看到那个孩子的那双眼时他就知道——他完了。 从此执迷不悟,身陷泥泽难返。 魂切在离终点还有一个车身的时候缓缓停下,猩红蒸汽机械车瞬间飞入,车轮摩擦着粗糙的跑道,留下长长的黑色橡胶的印记。皇轩烬面前的苦艾酒杯瞬间破碎,绿色的液体洒落。 他近乎脱力地躺在座椅上,嘴里是血腥的味道。剧烈的加速度和撞击几乎让他没了半条命。 猩红跑车的引擎因为高温冒着白色的烟雾,巨渊之银挥发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 他推开车门,擦掉嘴角流出的猩红鲜血,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赢了。”维希佩尔倚着车门说。 皇轩烬笑了笑。 想着这回回去应该不会被腹切蛇砍死在地下车库了。 “皇轩烬,你应该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伐纳。”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正掰着撞歪的保险杠,想要把它摆正过来,听到维希佩尔的话愣了愣。 的确,议和这种事情唐德和维尔过来就已经足够了,犯不着维希佩尔亲自过来,顶多在最后签协议的时候露个面就可以了,可维希佩尔从谈判的一开始就跟了过来。 皇轩烬掰了半天掰不动,只好放弃,有些颓唐地坐在前盖上。 “我来,是要带你走。”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说。 皇轩烬用袖口擦了蒙着灰尘的前车窗,“像上次一样吗?可我不想走。” “难道你就想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殿下是觉得我现在很可怜,觉得我过得很惨吗?”皇轩烬笑了笑,将手撑在有些发烫的机械车前盖上,“殿下,不是所有的人都讨厌孤独的。” “我现在很好,我可以每天睡上十六个小时,整个下午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户透过的斜斜阳光在床上移动。” “我醒来的时候如果恰好是黄昏,我就躺在藤椅上看着落日。” “我来这世上看了太多人,现在不想看了。我只想去看看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看看黄昏时候天际的颜色。” 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少年半长的黑发被风吹散。 他身后有蒸汽机械车报废的残骸,有绯红色的天际。 维希佩尔走回自己的车旁,在关上车门的时候,他看着皇轩烬说,“不要经常喝苦艾酒,对身体不好。” 皇轩烬低着头笑了一下,像是叹息一样说: “一杯苦艾酒和一轮日落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几天要修一下前面,可能更新会慢点。 多谢大家啦~~ 第40章 苦艾酒 08 子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是下午了, 身上已经清洁过,伤口也都很好的包扎过。 床边的桌子上放着温好的牛奶、粥、面包、培根、还有认真切好的煎鸡蛋, 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在恒温箱中。 子尘记得这种恒温箱一般只用于保存那种对温度要求极高的贵重金属,要是被维尔知道这种恒温箱竟然被用来保存早餐只怕他会立刻杀过来。 早餐的样式丰富的有些吓人, 但子尘现在却觉得他已经完全没有动的力气了,随便动一下整个身体都和被碾压过一样的疼痛。 他闭着眼试图让自己再睡过去。 然而却只能愣愣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感觉整个人都是放空的。 昨晚发生的一切如同在他的脑海中被抽走了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子尘赶紧闭上了眼。 门被缓缓打开,维希佩尔将白色军装外套脱下,他看了一眼床上还在睡着的少年, 然后将桌子上摆着的完全没有动过的食物收起。 过了一会他从厨房里重现端出热好的粥和煎鸡蛋,他把东西重新放在桌子上。 起身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一眼仍然睡着的子尘, 长长的睫毛仿佛淡金色的蝶翼颤抖, 瞳色如同冰冷的湖底。 他靠在墙边,双臂抱在胸前,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床上黑色短发的少年。干净透明的玻璃杯中的热水氤氲着灰雾一样的蒸汽。 他的目光漫长而哀伤, 仿佛经年的温柔和凝视,仿佛他已经这样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在那些漫长而冰冷的时光中,他就一直这样看着他。 潮水涨落, 日夜交替,北雁南渡,而他的目光像是久远的史诗。 涉过迷雾而来, 隔着千年的等待和思念,隔着所有的温柔和哀伤。 一直一直。 维希佩尔慢慢闭上了眼,眼睫颤抖,他向后仰着头,脖颈的弧度脆弱而冰冷。 他伸出修长而干净的手,像是要抚摸子尘的侧脸却最终只是停在了离他的侧脸只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他的手指缓缓向下,却最终只是揉了揉子尘的头发,“起来吧,粥要凉了。” 子尘感觉自己绝对没有办法继续装睡了,于是用着他能想到最自然的方式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维希佩尔。 应该没有看出来我在装睡吧。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啊……我要不要说其实我昨天什么都不记得了。 子尘不断在内心哀嚎着,想着怎么样才能表现的自然一点。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一个人用过最温柔而哀伤的目光看着他,仿佛隔着千年的等待和思念。 子尘把自己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用手扒楞好,刚刚支起身就感觉全身都是疼痛的。 他表情痛苦的嘶了一下,维希佩尔将枕头放在他腰后的位置让他靠着,放枕头的时候维希佩尔淡金色的长发微微划过子尘的侧耳,他微弱的气息让子尘感觉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 放好枕头后维希佩尔端起自己面前的粥慢慢地喝着,两个人没有说任何的话。 子尘也端起面前的粥,刚刚端起就感觉受伤的右臂撕裂一般的疼痛。维希佩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子尘赶紧低下头近乎把整个头埋进碗里一样慢慢喝着粥。 他们两个这么平静地喝粥真的好吗,他暗自腹诽着。 子尘就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内心翻滚着喝完了四碗粥,在维希佩尔端起粥要去盛第五婉的时候子尘抱着空掉的粥碗使劲地摇头。 维希佩尔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这段时间你现在这里养伤,我已经向英灵殿替你请了伤假,伤假对圣殿骑士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可以会宿舍养伤的……”子尘弱弱地说。 “你现在连下床都是个问题吧。” “戴文会照顾我的!” “也要他替你换药吗?”维希佩尔淡淡地看了他一下。 “也不是不行啊,虽然戴文看上去很不负责任,但实际上还是很靠谱的。”子尘认真地说。 “不行。”维希佩尔直截了当地拒绝。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给子尘继续反驳的机会,维希佩尔直接终止了对话。 给子尘换过身上的药后维希佩尔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在子尘身边放了几本书,怕他无聊。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切好的水果。 子尘翻着看了一会,都是机械类的书,他觉得自己这么看下去绝对要病情加重的。于是没看多一会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结果半夜起来的时候却发现维希佩尔坐在他床边,身上穿着白色的军装衬衫,很明显是回来之后还没有换衣服。 他银色的长发在微亮的月光里像是绸缎一样。 子尘睁开眼看了看维希佩尔,想要坐起来,却被维希佩尔阻止了起来的动作。 “子尘。”他轻声喊了一下子尘的名字,子尘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于是较平常的清冷就带上了几分情|欲之感,像是冷色的苦艾酒一样。 “你并不讨厌我的,对吧。”他低头看着子尘,银色的长发从肩头垂落。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可……我如果想要更多呢?”维希佩尔突然说,子尘觉得他的声音像是有些颤抖一样,他的眼睛像是浓郁的翡翠,但子尘却觉得那份浓郁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子尘有些不太明白维希佩尔的意思,他只能愣愣地躺在床上看着维希佩尔。 他好像有些想不明白。 他其实一直都很笨的,别人很容易明白的事情他需要想很久才可以,需要很认真很认真地想。 可他却仿佛知道这个回答很重要。 子尘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干裂,过了很久,他像是不敢看着维希佩尔的眼睛一样说:“我如果拒绝了会怎么样?” 维希佩尔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他的手一直覆在子尘的手上,子尘一瞬间竟然觉得维希佩尔的手像是也在颤抖一样,“从今往后,我仍旧会是你哥哥,也只会是你哥哥。”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维希佩尔的指尖本来就很白,现在看上去像是连半点血色都没有了一样。 其实就算他拒绝,他也什么都不会失去不是吗? 维希佩尔仍旧是他的哥哥,他们仍旧能像以前一样。 可他却又觉得如果他拒绝,有什么东西像是会碎掉一样。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如果有什么真的碎掉了,他会很难过的吧。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最终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算了,他终究还太小,什么也不懂。 维希佩尔松开握着子尘的手,将被子整理好,看着少年说:“睡吧。” 然而就在他刚要起身的时候,子尘突然转过身,他看着维希佩尔说: “我想要做能够……陪哥哥一起,去看极夜之后的……日出的人。” 他的话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想了很久很久,很认真很认真地想过。 少年的眼中像是晕开着雾气,白山黑水,弥漫不尽。 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覆在子尘身上,避着少年身上的伤口,“你没有回头的路了。” 他这么说着,却又像是明知道手上没有少年的半分把柄,只能这么虚张声势地威逼着。 三分心软,七分无可奈何。 “你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吗?”维希佩尔将少年额间的黑发轻轻拨开。 子尘胡乱点着头,也不管听没听懂。 从小接受着孔孟圣贤和色即是空教育的子尘完全不敢看着身上的维希佩尔,脸上烫的可以煮鸡蛋,最终挣扎着把堆在角落里的被子扯了过来。 然后认认真真地盖在维希佩尔身上,还非常用心地把被角掖好。 他躲着维希佩尔的眼睛,有些心虚地说: “小,小心着凉……” “恩,好。”维希佩尔像是感觉有些好笑地笑了一下,俯下身说:“可是,待会儿会很热……” 09 夜晚,辽阔的海域上行驶着一艘巨船。 皇轩家拒绝了亚瑟帝国希望他们在阿斯加德使馆住下的邀请,而是停泊在据西陆海岸一百海里的地方。 整艘太一号以玄铁为龙骨,船身以蜀地生长缓慢但十分坚硬的乌木制成,采用了大量的青铜结构,是虞渊城的城主以一艘旧船翻新而成。 东煌自禁海令颁布后已极少有这么大的一艘船了。 虽说是翻新,然而虞渊城的城主几乎是重构了船内部的动力系统,巨渊之银在船心昼夜不停地燃烧,从排气孔排出的蒸汽如同巨兽呼出的云泽。 船侧甚至安装了数十架神机炮,黑黝黝的炮身隐在船侧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十几扇以竹子为骨的云帆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借着风力推动着太一号。 每过旬日便会有轻云艇将船上所需的食物和巨渊之银以及其他物品送来。 “那个虞渊城的城主真是败家子,这么一艘好船说送就送给你了!我才不信他是仰慕你才送的你船,一定是被你忽悠了!”司天命身边站着的书童一边吹着海风一边说,虽然穿着东煌书童的衣服,细看却也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她的声音有些像是没长成的男孩。 “别看我在你面前这样,我在东煌可是有无数雅士仰慕的。”司天命拢着袖子有些自命不凡地说,一身月蓝色长袍在海风里被吹起,看上去像是酒铺前的酒旗招子,腰间的一串铜钱也叮当作响。 那名书童叫做大安,从小跟在司天命身边。 “得了吧,也就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还愿意跟在你身边。”大安不以为意地说:“都说你是风流雅士,就连墨都不会研,哪次不是我给你研好。衣服也不会收拾,要不是我跟在你身边,照顾着你,你早跟那些勘命算天的破书烂在一起了。” “是是是,我们大安啊,居功至伟,那些风流雅士应该仰慕你才是。” “知道就好。”大安哼了一声。 “这么半天,你在这看什么呢?”大安趴在船上问。 “夜观天象。”司天命一副高人模样。 “西陆的星星也能用来观天象吗?” “能啊,怎么不能!反正都是星星,差不多的。”司天命说。 “东陆西陆的星星没什么区别,可我看这个星星跟那个星星也没什么区别,在这看着我都要晕了。”大安扁着嘴说。 “当然有区别,知道那颗星星是什么吗?”司天命用折扇指了指天空。 大安看了看,“这个我倒知道,北辰星嘛,全天星辰都绕着它转,我知道的。” “那它叫什么。”司天命继续问。 “不就是北辰星吗。” “北辰星可不止这一颗,它现在是北辰星,可它真正的名字是勾陈一。”司天命用铁扇拍着手心说。 “怎么还能有别的北辰星呢?”大安有点不信司天命的说法。 “商朝和周朝的北辰星分别是那两颗,叫做天一和太一的,又叫天乙和太乙。如今的勾陈一是一千年前才成为北辰星的。” “哦哦,我知道了,这艘船也叫太一号,是不是就从这里来的啊。”大安说:“不过北辰星也会变吗?” “朝代尚有更迭,北辰星自然也有。”司天命抬头看着浩瀚天幕说,那双眼睛像是要装下整个西陆的天。“那往后还会变吗?” “当然。” “知道那颗是什么星吗?”司天命用铁扇指着南方天幕中一颗星辰说。 “不知道。”大安摇了摇头,她也就知道北辰星和北斗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轩辕十四。”司天命说:“那可是咱们烬少主的命星。” 大安听了,有些气愤地说:“你骗我!谁不知道皇轩家家主的命星是那颗朱雀之心的,怎么可能是这颗。” “历代皇轩家家主的命星的确都是朱雀之心星宿一的,但皇轩烬的不是。”司天命摇了摇头说。 “你怎么知道!” “这是皇轩烬出生当日,长安帝郊灵台内百名星官彻夜勘算而出,勘天师录图子亲自在瓷青纸上写下的。” 位于长安帝郊的灵台是东煌最高的天象观测机构,灵台周围百里夜不燃烛,便是宫人行走也不准提灯。 灵台的步天宫穹顶为半球形,宛如古人口中笼罩四野的天幕。 穹顶之上用贵重的青墨矿染成黑色,以金泥烧点而成周天百万星辰,再以银线勾连二十八星宿。 整个星盘分成上百块,内有公输家的机关制成的牵连轴承,还有以滑轴制成的星轨,每当百名宫人摇动云梯之下的铜轴,步天宫穹顶便运转如同漫天星辰。 但因星盘运转太过耗费人力,所以已经近十年没有动用过。 而十六年前的三月初五,那沉寂了近十年的星盘彻夜不停地运转,法周天之星辰,仿宇宙之纲伦。 步天宫内金泥烧点而成的星辰晃得百名星官眼睛生疼。 数十名主事不停拨着黄金算筹,计算着星辰周转之数。 灵台那位连天子都要拱手而拜的勘天师录图子亲自在瓷青纸上以朱砂墨写下密奏。 录图子写下的朱砂墨在瓷青纸上还未干,十二名候在灵台侧的司礼大监便一边吹着朱砂墨一边护送着密奏而出。 而后便是千里急传,十二匹骓青马疾奔于长安城内只有三品以上官员上朝时才能行走的长堤之上。 自长安帝郊到大明宫,更人早已将骓青马所要行过之处都挂上了宫灯。 长街上的宫灯如同一条银色的线,勾连在那巨大星盘之上的线。 而长安城里的那位圣人便坐在灯火通明的明堂之上。 他等这道密函已经等了整夜。 “那道密函上只有一句话——轩辕眠酒旗。”司天命负手于太一号上缓缓道。 “轩辕眠酒旗,什么意思?”大安不解地问。 “不可说,不可说。”司天命摇了摇头,那双柳叶眼中像是流转着满天星辰。 “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说过,东煌仰慕我风流的多了去了,那个录图子一封密函奏给圣人后,转眼便又黑纸白字地又写了一封,交给身边的星官连夜送出。两封信,一封急送入大明宫中,另一封便送入蜀地司家。” “那这事别人知道吗?” “自然没人,现在这世上知道的也就是大明宫里的那位圣人还有我了,哦,现在还有一个你。” “那个录图子呢” “早死了,第二天司礼大监再入步天宫想请录图子入宫的时候,一打开宫门就看到录图子结跏坐于那偌大的星盘之下,垂着头,羽化登仙了。” “录图子给我的信上说咱们烬少主的命星和历代皇轩家主都不一样,不是星宿一,而是轩辕十四。” “轩辕十四不好吗?”大安问。 “很好,轩辕十四很好。”司天命叹了口气,用铁扇指着南方的天幕,“看着那蜿蜒的十七颗星星了吗?那就是轩辕十七星,如蜿蜒醉卧的大龙,据说这十七颗星辰内藏阴阳,怒为风,乱为雨。” “而轩辕十四就是这十七颗里最亮的一颗,又叫轩辕大星。轩辕十四是颗仁星。仁慈,悲悯万物苍生,柔生德,五行属土,咸化万物。” “这不是很好吗?烬少主本来就是很慈悲的人啊。”大安看着司天命有些不解道。 “可就是太好了啊……” “话说烬少主现在在哪啊?我有点想他了。”大安皱着眉头说。 “他会回来的。”司天命揉了揉大安的头。 “你怎么知道?” 司天命没说话,抬头看着海上的星辰。 他当然会回来啊,否则那个孩子又能跑到哪去呢? 他不想当皇轩家的家主,可他一出生,巨大的星盘便为他彻夜运转,周天星辰如轨线。 黄金筹上算着他的命理,千里急传的密函上写着他的命数,无数的人整夜未眠只为等一句话。 他想逃,可他又能逃到哪去呢? 10 阿斯加德如同神话中的神域一样静谧地铺陈在月光下,所有的白色的建筑物都被镀染上一层如同弱水般月白色。 子尘睁着眼睛看着睡在他身边的维希佩尔,月光流动在维希佩尔如同惊蝶一样的眼睫上。 他抬起头在维希佩尔的肩头轻轻咬了一下,混蛋啊,弄得我这么疼。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却没有醒过来只是将怀中的少年搂的更紧了一点。 子尘在他的肩头像是一只小动物一样轻轻地咬着。 ……下次再把我弄疼我就不要你了。 第41章 行游者 Chapter15行游者 愿终有一枝蔷薇得佩你胸襟。 01 早上的时候子尘趴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面像是冬眠的蝉蛹。 “该起来了。”维希佩尔将早餐摆好之后有些无奈地看着子尘。 “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子尘把自己往被子里更加缩了缩里说。 “可你刚刚也是这么说的。” “我在和被子谈判。”子尘非常认真地看着维希佩尔, “我被被子挟持了,他不放我出来, 谈判这种事情要有耐心的!否则人质很有可能有危险。” “那它有开出什么条件吗?”维希佩尔叹了口气问。 “哦,这倒没有,它就说让我陪他一会就好, 它只是太孤独了。”子尘说。 “告诉它,它可以撕票了,一个整天睡到十点的人是没有被营救的价值的。” “喂!哥你什么时候学坏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子尘吵嚷着。 “现在已经十点了,从六点开始你就告诉我你马上就起床。”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 “可正常人一天是需要睡二十个小时的啊。”子尘有点伤心地回答。 “那岂不是大部分的时间都要用来睡觉了。”维希佩尔有些好笑地说。 “本来就是啊, 人活着就是为了睡觉的,醒着只是为了寻找食物以免自己在睡觉的时候饿死罢了。”子尘说。 “那你就不想见我吗?”维希佩尔坐在子尘身边, 低头看着子尘。 “想啊。” “可你睡着的时候可就看不到我了。” 子尘眨了眨眼睛, 像是很认真地思考着,然后做出了妥协说:“那我以后每天只睡十六个小时好了。” 维希佩尔走了以后,子尘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些无聊, 于是随便翻出了书架上的一本机械书翻看着。 装订有些老旧,页边磨损的很厉害,甚至连封面都没有。 但子尘只翻看了几页就被内容惊到了。 在西陆,所有的机械制图必须严谨清晰, 即使是细枝末节的纹理都要画的一清二楚。 而这本书上所有的图鉴都仿佛只是兴之所至,随手而来。遇到需要完全精细刻画的细节就随意的用箭头指到空白,然后在空白的地方画出来。 而那些不重要的地方就只是用铅笔草草勾勒出大致的形状甚至直接忽略。 有的地方在旁边用文字随意注释着, 像是作者想起了什么就随意地写在了旁边。 明明是机械这种这么严谨认真的东西,却被近乎写意的方式绘制了出来。仿佛那不是有着严格规定的机械制作,而是一件拥有着灵魂的艺术品,甚至是……生命。 神在造人的时候,也一定是这个样子吧 不知道为什么子尘很喜欢这种近乎随性的绘制方法。 可惜绘制者用的是铅笔,有很多的地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不过恐怕没有什么比铅笔更适合这种随性的绘制者了吧。 子尘甚至能想象到那个人是如何拿着铅笔在纸页上绘制着这些机械。 那个人在纸页上随手画下一闪而过的灵感,不重要的地方匆匆勾勒出大致的形状甚至直接忽略,喜欢的地方认认真真的勾勒绘制,连细枝末节的纹路都恭敬而虔诚。 子尘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着图鉴,有很多的机械即使是在今天都完全没有办法实现,毕竟这个作者的思维真的是太抽象而随意了。 但,能在几笔之间赋予一个机械以灵魂的人也是不多啊。 神战·秘银铠甲,看的出来作者对这副铠甲用了很多心思。 整整用了两页来展示铠甲的正面侧面背面的穿戴效果,然后用了三页将每个细节拆分。仿佛铠甲的每个弧度都被认真设计过,旁边用小字认真标注着制作材料和要求。 以熔岩之火淬炼三度,尼弗尔海姆至为冰冷的迷雾冷却。 秘银,那是比黄金贵重十倍的金属,被认为是神赐之金,有着极高的防御力却比任何金属都为轻盈。 仅仅是铅笔草草的勾勒便仿佛赋予了整个铠甲以杀伐,以征战,但同时却又有着神一样的高高在上和凛然绝美。 子尘觉得这幅铠甲有些熟悉,认真的回想才想起来这副秘银铠甲就是维希佩尔每次作战都会穿着的那件。 名字起得还真的是很贴切。神战,如神御驾亲征。 白马银枪,神战铠甲。当他降临,则是众生跪拜。 后面还有很多堪称完美的机械设计,即使是在今天也很少能有和这本书上的图鉴相媲美的机械设计。 翻到一半子尘发现这本图鉴上缺了几页,感觉像是上好的瓷器被磕掉了一个角一样,让人有些心疼。 子尘想着要不然等维希佩尔回来了问一下他好了。 他把图鉴认真的放回了书架上,然后随手拿起了旁边的那本《行游者》。 ——我曾涉过万水千山,但你却都不在这里。 扉页上用钢笔轻轻地写着这句话,藏在书页的角落里,仿佛一个已经独自行走了很久很久的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停了下来,没有绝望也没有失望只是轻轻叹息而已。 子尘听过这本书,这本书应该算是行记,记载着那名行游者走过的每个地方,风景人情,自然山川,甚至是草木枯荣,雪化鸟鸣。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名行游者究竟是谁,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资料,曾有很多人说他们见过行游者,但他们见到行游者的时间跨度实在太大所以都不可信。 英灵殿的课程一直紧的要命,子尘一直想要看这本书来着,但一直都没有找到时间,现在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可以好好地看一看。 子尘随手翻开了一页然后往下读下去,作者的文字很平淡,他像只是一个过客一样旁观着这世上的沧海桑田,浮云变幻,却很少参与其中。 他只是路过而已。 不知不觉子尘就看了很久,他仿佛就跟着那名行游者行走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个人话很少,只是一直在前面走着,用他能跟的上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说,尼弗尔海姆终年笼罩着浓雾,仿佛在浓雾中都渗透着寒冷的气息。这里除了冰山外再无其他,走过一千米也仍旧是冰山,再走仍旧如此。 地壳的移动形成巨大的冰川断层,白色的冰纹绵延。 这里看不到任何一个人,不过他觉得这样也好…… 他说,玫瑰之城佩尔拉隐藏在死海和沙漠的灰烬中,在黄昏的光线下岩石砌成的墙壁如同玫瑰的颜色。古老的雕塑在沙石中静默地等待着。 往来的商贩向他售卖天然的砂石,在阳光下可以有不同的颜色,最美的玫瑰都比不上。他告诉小贩说他应该不需要,商贩告诉他可以用来送给心上人,砂石里面有神秘的咒语。 爱琴海旁的圣托里尼岛白的有些耀眼,半月形的白色建筑群就那么安放在黑色的沙砾上,层层地排在悬崖上。从岸上看过去海是蓝色的连山也是蓝色的,平顶教堂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钟声。 他在海岸线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说,布拉格如同活在中世纪的贵族,巴洛克式的建筑如同蒙着金色的丝纱。 彩色的玻璃窗、千塔之城、圣约翰教堂、布拉格广场。查理大桥在夜幕的灯光中古老而辉煌,昏黄的灯光倒映在桥下伏尔塔纳的河水中如同碎金。 布拉格广场上人群拥挤,每个人匆匆而过,店铺里每到整点的时候自鸣钟便开始报时十二个雕像依次出来。 他很想把自鸣钟买下来送个一个人,但又怕那个人不会收。 古老石块砌成的查理大桥在夜幕灯光中温柔地屹立着。 那个人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他就这样独自走过了这世上的每个角落,但子尘却又总觉得自己就这样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到了他所去过的每个地方,尼弗尔海姆、佩尔拉、圣托里尼岛、布拉格。 在那漫长而温柔的时光里,他们两个就这样独自游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 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是维希佩尔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在床上趴着看书的子尘,“在看书?” “嗯。” 维希佩尔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放好。 然后到厨房里把已经准备好的食材切好然后倒入锅中,放好调料后认真的设好时间。最后是把新鲜的牛奶温好。 等他忙完的时候子尘仍然趴在床上看着那本书。于是也拿了一本书坐到了子尘旁边安静地看着。看到一半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子尘手里的书,“……你在看哪本?” “《行游者》。” “哦。”维希佩尔转过头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又把头转回来对子尘说,“要不然你换一本吧。” “不用啊,这本挺好看的。” “这本……也没有什么情节,比较无聊的。”维希佩尔说,“要不你看一下别的。” “挺好看的。” 子尘仍旧趴在床上慢慢地翻着书。 那个人说,他来到阿斯加德的时候正是当地的瓦伦丁节,道路上的男女都佩戴着红色的蔷薇。 整座城市里红色的蔷薇花瓣铺满道路,希腊式大理石喷泉里也飘落着蔷薇花瓣,而他在圣女雕像的脚下捡了一朵完好的蔷薇,想着如果有机会,他想要赠与一个人,佩戴在他的胸襟上。 维希佩尔几次看着子尘仿佛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子尘继续往后翻着,奥尔海域,银鱼溯洄之地,每年九百万条银鱼逆流而上至此。 “哥,这个地方我和你去过!”子尘有些兴奋地拽了一下维希佩尔的衣服。翻了一页书之后子尘看到书里夹着一页纸。 “这是什么?”子尘问。 “我去看看牛奶热好了没有。”维希佩尔突然起身说。 子尘把纸打开。 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简笔画一样的一堆鱼,还有旁边那一个矩形,子尘研究了好久才明白这不是那个怪老头待着的灯塔吗! 难以让人理解的是,海岸线上这两个……火柴人。 “哥?这是你画的吗?”子尘看着把牛奶端出来的维希佩尔说。 “……不是!”维希佩尔坚定地摇头。 “真不是?”子尘一脸怀疑地看着维希佩尔。 “不是。” “好吧,那你能解释一下这个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吗?”子尘问。 维希佩尔有些无奈地说,“我已经尽力了。” 子尘往前翻了一下,尼弗尔海姆,果然就在他翻到的前一页也夹着一张纸。 ……两个火柴人行走在一堆巨大的三角里面。 子尘想了好久才明白这些三角代表的应该是——冰山。 两个火柴人应该下了不少功夫,明显的看出来走在前面的火柴人提着箱子,身上披着涂黑的小三角代表的黑色披风。 果然,能把刚才那本图鉴上的铠甲做成实物而且穿在身上的人应该也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 “哥,你在绘画上的技能是零吗?”子尘叹了口气说,“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吧。” 话说虽然他的机械课成绩一直都不好,绘图可从来都是第一的啊。 子尘从抽屉里随手拿了几根铅笔,然后找了一张纸翻到空白的一面。 先是用柔软的笔触轻轻勾勒出雪山的轮廓,然后用硬质的铅笔一点点的以颤笔画下冰面上的细纹。 维希佩尔在他旁边认真地看着,看着他一点点将那个寒冷的冰域呈现在纸上。 在这里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所有的一切都凝滞成了永恒的冰雪,亘古不融。千年的时光都被冰封在这里,一层层的堆积,日复经年。 子尘细致认真地勾勒出冰山的细节,他用橡皮擦出半透明的冰面,以及冰山折射的近乎没有温度的阳光,他低着头,半场的黑色短发被撩到耳后,露出干净漂亮的耳垂。那个世界尽头的领域就这样慢慢一点点的在纸上铺陈开来。 近乎于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射在雪山上,这里是归属于神话与史诗的领域,天地之间再没有明显的界限。 最后他用铅笔在纸上轻轻扫着,然后近乎随意地用手指在纸上抹开天空冰冷的浅灰色和终年笼罩着艾斯雪山的浓雾。 “很不错。”维希佩尔看着画说。 “没办法,对于机械系的来说绘图是看家本事。”受到表扬的子尘一脸淡定地压下自己已经要晃起来的尾巴说。“这不算什么。” “嗯,画完了。”子尘把纸折了起来夹在了书里。 “画完了?”维希佩尔问。 “怎么了嘛?哪里有问题吗?”子尘把纸再次打开看了一会,“感觉没有什么问题啊,我是凭着记忆画的,只能想起来这么多。” “不画人吗?”维希佩尔说。 “啊?”子尘楞了一下。 “不用画人的吗?” “我们机械系又不教画人好不好!人什么的画起来好麻烦!我才不要。”子尘赶紧摇了摇头。 “哦……好吧。”维希佩尔笑了笑说。 子尘把画小心地夹到书里,然后突然愣了愣。 他回头看着维希佩尔,说:“哥哥是想和我,把这些地方都去一遍吗?” 九万条银鱼逆溯的奥尔海域,常年冰封的尼弗尔海姆,佩尔拉,圣托里尼岛…… 维希佩尔没有是说话,只是看着子尘,那双眼睛中像是有着潋滟的湖水。 子尘笑了笑,转身捧着维希佩尔的脸,抬着头看着他,“我的哥哥啊,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他像是安抚着一直温柔的大型犬一样在维希佩尔的脸上蹭了蹭,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擦过他的指尖。 会的,终有一日会的。 他们两个会一起走过世上每一个角落。 第42章 行游者 02 晚饭是牛肉番茄汤, 炖了很久,牛肉炖的正好。 终于吃到了来到西陆之后的第一顿米饭, 子尘感觉整个人生都已经圆满了。 “哥哥会做东煌的菜?”子尘问。 “最近学的,上次看你不是很喜欢西陆的食物。”维希佩尔说。 “那哥哥会做阳春面吗?” “不会。”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怎么?你喜欢吃吗。” “还好吧,只不过太久没有吃过了,有些想罢了。”子尘说:“我记得我母亲唯一给我做过的一次饭就是面, 九岁生辰上的长寿面。不过她哪里会做啊,于是一碗长寿面煮的断断续续。” “等我什么时候学会了,我给你做。”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 吃完饭后,子尘到浴室洗澡, 维希佩尔坐在床上看着书,浴室里的水雾模糊了透明的玻璃只能看见少年纤细的身形轮廓, 水声打在瓷砖地面的声音清晰而遥远。 少年洗完之后直接拉开浴室的门, 用白色的毛巾胡乱地擦着湿着的黑色短发。 走到床的方向像刚落到水里的小狗一样抖着头发,想起维希佩尔正坐在旁边他有些抱歉地看向维希佩尔。“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以前在宿舍这样习惯了。” “过来。”维希佩尔说。 子尘慢慢地蹭到了维希佩尔旁边, 维希佩尔看了一眼他,拿起他手里的白色毛巾,让子尘坐到他的两腿之间,然后用毛巾一点点擦着少年半湿的头发。 近乎清冷的神眷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子尘的鼻尖。那是能让人完全心安的气息, 却又仿佛让人更加意乱情迷,更加沸反盈天…… 把少年的头发擦干之后,维希佩尔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他看着子尘肩胛骨上黑色的刺青, 用手指描着刺青的轮廓,“这是什么?” 上次他给子尘换药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刺青像是欲飞的鸟类,静静地停歇在少年的肩骨上,随着少年扒楞着头发的动作像是要展翅而飞一样。 “神凰鸟。” 子尘不太在意地说:“算是我的佑神吧,我舅舅是个算命的,说什么我命主凰鸟,凰鸟见则天下安。” “不过我舅舅的话不能信,他还说我一生偏多惹桃花,所负情债多呢。结果我五岁就被送到寺庙里,一直待到十三岁。别说惹桃花了,就是见到女人也不容易。” 维希佩尔忍不住也轻笑了一下,“那就是说你小时候是光头?” “难道你不应该关心一下我在寺庙里过得好不好吗?” “好吧,你在寺庙里光头的时候过得好吗?” “你为什么对我光头这么关注!”子尘一脸愤怒地看着维希佩尔。 “没什么,就是想想觉得很好玩。” “在寺里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吃肉,不过其实寺庙里的斋饭也很好吃。”子尘笑着说。 “恩。”维希佩尔从后面抱着子尘,安静地听着。 一说起来吃的子尘就有点刹不住,从金陵街上卖的粽子糖一直讲到流落街头的时候老乞丐给他烤的地瓜。 而维希佩尔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阿斯加德的夏季很安静,能听到窗外的蝉声。 “我以后可以叫你小凰鸟吗?”维希佩尔突然说。 “嗯?”子尘愣了愣。 “不可以吗?” 子尘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憋了半天才说:“不是,只是没有其他人这么叫我。” 维希佩尔轻轻地笑了笑,淡淡的神眷花的香气笼在子尘身边,“可是,也只有你叫我哥哥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白天睡的太多了,子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维希佩尔半夜醒过来发现子尘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 “怎么?睡不着吗?” 子尘有点哀怨地说:“我想吃粽子糖。” “可是粽子糖应该只有东煌有吧。”维希佩尔有些无奈地说。 “吃不到粽子糖,我睡不着。”子尘叹了口气,“要不哥你念故事书给我听吧。” “这里没有故事书。”维希佩尔说。 “可我今天在书架上找到了。”子尘从枕头下翻出一本书,推到维希佩尔面前,“哥,你念给我听吧。” “不,我不会念的。”维希佩尔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 子尘垂着眼睛看着维希佩尔低低地喊了一声: “哥……” 02 皇轩烬将猩红停在了黑塔下,然后打开车门慌乱地跑上了台阶。 他扯开红色的军装外套,穿着白色的衬衫就直接打开了浴室的冷水开关,冰冷的液体将白色的衬衫浸透,他近乎脱力地倒在白瓷的浴缸里。 猩红色的鲜血从他的掌心缓缓扩散在冰冷的水中,苦艾酒杯的碎片从他的手心中滑落,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在亡命山上,那些幻觉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只有握着那片碎片才能保持暂时的清醒。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那些挥之不去的幻觉,他们像是根植在他骨髓中的虫蚁,时不时地就要钻出来把他咬伤一口。 鲜血蔓延在白色的军装胸口,于是一切都被鲜血染红,连他的眼膜都仿佛被鲜血浸透一样,整个世界除了红色再没有其他,再有也只是近乎绝望的白。 他看见男人的眼,冰冷的仿佛被鲜血染红的冰山。 尼弗尔海姆千年的冰山崩塌,于是整个世界被摧毁殆尽。 红衣的女人在辽阔的海域上起舞。 所有的一切错乱而无序,像是血腥而残忍的刀锋。 “你看到了什么?”他看见伊莎贝尔坐在他面前说,精致的脸如同白瓷。 “……幻觉。”浴缸中冰冷的水漫过皇轩烬的胸口。 “什么幻觉?”伊莎贝尔问。 皇轩烬用手勾下柜子上随意放着的白色药瓶,他轻轻晃了晃,好像已经不多了。他旋着瓶身将药瓶打开,然后轻轻抖着白色的瓶身,将白色的药片倒在掌心。 一片。两片。 “鲜血。冰山。女人。” 三片。四片。 “……还有你。” 面前的伊莎贝尔瞬间消失在空气中,面前只有冰冷的墙壁。 幻觉啊,都是幻觉…… 血色漫过冰冷的海岸线,沉落的巨船,所有的一切都是纷乱的。 而他却又在无数的幻觉之后看到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个时候他们还可以平静而温柔地躺在一张床上,他还可以听着那个人用好听的声线轻轻地念着书上的故事。 ——你知道,当你感觉到悲伤的时候,就会喜欢看落日…… 维希佩尔的声音如同苦艾酒一样,那是一种近乎清冷的迷幻。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听不出那个故事包裹在童话外壳下的悲伤。 皇轩烬看着手中白色的药片,他仿佛又听见了维希佩尔那天在金宫的深处演奏的那首小提琴,绝望、低徊而悲伤。错乱而令人不安,像是随时都会就这样消逝。 那是苦艾酒一样的罪孽和迷幻。 ——“有一天,”你说:“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他愿就这样逆溯着时光,只为再次躺在他的身边,窃取那些不多的温暖和美好。 暖黄色的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古铜纸页上,维希佩尔淡金的眼睫被灯光从下方一点点晕染。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人,那个人目光冰冷地拉着小提琴,白色的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皇轩烬,目光冰冷的仿佛被鲜血染红的冰山。 皇轩烬歪着头笑了一下,带着几分罪孽一样的邪气,却又有着一点孩子气,“哥哥,又见面了啊。” 他将缓缓倾斜掌心,白色的药片尽数落在冰冷的水中。 “你来干什么呢?来给我讲睡前故事吗?”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说。“放心我现在不会听到一半就睡过去了。” “其实我后来也看了很多遍,要不然我将给你听啊。”皇轩烬继续说着。 皇轩烬有些摇晃地从冰冷的液体中站起身。刚刚站起来,他就感觉一阵眩晕地想要倒下去。他身后的人突然将他接住,皇轩烬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我第一次梦到你动诶,以前你都是冷冰冰地站在那里啊……” “冷的像是要冻住了一样。” 维希佩尔仍旧轻声地念着,念到一半他发现身边没有的动静,于是偏过头去看。明灭的灯光中少年干净而清秀的侧脸如同玉石,很明显他已经睡着很久了。 他哑笑了一下,用手指轻轻理了一下少年微微翘起的发尖。然后慢慢低下头,吻上少年的发尾。虔诚的如同一个仪式。 近乎迷乱的声音如同惊飞夜蝶一样扑朔迷离,皇轩烬跌倒在床上,掌心的伤口再次开裂,将床单染红。而他看着面前幻觉中的人缓缓低下头,吻着他的发尾…… 03 皇轩烬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从床上撑起上身,身上湿掉的衬衫已经被脱下。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出现过幻觉太多次了,所以记忆都会有些错乱。 毕竟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湿掉的衬衫脱掉的。那些幻觉差不多是在两年前出现的,伊莎贝尔说那是因为他现在是蚩尤狂血和鸦杀草共同的寄主。 而他现在就像在身体里养了两个以他血肉为食的野兽。 它们为了争夺他的血肉会以他的身体为战场而厮杀,而这会影响到他的神经系统。 以前那些幻觉只会在深夜的时候出现,而现在那些幻觉已经开始逐渐入侵他生活的每个角落了。 有的时候,在搭乘轨车的时候,他会看到无数的蚂蚁爬上轨车,密密麻麻的一片黑色慢慢将轨车占据。 那些蚂蚁爬上车轨的侧面然后逐渐向轨车的上面蔓延,于是他就静静地看着那些蚂蚁像是潮水一样侵吞着一切。 但他知道那些蚂蚁只有他看得见,其他人仍旧只是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报纸。 而在深夜里,当他在冰箱里翻找着食物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怪物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安静而大口地吞食着一切。 它看上去呆呆笨笨的,有点丑,不太讨人喜欢。 有的时候皇轩烬会从冰箱里拿出酸奶递给他,问他要不要。 那个怪物有的时候会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看他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安静而大口地咀嚼着。 皇轩烬被拒绝了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就靠在墙上陪着它一起在深夜里喝着酸奶,想起来貌似上一次在轨车上也见过这个怪物。 那个时候那个怪物就坐在他的斜对面,低着头有些笨地数着蚂蚁。 吃过早饭以后,皇轩烬把被子晾在阳台上。 上午的阳光很舒服,是威林斯少有的晴天。 阳台上有两个摇椅,当时买的时候老板说第二个可以打折,于是他就买了两个。结果买回来才想起来,好像买两个并没有什么用。 于是大部分的时间他就只是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慢慢地摇着,另外一个摇椅在阳光下安静地空着。 那只白色的大狗跑了过来,皇轩烬给它起名叫小佩子来着,虽然被伊莎贝尔嘲笑过很多次,但皇轩烬并没有改的打算。 看小佩子跑了过来,他就抬起了上身,小佩子直接跳到了摇椅上,他把头枕在小佩子的毛发中。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想起来以前枕在维希佩尔的腰上看书的感觉。 皇轩烬摇了摇头,想要忽略这种感觉。 但越是不想要去想却越是开始不停地浮现各种各样的画面。 他想起很久以前维希佩尔趴在床上看着一本书,腰线漂亮的不可思议,肩部轻轻挺着,白色衬衫下的肩胛骨清瘦而诱人,然后是向下凹陷的腰窝。 他半开玩笑地枕在维希佩尔的腰窝的地方,维希佩尔回头看了一眼他,笑了笑,他也就像个孩子一样看着维希佩尔。 整整一个下午两个人就一起躺在床上看书,没有做什么,甚至没有什么交谈只是在一张床上各自看着书。 皇轩烬突然觉得他心口的地方有点疼,他不应该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有胃病,但早上起来的时候渴的厉害就直接喝凉水,维希佩尔会在他醒来前晾好半杯水,等他醒过来再添另外半杯热水。 他对水果一直挑剔的很厉害,只要吃下去第一口不够甜就绝对不会再动第二口。而维希佩尔每次挑的水果都很好吃,特别是橘子,酸甜都正好,就连颜色都是他喜欢的那种。 他会先用小刀在橘子上划个十字,然后将果肉完整地剥出来递给他。橘子红色的皮衬着维希佩尔修长漂亮的手指好看得心惊。 他总是看着维希佩尔剥橘子的动作想起来那句诗——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他就那样愣愣地想着,古人诚不欺我也。 和维希佩尔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以为阿斯加德的橘子就是这样的,颜色漂亮又好吃。当时他对阿斯加德的人羡慕的不轻。 后来他开着那辆猩红,开了八个小时,从科林斯到阿斯加德。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那个时候过往的人都看着那个穿着红色军装的少年,看着他拿着划好十字然后完整剥出果肉的橘子站在道路的中央。 少年的表情不悲不喜,就像他刚刚尝过的橘子,没有苦涩只是也没有任何的味道。如同平静而深沉的河流。 ——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淡淡地想。 皇轩烬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口的位置仿佛堵塞着一条巨大而汹涌的河,但是那条河就是在那里堵塞着,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疏通。 他总是这样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突如其来地想起来很多。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像是巨大冰山上的细小裂缝,但那缝隙却逐渐的蔓延,于是冰块缓缓掉落。 然后巨大的冰川开始轰然破碎坍塌,远古的冰原陷落,整个世界被倒灌的海水吞噬。 阿斯加德的街头喧闹,人来人往,当他却又像是站在世界地尽头冷冷地看着这些人。 所有的人只能看见平静的冰面,却看不见冰面下那些暗涌的能吞噬整个世界的黑色海水…… 和维希佩尔相处起来就像躺在上午温度正好的阳光下,就连风也很柔。 他会细致而耐心地将所有的东西打理好,衣服按着一定的顺序挂好,衣柜左面的抽屉是干净的内裤,右边是洗好的袜子。 橘子先要用刀切个漂亮的十字,书架上的书按着种类摆放好。 但他不会责怪你把橘子的汁水不小心弄到了地上,不会怪你把书的种类弄乱。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办,然后近乎无奈而温柔地叹气,——你啊。 皇轩烬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吧,虽然有的时候还是会嫌他哥太烦人了。 那个时候维希佩尔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温好牛奶一定要记得马上拿出来,不要总是看着看着书就忘记了,等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凉掉了,更不要因为嫌再温一遍麻烦而直接喝凉的。袜子什么的一定要当天洗,否则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双干净的都没有的。 那个时候他总是嫌维希佩尔太烦了啊,反正有他哥在的啊,这些他学不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会一直在一起的啊。 所有的一切就是最平常的事情,所以一切才更加残酷吧,残忍地近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于是每时每刻都是他,无论做什么都能想起他。 想他会是怎么想着将温好的牛奶按时拿出,想他那清冷而迷幻的声音,甚至更久远的,那一切之前的。 创世图书馆里,他在逆光剪影中静默微笑。 想他在暮色中柔眼轻笑,于是月迷津渡,雾失楼台。 皇轩烬轻轻按着胸口的位置,混蛋啊,弄得我这么疼。 我说过的啊,再把我弄疼我就不要你了。 第43章 烤猪排 Chapter16烤猪排 如果想要去吃什么就一定要去吃啊!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01 皇轩烬在藤椅上躺了一上午, 下午的时候想起来今天是要把那本《启示录》交给委托人的日子。 他想起来那个有些疯癫的女人。 走到皇后大道的时候,皇轩烬在华夫婆婆那里买了一袋用牛皮纸包起来的华夫饼, 是上次走的时候红火蚁向他要的。 虽然从机械垃圾场的车库到科林斯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但红火蚁很讨厌一个人外出, 所以每次都是让皇轩烬帮他带。 不过像皇轩烬这种人啊,十次里能有九次忘记。 红火蚁在每次皇轩烬挠着头说忘记了的时候也不会生气,只是有些傻傻地说:“下次一定不要再忘了。” 卡车行驶在科林斯的郊外上, 皇轩烬把腿翘在前面的椅背上补觉。 虽然他一个人去把东西交过去就行,然而他的猩红在亡命山撞坏了,前车盖瘪了下去,虽然能开, 然而他可不想开着一辆撞坏前盖的车。 他当初在猩红上花的最多的钱其实是抛光车漆,和那些选车的时候不管性能直奔着外观的贵族公子哥一样, 腹切蛇一直骂他不知道从哪养的少爷脾气。 卡车的话其实腹切蛇一个人开过来也就行了, 可红火蚁也非要跟过来,连一向嫌弃他到不行的灰尾都沉默不言地抱着把木剑硬要上车。 于是明明只是为了把一本书交给一个疯女人,倒挤了一车的人。 皇轩烬像是没太睡够地打着哈气, 把半张脸埋在衣领下。 “老大,怎么?没睡够吗?”腹切蛇扶着方向盘问。 “恩,今天状态不太好。”皇轩烬说:“可能是昨天没有睡够十六个小时的缘故。” “老大,究竟要我讲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正常人是不会一天睡十六个小时的。”腹切蛇有些无奈道。 “我不管你说的是哪个教授的研究成果,还是大家几千年就这么过来的。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伟大的人向世人宣告,人一天是需要睡十六个小时的。”皇轩烬说。 “他会证明, 我们这么久,每天只睡八个小时是错误的,我们一直都过错了。”皇轩烬继续说:“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一直以来,我才是正确的。” “我就是那条逆流而上的鱼,在大家的质疑和谬误中仍旧能坚持着无人认同的真理。” “老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绝对会有的,毕竟八个小时什么的,一听就是错的啊。一天只睡八个小时怎么可能够呢?只有睡上十六个小时人才会感到满足和幸福,世界上大部分的社会性问题都是因为人类睡得太少了而引发的啊。”皇轩烬半睡半醒地说。 “老大老大,你看我刚拼好的。”红火蚁在前座上用废旧的机械零件拼成了一只小巧的松鼠,兴奋地递给皇轩烬。 皇轩烬没什么精神地看了一看,点了点头。 “老大,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恩恩。”皇轩烬半睁着眼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能到啊。”皇轩烬抬起头看着窗外,不再理红火蚁。 “半个小时吧。”腹切蛇说:“话说那个女人要一本书干什么。” “谁知道呢?这世界上奇怪的人多了去的。”皇轩烬说:“既然报酬这么高,就算她让我去刺杀女王我也会去干的。” “刺杀女王的价钱这么低吗?” “恩,主要以前刺杀过一回,有经验了。” “可是,上一次应该是失败了吧,那算什么经验啊!”腹切蛇吐槽道。 “你怎么知道我失败了?”皇轩烬看着腹切蛇问。 腹切蛇看着一脸疑惑地皇轩烬,笑了笑:“老大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一直很聪明的那种,遇山开山,遇水开水,自然什么烦恼没有。第二种是一直很笨的,可一直很笨倒也好了,也是什么烦恼都没有。而第三种就惨了,该聪明的时候很笨,该傻的时候却又太聪明。” “于是执迷一生,不得解脱。” 皇轩烬想了想,说:“喂,你是想说我是第三种人吗?” “不。”腹切蛇摇了摇头,“你是第二种,一直都很傻的那种。” 皇轩烬:“……” “老大老大,你看我在这里加了两个齿轮,我的松鼠的尾巴能动了!”红火蚁给松鼠安上尾巴之后像是小孩子一样递给皇轩烬看。 “恩恩,知道了。”皇轩烬点了点头。 “老大,你还记得上次围击我们的那些食骨者吗?”腹切蛇一边开车一边说。 “恩,记得。怎么了?” “我们不是唯一被围击的。有很多在黑市里贩卖巨渊之银的人最近都不见了,据说是那些食骨者干的。” “他们想要干什么?” “他们想把黑市的市场垄断在自己手上。” “想要垄断市场的话可没那么容易,虽然巨渊之银是禁止私自贩售的,但黑市一天的巨渊之银交易量也是大到惊人,那么多的货他们从哪弄?”皇轩烬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但他们最近为了证明自己有垄断市场的能力出手了很多的货,所以他们手上一定有很大的货源。”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所有已知的巨渊之银矿区都是为国家所有的,他们莫非在哪又发现了大型的矿区?” “老大,你的货都是哪来的啊?”腹切蛇问。 “偷伊莎贝尔的。”皇轩烬相当坦然自若地说,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王室拥有百分之五的巨渊之银配给量,但你也知道,伊莎贝尔成天待在王宫里,她哪用得着那么多巨渊之银,我就帮她分担点。” “老大,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腹切蛇看着身边不知廉耻的皇轩烬问。 “什么?” “吃软饭的。”腹切蛇说。 “喂喂喂!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也有好好工作的啊!把巨渊之银运出来再卖出去我也很累的啊!”皇轩烬吵嚷道。 “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辛苦呢!!!” “老大老大,你看我把松鼠别再这里怎么样?”红火蚁把那只机械拼成的松鼠别再了胸口上,兴冲冲地跟皇轩烬说。 “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皇轩烬转过头咬着牙对红火蚁说。 他磨着牙的动作像是要活剥了红火蚁一样。 “可是,老大……” “闭嘴!”皇轩烬忍无可忍地说。 交易的地点是一处废弃的机械工厂,那些裸|露的钢筋骨架矗立在科林斯的外郊,早已潮湿锈蚀,生着绿色的苔藓。 像是死去的巨兽,血肉早已被其他的生物撕咬而去腐烂殆尽,只剩下巨大的骨架暴|露在空气中,逐渐斑驳。 伐纳近几十年来发展的太快,大型机械工厂也由原来的外郊逐渐向东区迁移。对于商人来说,新建一座工厂比把原来的拆卸下去再重新安装效率要高很多。 所以这里整整一片都是废弃老旧的工厂,它们就这么被这个错乱的年代舍弃了,然后像巨兽一样腐烂。 腹切蛇把卡车停在一个废弃的工厂仓库外,皇轩烬踩着一双马丁靴从车上迈了下来,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那本《启示录》被他夹在怀里。 他让红火蚁跟着他,腹切蛇和灰尾等在车上。 仓库里堆积着很多杂物,虽然这里已经废弃,但那些工厂主人仍旧会把这里当成存储东西的仓库。 几十个铁皮圆桶堆在旁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轩烬走进仓库内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女人,女人身上穿着一件脏乱的长裙,头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胸口不停起伏着,焦躁地打量着周围,沾着泥污的手指在身前纠结揉搓着。 “喂,你要的东西我带过来了。”皇轩烬站在女人的身后说。 女人迅速地转过身,惊慌地喘着气。 “东西呢?”女人问。 皇轩烬拿出书在女人面前晃了晃,黄铜书签的树叶吊坠轻轻晃着。 “宝石呢?” 女人喘息着,那双眼睛盯着皇轩烬,像是秃鹫一样,“宝石只有一个了。” 她从胸口摸出一块宝石,递到皇轩烬面前,她的手不停颤抖着,宝石在她手上转动着。 “喂,说好是两块的,你不会是看我把已经把书拿了过来想诓我吧。”皇轩烬笑道。 也是,除了这个女人,他还真不知道能把一本《启示录》卖给谁。 “真的只有一个了。”女人说。 “行,那就这样。”皇轩烬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讲价还价,麻烦。 他想要接过宝石,结果女人却突然躲开了。 “你什么意思啊?不是这一个都要反悔吧。”皇轩烬有些不解地看着女人。 “你真的想好了。”女人却说,她仍旧拿着那块宝石,宝石折射着白色的光线。 皇轩烬突然从宝石的切面上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收回去拿宝石的手,有些痞气地把手抄在兜里,笑了笑,“没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女人仍旧用那双沾着泥污的手转着宝石。 皇轩烬辨识着宝石切面上的人影。 仓库的二楼围栏处有一个人,拿着枪。 一楼堆积的杂物堆旁也躲着几个人。 “我怕你反悔。”女人说。 “你要是不信我,当初就不该找我。真是的,一大早过来,我都没睡好。” 皇轩烬像是真的没睡好一样扶着脖子,转着头,一点都没意识到现在已经使下午了。 他半睁着眼,用余光看着二楼围栏处的那个人。 突然,他看到那个人缓缓扳动扳机。 他立刻拉过女人,将惊慌的女人护在怀里,然后拉过周围一个巨大的金属铁板将三个人挡在里面。 来|复|枪的子弹打在合金板上将合金板烧出了一个巨大的坑凹,皇轩烬的手臂都被震的发麻。 他迅速扔下合金板,那个板子已经承受不了第二次枪击了。 二楼的那个男人占据着制高点,他必须解决掉那个男人。 一楼通往二楼梯子被收了起来,根本没有办法上去。 他抽出腰间乌色的匕首,几十名躲藏在杂物后男人也现了身。 二楼的男人不急不缓地继续上子弹,来|复|枪的装弹十分费时,必须用木槌将每颗子弹敲到枪管里。 但相比滑膛枪,它的精度更高,射程也更远。 皇轩烬一直护着女人,手上的匕首已经接连割破了三个男人的喉咙。 女人的裙摆掠过仓库脏乱的地面,上面沾着红色的鲜血。 二楼的男人已经装填好了子弹,皇轩烬将女人推给身后的红火蚁,“你保护她,我上去解决那个人。” 他直接踩上那些铁桶,在铁桶和堆积的金属机械上如同飞燕一样,然后抓住二楼黑色的围栏,直接翻上了二楼。 在黑色阴暗的仓库之间,他的动作像是泼墨山水画一般写意。 马丁靴踩在二楼的地面上,皇轩烬走向那个男人。 但男人却没看他,他的脸上带着半块骷髅般的面具。 他的枪指着楼下。 “你说,我这一枪下去,他们两个有可能躲得过去吗?”男人说。 “红火蚁不会那么笨,那个女人和我什么关系没有。”皇轩烬也看向一楼。 “可我看你倒是很护着那个女人啊。”男人笑了笑,看着楼下不停冲撞着的强壮男人,还有被他护在身后的惊慌女人。 护着那个女人让他的行动受限不少,可这是皇轩烬让他做的,所以他做的很认真。 宁可自己受伤都要护着那个女人。 而那个家伙的体力到底是有限的,在无数次的冲撞后他已经气喘吁吁,像是一头累极的牛,被围困在十几名男人之间。 再这么耗下去,就算男人不开枪,他也会被围困而死。 皇轩烬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红火蚁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站在拳台的角落里,明明已经累急了还要继续挥拳,不顾自己的死活一样。 或许是因为那家伙太傻了,傻到连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都不知道。 “你要这本书对吧。”皇轩烬说。 “书?”男人先是愣了愣,然后说:“是,不错。” “如果我把书给你,你能不能放了我们。”皇轩烬直截了当地说。 “看我心情。”男人嘴角挂着点笑,“毕竟,现在拿着枪的是我。” “让你的人不要动,等我们走到门口,就把书交给你。”皇轩烬说。 “我只能保证你走到他们身边,到了那,你把书扔上来,接下来各凭天命。” “好。”皇轩烬转身,攀上围栏。 “皇轩烬。”男人突然说,他仍旧只是瞄准着一楼的红火蚁和女人,半张脸隐在面具之下,“你其实应该直接杀了我。你翻过围栏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会这么做。” “曾经的我的确会那样做。”皇轩烬从二楼翻下,黑色的风衣如泼墨。 第44章 烤猪排 02 皇轩烬走到红火蚁和女人身边, 将那本书扔给二楼的男人。 然后直接拽着女人向外跑去,子弹一路打在黑色的仓库地面上, 溅起无数银色的火花,如同雨夜中的雨里落入水坑。 看到皇轩烬跑了出去, 男人也没让其他人追,看着落在身边的那本书像是在发呆。 跑到仓库外之后,皇轩烬直接将女人塞进了卡车里, 对腹切蛇和灰尾说:“赶紧走!” 女人死死扯着皇轩烬的衣角,声音像是嘶哑的乌鸦,“书,那本书!” “我去拿。”他扯掉女人的手。 “红火蚁, 跟我回去一趟。”他说:“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东西白白给别人。” 二楼的男人看着去而复返的皇轩烬愣了愣,他端着手上的枪说:“皇轩烬, 曾经有人跟我说你是个疯子, 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但亏本的买卖我从来不做。” 皇轩烬抬头看着男人, 笑了笑,然后直接抽出手上的匕首,将扑上来的两个人直接割喉,鲜血溅落在仓库黑色的地面上。 所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扑上来, 而皇轩烬也不停斩杀着。红火蚁跟在他身后,解决着从他后面扑来的人。 二楼的男人挑着嘴角笑了笑,冲着角落里堆积着的十几个铁桶开了几枪。 银色的巨渊之银从铁桶内流出, 将仓库覆盖。 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男人突然扳动身边的一个扳手,沉重的巨门落下,将所有人关在了仓库内。 那种门一旦落下,即使是几辆卡车同时启动都无法拉开! 仓库内陷入一片黑暗。 男人冲着地面上的巨渊之银开枪,一瞬间火起仓库! 他在的二楼是通风口,所以他并不担心那些烟雾。 他只要一个人拿着那本书离开就算完成任务,所以他也不用管其他人的死活。 他看着熊熊而起的火焰挑着嘴角笑了笑。 那本《启示录》的书页在他身边映着熊熊的火焰像是燃烧着一样。 三姓家奴,背叛者。 本来他还挺期待和皇轩烬的战斗的,毕竟能背负着这样骂名的人怎么也不该简单。 不过看来,皇轩烬并没有和他战斗的资格。 他将会和其他的无名小卒一起死在这片仓库里的火中。 然而一只手却突然握在了他面前黑色的围栏上,皇轩烬在红色的火光中攀上了二楼的围栏。 “喂,虽然我活着没什么意义,可总不会用这种死法去死。”他抬起头挑着嘴角看着男人,然后直接一个跃身翻上二楼。 他直接一拳打在了男人脸上,凶狠而不顾一切! 他不喜欢把他的东西白白给别人。 他的命好歹也算是他的东西,怎么能就这么给别人呢! 何况他还没有经过他的同意! 男人被直接摔倒在地,他的鼻血流了下来。 皇轩烬活动着脖子,“真是的,让我一大早的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种事情吗?我都没有睡好啊!” 男人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等着皇轩烬接下来的攻击,然而皇轩烬却没理他,直接走到那本书前。 皇轩烬将那本《启示录》捡了起来,用袖子蹭掉上面沾着的灰。 他对着身后的男人晃了晃书,“我的东西,我拿走了。” 男人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不是因为刚才的那一击,而是因为少年刚才的眼神。 像是一个藏着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凶猛而狰狞。 皇轩烬从二楼翻身而下,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身形突然晃了一下。 在周围的高温中,他像是要晕倒一样,重重的烟雾迷在他面前。 其实他跟腹切蛇说他今天状态不好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很不好。 正如格里高利所说,没有吃药的他怕是连开枪的力气都没有。 而他昨天却将所有的药倒在了水中。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是因为在幻觉中看到了那个人吗? 明知道是幻觉,可如果能在幻觉中看到他,就算明知是幻觉也舍不得结束了啊…… 饮寒水更冷,舐鸩酒更渴。 刚才的那一拳已经用出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只是强撑到现在罢了。 一个巨大的铁架突然向着他倒下! 然而他连看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艰难。 如同奔熊一样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在熊熊的火焰里,红火蚁怒吼的声音像是雷霆之怒! 沉重的铁架砸在了如熊般的男人背上! 而被他护在身下的皇轩烬已经近乎昏迷。 红火蚁沉重地喘息着,将身上的铁架掀翻。 他将皇轩烬背在他宽厚的背上,伏低着身体,在火焰中寻找着出去的路。 重重迷雾遮掩,而皇轩烬倒在他的背上。 他像是在山火中被困的巨兽,走投无路,绝望而又凶猛。 可他的背上还背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突然发现皇轩烬很轻,扛在他的背上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他不能死啊,皇轩烬不能死的。 这个家伙答应了他那么多事情还没有做到呢。他怎么能死呢? 他答应了他要给他带那条皇后大道上的华夫饼的,他答应过的。 腹切蛇说皇轩烬向来没有信用,说话不算数,可他答应了他那么多的事情,总该要做到一两件的啊! 他很笨很笨的,皇轩烬说什么他都会当真的…… 皇轩烬让他保护那个女人,他虽然不想,可那是皇轩烬让的,他就去做了。 宁可自己受伤他都没让别人伤到那个女人的。 皇轩烬让他做的他都做到了,皇轩烬也该履行他的承诺的。 他其实真的很傻很傻,他记不清一只手上有几个手指头,他分不出银币和铜币哪个更值钱。可他连当初他是怎么遇到皇轩烬的都记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以前是在一个地下的黑拳馆里打拳,因为那里可以每天管饭,虽然每餐都只有土豆泥。 他记不清自己在那里干了多久,那段时间他要么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要么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是拳王赛,有好几个黑拳馆参加,赢的人会获得拳王的金腰带。 但他其实并不知道那条腰带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可拳馆的人却说他必须赢得那场拳王赛,否则晚上是没有饭吃的。 他已经赢了好几次,每一次他都只能呆呆地站在拳台的中央,捧着那条金腰带,他想扔掉那条腰带,可他却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他的母亲曾经对他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要去做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听不太懂,只是觉得,这样活着好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 而那天的决赛他对上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有着黑色的眼眸,身上已经带了很多伤。 拳赛开始前,那个少年向后靠在拳台旁的绳子上,后仰着头。 观众席上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喊叫着,可那个少年却像是游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所有的吵闹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眸中有水,有山,有飘过的云。 比赛开始的时候,少年从绳子上离开,头发有点乱,半睁着眼像是没睡够一样。 红火蚁没有任何的格斗技巧,他不过是像一头熊一样不停冲撞着。连如何防守都不知道,他不过是凭着抗揍和蛮力打赢了一场场拳赛。 他只是不知道疼罢了。 而那个少年却像是拳台上凌空飞过的燕,红火蚁所有的冲撞不过像是斗牛冲过一块红色的布。 少年却在每一个躲避的间隙时不时在他身上攻击两下,像是蚊子叮咬牤牛一样的戏弄。 不过几番下来,少年身上也带了不少的伤。 少年一直都是半睁着眼,像是要在拳台上补觉一样。 最后,倒计时只剩下了一分钟,少年吐掉了他一直咬在嘴里的牙套。 他和那个少年同时出拳! 他一直以为那个少年没有睡醒。 可当那个少年挥出拳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个少年的身上醒了过来! 凶狠而不顾一切! 少年的一拳下去,他可能会死。 每天都有人死在地下的拳台上,那些人会被直接拖着扔出去,和垃圾混在一起,被野狗撕咬着身体。 没有会同情他们。 他们和机械的零件一样,是消耗品。 坏了一个扔掉就好了。 土豆泥就是他的机油,他只是靠着土豆泥活在世上的一个机械。 可最后的最后那个少年却突然收掉了拳劲,不重不轻地打在他的胸口。 而少年却硬生生地挨下了他的一拳,被击中的一刻少年挑着嘴角看他,那双黑亮的眼中像是有山,有水,有飘过的云。 有世上种种。 而在他愣住的一瞬,少年猛地抱住他,将他过肩摔落。 倒计时结束。 他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观众席上所有的人都开始用他们的大拇指向下,他们怒吼着,像是古罗马斗兽场上围观着的贵族。 他们看着野兽在斗场上搏斗,但真正流着饿兽的血的是他们。 红火蚁知道,他们的手势是处决的意思。 对于他们来说处决才是拳台真正的意义。 予败者以死的处罚。 他们要让少年代替他们用獠牙撕碎红火蚁! 而少年也向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红火蚁看着少年,激烈的战斗结束后他的心跳如同奔牛一样跳动,于是当往后他再次回想起那一刻的时候,总是会伴随着剧烈的心跳。 少年站定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要起来吗?” 那是第一次有人向他伸出手。 那双手的手背干净白皙,那是富家公子哥才能养出来的温润。 可那双手的手指上却全都是细碎的伤疤,像是被无数的刀刃割伤过。 这个少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啊? 什么人才能有着这样的一双手。 像贵族也像野狼。 看红火蚁仍旧倒在地上,那个少年也不勉强,直接收回了手。 他翻过绳子,拿过奖品。 在打开盒子的时候,少年皱了皱眉。 他看着手上的金腰带,说是金腰带,只在腰带中央有一块金质的小拳套,还有就是腰带的布是金色的。 “不是拳王赛吗?以为奖品会很多呢。”他看向旁边的工作人员,“就没有钱吗?只是这个东西?” “没劲。” 你瞧瞧,他拼了半条命得来的东西,到最后只换来他一句没劲。 他拽下腰带上的那块金质小拳套,对着灯光看着,“是纯金的吗?熔了应该也能换点钱。” 剩下的腰带直接被他扔到了地上,连戴上的兴趣都没有。 然后拿起堆在一旁的外套,披在身上,从观众台的中间走了出去。 红火蚁倒在地上看着那个少年离去的背影。 他做了红火蚁想做了很多次却没有做的事情。 你看,这世上终究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要去做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情的。 有些鸟,是笼子关不住的。 在无尽的烟雾之中,红火蚁终于摸到了那扇大门。 门被火焰烤的炙热,摸上去像是要把人烧熟一样。 这扇门一旦落下,就只有旁边的机械锁可以打开,否则就算十匹马也拉不开。 红火蚁拼尽全力地想要搬起大门,可大门丝毫不动。 他像是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样。 他力气大的可以举起卡车,可在这扇门面前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这个熊一样的汉子哀嚎着。 他知道旁边的机械锁可以打开这扇门,可他怎么可能会开机械锁呢? 为什么老大要带他来啊! 如果带的是腹切蛇,一定能打开机械锁的吧。 就算是灰尾,也比他聪明多了。 为什么偏偏带了什么又傻又笨,什么也不懂的他啊! 他只知道傻傻的用机械零件拼成松鼠,可老大也不喜欢。 他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不可以啊! 皇轩烬答应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呢。 他答应过的。 既然他当真了,皇轩烬就必须履行啊! 在一片烟雾之中,红火蚁像是又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他记得那天他输了拳赛,所以没有晚饭,只能全身带着伤地龟缩在破旧的巷口旁。 而那个少年却开着机车停在了他面前,摘下了红色的安全帽,靠在机车上看着他。 少年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掏出烟,给自己点上。 他的嘴角还带着伤,于是抽烟的时候疼的皱眉毛。 少年其实挺娇气的,这点疼都怕,但还是皱着眉头抽着烟。 “喂,你为什么要在这打拳啊?”少年问。 “他们管饭。”红火蚁抱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说,他巨大的身躯团成一团,看上去有些可笑。 像是被欺负了的熊。 “吃什么啊?” “土豆泥。” “只吃土豆泥啊。”少年有些嫌弃地说。 “恩。”红火蚁点了点头,他不太喜欢少年语气中的嫌弃,让他感觉他也被少年连带着土豆泥一起嫌弃了一样。 但别人问什么就算不喜欢也要回答的,这是他母亲说的。 “跟着我怎么样?”少年指尖夹着烟,后靠在机车上轻歪着头有些不太正经地看着他,“每顿除了土豆泥还有烤猪排。” “有区别吗?” 只是为了吃饱而已,有区别吗? “有啊!”少年轻笑着说,结果扯疼了伤口,轻嘶了一生,只好用手指按着伤口。 “只吃土豆泥是牲口的活法,除了土豆泥还有烤猪排是人的活法。”少年按着伤口说。 “人和牲口有区别吗?”红火蚁抬起头问他。 “当然有。牲口没人在乎,而人有。” 少年说。 第45章 烤猪排 03 红火蚁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被在乎吗? 那好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词, 有香喷喷的烤猪排,有温暖的房间和暖烘烘的被子。 他也曾经被在乎过的。 虽然他很傻, 但他的母亲却还是会摸着他的头对他轻轻微笑。 他的母亲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可是他的母亲死了,他记得她母亲临死前看着跪在床前的他, 说: “以后……我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你呢?” 她的语气温柔又哀伤。 可那个少年却带着笑, 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地许下了这个承诺。 被在乎…… 那个少年,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吗? 抽完那根烟,少年跨上了机车,缓缓发动引擎。 “想要跟我走, 就上车。” 少年看着前方坠落的夕阳,“后面的那些人可要追上来了。” 红火蚁看着后面那些向这里跑来的拳馆拳手, 少年夺走了拳王的金腰带, 却又直接扔在了地上。 肯定会被拳馆的人打的,那些人就是过来教训少年的。 他要是落在那些人手上恐怕会很惨。 在机车引擎咆哮的声音里,红火蚁看着少年。 他很笨, 很傻。 有些事情需要想很久才可以。 可是那些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他真的可以相信这个少年吗? 少年真的会履行他的承诺吗? “喂,到底要不要上来?”少年半睁着眼睛说,下了拳台,他又变成了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或者说, 除了那被收了拳劲最后一击,少年全程都像是极度缺觉一样。 最后,红火蚁缓缓的摇了摇头。 “那好吧, 我走了。你保重。” 少年也不勉强,发动机车开始逃命。 留下一串灰色的机车尾气,把红火蚁笼罩在其中。 他终究还是太怯懦了,他不敢碰触那份过于沉重的承诺。 他终究不是那个少年,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知道人活在这世上是很难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去做人。 因为知道活着有多么艰难,所以他也知道少年的承诺有多么沉重。 他一直以来要的都很少,可那个少年却突然说他会给他另一种人生。他不怕被辜负,他只怕一旦被辜负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被承诺过另一种人生后,他又怎么可能甘愿去过原本的人生呢? 拳馆的打手马上就要跑过来了,可红火蚁却只是把自己蜷成一团。 “喂,到底要不要上来。” 少年用腿撑着机车样子有点滑稽地倒了回来。 “三,二……” 少年回头看了看要追上的打手,再次毫不犹豫地发动机车开始逃命。 安全帽上黑色的带子在空中翻飞。 少年看着前面燃烧的天际。 后面的地面却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那个如熊般的汉子在后面使劲奔跑着,像是要震的全世界都地动山摇一样! 当那个汉子跳到机车后座的时候,整个机车像是要翻过去一样。 少年却没说什么,只是把安全帽向后扣在了汉子的头上,然后猛然开始加速。 黄昏之下,黑色的机车疾驰在漫长的道路上…… 那是皇轩烬答应过他的,皇轩烬就应该做到。 在那之前皇轩烬怎么能死呢? 华夫饼也好,烤猪排也好,被人在乎的生活也好。 那些……是皇轩烬答应过他的啊! 红火蚁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搬动那扇沉重如同山屿的门。 他身上所有的肌肉隆起如同山脉! 那是,皇轩烬答应过的…… 他当真了,皇轩烬就必须做到。 “啊!!!” 如熊般强壮的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像是在山火中无路可逃,却蛮横地拼着傻气要厮杀出一条路来的巨大兽类。 五辆卡车同时启动也拉不起来的沉重铁门缓缓泄露出一丝光亮。 他的手磨出了猩红色的鲜血。 狠狠地咬着牙仿佛要将牙齿咬破一样,他的脸上浮现出骇人的青筋。 红火蚁猛然将沉重的铁门扛起! 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啊…… 04 灰尾和腹切蛇载着那个女人想要赶紧从这个地方逃离,卡车行驶在废旧的机械工厂里像是穿梭在巨大的迷宫里。 灰尾突然按住了腹切蛇手中的方向盘。 “你干什么!灰尾。” “回去!”灰尾看着腹切蛇说,微长的额发下少年的眼睛黑的吓人。 “可老大让我们走啊。” “你连皇轩烬的话都听,你是和皇轩烬一样傻吗?”灰尾说。 腹切蛇像是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老大,老大有危险!” 腹切蛇赶紧转过车身。 禁闭的仓库大门前围着几十个手握空心钢管的男人。 在亡命山上,空心钢管是最常见的武器,西陆虽然并不管制枪械,但价格昂贵的枪支也不是谁都能买的起得。 于是随处可见的废旧钢管就成了那些亡命徒最趁手的武器。 这种钢管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但一旦挥落却能瞬间将对方的骨骼敲碎。 那些人在沉重的铁门旁来回走动着,钢管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于是那辆卡车突然闯入的时候,腹切蛇和灰尾看到的就是手拎着铜管的几十个男人齐齐停下来看着他们。 像是鬣狗群的闯入者一瞬间被几十条鬣狗用恶狠狠的眼睛盯住。 “在车上待着,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下来!”腹切蛇咬着牙对女人说:“我们老大拼了命换你出来。” 说完他便缓缓拔出了坐椅旁的蛇骨刺,那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刺剑,让人莫名想到蜿蜒爬行在枝叶间的蛇类。 那把刺剑被一堆草莓味的棒棒糖掩盖着,当腹切蛇缓缓将蛇骨刺抽出的时候,那把剑便像是一条蛇从粉色的糖果中破出。 他走下卡车,看着那些手拎钢管的男人。 灰尾拎着一把木剑跟在他的身后,安静的像是一只幼狼。 “喂,看没看见两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智商有缺陷的男人?其中一个还特别欠揍。”腹切蛇拎着那把刺剑冲着对面喊了一句。 然而对面的人却完全没有理他的问话,直接拎着钢管冲了过来,钢管直冲着腹切蛇和灰尾砍来。 腹切蛇弯身躲过,形状奇特的蛇骨刺直直刺入男人的脊背。 他咬着牙说:“喂,我在问你们话啊,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问路者的吗?” 然而他的身后却突然被另一个人的钢管狠狠击中,凶狠的力度像是要将他的骨骼敲碎。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是要因为这凶狠的力道而废掉了一样。 可他仍旧强忍着疼痛狠狠将蛇骨刺向后刺出。 两个人在仓库的门口前不停厮杀着。 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钢管,然而两个人还是不停战斗着。像是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一样。 因为他们知道,那个特别欠揍的男人就在这扇门后面。 于是当红火蚁抬起那扇大门,看到的就是厮杀着的人群。 他一个不防,空心的钢管便直直冲着他身后的皇轩烬砍落。 然而那根钢管却猛然被腹切蛇握住,腹切蛇的胳膊已经开始颤抖,鲜血从虎口处缓缓流下。 但他却仍然狠狠地握着钢管。 “就算那家伙再怎么欠揍,也应该让我们来的。”腹切蛇狞笑着说。 手拿着钢管的男人被腹切蛇眼中的凶猛扼住,额头上大滴的汗落下。 “虽然皇轩烬好吃懒做又不负责任,还没有信用,可要杀了他,好歹也应该问过我们再说啊!”腹切蛇狠狠将蛇骨刺刺入男人的腹部,然后缓缓拧动,鲜血沿着血槽缓缓流出。 “因为虽然那个家伙身上挑不出一处好,可要是他死了,我们还是会很难过啊……” 腹切蛇在男人耳边说。 男人的身体从蛇骨刺上滑落。 腹切蛇手上拎着滴着鲜血的剑刃,环视着周围,如同一条守在蛇卵旁的毒蛇。 “老大,烦人的家伙好多啊……”红火蚁轻声对身后昏迷不醒的皇轩烬说。 他将昏迷的少年缓缓放到地上,像是将瓷器放到丝绒上一样小心翼翼。 空心的钢管猛然在他面前挥落! 红火蚁却在一瞬间便握住了那截钢管,那截钢管被他在手中被缓缓弯折。 他们像是野兽一样厮杀着,将昏迷的皇轩烬守在那个和仓库围成的半圆里。 那些手握钢管的男人完全无法靠近皇轩烬。 一刻钟过后,只有他们三个人还站在仓库前,大口喘着气。 那些人的身躯倒在仓库门口,像是大风过后倒落的树。 就在他们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有鼓掌的声音从废旧的脚手架旁传来。 一个留着一截长至腰骨的尾辫的男人鼓着掌缓缓走了过来。 “还真是忠心啊。”男人看着他们三个人说。 三个人都警惕地看着他。 “放心,那些人是红衣主教格里高利的,想从你们手中抢东西的也是他,我要那东西没用。”男人说。 腹切蛇突然握紧了手上的蛇骨刺。因为本该躲在车里的女人却突然跑了出来,那个女人仍旧像是疯掉了一样,可当她看到那个男人却像是十六岁的少女看见了情郎一样。 然而男人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缓缓从腰间掏出一把燧发枪,然后看也不看地向后开枪。 猩红色的花朵盛开在女人的胸口。 男人走到女人身边,蹲下身有些惋惜地说:“蒙特斯庞,你怎么就不清楚呢?你和我都是棋子啊。” “棋子只有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有价值,你应该在的地方是布鲁图斯家族,可你现在不在那里了。” “离开了棋盘的棋子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很抱歉,你只能去死了。” 蒙特斯庞睁着那双有些疯癫的眼,那双蓝色的眼像是皇后大道上孩子手中的玻璃珠一样。她死死望着天,怎么也闭不上眼。 男人站起了身,看着咬紧了牙的三个人,挑着嘴角笑了笑。 “现在只有你们三个人跟着皇轩烬了吗?还真是可怜啊,要知道我上一次见到皇轩烬的时候,可是有数万的家臣愿随他而战啊。”男人的语气说不清究竟是嘲讽还是怀念。 “告诉皇轩烬,曾经握着剑的人,是没有办法离开战场的。”男人看着三个人说。 说完男人就走了,细长的尾辫垂落身后。 男人一走,红火蚁就赶紧去推晕倒的皇轩烬。 “老大!老大!” 他不停叫着这一句,像是孩子在哭他碎掉的玩具。 刚才那个男人说的话他一句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皇轩烬在他身后,皇轩烬要死了…… 他真的很傻,他是真的以为皇轩烬要死掉了。 死亡对于一般人太过遥远,大部分人都不会轻易想到死亡。 可红火蚁经历了太多死亡,他知道死掉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容易。 那些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可能下一刻就会被抬着从拳台上下来,然后被扔掉,连医治都没有。 黑市拳馆的医生只会匆匆看一眼就摆手,像是在示意死神的通行。 有的时候人死掉比零件的坏掉还要容易。 “老大,老大!” 红火蚁还是不停推着皇轩烬,像是孩子面对修理玩具只知道用手去拍,却又不敢拍的太用力。 “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皇轩烬缓缓睁开眼,咬着牙对红火蚁说。 “老大,醒了!老大,醒了!” “闭嘴!”皇轩烬忍无可忍地说。 然而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猛然被红火蚁抱住了。 那个力道不重,可皇轩烬却觉得在这样的拥抱里他像是无法呼吸了一样。 于是最终,他只是轻轻摸摸了红火蚁的头。 “好了,我在这。” “那个女人死了。”灰尾对着皇轩烬说:“尸体在那。” 皇轩烬先是愣了愣,然后看了看手上的书,又看了看女人。 低着头像是有些郁闷。 “腹切蛇啊。”皇轩烬说。 “恩。” “这下,这本书是真的没有人买了。” “走吧,虽然买卖没做成,不过也没办法。人生啊,处处艰难。”皇轩烬说。路过那个被男人叫做蒙特斯庞的女人尸体时,他连看都没再看一眼,只是径直走过。 “老大。”红火蚁突然在他身后说。 “怎么?” “你不觉得你忘了点什么吗?” “有吗?”皇轩烬皱着眉头想了想,“放心,那个女人的那枚宝石我拿走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了。” “老大!你答应过我的!” “啊!”皇轩烬突然想了起来,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袋已经碎掉的华夫饼。 “已经碎掉了。”皇轩烬说。 红火蚁像是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看着皇轩烬说:“这样啊,没关系的,这样也可以吃的。”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袋华夫饼,然而皇轩烬却突然把华夫饼向后扔了过去。 红火蚁的手停在半空。 “碎掉的华夫饼是不配再被称为华夫饼的。”皇轩烬半睁着眼看着红火蚁说。 红火蚁像是没有明白一样。 “等了很久吧。”皇轩烬突然说:“这几天一直在等吧。” 每个人都会等待一些东西的,不是吗? 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虽然他记不住书上的经文,可是每次他舅舅来金陵的日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的舅舅会从蜀地给他带很好的东西回来。 虽然只是竹蜻蜓,荷叶糖这些小东西,可他却真的很认真地在等。 在佛像前跪香时候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念着舍利子、不垢不净、竹蜻蜓、粽子糖…… 所以他知道那么长的期待是什么感觉。 等了这么久,就不应该被辜负。 就算只是一份华夫饼也不该被辜负的。 而这是他做出的承诺,他就有责任去实现。 “再最后等我五分钟。”皇轩烬说。 走过红火蚁身边时,他不重不轻地在红火蚁的心口锤了一下。 ……一如当年,那最后收了拳劲的一击。 他走到那辆卡车旁,从后车厢里搬出一辆重型机车。自从他有了猩红之后,就很少骑这辆机车了。 但他还是会把机车放在后车厢里,万一哪一天用上了呢? 这辆车就像是等在黑暗中的骑士,它沉默地等着它英勇现世,拯救一切的时刻。 而今天就是这样的时刻。 他单腿撑在地上,缓缓发动引擎。 “上车吗?” “去哪?”红火蚁问。 “科林斯,皇后大道,有刚刚做好的华夫饼的地方。”皇轩烬说,他的语气懒洋洋地,却让人真的想起那刚刚烤好的冒着热气的华夫饼。 “想要去的话就上来。”说完,他便缓缓踩下了油门,机车缓缓发动。 他看着远方坠落的夕阳,突然感到机车的后座一沉,像是要整个翻过去一样。 可这种重量和摇晃感却又让他觉得很安心。 于是他把安全帽向后扣去。 如果想要去吃什么就一定要去啊,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这条路上没有野虎拦道,没有凶猛的怪物。这条路畅通无阻,有辉煌的夕阳铺路。 05 腹切蛇和灰尾沿着废旧的工厂缓缓走着,他们赶回仓库的时候太过慌乱,车胎被扎坏了。于是只好先走回去。 “在想什么?”腹切蛇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情。”灰尾问。 “你一想事情的时候,就会用手指摩挲那把木剑。” “腹切蛇。” “恩。” “那个女人死掉,皇轩烬难道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灰尾像是要很努力才能压下他的情绪一样,“他……明明那么拼命地救那个女人出来。” 皇轩烬甚至用自己的命换那个女人出来,可那个女人死了他却只是看了一眼,看着手上的书,担心着那本书砸在自己手上。 腹切蛇没有回答,沿着那条废旧的道路缓缓走着。 “是有过太多次无可奈何了吧。”腹切蛇突然说。 “恩?” “你经历过战争吗?”腹切蛇说:“我曾经见过一个战地医生,面对每一个送来的伤患他都拼尽全力地去救,就算所有人都说那个人活不下去,可只要那个人还有呼吸,他就会拼尽一切地去救他。” “但是伤患在他面前死掉的时候,他却只是会不轻不重地看一眼,然后擦擦汗,继续救下一个人。” “他的眼神和皇轩烬看着那个女人的时候,很像。” 腹切蛇说。 废旧的机械金属骨架上有着暗红色的锈蚀,他们像是行走在死去巨兽的残骸间一样。 晚间的雾霭像是那个巨兽最后呼出的气息。 在无人可知的岁月里,那个少年经历了太多次拼尽全力,也经历过同样多次的无可奈何…… “要来点吗?”腹切蛇突然说。 灰尾看向他,发现他把皇轩烬扔掉的华夫饼捡了回来,正一点点吃着那些残渣。 灰尾没有说话。 腹切蛇扯过灰尾的手,将华夫饼倒在灰尾手上,动作认真地像是在倒一袋珍珠。 灰尾愣愣地捧着手上的华夫饼。 他就这么捧着走了很久。 在黄昏落下最后的光线时,他低着头轻轻舔了一口。 很甜。 碎掉的华夫饼终究也是华夫饼的。 科林斯,皇后大道。 皇轩烬把机车停在华夫婆婆的窗口前。 “婆婆!一份华夫饼。”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人拉开窗户,语气慈祥地说:“十个铜币。” 皇轩烬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啊,红火蚁啊,我们回去吧。我没带钱……” 红火蚁想了想,像是做出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一样推开了皇轩烬,走到窗口前问:“婆婆!一个好吃懒做还不讲信用的家伙值多少钱?” “这样的家伙是卖不出去的哦。”华夫婆婆温柔地笑着说。 “喂喂!红火蚁!难道你是要把机械垃圾场的那个老头卖了换华夫饼吗?”皇轩烬吵嚷道:“这样是不对的啊!何况那家伙怎么可能卖的出去呢?” “如果这样的人还没有自知之明的话就更卖不出了哦。”华夫婆婆慈祥地说。 “喂喂!你们是在说我吗?不是的吧!不会真的在说我吧!” 华夫婆婆没有理皇轩烬,她看着红火蚁别在胸口的机械松鼠突然说:“这个是你自己拼的吗?可以送给我吗?我很喜欢.” “啊?这个吗?”红火蚁愣了愣,像是小孩子自己画的画被夸奖了一样,很开心,但却带着点忐忑不安,有些疑心真的会有人喜欢吗。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松鼠,放在华夫婆婆的面前。 “作为报答,这份华夫饼给你了哦。”华夫婆婆说。 皇轩烬依靠在机车上,看着黄昏坠落在科林斯的街道上,嘴角带着点温柔的笑意。 ……今天的黄昏真好啊。 “小烬,在愣着干什么?你的这份也好了哦。” “也有我的份吗?多谢婆婆!” 第46章 奥德赛 Chapter 17奥德赛 当太阳渐渐升起, 离开绚丽的海面,腾向紫铜色天空, 照耀不死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高悬于丰饶的天野之上。 ——《奥德赛》 01 “赶紧抄, 一会就要交了。”戴文把书卷成筒在子尘面前的桌子上敲着。 子尘在经历了半个月的伤假的放纵之后迎来了自己的作业堆成山。 显然,英灵殿这种专为精英开设的模式非常不适合子尘这种咸鱼,他就是一条被冲上岸的咸鱼, 还是最便宜的一个铜板一条的那种。 咸鱼翻身还是咸鱼,就算他被冲上的是维希佩尔的床上也仍然是一条咸鱼,还是那种死活也写不完作业的咸鱼。 “啊啊啊啊!!!!为什么有这么多!”子尘把笔扔到了一边,整个人瘫在了床上。 “黄昏终至, 有罪的必偿,有债的必讨。”戴文说着那句流传已久的古语, “快活了这么长的日子, 总是要还的啊。”他轻轻拉了一下子尘肩膀上的衣服,大片暧|昧的痕迹漏了出来。 “只是受的伤还没好!”子尘慌张地将衣服拽了回去。 “我倒想知道怎么样的‘敌人’能在你身上留下这种痕迹。”戴文贱兮兮地笑着说,他挑了挑眉毛, “说吧,这段时间没少快活吧,是英灵殿的妞吗?看样子挺激烈的啊,看不出来啊。” “来, 跟哥们分享一下。” 子尘不太自在地用手指摸着自己的脖子,“滚啊!谁要和你分享这种事情啊。” “脸红了?喔,不会是第一次吧。”戴文依旧一脸坏笑地看着子尘。“不至于害羞成这个样子吧, 你的脸已经要熟了好吗?” “你……你走!我他妈……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唉,本来以为我们子尘应该纯洁的度过在英灵殿的日子,没想到啊,还真是没想到。”戴文摇了摇头。 “喂!你这是在瞧不起我吗?” “没有,没有。”戴文毫无诚意地摇了摇头,“不过,子尘啊。你往后可要小心了。” “怎么?”子尘不解地问。 “你女朋友十之有九是个妒妇。而且肯定比你有心计多了。”戴文叹了口气说。 “喂喂!你什么意思啊你!” “子尘,再过几天可就要到盛夏了,现在你穿着这件衬衫还能遮一遮。可只要换上我们的夏季制服,这些东西可什么都挡不住啊。脖子上带着这些,你还怎么撩妹啊。”戴文摇着头说。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居心叵测啊!” “不是我居心叵测,而是这个世界本便险恶。”戴文摸了摸子尘的头,“子尘啊,你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啊。” “要是没了你,我立刻到神殿烧香!” 02 好不容易抄完作业之后,子尘和戴文支了个烤炉,准备在宿舍里面烤鱼。 金属支架都是他们从机械实验室里偷的,然后自己组装成烤炉。 身为机械系的学生,他们向来能动性很强。 他们两个上一次甚至用实验室后面的恒温炉烤地瓜吃,不愧是高等学府的炼金设备,烤出来的地瓜都特别甜。 不过就是下节课的教授发现自己炼出来的秘银掺入了黄色杂质,他拿着炼成的秘银思考了良久,声称这一定是记载在《应许之书》中仍未被人类发现的秘金! 燃料是戴文从他那辆车的油桶里倒出来的巨渊之银,纯度很高,怕把房子点着,他们两个还特意兑了杂质。 戴文信不过子尘组装烤炉,毕竟这学期的机械组装课子尘差点挂点,于是支使子尘去杀鱼。 戴文组装好烤炉之后准备看看子尘杀鱼杀得怎么样,结果就看到子尘被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逼到了角落里。 “戴……戴文,怎……怎么杀鱼啊啊啊!!!”子尘颤抖着拿着水果刀看着戴文。 “子尘啊,你以前杀过鸡呀,鱼呀这些东西吗?”戴文有些无奈地问。 子尘摇了摇头。 “也是,你不是说你以前是和尚来着吗,和尚是不让杀生。”戴文摸了摸子尘的头。 “幸好没让你去战斗系,杀条鱼就这样,要是杀人你还不得直接晕过去。”戴文把子尘推到了椅子上,擦了个苹果递到子尘手中,然后一脸慈祥地微笑着说:“我们子尘啊,就在这里乖乖吃苹果好了。” “这种杀生的事情交给我吧。” 然后戴文就像是一个英雄一样,拎起那把水果刀,走向他的战场。 子尘在他后面双手捧着苹果啃了一口。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分食着一条烤的外焦里嫩的鱼。 燃烧在烤炉底的巨渊之银如同流动的雾气,淡蓝色的火焰炙烤着金黄的鱼皮,发出次刺啦啦的爆裂声。 “你现在是圣殿骑士居然还能这么闲,我表哥也是圣殿骑士来着,基本整天都见不到他。”戴文一边把烤鱼翻面一边说。 “还好吧,可能是刚受完伤所以任务什么的都比较少,而且我是机械系,肯定要比那些战斗系要少很多任务。” “对了,你跟着殿下去过妖歌海域吗?”戴文问。 “没有啊,那是什么地方?”子尘夹了一块金黄色的烤鱼在盘子里。 “我表哥经常会长达十几天联系不到人,每次问他,他都说是陪着殿下去了妖歌海域,然后再细问他就是什么都不说了,说什么这是圣殿骑士的保密协议。”戴文说。 “可能是我现在还没有权限接触到吧。”子尘说。“圣殿骑士好像等级也很严格,所有的机密都需要有相应的权限才能知道。” “不过据说在妖歌海域能见到塞壬啊。” “塞壬是什么?”子尘问。 “赛壬是海洋深处的女妖,她们拥有着惊人的美貌,而更为惊为天人的是她们的声音,她们会用歌声迷惑过往的船只,让那些船上的船手成为自己的爱人或者……食物。” “听上去居然很不错。”子尘想了想说。 “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听上去就很美好有没有!!”戴文一脸向往地说,“感觉这个任务完全就是去泡妞看美女啊!海妖什么的一听上去就很性感啊!这绝对是其他的圣殿骑士想要犒劳自己想出来的绝密任务吧!” “子尘,一看你就是被隔离在了享乐的权限之外,这说明了什么!一定要好好奋斗啊,否则别人泡妞都不带着你!!”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整天就想着泡妞的好吧!!” “不想着泡妞想着什么?泡汉子?”戴文一脸委屈地说。 “滚!”子尘随便拿起一本书砸到了戴文身上。 “好吧,少年,希望你能在圣殿骑士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02 奥尔海域,守塔的老人扒楞着面前的炭火堆,旁边放着廉价的朗姆酒。灰白色的胡须纠缠在一起,上面仿佛还有着未干的酒水。 “喏,讨人厌的家伙又来了。”他背对着门口说。 维希佩尔将一个黑铁制成的马灯放到了桌子上,马灯里放置的却不是煤油灯,而是近乎蓝色的海水,以及浮游着的灯塔水母。 灯塔水母是唯一一种‘永生’的生物,在危机的状态下,它可以从成熟状态重新逆生长为水滴状的生命体。在生物意义上,只要灯塔水母不被吃掉,就可以永生不死。 正常的灯塔水母只有四五毫米,而维希佩尔马灯中的水母却足足有六七厘米。在透明的玻璃罩中不停浮游着,淡淡的蓝色荧光将玻璃中的海水莹莹照亮, “怎么样,这次?”守塔老人问了一句。 “这次合格的不多,大部分还没能被收集起来就已经燃成了灰烬。”维希佩尔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水晶瓶。 瓶中莹蓝色的液体微微没过瓶底。 “要是按这样的进度,看来你是没有办法在洛基醒过来之前把锢魂装满了。” “总要试一试。”维希佩尔说。 “想要进入死者之国就需要以百万魂魄为祭。”老人说:“不过这个百万也不过是个虚指,其实死者之国需要的是灵魂中的杀戾、怨恨和罪孽。”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可这样的灵魂可不好找啊。” 灯塔水母在马灯的玻璃罩中上下浮游着,微光明灭。 “对了,那头狼你准备什么时候带走。”老人灌了口酒说。 灯塔的角落里蹲着一头黑狼,本来光洁的毛发上沾了不少草梗和灰尘,显然老人没怎么花心思照料这头狼。 “过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子尘会待在金宫。”维希佩尔看着那头合眼睡着的狼,“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婪狼。” 婪狼是那头狼的名字。 “因为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所以就藏起来吗?”老人笑了笑。 “再过段时间,我会把婪狼带给他看的。”维希佩尔说。 “是吗?你真的有那个勇气吗?” “他又不是非要知道婪狼,不知道也挺好的。” 老人捡了几根柴扔到面前的火堆里,红色的火光里他衰老的面容像是石刻一样。 “那你心底的那头狼呢?”老人突然说:“也就这么藏着吗?” “因为害怕一旦被那个孩子看到你心底的那头狼就再不敢靠近你,所以索性收起獠牙和利爪,去做一只家犬吗?” “可维希佩尔殿下,你终究是狼,不是家犬。”老人将廉价的酒倒入炉子上架起的小锅里,“你的獠牙和利爪终究会暴露。” “而你暴露的那一刻,就是你将那个少年撕碎的时候。” “婪狼本便是贪婪之兽,它的欲望也是你的欲望。你这样一直压制着自己有什么用呢,是害怕你要的太多,那个孩子给不起吗?” 维希佩尔看着远处的海域,那双眼睛凝郁着翡翠一样的绿色。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能藏多久就藏多久吧,这头狼我先帮你养着。”老人说:“不过我记得你身边应该还有一匹狼来着,叫做餮狼对吧。” “恩。” “怎么?从你身边跑掉了吗?” “它本来和我也不算亲近。”维希佩尔说。 “连自己豢养的宠物都不喜欢你吗?还真是可悲啊。”老人晃着手上的酒说:“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你。”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对老人的回答不以为意还是对他向来不讨人喜欢这件事上不以为意。 “本来还在想这世上会有哪个傻子喜欢上你,不过够巧,还真有个傻子被你碰上了。”老人说。 维希佩尔想说子尘不傻,可想想好像这么说又不太有底气,于是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他很好。” “好了,已经很晚了,要回去吗。” “嗯,”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回去喂你家那只傻鸟?”老人在他背后问了一句。 “嗯。” “既然已知终将失去,又何必执迷不悟。”老人看着维希佩尔的背影说。 维希佩尔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最终只是他近乎温柔而哀伤地笑了一下,“既然总知道酒要喝光,你不是还在一直喝。” “这不一样。”老人说。 “我不过也是个醉酒之徒,想在酒尽之前一晌贪欢。我知道我的酒不多,所以,谁要敢我抢,我就敢和他拼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更蔷薇誓言篇,也就是女王和布伦希尔德当初的故事,如果不喜欢可以跳。 本来我也不打算放上来的,结果看了看初稿,发现自己写的还不错,我果然应该去写百合…… 为了不影响大家,明天一次性更完蔷薇誓言篇。 还有就是日常唠嗑。 大家不要这么担心虐啊什么的。 我们小黄鸟只是一个背负了很多的二逼,如果我要写虐文不可能让主角是这种性格的。 会有痛苦,但更重要的是在痛苦中的力量,会有绝望,可更重要的是绝望后的新生。 还有就像前面讲的,比起得到,人生有的时候更多是不断的失去。 而我想要真正讲的,就是如何对待失去之物。这很难,却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 再有就是孤独了,名为孤独的兽安静而大口地吞食着一切。而小黄鸟也只是在学着如何和孤独相处,像是他一个人坐在晃悠悠的轨车上的时候,他一个人看着黄昏的时候。 在这世上,在学会和别人相处之前,总要先学会和自己相处的。 我其实是蛮啰嗦的一个人,所以有的时候会讲一些没什么用的各国历史,还都是我自己瞎编的。可这些历史,却让我觉得这片大陆真的存在,古老而腐朽的东煌,北方严寒的亚瑟,充满权利和阴谋的伐纳。八百年来的历史,我都在心底自己盘算好了很久,然后不时像是说书客一样挑出来一些跟你们讲讲。 我其实很享受写东煌的感觉,东煌像是掩盖在这个故事的下面的异世,而我要做的就是慢慢拂去这个古老帝国上蒙着的尘土。 而最挑战也是最喜欢的事情,是不断寻找着子尘和皇轩烬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他们像是隔着一面镜子缓缓前行的两个孩子,可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某个地方相遇。 还有就是维殿,他是最令我心疼的人。比起小黄鸟所有可以被人所知的情感,维殿更多时候是隐忍的,可隐忍的孩子也是会疼的。 最后,谢谢大家陪我到现在。 第47章 蔷薇誓言 Chapter17蔷薇誓言 巫女下葬, 神女奔袭。 01 科林斯地处南方,常年多雨。加之工业的发展, 王城的机械工厂中巨渊之银永不停歇地燃烧着,整个城市都弥漫着冰冷的雾气。 少有的初雪将整个覆盖, 薄薄的一层白色盖在整个城市的钢铁工厂和巨大建筑上,天空也是少有的晴朗。 然而,在这样少有的好天气下伊莎贝尔只觉得无比的烦躁。 “伊兹!今天下雪了啊!我们出去吧!”布伦希尔德看着外面覆盖着雪对伊莎贝尔说。 “不。”伊莎贝尔头也不抬地说。 “伊兹!我们去堆雪人啊。” “整个科林斯的雪加起来可能也就能堆个脑袋, 劝你还是放弃吧。”伊莎贝尔将书翻了一篇。 “伊兹,外面有烤红薯的。你不想尝尝吗?” “不!”伊莎贝尔坚决地回答。 “真的不要出去玩吗?科林斯好不容易才下一次雪啊。”布伦希尔德像是一只大型犬一样坐在伊莎贝尔身边,抬头从下而上地看着伊莎贝尔,湛蓝色的眼睛像极了犬类。 伊莎贝尔估计看到雪的布伦希尔德的智商可能也就和一直哈士奇幼犬差不多。 在终于忍无可忍之下, 伊莎贝尔把手上的那本书合上,“布伦希尔德, 从现在开始, 不准走进我两米以内。” 看伊莎贝尔实在没有想出去的打算,布伦希尔德只好放弃她和伊莎贝尔的雪中出行计划,一个人走到了窗边去看科林斯的初雪。 过了一会, 伊莎贝尔再次把书合上,低声喊了一声身后窗边的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 “恩?怎么了吗?”布伦希尔德问。 “我让你在我两米以外,我让你离我超过三米了吗。” 半个小时后。 伊莎贝尔把自己精致的礼帽不断拉低,“要是被认出来怎么办。” “放心了, 所有人都觉得女王就应该待在圣蔷薇王殿里,怎么可能想到你会从宫殿里出来呢?” 布伦希尔德穿着一身英艳俊美的男装跟在伊莎贝尔身边。 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像是碎光,他如同一位优雅英俊的贵族青年陪着自己喜欢的少女在科林斯少有的初雪下散步。“你也知道女王应该待在圣蔷薇王殿, 而不是这里。”伊莎贝尔对着旁边的青年说。 薄薄的一层雪踩在脚下像是踩在羽毛上一样,伊莎贝尔穿着石兰色的宫靴,足印印在雪上如同一串小猫走过的痕迹。 “你背着大提琴的琴盒干什么,我可不记得你会大提琴。”伊莎贝尔看着布伦希尔德身后黑色的大提琴琴盒说。 “没什么了。”布伦希尔德笑了笑说。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见科林斯边缘的黑塔,塔外是已经修建了几个世纪的巨大塔桥,圣天鹅湖的水从塔桥下方流过,湖畔有流浪的艺人独自演奏。 黑塔曾作为王室的宫殿也曾作为罪孽的监狱,至今那黑暗而潮湿的地下室仍留有印着鲜血的刑具和痛苦的叫喊。 但那所有的一切已经成为了历史。 而自从伊莎贝尔登基后,那座古老的建筑便再未有人入住。 过往的马车辙印交错在薄薄的雪上,黑铁路灯上的玻璃边缘被熏成了黑色。伊莎贝尔看着过往的两个个小女孩在道路上跑过。她们哼唱着一首欢快古老的凯尔特童谣。 布伦希尔德在路边买了两个面具,把其中一个精致如同古董店中瓷娃娃一样的面具递给了伊莎贝尔,“要是怕被人认出来可以戴上这个。” “你买的那个好丑。”伊莎贝尔看着布伦希尔德给自己买的弄臣一样可笑的小丑面具说。 “来两个烤红薯!” 伊莎贝尔走了一会发现身边没有了人,一转头就发现布伦希尔德居然跑到了一边买红薯。她双手环胸看着布伦希尔德像只狗狗一样捧着两个红薯跑了过来。 “说,哪错了?”伊莎贝尔对着跑回来的布伦希尔德说。 “布伦希尔德像是突然被主人教训但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的大型犬一样眨了眨眼睛。 “我让你离开我超过三米了吗?” “我错了。”布伦希尔德把红薯递了过去,一脸真诚地说。 “我不吃!” “很好吃的!”布伦希尔德说。 “不要,好脏。”伊莎贝尔皱了皱眉。 “好吧。”布伦希尔德只好把红薯拿了回来,然后慢慢地扒着。 露天的马戏团在高台上表演着,逗笑的小丑踩着木桶在简易地台子上滚来滚去,做出惊险的动作,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来了一样。刚才在道路上追逐的两个小女孩有一个惊吓地捂住了眼睛,另一个握住了她的手不停安慰着她。 但那个小丑始终没有倒下来,一会向前像是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平衡一样翻着,一会又像是要被木桶掀倒一样后仰着,手不停在空中划着圈,像是醉酒的人本能地挣扎着保持平衡。 伊莎贝尔站在后面,看着那个小丑弄笑一样地踩着木桶。 布伦希尔德挑着红薯里烤的最好的地方撕了下来递到了伊莎贝尔面前,伊莎贝尔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 布伦希尔德一脸真诚地看着她。“就一口。” “说好了,就一口。”伊莎贝尔咬下布伦希尔德手上的那块红薯,然后继续看着高台上的小丑。 小丑终于从木桶上跳了下来,将那个折磨了他很久的木桶狠狠踢到后面然后鞠了一躬。 伊莎贝尔觉得那淡淡的甜味好像还留在嘴里,就那么留在那里。 她看了一眼正在剥下一个红薯的布伦希尔德,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要再尝一下那种甜,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好继续看着前面新上场的魔术师,高高的黑色礼帽,嘴角是魔术师特有的故作玄虚的微笑。 伊莎贝尔看着魔术师把一块手帕放到帽子里之后再把帽子倒过来却什么都没有倒下来,然后他一脸惊讶地把帽子给观众看,接着开始动作夸张地到处寻找那个手绢。 “在那呢?在哪呢?刚才他不是把手绢放进帽子里了吗?”那个灰色头发的女孩问他身边的短发女孩。“怎么没有了?” 她身后的少女有着栗色的头发,栗发的女孩只是轻轻从后面抱着灰发的女孩,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伊莎贝尔也就这样看着,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好奇手绢到底去了哪。 不过是故作玄虚罢了。 就在看着的时候,一块烤的正好的红薯突然被塞进了她嘴里。 伊莎贝尔被突如其来塞进嘴中的东西有些吓到,微微后仰着,她转过头去看旁边金发的俊美骑士,半边的面具遮住了那位俊美骑士的大半张脸,只剩下好看的下颚弧度,在逆光剪影中。 魔术师突然又把手伸进了帽子,他轻轻拽出了手绢,然后突然,无数的白鸽从帽子中飞出。平行的光线的将那些鸽子的羽翼切割。 骑士抬头看着那些飞翔的鸽子,伊莎贝尔也转过了头,去看那些鸽子。 白色的鸽子飞过科林斯水洗一样的天空,所有的人呆呆地看着。 03 路边是各种各样的游戏,投铁圈、打沙包之类的。旁边放置着各种奖品都是很小但很有意思的东西。 摊位上的老板一看就知道伊莎贝尔和布伦希尔德一定是那种贵族的公子小姐,有着大把闲钱出来玩的。而且估计那位贵族青年应该正在追求身边的这位小姐,所以不遗余力地招呼着她们过去试一试。 “先生!先生!来玩一玩啊,为心爱的姑娘赢得奖品才是骑士的美德啊!” “试一试吧!” “小姐,很好玩的,要不要试一下?” 布伦希尔德看了一眼装有沙弹的玛格丽枪,这种枪的射程很短,是几十年前被军部研发出来的,后来马上就被射程更长精度更高的其他枪械所取代了。 老板显然也是知道科林斯的公子小姐不好伺候,居然搞来了这种枪装上便宜的沙弹来给贵族的公子哥玩。 “试一下么?”伊莎贝尔看着脸上带着弄臣面具的布伦希尔德说。 布伦希尔德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第六家射击的铺子老板将最大的奖品哭着递给了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看着布伦希尔德身边一堆的奖品说,“看来我们需要雇一辆车回去了。” “恩。”布伦希尔德点了点头,看着伊莎贝尔轻轻仰着头笑得那么任性而美好。 “爷,您慢走。”老板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哭着说。 “最后一家,扔铁圈。”伊莎贝尔轻轻仰着头看着布伦希尔德,“我要最大的那个玩偶。” “好。”布伦希尔德近乎宠溺地点了点头。 “要先扔中前面的奖品,才能挑战最贵重的奖品哦,毕竟最珍贵的东西往往是最后才能得到的。不过,放心,很合适的,只要你被套中的就可以归你了哦。”铺子的老板笑眯眯地解释着。 “无所谓,反正我要最大的那个。”伊莎贝尔说。 布伦希尔德拿着那些铁圈一个个地扔着,一个一个的玩偶被套中。 伊莎贝尔站在最远的那个玩偶旁边,等着拿奖品,反正对于布伦希尔德来说套中这些玩偶不过是简单的事情。 最后一个铁圈被扔出。 伊莎贝尔正要回头告诉老板把玩偶一起装起来,银灰色的铁圈突然从空中落下,将她套在了里面。 伊莎贝尔气冲冲地将铁圈拿了起来,然后走到布伦希尔德面前,“布伦希尔德,你是笨蛋吗,这也能扔错!” 布伦希尔德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伊莎贝尔近乎任性一样发着脾气。 女孩烟灰色的长发如同烟雾。 街道上的年幼的女孩仍旧哼唱着那首古老的凯尔特童谣,灰色的裙子在科林斯的巷口中如同鸟翼,遥远的钟塔发出沉重的响声。 布伦希尔德突然弯腰将伊莎贝尔脸上的面具掀开,只露出精致如同古董店中最珍贵的玩偶一样的尖俏的下脸,她在科林斯最繁华而喧闹的街道上轻轻亲吻着她的女孩。 骑士赢来的玩偶散落在地,天边飞过大片大片黑色的渡鸦。 科林斯的人说,只要科林斯最后一只渡鸦存在,科林斯就永远不会陷落,伐纳帝国便永远不会败亡。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iron bars, iron bars.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my fair lady. 栗发的女孩轻轻哼着那古老的歌谣…… 04 伊莎贝尔和布伦希尔德一前一后地沿着圣路易斯路走回圣蔷薇王殿。维多利亚式的黑铁雕花栏杆,白色大理石铺成的地砖。 布伦希尔德仍旧背着巨大的黑色大提琴琴盒,看着烟灰色头发的女孩走在她面前。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失误的。”伊莎贝尔说。 “恩。”布伦希尔德点了点头,像是纵容着女孩的任性。 “没有扔中是你的错。” “恩。” “伊兹,你有没有觉得有些□□静了。”布伦希尔德突然说。 伊莎贝尔警惕地看着周围。 她即位后只留下了很少的宫娥,而且也没有历代国王留在王宫里的情人和妃子,相较上一任国王的淫奢无度现在的蔷薇王殿简直就堪比修道院一样冷清。 但即使是这样,这里也安静地有些过分,回来的路上竟然没有看到任何的仆人和士兵,仿佛一切都沉睡了一样。 像是童话里睡美人沉睡着的宫殿。 而她们只不过是误入了这里的旅人。 银色的箭矢突然向伊莎贝尔射来!! 布伦希尔德迅速将伊莎贝尔拉到身后,她卸下巨大的黑色大提琴琴盒,银色的箭矢刺入琴盒中半公分后却再不能深入。 伊莎贝尔抬头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黑袍在白金色的宫殿上飞扬,脸隐在黑色的袍子下。黑衣人的右臂上固定在着鎏金的□□。 而他裸|露出来的手背上浮现着黑色的焚焰纹章,如同恶魔的暗语。 “是戒灵。”布伦希尔德看着黑衣人说。 伊莎贝尔看着那个黑影睥睨一样站在巨大的白色王殿上。 “那是什么!” 黑色的巨大巨蟒从黑影的身后缓缓攀爬而上,所过之处石块坍塌。无论是伊莎贝尔还是布伦希尔德都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巨蟒。 百米长的身体仿佛可以将整个王殿碾碎。 “耶梦加得。”伊莎贝尔说。 是耶梦加得,那传说中的中庭之蛇。 北欧神话中环绕着整个世界的尘世耶梦加得,当它将身体伸展开,甚至能将自己的尾衔住。 在它的父亲洛基被囚禁在死者之国后,它便自沉于无尽深海,在漫长达千年的时间里再未现世。 而如今这传说中的巨兽却再次出现在了尘世! 布伦希尔德将黑色的琴盒打开,迅速地抽出琴盒中的十字重剑。她护在伊莎贝尔面前,一如当年的起誓。 ——自此,我的剑永为你而在。 巨大的蟒蛇突然向着伊莎贝尔的方向冲来,布伦希尔德提剑而上,十字重剑上的双枝蔷薇在钢淬的花纹上缠绕。 重剑砍在巨蟒坚硬的鳞片上如同冰焰淬火。 风缓缓吹动圣蔷薇王殿上黑衣人的黑袍,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目光冷漠。 巨蟒背后的鳞片是至为坚硬的,即使用上全力也无法将剑刺入。布伦希尔德看着巨蟒颈下那一片柔软的并未覆盖任何鳞片的肌肉。她用手抓着巨蟒的背鳍,巨大的背鳍上有着繁复如同金属的纹路。 巨大的妖兽狂甩着上身,将整个上身向侧边的圣蔷薇王殿狠狠砸去,布伦希尔德在巨大的撞击力下被狠狠砸入了白色砖瓦砌成的房顶上,青白色的大理石坍塌,布伦希尔德感觉自己身上的肋骨在哪剧烈的撞击下近乎粉碎。但她仍然紧紧抓着巨蟒的背鳍。 厌恶着背鳍上的重量,巨蟒近乎狂躁地将上身在圣蔷薇王殿的建筑物间不停撞击着。而布伦希尔德却仍旧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背鳍。 耶梦加得,洛基的三子之一,那是只应在末世醒来的妖兽,却在此刻归来。 那是应该与神对战的存在,却被一个凡人迎战。 在这样的可与诸神比肩的妖兽面前,凡人只不过是自不量力的孩子。 伊莎贝尔抬头看着王殿上的黑衣人,他的黑袍在风中卷起一角,如同末日将要展开的战旗。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你要什么!”伊莎贝尔冲着黑衣人大喊。如果他是想要她们死,那么根本不会与她们拖延,在巨蟒面前她们的力量微弱的近乎不值一提。 但他可以拖延,她们却不可以,布伦希尔德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放了小德!!” 黑衣人仿佛才注意到伊莎贝尔的存在一样,淡淡地把目光投在了伊莎贝尔面前。 “蝼蚁。”他说。 巨大的巨蟒抬起丑陋的头颅,黑衣人走到它的头上,巨蟒接着低着身子将黑衣人送到了地面上。 风将黑衣人的袍子轻轻吹起,戒灵黑袍的帽兜下竟然是一张近乎清秀的少年的脸。只是他的唇色近乎青白,皮肤透明得近乎无色,苍白脆弱。 “你就是伐纳女王伊莎贝尔?” “是!”伊莎贝尔回答,她轻轻扬着头,直视着那病弱阴冷的少年。 “你就是古尔薇格预言中有着黄昏灼伤之瞳的人。”少年说。 “是又怎么样?”伊莎贝尔答道。 “我的父亲将在你的身躯中重生。”他说,他缓缓将手放在伊莎贝尔的胸口,他手上的皮肤也白的近乎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但他手背上不可磨灭的焚焰纹章却红的如同沁入灵魂的血。 “而我,要你的心尖上的血。” ——他当归来,当他归来必将以百万的亡魂为献,以诸神的血为祭。 ——他当归来,当他归来众生皆当跪拜。 第48章 蔷薇誓言 02 亚瑟帝国。 金宫一层军情处沉重的金属大门被推开, 男人身上仍然穿着冰冷的铠甲,他身上肃杀的气息将常年被隔绝在军情处外的阿斯加德的寒冷气息带了进来。 正靠在椅子上悠然喝着下午茶的唐德将转椅转了过去, 看着走进来的维尔,“怎么了吗?”他裹在军装里的一双长腿搭在一侧的扶手上。 “巨蟒出现了。”维尔说。 “巨蛇终于从深渊中被钓出了。”唐德笑着说。 在神话中, 沉睡于无尽深海的巨蟒曾经被拥有着强大力量的神祗托尔从大海之中钓出。 “但我们都不是托尔,神话里只有托尔才能杀死巨蟒,它是只有神才能杀死的妖兽。”维尔, “凡人在他面前不过是蝼蚁。” 那是唯有神才有资格与之一战的存在,其他的任何在它的面前都如同挑战许德拉巨蟒的孩子一样,渺小的如同可以轻易碾压过去的尘埃。 03 圣蔷薇王殿侧殿的回廊很长很长,栏杆、圣龛、栏杆、圣龛…… 她的父王明明淫|乱而荒唐却又在圣蔷薇王殿随处摆设这些与神有关的信物。 她的母后早已被囚禁在了如同|修道院一般的侧殿中, 而她的父王则终日和美艳的刺靡夫人厮混。 伊莎贝尔沿着回廊不顾公主礼仪地跑着。 她的母后虽然被囚禁着却依旧那么温柔而美丽,每次她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吻着她烟灰色的头发。 她会近乎爱怜地说, 伊兹, 我的唯一,我的孩子。 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温柔的近乎哀伤, 如同白色的蔷薇。但伊莎贝尔总会担心她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这阴暗的王殿中突如其来地枯萎了。 就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侧殿了,她要告诉她的母后她今天很乖,还要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可以挑选自己的骑士了, 那个时候自己就可以拥有王位继承权了,她一定会将母亲从侧殿中的囚禁中带出。 她沿着回廊跑着,如同轻快的知更鸟。 突然, 她看见白衣的女人从侧殿最高的圣窗中轻轻跳下! 白色的裙角蹁跹,零落的红色蔷薇将白色的阶梯染成红色。那个女人是美的,连她的死亡都是美丽而诗意的,如同白色的蔷薇凋谢一般从高大的窗中落下。 而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已经凋谢的母亲落在她面前。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是错乱的,她仿佛永远跑在那放置着圣龛的回廊上,就那么跑着,没有尽头。也没有凋谢了的女人…… 然而一切却如同潮水一样席卷着她,黑色的葬棺,女人的裙角垂落在凋谢的蔷薇中。 美艳的刺靡夫人将一束刺靡花献在她母亲的墓前,经过她的时候嘴角带笑。 ——皇后可能是因为有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才会自杀。 ——我们怕公主也会有这方面的问题,最好把她送离科林斯,提供给她一个静养的环境,这对她也好。 ——我们这是为了陛下和公主着想。 王殿的御用医师一个一个的说着,而她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古旧的马车从科林斯缓缓驶出,驶向遥远的圣米歇尔山的圣米歇尔修道院。 苍白的少年将手放在伊莎贝尔的胸口,那近乎森冷的声音轻轻说着,“睡吧,女孩,还有什么,一一都想起来吧,那些你最不愿想起的,那些最为痛苦的。当你沉睡在梦的最深处,你便再也不会醒来。” 他身后的布伦希尔德仍旧与巨蟒纠缠着,她知道想要结束这产战斗就必须要解决掉这个妖兽。 她落在高耸的圣蔷薇王殿上,身边的巨石坍塌。但她仍旧举着十字圣剑,冷冷地看着她面前的巨蟒。 她知道,在巨蟒面前她不过是可以随意碾压过去的存在。 但,她不能后退,当那年她在伊莎贝尔面前单膝跪下起誓之事,便再也没有后退。她必以身护之。 十字圣剑举在身前,她直视着巨蟒巨大而恐怖的眼睛,它的眼中仿佛存在着地狱,阴冷的黑色如同被侵蚀的骨骸。 仿佛只要看着这样的眼睛就再也无法逃脱,你会被拉到地狱的最深处,而那里就是巨蟒的眼中一样的,连时间都是凝固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没有生,也没有死。 而你只能下坠,没有尽头的下坠,黄金色的深海,宁静地燃烧。 布伦希尔德从宫殿顶部猛然跳下,然后狠狠将剑插入巨蟒的右眼。鲜血从它的眼中流出,巨蟒发出巨大的怒吼,那是仿佛能将天地震碎一样的怒吼。 多年的宗教改革令圣米歇尔修道院如同一座戒备森严的孤岛,而她也将要在那里枯萎。 永无休止地诵经,永无休止地祈祷。 她要在这里枯萎了,悄无声息的,作为一个政治上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死在这个偏远的修道院。 圣米歇尔修道院位于遥远而偏僻的圣米歇尔岛上,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连接的大陆的道路会被潮水覆盖,另一半的时间潮水退去的河岸安静而美好,却随时会将旅人吞噬。 载满货物的马车顷刻间在如同金子一样的流沙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惊心动魄的埋葬,整个过程漫长而可怕,无从挣扎,无从逃离,你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流沙吞噬。 古罗马式的唱诗班台已经倒塌的半个世纪却迟迟没有人修补,黄白两色的哥特式风格柱林,所有的一切萧瑟而古旧。 修道院正中央的玫瑰窗没有绚丽的彩绘玻璃,只有宏壮而雄伟的轮廓。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几十名修女和神父在圣米歇尔修道院中不停奔走慌张地寻找着本应该出现在诵经室的公主,古罗马式的大厅中讨人厌的修女提着黑色的裙子不停奔跑着,黑色的鞋踩在中世纪铺设的走廊上。 “公主殿下!” 一直恪守着静思冥想、严苛朴素的苦行僧式生活的安静修道院如同鸡飞狗跳的市场一样热闹,所有的人都寻找着消失的公主。 而伊莎贝尔只是坐在高耸教堂的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人慌乱奔走,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的,而此刻她就像是与大厅下方所有的慌乱无关一样地坐教堂正中央的石雕横栏上,她躲在巨大的玫瑰窗旁的阴影中。手里拿着一本彩绘的童话书,一条细瘦的小腿搭在下面轻轻晃着。 ——这个凶险的咒语的确会应验,但公主能够化险为夷。她不会死去,而只是昏睡过去,而且一睡就是一百年。 “你怎么在这里?”突然有人揪了一下她的衣服,伊莎贝尔惊呼了一声,身后的人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不……不要叫,我……我只是修道院的帮工,进来送……东西的,看到你坐在这上面,于是就也上来了。” 是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小男孩,短发上沾满了灰尘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微微辨认出是与棕色差不多的颜色。 “你怎么上来的?”伊莎贝尔冷冷地说,她不太高兴专属于自己的地方被另外一个人知道了,而且是一个地位如此低下的平民男孩。 “爬上来的。”男孩说。 “不准告诉别人我在这,”她说,“还有,别碰我!” “好,好。”男孩放开了揪着伊莎贝尔裙角的衣服,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伊莎贝尔仍旧低着头看着那本童话书,而小男孩则躲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伊莎贝尔,偶尔低下头看着刚才揪过伊莎贝尔裙角的手指。“……你,你在看什么?”小男孩有点害怕地问。 “《玫瑰公主》”伊莎贝尔把封面竖起来让小男孩看清,封面上美丽的公主正躺在床上沉睡着。 “没听过……”小男孩弱弱地说。 “就是《睡美人》,这是它另外一个名字,在夏尔·佩罗的《鹅妈妈的故事》中就叫这个名字。”伊莎贝尔说。 “还是没有听过……” “你没有读过童话吗?”伊莎贝尔问。 小男孩摇了摇头。 “你母亲没有跟你讲过吗?”伊莎贝尔皱着眉问,表情有点嫌弃。 “我,我没有母亲” 伊莎贝尔仍旧只是翻着书,很久没有回答,她烟灰色的长发在玫瑰窗的逆光中如同灰雾一样,高耸的教堂大厅的最高处,年幼的少女坐在最隐蔽的角落里。 从巨大的玫瑰窗下透出光怪陆离的光线,照在整个教堂的内部,忽明忽暗,斑驳光影,恍如隔世。 “哦。”最终她只是说,然后继续低下头看书,面无表情,没有同情也没有哀伤。 “你呢?是你的母亲给你讲过吗?”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地问。 “恩。”伊莎贝尔仍旧只是低着头看书。 “可以讲讲这个童话吗?我很想听。”小男孩问。 伊莎贝尔把书递给了小男孩。 “我……不认字。” 伊莎贝尔嫌弃一样把书拿了回来,然后仍旧自顾自地看着,不再管身边的小男孩。 她低着头看了很久,小男孩就一声不吭地在她旁边待着,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愣愣地看着。 “你的头发是金色的。”伊莎贝尔突然抬头看着小男孩说,她的表情仍然冷冷地,带着几分骄傲。 “……怎么了吗?”小男孩弱弱地揪着自己已经被藏在污垢中看不出来原本颜色地头发,像是害怕因此被女孩而讨厌一样。 “我喜欢金色。”伊莎贝尔看着小男孩说,然后低下头,“我母亲以前养过一只狗,名字叫布伦希尔德,它的颜色就是金色。” “哦,很漂亮吧。”小男孩竟然有点向往地说。“真希望能见一下啊。” “已经死了。”伊莎贝尔淡淡地说。“我父亲有一个情人,她说她不喜欢那只布伦希尔德,于是我的父亲让我把布伦希尔德关起来再也不能出现在他情人的面前,我做了,但到最后布伦希尔德还是被毒死了。” “哦,你……你别伤心啊……我,我……” “我可以给你念,不过从此以后你要当我的布伦希尔德。”伊莎贝尔明明比小男孩还要矮上几分,但她的眼神居然像是居高临下一样,带着骄纵和任性。 “……好。”小男孩说。 “起誓吧。”伊莎贝尔像一个高贵的女王一样看着小男孩。 “啊?”小男孩迷茫地看着伊莎贝尔。 “起誓成为我的骑士。” “我……不知道怎么说……”他来自下街区,骑士受封什么的与他永远不可能有任何的关系,他只在吟游诗人的歌谣中听过被国王册封的骑士传说。“我只能记住个大概。” 歌谣里骑士单膝跪在国王的面前,奉上自己的宝剑,宣誓将永远效忠,永不背叛。 “好吧,你果然比布伦希尔德还要笨。”她说。 “我会教你。”伊莎贝尔将捧着书,随意翻开一页,“跪下!” 小男孩也就乖乖地在巨大玫瑰窗的阴影中跪下,他抬着头看着玫瑰窗的光影里如同圣天使加百列的女孩。 “现在吾将以伐纳帝国神圣圣经的名义起誓,”伊莎贝尔说,“此人将成为我的骑士。” “那只是本童话书,不是伐纳帝国的神圣圣经。”小男孩弱弱地说。 伊莎贝尔有些心虚地看着手中的《玫瑰公主》童话书,她也不知道用一本童话书来起誓究竟有没有效果,不过马上她就找回了一个公主的骄傲和任性,“我说是就是。” “现在我将以伐纳帝国的神圣圣经的名义起誓。”男孩说。“我将成为您的骑士。” ——“吾保证他将永远分享我的荣耀和光辉。” “我将保证我将永远侍奉她,以她为我的主人。” ——“吾保证他将永远在我的餐座上保有自己的位置。” “我保证我将永远忠于她,我将为她而战,我将为她流血,我将为她牺牲。” ——“吾保证吾永远不会猜忌他,吾将永远信任他。” “我保证我将永远对她赤|裸相呈,永远不会有所欺骗有所保留。” ——“吾将为你配上吾的纹章,以双枝蔷薇刻上汝的剑。” “我将永远佩戴你的纹章,以双枝蔷薇刻上我的剑,我的剑只为守护你而存在。” ——“以伊莎贝尔·尼奥尔德,伐纳帝国路易十一世与凯瑟琳王后之长女,未来的伐纳帝国女王的名义起誓。” “以布伦希尔德的名义起誓。” 伊莎贝尔与男孩一起念着,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堂中,却有如天神的谕旨。 “圣灵,圣灵、圣子。” “请您督行我们的誓言,您的旨意行在地上,有如行在天上。” 黄昏最后的光线从巨大的玫瑰窗中透出,光影斑驳,照在拜占庭式的雄伟壮丽的大厅中。 而在逆光剪影中,骄傲任性的少女白裙拖曳在巨大教堂的顶部,从白色的雕花栏上垂落,她用两指代替着册封的剑落在男孩的右肩上。 少年的发色在玫瑰窗透出的光线中显现出隐隐的金色。 教堂钟楼的顶端,大天使圣米歇尔手持利剑,展翅欲飞,庇佑着伐纳帝国的土地,也督行着一切神圣的誓言。 从圣米歇尔山顶上,可以俯瞰下面一望无际的流沙,十五公里以外,才能看到奥尔海域的海水。平坦光滑的流沙内部的暗流会像蛇一样滑动,缠住人腿,慌乱中拔不出双腿的游人,就会被流沙吞噬。 04 伊莎贝尔慢慢地念着手上的画本,烟灰色的头发如同晨雾。 ——从那以后,有不少王子来探险,他们披荆斩棘想穿过树篱到王宫里去,但都没有成功,不是被蒺藜缠住就是被树丛跘倒在里面,就像是有无数只手牢牢地抓住他们难以脱身一样,他们最终都痛苦地死去。 教堂外过往的吟游诗人吟唱着中古世纪的歌谣,歌谣中的骑士英勇屠龙。 布伦希尔德将长剑抽出,浓郁的鲜血如同红色蔷薇花汁,巨蟒仍然在剧烈地哀嚎着。她转身跃上它的脊背,如同金属一样坚硬的鳞片,唯有神才能创造这样的事物,每一片鳞片上都生长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如同深海的水纹,美丽而强大。 巨蟒张开巨大的口,每一个牙齿的都如同锋利的重剑,随时能将面前的一切撕裂,它剧烈地转身,用牙齿将身上的骑士猛地拽下。 创造它的不是神,而是恶魔,是来自地狱最深处带着复仇的意志而来的恶魔。 布伦希尔德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右臂被巨蟒的牙齿撕出一条巨大的伤口,鲜血滴在了白色的大理石上,如同红色的蔷薇花瓣。她眼中是模糊的红色,那是视网膜收到剧烈冲击后的现象,而她仍然在挣扎着睁开眼睛,但全身都仿佛被碾碎了一样无法动弹。 她躺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巨蟒杀死。她太弱小了,弱小的甚至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 盲了一目的巨蟒寻找着攻击目标。巨大的长尾将圣蔷薇王殿的尖塔扫落。 她仿佛又想起来当年,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是下街区妓|女的孩子,她没有自己的姓氏,她只能如同蝼蚁一样活在下街区肮脏的水沟中。 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但那又如何呢?她的头发将永远沾满灰尘。 但从那天起一切的一切不一样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她说她是帮工,但根本不是的,她只是偷偷溜进来偷东西的小偷罢了。 她看着那些可笑的修女慌乱地在中古世纪修建的修道院中不停奔走,寻找着她们口中的公主殿下。 这里也会有公主吗? 怎么可能呢?这里可是远离科林斯的圣米歇尔山啊,除了这古旧严肃,清规戒律的修道院外,整个山上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里怎么会有公主呢? 是不受宠的吧,甚至是被遗弃了吧。她敢打赌那个公主绝对不好看,甚至比不上街头转角的妓|女,而且性格一定也很不好,是个不讨巧的孩子。 否则怎么可能被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然后就在准备离开的那一瞬,她看见了巨大的玫瑰窗阴影中的少女,白色的裙角从雕花栏杆上轻轻垂落,一条细瘦的小腿轻轻垂落。 她那妓|女母亲曾经跟她说,圣米歇尔修道院的教堂里最漂亮的就是那个玫瑰窗,设计它设计师花了半辈子的时间设计光影投射的角度。 当人们在教堂中祈祷的时候,从那巨大的玫瑰窗中透出的光线会让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降世的上帝。 而她一直以来都只是不屑地撇撇嘴,哪里会有什么上帝? 再宏大的光影也不过是幻觉。 但那一个瞬间她以为她见到了圣女加百列,那传说中六翼的炽天使,她曾将圣子耶稣的降生托给圣母玛利亚。 不,不是加百利,加百利也只不过是侍奉在神座前的天使,那样的少女不应该侍奉任何一个人,神也不可以。 玫瑰窗中透出斑驳不明的光线,在那陆离而神圣的光线中,白色蕾丝裙的少女轻轻翻动手中的书页,在逆光剪影中,她的轮廓美好如同幻觉。 布伦希尔德咬紧了牙齿,她能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肋骨断裂,但她仍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十字圣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看着巨蟒颈口的那一片白色裸|露的软肉,只有那里是没有任何鳞片覆盖的,只有攻击那里才能有可能杀死巨蟒。 但要这样直接攻击它的颈肉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着巨蟒主动攻击她,唯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将她的剑刺进巨蟒的喉咙。 她的佩剑名为圣子之剑杜兰德尔。这把剑和亚瑟王的石中剑、齐格菲的巴鲁姆克一样都是传说中的神剑。杜兰德尔由传说中的精灵锻造,它的第一任主人是法兰克查理曼大帝赐予麾下十二圣骑士之一的罗兰,杜兰德尔的剑身中被铸入了圣子的血。 这把剑也被称为恒常之剑,且剑身无法损毁,意味着”不灭之刃“。 而布伦希尔德仍然记得伊莎贝尔是怎么把这把剑交给她的,为了这把剑,伊莎贝尔攻打了已经衰败的南部萨拉丁,让他们的国王亲手将这把珍藏在王宫深处的十字圣剑交出。 而后她近乎骄纵地随手就把这把“圣子之剑”交给了自己,她说,“我的骑士必须要有和她相称的剑。” “因为你的剑便是为了护卫我而存在。” 伊莎贝尔已经倒在了脸色苍白的少年怀中,少年把红色的玫瑰放在她胸口的位置。 当红色的玫瑰变为白色,伊莎贝尔便会永远失去她的心头血。 她的灵魂将湮灭在耶梦加得所制造出的幻境中。 他轻轻哼唱着一首中古世纪的凯尔特民谣,声音哀伤而低沉。 ——我的少女,你看见了什么? ——我的少女,鲜血织成你的嫁衣。 ——我的少女,知更鸟衔来红色的玫瑰。 第49章 蔷薇誓言 06 “沉睡了千年的耶梦加得也现身于世了, 怕是那场最终的诸神的黄昏也要到了。”维尔下意识握住手中的剑说。 “你对耶梦加得知道多少?”唐德问。 “一个沉睡了千年的家伙,怎么可能有人了解它。”维尔说。 “上一次殿下从黑寡妇那里得到了一封和耶梦加得有关的信, 信里夹着一张塔罗牌。”唐德将一张塔罗牌推到维尔面前。 是那张“魔术师”,大阿卡那牌中的一号牌。 身着红衣的魔术师高举着权杖, 在众人面前施法。 而他的腰上缠绕着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白蛇。 “这条蛇就是耶梦加得的象征。”唐德说,“衔尾蛇,意味着无限, 循环和轮回。据说耶梦加得被囚禁在深海中的时候,因为身体太过巨大所有只能衔着自己的尾巴,甚至将整个中庭环绕。” “而且他的头上也有一个象征轮回的符号。”维尔继续说。 “他的桌前放置着圣剑、圣杯、权杖、以及五芒星,而他正在众人面前施法, 仿佛要祈求上天的力量。” “我可不觉得戒灵会相信上天的力量,它们唯一的信仰就是皇帝洛基, 但洛基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维尔说。 “所以这个牌究竟象征着什么?”维尔问。 “耶梦加得最恐怕的地方, 不是它的巨大,而是它能够制造幻境。” “幻境?” “他面前的圣剑、圣杯、权杖、以及五芒星,象征着四元素, 和东煌的五行差不多,是构成世上一切的元素。” “而他是这些元素的支配者,有了这些元素,他就能将幻境转为真实。他真正向众人所施的法术, 是幻境……” “而魔术师是衔接大阿卡那牌和小阿卡那牌的一张牌,就像那条衔尾蛇的衔点。魔术师右手执权杖指天,左手以食指指地, 象征的也是衔接。” “他如同衔尾蛇一样将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他可以将你带回到过去。过去与现在如同衔尾蛇的首和尾。”唐德说:“但是,如果你沉沦在他制造的幻境中,你将永远无法走出,永远地被困在这无限的轮回里。而你,如果在‘过去’中被杀死,你也将在‘现在’被杀死。” “命理的循环,永无终止的回忆。”唐德看着手上的牌说,他的语气带着极大的哀伤,像是怜悯谁一样,“你将被你的‘过去’吞噬,” “那玫瑰呢?”维尔说,“玫瑰代表什么?” 在那张牌上魔术师的面前有着大片红色的玫瑰。 “听说过中世纪的一本书吗?《哲人的玫瑰园》。”唐德说。 维尔摇了摇头。 “它的作者是阿诺德·威兰诺瓦,他被同时代的人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医生,他使用了炼金术的理论来炼制药剂。 他认为普通贱金属就是生了病的金属,如果使用炼金术的四元素理论可以把生病的贱金属治好变成完美健康的金属——黄金。” “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最完美的金属将于贱金属中获得重生。” 而他们的皇帝将于负罪者的身躯中重获新生…… ——我的少女,红色的玫瑰被放在哪里? ——佩戴在葬礼上你的胸前…… 06 暴风雨席卷着整个圣米歇尔山,潮水漫过了宽阔的堤道,将圣米歇尔山彻底变成了海上的孤岛。据说圣米歇尔山的潮水最快时可达每小时四十八英里,可以赶上骑着骏马的骑士,所以这里的潮水又有“追赶骑士”之名。 巨大的雷声贯彻着整个天地,紫色的闪电从雨幕中闪过,将米歇尔修道院灰白色的墙壁照成惨白的颜色。 修女们躲在修道院中不停祈祷着,她们诵朗着圣经的篇章。 明明是白天却如同夜晚一样黑暗,让人有着隐隐的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一样。 伊莎贝尔又一次地被关在了修道院侧面的高塔里,这次是因为在抄写圣经的时候将圣经的篇章换成了魔鬼圣经中的篇章。 ——苍白的谎言欺骗不了我,沉闷的教条束缚不了我!我摒弃一切无法带来实际胜利与快乐的规矩。强大的入侵之下,我举起强者的权威!我带着讽刺而愤怒的笑容抹去一切伪君子的可怕学说!看那十字架吧,它代表什么?一个黯淡无光的弱者吊在树上。 在看到她的抄卷时,修道院最为年长的阿莲娜修女用近乎惊恐的眼神看着她:你已经被恶魔之子蛊惑,你终将成为黑暗,你的必将是在投入黑暗的黄昏中死去! 伊莎贝尔只是轻蔑地看着她,成为黑暗总比和变成和她们一样虚伪的存在好。 无所谓了,反正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回,她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囚禁她,不是吗? 她被囚禁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太弱小了,她不受宠,更没有权利。 徒有一个公主之名。 她在房间那台破旧的钢琴上一遍遍地弹奏着《梦中的婚礼》。 这架钢琴在她来之前就已经在这个房间了,但却已经破旧损坏无法演奏,没有任何作用地占据着空间,如同她一样,没有什么用,只是徒劳地占着王室的名号。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把钢琴修好,虽然有很多的音还是不准,但至少可以用于练习。 在狂做的暴风雨中她安静地在房间里弹着如同蕾丝一样的钢琴曲,仿佛窗外没有摧枯拉朽的风雨,只有轻柔的岚风将白色的宫窗纱幔吹起,圣蔷薇王殿中的蔷薇花瓣被垂落在温暖寝宫中。 突然她听见高塔的长窗被敲响,在巨大的雷声中,那个声响如同叹息一样被湮灭在风雨中。 怎么可能会有人?这里可是修道院最高的房间。 她打开了窗,“谁?” “伊兹……”那个小男孩,近乎虚弱地攀在外面,金发上的污泥被暴雨洗落全部黏在了额头上,他身上破旧的衣服也全部湿透了,他小腿打战地踩在修道院外的横栏上,被划出鲜血的手扶着窗口。 伊莎贝尔用力将小男孩拉住,狂风将修道院的玻璃窗吹得叮咣作响,黑色的窗帘掀进房间之中,将暴雨吹入,伊莎贝尔身上的白色纱裙被风雨打湿。 她的体力一直不好,要拽一个和她差不多体重的孩子上来有些困难,她咬着下唇,抓住小男孩的另一只手。 “你怎么会来这?”伊莎贝尔问小男孩。 “跟我走。”小男孩说,“我看到今天又一伙人来了这里,打头的是个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我看她进了阿莲娜修女的房间,阿莲娜修女叫她刺靡夫人。” 那个女人吗? 那个夺走了她母亲所有的一切,蛊惑了她父王的女人。 如今这个女人怕是要来赶尽杀绝了。 “我又能走到哪里?”伊莎贝尔轻笑了一声说。 “哪里都好……”他说,哪里都好过这里。 “我是公主!我不可以舍弃我的王族以及我的血属。” “和我走……伊兹……和我走……”他半跪在伊莎贝尔面前,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他只是要带他的公主离开,可是他太笨了,他真的太笨了,除了‘和我走’,他说不出任何其他,王族血属什么的他一概不懂,他只是知道他的公主待在这里会死的。 他怎么可以看着他的公主死在他面前,他要带他的公主离开,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我们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他说,“远离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他是她的骑士,他要带她逃亡,可是他却没有马也没有车。 他的公主美好而娇贵,他的行装却是破旧…… “伊兹……” “我不会走。”伊莎贝尔说。 “你,”她说,“立刻躲到柜子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他们带走我自然会离开,趁着风雨你立刻离开。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零碎地却又有着莫名地秩序。 像是行走在墓地中的灵队。她们举着幽蓝色的蜡烛,黑色的裙裾垂下,她们面色惨白如同幽魂,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恐怖的歌谣。 伊莎贝尔迅速将布伦希尔德推入了柜中然后打开了门。 “好久不见,我可爱的蔷薇公主。”刺靡夫人站在门口对她说,惨白的闪电将她美艳的脸瞬间照亮,红色的袍子如同鲜血染成,她的额头画着诡异的焚焰纹章。 “你来干什么?”伊莎贝尔抬着头看着刺靡夫人,她并不高,但气势上却仿佛在蔑视着成熟美艳如同烂熟刺靡之花的美艳女人。 “我的公主,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你的父亲——伟大的路易斯十一世,在昨天不幸身亡,他死得很荣耀,死在议会厅上,死之前桌子上还摆着和亚瑟帝国对战的地图。”刺靡夫人面露悲伤地说。 “他是死在你床吧。”伊莎贝尔近乎嘲讽地看着刺靡夫人。 “这么说话的小孩是不会有大人喜欢的。”她说。 伊莎贝尔的下巴被刺靡夫人抬起,刺靡夫人看着她那双被成为黄昏灼伤之瞳的眼睛。据说伊莎贝尔出生之时,那双眼睛像是燃烧着整个黄昏一样。 古尔薇格神殿的祭司长大喊着那将一切祸端带来的罪孽者降世了! ……真是令人讨厌的眼神啊。 刺靡夫人想。 “把她带去沐浴更衣。”刺靡夫人对身边两个修女说,她近乎妖冶地垂着眼有些傲慢却又有些哀怜。 她转身走在幽深的修道院长廊里,灰色的石墙被昏白的灯光照亮一个个角落。红色的长袍垂落在十八世纪的石板上,如同灰色的修道院里最为鲜红最为罪恶的一抹。 伊莎贝尔没有挣扎,她静静地跟在刺靡夫人身后。 烟灰色长发的女孩赤|裸着双足走在冰冷的石阶上,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蕾丝纱裙如同颂咏着的少女,头上带着荆棘王冠。 穿着黑白修女服的修女们在她走上百米长的灰暗过道时依次向后退去,分列在她身边,近乎虔诚地低着头,她们手上拿着烛台火焰,口中颂咏着近乎错乱的祷告词。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祢垂怜我们。” “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永归于祢。”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祢赐给我们平安。” “我们传报祢的圣死,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我们期待祢光荣的来临。” 伊莎贝尔近乎冷漠地看着左右虔诚的信徒,过道尽头的祭台旁红衣的女人转过上身回头看她,美艳而虔诚。 “神的羔羊已经走上祭台,弥撒开始。”她说。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刺靡夫人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阿们。”所有的修女亦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她们低眉顺目如同最虔诚的圣徒。 刺靡夫人让伊丽维上躺在了祭台上,圣灯的光线下她烟灰色的头发如同融银,荆棘王冠坚硬而冰冷,她圣白的蕾丝长裙从祭台上古垂落。 “你要干什么?”她冷冷地问刺靡夫人。 “我的羔羊,我的蔷薇,我当将你献给我的主。”她说,“那时你必将与他同在。” “你要把我献给神?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信神。”伊莎贝尔恶狠狠地看着刺靡夫人。 “不是神,你将要被献给的是比神还要高贵的存在——皇帝,你将要被献给他。神的血脉只配成为他祭祀的羔羊。”刺靡夫人说,她额头的火焰如同鲜血沁成,妖美而罪孽,“本来我是要和你的父王结合生下一个更为高贵的存在来献给皇帝,虽然你的父王已经被神遗弃,但我和他的孩子必将为皇帝所喜爱。” “但你没用的父王却什么都没能给我留下,”她说,“所以我只能用已经残败的你作为献祭的羔羊,献给皇帝。” “是个不乖的孩子的,但是……也只有这样了……”她说。 最完美的金属将于贱金属中获得重生。 而他们的皇帝将于负罪者的身躯中重获新生…… 伊莎贝尔躺在坚硬的祭台上,她的血液都开始发凉。她想起来了那本黑暗圣经中记载的献祭仪式。 ——献祭台上的羔羊是必死的,几千年来,无数的人试图唤醒皇帝洛基,希望能获得他的力量,黑暗的仪式被举行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以鲜血告终。 ——而举行仪式的人也必以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从此成为火焰的仆人,成为洛基的侍仆。火焰蔓延上他们的手背,最终的最终,焚焰纹章印刻在他们的额头再也无法抹去。那是他们的烙痕。 ——从此‘戒奴’便成为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戒指的奴隶,他们只听从戒指的命令。当皇帝归来,‘戒奴’便是皇帝的侍仆,他们将以皇帝的名义复仇…… 黑色吊炉中的火焰一个接着一个的燃起,红色的火焰中上升起灰色的烟雾。 刺靡夫人仍旧吟唱着虔诚的祷告词。 冰冷的号角声被吹起,金属撞击声一样的鼓点。 唱诗班的少女被蒙上了眼睛,鲜血从蒙着她们眼睛的纱布透出,如同红色的蔷薇花瓣,她们吟唱的声音空灵而朦胧。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也与你的同在。” 愿天父和基督,赐给你们恩宠及平安。” ——“也赐给你。” “愿主与你们同在。”刺靡夫人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红色的火焰如同鲜血。她如同传教的神父,祷告的主教,虔诚而恭敬。 “也与你同在。”她们纷纷举起自己的右手,诡异而神秘的焚焰纹章缓缓出现在了她们的手背,焚焰仍然在她们的手背上燃烧着,烧入血,灼入肉。 她们穿着黑白两色的修女服,表情肃穆而圣洁。 一切都开始变得湍急,如同逝去的河流,诡异而妖魅,仿佛在月下起舞的女妖,她们脚尖点地,她们裙裾旋转,银色的冷意从她们的指尖流泻。 刺靡夫人将圣水撒到伊莎贝尔身上,口中仍然念着悼词,就在她要将圣水洒在伊莎贝尔额头上时,伊莎贝尔突然从身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向刺靡夫人的胸膛,却在要刺入的一瞬间被刺靡夫人抓住了手腕,手臂被捏的生疼,仿佛要碎掉了一样。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所应该拥有的臂力,“我说过,皇帝赐予我力量,亦必赐予我重生。” 伊莎贝尔猛然大叫,烧灼一样的痛苦出现杂她全身。熔金一样的裂痕出现在她身上,她仿佛变成了被熔断的金属。 那些熔金裂痕迅速出现而后消失,她的皮肤开始碳化,那是人体在极度的高温下才可能出现的现象,而在那样的高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存活。 她手中的匕首在高温下融化成铁水,落在冰冷的祭台上迅速又凝结成了固体。 少女硬硬生活着忍受着身体碳化的灼痛,她在祭台上不停挣扎着,裂痕中心的白色蕾丝纱裙在高温下被灼烧成了灰烬。蕾丝纱裙下少女素白的身体美好而纤细,却被丑陋的熔金裂痕慢慢覆盖。那是一种近乎奇异的美感。 美的毁灭本身就是另一种美。 烈焰灼烧,熔金断痕。 第50章 蔷薇誓言 07 暴风雨, 神启 “上主,求祢洗净我的罪污, 涤除我的愆尤。”刺靡夫人依旧吟朗着,她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 仿佛要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他手中的上主。 “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 永归于祢。”所有的修女也近乎疯癫地吟朗着,弥撒的钟声敲响,所有的一切已至高潮,他们向上伸出双手, 右手的焚焰如同燃烧。 她们歌唱着最圣洁的篇章,却如同魔鬼的信徒一样癫狂。 古老而晦涩的甚至于毫无意义的音节被近乎癫狂地哼唱出来。 窗外的暴风雨变得更加猛烈, 如同百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圣米歇尔托梦于红衣主教,在电闪雷鸣中米歇尔第三次降临于他的梦中,在他的额头上轻点, 他的额头自此出现永远不会消退的凹痕。 于是圣米歇尔山上升起巨大的教堂,威严雄伟,屹立在潮汐的孤岛。 八个世纪的浩大工程,无数的巨石从唯一的道路上运来, 拜占庭的雕塑被缓缓刻出。 “你看见了什么?”刺靡夫人将红色的玫瑰放在伊莎贝尔的心口。玫瑰瞬间枯萎成灰烬一样的灰色,如同被焚烧殆尽的骨灰。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伊莎贝尔说。祭台上的少女茫然地看着巨大教堂的上方。 “不,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我的少女,红色的玫瑰被放在哪里? ——佩戴在葬礼上你的胸前…… 她看见了,是的她看见了。 她仿佛赤足行走在黑炭熔金铺成的道路上,所有的人目光悲冷地看着她。 是看她吗?不是的吧,那又是看着谁呢? ——你有罪! ——你有罪!! ——你有罪!!! “不!!”伊莎贝尔在祭台上剧烈挣扎着,太痛苦了,甚至比被烈焰灼烧还要痛苦百倍,那种熔入灵魂的绝望。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地走过炭火熔金铺成的道路。 诡异而妖美的花纹缓缓浮现在她身上,那是最为古老而恐怖的图腾。 ——吾将归来,那时必以血载路。 ——我离开时踏着火,我归来时必踩着血。 她要死了,是的,她一定是要死了,否则她怎么会感觉这么冷,冷的彻骨,只有绝望能比这更冷。 她想要告诉布伦希尔德,那些血属天命什么的不过都是她随口说说的,她只是想让他快点走就好了。 她是公主,她不会让她的骑士为她无谓地死亡。 代她活下去吧,她十三岁,所有的人生都如同被囚禁的鸟,她已经没有的翅膀可以逃跑。 带我走,带我走,去哪都好…… 去没有修女的地方,去没有王宫的地方,去任何地方…… “我们传报祢的圣死,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我们期待祢光荣的来临。”刺靡夫人近乎癫狂一样吟朗着,窗外的暴风雨将教堂的玻璃窗吹得剧烈作响。 “我们传报祢的圣死,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我们期待祢光荣的来临。”所有的修女也如此和着。 ——“我们传报祢的圣死,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我们期待祢光荣的来临。” 突然之间火焰骤起! 整个教堂都燃烧着火焰,像是上帝降下的神罚。所有的修女仍旧近乎疯狂地祷告,错乱地,近乎癫狂一样。 刺靡夫人看着突然而生的火焰缓缓走下祭台,灰色的烟雾从火焰中升起。她红色的长袍从石阶上垂落。 不对,不应该有火焰的。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伊莎贝尔突然被人从祭台上拉下,她看着从在火光中而来的布伦希尔德。 “跟我走……” 到了最后他还是只会说这一句话。 白色的蕾丝长裙划过燃着火焰的石阶,两个孩子奔逃在圣米歇尔修道院最幽深而狭窄的密道里。 那些疯癫的修女在两人已经跑出好久后才惊慌地发现祭台上的羔羊从她们眼前消失了。 潮湿的青灰色石壁,坚硬的罗马立式石柱。 身后是众修女的追赶,仿佛追逐而来的风雨。 鲜血从布伦希尔德的指缝中渗出,巨大的伤口从右肩一直划下。那不是人类可以战胜的存在啊,巨蟒近乎轻蔑地看着他面前如同蝼蚁一样的人类。 布伦希尔德将那把十字重剑换到左手,她抬起头看着那不可战胜的存在,鲜血从她的额角留下流入眼中,将一切染成猩红颜色。 巨蟒突然向着布伦希尔德的方向俯冲,巨大的头颅如同神话中的异兽。布伦希尔德看着那只丑陋而阴森的巨兽向她冲来,她克制住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 在这样的异兽面前,所有人的本能都是逃跑,没有人能有拥有直视着巨兽眼睛的勇气,它的眼睛仿佛是地狱一样的存在。 它的眼中金色的熔岩灼烧,却又有着彻骨的寒意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死在这样的恐怖中。 就在巨蟒冲到离她十米的地方,布伦希尔德猛然跳起,她身上黑色的风衣破碎,本来利落扎起的金发散开在圣蔷薇王殿的天光中如同碎金。那是冲向地狱的女孩!明明知道是死亡却仍然义无反顾的女孩!! 她冲向那传说中不可能被凡人杀死的巨蟒!手中的十字巨剑剑锋如冰。 ——陛下,我将永为您而战!! 剑尖在触及到巨蟒胸口的一瞬间开始破碎,但还是有坚硬的剑身刺入巨蟒下颈的软肉中。布伦希尔德咬着牙将剩下的剑全部送入巨蟒的脖颈中。 剑锋刺入的巨大痛苦令巨蟒不停挣扎着,它将上身不停撞到巨大的建筑物上,鲜血从它的脖颈流下,仿佛红色的眼泪。 布伦希尔德再次被撞倒巨大的钟塔上,钟塔在巨大的撞击下轰然倒塌。 布伦希尔德的嘴角溢出鲜血,她的金发散落,她疲惫不堪,遍体鳞伤,伤痕累累,但她的嘴角带着笑容,带着衬着鲜血的笑容。 她轻笑着。用力将那把名为杜兰德尔的骑士之剑刺的更深,剑的锋刃不断破碎,杜兰德尔的尸体如同灰烬一样零落在空中,掉落在满是断根残垣破碎砖石的地面。 ——我的剑便为守护你而在。 13 闪电从巨大的雨幕中闪过,小男孩用力推开密道尽头的铁栏,他将穿着白色蕾丝纱裙的伊莎贝尔拉上。 “和我走……”他说。 几百名修女追赶在她们身后,她们如同恶魔座下狂热的信徒,黑白两色的裙踞从潮湿的青石台阶上扫过。 暴风雨夜,公主提裙出逃。 今夜潮汐涨落,黑白颠倒,电闪雷鸣。 白色的蕾丝纱裙下伊莎贝尔的小腿细瘦纤细如同脆弱的凉玉。 “和我走。”他说。 “那条通往陆地的长堤已经被潮水掩盖,但我还记得它的位置。”布伦希尔德说,“当月亮移到天空的最高处,潮水将所有的一切都漫过,没有什么人能再追的上我们。” “我们将去远方……”他说,“抛弃一切,我们将去一个能忘却姓名的地方。” “那里每个黄昏都有大片大片的蔷薇盛开,我们可以沿着街道一遍一遍地在阳光下行走。” 那是他的许诺,他要带他的公主去一个只有童话中才能存在的地方。 “我的孩子,除了祭台,你们恐怕哪里也去不了。”刺靡夫人从红色的马上走下,她身上红色如火焰的长袍在暴雨中被打湿,变成暗色的殷红,如同鲜血渗透。 她一步一步走来,湿掉的长袍裹在她身上,如同烂熟妖冶的刺靡花。 她随手将布伦希尔德推开,布伦希尔德在倒落在地,她身后那片流沙地在暴雨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将布伦希尔德紧紧缠绕,如同泥沙之蛇。 布伦希尔德剧烈地挣扎着,但越是挣扎却陷得越深,那是惊心动魄地吞噬,整个过程缓慢而残忍,流沙掩埋着布伦希尔德的胸口,在这样的掩埋下布伦希尔德如同窒息一样。 就在布伦希尔德将要将最后一截杜兰德尔插入巨蟒胸口的时候,巨蟒突然迅速将身体绕着布伦希尔德迅速绞紧,那是毁灭一样的力度,所有的空气被迅速挤出。 布伦希尔德在这样的碾压下近乎要窒息而亡,她能听见自己骨骸被碾碎的声音,巨蟒不停将身体绞紧。缓慢而残忍,越是挣扎便越是痛苦。 ——对不起,我的女孩,我不能守护你了。 ——陛下,下一次一定要找一把更锋利的剑,找一个更加强大的骑士。我太弱了,我没能完成我的誓言。 苍白的近乎病态的少年仍旧轻声哼唱着那首童谣。 ——我的少女,你看见了什么? ——我的少女,鲜血织成你的嫁衣。 ——我的少女,知更鸟衔来红色的玫瑰。 伊莎贝尔胸口的玫瑰已经褪去了大半的红色。 玫瑰枯萎,骑士死去。 刺靡夫人妖冶地微笑,她的手举着锋利的匕首,她将要为她的神杀死献祭的羔羊。 匕首狠狠刺下! 然而她的动作却突然暂停在了空中,她脸上是狰狞如兽类的表情。 所有的暴雨突然止息,暴虐的潮水静止在原地不再涨落,流沙也不再继续它的吞噬。 像是有谁突然停止了沙漏中沙粒的落下。 披着黑色长袍的苍白少年从止息的风雨中缓缓走来,他身上的长袍一点未湿。 “你是谁?”伊莎贝尔警惕地看着突然而来的少年。 “我是你的朋友。”他说。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帮你……” “帮我?”伊莎贝尔说,“你来帮我从流沙中救出小德吗?” “不,我帮不了你这个。”他说,“我没有办法决定事情的发展,我没有办法让他从流沙中逃离,他只能被流沙掩埋。死亡是必然的,我改变不了。”少年看着被泥沙掩埋的布伦希尔德说。 男孩金色的头发被泥沙覆盖,他剧烈地挣扎着却永远无法逃脱,被流沙吞噬是必然的死亡,谁也无法改变。 所有的一切那么残酷却又那么美,如同古希腊那座著名的雕塑拉奥孔。特洛伊人在城中喝得烂醉,拉奥孔及其子却因说出了真相而被跨海而来而来的两条大蛇缠绕而死。 一切都如同雕塑一样是静止的,是凝固的。但,那样绝望的挣扎,那样痛苦的抗争却如有着近乎毁灭的美感。 “那你能决定什么?”伊莎贝尔冷冷地问面前苍白地近乎病态的少年,雨幕中的少年皮肤脆弱的近乎透明。 “我能把你留在你想要留在的地方。”他说。 “那条长廊本来是可以没有终结的,如果你一直奔跑在那条长廊上你就会永远抱着马上就能见到母亲的期待和喜悦,如果你能一直奔跑在那条长廊上你的母亲就不会死。” “可是你不乖,你非要跑到长廊的尽头,于是你的母亲死了,于是你将永远被送离科林斯,你将永远被抛弃。” “如果永远地停在那一个瞬间该多好……” “那个玫瑰窗下的黄昏本来也是可以没有终结的,如果你一直待在玫瑰窗下,你就可以永远读着你的童话书,你的骑士就陪在你的身边。” “可是你不乖,你非要从玫瑰窗下来,于是那个黄昏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如同消失在风中的沙子一样结束了,你也要面对接下来的惩罚,囚禁和无穷无尽的清规戒律。” “我可以把你送到你想要去的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少年将一个精致的沙漏递给了伊莎贝尔。 “我可以把你送回那个长廊,于是你的母亲不会死。” “我也可以把你送回那个黄昏,于是你就可以永远在玫瑰窗透出的光线下和你的骑士读着童话。” “你知道的,只要再向前走一步,你的骑士就会死,死在流沙里,而你,马上也会死,所以为什么还要向前走呢?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是如此的绝望而痛苦。你已经不乖了两次,不要再犯错了。不乖的小孩是不会被喜欢的啊。” “拿着这个沙漏,只要你拿好它,时间就永远不会流逝。”他说,“而你会在你喜欢的过去里过着最幸福的时光。” 伊莎贝尔颤抖着接过沙漏,她看着沙漏中如同流银一样的细沙,“只要我拿着沙漏,最美好的时光就永远不会流逝?” “是的,我的少女……” 伊莎贝尔胸口的玫瑰迅速褪色,只有花蕊还残留着最后的一点红,那是她心尖血,当她失去了心尖血她便再也无法醒来。 她的灵魂将永远游荡在幻境当中,再也无法回到真实。 所以少年并没有说谎,他会让她永远留在最美好的地方的。 “我的女孩,沉睡吧,永远不要醒来。” 面色苍白的少年轻轻哼唱着,他手背的上的焚焰纹章如同熔金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蔷薇誓言篇最后一章。斩杀梦境的女孩。 第51章 蔷薇誓言 08 永远留在过去吗?留在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里…… 从此不再有任何的忧虑和悲伤, 只有那些如同流银一样的时光。既然已经知道了前路如此,为何还要前进。 伊莎贝尔低着头看着她手中的沙漏, 银色的光芒如同细沙,沙漏停止了下泄,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暂停了。 这个许诺太美好了不是吗? 这简直是神所能给予世人最大的恩赐。 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逆溯着时光,回到那条长廊上, 回到那扇玫瑰窗下。 像是一个乌龟探出头后知晓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便再次缩回它的壳,永远不再出来。 她可以永远留在玫瑰公主的梦境中,童话里的公主拿起纺锤便睡着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静止,像是归来的国王和王后也睡着了, 马厩里的马,院子里的狗, 屋顶上的鸽子, 也都跟着睡着了;甚至连火炉里的火也停止燃烧入睡了。 可她是知道故事的真相的,不是吗? 那血腥而残酷的真相。 她还记得当她坐在地上翻着那本沉重而美好的童话书的时候,她那已经疯癫的母亲就在她身后温柔地为她梳着头。 她烟灰色的长发在女人的手中如同绸缎。 那个女人一边哼着歌, 一边为她讲述着真实的童话。 斩断荆棘而至的王子占有了玫瑰公主的国家,在她的睡梦中侵|夺了她的一切。 她对女孩说:“我的女孩,我的伊兹,这个世界上连童话都是沾着血的。 可真正的公主不是从未经历过血腥污秽, 而是当血腥和污秽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可以从容骄傲地从一切之上践踏而过……” 而她是伐纳的蔷薇公主,她以尊贵的伐纳主神、大海的统治者尼奥尔德为姓氏, 她体内留着古尔薇格的鲜血。 她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公主。 永远留在最好的时光里吗? 这个许诺很好……可她不想要。 她轻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沙漏捏碎。 一瞬间沙漏中的银沙如同流光一样散入空中。 暴雨肆虐,潮汐涨落,刺靡夫人将手中的匕首刺下,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流逝。 苍白病态的少年近乎惊异地看着她,伊莎贝尔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轻笑的弧度。 ——或许我将死亡,但没有人能将我留在过去。 金发的男孩挣扎着从流沙中冲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逃脱的,他拿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匕首狠狠刺向刺靡夫人。 鲜血从刺靡夫人的心口处流出,那近乎浓郁发稠的红色在暴雨中被稀释,鲜血沿着匕首流到男孩的手上。冰冷而温热。 黑色的潮水漫过倒落的尸体,圣米歇尔山上暴风狂作,如同千年前神降下圣谕的那个夜晚。 巨大的雷声贯彻着整个天地,紫色的闪电从雨幕中闪过,将米歇尔修道院灰白色的墙壁照成惨白的颜色。 她不会畏惧前路,因为她知道她的骑士会为她厮杀出一条路来。 09 布伦希尔德看着伊莎贝尔心口上的蔷薇最后一抹红色将尽,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看着她的公主冷静而固执地站在刺靡夫人面前,雨水将她白色的纱裙打湿,她烟灰色的长发在暴雨中如烟雾遇水,而她的眼中如同千年的琥珀。 她将要死亡,可她又是那么美…… 我将保证我将永远侍奉她,以她为我的主人。 ——自此,我的剑永为你而战。 布伦希尔德用身上藏着的匕首狠狠刺向巨蟒,巨大的痛苦令巨蟒缠绕地更紧了。但布伦希尔德仍然将匕首狠狠插入然后顺着鳞片的缝隙狠狠下滑。 窒息一样的压迫感令她接近死亡的边缘。 但,唯有死,方能得其生。 终于一个瞬间,巨蟒松开了一个微小的缝隙,布伦希尔德狠狠击向巨蟒已经被刺伤的眼睛。 她从大蛇的蛇神上跳落,迅速向那个苍白而脆弱的少年冲去,巨蟒在她身后追逐着,锋利的牙齿向她袭来。 但她却没有任何回头的打算…… ——我保证我将永远忠于她,我将为她而战,我将为她流血,我将为她牺牲。 ——我将为她生,我将为她死。 匕首刺入那个苍白病态的少年心口,少年回头近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布伦希尔德。伊莎贝尔心口的蔷薇瞬间再次变成了红色,如同被鲜血浸透。 伊莎贝尔缓缓睁开眼,她的眼仿佛沉睡千年的琥珀。 所有的一切缓缓消失,巨大的蛇兽,苍白贫血的少年,坍塌的建筑。所有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她的骑士赶到了,她的骑士杀死了巨蟒和少年,将她从沉睡的梦境中唤醒。 于是整个王城再次苏醒。 而布伦希尔德却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一样突然倒下,她的伤口从右肩划下直至腹部,鲜血将她黑色的风衣染成墨色。 这样巨大的伤口和近乎恐怖的失血量早就应该令她晕厥,但她却一直撑到了现在。 ——圣灵。圣父。圣子。 ——请您督行我们的誓言,您的旨意行在地上,有如行在天上。 10 金发的男孩愣愣地呆在原地,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死亡,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成为杀戮者。他仿佛仍然能够感觉到鲜血顺着匕首流到他手上的感觉,挥之不去,仿佛恶魔的触摸。 在大雨之中,白裙少女走到了她面前将他的手握住,“如果这是罪孽,我和你一起承担。”她说。 少女骑上了刺靡夫人带来的红色骏马上,她向小男孩伸出手,“要跟我走吗?” ——或许前路艰险,或许一旦启程便再也无法回头。 即使明知如此……你要跟我走吗? 小男孩握住少女的手被她拉上了马。 红色的骏马行在已经被潮水覆盖的长堤上,有如行在水面之上。 少女的白裙从水面上拂过,黑色的潮水上倒影着少女白色的身影和整片暴雨下黑色的天幕。 只要等到月亮升到最高处,潮水漫过所有的道路,便再也不会有人能追赶上她们。 暴风雨夜,公主出逃。 11 亚瑟帝国,金宫,军情处。 唐德和维尔表情凝重地看着那张塔罗牌,像是要从这张牌上判知整个帝国的命运一样。 “环绕着中庭的大蛇耶梦加得也从海底泥床上醒来,翻腾着它巨大的身,硕长的尾巴掀起巨浪吞没了中庭的山脉,海水直冲上“诸神国度”的天空。 从高山一样的巨浪中,大蛇昂起它巨大的头,全身都是毒斑,口中喷出的气息变成火焰烧焦了天空。 此时那传说中的第十三神洛基也挣脱了永罚的锁链,加入与诸神为敌的阵营,巨狼芬里厄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奔向诸神国度。”维尔缓缓念着那记载在《埃达残卷》中诸神黄昏的景象。 “怎么?是在担心那场终将到来的黄昏吗?”唐德笑了笑问。 “我只是在想这不应该是一场诸神的战争吗?可诸神在哪里?”维尔握着手中的剑说:“赫尔和芬里厄早已在世上为他们父亲的归来准备了千年,而如今耶梦加得也都从海底的泥床上醒来。可诸神呢?诸神在哪里?” “你是在问神明在哪吗?这个问题世人已经问过太多次了。”唐德摘下眼镜在手上擦拭着,去掉眼睛他的眼神有些模糊。 “可我们终究只是凡人,却要和那些末日中能与诸神为战的东西抗争吗?”维尔问。 “我们不还是有维希佩尔殿下吗?”唐德笑了笑,“就算是神在维希佩尔殿下面前应该也只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吧。” “殿下?殿下再怎么厉害也是无法与神抗衡的吧,”维尔皱了皱眉。 “谁知道呢?你和我算是离殿下最近的人了吧,可你和我都不敢说真正的了解殿下。”唐德慢慢地喝了一口红茶,浓郁的红色如同鲜血盛在白色的骨瓷中。 “的确,戒灵或许会犯错,但殿下不会。”维尔说,“从我跟着殿下开始,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殿下更冷静的人,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殿下也没有任何的失误。” “我记得有一次殿下只带着十个圣殿骑士从一千名丧失者中突围,那把名为审判的银枪所过之处皆成地狱。我们清理战场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一名存活的丧失者,而且所有的伤口都准确而且致命。”维尔说。“就如同真正的审判一样,被下达了死亡命令的人,在神面前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的确是强大而可怕的存在啊。”唐德轻声感叹了一下。“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殿下的躯体里居住的究竟是不是人的灵魂。” “你遇到过戒奴吧?”唐德说,“如果你盯着他们的眼睛,你仿佛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地狱,他们如同从地狱中归来,他们归来了,将要毁灭一切。” “但,在殿下的眼中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如同神一样淡漠地近乎于无物,仿佛他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值得的,不值得存在,甚至也不值得他毁灭。只有神才能拥有那样毫无感情的目光。”维尔说。 “殿下在战场上的确是不会犯错。”唐德笑了笑,“不过在其他的地方可就未必了,而且是一旦犯了就永远没有办法纠正的那种错误。”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维尔皱了皱眉。 “大叔,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女生喜欢你吗?”唐德转着转椅,整个身子趴在椅背上笑看着维尔。 “知道。”维尔点了点头,脸色不太好。 “人总是要犯几次错的啊,不可控制的喜欢,不可救药的沉迷,不可挽回的失去。”他说。 “既然知道是错误为什么还要犯?” 唐德近乎苦涩地笑了一下,他那张向来风流的脸上竟然有几分落寞,“因为总有一些事情是比犯错还要痛苦的啊。” “比如?” “……比如,爱而不能言。”他说。 创世图书馆顶层。 维希佩尔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摆着那张“魔术师”塔罗牌。 他闭着眼,无数黑色的乌鸦在天幕中疾飞着,那些乌鸦用古老的如恩语对他说着它们在遥远的伐纳王城里看到的一切。 像是无数身披黑衣穿梭在战场和君主之间的使者。 ——他醒来了,他重新回到了这世上。 ——玫瑰公主倒在他的怀里,玫瑰公主要死去了。 ——骑士要被巨蟒杀死了。 听到那些足以惊动整个帝国的消息时,维希佩尔却平静地像是在听弄臣汇报着晚上宴会的菜单。 他十指交叉在胸前,平静地像是冬季的湖水。 那些乌鸦停在他的面前,落在他的肩上,它们黑色的羽毛落在维希佩尔白色的军装上。 ——永不复焉! 那些乌鸦狰狞地如是说。 维希佩尔睁开眼,露出那双如同阿斯加德天空一般的双眼。 那些黑色的乌鸦如同烟雾一样湮灭在空中,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飘落。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白色的披风掠过桌面,那张塔罗牌缓缓飘落在地上。 那张塔罗牌的背面露了出来——紫衣的猴子躲在于众人面前施法的魔术师红色披风后,像是有些胆怯一样扯着魔术师的红色披风。 第52章 神凰鸟 Chapter19神凰鸟 神凰鸟, 见则天下大安! 01 已经九点了,然而子尘仍旧躺在床上。 英灵殿正常的作息向来是六点就要起床的, 然而今天子尘实在是不想起床。于是让戴文帮他请了病假,说他高烧不退, 卧床不起,命不久矣。 条件是帮戴文中午抢场地的时候撑撑场面。 英灵殿有着大大小小的学生团体,并且互有交叉, 纷乱错繁。 除去以布鲁图斯家小少爷德尔科为首的喧嚣贵族,还有以西文为领袖的圣树骑士团,仅仅是那帮英灵殿的女武神们就裂分成了几十个团体。 那些女武神团体的纷争其实比男生们的还要激烈,子尘一直想知道她们是以什么标准来划分团体的, 然而戴文一直拒绝为他讲解。 理由是女孩子们的世界是很恐怖的。 所以子尘至今没有搞懂女武神团队的运转秩序。 或许女孩子的世界真的很复杂。 而男人的世界就好懂多了,除了喧嚣贵族和圣树骑士团这种以阶级划分的团体, 英灵殿还有各种政治团体, 毕竟每年英灵殿都会向军部和政部输送大量的人才。 无论是谁,只要履历上有一行曾在英灵殿就读,在亚瑟帝国的国家机器内的升迁就会格外顺利。 所以英灵殿实际上是亚瑟帝国政界和军界的一个缩影, 那些未来的官员在这里提前展示着他们的政治手段。 就连不少在这里就读的女武神都只是为了能够提前认识到那些会在帝国的未来担当重任的男人。 而戴文今天所要为之而战的社团名叫赛维娅骑士团,而对手的社团叫做克林米娅守护者团。 赛维娅是维尔的妹妹,在英灵殿担任古典乐教授,有着希腊雕塑一样典雅而美的容貌。 每年因为她而选读古典乐的英灵殿男生多的把古典乐教室挤得连小提琴都架不起来。 每次戴文在古典乐教室里抛头颅洒热汗的时候, 子尘就在隔壁冷清的坐不满两排人的古典哲学教室里听着那个架着单边眼镜的矮老头讲着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 那个老头是个彻头彻尾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常说什么这个世界便是数与和谐。 子尘至今都记得那个老头讲到兴奋的时候猛烈地拍着桌子,对着满教室不到两排的人手指着天, 在讲台上大喊着灵魂不灭而轮回! 像是神庙里疯癫而虔诚的信徒。 而子尘就在坐在台下,看着那个老头在讲台上自唱自和,自哭自笑。 听着他讲在时间的评估安排下,万物都要因其不义而轮流受罚。 心里想着晚上该吃些什么。 可能是那个老头的嘶喊实在太有威慑力,子尘晚上去食堂的时候直接对着大妈说:“请给我来一份土豆泥,烤猪排还有灵魂不灭。” 旁边的戴文大呼太有感觉了!然后转过身对着大妈说:“请给我来一份赛维娅的倾慕。” 那个老头大喊着的时候,隔壁会传来教室里若有若无的琴声,他能想到赛维娅坐在钢琴前,像是看不到所有男生爱慕的表情一样淡然自若地弹着那架钢琴。 浅棕色的长发从侧脸垂落。 像是古希腊的女神。 而子尘就趴在桌子上,看着那个老头在隔壁琴声的伴奏下指天指地。 而克林米娅是这届女武神里最好看的女生,嚣张而美。 嚣张的女生是不讨人喜欢的,可嚣张还美的女生会让更多人喜欢。因为她们嚣张地天经地义,嚣张地理所应当。 据说克林米娅守护者团曾经想把克林米娅推成英灵殿的校花,然而最终以二十票的差距败给了英灵殿随处可见的神眷花,屈居第二。 而赛维娅骑士团和克林米娅守护者争斗的原因就是评选这届神眷节的神眷女神。 再有一个月就是亚瑟帝国的神眷节,整个英灵殿都是思|春的少男少女,互相喜欢的男孩女孩会在神眷镜厅一同共舞。 而神眷女神只是英灵殿男生们自己私下的点评。 虽然只是私下的点评,但却会被记载在那本《绝密军情研讨处》上,流传千古。 毕竟当初唐德一挥手,就让《绝密军情研讨处》永久入住了创世图书馆第三层。说这是我们英灵殿人留给后世的一笔伟大财富,具有极高的历史研究意义。 而这届神眷女神呼声最高的就是赛维娅和克林米娅了。而她们本人都没怎么在乎,据说赛维娅听到之后只是微微一笑,端庄如古希腊雕塑。 而克林米娅恨不得直接把所有敢点评他的男人花钱暗杀掉。 戴文曾经问过子尘喜欢哪个?赛维娅还是克林米娅。 子尘说都喜欢。 戴文说他那是普通男生对女人的欣赏,算不上喜欢,非要问他最喜欢哪个。 赛维娅很好,虽然她是维尔的妹妹,但她真的很好,笑起来温柔又贤淑。 克林米娅也很好,虽然她总是不正眼瞧子尘,觉得子尘能进入圣殿骑士团是天大的笑话。可子尘觉得女孩子任性一点也没什么,毕竟要养出一个任性的女孩是要花很多心思的。 可她们也只是很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子尘心里的那个坑已经被维希佩尔这个大白萝卜占了,容不下别的萝卜了。 别的萝卜再好他也没办法再挖个坑出来,毕竟他的心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挖出来一个坑来,埋上一个萝卜就够了。 其实在那个老头大喊灵魂不灭的时候,子尘除了想想晚上吃什么还会偶尔想想维希佩尔。其实也没想什么,或许就是一个晃神,想起那双眼睛,想起维希佩尔翻着书的手指,掠过就没了。 稀稀拉拉坐着没几个人的教室里,他想着他的大白萝卜,讲台上的矮瘦老头状若疯癫地嘶喊着神明皆由气来。 其实戴文有的时候还会问子尘以后打算怎么办,子尘来英灵殿快一年了,没加入任何的政治团体,也没有什么计划。 戴文问他以后是要去政部还是军部,反正他自己准备去神约机械总部的,据说那里生产的蒸汽机械左右着整个帝国的命运。 其实子尘自己有的时候也会想,只是他没有办法告诉戴文。 因为他想的其实比戴文要多得多。 戴文只要想军部还是政部就好了,可他还要想东煌,想江南,甚至是维希佩尔。 可他从来都是很傻的那种人,古典哲学课上他想晚上吃些什么都能想很久,何况是东煌和西陆这么宏大的问题。还要捎上总在他脑海里打转的维希佩尔。 太复杂了。 他需要很认真,很认真地想。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有的时候选择不想了,人没必要非得为难自己的。 子尘就叼着一根温度计躺在床上想东想西想了半天,戴文告诉他过会可能会有人过来检查。 于是和他提前做了准备,在他床下放了个热水锅,是从机械实验室里偷出来的。 感觉嘴里的温度计温度降下来了,子尘把它拿出来扔到了锅里,换了另一个叼上。 检查的人怎么来的这么慢啊…… 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子尘赶紧把眼睛闭上,紧紧叼着嘴里的温度计。 门被缓缓推开,他躺在床上告诉自己不要慌! 冰凉的手覆盖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子尘为了装病嗯嗯地哼着。 “很难受吗?”清冷如碎玉的声音。 子尘赶紧睁开眼睛。 居然是维希佩尔! “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子尘赶紧爬起来问。 “唐德说他看到今天的病假表里有你的名字,我过来看看。”维希佩尔仍旧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把子尘退回到床上,“生病了就要好好躺着,怎么温度这么高。” 他抽出子尘嘴里含着的温度计,放在眼前认真地看了看,“四十二度,温度好高。” 子尘:完了,水烧的太热了。 维希佩尔看着温度计皱了皱眉,把子尘的被子掖好,“怎么烧成这样?最近没有好好穿衣服吗?” “殿下,难道你没有觉得温度高的过分吗!四十二度会死人的吧!”子尘默默地想。 “哥,你觉不觉得这个温度有点高?”子尘表情谨慎地问。 “是很高啊,所以你要好好休息啊,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维希佩尔说。 “哥,你知道正常人体温是多少吗?”子尘问。 “三十度左右吧,我没生过病,不太清楚。”维希佩尔说。 子尘抬手摸了摸维希佩尔的额头,“哥,或许你也应该量量。” “不用的,我身体很好,不会生病。”维希佩尔认真地说:“倒是你,吃药了吗?” “恩恩,吃了。”子尘赶紧指向桌子上被他提前扔掉两片的药。 维希佩尔把药拿了过来,认真地看着说明书,“不是一次三粒吗?” “我症状比较轻……所以只吃了两粒。”子尘说。 “不行啊,不能自己随便更改服药剂量的。这样,现在才九点多,你再补一片。”维希佩尔拿过水杯,和药一起递给子尘。 子尘扁着嘴看着维希佩尔手上白色的药片,又看了看维希佩尔关怀的眼神。 算了,反正是发烧药,吃不死人的。 他拿起药吞了下去。 ——太他妈苦了! 这么苦的药怎么会有人买啊!子尘被药苦的直皱眉。 维希佩尔拍着子尘的后背,然后扶着子尘再次躺下。 “好好睡一觉吧。”维希佩尔说。 “那,哥你呢?”子尘弱弱地问。 “我在这看着你,发烧的时候身边不能离人的。”维希佩尔说。 “不用了……哥,真的不用了。”子尘感觉自己好像玩脱了。 “没事,你睡你的,我在这看着就行。”维希佩尔自顾自从子尘的桌面上拿了本机械书,然后坐在子尘身边看着。 “今天没有事情要处理吗?”子尘个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没有啊,执政官只是我的工作而已,既然是工作,总该有休息的时间的。”维希佩尔握着子尘的手。 ……只是一份工作吗?维希佩尔殿下,你究竟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啊! 执政官难道不应该是和东煌的帝王一样的存在吗?为什么你说的像是自己只是个领工资的工薪阶级一样啊! 子尘只好挤出一个笑,“……多谢殿下。” 子尘躺在床上,一直想着怎么才能脱身。毕竟答应了戴文要去帮衬帮衬的,虽然在戴文心中自己的战斗力小于一条鱼,但好歹多个人能壮壮场面。 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法子,子尘叹了口气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维希佩尔。 英灵殿的钟声响彻,白色的天光穿过宿舍一直没人擦的玻璃,落在地上像是碎金一样。 维希佩尔坐在他身边低头翻动着书页。 那是他的大白萝卜,是他最喜欢的人。 他可真好看…… 算了,戴文,你自己自生自灭吧。 第53章 神凰鸟 02 子尘在床上悠悠地睡了一觉, 再起来的时候维希佩尔已经不在身边了。 摸出枕头下的机械表,看了眼时间可能还能帮得上戴文, 于是从床上滚了下来,直奔瓦利厅。 瓦利是古神话中杀死暗神霍德尔的神祗, 象征着复仇和正义的处决。 子尘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地方的时候,两方正分列在长桌的两侧,像是大战在即。 他悄悄躲在戴文身后, 戴文回身看到他,挑了挑眉,拽出子尘嘴里叼着的温度计,“你叼着这个干什么?” 子尘看着温度计也愣了愣, 居然忘记拿下来了,难道他就是一路叼着这个东西狂奔在英灵殿的道路上的吗! 戴文摸了摸子尘的头, “子尘啊, 你还是回去吧,或许你是真的病了。” “我有吃药!”子尘争辩道。 戴文更加温柔地看着子尘,那眼神分明就是精神病院的护士长在看她手下的病人。 “话说, 怎么回事。”子尘问:“怎么还不开始。” “对面的团长没有到,可能是老师拖堂了吧。那家伙选修了中古炼金学,你也知道那个教授很爱拖堂的。”戴文解释道。 “这场决斗这么草率吗?”子尘默默吐槽道。 戴文立刻反驳道:“怎么会草率呢?这场决斗可是决定着今年神眷女神的称号终将归属于谁啊!这可是整个英灵殿的期待啊!” “可就连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本人都不在乎啊。” “女孩子说不在乎不过是因为矜持罢了,内心里可是关注的不得了啊!所以我一定会为赛维娅老师夺得最后的荣耀!” 子尘叹了口气, 觉得或许戴文才是真的病重的人。 “话说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你比较喜欢谁。”戴文再次问子尘这个问题。 “都喜欢。”子尘说。 “都喜欢就是都不喜欢了,连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你都瞧不上眼,眼光是有多高啊。”戴文摇了摇头说:“怎么?你是想娶个公主回来吗?” “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 只要温柔就好。”子尘笑吟吟地说。 “温柔?我可不觉得你女朋友温柔。”戴文贱兮兮地笑了笑。 “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 “子尘啊,你在庙里的时候师父就没告诉你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吗?”戴文说:“永远不要被女人的表面所迷惑。” 对面的人看团长久久不来,也都开始闲聊了起来。 于是一场决斗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各自的座谈会。 几个男生聊着最新推出的蒸汽轿车,虽然他们中不少人出自贵族家庭,然而蒸汽轿车之昂贵也不是他们能轻易负担起的。 卡努特和他的同伴说自己要是能拿到军部选拔的名额,他的父亲承诺帮他购买一辆最新的蒸汽轿车。 “你哥哥不是已经在军部的军情处了吗?”旁边的另一个人问。 “是啊,我哥哥说让我尽量去军情处,不过这次的选拔他可能帮不上忙了。他说他最近很忙。”卡努特有些烦地皱了皱眉头,毕竟这次的军部选拔对他来说很重要,如果他能加入军部军情处,就相当于获得了一张军部上层的通行证。 自从维希佩尔殿下成为亚瑟的执政官之后,在军部职位的升迁上家族的影响力被削弱了很多,对于个人的审查也更加严格。 以往以他的家族地位应该是可以直接凭借着官员举荐进入军部的,而如今却不得不参加选拔才能在军部谋得一席之地。 “最近军情处很忙吗?没听说伐纳那边有什么动静啊。”他的同伴问。 “不是伐纳的事情,是东煌。”卡努特说。 他的同伴愣了愣,对于大部分西陆的人来说,东煌更像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存在,他们知道翻过西域三十六国的无垠黄沙就是那个国度。 阿斯加德的街上也会贩卖从东煌运来的上好瓷器和茶叶。 可再就也没有什么了,那个国度像是隔着重重的绸纱,掩在尘埃之下。东煌的皇帝以天/朝上国自居,拒绝与西陆有任何的政治联盟。 若不是一年前的那场荣耀远征,他或许会以为东西两陆会一直这样无事相安下去。 “东煌?怎么,是他们的皇帝请求结盟吗?”同伴问。 “不是他们的皇帝,听我哥哥说是一个东煌的氏族,为了给他们死去的家主复仇而想要和亚瑟结盟。”卡努特有些烦躁地说,心里还是在想着军部选拔的事情。 “那个氏族很厉害么?”“能有什么厉害的,连家主都被人杀了。”卡努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据说那个氏族使用的武器仍旧是冷兵器,怪不得会被杀。” “可能让殿下选择与他们结盟,这个氏族终究应该还是有点实力的吧。” “能有什么实力,要是真有什么厉害的,那场荣耀远征东煌也不会败。”卡努特摇了摇头说:“不过是历史余孽罢了。” 他伸出手去摸桌子上放着的半杯酒,最近他为了能弄到军部的名额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然而还是有些慌,毕竟现在军部的审查越来越严格了,就连他哥哥当初差点都没能进入军部。 然而一个不小心却直接碰倒了那杯酒。 酒杯坠落在地。 然而却没有意料中的破碎声。 卡努特回头,发现酒杯被一个黑发的少年拿在了手上。那个少年刚才明明还应该在长桌的对面,却不知道怎么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红色的酒液溅了点在少年玉瓷一样白的手上,红的有些惊心动魄。 卡努特伸手想要去拿那杯酒,然而少年却没有把酒递过来。 “做事要小心,说话……也要小心。”少年压着声音说,像是有蛇潜伏在他的声线中一样,阴戾却又带着几分清贵和矜傲。 黑发的少年缓缓抬起眼,看着他。 那双眼…… 像是夜里孤行的狼类。 少年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手上红色的酒液沿着他的指尖滑落。 卡努特却像是被少年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扼住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像是少年递过来的不是一杯酒,……而是锋利的刀刃。 卡努特平复着自己惊慌地喘息,他已经忘了上一次有这种近乎战栗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身为贵族的贵公子,他向来是应该从容地应对一切的。 他十岁就被父亲带入社交场所,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大人物。 布鲁图斯老爷、尤里乌斯家的当家,那些掌权者都有着雄鹰苍狮一般的眼。可他仍旧敢于直视他们的眼。 但刚刚的一瞬间,他却不敢直视那个少年的眼。 其实他刚刚也看到了那个少年,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溜进来之后就躲在了戴文身后。嘴里还叼着一根蠢得可笑的温度计。 不会是发着高烧还要为赛维娅老师而战吧。 ……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那个时候他暗自嘲笑着。 可如今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那杯酒还端在他面前,红色的酒液从少年的指尖滑落在地上,让人怀疑那里面盛着的不是酒,而是狰狞的鲜血。 而少年一直看着他,像是要等他接过那杯酒一样。 那双黑色的眼像是幽深的渊谷。 卡努特强装镇定地接过酒。 少年把杯子递给他之后,便转过身离开。 卡努特惊魂不定地看着少年的背影,看着少年的黑发,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东煌人!”他嘴角挑起一个近乎讽刺地笑,像是一个败者在失败之后竭尽所能地羞辱着对方,试图通过这个手段找回一点面子。 “你在这里逞什么能?终有一日亚瑟帝国的铁蹄会将你那个腐朽衰落的国家踏破!那个时候你不过是个可怜的东陆亡国奴罢了!” 子尘已经走回了长桌的对面,站在戴文身边,听到他的话只是垂着眼。 卡努特以为他不过是色厉内荏,刚才的那一眼或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毕竟……怎么可能有人有那么凶狠的眼神。 于是他继续说着,“刚才没告诉你,那个来亚瑟求着殿下和他们结盟的就是东煌的皇轩家,怎么,知道这个皇轩家吗?我哥哥可是说东煌是个人就知道皇轩家的!” “可这个被你们奉为八百里皇轩的氏族,如今却必须要求着亚瑟才能给他们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家主复仇!” 子尘垂着眼,从口袋里抽出那根温度计,在身上擦了擦。 “你在这里逞能又有什么用?你他妈的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一瞬间卡努特突然感觉自己的头被狠狠撞倒了长桌上! 那个少年直接踩上了昂贵桃花梨木制成的长桌上! 他如同猛兽般凶狠地拽着卡努特的衣领,将卡努特的头掼在了桌子上,然后猛然抽出那根温度计向着卡努特的右眼插去! 卡努特近乎惊恐地尖叫着,像是戏剧里的男高音一样! 那根温度计里的水银闪着银色的光芒,直直冲着他的眼刺来! 然而就在卡努特以为自己要彻底瞎掉一只眼的时候,那根温度计却突然停在了半空。卡努特惊恐地喘息着,他的眼睁到极大。 正常有任何的东西刺过来,人都应该紧闭双眼。可那一刻的惊恐让他瞬间睁大了眼睛。 少年手上握着温度计,嘴角绽出一个笑来。 卡努特甚至能感到温度计的尾端蹭过自己的眼球,冰冷如同蛇的鳞片。 瓦利厅内的其他人也都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少年,他们完全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是为了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为了那两个漂亮的女人,为了谁是今年的神眷女神而来这里的吗? 说是约架,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男孩为了仰慕的女人而进行的一场半玩闹性质的打闹罢了。 他们不过是想让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注意到他们,他们离那两个漂亮的女人那么远。 赛维娅老师永远端庄典雅像是古希腊的女人,像是看待孩子一样看着他们。而克林米娅总是嗤笑着看着他们,对他们不屑一顾。 他们不过是想要证明给她们他们会为了她们而战,像是古时为了心爱的女人而进行决斗的骑士。 这里面甚至有些人并没有那么喜欢赛维娅老师和克林米娅,不过是男孩对于漂亮女人的仰慕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 如果克林米娅守卫者的团长始终不来,甚至他们可能就双方坐在一起,开个座谈会,喝点酒,嘴上说什么不共戴天,然后互相摆摆手就散了。 可所有的一切都向着他们不可预期的地方发展了,那个叼着温度计匆匆跑来的少年像是一头突进了羊群的疯狼! 他们本来还可以假装自己是雄壮有力的山羊,虚张声势地蹦跶两下,为了母羊互相拱着角。 可那个少年却像是带着血腥和杀伐,冲进了羊圈,然后用他的利齿撕咬着所有的绵羊。 就连戴文都感觉有冷汗顺着自己的额头落下。 怎么会这样? 子尘不应该是他那个连一条鱼都不敢杀的室友吗?不应该是那个永远像是没睡醒一样半睁着眼的废物吗? 他们两个应该一起像两条咸鱼一样混过在英灵殿的日子,互相抄着作业,一起偷机械实验室的仪器,在宿舍里自己拼上烤炉烤鱼,用炼金设备烤地瓜吗? 可如今的那个少年却……像是一头要展开杀戮的狼! 子尘缓缓拿开温度计,嘴角含着几分笑意。 他将卡努特从桌子上拎起,将已经近乎虚脱的卡努特扶好,然后整理好他的衣领。 “你应该亲眼看着我这个疯子是如何杀死你的。”子尘看着他的眼睛说。 然后猛然出拳将卡努特揍倒在长桌上。 他明明单薄瘦弱的如同女孩,可他的拳头却凶狠而不顾一切。 拳头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卡努特身上,那个刚才还想着怎么才能进入军部,进入权力阶级的男孩如今只能在哪个黑发少年的拳头之下哀嚎着! 少年一下又一下地挥拳,鲜血从卡努特的嘴角溢出,也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他的拳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衬着他白皙的手背,红的惊心动魄。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个少年身上醒了过来! 有人来拉子尘,可子尘仍旧只是凶狠而不顾一切地挥拳。 卡努特因为剧烈地疼痛只能睁大着双眼,看着那个压制着他的少年! 那个少年的眼中像是燃烧着一样! 明明只是沉寂的黑色,可卡努特却觉得那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像是要灼伤自己。 有更多的人来拉子尘,子尘挥拳赶着那些过来阻拦的人。 像是野狼向那些打扰它进食的鬣狗嘶吼着,露出自己的獠牙! 怎么能有人……胆敢打扰群狼之主享用它的血餐呢!? 第54章 神凰鸟 03 英灵殿教务处。 维尔的脸色如同上霜的生铁, 他像是握着剑一样握着手上的笔,看着面前数十名因为在瓦利厅斗殴而被送过来的学生。 戴文觉得, 就算维尔手上的只是一根钢笔,都很有可能直接朝着他们狠狠地刺过来, 将他们这些违反校规的违纪者当场诛杀。 “说吧,为什么斗殴?”维尔捏着手上的笔问。 戴文很想跟维尔说我只是为了您那端庄美丽的妹妹,但他清楚, 只要他这话一说,自己就要丧命于那根钢笔下了。 毕竟维尔是出了名的护妹妹,他们在选修赛维娅老师的古典乐的时候,每当他们沉浸在赛维娅老师动听的琴声, 只要稍微往窗口那里看一眼就会看到维尔那张如同冰霜般的脸。 不少学生因此受到了十足的惊吓,吓得要把手上的乐器直接扔出去。 有人说赛维娅老师之所以还未成为女神就是因为她还有维尔这么一个哥哥, 但也因为维尔让赛维娅老师更像一个女神, 不能被凡人亲近的女神。 “你们打架的事情我已经通知你们的父母了,会由你们的父母领你们回去。”维尔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子尘。 子尘低着头坐在教务处的长凳上,嘴里叼着那根温度计, 看上去和他跑入瓦利厅的时候一样傻。 他用牙细细咬着温度计的尾部,手指的骨节被磨破洇着血。 其他的学生都坐的离他远远的,像是生怕他再发疯一样。 他们恐惧着那个少年,却又不时用余光偷偷打量着那个少年, 像是羊群看着闯入的狼。 那个少年对于所有人的疏离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了不少鲜血, 看着有几分触目惊心,但那个少年的表情却始终只是淡淡地。 像是感受不到疼一样。 戴文看了看子尘,咬了咬牙,偷偷蹭到子尘身边。 “一会我表哥会来的,他会把咱俩都接走的。” 他还是有些畏惧刚才那个如同群狼之主一样凶狠的少年。 刚才那个少年的眼神像是真的要杀死卡努特一样。 可子尘毕竟还是子尘,是和他一起抄作业烤地瓜的子尘,是那个总像是没睡醒一样的子尘。 那个子尘应该是连杀条鱼都不敢的孩子。 教务处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所有的人都看向门口。 那些人既希望自己的家长快点来,把自己从这种地方接走,又有些害怕家长的训斥。毕竟在校内聚众斗殴是要被记过的。 不过这也来的太快了,虽然这些贵族子弟的家大多都在阿斯加德,但就算乘坐蒸汽轿车赶过来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殿下?你怎么过来了。”维尔有些诧异道:“你今天从上午开始就找不到人,金宫忙的都要乱套了,怎么又来这种地方!” “我来领人。”维希佩尔说。 “什么?” 没有理维尔的困惑,维希佩尔径直地走到子尘面前,看着那个低着头咬着温度计的少年。 维希佩尔站在少年面前,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冬季冰封的湖水。 子尘缓缓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像是在夜里相遇的两头孤狼,暗自对峙着。 所有的人看着他们两个,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维希佩尔缓缓抽出了少年嘴里叼着的温度计,放在眼前认真地看了看,“三十六度,温度还是很高。” 子尘:“……”殿下,你是不是真的对正常人的体温存在着什么误解。 “殿下,你知不知道刚才这个家伙……”维尔把钢笔摔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他生病了,他需要休息。”维希佩尔把温度计递给维尔看。 “殿下,重点不是这个。而且三十六度根本不算高温!”维尔推开温度计说。 “我先带他回去了。”维希佩尔完全无视维尔的控诉说。 子尘愣在长凳上像是没搞懂情况,维希佩尔于是拎着少年的后衣领把少年拎了起来放在地上。 像是拎兔子一样。 “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英灵殿的道路上,白色的神眷花落在石板上。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身后一缕被压在衣领下的头发。 像是落在他脖颈间的雪。 “哥,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吗?”子尘犹豫了很久说。 “你打赢了吗?”维希佩尔问。 子尘点了点头。 “这就够了。”维希佩尔说:“总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打赢了,就够了。” “我要是没赢呢?”子尘问。 “那我就帮你打回去。”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 那个时候子尘在心底说,殿下啊,你可真护短。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他的短儿。 这世上其实没人想要公平的,所有人要的都是被偏爱。 维希佩尔把子尘带回到了金宫,把他手上的伤口包了起来。 “疼吗?”包扎伤口的时候维希佩尔突然问。 子尘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扶着子尘的脖颈,低着头把子尘的额头靠在自己的额头上。 神眷花的香气幽幽地像是有些哀伤一样,可有的时候哀伤并不只是不好的事情。 维希佩尔有文件要批,于是让子尘先去睡,子尘上午睡得太多,就在找了本书在维希佩尔旁边看。 等他批完文件的时候,子尘已经趴在书上睡着了。 他压着那页诗的最后一行——纵使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维希佩尔用指尖轻轻掠过子尘的额发,露出带着点少年气的眉眼。 唐德跟他说那个皇轩家家主好看的惊心动魄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他的少年。 他没见过多少东煌人,可他还是觉得他的少年好看。 偏袒也好,怎么样都好,那个少年始终是他心上的一块白瓷。 子尘像是醒了,半睁着眼冲他笑。 风光霁月,梅子落瓷碗,街角巷口卖着的棉花糖…… 维希佩尔揉了揉少年的头,“怎么在这睡,也不怕着凉。” 04 “小烬,你怎么睡在这?也不怕着凉。”伊利尔看着趴在近卫团桌子上皇轩烬说。 皇轩烬揉了揉眼睛,从办公桌上抬起了头。 伊利尔站在他面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还好吧。”皇轩烬说,最近诸事不顺,那个女人死掉之后皇轩烬回黑塔上拿着《启示录》看了半天,认真地思考着有哪个脑子进水的人买这本书。 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会有谁这么无聊,于是不得不接受这本书砸在了自己手上的事实。 在很快地安慰着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后,皇轩烬把那本《启示录》和一堆《帝国艳情史》放到了一起,想着好歹不会让这本书太寂寞。 看到自家伊利尔正在和以流氓著称的皇轩烬交谈,团长迅速出现并将伊利尔带离皇轩烬周身五米内。 然后非常严肃认真地看着伊利尔说:“伊利尔,你不要管他,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昨天肯定又去失乐园那里了!你不要被他带坏。” “昨天失乐园里举行狂欢了,好玩得很,要是伊利尔你去的话绝对会觉得好玩的。” 皇轩烬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说。 他看着伊利尔,“失乐园地下一层是拍卖所,里面有很多珍贵的矿石和炼金器材。如果走运的话能淘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真的吗?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真的会好玩么?会有很多炼金器材吗?”伊利尔一脸向往地看着皇轩烬说。 弗拉梅尔家族是从中古世纪便开始进行炼金术的家族。 伊利尔的祖先——尼古拉斯·弗拉梅尔被称为西陆炼金术的始祖,曾成功地将金属汞炼制成黄金。并且制造出了被无数炼金术师追捧的贤者之石。 而伊利尔也完美地承继了其家族血脉里的对于炼金术的痴狂。 在弗拉梅尔家族的豪宅里,没有一般男生都会喜欢的武器铠甲,全部都是各种炼金器材,地上随便摆放的都是各种稀有的矿石。 据说他们家里打扫卫生的仆人一直很可怜。 因为每次整理房间的时候都不知道哪些是看上去虽然只是普通的泥土,然而实则是来自尼弗尔海姆地下冻土层蕴藏着可以改变金属结构的被少爷非常珍视的冰土。 “嗯,当然,据说上次有人用极低的价格买到了一块黑铁,因为拥有黑铁的人最终都死于非命,然而当这个人得到黑铁之后却发现上面铭刻着属于洛基的焚灭火焰纹章。” “竟然是曾经属于洛基的炼金器材!”伊利尔惊呼。 “没错!”皇轩烬侧着头看着伊利尔,“怎么样?想不想去?” 一本厚壳书直接砸向皇轩烬的额头,皇轩烬疼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干什么!谋财害命啊!” 团长一脸鄙夷地看着皇轩烬,“你最好不要带坏我伊利尔!” 然后转过身一脸温柔地看着伊利尔说,“乖啊,我们不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有很多坏人的,你要什么炼金器材跟我说,我给你买。” “额……我有钱。”伊利尔眨了眨漂亮的小鹿眼说,的确身为炼金公爵弗拉梅尔家的小少爷伊利尔的财力足以睥睨大部分的贵族。 “那不一样,我赚钱养家不就是为了给你花吗!”团长非常认真地说。 “那我要阿诺德·威兰诺瓦留下的圣金提纯蒸馏一体装置。” “好。”团长有些宠溺地摸着伊利尔栗色的卷发。 “还有赫尔墨斯的封条。” “好。” “还有……百分之四十纯度的巨渊之银!” “可你上次点燃巨渊之银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烤成烧鸡。”团长有些为难地说。 伊利尔盯着团长,小鹿一样的眼睛漂亮又干净。 团长服输一样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下次点燃巨渊之银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被晾在一边,毫无存在感的皇轩烬:“……” 第55章 神凰鸟 04 中午的时候近卫团除了当值的人员都留在办公室吃午饭。 团长和伊利尔仍然坐在一张桌子上郎情妾意地吃着伊利尔准备的午餐。 而皇轩烬, 很可悲地,在几天前就在失乐园输光了仅剩的一笔钱。在忍受了一会饥饿后皇轩烬果断决定上楼骚扰他亲爱的女王姐姐。 身为女王, 伙食总该不会差。 想到这皇轩烬就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轻车熟路地到了圣蔷薇王殿最高层的女王寝殿, 推门进去的时候伊莎贝尔果然正在吃午饭,只不过旁边还摊着一摞文件。 从伊莎贝尔往上数那些伐纳帝国的国王无一不尽职尽责地享受着声色犬马,饮食之欢。不仅创立了各种进餐礼仪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癖好。 路易斯十一世每次进餐时十米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酒膳食, 几百个侍女来来往往,哪一天的酒配什么香水配什么饰花都是有讲究的。 首席的乐团还要在旁边演奏,总之,所有的一切极尽奢华矫作之能事。 到了伊莎贝尔这里却开始一起从简, 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任何人打扰。 就算是进膳的时间伊莎贝尔仍然在看着那些文件,十几米的长桌上只放着几盘蔬菜。 从这一点来看伊莎贝尔绝对算是一个不称职的君主。 自从这个女孩发现无法把自己套进十六岁的裙子里的时候就开始了漫长地节食之路。 皇轩烬突然觉得自己妄图从伊莎贝尔这里蹭饭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 他觉得女孩恐怕都不知道送进嘴里的是什么。 果然, 伊莎贝尔夹了一块青椒完全没注意就送进了嘴里, 咬了咬感觉不对,皱了皱眉才咽下去。 皇轩烬一脸绝望地看着伊莎贝尔面前的蔬菜,“女王陛下, 你午餐就吃这个了?” “嗯。”伊莎贝尔看着文件点了点头。 “姐,你可要真的想好了,你现在虽然矮,也就真的只是矮点, 你要是把胸瘦没了,你就不仅矮,还平胸了。”皇轩烬说。 “你想说什么?”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皇轩烬冷冷地说, 手上拿着的叉子像是要直直冲着皇轩烬的心口插过去。 “要不我们来点别的?你可是女王诶,总要吃点和自己身份相称的东西啊!天天吃菜叶子怎么可以呢?你又不是伐纳帝国养在王位上的一只兔子。” 皇轩烬把伊莎贝尔手上的蔬菜抢了过来,“放下,放下!我这就告诉厨房,让他们赶紧做,很快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先看着文件,不浪费时间的。” “你这是又没钱了,准备来我这蹭饭吧。”伊莎贝尔看着他说。 “你怎么能把我想的这么奸险呢?”皇轩烬一脸正直地说。 “我这是很认真地关心我姐姐的身体健康发展以及胸部的正常发育……当然要是能在能够满足姐姐正常身心发展的条件下,分一些恩泽给我也是再好不过的。” “不吃。”伊莎贝尔把皇轩烬手上的蔬菜抢了回来。 皇轩烬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执着,我也只好使出杀器了!” 他直接跑到了女王寝殿门口的黄铜座机前,迅速连上王宫总管的线,“总管阁下吗?女王说她突然想要吃烤鸡,对,对,没错,就是那种烤的金黄黄的松露黄金鸡。” 上任伐纳君主在整座圣蔷薇王殿铺设了数十条黄铜电话线,这些电话线将王殿的各个地方和王室的寝殿连接了起来。 无论君主突发奇想地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将命令下发给整座宫殿,就像蛛网上的王蛛触动着蛛网。 伊莎贝尔伸手准备抢皇轩烬手上的话筒,皇轩烬用手按着女王殿下的头,靠着身高优势完美压制着伊莎贝尔。 “嗯,铁板牛肉也要!浇黑椒!烤的嫩一点!是,我也不知道女王怎么回事突然就想吃这些东西了。” 皇轩烬对着话筒说,话筒那边的总管对于女王的善变有些措手不及,正手忙脚乱地通知厨房,电话那边的女仆跑来跑出。 “里脊羊肉能做好吗?嗯,越快越好!做好就送上来啊。” “还有甜点!”皇轩烬仍旧按着女王的头,“黑森林蛋糕,提拉米苏,……嗯,能来的都来吧。” 皇轩烬大功告成地把话筒放下,“放心,女王陛下,倒时候这些东西我绝对不会分给你的 ,我会为你的身材负责任的!” 半个小时后。 圣蔷薇王殿的侍女鱼贯而入,每个人都端着洁净的银质托盘,上面罩着半球形的银盖。 “对对对!那个就放在这!”皇轩烬站在门口招待着侍女,“蛋糕女王爱吃,放在女王面前就好。” “铁板牛肉什么的放在这边,嗯嗯,里脊羊肉放在旁边!” 王宫总管手足无措地看着皇轩烬擅自僭越着他的职权。 将食物放在长桌上后,所有的侍女低头退下,皇轩烬拿好刀叉看着摆满了整张长桌的美食,感动地留下了眼泪,“我就知道,主让我受困,是为了将更好的给我,主让我饥饿,是为了将更多的给我,主让我失去,是为了将更上的给我。” 伊莎贝尔:“……” “姐?不来点?”皇轩烬看着伊莎贝尔说,“所有的蛋糕就在你面前诶!你这和柳下惠坐怀不乱有什么区别。” “还有铁板牛肉哦,凉了就不好吃了。”皇轩烬咬了一口烤的正好的牛肉,“恩,烤的真好。” “姐?” “我不饿。”伊莎贝尔坚定地看着皇轩烬说。 一个小时后,皇轩烬倒在摆满空盘子的长桌上,“好饱!” “我也是。”伊莎贝尔扒楞着面前的蛋糕盘说:“皇轩烬,你要是以后再敢再我用餐的时候过来我就宰了你。” “好好好,你就是现在把我拖出去做成铁板烤肉也没问题。”皇轩烬心满意足地仰躺在椅子上说。 “你下午不睡觉要批文件是吧。”皇轩烬问。 “嗯。”女王点了点头,“最近的事情很多。” “床借我用用,困死了。”说完皇轩烬把红色的军装外套扔到了地上然后直接扑到了伊莎贝尔那张铺满绫罗绸缎的床上。 “皇轩烬,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东煌的话。”女王咬着牙齿说。 “没关系,我可以不把你当成女孩看。”皇轩烬毫不在意地说。 皇轩烬从床头翻出一堆毛绒玩偶,“女王陛下,这种东西要是让亚瑟帝国看到你基本也就亡国了知道吗?” “皇轩烬,你放下!” “你居然还有着一颗柔软的少女心,太娘了。”皇轩烬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睡你的觉!”伊莎贝尔抗议失败,只能任由皇轩烬在她的床上继续躺着。 伊莎贝尔吩咐女仆把剩下的空盘子收了起来,然后一个人坐在十几米的长桌上继续批阅着文件。 过了很久她突然说,“你最近又出现了幻觉?” 她没有回头,但皇轩烬知道她是在对他说话,“嗯。” “昨晚是月望,你有好好待在黑塔上吧。” “放心,我现在每到月望和月朔都会乖乖地待在黑塔上的,要是我那个样子被其他人看到,估计会被当成怪物受火刑的。”他贱兮兮地笑了笑,看着伊莎贝尔说:“而且我有乖乖吃药的。” “嗯。”女王点了点头,“你最近都看到了什么?” “还是那些东西,刚一开始看的时候会觉得很恐怖,很害怕。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他仍旧贱兮兮的笑着,“何况那些东西根本没有什么。” “皇轩烬,绝望无论经历多少遍都不会减少任何一点。”伊莎贝尔仍旧背对着皇轩烬说,“我第一次被献祭的时候真的要以为自己会死在祭台上。” “我感觉我自己光着脚走在炭火熔金上,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我,他们看着我的目光冰冷而残忍。”她说,“那种绝望是从内心的最深处蔓延的,无论经历过多少回都会减少任何的疼痛。” “是真的想要死掉。”伊莎贝尔说,“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活下去有什么希望呢?那个时候我就这么想着。” “我分不清究竟是我自己在这么想着还是那个走在熔金炭火上的人那么想。那种甚至想要死掉的绝望。” “我仿佛是他,却又仿佛不是他。”伊莎贝尔说,“那种绝望那么深刻,只有亲自经历才有可能感觉的到。 但我又仿佛永远和所有的一切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和绝望比不上那个人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她如今明明已经使帝国的女王,可再次回忆起当年那所有的一切,却会仍旧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感。 “你逃了出来,你活了下来。”皇轩烬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绘制的圣天使加百列,双翅遮目,双翅遮脚,双翅飞翔,她手中拿着高贵纯洁的百合。 “这就够了。”他说,“过去的一切与你再无瓜葛。所有的痛苦和绝望也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神凰鸟 05 皇轩烬睡了半天, 醒来之后伊莎贝尔已经不在寝殿了。 他穿上地上的衣服向外走。 圣蔷薇王殿前的古尔薇格广场铺设着白色的石砖,皇轩烬有点没睡醒地走在那些石砖上。 突然像是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叫他。 “——烬少主, 请慢步!” 皇轩烬整个人愣在原地。 烬少主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快忘记曾经有数万人如此唤他了。 那个人缓缓走了过来,皇轩烬转过身。 是汤若望, 伐纳的一名修士。 虽说他只能算是一名神父,但皇轩烬知道他其实是女王最为器重的内阁大臣之一。 当年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前,他曾奉女王之命到那艘巨大的东煌蒸汽龙骨船太一号上与皇轩烬进行交涉, 试图知道皇轩家的意思。 除了那一次的一面之后,皇轩烬再未见过他。 他本名亚当·约翰,汤若望是他在东煌的名字。 在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后,东煌的长庚帝也意识到了蒸汽机械对于国运社稷的重要性, 于是开始将大量财政投入少府监和将作监。 而汤若望便以神父的身份前往了东煌,获光禄大夫敕封, 供职于钦天监。 如今女王却将汤若望唤回了伐纳, 怕是伐纳真的要变天了。 看见汤若望,皇轩烬也没说话,半睁着眼上下看了看他。 汤若望身边跟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看上去不是很机灵,手上捧着紫檀木匣。 就算是在东煌,紫檀木也是上好的东西,比黄金还贵。 皇轩烬都有点好奇那紫檀木匣里装的是什么了。 “多年未见, 烬少主可还记得在下。”汤若望身着一身白色神父袍,双手相覆垂在身前,他念着烬少主这三个字的时候语带谦卑, 像是面前的少年仍旧是那个手握权势的江南皇轩家少主一样。 皇轩烬上下点了点头,“记得。” 不过也就是有个印象罢了,其它的就什么都说不上来了,就连当年汤若望到那艘太一号上和他说了什么他都忘了。 “适才到近卫团未能找到烬少主,还以为今天碰不到烬少主了,幸而在这碰见了。”汤若望嘴角含着笑意说,他的笑意并不让人反感。 “你找我?”皇轩烬皱了皱眉。 “我为烬少主从东煌带了一点薄礼。”汤若望看向身旁的男孩,让男孩把紫檀木匣递给皇轩烬。 “喏,给你。”那个男孩有点没好气地说,他是这次汤若望神父回伐纳之后跟在神父身边的。虽然没两天,但他还是挺喜欢汤若望神父的。 汤若望神父不知道皇轩烬是个什么货色,他可知道。 这家伙可是曾经叛国通敌的三姓家奴,现如今又从女王的寝宫里走出来,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轩烬对男孩的无理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掀开紫檀木匣。 匣中是一件猩红织金云锦长袍。 云锦是二十四诸国时期白羽帝亲自在金陵设立的织锦的官署——锦署所织造的官锦。 挑花结本、通经断纬,数十名锦署的一等绣娘数年才能织造出一匹云锦来。 八百年来在东煌只有皇室和皇轩家才能享用云锦,因为当年皇轩且尘好穿云锦,青溟帝甚至特许皇轩且尘着云锦入丹桂宴。 一众着绯红绛紫官服带金银鱼袋的官员中,独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如风流好公子。 皇轩烬缓缓挑起那件云锦长袍,那件长袍上用金银细线绣着一只欲飞的鹤。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送我?”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抬起眼看着汤若望。 “也是碰巧得到的,想来也只有烬少主能配这一身红了。”汤若望低头近乎恭敬地说。 皇轩烬用手指捻着那件云锦衣,凉如青玉,滑如烟雾。 他半睁着眼偏过头去看汤若望,压着声音说:“神父还真是能碰巧,现如今东煌就只有皇室能用这云锦了。” “烬少主是不打算接受在下的薄礼了吗?”汤若望问。 “要,当然要。”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说:“有人送礼我还不要。” 然后便从紫檀木匣中拎起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长袍,顺手搭在肩上。 猩红色的长袍从他肩上垂落。 “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皇轩烬说。 “烬少主走好。”汤若望缓缓躬身。 皇轩烬挥了挥手手,身上搭着那件猩红绣鹤的长袍转身走了。 汤若望看着少年的背影,那件垂落的猩红云锦衣如同要在少年的背上烧起来一样。 汤若望和皇轩烬的确只见过一面。 可有的时候一面能定下很多事情。 那年他奉女王之命前去那艘漂浮在海上的巨大龙骨船上去见那位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 他被引入幽长而深的穿廊里,东煌人还不习惯用煤油灯,船内的光线昏暗,铜灯上燃烧的银烛将楠木地板照亮。 引在他前面的是皇轩家的家臣毕方。 皇轩家是东煌除了皇室最为尊荣的氏族。 皇轩家的女儿向来比公主还要尊贵,因为她们到最后会成为皇后。 八百年来皇轩家出了上百名皇后、皇妃。 他来的时候便想:可惜了,这一代皇轩家只有一个皇轩烬。 他听说那名烬少主被称为东煌的神凰鸟,那是只有在盛世才能现身的瑞兽。 神凰鸟,见则天下大安。 不过可惜,如今的东煌早便已经衰颓腐朽,这位神凰鸟怕是生错了时代。 “皇轩”这么尊荣的姓氏西陆也少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一个腐朽的国度里发生了什么。 就连他对东煌的印象也不过是那些渡海而来的瓷器商人和茶叶贩子。 东煌自然也有过盛世,不过那也是五百年了。 五百年前是东煌的流火时期,那位承继了大辰朝百年国运的流火帝将东煌推向了盛世巅峰! 长安城内旗招如云,百里接市,朱雀大街上跑着官家的行马。勾栏夜夜灯火如昼,巨大的灯轮流转。 贵重的瓷器和丝绸在东西两市贩卖着。 就连西陆也有不少人通过那条驼铃古道去往长安,他们被东煌人成为色目人。 而那场盛世里,被人提起最多的还是那个倾尽了整个盛世供养出来的女人——望月皇妃。 望月,便是望日之月。 是最好最圆的那轮月。 可满了就该亏了。 荧惑之乱因她而起,五王领着十万兵马会与长安城下,而那个女人在钟楼万军前自刎而死,坠落黄砖砌成的城楼。 她死了,东煌的盛世也就完了。 那些盛世,那个女人都是过去的事了。 汤若望走在那艘龙骨船的行廊里,带着点惋惜地打量着这个衰落的帝国,这个八百年的氏族。 而那扇雕着饕餮纹的大门缓缓在他面前打开。 九枝烛灯照在昏暗的大堂内,曳地垂落的云雾锦帷幔拢着香炉和银烛的烟火。 手捧着鎏铜莲灯的侍女如潮水般缓缓散去,那位坐在半明半暗处的皇轩家烬少主缓缓抬起眼看他。 他至今也无法说清那一眼,孤傲,清贵,却带着盛世的繁华和喧嚣。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那些瓷器商人和茶叶贩子都散去了,那古老而辉煌的帝国缓缓在他面前露出一个缝隙。 自那个缝隙里,明月天光,八百里繁华,盛世的东煌。 而他只是一个窥探者。 商周时期青铜的编钟大珰齐鸣,刚刚出窖的青瓷在风中缓缓开片,长安城里初雪覆落百里的宫殿。 盛世煌煌,威仪万千。 ……可那终究也只是一眼而已。 那位烬少主身上穿着一件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玄革剑带,裹着暗色锦靴长腿交叠在猩红色的绣袍下。 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他将右手置于自己的胸口前,缓缓向那位烬少主躬身。 他至今还记得行礼时他的手掌下心脏的跳动。 对着他的行礼少年只是微微一颔首,那双眼半敛着。 后来他去往长安,见到了东煌的帝王,那位长庚帝高坐在龙椅上,阴戾的眼隐在冕旒后接受着众臣的朝拜。 那位帝王以天 | 朝上国的姿态迫着伐纳的使者跪拜。 而他想起的却只是当年那艘龙骨船上那位烬少主微微的一颔首。 他本以为要去过长安才算见过东煌的盛世遗风,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便早已见过东煌的盛世。 汤若望看着少年搭着那件猩红绣鹤云锦衣的背影,皇轩烬像是没睡醒一样撞在了古尔薇格广场的柱子上,然后有些埋怨地看了眼柱子像是在怪罪柱子为什么在这,然后换了个方向继续半睡半醒地往前走。 汤若望将右手置于心口上,缓缓躬身。 一如他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 恭敬而满怀谦卑。 有些事一旦第一眼太过惊艳,往后他便再怎么衰败颓落你也无从怪罪,再看一眼仍旧愿如臣子般恭敬而谦卑地行礼。 一如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如当年的那场盛世。 “神父,你怎么对那个皇轩烬这么恭敬呢?”捧着空匣子的男孩有些不太明白地问。 “你去过东煌吗?”神父直起了身,却仍旧目送着那个少年的背影。 “没有。”男孩摇了摇头,不明白神父问他这个干什么。 “那个少年抵得上半个东煌的盛世。” 06 “走吧,回车上把要奉给女王陛下的礼物拿过来吧。”汤若望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宫殿大门处后对着身旁的男孩说。 “神父,你怎么能先把礼物给那个家伙呢?怎么也得先给女王送过去啊。”男孩嘟囔着说。 “怎么?你不喜欢皇轩烬。”神父嘴角带着点笑意问。 男孩看汤若望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就大着胆子说:“谁可能会喜欢那个人啊。” “不喜欢他哪里?”神父问。 “恩……他,他。”男孩感觉明明那个皇轩烬讨厌的地方多了去了,可真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无法说起,三姓家奴背叛者这些神父自己肯定也知道,而且皇轩烬叛国通敌和他关系又不大,又没碍着他,于是想了半天说:“我不喜欢他的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呢?” “可他的名字又不是他自己起的。”神父有些好笑地说。 “那我也讨厌!怎么会有人姓‘皇’呢?” “他姓‘皇轩’,是一个在东煌非常尊耀的姓氏。” “比‘弗拉梅尔’还要尊耀吗?”男孩觉得伊利尔少爷的家族算是他知道的最尊荣的家族了。以炼金术的勒庞·弗拉梅尔为祖先,历历代代都为伐纳王室所倚重。 “犹有过之。”汤若望说。 “怎么可能呢?” “你想听吗?” “恩!”男孩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听故事的年纪。 “八百年前正是……”汤若望和男孩拿了要奉给给女王的礼物,缓缓走在圣蔷薇宫殿的长廊内。 “停停停!让你说皇轩家,怎么说到八百年前了?”男孩打断汤若望。 “可要说清皇轩家,就非得从八百年前说起不可。”汤若望笑了笑,身上白色的神父袍被狭长隔窗透过来的天光照亮。 “行,那你说吧。等你说完非得八百年过去不可。” “八百年前正是东煌二十四诸国时期的末年,自前朝灭亡后的短短二百年来便先后出现了二十四个国家,上百名皇帝。” 而二十四诸国的末年也被成为玄鸟时期,因为到最后在无数场战争厮杀下便只剩下了五位帝王,这五位帝王曾共赴修山宴。 而宴会行到最后,诸帝结盟之时,有玄鸟降世。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统天下横扫六合的帝王将出于这五位皇帝之中的征兆。 于是自这场修山宴之后的乱世便被成为玄鸟时期,而这五位帝王也被称为玄鸟五帝。 当时的玄鸟五帝里有雄才大略,谋断天下的祚胤帝姬千重,有贤爱天下,重才亲德的昭明帝智能子,也有善妒独断,不择手段的李断户。 可到最后得了这天下的却是一名质弱书生,也就是大辰朝的太|祖|爷苍梧帝。 所有人说到苍梧帝的发迹都要从那场金陵城里的惊鸿一瞥说起。 那年苍梧帝还只是个无人赏识的文人,于金陵城中听书,讲的是当年前朝末代皇帝誓死守城的故事。 那个说书人说这前朝皇帝虽失了天下,却也不失帝王之仪。 可一个打渔的随手撩了挑担说:“乱世里让老百姓活下去才是皇上该做的。其他的,瞎扯淡。” 那一瞥让苍梧帝记住了一个金陵城里打渔的,可这个打渔的就是后来的开国公。 后来开国公陪着苍梧帝破虎牢,收冀州,就是那场后世文人说过千遍的悬壶寺夜谈也是开国公一人守在寺外。 后来苍梧帝收周鼎,加九锡。 成了大辰朝的太|祖|爷。 而苍梧帝顾念开国公为他打下这江山的情谊,赐姓——皇轩,并特许他见帝王可不跪。 皇为羽冠,轩为帝驾。 “皇轩”二字便是这么来的,可要是想听“皇轩家”的故事,还得往下讲。 乱世是结束了,可皇位之争永远不会没。 国运初开,正是龙气初起之时。苍梧帝有十四子,谁也不知道这大辰朝的第二位皇帝是哪个。 可这十四子,没有一个能风流比过开国公之子——皇轩且尘。 皇轩且尘十三岁随父出征漠北,十五岁定匈奴,十六岁平南蛮,十七岁便封君侯。 这位小侯爷回京之后也不改嚣张本色,风流的很。 一身疏狂傲骨,便是皇帝也不管他。 他和那京城的名妓各个是至交,当时京中盛传一句话——不嫁侯,不嫁王,只嫁京城皇轩郎。 朝野上下争相与他结识,可他只挑着自己看着欢喜的玩,不喜欢的一概拒之门外。 帝王十四子都想要拉拢他,甚至有人说就算他自己称帝也绰绰有余,可他到最后却选了最不受宠的皇七子龙青溟。 龙青溟是苍梧帝与楚地巫娼之女,那名貌美的巫娼在苍梧帝攻打她的国家时深夜而来,愿献身苍梧帝,可到最后却被查出用巫术暗害苍梧帝。 于是那个龙青溟十五岁之前都是在掖幽庭度过的,直到十六岁苍梧帝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才放他出来,随便给了个爵位。 而后人说这位青溟帝一生便是三场丹桂宴。 第一场丹桂宴便是他与皇轩且尘的初逢。 那年的丹桂宴上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醉酒接云亭上,醉到深处时突然看到有青色发带落水。 于是那一身疏狂风流的皇轩且尘直接从接云亭上跳入青莲池中,捞起了那根发带。 捞到发带之后,皇轩且尘便于那大片的青莲中大喊:“哪家姑娘的发带!在下可要姑娘以身相赎!” 可伸过来的却是一张男人的手。 皇轩且尘向上看去,便是那皇七子龙青溟。 金陵城里惊鸿一瞥,开国公为苍梧帝打下了天下。 丹桂宴上的惊鸿一瞥,皇轩且尘便将皇位送到了龙青溟手上。 可青溟帝到底不是苍梧帝,那个十五年长于掖幽庭的龙七子多疑阴鸷,始终对皇轩且尘猜忌颇多。 何况他也许了皇轩且尘不跪之权,每次朝堂之上,唯有那位小侯爷傲然疏狂地站在跪拜的百官间,嘴角带笑。 于是青溟帝数次收兵权,换主将,只要皇轩且尘出兵在外他便夜不能寐。 而皇轩且尘二十岁之时,青溟帝将自己的妹妹赐婚于皇轩且尘。 可婚宴之上青溟帝却十二道诏旨急召皇轩且尘入宫。 在后,皇轩且尘便被以养病为名送入微尘寺中静养。 可皇轩且尘终究不是能被养在笼子里的雀鸟。 皇轩且尘在寺里住了半年后便发生了震惊整个江湖的明月何辜案。 要说这明月何辜案,先要从明月何辜说起。 那是青溟帝的第二场丹桂宴,十五月圆,众官于紫宸殿前赏月饮酒赋诗。 可当时的江湖人士习惯了乱世里皇帝天天换,以武犯禁,自恃逍遥。 那年丹桂宴上江湖上一名唤作李乞丐的江湖客误入了太垣宫,从丹桂宴上偷了一壶酒,醉酒紫宸殿屋顶之上。 等他醉过一会,往下一看,千名玄戈军拉着长弓对准紫宸殿之上。 李乞丐看着众人像是要拉弓射天一样,不明白他们是要把月亮射下来还是怎么。 于是探出半个身子,问众人: “这明月——何辜啊?” 青溟帝正要挥手让众人把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射下来,一身月白色云锦衣的皇轩且尘却直接从戒备森严的玄戈军中走出,拎着一壶花雕酒登上紫宸殿上。 走过青溟帝身边时,他对青溟帝说:“陛下,明月何辜。” 为那名李乞丐斟了壶酒之后,皇轩且尘邀青溟帝一同赏月。 于是那天晚上,紫宸殿顶。 一乞丐,一皇帝,还有一世间最风流的公子。 赏月饮酒。 可祸根还是埋下,青溟帝对这江湖杀心已起。 次年三月,江湖上素有威望的曲溪鹿家被查出意图谋反,于是百条人命丧于从龙骑刀下。 而陆家次子鹿饮溪领着数十名家臣杀入太垣宫中,最终战至一人,于紫宸殿前,浑身沾血地大喊: “明月何辜啊!” 明月何辜,江湖何辜! 于是那件案子就被成为明月何辜案。 可于青溟帝,以武犯禁便是死有余辜。 而当他准备用铁骑踏破江湖时,皇轩且尘却再次站出。 那名风流的少年郎自请为帝王家镇守江湖,终身不入长安。 有数十万将士愿追随皇轩且尘,可皇轩且尘却说他来这江湖是为了镇守,不是为了杀伐。 而后他便自愿断臂练成剑法。 他以他的疏狂风流令江湖为之倾倒,也以他的不顾一切守住了这江湖。 而后他于金陵建立了皇轩家。 皇轩家,守江湖,守社稷,守东煌,守苍生百姓! 巍巍我皇轩,誓守我山河。 “而后,皇轩家便守了东煌八百年。”汤若望缓缓说,两人已经走到了圣蔷薇王殿的顶层。“说完了?”男孩问。 “完了。” “可你只说了一个开头。” 男孩说。 “有些故事有了开头就够了,开头和结局没什么区别。”汤若望嘴角带着点笑意说。 “八百年的故事这么快就说完了?” 汤若望点了点头,是啊,八百年的兴衰,一段路的时间也就说尽了。 男孩跟着汤若望走到议政厅雕着双枝蔷薇的大门前,从彩色狭窗里透过的阳光照在地上有些斑驳迷离。 “那皇轩烬怎么不回去呢?”男孩突然问。 “回哪?” “皇轩家啊!皇轩家这么厉害,为什么皇轩烬不回去呢?” “皇轩家?”汤若望站在镂刻着双枝蔷薇纹章的议政厅大门前的阴影里,连斑驳陆离的天光也落不到他身上,“皇轩家……早没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声湮灭在这巨大宫殿中的叹息。 第57章 神凰鸟 07 伐纳帝国, 圣蔷薇王殿,议政厅。 汤若望恭敬地俯身将木质的长匣递给女王, 长匣所用的木质是普通的柳木,包着生锈的铁角。比起装着那件猩红色云锦衣的紫檀木匣看上去寒酸了不少。 年轻的女王打开只是简单扣上的铁锁, 白皙的手指沾上了红色的铁锈屑,她将木匣中的木屑缓缓扫开。 一把东煌的剑。 剑身纤细,合在黑檀木剑衣中。 剑衣上有玄铁雕玉剑佩, 玉上沁着血,不细看像是剑上沾着血一样。 “陛下让我去东煌重铸的剑如今已经重铸而成。”汤若望低头恭敬地说,一年前,他奉女王之命前去东煌, 在他临行前女王却将一把断剑交给了他。 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一把断剑, 而更像是碎剑。 侍女托着蓝色的天鹅绒布缓缓走过来, 像是托着一件易碎的珍宝或者一个婴儿一样。 而那把古剑的碎片就摆放在那块天鹅绒布上。 像是一个曾经征伐天下的猛兽如今只剩下了被碾碎的残骸。 可即便是仅仅只剩下了残骸,他却仍旧能感受到那肃杀的剑意和杀伐之气。 也让人忍不住去想,曾经握着这把剑的人…… 断裂的剑身残骸被他装在铜匣中带去东煌, 一路上那些古剑的碎片在他身后像是风铃一样撞来撞去,声音清越如古钟。 他行在东煌的危山巨水间,寻找着能重铸这把剑的人。 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铜匣中的那些肃杀残骸像是一群吵闹的孩子, 在封印着它们的木匣里撞来撞去,吵嚷着要看看东煌的天地山水。 于是他有时会在休息时打开铜匣,和那些古剑的残骸一起看看东煌。 有一次行至江南古镇时, 桃花开了。 于是他打开了铜匣,想让那些残骸看一看这桃花。 而当他打开铜匣时,那些残骸却突然齐齐铮鸣! 如同万千雷霆虎啸! 妃红色的桃花落于残剑之上。 后来他又开过几次铜匣。 可是看浩莽黄河奔过天地时那些残剑默然无声,看万千竹叶松涛倾落如山河时那些残剑亦无声。 唯有那日,桃花悠悠然落下时,那些残剑铮铮齐鸣! 他在东煌的腹地行走了半年,那些街镇上的孩子看着他颜色不一样的头发和眼睛会跟在他身后,好奇又不敢上前。而那些稍微有点见识的会颇为自傲地告诉其他人他是色目人,来自西陆。 可每个铸剑的人看到那把古剑的残骸都会摇摇头,说这把剑没法重铸了。 碎成这样,就算是把剑也死透了。 后来,他在一座寺庙的山下找到一个铸剑的。 在寺庙下铸剑,也算是有趣。 铸剑师是个瞎子,据说以前也是剑客。 那个铸剑师摸了摸那些古剑的残骸,像是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碰到女孩的手,也像是虔诚的僧人擦拭着佛像上的尘。 “四十九天后来找我。”铸剑师对他说。 把古剑的残骸扔到火里后,那位铸剑师让他一天后带黑檀木和沁血玉去找他。 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弄得到这两样东西。就算他散尽千金去求,也是难求啊。 可夜里却有位老僧从半山腰的寺庙上下来找他。手上拿着黑檀木和沁血玉。 他拿过黑檀木和沁血玉,那位老僧笑吟吟地双手合十,对他说:佛是有菩提心的。 然后便走了。 走到一半那个老僧的帽子被山风吹起,于是那个老僧跳起来满山去追那个帽子。 像是追食的鸭子。 而他手上拿着黑檀木和沁血玉,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老僧会为他送来铸剑要的东西。 于是他只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圣主阿门。 四十九天后,那把剑重铸成了。 “这把剑很难重铸吧,用了四十九天。”他问铸剑师。 “重铸这把剑只用了一天,扔进火里就行了。”铸剑师说:“别的东西会在火中变成灰烬。而剑,会在火中重生。” “那怎么让我四十九天后再来找你。” “那四十八天我在为这把剑铸剑鞘。”铸剑师说。 “哦,是,想起来了,这把剑被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确实没有剑鞘,可能是遗失了吧。”他说。 “这把剑本来就没有剑鞘。”铸剑师说:“这把剑第一次被拔|出|来就是为了斩灭,为了斩灭而存在的剑怎么可能有剑鞘呢。” “那你为什么又要为这把剑铸鞘呢?” “因为能够握着这把剑的人不在这里。”铸剑师说。 说完之后,铸剑师便勾过来一个柳木剑匣,可能是太久没有用过,上面的生铁扣子都已经生锈。 铸剑师把那把剑扔进了剑匣里,又塞了点木屑,便把剑匣递给了他。 后来汤若望带着那把剑去了长安,拜见了东煌的长庚帝,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 可他再未打开过剑匣,更没有想过去看看那把重铸过的剑。 因为他知道,那把剑在等的人不是他。 08 女王将那把于火中重生的剑从木屑中拿起。 她那双白皙的手缓缓摸着黑檀木制成的剑衣,剑衣上的沁血玉触之生凉。 她缓缓握上剑柄,像是要将那把剑从剑鞘中拔出,可最后她只是把剑放回了柳木剑匣的木屑堆里。 “女王不看看这把剑吗?”汤若望问。 “我和你一样,都不是最终会拔出这把剑的人。” 女王转身走上雕花王椅。 汤若望将剑匣合上,放在了女王面前的桌子上。 “汤若望,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将你从东煌召回。”女王坐在那张雕花王椅上说,她的脸像是白瓷人偶一样精致。 但汤若望比谁都清楚,这个精致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有着比谁都深沉的心思。 当年他辅佐这这个女孩登上王位的时候他就清楚,这个女孩要么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要么会成为一个暴君。 “是的。”汤若望在宫殿巨大的阴影里低着头,“因为……战争马上就要来了。” 那名虔诚的修士恭敬地躬着身,却在说着世间最为可怕的东西——战争。 尸骨和鲜血,生离和死别。 “三个月后,枢密院会推选一个人直接进入军部成为少将。”女王说:“这个人必须是我的人。” 这名少将会在与亚瑟的战争中厮杀在最前线。和谈的结果还未出来,可这个帝国的上位者便已经开始为战争做准备。 而他们需要一名冲锋在最前线的将军。他的地位不会很高,因为他只是上位者的棋子,但他很重要,因为他会始终冲锋在最前线。 “如果我的消息没错,枢密院已经打算推选白金汉侯爵之子安德烈为这名少将了。”汤若望看着宫殿地上雕着暗纹的石砖说。 “可安德烈不是我的人。”女王随手从旁边的棋盘上拿了一个红骑士在白玉棋盘上敲着,“我需要一个忠于我的人坐在那个地方。” “弗拉梅尔家族的伊利尔想必会忠于女王。”汤若望说。 “那个孩子不过是个痴迷于炼金术的少年,他会在银城有他的位置。”女王将那枚棋子在手上打着转。 “那怒涛将军的弟弟,嘉德骑士团的团长——蒙顿尔怎么样?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我见过那个青年,他很优秀,忠诚又勇敢。” “可太天真了点不是吗?他没经历过战争,终究也只是个孩子。”十九岁的女王玩着棋子把天真这个词随手塞给了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嘉德骑士团团长。 “没经历过战争和鲜血的人,第一次面对战争的话总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他很好,等打磨出来会是把利刃,可我现在就要一把能直接插入亚瑟的利刃。”女王说。 “女王连我心中最合适的人选都不满意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汤若望仍旧低头看着暗纹石砖说:“不过有个不那么合适的人选女王想不想听听。” “说。” “他称不上英勇,也称不上有将军的才能,甚至连忠诚都不敢保证。”汤若望紧握着自己的手,窗外的光线投在他面前的暗纹石砖上,像是蔷薇一般陆离斑驳。 “继续。” “不知道女王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东煌有鸟,五色其文。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若其飞,则天下为其旷野。便羿者无可射,夸父无可追。世上无有其牢笼……” 汤若望缓缓念着,像是真的有那么一只鸟盘旋在浩瀚的天地间,五色其文,若煌煌盛世。 他慢慢地抬起头对着高坐在王椅上的女王说:“陛下也应该很想看看那只鸟飞起来的样子吧。”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伊莎贝尔将剔透的棋子扣在棋盘上,她转过头看着王椅下的汤若望,嘴角带着点笑: “通往权力的路是用骸骨铺就的,可那个少年不想往上爬,他只想在角落里看黄昏。” 那个少年站在权力和阴谋的中心,可他却像是对所有的一切毫不关心一样。 别人活别人的,而他活他自己的。 那场两个帝国之间的谈判,随便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帝国的兴衰。 所有的人都如同厮杀的兽类般彼此警惕,可当他们在谈判的的时候,那个少年却一个人跑到巨大的隔窗前看着黄昏啃面包。 “可他总有看够黄昏的那一天不是吗?当他看够了黄昏,想要向上爬的时候,会有无数的人甘愿为那个少年献上生命,让那个少年……踩着他们的骸骨向上爬。” 汤若望抬头看着女王说,在面见着东煌那个阴骘的帝王时他仍旧能够面不改色从容而谈。可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要喘不过来气了一样,他只能咬着一个个的字,将这句话撕扯着说出。 像是在这句话里……真的有匍匐在那个少年前的万具骸骨。 就连伊莎贝尔都像是被这句话镇住了一样,她看着汤若望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残阳接血。 “可要是,那些人为他献上了骸骨,他还是不想往上爬呢?”女王问。 “他会的。”汤若望说。 “你怎么清楚。” “就凭他还以‘皇轩’为他的姓氏。” “这又能说明什么。” “女王陛下博古通今,自然知道这个姓氏有多么尊贵。可女王陛下没有去过东煌,不知道这个姓氏有多么沉重。”汤若望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他低着头缓缓对女王说。 科林斯的天光自玻璃窗照入偌大的王厅,大片的光铺在汤若望与女王之间。 巍巍我皇轩,誓守我山河。 “皇轩”这两个字是八百年的誓守山河,是尸骨堆积的三十六街,是血染的黄昏下无数战死的死士。 是归来的魂魄和赴死的英雄。 这两个字沉重如山河。 可那个少年便一直背负着这个姓氏,然后一声不吭地向前走。 “陛下在让我重铸那把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了,不是吗?”汤若望问。 “你知道那把剑是给他的。” “只是猜测而已。”汤若望说。 “可如果不是给他的,不就白费你这般用心了吗?”女王问。 “便是那把剑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交到那个少年手上,也值得我如此用心。”汤若望恭敬地低头说。 宫厅里安静地如同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汤若望躬着身静静地等着。 “好了,你先退下吧。我会好好想想的。”女王坐在王椅上说。 汤若望缓缓行礼告退。 在汤若望将要离去的时候,女王突然对着他的背影说:“我见过你所说的那只鸟,可我所见过的那只鸟,栖过梧桐,但更多的只是流离失所。饮过醴泉,但更多的只是伤痕累累,灰头土脸。” 汤若望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女王将棋盘上剔透的棋子摆好,斑驳的光照在她的手上,“可这样才更让人期待他飞起来的那一天,不是吗?” 09 汤若望从议政厅中缓缓走出,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可等在门外的男孩却觉得汤若望像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神父,你和女王都聊了什么啊?”男孩跟着神父一边下楼一边问。 “聊了一只鸟。”汤若望说。 “什么鸟啊?是要烤着吃吗?”男孩有点馋地舔了舔牙。 “不是要吃,而是要看着它飞,还要飞上天。” “好不容易抓到的鸟,不烤着吃,也得关起来啊。飞走了不就白抓了吗?” “可有些鸟,终究是属于天空的。” 汤若望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说。 男孩跟着汤若望走到圣蔷薇王殿的大门外,突然看见有个人靠在黑铁雕花的大门上。 “神父,你看那是不是皇轩烬,怎么等在这?” 汤若望看向大门旁。 那个少年仍旧将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衣搭在肩上,他靠在黑铁大门上的时候,就像是有火要从黑铁雕花上烧起来了一样。 他手指间夹着根烟,垂着眼,烟雾在他身边绕着着,让汤若望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那个少年也是这样,笼在九枝烛灯和云绡帷幔的烟雾中。 疏离而清傲。 看到他过来,皇轩烬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汤若望是吗?” 汤若望缓缓点了点头。 “你还会回东煌吗?”皇轩烬从黑铁雕花的大门上站起身问他。 “三个月后会回去一趟,然后会由南怀瑾接替我。” “哦。”皇轩烬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发呆一样愣了愣神,过了半天突然说: “东煌有个老臣叫周方砚,你要是有空,替我去他坟前上柱香吧。” “烬少主要做的事情,在下自当竭尽全力。”汤若望恭敬地回答。 看到汤若望答应了,皇轩烬也不多留,点了点头,披着那件云锦衣便走了。 “烬少主,你就要一直这样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个姓氏吗?”汤若望突然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问,他的声音不大,也很平静,比起询问更像是缓缓的叙述。 皇轩烬愣了愣,也没转身,他背对着汤若望笑了笑,“不过就是两个字罢了,有什么背负不背负的。” 男孩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看了看皇轩烬,又回头看了看汤若望,想了想还是先问自己想知道的吧,于是他问汤若望:“周方砚是谁啊?” “是一位皇轩烬素未谋面的故人。”汤若望缓缓说。 “素未谋过面又怎么可能是故人呢?”男孩皱了皱眉问。 汤若望没有回答。 那个肩上披着云锦长袍的少年突然缓缓抬起手。 有白色的雪落在他手上,而他像是第一次看到雪的孩子一样抬起头看着天。 白色的雪落在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长袍上。 像是雪落在燃烧的火里。 而少年披着长袍站在那场覆落中。 如猩红惹雪。 当年皇轩烬叛出东煌之日,帝欲加罪于历代皇轩,夺皇轩家八百年荣封。有肱骨老臣为谏帝命,以头抢钟而死!血溅当场,钟声震天,百里外东市的买菜老农都听得见。 老臣名为周方砚。 第58章 战场 Chapter20战场 是身如焰, 从渴爱生。 ——《摩诘经》 01 亚瑟帝国,阿斯加德, 创世图书馆。 苍白的近乎病态的少年缓缓按上黑铁雕花电梯里的黄铜按键,他的手背上有着诡异的红色焚焰纹章。 黄铜按键的最下一个按键被校工用白色的条布纸封上了。 一般人也不会随便去按这个按键。创世图书馆共有八层, 第一层为神启,记载着所有为人可知的古神话,而后的几层都是人类在各个领域的开拓。 顶层不对外开放, 只有帝国最高层的人才拥有使用权,维希佩尔殿下及维尔将军、唐德将军会在这里谈论所有有关这个帝国未来发展的最高决策。 而负一层在大多人的眼中不过是废弃的仓库,可能里面存放着已经发霉散页的旧书,那些书经历一代代人的借阅已经残破不堪不得不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要么也可能堆放着那些生锈老旧的废弃蒸汽机械, 毕竟虽然英灵殿有很多蒸汽机械已经老旧到无法使用,但它们仍旧是这个帝国科技的象征。 少年按下了顶层的按键, 黑铁雕花电梯缓缓在电梯井中运行, 发出有些吱呀的声音,透过黑铁围栏可以看到外面。 创世图书馆每一层的中心都是连通的,正中心生长着一颗巨大的古树, 象征着神话中的世界树。 于是当少年站在电梯中缓缓上升时仿佛缓缓经历过人类的每一个领域,炼金、机械、历史、艺术…… 人类在这个巨大的中庭开创的所有领域。 有前来借阅图书的人也透过电梯的黑铁围栏看着他,毕竟这个少年的穿着确实有些古怪,外面的天气很热, 但少年却穿着黑色的斗篷,将那张苍白的连隐在帽兜下。 少年对面的电梯沿着硬金属骨架的电梯井缓缓下降,里面一个黑发的少年像是累极了一样靠在旁边室友的身上, 抱怨着机械轴承课教授的作业。 苍白瘦弱的少年从黑色的帽兜下抬起头看着那个半睡着的少年。 两辆电梯一上一下。 两个少年缓缓错过。 一个死死凝视,一个未曾察觉。 “叮”,电梯的黑铁雕花大门缓缓打开。 苍白病态的少年却没有走出去,而是缓缓按下那个贴着白色布条纸的负一层。 这其实是英灵殿怕那些无聊的学生随便按负一层玩,如果你直接按下负一层,只会有红色光闪烁示意你没有权限。 你需要先把电梯按到顶层,然后才能降到负一层。 这一次整个电梯却突然陷入了黑暗,突然降下的钢铁帷幕将整个电梯封隔了起来,再也不能从哪些雕花围栏看到外面。 而电梯下降的速度简直让人怀疑电梯是整个掉下去的! 但那个苍白的少年却仍旧面无表情。 电梯的门再次缓缓开启,少年走入常年无人进入的负一层。 这里堆积着生霉破损的旧书也随便摆放着生锈剥蚀的蒸汽机械。 少年每走一步都在灰尘中踩出一个脚印。 而他走到了角落里的那扇们前,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而后是接连的五道门,每道门都在他面前自动打开。 他像是行走在自己的梦境中,人在自己的梦境中便是这样,所有的门都将为你打开,你可以行至每一个地方。 你是自己的君主。 地下负一层真正的名字其实是“神迹”,神启是所有为人可知的神的历史,而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不可为人所知的。 而那些不可为众人所知的神的历史便被封存在这里。这里所封存的便是——神的遗迹! 少年走入寂静黑暗的负一层,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灯在他身边亮起,那些上古的神迹一一展现在他面前。 那些是诸神曾经的痕迹,是神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留! 无数炼金术师苦苦追寻,甚至被认为根本不存在这世间的秘金就摆放在少年身边的天鹅绒布上! 曾经诸神酒宴上的酒杯,死去的冰霜巨人遗骸,侏儒工匠伟大的杰作。 可少年却从那些神的遗迹旁一一走过。 就像一个农夫走过每天种地时都要经过的小径旁的野花,毫不在意。 他最终停在了角落里几张手稿前,那几张手稿上炭笔的痕迹早已模糊不可见。 而少年却在那几张手稿前站了很久很久,像是努力地辨识着手稿上的炭迹一样。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拿起那几张手稿。 然而就在他要碰到手稿的时候,黑暗的角落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声音。 “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吗?” “这是我父亲的。”少年说。 “可如今是我的。”黑暗里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苍白病态的少年。 男人膝上横着银色的长|枪,刚才他便一直这样握着手上的枪,任凭那个少年走进这里,沉默在黑暗中,像是蛰伏的银豹。 “殿下就一直这样拿着枪吗?像是随时准备着战斗一样。”少年说。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无时无刻不是战场。”维希佩尔仍旧紧紧握着手上的银枪,他坐在黑暗中看着光下的少年。 “所以呢?你就要为了自己所说的正义把这个世界变成战场吗?”苍白的少年站在光下,他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 “有的时候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杀戮是必要的。”维希佩尔说。 “一千年后的世界还真的有些陌生。”少年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人好像比起一千年前多了很多,像是蚂蚁一样,到处都是。” “而你呢,很不巧,是我不喜欢的那种人类,或许杀掉你能让我觉得清净点。”少年突然抬起右臂,锋利的弩|箭射出! 维希佩尔盯着那枚向他射来的弩|箭。 躲开这枚弩|箭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一瞬间他却突然看到无数连绵的巨大冰山! 冰山的缝隙被鲜血染红,而他无论怎么走都走在那片红色之上。 他像是被拖入到了那场曾经经历过的巨大的幻境中! 可这一次却没有那个陪着他的少年,只有他一个人行走在猩红染血的巨大冰山中! 然而就在弩|箭将要射中他额心的那一瞬,维希佩尔却突然睁开了他的右眼! 猩红色的右眼如同鲜血流淌在其中。 锋利的弩|箭停滞在空中! 整个神迹负一层突然浮现出无数熔金色的文字,那是古奥的如恩文字,是只有传说中的诸神才能辨识出的文字! 苍白的少年在无数熔金色的文字中大口喘息着,仿佛向诸神觐见的凡人! 当人类拖着长剑想要去讨伐诸神时却突然被云层中的神威压倒。 那是——魂域! 是未曾记载在任何古卷中的禁术! 灵魂,千百年来无数哲人试图解释灵魂究竟以何种形式而存在。 ——“灵魂不灭而永生”、“灵魂是虚空,是空无一物”、“灵魂是燃烧的火”。 没有人能究竟说明白灵魂是什么。 而那个男人却将自己的灵魂分裂成无数的碎片,然后入侵整个空间! 将整个空间化为自己的魂域。 他在用自己的魂域反噬少年的梦境。 无数黑色的乌鸦从苍白少年的身边掠过。 像是死神来临前开路的使者。 “你在梦境中待得太久了。”维希佩尔猛然将银枪刺入少年的胸口! 然而却没有刺入血肉的真实感。 男人突然听到他的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难道你就一直行走在真实中吗?”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 等维希佩尔反应过来,少年已经跃至半空中,黑色的斗篷在空中翻飞,他缓缓抬起右臂。 锋利的弩|箭射中男人的肩骨! 鲜血在维希佩尔白色的军装上缓缓晕染开。 群鸦散去,苍白瘦弱的少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除了零落的黑羽,整个神迹负一层安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维希佩尔捂着肩部的伤口环视着周围。 天鹅绒上的手稿已经不见,少年也不见了踪迹。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溢出。 ——难道你就一直行走在真实中吗? 02 维希佩尔走上金宫的台阶,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缓缓拧动。 刚打开门就看到了趴在地毯上枕着书睡着的黑发少年。 维希佩尔知道他今天下午被拖去和戴文打球来着,应该累得已经要打蔫了。 于是他走到子尘身边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少年朦胧地睁着眼,看着维希佩尔,没什么力气软软地喊了一声,“……哥。” “我先去洗澡,一会去做饭,想要吃什么?” 少年把脸靠在维希佩尔的手背上蹭了两下,“都行。” “番茄炖牛肉怎么样?冰箱里还有一些牛肉。” “嗯。”子尘点了点头。握着维希佩尔的手轻轻在上面咬了一下,然后放在继续趴在书上睡觉。 维希佩尔走进浴室,将斜披披风上的银质世界树树叶胸针解开,右肩上的伤口将白色的军装染成刺眼的猩红色。 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手指划破一样毫不在意。 他打开开关,冰冷的水直接洒了下来,将身上白色的军装浸湿,凝结的伤口被水濡湿,他慢慢地将已经凝结在伤口上的衣服撕下。 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已经变成了稠狞的黑色,在冰冷的清水冲洗下顺着小腹流下变成近乎淡漠的红色,然后流入下水道中。 维希佩尔将一块白色的毛巾叠好然后咬在嘴里,他把浴室锁上的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常年备着的药品和各种仪器,他拿出一个银质的镊子,对着镜子狠狠刺入自己的右肩。他紧紧咬着嘴中的毛巾,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弩|箭的箭尖嵌入了血肉中,如同毒狼的牙一样紧紧咬着肩骨。 维希佩尔将镊子向内刺了一点,冰冷的水将他的体温逐渐带走,血水从刺入镊子的伤口中顺着皮肤留下。 他狠狠将镊子向外一拉,带着内勾的镊子将黑色的箭尖勾出,伤口颇深,深可见骨。黑色的箭尖带着血落在浴室的地面,维希佩尔将银质的镊子扔回洗手台上冰冷的银盘上。将被咬的变形的毛巾取下重新叠好咬住。 透明水晶瓶中白色的粉末被倒在伤口上,白色的粉末遇到鲜血如同沸腾一样剧烈灼烧着,烧焦的血肉被粉末逐渐腐蚀露出粉色的嫩肉。 维希佩尔银色的头发垂落,嘴唇因为失血变得没什么颜色,看着竟有一些莫名的苍白病态。 将伤口一层层包扎好后维希佩尔在镜子前穿好白色的衬衫,确认不会看到伤口。 他把染血的白色军装放到柜子中锁住,然后将镊子银盘都放回去,继续放着冰冷的凉水将所有的鲜血都流入下水道,地面上不再有任何的红色。 确保不会看出来有任何的异样之后走出了浴室。 子尘仍旧趴在那里睡觉,裤腿挽到膝盖,露着光洁细瘦的小腿。 维希佩尔走到子尘身边忍不住摸了摸子尘的脸,子尘抬起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手怎么这么凉?没有用热水吗?”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今天有点热。” “会着凉的。”子尘声音软软地说,他握着维希佩尔的手把他的手慢慢捂热。 “还没洗澡吗?”维希佩尔顺着子尘衬衫的下摆把手伸了进去摸了摸子尘仍旧汗湿着的后背。“太累了,懒得洗。”子尘在地毯上翻了个身,仍然握着维希佩尔的另一只手。 “去洗澡。” “不去。”子尘耍赖一样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乖。”维希佩尔直接把子尘从地上扛了起来,扔到了浴缸里。 “救命啊!不要!放开我,你个混蛋!”子尘手脚并用地从浴缸里往外爬,“救命!非礼啊!!” 维希佩尔拿着蓬蓬头在一边试了下水温,然后直接从子尘的头上浇了下去。把浴缸里炸毛的小猫浇湿。 维希佩尔解开子尘衬衫的扣子,子尘仍然在拼命挣扎着,“救命啊!非礼啊!有没有天理啊!” “嗯。”维希佩尔把子尘从衬衫中剥了出来,然后把洗发水打在子尘的头发上,认真地揉着。 实在挣扎不过,子尘也就认命地放弃了挣扎,后躺着睡在浴缸里,安心地靠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将子尘头上的泡沫缓缓冲下,用手轻轻挡着子尘的眼睛,子尘懒洋洋地靠在维希佩尔怀里。 从锁骨到肋骨,从肋骨到耻骨。 他怀中的少年仿佛青瓷制成,胎纯釉净,尘埃不惹。 像是初入世间婴儿一样的干净澄澈。 维希佩尔将怀中的少年从温凉的清水中抱出,用白色的薄毯裹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子尘已经睡着了,维希佩尔也不吵醒他,只是默默看着那个少年。 他看着少年好看的眉眼。 ——如果你有要守护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便无时无刻不是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可能会晚点更,因为算是很重要的一章,很多事情需要想明白才能写。多谢大家包容了,因为我是喜欢把细节都一一想好再开始码的,所以很多时候会更新的很慢。真的很谢谢大家了! 第59章 祈祷者 Chapter21祈祷者 因为荒谬, 所以相信。 01 灰色的迷雾流动在整个森林里,死寂的气息中树叶缓缓摇动着。 一路上尽是颓败的砖石, 倒塌的房屋。 “这里,还有活着的人吗?”子尘像是不敢惊动这个死去的镇子一样声音带着战栗说。 “不清楚, 但就算活着的人在这里怕是也没法像活人一样活了。”西文偏着身穿过那些看上去已经半枯的树枝。 这个镇子几个月前曾爆发过一场瘟疫,而后便发生了大规模的戒奴爆发事件。 而子尘和西文、德尔科还有另外的几名圣殿骑士这次来就是为了调查这起事件的。 他们几个人已经在这片森林中的镇子里走了很久,但却始终没有碰到一个人。 像是整个小镇都死去了一样。 “这里是怎么回事?”子尘忍不住问。 “应该和金色黎明会有关。”西文从森林的杂草中拾起一枚金色十字六芒星徽章, 那是金色黎明会的标志。 “金色黎明会?”子尘皱了皱眉。 “金色黎明会是已经在西陆存在了数个世纪的神秘学结社,他们以生命之树为信仰,研究各种炼金学和占星学。而最近几次大规模的戒奴爆发事件都和金色黎明会有关。”西文一边查看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对子尘说。 “我们怀疑戒灵控制了金色黎明会,并通过金色黎明的入会仪式使更多人成为戒奴。” “他们为什么要加入金色黎明会?”子尘跟在西文身后。 “没听说这里几个月前曾经爆发了一起瘟疫吗?肯定是被许诺了什么啊, 人一旦真正面对死亡可就什么都不管了。”德尔科有些不耐烦子尘,走到西文身边, “什么时候能走到头, 我感觉我们就是一直在这片森林里打转。” “雾气太重了,看不清道路。但现在也只是傍晚,如果有人住在这个镇子上怎么也该点上灯了, 可走了这么久一点灯光也没看到。” 阿斯加德如今早已开始使用汞弧灯和弧光灯,但这种偏远的镇子应该仍然在使用蜡烛和油灯。 可一路走过来他们没有看到任何的灯光。 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沉睡了一样…… 白色的裙裾掠过干枯的树木,有人在轻声哼着一支中世纪的歌谣。 听见有歌声传来,西文他们立刻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而从树林中走出手提着篮子的女孩看到他们却只是歪了歪头, “你们是谁?” 看到只是个女孩,西文收起了剑。 “我们在这里迷了路。”西文说:“你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吗?” 女孩点了点头,“你们需要我带你们出去吗?” “不, 我们要到那个镇子里去。你可以带我们过去吗?”西文问。 “你们……去镇子里干什么呢?”女孩不解地问。 “据说这个镇子上爆发了瘟疫,我们来这里调查这次的瘟疫事件。”德尔科说。 “不用了啊,已经有医生来这里了。”女孩歪着头笑了笑。 “医生?”子尘皱了皱眉问。 “是啊,那些医生说他们是教会的人,每天的傍晚就在那座小教堂前治疗患病的人。他们很奇怪,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银质的鸟嘴面具,手上拿着黑色的木棍。”女孩一边走一边说。 西文他们跟在女孩身后。 “他们能治好瘟疫吗?很多瘟疫可就连阿斯加德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啊。”西文问。 “能的,他们真的能治好,只不过,我总觉得那些被治好的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那些瘟疫医生说这是疾病的后遗症,但我总觉得他们真的有些奇怪。”女孩走在前面,森林里的风吹过女孩的小腿。 “奇怪,你是说被治好的人还是那些瘟疫医生。” “都很奇怪啊。”女孩回答。 “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有人点灯呢?这个时间不应该正是要吃晚饭的时间吗?”子尘跑到女孩身边问。 “大家还没有起来啊。”女孩说。 “恩?没有起来?这个时间不应该是要去睡觉的时间吗?”子尘问。 “喂,只有你这种人会这么早就想着上床睡觉吧。”德尔科跟在后边说。 “自从大家病好了以后就越来越讨厌阳光了,很多人都是白天在房间里睡觉,晚上再出来的。”女孩说。 “这样吗?”子尘说。 他突然觉得整个森林都诡异地有些可怕,灰色的雾气在树枝间流动,安静地像是隔世。 “恩,不过我还是喜欢在这个时候在森林里逛逛,所以就一个人出来了。”女孩说。 “对了,你刚刚是在唱歌吗?”子尘问女孩。 “恩,一边唱歌一边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很奇怪的问题了,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要先说出来啊,或许我会知道答案呢。”子尘说。 “那我可说了。” “恩。” “你说虎豹吃兔子,是虎豹的错,还是兔子的错呢?”女孩歪着头说,白色的裙裾掠过森林里的杂草。 子尘愣了愣。 “你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吧。”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来自己以前养过的一只兔子。” 他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也养过一只兔子,那是在微尘寺的时候,他还记得那只兔子有着白色的绒毛,而他把那只兔子抱在怀里跟在他那几个师兄的身后。 那天的天很蓝,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而那只兔子待在他的怀里,很乖,也很暖。 “后来呢?”女孩问。 “后来,兔子跑掉了。”子尘低着头说。 “啊,这样啊。”女孩像是有些抱歉地说。 “你们怎么会想这么奇怪的问题。”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德尔科有些不耐烦地说:“虎豹吃掉兔子当然是兔子的错。” “强大的成王,弱小的为食。这个世界不是一直就是这样吗?”德尔科将挡在他前面的树枝折断扔在地上然后继续向前走。 “等等!你怎么带我们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我们是要去镇子里的。”西文突然说。 被雾气笼罩的森林尽头,枯石堆积杂草丛生。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森林,而当他们回头的时候女孩只是站在森林的边缘看着他们。 “离开这里吧。”女孩说:“这个镇子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女孩白色的裙裾在森林的风中被吹去,像是白色的蒲公英。 02 安静的小镇中心的教堂里,薄暮的光线从破碎的天窗中透过,落在积灰的木地板上。 被打碎的圣天使雕像堆在教堂的神龛中,白色的雕像碎片柔美而干净,却已经破碎。 少女坐在老旧的长椅上,低着头安静地祈祷着。 玫瑰色的长发从黑色斗篷的帽兜中垂落,她垂着眼像是神前虔诚的圣女。 而她的手交叉在胸前,左手白皙柔软,右手却带着白色的手套。 “冥界的女王也会向神祈祷吗?”银发的男人从教堂半开的大门中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军装,看着祈祷的少女。 “我只是想知道人类在向神祈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赫尔缓缓睁开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那双眼睛中像是充满着哀怜一样。 “感受到了吗?”维希佩尔问。 “没有啊,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想要向神祈祷。”少女说,“你难道不觉得荒谬吗?坐在这里对着一个雕像祈祷,神就会听到你的愿望,然后如你所愿。没有人知道要祷告多久,也没人知道神究竟什么时候会听见。” “你觉得荒谬吗?” “是啊,当然很荒谬了,人类自己创造出一个他们眼中的神明,然后跪在这个神明面前,祈求这个神明能给予他们恩赐。难道人类自己就不觉得荒谬吗?” 赫尔看着神龛中破碎的圣天使雕像,玫瑰色的眼睫颤抖着。 “正是因为荒谬,所以相信。”维希佩尔也看向神龛中圣天使的碎片,“毕竟比起刨根问底,这世上更多只是想要不明不白活下去的人。” 男人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淡漠而冰冷。 “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就干脆不用问了,只要去相信就好了。”维希佩尔说:“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跪下向这破碎的雕像祈祷就好了。不知道祈祷多少次才有用,不知道神什么时候才能听见,那或许下一次就能被神听见了。” “所以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一遍遍祈祷吗?”赫尔问。 “一个病重的人是更愿意相信医生对他说他已经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还是更愿意相信牧师对他说只要祈祷就好了,神会听见的。” “所以,神只不过是在贩卖希望吗?”赫尔笑了笑,少女的笑带着点嘲弄却并不令人讨厌。 “希望本来就很昂贵。”维希佩尔说:“将要溺死的人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可到最后他会和稻草一起沉入湖水。” “可至少他曾经抓住过稻草,至少比什么都做不了要好的多。” “那么看来,我们比神可是要良心了很多啊。”赫尔说:“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要死了,而我们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成为戒奴,他们就能活下去。” 薄暮的光线在教堂中缓缓推移着,教堂外有人轻声哼着歌谣,夜晚要来了,小镇开始醒来。 “比起虚无而没有尽头的祈祷,这种价码分明的交易不是更良心吗?付出什么,得到什么,一切都写的清清楚楚。”玫瑰色长发的少女缓缓看向维希佩尔,那张精致的脸被月光照亮,半边脸逐渐变成白色的骸骨。 等她转回头隐在黑暗中,便又成了容貌精致的少女。 “神给了他们一根稻草,我们却将他们救上了岸。”少女低头看着长桌,长桌上灰色的尘埃弄脏了她的袖口,可她好像并不在意。 她不讨厌尘埃。 “可你许给他们的是生命,他们真正得到的却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存。”维希佩尔在半明半暗地光线中看向赫尔,“你欺骗了他们。” “神不也是在欺骗着世人吗?我们已经比神要好很多了,就像所有的商人都是黑心的,而你只能选一个稍微没那么黑心罢了。”少女说:“神和我们都是商人,只不过贩卖的东西不太一样。” “可他们将再也无法享有人类的生命,他们会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维希佩尔说。 “那又如何呢?万物都是活着的行尸走肉。”少女用干净的手指在桌子上的尘埃中划着,“我只是让他们换了一种方式活下去。” “这样的生命不如死去。”维希佩尔看着在尘埃上画着画的少女。 “是吗?这样活着不好吗?可我本来也没觉得他们原来的活法有什么好的,你看,他们拼尽了全力可还是活的这么痛苦,他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而且,人类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死亡的。”少女歪着头,轻微的月光照在她的右脸上,白色的骸骨缓缓浮现出一点,“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我对他说,再有半个月这个世界就会灭亡。” “他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跟我说:是吗?那真好啊。”赫尔歪着头像是再回想着那个男孩:“你看,他们其实并不真的讨厌死亡的。如果我告诉那个男孩我说谎了,他可能反倒会很失望吧。” 少女继续说着:“人类就是这样,一边恐惧着死亡,一边却又渴望着死亡。” 第60章 祈祷者 03 “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吧。”女孩的裙角在笼罩着灰色雾气的森林中翻飞着, “这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半个月前这里来了很多瘟疫医生,那些瘟疫医生说, 只要愿意接受他们的洗礼,就可以痊愈。”女孩说:“但根本不是的, 那些人虽然看上去是好了,但他们根本……” 子尘和西文他们对视了一眼,明白女孩说的是戒奴, 但这个女孩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戒奴。 她不过是个偏远镇子上女孩,喜欢在每个傍晚的时候在森林里拎着篮子游荡。 “跟我们走,再待在这里你也会死的。”子尘看着女孩说。 “不,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女孩柔柔地笑着说:“我也早就不是活着的人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诡异的焚焰纹章缓缓在他的掌背上浮现。 “我以为那个仪式不过是像在神面前的祈祷一样,我的弟弟病重了, 他病的连教堂都无法前去, 于是我替他参加了洗礼,祈求神能恕免他。”女孩说:“可到最后他还是死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 那些瘟疫医生根本没有在治疗疾病,他们不过是将病人变成了——怪物。” 女孩在说出怪物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带着战栗,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样。 “所有痊愈的人都开始惧怕阳光,他们甚至在逐渐丧失自己的意识, 而我,也开始变得和他们一样。” “离开这里,他们已经醒过来了。”女孩说。 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了树叶破碎的声音, 像是很多人一起踩在树叶上一样。 子尘他们看到有很多人从森林深处走了出来,男人们拿着斧子砍着树木,然后呆然地将砍倒树木在森林中拖行着。 他们像是醒来的农夫开始了一天劳作一样。 夜晚开始了,而这座城镇也醒来了…… 04 破败死寂的教堂,少女念完了最后一句祷告词,结束了她的祈祷,却仍旧看着那座破碎的雕像。 “你带了多少人过来。”少女问。 “进入这个镇子里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在城镇外的森林里。”维希佩尔回答。 “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吗?” “是。”“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吗?明明有着追随你的千军万马,却始终像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孤兵一样独自厮杀着。”少女看向维希佩尔,“怎么?是因为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吗?” “总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自来做比较好。”维希佩尔也看向少女。 “殿下,虽然你和我们的目的不一样,但其实你与我们是一种人的。永远独自游走在这个世界黑暗和死寂的边缘中,谁也不肯信任,谁也不肯接近。永远用着最冷漠和猜忌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少女缓缓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到那座破碎的雕像前,白皙的手指从雕像破碎的断面上掠过。 “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们是一种人。”赫尔转过身看着维希佩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明明也应该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为什么又想着要拯救它呢?” “我来这里不是和你讨论这些的,我只是想知道耶梦加得在哪里?”维希佩尔说。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就连我也不知道耶梦加得在哪。我说过,我们这种人,永远用着最冷漠和猜忌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当然也会用着同样的目光看着彼此。”赫尔说。 少女的右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她捻起一点雕塑破碎后落下的白灰,然后缓缓将那些白灰吹入从教堂破碎斜窗中落下的月光里。 白灰浮游在月光中。 “他当初从父亲的残骸中得到了凤凰血就自沉于无尽深海,谁都没告诉,如今他回来了,自然也还是谁都不会告诉。” “其实我很奇怪,想要死者之国的大门打开就要以百万魂魄为祭,殿下想要从哪弄这百万魂魄呢?”赫尔伸出没有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在月光中翻覆着像是要接住那些落下的白灰。 “那你们呢?你们打算怎么做。”维希佩尔看着在月光中想要挽留那些灰尘的少女。 “我们是不择手段的坏人啊,自然怎么做都可以。”赫尔十分坦诚又带着点天真地说,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不忍责怪。 “可殿下不一样,殿下是站在正义那一方的人啊,殿下是要拯救这个衰败又荒唐的世界的人。难道在拯救这个世界之前,殿下要先开始杀戮吗?” “在我成为亚瑟帝国执政官之前,上一任的执政官曾经告诉我,最好的政客是商人。”维希佩尔说。 “果然啊,这世间谁不是商人,付出什么,得到什么。连人命这种东西也能算的一清二楚。”赫尔看着落在自己指尖的白灰,然后缓缓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那殿下把你自己的这条命算进去了吗?” 披着黑色长袍的少女突然向维希佩尔冲去! 而她手上赫然是一斩巨大的骸骨镰刀,少女玫瑰色的长发从帽兜中露出,像是月色下盛开的蔷薇。 巨大的镰刀砍入维希佩尔身旁的教堂支撑柱上,男人堪堪躲过。 等男人拿起他身旁的银枪时,失去支撑的教堂一角已经坍塌! 而赫尔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她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看着维希佩尔,手上握着那斩巨大的骸骨镰刀。 “你已经杀过我很多回了,又何苦再次尝试。”男人看着那个漂亮却执拗的少女说。 “我的父亲要回来了。” 少女说,她的语气像是一个正在等父亲回家的女儿。 “那又如何?” “凡是挡在他路上的人都该死。” 她的语气很轻,可却带着点固执。 少女再次挥舞巨大的镰刀,那斩镰刀比她还要高出许多,而她像是不顾一切般挥动着镰刀。 枯寂残破的教堂中,少女与男人厮杀着。 镰刀的划痕从教堂巨大的壁画右侧一直蔓延到圣子虔诚的祈祷画上。 03 “他们……是怎么回事。”子尘看着那些在夜晚醒来的人有些惊愕地说。 那些人像是普通的城镇居民一样砍着树木,劳作着。可他们的目光却呆滞而可怕,像是在半空中有人提着巨大的提线。 而他们不过是提线下连着的木偶。 “他们已经死了,戒奴刚开始还会有自己的意识,可逐渐他们就会变成丧失者,完全失去理智和意识,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德尔科看着那些呆滞地劳作着的男人们说。 “离开这里,他们虽然现在还很平静,但他们随时可能会……”女孩声音颤抖着说。 “我的孩子,你是想带这些人离开吗?”几十名身着黑袍、戴着银质鸟嘴面具的瘟疫医生拿着长长的木棍从森林深处走出,像是畜牧着牛羊一样畜牧着那些劳作着的男人。 他们的声音嘶哑如古鸦。 面具上有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缓缓举起他手中长长的木棍,像是在月光下祭祀的巫师。 “我的孩子们,去撕咬你们的敌人吧。” 那些劳作着的男人突然缓缓抬起他们的头颅,像是被上空中的线齐齐拽起一样。 男人们拿着手中的斧子,像是缓慢移动的潮水般涌来。 “带她先走。”西文把女孩推到子尘身边,自己抽出了长剑,盯着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丧失者。 “她也会变成丧失者的,她也会变成和那帮人没什么区别的行尸走肉。”德尔科看着西文说。 “可她现在只是一个女孩。”西文咬着牙说:“子尘,快点带她离开。” 月夜之下,瘟疫医生脸上银质的鸟嘴面具被照耀的冰冷而死寂。 他们像是主导着这场厮杀的祭司,冷漠而残酷。 面具上绘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猛然落下他手中的长棍! 所有的丧失者突然化身成了凶猛的野兽,他们在森林中迅速地疾行着! 他们要去将这些闯入者撕咬成碎片! 子尘握住少女的手腕在过膝的杂草中奔逃着。 女孩的手腕伶仃而细,像是能触摸到血肉之下的骨头一样。 他们身后是那些丧失者如同兽类般嘶吼。 然而女孩却突然从子尘的手中挣脱。 女孩的胸口不停喘息着,像是惊慌的幼鸟,“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我不能离开这里。” 她向后跑去,白色的裙角掠过及膝的杂草。 子尘想要拉住她,却突然被被飞过的沉重斧子割伤了右臂。 鲜血从右臂流出,染红了少年身上的圣殿骑士披风,他捂着自己受伤的右臂想要冲到少女身边,却被那些如同凶兽般的丧失者围住。 子尘抽出锋利的匕首,在那些凶猛的丧失者之间厮杀着。 鲜血从少年的脸上伤口处落在杂草上。 他想要将匕首刺入一名丧失者的身体,却被猛然击倒在地! 沉重的斧背落在少年的身后! 子尘觉得自己骨骼都要在这样的重击下破碎。 女孩惊惶地后退着,却猛然被那名脸上绘着红色纹路的瘟疫医生握着脖颈举了起来。 她的脖颈纤细如同鸽鸟。 “不乖的孩子是不会被喜欢的。”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在冰冷的月光下渗着诡异的光泽。 他缓缓收紧着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 少女的白裙垂落。 在无数丧失者的围困中,子尘透过那些缝隙看着挣扎着的少女。 鲜血从少年的伤口处流出染红杂乱而生的野草,那些丧失者像是撕咬着猎物的兽类,凶残而无意识。 子尘扯住他身前的野草,像是溺死的人握住稻草一样…… 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他养着的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那么乖,白白的,躲在他的怀里,像是心口都被暖起来了一样。 但他没有看好他的兔子。 他在树林中惊慌地寻找着他的兔子。 可当他扒开那些杂乱而生的野草,看到的却是扑向他的兔子的野虎! 老虎吃掉兔子,是老虎的错,还是兔子的错? 可不管是谁的错,总归是你没有看好你的兔子的。 既然是你的错,那便以杀戮为补偿! 身染鲜血的少年嘶吼着从杂草中挥出自己的利刃! 他握住砍向他的丧失者的手臂,力道凶狠地近乎要折断那名呆滞男人的胳膊。 子尘将利刃送入那些丧失者的身体。 鲜血在他的体内开始燃烧。 仿佛他身体里流动的便是沸腾的巨渊之银,只等一个火星落下,便是焚焰千里! 而他像是不知疲倦一样地厮杀着。 匕首一次次隔断那些丧失者的脖颈,一次次送入那些兽类的心脏。 老虎吃掉兔子,是老虎的错,还是兔子的错? 那么,你又是谁? 是兔子,还是老虎? 抑或是能够吞食一切的凶兽!? 这是他的战场,他就应该厮杀。 血流成河也好,焚焰千里也好,这终归是他的战场。 老虎吃掉兔子,而他吞食一切将他惹怒的! 不问对错。 只问他手上的利刃! 扼住女孩的瘟疫医生看着那个厮杀一切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他看向那个少年,“我会杀掉这个女孩的。” 他说。 可下一刻那个少年却突然冲至他的身边。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扼住女孩的手臂便被少年手中的利刃齐齐割断!“啊!!!” 女孩惊呼着落在地上。 杂草之上少女的白裙如同盛开的百合。 瘟疫医生断裂的手臂喷着鲜血,而他却只能看着那个冲至他面前的少年。 甚至到了现在,他也没能意识到刚才的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仍旧保持着砍断他胳膊那一瞬俯冲的姿势。 他自下而上地抬眼看着瘟疫医生。 冰冷的月光下,少年的眼中像是恶狼挣脱镣铐。 下一刻,子尘突然狠狠地用勾拳击中瘟疫医生的腹部! 瘟疫医生被甩落在远处的杂草丛中。 而少年只是一步步地再次走向他。 他扼住瘟疫医生的脖颈,缓缓将那名比他高出不少的瘟疫医生举起。 月光下,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渗着寒冷的光。 少年缓缓用力,骨骼破碎。 那名瘟疫医生的脖颈缓缓歪在少年的手中,像是死去的鸟。 他松手。 瘟疫医生的尸体落在地上。 风吹过及膝的杂草。 像是死在杂草中的鸟类的尸骸。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有些失神一样。 他又抬起头看着风吹过枯黄色的野草。 女孩倒落在杂草中,白色的裙角裹着她的小腿。 子尘走到她身边,想要拉她起来。 “啊!!!”少女惊恐地尖叫着,像是见到恐怖而不可名状地怪物一样。 “不要过来!不要……”女孩手脚并用地后退着,想要逃离那个如同怪物般的少年。 子尘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沾满了猩红色的鲜血。 粘稠而带着铁锈的气息。 ……他,是怪物吗? 子尘回头看着其他人。 西文、德尔科,所有人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目光中是冷漠、疏远、还有恐惧。 而他双手沾满了鲜血地站在大片的荒草中。 子尘像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看见那只凶猛的老虎扑向他的兔子。 他拼尽了全力地嘶吼。 他感觉他的鲜血在他的体内开始燃烧。 而他顺手捡起了他寺庙伙头遗落在这里的铁棍。 当他醒过来,他的手上便沾满了鲜血。 凶猛的虎兽死在他面前。 而那只兔子白色的毛发上也沾满了鲜血,那只兔子惊恐地看着他。当他想要去安慰一下那只兔子的时候,那只兔子却慌乱而逃。 他救下了兔子,却把自己变成了最为恐怖的凶兽。 而当他回头,所有与他一同上山的师兄都惊恐地看着他。 何为禅意?何为诸法空相? 是黑色的铁棍上沾着的浓稠黑血。 是少年藏青色僧衣半坠曳地沾血掠过白色薄雪。 是众僧惊慌退避。 问世上诸微尘,问世上非微尘。 微尘,幻象耳。 子尘站在原地像是疯癫一样痴痴地笑着。 他空举着他的双手。 像是世人祈求着神的怜悯。 也像是神对世人的祈求无可奈何地摊手。 他本来就是怪物,不是吗? 他的体内流着野兽的血。 在空幽死寂的禅房里,他被一遍遍地清洗着他体内残暴的蚩尤狂血。 可是没有用的,那是铭刻在他血脉里的东西。 只要沾上一点火星,便是野火燎原。 所有人待在原地,看着那个少年站在荒芜的野草中空举着沾血的双手。 少年的周围是死去的丧失者。 而他一个人站在尸骸骨堆中。 没有人敢接近那个少年,他们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剑。 虽然现在的那个少年早已停止了杀戮。 “圣殿骑士可不该这么对待奋勇厮杀的英雄。” 有人分开了人群,从森林的深处走了出来。 维希佩尔捡起少年掉落在地上的银质圣殿骑士徽章。 月光下,银质的圣树徽章泛着干净而柔和的光辉。 他走到少年身边。 子尘抬起眼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银色的眼睫垂落,那双眼仿佛盛着阿斯加德的天空。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圣殿骑士的徽章别在少年的胸口。 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徽章的别针。 别好徽章之后,维希佩尔抬起眼看着少年。 少年感觉自己被温柔地拉入那个怀抱中。 男人的手放在他的后颈上。 “……你做的很好。” 维希佩尔在他耳边轻声说。 男人的胸口被少年地眼泪缓缓烫伤。 委屈吗?当然委屈。 可如今那个男人却告诉他——他做的很好。 他做的很好…… 少年身上的血污染红维希佩尔身上白色的军装外套。 可维希佩尔却始终只是轻轻地抱着少年。 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再次用力抱了抱他怀里的少年,然后缓缓松开他,后退了一步。 子尘愣了愣,却又突然被身后的人抱住了。 西文抱着满身是血的子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被一个个相似年龄的人抱住,每个人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最后就连德尔科也像是不情不愿地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没什么好气地说:“多谢了。” 他们终究只是一群少年,他们刚才只是被吓坏了。 子尘从那些拥抱的缝隙中看着站在近处的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也看着他。 蓝色的眼像是四月里的湖水。 你看,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如此待他。 那么或许,他不是怪物的…… 第61章 亡魂曲 Chapter22妖歌海域 一百年很短, 可用来蹉跎倒也很长。 01 宽敞的白色蒸汽轿车内维希佩尔低头看着一本书。 而黑发的少年被包在毛毯里躺在他腿上,毛毯遮住少年下半张脸, 看上去像是某种乖巧的动物。 子尘不时在维希佩尔的腿上蹭着,像是睡不太安稳一样。 “殿下, 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坐在维希佩尔对面的唐德皱着眉头像是实在忍受不了对面伤风败俗的两个人。 “当然有,否则我会直接把你扔下车,让你走着回阿斯加德。”维希佩尔从书中抬起头对唐德说。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乖乖闭嘴, 否则就走着回阿斯加德吗?” “差不多。” “那我还真是多谢殿下了。”唐德咬着牙说。 “恩。”维希佩尔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唐德语气中的杀气,低头掖了掖子尘身上的毛毯,垂下的眼睫像是覆落的初雪。 “镇子上的人殿下打算怎么办?”唐德翘着腿有些无聊地问维希佩尔。 “和以前一样处理就好。”维希佩尔把子尘身上的毛毯掖好,然后抬起头看着唐德。 “那个女孩呢?她的意识还很清醒, 甚至可以说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她终究也会变成丧失者的,亲眼看着自己逐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会更痛苦。”维希佩尔回答。 “可……” 唐德还想要继续说下去, 维希佩尔却直接打断了他, “就这样吧,子尘还在睡着。” 唐德只好点了点头,看向车窗外。 子尘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 稍微动一下都感觉全身都在疼,他忍不住在床上哀嚎了一声。 “醒了?”身边的人揉了揉他黑色的头发,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把一杯温水送到他手中。“先喝点水。” 子尘靠在维希佩尔身上捧着玻璃水杯喝了半天。 “感觉好点了吗?”维希佩尔问。 “嗯嗯。”子尘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走,然后把粥端上来一口一口喂着他喝粥。 不知道怎么子尘突然觉得现在有种很细水长流的感觉。 像是两个人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很久, 接下来也会一直一直这样。等子尘喝完粥,维希佩尔把碗收了起来让子尘继续躺一会,然后在旁边的桌子上看着一本书,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干净整洁。 灯光下的书页微黄,把维希佩尔的侧脸也衬的有几分温柔。 那种温柔就像是猫的肉垫踩在了心口上的温柔,安安静静地,却又像兵荒马乱似的。 子尘从床上跑了下去,跑到维希佩尔身边。 维希佩尔把子尘搂在腿上,从下而上地看着他,“还疼吗?” 他的手轻轻搭在子尘包扎好的肩膀上。 子尘眨了眨眼睛,想要占维希佩尔便宜一样说,“你亲一下,你亲一下就不疼了。” 维希佩尔却真的低着头把唇印在了子尘的肩上。 天光刹那,寂静温柔。 他们做过比这更亲近的事情,他们曾肌肤相亲也曾赤|裸相呈,可子尘在那一瞬间却仍旧觉得这个轻轻落在他肩膀上的吻是那么惊心动魄。 这个吻隔着纱布,却又仿佛直接落在了最深的灵魂处。这个吻吻得如此虔诚,虔诚地像是一个许诺。 02 子尘把身上的伤养好之后已经接近英灵殿的学期末,大家都在拼死拼活地准备审核考试。 然而比考试更重要的显然是神眷舞会。 一年一度的英灵殿神眷舞会也被成为情侣阅兵大会,一对对情侣在神眷镜厅起舞,女孩的裙裾漫过盛放的百花,男孩的目光深情而痴缠,游荡在台下的几只找不到舞伴的可怜虫只能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在舞会的半个月前是英灵殿告白的高峰期,无数带着玫瑰的情书飞入女生的宿舍,带着男生提前几天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台词。 然而最终大多被扔进了女孩的垃圾里。 毕竟英灵殿有着严重失衡的男女比,每一个英灵殿的女生都是众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而《绝密军情研讨处》更是接连三期都在热烈地讨论着这场神眷舞会。 布鲁图斯小少爷和圣殿骑士书记西文之间不得不说的三两事!!! 这期的《绝密军情研讨处》的封面赫然列着这个充满着八卦气息的标题。子尘一边走在金宫的走廊里一边尽职地充当着一个合格的英灵殿人。 毕竟唐德曾经说过,连《绝密军情研讨处》都没有看过的人是不配被成为一名合格的英灵殿人的。 据可靠消息,布鲁图斯小少爷德尔科曾与圣殿骑士书记西文三次竞争同一名小姐! 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姐说,西文阁下首先向她递出了邀请函,随之布鲁图斯小少爷也向她递出了邀请函。然而这位小姐说之前她与布鲁图斯小少爷完全不相识。 随之西文阁下放弃了此次竞争无奈之下邀请了另一位小姐,而此位小姐说她再接到了西文的邀请后马上又接到了布鲁图斯小少爷的邀请。这样的事情再次重演,让我们再一次不得不深思良久。 而最后一次,两人居然同时向英灵殿的希腊女神赛维娅老师发出邀请函! 子尘随便翻了翻后面的几页,结果在过道上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手上的一摞文件掉下来了两张,“对不起,对不起!” 子尘一抬头,这不舆论中心吗? “德尔科,你怎么在这?” “我要给殿下这次被执行塞壬任务的戒奴名单。”德尔科有些不耐烦地说。 “塞壬任务?那是什么,好像听说过,但不太明白。”子尘问。 “既然没让你去执行任务就是你还不够权限,问了也没用。”德尔科说:“帮我把掉下去的那两张捡起来。” “哦。”子尘只好点了点头,低头去捡那两张文件。 “对了,你和西文究竟是什么情况啊,我看着《绝密军情研讨处》上……”子尘一边捡一边说,然而当他看到文件上的照片时却突然愣住了。 是那个女孩。 那个穿着白色裙子,让他们快点离开的女孩。 “愣着干什么?捡起来啊?”德尔科捧着手上的一摞文件皱着眉头说。 “德尔科,你能告诉我塞壬任务究竟是什么吗?”子尘拿着那张文件低着头问。 03 奥尔海域,灯塔。 “你又碰到赫尔那个女孩了?”守塔老人扒楞着炭火问。 维希佩尔静静喝着手上廉价的朗姆酒,没有答话。 “你们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呢?”老人说:“不过也是,那女孩等了她父亲等了一千年,这一千年好歹得找点事情做。否则会疯掉的吧。” “你在灯塔上的时候都干些什么?”维希佩尔突然问。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烧火、喝酒、天黑了就点灯,天亮了就灭灯。”老人回答。 “不觉得无聊吗?” “无聊吗?人不都是这么过完一生的吗?”老人捅了捅火,“那殿下在遇到那个孩子之前每天又在干些什么呢?”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只是透过灯塔狭小的窗口看着窗外的海域。 “人啊,本来就是这样的。早上起来,晚上睡觉。大部分干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意义,可就是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构成了他们的一生啊。” 老人自己嘟嘟囔囔地说:“人类总说什么人生易逝,可他们大部分时间干的事情不过是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填充自己的一生罢了。毕竟一百年很短,可用来蹉跎倒也很长。” “那个女孩说什么不懂人类为什么要向神祈祷,可不祈祷又能干什么呢?一遍遍念着相同的祷告词就像握住了一根又一根的稻草一样。他们不是想要靠着这些稻草上岸,只是想要用这些稻草填充自己荒芜空旷的生活罢了。” “其实她不也是一样吗?打开死者之国的大门,然后找一个负罪者作为容器,她们的父亲就能醒过来。多么荒谬,可她却还是相信,她和那些祷告的人有什么区别?” “就连她自己也应该清楚这一切有多么荒谬的吧,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相信。否则这一千年她又怎么过来呢?” “其实在这一千年里她唯一做的一件事便是活着。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实在太苦了,所以她便用一根根稻草去填充这一千年的生命。” 维希佩尔一直没有说话,老人也只是自己絮絮叨叨地说着。 远处的飞鸟掠过海面,老人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 老人看着灰色的飞鸟说,“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 维希佩尔仍旧看向窗外,老人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可就在飞鸟再一次从海面上掠起的时候男人突然说: “我以为我会记住所有的一切,毕竟那些记忆是应该刻在灵魂里的,如同烙印一样无法磨灭。”维希佩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低廉而烈性的朗姆酒。 “可有一天我突然开始回想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隔着层层浓重的迷雾一样,我想要走近,可是怎么都走不近,但是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已,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剥离一样疼。我就这样听着耳边的丧钟一直奏鸣着。” 维希佩尔看着遥远的天幕。 “可是总有一些画面清晰的如同就发生在眼前,那些画面从来没有淡去过。”他说,“每天入睡前这些画面就会依次从我的面前走过,于是我每天晚上都要将这所有的一切再次经历过一遍。” “想要摆脱吗?”老人问。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他仍旧看着远处的天幕,巨轮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我罪有应得。”他说。 第62章 亡魂曲 04 鸣笛声弥漫在整片海域之上。 巨大的圣音号行驶在广阔的水面上, 如同在海上游弋的钢铁巨兽。 几十名穿着圣殿骑士军装制服的青年看守在甲板上。 子尘屏住呼吸躲在船尾外的一处金属浮雕上。 金属浮雕只比海面高上一点,每当有海浪打过来海水便会没过他的小腿。 吓得他好几次腿软差点掉进海里。 浮雕所刻的是万魔之父提丰, 他一百个蛇首缠绕着船尾如同要将整艘巨船拖下无尽深海之中一样。 子尘在这艘船上待过一段时间,但仍旧对圣音号不是很熟悉。 他现在不知道维希佩尔在哪, 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被关押的戒奴在哪,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有没有事。 他握着冰冷浮雕的手有些颤抖。 整片海域有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 仿佛能够透过这里直直地看到海底。 圣音号已经在海上行驶了很久,子尘一直挂浮雕上,要是再不到地方他就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 天空逐渐变得灰暗,仿佛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他看见海下有无数蓝色的波纹涌动, 如同蛇的鳞片也如同蛇的爬行。 突然,有一尾鱼鳍划过水面, 子尘被吓得猛然一惊, 整个身体从提丰巨妖的浮雕上滑下大半。 接二连三的鱼鳍从水面上划开波纹,鱼鳍上有着诡异而妖美的花纹,如同古神话中的生物。 从鱼鳍的长度来看, 如果水下的是鱼,那么这些鱼至少要有数米长。 不可能是鲨鱼,鲨鱼的鱼鳍不会有这么惊人的美丽。 那些生物跟在船后,在海面上投射出一块一块快速滑动的阴影。 那些在海下潜伏的生物慢慢探出了头, 它们竟然有着人的头颅! 或者应该说是她们,她们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只是带着几分迷茫一样的神情看着船尾浮雕上的少年。 塞壬, 只可能是神话中的塞壬。 那拥有惊人美貌的,人身鱼尾的生物…… 被水润湿的白色纱衣贴在她们曼妙的身体上,更多的塞壬缓缓从水面下浮现,她们向着少年缓缓游去,她们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子尘。 如同那幅传世的名画——许拉斯和水泽女仙。 由赫拉克勒斯抚养长大的许拉斯为他的养父所爱,而他却受到了水泽女仙宁芙的诱惑,女仙们从长满睡莲的水面中缓缓浮出,女仙们劝说着他留下,女仙德律俄珀目光深情地凝视着他将他向水中央缓缓拉去,最终当赫拉克勒斯前来寻找他平静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寂静的芦苇。 他背弃了他。 围在子尘身边的塞壬忽然缓缓分开,一个有着苍白脆弱面孔的少年缓缓向这里游来,他那么脆弱,如同白瓷,却又如同年轻的王。 他静静地看着子尘,目光神秘而哀伤。 海上泛起迷雾,鸣笛声如同雾气一样弥散,苍白的少年在迷雾中仿佛对子尘说了什么,却没有任何的声音。 而海面之下苍白少年垂下的鳞尾长而美丽,那修长的鱼尾近乎要垂落于海底。 与其它海妖的鱼尾相比,那个苍白少年的鱼尾更近似于……蛇兽。 一声尖锐的鸣笛从船头传来,那些美貌的塞壬瞬间跃入海底,沿着穿侧下沉,如同银鱼,她们下身是长达数米的鱼尾,反射着蓝色的光线的鳞片上生长着神秘的花纹。 浓雾缓缓散去,一瞬间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他们已经到达了妖歌海域。 这里是塞壬的领地,她们在这里歌唱迷惑过往行船。 那些被迷惑的人将成为她们是食物,无数关于她们的神秘传说流传在大海上,甚至有人为了一见她们的美貌而不惜生命地寻找这里。 而世人只知道她们是索命而绝美的女妖,却不知道她们歌唱的真正原因…… 妖歌海域便是传说中的冥界入口,无数的灵魂由这里驶向冥河。 而塞壬则是这里的看守者,她们是冥界的使者,她们负责着引渡灵魂。 为了不让凡人冒犯冥界,她们在这里昼夜歌唱着,令误入的船只触礁而亡,黑色的海水下沉睡着无数的船只残骸和白骨。 这里才是她们的领地,而她们刚才却像是接迎客人一样游出了妖歌海域潜到了船尾看着那个悬挂在船尾上的少年。 她们此刻如同这片海域真正的主人一样在海面上不停腾跃着,数米长的鱼尾从海面上穿过。 诡异而美的鳞片掠过冰冷的海水。 子尘咬着牙从船尾缓缓爬上,躲在船舱的后面。 圣殿骑士把俘虏的戒奴从船舱中押出。 船上悬挂着几百盏玻璃马灯,马灯中却没有点燃的蜡烛,而是在蓝色的海水中浮游的灯塔水母。 妖歌海域可以吞噬一切的光亮,只有这种生长在这片海域的水母光亮可以照亮这里,灯塔水母是永生的,因为他们是与永生的灵魂伴生的。 唯有永恒是无法被黑暗吞噬的。 子尘看到了被押出的女孩,在灯塔水母的光中女孩身上的白裙如同缥缈的白雾,白裙在海风中贴在女孩伶仃而细瘦的腿上,她近乎颤抖地行走在队伍的最后。 女孩眼上蒙着白色的绸带,她看不见周围的一切。 维希佩尔穿着白色的军装,军装风衣在海风中上下翻飞着。银色世界树纹章扣在领口,在蓝色的冷光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他站在船桅旁看着一个个被押上来的戒奴。 那些戒奴被捆绑着手腕放入黑色的灵柩中,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入巨大而辽阔的海域中。 灵柩漂浮在水面之上,那些戒奴在灵柩中不停挣扎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而那些塞壬却近乎狂热地在灵柩周围不停游曳着,她们美艳的脸孔上竟然写满了贪婪。 像是鬣狗围着将死的猎物。 维希佩尔挥了挥手。 有人轻轻敲响了圣音号上的铜钟。 钟声清越,在整片海域上回荡。 而那些塞壬去却仿佛因为钟声而兴奋了一样,她们疯狂地穿梭在海面上,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黑色的风暴笼罩着整片海域。 她们是诞生于海神血液中的女妖,她们呼风唤雨,她们最爱的便是能够吞噬一切的海上风暴,在那场风暴中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们的献祭。 圣音号上几百盏铜钟被接连敲响,钟声纷乱而清越地在整片海域的风暴中回荡。 钟声中海上的塞壬逐渐变得癫狂,灵柩中的戒奴发出痛苦的尖叫声,仿佛他们的灵魂在被一遍遍的碾碎一样。 那些塞壬的鳞片在冷光中闪现出妖异而美的光泽。 海面上回荡的钟声,幽游明灭的灯塔水母。 塞壬尖锐而疯狂的鸣叫。 一瞬间子尘突然被无数的幻象吞噬,那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和绝望。他看见他从高处跌入水中,白色的绸带束缚着他的手腕,冰冷的海水漫过他的身体。 他看见他沉睡在死寂的海底,周围是白色的骨骸。上方浮游着容貌惊人的塞壬,那些塞壬在海面上兴风作浪,而那个苍白贫血的少年缓缓向他游来,但他身后拖着的却是一条修长的蛇尾,那条蛇尾如同无尽的绫缎在整片海域中纠缠着。 他看到那个苍白的少年覆在他的胸口,身后的蛇尾摇曳。 被束缚在灵柩中的戒奴身上浮现熔金的花纹,他们痛苦地尖叫着如同承受着最为痛苦的刑罚。 站在甲板上的圣殿骑士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第一次经历的时候他们都痛苦地目不忍视,那些痛苦地尖叫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撕裂。即使是已经经历了无数回他们还是感到心惊胆战。 但他们却必须这么做,这是他们的职责。 那些戒奴的灵魂缓缓从他们的身体中剥离,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痛苦,灵魂剥离。 每抽取一丝的灵魂灵柩中的戒奴就死去一分。他们的灵魂在他们上空破碎,形成无数白色的斑点。 事实上,灵魂破碎的痛苦比灵魂剥离还要少上几分,对于他们灵魂破碎反倒是一种仁慈,否则他们的灵魂将永远流离失所,那种痛苦是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的。 有一些细小的灵魂碎片进入到了维希佩尔面前的锢魂瓶中,而更多的散落在空中,那些美貌的塞壬如同饿兽一样抢夺着散落的灵魂碎片。 她们不是貌美的女仙,她们提前而来不为歌唱,而为争抢。 如同死亡之前来到的秃鹫,她们等着她们的腐肉。 她们的歌声如同痛苦的挣扎,尖锐而刺耳,海水冰冷,所有的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在马灯中浮游的灯塔水母不停撞击着透明的玻璃。 永恒的光线明灭,海面上钟声纷乱。 灵魂已经破碎的戒奴安详地躺在灵柩中,灵柩缓缓沉入冰冷的水底。 他们将永远在那里长眠,他们逐渐腐烂为白骨…… 子尘从那些幻觉剥离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沉睡在了棺中,蓝黑色的海水浸湿了她白色的裙裾,她暗红色的长发了无生机地散落在冰冷的水晶棺中。 子尘瞬间跌倒在地。 “谁。” 维希佩尔看向船舱后的方向。 两个圣殿骑士将子尘从船舱后拖了出来,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他的目光茫然如同海面上的雾气。 “带到船首舱。”维希佩尔回头对身边的圣殿骑士说。 第63章 亡魂曲 05 巨大的圣音号行驶在辽阔地海域上, 鸣笛声在雾气中回荡。 子尘被绑在了椅子上,双手背在椅背后面。 等了很久门才被缓缓打开, 维希佩尔把身上白色的军装外套挂在了衣架上,然后把子尘手腕上捆着的绳子割开。 “你来这里干什么?”维希佩尔问。 “那个女孩, 在那个镇子上她想救我们。她没有失去自己的意识,她没有成为丧失者。” 子尘低头看着半跪在他面前揉着他手腕上淤痕的维希佩尔说。 “只要是戒奴最终都会变成丧失者,当他们变成丧失者他们就会彻底失去理智。那样只会更痛苦。”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子尘打断了维希佩尔, “因为他们最后会变成怪物,所以他们必须死吗?” “是。”维希佩尔说。 “那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办法?”子尘问:“为什么不干脆一点,至少别让他们死得这么痛苦。” “我需要他们的灵魂。”维希佩尔说,“想要进入死者之国必须以灵魂为献祭。” “所以你就选择了戒奴, 因为他终究会变成怪物。” “不全是。”维希佩尔说,“死者之国只接受戾气深重的灵魂, 而戒奴在选择将灵魂交给尼伯龙根之戒的一瞬间就是他们戾气最为深重的时候, 从此他们的灵魂将永远背负着罪孽和戾气。” 子尘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所以他们就必须为了其他人而死?” “这个世界上想要一部分人活下去有的时候就不得不牺牲另外一部分人。”维希佩尔说,“甚至, 另外一部分人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那个女孩……” 子尘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一瞬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果这是一笔账,其实很好算清。 用一个女孩和一群已经没有理智的男人换这个世界。 可他不是商人,他没有办法像是打算盘一样噼里啪啦把一切算清。 他想起那个女孩白色的裙裾, 想起那个女孩站在森林的边缘让他们离开。 他想起森林里流动的雾气和那些呆滞地砍伐着树木的男人。 “事实大多数时候就是如此。”维希佩尔说,“你必须取舍。” 维希佩尔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或许你不太适合再待在圣殿骑士团,回去时候你可以向维尔递交辞呈。” 门被关上。 海上的风阴冷地从甲板上吹来,子尘一直抱着膝盖,那种寒冷仿佛不是从甲板上传来的,而是从他的心底。 因为他知道维希佩尔说的是对的。 这世界上总是有一部分人是要被舍弃的。 为了大局,为了其他人。 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和其他师兄一起玩的抢凳子的游戏,每次的凳子都会比人要少一个,于是每次都要有一个人没有自己的位置。 而他每次都会成为第一个没有凳子的人。 于是他就只能呆呆地看着其他人继续玩着游戏,好像那些吵闹都与他无关。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微尘寺上方的天空,看着叶子落在池塘。 这世界上的位置也是一样的,总有一部分人是要被舍弃的。 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多,战争,疾病,灾难,那一个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事。只是我们不巧,正好是被舍弃的那一个罢了。 子尘又想起耶梦加得幻境中被舍弃的那个船员。 那个被舍弃在岛屿上的船员。 在那个以他的念力为支撑的幻境中,所有的一切狰狞而恐怖,黑暗而孤寂。 可那个船员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只是个被舍弃的人。 他像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杀死那名船员的时候会那么犹豫。 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吧,那个总是被舍弃的自己。 巨大的圣音号行驶在黑暗的夜色里,少年独自坐在椅子上,用手臂环着自己的膝盖。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微尘寺,他没有自己的位置只能傻傻地站在角落里,像是独自沉睡在冰冷海底的一尾鱼。 06 一直到回到英灵殿子尘都没再见到维希佩尔。 这次无故旷课了好几天,恐怕又要被扣上不少分。 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拿了钥匙,子尘只能靠在门上等戴文回来。 走廊里的风有些阴冷。 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子尘拿了一枚硬币出来再指背上翻转着玩。 以前他也一直总是一个人,所以他知道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打发时间。 其实就算什么都不干,呆呆地在那里想事情他都可以想好久。 因为他有点笨,别人很容易就想明白的事情他需要想好久,所以就要比别人多花很多时间去想事情。 而且他什么都会想,想天上的云,想飞过的鸟。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在微尘寺的佛堂里问那尊拈花而笑的佛明天会不会下雨,只是佛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那枚硬币在指背上转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后,戴文终于回来了。 看着子尘靠在门上,戴文就知道子尘肯定又忘记带钥匙了。 “机械课的时候你不是忘记带课本就是忘记带工具,回到宿舍你又忘记带钥匙。”戴文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子尘一边开门。 “我至少还记得带着脑子。”子尘低声不甘地辩解着。 “子尘啊。”戴文回头一脸无奈而哀伤地看着子尘,“你就不要幻想自己有那个东西了好吗?” 等戴文打开房门以后,子尘就找出了纸笔,想着把递交给维尔的辞呈写了。 可当他拿起笔的时候却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口那里放肆地爬来爬去。 他总觉得如果他把辞呈交给维尔,便有一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那扇门通向金宫,通向他的殿下。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坐在桌子前面,面前摆着一张白纸。 戴文倒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他亲爱的室友的纠结,一副兴冲冲地样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相思至死的气息。 “喂,子尘有你的信,应该是英灵殿教务处的吧,从维尔那发出来的。”维尔一脸春心荡漾地把一沓信交给子尘。 “喂喂,你是捡着钱了还是怎么着?笑的这么……淫|贱。”子尘皱着眉头看着笑的一脸猥琐的戴文问。 “我告诉你,你的兄弟,将要进行人生中的第一场表白了!”戴文一脸严肃地看着子尘说。 果然,这家伙也打算在神眷舞会前奋力一搏,争做在神眷镜厅里翩翩起舞的少男,摆脱自己十六年来一条光棍的命运。 “哪个姑娘这么倒霉?”子尘问。 这个一向猥琐且脸皮厚的家伙居然开始一脸扭捏地说,“你猜……” “你他妈又不是大姑娘,我没事猜什么猜,猜对又没有奖品,不猜,你直接说!”子尘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就……就是赛维娅老师,你知道的。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我遇到了初恋。” 子尘一脸沉重地拍了拍戴文的肩膀,“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庆祝你失恋了。” “别这么不相信兄弟啊!”戴文一脸惨哭地表情,“我也知道不靠谱,但是我还是想要试一下啊!” “你不怕被维尔打死?” “怕啊!所以我已经准备好锁子甲了。”维尔一脸欲哭无泪地说。 “记住,到时候千万别说这事和我有关系,我还想要在维尔面前多活几年呢!” “放心了,肯定不会陷害你的,你要是死了,你女朋友怎么办啊,是吧!兄弟好歹得为了弟妹后半生幸福着想啊!” 戴文一脸义气地拍了拍子尘的肩膀,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义气这种表情还真的是挺少见的,“对了,这次舞会能不能看到我亲爱的弟妹啊,我还没见到她呢!” 子尘笑了笑把戴文的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再说吧。” “好!我这就去告白了!兄弟等我!”戴文拍了拍子尘的后背,把子尘差点拍到吐血。 子尘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晚上你还灭回来,我会去给你收尸的。” 戴文走了以后子尘突然感觉整个宿舍都有点空旷,他拿起维尔扔给他的那一沓信,逐封拆开。 尊敬的子尘阁下: 近期因为阁下多次负伤,考虑到阁下的健康问题,所以以将您暂时移出圣殿骑士。如有疑问请咨询圣殿骑士团团长维尔。 ——你忠诚的圣殿骑士事务所 子尘挑着嘴角笑了笑,想着这理由真好,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把信扔到床上,拆开另一封。 尊敬的子尘阁下: 您的圣殿骑士纹章已失效,请及时上交,但仍将为你保留秘银卡的权限。如有疑问请咨询圣殿骑士书记西文。 ——你忠诚的圣殿骑士事务所 子尘一封封地拆着信,每拆一封便被解除一项职务和特权。到最后,他也不拆了,倒在了床上。 拆封的没拆封的信散落在他身下的床上。 他没去关那扇门,那扇门却自己在他面前关上了。 第64章 雪行 Chapter23雪行 01 伐纳帝国, 圣蔷薇王殿。 皇轩烬刚从女王的寝宫里出来,像是没睡醒一样靠在近卫团的门框上。两眼无神地发着呆。 “小烬, 今天是哈布斯堡先生的寿辰,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伊利尔跑过来问皇轩烬。 “哈布斯堡先生?他谁啊?” “哈布斯堡是一个很尊贵的姓氏, 出过很多南部公国的王室成员,但哈布斯堡先生却选择了放弃继承他的贵族头衔而选择了经商。据说他掌握的财富不亚于一个公国,并且他与亚瑟帝国和伐纳帝国的关系都很好。” “哈布斯堡先生晚年选择了到科林斯休养身体, 以往每到哈布斯堡先生的寿辰女王就会派几个近卫团的人去慰问他的。哈布斯堡先生人很好的。” “住科林斯?这里空气这么差,他是想自杀吧!”皇轩烬看了一眼窗外科林斯流动的灰雾。 “他们是住在远郊的,科林斯远郊环境还是很好的。”伊利尔说,“往年都是我和团长去的, 今年你要不要去。” “算了,算了。”皇轩烬摆了摆手, “我选择回去睡觉, 天气这么冷谁要拜访一个老头子。” “好吧。”伊利尔无奈地说,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被皇轩烬叫住了,“喂, 他家管不管饭?” “当然有啊!”伊利尔回头说。 “那算我一个好了。”皇轩烬没太有精神地说。 对于拜访哈布斯堡先生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显然还是古老而尊贵的马车更为合适,所以皇轩烬就只能一直忍受着马车的颠簸。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就是那鸟啊…… 差不多经过两个小时的折磨皇轩烬才终于熬到了地方,哈布斯堡先生的住处位于科林斯远郊, 旁边有一些城镇,算的上是一个环境相当不错的地方。 马车在科林斯冬季的薄雪上压出一条条的印记,常绿的桉树林以及科林斯少有的蓝色天空倒是让皇轩烬感觉不错。 他从马车上下来后伸了个懒腰看着面前红砖砌成的建筑物, 居然没有一般贵族或者大商人的恢弘,而是有一些乡村田园的感觉。 他旁边的团长大人则一脸怒气地看着皇轩烬,因为一路上皇轩烬借着困意无数次靠在他家伊利尔的身上!还死皮赖脸地不肯起来! 皇轩烬被团长盯得实在发毛,赶紧离伊利尔远了一点。 伊利尔拎着礼物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团长赶紧转过身接住他家的伊利尔。 中世纪风格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一个年轻的女仆帮他们把马车停好,女仆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点点的雀斑,像是百合花的斑点。 “安娜姐姐,夫人最近还好吗?”伊利尔一点也不见外地问女仆,看上去很熟的样子。 “夫人最近还不错,每天就是喂喂猫织织毛衣,身体和以前一样,除了听力还是间歇性的不太好以外都很好。” 一楼的大厅正中央悬挂着一副伐纳乡村风景的壁画,壁画下方是安静燃耗的壁炉,红色的火焰将白色的石墙照的有几分温暖。 坐在沙发上勾着毛线的应该就是哈布斯堡夫人,她的脚边睡着几只毛色不一的猫,柔软的皮毛上跳跃着壁炉的火光。 “哦,是伊利尔和蒙顿尔团长啊,今年又来了。”哈布斯堡夫人笑眯眯地跟伊利尔和团长说,“旁边的那个是谁?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皇轩烬,久仰哈布斯堡先生的风采,特意来拜访哈布斯堡先生的。”皇轩烬也笑眯眯地说,实际上就是来蹭饭的。 “哦,这样啊,有带礼物吗?”哈布斯堡夫人一脸慈祥和蔼地问了一句,“来拜访老人家不带礼物可不是好习惯啊,上了年纪的人也就这点惊喜了。”她轻轻摸着跳到沙发上的一只折耳猫。 “这个……抱歉,我没带。” 我他妈是来蹭饭的,又不是真的来祝寿的,带哪门子礼物啊! “哦,带了什么什么啊?我刚才没听清。”哈布斯堡仍旧一脸慈祥地补充了一句。 “这个……本来是准备去买点的,连金币都准备好了,不过感觉什么都配不上哈布斯堡先生和夫人的风采,所有的礼物在您面前都……不值一提!”皇轩烬一脸真诚地看着哈布斯堡夫人说,“所以……” “没事,直接给我金币就行。”哈布斯堡夫人一脸宽容的说,“你不觉得给金币才是最能代表心意的吗?我最喜欢这种朴实无华的礼物了。” 皇轩烬只好一脸肉疼的把身上唯一剩下的金币掏了出来,妈的,这可是他现在唯一的财产了。 “夫人,这样……不太好吧。” “哦,你刚才是说下次还要给我带更多金币吗?欢迎来做客。”哈布斯堡夫人示意安娜接过金币,然后仍旧一脸慈祥地点了点头,“多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是,我也很喜欢那块金币,毕竟是我最后的钱。皇轩烬笑的一脸苦涩艰难。 “夫人,先生出去了吗?”团长把自己和伊利尔的礼物也交给哈布斯堡夫人然后问道。 “哦,他在楼上呢,今天来了位客人。”夫人低下头继续织着毛线,“已经聊了很久了,再聊下去我都要织完这件毛衣了。” “是哪位客人这么重要啊?”伊利尔问。 “我不太认识,他说名字来着,我没记住,反正应该不重要。还有,在那里像是一只只麻雀一样傻站着干什么,赶紧坐下吧。” 皇轩烬立刻选了最靠近壁炉的位置坐,像只怕冷的猫一样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伊利尔和团长则仍旧端庄正直地坐在哈布斯堡夫人对面。 “唔,好像又勾错了。”哈布斯堡夫人看了看手上的毛衣,想了想很久,然后只好把已经织好的那部分重新拆开。 安娜站在哈布斯堡夫人后面小声地对伊利尔说,“夫人这件毛衣已经织了半个月了。” 皇轩烬看了一眼哈布斯堡夫人手上那个只开了个头的毛衣,心想,要是真的得等到她织完毛衣那个先生才能下来,恐怕先生就真的永远不用下来了。 “老爷下来了。”安娜从拍了拍哈布斯堡夫人的肩膀。 一个看上去已经七十来岁但仍然精神烁烁的老头沿着木质的旋梯缓缓走了下来,一边走着一边和身边的人聊着天,看起来他的心情不错,“这次带的酒不错,很适合老头子我啊。” “不会觉得太烈吗?这样的酒适当喝点就好,不要喝太多。”他身边的人说。 “噫,怎么你比我还像个老头,人生啊,要是连自己喜欢的事情都不能继续放肆地享受还有什么乐趣呢?我宁可今天痛饮,明天入土!” “维希佩尔殿下,您怎么在这?”伊利尔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以前和维希佩尔殿下也私交很好的,所以这次殿下来科林斯就顺便邀请他参加一下我的生日。”先生摊了摊手,“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他带点酒过来,你们都不知道安娜和老婆子管我的酒管的有多严!” “维希佩尔殿下!”伊利尔和团长立刻向维希佩尔敬了一个军礼。等他们已经再次坐下的时候皇轩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果然,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免费的蹭饭! 才收缴了他一个金币,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陷害他! 他已经躲了维希佩尔一个月了,就连近卫团的值班都尽量和维希佩尔去圣蔷薇王殿的时间岔开,为什么偏偏又在这里遇到…… 哈布斯堡夫人和先生是商量好的吧!一个谋财一个害命! “殿下坐在壁炉那里吧,那边比较暖和一点。”哈布斯堡夫人仍旧一脸慈祥地说。 皇轩烬赶紧从壁炉旁边的沙发跳了起来,“先生您也坐这里吧,我坐别的地方就好了。”然后迅速坐到了伊利尔旁边离壁炉最远的地方。 团长恶狠狠地瞪着皇轩烬,在他眼中以伊利尔为圆心一米为半径内的领土都是他的专属区,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壁炉里的火仍然安静燃烧着,安娜扔了几块煤炭进去,火花噼里作响。将上方的油画照的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哈布斯堡夫人坐在壁炉边带着老花镜勾着她怎么也织不完的毛衣。 “这位是……?”哈布斯堡先生看着旁边多出来的年轻军官问。 “皇轩烬。”皇轩烬低着头说,“也是近卫团一员。” “这名字不像伐纳的啊。是东煌人吗?”哈布斯堡先生问了一句。 “嗯。”皇轩烬点了点头。 “这样啊,对了,伊利尔是准备过两年到银城任职吗?”先生转过头去问伊利尔。 皇轩烬仍旧低着头,像是在认真研究地板上的花纹一样。 “嗯,我父亲现在是银城的副长,过两年加入银城的话对我父亲会很有帮助,而且我自己也很喜欢这方面的。” “很好啊,现在很多精密的机械设施都需要炼金部的支持啊,巨渊之银也都控制在炼金部手里,加入炼金部是个很不错的选择。那蒙顿尔那?过两年也是要加入军部的吧。” “是,我准备加入陆军,为女王效力。过两年的话差不多可以是少将的位置。” “很不错,将德家族一直是伐纳军队的支柱,加入军队可是个男子汉最应该做的事情啊。” “先生过誉了,我们只不过是为了女王效力而已。”蒙顿尔十分恭敬地回答说。 “听说白金汉侯爵的儿子安德烈过段时间就会被特封为少将,果然近卫团都是英年才俊啊,你们都迟早会成为伐纳的支柱的。”哈布斯堡先生看上去很欣慰地笑了笑说。 “对了,皇轩烬是吧?过两年你又什么打算?” “啊?”皇轩烬突然听到先生叫自己的名字赶紧抬了起头,“怎么了嘛?” “先生问你过两年有什么打算?”伊利尔小声地在皇轩烬旁边提醒着。 “哦,我就准备再近卫团呆着了。”皇轩烬说。 “我没记错的话,近卫团只能做到二十五岁吧。”哈布斯堡笑了笑说,仍旧慈祥地看着皇轩烬。 “要做到二十五岁啊……”皇轩烬像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会努力活到二十五的。” “哦……好吧好吧,既然小烬不打算告诉老爷子我,我也就不问了。”哈布斯堡先生并没有在意地笑了笑,反正他也不过是随便问问。 哈布斯堡夫人突然对着皇轩烬说,“对了,子尘是吗?帮我把那面的毛线拿过来一下。” “夫人,我叫皇轩烬。”皇轩烬捡起地上的毛团递了过去。 “哦,对,你瞧我,现在越老越糊涂了,总是记混事情。”哈布斯堡夫人把毛线扯开,“我记得以前好像也遇到过一个东煌之国的男孩,现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那次还是在失乐园的宴会上呢,我记得那个孩子当时跟在维希佩尔殿下身边。”哈布斯堡夫人笑着看向维希佩尔,“殿下还记得吗?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在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上你的记性这么好啊!皇轩烬默默心想。 “是的,夫人。”维希佩尔也轻笑着向着哈布斯堡夫人点了点头。 “那个孩子看上去很乖,虽然只见过一眼但我很喜欢他,如果有机会殿下能把他带过来吗?”哈布斯堡夫人一边织着毛线一边说。 “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维希佩尔说。 “怎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哈布斯堡夫人十分关切地说。 “他只是有他自己的路。”维希佩尔回答。 皇轩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壁炉边的维希佩尔。 可能是壁炉边有点热,维希佩尔脱了身上的黑色风衣,只穿着里面的白色线织衣,在明灭的火光中竟然有几分温暖的感觉,但他天蓝色的眼瞳却如同怎么也无法融化的冰,在火光中静静地燃烧着。 他眼睛的形状漂亮的惊人,却也锋利的惊人。在火光下他垂下的眼睫如同栖落的墨蝶。 皇轩烬刚要移开视线的时候突然看到维希佩尔向这里看来,掀开的眼睫如同墨蝶扑棱着惊飞。 惊扰了一个长达数年的梦。 “人老啊,就是会记不住事情啊。”哈布斯堡夫人皱了皱眉头,“又织错了。”她一脸委屈地把已经织好的线拆开,“诶呀!刚才没织错!又白织了!” “夫人,你织完过毛衣吗?”皇轩烬一脸黑线地看着哈布斯堡夫人。 “不太记得了……” 02 “科林斯远郊的环境还是不错的,你们要不要出去逛逛。”哈布斯堡夫人突然说。“科林斯城内可遇不到这么好的天气。” “好啊!”皇轩烬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算是受够了这种氛围了,再这么待下去他会疯掉的。 出去之后直接溜掉好了,反正他是不准备回来了,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哈布斯堡夫人有什么慈祥可亲的。 “嗯,我陪你好了。”伊利尔也站起来说。 团长看到自家老婆要出去立刻也站了起来,“我也出去。” “能加上我一个吗?很少来这里,也想要再附近转转。”维希佩尔突然看着团长和伊利尔说。 “殿下也要出去吗?那真是太好了。”团长恭敬地回答。 “哦,太好了!”哈布斯堡夫人说,“安娜,把需要的东西清单给他们,让他们直接买回来好了。” 我就知道,这是一个阴谋…… 庄园附近有几个小型的城镇,还保持着中世纪的样貌。 街道上没有多少科林斯城内的各种各样繁华的商店,但也还是有着基本的必需品。否则每次买点东西就要坐上两个小时马车安娜那种女孩也受不了。 四个人一起走在街道上,三个穿着伐纳帝国的红色军装,另外一个穿着黑色的长摆风衣气质疏离而高贵,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地上还有着一层层的薄雪盖在石子路上,皇轩烬今天因为怕冷穿了一双厚底靴,踩在薄雪上有点浪费这伐纳帝国好不容易下一回的雪,把地上的薄雪踩得一团糟。 他一直不顾团长要变成刀子的眼神固执地走在伊利尔身边。 “伊利尔,要不要来瓶咖啡。”团长指着道路上的自动贩卖机说,自动贩卖机里通着高温的蒸汽,保持着里面的罐装咖啡的温度。 “嗯,我要拿铁。”伊利尔点了点头,白雪落在他绵羊一样的棕色卷发上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喂,皇轩烬,你那里有没有零钱。”团长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皇轩烬。 “喂!凭什么我掏钱?” “咱们三个里只有你会随身带着零钱好不好。” “那是因为我穷的只剩下零钱了。”皇轩烬一脸苦逼地看着团长说。 “给不给?”团长做出一副要打皇轩烬的样子。 皇轩烬只好一脸委屈地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几个铜币,“你们和哈布斯堡夫人合起伙的吧,非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才肯善罢甘休。” “给我也来一杯。”维希佩尔突然说,然后扔给了蒙顿尔几个银币。“我出钱就好。” “殿下,用不着银币。”团长仍旧抢着皇轩烬手上的铜币。 维希佩尔从怀里又拿出了几个铜币扔了过去,“这回呢?” “殿下要什么?”团长接过铜币放开被□□得不成样子的皇轩烬。 “黑咖就好。”维希佩尔淡淡地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给我也来一杯。”皇轩烬冲着一溜烟跑走的团长喊。“要拿铁!加糖的!” 喊完之后,皇轩烬整了整自己被揪开的衣领。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街道远处的维希佩尔。他站在科林斯远郊的街道上,背后是远郊特有的红墙白顶房,错落的店铺和棕木门牌。 维希佩尔很高却也很瘦,穿着黑色的风衣有几分冷峻的瘦削感,如同北域的冬季。 蒙顿尔拿着四瓶灌装咖啡跑了过来,先把那瓶拿铁扔给了皇轩烬,然后把咖啡递给维希佩尔,最后把伊利尔的咖啡小心翼翼拉开拉环后递了过去。 皇轩烬一脸鄙视地看着他身边的这个妻奴,妈的,这也太狗腿子了。 他愤愤地拉开拉环,结果拉环直接断在了他手上,人倒霉起来连易拉罐拉环都欺负他。皇轩烬有些恼怒地把断掉的铁环扔到地上准备再去买一瓶。 维希佩尔突然把手伸到他面前,手心向上,示意他把拿铁给他。 皇轩烬有些懵地把拿铁放到了维希佩尔手上,维希佩尔用食指轻轻压着拿铁罐顶的位置,将拉口直接压了下去。 他的动作看不出来任何的粗暴,甚至带着几分优雅,修长的手指压在瓶口处就直接将铁片压开了。然后把开好的拿铁递到了皇轩烬面前。 伊利尔:“!” 蒙顿尔:“!” 皇轩烬:“!!!” 第65章 雪行 03 皇轩烬小心翼翼地拿着终于被打开的拿铁, 刚喝了一口就皱了下眉,“蒙顿尔, 怎么这么凉?” “拿铁就只有一杯热的了,当然给伊利尔了。”团长一脸天经地义的说, “难道还给你不成?” 好吧,这个妻奴。 “我这杯是热的。”维希佩尔把他手上的那杯递到皇轩烬面前。 皇轩烬赶紧摇了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哦。”维希佩尔把黑咖拿了回去, 皇轩烬暗自松了一口气。 结果维希佩尔打开拉环又递了过去。 皇轩烬赶紧摇头,“不,不用了!”我他妈又不是打不开拉环! 刚才只是偶然性失误好吗! “把你那杯给我,你喝不了凉的。” 维希佩尔固执地把那杯开了拉环的黑咖递在皇轩烬面前。 皇轩烬抬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 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维希佩尔和他养在黑塔上的那只大型犬有点像,那只笨狗每次也都是这样。 他说了不吃早饭, 但那只笨狗就是这样叼着面包一直围在他面前, 非得等到他乖乖吃早餐才行,否则就这么一直跟在在身边,抬着头看他。 明明, 他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啊。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那只傻狗却固执地让他记得每天吃早餐。 皇轩烬把维希佩尔手上的黑咖接了过去,维希佩尔仍然没有伸回手,皇轩烬有些不耐烦地把那杯拿铁放到了维希佩尔手上, 维希佩尔才收回手。 四个人沿着科林斯远郊的道路缓缓行走着,皇轩烬皱着眉头喝着手上的黑咖,“没有糖?好苦。” “还好吧。”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喝完黑咖后离着十多米的距离要把易拉罐扔到垃圾箱里, 结果没扔中砸在了箱壁上。 他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乖乖走过去把易拉罐扔进了垃圾箱。 “不行就不要装,好不好!”团长砸了一下皇轩烬的肩膀。“感觉让别人知道我和你共事好丢脸。” 在一旁喝拿铁的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仿佛阿斯加德澄澈的天空。 “应该是这家店铺了。” 伊利尔扯了一下团长的外套,旁边是一家伐纳乡村传统的店铺。 壁橱里摆放着精致的糖果、饰品和玩具,用来吸引一走一过的小孩子,里面则是各种生活必需品。 伊利尔和团长对着清单购买需要的东西,皇轩烬无聊地在店铺里随便看着。 维希佩尔站在店铺外的路标旁,没有进来。 颜色漂亮的马卡龙摆放在壁橱前,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糕点如同少女裙摆上的蕾丝错落,从壁橱上垂下的风铃被漆成了漂亮的颜色,一切带着几分梦幻神秘和缄默,如同多年前他在那本书中看到的布拉格街道。 皇轩烬半低着着身看着那些精致的糖果,透过那些糕点糖果和风铃他突然看到那个靠在路标旁的男人,他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如同冰酒,黑色的风衣被冬季的风吹起下摆。 壁橱里旋转木马的八音盒不停旋转着,铁片拨动着音齿,是那首伐纳乡村的歌谣。颜色漂亮的风铃轻轻晃动着,廉价的透明糖果折射着阳光在壁橱上形成彩色的光斑。 维希佩尔转过了头也看向壁橱这里,隔着廉价却甜美的彩色糖果,隔着糖果剥落贴在壁橱上的玻璃纸,以及轻轻吹动的风铃,缓缓转动的八音盒。 皇轩烬站起身从那些错落摆放的糖果旁走过,维希佩尔仍旧看着他,像是一个古老而幽密的梦境。 “应该就是这些了。”伊利尔看着袋子里的一堆东西说,“老板结账。” 皇轩烬偷偷买了一袋糖果,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他喜欢吃糖这个习惯怎么也改不了,他拆开包装后随手扔给了伊利尔和团长两颗。 然后推开门,“该回去了。” “嗯。” 一路上皇轩烬揪着怀里揣的糖果,或许可以给维希佩尔一颗的,不算很特意对不对。反正他还帮他开了拿铁呢,算是回礼应该也没有什么把。想到一半,皇轩烬近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真是的,自己这是想什么呢。 回到哈布斯堡城堡之后,皇轩烬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准备先在外面待会,团长锤了他肩膀一拳,“不会是想要临时逃跑吧!饭钱都交了,不吃回来不是你性格啊。” 皇轩烬笑了笑没有说话,等他们都进去之后靠在围墙上从怀里抽出一根烟缓缓点上,烟雾在科林斯远郊暖冬的空气中缓缓萦绕开。 他这次明明已经坚持七天没有碰烟了,但有什么用呢,戒不掉的东西怎么都戒不掉。当初便不应该招惹的,招惹了怎么可能还想着逃脱呢。 萦绕在身边的神眷花的气息没有减淡反而更浓了,那种气息渗入空气中,渗入血液中。 烟雾缠绕着皇轩烬系着绷带的手指,仿佛雾气织成的网。 他把剩下的烟熄灭,然后打开城堡的大门走了进去。 “小烬回来了?”哈布斯堡夫人仍旧坐在沙发上织着毛衣,“伊利尔他们在厨房帮忙,小烬要去吗?” “我,算了吧。”皇轩烬摇了摇头,他做饭,把厨房炸掉还差不多。 “可是这里会做饭的就只有安娜了,安娜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啊。”哈布斯堡夫人叹了口气说:“你就真的不打算帮帮安娜吗?” 不是吧!明明已经榨干掉他最后一块金币了,就连他这点剩余价值也要榨干吗? 商人本奸啊。 哈布斯堡夫人仍旧慈祥地看着他,“小烬这么善良的孩子一定会去帮忙的对吧。” 我其实一点都不善良…… “进来吧。”伊利尔把皇轩烬拉近了厨房,“随便做点什么就好。” 皇轩烬挑了挑眉毛,“那我可就真的随便做点了。” 做饭什么的他是真的不会,以前要么在寺庙住着,要么在皇轩家,寺庙里都是素菜他可没心情学,在皇轩家的梧桐栖他是被一群花草般女孩围着的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 到了英灵殿平常有食堂周末有维希佩尔,后来,要么在女王那里蹭饭,不去蹭饭的时候就靠着各种面包打发自己,有的时候连面包都懒得吃,靠着狂饮冰箱里的酒度日。 反正也是一直没有机会学,想想这些年要是想学的话,能教他的只有维希佩尔,但和维希佩尔在一起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想过以后会如此潦倒度日。 不过他还是会一样的,嗯,鸡蛋饼。 鸡蛋是寺庙里唯一能吃到的和荤菜有点关系的菜,但即使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也是禁止的。 所以他的那几个师兄就学会了把鸡蛋混在面粉里然后做成鸡蛋饼偷偷混过去,他也就跟着那几个师兄学会了人生中唯一的一道菜。 不过做的时候貌似还是不太顺利,煎糊了一些不说,把水还弄洒了不少,都洒在他和伊利尔腿上了。 伊利尔倒是没说什么,团长倒是惊吓地直接把伊利尔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去摸伊利尔浇湿的裤腿。 皇轩烬一脸无奈地说,“拜托,是凉水好不好。” 这家伙居然更加紧张地说,“大冬天的你是想冻死我媳妇吗?”然后小地把伊利尔半边的军装裤腿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白皙细瘦的小腿。 伊利尔继续奋战在厨房,皇轩烬煎好,准确的说应该算是煎糊了鸡蛋饼之后就直接甩手出了厨房。 妈的,他是不像再看这对奸夫|淫|夫了。 大厅里哈布斯堡夫人仍旧在织她那件毛衣,估计她的毛衣是织不完了。 皇轩烬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几只猫在哈布斯堡夫人身边叼着毛团不停跑来跑去,把毛线绕的一团糟。 哈布斯堡夫人也不生气,只是宠溺地看着那几只猫互相打闹着。 壁炉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照在那几个毛团身上显得就更加温暖了。皇轩烬看着看着就有点睡意,哈布斯堡夫人仍旧慢慢织着她的毛衣。 04 维希佩尔刚和哈布斯堡先生下完象棋,沿着台阶走下来就看到了睡在哈布斯堡夫人身边的皇轩烬。 哈布斯堡夫人看到维希佩尔下来了,把针线放到了一旁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殿下过来了?这孩子睡着了,帮我看一会吧,我要去厨房看看。”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坐到了壁炉旁边的位置上,在火光地照耀下慢慢看着书。 皇轩烬在他对面慢慢翻了个身,一条胳膊垂到了地上。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了一眼,皇轩烬半长的黑发在沙发上随意地散开,衣领因为随便的睡姿而扯开了一点。 他平常那种玩世不恭的慵懒可能是因为睡着了,掺上了一点属于少年的稚嫩和美好。美好的那么恰当,却又美好的那么不合时宜。 惊扰的墨蝶,纷飞的风铃,旋转的八音盒。 壁炉中的火光照在皇轩烬如同白瓷的脸上,如同自然泛起的红晕,像是多年前睡在他身旁的少年。 窗外是纷飞的冬雪,睡着的少年如同化成烟雾的暖玉。 维希佩尔轻轻抬起少年垂在沙发下的手臂,慢慢放回去。 沙发上厚壳书在壁炉旁微微翻动着,书页上的字在火光中跳跃,甩翡翠书成的文字如同流动的烟尘。 圣经上说,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在我遇见你之前,这世上一切皆为铺陈。 他的指尖从他的手腕划过。 如同圣经伊始,神的灵运行在水上。 壁炉中的火焰噼里作响,毫无防备的少年仍睡在柔软的沙发上,被水打湿的长裤裹在小腿上。总该有什么发生。 “小烬!饭好了要不要过来吃饭。”伊利尔突然从厨房跑了出来,直接把维希佩尔身边的皇轩烬从沙发上拎了起来,使劲晃醒,“小烬!小烬!快别睡了!吃饭了!!” 维希佩尔不动声色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把书收好,刚刚划过少年手腕的指尖在嘴角轻轻划过。 “饭好了?”皇轩烬一脸朦胧地看着伊利尔,然后猛然倒在沙发上,“……让我再睡会。” 看到桌子上久违的热菜皇轩烬感觉自己都要哭泣了。 最近他连伊莎贝尔那里都不敢去蹭饭,感觉自己经过这一个月的摧残都已经花容消瘦了,再瘦下去就是宽衣解带终不悔了。 皇轩烬左手叉右手刀一脸兴奋地等着安娜把食物放进他的盘子里。 安娜被皇轩烬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的有点不太好意思,低着头红着脸把牛排摆好。 吃饭的时候哈布斯堡先生仍然在问伊利尔和团长很多事情,可能是已经对皇轩烬绝望了,基本没有怎么搭理过他。 皇轩烬倒是乐得如此,专心致志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填饱自己的肚子。 吃到一半的时候团长突然把叉子碰掉了地上,他一脸歉意地说了声抱歉,然后捡起了叉子让安娜帮他换了一个。 所有的人都没当回事地继续吃,只有皇轩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趁着捡叉子偷偷摸了一下伊利尔白皙漂亮的小腿。 皇轩烬咬着嘴里的叉子,妈的,奸|夫|淫|夫,狼狈为奸,成何体统,罄竹难书。 过了一会这个妻奴居然一脸谄媚地问哈布斯堡夫人,“夫人,感觉伊利尔的手艺怎么样?” “哪几道是伊利尔做的啊?”哈布斯堡夫人仍旧一脸慈祥和蔼可亲地问。 “夫人猜猜。” “这五道应该是你们做的,安娜不会这些菜,不过哪个是小烬做的,哪个是伊利尔的,我就分不清楚了。”哈布斯堡夫人摇了摇头说。 “夫人再猜猜了。”团长继续问着。 皇轩烬想要现在就扔下刀叉走人,妈的,这都是什么人啊,他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才遇到这样的妻奴,上辈子他得是毁灭了九九八十一次世界。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啊!是要对他的厨艺公开处刑吗! 皇轩烬决定完全屏蔽他们,认认真真地吃自己的饭。 “除了那道鸡蛋饼其他的应该都是吧。”一直没有说话的维希佩尔突然说。 “殿下怎么猜出来的。”团长一脸惊讶地看着维希佩尔。 “我猜不出来哪个是伊利尔做的,但哪个是皇轩烬做的倒是能猜出来一点。”维希佩尔说。 “也是,只有皇轩烬的那道被做糊了。”团长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 皇轩烬转战肉酱面的时候,一只猫突然跳到了哈布斯堡夫人的腿上,喵喵地叫着。 “宝贝,怎么了么?是也饿了吗?”哈布斯堡夫人拿着叉子喂了一块鱼到那只波斯猫的面前,猫舔着叉子把鱼咬进嘴里。 “夫人很喜欢猫啊,弄的我也想要养一只了。”伊利尔看着站在哈布斯堡夫人腿上吃着鱼的猫说。 “还是不要养猫的好,”哈布斯堡夫人笑了笑,“猫这东西,没良心。” “怎么会啊?看这只猫应该很喜欢夫人啊。” “猫不就是这样吗?谁给他食儿它跟谁亲。”哈布斯堡夫人仍旧笑着给那只波斯猫夹了一块鳗鱼肉。“要是想要养猫要先知道这点才行,否则到时候伤了心可不要怪我。” “怎么?夫人在猫上伤过心吗?” “很久之前了,差不多我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猫,那个时候我还小,只知道一味地喜欢那只猫,不过后来那只猫跑了,再也没回来过。”哈布斯堡夫人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那只猫不过是跑丢了,出去找过好多回,可是都找不到。后来他们告诉我猫要是想走人啊是找不到的,我不信,就那么一直等着,等着那只猫回来。” “刚开始的时候啊,觉得那只猫真是不乖,等它回来非要饿上它一顿不可。后来它还是没回来,就想一顿太便宜它了,得两顿。再后来,加到三顿。可是一直加到两天不给他饭吃,他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就想他要是能回来我一定好好对他,不让他饿着,什么都给他。” “再后来呢?猫找到了吗?”伊利尔一脸关心地问。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丢了就是丢了,就算你准备对他好了,他还是不会回来。”哈布斯堡夫人摇了摇头,仍旧喂着怀里的猫,“哦,宝贝,不吃了是吗?好吧,那就到这吧。”她松了手,那只毛□□亮的猫轻盈地从她身上跳了下去。 “那夫人为什么现在还是要养这么多猫?”伊利尔问。 “知道会伤心就不养了吗?这世界上知道不好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因为知道不好就都不去做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布斯堡夫人说。 “那你还总管我喝酒。”哈布斯堡先生小声地在旁边念叨着,愤愤不平地切着盘里的意大利面。 趁着先生和夫人不注意,团长小声地问伊利尔,“你想养猫啊?” “嗯。”伊利尔点了点头,“也未必是猫了,就是养点什么就行。” 团长笑的一脸谄媚的看着伊利尔说,“你养我啊,特别好养,不吵不闹还会做家务,最重要的是,特别有良心。” “你有么?”伊利尔轻声笑了一下。 “要不你摸摸?” 坐在伊利尔旁边认真吃饭的皇轩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了…… 为什么双更呢?因为我本来想放入存稿箱,然后不小心点了直接发表。 已经无可挽回,只能双更。 第66章 雪行 05 吃完晚饭团长陪着哈布斯堡先生在大厅的桌子上玩国际象棋, 皇轩烬陪着伊利尔和哈布斯堡夫人聊天。 维希佩尔则在一旁看着一本书。 对于这种和长辈聊天场面,皇轩烬一直都不是很擅长, 只能看着伊利尔一脸乖巧地讨哈布斯堡夫人的喜欢,搞得像是自己来这就是为了蹭吃蹭喝一样。 那几只猫又在旁边互相打闹了起来, 哈布斯堡夫人脚下摆着十几个红色的毛线球。 一只折耳猫叼着红色的毛线球就跑了起来,直接扯着毛线跑上了楼,伊利尔赶紧去追那只猫, 他刚跑到那只猫旁边,另外几只猫也扯着毛线跑了起来。 皇轩烬很没有道德地看着伊利尔追着那几只猫,笑的一脸幸灾乐祸,没一会那些猫就把红色的毛线弄的整个屋子都是, 甚至缠缠绕绕地缠上了楼。 伊利尔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只浑身缠满红色毛线的猫抓了回来,放到了哈布斯堡夫人面前。 “哦, 小淘气们回来了, 还没闹够吗?”哈布斯堡夫人揉了揉那些喵喵叫的小家伙的头。 “没有什么方法管管他们吗?”伊利尔问。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啊,小烬你知道什么办法能管管这些猫吗?”哈布斯堡太太突然对皇轩烬说。 “要不买回来一个炖猫肉的菜谱放他们面前,每次他们做错事就给他们看。”皇轩烬真诚地说。 哈布斯堡太太、伊利尔:“……” “真的, 太太,你要是养狗就好了。”皇轩烬说,“狗肉会比猫肉好吃很多。” 哈布斯堡太太、伊利尔:“……” “怎么?我这个主意不好吗?”皇轩烬看着哈布斯堡太太和伊利尔的脸色都不太好,有点弱弱地问了一句。 哈布斯堡夫人和伊利尔不再理皇轩烬。 “你是阿尔伯特·弗拉梅尔的儿子吧。”维希佩尔突然对伊利尔说。“如果我没记错, 他现在应该在炼金部任职。” “是的,殿下。他现在是炼金部的副部长,我准备过两年也到炼金部任职。”伊利尔对维希佩尔突然的询问有些意外, 但还是立刻恭敬地回答道。 维希佩尔说,“哈布斯堡先生说你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过来,所以为你带了件礼物。”他把一个盒子放到桌子上缓缓推了过来。 伊利尔赶紧把盒子接了过来,里面是两本书——《秘法之黑暗》和《黄金之培养》。 这是两本有关炼金术的书,《秘法之黑暗》从物质面对炼金术进行探寻,而《黄金之培养》则从精神面对炼金术进行研究。 这两本书是炼金界的禁|书,因为其中涉及了大量有关于皇帝洛基的探寻和思考。 但却也解决了很多炼金界长久以来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两本书曾引起过正统炼金术界的恐慌,最终被下令焚烧,任何人不得藏有此书,甚至是失乐园的九街黑市里都很难找到这本书。而弗拉梅尔一直以正统炼金术家族自诩当然更不可能藏有这两本书。 这两本书伊利尔已经想要很久了。 伊利尔捧着这两本书已经完全说不出来话来了,伊利尔一直想要到失乐园的九街黑市就是想要找这两本□□,没想到却被维希佩尔送来了。 “殿……殿下,这是送我的吗?” “嗯。”维希佩尔淡淡地点了点头,“虽然这本书上有很多关于秘法的研究,但大部分说的还是正确的,甚至是一些炼金界的经典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这里都有介绍。我相信弗拉梅尔家的炼金术师应该能够甄别。” “……当……当然!” 没在沙发上坐多一会,皇轩烬突然被团长揪了起来,“小烬,走,陪我出去走走。” “你不让你家伊利尔陪你,你找我干什么?”皇轩烬还没等说完就直接被团长拖走了。 皇轩烬跟在团长后面,“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你他妈别想我饶了你,你把我拖出来干什么。” “小烬,我问你点事情啊。”团长一脸羞涩地说。 “嗯,说吧。”皇轩烬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是关于维希佩尔殿下的。” “嗯,然后呢?” “你说……内个,嗯,就是。”团长一脸痛苦地说,“你觉得殿下是不是……嗯,就是。” “你他妈究竟想说什么?” “我也不敢确定啊,我就是有点害怕。”团长到最后咬着牙含糊不清地说,“你说,殿下会不会看上我家伊利尔了?” 皇轩烬:“……”你说啥?能再说一遍吗? “你都不知道,今天自打维希佩尔殿下从楼上下来之后一直往伊利尔那边看,虽然也不是一直再看了,但我总觉得殿下是看向伊利尔那边的。”团长一脸痛苦欲绝地表情,“你说要是殿下看上伊利尔怎么办,我怕我真的竞争不过啊!” “还有!伊利尔刚说要上街维希佩尔殿下居然也跟着去了,这合理吗?一个殿下凭什么跟着我们三个近卫团的人去上街买食材啊?” “是挺不合理的,不过三个近卫团的人上街买食材本身就很不合理啊。”皇轩烬看着团长说。“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吗,或许维希佩尔殿下只是突然觉得太闷了,你看他都陪着那个老头子喝了半天酒想出来散散心也情有可原啊!” “还有刚才维希佩尔殿下送给伊利尔的那两本书,这简直就是煞费苦心啊!我才不信维希佩尔殿下那是随便准备的,那可是禁|书啊!”团长咬着牙说,“大不了,大不了下次我陪着伊利尔一起去失乐园九街黑市好了。” “想开点了,不可能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啊。”皇轩烬说。 “滚!”团长伸出拳头暴揍了一顿皇轩烬,然后一脸苦逼地说,“你说要是殿下真的喜欢伊利尔怎么办?” “怎么……”皇轩烬摆了摆手,刚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于是突然看着团长说,“……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也觉得吧!” “所以以后我们一定要离维希佩尔殿下远一点,知道吗?能有多远走多远!” “嗯!”团长认真地点了点头,“小烬虽然平常你不着调,但这一点还是很为兄弟我考虑的,是兄弟!” “回去之后我们立刻就走,知道吗?”皇轩烬说。 “嗯!”团长点了点头,“说得好。我们这就回去!” “嗯嗯,我附议!”皇轩烬说。 刚回到客厅,团长就一脸歉意地对哈布斯堡夫人说今天有雪,怕太晚回去路滑所以我们几个就先回去了,笑的一脸正义凌然有理有据连皇轩烬都要信以为真了。 “哦,这样啊,你们三个留个人收拾一下这些毛线吧,安娜要收拾别的屋子没有时间收拾这些毛线。到时候殿下可以顺路送你们回去,不用担心天太晚。”哈布斯堡夫人笑的一脸慈祥。 “哦,这样啊,小烬说他很喜欢收拾毛线的。”团长直接把皇轩烬推了出去。 “啥?我对毛线没感觉啊。” 团长一脸组织需要你的表情看着皇轩烬,小声对皇轩烬说,“你总不会让伊利尔留在这里到时候再被维希佩尔殿下用马车送回去吧。” “你可以留下啊!” “你觉得呢?”团长对着皇轩烬亮出了自己的拳头。 妈的,这就是强权政治。 你家伊利尔被维希佩尔用马车送回去到时候肯定是个完完整整正正好好的伊利尔,我他妈可就未必了啊! 伐纳帝国的马车飞快地从哈布斯堡先生的城堡驶出,团长一脸“我就知道兄弟你靠得住”的表情看着皇轩烬,伊利尔从车窗里不停挥着手,“夫人,先生,我会经常过来的!” 而此刻皇轩烬正一手缠着毛线一手往另一只手上缠毛线地看着马车飞速离开。我他妈才是最需要离开的人啊! “小烬慢慢缠就好,不急。”哈布斯堡夫人仍旧织着她那个永远会织错的毛衣。 你不急,我急…… 皇轩烬现在是真的有些感叹这些猫的战斗力了,早知道他当初就不那么幸灾乐祸地看着伊利尔抓猫了。 他嫌麻烦,直接就把毛线缠在了左手四指上。 红色的毛线,古旧的木质旋转楼梯。 皇轩烬小心地把缠在楼梯栏杆上的毛线从栏杆上解下来,然后顺着毛线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只点燃了几盏壁灯,光线有些黑暗,实在没有找到其他的灯,皇轩烬只好直接走了进去,反正缠完毛线就会出来。 昏暗的书房,摇晃的壁灯火光,错落摆放的书籍,互相缠绕在书架上的红线,书脊间的缝隙中黑发军官的身影。 毫无防备顾自走过的猫缓缓在书架中穿梭着。 皇轩烬绕过那只突然闯入的猫,绕到书架的后面继续收着毛线。缠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看到红线缠在好看的两指上,皇轩烬缓缓抬起头。 维希佩尔正扯着红线的那头,也看着他,蓝色的眼仿佛阿斯加德的天空。 “殿下,晚上好啊,在这……钓鱼呢?”皇轩烬有些心虚地笑着说。 “本来想钓鱼的,不过上钩的是只猫罢了。”维希佩尔轻笑着看着皇轩烬说。 “不打扰殿下钓鱼了。”皇轩烬贱兮兮地笑着说然后转身就走,结果刚走出两步就被缠在身上的红线直接绊倒在地。 皇轩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直接被维希佩尔扯着红色的毛线扯了过去。 “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到你。”维希佩尔把皇轩烬半压在书桌上问。 皇轩烬仍旧笑的贱兮兮地,“本来见得……也不多。” “但总不至于这一个月我到伊莎贝尔那里都没有见到你吧。” “可能是咱俩有缘,”皇轩烬真诚地眨巴着眼睛说,“正好我的排班日期和你全错开了!” “这种有缘我好想不太喜欢。”维希佩尔像是无聊一样把红色的毛线缠在皇轩烬手腕上。“我要不然向团长要一下你们的值班表。” 结果皇轩烬笑的更贱了,“他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 “你猜……”皇轩烬当然不可能告诉维希佩尔团长心里的那点心思。 “冬天了,怎么穿的这么少。科林斯的冬天虽说没有阿斯加德温度低,但也湿冷的厉害,也还是要多穿点。”维希佩尔轻轻搂着皇轩烬的腰说,然后把皇轩烬衬衫的扣子慢慢咬开。 “知道我穿的少,你他妈还脱我衬衫。”皇轩烬心想:“你是真想冻死我就直说。” 维希佩尔可能是真想冻死皇轩烬,不仅没停还直接把皇轩烬的衬衫扯开大半,然后把他的后背完全压在书桌上,皇轩烬在他身下剧烈挣扎着,“你他妈放开。” 结果直接被维希佩尔用红线缠紧了手腕,双手都背在身后。 维希佩尔的手指从皇轩烬的眼角一直滑到唇角,带着冰冷的温度。维希佩尔轻轻撕咬着皇轩烬的下唇。 红线为序,绕指千匝。 圣经上说,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凌乱的书页,扫落在地的古籍,明灭的银质壁灯,红色的线绕过胫骨。 昏暗的书房里,透过书脊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在书架间行走的黑猫,火光的阴影如同墨蝶惊扰。维希佩尔把肩膀送到皇轩烬面前让皇轩烬咬着,少年弓起的腰身如同伸着懒腰的黑猫。维希佩尔的指尖划过皇轩烬缠着红线的手腕。 维希佩尔轻轻吻着皇轩烬,帮他把衬衫上的扣子挨个系上。 “你他妈的禽兽。”皇轩烬扯着被咬伤的嘴角骂了一句。 维希佩尔抱着皇轩烬坐在自己腿上,“我一个月没见你了。”他抬着头从下而上地看着皇轩烬,表情居然有些委屈。 妈的,这表情简直就是犯规啊。 皇轩烬想骂他,可看着维希佩尔这个表情实在什么也说不出,于是只好撇了撇嘴角,“一个月没见又死不了,好不好?” “你说呢?”维希佩尔轻轻抓着皇轩烬的手指,把他的指尖逐个亲吻着,耐心而细致,“我知道,你再久不见我也无所谓,可你想过我吗。” 皇轩烬有些不太自然地把手扯了出来,“我要下去了。”他刚从维希佩尔身上站起来,就被维希佩尔扯着线拽了回去。 “你他妈有完没完!” “有礼物送你。” “恩?”皇轩烬听见有礼物倒是安稳了一点。 “很早之前就已经给你了,”维希佩尔搂着皇轩烬的腰身说:“回去在自己的床上好好找找。” “你什么时候……” “那场宴会结束以后。”维希佩尔说。 “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不过这一个月都没见到你。”维希佩尔轻轻扯着皇轩烬手腕上的红线,红色的线衬的少年的手腕纤细而白,“以后不用再换什么班了,我不会做什么的。” “嗯。”皇轩烬点了点头,好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可以要回礼吗?”维希佩尔抬着头看着皇轩烬问。 “嗯?” “回礼。”维希佩尔蓝色的眼中映着少年。 皇轩烬叹了口气,这是都和哈布斯堡夫人合着伙来我这坑东西的吧,人与人之间难道就不能有一些更为朴素的关系吗?非要靠着礼物来维持着淡薄的世俗关系吗? 皇轩烬想了想,看上去有点不舍地从怀里抠出来一块奶糖,“在那家店买的,还剩下最后一块了。” 维希佩尔接过了奶糖,突然看着皇轩烬轻轻笑了一下。 皇轩烬刚准备转身走,就突然被维希佩尔再次拉住,奶糖的味道在唇角蔓延,如同几个月前突然饮下的酒。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06 维希佩尔今晚要在庄园里过夜,于是只有皇轩烬一个人乘着马车回科林斯。 马车的木轮碾过夜晚月色下的薄雪。 皇轩烬把头靠着车上,从车窗中透过的光斑落在马车的柚木地板上,灰尘在月光中浮游。 晚间有夜鸫在林间鸣叫。 皇轩烬回了黑塔,沿着积灰的楼梯缓缓上了楼。 他在床上翻了一会,最终在枕头下找到一枚镂刻着世界树的秘银胸针。 他坐在床上拿着那枚冰冷的秘银胸针,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这枚胸针可以进入英灵殿以及金宫的大部分地方。 他曾经有过一枚的,不过被他弄丢了。 这枚胸针像是一把钥匙,而他知道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一扇门,也知道这扇门后通向的是什么。 蒸汽轿车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黑塔外是圣天鹅桥,即使在夜间也常有行人和车辆通行。 皇轩烬坐在藉乱的床上,窗外蒸汽轿车的灯光从他身上晃过。 他今天从伊莎贝尔寝宫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摆放在骑士像前的一个木匣。 很普通的柳木,木匣上的铜锁甚至上了锈。 可当他经过木匣的时候却听见了……铮鸣声。 仿佛万千雷霆虎啸其中。 他曾听过那个声音,很久之前。 他想要打开那个木匣,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而当他披着衣服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女王在他身后说: “如今你连拿起剑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伊莎贝尔的声音仍旧带着少女的稚嫩,可她的语气却像是质问一样。 他当时只是看着窗外流动的灰雾,他问伊莎贝尔:“你能告诉我,所谓的勇气是什么吗?” “是拿着自己的头一遍遍撞向南墙吗?我曾经撞过很多回,头破血流,倒了就起来继续撞。”他说:“可我也会疼。” “我曾经拿起过剑,可如今我所要守护的,所让我拿起剑的东西已经全部归葬于黄土。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什么拿起剑的理由的。” 皇轩烬站在黑塔的斜窗前,手上拿着透明的玻璃杯,杯里没有酒,只是冰水而已。 一杯水,加上三块冰。 其实很多时候他不喝酒。 远处的车辆像是夜晚的萤虫,行在一条早已有的线上。 他晃着手上的玻璃杯,透明的老冰碰在杯壁上。 “那你所憎恨的呢?你所要守护的东西已经没了,可你所憎恨的那些人,那些事仍旧活着。”女王在宫殿巨大的阴影中说。 “不去将他们斩杀在你的剑下吗?” 第67章 银城之役 Chapter24银城之役 他们的剑插入土里, 他们的头颅朝向天空。 01 子尘看着自从告完白回来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的戴文。 得,这连结果都不用问了, 百分百的失败了,否则这家伙能一路打着鸣回来。 “喂, 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失败了也不用哭成这样啊。”子尘爬到戴文床上把那个窝在被子里的不明物体挖了出来然后说。 “再说了你告白失败这是可以预想的结果,你哭个什么啊,你要是告白成功我才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呢。” “你滚!”戴文躲在被子里继续哭唧唧地抽噎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连女朋友都没了我他妈还算男的吗?” “你是告白失败,又不是被阉了。”子尘一脸嫌弃地看着戴文,“就算没了, 兄弟我也不会抛弃你的啊!不要哭了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下边在你还是有明天的!” 戴文仍旧趴在床上哭个不停, 吓得子尘撩开了他的被子, “你不会被维尔撞见了,然后真的被他阉了吧。” “滚!”戴文把自己整个人蒙进被子里,“我下面好好的呢!赛维娅老师是我心目中唯一的青山!” “那你不能一座青山不要你, 你从此就杜绝灶火不烧柴不做饭了啊!” 劝了半天子尘觉得再耗下去也没有任何的用处,就自己滑下了床。 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他就自己架了个锅然后煮了点面。 吃到一半的时候,戴文突然红着两只核桃眼从床上弹出个脑袋, “你吃啥那?” “面。”子尘没看戴文继续刺溜刺溜吃泡面。 “你等着,给我留两口!”戴文顶着两个核桃眼从床上刺溜滑落。穿着短裤坐到了桌子旁边。 他从桌子底下弄了两瓶酒扔到了桌上,“我这有酒, 来点不?” “你准备的很齐全啊!”子尘惊道。 “嗯。本来是打算庆祝自己告白成功的。”戴文叹了口气说。 “那你这酒买的可真多余。”子尘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瓶酒就直接对瓶吹,然后皱了皱眉头,“这酒不好喝。” “那你喝不喝。”戴文没理他,自己给自己干了半瓶。“两个铜币一瓶你还想要提什么要求!” “喝!”子尘吼道,“当然得喝。女朋友都没有了,酒必须得有!” “对!干了干了!”戴文挥着手说。 子尘挑着嘴角笑了笑,“你怎么跟赛维娅老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问她能不能做我的舞伴,然后她就开始说‘对不起’了。”戴文笑了笑,“你知道女孩子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的,‘老子不喜欢你,你他妈滚一边去吧!’” 他仍然笑着,只是眼泪开始留了出来,他把整张脸埋在了双手上。 “然后呢?” “她一直说对不起。”戴文干了一口酒,抬着头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你说什么?” “我告诉她,不用说什么对不起啊,千错万错也不是她的错,是我的。”说完原来的眼泪不仅没憋回去,另外两行清泪又从戴文肿着的眼睛上流了下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子尘问,“要不要赶紧在舞会前再找一个?” 戴文摇了摇头,“世界上的相爱本就少的可怜,能在一起的就更少了,大多数人不过和我一样只是怀着一个人的喜欢罢了。不找了。” 子尘笑了笑,给戴文倒了一杯酒。戴文说的这句话文艺的过分,子尘怀疑他是在床上想了半天想出来的。 “对了,你女朋友呢?到时候能看着你女朋友不?”戴文笑的贱兮兮地问。 “分了。”子尘摇了摇头说。 “啥!” “分了。” “你女朋友治好眼睛了?”戴文一脸惊讶地问。 “你他妈滚!你他妈才瞎了呢!” “我就说正常的姑娘不能看上你的,果然吧,人家治好眼睛就不要你了。”戴文晃着酒杯,像是里面装着昂贵红酒一样,“说说那姑娘怎么甩了你的,让兄弟乐呵乐呵。” “就那么甩了呗,还能怎么甩的。分手又不是告白,跟那些在楼下花式告白一样还要玩出花来。” “为啥甩的?” “……他眼睛治好了。”子尘说。 “算了,兄弟你知足吧,咋也比兄弟我好,我连小手都没牵过呢。”戴文仰躺在椅子上说。 “到时候咱们两个就只能在台下看着那一对对翩翩起舞了。”戴文叹了口气。 “无所谓了,反正就算不分他也没法陪我跳舞,还是要在台下看着。” “为啥啊?”戴文喝的有点醉醺醺地问,然后突然打了个酒嗝。 “不为啥。”子尘摇了摇头。 喝了一会戴文好像有点喝醉了整个人又哭又闹,整个人扑到了子尘身上,“你凭什么不答应啊!我这么好一男人你不要!你就等着后悔吧。” “嗯,是,不答应。”子尘扶着戴文一脸无奈。 “你都不答应我还不让我哭了!” “嗯,哭吧哭吧。我不管你。” “你不答应我,我也不稀罕你!我找别人去!” “嗯,找吧找吧!” “你不答应我,我……我,你也别想找找别人!” “呵呵。” “我,我他妈喜欢你啊!”戴文整个人扑到了子尘怀里,把所有的眼泪抹到了子尘的背心上。 “嗯嗯,没事,我不喜欢你。” 戴文在旁边呜呜地哭了一会总算安静了下来。 子尘给自己倒了点酒。 他看向窗外,阿斯加德的黄昏铺陈在无数白色的建筑物之上,恢弘如神的住所。 “戴文,身为执政者,是不是必须要学会舍弃很多。”子尘轻声问。 戴文还没完全从酒意中醒来,醉悠悠地听着子尘的话,“何止是执政者,每个人都要舍弃很多啊。” “我知道,但身为执政者是不是要舍弃的更多,是不是在执政者眼中百姓的性命更像是数字,而不是一个个活着的人。” “是啊,可这样才能成为更好的执政者啊。如果掺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吧。”戴文醉醺醺地晃着酒杯说:“在执政者眼中,整个国家便是一个巨大的运转的机械。” “剥离自己的情感其实是很难的,没有谁能够真正做到对生死毫不动容。而身为执政者就必须完全剥离自己的情感,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权衡利弊。”戴文继续说。 “我母亲是一名国家医学院的医师的,她说医生在执行手术的时候就必须将病人当成一个机器,而她不过是个机械维修师。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让情感影响到她们的手术。” “那么那些被舍弃的呢?就这么被舍弃了吗?”子尘问。 “被舍弃了又能怎么样呢?任何人都有可能被舍弃啊。”戴文说:“而那些执政者舍弃谁好歹还是为了利益,为了点别的东西。可那些被神舍弃的人才是真的可怜啊。” “被神舍弃?”子尘问。 “是啊,被神舍弃就像是神无聊的时候扔出个小石子,然后正好砸在了你的头上。而神不为了什么利益,甚至连好玩都不为了。就这么把你舍弃了。” “我说过我母亲是名医师的,我七岁之前就跟在我母亲身后,我见过太多莫名死去的人。” “而比那些死去的人更可怜的是那些活着的,太多的病是无法被治愈的,而他们活着,却仍要承受着一切的痛苦。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他们不过是被神手中的石子扔中了啊。” “那个时候我想,他们真的是很可怜啊。而我七岁的时候却突然得了一场重病,我在床上待了两年,每一天都很痛苦,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去。我的母亲是医师,可就连她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为什么得的病。” “于是我才明白,神手上的石子可能砸中任何人。任何人都可能被舍弃,我那个时候怜悯他人,而最后才知道我也可以是被舍弃的哪一个。” “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子尘看着手上的酒说:“我以前在金陵听书的时候,好像坏人总会下场很不好,可是后来才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神不应该是评判者吗?可我好像完全看不懂神评判一切的规则。” “评判者?神才不是评判者呢,神更像是掌握着一切的权力者。”戴文摇了摇头说:“你知道神约机械研究所的意思吗?‘神约’就是人与神的约定。” “那名吟游者在炙热的穆斯贝尔海姆找到了那本《应许之书》,然后将它献给了亚瑟帝国。于是大量的蒸汽机械投入研发,那些蒸汽机械带给了人类征服这个世界的力量,那是人类在数十个世纪中都无法掌握的东西!” “从前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和野兽搏斗,和自然抗争,可有了蒸汽技术,人类便能凌驾于一切之上。” “而亚瑟帝国的执政者称这本书是神给予人类的应许,但没有人知道这份应许能延续到什么地步,没有人知道这场神对人类的许诺究竟持续到什么。” “我的父亲是神约机械研究所得一名机械师,其实神约机械研究所已经研制出了很多非常强大的机械。但是这些机械却被禁止生产,甚至有人研发出了可以节省大量金属材料和空间的辉光管。我的父亲说这种东西一旦投入使用绝对会改变整个世界。” “但是这种东西却被禁止投入使用,那些蓝血贵族称之为恶魔的火焰,只有少量的辉光管在机械研究所的地下废弃室里发着光,无人问津。” “为什么?亚瑟和伐纳不是一直在进行军备竞争吗?如果研发出了很厉害的东西,不应该立刻投入使用吗?” “是,两国确实一直在进行着研发试验,可所有人只敢在那本《应许之书》的基础上对现有的蒸汽技术进行修修补补,没有人敢迈出下一步。” “那些蓝血贵族认为蒸汽技术是神和人类的约定,在这份约定之下人可以通过蒸汽技术获得神的力量。但神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画了一条线,一条不可逾越的线,一旦人类越过了这条线,所有的应许也就结束了。”戴文说。 “就像牧者可以看着羊群在篱墙里争闹,却绝对不会坐视羊群越过篱墙。而没人知道篱墙在哪,所以没人敢向前迈步,所有人只能在篱墙内打闹。” “可蒸汽技术不应该是人类自己的东西吗?蒸汽技术不应该是人类摆脱神的阴影的武器吗?”子尘问。 “是,很荒谬吧。我的父亲说蒸汽技术明明应该是人类自己的创造和辉煌,却要假借着神|的|名|义和应许。” “而且我父亲说那些蒸汽机械虽然只是金属的拼装和燃料的燃烧,可他却能从中看到巨大的力量,而那种力量是应该只有神才能够拥有的。”戴文说:“这种感觉就像……就像人类自己创造了神明一样。” “很奇怪吧,应该是神创造了人类,可如今人类却又自己创造了神明。以金属为骸骨,以巨渊之银为血脉,以燃烧为灵魂。” 子尘被戴文的话惊骇住了。 那种感觉像是云层破开,天光乍现中他看到了神明的影像。 “所以呢?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子尘有些失神地问戴文。 戴文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你听过机械宇宙观吗?” 子尘摇了摇头。 “这是帝国研究院那些疯子们搞出来的,他们一直试图寻找机械,宇宙和神的关系。”戴文说:“他们说世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械,当机械师完成装配之后,就会将机械上发条,接著机械会自行运作,机械师不会再过问。在这个世界里,神在完成创造万物以后,退居幕后,不过问世事。” “所以说,之于他们神明就是一个机械师,和我们一样?”子尘皱着眉头问:“那神也太不负责了,他总应该管管这个机械的维修的,你看这个世界的运转都坏成什么样了。” “这个理论曾经被刊登在《帝国艳情史》上面,你知道的《帝国艳情史》上也会有一些关于科技和哲学的讨论,据说这个理论的反响不是很好。”戴文耸了耸肩说。 “怎么可能好,把神明说成和我们一样的机械师。”子尘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戴文把酒杯推到他面前,示意子尘给他倒点。 子尘摇了摇头,“要没了,少喝点。” “所以说,神明究竟是什么。评判者?权力者?高坐在云层之上扔石头的无聊人,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机械师?”戴文倒在桌子上举着酒杯说。 “对了我们为什么喝酒来着。”戴文愣愣地问子尘。 “因为我们都失恋了。”子尘一边喝着酒一边说。 “为什么两个失恋的人要聊这种话题!”戴文怒吼道:“我们都失恋了为什么还要关心神明和宇宙!宇宙的运转和我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子尘说:“要不然我们继续聊聊你失败的告白。” 戴文眨了眨眼睛,“那还是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聊聊神明和宇宙吧。” 子尘刚想要继续说点什么,戴文就继续趴在了桌子上开始哭嚎。 “为什么!赛维娅老师!为什么拒绝我!” “赛维娅老师!” 子尘拍了拍戴文,看向窗外,神圣白城阿斯加德所有的建筑物铺陈在眼底,在夕阳下如同燃烧坠落。 然而突然之间,他手腕上那串佛珠末端坠着的一块玉却开始剧烈地发烫,仿佛有什么要冲出来一样,带着沉睡千年的杀意和征伐! 酒杯掉落在地,破碎成无数碎片。 “子尘,你怎么了?”戴文看着身边突然发疯的室友赶紧扑了过去,“子尘!子尘!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子尘剧烈地喘着气,那块玉上缓缓沁入鲜血。 第68章 银城之役 02 玄色旌旗上以猩红的朱砂绘成逆双剑纹章, 半湿的朱砂从旌旗上渗落如同鲜血。 十七人站在旌旗下方,皆着黑色玄铁甲。 十七条绘逆双剑的额带用檀木托盘托着奉在每个人面前, 黑色锦帛,触之生凉。 击筑为变徵之声。 皇轩家主站在最前方, 亦着黑衣,他本便生的有种凛然的美,此刻甚至美得带上了几分割人的锋利, 如同出锋的利刃。 台下的人纷纷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玄色额带上,额带正中心的逆双剑纹章被鲜血染红,如同带着阎罗的萧瑟和杀意。 “诸位可已想好?”皇轩家主说, “此去便是不归路。” “我们当日立下了誓言,这条命就已经是皇轩的了。生为皇轩, 死为皇轩。”站在最前方的南宗拿起托盘中的黑色额带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仿佛带着九死不悔的决绝。 “死又如何。就是死了,我们也仍旧是皇轩家的鬼兵, 终有一日我们会旌旗漫天地杀回来!”藏渊也拿起额带,近乎嘶吼一样喊着这句话。 他手捧着额带,有些洒脱地笑着。 众人依次将玄色额带系在额上,额心的鲜血如同渗入血肉之中。 皇轩家主捧着一碗千杀酒, 将酒一饮而尽。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他将酒饮尽后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说。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黑瓷酒碗摔落在地, 溅起的酒水落在出鞘的寒刃上,黑色的衣袂上溅落地酒水如同深色的血迹。 壮士提剑而出,为生而赴死。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酒碗破碎,如击筑之声。 羽声慷慨,何辞一醉。 03 圣蔷薇王殿,议政厅。 “银城遭袭?”伊莎贝尔从大堆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怎么会!” “陛下,具体的情况我们现在还不了解,但据银城守官上将卡洛斯的报告,袭击者是十几个身着黒衣的人。”布伦希尔德站在女王面前说。 “伐纳帝国大半的巨渊之银都储备在银城。”女王看着布伦希尔德说。 “是,包括这次荣耀远征从东煌之国得到的巨渊之银,因为枢密院那边关于巨渊之银的分配方案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也都储备在银城。” “你的意思是伐纳帝国的心脏就这么被人闯入了?” 银城的确称得上是伐纳帝国的心脏。 以银城为中心的巨渊之银运输线路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如同分布于整个帝国的血脉。 每天有上万吨的巨渊之银从银城源源不断的运往伐纳帝国的各个部门,如同流动的银色鲜血一样维持着整个巨大的国家机器的运转。 银城的每一次搏动都关乎国家的运转。 和银城相比,科林斯则更像是伐纳帝国的大脑,这里是政治科技和文化中心,如同大脑一样统领着整个帝国。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人突然就绕过了层层守卫出现在了银城的东征门。”布伦希尔德说,“上将卡洛斯已经开始迅速组织反击,随时能够捉拿闯入者。” “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而来吗?” “来的人头上束着玄色额带,额带上是皇轩家的逆双剑,看上去一直在寻找什么,有几个守卫被他们抓住后一直被询问‘玉虎符’的下落,看起来他们这次来是要找回‘玉虎符’。” “玉虎符?是这次荣耀远征从东煌之国弄来的吗?” “应该是,但我没什么印象,这次弄来的东西太多,有很多甚至我们也不认识。全部都放在了银城的金库里,估计可能是什么对皇轩家很重要的东西吧。” “应该是,重要到他们不惜夜闯银城。”女王笑了一下,“不自量力。” “银城守卫配备的武器是什么?”女王突然问。 “是帝国最近研发的‘守誓者’,口径8mm,八发,最远射程500m。” “我对那个枪的具体情况一点都不感兴趣,”女王说,“是哪个笨蛋给银城的守卫装备的枪?” “是卡洛斯申请的,他认为唯有最优良的武器才能配得上银城的守卫。” “等这场仗结束就把他撤下来,”女王说,“守誓者的火力是最新研发的火枪里火势最猛的,他是想要引燃那些巨渊之银吗?” “请女王放心,卡洛斯说城内的所有管道都封闭严格,不会发生引燃事件。” “那就好,告诉他们最好是生擒。” “那些闯入者都配着剑。”“几千个人还抓不住几个人吗?”女王走到了身后书架旁,不急不缓地从角落里翻出一张几米长的羊皮卷。 她将羊皮卷摊在了书桌上,上面用甩翡翠墨水细致地勾勒着银城的城池构造以及各种密道的所在,就连每一个关卡都事无巨细地标注了出来。 银城便如同一台运行精密的巨大仪器,每一个关卡都如同一个互相咬合的齿轮,这台机器就隐藏在群山之中,在这个国家的心脏处缓缓搏动着。 女王白瓷一样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画着,“银城的金库是由弗拉梅尔家族监造的,没有我这里的钥匙根本不可能打开,所以不用太担心他们会攻入金库。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拖着他们。”女王说,“我们必须通过他们抓住这次事件的策划者,否则绝对后患无穷。” “策划者应该是皇轩家的家主,据说他在荣耀远征中被皇轩夜藏在了地牢中,幸存了下来。我们撤军后他迅速组织了皇轩家在江南的残余力量,估计是准备为他的父亲复仇。”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他们来了只会死得更多,如果他们不来我本来还可以放过他们。”伊莎贝尔仍旧认真研究着地图。 “你说他们已经进入了东征门?这里离金库是最远的,不过也确实是防守最为薄弱的。”女王的手指沿着从东征门到金库的线路缓缓移动,“‘玉虎符’?有听说过这东西吗?” “没有,但我倒是听说过玉符。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算了,等这场仗结束再去研究他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吧。” 银城远方的高耸山坡,皇轩家主骑在黑色的烈马上,身着一身黑色戎装,里衬用暗色的金线绣着暗金龙纹,他看着起伏的山峦下隐藏在群山中的银城。 整座银城如同一座藏在世外的金属城堡。 银城上方是阴郁的天空,灰色的层云将夜幕的望月缓缓覆盖。 “这里就是伐纳帝国的心脏?”皇轩家主表情肃杀地问他身边骑着银色战马的人。 “是,这里就是银城。”维希佩尔也看着山下的银城说,他一身白色的军装,却没有任何的铠甲,不像是来作战的,倒像是个出席宴会的军官。 “家主派了多少人?”维希佩尔纹,“据我了解这里守着三千伐纳帝国的精锐,并且他们装备的是伐纳帝国最新研发出来的‘守誓者’。” “十七。” “多少?”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皇轩家主。 “十七位皇轩家的死士,足够了。” 玄色额带在空中飘摆着,藏渊和另外三个人背对着背,看着将他们围起来的伐纳帝国士兵,几十个伐纳帝国的士兵都穿着红色的军装,在惨灰色的暗夜里如同鲜血的河流。 “玉虎符在哪?!”藏渊对着对面的伐纳帝国军官喊道,“我们只是来拿玉虎符的,交出来!” “女王陛下并不想要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可以饶过你。”银城副官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倨傲地看着面前四个闯入者,这么几个人夜闯银城,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银城之中是无数精密而巨大的机械,这些机械都是用来处理巨渊之银的。 除了这些庞大的机械外便是数百个巨大的矿坑,数以千吨的巨渊之银从矿坑底部沿着那些那些巨大的钢铁管道运输到银城的储备室中,那些是与黄金等价的昂贵燃料。 金属的管道在黑色的暗夜闪烁着寒冷的光泽。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藏渊咬着牙念着皇轩家的誓言,仿佛只是念着这句话便能让他找到奋战的勇气一样。 他举着泉冷剑猛然冲上,如赴死的英灵! 额上束着的额带在银城的冷风中飘摆,额心鲜血凝成的逆双剑带着地狱的肃杀! 后面的三个人也全部冲上,如同不畏死亡! 火|枪的声音如同密集的炮鼓,藏渊如同一抹融入鲜血的墨痕杀入伐纳士兵之中,厮杀中金属制的管道被猛然砍断! 他们如同暗夜中的影子,在那些伐纳的士兵中厮杀。 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水银一样的燃料从管道中缓缓流出,高浓度的蒸汽瞬间蒸发,伐纳帝国的士兵跌倒在流动的巨渊之银中,瞬间被藏渊洞穿! 身后的一个士兵猛然开枪,子弹从藏渊的肩部穿出,仿佛要将骨肉搅碎。根本没有时间去管那个偷袭他的人,因为瞬间他的身后便有另外一把刺刀砍过,将他的后背整个撕裂,藏渊挑剑砍回,鲜血溅在他的黑衣上,如同酒水低落。 鲜血和银色的燃料混合在一起,藏渊从尸堆中站起,他的身边皆是伐纳帝国的尸体。额头上的额带凌乱,鲜血融入黑色的帛锦中只是将帛锦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唯有正中心的逆双剑如同朱砂般猩红。 另外两个人拖着重伤的身体缓缓走到他身边,“七柯呢?” “在这。”一个声音缓缓从尸堆中传来,带着黑色额带的年轻人右腿被齐齐砍断,上身也负了不少伤。 他撑着剑从血泊中坐起来,“还能坚持活着,但没法跟你们走下去了。”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撩起被血污凝成缕的头发,“我守在这,你们去吧,去征战!” 藏渊伸出手和他握拳,“没事的,我一会就来陪你。” 另外两个人也走过来和他握拳,“待会见……”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七柯笑着看向他们说。 “家国永在。”南宗平静而决绝地念着这句话,然后和另外两个人沿着银城的道路缓缓前行,黑色的身影如同东煌之国山水画中的墨松。 他们不断砍断沿途的巨大管道,那些昂贵的巨渊之银从管道中缓缓流出,如同水银一样将青石铺成的地面缓缓覆盖。 高浓度的蒸汽如同雾气一样在整个银城蔓延。 04 太一号。 冰冷的雾气在海域上弥漫着,巨大的蒸汽龙骨船行驶在夜色之中。 “今天这里好安静啊。”大安揣着袖子被海风吹得有点冷。 “是啊。”她身边的司天命点了点头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雾气中一样,大安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 “好像没看到藏渊他们,前两天我还跟他们说今天我要给他们拿几块桂花糕的。”大安歪着头说。 “南宗和七柯还说要我带点酒的。”大安扁着嘴对于没看到他们有点不开心,“东西我都拿过来了,怎么看不到人呢?” “他们今天回不来了。”司天命盘着腿坐在了渗着露水的甲板上,拿起大安的酒给自己倒了一碗。 “你放下!那是我给他们带的。”大安吵嚷道。 “这酒,我替他们喝就好。”司天命说。 “大安,你知道‘皇轩’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司天命一边晃着手中的酒一边说。 “当然知道,‘皇轩’便是‘轩辕’之意,是那位生而神明,统御四方的轩辕黄帝的尊讳。”大安笑着说。 “轩辕黄帝抚万民,度四方,尊享后世千年奉拜。而当年开国公为苍梧帝打下了这江山,于是苍梧帝亲赐其姓为皇轩,意为无上尊荣。” “‘皇轩’二字的确是无上尊荣,可这两个字……终究是沾着血啊。”司天命缓缓摇头说。 大安看着司天命有些疑惑,她觉得今天的司天命有点不对劲。往常的司天命可向来是没个正形,揣着袖子一脸高深莫测的。 可今天的司天命却让她觉得有些……哀伤。 第69章 银城之役 05 南宗看着将他们三个人包围的伐纳帝国士兵, 他们已经算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鲜血从他们的身体中缓缓流出,再继续下去他们会死的! 他们脚下是混杂着鲜血的巨渊之银。银白交错的液体, 猩红和银白仿佛是这世间最为惨烈的颜色。 “投降吧,女王并不想要你们的死亡!卡洛斯总管说只要你们放弃战斗他可以绕过你们。” “皇轩家的人没有苟且偷生的。”南宗身后的人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伐纳士兵。 “生为皇轩, 死为皇轩!” 他怒吼道,猛然冲入伐纳帝国的阵列之中,另一个人跟着他, 玄色的额带飘摆,几十把刺刀刺入他们的身体,从前面刺入,从后面刺出, 他缓缓跌落在地,那些伐纳帝国的士兵仍先不够过瘾一样继续刺着, 鲜血从他的尸体中缓缓淌出。 “只剩下你一个了, 还要玩玩变成刺猬的游戏吗?”卡洛斯总管抬起头看着站在夜幕中的南宗。 南宗的剑缓缓掉落在银色与红色的血泊中,“……我投降,别杀我, 把我交给卡洛斯,我可以告诉他,我们……” “女王陛下,据卡洛斯上将说, 银城多处的管道发生破损。” “告诉他们,不准使用任何火炮。禁止一切明火。”女王有些恼怒地看着她面前摊开的地图,“巨渊之银是整个国家的血脉,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危害国家的血脉!” 银城内存储的巨渊之银浓度极高,一旦出现明火极其容易将城内的巨渊之银全部引燃 “有生擒到闯入者吗?” “只生擒到一个,是主动投降的,杀死六个。剩下的都不知道在哪里,他们貌似是分头行动的,一直隐藏在暗处。” “把那个投降的带到卡洛斯那里,问出到底来了多少人。”女王摆了摆手,“收起护城河上的索桥,我倒要看看这些人能坚持多久。” 暗色的云席卷着银城的上空,皇轩家主身下的马不安地扣着地面,皇轩家主却像是很平静一样看着山下的厮杀。 “皇轩死士果然以一敌百。”维希佩尔看着那搏动在群山中的金属城,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战争的惨烈。“不过这里可有三千名守卫。” 远处银城的索桥缓缓收起,索桥下方是千米深的巨渊,巨渊中有无数跌落车厢的残骸。 “看来他们是想要围剿了。”维希佩尔说,“不知道皇轩家主想要怎么让那些死士把‘玉虎符’带出来。” “你听说过皇轩家有‘玉虎符’吗?”皇轩家主看着山下的城池说,他的表情肃杀,美得近乎惊心动魄,却也美得有了几分杀气。他的声音沙哑,如同枯枝,与他那惊艳的脸完全不符。 “没有。”维希佩尔照实回答。 “我也没听说过有。”皇轩家主说。 06 大安抬起头看着海域上方的星星。 “今天的星星很亮啊。”大安把手揣在袖子里说。 “是啊,这漫天星辰可是要负责为魂魄指引方向的,可能是怕今天流离的魂魄失了方向,所以格外亮吧。”司天命有些醉了,歪在生凉的甲板上说。 “魂魄?魂魄是什么样的啊?”大安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你想见?”司天命嗤笑了一声。 “恩恩!”大安用力点着头。 “看见那团星星了吗?”司天命抬起扇子指向天幕说。 “什么叫团啊,星星是论颗的!”大安反驳道,反驳后她才顺着司天命扇子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还真是是一团。” 夜幕中司天命所指的星辰如若白絮,冷冷余光。 “那是鬼宿的星官,黯淡犹如鬼火,所以叫做积尸气。”司天命抬眼看着天幕说:“如云非云,如星非星,见气而已。” “听说过民间有句话吗——火红凤凰青白瞳。”司天命问。 大安摇了摇头。 “火红凤凰说的就是南方朱雀,而这鬼宿便是凤凰青白色的瞳孔。” “凤凰我知道的,烬少主不就是东煌的神凰鸟吗?神凰鸟,见则天下大安。”大安笑着说:“所以说,我和烬少主很有缘的。” “你那个大安是赤口、空亡的大安,出自小六壬,占卜凶吉罢了,不一样。”司天命摇了摇头说。 “一样一样,差不多的。烬少主的大安是天下大安,我的大安是日日大安。”大安说:“继续继续。我还要听呢。” “那积尸气便是灵魂的象征,也是灵魂从天上回到人间的必经之所。”司天命说。 “而积尸气外面的那些星辰,便被成为舆鬼。‘舆’为车马,‘舆鬼’便是便是司魂魄归所之星官。”司天命缓缓道。 他的眼中仿佛有着万千星辰和归来的魂魄。 “恩,然后呢?”大安问。 “还有什么然后。”司天命说。 “我还想听。” “讲到这里也就够了。” “可我什么也没听懂。”大安皱眉道。 “听不懂,也没什么不好的。” 海风吹起冷雾,风中司天命宽大的衣摆飘摇。 魂魄归兮,皇轩之所。 星辰在天,勿恋他乡…… 亚瑟帝国,英灵殿。 戴文看着突然跌倒在地的子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发的少年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样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 那串阿修罗菩提子佛珠硌着少年的手心,硌的他生疼。可他还是紧紧握着,像是一旦松开就会被夺走一样。 他又看到了那些,烈焰焚城,尸骨相枕。 当年他说他要去闯荡江湖,走之前他偷走了皇轩家的玉符。 他知道他召不出皇轩家的鬼兵,可他总还是想要带着那块玉符,这样即使他漂泊在偌大的江湖,却仍旧和皇轩家连着一条线,一条斩不断的线。 就像他的父亲说皇轩家的死士死后追随着鬼宿的星辰就能找到回皇轩家的路一样。 可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他却看到那枚玉符在他手中如同燃烧般灼烫,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却有巨大的悲伤和绝望袭上,像是要扼住他的灵魂一样。 那个夜晚他捧着那枚灼热的玉符,一夜未眠,只能睁着眼盯着死寂的黑暗。 他知道有什么发生了。 而当他回到金陵,便是残阳接血,便是皇轩家的死士战死城池。 他看到无数的剑插入土里,在黄昏之下,淬着寒光。 07 藏渊举着剑看着越聚越多的伐纳士兵。他头上的额带飘摆如同染上鲜血的墨迹 “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一个同伙投降了,再坚持下去有什么用呢?”伐纳士兵将他围成一圈,准备再生擒一个闯入者。 “别人投不投降,和我有什么关系。”藏渊用黑色的护腕擦下嘴角的鲜血,他呵呵地笑着。 南宗被几十个伐纳帝国的军官拉扯着带入银城的总司令部,他斜挑着嘴角,额头上的额带黏在被血污沾染的头发上。、 他被推到在上将卡洛斯面前,被一个士兵揪起了头发,“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 南宗笑了笑,“我能抽会烟吗?烟瘾犯了不抽会死的。” 一个个黑色的身影藏匿在这巨大城池的各个角落,如同散落的棋子。他们沿着伐纳帝国心脏的血管不停厮杀着,血战着。 无数的管道破碎,银色的液体顺着这些管道流入各个角落如同随着血液被运输到这座城池的每一个毫末。 皇轩家主一身黑色戎装,手腕上是坚硬的金制护腕,他看着下方银色和红色越来越多的城池。 银城上方堆积的灰色云层被呼啸的晚风缓缓吹开。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他缓缓地念着,山间的岚风将他的衣袍吹起。 子尘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跌倒在地。 他怀中的玉符仍然微微发着光,沁血的颜色如同朱砂,他紧紧握着玉符,哪怕玉符的温度像是要将他灼伤了一样。 再一次的,他又看到了死亡…… 太一号上,司天命的月白色的衣衫被海风吹起。 他歪倒在地上,拿着筷子敲着空掉的酒碗。 这明明乞丐才会做的事情,可他做起来却带了几分魏晋的名士风流。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他缓缓吟唱着《九歌》中的《国殇》,筷子敲着空碗的声音清脆空扬,如同击筑之音。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藏渊挑着嘴角笑了一下,他额头上的额带正中央的逆双剑纹章有如沁血。 他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火折,玩闹一样吹了一下,从火折上瞬间燃气红色的火焰,“你们听说过‘皇轩死士’吗?很不巧,我就是。” 他将火折扔落在地,混杂着鲜血的巨渊之银瞬间燃烧,在他的身后升起巨大的火焰,他狂笑着,举起剑猛然冲入面前的伐纳士兵中。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他身后是焚天的火焰,掺了鲜血的巨渊之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燃料!而他此刻便要去征战了! 我去了,我要去大杀四方了!他束着的额带在火焰中飘摆,额心的鲜血凝成的逆双剑缓缓渗入他的额头,从他的额头滴落。 七柯躺倒在地面上,他咬开火折,火焰在火折上缓缓燃烧,他将火折扔到已经混入鲜血的巨渊之银中,火焰瞬间燃起,天降火雨!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断掉的右腿剧烈地颤抖着,他大笑着伸出手接着那些燃烧着下落的碎片,如同在火雨中重生。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他缓缓念着,玄色帛锦上鲜血凝成的逆双剑深入血肉之中。 南宗从怀里掏出烟和火折,一个瓷瓶不小心掉落在地破碎成碎片,里面黑金色的液体流出如同蔓延一样顺着桃花梨木的地板缓缓流淌,南宗摇了摇头,“抱歉,我已经吓怕了……我不该来的……” 巨大的火焰突然从他脚下燃烧,黑金色的火硫磺,只要接触到空气就会燃烧。他猛然从身边的士兵身上抽出自己的佩剑向着卡洛斯砍去!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大火在整个司令台蔓延,巨大的建筑物缓缓坍塌,城堡破碎,巨火蔓延。如同焚天的巨火,将血与火都燃烧。 九处火源地位于银城的各个角落,司令台,东征门,火药处,第七矿坑,第九矿坑,精炼炉…… 黑色的云层被下方的火焰渲染成近乎悲壮的血色,将暗夜变成了黄昏。红色的月轮下燃烧的城池隐藏在群山之中。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他们未曾想着活着归去,他们终将长眠在异乡,在血与火中燃烧,尸骨无存,唯有他们的魂魄永生! 皇轩家主站在最高的山峦上,看着山下城池燃烧,黑色的额带被岚风缓缓吹起,他美得肃杀,美得如同江南燃烧的桃花。 “……家国永在。”他缓缓念到。 是的,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玉虎符”,有的是有玉石俱焚的皇轩死士。 “他们从东煌之国夺取的,即使我们夺不回来,也不会给他们。” 太一号上司天命缓缓敲落那首国殇的最后结音。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漫天星辰,光辉流转。 第70章 银城之役 08 “陛下!入侵者点燃了巨渊之银, 整个银城都……” 几十个士兵冲入女王议会厅,他们跪倒在女王面前。 书桌上的文件被全部扫落在地, 伊莎贝尔将嘴唇咬的近乎无色,“皇轩一氏!我伊莎贝尔绝不忘记你们。” 她手握着玻璃碎片, 鲜血从她的掌心滑落,滴落在数米长的银城地图上。 布伦希尔德小心翼翼地去碰伊莎贝尔的手心。 “小德,我……”伊莎贝尔摇着头, 她眼中的琥珀近乎破碎,“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布伦希尔德慢慢地将伊莎贝尔的掌心摊开,取出她掌心的玻璃碎片,“伊兹, 没事的,啊, 没事的……” 皇轩家主冷冷地看着山下燃烧的城池, 手腕上的精致的龙纹护腕被山风吹的冰冷。 “恭喜皇轩家主。”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皇轩家主说,他的声音还是带着几分淡漠。 “恭喜?有什么可喜的?”皇轩家主说,“死亡和战争有什么可以庆贺的吗?” “死亡和战争不值得庆贺。”维希佩尔说, “但胜利值得。” “我的杀父之人一日不死,便没有什么胜利可言。” “家主可已查出凶手是谁?”维希佩尔问,他的侧脸在城池燃烧的火光中更为冰冷,蓝色的眼睛中皆是毁灭和燃烧。 银质的世界树纹章别在胸前, 银色的长发被火光浸染,如同绸缎。 “布伦希尔德。”皇轩家主说,“她就是女王最为信任的人, 在荣耀远征之后她被授予了女武神的地位,而且也时刻保卫着女王。我皇轩一氏便要以她的血为祭奠。” “不知家主是否有需要在下的地方。”维希佩尔说。 “如果有,我会说的。” “这次合作你我都很满意不是吗?”维希佩尔说,“银城的所在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对于维希佩尔殿下,这应该不过是举手之劳吧。”皇轩家主说。 “既然家主已经见到了亚瑟帝国的诚意,我也希望能见到皇轩家的诚意。” “殿下希望我怎么证明皇轩家的诚意?”皇轩家主近乎凛然地侧看着维希佩尔。 “我只是想要知道皇轩家的实力值不值得亚瑟帝国的帮助。”维希佩尔说。 “皇轩家还有几千名这样的死士,他们皆为皇轩而生,为皇轩而死。” “我从未听说过皇轩家有‘玉虎符’,倒是听说够有一件‘玉符’,皇轩家之所以能够镇守江南数百年,靠的其实是‘玉符’吧。我希望能够一见‘玉符’。”维希佩尔说,他银白色的长发在血色的月光下如同冰酒。 “玉符乃我皇轩家命脉,怎么可能给外人。” 皇轩家主看着远方四起的火焰,染红的云天。 “我对抢夺玉符没有任何的兴趣,我知道只有皇轩血脉能够从玉符中召得鬼兵,其他的人拥有没有任何的用处。”维希佩尔仍旧看着远方青灰色的起伏的山峦,“想要加入皇轩家就必须立下血誓,死后以魂入玉符,当皇轩一氏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将听候召唤再次为皇轩一氏提剑而战。” “不错。以血入魂,以魂入玉。当我皇轩一氏需要他们时,他们自当从泉台而来,旌旗十万斩尽宵小!”皇轩家主说,他的声音喑哑生涩,说这话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肃杀的气息,仿佛那百万鬼兵已从泉台而来,旌旗漫天地为皇轩一氏而战! 皇轩家主冷冷地看着燃烧了这么久还未熄灭的城池。 “家主还要在这里看着整个银城烧完吗?估计没有个一晚上是烧不完的,这里储备着伐纳帝国大半的巨渊之银。” “为什么不看完,这些都是我皇轩家的东西。” “山上夜凉,家主注意身体。”维希佩尔扯着马缰缓缓转身离开,他背后的火焰仍旧在群山之中当放肆燃烧,如同荼蘼的花海。 皇轩家主骑着黑色的烈马,目光坚毅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地哀伤,他看着燃烧的城池,“家国永在……我已无家,又何来的国。” 子尘躺在地上,用手死死护住胸口的玉符。 “小尘,你究竟怎么了啊?小尘?”戴文一脸惊慌地看着子尘。 子尘摇了摇头,他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他看到了死亡,看到银色的燃料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看到瞬间燃起的火焰,看到整座城池如同荼蘼一样地燃烧,他缓缓念道,“誓死将以魂魄归兮……” “小尘你说什么?”戴文一脸迷惑地看着子尘。 “……家国永在。” 09 伐纳帝国,科林斯,圣蔷薇王殿,女王寝殿。 捧着文件的侍者走入女王的寝宫中,一般即使是已经到了十点,女王还是会继续批阅那些文件。 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大多还在家里学着针线活等着十五岁成年礼后可以被父母带入社交舞会去见那些英俊的贵族青年,而女王却已经开始管理整个国家,这个古老而混乱的巨大的国家机器就在她稚嫩的手上运转着。 她的父亲留给她的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财政空虚,军权分散,内政混乱。而这一切都要在她的手上扭转过来。 或许她唯一还像一个女孩子的地方就是看到令她不开心的上奏会近乎任性地把文件扫落,让侍女想起那些骄纵可爱的女孩子。 但每次女王发够了脾气,就会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睛里仿佛有破碎的琥珀,然后她会自己捡起文件,继续批阅着。 侍女推开宫殿的门,她看到布伦希尔德躺在女王的床上,本该在等着批阅文件的女王安静地睡在布伦希尔德身边,受伤的手上缠着纱布,身上穿着白色的蕾丝睡衣,她如同一只脆弱的受伤了的金丝雀。 布伦希尔德也穿着差不多款式的睡衣用手轻轻梳理着女王烟灰色的头发。 她看见侍女进来,苍白而无奈地对侍女摇了摇头,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进来了,侍女点了点头,轻轻把门关上,不愿意吵到女王少有的早睡。 想起来布伦希尔德大人和女王的关系还真的是很近啊,不过是不是有点太近了呢?就这样和女王过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过这样女王才有点小女孩的样子啊,真是多亏了布伦希尔德大人啊。 话说女王在布伦希尔德大人面前是最骄纵最爱发脾气的呢,就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不过大人还真是又英俊又温柔啊,每次都有办法让女王开心起来。 女王在走廊里一边想着一边笑了起来,巴洛克式的廊柱一个接着一个,墙壁上挂着历代帝王的画像,最后一位的小女孩在画面的中央紧绷着脸,银灰色的头发如同科林斯的烟雾。 她把文件放到桌面上,真好,女王可以早睡一次了,如果天天这样就好了。寝宫内,白色的蔷薇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洛可可式的装饰奢华而甜美。布伦希尔德金色的短发长到了肩膀,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英艳。 她用手握着伊莎贝尔的手腕。女孩的手腕漂亮而纤细。 她说过会保护她的女孩的,可她还是让她受了伤。 那天,涉过圣米歇尔山前的潮水后,她就应该带着她离开的,远离纷争,远离伤害。可伊莎贝尔在马上那么坚定地看着她,“我要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帝国等着我,我的子民等着以女王之名称颂我。这是属于我的征战,我不能退却。” “伊兹,我不能看着你让自己受伤。”年幼的她握着那个公主的手,眼中都是祈求,“跟我走。” 女孩笑着看他,“去哪里呢?去哪里能逃离这一切?就算你想要逃离,它总有一天会找上你的。除了提剑而战,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 “伊兹,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守卫我,不要让我受到任何的伤害。”她说。 布伦希尔德低着头轻轻吻着面色苍白的女孩,“我将保护你,守卫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她的声音如同呢喃,如同呓语,夜晚的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空气中是蔷薇的花香。 他吻着伊莎贝尔受伤的手,如同起誓的骑士。 10 “少爷,你说皇轩家的人总说什么家国永在是什么意思啊?”冰冷的海风中大安问司天命。 “你知道什么是家国吗?”司天命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敲着酒碗。 “家的话,差不多了。不就是我和少爷吗?要是多算点可以把小姐算上,再多算点把烬少主也可以算上。”大安认真地说:“可国的话就真的离我太远了,东煌那么大。” “你觉得家国很远吗?”司天命问。 “恩。”大安点头。 “……你觉得家国很远,是因为有人把它们背在了背上。”司天命缓缓说。 他看向远处无尽的夜色。 皇轩家,便是背负着家国而战的氏族。 八百年,皇轩家无数的死士战死沙场,只有魂魄能魂归玉符。 皇轩,便是帝王车轩,是为帝王的江山而战的扶舆者。 鲜血由他们流,江山由皇帝享。 11 亚瑟帝国,英灵殿。 戴文坐在床上看着站在窗边已经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子尘。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想问问子尘究竟怎么了,不会失个恋把自己弄成失心疯了吧。 不过刚才子尘真的是吓坏他了,现在能安静下来也算是不错了。 想了半天,戴文还是决定让子尘在那站着吧,大不了他好好看着点。 子尘手上捧着那块玉符。 他看着窗外无尽的夜色和星辰。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九岁的时候,皇轩家的礼魂祀。 皇轩家尚楚礼,以红玄二色为尊。 那天金陵城中皆悬红色烛灯,秦淮河上十里酒香。 巫觋舞九歌于祭台上,奠桂酒舒缓歌,以迎众神。 而他独自闯入了皇轩家的祭堂之中。 祭堂之中空无一人,朱漆的红柱,如同烟雾般的白色云雾绡在偌大的祭堂之间飘荡。 殿外是皇轩家的巫觋敲着夔鼓,巫女状若痴狂地吟哦着九歌。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殿外的青铜编钟将将而鸣,女巫的吟哦遥远而不真切。 少年一身红色夔龙纹的云锦衣,他看着那些飘荡的白色云雾绡,独自游走在偌大的祭堂之中。 他走上漆红的台阶,九层台阶之上是玄铁熔铸的御位。 祭台上的巫女仍旧高声唱和着,头戴着羽冠,手执着巫鼓,脸上绘着狰狞而肃杀的朱砂纹路。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少年伸手摸着御位上冰冷的花纹。 御位之上便是皇轩家的玉符,他拿起那枚玉符。 那枚玉符在他手中光华流转。 而当他低头,便看到祭堂的阶席之上坐着一个眉目慈祥的老者。 他看着老者,那个老者便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他从九层台阶上跑下,半跪在老者面前,红黑二色的云锦衣堆委在地。 老者穿着皇轩家的巫咸之服。 他示意子尘伸出手。 子尘便把右手伸在老者面前,而老人拢着自己的袖子,于他掌心上缓缓画字。 画完那个字,老者便合上子尘的右手,慰然而慈祥地看着子尘。 子尘也笑着半跪在阶席之下抬头看着老者。 祭堂中的云雾绡在朱漆的红烛间飘荡,玄铁熔铸的御座沉寂了千年。 巫女的吟哦声在云雾绡中游荡。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子尘低下头看着老者在他手上画的字,可当他再次抬起头那名老者却已经不见。 唯有他身旁的玉符光华流转。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那名身着巫咸之服的老者便是皇轩家百年前的魂魄。 那位皇轩家的巫咸之师溯过了八百年的时光,于他手心上画字。 当他抬起头,殿外巫女的颂唱与编钟祭鼓齐鸣。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他仿佛看到那飘动的帷幔中,偌大的漆红祭堂内尽是皇轩家八百年的魂魄归来。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玉符中的魂魄。 英灵殿内黑发的少年缓缓捧起他手中的玉符。 漫天星辰之下,那枚玉符光华流转。 ——皇轩家的魂魄啊,请归于此处,勿恋他乡。 第71章 花期盛 Chapter25花期盛 这一刻便是花事最盛, 是烟火刹那。 01 神眷花开满了整个英灵殿,这一天是花期最盛的时候。 从今天起便是花事将尽。 七日之后再无花事。 神眷舞会, 英灵殿最盛大的情侣阅兵大会,觥筹交错, 灯辉满堂,古旧而高贵和马车和新式而昂贵的蒸汽车交错停在神眷镜厅门前。 神眷镜厅是亚瑟帝国与伐纳的盛蔷薇宫厅齐名的宫殿。 整座镜厅采用恢弘的古典主义风格,白瓷浮雕和黄金装饰布满了整个大殿。金枝造型的壁灯影影绰绰, 十七面镜子立在镜厅中,切割完美,将整个镜厅影映的更加堂皇而奢美。 到处都铺满了神眷花的花瓣。 像是风吹来了整个夏季的神眷花,送入此殿中。 女孩华美的裙角从镜中划过, 她们的裙角百花纷飞,蜂鸟相逐。 子尘呆呆地和戴文坐在镜厅的角落里, 昨晚戴文突然发疯, 大晚上的从床底翻出来除了在赛维娅老师的课上以外从来没有动过的小提琴,开始了他的虐待室友之旅。 一边自以为深情地拉着他手中的小提琴,一边开始对赛维娅老师深情告白。 可怜的子尘只能捂着耳朵在床上失眠了一整晚。 现在他真的是没有任何的力气了只想要尽早结束回去睡觉。 “子尘, 虽然没有舞伴很可怜,但这里的牛排不错,要不要来点。”戴文把一块烤的正好的牛排推到子尘面前然后对侍者说,“再来两份牛排!” “先生, 这样进食对一会的舞会会有影响,你会不舒服的。”侍者善意地提醒道。 “没事,我和我兄弟都不跳舞。”戴文看着侍者说。 “哦, 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侍者满怀同情地看了子尘和戴文一眼。 “其实吃着这些牛排一边看看女孩也是不错的选择。”戴文对着子尘贱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那些女孩的裙角翻飞,随着旋转的动作露出漂亮而紧致的腿,如同世间上最美好的风景。 有的女孩跳的激动了,完全没注意到角落有人,一个漂亮的抬腿完全亮出了肌肉紧绷,皮肤细腻的小腿。 “我有点明白那些镜子的用意了。”戴文凑过去对他身边的子尘说,每次那些女孩如同麻雀一样飞过,镜子上就映出女孩漂亮的身体,白瓷般细腻,凉玉般美好。 子尘看了看窗外,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些女孩的身影却没有什么兴趣,他只看见了自己倒影在黑色的窗户上的脸。 看上去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疲倦,昨天没睡好吧,但是那种疲倦不像是因为没有睡好,而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氤氲而上的。 那些女孩那么美好,她们仿佛在百花中穿梭的蝴蝶,却又离他那么远,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神眷镜厅内灯火辉煌,窗外却是墨色一样的黑暗。 而子尘便独自一人看着窗外的墨色。 今天是神眷花开的最为忘我的一天,仿佛要不顾一切地盛开一样。 他仿佛就这样出离于所有的热闹之外,就像昨天和戴文喝的那场酒,他始终没有醉过。 他看着戴文醉的一塌糊涂,醉的胡言乱语,而他却始终只是感觉有点累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其实他好像总是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什么,那些热闹和繁华与他无关。 而他只是置身在这里的陌客。 他想起了很久他一个人坐在寺庙的蒲团之上,手上捧着一盏茶,他抬头看着寺庙上方的天空,一片树叶缓缓落在他手上的杯中。 现在是舞会的开始,女孩们和自己的舞伴跳着亚瑟帝国传统的旋转舞,每一个旋转便交换一次舞伴,到了舞曲的最后正好便是一开始的舞伴。这个旋转舞是为了活跃气氛并且让大家互相熟悉的。 而女孩们如同飞来飞去的小鸟,她们每一次旋转就如同鸟儿轻盈地跳跃。 “听说了吗?这次舞会殿下要来。” “殿下?维希佩尔殿下?他每年都会来致辞的不是吗?” “殿下要来了,是唐德说的,刚才在舞会开始前。” 那些男孩只能看着自己的舞伴换来换去,完全没了头绪,“我的舞伴该是哪个了?” 女孩还在穿梭着,来回地交换着信息,这就是英灵殿瓦尔基莉最原始的信息传递方式。 “这次殿下会提前来。” “能不能不要闹了。”男孩完全被那些来回跳动的女孩们弄晕了,“究竟谁是我的舞伴。”他看着身边两个聊得太开心以至于互相跳上的女孩说。 女孩看了看他,有些满不在乎地说:“抱歉,我们忘了还有男孩子。” “猜猜殿下会带舞伴过来吗?” 过了一会女孩们又换了话题,“布鲁图斯家的小少爷和西文还是选了同一个舞伴,猜猜谁会获胜。” “我压西文。”女孩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笃定的说还不忘了一个漂亮的高抬腿,小腿肌肉紧致而漂亮。 “布鲁图斯小少爷明明更具有竞争力!”另一个女孩在男孩的怀里趁着下腰的动作对另一个女孩说,“坏坏的小男生才更有吸引力,不是吗?” “为什么他们两个不能一起跳呢?”女孩如同鸟儿一样从那边旋转到另一边,裙角纷飞。 “我也希望了,但怎么可能呢。” “布鲁图斯少爷和西文在那边,看到了吗?”女孩互相交换着位置,“他们怎么在一起。” “可能在等他们的舞伴吧,据说他们都邀请了赛维娅老师。不知道赛维娅老师会选谁。”女孩轻盈地从她身边掠过。 二楼的围栏处唐德靠在栏杆上,手上端着一杯冰酒,嘴角带点笑意地看着舞池里翻飞的女孩们。 “怎么,不下去跳舞吗?”躲在阴影中的维尔问唐德,“你不应该很喜欢热闹嘛?” “你不也没下去吗?”唐德晃着金色的酒液说,那些女孩翻飞的裙摆像是落下的神眷花。 整个舞会就像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覆落。 “我别说下去了,就算让那些学生知道我在这里,他们都会不舒服吧,哪还敢跳的这么欢。”维尔仍旧是那副冰冷而严肃的样子。 “你和我不一样,你要是下去了,他们会很开心的。”维尔看着唐德说。 “你是在嫉妒我在学生们中的声望吗?”唐德回头看着维尔笑了笑,他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像是潋滟的圣湖水。 “我才不会想要那东西,和学生们关系太好只会降低你的威信。”维尔认真地说。 “是是是,不过维尔将军关于查封《绝密军情研讨处》的命令好像并没有人听啊。” “还不是你纵容那些学生们。”维尔说。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唐德喝了一口酒,看着台下的那些女孩。 女孩们白色的裙子掠过冰冷的石柱和银镜,在这个军纪严明、制度森严的帝国里那些女孩像是盛开的神眷花。 谁又会苛责盛开的神眷花呢。 “你真的不下去?”维尔问。 “我要是下去,那些女孩会全部都过来围在我身边的。英灵殿的女孩可向来是瑰宝,我又怎么好意思让那些男生们看着我一个人坐拥整个英灵殿的女孩,而他们却只能在一旁瑟瑟发抖呢?”唐德嘴角含着笑意说。 “你也太过自夸了吧。”维尔有些轻蔑地反驳道。 “所以啊,我还是在这陪着你好了。”唐德回头看着维尔说。 舞会的伴奏轻盈而活泼,跳跃的鼓点,少女漫过的裙角,镜厅中飘落的花瓣。 西文站在门口等着赛维娅老师,德尔科站在他身边,淡金色的短发全部撩起,整个人有种女孩子一样的精致和漂亮。 “如果你也想要等赛维娅老师,请到别的地方等。”西文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说,“正如你所见,镜厅还有很多地方。” “但是离门口最近的就是这里啊。”布鲁图斯小少爷轻笑了一声,“要是倒时候赛维娅老师选择了我,你可不要怪罪我啊。” “赛维娅老师选择谁是她的自由。”西文说,他看着门外的神眷花。 “不过,你怎么会选赛维娅老师,你不会有恋姐情节吧。” “不是。”西文仍旧冷着脸说,“那你又为什么选。” “我有恋姐情节啊。”布鲁图斯小少爷一副没皮没脸的表情,要不是他长得太好看,就是一副十足的欠打样。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门外,以古老的黄木为车身,白瓷为装饰。 如同古希腊雕塑一样优雅而美丽的女人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大部分的人都停了下来,准备看看赛维娅究竟会选择哪一个男孩。毕竟德尔科和西文自从进入英灵殿以来就是各方面的敌人。 在女武神的试炼里西文的成绩压过了德尔科成为了今年的第一名,随之两人也双双进入圣殿骑士,并且在各个方面互相比拼。 不过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布鲁图斯小少爷一个人气不过。 而这一次仿佛就是决定着两个人最后的荣耀之战。 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这里。 “赛维娅老师,虽然我知道这对于你很难选择,但……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邀请……”西文向赛维娅老师伸出手,礼貌而谦逊地对赛维娅说。 “我亲爱的赛维娅,你如我眼中的神眷花,今夜的神眷花只应为你一个人盛开。”德尔科笑着向赛维娅伸出手,那张比女孩还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深情和缱绻,“我以布鲁图斯家族的名义起誓……” “对不起,今天我来只是来致辞的,并不准备跳舞。”赛维娅礼貌地拒绝了两个人,“我并没有跳舞的打算。” “老师,请考虑我的邀请。”西文仍旧固执地伸着手。 所有人都认真地看向这里,不少人在舞会开始前甚至对赛维娅老师会选谁下了赌注。 在《绝密军情研讨处》的神眷女神评选中,赛维娅老师最终得到了神眷女神的称号。 所以这场赌注也被成为神眷女神的抉择。 第72章 花期盛 02 “亲爱的赛维娅, 为了等你,我没有邀请任何的女人。你就准备告诉我你今晚不准备跳舞吗?”德尔科有些恼怒地撇了撇嘴角, 他向来如此,毕竟身为布鲁图斯家的小少爷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拒绝, 何况是来自女人的,“今晚,你再怎么也要从我们两个中选一个。” 在场的人都觉得德尔科有点太没品了, 毕竟哪有这样逼迫老师跳舞的,何况赛维娅还是维尔的妹妹。 但碍于布鲁图斯家的势力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今晚我无论如何要从我的邀请者中挑一个吗?”赛维娅老师看着德尔科说。 “是的,美人,哪有来了舞会不跳舞的道理。”他仿佛势在必得地看着赛维娅, 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上写满了骄矜。 赛维娅突然走入镜厅,白色的高跟鞋踩在镜厅的大理石上, 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古典希腊式的裙摆中露出如玉的长腿。 神眷花从她身边落下, 人群自动在她面前分开,所有的人看着她直直走到镜厅的一个角落。 而嘴角挂着番茄酱的戴文正在努力地解决着他面前的一盘牛排。 “你的邀请还有效吗?” 赛维娅看着和牛排奋战的戴文说。 戴文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女神,干瞪着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的邀请还有效吗?” 赛维娅重复了一遍, 子尘赶紧捅了捅痴呆儿童戴文。 戴文就像猛然惊醒一样,“有效,有效!我死了都有效!” 第一支舞曲是预热,第二支舞曲才是神眷舞会的正式开始, 是为了让那些还不太熟悉的伴侣熟悉起来。 这一次没有交换舞伴,至始至终都是两个人跳完一整支曲子,两个人站在对面来回交换着位置, 优雅的旋转舞步和轻盈的跳跃,礼貌而克制,优雅而谨慎,仿佛互相的试探和切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舞曲是小提琴曲,优雅低沉带着复古的温柔哀伤。 子尘仍然一脸震惊地看着舞池中央的赛维娅和戴文。 这小子简直就是傻人有傻福,这种便宜也能碰上!简直天理难容啊! 戴文看着面前的赛维娅,有点紧张地搓着手,趁着赛维娅不注意赶紧把手上的汗抹在了裤腿上,然后像赛维娅老师伸出了手,然后轻轻地咳了一声,“赛……赛维娅老师,可以……嗯……” “可以。” 赛维娅优雅地向戴文行了个礼然后将手搭在了戴文手上,她的声音温柔而好听。 随着赛维娅优雅的舞步,她纤长的小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多谢你帮了忙,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啊!啊……没关系的,只要是能和你跳一场舞我就很知足了,你完全不必在意的,我知道你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和我跳,我不会多想的。能够帮上忙我很开心的。”戴文有些慌乱地说。 “那就好。”赛维娅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 “这首曲子很棒不是吗?”戴文轻轻笑了一下,“专心跳完这首曲子就好,不然不是很辜负吗?” 和赛维娅老师这么近的站着,可戴文却觉得自己连抬头都不敢。 他像是神庙前的祭司一样,恭敬而虔诚。 “嗯,这首曲子换弓很流畅而且毫无痕迹,揉弦也很细腻柔美。”赛维娅点了点头,“很棒的曲子。” “嗯。”戴文倒是真的没有听出来那么多,但是他很愿意听赛维娅的讲解,她的声音如同溪水。 “你喜欢小提琴吗?”赛维娅问了问。“我看到你好像选了我的课” “但是我其实小提琴拉的一点都不好,昨天晚上差点把我室友折磨疯掉。”戴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 “是那边那个一个人坐在那的吗?” “嗯。”戴文点了点头。“他很专情的,舞会前和女朋友分手了,但没有找其他女孩才会一个人坐在这,别看他呆呆的他女朋友很漂亮的,现在这么没精神是昨天晚上被我练琴吵到不行了……” “哦,这样啊。”赛维娅笑了笑,“练琴什么的很辛苦的,小的时候我在客厅练琴,被我哥哥追着打来着。” “维尔将军?”戴文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是啊,从客厅一直追到花园。他还发誓我要是能练好琴,他都能终生不娶。” “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练好了琴,他也就真的怀疑是不是我影响了他的姻缘,还几次要摔断我的琴。” 舞曲低沉而悠扬,男孩和女孩进进退退,如同探寻和尝试,每个转音都如同低低地倾诉。我知道我心悦你,那你呢,你又心意如何。 小心翼翼,不敢将自己完全交托,眼神却又已然将自己出卖。 第二支曲子别人跳起来是恋人之间的试探和欲拒还迎,德尔科和西文跳起来也是互相试探,不过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双方阵营谈判和决斗前的试探。 别人是眼神含情脉脉,缠绵欲诉,他们两个是电光石火,针锋相对。 所过之处如同冲锋部队,片甲不留,征战厮杀。所有的人看到他们两个过来都连忙躲着,生怕战火蔓延到他们身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和你跳这支曲子。”西文别着德尔科的腿咬牙切齿地说。 “小爷我今天来是要跳舞的,你让小爷没有舞伴,自然就得陪小爷跳。”德尔科说,“要不你给我找几个舞伴过来。” “女孩都被抢没了,哪还有剩下的。”西文给轻笑着从他们身边穿过的几个女孩让了路说。女孩的蕾丝裙角轻盈掠过,如同鸟儿的羽翼。 “那可怜圣殿骑士书记就只能陪我跳完这支曲子了。”德尔科扯着嘴角笑了笑,争抢着主动权。“一会你下腰。” “凭什么?”一直也抢夺着男位的西文说。 “我堂堂布鲁图斯家的小少爷怎么可能跳女步。”德尔科轻轻地掐着西文的腰,“是吧。” “今天,恐怕就真的得委屈一下布鲁图斯小少爷跳女步了。”西文刚说完就直接扯下德尔科搭在他腰上的手,一个使劲逼着德尔科下了腰,“要不就白瞎了小少爷着比女孩还软的腰,不是吗?” 布鲁图斯被迫弯着腰,咬牙切齿地对着西文说,“你他妈把我松开。” 而二楼的阴影里,唐德正在拼尽全力地拦着要拔剑而下砍死戴文的维尔。 “那小子谁啊!赛维娅怎么会选他!” “你别拦我!我告诉你你别拦我!我要下去砍死他!我维尔·阿尔克门尼德的妹妹又岂是他所能够觊觎的!” “我一定要砍死他!” “你放开我!” “淡定,淡定,你看赛维娅不也跳的很开心吗?”唐德紧紧搂着维尔说,对于这种场面他倒是喜闻乐见,“你刚才不还说不影响他们的吗。” 灯火阑珊,舞会将尽,子尘基本已经要在角落里睡着了,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戴文牵着赛维娅老师挑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 现在他不过就是等着舞会结束的时候赶紧牵着这条两只眼睛都冒着红心的猪回寝室,免得他半夜一个激动再干出什么傻事。 舞曲告了一段落,所有的人都在为着最后的高潮做准备,戴文跑到子尘旁边,他已经跳的整张脸都变得通红,“子尘,我跳的怎么样?” “好极了!”子尘点着头说。 “那就好。”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像是忠诚的狗狗一样跑回赛维娅身边。 而子尘就在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啃着牛排,窗外是浓郁不散的墨色。 子尘啃着菲力牛排啃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双带着白色手套的手伸到了他面前,子尘以为是收盘子的侍者,直接把旁边的一摞空的牛排铁盘放到了那个人手上,“这次怎么收的怎么快,再来一份红酒的,多谢!”子尘抬起头看着侍者。 “吃了这么多?不怕一会跳舞会难受吗?”维希佩尔轻笑着看着子尘问。 “呵呵。”子尘冲着维希佩尔傻笑着,刚才还收走好几拨呢,你是没看着。 维希佩尔向一个侍者招了招手,把手上的空盘子递给了他,然后回头看着一脸懵逼的子尘,摘掉手套重新向他伸出手,“……不接受吗?” 那一刻音乐响起,是YOUNG AND BEAUTIFUL。恢弘绝美,带着幻灭一样的繁华。风华鼎盛,纸醉金迷。 在灯火辉煌之中,维希佩尔看着他,柔眼轻笑,于是月迷津渡,雾失楼台。 总有一个人出现在灯火交辉处,出现在歌舞最盛的那一刻,当他出现你才明白,一切万般皆是铺垫。 空虚混沌是铺垫,渊面黑暗是铺垫,神行水上也是铺垫。 唯有他的出现才是一切的开篇,是神赐予万般光辉。 自他之后再无繁华,再无鼎盛。 “殿下相邀,怎能不陪。” 他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说。 少年的眼中是阿斯加德的星辰和夜幕。 已经是舞会的最高潮,并没有太多人注意这里。 他们没有万众瞩目也没有刻意躲藏,只是和所有的人一样。 女孩们在神眷镜厅的正中央而舞,裙角在花瓣中翻飞。小腿轻盈地跳跃,管其他人干什么,只顾着自己的舞步就好。 十里华灯,今夜你翩然而舞,如同我的皇后。 戴文轻轻地亲吻赛维娅的指尖,明天又如何,我此刻只求共舞的人是你。 德尔科和西文仍旧互相别着,跳的跟要上战场一样。 二楼的阴影里唐德和维尔顾自斟着酒,也不再管别的。 灯火辉煌,惊鸿片影。 或许今夜过后所有的一切终将燃烧成灰烬,但此刻所有人仍旧相拥而舞,纵使明日便是花期已尽,但众人仍在在今夜喧豗。 一瞬间大半的灯火熄灭,整个镜厅陷入暧昧和昏暗之中,无数的神眷花瓣从镜厅的上空洒落,花瓣纷飞,清冷的香气铺陈在整个宫殿。 女孩们抬手看着那些如同雪落的神眷花。 全场陷入黑暗之中,唯有舞曲还未停歇。 神眷花的香气将子尘弥漫,下唇被轻轻的撕咬,黑暗中的亲吻。 镜厅之外燃起了无数的烟火,烟花刹那,三千繁华。 像是如墨的黑暗被瞬间点燃。 镜厅内被烟火明灭照亮,在明灭转瞬的光线中,维希佩尔轻轻吻着他怀中黑发的少年。 这一刻便是花事最盛,是烟火刹那。 那一瞬便是一生,一生也只成了一瞬。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第73章 月晕而风 Chapter26月晕而风 皇轩家的少年啊, 你可还记得江南的桃花。 01 神眷舞会结束后子尘回到宿舍躺了一天,然后决定宽宏大度一点, 主动去找维希佩尔好了。 由于他所有的权限都被收回,也就没办法进入金宫的大门。 于是他采用了最能显示他诚意的办法——翻墙。 当子尘经过千辛万苦终于翻上维希佩尔房间外的栏杆时, 就看到维希佩尔正站在桌前,认真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当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也看清了维希佩尔手上拿的东西。 于是他讪讪地笑了笑, 一边从栏杆上翻回去一边说:“哥,我想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啊。” “回来。” 子尘坐在地上低着头,维希佩尔手上拿着他的成绩单。 维希佩尔看了一会, 摇了摇头,看了看乖乖坐在地上的子尘, 最终只是说:“这次的考试……很难吗?” 子尘立刻疯狂点头。 “可你挂了三科。”维希佩尔说, “连帝国史这种科目也挂掉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亚瑟的历史啊!”子尘立刻大喊着辩解。 “谁建立的神约机械研究所也不知道吗?”维希佩尔看着子尘的帝国史试卷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子尘说:“我又不认识他。” 维希佩尔低头想了想,“好吧,可能这对于你来说真的太难了点。” 子尘使劲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子尘捧着那一厚摞的教科书欲哭无泪。 他明明是来这里和维希佩尔破镜重圆, 然后共度良宵的啊!为什么要被逼着复习啊! “重考的时间在两周以后,你现在再不抓紧看会被扣学分的。”维希佩尔看着完全心不在书上的子尘说。 “哦。”子尘默默吱了一声。 翻了一会手上的书,完全看不进去。 子尘支着下巴开始思绪乱飞,先是盯着窗外的蝴蝶看了一会, 蝴蝶飞走了就开始看树叶在阳光下颤抖。 看够了树叶子尘就转过头看着在桌前批改着文件的维希佩尔。 他真好看。 子尘一边咬着笔一边想。 维希佩尔从文件里抬起头看着子尘,子尘也毫不闪躲自己偷看维希佩尔的目光,仍旧咬着笔尾看着维希佩尔。 “看不下去?”维希佩尔问。 子尘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冲着子尘招了招手, 子尘听话地跑到维希佩尔身边。 “怎么翻栏杆进来?很危险的。” 维希佩尔把子尘抱到腿上,抵着子尘的额头问。 “喂,我所有的权限都被收回了,连金宫都进不来,不翻栏杆怎么进来。”子尘非常生气地用手指怼着维希佩尔的肩膀。 “我不是把那枚秘银圣树胸针给你了吗?”维希佩尔问。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应该前几天就送到你宿舍的信箱里了啊。” 子尘想起那几封他没有勇气继续拆封的信。 “前几封都是那种内容,你让我怎么有勇气继续拆下去啊。”子尘嘟囔着说。 “或许……你可以对我多一些期待的。”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他的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澄澈万里。 “哥,外面的神眷花要落了,你陪我去看好不好。”子尘扶着维希佩尔的肩膀问。 “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看完了。” “知道谁建立的神约机械研究所了吗?” 子尘一听见维希佩尔居然问他这个问题气的就想跑。 “我可是来找你的,不是来找那个修研究所的人的!”子尘说。 “不过身为机械系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维希佩尔笑着说。 “反正他都修完了,记住这个干什么。”子尘说。 “可历史不就是用来记述伟人功绩的吗?很多人做出了很厉害的事情,然后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被后人记住。” “被人记住吗?”子尘问:“被人记住是很好的事情吗?” “难道你不想被人记住吗?”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 “百年之后和我不相干的人记住我又如何呢?”子尘摇了摇头说。 他坐在维希佩尔的腿上,在那片蓝色的瞳眸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比起被百年之后的人记住,他更想被维希佩尔蓝色的瞳眸注视。 “但我好像也不想被遗忘。”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 被遗忘的感觉听起来像是一粒尘埃湮灭在了荒芜的宇宙中了一样,很孤独,很哀伤。 “那由我来记住你好了。”维希佩尔缓缓搂住子尘的腰。 少年的腰很细,很软。 子尘把头靠在维希佩尔的肩膀上。 “好啊。”少年说。 有人记住了这世间的一粒尘埃。 不是被百年之后不相干的人记住,而是被那个有着蓝色瞳眸的男人记住。 02 桌面上铺着数米长的地图,子尘趴在维希佩尔身边看着桌子上的地图,这次考试他的地理也挂掉了。 “哥,什么时候吃晚饭啊。”子尘歪着头问维希佩尔。 “看完了吗。”维希佩尔问。 “差不多,差不多。”子尘含糊着回答。 “伐纳和亚瑟的界河是什么?”维希佩尔随口问。 “界河啊?……羽沉河?”子尘想了半天说。 “不对。”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子尘想要回头去看桌子上的地图。 “是守誓河。” 维希佩尔笑了笑,把子尘抱到了桌子上,不让他去看地图作弊。 “从高耸的九山蜿蜒而下,横亘在西陆的中央。”维希佩尔的指尖搭在子尘的脖颈间,他缓缓念着。 “阿方索十三世与卡米卢斯于此立誓,定下漫长的约定,他们将在十年后进行他们的战役,而在这十年伐纳和亚瑟将享有少有的安宁。” 子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知道银火石出产自哪里吗?”维希佩尔问。 “穆斯贝尔海姆?”子尘耸了耸肩问。 “北域冰原,那些银火石终年在冰层之下安静地燃烧着。冰层融化形成的河流流动在北域的冰原上,河流之上氤氲着白色的雾气。而被河流夹带而下的银火石浮游在水面上,仍旧在燃烧着。” “燃烧后的灰烬落在河流之中,流过漫长的冰原。”维希佩尔缓缓将子尘额间的碎发拨开,露出少年清澈如山水的眉眼。 “那条河被人成为碎火河,因为那些燃烧的银火石像是破碎的火焰一样,流动在河面之上。在温度常年为零下三十度左右的北域碎火河是唯一的流动的河流。” “知道神约机械研究所在哪吗?”维希佩尔问。 “这个我知道的,在高河地区以北,阿斯加德以南的地方。”子尘说。 “不是。”维希佩尔笑了笑,“那只是神约机械研究所的副所罢了。” “真正的神约机械研究所在更北的地方,在常年冰冻的冻土层上。更辽阔的,廖无人烟的北方。在不为人知道的地方。”维希佩尔轻轻在少年的耳边说。 子尘像是真的看到了辽阔的冰原上矗立的巨大的机械建筑,在一望而无际的白色之上。 “那里的冰原中流动着巨渊之银,银色的燃料中混杂着灰烬和尘埃……” 男人的气息落在少年的脖颈之间。 维希佩尔轻轻搂着他怀里的少年,他的指尖冰冷,如同描绘着蜿蜒的河流。 巍峨千年的九山,辽阔而巨大的白色冰原,流动在河流中的巨渊之银,冰层之下缓缓燃烧的银火石…… 百年前立誓的君主,十年之后最终未完成的约定。 03 晚上吃饭的时候,子尘少见的扒楞着饭碗没吃下去多少,维希佩尔有点担心的看着子尘,“怎么了?饭不合胃口?”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想睡了,昨天熬得太晚了。”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搂着子尘在脖颈处亲了一会就放他去睡觉了。 处理完文件也就到了平常要睡觉的时候,子尘躺在床里面的一侧,像是猫一样蜷着身子。 维希佩尔看了一眼有些不舍得再吵到他,刚准备睡下突然感觉什么不对一样摸了一下子尘的额头,猛然发现子尘的额头上全都是冷汗。 “子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胃疼。过一会就好……”子尘咬着牙摇了摇头,他整张脸都变得有些苍白,衬的他被咬的嫣红的嘴唇有种近乎病态的脆弱。 子尘其实胃一直不太好,可能是以前在寺庙落下的毛病。 前几天和戴文喝了一次酒,猛然一下就有点受不了。 那段时间又懒得吃什么东西,有一天半夜实在饿的难受,就从角落里翻出来个苹果,大半夜啃着。 结果啃完苹果疼的更严重了,一直疼的直哼哼到早上才好。 他这身皮肉其实娇惯得很,一点罪都受不了。 就算是精心养着也养不好,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他不会照顾别人,更不会照顾自己,能活到现在完全是个奇迹。 饿了吃饭,渴了喝水,疼了忍着,倒也活到了现在,活蹦乱跳,啥也不缺。 “最近有吃什么吗?”维希佩尔皱着眉头握住子尘的手。 “……和戴文喝了一次酒。”子尘睁开眼睛有点虚弱地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简直想要把床上的人提溜起来揍一顿,结果看到少年躺在床上用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看着自己,却除了心疼也只能是心疼。 “疼了几天了。”维希佩尔有点无奈地问一直咬着嘴唇的子尘。 子尘摇了摇头,最近几天他过得太混乱,胃疼起来经常晚上怎么都睡不着只好逮着不那么疼的时候赶紧睡上一觉,日夜颠倒,黑白混乱。 连戴文这种一直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的沉郁人士都有点看不下去,几次想把他直接绑到校医室。看到他的兄弟被病痛折磨至此,他甚至连伤春悲秋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还好吗?” 本来子尘想说自己没事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摇了摇头,有点委屈地看着维希佩尔。 “一点都不好,疼……”然后紧紧搂着维希佩尔的腰,把整个人都埋进了维希佩尔的怀里。 像是在路上摔伤的孩子一路上强忍着疼,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在回家看到父母的那一瞬间突然大哭了起来。 “晚上吃的这么少,肯定饿了吧”维希佩尔揉了揉子尘的头,“我先去厨房做点粥,好歹吃一点,否则会疼的更厉害的。” 子尘仍旧疼的直哼哼地趴在维希佩尔身上,维希佩尔只好轻轻劝着,“乖,我做完饭就回来,很快的。” 维希佩尔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仍旧让子尘抱着。 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没有安慰过别人,也没有照顾过别人,只能这样有点不知所措地握着少年的手,静静地陪着他。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维希佩尔赶紧过去开门。 看到床上的不明物体,唐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太过吃惊,但还是有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殿下,你这就已经开始金屋藏娇了,还让我半夜过来,这是纯心刺激我这颗脆弱的单身灵魂吗?” “带药了吗?”维希佩尔没有什么精力和唐德聊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 唐德拍了一拍手上拎着的四角包铁的银色药箱,药箱的正中央烙着世界树纹章。 “当然!我做事殿下还不放心。” 金宫每晚五点以后就禁止任何人出入,子尘还是第一次在金宫顶层看到其他人。 维希佩尔明明是整个帝国的执政官,却又像是独来独往的隐客。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不在的时候,维希佩尔会在金宫做些什么。每个夜晚,这座除了神殿以外亚瑟帝国最为尊贵的建筑之中便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做些什么。 唐德打开药箱,拿出了那些冷冰冷的金属仪器,子尘有点不安地看着唐德,他本能地对这些东西有点抵触。 维希佩尔握住他的手. “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因为以前饮食太不规律,只要好好吃饭,不要再随便喝酒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要是想要养好可能比较困难,得费点心思。我先给你拿了点应急的药,不过不要常吃,我给殿下列个单子,上面有以后你不能碰的东西还有比较适合的东西,注意一下就好。” 说完,唐德就直接拎着他的四角包铁的银色箱子暧昧地冲着维希佩尔一笑,“春宵愉快。” 维希佩尔看着手上的单子,又看了看子尘,然后继续看着单子,“有几个不好的消息恐怕必须告诉你。” “我知道……以后不能喝酒了。”子尘躺在床上一脸委屈地看着维希佩尔。 “还有别的。”维希佩尔说,“以后也不能吃凉的了。” “冰镇果汁?” “不能碰。”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冰镇可乐?” “不仅是冰镇可乐,连可乐都不能碰。还有……”维希佩尔继续念着名单上的禁食,每念一个子尘的表情就痛苦一分,仿佛下一刻就活不过来了一样,整张小脸苍白脆弱地让人心疼,维希佩尔仍旧铁面无情地坚持把整个名单念完。 “……你告诉我……我还能吃什么?”子尘捂着自己疼的要命的胃看着维希佩尔,眼睛里泛着泪花,要怎么可怜怎么可怜。“……这是要让我……绝食吗?” “我们还可以吃皮蛋瘦肉粥,桂圆八宝粥,莲子杏仁粥……”维希佩尔看着一脸痛苦的子尘说。 “成年男性是没有……办法只靠着粥……活下去的!”子尘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揉了揉子尘的头发,“没关系,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孩子。” 过了一会维希佩尔就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皮蛋瘦肉粥,“晚上只吃那么一点肯定不行的,喝点粥。”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手上的粥就想起了往后的悲惨生活,“我是不是明天还要吃这些粥?” “不,你明天吃桂圆八宝粥。”维希佩尔认真地看着子尘,哄骗着他喝粥,“乖,喝点粥,喝点粥会舒服很多。” 维希佩尔静静地看着子尘。 他的眼睛很漂亮,让人感觉仿佛有着星辰大海,那么浩瀚,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实。 子尘愣愣地盯着维希佩尔的眼睛,一口一口地喝着维希佩尔手上的粥。 把粥喝干净以后,维希佩尔轻轻捏着子尘的下巴慢慢地俯过身在子尘的嘴角舔了一下。 轻柔的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喝了粥子尘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是疼的直抽抽,虚弱地躺在床上咬着下唇,维希佩尔掀开被子坐在他身边,让子尘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直握着他的手。 维希佩尔只留了一盏烛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腿上的少年身上,竟然有几分温柔的感觉,像是覆落的衣衫。 少年像是一只怕冷的猫缩在他怀里,他感受着少年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他握着子尘的手,从手心相扣到十指交叉。 半夜的时候,子尘有点含糊地喊着水,维希佩尔向早已晾好的水里添了一点热水,试了一下水温,然后慢慢喂着怀里的少年喝着,子尘闭着眼睛,睫毛在灯光下不停颤抖着,像只小猫一样趴在维希佩尔腿上喝着水。 子尘像是呛到一样咬着杯壁咳了两声,维希佩尔轻轻抚着子尘的后背。 他银色的长发在灯光中被浸染成暖金的颜色,从瘦削的肩上垂下,仿佛异域的精灵。 或许他本该如同那些拥有永恒生命却本性凉薄的精灵一样冰冷淡漠,独来独往,孤高傲然,却独独对他的少年温柔爱怜。 他有十分的温柔,那十分都给了一个人。 他以世上最寒冷的冰雪砌成了一座城,里面住着他心爱的少年,别人却只能看见他禁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 第74章 月晕而风 05 西域三十六国地处辽阔的荒漠之中, 夹在亚瑟帝国、伐纳帝国和东煌之国之间,历来向东煌之国臣服, 每年都向东煌之国的皇帝献供大量西域的奇珍异宝。 而这三十六国以乌孙国面积最大,最为富有, 所以诸国以乌孙国为盟主国。 乌孙国称其首领为昆莫,而此刻乌孙国的昆莫猎骄靡正一边用手指夹着一枚沁血玉戒一边打量着对面端坐着的美少年。 那个少年美得如同江南桃花,开的盛世倾城, 却又有一股凛然杀意。 若是平常他肯定是要忍不住对这个美少年做点什么的,不过可惜这个美少年是皇轩家主,不是他惹得起的。 猎骄靡赤发碧眼,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张薄情脸, 半敞着衣怀,斜坐在坐席上。 他已经考虑了半天, 皇轩家主也并不催他, 只是悠悠地喝着茶,一身白衣,束冠而坐,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猎骄靡却知道这个皇轩家主可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这个比女人还好看,还惊艳的少年三天之前刚刚一把火烧了伐纳帝国的银城。 银城被毁的消息是完全封锁的, 但他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明白,他能得到这个消息不是他有多么消息灵通, 而是这个皇轩家主故意让他知道的。 皇轩家有九枚沁血玉戒,是玉符的残料,收下沁血玉戒便是皇轩家的同盟。而现在猎骄靡正是在考虑要不要收下这沁血玉戒。 这块玉戒说是沁血玉戒,实际上却没有任何的血沁,通透无瑕,天生一块美玉,让人爱不释手。 七天之后,伐纳帝国和亚瑟帝国以及皇轩家将要在乌孙国进行和谈。 说是和谈,但谁都能闻到和谈邀约上的血腥味。皇轩家已经和亚瑟帝国结盟,而伐纳帝国对东煌之国侵犯在前,还杀了上任皇轩家主,这个仇皇轩家不可能不报。 而皇轩家三天前烧了银城,银城是伐纳帝国的心脏,伐纳帝国不会这么简单地咽下这口气。 这注定是一场诸王的盛宴。 这场宴会必以血为酒以骨为餐。 只是不知道是谁的酒谁的骨。 西域三十六国已经臣服了东煌之国百年的时间,而皇轩家一直镇守在江南,西域在东煌之国的西北方向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但对于皇轩家的故事他倒是听过不少,皇轩家的玉符根本就是一件鬼器,凡是誓死效忠皇轩家的人死后魂魄都将听候玉符召唤,随时准备着再一次为皇轩家厮杀。 所以江南皇轩从来没有败过,如果是以前猎骄靡会毫不犹豫选择皇轩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皇轩家败给了伐纳帝国,就连上任家主都死了。谁知道皇轩家的玉符究竟还有没有用,或许丢了都说不定。 又或许,那个玉符一开始就是假的呢,什么鬼兵,什么召唤,什么皇轩血誓不过是为了恐吓别人编的故事。所以,他现在必须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西域三十六国地处要地,西域荒漠面积广大,没有什么军队能够独自穿过这篇荒漠,这也是为什么近千年东煌之国和西陆都没有什么交流的原因。 直至伐纳研制出了可以跨越浩瀚海洋的蒸汽巨轮,才发动了那场打破了两国千年各自相安的荣耀远征。 但如果有了西域三十六国这个盟友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作为中继站供给粮草和水源,无论哪方都很需要他们这个盟友。 他也就自然可以待价而沽了,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皇轩家究竟还有没有以往的实力,值得他结盟。 “我知道,昆莫是在皇轩家和伐纳帝国之间难以抉择。”皇轩家主玩着手上的夜光杯,轻笑着看着猎骄靡,他那一笑如同江南桃花扑棱棱地落下,落满了天地之间,“皇轩家的实力昆莫大可放心,玉符也安好的在我手上。” “西域三十六国已经臣服东煌之国百年,这期间东煌之国向来对三十六国不薄。在下也对乌孙国昆莫听闻已久,此次来只是希望能够继续延续我们的友谊。” “此次乌孙和谈,伐纳帝国没有任何胜算。现今女王和枢密院分裂,各自为政。而女王掌握的不过是海上的兵权,陆上的兵权仍旧掌握在枢密院手中。” “皇轩一氏只是想要讨回家父凶手的性命罢了,”皇轩家主继续笑了一下,“望昆莫鼎力相助。” 猎骄靡看着皇轩家主,心里暗暗盘算着,的确,如果说皇轩一氏现在傍上了亚瑟帝国,伐纳帝国未必会有胜算。 这三国之中当属亚瑟帝国军力最强,他没有见过亚瑟帝国的执政官维希佩尔殿下,但对于他治军之严却是早有耳闻。 如今的皇轩家身后站着亚瑟之国。 而伐纳帝国的君主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不知道皇轩家主在和谈当日有何计划。” “只需要昆莫能在皇轩一氏需要乌孙国的时候能鼎力相助,其他的,昆莫无需费心。”皇轩家主说。 “好,那我就收下这块玉戒。”猎骄靡挑着嘴角笑了一声。 “请昆莫立誓。”皇轩家主仍旧盯着猎骄靡说。 “什么誓?” “以血入魂,以魂入玉。昆莫只需将血滴入皇轩家的沁血玉戒之中,念出皇轩家的血誓便可。从此昆莫便是皇轩家的同盟,若有背叛,死后当为皇轩家玉符所困,生生世世为玉符中皇轩家的魂魄所折磨,永无超脱。” 昆莫仍旧挑眉笑着,用匕首割破中指,将鲜血滴入玉戒之上,顷刻间,血入玉戒。 猎骄靡皱眉皱眉半天,没有说话,而后突然抬起头问皇轩家主,“皇轩血誓是什么来着?” 皇轩家主不动声色地用手握住夜光杯,杯上有暗暗的裂纹浮现,他沉声道,“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原来如此。”猎骄靡轻声念道,“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06 亚瑟帝国,创世图书馆顶层。 维尔看着手上西域三十六国的地图。 “有什么好看的,全都是黄沙。”唐德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皇轩家主真的会在宴会上杀掉布伦希尔德吗?” “我看不杀掉布伦希尔德,皇轩家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维尔说。 “那我们怎么办?看着皇轩家主杀掉布伦希尔德。”唐德问:“伊莎贝尔那个女孩会答应吗?” “和谈定在在三日之后,女王已经答应了邀约。”维尔把布阵图放到了唐德面前的桌子上,“邀请函上规定,每方只能带一千人,带过去的部队我已经准备好了。” 唐德拿起布阵图看了一会,点了点头,“皇轩家主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皇轩家主说他也已经准备好了。” “殿下觉得怎么样?”唐德问站在窗边的维希佩尔。 “就这样吧。”维希佩尔仍旧只是看向窗外说。 07 伊莎贝尔将西域三十六国的地图铺开在面前,乌孙国处在西域荒漠之中,除了千年古国楼兰以外最是易守难攻。 这次何谈伊莎贝尔是花足了心思准备的,说是和谈但谁都能看出来这场宴会下是汹涌的暗潮。 “伊兹,这种事情要不然让枢密院的人去吧,太危险了。”布伦希尔德有些担心地看着研究地形的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才从枢密院手中拿到兵权,如果这场宴会再让他们出席的话,我这么长时间做的事情还有什么用。” “我要让他们知道,现在伐纳帝国说的算的已经不是那帮枢密院大臣了,而是我。”伊莎贝尔说,她轻轻挑着嘴角,抬头看着布伦希尔德,眼中蛰伏着杀意。 “诸王的盛宴,怎能让弄臣出席。” 08 维希佩尔刚刚回到卧室就看到了光着脚站在窗台旁的子尘。 “不怕着凉吗?穿上袜子。”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轻轻笑了一下。 “伐纳帝国和东煌之国要在乌孙进行和谈,对不对?”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亚瑟帝国也会参加。” 维希佩尔愣了愣然,知道子尘一定是看到了他留在桌面上的文件,点了点头,“没错。” “我也要去。”子尘仍旧看着维希佩尔,他的眼仿佛白山黑水。 维希佩尔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走到子尘身边,“小凰鸟,这种事情你不用管。你好好待着这里,听话。” “不,我必须要去,带我去。”子尘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你不用管的,我会处理好一切。”维希佩尔将手搭在子尘的后颈上,指腹能感受到少年搏动的动脉,“你乖乖在这等我。” “哥。”子尘仍旧看着维希佩尔,眼中仿佛浮着一层雾气。 维希佩尔仍旧只是摇了摇头。 子尘有些绝望地后仰着头,最近他一直在做梦,梦见了很多,梦见往昔皇轩一氏,梦见繁华逾六朝的金陵,梦见秦淮河畔上画舫渔舟。 仿佛他还是曾经的那个皇轩少主,着锦绣红衣,在河畔上放花灯看戏子,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恍惚之间金陵三十六街列阵眼前,而他还是那个在三十六街屋檐上穿梭的少年,将皇轩家所有的守卫都抛在了身后。 他看见他登高台落酒楼,黑衣红绫,潇洒快活。 只是他一个笑着的回眸,一瞬间大火将整个金陵吞噬,那些亭台楼阁,那些雕梁画栋都在焚天的烈焰中死去。 他从金陵的最高处跌落,他落在血泊之中,鲜血,鲜血,除了鲜血便是死亡。那些追逐他的皇轩守卫都死在了烈焰之中,只有他独活于世。 子尘挑着嘴角,笑的荒凉而悲伤,“哥,你会帮我吗?” “只要你好好待在这里,我会帮你处理好的。”维希佩尔把子尘搂在怀里,轻轻笑着,“乖,听话。” 子尘把头埋在维希佩尔的肩头,但他的面前仍然在不停闪过那些画面,血与火,尘埃与灰烬。 09 晚上所有的灯火繁华人群喧嚷用尽了失乐园的热闹,于是清晨的失乐园只剩下了寥落和寂静。 初冬的天飘落着雨雪,冰冷的雨混在雪里仿佛更冷了一些。 皇轩烬沿着失乐园一楼的木质旋梯缓缓走上楼,他的肩上落了一层雨雪,洇湿进衣服里,有几分湿冷彻骨。 随处可见昨晚玩的太过火而醉倒在地上的人。 地面上是瘫倒的酒瓶,被舞鞋踩碎的花瓣。 没有了夜晚的喧嚣,所有的一切有种光怪陆离的不真实感,而这一切却又真实的可怕。没有了夜晚灯火鼎盛的掩饰,这一切才应该是真实。但刚刚从繁华中剥离,谁又能面对这近乎残酷而破败的真实。 拎着酒瓶的妓|女醒了过来,看到皇轩烬来了就带着点醉意地笑着跟他摆了摆手。皇轩烬冲着妓|女点了点头,帮妓|女拎起垂落在地的裙摆,让她继续好好睡着。 他推开失乐园顶层最内侧的黑色木质大门,里面拉着窗帘,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清晨的光线,将房间微微照亮。 皇轩烬将一朵黑色曼陀罗放在黑伯爵夫人的梳妆台上,然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黑寡妇还没有睡醒,看见有人来只是从被黑纱床幔笼着的床上翻了个身,她卸了晚上的妆,有种近乎憔悴的美。 这么多年无论她什么时候睡永远不会像其他玩的忘了一切的姑娘一样忘记卸妆就入睡。仿佛她仍如当年高贵的伯爵府上的夫人一样过得优雅而精致。 黑寡妇趴在床上,勾着小腿,层纱薄被中美艳少妇的身材如同起伏的山峦,流动的河水。 她在锦缎绸被里赖了很久才终于决定起床,从黑纱床幔中踩了出来,穿着丝质的黑色睡衣,精致优雅而又漂亮的惊人。 她已经不再年轻,却有一种从风尘中走出却又不染风尘的感觉。她没搭理皇轩烬,皇轩烬也就不说话,坐在旁边看着黑寡妇一点点化着妆。 他看着黑寡妇细致地将如同曼陀罗颜色的口红涂在她美艳的嘴唇上,然后轻轻抿着。她像是即将盛开前将自己认真妆点的玫瑰。 失乐园外的雨雪打在玻璃窗上,这是一座不适合清晨的城市。 “来干什么?”黑寡妇一直等到画完了她所有的妆容,然后将檀木香水喷在手腕上才头也不回地问皇轩烬。 “我来还能干什么。”皇轩烬有点无奈的看着黑寡妇,“夫人就别玩我了。” “这次是第几天抽完的?”黑寡妇问。 “本来前三天都没碰的,第四天把一周的量都抽完了,没敢找你,一直挨到今天才敢来。” “你还知道害怕。”黑寡妇挑着嘴角笑了一下,美艳却又妖异高贵。她在镜子前整理着衣服,将腰带系上漂亮的结。“这东西当初你就不应该招惹。” “不就是烟吗?抽的人多了去了。”皇轩烬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真当你抽的是普通的烟啊。”黑寡妇冷笑了一声,“别人不知道烟里有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恩,知道了,我会控制的。”皇轩烬轻轻笑了一下,像是个犯了错在大人面前立下保证书的孩子看上去那么真诚,但谁都知道他铁定不会改。 “最近喝酒了吗?” “没有。”皇轩烬摇了摇头。 “喝了多少。”黑寡妇没有理他继续问,她才不会信皇轩烬的话。 “就前几天在近卫团喝了一点。”皇轩烬无奈地摊牌道。 “还有呢?” “在黑塔上无聊喝了几杯。”皇轩烬说,“就几杯。” “胃怎么样?”黑寡妇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端着精致的红酒杯坐在皇轩烬的对面,黑色睡衣从交叠的长腿上滑落。 “没什么事。”皇轩烬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 黑寡妇晃着红酒杯继续盯着皇轩烬。 “好吧,当天晚上有点疼,不过之后就没有了。”皇轩烬无奈地看着黑寡妇说,“喂,你在我面前喝酒,纯心刺激我啊。” “你就知足吧,”黑寡妇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漂亮清瘦的指尖捏着透明的玻璃杯,“多少人让我陪酒我都不陪呢。”的确,美艳如失乐园大当家的,别说陪酒了,千金见她一面都会有人抢着付钱。 “那我就只好多谢夫人了。” “你啊,好歹照顾一下自己……”黑寡妇偏着头对皇轩烬说,没有盘起来的头发垂到一边,风情万种却又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动作,明明是这么美艳的动作却带着几分落寞。“我可不想到时候还要上黑塔给你收尸。” “没用的……你知道,我这副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这块好了,那面就坏了,治不好的。”皇轩烬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过是在挨日子罢了。能多有一天活头是一天。” 或许,他真就是那娇惯的花,怎么养都养不好的,怎么费尽心思也只能蔫蔫地活着。何况,也再也没有人能像当年维希佩尔那样把他当朵娇惯的花一样照料。 黑寡妇叹了口气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在抽屉里找着,从最里面翻出一个铁盒,随手扔给了皇轩烬。皇轩烬打开铁盒,里面是不多不少正好七根烟,一周的分量。 “多谢。”皇轩烬冲着黑寡妇笑了一下。拿着烟就从椅子上起了身,“姐姐再见!” “滚吧你。”黑寡妇冲着皇轩烬摆了摆手,看着黑发的军官像只野猫一样溜了。 她轻轻晃着酒杯,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黑色曼陀罗,在手上转着。 以前她一直觉得皇轩烬是没有心的,只是到了后来,她倒宁愿他没有心。 她一开始以为那个少年只爱他自己,可是后来她发现他连他自己都不爱。 第75章 诸王的盛宴 Chapter60诸王的盛宴 诸王的盛宴, 以血为酒以骨为餐。 01 西域的黄沙卷席着茄笛声声,漫过古迹中的楼阁高窟, 轻薄的面纱被炙热的风卷起,三十六国的驼铃在风沙中作响。 荒漠孤城, 诸王聚首。 伐纳帝国的女王伊莎贝尔已经落座,布伦希尔德站在她身后,穿着红白二色的军装, 英艳俊美。 伊莎贝尔今天穿着军装样式的衣裙,白色裹红边的短披风用双色蔷薇银饰扣在右肩。她手上戴着优雅漂亮的丝质手套,手套上繁复刺绣着白色蔷薇,织成安妮花的蕾丝轻覆。 皇轩家主坐在她对面, 身边是一身青衫的司天命。 司天命仍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双手揣在袖中, 身上的铜钱串晃晃荡荡。 除外还有三名皇轩家的死士, 身着黑色劲装,头戴玄色额带,正中央一痕鲜血凝成的逆双剑纹章, 如同鲜血沁入墨里。 而皇轩家主一身素白衣衫,那双桃花眼眸凌厉地像把刀子。 乌孙国昆莫猎骄靡虽是主人,却坐在了下首,皇轩家主抬头轻轻看了一眼猎骄靡, 猎骄靡挑了一下嘴角,将袖子下带着皇轩家沁血玉戒的手指露给皇轩家主。 铁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从乌孙国大殿外传来,整齐划一, 如同雷霆。 百名亚瑟帝国的士兵踏着整齐的行军步,迅速列阵在石阶两侧,每隔一米一位身着白色军装的亚瑟士兵,神情端穆,如同钢铁。 所有的士兵将手中的长剑支地,目视前方。 这场和谈亚瑟帝国算是第三方,所以只有亚瑟帝国有权利将士兵驻扎在大殿外,伐纳帝国的士兵和皇轩死士只能列阵在相隔百米的地方。 而且为了防止暗杀,所有的人不能配枪。 维希佩尔身披白色披风,穿着硬挺的亚瑟帝国军装,及膝的马靴裹着修长的小腿,从列阵中缓缓走上石阶,列阵在石阶两侧的亚瑟士兵将手握拳放在胸口行礼。 维尔和唐德以及另外四名圣殿骑士跟在他身后。 西域的漠风将他白色的披风吹的飒飒作响,银色长发用锦缎束起。他仿佛是从尼弗尔海姆走出的白色帝王,寒冷而肃杀。 维希佩尔直接走上了大殿的上首,维尔和唐德站在他身后,维尔仍旧是那副严肃的样子,铁灰色的眼睛冰冷坚硬。 唐德看着女王和皇轩家主挑着嘴角笑了一下,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 看所有人都到齐了,身为东道主的猎骄靡便拍了拍手。 几十个裸足的西域舞女旖旎登场,不过除了猎骄靡外在场的大部分人对于这种开场显然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是任凭着那些容貌上好的西域舞女跳着胡旋舞。 瑞兽铜炉中燃着檀香,灰色的烟雾阵阵弥漫在舞女的裙角红绫上,裸足的舞女踏在烟雾上,勾足抬腿,曼丽妖娆。她们嘴角带着笑,有几分敦煌壁画上的极乐意味。 衣裙飘曳,巾带飞舞。 隔着那些西域舞女翩跹的衣带,低头饮着夜光杯中美酒的皇轩家主抬眼看着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勾着嘴角回看着他。 皇轩家主回头扫了一眼司天命,司天命倒是乐得自在地看着那些西域舞女身姿曼妙,把铁扇扣在手上一敲一敲的。 皇轩家主看着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问他,“死算命的,你可卜出来今日凶吉?” 司天命故作神秘地启扇在面前摇了一摇,“天命难测啊……” “要是容易测,我辛辛苦苦把你弄过来干什么,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若是连卦都算不出,我要你何用。” “大凶,也是大吉。”司天命摇头晃脑地看着皇轩家主,嘴角勾着一抹笑,明明长着一张清秀的贵家公子脸却怎么看怎么像坑蒙拐骗的江湖先生。 “什么意思?” “我能算出来的只有这些。”司天命摊了摊手仍旧看着那些舞女腰肢纤细,眼波流转,顾盼生姿,“有本事你自己算去。” 宴会的正中央,那些舞女仍旧跳着那些敦煌舞曲,潇洒飘逸,衣袂生香。 琵琶反弹,宝钏轻摇。香间神的乾闼婆,抱着宝器踩在烟雾之中,她身既是散花飞天;歌舞神的紧那罗,冲出了天空的围栏,她身既是天宫伎乐。 两位天神合而为一,成了后来的飞天,亦叫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 忽然间,所有的西域舞女突然如潮水般四下散去,敦煌红色的飘带摇曳如同褪色的鲜血。胡笳之声狂响,烟雾弥漫,金沙乱作。顷刻间大殿中央便只剩下了一个面容绝美的西域舞女,她面容端穆,不悲不喜,无欢无乐,仿佛了无爱恨的一尊佛。 此便是飞天,是香间神的乾闼婆和歌舞神的紧那罗合为一体而成的存在。 额心一点红莲,妖娆却沉静。 红莲入佛池。 本来对西域舞曲没什么兴趣的皇轩家主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任刚才那些西域舞女多么美艳,却没有一个抵的上这一个飞天舞女。 她垂目低眉,不看这台上的诸王,亦然不对台上的诸王逢迎而笑,她只是不悲不喜,仿佛台上的诸王不过是她座下的凡尘。 与刚才那些曼丽妖娆的舞女相比,她带着一种近乎于佛性的东西。 尘世净土,笙歌繁华,天竺舞曲,和田美玉,楼兰古迹。这世上一切铺陈在她面前,她却只是不悲不喜,无所动容。 随着她的动作铜铃发出古朴的撞击声,红色的衣袂飘曳。 司天命仍旧敲着他的铁扇,“……美啊,想不到西域还有如此女子。”皇轩家主在他身边瞪了他一眼,他却只是耸了耸肩,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 “不过如此。”皇轩家主扯了扯嘴角,“西域偏远,看来美女少的很。” “是,西域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我姐姐皇轩家母半分。”司天命叹了口气,“当年蜀地司雪柔,一扇却九剑,那才是命比桃花,颜胜九州。” “知道就好。”皇轩家主低头喝了一口酒,他的声音带着喑哑,仿佛枯木枝杈。 “可惜啊,这司雪柔命里带煞,刁蛮无比,就是没人敢娶,后来好不容易才碰上个傻小子。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把那个傻小子骗到手了,结果一不小心被那傻小子发现野蛮本性,把那傻小子吓得骑着马就跑了。”司天命晃着手上的酒杯,“我姐姐就拎着她那根□□追了上去,硬逼着人家娶她。这才嫁了出去。” “你!”皇轩家主低着声瞪了司天命一眼。 那边的司天命仍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看着那些舞女在大殿中央跳来跳去,想着这帮姑娘怎么还没被那些飘带绊倒。 他一边看着那些舞女一边像是出神一样说:“蜀地司雪柔,红衣嫁皇轩。” 飞天舞女仿佛不知疲倦一样起舞,天花乱坠满虚空。 最终她猝然一个停身,停在了大殿的正中央,她拇指与中指相抵缓缓垂在胸前,如佛祖拈花。 烟雾散去,胡笳停歇。 突然,她冲着莫名处嫣然一笑,如佛池中的红莲妖娆盛开. 她的拈花一笑,让莲上端坐的佛成了欲池中沉浮的凡尘之人。 所有的人忍不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但那里除了晃动的珠帘别无他物。 猎骄靡再次轻笑着对着那些舞女挥了挥手,那些西域舞女听话地走到每个客人面前,嘴角带笑,顾盼明媚。 不过她们的笑意却大抵都枉费了,走到维希佩尔身边的舞女还未坐下,就被维希佩尔看着她的眼神惊吓地花容失色。 舞女有些颤抖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小心翼翼而不失娇媚地叫了一声,“殿下。” 维希佩尔却只是冷冷地抬头看着她,没有厌恶也没有反感,只是冷漠而已,仿佛她不值得他多费任何一丝情感。 他的眼神漠然地仿佛北域上空冰冷的天空,看着那个舞女不再接近之后,他缓缓转回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皇轩家主和伊莎贝尔那边的舞女也没有好到什么程度。舞女刚刚走近伊莎贝尔,布伦希尔德就立刻将手上的圣子之剑抽出一截。 而司天命刚要伸手去迎一迎那名舞女就被皇轩家主的眼睛一横,只能悻悻地放下了手。 只有猎骄靡自顾自地被一圈舞女围住,莺歌燕语,旖旎生香。 而那个额心绘着红莲的舞女只是虚虚地坐在他身边,没有任何讨好的动作,眉目端穆地在猎骄靡身边温着酒。 仿佛刚才那妖娆一笑皆是错觉。 “今日来此,是为和谈。”维希佩尔在上首捏着冰冷的夜光杯突然说,“不如先听听伐纳的条件。”没有任何虚与委蛇,他直接了当地挑明了此次宴会的目的。 很明显,伊莎贝尔和皇轩家主也更喜欢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他们对那些西域舞女跳的舞没有任何兴趣。 猎骄靡搂着他身边的舞女看着另外三个人。 虽然他才是主人,但在这场诸王的盛宴上,他不过是个开门礼宴,拱手侍客的陪衬。 伊莎贝尔带着精致丝质手套的双手交叠,“皇轩家和伐纳帝国的恩怨我已经不想细说了。我来这里是想要知道皇轩家是否想要和伐纳帝国真心和谈。” “家主应该知道伐纳帝国需要的是什么,巨渊之银。对于东煌之国来说,巨渊之银不算珍贵,如果家主有诚意,我们往后可以……” “东煌之国不缺巨渊之银,但是也断然不会就这么给伐纳帝国。”司天命把九骨铁扇拍在手上看着伊莎贝尔说,“我也想知道,伐纳帝国的诚心。” “具体的价钱我们可以稍后再谈,我不会亏了皇轩家主的。”伊莎贝尔笑了笑,“不仅如此伐纳帝国还可以……” “这就开始……想要谈接下来的合作了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轩家主突然冷冷地说,他长着一张凛然绝美的脸,声音却嘶哑而干枯,这么沉着声音说话更是让人感觉仿佛阴冷的蛇从身上爬过,“过去的事情,就这么翻过去吗?女王不想谈过去的恩怨,我想。” “伐纳帝国是因为巨渊之银首先对东煌之国发动了荣耀远征,但皇轩家也烧了伐纳帝国的银城。若算损失,伐纳帝国可远超东煌之国。”伊莎贝尔轻轻握住了身后想要拔剑的布伦希尔德的手。 “不知道女王陛下是怎么算的?被你称为‘荣耀远征’的那场战役,数万名皇轩家的死士血战而死!陛下记得把这数万条的性命放在算盘上算过了吗?” “伐纳帝国也已经死了数十名高级军官,所有参加那场远征的军官都已被家主的手下刺杀而死。银城一役更是让伐纳帝国损失了数千名层层选拔而出的士兵,那些士兵每一个的军衔都是中尉以上!” “是,我已经为那数万死去的死士讨回了血债。”皇轩家主扯着嘴角说,他的嘴唇是极艳的红色,仿佛噬着鲜血。 “可今日!杀害上任皇轩家主皇轩昼之人仍旧安然坐在这里!!!” 皇轩家主如同癫狂一样狞笑着,嘴角鲜红,却莫名地让人觉得绝望。 他近乎暴戾恣睢地从身边抽出一把剑,剑光如水,寒意凛然。 他一步一顿挑着嘴角地走到大殿中央,缓缓看过这大殿上的众人。 先看了一眼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维希佩尔,然后是猎骄靡,最后转过头直直看向伊莎贝尔身后的布伦希尔德。 “血之罪债必以血偿之!” 他一身白衣,却没有往日的风流潇洒,翩翩公子的模样,倒像是披麻戴孝地来奔丧。 他猛然喊出这一句,气势凌然,浮云俱散。 那些西域舞女被皇轩家主突然的发狠吓得不轻,猎骄靡赶紧安慰着身边那些躲进他怀里的舞女,而那个额心绘着一点红莲的飞天舞女却只是仍旧只是倒着酒。 “我已经对皇轩一氏火烧了银城已不再追究,你又何苦一再相逼。”伊莎贝尔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说。 “我未曾逼迫任何人,我只是来讨回皇轩家的血!” “皇轩家的血必要以血来偿!”他仍旧直直地看着布伦希尔德,眼中杀意弥漫。 “我只希望能和伐纳帝国的女武神公平地决斗。”皇轩家主提着剑说,“这把剑是我父亲的,如果我输了,我的性命也任你们拿去。我母舅司天命会全权接管皇轩家事务,代我与你们和谈。” 伊莎贝尔回头看了一眼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点了点头。 布伦希尔德从剑鞘中抽出圣子之剑杜兰德尔,她的剑从来便为她的女王而战,今日亦然如此。 皇轩家主冷笑着看着布伦希尔德。 “今日,我必以汝之血奠吾素衣。” 能使死亡安息的只有死亡。 他今日必以当日手刃皇轩昼之人的血来为皇轩昼祭奠! 这是诸王的盛宴,必以血为酒以骨为餐。 第76章 诸王的盛宴 02 黑色的轮胎碾过冰冷的雨雪, 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车辙。 车里放着那首BORN TO DIE。嗓音低沉而忧伤,仿佛纠缠不清的命运, 注定的死亡,注定的毁灭。 皇轩烬记得维希佩尔第一次带他去见黑寡妇后在车里放的就是这首歌, 他那个时候披着维希佩尔的衣服睡在那辆名叫魂切的后车座上。 道路两边是无穷无尽的街灯,如同阿斯加德的星辰。他总是恍惚地觉得自己还睡在那辆车上,就那么永远没有尽头地驶向远方。 他又想起来那些银鱼, 它们向死而生,近乎固执而执拗地追寻着他们最初诞生于的那片海域。但上百尾银鱼最终只有一条能够回去,回到他们最初诞生的海域。 他拿出了一根烟缓缓抽着,整个人都被萦绕在烟雾之中, 眼神似睡非醒。 有的时候他觉得活着对于他来说有种不真切的模糊感。他仿佛仍然在睡着,在梦里, 在隔世经年的虚幻里。 亡命山离失乐园不远, 没开多一会就到了,皇轩烬从车上走了下来。 堆积如山的废旧金属在清晨的湿气中散发着铁锈的气息。 皇轩烬怕冷地立起了衣领,走到一个写着请勿丢弃废物的牌子旁边, 显然这个牌子没有什么威慑力,牌子旁边已经堆满了新近扔过来的金属残骸。 他把那些残骸随意踢开,残骸下是一块巨大的铁板,他把铁板拉开, 然后沿着铁板下的滑坡走了下去。 上面的金属残骸也顺着楼梯滚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直到最后碰撞声也变得遥远而沉闷。 清晨的光亮照进了巨大的地下仓库, 这里简直比黑寡妇的卧室还要黑暗,不过可惜,这里可没有什么美艳少妇,只有他那三个笨蛋手下。 “谁谁谁!!!”睡在仓库那辆重型肌肉卡车上的汉子听见有人进到了仓库连忙从卡车上翻了下来,下意识地抓起身旁的□□对准门口。 皇轩烬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手上抓着□□的红火蚁。 红火蚁看到是皇轩烬嘿嘿笑了两声,显得有点傻气“老大,你来了!” 皇轩烬叼着烟怕冷地把手抄在兜里,嗯了一声。 仓库最内层的铁门发出精密机械的运转声,铁门上的机械锁一层层打开,腹切蛇从门里缓缓探出来了头,“……老大。” 他的卧室之所以设那么多繁复的机械锁倒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而是为了保护他卧室里面大堆的金币。 皇轩烬一直怀疑腹切蛇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睡在那些金币上面,像是吟游诗人口中贪婪的巨蛇。 腹切蛇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他的皮肤泛着病态的蓝色,黑色的卷发乱乱地从头上垂下,他身上不知道是纹的还是怎么回事有着一层层蛇的鳞片一样的花纹。 说话的声音也阴森森地,让人有种不好的感觉。 “灰尾呢?”皇轩烬问了一声。 “还没起来吗?”皇轩烬问,“小孩子这个点没有起来很正常。” “在这。” 皇轩烬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音吓了一跳,灰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小小的脸紧绷着。 “这么早就起来了吗?”皇轩烬笑着问了一声。 “恩。”灰尾点了点头。 “你,从哪出现的?” “车底。”灰尾说,“我刚才在修车。” “不睡懒觉吗?” “已经七点了。” “七点算是很晚吗?” 有的时候皇轩烬觉得灰尾在生活作风上实在有点太过严格自律,严谨认真了。不仅杜绝一切不良爱好,就连赖床这种事情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还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小孩子要学会赖床才比较可爱啊。 “老大,你好像一个月没来了。”红火蚁有点好奇地问,“这次来是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皇轩烬点了点头,“我们这次要干票大的!安逸的生活是会毁灭你们的冒险精神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吧!” “老大,你是没钱了吧。”腹切蛇语气幽幽地在旁边说。 “这个……只是一部分原因。”皇轩烬摊着手有点贱贱地笑了笑。 “做什么。”灰尾不喜欢没有意义地插科打诨直接冷脸切入正题。 “把我后备箱上的箱子搬出来。”皇轩烬躺在地下车库的躺椅上对红火蚁说,红火蚁听见之后立刻照做。 其实这三个手下里面皇轩烬还是最喜欢红火蚁,即听话又牢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有二话,要是灰尾也能像他这么听话他还至于这么操心吗。 “打开箱子。” 红火蚁把箱子放到地上之后听皇轩烬的话打开了箱子,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器! “老……老大,你哪来这么多金器!”红火蚁把眼睛瞪得老大伸手去拿那些金器。 “老大!哪来的?快告诉我,我再去弄点!”腹切蛇立刻扑了过来,眼睛都直了,这三个人里数腹切蛇最爱财,皇轩烬一直觉得他学那一身机械技术全都是为了开锁。不仅爱财还特别吝啬,就连皇轩烬朝他借钱都不会给上一个银币。 皇轩烬躺在躺椅上半笑不笑地看着那两个人,“猜啊……” “是假的。”灰尾站在一旁,只是看了一眼就直截了当地说,那神色让皇轩烬怀疑他就是来拆台的。 红火蚁有点傻气地咬了一口,“果然是假的。” “老大!你不厚道!”腹切蛇一听见是假的立刻跳起脚来指着皇轩烬开骂,要多以下犯上就有多以下犯上。 “不干活还想要金子,哪有那个好事。”皇轩烬从仓库的冰箱里拿出他平常用的调酒器,给自己调了一杯酒,然后继续瘫在躺椅上贱兮兮地看着他们三个,“放心,跟着我干,今天晚上这箱金器就会变成真的。” “怎么干?”腹切蛇立刻问。 “今天下午会有一辆车开向阿斯加德的金库,车上有十个这样的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着和这个箱子同样多的金器。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些箱子入库前,把那些真金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假的。 然后我们就带着真金子亡命天涯,等他们发现是假金子的时候连根毛都抓不着。” “老大,哪有那么容易掉包啊?”红火蚁挠着头问了问。 皇轩烬从怀里拎出来一包羊皮卷和一沓文件,随意地散开在桌子上。“这个是阿斯加德的街道图,这些是金库的构造图以及各种机关关卡。” “老……老大!你从哪弄来的金库构造图!”腹切蛇就像看到个绝世倾城的美女躺在他面前一样看着金库的构造图,“这可是阿斯加德金库的构造图啊!” “金宫里的,看着有就顺手拿过来了。”皇轩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次用完送你。” “老大,你是怎么进去金宫的?” 皇轩烬愣了愣,皱着眉喝了一口手上的酒,杯壁上一圈盐粘在了嘴唇上,“看你的构造图,你管我怎么进去的啊。还想不想要了!” “是,是,是!”腹切蛇赶紧护住手上的金库构造图,生怕皇轩烬反悔,毕竟他们的老大有的时候比流氓还流氓,做事全凭自己心情。 “到时候运金车会沿着这条路线行驶,这条路很繁华,没有能下手的时机。”皇轩烬用手指沿着阿斯加德的一条街道画着,“所以我们必须等到运金车进入金库之后行动。” “金库一共有八个入口,其中六个是重兵把守,另外两个是更重的兵把守。而且进入的话对于审查非常严格,像以前那样藏在车里基本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只能沿着图纸上通风口进入金库。”皇轩烬用手指在图纸上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上画着,“待会给你们一个小时,在路上把路线图记清楚,别像上次一样沿着通风口跑到了女主人的卧室,吓得那女人的情夫差点从楼上跳下去。” 听到皇轩烬提及自己的往事红火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上次的那个实在太复杂了。” “很不幸,这次的更复杂。”皇轩烬看了一眼红火蚁继续说,“从入口到金库中心会有一段特别狭窄而漫长的隧道,我们要事先在这里把通风口封死,然后让这里弥漫迷药。” “记得事先要吃解药,谁要是再像某某回一样把自己也迷晕了,我就直接把他扔在金库隧道里。”皇轩烬抬头瞪了一眼腹切蛇,腹切蛇当做没听见一样装着低头研究地图。 皇轩烬低着头继续讲解着计划,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收红火蚁和腹切蛇纯属是因为每一个反派都应该有一群蠢哭自己的手下,毕竟这是伐纳的话本里常有的设定。 当然,灰尾不算在内,从他跟着他开始,每一次任务他都完成的非常好,近乎于完美。 或者说,他没有犯过任何的错误。 虽然他才十二岁,但却有着严重不符合他年龄的细致和严谨,以及,冷酷。 不过这也丝毫不能让皇轩烬感到开心,因为灰尾虽然不是那种蠢哭反派的手下,但却是那种随时可能捅反派一刀,然后弃暗投明的角色。 这种人往往潜伏在反派身边,优秀的令人发指,让反派信任的无法无天,然后就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良心上线,投入光明的怀抱,把反派的尸体扔在黑暗中。 这其实不能怪灰尾,灰尾以前在东煌之国一直听着皇轩家英勇正义的传说长大,甚至可能立下了往后一定要加入皇轩家的誓言。 结果一见到他却发现他是个背叛家族,投入敌营怀抱的反派。 要是个翻天覆地的反派也就罢了,偏偏他是那种没什么上进心,一心只想混吃等死的小反派。一天天除了坑蒙拐骗什么都不会。 皇轩烬估计自己严重打击了这孩子对皇轩家的美好印象,所以灰尾对他这么冷淡也正常。 这就跟你一直对齐天大圣孙悟空爱戴无比,整天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结果后来发现孙悟空和牛魔王勾结在了一起,把唐僧分尸了,一个妖精一块分着吃了的心情是一样的。灰尾没半夜爬上黑塔把他分尸了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他知道他养了个狼崽子,不仅养不熟还随时可能反咬一口。但都养这么大了,不养下去好像有点亏,再说了,反正也活不了两年,死在这个狼崽子手上也没什么,换他一个弃暗投明,斩杀背叛者的欢喜也好。 皇轩烬干了一口酒,今天这酒调的有点烈了,让他感觉有点不舒服,不过无所谓了,维希佩尔不在他身边,也没有人会管他了,“等他们昏过去之后,腹切蛇把运金车的车厢打开,然后我们把假的金器和真的掉个包,把运金车恢复成原状,沿着通风口跑出去,他们醒来之后就会带着假金器进入金库内部了。” “等到他们发现金器是假的的时候,估计我们已经逃出生天了!”皇轩烬抬起头嘴角勾着笑看着他们三个,每次作案前皇轩烬讲完计划都会这么笑,笑得带着几分痞气几分欠揍。 就这么看着他的笑,感觉也没什么,和那些街头的小痞子没什么区别,欠揍又好笑。 但灰尾总是觉得他那近乎轻佻的笑带着几分来自地狱的杀气和邪意。 仿佛他这笑下面藏着点什么一样,而这次灰尾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仿佛看到了皇轩烬笑容下无尽的决绝血腥,以及……哀伤。 重卡行驶在漫长的公路上,皇轩烬坐在重卡的后车位上,开着窗,让冷风灌进来,今天天有点阴,到时候可能会下雨。他把腿随意斜搭在椅背上,装满了一麻袋的假金器随意放在他脚边,露出制作精美的金盏金杯。 不像是亚瑟帝国和伐纳的手艺,上面的花纹曼丽妖娆,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是假的。 他其实挺喜欢这种他躺在后车座上,车行驶在路上的感觉。仿佛漂泊无依却又有种莫名的心安。 反正他是没根的,小的时候他大半的时间待在寺庙里,每年只有很少的时间回金陵。 回了金陵,他又像是个闲散公子纨绔子弟一样玩遍了整个金陵,就是不怎么着家。 再后来的后来,他到了亚瑟帝国,有个人给了他片刻的安稳…… 只是,只是。 他终是漂泊无依,身如浮萍。 03 “今日,吾必以汝之血奠吾素衣!” 司雪柔手执着却邪剑,那双桃花眼眸凌厉地像是能杀人。 布伦希尔德也抽出了圣子之剑。 那些舞女都惊慌地看着二人的决斗,剑来剑往,仿佛带着的杀气连她们这里都能波及到。 司雪柔的白衣掠过雕红的案几,像是杀得有些癫狂一样,薄刃数次险险从那些舞女身边挑过。 可那个额心绘着红莲的舞女只是捧着茶盅,望向被风吹得微动的珠帘。 她好像在想事情,一些和漠北的黄沙,摇晃的驼铃有关的事情。 司雪柔和布伦希尔德战了半天都没有决出胜负,那把却邪剑和圣子之剑碰撞的清脆之声在整个大殿中回响着。 伊莎贝尔像是一点都不关心胜负一样仍旧低着头用左手的食指抚摸着右手的无名指,洛可可式的手套上蕾丝繁复,烟灰色的长发在灯光下如同科林斯上方的天空。 维希佩尔仍旧近乎于淡漠地看着,却好像并没有看司雪柔和布伦希尔德,而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大殿侧面的珠帘轻晃。 突然,司天命手中的茶盏落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皇轩死士拔剑而出! 与此同时,无数身着黑衣劲装系着玄色额带的人猛然从大殿的檐上跳落! 几十把长剑从亚瑟帝国的士兵身后刺入。 鲜血从白色的军装上渗出,如同红色的朱砂在白纸上铺开。 混乱喧哗。 一瞬间尘埃蔽世! 维希佩尔抽出身上的佩剑挡住司雪柔突然刺过来的长剑! 司雪柔却仍旧近乎不顾一切地刺出长剑。 他的如瀑的黑发散开,眼中尽是杀意! 恶如修罗却也美如罗刹。 他手执着却邪剑,掀起的夜光酒杯被剑尖挑破,淡红色的葡萄美酒迸裂! 他凛然美得如同赴死的桃花,在顷刻间覆落八百里江南。于是整个世界被那场铺天盖地的妃雪覆盖。 他嘴角带着笑,那个笑下面仿佛有无尽的决绝血腥,以及……哀伤。 维尔和唐德完全不清楚司雪柔怎么突然发疯,但迅速挡下了另外几个皇轩死士的攻击。大殿之外,剩下的几十个亚瑟帝国的士兵死死守住了大殿门口,不让那些皇轩死士进入分毫。 腥风血雨,杀气漫天。 皇轩死士额上一痕鲜血如同猩红朱砂!他们是为了死亡而生的战士。玉石俱碎如何,埋骨他乡如何!在念出血誓的那一刻他们便是皇轩家的战士! 猎骄靡像是被这阵仗吓到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后躲着,生怕刀剑无眼伤了他。 而那个红莲舞女却始终不悲不喜地倒着酒,旁的西域舞女花容失色地向后躲着,脚上的铃铛晃荡地让人心烦,而她仍旧如同一尊佛,台下猩红鲜血,她却只是悲悯相望。 布伦希尔德紧紧握着剑守在伊莎贝尔身后,伊莎贝尔抬着下巴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傲慢像是看好戏一样看着大殿中央皇轩家主和维希佩尔的决斗。 皇轩家主嘴角带着笑,那笑底下翻着肃杀和血腥。 而维希佩尔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近乎淡漠一样,他握着手上的长剑,他的眼冰冷的仿佛能够冻结一切,蓝得纯粹而毫无感情。 维希佩尔按着矮桌凌空翻起! 白色的军装翻飞在红烛之间,他猛然一个错手将却邪剑从皇轩家主手上打落! “皇轩家主,不知你这是何意。”他低着头冷冷地问皇轩家主。 却邪剑掉落在地,千盏酒杯破碎,大殿上一排排的红烛跳跃着。 皇轩家主像是愣住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他像是失神一样看着维希佩尔,然后突然近乎癫狂一样笑着,“我今日,便要用你的血祭奠我的亡夫!” “你是司雪柔?”维希佩尔看着那个黑发散落的女人,一直没有任何情感的眼中仿佛冬天的冰河缓缓裂开。 “皇轩主母,司雪柔。” 还未等他说完,司雪柔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把冰冷如水的匕首,猛然向维希佩尔刺去! 维希佩尔连忙用佩剑挑开匕首,司雪柔却只是一个摆臂从下方仍旧照着维希佩尔的心口刺去,佩剑从司雪柔肩部刺入,红色的鲜血从如同丧服的白衣上迅速晕染。 司雪柔咬着牙完全没有管刺入她肩部的利刃,如若赴死! 维希佩尔连忙将佩剑抽出。 司雪柔嘴角溢出鲜血,用手捂住肩部的伤口,她如同零落的桃花,覆落天地之间,于是天地之间都成了绯色。 红色,仿佛漫天遍野都是红色,八百里江南都成了血泊,桃花落在了鲜血之上。 乌孙国的大殿外仍在厮杀,兵戈之声漫天,皇轩死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鲜血之中。 那天也是这样,六朝古都,人间繁华处的金陵就这样成了炼狱。 三十六街上尸骨相枕,秦淮河中流的尽是鲜血。 皇轩一氏镇守了数百年的江南就这样被攻陷。 她记得那天她穿着一身红衣,她的夫君将她藏在了帘幕之后,她看见那个银发的男人一身白衣地走入了皇轩府邸。 ——我相信你也不想要更多的杀戮了,我也不想。 ——让你和我来终结这场战争吧。明天,你我二人决斗,地方你定。 ——你赢了,我有办法让伐纳帝国立刻撤兵,并且你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踏入东煌之国一步。如果我赢了……我要玉符。 第77章 诸王的盛宴 04 皇轩烬把头靠在车背上, 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到阿斯加德。 他叼着根烟,有点贱兮兮地跟红火蚁和腹切蛇讲着不太好笑的笑话。 红火蚁每次都要反应好久, 每次骗到红火蚁皇轩烬都要趴在椅背上笑的前仰后合,他一边笑一边用牙咬着下唇, 弯着双桃花眼。 “老大,你就别逗我了。”红火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算了,不逗你了。”皇轩烬收起脸上贱兮兮的笑, 摆出一副颇为正经的样子,“给你讲个故事啊,我有个舅舅,是个算命的。还挺厉害的那种。小的时候我舅舅非揪着我要给我算姻缘。我一想, 我以后肯定得娶个漂亮老婆啊,还用他算。” “然后他告诉我, 往后我喜欢的人会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 披荆斩浪,移山倒海。” “听起来很不错啊。”红火蚁笑的有些傻气地说,“那你碰着没啊?” “听着, 别打岔,”皇轩烬看着红火蚁说,“然后当时我就不干了。我就求我舅舅让那个人千万别和我在一起,披荆斩浪, 移山倒海,这不得是个母夜叉啊。我才不要她。我跟我舅舅说,我才不可能娶一个母夜叉回家呢, 我绝对不要和她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我舅舅告诉我,放心你们没那么容易在一起。我们小烬才不可能娶个母夜叉回家的。当时我听着可高兴了,我说,舅舅,舅舅你可别骗我!” “那后来呢?”红火蚁仍旧一脸兴奋地回头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抬脚狠狠踹了一脚红火蚁的靠背,“什么后来,好好开你的车。” 红火蚁有些愤懑不平地转了回去,有点委屈地说:“老大你非要给我讲故事,还不告诉我后续,你不厚道!” “想知道后续?”皇轩烬看着立马转了过来的红火蚁和腹切蛇说,连一直对皇轩烬的故事一点都不关心的灰尾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后来心愿成真,皆大欢喜。” 05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司雪柔嘴角挑着笑,她身上的白衣被鲜血缓缓染成红色。 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眸像是泛着连天的雾气一样。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仍旧穿着那件红衣,侧身靠在卧室的门口看着她的夫君一身黑色戎装,将鲜血滴在玄色额带上,逆双剑纹章在额带上缓缓浮现。 配额带,意为赴死。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她看见他如同仪式一样将额带系在头上,眼有决绝意。 她挡在门口,“不要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仍旧不减当年的英俊,连那份傻气都一点不减。 可她也知道皇轩家已经要撑不下去了,这场决斗,他不得不去。 皇轩家的男人,终究是要守家国的。 司雪柔没学过他弟弟那算天算地算神佛的本事,可她却本能地不安。 他衣一身玄色戎装,内衬用金色细线绣着暗金龙纹,他挑着嘴角笑看着她。 ——等我,等到黄昏。 ——我会将江南开的最好的桃花带来给你。 在这场战役之前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她把她儿子受过的所有苦都怪在男人身上,怪在皇轩家身上。 可如今他要走了,她却在想这么久她究竟在怪那个男人什么啊…… 黄昏散去,她的昼郎没有回来。 江南的桃花开败了,他的昼郎还是没有回来。 没关系啊,昼郎,我要让那些让你没能采回桃花的人都去陪你好不好。 我要用他们的鲜血染红江南的桃花。 我已经把银城烧给你了,你看到了吗? 血之罪债必以血偿之…… 司雪柔一身白衣,鲜血染红她的右肩,如同姹然开遍的桃花。 “维希佩尔,你所亏欠皇轩家的,我必要拿回来。”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要消散在这乌孙国大殿中的烟雾。 她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鲜血将苍白的嘴角染红,如嗜血的罗刹。 “皇轩家难道想要独自对抗伐纳和亚瑟两国吗?以一对二无异于以卵击石。”维希佩尔看着司雪柔冷冷地说。 大殿外守着数百名亚瑟士兵,他们仍旧死死守在大殿门口,而皇轩死士所剩不过一百余名,皆负其伤。 那些死士有的不过靠着最后的意志站立着没有倒下。 鲜血流淌在白色的石阶上,百米长的石阶,他们每杀上一阶都伤亡惨重。 那些人额上束着的玄色额带他不是第一次见。 他和那个男人的决斗约在皇轩家的桃花林里。 那个男人也是这样一身黑色戎装,额头上系着玄色额带,额带正中央的逆双剑如同血腥朱砂。 他手上握着一把东煌的剑,明明是孤身一人却像是带着千军万马而来的将军。 而那些皇轩死士有着和他一样的决绝。 守在百米开外的伐纳士兵突然杀来,近千名伐纳士兵冲上了大殿的台阶,双枝蔷薇的的旗帜在西域的狂沙中飒飒作响。 一直坚守着大殿门口的亚瑟士兵都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有着数量上的优势,但那些皇轩死士实在是太不要命了,喊着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就赴死一样冲了上来,再这么下去他们真的未必能守住大殿了。 维希佩尔坐在台上冷冷地看着司雪柔,眼神仿佛寒冰。“我的确和当年的事情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上任皇轩家主是个英雄,我不想让更多无益的杀戮发生了。” “无益的杀戮?在殿下眼中杀戮还分有益和无益的吗?”司雪柔有些讽刺地问。 “是。”维希佩尔点头。 “可我今日只想要杀戮,怎样的杀戮都无所谓。”司雪柔说。 “但今日皇轩家想要以一敌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家母就没有为皇轩家考虑过吗?” “是以一敌二,不过我站在皇轩这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伊莎贝尔突然说,她的语气淡淡的,却仿佛突然刺入的利刃。 除了司雪柔和司天命所有人都看向伊莎贝尔,伊莎贝尔缓缓扯下右手蕾丝繁复的丝质手套,她的无名指上赫然带着皇轩家的沁血玉戒!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亚瑟士兵正准备让那些赶来支援的伐纳士兵处理皇轩死士,就突然被那些举着双枝蔷薇的士兵刺穿了喉咙。 伊莎贝尔轻挑着嘴角看着维希佩尔,她眼中的琥珀在灯光下仿佛蕴含着千年的灵韵,傲慢却好看的让人无从气愤。 “你!”维尔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气得双眼通红,他拔出刚刚收回鞘中沾血的长剑,布伦希尔德立刻上前护住伊莎贝尔。 三天前,伐纳帝国,圣蔷薇王殿,议政厅。 伊莎贝尔看着面前端坐的皇轩家主。 他一身白衣如若殓素却又艳如江南桃花。 他孤身而来,当伊莎贝尔走进议政厅的时候他便站在议政厅那幅巨大壁画前。 在那幅绘着庄严肃穆的末世审判的壁画前,他一身白衣,如陌上风流的公子。 听见有人来,那位白衣的公子从巨大的壁画前缓缓回眸。 那双桃花眼眸…… 布伦希尔德立刻将长剑抽出护在了伊莎贝尔面前,灿眼的金发如同晨曦。 而那位皇轩家主却只是抬起白色广袖,对伊莎贝尔说:“陛下请坐。” 仿佛他才是这偌大宫殿的主人。 议政厅的矮几旁放着一壶酒,那酒的香气极柔,仿佛十丈软红,再去闻时却又凌厉如同刀剑,寒若九冰,冷若七杀。 皇轩家主看着拔出长剑的布伦希尔德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是缓缓走矮几旁入座,如同东煌之国那些儒士,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他含着笑意看着伊莎贝尔,当真如那些虔诚跪在夫子前求学的书生,身上没有半分的杀气,只有江南的温润烟雨。 皇轩家主仍旧只是看着她,眼底有着幽幽的笑意。 伊莎贝尔愣了愣,然后用手推回了布伦希尔德已经抽出剑鞘的圣子之剑,她也笑了一下,眼中的琥珀风华灵秀。 皇轩家主为伊莎贝尔斟了一杯酒,一边斟酒一边说:“陛下可知二十四诸国史。” “知道一点,只是这两百年发生的事情多了去,家主问的是哪一桩?” “二十四诸国末年,五帝混战,彼时李断户已身死嘉陵江,王居之身入道门。而苍梧帝麾下的三十万铁骑也死伤大半,困于虎牢之中。而此时姬千重与智能子皆欲与苍梧帝结盟。” “姬千重拥兵百万,坐镇江北。而智能子本亦可与姬千重匹敌,可淮水一役后便只占淮南一角,拥兵四十万。” “女王陛下若是苍梧帝,该如何抉择?”皇轩家主拿起酒杯缓缓啜饮了一口,那双桃花眼低垂着,像是江南的桃花都要这样落于酒中一样。 “若是选姬千重,自然是选了个强大的靠山,自此便是所向披靡。可苍梧帝不是去入伙的,苍梧帝是帝王。智能子身死之日也便是苍梧帝殒身之日。”伊莎贝尔拿起桌上青瓷的酒杯说:“若是选智能子虽然可能连灭了姬千重都尚有难处,可再怎么仍有一搏。” “那我便恭贺伐纳帝国和皇轩家的结盟了。”皇轩家主缓缓举杯。 “皇轩家主火烧银城,就是为了让我变成昭明帝智能子?果然是合纵连横,好手段。”伊莎贝尔摩挲着手上的酒杯说:“可皇轩家当真能放下白昼之殇,与伐纳结盟?” 皇轩家主笑着说:“皇轩一氏必以血偿血,但绝对不会让伐纳多偿任何的血。” “皇轩家暗杀的那些高级军官怎么算?银城又怎么算?” “陛下,皇轩家暗杀的军官可大抵都是和你意见不合的,留他们在身边和留着一条条毒蛇在卧榻旁有什么分别?” 皇轩家主不急不缓地说,“至于银城,陛下正可以借着重修银城把银城的控制权拿到,而且,往后皇轩一氏自然会支援它的盟友以不可估计的巨渊之银。” “银城的卡洛斯总管不是女王的人吧,借此正好可以将弗拉梅尔家族推上银城总管的位置。” “可弗拉梅尔家族也不是我的人。”伊莎贝尔说。 “对于女王来说,中立的,也就是站在女王这边的。”皇轩家主缓缓道。 “何况,我还备了另一份礼。”皇轩家主缓缓将桌下的木匣推给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缓缓打开木匣,立刻被惊吓地差点要将木匣摔落,不过又马上镇定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木匣中的头颅。 ——摄政大臣奥古斯都的头颅。 “皇轩家的诚意,女王可领了?”皇轩家主问。 “当然领了。” 皇轩家主把一杯酒推到了伊莎贝尔身前,伊莎贝尔饮了一口,“这酒不错。” 见伊莎贝尔饮了酒,皇轩家主缓缓起身往外走,白色的衣袖飘摆。 “果然还是和女人谈判来的舒服。”伊莎贝尔端着酒杯缓缓说。 皇轩家主愣了愣,却也马上恢复了原来的君子如玉。 “不知道皇轩家对于被弃盟约的人会怎么处置?”伊莎贝尔问。 “陛下总该听过夜斩寄北侯的故事。” 说完这句话,白衣的公子便离开了这偌大的宫殿。 伊莎贝尔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酒杯中沉着剔透美玉雕成的玉戒。 第78章 诸王的盛宴 06 “阿斯加德到了。” 皇轩烬靠在后车位上说。 重型肌肉卡车行驶在阿斯加德车流如织的道路上, 明明如同一个健硕的巨人,却能近乎灵巧地在车水马龙中迅速穿梭着。 红火蚁偏爱这种肌肉车, 吨位越大他开着越爽,偏偏他还能把这种重型肌肉车开出飘移的感觉。 皇轩烬放在副驾位的酒在车内剧烈晃动着, 像是随时要碎掉一样。 另外三个人的见怪不怪地安然坐在车上。 腹切蛇仍旧如饥似渴地看着阿斯加德的金库构造图,每一个机械关卡都研究地相当细致。 灰尾认真检查着他身上的装备,表情严肃。 他连身上装备的每一个机械轴承都要检查一遍, 。 而皇轩烬像是没事人一样瘫在后车位上,抛着手上的苹果玩,一点都不像是马上就要去抢劫金库的人。 半闭着眼像是没睡醒一样, “老大, 今天阿斯加德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啊?”红火蚁开着车问身后的皇轩烬,“道上有好多亚瑟帝国的士兵。”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阿斯加德, 看出来了今天阿斯加德的守卫比平常多出了不少。 今天的阿斯加德的确戒备森严, 几百名亚瑟帝国的士兵列阵在道路两旁,将主街隔断,禁止通行。 “怎了么这是?不让过啊?”红火蚁被拦在了路口, 有些不太开心,皇轩烬抬起手用手指挑开车窗上挂着的百叶帘,从百叶帘的缝隙中看着那些身着白色军装,纪律严明的士兵将右手握拳放在胸口, 行着军礼。 这种军礼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起的。 一辆银白色的车缓缓从主街的中央驶过。 道路上的人吵嚷着,“是殿下啊!是殿下!” “殿下是要去参加国宴。”一个绅士打扮的男人跟他身旁的女伴解释着,“今天是亚瑟的国宴日, 据说也会有其他国家的使者来参加晚宴。听说有一个新近和亚瑟结盟的小国也参加了国宴,不过和亚瑟帝国的强大相比其他国家都不值一提。” “殿下好帅啊。”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不停前探着,从缝隙中钻到了前面,“听说殿下还没有结婚啊。” 银白色车辆中的男人端坐在后车位上,白色军装禁欲笔挺,他冷冷地看着道路前方,车窗将一切吵嚷的声音隔断在外。 他始终端坐在车中,如同那些吵嚷与他毫无关系,世上尘嚣因他而起,却独独他仍旧冷面冷心,不惊风雨。 车内放着那首BORN TO DIE,的嗓音低沉而幻灭。 “把歌关了吧。”维希佩尔淡漠地对司机说,他向道路右侧转过了头,无数的行人在那边推挤着吵嚷着,隔着车窗听不真切他们的声音,只能通过口型勉强辨认出殿下两个字。 转角处侧停着一辆重型卡车,明显刚刚是在玩超车来着,然后看到道路被封紧急侧停在了这里。 身着军装的司机把音乐关了,“还有别的事吗,殿下?” “没有了。”维希佩尔正过了身,银白色的车行驶在阿斯加德的主街上。 百叶帘被再次放下,“走了!再不赶紧去金库可就关门了。”他一脚踹在红火蚁的靠背上,然后直接把腿搭在了椅背上。 “老大,你觉不觉得维希佩尔殿下有点眼熟?”红火蚁突然转过身问皇轩烬。 “维希佩尔殿下你都见过?想什么呢。” “不是!老大!好像真见过。”红火蚁挠了挠头,“就是那次我们被扔进亚瑟监狱那次。” “走吧你!” “哦。”红火蚁看老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赶紧发动重卡,生怕皇轩烬再生气。他倒不是怕老大打他,只不过他知道他们老大其实身体挺不好的,最好不要随便动怒。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的道路铺陈在日光之下,如同错综的迷宫。 银白色的车和那辆破旧的重卡在短暂的交错后向着相反的方向不停行驶。 恢弘的神殿,在天光下如同萦绕着圣光的金宫,停歇着无数白鸽的神忏大教堂。 ——后来梦想成真,皆大欢喜。 重型卡车开到了金库旁一条隐秘的街道上,这里属于阿斯加德最偏远的地方。 人烟稀少却戒备森严,重兵把守。 红火蚁拎着那一麻袋假金器跳下了车,腹切蛇把金库结构图揣进兜里之后也跳了下去,他倒不是怕忘记这里的结构,而是怕不好好拿着就会被皇轩烬私吞。 灰尾也没什么表情地挎着木剑跳了下去。 “老大,下来啊!”红火蚁看着仍旧躺在后车位上的皇轩烬说,皇轩烬把烟抽没了,只好叼着根草仰躺在后车位上。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皇轩烬抻了个懒腰,“我要培养你们独立自主的能力。” “老大,你就准备这样躺在车上什么都不做让我们几个去累死累活吗?” “当然不是。”皇轩烬转过头看着他们,“我会留在车上为你们祈祷的。我们这行靠的就是运气!” 07 诸王的盛宴,必以血为酒以骨为餐。 司雪柔一身白衣地站在大殿中央,鲜血从右肩晕染而下,如同桃花姹然开遍烧尽八百里江南。 面对伐纳帝国突然的倒戈,唐德和维尔都有点心慌,各自守在维希佩尔的身边。 维希佩尔却仍旧只是没有什么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如果主母现在选择和解,我保证皇轩家会平安回到东煌,我不会再多作追究。我希望主母能够明白,我不想要更多的死亡。” “殿下不想要更多的死亡,我想。”司雪柔笑着挑起嘴角说,“唯有另外一场死亡能够祭奠死亡。” “你是想要将东煌之国拖入战争之中吗?”维希佩尔说,“东煌之国已经经受不起另外一场战争了。” “难道东煌之国还需要一个外人来护卫吗?皇轩一氏已经守了东煌之国八百年,往后东煌之国也必将由皇轩一氏继续守护。” 司雪柔用手护住自己仍旧不停失血的肩头,“东煌之国已经加入这场战争了,皇轩一氏不会退缩,更不可能因为殿下承诺的和平安居一隅。安居乐业从来不是其他人能够带给东煌之国的。” “殿下可知道皇轩家纹章逆双剑的含义?唯有征战才能安居,放下剑的人终将被奴役。而我们,选择征战!” “主母真的不想要再考虑一下吗?”维希佩尔仍旧不急不缓地看着司雪柔。 殿外是厮杀的兵戈声,亚瑟帝国的士兵在皇轩死士和伐纳士兵的双重攻击下苦苦撑着,应是守住了大门,没让那些死士攻入半分。 但那些皇轩死士却仿佛越战越勇,他们无畏生死。几十名皇轩死士杀的敌人硬是比那几百名伐纳士兵还要多出许多。 额上系着玄色额带的皇轩死士硬是从侧面撕出了一条口子想要直接杀入殿中。额心的逆双剑如若血腥朱砂。 司雪柔挑着嘴角,黑发如倾墨。 她那一身白衣,让人想起如琢如磨的君子。 可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却突然再起提着手上的却邪剑冲向大殿之上维希佩尔! 天下苍生与她何干,她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她的傻小子杀一个人。 她要凡是伤过他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伐纳帝国伤过他,她就烧了银城给他陪葬。维希佩尔杀了他,她就要用维希佩尔的性命来陪葬!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可那又与她何干?她有的只是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然而突然之间整个大殿陷入黑暗之中! 大殿的铁门落下,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 “怎么回事?”司天命还没等赶紧算上一卦就突然被一把刀子架在了脖子上。他的周围是匕首划过空中的破裂声,布帛的撕裂声,打斗声。 一片黑暗中布伦希尔德迅速将伊丽维莎护在了怀里,凭着听觉辨别着刺过来的匕首。 五分钟后,大殿再次恢复光明。 只是局势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司天命被一名西域舞女挟持住了,布伦希尔德将伊丽维莎死死护在怀里,她背上和胳膊上负了伤,身边是几名西域舞女的尸体。 司雪柔虽然没有被挟持,但身上已经负了无数的伤,白色的衣衫上尽是鲜血,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站立,只能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上。 而十几名西域舞女倒在她身边的血泊中,敦煌飞天样式的绸缎被鲜血浸染。 大殿内皇轩家的死士也都死在了那些西域舞女的手中。 鲜血从司雪柔口中溢出,她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一脸恭敬站在维希佩尔身边的猎骄靡,他手上还带着皇轩家的沁血玉戒,正一脸挑衅而傲慢地看着司雪柔。 她便是再怎么算无遗策也终究是算不尽人心。她终究漏算了,在权力面前背叛是太过容易的事情。 其实在宴会开始前猎骄靡是真的想站在皇轩家这边。 毕竟皇轩家可是东煌享尽了八百年尊荣的氏族,便是面见帝王也可不跪。 可当他知道那个皇轩家主居然是司雪柔的时候,他可就要多加考虑了。 他听说过那名皇轩家的少主皇轩烬十三岁后便再未归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直至那场白昼之殇后,皇轩烬突然现身,支撑起了战败的皇轩家,入了剑冢点起了祭灯,成为了新一任的皇轩家主。 可如今这个皇轩家主是假的。 那么,皇轩烬或许早就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皇轩家如今连少主都没了…… 乌孙国是个小国,在这场诸王的盛宴上他不过是个开门揖客的陪衬。 可就算开门揖客,他终究是这场宴会的主人。 再小的筹码在对的位置都能力憾千军。 而如今他便要用这枚最小的筹码舍命一搏来换乌孙国未来大大的光明前路。 面对猎骄靡突然的投诚,维希佩尔像是并不惊讶一样,仍旧近乎淡漠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司雪柔,“主母可想好了?” 司雪柔握着手中的剑狂笑着,近乎于癫狂,“维希佩尔,你要杀便杀,皇轩家的玉符你永远不会得到!” “司雪柔,你可想好了!”猎骄靡突然抢下殿侧悬挂着的雕花重弓,对准着大殿之下的司雪柔。 他像是急需要证明自己的忠诚一样用锋利的箭矢对准着司雪柔。 “猎骄靡,终有一日你会为你的背叛付出代价的。”司雪柔咬着牙说:“你终将死于皇轩家的剑下。” 她的声音枯哑如同老木一般划过猎骄靡的心脏。 “你将永世被玉符中皇轩家的魂魄所折磨。” 猎骄靡像是无法忍受司雪柔的声音了一样猛然射出了箭! 然而却有人生生替司雪柔受了这一箭。 没有人知道那个黑发少年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大殿的中央的。 那个少年身上的黑衣被鲜血染成更深的颜色,他低着头缓缓拔出肩上的箭,扔落在地。 沾血的箭矢掉落在大殿暗金的地砖上。 “子尘?”唐德皱了皱眉头,对着身边的圣殿骑士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 然而维希佩尔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那双眼的颜色深的像是浓郁的翡翠。 子尘用手捂住肩头的箭伤,仍旧低着头没有看那些想要把他带走的圣殿骑士,“谁敢动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群狼之中初登王位的幼年狼王发下第一声号令。被西域舞女挟持着的司天命手执着铁扇看着黑衣的少年,那双眼不知是喜是忧。 而那些身负重伤的皇轩死士也看着那个少年,没有人能说清他们的眼神。 他们额头的玄色额带被鲜血染成深色,而额带之下他们的目光比鲜血更深。 猎骄靡很不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东煌少年,他好不容易向亚瑟帝国投了诚,可不能让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子毁了。 他恶狠狠地冲台下的少年喊着,“台下何人,也敢在我乌孙国如此喧哗?” 少年缓缓抬起头环视着大殿上的众人,就连猎骄靡也被那个少年的眼神惊骇到,不是因为那个少年的眼神有多么凶狠,而是那个眼神太过像是游曳在夜里的群狼之主。 那个少年看着大殿之上的众人一字一字道: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第79章 诸王的盛宴 08 亚瑟帝国, 阿斯加德,金库。 红火蚁他们三个人按着皇轩烬的计划沿通风管道进入了金库。 通风管道二十米都会设一个卡栏, 红火蚁就直接拿着熔断枪把钢铁熔断。卡栏所用的金属也是经过高强度硬化的,只用这种熔断枪才能把它熔断。 这种熔断枪内部装着的是纯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巨渊之银, 达到这种纯度的巨渊之银常温下就能自燃。 拿着这个熔断枪和揣着个炸药没什么区别,也就只有皇轩烬这种不要命的人能做出来这种东西。 高浓度的巨渊之银在熔断枪中挥发成蒸汽又在冰冷的钢铁壁上冷凝。 这种熔断枪不能连续使用太长时间,否则钢铁壁过热蒸汽无法冷凝就会直接——砰地一声爆炸。 金库内部的通风管道如同蚂蚁窝的路线一样错综复杂, 腹切蛇认真回忆着每一道关卡和机械锁。 他从身后摸出了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他每次兴奋的时候就喜欢叼着根粉色的草莓棒棒糖,和他蓝色的皮肤极不相称却又莫名和谐。 每次皇轩烬看着他一边用蛇一样阴沉的的语调说这话一边叼着草莓味棒棒糖都觉得无法接受。不过后来皇轩烬觉得这种方式还挺省钱的,反正草莓味棒棒糖一个铜板三, 一个金币买的棒棒糖够他吃一年。 红火蚁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我觉得我绝对见过维希佩尔殿下。” “什么时候?”腹切蛇把嘴里的棒棒糖嗦了一口, 吊在外面去解那些复杂的机械锁。 这种锁只要错上一点就会触发警报, 到时候他们三个基本就是落在狼窝里面的三只小绵羊,连骨头都不带剩的。 灰尾认真巡视着周围,像是对红火蚁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 “上次从监狱里出来, 路过那片芦苇的时候,你们记不记得有个人叫住了老大。” “怎么可能?老大上哪认识这么厉害的人?”腹切蛇一脸不屑地耸了耸肩,“咱老大要是认识这么厉害的人还至于这么拼死拼活地干这种买卖。” “可是,拼死拼活的是我们啊。”红火蚁感觉有些委屈地看着腹切蛇。 “谁让他是老大呢?没有他的话可能反倒会顺利一点吧。”腹切蛇把刻着刻度的齿轮缓缓旋转着, 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听着那些机械齿轮咬合的声音判断究竟应该旋转到哪里,“但愿他在车上真的有为我们好好祈祷。” 红火蚁想了想也是, 皇轩烬那种人怎么可能认识维希佩尔殿下,要是他真认识维希佩尔殿下肯定赖在维希佩尔身边不走,不从维希佩尔身上扒层金子下来铁定不能作罢。 “当初老大要我跟他混的时候,我问他叫什么。”红火蚁傻兮兮地对腹切蛇说,“老大说他叫皇轩烬。还说以后要是犯了什么事可千万别报上他的名字,否则一半的人会打我。” “那另一半呢?”腹切蛇一边研究着那精密的青铜机械锁一边问,这些锁被维护的很好,没有任何的锈迹和斑痕。 “另一半的人会打死我。”红火蚁耸了耸肩。“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我发现是真的。” 过来之前皇轩烬认真地告诉了腹切蛇该把机械齿轮旋转到什么程度才不会触发警报。 他告诉腹切蛇的时候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把靴子的鞋带系好。腹切蛇有点怀疑皇轩烬告诉他的方法究竟会不会让他们三个葬身于此,不过到现在为止那些警报一个都没响是真的。 他们绕过重兵把守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地爬到了皇轩烬让他们待的地方,他们先一人吃了一颗解药,然后把点燃的迷|药扔到隧道里。 隧道狭窄幽长,不多一会就听见缓缓驶来的轮胎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红火蚁,你看这些人好像不像是亚瑟帝国或是伐纳的人啊,长相都很奇怪啊。”红火蚁看着那些守在车外的人说。 “管他们长什么样呢?偷到金器就得了呗。”腹切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看,他们晕了。”红火蚁指了指驾驶位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司机说。 司机已经昏迷过去了,然而车辆仍然在隧道中行驶着,眼看就要撞倒拐弯处,灰尾一声不作地从通风口翻了下去,轻盈地跳到了那辆运金车上面,然后利落地在车厢上爬行着。 司机可能是嫌车里太闷开了车窗,正好给了灰尾机会,他身材纤瘦,直接从车窗里钻了进去,然后迅速踩下刹车,转动方向盘。 灰尾的身手灵巧的如同一只飞鸟,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声音,像是大雁掠过天空一般了无痕迹。 运金车缓缓停到了隧道中央,腹切蛇和红火蚁也从通风口跳了下来,他们两个吃了解药不算还都带上了防毒面具,生怕被弄晕在这里,他们要是晕在了这里皇轩烬恐怕真的会嫌他们太笨就直接扔在这里不管。 红火蚁端着一直背在身后的冲锋枪守在隧道一边,灰尾靠在隧道的墙壁上守着另一边。 腹切蛇从身后拿出来自己全套的看家工具,冰冷的黄铜机械工具从小到大按着严格的次序排好,皇轩烬一直怀疑腹切蛇有强迫症,他的工具摆放位置有着严格的要求,错一点都不行。 皇轩烬的工具向来都是堆在一起,需要用什么就从那一堆工具里随手翻,翻不着就去偷用腹切蛇的,导致腹切蛇后来用完工具就把工具十二道机械锁的锁起来。 他拿了一个听音锤轻轻敲了一下锁口,整个隧道安静的过分,连通气口上方凝结的水滴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以至于有一种深邃而悠长的回音在整个隧道中回荡着。 腹切蛇认真听着那些齿轮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判断着那些齿轮咬合的方式和整个机械锁的原理。 腹切蛇本来是伐纳帝国皇家机械工程学院的高材生,结果因为对机械锁研究的太过痴狂半夜去撬了据说除了原工程师没有人能打开的博物馆藏品库的大锁,然后他就被勒令退学了。 实际上他还真的什么东西都没动,对于他来说有吸引力的仅仅是那个机械锁而已。他对那些藏品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他眼中什么名人的画作都不如金子来的实在。 他成了皇轩烬手下也是巧合,当初他看到一个黑发的少年毫无形象地在迷津渡口的一艘船上睡着了,身边还放着一个箱子,那箱子里一看就有很多金子。 在迷津渡口这种地方也敢睡着,偷他是活该。 迷津渡口是伐纳和亚瑟的界河守誓河上的一处渡口,向来流窜着游民和盗匪。 那个人看上去年龄不大,睡着了更是有种少年气,看起来像是哪家的阔少爷带着一箱金子来着玩。他先是敲了敲锁,听出来那锁的原理简单得很,他随便弄弄就能弄开。还真是个笨蛋啊,阔少爷就不要来着玩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结果撬锁钳刚进去像往常一样扭转了几下就突然被锁死了,妈的,莫非另有玄机。 他又试着动了几下,不应该啊,听上去这个机械里面顶多有四个齿轮不可能是太复杂的机械锁。结果他越是弄撬锁钳被咬的越近,莫非…… 就在他刚要把锁打开的时候,一只穿着马丁靴的脚突然踩在了箱子上,那个少年从上而下地看着他,半睁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睡着的时候少年感十足,但就这么低眼看着他的时候却带着几分沉郁和嚣张。 那个少年从下而上地打量了他半天,然后不耐烦地说,“试几下得了呗,还没完没了了啊。”说完他低下身去拔还插在锁口里的撬锁钳,拔到一半他突然挑着嘴角抬头看着腹切蛇,“是个学过的啊。” 他把钳子扔给了腹切蛇,笑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又有几分欠揍,“有没有打算跟我混?” 腹切蛇马上摇了摇头,妈的,这个少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啊,他怎么会觉得他好欺负啊! 黑发的少年自顾自点了根烟,然后几下开了锁,掀开了箱子,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子,“跟我干这些都是你的。往后还有更多。” 腹切蛇仍旧迅速摇着头,金子很重要,但是命更重要啊! 少年把箱子踢到了船边,叼着烟,“这箱子里的金子现在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答应跟我我就什么时候把箱子给你。” 然后他踩着箱子让箱子倾斜,箱子里的金子哗哗落入水中。 他踩着黑色的马丁靴,笑的缺德又欠揍地踩在箱子上,“答应吗?” 腹切蛇满脸心疼地看着那些金子哗哗地淌入水中,感觉就像是从自己心口上割肉一样。但他还是摇着头,只不过力度小了很多,他的眼睛直直盯着被少年踩着的箱子。 少年笑了笑,踩着箱子的弧度加大,更多的金子倾泻在水中,掉进去的金子估计能铺满整个许愿池。浪费也没有这么浪费的啊! 腹切蛇恨不得赶紧跳入水中把那些金子捞起来。 “怎么样?”少年偏着头问他,嘴角露出漂亮而锋利的小虎牙,居然有种纯良的感觉。 “嗯嗯嗯!”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 少年松开了脚,箱子里的金子撞击发出好听的声音,里面还剩下一半的金子,他把箱子踢到了腹切蛇面前,“没什么可惜的,这些归你了,放心,以后还会有更多。” 他还没说完,身边的腹切蛇就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皇轩烬被用手抹去溅在脸上的河水,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自从那天起腹切蛇就跳入了一个火坑,正如红火蚁说的,这世界上一半的人厌恶皇轩烬,另一半的人想要杀了皇轩烬。 五分钟后腹切蛇打开了运金车的机械锁,这个锁内用了上百了零件,却还没有皇轩烬用四个齿轮弄得锁有难度。 上百个零件环环相套,层层相接,运转严密,却用的全然都是一种套路,解得腹切蛇都有点感觉无聊了。 车厢被红火蚁拽开,里面有九个箱子,红火蚁打开了一个,里面装着精美的金器。 “妈的,这回是真的了吧”腹切蛇看到金子就兴奋,赶紧拿起来咬了咬。 “除了皇轩烬没人那么无聊。”灰尾扫了一眼箱子里的金器。“快点吧,还有几分钟迷药就要失效了。”他神色冷淡,不像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倒像是历经过无数风雨的老手。 三个人迅速将金器调换,然后放回箱子,把运金车的车厢关上,迅速跳上通风口,一分钟后那几个守卫果然慢慢醒了过来,司机只以为他是旅途太劳累不小心打了个盹。 他看了一眼已经停下的车,锤了一下方向盘,“又他妈熄火!”然后不耐烦地踩动油门。 “刚才怎么好像睡着了。”一个守卫揉着自己刚才磕在了车厢上的脖子,“也是连续守了几天能不累吗。” “小心点,可千万别让昆莫知道了,否则能弄死咱们!”另外一个守卫赶紧对他说。 三个人沿着错综复杂的通风口缓缓爬动着,腹切蛇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不对啊,老大给我们设计的路线明显绕远啊?从这边到那边的,又复杂又不好走。” “老大不是说那些要绕过的地方守卫很多吗?让咱们小心点。”红火蚁继续往前爬着。 “不对!老大交给我开机械锁的方法不对!虽然当时不会触发警报,但会延迟触发的啊!”腹切蛇突然回忆起了沿途弄开的机械锁,那些紧密咬合的黄铜齿轮,构造精密的机械轴承,黄铜纸上黑色钢笔勾勒出的构造图。“不对!不对!” 突然金库的各个地方接二连三的响起警报! 红色的预警灯在各个地点依次闪烁,如同激烈的命运交响曲的节奏。 等在车里的皇轩烬自顾自地放着金属乐,整个人半瘫在后车位上。 疾风暴雨般的鼓点,重金属的狂暴霸气和古典而又华美哀美的女音交织在一起。致命蛊惑的音符,如同史诗一样的宏大和哀怨。 刚听到高|潮的时候音乐突然被切断,亚瑟帝国阿斯加德守卫处的内部频道生硬地切了进来。 “金库被入侵!金库被入侵!!”是维尔的声音。 皇轩烬手指仍旧打着鼓点地听着维尔的暴怒,“迅速调集守卫到金库!” “可是,团长,阿斯加德能接受调遣的守卫大部分都守在了举行国宴的金伦加宫。”好像是西文的声音。 “那就从金伦加宫调!”维尔有些不耐烦的说,“能调过来多少调过来多少!这里好几个警报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响起,看起来入侵者兵分了好几路,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不过看样子少不了。” “可是,这场国宴上会有很多人出席,我们必须要优先保证出席人员的安全。”西文有些为难地说。 “金库里面的东西可比那些贵族来得重要。”维尔说。 “是,团长。我这就将人调过去。”西文恭敬地说。 “老大,老大!”腹切蛇赶紧找出通讯仪想要联系皇轩烬,结果通讯仪迟迟没有人接听,一直都是机械的忙音。 “怎么办?老大不接啊!怎么办啊?!” “有人要来了!”红火蚁趴在通风口上相当焦急地说,隧道深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整齐的军靴踏在石板路上,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不用找他了,我们已经被皇轩烬舍弃了。”灰尾没什么表情地说,从一开始他就感觉有什么不对,当皇轩烬要留在车上的时候他更加觉得不对,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他们是被皇轩烬利用了。 这就是他最讨厌皇轩烬的地方,他一直在笑,笑的欠揍又无聊,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笑着阴你一把。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他活该被世上的人厌弃。 虚伪,阴险,肤浅,放纵,世上一切的罪孽皇轩烬沾了个遍。 脚步声更加接近了,就在那些士兵突然出现的时候,灰尾猛然从通风口上跳下,锋利的匕首划过喉管,亚瑟士兵的鲜血洒在了青石路上。 他讨厌皇轩烬的人品是一回事,但那一身杀人的路数却全都是跟皇轩烬学来的,学的分毫不差。 但他从不明着跟皇轩烬说,只是在每次出任务的时候冷冷地盯着皇轩烬,看着他黑衣红绫如若猩红墨染,看着他如何狡猾而又悄无声息地将匕首刺入敌人的身体。 除了那些近乎流氓而且无赖的招数,灰尾学的甚至比皇轩烬还要好。 皇轩烬太浮躁,或者说即使是在危险的任务他也带着几分不屑和玩世不恭,有着三分胜算他就敢拼命。 他就连杀人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的。 而灰尾从来冷静地让人害怕,他能等候最好的时机在角落里埋伏整整一天。 皇轩烬把阿斯加德守卫处的内部频道关掉了,继续躺在后车位上听了一会金属乐。 已经接近暮晚,不知道是么时候开始下上了雨,连向来圣洁的阿斯加德都开始变得阴郁,白色的建筑物被阴影覆盖。 车窗上雨水结成缕缓缓流下,窗外的行人被模糊成一片。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 那年他还小不知道在这座白色的城市下究竟埋藏着多少罪恶,他只当这座城市和他看起来的一样光明而神圣,却不知道所有的神圣皆是以罪孽为代价。 皇轩烬打开车门,将黑色帽兜盖在头上,黑色的马丁靴踩在积水的道路上,他打开重卡的后车厢,里面是一辆肌肉型的重型机车,沉重的黄铜构件,没有发动便如同咆哮的野兽,凶悍狂暴。 皇轩烬直接跳上后车厢,带上皮质手套然后跨在重型机车上。 他管这辆重型机车叫黑刹,收割一切,征服一切,杀戮一切。 他低着头缓缓发动机车,机车轰鸣,如若雷霆之声! 发动机内的巨渊之银蒸汽迅速燃烧带动黄铜制成的机械轴承,重型机车如同不驯服的雄狮般在皇轩烬身下剧烈震动。 重型机车猛然从后车厢上冲出,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野兽咆哮而出! 黑色橡胶轮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瞬间冲入阿斯加德的街道,囚牢中的雄狮终于解开了镣铐,而后的便是厮杀! 群山倾覆,万军来朝,纵使这世上已有无数的王,我也要让他们在我面前一一跪拜。 皇轩烬在黑色的帽兜下看着前方阿斯加德的道路,前方仍然是红灯,皇轩烬骑着重型机车直接从中间猛然穿过,如同从海中群鱼中穿过的巨鲨。 “不要命了!急着死啊!”被他超车的司机从车窗中探出头大骂着。 “谁啊!要死啊!!” 几十辆车在大雨倾盆的十字路口乱成一团,来回碰撞着。整个城市都陷入到了大雨中的阴郁寒冷之中,雨中模糊的建筑物古老陈旧。 发动机中的巨渊之银蒸汽在剧烈燃烧,四缸水冷交替着冷却发动机却也无法让发动机降下温,车胎因为高温在路上留下黑色的焦痕然后迅速被大雨冲刷。 雨水从重型机车的沉重黄铜构件上洗刷而落,顺着这辆机械野兽的曲线下滑。 皇轩烬感觉他身体内的鲜血也开始燃烧,或许他的血管里流动的从来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巨渊之银,他就靠着这些燃烧的燃料运转着,他不会疼也不会累。 他狂暴而嚣张,但是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嘶吼。 那个名为子尘的少年早已死在了那场诸王的盛宴,那场盛宴以他的血为酒,以他的骨为餐。 他是那场宴会唯一的祭品。 他死去了,却并没有新生。 当他以皇轩烬之名行于这世上,他便要背负起这个姓氏所有的荣耀和过往。 他去了,他要去大杀四方了! 第80章 诸王的盛宴 09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大殿中央的少年抬起头环视着殿上的众人, 身负鲜血,眼藏雄狮。 仍然被西域舞女挟持着的司天命抬起头不知是喜是忧地看着子尘, 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胁迫着他的舞女用刀尖逼着按了下来。 子尘的肩头仍然在流着血,司雪柔捂着自己的伤口有些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在他身后, 咬着牙说,“逆子,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仍旧是沙哑的, 如同枯树枝杈。 子尘仍旧只是护在司雪柔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既然离开了皇轩家,又回来干什么。” 司雪柔压着声音说,声音低沉却又仿佛藏着滔天的暗涌。 子尘抬起头看着仍然站在殿上的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目光冷冽如同尼弗尔海姆千里的冰封。 子尘知道当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便再无转回。 “殿下, 无论是亚瑟伐纳还是皇轩家都已经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了太多代价。我希望殿下能让皇轩家安然回到东煌,并在十年之内不对东煌出兵。而我也会以江南皇轩之名起誓, 皇轩家将在我执任皇轩家主的期间内不再涉身西陆。” 子尘缓缓抽出腰上的匕首, 乌金血刃上流动着的黑色光泽仿佛暗夜一般。 “皇轩家以剑为誓,我尚无配剑,今日愿以此承影之刃为誓。” 他看着维希佩尔一字一字说道。 维希佩尔看着大殿中央的少年, 少年有着一双和他母亲太过相像的眼睛。平常的时候总像是没睡醒一样半睁着,可当那个少年睁开那双眼的时候,维希佩尔却发现,那双眼锋利的近乎能割伤人。 “你的意思是你将终身不入西陆?”维希佩尔问, 他的声音清冷如同碎玉。 “是。”子尘答道。 “我如果不答应呢?” “那皇轩家今日将血战于此。” 少年仍旧横握着他手中的匕首抬着头看着维希佩尔。 皇轩家的剑刃要么用来立誓,要么用来杀人。 伊莎贝尔端着琉璃酒杯看着大殿中央的少年,她一直在打量着这个少年。 毕竟如果这个少年真的是皇轩烬, 那么往后她要和这个少年打交道的地方可就多了。 她抿了一口酒,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不就是当初在圣蔷薇十字教堂前刺杀了好多名伐纳军官的那个吗? 她想起那个少年被关在伐纳地牢里的样子,眼上明明蒙着黑布却像是仍旧能看到那个少年锋利的眼神一样。 如果是这样以后倒是能有点意思。 不过,之后这个少年好像是被维希佩尔带走的。 皇轩家的少主和亚瑟帝国的维希佩尔殿下…… 维希佩尔这是被他养的小狼狗咬了一口吗? 看来这诸王的盛宴还是真暗波汹涌啊。盛宴之下,尽是骸骨。 猎骄靡站在维希佩尔的一旁看着突然跳出来称自己是皇轩烬的少年。 这场宴会上他最终选择了亚瑟帝国,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将永远与皇轩家为敌。 他把自己的命运压在了亚瑟帝国的这一边,那么他就绝对不能让皇轩家的人活着走出这里,否则他以后绝对不会好过。 皇轩家,明明应该已经衰败了,不是吗? 那场白昼之殇已经让皇轩家再也不复曾经的强大和尊荣了。 而这个皇轩烬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少年。 这场诸王的盛宴上,一个少年又能干些什么呢? 可当他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他却觉得隐隐地心惊。 他突然想起来西域的沙漠上流传着一句话——灰烬里是藏着火焰的。 如果你忘记了熄灭灰烬中的火焰,那么终有一日,即使是在沙漠上,灰烬也会重新燃烧起来的。 那一日便是焚焰千里。 而且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投名状来向亚瑟帝国证明自己的忠心,还有什么礼物能比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轩烬的性命更好吗? 闪着寒光的匕首从袖中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手中,猎骄靡猛然从高台之上踩着矮桌跳起,如同突袭的豺狼! 冰冷的匕首向着黑发少年的脖颈刺去! 然而匕首却猛然被女人握住! 鲜血从司雪柔的手中滴落。 司雪柔一个错手直接夺下猎骄靡手上的匕首,然后架在了猎骄靡的脖颈之上! “把大门打开。”司雪柔咬着牙对猎骄靡说。 “你不会杀我的,这里只有我知道大门的机关在哪。”猎骄靡好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你要是杀了我,你们就都得在这等死。” “可如果我说我知道机关在哪呢?” 那位飞天舞女额心的红莲如若鲜血凝成,众人在殿下厮杀,可她仍旧只是自顾自地在那斟着酒。 她的表情仍然不悲不喜,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尊菩萨。 红莲舞女端起酒抬头看着子尘,“你就是皇轩烬?” 子尘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叫红莲隐。”舞女说。 维希佩尔和伊莎贝尔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司雪柔和司天命却一下就知道了这个西域舞女是谁。 红莲隐,楼兰公主,在乌孙国攻入楼兰后被强行掳到了乌孙国,之后就再无消息。 楼兰国国王已然年迈,仅凭着楼兰百年的基业顽抗至今,不过留着个名罢了。 “让你的人放下武器吧。”红莲隐一边饮着酒一边看着猎骄靡说。 “红莲隐你不要以为皇轩家能当你的靠山,你们楼兰迟早要被我灭国的,你一个亡国之女有什么可嚣张的。” 猎骄靡仍旧佯装着镇定说,但他的手指已经开始暗自发抖,毕竟刀子冷冰冰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还闪着冷冽的寒光。 “我是为了你好,皇轩家可从来是有债必偿的,你今日少做一点孽,往后便可少还一点。”红莲隐说。 她缓缓从殿上走下,抽出腰间的匕首压在猎骄靡的脖颈之上。 匕首上暗刻着妖娆圣洁的莲花纹络,那朵莲花沿着刀刃曼丽上攀着,红莲隐那双本该用来斟酒的手不断将匕首上压着。 “夫人可以松手了,我来就好。”红莲隐看着司雪柔流着血的手说。 “你在问我凭什么嚣张吗?”红莲隐从腰间再抽出另外一个匕首,猛然向猎骄靡的右手挥去,猎骄靡的尾指落在西域舞毯上晕出暗红色的图案,如同飞天身畔落下的百花。 “就凭你现在在我手上。” “现在呢?放不放?” “放……放了……” 猎骄靡捂着自己流血的右手赶紧向那个胁迫着司天命的西域舞女喊去。 红莲隐双手上的两把匕首本为一体,一个阴刻着莲花纹路,另一个阳刻着,合在一起恰好贴合,鲜血顺着阳刻的莲花纹络滴落,圣洁的莲花嗜血,如同红莲初绽。 这个女人,菩萨面孔,罗刹心肠。 “算是我送给皇轩家的第一份礼。”红莲隐看着子尘说,她仍旧是那幅菩萨一样不悲不喜的表情,十方净土,尘埃不惹。只是,那嘴角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子尘看着红莲隐还没等说什么就被刀子一拿开就扑了过来的司天命抱住了,“子尘,这么久你究竟去哪了啊?” 司天命一副风雅俊公子的打扮,行为做事却像是个行走江湖的破落算命先生。 这么紧张的场面,他抱着子尘,倒像是要上演阖家团圆的戏份一样,全然不管周围近乎要剑拔弩张的众人。 “我们子尘回来了,回来了。”司天命不停念叨着。 子尘仍旧睁着眼看着殿上戒备着的众人,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推开司天命,只能任司天命抱着他。 他只是觉得自己心口有什么很小的东西流了出来。 他离开了这么久,他一直在躲避着,一直不敢回去。 可如今他回来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却仍旧有人为他的回来而欣喜…… 这份欣喜很不合时宜,却很重要。 他可以漂泊在江湖上,可以孤身入西陆,可当他回去,却仍旧有人等着他。 于是他只好拍了拍他那抖着一身月白色衣衫的舅舅的后背,轻声说: “是,我回来了。” 红莲隐从子尘身上收回目光,也不去打扰那亲人相聚的戏码。 “打开大门。”红莲隐仍旧胁迫着猎骄靡,“如果今天我走不出去这里,你也别想活命。我已经豁出来了,就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打……打开门!”猎骄靡把机关的位置告诉了那些舞女,吩咐那些舞女打开大门。 舞女刚刚走上高台,维尔和唐德突然将剑从剑鞘中抽出一截,出鞘声吓得舞女不敢上前。 显然维尔和唐德就算再傻也知道为了一个乌孙国的昆莫放走皇轩家是赔本买卖。 “殿下,你这是准备背信弃义吗?!” 感觉到自己可能被舍弃猎骄靡不管不顾地冲着维希佩尔大吼道。 “既然你当初选择了背信弃义就要做好被舍弃的准备,不是吗?昆莫。”红莲隐冷冷地对着猎骄靡说。 当初楼兰遭天灾适逢大旱,乌孙国以救援的名义深入楼兰却在进入都城之后大肆劫掠!此种仇恨她绝不会忘。 “殿下!殿下!”猎骄靡近乎疯狂地瞪着仍旧坐在高台上的维希佩尔,眼中红得充血,仿佛被困的豺狼。 维希佩尔却只看着殿下的少年,他眼中的蓝色仿佛凝固的冰雪。 猎骄靡看到维希佩尔的反应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双轻薄阴戾的眼中闪着狠毒,“殿下,若是今日我死在这里,你们谁都别想出了这里。” “你们放了猎骄靡,我可以让皇轩家所有人离开,但是皇轩家主必须留在这里。”维希佩尔突然说,他冷傲地坐在上首,仿佛不近世人的白色帝王,清淡一句威严却如万钧雷霆。 “我可以留在这里。”司雪柔按着自己的伤口眼神凌厉咬着牙抬头对维希佩尔说。 “我只要皇轩家主留下。”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大殿正中央黑发的少年,夜光玉杯中的酒如同鲜血。 司雪柔挑着嘴角冷笑着,“不可能!” “皇轩家主,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维希佩尔没有理司雪柔仍旧看着子尘。 九扇铁门封闭,乌孙王殿内层烛燃烧,红色的烛泪凝固在金制的烛台上,青丝帷幔扰乱着烛火明灭。 “我未曾立血誓点祭烛,还不是皇轩家主。”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 “是吗?”维希佩尔突然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 “恩。”子尘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仍旧笑着,笑的近乎温柔却又绝望,“你是皇轩少主还是家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司雪柔和司天命没有什么听出来什么,仍旧警惕地看着维希佩尔。伊莎贝尔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对,抬起头视线在维希佩尔和子尘之间来回打转着。 果然,她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好戏看。往后这皇轩家和亚瑟帝国可真是纠缠不清了。倒是不知道伐纳帝国可以趁此得些什么好处。 反正这也是维希佩尔罪有应得,她现在乐得隔岸观火看这两家烧个痛快。 “好。”子尘看着维希佩尔缓缓点下了头,“若是殿下想要的,我皇轩家能给的都会给;若是我们给不了的,殿下还请断了念想。” “子尘。”司雪柔猛然抓住子尘的肩膀,那双桃花美目中泛着红线般的血色。 “子尘,你不能留下啊,你好不容易才回来!”司天命紧紧拽着子尘的手臂狠狠摇着头全无半分风流公子的气派。 子尘拽下了司雪柔放在他肩头的手,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阿修罗菩提佛珠暗中放入司雪柔手中。 司雪柔愣了愣然后突然镇静地看着他,江南的烟雨仿佛都氤氲在她眼中而后化为山河江水。 子尘苦笑着点了点头。 阿修罗菩提,菩提中最为丑陋者,执阿修罗菩提者身负七罪,为赎其罪而忏念九经。 而谁又知修罗藏玉。 皇轩家的玉符便系在佛珠的末端。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对身后的唐德和维尔挥了挥手。 唐德收剑而立嘴角挑着笑有几分无奈地样子,维尔仍旧愤愤不平地拔剑和那个西域舞女对峙着最终只得收了剑,一脸气愤地任那个舞女走上高台,将猎骄靡原本座位上矮桌的七狼金饰中一匹母狼的头缓缓转了方向。 顷刻之间,九扇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大漠狂沙一样的光线照入王殿之中。殿内鲜血横流,众人对峙。 殿外亦是鲜血成河,两方对阵。 铁门关上以后,殿外的士兵不敢擅动,亚瑟帝国这边还剩几百人守着王殿门口,皇轩家还有几十人伐纳帝国有几百人对峙在外围。 “走!”司雪柔扯着扑在子尘身上的司天命,近乎冷然地说。 “姐,我们不能就这么扔下子尘啊!”司天命一脸焦急地看着司雪柔,“姐!” “走!”司雪柔拎着司天命缓缓向王殿之外走去,白衣染血,如同江南的桃花衰败零落,但她那双桃花美目却仍旧凌厉而凛然,美若冰雪。 维希佩尔向着殿外的士兵挥了挥手,殿外的士兵自动分成两行,给司雪柔让出一条道路。 “夫人!”皇轩家的众人疑惑地看着司雪柔。司雪柔却只是一语不发地向殿外走去。 “皇轩烬是吧。”红莲隐仍旧胁迫着猎骄靡对着子尘说:“刚才躲在珠帘后面看我跳舞看的很认真啊。” 红莲隐突然轻笑了一声,如若佛池莲花生欲孽,明台惹尘埃。 子尘没有说话,只是任那位楼兰公主轻笑着对他说:“走了。” 蹁跹的飘带掠过他的衣角。 伊莎贝尔看着离去的众人,这场戏也终是了了,再留无益。 “既然如此,恕我告辞。”伊莎贝尔站起身,带着布伦希尔德亦然离去。 红莲隐走下了台阶,然后猛然将抖成一团的猎骄靡扔向大殿,“总有一日我会取你性命,你可记住了。” 她轻勾着嘴角。 黑衣染血的少年站在偌大王殿的中央,他背后是对峙的千军,是皇轩家的死士,是离去的司雪柔和司天命,是绝尘黄沙中的楼兰公主,是看罢了好戏的伐纳女王和她的骑士。 所有的一起都在他身后,九扇沉重的铁门,狂沙一样的大漠日光。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擦肩而过,然后离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背对着一切,站在乌孙国的王殿之中。 他抬起头和首座之上的维希佩尔对视着。 他高高在上如同神祗,目光冰冷如同北域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那场诸王的宴席终究散了,群鸦分食着残羹。 第81章 诸王的盛宴 10 黑色的鸦群从阿斯加德的上空掠过。 神忏大教堂的钟声在雨水中恢宏浩大, 像是最盛大的歌剧开场的序幕。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的地面铺着一层雨水,雨水中倒影着巨大的城市和铁灰色的天空。 “退避!退避!” 阿斯加德守卫处的银白色重型蒸汽机车在雨水中飞驰着, 几十辆机车将地面上如镜的雨水破开。 那些亚瑟帝国的士兵将要赶往城市边缘的金库,今天那里不知道怎么所有的警报都在同一时间惊响, 红色的警报光照射在整个隐秘的金库中。 帽兜下黑发的少年和众人一起回避在道路两旁,看着那些极速向着金库方向飞驰而去的军队。 那些阿斯加德的士兵白色的铠甲在雨中被打出一层光晕,如同神派遣的征伐。 等众人离去, 少年缓缓发动身下的重型机车,皮质手套上的雨水从把手上滴落,机车像是狂怒的野兽在雨中飞驰着。 冰冷的雨水洗刷着重型机车的黄铜构件,在无边的雨幕之中这座城市将一切掩埋。而那个黑发的少年如同从地狱中逃离的亡魂。 他和那些白色的军队去往这个城市不同的方向。 ——那场盛宴散了, 群鸦分食着残羹。 金伦加宫,国宴即将开始。 侍女托着银盘和香槟酒行走在金伦加宫的走廊中, 白色的裙摆从古典式的多立克长柱上掠过。 金加仑巨渊是神话中最原始的深渊, 在金加仑巨渊热气与寒冰的交错中,诞生了霜巨人之祖尤弥尔和一头名为欧德姆布拉的巨大母牛,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初的生命。 而金伦加宫历来作为亚瑟帝国最高的宴会场所而存在。 猎骄靡坐在金伦加宫休息室的沙发上, 眼神阴戾地搂着旁边的舞女。 他这次来是想请求亚瑟帝国的帮助的,自从那个楼兰公主红莲隐跑了回去,楼兰王不久之后就去世了,那个女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楼兰女王。 这个女人处处和他作对, 只要是他们派遣出去的商队就会被劫持,刚开始还以为是西域惯有的沙匪,后来他才想明白这摆明是楼兰在背后支持。 可偏偏楼兰易守难攻, 加上那女人用兵之道极为狡猾,几次讨伐愣是没讨着半分便宜,自己还损失了不少兵力。 所以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让亚瑟帝国借给他点兵,让他好把楼兰一举拿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他还特意运来了十车金器,妈的,他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但是那个维希佩尔却始终只是冷冷地,仿佛对此事没什么兴趣一样。愣是说什么亚瑟帝国的士兵对沙漠的情况不了解,恐怕去了不会有什么帮助。何况他相信乌孙国为西域第一大国这点实力还应该有的,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楼兰都打不下来未免贻笑大方。 这不就摆明了不想出兵帮忙吗? 自己当初孤注一掷选择亚瑟帝国简直就是瞎了眼。 还有那个叫维尔的团长每次都不用好眼神看他,他是背叛了皇轩一氏,但那不是为了亚瑟帝国吗? 要是他当初选择了皇轩一氏恐怕维希佩尔,维尔还有那个叫唐德的都得在那场宴会上被司雪柔弄死。 也是他自己当初看着那个红莲隐实在漂亮的过分,不笑不哭地坐着跟个菩萨似得,从楼兰掠了过来之后不仅没舍得杀还放在了身边。 早知道就应该直接把那个女人杀了,现在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事。 妈的,那女人漂亮是漂亮,可惜是个菩萨长相,蛇蝎心肠。 “昆莫,喝酒。”旁边的舞女浅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 猎骄靡看着舞女突然阴骘地笑了一下,亚瑟帝国就算再怎么不想给他帮助到最后还是得帮他。 毕竟他们还需要一个人替他们守着西域荒漠,西域荒漠横挡在亚瑟帝国和东煌之国之间,亚瑟帝国不会放弃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的。 想到这猎骄靡心情大好,端着酒杯笑的有几分得意,别管亚瑟帝国那帮人喜不喜欢他,他们需要他就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亡。这就是权谋,不关喜好,利益使然。 可惜当初的皇轩一氏不懂得这个道理,还以为一个誓言就能让所有人都不背叛,还有那个什么血誓简直就是笑话。 那个血誓是什么来着?他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什么来着?魂魄归来什么的? 简直是个笑话。 “昆莫怎么还带着手套啊,我帮你摘下来吧。”一个舞女浅笑着想要把猎骄靡的手套摘下去,猎骄靡猛然将她踹了下去,肋骨断裂了两根。 猎骄靡的眼中仿佛堆积着万里的阴霾。 “把她带下去!”猎骄靡冷冷地对另外两个侍女说。 另外两个侍女赶紧领命,把舞女带了下去,在猎骄靡看不见的角落悄声对舞女说,“你不知道情况,留了这条命就不错了。昆莫右手尾指当初被那个楼兰女王割掉了,所以一直带着手套。” 猎骄靡阴沉着脸看着窗外的大雨,在雨幕中这座神圣的王都也变得黑暗阴森。有一阵雷落了下来,如若轰鸣的巨兽,将天幕闪成瑰丽壮阔的蓝紫色。 远处白色的神殿被乌云堆积,云翳仿佛要压下来一样。 皇轩烬蹲在巨大的建筑上方,金伦加宫位于阿斯加德的北方,从这个方向看去,所有的建筑物都铺陈在他眼底。 那辆名叫黑刹的机车因为撞到了路灯上撞坏了车把,被他扔在了一个偏僻的巷口,现在应该正被雨水不停洗刷着。 轰鸣的雷声,沉重的天幕,蓝紫色浩瀚的天光。 云图之中劈裂苍穹的闪电,层层的云翳如同堕天的魔君将到来的那一刻。千军万马在云层之上鸣响号角,兵戈相向,马蹄踏破,于是雷声大作,电闪苍穹。 皇轩烬缓缓在巨大的建筑上站起身。 众神刻下的封印被开启,那头沉睡的巨兽已然苏醒。 无数插在剑冢中破碎的残剑,沿着冰川纹路蔓延的破碎痕迹。鲜血,死亡,群鸦。 远处神忏教堂的钟声响起,黄昏已至。 “怎么门前亚瑟帝国的守卫少了这么多。”猎骄靡皱着眉头回问着身边的守卫,这样的天气让他莫名地感到不安。他这么多年其实都没有好好睡过几回,每个夜晚他总是看见鲜血,看见那个猩红墨染的少年。 还有……那个少年的的眼神,锋利的近乎能割伤人。 “维尔团长说金库遭到了袭击,所以调集了全城额兵力去围剿入侵者。” “入侵了多少人,要这么多守卫去围剿。” 突然,一道巨雷划过,整个天幕被照成如同紫罗兰般绚丽的颜色,苍穹碎裂。金伦加宫的整扇玻璃破碎! 黑发的少年从破碎的玻璃中一跃而入! “不清楚,但团长说多处警报响起,而且金库事关重大所以调派了很多兵力。” “混账!难道就他们的金库重要,这场宴会上的人就不重要了吗?!” “亚瑟帝国的人会保证昆莫的安全的。”守卫恭敬地说。 “能信亚瑟帝国的人就有鬼了。”昆莫咬着牙暗骂了一声,他松着自己的领口,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有些无法呼吸,可能是因为雨天吧。 亚瑟帝国的侍女惊慌退避着,她们用手捂住嘴近乎看着那个突然闯入的少年,白色的长裙被从破碎的窗口处吹来的风吹起。 那些端着酒杯的贵族本来还在优雅地寒暄着,却突然都愣住了,他们看着那个一身猩红云锦衣的少年。 皇轩烬身上穿着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衣,肩上被雨水打湿洇成了深色。 里面白色的衬衫只开了一颗扣子,雨水从少年的脖颈流入。 他手上握着一把东煌的古剑,剑身纤细古朴。 那把剑不是他的,那把剑名叫却邪,曾经属于一个男人。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可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在看一样。 皇轩烬身披着那件云锦衣手握着剑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目不斜视地走入灯火辉煌的宫殿。 云锦衣红色的下摆掠过巨大辉煌的宫殿。 一袭猩红加身,他是这世间归来的王…… 猎骄靡仍旧待在金伦加宫的休息室中,搂着那些舞女,看着窗外泼洒而下的暴雨。 亚瑟帝国的守卫从走廊处涌出。 皇轩烬手握着却邪剑砍向那些士兵。 但剑仍在鞘中。 带着鞘的剑砍向那些士兵的腿弯和手腕,凶狠而准确。 皇轩烬踩在墙壁上,挥动着却邪剑,红色的云锦衣漫过。 剑鞘的顶端击中一名士兵的腹部,他再一收回,剑柄便再次击中另一名士兵的脊背,然后顺势砍下! 那些人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但是没有血。 唯一的红色是少年身上的云锦衣。 皇轩烬黑色的靴子踩在金加仑宫走廊昏暗的过道上,他仍旧握着那把未曾出鞘的剑。 他推开了走廊里一个休息室的门。 猎骄靡以为是亚瑟帝国的人,有些不耐烦地向门口看去,“有什么……” 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皇轩烬一身猩红的云锦衣,握着剑,站在门口。 “守住!守住!” 猎骄靡被突然而入的闯入者惊吓地倒落在地然后猛然从地上爬起向房间外跑去。几十名士兵迅速沿着楼梯跑上,阻挡着闯入者的进一步攻击。 皇轩烬却没有去追赶猎骄靡,而是冷冷地看着那些守卫,那些守卫警惕地看着突然闯入的入侵者,端着手上的枪。 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过是蝼蚁,挡在你面前的,干掉他们就好。没有谁能够挡住你面前的路,千军万马不能,众神诸魔也不能。 你当一往无前,无人可挡。 弹雨突至,皇轩烬猛然踩上房间的墙壁,无数子弹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红衣如烧,子弹在墙壁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弹痕。 黑衣的少年像停歇的飞鸟一样轻盈地落在了地上,他挑着嘴角笑了一下,带着几分邪佞和嚣张。 “你不拔剑吗?”有人问他。 皇轩烬抬起头,站在门口处的人是德尔科,身着着亚瑟帝国的甲胄,手上握着他的燧发枪。 “我的剑一旦拔|出来可就是要见血的。”皇轩烬看着他说。 “我如果想见见呢?”德尔科问。 “你是想见见我的剑,还是想看见鲜血。”皇轩烬问:“可是这两样都没什么好见的。” 皇轩烬握着剑走到德尔科身前,他看着德尔科。 他的胸口佩戴着圣殿骑士的银叶徽章,曾经他的胸口也佩戴过这枚徽章。 到最后德尔科还是缓缓让开了身。 皇轩烬从他身边走过,“多谢。” 少年身披着猩红的云锦衣走入昏暗的走廊中。 “子尘!殿下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德尔科突然对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喊道。 皇轩烬的身影停了停,他半闭着眼看着走廊深处,像是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 但最终他仍旧只是拿着剑,走向走廊的黑暗处。 在黑暗的走廊中,少年身上猩红色的云锦衣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灰烬中是藏着火焰的。 如果你忘记了熄灭灰烬中的火焰,终有一日,灰烬会再次燃烧起来的。 那一日,便是焚焰千里。 猎骄靡向着走廊深处跑着,他回望着那个少年闯入的房间,士兵的呼喊声,瓢泼的雨声,狰狞的雷电声。 他听见深重的马丁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哀沉的号角声。 猎骄靡躲在走廊深处那尊北欧神话中战神托尔的雕像后面,托尔面容端肃执剑欲战。 大雨拍在走廊上长长的窗户上,远处无数恢弘的建筑物在成股流下的雨水中模糊成一片。走廊里光线昏暗,不时被突然闪过的蓝紫色雷电照亮。 猎骄靡听着走廊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开始瑟瑟发抖。 他终究是来了,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年,有着和他母亲相差无几的面容,嘴角勾着笑,嚣张狂傲,仿佛是在嘲讽他的自寻死路。 那个少年来了,以雷霆万钧为臣仆,以千军万马为殉葬。 在雨幕之中,在电闪之中,在撕裂的苍穹之中。 猎骄靡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是他废了不少功夫弄到的,发弹没有间隔时间,但只有三发子弹。 他从雕像腿间的缝隙中看到那个少年逐渐向这里走了过来,被雨水打湿的裤腿裹在小腿上,马丁靴的踩在大理石质的地板上。 而那件云锦衣的红色像是要在他的视野中烧起来了一样。 猎骄靡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从雕像后向着少年开枪。 枪声响破,窗外电闪雷鸣。 在雷鸣过后走廊内突然没有了声音,只有水滴从窗沿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猎骄靡的心脏却跳的更加厉害了,正当他准备看看那个少年死没死透,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发疯一样连开两枪,一发子弹打在了皇轩烬脚前的地面上,一发子弹将挂在墙壁上的画像挂绳击落,画像将另一个铠甲骑士雕像砸落在地,正好倒在了皇轩烬面前,皇轩烬愣了愣只好从倒下的雕塑上迈了过去。 走廊里的窗户被狂风吹开,大雨顺着窗户溅落在狭窄黑暗的走廊里。 黑色的马丁靴踩在地上的积水中。 猎骄靡近乎疯狂地按着手/枪的扳机,却没有任何的子弹射出,他的手指仿佛痉挛一样,他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少年。 那个人终来了,他不要跪拜,不要臣服,只要死亡。 血之罪债必以血偿之! 咸湿的液体流满了猎骄靡的脸,他那双阴鸷的眼中再不会有恶毒的精光闪烁。他摇着头,仍旧机械地按动着没有子弹的手/枪,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托。 皇轩烬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把他手上的手/枪拿了下来,“没用了,已经没有子弹了。” 猎骄靡颓然地坐在地上,眼神浑浊地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看了看他旁边拔剑欲战的战神托尔,“躲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托尔又不会保护你,就像亚瑟帝国也不会保护你的。一样的,在他们眼中你不过就是蝼蚁啊。他们英明神武,心系苍生,但是在他们眼中你就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一部分。” “你……你是谁?”猎骄靡声音颤抖着问着面前的人。 皇轩烬玩着手上的枪,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从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是谁?”他像是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记住了,我叫皇轩烬。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他看着猎骄靡一字一字地说。 猎骄靡感觉自己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其实从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年他就知道了,除了当年的那个少年,谁还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锋利的像是能够割伤人。 皇轩烬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半睁着眼,像是没睡醒一样。 可当他睁开眼,那双眼和当年的那个女人一般无二,凌厉而凶狠。 皇轩烬把猎骄靡右手上的手套轻轻摘了下来,其实猎骄靡带手套从来不是因为什么被红莲隐砍下去的尾指,而是因为他的右手上无法摘下的那枚沁血玉戒。 在那场宴会之后沁血玉戒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红色,红得像是鲜血一样。而猎骄靡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摘不下这枚戒指了。 无数个夜晚他在那些噩梦中惊醒,恨不得把自己的无名指切去!他知道是皇轩家的亡魂,那些栖息在玉符中的亡魂来找他了。 他违背了誓言,他背弃了自己的灵魂! 皇轩烬缓缓将却邪剑从剑鞘中抽出。 “放过我,放过我。”猎骄靡仍然在挣扎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笑着对皇轩烬说,“你不也是背叛了东煌吗?每个人的背叛都是有苦衷对吧,我和你是一样的。每个背叛者都应该有被原谅的机会,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是吗?恩?” 皇轩烬有些失神地握着手上的剑,“每个背叛者都应该有被原谅的机会?” “恩恩!是!你和我是一样的啊!都应该被原谅!”猎骄靡看到自己有机会活下去继续说着,“难道背叛者就该被杀死吗?你真的也想要自己被杀死吗?” “被原谅?” “恩恩!” 一声巨大的雷电闪过,天幕碎裂,鲜血溅在了积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浓郁的鲜血被冰冷的雨水稀释。 带着血的剑缓缓归于鞘中。 更多的雨水顺着咣当作响的窗中灌入,窗外阿斯加德宏伟的建筑在云翳之下如同一副压抑的油画,神忏教堂的钟声响起,唱诗班的少女在黑暗阴郁的雨幕中祈祷。 鲜血流到了那威严神圣的战神托尔雕像的底座下,黑发的少年把尸体上红色逐渐褪去的玉戒褪了下来。 沉重的马丁靴踩在昏暗积水的走廊里,脚步声夹杂着雨声。 “是,我也是个背叛者,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原谅我。” 一如他在那个教堂中对阿奎那所说的,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原谅,也绝不原谅任何人。 他曾以玩笑的名义说过很多真话,只是很少有人当真。 猩红绣鹤的云锦衣从少年的肩上缓缓滑落,半曳在地,露出少年裹在白色衬衫中瘦弱的肩膀。 结束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那场宴会中苟活的亡魂终被献祭给了群鸦。 金加仑宫外等候已久的乌鸦停歇在屋檐之上。 第82章 诸王的盛宴 11 雨仍旧在下, 铺天盖地。 整座神圣白城阿斯加德都在大雨中被冲刷着。 皇轩烬坐在金伦加宫顶部狭长而幽深的防风洞边缘处。 阿斯加德冬季多风,许多建筑的顶部都设有防风洞。 雨天的微亮的光线落在防风洞的边缘, 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半明半暗处。防风洞很长,于是少年身后的黑暗像是看不到尽头一样。 那件猩红色的云锦衣堆委在他身边。 有少量的雨透过洞口落在少年身上, 将白色的衬衫沾湿。 皇轩烬咬着一截草根,是他摔坏那辆机车之后随便从路边扯的,带着点湿气和并不令人讨厌的土腥味。 他把手撑在身后, 半睁着眼看着防风洞外倾落的大雨。 金加仑宫奢华得可以举行这个国家最盛大的国宴,可这里简陋的可以摸到粗粝的水泥颗粒。 这里只是风的过道,是风的居所。 皇轩烬这样想着。 透过厚重的墙体能听到下方走廊处惊慌奔走的侍女和守卫,宫厅里那些吵嚷着的贵族和官员,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女孩。 没有人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死在亚瑟帝国的国宴上。 而皇轩烬只是咬着嘴里的草根, 看着防风洞外的大雨, 想着吹过万千里的风和风的居所。 他拿起身边猩红绣鹤的云锦衣,将云锦衣的边缘缓缓点燃。 一袭猩红缓缓燃烧着。 他将烧的只剩下鹤影的云锦从金加仑宫的洞口处扔落。 无尽的大雨中,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缓缓飘落…… 12 这场大雨冷的厉害, 皇轩烬走出金伦加宫后被冻得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有点抱怨地说:“好冷……” 而已经有人等在了这里。 等在门口角落里的红莲隐穿着侍女的衣服,抬起眼看着他“解决了?” 皇轩烬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红莲隐笑着说, 她带着一种佛性的美,西域的人称她是莲花色比丘尼的转世。见诸异性,声色如来。 而皇轩烬没有说话, 像是仍旧在看着这场倾落的大雨。 红莲隐想起当年的那场宴会,她看着殿上的众人。那位一身白衣的皇轩家主像是破开一切的锋芒。 可她却在想这就是皇轩家主吗? 当年曾有一位修习涅槃业的高僧去往楼兰,那位高僧曾云游东煌诸寺。 他对楼兰王说,他曾见过那位皇轩家的烬少主。 楼兰王问,未来皇轩家的家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位高僧对楼兰王说,皇轩家的烬少主是佛之阿修罗。 佛之阿修罗,以不法身护持佛业。 心有慈悲意,身犯杀伐孽。 “猎骄靡原来的那枚沁血玉戒在你那吧。” 皇轩烬点了点头。 “给我怎么样?我相信我戴上比他更好看。” “这个弄脏了。”皇轩烬拿出玉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就要这个。”红莲隐像是有几分任性一样地看着皇轩烬。果然,就不该让这些漂亮的女孩当国王,一个比一个任性,更要命的是,皇轩烬完全抵抗不住她们的任性。 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把那枚玉戒放在了手上,“血誓是……” “我知道。”红莲隐有些娇俏地瞪了皇轩烬一眼,明明是个不悲不喜菩萨长相蛇蝎心肠的女人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骄纵的小女孩。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鲜血从玉中晕染,如红色的朱砂入水。以血入魂,以魂入玉。 皇轩烬低头看着手上的玉戒,却突然被红莲隐拍了拍脸。 “喂,开心点啊!”楼兰的女王捏着皇轩烬的脸说,“好歹刚杀掉一个讨厌的家伙,不应该开心一点吗?怎么还看上去这么伤心呢?” “有吗?”皇轩烬愣愣地问。 “有啊,你就差在脸上写上我很难过,快点来安慰我吧。不管是谁,不管做些什么,快点来安慰我吧。”红莲隐捏着皇轩烬的脸。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红莲隐,那双眼睛像是迷雾横江。 “算了,不欺负你了。”红莲隐松开手,有些无奈地说。 “这个样子真的算是佛之阿修罗吗。”她低着头小声嘟囔着。 那场盛宴的末尾,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身负着鲜血,他说他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可那个少年瘦弱而单薄得让她想起沙漠上游离而孤单,连饭都吃不饱的幼狼。 这样的人真的就是皇轩烬吗? 好像比起那个一身白衣的皇轩家主还要不靠谱。 “以后如果想找我,就去西域的漫漫黄沙中。楼兰的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是我楼兰永远尊贵的客人。” 红莲隐将一串系着红布的驼铃扔给身后的皇轩烬,她的背影像是西域自由的鹰鸟。 当年那台上坐着诸王,诸王各怀心思,唯有那珠帘后的少年认真地看着她在大殿中央舞碎九天。可惜那个少年已经死在了那场盛宴之上。 那场盛宴以他的血为酒,以他的骨为餐。 12 雨水冲刷着阿斯加德的道路,过往的行人撑着黑色的伞。 白色的建筑在雨中虚化而不真切。 “殿下,乌孙国昆莫猎骄靡在金伦加宫遇刺,已经身亡。” 维希佩尔听着通讯器中西文的汇报点了点头,他正撑着一柄黑伞等在阿斯加德的街道上。 他本来只是打算在国宴开始前出来透透气,这样的雨天让他觉得有些莫名不安。 “那些守卫呢,国宴的守卫应该是足够的。” “今天金库出现了大规模入侵,所以调走了一些人,不只是金伦加宫,其他地方也调去了很多人。” “金伦加宫的守卫应该是是德尔科负责的吧。” “是,但德尔科却拒绝透露袭击者的信息,他只说在他赶到前袭击者已经离开了。” “猎骄靡怎么死的。” 通讯仪中经过传输而变得冰冷机械的声音在雨幕中更加遥远而冰冷。 “剑伤,只有一处。” “恩,有袭击者的下落吗?”维希佩尔继续问着,远方的建筑的暮色中渐变成了灰色。 “还没找到,殿下,应该调遣多少兵力追寻入侵者?”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他看到了街道对面的黑发少年。 在无边的雨幕中,他没有撑伞,站在站牌旁边,像是有些无所事事地靠在路灯旁。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面有淡淡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开来。 皇轩烬靠在站牌旁边,有些无聊地看着站牌上铁绘的线路图。 那辆重型汽车被他撞坏了,但他还要赶去金库救他的那几个笨蛋手下所以就只能乘叮当车了。 叮当车是阿斯加德最廉价而便利的交通工具。 每当到站的时候,司机会踩动踏板,挂在车头的铜铃铛就会发出叮当的声音。 以前他在阿斯加德的时候,会经常坐在叮当车上安静地发呆。 他有些无聊地等在这里,看着大雨中在门牌下被浇湿的鸟雀。 来往的车辆穿行而过,道路上的积水溅落在行人的裤脚,他们撑着黑色的伞遮天盖地,仿佛蚁穴中的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黑漆雕花的路灯上雨滴从被熏黑的玻璃上滑落,中央的蜡烛如同黄色的萤火在微亮的暮色中照亮着。 “不用了。”维希佩尔对着通讯仪说。 “殿下?”西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了一下。 “不用追查袭击者了。” “是,殿下。” “还有,金库的人也撤掉吧。” 维希佩尔放下了通讯仪,撑着那把黑伞的伞,水滴从伞骨末端结成成串的水滴落下。 对街的少年靠在站牌旁,街灯遥远如同歌谣。 暮色之中,一切变成了微漠的蓝黑色。在飞驰而过的蒸汽轿车和马车之中少年单薄的身影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 他们总是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隔着灯火繁华,隔着世上的一切一切。 他只能这样隔着长长的街道看着他的少年。 等了半天叮当车还是没有到,皇轩烬摇了摇头,要不然还是换个站牌等等吧。 没有撑伞的少年像是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沿着街角离去,路灯明灭,他的背影在暮色中单薄瘦弱。 维希佩尔在对面的街角撑着那把黑伞。 皇轩烬坐在叮当车的座位上,看着雨水顺着玻璃窗滑落。 白色的衬衫半湿地沾在身上。 叮当车的价格很便宜,速度也很慢,现在正不急不慢地悠悠转过神忏大教堂的街角。 车上有人领着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 大人在忙着清点票据,小女孩不停东张西望着。 当她有些无聊地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时,发现少年也在低头看着她。 于是她也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先没忍住,冲着她笑了笑,像是剧院里逗笑的小丑一样,于是她也冲着少年笑了笑。 两个人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互相做着鬼脸。 收好票据的大人转过了头。 皇轩烬赶紧收起鬼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端坐在座位上,小女孩仍旧歪着头看向他。 叮当车车顶的铜铃铛被风吹得晃晃荡荡,车窗外是阿斯加德今年最大的一场雨。 13 亚瑟帝国,阿斯加德,金库。 “那边的路也被封了。”红火蚁用手摸了一下脸上的汗,结果弄得脸上都是黑色的污痕。 “妈的,他们是以为闯入了多少人,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是想逼死我们吗?”腹切蛇咬牙切齿地说,他低着头紧张地看着皇轩烬给他的地图,结果发现有好多地方根本就对不上。 他们已经在金库的通风管道里转了好几个小时了,自从那些警报同时响起后,所有的道路都被封上了。 而且守卫也多的完全不合理,他们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影响力的。 这哪是来抓三个毛贼啊,这简直就是要发动战争! “老大呢?怎么办,还是联系不上老大。”红火蚁不停摆弄着通讯器,“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我看想让我们死的就是皇轩烬。”灰尾守在拐角处冷冷地说,他的脸上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否则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车上。” “不能啊,把我们弄死对老大有什么好处?”红火蚁挠着头说,“老大虽然有的时候过分了一点但不至于这样吧。” 灰尾看着黑暗的角落处说:“你们难道还没想明白吗,我们根本就是被皇轩烬利用了!” “你们还对他存在什么幻想,他从来不就是这样吗。他连东煌都能背叛,还差我们三个吗?” “从我们进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我们被亚瑟帝国的人各种围追堵截,皇轩烬有来救我们吗?他指不定早溜到哪里去了。” 虚伪、贪婪、阴险、不顾廉耻、不负责任,这世上一切的恶习皇轩烬沾了个遍。 红火蚁低着头,像是有些委屈一样。的确,老大给他线路都是错的,连他手上的熔断抢都用尽了里面巨渊之银,什么用都没了。 “我相信老大。” 红火蚁低头想了半天突然说,他的声音有些委屈,但却很坚定,像是执拗地相信着什么一样。 “你!”灰尾有些觉得不可理喻地说:“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相信他。” “……我也相信。” 躲在角落里的腹切蛇突然幽幽地说,他低着头揉搓着手上被他标记着十多处错误的地图。 “有人来了!”红火蚁突然说。 灰尾直接翻上了上方的通风口,腹切蛇躲在另一边,红火蚁体积比较大,只好警惕地贴在墙边。 昏暗狭窄的隧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狭窄的空间中不断回荡,深邃而遥远。 “你们别告诉我你们几个就是这样藏了五个小时,我现在简直要怀疑亚瑟帝国的士兵是不是笨蛋了。”皇轩烬手插在兜里,有些嫌弃地看着隧道的尽头。 “老大!”红火蚁看到皇轩烬之后立刻扑了出来,“我就说你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皇轩烬感觉自己要被红火蚁压死了。 “老大。”腹切蛇也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阴沉沉地像是只响尾蛇,“……你给我的地图是错的,我那份钱要多分。” 灰尾不动声色地从通风口里跳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皇轩烬冲着他们三个招了招手,嘴角挑着浅浅的笑。 皇轩烬在那些管道之间穿梭着,像是银鱼航行在属于它的那片海域,它熟悉每一个岔口,每一个陷阱,每一个关卡。 他总是在警报响起之前溜走,将那些士兵引到他想他们去的地方。 没有牢笼能够囚禁他,就算是层层守卫道道封锁的亚瑟帝国金库都不能,纵使有层层的细网,他也总能从缝隙中溜走。 灰尾小心翼翼地跟在皇轩烬身后。皇轩烬自由而放纵地就像辽阔海域里的鱼,但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种气息却也让人觉得他孤单的像是辽阔海域里的鱼。 他离群独游,吞吐着辽阔海域里的空气。 他就在你面前,但你和他之间却隔着无边无际幽蓝色的海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扔下你一个人消失在那片辽阔的海域中。 你无处寻找他,他是属于海域的鱼。 皇轩烬从通风口中跳出,然后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额发,半长的头发扎在了脑后。 “老大……我们被亚瑟帝国的士兵追的太紧,把……金子……弄丢了。”红火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 “看车上。”皇轩烬抬手冲着角落里停着的破旧卡车指了指。 “哇!”红火蚁翻出了车上满满一袋子的金器一脸兴奋地把自己埋进了金子里,腹切蛇看到金子眼睛都直了,像是看到兔子的狐狸一样猛然冲了上去,就差把那些金子吞了。 皇轩烬靠在路灯旁,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你刚才去哪了?”灰尾仍旧站在他身边,像是对金子没有兴趣一样,冷冰冰地问他。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皇轩烬揉了揉灰尾的头发,“你啊,要是能和你的头发一样软软地又好摸就好了。” “去哪了?”灰尾仍旧执著地问着皇轩烬。 “天大地大,我去哪你管我?”皇轩烬轻蔑地撇了撇嘴。过了一会他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遥远的天幕,呓语着说了一句话,只是他的声音轻微的如同叹息,灰尾什么都没有听见。 ——去帮一个死去的人杀另一个人。 灰尾转过头想要皇轩烬再说一遍,皇轩烬却已经走到了卡车旁拉开后车门走了上去,灰尾也只好跟了上去。 刚踩上车门,皇轩烬突然扔过来一样东西。 灰尾接住,居然是块水果硬糖。 “拿着吧,刚刚在车上有个小女孩给我的。”皇轩烬趴在背椅上对灰尾说。 “走吧,回家。”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踩在红火蚁的座位背椅上。 皇轩烬像是累了一样靠在后车位上,看着车窗外黄亮亮的如同煎鸡蛋一样的路灯一个接一个的过去。夜晚的道路安静的只有轮胎从地面上行驶而过的声音。 “老大,把你送回黑塔还是去机械垃圾场?”红火蚁大刺刺地回头问皇轩烬,副驾驶上的腹切蛇踢了红火蚁一脚小声说,“小声点,老大睡着了。” 从百叶帘中透出路灯的光若隐若现地打在皇轩烬的脸上,他的身体跟着卡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像是大海里随波逐流的一条鱼。 夜晚的风有点冷,皇轩烬只穿了一件衬衫,像是怕冷一样在后座上蜷缩着身体。 腹切蛇从旁边扯过一条毯子扔给灰尾让灰尾给皇轩烬盖上,灰尾把毯子扔了回去,腹切蛇又笑着把毯子扔了回来挑了挑眉。灰尾有些不太情愿把毯子给皇轩烬盖了上去,皇轩烬下意识地把下巴往毯子里缩了缩,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其实皇轩烬自己也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要带着他们三个一起来阿斯加德,他告诉自己是为了让他们三个吸引火力。可他们再吸引火力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他只是不想一个人。 就算最终还是要他独自拿着剑去厮杀,可是想着还有三个傻瓜和他在这个白色的城市中,就像有人在陪着他一样了。 他不是孤身一人地在奋战。 他们在偌大的金库中像是三只蚂蚁一样穿行在通风管道中,而他去往这个城市另一个角落的宫殿里去斩杀一个苟活的亡魂。 他们在共同做着一件事,只不过由他来负责最危险最残酷的部分。 其实在皇轩烬这个有点唬人名字下一直躲着那个叫做子尘的孩子。 那个孩子带着点怯懦和落寞,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躲在他的肆意和嚣张下,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这个世界。 “……回哪啊?”红火蚁回头轻声地问,他仍旧没明白皇轩烬刚才说的是回哪。 “回垃圾场,把这只垃圾送回他该去的地方。”灰尾看向窗外的暮色,抱着胳膊有点囫囵不清地说。 “好勒!”红火蚁转过身。 腹切蛇转回了头撕了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叼在嘴里,看着夜色中无尽延长的道路。 灰尾低头看着手上的糖纸,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糖纸上的褶皱。 ……回家了。 第83章 东皇太一 Chapter28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01 黑暗,无尽的黑暗, 血泊汇聚成河流,而他就跋涉在无尽的红色河流中。 白色的丧衣染上血, 素白的布帛燃烧成灰烬。 无数残剑插在剑冢之中,石壁上古旧的画面在鲜血中逐渐变成红色。 他看见所有一切的尽头那个光明中的人影,如同神祗。而他便向着那个神祗拼尽全力地跑去, 道路狰狞,鲜血兵戈。 最终他扑入了那个人的怀抱,温暖而干净的神眷花香气将他笼罩。 尘寰温柔,十方清净。 然而突然之间他看见他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了那个人的胸口, 鲜血从他白色的衣襟上弥漫成红色的蔷薇。 白昼如焚,烈火炼狱! 子尘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 冰冷的金属手铐扯着他的胳膊。 最终他近乎脱力地倒在床上, 床单被汗水浸湿,而他已经无力挣扎。 子尘轻轻扯了一下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金属手铐,手铐另一端铐在床头, 被拉扯着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记住维希佩尔在他耳边近乎温柔的呓语,而他像是无法醒来般沉睡。 所有的一切如同重重紧缚的网,而他是网中无力挣扎的虫兽。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看着手上的手铐。 锁孔内部的机械锁是亚瑟帝国关押囚徒最常用的款式, 子尘记得自己机械课程的结课作业交的就是如何解这种机械锁,结果因涉嫌危害国家治安而被零分退回还被老师叫过去批评了好久。 现在他需要的是一个铁丝。可是他现在上哪里找铁丝啊!差不多的东西也行啊,尖锐一点, 细一点的东西。 子尘咬了咬嘴唇,慢慢爬到了床边,拉开了床头的柜子,在最顶层翻找着,终于找到一枚圣殿骑士的银叶胸针。 维希佩尔的胸针从来都会好好地摆在衣柜里,而他每次都嫌麻烦,直接解下来就扔进床头的柜子里。 他摸着那枚银叶胸针,想起来那封未曾拆封的信里装着的圣树胸针。 那封信应该还在宿舍里,压在他的枕头底下。 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然后专心致志地趴在床上用顶针解着机械锁。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手一直在抖,怎么也弄不好,弄开了几个扣之后一不小心就又弄死了,胸针捅在坚硬冰冷的锁孔里,怎么都弄不好。 ——小凰鸟,留在我身边,答应我。 子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趴在床上解着锁,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就解不开呢。 ——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他的手指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子尘赶紧把胸针握在手里,装成睡着的样子侧卧在床上。 维希佩尔一边拿出钥匙一边跟身后的唐德吩咐着,“把俘虏的那十几个皇轩死士先关押起来,看好了,千万别让他们自尽的。” “需要逼供一下皇轩家其他人的藏身地点吗?” 维希佩尔拧门锁的动作停了停,“不用了,关着就好,不要用任何的刑。皇轩家其他人的藏身地点由你负责寻找。” “是。还有……” 维希佩尔挥了挥手,“等我出来再继续。” 床上的少年仍然在睡着,很安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会这么一直睡着,永远也不会醒来。黑色的额发有段时间没有修剪了,遮挡住清秀的眼眉。 维希佩尔从书桌上拿了几份文件,下意识地走到了床边,伸出清瘦的手指,想要帮少年将挡住眼眉的额发撩起,却停在了离少年眼角仅有半个指尖的距离。 空气冰冷,他的指尖仿佛能感觉到少年轻微的呼吸,他的气息萦绕在他的指尖,像是暖春的风吹过幼兽的毛发。 他的指尖停留在他眉眼的上方,却始终未曾触及少年的肌肤,少年的侧脸如同上好的青瓷。胎纯釉净,尘埃不惹。 “殿下,会议要开始了。”唐德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维希佩尔看着门口的方向点了点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表情冰冷而淡漠,他的指尖从少年眼角下方划过,如同一痕眼泪。 他的手指和他的侧脸始终隔着近乎于没有的距离,却也只是近乎于。 世间的爱总是这样,明明越是情深刻骨却越是只能克制而压抑。 维希佩尔把门关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像是有一只小猫用他没长成的牙齿咬着他的指尖一样。 或许那些未曾触及的才是真正噬骨的。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子尘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缓缓摊开手,刚才他一直把胸针握在手中,尖锐的胸针刺破他的指尖,疼的近乎让他受不了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伸手解开了最后一扣锁。 ——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冰冷的手铐落在了床上。 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床上,像是有些失神一样,他的肩膀瘦削的有些单薄。 他看着手上的玄珠。 象罔和他说过,当他想要回皇轩家的时候,就把鲜血滴入玄珠中。 最终,他缓缓握住了玄珠。 指尖的鲜血融入玄珠之中。 鲜血在玄珠中如墨般逐渐染开,他一直摸着那枚温润的珠子。 “少主是在等那枚珠子把你瞬移回东煌吗?” 窗外传来象罔带着点调侃的声音。 子尘向窗外看去,象罔正躺在窗外的神眷树上,优哉游哉地晃着,眼上蒙着的白布从树上垂落。 “你怎么在这?”子尘问。 “我已经守在这个宫殿顶上一天了。”象罔说。 “那你刚才怎么不下来。” 象罔躺在树干上转过头看着子尘,“少主,总有些决定得你自己去做才行啊。” 子尘看着象罔。 “既然烬少主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象罔看着子尘说:“……欢迎回家。” 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等子尘从金宫顶层跳下的时候,毕方正抱着他的讹火剑等在下面。 他的周围是被他用带着剑鞘的剑砍晕的亚瑟士兵。 “烬少主,该回家了。”他抱着剑看着子尘说。 子尘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金陵那个锦衣的皇轩家小少爷的时候。 他不愿意在皇轩家待着,于是就经常一个人在金陵的三十六街里游荡,一个人看着那些笙歌繁华处。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去,他只是一个人不停地在金陵的街巷间穿梭。 而每一次都会是象罔在那些街市中找到他,然后跟在象罔身后的毕方就会跟他说:“烬少主,该回家了。” 然后毕方就会背着他飞奔在金陵的街巷之间,带他回皇轩家。 …… 硬木制成的轻云艇行驶在海上的迷雾中,毕方在船头撑着船,象罔像是鹤一样立在船尾,眼上的白布在风中飘摇。 子尘有点不安地问毕方,“我娘……还好吗?” “家母回来之后一直在床上养伤,醒来过几回但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迷中,不过司家公子说没有什么大碍,家母受的伤只是看着吓人,但都没有伤及筋骨。” “那就好。”子尘说,他看着远处的迷雾,“皇轩家是被亚瑟帝国俘虏了十几个人吗?” “恩,在逃离西域荒漠的时候有一部分人留下拖延亚瑟帝国的追兵,应该是被俘了。”毕方回答。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子尘看着迷雾中的天色却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样。 “少主,有几起伐纳军官的遇刺事件不是我们干的,那是你做的吧。”毕方有些憨厚地笑着说,“我们知道你虽然没和我们在一起,但你始终是皇轩家的少主。你没忘,我们也没忘。” “毕方叔,我……” “少主回来就好。”毕方撑着船轻声说,灰白色的雾气中那个粗糙的汉子除了笑仿佛什么也不会一样。 ……少主回来就好。 所有的离开终点都是归来。 所有离家的少年也终将回家。 “已经能看见太一号了。” 毕方看着在迷雾中缓缓出现的巨大龙骨船说。 太一号核心的祝融炉内昼夜不停地燃烧着银色的巨渊之银,从船侧的排气孔中排出的蒸汽像是浩然的云泽。 整艘太一号像是神话中安静蛰伏在海上的海兽。 船上狰狞的青铜饕餮纹逐渐在迷雾中浮现,像是野兽的獠牙露出。 子尘从船上缓缓站了起来,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在海风中单薄而瘦弱。 “毕方叔……” 他看着毕方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猛然的一个巨浪瞬间打来,子尘还在迷茫中,完全没站稳,一个失足从船上掉了下去。 毕方听见子尘叫他,一个回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他迷茫地看着船上。 “掉下面了,连挣扎都没有,估计已经沉底了。”象罔指了指海面,“还有,少主不会水的。” “那你不下去救!”毕方吼道 “我也不会水。”象罔坦然道。他还没等说完毕方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象罔仍旧如鹤般立在船尾,看着远处隐在迷雾中的太一号。 蛊雕抱着手上的剑等在巨大的太一号甲板上,他估摸着时间毕方也应该带着少主回来了,他有些焦急地踱着步子。 他旁边的云澜正拿着黄铜的千里眼,不停地看着远方的海面。 “过来了!过来了,我看到轻云艇了。”云澜突然猛拍着蛊雕说。 “拿来,拿来。”蛊雕抢着云澜手上的千里眼。 “等等,等等。马上给你。”云澜躲着蛊雕说。 “等你给我少主他们都到了。” “等等。”云澜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拿下千里眼,揉了揉眼睛,眨着眼看着远方,然后又架起了千里眼,“少主……好像,掉水里了。” “什么!” “烬少主……好像掉水里了。”云澜拿着千里眼愣愣地看着远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蛊雕的配剑就被推到了他怀里。 “烬少主掉海里了!” 蛊雕像是要拼尽全身力气一样大声喊着,嘶喊声破开海上重重的迷雾。 然后就扑通一声跳入了河中。 云澜抱着手上的剑,次第的扑通声在他耳边响起,几十个皇轩家的汉子在巨大的太一号甲板上像是下饺子一样纷纷跳入水中。 甲板上乱成了一团,皇轩家的死士们会水的跳水,不会水的也跳水。 剩下像云澜这样的就在甲板上奋力地指挥着。 云澜拿着千里眼,踩在船栏上,大声指挥着救人的皇轩家众死士:“在那!在那!” 等子尘被皇轩家的众死士打捞上来时,已经差不多没了半条命。白色的衬衫湿着黏在身上。 他站在甲板上不停吐着海水,完全没有半分皇轩家少主该有的尊荣高贵。 他抬起头看着也大半全身湿透,正在甲板上喘息着的皇轩死士。 皇轩家虽然位处金陵,临近海边,但也有大半不会水,这么一通下来,也都被折腾的不行。 他看着所有人,还没等说些什么,皇轩家猩红色的战旗却突然被扯落! 他抬眼只看见漫天的一袭猩红落下。 绘着逆双剑的战旗在海风中烈烈而响。 猩红色的皇轩战旗缓缓覆落在单薄的少年身上,像是如血的残阳加身。 “恭迎少主!” 他身后的汉子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句话一样! 这句话,他们已经等了太久。 “恭迎少主!!!” 皇轩家的众死士手执着配剑齐齐跪于那个少年面前。 他们嘶吼声像是沉睡了万年的野兽苏醒然后用尽全身的气力在天地间嘶喊。 他们在等着他们的幼主归来。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而如今,他们的少主归来了! 皇轩家的少主回来了! 少年握着身上猩红色战旗的边缘。 猩红的皇轩战旗在海风中上下翻飞着,在无数场战役中,这面战旗曾是百万皇轩死士冲锋血战的方向。 无数人为了这面战旗拔剑赴死,无数人用他们的鲜血将战旗染红。 而如今,这面战旗身披于他的身上。 有人敲响了船上那面很久未曾敲响过的夔鼓。 那个人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敲响这面鼓,像是要向漫天的神明告知他们的少主回来了一样。 那是只有在皇轩家的礼魂祀才会被演奏的祭乐。 吉日良辰,桂酒椒浆,疏缓节,陈竽瑟。众人手中执着的琼枝,偃蹇而舞的巫女。 所有的一切只为迎接。所有的人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那是献给东皇太一的祭乐,可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对。 少年身披着猩红色的皇轩战旗,他从跪拜的众人之间缓缓走过。 他们手中执着剑,他们是皇轩家赴死的战士。 如今他们终将为之奋战的少年回来了。 子尘走到跪拜的众人末尾,敲击着巨大夔鼓的重明击落那曲祭乐的最后一个鼓点。 他记得重明曾经是他父亲的侍臣,以往他每次被毕方带回家的时候,重明就会站在他父亲的身后轻笑着看着他。 而这一次,当重明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敲落最后一个鼓点后,他扔掉了鼓槌,转过头看着那个披着猩红色战旗的少年。 他的眼神像是隔着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烬少主,……欢迎回家。” …… 02 夜晚,太一号安静地行驶在辽阔的海域上。 司天命正靠在船栏处,身上月白色长衫被海风吹起,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子尘走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远处的大海和天际皆成暗蓝。 “舅舅,接下来该怎么办?”子尘问司天命,他黑色的眼像是和远处的海面一样泛着雾气。 “还不太清楚,本来是想要在西域趁着那场宴会把维希佩尔杀死的,连伐纳帝国都弄来我们这边了,可谁知道猎骄靡竟然临阵倒戈,害得我们差点全死在那场宴会上。不好办啊,不好办。”司天命把扇子拍在手上说。 他的语气像是很苦恼一样,可神色却半分焦虑都没有,仍旧是那副天塌下来皆与我无关的超然神态。 子尘猜到皇轩家走到现在大多的计谋应该就是他旁边这位仙风道骨的舅舅想出来的。 算命不假,可司天命真正擅长的是算人心。他看似说的是天地玄黄,心里想的可都是纵横捭阖,铁扇一敲便是樯橹灰飞。 如果是他那位宁折不屈凛然嚣张的娘亲,恐怕直接就向亚瑟伐纳两国宣战,然后拎着□□杀到阿斯加德了。 当年她可就是那样不管不顾地逼着他父亲娶了她。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和伐纳结盟,那场白昼之殇终究是因伐纳而起。”子尘看着远处的海面说。 “子尘,你要记住,你可以对一个人有所好恶,但你决不能对一个国家有好恶。”司天命说。 “所有的人说起国家总会觉得国家是高度文明的象征,但其实不是的,国家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就会回归最原始的状态。”司天命看着远处海面上黑色的潮涌,“国家,是丛林里的野兽。” “对于野兽来说,律法和道德都是不存在的。你既然不会用律法去审判虎豹杀死兔子,也不会用道德来谴责狼群聚集在一起围猎一只巨兽,也就不该以律法和道德来评判一个国家的行为。因为在丛林里,活下去才是本能。厮杀和结盟都是手段。” “就像国家是律法的制定者,但国家本身却不会遵守律法,因为国家不需要也不应该遵守律法。” 司天命月白色的长衫在海风中飘摇,他腰间的那串铜钱叮当碰撞。 “百姓需要好恶。因为百姓是人,是人就会有真真切切的爱恨。可国家不需要。” “可这些不应该是长庚帝要考虑的吗。”子尘问。 “这些也是你必须要考虑的,因为你是皇轩家的少主,往后你会回到江南,成为誓守山河的皇轩家主。会有百万的人尊你为东煌的守国者,你是东煌的神凰鸟,是会为东煌带来盛世太平的人。”司天命握着手上的铁扇说 “而且,无论你是虎豹还是兔子,是群狼还是巨兽,只要你身处这片丛林,你就必须知道这片丛林里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才能让尊你为皇轩少主的人活下去。” “你既然要守护东煌,就必须把自己变野兽,像野兽一样思考,像野兽一样厮杀。” 子尘看着远处,没有说话,风吹起他身上的燕居服显得他有几分单薄。 “可我没有办法忘掉金陵的那场战役,我每次闭上眼就会看到残阳和鲜血。” “不要去忘记,也绝不能忘记。”司天命说:“如果你忘记了,那么那些死去的人怎么办。你要记住一切,记住那些曾经为了皇轩家奋战而死的死士。” “可是……你告诉我不要有所好恶。” “作为执政者,你不该有所好恶。可你也是人,你必须要记住一切。但你应该将所有的一切背负在你的身上,背负着一切前行,而不是停留在原地。” 子尘没有说话。 司天命看着那个有些瘦弱的的少年,就连他也突然觉得把所有的一切就这么推给这个少年来背负有点太过于残忍了。 “子尘,你要知道,身为皇轩家的少主,你是不应该厌恶战争的。战争握在别人手上就是对你杀戮,可握在你的手上,它就是你的武器。” 子尘低着头说:“我知道。” “往后肯定还是要和伐纳帝国结盟的,否则肯定没有办法对付亚瑟帝国。但是对伐纳帝国还是要留点心思,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是最牢固的也是最脆弱的。”司天命继续说。 “伐纳女王没有退回玉戒,说明他们也是打算继续合作的,毕竟自银城被烧后,伐纳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巨渊之银供给都会出现问题。” “我娘一心要杀掉维希佩尔吗?”远处的迷雾弥漫在整个海面上,子尘的声音像是也在这片雾气中模糊了一样。 “你还不知道你娘,她决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不过现在我们自身难保啊,想就这么回东煌之国安安稳稳的也不可能了。”司天命摇了摇手上的扇子。 “我们已经身处这片丛林里了,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司天命说。 巨船分开海上的波浪,在迷雾中像是没有方向一样缓缓行驶着。 “你知道长庚帝的意思吗?”子尘问。 “不太清楚,不过别看长庚帝像是什么都不管,可他的心思阴沉的很呢。但他那九个儿子现在正忙着窝里斗,他怎么有时间管这些东西。” 皇家无兄弟,当朝九位皇子不合已经是明面上的事情,长庚帝年迈多病已经多年无法掌控朝政,只能任九子夺嫡拿着朝政做战场。 而九子更是各有势力,当朝兵力楞被分成了几份,当初伐纳帝国侵扰东煌之国,九子各自吝惜羽毛,不愿出战,互相推诿。最终只有皇轩一氏独自抵抗伐纳帝国的军队,才落得如此后果。 “朝廷现在有多少兵力。”子尘问。 “八十万。但你知道这八十万人无论是士气、装备、作战素质还是其他方面都不堪一击。当初怀王迫于压力也不是没有派兵,可他派来的五万士兵愣是被伐纳帝国五千人打得惨不忍睹,怀王急的当时就把所有的兵力都撤走了,后来也再也没有其他皇子敢伸出援手,把支援江南的责任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扔来扔去。”司天命的眉头皱了起来,拍着手上的扇子说。 到最后只有皇轩家在江南的边境上拼死顽抗着,只有皇轩昼一人浴血奋战守着这帝王家的江山。终是血染了百里山河,断旗遍地,骸骨成山。 “那看来这八十万人和八十万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子尘有些无奈地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八十万人,不过是八十万蝼蚁。 “伐纳帝国有十万的常备军,但他们更喜欢使用雇佣兵,而且很多附属国也会支援兵力,最多也能达到四十万人。不过雇佣兵和附属国的士兵忠心程度到底还是差着一些,而且纪律松散,不顾后果,很难约束。 而且现在女王和枢密院不合,从女王登基之后一直斗到现在,女王已经拿到了海军的控制权,但陆军大部分还是握在枢密院的手上。” “但是伐纳帝国的经济也实在不容小觑,伐纳的气温适合耕种畜牧,也更适合商业发展。只不过矿物资源少的可怜,特别是巨渊之银,几十年来的大规模破坏性开发基本已经让伐纳的巨渊之银接近枯竭了。”司天命继续分析着,他刚来这里一年多就已经将这两个国家的情况摸得非常透彻。 他评论伐纳帝国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但子尘听得出来他隐忍中的苦痛。 伐纳帝国就是一只不得不和你拴在一起的老虎。你不得不与他前行捕猎,你希望他强大,因为你们是盟友,如果他不够强大你们都会被吞掉。 但,你仍旧要时刻提防着他,忌惮着他,所以他的每一分强大都是对你的威胁,是悬在你头上的利剑。 与虎谋皮,心惊胆战。 “亚瑟帝国分为政部和军部两部分,军部差不多有五十万人,而且维希佩尔还有他个人的直属势力。亚瑟帝国的军队纪律严明,装备优良,恐怕非常不好对付啊。”司天命叹了一口气,“亚瑟帝国身处北方,矿藏丰富,不过巨渊之银对于他们也是紧俏的东西,机械研发方面也进步神速。” 司天命的眉头紧皱着,没有继续说。 相比伐纳帝国他关于亚瑟的话实在是少的可怜。 一来,相对伐纳帝国亚瑟帝国军事情报上的防备的是在太严,收集消息难了太多。 二来,他甚至开始怀维希佩尔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巨大的国家机器在他手中运转的如同一个构造精密却没有任何错序紊乱的完美机械。 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治甚至是经济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军事上自然不必说,而政治上,东煌之国和伐纳帝国都有内斗,而亚瑟帝国却没有。 亚瑟帝国的执政官是由元老院推选的,而他是亚瑟帝国第一个没有家族势力,从军部底层一步步爬上的执政官。元老院里有很多人并不喜欢他,但他到最后还是成为了亚瑟帝国的执政官。 整个国家围绕着他高速运转着,运转的井井有条,运转的毫无差错。他仿佛更接近一个符号,一个绝对意义上的符号,他是帝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领袖,却又像是没有任何私人的情感一样。 司天命年幼多病,不能像姐姐司雪柔一样纵马习武,于是遍观了群书。 他看那些史书的时候便知道纵使再圣德的皇帝也是有私情的,也会忘记伦理纲常。那个座位坐上去的人便拥有的天下的权势,当你拥有了权力你便能做出一切,没有人能在那个位置上如同完人。 但这个维希佩尔做到了。 “最近还有其他的事情吗。”子尘问。 “亚瑟帝国俘虏了皇轩家十五个人。”司天命继续摇着他的扇子。 “我知道。” “亚瑟帝国三天之后约我们在阿斯加德见面,他可以交还所有的俘虏,只要我们奉上玉符。” “他知道我们不可能就这么把玉符给他的。” “但他也知道我们一定会去。”司天命看着子尘说,“皇轩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以皇轩为姓的人,只要立下了皇轩家的血誓,便要永远以皇轩为姓,而皇轩家也将永远为之提供庇护。皇轩家的人只能死在战场上。” “而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告诉亚瑟帝国以及伐纳帝国,这场战争,皇轩家已经出战,在它结束之前我们绝不会退却,更不会退缩。我们是逐鹿者,而不是猎物。” “我会赴约的。”子尘看着前方的迷雾说。 司天命愣了愣,遂及一笑,“是了,接下来这条路就要由你来走了。” 远处的雾色渐渐褪去,皇轩家的巨船在海上破浪前行。 “你去见过你娘了吗?”司天命回头看着子尘。 “还没,宿莽说我娘还没醒过来。”子尘说。 “那也先去见见她吧。”司天命说:“回家的孩子总该先见见母亲的。” 02 太一号内室的房间里灯火昏暗。 子尘看着床上的女人。 宿莽说她醒来过几回,不过现在又睡下了。 记忆中女人总是漂亮的惊人而且嚣张的要命。 皇轩家的侍女都知道惹了少爷是没什么所谓的,反正她们少爷脾气好的很,惹了家主也尤可活,反正家主对平常琐事都不怎么在乎。 最要命的就是惹了那个漂亮的凛然的家母,那可就真的是阎王让你活都活不了。 他对女人的记忆总是伴随着梧桐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因为以前他能见到女人的时候只有每天早上的请安,从梧桐栖到主室的道路两旁生长着很多梧桐树。 每天早上他走过那条路上的时候都会听着风吹过梧桐树叶的声音,细碎而安静。秋天的时候,那些梧桐叶枯萧而落,而他有时会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些枯萧的树叶在天空中缓缓落下。 不过后来女人说她讨厌早起,于是连每天早上的请安也就免了。 可有的时候子尘还是会跑去听着梧桐落下的声音。 他知道女人是应该对他失望的。 她像是生来就该占尽一切风头的女人,皇轩家的家主历来会迎娶东煌的公主,可当她一身红衣于桃花盛开日嫁到金陵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女人合该是皇轩家的家母。 而当子尘空着手从剑冢中走出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女人失望的眼神。 七岁那年他被送到了微尘寺,女人没有送他,一路上只有毕方陪着他,他在微尘寺百米长石阶前问毕方,为什么他的母亲不来送他。 后来每年从寺庙好不容易回金陵一次那个女人也总是见不着面,倒是司天命每次都会从蜀地过来给他带不少好玩的。 于是记忆里女人的脸就总是那个样子漂亮的要命也冷漠的要命。她没有多少母亲的温情,有的只有皇轩家母的凛然。 后来他偷拿了玉符,一个人跑到江湖上,有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想起那个女人。 皇轩家和亚瑟帝国的第一次和谈,他躲在房顶偷偷看了几眼女人,她替他这个脱逃者背负起了皇轩烬的名字,背负起了皇轩少主的责任。 她仍旧那样,漂亮的凛然,如同江南桃花倾覆。 但是她穿起了白衣,当年她最爱的明明是红衣。 子尘跪在了司雪柔床前,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次。 这是他第一次看这个女人如此苍白而虚弱,她替他担着这个名字这么久,也该累了。 往后这个名字由他一人背负。 ——我乃,皇轩烬。 第84章 参商见 Chapter29参商见 01 晚上到主舱的时候毕方和司天命以及一众皇轩家的家臣都已经在里面了。 “三天之后的谈判我们是肯定要去的, 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去。他们手上有十五位皇轩家的死士,我们手上也必须要握着点什么。否则着根本就不是一场谈判了, 而是鸿门宴。” 司天命用扇子拍着手心说,“我们的小命全捏在别人手上, 就算他们让我们耍猴戏我们都得给人家耍。”他半躺在椅子上,月白色长衫垂地,不像个耍猴戏的, 倒像个看猴戏的纨绔公子哥。 “谁爱耍谁耍,反正我是不耍。”毕方抱着讹火剑一脸气愤地说,“那个维希佩尔什么的摆明就是欺负人!是不是,少主!” “啊?”突然被喊道的子尘楞了一下。 “我说那个姓维的简直就是在欺负人!” “人家不姓维。”司天命善意地提醒了一下。 “谁管他姓什么, 反正就是欺负人!是不是,少主!” 子尘点了点头, “是, 别在这闹了,舅舅,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当然有方法!”司天命把扇子啪的一声敲在手上, “伐纳帝国有银城,亚瑟帝国也有神约机械研究所啊。” “亚瑟帝国的战斗力恐怕比伐纳帝国厉害多了。”毕方皱了皱眉头,“我和两国的士兵都交过手,亚瑟帝国军队的纪律性很强, 攻击力也很强。” “我们这次又不是要炸掉神约机械研究所,我们只不过是威胁一下他们。我们事先让人在那里放上□□,爆炸时间设定为谈判结束, 如果他们不交人我们就不给他们□□藏着的地方。” “这个主意好!”毕方立刻就投了赞成票,不过随即又有些担心,“不过,这样如果惹恼了亚瑟帝国怎么办,毕竟人质在他们手上。” “是啊,少主,如果维希佩尔因此迁怒于皇轩家怎么办?”其他人也开始附议道。 “难道伐纳帝国是因为我们惹怒了他们,他们才来侵犯我们的吗?”子尘从太一号的窗外看向辽阔的海面,“不是啊,我们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太弱了。” “我皇轩一氏向来以血偿血。而现在已经到了我们皇轩家去征伐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却又仿佛带着重若万钧的决绝。 他仍旧看向窗外,在辽阔的海面之上有巨大的海鲸突然跃出,然后重重落入水中,激起了大片蓝色的海水。 “我皇轩家,从来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少年静静地说。 “好!也到了我们杀伐的时候!”毕方大吼了一声,“少主有什么吩咐,毕方定当听随!” “不过据说神约机械研究所在高河地区以北,阿斯加德以南的地方。由亚瑟帝国的军部把守,恐怕要进去没有那么容易。”司天命叹了一口气。“亚瑟帝国军部的人恐怕没有那么好惹。”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们现在备好锣鼓,准备好到时候给他们耍猴戏?”毕方的脸憋得通红,“真他妈想拎着剑冲到亚瑟把那个姓维的砍了,砍完之后剁成馅。大不了老子陪他一起死。” “要是你能把维希佩尔剁了,我真不介意立刻把你发送到阿斯加德。”司天命晃悠悠地摇了摇扇子,“除了神约机械研究所,我也没找到更合适的地方,要足够重要,否则维希佩尔根本不可能放人,还要我们能进的去。” 他晃扇子晃的很慢,子尘知道他其实心里着急得很,他越是急扇子就晃的越慢。他胸有成竹的时候那扇子晃的恨不得要飞起来,比西域舞女的衣带舞的还利落,臭屁又嚣张。 子尘看着面前的地图,有些心慌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这个我知道的,在高河地区以北,阿斯加德以南的地方。 ——不是。那只是神约机械研究所的副所罢了。 “真正的神约机械研究所不在那里。”子尘突然抬起头看着司天命。 “那你知道在哪吗?”司天命看着子尘,扇子打在手上。 “恩。”子尘点了点头,“我也不确定具体在哪,在北境,离这里有些远,我想我能猜到大概的位置。” ——真正的神约机械研究所在更北的地方,在常年冰冻的冻土层上。更辽阔的,廖无人烟的北方。在不为人知道的地方。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想拼一下。” ——未曾被人知晓的河流里流淌着银色的燃料,冰与火,尘埃和灰烬。 02 三天已尽,凌晨之后就是皇轩家和亚瑟帝国的谈判,子尘在主舱待了整整一夜,一夜未眠。 他坐在案前,油灯枯尽。 三天前他安排好一切后,相柳带了二十个人前往高河地区以北,阿斯加德以南的地方,毕方带了二十个人前往北境。 因为子尘并不敢确定北境的神约机械研究所究竟在哪,所以也让相柳去了高河地区以北,阿斯加德以南的地方。这样好歹能有多一点胜算。 推算路程,今晚他们就应该回来了,然而一夜都没有任何的消息。 “不必忧劳了,人派出去之后就是射出的箭,成则成,败则败。”司天命看着一夜未眠的子尘说,“你自有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子尘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们就算失败了我也无能为力,你说过一个谋士能做的所有事在命令下发的那一刻已经全部结束了,但我不是谋士。” ——它在更北的地方,在常年冰冻的冻土层里。更辽阔的,廖无人烟的北方。在不为人知道的地方。 子尘双手交叉撑在桌子上,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指节。他的身体始终紧绷着,像是拉到满弓的弓弦。 这是他向亚瑟帝国开的第一枪,而子弹却是维希佩尔亲手给他的。他又想起了那天维希佩尔吻着他脖颈时那略带悲伤的语调,那个时候他知道往后他会用这个子弹亲手打在他的胸口吗? 铺在桌面上的羊皮地图上黑色的墨水勾勒出山原与河流,而他的指尖由北至南掠过。 ——未曾被人知晓的河流里流淌着银色的燃料,冰与火,尘埃和灰烬。 成则成,败则败。但他却仿佛背负着千钧,他想起陵墓前背负着墓碑的赑屃,他一直觉得赑屃很累很累,因为它背负的是一个人的一生,没有什么比过往更沉重。 墓碑上寥寥数语,却是一个人的一生,当他死后,功过几许如何,蹉跎半世如何,他再多的爱恨也终究不会被提及半字。 于是他只能自己背负着一切,像是那只长得像王八一样的赑屃一样,背负过往,背负爱,背负恨。 “报!相柳将军回来了!” 子尘从案几上抬起头,看着从帘外走来的相柳。 相柳跪地,“请少主责罚。” 子尘挥了挥手,“神约机械研究所要是那么好进就奇怪了,你去休息吧。” 看来现在毕方是唯一的希望了,子尘仍旧坐在案前看着迷雾中的远方。 更漏滴答,再有半刻就要到寅时了,但还是迟迟没有任何的消息,一切安静的像是天地初开。 “子尘,你还要再等吗?”司天命有些担忧地看着子尘,再拖下去就要误了时间了。 子尘看着窗外海上无边的雾气,那雾气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海上有仙山,山上有楼阁,皆从雾中来。可这无边的雾气让子尘只能感到荒凉。 “不等了。”子尘从案上起身。 “更衣。” 玄底赤云纹的锦衣,金质的螭龙纹护腕,黑色背红裘披风。子尘向来很衬红色,他本就是唇红齿白的少年,再配上红色更是鲜衣怒马,天命风流。 司天命还记得那年他从蜀地到了金陵,那个孩子被领过来的时候就穿着一身黑底红色祥云文锦衣,说是刚从夜市里被几个小厮找到的。 金陵的灯火如昼,画舫渔船,妆楼街上红袖招摇。而那个锦衣少年像是青丘一尾狐,下凡不为功名利,只为戏红尘。 只是这只青丘狐终到最后却背负着家国。 宿莽和杜若认真地整理着子尘身上的锦衣,司天命在旁边看着镜中的少年。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长得和他娘太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像是江南覆落的桃花一样。而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司天命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嘱咐着子尘在谈判上应该怎么办。 “这次谈判由鹿蜀保护你的安全,如果谈判破裂就不要强求,保证自己全身而退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是皇轩家的少主,你的安危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子尘点了点头。鹿蜀是皇轩家的家臣,是个漂亮的女孩,只是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太好接近。 司天命叹了口气,“道路崎岖,前程迷雾,自行珍重。” 旁边的杜若端上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是一把黑檀木骨扇,坠着红绫白玉。 “知道你一紧张就喜欢捏手指玩,送你把扇子到时候捏着扇子也好过捏着手指,再怎么你也是皇轩家的少主。”司天命轻笑了一声说:“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送过你礼物了,以往每年从蜀地去金陵都会给你带礼物的,这算是补上今年的了。” 子尘轻笑着点了点头,拿过扇子,像是又变成了当年那个锦衣的金陵少年一样。 “少主!” 大门突然被打开,风尘满面的毕方从门外迈进,直接跪在了地上,“不负使命。” 02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兀尔德泉厅。 西文和德尔科守在兀尔德泉厅外,司雪柔第一次到亚瑟帝国来谈判就是在这座王殿之内。 亚瑟帝国偏北,比南方入冬要早,从凌晨便开始便下上了一层薄雪,铺在百米长的白色石阶上。 恢弘的圣殿覆雪,如同神话与史诗中的神域。 已经到了九点,皇轩家的人仍旧迟迟未来,德尔科有些不耐烦地说,“喂,那帮人还能不能来了。诶,你听说了吗?上次来的那个皇轩家主,就是那个特别漂亮的,听说那个不是皇轩家主,是个假冒的,你说说东煌是不是真的没人了,竟然让一个女人冒充皇轩家主。” 西文没什么表情仍旧一脸正直地等着雪中。 “据说这次来的是真正的皇轩少主,你说他早跑哪去了,是不是被吓得不敢出来,让个女人替他出头啊。”德尔科继续说着,吵闹地让人心烦,要不是他那张脸比女人还漂亮还真想直接把他揍死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看着西文一直不搭理他,斯莱勒小少爷愤愤不平地瞪了西文一眼,“怎么你,哑巴了啊。不就上次抢了你舞伴吗,只有记恨到现在吗?多长时间前的事了,我不也没抢到吗?让个傻子占了便宜。” “皇轩少主就要来了,守好岗。”西文目不斜视地说,身体站的笔直,挺拔端庄。 德尔科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倔是倔了点,不过站的是好看,那肩,那腰,那腿,被白色圣殿骑士军装勾勒出来的身材好看的不行。特别是配上身后那雪景,明明冷的过分可就是让人感觉整个人都在发热。 怎么就有这么适合穿军装的人呢,德尔科觉得西文穿着军装就是好看,但又忍不住想要把他身上的军装扒了,看看这家伙没了那坚硬的铠甲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会软软的。 德尔科伸出手去摸西文的脸,结果被西文冷厉的目光瞪了一眼,只能悻悻地缩回了手,“小气,连摸一下都不让。” “摸你自己的。”西文仍旧目视着前方。 德尔科想了想摸着自己的脸说:“可这样总觉得太猥琐了。” 西文无奈脸:你还知道啊。 “不过你就真的不关心那个突然出现的皇轩少主吗?我问了维尔一句那个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着,结果竟然被维尔狠骂了一通然后就再也没理我。” 西文仍旧没有什么表情,阳光下的侧脸坚毅又正直。 其实德尔科原先是有点怨恨西文的,德尔科出身贵族世家,从小就是万人瞩目,结果一上英灵殿就被西文这个下层军士家庭出身的家伙给抢了风头,确实有点不平。他自己倒没感觉什么,就是他那个向来严厉又阴沉还特别注重家族荣誉的父亲没少因为他没能拔得头筹训斥他。 后来他自己倒是看的轻了,人家西文又不是特意来跟他抢的,抢不过也不能赖西文,也是他自己不够强大。 德尔科看着西文那挺拔的站姿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肩膀,西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德尔科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我,我……你肩上有雪。”西文没有管他,继续尽职尽责地站岗。 “皇轩家的人来了。” 德尔科看了一下台阶的尽头从漫天的风雪中走上来的人。 少年一身红衣,身披黑底背红披风,白玉冠,素锦扇。白色的雪落在了他的披风上,玉冠上。 他身后跟着另外一个黑色劲装的女侍卫,墨色长发束起,手执长剑,英艳飒爽。 “子……子尘……”西文看着随阶而上的皇轩少主突然愣愣地说。 德尔科认真看了几眼走近的人,可不就是那个当初还跟在他们身后的黑发少年吗,他皱着眉头一脸不可置信地说:“这小子……怎么回事。” 这小子,之前不明明还是个圣殿骑士吗?怎么会突然就成了什么皇轩少主?还敢这么拽地找上来,不怕殿下一枪毙了他吗。 子尘手上拿着坠红绫白玉的素扇,一步一步地走上百米长的石阶,他突然想起来几个月之前他的母亲就是这样走上这百米长的台阶。 而这条路也终究要让他来走。 那个任性了一辈子,嚣张的一辈子的女人却终究为了皇轩家选择了委曲求全,选择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来这里求她最恨的人帮助皇轩家削弱伐纳帝国。 她每迈上一阶石阶都如同迈上沾血的罪孽。 大雪之中百米长的台阶印上一个又一个脚印。无法抹灭。 他走过西文的身边时,西文突然伸出手想要抓住子尘的手腕,鹿蜀冷着脸瞬间将她的佩剑抽出一截,警惕而戒备地看着西文。 “子尘!”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子尘没有看他,顿了顿直接走上下一阶台阶,印上又一个脚印,鹿蜀扫了几眼西文将剑收回继续跟在子尘身后。 德尔科把西文顿在半空中的手拉了回来,“诶,没事啊,他不理你我理你啊。” “怎么会……这样。”西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子尘走上台阶的背影,黑底红背的披风在风雪中飒烈。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德尔科叹了一口气,“算了,别管他了,好歹我们知道了这届皇轩少主智商不行,也算是个好事。” 西文仍旧一脸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台阶上远去的少年的身影。 百米长的石阶上,少年着红色锦衣,玲珑玉冠,本应是鲜衣怒马,天命风流,却又像是背负着一切,沉重而行。从这里看,他还真像是那个千年万年背着墓碑长着尾巴的大王八。 无边无尽的风雪,恢弘高大的王殿,列阵百米的士兵,那个少年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沿着无尽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爬着,他的背影像是要湮灭在漫天的雪中。 十方宇寰,众兵列阵,而他只能独自前行。 ——道路崎岖,前程迷雾,自行珍重。 第85章 参商见 02 “拜见殿下。” 少年于大殿的正中央缓缓行礼,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坐着的维希佩尔,右手执着坠红绫软玉的扇子, 左手在上四指伸直,行时揖。 时揖, 亦为诸王对揖,是东煌古礼,而且他作的是武揖, 带着几分傲然而衿贵的英气。 他一身绛红锦衣,身上带着漫天风雪的寒气,白雪落在他身上,更衬的他唇红齿白。 刚刚这个少年就是这样从满天的风雪中沿着台阶走上, 迈入大殿之中。 红衣白雪,天赐风流。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子尘, 子尘没有管他, 对着唐德和维尔等人行了旁三揖然后自行落座。 子尘知道当他走上那百米长的台阶时,他便已经选择了一条与维希佩尔对立的道路。 “殿下应该知道我皇轩家为什么来这,”子尘轻笑了一下, “皇轩家有十五位死士被亚瑟帝国关押狱中,我希望殿下能把他们交还皇轩家。”他低着头玩着手上的扇子,明明是来求人家却又着说不出的嚣张,甚至让人感觉莫名地欠揍。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白给的东西, 少主想要那十五个人自然也要东西来换,不过我看少主可是空手而来,莫非是想要用自己换那十五个人。”维希佩尔看着安坐着的少年说, 他的目光冰冷如同北境的冰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少见地轻笑了一下。 “不过少主可能忘了,在乌孙国少主可就用的是自己换的皇轩家全身而退,可还没用别的来赎呢。” “皇轩家的死士各个都是尽忠之士,以一敌百,骁勇善战,用我一个没什么用的少主来换十五个死士,亚瑟帝国恐怕亏了。”红色的扇坠穗子绕着子尘的手指衬的他的手指像是凉玉一样。 “亚瑟帝国不介意亏了这一次。”维希佩尔仍旧地看着子尘,但子尘自始至终都在低头玩着那把素扇。 “那敢情好啊,我倒是愿意做这便宜买卖,殿下可就真是亏大了。”子尘笑了一下,笑的欠揍,“不过这毕竟是皇轩家和亚瑟帝国之间的事情,还得要讲究道义的。我还真就不能让殿下吃这亏。” “皇轩家这么重视道义?”维希佩尔问。 “自然,皇轩家向来道义为重。” “那逃跑呢?难道逃跑也是皇轩家的道义吗?”维希佩尔紧接着问。 “逃跑自然不符合道义,可我记得殿下说过的,有的时候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是必须要舍弃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情的。”子尘继续低头玩扇子,那一身红衣当真像是青丘的一尾狐,“就像当初殿下为了帮助我们皇轩家连银城的所在这种机密都泄露给了我们。” “看来以后少主再来,我得换个手铐了。”维希佩尔冰蓝色的眼睛淡薄地近乎透明,如同北欧稀薄空气中透射的光线。 “多劳殿下费心了,不过殿下难道要和我继续谈论手铐的问题吗?这好像和我这次来的目的差的有点远。”子尘低着头玩着手上的扇子。 “怎么?少主害怕什么?这一时半会你的人还死不了,知道他们是你的人,这三天我们对他们可是善待得很。” “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贤良淑德,所以我还真不着急,应该着急的是殿下。”子尘抬起头第一次看了大殿之上的男人,那双眼漂亮的像是江南覆落的桃花,他嘴角挑着一点笑,看上去有点莫名的欠揍。 “我着急什么?”维希佩尔看着少年的那双眼。 “殿下知道□□吗?”子尘的嘴角仍旧带着笑意,“定时会爆炸的那种。” “知道。怎么,少主想和我们同归于尽?” “哪敢炸殿下啊!殿下真是冤枉在下了。”子尘低着头笑着说。“当然,也不在我身上,在下一人生死无足轻重,刚才说了不想让殿下做个亏本买卖,所以我们特意找了个保准殿下只赚不亏的法子。” “说来听听。” “机械研究所,这个殿下不亏吧。”子尘啪的一声把扇子打在手上,一脸笑意地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神约机械研究所?实不相瞒,昨天的那场偷袭实在太过明显了,我亚瑟帝国看在少主的面子上没有追捕他们已经狗给面子了。少主还要怎么样嘛?” “殿下说的是高河地区以南,阿斯加德以北吗?不是那里啊。”子尘摇了摇头,笑的让人想揍他一顿,“在更北的北方,在常年冰冻的冻土层里。更辽阔的,廖无人烟的北方。在不为人知道的地方。”他缓缓地念着,如同遥远的歌谣,久远的神话与吟游诗人的吟唱。 这一发子弹终究还是射出了枪口。 而他是按下扳机的人,将那个人赠与他的子弹还了回去。没有鲜血他却觉得自己的手上一片猩红。 ——未曾被人知晓的河流里流淌着银色的燃料,冰与火,尘埃和灰烬。 死去了,山川与河流;死去了,阿斯加德铺陈在眼底的日月;死去了,逆溯的银鱼和跃出水面的海鲸。他们都死在了歌谣里。 一直待在维希佩尔旁边,什么都没说的维尔突然从身旁抽出重剑凌空劈来,子尘不闪不躲只是猛然闭上了眼睛,黑色的眼睫如同受惊的墨蝶。 再睁开眼维尔的重剑已经被一脸冷漠冽然的鹿蜀挡在了空中,锋利的剑刃和少年纤细白皙的脖颈只差分毫,而维尔的胸口正抵着鹿蜀那把剑光如寒水的配剑。 鹿蜀的配剑名为音如谣,剑光如云水。 而维希佩尔只是看着他。 “鹿蜀,放下剑。”子尘说。 鹿蜀看了看子尘缓缓放下自己的配剑,维尔手上的剑仍旧架在子尘白皙细瘦的脖颈上。 他像是愤恨又像是无奈地看着那个少年,最终却是缓缓放下了剑。 “好自为之。”他收剑站回到了维希佩尔身边,维希佩尔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他眼中向来淡漠的冰蓝色变得异常地深,如同淬炼了千回的翡翠破碎沉淀在眼底。 “少主就这么说你把□□藏在了北境的机械总库,有点空口无凭吧。”维希佩尔那双眼睛的颜色变得很深再没有任何的异常,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仍是步步为营地逐鹿者。 子尘对着一直站在身边美艳无比冰冷无比的鹿蜀挥了挥手,鹿蜀拿出了一张纸交给了旁边的侍卫。 “这是其中三个□□的埋藏地点。” 维希佩尔看了几眼,他眼中的冰绿色变得更加深。他把纸交给了唐德,唐德拿着纸退下了。 子尘知道他们是在核实真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子尘在座位上低头捏着素扇的铁骨,所有的一切安静地有些过分。 大殿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却让他感觉空旷冰冷的要命,扇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手心上,像是更漏滴答。 昨晚他也是这样在空旷的大殿中等待。 辽阔海域上无边的雾气,漫漫长夜的无眠,枯灯燃尽。他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在等功成还是在等失败,还是在等一个等不到。 子尘感觉他的喉咙有点发紧,想要给自己倒杯酒,结果发现桌面上摆的不是酒而是温茶。 他握着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看向大殿之上的维希佩尔,那个人低头饮着手上的酒,看不清表情,其他人面前摆的也都是酒,只有他这里摆了一壶温茶。 子尘轻笑了一下却带着莫名的哀伤,知道他要来明明应该气得够呛吧。 唐德回来了,对着维希佩尔点了点头,神情凝重。 维尔被气得差点要拔剑再砍子尘一会,维希佩尔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少主废了这么大心思只为救回十五名皇轩死士,对部下还真是尽职尽责啊,皇轩家有这样的少主,真是万世之幸。”他的声音清冷,如同碎玉。 “皇轩家的死士皆是英勇忠魂,就算只是一个我也会花这么大心思的。”子尘笑了笑,手捏着扇子捏的有些发白,“不过还有一事我想拜托殿下。” “怎么?少主也觉得用个机械总部来换十五名皇轩死士亏了?” “不亏不亏。只是想要向殿下要一个保证,我们一行可以安全从这里撤离,殿下保证不加任何阻拦,并且不用任何人跟踪我们。”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只是在上方冷冷地看着仍旧玩着扇子的子尘。 果然,他舅舅司天命所料不错,兵不厌诈,国无信义。维希佩尔本来就是准备把他们扣在这里的,至少也要用人跟踪他们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否则这一个谈判又有什么用呢。 引君入瓮又怎能让你全身而退。十五个皇轩死士换不来玉符,他们只是想要引出皇轩家。 “少主说笑了,我们怎么可能扣下少主,更不可能派人跟踪。”维希佩尔说。 子尘低着头,“我们当然知道殿下不会,所以我们只是想要要一个保证罢了。殿下点个头就是了。”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暗流汹涌。 “殿下可知道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 “看来殿下是对亚瑟帝国拆弹的速度很有信心啊。”子尘笑了笑,“离十二点不远了。” “若是我答应了,等拆完弹再反悔将你们扣在这里呢?少主又能怎么办?” “我们自然不能怎么办,是死是生都看殿下的心情。”子尘摊开扇子摆了摆衣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那少主要这个保证还有什么用处吗?” “殿下只要点个头就好。” “就算这样,还是执意要一个没什么用的保证吗?” 子尘在大殿之下轻笑着,“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终维希佩尔看着台下一副悉听尊便样子的子尘说:“我答应。” 子尘拿着扇子拱手行礼,嘴角含着笑意说:“谢殿下。” 鹿蜀拿出了另外一张纸,子尘低着头玩着手上的扇坠,“这是剩下的,还望殿下也把我的人给我。” 维希佩尔挥了挥手,十五名皇轩死士从殿侧押了上来,子尘扫了一眼,身上都没受什么伤。鹿蜀把那张纸交给了身旁的侍卫,侍卫立刻拿着纸退下了。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在下也就先告退了。”子尘起身行礼,笑的谦逊又欠揍。 “少主不必这么急吧,雪还未停,何至于趁雪赶路。”维希佩尔的声音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若是等雪停怕是要一天了。”子尘低着头笑了一下。 “难道少主害怕亚瑟帝国没有你住的地方?又何差这一晚。” “就不劳殿下费心了,鹿蜀,我们走了。”子尘说完转身就走,鹿蜀为他披上狐裘的披风。 少年的眉眼垂落,狐裘披风衬的他衿贵如世家的公子。 他刚要迈出议政殿,两旁的士兵突然长戟交叉挡在了门口。 “若是少主执意要走我也不便留,至少让我送少主一程。”维希佩尔从大殿之上走下,斜披着白色裘绒披风,用世界树叶子银饰系在右肩。披风内白色的双排扣军装笔挺硬朗,将他整个人修饰地更加冷峻高傲。 “多谢殿下。”子尘的嘴角带着点笑意。 “对了少主,还有一件事我想单独告诉少主。”一直没有说话的维尔突然站了出来。 “有什么事情团长大人请直接说吧,在下听着就好。” “此时关乎少主的名誉,还请单独……” “好。”子尘点了点头。 维尔手上拿着重剑,鹿蜀有些警惕地将剑挑出剑鞘一截。 维尔靠在子尘耳边,用别人并不见的声音说:“身为英灵殿学系主任,我不得不告诉少主,你这次补考有两科还是没过,如果有机会不妨再回来补考一次。”说完直接一脸不屑地转身走开。 子尘:“……” 鹿蜀有些关切地走了过来,“少主?” 子尘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点已经和我毫无瓜葛的事情。” 第86章 甚嚣且尘 Chapter30甚嚣且尘 甚嚣, 且尘上矣。 01 铺天盖地的雪中,马车在雪上压出窄窄的车辙, 那座神圣白城逐渐消失在身后。 子尘将身上的披风盖得更紧了一些,他在心底盘算着往后的道路, 所有的事情错乱而复杂。 司天命说的不错,道路崎岖,前途迷雾。 维希佩尔想要玉符, 但是他给不了。 他母亲想要维希佩尔的性命,而他,也给不了…… 他像是走在千米高的横木之上,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 他面前真的有一条能够让他好好走下去的路吗? 鹿蜀看着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子尘问:“在想什么?” 子尘摇了摇头看着车窗外飘摇的大雪。 江南的桃花覆落,鲜血厮杀成河, 凋零的黄昏, 血泊中的兵戈。 司雪柔猛然从梦中惊醒,床边焚烧着安神的香药。她叹了一口气。 听到声响的杜若连忙赶了进来,“家母。” 司雪柔像是失神一样在床上坐了一会, 然后说,“更衣吧。” “是,家母。” 她站在黄铜镜前,眉目之间没有了往昔的凛然, 甚至有了几分疲惫的样子。 “家母,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那件红色的。” 侍女知道司雪柔的意思,直接拿了那件九层桃夭红绸纱衣。衣衫覆落, 美人如玉。 司雪柔看着窗外,以往从她的卧室看出去会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她第一次看见皇轩昼也是在漫天开遍的桃花里。 只可惜,后来…… 02 司雪柔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司天命正背着手看着海上的云气,一身长衫在风中飘飞。 看到司雪柔过来,司天命忙说:“诶呦喂,姐,你可总算醒过来了!” 他满脸堆着笑意,腰间的铜钱叮当,那仙风道骨的一身月白色长衫硬是被他穿出了江湖术士的感觉。 司雪柔点了点头,红色的绸衣在海风中迷乱。 “姐姐,感觉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刚才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司雪柔说。 “和我姐夫有关?”司天命轻轻地笑着。 司雪柔点了点头。 “谁不知道,我姐夫当年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我姐姐就被我姐姐的美貌迷花了眼,竟然愣愣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见我姐一身红衣,不着甲胄,手提一杆红缨枪,那叫一个红衣飘飘,直接将皇轩昼整个人挑落下马。”司天命手执折扇,刚才还是个江湖术士这回就成了说书先生,绘声绘色,把扇子拍的那叫一个响,就差一句请听下回分解了。 司雪柔笑了一下,“你以前不说你姐夫是一时无法接受世上竟有如此彪悍女子才被我挑落下马吗?” “没,我姐那么漂亮。”司天命轻声说。 “知道就好。”司雪柔看着海上的云雾泛起,她的嗓子被自己喑坏了,听上去有些沙哑。 司天命看着她,他知道女人向来处处都是要压着别人的,可如今女人却自己喑坏了自己的嗓子。 “子尘回来了。”司天命说。 “恩。”女人点了点头。 巨大的龙骨船在海面上缓缓行驶着,祝融炉中的巨渊之银缓缓燃烧着,竹骨帆被海风一次次吹鼓。 “他真的可以吗……”过了很久女人突然说:“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在逃避不是吗?” “他真的能坐好皇轩家主这个位置吗?” “姐,他是你的儿子,你难道还这么不了解他吗?子尘其实明白很多的,他之所以逃避,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皇轩家的少主需要承担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皇轩家的尊荣,可比皇轩家的尊荣更重要的,是皇轩家所要背负的一切。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而成为皇轩家的少主也就必须背负着一切。” “这世上有些人是很傻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很傻。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去想,把所有的地方都想明白了才可以。”司天命说:“可是,一旦他们想明白了,就再也不会有回转了。就算这条路,再怎么难,再怎么难走,他也会走下去的。” “那你觉得那孩子已经想明白了吗?”司雪柔说。 “有些事情是需要想很久的,可真正想明白也许只需要一瞬间。”司天命说。 司雪柔没有说话。 “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就像所有离家的孩子最终的归途都是回家一样。”司天命说。 “你知道,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为什么我的孩子要经受这些。”司雪柔看着远处说,红色的绸衣在风中飘摆,“而且他终究太软弱了一点不是吗?” “他好像从来就是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去争抢,就连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了也只是一个人委屈罢了。”司雪柔说。 “那个孩子确实很少会去争抢什么,可该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吗?” 海面上泛起了浓重的雾气,两个人看着雾气很久没有说话。 “你刚刚说谁儿子傻呢?”司雪柔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看向司天命。 司天命:“……” 03 子尘回到太一号上的时候司天命正等在甲板上。 “你娘已经醒过来了,去看看她吧。”司天命对子尘说。 子尘点了点头。 金兽中燃着袅袅而升的药香,白色的烟雾清淡安宁,绘着青石远山竹溪的九扇屏风,古典雅致的红梅白雪纱灯错落摆放着。 穿过屏风,司雪柔正坐在那里自弈着,漆吴之山上博石制成的棋子触之生凉。 女人红色的纱衣从座位上垂下,美艳地让人心惊。 “娘,你醒了?”子尘咬了咬嘴唇问,他和女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反正怎么和她说话她都不会开心。 女人没有理他,像是认真思索着棋局一样,低垂着眼,黑发如堕云。 “娘,我回来了。”子尘小心翼翼地说。 “娘?”子尘又轻声地问了一句。 “上来陪我下会棋吧。”女人突然说。 她的声音仍旧是喑哑的,和她那美艳的容貌极为不符,让人觉得她的嗓子坏的实在太过可惜。 子尘知道女人的嗓子本来不是这样的,她本来的声音如同玉碎一样。 “哦。”子尘赶忙跑上了座位。 其实他对下棋完全不懂,就算是五子棋他都下不赢,勉强知道个规则就谢天谢地了。 “娘,那个,我是哪个子啊?”子尘轻声问。 一眼望去便知白子正盛,占了大好的时局,而黑子已近衰微,虽然子数尚多,却也挣扎不多时日。 “看哪个喜欢就选哪个吧。”她的声音有些倦意。 子尘选了黑子,反正他也不会多少围棋,与其把白棋好不容易挣来的大半江山输尽,还不如选已至末路的黑棋。 输了不悔,赢了万幸。 司雪柔看了子尘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落了一子。 两人不急不慢地下着棋,司雪柔虽然没有司天命的知天晓地,也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慢慢下着,每个子都深思熟虑。 子尘在这种事情上面向来不愿意多用心思,何况已是颓势,只是凭着直觉落着子。却也居然撑了很久。 棋子落下,博石制成的棋子如冰如玉,落在棋盘上倒是也很好看。 最终还是败了,黑子被屠了大龙。 子尘低着头说,“娘,我输了。” 司雪柔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棋盘,“我记得以前你父亲带你去长安拜觐见的时候参加够秋兰围猎,别的皇子和京城少爷都拼了全力想得点彩头,只有你不争不抢,什么都肯让给别人一样。我该说你豁达还是该说你没用啊。” 子尘仍旧低着头,“娘亲责罚就是。” “罢了,”司雪柔看着子尘,最终只是说:“你终究是我儿子。” 她将子尘在西域交给她的那串阿修罗菩提佛珠放在了桌面上,“你便是不争,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子尘看着棋盘上的阿修罗菩提,那串丑陋怪异的阿修罗菩提佛珠末端系着的就是皇轩家的玉符。 “娘,我……” “拿着。” 子尘摇了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子尘低着头说:“娘,你真的……” 他根本不配拿着玉符,他唤不出鬼兵,又怎能服众。 “我自然已经想好。” “回到东煌之后,你就要在皇轩家的剑冢立血誓拜祭台,成为下一任的皇轩家主。”司雪柔的声音沙哑,“这玉符自然也当由你拿着。” “是。”子尘点头道。 “等你成为皇轩家主以后,也就应该迎娶璎珞公主了。”司雪柔敲着手上触之生凉的棋子说。 “什么?”子尘愣住。 “你应该见过璎珞公主的,放心,虽然皇轩家主历来是要迎娶公主的,可你要是想娶别家的姑娘我也没意见。” “娘,我……” “怎么,你有别的喜欢的姑娘?”司雪柔问。 “我还不想成亲。”子尘低着头说。 “也好,等皇轩家这些事情都处理好再说不迟。你先下去吧。” 04到了晚上子尘仍然没有睡着,他的心底像是涌动着永无休止的暗流。从船舱里出来时,正是子夜,浩瀚繁星,铺陈寰宇。 “舅舅也没睡着吗?”子尘看了看站在船边上的司天命,司天命一身月白色长衫,手执锦扇,他和司雪柔是姐弟,容貌自然不会差到哪去,要是不说话倒有几分得道高人的风骨。 “我这是在夜观星象!”司天命瞪了一眼子尘,“是在卜测天命!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种凡夫俗子一样失眠!” “那舅舅看到什么了。”子尘靠在了栏杆上,迷雾散去,黑色的海水如同天幕倒影着漫天星辰,宏大而遥远,深邃而静谧,巨大的太一号如同行驶于广阔的天幕之上,破开无数的星辰银河。 “天意不可言!”司天命抄着手把手缩在袖子里一副骗钱的江湖术士模样,“难测啊!难测!” “命运真的能测得到吗?”子尘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落寞,漫天的星辰都被吞噬在他眼中的黑色中。 他明明从来不信命的,可如今他却近乎真切地看到那巨大的命运的网,将他束缚在其中。 “当然,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的紫微斗数就是定下了的,谁都改不了。除了生辰最重要的就是名和字了,这里面玄机可多了去了。”司天命摆出了一副江湖术士神神道道的样子。 “怎么说?” “知道你的字是谁起吗?”司天命笑了笑。 “我师父吧。”子尘说。 “你还真猜错了!”司天命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 “那是谁?” “你娘。”司天命满脸笑意地说。 他又摇了摇手上的铁骨扇,“知道什么意思嘛?” “我师父一直告诉我是‘尘’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尘’,告诉我要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认真诵经,万万不可步入邪路,当初送我阿修罗菩提子也是要告诉我,我身负罪孽,要虔诚拜佛,洗去骨上的罪孽。” “我父亲呢,告诉我是‘渺如尘埃,微如芥子’的‘尘’。意思是我虽为皇轩家的少主,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和这世上的众生没有什么分别。世上浮尘无数,而我只是其中一粒。” “都不是。”司天命把扇子啪地一声砸在了手上,“是‘甚嚣,且尘上矣’的‘尘’。”他背后是如幕的寰宇,嘴角的笑意颇深,像是看破了天机的道人。 “什么意思?”子尘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第一代皇轩家主的名字吗?” 子尘点了点头。 “第一代皇轩家主的名字便是皇轩且尘。皇轩且尘的父亲是开国公,是和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太|祖|爷为开国公赐姓皇轩。” “后来开国公生了个儿子,不过开国公原本是个打渔的,没什么文化,直接翻出来好几本古典,准备起个有文化的名字。翻了几页突然看到一句话——甚嚣,且尘上矣。当时拍着桌子就乐了,甚嚣,我以后的儿子可不就得嚣张点吗?还得是甚嚣!特别嚣张,这才行!后面的开国公没看懂,也没管直接就给儿子起名为皇轩且尘。” “后来皇轩且尘十三岁随父出征漠北,十五岁定匈奴,十六岁平南蛮,十七岁便封君侯。这位小侯爷回京之后也不改嚣张本色,风流的很。” “甚嚣,且尘上矣。那时整个京城都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太他妈嚣张了,那个叫皇轩且尘的家伙。”司天命轻笑了一下,“把你送到寺庙的那年,我卜了一卦,卦上说你有嬴氏命格,逃不掉,破不了。” “什么意思?” “嬴氏命格,可能是那功比天高罪该万死的嬴政皇,也可能是那个败了国家败了百年基业的嬴胡亥。我算不出来究竟是哪个。你娘气得差点没掐死我,后来她说,要是你真有嬴氏命格,那也该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嬴政皇,于是要给你起字的时候你娘就直接用了第一代皇轩家主名字里的那个‘尘’字。” “且尘上矣……”子尘轻轻地念着这句话。 “不过啊,这东西谁说的准呢,要是时运来了,刘老三,朱老八也能当皇帝。”司天命用那把铁骨扇拍了拍,一脸的高深莫测。“卦不算尽啊。” 司天命仍旧看着满天星辰,南斗北斗,二十八星宿。 “要起风了。”他负手而立,月白衣衫。 第87章 甚嚣且尘 04 亚瑟帝国, 创世图书馆。 唐德看着坐在沙发上看着文件的男人。 从他过来这里维希佩尔就一直在看着文件,平常的时候维希佩尔在看文件的空隙还会去倒杯酒, 现在已经半天没有动过了。 “殿下,那场荣耀远征的时候, 你真的去过东煌?”唐德问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翻着文件的手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蓝色的眼眸像是冬季冰封的湖水。 “这件事情我和维尔你都没告诉。”唐德说。 “没有那个必要, 何况到最后也只是白去了一趟。”维希佩尔说。 唐德后躺在沙发上看着维希佩尔,“殿下,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像是个独行在世间的人。” 维希佩尔翻着文件,过了很久才说:“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没。”唐德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说你做错了。” “在那个少年来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殿下是永远不会在乎什么人的。”唐德看着手上的古典杯说。 杯中的金酒冒着剔透的气泡,老冰浮在酒上。 “殿下, 其实每次去妖歌海域的时候你也会难过吧。”唐德的声音很轻。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 唐德也没怎么在意,“我以前一直以为殿下是不会在意什么的,每次和去妖歌海域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彻骨的深寒, 可殿下却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我不知道殿下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还是只是麻木了。可我当时是真的以为殿下是不会难过的。” “殿下会去东煌也是不想要更多人就那样痛苦的死去了吧。”唐德低着头说:“殿下也是在尽可能的想要舍弃的少一点吧。我记得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做出舍弃的人往往是最残忍的,对被舍弃的残忍, 对自己更残忍。” “可我到最后却好像让更多的失去发生了。”维希佩尔说,他看向窗外,眼中是坠落的残阳和燃烧的天幕。 唐德没有说话, 他很少看到男人会有这样的表情。一直以来,在他的印象中维希佩尔都是那个会身披甲胄一声不吭如同天神般挡在一切面前的男人。 天神也会为自己的过错而难过吗。 05 太一号安静地在辽阔的海域上行驶着。 大安一个人在船上晃荡着有些无聊,毕竟船上只有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些皇轩家的家臣都嫌她太小,不愿意和她玩。 在甲板上转悠了一会,她突然想起来烬少主回来了,于是跑到了烬少主的房间外。 进去前大安怕子尘正在忙重要的事情,于是先趴在窗户上看了看,结果发现子尘正在一个人坐着发呆。 大安晃了晃头,从门口走了进去。 “烬少主,你在想什么呢?”大安坐到子尘面前问。 子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的。” “少主不开心吗?”大安看着子尘问。 “少主回到皇轩家难道不应该是很开心的吗?”大安有些不太明白地问:“可如果连回到皇轩家都不能让少主开心,那少主要怎么样才能开心呢?” 子尘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少主连怎么样能让自己开心都不知道吗?”大安问。 子尘愣了愣。 “少主,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啊,如果你连怎么让自己开心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开心呢?”大安有些苦恼地说。 “我知道这个样子不好,可有些事情比这个更重要。”子尘说。 “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大安非常认真地说:“如果少主回到皇轩家并不开心,皇轩家其他的人也会伤心的吧。毕竟少主能够回来,大家都很开心啊。” “少主,你陪我出去弋鸟吧。”大安说:“他们在外面弋鸟,都不带我的。” 太一号长期在海上飘着,皇轩家的人觉得无聊的时候会拿着带绳的箭到甲板上射下几只海鸟。 鹿蜀和象罔正靠在栏杆处向海里扔着石子玩。 太一号上能找到的石子不多,鹿蜀扔完手上的几颗石子就开始扔着铜钱玩。 等手上的几枚铜钱也扔完了,鹿蜀就向象罔伸手,象罔颇为无奈地掏出一把铜钱交到鹿蜀手上让鹿蜀继续朝水里扔着。 毕方正在甲板上和蛊雕一起射着海鸟,身旁无辜惨死的海鸟尸体摆了一排。 看到大安和子尘出来了,毕方赶紧放下了弓箭,向着子尘摆了摆手。 子尘走了过去,毕方要把弓箭交给他,子尘摇了摇头,在射箭这方面他一向不行,那次和父亲去长安的秋兰围猎,他到最后也是空手而回。 旁边的鹿蜀仍然在扔着铜钱,扔完手上的就向象罔伸手,到最后象罔死死捂住最后的几枚铜钱。 “给我,反正在这你也用不上。”鹿蜀说。 “要不……我去帮你把司家少爷那串铜钱要来,你就别打我这最后几枚铜钱的主意了。”象罔相当委屈地说。 “少主,今天晚上我们烤海鸟吃吧,我们打了很多!”毕方相当豪气地说。 他们打下来的海鸟是西陆特有的,他们之前并不认识,但短短的时间内皇轩家的众人已经研究出了数十种烹饪方法,司天命甚至特意为此编写了菜谱。 “恩。”子尘点了点头。 “可惜以后回东煌就吃不到了,这种鸟的翅膀肉很多还有嚼劲,可能是海上的鸟必须一直飞着吧。”毕方看着他打下来的那些鸟说。 “东煌好吃的更多。”子尘说。 “是啊,我现在已经有些想金陵的盐水鸭了。特别是桂花开时的盐水鸭,配上二两花雕酒,真的怎么吃都不会够的。”毕方颇为怀念地说。 “少主,明年三月前我们能回金陵吗?”毕方问。 “三月怎么了吗?”子尘问。 “三月初二是少主的寿辰啊。”毕方有些憨憨地笑着说:“往后少主的寿辰就是皇轩家的酒寻节了。” 子尘看着毕方。 每代皇轩家主的寿辰便是皇轩家的礼魂祀,而对于金陵来说,那一天便是金陵的酒寻节。 酒寻节上,金陵三十六街都挂满了红色的烛灯,秦淮河上飘着系在浮钩上的花雕酒,众人皆可取。 祭台上巫女手执羽扇而舞谓之皇舞。青铜的洪钟大吕彻夜敲响,整座金陵都能听见浩然庄肃的钟声。 每年的酒寻节是金陵最盛大的节日。 “皇轩家,已经两年没过酒寻节了。”毕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我还记得以往每年的酒寻节少主都会一个人在金陵的街巷里玩,每年也都是我和象罔去找少主的。” “以前每年的酒寻节上大家都会喝很多花雕酒的。”毕方看着远处的海面说。 黑色的海鸟掠过天空,西陆的海鸟再好吃,他们也终究是想要回东煌的。 “用不了多久的。”子尘说:“我很快就会带皇轩家回江南的。三月份的话,江南的桃花也该开了,那个时候我们正好回江南看桃花。” “少主说真的。”毕方问。 “我可是皇轩家的少主,我当然会带皇轩家回江南。”子尘笑了笑说。 他确实该回江南了,他已经离开了太久。 江南的桃花在等着他们,金陵的桂花时节的盐水鸭也在等着他们。等他回去,他会成为皇轩家的家主,他会把皇轩家的酒寻节带回去。 花雕酒,红烛灯,彻夜的钟声和巫女的羽舞。 子尘站在甲板上看着海上蓝得近乎没有云的天空。 “少主。”毕方突然轻轻喊了一声子尘。 “恩?”子尘回头看着毕方。 毕方看着子尘,过了很久才说:“少主是生来便以皇轩为姓氏的,少主可能不知道皇轩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毕方看着身穿着东煌燕居服的少年,在子尘的印象中毕方大部分时候都是憨憨的,是那个永远默默背着他从金陵的夜市回到皇轩家的大叔,可如今毕方说这话的时候却很认真,像是要把埋在心底埋了很久的话都说出来一样。 “所有人的姓氏都是生来就有的,可对于我们来说,皇轩是我们的选择,是我们选择了以皇轩为我们的姓氏。” “少主不知道我们所有人在加入皇轩家之前是什么样的。” “在加入皇轩家之前,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死比活亲切,活着是漂无所依,是流离失所,而死了才是我们的归宿。” “可从我们加入皇轩家的那一刻起,死不再是我们的归宿,皇轩家才是。” “少主离开皇轩家的时候,我们都很难过,但没有人会责怪少主,因为皇轩家只有少主是生而为皇轩,只有少主没得选。” “如今少主回来了,我们不希望少主是因为没得选才回来。那样的话,我们真的会很难过的。”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皇轩家,真的是我们的家啊。” 第88章 葵倾 Chapter31葵倾 ……我当初, 应该好好学学的。 01 几个月以来亚瑟帝国和皇轩家一直处于胶着的状态。 亚瑟帝国的船舰不停在海上巡逻着,时不时就会和皇轩家分散在海上的船队来一场遭遇战。虽然每场遭遇战的损失都不大, 但这么频繁的战役还是让皇轩家感到身心俱疲。 皇轩家本就不适合海战,所有的士兵都是在陆地上征战惯了的, 难以适应海上的环境。 太一号还未曾遇见过亚瑟帝国的巡逻舰,不过通过司天命对最近几场遭遇战的分析,亚瑟帝国已经缩小了包围圈, 甚至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太一号的所在。 留在西陆岸上的皇轩死士也时不时地偷袭着亚瑟帝国的几个重要港口,虽然也给亚瑟帝国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总体上仍然处于相当被动的状态。 “宣战吧。”司雪柔看着面前的地图,“皇轩家是生在陆地上的铁骑, 这么频繁的海战只会将皇轩家慢慢拖垮。” 子尘皱了皱眉,“皇轩家就这样孤兵深入, 不太合适吧。这里到底都是亚瑟帝国的领土。” “那难道就让皇轩家的死士一点点耗死在海上吗?”司雪柔看着子尘, “皇轩家需要一场堂堂正正的战役。” 子尘看着面前的地图说:“我想和亚瑟帝国谈一谈。” “上次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不一样。”子尘摇了摇头说:“上一次我们孤身入阿斯加德是为了救人,虽然有神约机械总部为要挟,到底还是身处劣势, 没有办法和亚瑟帝国好好谈一场的。” “这一次谈判不能再去阿斯加德了,必须要另选一个地方。” 司天命一下一下地把扇子拍在手上,“也好,你觉得在哪最适合?” 子尘咬了咬嘴唇, 无论在哪终究都是亚瑟帝国的领土,他们进无可援,退无可守。这条路对于皇轩家来说走起来实在太难。 “这里吧, ”子尘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葵倾平原,这里位邻海岸,是一片荒原算亚瑟帝国很难再路上埋伏我们。而且这里视野开阔,不用担心亚瑟斯国设伏。撤退的话也很容易,不会陷入苦战之中。只要我们事先把附近的港口事先占领就好。” “你准备带多少带多少人?” “不用带太多人,毕竟我只是想要和亚瑟帝国谈谈,一千足够了。亚瑟帝国大部分的军队都守在边境,毕竟现在伐纳帝国和亚瑟帝国终究还是敌对的关系。而且现在戒灵也不消停,亚瑟帝国还要分散一部分兵力。守在葵倾平原附近的亚瑟士兵差不多有三千人,亚瑟帝国应该不会额外调兵了。” 司天命研究着地图,“不知道维希佩尔会派哪个主将来谈,伐纳帝国的那个维尔团长的话还好,要是那个唐德的话可实在是难以对付啊。” “会更惨。”子尘轻笑了一下。 “怎么?亚瑟帝国还有比唐德更难对付的将领?” “恐怕维希佩尔会亲自前来。”子尘说。 “亲自前来?”司天命皱了皱眉,有些不解问。 “皇轩少主亲自赴战他怎能不去。”子尘轻笑了一声。“传令下去,三日之后,葵倾平原。” 02 入暮,太一号。 司雪柔靠在矮几旁自顾自地斟着茶。 司天命走了过来,坐到了司雪柔身边。 “两天之后子尘就要去和亚瑟帝国谈判了,你不去帮他参谋来我这干什么。”司雪柔把冰裂纹的茶杯推到司天命面前说。 “比起子尘,我更担心你啊。”司天命端起茶杯,饮了口茶说。 “我?我在这好好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司雪柔轻笑了一声说。 司天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司雪柔,他知道女人能撑到现在不过是靠着两条木偶提线般的线吊着。 一条是找到子尘,一条是杀了维希佩尔。 这两条线什么时候断了,这个女人也就可能再也撑不下去了。 女人一身茜红九绸衣,如今她不必像子尘不在的时候强装着那个眉目凛冽却又温润如玉的公子。 乌色的长发半坠让人莫名有种倾颓之感,美丽的近乎脆弱。 “当初我就不该那片桃花林里落下那把扇子的。”女人突然说。 司天命知道女人说的是当年她与皇轩昼的那场初遇。 当年皇轩昼奉命清剿蜀地司家,却在战前的那片桃花林里见到了一把遗落的锦扇。 桃花覆雪,错落相寻。 “姐,这么多年你是一直恨着姐夫把子尘送到寺庙里吗?”司天命问。 女人摇了摇头,近乎哀绝地笑了笑,“是我要把子尘送到微尘寺的。” “为什么……” “没有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怪物的。”司雪柔的目光像是有着迷雾千重,“我好像从小就争强好胜,样样都要争先。可当我有了子尘,我却突然只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好。” “我知道洗去蚩尤狂血会很疼,可我更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的活着。”司雪柔说。 “那姐夫……” “他一直希望子尘能拿起剑,就算是靠着蚩尤狂血也好,就算把自己变成最凶猛的野兽掖好。因为他是皇轩家的少主。”司雪柔摆弄着手上已经微凉茶,“别人都说皇轩家的历代家主都风流,可要我说他们一个比一个愚忠。” “流着自己的血,去守别人的江山。皇帝给了他们什么呢?不过就是个尊荣的姓氏罢了。为了皇轩两个字,就要拼上自己的一切。” “为了这个,你才要把子尘送到微尘寺?” “是啊,否则又怎么办呢?皇轩家的人啊一个比一个傻,所以啊,做皇轩家的女人总要担待着点的。”司雪柔低着头看着手上冰裂纹的茶杯说。 司天命看着女人,他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身红衣,骄纵更比桃花的女孩。 巨大的龙骨船行驶在海域之上,巨渊之银燃烧之后的雾气在风中被吹入天幕。 司天命看着窗外,明天又是个阴天啊。 “你知道吗?我曾经给子尘做过一次长寿面的。”握着冰裂纹杯子的女人突然说。 司天命回头看着女人,女人低垂着眼,没有了往日凛然的嚣张,像是有些脆弱一样。 “但我哪会做啊,所以那一次的长寿面都断的不成样子了。”女人说:“有的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那次长寿面做的太不好了,那个孩子才会过得这么苦。” 女人低着头,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司天命甚至怀疑女人是不是哭了,可女人却只是一直低着头。 “我当初,应该好好学学的。” …… …… 03 “以前这里都种满了向日葵吗?应该会很壮观吧。” 子尘环视着整片荒芜的葵倾平原,曾经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盛开在这片平原上,却都终究在历史中湮灭成了灰烬。 如今的这里除了灰败和落寞再无其他。 他一身黑色玄铁甲胄配暗红绫带,铠甲内衬用暗金色丝线绣着狰狞威严的螭龙。 黑色额带上如同鲜血凝成的逆双剑纹章浸着杀气。 他身后的皇轩死士皆着黑色玄甲,黑压压一片如乌云压阵。 皇轩家绘着逆双剑纹章的玄朱二色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杀意凛冽的招魂幡。 子尘拉着马缰,轻抬着下颌偏头看着地平线处的远方,他身上红色的绫带在空中飘飞如同墨迹中一抹刺目的鲜血。 突然,阵阵沙尘起,远处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马蹄踏破万里的荒原,地平线上拉开白色骑兵阵,如同飞速前进的银刃,将要撕裂一切,割破一切。 最前方的人在相隔百米处缓缓停马,目光淡漠如同艾斯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他一身秘银铠甲,斜系着白色的披风,如若神临。身后千余名着银白色铠甲的亚瑟骑兵皆停在他身后。 从列阵的最后司雪柔策着马缓缓走到子尘身边,她一身红衣,不着甲胄,如同这灰败平原上突然灿烈盛开的桃花。 “维希佩尔殿下还真是亲自临阵。”她侧着头看了身旁的子尘一眼。 “他自然会来。”子尘看着远处那如同君王的男人说。 黑白二军对阵在这巨大的荒原,风尘四起,狼烟俱灭。 两方对阵于此,皆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的动作,北风将双方旗帜吹的飒飒作响。 维希佩尔突然缓缓策马而来,他本便冷冽,如今穿着一身如同神战的秘银铠甲更是具有强大的压迫感。 那种威严如同帝王,君临天下,皆当跪拜。除了他所有亚瑟的士兵都仍原地镇守在后。 皇轩家的死士皆缓缓张弓,锋利的箭矢对准着越来越近的男人。 被无数箭矢对准的男人仍旧策马而来,面不改色,直直地看着敌军中那个黑衣红绫的皇轩少主。 他停在了双方列阵的最中央,看着敌方的少主说:“我想和皇轩少主单独谈谈。”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碎玉,回荡在空旷死寂的荒原上。 子尘握了握马缰,手腕上黑金制成的护腕冰冷而坚硬。 “少主。”毕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想要随他一同前去。 子尘摆了摆手,骑着座下的黑骏马缓缓向着等在对峙的两军之间的人走去。红色的绫带如同残血映在维希佩尔那双淡漠的近乎无色的眼瞳中。 毕方怕伤到少主,示意所有的死士放下长弓,手上却将长剑握紧,打算着一旦维希佩尔敢对少主有什么动作就立刻冲上去。 “殿下想要谈些什么。”子尘说。 维希佩尔环顾了一下周围,说:“本来这里有很多向日葵的,可惜你和我来的晚了点,现在看不到了。” “我来这里,不是和殿下谈这个的。”子尘说。 “我并不希望这里染上鲜血。”维希佩尔说。 子尘低着头挑着嘴角笑了一下,“所以殿下就任凭我八百里江南血流成河是吗?” 维希佩尔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侧过身对着子尘说,“小凰鸟,你知道这一切都可以避免的。” “是,如果殿下从未去过江南,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小凰鸟,当初的事情是我做错,可我不希望再有任何鲜血。”维希佩尔让看着发间系着玄色额带的少年说。 “好,那么殿下,我这次来只想让殿下放过皇轩家,让皇轩家能平安回到东煌。往后,皇轩家与亚瑟帝国再无瓜葛。” “你想离开?”维希佩尔看着少年。 “是,我是皇轩家的少主,我必须要带皇轩家回江南。”子尘握着手中的马缰说,粗糙的马缰硌的他手心生疼。 “少主不想杀了我吗?”维希佩尔突然笑了笑说:“少主要想回江南,总该先杀了我再回去的。” 子尘低着头,他的嘴唇被咬的近乎失去了颜色,“那场战役,无论是亚瑟还是皇轩家都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不想再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下去了。” “可我还没付出代价呢不是吗?少主这笔账算得可不太清。” “……我不想算清了。”少年说:“有些东西算不清的。” “可要是我想要算清呢?”维希佩尔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一字一字地说。 “皇轩家只求殿下能让皇轩家安然回到东煌。”少年近乎固执地说。 “你想回东煌是吗?”维希佩尔近乎凄然地笑了笑:“好,把玉符给我,我不会再为难皇轩家任何一分。皇轩家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想要什么我也都可以给。” “若我皇轩家要我死去的数万英魂呢?若我皇轩家要血债血偿呢?”子尘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黑色眼眸如同锋利的曜石。 “小凰鸟,你知道的,只要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他仍旧凄然地笑着看着那个眉目凛然的少年。 “如果殿下只是为了玉符,还恕我不能奉陪。”子尘转过马身向回走着,“现在天短,皇轩家想早点回去。” “皇轩烬!”维希佩尔看着子尘的背影突然说,“皇轩家玉符在你手上根本没用吧。” 子尘的背影突然僵硬了,身后的红绫像是凝滞的鲜血,惨淡而浓烈。 维希佩尔策马走到子尘身边,偏着头在子尘的耳边说,“召不出鬼兵,皇轩玉符之于你和一块石头其实根本没有分别吧。”他的呼吸扫过子尘的脖颈,如若以往每一次的耳鬓厮磨,但说出的话却残忍的如同刀刃。 司雪柔向身旁的鹿蜀伸出手,她一身红色绸衣,在这片荒芜的平原上像是流转的火焰。 鹿蜀将一把劲弓放在她手上。司雪柔一身红衣,目光冷漠如霜寒,她对着远处巨大荒原正中央的人缓缓拉开了长弓。 维希佩尔身上穿着冰冷的银白色甲胄,银色的长发因为偏头的动作从铠甲上滑下,“小凰鸟,难道你以为东煌的人真的会认同一个召不出鬼兵没有配剑的人做家主吗?你守不住皇轩家的,更守不住东煌。”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却紧紧盯着嘴唇有些发白的子尘。 “他们能认同你一天,能认同你一个月,但当你失守皇轩,失守东煌,你终将会被舍弃。”银白色的战马将巨大的荒原刨出一个个伤痕,维希佩尔的声音带着几分阴鸷,“你知道的,这就是凡人,无论你曾经为他们做过什么,无论你曾为他们流过多少鲜血,无论你是否曾经为他们而战。当你一旦失败,他们都会舍弃你。” “小凰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里为何荒败。”他嘴唇的颜色如同淡色的蔷薇,轻轻蹭着子尘的耳际,声音也近乎颤抖,“我不希望你再看到任何的……鲜血。” 远方的劲弓缓缓移动着,司雪柔半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紧紧盯着对面着银色甲胄的维希佩尔。 双方在这荒芜的平原之上对峙着,战旗飒飒,就连空气都近乎凝滞,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正中央的两个人。 皇轩家所有人都已将配剑抽出了剑鞘,亚瑟帝国所有的士兵也随时准备着出击。 “如果皇轩家的人惧怕鲜血,那么我们也不可能守住江南八百年。我们不渴望战争,但也不会畏惧战争。”少年咬着牙缓缓地说。 “小凰鸟……” 维希佩尔缓缓凑近子尘,像是要亲吻他的脖颈,他的目光少有地带着几分哀伤。 “殿下,恕我不能奉陪。”子尘近乎决绝地侧身策马从维希佩尔身边擦肩而过,银色的长发从他冰冷的玄铁甲胄上滑过。 突然!利箭破空划过! 红衣的女人冷冷地看着巨大荒原的中央,肃杀的北风将她身上层层红色的纱衣吹起。 那紧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断开! 铁蹄踏破了巨大而荒芜的平原,兵戈对峙,鲜血弥漫。皇轩家的死士将利刃抽出,决绝然赴死一样杀入阵中! 黑色与白色杀成一片,厮杀声漫天。 子尘猛然回头,视野都变成了无尽的红色。 他只看见维希佩尔咬着牙抬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睛如同冬季的冰川破碎。他的腿上被利箭划伤,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戎装。 辽阔的荒原被黄昏覆盖,天际的残阳如同鲜血笼罩在这远古神话中的荒原之上。这里曾经开满了大片大片倾慕着天光的向日葵,如今却被厮杀的鲜血覆盖。 荒草之上是死亡的杀伐。 “少主!”毕方的配剑讹火上沾满着鲜血,“少主,我护送你回去!” 乱箭忽然向着子尘射来,所有的一切混乱如同远古的那场战役。 维希佩尔将乱箭斩断,他看着子尘,咬着他近乎无色的嘴唇。 黑色的军队撤入提前布置好的隘道,白色的君王染上红色的鲜血。 维希佩尔捂着自己肩上新负的伤口看着皇轩少主被护送着撤离,银色长发纠结成缕,蓝色的眼淬着翡翠一样的颜色。 黄昏褪尽,兵戈休止。 第89章 葵倾 03 回到船上之后皇轩家修养了三天。 东煌传来消息说三日之前有客星临空, 恐有大事发生。 辰朝历来以星象测算吉凶得失,百事必先观星象而行之。这次客星现世怕是长安那些勘天师和文武臣子又要争讨不休了。 子尘记得他那年去往长安曾误入灵台的步天宫, 巨大勾连的星盘以金泥点成方天二十八星宿。 而他站在周天星辰之下,如若苍穹当空。 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垂落在剔透的凉石之上。 他沿着步天云梯缓缓走上占星台, 锦衣掠过玉石剔透的凉阶。 当他想要拿起那枚金铸的算筹的时候,却看到一位形容枯槁身披破落白衣的老人结跏趺坐于星台之下。 这一次客星现世不知道那些勘天师和星官又要怎么解释了。 子尘看着手上那些奏报,眼前却不时闪过维希佩尔被鲜血染红的战甲, 发白的嘴角,以及最后他看着他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蚀骨之蚁一样啃噬着他。 他说他的这笔账没算清。 可这世上,谁欠谁,谁负了谁又怎么可能算的清楚。 他想起来那个人曾吻着他的脖颈对他说, 不要管,小凰鸟,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会帮你的。他想起来那个人温柔而悲伤的微笑, 像是三月的岚风,冰冷却又温暖。 他想起来那个人给过他所有的拥抱,想起他身上干净而美好的神眷花的气息。 他越是美好, 他便越是心痛。 他是他错失掉的梦,他赠予他所有的美好,也赠予他所有的残忍。 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厮杀声, 这里是皇轩家的主舰,除非将周围的从舰攻破,否则不可能攻到这里, 子尘拿起了身边的披风,走到了甲板上。 皇轩家的侍卫皆列阵在甲板上,警惕地看着甲板的对面。 “少主!” 众侍卫一一散开,露出了被包围在最中间的偷袭者。 是维尔! 他身上已经全部湿透,显然是潜水过来的,手上拿着锋利的重剑,恶狠狠地看着被侍卫护在中间的子尘,那眼神凶狠地近乎要把子尘撕裂。 “不知道团长为何一个人到此?我皇轩家近日应该未曾触犯过亚瑟帝国吧。”子尘看着维尔说。 “我原以为皇轩家应该是忠义之士,还对着你们心存一分敬意。原来你们也不过宵小!背信忘义!不择手段!”维尔握着重剑的手近乎发白,脖颈上的青筋爆出,恨不得要将子尘就地撕碎。 “团长所说何事?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子尘皱着眉。 “我听说皇轩家从不用毒?”维尔紧紧盯着子尘的脸。 “是,皇轩家杀人只在战场上以剑杀人,从不用毒。”子尘点了点头。 “可我们殿下却中了你们东煌的毒,就是你们的家母涂在箭上的毒!殿下身上的伤完全没有办法愈合,若不是你们皇轩家……” 维尔恨不得现在就把面前这个装作一脸无辜的皇轩少主弄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皇轩烬,殿下根本不可能受伤,更不可能中毒! 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就应该亲手杀死他!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那个躲在殿下身后的少年,瘦弱的像是个女孩,可如今这个少年…… “殿下回来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而且伤口也迟迟无法愈合,甚至在逐渐恶化,这不是中了毒是什么!” “即使是这样也未必能说是皇轩家用了毒吧。”子尘咬着牙说。 “皇轩烬!你今日必须要交出解药!” 子尘咬了咬自己有些发白的嘴唇,“这里是皇轩家的地方,还请团长离开。” “皇轩烬!!!” 子尘闭上了眼,“送客。” “皇轩烬你忘记当初殿下是如何对你的了吗!?”维尔看着皇轩少主披着披风的背影怒吼道:“当初若不是殿下,你早就死在那个戒灵祭司的手中了!是殿下救你回来的!” “你在亚瑟帝国这么久,殿下可曾有一点亏欠于你!” “便是知道了你是皇轩家少主,殿下也未曾半点对不起你!” “皇轩烬!” 维尔刚要冲上去就被数十把出鞘的利刃拦住,数十名一身黑色劲装的皇轩死士挡在了他面前不容他前进半分。 维尔看着周围面色寒厉的皇轩死士突然笑了笑,是啊,如今这个少年早已不是当初跟在殿下身后的那个孩子了。 他如今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他一声令下便会有无数的死士护在他身前,他又怎么会顾念当初的情谊。 子尘刚刚走出所有人的视线就近乎脱力一样倒在墙上,他不停喘息着。 他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知道他很笨,可是为何他终究做不好一切。 他想起那个算命的对他说的话。 你终将一无所有,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失去。 他紧紧握着手上的那串阿修罗菩提子,丑陋的菩提子硌的他手心生疼。 他要求的一点也不多啊,他只希望能够安安稳稳的喜欢一个人,他只希望能够被他的母亲接受。 世上有那么多美满,可是为何偏偏不能分给他一点。 他召不出配剑,用不了玉符,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维希佩尔其实说错了,不用等到他失守东煌失守皇轩的那一天,他早就被舍弃了。 他们说他身负罪孽,他们说他终将为祸,他们让他在寺前跪拜反省,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他究竟要反省什么。 他手上握着的是阿修罗菩提,他跪在拈花而笑的佛祖面前。佛祖看着他笑,他也看着佛祖笑。 你说我有罪,为何不能告诉我我罪在哪里? 你告诉我啊!我究竟怎么做才不算错! 从甲板到司雪柔的卧室,子尘走了很久很久,他跪在了司雪柔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娘。” “你来干什么?” “求你把解药给我。” 子尘感觉他的嘴唇都在颤抖,这个女人是他最为惧怕也最为爱的人。他心甘情愿在佛前跪了一年又一年忏悔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孽不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他拼尽全力纵使明知道自己不配成为皇轩家主也仍旧自虐一样努力着不过也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他最害怕的是这个女人那种失望的眼神,他这么久也不过是想要这个女人能够像别的母亲一样抱一下他。可是,他终究还是要让女人失望了。 ——你终将一无所有,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失去。 司雪柔背着身没有看她面前跪着的子尘。 “娘,这次你会跟着去,只是为了杀死维希佩尔吧。”子尘抬起头看着女人的背影。 “是,箭上的毒是天雨草,是蜀地的毒,如果不是你挡住了他,那支箭应该射中的是他的心口,他本来应该在那天就死掉的。让他撑到现在我也很不舒服,不过没关系,伤口好不了,他终究会死的,还能让他多受些苦,也没便宜了他。” “皇轩家从来不用毒的。”子尘看着女人,“皇轩家只用剑杀人。” “那你这个皇轩少主有剑吗?”司雪柔冷冷地说。 子尘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得冰冷,他近乎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皇轩家有了我这样的少主已经是百年的大耻,我不能再任皇轩家蒙上更多的耻辱。以剑守国是皇轩家的家训,身为皇轩家的少主,我必须……” “够了!”司雪柔怒然拍案,“皇轩烬!那个人是杀死你父亲的人,如果没有他皇轩家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你父亲不死,江南也不会失守!” “江南失守是因为我拿走了玉符,不是吗?如果不是我拿走了玉符,父亲根本不用和维希佩尔决战的。”子尘苦笑了一下,“娘,其实这么久,你真正憎恨的人,是我吧。” 他抬头看着司雪柔,眼角都泛着红色,他知道,司雪柔一直对他都是怀有恨意的,从五岁那年的试剑池便有了,而如今,他害死了女人最爱的男人,他的父亲,她的恨只会更多。 司雪柔突然冷冷地看着子尘,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如同寒冰利刃一样的冰冷,“你和维希佩尔究竟是什么关系?” 子尘仍旧跪在地上,说:“他救过我。” “还有呢?”司雪柔紧紧地盯着子尘。 “我在他身边待过很久。”子尘感觉他身体内所有的鲜血都开始凝结。 “还有呢?” “……” 还有呢?我曾将那个人奉为我的神明,我曾用尽我的全力拥抱他,我曾渴慕着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我曾贪恋着他赠与我所有的美好,我曾愿将我所有的灵魂献给他,我曾以为那便是一切。 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做了一场梦,醒来便是万劫不复。 “我宁愿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司雪柔摇着头哭笑着,“我司雪柔究竟做过什么孽啊。” “……” 子尘低着头,他想说,你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我生来便是错,而后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错。 罪孽是我的,惩罚也应该是我的。 司雪柔抽出身旁的却邪剑,猛然架在子尘的脖颈之上,剑光如秋水映在子尘细瘦的脖颈之上,子尘不闪不躲,抬头看着暴怒的司雪柔。 子尘近乎绝望地闭上眼,如果死了也好啊,他本便不应该来。 可是如果他这样死了,他终究还是算不明白究竟谁欠谁,谁辜负了谁。如果可以他宁愿互不相欠,来世再不见,再无瓜葛。 却邪剑掉落在地,声音如同远古的编钟,红色的裙角扫过,女人转身离去,只有子尘一个人仍旧跪在原地。 子尘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听见巨大的鸣笛声在辽阔的海域上穿行。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和他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仿佛他从未属于过这个世界,一直以来,他不过是这偌大世界的过客。 他渺小如芥子,卑微如尘埃,这个世界与他终究毫无瓜葛。 “我可以给你解药。”红色的裙角出现在他眼底。 子尘抬起头看着司雪柔,他的眼中已经泛满了红丝。 但是司雪柔的情况显然也不太好,她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她眉眼之间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任性,只有深深的疲倦。 子尘突然认识到女人也老了,她一直美艳的如同江南八百里的桃花,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如同桃花覆落,可女人也终究会老,再美的桃花也会凋零,凋零过后便只有疲惫和颓败。 而现在,女人老了。 “回江南之后你就和璎珞公主成亲。”女人说。 “璎珞是我妹妹!” “她是你表妹。历代皇轩家的家主大多娶了公主为妻,你以后就是皇轩家的家主,自然也应该娶一位公主。” 子尘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慢慢的凝固。 窗外慢慢下起了大雨,太一号在灰色的雨幕中缓缓行驶。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子尘觉得所有的一切像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而冰冷。 “好。” 白色的瓷瓶被扔到了子尘面前。 子尘紧咬着发白的嘴唇在司雪柔面前磕了三个头。 第90章 葵倾 04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笼罩在无边的雨幕之中, 三日以来这里的守卫多了近四倍,身着白色军装的亚瑟士兵在这座王都内不停巡逻着。 王都的众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阵仗是个人都明白怕是有大事发生了。 向来繁华的阿斯加德街道上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便是不得不出门的人都噤声而行, 接受着道路上巡逻警的盘点。 阿斯加德的主街,行人都撑着黑色的雨伞,低头快速行走着, 冰冷的雨水从道路上警官胸口铜制的世界树纹章上滴落。 冷蓝色的汞灯光线在雨中的散射而开。 黑衣红绫的少年在潮水般的人群中逆行着,雨水从他结成缕的头发上滑落,他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 穿着红裙的小女孩回头望着那个奇怪的少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家长牵着手赶紧离开了。昏黄的路灯在玻璃中燃烧着, 照亮空中斜落的雨丝,周围一圈都蒙上了银色的光晕。 少年在人群中逆行着, 如同夜雨中无家可归的野猫, 他抬头看着从夜幕中落下的无边暮雨。 巡逻的警官也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少年,正准备去询查他,再转身却完全找不到了那个少年。警官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黑色地面上的积水映出整片灰雾般的天空。 往常五点之后金宫周围便不再有任何的人, 现在却来回巡逻着几十名佩戴着银叶徽章的圣殿骑士,就连维尔都守在这里。 看来维希佩尔的情况真的不太好,他以前对子尘说过的,他向来不太喜欢晚上的金宫有太多人。 雨幕中的金宫恢弘而壮阔, 如同神话中神明的居所。 走到现在子尘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他感觉自己已经累了,那种疲倦是从心底漫上来的。 金宫深处的那个房间关着灯, 一片黑暗。 他记得以前每到了这个时候那里就会亮着灯的,这个时候翻进去,他应该能看见维希佩尔带着金丝边的眼睛在书桌前看着书,身上有的时候会穿着温暖的线织衫,纤长的手指翻着手上的书。看到他进来,他会抬起头对着他非常温柔地笑着。 那是他曾领略过为温暖的温柔。他会等着他走到他身边,然后把他拉进怀里,会咬着他的脖颈,像是他已经在这里等着他等了好久好久,等过了漫长的岁月,等过了如焚的白昼和孤寂的黑夜。他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 他以世上最寒冷的冰和雪砌成了一座城,城里住着他心爱的少年,他把所有温柔的黄昏都给了他。 “谁!”维尔听到周围有声音立刻警惕地抽出巨剑。 子尘从金宫前巨大的雕像上跳了下来,刚一起身,维尔的巨剑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你……还,敢来!”维尔近乎咬牙切齿地对子尘说,重剑一点点地按了下去,“你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 子尘抬起头看着青筋爆出的维尔。 “你来干什么?” 子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维尔。 唐德走到了维尔身边,拍了拍维尔的肩膀,声音也有些疲惫,他近乎无奈地看着子尘,然后对着维尔说:“让他进去吧。” 维尔的手都在颤抖,他恶狠狠地看着子尘。 最终重剑缓缓从子尘身上移开,维尔偏过头不去看子尘,咬着牙说:“你,进去吧。” “子尘……”唐德看着子尘的背影突然说。 雨幕中的少年停了下来。 “能真正伤到殿下的从来不是利箭,而是你。” 03 窗外的雨幕铺天盖地,远方所有的建筑都在这灰色之中模糊成一片,蓝黑色的天际下整座城市如同倾覆。 他了眼窗外熟悉的景色,以后怕是都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床上的男人少有地带着几分虚弱和病态。向来冷峻禁欲的脸上泛着潮红,银色的发丝在床上铺开。 这个男人总是那样强大,强大的让人忘记他也会有虚弱,他也会有痛苦和绝望。他如同神明,如同君王,让人以为他生来便能承受住一切。他就应该顶天立地,他就应该叱咤风云,他强大的无所不能。 子尘略微走进,男人只是有些虚弱痛苦地皱着眉头,梦呓一样念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 他想要碰一碰维希佩尔,却想起来自己的手太凉了,最终还是把手拿了回来。 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来了药瓶放在了桌子上,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把药直接给维尔不就可以了吗?说到底他不过是想要最后再见一眼维希佩尔,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却又真的没有办法和想象的一样干净利落地离开。 这是他最爱的人,他没有办法潇洒利落地说再无瓜葛,再看一眼他他还是想要拥有。 他贪恋他所有的美好,贪恋他所有的温柔。只是,那些终将不再属于他。 他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刚准备离开,就发现床上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那双向来淡漠的近乎无色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红色,像是受了委屈一样。维希佩尔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眼睛却紧紧盯着子尘,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看着,像是知道主人要离开的大型犬一样。 子尘不去看维希佩尔,一个人走到了窗边,但那双眼睛仍旧盯着他看,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子尘刚要翻出窗,就听见身后的维希佩尔声音沙哑地叫了他一声。 “……小凰鸟。” 那声音沙哑低沉的吓人,全然没了维希佩尔往日如同玉碎一样的清冷好听,甚至带着几分哽咽。维希佩尔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自暴自弃一样。 子尘一把拿过桌子上的药瓶,对着床上的一坨棉被皱着眉头说:“出来,我给你上药。” 白色的棉被里慢慢探出来了一双明显红了一圈的眼睛,“你……不走?” 子尘点了点头,“恩。” 维希佩尔突然向着他笑了一下,没有了刚才任何的戒备和警惕,像是个得到了期望许久的糖果的孩子。他从被子里伸出手,牵过子尘垂在空中冰凉的手,然后放在唇边轻吻着。 子尘感觉得到维希佩尔的体温高的有点不正常,贴在他手上的热度仿佛要将他手上的雨水都蒸发掉一样。 “伤口在哪?我给你上药。” 维希佩尔用侧脸蹭了蹭子尘仍旧冰冷的手,“怎么还这么冷?” “伤口在哪?”子尘从维希佩尔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那份热度灼伤的。 维希佩尔掀开自己的被子就开始脱掉身上的裤子。 “维希佩尔,我来这可不是看你耍流氓的啊!” 看到了维希佩尔腿上的伤后,子尘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天雨草本就是司家的奇毒,沾之必死,子尘不知道维希佩尔为什么还能挺到现在,但他能知道维希佩尔忍受到现在究竟经受了多少痛苦。 子尘轻轻碰了碰维希佩尔腿上狰狞丑陋的伤口,“疼吗?” 维希佩尔刚要摇头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有些孩子气地点了点头,像是受足了委屈的孩子。 “忍一忍。”子尘皱了皱眉,将手上的药一点点撒在维希佩尔腿上。 窗外的夜雨像是永无止歇地下着,子尘将药在维希佩尔的腿上一点点抹匀。 凉的像是玉石一样,子尘在心底想。可惜以后再也也没有机会了。 维希佩尔压低着眉,像是在忍着疼痛一样,他的眉目像是北域的冰雪。 子尘拿着纱布将维希佩尔腿上的伤口一点点包扎上。维希佩尔仰躺在枕头上,有些虚弱地看着子尘。 子尘包扎完伤口之后抬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发现维希佩尔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炙热得吓人。 子尘轻轻咳了一声,“我该走了。” 他刚转过身准备走,垂在身侧的手就突然被抓住了,维希佩尔的手变得比他还要冰冷,他躺在床上从下而上虚弱地看着子尘,又恢复了那副人畜可欺的样子,一点都找不到刚才的禽兽模样。 他不再看着子尘的眼睛,低着头看着子尘被握在他手里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从指间到指腹,从骨节到掌心。他的力度很轻,像是随时都能被挣脱一样。 子尘咬着嘴唇,“等雨停,等雨停我就走。” “恩。”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块小孩子手中刚剥开的硬质糖果,他牵着子尘的手,和他十指相握。 “先洗个澡吧,换身衣服。”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子尘说,眼中的蓝色淡的像是云行于空。 子尘一脸警惕地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回以一个良善无辜的表情。 身上的衣服确实湿了,再说维希佩尔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对他做些什么。 子尘从柜子里拿好要换的衣服,反正他在这的衣服比在皇轩家还要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然后把头转了过去,“我不会看的。” 浴室内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遥远的有些不真切。维希佩尔说不看,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看,子尘刚走进浴室他就把头转了回来。看着水汽中少年模糊的身影。 隔着水气弥漫的玻璃门,子尘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在一边,像是自己打开包装的礼物,一层一层。维希佩尔看了一会,觉得着完全是对自己的折磨,于是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背后的水声却清晰地传来,维希佩尔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有些无奈地又叹了口气,悄悄转过头继续看着浴室里身影模糊的少年。 就算是折磨也好,往后怕是这种折磨也不会再有了。 那双蓝色的眼中如同透明的玻璃一样倒影着少年纤细的脖颈,清瘦的腰肢,以及那双干净而白皙的腿。 维希佩尔侧躺在枕头上看着少年推开水汽朦胧的玻璃门,光着脚踩在地面上,用毛巾擦着黑色的凌乱的头发。 所有模糊的都变得真切,就像是预想了千万遍的美好成了真。而他心心念念的少年就这样突然真真切切地出现他面前。 只可惜…… 维希佩尔向外面挪了一点,看着子尘说:“你睡里面。” 子尘擦着自己的头发,仍旧有些警惕地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摊了摊手,一副你看我现在能对你做什么的样子。子尘把毛巾扔到一边,翻过维希佩尔躺进了床里。 维希佩尔侧过身想要如同以往每次入睡前一样亲吻一下子尘的侧脸,子尘却突然警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维希佩尔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被子替子尘盖好。 “好梦。” ——我的少年。 05 黑暗笼罩着阿斯加德,和往日的平静不同,这里到处巡逻着穿着白色军装的亚瑟士兵。 无边的夜雨落在这座城市中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切,窗外躲着一两只萤虫,在暗夜中发着微凉的光。 维希佩尔刚刚睁开眼,就发现床的内侧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窗外是无边的夜雨,黑暗铺天盖地。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一样。 他半睁着眼,银色的眼睫像是一场初雪。 然而就在再次近乎绝望的闭上眼的时候却听见厨房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维希佩尔挣扎地从床上起来,腿上的伤每动一分都疼的惊人,天雨草的毒性会腐蚀肌肉,令人生不如死。 他明明应该没有这么脆弱的,比这痛苦百倍的事情他都经历过,可他如今却被如此轻易地击倒。 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向亮着一盏灯的厨房。 听到声响的子尘赶紧抬起了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维希佩尔,他的嘴唇苍白的近乎没有任何的颜色,蓝色的眼如同冰寒一样,身上向来系到最上面的扣子被挣开了两颗,露出泛着粉红色的胸口和锁骨。 “我饿了……”子尘无奈地耸了耸肩,“打算自己做点东西。” 维希佩尔仍旧冷冷地看着他,斜靠在门口,固执地守着子尘。 “我马上就好了。”子尘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仍旧紧紧盯着子尘。 “你腿上有伤。”子尘说。 子尘看着维希佩尔没有任何回去好好躺着的打算只好赶紧做着饭。 窗外的雨打在窗户上,沿着冰冷的玻璃蜿蜒留下,远处所有的建筑物都在雨中模糊了形迹。维希佩尔倚靠在门上,银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冰酒,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黑发的少年,就像看守着宝藏的恶龙。 谁都知道生命会有终点,谁都知道杯酒终将饮尽。 但他终究是醉酒之徒,只想着一晌贪欢。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端着盘子走出了厨房,也跟着拖着一条腿走了出去。 “要吃点吗?”子尘回头看着维希佩尔。 “做的什么?” “恩,我看有鸡蛋就煎了鸡蛋饼。我只会做这个,以前在微尘寺跟那几个师兄学的。”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其实无论是什么他都会吃的。 雨夜总是适合发生很多事情,但两个人只是低着头一个拿着筷子一个拿着刀和叉吃着刚刚煎好鸡蛋饼,倒有一种近乎安稳的温馨感。 感觉鸡蛋饼做的有点淡,可能是忘记放盐了,子尘中途到厨房翻了一罐草莓酱出来,从厨房出来就看着维希佩尔一直看着他,好像生怕他拿个草莓酱就不见了一样。 子尘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怎么搞得他像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一样。 吃完鸡蛋饼子尘的无名指和中指沾上了一点草莓酱,刚准备去拿纸巾就突然被维希佩尔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指冰冷细瘦。 维希佩尔冰冷的手指握着子尘的手腕,然后一点点地将子尘手指上的草莓酱舔干净,像是一只撒娇的大型犬一样,子尘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切。 子尘像是心虚一样躲避着维希佩尔的目光,但维希佩尔仍旧抬头紧紧地看着子尘。 他一直看着他的少年。 子尘咬着牙,感觉自己的手腕都在颤抖。无论多久,他始终没有办法抗拒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仍旧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一点点舔干净。 子尘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猛然将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维希佩尔仍旧抬着头看他。子尘挠了挠头,把草莓酱推到了维希佩尔面前,“额…你要吃草莓酱的话这里有,你……恩。”然后迅速起身,把盘子放回了厨房。 而更糟糕地是,他居然可耻地…… 子尘有些不自然地从厨房走了出去然后翻到了床上,维希佩尔关掉灯躺在了他身边,目光幽幽地看着子尘凌乱的黑发,“需要我帮忙吗?” “不!” 维希佩尔轻笑了一下跌回自己的那边,借着窗外微亮的光线看着身旁的少年。 06 蓝黑色的光线从窗中照入,窗外的大雨还未止歇,恐怕今天都停不了了,明明已经到了破晓,所有的一切都还黑暗如夜晚,只有天际有着惨淡的一抹白色的光亮。 子尘从床上支起上半身,看着窗外的雨幕,他知道他必须要走了。但他的手却被维希佩尔紧紧地握着,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 他慢慢掰开维希佩尔的手,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这个强大如帝王,冷峻如冰川的男人就睡在他的旁边,脸上的高烧退去了一点却仍旧虚弱地让人心疼。他偏向着他躺着,就像一只依赖着主人的大型犬一样。 昨晚的衣服没有完全晾干,还带着一点潮湿,子尘将衣服换了回来,最后回着头看了看床上仍旧睡着的男人。 你看啊,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会觉得男人好看。 在男人面前,他像是永远都没有什么出息。 他爬上了窗户,双手撑在床沿上看着窗外。 维尔和唐德已经离开了,门外的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撤了,整座宫殿在无尽的雨幕中显得有几分荒凉,子尘第一次知道原来辉煌的金宫也会有如此荒凉的时候。 冰冷的雨水从他脸上滑落。 他决绝地从窗上跳了下去。 “小凰鸟!” 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这世上除了维希佩尔没有人会这么叫他。 子尘回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过来的维希佩尔,男人虚弱地喘息着,大雨在他身上打出了一层光晕,他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衬衫,腿上包扎好的纱布上缓缓晕染出血迹。 他看见维希佩尔近乎绝望地摇着头,他跌倒在无边的雨幕之中,银色的长发披在湿透的衬衫上。 “……不要走。” 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维希佩尔……不可能的。” “我没有杀你父亲……”维希佩尔在冰冷的雨幕中看着子尘说,“他……知道他赢不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杀他……” 男人的声音近乎喑哑。 “……我没有。” 那个男人为了皇轩家,为了东煌的百姓赴了维希佩尔的约。 然而在那场铺天盖地的桃花之中,那个男人知道他赢不了了。 他纵有一身剑术无双,可到底已经是英雄末路,这数月他不过强撑着没有倒下罢了。 可若不交出玉符,他不配再为皇轩昼。 若交出玉符,他更不配再配为皇轩家主。 最终,他以他自己的一死换一个忠义两全。鲜血将八百里的桃花染成血红。他死在了自己的却邪剑下。 他死的时候估计是想起了早上那个云鬓歪斜红衣颓落的女人靠在门扉上望着他。 桃花零落,盛世江南。 等在轩中的红衣女人到底没有等回他。 “维希佩尔,”子尘近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了。” 维希佩尔跪在磅礴的大雨之中,“皇轩烬!你给我回来!” 鲜血渗透了他腿上的纱布,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 子尘转过身,他黑衣红绫,决绝地像是没有任何的留恋。 维希佩尔忍着伤口崩裂的痛苦站起来,想要追上去却再一次跌在了雨中,大理石的瓷砖冰冷而坚硬。 金宫前的大理石喷泉中一排排错落摆放的瓷杯中溅起涟漪,白色的蔷薇上的雨水掉落在水池之中。 顺着神女雕像没有瞳孔的眼中落下的雨如同一痕泪水。 大雨将整座城市倾落。 “皇轩烬!”维希佩尔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嘶吼着如同绝望而疯狂的暴君。 那个男人有着君临天下的高傲,有着叱咤风云的强大,可他却如同一无所有的亡徒般绝望。 我给你所有我能给你的,给你我所有的温柔也给你我所有的痛苦,给你我所有的强大也给你。我所有的脆弱和绝望,可我终究没有任何能将你留下。 “小凰鸟……不要,我……求你,回来。” “小凰鸟,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个少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一回头便再也无法拒绝维希佩尔,他是他灵魂中铭刻的伤痕和印记。 不可能了,维希佩尔,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 他以前太小,不相信命运弄人这句话,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命运就是神在暗中结下的那个网,等着那些如同飞蛾一样无知愚昧天真可怜的凡人撞上那个网。 从此你越是挣扎便越是深陷。他想起司天命对他说过,神最爱玩弄的把戏不是让你永远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了又失去。 他在那时想那又如何,我宁可得到又失去也好过永远得不到。 而现在他才明白,当神拿走他的馈赠时,究竟会有多心痛,痛的让他近乎无法呼吸。 第91章 魂兮归来 Chapte□□魂兮归来 湛湛江水兮, 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 哀江南。 01 黄昏,太一号。 司雪柔在案前自斟自酌地饮着酒, 一身红衣在黄花梨木的地板上铺开如同江南繁华盛开的八百里桃花。 那双桃花剪水一样的眼睛看向遥远的迷雾远方,就是看着寂渺虚无处也像是含着三分情一样。 她端起酒杯,声音喑哑地问身旁的司天命, “子尘去了多久了。” 她仍旧看着天与海的尽头,缓缓将杯中的酒饮尽。 “应该快回来了。”司天命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到什么一样。 司雪柔半垂着眼, 那双眼漂亮得像是桃花零落一般,慵懒随意却又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嚣张。 她玩着手上空掉的酒杯。 “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九山, 我不要被葬在亚瑟和伐纳的领土上, 但我没能居然把解药给了杀害我夫君的人,我也没有脸面被葬在东煌的领土上。” 司天命抬起头看着仍旧随意玩着酒杯的司雪柔,他张口像是要说些什么, 但到最后只是缓缓闭上眼点了点头,说:“好。” “你以前总说什么天道无常,我以前从来不信的。”司雪柔摇了摇手上的酒瓶,或许是喝多了酒, 眼神少有的带上了几分迷茫,雾蒙蒙的像是江南的烟雨。 “那你现在信了?” “不信!”司雪柔摇了摇头,她勾着好看的嘴角笑了笑:“天道无常, 可人心更无常。” 司天命低着头笑了一下,“是啊。” “最后一杯了。”司雪柔举起了酒杯,对着阳光看了看,那杯酒的颜色却红得异常,红得像是鲜血。 妃雪酒——鲜血染红了八百里江南的桃花,桃花覆雪皆成妃色,于是我也只好取八百里桃花酿酒。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她还记得那天,黄昏将尽,江南的天际如若鲜血染成,她的昼郎负剑倒在十里的桃花中,鲜血将桃花染成妃色。 酿血为酒,桃花为魂。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场桃花覆雪中呆愣地看着她的傻小子,身披白色锦袍,恭敬地拿着扇子,昏黄的灯光照亮零落的桃花和雪。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 …… 当年初为皇轩家主的皇轩昼奉命攻打蜀地司家。 可皇轩昼他没心情参加那些接风宴,一个人拎着酒跑到了蜀地的桃花林里自斟自酌。 明明已经初春,桃花已开,但蜀地的太守说这里天气怪得很,竟然又开始渐冷,再下场雪也是有可能。 他说桃花已开又怎么可能落雪,日暮时却果然开始下上了一层薄雪。 桃花覆雪,如若胭脂染。 他把酒扔在了这里,回去找了裘衣和灯笼准备好好在这看看这场少见的桃花雪。 可当他再回到这片桃花林里,酒却被喝了大半,有一壶直接被拿走了,酒壶旁遗落了一把锦扇。 扇子上坠着红绫软玉,衬着白雪红得近乎明艳。 错乱的桃花,无尽的暮色,零落的白雪。 白衣的少年挑着十四竹骨灯笼,将身侧的桃花枝拂开,妃色的桃花落在白雪上被灯笼照亮。他看到雪上留下的脚印,再走几步却又消失不见。 而那个红衣的少女就在这场桃花雪中在另一个角落里微醺着拎着手上的萤灯,自顾自看着雪,看着桃花。 一个无心,随意走落。一个有意,默然相寻。 夜暮的桃花林中他们擦肩而过,雪落无声。 皇轩昼挑着灯笼,桃花枝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绫带。而红衣的少女只顾着看雪看桃花,只顾饮着手上的酒。 兜兜转转,千转百回。 可有些相遇是注定的。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那场桃花雪中的白衣少年突然将扇子递到了司雪柔面前。后来司雪柔笑他这句话说得像是戏文里面的,可有些话总是已然在心底预演了千遍才被说出来的。 少女拎着手上的酒壶,醉的不轻,看着面前白衣的少年说:“你谁?” “姑娘手上这杯酒,是我的。”皇轩昼说。 少女连忙护住手上的酒,“不会给你的!” “当然不会,只是这个扇子是姑娘的吗?” 少女皱了皱眉看了看皇轩昼手上的扇子,刚想去拿然后摆了摆手,“算是酒钱吧!” 这样总不会和我抢酒了吧。 “姑娘,可是你遗落的锦扇?” 真像是戏文里的一句话啊,可惜他们终不是才子佳人。 她还记得那晚她拉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去看桃花覆雪,他说司家有个用枪的红衣小将,想是司家公子司天命。 她想她弟弟一身病弱怎么可能是他。 后来他说他要奉命争讨司家,她一身红衣奔赴,劝他不要去。 可他终究还是去了,她还记得他在战场上看到她时那近乎呆愣的眼神,他被她挑落下马,可枪尖离他的喉颈只有分毫时,他居然笑了,一袭黑衣,头戴玄色额带。 后来皇轩家撤离蜀地。可那个男人离开前夜却一骑白马,夜闯司家。 ——我看桃花开的正好,想带来给你。 他说,天道无常,你我或许真的有缘无分吧。然后落寞地骑着那匹白马离开。 司雪柔像是失神一样缓缓站了起来,红衣覆落,她手上端着那杯红得异常的妃雪酒。 “家母?”旁边的的侍女也像是意识到不对了,全都紧张地看着司雪柔。 “家母?” 司雪柔却近乎痴痴地笑了起来,海风将她身上的红衣吹起,仿佛世外的仙子。 巨船在辽阔的海域上缓缓行驶,而红衣的女人仿佛在甲板上起舞一样,美得勾魂夺魄, 那些侍女全都惊慌地想要抢下司雪柔手上的酒,却被她全部推开。 “不要和我抢!”她近乎疯癫地大笑着,“不要和我抢……我只有这一杯了。” 她的红衣在甲板上散开,如同起舞一样躲避着那些侍女的纠缠,死死护住手上那杯红如鲜血的妃雪酒。 白色素裙粉色长绫的侍女们全都惊慌地看着那个疯癫却美貌的女人,身上的衣衫凌乱。 说什么有缘无分啊,说什么天道无常啊。她记得那天她抢了他爹最好的一匹枣红马,策马下山去追那个一脸落寞的傻小子。 桃花零落,沾上皇轩昼身上的一袭白衣,可他却无心赏花,只是信马由缰着。 那红衣的女子策着枣红骏马穿花而过,马蹄踏过百里的桃花,红纱似云霞。 “喂!你可是江南皇轩家的皇轩昼?”少女半抬着下巴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高傲说。 皇轩昼愣愣地看着竟然追到他前面的红衣少女,“是。” “司家有位小姐,至今未曾婚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那口气不像询问倒像是逼婚,司雪柔牵着马缰,枣红马究竟是第一天骑有些不驯服地挣着。 “她待如何?”皇轩昼问。 “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就算江南恐怕都没有比她漂亮的。” “如此都没有人娶她,怕是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吧。”皇轩昼轻笑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女。 “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我就为民除害,收了她吧。” “可她刁蛮无比,骄纵任性得很。” 皇轩昼近乎痴痴地看着那个红衣的女子,“那又如何,往后我宠着就是。” 司天命坐在原地看着司雪柔推开那些抢着她手上妃雪酒的侍女,她踩在自己的红纱裙摆上,疯癫却不减美貌。 他勘测阴阳,卜算天命,可这世间总有太多事是无法算尽的。看破了又如何,他们终究不过是被困于网中的飞蛾。 他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眼之间居然有了几分落寞和无奈。算天命的人最是寿短,因为他们明知了一切,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意图逆天命,可终究天命不可逆。 那些侍女哭喊着司雪柔,“家母,不要!” “家母,不要啊!” 甲板上的侍女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只有司雪柔一个近乎癫狂地笑着,红衣倾城,裙角漫过海风。 她缓缓饮下那杯酒。 她想她当年只带着一腔孤勇,纵马江南,拦下了那个离去的白衣少年。 可后来,她好像反倒没了那份勇气。 她一直觉得这一生漫长,有些话可以以后说。 可到最后那些话还是没有说出。 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十余年的时间就这么错付了,她对那个男人置气,可到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到最后那个男人系上玄色额带的时候她仍旧在想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她就告诉他好了。 可那些没有说出的话终究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了。 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司天命一直说皇轩昼上辈子是欠了她的才会娶了这么刁蛮骄纵她。 现在呢?谁欠谁,谁纠缠谁?这世间的债又怎能算清?别算清了,就这样吧,来世继续纠缠,谁也不提欠谁。 我以你的血酿成了酒,我饮下了那杯酒。是否也能饮下你的爱恨。 “家母!不要!” “家母!!”她又看见了,看见八百里的桃花开遍,她穿着一身嫁衣从马车里挑开车帘,看着马车前策马而行一身红色婚袍的皇轩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02 海上的鸣笛声遥远而不真切,在迷雾中如同悲鸣。 太一号缓缓行驶在辽阔的海域中。 子尘跪在了司雪柔的棺椁前。 当他回到船上,他就看到了哪个女人饮下了手中的酒,红衣如血地倒在了甲板之上,九层纱衣散开如同血泊,而女人就倒在这血泊之中,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想告诉女人,维希佩尔没有杀死他父亲。 可他终究还是晚了。 这个女人最终含着对维希佩尔的恨,对他的恨死去了,或者,也有对她自己的恨吧。她未能与他父亲同死,甚至亲手把解药给了维希佩尔。 女人死得决绝,其实子尘知道,当他父亲死后她其实也就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为了复仇而生的残魂,在她把解药给他的时候,她活下去所有的意义也就完结了。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命运的行迹,所有人皆是困于网中的飞蛾,命不由己。 只是他也终究觉得心凉,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他的父亲就是一切。 当他的父亲死去了她的一生也就终结了。 他在她眼里终究什么也算不上,他知道那个女人对他只剩下了失望。 而如今这个女人连为了他活下去都不肯。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女人并不喜欢自己,可是如今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被抛弃感。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他一个人走上微尘寺百米的台阶。 女人没有来送他。 他什么都不明白,但他知道他被抛弃了,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从此他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总是被留下的那个。 礼堂外。 大安低着头看着夜晚生霜的甲板。 “怎么了吗?”司天命问大安。 “家母……是走了吗?”大安问司天命。 “恩。”司天命点了点头。 “是不是到最后大家都会走。”大安问。 “是。”司天命说。 “你很难过吗?”司天命问大安。 “是啊。”大安点了点头,“少爷,你说这世间还有比生死更为重大的事情吗?” “有很多。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比生死更重大的事情。” “比如?” “比如游鱼跃过水面,树叶落在池塘。”司天命看着远处的迷雾说。 “这些难道比生死还要重大吗?”大安回头看了看司天命。 “当然。” 司天命笑着揉了揉大安的头。 子尘从礼堂出来后,司天命正站在门外。 “舅舅?”子尘看着司天命说。 “你娘说要我们把她葬在九山。”司天命看着子尘说。 子尘点了点头,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把她葬在九山。 他低着头说:“好,七天之后起棺。” “将你娘葬在九山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司天命问一旁看着无边星夜的子尘说,海上仍旧,司天命身上披了一件披风,被寒冷的海风阵阵吹起。 子尘看着辽阔海域上的迷雾,过了很久才说:“我想回去。” “多久没有回去了?”司天命像是回想一样叹了口气。 “两年了。”子尘说,“从金陵失守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我想回去了。” “也好,我们这么在这里拖着也不是办法,伐纳的仇已报,亚瑟的……”司天命的语气淡淡地,“再拖下去也没有什么益处,在这里终究是我们腹背受敌,我们不可能在亚瑟的领土上撕下来一块肉,一直飘在海上对皇轩家的士兵也不是好事,皇轩家大多是陆军,不习惯海战。”司天命继续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子尘只是看着远方,他没有考虑这些,什么战术,什么布局,他都没有考虑。 他只是觉得他太累了,他像是无根无凭的浮萍在偌大的地方飘了太久太久,他想要歇一歇了。 这两年的时间,他经受的实在太多了,仿佛磨去了自己原有的一切,又重新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他想起微尘寺跳着兔子的后山,想起那座冲他微笑的大佛。想起金陵的三十六街,画船鱼舫,秦淮岸上招摇的红袖。想起偌大的皇轩宅邸,还有女人最爱的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他其实待在寺里的时间比金陵还要多,可是他回想起东煌,想起最多的还是金陵,还是皇轩家的宅邸。 因为每次回到金陵的皇轩宅邸,他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家,他不是无根无凭的,他有家。虽然他的母亲不是很喜欢他,虽然他的父亲也总是在暗中无奈地对他摇头,可他知道他是皇轩家的少主,那里就是他的家。 可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那里却被鲜血覆盖,繁华的金陵成了一片废墟,战死的皇轩死士手执断剑躺在血泊之中,皇轩家的宅邸在火焰中燃烧。 那些叫他烬少爷的下人也都死在了鲜血之中。 桃花染血,黄昏覆落。 空气中是杀戮留下的气息,而他满目猩红。 他曾一度不愿再回金陵,只要想到回去他仿佛就又置身于那个人间地狱。 在皇轩家遭受杀戮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啊。他拿走了玉符,一个人去闯荡他口中的江湖,而等到他回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鲜血的旧痕。 可是,现在他终究是累了,他将那些参加战争的伐纳军官一个一个用锋利的匕首杀死,他用他们的鲜血来偿还自己的罪孽。他看见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他看见他如同一个嗜血的恶魔参与到了杀戮之中。 但是杀戮结束,他除了迷茫再无其他,没有复仇之后的满足,更没有解脱,他只觉得自己背负上了更多的罪孽。 那段时间谁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就连和他同吃同住的戴文也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 可是他知道他解开了他心中那个沉睡着的凶兽的镣铐,总有一天那个残忍的凶兽会醒来,吞噬整个世界,或者,吞噬他。 每一次使用蚩尤狂血,他都觉得自己是在悬崖的边缘行走,他享受着极致的快感却也承受着致命的危险,他感觉他变得越来越躁动,变得更加渴望疯狂和鲜血,渴望死亡,渴望杀戮,甚至……渴望疼痛。 可是那个男人告诉了他,他的人生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他的降临如同神明,他告诉他,他可以待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管,他可以放下那些杀戮和仇恨,他会帮他处理好一切的。 那个人是他仰慕的光明,金宫深处成为了他最眷恋的地方,那里他可以放下一切,可以贪婪地享受着男人给予他的温柔和疼爱。 可是越深的陷落终究只会带来更大的疼痛。 ……原来世上的一切皆有代价。 “是时候回去了。”子尘说,他的眼中仿佛有散不去的雾气。 “回去之后你就是皇轩家的家主了。”司天命看着子尘轻笑了一下,“真快啊。” “也不知道江南现在什么样子了。”子尘问。 “你娘从东煌离开前,江南就已经开始着手重建了,现在金陵的话已经重建的差不多了。皇轩家的宅邸大抵也修完了。” “和以前的区别大吗?” “和以前的布局差不多,不过毕竟是重建,直接把南山的那片桃花林扩了进来。” “如果我娘能回去肯定高兴,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那片桃花林明明和皇轩宅邸离得那么近却要绕一圈才能过去,她以前每次去看桃花都要翻墙的。以后看桃花就不用了。”子尘轻笑了一下。 “是啊。”司天命用扇子拍了拍掌心。 “回江南之前先去长安吧。”子尘说。 “恩?” “我会迎娶璎珞公主。”子尘说。 “是啊,我们子尘确实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司天命笑着说。 “舅舅算的什么时候是吉日?” “你不是不信吗?”司天命说,“如果是喜欢的人,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区别?” “也是,那就在我拜祭台立血誓的同一天吧。” “恩。” “问过长庚帝的意思了吗?”司天命问。 “求亲的信函已经送到朝廷去了,不过现在也没收到回信,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子尘皱着眉说。 “没有收到回信吗?”司天命有点担心地说。 “不过没关系,皇轩家历代家主大多都会迎娶公主的,长庚帝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子尘说。 “自然。”司天命颔首轻笑。 子尘身上的披风被寒冷的海风吹起,他看着远处的迷雾。 是啊,回江南吧。皇轩家的宅邸已盖好,有百顷的桃花,十进十出的院子,你的梧桐栖里还有上好的花雕,楚辞花草般姑娘款款等着。 往后这里的一切终将与他再无瓜葛。 第92章 魂兮归来 03 亚瑟帝国, 创世图书馆。 维希佩尔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最近的文件。 唐德在旁边打着桌球,一个人打了一会感觉没什么意思, 他拄着球杆看着维希佩尔叹了一口气,“殿下, 你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我和维尔发现你的时候你估计已经在雨里晕过去大半天了吧,腿上的伤口完全崩开了,纱布看那样本来都染成了红色, 到最后连血都流不出来了又给那雨洗干净了。那皇轩烬也真是狠,就那么看着你倒在雨中。” 唐德皱了皱眉,“天雨草是司家的奇毒,沾上必死的, 殿下你能撑到现在都不容易。要是再不注意保养着,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最近看着你走路我都担心的要死。” “已经好多了。”维希佩尔毫不在意地说。 “殿下, 你这样迟早会把自己弄垮的。”唐德叹了口气, “你这……简直就是自虐。” “我有分寸。”维希佩尔说。 “你有分寸?你有分寸让自己在雨里躺了那么久,你都不知道我和维尔看到你躺在雨里差点以为你救不回来了。” ”维希佩尔没再答话,仍旧一脸淡漠地翻看着资料, 仿佛唐德口中那个在冰冷的雨中躺了半天的人和他毫无瓜葛一样。 唐德看着维希佩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真不知道那个皇轩烬究竟给他们的殿下下了什么迷药。 这何止是红颜祸水啊,这简直就是妖孽! “殿下你现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亚瑟帝国可怎么办啊?”唐德皱着眉头, 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忧愁,“你要是去了,这偌大一个亚瑟帝国可就没人管了。你就没有想过吗?” “还真没有想过。”维希佩尔说。 “殿下你对亚瑟帝国就没有什么感情?” “没有。”维希佩尔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 唐德叹了口气, 但他其实也知道在维希佩尔的眼中这个国家不过是一个永不止歇地运行着的巨大机械。 或许机械师是还会对他们手下的机械产生感情,但维希佩尔对这个巨大而冰冷的国家机器却没有任何的感情。 在他眼中这个国家和一块需要维修的手表没有任何区别。 而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维修机械的机械师罢了。 “殿下,你说说你忙到现在,不为名不为利,甚至不为了亚瑟帝国。你是为什么啊?”唐德偏着头看着维希佩尔。“莫非真是为了世界的爱与和平?” “你就当我是为了尼伯龙根之戒吧。”维希佩尔想了一会淡淡地说。 “可就算没有尼伯龙根之戒你也已经整个西陆最有权势的人了,伊莎贝尔女王虽然尊贵,可她的权利却都被枢密院所限制。” “欲望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凡人皆是如此。” “可殿下,在我心目中你可已经是超越凡人的存在了,也会有凡人的贪念?”唐德笑了一下。 “神有的时候会比凡人更加贪婪。”维希佩尔看着手上的文件说:“神的欲望只会更丑恶。” “掩盖在伪善下的欲望吗?”唐德说,“那看来神也会有罪孽了?”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诸神审判凡人的罪孽,那谁来审判他们?”唐德靠在台球桌上歪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 维希佩尔没有继续说下去,唐德也只好转过身打着自己的台球,反正他对神的罪孽这种过于哲学的话题也没有兴趣。。 “诶,殿下,你知道东煌的璎珞公主吗?”唐德打了一会台球又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长庚帝有九个儿子,但却只有这么一个公主,据说这个璎珞公主又温柔又漂亮,而且非常受长庚帝的宠爱。” “长庚帝的九个儿子都不是嫡出,只有这个璎珞公主是离忧皇后的亲生女儿。长庚帝还未册封太子,所以据说现在在东煌璎珞公主的身份甚至尊于皇子。”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唐德。 “今年璎珞公主就满十四岁了,在东煌正是可以成亲的年纪。”唐德背靠在台球桌上说。 “那又如何?” “殿下,皇轩烬可就要回东煌了。”唐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维希佩尔。 “等皇轩烬回了东煌,十之有九是要娶这个璎珞公主为妻的。到了时候人家可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和他再怎么情比金坚那都只能叫小妾。”唐德一脸惋惜地看着维希佩尔,“听说在东煌,一般小妾过得可都不太好。哦不,那个司雪柔是不可能让你过门的,你连小妾都算不上,唉。”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东煌都这么说。你还有机会啊。”唐德挑了挑眉毛,像极了后宫里说三道四的嬷嬷正在给自家的主子出谋划策。 “子尘……不会的。”维希佩尔低着头说。 “男人你也能信!”唐德下意识地向前一挥手,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好,我太带入角色了。”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了唐德一眼,“你还是少在这些事情上操心,最近戒灵还不够你烦?要是戒灵不够你烦,你再想想伐纳那边的事情。” “那不一样,真的,那个璎珞公主你不得不防啊!太危险了。”唐德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你要知道,皇轩家可是世世代代以迎娶公主为己任!” “恩?” “皇轩家镇守江南的这八百年娶过的公主少说也有几十位了。”唐德说。 “司雪柔可不是公主。”维希佩尔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件。 “那不一样!皇轩烬他娘可是蜀地司家的大小姐,朝廷能让皇轩昼娶司雪柔是为了招安司家。而且那司雪柔一出蜀地便以艳冠江南为名。可真是便宜皇轩昼了。”唐德摇了摇头。 “所以呢?”维希佩尔仍旧低着头看着资料。 “除了皇轩昼以外,历代皇轩家主娶大多都是朝廷的公主。”唐德说,“第一代皇轩家主皇轩且尘娶的就是青溟帝的亲妹妹怀玉公主。” “皇轩且尘当年力排众议地辅佐了最不受宠的楚地巫女之子龙青溟登上皇位。” “后来龙青溟就把自己的妹妹怀玉公主赐给了皇轩且尘,也没人知道那皇轩且尘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但皇帝的赐婚是毁不得的。” “然而皇轩且尘大婚当晚却被龙青溟十三道急召召入宫中,他入宫前甚至在红色的婚服里穿了黑金软胄。当夜皇轩且尘整晚都被留在宫中,怀玉公主等了他一晚都没有等回本该和她洞房的夫君。第二天龙青溟就以意图造反的罪名撤了皇轩且尘所有的军衔和封号,将他软禁在虎牢监彻查。可查了三个月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但龙青溟却还是没有放皇轩且尘离开,而是以皇轩且尘需要休养身体为名将皇轩且尘囚禁在了微尘寺。” “后来北莽大军入侵东煌,皇轩且尘孤身闯入金銮殿,向龙青溟发誓此生不再入长安,他将为皇上世代镇守江南,后来丹阳一役结束后他带着怀玉公主去了南方,真的就没有再回过长安。” “后来皇轩且尘死了,为皇轩家留下了玉符,也没有人知道玉符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只有皇轩家的血脉能够从玉符中召出鬼兵。皇轩家也就遵守着皇轩且尘的诺言为龙家世代镇守江南,直到现在。” “不过东煌历代的皇帝对皇轩家的猜忌倒是一直没有变过。当初皇轩且尘座下有八十万雄师而如今到了皇轩昼手中就只有十万了。荣耀远征之前,长庚帝甚至意欲调离三万皇轩死士去往北域,要不然即使没有玉符,伐纳也未必能攻破皇轩家啊。” “皇轩家就是朝廷养在江南的一只凶犬,若是不够强大守不了江南就会被以无能诛之,看不了家门的狗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要是太过于强大,那主人就会怕恶犬的爪牙伤了自己,没等外人来就会自己先把狗杀了。” 唐德看着窗外阿斯加德的天空叹了一口气,毕竟虽然他们与皇轩家终究是敌人,可他还是对皇轩家有几分敬重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唐德。 “我就想说这璎珞公主你不得不防啊!”唐德转过头一脸真切地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有点无奈地低下头继续看着文件。 “我是说真的。”唐德像是皇后身边跟着的老嬷嬷一样殷切而又八婆地看着维希佩尔,死活要让自己的主子认识到敌人的强大和男人的薄情,“据说那个璎珞公主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啊,看着漂亮的女人总是会心软的。再说了皇轩烬本来也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 “你怎么知道。” “会期期不落地订阅《帝国艳情史》的男人里没有心志坚定的。”唐德笃定地说。 “或许只是戴文在看。”维希佩尔说。 唐德静静地看着维希佩尔,目光中有着几分怜悯。 “殿下,你就听过一句劝又能怎么样呢?”唐德叹着气说,“好了,我该走了,军情处的女孩们还需要我呢。” 唐德起身看着维希佩尔又摇了摇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唐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头对维希佩尔说:“对了,殿下,据说皇轩家要将司雪柔安葬在九山。” 第93章 魂兮归来 05 十月初五。岁煞东, 空亡。 宜祭祀、出葬、纳彩,忌裁衣、归宁。 黑色的招魂幡如同乌云般在风中飘摆。 所有的皇轩死士皆着黑衣, 在臂上系着白绫。 黑者为奠,白者为丧。 毕方和相柳在前面开着路, 白色的殓纸铜钱洒落在山间的道路上。 子尘低着头肃穆而行,为司雪柔扶棺,他手臂上的白绫随风轻微摆动着。 司天命跟在棺后, 是为守棺。 他们是由伐纳取道至此的,到了这里就已经不算是伐纳的领土了。 九山位于伐纳和东煌的交界处,山势高耸,就算是飞鸟都难以越过。这里向来不受两国的管辖。 这个女人高傲嚣张了一生, 最后却情愿葬身他乡,葬在一个无主之地。 也不知道她死后魂魄又该由阎王管还是冥王管, 还是……流离失所。 艳冠江南最终却终究不过红颜枯骨, 一袭红衣终归于一抔黄土。 为了不引人注目,送葬的一共只有十几人,这个女人颠簸了这么久, 子尘想让她最后入葬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不被打扰。 引魂铃空灵肃穆的声音在山间上回响着,送葬人低声念道,“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子尘扶着女人的棺椁, 黑色的阴沉木上刻着红色的雕漆。 皇轩家以神鸟为尊,棺椁上雕刻着神鸟引灵的纹绘,他轻轻用手摩挲着红色的雕漆。 他抬起头看着山间的松柏, 风吹过松柏的声音衬着引魂铃空灵的声音肃穆而安宁。 他又想起了以往他每次去请安时经过的大片大片梧桐,风吹过梧桐的声音像是无数的鸟从天地间飞起。 那段路好像总是很长很长,好像就算后来离开了皇轩家他仍旧会在每个夜深的梦里一遍一遍地走过那段生着梧桐的路。 在他的梦境里,女人等在那段梧桐路的尽头。 可他好像知道女人其实不在那里,只要他一走进女人就会消失一样。他永远只是在那片梧桐中停留着,抬头看着绿色的树叶变成枯黄,抬头听着如同万千鸟羽飞过的风吹梧桐叶。 只要他永远留在那里,女人就永远等在路的尽头。 突然,身侧的山峰上传来阵阵马蹄声,整个大地都仿佛在震动。 马蹄声如同惊雷。 毕方大吼道,“小心,有埋伏!” “落棺。”司天命皱着眉头说,中途落棺是为不详。但他们一共只带了十几个人,而听这山间的声音至少来了数百人。 子尘压低身侧的却邪剑,缓缓将却邪剑抽出一截。 剑光寒冷如冰潭,剑身上倒映漫天的白色纸钱。 他警惕地看着周围。 他们为了隐蔽,选了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 但也让他们更容易受击。两边的山路高耸,如果敌人从侧面冲杀他们的情况会很不妙。 山侧突然有几百名西陆的流民出现。 九山向来不受伐纳的管辖,于是便有许多盗匪流窜于此。 但这些人躲在这里也大抵是为了躲避伐纳的缉拿,这里少有人来,子尘握着手上的却邪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这些流民盯上。 皇轩家的死士皆抽出了手中的剑,环护在司雪柔棺椁的周围。 子尘咬着牙,准备着迎战。 然而突然之间数百名亚瑟的士兵从山后掠阵而出,银色的甲胄在日光之下如若神座下的军队。 几百名流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接连身死在亚瑟士兵的抢下。 到最后,连绵的山峰之上只剩下了亚瑟的士兵。 子尘抬起头看着陡峭的山峰,黑色曜石一样的眼中倒映出碧蓝色的无尽天空以及高处那个银色铠甲如同君王一样的男人。 逆光之中维希佩尔如若冰冷高傲的神祗,垂着眼看着陡坡下十几名皇轩死士。 数百名流民都被解决干净后维希佩尔抬了抬手,所有的亚瑟士兵迅速列阵于他身后的山侧。 男人手上握着马缰,银色的骏马在山峰之上不耐烦地刨着土地,但他却始终只是看着山峰之下仍未收起剑的少年。 皇轩家的死士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于他们来说维希佩尔的来到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亚瑟士兵只会比那些流民更难对付。 所有人都警惕地抽出剑,警惕地看着山坡之上的男人。 白色的纸钱铺在面前的道路上,山风将引魂铃缓缓吹响,低沉肃穆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山路之间。 所有的人都不敢有所举动,空气如同凝滞。 子尘感觉他的嘴唇被他咬破了一个口子,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维希佩尔,像是北域冰海那些亿万年形成的冰山,他始终只能看见男人浮在冰冷的水面上的部分,而在那之下,那些亿万年来冰封在水面之下的部分,他从未看见。 那些是汹涌的暗流还是死寂的荒原,他一概不知。 子尘闭上了眼,握紧了手上的剑,向后挥手,缓缓说:“起棺!” 司天命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子尘?” 子尘仍旧近乎决绝地抬起手,“起棺!” 沉重的阴沉木雕红神鸟引灵纹重棺再次被抬起,子尘低头扶棺缓缓而行,毕方和相柳警惕地看着两旁的亚瑟士兵。 黑色的引魂铃声音肃穆而空灵,但所有的亚瑟士兵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在司雪柔的重棺经过维希佩尔时,他缓缓将手握拳放在胸口,微微低头。 山峰之上所有的亚瑟士兵亦随着他将握拳的右手置于胸口,低头肃穆而行礼。 白色的殓纸在山谷中飘落,让人想起江南飘零的素色桃花。 绘着神鸟引灵纹的重棺被缓缓放在祭台之上。 祭台之下燃烧着火焰,重棺刚一放到祭台之上,火焰便顺着棺上的阴沉木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红色的火焰,黑色的重棺。 燃烧的火焰描绘出重棺上展翅的神鸟,如同远古的祭祀,蒙昧初开,神鸟现世。 黑色的招魂幡在火焰之中被逐渐吞噬,引魂铃在风中作响的声音让人想起远古的编钟,肃穆而浩大。 “魂兮归来!” 子尘跪在地上以皇轩家古礼叩首击掌三次。 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也归于了灰烬。 神鸟引着她的灵魂离去,引魂铃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亚瑟的士兵仍旧守在群山之侧。 子尘毕恭毕敬地行着皇轩家的古礼,声色不变,垂目低头。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他缓缓念着引魂悼,每念一句叩首击掌一次,额头之上渐渐有了鲜血。皇轩家的众人守在祭台周围,黑色的劲装轻甲如同一幢密不透风的铁墙。 司天命跪在子尘的身侧,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恭肃而行礼的少年。 将司雪柔安葬在九山以后,这个少年就要回金陵了。 他会成为皇轩家的家主,戴羽冠披锦衣而执礼。 他记得以往每年皇轩家的礼魂祀的时候,那个少年都会穿着一身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端肃跪坐在瑱席之上。 金陵的众人在他面前行礼,而他只是缓缓低头看着众人。 他是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他们称他为东煌的神凰鸟,会为天下带来大安。 可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魂兮归来,哀江南!” 引魂悼被子尘一句一句念完,祭台上的重棺也终于变成了灰烬。子尘缓缓起身,跪了太久,起来的一瞬间他像是要跌倒一样。 “子尘。”司天命赶紧去扶起跪着的子尘。 “我没事。”子尘摇了摇头说。 他回头看着燃烧成烬的祭台,黑色的眼中像是望不尽的深潭。 “走吧。” 从归葬司雪柔的山谷中出来时,维希佩尔仍旧等在侧面的山峰之上,他身边的亚瑟士兵也仍旧守在原地,银色的铠甲上沾着鲜血。 逆光之中,更显肃穆杀伐,仿佛末日之时,万军之王率他座下的军团而来。 子尘抬着头看了一眼仍旧冷峻如同天神的男人,缓缓将手置于胸口,他看着男人,黑色的眼中有着白山黑水。 维希佩尔看着他,蓝色的眼像是有着化不掉的浓郁。 他缓缓抬手,几百名亚瑟的士兵训练有素地转身,沿着山坡离去。 维希佩尔却仍旧只是看着行礼的少年,眉眼之间有着一些让子尘怎么也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他轻轻拉着马缰,转身离去。 子尘看不懂他最后看向这里的那一眼却也怎么都忘不掉。 千军万马,四海潮生,可都敌不上他最后看向这里的那一眼。像是千军止歇了,万马不再呼啸了,潮水也退去,可又像千军万马皆征战厮杀不止,兵荒马乱,潮水永无平静。 “少主。”毕方走到子尘身边轻喊了一声。 子尘转过身,“走吧。” 第94章 杯酒贪欢 Chapter33饮酒贪欢 饮酒贪欢, 何辞一醉。 01 失乐园的楼梯发出吱呀的声音。 从栏杆侧能看到在舞池中央起舞的女人和投掷着玫瑰的男人们。金箔的碎片缓缓落在起舞的男女身上。 皇轩烬沿着失乐园的台阶缓缓走上顶层。 推开门的时候黑寡妇正端着烟枪侧靠在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账本和名册。 看到皇轩烬过来, 黑寡妇缓缓抬起了眼:“怎么有时间过来?” “最近有合适的活没有?”皇轩烬瘫坐在黑寡妇面前的转椅上,用黑色的皮靴踩着桌子腿转了两圈。 他最近手上的钱基本都被败光了, 想着干上两票,赚两个钱也好养家糊口,要不然他就真的要靠小佩子乞讨为生养活他了。 “又没钱了?”黑寡妇用手拄着好看的下颌看着皇轩烬说。 “这不得给我家小佩子挣点奶粉钱吗?”皇轩烬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像是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舍得小佩子饿死街头的。” “你不让你家那条傻狗养你就不错了。”黑寡妇姿态妖娆魅惑地后躺在了椅子上,她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那种历经年龄的风情却更加让人着迷。 “姐,你就直接告诉有有没有活吧。” “想来生赏还是死赏?”黑寡妇曼丽妖娆地吐了口烟。 这是这里的黑话, 生赏就是绑架活人的活,要求把人活着绑到悬赏人那, 至于完整程度就要看悬赏人的具体要求了, 有的是活着就行,有的是必须完完整整的连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死赏就简单了,只要把悬赏人要求杀的人杀掉就行, 带什么信凭也要看悬赏人的意思,信凭就是可以证明被杀者死掉的东西,大多是被悬赏人的脑袋。 愿意做死赏的人多,能做这个的都是亡命之徒, 刀起刀落砍了利索,谁要带个大活人翻山越岭还要躲避追杀啊! 皇轩烬就从来不做生赏,谁他妈要一路上听着被绑票的人叽叽歪歪吵吵嚷嚷啊, 这还不得烦死他。而且有的生赏其实就是彻头彻尾的下流生意。他其实做死赏也从来不把信凭带回去,怕脏了自己的车。 黑市九街里有个悬金榜,被悬赏的人就被称为羔羊,接了悬赏的人被称为猎金者。悬赏人把他们要的羔羊和赏金告诉给中间人,中间人就把羔羊和金额公布在榜单上。被捕的羔羊从榜单上除名。 皇轩烬没看过那个榜单,不过听他们说悬金榜上榜首的位置已经几年没有换人了,生赏和死赏的榜首都是他,而且赏金数额高的吓人。 不过他倒是真没想过接这个悬赏,赏金数额那么高还没人能把那只羔羊弄死,那个人肯定不好对付得很。 就是他一直觉得榜首那个人过得也实在太惨了。 他简直想要问问那个人,是不是每天都要腥风血雨,不得安宁。不过这个人能让别人出这么高的价钱杀他也够厉害。 每次他想要接活就直接来找黑寡妇,黑寡妇给他哪个活他就接哪个。他想着哪天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榜,好歹也知道一下究竟是谁这么厉害。 “有没有别的啊,最近不太喜欢见血。来点轻松的,还钱多的。”皇轩烬笑的一脸贱兮兮地看着黑寡妇,“有没有这样的活,给我来两个。” “有。”黑寡妇轻轻笑了一下。 “还真有?快,把信息给我!” “卖身啊!”黑寡妇端着烟枪说:“躺平就好,一点都不累。” 皇轩烬低着头娇羞地看了一眼黑寡妇,“那你能……帮我问问有人愿意买吗?” 黑寡妇:“……” “要是有漂亮的女孩子愿意买,你告诉她我可以免费……”皇轩烬害羞地低着头,一脸小媳妇儿的模样。 “我看看我这有没有先天视力有缺陷的客人,我或许可以给你介绍两个。”黑寡妇看着皇轩烬摇了摇头。 “喂喂喂!你要不要这样!”皇轩烬大吼道。 “我每次看到你都要感叹,幸好你不是我失乐园的姑娘,否则我就得砸手里,家里的白菜养这么大都没有猪愿意拱啊。”黑寡妇叹了口气. 黑寡妇摇了摇头,“算了,不过我这里还真的有个悬木赏,赏金高的过分。” 黑市九街的尽头有一棵古神眷树,只是从不开花,看上去已经枯死了。谁要是有什么悬赏就可以把要悬赏的事情和赏金写在木牌上然后挂在树上。这便是悬木赏。 悬木赏,不涉生死。除了生死以外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挂在这上面。要是有人愿意接了悬赏,摘下木牌就是。完成之后把木牌交给中介人,中介人就会把赏金交给猎金者。 一个月没有猎金者接的木牌会被中介人自动收走。 悬木赏上写什么活都行,再稀奇古怪的,再无理取闹的都可以。金额最少是一个铜币,多的多到什么程度都可以。 只是一个月内,挂上木牌的人决不能再将木牌摘下,挂上悬木令便是意已决。 皇轩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什么活?” “说是让偷一样东西,具体什么没有说。不过看赏金这么高应该不简单。” “悬赏人是谁。”黑市的规矩是除非悬赏人同意绝对不能透露悬赏人的信息的,但是皇轩烬总觉得不知道悬赏人是谁心里有点不太放心。 黑寡妇摇了摇头,“你知道的,身为中介人我不能透露雇主信息。” 皇轩烬可怜兮兮地看着黑寡妇,“你就这么对待你家白菜的啊,要万一我这么水灵一白菜被狼叼走了呢?” “我会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的。”黑寡妇说:“而且狼也不吃白菜,何况你也不水灵。” “赏钱分你十分之一。”皇轩烬叹了口气说。 “你也熟,是那个被称为油耗子的商人班立文·提比略。”黑寡妇说。 班立文·提比略是伐纳的一名商人,算是白手起家,但绝对不能小觑,十几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倒运巨渊之银的黑贩子成了伐纳帝国数得上号的大商人。 被称为油耗子,一来是因为他奸猾狡诈,世故圆通的性格,二来是因为他现如今仍旧以贩卖巨渊之银为生,不过是把地下的黑生意做到了明面上。 皇轩烬认识他是因为之前走私巨渊之银的时候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虽然为人太过精明阴险,但颇为识抬举,圆滑的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怪不得能把生意做到这种地步。 “不接。”皇轩烬摆了摆手,“我不太喜欢那个油耗子。” 黑寡妇慢慢地把写着赏金数额的木牌推了过去,皇轩烬扫了一眼,“其实那个班立文也不是很讨厌嘛,是吧。” 黑寡妇笑而不语。 “也好,这活接下吧。”皇轩烬轻笑了一下,“具体的信息呢?有吗?” “那只耗子现在就在失乐园,他说要是有人愿意接,今晚下去找他就好。”黑寡妇说。 看来那只耗子根本没想瞒着自己的身份,他这十分之一的钱算是被黑寡妇黑去了。 既然被黑了这么多钱怎么也不能便宜了黑寡妇。 皇轩烬躺在摇椅上双腿交叠,一副大爷模样,“你先去跟他谈吧,谈好了告诉我。” 02 失乐园高层的房间里光线昏暗。 奢华的巴洛克风格红色大丽花窗帘紧紧掩着,透不出一丝的光亮,只有几盏银质的壁灯静静燃烧着。 班立文拿着球杆在那张台球桌上如同一个天生的贵族一样打着球,从姿势到手法挑不出一点错。 他是从科林斯皇后大道的贫民窟里走出来的,在黑色的巨渊之银交易里混了十几年才混出个样子。刚有上点钱就连忙把那些贵族的生活全盘照搬了过来,从一开始对着鹅肝都要大惊小怪到了现在,已经能做到就算有人从天上扔钞票都云淡风轻……地吩咐侍从赶紧去捡。 他虽然被称为油耗子,但那体型和耗子实在是差了太远,活看像个圆球,把他放到球桌上基本都能滚起来。不过打起球的姿势倒是标准的很。 在刀尖上混了十多年,好歹见多了大世面,自认就算面对着伐纳女王都能云淡风轻。可他今天倒是有点慌了,装作打球的样子,班立文趴在球桌上借着壁灯的光亮看着坐在暗红色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一直坐在那里,手上拿着球杆但始终未曾碰过球台一次,商场上倒是也见惯了不会打台球拿个球杆装腔的,但那个人却很不一样。 这房间里的可都是伐纳帝国叫得上号的大商人,按理说就算是女王来了都得寒暄两句,而那个男人却始终像是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一样。 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那傲然的态度却始终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和表情,也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威压。 “班立文老爷,有什么疑问吗?”球桌对面一脸笑意的男人看向这里,手上拿着球杆一下就把球打进了洞。 这个男人班立文是知道的,他是亚瑟帝国的高官,名叫唐德,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房间里另外几名打着球的商人,也都是伐纳帝国说的上话的身份,不过都是那种生来衔着金汤匙的,很是看不上他这个从贫民窟里做着黑活出来的人。 光线昏暗,房间里的人都以打球为掩饰窃窃私语地交谈着,让人想起在黑暗中生活的群蚁,互相碰着触角,交换着糖块的信息。而那个亚瑟帝国的高级军官唐德明明不是商人却有着比商人更为圆滑的棱角,如鱼得水地在几名商人之间穿梭着。 桌球的碰撞声成了房间里最为响亮的声音。 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却始终一语不发,他不知道男人的身份,但从一些细节上能猜出来男人也是亚瑟帝国高官,而且他身上那种近乎冰冷的气息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拥有的,仅仅是靠近便觉得会被冻结成粉末。 他是被那个叫做唐德的亚瑟军官邀请到了这里的。还有就是那名军官以他的身份发了一道悬木赏。 他到现在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到这里以来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唐德在负责,而那人男人很少亲自负责什么。 他看不透那个男人,但是班立文知道他最好不要深究太多,在巨渊之银的黑色交易中他能活到现在和他敏锐的直觉也不无关系。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班立文回头看着沙发上坐着的男人,男人抬了抬眼示意他可以去开门,班立文这才去开了门。他还不知道男人的身份,但却已经下意识地开始以男人为尊,像是本能一样。 人类对王者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本能的服从,如同蝼蚁面对雄狮。 妖娆的黑寡妇站在门外让班立文忍不住心上一荡,失乐园的老板娘也不是谁都能见的,就算他已经是伐纳帝国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这位美艳的老板娘,黑寡妇手上端着烟枪,“提比略老爷,愿意接你的悬木令的人找到了。” “哦!好!”班立文回到房内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悄声地在男人身边说,“大人,有人接了悬木赏。” “恩”男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于是班立文又回到了门口,“不知道是哪位接了这个活?” 黑寡妇笑了一下,不经意便是风情万种,“你熟悉的,常接巨渊之银生意的那个走黑活的,上次为了一船巨渊之银把对方五六个人用绳子绑成串拴在船后开了两海里。知道吧。” 黑寡妇一说班立文就明白了,在走私这个圈里,皇轩烬的名声很响,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次因为对方给他的货故意错了纯度就把那些人拉在船后跑了两海里,捞上来的时候昏过去了三个,剩下的也都半死不活了。 那家伙桀骜的很,看上去一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样子,发飙的时候却能把人往死里整。不过要是说到想要偷什么东西,恐怕还真没人能和皇轩烬比。 他是见过皇轩烬的身手的,那就是一只鸟,一条鱼,谁都别想抓住他。 “带过来吧。他现在是在失乐园吧。”班立文说。 关上门之后班立文继续打着他的台球,沙发上的男人仍旧没什么表情。其他的人也都仍旧各干各的,继续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着。 他们在房内等了很久,班立文心底暗想这个皇轩烬可真是不识抬举,在伐纳帝国明明什么靠山都没有却嚣张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按理说皇轩烬这么多年也得罪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人,但却也没看到能有哪个人能把他怎么样,还真是奇了怪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的很,等了很久皇轩烬都没有过来,班立文心下有些着急,怕让沙发上坐着的男人等的太久。不过男人却像是很有耐心一样端着一杯红酒,静静地等着。 “啪。” 房间的门被猛然打开了,穿着伐纳帝国红色军装的少年走了进来,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要偷什么就赶紧说吧,早点办完早点给钱。” 仍旧是那幅嚣张得欠揍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打他一顿。 “你……”皇轩烬抬起了头,发现房间里人很多,他有点不太高兴。 不过那些人大多也都不太满意地看着她,他皱了皱眉,刚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却突然愣住了。 他看着角落处坐着的男人像是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嘴唇半张着。 然后突然一笑,嘴角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抱歉啊,我走错房间了!”然后转身就想走。结果门上的锁怎么都拧不开,只好嘴上一边笑一边满是歉意地说,“你看啊,这房门都一个样,走错也正常。……这咋打不开呢,得让黑寡妇……换门锁啊。” “没走错,没走错!”班立文连忙拦住皇轩烬。这好不容易等到人,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烬少爷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唐德看着穿着红色军装的少年一脸殷勤地说。 “怎么是这个皇轩烬?他过来干什么?”一个商人低着声对旁边的人说。 “怎么了么?”身旁的人低着声回问。 “怎么了?你不知道啊……这个皇轩烬……”黑暗中的商人们窃窃私语,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像是在暗处凶恶潜伏着的动物。 “怎么这么急着走?有事情吗?”唐德放下桌球杆看着拧着门把手的少年说。 听到唐德的声音皇轩烬感觉自己的后背猛然就僵硬了,算了,来都来了,逃也晚了。 他找了一个离维希佩尔最远的地方坐了下去。 于是班立文就看到了和平印象中嚣张狂傲形象完全不符的乖巧安静版皇轩烬,连平时翘的超级放肆的二郎腿都乖乖地放了下来。 “大人,现在可以具体说说这次找我们过来具体为了什么了吗……”班立文看了一眼仍旧没什么动作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各位老爷应该都收到了都德伯爵的邀请函吧。”说话的却是那位唐德军官。 都德伯爵皇轩烬还是听过的,承袭了爵位之后就开始利用身份之便开始经商,和很多商业人士都大有来往,也敛了不少的财。看上去所有的买卖不过是贵族间常从事的生意,但女王却怀疑过他好久,甚至派过很多人监视这位伯爵,只不过都没能查出来什么。 “都德伯爵近些年来一直在商界混迹,这次邀请的人的大抵都是商界上的人。”唐德说,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着身子打着桌子上的球。 “是,能收到都德伯爵的邀请我也是受宠若惊啊。”一位商人点了点头,也接过球杆把蓝球打入了洞中。 “都德伯爵的宅邸在深山之中,远离人群,倒是个僻静的地方。”唐德继续说。 “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这次能去看看也是不错。”班立文说。 “这次我找诸位来,就是希望诸位能够在都德伯爵面前引荐一下,毕竟都德伯爵不涉政治已经很多年了,我们想要见他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红色的台球落入洞中,唐德一副贵族少爷的做派,嘴角带着,却让人感觉不怒自威。 皇轩烬在一旁听着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他向来讨厌这种场合,几个人聚在一起,说来说去说了半天,实际上一半是试探和客套,无聊的要命。 几个人打着台球,来回切磋交换着,实际上心思都不在台球上。 他曾经跟伊莎贝尔说过,玩着台球不过是系着领结的禽兽。 每个人都把领结系的端端正正,手上拿着昂贵的球杆,来来往往,动作克制而优雅。看上去像是绅士的游戏,充满了贵族的气息。 可实际上呢,从球桌到球杆,再到球,甚至是姿势简直色|情到爆表,特别是这昏暗的环境,简直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桌子上的球!当然,下场是他被伊莎贝尔大喊着禽兽轰出了圣蔷薇王殿。 他低着头轻笑了一下,却突然感到有目光投在他身上。 他略带警觉地抬了抬头,却看着维希佩尔正坐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手上端着一杯红酒,红酒轻轻晃着,衬的他的手指如同玉石。 而男人也正看着他。 第95章 杯酒贪欢 03 皇轩烬把头转了回来, 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球杆。 明明只是被维希佩尔看了一眼,皇轩烬却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燥热了起来, 幸好黑暗中,没有人能看清他。 也真算得上是奇怪, 明明是那么冷清禁欲的一个人,连扣子都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但自己却只要看他一眼心底就开始沸反盈天。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 居然能从这么淡漠的人身上看出几分引诱的意思来。 皇轩烬低着头又把头摇了摇,决心不再看那个人。 “烬少爷,不如也来两把啊。”班立文看着皇轩烬说,他本就圆滑世故, 看着皇轩烬手上拿着球杆却一直只是坐在沙发上,猜他是想玩但又心气傲, 不愿直接上场。 不过班立文还真是猜错了, 皇轩烬拿着球杆就是纯装个样子,他对台球连规则知道的都不全。他来是来接悬赏的,打台球又不给他钱, 他凭什么学。 听到班立文让他打两把,他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个……不用了!” “烬少爷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 不如来两把。”唐德拄着球杆歪着头笑看着皇轩烬,笑的像是个狐狸。 皇轩烬没法子只好理了理头发,拿着球杆到了球桌旁, 拿着一个他也叫不上名字的小方块滑了滑球杆头,反正他看别人都是这个样子,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看上去这样比较厉害就是了。 擦完球杆他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找了个球就打,结果球撞在了球桌边上,来回撞了几下也没进洞。 他起身摊了摊手呵呵一笑,“你们看,不行吧。” 他刚想把球杆扔到一边回去却突然被人再次按到了球桌上。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的人说:“你刚才姿势不对。” 那个人的声音清冷如同玉佩相击,神眷花的气息干净而温柔,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笼罩了被压低身子的皇轩烬。 皇轩烬抿了抿嘴唇,在黑暗中倒是也没有人注意。他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维希佩尔束缚着无法动弹。 “不用……了吧。” 身上的人却没有管他,继续压低着他的身体。 “手要这样放。”维希佩尔摆弄着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指,玉石一样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叠着。 冰冷的银发从皇轩烬的耳边略微拂过,刚刚觉得冰冷,那个人的温热的呼吸便蹭过他的脖颈。 “恩……恩。”皇轩烬胡乱答应着。 “不要抖,身体要稳。”维希佩尔把手搭在了皇轩烬的腰际,稳住身下的人的身体。皇轩烬却觉得自己抖得更厉害了,他听见耳旁维希佩尔轻笑了一下,搭在他腰际的手沿着他的身体搭在了他另一条胳膊上。 “把杆放在这里,比较容易找方向。” 维希佩尔把他的身体压得更低,他的脊背甚至能感受到维希佩尔相隔着衣料从胸口传来的热度,他甚至想要像是一直受惊的猫一样弓起脊背,却离那热度更近了几分。 “接下来应该击这个球。”维希佩尔轻声说。 留声机里放着的音乐声线缠绵而暧昧,带着几分近乎病态的痴迷。 维希佩尔的手指掠过他的手腕,房间里的光线昏暗,两个人的身体近乎暧昧地交叠在一起。 皇轩烬有些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嘴唇,球杆架在他的手上,不停试着角度,虎口处被坚硬的球杆摩擦地有些生疼。他仿佛能听见维希佩尔呼吸的声音,他的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边。 两个人的手交叠着按在起绒的台球桌面上,十指交缠。 “好了吗?”维希佩尔在他耳边问,像是耳鬓厮磨一般。 皇轩烬点了点头,维希佩尔轻笑了一下,球杆轻巧地击出,瓷玉一样的球在起绒的桌面上滚动着,桌球碰撞的声音在安静而昏暗的房间里竟有些惊人。 一杆入洞。 “好球啊!大人教的真是好。”班立文听到球入了洞立刻满脸笑意地凑了过来。“刚才那球角度找的真好!” 其他的商人也轻笑着附和着,就算他们再看不起那个皇轩烬,也多少看出来了维希佩尔的身份不一般。只有唐德虽然笑着眼神却让人看不分明,暗的像是深潭。 维希佩尔已经起了身,皇轩烬却像是有些脱力地手心颤抖着。 皇轩烬苦笑着挑着嘴角在心底骂了一句。真他妈是个系着领结的禽兽。 02 维希佩尔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皇轩烬只好有些烦躁地低着头玩着手上的折刀。一个不小心手指上就被折刀刮出了一个伤口。 手上的疼痛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铁锈一样的味道在暗香萦绕的空间中有些突兀。 那帮商人商讨的事情应该都结束了,皇轩烬倒是没听进去几句。班立文叫了几个失乐园的妓|女过来,倒是个会办事的。 七八个妓|女从门口走了进来,三三两两地围在了商人身边,皇轩烬总来失乐园,和一些妓|女倒也相熟了。他名声不太好,但给钱从来大方,也没办法,他这种人,要是连给钱都不大方就真的没有人愿意陪着了。 陪在他身边的是个新人,乖乖的,也不太爱说话,皇轩烬知道是黑寡妇安排到他身边的,怕这个女孩在别人那里受欺负。皇轩烬虽然看上去欠揍了一点,但从来不会为难失乐园这些女孩子。 几个女孩刚刚坐下没多久,维希佩尔那里就出了情况,那个女孩刚想要坐在维希佩尔身边就被他投过来的眼神吓到了。 “我不太喜欢别人坐我身边。”男人甚至没有看她,声音冰冷。 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她手上端着的酒杯壁上凝了一层水雾。 被叫到这里就是付了钱了,就这么出去是不行的。而且她还是个新人,刚刚过来就被客人拒绝了,以后肯定不会好过的。 妓|女的第一次陪酒就被拒绝是要被嘲笑的,甚至会被认为是不吉利。 旁边的人也都看向了那里,商人们也都猜出来了维希佩尔身份不一般,不敢去碰维希佩尔的霉头,只留着女孩一个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地站在维希佩尔身边。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冷凝住了一样,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很好就解决了,但是维希佩尔身上的气场实在过于强大,那样的冰冷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威压。 女孩连拿着酒杯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房间里突然有人轻笑了一声。 “这么漂亮的女孩,到我这来怎么样?”皇轩烬看着女孩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坏坏的痞气,露出了嘴角的虎牙,像是街头的混混调戏漂亮的女孩子一样。 女孩转头看着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少年,他身上红色的军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让人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但少年就这样仰着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 桃花眼,含情目,任看着谁都像是含着三分情。明明房间里光线昏暗而幽晦,少年的眼睛却像是闪着光一样,亮晶晶得。像是夜里的星辰一样,女孩心底暗暗想着。 女孩刚刚走到皇轩烬身边,皇轩烬就牵起了女孩的手,仰着头从下而上地看着女孩,“手上拿的什么酒?” 女孩手上端了一杯颜色好看的廉价鸡尾酒,失乐园的妓|女们很多都会端着一杯这样的酒。 她们买不起太昂贵的好酒,度数太高的酒也不适合她们。而这样颜色漂亮的搀着果汁的酒对她们再合适不过。 女孩是新来的,不会什么说辞,有些愣愣地看着皇轩烬,咬了咬嘴唇,直接就把酒杯递到了皇轩烬嘴边。 皇轩烬愣了愣,本来只是找点话说想安慰一下女孩结果没想到这女孩这么实诚。 不过无论如何女孩子的酒是不能拒绝的,皇轩烬笑了笑,仍旧带着几分痞气,扶着女孩的手腕尝了一口酒,眼睛却仍旧看着女孩的脸,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像是黑色的曜石,闪着光芒一样。 “僵尸?”皇轩烬说,其实根本不用喝,看那颜色花花绿绿的就知道是僵尸了,但为了逗女孩玩他还是尝了一口。 “女孩不要喝这个,知道吗?”皇轩烬握着女孩的手腕轻轻一带,女孩就陷在了他身边暗红色的沙发上,女孩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坐在皇轩烬身边点了点头。 僵尸算是鸡尾酒里很出名的一种,菠萝汁和百香果糖浆掩盖了酒的味道,加上颜色很好看很容易让女孩多喝几杯,但实际上的度数却很高。简直就是个温柔杀手,果然还是不懂事的新人啊。 “烬少爷很喜欢鸡尾酒啊?”班立文看着女孩落座了连忙笑着说,他暗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幸好刚才有这个不着调的皇轩烬解了围,否则刚才可就真的要出事了。 “还好吧,就是比较喜欢喝,而且……便宜啊。”皇轩烬笑了笑。 看到氛围终于缓和了,众人也就开始继续说笑,刚才凝重的氛围终于过去了,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烬少爷不尝尝我手上这杯吗?”旁边一个和皇轩烬也比较相熟的妓|女笑了笑。 “茉莉安的酒肯定是要尝尝的。”皇轩烬说。 皇轩烬就着茉莉安的酒杯尝了一口,“亚历山大琳娜。”其实看一眼那白色的像是牛奶一样的颜色也就知道了。 “不行,你看一眼就猜出来了!”旁边的女孩笑道。 皇轩烬摊了摊手,“那怎么办?” “蒙上眼睛?”女孩笑闹着说。 “喂!”皇轩烬刚想要拒绝眼睛就被女孩们不知道从哪找出来的白色蕾丝纱带蒙上了眼睛,他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两下就妥协在了这帮女孩们手中。 酒杯一个个贴上了他的嘴唇,女孩们围在他身边喂着酒。“快猜!” 皇轩烬舔了舔嘴角,把从嘴角淌下的酒水舔干净。 “金汤力。”很考验调酒师技法的一杯酒,很简单但是味道很经典。“下次记得让调酒师换最上面的金酒,青柠的味道再弱一点会更好。” “午夜迷迭。加了燃烧的迷迭香。” 原本待在那些商人身边的女孩也都围了过来,像是一只只猫一样围在少年的身边。她们轻笑着,看着眼上蒙着绸带的少年猜着酒。 皇轩烬像是拿她们没办法一样,只好妥协地挨个尝着女孩手上的酒。 “皇家基尔。” “少女圆舞曲。” “螺丝起子,味道还是不错的。” 女孩们玩得有点疯,皇轩烬知道是因为先头那个女孩被维希佩尔拒绝了,其他的女孩心里也都有些不痛快,却又没有办法发泄出来。 女孩嘛,多少有点虚荣心也有点任性,这点还是可以满足的。 而皇轩烬愿意宠着她们。 其实这帮女孩可以任性的时候少得很,给了钱的妓|女不过是赔笑的商品,除了美到了一定程度的花魁,又有几个公子哥愿意哄妓|女开心。 “烬少爷再猜猜这个。” 连续猜了不少的酒,女孩们的笑声弄成一片,像是一群蝴蝶一样,她们围在少年的身边,各色的裙摆委地。 少年躺在沙发上,轻笑着让她们轻点闹。 女孩们的笑声突然停止了。 冰冷的酒杯抵上皇轩烬的嘴唇,微苦的液体被缓缓灌入嘴中。 皇轩烬差点被呛到,那个人的动作有些生硬,没有别的女孩那种带着玩闹的温柔。 酒杯被拿走之后,皇轩烬舔了舔嘴唇,味道很浓郁,没有加果汁,不像是鸡尾酒,倒像是昂贵的红酒,但他不记得刚才有那个女孩拿的是红酒,这么贵的酒那些妓|女是不会舍得买的。 “……猜不太出来。”皇轩烬笑了一下,眼睛被白色的蕾丝蒙住也像是含着情一样,轻轻一笑就露出了嘴角的小虎牙,“谁的酒?” “烬少爷猜不出来吗?”上方的人声音冰冷。 皇轩烬嘴角的笑缓缓收了起来,说,“猜不出来。” “怎么到我这就猜不出来了。” “我对红酒没什么研究。”皇轩烬说。 “是吗?恐怕是在别的酒上用了太多功夫了吧。”冰冷的红色液体缓缓倾斜,倒在了皇轩烬胸口白色的衬衫上,像是猩红的鲜血一样。 皇轩烬把蕾丝纱带摘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维希佩尔,昏暗的灯光中维希佩尔的眼睛仿佛冷萃的冰玉。 “我去趟洗手间。”皇轩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管其他人的目光径直走出了房间。 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的背影,把杯中剩下的最后一口红酒饮尽,目光寒冷。 “继续继续。”唐德挥了挥手,搂着旁边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商人,“下一杆该谁了?” 其他的商人也就不敢继续深究。 班立文打了几杆,但目光一直都在看着坐在黑暗里的维希佩尔,他感觉男人身上冰冷的气息更重了几分,甚至比刚来的时候还要重。但他知道这个男人身份肯定不简单,于是打了几杆之后就凑到了男人身边。 “大人,别为了刚才那种人生气啊,犯不上。”班立文赔着笑说。 “恩?”维希佩尔的声音仍旧冷冷的。 “那个皇轩烬浪荡惯了,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别的事比这还过分呢。大人,犯不上为了这种人生气。” “别的事?”维希佩尔抬起头。 班立文看维希佩尔这样明白维希佩尔是来了兴致,赶紧继续说。 “恩!大人,你知道吗?他们都说这个皇轩烬实际上是女王的……那个。那个……” “恩?” “大人你想想,这个皇轩烬这么多年凭什么能这么安稳地留在伐纳帝国啊,这么多人瞧他不顺眼,要不是女王护着他能活到现在?而且他是什么职位?近卫团,那就是个掩人耳目用的,天天陪在女王身边,其他什么任务都没有,这还不够明显吗?” “是吗?”维希佩尔的眼神暗了几分,声音却像有了几分笑意。 黑暗中看不清维希佩尔的表情,班立文只当维希佩尔也愿意听这些,连忙继续说:“可不,也不知道女王怎么就这么护着他。还有这个失乐园的黑寡妇,和皇轩烬也交往甚密啊。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多年了,也就没人能把这个皇轩烬怎么样。大人知道黑市九街有个悬金榜吗?” “知道。”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声音清冷。 “这么多年,悬金榜的榜首可一直是这个皇轩烬,无论生赏还是死赏,可这个皇轩烬就一直活到了现在,谁都没能把他怎么样。” “恩?” “皇轩烬死赏的价格可是黑市九街有史以来最高的……”班立文还想要继续说,维希佩尔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停下了。 维希佩尔把酒杯放在了台球桌上,对唐德低声说:“我出去一下,你叫他们也散了吧。” 04 “我靠,他妈的有病啊。” 皇轩烬用水洗了洗自己的脸,算是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身上被红酒浸透的衬衫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好,莫非他就要这样穿着这件弄脏的衬衫回家? 刚才他就应该揍维希佩尔一顿,弄脏他衣服算是个什么事啊! 不过没办法,他在维希佩尔面前犯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时半会也改不了。无论他能在其他人面前嚣张成什么样子,就算能够把人绑在船后拽着游两海里,他看着维希佩尔还是会本能地犯怂。 虽然每杯酒都只喝了一口,但加起来也被灌了不少,何况都是几种酒混在了一起。皇轩烬感觉自己的胃又开始有点犯疼。 以前在维希佩尔身边的时候有维希佩尔养着,胃病基本没怎么犯过。 现在一个人在黑塔上过活,连饭都是一顿有一顿没有,作息不规律地就差日夜颠倒了,冰箱里基本找不出来什么吃的,饿了就喝酒。胃病倒是一天一天越来越严重了。 人啊,要是颓起来就开始哪都颓。 把脸上的水擦了擦,刚准备离开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拎了起来,皇轩烬有些脱力地踉跄了一下,感觉胃里的酒水都开始燃烧了起来。 “……你……你他妈。”骂人的话都虚弱地像是求饶,只有眼神还算凶狠。皇轩烬抬着头瞪着强迫着他抬起头的维希佩尔。 皇轩烬一拳打了出去却什么都没打中,直接被维希佩尔顺势扛到了肩上。肩膀咯的皇轩烬小腹生疼。“你……他妈把我……放下来。” “你他妈,禽兽!” 第96章 杯酒贪欢 05 皇轩烬一直在维希佩尔肩上挣扎着, 中途碰到过很多人但是也没有人敢拦下他们俩。 到了最后皇轩烬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了。 被扔到失乐园铺着柔软绸缎的床上之后,皇轩烬刚一边嘶着气喊疼地从床上爬起来就被维希佩尔再次压在了身下。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双手就被维希佩尔拷在了床头, 皇轩烬用力扯了扯胳膊,清脆的金属的碰撞声让皇轩烬感觉背后一凉。 我靠, 这什么人啊,居然随身携带手铐。 “你……你他妈……”皇轩烬还没等骂出来什么就突然被蒙上了双眼。 靠,怎么又来这招。 维希佩尔你他妈跟那帮女孩学什么啊! 黑暗中, 触觉被无限的放大,皇轩烬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开始僵硬,维希佩尔轻轻吻着他的脖颈,像是被羽毛轻轻刮过一样。白色衬衫的扣子被咬开, 上面晕开的红酒如同鲜血,干涸的红酒被再次濡湿, 维希佩尔慢慢咬着衬衫的扣子上, 红酒的味道慢慢进入口齿之间,他不慌不忙地,像是在品酒一样。 上身的军装只是解开了口子, 皇轩烬有点搞不清状况地发懵着。 他仰躺在失乐园那张铺着绸缎的床上,后仰着头有些不明所以地接受着维希佩尔的噬咬。 那双桃花眼被绸缎遮盖住,却平白添了几分情|欲的气息。 维希佩尔还记得他刚才抬头看那个女孩的那一眼,那双眼像是盛着阿斯加德所有的星辰。 在昏暗的房间里也像带着光一样。 想到这他倒是有点心烦, 他喜欢皇轩烬的那双眼睛,可还是觉得他不该看那个女孩的。 他低头看着他身下轻微后仰着头的少年,绣着神眷花的白色衬衫下他的脊背微撑着, 像是凶残的野兽想要嗜血,却又带着最后的克制。 维希佩尔的手指缓缓掠过少年的好看的下颌,温柔缱绻像是烟雾缭绕一样,他低头看着少年。 皇轩烬正懵着却被突然亲吻了,那触感软的像是果冻一样,却带着淡淡的酒气,皇轩烬的牙齿被撬开了。 更多的酒被送了进来,带着微微的苦涩,却又甘甜地让人无法忘怀。 “什么酒?恩?”他听见维希佩尔在他耳边说,可能是沾了酒气的原因,维希佩尔的声音仍旧清冷却带着几分醉人,听一下就要让人溺死过去一样。皇轩烬难耐地活动了一下手腕,金属的手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着让皇轩烬想起来自己还在被拷着。 他仿佛能听见维希佩尔若有若无的笑意,“皇轩少主猜了那么多酒,不猜猜这个吗?” 维希佩尔用轻轻撕咬着他的嘴唇,残留的酒气却让人更想要沉醉。皇轩烬摇了摇头,“不知……道……” “猜不出来吗?”他的声音像是引诱一样,清冷却惹人沉醉。 “桑格利亚?”皇轩烬问,他现在已经基本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了,只能随便说了一个名字,桑格利亚是以红酒为基酒的鸡尾酒,味道上倒是有些相似,如果是平时皇轩烬怎么也不会答这个的,但他现在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 “……不对。”维希佩尔像是惩罚一样在皇轩烬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然后用侧脸蹭了蹭皇轩烬的脖颈,“继续……” “红酒……” “什么红酒?”维希佩尔继续问,没有要就此放过皇轩烬的打算。 皇轩烬难耐地摇了摇头。 维希佩尔轻笑了一声,又喂了一口酒到皇轩烬的嘴里,“这杯呢?” 和上一个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气味淡了一些,却更加丝滑,像是天鹅绒一样,皇轩烬舔了舔嘴唇,维希佩尔趁机在他伸出来的舌头上舔了一下,又惩罚一样地咬了一下。 “不知道……” 他妈的,这不还是红酒吗?!哪里有区别了?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嘴角的红酒舔了干净,本来淡薄地近乎无色的嘴唇被酒染红了一点,像是白色的血族。他搂着皇轩烬的肩膀,沿着皇轩烬的下颌慢慢吻了下去,印下一个个微红色的带着酒气的吻痕。 第三口,第四口红酒都被喂了进来。皇轩烬只觉得都是红酒完全没尝出来什么太大的区别。 “怎么,还尝不出来吗?” “抱歉,殿下,我对红酒……实在没什么研究。”皇轩烬咬着牙说。 “是,你的时间都用来研究那些廉价又花哨的鸡尾酒了,不是吗?”维希佩尔说。 “虽然廉价但还是很好喝的,不是吗?”皇轩烬笑了笑说。 “或许你该花点时间研究一下红酒。” “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哪有钱研究红酒?能养活我自己就不错了。”皇轩烬赔笑了一下,“再说了,红酒不就是一堆年份和产地吗?除了那些数字还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维希佩尔的声音仿佛比酒还要醉人,“……我会教你的。” “……我会慢慢教你的。”维希佩尔轻声地说。 一口酒被再次送入了他嘴中,冰冷的却带着那个人口腔的温度,“这个是赤霞珠酿的,香气比较浓郁。” “这个是梅洛酿的,酒质更为顺滑一点。” “……” 唇齿交缠之中皇轩烬晕晕乎乎地居然还能真的尝出来了点区别,维希佩尔的吻却像是越发粗暴一样,慢慢地带上了侵略的性质。 手铐没有被放下,金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酒洒落了又被吻去。 02 皇轩烬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维希佩尔已经起来了,身上披着一件睡袍,正坐在沙发上看这些什么。 皇轩烬慢慢挺起了身,意识混沌地在床上发着呆,身上仔细闻还能闻到点红酒的味道,整个人变成了一道被煎得十分熟的红酒牛排。 摇了摇头,皇轩烬从床上爬了下来,维希佩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再睡会吗?” “不用了,这么晚我一般也睡不着。”皇轩烬走到了维希佩尔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提比略交给我的那个悬木赏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希佩尔低着头无奈地笑了笑,“明天再谈也可以的。” “现在说了吧。”皇轩烬在沙发上盘起腿,就这么看着倒有几分孩子气,头发被揉的胡乱翘起来。 “知道都德伯爵要办宴会了吧。”维希佩尔看了一眼皇轩烬,少年身上的红酒的味道还没有散去,配着少年纤细的骨架,勾人的像是只妖孽却又带着几分孩子气。 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真的气糊涂了还是借惩罚之名行泄欲之事。 “知道。”皇轩烬没睡醒一样点了点头。 “我们查到都德伯爵也在暗中从事巨渊之银的交易,不久之后会有大批的巨渊之银运入都德伯爵的宅邸。但都德伯爵的宅邸位处深山,突然有这么多的车辆进入一定会很引人注目。” “所以都德伯爵会接着这次宴会将这些巨渊之银运入。”维希佩尔说。 “殿下,你是准备让我一个人去偷这些巨渊之银吗……”皇轩烬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一脸的不可置信。 “当然不是。”维希佩尔说:“和这批巨渊之银运入的还有另一样东西,你只要负责把另一样东西偷过来就好了。”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皇轩烬忍不住问了一句。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负责……” “负责把东西偷过来。”皇轩烬翻了个白眼,他倒是也没真指望维希佩尔会告诉他。 维希佩尔把一张构造图摊在了桌面上,桌上的红酒倒影在羊皮纸卷上,红色的酒水在精密的图纸上微微摇晃,带着几分诡秘的美感。 “这是都德伯爵宅邸的构造图。” “第一层是会客室,后天九点的时候宴会会在这里举行,我会和今天的那几名商人以客人的身份参加宴会。”维希佩尔玉切一样的手指在精密的图纸上移动,移动到红酒下方时哀艳艳地映上一抹红色。 “一开始的时候都德伯爵会在宴会上招待客人,等到他需要等的人到达的时候他就会从这里出去,你就事先藏在这里,跟着都德伯爵到他藏着东西的地方,等到都德伯爵走后就把东西偷过来。” 打家劫舍的事情皇轩烬干的倒是也多了,他连亚瑟帝国的金库都能全身而出当然也不会怕一个伯爵的宅邸。皇轩烬点了点头,“知道。” “都德最有可能把东西藏在这里。”维希佩尔指了指最顶层的房间,“这里是都德伯爵的卧室,有一个暗层,里面恐怕会有很多机关。据我所知都德伯爵的金库就是这里,他这些年搜刮的财宝也都藏在这里。”维希佩尔把地图推到了皇轩烬面前,让皇轩烬仔细看了看暗层里面的构造。 “恩,这些机关我都熟。”皇轩烬点了点头说。 “那就好。”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我就在一楼的会客厅,如果有什么情况……” 皇轩烬摇了摇头,“放心,我还不至于没用到那个地步,你就等着给钱就行了。” 维希佩尔看了他一眼,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 皇轩烬靠在维希佩尔身边认真地看着图纸。 维希佩尔抬手轻轻搂着皇轩烬的腰,动作温柔而缱绻,皇轩烬认真看着图纸完全没注意到维希佩尔的动作。 他抬起头看着少年。 维希佩尔觉得皇轩烬这些年越长越祸害了,这么放出去迟早要出事的。 “你真不打算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竟然要劳烦维希佩尔殿下亲自出马?” 维希佩尔揉了揉皇轩烬的头发,“这个你不用管就好。” “和戒灵有关系吧。”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收回了自己的手,继续低头看着图纸。 果然,伊莎贝尔那女孩怀疑都德伯爵也是因为觉得都德伯爵和金色黎明会的教徒们交往过于紧密,而且和金色黎明会有大量的金钱往来,实在让人不得防。 现在看来这个女孩还真的猜对了。 “看来那个都德伯爵是真的和戒灵脱不了干系了。”皇轩烬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放心,其他的我不会管。” “再睡会吧,天色还早。”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说。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拖着腿走到了床边,然后直愣愣地倒了下去,一副困得要死的样子。 维希佩尔摇着头轻笑了一下继续看着手上的资料。 第97章 梧桐梦断 Chapter34梧桐梦断 这世间无趣, 说那红尘百般事,倒不如把蒸羊羔儿, 蒸鹿尾儿细细说上个千八百回。 01 海上的迷雾遮天盖地。 子尘看着手上的信件,自司雪柔归葬九山已经过去了六天, 皇轩家已经准备好回东煌。 司天命向铜制的刻漏里加着水,这活太费耐心,司天命做起来却颇为悠闲, 不急不缓地调着滴漏的落水。 “子尘,你在金陵的教书先生是王知无吧。”司天命一边加着水一边对身后的子尘说。 “是,的确是王先生。”子尘说。 “我听说长庚帝有意让他去教导几个皇子,不过却被他推了, 说自己不善教导。现在正在长安的经史楼里任编纂。”司天命放下了铜壶,在子尘面前落座。 “这次去长安正好可以见见你先生, 好歹师恩一场。”司天命揽了揽袖子说:“我听说那个王知无被称为‘鬼儒’,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人物。” “也好。确实该见见了。”子尘说。 “不过这个王知无这么厉害,怎么也没看你学的聪明点。”司天命故作架势地叹了口气看着子尘说。 “王先生是有大才的。”子尘笑了笑说:“只是他知道我笨,所以教的比较少。” “既然知道你笨, 总该多教的。”司天命摇了摇头说。 子尘看着司天命,他知道司天命其实是在担心他。这里的路不好走,可回了东煌的路只怕会更不好走。 “你想好帮哪个皇子了吗?”司天命悠悠地看着窗外弥漫的雾气说。 “没想过。”子尘说:“我上一次见到那几个皇子还是十年前呢,那个时候七皇子还没出生呢。” “可你总是要想的。”司天命说:“你这次去长安, 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所有的人都会想要知道你会站在哪个皇子的阵营。” “历来皇轩家的铁骑不过淮河,可皇轩家对于东煌皇子的支持向来能决定谁会最终坐到那个位子上。” “长庚帝当年也不过是庶子,不过在迎娶你姑姑皇轩离忧之后却立刻就成为了朝臣站队的首选。”司天命一边说着一边拆着子尘面前的几封信。 “东煌每代的皇位之争总要死几个人, 那些说书的总说是大辰朝开朝便沾了太多血腥气,玄鸟年间死的那些人都要在辰朝的皇室间找补回来。” “若是沾了太多血腥气,也该是我们皇轩家沾的最多。”子尘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说。 “是,当年虎牢之围,困死城中数万人,就连微尘寺的了空大师都骂开国公犯的杀孽太多呢。”司天命摇了摇头说。 “猜猜这封信谁来的。”司天命摊开手上的信说。 子尘看着司天命。 “李元淳。”司天命看着子尘说。 “中书门下领平章事?”子尘皱了皱眉头说:“他来信干什么?” “自勾陈女帝起,大辰朝不设宰相,中书门下领平章事也就算是东煌的宰相了。而现在这个李宰相在邀你元秋节务必去他府上。”司天命抖了抖手上的信。 “我还没回东煌呢,一个元秋节的邀约至于这么急吗?隔着这茫茫大海也要送过来。”子尘摇了摇头说。 “对于他们可是急的不行啊。这八百年来谁当皇帝,皇轩家都是江南的皇轩家。可一朝的天子就是一朝臣。”司天命把信放到了子尘面前,“据我所知李元淳支持的是大皇子。不过大皇子至今未封王,谁也猜不准长庚帝的意思。” “那这个宴会皇轩家该去吗?”子尘问。 “去,当然要去。”司天命拿扇子拍了拍手心说。 “为什么?” “唔……我听说李宰相的女儿可被称为牡丹国色,总该是要去看看的。”司天命晃了晃脑袋说。 “就因为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不过一时半会我想不起来。”司天命说。 “你到底还是想去看别人家姑娘。” “牡丹国色诶,你就不想去看看?”司天命一脸认真地看着子尘:“我这次去长安还想去红音坊看看呢,听说里面的怀素姑娘……” 子尘刚想要打断司天命,主厅的重帘便突然被掀开。 “烬少主,我们被亚瑟帝国的船舰包围了!” 毕方喘着粗气,像是急忙赶过来一样。 铺天盖地的迷雾之中,几十只绣着银色世界树的旗帜在灰色的雾气中缓缓浮现,巨大的金属野兽发出尖锐的鸣笛声。 他们被亚瑟帝国的船舰包围了。 子尘身上披着猩红色的大氅,站在甲板上。 那些船舰把包围圈缩小到一定程度之后便不再靠近,也不发动任何的进攻,像是一圈钢铁的围墙,将巨大的太一号包围在其中。 木质的龙骨船在几十艘钢铁巨兽的包围下完全没有办法移动。 亚瑟不发动进攻,皇轩家自然也不会先打开战局,海上的雾气正浓,只能看清最前面的船舰,看不清后面是否还有更多的船只。 而皇轩家在海面上其他的支援要赶到这里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就算全部到了也未必能和亚瑟帝国硬拼。 皇轩家本就是生在陆上的战士,不适合海战。这样的局势从哪里看都对皇轩家不利。 “亚瑟帝国这个样子,看来是想要谈判啊。”司天命看着迟迟没有发动进攻的亚瑟帝国船舰说。 “先静观其变。”子尘皱了皱眉,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和亚瑟帝国的人再碰面。 “可是这样一直被围攻,什么动作都没有怕是对军心不利啊。”司天命说。 “我知道。”子尘说:“先等等再说吧。” 02 皇轩家已经被亚瑟帝国的船舰包围了七天,亚瑟帝国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仿佛只是要把他们困在这里。 然而越拖下去只会对皇轩家越不利,越来越少的粮食和水不提,在这么拖下去对军心也是相当不利。 “和亚瑟帝国说我们同意谈判吧。”子尘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迷雾说,亚瑟帝国的巨大金属船舰在迷雾中半隐半现,世界树旗帜在海风中飒飒作响。 海风寒冷,让人生出几分瑟索之感,太一号和正中央的圣音号之间搭上了长长的木板,木板很长走上去会有摇摇欲坠的感觉,辽阔的海域上看不到底。 子尘身着东煌的云澜衣,缓缓走上木板,他身后跟着鹿蜀和象罔。 子尘想要是自己走到一半掉到海里就真的好玩了,雾这么大一时半会也捞不起来,他或许就会这么一直一直沉到海底。 维希佩尔找不到他,司天命找不到他,谁也找不到他。 他就在海底上躺着,海水冰冷而缓慢,像是不会流动一样。那里或许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没有生,没有死,没有记忆和未来。那里一片混沌,是鸿蒙之初,是一切之始。他又想起了那天在奥尔海域,守塔人跟他说的银鱼,就那样在辽阔的海域里漫无目的地游着。 空虚混沌,渊面黑暗,而它就这么游着,不去找自己出生的地方。 所有的银鱼溯洄着,去完成那一生一次的伟大交|合和死亡,生与死,开始与终点,一个漫长的轮回。 只有它漫无目的地逆着鱼群而游,逃离轮回之外,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生,没有死。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 最终子尘还是安安稳稳地走到了那艘圣音号上,没有海底,没有银鱼,只有列阵威严的亚瑟士兵。 子尘觉得自己还真是有点傻,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会去想那些银鱼和海底。 给他带路的是西文,身上穿着圣殿骑士银白色的军装,算起来倒是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了。在路上子尘听见西文小声地对他说,“子尘,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 子尘挑着嘴角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自己都没有搞明白,又怎么解释给别人呢? “你是……”西文近乎悲切地说:“怎么回事啊?” 走过漫长的走廊就是维希佩尔的房间,子尘还记得他第一次到这艘船上的时候。 他一心想要为皇轩家复仇,结果刚踏上这片大陆就被戒灵的人抓住。那个人的出现如同神祗,在暗夜之中,在无尽的雨幕之中。 而他问他要不要跟着他。 他从银色的战马上向他伸出了手。 或许就算所有的一切再发生一次,就算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当维希佩尔问他要不要跟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会没出息地点头。 “殿下!”西文向维希佩尔行礼,右靴碰上左靴发出近乎铿锵的碰撞声,将手握拳放在心口处。“皇轩少主到了。” 西文的动作流畅标准,带着亚瑟帝国特有的威严。震的子尘差点没跟着一起做一遍,果然是以前英灵殿的训练太严了,都形成肌肉记忆了。 “其他人先下去吧。”维希佩尔低头看着手上的资料,甚至没有抬头。 鹿蜀猛然将手上的配剑抽出一截,子尘摇了摇示意他们下去。 象罔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子尘一眼,他眼上蒙着白色的布条,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房间里只剩下了维希佩尔和子尘两个人,维希佩尔一直看着资料,像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人一样。 子尘也不心急,随意地靠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他最近一直没有休息好,精神看上去有点差。他不时撩着眼看着全神贯注处理文件的维希佩尔,半睁着的黑色的眼仿佛古董店灯光下的玉石。 像是终于处理完了所有的资料,维希佩尔把钢笔的帽盖上了,细瘦的手指握在白金质地的钢笔上好看的要命。他抬起头看着一直等在旁边的子尘,以往在金宫的时候一般来说他处理完资料这么看着子尘就是要子尘过去然后勾勾小手搂搂腰什么的,要是子尘忽略掉他的暗示,他就会一直这么瞅着。 子尘克制住自己的肌肉记忆,正了正身,看着维希佩尔说:“殿下,我想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什么?” 维希佩尔却没有回答,他看着子尘皱了皱眉,“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现在恐怕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殿下。” 维希佩尔挑着嘴角轻笑了一下,“皇轩少主孤身前来,让我想起来克娄巴特拉,虽然少主这学期选修的西陆史挂掉了,不过你应该知道的吧,一位诱惑了两个帝王的女人,也是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孤身而来。如果你的目的一样,我不介意接受你。”他的话暧昧地近乎露骨,声音却冰冷的近乎彻骨。“不过你只会有一位帝王。” 子尘抬头看着维希佩尔,“我来这里是为了结束这一切。” “结束?”维希佩尔也看着子尘,蓝色的眼仿佛北域上方的天空,就连阳光都是稀薄而冰冷的。 “维希佩尔,我不想再纠缠下去了,皇轩家也不想要再和亚瑟帝国有任何瓜葛。我们不会再袭击亚瑟帝国,我们只想要回去,还望殿下能够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想要就这么回去?你想要就这么结束?” “我知道殿下没有得到玉符是不会罢休的,但就算你将皇轩家杀至最后一个人,我也不可能将玉符交给你,所以还不如就此放手,现在结束总好过……” “皇轩烬,你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维希佩尔突然挑着嘴角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阴鸷和残酷,蓝色的眼中渗着几分翡翠一样的绿色。 “维希佩尔,放皇轩家走,从此我们再无瓜葛。”子尘说。从此所有的一切都结束,那些算得清的,算不清的,再没有任何的瓜葛。 “皇轩烬,你想就这么结束?”维希佩尔的笑仿佛带着几分讽刺,却让人感觉绝望而哀伤,“皇轩烬,我们不可能结束的。” “我杀了你父亲,你母亲也因我而死,皇轩家到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然后你就想要这么离开?”维希佩尔说:“你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吗?” “维希佩尔!”子尘突然从身上抽出一把银色的□□,对准维希佩尔,“放皇轩家离开。” 维希佩尔却像是毫不在乎一样地看着子尘,“开枪吧,我所应得的。” 两个人对峙着,子尘知道在这样下去也是没有用,他咬了一下嘴唇,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腿。 维希佩尔却闭上眼摇了摇头,“小凰鸟,你是在用你自己威胁我吗?” “小凰鸟,你不该这样。”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子尘觉得他端着枪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维希佩尔扶着桌子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他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右腿的动作看着不太自然,却仍旧姿态完美而优雅,如同古老而尊贵的血族。 “你不该这样的。你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你的。”男人看着他说,那双眼漂亮的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枪被维希佩尔夺了过去,维希佩尔再次坐在了椅子上,将子尘扯进他的怀里,他用枪抵着子尘的下颌,强迫着他抬起头,然后轻轻吻着他脖颈上大片的皮肤,动作暧昧而危险。 “小凰鸟,你忘记了开保险。” 维希佩尔轻笑了一下用手拨开保险,银枪发出清脆的响声。冰冷的枪口沿着跳动的脉搏缓缓下滑,将锁骨处的衣服扯开。子尘感觉自己的脊背开始僵硬,人本能会对危险产生抗拒和抵触,何况现在这个样子,他已经不能确定维希佩尔会不会真的开枪。 “皇轩烬,没有办法结束的……”他的声音仿佛叹息一样,“不可能结束,也不会结束。” “毫无瓜葛,再不纠缠,怎么可能?谁要和你毫无瓜葛,我还欠你那么多,你也欠我这么多。” “维希佩尔,我不可能把玉符给你的。”子尘咬着牙说。 “玉符?皇轩烬,就算你把玉符留下,你也不能回去。”维希佩尔说,“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你要是走了,千军万马我也会把你夺回来……” “你怎么能走,你要回去干什么?娶了那个公主,然后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皇轩烬,你休想!你休想和我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冰冷的□□沿着腰侧缓缓下滑,枪声突然响起,子尘腰际的玉带扣被子弹打碎,破碎的碎玉落在了羊绒的地毯上。子尘整个人被枪声惊得一震,枪口变得滚烫,烙在皮肤上,烫热的惊人。 子尘的眼睫一直在颤抖着,眼泪流了出来,然后被一点点舔干净。 残暴却近乎冰冷的动作。维希佩尔将子尘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太久没有过的拥抱和亲吻,却像是怎么样都无法填满一样,于是翻来覆去,蛮横而凶残。 □□再次移到了他的勃颈处,在喉结的地方缓缓移动着。 子尘记得这把枪是维希佩尔送给他的,也是维希佩尔教给他的怎么开枪,他记得那个时候维希佩尔把他抱在怀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一条腿踩在地上。维希佩尔握着他的手,扣在扳机上,靠在他的耳边教他瞄准。 维希佩尔的呼吸洒落在他的耳边。 “维希佩尔,你不可能分永远关着我……” 维希佩尔像是笑了一下,却让人觉得绝望而哀伤。 “小凰鸟,我们不会结束的。” 第98章 梧桐梦断 03 子尘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有些晦暗不明, 他下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想要多睡会,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醒了?”头上传来的声线较平时带着几分沙哑, 仍旧好听却沾染上了几分慵懒。 维希佩尔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 只是扣子全部解开了,而子尘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怀里。 “什么时候了?”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已经近乎废掉了。 “五点。”维希佩尔半搂着他怀里的少年说。 子尘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在这里过了整夜。无论他来这里和维希佩尔究竟谈了什么, 他都不应该谈了整夜。 “我要回去。”子尘挣扎着从维希佩尔的怀里起身。 “放心,少主要回去我亚瑟帝国自然不会拦着。”维希佩尔没有阻止子尘起身,“不过少主的衣服昨天被我弄坏了,特意又为少主备了一套。” 子尘的面前摆着一套亚瑟样式的衣服。 “把我原来那件给我。” “已经被扔掉了, 如果少主觉得穿着亚瑟的衣服没有办法回去,我不介意留少主多住几晚。” “我介意!”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 “算了, 你的衣服在这。”维希佩尔缓缓走到床下, 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姿态却仍旧优雅而傲然,像是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疼一样。 他把衣服递给子尘说, “玉带钩被我打碎了,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 子尘穿上身上的衣服,但是腰带上的玉带钩碎了没有办法系上,正想打个结混过去。却突然被维希佩尔从腰后抱住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银质的带钩,低着头把银带钩系在子尘腰上。 子尘不敢动作,咬着牙等着维希佩尔系完腰带将他放开。 维希佩尔站在子尘身后, 搂着少年的腰身,认真地系着银质的带钩。 “你好像又瘦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着一样。 子尘不知道怎么居然觉得维希佩尔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可怜,可明明他才是被胁迫的那一个不是吗。 但子尘一瞬间却又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江南是不是很好。”维希佩尔突然问。 子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南是很好,有八百里的桃花,有金陵的花雕酒,有红袖招摇的妆楼,还有秦淮河上的画舫渔船。 可他回江南不仅仅是因为江南很好,而是因为他必须回去。 “可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银质的带钩已经系好,男人却仍旧轻轻搂着他怀里的少年说。 维希佩尔最终还是松了手,他看着他的少年。 子尘穿着东煌的云澜衣,眉目间带着几分衿贵和疏离。 他的少年那么好,可他的少年却不属于他。 子尘再次回到太一号上的时候皇轩家的将士基本都等在主账,司天命一下一下地把扇子拍在手心上。 “舅舅。” 仅仅是走回来,子尘身上的披风就沾了一层露水,湿冷的彻骨。 司天命看到子尘回来赶紧起身,“怎么样?” 还没等说完,少年便突然倒在他怀里,像是惊弓的鸟突然落下。 04 圣音号。 唐德把阿斯加德传来的文件放在了桌面上,这半个月维希佩尔一直待在船上,亚瑟帝国的办公中心也就移到了这片辽阔的海域上。 连着唐德都得每天跑来跑出,别人在这堵媳妇受罪的是他。 累了半天终于能找个地方坐会,唐德放松地瘫在了沙发上,随便拿了份文件看。 “殿下,你在这围着图个什么啊。我要是你就直接冲进去,管他什么皇轩家少主不少主的,弄到金宫里就关起来。” 维希佩尔抬头看了唐德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殿下这样又何苦呢?殿下根本要的不是玉符吧,你要的只是皇轩烬留下来。”唐德说。 “连你也觉得我该放了子尘吗?”维希佩尔问唐德。 “殿下,比起皇轩烬,我更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唐德看着维希佩尔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我以前一直觉得那个孩子有点傻,可他就算再怎么纠结,再怎么逃避,他最终的选择都是对的。而你呢,殿下,你一直很冷静,很决绝,你冷静而决绝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手上的文件,钢笔的墨水在纸面上晕染。 唐德看着维希佩尔,“殿下,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不会有什么错的,可现在你怎么一错就要错到底呢?” “殿下,皇轩烬已经病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维希佩尔突然抬头问,声音带着几分冰冷。 “殿下你不知道?皇轩烬从你那走了之后回船上就病了。” “严重吗?他现在怎么样?” “应该没太大的问题,否则皇轩家现在不能这么平静。”唐德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毕竟这么多事,摊上谁都够受的。”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05 太一号。 层层白色的纱幔放了下来,木质的屏风上映着单薄的人影。 子尘坐在矮几前慢慢喝着温茶,在床上躺了三天终于能勉强清醒一点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广袖长袍,上面用掺着金粉的古墨写意着半阙宋词草书,外面罩着一件白色轻纱。 头上没有束冠,用白色的丝带在黑色的发间系着。 皇轩家尚楚礼,回到皇轩家后他穿的衣服大抵是玄红二色,穿在他身上固然合适却总有几分虚张声势。 他现在穿着那件轻纱覆落的白衣,本就病着,看着比平常还要弱上几分。 谁又能知道向来重武的皇轩家下一任的家主居然是个孱弱单薄的少年。 他面前的司天命直接大大方方地侧躺在地上,右手撑着头,左手端着茶盏,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像是半点都不为他重病着的外甥担心。 “亚瑟帝国恐怕是真的不会放我们走了。”子尘端着手上的温茶说。司天命已经在这待了半天,却始终只是喝茶。 司天命摇了摇扇子,“今天,不聊公事!” 子尘低着头轻笑了一下,看上去有几分虚弱,“那聊什么?” “天文地理,紫微斗数,星算命格,江南桃花,秦淮河畔哪家姑娘最美,那个点心最可口,我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看公子你要聊什么了。”司天命老不正经地挑了挑眉。 “那我便问问,蜀地司家二公子何时婚配,婚配何人?”子尘仍旧笑着,身上白衣如雪。 “这个吗,这位司家二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可是位掌算天命的半仙之人。仙人独行,又怎会有家室!”司天命立刻装作颇为正经的样子说道。 “那你可知江南桃花何时开?” “公子回去时,江南桃花自会开,八百里桃花,皆为公子开。”司天命说。 “那我就等着江南桃花开了。”子尘喝了一杯茶,他端着手上的杯盏,“这茶怎么味道有点熟悉。” “有点像妃雪酒是吧,你娘酿酒还剩点桃花,我又不喜欢喝酒,就自个拿来做茶了。” 子尘低头看着茶里浮着的几片枯萎的桃花,晒干后的桃花就算被水再过一遍也再不复娇艳,只是一抹寂寞红罢了,“怪不得。” “怎么,难道这天下桃花都是你娘的不成,只需她酿酒不许我炒茶。”司天命略带戏谑地说了一句。 “不会,舅舅的茶很好。”子尘笑着看着司天命说。 “那当然。”司天命略带得意地笑道。 “喝了舅舅的茶便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子尘说轻轻晃着手上的茶说。 “那可不是这样,应该是喝了我的茶就不想死了。”司天命略带嗔怪地把扇子拍在手心上,“江南月,金陵酒,还有我这一杯茶,若是此等美事都享受过了,死了不就太可惜了吗?” 子尘点了点头,“是啊,怎么舍得死呢。可是你看皇轩家的死士,尽为忠勇,握剑十载,但若是死却也不过是止息间的事情。看过江南月,品过金陵酒又如何,不过就是一刀的事情,一刀下去什么都没了,江南月没了,金陵酒没了。那之前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多少人死得冤枉,死得委屈,看过了江南月,尝过了金陵酒,会写诗会弹琴。却一刀下去就死了。金陵酒,江南景养出来的人就这么没了,好月好风光就这么没了。” 司天命摇了摇头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一个‘万’字,就是一万个江南的月,一万杯金陵的酒。”子尘抬着头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枯骨成山,便是那一万个江南的月一万杯金陵酒堆起来。而所谓英雄就是踩着这些登上王位的人。 “那些被称为英雄的,哪一个手上不是沾着淋漓的鲜血。”司天命说。 “谁杀得人越多谁便越厉害吗?”子尘问。 司天命摇了摇头,“所谓英雄不是看杀了多少人的,而是看你能保护多少人。” “护一家者为士。”司天命看着子尘,用扇子在矮几上划着。“护一方者为侠。” “护一邑者为雄。”他继续说着,明明是文弱一书生,却像是袖中有百万兵甲,气吞山河,征战四方。 “护一境者为将!”烽火狼烟,金戈千里。 “护一国者为王!!!”司天命猛然将铁扇拍在手上,本该只有书卷万千的眼中却像是突然之间杀意必现,群雄四起,天下纷争!而背负着王命的人登上帝位! 子尘抬起头看着司天命,像是被司天命话里的锋芒震到。 “只是若是你想要保护那些于你最重要的东西,就免不了要沾上鲜血。”司天命说,“皇轩家的纹章是逆双剑。恐怕还是皇轩家的第一任家主想的明白,唯有手执利剑方能护住心中所爱。” “那舅舅呢?舅舅有想要守护的吗?”子尘看着面前的司天命。 司天命拿着扇子摇了摇,腰间的那串铜钱叮当作响,“我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拿不了利剑,也就能拿个扇子。一介文弱书生,能有什么想要护住的。能护住我自己就不错了。”他摊了摊手,刚才眼中所有的锋芒已然隐去,除了惯来的风流雅逸再无其他。 “怎么谈到这些了,生病了还想这些,不好不好!”司天命突然立起了身,一脸不满意地说,“成天想这些没用的。” “舅舅教训的是。”子尘低着头。 “好了,你啊就好好养病啊,我先出去了。”司天命撩起袖子,喝完桌子上的酒,直接走了出去。 子尘点了点头,仍旧坐在那里喝着茶。袖口里伸出的半截手指扶着瓷杯,居然看上去比白瓷还要白上几分。 司天命刚要走出去,突然听见子尘在他身后问,“那要是想要护住天下人呢?” 司天命站在门口轻笑了一下,“护天下人者是为天下人之仇寇!” 说完,便推门而出。 子尘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饮着刚才那杯茶,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白色的帘幕被风吹起,重重的帷幔如同烟雾,坐在中央的少年如同要隐入那片烟雾之中一样。 “殿下既然来了,也陪我喝杯茶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淡,像是也要隐于烟雾之中一样。 第99章 梧桐梦断 Chapter84 01 子尘低下头拿出旁边一盏没用过的茶杯放在对面, 然后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动作衿然而高贵, 让人想起温文尔雅的公子。 他现在一身白衣,不说话的时候倒让人想起初入西陆的司雪柔, 也是这样,温润如玉,淡雅如公子。 维希佩尔从帘幕后缓缓走出, 坐在了子尘面前。 大病初愈,子尘看上去精神有点不太好,懒洋洋的,做什么都带着点心不在焉, 配在他身上倒像是天生的衿贵。 白色的广袖长袍和雪色轻纱铺在地上,像是落了一层初雪。 少年垂着眼倒着花茶, 干净的指尖按着合欢紫砂壶的壶盖, 袖口随着动作落下。 维尔知道子尘是皇轩家少主之后震的三天没有说话,就是打死他他都不能相信那个在维希佩尔面前绵羊一样的男孩居然是堂堂皇轩家的下一任家主。 少年柔弱的像是女孩子一样,就是司雪柔穿上男装也要比他还要英气凛冽几分, 这样的少年又怎能背负起皇轩家。 一开始就连唐德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少年会是皇轩家的少主,因为他的眼神太惊慌了,就像是被驱逐于兽群之外的小兽。 皇轩家的少主便是再怎么,也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万千宠爱尤不为过,那是锦绣堆里生养出的少爷,是天生的贵胄。 而这个少年却像是贪慕着所有的温暖一样, 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让他受宠若惊,只要几句话就能让这个少年誓死追随。 他太容易被讨好,也太容易满足。 但当那个少年在猎骄靡的大殿之下直视着众人说出那句话时,维希佩尔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是啊,也便只有这个少年当得起这个名字。 他的灵魂里沉睡着最凶猛的野兽,却又醒着最孤独的孩子。 当那个少年亲口说出他的名字时,维希佩尔便已经绝望了。 他是皇轩烬,他也终将背负起属于皇轩烬的一切。 他爱他,爱他骨子里的嚣张,爱他血肉里的落寞,就连他的犯傻和欠揍也一并爱了。 只是他却告诉他,他要和他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 “你病了?”维希佩尔看着子尘问,他的眸色很深,像是一潭湖水。 “我说我没病殿下信吗?”子尘一边讲茶具放好一边说。 “怎么病的?”维希佩尔仍旧看着那个少年,像是生怕错过那个少年的一丝一毫。 “我若是说我为殿下病的呢?”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可能是因为病着,动作有些懒倦。 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很慢很慢的眨眼,于是会有一种只是一眼却过了万年的感觉。 像是江南的桃花缓缓落下。 没等维希佩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算了,我自己都不信。” 他端起茶自顾自的饮着,没有去管维希佩尔。 或许他早就病了,在他第一眼看到维希佩尔的时候便病入膏肓,一病不起。可他的大病一场终究不过是一场痴,一场执迷不悟。 “小凰鸟,你回来吧。”维希佩尔突然轻声说,“你这样又怎么能让我安心放你回去。” “殿下,你刚才没听到吗?今天,不谈公事。”子尘看着维希佩尔说。 “这又怎么算得上是公事?” 子尘没有说话。 “好,不谈。”维希佩尔看着子尘说,“英灵殿的神眷花已经开了,不想回去看看吗?” “聊点别的吧。”子尘说。 “你想聊什么。” “在床上睡了三天,好像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不过都是很不重要的,也不知道跟谁说,毕竟都太无聊了一点,殿下想听吗?” “你说吧,我很愿意听。”维希佩尔看着他的少年。 子尘手上握着茶杯,用茶杯暖着手,“殿下知道我以前在微尘寺待过吧。”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进寺里前,我好歹也是金陵皇轩家的小少爷。被送到寺里后几个月没吃肉,我就到后山逮了只兔子,结果被我几个师兄发现了,在佛祖前跪了三天。” ”跪完之后我特别不服,又逮了条兔子,跑到山下让屠夫剁成馅,偷偷放到饼里给了我那几个师兄一人一个,告诉他们只是金陵特有的玄草做的馅。” “然后有好几个师兄都偷偷问我还有没有那种玄草的饼。我说没了,当时我觉得他们特别笨,都被我耍了。”子尘说的很慢,“我也一直没敢告诉他们,但后来我猜他们其实早知道了,只是我不说他们也不说。好像最傻的还是我,白白给别人逮了只兔子。” “明明没什么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总想起来这件事,而且一想起来就不舒服,感觉自己傻的不像话。” 维希佩尔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一样,饮着茶,一个听着另外一个说着。 “哦,我以前只要看到我舅舅喝酒就一定要躲的远远的,因为他一喝醉酒就爱拉着人算命,还算的特别准,关键都不是什么好事。” “八岁那年他算我要把我的匕首丢了,我那把匕首可是鱼肠剑,是我爹送的,当时我吓坏了,天天带着,可到最后还是丢了。九岁那年算我那块圣上赐的玉佩会丢,我赶紧放在了柜子里,结果回来的时候发现被野猫叼走了,整个金陵城里找了三天都没找到。” “后来我就看开了,我舅舅说我会弄没什么,我就当已经没了,不去想了。反正知道最后总是要没有的,我舅舅说那是命数。” “一开始的时候谁都会不甘,可是到最后无论是谁都只能发现自己根本斗不过的。”子尘说,“但是,我还是会想要是我把那把鱼肠剑和玉佩看的更好一点会怎么样。” “很可笑吧,明明知道是逃不过的,可还是会很不甘啊,没事就会想起来,一想起来就会很难过。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跟别人说。” “还有毕方,以前我爹很忙的,我娘也不怎么管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毕方在管我,就连送我去寺里都是毕方。” “以前我比现在还弱的,跟别人说我是皇轩家少主都没有人信的,特别是每年从寺里回去的时候,头发被剃的干干净净。被金陵别家的少爷欺负的不行,我还不敢告诉我娘。毕方知道了就拉着我一家一家打过去,告诉他们我是皇轩家少主。” “结果半个月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皇轩家少主是个小光头,气得我半个月没敢出门,也再也不想见毕方。但除了他也没人管我,不想见也不行。” “后来毕方教我练剑,练了好久,我感觉自己练的很认真的。” “后来有一次璎珞公主去了金陵,金陵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的,每次一出去就会被那些男孩子跟在后面。我想我是她哥肯定要保护她的,而且我还是皇轩家的少主。那些男孩让我离开龙璎珞,要和我打一架我直接就答应了。” “结果我输了。”子尘说:“恐怕那些金陵的少爷都已经忘了,连我和他们打过一架都忘了,但不知道我总是记得。” “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忘了,有哪些人也忘了,只记得自己倒在地上,旁边都是笑声。所有的都想不起来了,可最后我倒在地上的画面却记得清清楚楚。” “对了,我记得殿下跟我说过,历史是用来记述那些伟人的功绩的。我以前最喜欢听说书客讲玄鸟年间的故事了,姬千重收北莽、悬壶寺夜谈、李断户身死嘉陵江。后来我嫌说书客讲的太少,我就自己去翻史书看。” “可当我自己去看二十四国史,我没看到雄才大略的姬千重,没看到智取山河的李断户,甚至没看到仁爱天下的苍梧帝。” “我看到的是百姓离乱,是乱世里人活不成人。乱世里,人是两脚羊,是和骨烂,甚至可能变成猛兽,可人就没法当人。” “说书的只会说李断户身死嘉陵江如何天妒英才,可那场战役中死掉的三十万人却没人在意。” “甚至有一次那个说书的说到这,像是想不起来死了多少人一样说死了二十万,我跟他说他说错了。可他觉得我在捣乱,摆着手说这个不重要,我们接着说李断户和姬千重的最后一次交阵。” “那十万的人都不重要吗?十万的人,还比不上李断户和姬千重的一次交阵吗?” “历史不应该只是用来记载那么几个人的,历史应该是亿万的人真真切切地活过。” “可我去跟教我经史的先生说的时候,先生只跟我说我在想些没用的。他说,为大事者,当视天下为蝼蚁。” “后来我想跟别人说,也没有人愿意听。于是我就只能这么一个人想着。” “不过我还是蛮喜欢那个说书人的,每次散摊的时候我去找他,他都会给我说段故事,不过他最爱的不是说书,是报菜名。” “我问他报菜名有什么意思呢。他跟我说,这世间无趣,说那红尘百般事,倒不如把蒸羊羔儿,蒸鹿尾儿细细说上个千八百回。”“于是后来我就在他旁边听他报菜名。听了很多很多遍。” 子尘讲的很慢,也没太有条理,只是一点点说着。那些都是很琐屑的事情,像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一样。 刚才还在讲金陵的鱼一会就讲寺里的钟声阵阵。可维希佩尔却听得很认真,如果可以,他想把子尘所有的一切听一遍,就这么听着,听完在子尘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些细枝末节的,那些微不足道的。 听过他身上吹过的每一场风,听过他所看见的每一个日落月升。 他错过了他十五年。 他在阿斯加德的风中寻找他却在金陵的秦淮河畔;他在银鱼游过的大片海域上穿行他却在寺里金身的菩萨前跪拜;他走过这世上冰冷的极地他却在青灯中翻动古经。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那个少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十五年日升月落。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个人对我笑着,我想要让他抱抱我,但那个人却始终只是看着我轻轻笑着,我大声喊他,结果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更远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那个人就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子尘继续说着。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不要我了。醒了以后我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几个师兄睡在我旁边,但。谁都不知道我哭了。” 维希佩尔仍旧静静地听着,他想,要是让他碰到小小的皇轩烬,他一定会把他抱走,放在心尖上疼。 怎么会舍得丢掉他呢,这样的少年,就应该放在心尖上,一点不能磕着,一点不能碰着,连雪花都怕砸疼他。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他可以错过日暮天边如黛的最后一缕光线,可以错过这世上的一切,可唯独不能错过这个少年所有的一切。一切的细枝末节,一切的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情愿就这么将少年的一生听过。 少年的声音很淡,像是蒙着一层雾一样。毕竟当初再怎么惊心动魄,再怎么不甘委屈,时隔多年重提起来也都微不足道了,只是他一个人一直在介怀而已。 那些回忆像是砂石一样咯在在他心口,明明很小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碰到,咯的他心口生疼,可除了他没有人看得见。 所谓过往,便是这样的一堆沙子筑起的城池吧,随时会坍塌,会湮灭,而留在过往的人便被掩埋在那些砂石之中。 说到一半的时候,子尘突然停住了,维希佩尔抬头看他,发现他袖口下子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嘴唇苍白的近乎没有颜色,像是素白的桃花一样。 子尘像是想要站起来,却突然碰倒了桌子上白瓷的茶壶,茶壶碎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微黄的茶水晕湿在地上。 维希佩尔过来想要扶住子尘,子尘赶紧推开他,“快……走!” “你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维希佩尔握住子尘的手腕。 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少主!怎么了嘛!” “维希佩尔!”子尘近乎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像是被割碎一样,“你不要再这样逼我。” “我不能这么走!”维希佩尔眼中仿佛冰河破碎。 “维希佩尔!你留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为皇轩少主又该如何自处!!!”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少年的手在袖口下颤抖着。 “小烬,小烬!”司天命推门跑了过来,“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 倒在地上的子尘摇了摇头,看了风中摆动的重重帷幕。 这红尘中终究太多错过,再怎么细说也终究只是一句不值得。 第100章 梧桐梦断 05 子尘仍旧睡着, 鹿蜀陪在子尘旁边。 少年侧躺在床上,右手搭在床边, 白色的衣袖从床上垂下,如同床上也覆落了一层初雪, 而少年就躺在白色的雪中。 病重的少年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瘦弱,长长的素白发带在黑色的发间委着。 鹿蜀看着少年,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加入皇轩家。 她一身黑色行衣, 游走在金陵的街市上。她要来金陵杀一个人。 那年的酒寻节上青铜的洪钟大吕齐鸣,巫女在祭台上执羽扇而舞,随着秦淮河而下的花雕酒众人皆可饮。 恢弘浩然如同千年的盛会。 而在那年酒寻节最后的祭礼上,她看到了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身着一身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端坐在瑱席之上。 她从人群之间走过, 而那个少年垂着眼。 少年还小,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天生的衿贵和疏离。 众人说那个少年是东煌的神凰鸟, 是会为天下带来大安的。 她那个时候想怎么可能呢? 他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何况那个少年看上去那么的孱弱。 她那个时候想这个少年一定是在锦绣堆中生养的。 少年该有着万千的宠爱和骄纵。 可后来她才知道, 并不是这样的。 鹿蜀正想着,子尘却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少年的眸色像是白山黑水,晓倾云乱。 看子尘醒了过来, 鹿蜀站起了身走到门外。“我去叫司家少爷过来。” “小烬,你醒了?”司天命听到子尘醒了赶紧跑了过来。 “恩。”子尘点了点头。 “怎么会突然晕过去?”他跟皇轩家其他人说是子尘最近太累了,但他自己清楚,子尘病的有些不对劲。 子尘摇了摇头, “可能只是最近太累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床上去!”司天命皱了皱眉。 “朝廷那边有消息了吗?”子尘问。 “朝廷让我们放弃太一号,突围之后由陆地取道,跨过西域三十六国, 朝廷的人会从长安出发到三十六国的边境接我们。”司天命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现在离西陆的陆地还不算太远,太一号太容易被发现,就算突围之后成功穿过这片海域也太难了。倒不如兵分几路,由陆地上穿过荒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子尘点了点头。 司天命看了眼子尘,觉得子尘的表情有点不对,“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自古有令,皇轩家不得带兵入京吗?说是杀伐之气易扰京城天子之气。朝廷这回怎么就能让皇轩家带兵入京?” “毕竟是非常时期。”司天命说。 子尘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没法回江南看桃花了,有点可惜。” “桃花又不是非得今年看,来年也是一样的。以前十几年都没看你怎么喜欢桃花,这次突然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次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了了。”子尘说。 “说什么这个话,你以后可就是皇轩家主,驻守江南,保家卫国,江南桃花还不够你看,就怕你看腻了皇上也不让你走。”司天命摇了摇头。 “恩,我知道。”子尘说。 “回去东煌之后,皇上就会把公主嫁给你了,你喜欢她吗?”司天命说。 “我一共也没见过公主几面,而且那个时候我还小,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子尘说。 “子尘……” “可我听说璎珞公主是个很好的女孩,或许我见见她会喜欢她的。”子尘看着司天命说。 少年轻轻笑着,可司天命却觉得少年的笑太哀伤了。 司天命看着子尘叹了口气。 “也好,那我先走了。” 司天命摆了摆头,轻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司天命脸上的笑却突然凝住了,他突然抓住子尘的右手。 “你用过蚩尤狂血了,对不对?” 子尘右手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红色的诡异的纹络,如同鲜血凝成的火焰。 以往他每次燃烧蚩尤狂血的时候这个诡异的纹络都会出现,一个时辰后便会消失。 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纹络很久之前便莫名出现,而且再也没有消失。只是纹络的颜色很浅,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纹络在最艳的时候,艳的如同朱砂,仿佛是从骨髓中透出的鲜血。 子尘闭上眼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蚩尤狂血是什么!”司天命近乎怒吼道,他向来是温文尔雅好脾气的,子尘第一次看到司天命这么愤怒的样子。 “我知道。”子尘说。 “那你还敢!”司天命的手指近乎颤抖。 子尘低着头不说话。 “你他妈知道!你他妈不知道!”司天命揪着子尘的衣领,“凡是使用过灭魂禁术的皇轩家主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他们不是因为别的死的,不是在战场上死得!都是自杀的。” “三十足够了。”子尘说,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些用过禁术的皇轩家主的下场。 全宝六年,第六代皇轩家主皇轩漠,配剑纯钧,朔北勒马石一役被朔北的六个部落围困,他一人斩尽了六个部落首领的头颅。然而回到江南后的第二年便自刎于皇轩家剑冢,鲜血沉入弱水池中,如同血色沉璧,至今仍旧可见。 开明三年,第二十代皇轩家主皇轩楚痕,配剑螭蟠。东瀛倭寇勾结了朝廷命官,将皇轩家的军帐粮草全部焚尽,漫天大火之中,皇轩楚痕立剑江南,一人守住了江南。然而朝廷的封赏还未下来,皇轩楚痕便血溅当日大火烧尽之后的灰烬废墟之中。 …… 那些都是说书先生口中谈不尽的传说说不完的故事,说书先生一拍板便是八百里皇轩,魂魄归兮,便是提刀立剑,报国守家。 众人称好,戏终人散,叹一句当真英雄! 可其中的鲜血淋漓只有皇轩家的人自己知道,世上一切皆有代价。蚩尤狂血,杀伐太重,便是皇轩漠、皇轩楚痕如此英雄都无法承受它所带来的反噬。 而后归宝九年,第五十六代皇轩家主皇轩惜莲,配剑悯生,带着一千名皇轩死士杀入了漠北黄沙之中,然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踏着漠北的朔风而归,鲜血从悯生剑下滴落,厚厚的一层凝血将原本剑光如秋水的悯生剑整个盖住。 皇轩惜莲本是历代皇轩家主中最为宽厚仁慈的,从哪一役归来之后却性情大变,暴戾多疑,决口不提那场战役的任何一个字。 半年之后,他便把蚩尤狂血列为了皇轩家的禁术,不准任何人使用,大部分和蚩尤狂血有关的卷宗都被他在一夜之间烧尽。 最后,他血溅火中燃烧的古籍,悯生剑上最后流的血是他自己的血。 自皇轩惜莲后,皇轩家本也很久没有人再有过蚩尤狂血的血脉了,可如今这个少年…… “你用过几回?”司天命看着子尘。 “两次,一次是去杀埃勾斯,一次是在威林斯的圣蔷薇十字教堂前。”子尘老实地回答。 司天命像是受不住一样摇晃着,差点倒下去赶紧扶住了旁边的桌子,“皇轩子尘,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赶紧收手,你迟早和你那些祖宗一个下场!” “我知道,但无论下场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子尘看着司天命,眼中没有任何的迟疑。 “你他妈知道什么!”司天命摇着头,“没有人能承受的住蚩尤狂血的反噬,历代的皇轩家主哪个不是一等一的英雄,哪一个不是刀锋过眼眼都不眨一下,他们都觉得自己受得了,到最后哪个挺过三年?皇轩漠,何等英雄,最后自尽于皇轩家的剑冢。一世英雄,最后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蚩尤狂血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反噬也便会越强。那种痛,蚀骨穿心尤不为过,可最疼的却根本让人说不出来。”司天命说,“我知道你恨伐纳,知道你一直没有办法介怀。但你他妈至于一个人的去杀那几个伐纳官员吗?皇轩家难道就你一个人吗?” 子尘没有说话。 司天命叹了口气,“子尘,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的那些祖宗还不一样。” “你从五岁就被送到了微尘寺,洗去血脉里的蚩尤狂血。你的母亲想让你当一个正常人,事实上你的蚩尤狂血也确实被洗去的差不多了,如果不是你十三岁就从寺庙里逃了出去,现在应该已经洗尽了。可你如今呢,你再一次试图使用蚩尤狂血,就像是从当铺里拿回数年前便已经当掉的东西。” “你能拿的回来吗?就算能,也要剥了层皮啊。”司天命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他看着那个始终不说话,只是挺直了背的少年。 “你又何苦。”司天命摇着头。 “舅舅,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我是东煌的神凰鸟的吧。”子尘突然说,他手上端着杯子,垂着眼。 “是。”司天命看着少年。 “神凰鸟,见则天下大安。不是因为这世间太平,所以神凰鸟才降世的,……而是神凰鸟要把盛世带给人世间的。” 子尘放下了杯子,抬起头看着司天命。 第101章 孤狼行 Chapter35孤狼行 01 黑色的蒸汽轿车缓缓行驶在山间的道路上, 颠簸地让皇轩烬有点受不了,没睡多一会就被颠醒了, 醒的时候感觉头下枕着个挺舒服的东西没多想就蹭了蹭。 又躺了一会感觉不太对,皇轩烬猛然睁开了眼睛, 正对上维希佩尔漂亮的下颌。维希佩尔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姿态优雅而尊贵,皇轩烬低着头看了看一直被自己枕着的大腿, 上面居然还晕了一滩口水。 皇轩烬赶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爬了起来然后正了正身,“这哪啊?” 正在前面开着车的油耗子提比略回过了头,一双老鼠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几分狡黠地看着刚睡醒的皇轩烬, “烬少爷,你可睡醒了, 都要到都德伯爵的城堡了!” 皇轩烬这才想起来他是来干活的, 居然就这睡过去了 他故作镇定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什么时候了。” “八点四十了,伯爵的宴会在九点开始。” “天啊, 居然睡了这么久。”皇轩烬拍了拍自己的头。 “嘿嘿,烬少爷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去失乐园了。”提比略转过去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说,“怎么样?爽不爽?” “还行吧。”皇轩烬低头系着靴子的鞋带随口回了一句,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他回头发现维希佩尔正看着他。 他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烦躁,于是从身上拿出一根香烟放在鼻子旁闻了闻然后放了回去。 提比略从后车镜上看到了,笑着说, “烬少爷,没事,时间够,吸一根也行,我这有火。” “没事,再抽就没了,得省着点了。”皇轩烬摇了摇头。 “没了再买,哪个香烟牌子这么金贵啊,那天我买两箱给烬少爷您送去!”提比略不愧是商人本性,世故圆滑,就算背地里对皇轩烬再看不上面上都看不出分毫来,“要是烬少爷哪天缺钱了直接跟我说就是,怎么也不能短了您的是吧。” “这你可买不着。”皇轩烬笑了一下。 “怎么?那我可得问问了?” “这是我从黑寡妇那拿的,一周才给我这么几根,提前抽完了就算给她跪下她都不会给你。” “失乐园的黑伯爵夫人?” “恩,是她。”皇轩烬点了点头。 “要怎么说烬少爷艳福不浅呢,不仅是女王陛下的入幕宾,还能和大名鼎鼎无数人奉上千金都求见不得的黑伯爵夫人……嘿嘿。烬少爷的猎艳名单拿出去都能震倒一片了吧,少爷倒是说说你名单上都有哪些美人啊?”提比略马上奉承了上来。 “我和伊莎贝尔可没有任何关系!”皇轩烬赶紧否定,“那妞心狠手辣,我要敢惹她能被她玩死!” “那就是和黑伯爵夫人有关系喽?”提比略又嘿嘿笑了两声。 “没有的事。”皇轩烬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不管了,越描越黑。回头的时候猛然看见了身边至今为止他的猎艳名单上唯一的一名“美人”。 美是够美,就是力气大了点,体力太好了一点。 “到地方了,我和大人先下去,烬少爷有法子潜进去吧。”提比略回头问皇轩烬。 皇轩烬用手撑着额头靠在车窗上有些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和提比略走上恢弘城堡前的台阶,维希佩尔身上披着一件单肩的白色披风。 在车里听不清他们和门童说了什么,在进入前维希佩尔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皇轩烬下意识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看这个人,伤我伤的这么深,却始终不肯放过我。 时至今日,纠缠不清。 02 灯火辉煌,纸醉金迷。 提比略和维希佩尔坐在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 这么好的机会能和甚少在交际圈见到的贵族大人们谈上话,而现在却只能陪着维希佩尔坐在角落里,提比略多多少少有些心疼。 不过他再怎么也能看出来维希佩尔的身份不一般,只要把维希佩尔陪好了这波绝对不亏。 提比略相当有眼力见的在维希佩尔身边,悄声把宴会上的众人介绍给维希佩尔,维希佩尔听着也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提比略觉得身边的人心情好像比昨天好了一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终归是好事。虽然仍旧有着几分高贵疏离的淡漠但至少没有了那天晚上近乎冰冷的寒意。 宴会开始了很久,大厅内的众人各自寒暄着。 “大人,你看那个不是烬少爷吗?他怎么在这?”提比略一脸惊讶地看着宴会的另一个角落。 隔着熙攘的人群,隔着辉煌的灯火,少年穿着红色军装,外套敞开露着里面的白色衬衫,他随意靠在柱子上,手上端着一杯马天尼。 不止一个人注意到了他却没有人上去搭话,而他也只是自顾自地喝着手上的酒。 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一样。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年 皇轩烬有的时候嚣张的要命,嚣张的让人想要揍他一顿。可更多时候,皇轩烬身上却像是有一种疏离感一样。 在喧嚷的人群中,他像是一个过客。 他的目光游离于一切之外,像是有着无限的落寞又孤独,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或许孤独的深处本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想起来很多年前,少年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讲着他所有的过往,少年的声音很淡,却又有着莫名的落寞。 那个少年一身白衣,像是江南素白的桃花。 他坐在他面前,却又离他那么远。而萦绕在少年身上那近乎落寞的气息如同迷雾一样。后来他明白了,所有的故事里那个少年都如同格格不入的存在,故事的主角永远只有两个人罢了,他和别人。 这世上芸芸众生,可之于他都只能称之为别人罢了。 他想起了那个微尘寺里那个捉弄着所有人的少年,想起金陵城里被众人打趴下的少年,想起那个明知是命数还是不甘心的少年。 他来晚了太多年,他错过了太多。可到最后他终究是错过了更多。 皇轩烬仍旧自顾自的喝着他的酒,他身旁是一架银质的竖琴。皇轩烬低着头用酒杯拨动琴弦,像是个贪玩的孩子。 可惜这里太吵了,没有人听得见少年拨动琴弦发出的声音。 “他怎么在这里?都德伯爵不会邀请他的!”提比略皱了皱眉。 果然,都德伯爵刚刚出现就领着几个侍卫直直向着皇轩烬走了过去,“皇轩烬阁下,我不记我有邀请过你。” 皇轩烬低着头仍旧拨弄着那架竖琴,没有看都德伯爵,“别这么紧张吗,我就是来蹭几杯酒。” “阁下是女王陛下的人,要蹭酒也该到女王陛下那里?”都德伯爵说。 “哦,就是女王叫我来的,她说她的酒已经被我喝光了,不打算再养我了,看了看最近的宴会,发现大人人正在举行宴会,就打发我过来了。”皇轩烬抬起眼睛说。 “哦,对了她还给了我我这个。”皇轩烬从身上拿出了一块银质的双枝蔷薇胸佩,两枝互相交缠的蔷薇仿佛刚刚被摘下来。华美的巴洛克式花纹证明着王室的尊贵和荣耀。令佩上用华美奢贵的哥特字体写着伐纳帝国的誓语——蔷薇饮血而生。 刚才还熙攘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众人都或直接或掩饰着的看向这里。 双枝蔷薇胸佩。 这是代表着王室的令佩,见之如见女王。 历史上能够佩戴双枝蔷薇胸佩的皆是王室的心腹,而伊莎贝尔登基后,除了曾经的那位帝国的女武神,再未有人能够得到女王的如此恩宠,便是现任的近卫团团长也未曾有过。 而如今皇轩烬却直接拿出来了这个双枝蔷薇胸佩,许多猜测皇轩烬已经在女王那里失宠的人都觉得自己要不得不重新考虑皇轩烬在女王心中的地位了。 就连班立文都吃了一惊:“女王居然把胸佩给了皇轩烬!看来那个皇轩烬还真是女王的……居然能被女王宠信到这种地步。” 皇轩烬却像是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他一样,把胸佩在手上扔了一下,接在手上后抬头看着胸佩说:“按理来说呢,我拿出了这个东西,你就应该是要像我行屈膝礼的,不过我不太习惯,鞠个躬就行了。毕竟一会还要在你这蹭酒喝呢。” 都德伯爵的脸色变了几遍,他是堂堂伯爵,而皇轩烬却只是一个近卫团的侍卫,没有任何的贵族头衔,天下又怎有伯爵向着平民屈膝之理。都德伯爵咬着牙说:“三姓家奴又怎配伯爵的行礼!” 三姓家奴,指的便是东煌、亚瑟和伐纳。皇轩烬就连二十岁都还没到,却曾经对这三个国家都称臣效忠。 提比略也听说过皇轩烬的这个名声,但具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不太清楚,不是没有人谈论,这样近乎传奇的人生怎么可能不被万众瞩目。 所有的传闻像是密结的乱线,流言和非议便是一条条在黑暗中织就的蛛网,扑朔迷离,错综复杂,而那个少年便置身于那个黑暗的巨大的网中。 黑发的不详者、背叛者、三姓家奴,那些人在他的背后谈论着他的称谓,如同窃窃私语的蛇兽。他们说他本应该是守卫东煌的人,可到最后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将自己国家的人杀戮而尽;他们说他本宣誓效忠亚瑟帝国的执政官维希佩尔最终却背叛了维希佩尔。 没有人知道女王为什么要养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但女王却偏偏把他安排在了最接近帝国女王的近卫团。近卫团没有任何实权,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升职,但那里却是最接近帝国核心的位置。 所有的人议论纷纷,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为了权,有人说他是为了利。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个少年的故事始终像是隐于黑暗中一样,没有人知晓。但提比略隐隐的感觉真正的故事就隐瞒在层层的迷网之下,但已经没有人能从迷网之中看清那个少年的身影。 提比略突然想起来他旁边的男人就是亚瑟帝国的人,按理说皇轩烬也曾效忠过亚瑟帝国,而如今却…… 提比略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的人眼中晦暗如同北欧的暮色,深沉阴郁。 所有的人都看向这里,等着皇轩烬的反应。 皇轩烬轻笑了一下,手指敲打着手上的酒杯,“伯爵大人,我可只记得我姓过皇轩。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姓氏。” “我听过姓皇轩的人尽为忠勇,不知道皇轩烬大人居然也姓皇轩。”都德伯爵嗤笑着说。 皇轩烬笑了笑,说:“那伯爵大人就当我没姓吧,无姓之人一个。不过还请伯爵大人不要忘了行礼。” “无姓之人怎配我行礼!” 皇轩烬低着头摇了摇头,“见双枝蔷薇令佩者,如见女王。贵族上将见女王不拜,便是不敬,可夺其爵位!” “女王怎么可能为了你这种人撤了我的爵位!” “女王可是把令佩都给我了。”皇轩烬笑着说:“我是个无姓之人,我的姓氏没什么重要的。但大人的姓氏可就重要的多了,大人可不想因此丢了你高贵的姓氏吧。” 都德伯爵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向着皇轩烬行礼,右手放在左胸,缓缓弯腰:“天佑女王。” “平身。” 皇轩烬没有看都德伯爵,仍旧研究着手上的双枝蔷薇胸佩,像是突然发现胸佩挺好看的一样,“哦,好像不是这么说,不管了,反正你起来吧。”皇轩烬随意摆了摆手。 都德伯爵脸色不太好的直起了身,神色不悦地说:“还望阁下代女王在宴会上玩得开心。” 皇轩烬耸了耸肩:“我就是蹭点酒喝,你不用管我。” 伯爵走后皇轩烬就一个人瘫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被军裤裹着的两条腿搭在桌子上,也没人敢过来招惹他,他自己乐得自在。 侍者都不敢从他这经过,他只好自己招呼侍者过来,“往这送两瓶红酒过来啊,要是牛排煎好了就也拿俩份牛排。” 被皇轩烬揪着的侍者刚被松开就赶紧溜了,这种宴会上真的打算过来吃东西的皇轩烬恐怕还是第一个。 放走了侍者,皇轩烬就一个人在角落里自己玩着,他手上拿着一个刀片,锋利的刀片在他的手指间上下翻飞着。 本来就没有人往他那边走,他还在那玩着刀片更没有敢过去了,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刀片飞出来。谁都不像把自己的命搭在这么一个人手上。 第102章 孤狼行 03 皇轩烬安静了下来以后众人也都不再管他, 继续在大厅内寒暄着。 然而宴会进行到一般却突然有了几分骚动 自宴会开始后就一直禁闭着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听说了吗?都德少爷这次打赌会把卡特带过来。”人群三三两两的议论着。 “就是那只失乐园的野猫吗?听说她不陪任何人出席宴会的。” “不过是个□□罢了,自作高贵。” 提比略听见卡特的名字, 立刻看向门口的方向,谁不知道失乐园的卡特是个难哄的主, 都德少爷能把卡特带到宴会上来肯定废了不少的功夫。 门外停着一辆亮红色的跑车,风骚的像是一朵大丽花,看来都德少爷为了哄美人开心也没少费工夫。 侍者连忙跑下了台阶, 恭敬地打开了后车位,然后满脸微笑的行礼。 后车位上却只有一个面色苍白不停地擦着汗的男人——是都德少爷。 众人不禁叹了口气,果然,就算是贵如都德伯爵的儿子都德少爷都没能驯服这只野猫。以为能一睹失乐园野猫卡特美貌的众人都收回了目光, 四下散去,“上次我还在失乐园见过一次卡特呢, 那身材, 简直就是上天赐的尤物。” “我也见过,不过听说她从不接受别人的邀约的,难哄的很。” “也不知道有什么自作高贵的资本, 不过那女人确实漂亮的过分。” “那位就是都德伯爵的儿子吧。”维希佩尔说。 “是,大人猜的不错,不过大家可不是为了他兴奋,而是为了那个赌约中的女人。”提比略嘿嘿笑了两声, 带着几分男性的猥琐,“就是大名鼎鼎的失乐园野猫卡特,性子野的很, 不少贵族公子追着捧着都没法让这只野猫驯服啊。这可是个千金难买一笑的主。” “都德伯爵也没能请来她,真是可惜了,否则大人也好看一看。”提比略自顾自的可惜着。 台阶下停着的亮红色跑车驾驶位的车门突然被推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被扔了出来。 然后是修长的小腿直接从车门里迈出,踩进了高跟鞋里,红色的长裙裂口一直开到大腿根部,女人微微仰头将护镜摘下,日光下那双眼睛睁开,如同光彩熠熠的蓝宝石突然现世。 红色的长发用黑色的蕾丝带高高的绑了起来,女人推开挡在她面前卑微行礼的侍者,将车钥匙扔给后车位上惊魂不定的都德少爷。 她居然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女人开车无论是在伐纳还是在亚瑟都是相当罕见的事情。 刚刚平复下来的都德少爷赶紧跟了上去,“卡特,宝贝,你怎么开这么快啊,吓死我了。我……我不是不敢,我是担心你啊。” 女人只是回头撇了他一眼,拎着红色如同潮水般的裙摆走上台阶,如同女王走向王位。目光高傲而凛然。 众人便如同她的臣子。 宴会中的女人大多身穿着繁复的钟式裙,而卡特却穿了一件剪裁贴身而惹火的红裙。 千金难买一笑放在别的女人身上不过是个夸张的修辞,可宴会的灯火辉煌之中那个名叫卡特的野猫却绝对当得起。 她漂亮的近乎张扬,漂亮的让人觉得像猫一样野。火红色的卷发如同火烧一样,垂在肩上,而她的身材比脸还要惹火,长裙的裙摆一直裂到大腿根部,每走一下就会若隐若现地露出那双傲人的长腿,穿上十几厘米的高跟鞋后甚至比宴会上大部分的男性要高。 “看来就算是都德少爷都没驯服这只野猫啊。”提比略嘿嘿地笑了两声。的确,卡特虽然和都德少爷一起进来的,却完全没有让都德少爷挽着她,甚至眉眼上都写着几分不耐烦,但那几分不耐烦却更让人觉得她像是一只娇气的野猫。 “不过就是个高级□□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旁边几个贵族公子哥满不在乎地嗤声笑道,眼神却□□裸地瞅着卡特裙摆之中若隐若现漏出来的傲人长腿。 卡特听见了,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巴洛克珍珠手链,十几个畸形的珍珠被穿在一起却带着几分近乎诡异的美感。手链的的中间挂着一个银牌,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提比略嘿嘿地笑着想要和旁边的男人聊聊这只失乐园的野猫,毕竟都是男人,下半身的动物,在这种地方上找到共同点之后其他的也都好办了。就像谈生意都要先喝酒一样,有的时候人更喜欢和自己有着一样卑劣欲望的人。 可刚要开口提比略就发现身边的男人并没有看着卡特,而是看着宴会的另一个角落。 灯火繁华,美人盛宴,可皇轩烬却始终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玩着手上的刀片,不过是一枚普普通通的不锈钢刀片,在宴会繁华的灯光下闪着有些刺眼的银光,那片银光便在少年的手上翻飞着,如同鸟翼一样。 就连提比略都有些担心少年会不会划到自己的手指,毕竟那么锋利的东西。但少年却始终只是翻飞这手上的刀片。 班立文看着少年,其实他有的时候会觉得皇轩烬身上带着点莫名的衿贵。 那种衿贵和他这种从泥土堆里爬出来的暴发户伪装出来的富贵不一样,而是那种生来带着的矜持和傲然。 像是云泥不沾身一样。 可若是从哪看出来的,他还真说不上来。 想到这,提比略自己先摇了摇头,想什么呢。 那个家伙可是著名的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怎么可能和衿贵这个词沾上关系呢。 不过是个叛国通敌,背信弃义的目光短浅之徒罢了。 整个西陆也未必能找出来几个比他更浪荡更玩世不恭的痞子了。 04 冰冷而锋利的刀片在指尖翻飞着,皇轩烬看着身边巨大的落地玻璃,因为夜色的黑暗玻璃显出一种深色的浓郁的蓝。 他挑着嘴角笑了一下,镜子里的少年也跟着他挑起嘴角,似笑非笑,那个少年的手中拿着和他一样锋利的刀片,仿佛随时要割开谁的喉咙。 灯火繁华在冰冷的玻璃上都有几分不真切。 “我说过,我不想跳舞。” 舞会的中央都德少爷显然是想让卡特陪他跳一场舞,好不容易哄过来的女人,怎么也得拿出来炫耀一下,但卡特却直接转身走了,甩下身后的都德少爷。 都德少爷的脸色不太好,毕竟他怎么也是这场宴会的主人,让个女人这么拂了面子说出去让人笑话。他恶狠狠地笑了笑,有几分阴郁,让人看着就不太舒服,然后踩住了卡特那如同潮水般红裙的裙角,“你走啊!你倒是走啊!” 卡特回头瞪着都德少爷,扯着裙角挣了几挣却怎么也挣不开。 旁边的人也都看向这里,卡特今天穿的红裙漂亮是漂亮,但要是这样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被拽开,露出大好风光。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得罪都德少爷,愿意看那只野猫笑话的倒是有不少。要是裙子被扯掉了,看这只野猫以后还傲不傲的起来。 正在僵持之中,都德少爷却惊呼了一声,松了脚,卡特被踩住的裙角也断了一块,红裙散开如同放肆盛开的虞美人花。 都德的腿上多出了一道伤痕,小的近乎不可见,没有人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特向后倒了一步,被人从身后扶住了。 皇轩烬将卡特扶好,然后推开都德少爷,低声说了一句借过,从地上捡起两个刀片。然后自顾自地回到了角落里的位置,仍旧低头玩着手上的刀片。 所有的人看着他,他却只是低着头。 他的侧影映在那片巨大的玻璃上,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和黛色的远山。他的身影和窗外的山色交叠在一起,让人怀疑他不应该属于这片灯火繁华,旖旎笙箫,而应该属于窗外落寞寂寥的山峦。 他在人群之中,却也在人群之外。 错落繁华映在他身上,他却始终一个人。 “不怕割伤手吗?”卡特轻靠在皇轩烬面前的桌子上,刚才在都德少爷面前傲的如同女王,此刻低着头看着皇轩烬的样子却带着几分风情,眼角眉梢都是媚意,这么多人迷恋她不是没有道理。 “可能是对危险的东西比较情有独钟吧。”皇轩烬低着头说。 卡特伸手挑着皇轩烬的下巴让皇轩烬看他,那双蓝色的眼仿佛璀璨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 翻飞的刀片突然错了一个节奏,鲜血从无名指上的伤口滑出。 卡特笑了笑,得意而张扬,美艳的让人移不开眼,“你受伤了。” “你来了我才伤着的。”皇轩烬说。 “是吗?”卡特说,“可能我比刀片更危险一点。”她凑近皇轩烬的耳边说。 卡特拽下了绑着红色长发的黑色蕾丝,散开的红色长发如同锦缎。她对皇轩烬说,“伸手。” 皇轩烬伸出了手。 “那只。”卡特说,然后将黑色的蕾丝绑在了皇轩烬手上的手指上,还绑了一个蝴蝶结,相当孩子气的整理了一下,让结更漂亮一点。 皇轩烬看着手上的蝴蝶结忍不住笑了一声。 “笑什么?”卡特捏了捏皇轩烬的脸。 皇轩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卡特端起桌子上皇轩烬喝剩下的半杯酒,从桌子上起了身。 皇轩烬从椅背后转头看着女孩的背影,女孩没有回头,却笑了一下,像是知道皇轩烬一定会看她。 班立文转过身冲着身边的男人笑了笑,“看来我们的烬少爷是交好运了,那个卡特可不是那么好上手的。有戏,肯定有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班立文却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有点冰冷。 班立文看了一眼维希佩尔,发现维希佩尔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那双眼冰冷如翡翠。 想想也是,卡特那么漂亮的女人,旁边这位要是看上了也没准,偏偏被个三姓家奴抢走了风头,也怪心情不好。 “大人您别动气,那个皇轩烬这样惯了,是个女人就勾搭,你要是跟他犯气费不上。”班立文刚说完就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冰冷了。 在座位上又坐了一会,皇轩烬趁大家不注意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往二楼休息室的地方走了过去。是刚才卡特走的方向,看见的人都心里明镜地,谁都清楚他要去干什么。 皇轩烬的手从一排漆金的门把手上划过,然后停在了一个挂着一串巴洛克珍珠手链的门把上。 皇轩烬推开了门,把手链扔给卡特,“就这么挂门上了?当初就不该给你。” 卡特接住手链,“不挂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侧躺在大红色的沙发上,仰着头看皇轩烬走进来。 “玩够没?”皇轩烬问。 “没。”卡特摇了摇头,然后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下次我再也不要接这种活了,都德少爷就是个白痴,你能理解陪个白痴玩一天的感受吗?” “地图拿到了吗?” 卡特对着皇轩烬伸开胳膊,漂亮的像是个开屏的小孔雀,然后抬着眼看他,“找找?猜猜在哪?就在我身上。” 皇轩烬在卡特身上上下扫了扫,“几天不见,身材更好了啊。” “嘴很甜嘛。” “胸口。”皇轩烬说。 卡特笑了笑,从那件红裙重叠压褶的胸口抽出一张素绢图纸扔给皇轩烬。 “昨天早上你跟我说想要都德伯爵家的建筑图纸,我就翻出了最近的邀请函,刚好发现都德少爷有邀请我。”卡特和皇轩烬说过,她每天收到的邀请函能够出版成杂志,翻上三天都翻不完。 “我告诉他可以陪他出席宴会,但是必须先看看场地。这图纸可是我自己画出来的!” 皇轩烬翻了翻图纸,画的很详细,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都标了出来,哪里守卫比较多,哪里地形比较复杂,可以躲在哪里,标的一清二楚。 卡特像是讨赏一样看着皇轩烬:“不给什么好处吗?我很辛苦的。” 皇轩烬笑了笑,“我最近可没钱,以身相许怎么样?” 卡特点了点头,“好啊。” “不过这样你也太亏了,放心等我拿到佣金给你三成怎么样?” 卡特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皇轩烬赶紧说:“怎么?嫌少吗?红火蚁腹切蛇我才每人给一成。” “我从来不陪任何人出席宴会的。”卡特看着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卡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有点让人心疼,像是有些落寞。乖乖的,很安静。 卡特确实从来不和任何人出席宴会,她说每天收到的邀请函都堆成山了,要是陪着其中一个出席了宴会,其他的人看到多尴尬啊,她是为了他们好,可惜她一片善良没人理解。 但是皇轩烬可不觉得卡特是那种会怕别人尴尬的女孩,她巴不得让那些男人觉得她高不可攀。所有的宴会简直就是为了这种张扬而高傲的女孩用来出风头而特设的,而女孩居然会不喜欢。 皇轩烬摸了摸卡特的头,特真诚地说:“别哭了,我给你四成还不行吗?” 第103章 孤狼行 05 幽长而狭深的走廊, 除了手上玩着刀片的少年,空无一人。 这次趁着宴会运进来的东西会被放到地下一层的铁库里, 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就会送进去。 现在是十一点半,他必须在这之前进到铁库里, 否则到时候防守严的会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皇轩烬穿了双黑色软胶底的靴子,走在地上没有什么声音,像只悄无声息的野猫, 动作倒是大摇大摆,走在走廊的正中间,像是从来不知道收敛为何物。 台阶下面正对着铁库,守着铁库门口的守卫先看到了走下来的长腿, 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要是小偷也不应该能这么大摇大摆, 就像进了自己家铁库一样。 皇轩烬冲着两个人打了声招呼, 嘴角似笑非笑,两个人刚要开枪,喉咙便被两片刀片割破, 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就倒下了。 皇轩烬迈过他们的尸体,按着卡特给的图纸上的数字在铁库上按键。 铁库的密码是卡特给都德少爷下了点致幻剂之后问出来的,都德少爷只知道这个铁库里面有钱不知道有别的,防御意识较浅, 问出来很容易。 炼钢大门缓缓在皇轩烬面前打开,这种大门厚达几十厘米,就算是用重炮都未必能轰开, 而且里面都是各种机械锁,就连他都要解上一天的时间。 但真要解开,只需要一个漂亮的女孩和一个愚蠢的少爷就够了。 那两个守卫是用刀片割伤的,割的很有技巧,伤口很小,身上的衣服都没怎么弄脏。 开了门之后基本没什么陷阱,一马平川,想想也是,这里也是都德伯爵常来的地方,要是在这设上什么陷阱,别人没死,都德伯爵自己就得先死上千八百回。 而且那些东西肯定会藏在更深的地方。 “烬少主可是要找什么?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听声音像是只有十三四左右,却带着几分天生漠然。 皇轩烬缓缓转过身,整个铁库一片黑暗,只有一小块圆台上悬着一盏灯,少女坐在灯光下,面前玻璃桌上放着半杯红酒,她半边脸如同瓷玉,另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受人所托,来找样东西。”皇轩烬看着女孩说。 “那少主准备怎么找?” “说是今天十二点会送过来。” “那看来烬少主要的是龙息石了。少主要这个干什么?” “我说了,别人要,我把东西给他,他给我钱,就这么简单。”皇轩烬也不客气,缓缓踱着步走了过去,然后坐到了桌子的对面,靠在椅背上,“赫尔女王还是不要叫我少主了,我早已经不是皇轩家的少主了。” 赫尔在另外一个酒杯里倒了酒,推到了皇轩烬面前,“可你仍旧姓皇轩,你舍弃不了这个姓氏。” 皇轩烬喝了一口酒,“皇轩,两个字而已。在所有人眼里,我姓东煌,姓伐纳,姓亚瑟,不姓皇轩。” “这三个姓氏配不上少主。”赫尔看着皇轩烬幽幽地说,她的眼神游离却神秘。 “怎么?赫尔女王想要让我姓戒灵?” “有何不可?” “可我觉得这个姓不太好听。”皇轩烬耸了耸肩说。 “仅仅因为如此吗?” “我现在不过无用人一个,每天苟且过活,躺在床上闭上眼连第二天能不能再次睁开眼都不知道。赫尔女王要我这样一个无用人干什么?拉回去在海姆冥界当个摆设?还是算了吧,要知道现在就连伊莎贝尔那姑娘都要考虑把我宰了。” “少主太看轻自己了。”赫尔轻笑了一声说。 “不是我看轻自己,是我本来就很轻。”皇轩烬摊了摊手,嘴角似笑非笑,“你看看我,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皇轩烬了,若是我有本事,我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过活。我现在只想苟活于世。” 他的父亲曾对他说——若生,便生如英雄;若死,便死如英雄。 而他现在无论生死皆是蝼蚁。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死不了也活不好,还望赫尔女王能放过我。” 赫尔摇了摇头,“你不是一无所有。” “你还有不甘,你还有愤怒。” 皇轩烬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很好笑一样,“你这和一个讨饭像你要钱,你对他说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贫穷有什么区别。” 但赫尔没有笑,她仍旧看着皇轩烬,“我看过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是什么眼神,那些丧失者,那些在街口如同钟表零件一般游荡的流浪者,他们的眼神是麻木的,他们不过是行走在世间的一具躯体。” “而你的眼中还有不甘,还有愤怒。不甘愤怒和贫穷不一样,贫穷只会使人绝望,而不甘和愤怒却会令最柔弱的少年拔出他的利剑。” “最柔弱的少年心中是燃烧的野兽,当你拔出剑的那一刻,便是弑神斩魔。”赫尔看着皇轩烬一字一字地说,“我见过你拔剑的样子,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有多么恐怖,我期待着你心中燃烧的野兽再次苏醒。” “别等了,那只野兽已经死了,被我自己杀死的。”皇轩烬冲着赫尔举了一下杯。“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它没死。”赫尔直视着皇轩烬的眼睛,“从这里看,我还能看到它在和我对视。它等着苏醒,等着它上场厮杀的时候,那时只有天地配做它的战场。” “别扯了,你都说了,它还没醒,怎么可能和你对视。它已经死了。” “最凶猛的野兽便是睡着也是睁着眼睛的,它紧紧盯着那些靠近他的宵小之徒,一旦醒来,便将他们撕成碎片。”赫尔说。 “那还真惨,连睡觉都不能闭上眼吗?”皇轩烬摇了摇头说。 “那你呢?你能在每个夜晚安然睡着吗?你能在每个夜晚安心地闭上眼吗?”赫尔问。 “当然能,我睡得可好了,我每天都要睡十六个小时的。”皇轩烬耸了耸肩说。 “十六个小时,可你真正能闭上眼的时间有多少,你真正安心地睡着的时候有多少。怕是一刻都没有吧。” “可那又如何?” 赫尔晃了晃手上的酒,灯光下的酒杯剔透如同水晶衬着女孩的手指好看的要命,她轻声说:“你来这世上一遭,难道不想拿起你的剑,去厮杀,去征战?你就愿意这么任凭那只野兽这么死去,没有燃烧过。难道你来这世上一遭,不想去撕裂你所憎恨的,去亲手将你厌恶的一切焚毁?” “可如果我恨的就是你呢?”皇轩烬看着女孩笑了笑。 “那我等着你拿起剑来斩杀我。”女孩说。 皇轩烬轻笑着摇了摇头,“可总有人来这世上一遭,只为看一眼黄昏。” “你看过了?” “看了很多次,够了。”皇轩烬说。 “可你知道,最后的黄昏还没到。”赫尔说。 “最后的黄昏不关我的事,我的黄昏永远只有今晚的那一场。”皇轩烬说。 “可它终究会来。” 皇轩烬刚想要说话,赫尔突然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指了指楼上,悄声说,“放音乐了,我最喜欢的一首。” 皇轩烬这才注意到,吊灯的上方就是舞会的中央,而刚才的女孩就这么一个人坐在这黑暗的铁库里。 隔着一层地板,音乐变得不太真切,夹杂着欢呼声吵闹声。而在繁华之下,这里便显得更加冰冷黑暗,甚至是……孤独。 女孩的手指打在桌子上,合着微弱的歌声敲着节拍。 女孩半边的脸光洁如白瓷,另外半边的脸却腐朽如白骨。冥界女王赫尔,她的身体像是最糟糕的玩笑,一个刻意而成的玩笑,把最完美的半边和最失败的半边拼合在了一起。 皇轩烬突然想起来这个女孩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但早已活了几千年,几千年,所有和这个女孩有关的事情和人应该都泯灭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而女孩就这样在最孤寂的海姆冥界待了几千年,海姆冥界之上便是繁华息壤的中庭,再往上便是神都阿斯加德,而这个女孩偏偏待在了最孤寂的海姆冥界。 她在所有繁华之下的孤寂。 听完了音乐,赫尔好像心情还不错,“烬少主想要听听故事吗?” “和什么有关?”皇轩烬问。 “我也说不太清楚,只能说和曾经有关吧。”女孩说。 “好,我听着。” “少主听过芬布尔之冬吗?”赫尔问。 “知道,那是在第一次黄昏之役之前最恐怖的时期,主神奥丁离开了神都阿斯加德。于是芬布尔之冬来了,不再有除了冬天以外的其他季节,只有冬天,寒冷而黑暗的冬天,接连着三个冬天。北方的冰霜巨人和丧失者同时攻入了阿斯加德,那是诸神所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劫难。” “少主知道芬布尔是怎么结束的吗?” “在最后的时候,奥丁带着他的英灵战士杀回了阿斯加德,千军万马,旌旗漫天。”皇轩烬说。 “果然是故事啊,故事被讲述了一万次就变成了真相,不再有人关心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赫尔看着皇轩烬:“那场战役里有一个英雄,只有一个,但不是奥丁。” “世人都忙着生,忙着死。没有人会在乎被尘埃掩埋的真相的。”皇轩烬说。 “” “可我们仍旧铭记着。”赫尔说。 “我可不想在意以往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想这么混沌着活下去罢了。那些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我没兴趣。我蛮喜欢听故事的,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真正的英雄是谁我也不在意。” “烬少主不在意吗?”赫尔问。 “我可没那个心情去细究故事的真假,无论真假,听着就行了。”皇轩烬说。 “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的故事呢?如果烬少主不再是听故事的人,而是故事里的人呢?少主仍旧不在意故事的真假吗?”赫尔问,“那些故事不止是被尘埃掩埋,它们都已经被焚烧成了灰烬,除了我们这些未亡人,不再有任何人记得。这样,你仍旧不在乎故事的真假吗?” “那场战役应当被遗忘的。”皇轩烬后仰着头说。 “既然烬少主不在意,那少主何必再以皇轩为姓氏。”赫尔逼问着他面前轻轻后仰着头的少年。 “曾经有一颗珍珠,被奉在最高贵的祭台上,垫着最昂贵的丝绸云锦,万人都以它为珍宝。可是后来所有人都说这颗珍珠是假的,他们把它扔进尘土中,无人再看他一眼。” 少年像是有些失神一样缓缓说:“可我仍旧愿意捡起这颗珍珠,捧在自己的怀里,视若珍宝。” “就算没有人再记得它往日的荣光盛宠也好,我一人记得就够了。我愿意怀着这颗珍珠。” “我敬烬少主一杯。”赫尔缓缓举起酒杯。 炼钢制成的大门突然缓缓打开。皇轩烬刚想要躲开,赫尔抿了口酒,说:“放心吧,看不到你的。” 进来了三个人,恭敬地把盒子放到了赫尔面前的玻璃桌上便离开了。 “就当是我送你的。”三个人走后,赫尔把箱子推到了皇轩烬面前,“也有很久没有人陪我聊天了。” “这么好?”皇轩烬笑了笑。“聊个天就能把东西拿走,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找我啊,什么时候想聊天我随时奉陪。” “可我怕你到了海姆冥界就再也回不去了。”赫尔说。“有钱赚就够了,管他回不回得去呢。” “也不全是因为你陪我聊天。”赫尔说:“也因为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阿斯加德的星辰。” “想不到赫尔女王会喜欢阿斯加德?” “我不喜欢阿斯加德,我恨不得亲手烧了它,然后看它在火海里化为灰烬。但我唯独钟爱阿斯加德的星辰。” 箱子上用血砂烙着戒灵的焚焰纹章,如同恶魔的眼,皇轩烬笑了笑:“有的时候真不太喜欢这个纹章,像是杀孽过重一样。” 赫尔喝着酒,也笑了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白银铸成的世界树纹章杀孽要重的多,只是看见的人太少了。” 皇轩烬捧着箱子就走了,挑着嘴角笑了笑,“这生意做的容易,要是别的生意也这么容易就好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皇轩烬突然问:“海姆冥界……冷吗?” 赫尔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然后说:“和人心一样冷罢了。” 第104章 孤狼行 07 地下仓库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 外面守了一排身着黑袍的戒奴。 整个狭深的走廊压抑的令人窒息,那些戒奴安静的如同死去的雕像。 皇轩烬叹了口气拿着装有龙息石的箱子走了出去, 赫尔坐在黑暗中唯一的光影中向他举了举杯,嘴角带着点笑意。 皇轩烬吸了口气, 迈了出去,金属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个嘴角含笑的地狱女王关在了身后。 就在大门合上的瞬间那些一直安安静静的戒奴突然腾空跃起, 黑色的身影遮住走廊上空的灯光,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将皇轩烬笼罩在其中,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 “女人心, 海底针。”皇轩烬暗骂了一声,“果然最不能相信漂亮的女孩子。” 锋利的刀片从他手中抛出, 在空中飞旋如同银色的光影, 然而那些戒奴移动的速度实在快的惊人,刀片只将他们黑色的衣袍割裂,黑色的碎布落下如同惊飞的鸦群。 皇轩烬将怀中的箱子顺着戒奴下方的空隙扔出, 箱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滑行,上面的焚焰纹章如同鲜血染成。 他从腰间抽出含光和承影两把匕首,那两把匕首纤薄的近乎看不清行迹,唯有风能和这样的匕首媲美。 刀身在他手中转动如同惊鸿的羽毛, 匕刃了无痕迹地从戒奴的脖颈处划过,像是风切割开暮色里的松涛。 戒奴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将他包在其中, 皇轩烬擦了擦嘴角。 两把匕首在他手中飞旋,甚至比转刀片还要熟练上几分。 各种兵器里,转刀是他最先学的东西,他记得司雪柔跟他说过,执刀者自伤,你若是想要用你的刀去杀别人,就必须用这把刀饮过无数次你自己的鲜血。 薄薄的刀刃在手指上翻飞,一个不注意便是一道伤口,十指淋漓是常有的事情,而他就算伤的再怎么狠,还是要拿着筷子吃饭,而女人从来只是看着,看着筷子一次次从他手上掉下去,那些下人带着哭腔地喊他小少爷,而女人就只是看着。 而他的匕首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练出来的。 匕刃划破空气,刀声斩过黑色的阴影。那些戒奴在一瞬间发动了攻击,齐齐跃起,向着正中心的皇轩烬扑过去,而皇轩烬却像是比他们还要早的预知了他们的动作,他比他们更快。 他破开了那个圆,如同匕首划破水面。 承影,那是当在黄昏与破晓时方能看清的剑,是在天际黑白互错的一瞬间,破开天与地的剑。如今被重铸成了匕首,却仍旧留着剑魂,一击而下如同长剑挥落,不见其形但见其影。 皇轩烬从地上滚了过去,捡起地上的箱子,迅速跑了出去。 他没有贪战,对于这些戒奴他只能速战,否则最后只可能是他倒下。 空荡死寂的走廊,两侧挂着巴洛克式的精美油画,笼在昏暗的灯光下。 一切仿佛废弃的城堡,但皇轩烬知道在这里随时可能再冒出来一些戒奴之类的东西。 翻出卡特给他的地图,皇轩烬急速在走廊里穿行着。 他的手腕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刚才的最后一击太猛太烈,几近超过他的负荷极限,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耗不起,。 他现在的速度或许还能和当年一拼,但他的体力已经支撑不起长时间的战斗了。 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三只戒奴突然从走廊之上一跃而下,如同悬挂的蝙蝠突然出袭,巨大的阴影从上而下笼罩而来,皇轩烬转身不及,那些戒奴锋利的爪牙刚要触碰到皇轩烬却突然跌落。 三声枪响在皇轩烬身后,红色的裙摆如同潮水漫过他眼前,女孩目光凌厉,手执双枪。更多的戒奴从台阶之下冲出,卡特一个漂亮的扫腿将那些戒奴的头颅扣在地上,从红色潮水般的裙摆下露出的长腿如同刀锋,漂亮而有力。 刀片从女孩的身后飞过,解决了几个剩下的戒奴,割破戒奴喉咙的刀片斜斜插入坚硬的大理石中,如同破开水面。 皇轩烬推开了二楼的休息室,带着卡特躲了进去。 卡特有点紧张地看着皇轩烬:“爷,你怎么了?” 皇轩烬摆了摆手:“我没事。” 卡特轻皱着眉仍旧看着皇轩烬,她知道皇轩烬虽然平时有点玩世不恭,但很厉害,可她总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好像不是很好。 她伸手摸上皇轩烬的心口。 皇轩烬想要拉下卡特的手。“你心跳怎么这么快,不尽快,而且很乱。”卡特皱着眉抬头看着皇轩烬。 “没什么事,一直这样。”皇轩烬拉下卡特的手说。 他把自己身上的红色军装外套脱下来披到卡特肩上,刚才的战斗让卡特身上的衣服有点破了,就连裙摆都撕裂开了几个口子。 “东西拿到了?”卡特问。 皇轩烬晃了晃箱子点了点头。 “要出去吗?”卡特问。 “先等等吧,我想歇一会。”皇轩烬说。 “恩。”卡特点了点头 皇轩烬微微侧躺在休息室那张铺满华美绸缎的床榻上,半阖着眼,休息室里的灯光昏黄,照在少年的侧脸上,有些不真实。 卡特坐到了皇轩烬身旁,肩上披着那件红色的军装,她侧头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的眼睫很直,让人怀疑摸上去会不会有些扎手,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像是黑色的曜石。 “蛮漂亮的。”皇轩烬慢慢翻开了身旁的铜箱。 瑰美如同浩瀚宇宙都被封印在了这块石头里,璀璨龙息,绝美的星空中流动燃烧的火焰,玫瑰被焚成了灰烬。 皇轩烬拿起那块龙息石,在手中抛着玩。 卡特倾着身,手腕轻拄着床侧将柔软的床榻压出一个凹陷。 “这是龙息石吗?”卡特问。 “应该是吧,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卡特说。 卡特笑了笑,红发从肩头垂落。 她突然想起来她在失乐园的时候听那些妓|女说千万不要看着皇轩烬的眼睛,那个少年可是没有心的,可偏偏生了双祸害的眼睛。 “怎么了吗?”皇轩烬问。 “没什么。”卡特摇了摇头,不去看皇轩烬的眼睛,太祸害的东西总是不能多看的,她半垂着那双蓝色的眼,“我在失乐园的时候听说布鲁图斯家的老爷最近丢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龙息石,一样就是创世图书馆底层的钥匙。听说是被那个叫蒙特斯庞的夫人偷走的,不过现在谁也不知道蒙特斯庞夫人在哪。” 皇轩烬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歇够了吗?”卡特侧头看着皇轩烬问。 “还没啊。”皇轩烬摇了摇头说:“人啊,一躺下来就不会再愿意起来了。” “皇轩烬。”卡特突然喊了一声皇轩烬的名字。 “恩?” “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吗?”皇轩烬笑了笑说。 “可那都是别人说的啊,我想听你说说。” “有区别吗?而且,自己说的曾经往往更不真实,可能比别人口中的还要虚假。” “那也好。真也好,假也好,真假参半也好,只要是你说的,怎么样都好。”卡特悠悠地说,她的语气像是风中飘散的玫瑰。 “那你说说,别人口中的我怎么样?” “你在意别人怎么说你吗?”卡特偏过头看着皇轩烬 “不在意,但还蛮想知道的。” “他们说你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虚荣而贪慕富贵,没有半点良心。” “那你信吗?”皇轩烬问。 “信啊,当然信。”卡特说:“你何止没有良心,你连心都没有。” “我还没有心,我都给你四成了。”皇轩烬抬头看着女孩说。 “你心里就只有钱吗?” “当然不是只有钱,可只有钱是好东西。”皇轩烬认真地说。 “皇轩烬,等你什么时候赚够了钱带我去穆斯贝尔海姆怎么样?”卡特突然后仰着头说,她轻轻晃着头,像是有些无聊一样。 “去那里干什么,那里只有一片荒地,走过很久都没有人烟。”皇轩烬抛着手上的龙息石。 “可我想去。”卡特说:“他们说越过荒地就是大片的花海。” “他们骗你的。” “可我信了。” “要是真的是花海怎么不见有人回来。” “去过花海的人怎么会回来。” 皇轩烬笑着叹了口气将龙息石放入口袋中,对卡特说:“好,等我有时间就带你去,走吧。” 他刚想从床上爬起来就突然被卡特压回到了床上,卡特的无名指间从自己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嘴唇上蹭过,然后抬起手在皇轩烬的嘴角上抹开,玫瑰红色的痕迹像是被女孩凌乱地亲吻过一样。 在晦暗而不明的光线里,女孩蓝色的眼睛如同璀璨的宝石,她抬头看着皇轩烬,肩上披着皇轩烬的衣服。 皇轩烬偏开了头,有点不自在地用手背蹭着自己的嘴角,却将玫瑰红色的痕迹蹭的更加暧昧不已。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皇轩烬感觉眼睛有点刺痛,他有点不太开心地低着眼,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卡特挽上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爷,我们出去吧。所有人都等着我们呢。” 她轻轻挑着嘴角笑着,像是只抓到鱼的猫。 的确所有的人都在等他们,就算所有人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在卡特挽着皇轩烬再次出现在宴会上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或直接或掩饰地看向他们。 就连一直挺直着背没转过身的都德少爷都默默地捏紧了手上的酒杯。 三姓家奴,背叛者。 那个少年的过往隐藏在重重的迷雾中。 他们鄙夷而轻贱着那个少年,却又带着点连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畏惧。 而如今那个少年却挽着宴会上最漂亮的女孩重返宴会。 他明明是最卑微的背叛者,可他挽着那个女孩,就像手握权势的昏君挽着他的宠妃。 他们偷偷看着两个人。 卡特仍旧是那副高傲而张扬的样子,蓝色的眼睛如同璀璨宝石。而皇轩烬却像是没睡醒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两个人隔了好久才再次在宴会上现身,但所有人看着皇轩烬嘴角缭乱如玫瑰般的红色印迹和卡特身上有点撕裂的红裙也都明白应该发生了什么 走到一半的时候,卡特脚上高跟鞋的带子开了,卡特刚想要低下身系上皇轩烬就已经先单膝跪了下去,帮卡特系上了带子。 卡特低着头看灯光下皇轩烬的手指在她的脚踝处摆弄着,再起身的时候,卡特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系了一截红绳,简简单单的一截红绳,但衬着她的脚踝却特别好看。 “你总是这样讨女孩子喜欢吗?”卡特看着皇轩烬问。 “也不总是。”皇轩烬侧着头看着卡特,轻笑了一下,灯火辉煌,人群喧嚷,那些女孩说皇轩烬祸害就祸害在那双眼睛上。 桃花眼,含情目,要是不笑也就罢了,可这一笑就是天翻地覆,便是祸害成灾。 皇轩烬转过头,嘴角仍旧带着笑意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离得太远,看不清其中那晦暗的眼神,只觉得冷的如同空旷而辽阔的深海。 看上去宴会还要好久才能结束,但皇轩烬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他把龙息石交给了卡特,“等我走了把龙息石给那边那个男人。” “是那个苦大仇深,就像老婆刚跟别人跑了的那个吗。”卡特皱了皱眉在皇轩烬耳边轻声问。 皇轩烬愣了愣然后点头,“对,就是那个。然后到废弃机械垃圾场的车库等我。” 第105章 弑君 Chapter35弑君 沉重的大幕落下, 御位上坐着孤王的甲胄。 01 “何者为家。” “何者为国。” 子尘躺在湿露的甲板上,夜晚很凉。 他穿着一身黑色玄铁甲, 戴着黑色额带,上面绘着皇轩家的逆双剑纹章。 却邪剑放在他身边, 他枕着胳膊看着海上漫天的星辰,海上起雾了,就连周围围的层层的亚瑟的军舰都看不分明。 五岁的他跪在皇轩家的古灯前, 他听见父亲问他。 试剑池前的百盏铜灯上燃烧着青色的火焰。 皇轩家剑冢里的灯从来没有熄过,第一盏灯是皇轩且尘点的,每一代皇轩家主继任时都要立誓祭血燃古灯。 从皇轩且尘那里燃着的火一直燃到了现在,从来没有断过。 “家就是我和爹还有娘, 国……我不知道。”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何者为家?何者为国? 试剑池前的青石比这一夜的甲板还要冰冷。他跪了三天, 没有想明白。 火焰突然从甲板的四处燃起, 辽阔海域都被映成了红色。 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莲漂泊在无数亚瑟的军舰之中。 子尘仍旧躺在湿露的甲板上。 黑曜石般的眼睛在火光中亮的像夜里的星辰。 “少主,准备好了。”毕方走到子尘身边恭敬地说。 子尘看了看漫天的雾气,“恩。” 他拿起身旁的长剑, 起身,毕方跟在他身后。 长庚三十六年,启明历993年。皇轩一氏率千名死士,大破亚瑟帝国十六艘军舰。当夜, 巨大的太一号突然燃烧,大雾遮天,烟火弥漫。七艘军舰油箱破裂, 巨渊之银浮在海面之上,如若镀银,而后火连四野,三日不息。此役史称焚海之役。 02 避过喧闹的人群,皇轩烬直接从正门走了出去,门外只能听见细微的音乐和喧闹,一切像是隔了一个世界般遥远。 已经接近深夜,所有的一切都隐在暮色里,远处的山峦如同一道道蓝黑色的曲线。 城堡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重型机车,是他提前让腹切蛇他们准备好的。 他之前让腹切蛇他们混了进去,也弄了一份地图给他,和卡特的没什么区别。 毕竟他始终没办法对卡特完全放心,那个女孩的确太野了一点,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皇轩烬想着卡特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以及那个人那双如同翡翠般的眼睛。 比起卡特他更加不懂维希佩尔。 当年的事情终究只是当年的事情了,又何必如此介怀。 皇轩烬两条长腿踩着地,把自己半长的黑发扎了起来,露出半边的眉毛,他的眉形是那种很凌厉的剑眉,带着几分嚣张的戾气。 重型机车的轰鸣声如同野兽的狂吼,冰冷的发动机开始迅速升温,如同里面燃烧着一团火焰。 速度开到了最大,皇轩烬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莫名地烦躁,像是想要将什么甩在身后一样。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束缚着他,他只是感到一种沉郁在心口的压抑和悲伤。他 说不出来原因,只是觉得自己像是要死在那份压抑当中一样。 重型机车在山峦之上碾出一条条巨大的伤痕,极致的速度却仍旧无法让皇轩烬平复下来。 伊莎贝尔说他这条命是捡来的,应该珍惜着用。 他听了只是笑笑,说,既然是捡来的,那就是白得的。 白得的东西,又何必珍惜。 突然,面前出现了大片的黑影,那些黑影等在暗夜里,如同等待着狩猎的猎人。 不是戒奴,那些身影太低矮了,像是匍匐的人。 黑影在暗夜中缓缓接近,那种巨大的压迫感令人无法喘息。 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无数红色的眼睛接二连三地在夜幕中亮起。 是狼群! 重型机车停在了狼群面前,皇轩烬握紧了身上的匕首,“龙息石不在我这!” 可没等他说完,狼群突然猛冲而至,银白的色毛皮在夜中反射着月光如同一场浩大的雪崩! 白狼越来越多,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被这场雪崩淹没。皇轩烬发动机车,想要直接从上面碾压过去,然而白狼却直接扑了上来。 含光斩破白色的皮毛,银色的匕首刃上流动着月光水魄,皇轩烬的手腕已经开始拿不稳匕首,刚才那一击受到的损伤还没有恢复。 匕首是暗杀的近身武器,根本不适合这样的群战。几只巨狼猛然从上方跃起,银色的刀片从他们的喉管处刮过。鲜血洒落在无边的山峦之上。 近乎机械地砍杀,皇轩烬知道论体力他绝对耗不过这帮狼,狼结群成伍,在荒原之上没有那个物种能比得上一大群狼。 必须要找头狼,一定会有头狼。 然而皇轩烬在大片的狼群之中没有找到头狼。头狼的眼神一定是最为凶狠的,最为威严的,只有这样它才能压制得住整个狼群。 背后,对,背后。 皇轩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感受到了背后无尽的凉意的危险。 在高耸的山峦之上,一匹银白色的巨狼正趴在最高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半眯着。而他身旁斜倚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着同样红色的眼睛,比狼还要凶狠。 皇轩烬突然觉得自己要呕出鲜血来,他的手脚都变得冰凉,鼻息之间再一次被鲜血的气息覆盖。 他轻轻挑着嘴角,嘴角的弧度近乎讽刺,那些狼群在他面前突然止住了脚步,狼对于危险有着本能地警觉。而这一刻那些狼如同畏惧一样后腿向后抵着,红色的眼紧紧盯着皇轩烬。 皇轩烬咬着牙,用力将机车的侧面一块长长的金属板掀开,里面竟然放着一把剑。 刚才遇到那些狼群,他没有拿剑,而此刻,他却拿出了那把尘封已久的剑。 横剑于前,皇轩烬缓缓开鞘,剑光映在皇轩烬的眉间,那双眼在顷刻间仿佛迷雾散去,利刃出鞘。 剑刃的末端刻着一只九头的巨蛇,狰狞凶狠,而那只九头的巨蛇便映在少年的眼中。 群狼在利剑出鞘的同时向后退了一步,齐齐嘶着牙,露出锋利的牙齿,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皇轩烬手中的剑鞘。 长剑斩破狼群,少年的眼中却不再有群狼,只有山峦最高处那个血眼的男人! 男人的脑后留着一撮长长的头发,用红色的绸带系着。 他背后是巨大的月轮。 利爪从皇轩烬身上划过,而少年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一样。 男人不躲不闪,立在高峰之上。 狼群追袭着少年,银色的剑花每次舞出都要带来巨大的红色血花。那个少年仿佛从地狱当中冲出,明明是孤身一人,却仿佛身后追随着千军万马。 男人嘴角含着笑,看着那个斩破狼群向自己冲过来的少年。他他突然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神很令人熟悉,在一瞬间他想起来了那样的眼神。 那是失去了狼群最后血战的头狼的眼神。 当狼群过处,便是呼啸山林,天地为至变色。狼结成群方为狼。 但男人知道有一种狼永远也不会和别的狼结成队伍,他将永久孤身奋战,永远离群索居,永远自舐伤口。 那便是失去了自己的狼群的头狼,从它失去狼群的那一刻起,它必将永远用自己的利爪去撕破敌人,用敌人的鲜血为自己的狼群祭奠。 那样的头狼,不会再加入任何的狼群,它将成为荒原上的孤狼。他曾经去过东部的牧场,有牧民说在草原上有时能看到一匹孤狼,草原上有好几个狼群,但没有狼群会接受它。它被所有的狼群排挤,牧民都说这样的狼是最弱的,是被狼群驱逐的。 但男人知道是那匹狼不愿再加入任何一个狼群,它情愿一个人游荡在空旷的荒原之上。那样的狼和被驱逐的狼眼神是不一样的,那种眼是洗过鲜血的眼。 真是可笑啊,居然在一个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少年突然从重型机车上猛然跃起,他的剑向着男人砍下! 那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刀法。 剑乃“百兵之君”,可进可守,可进可退。 刀乃“百兵之胆”,勇绝猛绝,一击而下便再无回头,只有攻,没有守! 而少年的一击用了十足十的杀绝。 然而就在利剑砍下的一瞬间,一直在旁半眯着眼的巨狼突然扑起! 利爪从腹部划过,鲜血淋漓。 高山之上的男人看着陡然跌落的少年近乎讽刺地笑着。 “皇轩烬,你还真是弱啊。我本来以为你没有上次那么蠢。” 鲜血弥漫,少年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动弹的力气。 “上一次,你眼中只有狼,这一次,你眼中只有人,或者说,只有仇恨。” 芬里厄轻蔑地看着少年,“你更弱了,比以前还要弱。” 鲜血从他的腹部流出,皇轩烬突然在高山之上也笑了起来,他以手遮眼。 是啊,他有不甘,有愤怒,他甚至还有仇恨,可那又怎么样,不甘和愤怒又不能杀人。他说到底还是个废物。 他甚至不是当年的皇轩烬,他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 他这条命是捡的,是因为没人要了才捡的。 他不甘,他愤怒,可那又怎么样呢?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心底燃烧的火焰。 他心里还有什么燃烧的野兽,那只野兽早就在当年死了。而今,他的心底只剩下了一个怯懦而卑微的孩子。只会在每一个暗夜哭泣,只会落寞地站在原地。 “皇轩烬,你为什么还活着?”芬里厄轻笑了一声,“如果我是你,我情愿去死。” 他笑着,如同孩子嘲笑那些流浪的乞人。那些在街道上潦倒苟活如同蝼蚁一样的人,在那些孩子的眼中就那么简单,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还活着? “其实你活得也很痛苦吧。要不我帮你解决了怎么样?”芬里厄笑的像个怜悯流浪者的孩子,或许他想的真的很简单,活成皇轩烬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继续苟活。 就像那匹孤狼,为何还要游荡在荒原之上。它的族人都已经死去,它也不会再有新的族人。 因为他根本早已没有了接受其他人的能力。 那个少年说他每天要睡上十六个小时,可他真正能安心闭上眼的时间却少的可怜。 他在一个个暗夜中惊醒,他在每个夜晚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间断的车灯一遍遍将阁楼照亮又熄灭。 他是孤游在世间失去了狼群的头狼,他的所有余生都不过是在悼念。 明明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皇轩烬,你知道吗?那场战役之前,我听说你曾经率领几千人突破亚瑟的包围。那场战役被众人称为焚海之役,那是皇轩家最后的荣耀。我一直在想着那片燃烧的海域,想着皇轩家的烬少主会不会是个英雄。” “可我真正见到你,却发现,你不过是个懦夫。”芬里厄笑了笑。 芬里厄手上的刀带着漂亮的弧度,像是锋利的狼牙。 “下次别把剑当刀用了,你不行的。”芬里厄看着皇轩烬说,“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刀。” 重刀猛然落下,带着不可逆转的杀伐之气。 那才是真正的刀,勇绝烈绝,带着不可回转的气势! 刀身如新月,挥落的弧形却如同钩月成圆,众狼啸天! 然而,猛然刺出的银|枪却如同流星划过天际,满月不圆。 “铛!” 月狼刀砍在了一杆银枪之上,再不能移动分毫。男人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海底,手执银枪。 男人轻轻一个挑枪将月狼刀抹开,转手侧挑着长|枪,从那些逼近的众狼头上一一划过,气势如同君临。 “过满则亏,过劲则折。”维希佩尔看着芬里厄说。侧挑的□□将少年护在身下,那些觊觎着的群狼被他的眼神逼得后退。 “天色已晚,我就不陪了。”芬里厄看着维希佩尔笑了笑,像是个说天晚该回家吃饭的孩子。他直接转过了身,把整个后背暴露给维希佩尔也不在意,群狼跟在他身后,绕过维希佩尔和皇轩烬。 偶尔有一两个想要扑过来的野狼都被维希佩尔的眼神逼退,狼天生愿意臣服在更强大的狼面前,而这个男人让他们感到这是个不可挑战的存在。 走到山峦的尽头时芬里厄突然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笑着说:“维希佩尔,你来晚了,一直都晚了。” 死寂的荒原上就只剩下了皇轩烬和维希佩尔,维希佩尔想要扶起皇轩烬。 “别碰我。”皇轩烬没有看维希佩尔,只是倒在地上像是看着天。已过深夜,皇轩烬倒在微凉的地上感觉天空远的有些过分,远的有些寒冷。 他没想什么,就是想芬里厄说的挺对。 他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不远处停着的银白色车辆走了过去,他的机车已经在刚才因为巨渊之银超负荷的燃烧而报废了。 或许他的血液里流动的也是巨渊之银吧,只是所有的燃料都早已超负荷燃烧殆尽。存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苟活的躯体,别无它用。 皇轩烬拉开后车位的车门坐了进去,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坐进驾驶位。他回头看着倒在后车位上的皇轩烬。 “别问。”皇轩烬说:“别问,什么都别问。” 都德伯爵城堡,地下仓库。 唯一的一束光线投落在圆台之上,女孩仍旧自顾自喝着酒,一般的脸精致如白瓷,另一半如同鬼魅。 芬里厄大刺刺地坐到了女孩的面前,“姐,我去试过了,那个皇轩烬基本已经废了,你这么担心他干什么?” 赫尔饮了一口酒,“我知道他废了,可那双眼睛总是让人担心啊,像是藏着什么一样。” “他就算是想要杀了我们,也要真能啊,眼里有仇恨算什么,手中握着剑才能杀人。”芬里厄说。 “可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放心不下。”赫尔说:“像是随时都可以不顾一切一样。” 第106章 惊梦 Chapter36惊梦 ……至少让我把这个梦做完。 01 无尽的夜色当中, 银白色的车辆在道路上行驶着。 皇轩烬靠在车窗上,目光有些怏怏地看着窗外明灭的路灯, 他一条腿搭在车椅上,灯光透过玻璃车窗打在他脸上, 有些晦暗不明。 他把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想要撕成条来包扎伤口,结果却发现自己连衬衫都撕不开了, 每次一用力,手腕就开始生生地疼。皇轩烬挑着嘴角在后车位上有些自嘲地笑着,牙齿咬着自己的指节。 维希佩尔把车上的药箱递了过去,“里面有纱布, 还有点基本的药。” 皇轩烬抬起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然后接过了药箱, 维希佩尔伸手想要看看皇轩烬身上的伤怎么样, 却对上了皇轩烬的眼睛,维希佩尔缩回了手,继续开着车。 最重的伤是腹部的被巨狼扑伤的那个, 皇轩烬低着头翻着药箱,找出能用到的药。 维希佩尔趁着皇轩烬低头,轻轻调了一下后视镜,镜中的少年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半张脸在明灭的灯光里。 冷黄色的灯光照在后车镜上,少年的面容模糊不可辨。 皇轩烬处理完了自己的伤口。 “去哪?”维希佩尔没有回头,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递到后面。 “直走。”皇轩烬把风衣接了过去披在身上。 维希佩尔没有再问, 皇轩烬看向窗外,窗外除了无边的夜色明灭的路灯再无其他,可他只是一直看着窗外。 皇轩烬躺在后车位上,看天际逐渐泛白。 已至破晓。 维希佩尔把车停在了废旧的机械垃圾场,“是这吗?” 皇轩烬点了点头。 凌晨的雾气弥漫在机械垃圾场上空,空气中弥漫着铜锈的气息。 “卡特把龙息石给你了吗?”皇轩烬问。 “恩。”维希佩尔说:“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不太喜欢那里想要早点走。” “那你也不该让她给我。”维希佩尔熄了火,却没有下车。 “有什么不可以?”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看着前方无尽的雾气,半天才说:“下车吧。” 皇轩烬从后车位爬了出去,维希佩尔已经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放着一个麻袋,维希佩尔说:“钱在这,和说好的一样。” 皇轩烬没有看他,直接把麻袋扛到了肩上,“你可以回去了。” “我送你回黑塔。”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没说话,扛着麻袋继续走,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他蛮喜欢这样背着一麻袋钱的,像是个亡命的逃犯一样。 车库的大门被打开,清晨的光线照进了黑暗的车库里。几个人齐齐看向这里,皇轩烬还没等说话,就被扑过来的红火蚁整个抱住了。 “老大!你总算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死外面了呢!” “死开!”皇轩烬想要把红火蚁推开结果没推开,“我死了你们正好分家产。” “老大,你偏心。出任务只带卡特,不带我们。”腹切蛇幽幽地说。 皇轩烬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能把都德少爷迷得神魂颠倒,我就带你去。” “老大,你承认吧。你就是重色轻友。”红火蚁拍了拍皇轩烬的后背,这一拍差点没把皇轩烬拍吐血,“卡特都在这等你半天了,我们告诉她先回去,非等在这等你回来。” “谁说我等他了,我只是等着分钱。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卡特看向这里,她身上仍旧穿着那件红色长裙,肩上披着皇轩烬的军装外套,手里端着半杯酒,曲线玲珑傲人,怎么看怎么像道风景。 皇轩烬把手上的麻袋倒了出来,金币堆了一地,“怎么,钱就在这,我还能带着钱跑了?” “哇,老大,你这票够大啊。”腹切蛇看着地上的金币瞪直了眼。 倒完了金币,皇轩烬侧靠在了车上。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卡特问。 “宴会上太乱,我就出去看了会星星。” “看星星?”卡特像是不信一样。 “怎么?不信我。” “你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我不信。”卡特凑过去在皇轩烬耳边说,她脖颈处幽幽的迷迭香气息缭绕。 “你压到他伤口了。”维希佩尔突然把皇轩烬拽了过去,皇轩烬没有站稳赶紧扶住旁边的卡车。 卡特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皇轩烬摆了摆手,“没什么,小伤。”然后把胳膊上被狼群抓伤的伤口给卡特看。 卡特看到不太严重才放下了心,然后笑了笑,“我还当多大的伤,我们爷可就算是受了再重的伤也可以一个人单挑全场的,是吧。” “呵呵。”皇轩烬干笑了两声。 “是吗?”维希佩尔看向皇轩烬。 “呵呵。” “他是谁?”一直没有说话的灰尾看着维希佩尔问皇轩烬。 红火蚁和腹切蛇这才想起来问突然多出来的人是谁,卡特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维希佩尔,但她本能地对维希佩尔有些警惕,像是故意要避开他一样,她不喜欢维希佩尔看他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男人应该看他的眼神,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对她丝毫不动心,不仅没有不动心,甚至还有几分敌意。 像是被夺走了领地的狮子。卡特想。 从在宴会上和皇轩烬调情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所有的人都在看向这里,可他的眼神跟别人都不一样,深的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明明已经积攒了太多不能忍受的,可是仍然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一样。卡特想起了北极那些漂浮在海域之上的冰川。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了一角,但卡特隐隐能感到那在水面之下,那些更为宏大的更为剧烈的情感。 会崩塌吧,当再也隐忍不下去的时候,当冰雪积累到了不能再积累的时候,那时便是天地崩裂,雪倾冰断。 当她把龙息石交给他的时候,他问她,为什么是你。 是在期待什么吗?这样的男人又能期待什么。男人没有说别的,可她却能感到男人身上更深的寒意。 她知道水面下的冰山更为冰冷了。 “这次的雇主而已。”皇轩烬笑了笑。 “给钱很大方嘛,下次有活记得找我们老大。”腹切蛇赶紧说:“虽然我们老大很所时候办事太疯了点,但任务完成率肯定是百分之百。” “对对对,虽然我们老大大部分时候不靠谱,不过和钱有关的事情都挺靠谱的。”红火蚁也赶紧说。 灰尾仍旧看着维希佩尔,没有说什么。 维希佩尔刚想要说点什么,卡特就先开了口。 “我先走了。”卡特把喝剩下的半杯酒递给皇轩烬,轻拉着那件红色长裙风姿摇曳地走了。 “不把钱拿走吗?”皇轩烬看着卡特的背影说。 卡特回头看着皇轩烬笑了笑,“到时候去失乐园给我吧。” 红火蚁和腹切蛇起哄道,“说到底等这么久还是担心我们老大啊!” 皇轩烬喝了一口杯里的酒,有点苦。 “老大,卡特姐真的不错诶。”红火蚁对皇轩烬说。 “哪个女孩你们都觉得好。”皇轩烬推开了腹切蛇和红火蚁沿着台阶走了上去,“那些金币你们先自己看着办。我累了,先回去了。” 维希佩尔跟在皇轩烬身后也上去了,上去之前看了一眼红火蚁和腹切蛇以及一直没有说话的灰尾,正好对上了灰尾的眼神。 02 “坐前面吧。”维希佩尔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皇轩烬坐了进去。 “回黑塔吗?”维希佩尔问。 “恩。” 斑驳的灯光映在副驾驶位的皇轩烬脸上,带着几分近乎虚幻的迷离感。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受伤了?”维希佩尔问。 “没那个必要。” “你受伤了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维希佩尔突然问。 皇轩烬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半天说,“告诉你伤又不会好。” “为什么要做这种活?”维希佩尔问,“不觉得太危险了吗?” “来钱快。” “你需要钱?” “也不是,也算是吧。”皇轩烬说,“一直很缺,也不知道钱就花在哪了,一直不太会管钱。别的做不来,只好做这个。” “那你现在就每天只想着赚钱吗?”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轻笑了一声,说:“怎么?不求钱,难道求永垂不朽吗?” “有兴趣再接个活吗?”维希佩尔问。 “我都伤成这样了,恐怕得养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活?” “生赏。” “我不接生赏。”皇轩烬说,“死赏还可以,生赏太麻烦了。” “很简单的。” “谁?” 维希佩尔递过去一个信封,皇轩烬没有看直接揣进了怀里。 “最近阿斯加德的神眷花开了,要回来看看吗?”维希佩尔突然问。 “不是早就开了吗?”皇轩烬说:“我记得现在花期都要过了。” “可才找到时间和你说。要回去看看么,既然都要落了。” “年年都会开的。”皇轩烬说。 “可终究不一样不是吗?” 到了黑塔,维希佩尔把车停进了地下室,皇轩烬走了出去,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我到地方了。” “早上了,该吃点东西,你这个样子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做早饭。”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都没注意到已经天亮了,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管维希佩尔直接上了楼。 阁楼里有点乱,皇轩烬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地上撒着许多薯片,不小心踩在上面会发出咔嚓的声音。 床上一边堆着零食和杂物一边堆着被子。阳台地上摊着几本翻到一半的书,走的时候窗户没有关,书页在风里卷着。 维希佩尔把倒在桌子上的杯子扶了起来,皇轩烬从衣柜里翻出要换的衣服,里面的衣服堆在一起有点难找。 “冰箱里有什么?” “不记得了,好像没什么了。” 维希佩尔打开了冰箱,里面是成排的酒,连调酒器都配了全套,最下面是一箱的狗粮。水果蔬菜什么的一点都没有。鸡蛋倒是摆了一排。 皇轩烬走了过来,从里面拿了个杯子,“咦,还有杯苦艾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要不要来点?”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手上的酒拿了回去,“空腹喝酒不好。” 皇轩烬耸了耸肩。 “我记得这附近有买东西的地方,对吧。”维希佩尔问。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 “在这等一下我,我一会回来。”维希佩尔过去揉了揉皇轩烬的头发,皇轩烬正在把套头衫套在头上,头发被弄得有些乱。 皇轩烬从衬衫里挣扎出来维希佩尔已经下楼了。 皇轩烬把自己扔到床上,抬起手,也不知道是在看自己的手指还是看那些透过指间的光线。他从被子里翻出了一只布偶熊的抱偶抱紧怀里,然后继续睡觉。 那只熊是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的,看上去有点老旧,耳朵上有些开线,露出了一点毛絮。 他把毛絮塞了回去,皱了皱眉,这样下去布偶熊会越来越瘦的。 皇轩烬没细想过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找到了就是他的了。 过了一会听见门打开的声音,皇轩烬看了一眼是维希佩尔提着东西回来了然后继续趴回去睡觉。几百年没有动过的厨房传来有些遥远的声音,皇轩烬玩着手上的抱偶,用自己的鼻子去碰那只布偶熊的鼻子。 过了一会维希佩尔把东西做好了,发现阁楼上没有餐桌,“放在哪?” “放地上就好。”皇轩烬说:“桌子一个月前被那只狗踩踏了,他太能吃了。” 维希佩尔把做好的燕麦粥放到了地上,皇轩烬下了床,发现维希佩尔盯着他床上的布偶熊抱偶看。 “你每天晚上抱着那个睡觉?”维希佩尔问。 “是!”皇轩烬低着头小声说,“你要笑就笑!” “没,就是很羡慕。” “羡慕什么?” “那只熊。” 粥摆在了地上,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地上,仍旧没关上的窗户里吹过来微凉的风。 吃完饭皇轩烬趴回床上继续睡觉,维希佩尔洗了碗之后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听到关门的声音皇轩烬睁开了眼睛。 在床上躺了一会,才慢慢地爬到了床边,从床边拿起扔到一旁的衣服,找出维希佩尔刚才给他的信封。 是他的照片。 很久很久之前的照片,他躺在金宫深处的那个房间里的阳台上睡着觉,机械系的教科书看到一半放在旁边,上面还有被黑笔勾出来的重点。穿着英灵殿的白色军装制服背心和短裤,光着脚。 第107章 惊梦 02 皇轩烬躺在床上, 那张照片在他的指尖转着。 他的手指很好看但却有很多细小的伤口。 午后微黄色的阳光打在微旧的照片上。 所有的一切像是隔世经年一样。 他微仰着头看着黑塔的天花板,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回忆的人。 伊利尔有写日记的习惯, 每天都要兴致勃勃地往他的笔记本上写好多东西,说是等他老了, 就一页一页地翻看这些日记,眼神里都是说不出的向往。 他对皇轩烬说,活着是很珍贵的事情, 每一天都是,当然要好好记下来。 皇轩烬看着只觉得累,他巴不得把所有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没有过往, 没有回忆,更没有纠葛。 当然,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觉得写字太累。 算了, 不想了,皇轩烬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结果刚想要继续再睡一会就被那只大型犬扑了过来, 差点没把他捂死在被子里。 皇轩烬拼命挣扎着从被子里脱了身。一脸愤懑地看着扑在他身上的小佩子。 小佩子好像越来越肥了。 他满意地摸了摸小佩子身上的一身肉,想着等有时间应该问问华夫婆婆有没有炖狗肉的秘方。 小佩子仍旧浑然不觉地扑在皇轩烬身上,不停用舌头舔着皇轩烬的脸。 “好了好了,吃饭。”皇轩烬无奈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抱着那只明明已经长得老大仍旧扑在他身上的大型犬光着脚走到了冰箱面前,从下层翻出来了一罐狗饼干。 刚关上冰箱就被那只大狗咬住了裤腿,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摆着。 皇轩烬皱了皱眉, “服了你了。”这狗大爷真不好伺候。他再次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袋牛奶放在炉子上温了起来,这才被那只大爷松开了裤腿。 皇轩烬盘腿坐在了地板上,把饼干一块一块地扔给面前的小佩子,小佩子不停地跳起来叼走皇轩烬手上扔来扔去的饼干来满足皇轩烬的恶趣味。 皇轩烬终于玩累之后把饼干扔了几块在地上,看着那只纯良的萨摩耶兴冲冲地叼着饼干吃,尾巴摇的那叫一个欢。 小佩子兴奋地摇着尾巴叼着地上的饼干吃。皇轩烬用手顺着小佩子的毛,说:“多吃点,到时候我也能多吃点狗肉。” 皇轩烬感觉他掌心下的大狗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僵硬了,饼干直接掉落在地上。 “哦,牛奶好了。”皇轩烬没有搭理僵硬掉的小佩子,直接站了起来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和小佩子的碗里。 小佩子看到牛奶就完全忘记了刚才皇轩烬说要把它炖掉的事情,兴奋地摇着尾巴舔着碗里的牛奶。 皇轩烬总是怀疑是不是小佩子碗里的牛奶会更好喝一点,但是也不太好意思和一只狗狗抢牛奶,于是只好作罢。 “吃吧吃吧,吃胖点我以后就不用抱你了。”皇轩烬扔了两块狗饼干到自己的嘴里,当初买这种饼干的原因就是他自己喜欢吃。 小佩子听到子尘的话整只狗都再次僵硬了,摇的正欢的尾巴都停在了半空,然后用爪子把嘴里的饼干扒楞了出来。 皇轩烬看着一脸委屈地趴在地上看着他的小佩子,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地摆了摆手,“算了,你吃吧吃吧。你多重我都抱你,行了吧。” 小佩子这才再次放心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跟他一样呢,这么幼稚。”皇轩烬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着小佩子说。 他轻轻摸了摸小佩子的毛发,小佩子却仍旧只顾着吃着饼干。 “你是真的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皇轩烬看着窗外的天光。 “你见过他的对不对。”皇轩烬低头看着小佩子,他垂着眼。 “你喜欢他吗?” 小佩子当然仍旧只顾着吃饼干,吃够了饼干就去舔几口牛奶。 皇轩烬仍旧坐在地上,看着从斜窗透过的光线缓缓在地上偏移。 阳光从他的身上缓缓移到小腿。 斜窗旁系着几块碎玻璃,是他不小心打破酒瓶之后用酒瓶碎片穿起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风吹过薄薄的碎玻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让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微尘寺的寺庙里风中的铜铃声。 小佩子,你喜欢他吗? 告诉我好不好。 …… 04 阿斯加德的夜晚总是很安静,科林斯就算是深夜都是吵闹的是繁华的,而阿斯加德却始终像是停留在亘古之前的神之国度,遥远而神圣。 维希佩尔躺在床上,银色的眼睫像是覆落了一层初雪一样。皇轩烬觉得自己简直疯掉了,真的就差上房揭瓦了,从科林斯跑到了阿斯加德也就算了,居然直接翻进了维希佩尔的房间。 皇轩烬靠在窗口看了一会,维希佩尔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维希佩尔很好看,他当年这么觉得,现在还是这么觉得,就算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他还是这么觉得。 他想起来当年在英灵殿的时候,戴文表完白失败,然后对老师说,不是你的错,千错万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过了这么久,他连那个老师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是维尔的妹妹,但他一直记得这句话。 不是你的错,千错万错也不是你的,是我的。 即使是现在,无论维希佩尔做了什么他终究无法怪罪维希佩尔,他是他用了漫长的时间去喜欢的人。 他轻轻靠在窗边,近乎战栗地低下头,想要亲吻维希佩尔。 月色太深,仿佛一切都被镀上了月色的深寒。他想他,想了很久。 维希佩尔的眼睫突然颤抖了一下,如同惊飞的银蝶。皇轩烬赶紧转身想要从窗户里跳出去,结果却被突然抓住了手腕。 “……至少让我把这个梦做完。” 他听见身后的人说。 皇轩烬侧过头去看维希佩尔,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能将一切溺死在其中。他喜欢维希佩尔最喜欢的就是那双眼睛,像是铺天盖地的潮水。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所有的一切都隐于暗夜。 维希佩尔拉着皇轩烬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床上然后缓缓覆了上去。上身的衬衫被从腰带中撩起,少年腰侧的肌肤如同东煌上好的丝绸,那些滑如玉的丝绸从五百年前的流火盛世就沿着遥远的驼铃古道运往西陆。 “我有伤。”皇轩烬赶紧说。 “爷不是受了再重的伤也能一个人单挑全场吗。”维希佩尔突然在皇轩烬耳边含笑着说了一句。 皇轩烬暗骂了一声。 冰凉的吻被落在了耻骨上,皇轩烬蓦然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受不了一样挣着,却被维希佩尔握住了手腕,少年微微后仰着头,眼中迷雾横江。 05 早上的时候维希佩尔睁开眼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被解开的手铐扔在床头。 维希佩尔用手撑了撑额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其实红火蚁和腹切蛇说的很对,皇轩烬确实太野了,甚至比卡特还要野。 没有人抓得住他,更没有人留得住他。 他是最衿贵的江南公子,却也是最玩世不恭、桀骜难驯的街头亡命徒。 从床上起来之后维希佩尔却看到皇轩烬正倚在阳台的栏杆旁抽着烟,头发散开了,遮住眉眼,半长的头发在风里被吹起又落下。 皇轩烬的眼睛其实和司雪柔真的很像,都是桃花眼含情目。 只是司雪柔的眼睛永远是凌厉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去恨谁,去爱谁。皇轩烬的眼里却仿佛永远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雾气,迷离的像是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爱谁,更不知道该恨谁,就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太明白。 那双眼睛半眯着的时候有些让人觉得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烟雾在皇轩烬的指尖缭绕着,让他显得仿佛有些遥远。 看着皇轩烬,维希佩尔也不知道为什么低着头轻笑了一下。 维希佩尔把白色的绒毯盖在了皇轩烬肩上,然后从后面环住了他,“在干什么?”他把皇轩烬手上的烟拿了下来,换成一杯刚温好的牛奶。 “在看雾。”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从后面抱着皇轩烬,阿斯加德远方所有的建筑铺陈在眼底,破晓的远山,辉煌的日出。 而迷雾缭绕在所有的风景之上,像是少年指尖萦绕的烟。 少年的脖颈露在薄毯外面,让人莫名想轻轻蹭上去。 “有点甜了。”皇轩烬喝着牛奶说。 “有吗?” 维希佩尔就着皇轩烬手上的牛奶喝了一口。 “不是一直这样吗?” “我现在不太喜欢加糖。”皇轩烬说。 “恩,以后不加了。”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我去准备早餐。” 皇轩烬一个人看着远处的迷雾。 白色的绒毯盖在身上,很暖但是不太挡风,刚刚有些暖意来着一阵风就被吹凉了,过一会再变暖。 刚才被维希佩尔环在怀里还没什么感觉,维希佩尔一走就突然觉得早上的风有点冷。可不知道为什么,皇轩烬并不讨厌种近乎淡薄的暖意。 早饭做好以后,皇轩烬坐到了维希佩尔对面。 “感觉怎么样?”维希佩尔突然问他。 “我还没吃啊。” “我不是说这个。”维希佩尔笑了笑。 突然意识到维希佩尔在说什么的皇轩烬突然觉得脸有点发烫,然后低着头说,“挺,挺好的。” 皇轩烬低着头喝着粥,向上撩了一眼看维希佩尔,然后继续低头喝粥,感觉整个人都开始心神不宁,他居然突然发现维希佩尔的嘴唇很漂亮,连颜色都很漂亮,像是淡色的蔷薇,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粥没有擦净。 “味道挺好的。”皇轩烬有些心神不宁地说。 “我也觉得不错。” “我是说粥。”皇轩烬说。 “我也是啊。” “啊。” 第108章 涿鹿 Chapter37涿鹿 昔日我乘着车, 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 我乃江南皇轩, 我本血脉轩辕! 01 猩红色的跑车行驶在道路上,皇轩烬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在开始发抖, 刚才在维希佩尔那还能掩饰一会,现在已经近乎完全没法办法控制住了。 车停在了路边,他把两枚铜币投入公用电话亭的投币口, 然后咬着牙转动铜制的拨号盘。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居然敢偷我双枝蔷薇令牌,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有些不真切的声音带着电流的质感从话筒中传来。 “去黑塔等我,快。”皇轩烬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 “皇轩烬, 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 “我马上到黑塔。”皇轩烬说。 “昨天晚上你不会没在黑塔吧,你是想死吗?” “就算不想死, 离死也不远了。”皇轩烬咬着牙说, 然后猛然把话筒扣上,话筒没扣稳歪歪地掉落。 他跑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在车内有些错乱地喘息着。 他逼着自己缓缓踩下油门。 猩红色的蒸汽轿车在道路上疾驰。 车停在了楼下, 保险杠撞上了车库的墙壁,皇轩烬没心思管车停没停正,直接拽出了车钥匙,然后跑到楼上。 那种近乎焚心一样的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的了。 誓守住江南的皇轩离玉忍了两年,一人斩杀数万叛逆贼军的皇轩楚痕没忍上半个月。而皇轩烬已经生生忍了三年。 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楼,皇轩烬把外套扔在了地上, 地上洒落的薯片被踩碎。 皇轩烬把自己扔进浴缸里之后,迅速拧开冷水阀,白色衬衫被水沾湿浮在水面上,贴在皮肤上。 浴室的柜子里摆着成排的药,皇轩烬靠着记忆把那些药拿了出来,倒在手心上,白色的药丸从手心上落在积水的浴室地板上。 所有错乱的记忆近乎纷争着跑出来,一条一条,连理都理不清。 他想起他跪在试剑池的剑冢前,成排的蜡烛燃烧了上千年,他父亲问他: ——何者为家? ——何者为国? 可他现在还是不懂,比当年更不懂,他早已没了家,更没了国,又何来家国永在。狰狞的黑色纹路从他身上慢慢浮现,熔金色的裂痕如同火焰灼烧,让人疑心会不会将浴缸里的水烧至沸腾。 明明应该是极致的疼痛,可少年却始终只是紧咬着牙。 02 天至破晓,在黑与白的交界处一队人马与大漠狂沙之上奔袭着。 子尘和毕方已经在路上赶了三天,他们带着五百人,路上遇到过乌孙国的士兵,激战了很久。 “少主,东煌马上就要到了,长庚帝会在长安迎接我们的。”毕方看着远处无尽的沙漠说。 这次皇轩家兵分四路,其他人由另外的几条路线回东煌。 “长庚帝?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圣人了。”子尘拉着马缰像是有些失神一样说,“我只有在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长安的那次见过圣人。” “长庚帝对少主很好的,那次烬少主去长安长庚帝还赏给少主不少东西,少主还记得吗?” 子尘摇了摇头,“太久了,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 “我只记得长安城里那些带着狰狞虎面的禁卫军,还有上朝时绯衣的大臣们跪了一地。其他的,都记不太清了。”子尘说。 子尘目光有些失神地看着远方,远方黄沙漠漠。 在他的印象中长安的天始终很低,云始终很暗。 一切像是要压下来一样,压倒长安城中那座巨大而恢弘的紫宸殿。 而他第一次去长安就是跟在他父亲的身后,走入那座天地云暗的城池。 “少主,远处有人。”毕方突然拉住了子尘的马说。 “是朝廷的人。”子尘看向远方说,“苍龙腾云旗,只有皇上派的军队才能用这样的旗。” 他紧紧握住马缰,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少年看着远处,身上的战衣在风中翻飞。 大漠飞沙之中,身着狰狞玄铁重甲的队伍缓缓停在了离皇轩家还有百米的高处。 马蹄踏沙而过,激起漫目的沙尘。 苍龙腾云旗在风中飒飒作响,队伍从两边分开,威严而肃穆,骏马皆佩戴着狰狞的饕餮纹青铜马具。 子尘握着马缰,他记得他第一次去长安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带着玄铁兽面的禁卫,压城而下的黑云。 戴暗红长翎的将军从队伍的正中央缓缓策马执枪而出。 “是廉贞将军。”毕方侧头对子尘说,“他身后跟着的是东煌禁军从龙骑,历来只听皇上一人调令。” “我奉陛下之意,前来迎接皇轩家主。”高处的将军朗声喊道。“来者何人。”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子尘望着远处的人,“可是廉贞将军。” “正是!”廉贞将军回道。 “皇轩家和朝廷约定的地点不是这里。”子尘皱了皱眉看着廉贞将军说,“而且只是接个头而已,没必要派七杀将军之一的廉贞将军来吧,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廉贞将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子尘,在阵下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骄纵的少爷罢了,长得也柔弱的像是个女孩子,恐怕江南的世代富庶早磨没了皇轩家当年的戾气杀伐。 派他过来的确是有些大材小用。 “皇轩家镇守东煌八百里,鞠躬尽瘁,便是皇上来皇轩家也消受的起,何况在下一个小小的将军,只怕皇轩少主责怪我们招待不周。”廉贞将军说。 “既然如此,请将军领路。”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 “在行军之前,皇上有道旨意,还请少主领旨。” “什么旨意?” 廉贞将军缓缓拿出了玉轴圣旨,“烬少主听了旨不就知道了。” 皇轩家的众死士将剑合鞘置于身前,一一跪下,大漠狂杀之中如同棋盘上错落却整齐的众子。 随廉贞将军而来的从龙骑也皆翻身下马而跪。 毕方跪下前抬头看了一眼子尘,将讹火剑合鞘放在大漠黄沙之上。 众人皆跪拜,只有子尘仍旧拉着缰绳抬头看着廉贞将军,不跪不拜。 “还请烬少主,也跪下。”廉贞将军拿着玉轴的圣旨说,嘴角带着几分笑意。 “皇轩家主,见帝王不跪。”子尘看着廉贞将军说。 “可烬少主还不是家主。” “有何分别,我为长庚帝镇守东煌,厮杀征战,执剑杀敌,从未因自己还无家主之名而不行家主之职。” “今日,若皇上让少主必须跪呢?”大漠的风肃杀冷萧,苍龙腾云旗在空中翻卷着,跪于黄沙中的从龙骑身着玄金二色的重甲,他们皆缓缓抬起头,目光森冷地看着远处不跪不拜的少年,像是随时将要出鞘的冷刃。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皇轩家,见帝王不跪。这是苍梧帝和青溟帝许给皇轩家的誓言。”子尘撩起眼皮抬头看着廉贞将军,那一刻廉贞将军突然觉得自己背后开始发冷,那不应该是一个骄纵少爷该有的眼神。 “少主可想好了,跪和不跪是两道旨意。那可是阳关路和独木桥的区别,圣上仁慈才给了皇轩家一条阳关路,少主不要因为自己的骄纵,让这圣旨上沾上血。” “皇轩两字,本就字字皆血,若是圣上不想这圣旨上沾血,便不应把皇轩两个字写在圣旨上!”子尘缓缓说。 “烬少主,我只问你一句,是跪便是不跪。”廉贞将军低头俯视着五百名皇轩死士,“少主,可要想好了。” 03 奥尔海域,灯塔。 黑色的鸦群从辽阔的海面上掠过。 维希佩尔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海上迷雾。 “你便真的放皇轩烬回东煌?”守塔老人的声音如同枯老的树枝,廉价的烈酒从他的胡须上流了下来。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只是因为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你就心甘情愿放他走?”老人轻哼了一声,“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疯了。你啊,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病了。”维希佩尔仍旧看着远方的迷雾,他的语气很轻,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回答守塔的老人。 那双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宁可放他走也不想让他病着吗?”老人说:“你还真是傻了,要是我是你,看着他病了正好,直接一把带回金宫,自己养着。” “他敢跑,跑一次就好好收拾一次。”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你最初想要的是什么吗?”老人问维希佩尔。 “我记得。”维希佩尔说。 “但你只要看到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不是吗?”老人说。 窗外大片黑色的鸦群飞过。 “这世上一切,皆是捕风,皆是捉影。”老人缓缓道。 老人捅了捅火堆,让火烧的更旺一点。 “你知道吗,我在这塔上待着,经常能看到有人往海里放生。”老人说:“可那些被放生的鱼大多活不久。” “你以为你给了他自由,可你却忘记了海里还有鲨鱼。” “你说什么?”维希佩尔抬头看着守塔老人。 “殿下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轩辕眠酒旗。”老人缓缓道,他慢慢睁开眼,那双眼混沌而□□,却又像是藏着一些锋利的东西。 老人仰头饮下一口酒。 “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十六年前灵台的勘天师录图子亲自勘算而出的谶言。酒旗指的是南宫朱雀之柳宿的星官,位于南方鹑火,据说是杜康死后被封在天上的。”老人目光浑浊地说。 “而轩辕十七星又被称为轩辕黄龙,便醉卧在这天上的酒旗旁。据说轩辕十七星内藏阴阳,怒为风,乱为雨。是天地之间的仁慈之星。” “为了这句话,灵台那座已经蒙尘数十年的巨大星盘彻夜运转,百名星官奔走在如同天穹罩四野般的步天宫穹顶之下,向来宵禁的长安城内官路上皆挂着宫灯。” “为了这句话,录图子因妄自勘测天命而死,长安城内的圣人彻夜不眠等于明堂之上。” “你想说什么?”维希佩尔看着守塔的老人。 守塔的老人缓缓放下手上拨弄着火堆的铁钳。 “皇轩烬就是那醉卧酒旗旁的轩辕巨龙。” 第109章 涿鹿 04 大漠的风沙卷席, 廉贞将军在沙峦的高处俯视着皇轩家众人。 “烬少主想好了吗?”廉贞将军轻拍着自己的战马,眼神深处尽是戾气, “跪还是不跪。” “我乃江南皇轩,帝王不跪, 又岂会跪你。”子尘一字一字说道,他抬起头看着廉贞将军,黑色的眼如同曜石。 廉贞将军莫名觉得身上一冷, 像是被子尘的眼神惊到,明明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少爷罢了。但那样的眼神却像是身后有着千军万马。 廉贞将军定了定,将玉轴的圣旨抖开。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廉贞将军的眼神从圣旨上掠过看着于跪着的众人中不跪不拜的皇轩少主。 “江南皇轩,叛国通敌, 与亚瑟伐纳等夷类共谋之,意欲危害东煌百世基业。” 箭雨突然于数千名从龙骑中射出!箭雨遮天, 将烈日荒漠变成了阴影下的地狱。 破空的黑羽箭如同大片鸦群! 皇轩家的死士方才都将利剑合鞘放在了面前的沙漠上, 箭雨突至,大半未等出鞘便中了箭。 “今日于西域荒漠,诛之!”箭雨落下大片的阴影之上廉贞将军缓缓将玉轴的圣旨收起。 “钦此!” 尘土飞扬, 旌旗蔽空。 子尘扯着马缰抬头看着高处的廉贞将军,他的嘴唇近乎发白。 他拿起身旁的却邪剑,像是要拔剑而战。 “皇轩少主这是要谋反吗?看来那些密奏上的都是真的了,皇轩家果然已经和亚瑟伐纳那些蛮夷共谋。”廉贞将军挑唇笑道。 毕方按下子尘手中的剑, “烬少主,不可!” 子尘看着高处冷笑着的廉贞将军,突然觉得他的笑阴寒如同冰刃。 他想起八岁那年他被父亲领着去长安拜见长庚帝, 长庚帝的脸被挡在十二道珠帘之后。 父亲告诉他那是冕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 天子举大德,而恕小罪。 可他却分明看到了微微晃动的冕旒之后皇上嘴角的冷笑,于是他忘记了帝王的赏赐,忘记了诸臣的朝拜,只敢躲在父亲身后,看着帝王嘴角带着冷笑冲他们挥手。 手背向外,四指向后扬着,退下吧。 而如今,皇轩家真的就要退下了。 他看着廉贞将军嘴角的冷笑,突然想起了那年皇上嘴角的笑意。 子尘抬头看着廉贞将军,额上系着的黑色额带沾上了鲜血,那双眼如同被困的野兽。他对着高处扬起了剑,“杀!” ——何者为家? ——何者为国? 如今他的家没了,他的国要他死! 他看到了鲜血,看到了厮杀,看到帝王嘴角的冷笑。他举起剑向着最高处冷笑着的人冲去,马蹄陷在黄沙之中,鲜血从他身旁溅落,而他只是不知疲惫的冲锋! 他像是要冲破曾经那个天低云暗的长安一样! 那个庙堂阴暗,臣子绯衣而跪的长安! 他举起剑,想要刺向廉贞将军。 一名名身着玄铁重甲的从龙铁骑死于他的剑下。 廉贞将军忍不住后倾着身子,但他仍旧看着那个少年。 “烬少主,你可想好了,你这一剑下去可就真的是叛国谋逆!皇轩家八百年的忠勇都将葬送在你手上,从此皇轩二字便是永久的耻辱!” 子尘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开始颤抖,他可以蒙上谋逆的罪名,那皇轩家呢? 家国永在,皇轩家的人原本便是一群流离失所的人,当他们加入皇轩家便以山河为家,为国而战。 如果他们被列入谋逆的罪中,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子尘手中的剑最后也没有落下。 廉贞将军突然一挥手上的青龙玄鸟旗,“杀。” 数千名从龙骑从最高处猛然冲下,他们身着重甲,马蹄陷在沙中,飞沙漫天。 黄沙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子尘回头看皇轩家的众人,“不!” 鲜血开始变得冰冷。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那些皇轩家的死士可以为国而死,可如今他们却要对着东煌自己的军队举剑。 他们有犹豫,有挣扎,可从龙骑没有,那些身着狰狞饕餮玄铁衣的从龙骑金戈挥落又举起。 这是一场围剿,而皇轩家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们为了家国而举剑,可如今他们却死在自己家国的利箭之下。 “少主!” 有人于鲜血厮杀的战场中大喊。 廉贞将军的长刀猛然向着子尘挥出,而子尘却仍旧回望着皇轩家的众人。 浑身是血的毕方将子尘从马上扑落,两个人从沙峦之上滚落。子尘的战马已经死在了刀下。 “皇轩烬,你看到了什么?”伊莎贝尔握着皇轩烬的手,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冷的近乎没有任何的温度。 皇轩烬躺在浴缸里,身上的伤口崩裂,将冰冷的水染红,鲜血扩散在水中如同红色的绸缎。“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近乎崩溃一样喊着。 可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黄沙漫天之中的鲜血,看到了从龙骑的□□上沾着皇轩家死士的鲜血,他看到了死亡。 他近乎痛苦地蜷曲着身体,那些鲜血凝成的记忆再一次在他眼底浮现。他忘不掉的,忘不掉的。 “少主!走!”毕方将子尘抱在怀里,子尘身上已经中了好几箭,鲜血染红了他玄色的战甲,可他没有感觉,没有疼痛。 他回头看着身后,那些从龙骑乘马追来,手上挥舞着暗铜流离锤,铁链勾着铜锤像是流星的轨迹一样。 未等他们追上,突然有数十名皇轩家的死士怒吼着冲上! “护住少主!” 他们咬着牙抽出了剑! 刚刚他们就算身死剑下也未曾拔剑,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拔剑便是谋逆之名。 可如今,他们却被逼着拔出了手中的剑,去和自己的家国厮杀! “送少主离开!” 皇轩家死士的战甲被溅上一层层鲜血,一层鲜血凝干便又溅上一层。 “我不能走!皇轩家在这,我怎么能走!”子尘近乎嘶吼般喊道,他的口腔中都是鲜血的味道,生冷如同铁锈。 “你在,皇轩家才会在。”毕方咬着牙说,那个强壮的汉子死命地在狂沙之上奔逃着。 廉贞在远处看着在狂沙之中奔逃的子尘和毕方,目光冷冽而阴鸷。他不急着追,沙漠再大容不下一个皇轩烬。就连东煌这么大,也容不下一个皇轩家。 他缓缓引弓,对着一名用剑厮杀着的男人,冷箭破空,男人的背后绽开了鲜血。 “追。” 他低声说。 “皇轩家是真的想要做谋逆者了吗?”一名从龙骑冲着厮杀着的皇轩死士喊道,他嘴角挑着几分略带讽刺的笑。 “皇轩家……未曾有半分谋逆之心。”皇轩家的死士捂着身上的伤口说。 “可如今,你们就是。” 利刃破空,铁骑卷席。 皇轩家的死士聚在一起,背靠着背,拿着剑。 大漠的风沙锋利的像是割人,那些从龙骑一遍一遍从皇轩家死士中穿过,金戈落下又挥起。 到最后那片沙尘之上只剩下了一名死士将剑插入了沙尘之中,支撑着自己站起。 “昔日我乘着车,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我乃江南皇轩,我本血脉轩辕!” 他在着广阔的沙漠中央大喊,像是要用尽全身的气力一样。 那名浑身染血的汉子从尘沙之中抽出利刃,猛然冲入数百铁骑之中! ——我乃江南皇轩,我本血脉轩辕! 皇轩烬在冰冷的水中嘶吼着,他的身上浮现出无数如同熔金般的裂痕。 他想起来那天芬里厄问他,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是啊,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可他还有不甘,还有愤怒,不是吗? 他还记得鲜血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的,溅落在他脸上的,从他身上流出的。 他还能听见皇轩家死士拔剑而战的怒吼。 那些东西让他在每个深夜不能入眠,让他在每个夜晚只能睁着眼,看着窗外的车灯一遍遍晃过。 他便是失去了狼群的头狼,从此往后再不会加入任何的狼群。 他将永远用最冰冷最猜忌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 像是时刻提防着这个世界再从他身上夺走什么一样。 可他明明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从龙骑的铁蹄声从身后传来,漫天的沙尘如同一场祭奠。 子尘身上负了箭伤,毕方抱着他拼命地逃离那个战场。 “少主……你要活下去,你要离开这里。”毕方突然笑了笑,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涩,像是沾着血一样,“少主要回江南,你是皇轩家的种子,你一定要回江南的,你要在江南的土里生根,发芽。” “家主死得那天,让我去找少主……我没能陪家主一起死,也没能找到少主。一直愧疚到了现在,今天终于有机会为少主做点什么了。少主……” “在加入皇轩家之前,我是没有家的。” “毕方,你不要死。”子尘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他近乎惊慌地说。 “烬少主,你不要担心我。忘记我跟你说过的了吗?从我加入皇轩家那一刻起,死亡就不再是我的归宿,皇轩家才是。” 子尘摇着头,他不懂毕方究竟在说什么,可是却隐隐感到不安,像是从心底漫出的荒凉。 毕方笑了笑,闭着眼缓缓念道:乞上古洪荒之神,我以我三魂献之,沉睡在我血脉里的远古凶兽,我以我的血饲之,我以我的六魄唤之。毕方见,天下讹火! ——毕方见,天下讹火! 子尘感觉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的冷却了。 皇轩家的定契家臣皆以上古的凶兽为名,立下誓语之时便以自己的三魂六魄为信凭,求得凶兽的血脉,皇轩家的定契约家臣可用自己的魂魄和鲜血召得他们血脉中沉睡的凶兽。 而代价则是魂飞魄散,不得入玉符…… 所有的狂沙都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连空气都凝滞了一样。所有的战马都开始不安,马蹄踏在黄沙之上,战马对危险有着本能地敏感,而此刻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要逃跑一样。 从龙骑的战马受过非常严苛的训练,便是遇到猛虎都不会惧怕,而此刻,他们却害怕的近乎战栗。 天降野火,焚灭八荒! 沙漠之中尽是狂沙,根本没有任何能够燃起火焰的,然而那火却越演越烈,像是要将苍穹吞没一样。 于万千的火焰之中,子尘看到了那只巨鸟,独脚而翔。 ——毕方,不食五谷,吞食火焰。 在远古的那场战役之中,毕方便在蛟龙牵引的黄帝车架旁为伺。毕方乃兆火鸟也,凤鸟为神,却也将灾难带来人间。 大火漫天,血火同源。 “原来是真的啊。”毕方像是个看着天上风筝的孩子般看着翱翔天际的讹火鸟笑了笑,“往后的路少主恐怕只能自己去走了……我没法像以前一样背着少主回家了。” 火焰在毕方身后燃起。 他却仍旧只是抱着子尘,鲜血从他的口中流下,他仍旧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像是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力都要送子尘离开这片沙漠一样。 “那天在乌孙国我听见司家少爷算了一卦,说是大吉也是大凶……我想了很久,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都不是好事。只有少主回来了……是好事。少主回来了,是很好的事情。” 毕方的话向来不多,记忆里他只是一直在看着子尘罢了。 子尘想起每次微尘寺都是毕方送他去的,他会站在百里的台阶前抬头看着毕方,毕方什么也说不出来,不会安慰他,只会摸摸他的头,会再见面的,他说。 “以前都是我送少主离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送少主走了,只可惜……没法再见了。”毕方絮絮叨叨地,像是要把这辈子没说的话全说出来一样。 熔金般的纹络像是密网一般束缚着皇轩烬,他仍旧沉溺在冰冷的水中,伊莎贝尔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年。 少年近乎脱力地喘息着,像是有谁扼住了他的喉咙般。 他的眼看向无尽的虚无。 伊莎贝尔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可她清楚,那里该有无尽的火焰和……鲜血。 每个夜晚少年便眠于这些火焰和鲜血之中。 火势渐渐小了,毕方鸟是以毕方的血肉为饲养的,子尘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曾立誓要守住江南,要守住东煌,守住皇轩家。可他到最后什么都没能护住,他所珍视的,他所在乎的,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他。 “少主,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毕方突然倒在了他身上。 熔金的纹路从子尘身上浮现,可他已经连嘶喊都没有办法。 他什么都没有办法挽回,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一个一个消失。 护一家者为士,护一方者为侠,护一邑者为雄,护一境者为将,护一国者为王。 可到了最后,他发现他什么都没能护住。 那么好,既然他什么都护不住,不如便让他做天下的仇寇! 他想起自己在金陵时被那几个少爷打倒在地,他的头被他们浸入秦淮河中,一次次拎起又一次次沉入,最后一次他感受到了致死的窒息。 从古流到今的秦淮河,灯火鼎盛繁华的秦淮河里仿佛仍旧有着鲜血的血腥。 周围是那些少爷的笑声和吵闹声,隔着秦淮河的水,那么遥远,仿佛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那些少爷嘴角的笑,皇宫大殿上冕旒之后帝王嘴角的冷笑,沙漠的最高处看着鲜血浸入狂沙之中的廉贞将军的狞笑。 所有的一起重合在了一起,沙漠里这么干,干的仿佛要灼伤了他,可他却仿佛感受到了窒息,被淹入水中的窒息。 要想守护你要守护的东西,这么可能不沾上鲜血呢?子尘躺在大漠狂沙里突然挑着嘴角笑了笑。 毕方仍旧护在他身上,他的背后已经插满了利箭,像是个刺猬一样。 就算已经死了,他仍旧在护着他的烬少主。 子尘咬着牙推开了身上的毕方,毕方身上的箭因为滚动而折断了几根。 在漫天的尘沙与火焰之中,子尘拼了命一样向前爬着,那把剑就在他面前。 他的腿受了伤,一动便是彻骨的疼痛。 你有过拼尽一切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吗? 那一刻那个少年鲜血狰狞,而他的剑就在他面前。 他想起来了那年长安,他误闯了帝郊的灵台。他身着玄底云锦纹的广袖衣,抬起头看着金泥烧点而成的巨大星盘。 而最后他看到角落里结跏而坐老者。 “烬少主在找什么?”他听见那名老者的声音如同枯木的树枝。 他有些不解地走到老者身旁,“你是谁?” “我是勘天师,少主可愿让我为少主勘算一次命格?”老者说。 少年把手摊开在了老者面前。 那名老者先是慰然,然后突然大笑,最终近乎惊恐地拉着少年的手。 “烬少主可知自己的命格!” “我当然不知道。我得等我活过了百年才能知道啊。” 那个老者死死攥着他的手,他的目光如同暗室的烛灯,“少主的命星乃轩辕大星,慈悲而柔弱,土利德,咸化万物。” “但若少主心有积怨,则必将引起天下操戈之战!涂炭百姓苍生!后世将以暴君之名加之少主。” “我又不是皇帝。”少年抽出自己的手。 “会是的,会是的。”老者近乎痴狂而疯癫地说:“少主身上流着的是蚩尤战神的血,却有着轩辕的姓氏。” “轩辕眠酒旗,等那轩辕黄龙醒来,天下必将大乱,而少主将登上皇城!” “你说什么!你疯了!” 少年近乎惊慌地逃离,云锦衣如同潮水般掠过步天宫的浇铜地面。 而老者却仍旧在近乎疯癫般嘶吼: “你终将加九锡带十二旒冕而临天下!” 一名从龙骑举起手中的刀想要砍向仍旧拼死向前爬着的少年。 能得皇轩少主头颅者,当嘉赏万金! 沉重的陌刀砍下时,辟邪剑却先一步划破了他的腹部! 无尽燃烧的火焰中,少年手执剑。 他的身影在火光黄沙中明灭。 鲜血滴落,少年黑衣红绫 当他手执兵戈,便是轩辕巨龙苏醒之时! ——“皇轩子尘,你知不知道蚩尤狂血是什么?”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所谓蚩尤狂血,便是燃烧自己的鲜血,便是一个人背负着玉符中历代皇轩死士的杀伐之气和誓死仇恨。 八百年来,玉符里尽是死在战场上不甘而愤怒的魂魄,而动用蚩尤狂血的人将用自己一个人的魂魄承担着八百万魂魄的杀伐和愤怒。 可他终究要去厮杀,要去征战。 这既然是战场,他就必须拿起他的剑。 少年的眼底缓缓浮现出暗红色的战纹。 他挥起燃烧着火焰的讹火剑,一瞬间烈火陡生,毕方鸟见,天下讹火。 而皇轩烬是五色其文的凤凰,他的剑下是能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焰,而他将在万千的火焰之中重生。 他来了,不再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于狂沙之上的鲜血,于火焰之上的死亡。 既然他们已将他的背叛写在了旨意上,那他便只好遵旨! 少年剑起剑落,他不再退却,不再顾忌任何。从龙骑的鲜血一次次地洗过他的辟邪剑。 子尘咬着牙,像是地狱走出来的野兽恶鬼一般厮杀着。 马上的廉贞将军看着血光火焰中的少年近乎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谁能杀了他,我赏他千户侯!赏他万顷良田!赏他……” 可仍旧没有人能挡下那个少年厮杀的脚步。 他在黄沙之上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便是一步的死亡。 十六年前彻夜运转的巨大星盘,于步天宫中奔走的星官,拨弄着鎏金算筹的星算师。 瓷青纸上朱砂墨迹未干,司礼大监骑红鸣马于长堤上,从灵台到长安燃烧着的宫灯。 所有的人彻夜等候,只为了一句话。 只为了那个执剑的少年。 那个少年有着轩辕的姓氏,却流着蚩尤的鲜血。 少年将讹火剑斩落苍龙腾云的大旗在火中燃烧,而他踩着那些火焰和黄沙一步一步向前。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久,只记得鲜血流淌在燃烧的讹火剑上。 他想起司天命问他,我知道你恨伐纳,知道你一直没有办法介怀。但你至于一个人的去杀那几个伐纳官员吗?皇轩家难道就你一个人吗? 皇轩家当然不止他一个人。 可是就像皇轩离玉还有皇轩九烛,他们不像他,他们还有玉符,可他们明知道蚩尤狂血所带来的巨大反噬,也不愿动用玉符,而是燃烧着自己的鲜血,一个人杀尽了北莽六个部落的王,一个人守住了江南。 为什么?因为有些人你必须亲手去杀,有些仇你必须亲手去报,你要看他们的鲜血沾在你的手上,你要亲手沾下他们的头颅。 别的人,不可以。 你的仇恨只能自己去报。 ——何者为家,何者为国。 他管不了,他只知道他要去守护他要守护的,要去斩杀他所憎恨的。 廉贞将军近乎惊慌般从战马上跌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明明刚才那个少年还柔弱的像是个女孩子,可是此刻那个少年仿佛是从地狱走出来的,那双黑色的眼里是死亡。 他终于明白了皇轩家为什么能镇守江南八百年,那是太恐怖太强大的存在。 而少年就这样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上前,如同走向他的王位。 剑上的血滴在了黄沙之上,少年嘴角带着点笑意。 “廉贞将军是吧。”少年说,“记住我是谁,也好向泉台皇轩家死去的死士报一下名号,告诉他们,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他踩着廉贞将军的肩膀,然后猛然挥落讹火剑,如同行刑的刽子手。 “将军,午时已到!” 第110章 涿鹿 06 大漠之上狂沙漫天, 百余名穿着秘银铠甲的圣殿骑士团在大漠上奔袭着,仿佛飞速前进的银刃。 西文跟在维希佩尔的身后, 他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调令下的太急, 他们没来得及明白情况就已经奔入了这片沙漠之中。 而且殿下调遣的都是最精锐的士兵,百余名圣殿骑士,便是与戒灵的战役少有出动过这么多人。 在他的印象中维希佩尔殿下向来是镇定而冷静的, 男人如今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西文却仿佛能感觉到男人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 荒漠上的烈风卷起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白色斜系着的披风在风中翻飞。 “停!”维希佩尔突然挥手。 百余名身着银甲的士兵停在了大漠中。 长时间的奔袭让西文还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然而在他抬起头的瞬间他近乎愣在了漫天的风沙之中。 他从未看到比这更惨烈的景象,他身为圣殿骑士, 也曾遇到过无数的战役, 可没有哪一场战役会比这更为惨烈。 千里的火焰在大漠之上燃烧着,鲜血浸入黄沙之中,遍地都是尸体。 而那个少年就一个人站在鲜血和火焰之中, 黒衣红绫,额心上的额带在风里翻飞着,他手上的剑滴着鲜血,早已砍得豁了口。 那应该是地狱里的景象, 尸骨遍野,鲜血狰狞,那个少年站在那里理应让人觉得恐惧, 可少年身上却仿佛有着一种落寞,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让人有些……心疼。 子尘低着头看着手上的鲜血,他想起自己被浸入水中的那个黄昏,后来是毕方领着他要一一揍回去,可等到毕方登门的时候那些孩子早就已经下不了床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被那些金陵的少爷们按入水中,而他的身旁是一把船桨。 他的口腔中都是鲜血的气息,他拼了命地够向那个船桨。 他记不清了一切。只记得到最后,他手执船桨,从倒在地上的少爷身上一个个划过,低着头问,“还有谁?” 龙璎珞说那天他拿着船桨就像执着剑。 可他只记得他问,还有谁?可是死寂一片,没有人回答他。 现在子尘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黄昏,他身边只有倒下的人,而他执着剑问,还有谁。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死寂一片。只有燃烧的鲜血和肃杀的黄沙。 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 他想很久以前毕方曾跪拜在他面前,双手奉剑于上。 ——往后,我当为少主厮杀,我当为少主征战,我当为少主视死如归!我生,为少主手中利剑;我死,少主一令,亦誓死以魂魄归兮! 他为了他厮杀,为了他征战,只是,他再不能以魂魄归兮。 他想要守护的人死了,他想要杀的人也都被黄沙掩盖。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可他没有复仇的喜悦,只有近乎悲冷的落寞。 他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果然,他终究看不到江南的那场桃花。 维希佩尔缓缓下马,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每走一步,圣殿骑士便上前一步,像是担心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会突然做出来什么一昂。。 维希佩尔走到了少年身边,可少年却仍旧只是轻轻仰着头,像是在看着天。 西文觉得有些奇怪,那个少年明明应该是杀了所有人的屠杀者,是疯子,可他却只是抬头看着天。 “哥,你看,沙漠的天好蓝啊。” 少年突然说。 “蓝得像是再多鲜血都染不红它。”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子尘缓缓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看了很久。 然后突然一笑,“我答应。” “玉符给你,我会留下,你要的我都会给。” 手中早已豁了口的讹火剑从他手上滑落,少年突然向下倒去,维希佩尔赶紧扶住那个跌落的少年,用自己的披风将浑身是血的少年包了起来。 长庚三十六年,启明历993年。皇轩少主皇轩烬叛国通敌,意图谋逆,于西域大漠中诛杀从龙骑五千余名及忠勇之将廉贞将军,血染黄沙。长庚帝为数千从龙骑及将军一哭之。史称血沙之叛。 02 伊莎贝尔把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少年抱在怀里,他身上的熔金色痕迹已经慢慢消失,青龙纹络也变得颜色很淡。 她不知道皇轩烬身上究竟怎么来的这些伤,但她知道每一道伤痕都是疼的,不仅是在受伤的那一瞬间。更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隐隐作痛,隔三差五,来了又去。而少年身上这样伤多的数也数不清。 她知道皇轩烬用过皇轩家的蚩尤狂血,皇轩离玉撑了两年,皇轩惜莲也只支撑了半年。 而少年到现在已经撑了三年,而且皇轩烬受的伤其实比他的那些祖宗还要多,还要深,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痕,和蚩尤狂血带来的反噬一同折磨着他。 伊莎贝尔不明白皇轩烬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他所珍视的人都一一归于了黄土,他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什么瓜葛,但他仍旧活了下来。 背负着一切,背负着皇轩的姓氏。 那个姓氏曾经是荣耀,是东煌八百年的称颂。可如今皇轩家在史册上不过终究一个背叛罢了。 那个少年也曾身着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端坐在瑱席之上,也曾在皇轩家祭祀的明堂缓缓拾阶而上。 可如今…… 白色的药丸落在地上,少年的体温慢慢恢复了。 自从第二次黄昏之役后,皇轩烬的身体必须靠着这些药来维持,这些药对他的身体会有多大的损害谁都不知道,但只会多不会少。 她知道他对这些药很抗拒,他厌恶那种要靠着各种各样的药来维持生命的感觉。但这东西就像毒品,戒不掉的,等到了发作,疼起来,就只会不管不顾地吃,就像是吸毒的人再吸起来会比以前更烈,周而复始,愈演愈烈。 每一次发作的时候皇轩烬就会把自己扔进浴缸里,他说太热了,仿佛要从心底烧上来一样,但伊莎贝尔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只会觉得他的手冰冷的近乎没有温度,比冰水还要冷上几分。而皇轩烬却仿佛要被灼伤一样挣扎着。 白色的衬衫被浸湿了,贴在皇轩烬的皮肤上,在伊莎贝尔的怀里皇轩烬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眼像是黑色的曜石,他有些迷蒙地在伊莎贝尔的胸口上蹭了两下,“姐,你胸真小。” 伊莎贝尔直接把皇轩烬的头按进水里。 扔开皇轩烬之后,伊莎贝尔拿起一块干净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坐在浴缸前一个干净的椅子上,“你昨晚去哪了?” 她压低了声音说,那架势和滥用私刑的铁血军官就差一套刑具。皇轩烬顶着湿掉的头发,从水里游向伊莎贝尔的方向,手臂搭在浴缸的边上,加上半湿的衬衫,像是一条风骚放荡的男美人鱼。“接了个活,就多熬了一会。” “什么活值得你这么拼啊……”伊莎贝尔幽幽地说,掰着自己的手指。 “赏金很高的。” “多高啊?值得你拿条命去拼。” “反正……挺高的。”皇轩烬有些心虚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月朔和月望的时候都会发作,用了延迟剂,不仅接下来的反噬会更厉害,死掉都有可能!” “你不想吃药,我想让你吃啊,你要是死了我还省的费钱呢。” “姐。”皇轩烬只好像是撒娇一样地趴在水里看着伊莎贝尔。 “是不是和维希佩尔有关。”伊莎贝尔突然问。 皇轩烬没说话。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赔钱货!”伊莎贝尔轻哼了一声,“算了,反正我是管不了你。” “过来,我把药剂带过来了。”伊莎贝尔叹了口气。 皇轩烬躺平在了浴缸里,把手臂伸了过去,“能不能不打啊。” “你要是想要现在死就可以。”伊莎贝尔把一个药箱打开,里面放着三管针剂,两管透明一管红色。 皇轩烬偏着头看泛着银光的针尖刺破他的皮肤,药剂被输入他的血管之内,他能感觉得到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血管流动。 他握了握手指,感受着针尖的刺痛。 这就是活着吗? 03 亚瑟的士兵列阵在金宫两侧,白色的军装圣洁而笔挺,他们是镇守在神之国度的战士。金宫很少有过这般列阵严明的时候,维希佩尔殿下向来不喜欢金宫这里有太多人,而今天,就连整个阿斯加德都进入了戒严的状态。 不少的人知道这是因为皇轩家的少主在西域背叛东煌,投靠了亚瑟。 血沙之叛,焚焰千里,东煌五千余名从龙骑都死在了战场之上。而今日皇轩烬就该到阿斯加德了。 银色的车辆被二十多辆军用蒸汽甲车保护在了中间,说是保护但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应该是押送。毕竟一个向来忠于东煌的皇轩少主突然说要投靠亚瑟帝国,多少让人有点放不下心。 银白色的车辆停在了金宫前方,列阵在此的数千名亚瑟士兵将手握拳置于心口。 车门被打开了,而本应是被押送出来的皇轩少主,却被维希佩尔用白色的毯子包住搂在了怀里。 众人有些疑惑地看着维希佩尔怀中仍然睡着的少年,那个在众人的形容里狰狞如野兽的叛徒却不过只是一个有些柔弱的少年罢了。这么被包在毯子里像是易碎的青瓷。 毯子外面露着一截小腿,那截小腿光洁细瘦,让人想起与阳光和草地有关的东西。 第111章 昔往矣 Chapter39昔往矣 昔日我梦见云泽, 身披锦衣。 01 伊莎贝尔把针管从皇轩烬的皮肤里缓缓抽了出来,“下次给我好好吃药听到没有, 要是你直接死在了黑塔我可不负责给你收尸。” 皇轩烬趴在浴缸的边缘看上去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尔看着皇轩烬点了点头却只是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知道就算皇轩烬答应了也没用, 他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不能信。 这里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忘了自己说什么。 浴缸里的水清清晃着,少年白色的衬衫被打湿,一半贴在身上, 一般浮在水面上。 伊莎贝尔看了看外面,天色还有点早,她坐到了浴缸边缘。 “皇轩烬,其实就连我有的时候都很奇怪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低头看着那个趴在浴缸边缘的少年。 她是在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后捡到的这个少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或许只是因为她找到那个少年时,那个少年恰好睁开了眼睛, 死死地揪住了她的裙角, 那双眼黑的像是曜石一样。 她说不清那种眼神,像是兽类却又像是个孩子。 她拼尽了一切救他,可到最后伐纳帝国的顶级医师诺顿博士却还是告诉她, 那个少年救不活了。 诺顿博士让她把那个少年交给他,她知道那个博士是个疯子,是个顶着斯文外表的偏执狂,把那个少年交给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放弃了那个少年。 她讨厌那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感觉。 后来她听说那个少年从诺顿博士身边逃走了。 是诺顿博士一次来宫中按例为她检查身体的时候随口说的,语气有些惋惜,像是他的实验室里丢失了一只小白鼠。 她当时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很久之后又有人告诉她, 有人曾经在已经废旧的西区看到过那个少年。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 后来有一天她对她的婢女说她要回西区的黑塔,那里有她曾经遗落在那里的书。 一路上她只是看着科林斯的雾气。 而当她走入黑塔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黑塔的阁楼就是曾经安妮女王的住处,可那个少年只是躺在一楼一张破旧地露出棉絮的床垫上。 当她走入黑塔的时候,光从大门照入黑暗的黑塔,灰尘在光中浮游。 而少年从破旧的床垫上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眼,像是兽类又像是孩子。 她很早之前就听过皇轩家,可皇轩家对于那个时候的她终究不过是异国图志上的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姓氏。 她想起皇轩家想到的终究不过是礼魂祀上煌煌而奏的编钟洪吕,是巫觋绘着朱砂纹面手执羽扇而舞。 古老而肃穆,庄严而诡厉。 尊鬼神而敬山川。 后来她见到了皇轩家的死士,见到了那些将以剑为骨誓守山河的英雄。 他们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一个被遗忘的战场上,只因他们以皇轩为姓氏。 他们大喊着生为皇轩,死为皇轩便冲入了敌阵。 鲜血染红万里河山。 旌旗蔽空,夔鼓铮鸣。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之于东煌,皇轩二字并不只是一姓一氏。 可如今皇轩家便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少年。 那些羽冠锦衣,那些玄色额带血色旌旗都化为灰烬。 只剩下了这个少年。 “撑不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别的事情撑不下去就不干了,可活着这种事情,就算撑不下去也没有什么办法啊。”皇轩烬躺在水里看着女孩说。 “可总会有很失望的时候吧,不会有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吗?”浴室的地上积了很多水,女孩用脚尖拨着那些水。 “老天对我已经很好了不是吗?”皇轩烬笑了笑,“好人不长命的,可你看我这么好一个人,老天爷都让我活了这么久的。” “你个不要脸的。”伊莎贝尔冲着皇轩烬皱了皱眉。 “脸这东西不要也罢,人生在世,有钱就行。别的管那么多干什么。”皇轩烬有点嬉皮笑脸地对伊莎贝尔说。 “你啊,分明是个祸害,怎么也该留个万年的。”伊莎贝尔捏了捏皇轩烬的脸。 “万年太长了点,九千年我就很知足了。” “你想当王八啊。”伊莎贝尔说。 “能活那么久就不错了,当什么都划算。”皇轩烬笑着说。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当初捡你回来是不是做错了。”伊莎贝尔说。“怎么?后悔了?”皇轩烬笑着问。 “不后悔。” “不是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吗?” “对不对是一回事,后不后悔是另一回事。”女孩说。 “小烬。”伊莎贝尔坐在浴缸的边缘,“维希佩尔来找过你对不对。” 皇轩烬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他没必要瞒着伊莎贝尔,而且就算说没有伊莎贝尔也不会信得。 “他想带你走?” 皇轩烬点了点头,浴缸中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的水轻轻晃着,少年身上白色的衬衫也随着水轻轻晃着。 “小烬,其实那场荣耀远征之后,他来找过我。”伊莎贝尔低头看着瓷砖上的花纹。 “恩。” “他以亚瑟帝国对我夺|权奥古斯都的支持来换伐纳和东煌的停战和谈。”伊莎贝尔轻声说:“他说这是他对皇轩昼的承诺。” 那场四年前的战役中,那片纷落得桃花林里,那个以皇轩为姓氏的男人以他一死来换维希佩尔的一诺。 而维希佩尔也完成了他的承诺。 “维希佩尔和我终究是政客,政客就是商人。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多了。”伊莎贝尔看着浴室里的积水沿着瓷砖的缝隙缓缓流动。 “我知道。”皇轩烬说。 “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皇轩烬问:“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对你来说更好吗?” “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留下。”伊莎贝尔说:“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的。” “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也行,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女孩摇了摇头。 她从浴缸边缘起身,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 “我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别我下次来就发现你已经死在黑塔上了。” “姐,我饿。”皇轩烬在浴缸里低着头想了想突然转过身,可怜巴巴地看着伊莎贝尔,也真不能怪他,昨天他从维希佩尔那吃了个早饭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加起来也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一边待着去,我昨天晚上也没吃晚饭,还不都是因为你!” “既然你也没吃,一起搭个伙啊。”皇轩烬有些贱兮兮地说。 “拒绝,我要回我的王宫,吃我的盛宴,尔这等贱民就自生自灭吧。” “我都这样了,你就不准备对我进行一下救济吗?” 伊莎贝尔直接走了出去回头温柔地对皇轩烬说,“多喝热水。” 女孩的裙角消失在了门口。 皇轩烬的身体慢慢滑入冰冷的水中,像是一条鱼回到它的海域,却没有游动,只是静静地待在死寂的海里。 昨晚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很多,那些纷杂而错乱的画面,可是现在却又仿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样,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的遥远。 他只是隔在玻璃外的旁观者,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再多的鲜血他也可以无动于衷。 像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而漫长的梦,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只是在梦醒的那一刻,吃完早饭的功夫就把所有的忘记了,只能记住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好想梦到有人死了,可也只是这样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被谁杀得都记不得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只记住了那个人死掉的那一个瞬间,不停的回放。可那一个瞬间却像是再也抹不掉了,只是一个瞬间,却带着所有的战栗和惊慌。 皇轩烬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回忆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中。 伊利尔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都要往他的本子里写好多好多事情,他说这样以后就可以一点点的翻来看。 皇轩烬不会,他不会记笔记,甚至不愿去回忆。每次伊利尔翻着自己笔记的时候都像是一个古董商人擦拭整理着它珍贵的珠宝。 皇轩烬从来不会将那些东西翻出来擦拭,他的过往都被它扔在了角落里,任他们生灰,任他们堆积。 他只知道在角落里扔着一堆这样的东西就够了。 伊利尔问他,不怕忘记吗? 他说,忘记就忘记吧。 或许他倒情愿那些东西堆在那里慢慢就消失了,但不会,它们会蒙尘,他们会堆积,但不会消失。 那些东西堆杂在那里,安静得没有任何的声响。 伊莎贝尔告诉他,人是需要回忆的,慢慢地把所有的过往整理清,把堆积繁杂的东西理清,像是解开缠绕的毛线一样,最后你就会发现缠在一起的不过是几根短短的毛线罢了。 所有令你痛苦的,令你无法解脱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事情罢了。 像是病人割去令他痛苦的部分。 但皇轩烬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勇敢,自始至终,他都是只不过是个怯懦而柔弱的少年罢了。只能迷茫地跪在试剑池冰冷的青石上,只能看着所有的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 皇轩烬从水里站了起来,从浴缸里迈了出去,冰冷的水从他身上滑到地面上。 他想起来今天是他值班的,他该去盛蔷薇王殿了。 这就是长大要面对的残酷啊,小的时候跌倒了受伤了可以让别人抱回家,长大了就算是受了再多伤也只能自己走下去,别人可以扶你一把,但没有人会替你走下去。 大家都很忙,掉队的人也只能拖着残肢往下走。 整理完该整理的东西之后,皇轩烬仍旧照常去了圣蔷薇王殿。 饿了很久反而感觉不太饿了,身体本来就是个哭闹的小孩,他要吃东西了就让你感觉饿,害怕受伤就会让你感觉疼。可是知道得不到也就只好不再苦恼,偃旗息鼓,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疼到极致是麻木,绝望到极致是平静。 什么都得不到的孩子只好变乖。 02 亚瑟帝国,金宫。 维希佩尔抱着他怀里的少年走上了金宫的台阶,走廊里也都是看守的士兵,金宫里少有如此戒备森严的时候。 维希佩尔一直抱着子尘走到了金宫深处的那个房间,一手抱着子尘,一手拿出钥匙开门。 少年很轻,轻的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门开的那一瞬,维希佩尔低着头亲吻着子尘的额头,“宝贝,我们回家了。” 漫长的等待和思念,漫长的期待和追寻。 终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回应。 他的少年,回来了。 维希佩尔调好了水温,把子尘放进浴缸里慢慢洗着。 他的指尖从子尘的手腕划过,带着几分温柔和缱绻。 把子尘洗好之后,维希佩尔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用毯子盖住,然后自己迅速洗了个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却又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安心的感觉,打开了浴室的门,看着床上的少年,少年裹在毛毯里像是一块牛角包被放在了床上。 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把毛巾扔到了一边,趴在床上把盖住子尘侧脸的毛毯慢慢拉了下来,露出少年的侧脸,维希佩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要化在了这里。 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一心复仇的少年,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就是皇轩家的少主,可是却又有着本能的不安。 在少年偷袭了伐纳的圣蔷薇十字教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觉得恐慌,也会害怕失去。 他记得少年被那些伐纳的守卫带上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眼上蒙着黑色的布条。 他当时想,他怎么敢。 他又怎么舍得。 舍得让他为他心疼至如此。 他捏着少年的下巴,他发了疯的想要折磨那个少年,是那个少年让他这么疼的。 可他又舍不得。 后来他把少年带回了金宫,少年的眼睛上还蒙着黑布,他没有揭开黑布,他害怕少年看到他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开始惊讶原来他这么害怕失去他,任何一点的可能都会激怒他。 失去这个少年,像是想一想都会觉得绝望。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暴的君主,可他却对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任何办法。他一遍一遍地折腾着少年,却怎么样都觉得不够,怎么样都觉得心慌。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他,却选择了最残暴的方式。 少年后仰的脖颈像是鹤一样,连锁骨都泛出了红色,但他却始终觉得不够。他握着少年颤抖的手腕,感受着少年的挣扎。 他在最后拉下了少年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少年的眼角都泛着红色,他睁开眼看他。 他完了。 那一个瞬间他只有这个念头。 那双眼仿佛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清澈。 他知道,这个少年终究是他一生的欲孽。 他是他此世的沉沦。 维希佩尔隔着毯子把子尘抱在怀里,他细细吻着少年的脖颈。 他的少年回来了。 第112章 昔往矣 03 皇轩烬饿着肚子来到了盛蔷薇王殿, 正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发着呆,就看到伊利尔拿着饭盒过来了。 在抢劫了伊利尔一盒饭菜之后, 皇轩烬意犹未尽地看着伊利尔,“亲爱的, 你要不然和团长分了吧,让我和他公平竞争一回。就冲这顿饭我就得把你娶回家!” 说完还抬头媚眼如丝地看着伊利尔,那双桃花眼里就差十方生色潋滟生姿了。 他口头调戏伊利尔不是一天两天了, 每次被团长看到都要狠揍一顿,直到他被打的连一二三四都分不清,不过这习惯还是改不了,可能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 “你就是想吃我的饭吧。”伊利尔说。 “那不还是一回事吗?要是我回家的时候有人能把饭菜给我做好了, 我利利索索就把他给娶过来!”皇轩烬说,“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要是你让我和团长公平竞争, 我肯定能把那个家伙围追堵截的喘不过气来,到时候,你可就是我的人啦!” 说完之后皇轩烬低着头把饭盒黏在侧面的菜叶深度清洁掉的时候突然听到伊利尔说, “好啊。” 皇轩烬猛然抬头,“不是,我没听错吧!我居然真的有希望!你是不也看出了我不羁外表下一颗深情的灵魂。” 伊利尔摇了摇头,“因为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团长。” 果然, 还是没有人关注皇轩烬不羁外表下的那颗深情的灵魂。 那颗灵魂深不深情暂时不知道,皇轩烬只觉得他的灵魂是彻底碎了,但皇轩烬还是秉承着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志尤再挣扎地说,“你就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团长和别人不一样的,无论再来多少回,无论是怎么选,我都会选他的。”伊利尔说,“我记得东煌是有月老的吧,我的红线绑着他,我看不见,但我知道那条红线就在那。绕了红线可就是要一辈子的。”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没绑我手上呢?”皇轩烬仍在挣扎,像是一条垂死的只能吐泡泡的鱼,“月老很老的,眼神,或许不太好。” “那我也会抢过来的。”皇轩烬突然感觉背后一凉,缓缓回头之后果然看到人高马大的团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会记得告诉月老,这个叫皇轩烬的是个人渣,千万给他绑个母夜叉!” 皇轩烬再一次被揍得分不清一二三四。 被揍完之后皇轩烬被团长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团长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最近小心点听到没有。” “怎么了?最近不是挺平静的吗。”皇轩烬整理着自己被弄皱的袖口说。 “皇轩烬,你是装傻还是真什么也不知道?”蒙顿尔皱了皱眉。 “恩?怎么了。” “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事要发生,亚瑟一直希望两国能够合作,伐纳的这些枢密院大臣也大抵支持合作。但女王一点也不希望两国达成合作关系,这几个月以来女王一直在和伐纳的元老寻求着……意见的一致。” 皇轩烬知道所谓的寻求意见一致就是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就差直接拍桌子开干了。 “最近大大小小的会议都开了不知道多少了,你居然还觉得平静,你是非得大风大浪掀了屋子你才能有感觉吧。” 皇轩烬挠了挠额头,“没怎么关注。” “你可是近卫团的军官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关注?你每天都在关注什么?家门口的葱卖几个铜板?”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牛奶是十个铜板一杯,家门口下面的那家比别人贵一个铜板。” “我对你的牛奶没有兴趣!” “好吧。”皇轩烬弱弱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甘心地说:“可你真的不觉得牛奶也很重要吗?特别是门口那里的居然贵了一个铜板。” 蒙顿尔没有理皇轩烬,“从现在的形式来看,估计到最后女王会占上风。到时候恐怕又会有另外一场战争。从第二次黄昏之役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战争的火焰从不会熄灭,它只是在蛰伏着,而这一次又会是一场燎原的战争。” “又不会需要我上战场我关注个什么啊。”皇轩烬摆了摆手,“关心一下牛奶多少钱对我恐怕更实际一点。” “你懂不懂我要说什么?”团长突然看上去有些生气。 皇轩烬看着眉目之间郁结着什么的团长笑了笑。 “到时候亚瑟和伐纳可就是敌对的关系,为了调动作战的情绪,国家上下一定会大肆宣扬亚瑟敌对论,没有什么情绪比仇恨和愤怒更容易调动。你本来就是从亚瑟过来的,到时候看你不顺眼的肯定会比以前还要多,你恐怕会比现在还要不好过。” “你的处境会很艰难,女王是坚决的主战派,到时候也未必能护你。”团长皱着眉头说。 “这样啊。”皇轩烬说,他笑了笑,那双双桃花眼带着略微的弧度。“又不是第一次了,别忘了,我本来就是东煌的叛徒,先叛到了亚瑟才来的伐纳。这事我都有经验了。”皇轩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皇轩烬摇了摇头。 “你的经验就是这个。” “是。”皇轩烬说。 当初他不知道怎么办,现在他还是不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自己做出过什么选择,放眼望去他的面前没有任何的道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 他没有自己踏上过一条路,他的路都是别人给的,别人给了他一条路他就走下去,走不下去了就有另一个人再给他一条路。 而他,就连选择不走的权利都没有。 “多谢。”皇轩烬对着团长说。 下午没有什么事情,皇轩烬拿着椅子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想往外走。 “皇轩烬,当年那些究竟是怎么回事?”团长看着皇轩烬的背影问。“你当年为什么会背叛东煌之国加入亚瑟帝国,又为什么会在第二次黄昏之役背叛亚瑟帝国?” “当年怎么样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皇轩烬笑了笑,把外套裹紧在身上。 团长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裹上外套走出去的皇轩烬,少年裹着外套的背影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瑟缩的感觉,团长看惯了皇轩烬嚣张又欠扁的样子,可有的时候就这样看着他却觉得他被背影孤独落寞地像是一直丧家之犬。让人想扔给他一块骨头。 团长回头看着自己家的伊利尔,果然,还是自己家媳妇最好。 皇轩烬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一声惊天的喊声,“皇轩烬,你他么居然敢把我的饭吃没了!” 02 皇轩烬在道路的一旁等着威林斯的轨车,天气有点变凉,呼出的雾气和威林斯弥天的大雾混在一起,让人恍惚间以为漫天的雾气不过是整个城市的冷却的呼吸。 皇轩烬有些怕冷地缩着身子。 上了车之后皇轩烬扔了两枚铜币到车前的箱子里,在后面找了个位置坐,笨重的轨车将巨渊之银燃烧后的银白色雾气呼出到整片天幕中,轨车缓缓上行着,进入高处的雾气之中将玻璃都笼罩成了乳白色。 他把手揣进了兜里,一到这么凉的天他的手就有些凉。 车上有人看着新印刷出的报纸,报纸上露出巨大的黑色的油墨标题——主战与主和的最后对决。 《国家命运的转折》、《大国的政治》、《最后的通牒》一个个夺目的标题在男人的手中翻来翻去。 油墨印在了男人们翻动着报纸的拇指上。 车上的男人们聊着伐纳最近政治的走向,聊着聊着又开始聊起了工厂里新来的漂亮女工,聊起了老婆暴怒的脾气,聊起了又要涨价的巨渊之银。 那些处在漩涡边缘的人竭力靠近着旋涡的中心,想要窥探着最中心发生着什么。他们谈起来整个帝国的兴衰转折女王和元老的斗争抗战要怎么做就像谈起来门口的菜几个铜板一斤。 可总有些人明明处在旋涡的最中心却只是静静看着窗外。 皇轩烬想起来以前在了尘寺的时候,自己好像总是跟不上其他的师兄师弟。他总是在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不该去关心的,禅师让他们把经书翻到那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他却只是看着窗外的蝉,看着窗外变幻的云天。等到大家开始看下一页了他又看是看那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禅师让他们在台阶前排成一排的时候他只顾看着被风吹动的树叶,从书的间隙下落在青石台阶上的阳光,等他看完了,整个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伊莎贝尔说皇轩烬的关注点永远是错的,他永远只看着他的那片云看着他的那片树叶。第二次黄昏之役,是群雄四起,诸王争乱,是权力的更迭和交替,是斗争,是征战。尼伯龙根之戒,那才应该是所有人要追求的,诸神与洛基的毁灭,那才是所有的焦点。 可他一直纠结的却只是皇轩家。 他看不见东煌之国已有的颓势,看不到长庚王的野心和雄图霸业,看不到众人追逐的终点。 那本是一场战役,是角逐是掠夺,是征伐。 可他只想着守护,只想着不失去。 可他除了尽力抱住他害怕失去的一切却没有其他的办法,像是个怕被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 于是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04 下了轨车,皇轩烬在路边的水果摊买了两个柳橙,木板箱里装着的柳橙看上去色泽很好。皇轩烬捧着牛皮纸袋对扎着亚麻色辫子的卖水果女孩说,“漂亮姐姐,帮我捡两个吧。” “都一样的,放心啦,都很甜的。”女孩低着头笑了笑,侧脸上有着细细的雀斑。 “可总觉得被漂亮的小姐姐拿过的柳橙会更甜一点。”皇轩烬弯着两双含水一样的桃花眼说。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咬着嘴唇帮皇轩烬挑了两个柳橙。 皇轩烬捧着满满一袋子的柳橙上了楼,刚上到楼梯就闻到万年死寂的黑塔上竟少有地出现了饭菜的香味。 “我最近没捡田螺回家啊,莫非是我前几天捡回来的石头成精了?”皇轩烬抱着柳橙袋子呆呆地嘀咕着。 “石头姑娘,我回来了!” 皇轩烬刚跑上楼就看见那块成精的石头姑娘正围着围裙守在厨房旁边,银白色的长发束了起来,要多贤良淑德就有多贤良淑德。 “维希佩尔,你……你怎么撬我房门!” “你没锁门。”维希佩尔淡淡地说,接过皇轩烬手上的柳橙洗好装在盘子里,动作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那你也不能……” “你受伤了,等你伤好我就走。”维希佩尔将一杯温水放到皇轩烬手上,掌心微温。 皇轩烬看着熟练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维希佩尔感觉气得要吐血也说不出来什么,总不能让人家做饭做到一半就赶他出去。 看了半天,只能随手拿了一个柳橙,用刀有些忿忿地划了个十字然后剥出果肉,刚尝了一口就被酸的皱了眉头,果然,就算是有漂亮小姐姐加持还是不行。 维希佩尔从盘子里又翻出了一个柳橙,细瘦漂亮的手指从红色的橙皮上划过,然后换下了皇轩烬手上的那个,“这个比较甜。” 皇轩烬剥开柳橙,果然比刚才那个甜了不止一点,他抬头问维希佩尔,“你怎么选的?”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抬头用手揉了揉皇轩烬的头发,嘴角带着点笑意。 皇轩烬一边吃着柳橙一边想,被漂亮的小姐姐拿过的柳橙更甜肯定还是有点道理的,不过非得是维希佩尔这样的绝世大美人才行。 第113章 昔往矣 05 威林斯多雨, 刚回来不一会窗外就下上了细密的小雨,皇轩烬躺在沙发上看书等着维希佩尔把饭做好。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和短裤, 一条小腿搭在另一侧的膝盖上。 维希佩尔很高但身材却偏于瘦削,围裙围在细瘦的腰上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皇轩烬顺着书页的边缘偷偷看了好几眼。 饭做好之后两个人仍旧是坐在地上吃,维希佩尔倒也不觉得委屈,认真地把虾剥好然后放到碗里放到皇轩烬面前。 皇轩烬看了看, 憋了一会说,“我吃虾不剥皮。” 维希佩尔:“……” “这样外面是脆的,里面是软的,口感更棒一点。”皇轩烬怕伤到维希佩尔的心认真地解释着。当然,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比较懒。 维希佩尔愣了愣,看着旁边剥下去放在碟子里的虾皮, “虾皮在这, 你要不要拌着吃?” “不用了。”皇轩烬赶紧摇了摇头。 吃完饭皇轩烬继续趴在沙发上看书,维希佩尔也在黑塔上的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看。维希佩尔扫了扫书架上的书名,皇轩烬看书很杂, 从大部头的巨作到被翻了很多回的□□,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书。 窗外下着细细的雨,皇轩烬整个人缩在沙发里,看了一会觉得有点累, 皇轩烬问维希佩尔,“在看什么?” “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维希佩尔念着书上的话。 皇轩烬低头想了想, “泰勒斯?”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还是比较喜欢另外一句。”皇轩烬笑了笑,“世界是一团永恒的火焰,按照一定的分寸燃烧,按照一定的分寸熄灭。” 那是千年前的哲人对宇宙本源的探讨,米利都的泰勒斯以水为万物的本源,他是第一个思考宇宙本质的人。而赫拉克利特却以永恒燃烧的火为一切的本质。这个世界过去是火焰,现在也是,未来仍旧是。 “为什么?”维希佩尔问。 “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水,”皇轩烬歪着头想了想说,“……那样太冷了些。” 窗外的雨打在透明的玻璃上,砸出一道道的水痕,少年像只怕冷的猫缩在沙发上,歪着头说。千年前的哲人争论不休,伟大的言论在纸卷上亘久铭刻,而那个少年只是歪着头说,那样太冷了些。 维希佩尔突然觉得,就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可,世界的本源是永恒燃烧的火焰。他近乎纵容地想,永恒而潮湿的水对于他的少年来说的确太冷了些。 “你呢,看了好久了,在看什么?”维希佩尔问。 “《金枝》,确实挺厚的,没意思的时候翻一翻还不错。”皇轩烬说。“不过有的时候确实觉得挺难理解的。” “比如?” “这本书上说古时神庙的祭司被称为“森林之王”,却又能由逃奴担任。然而其他任何一个逃奴只要能够折取他日夜守护的树上的一节树枝,就有资格与他决斗,就能杀死他则可取而代之。而那节树枝便是金枝。”皇轩烬读着书上的简介,然后抬头问维希佩尔,“总觉得很难理解。” 维希佩尔笑了笑,“后面有说的,远古的国王是神意的象征,然而当他任期满了,或者打了败仗就必须被处死。因为人们认为当国王衰老,他的灵魂就变得衰老,必须在国王健康时将他杀死,然后将他身体里神性的灵魂交给下一位继任者。” “不过当国王拥有了现世更加强大的权利便不会甘心这样死去,他会令一位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替他死去,后来国王便直接寻找被流放的犯人替他受死。犯人会为王七日,成为临时的国王,这七天便是狂欢盛典,在狂欢结束后,犯人便代替国王死去。” “在远古人的眼中,死亡和复活同植物的枯荣是一致的。当逃奴折到“金枝”时,不仅获得的是与再任祭司决斗的权力,还象征着神圣的灵魂会迁居到新的躯体里面,在新的躯体里复活。” “后来不仅是国王,在狂欢的仪式上,所有人都会将自己的罪孽交给逃奴,在逃奴被处死时,他们的罪孽也便全部了结。” 皇轩烬想了想,“所以是逃奴背负了国王和众人的罪孽,然后替他们死去。”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将自己犯得过错让别人背负吗?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去承担。”皇轩烬低着头说。 维希佩尔地看着皇轩烬,那双蓝色的眼睛积郁着深深的颜色,如同欲雨的天际。他咬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等到想要说的时候皇轩烬已经低下头继续看了,于是维希佩尔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铅灰色的天空,浓雾堆积的雨夜。 有的时候并不是做错的人才会受罚。 维希佩尔想说。 “对了,金枝就是槲寄生吧,槲寄生在被摘下几个月后就会变得像是黄金一样,所以被称为金枝。”皇轩烬突然抬头说,“我记得北欧神话中的洛基便是用槲寄生杀死了光明之神巴德尔,他所有的背叛由此开始,然后便是诸神的审判,他被判投于永恒燃烧的硫磺与火湖之中……” ——神后弗利嘉梦到他心爱的儿子将被杀死,于是命令所有的事物不能伤害他,唯有槲寄生太过弱小而被神后忽略,洛基将树枝交给目盲的霍德尔,霍德尔将树枝掷向霍德尔,树枝变为“长青剑”。 光明之神巴德尔死去,黑夜杀死了白昼,于是第一次黄昏之役降临。 冰冷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的倒影中向来冷峻如同神祗的男人侧脸逐渐被弯曲滑落的雨痕模糊,窗外铅灰色的雾气深浓,而男人的背影像是静默的雕塑。 “他为什么要杀死巴德尔?”皇轩烬问,“洛基以前所有的玩笑从来不会给诸神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危害,他的那些玩笑不过是一个孩子想要博得大人关注一样。可他为什么要突然杀死巴德尔。” “《大埃达》里说过海姆达尔不喜欢洛基,但从未有过洛基和巴德尔的记述,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过往严重到洛基要杀死巴德尔,为什么《大埃达》里完全没有任何的记载?”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窗外是无尽的夜雨。 “硫磺与火湖,那里是什么样子?”皇轩烬突然问。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至少,那里不会冷了。”皇轩烬笑了笑。 夜晚渐渐深了,皇轩烬看了看窗外,“今天楼下那个拉小提琴的不在诶。” “可能因为下雨吧。”维希佩尔没有抬头,看着手上的书说。 “可那个人有的时候就算下雨都回来的,大雨天的在下面拉小提琴,也不知道谁能在雨天给他钱。一拉就是一整晚,就和不会累一样,可惜了,今天没来,否则真想让你见见。” “拉的怎么样?”维希佩尔低着头问。 “就那样吧。” “……怎么,不好吗?”维希佩尔皱了皱眉。 “倒也不是,调子太悲了,就跟老婆跟别人跑了一样,一听就是娶不着媳妇儿注定一生孤独的。” “……有那么惨吗?” “有!怎么没有,我宁可来个吹唢呐的也比这个跑了老婆的强。自从他来拉小提琴,圣天鹅湖上的天鹅都被吓走好几只,连乌鸦都不敢往这飞。” “是吗?” “也可能是因为我偷了几个鸟蛋吧。”皇轩烬耸了耸肩。 “那你想要听什么曲子。” “我想听什么没用啊,得他肯换啊,我看他老婆回不去他是一辈子不可能拉点喜庆的调子了。” “下次我过来带着琴,你想听什么我给你拉。”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笑着说。 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你不骗我。” “当然不会。” “好,我要听百鸟朝凤。以前山寺下面的一有喜事,就有一个老头在前面吹唢呐,可喜庆了,后来我去找他,他天天给我吹唢呐,每次给他带一壶三文钱的酒就行。” “……”维希佩尔说,“那是唢呐的曲子。” “看吧,你还是骗我,我就知道。” 维希佩尔:“……” 过了很久,皇轩烬突然说:“那老头给别人吹了一辈子百鸟朝凤,却没听过别人为他吹一次,可能这辈子他也听不到别人给他吹这支曲子了。那个老头告诉我,等他死了,记得给他再带一壶三文钱的烧酒,也给他吹一曲百鸟朝凤,让他听听。” “不过,也不知道那个老头死没死,都过了这么久,我走了,他那两个钱怕是连三文钱的烧酒都买不起了。” 皇轩烬笑了笑,可维希佩尔看着他却觉得有些落寞。 在所有人眼中那个少年是嚣张而狂傲的。 可他的嚣张和疯狂只有一瞬,更多的时候只是落寞和安静。 窗外的夜雨像是无止休地下着。 “该睡了。”维希佩尔轻声说。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 “我先去洗澡。”维希佩尔起身,顺手揉了下少年的头发。 维希佩尔擦着头发出来就看到地板上铺了一层地铺。 “今晚你睡那。”皇轩烬嚼着一袋薯片头也不抬的说。 “今晚很冷。”维希佩尔看着少年说。 “我睡也行。”皇轩烬说完就起身去了浴室。 皇轩烬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看到维希佩尔已经很自觉地躺在了打好地铺上,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刚转过头准备去拿睡衣,皇轩烬突然回头看向维希佩尔,“我怎么记得刚才地铺不是铺在那里的。” 刚才他明明是把地铺铺在了离他床边很远的地方,现在怎么突然跑到了离他床边那么近的地方! “有么?可能你刚才眼花吧。”维希佩尔连看都没有看皇轩烬地说,脸不红心不跳,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搬回去。” “今天累了一天了啊,辛辛苦苦做饭真的好累啊,我要睡了,晚安。”维希佩尔把眼罩直接拉了下去。 皇轩烬翻了个白眼,实在拿维希佩尔没有办法,只好背过身去换睡衣,刚换到一半,皇轩烬猛然一回头就看到维希佩尔的眼光悠悠地看着他,“小凰鸟,你瘦了。”维希佩尔银色的发丝在地铺的枕头上纠缠着,目光却一直看着他。 “多谢,如果你这句话是对伊丽维莎说的她可能连你递过去的合约是什么都不看直接签同意。” “吃的不习惯吗?”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背后轮廓明显的蝴蝶骨问,皇轩烬换衣服的时候,那两扇骨头在皮肉之下像是蝶翼一样挣着,漂亮,却像是随时会飞走的惊蝶。 “伊丽维莎又不是再养猪,把我喂肥点也不会多卖一个金币。” “要是我愿意买呢。” “你要是愿意一个金币一斤肉,伊丽维莎还真没准把我骨头架子拆了放秤里称称成斤卖了。不过殿下要是真买回去就亏大了,劝殿下三思而行。” “是吗?” “一个金币一斤殿下绝对是亏了,一个银币一斤还能勉强回个本,殿下要是真要去和伊丽维莎谈,记住了这价,多一个铜板都别同意,否则就是真亏了。” 皇轩烬换完了衣服往床上走,走过维希佩尔的时候却突然被握住了脚踝,维希佩尔躺在地铺上,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皇轩烬脚踝处突出的骨节,维希佩尔的手一直很凉,像是没有温度一样。“地上其实也挺舒服的,要不要一起躺下来试试?”维希佩尔由下而上地看着皇轩烬。 “维希佩尔,我可能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楼下还有几个沙发也挺舒服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仍旧用手指摩挲着皇轩烬的脚踝,然后轻轻低头吻着他脚踝处的骨节,然后轻笑着说,“好梦。” 他放开皇轩烬,躺回铺好的地铺上,银色的长发散开,仿佛星河,银白色的眼睫如同覆落了一场雪。 第114章 昔往矣 06 科林斯的夜晚总是安静不下来一样, 远处的圣天鹅大桥下不断有航船经过,巡塔上的灯光将圣天鹅潋滟的湖水照亮。 皇轩烬在床上睁着眼睛, 看着巡塔的灯光照入阁楼上又掠过。 他躺了一会坐了起来,双手撑在床沿旁低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迈过地上仍旧睡着的维希佩尔,踮着脚走到冰箱旁边,拉开冰箱的门, 从里面抱出了几袋零食。 夜晚的地上有些凉,皇轩烬踩在地上抱着零食回头看着睡着的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铺开像是一场覆落的初雪。 皇轩烬在维希佩尔身边盘腿坐下,撕开铝袋的薯片,上面印着科林斯工厂的图标。 他把薯片扔进嘴里嚼着。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衬衫, 在夜晚里有点凉。. 夜晚的圣天鹅湖泛起了雾,巡塔的灯光照入雾中。 他的脊背微弯, 风吹起他身上单薄的衬衫。 过了一会他像是觉得坐着没什么意思一样趴在了维希佩尔身边的地上, 仍旧一片一片地喂着自己薯片。 他记得以往这个时候,圣天鹅湖旁会有流浪的艺人独奏着小提琴。 也不知道这么晚会有谁会给他钱。 他不太懂小提琴,听不出来那个人的琴声怎么样, 可他始终觉得那琴声有点太过哀伤了。 哀伤的让人有些难过。 维希佩尔仍旧睡在他旁边,皇轩烬用手拄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去看维希佩尔。 男人的侧脸很漂亮,像是群山堆砌的雪。 薯片吃完了,皇轩烬仰着头将铝袋里碎掉的薯片倒进嘴里。眼睛却仍旧看着男人。 他记得有一次黑寡妇问他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告诉黑寡妇, 他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想北域漫长极夜之后的日出。 他知道他看不到,可他只要想想这世界上终究存在着如极夜后的日出般的美好,好像就多了几分活下去的勇气。 没必要拥有, 只要知道这世上终究有这样美好的存在就够了。 01 皇轩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维希佩尔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书,看到他醒来转过头问他,“醒了,起来吃饭吗?” 少年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昨天维希佩尔就这样完全鸠占鹊巢地住进了他家,“几点了。” “已经九点了。” 皇轩烬想了想,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早呢,过会再起。” 维希佩尔,“……” “你一般几点起?”维希佩尔问。 “额,应该是十二点吧,吃完早饭等到下午三点再睡一觉,什么时候醒看心情,晚上一般是三点睡。总觉得我一天应该需要十六个小时的睡眠,不过很少能睡得够啊。” “那你工作的时候怎么办?一边站着值班一边睡吗?”维希佩尔捏了捏皇轩烬埋进枕头里的侧脸 “笑话,你当伊丽维莎卧室那张床是摆设吗?”皇轩烬摆了摆手,“天没塌下来不用叫我,如果天塌下来就更不用叫我了。” 维希佩尔看了一会死赖在床上的少年,感觉实在没什么办法,于是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维希佩尔从厨房端出一盘块块淋着颜色漂亮的酱汁的糖醋排骨,香气弥漫的百米以外都能闻得见,肥瘦正好,光闻着味道就知道糖醋的比例掌握的相当好,糖醋排骨好不好全靠糖醋的多少,糖多了就甜腻近乎糖少了鲜味就提不起来,醋多了味道就炝了少了就不够味道。 皇轩烬咬了咬牙,翻身继续睡。 再过一会维希佩尔又从厨房端出一盘盐粒花生,盐粒花生只能算是下酒菜,平常端出来没什么,可非得和糖醋排骨配上才算绝了,糖醋排骨是酸甜口,吃多了再怎么也腻,盐粒花生是咸口,配着吃才能一直品出来糖醋排骨的鲜亮来。更何况维希佩尔把花生炒的不焦不生,盐粒裹得也均匀。 再过了一会维希佩尔又端出一盘洗好的蔬菜拼盘,黄瓜条和生菜都切好码的整整齐齐。蔬菜也是用来解腻的生着吃才能吃出来蔬菜的爽利。 拿出最后一道菜后,维希佩尔用手试了试那道糖醋排骨的温度,然后摇了摇头,“凉了。”然后端了起来像是要扔掉。 皇轩烬赶紧从床上翻了起来,“你给我放下!”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推回到床上,“乖,天还没塌呢,继续睡。” “你要对我的糖醋排骨做什么!”“你又不吃,只能倒掉了。” “谁说我不吃,你给我放下,我这就吃!” 三道菜,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盐粒花生一个蔬菜拼盘,真正让皇轩烬拒绝不了的倒是后两道菜。皇轩烬看上去好养活,像是浇点水就能活,可要是想要养好却是难上加难。看上去什么都能吃,实际上嘴刁着呢。 什么叫百珍宴,熊掌凤翅,上好的鹿肉,南洋刚运来的鲸肉,这么一百道珍禽野兽的肉摆了一桌子,才能叫百珍宴。金陵重九节上这样的百珍宴摆了三次,金陵各家的富贵公子哥哪一个不是面上矜持实则恨不得把这一百道菜端家去,只有皇轩烬,这位皇轩家的小少爷,连碰都没有心情。 皇轩家要是愿意,这样的百珍宴可以天天摆上三次,可皇轩烬没心情吃。熊掌多脂,熊冬眠时舔其掌,津入掌而肥,需配上冬笋。鹿肉阳气过剩,需配上阴性的药草同食。 最难的就是这一个相宜二字,若是配得好,三两黄酒配上叫花鸡胜过一百场百珍宴。 皇轩烬在伐纳帝国这几年确实是瘦了,连脸上的婴儿肥都下去了,倒也不是吃的不好,不过就是没有能合心意的罢了。除了当年的皇轩家和维希佩尔,没有人知道他吃糖醋排骨要配上二两花生一两菜。更没有人知道他吃糖醋排骨要放多少糖多少醋。 皇轩烬吃完之后把碗放在了地上抻了个懒腰,发现维希佩尔正在看他,目光慈爱地像是农夫看着自家小猪在吃食,然后心里算着吃完后能卖多少钱。 “吃完了吗?” 皇轩烬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突然倾过了身,捏了捏皇轩烬的侧脸,然后用拇指蹭了蹭皇轩烬的嘴唇,“多吃一点啊。” 皇轩烬像是受惊一样向后仰去,然后推开维希佩尔的手,“拜托,我胖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胖一点的话,抱起来会更好啊。”维希佩尔像是有些伤心地说,“现在都没有以前可爱了。” 皇轩烬:“……” 洗完碗维希佩尔跟皇轩烬说要出去买点水果,皇轩烬正趴在地上看着报纸边角上的杂谈,连头都没抬就恩了一声。 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皇轩烬放下了报纸,仰躺在地上。 他昨天对伊莎贝尔说自己受伤了,想待在黑塔养几天病,伊莎贝尔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听见敲门声。 “门没锁。”皇轩烬躺在地上直接喊了一句。 “皇轩烬,大白天的你在家耍什么流氓!”门口传来一声巨吼,皇轩烬回头只看见团长正捂着伊利尔的眼睛一脸愤怒地看着他。 而伊利尔手上捧着一捧白色的康乃馨。 皇轩烬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扯了扯身上的白色背心,倒是没觉得自己穿的哪少了。 不过就是领口处破了点洞。 他有点无奈地站起来摸了件军装的长裤穿上,“你们怎么来了?” “女王说你受伤了,伊利尔要来看看你,否则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么了老远看你个废物啊!”蒙顿尔依旧一脸愤怒地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满地找着自己的袜子,“把花放那吧,我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小烬,你没有关系吧。”伊利尔拉下蒙顿尔的手一脸担忧地看着皇轩烬。 “我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都好好地活着呢。”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说。 他拿过伊利尔手上的康乃馨,“送这个干嘛,又不能吃。还不如拎着果篮过来实在。” “小烬,你真的没事吧。”伊利尔仍旧像是放心不下一样地看着皇轩烬。 “没事,放心吧,我好着呢。”皇轩烬说。 皇轩烬把那捧康乃馨放到了窗台上,突然想起来维希佩尔去买水果了,看这时间也该要回来了。 他突然觉得心头一凉。 敌国执政官突然出现在他这里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怎么说都解释不过去啊! 不行不行,一定要在维希佩尔回来之前把这俩人弄走! 皇轩烬转身,“我一会有点事情,你们东西也送到了,我就不送了。” “啊,我们等雨停再走吧。”蒙顿尔毫不客气的说,然后直接拉着伊利尔坐到了沙发上,拿起果盘里皇轩烬昨天买的柳橙,剥开之后给伊利尔递了过去。 “雨?” “是啊,才下起来的,科林斯的雨就这样,谁知道什么时候下,不过估计也快停了。”蒙顿尔又拿了个柳橙剥开,一瓣一瓣扔进嘴里。 皇轩烬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科林斯的细雨落在青石的路面上,过路的行人裤脚被泥泞的积水沾湿。 蒙顿尔后靠在沙发上,随后拿起旁边一本书,“皇轩烬,你居然还看这个,看的懂吗?”他皱了皱眉看着那本看上去就很深奥难懂的书。 皇轩烬心思不在这,一心想着维希佩尔突然回来该怎么办,随便嗯了一声。 科林斯的雨没个准头,看着不大结果没完没了地下,团长和伊利尔也没什么急事,在那剥着柳橙看着书没有半分要走的打算。 皇轩烬看着两个人直皱眉,“团长,伊利尔,你们看,天都这么晚了。” “没事,没事。我家就我哥,不会管我那么严。”团长摇了摇头。 “那……那也是早点回去比较好。”皇轩烬皱着眉头说。 “小烬。”团长抬起头,突然笑的一脸奸诈,“你……是不是一会有别人要来这啊。” “没,没没没!”皇轩烬赶紧摆手。 “你这样一看就有事,说吧,哪家的姑娘?”团长挑了挑眉,“漂亮不。” “没有!”皇轩烬赶紧否认。 “这我可就更不能走了。” “行行行,你就在这呆着吧。”皇轩烬实在没招地说,眼睛却看向不停下着雨的窗外。 “小烬,你去过旧宫那边吗?”伊利尔突然问。 “恩,去过一两回,怎么了?” “我听说那里好像闹鬼,自从三十年前的科林斯大火之后,旧宫就被废弃了,至今都没有人住。但有人说那里经常有幽灵出没。”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皇轩烬心不在焉地说。 他抬起头看着表,皇后大道的水果贩离这里不算远,按理说维希佩尔应该早回来了。 可他到现在都…… 皇轩烬环着双臂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忧。 第115章 昔往矣 07 蒙顿尔皱了皱眉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 “我看这雨算是下不完了,反正也不算大, 我们就先走了。” 皇轩烬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小烬,你要好好养病啊。”伊利尔仍旧有些担忧地看着皇轩烬。 两个人走了, 阁楼上显得有些空荡。皇轩烬仍旧看着那场下不完的雨。 过了一会他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穿上。 雨水落在圣天鹅湖的湖面上,远处的大桥颜色青灰。 皇轩烬到处找着, 结果一转身就看到靠在圣天鹅桥底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银色的长发被打湿结绺,手上却仍旧拎着那袋颜色漂亮的柳橙。 皇轩烬抓了抓自己也被打湿了一点的头发,慢慢走了过去。 “他们走了?”维希佩尔问他。 皇轩烬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上去。”皇轩烬问。 “你想让我上去吗?”男人说, 科林斯的雨中他的眼像是隔着冰水的翡翠。 皇轩烬没有说话,紧闭着嘴唇。 “或者说, 你敢让我上去吗?” 皇轩烬仍旧只是紧咬着嘴唇, 男人从他身旁走过。 男人拎着水果走在黑塔有些黑暗的楼梯上,皇轩烬跟在他身后。 进门之后皇轩烬把阁楼的门关上却突然被维希佩尔压在了门板上,颜色漂亮的柳橙滚落满地。 男人用拇指压着他的嘴唇, 那双眼的颜色浓郁如同深沉的翡翠,眼中的情感晦暗不明。 “哥……”皇轩烬像是被男人吓到了一样有些惊惶不安地喊了一声。 他下意识地后退着像是要躲开男人的目光。 “小凰鸟……”维希佩尔的声音很轻,他仍旧慢慢摩挲着少年的唇,目光近乎痴迷而疯狂。 “小凰鸟,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维希佩尔轻声说:“那场战役之后我一直在找你,那段时间我几乎要疯掉了。我以为当初是我没有护好你。” “可别人却跟我说你出现在了伊莎贝尔身边,我想或许只是你还没有想明白。好, 我给你时间,我让你慢慢想。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你会回来的。” “我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好,你不来找我,我可以来找你,都一样的。” “可皇轩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男人轻笑了一下。 “维希佩尔……”皇轩烬清喊了一声维希佩尔,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觉得维希佩尔的笑容太过哀伤而决绝,像是藏着些什么一样。 他想要去触碰维希佩尔的眼,可下一刻却突然被维希佩尔紧紧握住了手腕。 维希佩尔像是兽类般压着他倒下,动作慌乱而又像是藏着火焰般急切。 从脖颈一直撕咬至下颚,男人的手指从他的后颈处滑下,冰凉而又残酷。 惊蛰生,蜉蝣死。 男人支起上身看着皇轩烬,少年的锁骨处被噬弄出大片的红色,随着呼吸近乎惊惶地起伏着。 男人刚要再次低身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小烬,开门!开门!” “水漫过圣天鹅桥了,我们的车没法过去!小烬,你开门啊你!” 蒙顿尔大声地在门外吵嚷着,像是再不开门就要踹门而入了一样。 皇轩烬愣了愣,赶紧把身上的维希佩尔推开然后迅速推入浴室,抹了抹自己的头发赶紧去把门打开。 门外的两个人身上也都湿了不少。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应该过来看你,你看,把我家伊利尔都淋湿了。”蒙顿尔皱着眉头抱怨着。 “怎么这么久才过来开门,你不会刚才在做什么事情吧……”蒙顿尔上下打量着皇轩烬。 “是,刚才在阁楼上裸|睡来着,现穿的衣服,可以了吗?”皇轩烬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这不,衣服都没穿好就赶紧过来给你们开门了。” “噫,你一个人在阁楼上都在能不能注意点!”蒙顿尔看着皇轩烬衣冠不整的样子倒也真的信了。 “你都说了我一个人,你还要我怎么注意。”皇轩烬没再理蒙顿尔,自顾自地找着拖鞋。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走啊。”皇轩烬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我们才过来就赶着我们走啊?” “你们哪是才过来啊,刚才都待半天了。”皇轩烬一边捡着地上的柳橙一边说。 “你应该懂得感恩,毕竟除了我们还有谁会来你这地方啊。你说我们要是不来,你万一在黑塔上死掉都没人知道。”蒙顿尔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宁可没人知道。” “对了,借用一下浴室,身上都浇湿了,我和伊利尔洗个澡。”蒙顿尔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等等!”皇轩烬赶紧挡在了浴室前。 “怎么?”蒙顿尔挑了挑眉,“莫不是你浴室里有什么……噫!” “反正你们不能进去。”皇轩烬赶紧拦住两个人。 “我们今天还就非得进去了,你能怎么办吧。”蒙顿尔作势要推开皇轩烬。 浴室中突然传来水声,门被从里面拧开。 蒙顿尔和伊利尔呆在了原地。 “我来躲会雨。”维希佩尔扫过两人说,然后直接从三个人之间穿过。 四个人坐在沙发上,除了维希佩尔另外三个人都像是非常惶恐一样坐立不安。 “殿……殿下,你怎么会来这。”蒙顿尔决定打破这寂静。 “本来是想要一个人在科林斯逛逛的,结果迷路了,后来下了雨,就上来躲会雨。”维希佩尔一边翻着手上的书一边说。 “哦……哦,是这样啊!”蒙顿尔赶紧像是恍然大悟一样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维希佩尔为什么会来这躲雨一样。 皇轩烬坐在一旁撑着自己的头,殿下,你这么一脸淡定地说着这话真的好吗。 “那殿下准备什么时候走啊。”蒙顿尔舔了舔嘴角,想要要极力化解尴尬一样。 “等雨停。” “哦哦!我们也是等雨停!”蒙顿尔赶紧说。 问完这两个问题,蒙顿尔彻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而维希佩尔也没有任何要继续话题的样子,仍旧只是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看着书。 皇轩烬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沙发上悄悄对着手指头玩。 “水。”皇轩烬正发着呆就突然听见维希佩尔说,他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站了起来,虽然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去给维希佩尔倒水也还是倒了一杯递给他。 维希佩尔仍旧看着书,头也没抬地接过水。 伊利尔看着两个人,他听说皇轩烬曾经背叛过维希佩尔,他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两个人总该是水火不容的。可他看着这两个人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莫名的熟稔。很亲近…… 像是曾经在一起度过了很久的日子一样。 这种熟稔明明不应该出现在这两个人之间的。 “小烬,你这里有吃的没有。”蒙顿尔突然问。 “你看我像不。”皇轩烬看了蒙顿尔一眼。 “饿死了,怎么也该吃点东西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冰箱里只有酒。”皇轩烬说。 “我昨天买了肉,可以烤着吃。”维希佩尔突然抬头说。 “恩?真的!”皇轩烬听见有肉赶紧抬头。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我去拿。” “不过没有燃料了,估计得找点别的能生火的。”维希佩尔说。 “哦,没事,我这一堆书呢。”皇轩烬赶紧说,一边说一边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了几本书。 “等等,你放下!”伊利尔突然喊到。 “怎么了?” “这几本不能烧!”伊利尔赶紧夺过皇轩烬手上的书,“《哲人的玫瑰园》,这可是中世纪炼金术师阿诺德·威兰诺瓦的伟大著作,是他首先将炼金术运用到药剂学上的,并且提出了医治贱金属使之成为贵金属的办法。还有这本《生命树的循环之理》,也不能烧,这本书……” 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好好好,这几本不烧。”然后从书架上又扒楞下几本。 “这几个也不行!”蒙顿尔赶紧抢过皇轩烬手上的书,“这可是铁将军杜兰铎尔总结了数百年军事……” “行行行,这几本也不烧,那你们说烧什么,还想不想吃肉啊!”皇轩烬怒吼道。 “这几本我看就挺不错。”蒙顿尔随手拿下了书架上几本艳|情小说,“多大的人了还看小说。” “你给我放下!”皇轩烬大吼道。 “决定了,就烧这几本了。”蒙顿尔说。 “不行,你知不知道这几本可是科林斯最新的畅销小说!我抢了好久才抢到的!”皇轩烬争夺着蒙顿尔手上的书。 “什么畅销小说,净是些没用的。烧了烧了。” “那几本不用烧了。”维希佩尔突然说:“他想看就给他留下吧。” “殿下……”皇轩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果然还是成熟的男人知道疼人。 “那烧什么,也就这几本书没什么用了。”蒙顿尔说。 “我觉得杂志更耐烧一点。”维希佩尔一边撕下《帝国艳情史》的书页一边扔进火里。 “不!!!”皇轩烬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第116章 昔往矣 09 蒙顿尔把剩下的那堆《帝国艳情史》也捧了过来, 懒得一页一页撕,直接成本地扔进了火堆。 皇轩烬看着蒙顿尔豪迈而没有任何迟疑的动作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遗弃放在火上烤了。 “停下!你们难道不知道这种书对人类也是很重要的吗?你们难道不明白小黄书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上也是居功至伟的吗!” “这种书……”蒙顿尔停下了扔书的动作, 把那本《帝国艳情史》拿在手上上下翻了翻,“这种书除了在夜晚慰藉一下你这种没有媳妇的家伙也没没有其他意义了吧。” “没有媳妇怎么了!没有媳妇我烧你家房子了!”皇轩烬上蹿下跳地怒吼着。 “没有媳妇的人无论做出了什么伟业都是失败的, ”蒙顿尔看了眼皇轩烬,“何况你本来就很失败。” “你知不知道《帝国艳情史》还慰藉多少少男少女懵懂的春心!” “它也就只能慰藉一下你这种失败者,而且你的那都不□□心, 顶多叫妄想。” “我哪妄想了!”皇轩烬大吼道。 “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蒙顿尔问。 “……什么样的啊。”皇轩烬愣了愣然后很认真地说:“要温柔的,很温柔的那种。” “看吧,这还不是妄想!”蒙顿尔叹了口气。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皇轩烬气鼓鼓地坐回原地, 刚坐下就被递过来一个剥开的柳橙。 维希佩尔的手指很好看,把红色的柳橙衬的都好看了。 看了他一眼之后维希佩尔继续回头转着烤肉的架子。 啃完了手上的柳橙皇轩烬就坐在地上看着维希佩尔手上的烤肉。 火光很暖, 杂志的铜版纸在火中慢慢燃烧着, 燃着一层熔金色的火边。 皇轩烬把头放在膝盖上莫名觉得有些困意。 “不用一直看着的,还要好久才会好。”维希佩尔低着头看着慢慢泛出金色的烤肉。 皇轩烬摇了摇头,“就这么看着就很好。” “这么看着有什么意思, 反正待会都是会吃到的。”蒙顿尔敲了下皇轩烬的头。 “我喜欢就这么看着。”皇轩烬看着在火中慢慢转着的烤肉说。 10 皇轩烬始终捧着烤肉不撒手,两只手上沾满了油。 维希佩尔在一旁将烤肉切成片,看到皇轩烬额角的碎发垂了下来顺手用尾指将皇轩烬的碎发别到而后。 “这雨今晚怕是停不了了。”蒙顿尔有点发愁地看了眼窗外说。 “科林斯的雨就是这样,本来这里就很少有晴天, 盖了那么多工厂之后能看到太阳的天就更少了。”伊利尔说。 “还好吧,反正雨天正适合睡觉。”皇轩烬叼着一块骨头说。 “对了,阿斯加德的天气据说一直不错。殿下上任之后把阿斯加德所有的蒸汽机械工厂都迁到了别的地方对吧。”蒙顿尔说。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我父亲说殿下是为了蒸汽技术的长远发展, 将蒸汽工厂全部建在阿斯加德的话蒸汽技术就会彻底被阿斯加德的亚瑟上层官员所垄断,而将蒸汽机械工厂迁移到别的地方,分散开来就能让更多的民众接触到蒸汽机械技术。”伊利尔看着维希佩尔说。 “的确,在伐纳,蒸汽技术已经彻底被那些高级官员和教会所垄断了。特别是那些神职者,一边垄断者巨渊之银,一边声称蒸汽技术是神的恩赐。”蒙顿尔有些忿忿地说。 “什么时候伐纳也能和亚瑟一样就好了,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将蒸汽技术推广起来,蒸汽技术不应该只是上层官员和教会的私有物的。”伊利尔说。 皇轩烬叼着嘴里的烤肉,他倒是真的不清楚伊利尔和蒙顿尔说的这些。只是有的时候看着科林斯郁散不去的雾气会想起来阿斯加德翡翠般的天空。 阿斯加德的天蓝过于纯粹以至于就算在夏天也带着几分凉意。 “我只是喜欢阿斯加德的星辰罢了。”维希佩尔突然笑了笑说。 “恩?只是这样吗?”伊利尔有些略带惊讶地问。 “只是这样。”维希佩尔说。 到了晚上雨还没有停,于是三个人都留在了黑塔。阁楼上睡不了太多人,维希佩尔和蒙顿尔去了楼下。 皇轩烬躺在床上仍旧睡不着,起来想要喝杯酒,打开冰箱想起来酒杯前几天被自己打碎了,于是拎着烛灯沿着楼梯走到了楼下。 黑塔的楼下摆放着百年前的暗红天鹅绒沙发,沙发上结着蛛网和灰尘。那些曾经是伐纳的君主的所有物。 皇轩烬身上穿着一件睡衣是他从黑塔的某个柜子里翻出来的。 维希佩尔和蒙顿尔打了个铺盖就睡在了楼下。 皇轩烬举着烛灯走到了一个古老的雕花柜子旁,镂雕的玻璃柜中摞着银质的餐具和琉璃的酒杯。从烛光中能看到银具上百年前的烙印家徽。 皇轩烬刚打开镂雕的玻璃柜门就突然被握住了手腕。 男人的手指带着几分凉意,握在少年的手腕上。 镂雕的玻璃上映着男人低垂的眼。 像是初冬时候的雪也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怎么下来了。”维希佩尔在少年的耳后问。 “……来拿酒杯。”皇轩烬说。 “要喝酒吗?” “恩。”皇轩烬说:“想喝了。” “我陪你。” “你不是不让我喝酒吗?” “不会让你多喝的。” “去楼上吧。”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皇轩烬左手拎着两个琉璃的酒杯,右手举着银质的烛灯沿着楼梯走上阁楼。 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伊利尔仍旧睡在楼上。 皇轩烬小心地绕过伊利尔,推开浴室阳台的门。 雨不停地打在斜窗上。 皇轩烬咬开瓶塞,将红酒倒进两个酒杯中。 维希佩尔靠在他身边的窗旁。 “你以前也经常在这里看雨吗?”维希佩尔问。 “睡不着的时候会。” “那就是经常了。” 皇轩烬没说话。 “你最近都不用去伊莎贝尔那吗?”维希佩尔问。 “恩,请了个假,说我要养病。养到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是这段时间都很闲了。” “恩,算是吧。怎么了?” “要是有时间陪我去趟穆斯贝尔海姆吧。”维希佩尔说。 “怎么你也想去那。”皇轩烬皱了皱眉头喝了一口酒。 “还有谁想去那?” “没……”皇轩烬摇了摇头,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去过的人都说那里就是一片荒地。” “越过荒地会看到花海的。”维希佩尔说。 “这你也信。”皇轩烬摇了摇头说。 “那你去吗?” “也好,反正最近没有什么事情。”皇轩烬挑着嘴角轻笑了一声说,刚准备再喝一口酒却突然被男人从身后搂住。 “殿……” “别动……让我抱一会。”男人轻轻吻着少年的后颈,嘴角萦绕着淡淡的酒意,从锁骨到下颌。 科林斯的夜雨落在斜窗上。 10 蒙顿尔和伊利尔起来的时候维希佩尔已经买好了早餐,皇轩烬仍旧躺在床上。 “小烬该起床了。”伊利尔跑去试图把皇轩烬从被子里扯出来。 “不要!没有人能够把我和被子分开!我要和被子结婚!结婚!”皇轩烬大声嘶吼着。 “这种婚姻无论在亚瑟还是伐纳都不会被允许的!” 皇轩烬最终还是被扯了出来,“总有一天,我和我的被子会因为聚少离多而感情破裂的。” “话说你昨晚不是睡的很早吗,怎么还这么困。”蒙顿尔一边给伊利尔倒着牛奶一边说。 “呵……是,睡得很早。”皇轩烬瞥了维希佩尔一眼说。 雨已经停了,伊利尔和蒙顿尔打算坐轨车回去。 皇轩烬说自己正好要去东区买点东西于是穿了外套准备和他们一起过去,刚走到门口就发现维希佩尔也穿好了衣服。 “你也要去吗?”皇轩烬愣了愣问。 “我和你一起。”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轻声说。 伊利尔和蒙顿尔很少坐轨车,不太熟悉路线,皇轩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熟于是把三个人都拉上了马车。 由于是早上,轨车上的人很少。 蒙顿尔直接拉着伊利尔坐在了他旁边,皇轩烬想要跑去找伊利尔结果刚要跑过去就发现维希佩在看着他,那双眼睛蓝得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皇轩烬挠了挠头坐在了维希佩尔身边。 轨车的速度很慢,伊利尔和蒙顿尔没坐多一会就头抵着头地睡着了。 车窗外的雾气在科林斯的钢铁建筑中流动着,车轨两旁不知名的树木落下叶子,叶子被卷入车轨中像是能听见破碎的声音一样。 皇轩烬支着眼睛挺了一会到底还是没忍住,头哐的一声砸在了车窗上也睡着了。 维希佩尔侧着头看着他。 少年的眼睫很直,让人觉得摸上去可能会有些扎手。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阿斯加德的少年,少年也会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边。 黑色的额发遮住好看的眉眼。 他知道那个少年睁开眼的样子,少年的眼中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清澈。 维希佩尔轻轻低头吻着少年的眼角。 温柔而缱绻。 轨车经过漫长的隧道,光影明灭。 再抬头的时候维希佩尔发现蒙顿尔正一脸惊悚地看向这里。 发现维希佩尔在看他,蒙顿尔赶紧闭上了眼,装死一样靠在伊利尔身边。 维希佩尔抬头看了蒙顿尔一眼,低头拢好皇轩烬身上的外衣。 四个人下了车,皇轩烬拉着伊利尔去看路线图说还要转车。 蒙顿尔少见地蔫了起来,站在维希佩尔身边,挠了挠头,像是憋了半天一样说:“殿下,我向你保证,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是吗?”维希佩尔看着远处的路线图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恩恩!”蒙顿尔赶紧点头。 “可我倒希望你刚才看清楚了。” 第117章 昔往矣 12 远处机械工厂烟囱中冒出来的蒸汽和科林斯的雾气缓缓融在一起, 天空到处都是一片灰白。 石板路上是昨夜的积水,沾湿行人的裤腿。 皇轩烬和伊利尔两个人在路线牌前看了很久, 蒙顿尔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们过来于是走了过去。 “怎么,还没看明白吗?” “如果……我说我刚才记错车次了, 我们现在其实走错了方向。”皇轩烬弱弱地说:“如果要等下一辆车至少还要三个小时。” “皇轩烬,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蒙顿尔揪住皇轩烬的衣领刚想要揍下去余光突然瞟到了正盯着这里看的维希佩尔,于是咽了下口水, 缓缓松开皇轩烬的衣领,然后拍了拍皇轩烬的胸口,“不错,你真是好样的。” 皇轩烬愣愣地看着蒙顿尔, “团长,你……没有事情吧。” 蒙顿尔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低声咬着牙说:“没关系, 我们以后再慢慢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要三个小时呢。”蒙顿尔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说。 “这里附近有很多店的,可以先逛逛的。”伊利尔默默提议道。 “不逛!”皇轩烬坚决地说。 “为什么?” “逛街就要花钱!可我没钱!”皇轩烬大喊道。 “又没要你的命!”蒙顿尔翻了个白眼说。 “可要我的钱就是要我的命!”皇轩烬挣扎道 “我付。”一旁的维希佩尔突然说:“走吧,我看那边有几家店, 去看看吧。” 皇轩烬于是被三个人半拖半拽地拉进了附近的圣米歇尔大街。 圣米歇尔大街不算是科林斯主要的商业街,毕竟位置太偏了点,但总会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在这里售卖。 伊利尔和蒙顿尔以前没来过这边,一脸兴奋地看着两旁的摊子。 皇轩烬双手插在兜里, 没什么兴致地扫看着两旁的东西,他在这里被坑了太多回,知道这里的东西不能买。 他原来不算太聪明总是会被骗, 别人说点什么他就乐呵呵地信了。现在其实他也没多聪明,只是明白了太好的事情是不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 蒙顿尔和伊利尔没一会就买了一兜子的小玩意,皇轩烬知道他们买的那些东西大多买回去没多久就会坏,不过他也没有什么阻止他们的打算。毕竟那些终归不过是小玩意,加在一起也没多少钱,花这点钱换他们两个开心一回还是不错的,没必要拆穿。 科林斯的风吹起皇轩烬身上的风衣,他有好长的时间不用去王殿于是也就没有穿军装。 他的发色是西陆少有的黑发,曾经有个女孩对他说他的发色很少见,他对女孩说他以前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有着黑色的眼眸和黑色的头发,女孩说那怎么可能呐,那岂不是所有的人眼中都装着夜色和星辰。 “不打算买点什么嘛?”维希佩尔在他身旁问。 皇轩烬摇了摇头。 “那我们出去等着他们逛完吧。”维希佩尔说。 “不用,我还蛮喜欢在这逛着的。” “不是没有喜欢的吗?” “还是有的,不过只是没必要买下来罢了。”皇轩烬说。 “喜欢的东西难道也只是这样看看就够了吗?” “以前看到喜欢的就想买,现在倒是觉得就这样看着也挺好。”皇轩烬低着头笑了笑说。 “小烬,小烬,快过来,这里有家瓷器店!”伊利尔突然跑过来拉着皇轩烬说。 “我对西陆的瓷器没什么兴趣。”皇轩烬说。 这几年东煌开放了沿海的泉州港口,于是长年有瓷器商人和茶叶贩子拉着成船成船的瓷器和茶叶运往西陆然后拉着西陆的零碎小玩意再卖回东煌。 然而为了迎合伐纳的商人,那些瓷器上大抵都绘着圣母和十二圣徒,皇轩烬自从看过一回就再也没有了了解的兴趣。 然而皇轩烬再怎么没兴趣也还是被伊利尔拉了进去。 一进来皇轩烬就闻到了空气中焚的香,不是名贵的香料但很清幽,像是竹子一样,皇轩烬又细细闻了闻觉得这香里带着点烈意,不像竹子了,倒更像是竹子烧着了。 没有主动迎上来的店主,皇轩烬皱了皱眉,四处看着,没有看到绘着圣母和十二门徒的瓷器,倒是有几件单色釉和祭红釉蛮合他的心意。 他随意拿起来一个斗彩釉的小瓷碗,上面绘着抱莲蓬的童子。 “小烬,你喜欢这个吗?”伊利尔凑过来问。 “看着还可以。”皇轩烬笑了笑说,将瓷碗放回柳木架子上。 “如果喜欢,可以收着。”店内突然传来一声招呼,一个身着青衫的老板揣着袖子靠在内门处说。 “我只是看看罢了。老板怎么称呼?”皇轩烬说。 “叫我一声马老板就好。”青衫的老板揣着袖子缓缓走了出来,身上带着点说不出是穷酸书生还是算账先生的气息。 马老板右眼架着单片的瑁玳眼镜,看上去有几分斯文又有几分市侩。 “这样的斗彩釉也就这几年还能多些,前些年就是想找也难。”马老板说。 “为什么啊?”伊利尔有些不明白地问。 马老板轻笑了一声,抖了抖袖子说:“因为金陵那位小少爷不喜欢斗彩釉,曾有位西南的福王花了大心思从官窑弄了一□□彩釉送给那位小少爷,结果那位小少爷只看了一眼,说嫌太吵闹。” “于是东煌的官窑打那起就没再烧过斗彩,私窑的斗彩也都没人再要。那几年想要找件烧的上好的斗彩釉可是要花很大心思的。”马老板说。 “只因为那个小少爷一句话,官窑就不烧斗彩了?”伊利尔皱了皱眉,“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本也觉得不至于,可自从金陵那位小少爷说他不喜欢斗彩,皇室那边也开始不要斗彩了。” “怎么?东煌的皇帝这么看重那位小少爷吗?”伊利尔问。 “倒不是东煌的皇帝。” “那是?” “是东煌曾经的明珠——龙女璎珞。本来璎珞公主是什么瓷釉都爱的,可自从金陵的那位少爷说他不喜欢斗彩,八宝殿内所有斗彩都被换了下去。长庚帝最宠璎珞公主,于是也不再叫官窑送斗彩釉到宫中。皇帝不用斗彩釉,自然也就没人再用斗彩釉。” “那后来呢?”伊利尔一脸兴奋地问。 “后来啊?”马老板笑了笑说:“后来便是东煌的斗彩要费很大心思才能找到了,不过还好,这些年斗彩釉倒是又多了起来。” “我是问那位小少爷和公主。”伊利尔说。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后来曾见过一次那位小少爷,那是当年长安的文王灯祭,那位小少爷白衣羽舞而祭,带着青铜的狰狞蚩尤面具,摘下面具后遥遥能看到他眼尾绘着猩红色的战纹。” “那位小少爷怎么样?”伊利尔问。 “我也不清楚,毕竟当时我只是朱雀大街上一个观祭的过客,若不是后来有人提起,我甚至不知道那就是当年那个骄矜的金陵小少爷。” “那个小少爷叫什么啊?”伊利尔问。 “没必要说起了,反正那个小少爷如今连姓氏都没有了。”马老板揣着袖子说。 “怎么会?怎么可能没有姓氏呢?” “当所有拥有那个姓氏的人都死了,这个姓氏可不就是消失了吗?”马老板叹了口气,不过马上又抬起头,“各位可有中意的,若和我说,价格也能有个商量。” “就拿这个瓷碗了。”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皇轩烬突然说。 “客官喜欢这件童子执莲?”马老板抬起眼看着皇轩烬问。 “还好。” “只是还好,客官就要买吗?” “想买就买了,就算没那么喜欢也没什么。”皇轩烬说。 “这位公子喜欢斗彩?” “还好,以前也觉得斗彩吵闹,现在觉得吵闹一点也挺好。” “可有人跟公子说过,公子有一双桃花眼?”马老板突然说。 “怎么了吗?” “他们都说生着桃花眼的人大抵多情却也薄情。”马老板说。 “不少人这么跟我说过,我舅舅还说我一生所负深情多呢。” “而且……那位金陵的小少爷也有双桃花眼。我那时在朱雀大街上,那位小少爷羽舞而祭时摘下了青铜的蚩尤面具,我离得太远,什么也没看清,只记得那双眼以及眼尾的一抹红。” “或许我就是那个小少爷呢。”皇轩烬像是打趣一样说。 “不会的,那位小少爷不喜欢斗彩的。”马老板缓缓摇了摇头说。 “人是会变得。” “可有些东西是不该变的。”马老板看着皇轩烬说。 “算了,估计轨车也该到了,我们走吧。”皇轩烬指了指维希佩尔说:“钱他付。” 送走了伊利尔和蒙顿尔,皇轩烬和维希佩尔两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缓缓走着。 “你后悔过吗?”维希佩尔突然问。 “后悔什么?” “当年那场昏礼。” “当年的事情太多,如果要后悔,也不止这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又跑到网吧,总算把这章打完了。宿舍里全都是小姐姐,实在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码字。 今天晚上一个人在网吧对着WORD敲键盘,看着隔壁在玩LOL。 抱歉了,抱歉了,能偷跑出来的时间太少。估计再有个七天培训就能结束。 我连电脑都背了过来,结果宿舍没网!我要打游戏,我要渣剑三!我要看九寨沟!就算狗太没人权我也要坚持给我儿子找萝莉!诸位,谁家有萝莉,能不能让一只可怜的狗太感受一下萝莉的光辉,成男也行……或者说,成男更好! 第118章 三星在天 Chapter40三星在天 绸缪束薪, 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 如此良人何? 01 每年皇轩家家主的寿辰便是礼魂祀。四年为一大祀,余年为小祀。每至大祀时金陵城内皆鸣编钟将将, 九州共听,恢弘浩然,天地为之倾然。 又有秦淮流觞最为引人称道, 每年酒寻节上皆由秦淮上游入江花雕好酒千余坛,随水而下,众人皆可饮之,秦淮河内留有酒香三日不散。 而祀礼浩然, 巫觋舞九歌于祭台上,奠桂酒舒缓歌, 以迎众神。 今天便是皇轩家的礼魂祀, 整个金陵城内皆悬红色烛灯,秦淮河上十里酒香。 少年躺在红袖街高阁的房顶屋瓦上,一身红色锦衣佩着谷纹圭玉。 手腕上坠着未曾盘过的阿修罗念珠。 少年的旁边放着狰狞的青铜兽纹蚩尤面具, 像是祭祀时的巫觋。 他躺在青色屋瓦上看着漫天的星辰。 当年苍梧帝说辰朝将如这东煌的星辰,永远高悬四域,着清光于人间。 可他却觉得那终究不过是太|祖爷一厢情愿罢了,星辰无灭, 可朝代终究有灭。 屋檐下,街上的众人正在行着斗酒令,酒令席从夫子庙一直到皇轩家的祭台, 十米设一击鼓台,其下设酒百余坛,鼓停之前未能答出酒令的需饮酒自罚方可过,街上已经醉了不少皇轩家的将士和寻常百姓。 正可谓斗酒令出,醉倒金陵。 而说书人正拍板说着话本。 “——你要问京城哪家儿郎最风流,这可就要说那位皇轩家的小少爷了,那位小少爷……。” 带着帷帽的男人侧身从红袖街招中走过,高悬的红灯照着金陵。 “——谁人不知那位小少爷一双生着双含情的眼,那年的丹桂宴上这双眼便惹出了太过故事。道是多情者为情困…… 男孩拿着身边的兽纹蚩尤面具侧身坐在金陵红袖街的高阁之上,看着整个金陵三十六条街巷铺陈眼底。 夜朗月明,男孩生了一双桃花眼,在星月之下有如秋水。 他带上面具然后猛地从阁楼上跳下,如飞鸟般穿梭在金陵楼阁之间,红衣如舜华。 众人都在对街看着谁能在斗酒令里喝到最后,阁楼后的河畔没有一个人,只有秦淮的冷波荡着秋月。 少年突然纵身跳入水中。 黑衣红绫,夫子庙的灯照着万古空,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落入水中时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衣领。 那个人带着浅露帷帽,面纱垂落在面前,天色昏暗看不清脸。 “水很冷。”他说。 少年回头看着男人,“你是谁?”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少年问,他抬头看着男人,脸上仍旧戴着半面的青铜蚩尤面具,面具的眼下绘着一抹红,像是残血。 “过路人。”男人说。 “皇轩家的酒寻节上没有过路人,所有人都是归客。”少年说。 “你会喝酒吗?要是会喝酒我们可以去玩斗酒令的,我现在太小还喝不了太多,等以后,我会把整个金陵喝趴下的。”少年抬头看着男人说:“能喝到最后的就是酒魁首,酒魁首可是有好东西拿的。” 面具挡住了少年的半张脸,可那双眼在金陵的烛光和万古的月光中潋滟的像是桃花秋水。 男人却只是摇了摇头,他低头看着男孩,从浅露帷帽后漏出一截银发。 “好吧,那玩点别的好了,反正今天可以玩的东西不少。”男孩自顾自沿街买了点桂花糖,递给身后带着浅露帷帽的男人,男人愣了愣接了过去,把桂花糖拿在手。 男孩笑了笑,“怎么?不喜欢吃吗?金陵的桂花糖这家算是顶好的了。” 男人还是不说话。 “见过皇轩家的酒寻节,方不枉这盛世过一遭。”少年说,一边说一边将桂花糖扔入口中。 街巷两头挂着红色烛灯,江南富庶,甚至比之国都长安更显繁华。红色锦衣的孩子在街上不安分地走着,一会看看东面的店铺一会看看西面的杂耍。而男人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趁着没有人注意偷偷在面纱后喂了颗桂花糖。 男孩找着套环一类的游戏,玩了几次却怎么扔都没有扔中,看上去有点气馁,正打算要走了时候却突然被男人握住了手腕。 浅露丝纱蹭着男孩的脖颈,男人的气息隔着丝纱如有如无地透过来。 套环套中的时候,男人仿佛轻轻笑了一下,男孩侧过头去看他,面纱后的那双眼睛蓝如青瓷,像是雨过天青的颜色。 那一刻他明明还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却仿佛要溺死在这样的眼神中一样,像是突然惊飞而起的野鹤掠过碧色的湖面。 他甚至没觉得这样的眼有什么奇怪…… 街巷口的说书先生讲着当年开国公和□□爷发迹的故事,周围围了一帮人,说书先生的声音沙哑,只见他拍了一下案几,“却道当年开国公和□□爷初遇可就是在这金陵城里头,这一遇见不要紧,可一眼啊也就定了这乱世的纷争四起。往后再有多少恩怨纠葛,愁肠百转我自不必说,一切也都是后话……” 说书先生继续说,这金陵城里有王气,当年楚威王就在这埋了块金子以镇王气,所以这地方才叫金陵。 后来始皇帝到这,挖了秦淮河以泄王气。哪知道这王气还是没能断得了,这□□爷和开国公还是从这金陵城里发了迹,后皇轩家在这又呆了八百年,金陵繁华便再没断过。 男孩在旁边听着说书先生把□□爷和开国公当年的事情讲的神乎其神,一边听一边笑着。刚看了一眼街上就突然感觉把面具戴上了,然后躲在男人怀里。“让我躲一下。” 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天空掠着月色飞过,眼上带着白布的男人落在金陵的飞檐上。 男孩躲在男人怀里歪了歪头,“我要走了,他们来找我了。” “你叫什么?”男人看着少年问。 少年笑了笑,敲着脸上带着的面具,“我叫蚩尤。” “……蚩尤。”男人愣愣道。 少年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消失在金陵的夜色中,银色的长发从浅露帷帽中露出。 男孩晃了晃神,呆呆地站在原地。 找了男孩好久的皇轩家家臣看到男孩赶紧跑了过来,“烬少主,总算找到你了,司家舅舅来了,璎珞公主也在,都等着你呢,我们赶紧回去吧。” “毕方叔叔。”男孩对着毕方笑了笑,“刚才我遇到个人,我告诉他我叫蚩尤,他居然好像信了。” “烬少主别闹了,怎么可能有人信这个呢。”毕方把红色锦衣的少年抱了起来,“我的少主,你是不敢报你是谁,怕别人告诉家主了打你吧。” “怎么会!”男孩说——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02 ——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少年在梦中也紧皱着眉,然后像是突然惊醒一样睁开了眼睛。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维希佩尔赶紧把少年扶了起来搂在怀里,然后缓缓把温水递到少年唇边,少年的嘴唇苍白的近乎没有颜色,他低着头轻轻喝了几口。 子尘喝完了半杯水后仍旧呆呆的,像是意识不太清明。 “怎么?做噩梦了吗?”维希佩尔问,他的声音很轻。 子尘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个很普通的梦。” “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皇轩家的礼魂祀。” “礼魂祀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打碎了长庚帝赐给皇轩家的琉璃灯,我当时好像很害怕。”子尘说。 维希佩尔握了握少年的手,“没关系的。”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生怕惊醒了少年。 男人把温好的粥端了过来,看着子尘吃了一点。 看子尘吃完后,维希佩尔把子尘半搂在怀里,“你先在这里好好静养一段时间,等你好点了我再安排,如果你想回英灵殿也可以,不想回去我也可以让你进神约机械总部,其他地方你要想去也可以。”维希佩尔把子尘的手握在手心,像是玩着一块温润的软玉,他凑在子尘的耳边说:“你要是都不想去,我这么养着你也可以,怎么样?” 子尘没有答话,维希佩尔仍旧握着他的手 子尘虽然常年练武,手上却几乎没有任何的茧,干净漂亮如同白瓷修玉,可指尖却有着很多细密的疤痕,数也数不清。 他像是温养出的富家公子,又像是流浪亡命的不归客。 维希佩尔从身后搂着子尘,握着他的四指举到面前,轻轻在指尖上印上一吻,低头闭目庄严有如起誓。 而子尘却仍旧像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窗外。 那晚维希佩尔很温柔,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补偿回来一样,那些错失的日月和已过的良辰。 夙夜未已,颠倒衣裳。 往后几天不过是近乎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子尘每天待在房里养伤,无聊的时候看看书发发呆,等维希佩尔回来会给他做饭,然后到了晚上是近乎漫长的温柔和折磨。 房间里的陈设和半年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就连书架上的书都按着原有的顺序摆放着,那本子尘原先放在这里复习用的《机械的灵魂》都放在远处,里面夹着他放进去的书签,书签的背面是那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仿佛所有一切还只是昨天,他仍旧是那个英灵殿里一心仰慕着维希佩尔的孩子。 他没有问皇轩家的事情,他始终是那个过于懦弱的孩子。 不问,或许就能自欺欺人。 维希佩尔一直没有提玉符的事情,子尘也没有说。直到几天后维希佩尔回到房间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做饭或者搂一会子尘,而是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子尘看了会书,最后实在有些受不了沉默地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司天命一个人来了阿斯加德,他说要见你。” “殿下同意我去?” “他毕竟是你舅舅。”维希佩尔笑了笑说,蓝色的眼睛仿佛日光下的清池却带着莫名的哀伤。 “什么时候?” “明天吧。”维希佩尔说。 作者有话要说:培训结束!渣了会剑三,看了眼我的狗太马上来更文!!!明天起恢复一周五更! 第119章 三星在天 04 兀尔德泉厅。 一身青衣的司天命端着青瓷釉的酒碗缓缓喝着。 西文和德尔克守在他身边, 身着亚瑟帝国的银色甲胄。 司天命一人孤身至此,手无寸铁, 唯有一身清袖,可他喝着酒的样子倒没有半分惶恐。 “你们知不知道东煌最贵的酒是什么?”司天命半倚着身突然问。 西文和德尔克都没回话。 司天命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东煌最贵的酒名为花雕——女子如花雕, 这世上又有什么能贵比江南的女儿韶华啊。” “江南的女儿才是人间至好。十里烟波又怎比的上女子一笑,若西子在世,谁人又去看那西湖。” 司天命低着头像是带着几分醉意一样轻笑了一下。他半倾着身子, 手腕搭在半弯的膝盖上,一手拿着空掉的酒碗,一手拍着膝盖。 “江南好诶,莲叶田田诶……” 西文和德尔克仍旧没有理他,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自顾自地唱着。 司天命玩着自己手上的空碗,慢悠悠地说:“当年先帝时皇轩昼的妹妹皇轩离忧嫁入长安, 皇轩昼用了三十车的天工绸、百斛明珠、八千坛花雕酒还有万两的黄金做陪嫁。” “世人都称道那百斛明珠珍重奢华, 颗颗可都是从南海的鲛人海域打捞而出,那明珠被称为鲛人泪,一颗尚且难求, 何况皇轩昼足足凑够了百斛。在东煌新娘入门时要赠与夫君一样最为珍贵的东西,以示木桃之好。所有人都以为皇轩离忧会以百斛明珠赠与她未来的夫君。毕竟除了那百斛的明珠还有什么尊贵能衬得起皇轩家的女儿呢。” “可到最后皇轩离忧入长安时却下了婚车,于八千坛江南的花雕酒中捧了一坛送与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长庚帝。” “那八千坛的花雕酒是从江南各地送来的。在江南少有酒庄产花雕酒,大多是谁家有女儿出生, 便埋下三两坛酒。而从皇轩离忧与四皇子的纳吉之日起,一坛坛的花雕从江南的土中挖出。杏花村镇,江南巷口, 种着柳树的驿道上骏马送酒来。何处有桃花,何处就埋着花雕酒。而江南便以八千坛花雕酒送与皇轩家的女儿出嫁……” 十余年前捧酒入城的皇轩离忧,桃花遍地盛开的江南。 司天命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低头慢悠悠地喝着。 正当他低着头皱眉想着酒清淡了点的时候他身旁的西文和德尔克突然抬靴并腿,将右手握拳置于胸口,动作整齐划一,靴子靠在一起的声响震得司天命手上的酒杯都一抖。 司天命抬起头便看到了跟在男人身边的少年。 酒碗中的清酒微微晃荡着。 少年其实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 司天命看着少年,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金陵的那场酒寻节。 盛宴将尽,而少年便被皇轩家的家臣毕方缓缓带了过来,少年一身红色锦衣,头上戴着坠明珠的抹额。 他身旁的大安问他,那就是皇轩家的小少爷吗? 那时金陵城内的编钟将将,巫咸之师恭敬地捧着祭祀用的羽冠。 而他的姐姐站在他身边,一身红衣在金陵的风中吹起,她轻声说:“那是我的烬儿。” “小烬……” 司天命看着子尘,嘴角缓缓挑起一个有些苦涩的笑。 他一身青衣,手上拿着铁骨扇,像是个落寞的教书先生。 “我想要和我舅舅单独待会。”子尘微微回头对维希佩尔说。 维希佩尔低身扶了扶子尘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有什么事情叫我。” 子尘垂着眼没有说话。 兀尔德泉厅的大门在子尘身后关上。 子尘抬起头看着司天命,过了一会缓缓问:“皇轩家剩下的人的怎么办了?” “长庚帝说虽然你身为皇轩家少主背叛了东煌,但终究是你置身西陆太久,被西方夷蛮之思蛊惑,罪不及皇轩家众人。”司天命缓缓说。 “是吗?”子尘低下头轻笑了一下,不知是在谢长庚帝终究留了皇轩家众人一条后路还是觉得讽刺。 “具体的一些事情还在谈,不过你放心,长庚帝不敢怎么样的。你不在东煌他自然不必再担心皇轩家会造反。他也没有必要难为皇轩家剩下的那些人,他应该是打算把皇轩家收归朝廷,但具体兵权交给谁还不确定。”司天命看着仍旧没什么表情的子尘说:“怎么,对这个处置你……”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长庚帝居然能留皇轩家一条活路。”“……我听说亚瑟也给了长庚帝一些压力。”司天命说。 “你觉得长庚帝会把皇轩家的兵权交给谁。”子尘问。 “我听说应该是东煌七杀将军之一的贪狼将军。” “贪狼将军?”子尘皱了皱眉,“这个贪狼将军是哪个皇子的人?” “谁的都不是,怎么?”司天命说。 “不是最好。我只是不希望皇轩家到最后成了那些皇子夺权的棋子。”子尘说,可司天命却还是觉得那个少年担心的不知是这些。 少年那双如同秋水的眼像是雨后的空山。 “舅舅往后打算怎么办?”子尘问。 “回青城山,修道种桃花。”司天命抖了抖袖子说。 “也好。”子尘轻笑了一下:“我听说蜀地有食铁兽,据说上古时曾随兵主蚩尤征战,凶猛无比,可食生铁,敢与虎豹相争。一直想去蜀地看看,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要是舅舅遇到了,替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凶猛吧。” 侍者打开了沉重的大门,外面已至黄昏,子尘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下去。 百米的台阶,少年一个人慢慢地向下走着。 维希佩尔等在台阶中央,见到子尘想要伸出手去扶他,因为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子尘有点不对,让他想起苍白脆弱欲飞的蝶,飞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子尘没有看维希佩尔,从手腕处扯落他一直带着的阿修罗菩提子放在了维希佩尔手中,“玉符就在里面。”然后继续向下走着,一步一步。 维希佩尔看着手中的阿修罗菩提子。 子尘一直把这个菩提子带着手腕上,就算睡觉都不会摘去。 他用力捻着阿修罗菩提子,菩提子外面檀色的壳缓缓剥去,漏出里面有如天色的玉质。 皇轩玉符一令下,百万雄魂起泉台。 八百年的皇轩家,八百万曾奉铁剑立血誓的死士,最终也不过是一声轻叹,是那个少年随手的一扔。 维希佩尔缓缓握住手上的菩提珠,未曾打磨过的珠子我在手上有些硌人。 突然,台阶前一声巨响,少年突然倒在了台阶上,沿着台阶缓缓滚落。 05 子尘病了,病的突然却也病的严重。 亚瑟的医师过来看过几回,却也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子尘的心跳慢的异常,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懒了倦了就不跳了。而且他好像怎么也睡不醒一样,变得异常嗜睡,明明不怎么动,却逐渐清瘦了下去,连手腕上的青色都可以看见。 后来的几天,维希佩尔花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照顾子尘,可子尘还是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一天天病了下去。 直到某天维希佩尔回到房间后,维希佩尔看到白色枕单上晕着的大片血迹,而床边的地上是破碎的玻璃杯和滩开的冷水。而子尘仍旧睡在床上,掌心被玻璃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沿着指尖落到滩开的冷水中,在玻璃碎片的映衬中浓稠的化不开。 维希佩尔正在给子尘包扎伤口的时候,子尘醒了过来,睁着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睛侧着头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低头剪断纱布,在他掌心把纱布系好。 “……我只是想喝水。”子尘的声音有些沙哑。 维希佩尔又去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中,维希佩尔去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抬起头发现子尘正在看着他,而子尘拿着水杯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维希佩尔起身握住子尘的双手,发现子尘的指尖冰冷的不像话。 子尘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那种眼神深的近乎可怕,子尘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但最后维希佩尔只是揉了揉子尘的头发,子尘的头发仍旧支翘着带着几分不安分感。 他对子尘说,“会好的。” 可维希佩尔却觉得这句话连他说的都带着几分自欺欺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子尘就像心魂都不在这里一样,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发呆,对什么都开始反应慢了一拍。 晚上子尘还是会例行喝一杯牛奶,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子尘喝了几口之后就只是站在原地端着牛奶杯,嘴角沾着的的牛奶却也一直没有舔干净。 维希佩尔心中那种不安稳感越扩越大,像是回来时子尘掌心落下的血落在了他的心口,而现在也在不断晕染开来。他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子尘?” 子尘却像是突然收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手上的牛奶杯突然滑落,牛奶杯在地上破碎成片,牛奶也溅到了少年的脚背上。 维希佩尔赶紧把少年抱到了床上。把碎片收拾好后,维希佩尔拿着毛巾把少年的脚背擦干净。子尘长年练武,脚趾带着练武之人常有的变形和磨损,每一处的皮肤却又保养得很好,看的出来花了不少的心思。即带着富家公子的骄矜贵气却又有着练武之人的伤痕。 “……对不起。”少年突然说。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少年,少年黑色的眼睫垂落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看上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维希佩尔把少年搂进了怀里,“小凰鸟,不用对哥哥说对不起的啊。你知道的,在我眼里小凰鸟根本不会做错什么的,就算你真的做错了……我也绝对不会怪你的。” 维希佩尔知道子尘不喝牛奶容易睡不好,于是又去煮了一杯,这次他近乎是把子尘搂在怀里看着子尘喝完的。子尘喝完后他把杯子拿了过去,认真舔干净子尘嘴唇边缘处沾着的牛奶。 把牛奶拿开后,维希佩尔轻轻压了上去。拉开子尘颈口的睡衣,舔过子尘清瘦的锁骨。维希佩尔显得很小心,像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做的太过。 结束的时候子尘侧趴在床上,蝴蝶骨的形状在肩胛上看的一清二楚。维希佩尔用手指在子尘的蝴蝶骨的轮廓上移动着。 第120章 三星在天 06 七月, 亚瑟帝国的神眷花开了。 柚木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阿斯加德的外郊的路上。 “子尘还是没有好吗?”看着希佩尔一直没有说话唐德问了句。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唐德知道维希佩尔最近一直都在为子尘身体的问题操心。亚瑟的医师去看过一批又一批,可谁也看不出来什么。但那个少年的确是这样病了下去。 他以前总觉得维希佩尔这样的人是应该半点情 | 欲不沾身的, 可看来到最后这世上终究是有一物降一物。 个人自有个人的劫数。 “或许子尘只是最近太累了,毕竟……他最近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再怎么说还只是个孩子。”唐德说:“不过我以前也接触过一点东煌的古医术,里面有一些关于古代巫咸之术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子尘给我的感觉就像那本巫咸之术里描述的魂魄不稳一样。”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唐德。 唐德看见维希佩尔看着他赶紧摆了摆手:“不过我毕竟也没有怎么研究东煌的医术, 而且东煌的古医术本来就有很多和巫觋之术有关,动不动就扯两句三魂六魄的。这种说法怎么也太玄了一点。”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或许吧,多养一段时间或许会好点。” “没关系的, 子尘还蛮好养的,不吵不闹又很乖而且还听你的话, 以前在英灵殿没人管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唐德说, “和维尔那个动不动就砍天砍地的性格比子尘乖巧的就跟小猫一样。” 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不过话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啊?貌似已经走了很久了。” 维希佩尔看着窗外说:“已经到了。” 唐德也看向窗外,突然看到有淡色的桃花飞入了车中,窗外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唐德看向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仍旧是那副没有什么表情的平淡样子。 唐德拍了拍维希佩尔的肩膀,“我天,你简直大手笔啊,这里怎么会有桃花, 该不会是你种的吧。” “不是我,是以前一名曾经到过东陆的富商回来以后种的,我半年前把这块地买了下了。” “买完以后发现媳妇跑了?”唐德说, “我要是你我会找那个商人退货的。。” “我知道子尘会回来的。”维希佩尔说。 唐德轻笑了一声,“是,他要是不回来,殿下还不得拆了东煌。” 两个人下了马车,唐德看着面前一座东煌样式的房宅惊的半天说不出来话来,“你还真是……打算金屋藏娇啊。” “进去看看吗。”维希佩尔说。 “来了当然是要进去的。” 房宅建的并不算大,要和皇轩家那恨不得占了半个金陵的程度比当然比不上,但建的到是非常精巧,看得出很多地方都很用心。 房间内的具体装饰不算太多,毕竟也一直没有人来住。维希佩尔洗了套茶具又煮了壶清茶,然后给自己和唐德都倒了一杯。 两个西陆人穿着亚瑟的军装跪坐在梨花木案几两侧,在东煌样式的宅院里饮着茶,维希佩尔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唐德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当初买下这间宅子本来是打算子尘从英灵殿出来之后送给他的,不过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于是这套房子也就一直闲置在这里了。”维希佩尔说。 房间的木门开着,从门外飞入的桃花瓣落入了一瓣到唐德的茶盏中,胭脂色的花瓣缓缓被水浸润。 “赠君万顷桃花,换取相思意。”唐德轻轻晃着手上飘着胭脂色桃花瓣的茶盏,“殿下倒是用情颇深。” “那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这套房子了?” “金宫那里太乱,不适合子尘养身体。”维希佩尔说。 “也好。”唐德喝了口茶,茶上飘着的桃花瓣上下浮动。“不过我看你好像并不是很想让子尘过来。” “这里毕竟离金宫太远了,如果要把子尘放在这里我可能每天只能过来一次了。而且他不在自己身边,总是觉得……” “多在这旁边放点守卫,皇轩烬那个样子肯定也跑不了,他现在就连下床走几步都是个问题。” “我不是怕他离开。”维希佩尔说,“只是觉得……” “只是看不到他,会觉得慌是吗?”唐德缓缓饮了一口茶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殿下,你这是重度依赖症啊。”唐德笑了笑,“这么多年没有子尘在你身边你不也是过来了吗?怎么现如今没了他就过不了了。” “我自己以前也从来没想过我会这样。”维希佩尔看着窗外的桃花说。 “这世间所有的情字说穿都荒唐啊……” 07 维希佩尔回到金宫的时候子尘仍旧在睡着,只穿了一件衬衣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手腕下压着一本书。 少年的黑发被窗外的风吹乱,一翘一翘的。 维希佩尔伸手慢慢理好少年的头发。 所有的不安感好像都在见到少年的一瞬消失,少年始终是他心底的一块凉玉。 慢慢抬起子尘压着书的手腕,维希佩尔皱了皱眉,他手中的手腕好像又细了一些,连那块凸起的骨节都摸的分分明明。 维希佩尔垂下眼发现少年正在看他,那双眼像是秋水桃花。 “回来了。”少年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到最后维希佩尔还是把子尘送到了阿斯加德京郊的宅院里,在马车上维希佩尔用薄毯抱着子尘,让他睡在自己腿上。 进入那片桃花林里后,日光透过桃花照在子尘脸上形成影影绰绰的阴影,少年的侧脸有如上好的瓷器,干净莹润。桃花的花瓣落在了少年身上的薄毯上,又轻轻落在地上。维希佩尔把手搭在少年的后颈处,感受着少年有些缓慢的动脉跳动,仿佛这样能让他安心一点一样。 子尘轻轻打了个喷嚏,怕冷一样的在维希佩尔怀里缩了一缩,像只受冻了的猫。维希佩尔低头把子尘抱得更紧了一点。 维希佩尔把子尘抱下了车后,子尘揉了揉眼结果窝在了维希佩尔怀里继续睡。维希佩尔只好有些无奈地把子尘放了下来,“起来看一看满不满意,要是喜欢以后你就先住在这里。” 子尘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结果刚睁开眼睛就愣住了。“我睡了多久?” 漫天的桃花,恍惚间让人怀疑他又回到了那个江南。 “不是东煌,是阿斯加德的京郊,一年之前建的。”维希佩尔说。 子尘被维希佩尔抱了进去之后看了看周围,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就先在这里住着。”维希佩尔把子尘放到里面的软塌上,亲了亲子尘的头发,“这里离金宫有点远,我可能每天只能过来一次了,明天我就叫几个下人过来。你要是需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带过来。” 子尘想了想也想不出来自己需要什么,最近都是维希佩尔照顾他,他自己的状况搞不好维希佩尔比他还要清楚。然后感觉太累了就点了点头。 黄昏半暖的阳光从窗牗里透过。 03 第二天维希佩尔说的那几个下人就过来了,是四个女孩子,子尘看了一眼点点头除了觉得房间里多了几个人有点烦以外到时没有别的。 到是那几个女孩心中有点不太舒服,维希佩尔身边向来没有佣人,这几个女孩是从唐德那里要过来的。女孩们从小在亚瑟帝国三大家族之一的卡桑德家族长大,就算是女仆心里也带着点傲气。平白被叫来伺候一个看上去病的要没气了的东煌人都不太高兴,何况这个人还是背叛了东煌的叛徒。 皇轩家和亚瑟帝国的战事大多是机密,她们身为唐德身边的女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了解一点,大多数的事情只能凭着猜测。八百里皇轩当年再怎么辉煌那也是在东陆,至于西陆的人大抵连皇轩家也没有听说过,何况一直不被皇轩昼喜爱,连皇轩家死士都很少见过的皇轩少主。而如今,自从白昼之殇以后,皇轩家早已不是当年的皇轩家。 那个在东陆有如神话一样屹立了八百年的家族如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残龙之血,其势也哀。谁又能想到如今这个缠绵病榻,病弱苍白,拿杯水都要晃三晃的男孩曾执剑而战,权令着天下最辉煌的氏族。 子尘也知道她们不喜欢他,可他也倒懒得说什么。维希佩尔来过两次,她们差不多知道了维希佩尔和子尘的关系,可这也只能让她们对子尘更轻慢而已。毕竟在她们眼里,维希佩尔这只天鹅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居然开始惦记起了□□肉,甚至想着是不是子尘用了什么东方来的巫术,还相当富有献身精神地要跑回到唐德那里赶紧让她们的少爷劝劝维希佩尔,别让维希佩尔殿下再继续被这只妖孽蒙了眼。 不过从东方来的妖孽——子尘倒是一点都不想管她们是怎么想的。他现在仍然是嗜睡的厉害,一天恨不得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都在睡觉。白天看着这几个女仆反倒心烦还不如睡觉,晚上又被维希佩尔折腾的太厉害睡不了,所以这几个女仆实际上也见不到多少子尘真正醒着的时候。 子尘醒了之后感觉有点口渴,手腕虚悬着指了指桌子,女仆愣愣地看着不太确定子尘要什么。子尘略微皱了皱眉,不太耐烦地说了一句:“茶。” 女仆赶紧倒了杯水过来。子尘看了看,抬了抬眼说:“我要的是茶,不是水。” 女仆点了点头抓了把茶叶放了进去又递给了子尘,子尘看了看手上半凉不热的水和飘在水面上上完全没有泡开的茶叶,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用茶杯盖拨开上面飘着的茶叶慢慢喝了下去。 味道自然不会好,还不如直接喝水。子尘倒是没有别的感觉,就是有点心疼维希佩尔特意找的茶叶。上好的西湖龙井居然就被这么糟蹋了,龙井他喝得少懂得不太多,不过再怎么也能看出来是好东西。 往后又喝了几次加了牛奶的龙井,子尘也算彻底对西陆的女仆泡的茶没了指望。 这几个女仆也不会做东陆的菜,可能是病了,口也更挑了,对着西陆的菜每次都吃不太多。子尘属于那种看上去什么都能吃得下去的人,就算是在寺庙里天天吃素他也能过来,但其实要论挑起来他是真挑。毕竟是堪比皇室的江南皇轩家养出来的小少爷,司雪柔是那种遇到不喜欢吃的菜宁口一筷子都不动的主,他父亲为了讨好司雪柔没少费心思,顺带着也把子尘的嘴养刁了。 反正到底是寄人篱下,有口饭吃已经算是不错,子尘也没打算太挑,就这么半梦半醒地过着日子。 第121章 露申辛夷 Chapter43露申辛夷 01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 白日里子尘一个人在屋内没事看看书,但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睡觉。 维希佩尔过来的时候不太固定, 有的时候白天会在这里待一天有的时候却很晚才能过来。子尘没心情问他下一次会什么时候来。 来了也就来了。 子尘早上醒来之后有些口渴,下意识地喊了声:“水。” 过了一会温热的茶杯被放到了他手上, 茶杯居然是被烫过的,按理说那几个连茶都不会泡的女仆怎么可能学会烫茶杯。 子尘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两声带着轻微哭腔的“……烬少爷。” 他抬头, 感觉有些恍如隔世。 仿佛仍旧是当年江南的那些日子,梧桐院子里有花雕美酒。 每年当他从寺庙里回来,涉过鹑尾河,那些楚辞花草般的姑娘就等在芳菲盛开的院中, 像是她们就一直这样等着他一样。 他秋时走,她们从秋时等, 等到来年春归。 露申和辛夷看着子尘, 嘴角明明扯着笑可眼中却像是含着泪。 “……烬少爷。” 两个女孩像是除了这一句烬少爷什么也说不出了一样, 毕竟她们最后待在子尘身边的时候那个少年还是堂堂江南皇轩家的小少爷,衣猩红锦衣, 执素白羽扇。 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却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当初,她们也不敢说皇轩家现在的样子怕子尘听了更难过,于是只能一遍遍念着子尘的名字。 门外。 “你就这么放心司天命送过来的这两个人。”唐德靠在门侧说。 “子尘需要人照顾, 没有人比她们更合适。”维希佩尔侧身看向门内说,他微微倾着身,就连子尘也一直没有发现他。 维尔看不过这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 别着头看向别处。 “殿下,小心点总没有什么错。”唐德说:“毕竟……” “我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了,就是司天命除了这两个姑娘还送来了几个箱子。”唐德说,“殿下要收下吗?” “里面是什么,看了吗?” “看了,不过是点平常的生活用品吧,挺杂的。一个箱子里面是衣服,一个箱子里面是瓷器,还有点其他东西。” “都是给子尘送来的。”维希佩尔说。 “当然,那些都是十成十的好东西,光是里面的瓷器怕是就能价值连城,除了他们皇轩家的小少爷,还有谁受得起。”唐德耸了耸肩,“这个司天命倒也是个人物,我们把皇轩家的少主都留下了,一点不着急不说,反而云淡风轻地送过来这些东西。” “的确,这个司天命倒是半点不能轻看。”维希佩尔点了点头说。 “殿下应该明白司天命的意思吧。”唐德笑了笑。 “哦,怎么?” “那个司天命怕是看出来了点什么,”唐德一脸暧昧地看向维希佩尔,“看出来他们的少主在这不会受半点欺辱……”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收下吧。” “殿下,你果然和那个司天命一样,不能小看啊。”唐德轻笑了一声说。 “怎么?” “也是,既然藏不住的也就没必要藏了。”唐德说。 “殿下,不能收啊!”在旁边一直听着的维尔突然说:“我们亚瑟难道还缺这些不成,他司天命是想说我们还养不起一个活人吗?这就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再说了谁知道他们在箱子里面藏了什么,那个司天命可是个老狐狸。” “到时候就由维尔把东西送过来吧。”维希佩尔说。 “什么!这东西凭什么让我送过来,这事随便找个人去不就行了嘛!这两个姑娘就是我送过来的!一路上像是我要吃了她们一样!不干!” 露申和辛夷没能和子尘说上多少话,门就突然开了,两个姑娘赶紧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维希佩尔把身上的军装风衣脱了下来放到一边,看了眼低着头的两个女孩说:“你们先去做点东西。” 两个人低着头说了声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下去,像是生怕自己走了以后自家的小少爷会被维希佩尔吃了一样。 维希佩尔坐到了子尘身边,把衣服披到子尘身上,“知道你不喜欢那几个女仆,觉得露申和辛夷再怎么是从小伺候你的,应该能好点,就让她们过来了。” “如果有什么不喜欢的,不要自己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告诉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维希佩尔低头轻轻理好子尘的黑发。 少年的头发和原来相比长了不少。 子尘点了点头。 “不谢谢我吗?”维希佩尔轻声说。 子尘愣了愣,一瞬间有些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又能给维希佩尔什么当做谢礼。 “……喊我声哥哥怎么样?”维希佩尔轻轻吻着子尘的额角,“恩?你都很久不喊我哥哥了。”维希佩尔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一瞬间子尘突然觉得心口开始有些酸涩,嗓子也带着一些哑意,好像怎么也说不出来一样。 “不要闹,一会露申和辛夷过来了。”子尘推了推维希佩尔,却反倒被维希佩尔揽住,在额角眼眉处缓缓吻着。 “快点,你也知道露申辛夷要过来了。”维希佩尔轻笑了笑。 “……哥哥。”子尘把头压在维希佩尔的心口在漫长的沉默后突然念了一句。 日月变幻,黑白颠倒,总有那么几个刹那让人想把它分成百万份,然后一点点一点点的过尽。后来,少年一个人信马游江南,看遍了江南的桃花,有个巷口的说书先生告诉他若有心爱的姑娘,不妨送她一枝江南的桃花,比得上世间万种…… “烬少爷。”露申端着木盘微微行了个礼,上面摆着一碗桂花粥,辛夷在后面端着漱口的杯皿和其他用具。 维希佩尔这才回过神来把子尘松了开,从盘子上拿过粥喂子尘。被西陆的燕麦粥折磨了这么久,终于能再次吃上一碗做工精细的桂花粥,子尘也没太在意维希佩尔过于亲近的姿势。 然而在露申和辛夷眼中自家的少爷简直就是一只被摇着尾巴的饿狼胁迫的小白兔。两个人站在旁边强忍着眼泪看着她们从小锦衣玉食茁壮成长的小少爷现如今连喝个粥都要被人监视。 两个人环视了一下房间,就直接把这间房子判定成了囚室,大小不过堪堪比得上她们少爷以前住的别院凤凰栖,房间一点摆设没有不说就连她们少爷平常要用的器具衣物也一应全无。不用想都知道她们的少爷在这里受了多少苦。 要不是怕惹怒了维希佩尔连粥都不给她们烬少爷喝她们现在就能哭成孟姜女。在她们心里维希佩尔已经被脑补成了十恶不赦、欺男霸女、罄竹难书的绝顶恶霸。 维希佩尔看已经很久对什么都没胃口的子尘这次终于算是吃的比较多,一门心思全投入到了把子尘喂得白胖的事业上,没有什么心情去管两个丫鬟的腹诽。 子尘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乖,一点声音都没有,低着眼睛。 维希佩尔喂完之后把碗放在了露申端着的盘子上,说:“你们先下去吧。” 露申和辛夷愣了愣看着子尘,像是有些为难。 子尘点了点说:“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姑娘才微微行礼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 露申和辛夷走后维希佩尔细细吻着少年的嘴角。子尘其实一直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维希佩尔偏偏喜欢亲吻嘴角这种地方,明明寡淡而又没有什么味道。 维希佩尔没呆太久就走了,毕竟最近亚瑟的事情实在太多,都等着他去处理。维希佩尔刚走,两个姑娘就直接跑了出来跪在子尘面前,还没开始说话就先泛起了泪花。 到最后还是子尘先开了口:“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具体的我们也不太清楚,朝廷仍然让皇轩家守在金陵,不过兵权交给了贪狼将军,相柳将军为左将,鹿蜀将军为右将。皇轩家其他事情都交给了司家二公子。”露申说。 子尘点了点头。 “……烬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那些西陆的人逼你的,我绝对不相信少爷会背叛东煌的。少爷可是皇轩家的少主啊,皇轩家其他人绝对不会就这么看着少爷受苦的。是不是他们把你关在这里,不让你回去。” “是我自愿的。”子尘说:“我回不了……东煌了。”刚说了两句子尘突然又咳了两下。 露申和辛夷都紧张得看着子尘:“少爷是病了吗?怎么会这样。” “没事的,会好的。我以前不是也身体一直不太好吗,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可是……” “没关系的。在这里也很好不是吗?维希佩尔殿下……对我很好,在这里算不上什么受苦,以前在寺里那么苦我不也过来了吗?连吃不了肉我都能忍了,还有什么吗?”子尘笑了笑。 “当然不一样,在寺里,也还有方丈知道少爷是我们皇轩家的未来家主,不敢对少爷怎么样,可谁知道那些西陆人会对少爷做出什么。”辛夷看着子尘说。 “好了,一切就先都这样吧。你们也不用太担心,都这么久了不是也没人把我怎么样嘛。”少年轻笑着说。 02 亚瑟帝国地处北域,桃花较江南开的晚一些,能把这本应开在江南的花在阿斯加德的京郊养活维希佩尔也确实费了不少心思。现在是六月,桃花正盛,林中有一片湖,桃花落在湖面上像是落在镜中。 维尔把几个箱子卸了下来的时候,子尘还在床上睡着觉,听到自己在这费心费力的搬东西,那家伙居然在床上睡觉,维尔直接踹开了门,想要教训一下子尘。 结果维尔一开门就看到了刚起来,正靠在床头一边喝着药一边小声咳嗽着的子尘,扬起来的拳头到底还是在门口放了下来。 维尔上一次面对面见到子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对子尘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听说子尘在那场血沙之叛里跟维希佩尔回来了也一直没有心情去去看他。后来听到子尘病了,觉得病了就病了,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反正那家伙以前在英灵殿身体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什么都是拖后腿的。 他对维希佩尔和子尘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支持过,后知后觉的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倒也没有劝过,毕竟说到底还是维希佩尔自己的事情。 就连跟着维希佩尔殿下到这边来他也从来都是待在门外,从来没有进去看过一眼。 可他这次看到子尘,才终于明白子尘是真的病了。那种苍白和脆弱太过于显而易见,和在英灵殿的时候那种弱的想让人揍一顿不一样,那是一种让人怀疑他就会这样一病不起,再也不会好起来的感觉。 他还记得数月前那个少年自台阶而上,在兀尔德泉厅不卑不亢地行揖作礼,拿着扇子说着句句能气死人的话。可如今这个少年却仿佛早已弱的经不起一阵风。 这样的少年别说维尔的一拳头了,怕是连晚间的寒风都禁不起。 看到维尔和唐德过来,子尘倒是一愣,连招呼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现如今他也只能算是亚瑟帝国的阶下囚,生杀夺予皆由不得自己。不过想想,如今他们与自己终究是两路人了,也不必像以前在英灵殿一样躲着,于是反倒宽了心,只是冲着他们点了点头,因为病中低缓的动作反倒带了点衿贵。 露申和辛夷看到维尔更是连理都不想理,一路上那个大叔就和一个丧门神一样看着她们。 维希佩尔过来时身上沾了点露气也就没往子尘身边去,靠在门旁看着少年接过辛夷手上的茶漱着口。 “你们那个司天命公子送过来的,要说你们公子还真是脑子有病,我们殿下还能缺你们这点东西不成。”维尔踢了踢地上的箱子,“一个病人我们亚瑟还是养得起的。” “是不缺我们的,只是要什么没什么,勉强能过得下去罢了。比一般的囚室是好了不少。”辛夷这几天看到自家少爷这么受气早就憋了不少火,听维尔这么说立刻怼了回去。 “嘿,你倒是说说却什么了?是缺着你喝还是缺着你穿了,我们殿下对你家少爷怎么样你心里还没数吗?” “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除了吃就知道喝吗?我们家少爷受了委屈还不准说了?” “辛夷,先看看舅舅送了什么过来吧。”子尘轻声说。 “是,少爷……”辛夷有点不太情愿地说,和金陵的各家少爷比,子尘从来都算得上是比较宠着自己家丫鬟的,平常她们无论做错了什么子尘连句重的话都不会说。看着这样好脾气的少爷居然被这群西陆人这样欺负辛夷怎么样都是不服的。 露申和辛夷开了箱子。 “果然还是司家公子想的周全。”辛夷娇俏一笑,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 “那是什么?”子尘躺在床上伸手指了指箱子里的东西。 “司家公子应该是怕少爷无聊,带了几本书过来。”辛夷连忙捧过了箱子里的几本书,放到了子尘身边,“少爷现在正好可以看看,免得这里人多扰了少爷清净。” “你这是什么意思,嫌我们碍眼吗?别忘了这可是在亚瑟!”维尔自然也听出来了不对。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在西陆,否则你当我们会还让你在这站着吗?”辛夷轻哼了一声,“再说我们少爷本就病着,来一个都嫌多了,再来个凶神恶煞如修罗的,这是多想不让我们少爷好过。” 默默中了一箭的维希佩尔靠在门口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波及到的,只好抬起头看了一眼子尘,想求证一下在子尘眼里自己不是多余的。然而子尘早已低下头翻起了司天命送过来的几本书。 “……你。”维尔被露申噎的说不出来话,他生平上战场一把巨剑砍过无数头颅,剑下亡魂无数,就算是在权贵子弟遍地的英灵殿,一声维尔将军来了,也是哀鸿遍野,众人皆作鸟兽散。如今却在个丫鬟面前被怼的说不出来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唐德轻轻拍了一下维尔的肩膀,对女孩子,这种硬办法怎么可能行得通,维尔这样三十多岁找不到老婆也是活该。对付漂亮的女孩子当然还得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唐德来。 只见唐德微微一笑,光是那副温柔好皮相就能骗的姑娘坦露心扉。不知从哪拿出来一罐精美的白瓷。 “辛夷姑娘是吧,这是在下准备的一点龙井茶叶,听闻东煌人素来爱茶,特地准备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龙井是上好的,是雨前茶,特地从虎跃寺求的。”从动作到神态,唐德不愧是少女收割机,就算是个男的也未必挡得住他这嘴角一笑。 辛夷一愣,维尔那种凶神恶煞的丧门神她还能硬碰硬,死命一搏,面对唐德这种笑面书生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还没等她说话,旁边的露申先行了个礼,嘴角带着侍女所应有的恭敬的微笑,“对不起,公子,我们实在不能收下公子的礼,还请公子见谅。” “没关系,收下吧,这龙井我是特地叫人去找的,如果不收我这片心意就白费了。我与你家少爷也算相识,这点礼物也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唐德嘴角仍旧含笑。 露申又行了个礼,“不是的,公子,我们家少爷很少喝龙井的,如果喝也从来只喝御前十八棵。” 御前十八棵是东煌受仙茗滋润所生的十八棵树,又由前朝皇帝所采,每年十八棵树所采茶叶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二两,而这二两里有一半要送来皇轩家。子尘喜欢茶,司雪柔和皇轩昼对茶都没什么兴趣,这一两茶也就都送到了子尘的侧宅。 “所以,还请公子收回。”露申仍旧恭敬地躬身行礼,和辛夷的句句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怼维尔不同,露申的话始终带着侍女应有的谦卑。 唐德感觉一口血被愣生生憋了回去,但仍旧维持着自己的微笑,“在下准备的茶虽然比不上御前十八棵但也绝对是精心挑选,比这里现在的茶还是要好上一点的,不如姑娘先收下,等到在下弄到了御前十八棵再送过来。”哪有给出的礼还要拿回去的,怼不过御前十八棵他还怼不过维希佩尔吗? 又中了来自兄弟一箭的维希佩尔感觉自己带着这两个东西过来可能真的是他今天犯得最大的错误。 “不用了!司家公子带过来了,不仅有御前十八棵,还有少爷最喜欢喝的凤凰单枞,而且是凤凰山的宋种芝兰香。”辛夷突然从箱子里拿出一罐茶叶。 唐德看着辛夷手上的茶叶,感觉那口憋回去的血已经要从嘴角溢出来了,于是只好微笑着说:“司家公子……想的还真是周到。” 第122章 色如天 Chapter98色如天 01 维尔和唐德接连在两个姑娘面前败下阵来, 也都乖乖地不说话了。 露申和辛夷把整整两个箱子的衣服晾了起来,一路上过来衣服也带了点潮意, 放起来前要先熨烫平整。 两个丫鬟捧着一件件衣服在屋子里穿梭着,像是两只轻盈的蝴蝶, 月白色的云雾绡,水色的青蝉翼,朱红色的瑞纹锦, 胭脂水色的烟笼月长衫外罩…… 屋里屋外的晾上了不少衣服后,露申点燃了错金狻猊铜香炉,用烫好的铜熨斗把衣服熨烫平整。 午后的阳光从隔窗中透过,半亮的天光穿过错落斜挂着的丝绸绡纱, 风吹过桃花在胭脂水色和月白色中穿过。 而子尘仍旧在床上斜靠着看着书,仿佛这所有一切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维希佩尔靠在门扉处, 看着风吹过层叠的绞纱绸衣露出少年略带清瘦的身影。光线照过香炉上浮动的烟雾尘埃,云雾袅袅漫上飘动的衣袖。 少年仍旧是一身素色白衣,在那些锦色华衣中, 像是一片干净的留白。 唐德轻轻撞了一下维希佩尔,“怎么,害怕皇轩烬跑了不成,这么久还看不够。”嘴角带着点揶揄地笑。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还是说你越看越觉得好看, 看不够了。”唐德继续笑着说,看着两个姑娘在随风浮动的衣袍中穿梭。 唐德本没指着维希佩尔答话,却突然听到了旁边的人轻轻嗯了一生, 唐德转回头,维希佩尔却仍旧还是在透过层叠错落的纱衣看着那个安静读书的少年。 唐德摇了摇头,心想,还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那边辛夷正开始把箱子里的瓷器拿到外面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维希佩尔他们三个对瓷器都没有什么研究,也就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露申洗出来一套茶具放在了桌子上,维尔看着顺手拿了起来:“诶,你们这瓷器怎么碎成这样了,是不是来的路上撞的?” 辛夷看了一眼:“放下!那是冰裂纹。” “不是,你们这个真的就要坏了,都有裂纹了,能用住吗?”维尔捏了捏手上的杯子。 “快放下!弄坏了我饶不了你!” “不就是个杯子吗?”维尔不太在意地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结果刚放上去杯子就突然开裂,然后顷刻间变成了碎片。维尔赶紧摊了摊手,“和我没关系啊。” 辛夷就这样愣生生地看着她们烬少爷惯用的杯子碎在了自己面前。愣了几秒之后眼泪就开始往外面流,然后直接就扑到了子尘床边:“少爷,我们走!上什么地方也好过在这里受欺负。” “我……我什么也没干,就是捏了一下啊。”维尔看着哭成泪人的辛夷噎的说不出来话来。 维尔转身看向子尘,子尘却仍旧只是低头看着书,看向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也正看着子尘。 维尔实在气不过,只好说:“不,不就是个杯子吗?大不了我赔就是了!值多少钱,我原价赔。” “皇轩家用的东西可不是钱就能买的”辛夷起身怒瞪着维尔。 “行,行,我明天给你弄一个去。不就是个破杯子吗?” “这是哥窑龙泉青瓷冰裂纹,御制的,除了皇家也就只有我们少爷用得上。” “不过就是个杯子。” “不过,什么叫不过。我们少爷原先用的可是品柴窑的天青釉小盏,色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是当年太|祖|爷赏给开国公的,算在御品里头。柴窑现在就连窑址都没人知道了,片瓦值千金。”辛夷略带不屑地哼了一声。 “是,你们家少爷用的东西都贵重,那个小盏呢?怎么不用,还是司天命自己藏着了。”唐德在一旁笑了笑说。 辛夷却突然不说话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丢了。” “这么贵重,怎么就丢了。”维尔像是突然也对那个小盏感兴趣了一样。 辛夷没有说话,嘴唇有些发白。一直站在旁边的露申不留痕迹地扶住辛夷像是要站不住的身体,微微欠身,略带恭敬地说:“丢了就是丢了。公子多问无益。” 子尘像是听到了什么,把书放到了腿上,抬头看向这里,隔着随风飘动的纱衣绸衫歪着头,“……丢了?”他像是要确认一下似得又问了一遍。 辛夷低着头不敢看子尘只是轻声嗯了一下。 “丢了就丢了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子尘继续低下头看书。 白昼之殇,皇轩之败。 战乱如此,能保住这些已是不易,又岂是什么都能保全的。 维尔没去想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也听不太懂这几个人说什么丢不丢的,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得得,不就是个茶杯吗?我改天给你带过来一个还不行吗?” “还有什么缺的吗?”维希佩尔突然问。 “缺的东西多了。”辛夷对维希佩尔向来也没有什么好感。 “那缺什么你直接都告诉维尔好了,让他一并带过来,支出都算在我这里。”维希佩尔略微低着头说。 辛夷上下扫了扫维希佩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她并不清楚维希佩尔的身份,但她却本能地不敢忤逆这个男人,就像狡兔在威严震慑的雄狮面前,便是知道这只雄狮不会吃了她,可她却还是感到凉意。 皇轩烬的衿贵是黄金珠玉砸出来的,是自小生在江南富贵皇轩家的少爷气派。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的清贵是与生俱来的,不需白玉,不需黄金,像是天生的白色帝王,合该睥睨一切。 那双眼睛淡薄地像是神明,俯视苍生,辛夷以前见过那些跳祭舞的巫觋,执着鹭羽,脸上绘着繁复的花纹,那些人的眼睛便是那样的,不悲不喜。而那个男人的眼神却更加冰冷,那些巫觋便是再怎么隔离着俗尘养成也终究是凡人,男人的眼神却清冷的像是从未沾染过尘土。 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同,也只有那个男人看着她们烬少爷的时候。他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她们家少爷已经睡下了,那个男人就只是靠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少年,虽然男人仍旧没什么表情,但辛夷知道,那已经不是神明一样的眼神了,神不会用那么漫长的时间看一个人。 但辛夷仍旧看不懂男人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带着漫长而遥远的……哀伤。 “凭什么!”维尔听到立刻开始反驳,“把这几个箱子送过来我都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还缺什么,让唐德记下来吧。”维希佩尔没有管维尔,直接对露申说。 露申点了点头,“还缺一个梅瓶,烬少爷喜欢屋里放点桃花的。”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还有要两个玉壶春瓶,颜色最好素一点。”辛夷补道。 “凤尾瓶也来一个,要不然还是太空了点。” “还有纸、笔、砚、墨也要来一套,司家二公子把松雪道人的真迹《洛神赋》拿过来了,我家少爷正好可以在这练练。” “不是?你家少爷居然能沉下心思练字?”维尔忍不住笑了出来,毕竟子尘那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舞文弄墨的蹁跹君子。 “我们少爷当然会,我们少爷可是写的一手风流好行书。”辛夷哼了一声,“我们少爷笔韵风流,得松雪道人之神魄。以前璎珞公主说要借走松雪道人真迹回去看,结果啊,从皇宫来的先生在书房直接错拿了我们少爷的习贴。” “那是那个公主故意的吧。”维尔说。 “辛夷。”一直没有说话的子尘突然喊了一声辛夷,“没有别的缺的了吗?” “还要二两陆离香,烬少爷向来喜欢的。”露申说道。 两个丫鬟来来回回说了不少,加上维尔时不时的反驳,仅是列完单子就已经到了傍晚。维尔是片刻都不想再这里多待,谁知道再待下去又得被塞给什么活,光是买这些东西就得够他忙一阵。于是列完单子就赶紧拉着唐德走了,留着维希佩尔一个人在这里金屋藏娇。 两个人走了以后维希佩尔就直接坐到了子尘床边,陪着子尘看书。子尘看的是一本《牡丹亭》,照例子尘这样的身份是不会被允许看这种书的,以前基本都是司天命以前偷偷带过来的,平常混在基本经文里,也没有人会动。 子尘上次离开前,看到一半,随手在花瓶里扯了一瓣芍药夹在了书里,等着下次从了尘寺回来再看。结果下一次再翻到这本书却已经是两年后…… 芍药早已干枯,在书页间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像是一痕胭脂水。 ——回头皆幻境,对面知是谁。 维希佩尔向来不是话多的人,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以往都是子尘会主动说些话,而他只需要静静地听着就好。只是子尘自从病了以后,便开始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两个人在一起,更多是像这样的沉默,但维希佩尔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他可以在每次回来都看到这个少年,他可以静静地抱着他的少年,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很好。这样近乎安稳的时间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子尘靠在维希佩尔的怀里静静翻着书,微白的指尖从薄薄的书页边缘划过。 突然,子尘的指腹渗出一丝鲜血。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应该是被书页划到了,荆草做的纸确实会比较锋利。”子尘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有点不在意地甩了甩。 这里备了一点药,维希佩尔把药和纱布拿了出来,半跪在床边,用长长的白色纱布在子尘手指上认真地缠着,子尘坐在床上用另一只手翻着书,半长的眼睫垂下遮出一小片阴影。 维希佩尔把纱布打了个结之后用剪子把多余的纱布剪掉,然后把子尘的手腕端起来认真看了看之后才把子尘的手放了下来。 子尘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蝴蝶结,眉毛有些抽搐。 晚上睡觉的时候,子尘把绑着蝴蝶结的手放到了枕头上免得纱布被弄开。 从格窗里透过来微凉的月色,夜间飞过的桃花在格窗上透下一片片阴影。子尘突然被维希佩尔从身后抱住了,温热的体温从身后传来,维希佩尔看上去有些瘦削,但肌肉却非常匀称,这么靠着有种非常安稳的安心感。 “小凰鸟……”过了很久,维希佩尔突然轻轻喊了一声,“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我会对你很好的……” 维希佩尔的声音带着微弱的乞求。搂在子尘腰间的手腕缓缓紧缩着,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下意识地抱住怀里的小熊。 一直以来在所有人眼里,维希佩尔都是那个强大如神祗的存在,仿佛他就应该刀枪不入,他就应该无所不能、顶天立地。可那个夜晚,维希佩尔用着近乎温柔而哀伤的语气求那个少年留在他身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02 维尔不到三天就把辛夷和露申列出的东西备齐了,选个了下午把东西送了过去,整整装了四个箱子。唐德说要去看桃花,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维希佩尔、唐德和维尔到的时候,子尘正在帮辛夷和露申捣桃花瓣做胭脂,屋子里落了不少的桃花,像是氤氲开来的花雾。 刚把箱子抬下来,维尔就把四个箱子挨个开了箱,然后随意坐到了椅子上,等着辛夷和露申验货。 辛夷和露申放下了胭脂皿,过来看了一眼,刚拿出来几个看了几眼,辛夷的胸口突然开始起伏着,然后突然就把一尊梅瓶摔在了面前,瓷片飞溅。 维希佩尔、唐德都是一愣,维尔更是直接懵了。子尘把书放下往这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瓷片然后开始继续看书。 “你当我们少爷……”辛夷狠狠瞪着维尔,“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轻薄的人。” 维尔错愕地看着辛夷,完全不知道这口锅是怎么扣在自己身上的。 “你如果不想赔那个冰裂纹小盏可以不赔,我们皇轩家还不差这点东西。”辛夷说,“可皇轩家却了轮不到你这么辱没。” 维尔更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担上了辱没皇轩家的名头。 唐德捡起地上的碎片看了看,然后拍了拍维尔的肩膀。 碎片上是光着身子飞舞的小天使,小天使下边还有露着后背的女人。维尔自然不可能一个一个瓷器自己挑选,弄碎了小盏之后他第二天就直接到了阿斯加德一家瓷器店,把列单给了老板就直接让老板自己把瓷器装了箱,连看都没看。而老板看维尔是个西陆人,给维尔拿的正是在西路走俏的西绘瓷器。 自从白昼之殇后,东煌被强迫和西陆进行商贸,自然也有大批人从东煌跑到了西路做生意,其中不乏卖瓷器的。而且为了迎合西陆人,便出现了大批绘着圣经故事的瓷器,而维尔买的不幸正是这一批。 维尔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挠了挠头,皱眉皱了半天,心知自己不对,但怎么也憋不出来一句抱歉,最后还是唐德笑了笑,说:“还望姑娘不要介意,这些瓷器实非维尔将军本意,这些瓷器我们先拿回去,等过两天一定会送合姑娘意的。” “但愿如此。”辛夷轻哼了一声。 “那,多谢公子。”露申倒是微微行了个礼,嘴角带笑。 这一次是唐德陪着维尔去选的,看起来都是上好的瓷器,个个价值不菲,每一个都过了遍眼确定再没有飞舞的小天使让辛夷再次摔了盘子。 再过去的时候,维尔仍旧直接开了箱子便坐到了椅子上,完全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毕竟是唐德跟着一起选的。 辛夷拿起一个梅瓶看了看,然后递给露申,“拿去砸了。” 露申点了点头。 维尔听到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怎么就又给砸了!” “这梅瓶分明是寻常民窑伪造的汝窑瓷,若是往常谁把这种瓷器送到皇轩家可是要掉脑袋的。”辛夷说。 “你怎么就知道是伪造的!”维尔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挑的瓷器就要被砸,急的不行。 “我当然知道,青花虚淡不说连釉质都不平。” “那……那你也不能砸了啊!”维尔指着露申手上的瓷器说。 “送到皇轩家的瓷器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辛夷说的倒是事实,御品瓷器不可流入民间。 烧制瓷器本便是千里挑一的活,往往一件一等瓷器要搭上大量的瑕疵品,而这些瑕疵品必须就地销毁,即使民间大有富商愿意出高价购买也绝对不能流入民间。各大窑口都有一座碎瓷山,里面都是被销毁的瑕疵品,不少人说就算在里面捡个碎片都能换上三两黄金。 而那些一等瓷器送入皇宫或是皇轩家,还要经过一遍审查,不合格的也必须销毁。不过倒也没有辛夷这样就地砸碎的,都是统一送入库房销毁。 白瓷飞溅。 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维尔心头猛地一颤。无而那边辛夷和露申还在认真审查着这批瓷器。 “扔了。” “等等!这也是仿造的?”维尔赶紧拦下。 “不是,是官窑正品。” “那你凭什么砸!” “我们少爷不喜欢斗彩,觉得吵闹。已经告诉你们要选素一点的了。”辛夷哼了一声,“我们少爷偏爱单色釉,其中又以天青釉为最爱,要的就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雅致。甜白釉和釉里红次之,还有祭红、豇豆红、梅子青为小件摆设为好。” 露申手上的斗彩鱼文藻番莲小胆瓶化为了碎片…… 数次在战场上眼睛都不眨的将军最终还是扭过了头。 “这个珐琅彩的也不要。” 辛夷又把一个重彩堆花的掐丝珐琅彩鱼龙纹梅瓶双耳瓶扔了出来。 “这个五菊蟹爪纹青花撇口瓶青花画的不好,颜色也不正。那个八仙过海的青花也扔了,少爷不喜欢这种图的,画工再好也不行。” “那个贯耳瓶也不要。” 而后两个人像是要齐心协力把这一箱子都变成碎片一样,拿出来一个摔一个,每摔一个维尔的心头就一颤,就连唐德看的都有点于心不忍。 “这个……龙泉窑天青釉小碗……”辛夷又拿起来了一个小碗细细看着。 “砸,砸,砸!都砸!我知道,都砸!”维尔像时已经看破了红尘一样双眼无神地说。 “这个,可以留下。”辛夷看着小碗说。 在扔了无数瓶子之后,辛夷总算是大发慈悲地留下了一个小碗。那个小碗釉质莹润如玉,胎体轻薄,甚至可以透过微亮的阳光,淡青色如抹开的天际。 露申拿过去仔细地看着,结果在碗底看到了一首小诗,“有开阳帝的题词,应该是开阳帝赏给宠臣而后流入民间的。” 开阳帝是大辰盛世时的皇帝,最大的爱好是赏古题词,一生在瓷器书画上题词无数,第二个爱好是把自己题词过的东西赠给宠臣。能得到开阳帝题词之物的恨不得把它供起来,以示帝王所赐之福祚。 “嘿,看来我总算也撞上了个好东西,皇帝用过的!”维尔听到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毕竟之前自己挑的瓷器被砸的都让他开始怀疑人生了,这次好不容易有个帝王之物好歹证明他还是有点手气的。 维尔觉得自己就算是在战场是杀得十进十出的时候都没有现在来的激动。 不过为了不让自己高兴的过早,维尔还是非常谨慎地问了一句:“这个,该不会是假的吧。” “假的?”辛夷拿起小碗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不是假的,没有假的古董能骗过我的眼睛的。” 维尔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看到了漫天挥舞着小翅膀的天使。 “扔了。”一直只是在床上看着书的子尘突然说。 “少爷?”露申有点奇怪地看着子尘,“你不是最喜欢天青釉了吗?怎么也要扔。” “我不喜欢开阳帝。”少年翻着书页随口说。 天青色的碎片在阳光下如同碎玉,桃花落在破碎的瓷片上像是葬礼的祭钱。 最终……维尔唯一一件能入得了辛夷眼的瓷器也成了碎片。 第123章 废墟中的栖居者 Chapter52废墟中的栖居者 01 “皇后大道那边有家甜点店, 味道还不错。” 两个人走在一起一直都没有什么话说,皇轩烬觉得有几分尴尬, 但维希佩尔倒像是没什么所谓一样一直只是把手抄在风衣中走在皇轩烬后面。听见皇轩烬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他也只是轻声嗯了一下。 两个人沿着科林斯的灰泥路走到了皇后大道,皇轩烬非常驾轻熟就地敲了敲华夫婆婆店口的玻璃窗。 “两份华夫饼, 谢谢。” 然而并没有往常每次敲窗时华夫婆婆带着笑意的那句晚好。 皇轩烬皱了皱眉,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 华夫婆婆可是每次都会到晚上九点才会落窗的,这才是上午啊。” “没有人吗?”维希佩尔走过来问。 “嗯。”皇轩烬点了点头,直接顺着狭窄的皇后大道小路绕到了房后,从一个角落拧开了漆着黄铜的门把手, 然后走了进去。 “有人在吗?”他微仰着头,一边沿着院子中的蔷薇花径向屋内走去。 “好像是华夫婆婆养的猫丢了, 她在找她的猫。你们可以去那边找找她, 我刚才看到她在那边了”皇轩烬看向院外,是卖报的男孩。 皇轩烬冲着男孩点了点头。 走出了华夫婆婆的院子,皇轩烬低头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要去帮忙吗。”维希佩尔手抄在风衣中低头看着皇轩烬的侧脸问。 皇轩烬没有回答, 扔给男孩一枚银币,“把华夫婆婆找回来,今天冷的很,一会怕是要下雨了。” “我觉得会下雪, 今天实在冷的很。”卖报的男孩耸了耸肩说。 “或许吧,管他下什么。科林斯的天气向来很奇怪。”皇轩烬从口袋中抽出一根烟,随手点上, 眯着眼看着科林斯浓白色的雾气。 皇轩烬走到了街口的电话亭,走到一半回头对着男孩喊了一句:“钱记得给你母亲,让她给你买件厚点的衣服,不要给你那个酒鬼老爹。” 拿起话筒,皇轩烬靠在漆成红色的木板上,转着铜盘,“喂,有大事,速来。” 半个小时以后,一辆风驰电挚的重型卡车如同巨人狂奔在迷宫中一样冲了过来。 皇轩烬靠在路边翻了个白眼。 “老大!什么生意!”红火蚁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你说在皇后大道,腹切蛇说你一定是要打劫这里的哪家店面!我们把枪什么的全带来了,还带了最新款式的消音器,保证不扰民!腹切蛇连麻袋都拎好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准备周全,腹切蛇靠在车门上颇为得意地举了举自己手上的滑膛枪,又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堆满了车座底的炸药和子弹,灰尾则面无表情地撑了撑麻袋,像是要表示这个麻袋很能装。 “说吧,老大,打劫哪家。”红火蚁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我冲前阵。” “老大,说实话,我是一向看不起打劫这种活计的,没得什么水平。不过既然是你让的,我也就只能过来了。放心,我都计划好了,你说吧打劫哪家。”腹切蛇说。 灰尾又撑了撑麻袋口。 “嗯,其实……”皇轩烬皱了皱眉。 “老大,来的时候我分析过了,这里看上去有钱的也就那家古董店了,估计是要劫那家吧。放心,我路上看了看最近的古董交易记录,绝对只拿最贵重的。” “不是……” “不打劫那家古董店?哦,那就是旁边那件裁缝店?别看他们家都是衣服,据说很多请不起私人裁缝的贵族都会在这偷偷定做礼服呢。有钱的很,抢劫这家就容易了,直接拿钱就行。”腹切蛇颇为专业地说。 灰尾翻回车上又拎出来了一个麻袋,撑了撑。 “嗯,其实也不是。”皇轩烬皱着眉说。 “那……不会是旁边那家吧。”腹切蛇皱了皱眉看向皇后大道末尾,一家在招牌上绘着吊带袜女人的情趣店。 “老大,你变态。”腹切蛇一边看着店门的招牌一边缓缓摇头说。 灰尾直接将麻袋扔回了车里。 “你能先把你的眼睛从招牌上移开再骂我吗。”皇轩烬叹了口气说,“都不是了,是华夫婆婆……” “老大,连华夫婆婆你都劫。”腹切蛇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皇轩烬,“老大,你人渣!” “老大,你不是人。”连一直站在皇轩烬身边的红火蚁都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瞬间跳离皇轩烬身边。 灰尾默默从身后摸出了枪。 “是华夫婆婆的猫丢了。”皇轩烬有点忍无可忍地说。 “所以呢?”腹切蛇一脸疑惑地问,“叫我们来干什么。” “当然是找猫啊。”皇轩烬挠了挠头笑着说。 “老大,我想起来我在地下车库还烧着一壶水,我先走了。”腹切蛇挥了挥手拉开车门。 “小蛇蛇,不要走嘛,大家都很需要你的。”皇轩烬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腹切蛇身后。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你们负责那面,我和这个人去前面。”皇轩烬用拇指指了指身边的维希佩尔,“记住华夫婆婆的猫是白底黄纹的。” 三个人蔫蔫地点了点头,显然他们带了满车的枪支弹药和麻袋过来不是为了来找一只白底黄纹的猫。 灰尾翻回车内把麻袋扔了回去。 皇轩烬看出来三个人都不太开心,冲着他们三个喊了一句,“喂,找到猫的话,有华夫饼可以吃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腹切蛇回头问。 “那就把你们炖了。”皇轩烬说。 “找到猫的话,老大一个人去抢劫那家情趣店怎么样?只拿东西不拿钱!”腹切蛇说。 “滚吧你们!” 皇轩烬和维希佩尔行走在废旧的街区中,这里曾经是数个世界的贵族居住区,但自从数十年前的那场科林斯大火这里便逐渐废弃。伊莎贝尔的父亲将宫殿迁移到了西区,大部分的贵族也都将居所迁移到了圣蔷薇宫殿旁,只有一些守旧的贵族仍然住在这里。 后来,那些守旧的贵族死在了这片燃烧过大火的宫殿废墟中。 现如今,这里已经少有人来,只有零星的守卫守护者曾经群贵的宫殿。 街区到处都堆着倒塌的石堆柱子,很不好走,皇轩烬在这些废墟间走起来倒是颇为轻便,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他们说好像看到那只猫跑进这里来了。”皇轩烬说:“就在这里找找吧。” “想好怎么找了吗?”维希佩尔问。 到处都是一片废墟,那只猫躲在哪里都有可能。 皇轩烬摇了摇头,“慢慢找吧,猫这东西,强求不得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跳过倒塌的大理石喷泉雕像,捧着贝壳的断臂希腊少女倒在废墟之中。 维希佩尔突然觉得那个少年才是废墟中的猫。 “说实话,我下辈子倒是蛮想变成一只猫的。”皇轩烬突然说。 “好啊,那你要变成什么样的猫。白色的?黑色的?带着花纹的?可以告诉我吗,我也好去找你。”维希佩尔轻笑着说。 “别来找我,维希佩尔,无论如何……别来找我。”皇轩烬悠悠地说。 ——无论如何,别来找我。 维希佩尔看着他身旁黑发的少年,少年的眉目干净澈亮,在阳光下像是一块青瓷。 胎纯釉净,尘埃不惹。 他低着头笑了笑,点了点头,“好,我不去找你。” 皇轩烬站在原地,抬起头看着那些废旧的宫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轻微眯着眼皱着眉头,黑色的睫毛很直,像是有些扎手一样。 他手抄在风衣兜里,向周围看了一眼。 然后突然皱了皱眉,迅速拉着维希佩尔的胳膊跑进了一座宫殿,维希佩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皇轩烬拉着跑上了废弃多年的旋梯。 从斜窗中透过的光线照在楼梯被震起的尘埃上,两个人像是逃亡的公主和弄臣。 躲到了楼梯拐角的角落里,皇轩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挑着嘴角轻笑了一下,然后用手指撩开厚重的窗帘。 斑斓的光线落在少年的侧脸上。 像是教堂迷离的彩窗。 “那些守园人。”皇轩烬看着窗外说:“那些贵族从这里搬出去之后觉得就算自己不在这里住了,也不能让那些平民进来,就留了很多看守在这里,有的时候会过来巡逻。” 窗外穿着红色守卫制服的人拖着铁棍走在废墟之间。 少年靠在窗边,抬眼看着偌大的宫殿,“不过这里的东西也都被偷得差不多了。” 他笑了笑,从窗边起身,沿着旋梯向上走,“这里曾经是贝诺尔公爵的居所,我曾经在大厅的中央看过他和他夫人的巨大肖像,据说他们经常在这座宫殿举行晚宴,有很多的贵族都会乘着马车过来参加他们的晚宴。” 少年的手指从落着尘的墙壁上划过,墙侧是已经褪色的油画肖像,在每幅肖像的右下角用漂亮的花体写着肖像主人的名字。 皇轩烬停在楼梯中间,转身看着身旁的那副雕像画,“说实话,这个女孩挺好看的。” 他用指尖缓缓擦掉右下角女孩名字上落着的尘埃。 “艾薇,很好的名字。” “只有早逝的人才会在这里挂着幼年的肖像。”维希佩尔站在楼梯下看着少年说。 皇轩烬歪着头看着那幅肖像,“我知道。” 第124章 废墟中的栖居者 02 楼梯侧的斜窗被深绿色的绒帘盖住, 科林斯的风从破碎的窗口吹入,吹起绿的像是要压住一切的窗帘。 窗外是颓圮的废墟, 远处是燃烧后的灰烬和残骸。 数十年前一场大火燃烧了贵族栖息的群宫,如今的灰烬上仿佛仍旧留着当年那场大火的灼热。 据说那场火焰燃烧了了整整三天, 从最东的公爵府邸开始。那一日正是公爵家的舞宴,所有的繁华和奢靡都焚尽在了尘埃中。 少女的裙摆掠过火焰和倒落的红酒,蔷薇坠落。 彩色的玻璃窗上映着绰约的身影。 皇轩烬穿着马丁靴踩着红木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灰尘震落, 少年的手插在风衣的兜中。 一楼的巴洛克式软椅倒落在地,从窗外吹入的叶子落在软椅上。 维希佩尔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沿着楼梯向上走的少年。 “你最好上来,有个老守卫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坐一会,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轩烬眯了眯眼看向窗外,“估计要到时间了。” 维希佩尔也走上了台阶。 皇轩烬背靠在垂帘后, 半搭着眼睛看着楼下。 过了一会就听见一楼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个已经年老长着啤酒肚的老守卫。 那个有些胖胖的守卫蹑蹑地走入曾今辉煌如今尘埃覆落的大厅, 扶起地上倒落的椅子,然后坐在了上面。 守卫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瓶廉价的杜松子酒,然后摸了摸身上, 想要翻出身上的起瓶器,结果摸了半天也没翻出来。 皇轩烬歪着头走到酒柜随手摸出里面的起瓶器,扔到了楼下。 金属制的起瓶器在落在了一楼覆盖着尘埃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守卫回头看着地上起瓶器, 有些费力地起身,捡起地上的起瓶器,皱着眉头抬起头看了一眼上面。 皇轩烬没有管他, 直接将手插入风衣的口袋,沿着楼梯向上走。 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从酒柜旁走过时,皇轩烬顺手拿了一瓶酒,“这里有很多好酒,不过那个守卫每次都会自己带酒,从来不会到楼上来,喝完酒就在那静静地坐着。走得时候还会把椅子放倒,像是他从来没来过这里一样。” 老守卫摇了摇头,再次坐回到被扶起来的软椅上,起开瓶塞喝着酒。 皇轩烬也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从楼梯侧的窗口跳了出去。 维希佩尔也随后和他跳了出去。 窗外是大片的花圃,曾经这里的主人在这里种植了许多名贵的植物,可如今,那些娇弱的植物都已经死去,荒草遍生。 卑贱者生长于昔日的宫殿。 皇轩烬拎着手上的酒,穿过荒草,风衣的下摆从荒草之上掠过。 “你要去哪?”维希佩尔问他。 “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皇轩烬笑了笑问。 “当然,我们不是来找华夫夫人的猫吗?” 皇轩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所以我们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寻找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方向的,何况你要找的是一只猫。”少年转过身,穿过大片大片的野草。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维希佩尔跟在少年的身后问。 荒草丛生的旧日园林,迷雾遮盖的天际。 “我只是很喜欢这里。”少年说。 “去那里吧,我记得那间房子里有一架钢琴,可能是因为太笨重了,所以一直没有被搬走。”少年一边说一边踢开身旁的石子。 “好。”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推开宫厅的大门,皇轩烬直接走了进去。 整个宫厅都被沉重的浓绿色窗帘遮盖,昏暗的像是暮色。 “会弹吗?”他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扯落那架钢琴上盖着的绿色天鹅绒毯,绒毯上已经落满了尘埃,甚至有很多年久的破洞。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试了试音,“音有些不准了。” “没关系,能听就可以。”皇轩烬一边说一边一边走向宫厅的墙边,墙上挂着不少戏剧的画像。 他看着那副《洞窟中的维纳斯》,看着画中优美的女人将手递给来访者,横卧在珠宝间的女人如同流动的牛奶。 维希佩尔在他身后缓缓弹起了那架三角钢琴。 皇轩烬沿着墙壁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画作。 据说这件宫厅的主人是个将一生的心血投入到戏剧中的贵族,每个夜晚,在这座繁华的宫殿中,戏子们便被请来在这座宫殿中喜怒哀乐,聚散离合。 “今夜月明,无人知晓我为何来此。”皇轩烬缓缓念着《公主与弄臣》中的开场。 他看着身侧那幅画,带着假面的公主和弄臣,落下的黑色大幕。 “那可否只告诉我你为何来此呢,我发誓,我只会和月亮提起。”皇轩烬一边向前走一边继续念着另一个人的台词,像是自言自语。 “我说过无人知晓我为何来此,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来这里。” “苍鹰折磨着我的肉体,思念侵吞着我的灵魂。我此生不会再见你,但我仍旧是为你而活着。”皇轩烬仍旧念着那些戏剧中的台词,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声线,但可能因为常年的烟酒,低着声音说话时带着一些沙意。 “我涉过荒漠,我一个人孤身至此。我是流浪者,这很好,毕竟流浪者从不会迷路,因为流浪者从来不会有方向。” 维希佩尔仍旧弹着那架钢琴,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沿着偌大宫殿行走,一个人自唱自和的少年。 他一边饮着酒一边看着身侧早已灰暗蒙尘的油画。 少年像是个有些痴癫的戏子,状若无人地念着那些戏剧中的台词。 “你很喜欢这出戏吗?”维希佩尔一边仍旧弹着琴一边看着少年问。 “哪出?” “《公主与弄臣》”维希佩尔说:“你念了很多这里面的。” “是吗?我记不清我念的都是哪里的了,只不过想起来就念了。”皇轩烬说。 曾经的曾经,在那场大火焚灭之前,在这巨大的宫厅,无数戏子浅唱低吟、悲欢喜怒。 流离的灯火明灭。 而如今少年一个人念着他们中或许有人也曾念过的台词。 “我知晓的,我知晓我终究会失去,于是我避免着得到时的一切喜悦,以免我失去时太过悲伤。” “可是到最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得到时的喜悦,失去时却还是会难过。” 皇轩烬缓缓念着那些戏作中的台词,语调哀伤。 仿佛无数人在他身上生生死死。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那些黑白的键位,少年却突然站在高处拉下了宫廷侧沉重的浓绿色帘幕。 光亮侵入。 帘幕后的巨大彩窗已经破碎,窗外白色的雪被科林斯的风吹入。 少年站在突然侵入的光明的雪中。 “沉重的大幕落下!现出无上的光明,我乃这尘世间最大的王!” 少年在风雪中一字一字地念唱着。 沉重的浓绿帘幕从少年手中垂落,他微微仰着头。 明亮的飞雪中少年像是降落尘世的半神之子。 “可我如今选择坠落,如繁星般坠落。”,他突然笑了笑,然后站在高台的最高处向着窗外倒去。 维希佩尔一瞬间愣住了,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曾经。 万军之中,少年掌心的鲜血染红白雪,皇轩家的战旗被风吹落,而少年看着他,向后倒落。 飒飒旌旗声。 维希佩尔瞬间推开那架沉重的钢琴,向着破碎的窗口飞奔过去。 飞雪与天光。 等维希佩尔跑到窗边的时候就看到皇轩家仰躺在窗外的一颗树上,像是个偷跑到树上午睡的孩子。 维希佩尔紧紧盯着皇轩烬,皇轩烬却像是无所谓一样指了指身旁的一棵树。 一只白底黄纹的猫正安稳地趴在旁边的树上。 雪落在那只花猫的身上,花猫像是怕冷一样抖了抖耳朵。 “是华夫夫人的猫吗?”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轻笑着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想去把猫捉过来,皇轩烬摇了摇头,“等他自己想回去再带他回去吧。” “那他什么时候会想回去。” “过一会。”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少年仍旧只是躺在那棵树上。 雪落在少年的眼睫上。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那只猫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皇轩烬也直接跳了下去,然后对着身后勾了勾手,“该回去了。” 花猫跳上少年的肩膀,懒懒地缩着身子。 回到皇后大道的时候,灰尾他们还在拿着他们画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着,“大爷大婶!看过这只猫吗!” 皇轩烬直接从他们手中抽过来那张画像。 他看着纸上那个酷似阿努比斯的神奇生物皱了皱眉,“你们是在寻找能献给国王的野兽吗?” 然后敲了下红火蚁的脑壳,“走了,吃甜点去。” 花猫在他的脖颈间缩了缩身体。 “你知道那只猫会躲在那里?”从维希佩尔身边走过的时候,维希佩尔突然问。 “随你怎么想。早知道也好,偶然碰到也好,反正现在已经找到了。”皇轩烬将花猫从他的肩头拎下。 回到华夫婆婆的院子,皇轩烬就把那只猫扔给了华夫婆婆。 “下次要是它再跑丢就不要找了。”皇轩烬说:“找也是白费。” 华夫婆婆只是笑着不说话。 “后院的蔷薇开了?”皇轩烬把猫扔给华夫婆婆后就钻到了后院。 “嗯,还是你带过来的那些种子。”华夫婆婆笑着说:“长得很好。” 皇轩烬坐在了后院的木板上,看着科林斯的风吹过大片大片的蔷薇。 那只花猫跑过来缩在皇轩烬的腿旁。 皇轩烬有点无聊地拿着木棍戳着玫瑰田旁的红土。 华夫婆婆看了一会就笑了笑去了厨房。 “你和他很熟?”站在屋内的维希佩尔在华夫婆婆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问了一句。 他的身材很高挑而瘦削,站在有些狭窄的科林斯矮房中显得有些委屈,甚至不得不轻微低着头。 银色的长发从帽兜中漏出了一两缕,蓝色的眼仿佛阿斯加德的天空。 “他,是我去找那只猫的时候捡回来的。”华夫婆婆轻声说。 维希佩尔的眼睛太过冰冷,让人看上去就带着几分寒意,但华夫婆婆看着她目光仍旧温和柔软,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华夫婆婆从维希佩尔身旁走过,在厨房的烤箱中捡出了几块饼干,走到院子里,把饼干放在了皇轩烬身边。 皇轩烬没有回头,一边逗弄着那只猫,一边拿起身旁的饼干吃。 华夫婆婆看着少年。 她想起一年前的那场初雪,科林斯的初雪总是来得很突然。 而她的猫走丢了。 她去找她的猫,有人说看见那只猫跑进了那片曾经的贵族区,于是她偷偷跑了进去。 却在一片废墟中看到了那个黑发的少年。 白底黄纹的花猫在少年身边转着圈。 她不小心弄出了声响,被那里巡逻的胖守卫发现了。 但那个胖守卫却只是背起了少年。 她举着被熏黑的煤油灯,为胖守卫照着落雪的路。 可医生说那个少年怕是活不到明天了,就连他也不清楚少年究竟生的什么病。 他说那个少年的身体像是被蚂蚁蛀蚀过一样,早已千疮百孔…… 这场雪太突然了,少年怕是挺不过去了。 于是她把那个黑发的少年安置在了自己的店内。 她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眼睫很直,像是有些扎手一样。 半夜,她却听到了厨房里传来了一些声响。 很细碎,像是偷食的老鼠。 她提了煤油灯去了厨房。 却看到了那个少年,穿着有些破的单薄黑色衬衫坐在地上。 他身旁是被打开的橱柜门,里面有已经冷掉僵硬的甜品,那些是华夫婆婆留着自己吃的,还有一些冰水。 借着橱柜里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少年看着手中的药品说明书。 他面前是华夫婆婆放在橱柜底的药。 很多,都是些华夫婆婆买来备着的药。 少年就着冰水胡乱吞咽着那些药品和甜点。 白色的药盒和药品说明书散落在地。 她看清了那个少年,那个少年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夜晚的星辰一样。 可那个少年吞咽着药品和食物的样子却像是路边的野狗撕咬着残食。 凶猛而不顾一切。 拼尽力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却又冷静地让人害怕。 华夫婆婆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少年立刻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人。 眼神警惕而戒备。 两个人像是饿狼和路人一样彼此紧紧凝视着。 华夫婆婆紧张地握住手中的灯,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什么人。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少年回来。 她很有可能因为今天的善意而丧了命。 毕竟,那个少年的眼神…… 凶狠而冷静地像是群狼之主。 而狼……是嗜血的。 华夫婆婆紧张地看着少年,少年却突然拿起了身旁的空盘子,像是要递给华夫婆婆。 “还有吗?”少年问。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干净,却又有些哑。 “很好吃……”少年拿着盘子又补充了一句。 “有吗?”华夫婆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笑了,她接过少年手中的盘子,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说:“这些药不可以随便吃的。” “我没有随便吃。”少年低着头说:“我有很认真的看说明书。我感觉头有点疼,所以吃了这个,还感觉胃有点难受……” “你吃了多少药。” “记不清,感觉和自己的状况有点像就吃了。”少年说:“或许有用呢,谁知道呢。” 华夫婆婆从烤箱里拿出了一些蛋糕,这些本来是预备着明早卖的。 将蛋糕放到少年身边后,她又接了一杯温水。 看了看少年身上单薄破旧的衬衫,华夫婆婆又从衣柜底拿出了她去世的丈夫的衣服。 那件衣服看上去很厚实,料子也还不错。 她把那件衣服放到了少年身边。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华夫婆婆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她以为她看到了公爵之子。 那个少年穿着暗红色的礼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微微侧着头,早间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的右腿搭在左腿上,眼睫微微垂落,姿态优雅的像是宫廷中的贵族。 领口处仿制的蓝宝石被他衬得像是古董店内最昂贵的珍宝。 她的丈夫经常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礼拜,他每次穿着这件衣服都只是像个普通的乡绅。可那个少年穿着这件衣服却像是个要去面见女王的贵族。 明明那个少年昨晚还如同街边的野犬,凶狠而不顾一切,如今却像是伐纳最贵气的公子。 “爱莲娜?” 少年突然转过头轻喊了一句。 爱莲娜是她的名字,可自从她的丈夫死去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这张照片的后面写着这个名字,我猜这是你的名字。”少年从胸口抽出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她的丈夫在教堂前的合照。 少年将照片递了过来。 他的手干净白皙,却有着无数的伤口。 他像是街边的野犬,也像是最高傲的世家公子。 第125章 公子风流 Chapter99公子风流 若可以, 谁不想侍奉公子左右,便是分茶点水, 也是伴公子风流。 01 维尔和唐德带过来的所有瓷器都被砸完以后,辛夷像是完成了件大事一样微仰着头一脸傲然地拍了拍手, 而露申仍旧温驯谦和如若处子般安静地站在一旁。 “维尔殿下还有别的吗,可惜了殿下折腾了这么半天,一件能入得了眼的都没有。”辛夷语气颇有些轻慢地说。 “没了。”维尔也干挺着语气生硬地说。 亚瑟帝国的军部向来被奉为钢与铁的宫殿, 而维尔就是这座刚与铁的宫殿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束斧。 每日只要一当金宫一层那扇巨大而沉重的铁门打开,沉重的寒气从门外流入,那个身披铁灰色风衣,内着亚瑟将军军服的男人踏入军部, 整座宫殿都要像被扎了屁股的公鸡一样一哆嗦,浑身战栗地像是野兽来巡, 然后在男人走入宫殿内部时像是公鸡打鸣一样疯狂地投入工作。 可以说维尔就是军部的威压和最沉重的制约。 就连在英灵殿, 再吵闹再权贵的学生听到那句“学院主任处请。”都会吓得哆嗦掉裤子。 因为维尔的办公室就在军部深处,而那些可能只是犯了和同学打闹一样过错的学生就要经过漫长而阴森的军部走廊。 而所有阴森的走廊都比不过打开门时,男人放下钢笔抬起铁灰色眼睛的一瞥。 仿古远古的凶兽醒了。 而此刻这个铁一般的将军, 面对着一身月色轻衫的女人只能扁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我下次带东西过来行了吧!” 说完就撩起披风向门外走去。 唐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唐德殿下,等一下。”露申突然说。 唐德回过身,“请问, 怎么了嘛?” “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以带一些荷叶和桂花过来吗?最好再拿几个土坛子。”露申说。 唐德笑着皱了皱眉,“荷叶和桂花?要什么样的?前朝清明时分摘的, 供给皇家御用,然后又在哪个宫里奉了千年吗?” “不用,新鲜摘的然后晒干就好。”露申摇了摇头。 “那坛子呢?要什么釉的?单色釉,祭红釉,曜目天变的?还是要什么冰裂纹的。” “土陶无釉的就好。”露申说。 唐德愣了愣,“这么简单?” 露申点了点头。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给姑娘带来。”唐德说。 唐德和维尔上了马车,维尔仍旧像是要被气炸了一样,“你说这个皇轩烬,是他妈的多娇生惯养,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还他妈的这么讲究这几个瓷器,你说这些玩瓷器的是不是都有病,用什么不是用啊!” “人嘛,总要有个费钱的癖好。”唐德轻笑着叹气道。 “殿下就没有!”维尔争辩道。 “殿下也有。”唐德轻声说。 “殿下这么我还不了解,他哪有什么费钱的癖好!” “养皇轩烬啊。”唐德轻笑了一声说。 唐德和维尔走了以后,维希佩尔靠在子尘身边,看着那本话本。 地上的碎片已经被露申和辛夷收拾好,砸了这么多到底还要她们两个收拾,可她们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 “皇轩家的丫鬟倒比少爷还娇惯。”维希佩尔揉搓着子尘的一缕头发说。 “她们以前在梧桐栖被我惯坏了。”子尘翻了页书。 “也倒苦了维尔,挑了这么多,每一件合用的。” “也不是,里面有件梅瓶,是好东西。”子尘一边看着书一边说。 他的声音很轻,也没说那件梅瓶具体好在哪,不像露申辛夷一样恨不得将每样东西的来历、去处说的明明白白。但却让人觉得能让他说是好东西的,一定了不得的很。 “那你不拦着点?” “也没什么可拦着的,她们不过是在闹脾气罢了,让她们砸完也就好了。”子尘说:“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砸碎了,也不过死的更彻底一点。”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少年的语气始终很淡,但却让他觉得那个少年像是能为美人一笑,烽火戏了诸侯一样。 因为在他眼里,烽火很轻,诸侯很轻。 可惜他的美人不是他。 “那你呢?你有好受一点吗。”维希佩尔问。 “恩?”子尘像是不明白维希佩尔在说什么一样皱了皱眉。 “你为了美人烽火戏诸侯,那你呢?” 那个少年隐在美人身后,像是隔着重重帘幕,可烽火散了以后呢? 那个少年愿为了别人的喜乐一掷千金,舍得珠玉碎。 可却对自己向来吝啬。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能让自己开心吧。 维希佩尔突然觉得自己倒有些嫉妒露申和辛夷了。 他觉得自己的嫉妒恨没有缘由,却又想起来在东煌,大户人家的少爷娶妻前,都会在身旁备两个丫鬟,伺候少爷衣食起居,吃穿用度,……也伺候少爷那方面。 心火暗生。 “她们两个什么时候跟着你的。”维希佩尔靠在床边问。 “辛夷来的早一点,她是司礼的宦臣之女,后来她父亲因罪获刑,一人无依无靠被我母亲带到我身边的。露申是寻常百姓的女儿,家里贫寒,被我母亲买过来的。”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从子尘的话里他没听出来什么,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比他更早遇到那个少年的人他都嫉妒。 “她们以前在你身边都做些什么。”维希佩尔看着少年问。 “就做些平常丫鬟做的事情。”子尘觉得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说。 这个问题就连维希佩尔都觉得自己问的可笑,但他还是近乎疯狂地想要知道所有有关那个少年的事情。 一丝,一毫。 像是能顺着所有的裂隙钻入少年的过往。 他们在每一个夜晚肌肤赤|诚,如纠缠的鱼尾,可那个少年的过往对于他却始终只是一片白茫茫雪。 而那个少年便站在那场白茫茫的雪中回首。 不知是看着他还是……离开。 “在看什么。”维希佩尔看着子尘手上的书问。 “普通的话本罢了。有挺多故事挺有意思的。”子尘说:“我以前很喜欢偷偷跑到金陵巷口的说书人那里听书,有很多故事听了很多遍还是喜欢听。” “比如?” “有很多已经记不清了,”子尘低着头像是在细细地想着一样,“嗯……你听过悬壶寺夜谈吗?” “没有。”维希佩尔说。就算他听过,也会说没有,好让那个少年细细地为他再讲一次。 “那是二十四诸国末年,玄鸟时期。说世上有位悬壶老人,是个谪仙人,一身褐衣游于乱世。这位悬壶老人曾与苍梧帝在丹阳有过一面之缘,苍梧帝与悬壶老人约定会在悬壶老人飞升前见老人最后一面。” “而悬壶老人将飞升的消息传来时,苍梧帝正值渔阳之围,被困城中。” “正当苍梧帝以为自己不得不失约之时,开国公一人一骑杀破重围,引着苍梧帝到了悬壶老人即将飞升的地方。” “当夜开国公一人手执长棍守于寺外。” “苍梧帝那夜问了悬壶老人三个问题。”子尘一边懒洋洋地翻着书一边说,但他的眼却没在看书,而像是有着八百年的烟云,黑墨如曜石。 “哪三个?” “周时九鼎重几何?” …… “周时九鼎与天下米粟一般重。”古寺耳房中那位衣褐的老人缓缓抬头说。 “那天下米粟重几何。”青衫的帝王看着老人。 老人低头轻笑,晃眼间两人却如置身万顷良田当中,风吹过天下米粟如吟。 悬壶老人缓缓抬手,苍梧帝下意识去接,带着谷壳的米粟缓缓落入苍梧帝手中。 “天下米粟不过陛下手中一抔。” 第二天苍梧帝推开耳房的门,门外开国公仍旧持棍而坐,薄雪之上尽是血迹…… 而苍梧帝身后老人结迦而坐,头垂如悬壶。 “周时九鼎与天下米粟一般重说的是天下社稷在于民,天下米粟不过陛下手中一抔是在告诫苍梧帝惜民。”维希佩尔靠在床边说。 “不过不是三个问题吗,怎么只有两个?”维希佩尔问。 “不知道,所有的话本里只记了这两个问题。有人说这三问前两问为天下而问,后一个为苍梧帝自己而问。” 子尘缓缓合上书,看向门外,目光悠远而不可触及。 一问江山社稷。 二问天下百姓。 三问……人之本欲。 桃花林中辛夷趴在树上折着桃花枝,笑容娇俏。 “辛夷,你在干什么?”露申在树下问。 “帮你摘点桃花啊。”辛夷头也不低地说:“你要坛子是想要酿桃花酒吧。现在折点桃花枝,晚上摘好,明天晒干,等坛子到了正好酿酒喽。” “酿桃花酒不用晒干。”露申说。 “管他怎么样呢,反正我今晚要折桃花就今晚折。”辛夷从树上跳下从露申身边走过。 站在树下的露申手上也拿着一枝桃花,只是枝上的花瓣已然落尽,只剩下可怜的几瓣摇摇坠坠。 “辛夷,你多久没有练过剑了。”露申突然说。 “我就是个寻常的婢女,侍奉少爷衣食住行,为少爷分茶点水,练什么剑。”辛夷轻笑了一声,像是有些轻蔑。 “哪户人家会养着像我们一样的婢女?”露申说。 “我不管,萱草和卷耳她们都不用练剑,凭什么我们就要。” “因为我们和她们不一样。” 枯褐色的树枝从辛夷身边掠过,辛夷下意识撩起手中的桃花枝去挡。 她的动作如同挑剑,势急而烈,桃花枝在她手中如同名匠的利刃,韧而劲。 桃花零落。 但那枝桃花枝还是抵上了辛夷的侧颈。 “你说为什么老天总是要让我们去做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啊。”辛夷像是自嘲一样低头轻笑了一声,毫不在乎那截桃花枝戳着她如同羊脂的侧颈。 女孩漂亮的像是诗经中的花草,可她的笑却凄厉而又哀怨。 第126章 公子风流 02 夜晚的失乐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气, 灯光晦暗不明,女人白生生的大腿随着走动从侧开的裙摆中露出。 维希佩尔侧身穿梭在失乐园的人流中, 皱着眉看着前面熟稔游走如银鱼的皇轩烬。 他不是不喜欢这里,事实上, 对于他来说,无论什么地方对于他都没有什么两样,他只是不喜欢皇轩烬来这里。 皇轩烬像是忘记了身后还有个大型跟宠一样, 熟络地和过往的妓|女打着招呼,那些妓|女看到他或埋怨或嗔怪,还有的端着酒别过头像是不愿理他一样,少年却始终只是嘴角含着笑。那双眼在失乐园的灯光下含情潋滟。桃花眼, 含情目。任看着谁都像是带着三分情。 失乐园上空落下的金箔碎纸落在肩头。 维希佩尔目色阴鸷地看着那个少年。 祸害。 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走到走廊的尽头,和一个身形健壮的汉子说了两句话, 然后就向回走了回来。 “象龟说黑寡妇还在睡, 先在这玩一会吧。”皇轩烬顺手从身边拿了杯酒,歪在了旁边角落里的暗红沙发上。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坐到了皇轩烬身边。 “来这里干什么。”维希佩尔问。 “上供啊。”皇轩烬给自己倒了杯酒半睁着眼说。 “什么?” 皇轩烬歪着头看着维希佩尔, 嘴角仍旧含笑,“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我之所以能在伐纳过得这么滋润,其实是因为我是伊莎贝尔和黑寡妇的面首?平常侍奉在伊莎贝尔身边, 然后每个月都要过来黑寡妇这里几天,把自己当成贡品……” 皇轩烬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了脖子, 皇轩烬回头,是那个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妖婆。 女人穿着黄铜皮革的束胸,吊带袜破旧脏乱,衬的那两条毫无血色的大腿白的病态。 “小宝贝儿,又来这了,嗯?”女人的声音暧昧而迷醉。 “喝了多少,又去陪酒了?”皇轩烬扶正女人问。 “放心,是我自己想喝的,没有人能灌我酒的。那些人只配在我面前跪着挨鞭子。”妖婆一边说着一边在皇轩烬身上摸着,“男人还真的是下贱的要命,花这钱让我去鞭笞他们,和失乐园外面的那些狗一样。” “啊!找到了!借根烟来抽抽。”妖婆从皇轩烬腰间翻出了一盒烟,娴熟地打开烟盒,然后皱了皱眉,“奇了怪了,这次怎么剩这么多。” “以往每次你的烟盒里也就能剩下一两根烟。最近怎么了?戒了?” 拿到烟盒以后,妖婆相当没人性的把皇轩烬推开,然后翘着腿坐到了沙发上,眉眼如烟熏,身姿妖娆如蛇灵,“果然还是你的烟味道最棒了!” “还不都一样。”皇轩烬自顾自地理了理衣服,像是被蹂躏过一样。 “不一样……”妖婆用手指夹着烟,手心撑着下巴,眼神有些迷离,“你的烟,刚点燃有种神眷花的香气,抽到后面又有点像猫薄荷。” 女人嘴角挑着一点笑,歪头看着身边的少年,“宝贝儿,这东西,你戒的了吗?” “想戒也就戒了。”皇轩烬说。 “戒了也好,就是别惹上更麻烦的东西就好。”妖婆嘴角的笑暧昧不明,她眯着眼看了看皇轩烬身边的男人,然后歪头对皇轩烬说:“那家伙是谁,怎么眼神这么奇怪,跟老婆跑了一样。” “额……一个朋友。”皇轩烬赶紧说。 “朋友吗?”妖婆站起身,走到维希佩尔身边,灰白色的烟雾在指尖萦绕,“那我可要认识一下喽。” 转到维希佩尔身前,妖婆皱了皱眉,“有点眼熟啊。”然后回头对着失乐园的一个角落喊了一下,“喂,你们两个别打牌了,过来看一下,这好像有个我们见过的人。” 一个脸上带着点雀斑的女孩和一个穿着宫廷裙的女孩走了过来,两个人显然都有点不耐烦,手上甚至仍然抓着刚才的牌:“失乐园一天这么多人,见到回客还不是正常的事吗?” “不过这个回客,貌似是我们让小烬去下过药的那个。”妖婆掸了掸手中的烟说。 两个女孩认真看了眼维希佩尔,“好像……还真是。我记得当时下的是催|情|药吧。怎么,下完药,你们两个就搞上了?” 皇轩烬坐在旁边感觉整个人都被烧红了,然而维希佩尔仍旧只是一脸漠然地坐在沙发上,完全不在乎另外三个女人的目光。 “那个,我去拿点酒。”皇轩烬赶紧跳了起来,然后跑远了。 “这里有酒啊?”雀斑女孩皱着眉指着身边的酒杯说。 “怎么,不想找女人来这种地方干什么,既然来了,还故作清高,有什么意思?”妖婆看着一直只是自顾自地饮着酒的维希佩尔说,脸上带着几分鄙夷。 “我是被欺骗了。”维希佩尔突然说。 “什么?”妖婆皱了皱眉,显然没理解维希佩尔的话。 “那天晚上……他对我,”维希佩尔像是没有办法说下去了一样紧紧咬着嘴唇,他的唇色本来就淡,这样咬下去近乎没有了任何的血色。 “什么?你们……做了……”雀斑女孩像是不敢相信一样问。 “恩。”维希佩尔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该做的,都做了。” 他的眼睛仍旧没有看向那几个女人,淡蓝的眼睛如同阿斯加德的天空,倒让人觉得,他所说的,那个夜晚,都是真的。 “……不该做的,也做了。”男人说。 “禽兽。”三个女人齐齐摇头咬牙切齿地说。 维希佩尔淡然地饮了一口酒,“没什么,我不怪他,是我自己不该。” “人渣!” “不,他很好,他那天早上说,他会对我负责的。”维希佩尔嘴角挑起一个有些苦涩的笑,“要是……能停在那里就好了。” “那段时间他对我很好,他说他会对我一心一意,永远不会欺骗我,永远不会背叛我,抛弃我。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他,真的都说过。” “不用说了,我们……”妖婆恨得咬牙切齿,“我以前一直只当皇轩烬是浪子,不过是放荡不羁了点,现在看来,他简直就是放荡!!!” “是我不该那么敏感多疑的,要是我不去怀疑,我就永远不会发现他一直背着我找女人,也就不会发现他和那么多人暧昧不清,纠纠缠缠。我要是一直那么傻下去或许就就好了。” “不,你没错,错的是那个渣男!”雀斑女孩摇着头说。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在他背着我去找那个女人回来之后和他挑明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吵架,也不会像这样不可回头。” “怪我,动了真感情。可谁知道他只是玩玩。”维希佩尔的眼睛像是破碎的翡翠,他像是自嘲一样笑了笑。 “那……那你们现在怎么样?”穿着宫廷裙的女人关切地问。 “他说他不会和我回去了,可我还是忘不掉他,所以我一直跟在他身边。我知道他心里没有我,可这样,至少能让他眼里多一点我。” 妖婆拍了拍维希佩尔的肩,“你们的情况我清楚了,你放心,以前是我们不了解你。现在知道了,我会为你做主的。” “恩。多谢了。”维希佩尔低头,指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皇轩烬随便从柜台里要了两瓶酒,在外面磨蹭了半天,想着再怎么也要去面对,于是就拎着两瓶酒大刺刺地走了过来,“喂,我买完酒回来了!” 说完就把酒摆在了茶几上,一抬头却看到三个女人都皱眉摇头地看着他。 皇轩烬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怎么了嘛?我脸上有东西吗?” “渣男!”妖婆的酒泼在了皇轩烬脸上,转身就走。 “禽兽!”穿着宫廷裙的女孩也把酒泼在了皇轩烬脸上,同样转身就走。 “不是人!”雀斑女孩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又看了看皇轩烬,有点舍不得,于是一饮而尽,又从茶几上拿起酒瓶倒了一杯,狠狠向皇轩烬脸上泼了上去。然后转身就走。 皇轩烬一脸酒液地愣在原地。 雀斑女孩突然又折了回来,拎起茶几上的酒瓶,怒瞪着皇轩烬,“好好珍惜吧你!”然后撩起裙摆转身而去。 看着三个女人的背影,皇轩烬一脸无奈,然后回头看着维希佩尔,“她们……神经病啊?” “不清楚,喝点酒吧。”维希佩尔一脸淡然地给皇轩烬倒了杯酒,递了过去。 皇轩烬皱眉喝了口酒,“她们是真的有病。” 两个人又喝了一点,皇轩烬看向窗外,“夜深了,估计那个女人也要醒了,我上去一趟,你在这里等着就好。” 他刚刚起身却被维希佩尔握住了手腕。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哀伤而悲切,“我不能一起过去吗?” “哥,你搞清楚点,我是上去上供的,怎么?你要看着吗?”皇轩烬低头在维希佩尔耳边轻笑着说,然后拉下维希佩尔的手腕,转身上了楼梯,踏上台阶前,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地说:“我会早点回来的。” 第127章 公子风流 03 失乐园的台阶发出吱呀的生意, 皇轩烬每次走上这段台阶都会想黑寡妇还真是勤俭持家,明明整座失乐园都是她的, 还舍不得给自己换一段台阶。 门没锁。 皇轩烬推开门就看到女人身穿黑裙,露着干净漂亮的脊背。 “我的小贡品自己过来了?”黑寡妇转过身端着烟枪轻笑着说。 “怎么也不能让伯爵夫人饿着不是吗?” “我看你最近在维希佩尔身边待的挺不错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乐不思蜀了呢?”黑寡妇前倾着身笑容暧昧地说。 “怎么会?我对伯爵夫人可是一日不见,思之若狂。” 说完之后皇轩烬就把红色军装和白色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声音很低, 带着点沙意。 但黑寡妇知道那个少年一旦被欺负狠了,疼着了,声音就会带上几分软糯,糯的像个团子。 他的引诱从来都只是装腔作势。 皇轩烬就这样敞着怀看着黑寡妇, 那双眼如桃花。 黑寡妇端着烟枪,从身后抽出一条黑色的绸带, 扔给皇轩烬。 皇轩烬接了过来, 低眉看了几眼,系在了自己的眼上,然后挪了两步倒在黑寡妇的床上。 黑寡妇拉开抽屉, 抽屉里滚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玻璃瓶里黑色的灵蝎身体黑亮,微端带着一抹红色。 黑寡妇走到床边,从床下摸出一副手铐, 将少年的手腕拷在床头。 皇轩烬微微仰着头,“这次要多久。” “不知道,你上次惹到灵蝎不开心了, 这次可能要多折磨你久一点。” 黑寡妇坐在床边,撩开皇轩烬胸口已经解开扣子的衣服,红白二色的军装和衬衫衬着少年蜜蜡色的皮肤像是盛开的蔷薇。 “皇轩烬,如果活下去是这么痛苦的事情,那么它还值得吗?”黑寡妇用手搭在皇轩烬的胸口,那里有很多暗红色的伤痕,是灵蝎留下的。 “我不知道,活着很多时候对于我来说只是本能而已。”皇轩烬说,他的眼上蒙着黑色的绸带,看不见他的眼神。 黑寡妇的语气带着点心疼,但别人的心疼又有什么用呢,那些痛苦终究还要他一个人来承受。 黑色的灵蝎从玻璃瓶中缓缓爬到少年的胸口。 黑寡妇端着烟枪靠在窗口,艳红色的唇中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她身后的床上少年的胸口因痛苦而起伏,手腕的手铐因挣扎发出清脆而隐忍的撞击声。 灵蝎在少年的胸口爬行如巡视自己领土的君主。 床上的绸缎起皱扭缠,空气中调配的香水气息如潜伏的蛇。 失乐园一楼,银发的男人孤身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独自一个人饮着酒,蓝色的眼晦暗不明。 此夜深沉,暮星西坠。 不知过了多久,黑寡妇端着一杯酒坐到了皇轩烬身边。 少年覆着一层汗的胸口仍旧起伏着,喝饱了血的灵蝎从他身上跳下,速度颇快地在地上穿行着,然后钻入滚落在地的玻璃瓶中。 皇轩烬从床头抽出一根铜丝,颇为娴熟地解开手铐的锁,黄铜手铐从少年满是红色痕迹的手腕上滑落,少年的黑发沾湿贴在额头上。 “他等在楼下?”黑寡妇问。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 “皇轩烬,他这样是病啊,偏执太深也是病的。”黑寡妇突然说。 皇轩烬轻笑了一下,“无所谓,谁还没点病啊。” “恩?” “他偏执而暴戾的样子没人比我见得更多,我知道他疯起来有多可怕。但奇怪的是,我好像并不怎么介意。” “这么看你也不正常。”黑寡妇说。 “是,我也不正常。”皇轩烬说:“这世上有几个正常的人呢?” “你知道诺顿博士吧。”皇轩烬问:“就是那个在我身上做实验的伐纳医生。” “恩。” “他有段时间要检测我的精神状况,会问我很多问题,有的时候我回答完问题他会和我说正常人的答案是什么。” “很奇怪不是吗?难道不那么回答,就不是正常人了吗?于是我问他,什么是正常人。” “他跟我说,是有着健全人格的人。” “那怎么样算是有着健全人格呢?童年没有阴影,父母相爱,没有虐待、没有不公,不偏执、不暴力、不冲动、不软弱。”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可能这样的人简直万中挑一啊。我们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的吧。于是我们觉得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就说自己是有问题的人,然后就自己给自己判了刑罚。给自己判了刑还不够,还要拿着那套尺规,去比量其他人。” 皇轩烬从床上起身,那双桃花眼迷离如烟火。 “那你拿着那套尺规审判过你自己吗?”黑寡妇问。 “当然没有。”皇轩烬笑了笑说:“要是有,审判后,我要给自己判什么刑法呢?” “那你是要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了?” “执迷不悟?执迷什么?” “维希佩尔。”黑寡妇端着烟枪说。 “执迷不悟……呵,这世上本便鬼魅横行,要是两只鬼能彼此找到,相拥着取暖倒也不错。” 皇轩烬把身子靠在床边的柱子上,歪着头,目光游离地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皇轩烬从黑寡妇的房间出来后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走下去,走到拐角处就看到了等在台阶尽头的维希佩尔。 他的脚步顿了顿,嘴角挑起一抹笑来,然后继续一步一步踩下台阶,走到维希佩尔旁边。 那双眼看着男人,像是潋滟的桃花水。 维希佩尔紧紧盯着皇轩烬,没有说什么,低头将皇轩烬衬衫的扣子一颗颗系上。 刚扣上两个,他的手却突然被皇轩烬挡住了。 少年微仰着头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哥,我什么都没做。” 维希佩尔的手顿了顿,像是在咬着牙。 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昏暗的台阶尽头。 “你进去了四十五分钟。”维希佩尔压低着声音说。 “信我啊……”少年的声音低缓带着笑意,“信我啊,哥哥。” 少年半靠在墙上,腰身柔韧漂亮。 他抬起手去扯维希佩尔的领带,却被维希佩尔拽下了手腕,“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怎么会骗你,你是我的娇妻,是我的美人。”皇轩烬的那双眼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祸害。 “好,那你和我回亚瑟。”维希佩尔看着少年说。 皇轩烬扁着嘴摇了摇头。 “连和我回亚瑟都不愿意,你让我怎么信你。” “这样不好吗?”皇轩烬垂着眼像是有些困惑地说。 “这样?怎么样?”维希佩尔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地说。 “就是现在这样啊,我待在伐纳,你要是想我了就来找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觉得在啊黑塔上无聊,我们也可以出来转转。”皇轩烬耸了耸肩像是颇为无所谓的说。 “可我不喜欢这样。”维希佩尔说。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嗯?算什么?为什么非要算什么呢,怎么舒服怎么来喽。”皇轩烬歪在墙上说。 “我需要一个定义。”维希佩尔说。 “可我不需要,这种事情又不重要。” “你是彻底不打算和我回亚瑟了吗?”维希佩尔问。 “为什么要回去,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皇轩烬说。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维希佩尔眼中的蓝色如同琉璃破碎,“回来吧,小凰鸟,只要你回来。”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皇轩烬突然想起当年在那片桃花林里,那个男人也是这么乞求着他。 他问那个男人,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他。 可男人只是一遍一遍地乞求他留下…… 维希佩尔所有的卑微都给了他,所有的软弱也都给了他。 只是他终究要不起。 “哥,回不去的。”皇轩烬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说。 男人的手离开了少年的衣襟。 少年一个人半靠在墙上,胸口的三颗扣子还是没有扣上。 男人离开了。 皇轩烬低垂着眼。 过往的侍者偷偷打量着那个孤身靠在墙上少年。 04 机械垃圾场,午后。 皇轩烬把他那辆猩红的跑车停在了垃圾场外面,然后踩着满地的机械垃圾走到了看垃圾场老头的空地旁。 老头正在那吹着肥皂泡泡。 皇轩烬颇为嘲弄地笑了笑:“喂,这是科林斯街头那些小孩子玩的东西好不好。” “那我就是小孩子啊。”老头说。 “喂,你胡子都白了,居然还在这说自己是小孩子。你有毛病吧。” “有毛病的是这个世界才对啊,非要以年龄来划分一个人是不是大人。我十二岁的时候设计出了非常棒的机械轨车哦,可他们都说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谁都不肯听听我的想法。” “然后等到我十八岁的时候,突然全世界都在告诉我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个小孩了,然后扔给我大人的衣服,让我去工作。告诉我不能再玩玩具。” “可是我还明明没有长大啊,但是没有人管过我怎么想。于是我就这样一直以大人的身份在世界上混到了五十岁。” “这就是你一个人在这吹泡泡的理由。” “既然没人把你当小孩子看了,那就自己把自己当个孩子喽。”老人笑了笑,吹出了一串的泡泡。 “喂,要不要试试,挺好玩的。”老人把肥皂水递给皇轩烬说。 皇轩烬接过肥皂水,吹了几个泡泡,“老头,你有忘不掉的人么。” “那可多了,特别是欠我钱的那几个。” “我说的是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啊……恩……” “不会到现在还没个喜欢的人吧。” “倒是有一个,不过那个也只能说是有过一段。”老头说:“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妓|女,说漂亮那是真漂亮,我年轻的时候攒的那点钱都花她身上了。我跟你说,她漂亮到什么程度啊……” “那个我没兴趣听,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她喜欢我,要我带她走。” “恩,挺好的,然后呢。” “然后我就再也没去找过她。”老头说。 “为什么?” “你说她多贪啊,要了我的钱,还想要我的心。”老头一边吹着泡泡一边说。 “你的真心还挺贵重怎么着?”皇轩烬问。 “可不,挺贵重的呢。”老头说。 皇轩烬把手抄在兜里,看着空中的彩色肥皂泡破碎。 你说他多贪婪,要了他的人,还想要他一片真心…… 第128章 秋收农 Chapter46秋收农 万物有灵, 祭祀山川与神鬼。 01 子尘一个人待在一棵桃树下,面前摆着棋盘, 他一手拿着折扇拄着下巴,一手拿着棋子摆弄着。 凉玉棋盘旁摊着一本棋谱。 和下棋比起来他其实更喜欢一个人这么对着棋谱自己琢磨。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 玩不来这些东西,以往每次和别人下棋输了都只是有些羞赧地笑着。 以前毕方总是一脸担心地说子尘这孩子怕不是有些傻,因为他就算是在金陵的赌坊, 那种喧嚷的沸反盈天的地方都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默默地数着骰子。 无论赌什么也都是输多赢少。 所以这么安静地一个人研究着棋谱对于他来说挺好的,看看那些百年间的棋者妙算决弈,他还能分出点心思来想想别的事情。 他一边敲着棋子一边想着黑子的大龙是怎么被屠的。 想着想着就想到昨晚维希佩尔低喘的声音。 曾经很久的时间里他都觉得维希佩尔是不可采撷的高岭之花, 是天山雪,是冷清的世上谪仙人。 那个时候即使只是闻到维希佩尔身上清冷的神眷花香气便像触及到了神的衣袂一样。 可如今维希佩尔在那层清冷之下的欲|望和暴虐都让他感觉到难以承受。 那个人明明应该是不近凡尘的, 现在却如同兽类般索取着他。 他病后有段时间维希佩尔也发现了他的没有兴致, 可无论他百般侍弄,少年始终只是没什么反应。 那晚之后维希佩尔近乎冰冷对待他,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会就这样一直下去。反正他倒乐得一个人自在。 可所有的冷漠最后只换来了维希佩尔的变本加厉, 或许维希佩尔自己也想明白了,这世上真心无用,一晌贪欢趁得春宵好也就够了。 于是每个维希佩尔过来的夜晚他都要承受男人绝望后的欲|望和暴虐。 他近乎病态地折磨他,可或许他们终究是在相互折磨。 子尘手中捻着那枚透凉的棋子, 到底还是没想明白那条龙是怎么被屠的。 少年敛着眼,桃花眼尾胭脂痕。 突然,桃花风过, 空中似有肃杀之气。 少年捻着棋子的手一顿。 墨色的棋子向后掷去,斩破桃花! 墨石撞上玄铁的声音如洪钟叩鸣。 铁锁系着的铜锤向少年砸下! 子尘迅速向右闪去,凉玉棋盘被铜锤当中砸断! 黑白二色的棋子在桃花中溅落一地。 “你是谁。” 少年捂着被撞到的肩膀缓缓站起来问面前一身玄铁铠甲的巨大男人。 他一身白衣临风。 男人全身皆着甲胄,就连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虎首青铜面罩。 淡色的桃花掠过男人身上坚硬的铠甲。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像是埋藏于千年帝王墓葬里的青铜守灵巨兽,呼吸之间皆是尘土下封存千年的气息。 而他醒来时,便是整座帝王墓葬的苏醒。 鬼神与灵驾俱归。 冰冷而肃杀。 男人没有说话,他缓缓低头,从虎首面罩下呼出的气息带着铜锈的气息。 一握般的铜锤向少年再次卷来,子尘向右仰身堪堪躲过,手中的折扇蹭过铁链,将铁链卷在扇柄之上。 少年用扇柄卷着铁链与男人角着力,“你是谁。” “来杀你的人。” 青铜面罩后男人的声音沉闷如墓葬里无法流通的空气,带着金属生锈和檀木腐朽的味道。 “谁让你来的。”子尘问。 “这个我不能说。但我不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男人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把剑,将剑身插入身侧的土中,“你也可以拿到这把剑,杀了我。” 子尘笑了笑,“既然你是来杀我的,为什么还要给我剑。” “皇轩者,战,必君子。不是吗。”男人说。 “是,但你要是没把我的人头拿回去,不怕你的主子怪罪你吗?”子尘问。 “现在的我,没有主子。”男人话未说完便猛然向子尘冲了过来,铜锤掠过遍地的桃花。 扇柄挡下铜锤的铁链,将铜锤向后带去,少年转身想要去拿那把插在土里的剑,然而却猛然被铁索从身后勒住了脚踝。 男人拽着铁索将少年拖至身前,然而在他即将抓到少年的瞬间,少年却突然从地上跃起,折扇划过男人颈间,与青铜的铠甲划出一道火花。 男人猛然抓住子尘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掷倒在地,桃花翻腾没过少年一身素色白衣。 子尘撑起上身,他的嘴唇被他咬的近乎毫无血色,视野开始模糊,翻飞的桃花晕染成一片绯色。 他粗喘着气,看着一片绯色中插入土中的那把剑。 然而他刚要直起身就猛然被男人狠狠踩下。 男人的威压像是帝王墓葬中的青铜巨兽压下了巨大的爪牙。 腐朽的气息,粗哑的声音。 铁链从子尘身侧的桃花中划过。 “想要去拿那把剑?”男人问。 “让我去拿剑,我与你一战。”子尘的手狠狠抓着面前的地,指尖刨出了零落花瓣下的黄土。 男人缓缓抬起脚,少年迅速从他身下滚开,衣袂撩起大片的桃花。 少年挑起折扇向男人猛然冲去,他的视野中尽是一片绯色。 折扇从男人面前划过,男人向后躲去,趁着这个间歇,子尘迅速掠向那把插入土中的剑,然而他还未拔出剑却突然被沉重的铜锤从身后狠狠击中。 少年倒落在地,铁索缠住少年的脖颈。 ——冰冷的剑冢,浮游的银鱼。 少年用手指狠狠刨着地面,指尖的鲜血染红黄土。 你的剑就在你面前,可你什么也做不到。 男人从子尘身后踩着遍地的桃花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沉重如同巨大的虎兽,每一步都留下烙铁般的坑陷。 男人扯着手中的铁索,握着子尘的脖颈将少年缓缓举起。 “你刚刚明明差一点就能杀死我的。”男人的声音带着铜锈的气息。 他抬起头看着被他举起的少年,露出了青铜虎首面具下未覆甲胄的脖颈。 “可你却只想着拔出那把剑。” 子尘艰难地喘息着。 男人松开了手,少年整个人跌倒在地。 他的脖颈近乎被那个男人折断。 身着甲胄的男人低头俯视着剧烈喘息着的少年,从身后抽出一把剑,天光下,剑身如流水。 “如果你想要杀人,怎么样都可以。剑可以、枪可以、折扇可以……就连人心,也可以。” ……怎么样都可以吗。 跪倒在地的少年挑着流血的嘴角缓缓抬起头看着男人。 阳光太过灼眼,子尘只能轻微眯着眼。 玄铁甲胄在天光之下冰冷的如同寒铁。 男人的剑猛然落下。 怎么样都可以…… 那么,赤手空拳呢!!!大片的桃花翻飞。 翻飞的桃花中,白衣的少年猛然跃起! 带着血的拳狠狠击向男人的颈间! 杀人的不是剑,不是枪。 是必死的决绝意! 在他的拳将要击碎男人的喉结时少年却突然听到了万马呼啸的声音。 仿佛整片桃花林都在震颤! 黑色骑兵如同融铁般涌入整片桃花林。 所有的骑兵皆身着黑色玄甲,就连战马都披背着玄铁的战甲,沉重马鞍上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错银熔金的辔头上烙印着逆双剑的纹章。 猩红的战旗掠过芳菲盛开的桃花,如同要将整片桃花林点燃。 少年近乎惊颤地回头。 是皇轩家的铁骑! 八百里皇轩,帝王不跪。 而八百年前的开国公便是带着这样的一支铁骑为苍梧帝打下了整片江山! 黑色的铁骑过处,所有的敌军如同被收割般覆灭。 所以这支铁骑也被称为秋收农。 当年的虎牢之围,开国公的十万兵马攻城不下。 而当那声闻野响彻的天将夜过后,便是这支秋收农趁夜攻破了虎牢关,为苍梧帝身先士卒破阵前方。 有人说这支秋收农中皆是江湖上的亡命客,无路可去。 所以这只铁骑中所有的骑兵都只用自己的武器,而不像其他的天枪营、天盾营有着统一的武器。 后来这支秋收农无数次随皇轩家主破阵杀敌。 丹丘之战便是这支铁骑随皇轩且尘斩尽匈奴百万,再后来也是这支铁骑随皇轩九阴杀尽北莽九万户。 在辰朝八百年的历史里,这支铁骑如同史书上墨色的走笔,干净利落得划去这偌大疆土里所有的敌酋。 他们总是在夜幕之后,踏着黑暗而去征战,带着敌人的首级而归。 如同夜晚带着谷粒而回的老农。 后天下太平日久,这支铁骑也便许久不闻于世。 而如今,皇轩家的铁骑再次现世。 少年白色的素衣临风。 他面前身着玄甲的男人缓缓收剑,跪于少年面前。 “末将刍吾愿随烬少主征战!!!” 黑色的群骑在刹那间皆卸兵下马而跪! 天光俱收,声震于野。 那些着玄甲的铁骑如同臣服在帝王面前的青铜俑。 沉默却带着强烈的肃杀之气。这支铁骑即使在白昼之殇中也未曾现世,皇轩昼宁可用自己一死来换战停也不肯召出这支铁骑。 因为这支铁骑是那个战神般的男人留给他瘦弱而善良的儿子最后的礼物。 当那个少年不再逃避,当那个少年背负起皇轩烬之名时,这支在地下尘封了百年的铁骑将再次杀回人间,迎他们的少主回家。 刍吾站起身,他身上铠甲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男人抬起带着厚重青铜错板手套的手,接下了一瓣桃花。 “很久没看过桃花了啊。”男人说。 “江南每年都会有的。”子尘回头看着刍吾说。 “可皇轩家的地宫下可不会有桃花,我们在那待得时间足够酿出百坛的花雕了。”刍吾说。 “那这次回去看吧。”子尘轻声说:“看个够。” 远处传来大片沉重的马蹄声。 身着白色军装的队伍奔袭而来。 刍吾大笑了一声,猛然将子尘扔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男人像是一只巨大的虎兽,突然向前奔去。 “为少主破阵!!!” 身形瘦弱的白衣少年趴在如同虎兽般的男人背后。 黑色的玄甲铁骑冲入白色之中。 02 高耸的桃花树枝上,两个女孩一身紧致的黒衣,背负着双剑,带着帷帽,看着桃花林中黑白的厮杀。 “连秋收农都现世了。” “你我也要重回舆鬼之位了啊。”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第129章 秋收农 03 风吹过万里黄沙, 黄沙之上烧着一堆火。 子尘坐在燃烧的篝火旁,红色的火光照着刍吾身上的铠甲像是熔金一样。 “少主回了东煌准备先去哪?金陵?长安?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刍吾问。 “还没入境, 我没太想好。”子尘说。 “看来少主是那种除非到了一定要做出决定的时候才能下定决心的人啊。”刍吾笑了笑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太懦弱了。”子尘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的父亲也和我说过。执权者, 可以残暴,但绝不可以懦弱。因为我的手上握着的是所有忠于我的将士的性命。我的任何犹豫,都会让他们送命。” “倒也不是。”刍吾皱了皱眉说。 “恩?” “少主想过死吗?”刍吾突然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子尘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少主想过死吗?” “想过, 很多时候。”子尘看着刍吾说。 “所有的人都会想过死的,这并没有什么,因为那是我们的归宿。我们想着死亡就像想着回家一样。”刍吾说:“但少主为什么现在还活着呢?” “因为我怕疼,所以一直没死掉。”子尘挑了挑嘴角说。 “我也想过死, 但我畏惧死亡后的世界。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将会在死后的世界以什么样的形式活着。我怕我无法和现在一样掌控自己。所以无论什么时候, 我都拼命让自己活着。” “我畏惧, 所以我活着。”刍吾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我们应当感谢怯懦,我们的怯懦成就了我们的勇敢。”刍吾干了一碗酒。 子尘笑了笑说:“可我们最终都将死亡,那一刻又该怎么办呢。” “我畏惧死亡, 但当死亡无可避免地到来时,我将会如战士般走向它。我所畏惧的,必不会令我退缩。”刍吾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说:“或许,那个时候我会发现死亡不过是一场噩梦的醒来, 原来我一直所畏惧的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子尘笑了笑,举起身侧的碗,“露申辛夷, 倒酒。” 毫无声息。 子尘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倒酒。” 还是没有任何的声响。 子尘回过头,看着什么都没有的身后,“怎么,成了舆鬼就了不起了。茶不端了,酒不倒了。就连人都不见了。” “我们现在是皇轩家主的舆鬼,不再是梧桐栖里的丫鬟。”黑暗中传来少女近乎冰冷的声音。 带着斗笠的少女一身黑衣隐于夜色,背负双剑,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是是是,舆鬼,了不起。可这酒总得给我倒上吧。这就不倒酒了,等回了东煌,是不是还打算不做饭啊,是不是我以后都没桂花糕吃了啊。”少年歪着头回身看着黑暗说。 少年一双潋滟桃花眼,语气却是十足十的不要脸,活脱脱金陵巷口的泼皮无赖。 “少主,我们是舆鬼,我们终将永世为百万煞魂接舆,永守寒冷死寂的剑冢池底。”露申隐在黑暗中说。 “可你们现在除了是舆鬼,还是我房里的丫鬟。我死了以后的事情等我死了以后再说。”少年微微挑着笑。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是少爷我说的算。” 露申看着子尘,最终还是从黑暗中走出,拿起酒坛,缓缓为子尘斟了一杯酒。 “还有,这一身黑色我不喜欢,改天换了。要姹紫嫣红的绫罗绸缎才好看。”子尘一边看着倒酒的女孩一边笑着说。 女孩再次隐入黑暗。 子尘自顾自地喝着碗里的酒,目光看着沙漠的深处。 “回长安。” 三千里风尘加身,他是这世间归来的王。 02 长安,雨。 天色已晚,翰林院的史库只有几个小厮打着瞌睡。 最近朝堂不安稳,长庚帝突然病重,皇轩家前几个月又叛出了东煌。翰林院的大大小小官员都忙着站队,生怕在这节骨眼的时候一步错步步错。 长庚帝有九子,但只有方才十五岁的璎珞公主是嫡出的。这 龙有九子,九子可不会都成了龙。 而九子夺嫡,掀起的浪可是要淹了整个朝堂的。 小厮靠着门框,困得不成样子,刚要倒下猛然抬头看清了来人,刚要跪下喊人,但见来人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小厮跪在地上没敢叫喊。 “近日朝堂乱成这样,先生倒还有兴趣整理史书。”来人看着坐在火炉旁,一身褐衣的老人说。 老人面前摊着数本书,手执兔毫笔。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陛下不也有兴趣来我这偏远地界看一眼吗。”老人没抬头,仍旧翻着面前的书册。 “不过是几个孩子打闹着玩了,倒还不至于让我愁煞了头。”长庚帝说。 他的声音很慢,很低,像是有些病。 “这两本是野史吧。野史不可信啊。”长庚帝身披灰裘,坐到了老人身旁。 两人之间的火劈啪作响,长庚帝伸出有些僵硬的手凑到火旁。 “可正史也没什么可信。看看野史也好,比正史有趣的多。”老人说。 “那你说说后人会怎么说我。”长庚帝把手翻了个面。 老人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长庚帝像是颇为得意地说:“还有你鬼儒王知无不知道的事情。” “我是说,估计没几个人会谈论你。”老人把火炉上温的酒拿了下来说。 长庚帝没说话。 老人给长庚帝倒了杯酒,“后人能记得的,也不过是开国之君、亡国之人还有几个中兴之帝罢了。你不是开国的,流火盛世也早就过了,也就做个亡国的还有点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试着亡个国。”长庚帝笑着说,手里端着酒碗。 “你也没差多少喽。”王知无拎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那谁会是下一个开国之君?皇轩烬?”长庚帝看着酒碗里沉下的酒糟说。 王知无不说话。 “录图子的谶言你也听说过吧。”长庚帝问。 “谶纬之言罢了。我知不知道又有设么用。”老人一边饮着酒一边说。 “你可是他的恩师,他十二岁之前都是你在教导他吧。如果你不知道,皇轩昼又怎么可能请的动你。我把你请了过来让你教导我的这几个儿子,你可是宁可躲在这里编修史书,都不肯教我那几个儿子。” “我教那孩子不过是图个清闲,你也知道,他一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庙里。我不过是个穷苦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南山我开了两亩地,种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养不活。有金陵皇轩家好生供养我,每年还只有一半的时间需要教书,这等好事我当然去。” “那这几年,你都教了他什么。”长庚帝用手捂着酒碗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王知无问。 “你说就是。” “我第一次见那孩子前,已经在皇轩家住了三月有余,一直到初春的时候那孩子才回来。三个月的时间我也没想好教那孩子什么,总不能整天教他斗蛐蛐吧。” “于是我问那个孩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怎么看这句话。” “当时我想,如果他说这句话不对,说什么天地圣人应当仁慈,善待万物苍生,那我就教他为臣之道;若是他说天地圣人本便应决弃仁慈,任凭万物自生自灭那我便教他为君之道。”王知无一边喝酒一边说。 “那他到最后怎么说的。”长庚帝低头喝了一口酒,眼睛却仍旧看着王知无。 “那天,那个孩子靠在窗边考虑了很久,最后我有点等不下去了,就走到了他旁边,问他他到底怎么想,那孩子却低着头说——若天地以我为刍狗,那我便安然当之。” “若天地以我为刍狗,那我便安然当之。”长庚帝又念了一遍当年那个少年低着头说的话,念完后那个已经有些衰老的帝王居然端着酒笑了出来,灰白的胡子上沾着温酒,“……安然当之?” 王知无将酒壶里剩的酒倒进了碗里,低头继续喝着酒。 火炉中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门外的雨仍旧下着。 “那你呢。你最后教他的是为君之道,还是为臣之道。”长庚帝问。 “我教他的,是为人之道。” 老人说。 03 长安一百零八坊,百里的朱雀街上旗招相错。 空气中有木质腐朽的气味,但被街上脂粉酒气轻而易举地盖住了。 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 长安城里有六街鼓,每更一鼓。而未等五鼓响,官员便要趁着夜色,举着火,行走在长安的长堤上去上朝。 八百年辰朝的都城,数百名帝王的降生和死亡。 子尘安然地坐在马车中。 他曾来过一次长安。 而那一次来他只觉得长安的天很低,低的像是要压下来一样。云也很暗,暗的像是要遮住所有的光。 长安的天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八百年前皇轩且尘策马奔过的长安不应该有这样低的天。 “烬少主,长安到了。” 露申辛夷浅笑着拉开马车的帘子。 万古长安,九子夺龙,有凤凰归兮。 白衣的公子踏下千年的古都。 第130章 秋收农 06 长安, 湘子观。 与长安城内的遍地名刹古寺相比,长安的道观只有零星几个, 隐在一百零八坊里。 而这座湘子观位于城墙南门处,道馆不大, 算是闹中取静。 观内种着一棵老槐,供着湘子爷,有道士念诵着湘祖宝诰。 子尘坐在矮桌前喝着凤凰单枞。 “你知道我会来长安。”子尘问。 “除了长安你还能去哪?”司天命喝完了杯中的茶, 用细长的手指转着冰裂纹茶杯玩。 “江南。”子尘说。 “你不会回江南的,你若回了江南,你便是重回江东的楚霸王,可连楚霸王都没有回去, 你更不会回去。”司天命说。 “你回了江南能怎么样呢,拉着整个皇轩家与你奔赴战场, 与朝廷决战, 将整个东煌推入战争。你不会这样做。” “你只会一个人奔赴战场,而长安就是你的战场。” 九子夺嫡,帝王将相。 这长安便是东煌厮杀最盛的战场。 “可我来长安若只是贪生怕死, 来与长庚帝奴颜求好呢。”子尘端着茶杯问。 “你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回来,而是在那片桃花林里终老。当权者总有有所舍弃,这句话你的父亲应该很早就告诉过你,只不过你到最后选的总是舍弃你自己。”司天命看着子尘说。 “那你不拦着我。”子尘问。 “刍狗, 草结之犬也。以前的人舍不得用牛羊祭祀,就用草结成狗的样子用来祭祀。祭祀前所有人对刍狗毕恭毕敬,祭祀结束便弃之如敝屐。”司天命用手捻着一片沾湿的凤凰单枞茶, “你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祭品,我又怎么拦得住。” “我只怕……”司天命缓缓叹道。 “怕什么?” “怕你不够贪生怕死。” 屋外的道士仍旧诵念着湘祖宝诰。 ——超五百年未了之劫,法洽天人广亿万众无量之生,心同钟吕。 “帮我准备两份寿礼。”子尘一边饮着茶一边说。 “再过几日就是李相辅的寿辰,烬少主是要为李相辅贺寿?”司天命问:“还有一份寿礼是要给谁?” “五皇子龙承琀,他的寿辰和李相辅的赶在了一天,替他也准备一份好了。”子尘说。 “五皇子是个傻子,你非要在这九子夺嫡的时候为一个傻了的皇子贺寿?” “九子夺嫡我没关系,我只是要让整个长安知道,我皇轩烬回来了。”子尘说。 司天命点了点头。 “好,贺礼的事情我回去准备。” “还有,我想见璎珞公主一面。”子尘说。 “需要我安排吗?”司天命问。 子尘摇了摇头,“不必,我只是想见见她。” 07 八月十三,五皇子寿辰。 龙璎珞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帷幕后。 她这个五哥生来就是傻得,母妃因生产而薨。所以向来也没从长庚帝那里分到什么宠爱。 而今日她五哥的寿辰也只是稀稀拉拉来了不多的人。 五皇子的寿辰和李相辅的赶到了一起,如今她父皇病重,朝堂动乱,众人都赶着去赴李相辅的寿辰,谁又会来贺一个傻子的寿。 龙璎珞看向她五哥。 龙承琀仍旧坐在座位上傻兮兮地笑着,身旁摆着一盘赏钱,看到喜欢的就胡乱抓起一把扔向台上。 他最爱影戏和杂耍,往往是一声亮腔就开始往台上撒钱。 也亏得他是个傻得,就算再不受宠也是皇权富贵家,不明白自己被冷落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杂耍的艺人退了下去,龙承琀看着那些艺人退下就有些发脾气一样坐在座位上,旁边的太监好声劝着。 龙璎珞低着头也没心思看下一段的祭舞。 她身后站着一排头戴狰狞青铜面具的虎贲军,威严如同林立的编钟。 女孩一身轻衣跪于瑱席之上。 白衣长袖的伶人带着浆白的面具,状若痴迷。 浮世迷离,混沌而生。 抬腿倾身,那些伶人像是手脚缚着提绳,长袖落下堆委又再次倾落。 生于此世,颓唐过活,孤寂无人破。 龙承琀对这种东西是毫无兴致,早已趴在桌子上像是要睡着了。 龙璎珞也只是兴致缺缺地抬起眼看了两眼。 那些伶人突然如同木偶断线般折腰而垂,木然地摆着头。 龙璎珞皱着眉看着那些伶人缓缓抬起垂落的双臂,摘下浆白的面具。 面具后的伶人眼下皆绘着红色。 一尾红如同鲜血抹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伶人皆垂眼,手执浆白面具而舞。 坐忘而化蝶,其梦知是谁。 摘下了面具的众伶人如疯似癫,鼓盆而歌,衣袖倾摇。 眼尾的红色红的近乎触目惊心。 天地息我以死。 而我以死得生。 朝菌晦朔,蟪蛄春秋。 众人舞之,歌之。 龙璎珞突然从瑱席之上起身而立。 她像是不敢置信一样看着那些化蝶而舞的伶人。 然而她还未等走下瑱席就看到那些伶人再次戴上了浆白的面具。 南柯梦醒,化了蝶的庄生以凡人之身醒来。 再次步入这混沌无孔的人士。 于是带着面具的伶人再次如偃师的偶人般舞蹈。 遍目皆白。 所有的伶人长袖垂落而立。 龙璎珞缓缓迈下瑱席,踩着铺红锦的台阶走上台子,那些太监起身拦她,她抬眼看了眼那些太监,那些太监便只好恭敬退身。 女孩走到一个伶人面前。 数年之前也是这样的一场白。 大雪封山。 年幼的璎珞公主随母后去往金陵,而她去时,皇轩家的那位小少爷早已到了微尘寺诵佛念经。 于是女孩一身绮罗归于金陵时,子尘却是什么都不知晓地在山上捉鱼摸兔子。 而那日大雪封山。 方丈却突然率着所有的僧人恭敬地候于三山门前。 百名身着甲胄的虎贲将开山而来,所有的僧人窃窃私语。 而那些身着狰狞甲胄的虎贲将随即恭敬退开,露出了那位身着白裘的小公主。 女孩像是大雪中的白瓷娃娃,乖乖的,让人怜爱。 女孩走到他面前问他,“你就是子尘。” 他愣住了,过了好久才急忙点了点头。 女孩突然笑了出来,她说:“真好。” 随即转身而去,百名虎贲将跟随她身后而去。 山间的大雪镇落。 那日过后所有的师兄都到他这里来问那个女孩是谁。 女孩太好看了,像是那沉寂寺庙里突然而落的春水,好看的能让人多吃两个大白馒头。 可他自己捧着大白馒头想了好久也不知道女孩是谁。 而现在这个女孩就在此站在他面前。 “你是谁。”女孩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仿佛要隔着浆白的面具,看向少年的眼,看向她漫长的等待。 子尘隐在面具后哑着嗓子说:“在下支离疏。” “你若是支离疏,那我便是南伯子綦。”女孩轻笑着说。 “殿下怎么会是南伯子綦,殿下该是姑射山上的神人才对。”子尘低头轻声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女孩看着他,像是从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中醒来一般,那双秋水一般的眼中有迷雾横江。 而子尘说完便缓缓行礼,然后退去。 而一旁的龙承琀睡的早就晕晕乎乎了,听到伶人退下了连忙从椅子上直起了身,然后从盘子上抓起了一把赏钱,“也赏!也赏!” 而未等赏钱洒落,门外的执事却突然喊道:“皇轩家少主为五皇子贺寿!” 龙璎珞连忙看向门口,却见司天命一身青衣撩摆抬腿而进了王府,“在下司天命,奉皇轩少主之意为五皇子贺寿,特送来一分薄礼,望能得五皇子欢心。” 龙承琀握着一把赏钱,一脸迷惑地问:“皇轩少主?他谁啊……他……” 而其余的众人皆惊慌议论。 “皇轩少主,他,他不是早就叛出东煌了吗?” “他还没死吗?” “怎么回事?他回长安来了吗?” 白衣的伶人背对着众人撩起衣摆缓缓退下。 08 次日整个长安都知道了皇轩少主在李相辅和五皇子寿辰当天为二人皆送上了一份贺礼。 没有人知道突然归来的皇轩少主意欲为何。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东煌,要乱了。 湘子观。 子尘穿着一身凉衫歪在地上烧着一壶草药。 看着草药差不多烧好了,他就拿过了一个碗,将酱色的药液倒入碗中。 然后歪着身子坐在地上喝着药。 他想起来他在那片桃花林的时候,露申辛夷第一次把煎好的草药端了上来,维希佩尔顺手就接了过去,然后一点点吹凉,想要喂他喝药。 而他挺着脖子抿着嘴半天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的拒绝太明显连维希佩尔都有点下不来台,一直举着勺子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像是湖水。 最后实在是他受不了了,拿过了碗一口直接灌了进去。 然后拿起蜜饯扔到嘴里就直直躺了下去。 他喝多了药,知道喝药讲究个快准狠。要断,就断的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连着药根一起咽下去。 而那个女孩乖乖的,许就是块上好的蜜饯。 子尘一口一口地喝着碗里的药液,这次他倒没一口灌下去,像是品茶品酒。 其实他在最后的那段日子也没少折磨维希佩尔。 饭菜稍不合口都只扒楞两下就放下筷子,维希佩尔问他什么他也只是嗯哼着回答。 就算维希佩尔一天到晚在他面前晃,他也权当看不见。 当一个人喜欢你,你就有了万般可以折磨他的法子。 而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残酷的那种。 “少主可还记得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颇为老气却并不孱弱的声音。 子尘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 “不记得。”子尘将端着药碗的手臂轻放在膝盖上说。 “在下凭虚道人。”老者说。 子尘想起来他舅舅和他说过这间道观的主人就是凭虚道人,是个能与悬壶老人比肩的谪仙人,酷爱云游四方,一年大半的时间不在道观。 “在下皇轩子尘,拜见道长。” 子尘行了礼说。 “我曾在少主十二岁的时候为少主算过一卦,少主可记得。”老人捻着胡子一脸玄虚地说。 子尘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十二岁流落江湖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饿到不行,旁边的大妈看不下去给了他一个包子。 而他还没吃,旁边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山羊胡子罗圈腿的老道,跟他说要给他算一卦。 然后抓过他的手,挤眉弄眼了半天,然后突然摇着头说:“小官人,你这是命主鬼星啊。” 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可道人却死死抓住他的手,“鬼星主凶,凶险难测。你余生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将失去。” 那个时候他吓怕了,可还未等他说什么,道人却突然换了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亏了小官人遇到了我,我是天上谪仙人下凡,修命格,改天意。若是小官人想改命,只需把手中的包子送我就好。” 听完羊胡子道长的话,他断定道长是在唬人,气的大喊,“你别想唬我!” 道长只是起身瘪着嘴说:“小官人真不改?” “不该!” “无妨,我们日后还会相见。”说完那道人就拎起写着生死在天的算命幡子,叨登着罗圈腿一溜烟就跑了。 留下十二岁的子尘手拿着包子。 而如今这个山羊胡的道长又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没拿幡子,但笑的还是一如既往得欠揍。 子尘晃了晃手上的药碗,把药根晃了起来,连着剩药一口咽了下去。 放下了酒碗,子尘走到柜子旁,拎出了一壶酒。 “道长还要给我算一卦吗?” “无需算。”山羊胡子的凭虚道长说:“少主的命格算一次就够了,变不了的。” 子尘给自己倒了碗酒,这壶酒是他偷摸让小厮出去买的,背着司天命藏起来。 不是什么好酒。 “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得到的也将失去。”子尘端着酒说:“这就是你给我算的命格?” “少主觉得不准?”凭虚道长问。 “准啊。”子尘说:“准的不得了。” “不过好歹我现在还有碗酒可以喝。”子尘笑了笑说:“就当我生来富贵,没了再多的东西,不照样活得滋润。” “少主,我说过我们日后会再见。”凭虚道长说。 “恩,然后呢?” “我说的可为少主改名的许诺仍旧有效。” “那要不要我再出门给你买个包子。” “少主可知道司家少爷腰间系的那串铜钱。”凭虚道长问。 “知道啊,估计是怕那天出门没钱买包子,得和你一样坑蒙拐骗吧。”子尘说。 “司家少爷的那串是五帝铢,取了苍梧、青溟、勾陈、流火、开阳这五帝时铸造的古币穿成。这五帝铢附着开国时和盛世时的帝王气,沾着用过在这些钱币的百姓身上的人间气,最能镇得住邪魔。” 说完凭虚道长从腰间摸出一枚铜币,“而我这枚铜币,比之五帝铢也没什么差的。” “你这枚什么时候铸造的?前朝时候?” “前年。”凭虚道长理了理胡子说。 “道长,你是又买不起包子了吗?”子尘问。 “少主的命,犯得不就是如今的帝王吗?”道长笑眯眯地说。 “你说的有理,那把这枚铜币给我吧。”子尘伸出手。 “可不能白给。”凭虚道长说:“我要你手上那壶酒。” 子尘想了想拎着酒壶起了身,向道长走去。 道长刚想拿过酒壶,子尘却突然收手把酒壶收了回来,“我突然不想换了。一壶酒十文钱,你拿一枚铜钱和我换,我亏了。” 说完便侧身从道长身边走过。 “少主当真不改了这命格。” “不改。”少年说:“你若真是世上谪仙人,回了天上记得和天君说,我皇轩烬的命格归我自己管。” 子尘推门走出了房间,司天命正等在门外。 “长庚帝放旨,让你明日见他,以朝觐之礼行之。” “恩。”子尘点了点头 第131章 维鹊有巢 Chaprer55维鹊有巢 维鹊有巢, 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国风·召南·鹊巢》 01 长安未明。 子尘歪身坐在道观的窗栏上, 赤着足的一条腿随意垂着。 他手上拿着一柄匕首,削着手上的凤凰木。 匕首名为含光, 薄如片影。对比之下手中的凤凰木更显粗糙古朴。 他比初去西陆的那年身量长了不少,穿着一身宽大的单衣有种杨柳抽条般的纤韧。 少年人不经看,转眼不复当年。 “一会就要去见长庚帝了, 少主不睡会?”刍吾问他。 “横竖睡不着,不如不睡。”子尘说,他手中削下一片木花落在地上。 刍吾盘腿坐在窗前防潮的木板上,夜色中影影绰绰的龙爪槐落在他坚硬的玄铁甲上。 他像是一尊巨大的熔铸而成的青铜镇兽, 守在子尘的窗前。 “好歹躺一会也是好的。”刍吾闷着声劝道。 “不必,我还要在这等点东西。”子尘说。 “等什么?进去等不妨。” “在这里待会还能蹭点香火气。”子尘低头一边削着凤凰木一边说。 “这里的香火可冷清的很。”刍吾闷闷地说。 “那是自然。这些老道本便没什么求香火钱的心思, 道观多修在山顶, 而这个观修在长安坊里都算委屈了他们。”子尘说。 “我看长安城里的的寺庙倒是不少,香火也鼎盛的很。”刍吾说。 “那是自然,佛道终究不同。”子尘说, 他用手指过了一遍凤凰木,凤凰木已被他打磨的光滑如水,毫无木刺。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求神念经的玩意儿。”刍吾问, 风吹过庭院中的龙爪槐,斑驳绰影在他坚硬的甲胄上微微摇晃。 木板生寒,树影婆娑。 “不一样的。道求仙道, 佛求佛道,怎么能一样。”子尘说。 “仙道佛道,有什么不同。” “天下和尚念得佛都是释迦牟尼佛,顶多不过再念念观音尊者。而那些道人念得仙人可就多了去了,漫天神仙皆可供奉,上清派编了个《真灵位业图》,把那大大小小的神仙论资排辈排了七个等。但师道和灵宝派可不认。别的道观更是想要供奉什么神仙就供奉什么神仙。” “就连道教的经典编出来也有三洞四辅十二类之多,百万道藏,纷杂庞冗。” “这又怎么了,不过是供奉的神仙多了点,看的书多了点。”刍吾问。 “当然不一样。佛渡众生,道修己身。”子尘削着凤凰木的手顿了顿,“那些和尚恨不得布道万民,可你要是再在山上拦着道士,道士恨不得直接跟你说别打扰我修道炼丹。” “那些道士拜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最终是要自己去做神仙的。”子尘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和尚拜的是普度世人的释迦牟尼。道人也拜神仙,可他们终究拜得只是能成仙飞升的天道,所以拜哪个神仙都一样。” “这么说这些道士可比和尚自私多了。”刍吾说。 “没什么自私不自私,走的路不一样罢了。不用管众生如何,只修己身倒也多了几分超脱。” “那他们还求着香火钱干什么?” “因为他们还不是仙人,不是仙人就得餐五谷,收香火钱。”子尘说:“如今的正一教不屑收凡人的供奉,对帝王的香火可是求之不得。” “天师观可算是这些道教门派里最长袖善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了。每代的天师上了任就前往长安受封,混个光禄大夫的名头。从张道陵张天师起,朝代换了不少,可这龙虎张家倒是稳当的很。” “以往每当朝代变换,新王将起,这龙虎张家就连忙赶至,奉上丹书,说什么早已算出帝王命格,特来奉迎。” “当年二十四诸国的时候可是差点没把这龙虎张家累死。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便是二十四国兴亡,百位帝王起伏。那龙虎张家恨不得一个皇帝发一个丹书,等最后大局定了再连忙敢去认功。” “不过到底,今朝道教还是输了。先是了尘寺众僧护持苍梧帝有功,而后苍梧帝登位后重修了尘寺。如今在辰朝,道教比之佛教早已大大不如。” 长安城内鼓楼敲响。 天仍未明,将一切照出一层蓝黑色的轮廓。 一百零八坊中零星的明火照着天际间的蓝黑色。 街坊间蚂蚁般的家丁执着火,为赶朝的官员照着路。 子尘抬头看了眼坊外如同烟斗磕落的火星般零散而乱的火把,然后继续低头闲散地雕刻着手上的凤凰木。 那截凤凰木有了大致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简朴的簪子。 而他正细致地雕着簪头。 “怎么这修仙之人倒像是那些攀龙附凤的幕卿僚客。”刍吾轻呵了一声,闷在沉重的青铜面具下。 “何止修仙之人,东煌这数百年来已有过四次灭佛,若是那是和尚不肯迎逢圣心,怕是也早已被灭的一干二净。”子尘一身水色燕服垂落在天将明的墨蓝色中. 薄如影的匕首剔落一片木屑,落在少年脚下。 “求仙道的,求佛道的,终究也都要求帝王恩慈。原来佛祖老道也不过是世上钻营客。”子尘轻笑了一声。 为生,为死,为这世上的权谋。 为成佛,为飞仙,为这世上的钻营。 百年来,这东煌早堆了一堆生尘结节的烂线头。 子尘看向天际,一只丹羽的鸟缓缓飞落。 “我要等的东西到了,更衣。” 少年起身,白衣覆落。 刍吾仍旧坐在窗前的木板上,木板上已结了一层冰冷的露水,连着他身上的玄甲都落着水。 “道求仙道,佛求佛道,那皇轩家求什么道。”刍吾背对着子尘问,身影如一尊巨大的青铜兽。 “求人道。”少年赤足踩在道观冰冷的地板上…… 夜色尽,一百零八坊内火星般的火杖错落熄灭。 02 “宣皇轩少主皇轩烬!” 天光落日晷。 巍峨的金銮殿在天光下如同倾倒。 大监尖厉的传唤声撕破天低云暗的长安。 白衣的少年从百米长的丹樨旁缓缓拾阶走上。 身着甲胄的玄戈军位列道旁,威压千里。 而少年从那些着绯衣带鱼袋的官员中走过,像是云过。 让人想起八百年前那个得青溟帝宠爱,特许在丹桂宴上衣月白色云锦的风流少年。 不嫁侯不嫁王,但嫁京城皇轩郎。 “江南皇轩拜见圣人。” 子尘缓缓抬手行平揖。 少年眉眼如远山。 “好,来了就好。”长庚帝的声音有些衰老,声音也很轻,像是连多一分力气说话都懒得一样。 子尘微微抬眼,看着陛阶上的帝王。 十二冕旒后长庚帝的瞳孔有些浑浊,半闭着眼,没有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帝王时如同枭號般的目光。 “我听闻昨日将作监有些事情,李爱卿,为朕讲讲。”长庚帝没有再看子尘,像是子尘的出现并不重要一样。 这朝上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李相辅连忙出列,手持玉笏。 “禀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将作监赶制青铜鼎时不慎走水,幸而前去查看进度的二皇子机敏,及时发现火情,马上就被扑灭了” “二皇子?他亲自将作监去看的?”长庚帝问。 “是,二皇子对这批青铜鼎很是关系啊。” 长庚帝嗤笑了一声,“北祭不关他的事,告诉他少操点心,别整天弄这些没有用的。” 衰老的帝王拂了拂袖,黑红二色的衮服在大殿昏沉的光中暗纹明灭。 大殿之内仍用烛灯照明,习惯了西陆炽灯的子尘觉得整个殿内的暗色都要压下来一样。 就连光都带着金属的质感,像是生锈的黄铜。 上空巨大华美的莲花藻井在这金属质感的光中如壁画中的天女。 莲花厌火,诸邪镇压。 那位衰老的帝王像是忘了子尘一样,转而问着李相辅徙罪徒于居庸关的事情。 白衣的少年立于这绯衣群臣间,大殿间的烛光落下。 八百年间这大殿未变过。 莲花藻井,金漆陛阶。 恍惚间,仿佛那些着绯衣带鱼袋的群臣八百年间也未曾变过。 八百年间落下的尘埃堆积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 却只有他一个人嗅到了空气中腐朽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缓缓挥手,“退下吧……” 群臣跪拜退去。 子尘仍旧站在原地,手持拂尘的大监连步走了过来,在子尘身边躬身说:“圣人请少主在书房等他。” 03 引在子尘身前的大监唤作沈安,是长庚帝身边的得意人。 子尘跟在沈安身后,沈安虽已居高位,却仍旧一副敛眉恭敬的样子。 “烬少主近日在长安待得可还舒心。”沈安一脸笑意地问,那笑让人看不出什么谄媚,倒像是有几分关心的样子。 “还不错。”子尘说。 “待得舒心就好,圣人近日里可是一直惦念着烬少主。”沈安躬着背,拂尘从臂弯处垂落。 “劳烦圣人惦念了。”子尘说。 “退避!” 有大监远远喊道,子尘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乘着轿辇的男人。 “可巧了,是二皇子。”沈安一脸笑意地说道。 “什么人?怎么不退。”轿辇上的二皇子问。 “在下皇轩烬,拜过殿下。”子尘抬手行揖。 二皇子冷哼了一声,“我当是谁,不过是个叛国狗,舔了西陆不成又回来啃骨头了。” 子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二皇子。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跪下行礼。”二皇子微扬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白衣有些羸弱的少年。 “论礼法,当是你我行平揖之礼,我已行礼,望殿下还礼。”子尘抬头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身体忍不住一冷,少年的目光很清淡,但却让他恍惚间觉得那目光中带着巨大的威压。 即使是被他的父亲看着他也未曾如此。 他听闻那些人称这个少年是东煌的神凰鸟。 五采其羽,皇皇而归。 他忍不住握紧了轿辇的扶手,“凭什么,我堂堂皇子又怎能向你这么个叛徒行礼。” 两个人在宫道之间对峙。 一人白衣,一人衣红黑二色绮罗锦。 “殿下可想好,我终究是皇轩家的家主,可殿下未必是未来的皇帝。”子尘抬头轻笑着说。 长安城内天际变幻。 二皇子咬着牙近乎要把牙咬碎,最终作揖行礼道:“拜见皇轩家少主。” 轿辇侧身,子尘抬身从轿辇旁走过。 04 长安,湘子观。 司天命立身在龙爪槐前。 “少爷,烬少主是去找长庚帝了吗。”大安站在司天命旁边问。 “是。”司天命点头。 大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很担心子尘。 “长庚帝,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司天命转身轻笑着问。 “皇轩家为他卖命,可他却要杀了烬少主,还不够坏吗。”大安皱眉道。 “大安啊,这天下可不是说书人口中的玩意儿。”司天命说。 “什么意思?” “你啊,怕是听多了说书人的话本。忠肝义胆将相和顺就是好,走狗烹良弓藏就是坏。可这天下多得是善恶无法断的事情。”司天命抬头看着天光自龙爪槐的缝隙间透过。 “你说江南皇轩忠勇,可长庚帝又怎么知晓烬少主是不是包藏祸心,和西陆暗中勾结。” “帝王将相终究不过是权谋者和钻营客罢了。” “那烬少主怎么才能让长庚帝相信他呢。”大安问。 “这世上的信任都是有代价的。”司天命说。 “什么代价?娶了璎珞公主吗?”大安问。 “你倒真敢说。”司天命回头轻笑着说,一边说一边颠了颠手上的那串铜钱,“迎娶公主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子尘候在书房内已近一个时辰,长庚帝却迟迟未来。 他看着角落里精巧的天文钟。 天文钟上鎏金漆铜的鸟雀随着指针的转动抬翅启喙。 他知道长庚帝这是存心不让他好过。 已过午时,却仍然没有人送饭过来。 他早间吃的少,上朝的时候就已经饿了。现在只能靠在椅背上,玩着手上的扇子。 以前在寺里倒是也饿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却突然听见外面有声响。 衣绸衣的宫女引着一列捧食盒的小宫女走了过来。 “奴婢是璎珞公主身边的婢女有狐,拜见烬少主。”女孩声音娇俏,子尘想起在五皇子的寿宴时在璎珞公主身边看过这个女孩。 “玲珑水晶饺,个个里面都有上好的虾仁。” “桂花杏仁酥,桂花是今年初春新摘的。” “这个豆芽肉可也是费心思的,少主尝尝。” “……” 七八道菜从食盒中捧出,放在了子尘面前的楠木桌上,有狐娇俏笑着将象牙箸递给子尘。 子尘愣了愣,随即低头轻笑接过象牙箸。 长庚帝刚到书房,就看到子尘正细嚼慢咽地吃着豆芽肉。 这道菜是将绿豆芽掐头去尾,再用空心的银针把火腿塞进豆芽,而后水煮而成。 长庚帝看着书房内七八道菜,摇了摇头,看着子尘身边跪着的有狐,“璎珞送过来的?” “是。” 长庚帝叹了口气,“管不住她了。” 子尘颇有心思地又吃了一个玲珑水晶饺,饺子里的虾仁肉质紧嫩得很,而后放下了象牙箸。 “吃的怎么样。”长庚帝问道,和朝上那个有些阴鸷的皇帝不同,他现在更像是个慈爱的长辈。 “很好。”子尘说。 “烬少主喜欢就好,这些菜每道都是我们公主亲自选的呢。”有狐连忙说:“少主用好了,那我们就把东西下了。” 蹁跹的宫女退去。 绸衣掠过高高的门槛。 那个女孩没有过来,可她刚才却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飞了过来,紫宸宫的书房内一个是她心爱的少年,一个是她的父皇。 于是他们像是慈爱的长辈与恭敬的后婿般。 可随着那些宫女离开,那只蝴蝶飞走了。 于是这皇宫内的书房里只剩下了大辰朝衰老的帝王和江南皇轩年少的少主。 两个人隔空对峙着。 第132章 维鹊有巢 05 书房内的天文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两个人在光影中对峙。 “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西陆, 不会回来。”长庚帝先开了口。 “陛下希望我一直待在西陆?”子尘问。 “既然我留了你条活路,你就该好好珍惜。”长庚帝的声音有些阴沉。 “我这条活路, 不是陛下给的,是我自己挣得。”子尘看着长庚帝说。 “说说吧, 你回来,都想干些什么。”长庚帝问。 “陛下在担心什么?怕我把那场血沙之叛的真相说出去吗?”子尘笑了笑,“陛下大可放心, 我皇轩烬将永世不再提。只是我希望陛下清楚,那场战役中背叛的只有我一人,而无皇轩家其他人的事情。” “你现在觉得你不会提,可不代表以后你永远不会。”长庚帝扯动嘴角, “总有一日你会被推到一个位置,那时候, 你想不提, 都不行。” “皇室乃东煌根本,我若说出去,民心必乱。”子尘看着长庚帝, 墨色的双眸如同幽幽深潭。 “民心乱了,才好成势。”长庚帝压着声音说。 “成什么势?”子尘哑笑着问。 “天下大势。”长庚帝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他已经衰老,但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唇齿间似乎有兵马嘶啸, 狼烟破军旗。 子尘近乎失笑,“陛下,有人来这世上为了称王, 有人为了囫囵过一生,而我只为看一场黄昏。” 长庚帝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像是提了很久的气力一样问,“那你觉得长安的黄昏怎么样。” 子尘摇了摇头,“长安没有黄昏,长安只有白昼和黑夜。” 就连长庚帝也有些失笑,他沉默了良久,对子尘说:“那这样我可是更看不懂你要做什么了。” “怎么?” “我知道你今日住在湘子观,给李相辅和五皇子各送了一份贺礼。可其他的你什么都没做。” “陛下指望着我做什么?” “你总该知道最近朝堂上我这几个儿子争得的热火朝天。”长庚帝笑了笑说:“这可是你的好机会。” “我想过你会选哪一个。白昼之殇的时候怀王为金陵提供过援手,虽然还是败了,但你若是还有几分侠肝赤胆,应该会选他。” 长庚帝从座位上起身,他已换了一身常服,但那深沉的颜色压在他身上,还是让人有几分透不过气。 “二皇子如今在朝中文臣间的势力最大,加之他母氏尊贵,你若求稳求胜应该会向二皇子投诚。”长庚帝走到那座天文钟前,抬手逗了逗钟上启喙的金属鸟。 “其余的几个皇子,我也都想过。不过你独独为我这五儿子送贺礼,我倒还真是有些吃惊。不过想想也是。他是个傻子,给他送份贺礼,先向皇室示个好,而后等熟悉了朝中情况见了诸位皇子再慢慢布局谋划也更好不过。” “或许,你不想做那篡国谋位的人,但又不甘为人之下。所以要扶个傻子做下一个皇帝,自己做个摄政王。” “陛下为我想的倒是周全。”子尘笑了笑。 “可终究不知道少主是哪般心思。烬少主不如说说看,我也好知道知道我的哪个儿子能得烬少主垂青。”长庚帝再次坐在了椅子上,摆正了桌上的镇纸而后抬头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朝堂上斗成这个样子,陛下不管管吗?”子尘问。 长庚帝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打闹罢了。” 他盯着子尘摇了摇头,“我不在乎。” 子尘也笑了笑,“陛下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这可是关乎你自己和皇轩家未来的事情,你当真能不在乎?”长庚帝问。 “那陛下怎么不在乎?”子尘问。 “权谋争斗罢了,每朝每代都是这么过来的。龙子多得是,可是能龙子化龙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斗去吧,反正怎么斗,赢得都是我儿子。” “我也一样。”子尘说。 “怎么一样?我是庄家,怎么斗我都没差,而你是押宝人。你得斗,你得猜。这就是权谋,东煌数千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往后仍将如此,没有尽头……” “陛下之所以觉得我会如你想的一样,是因为陛下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吧。”子尘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的皇位是先帝给我的么?我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我皇兄嘶吼狞笑着让我把皇位给他。但我怎么可能给他,他败了,我才是赢的人。” 阴影中紧握着扶手撑起上身的帝王目光阴鸷狠厉,笑的近乎有些神经质。 子尘皱了皱眉。 少年垂着眼,没有理那个衰老的帝王突如其来的疯癫,只是拨弄着手上的折扇。 长庚帝缓缓松开了扶手,再次跌落进椅子中。 一瞬间他恢复了那副有些无力的样子,像是刚才的疯癫从未出现过。 “那你在乎什么?” 长庚帝抬起头问少年。 “西陆。”子尘说。 “东煌已经和西陆和谈了。”长庚帝问。 “陛下,那不是和谈,是屠夫暂且放了待宰的豕羊一马。” 少年说。 “东煌不需要更多的权谋了。”子尘看着长庚帝。 这东煌已积了太多尘埃。 百年来所有的人像是箱子里的皮影,在这昏暗的光影里演了一遍又一遍的折子戏。 腐朽而破落。 “东煌真正需要的——是变革。” 少年缓缓将一方小盒子推到了长庚帝面前。 长庚帝掀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子弹。 弹壳上烙印着皇轩家的逆双剑纹章。 总有人要将那腐朽堆积的线头点燃。 无人敢提的他来提。 众粉墨敷彩的灯影面对着破开幕布的光惊慌退却,而白衣镂刻的少年当亲自点燃天幕。 “皇轩家当以身为士前卒。” 子尘一字一字地说。 “变?怎么变?东煌这个样子数百年了!都是祖宗先训!都是先贤历法!……怎么变?”长庚帝猛然起身,拂袖喊道。 “我皇轩烬已是叛国之徒,我还管什么祖宗先训,管什么先贤历法。”子尘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长庚帝,眉目冷清。 “……当真?”长庚帝凝声问。 “反正在陛下眼中,我江南皇轩死了最好。不如以我江南皇轩为士前卒,为东煌试上一试。若是成了,便是陛下的百年功业。若是不成,也不过我一人以死谢之罢了。”子尘轻笑着说。 “可这事没这么好试。”长庚帝说。 “这枚子弹是虞渊城的城主介鸟依我的图册造出来的。”子尘说。 “你请到了虞渊城的城主?”长庚帝一愣。 长庚帝拿起玄铁子弹,背面果然烙印着虞渊城的青铜面具纹章。 他仿佛能从那烙下纹章中看到传说中行着青铜悬龙的巨大城池,五层高的神木楼中封着历代偃师制成的机巧神器。 风吹过神木楼,有青铜铃铛发出古朴空灵的声音。 “自从三百年前开阳帝诛天下偃师后,虞渊城主再未出蜀地。”长庚帝放下子弹说。 “有我皇轩家和虞渊城担保,陛下可否能信我?”子尘问。 “你就心甘情愿为东煌卖命?”长庚帝问。 “我只有一求。”子尘说。 “说来听听。” “望陛下能将璎珞公主许配给我。”子尘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就算你娶了璎珞,我仍旧不会因此就对你放心的。”长庚帝摇着头说。 “我知道,我愿倾尽一切以求能迎娶璎珞公主。” 子尘看着长庚帝一字一字说道。 那个女孩又怎么会是代价呢,她是初冬的一场雪落,让人看一眼都怕化了,她是雲雩而生的蝶,干净轻盈。 她第一次来微尘寺的时候,百名虎贲将散开,露出了当中侧身而立的女孩。 像是从落雪的松树上落下的雪。 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谁,那天晚上他只是想着她是谁就多吃了两个白馒头。 她该是他倾尽一切求取的女孩才对…… “你先退下吧。”长庚帝缓缓说。他的眼有些浑浊,一瞬间让人分不清他是个谋略天下的帝王还是个爱女心切的父亲。 少年躬身而退。 “子尘,到现在你还忠于东煌吗?”长庚帝突然问,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村口拄拐的老头。 “我仍旧忠于东煌,只是我知道,如今我的每一份忠诚都有其代价。”少年背对着长庚帝说。 白色的衣袂掠过高高的门槛。 宫城外,四野低垂。 有人来这世上为了称王,有人为了囫囵过一生,而他只为看一场黄昏。 只是他若想看黄昏,那他就该自己去点燃天幕…… 次日,长庚帝宣旨将爱女璎珞公主许配江南皇轩家主皇轩烬。 湘子观,白衣的少年跪于案前缓缓饮下一杯茶。 06 子尘还在床上睡着回笼觉,就听见观外有人拍门大喊。 “司天命!你个莫良心的!扔我一人在蜀地天天啃竹子!司天命,你个夭寿的!” “我日你仙人板板!你开门哈!你开不开门噻!” 子尘一脸无奈地爬了起来,推开房门就看见院中的龙爪槐下站个青衣的风流公子。 墨绿色发带将长发束起,皮肤白的近乎透明。 他舅舅司天命正站在那个公子旁边一副蔫蔫的样子。 “在下蜀地虞渊城城主介鸟,烬少主可以叫我鹤城主。”青衣的公子转身对子尘行礼道。 一双柳叶眼,干净温润。 “小鹤啊,那个你信我,我真是事儿太多。”司天命在鹤城主的身边说。 “我信你个铲铲!”鹤城主转身骂道。 “你听我说,忙完我就回去陪你喂食铁兽行不。” “你嗦,你嗦个锤子!你嗦回切陪我喂食铁兽多少回了!我再信你我就有鬼喽!” 说完之后鹤城主转身继续看向子尘,莞尔一笑,“我系在赤鸟上的玄铁子弹,烬少主收到了吗?” 子尘点了点头,“已经收到了,劳烦鹤城主了。” “无妨,能亲自制成此物,也算我人生一幸。这数百年来虞渊城偏安一偶,我本以为虞渊城机巧天下难敌。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敝帚自珍,固步自封了。”鹤城主摇头叹道,唇角带着几分谦和温润的笑意。 “小鹤啊,你一路赶来也累了,要不先去休息吧。”司天命在旁边劝道。 “爬开!老子精神得很,你在这弄得老子脑壳疼。”鹤城主说。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司天命有些无奈地说。 “鹤城主,还请里面坐。”子尘躬身请道。 “不用不用,这地大。”鹤城主笑了笑,冲身后挥手,“把东西都抬进来!” “这神机炮,图样一送过来我就相中了!”鹤城主从满车看不出来都是什么的机械中拖出来一样,“等弄好了,我就在虞渊城护城河边安一排,来个人我就给他打下切,喂鱼!” “还有这个,这火铳劲大!弄死一排人都不算逑!” 接下来鹤城主向两个人认真而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车上的各色什物,子尘发现这个鹤城主温润公子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暴力工匠战争狂人的心。 好说歹说把鹤城主劝进去休息了,子尘和司天命面对着满地狼藉摇了摇头。 “他要在这住多久?”子尘问。 “我啷个晓得嘛。”司天命说。 第133章 维鹊有巢 07 鹤城主在湘子观没休息两天就把长安他自认为有意思的地方逛了一遍, 逛完了长安又非要去帝郊的灵台拜访一位知交。于是硬拽着司天命和子尘上了马车。 子尘换了一件长安官员常穿的红色圆领袍,腰间系着玄革腰带, 剑带上挂着配剑。 一打眼看上去像是谁家得意的少年新官郎。 “诸位可是去帝郊?”车夫问道。 “是。”司天命说。 “今年帝郊可是好风光,几位公子可是去对时候了。”车夫驾马说:“我年轻的时候, 也曾快马加鞭,看遍长安花!” 路上有小童打闹,唱着几句诗。 “维鹊有巢, 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鹤城主皱了皱眉头问身边的司天命:“他们在唱什么?” “这唱的可是桩要整个东煌贺喜的喜事”马车夫抢了先说。 “什么?”鹤城主问。 “皇帝老儿嫁女,可不就是要整个东煌来贺礼。何况嫁的还是皇帝老儿唯一的嫡女。” “我问的是那诗什么意思。”鹤城主说。 司天命知道这鹤城主虽然一副儒雅公子的模样,却是个不爱看古籍的, 整天只是捧着那些和机巧有关的书,于是只好好脾气地解释道:“这诗是诗经里的。喜鹊早早地建成了巢, 等着鸠鸟来嫁。贺喜那女儿出嫁, 百车来迎。” 说完之后司天命便一副打趣的样子看向子尘。 “我们子尘到时候娶亲要用多少辆车来迎啊?”司天命一脸不正经地说。 子尘憋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公子也要娶亲?”车夫隔着车帘插嘴道。 “是。”子尘说:“是位很好的姑娘。” “哦,定好日子了吗?”车夫问。 “还未纳吉,过些日子。”子尘说。 “听公子口音, 不是京城中人吧。” “金陵人士,为了娶亲,特地至京城来。”子尘说。 “嘿,巧了, 那位帝王快婿也是金陵人,是那江南皇轩家的少主。你们在金陵的时候可听说过这位帝王快婿?” “自然是听说过,这位皇轩少主名头可大的很。”司天命不嫌事大地掺和道。 “那个皇轩少主怎么样?” “我跟你说啊……”司天命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子尘打断了。 “寻常纨绔子弟罢了。”子尘看向车外淡淡地说。 “诶, 是个纨绔子弟啊,那还真是可惜了我们这璎珞公主啊。”车夫摇了摇头叹气道,像是为龙璎珞可惜得非常真情实感,“对了,这位公子是要在京城常住,还是回金陵啊?” “等娶亲之后就回江南,可惜这时候回江南看不到桃花了。”子尘笑着说。 08 帝郊、灵台。 鹤城主来拜访的是灵台的勘天师广寿子。 几个人刚到地宫中就看到广寿子一边哆哆嗦嗦地喝酒一边眯眼看着竹简。 白色的长胡子上沾了不少酒。 一身白色麻衣,倒像是个仙风道骨的高人。 只是那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垂暮人。 鹤城主毫不客气地刚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酒,“广寿子,你成天待在这看不见光的地方也待得下去?” “心明,天地自明。”广寿子笑呵呵地说。 “怕是也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你,你就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你在这都干什么?数腿毛?”鹤城主问。 “数星星。我呢,每天就是在这看着星星。然后靠着星星推断什么天命天数!” “说的准了,皇帝赏我,说的不准,皇帝也拿我没辙!”广寿子醉醺醺地说着,广袖长袍无风自动。 悠然快哉如凭风的仙人。 “广寿子,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鹤城主看着广寿子说。 广寿子突然痴痴而笑,“鹤城主啊鹤城主,我上次见你,你可是说过你将终生不出蜀地的。你是群山之玉雕刻成,如今又怎甘心来人间?” 鹤城主沉默了一下,才近乎自嘲地挑了挑嘴角说:“我本以为蜀地机巧世间独有,可如今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多年钻研的都不过是纸上雕花。” 说完他便仰头饮下了手中的酒。 子尘看向介鸟,介鸟的语气带着点不易辨查的颓唐。 他突然明白那天鹤城主说的固步自封、敝帚自珍不是自谦。 鹤城主本是世间天资无双的奇才,虞渊城更是以机巧之工独立于东煌。 可最终,虞渊城引以为豪的千年之工在西陆的火铳巨炮之下终究不过是小孩子的雕花弹弓。 那种感觉像是信念的崩塌。 “我这里可也没什么机巧图谱,如你所见,都是些勘天星算的东西。”广寿子抬起双臂,他身后百架书架上错落摆放着各色竹简祭器,一眼望不尽。 “我来,是要问你巨渊之银的事情。”鹤城主低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从二十余年起便开始游历东煌,遍历山川。” “是,可我十年前就再未出过地宫。”广寿子摇了摇头:“东煌人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研究星辰上。他们只在乎那虚无缥缈的星辰,便是为周伯之凶吉也能争上许久,可却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们脚下的土地。” “所以我只能来问你。”鹤城主说:“你那年来虞渊城的时候,曾经为我带来一坛银色的‘夸父血’。那坛夸父血就是巨渊之银。你曾经对我说那东西很厉害,但我当时没有在意。虞渊城几百年前就有过许多以巨渊之银为驱动的机巧之物,但后来朝廷禁止开采夸父血,这些机巧便都停用了,如今只能放在神木楼中落灰。我那时自认天资无双,以为自己终将能制成不需夸父血也能驱动的机巧。可现在看来,我终究还是错了。” “你要想要夸父血,去汝阳挖就是了。那里多的很。”广寿子不以为意地说。 “汝阳的矿已经全部交给西陆的人了。”鹤城主说:“白昼之殇的和谈上,伐纳除了要求辰朝赔付钱财,开岸口,还要去了汝阳的矿,东煌人不得自己开采。” “那我也别无他法了。”广寿子摇了摇头说。 “你一定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有夸父血的。”鹤城主看着广寿子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这地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知道。”广寿子笑着说。 “你不知道?好,好个不知道啊。难道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武器永远落后于西陆。”鹤城主突然站起来苦笑着看向醉醺醺的广寿子道:“你难道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用手中的剑、用血肉之躯去和西陆的火铳巨炮抗衡吗?” “你就愿意看着东煌的人永远只能研究着几千年前的鲁班之术?在那里费尽心思地研究一堆木头的锁钥机封?”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个铲铲!” 吼完这句话,他近乎失力地用手扶着案几。 一身青衣,半世颓唐。 “我犯过错,我自以为我天资无双,自以为虞渊城千年技巧独立于世,可我错了。东煌也错了……”鹤城主缓缓道,他目光越过广寿子,看向广寿子身后无尽的虚无黑暗,“可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几百年了,鹤城主你知道吗?我用十余年走遍了半个东煌,可是我看到那些东煌的匠人,铸铁师、造纸匠、烧瓷人,各种各样的匠人,他们都还在用着百年前的技术。这东煌已经几百年没有变过了。”广寿子摇了摇头说,他的语气中仿佛有几百年的尘埃落下。 “我可以告诉你哪里还能采到夸父血,但我有三个要求。”广寿子看着鹤城主说。 “先生请说。”鹤城主躬身请到。 “一求虞渊城不再自封城池于蜀地,往后虞渊城之技艺当与天下人共享之。”广寿子一字一字道。 “好,往后虞渊城的城门将永不再闭。” “我如今怕是也就只有不到三十年可活了,二便求在我死前能看到东煌的火铳巨炮,看到东煌不再以血肉堆积换敌一人。六十年后,我要让所有的东煌人替我看到东煌有了可匹敌西陆的机械技艺,而不是只能屈居人后!” “百年后,我要天下人替我看到东煌之技艺胜过西陆!” 那个曾用十年走过半个东煌的老人缓缓抬头看向介鸟。 他的一生有黄河水相会于泾渭,有江南匠人烧着窑火,有漠北的风沙吹过万里的江山。 而如今他替这千里山河、百万黎民求一个许诺。 “我应。”鹤城主认真地说。 “城主可想好,这一应,可不仅仅是你,而是虞渊城的百年。” “我应了。”鹤城主说。 这一应,便是百年。 百万吨的夸父血流过东煌的山河,远古的巨人从蛮荒的死亡中醒来,再次追逐燃烧的昊日。 “好,那还有最后一求,求城主与司家少爷与我干了这坛酒。”广寿子从案几下拎了一坛酒出来,笑呵呵地说。 “便是十坛二十坛也没问题!”鹤城主拍着胸脯说。然后坐了下来就开始给自己倒酒,一边倒着酒一边开始飚蜀地的土话。 结果没说两句就倒下了。司天命看着鹤城主这么没酒量,抬着酒杯嗤笑了一声,结果灌了一杯下去也倒在了桌子上。 只剩下子尘一个端着酒杯对着半醉不醒歪在桌子上的广寿子,不知道要不要喝。 “看来,少主今天得在着等等他们二位醒了酒才能走了。”广寿子摇着酒杯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方布。 “我行走东煌几十年,知道能有夸父血的地方都标在上面了。”广寿子说:“烬少主拿去吧。” “那我便替东煌百姓苍生谢过先生了。”子尘缓缓弯身稽首说。 “呵,百姓苍生可不在乎这个。”广寿子笑了一声说:“我走了半个东煌,所有人只关心麦子银子和女人。我所做的,能有几个人记住就够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广寿子端着酒杯缓缓说。 那个麻衣的老人看了近十年的星辰,可他关心的终究还是尘土之上的人事。 “我曾去过一次华阴,看着那里的人点燃夸父血取暖做饭,看着火中的夸父血安静燃烧。”广寿子半梦半醒地说。 夸父死于华阴。 逐日而死的巨人倒下,他的血于千年后被点燃。 “我还有另一句话希望烬少主记住。”广寿子说。 “先生请讲。”子尘低头如同圣人面前最虔诚的学子。 “决定一个国家未来的,从来不是它的土里埋着多少黄金,而是它的风里……结着多少种子。” 09 “烬少主可信命数?”广寿子突然问。 “我不信。”子尘晃着手上的酒杯说:“无论是命数还是天意,凡是未发生的皆可改变。” “那少主怕是要活得相当辛苦了,信命者方可自在。”广寿子说。 “我送少主一句话——鲲鹏沉海,千年一梦;庄生化蝶,亦真亦幻不复醒!” 说完之后广寿子就倒在了案几上,手上仍旧举着琉璃杯,半醉半醒地说着:“这句话少主可记好了!” 子尘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醉倒的三个人,觉得要他们醒过来还得一段时间,于是起了身。 周围是一排排黄梨木的架子,除了青铜包角外再无别的什么雕饰。 木架的分格中错落摆放着竹简古籍和各色祭器。 地宫之中光线昏暗,只能依靠微弱的烛光分辨周围。 “烬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肌肤如雪落的女孩捧着竹简于错落的书架中问。 子尘回头,发现龙璎珞居然在这里。 “我是来拜访勘天师广寿子的,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子尘问。 “最近父皇在准备北祭的事情,我来这里找一些古籍。”龙璎珞低头一笑,像是梨花簌簌而落,“广寿子先生是我师父,我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就是他救回来的,为了养命,我拜了他为师。他常年不出地宫,所以我只好来这里找他。” 女孩捧着书简走过错落的书架,然后将书简放在地宫深处的一个案几上,拿起了旁边的萤灯。 子尘看着案几上的龟甲,龟甲上刻着商时的金文。 “你看在商时的龟甲?”子尘问。 “恩,古籍里关于商时祭祀的记载太少了,我父皇北祭的时候想要依商礼而祭。”龙璎珞说。 “可辰朝不是向来以周礼为重吗?”子尘皱了皱眉问。 “可我还是喜欢商时的祭祀多一点。”龙璎珞说。 “为什么?” “那个时候天地山川皆有灵,我们祭祀的是我们的父神。”龙璎珞说。 “是,那个时候每当一个王死去,他就成了天地间的鬼神,护佑他的子孙万民。”子尘跟在龙璎珞身后。 光影绰绰,地宫之中到处雕着各种威严的镇兽。 “不过那时候的祭祀以生人为祭,我不太喜欢。”子尘说。 子尘抚摸着那些商时的龟甲。 在贞人狞厉幽冥的吟哦中,大片的头颅被砍下。 祭祀神鬼与万兽。 鲜血涂红的的祭器,状若癫狂的舞蹈。 那是一个至为阴沉与幽暗的朝代。 “人死如草枯,死了本便是很轻的事情。他们的死是为了更加庄重的事情。”龙璎珞轻声说。 “可这么平白的死去,总会让人心觉不甘。所有的人都只是来这世上一遭的人。”子尘摇了摇头说,红色官服隐在幽暗的灯光中。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龙璎珞拎着灯笼念道。 “你念佛经?”子尘问,问过之后就有些后悔,像璎珞公主这样的闺秀总该是各色经书都看过一些的。 “从那次在微尘寺看过你之后就开始看了。”龙璎珞说。 “那天你为什么会来微尘寺?”子尘问。 “你知道八百年前红衣女的故事吗?”龙璎珞突然问。 子尘点了点头。 八百年前,二十四诸国未起。 红衣的侠女扮作舞伶去刺杀旧朝的怀仁太子。 漫天的红袖落下堆委如牡丹。 可她却喜欢上了那个眉目间仁慈得近乎懦弱的太子。 于是她于乱世中护那个太子万全。 可最终,深知自己无力治国回天的怀仁太子选了出家为僧。 他只给红衣女留了一句话——红莲落故衣。 于是那个女人策马奔袭过半个江南,去问个明明白白,她说她不懂这句话,她问他究竟心中有没有他。 “后来那些戏子文人总说要是这故事多点留白会更好,留个遐想。可她不要留白,半点都不要,她要去问个分分明明,她策马奔过半个江南,半分回转的心思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那个乖巧纤弱如同一场雪落的女孩说着这些话倒像是个仗剑的女侠,“她不要的,我也不要。” “可最终怀仁太子还是出家为了僧,他说他的心里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子尘说。 “可这样那个红衣女就不用半辈子都猜着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了。”龙璎珞低着头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对我说我终究会嫁给你,我不想一直到我十四岁昏礼时都一直猜你是什么人,所以我就去了微尘寺。” “我从那时便开始在长安等你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女孩在红色官衣的少年身边说,“可我情愿。” 子尘一瞬间愣住了,刚要说点什么,却被女孩打断了。 “看。” 女孩抬起萤灯,照亮漫天金泥烧点而成的星辰。 周天星辰,二十八星宿。 半球的天幕被青墨矿染成一层层的黑色,银色的线勾连着漫天星辰。 而在这巨大的星盘之下,女孩轻声说—— “你能来,便是不负。” 第134章 长安鼓 Chapter53长安鼓 醉击长安鼓, 笑怀美人花。 01 长安,胡玉楼。 锦衣的少年郎斜歪在角落的矮桌上, 身边滚着几瓶空掉的酒壶。 一双桃花眼泛红如含情,用手指拨弄着琉璃杯。 楼内歌姬舞伎的绸衣裙袂掠过鎏铜灯。 玉钗步摇轻叩首。 鼎沸喧嚣, 龙膏酒、黄金窟。各人席地而坐,美酒堆矮桌。 “赏!” 有身着长安重锦的富家的公子笑嚷着为舞伎赏去贵重的缠头。 衣绸的歌姬舞伎下了台,躬身为各家公子添酒。 “各位公子姑娘们, 今天要听个什么?”灰袍的说书人弯腰躬身上前。 胡玉楼内各家公子本也是来看歌姬舞伎的,听说书不过是当个添头,也没几个人在意到底听什么,一个歪在张家公子怀里的舞女拉下张公子的胳膊探出身笑说道:“听说过几天就是咱公主和那江南皇轩家少爷的昏礼, 不如再说段当年皇轩且尘的来听听。” “好!”倒是还真有不少人应和。 “听哪段?要听丹桂宴上拾锦带,还是明月何辜, 还是断臂平江湖, 或是那场丹丘之战?” “当然是要听听当年的长安锦衣郎。”舞女拿着酒杯说。 “好!那诸位就听我细细精彩说道。” 醒木拍案。 歌姬舞女如敦煌画上的飞天,这长安没有黄昏,只有灯火照彻的暮色。 “却说这丹桂宴上皇轩且尘误当那发带是哪家小姐的, 只身跳入水中拾起了发带……” 八百年前风流的公子,一身月色云锦赴丹桂。 这世上已过了太久太久,可故事里的风流气半分未减。 荒莽尘世万年,历史的基调都是土腥气的, 而故事里的风流公子便是无数人从这土腥气里提炼出的一缕月光。 “那年的七皇子不受宠,连苍梧帝都忘了他的寿辰。有人说那七皇子的生母本是楚地的巫娼,是开国公先喜欢上的, 而后却被苍梧帝留在了身边,倒是苍梧帝与开国公为此是否生了嫌隙也无人知晓。” “而那年的七皇子寿辰,皇轩且尘只身登上了长安的鼓楼,为七皇子击鼓而歌!整个长安皆听闻。” 少年独登高台,击鼓彻长安。“那皇轩且尘是怎么上的鼓楼啊,我听闻鼓楼平常的时候都要锁住的,肯定是不能随便让人上去的吧。难不成他是爬上去的?”有舞女于台下嬉笑着问道。 “这……”说书人皱了皱眉,想着该如何混过去,“不是有看守吗?肯定是和看守要了钥匙……” “他就是爬上去的。”角落里醉着的锦衣公子呵笑了一声说,那双眼如同江南的桃花,潋滟盛开。 “怎么可能,鼓楼那么高。”舞女玩着手上的一茎牡丹回道。 “小娘子不信?”醉着的少年后仰着身微抬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舞女问道。 “我可不信。” “那我便也为小娘子爬一回鼓楼,让小娘子好信我。” “我怎么知道你爬了上去。” “你若听见有鼓声响彻长安,那便是我了。”少年笑着说,那双眼太撩人,纵是无情也像含着情。 “好,那说定了。”舞女说。 “不过,这可是个技术活,小娘子可有赏?”少年倾身问道。 舞女低头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一茎牡丹拢在少年的衣怀里,“够了吗?” “小娘子这般的国色牡丹,够了。” 少年轻声说,然后突然转身从红漆的围栏处翻下! 一身锦衣翻覆。 “不会是个真有本事的吧!” 众人皆惊,连忙奔到栏杆处。 只见少年从二楼的栏杆处落下,锦衣潇洒,却在落地时突然倒在了地上。 “什么啊?”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被摔疼的屁股,然后回身摆了摆手,“失误失误。” 而后再次踩着这长安遍地的灯火而起,亭台楼阁,一百零八坊。 锦衣的少年如百年故事中的侠客,走飞檐、踏脊兽,遍历灯火锦绣。 一身醉意像是那借酒西南道的绿衣老人。 世人知我醉,不知我为何醉。 这东煌早已不是盛世,可长安仍旧是那盛世的长安。 酒肆红袖招,湖上画舫醉,有人跌入月明的湖畔。 金陵酒气,长安意气。 这万年的土腥气里,总有人该是那被提炼出的月光。 红衣少女奔袭而过半个江南,只为一个明白。 漫天而落的衣袖堆委如盛世的繁华。 断臂的将军也曾是那着锦绣的纨绔少年郎。 便是帝王也该在这长安里与一乞丐同饮尽。 曾经的金陵三十六街,曾经的夫子庙、鸡鸣山。 如今的一百零八坊,如今的慈恩寺,如今的朱雀大街。 一身醉意的少年站定在那面能让整个长安听闻的鼓前。 击鼓而鸣天地知! 少年带着醉意挥动着鼓槌。 鼓槌上的红绸如舞伎漫过眼前的衣袖翻飞!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少年朗声吟道,那千年前的巫人吟哦在他口中如同长安的夜唱。 繁华满地,庄严宝相。 若能将风流换酒,他该是从古醉到今。 八百年前当有锦衣的公子策马奔过长安,他身后是随他而至的巨大黄昏。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少年缓缓吟道,红绸坠、鼓声慢。 从此他当看山、看水、看浮屠,看尽世上一切与你无关的景色。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鼓声断,一曲唱尽。 身后的楼梯处有脚步声缓缓而上。 子尘回过身,看着来人。 浅露帷帽下那个人有一双如同阿斯加德天空般清冽的眼。 只是子尘却想不起他是谁。 他仿佛说了什么,可子尘已经醉的太厉害了,于是什么都听不清。 子尘皱了皱眉,想不明白男人在说什么。 于是打算不去想,他站在原地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将怀中的那茎牡丹递到了男人面前。 这世上的好花好月好风光,我都赠你可好。 02 夜。 长庚帝带着几个执灯太监走在宫城中。 “明天就是璎珞的婚期了吧。”长庚帝说。 “是,明日昏时。”沈安躬身答道。 “便宜皇轩烬那小子了。”长庚帝皱着眉说道:“我可就这一个女儿。” “皇轩家少主也是人中龙凤,陛下的眼光不会有错的。”沈安宽慰道。 “也是实在没办法,要不是这京中实在挑不出个合适的,也不至于便宜了他。敢与我谈条件,倒是也算有几分胆色。”长庚帝说。 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缩在皇轩昼的身后,怯懦而安静。他当时挑着嘴角嗤笑了一声,这么怯懦的孩子啊…… 可如今那个孩子却站定在了他的面前。 “沈安,你知道昏礼为何要在黄昏时举行吗?”长庚帝突然问。 “奴才不知。” “据说以前啊,没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于是那些该娶亲的男人就趁着黄昏的时候天黑到别的氏族抢女孩。”长庚帝说:“如今我的女儿也该被的小子抢走了……想想还是不甘啊。” 走到某处忽听闻有木鱼声响,长庚帝停在了梅园外,侧身问声旁的沈安,“皇后还未睡?” “应该是的,听闻梅园的伺候丫鬟说皇后最近都睡得晚。”沈安躬身说。 “哦。”长庚帝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忽然问,“从什么时候睡的晚的。” “该有几个月了。” 长庚帝站在梅园外,沈安也就躬身等在一边。 其他的太监也不敢多嘴,弯腰执灯,远看上去像是长桥上的几点摇曳萤火。 自从十多年前离忧皇后便搬进了梅园,那些大小太监也从未见过这位隐居宫中的离忧皇后。 对于他们,离忧皇后不过是每个夜晚传来的木鱼声。 就连长庚帝也从未入过梅园。 本便只是一场延续了几百年的以婚媒为盟书罢了。 皇轩且尘娶了青溟帝的妹妹,历代的皇轩家和皇室也就这么互相嫁过来嫁过去。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迎娶皇轩无忧不过是为他夺得帝位加个筹码罢了。 不过想当初这皇轩家的送亲礼倒是好大个阵仗。 自古有定,除有战事,二十万兵马不得过长江,十万兵马不得过汉水,五万兵马不得过渭河,一万兵马不得过黄河,千骑不得入长安。 于是那皇轩昼便二十万兵马送其妹至长江,再以十万兵马送至汉水,五万兵马送至渭河,万匹铁骑送至黄河。 所有的人都在想皇轩离忧入京又要弄出什么阵仗。 可最后那个女儿只是独自下车捧了一坛花雕入长安。 后来长安诸官见了那位皇轩家的女儿都说皇轩昼这是千军万马送滑珠。 滑珠,乃珠中最次者。 皇轩离忧的样貌不过勉强算的上是清秀,后来金陵有了那位美的如同一阙重工倾城美人赋的司雪柔,就连金陵人都忘了这位曾经的皇轩家女儿。 她像是一颗石子投入长安巨大的漩涡中,她身后的权势将长安扰得泛起了层层涟漪,可她自己却只是沉入了池底。 辰朝少有嫡子,因为历代的皇后多是皇轩家的女儿,辰朝的皇帝都小心着让皇轩家获得更多的权柄。 未即位时他们需要皇轩家为他们背书,可一旦即位,皇轩家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患。 而他也一样。 那些时日一直是女人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他不知道她都在干什么,他有他的皇图霸业、帝王权术,也有他的宠妃美妾。 而皇轩离忧最后也只生下了龙璎珞一个女儿,未等龙璎珞足岁便搬到了梅园,静心修佛。 于是久了,东煌诸臣忘了皇轩家的这个女儿,后宫也忘了宫中还有位离忧皇后。 如今没有雪落,梅园中的梅花也未开。 一切都不是什么好时候。 长庚帝摇了摇头,“走吧。” 沈安躬身喊道:“起驾。” 那声声响的木鱼像是停了一停,长庚帝突然像是街巷间向女孩子扔了颗石子引了女孩回头皱眉的泼皮一样在夜色中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玄色衮袍从石桥上掠过。 毕竟……那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 03 子尘从惊梦中醒来。 窗外天未明。 司天命正悠然地在一旁看着一卷书。 “我是醉了吗?”子尘问。 “何止是醉了?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你皇轩烬醉击长安鼓,笑怀美人花。一人登高台,风流得很。”司天命摇头晃脑颇有其事地说。 “我是在哪被找到的?”子尘说。 “当然是在鼓楼,找到你的时候你都醉的不成样子了。”司天命叹了口气说:“子尘,你已经是就要成婚的人了。” “我知道。”子尘点了点头说。 百年前的故事被人荒腔走板地唱,你我从此是陌路的牡丹亭旁梦醒人。 04 长安,昏时。 东煌皇室的嫁娶之礼依行周礼。 三书六礼,今日亲迎。 龙璎珞身着华贵的九重锦衣。 她皮肤本就白的近乎病态,像是琉璃一般易碎,如今穿着玄红二色婚衣更像是个瓷雕成的娃娃。 她手执羽扇遮面,低却的眼乖巧如同一场落下的雪。 发上系着的红缨垂落。 女孩身披景衣遮尘,安安静静地坐在轿辇之上。今日是帝王的女儿出嫁,去嫁那金陵城中最风流的公子。 合该举国来庆,天地祝贺。 “公主,可记好了,直到礼成都不要把扇子拿下来。”有狐轻笑着说,她知道她的公主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她的公主一直望向金陵,等着那个金陵的少年来娶她。 “恩。”龙璎珞轻轻点头,像是梅子酥一样,甜甜软软。 子尘身着黑底赤红纹的云锦衣,衣上绘着腾于云际的神凰鸟。 红色发带垂落。 他走到龙璎珞的车辇旁,从繁重的衣袖中伸出手,少年的手腕藏在红黑二色的袖口中,清瘦如竹节。 龙璎珞以扇遮面,将手搭在子尘的掌中。 九重锦衣从花辇上滑落。 三揖三让。 却忽然间听闻门外有争吵声。 “怎么回事?”子尘擦净了双手抬眼问。 “回少主,外面有人说是要为少主贺礼。” 子尘皱了皱眉,“什么人?” “……看样子是些色目人。” 坐席之间的众人窃窃私语,如今在长安看见西陆的色目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可那些西陆的人又怎么会来参加皇轩家少主的昏礼? “让他们进来。”子尘说。 数十名身着白色亚瑟军装的圣殿骑士踏着行军步走入礼堂当中,像是油画中的执剑骑士突然闯入了东方蜀绣画中。 红衣的少年转身,看着队伍正中的男人缓缓拿下浅露帷帽,帷帽下的那双眼如同阿斯加德的天空般冷冽。 “亚瑟执政官维希佩尔,贺皇轩家少主与东煌公主喜结连理。”男人身着白色礼服,胸口别着一束用蓝色绸带系着的神眷花。 子尘仍旧只是看着男人,“路途遥远,殿下又何必亲自前来。” “好歹算是相识一场,便是你的婚礼我都来不得吗?”维希佩尔侧头看着子尘,眉目轻皱,竟分不清是阴鸷还是委屈。 子尘笑了笑,“殿下能来,我自是荣幸。来人,为亚瑟执政官殿下设座。” “他是谁。”龙璎珞有些担忧地看着子尘,眉眼安静如秋水。 “一位故友。”子尘轻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铺红庄重的礼堂间像是一粒尘埃悄悄落下。 维希佩尔已毫不客气地坐于席上,一身白衣在遍目的红色中突兀如素帛。 胸口的系着神眷花的蓝色丝带在风中摇曳。 而他的眼冷如翡翠。 行沃盥礼,温热的水从少年清瘦的手上浇下。 他眉目间天生衿贵,如今被人伺候着像是他本便是万般金贵锦绣养成,半分尘土未沾过。 他合该是胎纯釉净的青瓷,半点磕碰经不得。 红布拭手。 自维希佩尔落座,子尘再未看过一眼台下,他如同祭祀的贞人般恭恭敬敬依礼而行。而维希佩尔却始终在台下一目不瞬地看着红衣的少年。 好样的,还真是好样的。 同牢合卺。 子尘从侍者手中端过用红线系着的酒卺。 “我突然有件事想要对皇轩少主说。”维希佩尔突然看着子尘说,那双眼冰冷如冬季的湖水。 “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等礼成之后再说。”子尘手执酒卺说。 维希佩尔却已经直接抬腿迈上了礼台。 皇轩家众人皆拔剑欲上,圣殿骑士也皆拔出了手中的剑。 子尘抬了抬手,示意皇轩家众人收剑。 “少主,可别忘了,皇轩家的玉符还在我这儿。”维希佩尔在子尘耳边轻声说:“我在鼓楼下等你。” 说完银发的男人转身离席。 你看看这个人,明明已打算与他再毫无瓜葛,可他却再次生生闯入你的城,纵火燎野。 子尘咬着牙,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他以为他已心如死灰,可风一吹便又是烟尘四起,迷雾遮眼。 仿佛拿着酒卺的手都在抖。 饮尽合卺酒,便是夫妻。 酒卺间连着的红绸当中坠,子尘躬身,突然近乎苦涩地笑了,他看着女孩,“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红衣的少年突然扔落手中酒卺,他近乎跌落堂下。 众人惊惶不明中,少年牵起门前的螭骢马。 长安一百零八坊,红衣的少年策马奔过。 这条路你恨它太长还是太短。 可终归所有的路都有尽头。 红色的发带在风中翻飞。 子尘握着手上的缰绳,他缓缓走到黄昏中等在钟楼下的男人面前。 “你为何要来……”子尘抬头看着男人。 “你是打算娶了那个女人,带她回江南吗?”维希佩尔却只是问。 “是,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结局?小凰鸟,我们之间不会有结局的。”维希佩尔突然笑了,哀伤而又病态,“你想与我毫无纠葛?你倒是想得美。” “我知道,那个女人很好,我甚至清楚你如果娶了她,你往后也会对她很好。但你永远不会爱她。小凰鸟,这不是很残忍吗?你们会举案齐眉,会相敬如宾,但这些是你想要的吗?”维希佩尔近乎逼问,“你想要的是这些吗?” “有何不可?”子尘咬着牙说。 “小凰鸟,那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一切只有我能给你……” 维希佩尔突然低头扼住子尘的身体,他近乎噬咬着少年的嘴角。 子尘咬牙挣扎着,可血腥气却弥漫开来。 ——你想要的一切只有我能给你。 也只能由我来给。 少年的身体逐渐在维希佩尔怀中软了下来,像是红色的绸缎垂落。 短而直的眼睫微微颤抖。 05 子尘再次醒来的时候只看到遍目的红色。 他躺在凌乱的红绸之上,房内到处垂落着红色纱幔和红线,像是蛛网一般。 红的近乎令人窒息。 身上的婚服仍未换下,九重锦衣与堆叠错乱的红绸纠缠不清。所有的一切让人想要把这些红色都扯开撕裂。 地上也到处都是红烛。 烛泪滴落。 而维希佩尔正拿着烛台将地上的红烛逐一点亮。 他身上仍旧是那件白色礼服,胸口用蓝色丝带系着一束神眷花。 他是唯一的白色。 子尘微喘着,“你在……干什么?” 维希佩尔没有回头,仍旧只是认真小心地将面前的红烛点亮,然后看着火焰安静燃烧。 他抬头在遍目的烛光中看着房间的每处。 男人走到了子尘的床边,拿起地上的两杯酒,“……酒温好了。” 扯尽红线为序,缚十里绫罗,肤如锦缎。 欲池生花,流水浮灯。 第135章 蜉蝣死 Chapter55蜉蝣死 一百年很短, 但用来蹉跎倒也很长。 01 “起来走两步啊。”皇轩烬靠在机械垃圾场旁边的铁桶上皱着眉说。 “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我这么没面子的吗!”老头用力挥着手上的弯头金属管像是要揍皇轩烬,但隔得太远怎么也揍不着, 于是徒劳地挥了两下又只好不甘地又摆回到了膝盖上,最后只好偏着头一脸气愤地坐着。 “今天我来就是把你另一条腿打断, 也得给你送到医院!”皇轩烬歪着头一脸无所谓地说。 “我两条腿都好好的!去什么医院!”老头转过头骂道。 “好好的……行,那你把你手上那根破管子扔了,自己站起来走两步。”皇轩烬没等老头反驳他就直接起身走向了卡车, 然后挥了挥手,“把他绑上车。” “你是要折腾死我这把老骨头啊!你是存心要我死啊!”老头直接被红火蚁和腹切蛇扛着扔进了卡车。 皇轩烬没理老头,直接坐在了驾驶位,然后把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启动蒸汽发动机, 压力仪表盘上的银色指针颤颤悠悠地晃着,应该是轴承松了, 有些不准。 “喂!你放老子下去!”老头坐在了后车座上也一直消停不下来, 最后看皇轩烬完全没有放他下去的打算,就只好自己个拄着长长的金属管在后面置气,一个人嘟囔着。 “这几个地方能看病。”坐在副驾驶的灰尾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圈, 然后递到了皇轩烬面前。 皇轩烬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你是要弄死老头子吗?” “这几个地方哪叫医院啊,那就是一堆巫医, 整天摆弄着中世纪的药水和草药,把老头送过去的话,他腿没毛病都得被弄出来毛病。” “那去哪?”灰尾问。 “反正我开车, 你们看住那老家伙就是了。”皇轩烬满不在乎地转着方向盘说。 “老大,这老头的腿没事吧。”腹切蛇有点担忧地问。 “应该没太大事,人老了都这样。”皇轩烬说。 “喂,你说谁老呢!”老头气愤地抗议道:“我身体好着呢。” “得了吧,我今天过来的时候可是看你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跟个翻壳的王八一样。”皇轩烬说。 老头实在气不过,又没法反驳,毕竟他今天的确是废了半天力也没爬起来。 “反正我没事!” “把他裤腿掀起来看看,腿上当不住会有伤。”皇轩烬说。 于是老头的右腿又被盖上了一块冷毛巾敷伤。 知道和皇轩烬说不通,老头直接选择了不搭理他,随手从车旁拿了张包零件的报纸看。 “好几天前的了。”灰尾说。 “反正只要看不见我前面那家伙就行!”老头嘟囔着说。 “喂,我看这上面说这个白金汉侯爵的儿子马上要当少将了,这得是挺大的官吧。”老头说。 “恩,是挺大的。”皇轩烬看着窗外的路况说。 “你和这个白金汉侯爵的儿子熟吗?”老头问。 “还可以,算是一起共事吧。”皇轩烬说。 “你一天天都在女王身边干点什么啊?”老头又问。 “当个壁花摆设,没什么用。”皇轩烬说。 “那你就一直打算这么混着?” “恩。”皇轩烬有些烦躁地晃着方向盘。 “你不打算也去弄个什么少将、上校当当?” “安德烈他爹是白金汉侯爵才能这么容易弄到少将官爵。我是什么人?能让我在这待着已经不错了。” “可你现在还年轻,总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一直当个近卫官也不是个事情……”老头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 “够了!你管好自己吧!”皇轩烬突然说,他突如其来的不耐烦让身后的几人都没敢再说话,就连灰尾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车熄了火,皇轩烬再次启动蒸气发动机,然后声音很轻地说。 他知道他现在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但他还是不喜欢别人来教他他该怎样去活。 更何况,那些人就连自己也都活的一团糟,又有什么资格来教他。 他自己这样蹉跎下去也挺好的。 他曾经听人说过所谓父母子女本便是人世中的陷阱。 父母在时,不敢轻生;父母没了,却又有了子女。 于是一辈子便不得不被父母子女拖曳着向前。 而他如今一无父母,二无子女。 本便是无根的飞絮,该怎么堕落飘零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车抛锚了。”皇轩烬皱了皱眉说。 “我就说今天不宜出行吧。”老头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说:“看来今天是看不了病了,回去了,回去了。” “坐轨车过去,今天就是抗也要把你扛过去。”皇轩烬满不在乎地下了车。 身后红火蚁直接把挥着金属管的老头扛了下来。 “我要喝酒!”老头突然嚷道。 “你是个病人。”皇轩烬说。 “病了就不能喝酒了吗!你今天不给我买酒我就不走了!”老头拄着金属管一脸蛮横地说。 “行行行,买买买。”皇轩烬一脸无奈地说。 旁边就是皇后大道的酒吧,皇轩烬直接推了们进去。 白天的酒吧里人不是很多,只有几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摸了摸身上,最近维希佩尔一直跟在他身边,他挺长时间没干过杀人越货的生意了,身上没带什么钱,“来两瓶酒,便宜点的。” “呦,这不咱们女王身边的军官吗?”卖酒的人上下打量了几眼皇轩烬,“上次不说能带回来哪家贵族小姐的胸针吗?怎么后来就没影了?” 皇轩烬耸了耸肩,像是不想提这个话题,“被撵出来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来两瓶酒。”皇轩烬扔了几个铜币在桌子上。 “这几个铜币可不够买酒的。”男人说。 “听说亚瑟和伐纳的和谈要谈崩了。”角落里的几个酒鬼一脸醉意地聊着。 “估计是吧,不太了解啊。” “喂,那个人,皇轩烬,你也应该听说过吧。”另一个人突然冲着吧台旁的皇轩烬喊了一声。 皇轩烬有些迷茫地转过了身,看着几个人。 “喂,知不知道伐纳那帮贵族和亚瑟谈得怎么样了啊?” “不清楚。”皇轩烬直接说。 “不是什么三姓家奴吗?这种情况你不应该最了解吗?赶紧当个墙头草,投个好东家。这种事情你不是最在行了吗?” “我只女王陛下身边一个侍卫官,这种事情和我无关。”皇轩烬说。 “装什么装,现在估计早就找好主子了吧。”几个人醉得不成样子,大声哄笑着。 “听说你在东煌还是什么天子快婿,开玩笑的吧。东煌那皇帝的女儿是不是特别丑啊!” 皇轩烬上下扫了扫这几个人,最终只是近乎苦涩地斜挑了一下嘴角,“她很好,是我没福分。” 他的声音很轻,在众人的哄笑中也没人在意。 “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留在女王身边,不过是条女王的狗。” “走狗……汪汪汪!” 皇轩烬低头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老板,来两瓶酒!”角落里的客人继续哄笑着喊。 酒吧的老板从后面的酒架里拿了两瓶酒,侍者还没过来,这两瓶酒却突然被一直没说话的灰尾拿了起来。 灰尾拎着两瓶酒走到了角落的桌旁。 “倒酒。”几个人醉醺醺地说。 灰尾用匕首挑开瓶塞,然后将酒液悉数倒在了那几个人身上。 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男人立刻拎起了灰尾的胸口,“你,找死啊!” 然后他还未看清任何,匕首便突然从他脖颈间划过,留下一条细痕,他惊得下意识松了手。 男人摸着自己的脖子,“血……血,你……” 余下的人立刻拎起了椅子。 “诸位,有话好说。”皇轩烬立刻把灰尾拽到了身后,“小孩子,不懂事。” “我劝你最好赶紧找个医馆包扎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割了多深。”灰尾冷眼从地上爬起来隔着皇轩烬的背影看着几个人说,然后走到吧台前扔出一枚银币,“两瓶酒,好点的。” 几个人在站牌前等着。 皇轩烬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子,灰色的迷雾笼在他身后巨大的科林斯城中。 灰尾站在他身旁没有说话。 “你刚才……”皇轩烬挠了挠突然说。 “如果不是你在,我会让他们一一见血的。”灰尾说。 “哦。” “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见血。”灰尾仍旧没什么表情地说。 “我是想说,你下次没必要为我出头。这些事情连我自己都不在意的。”皇轩烬摇了摇头,半长的黑发扎起了一半,在科林斯的雾气中少年看上去像是有些没睡醒一样。 远处的车轨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像是一个钢铁巨兽越过了重重迷雾而来。 “你不是那样的。”在巨大的轰鸣中那个年幼而倔强的孩子突然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 02 皇轩烬看着漫天的雾气像是突然有些迷茫。 或许就连灰尾自己都不知道他对皇轩烬那漫长而深刻的恨意是如何消融的。 三姓家奴、墙头草,这些都曾是他加诸在皇轩烬身上的词,可如今他却无法忍受别人这样对着皇轩烬说出这些词。 他看着皇轩烬听到这些词的样子,居然一瞬间觉得……太过残忍。 可明明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不是吗? 即使当年是在奴隶市场被皇轩烬救下,他才得以活到现在,他却仍旧是对皇轩烬怀着恨意和鄙夷的。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近乎折了半条命地逃了出来,醒来只看到皇轩烬蹲在他身旁啃着苹果。 那个苹果本该是奴隶主摆在果盘上招待贵客的。 结果刚啃了两口他就开始皱眉,嘟囔着说:“不甜。”然后直接把苹果扔到了身后 看到他醒了过来,皇轩烬直接转身就走,然后向后挥了挥手,“别跟着我,我没钱。”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又不靠谱的人呢。 灰尾低着头想着,却突然被身边的人揉了揉头,皇轩烬仍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不过大多时候别人眼中的我们和我们是什么样子本来就没什么关系的。”皇轩烬像是很认真地说。 在科林斯的迷雾中少年的声音像是一阵即将消散的雾。 灰尾想翻个白眼,敢情他一个人迷茫地想了半天就在想这个吗,不过灰尾还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03 “这车的速度简直慢的像牛车一样。”老头坐在轨车上不爽地骂道。 “毕竟是五六十年前的老东西了,慢一点很正常。不过还是比牛车快很多的。”皇轩烬认真地说,毕竟他还是蛮喜欢轨车的。 “分明就是牛车!”老头嘟囔着说:“你们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死吗?” “看完你的腿我们就回去。”皇轩烬说。 “我说过多少遍我的腿没毛病!” “那你有本事就从这不拄着你的金属管走到车门口!”皇轩烬不耐烦地说。 “这什么车啊这,慢的要死了。”老头转移话题说。 “诶,老头,你以前坐过轨车吗?”皇轩烬轻笑了声问:“不说坐过,你看过吗?” “你是当我是老古董吗!” “我看你也差不多。”皇轩烬耸了耸肩。 “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灰尾突然轻声对皇轩烬说。 皇轩烬低着头用余光顺着灰尾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从我们抛锚前就一直跟着我们,我们出酒吧以后也守在酒吧外。不可能是巧合。”灰尾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那估计也是一群腿脚有毛病,要去看腿的。” 第136章 浮游死 04 机械的女声播报着站台。 圣路易斯街站已经过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停车。 车厢里只剩下了他们几个,皇轩烬倒也习惯了, 这段路向来人很少。 轨车经过幽深的隧道,一切陷入漫长的黑暗。 皇轩烬闭上眼听见有重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他抬手在黑暗中握住偷袭者的手腕,利落地一个反拧将来人摔倒在地,然后直接踩上来人的胸口。 铁管滚落在地。 轨车驶出隧道, 在短暂的光影中,红火蚁和腹切蛇护着老人将其他偷袭者狠狠击落,而灰尾仍旧怀着匕首像是在暗处蛰伏的幼兽。 皇轩烬转身一个抬腿将身后的偷袭者踩倒,黑色的帆布鞋在偷袭者的胸口上拧了一下。 一切再次湮灭在黑暗中。 黑暗中的打斗声像是一出戏剧的鼓点。 而突兀的金属管道的碰撞声刺耳得让人感觉所有的黑暗都在轰鸣。 隧道结束。 光线从轨车的车窗中照入。 一切归于寂静。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只有老头还在胡乱地挥着手中的金属管,“来啊, 你们来啊!” 车厢的连接处有脚步声传来。 皇轩烬转头, 擦掉脸上刀痕处流下的血,看到几个地下黑帮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他把脚下的人踢了过去,“什么意思?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 还要打劫我们不成?” “烬少爷,放心,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谋财,也不为了害命。”领头的人披着风衣外套说,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常年浸着烟气一样,但却带着几分高贵。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披着风衣的男人, “阿……阿奎那?” “或许你也可以叫我锈骨。”来人没有理皇轩烬直接说。 “食骨者的二当家,锈骨?”皇轩烬近乎不可置信地说。 “烬少爷居然还听说过我,倍感荣幸。”锈骨说。 谁有能想到堂堂伐纳的紫衣主教居然是地下黑帮的头目。 他看了看皇轩烬脸上的伤,而后低头扫了几眼那几个偷袭不成的手下,压着声音说:“谁让你们动刀的,我说过要活口。” “既然要留活口,又何必来偷袭这一套,直接发个请帖,说宴上有烤全羊,我一定会去的。还会带上一家老小。省了你这么麻烦。”皇轩烬皱着眉说。 “就是就是,反正我们老大智商不高,你非要来硬的干嘛。”腹切蛇也吐槽道。 “我只是来向你要一样东西。”锈骨没在意他们的泼皮无赖,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东西?” “钥匙,创世图书馆的钥匙。”锈骨说。 皇轩烬一脸疑惑地说:“创世图书馆?兄弟,你就为了这个?随便要个英灵殿学生的胸卡就能进去好不好。那又不是什么很难进去的地方。” “皇轩烬,我可不是要去创世图书馆借书的。”锈骨轻笑着说。 “进出睡觉?会去图书馆的人一般也就会干这两件事。”被护在红火蚁身后的老头嘴贱地嘟囔着,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我偷偷带着烤地瓜进去吃过。”皇轩烬不嫌事大地补充道。 “我要的是创世图书馆地下一层的钥匙。” “地下一层不是杂物间吗?我记得那里只放着一些陈旧的书籍还有废旧的蒸汽机械。”皇轩烬说。 “皇轩烬,亏你在维希佩尔身边待了那么久。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创世图书馆地下一层封存的可不是什么废旧图书、破铜烂铁。” 锈骨看着皇轩烬说。 他的声音仍旧很低。皇轩烬听说过他的身体不太好,据说他的好几块骨头都是用钢板接起来的。 在食骨者曾经的一场下等头目反叛事件中,他的一侧骨头被全部敲碎,但他最终却以残躯手刃了所有的反叛者,以最残忍的手段。 他是一个真正的暴徒。 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像一个哲人在求取神意。 “——那里,封存的是真正的神史。” 恍惚间他仍然是那个虔诚而卑微的伐纳紫衣主教。 “创世图书馆的第一层名为神启,千年前亚瑟的帝王说神启便是神予人类的启示,是神指引我们前路的谕言。那是我们能知晓所有关于神的事迹。” “我曾去过那里,在那一层所有的记述中,诸神像是从云端破开的手,指引着我们。但云端之后呢?我们谁都看不见云后神的样子。” “而创世图书馆的地下一层便是从不曾被世人知晓的——神迹。” 锈骨缓缓地说着,他明明是一个暴徒,可他的声线却像是一个优雅而傲慢的古老贵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晃动的车厢中原地踱着步,包铁的鞋跟踏在金属厢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神迹里便是被亚瑟诸元老刻意向世人隐瞒起来的云端后的神,是真正的神。而神迹的钥匙向来被亚瑟帝国的那几家蓝血贵族所掌管。” “那些终年不见阳光的元老像是血族一样躲在他们的宅邸中,紧握着钥匙,生怕别人窥见了他们信奉的神明。” 锈骨有一双铁灰色的眼睛,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仿佛眼中有着深不可见的云以及云下的阴影。 “所以蒙特斯庞夫人从蓝血贵族之一的布鲁图斯家族的掌权人手中偷取了钥匙……”皇轩烬抬头看着锈骨说:“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还偷走了布鲁图斯家族的龙息石。” “是。”锈骨点头。 “这件事情应该与红衣主教也有关系……”一直隐蔽在后面的灰尾突然说:“上一次杀了蒙特斯庞的那个人说来抢东西的人是红衣主教的人。” “没错,格里高利是蒙特斯庞夫人的庇佑者,但他们并不彼此信任。”锈骨说。 “于是蒙特斯庞夫人被布鲁图斯家族驱逐后便投奔了格里高利?”皇轩烬问。 “对,但她只告诉了格里高利她偷走了龙息石,却没告诉他,她还拿走了创世图书馆的钥匙。后来蒙特斯庞夫人从他身边逃走了后他听闻布鲁图斯家族丢了龙息石和神迹的钥匙,才明白,那个婊|子骗了他。” “所以他雇佣了食骨者的人,找到了蒙特斯庞夫人,想要拿回创世图书馆的钥匙。”皇轩烬问。 “雇佣?食骨者不会被任何人雇佣。”锈骨像是觉得好笑一样摇了摇头,“我们只是在合作,我们的合作很愉快,甚至比女王即位的时间还要长。” “你们在黑市里非法卖出的巨渊之银就是从格里高利手中得来的?”皇轩烬说:“我说食骨者哪来的垄断巨渊之银市场的底气。” “那你呢?你在黑市中卖的巨渊之银又是哪来的?”锈骨毫不在乎地问。 “当然是从伊莎贝尔那里来的!吃软饭也是种本事!”皇轩烬说。 “总之你我都不干净不是吗?”锈骨看着皇轩烬说。 “老子干净得很!你瞧不起吃软饭的啊!这是老子靠着实力吃的软饭!”皇轩烬立刻不平道,“那格里高利和戒灵是什么关系?你又与戒灵是什么关系。” “一张网上的蜘蛛是什么关系呢?”锈骨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皇轩烬说。 “那这张网结的还真是大。”皇轩烬说。 这张由戒灵、宗教、黑帮、贵族结成的巨大的网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从黑暗中将庞大的西陆笼罩…… 而所有的人都是网中游走的孑孓。 “可怜那个女人居然喜欢上了芬里厄,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锈骨的声音听不出究竟是悲悯还是鄙夷,“而格里高利为了讨好戒灵,也将龙息石献给了戒灵。” “那你呢,你又为何将这一切告诉我?”皇轩烬说。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相反,我们会成为朋友的。”锈骨说。 “朋友?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吗?”皇轩烬擦了下脸上的鲜血,干净的指尖沾上猩红。 “皇轩烬,你骨子里终归是个暴徒。”锈骨笑着说,他优雅而高贵的声线中带上了一丝疯狂,“鲜血是对暴徒最好的献礼。”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礼物。”皇轩烬摇了摇头,然后猛然从腰间掏出匕首,飞身踩着轨车上的座椅绕过众多食骨者,风衣的衣摆在车窗透过的光中如蛾类的羽翼。 他起身握住轨车上垂下的把手,将匕首逼在锈骨的脖间,然后整个人落在锈骨面前。 那双眼凌厉得令人生寒。 “放我们离开。”皇轩烬压低着声音说,他手中的匕首也随着他的声音而缓缓下压。 而锈骨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了枪,缓缓抬了起来,枪口正对着拄着金属弯管的老头。 “皇轩烬,一个真正的暴徒身后不应该站着任何人。”锈骨轻声说。 “锈骨,你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你吗?”皇轩烬近乎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很少杀人,只是因为我觉得麻烦。我已见过了太多死亡,死亡对于我来说已太过平常。就像一只虫蚁落在我面前,我可以好脾气的绕过去,但就算我直接踩上去我也不会有任何在意。” “那你是在哪里见到这么多的死亡呢?”锈骨突然笑道,“……莫非,是第二次黄昏之役吗?” 锈骨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些近乎哀伤的东西。 皇轩烬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为他捡起地上的金币时,眼中就带着这样的悲悯。 他手上的腕劲一错,鲜血从锈骨的脖颈间流出。 然而未等锈骨再次笑出来,皇轩烬顺着他的胳膊将燧发枪带过,然后冲着车门猛然开枪。 轨车的应急系统瞬间启动,双侧的车门大开! 轨车突然再次陷入黑暗中。 “跳右面,快!” 皇轩烬大喊道。 红火蚁立刻背起老头,从右侧的车门跳出。 黑暗中皇轩烬将匕首从锈骨脖颈间收回,搭着几个人的肩膀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从车中跳下。 “追上去。”锈骨说。 轨车呼啸着驶出隧道,日光照亮锈骨如乌云般灰色的眼。 05 “这附近有几段未修建完成的地下隧道。”皇轩烬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燃油打火机,将隧道璧上几盏检修用的煤油灯点亮,然后拿下了两盏递给灰尾和腹切蛇。 “你的腿怎么了。”灰尾看向皇轩烬。 皇轩烬撩起了裤腿,上面是大片的淤青,渗着的鲜血像是要把裤子染红一样。 “刚才不知道挨了谁一闷棍。”皇轩烬说。 “肯定不是我。”老头挥着手上的金属弯管嚷嚷着说。 “放心,你没这么大力气。”皇轩烬低头将裤腿放下。 “快走,他们马上会追上来,不过这里的地下隧道和蚂蚁窝一样,他们倒是不好找。”皇轩烬拎起墙壁上挂着的煤油灯,在交错的岔路口中选了一条走上去。 “老大,你对这很熟吗?”红火蚁跟在皇轩烬身后问。 “不熟,我只在以前闲的无聊的时候一个人下来过几回,不过都是随便走走,根本没记路。而且这里的路修的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当初谁修的,真应该拉出去处死。”皇轩烬咬着牙一边忍着腿上的疼痛一边看着前方的路说。 他仔细回忆着以往每次来这里时走的路,试图为他们找到一个逃生的道路。 “那是你自己脑袋太笨,记不住路!我怎么看这就修的不错!”老头被红火蚁扛着也不忘嘴贱地损几句皇轩烬。 “有本事你自己下来找路!”灰尾冷冷地说。 老头瘪了瘪嘴没再说话。 “这隧道修了大概有五六十年了吧。”腹切蛇看着灯光照亮的隧道壁说。 隧道上已经生出了不少潮湿的苔藓,他们脚下的铁轨像是通往无尽处,不小心带起来的石子碰在铁轨上,回荡在隧道中的回响漫长而幽深得近乎可怕。 “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停了,据说只修了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不过也已经是个劳民伤财的大工程了。据说当时还是伐纳的上个君主大力支持的。”皇轩烬拖着淤伤的右腿说。 “疯王路易斯?”腹切蛇问。 “恩。”皇轩烬点了点头。 “那怪不得会停工,一个疯子支持的工程……”腹切蛇说。 “敲响多尔铃铛……”灰尾照亮隧道墙壁上黑色的文字。 那些文字早已不辨年代,模糊却仍能从字迹中看出书写者的癫狂。 隧道上方的水滴滴落,幽深而寂静。 “我以前也看到过这些东西,不知道谁写上去的。”皇轩烬没有回头直接向前走,“据说修建地下隧道的工程里疯掉过几个人,有人说他们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由人类看到的东西。” “胡说!当年你都还在娘胎里呢,乱说些什么。”老头忿然道。 “又不干你的事。”皇轩烬继续向前走,灯光照亮隧道两侧那些狰狞的文字。 ——燃烧着的,是古神的血! “这些,是什么意思。”腹切蛇舔着嘴角问。 “估计是疯子写得,你还要问疯子为什么写这些吗?”皇轩烬笑了笑说。 他们走过长长的隧道,那些文字仿佛随时可能出现的鬼魂。 ——黄昏终至,遍目腐朽。 煤油灯光照亮那些狞厉的文字,而后再次归于黑暗,然而在这漫长而幽深的隧道中的黑暗中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狰狞的呓语。 “有脚步声。”皇轩烬说。 这里太过安静,任何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像是一滴水落的回响都会让人发疯。 “走这边。” “喂,你知道路吗,你就瞎走!”老头一脸忿忿的样子。 “总比站在这里等死好。” 然而他们没走多远就突然被隧道中的一道金属大门拦住了。 “是密码锁,但如果输入密码错误,整个门会被直接锁死。”腹切蛇检查了一遍金属大门说,“不过我可以试着从下面这里开锁……” “恩。”皇轩烬忍着疼痛点了点头,他腿上的伤太严重,只能暂时靠在隧道壁上,“尽快,脚步声很近了……” 腹切蛇低头认真地研究着那道机械锁,“这种机械锁的形制很老了,得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而且内侧有锈迹,很不好弄。” 隧道上侧的积水不停滴落,在他们脚下汇成一滩。 通过隧道壁传来的脚步声如同如影随形的幽灵。 “行不行啊你!”老头趴在红火蚁背上有些气急地骂着。 “快了,快了。”腹切蛇赶紧说,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对这种锁完全不熟悉,捏着细钳的手心都是汗迹。 “慢慢来,没事,就算他们过来,我们又不是不能打。”皇轩烬咬着牙说。 “你们能打!我能吗!你们当我也和你们一样不要命吗!老子还想着多活几年呢。”老头挥着金属管骂道。 “老头,就你这样,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没什么区别。”皇轩烬后仰着头靠在隧道壁上说。 “那你呢,你这种废物或者就有用吗?”老头骂道。 “是没什么用。”皇轩烬轻笑了一下说,他额上的汗将黑发打湿。 这样的活着,确实没什么意思。 每天窝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黄昏。 有的时候傍晚的阳光照在他的床上,慢慢移过他裸|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他甚至在想他会不会就这么死去。 半梦半醒,半昏半睡,他已经这样活了太久。 就连他的眼都开始畏惧阳光。 只有疼痛能提醒他,他还活着吧。 可这种提醒好像也没什么好的。 他转头看着努力开锁的腹切蛇。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从腰间拔出匕首,用手撑着自己从隧道壁上站立,“看来,免不了一战了……” 然而未等他说完,却突然被老头推到了一边。 老头越过腹切蛇直接输入了几个数字。 沉重金属的大门打开。 除了老头外所有的人呆愣在原地。 老头拄着金属弯管,一脸事了拂衣去的表情走过金属大门,“我以前参与过修这个隧道的工程。” 作者有话要说:emmm,求个营养液吧。最近双倍来着。。。 第137章 蜉蝣死 06 “老头, 你磨蹭到现在才说是想让我们死吗?”皇轩烬皱了皱眉说。 “我才想起来罢了,爱信不信, 有本事你别跟过来,看你这幅样子能不能打过他们喽。”老头毫不在意地一边拄着拐杖一边向前说。 “以前怎么也没听你说过你参与过这个工程。” “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还要都和你讲一遍吗?”老头说。 四个人跟在老头后面,穿越着漫长的隧道。 皇轩烬咬着牙, 他腿上的伤疼了越来越厉害,没等说什么突然被腹切蛇扶住了。 腹切蛇扛着皇轩烬的肩膀走在后面。 “我们要去哪?”灰尾问。 “别吵,我在找升降台,这个工程中止之后大部分的升降台都被摧毁填埋了, 不过总该还留着一些。”老头一脸严肃地说,一路上他已经打开了不少金属门的机械锁, 那些机械锁的密码都不相同, 但他却都记得一清二楚。 老头驼着背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完全不认路的三个人和瘸腿的皇轩烬,看上去像是久历风沙的老将……或是一只识途的老马。 “居然还真走到这里了吗……”老头突然说了说了一句, 皇轩烬抬头看到老头正站在金属大门前发呆。 “这道门里有什么?”皇轩烬问。 “一个老朋友。”老头伸手按下了机械锁的密码,然而金属门没有像刚才一样打开,而是突然响起了一个有些失真的机械女生。 “请进行权限认证。” 金属门的中央露出一片光滑如镜的晶体,像是古董店中昂贵的宝石。腹切蛇忍不住用手碰了下那块晶体。 “对不起, 权限未通过。”机械的女声响起。 “你当这里谁都可以进去吗。”老头看着那道金属门说,他的眼神不像是再看一道冰冷的金属门,而是像在看一个久未见过的情人。 他近乎颤抖地伸出手, 将五指抵在那块抛面近乎完美的晶体上。 “认证通过。” 金属的大门缓缓打开。 大门内的灯依次点亮,像是看不见的侍从为归来的主人将所有的明灯点亮。 门内的金属钩架突然垂下,弯曲的骨架如同抽象的金属侍者,动作利落,骨架的弯支上挂着白色的大褂,早已积了一层灰尘。 再往前一步的金属侍者托着积尘的托盘,托盘上是白色的手套。 “好久不见,唐纳森。”机械的女声仍旧失真,却仿佛变成了温柔的女人。 皇轩烬抬起头,这座地下宫厅的正中央是一列生锈的轨车,车尾顺着隧道延伸到隧道的尽头。 但车头前的隧道却是封死的。 即使隔着漫长的时间,也能看出这座轨车建造之初的用心至极。 就连许多只是用于装饰的部分都使用了极其昂贵的金属。 在这座成圆形的巨大空间中到处都是精密而老旧的机械仪器,也都覆落着灰尘。 很多仪器都随手摆放在最方便拿取的地方。 像是他们的主人在某天安装机械累了就出去喝了个酒,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这座巨大的机械实验室就这么被遗忘在了雾都科林斯的地下。 皇轩烬曾经在英灵殿和机械实验有过很长时间的接触,他知道这些仪器曾经是如何的昂贵。 而老头却看也不看这座轨车和那些精密的仪器,直接打开了隧道前封锁的机械巨门。 “走吧,这道门外面有座升降台。” “再见了,唐纳森先生。” 机械的女声响起,或许之于机械来说这次的告别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都是寻常的告别。 “再见了,索安娜。”老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走了又一段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后,老头拉开了某处的电闸。 灯光亮起。 “这里就是了。”老头说。 光线从上方的井洞中漏下,到了最深处只剩下了些微如残屑的光。 陈旧的巨大升降台,带着五六十年前蒸汽机械工业特有的粗笨和力量感。 那个时候的蒸汽机械技术刚刚起步没多久,所有的蒸汽技术都是粗放而低效率的。皇轩烬在英灵殿时的老师曾经说那个年代的科学家和如今比在机械技术上就像是拿着粗笨骨棒的山洞野人。 可真正直面着这种原始而粗重的工业机械技术却仍然会感到巨大的震撼感。 那是一种技术的初生。 如同一个世界的伊始,举着沉重骨棒的祖先在最残酷野蛮的世界中横冲直撞地生长。 直至现在。 裸露的钢筋早已有了一层暗红色的锈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被使用过。 老头没有震撼于这原始的蒸汽机械技术,直接走上了升降台,拉开吱呀的金属栏,“上来吧。” 腹切蛇扶着皇轩烬上了升降台,皇轩烬仍旧看着那些繁琐的金属索和轴承,研究着这座古老而陈旧的巨大金属兽的原理。 “皇轩烬,如今的你便只会逃跑了吗?” 身披黑色风衣的男人从隧道中走出,领口绣着的主教玫瑰衬着锈骨苍白瘦削的脸更加殷红。 “能跑也算我本事,有本事你上来啊。”皇轩烬颇为不在意地说,像是个街头赖账哪个老板都拿他没辙的流氓,一边说一边拉开缆绳将生锈的金属阀向上推起,巨大的升降台缓缓上升,“爷爷走了,你自己个下边呆着吧。” “皇轩烬,你其实比我更想要去看神迹里的东西不是吗?”锈骨抬起头看着升降台中缓缓上升的少年说。 从上方泄下的光漏在那个泼皮无赖的少年身上。 “我有什么想看的?我可对那些神明没兴趣。” “那皇轩家呢,如果我说……皇轩家还能回得来呢。”锈骨突然说,他的语气如同九街那些故弄玄虚的巫人,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说什么。”皇轩烬的身体突然僵硬。 世上最无赖的流氓被人扼住了喉咙也会笑不出来吗,锈骨想。 “第二次黄昏之役根本不是这世上凡人的战役不是吗?那场战役中,远古的诸神都从埋藏他们的冰川下醒来,吞噬着他们的祭品,而皇轩家就是他们的祭品。”锈骨看着那个少年说,他每说一句话,便像是将扼住少年的手扼紧一分。 “那些不是神,那些是怪物!是怪物!”皇轩烬怒吼道。 “那样强大的存在,那样绝美的力量,不是古神还能是什么?他们比神话中记载的诸神还要早,他们是这世上最早的神明!”锈骨近乎痴狂地说。 “住口!” “皇轩烬,为什么还只有你独活在这世上,为何还有你如野鬼一样存活着。”锈骨对少年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不舍错目,残忍而冰冷。 像是看着那美丽的凤蝶挣扎着窒息而亡,连死亡都是绝美。而他便是赋予他死亡的人。 “而神迹中便记载着那些古神的历史,你竟从来没想过去看一眼吗?或许,那里就有着能救皇轩家的法子。”锈骨继续说着,“莫非……你已对你的独自苟活心安理得。” “那你又何苦背负着皇轩二字,难道你不觉得这两个字沾着所有亡者的血吗?” “借你的拐杖一用。” 少年突然从高高的升降台上跳下,他反手扔出匕首,砍断了两根金属索,他身后的升降台急速上升,灰尾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看到皇轩烬的身影消失在了下方。 捡起地上的匕首后,皇轩烬将匕首插回到了腰间,手上握着老头的金属管。 “老大!”红火蚁近乎绝望地喊道。 灰尾像是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却被老头拉住了,“我知道哪里能下去。” 而锈骨看着皇轩烬的降落却如同圣徒看见了神子的降临。 ……美丽的凤蝶落下了。 皇轩烬将金属管拖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锈骨,大部分时候他都半睁着眼,像是没睡醒一样……可有些时候他的眼和他的母亲越来越像,凌厉得近乎能割伤人。 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金属管,而是……他的剑。 “第二次黄昏之役,你知道多少。”皇轩烬哑着声音说。 “那次战役,谁能比你知道的更多呢。”锈骨轻笑着说,“毕竟,你是从那场战役中一直活到现在的野鬼啊……” “关于那些怪物,还有世界树。”皇轩烬说。 “把钥匙给我,你所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关于那些神的、世界树的、死者之国的。”锈骨说。 “那你呢,你又想得到什么?”皇轩烬问。 “什么也不为。”锈骨看着少年说。 “这世上熙熙攘攘,尽是为利往来的客。你若是什么都不为,不如回家烤两个地瓜自己吃。”皇轩烬说。 “这世上有风过,风却不为得到什么。而我也只为领略。”锈骨说:“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么久我们所叩拜的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吗?我们向他祈求,我们供奉他们,跪在他的脚下,而他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些太过神圣辉煌的,只是能得一见便已然足够。” “我可从未叩拜过他。”皇轩烬轻笑了一声说:“是你们自己见到了强大的存在,便匍匐在了他脚下,称之为神。甚至未曾见过,便自己幻想出了他的一切,好有个存在能让自己恭卑跪拜。” “是,你什么都不肯跪拜,所以你失去一切。”锈骨近乎残忍地说。 沉重的铁管突然从皇轩烬身后袭下,皇轩烬立刻回身,却仍旧生生接下了对方全力的一棍,耳中都是轰鸣的声音。 金属管从对方的腹部击下,近乎和肉|体的碰撞声沉闷如同钟声。 锈骨垂着眼看着被围困在数十人之中的少年。 皇轩烬的手心已全是鲜血,就连金属管都要难以握住。 可他仍旧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一样搏斗着。 身上挨了一次又一次的伤,额头上流下的鲜血将那双桃花眼遮盖。 深达数十米的地下矿洞中,少年在疼痛的间隙微微仰起头看着从上方泄下的光。 ……又是只有他一个人了啊。 走遍所有的地方,都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狰狞的怪物向他扑来,而他除了机械地挥剑别无他法。 额上皇轩家的额带早已凝住无数的鲜血,在风中沉重地翻飞。 他筋疲力竭地走过战场上皇轩家的尸体。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了啊? 只有你一个孤鬼从地狱中逃脱。 说好你是我们的少主呢? 皇轩家是我们的家啊,可为什么只有你独活在世上。 为什么,只有你……还没有回家呢? “让开吧。”锈骨突然说。 绣着主教蔷薇的领口在地下的风中像是血一样盛开。 那些食骨者从少年身边走开,皇轩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皇轩烬,你的蚩尤狂血呢?”锈骨近乎悲悯地看着地上倒着的少年说:“我可听闻你承继了皇轩家的蚩尤狂血,那近乎鬼神般的力量。” “可为什么如今你只能如同虫蚁般匍匐在地。” 锈骨抽出自己的匕首,猛然插进皇轩烬的肩膀,鲜血洇湿少年的衣袖,而皇轩烬只是近乎颤抖地咬着牙。 “起来啊,杀了我啊……”锈骨疯狂地说。 他揪起皇轩烬血湿的黑发,强迫皇轩烬看着他,“让我见识一下,那远古战神的力量。让我看看继承了战神之力的皇轩家的血脉。” “你怎么能如蝼蚁般匍匐呢……”他像是憎恶皇轩烬的软弱和无力一样,再次将匕首刺入皇轩烬的肩。 “你是皇轩烬啊,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你该穿着猩红的锦衣,登上九重明堂。”锈骨痴痴地说。 他应该美丽得如同鬼美人凤蝶,绝美得近乎残酷。 锈骨很早之前就曾听过那远隔万里的东方国度中,以皇轩为姓氏的氏族。 皇为羽冠,轩为帝驾。 他们的家主承袭着蚩尤狂血,如同古神般美丽而强大。 他也曾听汤若望提起过那个少年。 那个衣猩红云锦,端坐高台之上的少年。 在庭燎的云雾之中,让人心甘情愿地俯首。 他无数次梦见锦衣。 可他终究见到了那个少年,少年却随意匍匐在格里高利脚下捡着几枚金币。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和那些腌臜蝼蚁一样的人混迹在一起。”他抬起皇轩烬的头颅,悲悯而绝望地看着少年遍布鲜血的脸。 他明明该是美丽的。 他该如烈日骄阳,高高在上。身披云锦,睥睨万物。 怎么能像是帝王蝶一样,明明有着尊贵的名字,却只是最普通最寻常的蝶。 卑贱而不自知。 “……阿奎那,你听过皇轩家的舆鬼吗?”皇轩烬仰着头目光近乎失神般说。 “我知道,一旦皇轩家的少主承继了蚩尤狂血,皇轩家便会为他寻找两名舆鬼,这两名舆鬼会同皇轩家的少主一同长大。他们将终日练剑,直至少主成为家主。而后,他们将终日跟随在少主身后,只为在某天,当他们的主人因为蚩尤狂血失控,他们将会拼尽全力亲手杀死他们的主人……” 锈骨痴痴地说,如果可以,他情愿成为少年的舆鬼。 在少年最强大,最美丽的时刻……割下他的头颅。 “我的舆鬼……已经没了啊。”皇轩烬倒在地上,鲜血流过他的眼睛,“我答应过她们,我永远不会让蚩尤狂血把我变成另一个人的。” “如今……我自己,就是我的舆鬼。” 锈骨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被少年狠狠击中腹部。 那是困兽的最后一击,凶狠而不顾一切。 少年从地上捡起鲜血凝固的金属管,狠狠挥向那些冲上来的食骨者。 他的动作机械而残暴。 他本便就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野鬼,是皇轩家的众人从地狱中托举出的野鬼。 他又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挥剑吧,你已经没有了能保护你的鞘。 所以只好不顾一切地去厮杀。 沉重的金属管一次又一次地挥落,温热的鲜血流过他的眼眶。 手臂已经连疲惫的感觉都没有了。 锈骨跪在地上看着那个浑身鲜血拖着金属管向他走来的少年。 恍惚间,他看见了少年身披云锦,手执沾血的剑刃走来,发间的额带翻飞。 他闭上眼,等着少年予他的死亡。 可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如愿以来的一击。 他睁开眼,看见沾着血的皇轩烬的眼像是在望向黑暗中的虚无处。 “很奇怪不是吗,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可我看到蚂蚁落在水里好像还是会难过。”少年突然轻笑了一下。 皇轩烬手中的金属管落在了地上,“我不是怪物,我也不会成为怪物。” 第138章 蜉蝣死 07 “老大!” 隧道的尽头, 灰尾腹切蛇扶住了筋疲力竭倒下的皇轩烬。 “送我去圣拉斐尔医院。”皇轩烬倒在腹切蛇怀中说,他浑身遍是鲜血, 熔金色的纹路在鲜血之下浮现,如同熔铁落入水中般剧烈沸腾着。 “圣拉斐尔医院?在哪啊?老大, 你醒醒啊!” “别折磨他了,我知道在哪。”被红火蚁背在背上的老头说。 “升降台被毁了,我们怎么出去, 老大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必须要快点过去啊。”腹切蛇紧张地说。 “回去,刚才的那辆轨车。”老头说。 一行人再次折返回了停着轨车的地下机械实验室。 老头拉开了尘封许久的车门,“把那个小子安顿一下。” 他坐在了驾驶位上, 抬起手抹去操纵台上积了已有五六十年的灰尘,“好久不见了啊, 索安娜。” “请进行权限认证。”机械的女声响起, 温柔如同在此等候许久的妇人。 老头再次将五指抵在操纵台的萤石晶体上,他的手指像是都在颤抖。 “权限通过,唐纳森上将。” 萤石上闪烁着瑰美如萤火般的光。 “此次为索安娜号第一次试行。恭迎吾王路易斯十一世检阅, 天佑吾王,蔷薇永绽。试行者唐纳森上将敬上。”机械的女声在轨车中回荡。 “你不是说你就是修隧道的吗?”腹切蛇一脸不可置信得问。 “以总工程师的身份。”老头冷冷得说,目视着无尽隧道的前方拉下总闸。 “启动。” 车灯照亮前方,轨车运行的轰隆声回荡在整个地下实验室。 所有人都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 “我怎么觉得我们还在原地。”红火蚁一脸疑虑地说。 “忘记加巨渊之银了。”老头一脸严肃地说。 “……” 沉重的轨车缓缓启动, 沉寂了数十年的隧道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像是一个远古的巨兽顺着黑暗无尽的轨道奔袭而来。 索安娜已等了太久。 那本该有帝王检阅的第一次试行,本该如蛛网般遍布雾都的轨道。 在迟到了数十年后,她终于等到了曾经的天骄机械师。 “那你刚才怎么不用这辆轨车。”腹切蛇问。 “这辆轨车还不完整。”老头说。 “我看各种设备都齐全得很啊。” “……这辆车, 没安刹车。”老头冷静地说。 “喂喂喂!!!停车啊!放我们下去!!!没安刹车你是要我们死吗?” “你是要让我们都去给那个一脸血的家伙陪葬吗?” “别碰那个啊!会死人的!” “我都说了没有刹车,你这样只会出轨的啊!” “水啊……”皇轩烬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有没有人给我点水啊……” 克制远比爆发更难。他如今早已是筋疲力竭。 然而完全没有人注意他的挣扎,他在挣扎中拉开了旁边一个早已生锈的金属把手,结果从里面滚出了两瓶酒。 皇轩烬舔了舔嘴唇,忍着疼痛拧开了酒瓶,将两瓶酒一饮而尽。 然后将空酒瓶放了回去,再将柜门认真关上。 轨车从黑暗的地下驶出,一瞬间的光明近乎令人目眩。 这辆车的速度快的近乎难以置信,明明是五六十年前的技术,但却远比如今的任何车的速度都要快。 怪不得老头会嫌今天的轨车速度慢的像是牛拉车。 已经见过风驰电掣的人又怎么能忍受牛羊一样前行。 腹切蛇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车会被搁置在地下五六十年。 明明是可以革新整个世界的技术啊…… “索安娜,接通机械总局。”老头在操纵台上按下了几个按钮。 刺耳的电流声令人心烦。 “请问那边是?”从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接通机械总局的权限。但是我这边可不是让人随便打闹的地方。” “弗拉梅尔你个脑袋一辈子开不了窍的混账!我现在命令你将轨车的一二号线全部封锁,不能有任何车辆经过!立刻!!!” “等等!您是……”对面像是无法相信一样,“唐纳森前辈?您不是自从……” “唐纳森前辈,还是唐什么前辈都好!赶紧按我说的做!”老头怒吼道! “是!”弗拉梅尔公爵下意识答道,即便如今他早已是伐纳帝国银城总管,无论在爵位还是军衔上都已远超当年的唐纳森上校,可对那个人的恭敬早已刻入骨子里。 不过也是,即使当年他明明是炼金公爵弗拉梅尔家族的长子,在那个天之骄子的帝国机械师眼中,他也和普通的机械学徒没什么区别。 对讲机再次联通,“前辈,命令已经下达,五分钟后一二号线上不会有任何的轨车。” “干的还可以,弗拉梅尔!” 对面像是有些犹豫一样过了很久才问:“唐纳森前辈,我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想去圣拉斐尔医院看那些好看的露着腿的护士们!前路肃清!”老头没等犹犹豫豫的弗拉梅尔公爵问出什么就直接吼道! 为什么? 因为前路风光正好。 因为我看够了这里的黄昏。 …… 太久了啊,混沌终日。 连自己曾经有过光芒都已经忘记,仿佛从出生起便是同垃圾一般共生的虫子。 他也曾燃烧过,也曾是帝国的天骄。 可如今只剩下灰烬。 在垃圾场里待了太久,仿佛肺中都是铜锈的气息。 他本以为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但好像转眼他便已成了五六十年前的人。 他真切地……活着吗? 很久很久以前,他记得有个半耷着眼的少年拖着一辆已经报废车来找他。 那天很热,热的让人睁不开眼。 他本以为是天气太热那个少年才睁不开眼,可他后来才明白,那个少年一直就是这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除非……他认真起来。 不过那样的事情少得可怜也就是了。 “喂,你这里有那种零件吗?”少年比划着说。 “你的车已经废了,开不起来的啊。”他拖着拖鞋从那辆报废的车旁边走过说。 “别瞧不起猩红,我可是要开着他去拿亡命山的大奖的。”少年说。 “开这种车,刚启动你就会直接摔下悬崖的。” “试试喽。”少年不在意地说。 就这么随意地拿自己的命去试吗? “明明还好好地,就这么让在这里没人开,好可怜的。”少年皱着眉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疯,居然也就真的在那堆积如山的零件堆里找了起来。 结果找到一半却突然听见有钢琴的声音。 像是有精灵在铜锈中起舞。 他转过头,看着少年在堆积如山的机械堆中坐在一个三只腿的椅子上弹着面前一架早已破旧的钢琴。 像是有清风霁月,风光正好。 他之前看过好几回那架钢琴,重音区几近完全损坏,没有办法修复了。 而少年便弹着一首轻快的曲子。 他后来明白,那个少年……他不宽容,也不豁达。他只是尽可能地在每一个荒芜的日子里起舞。 “前路肃清!!!” 给我肃清啊,混账!!! 轨车飞速地驶过科林斯的隧道,像是要破开万古的雾气。 那个少年是个混蛋啊。 薅他菜地里的菜,还拆他的篱笆去烤土豆。 但那个少年说着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为之活下去的理由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很难过,难过的连炸鱼薯条都要吃不下去了。 “一会到了站台,你们带着那个家伙赶紧跳下去!”老头喊道。 “那你呢?”腹切蛇问。 “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这辆车没有刹车,我当然要负责把这辆车停下来啊!”老头喊道。 “怎么停……”腹切蛇问。 “我是机械师还是你是!”老头大喊着说:“反正我有办法!你们想让那个混球活下去就赶紧带着他跳下去!” “就是现在!跳!!!” 腹切蛇看着出现在视野中的圣拉斐尔医院咬了咬牙背着皇轩烬跳了下去。 灰尾和红火蚁看了眼老头也跳了下去。 “前方有障碍,请停车,请停车。”机械的女声响起。 “索安娜,我们停不下来了啊……”老头轻声说。 当年他是最有潜力的机械工程师,而他一直计划着打造一个如同蛛网般的轨车系统,他将所有的一切构划了近十年。 而路易斯王也倾尽全力地支持他。 真可笑不是吗,最支持他的人居然是个疯子。 而整个轨车系统的核心就是发动机,他所设计出的发动机的速度是革命性的,远超当时任何一款蒸汽车的速度。 路易斯王允诺,当他的轨车建成,他将亲自乘车检阅整个科林斯。 但他忽略了刹车系统。 那样的速度对于当时的刹车装置是毁灭性的。 所有人都劝他更换发动机,降低轨车的速度。 那怎么可以呢,他的发动机是整个系统的核心啊。 他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刹车装置的。 但没有,他能设计出最好的发动机,却无法设计出与之相配的刹车系统。 于是他开始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他的实验服上沾满了机油和酒渍。 他开始看不清齿轮和仪表。 最终他被机械总局辞退,轨车计划彻底搁置。 他记得这条车轨的尽头是一座未开掘的山,而他也将和索安娜一起归于毁灭。 用最极致的速度。 最壮烈的燃烧。 他终究看够了黄昏啊。 他拉开了操作台下的柜门。 那里有他珍藏的两瓶酒,本来是打算在索安娜第一次试行的时候和路易斯王共饮的。 可如今,连疯王都已经死去。 他摸出了两个空酒瓶。 “酒呢?” “我的酒呢!!!那个混账把我的酒偷了!!!” 老头近乎疯狂地拉开车门一跃而下。 08 皇轩烬醒过来就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色大褂的青年。 “恭喜你,从地狱中归来。” “看到你我宁可回去找阎王爷继续喝两杯。”皇轩烬皮笑肉不笑地说。 “许久不见,我的小猫。”诺顿医生一脸不在意地说:“你的身体指标没一项是正常的。” “那看来我现在的状况很正常。” “的确如此。”诺顿说。 “我还真是怀念你呢。”诺顿说。 “你会怀念一只小白鼠吗?”皇轩烬问。 “你可不是普通的小白鼠。我把用在你身上的药用在别人身上,居然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天的,真是越来越想念你了啊。”诺顿一脸遗憾地说。 “那还真是感谢啊。” “没什么,我应该做的。”诺顿说。 “不过你在我身上得到的实验数据有意义吗?我不是正常的人啊。” “没关系,对于我来说,已经够了。”诺顿近乎痴迷地看着皇轩烬的身体,“多么珍贵的实验品啊。” 他撩开皇轩烬胸口的衣服,抚摸着皇轩烬胸口的伤疤,“你知道吗,一般的医生根本不在意缝合的,他们都会把这种工作交给他们的助手来。但你的切开和缝合,都是我亲手来的。” “看看啊,多么完美的切口。”诺顿近乎叹息地说。 “疯子。”皇轩烬吐出他对诺顿的评价。 “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再次回到我的手上的。我的小猫咪。”诺顿眯着眼说。 “那个老头呢。”皇轩烬问。 “我交给护士了。放心,他跳下来的地方恰好下面是条河,没受太大伤。倒是你,关心关心自己吧。” “我的身体反正就这样了,该修补的,你也肯定早就修补过了,不是吗?”皇轩烬说。 “能被你这么信任还真的是倍感荣幸啊。” “他的腿怎么样?” “老年人的毛病了,我开了点药,再给他弄个好点的拐杖应该没什么。人老了就是会这样,会有一堆的毛病告诉你你已经很老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别眷恋这个一身病的身体了,赶紧收拾收拾着去死吧。但那些老家伙到了这个时候反倒一个个都怕死的不得了。”诺顿摇了摇头说。 楼下,老头正打着石膏啃着面包。 “快说,我的酒是不是被你喝的。”老头一看到皇轩烬就怒吼道。 “不就是两瓶酒吗。”皇轩烬坐在了老头身边。 “什么叫不就是!那可是我珍藏了五六十年的酒!” “酒精都要挥发没了好吗。喝起来和水一样。”皇轩烬说。 窗外是科林斯的黄昏,万物如同要在雾中燃烧起来一样。 “老头,如果你有一把钥匙,但你不知道门后有什么,你会去开门吗?”皇轩烬突然问。 “你不是不想听我的意见吗?反正我这种人把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一团糟,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你。”老头一脸无赖地说。 “突然想听听了,毕竟能把人生过成这样也是种本事。反正我反着听就好了。”皇轩烬看着远处的黄昏说。 “开着玩玩喽。反正你也不知道有什么,或许你的圣诞礼物就藏在里面。”老头无所谓地说。 “我说认真的。”皇轩烬说。 “我也是认真的。”老头说:“小烬,你要明白。逃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边逃避,一边清醒。” 清醒着堕落,清醒着颓废,清醒着混沌终日…… “那你为什么逃避了这么多年。”皇轩烬问。 “有些事永远不做也就永远不会成功,可也就永远留有期待。”老头说。 “期待总是比现实更美?”皇轩烬问。 老头点了点头。 仿佛他的目光中行驶着那座从未曾被世人见过的轨车。 “小烬,我也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但我只想告诉你,向前看。”老头看着远处:“你知道七八十年前的蒸汽机械师是什么人吗?他们是一群在荒土上播种的人,他们在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技术。” “他们只在乎未来,他们不在乎神明,更不在乎神明的历史。” “因为他们知道,终有一日,人类将以自己的名义行走在世上。” 第139章 赛维娅骑士团 ,敬上。 Chapter60赛维娅骑士团, 敬上。 我将对你的爱恨写入诗篇,你不来, 我便永世是这世上的孤魂。 ——《行游者》 01 子尘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西陆样式的房间里。 爬起来看了一眼外面还没完全亮起来的天,他决定先再睡一觉再说。 再次躺在床上, 子尘朦朦胧胧地反应过来了自己现在是怎么状况。 他……貌似逃婚了! 还是逃了东煌公主殿下的婚啊!!! 他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 如今他要是再回长安,别说长庚帝了,就算是皇轩家的死士都会提着他的头颅去祭拜开国公和皇轩且尘的吧。 一定会的啊! 如果留在这里的话……再怎么可以逃过一死。 不过, 在维希佩尔身边的话,就算死罪可免……还不如死了呢! 窗外,北风吹啊吹啊那个吹。 他认真地分析了一下,现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填饱自己。 维希佩尔应该还不至于饿着他。 他看了一眼门, 居然没锁门。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皇轩少主,请问有什么需要吗?”门外西文低头看着趴在门缝边上子尘说。 子尘:“!!!” 他赶紧关上了门, 维希佩尔是要吓死他吗! 不过想想, 要是没有人看守才是奇怪吧。 他装作坦然地再次开了门,“问一下,有可以吃的东西吗?” 曾经同是英灵殿的学生, 如今一个沦为了阶下囚,另一个沦为了阶下囚的看守。 也不知道哪个更可怜了。 “早餐。”西文把食物端了上来,显然他也觉得如今的情况很令人尴尬。 “这里是……”子尘盘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问。 “具体哪里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是亚瑟帝国用于关押政治囚犯的地方。”西文低着头说。 “维希佩尔呢?”子尘问。 “不清楚, 不过据说殿下最近在与元老院的人谈判,争取战时□□官的身份。” “□□官?亚瑟要打仗了?”子尘皱了皱眉,“和谁?” “具体的我不能多说。” 子尘点了点头。 “子尘, 你……”西文看着子尘像是有很多要问,却都问不出口。“西文,我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皇轩烬。”子尘轻声说:“我来西陆也只为了复仇。其他的,也就都没有什么了。” “我明白了,我退下了,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西文关上了门,子尘后仰在椅背上,弯曲的脖颈如同濒死的鹤。 房间里的摆设很少,连本书都没有。子尘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一直过了好久,维希佩尔都没有来过,子尘没什么记日子的习惯,连具体过了多久都不清楚。 柜子里有几件东煌的广袖长袍,子尘每天穿着宽大的衣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东煌提线的木偶。 有几次西文进来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现在这样看起来一定有些痴癫。 这样关着他却又不来见他算什么呢。 02 “殿下,元老院的决议下来了,您将被授予战时□□官的权利。今晚启程赶往北域芬布尔之地。”唐德跟在维希佩尔身后说。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芬布尔之地发现了大量的异兽,我们不确定和戒灵有没有关系。”唐德说。 “当然是她们弄得。如今这世上能唤醒这么多异兽的也就只有赫尔和耶梦加得了。”维希佩尔说。 “芬里厄呢?”唐德问。 “他?不过是只小狼崽罢了,他可没那么大本事。”维希佩尔说:“躲在他父亲及姐姐的羽翼之下,才能嚣张到如今罢了。” “可他与耶梦加得、赫尔不都是洛基的子女吗?” “他们不过都是洛基所收养的古兽罢了。”维希佩尔说。 “殿下你怎么清楚这种事情?”唐德皱了皱眉问。 维希佩尔摩挲着手上的世界树胸针,“神迹,你曾去过那里吧。” “是。”唐德点了点头。 “那里有洛基的手稿,是以如恩文写成的。” “古兽是什么?”唐德问。 “他们是神话中比亚瑟和伐纳诸神祗更早的存在,而耶梦加得、赫尔和芬里厄都是古兽的遗孤。” “殿下,你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呢?”唐德轻笑了一下。 “很久之前。” “战争就要开始了?”唐德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这场战争我们的敌人是谁?伊莎贝尔、冥界女王、中庭之蟒、洛基、还是那些异兽……” “都有可能。”维希佩尔说:“但这注定是一场不属于凡人的战争,甚至我们需要面对的可能是帝国数千年也未曾对上的敌人。” “殿下,有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十余年前我加入了帝国军情处,我以为我会在那些繁冗的信息中如鱼得水。可知道的越多我却越感觉恐惧。” “最深的恐惧便是对未知的恐惧。这么多年,我像是行走在雾中的铁索桥上,我永远不知道我拂去了这层的迷雾后,在迷雾之下会浮现出什么。是狰狞的、还是令人畏惧的。” “但那些迷雾永远无法拂尽,越往深走便越是恐惧。迷雾重重,知晓的越多便越感觉寒冷。” “你想知道什么?”维希佩尔问:“这个世界的真相吗?或许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这世上不过都是活着的行尸走肉。如果真的有,那也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我想看见什么,但迷雾之下总该有东西在的,否则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过铁索桥呢?” “那是你自己选的路。”维希佩尔说。 空中飞来黑色的乌鸦轻盈地落在了维希佩尔的肩上,衬着他的白色军装,如同一块墨迹。 他转头看了一眼肩上的乌鸦。 “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自己会过去的。”维希佩尔对唐德说。 唐德点了点头,“这是这么久你第一次来见他吧。” “恩。” “实在搞不懂你,不放他走还不来见他。”唐德摇了摇头。 维希佩尔走上铺着猩红绒毯的台阶,阳光从斜窗透过落在绒毯上。 他迟迟不敢来见那个少年,他从他身上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那个少年已经给了他所能给他的一切。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身为强者,是不该剥削弱者的。 纵使,那份温暖只有他的少年能够给他。 “殿下。”守在顶楼走廊的西文利落地行了个军礼。 “皇轩少主用过午饭了吗?”维希佩尔问。 “恩,现在应该在睡。”西文说。 维希佩尔推开门,子尘果然还在床上睡着。 他拂了下肩膀,肩上的乌鸦飞入窗外。 他走了进去,靠在了窗边。 午后的阳光落在少年身上,少年的睡相向来不好,上好的锦衣随意堆委在床上,一截小腿露在锦衣的外面。 维希佩尔却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少年。 房间里没什么摆设,连钟表都没有,只能通过阳光的西斜判断时间。 透过窗口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应该拿来两本书的,维希佩尔想,这样好歹他的少年不会太无聊。 他突然又想子尘无聊发呆的时候会想什么呢,会想他吗? 他看着床上的少年,少年已经换了好几个睡姿了,胸口的衣服被扯开。 可他却始终只是看着。 他又为何要走上那架铁索桥呢。 那漫长而幽深的道路。 你会在迷雾中等我吗? 我心爱的少年。 窗外黄昏已至,维希佩尔从窗边站起。 房间中男人的影子走入黑暗中。 他终要奔赴他的战场。 而他的少年仍在沉睡。 03 天色将晚,子尘从床上直挺挺地起了身,毫无精神地耷拉着眼睛,把垂到胳膊上的衣领拉了上来。 打了几个哈气以后,他拉了下床头铃,让西文把晚饭送过来。 门被打开,“皇轩少主,殿下说要将你移送到别的地方。”西文站在门口说。 “那也得等我先吃完晚饭吧。”子尘翻身下床,用脚尖勾着地上的鞋说。 “是。请少主尽快收拾一下东西。”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没有我的东西。”子尘说 子尘没有问维希佩尔要把他送到哪,无论在哪对于他都是监牢。 维希佩尔不在,所有的监牢也都不过是砖石和铁栏罢了。 十余名圣殿骑士将他押入了蒸汽轿车,西文坐在驾驶位,副驾驶是德尔科。 三辆蒸汽轿车在夜色中行驶着。 子尘看向窗外的阿斯加德。 阿斯加德仍旧实行着宵禁制度,夜晚的星辰清晰可见。 子尘后仰在车座上刚准备补一觉就突然被强光照亮眼帘。 数十辆开着强光的蒸汽机车停在道路中央,靠在机车旁的人都穿着英灵殿的校服,不过都没怎么好好穿。 要么系在腰上,要么大敞着前襟。 “什么人。”西文走出蒸汽轿车问。 “我们这次过来是为了寻仇的,你们最好别管。”打头的一个人从蒸汽机车旁直起了说:“你们里面有个人惹过我,当时我没搞清情况,吃了点苦头。现在多找了几个兄弟,怎么也得找回场子。” “这里是圣殿骑士团,没有你要找的人。”西文说。 “可当初惹过我的那个东煌人就在你车上啊,今天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我可是不会罢手的啊。”男人将手上的钢管在手上拍了两下,“克林米娅守卫者团,卡努特敬上。” “这些都是你的人?”西文问。 “我们不是。”卡努特旁边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站起了身说:“我是赛维娅骑士团团长,这个叫子尘的小子已经好几个月没交团费了。虽然说当时是被舍友拽入团的,可怎么也该交齐团费吧。赛维娅骑士团许铎尔敬上。” 西文皱了下眉头,还没搞懂什么情况,就突然看见卡努特手中的钢管挥了上来。 卡努特他们虽然都是些不良学生,但怎么也都是英灵殿的,父母也都是阿斯加德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西文他们不敢暴力镇压,只能用□□用的警棍防御着。 “什么情况。”德尔科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下了车,然而刚下车就突然被那个号称赛维娅骑士团团长的许铎尔逼了上来,他直接抬腿一脚将对方踹飞,“你们搞什么搞。” 没等他话说完就被一群腰系英灵殿校服的男生围住了。 场面混乱成一团。 “你们疯了吗?” 子尘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突然被人从车中拉了出去,他看着身披机械系校服的男人。 男人回头看着他贱兮兮地笑了一下,右手行了个颇为滑稽的敬礼,“赛维娅骑士团戴文,敬上。” 子尘从卡努特身边跑过的时候,突然听见那个男孩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说完之后卡努特再次挥出钢管,挡下要追上去的德尔科,“喂,你的对手在这。” “你不是要找子尘寻仇吗!他早跑了!” “打架的时候分神可不是好习惯!” 黑暗中蒸汽机车的光晃得人眼疼。 众人手中的钢管和警棍在强光和黑暗中起落。 少年跑过黑暗,跑过光明,跑过交错的钢管和警棍。 子尘被戴文塞入了蒸汽机车,他回头看向人群。 在光与影中他看见德尔科隔着人群向他轻笑了一下,“喧嚣贵族德尔科,敬上。” 挥手吧,东煌的少年。 蒸汽机车的光刺破漫长的黑暗,戴文像是不要命一样开着那辆发出轰鸣响声的蒸汽机车。 “为赛维娅而战!” 那些少年,他们有着他们尊贵的姓氏,他们有着他们荣耀的未来。 可如今他们却为了一个异族的少年而来。 卡努特擦了一下嘴角,“喂,别以为我这样就不行了。我可是要为克林米娅小姐摘得神眷女神之名的人。” “喂!你们要打的人早跑了好吗!”人群中有人大喊。 卡努特和许铎尔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看着那辆轰鸣而去的机车喃喃道:“人居然跑了,没办法了,只能追了啊。” 数十辆蒸汽机车四散而去。 德尔科和西文站在原地,西文看了眼远去的蒸汽机车。 “副团,我们的车油箱全部泄露了。”身边的一名圣殿骑士站在西文身边说。 西文皱了皱眉,“居然这么倒霉的吗?遇到了这帮家伙,还没油了。看来很难追的上了……” 最后的最后。 圣殿骑士团,敬上……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他们的,神凰鸟篇…… 缘更少女,敬上。 第140章 赛维娅骑士图 ,敬上。 04 阿斯加德被沉重的蒸汽机车抛在了身后。 “我哥哥告诉我自从你离开东煌之后, 皇轩家就被调令到了居庸关。”戴文停下了蒸汽轿车。 “我要过去。”子尘翻下了车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戴文就骑着蒸汽机车跟了上来, 按了两下车铃,然后趴在了机车把手上, “你是打算一个人走到东煌吗?” “上车吧……”他递过来一张地图,“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差不多有五天能到西域荒漠,把你送到那我再走。” 子尘愣了愣, 戴文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们家子尘可是能在英灵殿里迷路到死的家伙,让他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 我怎么放得下心。” “再往前走一段路吧,离阿斯加德远点, 我们好找个地方休息。”戴文说。 “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吗?”子尘说。 “问你什么?拜托, 我们两个不过是两个损友罢了,又不是什么君子之交。”戴文一脸无所谓地说:“损友嘛,有钱了一起喝酒, 没钱了当掉对方的裤子继续喝酒就是喽。就算你渣了成群的女人,损友也会拍着你的肩膀跟你说下一个更正不是吗?毕竟只有损友知道,你说你渣了一群女孩,实际上不过是被女人甩了一脸罢了。” “明明是你被女人甩了吧……”子尘扯着嘴角说:“你这个家伙不会到现在还想着赛维娅老师吧。” “当然, 我对赛维娅老师至死不渝。”戴文一脸纯情少男地表情说。 “嘶……”子尘一脸承受不起的表情。 “倒是你,居然逃了和公主的婚礼,你是从出生就忘记携带脑子了吗?”戴文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不是, 只不过婚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巨龙,眼神不太好,没抓走公主,反而把我抓走了。”子尘叹了口气说。 “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追到这。”戴文停下了车说:“不过一路上也没看到有追兵。是不是亚瑟帝国发现你根本没有追捕价值,把你放弃了?” “滚,老子堂堂皇轩少主。”子尘翻了个白眼,把机车侧的一堆东西拿了出来。 “呦呵,听上去蛮厉害的样子。”戴文不以为意地说。 戴文在路边的荒野上生了堆火。 “你是嫌我们还没被抓吗?”子尘说。 “反正他们抓的是你,对吧,皇轩少主。”戴文耸了耸肩,拎出来两瓶酒。 戴文把酒扔给了子尘。 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也曾围在宿舍喝着两瓶廉价的酒。 那个时候戴文告白赛维娅失败,而他也在和维希佩尔赌气。 当初他们还是少年,有各自倾慕的人,一起逃课,一起打架。 子尘喝醉了酒,看上去有点难受,戴文赶紧过来扶着他的背。 他揪着戴文的领口,“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皇轩少主?”戴文一脸嫌弃地说。 “不,还有更重要的……身份?”子尘一脸凝重地说。 “什么?” “我是你爷爷!” “……”戴文直接把子尘扔了出去,这种人还不如让他直接死掉了。 “戴文……”子尘又自己爬了回来,“你的那几本找不到的《帝国艳情史》其实是被我用来烧掉点火烤红薯了。” “还有你悄悄写给赛维娅老师的告白信也被我烧了,毕竟也没什么用处。” 戴文:“……” 这种人简直死不足惜! 篝火逐渐熄灭。 戴文在不远的地方用身上的钱租了辆蒸汽车,又备了很多巨渊之银和酒在后备箱里,然后把蒸汽机车绑在了车后。 两个人像是无家可归的两个流浪汉一样,一路向前。 路上黄沙漫漫,赤日骄阳。 此行向东,荒芜漫长,自此往后,无人与我聊下贱。 在西域漫漫黄沙的交界处,子尘看到了一只皇轩家的信鸟,他在信鸟的腿上系了一根红绳。 将信鸟放飞后,子尘说:“皇轩家的人会跟着信鸟找到我的。” 戴文把陷在黄沙中的蒸汽车扔在了一边,“走吧,再陪你走最后一程。” 风沙遮眼,两个人像是两个一前一后的米粒一样行走在沙漠之中。 “你一直说的女朋友是殿下?”戴文突然问。 子尘点了点头。 戴文忍不住锤了子尘一拳,“够可以的。” 子尘低着头笑了笑。 “子尘,以后你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啊。”戴文轻笑着说:“就算你去抢银行,老子也会罩着你的……只要你把钱分我一半。” “恩,好。”子尘点了点头,“不过我要是混的好了,你就当没我这个兄弟吧。” 当你向光明开战,仍旧有人会如损友般为你摇旗呐喊,大喊着兄弟上啊! 好酒好肉,大杀四方。 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诺顿博士曾经说过他太厌世了,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一样。 其实不是的。 他倒还真的蛮喜欢这个世界的,你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 他自始至终厌恶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憎恶的也只有他自己。 他并不厌世,他只厌弃他自己。 伊莎贝尔问他难道不想拿起剑去斩杀他所憎恶的一切吗。 他倒还真的不想。 或许有天他会拔剑的,但那应该只为了斩杀他自己。 他没什么好厌恶的。 这世上好花好月好风光。 还有好几个傻子和他大杀四方。 子尘抬头,看见数只海东青掠过天际。 “皇轩家的人到了。”他说。 “那我也就走了,免得你们家的人看到我非要喊我恩人。麻烦。”戴文摆了摆手,向后走去。 起伏的沙线,少年转身向西。 子尘轻笑着看向前方,握紧了身上的短斗篷。 铁骑踏破黄沙,像是山河都在震动。 八百年前收割了二十四国的铁骑再次归来,接迎他们的幼主重握权柄。 战马嘶鸣,身上尽是杀伐之气的铁骑齐齐停马于少年面前。 “恭迎少主!” 戴文背对着那些归来的铁骑,听着震天的喊声低头摇了摇头。 “听上去倒还挺像回事儿。” 别了,英灵殿的少年。 05 子尘看着跟在数百铁骑之后一身黑衣带着斗笠的露申辛夷皱了皱眉,“你们两个怎么在这。” “得到少主的消息,我们自然应当赶来。”露申声线冰冷地说。 “不是!你们两个不应该一直跟在我身后吗?”子尘一脸震惊地说。 ……难道舆鬼不应该是一直暗中潜伏随时准备着干掉他吗?! “我们跟丢了。”辛夷扭头一脸都怪子尘的表情说。 “可你们应该一直跟着我的啊,怎么会跟丢?” “那只是理论上,好吗?实战上总会有些困难的。”辛夷鼓着脸说。 “谁知道你会大婚的时候跑掉啊,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不去西市买胭脂了。”辛夷小声嘟囔着说。 “买胭脂?”子尘感觉他的人生受到了一些冲击。 他的母亲为他留下了两把架在他脖颈上的利刃,一旦他的蚩尤狂血爆发,她们将随时终结他。而现在这两把利刃……居然一起结伴去买胭脂! “行吧,不过你们怎么会和秋收农一起过来,你们不应该先找到我吗?”子尘咬着牙有些无力地说。 “追踪好难的,我们又不会。”辛夷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那你们会什么。” “刺绣女红、研磨泡茶我都很好的!”辛夷说。 “我……还可以做饭的。”露申轻声说了一句。 “我还会裱画刻章的!你以为在梧桐栖当大丫鬟很容易吗?” 养废了啊……彻底养废了啊…… “少主接下来我们要去哪?”辛夷接着问。 子尘摇了摇头,“别说了,我这就收拾收拾去皇轩家明堂跪着。” 06 洛可可式的帘幕层层拉开,侍女捧着奢华的礼裙走过。 皇轩烬一身军装身姿妖娆地躺在堆满丝绸锦绣的贵妃椅上,椅侧是被踢开的各色绸缎高跟鞋。 树莓砂糖金箔纸,珍珠羽扇天鹅绒。 他伸手用手指刮过旁边三层鎏金白瓷托盘上摆着的蛋糕。 ……甜度正好。人生圆满。 “你在这干什么。”伊莎贝尔有些烦躁地走了过来,看着皇轩烬说。 皇轩烬拿起一旁的雕花骨扇,娇羞地在面前缓缓打开,只露出那双桃花眼。 看见皇轩烬躺在贵妃椅上,伊丽莎白就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试鞋。 “在下面值班太无聊,上来看看你这有什么吃的。”皇轩烬看伊莎贝尔没搭理他,略感无聊地把骨扇折了起来扔到了一边。 “我这不是让你蹭饭的地方。” “你这是在为后天的亚瑟饯行宴会做准备?”皇轩烬看着周围那些捧着一堆礼裙的侍女问。 “恩。”伊莎贝尔点了点头,扔掉脚上的鞋子。 “下去吧,就这件了。”女孩挥了挥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格里高利和阿奎那。勾结黑帮、私贩巨渊之银,可是大罪,何况他们和戒灵还有关系。” “格里高利……等待他的当然是死亡。”伊莎贝尔轻笑了一下,“至于阿奎那,我打算让他成为下一任红衣主教。” “你是个疯子。”皇轩烬摇着头说。 “我当然是疯子。”伊莎贝尔耸了耸肩,将小腿架在面前的桌子上,从杯中捞出树莓,而后舔了舔手指,“所以我喜欢和疯子一起玩。” “唔,你没有把我算在里面吧。”皇轩烬皱了皱眉说。 “没有,”伊莎贝尔笑了笑,凑过去捏了捏皇轩烬的脸,“你是我养的小白兔。” “你可不像是会养小白兔的女孩。”皇轩烬说:“你看那些童话里的公主都乖乖巧巧的。喜欢小动物又有爱心。” “所以他们只能是童话里的公主,而我是整个伐纳帝国的女王。”伊莎贝尔不以为意地说。 “是,所以你一点都不可爱。”皇轩烬说:“你是不是在吃生日蛋糕的时候都不会许愿。”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说:“我许过。” “什么愿望?一条裙子?华美的珠宝?恩……这些好像不太符合你,你该不会许愿铲平亚瑟,独登王位,权拥天下吧!”皇轩烬用叉子戳了戳旁边的提拉米苏说。 “我希望我的父亲,是喜欢我的母亲的。”伊莎贝尔摇了摇头轻声说。 “从五岁起,我每年都在许这个愿望。” 07 皇轩烬拎着一盒甜点,站在摇摇晃晃的轨车上。 他看着窗外雾气笼罩着王都。 暮色中,所有人像是行走在天地间的影子。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过——我们畜牧牛羊,而大地畜牧我们。 我们所有人不过是地上行走的牛羊。 当重重的迷雾散去,露出这个世界最残酷而真实的一面。 你又是否能够接受。 他抬起手在灰尘蒙蒙的车窗上划下一个名字。 透过被擦亮的痕迹看向窗外,一切变幻落入少年的眼。 他走在堆积如山的机械垃圾堆上,像是一只鹤影。 天幕落下,大地归于蓝色。 老头最近几天身体不太好,他晚上都睡在这里,守着那个佝偻的老头。 “从女王那里弄了点东西,要不要来点。”他把甜点放在了铁桶上。 “花边都被你撞坏了。”老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爱吃不吃,还有,人老了少吃点甜食比较好。”皇轩烬从油桶旁拎起酒坐在门边闷了一口。老头也拿了一瓶。 皇轩烬回头瞪了老头一眼,“你不许喝。” 老头只好放下了酒瓶。 夜晚,门外有鸟叫,叫的令人有些心烦。 “你夏天没怎么过来,夏天的时候这里还有蝉叫和蛙鸣呢。”老头递过来几串烤雀说。 “你在这住了多久?”皇轩烬问。 “挺长时间了,记不清了。”老头蹲在他身边啃着烤雀说。 “不会觉得一个人很孤独吗?” “我倒觉得比在外面好多了。”老头说:“在外面的时候要学会和很多人打交道,可孤独的话,只要和自己好好相处就够了。” 皇轩烬看了老头一眼。 “可不要觉得和自己好好相处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学会的。”老头嚷嚷道。 老头看着门外说:“离开机械总部之后,我发现我的话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 “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忘了如何说话,于是我开始和自己说话。” “某天我突然觉得我对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也都是幻觉——我根本没有开过口,我其实什么也没说过。” “很晚了,睡吧。”老头站起了身,走向屋内。 “放下。”皇轩烬看了一眼老头手上顺走的酒说。 皇轩烬铺了一道毯子在地上,谁在老头旁边。 夜晚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老头在剧烈地发抖,他立刻点亮了地上的煤油灯。 “怎么了,你还好吗?” “太……太冷了。”老头说。 皇轩烬看了一眼窗外,发现外面确实下雪了,“我去拿床被子。” 把被子盖在老头身上,老头仍然在不停地颤抖,他摸了摸老头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这里有药吗?”他问。 老头指了指床底。 皇轩烬翻出床底的箱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瓶药,老头伸着手要拿过去。 他低头看了看药,“是止疼片,还有别的药吗?” “拿来吧,我一直吃这个……” 皇轩烬在老头旁边守了一会,老头身上的温度还是一直降不下来。 “不行,这样干挺着不行,我带你去皇后大道那边。那边应该有医生。” 他背起老头,把老头塞进了外面的猩红里,这辆车是他放在这里拜托老头修的,如今怎么也该修好了。 燃烧的巨渊之银将车内缓缓熏暖,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是汗。 他不敢把老头一个人放在后面,怕老头自己掉下去。 老头的头枕着他的腿,汗湿了他黑色的军裤。 白惨惨的车灯照亮通往科林斯城内的街道。 雨刷扫开车窗上落下的雪。 他一只手握着老头的手,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头,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皇轩烬不敢太快,怕老头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 “撑住啊……马上就到的。” “没关系……慢一点就好。”老头哑着嗓子说。 车刚到皇后大道就抛锚了,皇轩烬只好背起了老头,跑向那间诊所,军靴踏破薄雪。 他拼了命地敲门,然而却始终没有人开门。 大雪覆落皇后大道,诊所窗户里的摇头娃娃像是在笑着。 “有人没有!” 皇轩烬抬起腿揣着诊所的大门。 然而却始终没有回应。 呼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我记得另一条街也有诊所的。”皇轩烬舔了舔嘴唇说,然后背着老头跑向另一条大道。 “小烬啊,把我放下来吧。”老头趴在他的背上声音虚弱地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不想奔波了,这样挺好的。” “让我看看雪吧。”老头说:“我活了一辈子,还没好好看过雪呢。” 皇轩烬背着老头,咬着牙点了点头。 他把老头放在了皇后大道的长椅上,然后坐在了旁边。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雪落。 “挺好的,”老头抬起头,抬起手接住落下的雪,他身上的温度很高,雪刚落上去就化了,“我感觉,我只年轻了十岁,却老了很久很久。” “以前我一直觉得人是很特殊的,怎么也该是神最眷顾的子女,是会成为大地之主的。”老头说:“不过后来想想却觉得人和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有的时候这么想就什么都懂了,哪有什么命运和神迹。我们生、我们长,我们死亡,一切不过自然而已。 ” “有的时候我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体的声音,以前我听他拔节,现在我听它衰老。” “小烬,和我讲讲第二次黄昏之役吧。”老头突然说。 “你想听?”皇轩烬问。 老头点了点头。 “你想听,我却没什么好讲的。” “讲讲吧,一直把那些东西放在心底,视而不见也不是回事的。有的时候,你以为乱成一团麻,结成死结的东西,说开了,其实也就是几根线头罢了。”老头说。 “那我说了。” “恩。” “在那场战争中,皇轩家遇见了前所未有的敌人——异兽。而皇轩家的众人英勇奋战,偶然发现它们的血居然就是燃料,于是我们把它们烤成了很好吃烧烤。于是战争结束。” “这种时候你能不能正经一点?”老头嘟囔着说。 “好,我正经一点。那场战争里皇帝老儿派了两个将军过来,我刚到那里他们都很不服我。于是我用花雕酒把他们灌醉了,让他们当众脱得只剩裤子,于是我拿到了他们的把柄。他们不得不只听我的,不停皇帝的,于是我带着三军大杀四方……” “我都说了,靠谱点!”老头不满道。 “好好好,我好好说就是了。” “那年正是漠北的冬季,皇轩家被调令守在居庸关,我随皇轩家秋收农赶到居庸关之时,莽莽草原上荒无人烟。居庸关外便是赤松,曾经我的祖宗皇轩且尘便是在那打了一场闻名后世的赤松之战……” 皇轩烬慢慢讲着,他像是要把那些他曾经强塞进箱子里的东西慢慢地抠出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居然还这么清晰可见。 “那年居庸关还有两位将领看守,分别是早已守了居庸关数十年的贪狼将军和因北祭而来的禄存将军。” …… …… “我还记得,他和我说,我欠他一壶花雕酒……” “后来,连我自己都不敢想当初我是不是选对了。” 他不知道他是在讲给老头听,还是在讲给自己听。 那些过往,那些人…… 皇轩烬转头看着身边的老头。 老头在雪中闭着眼。 雪落在他手上已经不化了…… 第141章 漠北望 Chapter50漠北望 后来他才明白, 江南,本便是一旦离开, 便再也回不去的。 01 东煌,玄枵郡, 星分危虚女。 十一月,万物尽,于虚星主之, 故虚星主死丧。 近哭星,泣星,败臼。 危星乃坟星,吉少多丧亡。 居庸关外, 漠北茫茫。 皇轩家与贪狼军的斥候游弋在荒草之上。 蛊雕从马上弯身扯着根枯草叼在嘴里,“都是些荒草, 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贪狼将军就是吃饱了撑的。” 为御漠北匈奴, 居庸关建成已逾五百年,然而百年前,漠北数年寒冷异常, 自七月便冰封千里,漠北之族多死伤,余者也大抵迁至他处。 如今长城外不过便是一些流民还在流窜罢了。 “这漠北苦寒地不比金陵富庶,你们皇轩家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 自然不习惯。”贪狼军斥候李东慈轻哼了一声,策马从蛊雕身边绕过,“每天都要在长城外巡视一遍, 劝你们还是习惯习惯吧。往后都要如此的。” “不过就是些苟且活着的流民,有什么好在意的。”蛊雕皱着眉,“这长城早就破的不成样子了,我看离塌了也没差多远了。朝廷多少年没修过这里了?得有几十年了吧。这不过就是一群老弱病残兵养老的地方。” “是,委屈你们皇轩家的人来着了。可你再不愿意待,不还得待在这吗?”李东慈语气带着讽刺地说:“金陵那地方好啊。可你们守住了吗?” 利刃猛然架在了李东慈脖颈之上。 “你再说一遍。”蛊雕咬着牙说。 “我当皇轩家多厉害呢?结果不过是一群享了江南八百年富贵,结果什么都守不住的人。”李东慈讥讽地看着蛊雕,“你们的少主呢?说什么誓守山河,不还是投靠了西陆?” 蛊雕手上的青筋暴起,他突然将李东慈整个人拽下了马。 然而他高举的拳头却迟迟未能落下。 “有本事打啊,再怎么打你们不还是一群丧家之犬。连你们的少主都叛国通敌了。”李东慈一脸满不在乎地样子说:“实在不行,你们啊,就跟着我们贪狼将军混就得了。” 李东慈的脸上狠狠挨了一拳。 “我们皇轩家只有一个少主。” “有东西……你身后有东西。”李东慈突然像是见到了世上最狰狞的怪物一样挣扎着。 “你想诓老子?”蛊雕拎起李东慈说。 “回头!回头啊!” 蛊雕转过身。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像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异兽。 狰狞而恐怖。 他握紧身旁的剑便冲了上去。 没有任何的思考和犹豫。 …… 李东慈摇着头后退着,看着鲜血溅在了他的身上。 异兽撕咬着蛊雕的尸体,一截手臂落在了他身边。 李东慈咬着牙迅速将蛊雕的断臂包了起来,近乎战栗地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鞭笞着身下的马。 时年长庚历三十七年,岁始初。 异兽第一次见于东煌漠北。 02 ——“那年正是漠北的冬季,皇轩家被调令守在居庸关,我随皇轩家秋收农赶到居庸关之时,莽莽草原上荒无人烟。居庸关外便是赤松,曾经我的祖宗皇轩且尘便是在那打了一场闻名后世的赤松之战……” 莽莽北城,肃杀万物。 子尘抬起头于马上看着城门上的居庸关三字。 城门于他面前缓缓打开。 子尘于城中看着破旧的官驿。 数百年前,这里也曾有百万雄兵镇关,每年有数亿的军饷流入这里,无数东煌的士兵与北莽的蛮人厮杀着,城外的荒草一次次浴血而生后被兵戈砍落。 而如今这里只剩下了颓圮。 百年前,北莽的蛮人在数年的冰封千里后绝迹城外,于是良弓藏、走狗烹。 没人再在意曾经这昔年的雄关。 曾经的立马山川,曾经的尸埋荒草。 “少主还记得赤松之战吗?”刍吾突然问。 “恩。”子尘在马上点了点头。 那场后世的人谈了一遍又一遍的战役便发生在居庸关外。 那年是皇轩且尘涉马江湖后的第五年。 北莽突袭,边军失守。 数万百姓在北莽蛮兵的残暴中沦为鼎中肉。 十余万人流离失所,丧妻离子。 北陵路上尽是腐肉骸骨。 于是那个卸任下江湖的皇轩且尘独上长安请兵三十万。 断臂的将军带着三十万铁骑立誓要斩尽北莽。 而当所有人以为那个风流了半辈子的少年郎终究要败于北莽时,却有数万江湖客为那个少年郎而来。 三十万铁骑,半个江湖,一场赤松之战。 有青衣饮酒的剑客破甲三千,有一身红衣坐在战车轩梁之上的女子。 曾经皇轩且尘救下了江湖,如今半个江湖为他而来。 那些江湖侠客曾经为了一碗酒拔剑,为了一句话行游千里。 他们不管什么家国,反正乱世里人本便是要糊里糊涂地死的。可皇轩且尘却告诉他们或许人可以不这么死。 于是他们来了。 …… 皇轩家便由此而立。 所谓皇轩,一半是江湖,一半是铁骑。 一半是风流纵达,一半是肃杀镇守。 可撑着江湖的,撑着百万雄师的,终归也都是一个“义”。 “少主,这里不是他乡,八百年前这可就是我们的战场了。”刍吾在狰狞的面具后笑了一声,他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那漫漫风沙中的居庸关,恍惚间像是看见当年的雄关屹立。 所有的人都说皇轩且尘风流。 可那个断臂的将军骨子里其实是条野狗。 而如今的少年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居庸关。 我皇轩,回来了。 03 少年握着手上的剑踏过铺着重石的前廊。 “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守在帐外的士兵拦下了皇轩家众人。 “告诉贪狼将军,我叫皇轩烬,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帐内有如巨熊一样的男人在行兵图前抬起头看着一身黑色轻甲而入的少年。 “烬少主?”男人脸上有一条横亘眉眼的伤疤。 “是。”子尘点头。 “这北地风霜如刀侵,可不是烬少主这种江南少爷该来的地方。”贪狼将军接过士兵递过来的湿热毛巾,擦了擦刚拿过炭笔的手。 “我想知道,皇轩家为什么会被调令在这里。”子尘看着男人问。 “那就要问少主你自己做了什么了。”贪狼将军嗤笑了一声说:“你们愿意来,我还不愿带一帮少爷兵呢。” “我是问,长庚帝为什么要把皇轩家调令在这里。北莽如今不过只剩一些流民,根本没有要让皇轩家镇守此处的必要。”子尘问。 “圣意岂敢妄猜。” “报!!!”门外突然传来斥候的传报声。 “何事?”贪狼将军将毛巾扔入身旁的铜盆中。 “将军!斥候李东慈回来了。”门外的一名士兵近乎颤抖着说。 “恩,还有呢。” “他……带回了皇轩家斥候蛊雕的断臂。” 李东慈近乎失疯一样跌入帐中,士兵将被鲜血染红的披风放在案上,而后退下。 子尘掀开披风。 是蛊雕的断臂。 手臂上的护腕刻着皇轩家的逆双剑纹章。 “是野兽撕咬的痕迹。”贪狼将军说。 “草原上有什么野兽吗?”子尘问。 “有狼。”贪狼将军说:“以往这个时候野狼袭击牧民的事也很常见。” “不可能是狼,皇轩家的战士不可能死于野狼口中。” “是怪物……怪物!”一直像是失疯一样的李东慈忽然喊道,“我看到了,那是怪物。” “它长什么样子。”子尘马上问。 “没有毛,通体都是黑色的……”李东慈近乎崩溃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看到了……六只眼睛,在它的背上。” 除了那个发疯的男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李东慈,你看清了吗?”贪狼将军问。 “我只看了一眼,那一定是怪物,怪物……” “长城外,还有人吗?”子尘问。 “今年关外少雪,有很多牧民在关外牧羊。”贪狼将军低着头看着那截断臂说。 两个人像是同时想到了一样突然说:“快,关外!” …… 数百边军从城门中策马而出,风吹过大片的荒草。 04 “三天之后,我们会启程去往芬布尔之地。”伊莎贝尔端起酒杯回头对布伦希尔德说。 “陛下,你没有必要亲自去。”布伦希尔德说。 “可维希佩尔已经去了,”伊莎贝尔说:“而且他还被任命为了战时独裁官。” “那又如何。” “小德,你懂战时独裁官的意思吗?”伊莎贝尔问。 布伦希尔德摇了摇头。 “亚瑟与伐纳是不同的。每当伐纳进入战争,枢密院的那些长老恨不得整日待在红厅,对前线发号施令,每天从红厅发出的文书简直要比情报都要多。” “而亚瑟一旦进入战争,元老院就将关闭,所有的决策都将由独裁官一人来决断。” “除非独裁官犯下叛国之罪,否则无论独裁官做出了什么决定都必须要等战争结束之后才能由元老院进行审判。” “而如果独裁官取得的胜利足以让他通过凯旋门,那么,无论他在战中犯下了什么过错,都可以被赦免。” “因为那样的国度,本就是为了战争而存在的啊。”伊莎贝尔喝着杯中的果酒说。 英灵殿、圣殿骑士、诸神的黄昏。 血尽黄昏,战仍不止。 永远为了最后的战役而准备着的勇士。 所有的一切皆为战争而存在。 “连我都有点羡慕维希佩尔了。”伊莎贝尔说:“枢密院的人快要把我烦死了。和他们相比,元老院的贵族简直就是一群疯子。” “既然亚瑟不过是一群疯子,你又何必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布伦希尔德说。 “因为维希佩尔不是个疯子。和元老院的人不同,他清楚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目的。”伊莎贝尔说:“之于他,战争是手段,权力是手段……就连杀戮,也可以是手段。” “有的时候他清醒的让我觉得,他才是那个最大的疯子。” “那他要得到什么?尼伯龙根之戒吗?”布伦希尔德问。 “或许吧。”伊莎贝尔说:“但我总觉得,他所追求的,是更为恐怖的事情。” “恐怖?”布伦希尔德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伊莎贝尔会用恐怖来形容。 “你知道比神明更高的存在吗?”伊莎贝尔突然说。 “恩?”布伦希尔德有些不太懂伊莎贝尔在说什么。 伊莎贝尔也没太在意布伦希尔德的疑惑,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着杯中起伏的树莓。 “是秩序。” “比神明更高的的是秩序。”伊莎贝尔看向窗外,科林斯不散的雾气中像是有巨大的鲸类跃起,“而维希佩尔和我一样,都在妄图以凡人之身朝觐秩序……” “什么?”布伦希尔德感觉她已经越发难以理解伊莎贝尔所说的话,她甚至不敢说出“秩序”这两个字,像是一旦说出,就会惊扰到什么一样……那亘古而强大的存在。 “越过神明,直接去寻找藏身于死者之国中的秩序。”伊莎贝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些东西被她藏了太久。 “你知道阿方索为什么要改信其他的神吗?”她转过身看着伊莎贝尔。 “阿方索十三世?” “没错。”伊莎贝尔点了点头:“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亚瑟的诸神,还是伐纳的诸神,都已经背弃了我们……” 女孩轻声地说着,像是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孤独地站在荒原中。 “如果伐纳的历史上,有一个人是最接近秩序的,那就是阿方索了,据说在一次死伤无数的战争中,他得见了死者之国的边缘。”伊莎贝尔缓缓说,像是在复述那些鲜血枯骨,“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仅是一瞥,便让他此生不愿再信奉诸神。” 我们终究……不过是诸神的弃子。 05 北域,芬布尔之地,在这无尽的白色中,你仿佛能听到山川的低语。 它们的低语在浩荡的雪中化作轰鸣。 像是巨大的空间中,一滴水落下。 这里曾经是诸神与冰霜巨人的战场,那些庞然的巨物与漫长的三个冬天一同前来。 在白色的荒芜中,维希佩尔抬起头。 大战在即,荒雪屠城。 他却又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他走的时候,那个少年还在睡着。 现在呢,他的少年又在做些什么。 “下令,在此驻军。”维希佩尔说。 06 漠北,关外。 数百边军轻骑纵马荒原之上,他们奉命在关外找到牧羊的牧民并护送他们回城。 “停!”最前方突然有人喊道。 面前的景象像是残酷的地狱。 牧民的断肢与羊群的残骸混杂成一片。 鲜血缓缓流到边军的马蹄之下…… “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好激动,好激动~~~OVO 第142章 漠北望 05 夜暮, 居庸关的北城门在铁索铰紧声中缓缓提起。 鲜血滴落在灰黄的重石地砖上。 浑身是血的边军守卫倒落在赤蛇马上,手中紧握着一个包裹。 “已经死了。”城门守卫试了一下他的鼻息。 鲜血将赤蛇马的马鬃凝成缕, 骏马仍在不安地刨着地。 “包裹里有东西。” …… 主厅内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贪狼将军和子尘分据着大厅的两侧,看着桌上异兽的头颅。 鲜血沿着柳木桌蜿蜒流到了地上。 他们折损了一百名边军, 只带回了这一个头颅。 那不是这世上该有的任何一种生物。 狰狞而恐怖。 “传令下去,封锁所有栈道官驿!所有人不得出城。”贪狼将军传令下去。 “我要出城,我必须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子尘说。 “马上北祭的队伍就要到了, 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差池!”贪狼将军瞪着子尘说。 “北祭?” “长庚帝数月之前就在筹备于北域边境进行北祭,以告慰先祖,彰示国威。”贪狼将军说:“半个月之前长庚帝下诏在居庸关进行北祭,由禄存将军统领, 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让那种东西留在长城外, 到时候怎么可能不出差池。”子尘说:“我要带五十名皇轩死士出城。” “少主做什么我自然拦不得。”贪狼将军嗤笑了一声, 转身便走向门外,像是不愿再理子尘,红色的披风翻起。 青铜包角的巨门缓缓抬起, 子尘身着玄色轻甲停马在北城门前。 玄色护腕上皇轩家的逆双剑纹章折射着初晨的光线。 “少主见过异兽的头颅了?”刍吾在子尘身旁问。 “恩。” “怎么样?” “看上去的确有些恐怖。”子尘说。 “那少主怎么还想要亲自出城。”刍吾在面具下闷笑了一声。 “所谓异兽,不过也就是之前没见过的野兽罢了。”子尘说:“因为未知才会恐惧,所以我想去亲自见见。见的多了,也就成了普通的野兽。” “千年前我们所生活的大地不便是异兽横行吗。” 亘古久远前的大地上, 夸父逐日、鲧盗息壤,人在蛮荒中执火前行。那时的世上,修蛇与九婴、肥遗与大风。 “那时的人都能在异兽之间厮杀而活, 如今的我们难道还能走不下去吗?”子尘看着远方风中的荒草说。 “前面就是望龙川。”刍吾说。 涉过望龙川,子尘便看到了大片被鲜血凝住的荒草,断肢与血肉难以分辨。 “是死掉的牧民和边军。”相柳说。 周围有兽类的低吼,荒草折断的声音。 皇轩家的众人皆缓缓抽出腰间的剑。 数只凶猛的异兽突然从草中冲出,他们有着虎兽一般的身躯,却像是蛇一样迅速地潜行。 利刃划破异兽的身体,滚热的鲜血溅在少年的脸上。 那些异兽的身体像是铸铁匠师随意甩出的熔铁,扭曲而怪异。 而它们的爪牙锋利得能划破鱼鳞甲。 那些异兽将浮云马的身躯直接撕裂,跌落的将士也迅速被撕咬成碎块,肉体破碎的声音 如同裂帛。 鲜血厮杀,相柳和刍吾两个人护在子尘身后,将所有扑过来的异兽从脖颈处直接砍杀而死。 在漫长的杀戮过后,皇轩家众人已折损过半,那些异兽的尸体落入望龙川中,血迹像是染坊中水洗的红绸。 “妈的,这些……到底是什么啊。”相柳吐出口中的鲜血说。 “不清楚,反正他妈的不是些正常的东西。”刍吾抬起手臂擦掉面具上的污血说。 “那是……什么。”子尘抬起头,巨大的阴影将所有人笼罩。 那是堪比照壁般高大的巨兽,荒草被踩出一个个塌陷。 子尘握紧了沾满鲜血的剑柄。 有如腐烂般的气息,像是蛰居在地下百年般的皮肤。 刍吾咬紧了牙,鞭笞着身下的浮云马,猛然冲迎上去,然而长剑仅仅砍入怪兽的前肢分毫便崩落了一个缺口。 众人沾血的长剑再次从剑鞘中拔出。 “呜嗷!!!” 异兽发出如钟鸣般的嘶吼声。 锋利的爪子将荒草与土刨开。 无论是谁在面对比自己巨大数倍的敌人都会恐惧。 猛兽的利爪撕开人肉,每一次扑落都是鲜血淋漓。 子尘的胸前被撕裂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紧紧咬着牙,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刍吾从他身旁扶住他要倒下的身影,在面具后用沙哑的声音闷声说:“少主……” “让开!” 鹿蜀自人群后拉开弓,两道箭矢并发射入巨兽的双眼。 巨兽因为巨大的痛苦而胡乱挣扎着,它像是失控一般在人群中冲撞着。 子尘咬着牙,感觉身体内的鲜血都在沸腾。 他像是在渴望着杀戮和死亡。 他看着那不停冲撞的巨兽,像是饿狼看着奔逃的猎物。 他将剑上的鲜血在手臂处抹净,猛然跃起! 利剑从巨兽的额顶刺穿,鲜血自下而上地溅在他脖颈处。 他像是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 他怎么会害怕这种东西呢。 ——在这牢笼里,他才是最凶猛的野兽。 巨兽缓缓倒下,他从那只野兽巨大的身躯上跌落。 刍吾立刻将他捞上了马。 “撤退!” 所有的人护在子尘身后,鲜血融入永不止息的望龙川,马蹄翻水而过。 06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贪狼将军直接推开了子尘休息处的房门。 子尘卸下了轻甲,身着宽大的玄衣,胸口处的伤口用绷带包扎了几层也还是渗着血。 他坐在房中的地铺上,在烛灯旁看着县志。 听见贪狼将军进了门,他撩起眼睛看了一眼贪狼将军,随即又低头继续看着县志,“不知道。” “烬少主出了一趟长城,折损了那么多人,就换来一句不知道吗?”贪狼将军颇为讥讽地说。 “贪狼将军要是想知道,不如自己出城看一眼。”子尘姿态慵懒地从地铺上站了起来,已至冬季,房内烧了地热,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倒也不觉得冷。 “那些异兽长的各不相同,寻常虎豹大小的虽说比狮虎难对付多了,但好歹还能解决。皇轩家后来遇到的巨兽,如果不是鹿蜀射中了他的眼睛,只怕是相当难对付。”子尘披了件衣服,看着窗外说。 “你们是在哪遇到的异兽。”贪狼将军问。 “过了望龙川。” 窗外有暮鼓的声音传来,子尘看向云台上破旧的寺庙,“这地方还有和尚吗?” “前两天你养伤的时候来了两个,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来这种边关苦地方。”贪狼将军说:“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他们倒是自在,把云台上那间破庙收拾了收拾就住下了。” 子尘点了点头。 北陵道,夜暮。 从长安而来的北祭队伍沿着漫长的道路像是长蛇般移动着。 龙璎珞身着端庄的五重衣坐在十方仪舆中,缓缓放下手中精巧的骨笛。 有狐撩开了沉重的车帘,“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居然让公主来护送九鼎,这边关穷苦地,公主怎么受得了啊。” “为父皇分忧本也是我该做的。”龙璎珞低头浅笑,像是夕颜花一般。 干净却带着莫名的哀伤。 “快到了吧。”龙璎珞问。 “恩,禄存将军说再过一日就是居庸关了。”有狐点了点头。 “公主刚才吹得什么曲子啊,我看这几天公主都在吹这个曲子。”有狐问。 “是以前商时的祭祀乐子,”龙璎珞说:“过来,我教你。” 07 次日,听着云台上传来的钟声,子尘从地铺上坐了起来。 天光从地铺侧的矮窗中照入。 他披了一件裘衣走了出去,沿着灰尘堆积的台阶走上如在云端的高台。他懒懒地靠在廊柱旁,看着那个正在扫地的小僧。 差不多十五岁左右。 穿着茶色常服。 “你少叩了几下。”子尘歪着身说。 “反正没人听。”小僧倒是一点也没脸红地说。 “我在听。”子尘说。 “听了又听不懂。”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子尘缓缓念着叩钟偈。 “施主信佛?”小僧问。 “不信。”子尘摇了摇头,推开了破旧的殿门,屋内有人打扫过,但那股灰尘味始终散不去。 殿内,一个老僧正一边咳嗽着一边整理着受潮的经文。 老僧穿着海青色离染服,听见大门被打开回头看着来人。 子尘抬起头看着大殿中央的三世佛。 “婆娑世界释迦牟尼佛,东方琉璃世界药师琉璃光佛,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子尘看着破旧掉漆的佛像说。 他那双桃花眼懒懒的,抬头看着庄严的佛像,不像是拜佛。 “施主不信佛,又怎会知道这些。”小僧皱着头问。 “我只是拜佛,但不信佛。”子尘说。 “拜佛却不信佛?”小僧有些疑惑地问。 “斋素十年,未曾信佛。”“既然不信,又为什么要拜。”小僧不解地问。 子尘仍旧抬头看着那尊庄严宝相的三世佛,“我始终对佛心存敬畏,但我不信他能救我。” “你们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子尘转头问老僧。 “云游僧,自然是四处云游,四处皆可去。”老僧笑道。 “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最好尽快离开。”子尘说:“没听别人提起过这附近有异兽吗?” “众生三界本便如火宅,何处又能不受苦楚呢?”老僧仍旧只是默然笑,“若这里有异兽,我们在这里也能多渡些苦楚。” “也好,那你们就在这待着吧,我会让人送些云水斋过来的。”子尘点了点头。 “多谢施主。”老僧点头笑道。 子尘转身,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眼那巨大的三世佛,微挑着嘴角笑了笑,“这世上金漆铜身的佛像,我见过不少。但有菩提心的,我还未曾见过。” 少年转身离去,裘衣掠过尘埃铺就的台阶。 佛许诺的来世,他看不见,所以他不信。 他知道,他只有这一世可活了…… 第143章 漠北望 08 “关外还有多少那样的异兽。”子尘一边走下台阶一边问。 露申与辛夷近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台阶上, 黑色斗笠,背负双剑, “有很多,他们都在望龙川外。” “他们从何而来。” “不知道, 不过越往北那些异兽便越多。”露申说。 “恩。”子尘点了点头。 “还有,少主。璎珞公主在北祭的队伍里。” “她怎么会来这里。”子尘楞了一下。 “不知道。”辛夷摇了摇头。 “好。我知道了。”子尘抬头看着漠北无云的天际。 “少主,北祭的队伍已至, 是否前去迎接。”鹿蜀沿着台阶走了上来。 子尘站在高处的台阶上看向远处的城门。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 沉重而古老的青铜鼎被身着甲胄的虎贲将士运入城内。 像是一群蚂蚁搬运着焦糖。 而队伍末,锦缎垂落的十方仪辇也将入城。 子尘披着裘衣站在城门前,看着宫人抬着仪辇入城。 除他以外的将士皆跪于地。 十方仪辇于城门前停落。 “众将士镇守边关实为辛苦,而北祭之事关乎国威, 望众位倾力而为。北祭后,诸位当皆由封赏。” 女孩干净的声音从层层的帷幕中传来。 “叩谢圣恩。” 璎珞公主被安排在了城内的将军宅邸中。 “我们守了边关这么多年也没见什么封赏, 随便搞个北祭倒是封赏颇多。”贪狼将军走上瞭望台,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身边的子尘说。 子尘正看着远处的望龙川。 “喂,你说你是不是脑壳有毛病。公主这么漂亮,你居然逃婚。”贪狼将军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样子看着子尘, “我还当公主是什么洪水野兽,河东狮吼,你才逃了婚。你是不是脑壳发昏了。” “是我自己配不上。”子尘说。 “到时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贪狼将军哼了一声。 “你见过公主了?”子尘问。 “是,公主吩咐了一些北祭的事情。”贪狼将军说。 “都要干些什么。” “都是些没用的。我不过是个走过场的, 功劳可都是那位禄存将军的。”贪狼将军说。 “将军原本也是与禄存将军一样在长安供职的吧。”子尘低着头问。 贪狼、禄存皆是七杀将,合该居太微之垣,安君侧以镇四方。又怎么会被弄到这种边关苦地。 “镇守天下, 在哪不是镇守。”贪狼将军说:“边关苦地不是更好。” “喂,该轮班了。”相柳走上瞭望台看着靠在女墙上的鹿蜀和象罔两个人说。 “不是一人一班的吗,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他皱了皱眉。 “夜色如许,一个人看,可惜了。”象罔说,眼上的白布在夜色中翻飞。 “少主让我们在这轮班是看着异兽的,可不是让你看月亮的。”相柳走到两个人身边,“不过今天这月亮倒是够圆的。” “今天是正月十五。”象罔笑了笑说。 “可是该了,没人提醒我都忘了。”相柳摇了摇头,“最近两年记性可是越来越不好了。” “我也差不多。”象罔说。 “怎么会,你还年轻着呢。” “不过立白泽契之前的事情我已经都忘了。”象罔抬头看着那轮很圆的月亮说。 “哦,那也很正常吧。”相柳摸了摸自己的头,“立白泽契本就是一次重生,你不想记住的事情都会忘记的。” 皇轩家的死士入皇轩家时要立白泽契,舍弃自己的姓名,自此以皇轩为姓氏,以白泽图中万兽为名。 立过白泽誓,就是走过一遍忘川的人。 “我好像是太想把所有的都记住,结果全都忘记了。”鹿蜀摇了摇头,摸着手上的剑。 “我倒是都记得一清二楚。”相柳颇为自豪地说。 “哦,说来听听,你都记得什么。”象罔转过身看着相柳。 “毕竟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东街的李阿三欠了我一百三十文,隔壁的小哥欠了我两百文,这我可都得记得。” “果然都是很重要的事。”鹿蜀摇着头说。 “那你欠别人的钱呢?”象罔问道。 “我怎么会欠别人钱。”相柳说。 “看吧,果然都忘记了。” “下雪了?”鹿蜀抬起手有些疑惑地说。 “好像来这这么长时间,这里都没下过雪呢。”象罔抬起头看着飘落的雪。 “那里,是什么。”相柳突然惊道。 鹿蜀和象罔转过身,看着关外巨大的望龙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着。 雪落万里,冰封巨河。 铜号声传过蜿蜒的城关,瞭望塔上多年未被敲响的夔鼓上灰尘震落。 “戒备!” “那些……是什么。”守在瞭望台上的夫诸像是失神一般喃喃说。 “是异兽!异兽啊!”张守才近乎惊恐地喊道:“异兽来了!异兽来了!” 那些诡异的巨兽沿着冰封的望龙川而来。 像是铁匠的熔炉破裂,滚烫的铁水沿着冰面流过。 夜里那些野兽的哭喊声鬼厉而刺耳。 黑色的兽群漫过数米城墙前的荒原。 长城上的灯依次点亮,整座城池像是在夜晚中燃烧着一样。 身着甲胄的边军和皇轩家的死士都涌上了城墙。 他们知晓他们将面对的,是谁也未曾见过的…… 灰色的甲胄隐在夜色中,只有边角的铁泛着冷冷的月光。 “弓弩!”贪狼将军立刻道,数千架弓弩架上了女墙,利箭齐发! 黑色的箭阵遮住十五的圆月。 凄厉地喊声响彻长城。 “炮台,我记得居庸关是有炮台的。”子尘说。 数十架神机炮从高处架起。 子尘看向那些试图翻过高墙的异兽, 它们的利爪攀住城墙,如同蚁群漫上河堤。 “将军,……弹药受潮了。”几个炮兵喘息着跑了过来,近乎绝望地说。 “怎么会受潮?”贪狼将军拎起了那名炮兵的衣领,近乎凶恶地说。 “……那些弹药都是几年前放在仓库里的了,怎么都该受潮了啊。”炮兵无力地说。 “受潮了,没有更换吗?”子尘回过头问:“军需备品向来是重中之重的,难道不应该有例行检查吗。” “大人……边军,没钱啊。”炮兵闭上眼说。 贪狼将军将那名炮兵扔倒了一边,心中也是气愤,但看着子尘,还是冷哼了一声,“少主,所有人可不像你,自小长在金陵繁华地……没受过苦。” “我明白边军穷苦,但再怎么军纪不能乱,军需用品的例行检查是必须有的。”子尘皱着眉说。 “小少爷,边军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管。”贪狼将军扯着嘴角冷笑着说:“我也想在这长城上全都架上神机炮,我也想仓库里都是弹药,每个士兵手上都拿着上好的兵刃。可我能吗?朝廷每年给边军的,就这点银子。我都得精打细算着来啊。” “少主怕是长这么大,还没饿过吧,没被欺负过吧。”贪狼将军皱着眉头转身走上瞭望台,没了炮弹,他必须用更多的箭阵将那些异兽从城墙上压下去。 “我听见……有笛声。”象罔在一片混乱中突然说。 “城中还有人有心思吹笛子吗?”鹿蜀一边向下射着箭一边说。 “不,是城外。”象罔摇了摇头,眼上的白布在火光中翻飞。 鹿蜀还没反应过来象罔在说什么什么,身边的男人便已经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城墙。 男人如一片白色的叶子穿行在兽群之中。 像是一条逆流的银尾鱼。 他在入皇轩家之前本来就是个潜行的杀手,连露申辛夷都有一半是他教出来的,所以这点事情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努力分辨着于嘶吼的兽群中传来的笛声。 他停在了一处断崖之下,吹笛子的人就在附近。 周围是环伺的狼群。 看到有人过来,那些跪伏在断崖之下的狼都缓缓直起了身。 夜色中的狼眼像是一盏盏灯。 他手执利刃,砍杀着猛然扑上来的银狼。 银狼的毛发在月色中翻飞如浪潮。 鲜血溅落在他月白色的衣服上。 他的动作熟练而锋利,像是解牛的刀。 从每一个骨骼间的缝隙穿过。 那些凶恶的狼,都变成了他脚下的尸体。 他本来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如今,他又找回了那种感觉。 不顾一切地厮杀。 在你面前的,都杀掉…… 能活下去的人本便不多。 这世上,谁不是在荒芜中挣扎而活。 相柳说立过白泽契的人,会忘记所有不好的。 可他却对那些杀戮和死亡记得分分明明。 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拿着刀,去杀别的行尸走肉。 多年前的金陵,他穿行在人群中,去杀一个人。 利爪撕裂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他月白色的衣裳。 他咬着牙,厮杀着所有扑过来的狼。 斩杀。 他只为了斩杀而存在。 象罔跌落在通往断崖的那条路上。 他已经负了太多伤。 那些狼突然散开了。 夜色中的笛声停了。 “你这样,是回去不去的。”断崖上的人低头看着象罔说,他脑后留着一缕及腰的长发,用发箍箍住。在夜色中他的脸干净地像是一个少年。 “我没想过回去……”象罔扯了扯嘴角。 “其实,我恨了皇轩烬很久。”象罔用手臂撑起上身,然而却仍旧没有办法支撑他自己站起来,“我恨他金陵城破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在。” “如果不是因为他盗走了玉符,皇轩家不会输的。”象罔像是在对自己说着一样,他咬着牙,将剑插入土中,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那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恨着那个少年。 金陵城破,他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他还苟活着。 “可我到了居庸关,我突然明白了……”象罔握住手中沾满血的剑柄说:“我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他恨的,是金陵城破之时,他没能也死在金陵。 白昼之殇,他为了求援,四处奔袭。 可只有怀王提供了援兵。 他什么都没做到。 当他回到金陵,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烧。 而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却还在跪在兵部门外。 只是恨着自己太累了,所以他只好恨那个少年。 是那个少年的错。 是他,没能守住金陵…… “所以你是来送死的。”芬里厄问他。 “不,我是个杀手啊,我只会杀人。”象罔举起了手中的剑,对着芬里厄。 剑上的鲜血滴落。 终于,在那个男人死后,他又做回了一个杀手。 他握着剑,猛然冲向了还在愣神的芬里厄。 他以前杀一个人可是要一两黄金的。 算起来,皇轩家要付他好多钱的。 在剑马上要砍到芬里厄的时候,芬里厄笑了一下,用肉眼近乎无法看到的速度猛然挥刀。 狼刀划破象罔的前胸,他将剑插入土中。 差一点便要跌入断崖。 “你是特意过来陪我玩的吗?”芬里厄笑了笑,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在这里都要无聊死了,我想去芬布尔之地,可我姐姐不让我过去。” 象罔再次冲了上去,双手执剑。 芬里厄没再直接砍回去,而是玩闹一样接着象罔的攻击。 刀剑的碰撞声回荡在夜中。 “上滚石!”贪狼将军看着那些沿着砖墙爬上来的异兽大喊道。 巨大的滚石沿着砖墙滚落,异兽从城墙上掉落在荒原之上。 但异兽的尸体越来越多,堆积成了一个陡坡。 那些异兽沿着尸堆上爬着。 “那些异兽要越过长城了。”子尘看着城下的异兽说。 “烬少主,最后的长城,该是我们百万东煌男儿才是!”贪狼将军笑着抽出了腰间的剑。 月色中无数的陌刀被拔出,那些边军和皇轩家的死士躬身守在女墙后,咬牙等着异兽的到来。 刀光晃成一片。 象罔再一次撑着剑在断崖上站起,他眼上的白布沾满了鲜血。 他这么狼狈的时候好像还真不多。 第一次的时候,是他被那个叫皇轩昼的男人捉住。 男人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来杀一个人。 而听了他要杀谁,男人倒是非常愉快地把他放了。 说什么,让他再试几回。 而那时那个皇轩家的小少爷正在鬼儒王知无门下点头如捣蒜地打着瞌睡。 最后一次他被皇轩昼捉住的时候。 男人说,要不然直接入了皇轩家算了。 他问男人有什么好处。 男人说:“皇轩二字够不够。” 他那个时候告诉皇轩昼,“你骗鬼玩呢?” 而如今他如果能拖着这副残躯再次走到男人面前面前,他会对男人说:“够了……还能附赠我一腔忠勇。” 狰狞的异兽涌上蜿蜒的女墙,无数的人厮杀在这边关苦地万里的长城之上。 白日还与你一同抱怨城墙上天冷风大的同袍下一刻便撕裂在了你面前。 可你没有流泪哭嚎的时间,因为下一刻如果你忘记了挥剑,你也会成为碎片。 “杀!” 贪狼将军拼尽全力地怒吼着,他不知道他杀了多少怪物,鲜血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那些是异兽的,还是他的下属的。 他得……守住这里。 异兽沿着女墙而下,冲入城中。 “拦住异兽!” 颓败的长城早已有数十年未被修缮。 而在这被朝廷遗忘的边疆,他们的血肉才是最后的城墙。 火光中,鲜血沿着一块块墙砖的缝隙流下。 芬里厄挥动狼刀,将象罔整个人摔入断崖下。 “一个凡人,居然想伤我?”他近乎嗤笑了一下,走到断崖旁,想看一眼那个男人破碎的尸骨。 妄图挑衅他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然而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象罔猛然将插入断壁中的剑抽出,踩着巨石的断面,猛然一个翻身。 利剑刺入芬里厄的胸口。 象罔整个人跌落在地。 刚才的一击已用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你还没把血流干净吗?”芬里厄捂住自己的伤口走到象罔面前,扼住象罔的喉咙,将他整个人举起。 “我是杀手啊,订单没完成之前,怎么好意思死啊。”象罔挑着嘴角笑着说,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 “你想让我在皇轩家干什么。”数年前他问那个男人。 “还是杀人,而且还是杀那个人。”皇轩昼愉快地说。 一旁的皇轩少主正流着一滩口水昏睡在石桌上,嘴里叼着被下了药的桂花糕。 “你杀不死我的。”芬里厄咬着牙说。 “没关系,现在只要能伤到你我就很开心了。”象罔笑着说:“除了订单以外的要求……我怎么开心怎么来的……” 他的脖颈在芬里厄手中缓缓折断。 在月色下,他眼上的白布翻飞着。 他觉得他忘了很多,可却又突然想起来很多。 他想起金陵那个总是给他留一份花雕酒的沽酒女。 这次回去的话,娶了她吧。 她的酒很好喝,她的酒窝也很醉人,就连算不清的帐都让他觉得很好。 皇轩烬,别让我后悔,我没杀你。 你可……是个大单子。 09 夜色散尽。 子尘抬起头看着无数的尸体。 异兽的、边军的、皇轩家的。 天光照过无数将剑刃插入土中的残尸。 他们的头颅仍旧朝向天空。 鹿蜀扔下了手中的弓,从城墙上跳落。 她像是跋涉过泥潭一样走过无数的尸堆。 目光空洞。 最终,她在断崖下看到了那个眼上系着白布的男人。 身体近乎全部粉碎。 “啊!!!” 鹿蜀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尖锐的喊声划破天幕。 她的喊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10 暮色,城门。 “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出城。” “怎么回事。”子尘看着城门处推嚷着的众人说。 “他们想出城,但贪狼将军下了封城令。”守着城门的将士说。 “大人,让我们走吧!昨天晚上的异兽你们也见着了。都闯进我们院子里了,要不是被几个边军杀了,指不定死多少人呢。” “这地方,我们没法待了啊……” “大人,让我们出城吧。” 众人的吵嚷声乱作一片。 “不能出城,将军有令!” “这城守不住了啊……” “那东西不是人能对付的啊……” “让他们出去吧。”子尘突然说。 “烬少主?”守城的人愣住。 “应该守住这城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子尘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众人争抢着从城门闯出。 “不仅是百姓,所有守城的将士,想走的,也可以走。”子尘站在城门旁说:“毕竟你们比谁都清楚,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用担心律法,我们面对的东西早就不是人能解释得了的。”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身披轻甲的少年。 少年很瘦,看起来有些羸弱。 像是白瓷一样。 这样的少年不应该出现在穷苦的边关,而应该在好花好月好风光的江南。 可少年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地看着众人,像是不准备更改自己所下的命令。 “如果有谁要走,留下手中的兵刃就是。”子尘说。 “烬少主,你说的……” “我乃八百里皇轩家的皇轩烬,我说的话不会更改。” 两把枪被扔在了地上,“对不起,烬少主。” 守城的士兵低着头走出城外。 一把把剑被扔在了子尘面前。 他们是逃兵,但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 他们不想把命折在这边远的长城。 居庸关,徙居庸徒之地。 他们本便只是些流民罪徒啊…… 何苦为了些怪物死在这种地方,他们的家人还在别的地方,等他们回去。 “喂,那把剑不要了的话,给我吧。我的豁口了。”靠在墙边的夫诸,对着刚要扔下剑的张守才说。 “你不走吗?”子尘看着夫诸,夫诸的右臂已经重伤,刚打上一圈圈的绷带,留在这里只能是死。 “少主……我们没能守住金陵,可总该守住这长城的。”夫诸抬起头看着子尘说。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眼中有着少年人的清澈。 居庸关,徙居庸徒之地。 自金陵城破之日,皇轩家便皆是戴罪之人…… “给你,你个不要命的。”李守才像是要扔掉烫手的剑一样,把剑扔给了夫诸。 夫诸接过剑,拔|出剑刃看了一眼,“还不错。” 他拎着剑,扯下晾在树枝上洗净的皇轩家额带,走上女墙。 他们没把命交代在金陵,如今就该交代在这居庸关。 其他靠在墙上擦拭着剑刃的皇轩家众人也依次扯落树枝上洗净的额带。 该换班了。 他们走上蜿蜒的女墙。 当他们走过,仍有无数烙印着逆双剑纹章的玄色额带在树枝上翻飞。 ——那些是属于死者的。 这破落颓败的城池中,所有人皆是以赴刑为任的亡命罪徒。 “天将夜!” 第144章 漠北望 11 居庸关, 夜。 “象罔身上的伤有刀伤,而且他的脖颈是被人捏断的。”鹿蜀对子尘说。 “也就是说, 关外有人。”子尘抬起头看着鹿蜀,“什么样的人能在异兽堆里活下来?” 鹿蜀没有说话 “这一切, 都是有人设计的?”子尘咬了咬嘴唇,像是仍能感受到口中血腥的气味。 “恩,这件事情, 要告诉别人吗?”鹿蜀问。 “先不用。” “少主,璎珞公主要见你。”相柳在门外说。 子尘点了点头,披上裘衣。 房外整个城池中都燃着爎火。 “很早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篝火在野兽丛生中活下来的。”相柳看着那些燃烧的火焰说:“如今, 我们好像又活回去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拿着火把从蛮荒中走来, 可一回头, 我们好像并没有走出去多远。 子尘看着蜿蜒长城上都点着灯的瞭望台,像是炉灰中未熄灭的火星。 “至少我们现在学会了烤肉。”他看着相柳说。 走到璎珞公主的房前,子尘很久都没能推门进去。 “怎么, 不敢去见公主了?”相柳打趣地问。 “公主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子尘摇着头笑了笑说。 屋内点燃着九枝烛灯,层层帷幔之中公主的身影绰约而模糊。 帷幔旁的大监手执拂尘。 公主身着五重衣,华美凤冠上的步摇隔着轻纱微微晃着。 “臣皇轩烬拜见公主。”子尘抬手行礼,他一身裘衣, 看上去倒像是个温润世家的公子。 帷幔中的公主缓缓点头,步摇轻斜。 “公主召臣可有事?”子尘抬起头看着帘幕中的人问。 “我听闻,昨夜有异兽。”龙璎珞的声音仍旧是那样, 轻的像是雪落。 “是,所幸边关中将士力战,异兽已经除去。”子尘说。 “恩。”女孩又点了点头。 她没问边军什么情况也没问起异兽什么样子,也不像那些懂点世故的说些封赏。 那个女孩向来就是这样,乖乖的,待在一旁,话很少。 于是你甚至会忘记她还等在那里。 “北祭究竟是怎么回事。”没等龙璎珞先开口子尘便直接问道。 “那是父亲的决定,我也不是很明白。”女孩乖乖地回答,“但他不信任我的皇兄们,于是他让我一定要亲自来这里完成北祭。” “那圣上都吩咐你做什么。”子尘问。 “我只要在这里直到北祭结束就好。”龙璎珞回答。 “公主殿下,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居庸关。”子尘看着女孩说。 女孩却摇了摇头,“我要等北祭结束才能离开。” “北祭什么时候结束。”子尘继续问着女孩。 “春分之时。” “北祭结束之后,我希望公主殿下立刻离开这里。”子尘说。 “好。”女孩点了点头,像是个白瓷娃娃一样。 “殿下,臣告退。”子尘闭上眼说。 少年转身。 “烬哥哥,你真的不来娶我了吗?” 女孩突然倒落在层层帷幔中,她近乎绝望地攥紧高床之上铺设的锦缎。 发间的金钗步摇碰撞摇晃。 你看那个女孩,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想着的却还是只有这些。 那是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等的。 一直等到了十四岁。 龙璎珞抬起头,透过层层的帷幔看着身披轻裘少年。 泪水流过梨花妆。 “公主殿下,我不会是你良人的。”少年推开屋门,走入荒凉漠北的夜色。 12 “心情如何?”等在屋外的相柳问子尘。 “你说什么?”子尘皱着眉问相柳。 “去见一个差一点成了自己媳妇的人,还是整个东煌的公主。这个心情,我有点无法想象。”相柳摇了摇头,“这样吧,你请我喝杯酒,我就勉为其难地安慰安慰你。” “喂,怎么也该是你请我喝酒吧。”子尘笑了一声。 “少主,禄存将军有事情找少主过去。”突然有士兵来报。 “看来,无论谁请谁,这酒都喝不成了。”子尘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想跟那个女孩说,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的。 就像他以前偷偷看过的那本桃花扇。 媚香楼一别,一个血溅素扇,一个奔逃军中。 他一直等着两个人能再会。 可四卷四十出,他一直看到最后才看到两个人于栖霞山中重逢。 而最后的相见,一个向了北,一个向了南。 捐弃前情,各自修道。 或许这世上更多只是荒唐事。 家国之际,何可谈情。 少年推开门,禄存将军和贪狼将军都已等在主厅中。 ——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久等了,诸位。” 13 “我听闻烬少主放走了城中的人,甚至是守卫。”禄存将军端起茶杯,一边撇着茶一边目色阴沉地说。 “这座城中留下想守住它的人就已经够了。”子尘解下裘衣落座,“没必要拉上更多的人。” “你们守得住吗?连金陵都没守住,如今那些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们怎么守。”禄存将军压着声音说:“怎么守?” “拼尽全力。” 少年看着坐席上的众人,他只是轻声说了四个字,但贪狼将军那一瞬间却觉得,那个少年是真的会拼上一切。 一如昨夜的长城之上,那个少年面对着众多异兽,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呵,拼尽全力,要是还是败了呢。误了北祭的事情,你们担的起吗?”禄存将军继续不依不饶地说。 “难道全城百姓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祭祀吗?”贪狼将军突然怒目而问。 “居庸关,不用我说吧,将军。不过都是些流民罪犯之徒。他们的性命,怎比得上北祭之事大。”禄存将军缓声道:“这北祭可是圣上数月前便开始筹办的,各个皇子都争着抢着为之献力。烬少主,可知道你错了?” “我皇轩做的事情,将军没有斥责的资格吧。” “少主莫忘了,少主如今只是一介罪臣。”禄存将军怒道。 “我何罪之有。” “少主叛逃西陆,罔顾圣意,已是死罪。”禄存将军一字一句说道。 “将军可能弄错了。”子尘抬起头看着禄存将军,“我皇轩从不是谁的臣子。” “我从来无需听令于任何人。”子尘从座椅上起身,等着侍从为他披好裘衣,“这居庸关,我想守,自会拼尽全力而守。若我不想守,也没人拦得住我。” 这世上从来都是寒鸦争树,凤凰不肯栖息。 而他皇轩从来不会跪伏在任何人面前。 少年身披裘衣转身离去。 14 芬布尔之地。 鲜血在巨大的冰川之上冻结成一层血色的釉质。 这里已经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数次战斗,因为低温那些尸体并不会腐烂,如今都被冻结在巨大的冰湖之中。 这些尸体将会长年累月地封存在这里,与远古的冰块和化石共眠。 血液在冰水中缓慢地流动着。 维希佩尔站在巨大的冰面上。 冰湖中的血水缓缓流到他脚下的冰层之下。 “殿下是要舍弃你的士兵而去吗?” 空灵的女声自维希佩尔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玫瑰色长发的女孩手执骨镰轻悬在血湖之上。 身后的月轮像是也渗着血。 “冥界女王陛下。”维希佩尔微微躬身,向赫尔行了一个绅士礼。 “殿下,对这一战可还满意。”赫尔问,她的声线优雅而高傲。 “自然满意,否则岂不辛苦了女王陛下唤醒了这么多的古兽。”维希佩尔说。 “你知道那些是古兽。”赫尔问。 “我还知道,很久很久之前的世上,没有人类,没有神明。大地上行走的只有这些自金加仑巨渊中诞生的兽。他们是最先得到世界树眷顾的族群。”维希佩尔缓缓说,他的声音像是在追溯一段过往……或者说,历史。 “他们诞生于火与雾中,他们只知道厮杀。只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与所有的古兽厮杀。那是世界的最初,是一切的开始。” “说实话,我还一直蛮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地上行走着各色的古兽,到处都是厮杀和死亡。不过我所能记住的岁月要比那稍微晚一点。”赫尔歪着头,像是个在回忆自己童年的少女,“那时神族已得到了世界树的恩赐——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他们为了成为世上的主人,将大部分的古兽都屠戮殆尽。而后神族又依凭着龙血创造了人族。后来,这世上可就热闹了。 ” “而我就出生在古兽濒临绝迹之时,那时神要杀我,人要杀我,其他的古兽也要杀我。而我活了下来。” “洛基救了你?”维希佩尔问。 “不算是。”女孩摇了摇头,“他只是唯一一个会与我说话的,他给予了我姓氏和活下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维希佩尔问。 按理说他不该问这么多的,但女孩还是回答了他。 “他让我帮他看着他种在中庭的一片向日葵。” “那片葵花地呢?”维希佩尔问。 “早被我烧了,他死的第二天我就烧了,他不该让我帮他做的,他应该亲自来做。”女孩有些赌气地说。 “那片向日葵已经被你烧了,那这还算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等他回来啊,他回来了,我就给他看那片葵花地,让他丢下我。这下好了吧,他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任性又不讲理,但却又有些落寞。 像是一个被独自扔在家的孩子做了好多恶作剧,然后等着大人回来。 但一直,什么都没等到。 于是那个孩子就只好一个人坐在废墟之中。 “能找到人叙旧的感觉真好。”女孩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的,能活这么久的人很少的。于是只有我还记得那些事情而已。父亲死的时候芬里厄太小了,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与他说他也只会嫌我烦。” “女王陛下已是古神之体,自然会活的久一点。”维希佩尔说。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人类,但也绝不是神族。”赫尔摇了摇头说。 “我只是一个在世上行走了千年的过客。”维希佩尔低头轻声说。 “一千年?你也会无聊吗?你也会忍不住和其他人聊起以前的事情吗?”赫尔落在维希佩尔身前的冰面上,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有的时候也会,不过他们只当我是过路的吟游诗人。”维希佩尔说。 那些火与雾,他们只当做是故事。 那些古兽与神族,他们只当做是妄谈。 “不过没关系,你与我终究会落下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赫尔,“你与我都不过是世界树上的叶子。终究会落下,而后腐烂,而后有新的叶子生长。无论是古兽还是神族,人类抑或其他,都终有一日会落下。” “殿下与我谈这么多,不着急吗?”赫尔问。 “我也很想找一个人陪我叙叙旧。”男人突然轻笑了一下,那双眼像是有着阿斯加德的天空,“能够知晓我的过往的,就只有一个看着灯塔的老头。可那家伙是个酒鬼。” 赫尔看着男人,突然觉得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独自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了千年,又怎么可能不孤独。 “殿下果然与我是同谋。”赫尔轻笑了一声。 “什么同谋。” “殿下与我都在等不是吗?”赫尔看向巨大的冰湖,无数亚瑟的士兵的尸体冻结在其中,“等着死亡,更多的死亡。” 百万的魂魄为祭。 而现在,还远远不够。 “不过有一样,我是一定要赶在你前面的。”赫尔突然拎起巨大的骨镰,猛然砍向维希佩尔,“龙血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世界树所给予神族的眷顾。 只能由神明之魂供养的龙血。 维希佩尔抬手挡下赫尔的进攻,长|枪挥落。 然而下一刻女孩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所有一切皆是幻象。 巨大的山川崩塌,鲜血流过维希佩尔脚下的冰层。 于一切消逝的刹那,冰川崩落的巨大声响中,维希佩尔仿佛听见有人轻声说: ——哥哥,带我走。 第145章 酒寻祭 Chapter52酒寻祭 神后弗利嘉有两子, 一为光明之子巴德尔,一为黑暗之子霍德尔。 而其独钟爱巴德尔, 厌弃生而目盲的霍德尔。 而后其梦见巴德尔之死,乞求世间万物不能加害于巴德尔, 却因槲寄生之弱小而忘之。 后洛基诱霍德尔以槲寄生之枝杀巴德尔于众神之前。 ——《吟游者说》 01 子尘行走在居庸关的长城之上,远处瞭望台上的灯火像是落在旷野中的星火。 “明天就是少主的生辰了吧。”相柳跟在子尘身后说。 “恩。”子尘点了点头,要不是相柳提起, 他自己都有点忘了。 往年他的生辰大抵是要在寺庙里度过的,那里的僧人多是孤儿,没有生辰,他也就忘了自己的生辰。 “家主的生辰是每年的盛夏时, 所以自我入了皇轩家所过得酒寻节都在夏季。往后皇轩家的酒寻节就要在这冬末初春的时候了。”相柳说。 “听上去好像有点冷。”子尘轻笑了一声。 他母亲说他出生的那年桃花开的早,而他出生的时候却又落了一场大雪。 于是桃花覆雪, 遍目妃色。 “等异兽之灾结束, 该把这次酒寻节补上的。”相柳看向远处无尽的荒原说,没有人知道那里潜伏了多少的异兽。 “就明天吧。”子尘突然说。 “恩?” “皇轩家已经三年没有过酒寻节了,不是吗?既然我已经回来了, 又何必往后再拖。” “可是如今……”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他轻笑着说。 相柳还未等说什么,却看到少年跑上了居庸关内最高处的瞭望台,巨大的夔鼓被敲响。 鼓槌上红色的染布翻飞。 今夜宰杀牛羊,明日刚好能将所有的烤肉架上篝火。 今夜取出地窖下的好酒, 明日刚好剥去坛泥,举城共饮。 “执皇羽而祭兮,四方来拜。乘轩车既驾兮, 以游四方。” “吉日兮辰良,备桂酒兮蒸蕙肴。” 那是皇轩家的酒寻节。 是江南最盛大的日子,秦淮河中流着上好的酒,谁人来取都可醉,捞酒的乞丐跌入万古的月影。 帝王不应,繁华盛处。 百般呼,万般唤,年少的公子游于三十六街。 扔掉了鼓槌,子尘拍了拍手,轻笑着喊道:“你们准备着,明日,我要看到所有的篝火上都架着牛羊,要整个居庸关都流着好酒。” “那少主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邀周公明日同饮酒!” 少年跳下高高的瞭望台,裘衣翻覆,红色的系带引风而起。 相柳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一遍遍地说着皇轩且尘的故事。 这世间谁能不爱那风流少年郎呢。 他们是最恣意的月光,他们解下金龟换一醉。 那风流的少年看轻天下事。 反应过来少年的意思,相柳皱了皱眉头,“不就是自己去睡觉嘛,敢情只让我们忙东忙西。” “门外在吵什么。”贪狼将军一大早就听见门外喧嚣吵闹,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在边关,而在长安西市。 “听说皇轩家的少主要庆贺酒寻节。” “什么酒寻节?”贪狼将军皱了皱眉头,“有酒喝吗?” 数月的戒备森严后,居庸关像是突然热闹了起来。 城中还有许多百姓并未离开,不知道是信了子尘那句尽力而守,还是实在没想出别的地方可去。 反正在哪不是漂泊苟且。 城中那些被豢养着过冬的牛羊被杀了大半,连将军府窖底的好酒都被人翻了出来。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皇轩家的少主正一边闻着空气中的烤肉味一边在一颗角落里的树底和个小孩子玩着石子戏。 他握着一块石头在地上划出歪歪曲曲的九宫格,然后拿着几个石子在手里晃着。 把石子扔到九宫格上,子尘数了下压线的石子。 “四个。”一边说着他一边在九宫格里划着。 “你只压线了三个!”旁边的孩子抹掉他划下的道道。 “明明是四个的。”他颇为无赖地抬着眼皮说,然后碰了碰那个线边上的石子,“你看,这不压着呢吗。” “你连小孩子都骗,你要不要脸。”那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一脸鄙夷地看着子尘嚷嚷道。 结果子尘用相当严肃的目光看着那个小孩子,然后用沾满土的手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你已经知道了欺骗,不能算是小孩子了。” 抢走了小孩子兜里所有的炒瓜子之后,子尘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土墙旁边和一堆老头晒着太阳。 他们有的是被逃难的人留下的,有的本就是鳏夫无子,在这座没有耕田,只有牧草的城中和牛羊一样逐水草而活。 “你贵庚了啊!”子尘磕着瓜子问旁边的老头,老头正剃着头,灰白的头发随着剃刀落在地上。 “今天天不错!”老头非常开心地回道。 “我说你今年多大了啊!”子尘继续不依不饶地问。 “今天这太阳是好啊!”坐在土凳上的老头仰起头看着子尘说,满是皱纹地脸笑的凹陷了下去,门牙也只剩下了一颗。 “行吧,今天天不错。”子尘低头吐着瓜子皮嘟囔着说。 剃头匠拿着磨刀石磨了两水刀,扯下老头身上的兜布,抖了两下,“得嘞,大爷你看怎么样。” “今天天好啊!”老头仍旧笑呵呵说。 的确是个好天,子尘抬起头看着当空的太阳想。 边军在地上滚着酒坛,有几个妇人在燎去毛的肉上抹着腌料。 子尘抹了抹手上的瓜子皮,跑过去帮女人们抹腌料。 “哪家的小哥儿,生的倒是真俊俏。” 子尘没回答,笑嘻嘻地在几块羊肉上抹上厚厚的辣椒面。 抹完腌肉他就拿着酒葫芦灌了满满的一葫芦酒,躺在居庸关的一个矮墙上睡他的下午觉。 矮墙旁的树上系着上百条迎风飘摇的玄色额带。 那些额带的主人都已不在。 城中这样的树还有数十棵。 他扯下来了一条,蒙住眼睛。 然后向后仰躺。 大梦昏昏醉一场。 天光透过玄色的额带。 子尘朦朦胧胧中想起他的父亲告诉过他,玄色是天的颜色。 很久之前的人认为,白天的蓝色不是天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夜里的黑色,有了月亮的颜色。 而天真正的颜色,要在那日已落,月未升的时候去看。 所以玄色不是黑色,而是黑色中透着微微的红色。 他向上抬起手,像是要遮住遍目天光。 “烬少主,该醒醒了。” 子尘扯下额带,看着站在矮墙旁的刍吾,“陪我去关外走一趟吧。” “现在关外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来一堆异兽,把你咬成肉酱。”刍吾说。 “走吧,我想去看一眼。” 两人两骑涉过望龙川,那场大雪还未完全融化,雪下生着大片荒草。 枯黄与灰白错落,像是天地间的棋盘。 子尘策马上了高处,看向关内万里河山。 “少主在看什么。”刍吾跟上子尘。 “我想看看八百年前,让半个江湖奔赴而来的河山。”子尘说。 “你知道我曾离家过数年吧。”子尘问。 “知道。” “那时我仰慕书中的江湖,想去找红衣女和陌刀客,可那终归是八百年前的江湖了,如今我看到的只有碎银几两,浪客拔刀,只有官道上的袍哥说着黑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江湖已经没了。” “可我如今明白了。红衣女只有一个,绿蓑老人也只有一个。而八百年前,或许也有这样的江湖,只是没人关心罢了。于是红衣女奔袭过的江南,也该有一万个小二倒茶卖酒,一万个浪客为碎银拔刀,一万个袍哥拜着关公。” 那也是江湖。 纵使没有说书人去说他们。 可他们仍旧是江湖。 少年立马于山峦之上。 这里是漠北,是东煌最北的边疆。 曾有无数的浪客埋骨于此,无数的边军捐身于斯。 交错的万里长城绵延如沙线。 而那居庸关便像是这万里山河中的一处沙盘,沙盘之上,有酒有肉,有活着的人。 “那奔赴而来的半个江湖里,便有无数这样的人吧。” 他们守住了一座城,守住了这个国最北的边疆。 可他们其实不过是一群没有姓名的浪客。 “少主既然都懂了,为何还要亲自出来。”刍吾问。 “不亲眼看,怎知江山秀丽,河川壮美。” 少年松开手中玄色额带,笑着说:“走吧,这万里山河我已看过。” 回到城中,已至夜暮。 篝火上烤着肉,众人豪饮而歌。 有几个喝大的绕着篝火跳着楚地的祭舞。 子尘在马上捞起酒葫芦,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那几个跳舞的人。 “少主回来了?”相柳牵过子尘的马。 “他们在干什么。”子尘看着城门口正乱成一团的众人。 “在比扳腕子。贪狼将军已经赢了不少人了。”相柳笑着说。 “我也去看看。”子尘跳下马。子尘拎了一坛酒,直接放上桌子,看着贪狼将军,“比一场怎么样。” “你?”贪狼将军看了看少年像是个女孩一样的身形,“我不跟你比,怕别人说我欺负姑娘家。” “你来。”贪狼将军从柳木长椅上起身,拍了拍身边的一个边军。 那名边军露着半边的膀子,子尘看了看,也扯落了半边的衣袖,壮胆子嘛,谁不会。 “来。”他颇为挑衅地看着汉子说。 “这次,就别押了吧。”旁边的几个皇轩家死士皱着眉头说。 “那可不行,刚才你们相柳将军上的时候,你们可是抢着押的。”贪狼将军那面的边军嚷道。 “行吧,我压一文。”夫诸皱了皱眉,掏了一文钱。 “两文。”相柳颇为慷慨地掏了两文钱。 子尘回头看着相柳,“你们是这么对待未来的家主的吗?” “少主,不是,你要认清自己。你要是和对面比敲木鱼我肯定全部身家押你。”相柳说。 “可我……已经不记得怎么敲了。”子尘皱了皱眉。 “那我就没办法了。” “二钱。” “三钱。” “……” 对面的边军纷纷压了自己的这边。 “你们至于吗?就算你们赢了,你们也是一堆人分这三文钱。”子尘皱着眉:“这三文钱得被你们掰成好几瓣。” 对面一副反正我们输不了的样子。 子尘的手腕和对面比起来像是一截随时能掰断的竹子。 然而对面纵是用尽了力气还是没能把子尘掰过去,就在对面一个错神,子尘突然发力把对面掰了过去。 “喝酒!”子尘一脸得意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对面的人诧异道。 “少主威武啊!” “来来来,把钱拿过来!”夫诸大喊着。 “这碗酒,喝了吧。”子尘把酒推了过去。 子尘又与边军比了几场,虽然都僵持了颇久,但居然都让子尘赢了。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最后贪狼将军推开了长椅上的人,“我来!我还就不信了,这么大的边军,还治不了一个姑娘。” 双方押注。 虽然皇轩家这边也都不怎么信服他们的少主,但子尘好歹刚赢了数把,于是双边的押注倒也差不了多少。 贪狼将军本想上来就能把子尘撂倒,结果却突然发现怎么都没法把少年的手腕扳过去。 双方僵持不下。 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两个人的手腕。 风吹过边陲的关城。 “居然还不错嘛。”贪狼将军笑了笑。 “还好。”子尘有些勉强地笑着。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子尘的手腕被扳了过去。 “什么东西!” 子尘只好抬起手腕,一半锋利的断刃插入桌中,另一半的刀柄绑在了他的手腕上,掩在衣袖中。 刀柄上有着复杂的机巧,明显是个伸缩扣。 “好你个皇轩小儿,居然跟老子玩阴的。”贪狼将军拍着桌子大喊。 “要不是这样,哪能和将军来上这么一局。”子尘笑得十足一个泼皮无赖。 “这的酒不够好,哪天我送将军一坛花雕,向将军赔罪。” 子尘从柳木长椅上起身。 篝火旁醉酒的众人还在跳着舞。 露申帮着几个妇女割烤肉,那些常年在边关的女子调笑说着露申的模样好,定能找个好夫婿。 云台上破庙里的小和尚也耐不住外面热闹,跑了下来玩。 “小和尚,你给我念段经,我分你点肉怎么样。”辛夷静不下来地捉弄着一脸羞红的小和尚。 “出家人……不食荤腥。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小和尚低头念着。 “你佛慈悲,连肉都不让你吃,哪里慈悲了。” 鹿蜀割了些肉,说是要拿给璎珞公主一点。 相柳在人群外安排着换岗的人,就算整座居庸关醉倒,总还是要有清醒的人。 他想起很早之前皇轩家有个巫咸之师和他说——其实皇轩家,不过是一群想要在一起跳舞的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远古。 皇这个字还未被帝王所占用,它是天地之间的大美,是祭祀礼上年轻首领的白色羽冠。 女子手执羽扇而舞谓之皇舞,祭祀长头戴羽冠而祭谓之皇祭。 而那久远的年代,那些人宰杀牺牲,浴风而舞,击鼓奏乐,在天地间。 那是最赤诚最原始也最热烈最干净的情感。 所有的人在冬天过去春天来临的日子里跳着舞。 那个日子里有花草有鸟羽有互相喜欢的男女有孩子有老人。 皇,是鸟的羽毛,是自由的灵魂。轩,是可至天地四野的车驾,从昆仑到扶桑。 我们只是想要一起自由地在天地间舞蹈。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乞丐问他,“小子,你说怎么样才算活过啊。” 如果现在他还能见到那个乞丐,他会对他说:“来这世上一遭的人都算活过。” 在这燃着篝火的城中,子尘捞起酒葫芦饮下一口酒。 第146章 酒寻祭 02 芬布尔之地, 诸神庙。 长剑砍落,古兽的血溅在布伦希尔德的脸上。 她踩着另一只古兽的身体, 凌空而起,利剑刺入古兽狰狞的身体。 旷远的神庙前, 数十具古兽的尸体堆积,空中有雪落。 布伦希尔德走上神庙前的台阶,长剑划过台阶上的血。 这里曾经是诸神年代世人供奉诸神之地。 那时人们在这里祈求神的庇佑, 聆听神的神谕。 沉睡在神庙前如同一座山丘般巨大的兽类缓缓起身,看着胆敢冒犯它的凡人。 布伦希尔德是来这里寻找戒灵的踪迹的。 如果可以,她也想救更多的人。 英俊的女孩握着手中的剑。 巨兽咆哮,神庙前的白雪如风暴。 在雪风暴中, 女孩直接从台阶上跳起,迎战巨大如山丘的兽。 巨兽怒吼着攻击着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在神庙前的台阶上跳跃着, 躲开巨兽的攻击, 然后猛然一个挥剑。 沉重的圣剑刺入巨兽的脖颈。 像是山川的崩塌,巨兽倒落在地。 布伦希尔德从巨兽的身体上跳下,身上银色的铠甲映着一只只倒下的巨兽的身体, 她看着荒芜而破落的诸神庙。 庙中供奉着十三神。 而第十三神洛基的神像早已被人损毁。 灰袍祭司的尸体被冰霜冻结,不知道已死去了多久。 布伦希尔德将剑上的鲜血拭去,走向神庙侧面通往地下的长廊。 黑暗幽深的地下,她点燃燧石。 高浓度的巨渊之银被封在一块石头中, 燃烧的蒸汽照亮神庙隧道。 光明随着雾气跳动着。 ——我们终究亡于自己。 隧道的墙壁上用古老的如恩文写着这句话。 她刚想要仔细看清墙壁上的字,旁边便突然跳出了一只如同蜥蜴般的古兽。 女孩回身抬剑斩杀异兽。 燧石的光线突然照亮了角落中的囚室,数十个女孩被关在囚室中。 布伦希尔德挥剑砍断铁栏。 女孩们瑟缩地后退。 “别怕, 我会保护你们的。”布伦希尔德说。 “你们是怎么被弄到这里的。”她看着那些女孩问。 女孩们却只是摇着头。 “是谁把你们关在这里的。” 女孩们还是只是摇头。 她不忍心继续逼问这些女孩。 “在这里等我,我会带你们出去的。” 布伦希尔德走出囚室,一路上她不停斩杀这所有出现的异兽。 长廊中还有很多的囚室,她知道这一切应该与戒灵在西陆暗中创立的邪教有关系。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囚禁这么多的人。 在隧道的尽头,她看到了绘在岩石上壁画。 矿石颜料的颜色早已斑驳。 巨大如山峦般的古兽行走在大地之上,黑色的身影仿佛可以捣碎天空。 而跪伏的人类渺小如虫蚁。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扼住了。 混沌虚空中,她看到那被称为乌特加德的古神归来了,当他归来,这世上便变成了地狱,所有的人只能跪拜,等待比死亡更彻底的死亡。 长廊的尽头突然亮起。 “我们的女武神回来了?”玫瑰色长发的女孩坐在长廊尽头的池水旁抬起头对布伦希尔德说。 03 酒寻节上青铜的洪钟大吕齐鸣,巫女在祭台上执羽扇而舞。 所有的一切恢弘浩然如同千年的盛会。 但那些色彩却像是涂抹而出幻象一样,就连勾勒一切的线条都在颤抖。 浮华如水中倒影。 维希佩尔压低了斗笠的帽檐。 他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 黑色的乌鸦停在街道上悬着灯的绳子上。 ——永不复焉。 那些乌鸦说。 他走到了街道尾的酒肆旁,沽酒女笑着为他斟了杯花雕。 酒杯被推到他面前。 他扯出花雕酒下压着的纸条,上面绘着被斩杀于剑下的凰鸟。 沽酒女唱着江南的沽酒曲。 他仰头饮下酒。 余光中华贵的轿辇从他身旁经过,着云锦的少年端坐在瑱席之上。 一切纷乱的颜色凝固。 他松开手,黄色的纸条被风吹到角落。 少年垂着眼,眉目衿贵。 少年像是注意到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他这里。 那双眼漂亮的像是桃花。 他用手扶着斗笠的帽檐,看着那个少年。 而未等他看清少年的面容,一把利剑却突然从少年身后刺过少年的身体。 鲜血染红白玉瑱席。 维希佩尔的心脏像是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一切浮华的颜色褪去,黑色的鸦群飞起。 他再次睁开眼,仍旧是纷乱的人群。 黑色的乌鸦停在街道上悬着灯的绳子上。 ——永不复焉。 祭祀的钟声仍在敲响。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逆着人流走到了酒肆旁。 “你们是谁。” 沽酒女却仍旧只是递过来一杯花雕。 “天有鸟兮皇皇羽,羿射落之昏将至。”沽酒女轻声唱着。 他扯出压在下面的黄纸,上面仍旧绘着死亡的凰鸟。 “你们要干什么?” 沽酒女却又自顾自地唱上了沽酒曲,“歌复歌兮不复醒……” 他松开手,黄纸被风吹走,銮铃声响,少年的车驾从他身边经过,他手中的剑一瞬间出鞘,刺入少年身后的侍者。 鲜血落在他身上。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着从高处射来的利箭刺穿少年的锦衣。 群鸦惊扰飞起。 ——永不复焉。 维希佩尔握着手中的剑,再次睁开眼。 仍旧是纷乱的人群,他抬起头看着停在灯绳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也看着他,像是嘲弄。 他走到酒肆旁,沽酒女熟练地斟着花雕。 利剑架在沽酒女的脖颈之上。 “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歌复歌兮不复醒,往而复之终往日。”沽酒女却仍旧只是笑着将酒推了过去。 他没有喝酒,扯下黄纸扔到一旁。 銮铃声响,他转身突然跳上少年的轿辇,在众人的惊错声中,他拉下了端坐在瑱席之上的少年。 猩红的云锦绣着神凰鸟。 他将年幼的皇轩家少主抱在怀里,奔逃入金陵的街巷。 “你要带我去哪?”少年突然说。 维希佩尔将少年放下,他看着少年黑色的眼。 “去一个没有人能伤害你的地方。”他对少年说。 少年却笑了,“那留在皇轩家就好了啊。” “吃糖吗?”少年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糖袋子,原来少年刚才那么老实地待在瑱席上,嘴里却含着一块粽子糖。 他挑出来两块糖,递给维希佩尔一块,然后看着手上的桂花糖,“这个是有个姐姐给我的,她说我还小,不能喝酒,只能给我这个。”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突然感觉有些不好。 少年的嘴角却已经流下了鲜血,他含着那块桂花糖,“姐姐的这块糖……好苦啊……” …… 04 “北祭的事弄完了?”子尘咬着根酸草歪坐在案边,问刚回来的相柳。 “正式的祭祀还没开始,现在不过是把巨鼎摆上了祭台。”相柳坐在了子尘身边的案旁,看了眼子尘,“少主你又去抢那帮小孩子的东西。” “是他们给我的好不好。”子尘从怀里又揪出两根酸草递给相柳,“尝尝,虽然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好歹有点滋味。这北地什么都没有,嘴里要淡出鸟的。” “烬少主,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流氓少主的。”相柳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子尘。 子尘挑了挑眉,看相柳一脸无动于衷地样子,只好把酸草收了回去,“流氓怎么了,流氓也是凭借着自己的不要脸靠本事地活着。” “少主,你可是皇轩家的少主。”相柳一脸无奈的说。 “那又如何,皇轩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流氓。”子尘一脸无所谓地说。 “话说我没去,禄存将军的脸色是不是不太好。”子尘自顾自地倒着地瓜烧酒,笑着说。 “何止不太好,简直想要直接把你捅个对穿,说回京之后一定要参你一本。” 子尘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像是逃课捉弄了私塾老师的学生。 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敢不去,也就只有他皇轩少主了。 “少主,异兽来袭。”门外有人敲门道。 子尘歪过头看向门外,“看来我们先得保证有命让禄存将军参本了。” 黑色的兽群奔过巨大的望龙川,仿佛一场能够吞噬一切的岩浆。 女墙上燃着青色的烽火。 蜿蜒的长城像是横亘的巨线。 子尘握着剑,另一只手转动着手腕上咯在骨节上不太舒服的玄铁护腕。 “这次来了不少嘛。”子尘说:“我要出城。” “少主?”相柳皱着眉头问。 “象罔不是死在异兽的爪牙下的。”子尘将剑系在剑带上,“我要去看看那个藏在异兽后面的懦夫。” 少年在北地的大片云翳之下抬起头,那双眼锋利如同能斩断一切的剑刃。 05 …… 青铜的洪钟大吕齐鸣,巫咸的吟唱声远远传来。 维希佩尔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地在这里醒过来了。 灯绳上的鸦鸟盯着他。 ——你救不了他的。 ——歌复歌兮不复醒…… ——永不复焉。 他没有理会那些乌鸦,走到路边的摊上扔了三文铜线,拿起了一条红色的发带。 而后走过喧嚷的人群,扯下沽酒女推过来的酒杯下的黄纸。 风吹起酒肆旁的梧桐树下散落的数百张黄纸。 每一张黄纸上都绘着一张死去的凰鸟。 他将那张绘着凰鸟的黄纸折好,放进怀中。 而后将花雕一口饮尽。 不错的酒啊。 銮铃声响,皇轩家的众人看着拦在路上的男人。 而端坐在瑱席上的少年缓缓抬起眼。 云锦衣,神凰鸟。 三十六街的灯笼在风中轻晃。 斗笠下男人有双蓝色的眼,像是微尘寺的天空。 少年看着男人突然笑了。 而下一刻他的身体却突然被男人的剑穿过。 他张着眼,身体跌入男人的怀抱。 鲜血染红白玉瑱席。 我的少年,如果你终有一死,那我情愿你死在我怀里。 风吹过梧桐树下的百张黄纸。 第147章 酒寻祭 06 “姐姐,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的要死。”芬里厄从银色的巨狼上跳下, 回头笑看着走上山峦的赫尔。 “在维希佩尔那里耽误了一点时间。”赫尔看向山峦下黑色的兽群。 “怎么样了?”芬里厄问。 “他和布伦希尔德都被我困在了耶梦加得留下的幻境中。”赫尔轻声说:“永无止休的轮回之境。” 除非斩断衔点,否则便只能一直被困在轮回的幻境中。 “耶梦加得的幻境信得过吗?”芬里尔不以为意地说:“我看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 从父亲死后就一直躲在深海之下。” “可实际上,他是你我三人中得到世界树眷顾最多的,”赫尔看着山下的野兽奔袭蜂拥至长城之下, 从这里看那些巨大的兽类像是一群蚂蚁。 “恩?”芬里厄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 “诸神杀死古兽成为世界的主人,而人类又被诸神创造出来,这世上一片叶子落下,便又有一片叶子新生。”赫尔说:“在人的眼中, 古兽是恶的,是凶残的。而神是他们所跪拜乞求的, 是神圣而无畏的。” “可之于世界树,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子女。她一视同仁,吞噬一切,也眷顾一切。而最先得到世界树眷顾的种族就是古兽, 她甚至与世上最为强大的几只古兽分享了她的秩序。而那几只古兽就被成为古神。” “他们掌握着世界树所赐予他们的秩序,却又相互仇视,相互厮杀。他们蛰伏在古老的大地中。” “而耶梦加得所拥有的秩序便是——轮回。” 头尾相衔的尘世巨蟒,雌雄同体, 是开始也是结束。 “你曾去过耶梦加得的幻境吗?”赫尔问芬里尔。 芬里厄摇了摇头,“我和他又不熟。” “我曾去过一次,那一次, 甚至连我都差点走不出来。”赫尔说。 “你看到了什么?”芬里厄问。 “那里是真实,也是虚幻。” “而耶梦加得就是在那样的梦里沉睡了千年。”赫尔看向远方,像是在看着虚无,“他困住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 凡尘已过了百世,而神人悠悠醒来他的一梦。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维希佩尔和布伦希尔德。”芬里厄有些忿忿地问:“姐姐想要他们死吗?要是想的话,我这就去为姐姐杀了他们。” 他转过身有些期待地看着赫尔,像是一只忠诚的狗狗等着主人扔出盘子,而他就会马上拼尽全力地把盘子叼回来。 “你是想弑神吗?”赫尔转过头看着芬里厄。 “有何不可?” “那是我们父亲的事情。” “我们不是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吗?”芬里厄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 “我们只是在棋局开始前吹去棋盘上的灰尘罢了。”赫尔看着远处如同沙盘般的居庸关说。 人命如微尘。 “那我们呢?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芬里厄狞笑着。 “我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啊,弟弟。”赫尔有些哀伤地说,她看着远处坠落的残阳。 如血的残阳下,那些古兽撕咬着人类的身体,鲜血染红大地。 “姐姐,我想回去了。”芬里厄扁着嘴,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吵着要回家的孩子。 他看着远处撕咬着人类的兽群,所有的一切像是熔铁逐渐腐蚀巨大的城池。 “恩?怎么了。”赫尔有些疑惑地问。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芬里厄吵着说:“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啊?做了这么多只为了让父亲回来吗?” “可我根本不记得他啊!我连他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芬里厄突然像是承受不住了一样喊着。 “姐姐,我们走吧,我根本不需要他回来!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不好吗?这几千年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们根本不需要他!” “芬里厄,够了!”赫尔厉声说。 “谁要那个人回来啊!是他扔下了我们不是吗?”芬里厄嘶喊着。 “是诸神杀了他!”赫尔看着芬里厄,那双暗红色的眼中像是流淌着鲜血。 “芬里厄,等父亲回来了你就知道了。他不会扔下我们的。”赫尔像是叹息一样说,她轻轻抚摸着芬里厄的侧脸。 芬里厄像是被安抚了的巨兽一样安静了下来,有些贪恋地蹭着赫尔的手。 被月光照到的女孩的手化为枯骨,可芬里厄像是浑然不觉一样继续蹭着。 他抬起眼看着赫尔,“好,我和你一起等父亲回来。” “你先守在这里,我离开一趟。”赫尔说。 “你又要去干什么?” “去看一眼我们的女武神。”女孩说。 从芬里厄身边走过的时候,赫尔突然揪住了芬里厄细长的发辫。 “说了多少回,那不是我的尾巴!”芬里厄忿忿地说。 “恩,知道了。”赫尔点了点头。 07 数十匹翻羽马逆着兽群而行,鹿蜀却突然驻马看着远处。 “怎么了?”子尘问。 “象罔便是死在那座山崖之下的。” 子尘皱了皱眉。 鹿蜀策马穿过大片的兽群,手中的双剑即将所有擦身而过的异兽斩杀。 鲜血溅上女孩的足踝。 子尘抬起头看到了山峦高处的银色巨狼,“那应该就是狼王。” 那只银色的巨狼傲立在山峰顶端,在月色中毛发如同流动的水。 “少主是要去杀掉那只狼王吗?”相柳问。 子尘点了点头。 少年拔出腰间的利剑,手腕上的逆双剑纹章映着冰冷的月光。 少年冲上高耸的山峰,鹿蜀和相柳护在他身旁,将所有扑上来的狼斩杀在剑下。 巨大的银狼在月色下缓缓站起身,看着执剑而来的少年。 银狼突然从山峰上奔袭而下,子尘躲开巨狼的袭击,他的身影如同空中的轻燕。 甲胄上的红绫在月色中翻飞。 然而那匹巨狼的动作却也非常的快,一直小心着不让自己的致命处暴露在子尘的可攻击范围内。 巨狼的咆哮声如同沉重的号角轰鸣。 子尘一边躲着狼王的攻击,一边找着破绽。 那匹巨狼终于在一个瞬间露出了致命处。 ……就是现在! 少年猛然跃起,利剑向着巨狼的脖颈处狠狠刺下! 然而未等利剑刺入巨狼的脖颈,他却突然跌落在地,鲜血溅在山峰之上的雪中。 芬里厄从地上抬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从山顶处走了下来,手上玩着一枚飞刃。 那枚飞刃很薄,映着月光像是块冰片。 男人留着蓝色的细长尾辫。 “呦,有人来陪我玩了吗?”男人看向他们,山峦处的狼群分开,“真正的狼王,是我。” “你是谁。”子尘挣扎着站起身看向男人。“芬里厄。”男人说。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子尘咬着牙。 “杀戮,我们只是想要杀戮罢了。杀谁无所谓,怎么杀也无所谓,越多越好。” “这一切都是你们搞的鬼吗?”子尘问。 “和我没什么关系的,都是姐姐她们在计划。如果可以,我才不想来这种鬼地方呢。我又早就不记得我父亲了,我可连他一眼都没见过,又要费心去救他。我才没这么无聊。”芬里厄说。 子尘皱了皱眉,没太明白芬里厄究竟在说什么。 “你们要怎么样才能停下。”他问。 “停下?为什么要停下?现在不是很好玩吗?”芬里厄神经质地笑着,“你们要是想停下,那就试着杀掉我吧。” 子尘未等男人说完便直接提剑冲了上去,他虽然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配剑,但却一直被皇轩昼逼着练剑,皇轩九剑的一招一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的每一次攻击却都被芬里厄毫不费力地挡下。 “你的剑,就这么软弱么?”芬里厄手中的薄刃翻飞,利落地格挡着少年的攻击。 “皇轩九剑的第一式烛龙之息吗?我还当是什么惊天动地地招式,原来也不过就这这样。”芬里厄说。 子尘紧握着手中的剑刃,猛然挥起,剑风将荒草斩断,然而却被芬里厄向后轻巧躲过。 他挑起嘴角,“到此为止了,烬少主。” 芬里厄猛然挥刃,锋利的刀刃自少年的身侧向上划过。 子尘咬着牙,撑着剑再次站起。 “混蛋。”他刚想要再次冲上去却突然被鹿蜀用手背在脖颈处砍了一下。 鹿蜀面无表情地把身体软了下去的子尘扔给后面的相柳,“他的刀上有放血槽,尽快送少主回去。” 两把梅花镖顺着鹿蜀的袖管落到了她手中,“玩暗器是吗?我陪你。” 芬里厄看着子尘被带走也没什么反应,上下打量了两下鹿蜀,“可以,你看上去比那个烬少主有趣的多。” “你前两天在这里看到一个瞎子吗?”鹿蜀问:“不仅瞎,脑子还不好使。” “眼上蒙着白布是吗?”芬里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好玩的,“他是你什么人,对你很重要?哈哈哈。” “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扼住喉咙,一点点捏碎颈椎,我甚至能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芬里厄笑的得意又神经。 像是这是什么引以为傲的事情。 “哦。”鹿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怎么,想要把我的骨头也一点点弄碎吗?”芬里厄笑着说。 “太麻烦了。” 鹿蜀手中的梅花镖突然扔出,芬里厄的肩头立刻多出了两道伤口,一瞬间他有些发愣,他居然没能躲过一个凡人的攻击。 然而没能让他有更多发愣的时间,少女猛然跃起,芬里厄下意识抬手格挡,却久久没能等来鹿蜀的攻击。 少女像是要在空中织出一个网一样在空中穿梭着,芬里厄完全不清楚女孩的下一次攻击将从何而来。 飞镖被迅速扔出,芬里厄抬手捻住女孩飞过来的梅花镖,然而却还是有两枚飞镖刺入了他的身体。 女孩落在了地上,黑色的马尾也随风落下。 芬里厄皱着眉头拔出身上的两枚飞镖扔在了地上。 “你不是人。”鹿蜀面无表情地说:“镖上有毒,你还没死。” “居然现在才意识到吗?”芬里厄觉得有些好笑,“你是有多想死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啊。” 未等他说完,少女的身影猛然从他身边滑过。 鹿蜀手中的匕首离芬里厄只有豪寸,然而芬里厄毫不在意地将女孩捏着脖颈提起。 鹿蜀扯着芬里厄的脖颈挣扎着,胸口处的衣领猛然被扯开。 芬里厄看着鹿蜀锁骨处的断刃刺青皱了皱眉,“那个男人身上也有这个刺青。我捏断他脖颈的时候看见的。” “他说这是他以前待过的杀手组织的刺青。”芬里厄像是在努力回想着象罔说过的话一样。 “你也是那个组织的杀手?” “是。”鹿蜀说。 “好笑啊,那你……是为了他加入皇轩家的。”芬里厄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他略微松开了握着鹿蜀脖颈的手。 “是。但他已经什么都忘了。”鹿蜀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像是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那你不会告诉他吗?”芬里厄皱着眉,像是个疑虑美人鱼为什么不告诉王子真相的孩子。 “白泽契里忘记的都是不愿记住的,他不愿记得,我又何必说。”女孩像是有些哀伤地说,这个无论发生什么都面无表情的女孩第一次露出这样令人伤心的表情。 “无聊。”芬里厄皱着眉,“你觉得什么都忘记就那么好吗?自己什么都记得不肯告诉别人,还当自己一个人多么伟大,背负了一切是吗?” 男人攥紧了扼住女孩的手,鹿蜀近乎窒息地挣扎着。 在濒死的幻象中,鹿蜀像是又看到了那个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代号。 他们只是蚁群中的两只蚂蚁,触碰下触角,交换了糖块和猎物的信息就再不相见。 而她之所以会记住男人只是因为他每次来酒肆领任务的时候都会认真把那杯酒喝完,一两花雕,不多不少。 闲适的不像个杀手。 后来,他再也没出现在酒肆过,她以为他死了,后来才知道他成了皇轩家的死士。 她也没做什么,只是最后酿了一坛花雕,埋在了金陵酒肆的那颗桃花树下。然后她烧了那座酒肆,找到了皇轩家。 后来……她再见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叫作象罔。 一身月白轻衫,眼上蒙着白布。 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忘了……就忘了吧。 “无聊。”芬里厄突然松开了手,“麻烦死了。” 女孩跌落在地,拼命喘息着。 芬里厄转过身,“回去告诉你们皇轩家少主,让个女人留在这里送死可不算什么男人。” 女孩撑着自己再次站了起来。 长刀穿过女孩的身体,芬里厄转过头看着那个拿着匕首不过一切地冲过来的女孩。 匕首掉落在地。 女孩吐出口中的鲜血。 “歌复歌兮……不复醒,往而复之终往日……” 她满口锈气地唱着那首沽酒曲。 混账,你还欠我酒钱啊…… 三两十四文。 第148章 长城埋骨 Chapter54长城埋骨 以我血肉狰狞, 守我长城不倒。 01 燃烧着的火与雾,冰冷而寂静。 子尘行走在大片的荒芜中,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他看到了一扇隐在雾气中的巨门。 没有边界。 向上没有, 向下没有,向左向右也都没有。 那扇巨门上雕刻着巨大的世界树。 “你来了吗?” 那声音像是从门内传来,哀伤而遥远。他拼尽全力地想要拉开门,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终于,那扇巨门打开了一个缝隙…… 子尘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还在漠北的居庸关。 他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像是发呆一样坐在地上。 “少主。”相柳推门走了进来。 “鹿蜀呢?”子尘问。 “鹿蜀……没有回来。”相柳咬着牙说, 他们都懂没有回来的意思。 子尘点了点头。 “送所有的百姓出城,没有可去之地的就先安置在女儿峰那边。就说我的意思, 就算贪狼将军和禄存将军拦也没用。”子尘挑着嘴角有点泼皮无赖地说:“谁敢拦, 我就亲自打断他的腿。” “还有,护送璎珞公主回长安,不要等什么北祭结束了, 就现在。”子尘拎起床边一壶地瓜烧酒喝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这酒实在不怎么好喝。 “是。”相柳说,他站在原地看了几眼那个抬头饮着地瓜烧的少年。 “相柳。”少年突然喊道。 “臣下在。” “你做好与城共亡的打算了吗?” 少年身上的白色燕居服随着少年抬头的动作从脖颈处滑落,他像是囚牢中哀婉的枯叶蝶, 不执着于生,却也绝不屈服于死亡。 相柳走了之后,子尘就跑到了墙角, 扯下了一直盖在木架上的破布,那块布早就被异兽的鲜血染红。 破布下是巨兽的头颅,日益腐烂,但很奇怪,居然没什么气味。 子尘这几天没事就过来盯着这只狰狞怪异的头颅。 那种感觉倒像是看着个长得有点丑老朋友。 他现在甚至能一边看着巨兽的头颅一边喝着地瓜烧。 “喂,其实你们也不想过来对不对。”子尘像是无聊一样和异兽聊着天。 “不过呢,你们过来我就得杀你们。这事没得商量。”子尘有点无赖地说:“虽然你我都不想,但谁让我是皇轩烬呢,大家身上的担子都很重,互相体谅一下啊。” “这世道真奇怪,皇帝不守江山,倒要我个腹里杂草的废物来。”子尘敬了异兽一杯酒,“守就守吧,谁让轮到咱了呢。” 他看着异兽,突然皱了皱眉,异兽滴落在地上的鲜血有几滴变成了水银一般的颜色,看起来像是……巨渊之银。 他用手指沾起了一点鲜血,轻轻嗅了一下气味。 子尘在屋里翻出火石,在鲜血上打了火星。 火焰骤起! 随意丢在木架上的破布沿着木架燃烧着。 转眼只剩下了灰烬。 子尘刚要意识到什么,突然被推门声打断。 “少主,璎珞公主不肯离开。”相柳说。 “我不会走的,北祭不结束,我不可能离开。”璎珞公主端坐在帷幔之中,决绝地看着皇轩家的死士。 “烬少主说立刻让殿下离开,绝不能等北祭结束。” “我不会走,他不走我绝对不走。”龙璎珞近乎执拗地说。 “那好,殿下不如就就在这漠北陪我一辈子?”少年靠在门边说。 房内的光线昏暗,少年站在逆光处,那双桃花眼微微垂着,像是看着龙璎珞,却又看的很淡。 桃花眼,含情目。最是多情却也凉薄。 “烬哥哥。”龙璎珞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少年。 “殿下,我没时间陪你玩这些了。”子尘迈过门槛,他抬眼看着龙璎珞。 “我要你陪我走,你不走,我不会走的。”龙璎珞的眸色很淡,像是墨化在了冰水里,随时都会消散。 “殿下,你在想什么啊?”子尘凑到女孩身边,轻声说:“如果你只是想成为我的女人,好,随时可以。但如果你想要我娶你,殿下,不可能了。” “北祭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参与了多少,又知道多少,但你最好尽快给我离开这里。” 龙璎珞愣住了,却不是为了少年的话。 少年身上有着血锈般的气息。 她看着少年的肩膀,暗红色的长袍被透过绷带的鲜血洇湿。 “好,我会离开。”女孩近乎哀伤地看着少年的伤口。 02 “少主想要用火攻,岂不是疯了吗?如今正是北风,万一火入城内,这火你停的了吗?弄砸了北祭之事,你如何担待得起?”禄存将军坐在主座,近乎呵斥地对子尘说。 “这火烧起来,我就没打算停。”子尘毫不在意地说:“吾辈当与此城共存亡,将军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少主,我可提醒你一句。之于圣人,这居庸关不过是边关一座小城,丢了,也没什么可惜,圣人仍旧是天下共主。可这北祭弄不好,可就不是什么……” “无所谓。”子尘看着禄存将军说:“这座城之于圣人来说是什么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誓守山河,便是一步不退。除非我皇轩家战至没有一个人能拿起剑,我绝不会退。” “好,那用什么火攻?长城这么高,火箭射下去还没落在地上就灭了。而且如今地上都是积雪,火根本烧不起来。”禄存将军嗤笑道。 “仓库里的炮弹燃油也差不多都不能用了,难道要让我三军把所有的衣服烧了去火攻吗?再浇上几斤地瓜烧,少主想的倒是不错。” “巨渊之银。”子尘看着禄存将军说。 “什么?” “也就是夸父血。那些异兽的血……就是夸父血。”子尘抿着嘴唇,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有些可笑。 “哈哈哈哈,皇轩烬,你是在痴人说梦吗?”禄存将军笑道:“那我宁可相信那些异兽的骨头都是金子!” 子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在了桌子上,然后用烛火点燃。 水银般的液体瞬间燃烧了起来。 “谁知道你那里是什么,你怎么证明那是异兽的血。”禄存将军不屑地说。 木质的长廊地板突然传来沉重的吱呀声。 几个人转过头看去,在长廊的尽头,一个巨大而怪异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这里走过来。 禄存将军瞬间拔出了刀。 “等等。” 子尘抬手,他看清了长廊尽头的身影,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抗着巨大的异兽一步一步走过来。 异兽的鲜血顺着女孩的身体滴落。 辛夷将沉重的异兽摔在了几个人面前,鲜血逐渐在地上晕开。 她扯过身旁的金属烛灯,直接扔在了血泊上。 火焰骤起! 所有的人近乎惊诧地看着那燃烧的火焰。 “夸父血?这……就是夸父血吗?”贪狼将军近乎不敢置信地说。 而女孩只是擦了擦脸上的血。 …… 子尘和女孩走出主厅,主厅内的众人仍旧无法相信他们看到的一切。 那埋藏于地下的夸父血,居然就是异兽的鲜血。 于是会议的后半段几乎完全由少年主导。 “我没让你这么做过。”子尘说,然而他却没有听见女孩的回答。 他转过身,女孩扶着栏杆身体不停颤抖着。 “怎么了?”他扶住女孩。 “少主,那些……究竟是什么啊。”刚才一直坚硬如钢铁的女孩在少年怀里突然崩溃,“夸父血……我们一直以来使用着的究竟是什么啊?” 主宰了整个蒸汽机械革命的燃料,被称为比黄金还贵重的流银。 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和矿石相差无几的东西,可如今他们却明白了,这种东西,根本就是……鲜血。 异兽的鲜血流淌了在了机械中。 可以燃烧的血液。 这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就是踩着这样的东西,妄图企及神明。 “不要去想。”子尘抱住怀里不停颤抖着的女孩,“无论那是什么,我们都必须踩着它,向前走。” 03 风吹过漠北,黑色的异兽如同蚁群般围在城下。 夫诸看着城下的兽群,前几天他甚至一直不敢向下看,可如今看多了,感觉也不过就是这样。 “听说了吗,据说这些异兽身体里流的就是夸父血。”他靠在女墙旁,问身边调着弓弦的赵亦鸣。 “听说了。”男人抬起弓,研究着弓准。 “不觉得荒谬吗?”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赵亦鸣不以为意地说:“我家公鸡还下过蛋呢,怎么了。” “你不走吗?城内的百姓都被送走了。”夫诸问。 “我得守着我祖宗的骨头啊。”赵亦鸣轻笑了一声。 “恩?” “这长城底下埋着我祖宗的骨头啊。我的祖上可有好几辈被弄过来修这长城,他们最后都没能活着回来。估计是埋在这长城下边了吧。”男人的口气像是在说我祖上是放羊的一样,带着几分北地的旷达和豪迈。 “我老祖宗拿血肉修的长城,我怎么着也得拿血肉来守啊。”他拍了拍破落的砖石城墙。 “别人清明拜坟头,老子清明拜长城。” “若我死,倘埋我骨长城北,与尔同戮万古敌。” 赵亦鸣突然跳上了女墙,于漠北的风中高唱着。 “若我死,倘埋我骨长城南,与尔同看太平世。” …… “长城长,九万里。” 风中又不知道谁接着高喝了两声。 浸满燃油的麻布球在城墙上被点燃,众人将燃烧的麻布球顺着铁皮扔了下去。 火烧四野,长城三月飞烟起。 这场火,烧了,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了。 燃烧着的麻布球被一个个地丢了下去。 城墙下的火越烧越旺。 “长城长,九万里。长城底下人垒人。” “一砖一石人砌成,骨肉作砖血和泥。” 那百年前修筑长城时血腥的哀歌被如今的人当成了纤夫的号子喊了出来。 异兽环伺,他们已经是最后的守城人。 所有的百姓都被送了出去,他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将与长城共存亡。 若我死,倘埋我骨! 第149章 长城埋骨 04 一切都像是水墨画一般, 青石的台阶,枯笔的古树。 维希佩尔踏上台阶, 树上的乌鸦鸣叫着。 仍旧是幻境,还没有结束吗? 他抬头看见两个身着僧衣的小和尚走了过来, 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让人觉得和善。 两个小僧见到他,手合十而拜,嘴角带笑, 像是佛拈花而笑。 微尘寺? 维希佩尔抬头看到了寺庙斑驳的城墙。 像是被人拿刀剥去了一层墙皮。 三道山门。 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维希佩尔从无作门中走入寺中。 无作门,万法皆空,不作生死之业,究竟涅槃之路。 寺中寂静, 只有几声蝉鸣。 大雄宝殿中并没有人。 维希佩尔绕到了藏经楼中。 黑色的乌鸦在空中哀鸣。 藏经楼内光线昏暗,书架上摆放着按千字文编号的《大藏经》。 壁间有二十四诸天彩绘贴金像, 彩绘斑驳, 金漆剥落。 空中甚至能闻到腐朽的书页气息。 明知道这里不过是幻境,维希佩尔一瞬间还是觉得有些分辨不清真实和虚妄。 书架后的案上燃着青灯,抄到一半的卷书滚落在地。 “你是谁。” 维希佩尔转过身, 看着面前抱着几卷竹简的小和尚。 小和尚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在青灯的微光中,干净得……像是纤尘未曾染过。 “过路人。”维希佩尔说。 桃花眼的小僧笑了笑,双手合十行礼,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 那个下午小和尚就一直在抄着《圆觉经》, 维希佩尔抱着长|枪坐在少年身旁书架的阴影处。 窗外乌鸦的叫声令人烦躁。 维希佩尔像是蛰伏的雪豹一样待在少年身旁的角落里,低垂着眼。 午后的阳光顺着少年背后的窗中落在他身上,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着。而维希佩尔始终待在阴影中。 桃花眼的小僧合上了书卷说, “我要去用斋了。” 少年走出藏经阁,维希佩尔抬头看着藏经阁中庄严宝相的二十四诸天,也从阴影中站了起来。 少年用斋的时候,维希佩尔就等在门外。 就算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居然好像也没什么无聊的。 百丈禅师创丛林清规。僧人便是生长在山林的树木,行走寝卧,耕种念佛,皆如树木生长般。 而维希佩尔现在就像是个整日看着树木生长的无聊人。 连每一个叶子生长的纹络都要细细看着。 如果是那个少年,他情愿跟在他身后,用他的一生看尽少年的一生。 小僧跪在大雄宝殿中瞧着木鱼,三世佛庄严肃穆。 过去庄严劫燃灯佛,现在贤劫释迦牟尼佛,未来贤劫弥勒佛。 木鱼声声。 “你说明天会下雨吗?”桃花眼的小僧突然问。 维希佩尔正抱着手臂靠在阴影中的红漆柱旁,他皱了皱眉说:“或许吧。” “我问过佛祖很多事情。明天会不会下雨,我的母亲什么时候会接我回去,山下的花什么时候开。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少年说:“往后他没有告诉我的,你告诉我好吗?” 少年眼中白山黑水,干净的像是天地间的一滴水落。 05 布伦希尔德握着手中的剑,走廊深处的灯光亮起。 她看清了阴影深处的东西,十几名七八岁的孩子被关在了巨大的笼子中。 她刚想要去救出那些孩子就突然被巨大的古兽拦住了。 她回过头,走廊后无数的古兽缓缓踏着步子而来。 像是有谁解开了所有的锁链。 不应该的,一路上所有的古兽都已经被她杀死,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的…… 未等她有时间细想,那些古兽便都已举起了爪牙。 牢笼中的孩子哭泣着。 布伦希尔德的剑刃划过那些古兽的身体,鲜血染红远古神庙的砖石。 她不停厮杀着,一刻不敢松懈。 她的身后还有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看着狰狞的古兽,一边哭泣一边缩成一团互相抱着。 布伦希尔德厮杀的背影倒映在孩子黑色的眼中。 古兽的血溅在牢笼的栏杆上。 圣子之剑干净利落地砍下一只巨大古兽的头颅,掉落的头颅在布伦希尔德的脚边滚了几滚。 她像是神话中英勇无畏的女武神。 保护一切,战胜一切。 然而就在她的利剑将要再次砍下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只狰狞古兽的利爪上挂着染血的蓝绸带。 那条绸带……是门口的牢笼中的女孩的。她答应过她们,她会保护她们的…… 巨兽的利爪撕破布伦希尔德的后背,她回过头,看见数只巨大的古兽撕破了牢笼的栏杆。 鲜血溅出…… 孩子黑色的眼中倒影着绝望的女武神。 她倒落在地,然而就在她以为她将要死去的时候,她却再次睁开了眼。 大雪覆落白色的诸神庙。 旷远的神庙前,数十具古兽的尸体堆积。 沉睡在台阶上如同山丘般高大的兽类缓缓起身,咆哮声卷起白色的暴风雪。 这是……她又回到了这里。 是救赎吗? 沉重的巨兽的尸体倒落在地,女孩从巨兽的尸体上跳下,她看着神庙内。 破旧的十三神雕像,死去的灰袍祭司。 06 漠北的火在鲜血上燃烧。 遍目皆是尸体。天空被烽火硝烟弥漫,这场火已烧了数日。 城外的异兽已经少了很多,但连日不断的战斗像是在用钝刀子不停割着居庸关边军和皇轩家的肉一样。 没有一刻能够喘息,所有的人像是齿轮一样在这巨大的城池中运转着。 疲惫,但仍旧不得不继续奋战。 只因为这里便是长城,而他们是最后的守城人。 “烬少主,城中被送出去的百姓被围困在了女儿峰。”皇轩家的斥候重明捂着肩膀的伤口从城外归来。 “我知道了。”子尘点了点头。 贪狼将军和禄存将军没有说话,连日的战斗已让他们损失了众多将士。而女儿峰远在百里之外,他们如今守住此城已是竭力而为,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拿出兵力去营救一群无处可去的寻常百姓。 他们都在等着子尘下令放弃。 放弃一群无用百姓的性命。 是他把百姓送出城外的,这个责任理应他自己担着。 “我出城,去救那些百姓。”子尘说。 “如今城内兵力紧缺,少主还要带人去救那些寻常百姓吗?烬少主,你这是在浪费兵力。”禄存将军说。 “我只带五十人。”子尘回头对相柳说:“安排五十名皇轩家的死士,同我出城。” “那也好,少主莫不是还当这是在过家家吧。”禄存将军没有理会子尘的决定,反正他死在城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子尘一身玄甲戎装走出主厅,阳光透过年代久远有些破旧的长廊落在木地板上。 “烬少主,你这是去送死。”贪狼将军从子尘身后走了上来。 “是我把百姓送出城外的,这个责任理应我自己担着。”子尘整理着铠甲的护腕。 “你能保证你活着回来吗?”贪狼将军问。 “活着?你问问那些守在女墙上的士兵,问问他们能不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吃今晚的晚饭。”子尘笑着说。 “他们是兵,你是将。”贪狼将军说。 “有区别吗?”子尘不在乎地说。 “当然有!” “不过都是守城之人。”子尘看向城外的天空,硝烟满目,天际的红色像是血染成。 “大丈夫死当留名!”贪狼将军看着走在了他面前的少年突然喊道。 “死当留名吗?我不过一介草夫,青史留名也徒给别人笑话。”子尘说,他轻垂着眼,眼中白山黑水。 “身为皇轩家的少主,你难道不应该如英雄一样死去吗?”贪狼将军说。 “英雄该怎么死?”子尘问。 “英雄当死得其所。” “那将军看那些在城墙上奋战的人,那个不是死得其所。” “他们不是英雄,英雄是能创造历史的人。英雄当于乱世中奋起,改天换地,翻手云覆手雨。”贪狼将军说。 “英雄也是人,英雄也会死在乱世里。”子尘轻声说:“或许那些死去的人里也有本该成为英雄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金陵酒长安月,只是他们死了,也就没人知道了。” “少主难道不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后世吗?”贪狼将军说。 “我一生草莽,混沌过日,没什么可讲的。”子尘挥手走出昏暗的长廊,“我们都只是过客,不需要留下什么。山石草木皆在过,风中自有它们的痕迹,不需要别人知晓。” “更何况……百年之后,与我不相干的人记住我又如何。” 贪狼将军看着少年的背影。 那个少年羸弱的像是个女孩,可他却又像是一只野狗一样,狰狞而活。 你把他扔在长安,他便是长安最风流的公子,敢与帝王谋天下。最终他在长安一切努力都已经白费,他却仍旧是那副天地任之的样子。 你把他扔在居庸关,他便拼尽性命守住这座早已被帝王抛弃的城池。 他总能舍命杀出一条活路,纵使狰狞,但他活着。 “喂,我会活着回来的。”走出长廊的少年突然说:“我的一生虽然草莽,但我还是想把我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听。” “毕竟……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人。” 07 城外的一切都在燃烧,呼吸中都是血腥和火焰的气息。 他带过来的五十人所剩只有身后的楚泽了,那些异兽根本不是凡人所能应付的了得。 鲜血溅落在铠甲上。 跟在他身后的楚泽突然从马上跌落,男人痛苦地哀嚎着,他的大腿被整条撕断。 子尘马上回头将异兽砍杀,他翻身下马,扯下发间的额带绑在男人腿上。 “少主,你在干什么!”楚泽拽着子尘的衣领。 子尘近乎崩溃的摇着头,“活着,给我活着。你不能死。” 跟在他身后的死士已经全部牺牲,楚泽是最后一个了…… 他不能……他不能再失去楚泽了。 他真的不想再死人了。 “少主,走啊!”楚泽咬着牙喊着,脖颈间的青筋崩裂。 “我不能走。我要带你回去……”子尘绑紧男人腿上绑着的额带,温热的鲜血涌在他手上。 “少主,这长城上每一刻都在死人!女儿峰的百姓还在等你,居庸关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着你,你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拿性命等你!” “你是皇轩家的少主!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能为任何人停下!”楚泽嘶吼地喊道:“走,走啊!” “少主……好好活下去”男人松开了少年的衣领。 他拿出火石,用尽最后的力气擦出一星火来。 男人的身上都是异兽的血…… 子尘看着火焰中的男人,他捂着自己的嘴,眼泪从脸上血迹中流下。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说好会带他回皇轩家的男人,那个在沙漠中化作讹火的男人。 他说他是皇轩家的种子,他要去生根,去发芽。 他想起他的父亲对他说过:“你可以残暴,但绝不能懦弱。因为你挥剑所指的方向,便是所有人向死的战场……” 走吧,去厮杀,去奋战。 你还要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让别人好好听听,那些故事里的人。女儿峰。 群狼环伺,所有的人都被困在山上。 据说很久以前那些丈夫在边关驻守的女人是不能到军中看望丈夫的,于是她们涉过万岭千山,登上这座山峰,从这里遥遥地看着他们的丈夫。 “喂,都给我消停点,要不是姐姐要拿你们填阵,我真想现在就把你们全杀掉。”芬里厄抱着长刀坐在山崖上,“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的,城中的人早就自顾不暇了。” 女人颤抖地抱着怀里大哭的孩子,“乖啊,我们不哭……” “你们,早就被舍弃了,明白吗?就像是牧民扔掉注定活不久的幼羊一样。”芬里厄颇为嘲讽地说。 “可怜你们不过是寻常百姓,死了多少都没什么的。” 护送百姓离城的胜遇握紧了手中的剑,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知道那个男人有多么强大和多么的可怕……而且没有任何人性可言。 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换来男人的暴怒。 “是少主!是我们皇轩家的烬少主!”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人颤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山下的少年浴血而来,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的厮杀。 “那就是皇轩家的少主吗?”女人看着黄昏中身披鲜血的少年问。 “是,是我们皇轩家的少主。”胜遇声音颤抖着说。 少年抹去脸上的鲜血,他抬头看着山峰上的人。 他到了,他会带他们回去的。 鲜血从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处流出。 “他会死的。”芬里厄抱着长刀看着少年一脸无所谓的说。 披着头巾的女人突然笑了,“那不是那天帮我抹腌料的孩子吗……明明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啊。” “我在边关长大,他们说曾经有位皇轩家的家主带着三十万铁骑和半个江湖而来,救了漠北所有的百姓。”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话本,可如今,我信了……” “我们卑贱,不过是漠北的草,野火烧了,明年还会有新的。可如今,居然有位皇轩家的少主来救我们……够了,已经够了。” 女人看着怀里哭着的孩子,脸上带着泪地强笑着问:“你喜欢那天陪你玩石子棋的哥哥吗?” “不喜欢……”男孩啜泣着说:“他抢我的炒瓜子还有酸草。” 女人低头笑了,这次是真的,“那你想不想找他玩啊。” 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去找哥哥。” 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山下的无数异兽猛然跃下。 子尘猛然睁大了眼,看着坠落的女人。 他舍了性命来救那些百姓。 可他们也用性命告诉他,不必来救。 山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跳下。 “不!!!” 子尘近乎崩溃地大喊,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些人从山峰上坠落。 “女儿望啊女儿望,自古能回有几人。” 有人唱着北地的歌从山上一跃而下。 “今天……是个好天气。”那个曾在城中晒着太阳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像是平常走出家门一样迈下了山峰。 他们是乱世里的蝼蚁,可蝼蚁也是真真切切的活着的。 “少主,替我们守住居庸关。”胜遇看着山下的少年轻声说,他猛然挥剑砍向身旁嘶吼着的野狼。 所有的男人……皇轩家的死士也好,居庸关内的百姓也好都冲向了那些野兽。 什么是死得其所…… 这世上没什么万人敌,更没什么能翻云覆雨的英雄。 更多的只是一命换一命。 可这就已经够了。 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出过北地,可他们也有他们抹好酱料的烤羊肉,有他们的地瓜烧酒。也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在阳光下晒着太阳剃着头。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知晓罢了。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倒在血泊中的胜遇声音沙哑地轻声念道,他透过眼中的红色看向硝烟遮蔽的天空。 终有一日,硝烟会散尽的。 那时天朗风清。 ……是个好天气。 第150章 长城埋骨 08 硝烟烽火, 一切都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有种近乎撕裂般的生疼。 子尘崩溃地倒落在地。 他满身鲜血, 伤口在火焰硝烟中灼痛着,可他却已经近乎麻木。 他为了那些百姓而来, 可那些百姓却为他而死。 女儿峰上女儿望,自古能回有几人。 所有的离开你都追不上,所有的告别你都无法挽留。 他记得以前曾有个乞丐告诉他, 会有的,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红薯会有的,叫花鸡会有的。 可他如今明白了。 这条路上,他并不是走下去就会得到一切。 更多的……只是失去。 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只要能守住他手上的一切就已经够了。 可为何,所有人都要离开他。 “不……” 燃烧的火焰中, 狰狞的野兽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少年, 像是看到了盛宴。 它猛然冲着少年扑过来! 鲜血溅落。 身披沉重青铜甲胄的刍吾在火焰中策马而来,拎起失神的少年扔到马背上,铁索坠整个划破了巨兽的身体。 他像是百年的墓葬中镇守亡灵的青铜兽, 一旦醒来便是大地震动! “少主,末将来也!” 他策马斩落一路上那些扑过来的狰狞巨兽,怒吼的声音隔着青铜面具如同远古的洪钟敲响,恢弘而壮大。 “我……我没能救下他们。”子尘趴在刍吾的铠甲上无力地说, 他的眼前皆是鲜血。 “那便活下去。”刍吾挥动沉重的索坠,鲜血溅落在他们的马蹄上,“去救更多的人!” “开国公可从来没有你这样软弱过。”刍吾说。 “开国公?”子尘有些疑惑地问。 “是, 我曾追随于开国公麾下。二十四诸国战乱两百年,没有人比开国公手上沾的鲜血多,我见过他虎牢之围,屠杀万人,也见过他八十万铁骑横扫江南。”刍吾的声音雄壮,像是那些慷慨的战争仍旧在他眼前,“可当有人问他是否会夜不能寐,食不能安,他却说他每夜都睡得很好,每顿也能吃下不少肘子。” “他说他屠戮了百万人,可他也救下了东煌,他救得人更多,只是没人在乎。他不需要任何人来评述他的功过。” 那个男人起于微末,最终手握八十万雄兵,为苍梧帝征讨了大半个江山。 他身上沾满鲜血,无数人因他而死,可他却仍旧豁达而豪迈。 那样的人,才是天地间的雄主啊。 开国之初,微尘寺的空明大师说他杀生过多,身犯杀孽。 那个男人便在微尘寺重建之日拎着一桶的金泥墨于微尘寺寺墙上写了百余字的《杀生贴》。 个个字如磨盘大,足足写完了整面墙壁。 可惜墨中掺了金,后来人为贪金剥去了墙上的字,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异兽怎么这么多了。”子尘看着居庸关城墙下无数的异兽。 “不知道。”刍吾直截了当地说:“如今只有杀进去了。” 男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他将负伤的少年背在背上。 铁索如流星般屠杀着那些如同熔铁般的异兽。 男人身上的铠甲被异兽的爪牙整个划破,而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看来只能爬上去了。”刍吾笑了笑说,他的笑声豪迈豁达,不知道是不是在开国公身边待了太久了。 男人带着铁手套的手插|入城墙中,黄色的砖石掉落。 “若论起来,我算是皇轩家的第一代舆鬼。”刍吾的声音有些低,闷在头盔里,“开国公说我若觉得他曾妄杀一人,便可以随时杀了他。” “可每当我觉得他杀错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会一脚把我踹开,说老子没杀错。” 他的右肩已经近乎撕裂,却仍在不停向上爬着。 那些异兽的尸体越堆越多,它们也在不停向城墙上爬着。 子尘的嘴唇已变得苍白,他失血太多了。 一切都昏昏的。 刍吾踩空了一块砖石,从城墙上滑落了一大块。 他再次将手插入墙砖的缝隙中,咬着牙向上爬着,他胸口处的青铜齿轮从铠甲中崩开。 他已经以这幅半人的身体活了八百年,守在皇轩家的剑冢中,为百万魂魄接舆。 “我曾见过你的。”刍吾轻声说:“在皇轩家的剑冢,你看这看那的,也不知道那地下有什么好看的……还在我面前看了好久,要不是当时我捧着蜡烛,我真的想打你了。”刍吾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可他仍旧在尽力向上爬着。这长城屹立万年,破旧却仍旧高耸不倒。 “真他妈高啊,高的让老子想停在这啃个肘子再爬了。”刍吾咬着牙说。 异兽于他们脚下也爬着这高耸的长城,刍吾向下看了一眼,“妈的,真多啊。还是高点吧,让这些怪物一辈子也别爬上来,累死他们。” 砖石碎屑从男人身下掉落。 男人终于爬上了高高的女墙,他将少年轻轻地放在了高耸的城墙上。 他抬起满是砂石的铁手套,近乎温柔地擦去少年脸上的血迹。 “少主,要记得回江南。晚了……桃花就尽了……” 他于江南守了八百年的剑冢,地上桃花开了八百回,他却未能看见一回。 男人从高耸的城墙上站起,像是巨大的青铜镇兽醒来。 背后万里长城居庸关,血染天空黄昏尽。 他将自己胸口处崩开的齿轮直接扯了下来,扔了下去,像是扯出被子里的棉絮一样。 男人猛然从城墙上跳落,“皇轩虎,你让我替你看的皇轩家百年之后我已看见了!” 他落在异兽群中,缓缓站起。 “如今的皇轩家仍旧是那个让我甘愿为之身死的皇轩家!” …… 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09 芬里厄看着那些人死在他面前倒也没什么感觉。 他活的太久了,人这种东西在他眼中就不过只像是蚂蚁一样罢了。 赫尔曾经说洛基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知道多大了,只不过一直都是只幼狼的模样,不记人也不记事。 而他能记住周围的人都是谁的时候,洛基早就已经死了。 他一眼也未尝见过那个男人。 他回头看着女儿峰上唯一一个剩下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连哭都不敢大声哭。 “你也要死吗?”芬里厄没什么表情的问。 结果孩子瞬间大哭了起来。 “吵。”他回头看着身旁的巨狼,“把这孩子弄走吧,随便在东煌找个村镇。” 巨狼叼起孩子的后颈跑下女儿峰。 “原来你这么心软吗?”女孩走上断崖处,绣着白蝶的绮罗裙掠过荒草上的鲜血,“我上次见你,你还是只狼崽子。” “不差这一个不是吗?”芬里厄没有回头,抱着怀里的长刀看向居庸关,“你不该待在城内吗?” “在这里看倒也不错。”女孩说。 “我让你留着那些人的。”女孩又说。 “反正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芬里厄不以为意地说。 “不可以的,必须要被古兽杀死的灵魂才可以。”女孩看着远处的硝烟和鲜血,“只有失去了龙血庇佑的灵魂才能进入死者之国。” “喂喂,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芬里厄呲着牙,一脸不耐烦。 “不过没关系,阵已经成了。”女孩轻声说,她的声音轻的像是可以被风吹走,“辰阵,晓阵,昏阵……” 以城为祭,以百万魂魄为牺牲。 10 子尘睁开眼看着战火中的长城。 遍目哀嚎,城中的槐树上数千条染血的黑色额带在风中摇曳。 他看着无数染血的额带,江南啊,本便是一旦离开便再也回不去的。 “少主,居庸关要撑不住了。”相柳和数十名皇轩家的死士都围在他身边,“如果要撤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城破……” 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身染鲜血。 子尘明白了,如今他必须要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要么舍城而走,要么……让整个皇轩家捐身于此。 少年抬头看着如同血染的天际,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他却突然笑了,“还有谁知道皇轩二字是怎么来的吗?” “皇轩二字,不是帝王的赏赐,是开国公为东煌三十万无姓儿讨的姓氏。”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慷慨陈词,也没什么振奋人心的鼓舞,像是一片叶子落下,也不管是否有人能接住。 二十四诸国,两百年的战乱,两百年的生灵涂炭。 多少妻离子散,多少人生不知姓名。 而辰朝始立,开国公散了麾下五十万兵众,却留下了三十万战乱中的无姓儿。 那些人多是孤儿,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晓。 开国公便于国立之日,为这三十万的无姓儿向苍梧帝讨个姓氏。 苍梧帝却说一姓一氏,皆有血脉考据,百年衣冠,自有姓氏承袭,他没办法为三十万人赐姓。 “那我便要了‘皇轩’二字如何。”那个豁达而豪迈的男人于长安城上问。 “血脉何考?”苍梧帝问。 “血脉轩辕!” …… “皇轩二字本便没什么尊荣的。”少年看着血色的天空,轻笑着,“所谓皇轩,不过是一群无处可去的人聚在一起罢了。” 三十万战乱的无姓儿,一群天大地大无以为家的人。 “少主……” 子尘轻笑着,他握着手中的剑,于长城之上站起。 “纵吾辈皇轩今日皆捐身于此,”他一字一字道:“只要长城之内轩辕血脉不灭,泱泱东煌万民太平。往后,自有人为我皇轩家扬起战旗!” “传我令下,死战矣!” 11 “少主怎么说。”守在瞭望台上的夫诸问重明。 “死战矣。”重明看着夫诸轻声说。 夫诸笑了笑,“是我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他看向爬上了城墙的巨兽,拿起身旁的鼓槌,用尽全力地敲着那面巨大的夔鼓。 鲜血厮杀,长城埋骨。 想活着吗? 当然想。 活着便有上好的花雕酒,有看不尽的秦淮月色,有妆楼上的女儿红袖招。 可我知长城之内更有百万众。 于是便只好不顾风雨,捐身向前。 子尘看向城外,这火还真是烧个没完了。 他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把李断户身死嘉陵江之战死的三十万人说成二十万人的那个说书先生。 他去找那个说书人,问他,“难道这死去的十万人便不重要吗?” 那个先生却只是慢悠悠地倒了杯茶,说:“不重要。” 他说:“死去的人不重要,活着的人才重要。” 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可是我们的祖辈活了下来,活过了蛮荒,活过了春秋战国百年乱,活过了二十四诸国生灵涂炭,活过了荧惑之乱人肉为食。 那日苍梧帝问开国公,“皇轩二字,不会太重了吗?” 那个男人却笑道:“我只是还给了那些无姓儿,他们该有的荣耀。” 这片大地上,所有的姓氏都值得称颂,所有的血脉皆延续千年。 皇轩家将与此城共亡,不会有人知道这段旧事,没有人能对别人讲述这场战争。 说书的人也不会用半分笔墨来讲这场战役。 暮色中,子尘轻声说:“这红尘事还真是无趣,倒不如把蒸羊羔、蒸鹿尾细细听上个千八百回……” 第151章 长城埋骨 11 “我要离开这里了。” 维希佩尔突然说。 寺院后山。 山间的浮云变幻, 桃花眼的小僧转过头看着他。 “你又要离开了吗?” “这里不过是我的幻境,你应该清楚的。”维希佩尔说。 他看着山间的浮云, 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耶梦加得会被困在自己的幻境中长达千年。 如果可以,他情愿就此过尽一生。 朝看雾, 晚看云。 看那个少年诵经修禅,看他发呆打坐。 他不需要别的了,不需要去看银鱼逆流, 去看极地的第一个白昼。 只需要那个少年。 沉于深海,长眠此生。 但他必须离开,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我是真实的。”少年突然说。 “这里是幻象。” “或许我是你幻象中的真实。” 少年双手合十,他站在山崖上, 天地浮云变幻。 “你看见云间的鲲鹏了吗?”少年突然说。 “什么?”维希佩尔问。 “我第一次看南华真经的时候就在想,鲲鹏究竟在找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找些什么, 为什么要南冥北冥的飞来飞去呢?几千里几万里地飞, 飞了这么多次。”少年的声音像一阵风,飘散在浩渺的云气中。 “冥灵五百岁春秋,大椿三千岁春秋, 鲲鹏的话,应该活了更久吧。” “那你呢,你在找什么?”少年看着他。 鲲鹏扶摇,天地一马, 万物一指。 你又在寻找什么,用尽凡人百世的时间,行走于这世上每一个角落。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少年, 只是过了很久突然问:“门关上以后,死者之国是什么样的。” “到处都是雾气,像是连时间都不存在一样。”少年说。 维希佩尔看着山间的云化成鲲鹏,“我会带你走的。” “这是我的承诺。”他看向少年,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 纵使用尽千年,纵使舍弃一切。 “恩。”少年轻笑着点头。 12 黑暗的长廊。 布伦希尔德近乎绝望地握着剑走向长廊的深处。 她本以为这是可以挽回一切的救赎。 但她错了,无论她重来多少遍,他都只能看着那些孩子死在她的面前。 被巨兽撕咬。 但她必须前进下去,无论多少次。 无论付出什么。 她挥砍着长剑,将扑身而来的所有古兽斩杀。 她是帝国的女武神,她答应过他们,她会保护他们的。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看着灯光亮起。 那些眼神惊恐的孩子在牢笼中抬起头看着她。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了。 她近乎绝望地想。 但她最终还是说:“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要怕。” 13 “异兽已经攻入了瓮城。”贪狼将军说。 居庸关的瓮城在主城墙外侧。异兽过了瓮城,居庸关离城破也就不远了。 “主城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已经年久失修,烬少主可否先去瓮城拖住那些异兽,以免异兽攻入主城。我们这就去修缮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贪狼将军问。 “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早就修缮好了吗,异兽之难已有了这么长时间。”子尘皱着眉。 “边军缺人,能懂得修缮这些东西的人更少。我们能撑到现在已是勉力而为。”贪狼将军说。 “好。”子尘点了点头,“我会将异兽尽可能拖在瓮城。” 子尘拿起桌子上的剑,走向门外。 “烬少主,你不清楚这样,皇轩家迟早会……?”贪狼将军突然问。 “我清楚,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子尘看向城中的天空。 “那你……!”贪狼将军看着少年的背影。 “因为这里是长城,是我最后的退路。再往后便是关内平原,良田千亩,无险可守。我们多守住一寸,便少一寸土地涂炭焦土,皇轩家已经退过一次,失了金陵。我们不能再退了。” 已是戴罪之人,又何敢惜身。 少年看向高耸云台上的寺庙,小和尚仍旧在撞着钟。 钟声响彻城中。 “李程思,你说,我算是个英雄吗?”贪狼将军突然问身旁的副将。 “将军一人守了边关数十年,从未中饱私囊,待军亲如兄弟。边军上下无不敬仰将军。”副将一字一字认真道。 贪狼将军却突然近乎嘲讽地轻笑了一下,“你可知,我为了离开居庸关,曾包了八百两纹银给李相辅。” 通往瓮城的三道大门缓缓打开。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剑,冲向瓮城中的异兽。 露申辛夷护在他身旁,手执双剑,头戴斗笠,黑衣如墨染。 她们穿梭在异兽群中,双剑翻覆。 像是两把匕首,不停斩落着狰狞的异兽。 女孩的动作轻盈而美,柔韧得像是柳条。 裹在黑色布衣中的长腿在兽群中跳跃着,皮革带挂着一排的暗器飞镖。 她们是为子尘而养大的兵器。 虽然她们的剑最终要刺入她们的主人,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锋利。 一只异兽猛然从瓮城的城墙上向着辛夷扑来。 露申随即向后扔出飞镖。 巨兽的尸体跌入城中。 辛夷立刻跃起,看着露申笑着点了点头。 瓮城之外。 贪狼将军看向瓮城之内,“你答应我的事情,当真能做到。” “这不是我的应许,是圣上的。”禄存将军挑着嘴角笑道:“放心,等北祭结束,将军便将以英雄之名回到长安。” 贪狼将军看了一眼禄存将军,横亘眉眼的伤疤看上去有些骇人。 “将军想要的不就是留名青史,功成名就吗?”禄存将军说:“这偏远北地确实太小了,枉费了将军的将才,真是英雄当柴烧。将军不过因一时站队之错,就被罚到这种地方数十年,也太冤枉了。” “这可是全城的人命……”贪狼将军说。 “是,可百万兵卒也敌不上一个名将啊。”禄存将军说:“往后的史书上只会写,皇轩家少主皇轩烬与西陆通敌,致使长城数万军官民众被屠。而贪狼将军一人率数万边军斩杀异兽,守下了居庸关,守下了这盛世太平。” “我要去看看晓阵,贪狼将军便一人看看这好风光吧。” 禄存将军策马而走,低头吩咐身边的侍从,“你留在这,可要看好他们,第二道门必要的时候也落下吧。” 贪狼将军看向瓮城之内。 “英雄,可不该有妇人仁慈之心。”他说:“所谓英雄,当于乱世,翻手云覆手雨……” 子尘抬头,看着城墙上的重炮和箭座都已经被架设好。 “他们应该已经修缮好了重炮和箭座,我们可以离开瓮城了。” 露申辛夷将身旁的异兽斩杀,然后跳落在子尘身边。 腰间系着的黑色绫带飘飞。子尘刚转过身,却看到三道巨门突然全部落下。 他惊愕地看着落下的巨门。 城墙上的巨炮开始向瓮城之内轰击着。 辛夷立刻拽起呆愣在马上的子尘,跳上了瓮城中的一处祭台。 祭台上有一尊沉重的青铜巨鼎,女孩跳上青铜鼎,抬手扔出飞镖。 城墙上的炮兵捂着胸口缓缓倒下。 其实辛夷很早就跟在子尘身边了,比露申还要早。 她很聪明,学剑学的很快,比露申快很多。 可自从司雪柔告诉她,她身为舆鬼的责任,她便不愿再碰剑。 她说她只是少爷身边一个分茶点水的丫鬟。 司雪柔赶她出去也好,杀了她也好。 她不会用剑,学不会的。 司雪柔没有逼她。 但她最终还是拿起了剑。 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虽然一副丝毫不上心的样子。 但她还是一直练着剑。 只因为那个女人告诉她,你的剑,可以杀他,但也能救他。 鲜血溅上斗笠下女孩的脸。 辛夷将长剑从异兽体内拔|出。 俏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其实还是不喜欢练剑啊…… 毕竟……她的剑最终要对上的是她的少爷。 她少练一分,仿佛那个少年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虽然可能要用更多人的死亡为代价,包括她的。 她和露申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练剑吧。 虽然露申远比她决绝的多。 “我们被阴了。”辛夷说,鲜血从她肩头的伤口处流出,她刚才的速度太快了,只是一瞬间便解决了数头野兽,以致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连疼痛都来得缓慢了。 “连贪狼将军都参与了北祭吗?”子尘说。 “估计是。”露申点了点头,她身上也负了不少的伤,贴身的黑衣上无数的伤口洇出鲜血。 燃烧着的麻布球从城墙上扔下,沾上了一点异兽的鲜血便瞬间燃烧了起来。 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硝烟弥漫。 “这里不能久留。”露申咬着牙说。 “但想要爬上去很难。”辛夷看着横亘在瓮城中间的城墙说。 “你知道异兽是怎么爬进来长城的吗?”露申问。 ——踩着堆积的尸体。 燃烧的火焰中,三个人拖着巨兽的尸体在矮墙旁堆成一个陡坡。 异兽的鲜血滚烫而黏稠。 空气灼热而浑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子尘拉着辛夷爬上尸堆,她的肩膀受了伤,用不上力气。 瓮城一共有两层,里面的门没有被封上,但已有了不少的异兽。 “看来又要杀过去了。”子尘看着墙内说。 露申辛夷从城墙上跳下,子尘跟在她们身后。 女孩像是飞鸟一样向前跑着,然而内城的门也缓缓落下…… “不!” 辛夷近乎绝望地喊着。 突然,最中央的大门停止了降落。 那个熊一样的男人咬着牙撑起沉重的巨门,贪狼将军抬起头看着子尘,“皇轩小儿,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壶金陵的花雕酒呢!” 男人脖颈间的青筋暴起。 子尘跳过兽群,跑出城外,“多谢……” 他转身看着仍旧撑着巨门的贪狼将军,“将军,你……” 贪狼将军却近乎豪迈地笑了笑,“生于天地,死于天地,这世间何处不是英雄冢!” “那壶花雕酒,记得黄泉路上提来见我!” 他狂笑着,猛然将巨门抬起,只身走入瓮城中。 英雄……何为英雄? 他还记得那年他对家里的先生说,他不要读书,他要去打仗,打一场数十万人的大仗,他要当英雄。要留名青史,扬名立万! 结果他却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顿,说什么数十万人的大仗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一打起来可就是死伤百万。 “那又如何,他们为我而死,我会记得他们!”他那时说。 可他最终还是从来没打过数十万人的大仗,一次站队的错误,他便被发配到这边远苦地,镇守这早已破败的长城。 他心中郁结,一心想要离开此地。 可他那腿脚不便的父亲却奔赴万里,从关中来到了这居庸关。 他父亲于长城上看着关内浩荡山河对他说:“我儿乃英雄也。” “关中百万人,皆由我儿守。我心安矣。” 瓮城的门已经无法升起,贪狼将军拉起门旁的锁链,扔在城墙上的箭台上,然后拉着铁索一步一步向上爬着。 他咬着牙跳上城墙,看着瓮城内燃烧的火焰和狰狞的异兽。 “皇轩小儿,若是非要生于乱世才能得见你这样的英雄,那倒是也不枉我生于乱世一回。” 他猛然从城墙上跳下,抽出身后的陌刀。 陌刀砍杀着凶猛的异兽,鲜血溅在男人的脸上。 英雄也会死在乱世,英雄也是人。 那些异兽撕咬着男人的身体,他怒吼着:“我乃东煌贪狼将军也!谁敢来犯!” 他紧紧咬着自己的牙,一步一步走上祭台。 青铜巨鼎上用红色的朱砂写着诡异的文字。 那是商时的祭祀文,活人为牲,祭祀神鬼。 他拼尽全力扛起巨大的青铜鼎,将青铜鼎扔下祭台。 青铜鼎落地的声音如同巨雷。 他跪倒在地。 视野变得模糊。 “我朱镇明自封为天地之英雄也!” 男人的尸体倒落在地。鲜血染红祭台。 他的名字在史书上只有一行。 ——长庚三十八年,贪狼将军朱镇明亡于居庸关,与城共亡。 第152章 长城埋骨 12 维希佩尔穿行在大片的向日葵中。 风吹过, 向日葵向南而倾。 仍旧是幻觉,维希佩尔皱着眉。他放出黑色的鸦群, 寻找着这个幻境的裂隙。 没有任何的裂隙,这个幻镜完美的近乎可怕, 但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涉过向日葵,看到了睡下树下的少年。 少年有着黑色的发,手腕上绑着白色的绷带。 他突然明白了。 这里……不是他的幻境。 是耶梦加得的。 明知是虚假的, 却执拗而认真地构建了千年的梦境。 将每一个裂隙都认真地修补过。 像是个孩子,用廉价的彩笔和笨拙的笔触认认真真画了很久的画。 修修补补,涂涂改改。 少年醒了,抬起头看着他, 自然而然地看着他笑。 他走到少年身边。 “在干什么?”他问少年。 “随便画一些东西。”少年将手中的本子递给维希佩尔。 “这是什么。”他翻着手中用炭笔画成的图册,里面的东西像是侏儒匠人的设计, 却带着近乎天马行空的肆意和瑰美。 所有的一切像是都只是少年的随笔而成, 需要精细刻画的细节就随意地用箭头指到空白,然后在空白的地方画出来。不重要的地方就只是用铅笔草草勾勒出大致的形状。 “我打算送给中庭的人类。”少年仰着头看着维希佩尔。 “没有这个必要。”维希佩尔近乎冷漠地说。 “他们会需要这个的,我前几次来的时候, 他们已经学会用使用火。”少年看着远方说,他仿佛在回想着那些围着火堆的人类。 渺小却行走在偌大的中庭中。 “你教会他们的。”维希佩尔问。 “算是吧,而且,他们会学会更多的。”少年说:“或许……有一天他们可以触碰到天。” “你是在想那些人终有一天会企及诸神吗?”维希佩尔说, 他的眼神有些冰冷。 “为什么不可以。”少年笑着,他抬起手看着天,“只要他们时刻仰望着天, 那么终有一日,他们能触摸到的。” “他们只是凡人,寿数最长不过百年。百年而已,能做成什么,能想明白什么?时刻望着天的人,终究一生徒劳无功都在看着天。” “可他们有很多的百年。”少年有些执拗却仍旧温柔地说:“一个百年不够,就两百年,三百年。一代人想不明白,就两代人,三代人……他们行走在这巨大的中庭,一代人踏着上一代人的脚步继续向前。” 少年的眼干净像是有着阿斯加德所有的星辰。 他喜爱着为神所创造的世人,也期待着他们在这世上越走越远。 “哥哥,我们定一个诺言吧。一起看一看千年以后,这世上的凡人会如何,看一看他们能走多远。” 看一看,那时他们是否已经触摸到了天。 “好。”他答道,其实他应该拒绝的。 13 “是阵,以整个居庸关炼成的阵。”子尘看着瓮城之内突然说,他想起了刚才瓮城中的巨大青铜鼎上的文字。 他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息,用手指蘸着地上的鲜血绘出刚才青铜鼎上的金文。 “是商时的祭祀文,如果我没猜错,还应该有一处祭祀的地方。”子尘站了起来,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金文上。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回过头看着露申辛夷,“怎么了吗?” 辛夷近乎惊恐地摇着头,“少主……你说什么。” “还有一处祭祀的地方。”子尘说。 “不,你说,这是用整个居庸关炼成的阵。”辛夷咬着牙,面色发白。 子尘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出了多么恐怖的事情。 “少主……” 子尘没有说话,他知道他刚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逼着自己不去细想。 像是易子而食的人撕咬着肉,逼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他是八百里皇轩家的少主,他可以残暴,可以冷漠,但绝不能优柔。 “相柳他们还在城外,”他用沾血的指尖指向西北,“你们去那里找他们。” “那少主你呢。”露申问。 “我要去毁掉另一个阵。”子尘咬着牙说。 未等露申辛夷回答,少年扯过马缰,翻身上马。 “走吧,去城外。”辛夷说。 “恩。”露申点了点头。 两个人跳上城头,如身轻的飞燕,头戴斗笠,背负双剑。 “等等。”露申突然说。 她闭上眼,感受着居庸关中风的流动。 她与辛夷从小便被当做舆鬼培养,在子尘死后,她们便要永守剑冢,为百万魂魄接舆。 “魂魄为何?”她记得她曾问过皇轩家一位百岁的巫咸之师。 “魂魄为气。”那位身披羽衣的巫咸之师闭目而答。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巫咸之师的意思,只觉得太过玄妙。 毕竟那个时候她才十岁,她还可以把自己只当做子尘身边奉茶的小丫鬟。 可如今,她逼着自己感受着所有风的流动,寻找着巫咸之师所说的气脉。 魂魄之气,过芦苇而不动。 她看着风吹过城内槐树上的数千条染血额带,辨识着空气中风的走向和额带摇曳方向轻微的差别,寻找着风中魂魄之气的走向。 “还有一阵。”她看向云台之上。 “我也要过去。”辛夷说。 “我一个人够了。”露申说:“别忘了,我们总得有一个人活着。” 她抽出身后的双剑。 女孩跳上了城中的飞檐,槐树的枝干上系着无数的玄色额带,像是寺庙里祈福的系带。 她看着最高处的云台,风吹过寺庙檐上悬着的青铜钟舌。 钟声清越。 露申踩着覆雪的台阶走上云台。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走过一条漫长的台阶。 那个时候她的母亲死了,她被她的父亲在头上插了根草就要卖掉。 她太瘦了,也太小了,一看就活不长的样子。就在她的父亲将她踹倒骂她赔钱货的时候,一袭红裙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头,她从未见过那样美的女人。 像是一树的桃花,繁花似锦,就连桃树都受不住那样重的繁美,于是簌簌而落了一天地的花瓣。 “倒是个漂亮姑娘。”女人低头扯了扯她的脸,一点都没留情,把手拿开后,女人的手指都沾上了泥。 “我儿子房里倒是还缺个漂亮的女孩。” 于是女人领着她回了家,她还记得通往梧桐栖的路上真的种着很多梧桐。 梧桐的树叶落了一地。 她那时想这里面别不是养着个小凤凰。 那条路的尽头就是长长的台阶。 她怯生生地只敢看着地面,数着梧桐树叶,女人红色的纱裙不时晃过她眼中。 “怎么来的是个姑娘。”禄存将军挑着眉,像是觉得很好笑一样看着黑衣戴斗笠的女孩。 “足够了。”露申说。 “你会死掉的,你杀不了我。”禄存将军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为舆鬼。”露申握着手中的双剑,抬起头看着云台寺庙前巨大的青铜鼎。 这里很干净,覆着一层薄雪。 寺庙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都不在这,庙内燃着一点清淡的香火。 但露申却觉得空气中的血腥气息浓郁的像是化不开一样。 “我现在,可早已不是凡人。”禄存将军近乎邪佞地说。 “至少不会比疯掉的皇轩家主可怕。”露申握紧手中的双剑,轻点足尖,以近乎风过般的速度向禄存将军冲了过去。 长剑挥落。 禄存将军立刻抬起手,他的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炭色,如同野兽的利爪,他直接握住了露申的剑。 他的眼变成血红色,挑着嘴角看向如同飞燕般的女孩。 “我说过,我早已不是凡人。”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蛇类般,“我已得到了鬼神之力。” 露申皱着眉,将另一把长剑向着禄存将军的右臂挥落。 鲜血落在薄雪上,瞬间将雪烫化了,他伤口处的鲜血像是熔岩一样沸腾着。 禄存将军看着自己的伤口有些意外,他还在发愣,露申便立刻踩向他的身体,长剑割过他的胸口,然后瞬间反向跳开。 “你做了什么。” 露申剑上的鲜血近乎要烫化她的剑刃。 “我说过了,我得到了鬼神之力。”禄存将军狞笑着,“公主殿下果然没有骗我,我将会长生不老,我甚至可以与仙人匹敌!” “鬼神吗?那倒是巧了,我便是舆鬼人。”女孩微微转动手上的剑刃,像是要震落上面的血。 毕竟身为皇轩家的侍女,她还是很爱干净的。 禄存将军的右手完全化作了兽爪,狰狞锋利,他向露申扑了过来。 锋利的兽爪擦过女孩的腹部,鲜血染湿黒衣。女孩跳上巨大的青铜鼎,她像是风流灵巧的燕子,在云台的寺庙殿宇间跳跃着,禄存将军一直难挨她的身。 青铜钟舌微微摇晃着,钟声空灵肃穆。 寺庙飞檐上的雪簌簌而落,铜钟上系着的红绸在雪间飘飞。 几番追逐无果,禄存将军收起了野兽般的利爪,拿起他的配剑,在原地等着女孩。 “来杀我啊,我不死,这个阵就停不了。”他狞笑着说,“来啊,过来啊,杀了我,或许你还能救你的少主一命。” 14 异兽已入了居庸关,一路上城中皆是燃烧的尸体与火焰。 子尘咬着牙,逼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 城门处,数十名边军护在巨大的青铜鼎旁,异兽围在他们的身边。 鲜血在青铜鼎下流淌着,但仍旧能看出原本以朱砂绘成的阵。 子尘马上拿起绿螭骢鞍上的弓箭,搭箭拉弓,弓箭射入异兽的眼中。 少年策马而过,利箭齐发,玄甲红绫,发间的额带翻飞。 那双眼凌厉的像是匕首的刃,能割伤人一样。 他跳下马,握着手中的剑,将扑身上来的异兽直接砍杀。 握着滴血的剑刃,他走向巨大的青铜鼎。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北祭之阵。”边军拦住子尘。 “让开。”少年侧过脸看着边军,“你知不知道你护着的,就是要你命的。” “他们是在拿整个居庸关填阵!” “你……你说什么。”边军握住子尘的领口,双目圆睁。 子尘却只是看着青铜鼎。 不是这里,阵的中心不在这里。 子尘突然走向土墙后面,他翻过栅栏,走进了一间土房。 有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孩子,看到有人来立刻就躲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子尘隔着大半个房间问躲在桌子后面的孩子。 “有个很漂亮的姐姐,她说要和我玩躲猫猫,让我藏在这里,看谁能找到我。”孩子露着没长齐的牙齿笑着说,“她还给我画了很好看的画。” 孩子撩起衣服,露出肚子上用朱砂绘成的乾坤阵。 子尘感觉自己的身体冷了下来,他强撑着看着孩子,“你躲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好久了,要有好几天了。可是都没人来找我。”孩子有些难过地说。 “你不饿吗?”子尘感觉他甚至没有办法握住手中的剑。 孩子摇了摇头,“我不饿啊。” “过来,来哥哥这。”子尘强撑着笑。 “恩。”孩子笑着点头,看上去很开心终于有人找到他了。他穿着开裆裤,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狗一样向子尘跑了过来。 傻兮兮地,又有点可怜。 利箭猛然穿过孩子的身体,上一刻还像小狗一样笑着的孩子倒在了血泊中。 “哥哥,我好疼……” 他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看着向他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的子尘。 委屈又难过。 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呢。 子尘看向门口,辛夷将弓放下,“少主,他已经不是人了……” 他跪倒在地上,握住血泊中那个孩子伸向他的手。 很柔软,像是面团一样。 黑发的少年低着头。 垂落的头发掩住他的脸。 “辛夷,我突然觉得,我也早就不像个人了。” 15 露申捂住胸口的伤口,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涌出。 “你还在强撑什么。你杀不死鬼神的。”禄存将军舔着化作兽爪的左手上的鲜血。 “我是要杀死我们家小少爷的人,怎么可能连你都杀不死。”露申挑着嘴角近乎痴癫地笑着。 她记得那天,那个红裙的女人带着她走过了大片的梧桐,而后停在了台阶尽头。 而她只顾着数叶子,差点撞上女人。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在大片桃花下挑着琴弦的少年,少年身边陪着个端茶的侍女。 “那就是我儿子。”女人说,她的语气像是在跟别人介绍自己养的兔子。 少年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眼像是白山黑水,清澈明朗。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突然笑了,让人想起清风霁月,梅子落白瓷。 “你以后将永远陪在他身边。”女人说。 她会成为那个少爷身边的丫鬟吗?一生为他分茶点水,磨墨镇纸。好像……也不错。 “然后,杀了他。” 满树的桃花簌簌而落。 露申握紧手中的剑,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向禄存将军冲了过去。 小少爷,对不起啊,我不能为你接舆了。 我不能带着你的配剑回到剑冢,永守你的枯骨了。 不过,好像……也不错。 在男人的利爪穿过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突然笑了。 我没有杀死你,真好。 我这把剑,是为了保护你,而折断的…… 禄存挥动右手的长剑想要砍落女孩的头颅。 然而下一刻,他的剑却被另一把长剑挡住,那把剑近乎决绝地卡在了他的剑和女孩的头颅间。 他咬着牙狞笑着,这个女孩明明必死无疑了,你还来救,又有什么用呢。 他猛然将剑刺入少年的身体,少年挥剑想要砍断他的胳膊。 然而少年的剑早已快要报废了,在砍入他的胳膊的一瞬间便崩开了刃。 但因为疼痛他还是忍不住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子尘抱着身体被洞穿的女孩后跳而退,右手捂着被剑刺穿的胸口。 他将女孩放在地上。 露申抬起手用衣袖擦干净少年脸上的灰尘。 她的小少爷该是锦绣堆里养出的小凤凰,她的小少爷该是干干净净的,衿贵更比白玉樽。 她浅浅地笑着,像是楚辞里的花草一样。 每一次那个少年从微尘寺回来,她都这样等在梧桐院里。 风吹过飞檐上的青铜钟。 少年的脸清秀干净。 女孩的手缓缓落下了。 子尘在女孩身边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现在才来又有什么用呢。”禄存将军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看着子尘。 “你是觉得是你害死她的吗?” “不,不止是她。整座城的人都是你害死的!所有人都因你而死。” “你不是很厉害吗?皇轩家的少主,蚩尤狂血,可你什么都护不住。” “你是觉得你很伟大吗?害死了皇轩家所有人守一个废城。” 子尘却只是整理着女孩身上早已扯破的衣服,女孩很爱干净的,她不喜欢金玉簪子,可身上的衣服都要洗的干干净净的。 现在衣服脏成了这样,她会不高兴的。 禄存将军像是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还能坦然地给女孩整理着衣服,为什么少年还没有如他所愿的崩溃掉一样。 “你不过是个懦夫,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得站在这里呢?” 那个少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他应该早就已经承受不住了,为什么他还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呢? 这一点都不好玩。 禄存将军惋惜地看着少年。 子尘将女孩的身体缓缓放在地上,然后撑着自己的身体咬着牙站了起来,他用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地戳着自己的心口,“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很早之前,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崩溃吗? 他其实早就疯掉了。 一直以来,站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呢?”少年狞笑着,他用沾着鲜血的手从脸上擦过,像是要擦掉脸上的灰尘一样。 他抬起眼。 眼下是如同战纹般的血痕。 蚩尤狂血是吗? 蚩尤也好,轩辕也好。 只要能杀掉他们,怎么样都好。 少年一点点拔出他腹部的剑,鲜血沿着剑刃流出。 你已经连剑都没有了吗? 那就拔|出插在你胸膛上的剑,去厮杀,去奋战。 他握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剑,看向禄存将军。 鲜血沿着剑尖落在雪上。 他生来便是要斩杀一切的剑。 只不过他一直带着鞘在战斗。 就像很久以前,司天命问他,“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舍弃你的鞘呢?是怕割伤你自己,还是怕割伤别人?” 可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了保护着他的剑鞘,也没有了他所要保护的一切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拼尽一切地厮杀吧,舍弃一切的刀鞘。 你只是要斩断一切的剑而已。 “将军,天将夜……” 面容清秀的少年仰起头,他眼下一尾红色狰狞艳美。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灌溉,求收藏作者。 还有,我放新文了,求个预收。《乾坤妖兽行》。废土大唐的,打算和黄昏之役共用世界观。不过没想好是写大唐,然后放在二十四诸国前,还是直接写辰朝。 直接写辰朝的话,皇轩惜莲就可以出场了呢。莫名觉得皇轩惜莲是个一身紫色轻衫,性格却和开国公一样傻狍子的大美人。 第153章 长城埋骨 16 居庸关外。 皇轩家数万家臣的尸体与异兽的尸体一同燃烧着。 相柳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然而他的肱骨早已从血肉中挣出,每动一下都疼痛得近乎要窒息过去。 “相柳将军, 城内……已经没有人了。”重明捂着胸口的伤口。 狼烟风沙尽,血染百里如火烧。而他们拼尽了一切却什么都没能守住。 而城外的异兽却仍旧凶猛, 他们在战场上撕咬着人类的尸体。 他们所做的一切,像是一场笑话。 “什么人都没有了吗?”相柳将剑尖插入土中。 重明摇了摇头。 他们已至末路,若是项羽便当自尽于此才对。 可相柳却突然近乎疯癫地笑道, “什么人都没有了吗!好!太好了!” “如此,我终究可以毫无顾虑了。”相柳表情像是茫然地看向远方的天空。 没有了任何要保护的,也就没有了剑鞘。 从此,斩断一切, 全力厮杀。 “我皇轩家,可还没到末路呢。”男人扯落发间的玄色额带, 鲜血染红逆双剑纹章。 他于身前紧紧握着皇轩家的额带, 如同明堂上祭祀山川鬼神的王般在居庸关外巨大的战场中念着鬼契。 “乞上古洪荒之神,我以我三魂献之,沉睡在我血脉里的远古凶兽, 我以我的血饲之,我以我的六魄唤之。相柳生,尽成泽国。” 荒寂的战场之上,一瞬间像是所有的硝烟都停止了流动。 男人的身躯跪倒在地, 而在他身后是远古神话中才能出现的九头巨蛇。 相柳于巨大的邪臣蛇兽前抬起头,“巍巍我皇轩,魂魄归兮!” 九头的巨蛇猛然嘶啸, 天地为之震颤。 重明看着手握邪臣剑的相柳,挑着嘴角笑着说:“还真是乱来。” 他们少主说的还真没错,皇轩这个姓氏,庇佑的不过是一群流氓走狗之辈。 皇轩家不止他皇轩烬一个流氓。 既然都有人这么乱来了,那也不差他一个了。 他笑着于天地间悠悠地念出他的鬼契,“魂魄以献,血肉为祭。重明之鸟,百鬼莫侵!” 遍目烟尘的战场之上,巨大的鸟兽破开天空! 纵是燃尽灵魂又如何,纵是再无轮回又如何。 得此一生,守一姓,守一家,守一国。 已足够。 “厉害啊,我也要。”狌狌看着天地间翱翔而飞的重明鸟兴奋地大喊, 肥遗赶紧拉住狌狌,“别别,你变了就是只猴子,战力还不如现在呢。” “那你呢。”狌狌一脸鄙视地看着肥遗。 肥遗一脸得意地念着:“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 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今我以我魂魄献之,以白泽图为契,唤我血脉中沉睡的凶兽,为我皇轩家归来而战!”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齐齐敲响,天地为之震怒。 男人化作凶猛的蛇兽,冲向战场。 旁边的几个边军浑身颤抖着看着面前的景象。 那是神话中才能有的战役,山海经中的群怪在这片大地上再次醒来! 他们怒吼着,撕咬着一切。 南荒北莽,他们从四境归来,为八百年的皇轩而战! 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氓走狗啊。 走狗,就是要咬人的! 皇轩二字从来没什么尊贵的,八百年来从来都只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亡命人,躲在这个姓氏之下。 这北地,八百年前可就是我皇轩家的地界了! 一场赤松之战,三十万铁骑,半个江湖从偌大的东煌奔赴而来。 人或许可以真正地活着。 那些人只因为这句话便冲上了战场。 ——纵吾辈皇轩今日皆捐身于此,只要长城之内轩辕血脉不灭,泱泱东煌万民太平。往后,自有人为我皇轩家扬起战旗! ——死战矣!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八百年前那些奔赴而来的铁骑和江湖客与如今的皇轩家厮杀在同一片战场上。 泉台的旧部,归来吧! 如今这里又是我们的战场了! 是什么让你拼尽一切的战斗,是什么让你宁可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也不能倒下! 从今往后,死不再是你的归宿,皇轩家才是。 几个边军吓得不敢说话。 狌狌连忙装作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摆着手对身边的几个边军说:“小场面,都是小场面。” “以前在金陵,这场面我见多了。” “……毕竟,我们皇轩家可也都是一群野兽啊。” 说完这句话他便拔|出了腰间的剑,再次冲入鲜血燃烧的战场! ——昔日我乘着车,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我乃江南皇轩,我本血脉轩辕! 舍弃一切而战吧。 你已经没有了任何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忘记你曾经的剑鞘,将自己当做生来便只为了斩断一切的剑而战! 子尘握紧手中沾满他自己鲜血的剑。 利剑挥向禄存将军,他的速度快到近乎不可思议。 那是野兽的力量和速度。 然而禄存将军的身体也迅速地兽化着,像是刀剑不侵的铁一样坚硬。 剑刃砍在禄存将军的身体上带出一道道的火花。 两个人于居庸关最高处的云台之上厮杀着。 城外皇轩家的战旗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但子尘却未曾看一眼。 风吹过城中数百棵系着玄色额带的老槐树。 少年眼下红色的血痕诡厉艳美,像是祭祀的红绫。 他明明应该失去了一切意识。 可他此刻却觉得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能听见风中任何气息的流动。 槐树的枝叶,玄色的额带,飘飞的衣摆…… 他甚至在战斗的余暇想起了很早很早之前,皇轩昼曾在一大片的梧桐林中教他练剑。 他双手都是伤口,是被自己的剑划破的。 而他无论如何拼命,他的剑都没有办法够到男人。 一瞬间禄存将军从他眼前消失。 他紧紧握着剑,茫然找寻着。 禄存将军的身影猛然从他身边掠过,利爪划破他的肩头。 “你的剑,太软弱了。”皇轩昼说。 “你只看得到我,却看不见你自己。”男人直接将他手中的剑挑落,“道求仙道,佛求佛道,皇轩家求得是个人道。佛道弃欲,皇轩家不弃。不放我执,才能有我。” 子尘猛然将手中的剑向后刺去。 鲜血溅在了他手上。 “你……怎么可能找到我在这。”禄存将军狞笑着捂住自己的伤口。 “我没找你,我只是守住我自己的地方。”子尘抽出剑。 然而禄存将军腹部的伤口却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着。 “皇轩烬,我早就不是凡人之身了。你杀不死我的。”禄存将军狞笑着说。 “哦,那我就杀到你死。”子尘再次挥剑,他挥剑的速度快到甚至看不清残影。 少年的眼白山黑水,黑白分明,可眼下的血痕却妖冶而狰狞。 禄存将军的身体不停受伤而后再次愈合硬化着,而少年却只是不停向前挥着剑。 兽化的利爪无数次从少年身上划过。 少年身上全部都是自己的鲜血。 可他像是不知疼痛一样,丝毫没有躲避。 鲜血在他体内燃烧着。 或许他只是一具机械罢了,没有疼痛,就这样一直战至损毁。 他厮杀着,像是愚人执拗地挥动着手中的柳条要砍断巨石一般。 鲜血不停溅落在云台上,四下的雪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寺庙的大门被破开。 大雄殿内庄严宝相的三世佛慈悲隐忍。 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子尘站在巨大的佛前。 他的身影瘦弱单薄。 手中握着沾血的剑。 若佛慈悲,他总该怜我。 可佛不怜我,于是我只好化身阿修罗。 少年像是有些痴狂地笑着,然后再次不顾一切地挥剑。 前几日那个老和尚晒好的经文被溅上鲜血。 再也闻不到香火的气息,除了铁锈的气息,再无其他。 禄存将军拼命躲避着少年的剑刃。 可他的剑却像是避无可避一样。 少年的眼凶狠地像是在夜里追捕着猎物的恶狼。 他手中的剑一次次挥落,一次次砍入兽化的肉体。 飞檐上悬着的青铜钟被砍落,红绸堆委落地。 子尘手中的剑已经被砍断了。 他看了看手上的剑,笑了一下,将剑扔到一边。 然后向着跌倒在地的禄存将军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直接揪起了禄存将军的衣领,然后猛然挥拳。 想杀人的话,什么都可以。 刀可以,剑可以,折扇可以,人心可以……赤手空拳,也能杀他个鲜血四溅。 少年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一次次挥拳。 云台之上的鲜血沿着台阶缓缓流下。 17 “若我死,倘埋我骨长城北,与尔同戮万古敌……” 漠北的荒城中像是有人唱着那首北地的歌谣。 夫诸捂住腹部的伤口,咬着牙从瞭望台的尸堆中爬了起来。 赵亦鸣的尸体躺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夫诸合上赵亦鸣的眼,拿起旁边沾血的鼓槌。 他拼尽全力地敲响着巨大的夔鼓。 鼓槌上的鲜血在夔鼓上溅落抹开,像是写意泼墨山水画用血画成。 他不敢停下。 他甚至什么都不敢想。 “有人吗……?” 还有人么? 来人啊! 有几只异兽沿着女墙爬了上来。 夫诸咬着牙,不顾一切地敲着夔鼓。 可最终,没有任何人。 风吹过城中百棵系着玄色额带的老槐树。 夫诸跌倒在地,手中的鼓槌垂落。 他看向在瞭望台砖石缝隙中长出的一朵小花。 花很小,隐约看得出来是要开了。 数月来,漠北天冷的怪异,除了荒草,见不着绿色。 这朵花从酒寻节那天就开始打骨朵了。 他其实没想守什么皇图霸业,没想守什么百姓万民,他……就想守住这朵花。 夫诸解下头上的盔甲,罩在那朵在风中摇曳的小花上。 他捡起血泊中的剑,向异兽冲去! “我乃江南皇轩!” 若我死……倘埋我骨长城南,与尔同看太平世。 18 春日的祭祀上,年轻的首领戴着白色的羽冠。 那是最好的时候啊。 有花草,有鸟羽,有互相喜欢的男女,有孩子有老人。 那些人宰杀牺牲,浴风而舞,击鼓奏乐。 所有人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舞蹈。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来了,我叫皇轩烬。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第154章 昏日行于空 Chapter55昏日行于空 我们畜牧牛羊, 大地畜牧我们。 01 光线昏暗的诸神庙长廊,布伦希尔德手提着长剑, 她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厮杀了多久。 鲜血在地上凝固了一层又一层。 无论她如何奋战,却永远无法改变那些孩子被杀死的结局。 一切就像是早已注定, 是无可逆转的齿轮,而她像是一直爬行在齿轮上试图停下齿轮的蚂蚁。 神庙前的巨大古兽又一次倒落后,她没有做任何停留直接走入黑暗幽深的长廊中。 身后死去的祭祀胸口上插着的长剑早已与他的肋骨之间结出灰色的蛛丝。 囚牢里的女孩瑟缩地看向她。 而她仍旧没有停留, 径直向前走着。 等我杀死所有的古兽,我会回来的,一定。 不停地挥剑,纵是明知道一切无法改变, 俊美的女孩却仍旧没有任何回转之意。 她跑过黑暗的隧道,从残破的长廊拱脊处透出的些微天光照亮女孩奔跑着的带着好看线条的长腿。 挥斩而下的长剑将所有扑过来的异兽斩杀。 鲜血溅在她身上。 我可以的, 我能改变一切。 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 她走入长廊尽头, 看着被锁在牢笼中的孩子,身后的古兽向她扑来,她直接将剑向后刺入古兽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厮杀了多久。 最终, 这里只剩下她还站在血泊中。 她走向被关押的孩子,长剑直接砍断黑色的铁栏。 “我做了,我说过,我会带你们走的。” 布伦希尔德向着那些孩子伸出沾血的手。 那些孩子抬起头看着浴血的俊美女孩。 然而下一刻, 那些孩子的身体突然被黑色的鳞片覆盖,而后他们的眼变成猩红颜色。所有的孩子都化作了狰狞的古兽,从囚牢中踱步而出。 “怎么会这样……不……” 布伦希尔德惊恐地喊着, 她睁着蓝色的眼,像是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 02 风吹过大片的向日葵。 “哥哥,神为什么要创造世人呢?”黑发的少年突然问。 维希佩尔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说……他不敢回答。 少年的眼干净清澈,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明朗。 “是因为孤独吧。”少年突然说:“这世上只有神明的话,怎么想都太孤独了吧。” “这几百年古兽少了好多,暗精灵和精灵也都快要不见了。这世上的种族如果只剩下了神明,一定很无聊吧。”那个少年说:“所以神明创造了和神明最像的人类,这样,行走在世上的,就不只有我们了。” 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而是一个种族的孤独。 那深邃广阔如暗夜的,群体的孤独感。 就像远古的人类,在黑暗中围在火堆旁,虽然他们有一群人,但仍旧是孤独无助的。 他们只能靠着自己走下去。 所以他们祈求神,他们供奉,祭拜神明。 他们希望神明能给予他们神谕。 或许那些人跪拜了千年的神明,并不为得到什么,只为知晓天地间,还有其他的存在,是与自己同在的。 于是,人类可便不孤独。 “神明也是一样的吧。”少年说:“这世界太广阔了,阿斯加德、伐纳、穆斯贝尔海姆、尼弗尔海姆、中庭。如果只有我们,该多荒芜啊。”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 那个少年就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他才会在每个春天来到中庭,在这里种下这么多的向日葵。 他喜欢着人类。他给予他们火焰,甚至期待着他们能够走得更远,希望终有一日,他们能触摸到天…… 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想的吗? “哥哥,是这样的吗?”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那……我又算是什么呢?” 少年突然说。 一瞬间所有的向日葵在火中燃烧。 “我又算是什么啊!你告诉我啊!”少年狞笑着,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 03 鲜血染红云台,顺着寺庙前的台阶滴落。 系着红绸的铜钟坠地。 少年于禄存将军的尸体上仰起头,眼尾的红色衬着他的面容,像是人间妖孽。 干干净净却偏惹胭脂艳。 他的脖颈像是鹤。 手上却沾满了粘稠的鲜血。 少年突然歪过了头,看着在云台下握着剑看着他的辛夷。 他眯起眼。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你也拿着剑…… 是来杀我的吗? 女孩扶着斗笠帽檐,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她看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的子尘。 子尘猛然向这里挥拳,辛夷凌空跃起,跳上台阶。 她没有挥出手中的剑,她知道如果没有一击杀死子尘,更多的伤口只会让子尘变得更加残暴……直至将所有的鲜血都燃尽。 她竭力平整着自己的呼吸。 她记得以往每次练剑的时候,那个少年都有点弱弱的,像是对自己很没信心,有很多顾虑一样。可如今少年却像是一头不顾一切的饿狼。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什么都不需要顾虑了。 子尘向她冲了过来,她轻盈地跳上了沉重的青铜鼎。 她看见了露申的尸体。 就只剩下她了吗? 明明一直练剑最用功的是露申,最先知道她们的命运的也是露申。 可如今只剩下了她。 她的剑始终未曾出鞘。 她在等着子尘燃尽气力的最后时刻。 她在皇轩家被训练了十年。只等着现在这个时候。 她像是一把藏在了剑鞘里十年的剑,出鞘,便为了弑主。 辛夷在云台上起落闪避着子尘的攻击。 少年的攻击已经全无章法,他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但却始终没有倒下。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撑着他。 就是现在! 辛夷抽出了一直藏在剑鞘中的剑。 子尘看着女孩拔出了剑。 ……也要杀我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杀我! 他怒吼着伸手想要扼住女孩的脖颈。 辛夷将剑向着子尘的脖颈处刺入。 沾着血的拳和冰冷的剑擦过。 最终,女孩的剑掉落在地。 我还是……没有办法杀了你啊,我的小少爷。 子尘提起女孩的身体。 辛夷掰着子尘的手,少年眼下的红色如同血绘成。 明明那道血痕狰狞而诡异。 辛夷却想起了以前子尘在梧桐栖的时候吵着要采桃花给她们研胭脂玩。 辛夷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了。 她抬起手,摸着少年清秀的脸,指尖擦过少年脸上狰狞的战纹。 如果研成了,也该是这般好看吧。 最终,女孩的手落下了。 三月三啊,女儿娇。 江南好啊,盼君归…… 04 子尘松开手,女孩的身体倒落在地。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辛夷的尸体。 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跪在辛夷的尸体旁,近乎绝望地嘶吼着。 然而他的利爪已经无法杀死任何人。 所有人……都死了。 这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 一瞬间云台上所有的云都汇聚而来。 像是整个黄昏的天幕都压在了他身上。 他踉跄地向云台下走去,身后是巨大的青铜鼎和百年寺庙中庄严宝相的三世佛。 然而没走两步他便从云台上滚落。 他从地上爬起,痴痴地笑着。 风吹过城中百棵槐树上系着的玄色额带。 血泊上燃着鲜血。 地上插着无数的剑。 曾有人告诉他,剑是皇轩家的脊梁。 只要剑还未倒下,就总留着一口气。 他们的剑插进土里,他们的头颅朝向天空。 他一次又一次倒在尸堆中,身上沾满不知是谁的鲜血。 或许谁的都有。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 皇轩家已经没了。 他又能去哪呢? 他看见了蹁跹的白裙掠过鲜血和尸体停在了他面前,裙角绣着欲飞的蝶。 子尘抬起头。 05 所有的向日葵在火焰中燃烧。 维希佩尔看见诸神庙中少年被铁链束缚着双手,所有的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怪物,怪物!” 少年却仍旧茫然,“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而后一切在火焰中焚尽,巨大的神殿中,诸神肃穆,少年的眼已被灼伤,他眼上蒙着沾血的白布,他痴笑着说:“你们审判我,审判的是你们自己的罪行!” “奥丁!我的哥哥啊,我们曾是血肉相连的兄弟。记住那过去的日子!你曾许诺我,不是给我们共饮的酒,你绝不会独自饮下!” 可神座上的男人只是冷漠地看着少年。 他肩头的乌鸦飞过阿斯加德的神殿。 “我算是什么啊!我究竟是什么啊!” 你看见了什么,那是你逃避了无数次的过往。 是你的罪有应得。 少年走上熔金的炭火,他像是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白布下的面容干净清秀。 “我离去时踏着火,我归来时必踏着血!” “够了吗?”维希佩尔嘶吼着。“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耶梦加得,洛基……”他看着少年纵身跳入熔岩之中。 他想要留住少年,可下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风吹过大片的向日葵。 黑发的少年乖巧地躺在树下,像是还在睡着。 06 布伦希尔德握着手中的剑,她看着那些聚集在她身边的古兽却再也无法挥剑。 她看见了真实,却也看见了绝望。 巨兽撕咬着她的身体。 下一刻她睁开眼,再一次看见巨大的古兽盘踞在诸神庙前。 俊美的女孩倒落在地。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救赎。 有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我们的女武神,我们的神后弗利嘉。只是这样,你就已经没有办法挥剑了吗?”玫瑰色长发的赫尔站在诸神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布伦希尔德。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我为什么这样。我也有点写崩溃了。我知道我很早之前就设好了这条路,但真的写到这,我自己都有点绝望了。像是看着轨车在我架好的轨道上行驶,然后最后撞上了隧道里我弄塌的塌方。 我不想写死辛夷啊!!!我本来想让她活着的,但写到这,我没法让子尘松手啊!!! 感觉我被自己的刀片捅死了。 第155章 昏日行于空 07 “为什么?”子尘抬起头看着龙璎珞, “二十万人,死了二十万人, 你们究竟为了什么啊。” “是一百万人。东煌三十万,西陆七十万。”女孩没有什么表情:“把那些古兽也算上的话, 差不多是这样的。毕竟他们曾经也是人。” “一百万?”子尘抬起头看着龙璎珞,他一瞬间只觉得遍体生寒,因为那一百万人, 因为女孩说的那些古兽也曾都是人,也因为女孩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说过,人死如草枯,死了本便是很轻的事情。他们的死是为了更加庄重的事情。”龙璎珞低头像是有些不解子尘为什么会难过:“我喜欢商时的祭祀, 那个时候天地山川皆有灵,我们祭祀的是我们的父神。” “只是为了让洛基回来吗?”子尘摇着头, “为了一个人, 你们杀死了一百万人!” “那又怎么样呢?你看这片草原,要养活一只羊,就要有多少新草死去。一只狼活着, 又要死去多少的羊。” “这不一样!”子尘怒吼着。 “有什么不一样呢?人类畜牧牛羊,大地畜牧人类。”龙璎珞皱着眉头:“人也是生长在地上的草。” “你是还不明白吗?”女孩皱着眉,“我们不过都是世界树的叶子而已。” “古兽,诸神, 还是人类,都是世界树上的叶子。世界树供养着我们成长,然后我们落下, 腐烂……然后被世界树吞食。几千年几万年,所有的种群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死者之国吧。那里都是混沌痛苦的灵魂,人类喜欢圣洁的,喜欢美好的。世界树喜欢的却是腐烂的、罪恶的、痛苦挣扎的。所以每当这个世界上痛苦罪恶的灵魂多了起来,死者之国的大门就会打开。” 农神食子,而世界树也吞食着每一个种族的灵魂。 “这就是秩序,凌驾于神明之上的秩序。”龙璎珞看着居庸关上方的天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是无可改变的。” “而这样缓慢的死亡是满足不了世界树的,所以,它始终渴望着更多的杀戮。那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灾难来临的时候,那就是诸神的黄昏。” “大地崩塌,严冬覆盖,哀嚎遍野。对于世界树来说,这是一场盛宴。” “所以呢?所以死了的这一百万人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吗?”子尘近乎讽刺地笑着。 “当以人的眼看着蝼蚁,便不必再在乎蝼蚁的生死。当以神的眼看过这人世,又为何要在乎人的死。”龙璎珞皱着眉,有些不明白子尘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 “……因为我是人。我不是神,更不懂什么秩序。我只知道死了很多的人,很多,有些人昨天还和我一起喝过地瓜烧。” “那你想解脱吗?”龙璎珞低头看着少年。 “解脱?” “是,当我父亲的灵魂在你的身体中重生,这所有的一切对于你来说便只不过是一场幻境。”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鲜血从她指尖的伤口处渗出。 女孩轻转着手腕,那滴鲜血便悬在了她指尖上。 “一切都是幻境。你不必再痛苦,不必在挣扎。” 鲜血渗入少年的额心。 子尘像是突然陷入了迷茫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变为灰烬般的颜色。 08 巨大的古兽倒落在诸神庙前,布伦希尔德握着剑走入庙中,她走向了牢笼中的女孩,角落里的女孩手上缠着蓝色的绸带。 女孩惊恐地看着她。 布伦希尔德举起了手中的剑。 她们都会变成古兽的…… 既然如此。 “杀了她们啊。”赫尔坐在诸神庙中的雕像上看着布伦希尔德,“杀了她们,你就能走出这个幻境。否则,就只有一直的轮回下去。” “你们是谁。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布伦希尔德看着赫尔。 “你难道不应该问你自己是谁,你又做了什么吗?”赫尔低头像是很疑惑地说。 布伦希尔德没有说话。 “我的神后陛下,巴德尔和霍德尔分明都是你的子嗣,你又为何只爱一个呢?”赫尔歪着头看向布伦希尔德,“古兽自火与雾中生,人类也自火与雾中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你们赋予了他们龙血之辉。” “世界树给予了神明以龙血,而你们以龙血照耀火与雾创造了人类。但一旦失去了龙血的余晖,那些人类又会再次变为古兽。狰狞而弑杀。” “人类与古兽分明都是你的子女,为何你又只爱一个呢。” 布伦希尔德看着女孩。 一瞬间她看见了黑暗的中庭中无数的人类围着火堆祈求诸神,名为乌特加德的古兽在每一个冬天来临,所有听到他哀鸣的人类化为古兽撕咬着同类。 她看见了那些人跪在她身边,他们称她为母亲,卑微地触及她的裙角,乞求着她驱赶那些古兽。 他们求着她说他们再也不愿忍受,他们宁可死去也不想变为怪物。 “黑暗杀死光明,古兽杀死人类。”赫尔的声音空灵,回荡在旷寂的长廊里像是远古的吟游诗。 “于是你不忍再看。于是你盗走了龙血!”女孩突然提高了音量,她于高大的神像上低头看着濒临崩溃地布伦希尔德,像是审判着她。 赫尔从高大的神像上跳下,走到布伦希尔德身边,“你盗走了藏在神坠中的龙血,于是所有的人类都失去了龙血的照耀,大地上的人类纷纷化为古兽。接连而来的是三个漫长的冬天,乌特加德行走在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哀鸣。” “那就是……芬布尔之冬。” 布伦希尔德跌倒在地,她想起了所有的痛苦。 她不忍看着他们痛苦,可最后她害了所有人。 她想保护一切,可最终却看着一切在她面前死亡。 “于是你怀着龙血来到了中庭,放弃了神格。以人之身行走世上。” “所以,把龙血给我吧。你不想要的,我想要。”赫尔抬起布伦希尔德的脸。 她抬手从布伦希尔德的额心抽出一滴蓝色的鲜血。 女孩的手指像是莲花。 蓝色的血悬在她手尖上。 “睡去吧,我的神后陛下。”赫尔将布伦希尔德像是失去了意识的身体放在了地上。 “什么都忘记的话,会更好一点。” 09 维希佩尔涉过燃烧的向日葵。 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少年的身影。 是年少时他看见被关在神殿地下囚牢中的少年。 少年透过铁栏看着他,不识人事,一双眼干净得像是个傻子。 是那个雨夜,他拉扯着少年奔逃在阿斯加德的道路中。 可一转眼他的手中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握住。 转过身,只有燃烧的诸神庙,而少年捂着自己被灼伤的双眼哀鸣着。“小凰鸟,是你非要这么折磨我吗?”维希佩尔站在燃烧的火焰中突然笑了,“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最有应得。” “你想知道真实吗?”他抬起头看着一切的火焰散去后,乖巧地睡在树下的少年。 “神创造人不是为了孤独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因为神不该孤独。” “诸神只是想让人类代替他们死,所以才创造了人类。”维希佩尔看着少年一字一字说。 少年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黑色的眼中有着阿斯加德的星辰。 “最开始这世上只有火与雾中诞生的古兽,它们的本性便是杀戮,于是世界树茂盛生长着。而所有的叶子都会落下的,于是漫长的冬天来临,世上的古兽越来越少。新的叶子出现,那就是诸神。他们从古兽手中得到了世界,可诸神皆有着漫长的生命,而且他们不愿彼此杀戮。但他们也不想将世界还给古兽。” “后来神王布利向世界树献祭了自己为神族求到了世界树的眷顾——龙血。于是神创造了人类,神予人类自私、贪婪、好战、予人类一切罪行。因为世界树喜欢的是腐败的,罪恶的,痛苦挣扎的灵魂。” “人类是大地上诸神为世界树圈养的羊羔,而诸神只是牧者。” 维希佩尔的声音遥远而温柔,像是吟游诗人为火堆旁的孩子讲着故事。可他的故事却真实得近乎残忍。 少年看着维希佩尔,“果然是哥哥呢。”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实,你还要什么呢?”维希佩尔说。 少年摇了摇头,“足够了。” 那些向日葵逐渐消失,听到了真相的孩子终究是要从梦里醒来的。 维希佩尔看着身体逐渐化为虚无的少年。 他记得曾经的神王布利和他说过很多事情,那些事情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被他奉为圭臬。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神王布利也不是所有都说对了。 “他说神不该孤独,可我还是会想你……” 他看向虚空中的少年说。 10 龙璎珞抱着子尘涉过望龙川,男孩身上的鲜血在水中散开,像是一朵巨大的睡莲。 她踏上岸,所有的古兽像是畏惧着她一样退避着。 她将子尘放在了望龙崖上巨大的祭台上。 在漠北匈奴的传说中,曾有一条龙喜欢上了漠北部落的神女,而神女却不爱它。 于是这条神龙引了东海的水来,要淹了整个部落。 腾云驾雾,兴风化雨。 最后神女登上了山崖,看着天地间翻云覆雨的巨龙,自刎而死。 巨龙最后化作山峦,阻断了所有的海水。 于是这漠北之地就只剩下了这么一条河,叫望龙川。 剩下了一个山崖,叫望龙崖。 贵重的金属于卑贱的金属中重生。 我的父亲将以你的身体重归这世间。 龙璎珞割破自己的掌心,一瞬间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她将鲜血滴在少年身上,然而未等鲜血落下,祭台上的少年就突然不见了。 龙璎珞转过身,看着怀里抱着少年的维希佩尔落在地上。 “想要动我的人,总该先问过我。”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龙璎珞说。 “你的人?他与我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你又是什么人?”龙璎珞笑道。 维希佩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想了想说:“我是能让他逃婚的人。” 第156章 昏日行于空 11 “又见面了, 殿下。”龙璎珞乖巧地笑着,一瞬间让人觉得她仍旧是那个安安静静, 病弱到苍白的东煌公主。 “你是什么人?你身上的气息很令人讨厌,像是那些矫作的神明, 却又不是神明。”她看着维希佩尔问。 维希佩尔将子尘的身体放在了柔软的枯草上,将他的衣服理好,少年微睁着眼, 眼中的黑色散去,变成了灰烬般的颜色。 “一个过路的吟游诗人罢了。”维希佩尔说:“你呢,洛基之子,耶梦加得, 怎么会变成东煌的公主。” “我本便雌雄同体,自是怎么变化都可以。”龙璎珞不以为意道。 “那原来的公主呢?” “被我吃了, 公主当年的那场大病就这么回事。”龙璎珞皱眉道:“你该明白, 我从尘世巨蟒化作人体,总会有一段时间很虚弱。吃了那个公主之后,我有很长的时间甚至以为我真的是东煌的公主。可有一天, 我突然想起了我是谁,我来这人间是为何。” “所以,我刚才陷入的幻境,果然还真是你的记忆。”维希佩尔像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毕竟那个少年该是他一个人的。 酒寻祭、微尘寺、葵倾平原。 像是平白被别人分去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不过就算那些都是耶梦加得的幻境,可幻境中的少年,是他的。 这么想着, 维希佩尔倒是好受了不少。 “也是你的幻境,我虽是古神,却也没有办法仅凭自己的念力构造一个能困住你的幻境。不过具体谁对那个幻境影响的多一点,就要看各自念力了。” “不过你能走出幻境,倒也算本事。”龙璎珞说。 “那那座荒岛上的幻境呢?”维希佩尔问。 “有一部分是我的,一部分是你的,还有一部分……是那个少年的。第一层幻境为众生相,第二层为天地相,第三层为己身像。可惜他破得了自己,破得了天地,却破不了众生。” 那个少年最后还是没能杀死罗兰。 还真是仁慈到近乎懦弱。 “只为了一个数千年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维希佩尔看着龙璎珞问。 “我已是古神之身,千年于我,不过朝夕。”龙璎珞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杀了一百万人换一个人回来不值得吗?” “值得。”维希佩尔点了点头说:“不过,你如今要牺牲掉的人,也是我用了数千年换回来的。你要动他的话,我可是不会让的。” 龙璎珞一瞬间没有懂维希佩尔的意思。 “凤凰血在你身上。”维希佩尔接着问。 龙璎珞点了点头。 “我猜你也不会直接给我,对吗?”维希佩尔从少年身边站起身。 龙璎珞再次点头,然后瞬间于望龙崖上跳开,长|枪从她身边划过,锦绣的裙摆被银枪划破,像是裙摆上纷飞的蝶被杀死了。她手中长长的轮回锁链如同灵蛇般缠上银枪。 维希佩尔立刻错开长|枪,从长蛇般的锁链中挣脱。 “你想要凤凰血?”龙璎珞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的身体悬于空中,如降世的神女,银色的魂锁笼着她赤/裸的足踝。 她身后是尘埃遮蔽的天空。 女孩突然挥手,一瞬间沙尘遮天。 浩荡千军,所有的士兵都带着狰狞的虎贲面具,像是沉睡在古老东方墓葬里的兵俑为了他们的女王而征战沙场。 百万阵中,女孩身着锦衣,赤足踩在华贵的御辇轩梁之上,如亲征的王女。 灵服而驾,征彼四域! 车上的銮铃在沙中肃穆而响如巫神的祭祀祷告。 大地在维希佩尔面前震动,千军万马手执兵戈向他冲了过来! 砂石飞扬,尘埃蔽日。 维希佩尔站在原地,放出无数的黑鸦,鸦群穿过数万征伐而来的虎贲将士,如同切割着黑夜一般切割着千军万马。 黑鸦过,万里皆葬。 那些狰狞的虎面将士化作黑墨,在空气中晕染开来。 “不过都是幻象罢了。”维希佩尔握紧手中的长枪向着御辇上的女孩冲了过去,如孤军奋战的白色帝王。 然而下一个瞬间,那些如同水墨般在空中消散的影子再次化为身着沉重甲胄的虎贲将,他们手中的陌刀向维希佩尔砍下! 不是幻象,是魂魄! 龙璎珞将那些本该护着她回长安的虎贲将士的魂魄全部困在了她所构造的幻境中。 将他们用作自己的鬼兵! 御辇上女孩在华盖的阴影下扯出一个笑容。 她才是这万里幻境之主! 操百万鬼兵,拥无限江山。 尔等逆贼,皆当跪拜。 “你知道为什么长庚帝迟迟没有立太子吗?”龙璎珞看着在鬼兵中厮杀着的维希佩尔,男人的眼锋利如冰,纵使被围攻,却仍旧冷静而镇定。 他手执长|枪看着那些水墨一般聚散的虎贲将。 长|枪刺入那些虎贲将的身体,如同刺入水中的墨滴,黑墨绕着枪头散去,而后再次聚成手执陌刀的虎贲将。 “等我完成了北祭,回到长安,我就是东煌的皇女!”女孩仰着头,看着战场上方的天,“东煌上一位皇女,就是勾陈女帝。而我,会成为东煌新的女帝。” “等我的父亲回来,我便要将这万里河山送给他!我们会分享所有的荣耀!” “你说说,长庚帝,玩权弄势了一辈子,最后却偏偏喜欢一个整天敲木鱼的女人。还真是可笑。可他又什么都不说,只宠着个那女人生的女儿。”龙璎珞踩在车轩上,撑着自己的下巴,有些百无聊赖地说:“那些东煌的帝王,为了自己的宏图霸业,长生不老,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连北祭这种事情都不眨眼的。” “北祭的事情不应该是你提出来的吗?你居然还有慈悲心吗?”维希佩尔没有看龙璎珞,有些讽刺的说。 “可他是人,我不是啊。就算人可以轻易杀死蚂蚁,但看着蚂蚁撕咬着同类的身体还是会觉得太残忍荒谬了吧”龙璎珞很认真地说:“更何况,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类。我甚至真的以为我以后会嫁给那位皇轩家的小少爷。” “我穿着喜服很漂亮吧。”女孩轻笑着说:“那件喜服是我从见到那位皇轩家的小少爷之后就一直想穿的了。所以,就算我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最终会亲手杀了他,我还是穿上了那件喜服,去赴我的婚宴。” “对不起,我没注意。”维希佩尔冷硬地说。 “还真是冷硬啊。”龙璎珞说。 无数的黑鸦在千军万马中穿梭,黑色的鸦羽落在战场上。 维希佩尔闭上眼,听着乌鸦羽翼的声音。 他在战场上晕染的水墨中挥枪而刺。 随着枪头刺入那名身着甲胄的虎贲将的身体,虎贲将化作水墨后却没有再起聚起来,而是如墨一样落在沙中。 银色的枪头如同雾中的水晶。 而渗入枪头的银丝线顺着长|枪一直连入维希佩尔体内。 像是那把枪也成为了维希佩尔身体的一部分,而那银色的丝线中流淌的便是维希佩尔的血液。 “魂晶?”龙璎珞坐在御辇上,跳着嘴角看向维希佩尔,“你在把自己的灵魂当作武器吗?不要命的啊……” 下一刻维希佩尔再次向后刺出长|枪。 挥动陌刀的虎贲将的身体化作墨落在沙上。 不是所有的虎贲将都是魂魄,大部分只是幻象罢了,维希佩尔闭着眼借着那些乌鸦穿过虎贲将的声音辨认着哪些才是真正的魂魄。 龙璎珞还在愣着神想着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有着这样强大的能力。维希佩尔突然握着长|枪向着龙璎珞直直冲了过来,陌刀接连落下,男人白衣染血。 他不退不避,眼中只有御辇上锦衣的女孩。 长枪刺入女孩的身体。 然而御辇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件华美的穿花曳撒罗锦衣。 “真正的王,必御驾亲征!” 维希佩尔身后的虎贲将脸上狰狞的面具落下,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少年的脸。 而他手中的魂锁早已穿过了维希佩尔的胸口。 维希佩尔捂着自己的胸口。反手握住化作少年之身的耶梦加得的手臂。 那些化作沙中墨的魂魄再次聚成身着甲胄的虎贲将,然而相比刚才,他们的身体更加虚无,更像是真正的灵魂。 他们冲向耶梦加得,痛苦地嘶吼挣扎着,像是要撕裂耶梦加得。 “和世界树做了买卖的,可不止你一个。”维希佩尔在他身边聚起魂域。 在这片魂域中百鸦穿行,魂魄嘶鸣。 而他才是主人。 他于耶梦加得的幻境中撕裂出了一个属于他的领域。 以灵魂为媒介。 “被自己所护送的公主杀掉,怎么也会不甘的吧。”维希佩尔笑着说,鲜血从他的身上滴落。 “你不该拿魂魄对付我的。” “可这个幻境终归是我的。”耶梦加得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一瞬间,百万兵马,沙场万里如水墨般散去。 天地皆白。 四下皆是带着浆白面具或弹琴或吹箫或歌舞的人。 “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白衣的伶人如台上的牵线偶般吟唱着。 维希佩尔捂住胸口的伤口,手执银枪,行走在那些似痴似癫的白衣人中。 鲜血顺着枪尖滴落在画布一般白色的地面上,如同梅花绽放般晕染开来。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伶人的吟哦哀怨凄婉,维希佩尔放出大片的鸦群,黑色穿行于苍白中。 那些提线人偶般的白衣人突然向着维希佩尔冲了过来。 如同白色的鬼魅。 维希佩尔毫不犹豫地出枪,在那些鬼魅之间厮杀着。 红色的鲜血如泼墨般洒在地上。 一切像是一出戏剧一样,仍有伶人状若疯癫地在一旁坐地拍着腿上的红鼓,为这场厮杀配上铿锵的鼓点。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维希佩尔听着伶人的吟哦,突然皱眉。 羲和者,帝俊之妻,御日而行于空中。 崦嵫者,日落之地。 带着浆白面具的伶人拍着鼓,麻衣如素。 御日而行的神明停驻车辇,望着不远处的日落之地。 我也想留在这神之所,可是忽然之间就到了日暮黄昏。 乘凤辇驾玉虬,我将同尘埃与风归于天。 白色的伶人落地,鲜血染红白布。 维希佩尔看到了白色尽头的耶梦加得,雌雄莫辨的脸。 而他怀里抱着摘下了面具的少年,额心一点猩红。 “黄昏终至。” 耶梦加得说。 忽然之间,天地变幻。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一切又变为了居庸关的战场。 龙璎珞的怀里抱着眼如灰烬的子尘。 维希佩尔捂着胸口的伤口,抬头看着天际。 一切的天光都消失了,天地皆变为黑暗。 女儿峰,芬里厄抱着怀里的刀抬头看着被黑暗吞噬的天空,蓝色的发辫在空中飞舞。 他的表情说不上是冷漠还是期待,甚至细看还有几分厌恶。 芬布兰之地,唐德和维尔在战地安排着受伤士兵,三个月下来,西陆战死之人将近五十万,鲜血在冰上凝结了一层又一层。 “天怎么突然暗下来了。”唐德抬起头。 明与暗的交界明显地在冰山之上移动,从几十万冰川上死去士兵的尸体上移过,像是死亡在这一刻开始收割所有的灵魂。 黑暗照过唐德和维尔的身体,那种黑暗与夜晚的黑暗不一样,仅仅是处于这样的黑暗下便令人胆颤。 北域上空如同龙鳞般的云被黑暗与光线割裂。 雾都科林斯的光也暗了下来,行走在潮湿街道上的行人抬起头看着天,那种感觉像是煤油灯里的光突然熄灭了。 皇后大道上的醉鬼醉醺醺地看着天,“我这是喝多了吗……” 数十年无人入内的黑塔中陷入彻底的黑暗。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里所有的蒸汽轿车拥堵在街道上,白色军装的亚瑟士兵慌忙奔走在金宫中。那些如吸血鬼一样终日躲在自己宅邸里的蓝血贵族当家人也都被请了出来,然而他们却只能皱着眉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 长安,日光照过金銮殿前石刻的日晷,恢弘的宫殿在顷刻间般陷入黑暗,着炉红色绫罗裙的御女在宫道中回首看着突然暗下的天。 几个小太监不安地吵嚷着,沈安沉声说着肃静。 朱雀大街,胡玉楼,慈恩寺,湘子观。 一百零八坊里所有的人抬头看着突然暗下来的天。 帝郊灵台所有的星算官匆忙地提着衣袂奔跑在步天阶上,光与暗的交界在繁复精密的漆金浑仪圆轨上移动着。 红色官衣的勘天师停下朱笔,抬头看着天,数百个星算官拨动着黄金的算筹。 “天降异象,此日而微……” 地宫中的广寿子一身麻衣于铜案前听着外面的声响,撩着袖子努了努嘴,“要变天啊。” 而后瞬间,天幕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或者说,有人将天幕烧了起来。 整个天,都在烧! 死者之国的大门,打开了。 12 四处皆是雾气,隐约有火在雾中燃烧着。 子尘感觉自己在不断沉沦着。 他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你回来了吗?我最钟爱的子嗣。” 尖利又嘶哑地声音在雾中传来,子尘转过头,看见无数的脸在雾气尽头的巨大树干上浮现。 有人的,也有古兽的,还有一些辨不出来是什么种族的脸。 ……或者说,那棵树便是由无数的灵魂组成的。 这里是哪里? 他近乎战栗地想。 “这里是死者之国,是你的归处。” 那些声音说,像是无数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于是纷杂混乱。 如同掺着杂质的晶体一般半透明颜色的树根从雾气中穿出,向上缠绕在了少年的身体上。 “盛宴啊,还真是混沌挣扎的灵魂啊,痛苦而又绝望。” 缠在少年身上的树根像是光一样。 却又像是无数挣扎着从地狱中伸出的手。 “怎么能不绝望呢?你的厮杀,你的奋战,全部都毫无意义。” 那些声音狞笑着,像是能窥破子尘所有的想法一样。 “你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失去了一切啊。” “挣扎吧,痛苦吧。” 鲜血遍目,而他像是永无止息地行走在那片战场上,他握着剑,行走在燃烧的鲜血和硝烟中。 你不是我们的少主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没能救我们。 皇轩家,不是我们的家吗? 为什么……你还没有回家。 和我们一起吧,一起在春天跳舞,一起戴着白色的羽冠,一起喝着酒。 “啊!!!” 少年跪在地上,绝望地嘶吼。 那些树根从战场上的鲜血中钻出,缠绕在少年的身体上,像是要把他拖入地狱一样。 “重归于我吧,我最钟爱的子嗣。” 那些声音说。 “把你的痛苦,你的绝望,都交给我们。从此,你将再次化为火与雾。你将重归金加仑巨渊,那里没有绝望,没有挣扎,连时间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的灵魂将永远宁静。” “你是谁……!” 子尘颤抖着问道。 “我是秩序,是这个世界的意志,是真正的神明。我是全部,也是一。是尽头,也是初始。” “那死了这一百万人,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子尘咬着牙,他的眼底是硝烟战场,鲜血尸体。 “不,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死亡!更美味的盛宴!” 那些声音变得疯狂而混乱,一张张脸从世界树的枝干上浮现。 “痛苦!混沌!挣扎!罪孽!” 那些便是秩序所渴求的…… 子尘捂着自己的脸,不知是笑还是哭,“这个世界的秩序,就是这样的吗……” “谁告诉你,秩序该是善的?” 那些声音突然合而为一,他们的声音变得冷酷而高高在上。 “我们是秩序!我们凌驾于善恶!” 居庸关。 “阵已经成了。”耶梦加得说:“而我的父亲将重新归于这世间。” “当他重归于世,所有的臣子都当为他献上骸骨!” 他必踏着鲜血与火焰而归! 子尘在她的怀里痛哭地挣扎着。 “没关系的,马上就会结束的。”她轻声说。 她握住子尘冰冷的手。 充满着火与雾的死者之国,躺在虚空中的少年的身体逐渐被那些树根缠绕。 鲜血燃烧的战场上,少年跪在地上,像是要被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拉入地狱中。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那样,就能结束一切的痛苦。” “你的战斗毫无意义,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157章 昏日行于空 13 意义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片战场中厮杀了这么久啊。 子尘跪在那片鲜血燃烧的战场上, 向上伸着手。 一如当年的寺庙里,他被关在暗室洗尽他体内的蚩尤狂血。屋顶处透来一丝光线, 飞蛾扑着光,而他在黑暗中向上伸着手。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 他所作的一切什么意义都没有。 如果任何意义都没有…… 那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活着这么痛苦。 日复一日的沉沦, 日复一日的挣扎。 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些混乱繁杂的声音如同鬼魅,如影随形。 “挣扎吧,混乱吧, 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子尘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 鲜血是假的,尸体是假的。 可他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感觉自己被网束缚着。 为什么要有鲜血呢,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为什么呢?”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 为什么那些北地的蛮人要过来杀我们呢? 死了很多人啊。 不止我们,那些蛮人也死了很多啊。 他们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指向北方, 男人微眯着眼,像是要竭力看清远方一样, 一直看到漠北的荒原。 “过了长城, 就是漠北草原。漠北的草与江南的稻田不同。一遇上荒年,就是枯草千里,养不活羊, 更养不活人。” “再往南就是汉人的地方,漠北的人大抵也不清楚汉人是什么,可他们知道,往南, 或许就能活下来。” “所以,他们豁出了一条命,往南走。” 之于漠北的蛮人, 他们的攻伐是他们的史诗。 他们的掠夺是他们的壮举,是他们在荒草之年拿起了兵戈! 天不活他们,他们就自己杀出条活路。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打呢?”那个时候他问。 “几千年都是这样,有意义吗?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有意义吗?” 几千年,无数的人死在漠北,不过是为了守住一条砖石垒成的城,有意义吗? “因为不打他们,我们会死。”皇轩昼说:“在长城之北,他们不过想活着。可越过了长城,他们就会想要更多。,他们便成了野兽,所有的一切之于他们都是可掠夺之物。” “所以,我们便只能用血肉之躯守住东煌。” 那些树根仍旧缠绕着他。 火与雾弥漫在他周围。 “重归于我吧,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住少年的脖颈。 一点点收紧着,一圈又一圈。 “意义吗?” 火与雾中,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我可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活下来的。” 他扼住了那些光影般的树根。 14 大地山川皆在震动,天幕像是在燃烧一样。 那是末日的灾祸。 这世上最冷酷的,最残忍的是秩序。毁灭一切,而又绝不怜悯一切。 数千年前,这大地上遍是古兽。 可当黄昏到来,一场盛大的灾难吞噬了地上的古兽,他们的鲜血流入土中,在千年后被世上的人族采出,而后燃烧。 龙璎珞抱着怀里的少年。 她在等。 等着她的父亲从死者之国回来。 等着她的父亲于少年的身躯中获得新生。 “你在笑什么?”她看着早已身负重伤倒在望龙崖下的维希佩尔。 男人的银发被鲜血打湿,沾着荒草。 他捂着胸口的伤口,撑起上身。 “我在笑你,为了数千年之前的一份温暖,自欺欺人,追寻至今。”他挑着嘴角笑着,“还真是可怜。” “那你呢,你又不可怜吗?”龙璎珞低头看着维希佩尔,看上去竟像是在连绵,“你喜欢的人选择了同别人结婚,而你却只能追到婚礼上强取豪夺。” “你囚|禁他,你不敢让他离开你。你做了这么多,可他却执意要从你身边逃走,你这是何苦呢?” “难道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吗?都已经如此,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还没有亲口说过,我又怎敢放手。”男人侧身压在草上,尽力想要自己的伤口不那么难受一点,他皱着眉,像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什么意思?”龙璎珞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如果他走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人。那么……我绝不会再强迫他。” 男人的眼看着居庸关上方的天,燃烧的天幕倒映在他冰冷的蓝色的眼中。 “我会出席他的婚礼,为他送上盛大的贺礼,我会为他举起庆贺的酒杯,我会看着他,与他爱的人身着婚衣。我仍旧会护他一生……只不过,这次会在稍微远那么一点的地方。” “可他从未说过,那我,又怎敢放手。” 他的心看似坚硬如冰石,可实际上只要那个少年随便敲两下也就碎了。 “无所谓了。”龙璎珞说:“当这场祭祀结束,你的少年,再也不会在了。你可以在你的回忆中独享他。” 她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天幕将巨大的光线透下。 风吹过女孩的裙摆。 “还没有结束吗?”她皱着眉,“不应该的,黄昏……快要结束了。” 可她怀里的少年还在沉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耶梦加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洛基的灵魂根本不在死者之国吧。”维希佩尔撑着长|枪忍着巨大的疼痛站了起来,鲜血流淌过他紧闭的右眼。 “你在说什么!我的父亲,他被那些矫作的神明囚禁在了死者之国!我要救他出来!我要带他离开那里!” 龙璎珞看着维希佩尔,她的目光近乎要将维希佩尔撕裂。 “凤凰血,根本不是你从洛基的尸体中得到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扯着嘴角,像是在笑。 “是洛基给你的。”他说:“在那场第一次黄昏之役前,他把凤凰血给了你……不灭的凤凰血。他是以有死之身迎战的,那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完整的灵魂。” “命运之枪,冈格尼尔。”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龙璎珞,睁开了流淌着鲜血的右眼,那双眼比血还要红,“他便是死在那样的毁灭之下。” “魂魄化为近乎虚无的碎片,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结局。” 龙璎珞的身体都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怒意……和哀伤。 “你一直以来都明白的不是吗?却又自欺欺人地做到了这种地步。”维希佩尔反握着银枪,鲜血顺着枪尖滴落。 “所以,这数千年,你都沉睡在无尽深海中。因为你清楚,洛基把凤凰血给了你。你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可你为何又在这千年之后,回来呢?” “啊!!!” 龙璎珞的身体逐渐被黑色的炭质覆盖,凹凸不平,像是熔铁从她身上浇落,而后冷凝。 她的手化为利爪。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龙璎珞的眼化为蛇一样的形状,暗金色的眼中渗着无数条从细长的瞳孔中发散出来的红色。 “他不会死的,他是……洛基啊。”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样飘散在硝烟中。 龙璎珞赤/裸的足踝逐渐兽化,她向着维希佩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锦衣中女孩躬着背,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兽。 金簪步摇挽起的黑发早已垂落,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维希佩尔的银枪向着她的胸口刺入,而她愣愣地看着胸口的银枪,用兽化的手握住银色的枪杆。 她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凤凰血在我这啊,我早已是不死之躯。” 那个少年把凤凰血给了她…… 15 “我是人,我生而为人,便当以人之身而战。” 无尽的雾气中,少年说。 就算至于秩序来说,人类只是被畜牧的牛羊又如何。 就算他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世界树吞食又如何。 就算他拼尽了一切,却毫无意义又如何。 他扯开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 他本便不是为了追求意义而活着的。 树叶的落下有意义吗,银鱼千年的溯洄有意义吗?涉过千里去看一场极夜之后的日出有意义吗,酒寻祭上众人饮酒欢歌而舞有意义吗? 日月轮回,四时变幻有意义吗? 春荣秋枯,草长莺飞有意义吗? 那些都没有意义,可就是那些,构成了他的一生,构成了整个世界。 “若是我们活着是为了追寻意义,那为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便降生了呢?” 我们的父母好歹应该问过我们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世上,是不是有什么要追寻的才对啊。 但没有,我们的降生与我们自己无关。 我们只是被扔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是为了追寻什么。 就像那个少年,他从来只是被命运逼到了一条又一条的道路上,然后他又被逼着向前走。 阿斯加德,诸王的盛宴,血沙之叛,长安,居庸关。 生有意义吗? 活有意义吗? 那么……死又有意义吗?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只是不得不拿起剑,不得不战斗。 “我没什么可破灭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苦苦追寻的意义。” 少年说。 我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办法不向前走。 秩序是没有善恶的。 可他的战斗也没有善恶。 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战。 只有立场而已。 他是人,便为人而战。 他是江南皇轩,那他便拿起皇轩家的剑。 这便是他的道。 那些紧紧缠绕着他的树根从他身上收走。 雾气中,那些树干上浮现的脸竟像是在笑。 “回去吧。” 那些混乱的声音像是喜悦地说。 “回到那世上,作为我最钟爱的子嗣!” 那些声音说。 子尘踩在了地上,或者说……雾气中。 他看着那扇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大门在他面前洞开。 “离开这里,开始你的征伐吧。” “我曾赐你不死与毁灭。而如今你已失去了不死之血,那便作为毁灭而去吧!” “终有一日,黄昏因你而至,那时……便是最盛大的晚宴!” 那些声音在狂喜,他们是秩序,他们理应没有情感。 可他们欲吞噬他们最爱的子嗣,却又喜爱着他。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上巨大的石门。 像是父母为将要远行的子女打开了家门,而后,目送着他远去。 16 女孩握着插入她心口的银枪,在巨大的黄昏之下哀鸣着。 那些古兽天生只识杀戮,但他们也会臣服在巨大的威严之下,那是对危险本能地恐惧和服从。 而龙璎珞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存在。 她的声音像是海中的鲸歌。 北境未死的古兽随她的哀鸣而来。 它们踏上燃烧的鲜血。 它们将越过长城,直至东煌境内。 居庸关后,便是关中平原,东煌再无险可守。 从这里看上去那些兽群像是蝗祸,维希佩尔清楚,当那些飞蝗般的兽群进入东煌后,留下的便只能是遍地枯骨和狰狞血肉。 龙璎珞一点点扯出她胸口的银枪。 女孩垂着头。 “你喜欢火焰吗?”她轻声说。 “很快,整个东煌都会流着古兽和人的血。而我,我将化为真正的古神,那些人族听到我的哀鸣也会变为古兽,他们会撕咬着自己的亲族,他们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那时,整个东煌都会燃起火焰。” 可怜焦土,生灵涂炭。 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龙璎珞向维希佩尔扬起利爪,她已化为狰狞的兽。 额心的凤凰血缓缓浮现。那抹红色如朱砂滴成。 不死不灭的凤凰血。 那是世界树给予洛基的眷顾,可那个少年却把凤凰血给了她,而后以有死之身奔赴黄昏的战场。 ……为什么啊。 为什么?! 龙璎珞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脑中仿佛只剩下了杀戮。 她向着维希佩尔冲了过去。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 那这个世界留着干什么呢? 维希佩尔的右臂近乎被她撕裂,只能勉强握着枪,格挡着已经混乱了的女孩的攻击。 但龙璎珞却仍旧在步步紧逼。 是他揭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是他撕裂了那个她自己编造了千年的梦境。 那个梦里,少年睡在树下,眉眼温柔。 于是她拼尽了一切恨着维希佩尔。 她的利爪向着维希佩尔的胸口刺入! 然而下一刻,一截错金的剑鞘突然挡在了她的利爪下,她锋利的爪尖离维希佩尔的胸口只差分毫,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维希佩尔的心脏。 女孩愤怒地嘶吼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的子尘。 子尘手上握着却邪剑的剑鞘。 剑早就断了,可剑鞘还留着…… “皇轩家还有一场仗没有打完,我回来打完。” 少年说。 像是回来取走他落下的东西一样。 燃烧的天幕下,少年黑衣红绫,身染鲜血。 他握着手中的剑鞘,站在高耸的山崖上。 猩红的鲜血从他眼下流过。 他生而为人,便当为人而战。 他生而为皇轩。 便当以此生,去行皇轩家的道。 便当以此身,去守皇轩家的义。 “把人类当做是牛羊的话,那总该要接受终有一日,圈中的牲口拿起了刀,冲向牧者。”少年于黄昏中说。 “因为,我们清楚,这世上……还有大片的草原,等着我们驰骋。” 第158章 鲸歌千年 Chpater56鲸歌千年 滴水顺海, 只鱼逆流。 01 ——你喜欢火焰吗? 燃烧着的,红色的火焰。 人类因火焰而活到了现在, 他们在远古于兽群中执着火把。 而巨渊之银的燃烧开创了另一个时代,属于机械和蒸汽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人类甚至可以碰到天。 火焰,是光明,是希望。 可他们却仍旧畏惧着火焰。 如同畏惧着死亡和毁灭。 漫长的时间里, 她在东煌的皇宫中安静地看着燃烧的烛灯。 东煌的宫中很冷。 让人想起无尽的深海下,冰冷死寂。 只有人鱼烛照着光明。 飞燕一年又一年地从皇城上空飞过,而她年复一年地看着烛灯。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终于想起了那个少年。 或许是在昏暗却带着些微暖意的烛光中。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就伴随着燃烧的火焰。 那时的世上,有古兽, 有诸神, 有人类。 而她只是一只和飞虫一样渺小的古兽。 随时可能被吞噬,随时可能死亡。 她像是偌大的树上的一只毛毛虫一样,用自己的渺小的眼看着这个巨大而危险的世界。 而那日她看着树下几只凶猛的古兽厮杀着。 所有的古兽都要彼此争斗。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而她缩在树上,生怕自己被波及到。 它们是强大的,而她是弱小的。 它们为了漫长地活着而争斗,而她终究只是朝生暮死。 “很吵啊。” 突然有人说。 少年在那片旷野中轻挥了下手, 于是火焰四起。那些厮杀着的古兽四散奔逃。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少年便站在大片的火焰中。 黑发被风扬起,眼中仿佛有着阿斯加德所有的星辰。 而她看着四起的火焰居然直接愣住了, 掉在了树下。 她慌忙奔逃着,她明白少年的强大,更甚于那些凶恶狰狞的古兽。 “喂,你不用跑的。”少年突然蹲在了她身后,“你很小……不会吵到我的。” “我只是想在中庭找个地方睡觉而已。”少年说。 于是他靠在了树下,居然真的就在四起的火焰中安心地睡着了。 “这里燃着火,那些古兽不敢进来的,你也可以躲在这里。”少年睡到一半突然抬起一只眼看着不知所措、心惊胆战的她。 于是她只好心惊胆战地躲在四起的火焰中,战栗地坐在睡着的少年身边。 这里燃着火焰,很安全…… 少年说。 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她看到燃烧着的火焰总会觉得那应该是很安心的。 “我要走了。”少年睡醒了之后对她说。 “中庭有很多古兽啊,不知道下次过来还能不能见到你。”说完那句话他就走了。 她本便只是该朝生暮死的飞虫,可她却突然想要活下去。 不需要拥有那些古兽拼死厮杀以求的漫长的生命,只要能活到少年下一次过来就好。 风吹雨打,野兽厮杀。 而她在叶子下躲着雨,在厮杀的野兽中惊惶穿过。 她太小了,以至于不会有古兽注意到她还活着,不会有古兽执意要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时的世上还没有历法,没有人分辨着春秋四时。 她只知道太阳落下了,又升起来了。 有的时候中庭刮着风,有的时候中庭下了雨。 那时还没有人定义百年和瞬间。 于是百年和瞬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她等到了少年下一次回来。 这一次少年告诉她,他叫洛基。也是古兽,但他一直活在阿斯加德的神族之间。 他和她说,他的哥哥创造了人族。 那些人族活在中庭上。 他说了很多,可她却没记住什么。 她只是一只虫子,不该记得太多的事情。 可她却觉得,少年是喜欢着那些人族的。 后来,少年又来过那里几次。 每一次少年离去后,她便撑着一片叶子,等在树上。 她居然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别离中活过了漫长的时间。 后来,少年再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 “是乌特加德,名为乌特加德的巨兽会在每个冬天来到中庭,屠杀着人族。我也是古兽,或许可以打得过它,所以,冬天的时候,我也会化作古兽,我想杀死乌特加德。” “不过或许我太弱了,我还是没能杀死它。” 她摇着头,想告诉少年,他已经很强大了。 他可以挥手成焰,也可以与最为强大的巨兽厮杀。 少年有一次来的时候,带了葵花的种子。他说这是他从人族那里得到的。 他在整片荒原上种满了向日葵。 “可惜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变成古兽之后是什么样子。应该很高大吧,不过……也可能很吓人。”少年在葵花田里摇了摇头。 “你不……回去吗?”她的声音生涩别扭,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 “我身上有伤,哥哥看了会难过的。”他低头看着她,那双眼干净温柔。 后来少年说他又碰见了一个叫赫尔的女孩和一只灰狼。 他们称他为父亲。 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将一年分为了四季。 而少年会在每年春天的时候过来,带着一身的伤。 而她就坐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一身的血腥气。 周围是逐日而生的向日葵。 年复一年,少年始终没能杀死乌特加德。 她最后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少年伤的比任何一次都重,他身上沾满了鲜血。 他将一滴血滴在了她的额心,“这个,送你了。” “他们告诉我,心是会越变越硬的。可如今看到蚂蚁落在水里,我好像还是会难过。”少年仰着头看着天,好看的脖颈处流淌着半干的血迹,“所以……活下去吧。” 他低头看着她。 脖颈垂落的样子像是天鹅濒死之时垂落脖颈。 “你杀死乌特加德了吗?”她问。 “还没有。”少年说:“不过,马上了。我马上就会杀死它了。” 而她怀着那滴鲜血,看着少年离开。 她撑着叶子在树上等了很久,可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少年再没有回来。 那些古兽说,他一个人唤醒了百万的古兽和霜之巨人,血洗了阿斯加德,他杀了诸神。 它们说,他被神王奥丁杀死了,他的灵魂被囚禁在了死者之国。 但她仍旧在等。 她撑着的树叶枯了一片又一片。 而这次,所有的古兽都想从她手中抢走少年给她的那滴鲜血。 他们说那就是不死不灭的凤凰血。 她拼死护着那一滴血。 最后她不得不离开那里。 要来抢走那滴血的古兽太多了。 她怀着少年给她的血行走于那个时候的中庭上。 以一只虫子的身体。 后来,她成为了耶梦加得。 她触及到了幻境。 她得到了世界树的恩赐——轮回。 她成为了世上最为强大的古兽之一。 可她却也明白了一切。 于是她自沉于无尽深海。 她在深海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境中有沉睡的少年。 有盛开着的,大片的向日葵。 可是再漫长的梦都终究会结束。 她还是离开了。 她离开了那片葵花地。 梦中的少年看着她的背影。 ——你要离开了吗? 少年问。 ——是的,我要去这世上燃起你喜欢的火焰。 他已经不在了。 他的灵魂早已化为了无数的碎片。 既然这个世界上你已经不在了,那我就让所有的一切燃烧给你看。 怎么样? …… 耶梦加得抬起头看向手握着错金刀鞘的子尘。 她身后是在鲜血中燃烧的战场。 她像是有些迷茫。 然后她突然扯起了嘴角。 “你也要拦我吗?” 她轻笑着向后跌入燃烧的战场中。 然而在她将要坠地的一瞬间。 一滴红色的鲜血于她怀中照亮,她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躬着身。 而后瞬间,整个苍穹像是都要被撕裂。 狂风之中,燃烧更胜。 万里的火焰中,耶梦加得化为了传说中的尘世巨蟒! 那可以吞下所有海水,将整个中庭吞噬的巨大古兽。 而它的身体仍旧在不断变得更大。 像是水中的金鱼逐渐化为了鲲。 它在不停生长着。 弱小的,终究化为了强大归来! 它于无尽的火焰中仰起了上身,哀鸣之声如同鲸歌。 所有的古兽追寻着它的哀鸣而至。 如同夜晚的行舟追寻着灯塔。 那些扑蛾般的兽群席卷着燃烧的战场。 一如千年前,那个少年唤醒了这世上所有沉睡的古兽,血洗了中庭之上的阿斯加德。 少年的眼如同夜中星辰。 你想要什么呢? 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救回什么吧。 你所想要的就只是毁灭罢了! 燃烧的火光倒映在耶梦加得银色的鳞片上。 华美繁丽如同精致的梦境。 一如曾经伊莎贝尔幻境中的玫瑰窗。 它低下了巨大的头颅,看向望龙崖上身染鲜血的少年。 风与火焰都在燃烧着。 子尘扔掉了手中的刀鞘,看向维希佩尔,“殿下,玉符在你那里吧。” 维希佩尔从怀里扯下沾着血的玉符,放在了子尘的手中。 “皇轩家已经没了,你又何苦。”他看着少年。 “皇轩家还有我一个皇轩烬在这呢。”少年说。 皇乃天地之大美,轩为万代之过往。 他当以此身,恪守皇轩家的一切。 他握着手中的玉符,于燃烧的黄昏中念着皇轩家的誓语。 “我以皇轩血脉为契,唤百万魂魄归来!重归于这战场,拿起手中兵戈为我皇轩一氏厮杀!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风吹过燃烧的战场。 子尘放下了握着玉符的手,他将玉符扔回给了维希佩尔。 “果然啊,我还是不行。” 他轻笑着,抬起头看着巨大的尘世巨蟒。 “那便只好让我以皇轩少主之名,去孤军奋战了。” 他将以一人之躯去迎战这世上最凶猛的古兽。 他将孤军誓守住这漠北的荒城。 他将去打完这场皇轩家未竟的战役! 往后也不会有故事来说他,因为所有人都已死去。 而他是最后的兵卒。 他看向耶梦加得猩红色的眼。 一如当年的女武神之剑中他看向那只巨大的冰霜巨人的眼。 红色的,如残阳如鲜血。 他曾被那双红色的眼拖入最痛苦和绝望的幻境中。 而如今他要再一次走入幻境。 这不过……这一次,他才是幻境的主人。 梦境与烟雾一样,可以化为万物。 少年站在高耸的山崖上,看着低下巨大头颅的耶梦加得。 风过万里,鲜血燃烧。 02 少年于众人抬着的瑱席上睁开眼。 巫鼓被敲响,红色的绫锻漫过金陵三十六街,銮铃随着少年站起来的动作叮铃而响。 是皇轩家的酒寻祭。 祭祀饮酒,且歌且乐。 所有的一切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他踩在瑱席上看着夜晚的金陵,画舫酒旗招。 不是这里,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跳下了众人抬着的瑱席,奔跑在金陵的街道上。 身后的众人喊着他。 “少主!你要去哪?” “少主,祭祀还没结束啊!” 他一身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 纵身跃下月色中的秦淮河。 少年的身体沉入河底。 河岸上的众人唤着他。 一如曾经的文臣武将在秦淮河岸上唤着白羽帝。 帝王不应,繁华盛处。 繁华散尽,周身只剩下了深海一样无尽的蓝色。 而他在将要窒息的幻境中看见了蛇尾人身的另一个少年。 他追寻着他而来。 银色的蛇尾仿佛水中的长绫。 不要睡去。 在幻境中睡去,你会陷入真正的沉睡。 那如同死亡般的沉睡。 他听见少年对他说。 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变为一条鱼。 银色的一尾鱼。 他逆洄在湍急的河流中。 在河流尽头,他跃出湖面,却发现这里像是长安的皇城。 他看见望着烛光睡去的璎珞公主。 女孩身披锦衣,戴着金簪步摇,在昏暗的宫殿中,一切都是腐朽却尊贵的。 庭燎在云锦绡幕中安静地燃烧着。 女孩望向他,于是一切都在火焰中燃烧。 华美的宫殿,雾气般的云锦绡幕。 泽枯而死。 佛经浩渺,有人颂着药王经。 他醒来发现自己在无数的僧人间在大雄宝殿中颂着经。 是曾经的微尘寺。 他于众身着海青色僧袍的僧人间站起身。 他像是在一个一个的幻境中穿行挣扎。 他甚至忘记了他究竟要找什么。 拼尽一切,走过所有的幻境。 诵经的众僧抬起头看着他。 慈悲庄严的三世佛拈花而笑。 狮子座上玉色袈裟的讲僧也看着他。 而少年向后仰去。 他跌入微尘寺后山无尽的云海中。 而就在他以为他要死去时,云海中的云化作了巨大的鲸。 海鲸于他周围游着,而他在云海中漂浮着。 如沉海中。 ——你想要找什么。 ——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要去拿我的剑。 少年说。 他睁开眼,无数的剑插入水中。 而他化作了一尾鱼,游在拭剑池中。 他看见剑冢的大门打开。 而当年的他走入试剑池。 懵懂而年少。 他脱了鞋踩在水中,他什么都不想要。 那些剑好好的插在那里,拔|出来干什么呢?他追寻着银色的一尾鱼游到了试剑池的深处。 那里如同深海。 你要拿起你的剑。 因为还有一场仗,等你你去打。 他对曾经的自己说。 那场仗,你将孤军奋战,但你却要守住偌大的东煌。 你将以凡人之躯去迎战最强大的古兽! 所以,你怎么可以不拿起你的剑呢。 他猛然睁开眼。 可他已不在剑冢。 是皇轩家的明堂。 他一身猩红锦衣站在云雾绡纱飘摆的明堂中。 皇轩家的家主,一生只有两次可入剑冢。 一次生时,一次死时。 舆鬼将会带着他们的配剑和枯骨归于剑冢。 可如今他早已入过一次剑冢。 那一次,他没有拔|出他的剑。 那他便以死境入剑冢! 他用承影在手心割出伤口。 鲜血流淌在明堂的地面上。 魂魄生,鬼神泣。 他向后跌倒在明堂中 他看见剑冢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在你的梦境中,你便是你自己的君主。 所有的大门皆为你打开。 他走入剑冢,手心的鲜血洇入水中,如同水中的红绸。 明堂中的云雾绡纱拂过他的身体。 两个幻境不断交替着。 一切都是模糊而不真切的。 他看着试剑池中的剑。 ——我可以做到吗?我可以吗? 他于微尘寺黑暗的厢房中向上伸着手。 我真的可以吗? 我已做错了太多。 “拿起剑吧。”他听见有个女人在他身边说:“有姐姐护着你呢,皇轩家也护着你。” 明堂中红衣的女人抱着怀里沉睡的少年。 百年前的巫咸之师笑看着满堂的魂魄。 ——拿起剑吧,有我们护着你呢。 手心染血的少年握住剑冢中的剑。 那把剑曾属于皇轩九阴,名为烛龙。 那个同样流淌着蚩尤狂血的男人为守东煌曾经拿着这把剑屠尽了漠北百万户。 而如今,他将重拿这把剑,去守住东煌的漠北。 一瞬间天地变幻,剑冢上方的天化为燃烧着的黄昏。 子尘手握着他的剑。 幻境已经结束,他重新回到了居庸关的战场。 少年睁开了眼。 远处突然传来了兵马嘶啸之声。 天尽头,皇轩家的战旗再次扬起!一面面破旧的玄色的旗帜扬起,染血逆双剑纹章于大地的彼端再次归来! 我的少年,当你拔起你的剑,便自有雄兵百万为你归来! 皇轩家的魂魄啊,去为我皇轩一氏打完这场未竟的战役吧。 这里便是我们的战场。 断了头颅的,捡起你们的头颅。 血肉狰狞的,便以血肉为铠甲! 子尘回头,看着百万的鬼兵归来。 他看见了战车轩梁上坐着的红衣女,是明堂里对他说不要怕的那个女人。 曾经这里有过一场盛大的战役。 半个江湖为了这场战役奔赴而来。 而如今,百万的魂魄为了皇轩家最后战役从泉台归来。 少年笑着,转回身看着巨大的古兽耶梦加得。 他拿起剑,在燃烧的黄昏中,向着耶梦加得冲了过去。 第159章 鲸歌千年 03 魂兮归来的战场。 黑发的少年手执烛龙之剑。 天地间的鲜血皆在燃烧。 黄昏之下, 虽死不休。 在这片战场上,归来的鬼兵与向南而去的古兽厮杀着。 子尘手握着剑从断崖上跃起, 他看着耶梦加得血色的竖瞳。 那是皇轩九剑的第一式,烛龙之息。 是天地初开的钟山神明, 开目为昼,闭目为夜。 当年皇轩九阴便是拿着这把剑屠尽了北莽百万户。 禄存将军说他的剑太软弱了。 可如今少年的目光像是能够斩断一切。 道求仙道,佛求佛道。皇轩家却只求一个人道。 众法皆言绝俗弃欲, 可皇轩家不。 当年皇轩且尘为镇江湖,自断一臂,他断臂不是为了放下,而是为了死守。皇轩虎为换天下不再分崩离析, 率八十万铁骑踏破整个东煌。 不放我执,方能有我。 皇轩家的人, 不该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而如今他已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要为皇轩家打完这场最后的战役! 既然明白了, 就该去做! 舍弃一切,奋不顾身。 少年怒劈着手中之剑,他近乎要把这把剑当成了刀在用。 像是盘古开天的那一劈。 我受够了这四万八千年的混沌。 受够了一切! 于是我以巨斧开这无尽的黑暗混沌! 于是清浊为天, 阳浊为地! 青铜的利刃破开金色的鳞砍入耶梦加得的身体。耶梦加得因巨大的疼痛而挣扎着。 混乱的火映在它染血的银鳞上,像是硫磺火湖。 子尘从古蛇的身上坠下,在坠落的瞬间,他紧握着仍在失血的手心。 他在将自己再次逼入死境。 他闭上眼, 眼下的红色狰狞艳丽。 鲜血仿佛在燃烧着。 巨大的痛苦席卷着他的身体。 可对于如今的他,那份痛苦反倒是种安慰。 是他还活着的印证,是水中最后的稻草。 插在水中, 无数的剑刃。 他睁开眼,涉过冰冷的水。 ——你为何又要回来? ——再给我一把剑吧,我要去斩杀这世上最狰狞的古兽了! 他拔起身侧的环首剑。 那把剑名为悯生,剑主皇轩惜莲。 那位貌美心壮的皇轩家主用他斩杀了无数倭寇叛臣,最终这却自尽于这把剑下。 拿着这把剑,为我皇轩家而战吧。皇轩家对它的战士向来慷慨! 皇轩九剑第二式——天问。 问这天问这地,问遂古之初。 问星辰百万,神明漫天。 问百代君王,问一句明月何辜? 他于黄昏中挥剑,剑风像是要斩破这巨大的苍穹。 他咬着牙踩在耶梦加得挣扎的身体上,将手中的悯生剑刺入它巨大的身体。 而后再次跌落。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逼入死境。 一次又一次涉过剑冢,拔|出一把又一把的剑。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战役了,所以怎么能不拼尽全力,怎能不以血洗血! 他挥着手中的剑,像是一代又一代的皇轩家主于他身上复生。 他们皆借着那个少年的身体,重返这皇轩家的战场,以他们的剑,为皇轩一氏来打完这场黄昏之役! 子尘再一次跌入空中,可这一次它却没能再次进入剑冢。 一切安静地像是连时间都停止了。 烽火逝去,鲜血逝去。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坠落。 ——拔起剑吧。 “可我没看见剑。” ——最后剑应该是你自己的剑。 “它在哪?” ——它当由你自己来铸。 我自己吗? 子尘仍然在不停地下坠着,像是有些迷茫。 就像皇轩昼第一次教他皇轩九剑的时候。 “我没有剑,我就算学会了,又怎么样呢?”他看着男人说。 “终有一日会有的。”男人扔给了他一根木棍。 “拿起你的剑,你手中握住的是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剑。” 就像很久以前他捧着木棍在禅房里枯坐了整晚,窗外大雪封山,百人对阵。 终有一日将我焚尽,以我血中的铁铸剑,以我骨中的碳为燃火,以我最后的精魂为祭。 在无尽的坠落中,少年突然双手握在自己的胸前,像是握住了一把插在他胸口上的虚无之剑。 最后的剑,是他自己的剑。 鲜血在他体内不停燃烧着,像是要以他自己为熔炉一样。 他缓缓抽出那把最后的剑。 血与骨铸成,精魂为祭! 所有的幻境消失,他落在了望龙崖上。 他抬头看着身上插着八把剑,痛苦挣扎着的耶梦加得。 黄昏之下,一切都在燃烧着。 所有的古兽都已死在了这场黄昏中。 皇轩家的魂魄都已离开了,他们完成了他们最后的战役。 风中的断旗翻飞着。 他握着手中那把仍带着铸造时的余温的剑。 烫的让他感觉那把剑要在他手中燃烧起来一样。 他握着剑向着耶梦加得冲了上去。 然而刚冲到一半他便急忙刹车停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他爹告诉他要一年教他一式,一年也只练一式的。 然而……最后一剑,他好像还没学就离家出走了。 黄昏之下,末路的皇轩少主感到了一丝人生迷茫。 “算了。”他摇了摇头,重新握紧握紧手中的剑,“皇轩九剑的第九式——黄昏皆斩!” 他向着世上最狰狞的古兽冲了上去,用着一个在这黄昏下他自己随便造出来的剑招。 却带着斩杀一切的意志。 燃烧着的剑刺入了巨蛇的心脏。 那里是蛇的七寸,是必死之处。 巨大的古兽在天地间哀鸣着。 而后它的身体缓缓倒落,像是太行山的崩塌一般。 然而下一刻,突然从天空中落下大片的火石! 天降火雨,末世之相。 维希佩尔接住从空中落下的少年。 子尘已经失去了近乎全部的血液,他的脸苍白的近乎透明。垂落的小腿纤细而无力,随着维希佩尔的动作像是纸片一样轻晃着。 蚩尤狂血耗干了他的鲜血,他半条命已搭进了黄泉。 维希佩尔抱着子尘落在断崖下,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燃烧的天幕,他知道那便是死者之国的门。 耶梦加得已为他献上了百万魂魄,可它却仍旧渴望着更多。 它要这世上皆燃起毁灭的火。 不餐到它的盛宴,它又怎会心甘情愿离去。 流火降世。 长安灵台百名星算官看着从天而降的火石惊慌而不知所措。 麻衣的勘天师提着衣袂奔走在地宫中的万卷藏书中,将一本本星辰算书摊在查书架上,以指比着一行一行的古籍文字,寻找着可有先例。 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楼皆在火中燃烧了起来却无人敢出来救。 红招燃酒旗落。 南书院里长庚帝看着跪倒的数位重臣,门外仍有大臣撑着铺铁的华盖而来。 神圣白城阿斯加德,街道狼藉,火石在白砖的地面上燃烧着。 英灵殿内的学生纷纷看向窗外,“怎么回事?” “天降火雨,这可还真是乱了。”兀尔德泉厅内的西庇厄家族大当家摸着手上的权戒哑着嗓子说。 雾都科林斯内贵族的马车和巴洛克式的蒸汽轿车纷乱地停在路上,不时有刺耳的鸣笛声穿过重重浓雾。 火石落在地上的积水中,如同火在雾中燃烧着。 一切像是天罚。 屋檐下贫民窟的母亲抱着孩子在哭。 北陵路上披着黑色披风的有狐回头望向燃烧着的居庸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公主。” “那不是公主,那是怪物!”她身边的侍卫惊惶地说。 “我要回去。”女孩转身于火雨中跑向燃烧着的边城。 燃烧的火石打在耶梦加得巨大的身体上,像是火落在光滑的镜面上一样。 它的身上插着九把锋利的古剑,鲜血顺着伤口流淌燃烧着。 火雨中,耶梦加得突然缓缓仰起巨大的头颅,它近乎悲切地哀鸣着。而后它用那双沾满鲜血的竖瞳看向维希佩尔的方向。 维希佩尔反手握着银枪,护着怀里的少年警惕地看向狰狞的古兽。 下一刻它突然抬起了整个上身,它像是要触及燃烧的苍穹一样不停向上支着巨大的身体。 燃烧的火石不停打落在它的身体上,它的身体一次次被打落,哀鸣之声如同深海中流着鲜血的巨鲸。 可它仍旧在不停向上够着天幕。 那是一幅巨为瑰美而又壮丽却也哀切的画面。 这世上最强大的古神耶梦加得在燃烧的天幕下如同乞求神明般哀鸣着。 可它的姿态却又像是要撕裂整个天幕。 在它最后的哀鸣后,火焰如同流淌般从天幕倾泻而下。 耶梦加得巨大的身体在火中燃烧着。 精致的银色鳞片在火种被焚成灰烬,转眼耶梦加得只剩下了巨大的灰色骨架,仍旧以古神之姿妄图够到天幕。 所有的一切悲壮而又瑰丽。 维希佩尔看着耶梦加得燃烧的骨架,他突然明白了。 耶梦加得将自己的古神之身献祭给了世界树,以求死者之国大门的关闭! 它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最后的火河。 如同千年前那条苍龙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巨大的洪水。 04 地上的鲜血已近干涸,所有的燃烧都只剩下了最后的颓势。 维希佩尔行走在火焰中,他最终在那巨大的古蛇的骨架之下找到了锦衣赤足的女孩。 “你明明想要毁灭一切的,为什么还要搭上自己的古神之身。”他看向龙璎珞。 “没什么的……”女孩的声音很虚弱,让人想起雪落,“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姑娘叫有狐。我答应过她要教会她骨笛的,可她很笨……我猜她还没学会。等她学会了,再毁了这一切……不迟。” 她的声音到最后只剩下了嘶哑,让人听着觉得莫名难受。 她笑着,想起来那个曾经在中庭的树下对她讲着人类的少年。 少年说,人类很弱小。但他们会去学的。 她沉睡了千年,又以人类之身活了十余年。她见到了很多人,倒也不是不舍,只是觉得他们要是都死了,这中庭倒是怪没意思的。 她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脖颈,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维希佩尔拿出匕首在她勃颈处划了一刀。 一只毛毛虫一样的虫子撕扯着女孩勃颈处的血肉掉落在了地上。 “他还活着吗?”那条虫子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只虫子居然看上去像是笑了一样,它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一样从它的体内扯出一滴血,“给他。” 而后它用两只前肢爬在地上,也不知道要爬去哪里。 它本便该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可它遇见了那个挥手成焰的少年,于是它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鲲鹏。 它抬起前肢,像是要够着天一样。 它看见了等在树下的少年,少年的眉眼温柔,眼中仿佛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清澈。 “你杀死乌特加德了吗?”它问少年。 少年笑着点了点头,“恩!”。 真好啊…… 它睡在了少年身边。 它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睡一觉了,睡上个几千年几万年。 夕阳下,耶梦加得巨大的骨架在风中化为了灰烬。 04 日落黄昏。 维希佩尔将少年放在了地上,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在子尘苍白的嘴唇上。 他的银发早已被硝烟灰烬弄脏,可他的姿态仍旧如同曾经的神王。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花了千余年才换你回来。 我怎么可能允许你死。 他看着子尘,想起曾经的那个少年在他的银□□入他的胸口后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你们都把我当傻子……现在,傻子不跟你玩了。” 他笑得得意又好看,像是每一次恶作剧成功了一样。 那时他才发现,他早已没有了凤凰血。 他是以有死之身而来的。 这是他最后的欺骗。 他将那滴凤凰血送入了子尘的体内。 子尘像是稍微恢复了一些一样轻微地喘息着,维希佩尔将手腕处的伤口割得更大了一点,然后喂到子尘口中。 鲜血顺着子尘的下颚流下。 维希佩尔从自己的手腕中吸出鲜血,然后低头吻着怀里的少年,将鲜血一点点喂给他。 吾血汝血。 从此你是我骨中骨,是我肉中肉。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荒芜的世上行走了千年才找齐你的灵魂。 他与耶梦加得不过都是海里的银鱼罢了,只不过耶梦加得选择了沉沦,而他选择了九万里的溯洄。 九千条银鱼最终只有一条能回到奥尔海域。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其中的幸运儿,但他终究找回了他。 用尽千年的时间。 他在巨大的黄昏下抱着怀里的少年,像是生怕一个转眼少年便再次消失。 05 子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在不停的下坠,可他也不知道尽头是哪里。 他想要睡去了。 他真的累了。 “喂,别睡啊。”他听见有人说。 他睁开眼,是明堂里那个红衣的女人,女人灿烂地笑着拉着他的手像是要把他拉上去。 “皇轩家……已经没了。”他看着女人说。 “还在的,皇轩家不会没的。” 他突然停止了下坠,像是有无数的人托举着他的身体。 “回去吧。” 那些魂魄说。 “活下去啊……” 那些魂魄托着他,将他从无尽的沉沦中托出。 他睁开眼却看到了大片的桃花。 终于……回来了吗? 他涉过桃花,看见了躺在树上喝着酒的司雪柔。 女人看着他,有些无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还是来了?”她像是有些苦恼地说。 “娘?”子尘有些茫然地问。 “是我啦。”司雪柔像是百无聊赖地摆着袖子,“这里是黄泉路,我在等你。” “你怎么会在这?” “我可是蜀地司家的人,不埋在蜀地的四万八千山里可是不会魂归阎王的。” 子尘看着女人。 “我故意的啊。”女人笑着低头看着子尘,“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个傻儿子。我的傻儿子会傻到用他的性命换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等在这里,要是我儿子真那么傻,我就用我这一魂看看能不能换他一命。” 她突然抱住了子尘。 一身红衣,身有桃花香。 “我的子尘啊,”女人突然轻声说:“你做的很好……” 十里的桃花散去,女人的魂魄化为灰烬。 06 居庸关。 那场燃烧了数月的火终于熄灭了。 茶色僧袍的小僧跟在老和尚旁边,看着老和尚于灰烬执起一只只残破不全的手,超度着一个个死去的人。 “师父,这么多人,你渡得完吗?”小僧嘟囔着抱着怀里的东西说。 “能渡一人是一人。”老和尚说。 “那渡不了得呢?” “无妨,自有阎王渡。这世上,死亡才是最大的神明,佛渡不了的,它能。”老和尚倒是颇为豁达地说。 “我们来这不是来拿沁血玉和紫檀木的吗?怎么还赶上这种事。”小僧皱眉道。 “皆是禅机,禅机不可破。” “行吧行吧,你怎么说你怎么有理。”小和尚皱着眉说,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突然说:“师父……这个姑娘,好像还活着。” 第160章 金箔淬玫瑰 Chapter57金箔淬玫瑰 你是人间最明艳的玫瑰, 是万千金箔不换。 01 黑色的鸦群飞过皇后大街北部教堂上的天。 这是一场葬礼。 教堂的牧师语气平淡地念着机械垃圾场老头碌碌无为的一生。那些是他从皇后大街的街坊里听来的,老头有的时候会到皇后大街买点酒。 虽然他一无是处, 但有的时候还能帮着修点坏掉的蒸汽机械,又比如煤油灯什么的。华夫婆婆的冰箱据说也是他用一堆废旧的机械拼装的。 皇轩烬来的时候, 牧师的祷告词已经念完了一半。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安静地坐在了教堂的椅子上。 风吹过教堂的风铃。 下葬的时候,挨个人过来和老头做最后的告别。他把一束白蔷薇放在了老头的棺椁上, 轻声说了一句,“好梦。” 然后起身看着黑色的土被一点点埋上老头的棺椁上。 “老大,你这么安静地吗?”腹切蛇有些不适应地看着皇轩烬。 “其实我也蛮想把一桶巨渊之银浇在老头的棺材上的,然后捧着他的骨灰坐着轨车, 从车窗把他的骨灰绕着科林斯撒一圈。毕竟他这样才算死得其所嘛。”皇轩烬皱了皱眉说。 “我想在那个牧师说老头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时候,冲上去, 跟他说, 这个老头曾经可是伐纳帝国的天骄首席机械师,整个轨车都是他设计的。”腹切蛇扁着嘴说。 “不过你没有。”皇轩烬歪着头看着黑土覆落。 “是啊。” “看来我们都长大了啊。”皇轩烬说。 他想起那个老头对他说,我们总是从年龄判断一个人长没长大。 于是有些人戴上了领结穿上了正装, 不得不承担一个大人要承担的所有事情,心里却还是个孩子。 那个老头或许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死去的。 “怎么算是长大呢?”腹切蛇问。 “大概就是,学会了不动声色吧。”皇轩烬说,他转过身, “走吧,去领圣餐,去的早还有的吃。” 02 黑暗深邃的矿洞, 皇轩烬把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走过漫长的轨道。 他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但每次都会停在这条隧道的尽头。 那里有五扇金属门,设着复杂的密码。 但这一次,他在门上按下了密码。 金属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往后的五扇也都依次在他输入不同的密码后在他面前打开。 隧道的尽头是一架巨大的燃烧到只剩下了一段脊椎骨的蛇骨,那段骨头破碎不堪。 在那场持续了三个月的黄昏之役结束后伊莎贝尔迅速明白了真正的战场是居庸关,于是她直接跑过来抢在亚瑟帝国之前清扫了战场。 不仅捡到了昏迷在地的维希佩尔和他,还顺手拿走了耶梦加得仅剩的一节残骸,于是她和亚瑟帝国谈了个好价钱把维希佩尔还了回去,又把他留在了身边,把耶梦加得的残骸封在了科林斯的地下。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耶梦加得的骸骨在这里,但他一直没有越过那几扇大门。 或许今天是个告别的好天气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凤凰木雕成的凤簪,他本来是想把这根木簪送给那个名叫龙璎珞的女孩的,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把木簪放在了那截巨大的骸骨前后,皇轩烬轻笑着行了个告别礼,然后转身离去。 五扇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依次落下。 03 皇后大街。 酒馆里的醉徒不清醒地哼着歌,地上被酒打湿了一半的报纸上首页赫然写着亚瑟使者将于今夜的盛宴后离开伐纳,结束此次的和谈之旅。 皇轩烬迈过地上的湿报纸,坐在了吧台前,“老板,我记得很早之前,我们打过一个赌,说只要我能弄过来哪家小姐的胸针,你就请我喝酒的。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怎么,你要今晚再出手,一雪前耻?”老板转过身,扔下抹布,不以为意地说。 “是现在。”皇轩烬把秘银的世界树胸针扔到了吧台上,“拿酒吧。” 他笑的一脸嚣张又得意。 那枚胸针是他在黑塔的枕头底下找到的,应该是维希佩尔在那场盛宴后放在那里的。拥有这枚胸针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出入金宫,以及阿斯加德大部分的地方。 可如今,他要当了这枚胸针换酒喽。 “是个好东西,”老板看了眼吧台上的胸针,“我得拿出来压店的宝贝才配得上啊。” 他转身拿出来了一瓶贵腐酒,放在了吧台上。“女孩子才喝甜酒。”皇轩烬皱了皱眉不满地说。 “这可是贵腐酒,和冰酒一样珍贵。”老板拿出两个闻香杯,给自己和皇轩烬各倒了一杯。 “冰酒是最美丽的错误,只有受过一场霜冻的葡萄才能酿成冰酒。而且冰酒的工艺复杂,要酿冰酒,需要一整个农场的葡萄。会有农场主会特意晚摘葡萄,以等待一场霜冻,但一旦温度降得太厉害,就酿不成冰酒了。于是整个农场全年都会血本无归。数年的等待未必能换回来一场能酿冰酒的霜冻。” “这种等待漫长而浪漫,所有的葡萄园主人每年总像期待爱情一般祈盼着霜冻降临深秋的果园,能够品尝到真正冰酒的人就像能够得到真正爱情的人一样稀少。”老板像是个诗人一样端起酒杯与皇轩烬碰着杯。 “而贵腐酒则是腐败之后甘美。以前所有的果农都生怕自己的葡萄染上霉菌。然而一个农场主却发现白葡萄在染上贵腐霉后味道会特别甜美。”老板又给皇轩烬倒了一杯酒,“腐败的、堕落的,反而会更甘美。” “你很喜欢酒?”皇轩烬歪在桌子上问。 “我还很喜欢酒鬼。”老板说 “酒鬼有什么可喜欢的。” “敢把自己灌醉的人一定不会藏着太多秘密。” “也可能是藏了太多。”皇轩烬笑着说,他仰头喝下那杯甘甜的贵腐酒。 04 奢贵蔷薇重掩道,华美的马车和巴洛克装饰的蒸汽轿车错落停在盛蔷薇宫厅前,女孩的裙摆掠过宫厅前的大理石台阶。 皇轩烬在光线昏暗的廊柱旁抽着一根烟。 “怎么又抽起烟来了。”维希佩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殿下不在我身边,我寂寞难耐无以慰藉,自然只好抽两根烟,打发打发。”他指尖夹着烟转过身看着维希佩尔,一双半睁着的桃花眼像是有迷雾横江。 “你当掉了我送你的胸针。”维希佩尔问。 “是,换了酒喝。” “看来你是不会跟我走了?” “几率的确不大。”皇轩烬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留在伐纳?”维希佩尔像是有些痛心地问。 “这里东西好吃,人也很好,留在这里很开心的。”皇轩烬不以为意地说。 “在他们眼中你永远只是个背叛者。”维希佩尔的眼像是深色的翡翠。 “殿下,你当我在乎别人怎么想吗?”皇轩烬嗤笑着说。 “你在乎。”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的眼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乎。” 皇轩烬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黑色的眼像是古井,维希佩尔却突然压着他的手腕抵到了黑暗中的廊柱上,维希佩尔噬吻着少年掩在红色军装立领下的脖颈。 月色与灯光中,皇轩烬领口的徽章闪着银色的光。 皇轩烬别过头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他抬手想要推开维希佩尔的肩膀,却被维希佩尔再次握住了手腕。 维希佩尔吻着他手腕上的伤口,银色的发丝落下。 “怎么弄的?” “忘记了,好像是和食骨者他们打的那次。” “回来吧,你这样教我怎么放的下心。”维希佩尔歪着头看着皇轩烬。 盛宴已经开始,周围变得喧嚣吵闹。 维希佩尔半强制地抱着皇轩烬上了蒸汽轿车。 狭窄的空间里像是连交错的呼吸都能听得见。车窗外香槟美酒,烟花蔷薇。 维希佩尔将皇轩烬军装的扣子系好,低头看着眼神还有些迷离的少年,“等我回来。” 他轻吻着少年的唇角,指尖掠过少年的下颌。 维希佩尔离开之后车里一下子变得更加安静了,皇轩烬抬起手想要打开车窗,却听到了金属的碰撞声,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绑在车门把手上的链子。 “他妈的拴狗呢。” 他拉开前面的储物箱,没找到什么能开锁的东西,只有几瓶酒。 拎出来一瓶金酒之后,他咬开了瓶塞。 刚喝了两口就闻到空气中的味道有些不对。 是迷香,虽然不至于让他昏死过去,不过估计也得是条岸上咸鱼了。 盛蔷薇宫厅,唐德端着酒杯看着从宫殿外走来的维希佩尔。 “殿下,你来的可是有点晚啊。” “有些事耽搁了。”维希佩尔一边将刚才崩开的袖口扣上一边说。 “是好事还是不好的?”唐德打趣道。 “平常事。”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唐德。 “行吧,殿下的平常事,我自然不好多问。”唐德笑得一脸灿烂。 酒宴内灯火璀璨,香槟酒杯上映着女孩的裙摆。 唐德端着酒杯走出宴会,刚走到转角,就看到维希佩尔的那辆银色蒸汽轿车车门被人踹开了。 皇轩烬的手腕还被拴在车门上,半个身子躺在后车座上,眼神迷离。 唐德走了过去,“烬少主,你这又是何苦。” “钥匙。”皇轩烬没理唐德说的话,抬起头直接问。 唐德把一串钥匙扔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哪个是。” 皇轩烬低头解开锁链,踩出蒸汽轿车。 灯火繁华映在青石路上的积水中,像是水里燃着火。 “子尘……”唐德看着皇轩烬的背影突然说:“皇轩家已经没了,你又何苦一直这样折磨着自己。” 皇轩烬踩破地上的积水和繁华灯火,“我没折磨我自己,我只是活下去而已。” 他扔掉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酒瓶碎片。 棕色的酒瓶碎片沾着血滚落在积水中,溅起一圈金色涟漪。 他沿着圣蔷薇宫厅侧面的走廊走上了二楼,角落处西文和德尔科正不知道聊着什么。 皇轩烬把坠着一片铜叶的银质书签扔给了德尔科,“布鲁图斯家东西,物归原主。” 德尔科看着手上的书签,“这不是我爹弄丢的创世图书馆钥匙吗?怎么会在你那。”他抬起头,皇轩烬已经走了上去。 盛蔷薇侧殿,空旷的宫室中只有伊莎贝尔一个人,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月色和灯光照进来。 皇轩烬没说话,直接坐在了伊莎贝尔对面的椅子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你居然还是打算不跟维希佩尔走吗?”伊莎贝尔转过头看着他。 “走了又能怎么样呢。若是我会选和他走,一开始我就不会留在这里。”皇轩烬说。 伊莎贝尔笑了笑,她想起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结束后,少年在漫长的救治后有了短暂的苏醒。 她对他说:“你有三条路可以选,第一条,去亚瑟,相信你的维希佩尔殿下仍会把你好好养着。第二条,回东煌,皇轩家虽然已经没了,不过只要你在,总还有人尊你为烬少主,就当是项王重回江东,再等风云起。” “最后一条,留在伐纳,你会成为众人口中的背叛者,他们会唾弃你、厌恶你。而且事实上,我可也没什么治好你的必要,等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把你扔出去也说不定。” “听上去第三条算是最惨的了。”少年轻声说,他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那我就选第三条喽。” 伊莎贝尔曾经一度觉得他活不下去了,可他最终活了下来,还成为了她的嘉德骑士团骑士之一。 这世上有无数种活下去的姿态,而他选了最狰狞的那一种。 “那你现在又来找我干什么呢?”伊莎贝尔问。 “我去过了创世图书馆的负一层。”皇轩烬看着伊莎贝尔说:“我看到了很多。” “比如。” “耶梦加得被世界树赐予的秩序是‘轮回’,而赫尔被赐予的是‘交换’。”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赫尔曾献祭了自己的身躯以求能够知道如何才能打开死者之国的门。而世界树只取走了她一半的身躯,并赐予了她‘交换’。” “所以她才能建立金色十字会,实现那些信徒的愿望,并将他们变成戒奴。”皇轩烬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金色的灯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是金子在炭火中燃烧。 “所以呢?”伊莎贝尔问。 “我也想和世界树做个买卖。”皇轩烬轻声说。 “买什么?” “皇轩家。”少年抬起眼看着伊莎贝尔,“我知道,他们还在死者之国,我经常会梦到他们的灵魂被封在巨大的冰晶中,而我便在每一个入梦的夜晚行走其间。而我最近梦到,那些树枝已经缠绕上了冰晶。” 说完后他便再次看向窗外,金色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 “那你又打算用什么去换?”伊莎贝尔轻笑道。 “还没想好,总要先见到了世界树,问过了价钱再说。” “若是你换不起的价格呢。” “那就摆摆手说告辞不用送,然后回来睡觉。反正我已经努力过了,救不了诸位也是无奈。” “可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伊莎贝尔看着皇轩烬。 “你觉得我一无所有,可或许我还有什么是世界树想要的呢。”少年毫不在意地说。 “可若是要死者之国的大门再次打开,可是需要百万魂魄为祭的,你这么做和耶梦加得赫尔她们又有什么区别。”伊莎贝尔问。 “我不会那么做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曾去过一次死者之国,我走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说,他们等着我回来。他们知道我一定会再去的。”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伊莎贝尔看着皇轩烬。 “陛下,你也一直在寻找着戒灵和死者之国不是吗?自从第二次黄昏之役后,布伦希尔德便失踪了。你找遍了所有的战场,其实是为了找她不是吗?后来你再不许别人提她,但你总不会真的忘了她。” “她是在古神庙失踪的,所有的一切和死者之国、戒灵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女孩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浮现出毫无血色的白。 “那又如何?”伊莎贝尔强自镇定地说。 “女王陛下想要所成立的异端审判所主管的位子还空着不是吗?女王陛下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负责这些事情吧。走在这条路上,陛下总还需要一条忠心的走狗。” 他看着伊莎贝尔。 他已经一无所有,可这世上有些人连自己都能出卖,就算搭上他自己的灵魂还不够,称上剩下的骨头渣子也一并卖了。穷途末路,他本便是疯子。 “你觉得你是最适合这些的……走狗?”伊莎贝尔皱着眉问。 “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呢?”皇轩烬看着女孩说:“我可是,离开过一次死者之国的人。” 窗外又放起了烟花,屋内光影明灭,两个人在明灭的光中对峙着。 在烟花最后的光亮中女孩突然笑了,她站起身从宫殿的柜子中捧出了一个柳木匣。 她将柳木匣放在了少年面前的桌上。 上锈的铜扣没用人开直接就被落下了,皇轩烬用手指拨开匣子。 里面是一把瘦长的古剑,剑鞘以檀木制成,上面嵌着沁血玉。 “这把剑是我在耶梦加得的尸骸上找到的,它的尸骸看上去有多处剑伤,不过只找到了这一把剑。” “我让汤若望去东煌找剑匠重铸了这把剑。” “多谢陛下了。” 利剑重归,风云再起。 05 灯火琉璃香脂浓,遍目繁华蔷薇醉。 维希佩尔端着酒杯与上前的众人交谈着。 “殿下今天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白金汉侯爵笑着向维希佩尔敬酒,而后适时地拍了拍身旁的安德烈,“这是犬子安德烈,马上将成为伐纳最年轻的少将了。” “是吗,那还真的天纵英才,看来往后也是大有可为。”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唐德跟在维希佩尔身后,看着女孩们走过时从裙摆中漏出的纤细小腿。 交谈的间歇,维希佩尔抬起了头,在看到二楼阴影中的少年与伊莎贝尔时他的眼瞬间变得冰冷。 交响曲停了下来,二楼的阴影中,伊莎贝尔拍了拍手。 所有人向着楼上看去。 女孩挽着少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手提着华美的裙摆。 皇轩烬跟在他身边,身着红色军装,腰间系剑。 “今夜之后,亚瑟的使臣便将离开,毕竟盛宴终散,蔷薇终将凋零。虽有无奈,却仍是世间常态,我以帝国女王之名义恭送诸位。愿诸位于伐纳的数月还算合心意。” “还有便是……祝贺我身边的皇轩烬阁下,他将成为伐纳帝国新一位的少将。” 整个宫殿内鸦雀无声,无人能相信女王居然将这个三姓家奴的背叛者封为了伐纳的少将。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却突然笑了,他于众人中缓缓鼓掌,身边的唐德笑了笑也跟着鼓掌。 于是众人也只好陆续地跟着鼓掌。 掌声结束后,伊莎贝尔轻扬了下手,示意乐队再次奏响交响曲。 她挽着皇轩烬走下台阶,众人纷纷前来敬酒。 毕竟无论如何,就算皇轩烬是背叛者也好,是走狗也好。只要他成为了帝国的少将,终究会手握权势。 宴会的尽头,维希佩尔看着少年缓缓向他举杯。 皇轩烬笑了笑,也向着他举杯。 那个少年很多时候都是落寞的,颓唐的,像是蒙尘的曜石。可如今在盛蔷薇宫厅璀璨的灯光下,少年明艳如金箔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纯聊天好伐。没心情看的可以直接跳过,毕竟……真的很长。 这章发出来的时候,应该正好是第二次黄昏之役写完了。为了不影响对上一章阅读,作者说单独发一章。首先非常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 可以说这里是我最想写的地方。 无数次,我想着那片战场,想着皇轩家的众人拿着剑奔赴死亡。想着皇轩家的少年跪地嘶吼,想着他最终拿起了剑,站在硝烟鲜血中,抬起眼。 是什么样的战争能让皇轩烬变成如今的样子啊。 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却又执着地像野狗一样活下去。 但事实上,我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这场战争的大纲。 很多情节都是昨晚想好第二天就码出来放上来的,连查错字都没有。 发出去之后就关掉word,打游戏,看动漫。 “若我死,倘埋我骨。”这句话我想了一晚上。 是真的一晚上,躺在床上,我清醒地看着天一点点变亮。 敲鼓那里,真的,我只要一想就会觉得自己都承受不了。 一个人都没了。 写这场战争的时候,一直会经常性的心悸,有的时候打完字手都是抖的。 我太想写好这场战争了,在设定中这应该是一场东西方两面共同进行的战役。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写西陆的战争线。 最后龙璎珞说,西陆还有七十万人。同样的惨烈,只是没有被写出来而已。 权当做隐笔吧。 维希佩尔殿下的幻境也是我一直想写的。在写蔷薇女王篇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写殿下的幻境。 微尘寺,合十而笑的僧人,如佛祖拈花而笑。 但真的写到这里的时候,真的没有办法全力地写幻境线了,酒寻祭只是有个场景,所有的都是现写的。 没办法,子尘这条线一直在死人,对于作者来说,那像是真的在看着一个一个人死掉一样。一直处于心悸的状态,但微尘寺那里应该是很安静的,写的时候花了很久让自己静下心,一直在听佛经。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样,像是自己把刀子插进了自己胸口。 可能以后都不会写这样的情节了。 真的太耗费心力了,这样写,感觉自己有点耗不起。 这里估计就是全篇的高潮了,我已经把很多东西都交代了。 皇轩家最后的战役,世界树,秩序。 这个世界观我一直称它为牧者世界观,不过前几天想了想,叫华农竹鼠世界观也挺符合的。反正就是最终都要被吃掉的。 接下来就是收尾了,少年拿起了剑,故事也就要走向了结束。 第三次黄昏之役,说实话,还没想好怎么写。 毕竟,与一场所有人都捐躯向前的战争相比,第三次黄昏之役更多的是神性、人性的思考,是对世界观的深入。 可能不会这么燃了,或许会更加平静一点。 好了,到现在,皇轩家已经没了。 我爱皇轩这两个字,带着东方特有的美感,能让我想到编钟齐鸣,猩红云锦,众人祭祀明堂,想到远古时天地大美,众人鸟羽而祭,这两个带着燃烧的感觉。 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姓氏能压得住“烬”这个字。 不能是已经有的姓氏,否则说X家已经没了会被打的。 我相当老实地在已经有的复姓里选了这两个字。 想想我还真的是单纯。 第一次看这两个字就想到一句话:八百里皇轩。 别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我其实完全是情感型写手的,所以或许我的文字真的都是在燃烧着生命写成吧。 很多话都是猛然一下就写出来了,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像是八百年前的那些故事,都是敲着敲着键盘就出来了。 敲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比如那句“明月何辜”。 我是真的爱这句话,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八百年前所有的江湖气都在里面了。 想着老乞丐在紫宸宫的屋顶上笑问着这句话,所有的东西都出来了。 八百里皇轩。 我就是想着这句话,一点点构架着那遥远的东方氏族。 然后是那句,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说说我最初的设定吧,毕竟那是我的起点,是最开始的一切。 也很无奈啊,好多人都说我文风像江南。其实难受痛苦过一阵子的,然后只好宽慰自己着也算是对我文笔的一种肯定。不过有人说的话,还是想嘶吼啊。 最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其实底稿是2016年左右写的),龙族我是看过的,但天之炽什么的是真的都没有。会想到东西两陆的蒸汽朋克,是因为这篇文的最初,和现在真的差着很多。 当时只是一个历史课上的小想法,一个鸦片战争后的小道士去了欧洲会怎么样。 这篇文大部分的东西还是能从这个构思中找到的。 那年的殿下,还算是个反派来着。是个纵横海上的海盗船长! 在和另一艘商船船长谈判的时候救下了我们偷渡被抓住的子尘。于是故事就开始了…… 这就是为什么这篇故事的开篇会让两个人上船,放不下我的圣音号啊! 不过当时很忙,真的没时间查资料,而且要基于事实真的太虐了。比故事更虐的往往是现实。 加上维多利亚时代就是蒸汽朋克的设定时代。于是,当当当。就换成了现在这样。后来慢慢有了时间就开始一点点丰富着这个故事。 伊莎贝尔的原型就是维多利亚,后来加上了玛丽女王和伊丽莎白女王。我其实蛮喜欢血腥玛丽的。 疯王路易斯的原型是亨利八世。断头女王安妮是历史上的九日女王。 黑塔的原型是伦敦塔,很有故事的一个地方。阿方索改信的话,其实是按着君士坦丁改信来写的。文中看着黄昏啃面包那段那个诗人国王,(不想回去翻他叫什么了),原型是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二世。嘉德骑士团也是英国历史上爱德华三世创立的真实存在的骑士团。(吊带袜骑士团!!!嘶吼!!!) 后来感觉内容有点少,因为当时是海盗背景,所以想加点什么神话之类的,比较方便寻宝。当时很想看奥丁洛基谈恋爱,就加了北欧神话。结果给朋友看,朋友说让人想起龙族。我当时其实也很崩溃。可能也没办法,毕竟南大我男神来着。 后来自己想了蛮久,龙族写出了自己东西,所以现在不会有人说他在模仿哈利波特。北欧神话神什么的终究算是土豆一样的食材,我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烹饪,我会做出自己的菜肴的。 所以在设定耶梦加得的时候逼着自己想出来新的东西,一直在逼自己。 雌雄同体,轮回幻境。 这两个当时设定当时真的把我自己弄得挺疯的。 轮回幻境真的太难了,被弃者那一篇还有蔷薇誓言篇,在楼下一直转来转去地想怎么写。 不过仔细想想轮回幻境真的好爽的。 就是那种:绝望吗?没事,我们再来一回! 爽啊! 其实我觉得我的文风呢,是那种燃虐中带着风流,还有种理直气壮的咸鱼。 风流你懂伐。 就有一章,和道士换铜钱那章。我写完之后一直没明白我想要表达什么,或许我想表达一种装逼的气质?后来看了666(抱住我家宝贝)的评论,我明白了,那是风流豁达!是风流! 来,大家和我念:燃虐而风流~ 这就是我的文风,记住! 笔芯。 我要写的是什么呢。其实在写文案的时候,我也想了好久。 最开始,我只想写一个到欧洲复仇的小道士。后来想写耽美,殿下变成了小攻之后,我想写一场虐恋,所以有了两个人因为一场战争而分隔。 后来为了写这个故事我开始看很多很多的书。什么都看,西方的历史我看了个遍,艺术史,哲学史,建筑史。子尘是世家公子,为了他,我把诗经楚辞乐府诗都看了。他是个小和尚,我看金刚经阿含经。和神话有关,我各国的神话都看,后来开始看宗教。阿奎拉的《神学大全》我真看过,虽然没看进去多少,大多数时候是在捧着书想别的。 然后我发现,我以前想的太少了。 我写蒸汽朋克,那么蒸汽朋克不只是外露的齿轮和蒸汽。 蒸汽朋克真正的意义是人类对科技进程的思考,对另一种可能的设想。这个假设浪漫而伟大。 于是我开始想着去写这些,关于机械、人类、科技、科技树、另一种可能。 我像是在爬山,爬的越高看的越多,于是我尽可能把我看到的这些讲给你们听。 于是那个老头会说:终有一日,人类将以自己的名义行走在世上。 我开始思考神。神学,神话,宗教。 所以有了子尘和戴文两个人失恋了之后的酒后聊天。所以有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 所有人都是世界树上的叶子,落下,然后腐烂。世界树是我们的母亲,但他最后吞食着我们。我们是牛羊,而世界树或者是诸神放牧着我们。 也会想历史,人类。 关于这个书中很多地方都有提到。那些都是我认真地想过的。 如果可以,看一遍世界通史,然后自己认真想一遍这些事情,真的会有一个突然间非常宏大辽阔的感觉。 所以我在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为他想出它的历史。 因为你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个世界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历史的截面。 它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假设,而是一点点发展而来的。 不好的地方就是,爆字数。一直在爆字数。 因为你会明白,每一个故事都只是几条线的交汇点。 而那些线就是每一个人的人生。所以在写故事的时候,我忍不住顺着这个交汇点去往回捋每一条线。 他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才是完整的故事。 最后就是关于活着吧。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写活着。 其实,一开始是不会写这么多的。那个少年一开始其实挺顺风顺水,拽的不行的。 毕竟,他叫皇轩烬,听名字就知道,他超拽的。最初的设定,他可是能给维希佩尔殿下下药的。 后来会这样,只不过是因为,我突然生病了。不是什么大病,一打眼甚至看不出什么,我假期回家待了一个月,我爸妈甚至一直没发现病了。但一个一个医院跑下来,每个医生都说,不可能治好。 我会在每次看完医生回去的路上买一盒有些贵的半熟芝士。 这样,我就永远不是空手而归,不是什么都没有就回来了。 那段时间挺痛苦的,很多晚上都睡不着,一点点看着天亮。然后自暴自弃,天天打游戏,什么也不管。我甚至试过一次吃完一板药,最后整个晚上抱着肚子,疼的受不了。 实不相瞒,那些个夜晚我只是靠着一句,我乃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撑过来的。 中二吗,当然中二。 可那个少年,他是我英雄。 于是在他的故事里,他替我分担那些痛苦和绝望。 他替我像野狗一样挣扎而活。 可他也替我在荒芜中厮杀而起,替我带着希望在混沌的生活中活下去。 他分给我希望和勇气,分给我风流和豁达。 我也会思考,我会想很多。所以两个人的酒后谈话,戴文会说他本以为疾病离自己很远,可上帝扔的石子,终究谁都可能砸到。 皇轩烬会对黑寡妇说,一个正常人是什么样子呢,这世上没几个正常人的。 好人不长命,可老天已经让我这个好人活了这么久了。 在重新码这篇文的时候,我买了一堆的药,堆在电脑桌旁边的柜子里。 坚持每天吃药,我不反抗了,不想着治好它了。我接受,并走下去。 那个少年,陪我走过了很多很多。 所有的一切,献给你,我的少年。 还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是个废物,我觉得根本不会有人喜欢我写的东西。然后突然就不想继续了,我还不敢问你们,我怕我一问你们都发现,这文怎么这么傻逼啊。 我一吱声,然后你们就都走了。 那段时间我连回头看这篇文的勇气都没有。 总之就是自暴自弃。 然后回来之后,我看了居然还有人在等我,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等在被我抛弃的废墟里一样。 不瞒说,我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去看那一连串的补分,感觉有东西扎着心脏一样。 有一部李佩斯的电影《fall》。里面李佩斯对小女孩说,这是我的故事,我想让谁死都可以。小女孩说,可这也是我的故事。 对不起,这也是你们的故事。 写于2019.4.24. 皇轩家皆亡。耶梦加得还活着。殿下回到了子尘身边。 写完这句话,突然就到了2019.4.25 去看动漫啦~~~ 第161章 金箔淬玫瑰 07 清晨, 科林斯。 蒙顿尔早起出来准备晨练,结果刚走到大门旁就看在了在晨雾中靠在门旁的皇轩烬。 皇轩烬穿着薄风衣, 半个身子挨在雕花铁门上,看上去有些没睡醒。 现在也不过早上六点, 按理说这个家伙应该在黑塔上一睡不起才对。 “小烬?你找我有事?”蒙顿尔拉开大门有些疑惑地问。 “啊……?”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蒙顿尔,然后低着头想了想说:“我找将德将军。” “你找我哥干什么?”蒙顿尔将皇轩烬引上台阶, 转过身问他。 “女王让我来的。”皇轩烬没什么精神地说。 蒙顿尔在房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请进。” 皇轩烬走进房门后,将德将军抬起头看了一眼他, 然后对蒙顿尔说:“你先出去晨练吧。” “好。”蒙顿尔挠了挠头,带上了房门, 走的时候在两个人脸上来回看了几遍。 “皇轩少主, 请坐。”男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他抬手示意皇轩烬坐在他对面的位置。 将德将军的手骨节分明,看得出来是拿枪的手。 “如今就不必称什么皇轩少主了吧。”皇轩烬轻笑着说, 坐在了将德将军对面,“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个居人篱下的东煌贼子。” “对于从未见过当年皇轩家,也从未见过那个身披锦衣手执剑的皇轩少主的人来说, 少主自然只是个屈居他乡的异客。可当年诸王的盛宴后我可是亲眼见过少主英姿,见过那个江南皇轩家的。而且我也亲历了那场战争——第二次黄昏之役。” 皇轩少主之称是他对皇轩家以及当年的那个少年献上的尊敬。 “少主此次为何前来?”将德将军问。 “三日之后是我正式被授予少将军衔的日子,在那之前会有一场圣餐宴, 十一位上议院的重臣都会出席,包括将军。将军可知道圣餐宴上会发生什么?” 将德将军看着皇轩烬没有说话。 皇轩烬没有在乎将德将军的沉默,而是接着说:“白金汉侯爵不会让我成为少将的,上议院中也有不少人看我不顺眼。他们会在举行圣餐礼的时候提出反对,只要有六个人反对,我就没法当这个少将了。” “少主是想要我站在你这边?”将德将军盯着面前端坐着的少年说,他的眼像是警惕的鹰。 “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同谋,我只希望你保持沉默就可以了。”皇轩烬说。 “少主,沉默可就已经是站队了。”将德将军摇着头说。 他对皇轩烬心存尊重,可他到底是个政客。 他二十岁便成为了将德家的大家长,为了一点义气拔刀可不是他会干的事情。 “现在还有谁会站在少主这边吗?” “不清楚,将军是我第一个拜访的人。” “赌局已经要开场,少主连自己的筹码都不清楚吗?”将德像是觉得有些荒谬一样说。 “因为我会压上所有的筹码,所以没必要清楚。”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将德将军,眼中像是有白山黑水。 那个少年大部分时候都像是没睡醒一样,就算是今天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没太有什么精神。 他明明是来求援的,来让将德将军帮他的,可他却又一副疏离于世的样子。像是还要认真想一想该怎么和这个世界,和别人好好相处才肯醒过来一样。 可他一旦认真起来,却让人想起当年的那个女人,明艳得近乎锋利。 金箔玫瑰,艳也伤人。 “那你又能给我什么呢?一旦选择了站在少主这面,可就意味着要和那些旧贵族决裂了。”将德将军说。 皇轩烬想了想,然后摊了摊手:“我没想过。” “不过我刚才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我现在的确没什么能给将军的。” 将德将军哑然失笑,这么多年,在政治上他倒也真没见过像皇轩烬这样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的人。那个少年会在众人谈判的时候自己跑去看着黄昏啃面包。 或许以他的智商他本就该安安心心地啃着自己的面包,站在暴风眼的安静处自己一个人发呆。 可如今,他要走进这暴风最猛烈处了。 他手中的面包就要被卷跑了! 想到这里将德将军突然又笑了起来,他想那个少年会不会傻傻地去追自己的面包。 还是会委屈地待在原地,看着面包被越吹越远。 “少主请回吧。”将德将军直接开始赶客了。“你还未告诉我,你会不会站在我这边。”皇轩烬皱着眉头问。 “少主既然已决定全力以赴,又何必在乎筹码。” 皇轩烬离开以后,蒙顿尔走进了房间,坐在了沙发上,“哥,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关于帝国少将的问题。”将德将军说。 “女王陛下不会真的想让那个家伙当少将的吧。”蒙顿尔一脸惊讶地说。 “他,他……”蒙顿尔憋了半天说:“他是个白痴啊!他脑子有问题的!” “蒙顿尔,我曾跟你说过的吧。第二次黄昏之役后,北境被封锁了半年。因为在那场战役中,我们没能在芬布尔之地挡住异兽的入侵,那些异兽突破了我们的防线,自封锁线后的北境平民在近乎全部死亡。” 蒙顿尔点了点头,“我看过了那场战争记录,的确惨重,但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军方已经尽力了。” “不,我们没有尽力。”将德将军突然说,他鹰一样的眼中像是闪着一点泪。 羞愧、自责、愤怒。 他闭上眼仿佛仍能看见他们撤回北境后看到的遍地尸骸,撕咬着人肉的异兽。 “因为在东方的防线,有一位将军仅以二十万人,便守住了他们的长城。而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他们所面对的是数倍于西陆的兽群。但他们用二十万人守住了我们七十万人没有守住的……” 蒙顿尔看着将德将军像是有些呆愣,他从未听过他哥哥提起这些事情。 他知道他的哥哥自从那场战争后便开始常常夜不能寐,深夜梭巡在长廊中,但却始终不知道他的哥哥一直藏着这些事情。 “那位将军便是皇轩烬。” 将德将军说。 鬼魂上校之死、蔷薇十字教堂刺杀、诸王的盛宴、火海之袭、血沙之叛、第二次黄昏之役。 那个少年所经历的,所成就的的随便拿出来一点便足以让人留名青史,记为英雄,可惜……他是皇轩烬。 “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西陆的男孩十九岁成年,而你们还未登上舞台,那个少年却早已经退场。”将德将军说。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蒙顿尔离开以后,男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清晨蓝紫色的天际。 他放下了窗帘,从酒柜里拿起了一瓶酒,在桌子上倒了五杯酒。 在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的最后,他选择了撤退。 保存战力乃是将领所该为。 可到最后,他的四名从官还是死了,死在了北境的村庄里。 他觉得他没有做错,有舍有得。他是政客,是将领。 可后来他听说有个东煌的少年以二十万人守住了长城。 他觉得荒谬,怎么可能呢。 他想知道那个少年时怎么做到的。 可他不敢问。 鲜血狰狞,被屠的村庄。他不该如此无能。 “这就是你的兵法吗?”黑暗中男人说:“不看自己有多少的筹码,直接押上一切。” 08 两日后,圣蔷薇宫殿。 鱼贯的侍女捧着华美的托盘走入帘幕后的梳妆间,伊莎贝尔一边挑着绣花花色,一边用手指在盘子里拿着裹砂糖的树莓。 “就这个,嗯……这个样式也不错,拿过来让我看。”伊莎贝尔说。 皇轩烬从一堆绫罗中挣扎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姐,我们不至于吧。” “里子可以输,面子绝对不能输!”伊莎贝尔坚决地说:“来,这几件你去换上,圣餐礼安德烈那小子也回来,我绝不会允许他在帅气程度上超过我弟弟的。” “姐,你是已经放弃我了吗?”皇轩烬歪在美人榻上说。 “不是放弃不放弃的问题,就是我不放弃。你说可能有六位大臣都站在你这边吗?”伊莎贝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皇轩烬。 “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在宴会上宣布让我当少将啊!你忘记自从你祖宗签了《大宪章》之后,伐纳王室就已经说的不算了吗?” “一时气盛嘛,宴会上灯光闪闪的,我身为女王不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说得过去,谁能想到白金汉侯爵居然真的敢联合众臣反抗我。不过也是,毕竟我这次撤掉了红衣主教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个威胁,他们估计是在做最后的反抗!” “你直接想办法撤除《大宪章》不就好了,重新夺回你该有的权力和荣耀。”皇轩烬笑的一脸奸诈,像个吹耳边风的弄臣或者太监,“这一切本该都是你的!” “不行。”伊莎贝尔摇头。 “为什么?” “从长远来看大宪章对伐纳是有好处的。它限制了君主的私权以及私欲,权利终归不能归于一人。” “你看过雪吗?”伊莎贝尔突然问。 “当然。” “可当你只是站在圣蔷薇宫殿的中庭中,隔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外面的雪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场雪和你毫无瓜葛。”伊莎贝尔看向窗外,仿佛在看着落雪的古尔薇格广场。 “你能看见雪落下,能看见遍目的白色。可你感受不到雪的寒冷,没有办法看见雪落在你的手上会慢慢融化。” “这场雪和你毫无瓜葛。” “王室在这巨大的宫殿待了久了,他们的生活便只有这座宫殿,他们能看见窗外的雪落,但雪落对于他们便只有落下的浪漫,没有寒冷和融化。” “所以,伐纳需要更多的人,权利的顶端需要更多的人,那些人涉过古尔薇格的广场而来,他们会明白外面的寒冷。” “往后,在这座宫殿里还会有更多的人,那些人见过皇后大道泥泞肮脏的雪,见过北境冰封万里的雪,见过雪中冻死的人,见过雪中飞过的鸟。” “王室分出了他们的权利,于是伐纳看到了更多。” “总的来说,你想表达什么?”皇轩烬看着伊莎贝尔皱着眉问。 “我想说的就是,《大宪章》还是有着它的必要性的,因为不是每一个君主都和我一样——英明神武。” 伊莎贝尔微笑着说。 “行吧,那我英明神武的姐姐,你是打算放弃我了吗?”堆在一堆衣服中的皇轩烬问。 “实际上,是的。”伊莎贝尔点头。 “陛下,弗拉梅尔阁下托我交给皇轩阁下一封信。”门外的侍者突然说。 伊莎贝尔接过信,撕开了信封。 一面只有一句话。 ——愿为您效劳。 纸上盖着弗拉梅尔家族的家徽。 皇轩烬愣住了,他不记得自己和弗拉梅尔有什么关系。 他接过信,想起了机械垃圾场老头的葬礼上,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戴着的家徽,和纸上的印章一模一样。 那个老头后半辈子碌碌无为,死了也没什么留下了。 可最后却为他留下了这样的一个礼物。 皇轩烬笑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捂着脸,笑着笑着却感觉有泪水流了出来。 明明,葬礼上他都没哭过的。 09 科林斯帝郊。 今天哈布斯堡夫人起得很早,老人向来睡得很少,可哈布斯堡夫人往常都要睡到很晚才起来的。 安娜看着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哈布斯堡夫人有些惊诧。 “把我放在柜子里的仙希钻拿出来吧,我今天要戴。”哈布斯堡夫人说。 “夫人?您是要去赴宴吗?可最近的邀请不都已经推了吗?” “是去赴一场没有邀请函的晚宴。”夫人看着镜中的自己说。 安娜像是没有明白哈布斯堡夫人的意思。 “当不速之客不是最好玩的事情吗?”哈布斯夫人有些顽皮地笑了笑说:“当然,逗一只猫也很好玩。” 安娜托出华美的仙希钻石,这枚钻石曾经被伐纳的君主佩戴在王冠上,后来因伐纳的财政问题,被抵押给了南部公国的美第奇家族。 而后百年间再无人见过这枚钻石,直至四十年前,美第奇的大家长将这枚钻石赠给了自己的女儿。 于是美第奇家的大小姐便戴着这枚举世闻名的仙希钻石嫁给了哈布斯堡家的少爷。 而如今她又要戴着这枚钻石去出席一场并没有给她发邀请函的宴席。 科林斯的街道上,华美的马车沿着主道而行。 那是旧式的四轮马车,只能在最宽阔的主道上通行,因为乘着这样马车的人,不该去往任何狭窄的街巷。 他们只会通行在去往最盛大宴会的路上,去面见君主和老贵族。 马车中,哈布斯堡夫人目不斜视。 美第奇家的银行现在应该已经将好几位大臣在银行的流水交易号和欠款单送入到了那些大臣的府邸。 巨渊之银的交易可不止曾经的红衣主教格里高利在做。而且自从格里高利倒下,他们的日子可都不太好过。流水的资金一旦有了缺口,可就会整个崩塌的。 不过她毕竟老了,心善了。 随着那些送过去的,还有一张免息单和美第奇银行的金卡。 皇轩烬靠在宫殿外的廊柱上,宴会上的众人都已入席。 阿奎那在经过他的时候,将一朵主教蔷薇放在了他手心。 他不知道究竟都有谁会站在他这边,但估计很悬。 他熄灭了手中的烟,准备入席。却看到门外一驾华美的马车驶来。 绣着东方刺绣的车门被侍者打开,身着紫袍的哈布斯堡夫人踩下了马车,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不过来扶一下我这个老东西吗?” “上一次来可是好久之前了。”哈布斯堡夫人挽着少年的手臂走入光线昏暗的长廊中,像是教母挽着她亲爱的教子。 从走廊侧狭窄的长窗中透过的光线落在两个人身上。 长窗上的玻璃仍旧是几个世纪前的彩绘玻璃,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像是神圣的修道院。 “只有夫人一个人来吗?”皇轩烬问。 “当然。我家里可是我说的算。”哈布斯堡夫人说。 “哈布斯堡先生不会反抗吗?” “他不服软有什么办法呢?上次我们为了究竟周日是要去花园还是去看脱衣舞会冷战了好久,最终还是他服的软。” “没办法,谁让我把他假牙藏了起来呢。” “最终你可以永远在周日去花园了。”皇轩烬说。 “不,我们可以每周日去脱衣舞会了。 “夫人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 哈布斯堡夫人过了很久才说:“我以前养过一只猫,不会和别的猫抢食。但这样啊猫护起食来可是最凶的。” “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护住你的东西的。” 10 与此同时,哈布斯堡宅邸。 哈布斯堡先生坐在空无一物的餐桌前。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厨师被夫人拉过去驾车了。”管家说。 “那安娜呢?” “被夫人带走了。” “其他仆人呢?” “被夫人派出去送信了。” 圣蔷薇宫殿走廊尽头的大门被侍者打开,宫殿内红烛燃烧。 哈布斯堡夫人直视着前方,她在少年身边念着《希努经》中的经文。 “——自此你面前的门皆为你打开,你的道路畅通无阻,不再有谁能阻拦你。” 第162章 神冕 Chapter59神冕 吾即神, 吾即公义,吾即冠冕。 01 吾名为奥丁, 我将成为阿斯加德的神王,我将目见这世上一切, 我将手握一切的秩序,我将实现一切的公义。 ……至少,在那个雨夜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的世上行走着古兽, 诸神还未创造中庭的人类。阿斯加德的御座上是最初的神王——布利。 而他身为布利的子嗣,终有一日,他也将成为神王。 而那日布利从约顿海姆归来后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过于纤细的小腿从沾血的兽皮中垂落。 少年还在睡, 整张脸苍白的几乎可怕。 他走上前想碰一下那个孩子。 “他是古兽。”布利突然说。 他缩回了手。 “可他看上去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当他化为古兽,他会毁灭一切。”布利的声音庄严如神殿的钟。 那个孩子被布利关在了神殿的地宫中, 。 他拿着烛灯, 走下了地宫的台阶,走廊的尽头,那个孩子睡在囚牢的地上, 身下铺着沾血的兽皮毯。 可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少年在烛光中睁开了眼,抬起头看着他。 ……像是阿斯加德的星辰。 那时他想。 …… 昏暗的地宫中维希佩尔睁开了眼,他身旁是燃烧着的烛灯。 他从地上坐了起来, 抬起头看到了地宫的墙壁上用白石刻出的扭曲文字和画。 他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墙壁,想着千年前的那个少年在黑暗中于墙上写下这些。 “该走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起身走上神殿昏暗的台阶,黑色的乌鸦像是穿过了墙壁飞来, 那些乌鸦将一片片的羽毛衔来。 ——圣餐礼已经开始了。 ——哈布斯堡夫人也来了。 一只只的乌鸦化为墨色归于他的身体。 “拿出来。”他抬起手。 一只乌鸦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将衔着的嘉德骑士团徽章放在了维希佩尔的手心。 很明显没有被好好对待,上面有着不少刮痕。 是皇轩烬的。 “那只餮狼还在他身边?”维希佩尔问。 ——是,你的狼自己养不熟倒被别人养熟了。 那只乌鸦像是嘲弄地说。 金宫,维希佩尔打开门,门内趴着一只黑色的狼,看见维希佩尔进来,婪狼便抬起上身,维希佩尔在他头上摸了两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将手中的嘉德骑士团徽章扔了进去。 里面堆了一堆的小玩应。 有些零碎的铜币,还有不少嘉德骑士团的徽章。 窗外是神圣白城阿斯加德漫长的黄昏。 02 圣蔷薇宫殿。 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宴,但所有人都沉默着。 不少的大臣都收到了美第奇银行送来的信件,每个人拆开信封看到里面的那些东西的时候手都在打颤。 美第奇可是能借贷给伐纳王室的西陆金库。 而已经嫁为人妇的哈布斯堡夫人便是这个金银帝国的女王,她早已退居幕后,但她仍旧以美第奇大小姐的身份掌控着美第奇银行可观的股份。 在接到信封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当哈布斯堡夫人挽着那个少年走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一切都已明了。 这个金银帝国的女王和伐纳的女王伊莎贝尔共同站在了皇轩烬的身后。 这个三姓家臣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得到两位女王一同的青睐。 而哈布斯堡夫人现在才告知他们她的来意,显然是根本不想给他们任何商议的时间。 但他们早已对白金汉侯爵做出了许诺。 在他们做出这个许诺的时候,皇轩烬的身后只站着那个女孩。 他们乐意挫一挫他们太过骄傲的女王的意气,更想要看着皇轩烬沦为众人的笑柄。 让猴子爬到高处可不是他们能够允许的事情。 可如今……连哈布斯堡夫人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咔嚓……” 一片寂静中,突然传来了一声突兀的破碎声。 所有人看向角落里的少年。 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皇轩烬趁着没人注意拿下了蛋托里的鹅蛋,然后在桌子上碾碎着蛋壳。 把蛋壳碾碎以后他把蛋拿了起来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一脸奇怪地看着众人,觉得最好还是给大家一个解释,“这个蛋……看上去蛮好吃的。” 他一边剥落着蛋壳一边说:“那份烤全猪也很好吃。” 众人看着他沾满油的盘子,明白他刚才应该已经趁着众人沉思的时间吃完了一份烤猪。 “真的很棒。”他看着众人仍旧看着他,有些多余地又补了一句。 “是吗,麻烦帮我也切一份。”哈布斯堡夫人声音优雅地说,她将手中的瓷盘递给侍女,动作端庄却也带着些年老人的亲切。 侍女为她切了一份颜色漂亮的烤猪肉。 “这里也要一份。”伊莎贝尔递过去瓷盘。 “味道的确不错。”哈布斯堡夫人尝了一片后点了点头说。 其他人看着哈布斯堡夫人和伊莎贝尔,握着手中的刀叉,想了想也纷纷递上了自己的瓷盘。 侍女穿梭在点着银烛的宫殿中,众人分食着丰盛的晚宴。 “女王陛下,就此次册封的事情,是否有些不够谨慎。”白金汉侯爵突然于宴会中说。 哈布斯堡夫人切着烤猪肉的手停了停,她从老花镜上方看着白金汉侯爵,看着他说完话之后便再次低下头认真切着手中的肉。 她没把信封送给白金汉侯爵,估计这位侯爵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是这场宴会中的孤岛了。 还真是可怜呢。 “有么?事实上,一个月前我便与汤若望阁下商议过这个问题,没有谁比皇轩阁下更适合了。”伊莎贝尔笑着说。 “的确如此。”汤若望对伊莎贝尔恭敬行礼。 “可皇轩阁下到底是东煌人。”在白金汉侯爵的眼色下萨默赛特伯爵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说。 “东煌怎么了?东煌可是个好地方。”哈布斯堡夫人突然说。她拿着银勺一下一下地敲着蛋托里的鹅蛋。 “我记得萨默赛特伯爵好像同别人合伙做过把东西卖往东煌的生意,那次生意还顺利吧。”她有些没头没尾地说着。 “不幸遭了海难。还是承夫人恩情才补上了欠款。”萨默赛特伯爵低头脸色难看地说。 “哦,想起来了。不妨的,做生意嘛,总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就碰到霉头了。” 她敲打着宴会上的众人像是敲打着手上的鹅蛋。 她像是一只护崽子的老母鸡,谁敢伤害她的小鸡,她就敢叨下谁一块肉来。 “哦,刚才说到哪呢?小烬是东煌人是吧。”她颇为慈祥地笑着说。 “是,不过汤若望阁下先前也曾供职在东煌,若是我们还比不过东煌的皇帝,也实在是有些没有大国气量。”萨默赛特伯爵擦着额上的汗说。 远方传来科林斯钟楼的敲钟声,皇轩烬歪着头用酱料在烤肉上浇出了一个笑脸。他抬起头看着雾气中的黄昏。古尔薇格女神像的阴影投在广场上。 从窗中透过的光线一点点隐入房中巨大的阴影中。 烛火安静燃烧。 与此同时,哈布斯堡府邸。 哈布斯堡先生拿起盘子上他自己烤出来的面包,闭着眼咬了下去。 他睁看眼看着嵌在面包里的假牙,“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先生。”管家优雅地摇头说。 03 那场盛宴结束了,他将成为伐纳新一位的少将。 皇轩烬歪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落的夕阳。 他的面前被扔上了一堆照片。 “这是什么?”他看着照片上那些死相凄惨的男人皱了皱眉。 “这是异端审判所最近在着手的案件。”伊莎贝尔说:“这些死者的身体上都有神秘的画符,经研究,是如恩文字。” “阿斯加德诸神所用的文字?” “是。”伊莎贝尔说。 “还有什么信息吗?”他问。 “这些人都曾经是一个女人的情人,不少都是她在九街黑市那边认识的。”伊莎贝尔说。 “哪个女人?” “紫罗兰夫人。在她父亲死后她继承了大笔的遗产,但至今未婚,喜欢包养年轻漂亮的男孩子。” “所以呢?”皇轩烬皱着眉头问。 “小烬,我又没有跟你说过,你安静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可口的。”她狠狠捏着皇轩烬的下巴说。 “你没说过。”皇轩烬赶紧摇头。 “那我现在补上。”伊莎贝尔笑的一脸和善地说。 “到头来还是要做这种杂活吗?”皇轩烬推开伊莎贝尔有些不满地说。 “我说过的,你将成为女王的走狗。” “那我当不当这个少将有区别吗?”少年拧着眉说。 伊莎贝尔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她看向少年,“有啊,当然有的。” “当你身处卑贱时,就算你声嘶力竭都不会有人听你说什么。可当你登上了权势的顶端,就算你只是轻声说着丝毫不重要的事,所有人都必须听着。” “可我没什么想说的。”少年说。 “那也要先爬到那里,否则当你有了想说的东西,你所说的一切都只会被淹没。”伊莎贝尔说。 “最重要的是,你成为了少将之后,每个月有两百金币的俸禄。”女孩拿起桌上的酒杯靠在了椅背上。 皇轩烬挑了挑眉。 “好吧,我也该走了。”他拿起了椅子上的衣服,走向门外,“这里的盛宴落下,失乐园的大幕却要升起了。” 伊莎贝尔看向走廊中少年的背影。 想起汤若望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是啊,若是能让那个少年登上他想去的地方,便是献上骸骨又如何呢。 失乐园,黑寡妇房间。 “所以我现在就在这里了。”皇轩烬躺在摇椅上一副听天由命样子地说。 “恩……也就是说,伊莎贝尔打算让你去□□?”黑寡妇非常迅速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笼统上说,是的。”皇轩烬说:“伊莎贝尔说她有不少情人都是在这里认识的,她是这里的常客吧。” “你希望我把你介绍给她?”黑寡妇问。 皇轩烬点了点头,“最近她会来这吗?” “事实上,黑市九街今晚有个地下珠宝拍卖会,她应该会出席。” “那还等什么,今晚我就是紫罗兰夫人餐盘上最可口的甜点。”皇轩烬直接拍着扶手站了起来。 “不过……她只喜欢那种看上去忧郁而脆弱的。”黑寡妇看上去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你不来,我便永世是这世上的孤魂。”皇轩烬立刻摆出一副忧郁地样子念着行游者里面的诗句。 他看向窗外,像是在怀念着什么。黑色的眼如同古镜,映着窗外的繁华灯火。 当然,最可能的应该是刚才晚宴上的烤全猪。 “恩,倒是够忧郁了,还不够脆弱。”黑寡妇捏着烟枪说。 “你需要我吐血吗?” “算了吧,你已经很脆弱了。”黑寡妇皱着眉。 04 “这个地下拍卖场的主人是鲨尾,是那个手握着半个黑市九街的男人。”黑寡妇引在皇轩烬面前说:“惹到他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所以记住了,给我消停待着,听见了吗。” 皇轩烬乖巧地点了点头,环顾着巨大的地下拍卖场。 “拍卖还要过很久举行,在这之前会有一场歌剧,紫罗兰夫人每次都会提前来看这场歌剧的。” 黑寡妇走着走着就突然被扯住了裙角,她回头刚要骂皇轩烬,就看着皇轩烬悄悄指着拍卖场的另一边。 环形拍卖场的另一边,一个银发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 “维希佩尔殿下?”黑寡妇愣住了,“他怎么会在这。” “我哪知道!”皇轩烬嘶吼道:“要不我们还是走吧,认识紫罗兰夫人也不在这一时。” “瞧你那怂样,殿下还能吃了你不成。”黑寡妇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皇轩烬认真的点了点头,痛苦地控诉道:“不仅能,他还不吐骨头。他就是个禽兽!是恶魔!” “这样吧,你跟我出来。”黑寡妇拉着皇轩烬走了出来,拿着眉笔就在皇轩烬脸上画着,然后放下眉笔,“放心,这样殿下绝对认不出来你了。” 皇轩烬回头看了眼金属廊柱上的倒影,受到了十足的惊吓,“这样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我自己了。” “正常哪个男人会在脸上画成这个样子!” “那是朵牡丹,我觉得挺漂亮的,还给你画了眼妆呢,我觉得我技术不错。”黑寡妇相当有自信地说。 “我们还是走吧,趁着紫罗兰夫人没来,别去给她徒增惊吓了。” “过来!”黑寡妇把皇轩烬扯了过来,在他胸口别上蛛网别针,“现在你就是我店里的人,今夜就是你的出道之夜!” 我已经从□□沦落到正式卖身了吗? 皇轩烬绝望地想。 舞台前排的蜡烛被依次点亮,着华美冠冕的女人于后台穿上盛装。 黑寡妇领着皇轩烬走上后面的座位。 坐在阴影中的女人转过头看着他们,优雅地点头,“黑伯爵夫人。” 女人棕发红唇,看上去约莫三十的年纪。 皇轩烬看着她。 那个女人是那种,或许第一眼看上去你并不会觉得她美得多么动人,可她的自矜和高贵却在让你多看了她几眼后总是要觉得她是个美人。 就像你刚开始并不在意的珠宝,在知晓了其昂贵的价格后,再多看总也会觉得它美的不可方物的。 “这位是……”她看着皇轩烬。 “是新近跟在我身边的孩子。”黑寡妇坐在了紫罗兰夫人旁边,“还没有找到资助人呢。” “我身边最近倒是缺人,上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不见消息了。或许是赚够了钱,不想再被当成金丝雀了吧。”紫罗兰夫人笑着说,她偏着头看了眼皇轩烬。 “漂亮倒是够了,只是漂亮得近乎割手了。”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下次有我向来喜欢的那种男孩子不妨再带来吧。” 知道自己这是被直接拒绝了的皇轩烬突然感觉自己人生无望。 他坐在了黑寡妇身旁,发现紫罗兰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带着半遮面的白色面具。 “他是我的珠宝鉴定师夏佐,平常也负责帮我保养珠宝,今天打算拍几样东西,就带他过来了。”紫罗兰夫人说。 “哦。”被发现心思的皇轩烬点了点头。 夏佐冲着皇轩烬微微低头。 “黑伯爵夫人,紫罗兰夫人。”突然传来一声如碎玉轻撞般的男声。 维希佩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是来看歌剧,还是来参加拍卖会的。” “都有。”紫罗兰夫人笑着说:“殿下既然过来了,那也请坐吧。”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我在那边还有位子,便不坐在这里了。” 他起身走向和这里相隔不远的座位坐下了,唐德正在那里兴致盎然地看着歌剧。 他刚走远黑寡妇就拍了拍皇轩烬的手,发现从刚才起皇轩烬就把自己的扇子抢了过去,整个人躲在扇子后面。 “又不会吃了你。”黑寡妇鄙视地看着皇轩烬。 “怎么了吗?”紫罗兰夫人问。 皇轩烬和黑寡妇赶紧摇头。 台上的女人唱着咏叹调,女人带着黑色的面罩,一曲咏叹调结束,她看着走上前来也带着面具的弄臣。 “你是谁?” “我是今夜来此的人。” “这是哪出剧?”皇轩烬侧身问着黑寡妇。 黑寡妇看着皇轩烬,没有说话,明白他不是在问她。 旁边的紫罗兰夫人摆弄着手上的骨扇,“《公主与弄臣》,我很喜欢的一出。” “夫人喜欢戏剧?”皇轩烬问。 “我父亲喜欢。”紫罗兰夫人笑着说:“你知道皇后大街吗?” 皇轩烬赶紧点头。 “旁边被烧成废墟的西城区曾经是我居住的地方,我的父亲曾在家中修建了巨大的舞台,每夜都有戏子在家中唱着歌剧,有女人在舞台上唱着咏叹调。” 紫罗兰夫人的声音轻柔而慢。 皇轩烬想起来他曾见过的那片废墟,像是废墟中的一切都活了过来,在舞台上悲欢喜乐,聚散离合。 第163章 神冕 04 大幕落下, 那出歌剧已经结束,脸上着彩的弄人躬身退下。 但座位上的人并没有减少, 甚至逐渐多了起来。 拍卖会在深夜的时候开场。 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小册子,上面记载着此次拍卖会上珠宝的信息。 紫罗兰夫人看了几眼就把册子递给了身后的夏佐。 拍卖会里的东西大多来历不明, 很多都是赃物,可能连拍卖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价。 这拍卖捡漏的有,但被蒙骗着买了不值当的东西的也有不少。 拍卖会刚进行不久便有不少东西已经被拍卖出去了, 紫罗兰夫人也拍了几样。她身后的夏佐会不时在她耳边耳语几句。 女人向来气定神闲,端庄而优雅。 皇轩烬握着手上的骨扇,目光环顾着拍卖会环形的大厅,余光却始终看着紫罗兰夫人。 来了一趟, 总不能空手归。若是今晚就这么过去了,那他在紫罗兰夫人眼中也就是个跟在黑寡妇身边的人罢了。 拍卖台上的幕布被扯开, 是一串巴洛克珍珠项坠。 巴洛克珍珠本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但路易斯国王在世时偏爱巴洛克珍珠,这东西的价格也就被炒得虚高,不过如今伊莎贝尔即位来, 价格又渐渐落了下来。 “这串珍珠,倒是有点喜欢。”他偏着头看着拍卖台上的巴洛克珍珠。 他的眼看着那串珍珠,不像是在对任何人在说。 “你喜欢这串珍珠。”紫罗兰夫人回头看着他,棕色的发从耳上垂落。 “嗯。”皇轩烬点了点头, “不过对于我倒是有点奢侈了。”他唇角带着点笑,桃花眼尾也轻轻弯着。 紫罗兰夫人抬手举了牌。 “一百银币。” 这个价格对于这串巴洛克珍珠来说倒是个合适的价格,只比市价略高一些, 而现在巴洛克珍珠又持续走低,应该不会有人再举牌了。 拍卖人报了两边价,“一百银币两次。” 皇轩烬低头垂身吻着紫罗兰夫人尾指上的蓝宝石尾戒,姿态虔诚如吻着主教权戒的信徒,教人生不出欲孽心来。 而后他抬起眼看着紫罗兰夫人,眼中映着整个拍卖厅繁盛的灯火,嘴角带笑。 一瞬间他不再是信徒,而是世上万种。 “多谢夫人了。” “一百五十银币。” 拍卖厅中银发的男人突然举牌。 皇轩烬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一瞬间就开始在心底骂娘。 他已经对紫罗兰夫人答谢,这个时候东西被别人抢走怎么都会不开心的吧。 紫罗兰夫人倒是没怎么在意,直接再次举牌,“一百七十。” 维希佩尔也毫不在意的举牌,“两百五十。” 紫罗兰夫人刚想举牌的时候夏佐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这个价格对于一串巴洛克珍珠项坠怎么说也太高了。 巴洛克珍珠本便是不圆满之物,畸形的珍珠,有人喜欢才算珍贵,无人喜欢便是一文不值。 “无妨,喜欢便好。”女人轻笑着又举了牌,“三百。” “五百。” 维希佩尔举牌。 整个拍卖场都在哗然,巴洛克珍珠不比其他,没有捡漏的可能。多是靠着精巧玩些匠心才能卖的上价格。 花这个价钱买一串巴洛克珍珠只能是有钱烧的。 紫罗兰夫人也低头像是有些犹豫,棕发垂落。 夏佐也咳了一下,“夫人。” 她笑着想要举牌却被皇轩烬用骨扇压下了。 “夫人,什么东西都该有它自己的价格,多则损。”皇轩烬歪着头看着她,眼中灯火繁盛,“后面还有更好的呢……” “你不是说你喜欢这个吗?怎么不想要了。”紫罗兰夫人看着皇轩烬的眼睛说。 “可我们这种人就算是喜欢也得放在秤上,称上个几回。”皇轩烬低着头笑,他看向偌大的大厅,“夫人,金玉琉璃彩虹梦,世间好物大抵如浮云。” “这件巴洛克珍珠以五百银币的价格归这位先生所有。”拍卖人落锤喊道。 “这串项坠送给那边的少爷。”维希佩尔突然抬手说,大厅的灯光适时地落在维希佩尔指尖朝向的地方,所有人看向落下的灯光中侧身而坐的少年。 少年正侧身对身边的女人说着话,侧脸绘着黑色的牡丹,胸口别着失乐园的蛛网胸针。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少年是黑寡妇店里的人。 皇轩烬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灯光,眯着眼转头看向众人。 像是受到了惊扰的幼年黑豹。灯光再次回到了大厅正中央,拍卖师开始下一项拍卖,少年的身影再次归于昏暗中。 “看来你喜欢的好物,倒是已有人送你。”紫罗兰夫人笑着说。 皇轩烬心底已经气到了跳脚,简直想要直接冲到维希佩尔面前问他是不是来砸台子的。 但他还是转回了头看着紫罗兰夫人,“那夫人的琉璃彩虹梦又是什么呢?” 目光像是多情的浪子也像是落魄的贵族。 紫罗兰夫人看了眼少年,再次举起了牌子,“五百”。 皇轩烬看向拍卖台,是一件紫色宝石领扣。 那块宝石倒是也不是很大,不过胜在颜色澄澈。 “一千。”维希佩尔再次举牌。 “一千一。”紫罗兰夫人也立刻举牌。 得,两个人又较上劲了。皇轩烬拄着头来来回回得看着两个人。 夏佐低身在紫罗兰夫人耳边说着话,劝紫罗兰夫人应该谨慎。 “两千两次。”拍卖师大声喊着。 “两千三次!” “这块紫色宝石领扣以两千的价格拍给紫罗兰夫人!” 紫罗兰夫人是黑市九街地下拍卖行的熟客,拍卖师知道她不在意别人知道自己拍了什么,所以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 “我今夜拍的所有,都送给我身旁的这位少爷。”紫罗兰夫人突然说。 于是满场灯光再次落在皇轩烬身上。 正闲的无聊想偷摸从兜里掏块糖吃的皇轩烬一脸迷茫地抬起头,在以为偷吃被发现的惊慌中手里的玻璃糖落了一地,像是玻璃珠一样散向台阶下。 “他们说紫色的宝石是海妖的眼泪。”紫罗兰夫人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两块玻璃糖,把一块放在了仍然处在惊吓中的皇轩烬的手心,剥开了另一块的糖纸自己吃了。 “我记得以前我家旁边就是皇后大街,里面有很多孩子都喜欢这个。”紫罗兰夫人用指尖夹着糖纸糖纸翻转着说。 说完后,她便再次举牌。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今夜注定是一个要在整个黑市九街留下奇迹的夜晚! 在今晚,一名黑寡妇身边的少年,第一次现身于黑市九街便被两位富豪竞相追捧,一夜收到了价值数十万银币的礼物。 从今夜起,黑市九街的红灯区繁盛更胜往日,无数貌美的少年将自己的青春投身到了这条街,他们创造了伊莎贝尔时代的男色繁荣,但再无人能及那个少年所创下的传说。 甚至没有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又好事者再到黑寡妇的失乐园想要见一眼那个少年,得到的也只有黑寡妇的摇头沉默,最多再多加一句——可惜了。 而此刻皇轩烬已经开始无聊地发呆了。 紫罗兰夫人和维希佩尔的战争因他而起,但早已与他无关,两个人一次次的举牌分明是各自的自尊还在作祟。 他仿佛在两个人一次次的举牌中看到了一车车的钞票被推到了焚化炉里,然后轰地一声燃烧成了灰烬。 为什么不直接把现金给他啊! 他又不是骑士小说里面的恶龙,要枕着金币宝石睡觉。 “小烬,考虑一下,今晚以后你不如直接到我店里做事。”黑寡妇趁着紫罗兰夫人和维希佩尔一次次举牌举得正欢,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问皇轩烬。 皇轩烬拄着下巴看了黑寡妇一眼。 “真的,价格好商量,我们四六分账。”黑寡妇把脸藏在扇子后面说。 皇轩烬赶紧摇头。 “这么决绝吗?” “三七分账,我七,你三。”皇轩烬坚决地说。 拍卖会已经接近尾声,最后的拍卖品是一块金坠子。 拍卖师拍卖这块金子的时候有点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诸位,拍卖这块金坠子的时候我必须要告诉诸位,其实我们也不确定这个坠子是不是金的。” 拍卖厅的观众席有些骚|动,像是众人在纷纷议论着,其中不乏略带嘲讽的笑声。 拍卖师直接把那块金坠子放在了酒杯中,结果那块金坠子居然浮在了水面上。 “大家可以看到,这个坠子的密度是比酒还要小一些的,但我们可以保证,这个坠子是完全实心的,并且经炼金术师鉴定,这个坠子的材质是完全纯净的,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金属。只是我们并不知晓这块坠子的真实材质。这块坠子的材质在各方面都与金子很接近,只是密度比金子要小上很多。” “所以我希望诸位在拍这件首饰的时候能够谨慎,众所周知,黑市九街的拍卖会是从来不会退货的。” “下面,开始拍卖。”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维希佩尔和紫罗兰夫人两人身上,毕竟今晚这两个人已经花费了数十万的银币,谁知道这两个人会做出什么,或许真的就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紫罗兰夫人身边的夏佐在夫人耳后耳语了两句,紫罗兰夫人点了点头,握着手里的牌子迟迟没有举牌。 场中安静一片。 “一千。” 银发的男人举牌。 维希佩尔举牌后,众人仍旧大抵心怀疑虑,不过也有几个人跟着举牌。少了紫罗兰夫人,维希佩尔倒是轻松不少,以五千银币的价格拿下了这块金坠子。 “最后的压轴了。”黑寡妇凑在皇轩烬身边轻声说。 少年歪着身抬头看身着水蓝色长裙的女人捧着最后的拍卖物而来。 红色的天鹅绒被扯开,是一株被养在水中的紫罗兰。 “那个……是什么的。”皇轩烬皱着眉,他实在看不出来这朵紫罗兰是什么稀罕宝石或者贵重金属。 “就是一朵刚被摘下来的紫罗兰。”黑寡妇说:“黑市九街最后的紫罗兰的起拍价是五万银币。” “谁会拿这么多钱买一朵会凋谢的寻常紫罗兰。”皇轩烬想不明白这些有钱人是不是真的有钱烧得。 “在无人起拍的情况下,这朵紫罗兰会被赠与今夜花钱花的最多的那个人。实际上,这朵紫罗兰一直都是这么送出去的。直至二十年前,紫罗兰夫人第一次参加黑市九街的拍卖会,整个晚上他什么都没拍,直到拍卖会的最后,她用五万银币拍下了这朵紫罗兰,送给了她身边的一位男伴。她是第一位拍下这朵紫罗兰的人,自那往后她才被称为紫罗兰夫人。” ——你可愿用千金换一朵会枯萎的紫罗兰,赠与你的少年。 “今晚不出意外的话,这多紫罗兰是殿下的了。”黑寡妇笑着说。 她刚说完,紫罗兰夫人便直接举起了牌。 “五万银币。”女人说,一如二十年前,仍是少女的她第一次来这里,以五万银币买下了那朵会凋谢会枯萎的紫罗兰。 “行吧,我忘记今晚这个傻女人就在这了。”黑寡妇有些无奈地说。 “十万。” 维希佩尔举牌说。 “看来今晚这里有两个傻子。”黑寡妇笑着叹气道。 第164章 神冕 05 皇轩烬歪着头看着紫罗兰夫人和维希佩尔来回举着牌子。 两个人已经争了整个晚上, 都不可能在最后的时候退让。 他觉得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对两个人报价的理解能力。他知道街角的牛奶五个铜板一瓶,廉价的朗姆酒六个铜板, 知道乘轨车一次是一个银币,但一旦这些数字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对于他来说就真的只是个数字了。 就像他以前穿着锦衣从每年酒寻节上朝廷赐给皇轩家的赏赐和无数官员巨贾送来的重礼间穿过, 再好的玉器青瓷对于他也终究不过是块玉,是个瓶子。 他没什么好在乎的。 东煌的百姓常道,南海有明珠十斛, 七斛送来皇轩家,余下三斛再分与群臣宫妃。 这就是皇轩家啊,无数的富贵砌成,江南繁华地, 锦绣绮罗堆中养出的世家。 他握着手中的举价牌,撑着下巴, 突然感觉有些无聊。 是啊, 无聊啊。 所以他当年会直接看着那些斗彩瓷器说他不要这些。 说他嫌那些太吵闹了。 所以生辰礼上他会直接跟露申辛夷说,凡是送文房四宝的通通扔出去,凡是送有开阳帝署名的通通扔出去。 你送给他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都是他不要的, 都是他觉得无聊的。 所以当年他会看着露申辛夷把所有的瓷器统统砸碎。 赝品仿制也好,珍品难寻也好。 他是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那些对于他都该是无聊的。 黑寡妇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旁边的皇轩烬,“恕我以前眼拙, 倒没看出来你是个十足的祸水。” “不是你眼拙,是我自己以前也没看出来。”皇轩烬轻笑着说。 他说完后突然举起了手上的牌子,“五十万。” 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看向灯光下轻笑着举牌的少年。 他脸上绘着黑色的牡丹,一双眼含情潋滟,左手像是无聊地撑在膝盖上拄着侧脸,在他的笑意中像是一切对于他不过是玩笑。 他胸口上还别着失乐园的蛛网胸针。 连紫罗兰夫人都偏过头看着他,“你认真的?” “恩……或许吧。”他偏过头想了想然后有些模糊地说。 大厅之中一片安静,再无人举牌。 “五十万一次。” “五十万两次。” “五十万三次。” “最后的紫罗兰以五十万银币的价格拍给这位先生。” 拍卖师刚想要收起这朵紫罗兰,宣告今晚拍卖会的结束,却看见少年直接从座位侧面的台阶跳了下来,然后踩上大厅中燃着一圈烛光的舞台。 “先生,这株紫罗兰会在今晚的拍卖会结束后在后台交给先生。”拍卖师低头说。 少年却直接迈上了台子,“可这是紫罗兰啊,你永远不会知晓一朵紫罗兰什么时候会凋谢。” 他嘴角带笑,眼中是灯火璀璨。 他的话像是叹息又像是怀念,像是在他的话中真的有一朵紫罗兰缓缓凋零。 黑寡妇看着少年迈上高台的背影,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那个少年像是破碎的钻石。 无数人怀念着他曾经的高贵与奢美,哀叹他如今的破碎和不再昂贵。 可在这熠熠灯光下,他却仍旧闪耀而锋利。 “可先生您并未在我们这里留下您的银行账户,我们无法知晓你是否有能力支付这些钱。”拍卖师毫不客气说。 皇轩烬扯出拍卖师胸口别着的钢笔,低头在紫罗兰下垫着的丝绸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拿着这个,随便找一家美第奇银行,我保证你能拿到钱。” 而后少年拿起了拍卖台上那朵价值五十万银币的紫罗兰,在台上轻声念着刚才那出歌剧中弄臣的台词,“沉重的大幕落下,现出无上的光明,而我是这尘世间最大的王。” 他转身继续看着众人说:“而我归来,只为告诉你们,所有的一切都已终结。今晚的盛会已经结束,离去吧,诸位。” “在你们离去后,我将独享我的空虚王冠与孤独。” 他跳下了灯光辉煌的台子,转身走向后台,“都结束了,诸位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还在发愣的拍卖师赶紧恢复自己一直端庄的仪态,清了清嗓子说:“此次拍卖会到此结束,希望诸位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一个端着咖啡的侍女正从后台走了出来,他顺手将那朵紫罗兰放在了侍女的盘子上,“送给你。” 他笑着看向脸上带着一些雀斑的侍女。 桃花眼,含情目。 “走了,可他妈该结束了。”他摆了摆手,走入阴影处。 06 后台。 维希佩尔和紫罗兰夫人将签好的支票递给了侍者,皇轩烬拿着一个兜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他们两个拍下的珠宝尽数扫进兜子里。 “你不是失乐园的人。”放下了鹅毛笔后紫罗兰夫人抬起头看着皇轩烬说。 “随便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今晚为了你们两个那根本分文不值的自尊心可是血亏好吗。” “好吧。”紫罗兰夫人有些无奈地说,然后转头看向黑寡妇,“黑伯爵夫人,你的失乐园现在打烊了吗?” “失乐园永远等候您的光临。”黑寡妇说。 “好吧,那我就先去失乐园玩了,走吧,夏佐。”她起身离开。 “我也走了。”皇轩烬在兜子上系了个扣,然后扛着袋子就打算跟着走。 刚走两步就突然被维希佩尔拉住了手腕,维希佩尔坐在沙发上用右手拿着钢笔在账单上签着名字,然后抬头问着侍者一些详情。 “维希佩尔,你干什么?”皇轩烬转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维希佩尔。 “我的钱已经付了,你总得接客吧。”他用右手的手腕压着账单,低头看着交易详细说。 黑寡妇正咬着枪杆,听见维希佩尔的话赶紧说:“殿下放心,我们失乐园向来诚信。他要是不听话的话,我们这就拉回去让龟公打一顿。保证让您满意。” 维希佩尔把签好名的支票和账单递给拍卖会的侍者。他抬头看了黑寡妇一眼,黑寡妇赶紧抬起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哦,我该去找紫罗兰夫人了。” 然后火速消失在了两个人视线中。 侍者拿着支票和账单躬身退下。 维希佩尔握着皇轩烬的手腕,把少年拉到怀里,低头把他忘记扣上的袖扣扣好,然后用指节摩挲着少年手腕处的骨节,“你怎么会来这里。” “没钱了出来打工不行啊。”皇轩烬有些不耐烦地说,指尖撑在维希佩尔的手心上。 “那你倒不如直接卖给我,少了中间还要别人抽钱,也不至于让你心疼。” 维希佩尔直接把怀里的少年抱了起来。 “你哪里来的钱买那紫罗兰。”维希佩尔低头在少年耳边问。 “哈布斯堡夫人给了我一张卡。” “她会这么大方?” “当然不会,那张卡里分文没有,只有一个权限——无限额度负债。”皇轩烬皱着眉说:“所以我现在是个负债几十万的人。” “如果你刚才把那多紫罗兰给我,我或许可以帮你还债的。”维希佩尔说:“不过现在,你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必要这么无情吧。”少年仰头说。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但黑市九街却仍旧喧嚣,刚走出门皇轩烬就从维希佩尔身上跳了下来。 门外有流浪的艺人表演着吐火,穿着吊带长袜的女人偏头看着艺人吹出的大片火焰。 皇轩烬正抬头看着火焰,身旁却突然有大片的火焰烧了过来,维希佩尔连忙将身边的少年拉了过来。 皇轩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看向握着火把带着狰狞鬼面的艺人。 “学艺不精,得罪了。”艺人握着火把抱拳说。 然而他话音未落,几个穿着戏服的女孩却突然闪身而来,手中握着的锋利的匕首。 皇轩烬侧身躲过少女杂耍一般看似玩笑却杀机重重的攻击。 他脸上绘着黑色的牡丹,不少过路人看着他躲着女孩的匕首,以为他也是表演的人,于是在街边反倒鼓起了掌。 维希佩尔直接用手背砍向那些女孩的手腕,将她们手中的匕首震落。 女孩们倒也不恋战,直接闪身向后隐入人群中。下一刻驯兽师的身边的狮子猛然向着两个人扑了过来。 维希佩尔向后拉住皇轩烬的手腕,“不宜久留。” “走。”皇轩烬拉着维希佩尔跑向身后黑暗的巷口。 巷口中有一些在黑暗中进行着交易的人,皇轩烬直接推开那些人,那些人在他们身后骂成一片。 身着戏服的女孩在巷口尽头落下,像是仍旧在找着两个人。 维希佩尔赶紧拉住少年,躲入巷口的岔道。 “怎么回事。”皇轩烬皱着眉问。 “不清楚,不过看样子是冲你过来的。”维希佩尔说。 “得快点从这里离开。”皇轩烬拉着维希佩尔在巷间奔跑着,然后拉开了一扇破旧的后门,和维希佩尔两个人躲了进去。 失乐园。 “今晚是化装舞会?”紫罗兰夫人端着酒杯和黑寡妇两个人走下台阶。 “是。”黑寡妇笑了笑说。 “那个拿着苹果的女人扮的是什么?”紫罗兰夫人问:“维纳斯还是夏娃。” 黑寡妇摇了摇头,“是伊登。” “伊登?” “她握着能让众神永葆青春的苹果,若是没有她众神都将老去。”黑寡妇笑着说。 紫罗兰夫人点了点头,“活那么久干什么呢,不会觉得无聊吗?” “若有所追寻的,再久的生命不会觉得虚无。”黑寡妇说。 “那你有所追寻的吗?”紫罗兰夫人问。 黑寡妇摇了摇头,“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 “我年轻的时候不过希望每天有一群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围在我身边。” “现在呢?” “依旧如是。” 黑暗的长廊里,维希佩尔听着外面的声音说:“那些人可能是为了你刚才拍的东西。” “拜托,都是你们拍的好吗。” “你应该是为了这些来的吧。”维希佩尔把一张纸递给皇轩烬,上面是异端审判所送过来的照片上死去的男人们身上诡异的图案。 “的确。” “这些是如恩文字,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秘法,介质是宝石。”维希佩尔说:“皇轩家的玉符你知道最先是谁弄出来的吗?” “不清楚,当年的那些事情估计只有皇轩且尘和青溟帝知道了。” “玉养魂魄,金镇罪欲,宝石存精华。”维希佩尔说。 “什么意思。”皇轩烬皱着眉问。 “先走吧。”维希佩尔拉着少年的手腕穿过长廊。 第165章 神冕 07 “这里是哪里?”维希佩尔跟在少年身后问。 “是失乐园那些女人们住的地方, 不过有的时候她们也会把囊中羞涩的客人带到这里。”皇轩烬轻笑着说。 转过楼梯口是破旧肮脏的房间,那些女人像是蚁群中的工蚁一样群居在这狭窄的地方。 从地面上走过的时候不时就会踢到几个瓶子, 有些里面还有着未喝完的酒。 “客人?”穿着枚红色胸衣的女人靠在门旁吐着烟问皇轩烬,住在这里的妓|女与皇轩烬都算得上熟悉, 她偏着头笑着说:“看上去是个有钱的主。” “喂,喜欢穆斯贝尔海姆来的女人吗?”旁边一个南方的女人握着酒瓶半醉半醒地笑着问维希佩尔。 “亚瑟人还是伐纳?要进来喝点酒吗?”就连隔壁的女人也从房间里探出了身,吊带袜褪到一半, 估计刚才正在换衣服。 那些女人居住在肮脏的地下室,可她们却仍旧艳丽得像从世间飞过的蝴蝶。 嬉笑怒骂,艳丽而颓靡。 “他今夜是我的人。” 皇轩烬回头勾着维希佩尔的肩膀笑着对那些女人说,少年的侧脸上绘着牡丹。 “无聊。”穿着白色吊带袜的女人摇了摇头, 像是失望一样缩回了房间,可嘴角还是带着笑。 “小烬什么时候也混到了要卖身了。”拿着烟枪的女人轻仰着头, 吐出口中的烟雾, 眉目轻慢。 “就是,实在不行,姐姐们养你啊。”那些女人们又闹做了一团。 “黑伯爵夫人在上面吗?”皇轩烬问。 “估计在吧。今天上面估计挺热闹的, 你要去的话就去玩吧。” 皇轩烬拉着维希佩尔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上方木质的门。 一瞬间,笙歌繁华,香脂浓稠。 失乐园奏着的音乐低靡传来, 从缝隙中能看见女孩们好看的裙摆在灯光中掠过。 “戴上面具,你这么进去一会又要被黑寡妇骂了。”靠在门旁的女人从身边摸出两张面具扔给皇轩烬。 “多谢姐姐了!”皇轩烬回头接过面具,对女人卖乖地说。 “今天倒是够热闹。”皇轩烬带上暗红色的面具, 侧头对身边的维希佩尔说。 他顺手从经过的酒桌旁摸过一瓶酒,然后拿起吧台上的酒杯,给自己和维希佩尔各倒了一杯。 酒桌旁的贵族青年还在和扮作森林精灵的女人闲谈,而等他摆弄完所有他知道的所有关于精灵的诗句后回身想要倒杯酒,却发现自己放在酒桌上的酒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悄悄从正门走了出去。 “殿下接下来要去哪?”皇轩烬走到他停车的地方,把整兜的珠宝扔进了车里,这里位于黑市九街的边缘处,看上去有些破旧荒凉。 “你决定吧。”维希佩尔说。 “殿下会听我的。” “我今晚是你的人。”维希佩尔认真地说。 皇轩烬:“……” 殿下,你没必要这么认真地对待这句话吧! 皇轩烬低头咳了一下,像是要掩盖什么,“那先回黑塔吧,至少先回去休息一下。” “恩。”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点头,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上方的天空。 皇轩烬被看得有些心底发毛,于是赶紧拉开了车门。 “想要走的话,至少要把东西留下吧。”黑暗中无数的车灯亮起,像是在夜里无数的野兽睁开了眼。 车灯照亮了黑市九街的荒凉边缘,数十辆整齐机车将两人包围在了中间。 “你们要什么东西。”皇轩烬在光亮中眯着眼问,看上去像是蛰伏的豹子将要动怒。 “你在拍卖会上拍的东西。”打头的男人说:“有人悬赏了你拍下的东西。” “悬赏金多少?”皇轩烬问。 “十万。”男人说。 “那你们这次来可真不值当,我可是为一朵紫罗兰就掏了五十万啊。”皇轩烬笑着说。 “金币。”男人补了一句。 “好吧,你们厉害。”少年耸了耸肩,像是觉得有些惋惜,然后猛然抬手扼住了冲上前来的恶徒的手腕。 他将男人的手向下折断,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传来。 “开车。”皇轩烬将钥匙扔给了维希佩尔,自己则挡住那些疯狂的暴徒。 维希佩尔将少年拉上车,迅速启动蒸汽轿车的引擎,红色的野兽从机车群中冲去,像是狂暴的野兽挣破所有的束缚。 “看来我们惹上了不少事情。”皇轩烬说。 他从后车座上拽过来一把燧发枪,然后利落地装上子弹。 然后拉下车窗,向着车后所有追上来的暴徒开枪。 他眯着右眼,看着一辆辆机车被子弹击中,他大多朝着轮胎和机箱开枪,那些暴徒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道路上。 维希佩尔看着前方的道路,将车拐入黑市九街旁的亡命山,这里的道路崎岖,是为了那些不要命的车手准备的,常人根本不敢把车开到这里。 皇轩烬打完了子弹,立刻缩回了车里 “我感觉我们两个像是打劫了银行然后逃跑的抢劫犯。”皇轩烬把手中的子弹塞进弹匣中,低头嘟囔着说:“我一定是被你诱拐才会走上这条路的少年犯,毕竟我还年轻,还有大好年华。” 说完他便再次钻出车窗,向后开着枪。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回头便看到了少年好看的腰身,他转过身继续看着崎岖的道路,默默调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 维希佩尔的车技沉稳,就算是在亡命山这种危险至极的道路上也让人觉得安心,皇轩烬甚至没觉得他们两个行驶在一条多么险峻的道路上。 猩红的蒸汽轿车在柏油的道路上留下黑色的焦印,维希佩尔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皇轩烬赶紧转回身,“怎么停车了?”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皇轩烬看向前方。 黑暗的夜中,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背负双刀的女孩站在车前。 车灯的光亮中能看见女孩金色的长马尾在风中被吹散,像是金色的萤火。 女孩带着遮住了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只能看见一双蓝色的眼。 “既然已经拦到了我们车前,那也便只好应战了。”皇轩烬扯着嘴角笑着说。 他抽出被扔在一堆酒瓶中的瘦长东煌古剑,推开猩红的车门。 维希佩尔了推开了另一侧的门,他向身后挥手,黑色的乌鸦飞过,银色的长|枪现于他的手中。 “一伙的?”皇轩烬看着面前的女孩又看了看身后停下了机车的一群暴徒问。 “赏金猎人。”女孩说:“叫我娇德就好。” 近乎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女孩突然出现在了猩红的引擎盖上,手中握着已经出鞘的刀,刀刃流动着金色的纹络。 金色的刀与古剑同时刺出! 在流金刀即将刺入皇轩烬肩口时少年立刻将手中的剑反转,将长刀别在身前。 “人老了,也是会怕疼的,赌不起啦。”他笑着说:“何况你看着怎么也是个美人,伤了你我会心疼。”他压着手中的剑,前倾着身体,像是个调戏女孩子的泼皮流氓。 娇德皱了皱眉,突然松了劲向后跳去。 那些乘着机车的暴徒如同不要命一样向着维希佩尔和皇轩烬冲了过来。 维希佩尔迅速将少年拽到了身边。 “哥哥,如果我被抓了,你就让我一个人锒铛入狱就好,你一个人带着钱远走高飞。”皇轩烬挥剑将身边冲上前来的暴徒直接砍杀。 “放心,就算你被抓了,我也陪你坐穿牢底。”维希佩尔护在少年的身后,手中银枪挥落,蓝色的眼却始终看着一副作壁上观停歇在路灯上的娇德。 “这算是最后的表白吗?”皇轩烬挑着嘴角问。 女孩身材完美的身体被皮革包裹着,金色长发垂落,在一个间隙,她突然从路灯上跳下向着维希佩尔挥落流金刀。 维希佩尔立刻闭上眼,一瞬间无数黑色的鸦群向着娇德飞过,那些黑色的乌鸦穿过娇德的身体。 黑色的鸦群中,娇德突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落在了地上。 ……疼痛,纷乱。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将那些乌鸦收回。 鲜血从古剑上滴落,皇轩烬有些不耐烦地将剑上的鲜血在手臂的衣服上擦干。 周围那些刚才还狂暴地不行的恶徒死的死伤的伤。 “哥哥,看来没人能拦着我们亡命天涯了。”他低着头轻声道,看上去像是个有些神经质又有些脆弱的少年犯。 “恩。”维希佩尔点头。 维希佩尔看了仍旧捂着自己心口的女孩两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回到了皇轩烬身边,“走吧。”维希佩尔发动引擎,驶过亡命山险峻的道路。 “亡命的珠宝大盗要继续逃命之旅了。”皇轩烬看着遍地的尸体敬了个礼,像是他在拍卖会上最后的道别。 上了车以后他拉开装着珠宝的袋子,看着满兜子的珠宝,“你说他们是为了哪个而来。” “不清楚。” “反正都是我的。”皇轩烬突然笑着说,他把整兜子的珠宝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心爱玩具的孩子,“都是我的!” “恩。”维希佩尔点着头。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少年的,连他一起,都是那个少年的。 回到黑塔,皇轩烬把身上沾满了血的衣服脱到了门旁,然后去洗澡。 维希佩尔翻着他从拍卖会上拿走的册子,上面有哪些珠宝的详细信息。 他看向窗外的圣天鹅湖,已经到了清晨,湖边有流浪的艺人和行驶的航船。 窗台旁放着几个摆件,是少年无聊的时候用废旧的零件拼成的。 几个螺丝拗成的小人拉着小提琴,零件已经生锈。 皇轩烬擦着头发从浴室走了出来,“听着湖边那个艺人拉小提琴的时候随便弄得。” “一会陪我去一趟西部的老贵族区吧。”皇轩烬说。 “怎么?” “我突然想起来照片上的那些图案我曾经在老贵族区的一些地方也见过,不过当时我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不清楚就没细想过。” 第166章 神冕 08 “什么时候过去。”维希佩尔问。 “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再等等。”皇轩烬说。 “等什么?”维希佩尔问。 “就这么离开的话,这些珠宝放在这里太危险了。”皇轩烬咬着牙说。 没过多一会, 黑塔的台阶就传来了吱呀的声音。 一只白色的大狗踏着欢快的步伐跑到了阁楼上,然后看着皇轩烬就想扑过来, 不过在看到皇轩烬冷着的脸立刻停下了欢快的步伐,然后把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委屈地低着头。 “居然还敢回来。”皇轩烬蹲在了小佩子面前。 “说吧, 你又把我的近卫团徽章弄到了哪?”他抬手捏着小佩子的毛茸茸的狗脸,一副审判敌方卧底的表情。 听到皇轩烬说起近卫团徽章维希佩尔默默转过了身,犹豫了一会然后说:“也未必是它拿走的吧。” “还能是我自己弄丢的不成?”皇轩烬回头说。 “……或许。”维希佩尔说。 “一定是这个家伙干的。”皇轩烬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拿着手指戳着小佩子的头顶,直接戳出了一个窝, “拿着我的金币去买面包,甚至还把我的钱直接送给街口的乞丐, 拜托, 搞不好我其实比那个乞丐还要穷好吗!” 小佩子只好一脸心虚地低着头,任皇轩烬□□着。 说完这些,皇轩烬把整袋子的珠宝拿了过来, 放在小佩子面前,“看见这些了吗?很重要!很值钱!” “你如果敢动这些,我就……咔嚓。”他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以示威胁, 然后站起身,把那袋子珠宝随意扔到了柜子里,拍了拍手。 “好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 维希佩尔:“……” 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要去抢银行估计是为了给他的少年筹钱治脑子。 09 “先去吃点东西。”皇轩烬回头问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科林斯的码头那里有很多东煌劳工,有家面铺味道还算不错,要去试试吗?” 维希佩尔还是点头。 皇轩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怎么感觉你比小佩子还要乖。”他勾着维希佩尔的肩膀在维希佩尔耳边,哑着嗓子说:“昨夜已经过了,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 他比当初初来西陆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现在看上去只比维希佩尔矮上一点。 没等维希佩尔回答,他就松开了手跑到了前面。 面馆的老板是东煌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面就是很普通的阳春面,清汤白水,连块肉都没有,不过味道倒是不错。 皇轩烬换了件白色的对襟盘扣褂,看上去倒和普通的东煌劳工没什么区别。而维希佩尔无论是穿着还是气度都不像会来这种地方吃饭的,过往的东煌人频频回目看着男人。 码头上忙乱得很,一天有几十辆蒸汽航船要装料卸料,不少东煌的劳工扛着货物穿梭在甲板和码头上。 两个人吃到一半,一根沉重的铁棍突然被扔在了桌子上。 维希佩尔警觉地抬起头,看着来人,是个带着斗笠身材健壮的汉子,汉子把铁棍撂在桌子上就直接冲着后面的面铺喊道:“老板,阳春面!” 男人背上背着一把五弦琵琶,看上去与粗壮的汉子有些不符。 皇轩烬头也没抬,继续吃着碗里的面,码头这边人多,面铺的桌子又少,来个人凑桌倒也没什么。 要完了面,汉子就直接坐在了长椅上。 码头上人杂,老板送面的时候不小心被杂物绊了一下,面碗从盘子上滑落,皇轩烬直接抬手接住了面碗,放在了男人面前。 男人看着皇轩烬,“公子是练过的?” 皇轩烬摇了摇头,“不过是手脚还算灵便。”说完便起身打算结账离开。 男人抬头看见少年腰间系着的剑,“都带着剑了,来来来,过两手。” 他直接捞起桌子上的铁棍,憨笑着拦下少年,“我叫叶七,别人敬我叫我一声教头。” 叶七看少年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只好又问,“公子什么名讳啊?” 皇轩烬摇头,“江湖不归客,又何必问姓名。” 这句话是东煌话本里的,当年皇轩且尘向朝廷要了三十万铁骑打完了那场闻名天下的赤松之战,最后却又被青溟帝剥夺了所有的兵权,最终那个断臂的男人只身离长安,便是如此答路边问他姓名的老翁。 叶七看少年不愿说自己的姓名,也不强求,直接拎着铁棍由下而上挥向少年。皇轩烬立刻抬剑,未出鞘的剑在铁棍上由下自上点了三次。 每一次落剑都迅而疾,生生扼住了男人的棍势。 少年用剑鞘点在叶七的棍前。 “走雁式。”叶七看着少年说,豪爽地笑道:“公子还会棍法。” 皇轩烬没说话,叶七猛然向后抽棍,然后一个侧身将铁棍向前送出。 少年立刻侧身,一个弯身用剑鞘将沉重的铁棍挑开,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左手扣住男人的手腕,然后向反侧拧过去。 男人毫不在意地在空中翻身,手握着铁棍再次向着少年的方向送去。 皇轩烬跳上桌子,手握着仍未出鞘的剑向男人的手腕砍下。 叶七手中的铁棍落地,男人按着自己发麻的手腕。 “公子这套沾衣十八跌倒是用的不错。” 两个人刚停下来便传来了阵阵叫好,码头上不少人都看着他们。 皇轩烬是连着腰间的红绦系带将剑连着鞘扯下来的,现在只好再系回去。 “不是沾衣十八跌,是当年……”说到一半皇轩烬觉得也没必要和这个人说太多,于是直接转身准备离开。 “公子看我的棍法怎么样?”叶七倒是毫不客气地喊道。 “雄浑有力,但也有疾劲巧势。先生棍法还是很不错的。”皇轩烬说。 “我这个叫做竹林鸟,来,公子你过会再走,我给你耍一遍,你看好了。” “这里人多杂乱,不必了吧。” “没事没事,你看着就好。”男人倒是毫不在意。 他直接挥落手中棍,“这第一式叫做——棒打竹林鸟出山,要的是一个‘惊’字,惊而有鸟出。” 叶七随即将手中的铁棍送出,然后向下而扫“这叫做扫棍成牢囚飞鸟,动作之迅速要做到纵飞鸟不能出。” 皇轩烬系好了腰间的剑带,抬头看着男人。 “最后一式——鸟归于林而风静。”男人缓缓收棍,像是入定的禅僧。 皇轩烬挑着嘴角笑道:“你是那捕鸟人,还是那鸟儿。” “都有。”叶七憨然笑道,完全没在意少年的轻慢。 “公子看好了吗?”叶七又问。 皇轩烬点了点头。 “公子会了吗?” “习武之事乃是日日复年年的事,怎么可能看一遍就会了。”何况他根本看得心不在焉。 “也是,那公子要是什么时候想问我,就来这个面馆找我好了,我得在这待一阵子呢。”叶七说。 “告辞。”皇轩烬转身。 码头上,带着斗笠的男人自顾自地抱着琵琶弹着一曲《霸王卸甲》。 周围不时有人叫好,男人听了叫好便憨憨地笑,“诸位还想听什么,我给诸位弹。” 皇轩烬走了不远突然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袖口处落着一条黑色的印记。 维希佩尔看着停下来的少年,“怎么了?” “刚才那个男人应该的棍势已经落在了我身上,但他收了劲,以致于我完全没感觉到。”皇轩烬扯着袖口说。 “要回去吗?” 皇轩烬摇了摇头,“没必要。” 他轻笑道:“公子且看这江湖,三步一剑客,五步一侠女。走至何处皆有江湖一碗酒。” 八百年东煌的话本里,那位问路的老翁化作绿蓑老人,醉酒长安。 你不知何处便藏着绝世高人,何时便有拔剑不平的剑客,不知哪天便有以武犯禁的豪侠斩了贪官的头颅。 于是众人才能在八百年的尘土间眼望着遍目星辰,永远心怀着敬畏和向往。 09 两个人行走在老贵族区的废墟之间。 藤蔓绕着长柱而生,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尽了这里的热闹,在所有的人离去后,这里的一切又归于另一种喧嚣。 寻食的野狗在断壁残垣间穿梭着。 “殿下喜欢废墟吗?”皇轩烬转过身问。 “还好,怎么了?” “我倒是蛮喜欢这里的。每一座废墟都是一场缓慢的黄昏。”少年看着被烧成黑色的墙壁说:“像是一只巨兽的残骸在天地间缓慢地腐烂着,而我们都是穿行在它骸骨间的食腐者。” “你会借着那些破败的痕迹想象它曾经的壮阔辉煌,也会借着它裂开的缝隙推论着它往后更加腐朽残破的样子。像是行走在一条道路上,只不过这条道路是用时间砌成的。” 少年站在废墟残骸间抬起头,看着风吹过科林斯西部上方天际中的云雾。 “有的时候我会来这里看看,看着这些废墟,偶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但也会感到释怀。无可挽回的走向破旧颓败,改变不了的。”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他想起华夫婆婆对他说,这个少年曾在这里居住了漫长的时间。 他想着那个少年曾经穿行在这些废墟中的样子。 孤独而离索。 所有的废墟都是一场孤独而沉默的记忆。 铭刻着曾经的繁华和缓慢的荒芜。 寄居着无处可归的离魂。 “哦,我说的那个印记就在这里。”皇轩烬扒开了倒下的断壁,拂开了上面的尘土。 红色的印记绘在倒塌的多立克石柱上。 维希佩尔看着那个图案,将自己的手心割开。 “你干什么?”皇轩烬问。 维希佩尔将手心处的鲜血滴落在了印记上,一瞬间那些印记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如同红蛇般贪婪地吞噬着维希佩尔的鲜血。 鲜血缓缓被红色的印记吞噬,消失殆尽,那些红蛇像是餍足地缩回了洞穴般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维希佩尔站起身,“还有其它的印记吗?” 皇轩烬点了点头,“我记不太清了,不过还记得大致的方位。” 废墟中生了大片的荒草,两个人涉过荒草。 “还有一处在地下的酒窖中。”皇轩烬和维希佩尔走下坍塌的地道,地道的缝隙间生着青苔和不知名的草,“我在这里找酒喝的时候发现的。” 地下的酒窖中血色的印记已经有些褪色,因为返潮的地面而变得模糊。 维希佩尔再次将手心的鲜血滴落。 那些印记再次化为吐着信子的红蛇。 还有一个印记在昔日的花园中,如今那里共生着大片的玫瑰和荒草。 当维希佩尔的鲜血滴落时,所有的玫瑰都开始疯长。 维希佩尔立刻将身旁的皇轩烬拉入怀中。 两个人站在玫瑰园的中央,看着那些艳丽的玫瑰在瞬间盛放。 然而在维希佩尔的鲜血被红蛇吞噬殆尽后,那些玫瑰突然破碎,红色的花瓣如同被一场暴风吹起,漂浮在半空中。 满园的玫瑰花瓣中,维希佩尔闭上眼,放出了大片的鸦群。 ——好热,好烫。 ——火焰,到处都是火焰。 ——救救我。 那些乌鸦为他衔回了一句句支离破碎的话。 他睁开血色的右眼,将自己的魂识化为黑鸦,随鸦群而去。 到处都是破碎的灵魂,剥离的、痛苦的、挣扎的。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奇怪,太空旷了,他所见到的不是其他人见到的废墟,而是一片荒凉的空旷。 没有任何残留的灵魂气息。 无论是任何地方,只要有生灵曾活过,总会有残存的灵魂气息,那些气息像是冰的雾气。 如今封印解开了,他终于看见了伪饰的空旷下那些被封印在这里痛苦的灵魂。 他咬着牙,将那些灵魂一点点纳入自己的魂域。 那些破碎的灵魂在和他的魂域逐渐产生共鸣,而他也将感受那些灵魂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他的魂识化作了黑鸦,穿梭在封印解开后的这片废墟,那些灵魂在他的魂域中哀鸣着。 红色的玫瑰花瓣悬在空中,像是时间也静止了一样。 皇轩烬皱着眉,他身后的维希佩尔把他越抱越紧,但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见那些灵魂,只能看见大片的乌鸦飞过。 乌鸦化作了银发的男人,维希佩尔以魂识的姿态行走在废墟宫殿中的长廊中。 银色的绸衣坠地,他像是神话中的精灵,餐风饮露。 走廊的尽头,房间里,身体已化作透明的小女孩仍在弹着琴,像是并不清楚自己已经死了。 维希佩尔靠在门旁,“你在弹什么?” 小女孩抬头看着维希佩尔,“你是谁?” “过来。”他蹲下身对女孩说,向小女孩伸出手。 小女孩跑了过来,将手搭在了维希佩尔的手上。 维希佩尔闭上眼,他猜得没错。 这些残存的灵魂都是不全的,都有一部分被抽走了,所以他们不得往生,都只能被困在这里。 他再次化作黑鸦从长窗中飞走。 小女孩愣愣看着落下的黑羽。 “妈妈,他会飞!” 他将整片废墟都纳入了自己的魂域,他一次次化为黑鸦,试图与所有挣扎的灵魂交谈。 那些灵魂逐渐与他的魂域共鸣着,像是在他的指挥下,数百名乐手的交响乐队逐渐整齐合拍。 而他们将出演一出最盛大的歌剧! 他回想着整座废墟的结构,试图重现那场大火前的老贵族区。 总要将戏台搭好,戏剧才能上演。 在他的魂域中,荒芜的废墟重建成昔日繁华的宫殿,荒草褪去,断壁重起,倒塌的雕像归位。 烧焦的穹拱洗掉了黑色,现出原本精美恢弘的壁画,倒落的烛台被扶起,散落的书页重归书架。 黑色的鸦群所过之地皆化为繁盛。 像是神明的演出,以天地间浩大的废墟为舞台。 神明施展着自己的神迹,于是黑白颠倒,日月轮转。 而银发的男人行走在逆转的时间中,那些灵魂在他耳边低语着。 盛大的交响乐已经奏响。 虽然这乐谱已被封印了百年,可这出咏叹调终于再次被吟唱而出。 维希佩尔行走在漫长的走廊上,他前方的道路像是虚无的黑洞,但当他走上前,断裂的走廊便被一点点补齐。 像是演员已经上场,而后那些场景才被重现。 这是他的魂域,骨架是他所提供的,但是血与肉却是靠着那些灵魂的残念一点点补齐的。 这里的时间并不是均匀的,因为这里是数百个灵魂的残念和记忆。 记忆和残念都会变得模糊,也会被更改,会变得错乱。 每当一扇门打开都有可能已经是另一个时间,每当走下一段台阶都可能已经走入另一座宫殿。 走廊上的侍者捧着宴会将要用到的装饰和餐具鱼贯而出,维希佩尔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从二楼的栏杆处看向一楼,已有不少宾客到了主厅。 他走上三楼,随意拉开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老人带着瑁玳眼镜,正在给身边的小男孩念着书。他直接从老人身边走过,从窗中跳出。 窗外是大片的玫瑰田,看得出来被照料的不错。 维希佩尔摘下了一枝玫瑰,抹去了茎上所有的刺。 风吹起大片的红色。 他想起其中一个印记便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于是他转身想要寻找玫瑰田中的印记。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玫瑰都开始燃烧! 第167章 神冕 10 “喂?殿下?”皇轩烬仍然被维希佩尔从身后抱着, 过了一会他觉得实在不是这么回事,于是直接拉开了维希佩尔的手。 结果维希佩尔的身体瞬间倒了下去, 他赶紧拉住维希佩尔,却发现维希佩尔像是已经昏迷。 他只好把维希佩尔的身体先放在了地上, 然后随便折了根玫瑰枝戳了戳维希佩尔的脸。 他看了看周围悬在空中的玫瑰花瓣,皱着眉认真思考着。 “莫非……时间已经被我静止。”他十指在胸前相抵着,“看来我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人!” “趁这时间赶紧抢银行!”他唰地一下站起了身。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维希佩尔。 恩……就这么走掉不太好吧。 他坐在了维希佩尔身边, 想着要不做点什么再走。 反正是停滞的时间,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他想起来当年在英灵殿的时候,有一期《绝密军情研讨处》最后页的问题就是要是时间静止了,你要去做什么。 他记得有好多人说要去抢钱, 要去泡最漂亮的女孩。但他始终记得在夹缝的内页有个女孩说她要一直望着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天荒地老。 皇轩烬低头看着维希佩尔, 用手指戳了戳维希佩尔的脸, “有什么好看的。” 他又想要是自己被维希佩尔望着会怎么样。维希佩尔的眼是蓝色的,像是阿斯加德上方的天空。 要是被这样的眼睛一直望着,想想倒是感觉还不错…… 他低头吻了一下维希佩尔的右眼。 反正也不会被发现。 然而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坠。 无尽燃烧的火焰, 风中的哭泣哀鸣。 皇轩烬瞬间睁大了眼,却突然被人抱起。 银发的男人抱着他在空中掠起,黑色的鸦羽落入下方燃烧的火焰中。 维希佩尔抱着怀里的少年落在哥特式建筑高耸的穹顶上,下一刻穹顶在火中坍塌, 他再次跳起。 恢弘的宫殿群在火中变为废墟,高耸的多立克石柱倒塌,彩色的玻璃窗中能看到舞会中挣扎奔逃的人, 绿色天鹅绒的窗帘在燃烧着。那位爱好戏剧的伯爵府中,衣着华美的戏子从舞台上跌落。 皇轩烬从维希佩尔的怀里看着眼前的地狱景象。 一切像是戏剧最后的悲剧,一切都在毁灭。 “这里……是什么地方。”少年问。 维希佩尔落在了老贵族区中心巨大的古尔薇格神像上,红莲业火的红色摇曳在他的银发上。 “是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维希佩尔说:“我借着那些灵魂的残象还原出了这场大火。” 这里是数百人的回忆,那是这些被抽去了魂识的灵魂最深的痛苦,最后的挣扎。而如今这些都被还原在了维希佩尔的魂域中。 他以自己的灵魂为载体,承受一切痛苦,承受一切挣扎。 所有的一切叠加在一切,复原了当年的那场科林斯大火。 皇轩烬看着燃烧着的一切,“当年的火灾不是意外?” “恩。”维希佩尔点头,“他们的灵魂都被抽去了一部分,作为魂识而存在的内核。你也可以认为是阿赖耶识。” “阿赖耶识?不生不灭的第八识如来藏?”皇轩烬皱眉,“阿赖耶识是一切妄心,本心所在,是善恶业,杂染根本。一切众生阿赖耶识本来而有,圆满清净,出过于世,同于涅槃。” 他念着《大乘密严经》中对阿赖耶识的解释,他念过无数阿赖耶识的经文,但事实上他也无法说清究竟什么是阿赖耶识。 魂魄本便虚无,而在虚无中的根本更是无所可见。 “是,你也可以认为魂识是世界树放在所有灵魂中的种子。”维希佩尔说。 “那些被抽走的阿赖耶识呢?”皇轩烬问。 “你我所见到的那些印记可以将魂识封存在宝石中。玉养魂魄,金镇罪欲,宝石滋精华。”维希佩尔看着远处在火中挣扎的众人。火光倒映在他蓝色的眼中。 他知道这些不过是数百人的记忆,是已被写入历史的科林斯大火,他救不了任何人。 他们虽然置身这片火,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他只能与所有挣扎的人共同分担着痛苦。 这些,是过去。 “走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我的魂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维希佩尔说。 他跳下了燃烧的街道,放下了怀中的少年。 “那些火焰伤不了你的,不过碰到还是会被灼痛。”维希佩尔说。 “你怎么知道。”皇轩烬问。 “这是我的魂域。”维希佩尔说:“你怎么可能在我的魂域中受伤。” 两个人行走在燃烧的废墟中,维希佩尔拉开已经烧掉只剩一半的大门走入房中,皇轩烬皱着眉说:“哥,墙已经塌了,你还非要开门做什么?” 维希佩尔回头看了皇轩烬一眼。 皇轩烬赶紧说:“哥,你做什么都对!”然后乖乖地跟着维希佩尔走进房门。 两个人走上燃烧的楼梯,主厅上巨大的水晶灯整个坠落。 皇轩烬回头看着楼下挣扎的众人。 “走吧,这些只是他们灵魂中的印记。”维希佩尔说:“我记得那个绘有红色印记的酒窖就是这座府邸的。” “恩。” “那是谁?”皇轩烬突然拉住维希佩尔的手腕。 二楼的走廊处,一个男人身披绣着金枝的华美丝绸戏服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他身上的轻绸在火光中飘飞,如鸟的羽翼。 男人从惊恐地看着他的侍女身旁走过,抬手从侍女的脖颈处划过。 鲜血从他手中的匕首上滴落,洇入地毯中。 而随着侍女缓缓闭上眼,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我们看到的是那个侍女的记忆。”维希佩尔说:“他的身影不见了,说明他的灵魂没有被封印在废墟中。” “甚至,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他说完发现身边的皇轩烬已经不见了,皇轩烬正在把整个走廊的房门一扇扇打开,“妈的,人呢?!” 维希佩尔:“……” “没找到人。”皇轩烬把所有的房门打开后回到了维希佩尔身边,认真地说:“这家伙这么快就被烧的灰都不剩了吗?” “那里。”维希佩尔突然说,他看向楼下,挣扎的众人中身披黑色绣金枝戏服的男人正抱着什么向外跑着。 “追!”皇轩烬非常果断地扶着栏杆直接一跃跳下了中厅,然而当他跃下中厅,男人的身影再次消失。 皇轩烬站在灯火破碎,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烧的中厅,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中厅死去的众人,“你们不能等我抓到人再死吗?” 维希佩尔走下了楼梯,“先走吧。” “那是什么。”皇轩烬突然说。维希佩尔看向他看着的方向。 燃烧的伯爵府邸中,两只人偶样子可笑地爬上了戏台。 那是西陆街头巷尾普通的牵线木偶,但如今这两个木偶在没有任何牵线的情况下动了起来。 样子滑稽可笑但却莫名诡异。 “我的哥哥,你是来杀死我的吗?”其中一个黑发的人偶说。 “是的,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怪物,我必须亲自杀死你。”另一个手执长|枪的人偶说。 “我是怪物,你们又是什么呢?你所追求的公义又是什么呢?”黑发的人偶低着头喃喃道,“我的哥哥,我敬仰你。你曾是我唯一的光,你曾是我唯一的追求。为了实现你说的公义,我愿献出一切。为了看到你戴上冠冕,我愿誓死奋战。为了你说的世间都归于秩序,我愿化为古兽去杀死一切你口中不义的。” “可原来,乌特加德……乌特加德……所有的一切都是欺骗,都是谎言,都是利用,是你背弃了我。” 长|枪刺穿了他的身体,大幕缓缓落下。 “我当归来!”他嘶吼着喊道。 维希佩尔咬着牙,蓝色的眼中倒映着燃烧着的无尽火焰,一瞬间火焰烧上了已经落幕的舞台,他像是想要毁灭一切一样。 “你动怒了吗?”燃烧的大幕被掀开一个缝隙,刚才死去的人偶探出头来,身上还插着长|枪,他像是觉得好玩一样晃着头。 “这出戏剧你还满意吗?”人偶问。 “牵线木偶不过是小孩子看的东西。”维希佩尔说。 “不,我说的是所有的这一切。”身插长|枪的人偶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像是最伟大的指挥家一样摊开手。 这出恢弘的交响乐已到了定音的时候。 他口中的戏剧是所有的一切,是燃烧的老贵族区,是数百死于火中的人,是三十年挣扎于废墟中不得往生的灵魂。 “我知道,你一定还意犹未尽,对吗?”人偶说。 “没关系,另一出伟大的剧作,也已到了要落幕的时候,你们已错过了开场,但是没关系,最后的落幕,可不要错过了。就在七日之后哦。”人偶递上了一张邀请函。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坍塌,维希佩尔立刻拉住身旁的皇轩烬,抱着他从坍塌的废墟中离开。 他的魂域崩解了。 火中数百人的哀鸣声纷杂在一起。 悬在空中的玫瑰花瓣突然落下。 维希佩尔和皇轩烬睁开眼。 红色的花瓣覆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有人侵入了我的魂域。”维希佩尔说。 下一刻,废墟中那些破碎的灵魂突然开始变得狂暴,像是安静沉睡的狼群被惊醒。 皇轩烬看不见那些灵魂,却也能感受到风中那些灵魂痛苦的哀鸣和挣扎。 那些灵魂像是饿狼看到新鲜的肉一样盯着废墟中的少年,他们的灵魂是不全的,他们缺渴望着补全自己的灵魂。 就行破碎的镜子补上了缺掉的一块。 ——抢过来,抢过来。 他们嘶鸣着向少年扑了过来,像是只要撕裂那个少年的灵魂,他们便能一人分到一块,然后补全自己的。 维希佩尔猛然挥手,黑色的鸦群如同能割裂一切的风刃,穿过那些灵魂时,那些灵魂发出了巨大的哀鸣。 高大的银色狼灵盘踞在维希佩尔身边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所有残破的灵魂畏惧地退缩。 那个如同天神般的男人身上的威压震慑着所有的灵魂。 但它们却迟迟不肯离去。 他们恐惧着男人的威严,却又渴望着补全自己。 ——痛苦啊,太痛苦了。 ——好烫,好热。 “殿下,玉符,在你那里吗?”皇轩烬突然说。 在第二次黄昏之役中,那个少年曾用玉符试图召出皇轩家的百万魂魄,而后少年把玉符扔给了他。 维希佩尔点头,将那块一直放在他心口藏着的玉符放在了少年手心。 少年于灵魂哀鸣的废墟中手捧着玉符闭上眼。 “归于此处吧。” 那些灵魂化为了菩提云雾,烟雾息于玉中,玉符莹润生光。 风息尘静,少年闭目如哀悯世人的神子。 十方众生,百万魂灵,皆归此处。 第168章 神之骰 Chapter65神之骰 之于我, 神只是个掷骰子的人。不过神尽管掷他的骰子就好,押上多少的筹码是我自己的事情。 01 圣天鹅湖, 风吹过湖色潋滟。皇轩烬把手抄在口袋中看着科林斯远处的云雾。码头的鸣笛声破过云雾而来。 “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觉得那个红色印记很熟悉了。”他回头看着身边的维希佩尔说:“道教的符箓,长生诀。东煌曾有一段时间炼丹术盛行, 而我曾在我舅舅的书房见过当年那位天师用的符箓。” “你是说当年的那场火灾是有人为求长生。”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踩上了圣天鹅湖畔旁的栏杆,沿着栏杆向前走。维希佩尔怕他跌倒, 向他伸出手。皇轩烬没把手递过去,只是把手虚虚悬在维希佩尔手上,继续踩在栏杆上向前走着。 “三十年了,美丽的少女也该容颜逝去。”皇轩烬说:“魂域中的邀请函上说最伟大的戏剧将再次上演, 而我们已经错过了开场。看来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还会重演。” “那些死去的男人恐怕就是序幕。”皇轩烬说。 “你要出席最后的落幕吗?”维希佩尔微抬着头看着走在栏杆上的少年说。 “我们已经接到了邀请函,怕是没办法缺席了。”皇轩烬说, 他看着远方的雾气身形有些晃, 维希佩尔扶住他的手。 “可我们如今连这出戏剧要在哪里上演都不清楚。”维希佩尔说。 “他会让我们知道的,精心安排了这么多,怎么可能忍受最后却无人来看。”皇轩烬撑着维希佩尔的手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接下来要去哪?”维希佩尔问。 “今天是月望日吧。”皇轩烬问。 维希佩尔点头。 “去圣拉斐尔医院。” “你怎么了吗?”维希佩尔问。 “放心, 我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例行检查。自从我被册封为帝国少将之后,伊莎贝尔生怕我自己一个人死在黑塔上,让我每个月的月望日都必须去圣拉斐尔医院, 接受诺顿医师的检查。” 皇轩烬说着就向轨车的车站走去,维希佩尔跟在他身后。 “殿下就没必要过来了吧。”皇轩烬说。 “我不可以过去吗?”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耸了耸肩,“行吧。” 两个人等在车牌旁边, 皇轩烬仰起头,半长的黑发被风吹起。他回头发现有两个也在等车的小姑娘正看向他们。于是他对着那两个女孩挑着嘴角笑了笑,像是个调戏女生的街头小痞子。 那两个女孩立刻转回了头,不再看向这边。 维希佩尔回头将皇轩烬拉到了自己身边,将少年身前衬衫的扣子系上。 “她们估计是在看你。”皇轩烬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哥哥比我好看得多。”皇轩烬仰着头笑看着正给他打着领带的维希佩尔。 远处的轨车碾过铁轨的轰鸣声透过云雾传来,皇轩烬偏头看着车头处轨车呼出的蒸汽。 维希佩尔将少年黑色的领带打好,然后踩上了轨车,向投币口扔了两枚银币。 两个人坐在轨车上的座位上,皇轩烬一会看看窗外的风景,一会看看坐在对面的两个女孩。那双桃花眼倒是没闲着。 两个人到圣拉斐尔医院的时候诺顿医生正在忙,皇轩烬就直接去了诺顿的手术室,躺在了手术室的床上。 说实话,除了旁边那些医药器械看着太冷冰冰的,这张床倒是挺舒服了。 这地方他熟悉,当初诺顿把他当成小白鼠,没少折腾他。 维希佩尔在房间外等着,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少年躺在床上。 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诺顿拎着医药箱过来了,里面是伊莎贝尔交给他的针剂。以前都是皇轩烬自己一个人在黑塔上自己给自己打针的,不过他现在毕竟已经使帝国少将,伊莎贝尔不希望再出什么乱子。于是直接又把他扔给了诺顿处理。 “最近睡的怎么样?”诺顿将里面充满红色液体的针管推入皇轩烬手臂上的血管。 “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就是还是整晚都睡不着了。”诺顿抽出针管,拿起下一根针剂,对着空气看了看,“这根打进去可能有些刺激,忍着点。” “放心,我了解的。”皇轩烬说。 “每次打完针都会觉得身体很热。”皇轩烬看着天花板说。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在打仗啊。”诺顿说。 “打仗?” “对啊,我们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打仗的,而且它最后只输一次。只为了能让你这种烂人再多活那么一段时间。” “那我还真的是有些对不起我的身体啊。它那么拼命的在打仗,可我只是混沌度日。” “无所谓啦。”诺顿将空掉的针管收了起来,“反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皇轩烬笑了笑,突然看到诺顿的实验台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女孩,正怯生生躲着看向这里。 “那个女孩和你以前一样,是我的试验品。”诺顿说。 “叫什么?” “157。”诺顿说 “还真是随便。” “155是只鹦鹉,已经死掉了,156是只绵羊,还养在我外面的实验室。她本来是这里的病人的,心脏和血液有点问题。治疗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母亲就把她扔在了这里,再找不到人。于是我就把她要了过来。”诺顿说语气平淡地说。 “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当初近乎崩溃地在医院的大厅里嘶吼着:是不是只有我这么痛苦啊,是不是只有我啊!”诺顿又笑着说。 他偏着头,像是想起了当初人潮涌动的医院大厅里,那个女人跌落在地上,不顾周围众人地大声喊着:“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痛苦啊!” ……是不是啊。 “不知道她叫什么吗?”皇轩烬问。 “我没有兴趣知道。”诺顿收起了医药箱,“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吧,我去拿药。”然后离开了房间。 看着诺顿离开,皇轩烬向小女孩勾了勾手指,“过来。” 小女孩抱起地上的玩偶就像小狗一样跑了过来。 皇轩烬撩起女孩的袖子,看着女孩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疼吗?” 女孩仍旧怯生生地,却还是点了头。 女孩又大着胆子说:“护士姐姐告诉我,等我长大就好了。” “不会好的。”皇轩烬说。 女孩不说话,抬起头看着皇轩烬,眼睛像是蛋花一样。 “可姐姐告诉我要坚持下去。”女孩低着声音说:“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活下去。就算每天要吃很多的药,就算打针很疼,也要努力坚持下去。” “哦,那就去做吧。”皇轩烬说,然后从床上翻了下来,“告诉诺顿,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皇轩烬走到门外,“走吧,我想去一趟创世图书馆。” “检查结束了吗?”维希佩尔问。 皇轩烬点头。 02 今天是创世图书馆的闭馆日,只有几个负责归置图书的管理员在偌大的图书馆中走动着。 “我记得我曾经在这里看到过关于当年那场火灾的记载。不过当时看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只是略微扫了几眼。”皇轩烬说。 他用手指扫过书架上的书脊,抽出一本近代伐纳史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继续在书架中找着。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想起来曾经那个少年初至西陆的时候。 “忘记那本书在哪了。”皇轩烬说,然后有些无聊地拿起了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看着, “哥,如果是你,你会为什么追求永生呢?”皇轩烬突然问。 维希佩尔回头看着少年,没有说话。 皇轩烬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自顾自地说:“我以前在微尘寺的藏经阁的时候看着满阁的经书。那个时候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够有漫长的生命,这样就能皓首穷经,将所有的经书读尽。” “他们都觉得经书无聊,可我倒是满喜欢看的。可惜几年了,也只看了半个书架。一直想看的龙树提婆的《十二门论》也一直没有看。” “后来,我到了我舅舅的书房,他书房里有很多书,三千道藏,三洞四辅十二类,百般奇书皆有,我恨不得一一看尽。我十岁得入皇轩家的玄机楼,那些皇轩家历代家主所藏之书都存于玄机楼,剑法枪法、江湖隐辛,什么都有。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到了创世图书馆,我突然明白,我纵使有再久的生命,都没有办法将这些书一一看完的。” “所以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路,我能得多少便是多少了。” “我曾遇见一个人,他要行至东煌的每一处危山巨水,他要穷尽他一生去看世上所有风景。可他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奥尔海域的银鱼溯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北域的冰山崩塌。有些人一辈子只喝一碗粥,看一条河。可那也是一生。” “所以为什么要追求永生呢?我知晓我还有死亡,所以我能安心地行于这条路上。因为我明白,我终有一日可以不用在承受这一切,我可以好好躺下来彻底休息一下。” “我知道我会死亡,这让我感觉很安心。”皇轩烬说。 “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维希佩尔说。 “那又如何呢。”皇轩烬靠在创世图书馆中央环形的栏杆上,“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他看向创世图书馆中央生长的巨大桉木。 “这里是创世图书馆,最下一层属于神,是神启,是神的遗迹。最上一层是诸神的黄昏,是最后的毁灭。” “而中间这些,是人类的!” 少年摊开手,如同站在大幕升起时的灯光下。 他像是念着一出宣叙调,没有咏叹调的哀婉,却带着几分史诗般的恢弘。 “我们从神的余晖中走来,我们知道最终我们将走向黄昏,可我们在这神启与黄昏之间仍旧书写着我们的历史。机械、政治、艺术、历史、炼金、战争。这些都是属于人类的。” “纵使我们知晓黄昏终至,知晓黄昏之后这一切都会消失,可我们仍旧创造着这创世图书馆中记载的一切。” 唐德经常说维希佩尔在创世图书馆的最高层待得太久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对于他都变得像是一出戏剧。 他是从云端俯视众生的天神,合该高高在上。 而那个少年,他是从泥淖中挣扎向上的芸芸众生。 他是戏中人。是在观众席下悲欢的人。 就像那个少年曾在化为废墟的宫殿中念着一出出戏剧中的台词,或许之于其他人,他的一生也不过便是偶然听到的一两句戏词,无人能将他的一生从开场看到落幕。 “哥哥,你相信命运吗?”皇轩烬站在那巨大桉树下问。 “你呢?”维希佩尔问。 “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少年说:“之于我,神只是个掷骰子的人。不过神尽管掷他的骰子就好,押上多少的筹码是我自己的事情。” 第169章 神之骰 03 科林斯教堂。 白鸽从灰色的飞拱上飞起。 “仁慈的我的父, 我来此求解我的惑。”面上带着黑纱的女人用手指掠过教堂漆红的长桌。 今天不是祷告日,来教堂的人很少。只有阿奎那一个人在忏悔室。 女人的声音带着点骄矜, 没有半分虔诚礼忏的意思。黑纱下女人的嘴唇红艳。 女人仰起头,黑纱下的脸精致如同精雕细琢的珠宝。 是卡特。 “夫人, 今天科林斯教堂并不对外开放,而且现在已过了祈祷的时间。”阿奎那躬身对卡特说,眉目低垂虔诚如圣子。 “可我心中有惑, 难道神此刻不在吗?”卡特歪着头问阿奎那。 “神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阿奎那说。 “那既然如此,我什么时候来又有什么关系呢?神即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那我此刻心中有惑,他便该在此。”卡特走到一尊小天使的雕像旁, 用手指勾着天使手中垂下的坠子玩。 “好, 那夫人有何惑。”阿奎那问,他向后坐在椅子上,像是要聆听世人困惑的父神。 “恩……”卡特偏着头想着, 像是被老师提问的学生费劲地想着要说的话。 “神为什么要毁灭索多玛和蛾摩拉呢?”卡特想了半天问。 “因那两座城中除罗德外都是有罪的人。便是那城中有十个义人神也不会毁掉那两座城。” “那你是觉得神做的没错喽。”卡特回头问,语气颇为轻佻。 “神所做一切都是没有错的。神是意志,是全,是一。” “神毁去罪孽的, 毁去不洁的。那为什么这世界还有那么多恶呢。”卡特皱着眉问。 “因神还心有宽恕,神还在等着最后的审判。”阿奎那虔诚说。 “是吗?”卡特将信将疑地说。 阿奎那垂头,如受罪的神子。 “不是啊, 根本不是。”卡特突然转过身对阿奎那说。 “是因为神根本不在了。我曾大声呼唤过神明,可神明从未回答过我。我曾在高山上疾呼神,可神根本不在。我如今在这偌大的宫殿呼唤他,他也没有回答。我能听见在这巨大的宫殿中天使振翅的声音,但听不见神的答复。” “夫人,吾等不可去试探神。”阿奎那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卡特突然轻轻单膝跪在阿奎那面前,然后仰着头看着他,黑纱下蓝色的眼明艳如蓝宝石,“因为他根本不在,对吗?” “神让亚伯拉罕杀子明志,可他却连回答都未曾给过我们。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女人皱着眉,垂下眼。 “神已不在他的御座。”卡特撩起眼看着阿奎那。 “夫人,你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阿奎那避开卡特的目光,侧开的脸隐在从彩绘玻璃窗落下的斑驳天光中。 “神即未至,那我便替他先行审判。”卡特说。 04 创世图书馆。 “我好像想起来是在哪看过那场科林斯大火了。”皇轩烬放下手中的书突然说,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撑着四楼中央的栏杆直接跳下。 维希佩尔转过身就看不见了少年的身影,他有些无奈地将皇轩烬刚才放下的书放回到书架上,然后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维希佩尔找到皇轩烬的时候,皇轩烬正站在二楼一堆的期刊中翻着一本《帝国艳情史》。 “就是这本。”少年抬起头说。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一期,在那场科林斯大火之后。”皇轩烬将《帝国艳情史》递给维希佩尔,“这一期的专题是‘未解灵异事件’,有一章专门讲的就是当年的科林斯大火,以及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关于那场大火的消息。不过当时看到的时候我们怎么在意,当初还是对圣蔷薇宫殿的幽灵比较感兴趣来着,还有金宫的幻影……”皇轩烬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在怀念当初在创世图书馆和戴文一起翻看这种艳|情杂志的日子。 “在那场大火前,老贵族区有一个不老伯爵的传闻。”皇轩烬跳过长桌,从书架中抽出另一本《帝国艳情史》,“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期,里面也有关于那个不老伯爵的事情。据说老贵族区的深处居住着一个已经继承伯爵头衔三十余年的伯爵,那个伯爵终日隐居在自己的宅邸中。每次外出都带着面具,据他自己说是他先天畸形,怕吓着别人,而有人曾不慎打落过他的面具。” “面具下的脸没有任何畸形,甚至看上去如同二十岁,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皇轩烬将手上的那本书翻到了一页,“这是有人画出的那个伯爵的画像。” “金枝?”维希佩尔看着伯爵面具上的花纹说:“这面具上的花纹是金枝。” “而且这个伯爵曾经花重金拍下过很多价值不菲的珠宝。”皇轩烬说:“据说他的家族为他留下了惊人的财富。” “当时也有人多人猜测这场大火是人为的,老贵族区旁就是蒸汽工厂,当时有很多工厂的巨渊之银都消失不见了,而大火后的现场有很多未燃烧尽的巨渊之银。”皇轩烬翻着手上的《帝国艳情史》说。 维希佩尔扯出他手中扉页上写着兔女郎专刊的《帝国艳情史》,“专心点。” 皇轩烬无奈地耸了耸肩,“怎么可能忍住不看啊。” 维希佩尔低头看了一眼,“这件衣服很不错。” 皇轩烬立刻捂住自己的胸口,“你别想!” 维希佩尔把手中的书塞回到书架上,“既然你不想,就别让我看到你再看这种东西。” “还有几个传闻,在那场大火前有很多起少女失踪事件,有皇后大街的,也有老贵族区的。”皇轩烬说。 “我想起来了,紫罗兰夫人在拍卖会上说过她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皇轩烬突然从桌子上翻了下来,将维希佩尔手中那本二十五年前的专刊压在桌子上,翻找着什么,“按理说她家的宅邸在这,正是火势最大的地方,她居然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而且你觉不觉得,紫罗兰夫人年轻的有些过分。”皇轩烬说:“发生大火的那年她应该是十几岁,现在再怎么也该是四十几岁的女人了,不过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衰老的感觉。” “你怀疑当年的事情与她有关。”维希佩尔说。 “很有可能。”皇轩烬点了点头。 “总觉得,好像暗中已经织成了一张网,而我却连蛛丝在哪都还没有看见。”皇轩烬突然笑了笑说。 “好了,该看的都已经看完了,我也该回科林斯了。”少年摊了摊手。 05 科林斯,圣路易斯街。 皇轩烬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身上穿着件风衣。 最近的事情有些多得他理不清头绪。混混沌沌的日子过久了,实在是没有什么为了一件事豁出命拼了的力气。 街旁是那家他曾经逛过的瓷器店,在店门看了一会,他悄悄走了进去。 一进门,还是那股竹子烧着了的气息。 他看着那件颜色漂亮的祭红釉梅瓶,想了想家里养狗的话还是不适合买这种东西。 他的水杯就是被小佩子撞掉在地上过,缺了一个口,但至今没想起来换别的,就那么对付着用着,每次喝水的时候都要小心避开着缺口。 “公子莫看了,本店不做您的生意。” 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放心,你就算做我也没钱。”皇轩烬不以为意地笑着说,直接迈腿想往外走。 “公子不问我为什么不做你的生意?”马老板揣着袖子看着少年的背影说。 “老板不做我的生意,那是老板乐意,我问干什么。我总也不能强买强卖是吧。”皇轩烬转过身看着马老板说,那双挑花眼还是轻弯着。 “因为你是皇轩烬,所以我不做你的生意。”马老板说。 皇轩烬咬了下嘴唇,然后突然点了点头,“恩。” “老板生意兴隆,我先走了。”少年转身,想要迈出店。 “皇轩烬!你就真心甘情愿做伐纳的走狗吗!帝国少将,这就是你留在伐纳要的东西吗?”马老板突然在他身后喊道。 “走狗……总比丧家之犬好吧。”皇轩烬说。 “你知不知道东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马老板一字一字地说,瑁玳眼睛下的眼像古井般。 “东煌?东煌再乱和我没关系。” “皇轩烬,我本以为当年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你背弃东煌另有隐情。如今看,是我想错了。”马老板像是讽刺地挑着嘴角说。 少年转过头看着身边一尊青花瓷,突然说:“马老板,你去过瓷窑吗?” “自然去过。”马老板愣住,不明白少年想说什么。 “我也去过一回。我听过一次刚出窑的瓷器在风中开片的声音。”少年说:“很好听。” 说完少年直接迈出店门。 你说说这些人,他明明已为东煌流尽了所有的血,可他们还要他把骨头也烧了,把灰也洒在东煌。 皇轩烬摊开手,看着手心留下的巨大伤疤。 那是当年那场战役,他流尽了血,以死境入剑冢留下的。皇轩烬轻仰着头看着科林斯充满雾气的天。 06 科林斯码头。 皇轩烬沿着岸上的木板而走,旁边背着货物的劳工经过时木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那天我记得有个背着琵琶的行者,叫叶七,还在这吗?”他问面馆的老板。 “在的,在的。在那边做工呢。”老板说:“你找他?” 皇轩烬摇了摇头,“随便问问。” 他看着远处在运河口坠落的夕阳,靠在面馆的招子上突然问:“老板,你离开东煌多久了。” “两年了。”老板说。 “那你清楚,东煌现在怎么样吗?” “乱的很就是了,东煌的劳工比伐纳的工人价格低上不少,他们在这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不过在东煌是连活头都没有就是了,否则也不会来这。”老板一边擦着面板一边说。 “怎么个乱发?”皇轩烬问。 “自从皇轩家没了,这东煌就没好过。”老板揪了一团面甩在面板上。 “喂,你找我?”背着一袋茶叶袋子的汉子把袋子扔到了地上,看着皇轩烬。 码头口岸上,两个人靠在围栏边,叶七今天只穿了件汗衫,不停拿衣摆擦着汗。 “公子找我什么事?”叶七直接问。 “来伐纳的人多是在东煌混不下去的,你功夫很不错,不至于在东煌混不下去,你为什么来伐纳。”皇轩烬问。 “来杀人。”叶七直接说。 “谁?” “两个人。一个是伐纳的官员,还有一个,是东煌的叛徒。” 第170章 神之骰 07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叶七, “你为何要杀那位伐纳的官员。” “当年的白昼之殇后,朝廷将华阴一地的夸父血划给了伐纳开采。”叶七说。 “这件事我知道。” “那你去过华阴吗?” “没有。” “那里……早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叶七闭上眼像是不愿再回想起他去往华阴时所见的一切, “自从那个叫做拉郎夫的伐纳官员开始在华阴任监工来,华阴便已经是东煌地上的炼狱。” “你可还记得当年开阳帝年间的丹磺祸。”叶七说:“一场丹磺祸, 东煌四境皆成焦土。而如今的华阴比当年丹磺祸后的东煌还要甚之。” “满山都是黑色的炼油残渣,华阴境内所有的田地都被毁去。而华阴的男子大抵都被充作矿工。” “他们根本就没把东煌人的性命当做是性命。”叶七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他的语气克制, 但仍能感受到他强忍的怒意,“每天死在矿坑里的人就直接埋在矿里,一个矿开完,倒被死人填了大半。” “三个月前, 华阴的矿工暴动,结果被伐纳军和朝廷一起压了下去。而我有几个兄弟, 也去了。” “拉郎夫让朝廷把他们交出去, 朝廷……也就把他们交出去了。”叶七摩挲着手上的铁棍,“那时我正在泉州,等我赶到华阴的时候。我那几个兄弟的尸体就挂在矿山上。” “我打听到杀了他们的拉郎夫, 已经回伐纳了,所以我现在在这。” “那么多人在东煌都没能杀掉拉郎夫,你一个人过来伐纳,难道就能杀了他吗?”皇轩烬看着科林斯码头上的雾气说。 “公子可听过那个自知自己活不过七日的陌刀客的故事。”叶七说。 “听过。”皇轩烬点头:“听闻二十四诸国年间, 有个刀上饮酒的陌刀客,他自知活不过七日,便隐于山中。” “第一日, 他的恩师来看他,他的恩师说自己早年抽多了烟枪,如今气短,终日不能呼吸。于是他割了自己的肺给他的恩师。” “第二日有他的至亲好友拎了壶酒来见他,对他说自己的眼被冤家毁去了,于是陌刀客剜下了自己的眼,给他他的至亲好友。” “第三日,有位曾经舌灿莲花的说书人来找他,说自己的舌头如今已经僵了,再不能说上段满堂彩的评书了,于是陌刀客把自己舌头割掉给了那个说书人。”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皆有人来找他,于是他又舍了两指一臂一肝。” “最后一日,他的师妹来见他。他的师妹将要嫁给江湖上最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可他的师妹没有一颗能爱别人的心。于是他剖了自己的心,给了他的师妹。最后他死在了第七日,而他的师妹与那位白衣公子终成神仙眷侣。” “公子可想做那陌刀客?”叶七问。 “莫非你想?”皇轩烬看着叶七问。 “得此一身,捐此江湖。我之幸。”叶七突然笑道:“捐我此眼,千古风雨尽。捐我此舌,饮尽江湖一碗酒。捐我断臂,捐我残肢。捐我一身血,入酒江湖酿成万里风。” 皇轩烬只好低头默然笑着。 “公子不问我另一个要杀之人是谁吗?”叶七握着手中的铁棍说。 “没必要了,东煌叛臣而已,若你想杀,杀了便是。”皇轩烬说。 “可我要杀得这个叛徒,可不是一般的叛徒。”叶七说。 “怎么个不一般。” “那个叛徒有着尊贵无双的血脉,他本该以此身誓守东煌,可他却让东煌陷于水火。”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叶七,那双桃花眼仍旧轻弯着,但却黑的看不见底。 “我要杀得,是东煌最大的叛徒!”叶七却突然狂笑道:“我要杀得是——长庚帝!”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铁棍。 “你疯了?”皇轩烬说:“长庚帝?那是东煌的皇帝!只有臣子叛君,怎么会有帝王叛国!” “天子不仁,那天子便是最大的叛臣!”叶七咬着牙看着少年说。 “终有一日,我当杀上凌霄!” 叶七在夕阳下空旷的码头上喊道,他一身浆洗白褂,可他的目光却像是将要斩杀帝王。 “东煌至此,有贪官,有强敌辱国,有酷吏当道,可最大的罪人,是长庚帝!这天下不是他长庚帝一人的天下,这天下当时东煌百万百姓的天下!帝王不仁,则臣民当翻覆之!” “可你如果是要杀长庚帝,那你来错地方了。”皇轩烬说。 “我没来错地方。”叶七说:“长庚帝该死,他也必须死。可我不是傻子,也不只是一介莽夫,他死了,东煌接下来怎么办?” “二十四诸国,两百年的战乱,难道要让东煌的百姓再挨一遍战乱连年吗?再当一次两脚羊,和骨烂?何况如今更有伐纳、亚瑟在外,若东煌再陷战乱,往后……不可测啊。” “可若是将帝位给了长庚帝的那几个儿子,我便是杀与不杀长庚帝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将皇位从一个昏君手上给了下一个昏君罢了。” “你怎么又知晓那几个皇子便是也昏君,不是韬光养晦。”皇轩烬说。 “我于东煌这些年,又岂会不知。本还有怀王有几分帝王仁慈心,可半年前,怀王也病重而死。若是长庚帝死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的便是二皇子。” “那你来伐纳又有何用。”皇轩烬问。 “东煌有鸟,其名神凰。见则天下大安。我来伐纳,是要带东煌的神凰鸟回去。”叶七看着码头上的雾气说。 皇轩烬哑然笑着,“你莫非,说的……是……” “是曾经那位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叶七说。 “那你这趟伐纳算是白来了,他早已是伐纳的走狗,是叛徒,是三姓家奴。你不如在杀了长庚帝之前先杀了他!”少年近乎疯癫地嗤笑着,那双桃花眼弯着,像是戏台上疯了的青衣花旦。 “他救不了东煌!”笑到一半,他停了下来,轻声地说:“他甚至连他自己都救不了。” 少年的眼像是深潭,像是古井,像是群青染上白山黑水。 “他若是叛了东煌,自居庸关以南直至江南,都应早已化为焦土。”叶七没有在意少年疯癫的痴笑,认真地说。 “他不会再回东煌的,丧家之犬是回不了家的。”皇轩烬笑着说:“何况,皇轩家早就没了,东煌早就不是他的家了。” “天色已晚,我回去了。”皇轩烬在科林斯晚间的雾气中叹了口气,拽起他扔在围栏上外套,搭在肩上。 “可曾有人跟公子说过,公子身上有东煌八百年前的江湖气。” 叶七突然在少年身后说。 08 圣拉斐尔医院。 已经到了晚上,除了住院的病人和值夜的护士,楼内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诺顿博士实验室,皇轩烬翻找着柜子里面的药瓶,将十几个药瓶翻了出来,然后将白色的药片倒在手心,然后拿着烧杯接了一点冰水,将手心几十片的药吞了下去。 将烧杯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皇轩烬拄着桌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可以这样的。”小女孩从桌子旁怯生生地看着皇轩烬,“医生说不可以这样随便吃药的。” 皇轩烬低头看着小女孩,想起来是那个编号为751实验体的小女孩。 “为什么不可以。”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下。 “会死掉的。”小女孩认真地说。 皇轩烬轻哼了一声,将药瓶的盖子旋好,然后放回到柜子里,翻上了窗户。 晚间的风很凉,圣拉斐尔医院前巨大的拉斐尔天使雕像在暮色中垂目。 少年的黑发被风吹起。 “诺顿医生说我明天又要做一次手术了,护士姐姐说只要我乖乖地吃药,乖乖地打针就可以活下去的。我的病就会好的。”小女孩看少年没有搭理他,但还是小声地说。 毕竟她其实还是很怕的,明天又要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了,要打很多针,可能还会开刀。 手术刀很凉的。 “护士姐姐答应我,手术结束会带我去吃甜点的,所以我会努力乖乖地。” “就算死掉也没有关系的。”少年坐在窗边突然说,风吹起他的黑发。 女孩抱着玩偶愣愣的看着踩在窗沿上的少年,少年的眼神冰冷,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说……就算死掉也没有什么关系的。”皇轩烬转过头看着女孩,黑色眼像是冰冷的曜石。 “你有很想去做的事情吗?”皇轩烬转回头继续看向窗外的夜。 女孩低着头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就算有的话,如果你活下来,就能做到吗?”皇轩烬继续问:“有人在等你吗?有人在等着你病好吗?那些只会说一些漂亮谎话的护士不算。” “很疼的吧。”皇轩烬继续说:“其实你也早就不想吃药了吧。也不想每天都打上一堆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针。” “更不想三天两头就要躺上手术台,然后被那些护士姐姐许诺着甜点晚后散步什么的东西。” 皇轩烬从窗台上翻了下来,走到女孩面前,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然后弯下身看着女孩,“如果撑不下去,没必要撑的。” “会有很多人和你说生命可贵,可事实上大部分人也不过是混混沌沌过了一生。你的一生,和750号的小白鼠,752号的小马驹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你活了下去,你的余生也并不会美好的像是每天都有春天的花在开。” “所以,就算死掉也没有关系的。” 皇轩烬站起身,推开实验室的门,走入光线昏暗的走廊。 小女孩抱着怀里的玩偶愣愣地看着打开的门。 第171章 西游者 Chapter65西游者 ——你心中可有万壑林? 01 白铁的墙壁上干涸着鲜血, 皇轩烬在异端审判所秘书艾琳的陪同下走过铁之厅的长廊。 自伊莎贝尔继任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以异端之名被处斩在这道长廊中。 《大宪章》签订后, 伐纳君主的权利已早不如全盛的阿方索十三世之时,而那个女孩仍旧借着异端审判所监理着这偌大的帝国。只不过所有的鲜血在明面上不再经过她的手。 当那些被判以异端的人被枪决在铁之厅的长廊, 鲜血溅上白铁的墙壁,伊莎贝尔或许仍在科林斯的教堂做着祈祷,虔诚圣洁如六翼的百合天使加百列。 “不清理一下吗?”皇轩烬皱着眉头转过身问身边的艾琳。 “反正不久还会有新的。”艾琳捧着文件夹无所谓地说:“不过每周六会有士兵拎着白铁桶来这里冲刷一遍。” “皇轩少将此次来异端审判所是为了何事呢?”艾琳问。 “唔, 我所说的事情,可能会被你们认为有点太过于……异想天开,我也不确定你是否会信任我。”皇轩烬说。 “少将可否具体言明?” “我要说的事情和巫术什么的有关,估计你们不会信我。”皇轩烬说。 “这里就是异端审判所, 我们就是负责处决一切巫术异端的。”艾琳笑着说。 “别闹了,当我不知道吗, 这就是个披着宗教审判皮子的政|治|犯处决基地。”皇轩烬说。 “这也是那些元老院的大臣们所认为的, 或者说,这是我们所希望他们认为的。”艾琳推开铁之厅内阁的大门。 “我们真正负责的——是那场最后的黄昏。” 皇轩烬抬起头,看见了铁之厅内阁绘在整面墙壁上的巨大壁画——诸神黄昏。 耶梦加得从深海的泥床中归来, 赫尔乘着枯骨之船,而第十三神洛基的身后便是无尽的黄昏。 “所以异端审判所实际上是一个三层夹心饼干,伐纳的官员以为你们是披着审判异端皮子的政\\治|犯处斩中心。实际上你们却是披着政|治|犯处斩中心皮子的……恩,一个类似英灵殿一样的机构?” “你可以这么认为。”艾琳说。 “好, 那我就说了。”皇轩烬说:“我觉得三十年前那场老贵族区的科林斯大火是根本不是一场意外。” 少年看着艾琳的眼睛,表情少有的认真。 数十年前绵延在西部科林斯的火焰,废墟中挣扎不散的魂灵。 艾琳却突然嗤声而笑, “那少将你清楚这场火灾的幕后真凶吗?” 皇轩烬摇了摇头,“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少将,你来只是为了这种事情吗?你以为伐纳帝国会认为那场大火只是意外吗?关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科林斯总督署调查了十余年,最终也不得不封档处理。” “我们都清楚那场大火不可能只是个意外。可我们不需要提出问题的人,如果非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不要提出任何问题。”艾琳将手中的文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为皇轩烬拉开了椅子。 “如果我说,不久之后,那场大火一样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呢?而且可能要更加惨烈。”皇轩烬说:“树木越长越大,需要的养料只会越来越多。” “在哪里发生?” “不知道。”皇轩烬摇头。 “你又是如何知道悲剧会再次发生呢?”艾琳问。 “恩……如果我跟你说,我进入了一个幻境……” “所以,你在幻境中得到神的指示了?” “应该是巫女的指示。”皇轩烬说。 “少将,如果现在仍是猎杀女巫时期,你会被处以火刑的。”艾琳耸了耸肩。 “看吧,你们还是不信我。不过我总觉得会是真的,所以,你们能不能给我调点人,几百个警卫兵就可以。” “如果你想要调兵的话,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这里有报告单,把这个填好,然后向上申报,军部会进行决议。”艾琳将一沓厚厚的报告单放在皇轩烬面前,“不过十之有九,不会被通过的。”女孩抬起漂亮的眼睛看着皇轩烬。 “那算了吧,麻烦。”皇轩烬看了一眼厚厚的单子说:“他们只会把我的话当成是巫女的呓语。” 他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铁之厅。 “皇轩少将,这就是你的奋起吗?”身着军装的女孩突然在皇轩烬身后说,她的语气有些讽刺,女孩倾扬着年轻的脸,“你以三姓家奴之名在伊莎贝尔女王身边做了两年的近卫团骑士,而如今你已成为了帝国的少将,却还是什么都不肯争取吗?”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希望我像只醒来的群狼之王去征辟四野吗,希望我冲到元老院的那堆元老面前用枪指着他们,逼着他们给我兵吗?你以为我是卧薪尝胆的勾践还是三年不飞的楚庄王?拜托,我本来就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东煌叛徒。”皇轩烬背对着女孩说,他轻笑着。 “你难道希望我像烟花一样,平时灰突突地堆在仓库里,然后某天遇到个火星,就突然绚烂燃烧起来,奋不顾身起来?” “我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足够狰狞了。” 他的确曾是群狼之王,可他的狼群早就没了。 他如今只是一只游荡旷野的孤狼罢了。 就算有一天他被牧人系上了项圈去看守羊群,就算他被那些牧人再次称为狼王,他也不可能便再次锋利征杀不顾一切地。 如今的他,就算是努力奋起,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努力着罢了。 他早已看惯了黄昏,又怎么可能拼尽一切追逐朝晖。 他的努力也不过是半吊子的努力。 上 少年推开了铁之厅内阁的大门,沿着走廊向外走去,手指从白铁的墙壁上划过,指尖上尽是干涸的血,在鲜血堆积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歪曲的线。 “皇轩烬!” 内阁的大门被艾琳打开,女孩快步着踩着高跟鞋走入了白铁的长廊,然后将一枚银币扔给了皇轩烬。 皇轩烬迷茫的接过银币,眯起眼细细看了几眼,发现这枚银币和普通的有些不同。 背面的蔷薇有一瓣花瓣已经凋谢。 “伐纳有很多隐蔽的地方都有异端审判所信号弹,拥有这枚银币你就拥有了释放信号弹的权限。如果那时真的发生了紧急的事情,异端审判所会派出处刑人的。”艾琳说。 皇轩烬翻转着手中的银币,看着那瓣凋谢的花瓣。 “仅仅是科林斯就有十余处能够释放信号弹的地方,这种信号弹是特制的,即使是在科林斯的雾天中也能被清晰看到。”艾琳补充道。 “多谢了。”皇轩烬将银币收入怀中的口袋。 “皇轩烬。”女孩又喊了一声皇轩烬的名字。 “啊?”少年抬起头。 “就算没打算一飞冲天,好歹也扑腾两下翅膀装装样子啊。”艾琳突然说,她的目光像是有些埋怨又有些嗔怪一样。像是年长的姐姐看着不肯学好整天打架抽烟不学习的弟弟又明白他不会听自己话的,只好抱着书本叹着气。 “恩。”皇轩烬点头。 艾琳叹了口气摇着头,然后转身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回了内阁,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干练利落的异端审判所秘书。内阁的大门再次被关上。 昏暗的走廊,皇轩烬背过身用手指在长廊积满鲜血的白铁墙壁上画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脸,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02 圣蔷薇宫殿。 皇轩烬坐在女王卧室暗红色的沙发上,等着帘幕后的女孩梳洗化妆结束。 今天是他述职的日子,一般来说他应该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来证明自己是做了些工作的。不过他什么都没带,空着手就过来了。 此刻他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阳光透过硬纱窗帘在地上投下的浮动掠影。 梳洗结束的女孩扯开了帘幕,“说吧,你为什么过来。” “今天是述职的日子,我当然要过来。”皇轩烬轻笑了一下说。 “得了吧,你的话,除非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否则就算我说所有人都必须到齐,你没有事情,不照样不会过来。” “科林斯三十年前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吧,不久之后很有可能会再次发生一次同样的悲剧。”皇轩烬说。 “原因?理由?为什么?”伊莎贝尔问。 “我通通不清楚,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句话。”说完之后皇轩烬扶着暗红色沙发两侧的扶手站了起来,手指陷在反绒的面料中。 “还有,我想问一下,华阴那里,是怎么回事。”皇轩烬站起来后,用手指在反绒面上画着圈。 “你是说东煌的巨渊之银矿地?”伊莎贝尔问。 皇轩烬点了点头。 “开采巨渊之银的话,不应该死那么多人的。”皇轩烬说。 “皇轩烬,我是伐纳的女王,不是东煌的。东煌死了再多人,与我无关。”伊莎贝尔偏着头说。 “恩。”皇轩烬低头,伸手将沙发的反绒面抚平。 “怎么,你想要与我为那些死去的东煌人鸣不平吗。”伊莎贝尔突然笑了起来。 “你知道的,我早已不像再过问任何政治。伐纳和东煌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之所以还会在这里,不过只是为了将皇轩家从死者之国带回来。”皇轩烬说。 那个少年,世上所有的一切之于他都早已不过是过眼的云烟。就算你把刀剑从他面前掠过,他都只会懒懒地抬起眼。他早已不想把一身血肉放进国家政治这个巨大的绞肉机中,把自己绞成血沫。 只有将皇轩家从死者之国带回对他来说是黑暗中唯一要抓住的东西。 让人忍不住去想,这一点渺茫的灯塔之光一旦熄灭他就会整个跌入深渊。 而他如今面对着这一点灯塔的光,甚至不敢太过拼命。 他怕他一旦努力的划桨到了彼岸,他就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都是破灭的。 第172章 西游者 03 黑色的鸦群掠过奥尔海域的上空, 灯塔中维希佩尔闭着眼,视野随着那些鸦群飞至远方, 他在一只只乌鸦间切着视角,览阅着鸦群飞过的西陆。 “你没有事情能不能不要来我这里, 每次来都一堆乌鸦,烦。”守塔老人有些嫌弃地扑掉身上落下的黑色羽毛,“你要是不能让他们不掉毛, 我就把它们抓起来烤了。” 维希佩尔睁开眼,蓝色的眼像是北域幽蓝的冰。 “我还是没有找到布拉吉。”维希佩尔悠悠地说,像是神位上俯瞰众生的天神。 “你是说那个总是忧郁地念着诗歌的诗歌之神,布拉吉?他还活着?”守塔老人挑了挑眉问, “你们阿斯加德的神明不应该都死在了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了吗?” “弗利嘉没有,她化为了凡人, 以凡人之神入了轮回, 在世上轮回了千年。而布拉吉或许也活着,和我一样,还留存着当年所有事情的记忆, 行走在世上千年。”维希佩尔说。 “没有了伊登的苹果,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舍弃了自己的神格,向世界树求取保洛基的身体不朽和漫长的生命,这才能不靠着伊登的苹果活着。” “用凡人的身体活过千年,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连自己的神格都舍弃了。”守塔的老人嘟囔着说。 “不过你又怎么能确定是布拉吉呢?” “我在魂域中,听见戏台上的玩偶说——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怪物, 我也必亲手杀死你。当年我对洛基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布拉吉也在场。”维希佩尔再次闭上眼。 当年那个被他亲手养大,亲手从神殿的地下室带出的少年,最终还是化为了狰狞的古兽,血洗了阿斯加德。于是他只好奔赴战场,将他杀死。 “那个孩子如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守塔的老人皱着眉心问。 “恩,他不需要知道。”维希佩尔看着窗外掠过的鸦群说。 他当背负一切,他当承担一切,而那个少年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他只要在他走入最后的黑暗深渊之前陪着他就好。 当最后的黄昏来临,他一人坠入深渊,而少年将获得永生和不朽。 你看,这一次他为了他的少年已做了这么多,所以在最后的黄昏来临前,他的少年都该是他的。 这是他给予自己的犒劳。 “奥丁,你知道第二次黄昏之役前你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吗?你教他心向光明,却又希望他和你一起行走在黑暗中,然后蒙上他的眼,告诉他,你与他所行的便是正义。” “如今,你仍旧蒙着他的眼。他知道黄昏将至,但却不知道身旁的人半个身体已成了枯骨。” “那又如何,只要他什么都不知晓,他便不会再一次带上尼伯龙根之戒。这一切我便都可以替他背负。” “那如果,他知道了一切,再一次戴上了指环呢?”守塔的老人问:“你会再一次杀死他吗?” 04 ——瞬时的欢愉总好过永恒的沉沦,自矜自傲的神明亦会在此坠入狂欢。 皇轩烬看着手上黑市九街狂欢□□的小票,觉得有些无聊地塞回了上衣的口袋。是黑寡妇给他的,据说明天黑市九街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不过他没什么心情去。 “喂,有钱吗?”皇轩烬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转过身,发现是叶七。 男人穿着一身白褂,身后仍旧背着那根行者棍。 “怎么?”皇轩烬皱着眉问。 “借我点钱,买酒喝。”叶七一边嘟囔着,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搭在肩膀上,“这天太热,没酒喝会死的。” 东区这边没什么酒馆,只有一些贵族才消费得起的大酒店,皇轩烬记得周围有个自动贩售机,于是扔了几枚铜币进去,捞出两罐易拉罐装着的酒,拉开拉环递给叶七。 “这什么酒”叶七皱着眉看着发黄的液体。 “朗姆酒。”皇轩烬翻上了旁边的栏杆,喝着手里的酒,看着远处云翳中的天光。 叶七端着易拉罐装的朗姆酒,靠在旁边的栏杆上。 “你来这里干什么?”皇轩烬问。 “来办点事。”叶七给了个相当模糊的回答,皇轩烬也没继续问。 “你还在找拉朗夫吗?”皇轩烬问。 叶七点头。 “恕我直言,你如果想要救东煌,你根本不应该来西陆。真正的问题在东煌,而不在这里。”皇轩烬晃着易拉罐中的酒说。 “那为何当年东土天灾作乱,生灵涂炭,玄奘法师却要西行取经呢?”叶七突然朗声笑着说。 “为求大乘佛法。”皇轩烬说。 “何为大乘佛法?” “普度众生,而非只求度己一人,是谓大乘佛法。”皇轩烬喝了一口酒说。 “那至了西方,别人就能把大乘佛法给你吗?”叶七靠在栏杆上眯着眼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皇轩烬皱着眉问。 “所谓西游,不过是场修行。玄奘入八百里沙河莫贺延碛,遍目狂沙,由此入幻境,心猿生,八戒起,身悟净。于是九九八十难不过是莫贺延碛中漫长的虚幻与修行。出了莫贺延碛,幻境灭,悟经而成佛。于此东归矣。” “西游,终究是为了东归。”叶七抚着手上的行者棍说。 皇轩烬摇了摇头,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听不懂你说什么,天色晚了,我先走了。” 少年沿着科林斯的道路向上走,叶七晃着易拉罐中的酒,说:“公子心中有欲飞欲归的鸟,有持棍的捕鸟人,那你心中又可有万壑林?” 皇轩烬回头,“我心中,就只有手里的酒。” 少年的黑发被科林斯略带湿气的风吹起,他沿着河岸而走。喝光了手中的酒,他踩上栏杆旁的台阶。 河流中有只蚂蚁在水里挣扎着,皇轩烬将手里的易拉罐扔到了那只蚂蚁旁。 被风吹起的黑发遮住他的眼,他从台阶上跳了下来,然后在旁边的店里买了一份烟熏面包。 老板顺手扯过旁边的报纸包着面包递给他。 皇轩烬接过面包继续有沿着河岸向上走。 他有些无聊地看着包着面包的报纸。 ——拉朗夫将于明日在科林斯教堂被授予十字徽章并册封为骑士。 皇轩烬立刻抽出报纸看着上面的日期,是昨天的报纸。 手中的报纸被他捏到发皱,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向着科林斯教堂跑去。 身旁所有的景色都变成虚幻的光影,少年用手撑着栏杆直接跳过对面的街巷。 竹林惊,鸟兽起。 他握着那张发皱的报纸,报纸上黑色的墨迹被烟熏面包上的油迹晕开。 心脏在胸膛里跳动。 少年喘息着撑着膝盖停在了科林斯教堂前,身着红色军装的伐纳俊然将整个教堂包围,皇轩烬强撑着站起来,从那些士兵中穿过。 他举着手中伐纳少将的胸章,“让开……” 偌大的教堂中,叶七浑身都是鲜血,鲜血沿着铁棍流在黑白交错的地砖上,他怒吼着像是被困的野兽一样向着拉朗夫冲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教堂中所有的火铳齐发,男人的身体被子弹一次次穿过,最终倒落在地。 他的身体像是被扔进绞肉机中再扯出来一样。 皇轩烬伸手握住剑带上的长剑,他低着头,被黑发遮蔽的眼锋利得像是能割伤人。 一双手压下了他握着剑的手。 伊莎贝尔从他身旁走过,“别忘了,你如今已是伐纳帝国的少将。” “你难道想要舍弃,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 女孩身着华美的长裙,白瓷一样的侧脸像是古董店里的人偶娃娃。 伊莎贝尔抬起手,叶七的尸体被军官拖了下去,鲜血在黑白交错的地砖上留下了河流一样的痕迹。 “我今天受到一些惊吓,就让皇轩少将代我进行册封仪式吧。”伊莎贝尔轻抬着头走上她的座位,看着台阶下仍旧握着剑的少年。 “他是东煌的叛徒,怎么可以让他来进行骑士册封。”教堂中的众人议论着。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高坐在王椅上的女孩,然后走到了拉朗夫的面前,看着棕发的男人。 “跪下。” 拉朗夫看着少年,像是心有不甘,然而最终还是跪在了皇轩烬的面前。 皇轩烬轻笑着,抽出了腰间锋利的剑刃,然后将长剑搭在了拉朗夫的肩膀上。 他微微向下压着剑,一道鲜血从拉朗夫的肩膀流下。拉朗夫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为他册封的少年,少年的眼像是巡游在荒野上的孤狼。 ……他是真的要杀了他! 长剑割破了拉朗夫的绶带,少年眉目骄矜,他像是高高在上一样对拉朗夫说:“我,皇轩烬,代伐纳帝国的君主,流淌着女神古尔薇格之血的伊莎贝尔·尼奥尔德为你进行骑士册封,愿我们的女王长治久安。” 下一刻,少年将沾血的长剑收回,然后无视着众人的目光,穿过人群走向教堂外。 少年的黑发被科林斯的风吹起。 他想起很久以前毕方有一次接他回金陵的时候和他说。 剑鞘便是剑冢。 入鞘,便是死了。 第173章 狂欢行 Chapter66狂欢行 这场盛大的狂欢, 你可会赴行? 01 圣拉斐尔医院,顶楼的窗户打开着, 米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 飘荡的窗帘下黑发的少年微仰着头。 他的手指被烧杯的碎片划出了伤口,但却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烧杯的碎片玩, 自他手上流下的鲜血像是缠绕在杂乱碎片上的红色丝绸。 他转过头看见了那个被当做试验品的小女孩。 于是他轻笑着歪头,向小女孩勾了勾沾血的手指。 女孩跑了过来,却仍旧躲在旁边的柜子后不敢过来。 “你叫什么来着?156?171?”皇轩烬皱着眉问。 “我不叫那些数字, 我叫小茉莉。”女孩说。 “过来,来给你看些好玩的。”皇轩烬又勾了勾手指,他用鲜血在破碎的玻璃上画出几颗星星,然后用煤油打火机将鲜血点燃。 一瞬间, 玻璃上的鲜血开始燃烧,如同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中燃烧的古兽之血。 皇轩烬抱着胳膊看着在玻璃上燃烧的鲜血。 然而女孩却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 “不好玩吗?”皇轩烬皱着眉问:“一般人的血可点不燃。” 看着女孩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只好摊了摊手, “好吧,确实没什么好玩的。” “不疼吗?”女孩皱着眉看着皇轩烬手上的伤口问。 “恩?”皇轩烬愣了愣。 “不会疼吗?” 皇轩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然后抬起头向女孩做着有些好笑的鬼脸, “我是怪物,怪物是不会疼的。” “怪物也会疼。”女孩却有些执拗的说。 “怪物也会疼的,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女孩低着头说。 “你怎么知道。”皇轩烬看着女孩问。 “火要灭了。”女孩突然说,她将手指在玻璃上划破, 然后挤着鲜血滴在火焰上,一瞬间,将要熄灭的火焰再起, 像是将死的蛇猛然挺起身欲撕裂天空。 皇轩烬突然笑了,“原来你也是怪物。” 他将沾着血的手撑在地上,向女孩倾着身体,“你和我一样,都是怪物。我是大怪物,你是小怪物。” 女孩却像是听到了夸奖一样认真点头。 “要去参加狂欢吗?”皇轩烬看向窗外说:“今晚有一场盛大的狂欢。” 小茉莉摇了摇头。 “为什么?” “晚上打针的时候不在,会被护士姐姐不喜欢的。”小茉莉说。 “那你喜欢打针吗?”皇轩烬问。 “不喜欢。” “那就和我走,护士什么的,不用管她们就好。”皇轩烬说。 “可是会被护士讨厌的。”小茉莉有些委屈地说。 “你不想被人讨厌吗?”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女孩问。 “我不希望没有人喜欢我。”女孩轻声说。 不想被所有人抛下,不想没有人喜欢。 皇轩烬看着小茉莉,风吹起圣蔷薇医院顶层的窗帘。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飘荡的窗帘,然后站了起来,鲜血印在米白色的窗帘上。 少年弯腰看着小茉莉。 “那要不要和我做一个交易。” “什么?”小茉莉问。 “如果你喜欢我,我就也喜欢你,好不好。”皇轩烬看着女孩说,他的眼像是古镜。 “如果你的期限是永远,那么我的期限,也是永远。” “喜欢不是交易。”女孩认真地说。 “可我和你一样,都是怪物。而且我是大怪物,还是个脾气很不好的大怪物,要是不做交易的话,那就没有人会喜欢我了。”皇轩烬说。 “真的吗?”小茉莉问。 皇轩烬认真地点头。 “如果你喜欢我,那么我就喜欢你,要答应吗?” 皇轩烬向女孩伸出尾指。 所有的一切都明码标价,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从此你不需要违背心意去做所有不喜欢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变得很乖很乖才有人喜欢。 因为你已定下了一个契约,只要你喜欢着那个大怪物,他就也会同样喜欢你。而且期限是永远都,比生命还漫长的永远。 等价的交换,不偏不倚,从此不必再担心所有的付出都没有回报。 不必小心翼翼地猜测,不必锱铢计较地算着付出的和得到的,不必不敢交付一切。 像是午夜前仙女教母挥动魔杖才会有的美好。 女孩像是被诱惑了一样,将尾指勾在了少年的尾指上,然后拇指相扣。 “那就走吧,去参加那场盛大的狂欢□□。”少年突然笑着说,他扯开碍事的窗帘,抱起还在发愣的女孩,然后突然从窗中跳出。 从此可以去做所有一切因为害怕被不喜欢而不敢去做的事情,因为这世上永远有人给你兜着底。 他是你最后的底牌,尽管他是个坏脾气的怪物。 小茉莉缩在皇轩烬的怀里,看着他们两个人跳上巨大的六翼天使拉斐尔雕像。 风扬起她棕黄色的长发 。 她伸出手感受着外面的风。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从诺顿教授的实验室里出来了。 她一直活在那些护士姐姐的许诺中。 只要病好了,就可以出来了,只要病好了,就可以永远不用打针,可以永远不用吃药。 仿佛只要向前走,未来便是光辉美好的。 可那段路那个少年亲自走过,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美好的许诺都不过是挂在驴面前的胡萝卜。 那些护士没有错,有了期待才会有希望,有了胡萝卜驴才会向前走。 可他的话,就是会拿掉驴面前的胡萝卜。 他会告诉小女孩,就算死掉,也没有关系的。 因为他知道人生荒芜,知道前路惨淡。 他的话,只会去带她立刻去看盛开的向日葵,去参加一场盛大的□□。 猩红色的蒸汽轿车疾驰在两侧生着大片杂草的道路上,小茉莉睡在后车座上。 皇轩烬一边开着车一边嚼着几片烟草,手指上的伤口系着白色的蝴蝶结。 02 “在这场狂欢中,折下金枝者将获得永生。 有人死去,而有人走入永恒。” 向南而去的蒸汽火车头等包厢中,唐德念着黑寡妇交给维希佩尔的邀请函上写着的话。 “什么意思?”维尔坐在长椅上皱着眉问。 “意思是将要有大事要发生了。”唐德将邀请函塞回信件中而后再次封好。 “从半个月前,这句话就已经在黑市九街中流传。” 维希佩尔靠在晃动的车厢过道处,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 “据说消失在三十年前那场科林斯大伙的不死伯爵的遗物——永生之匙将在这场狂欢中重见天日,而得到永生之匙的人便能获得永生。”唐德说。 “你对永生有兴趣?”维尔问。 “没兴趣,可要是让一些差劲的家伙获得了永生会让我觉得很不爽。所以,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唐德笑着说。 “殿下,你说呢?”唐德伸了个懒腰问维希佩尔。 “恩。”维希佩尔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看向车窗外远处的天色。 他已在这世上活过了漫长的时间,虽然世界树所给予他的并不是真正的永生,却也足够漫长。 但就算他自己都不明白自第二次黄昏之役后的数千年他究竟能不能算是真正活着。 他于这世上每一个地方寻找这那个少年破碎的灵魂。 他已知晓最终的黄昏,却还是贪恋着黄昏前最后瑰丽的天色。 他想起很久之前,栖居着众神的阿斯加德。 每一个冬天来临,名为乌特加德的巨兽便杀戮着中庭的人类。 而曾经的一个冬天,那个总是眉眼忧郁的布拉吉问他,值得吗? 为了神族永生的活着,值得吗? 他想起曾经在黑暗冰冷的神殿地下室,他手持着烛灯,看着被囚禁在地牢中的少年。 他对那个少年说:“我会带你离开的。” “我将成为众神之王,那时吾即公义,吾即冠冕。” “那时,你将分享我的荣光。” 黑色的乌鸦飞过蒸汽火车外的天际,火车驶入黑暗的矿洞,刺耳的鸣笛声中维希佩尔闭上了眼。 03 黑市九街,剧院后台。 卡特刚刚演出完一出《莎乐美》,正坐在后台巨大的镜前卸着妆,她用油膏抹去脸上的□□。 这场戏她并不需要多少的演技,或者说观众根本不需要她有多少演技,她只要当个漂亮的玩偶去跳一场足够惊艳的七层纱舞就好。 而后希律王便会为她斩下圣人的头颅。 破碎的镜子上化妆室郁蓝色的沉重帘子被拉开,卡特转过身看着闯入者。 “我仁慈的父,你为何至此。”她轻笑着看着带着半面具的阿奎那。 阿奎那瞬间扼住她的喉咙,一如那天的黄昏,卡特跪在他面前对他说:“为何黑市九街的主人会在圣堂中诵念着经文呢?” 银白色的十字架在他脖颈间晃动,而他的手已经扼在了卡特纤细的颈间。 科林斯教堂外白色的鸽子飞过,喘息间女人的胸口像是惊惶的幼鸟,可黑纱下她的眼仍旧看着他。 “你的眼像是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像是龙穴中的深渊,像是巨龙居所的黑暗洞窟,像是奇异月光下的黑色湖水。”女人的手指轻轻勾着阿奎那的手腕,她念着戏剧中的台词,像是在勾引圣施洗者的妖女。 阿奎那松开了手,女人喘息着,像是濒死的天鹅,她垂下的脖颈和头颅分割在破碎的镜中。 “永生之匙,你确定会出现在今天的狂欢□□中?”阿奎那拿起旁边的手帕擦着手。 “是黑寡妇把消息给别人的时候我偶然得到的。”卡特耸了耸肩。 “也就是还有别人知道了。”阿奎那说。 “当然,不过你才是黑市九街的主人不是吗?他们在你的洞穴中采金,你会让他们把金子拿走吗?”她仰着头看着阿奎那,脸上莎乐美的油彩卸到一半。于是她一半是清纯的女孩,一半的魅惑众生的妖女。 04 黑市九街,枯萎的神眷树下。 “最后的了。”带着面具的男人将一块月光石递给华服的女人。 女人接过月光石,“为了这块石头,你杀了几个人。” “五个。夫人,你说过的,只要在狂欢前将这些石头给你,从此以后我和艾尔莎就能远离这一切。” “夏佐,已经窥见神孽的人,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女人在破晓的天光下抬起头,“狂欢已经开始,把我们的森林之王带过来吧。” 第174章 狂欢行 ——你要悬赏什么? ——烟花, 我要悬赏一场盛大的烟花。 07 黑市九街。 今日的这里有命比纸贱的街头流民,也有隐藏在人群中的高官贵族, 黑帮头目,像是有人将珍珠砂石都混在了一起, 然后倾倒在了这生长在黑暗中的九街。 不过无论这里隐藏着什么,此刻都与皇轩烬无关,他现在已经开始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智障, 居然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参加一场狂欢。 虽然小茉莉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乖乖地跟在皇轩烬后面,但他还是低估了女孩的好奇心。小茉莉几乎要将看到的一切向他问清楚。 “小烬,那些是什么。”小茉莉侧头看着身边带着鸟嘴面具的□□人,女孩皱着眉, 觉得那些人有些怪异。 “他们在假扮瘟疫医生。”皇轩烬拉着女孩退让着□□的车队。 “瘟疫医生?” “数个世纪前,瘟疫是西陆最恐怖的死神, 每当一场瘟疫来临, 死去的人便如同被镰刀收割过一次。而瘟疫医生总是和瘟疫一起到来,被他手中的棍子点过,便意味着死亡。” 皇轩烬的目光追寻着那些假扮着瘟疫医生的□□人。他像是有些没睡醒一样半睁着眼。 数个世纪前的西陆, 那些瘟疫医生戴着冰冷的面具,无慈悲而残酷。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袍,不裸|露任何的皮肤,他们想要将自己隔绝在死亡之外。 在那些病人面前, 他们是手执长棍如权杖的审判者。 可他们终究不过是带着冷硬面具的凡人。 一场瘟疫过后,他们大多也会死去。 被抛在荒郊的尸体,如死去的鸟类。 身上的黑袍腐烂。 “那他们为什么要扮成瘟疫医生呢, 这听上去一点都不好。”小茉莉扯着皇轩烬的衣角说。 “有什么不好?” “死掉,听上去很不好。”小茉莉说。 皇轩烬轻笑着说:“听上去是有些不好,不过我会死的,你也会死的。” 死亡对于所有人都只有一次,所以它隆重而庄肃,比任何的庆典都要隆重。就像当年的酒寻祭就算再怎么盛大,每年也都会有好酒流过秦淮河。每四年的礼魂祀,金陵的沽酒人也看过了太多次。可死亡只有一次。 但死亡又仿佛只在一瞬,短暂而轻薄。 “有人贪生,有人无畏,可这世上也总有人戏谑着死亡。”少年看着吵闹地穿过黑市九街的□□队伍。 “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我是个逃兵,或者我不够坚强,那只是我突然不想玩下去了。”少年在黑市九街的风中说,黑发扬起。 向死而生,有人看见了死,有人看见了生。 还有的人只看到了满场荒唐一场戏,于是嬉笑怒骂,于是放荡□□。 这天地大幕落下,死去的骷髅狂欢作乐,未死的人鼓盆而歌。 “走吧,后面还有更热闹的呢。”皇轩烬从一家铺面上拿了两个棒棒糖,然后扔了两枚铜币过去,撕开铝皮包装后递给了小茉莉。 “我不想要草莓味的,我不喜欢草莓。”小茉莉皱着眉说。 “吃吧,反正里面又不会真的有草莓。”皇轩烬说。 “小烬,你说人什么时候才算老呢?”小茉莉和皇轩烬靠在街边的路灯旁,看着对面在□□中叫卖的小贩。 皇轩烬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低头看着小茉莉,“当你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 “那我已经老了。”小茉莉低着头说。 “是啊,你个老女人。”皇轩烬叼着棒棒糖抬头看着街道上方飞过的鸦群。 □□的队伍喧闹而过,像是海洋中大片的鱼群穿过。 皇轩烬仰着头,他一直觉得黑市九街都是一群亡命客。按理说,亡命人本该独行,他们是这世上的异类,至少是不被容于常世的。可他们却又非要聚集在一起。 一群异类聚在一起又是要干什么呢? 就算彼此的刺挨着刺,也要靠在一起吗? 可真的聚在了一起,却又彼此疏离着,留着最后的距离。 两个亡命天涯的人,彼此都不肯坦荡。 “小烬,我想要那个面具。”小茉莉扯了扯皇轩烬的衣角。 皇轩烬想了想失乐园里面具的价格,“那个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小烬,你好穷啊。”小茉莉嘟囔着说。 “是啊,我好穷啊,好难过啊。”皇轩烬说。 皇轩烬咬着口中的糖,转过头看见了正在摊子前挑拣着面具的男人,一缕银发从男人的帽兜中漏出。 他立刻拉着小茉莉躲到了路灯后面。 “怎么了?”小茉莉问。 “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 “行走的饭票!” 皇轩烬眼睛亮晶晶地说。 维希佩尔从摊子里拿起一个面具。 “就这个吧,很衬你。”摊子后看上去像老板的男人说,男人身材高大,声音沉稳,戴着传统的包博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的花纹,看上去倒颇为朴素。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推销商品,而像是在发号施令。 “是啊,很不错的!”摊主身边看上去像是打下手的少年戴着绘着华美的月桂的半面具,在一旁颇为殷勤地帮着腔。 仅从露出的下半脸也能看出少年的长相清丽。 “我要是不买的话,会有一群食骨者冲出来,用枪抵着我的头吗?”维希佩尔在摊面上放下了一枚银币,然后戴上了面具。 戴着面具的少年慌忙摆手,“不……不会的!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 “在黑市九街里做正经生意?”维希佩尔抬起眼看着摊主。 “一般人的话,不会。不过如果是殿下,我可能会这样。”摊主在面具后笑了笑说:“毕竟这个是真的很衬你。你不买下来,我可是会很不开心的。” 维希佩尔刚要离开,一个女孩突然向他冲了过来,他立刻在衣摆下摸上了腰间的燧发枪。 女孩却直直地跑了过来猛地抱住了维希佩尔的大腿。维希佩尔有些发愣,但手上的枪已经下意识抵上了女孩的身体。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一脸委屈的小女孩,眼神冰冷如同冬季的湖水。 女孩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维希佩尔有些觉得女孩莫不是被别人逼着过来乞讨,但看女孩的衣服,虽然并不华丽,却也算得上是整洁,不应该像是被逼着乞讨的样子。 旁边的摊主就算戴着面具也能看出来一副等着看维希佩尔好戏的样子。 女孩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抱着维希佩尔的腿就突然哭了起来,“……爹!” 一旁的摊主摇了摇头,颇为八卦地歪着头对身边的少年说:“伊卡,是出好戏。” 伊卡立刻把手里的瓜子给摊主也抓了一把。 “我不认识你。”维希佩尔皱着眉,却也不好直接推开女孩。 “你当然不认识我!我娘亲生下我七个月,你就扔下我们走了!你不是人!”小女孩哭的梨花带雨,窦娥含冤。 “禽兽啊。”摊主把面具向头上掀开一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摇着头说。 “我不认识,更不认识你的母亲。”维希佩尔语气颇为冰冷地说。 “不你肯定认识她!”女孩抱着维希佩尔的腿绝不松手,“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要抚养费的!” “你母亲什么样啊,有留下什么信物没有啊。”摊主连忙说,一副认真调解家庭矛盾的隔壁大妈样子。 “她脾气一点都不好,整天一副死鱼眼。”小女孩嘟囔着说:“还特别穷。” “没有工作,每天就知道乱晃。” 维希佩尔看着小女孩,按了按眉心。 “她很高,而且没有胸!”女孩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她腿很长的!” “是不是她让你过来的。”维希佩尔问。 女孩点头。 “我明白了。”维希佩尔说:“伸手。” 女孩立刻摊开手,抬头看着维希佩尔,女孩的眼尾有些微微下垂,看上去像是可怜兮兮的小狗。 维希佩尔将几枚金币放在了女孩的手中。 女孩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一样惊讶而又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手中的金币,像是怕那些金币一不小心就碎在手里一样。 “我……我先回去找我娘了!有时间过来看看她啊,要不她总有一天会疯掉的!她现在就很不正常。”女孩还没说完就直接跑开了。 “个子很高,没胸。”摊主在一旁嗑着瓜子说:“不过腿很长。” “没有工作,疯疯癫癫。”伊卡的语气像是在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 “死鱼眼,脾气不好,还穷。”摊主摇着头,“殿下,你是饥不择食还是眼光异于常人啊。” “我本以为你多年未婚是受过什么情伤,或是要捐躯亚瑟,一心投身于治理亚瑟的伟大事业。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你了。”摊主把手上的瓜子皮扔在了地上,拱手说:“佩服佩服。” 黑暗的巷口。 皇轩烬和小茉莉两个人正在分着赃。 “来,这些归我,这些归你。” “凭什么那些都是你的,只给我这两个。”小茉莉不满地说。 “谁让你刚才说我是死鱼眼了。”皇轩烬指着自己眼睛说:“这是桃花眼,懂吗?桃花眼!别说在东煌了,就算在西陆,这双眼也是注定要负尽天下女儿的。看起来像死鱼眼只不过是我平常懒得睁开!懂吗!” “可我干的都是力气活!”女孩嘟囔着说。 “你看过哪个矿工努力挖矿就能走上致富路的?”皇轩烬说:“努力没用,要有脑子。” “走了,哥带你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皇轩烬刚转过身就看到银发的男人正等在巷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男人的面具隐在阴影与光的交汇处。 巷外是吵闹的□□车队,象征死亡的瘟疫医生在高台上吟唱。 皇轩烬一脸惊吓地看着男人。 “上次我付过了嫖资,这次我付了抚养费,也不能总把我当成冤客吧。总要给点甜头尝尝吧,孩子他娘……”喧嚣声中男人侧过头看着捧着赃款的少年说。 第175章 狂欢行 08 “说什么嫖资啊, 很不好听的,那叫资助。”皇轩烬讪笑着说, 一边说一边把金币往怀里藏,“殿下您只是资助了一名生活落魄但智残身坚的可怜人, 这种资助应该是不求回报的,应该是忘私无我的。” 维希佩尔看着生硬解释着的少年笑了一下,“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这不是买卖, 是资助!殿下的善良仁慈,天地可鉴。”皇轩烬赶紧说。 “小凰鸟,我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人,你应该清楚的。”维希佩尔倾着身在皇轩烬身侧说, 他比皇轩烬要高上一些,倾下身时, 少年半个身体都被遮在他的阴影中。像是要被巨龙掠夺而走的东方公主。 皇轩烬只好从怀里抠出几个金币, 一脸不舍地放到维希佩尔手里,“那还你好了。” “你觉得,就只有这么多?”维希佩尔也忍不住笑着说, 也不知道少年是真这么傻还是装傻。 “是是是,知道了。殿下不做亏本买卖,一分的本,要还三分的利。那没办法了, 你把我整个炸了卖钱吧,或许还能赚回来一点。” “拿着吧。”维希佩尔把金币扔回到了少年怀里。 反正已经亏欠了这么多,倒不如利滚上利, 一并亏欠着。 皇轩烬忙接过落下的金币,转身对小茉莉说:“走嘞,买好东西去。” 面具摊前,摊主正拿着颜料绘着面具上的花纹,抬起头看见了正在摊前挑着面具的少年。 少年显然心情不错,半长的黑发挽起来一半,嘴角翘起,看上去像是只天气好时晒太阳的猫。 摊主看着站在少年身后的维希佩尔和乖乖等着的小茉莉,然后又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少年,“个子很高,没有胸,死鱼眼……倒是都符合。这个就是孩子他娘?” 皇轩烬立刻抬头,“你才死鱼眼!” “果然脾气很不好。”摊主点着头说。 “挑两个面具。”维希佩尔递过去两枚银币。 “可以不用钱的,今天我倒是闲得很,你如果给我讲个故事,面具随你挑。”摊主没有接银币,而是看着皇轩烬说。 “刚才你可没有对我说这个。”维希佩尔说。 “谁要听你的故事,一想就一定无聊得很。”摊主说。 “真的?”皇轩烬问。 “恩,讲什么都可以,自己的,还是朋友的。都可以。”摊主低着头继续绘着手中的面具说。 “你向他们贩卖着面具,却又要知晓他们的故事。有意思吗?”维希佩尔问。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虽然一旦得到这个机会便如同要带着面具生活,可至少那是一次机会。我也未必要知晓他们的过往。只是如果他们在带上面具前还有故事要讲,那么,我可以听着。”摊主绘好了手中的面具,然后将自己的面具抬上去,吹着未干的颜料。 彩绘的花纹在面具上缠绕如藤蔓。 “我也曾去往亚瑟和伐纳,自从数十年前好像所有的人都有了封存在政府,封存在各种地方的档案,不同的机关可以查阅到的信息等级不同。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被记载在那些档案里,如果他曾在年轻时犯下了错,你甚至能在五十年后翻开档案后看到他曾经的错误。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那些档案的时候,只觉得惶恐。任何人在伐纳和亚瑟都没有了抹掉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摊主将绘好的面具摆在了摊上,然后将自己脸上的面具再次拉下。 “所以,你想给他们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抛下过去的罪孽,重新开始?”维希佩尔问。 “所谓罪孽,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曾经犯下的错。”摊主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他的声音沉稳如山脉。 曾经那些过错只随着人们口口相传,那些罪孽会随着时间而淡去,一个人换一个地方生活便能重新开始一场人生。可如今,无论他去往何方,那些记录在案的过往都会跟随着他。他将永生无法新生。 “他可以新生,可他总得赎完他的罪。”维希佩尔的眼如同冬季冰封的湖水,“而且总有些罪是无法赎清的,有些要用一生去赎,有些只有以死亡为终结。难道要像以前一样吗?没有任何记录在案的罪孽,当最后一个记住那些罪孽的人死去,所有的一切也便烟消云散。” “罪孽本便应该是可以消散的,否则那些被积攒而下的罪孽又要存在于哪里呢?”摊主低头沾着颜料,“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要舍弃一切,带上面具而活的。如果他已做到了如此,决心舍弃一切,埋藏过去,那又有何不可呢?而我能做的,就是将绘好的面具交给他。” “我要这两个,多少钱。”在一旁的皇轩烬突然说,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听摊主和维希佩尔在聊什么。 “不打算拿故事来换吗?”摊主问。 皇轩烬摇了摇头,“我没有给陌生人讲故事的爱好。” “当然,我也没有听陌生人讲故事的爱好。”他又补上了一句,然后戴上了小丑的面具,呲着牙低着头问小茉莉,“怎么样?还不错吧。” 小茉莉拿着手里的面具点了点头。 那个少年贪财又急利,有的时候对一个铜币都心疼的够呛,可有的时候他又情愿倾尽千金换一个他乐意。 “真的不讲讲吗?我倒是对你的故事还蛮感兴趣的。”摊主说。 “真的假的?”少年皱着眉问。 “总觉得你应该是个有趣的人。”摊主说。 “我叫皇轩烬。”少年突然转过身对摊主说:“怎么样?够这两个面具的钱了吗?” 摊主像是有些愕然,然后点头,“够了。” 周围有杂耍的□□人经过,小茉莉看着吐火的杂耍人有些好奇,忍不住悄悄向着那边跑了过去,皇轩烬转身拉住了女孩。 他皱眉看着那些杂耍人,然后低头说,“危险。” “很好玩的,我想过去看。”小茉莉向后仰着头看着皇轩烬。 “不就是杂耍吗?回去让旁边这个人给你弄着玩。”皇轩烬说。 一边的维希佩尔:“……” “那是什么。”小茉莉突然看着黑市九街中央系着几十条红绸的神眷树问。 “一棵枯掉的树。”皇轩烬说。 “那为什么要在上面系红绸呢?” “那是悬赏,悬木赏。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写在上面,一个月后要是没有人接就会被撤下来。” “只要不涉生死,什么都可以。” 女孩愣愣地看着那棵神眷树。 “怎么?你要挂悬赏吗?”皇轩烬皱着眉低头看着女孩问。 “恩。”小茉莉点头。 “你要悬赏什么?” “烟花。”女孩突然说:“我要悬赏一场盛大的烟花!”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许着生日愿望的孩子。 “烟花吗?好像的确不太好办。”皇轩烬笑了笑,不过还是走到旁边的悬赏处,和黑市九街发布悬赏的人要了个木牌,男人把木牌递过来时照例说了一句悬木赏不涉生死,生死之外皆可赏。 皇轩烬在木牌上写好了悬赏然后将木牌用红绸系在了枯萎的神眷树上,系着红绸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晚上,黑寡妇在窗边咬着烟枪,眼神迷离地看着黑市九街的烟火。 她说:悬木赏不涉生死,可这世上哪一桩事又与生死无关呢? 少年松开指尖,枯萎的神眷树枝上红色的绸缎垂落。 “喂,小烬,你在这里啊。”突然有人从后面搂过了皇轩烬的肩膀,皇轩烬回头,是失乐园的妖婆。 “怎么了嘛?”皇轩烬问。 女人身上穿着夸张的戏服,脸上画着怪异的妆,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架上火刑台的巫女。 “你一会有事情吗?”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皇轩烬。 皇轩烬下意识觉得不好,然而他一会的确没有什么事情,于是摇了摇头,“估计是没有,但是……” “那正好!过来。”他还没等说完就被拉了过去。 失乐园外的露天戏台。 身着戏服的妓|女扮演者各色传说神话中的妖女或神女,也不管这扮相有几分真,有几分似,反正披散着蛇发的便是美杜莎,身化作月桂的便是达芙妮。 “你们这是……”皇轩烬皱着眉问。 “招揽生意啊,毕竟在黑市九街做皮肉生意还是很不容易的。”妖婆在皇轩烬身上顺手搜刮着香烟。 皇轩烬默默拉开妖婆的手,“你确定你们不是在闹着玩?” “怎么会!我们很认真的!” 皇轩烬看向戏台上,脸上带着点微微雀斑的女孩正演着被伊阿宋背叛的魔女公主美狄亚。 “你确定她……适合美狄亚。”皇轩烬皱着眉问。 “她自己要演的,她说她绝对能演好绝情复仇手刃渣男的魔女公主的。”妖婆抬头看着台上念着独白的女孩,女孩手上拿着刀刃,下一刻她便要杀死她与伊阿宋的两个儿子。 “美狄亚……没有杀死伊阿宋。”皇轩烬皱着眉说。 “是吗?”妖婆回头看着皇轩烬,“或许吧,不过杀了更好不是吗?” 皇轩烬:这就是你们的认真吗? 台上的女孩拿着刀,像是要杀掉那两个不知道从哪找过来的孩子,然而女孩犹豫了半天却突然抱住了两个孩子,“妈妈要带你们走,我们走!” “或许演美狄亚确实对她难度大了点。”妖婆皱了皱眉,“她估计是演抚养神子长大的仙女演的多了一点。” “你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皇轩烬问。 “哦,一会的那出戏还缺演员,你去补上吧。”妖婆说。 “哪出戏?” “美惠三女神之争,知道的吧。” 皇轩烬点头,“知道的,不就是三个女神争一个苹果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有些无法理解地拉开了景屋的帘子,在看到里面的景象的时候,他却也突然明白了这出戏有什么好看的。 千年来,美惠三女神之争一直是无数画家痴迷描绘的场景。毕竟历来只有阿芙洛狄忒借着欲望与美之名能够在画作中赤|裸着身体,而雅典娜和赫拉永远都身着着长袍,她们是庄严神圣的女神。她们是不容被亵渎的。 而唯有这场导致了一个国家覆落,十年兵戈,无数的英雄死去的美惠三女神之争,她们都化为了争夺美的女人,于是圣洁的长袍覆落,庄严的女神皆化作欲念。 身着薰衣色希腊长袍的卡特于景屋中破碎的镜前回头看向闯入的少年,镜中回眸的女人与少年的身影破碎万千。 卡特令人赞叹的身形被薄纱勾勒而出,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却也像在是诱惑者牧羊人把苹果交给他。 绚烂红发随着她回眸的动作从肩颈滑落。 她的锁骨与肩极美。 “你是?阿芙洛狄忒?”皇轩烬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是雅典娜。”卡特笑着说。 “你们还真是乱来。”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雅典娜的头脑吗?”卡特问。 “不是,只是,很难让人在你的身材之前先注意到你的脑子。” “我才是阿芙洛狄忒!” 皇轩烬回头看见了正往自己脸上画着拙劣彩妆的紫罗兰夫人。 “你确定你要往脸上画这么多颜料?”皇轩烬皱着眉问。 “爱与美神,当然要盛装出行。”紫罗兰夫人抿了抿她的烈焰红唇。 “按你的逻辑,街东口杂技团的小丑应该是倾世美人。毕竟你的逻辑就是脸上油彩越多越好看。” “难道不是吗?” “化妆没用的,一会上台都要戴面具。”黑寡妇将面具一个面具放在了紫罗兰夫人的妆台上。 “我看她们都没有戴啊。”紫罗兰夫人皱眉道。 “按照古典戏剧的要求,是要戴的。我打算严谨一点,毕竟这出戏我可是要出演赫拉的。”黑寡妇说。 皇轩烬看着黑寡妇想,你确定不是你看紫罗兰夫人把妆化成了这样,临时加上去的…… “你来演牧羊人,帕里斯。知道剧情吧。”黑寡妇直接对皇轩烬说。 皇轩烬连忙点头,“当然!” 他的目光顺着黑寡妇的脖颈看下去,黑寡妇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希腊长袍,烟色的唇颜色恰好,指尖萦绕着瑁玳烟枪的烟雾。 他觉得黑寡妇一点都不像是能为了宙斯出轨而追杀情妇到天南地北,但无论如何也不离婚的妒妇,她根本就是会手起刀落直接斩下男人头颅的女人。 根本就应该让她来演美狄亚,干净利落地杀掉自己和渣男的儿子。不过心狠手辣倒是符合了,可女人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男人舍弃一切。 按着她自己的话,她当然会怀念一个人,而死去的人是最令人怀念的。 “殿下也在?”黑寡妇看见了等在景屋外的维希佩尔,“正好,我们还缺人来演诸神。” “你的意思是要殿下一个人演诸神吗?”皇轩烬一脸无奈地说。 “没办法,毕竟我们真的太缺人了,意思意思就可以了。”黑寡妇无所谓地说。 “你们先换衣服,还有三场到我们。”黑寡妇直接把戏服扔给了皇轩烬和维希佩尔,“你们出去换。” “喂!我们还没有答应好不好!”皇轩烬嘶吼道。 他回头看着捧着戏服的维希佩尔,“我才不想演什么牧羊人帕里斯!哥,你也根本不想演什么奥林匹斯诸神的,对不对!”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其实我更想演海伦。” 皇轩烬:“……” 第176章 狂欢行 万物皆在永恒的轮转中因他人的不义而受罚。 09 被黑寡妇逼迫着换完了戏服, 两个人就被禁止了再进入景屋,于是皇轩烬和维希佩尔只好一边等着一边看着台上的戏。 皇轩烬拄着下巴, 看着露天的戏台上妖婆所饰演的女巫为救村庄而施展了法术后却被所有人驱逐,女人的衣衫破旧, 遍布着烧灼的痕迹。 女人的声音的声音嘶哑,她恶毒地诅咒着所有伤害她的人。 “不喜欢这个吗?”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问,维希佩尔看上去这出戏剧没什么兴趣。 “也不是, 只是觉得她演的有些夸张了些。”维希佩尔说。 “是说她的独白吗?”皇轩烬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我倒觉得挺好的。”皇轩烬看着台上嘶吼咒骂,倾身跌落的女人说:“我听他们说,以前的人,悲欢喜怒都轰轰烈烈, 哭则天地同悲,怒则撒泼打滚。或许是他们把天地间最浓烈最坦率的情感都用完了, 剩下给我们的只有不动声色。” 于是这世上所有的人或悲痛, 或绝望,可于人前他们却始终只是不动声色。 错身而过时,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演着悲怆的俄狄浦斯王, 痛哭欲绝的安提戈涅。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我曾经看过街上有一个哑巴,大声嘶吼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在对街看着他撕扯着对方, 然后又抱头喊叫着。或许对于说不出的话,我们向来绝望到疯狂。”皇轩烬的眼神四下散着,戏台旁戴着兔子面具的兔子先生低头看着怀表。 “那你现在不还是什么都不肯对我说。”维希佩尔回头看着少年。 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其实他和那个哑巴是一样的, 只不过那个哑巴是口哑,而他是心哑。 口哑的人嘶吼着疯狂,心哑的人沉默着绝望。 旁边有卖着柳橙的小贩,维希佩尔顺手买了两个,用匕首剥好,一个递给了皇轩烬,一个递给了小茉莉。 戏台上的村庄在女巫的复仇中化作了火焰中燃烧的废墟,所有人挣扎喊叫着,而女巫身着着破损的长袍仰头离去。 皇轩烬低头噬咬着自己无名指的指节。 柳橙的汁液顺着指尖落下。 小茉莉仰头看着他,“那个巫女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她是反派吗?” 皇轩烬摇了摇头,“都不是。” “好了,要到我上台了。”他蹲了下去,“一会待在下面,哪都不要去。” 失乐园的男仆象龟手持着金苹果缓缓上台,痛斥着诸神没有邀请他,他的身形颇为雄壮,穿着厄运女神的衣服像是要把一只大象塞进公主的礼裙里,估计要十二个侍女一起拉着鱼骨裙的系带才行。 象龟放下了金苹果后就匆忙下台,像是怕再晚一步身上的礼裙就会被撑破一样,然后上台的是天界的诸神,当然实际上也就那三个女人加上一个充数的维希佩尔。 皇轩烬在台下看着维希佩尔一脸无奈地听着那三个女人的争吵。他甚至觉得那几个女人已经完全入戏,不争出谁是最美的女人决不罢休。 他有些无聊地看着被扔在桌子上的金苹果。 他记得在南部诸国的神话中,金苹果生长在世界尽头,由黄昏群星之女神为看守。 赫拉克利特曾诱骗肩负着天空的泰坦神阿特拉斯为他摘取一颗金苹果。 “小烬,他喜欢你,对吗?”小茉莉咬着维希佩尔剥好的柳橙突然仰着头问。 “啊?”皇轩烬一愣,“你说谁?” “他也是那个只要你喜欢他,他就也会喜欢你的人吗?”小茉莉继续问着。 皇轩烬摇头。 “那看来,他是就算你不喜欢他,他也会喜欢着你的人。” 女孩看向台上,银发的天神扶额而叹,绘着金枝的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 “那你喜欢他吗?”小茉莉接着问,女孩有一双小狗一样的眼睛。 皇轩烬看着戏台上,维希佩尔身着绣着月桂的绸衣,银发垂落,那种为难的神色被他演成了天神的哀悯。 纵使在这所有人都嬉笑怒骂,撒泼打滚的戏台上,男人也始终像是不动声色一样。他把所有的情感都敛入那双蓝色的眼。 尘世三千,破落天光。 “看我心情吧。” 少年说。 “我听闻特洛伊的帕里斯在这世间,不如我们交由他来评断一切。”维希佩尔从神位上站起。 皇轩烬还在发呆就被象龟揪着扔上了台。 他看了看维希佩尔塞给他的金苹果。 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台词,不过他的部分简单的很,只要听完三位女神的许诺,然后无脑选阿芙洛狄忒就行。 再然后就等着回去领他的海伦就可以! “我许你无上的权力,你当成为手握权势的君主,众人都当向你跪拜。”黑寡妇戴着赫拉的面具,她直接拉过皇轩烬的衣领,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面具盯着皇轩烬。 皇轩烬点头,恩,对的,是这个剧情,和他记着的一样。 “选我。”黑寡妇咬着牙轻声在皇轩烬耳边说。 皇轩烬握着手里的苹果一愣。等等,这出戏剧的结局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卡特拉了过去。 女人掰过他还在发愣的脸,笑容千娇百媚,万种风情。 “如果你选择我,你将走上英雄之路。你将创造属于你的史诗,你当被万世歌颂。”卡特像是女妖一样在皇轩烬身边说。 身兼战神的雅典娜硬生生被卡特演成了海上迷惑奥德修斯的塞壬。 她颇为暧昧地看了皇轩烬一眼,然后将少年推开。 卡特的眼睛像是璀璨宝石,她的眼神像是猫轻轻从你的心口踩过。 但皇轩烬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死亡威胁。 如果不选她的话绝对会被肢解然后抛尸街头的吧!绝对会的啊! 这些女人……难道她们是想要篡改神话吗? 这可是一个城邦的兴亡,十年的战争,无数英雄的死去。 是目盲人写下的恢弘史诗。 不要想了啊!故事的结局早就板上钉钉,盖棺定论了啊!就算想要改也应该是帕里斯自己掀开棺材板然后把苹果换个人送,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篡改神话传说啊! 可就算帕里斯的棺材也早就被钉上钉了,埋上土,落上碑了。 帕里斯自己也打不开啊! 皇轩烬咬着牙,强忍着忽略黑寡妇和赫尔投过来的杀气说:“让我们听听第三位女神怎么说。” “我将给予你……爱情,你将迎娶世上最美的女人。”紫罗兰夫人志在必得得说。 她的眼神像是在说我知道你肯定得选我。 皇轩烬握着手里的苹果看着紫罗兰夫人。 这就对嘛,赶紧把苹果交给阿芙洛狄忒,然后回去等着迎娶世上最美的海伦,再静静等着亡国城败父兄惨死就好。 等着巨大的木马被运进城池,胜败写在千年前的史诗上。 远来的航船归去。 然后他就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成功因为一个苹果玩完一个城邦。 虽然悲惨了一点,但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命运感。 虽然你抗争,虽然你如英雄般奋战,但命运它就在那里,强大而不可违抗,你无论如何都将走向命运定好的路。 就像俄狄浦斯为了逃避杀父娶母的命运而背井离乡,结果随便杀了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就像冥王说只要别回头我就放你们回去,结果俄尔普斯的老婆非要在最后回头,而后化为顽石。 所以说嘛,反正我命如此,明日将死的命运早就写在了神庙的神谕中,那就应该赶紧洗白白躺在床上等死。如果你今晚背着行李连夜逃到了无人所知的地方也会突然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死。 皇轩烬的手指摩挲着金苹果上精美的花纹,那些花纹像是精巧的咒符。 不过所谓悲剧的美感就在于渺小的人奋力抗争着命运,抗争着神。却被裹挟在沉重的命运洪流中,最终什么都无力改变。 根本不会有人想看他这种直接顺从着命运的人吧。 他刚想要把苹果交给紫罗兰夫人,一转头就看见了黑寡妇和卡特杀气四溢的目光。 皇轩烬局促地笑了一下,其实把苹果给她俩也不是不可以的,对吧。 毕竟他也不是很想要海伦,世上最美的女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长成维希佩尔那个样子差不多也就行了。 要是把金苹果直接给了赫拉或者雅典娜,去换世上的权力和英雄之路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这就像是《帝国艳情史》上常有的选择游戏一样,第一次选了这个选项却得到了个不好的结局,那就换个选项再来一次。 或许这次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就会变成了他。 或许他就能改变亡国城败,父死兄亡的命运,甚至能成就一番英雄的事业。 不过这样就算帕里斯同意阿喀琉斯都不会同意啊,就算阿喀琉斯同意奥德修斯也不会同意啊!他真的不想看到南部诸国的棺材板被一片片掀开。 “怎么办?”皇轩烬悄悄挪到了维希佩尔身边,“哥,救命。” “不知道给谁了吗?”维希佩尔偏过头轻声问。 皇轩烬立刻点头。 “要不你给我吧。”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立刻从维希佩尔身边跳开。 殿下,看不出来,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居然自己也惦记着这个苹果! 但你根本不在选项中好吗! 美惠三女神比美,帕里斯却直接把金苹果给了宙斯。 这以后还让宙斯怎么做神啊! 这样的神话从根本上就有问题吧。 何况现在小茉莉还在台下看着,他真的想要给小茉莉一个正常而完整的世界观。 而不是一个帕里斯把苹果给了宙斯的错乱设定。 这就像是白雪公主上了灰姑娘的南瓜马车,然后在舞会上落下了美人鱼的鳞片。结果反正在哪个故事中都一样的王子拿着鳞片决定踏上勇士的道路,然后杀死了巨龙唤醒了睡美人。 被这样教育出的孩子往后会走上何种道路根本无法想象啊。 “你自己想一下,你怎么选才能活着下台。”维希佩尔在皇轩烬身边说。 皇轩烬觉得自己拿着金苹果的手都在颤抖。 ……怎么选都是死吧。 原本只是三选一,现在又突然被强硬地塞进来一个宙斯。 冷静,要冷静。 众所周知,这根本不是一次对谁比较美的评选。 对于帕里斯来说,这是一场权利、英雄和爱情的抉择。 而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生死的抉择。 而这场抉择也将关乎一个城邦的兴亡,无数英雄的命途。 对于帕里斯来说无疑是怎么选都是错的。 毕竟无论帕里斯怎么选,一个女神肯定都打不过两个。 但对于皇轩烬来说就未必了。 因为殿下或许真的可以一打三。 皇轩烬转身看向维希佩尔。 决定了。 殿下,你就是今天最美的女神了! 至于小茉莉的世界观问题。 算了,反正都已经足够崩坏了,再崩坏一点也无所谓的。 第177章 狂欢行 Chapter67理想国 顿饮长生天上酒, 常栽不死洞中花。 01 千年之前的蛮荒时。 阿斯加德之下,中庭之上。 绵延的气息在天地之间流动。 名为乌特加德的巨大古兽行走在流动的气脉中。 乌特加德行走过的地方, 人类皆在巨大的恐慌中死去。 他漠然杀戮着一切活着的。 尘土中的鲜血如同在树木中流淌般汇聚入他的身躯。 巨兽的心脏处是陈旧的、被无数次撕裂的伤口。 所有的鲜血在他的心脏处纠结。 那里所缠绕的便是众神所言的果实。 被无数狰狞的血管所缠绕着的金色苹果。 阿斯加德的神殿中诸神闭目,端庄圣洁。 如壁中雕刻出的神像。 巨大的古兽跌落在地, 扬起的雾气如同云翳。 乌特加德心脏被再次破开,金色的苹果上遍布着如恩文写成的咒印。 滚烫的鲜血流下。 红色流下维希佩尔的左脸,他伸手用手指沾着脸上的红色。 那些千年之前远古时的画面不断在维希佩尔的脑海中浮现着。他闭上眼, 试图抹去那些画面。 维希佩尔低头看着指尖上的红色痕迹。 面具上的颜料不知什么时候融化了,顺着维希佩尔的左脸流淌了下来。 面前的皇轩烬拿着金色的苹果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怎么了。 苹果上遍布着精密的咒印。 维希佩尔的眼前仍旧不断闪过跌落在旷野中的巨兽,遍地着的流淌着死去人类的鲜血。 那时他的银发被尘世间的风吹起, 他抬头看着名为乌特加德的狰狞古兽。 “哥,你怎么了吗?”皇轩烬有些不安地问。 维希佩尔摇头, 他的手指捂上颜料融化的面具, 指尖将面具上的花纹涂抹地一塌糊涂。 他从面具中看着台下的众人,那些人的面目变得模糊,恍惚中化作一团团的暗影。 他垂下手, 想要接过皇轩烬手中的苹果。 荼蘼染红的指尖触碰到了绘着繁复花纹的苹果。 红色的颜料洇入繁复的花纹中,然而就在维希佩尔刚要接过苹果时,他的心脏却猛然悸动。 巨大的古兽跪地仰天而惨痛地悲鸣着,他的心口血肉狰狞。 金色的苹果从戏台上滚落。 台下穿着戏服的兔子先生低头手里的怀表。 黑铁雕花的指针缓缓移动着。 指针指向了罗马的数字十二。 带着兔子面具的男人猛然合上银质的镂刻着繁复世界树花纹的表盖。 他闭上眼轻声念了句, “阿门。” 小茉莉拾起了地上的苹果。 一瞬间,黑市九街中火焰四起,□□车队中巨大的花架开始燃烧, 狂欢的车队如同巨大的火蛇。 除了□□的车队,黑市九街的四处都开始毫无征兆地燃烧。 像是他们曾经在维希佩尔的魂域中所见的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 火焰猛然袭来,所有的人都恐慌奔逃。 皇轩烬有些迷茫地看着周围。 枪声于火焰中响起,维希佩尔立刻拉过皇轩烬的手腕,金色的苹果滚落在地。 皇轩烬扯出自己的手腕从高台上跳下,抱起愣着连哭都忘记的小茉莉,滚入旁边的景屋。 景屋内的玻璃在枪响中破碎。 无数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死在了抢下。 有人看着倒落在身边的尸体仍迷茫地以为是狂欢的节目,然而在鲜血浸湿他的双脚时却突然开始尖叫了起来。 维希佩尔从月桂戏服中抽出银质的燧发枪利落地向后开枪,然后闪身躲入景屋中。 他守在皇轩烬身边弹出弹匣迅速地换上新的子弹。 “妈的,我就说这里有问题。”皇轩烬看向景屋外,“那些人是食骨者,这事绝对早有预谋。这场狂欢□□的策划者是食骨者的头目鲨尾吧。” “你觉得这些事鲨尾做的?”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点头,“除了他,还有谁能号令这么多的食骨者呢?他可是黑市九街的主人。” 他听着屋外的枪声,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小茉莉一边将子弹推入弹匣中。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他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不会只为了自己的永生,将整个黑市九街推入地狱。” “你见过他?”皇轩烬问。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见过两次。” “高高在上的亚瑟帝国执|政|官也会和黑市九街的主人做交易吗?”皇轩烬挑着嘴角说:“像我这种终日厮混在黑市九街的流氓走狗可都没见过这位黑暗中的帝王呢。” 他将弹匣装入枪中,“我把车停在了第三街的机械仓库里,你知道怎么过去的吧。” 维希佩尔点头。 “那就好,虽然我这种人合该是要下地狱的,不过我可不想和他们一起。”皇轩烬单手抱着小茉莉,另一只手握着枪将保险拉开,“走吧,先杀他一条路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说:“你打头阵。” 维希佩尔点头,护在了皇轩烬和小茉莉前面。 “和你在一起呆着真没意思。”皇轩烬突然说。 维希佩尔皱眉,没太懂皇轩烬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却仍旧没有回头,皱着眉利落地开枪解决着前面的食骨者。 皇轩烬跟在他身后,踢着身边的尸体,都已经死透了,还有一个不停□□着,不过估计也没救了。他抽出尸体身上的枪留作备用。 “要是腹切蛇他们的话,绝对会吵着说我是老大该让我去打头阵,然后什么都不管地把我推到前面。”皇轩烬低头说:“你的话,每次欺负你,你弄得都好像那些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一样。” 像是本来就该他挡在前面,像是无论什么都理应由他来背负。 而所有最好的,都是留给他的少年的。 维希佩尔突然愣了一下,墙后有食骨者端起了枪瞄准了这里,皇轩烬抬手直接干掉了那个食骨者,“喂,别在这种时候愣神啊。” 却听见维希佩尔说:“殿后也很危险。” 皇轩烬:“行吧。” 黑市九街的地形复杂,几十年前这里本来是一片由数十名西陆商人暗中建造的蒸汽机械工厂。在那个年代蒸汽机械技术被认为是魔鬼抛给人类的禁|果。 但蒸汽机械技术像是一扇由流动的银色血液绘成的地狱之犬铸造的巨门,无人能抗拒着打开那扇门。 于是十年间,这片荒废了千年的隐秘土地上生长起金属的巨兽。 在辉煌的夕阳中,天地间矗立着的巨大的金属骨架如同数千年前行走于世间的古兽乌特加德。 后来,在亚瑟和伐纳的机械所计划泄密后,蒸汽机械技术成为了国家的工具,这一次,它被称为——神的馈赠。 蒸汽机械技术被收归国家,于是这里也便逐渐荒废。 但,它并没有死去。 无数栖居在工厂地下温暖的管道旁的流民走上了地上。 于是这里,便成为了黑市九街。 皇轩烬躲藏在被劣质漆料漆刷成了彩色的金属起重台后换着弹匣。 他听着身边不绝于耳的枪响,摩挲着被磨花的铜制弹壳。 原有的工厂金属装置和骨架大多已经无法使用,年久失修。 破旧但却并不寥落。 像是有人将别人扔掉的铝罐捡了回去,从当中剪开,又刷上了漆料,当做了自己的牙刷筒,每天用着。 皇轩烬摸着发烫的枪管,在黑市九街中仰起头。 整座黑市九街就是那个被人扔掉的巨大铝罐,而他们都在这个层叠扭曲的铝罐中活着。 而现在,有人要毁掉这所有的一切了。 有人要将所有来赴这场狂欢盛宴的人都杀死。 不过其实想想也没什么。 他们不过是活在这个铝罐中的一群蚂蚁,在铝罐中筑巢运粮,然后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栖息地。 而突然来了个人把整个铝罐扔掉其实也不是不行。 “害怕吗?”他嚼着口中的烟叶低头问趴在他腿上的小茉莉。 小茉莉摇头。 皇轩烬却皱了皱眉,“都这个样子了还不害怕,你是傻的吗?” 小茉莉:“……” “前面就是仓库。”皇轩烬对维希佩尔说:“不过怎么围了这么多的食骨者。”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突然听到身后有声响,他立刻握着枪转过身。 是几个黑市九街的流民。 他放下了枪,但食指仍放在扳机上。 “仓库里面停着不少的车,不过看在外面的食骨者有点多。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杀过去。”他说。 “我们是要杀过去,不过我们要杀的,是你们。”打头的男人脖颈上纹着巨龙的纹身,但只纹了一半,一侧的翅膀只有简单的勾勒,看上去不像是特意如此,因为整个纹身看上去有些潦草怪异。 “你是纹身纹到一半想去吃饭了吗?”皇轩烬皱着眉用枪指了指男人的脖颈。 “不是。”男人说:“比起这个,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吗?” “挺想知道的。”皇轩烬说:“毕竟和那些食骨者相比,我们更像是一伙的,不是吗?” “折下金枝者,将获得永生。”男人说:“你们不该碰那个苹果的,那个苹果便是不死伯爵的永生之匙,便是这场狂欢中的金枝。” “在十二点的时候,手握着苹果的人,便是森林之王,而杀死他的人将取代他成为森林之王。当黄昏降临,狂欢结束,最终的森林之王将获得永生。” “看来我们不小心参加了一场游戏,不过,我们连规则都不清楚。”皇轩烬转过头笑着对维希佩尔说。 然后抬手,向着那几个人利落地开枪。 枪响之后他立刻拉着小茉莉躲入旁边的铁桶堆中。 那些铁桶中的巨渊之银早已挥发,大多不过剩下个底,堆码成堆的铁桶滚落。 金属的碰撞声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工厂废墟中。 第178章 理想国 02 皇轩烬端着枪从堆叠的铁桶缝隙中看着那些流民。 “不用管那个哥哥的吗?”小茉莉有些疑惑地问。 “哪个?” “那个很好看的哥哥啊。”小茉莉说。 “不用, 他死不了的。”皇轩烬咬着牙说。 守在仓库外的食骨者仍未注意到这里,毕竟在如今的黑市九街枪响和死亡已经再寻常不过。 维希佩尔仍旧站在原地, 与那些流民对峙着。 “你不躲吗?”纹了半边文身的男人问。 “折下金枝的人是我,我自然不会躲。”维希佩尔说, 他低头瞥了眼手中的弹匣,里面的子弹已经没有了。 “或许是你,或许是那个小女孩。不过反正你们都得死就是了。” 周围是干涸的巨渊之银的气息, 那些银色的燃料挥发后在罐体上留下了银色微黄的痕迹。皇轩烬皱着眉,在这浓郁的巨渊之银的气息中他恍惚间闻到了一些很熟悉的气息。 他皱着眉,呼气开始变得急促。 他又想起了那片战场,那片鲜血燃烧的战场。 狰狞的古兽行走在鲜血中, 而遍地都是皇轩家的死士和边军的尸体。 他又嗅到了那种气息。 那在每一个夜晚压迫着他的气息。 “小烬,你怎么了吗?”女孩把手放在皇轩烬的心口, 那里的跳动令人心惊。 皇轩烬摇头, 侧身轻靠在堆叠的罐体上。 都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早就过去了。 “他们在留你一个人送死,你还要挡在这里吗?”男人问。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男人, 像是他本该就是挡在一切面前的人。 他闭眼放出鸦群,那些鸦群如同锋利的利刃,将所有经过的都割碎,那些罐体被一个个割碎, 桶中剩余的巨渊之银喷薄而出。 然而那些鸦群在触及到那些流民的时候却瞬间破碎,黑色的羽毛纷乱落地。 维希佩尔立刻睁开眼。 这里……有其他的神明或古神存在。 他的魂域被压制住了。 那些鸦群本便是他分裂而出的灵魂,在那些鸦群支离破碎时, 所有的痛苦都由他来承受着。他咬着牙忍住那种近乎撕裂的痛苦。 他抬起头再一次放出黑色的鸦群,想要冲破所有的压制。 这一次那些鸦群没有破碎,然而却像是冲入了无限的虚无中一样。 虚空遍地,荒凉光影。 太盛的光亮和黑暗一样,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光影消散,他的眼仿佛被刺痛到流泪。 他看见荒凉的光影中站在原地的少年。 然而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再次消散,虚空之中到处都是虚伪的假面。 他抬手想要触碰其中一个绘着阿斯加德星辰的面具,然而下一刻那居面具便在他手中破碎。 “终有一日,我会成为阿斯加德的神王,那时吾便是这世上的公义,我会统御着一切,降恩于一切。” 那时阿斯加德的神王还是布利,而他身为布利的后嗣终有一日也当成为神王。 他像是炫耀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孩子一样笃信地说,而他那时也是真的那么相信的。 而和他相隔着一扇铁栏的少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是吗,那真好啊。” 他坐在了铁栏旁,将食物递给牢笼中的少年,是他自己做的,不过有些做的并不太好,他挑着颜色漂亮的递了过去。 “那你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他问少年,如果少年有什么想要的,他可以下次带过来的。 “想要的吗?”少年的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在灯光中显得有些阴郁,他看着被光照亮的楼梯,一直看向光照不到的上面,“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不可以!”银发的少年突然说,直接将手里的食物扯了回来。 少年缩回了拿食物的手,像是也没有怎么失望,只是抱回了自己的膝盖,仍旧看着楼梯说:“恩。” 他将食物扔回了银盒中,皱着眉头继续挑拣着那些食物,心里却想着那个少年怎么能够想着离开呢。 他可是古兽,古兽生来便只识杀戮,千年前若不是诸神斩杀了这世上大批的古兽,只怕这世上还是一片杀戮和血腥。 古兽本便是野蛮而下等的。 少年能活在这神殿下的牢笼中已是诸神的恩赐,他怎么能够想着离开呢?他本来就该被囚|禁在这里的。 而且除了他,还有谁会像对一个朋友那样对这个少年呢。 只有他罢了。 “你想不想要向日葵,我下次带来给你看。”奥丁像是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差了,于是放轻了语气说。他放松了身体靠在铁栏上,像是这样就能靠那个少年更近。 对于奥丁强加给他的喜好,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轻笑。 他所给他的一切从来都是强硬而不可拒绝的。 他仍旧看着光亮中的楼梯,没有阳光,向日葵在这里也终究活不了的。 “你吃这个。”奥丁又挑拣出一块颜色漂亮的食物隔着铁栏递给少年,他的语气像是根本不允许少年的拒绝一样。 少年接过食物。 趁着少年靠过来的间隙,奥丁盯着少年垂下的眼,少年的眼中像是有着阿斯加德的星辰,可他明明从未看过阿斯加德的星辰。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明明他可以命令少年做所有的事情,可他现在却像是偷窃一样,窃取着少年垂眸中的天光。 ……他怎么能想着离开呢,他合该被囚禁在这里。 除了他还有谁会对他这么好呢。 那个时候他以为那座囚牢只困住了他的少年一个人,可后来他才明白,那座囚牢困住了两个人。 虚空中破碎的面具化为粉末,维希佩尔低头看着自己沾染上红色的指尖。 耳边响起一阵枪声,一瞬间所有的面具和虚无都散去。 皇轩烬一边开枪一边拉着他的衣领,“你他妈的是找死吗?” “这里很危险。”维希佩尔对身边的少年说。那些有关于曾经诸神和古兽的事情他并不想对少年说的太过详细,于是他只能用一句很危险来概括一切。 对面的枪弹用的差不多了,纷纷放下了枪,然后从灰色的水泥地上捡起了沉重的铜管。 铜管的碰撞声回荡在空旷的工厂中。 皇轩烬也放下了枪,缓缓抽出身侧的古剑,横剑在眉眼之前。 他的眉眼凌厉,像是能割伤人的桃花瓣。 他已经很久没有握住过这把剑了。 长久的时间里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西陆的燧发枪,甚至有些忘记了曾经的剑招。 他想起曾经他拿起这把剑的时候,伊莎贝尔问他,“你要拿起这把剑去斩杀你所厌恶的一切吗?” 那时他想,“或许我会用这把剑来斩杀我自己也说不定。” 而他如今手中再次握着他的剑。也不知是谁下了号令一样,对面的那些男人猛然向这里冲了过来,像是野兽追逐着羚羊。 皇轩烬直接反手握剑,在沉重的铜管将要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顺着铜管擦剑而上直取对方的咽喉。 纵是已经这么久没有碰过他的剑了,他还是记得该如何杀一个人。 长剑反手向下刺入另一个人的手腕,少年挑起腰间的剑鞘,将剑鞘向身后一个人的肘弯砍去,却被对方猛然握着了剑鞘。 “看不出来,烬少爷居然也是练过一些的。”那个身上纹着半面文身的男人说。 皇轩烬挑了一下嘴角,看不出来是觉得讽刺还是怎么,直接踹向对方的膝盖,然后借着寸劲从男人手中抽出剑鞘。 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直接抬腿扫像对方的脖颈,对方下意识后缩了脖颈,他却直接收了扫过去的腿劲,向下狠狠砸去,然后反身踩向对方的胸口。 “下次再打。” 皇轩烬笑了笑,收剑入鞘,趁着对方伤的伤,拉着维希佩尔就跑,他直接仗着腿长踩上了堆叠的铁桶,从堆叠的铁桶后抄起躲在里面的小茉莉,把他们两个塞进了旁边停着的一辆也不知道停在这里多久的蒸汽货车,然后紧跟着上了车,想也没想就直接踩下了油门,猛打着方向盘。 转了几下方向盘以后,他眨了眨眼,回头对维希佩尔说:“哥啊,这个……方向盘好像失灵了。” 沉重的蒸汽货车向着仓库直直冲去,皇轩烬咬着牙紧踩刹车。然而货车却直直冲向了仓库。 铁桶从车厢中滚落而出,皇轩烬刚从巨大的冲击中清醒过来就看到了货车周围高举着线膛枪的食骨者。 他有些无奈地向后在了皮革早已破裂的座椅上,“看来只能打一架了。” 他从身侧抽出刚入鞘的剑,打开车门从车上踩了下去。 维希佩尔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对小茉莉说:“好好待在车上。” 维希佩尔强迫着自己睁开眼,因为每一次闭上眼他都会看见那些虚空中的假面。 银色的脉络在□□上流动,像是缠绕着乌特加德心脏的血管。 两个人分立在车头陷入墙内的货车边,一个握枪,一个握剑,而女孩有些茫然地等在车内。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阿斯加德神殿之下,两个少年分立在铁栏的两侧。 一道囚牢,锁了两个人。 第179章 理想国 03 冷硬的钢管与秋水浸润的古剑相碰, 啷呛声中少年上挑着眼。 “你们想要什么呢。”他抵着对方的钢管,眉眼间的神色像是有些讽刺, 然后剑刃向上抹去直接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剑尖回转,冰冷的古剑挑开身后的钢管, “是鲨尾让你们做这些的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却发现维希佩尔的右臂已经开始晕出大片鲜血。 那些食骨者也像是明白了比起皇轩烬,反倒是这个男人更好突破一些。 沉重的钢管向着男人的右臂再次砍下, 维希佩尔咬着牙想要挡住却被皇轩烬拉着肩膀带向了身后,锋利的古剑直接将铁管砍断。 “哥,我在呢。” 少年轻挑着嘴角说。 维希佩尔强忍着疼痛闭上眼,银色的眼睫不停颤着。 每一次, 只要他释放出自己的魂域,便会被黑市九街中的气息压抑住。那些黑色的乌鸦破碎于黑市九街的无数角落, 仿佛有无数的灵魂在这里哀鸣着。而那些痛苦的哀鸣如同潮水袭上他的灵魂。 虚空混沌, 荒芜死寂。 遍目都是虚伪的假面。 他听见周围有金属的碰撞声,而在这鲜血和死亡中,他只能低头寻觅着少年身上的气息。 像是追逐着少年的气息他便能逃离那些如天幕般压下来的面具。 巨大的行走于世间的古兽乌特加德, 恐惧的人类如同献祭般吟哦着。 那时山洪咆哮,所有的人都说那场洪灾是乌特加德带来的,乌特加德便是灾难本身。 而他身着白袍,抬头望着乌特加德。 他本以为乌特加德会杀死他, 但是没有。 那只巨大的古兽只是低垂着头颅望着他。 皇轩烬一手执剑,一手护着身边的维希佩尔,锋利的古剑在沉重的钢管中错落而下。 他的手从维希佩尔手上的染血右臂上滑下, 维希佩尔的身形消瘦,他甚至能感受到维希佩尔白色衣袍下的骨骼。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维希佩尔非常脆弱,像是科林斯圣路易斯街上最奢贵的橱窗上摆着的冰晶碗。 曾经他游荡在科林斯的街巷中时,他曾无数次路过那个橱窗,只是他从未走进过那家店铺。直到有一天,再也没见过那个冰晶碗。 其实有的时候他倒希望维希佩尔是货架上明码标价的珍宝,就算不能拥有,也能看一眼就绝望。 在斩断身后那名食骨者的喉咙之后,皇轩烬直接把小茉莉从车中拽了出来,然后一手护着小茉莉一手拉着维希佩尔从卡车撞出的巨大坑洞中翻入了巨大的仓库中。 当他从车顶的巨大碎石上跳下而后抬起头的时候却瞬间愣住了。 天光从仓库破损的顶棚落下,仓库的正中绘着猩红的图案。 像是蛇一样的,扭曲而纠结。 他想起了那场旧贵族区的火灾,所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燃烧。 浓郁的绿色天鹅绒窗帘,戏台上跌落的吟哦者。 他皱着眉,想着那场幻境中最后的布偶戏和邀请函。 “看来我们准时赴约了。” 皇轩烬踩上了仓库正中猩红的图案,轻捻着红色的砂石。 “如今的这里已变成不义者的索多玛,蛾摩拉,自诩为神的人伪造了神谕降下火焰。” 少年只身站在仓库泄落而下的天光中,他斜仰着头,像是要透过仓库的顶棚看向天际。 他念着拿出《弄臣》中的台词,像是个无论故事如何发展都面无表情的报幕人。 “他们不进来的吗?”皇轩烬透过坍塌的墙壁看向外面,卡车已经严重变形,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 “估计是被下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进来的命令吧。”维希佩尔走近说。 他捡起阵图上一小块月光石。 温润的月光石上猩红的印记狰狞。 他合上掌心,垂下眼。 无数的光影掠过,他感受到了月光石中微弱的魂识。 摇晃的台阶,人影恍惚,像是那些魂识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吊顶上的水晶灯光影斑驳错乱。 舞厅的尽头,女人缓缓放下雕花骨扇,抬起眼。 棕红色的短发像是阿纳金的丝绸。 是紫罗兰夫人。 她其实并不是那种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的长相,甚至相比失乐园的不少姑娘她都不够美。可她自矜地抬起头的一瞬间,你会觉得,在这里,不会有谁比她更值得你去停留目光了。 光影恍惚,厚重的巴洛克窗帘被风鼓起。 女人起身,端着酒杯向恍惚的人影走去。 下一刻,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笙歌灯火如琉璃般破碎。 九街黑暗的巷弄,男人的胸口被划上了狰狞的图案,鲜血流淌。 ……是那些失踪的男人。 黑色的乌鸦在枯树上鸣叫着。 魂域中维希佩尔的身影也化作鸦鸟,他追寻着那些微弱的魂识的气息。 在那些魂识暂时幻出的魂域中,遍布着无数的面具。 鸦鸟飞过,大片的面具破碎,现出黑色的雾气。 维希佩尔掀开了角落中的一只面具。 “我经常梦见一场火灾,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紫罗兰夫人穿着丝绸的睡衣靠在窗边。 “是你童年的那场火灾吗?”床上的男人问。 “我不知道。我经常梦见那场火灾中,玫瑰在火焰中盛开,而我拿着刀,杀死了一个男人,于是所有的玫瑰瞬间凋零。”紫罗兰夫人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可我童年的那场火灾,我只是在床上睡了全程,医生说我昏迷了整晚。” “那场火灾以后你回到那里去过吗?”男人问。 紫罗兰夫人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废墟。” “可你难道不想弄清所有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女人摇头,她看向远方的晨雾,目光迷离,“这世上多的是不了了之,因为这世上多得是不想深究的人。” 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就是戏剧了,所有的误会都能解开,所有的阴谋都会败露,于是结尾所有人皆大欢喜。可这世上,多得是不想深究的人。于是那些误会终究是误会,阴谋最终无人知晓,而我们都继续不动声色地生活。 而她就是那个不愿深究的人。 女人坐到了床边,看着男人,“你有双像是小狗一样的眼睛。” 紫罗兰夫人看着男人下垂的眼尾。 “你身边的男人都有双这样的眼睛,可他们没有一个能在你身边留下超过三个月。”男人不以为意地说。 他毫不在意地戳破女人的花心和薄情。 她像是漫不经心的蝴蝶,在那些各色的花上飞来飞去,就算那些花都是红色的,也改变不了她花心薄情的本质。 “很晚了,要我送你回去吗?”紫罗兰夫人问。 男人摇头。 黑色的乌鸦从窗外的树上飞起。 维希佩尔知道这个男人,他被发现死在了紫罗兰夫人宅邸不远处的桥下。 他再次步入魂域中无数面具步成的迷阵中。 他靠着面具上微弱的气息分辨着,哪一个面具后藏着他需要的故事。 ——你愿意再次回到那片废墟吗? 他听见黑暗中有人用古老的如恩语问他。 他对那个声音置之不理,只是继续寻找着带有魂识气息的面具。 ——或者说,你敢回去吗? 他面目表情地掀开一面绘着夏日星的面具。 “姐姐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呢?”光影斑驳的阁楼上,那个看上去还有几分孩子气的男孩抬起头对紫罗兰夫人说。 他也有一双看上去像是小狗一样的眼睛,亮亮的。 “你会一辈子只画一张画吗?”紫罗兰夫人回头对男孩说。 “不一样的。”男孩说。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有人数年画一幅山水,可他不会为此封笔,他还会画下一幅的日落远山。而她喜欢了一个又一个,自然也没什么不妥。 “就没有谁能一直陪着你吗?”男孩问。 “我从来没有恋旧的习惯。”她说:“我不喜欢回头看。” “那夏佐呢?”男孩突然说:“他一直在你身边。” “他?”紫罗兰夫人一瞬间像是有些恍惚,然后摇了摇头:“我只是经常会忘记身边有这么个人罢了。” 大片的面具化为灰烬,维希佩尔转身离开。 他知道那个男孩,他最终被发现死在了被他当做画室的阁楼上。 这一年来凡是出现在紫罗兰夫人身边的男人都会离奇地死亡,可却又没有任何的证据。 那个女人是漫不经心的花蝴蝶,她离开后,只抖落了一身磷粉,然后再寻不到踪迹。 空旷的仓库中,皇轩烬咬着牙抱着摸着石头摸着摸着突然就倒下了的维希佩尔。 “小烬,这个哥哥怎么了啊?”小茉莉一脸迷茫地问。 “间歇性发作找打。”皇轩烬咬着牙微笑着对小茉莉说。 迷雾遍布的魂域中,维希佩尔清瘦的手指从那些面具上划过。 那些魂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魂域中所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你回头看过吗? 古老的如恩语庄严而沉重。 他皱着眉掀开面前的面具。 大雨,到处都是雨水。 而他手里握着的钥匙磨得他手心生疼。 神殿深处的地下室中黑暗的只有从台阶上方透过来的光。 他踩下台阶,看着铁栏内抬起头看着他的少年。 “跟我走。”他说。 第180章 理想国 06 魂域中所有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黑市九街的仓库里, 皇轩烬突然觉得自己被怀中的男人猛然抱紧。 维希佩尔缓缓睁开眼。 “离开这里,午夜十二点以后,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归为一片废墟。”维希佩尔说,他的身上像是被一层汗打湿了。 皇轩烬点头, 没有问维希佩尔为什么,“我的车停在那边。” 他走过去扯开了角落里满是污渍的旧帆布,露出猩红的蒸汽车。 他被空气中的尘埃呛得轻咳了几下。 小茉莉躲在维希佩尔身后。 “上来吧。” 他拿着那块旧帆布擦了擦车上的污痕, 结果反倒擦出来了一片油污,只好自嘲地笑了下,把那块旧帆布扔在了地上,然后帮维希佩尔拉开了车门。 “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多一个乘客呢?”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传来。 维希佩尔瞬间抬起燧发枪指向黑暗的角落。 皇轩烬的手还搭在车门上有些迷惑地向阴影看去。 仍旧带着白色面具的男人举着双手从黑暗中走出, 他的样子气定神闲,没有半分被枪指着的紧张感。 是刚才面具摊的摊主。 男人将面具摘下, 嘴角挂着笑。 是个看上去颇为硬朗的中年男人。 “这一切和你有没有关系。”维希佩尔看着男人问。 “你知道的, 我是个命不久矣的,早就退休整天遛狗逗猫罢了。今天这些事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维希佩尔仍旧没有放下枪。 “拜托,你这就像是在问我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家里睡觉。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该知道黑市九街是我的地方, 就算我已经退休了,这里,也还是我的地方。”男人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间仓库。” “我的车停在这里啊,不过我过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没油了, 所以借用你们的车一下了。” 男人毫不客气地拉开后面的车门,进车之前笑眯眯地低身抬眼看了维希佩尔一眼。 他身形高大,现在坦坦荡荡地坐在后车座, 倒像是个去赴宴的老板。 皇轩烬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拉开另一边的车门坐在了男人身边。 皇轩烬也就直接坐在了驾驶位。 “要直接冲出去吗?”男人看着皇轩烬问。 皇轩烬直接把油门踩到最大,冲着仓库的墙壁冲去。 巨大的撞击令车上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冲击感,猩红的保险杠被撞得完全变形,从车头垂落。 守在仓库外的食骨者向着这边齐齐发枪,皇轩烬猛打着方向盘。 “还不错。”后车位上的男人猛烈地咳着,然后强撑着评价着皇轩烬的车技,像是完全没有在乎自己被撞出了淤血的胸口。 “这场狂欢□□和你当真一点关系没有?”维希佩尔问。 “狂欢□□是我提议举办的,不过后面的事情就和我没关系了。”男人说:“不得不说,前面的狂欢还是很不错的。” “那看来这些是锈骨做的。”维希佩尔看着前面的后视镜。 “估计是了。除了他,现在还有谁能号令得了这些食骨者呢?” “连你也不行?” 男人点头,“退休了就要有一点退休了的样子啊。”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放权给他?”维希佩尔问:“明知道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喂,你是想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吗?这里是黑市九街啊,这里所有人包括我都不过是一群渣滓罢了,难道要让一个和你一样公义光正的人去带领一群渣滓走向美好明天吗?别扯了,大家都知道的,黑市九街不过是在废墟上搭建起来的虫穴罢了,在黑暗中生存,在黑暗中觅食。” “锈骨是你选出的虫王吗?”维希佩尔问。 “不是我选出来的,只是他终将会到这个位置。”男人摊在后车位上说。 “你还真是知足常乐。”维希佩尔像是讽刺地说。 “我这叫‘无为而治’。”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鲨尾,你把这里,当做是你的国?”维希佩尔转过头,像是不敢置信一样。 男人却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何不可。” “只不过现在国亡了,它的君主也要潜逃喽。”男人在狭窄的车内抻了抻胳膊说。 “所以,加把劲,快点开啊!”男人冲着前面的皇轩烬喊了一声。 听见维希佩尔叫男人‘鲨尾’,皇轩烬愣了一下,差点撞上前面的油漆桶。 鲨尾,黑市九街的主人,隐藏在阴影中的食骨者大当家。 如果说诸如黑寡妇发和锈骨一样的,那些游荡在黑市九街中的那些人是传奇,那么鲨尾便是传奇的缔造者。 数十年前,这片土地被那些蒸汽机械工厂的商人们遗弃在了伐纳和亚瑟的交界处,然后那些本来苟活在蒸汽管道间的流民占领了这里,于是这里像是一袋被扔在巷口的垃圾一样自顾自地腐烂着。 这里所有人不人不鬼地活着。 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喝着掺着巨渊之银废料的水,吃着腐烂的土地里长出的食物,死在生锈的蒸汽管道间。 这里是废墟,是死去的巨兽的尸体,而他们寄生在巨兽的尸体上,逐渐和巨兽一起腐烂。 它像是帝国的一块腐肉,但却没有人在乎这里。 终有一日,腐烂的尸体会彻底变成枯骨,至于那些寄生者呢? 反正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全部消失不见的。 至于他们是死是活。 是找到了下一个腐烂的尸体,还是和化为了腐烂的泥泞。 都没人在意。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少年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 他说他叫鲨尾。 他喝着巨渊之银的废料,吃着腐烂土地的食物长大。 那些追随着他的人被称作食骨者。 他总是把一根生锈的钢管横在肩上。 那个少年有着森林之王一样凶狠的眼神。 他也如同森林之王一样征战在这片废墟,他在这里重新建立起了属于他的秩序。 伐纳和亚瑟的统治者都不知道这片废墟是怎么就变成了黑市九街,像是他们一转眼,这里就架起了霓虹灯火,便成了西陆的第三帝国。 当黑市九街的灯火繁盛起来了,他却也隐入了幕后。 而现在这个一手建立起了黑市九街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后车座上,跟他说他的国要亡了,而他也要开始潜逃了!完全没有一点森林之王该有的责任感。 “这火烧的可真大。”男人靠在后车座的车窗上说,像是很赞叹一样。 “前面没有路了。”皇轩烬把车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燃烧的火墙说。 “穿过去不行吗?”维希佩尔问。 “如果是殿下你的那辆车或许还可以,毕竟听说那辆车是神约机械研究所的机械师倾力之作,就算扔进水里都不会进一点水的。”皇轩烬摇着头说:“可猩红不行,它的每一个缝隙都流淌着巨渊之银。” “你可以直接说,你的车质量不行,穿过去会直接整个烧着的。”鲨尾说。 “我试着找找有没有其他离开的路吧。”皇轩烬说。 “算了吧,你刚才已经找了个遍了不是吗?既然锈骨那家伙想要把这里变成战场,又怎么可能让我们随意离开。”鲨尾摇着头说:“还真是难办啊……” “你下车吧。”皇轩烬突然说。 “什么?”鲨尾问:“下车干什么?” “这里,黑市九街,难道不是你的地方吗?如今这里成了这个样子,你却想着要潜逃吗?你是要看着这里全部化为灰烬吗?” “那你呢?皇轩少主?东煌现在可也是在烧着火啊,也没见你想要回去扑灭那场火啊。”鲨尾不以为意地说。 “东煌早就和我毫无关系了。” “那现在的黑市九街与我也没有关系了。”鲨尾说:“承认吧,皇轩少主,逃避是最舒服的决定了。我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想管这里了,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度晚年罢了。” 他看着车窗外燃着火焰的黑市九街,“而且就算扑灭了火,这里也要再次化为废墟了。” “走吧,去地下拍卖会,我知道那里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鲨尾突然说。 “你刚才不说。”皇轩烬皱着眉说。 “因为那条地道通往的可未必是生路,而是繁杂的过去。”鲨尾说:“而过去,意味着一条死路。” 皇轩烬小心地把车停在了一间废旧的店铺中,然后扯下店铺的窗帘遮在了车上。 鲨尾下了车,压着眉头看他,“有必要吗?” “等火熄灭以后,或许我会回来找它的。”皇轩烬说。 “不,你不会的。”鲨尾说。 四个人踩着铁皮的台阶向着地下走去。 “这里的台阶不能换成好一点的吗?”皇轩烬有些嫌弃地说:“好歹也是很多贵族会出席的拍卖会啊。” “喂喂,这里本来可是一片屠|宰场的啊,我好不容易改造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啊。重新修台阶什么的太麻烦了啊。过日子可是要精打细算的啊。就像你那辆车的发动机应该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吧,听声音就知道了。” “事实上我的整辆车都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 “哇,那你可真是厉害。”鲨尾像是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才几天没有过来,这里就破成这个样子了吗?”皇轩烬看着如同荒废了数十年一般的戏台说,小茉莉有些害怕地躲在他身后。 明明前几天还有深情的戏子在台上吟哦,半月形的烛火在戏台上燃烧着。 可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上锈的生铁墙皮,墙上贴着沾血的画报。 “不对,怎么会这样。”鲨尾像是有些疑惑一样皱着眉。 “怎么。” “地下拍卖会是我在四年前改建的,那个时候这里有很多屠|宰工人留下来的画报,画报上面沾着血。”鲨尾的手指摸上那些发黄的纸,“于是我跟他们说把这里改成戏剧院吧,演完戏剧就开始拍卖。” “那个时候的这里就和现在一样是吗?”皇轩烬问。 鲨尾点头。 维希佩尔闭上眼,一瞬间连他也开始怀疑这里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可那些黑色的乌鸦再也无法从这里飞出,它们像是被囚禁在了这个空间中。 唯一的路,通向更深的地下。 这里是被割裂的。 画报慢慢褪去发黄的痕迹,鲜血被洗去,画报上女人的唇再次被描红。 维希佩尔握紧了手中的燧发枪,皇轩烬抽出了腰间的古剑,然后把小茉莉推给鲨尾,“带着她躲好。” “为什么是我?”鲨尾皱着眉问。 “这里只有你手无寸铁。”皇轩烬说。 地上突然开始渗出红色的鲜血,颜色并不是很浓,像是掺了水。 皇轩烬下意识向后踩了一下。 血水一点点漫了上来,像是血月下的涨潮。 墙壁上所有沾染着鲜血的地方都开始燃烧。 “估计是动物的血水吧,我说过的,这里原来是屠|宰场。”鲨尾说。 溅满鲜血的铁门突然倒落,牢笼中的兽类冲撞着铁栏。 “以前那些屠|宰工人都在应付什么些什么怪物啊。”皇轩烬咬着牙扯着嘴角说。 “我也没听说他们养了这么多怪物啊,我还以为这里面只是平常的牲口呢。”鲨尾看着牢笼中那些怪物说。 如同融铁一样的怪物,可以燃烧的鲜血。 皇轩烬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他像是又回到了那片战场。 到处都是染血的玄色额带,折断的旌旗…… 无数个夜晚,他想要从那片荒芜的城池,燃烧的废墟中逃脱。 可所有的一切如同藤蔓般牵扯着他。 古兽…… 他的喉咙仿佛再次泛上了鲜血。 那些怪物冲破了铁牢,维希佩尔直接向着它们的心脏处还有额心开枪。 皇轩烬横剑眉前,在那些未死在维希佩尔抢下的古兽冲过来时直接砍断那些古兽的脖颈,滚烫的鲜血溅落在他身上让人疑心那些鲜血会在他的身上烧起来。 古兽嘶吼的声音狰狞凄厉,像是婴儿极尖锐的哭声。 07 有维希佩尔在解决这些东西倒是不什么困难的事情。 “这里是幻境吗?”皇轩烬看着正踩着最后一只古兽利落地补枪的维希佩尔问。 “不是。”维希佩尔说:“至少这些古兽不是。” “它们是刚才还活着的那些人对吗?”皇轩烬问。 “你知道?” “很早之前就知道了。”皇轩烬说。 他从来不敢认真去想那场战争,那是一片荒芜的废墟,你永远不知道那下面都埋着什么。 “走吧。”他回头看着鲨尾,“去看看下面还有什么吧。” 去看看废墟深处,化为死路的过去。 第181章 理想国 08 向地下蜿蜒的管道错综复杂, 曾经的那些流民便躲藏在这些管道间,借着管道的热度在严寒的地下取暖。 这里空间狭窄, 行走的时候不得不低着身体。 “这截管道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因为事故断裂了。”鲨尾用手指在那截管道上蹭过,指尖上都是黑色的油污。 皇轩烬环顾周围看着那些破旧的金属管道。他来黑市九街的时候, 这里已经变成了西陆的第三帝国,繁华喧嚣,金箔从失乐园的吊灯处落下。 而他现在像是看到了黑市九街那已被埋入土中的过去一点点褪去了尘埃, 那些脏乱和泥泞重见天日。 只是那些分食着巨渊之银残渣的人早已不在。 “希德,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吧。我会在这些废旧的管道之上建立一座新的城池的。”鲨尾笑着说。 “希德?”皇轩烬回头像是对这个称谓有些迷茫。 “我曾经的名字。”维希佩尔说。 “只不过等我实现这一切的时候,你已经成为了亚瑟帝国的执政官。”鲨尾耸了耸肩,像是有些无奈。 从鲨尾的语气来看, 他和维希佩尔像是已经相识多年,至少是在黑市九街建起之前。 “但现在, 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消失了, 准确的说,不是消失,是回溯。”维希佩尔说。 火焰中西路第三帝国的霓虹灯火熄灭, 而这曾经的地下旧都再次醒来。 “你觉得这些是谁做的呢?”鲨尾突然问。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你觉得呢?”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神明吧。”鲨尾说:“如同虚空中的手,逆转一切。” “可神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维希佩尔说。 “……估计, 是为了好玩吧。”鲨尾说:“神明本来不就是躲在云层后戏弄一切的存在吗?” 地下的另一处。 狭窄的空间中,阿奎那身披着黑色的长袍,像是远古宗教的大祭司, 长袍下是金线刺绣的白色的教衣。他左手中拿着刚刚摘下的面具。 “逆转。”他挥手说。 于是那些金属管道瞬间改变了走势,像是错综复杂的迷宫被谁拨动了一个扳手,然后所有的道路瞬间变换。米诺陶洛斯的迷宫将美人的丝线吞没,于是来此的人再无归路。 他从那些本应该在十年前就已经被埋藏的道路中走过,像是神破开红海。 “逆转。” 黑色长袍下,他的手纤细而苍白,而他的声音如同古老宗教的咒语,低吟中带着巨大而神秘的威力。 仿佛在古祭司的吟哦之下山川变幻,西流的河水归来。 散去的云翳再次聚集。 这神明不在的天地间,巫者便是最大的王。 狭窄的隧道间常有从管道中滴落的低纯度巨渊之银夹杂着莹蓝色的杂质安静地燃烧着。那些幽微的光像是鬼火般,不一会便因为稀薄的氧气而熄灭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又燃烧了起来。 “那些食骨者背弃了你,投诚了阿奎那,你就没什么感觉吗?”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鲨尾。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在隧道间的光下维希佩尔的发色像是金属一般的银色,维希佩尔歪着头的时候,银发滑落如金属流淌。 他有点想上手摸一下,又看了眼一旁的鲨尾,只好把手抄在口袋里用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着。脑子里想的却全都是夜晚的时候银发从维希佩尔的肩头上滑落再落在他的胸口脖颈处。 比丝绸更滑比金属更凉。 “我要有什么感觉吗?他们跟着我本来也不过就是混口饭吃罢了。”鲨尾的手指从管道间的锈迹中擦过,“他们……又不是我的兄弟。” “所以即使他们背叛了你也无所谓吗?”维希佩尔问。 “他们又没有忠于我的义务。”鲨尾的嘴角挂着一抹有些讽刺的笑,说:“希德,这里可从来没有存在过什么你口中的公义。” “那些曾经跟在你身边的百兽部众呢?最开始跟着你的食骨者应该就是他们了吧。”维希佩尔看着隧道深处问:“即使是他们都已经背叛了你也无所谓吗?” 鲨尾的脸色骤变,但随即又平复了下来,“他们都已经死了。” 维希佩尔和鲨尾聊着那些忠诚和公义,皇轩烬在一旁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脑子里却全都是金宫的月色下维希佩尔起伏的胸口,还有再向下一些…… 他低着头挨着管道安静地走着,脸却逐渐地烧了起来。 “喂,你脸怎么这么红。”鲨尾看了皇轩烬一眼,刚想上手摸一下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被维希佩尔拉住了手腕。 “他刚才酒喝多了而已。”维希佩尔说。 “是吗?”鲨尾感觉有些奇怪。 “恩。”维希佩尔拉过皇轩烬的手腕,皇轩烬连忙点头。 “这个是什么。”皇轩烬看着身后一截管道上系着的破旧不堪布条问,他用手指撩开那截布条,布条下是用黑色的泥污绘成的鱼纹,“一条鱼?” “是曾经那些食骨者最开始用的记号。”维希佩尔说:“那个时候那些食骨者还像是地下蚁群中的蚂蚁,而每当他们有集会的时候,就会用这种记号来做标记。” “这个标记的话,应该是指向那个方向的。”维希佩尔指了指左面的岔路口,“如果我没有记错,那边会有几个中央枢纽区,可能就是集会的地方。” “那去看看怎么样?”皇轩烬说。 “还是算了吧,就算是有集会也是几十年前的集会了,去了搞不好会闹鬼的。”鲨尾嗤笑了一声说。 “好,那就去看看。”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说。 鲨尾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兄弟,你是直接没有听我说话吗?不是,这小子是你什么人,你连我们几十年的交情都不要了吗?” “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皇轩烬皱了皱眉问。 “当然,别看这家伙看上去年轻得像个二十□□的年轻人,实际的年龄估计比我都大。”鲨尾背着手说。 “是吗?” “当然,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和现在差不多了,而我那个时候可才十五六,正当风华正茂好时光。” “我就是在这遇见的他。”鲨尾说走在最前面回头对皇轩烬说:“那个时候,他可是这地下的异客。” “殿下来这里干什么?” “他?他来等一个人死。” “什么人?” “一个目盲的孤儿。”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鲨尾说下去,只是安静地走在后面。 更深处的道路上零星散落着一些针剂,皇轩烬低头捡起来了一个残留着淡红色液体的针管。 “不要随便捡这些东西。”鲨尾说:“都是些不干净的。早年的时候这里的人生病受伤都是没有药可以用的,地下就流通着这种药,说是什么病都可以用。那些人也就不管什么病都用这种药,因为这种药可是死了不少人的。” “我好像用过这种药。”皇轩烬闻了一下针剂的气味。 “在哪里?”鲨尾却像是突然有些紧张的样子,然后低下头说:“这种东西早就应该埋葬在三十年前的地下了。” “黑寡妇那里,她和我说过,这东西弄死的人比救活的人可多得多,不过她也没指望我能活。”皇轩烬看着针尖锋利的光。 那个时候女人端着烟枪,眼神迷离,她说:“滴水顺海,只鱼逆流。所谓生死,也不过便是逆流而活还是顺流而下的区别。若是顺流而下三万里,倒是也乐得自在。” 那个女人其实和诺顿医生一样,是个疯子。只不过她的疯更像是迷离烟火,颓落的曼陀罗。 不过不巧的是,她的诺顿医生的小白鼠都是皇轩烬。 “你用过这东西吗?”维希佩尔低头看着地下的针剂然后抬起头看着鲨尾。 “当然。我可是这群流民里命最贱的一个。这东西我没少用。”鲨尾说:“不过后来嘛,就戒了。” “那个时候” 一滩混着莹蓝色杂质的巨渊之银幽幽地燃烧了起来,照亮了周围的管道。 红色的血迹。 管道上遍布着鲜血,一瞬间他们像是再次回到了那个屠宰场。 管道间传来轰隆的声音,像是在这地下发生着一场暴动。 维希佩尔突然将身旁的少年拉至身后,然后瞬间向着管道后开枪。 如同怪物一般的野兽倒落在地,其它的古兽因枪响而狂叫着。 这些怪异的狰狞的兽类在这早已被埋葬的旧都中咆哮着。 维希佩尔闭上眼放出了大片的鸦群,想要探知在这地下究竟还存在着多少古兽。 然而那些鸦群一被放出便像是误入了遍布在地下的迷阵中一样。 那些鸦群本该是他的眼,如今却成了无数将他拉入陷阱的丝线。 有人在强制地将他拉入魂域。 冰冷的雾气中皆是虚伪的假面。 “之于你来说,古兽是什么呢?” “回答我,我的孩子,奥丁。” 那时布尔还是阿斯加德的神王,而他是神族最骄傲的后裔。 “古兽只识杀戮,它们是最原始的、野蛮的、下等的。对于它们来说,不存在公义,更不存在秩序。”他听见自己对布尔说。 “是的,古兽是最下等的存在。”布尔看向金宫之外,世界树的最高处:“只有神族是得到了世界树眷顾的族类,神族是不该也不会存在任何罪孽的。” “所有的罪孽都归属于古兽。” 所有的一切瞬间破碎,他又回想起了一切,布尔向世界树献祭了自己,换来了新生与创造的龙血。 然后……然后便是那个永远下着雨的夜晚。 阿斯加德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于是那个雨夜的云像是要压在他和那个少年身上一样。 “这边。” 当维希佩尔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被皇轩烬拉着跑入了隧道深处。 “妈的,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古兽。”皇轩烬骂道。 “我记得前面是一个旧的中央枢纽,有门,往那边跑。”鲨尾说。 狭窄扭曲的隧道如同地下的迷宫,鲨尾一边跑着一边回忆着这里曾经的道路。 他本来以为所有有关于过去的事情都被他密封在了无尽深处的地下,可他现在才发现,有些事情就算永远不去想也不会忘记。 就像这些错综复杂的道路,就算他已经数十年未曾踏入,可一旦走入这里,他便如同入海的银鱼,所有逆溯而上的道路都铭刻在血肉里。 他……终究忘不掉的。 他们奔跑而过的管道系着几条破烂的布条。 “我会在这里,建立一个属于我的国度!” 那时的地下中央枢纽中管道泄漏着白色的蒸汽,他们说那是那些巨大的铁罐里的东西反应的余热。 他拖着手中的钢管,钢管随着他的步伐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的痕迹,像是一位王在勘定自己的疆土。 其他的人靠在铁罐旁,着看他。 “不要在这里,要去就去地上!”人群中有个红发的少年说。 “对!这里有什么意思,要去地上,建一个我们的国!” “要和亚瑟和伐纳一样的国!” ……我已经做到了啊。 只是,你们没有人能看到了。 跑入中央枢纽之后鲨尾立刻将沉重的铁门拉上。 “据说那些商人曾经在这里炼金,这道门可是那些商人花了大价钱弄得。”鲨尾靠在铁门上说。 皇轩烬抬头看见了上方的人,立刻将小茉莉藏在了身后。 “鲨尾,好久不见。” 中央枢纽二层的管廊上,阿奎那身披着黑袍,黑袍下白色的教衣神圣高洁。他灰色的眼如同隐秘的雾色。 “好久不见,锈骨。”鲨尾看见阿奎那只是笑了笑,仍旧靠在那道铁门上,“或者说,尊敬的红衣主教大人。” “我能否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鲨尾看着阿奎那说:“我虽然名义上仍旧是黑市九街的主人,但实际早就退休了。这一切早就属于你了。” “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根本就是在摧毁早已属于你的东西。” “鲨尾,你还记得我曾经问你的问题吗?”阿奎那高高在上地说。 “你的问题向来很多,我可记不住你都问过我些什么。” “我曾问过你,何为神?”阿奎那说。 鲨尾像是觉得好笑一样低头嗤笑着,“我可从不回答愚蠢的问题。” “我来告诉你吧。”阿奎那低头看着他们,像是从云端之上俯瞰着无知愚钝的人,就连悲悯也更像是一种残酷,“所谓神,不是全知全能,而是绝对理性。” “神不是全知全能者,神是绝对的公义,是毫无私欲,毫无偏颇。”阿奎那身上的衣袍被蒸汽风吹起,“所以,即使这黑市九街早就属于我又如何呢?” “在这里生存的都是戴罪之人,都是早该被清除的人。这里,是早就该被抹去的存在。” 阿奎那踩着金属的半挡板梯从巨大的反应装置上走下,帽兜下的长发被管道的风吹起,“神会因为一片牧地属于他,就不去毁去那些杂乱生长的荒草吗?不,神不会。他会降下一场火焰,让所有的一切燃烧的。” 阿奎那灰色的眼隐秘如同云雾。 他的言语像是旧约中的语句。 他挥动苍白而纤细的手腕,“逆转。” 于是沉重的铁门被瞬间打开。 像是古罗马角斗场的巨门提起。 凶猛的兽群奔来。 第182章 金枝 Chapter70金枝 死亡是一场定数, 未知的只是你是否会新生…… 01 已经有太久的时间没有握过剑。 上一次拿着剑去拼命的厮杀是什么时候? 猎骄靡?不,那一次, 只是斩杀罢了…… 芬里厄?不,那只是彻彻底底的愤怒。 太久的时间里, 他一直在混沌中度日,久到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去厮杀。 凶猛的兽像是丛林中的野狗一样,锋利的爪牙将皇轩烬的右臂撕破一个口子, 鲜血染红了他的风衣。 小茉莉惊慌地躲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裤脚,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移动下盘,只能死守着角落。 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曾经有个人对他说, 他总是那个样子,只想要拼命守住他身后的一切, 但却从来什么都不去争取。于是他到最后失去了一切。 一个愣神异兽猛扑了过来, 维希佩尔开枪瞬间将异兽击毙。 “去上面。”鲨尾说:“爬到那个管廊上面,右面有一套缆索装置,放下栏板之后, 可以跳到旁边的矿洞里。” “我们以前懒得从矿道过去的时候就会直接从这里走。” “锈骨呢?”维希佩尔问。 “不清楚什么时候不见的。”鲨尾踩着横栏梯爬上巨大的金属罐体,管内的物质像是仍在进行着反应,触摸到罐体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微热的余温。 皇轩烬背着小茉莉也爬上了上去,维希佩尔守在横栏梯下阻挡着那些进攻的古兽, 看着鲨尾放下了栏板,他将抢扔给了皇轩烬,背身踩上横栏。皇轩烬接过枪向着维希佩尔身后射击着, 在巨大的罐体下扫射出一个半圆的安全区。 维希佩尔爬上去后那些古兽抓挠着金属的罐体,狰狞恐怖。 维希佩尔看着蹲在压封口的鲨尾,男人像是在研究着什么,他明明已经是个中年人,神情像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蹲在街口研究着玻璃珠。 “在看什么。”维希佩尔问。 “看来这里是十五年前。”鲨尾说。 “你怎么知道?” 鲨尾指着罐口的一圈漆画的十字,“这些反应装置都是有使用年限的,那些商人离开这里以后,那个负责装置检修的人却留在了这里,靠着给别人修理东西维生。每年新春的时候他都会在这些装置上画一个十字,来标记这些装置的使用时间。” “这里有十七个十字,那就应该是十五年前了。” “你记得倒是很清楚。”维希佩尔说。 “当然啊,我以前可是经常爬到这上面来放风的。这里是什么时候画上第一个十字的我可都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离开这里之后,这里有检修过吗?”维希佩尔突然问。 “你走的时候那些商人也走得差不多,哪里还会有人来检修这里。”鲨尾说:“怎么了嘛?” “我记得这里的仪表盘应该都是黄铜的。”维希佩尔看着银白色的铁质仪表盘说。 “是吗?”鲨尾皱了皱眉,“我记得应该是铁的啊,记不清了啊,你知道的,我对这些机械什么的可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先走吧,这里不能久留。”维希佩尔踩上栏板跳到了对面的矿洞里。 “十五年前,这里的地下水都已经枯竭了吗?”维希佩尔问,他记得他来这里的时候矿道旁的沟渠中都流淌着水。 “这里原本的地下水都来自于前面的蓄水井,这里原本的水都是被那些商人们从守誓河引过来的。那些商人们离开了,这里的地下水自然就逐渐枯竭了。而这里原本的水源大部分也都被商人们污染了。 “那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维希佩尔问:“这附近的水源还有没被污染的吗?” “没有了啊。” “那你们……” “那就喝着这样的水啊。”鲨尾像是有些满不在乎地说:“活下来的就活下来了。” 他的目光看向矿道深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用着你想不到的方式去活。 你觉得他们活的狰狞,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别的活法。 或者说,让他们知道另一种活法,是一种更大的残忍。 “前面就是曾经的蓄水井了,不过现在已经被封上了,直接从上面走过去就好。”鲨尾说。 “这里曾经是地下的中央,像是整个地下之国的心脏。不过自从它枯竭之后,这颗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没有人知道这个蓄水井究竟有多深。据说这个井是那些商人在挖掘管道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有人说如果你向这里扔一颗石子,要过一天才能听到回响。” “或许……这里通向的便是最深的炼狱。” 地上流淌着红色的酒液,不细看像是鲜血一样。 遍地狼藉,像是一场盛大的晚宴刚刚结束。数十张长桌倒地,上面有着烧灼的痕迹。酒瓶随意地滚落着,装着淡红色液体的针管散落在其中。 酒桶破碎,红色的酒液顾自流淌着。 皇轩烬看向角落处的几个酒桶,在浓郁的酒气中他嗅到了一些奇怪的气息。 ……是巨渊之银。 他抽剑刺向角落处的酒桶。 银色的液体从酒桶中流出,混杂在红色的酒中。 “怎么会有人把巨渊之银混在这些酒桶中?”他皱着眉问。 “谁知道呢?这里到处都很奇怪。”鲨尾耸了耸肩说。 “殿下感觉出来什么不对劲了吗?”皇轩烬转过身看向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点头,但却没有说什么。 他刚才放出的黑鸦有几只逃离了迷阵,在偌大的地下游荡着。 他借着那些黑鸦的眼览阅着整个地下。 但他发现,这里的空间是不连贯的,有很多地方都是缺失的。 还有更多的地方被迷雾笼罩,模糊不可辨。 他抬起头看着上方,像是在看着虚无中的某个人。 至少他已经知道了这里绝不是真实的空间。 “那些来赴宴的人呢?”皇轩烬突然问。 “什么?”鲨尾皱眉。 “这里应该有很多人的。”少年从狼藉中走过,“他们像是被抹掉了一样,只有我们凭空出现在了这场十余年前的宴会中……替他们赴宴。” 他坐在了一张歪斜的长桌前,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些官道上的记号最终指向的都是这里——地下的心脏。” “所以说在十五年前,这里应该有一场盛宴的。” “那又如何,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逃命。”鲨尾拿过了皇轩烬手中的酒碗。 “但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数之不尽的古兽。”皇轩烬抬头看着鲨尾说。 他低头看着酒杯上绘着的拙劣花纹,“金枝。” “你知道金枝的意思吗?”皇轩烬撩起眼看着鲨尾。“什么?” “一场新生意味着另一场死亡。” “原来你们躲在这里啊。”矿道伸出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阿奎那从矿道中走出,“居然没有死在兽群中吗?” “没关系,这里如你所说——有着数之不尽的古兽。”阿奎那猛然向上挥手,五扇一直被封闭着的大门瞬间打开。 他像是古老传说中的巫者,掌控着所有的咒语控制着山林石川。 皇轩烬从腰侧抽出剑,凶猛的异兽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后面有一个升降台,我们去后面。”鲨尾握着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钢管说。 长剑斩下了古兽的头颅,鲜血溅落在皇轩烬的手上。 鲨尾扯着锁链将升降台降了下来,维希佩尔将护着皇轩烬和小茉莉上了升降台。 皇轩烬捂着肩口的伤,抬头看着升降台的上面,“没用的,无论逃到什么地方,那些古兽都是杀不干净的。” 他低头看着身披黑色长袍内着白色教衣的阿奎那,“只有杀了他。” 他猛然踩上升降台的栏杆,一跃而下。 阿奎那抬头看着少年,在他灰色的瞳孔中少年的身影宛如坠落的蝶。 “逆转。” 他突然说。 于是巨大的蓄水井上的沉重金属板瞬间断裂。 维希佩尔的心脏像是猛然停止了跳动。 所有游荡在这偌大的地下迷宫的黑鸦都化为了黑色的烟雾。 阿奎那看着跌入深井的少年。 他一直觉得像皇轩烬那样的人应该是干净的,是尊贵如九天明月的。 那个少年应该身着锦衣,登上九重的明堂。 可那个少年却把自己扔进了泥淖中,自作轻贱,自甘堕落。 既然连皇轩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不如让他帮他死掉好了。 黑色的帽兜下,阿奎那的嘴角带着一抹笑。 何为神? 神便该是这样。不偏颇,不私爱。 所有杂生的荒草都该抹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感觉到了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像是沉睡在地下的巨人醒来。 阿奎那皱着眉,“不是说好让我来料理这一切吗?” 向上的升降台停滞在了半空中,地下的酒液停止了流淌。 而维希佩尔银色的长发无风自动,他缓缓睁开眼。“魂域——生。” 巨大的鸦群被瞬间放出,他们像是利刃般撕扯着一切。 “何为神吗?”维希佩尔咬着牙说。 神是全知全能者,还是绝对理性者? 他的眼逐渐变为鲜血般的颜色。 ……都不是啊。 “吾既神!” 红色的酒液如潮退般流淌而去,漏出金属的地皮。 地下四面八方的水涌入了早已枯竭的蓄水井中。 神明已经醒来,于是他降下了无上的命令。 巫者布下的所有规则都只能被改写。 ……吾既神,吾既公义,吾既冠冕! 第183章 金枝 02 皇轩烬一边吐着水一边迷迷悠悠地行了过来。 “哥, 你也死了吗?”他看着旁边的维希佩尔,又看了看鲨尾和小茉莉, “看来我们团灭了啊……” 周围有不少人走来走去,身着破败, 像是伶仃的影。 “看来我下的是地狱。”他皱着眉说。 “这里是二十年前的黑市九街。”维希佩尔扶着皇轩烬说。 “嗯?” “我一直试图在刚才的那个地方建立魂域,但是一直没有办法。因为那里已经是一个领域了,一个名为‘过去’的领域。” 皇轩烬皱着眉。 维希佩尔知道他没有懂, 只好继续说:“魂域的介质是灵魂,而‘过去’的介质是记忆。于是我用自己记忆构造出的过去取代了十五年前的过去。” 皇轩烬皱着眉点了点头,装作自己懂了的样子。 “所以这里是你二十年前的记忆。”鲨尾在旁边靠着金属管道说。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居然还有蛮多人的。”他看着那些走过的人说:“我以为你的回忆中只会有零星几个人,或者说什么人都没有呢。” “毕竟我觉得你一直都像是一个旁观者, 看着所有的一切。”鲨尾说。 “我只是懒得管,不是瞎。”维希佩尔说:“接下来去哪。” “你的记忆, 你是老大, 你说的算。”鲨尾耸了耸肩说。 “我的记忆维持不了多久的,我们最好在我的回忆结束之前离开这里。” “我知道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而且我也曾带你去过,我希望你还记得。”鲨尾说。 “我记得。”维希佩尔说。 “那可太好了!” 维希佩尔直接向前走着, 穿过那些地下的流民。像是一只银鱼逆着海水而游。 鲨尾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维希佩尔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像是这世上的一切与他毫无瓜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地下的流民有不少人都在谈论着他, 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个明显不是流民的人来到这里,他们都在猜测他的目的。 而他唯一会做的事情只是跟在一个目盲的孤儿身边。 但他却从来不会接触那个孤儿,他永远只是冷冷地观望着。 刚开始的时候有不少地痞会畏惧着他不敢欺负那个孤儿, 可久而久之他们发现男人根本不会管那个孤儿的死活后,他们便根本不管男人在不在,经常将那个孤儿打的遍体鳞伤。 而男人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觉得那个男人太过冷血,于是他经常从哪些地痞手中救下那个孤儿,而他一次次救下那个孤儿,男人也没什么反应。 像是所有的一切与他都没什么关系。 但他却始终跟在那个孤儿身后。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他问男人为什么来这里。 男人说:“我在等一个人死。” “谁?” “那个目盲的孤儿。” “为什么?” “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男人说。 “他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 “我要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 “那你不如直接杀了他,要不把他眼睛挖出来也行啊,反正他是个瞎的。” 男人却没有再说话。 “我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会当一辈子的独行侠呢。”鲨尾说:“谁知道转眼你就成了亚瑟帝国的执政官。看来你不是与人交际能力为零啊,我以前还奇怪你是怎么活到那么大的呢。” “以前只是我不想,并不是我不能。”维希佩尔说。 当初维希佩尔离开这里的时候,他问维希佩尔你要去哪,男人说,他要去得到能够号令整个国家的权利。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种话只有痴心妄想的疯子才能说得出来。 可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却非常认真。 那一刻他甚至真的觉得,只要那个男人想,这世上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囊中之物。 维希佩尔突然停下了脚步,鲨尾正想问怎么回事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处的那个孤儿。 男孩的身上都是伤口。 在维希佩尔说他在等那个孤儿死掉之后,鲨尾也就再也没有帮过那个男孩,于是那个男孩再次开始被各种地痞欺负到伤痕累累。 “他要死了。”鲨尾说。 维希佩尔隔着人流看着蜷缩发抖的男孩,他最终还是向男孩走了过去。 男孩的背部近乎没有一点肉,随着他颤抖的呼吸,两片蝴蝶骨在皮肉下一下下地挣着。 “大哥哥,你来了啊……”男孩去突然抬头看向他,倒也不能说是看,毕竟那个男孩早已目盲,但男孩浑浊的眼的确是在望向他。 “可以给我点水吗?”男孩说:“我真的好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只是站在男孩旁边。 皇轩烬隔着人流看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的眼浑浊如灰霾的天空,可他却觉得那双眼有些熟悉,像是阿斯加德的夜与星辰破碎在了一起。 让人莫名地哀伤。 那种哀伤像是亘久的冰山融化,融化只是一瞬间,但冰封的山已冻藏了千年。 “大哥哥,那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地下的矿道中伶仃的人影来去,而男孩望着维希佩尔,抬着消瘦的双臂。 最终,男孩的手落下了。 他死在了二十年前。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逝去。 被男人的命令强制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河水再次开始流动。 那些人影来回,模糊不可辨。 维希佩尔穿过模糊不清的人群向着皇轩烬和鲨尾走了过来,“我的记忆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快点离开。” “那个男孩一死,你对这里所有的记忆就没有了吗?”鲨尾皱着眉,像是有些委屈地说:“好歹我还找你道过别呢。” “你带着小茉莉先走,我守在后面还能让这个领域晚一点崩塌。”维希佩尔没有理鲨尾对皇轩烬说。 “刚才在升降台,他跳下去以后,我们本可以停下,但你直接抽出了控制降落的转轴,对吗?”维希佩尔抬眼看着鲨尾。 “他跳下去已经是必死,我和你没有必要为他陪葬。”鲨尾说。 “你可以选择离开,但我不希望别人替我做任何决定。”维希佩尔冷冷地说,然后向前走着。 鲨尾摊了摊手,“行行行,明白了。” “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心呢。”鲨尾突然说。 维希佩尔回头看了一眼鲨尾,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他的眼睛和那个目盲的乞丐很像。”鲨尾回头望着那个乞丐死去的角落。 像是灰烬一样,乌蒙哀伤。 却让人忍不住去想,那把灰烬在燃烧前是什么样子。 03 所有伶仃的人影都化为了烟雾,皇轩烬转过身看着那些消散的影。 “我们又回到了刚才的领域中吗?”他问。维希佩尔点头,“但是这一次,这里有很多人。” “恩?” 维希佩尔闭上眼,那些游荡的黑鸦为他衔回它们所见到的一切。 ——喧闹,有很多人。 ——他们聚在一处。 维希佩尔看着矿道尽头紧闭的大门,“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里啊,原本是那些商人存放巨渊之银的地方,后来那些商人走了,就被改造成了赌场。这里也是通往黑市九街外面的必经之路。” “所有通向外面的路,都要穿过这家赌场的。”鲨尾说:“很多人就被困在这个赌场,再也没有出去。” “那就去赌一把喽。”皇轩烬说。 他直接拉开了尽头的大门。 鲨尾一瞬间愣住了。 遍地的酒槽木筹码,癫狂一样围在赌桌前的人群,空气中是低廉烈酒的气息,混杂着巨渊之银的味道。 他像是又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黑市九街。 那些在地下挣扎而活的人又重新回来了。 好像自从他从地下走上了地上,他便已经遗忘了这一切。 地上的灯火繁华,红灯酒绿让他以为这里本来便是如此,而他生来便是这里的帝王。 “老大!!!” 鲨尾还停留在回忆中就突然被三个飞扑过来的人打断了思绪。 红火蚁攥着一手的牌紧紧抱着一脸错愕的皇轩烬,“老大,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腹切蛇同样一脸欲哭无泪地攥着手里的筹码,“老大,你再不来我们就要输光了。” 只有灰尾虽然同样跑了过来,然而在离皇轩烬不远的地方就直接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我的……几个手下,你应该见过的。”皇轩烬一边往下扒楞着抱着他痛苦的红火蚁一边苦笑着对维希佩尔说。 “啊……我知道的,笨蛋皇轩烬和他三个手下是吧。我有听说过的。”鲨尾说。 “不,是皇轩烬和他三个笨蛋手下。”皇轩烬纠正道。 “我的手下和我说过你们,终日在黑市倒卖私油,还做了不少扰乱黑市九街秩序的事情。他们本来是让我在黑道里抹杀掉你们的。不过我觉得你们终究不过是小大小闹,也就没怎么在意。”鲨尾说。 皇轩烬刚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突然想起来这家伙就是黑市九街的主人,西陆的第三帝王。他要是想要在黑道上抹掉他们的存在还不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是这家伙一直以来的油腔滑调让他忽略掉了鲨尾是黑道的帝王,忘记了他可是号令着所有食骨者的人。 相比之下他和他那三个手下就像是在地洞里偷油的耗子,连让森林之王去抹杀的必要都没有。 “这里是怎么回事?”皇轩烬从红火蚁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问。 “我们不清楚,我们本来也只是来狂欢节玩的,结果突然四面八方都着起了火,我们想起来这里有通往外面的地道。本来都一直很顺利的,然后就突然闯进了这里,然后有只兔子给了我们很多筹码,我们想离开,但每次去门口,那个大姐姐就会和我们说以我们的筹码还没有离开的资格。很多人试过硬闯,但都没有成功。” 皇轩烬推开身旁的红火蚁,“看来到了我展现真正技艺的时候了,把筹码都给老子!” 他还没说完,一个坐在气球筐中的兔子慢慢飘了过来,将三个袋子分别放在了他和维希佩尔、鲨尾手上。 皇轩烬皱着眉,看着那只兔子,“这是什么奇幻场景?” 然后拉开了手上的袋子,向里面看了一眼之后瞬间紧紧盖住,神秘兮兮地对身边的维希佩尔说:“金的!” 然后立刻去看维希佩尔手中的袋子,“怎么只有一枚银币,我可一堆呢。” “是秘银。”维希佩尔说。 看完了维希佩尔的,皇轩烬又立刻凑过头去看鲨尾的袋子,“豁,虽然都是银的,不过也不少嘛。” “我们都只有铜币。”红火蚁眨巴着眼说。 “行了行了,到了我展现实力的时候了,都让开!”皇轩烬推开身边的人,然后直接冲向了赌大小的赌桌。 “可以啊!居然有骰子!让我展现身为东煌子民的实力吧!” 在输光了一半的筹码以后,皇轩烬拿着剩下的筹码又回到了维希佩尔身边,“我觉得,在骰子这种东西上面我没有天赋。要不然而也不至于在东煌的时候就没怎么赢过。我应该勇于尝试,就那个二十一点我看就很好嘛。” 然后他带着他的三个手下再一次冲向了赌局。 门口处有几个男人将所有的筹码扔向了那个漂亮的女人 “还不够吗?我已经赢了这么多了!” 女人却只是机械而礼貌的点头,“对不起,先生,您的筹码还没有离开这里的资格。” “你觉得要赢多少才能有离开这里的资格呢。”鲨尾抱着胳膊看向维希佩尔。 “输光。”维希佩尔说。 鲨尾笑了笑,“殿下,您还真是……慧眼独具。” “能离开这里的都是输尽一切的人,不是吗?”维希佩尔说。 “是啊,一直都是这样。” 像是一堆破烂随意堆成的机械小人将地上的所有筹码逐个捡起,交还给了那些男人。 漂亮的女人礼貌地鞠躬,“请继续您的赌局吧,当您有了离开的资格,我们会通知您的。” 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离开这里。 鲨尾笑着将银色的筹码扔向了赌桌。 第一局,鲨尾胜。 第二局,鲨尾胜。 第三局,鲨尾胜…… 维希佩尔:“……” 第184章 金枝 04 一个小时以后, 皇轩烬满脸泪水地回到了维希佩尔身边。 “不玩了吗?”维希佩尔问他。 “这样下去我会把所有的筹码都输光的。” “不会的。”维希佩尔说。 “恩?”皇轩烬像是有些不明白地看向维希佩尔。 “想要把所有的筹码都输光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怎么会,以前我在金陵的时候可没少见到那些在赌桌上倾家荡产的人。”皇轩烬说。 “那是他们, 又不是你。”维希佩尔说。 “有区别吗?”皇轩烬问。 “我以前很不能理解那些在赌桌上一赌再赌,输尽一切的人。”少年看向大厅内那些状若疯癫的人们,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想要离开这里还是已经彻底沉沦在赌局中。 “现在能理解了?”维希佩尔问。 “至少不会像原来那样傲慢了。”皇轩烬半阖着眼,想拿根烟出来,想到维希佩尔在这里只好作罢, 用食指和中指捻着自己的下唇。 在真正地触及到绝望前,人都会对那些沉沦堕落者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自以为永远不会同他们一样。 “其实有的时候,堕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一旦沉沦, 便很难回头了不是吗?”少年抬头看向维希佩尔,他的眼有种漫不经心地颓落感。 那些金陵的赌客为财为利, 如今流民为了一条活路。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所以哥啊, 你就不打算带我两把吗”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我还不想上场。” “虽然我没见你赌过,但我觉得哥你一定行。”皇轩烬对着维希佩尔挑了挑眉,“带我两把, 要不我可就要输光了。” “你要是想要筹码,我的给你就是。要是能输光,也算你的本事。”维希佩尔轻笑着说。 “算了吧,这些筹码上有花纹的, 输给了别人以后,花纹也会变。那个荷官会检查的。”皇轩烬扔着手中的筹码玩,“我倒是也没想要这些筹码, 不就就是一直输感觉不太好。” 维希佩尔看向在各个赌桌间穿行的荷官,荷官带着绘着金枝的银白面具,只露着下半张脸。 “你觉不觉得那个荷官有些眼熟。”维希佩尔突然说。 “带着面具我哪里看的出来。”皇轩烬歪着头也看向那名荷官。 “夏佐,拍卖会那天跟在紫罗兰夫人旁边的。”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拍卖会紫罗兰夫人身边的确是有个人在的,但他一门心思在色|诱紫罗兰夫人上,也没怎么注意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跟从。 大厅中央突然传来激烈的打闹声。 “敢出千,是吧。”那个纹着半边文身的男人揪着一个圆成一团的男人作势要打。 皇轩烬看了过去,“是提比略那个油耗子,他怎么在这。” 男人揪着提比略的领口,“想断老子的生路是吧,老子这就断了你的命。” 提比略按着男人的手:“各凭本事是吧。各凭本事……” “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的拳头够不够本事!” 男人刚要挥落拳头,就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臂。 维希佩尔挡下了男人的拳头,“怎么称呼。” “叫我断翅鹰就好。”男人抬着头说,维希佩尔仔细看了看男人身上的纹身,的确像是只雄鹰,不过只纹一半,像是断翅一样。 “大人,大人,你可替我做主了。”提比略见了维希佩尔立刻喊道。 “他出千的我输给你就好。”维希佩尔说。 “你他妈就能保证你一定能输啊。”断翅鹰说。 “未必每局都会,但应该还是能的。”维希佩尔从台面上拿起一沓牌递给断翅鹰。 男人将维希佩尔手中的牌打落,“怎么可能有人会故意输掉?你当我是傻的吗?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那就当平常的赌局,怎么,不敢来吗?”维希佩尔问。 断翅鹰坐到了维希佩尔的对面,“来就来。” 维希佩尔将那枚秘银的筹码递给了身后带着银色面具的荷官,“换筹。” 黑市九街的牌玩法倒是简单,不过就是比大小,凑个好看的顺子或者别的说头。 皇轩烬其实一直不喜欢玩这种东西,他觉得他运气向来不好。 只是以前在失乐园的时候他会在那些漂亮的女孩身边看着她们为了牌局或哭或闹,偶尔跟着那些女孩扔出几个糖果色的筹码。 那个时候失乐园的夜晚永远放着奢靡的音乐。 他没有别处可去的时候就待在黑寡妇旁边。他会将香水滴在黑寡妇的手腕上,然后缠上黑色的蕾丝。 女人的手腕上有很多道的伤口,他没问过女人,女人也从未说起。 缠好蕾丝,他就偎在黑寡妇的身边。 有的时候黑市九街外会下雨,黑寡妇会熄着灯,安静地听着雨声。 他们说他像是黑寡妇养在身边的什么玩意。他听了也不恼,他只是觉得一个人听雨声太孤独了,他想陪着黑寡妇。黑寡妇却说他只是想取暖罢了。 维希佩尔已经和断翅鹰赌了十多局,男人不是每一次都会输,但终究是输多赢少。皇轩烬甚至不清楚他是真的故意输掉的还是真的牌技不好。 输掉了一半的筹码以后,维希佩尔起身,“就到这里为止。” “再来几局啊!”断翅鹰笑的十分开心。 “怎么不干脆直接输光?”鲨尾抱着胳膊看向维希佩尔。 “这么赌下去根本没有办法把所有的筹码输光的。”维希佩尔说。 “怎么,你也发现了?”鲨尾说。 维希佩尔看着鲨尾。 “这的筹码计算方法确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鲨尾眯着眼说:“当初这个计筹方式还是锈骨那家伙跟我说的。他觉得太多人在黑市九街的赌桌上倾家荡产了,赌到最后连命都赔光了。所以他让赌馆的人更改了筹码计算的方法,让那些赌徒再怎么赌也还能留着点钱。” “没有输到一无所有,就终究还有希望。”鲨尾看向大厅的中央。 “想不当阿奎那还有这种怜悯众生如圣子的时候。”维希佩尔说。 “是啊。”鲨尾说:“不过后来我就让赌馆又改了回来,我觉得没必要。既然上了赌局,就要做好输尽一切的准备啊。” “没必要给那些人留一线希望吗?”维希佩尔问。 “是啊,反正不过是一群流氓走狗,死掉又怎么样呢?”鲨尾毫不在乎地说。 “安静!”大厅中荷官突然拍了两下手,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消瘦地能透过手套看清男人的骨节。 “很可惜,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拥有离开这里的资格。下面,我将公布——被处决人的名单。”男人的声音低沉阴冷,像是夜里的蛇,他平静而缓慢地念着一个个人的名字,每念一个人的名字就有一个人被守在大厅的食骨者拖出。 大厅两侧的大门被拉起,借着食骨者手中的火光,他们看清了阴影中被锁链束缚着的古兽。 那些被念道了名字的人被扔入囚牢中,而后大门再次落下。 大厅中的众人惊慌喊叫着。 “安静。”带着银色面具的荷官低声说。 大厅内安静地像是可以听见门后的撕咬声。 “那么,祝君好运。”男人拍了拍手,“继续你们的赌局吧。” “老大,怎么回事啊!”男人刚转过身,腹切蛇就向着皇轩烬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安静,安静。”皇轩烬故作镇定地说,身后握着筹码的手默默颤抖。 “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吗?”鲨尾问身边的维希佩尔。 “他们是因为筹码太少所以被处决的。”维希佩尔说。 “那看来就不是只有输尽一切才能离开了。”鲨尾耸了耸肩。 “不,仍旧是。只不过不能吃第七个饼罢了。”维希佩尔说。 鲨尾愣了愣,想起来以前维希佩尔刚到地下的时候,他觉得维希佩尔很奇怪,于是终日缠着他,有的时候会对他讲一些笑话,比如那个吃了八个饼饱了的人说早知道就不吃前七个饼了。 “要吃饱,还不能吃第七个饼吗?”鲨尾笑了笑。 “喂!有没有人想要离开啊!”鲨尾突然大喊道,有人回头看他,更多人仍旧在赌桌上赌得忘我。可桌上的筹码棋牌却突然被鲨尾猛地扫到了地上。 他近乎疯癫地将众人的赌局毁掉,然后直接踩上了赌桌,在最高处像是个要和众人宣战的小混混一样大喊道:“喂!有没有人想要离开啊!” “要是想要离开的话!就和所有人赌一局啊!”他嘶喊着。 有人拽下了他的衣领,“你他妈疯了!” “你们难道还没看明白吗?只有赢了所有筹码的人才能离开啊。”他低头看着扯着他衣领的男人说,像是医生看着执迷不悟地病人一样,痛惜而怜悯。 “所以……让我们所有人赌一把大的吧!”鲨尾大喊着说:“只有赢了的人,才有离开的资格。” 男人明明已经是个中年的大叔了,可那一瞬间维希佩尔却觉得像是又见到了曾经地下城的那个少年。 那个在人群中叫嚣着要去痛痛快快地打一架的少年。那个要带着所有人走到地上的少年。 那个……曾经的百兽之王。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人群中有人喊道。 “凭我是鲨尾。”男人把手抄在口袋里站在桌上好不惭愧地说:“凭我是黑市九街的主人。” 人群喧闹。 所有人都知道黑市九街的主人便是那个名为鲨尾的男人,但那个男人一直藏在暗处。 维希佩尔看向戴面具的荷官,那个荷官看着这一切,完全没有阻止鲨尾的意思。 “来玩七张牌怎么样?在开始之前就押上所有的筹码!”男人从赌桌上跳了下来。 “怎么样,可以吗?荷官。”他看着带着面具的荷官。 “您的做法没有违背规则,那么就是可以的。”荷官对鲨尾说。 “要一起吗?”鲨尾拿着一叠牌走到维希佩尔身边。 “输给所有人,这就是一局输掉所有筹码的办法?”维希佩尔问。 “怎么样,要下注吗?”鲨尾说。 “那我也只好奉陪。” 一张暗牌和两张明牌被发到了每个人手里。 皇轩烬看着手里一张红桃“7”和两个方块“A”感觉人生迷茫。腹切蛇和红火蚁扒着他的手想看他的暗牌。“老大,老大,牌怎么样啊?” 他清楚,这场赌局和他其实根本没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个陪跑的。以前在金陵的时候他听别人说赌场经常会请一些千鬼来做局,被宰的人就被叫做老乌龟。 他就是那只老乌龟,什么都不明白就只好跟着下注。然后被人宰得只剩条裤子,到最后还是连自己怎么被宰地都不清楚。 皇轩烬翻着手上的一张明牌,懒懒地四处打量着别人手中的牌。 他不清楚这么玩有什么意思。 三张暗牌,四张明牌,一共七张牌,最后看谁能凑出来最大的五张牌。 筹码已经全部押上,接下来好像也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难道他还能故意往小了凑不成。 维希佩尔和鲨尾独占了一张桌子。 维希佩尔将暗牌直接压在了桌子上,甚至自己也没有看一眼。两张明牌分别是红桃“4”和方块“7”。 鲨尾的明牌是方块“10”和方块“4”。 “看起来我的情况稍微比你好点。”鲨尾说。 “也就是我输掉的机会比较大了?”维希佩尔问。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输掉所有筹码的。”鲨尾看着维希佩尔说。 “为什么。” “知道这牌背上绘着的是什么故事吗?”鲨尾问。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索多玛和蛾摩拉。”鲨尾的手指点着牌背上繁复的彩绘,“据说那城中人耽于□□,于是神降要毁了那城,亚伯拉罕为城中的人求情。神说只要城中有十位义人,他就不毁灭那城。可城中只有罗得是义的。于是神降下了火,毁了那城。罗得带着他的妻子离开,而他的妻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变成了盐柱。” “在锈骨眼里,这里就是索多玛和蛾摩拉。”鲨尾说:“他要替神毁了这里。” “那又如何?” “能离开这里的,只有一个人。”鲨尾看向喧闹的众人,“如果我是你,我会留在这里和你的那个少年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一切的。火焰也好,死亡也好。” “他不会需要我陪他的。”维希佩尔接过荷官递给他的第三张明牌,一个红桃“Q”。 “还真是冷血啊。”鲨尾笑着叹了口气,“怎么,你要一个人苟且偷生了吗?然后在往后余生都在床头摆上他的照片。然后在每次入眠前默默吻着他的照片,内心怀着沉重的悲痛。” “是个蛮好看的孩子的。”他看着手中的方块“J”又抬头看向皇轩烬的方向,“不过是很不讨人喜欢的那种好看就是了。” “怎么样?不打算留在这里陪他吗?”鲨尾转回头看向维希佩尔。 所有的牌都已经发下,其实对于他和鲨尾来说简单的很,只要凑出一副零散的小牌就好。只希望别有运气差到比他们的散牌都小的人或者豁出去一心要死的就好。 把凑好的牌扣着放好以后,他们两个互相望着,像是惜别的好友也像是在对峙。 荷官已经开始开牌,那边开出了几个同花顺的,皇轩烬只凑出来了一套同色,红火蚁和腹切蛇只有顺子,灰尾稍微好点凑了个四条。 带着面具的荷官走到了维希佩尔和鲨尾的桌旁,躬身问:“可以开牌了吗?”维希佩尔点头。 “看来两位的牌运都不错。”荷官抬起头:“都是皇家同花顺。” 鲨尾看着维希佩尔笑了笑,维希佩尔却只是看向灯光下那个转着牌一脸无聊的少年。 “我宣布,此次赌局的获胜者为这两位先生,他们将平分所有人的筹码。”荷官抬起身说:“而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可以离开了。” 大厅内所有人再次开始喧哗了起来,甚至没有人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输掉所有的筹码就是离开的条件。”荷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喧哗的众人,“你们已经可以离开了。” “为了你的少年吗?”鲨尾折着手里的纸牌玩,“为了能够让他离开,不惜把自己牺牲掉吗?看来你的少年要余生都在床头摆上你的照片了。不过他是不是会满怀悲痛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希望他不会在那张床上和别的女人做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赢所有人。”维希佩尔问:“你明明可以一个人离开的。” “当一个国倾覆,它的君主总该身死于国的。”鲨尾低声说,他的声音沙哑。那一瞬间他像是国破之时身死社稷的帝王。 至少和维希佩尔相比,他更像一位君主。 维希佩尔愣了愣,他想问男人,你难道真的把这里当做是你的国吗? “开玩笑的,我只是不想输罢了。”鲨尾突然轻笑了一声,他从赌桌上站了起来,说:“走吧,总该带我们去见见背后那个躲在云端的家伙了。” 05 三十年前,这里是一条从外面通向地下城唯一的路。 也是唯一的出路。 那些人在这里混沌着生,混沌着死。 皇轩烬抱着小茉莉,跟着人流向外走着。 他刚才一直把女孩藏在角落里,那个荷官也没有将女孩揪出来。 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们获得了新生,只不过有人为他们付了代价。 他的手指被纸牌割出了一道伤口,现在兀自地隐痛着。 他其实还没有太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人流中看到了那几个妓|院的女孩,于是穿过人流向着她们走了过去。 “替我带她出去,拜托了。”他对女孩们说。 女孩们像是也没明白究竟怎么了,于是点了点头。 把小茉莉交给女孩们后,皇轩烬站在了人群中低头点了一根烟,火光落入他的眼像是未熄灭的灰烬。 他向后撩起半长的黑发,然后逆着人群而走。 有人回头看着他,但更多人只是向着出口走去。 突然有人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妈要逞英雄怎么不刚才逞。你现在想回去干嘛,是想拖累我们所有人吗?” “还有人没有出来。”他握着那个人的手腕说。 “那是他们自己找死!” 少年直接握着男人的手腕将他整个身体向下狠狠地摔去,然后继续向着回去的路逆着人流而行。 “老大!”腹切蛇想要拦住他。 他直接一拳揍向腹切蛇的肩膀,然后踹向另一个想要拦住他的人。 少年不顾一切地攻击着那些拦着他的人。 很久以前黑寡妇对他说,只鱼逆海,滴水顺流。我们有时是水,有时是鱼。 而他现在要做一条鱼了…… 他要回去,要去打一场他必须去打的仗。 当山火来袭,百兽溃逃,孤狼独行。 第185章 金枝 05 那些人的拳头挥向皇轩烬, 他却只是咬着牙一拳拳挥向所有阻拦着他的人。 腹部被击中,生生地疼, 他的下唇被咬出了鲜血,然后转身一个侧踢将身旁的人踢到。 红火蚁为了拦住他搂着他的腰把他往边上带, 他直接踹向了红火蚁的膝盖弯,然后直接向后一别,将红火蚁整个扫倒在了地上。 他踩着红火蚁的胸口, 粗喘着气说:“我说过,别拦我。” “老大,你又何必!”腹切蛇死死盯着皇轩烬说:“是他们自己赢了赌局!我们” “让一个人承担一切,然后其他人得救吗?”皇轩烬嗤笑了一声, “那这样的活路不要也罢。” 他的衣领被那个叫断翅鹰的男人死死揪住,然后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想死的话自己去死, 老子可不想陪你。” “喂喂,你不想活我们还想呢。”周围的人回头用狠厉地目光扫着他。 “活着……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有意义吗?”皇轩烬扒着断翅鹰的手声音嘶哑地说, 他的胸口疼的近乎像是里面的骨头都断掉了一样。 “那你就一个人去寻死吧。”断翅鹰将少年直接扔到了墙上。 皇轩烬的背部狠狠地撞到了坚硬的石壁上,然后从墙上坠到了地上。他勉强地爬了起来,用虎口抹去嘴角的血。 “你们这种人,早就该死了不是吗?”皇轩烬仰着头笑看着那些人, “一个个,叫自己什么断翅鹰,什么钢刃……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不敢提起了吗?你们本来不就是根本不敢面对过去的所有, 才会舍弃一切,在这里苟活不是吗?” “你们啊,就算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鲜血从他的口中滴落到地面上,“你们离开了这里,又能到哪里呢?像老鼠一样在各个地方逃窜吗?” “只有这里啊,只有黑市九街才是我们这群老鼠能够活着的地方,不是吗?”他痴痴地笑着,“可现在这里啊,被个该死的家伙烧掉了,就像有个惹人讨厌的男孩把水灌进了蚂蚁洞里。于是我们四处逃窜,只为了想要活下去……” “你究竟想说什么。”断翅鹰直接将皇轩烬整个人提了起来,“想要活下去难道有什么错吗?” “没有,当然没有。”皇轩烬摇了摇头,“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和你们说的,说什么生命珍贵。” “只不过他们是骗你们的,你们的性命……根本一文不值。”他仰着头像是觉得讽刺一样地看着断翅鹰,“……一文不值。” “那你是要回去救那两个人吗?难道他们的性命就很值钱吗?”断翅鹰咬着牙说。 皇轩烬摇了摇头,“也不值钱。” “活着的东西遍地都是,活着可没什么值钱的。”他掰开断翅鹰的手指,“可至少回去救他们能让我觉得,我稍微活对了那么一点。” 他拧着断翅鹰的手腕,直接将男人整个摔到了地上。 然后向着逆行的方向走去。 那些人回头看着他。 06 光线黑暗的矿道里,只有巨渊之银燃烧的光亮。 道路上有不少狰狞的古兽,但他们像是和那些食骨者达成了某种协议一样,那些古兽只是不停对他们呲着牙,却并没有攻击他们。 “如果没有猜错,锈骨给你们注射了一些东西,对吧?”鲨尾看着押着他的食骨者说。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想这名食骨者前几天还是他的属下啊。 那名食骨者没有说话。 鲨尾转过了脸,看着前方燃烧的巨渊之银说:“我曾经也以为那东西是神的恩赐,可到最后才明白,那只不过是神给潘多拉的礼物,我们打开了它,就要承受代价。” “我记得你,跟在紫罗兰夫人身边的,对吧?”鲨尾看着荷官说:“是个……很有钱的女人。” 他像是想要对紫罗兰夫人发表什么有点见底的评价,最终发现自己只记得那个女人豪掷千金的阔气。 “是那个女人做的这些吗?”鲨尾问:“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那个女人只知道养漂亮的男孩子呢。” “不是她。”维希佩尔说:“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马上就要死了,对吗?” 他没有看夏佐。 “是……”夏佐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意思?”鲨尾像是没懂维希佩尔的意思。 “你知道金枝吗?”维希佩尔问。 “什么?” “在很久以前,雅典娜的神庙前生长着金枝,而女神的祭司也是森林之王日夜守在金枝前。因为当一位逃奴折下了金枝,他就有了和祭司决斗的权利。如果他杀死了那名祭司,他将会成为新的祭司,新的……森林之王。” “这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会衰老的,但灵魂永存。死亡是灵魂的转接,女神的灵魂,通过一次次死亡的交接,在那些祭司的身体中永恒。”维希佩尔说。 “而主使这所有一切的,就应该是我们的雅典娜女神,不是吗?” 地下剧院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剧院的正中央生长着那颗枯萎的神眷树。 黑寡妇侧躺在树下的美人榻上,她手中的骨扇缓缓合上。 阿奎那和卡特站在黑寡妇的不远处。紫罗兰夫人则睡在了一张椅子上,像是仍在午后小憩一样。 黑寡妇仍旧穿着刚才的戏服,裙摆上绣着棕榈的叶子,她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好久不见,我的父神。” 07 赌场内所有的灯已经熄灭,只有壁炉中还燃烧着火焰。 皇轩烬舔着开裂的嘴角,将赌场的大门推开。 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所有关押着古兽的侧门提起,皇轩烬抽出腰间的配剑。 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离开。 可他如今回来,便已想好了一切。 凶猛的怪物向他扑了过来。 他提剑狠狠砍向那只怪物的头颅,巨大的头颅滚落在地,滚烫的鲜血溅上他的衣襟。 另一只古兽向他扑过来的时候却被人直接一枪爆头,沉重的身体直接坠地。 皇轩烬回头便看见红火蚁如同一只雄壮地野猪般扑了过来,腹切蛇抽出了骨刺剑,灰尾放下了枪抬头看着他,黑色眼像是古墨一般。 “老大,你的命的确一文不值。不过捆上我们的总该还能值点钱。”腹切蛇经过皇轩烬的时候轻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前方,他挥剑斩断那些巨兽的脖颈。 “走啊!杀回去啊!”红火蚁叫喊着将那些凶猛的古兽扔掷了出去。 皇轩烬愣了愣,然后低头笑了一下,再次咬着牙握剑而战。 他虽已是孤狼,却亦有蛇熊虎兽相随! 杀回去吧,用这条分文不值的性命杀回去…… 08 “好久不见,伊登。” 维希佩尔看着黑寡妇说。 鲨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着,不明白他们两个在说些什么。 黑寡妇摊手落向她面前的另外两张椅子,“居然来了两个人吗?那看来一会我备下的位子可是要不够了。” “还有客人要来吗?”维希佩尔在黑寡妇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是,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不等了。”黑寡妇说。 “我还活着是不是很让你很惊讶,陛下。”黑寡妇看着维希佩尔说。 曾经的青春女神伊登,手握着令众神永生的金苹果。 她曾日夜梭巡在众神的园中。 因她众神得以不死。 “说说你的理由吧,为什么做这一切。”维希佩尔看着黑寡妇说。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永远陪着我的孩子罢了。”黑寡妇目光温柔地看着仍旧睡着的紫罗兰夫人。 “你是在说永远吗?”维希佩尔问,“可就连神都是不能永生的。” “神之所以不能永生,是因为神和人一样都会有罪孽。”黑寡妇说:“在逃离了那场黄昏之役后,我把我的罪孽化为了金枝,放到了一个人类身上。” “当那个人类怀抱着我的金枝时,她如同曾经的神族一样不会老去,于是我带着那个女孩去了很多地方,她陪我度过了我在中庭最初的二十年。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可到最后我发现,她虽然不会老去,但金枝却在慢慢耗尽她的生命。当她死去,金枝重归于我,我也会和那些死在第一次黄昏之役的诸神一样死去。” “于是我又找到了一个孩子,我问他想不想要不老的生命,他说想要。于是我让他杀了那个女孩。” “于是金枝归于了他,陪在我身边的人换成了那个有些愚蠢却又不自知的孩子。三十年后,我再一次找了一个新的孩子杀死了他。” “那这千年,有过多少孩子跟着你?”维希佩尔问。 黑寡妇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也不想再记得了。” “三十年前,那个跟在你身边的孩子就是众人所说的不死伯爵吧。”维希佩尔看着黑寡妇。 黑寡妇点了点头,“他啊,是跟过我的孩子里面最傻的一个。” “我每次对他说他终有一日会离开我的,他都只是摇着头说他不会的。你看,他多傻啊。他以为一切都是他所能决定的。”女人轻笑着,像是在回忆曾经的那个对她说他永远不会离开的男人。 永远…… 听听这个词儿啊。 世间那些爱意的承诺大抵带着永远。 可追寻永远却是残忍而血腥的。 “刚开始的时候,只要杀死怀抱着金枝的人就好了。后来,我活的越久,要就舍去的罪就越多,于是缺的那一块……就要用人类灵魂来填啊。”黑寡妇端着烟枪,用烟枪轻点着神眷树下的阵。 “陛下,记得这个阵吗?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在法效着世界树所为的一切,不是吗?”黑寡妇抬起眼看着维希佩尔,“只不过世界树渴求的是罪孽的、混乱的。而我们要的是最无欲无求、最洁净的。” 她轻咬着烟枪,眼神迷离。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突然抬手,巨大的藤蔓随她抬手的动作向执银枪而刺维希佩尔挥去。 维希佩尔挥枪斩断巨大的藤蔓。 黑寡妇转着手中的烟枪,“潮起。” 那些在地面上蜿蜒而生的藤蔓在黑寡妇的命令下开始迅速生长,像是要将维希佩尔卷挟在其中。 维希佩尔闭上眼放出黑色的鸦群,那些鸦群像是锋利的利刃一样将疯长的藤蔓斩断。 黑寡妇端着烟枪从那些疯长的藤蔓旁走过,停在鲨尾面前。 “渴求永生吗?大人。” 09 脸上长着一些雀斑的女孩抱着怀里的小茉莉在通向外面的矿道中行走着,所有人安静地像是要被送去行刑的队伍。 那些平常凶神恶煞地男人们此刻都沉默着。 终于,他们看见了矿道的出口。 已近黄昏,外面的光线斜斜地照入了矿道。 那个叫做断翅鹰的男人眯着眼看着外面的光,黄昏的光照在他布着不少伤疤坑坑洼洼的脸上像是夕阳照在丘渠沟壑上。 男人眯着眼突然笑了笑。 他穿过人群,走到了那个雀斑妓|女的旁边,女孩连忙护住怀里的小茉莉。 但男人却只是弯下了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纹身,“知道为什么这个纹身只纹了一半吗?” “他们说,我是因为有个要杀的人。他屠了我全家以后我就纹着这个纹身,什么时候我杀了那个人,我才会把纹身纹全。” “其实不是啊。我曾经有个女儿的,她很喜欢小鸟的,不过后来她没了。我就想去纹一只她喜欢的鸟。不过纹到一半我就从文身台上跳了下来。真他妈疼啊,老子说,真他妈疼,老子不纹了。”男人伸手粗粝地揉了揉小茉莉的头发。 然后向着矿道深处走去。 真他妈疼啊…… 有人扯住了他的衣领 ,“你他妈干什么!” “我只不过突然觉得,我这条命确实挺不值钱的。既然这么不值钱,不如去干票大的,怎么都是赚。”说完,断翅鹰扯下了那个人的手,继续逆着人流向着背离光亮的地方走去。 “要回去打一仗吗?”突然又有人说,“好像出去了,也没得什么意思。” 一个,两个…… 那些在地下活了太久的老鼠在见到光明的一瞬间却突然……觉得原来光明也不过如此。 于是他们回去了。 回去用他们一文不值的性命打一场惊天动地的仗! 第186章 金枝 10 “永生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鲨尾看着黑寡妇说。 “这样吗?”黑寡妇笑了笑,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 我早已选定了我的下一位祭司。永生这东西又不是面包碎屑,随便哪个小猫小狗来了我都会给上一口。” “还是要多谢你呢。”黑寡妇起身, 转着手上的烟枪,“毕竟这里是你的过去。” “你说什么!”鲨尾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 “还在自欺欺人吗?”黑寡妇看着鲨尾说:“那些系在金属管道上的布条,零落的针剂, 变异的古兽……这些不就是每个夜晚都会纠缠着你的回忆吗?” “开心吗,我把你的回忆整个复原了。”女人躬身微笑着对鲨尾说:“所有的一切都逆溯回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鲨尾的手在风衣下微微颤抖着。 女人抚着他的脸,“大人,您现在像是一只受到了惊吓的仓鼠呢。没事的, 那些已经过去了。” 说完,她转过头看向被那些藤蔓束缚着的维希佩尔。 她向着维希佩尔走了过去, 维希佩尔的银发垂落如丝绸。遍地都是黑色的鸦羽和那些乌鸦鲜红的血。 女人将手搭在了维希佩尔的胸口处, “还真是不死心呢?妄图在这里再一次构建你的魂域吗?” “别想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了。你之前之所以能改写原本的领域,是因为你曾在这里埋下过你的一小块灵魂, 对吗?”女人轻笑着说。 “我们神族就是这样呢,要想永远地活下去,就要不断舍弃灵魂里那些扭曲的、不洁的。但是那个男孩已经死了,于是所以这千年来, 你一直在不停割舍着自己的灵魂。” “如今的你,早就已经残破不全了。仅仅是支撑着这副躯体就已经让你竭尽全力了,不是吗?” “你本来是不用活的这么辛苦的啊。”黑寡妇轻叹着说。 “难道你活得就不辛苦吗?”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女人, “直接舍弃那些金枝不好吗?你又为什么要一直固执地带着它们活过了千年呢?” “总会觉得自己缺了一块,不是吗?”黑寡妇皱了皱眉,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些委屈,“即使那些是被我舍弃的,也终究是我的东西。” “杀了你……”鲨尾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燧发枪,向着黑寡妇开枪。 黑寡妇抬起烟枪,她身后的子弹像是射入了胶凝质中一样速度突然变缓。 她撩起眼姿态慵懒傲慢地转过身,用烟枪轻敲了一下那枚子弹,黄铜壳的子弹落在了地面上。 “大人,这里是过去。”她说:“过去的时间可能和您所能理解的是有所区别的。” 绿色的藤蔓被齐齐割断,黑色的鸦群向黑寡妇袭来。 黑寡妇抬手,那些绿色的藤蔓向着鸦群冲去。 “那个女人应该不需要我去帮她吧。”阿奎那冷眼看着陷入战斗的三个人。 “反正我是不会出手的。”卡特弯腰靠在椅背上,像是只抻懒腰的猫,“我只是为那个女人寻找合适的‘逃奴’罢了。” “我是被选中的逃奴?”阿奎那问。 “是的,但当你接过金枝,杀死紫罗兰夫人。你将会成为新的森林之王。” 维希佩尔放出的黑鸦被那些绿色的藤蔓网住,那些疯长的藤蔓犹如一个陷阱。 “有的时候,回忆是很恐怖的事情。”黑寡妇转着手中的烟枪,“因为比起原谅别人,我们更难原谅自己。” 雨,整个阿斯加德都在下着雨。 他握着手中的钥匙,走入神殿下的地下室。 那个少年仍然在睡着。 他慌张地用钥匙打开牢笼的铁锁,自从那个少年被关在这里以来,这道锁从未被打开,如今锁芯里像是锈住了一样。 听到声响以后少年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 那道锁掉落在地,而他的手心都是铁锈的碎屑。 “和我走。” 他对那个少年说。 黑色的乌鸦化为了烟雾,藤蔓如同利刃般向维希佩尔的胸口处刺入。 维希佩尔猛然睁开眼,挥手将那些藤蔓斩断。 他躲避着那些藤蔓。 “怎么?不敢再放出你的乌鸦了吗?”黑寡妇轻笑着说:“是因为不敢面对那些过去吗?” “不需要那些。”维希佩尔说。 “没有了魂域,你可就只能任我宰割了啊。”女人抬手,整个大厅上空突然坠下数十个铁笼,铁笼中关押着衣衫破烂的男人们。那些人像是失去了心智一样,在铁笼中嘶吼咆哮着。 牢门打开,那些男人从笼中跳了下来,他们逐渐化为了狰狞的古兽。 “你做了什么?”鲨尾抬起枪紧咬着牙看着黑寡妇。 黑寡妇不以为意地转过头,“这里是你的回忆,不应该问你做了什么吗?” “刚开始的时候,你也只不过是地下城里的一个小混混罢了。你说你要在地上建立你的国,居然还真的有人信了你。可你知道,就靠着那几个人,你连地下城那些流民都打败不了。” “后来你发现地下城的那种药剂和生长在矿洞间的猫灵石碎屑混在一起可以让人变得像野兽一样凶猛。于是你就把猫灵石的碎屑混在了给你的兄弟们的药剂里。” “只是为了……你的国啊。”女人痴痴地笑着。 “多么可笑。所谓的国,所谓的黑市九街,就是这么缔造而成的啊。”她像是嘲弄地看着连连后退的鲨尾,“可后来,你发现,那些用多了药剂的人会变成怪物……对吗?” “看看这些怪物啊,这些可都是你曾经的兄弟!” 11 地下,蓄水井。 杜特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看着一本书。 周围围着一圈手持钢管的食骨者。 无聊啊……还真是无聊啊…… 身为食骨者的一个小头目居然要帮着二当家反水大当家,说出去还是蛮让人唾弃的啊。不过那位大当家可是已经放权很久了,这个时候跟着大当家,才是脑子不利落吧。 “老大,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有人回来啊。”身边的一个食骨者对他说。 “等。” “那些流民可是能逃出去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还会回来送死。” “等。”他翻过了一页书。 “老大,老大!”身边的食骨者突然激动了起来。 “怎么?” “有人回来了……。” 杜特抬起头看了一眼,是那个家伙啊。 那个少年的身影一点点出现在矿道的尽头。 他合上书站了起来看着浑身是血的少年。 “只有你们四个吗?”他问皇轩烬。 “够了。”皇轩烬笑了笑说。 那一个瞬间他突然觉得少年和鲨尾有点像。 那个曾经拖着一根钢管义无反顾地杀天杀地的黑街帝王。 但鲨尾像是合该万人追随的雄狮,他因着众人的追随而辉煌。 而少年不一样,他像是孤狼。 有人追随他也好,他不在乎。 可就算没有人追随他,他仍旧不在乎。 “让道。”皇轩烬吐掉嘴里的血水抬头说。 “把我们当成拦路的野狗吗?随随便便就给你让路?”杜特摇了摇头。 “我见过你。”皇轩烬眯着眼看着杜特。 “哦?” “那个抢《启示录》妨碍我做生意的人。”皇轩烬说。 “我对那本书可没兴趣,我要的是藏在那本《启示录》里面创世图书馆地下一层的钥匙。” “对我来说没区别。”皇轩烬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都是拦路的狗。” 少年猛然向着对面冲了过去,不顾一切。 像是夜里的狼突然发动袭击。 红火蚁抬头怒吼着,追随着皇轩烬向对面冲了过去。 腹切蛇和灰尾随在身后。 拦路的狗,杀掉就好。 杜特皱了皱眉,握着椅背,抬头对皇轩烬喊了一句:“这里太吵了,我到后面等你。” 说完就拖着椅子走向了后面。 突然之间,矿道的尽头像是传来了无数沉重的脚步声。 杜特向后看去。 皇轩烬和那些食骨者也停下了动作向后看去。 百兽来袭,山林震动。 “喂,我们想明白了,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可没有轮到要我们逃命的道理。” 断翅鹰脱掉了身上那件沾了太多那些怪物的血的衣服。他身后的那些流民身上也都是鲜血。 下一刻,像是关押着他们的牢笼被打开了一样,他们向着那些食骨者冲了过去。 终于啊,百兽追随着孤狼归来了。 杜特拖着椅子突然笑了笑。 12 鲨尾像是疯掉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攻击着黑寡妇,黑寡妇只是一个挥手,那些藤蔓便像是锁链一样将鲨尾束缚在了椅子上。 “老板娘,你还在等什么。”阿奎那向着黑寡妇走了过来。 “怎么?心急了?”黑寡妇笑着说,声音妩媚,像是失乐园的女人在安抚着等她许久的恩客。 “我只是觉得你耽误了太多时间。”阿奎那说。 “我本来以为那些跟着我的孩子都是因为承受了我的罪才坏掉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让他们所不能承受的,是他们自己的罪。”黑寡妇抚摸着鲨尾的脸,“就像你,其实你早忘了曾经的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但却一直无法忘怀自己犯下的一切的罪孽。” “所以……只要在找到一个第三人,在仪式中承担下逃奴的罪,也就可以了。”黑寡妇说:“没想到来了两个,不过也好,多个备用的人选。” “你先来吧。”黑寡妇拉着鲨尾的椅子,将男人拖到了神眷树下。 树下阵法的正中央放着刚才的那颗金苹果。 “做好杀死紫罗兰夫人的准备了吗?”她转过头对阿奎那说。 “夫人,你答应过我不会杀紫罗兰夫人的。”夏佐突然说。 黑寡妇转过头看着夏佐,“我开玩笑的。” 绿色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夏佐的脖颈,然后紧紧收束…… 13 不知道究竟战斗了多久,食骨者和那些流民像是厮杀的兽群一般。 皇轩烬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对面的钢管狠狠地向他砍来。 正当他以为他要生生挨下这一击的时候,对面的食骨者却瞬间被人一拳击倒。 断翅鹰揪住他的衣领,“这里交给我们,你杀上去!” “把鲨尾和那个男人救出来。”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如果为了一群人活着,要有一个人去死,那这一群人也就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187章 金枝 13 维希佩尔撑着□□, 半跪在地上。 幻化出的狼灵守在他身边,那些狰狞的古兽围着他不敢上前。 地上生出的藤蔓一点点缠上他的身体, 吸吮着他身上的伤口。 他像是将要变成月桂般。 黑色的狼灵守着逐渐被藤蔓禁锢的维希佩尔却只能无力地咆哮,逼退那些虎视眈眈的古兽。 “我记得你身边以前是有两只狼的, 另外一只呢?”黑寡妇依靠在枯萎的神眷树旁看着维希佩尔,“是跟在了皇轩烬身边了吗?” “我好像是见过那只餮狼的,我回去老贵族区的那片废墟时曾见过它。”她咬着烟枪, 像是在回忆一样,“那只狼守着受伤的那孩子。不停找着能吃的东西,放在那孩子面前。明明自己的后腿都已经受伤了啊,血水混着泥泞把白色的毛都染得看不出来本色的, 却还是照顾着那孩子。” “后来,我把那孩子从老贵族区带走的时候, 那只狼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像是知道我会救那孩子但是却不愿意跟我走。” “灵魂残缺成这个样子, 连狼灵都只剩下了一只。陛下,您现在还真是狼狈啊。”黑寡妇转过头半敛着眼睛看着维希佩尔。 “当然,我其实也很狼狈啊。”女人像是嘲弄自己一样笑着, 颓靡地像是开了又落的鸠尾花。 维希佩尔只是咬着牙,始终没有说话。任女人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你知道吗,在这千年里我经常会想起乌特加德。”黑寡妇突然说,她的目光遥远, “想着它独自行走在千年前的中庭上。” “那些人类恐惧着它,但它其实从来没有杀戮过。它只是‘哀鸣’罢了。”女人的语气有些悲伤,“他在那片古兽渐渐消失的大地上哀鸣着。” “它睡了太久太久, 久到当它醒过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古兽。于是它只好‘哀鸣’。在它的哀鸣中那些藏在天地山川间的古兽皆奔赴而来。追随在它身后。” “那些古兽经过的地方,便是杀戮所在的地方。但它从来什么都不管,只是坚定而缓慢地向着北方行走。” “他们说古兽是只识杀戮的,可那些古兽追随着乌特加德却仿佛千军随着他们的王。而乌特加德只是向着北方。” “它走了一个个冬季,它在每个冬季醒来。我有时在想,或许它只是想要去北方。但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它哀鸣着唤来了那些藏于山林间的古兽,和它一起去往北方。” “我一次见到乌特加德的时候,是和你一起的,你还记得吗?”她像是在回忆着很久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还有古尔薇格。” “你说你想看看乌特加德,于是我和古尔薇格陪着你去了中庭。你站在了乌特加德面前,我们都以为它会杀死你,但它没有。它只是带着你走了一段路,然后将你留在了一片山峦之上,继续前往北方。” 天地浩大,那只名为乌特加德的古兽身如山岳,他行走在山川间的身影落寞孤寂如尘埃落海。 那是一种近乎宏大的孤寂。 “你想找一个人陪你去北方吗?”维希佩尔看着黑寡妇突然说。 黑寡妇摇了摇头,“我啊,是没有方向的。我只想找一个和我一样也没有方向的人。” “伯爵夫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阿奎那突然看着女人说:“我可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你许诺过我,会给予我‘神性的生命’的。”他眯着雾灰色的眼睛。 “好,既然所有的戏中人都已就位,那自然该拉开这猩红帷幕。”她轻挑烟枪,地上零落的黑羽瞬间化为了纷飞的鸦。 “已经这个样子了,还不死心吗?留着这么多的鸦灵在这里,装成落羽满地,随时准备着反扑吗?” 她轻挥烟枪,一瞬间无数的丝线穿过那些黑鸦,将所有的黑鸦禁锢在了空中。 群鸦止歇在半空中,像是时间停滞住了一样。 “你曾将你的一小块灵魂埋在这里,对吗?”黑寡妇说:“多亏了你刚才改写了这里的领域,让我找到了你的那一小块的灵魂。” 黑色的狼灵咆哮着,却最终只能消散成黑色的烟雾,黑寡妇向着维希佩尔缓缓走了过去。 “因为时间永远流动如河水,所以所有的一切都终将过去。我们知晓我们终将向前。可当河水停滞,时间不再流动,你还能走出你的过去吗?”她的目光哀伤。 那些黑线刺破了所有黑鸦的心脏。 鲜血滴落。 维希佩尔的眼逐渐变为了灰色,他的头颅缓缓下垂,身体却被藤蔓禁锢着。 当时间不再流淌,过去便化为了牢笼。 他再次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带着他的少年奔逃在阿斯加德的雨中。他曾一次次地梦到这个雨夜。在他的梦里这场雨不会有尽头,他和他的少年只能永远狼狈奔跑在夜雨中。 但他还是执着地向前走着,死死握着少年的手。 他像是一个已经知道了下一个篇章就是悲剧的人停留在翻页的最后一行,将那些字眼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要去哪?”少年问他。 “离开阿斯加德。”去哪里都好,没有方向。 或者说,他们的方向就是逃离。 夜雨幻化成无数玻璃般的面具,那些或哭或笑的面具像是在嘲弄着他。 ——你知道后面有什么的对吗? ——古兽是最下等的族类,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那孩子是最狰狞的怪物啊! ——你已经答应布利带这个孩子去往神庙的祭台了,不是吗? 可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执着地握着少年地手,向前走着。 那些可笑的面具再次化为雨幕,顺着阿斯加德的台阶流淌而下。 地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个剔透如水晶般的人脸,他们奔逃在那些人面与水之间。 ——你所言说的公义呢? ——你就这么为了那个孩子,抛弃你信奉的一切吗? 夜雨中他看见了樱色长发的巫女古尔薇格,女孩坐在桥栏上,看着手中流转的光球。 他知道那个来自伐纳的巫女。 “你们要去哪?”女孩问他。 “离开这里。”他说。 “你们没有办法离开的。”她说。 她抬起头看向桥的尽头,云雾散去,桥断在了半空中。 风吹起少年沾湿的衣服。 古尔薇格又低头看着手中流转的光球,“你来的太晚了。” 他来的太晚了,他应该早一些让他的少年走的。他明明知道哪些诸神终有一日会把他的少年推入深渊。可他却一直觉得只要那个少年被囚禁在神庙的地下室他便永远属于他。 “我不信离开阿斯加德的路只有这一条。”他看着女孩说。 “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希尔本德吗?那里左即是右,但并不意味着对就是错。”古尔薇格低着头说,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能在雨里飘散一样。 …… 黑寡妇哼着一首奇异的歌谣,将针尖刺入鲨尾的血管中。 藤蔓缠绕上鲨尾的右臂,鲜血流入藤蔓的茎中,红色流淌于藤蔓之中。 14 皇轩烬扯下一块缠绕在金属管道上的布条,用牙和右手侧头包扎着手上的左臂。 鲜血在布条上洇成红色。 水管中的水滴落在地上。 前方有着微弱的灯光,皇轩烬侧身靠在走廊旁,向里面看去。 杜特正坐在椅子上,颇为悠闲地翻着手中的书。 皇轩烬咬着牙把手放在腰间的剑上,然后向前了一步。 一瞬间他的脚踝突然被绳套圈住,然后整个人被向前拉着。 他抽出匕首想要割断绳子,却已经被杜特的枪顶住了额头。 “多日不见,你的智商还是没什么长进。”杜特低头翻了一页书。 “兄弟,我可已经是伤痕累累,筋疲力竭。你现在和我打,不太公平吧。”皇轩烬笑着说。 “公平这种事情只有落了劣势的那方才会提起。要是现在用枪指着别人的人是你,你还会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吗?” 杜特站起了身,将枪中的子弹卸了下来,然后回头看着皇轩烬,“我不用抢,你不用剑。我们用黑市九街的法子打一场怎么样。” 说完,他从墙角捞出两根钢管扔给了皇轩烬。 皇轩烬接住钢管,还没等反应过来,杜特便已经攻了上来,金属的钢管直接打中他的右臂。 那一瞬间的疼痛像是皮肉之下的骨头断裂了一样。 他立刻向下挥棍挡下杜特的下一击。 杜特转身向他的腰间抽去,皇轩烬闪身想要打向杜特的腿弯却被男人一个后撤躲开。 杜特站在了离皇轩烬不远的地方,转着手中的钢管。 皇轩烬捂着自己的右臂,盯着一副悠闲样子的男人。 昏暗的灯光中,他的眼锋利的像是能割伤人一样。 “我其实蛮早之前就听说过你的。”杜特歪着头看着少年,“有个属下曾经跟我说,他们见过你。他们说你是个疯子。” “如果他们要你的命,你像是都会直接把命给他们一样。可他们想要抢你一份炸鱼薯条,你倒是要跟他们拼了一切。” “我听那些伐纳的官员说,你太自傲了,像是什么都看不起一样。无论那些人如何说你,你却什么都不在乎。三姓家奴也好,东煌叛臣也好,你都不在乎。可我真正看到你之后,我才明白……你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那个少年把自己看得太轻,于是他便可不在乎一切。 你便是把路上尘埃踩了一遍又一遍那又如何呢? 那些人以为他自视锦上明珠,想把他拉入污泥。可他早已自堕泥潭,滚了一身泥泞。 第188章 金枝 14 阿斯加德的天空中飞过无数的黑鸦。 其中一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都要过来了。 ——你没有办法带他离开的。 ——这个雨夜是永远不会有尽头的。 那些黑鸦如夜里的幽灵。 “这边……”他拉着他的少年, 在雨夜中奔跑。 无数的魂灯从阿斯加德的神庙升起,升入最高处的天空。 像是某个恢弘浩大的宗教仪式。 诸神在神殿中吟哦着。 少年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魂灯。 “布利死了。”他对少年说。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蓝色的眼像是尼弗尔海姆常年不化的冰湖。 “走。”他握紧了少年的手,向着远离神庙的方向奔跑。 他们的身后是在无数魂灯下静默的神庙。 诸神手握着金枝闭目哀叹。 阿斯加德的初代神王已死。 他的父亲包尔将成为新的神王。 “很美不是吗?”雨中古尔薇格捧着手中轮转的光球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向那些魂灯:“他献祭了自己,向世界树求得了创造与新生的龙血。” “你不去看看吗?”他看着古尔薇格问,以神族的寿命来看, 他不过还是少年时,可他的眼神却冰冷而戒备。像是雪域野原上的冰狼。 “他是你们亚瑟的神王,不是我们伐纳的。” “可这场盛宴,你也有份, 不是吗?”他像是觉得可笑地说。 奥丁看着古尔薇格的眼冷硬得像是冰原,他身后的少年有些畏惧地向后躲着, 他于是将握着少年手腕的手向下穿过少年的手指, 有些笨拙地安抚着他身后的少年。 “伊登是这场盛宴的分餐者,对吗?”古尔薇格的眼像是雾气弥漫一样,“我们和世界树分食着布利的灵魂。世界树拿走最肮脏、混乱、绝望的那部分。而我们享用剩下的那些圣洁、干净的。” “这就是我们得以永生的方法啊。”古尔薇格轻叹着说:“和那些只会撕咬着同类残骸的古兽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够了。”他说。 黑鸦从神庙中飞出, 落在奥丁身上,那些黑鸦在触及到奥丁身体的时候便湮灭成烟尘。 “它们是你的魂灵?还真是有趣啊。”古尔薇格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黑鸦,“我知道的,你的黑鸦象征着记忆和思维, 它们会把它们所看到的一切衔回给你。你还有两只狼的,对吗?象征着饕餮和贪婪的狼灵。” 奥丁侧头看着那些湮灭的黑鸦和零落的黑羽,没有回答古尔薇格。 “它们在说什么?”古尔薇格问。 “它们说, 我永远无法离开这个雨夜的。”奥丁闭上眼,雨水从他银色的眼睫上落下。 “记住,它们是你的仆从。”古尔薇格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你不该让它们变成蛊惑你的弄臣。” “或许是你现在还太弱小了,或许是你太过迷茫,才会被它们所左右。”古尔薇格看着在天际穿梭而过的黑鸦,“当你足够强大而坚定的时候,它们将会成为你无往不胜的万军。” “你将会成为阿斯加德的神王,成为此世间的秩序。” “他就是那个怀着凤凰血的古兽吗?”古尔薇格躬身看着躲在奥丁身后的少年:“还真是瘦弱啊。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像阿斯加德的星辰吗?” “他叫什么?”古尔薇格抬头问奥丁。 “他是古兽,没有名字。” “你好啊,我是伐纳的女巫古尔薇格。我很喜欢你的眼睛,或许有一天当你要死翘翘了,因为你的这双眼睛,我会把你救回来也说不定。”她看着少年说:“虽然你看上没什么用。” “不过那也要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古尔薇格起身,从雨中离开,“我要去分食我的那一份残骸了。弗利嘉还在等我。” “哦,对了。我还是很喜欢弗利嘉的。虽然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妻子,这一点还是挺令人讨厌的。” “走吧,她是个疯子。”奥丁拉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却仍站在原地,看向那些魂灯。 “布利死了吗?”少年问。 “是。” “他是你的爷爷吗?” “是。”奥丁回答,他的眼像是冬季冰封的湖水。 无数魂灯映在少年的眼中,星辰与夜,灵魂与尘埃。 少年看着他。 “不要太悲伤啊……” 15 “怎么……你觉得,我很奇怪吗?”皇轩烬捂着自己流血的右臂抬起头看着杜特,他用受伤的右手握着沾满鲜血的钢管。手已经开始不听他的使唤,钢管的尾端在地上划来划去。 “不奇怪吗?为了一些根本毫不重要的东西拼命,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赌上一切。”杜特皱着眉看着他,“你现在就很奇怪,明明马上都可以离开了,却非要回来。你会丢掉你的命的。你是傻的吗?” “喂,你是在说我的脑子有病吗吗?”皇轩烬大吼着说,他的身形有些晃动,强撑着钢管不让自己倒下。 “难道不是吗?你为之拼命的可都是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啊。”杜特说:“还是说,对于你来说,那些东西是值得的?是珍贵的?可你根本只见过那个叫蒙特斯庞的女人不过几面,你以前也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鲨尾,不是吗?” “事实上,对于我,他们的性命也是一文不值的。”皇轩烬轻笑了一声说:“这世上活着的东西到处都是,活着……没什么可珍贵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拼命去救他们呢?” “只不过是我的性命更加不值一提罢了。”他轻笑着抬头看着杜特。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孤行桀骜,看轻天下事,可他最看轻的始终是他自己。 他把自己看得太轻太轻,轻得低入尘埃。 他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可他最不在乎的却是他自己。 所以他押上一切,所以他拼尽一切。 以为他的一切本来是就一无所有。 “你就这么不在乎你的这条命吗?”杜特像是觉得好笑地看着皇轩烬。 “是啊,因为之于我,活着……是痛苦。”他舔了舔嘴角鲜咸的血迹说:“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勉强维持着个活着的样子罢了。” 他咬着牙,猛然向着杜特冲了过去,忍着所有的疼痛向着杜特挥砍着他手中的钢管,身上的风衣翻飞。 “可平白地死掉好像又太不值了啊。像是白白扔掉了什么一样。”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钢管再一次向杜特砍去,却先被杜特扫到了膝盖,他强忍了疼痛,用左肘向着杜特的肩膀撞去。 “所以要拿这条命去换回来点什么才算赚到啊……就算是那些人根本分文不值的性命也好。总要用我这条命换回来点什么啊……” 杜特捂着自己的肩膀砍向他的膝弯,皇轩烬咬着牙单膝跪倒在地。 杜特揪着他沾满鲜血的衣领,逼迫着他半起着身体。 “那我现在结束掉你的性命。你是不是会很感激我啊?”他有些狰狞地笑着说:“毕竟之于你,活着是永无止歇的痛苦,不是吗?” “不需要再这样勉强地维持着活着的样子,直接结束这样痛苦的生命。” 手指已经开始痉挛,鲜血顺着钢管流淌而下。皇轩烬像是有些失神地看着杜特,听着隧道的另一端传来的打斗声。 他笑了笑,那些家伙还在打着吧。 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傻子啊。 就这样跑了回来吗? 舍弃了光明,逆溯回这地下的黑暗中吗? “你知道吗?在那边打架的那些人里面,有个非常傻的笨蛋。”皇轩烬突然说:“分赃的时候我把所有的金币都拿走,只给了他一个铜币。可他还是很开心,觉得那上面的花纹很漂亮。” “后来那枚铜币掉到路上,被一辆卡车压到了,可他转眼就记不起是哪一辆了,于是他举起了一辆又一辆的车。为了拿回那枚铜币,他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要找到那枚铜币。” 他很傻很傻啊,他会傻到认为一枚铜币很重要。 他会傻到认为他的老大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他有的时候太过清醒,以至于太早地明白了生命的虚无和荒谬。 于是他放浪形骸,不拘于世。 因为他看破了那些人间所谓的珍贵的一切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这世间还有很多傻子,他们为了一枚铜币折腾得自己遍体鳞伤。 他们居然以为他的性命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们会为了他而杀回来。 如山林火啸时,万兽随着孤行的狼王归来。 皇轩烬像是觉得可笑地狂笑着,然后用满是鲜血的手掰开了杜特的手,“再和我认认真真地打一架吧。” “打一场生死局,以天地为骨盅,以你我性命为骰。” 他看着杜特,那双眼像是流淌着鲜血。 他不在乎的东西,有人在乎。 所以啊……他好歹也得装装样子地博上一博啊。 杜特松开了手,闪身向后。 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钢管看着杜特。 他缓缓吐着气,想着那天在码头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那个如同江湖侠客般负琵琶擎铁棍的男人。 想着男人问他,你心中有那鸟,有那捕鸟人,可你心中是否有万壑林。 他猛然侧身如闪电般向着杜特挥棍。 ——第一式,棒打竹林鸟出山。 迅而速,惊而有鸟出。 林深万壑松。 杜特对于少年如此的速度有些惊愕,被猛然砍落在了侧腰上。等他再回过神,少年已经如燕般落在了另一处的巨大岩石上。 少年手持钢管,闭目想着曾经的了尘寺。 其实他在用剑之前,很长的时间里都是用棍的。 他的师父第一次把木棍给他的时候,说他是佛之阿修罗。 以修罗身念佛,侍奉万果菩提。 那日他在禅房中枯坐了一晚。 寺外大雪封山,百人对阵。 少年睁开眼,眼如古井。 杜特捂着自己的腰腹,挥棍挡下少年的又一击,然而皇轩烬却迅速转棍向另一个方向。 扫棍成牢,纵飞鸟而不出。 杜特砍向少年的钢管,少年却直接收棍,然后再次直直出棍撞向了杜特的胸口。 在撞到杜特胸口的一刹那,皇轩烬猛然收劲。 杜特的枪指着他的额头。 他缓缓地眨了下眼。 然后落棍,收棍。 如禅定的僧人。 万壑松烟寂静,鸟归于林。 “你输了。”皇轩烬看着杜特说,然后从岩上跳了下去。 杜特放下枪看着离去的少年,整个人顺着矿道的墙壁滑落在地。 “你不怕我杀了你?”杜特问。 “你杀或不杀,对于我都是成全。”他回头看了一眼杜特,摸了摸身上,找出了最后一根烟,扔给了杜特,“本来想自己留着的,不过我想不用了。” 他踩在地上的巨渊之银上,向着隧道的尽头走去。 他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听过一个故事。 佛子曾东游南海之滨,见一老叟,身有佛光,问其故,日夜诵念佛经曰东无阿弥陀佛。 于是佛子随念东无阿弥陀佛。 他知这世间荒芜混沌,他知这世上活着的事物万千,所有人的性命都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也知道这世上终有些人在乎那些他不在乎的。 终有些尘埃泥土,被别人视若明珠。 于是他也只好随念东无阿弥陀佛…… 杜特半瘫着身体,掐着那根烟,像是觉得好笑地说:“你啊,到最后还是在拼着一切守着别人在乎的东西啊……” 第189章 金枝 16 黑寡妇将双手搭在了阿奎那的肩膀上, “做好准备了吗?” 阿奎那挑着嘴角笑了一下,当然, 为了此刻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在那之前,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你不后悔吗?”黑色的长袍下女人问。 “有什么可后悔的?神性的生命,那是我二十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阿奎那说。 女人微微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眉目间竟然有些哀伤的神色。 “神性的生命啊……可你连什么是神都还不清楚呢。”女人低头看着阿奎那,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像是教堂里哀怜着神子的圣母。 “我不知道神是什么,但生而为人所做不到的,为神总该能做到。”他说。 阿奎那抬起手, 想要将鲜血滴入阵中。 然而下一刻,剧院华美的帷幕却突然被人斩落。 猩红色的帷幕落下, 现出站在高台上手执古剑的少年。 阿奎那抬头看着反手执剑的皇轩烬。 “抱歉, 车马劳顿,来晚了一些。”皇轩烬抬头看着神眷树下的阿奎那和黑寡妇,“不过, 我不来的话,这场戏剧可不该提前开场。” 皇轩烬站在戏台中央,眼尾泛着猩红颜色。 “你来做什么呢?来看着我降下万乘之军灭了这尘世吗?”阿奎那狞笑着念着一出戏剧中的词,然后按压着食指, 将鲜血滴落在金枝上。 皇轩烬却没有看着他,他看向靠在神眷树旁的卡特,“卡特, 你也在这里吗?” 金色的血管从阿奎那身上浮现,他像是一株植物般。 他低头看着血脉鼓起的双手,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脉中缓缓燃烧着。 “这就是成神之路吗?” 黑寡妇点了点头,“会有些痛,不过很快会过去的。” “没有……完全没有。”阿奎那痴迷地说:“没有任何的疼痛。” 黑寡妇皱眉,“怎么会?” 阿奎那癫狂一般狞笑着回头望着黑寡妇,“我将成为神!” “自此之后,没有谁能凌驾于我。”他狂笑着看着黑寡妇,“没有人能再瞧不起我,没有人能轻视我。” “没有人……”一瞬间他却像是要痛哭一样。 无数挣扎痛苦的记忆在他的面前闪回着。 红色的教袍上满是泥泞,行走在流民中的神父。燃烧着的火焰,火焰中满身鲜血的白衫女人低着头目光哀伤。 黑寡妇脸色惊惶地向后退着。 “他怎么了?”皇轩烬大喊着问黑寡妇。 “他……变成了不死之物。”黑寡妇惊愕地看着阿奎那。 野兽一般的利爪从阿奎那的背后挣破,他的背上生出了五条行走的胳膊,他的脸开始变形,像是被揉搓着一样。 不死之物,那是中庭最初存在的古兽,它们蛰伏在大地山脉之下。 尘世间的杀戮对于它们毫无意义。 他们拥有着永远无法终结的生命,但生命对于它们来说却是巨大的痛苦。 “你把他变成了那种东西吗?”皇轩烬跳下戏台。 “不是我,是他的贪婪和痛苦。我精心设计了这么久,就这样被全部毁掉了吗?”黑寡妇说:“要在他第二次异变前杀了他,否则维希佩尔和鲨尾就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卡特,你去守住外面,不能让那些人过来。”黑寡妇转过头对卡特说。 卡特点了点头,起身走向隧道处。 “她什么时候这么听你的话了。”皇轩烬看着黑寡妇说。 “最开始还是你把她交给我的,不是吗?”黑寡妇说。 “先想想怎么对付这东西吧。”黑寡妇转动手中的烟枪,一瞬间无数的的藤蔓破地而起,却转瞬被阿奎那化身成的怪物撕裂开,绿色的枝蔓坠地,在那只不死之物向他们猛扑过来时,撕裂的藤蔓再次生长将不死之物的四肢缠绕紧紧住。 不死之物在藤蔓间疯狂地挣扎着。 “能简单地和我说一下这边的情况吗?”皇轩烬握紧手中的古剑说。 “什么?” “故事背景,人物设定,情节发展之类的。”皇轩烬耸了耸肩说:“很显然了,你就是这个故事的幕后黑手。按理说也该有一堆悲惨的人物设定和完全合情合理的动机。” “我知道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已经和维希佩尔那家伙说过了一遍。再和我说一遍难免会有些厌烦。” “不过谁让我来晚了这么久,好像晚到错过了第一幕。所以劳驾简单帮我介绍一下先前剧情啊。” “要是让一个晚到的观众这么稀里糊涂地就看下去,可是会浪费整张门票的啊。” “皇轩烬,你还是那么……有病。”黑寡妇皱了皱眉说。 “是啊,我当然有病。这也是你一直把我留在你身边的原因不是吗?”皇轩烬半眯着眼轻笑了一下,眼中像是迷烟过境。 “伊登。我是从第一次黄昏之役存活下来的阿斯加德之神伊登。”黑寡妇吐了口烟,“身为神族,我想要一直活下去就要不断舍弃灵魂里那些罪孽的,然后吞噬其他人的灵魂补全自身。这千年以来,我将割舍下来的罪孽化为金枝放入我的同行人体内。但金枝会不断腐蚀他们的灵魂,所以每过几十年,我就必须重新寻找一位同行人。” “像是雅典娜女神选择着自己的祭祀兼森林之王。”皇轩烬偏着头问黑寡妇。 “是。这一次,我挑选的森林之王就是阿奎那。”黑寡妇说:“不过看来,我这一次失败了。” “那我明白了。”皇轩烬抽出腰间的古剑,向着挣脱了藤蔓的阿奎那冲去。 他已知晓了前情,那接下来的戏剧当由他亲自登台来演! 古剑将不死之物的一只手臂斩了下来,绿色的鲜血落在地上,将地面烫出了一个巨大的伤疤。其余的古兽像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缓缓踱步向这里走了过来。 皇轩烬后跳闪到了黑寡妇旁边,“你确定将这玩意杀掉,维希佩尔就能醒过来?” “这是唯一的方法。”黑寡妇说:“否则,他们将永远沉沦在过去中。” “那就好,我可不喜欢看剧看到一半自己却先睡着的人。”皇轩烬说,他看着因为巨大的痛楚而不停挣扎的不死之物,又一只新生的手臂从它的伤口处生长了出来。 “你刚刚说这玩意叫什么?”他皱着眉问。 “不死之物。”黑寡妇吐了口烟。 皇轩烬上下看着黑寡妇,像是要说什么。 黑寡妇割破了自己的手心,将鲜血滴在皇轩烬的剑上,“神血可以杀死它。毕竟神是不死之物后这个世界新的主宰者。” “真不想相信像你们这样的家伙居然就是神。”皇轩烬像是嘲讽一样说。 “如今的神,不过是你们人类自己臆造出的形象。”黑寡妇说:“曾经的我们可是从古兽群中厮杀出的种族。” “他不也是想成为神的人吗?”黑寡妇看着挣扎狂啸的不死之物说:“只不过他想成为的是他想象中的神明。” 那个无所不在,绝对理性的神。 “其实维希佩尔和他是一样的。”黑寡妇看向仍在昏迷中的维希佩尔,“一样地认为神该绝对理性,一样地认为神该代表着世间的公义,一样地认为着神便是秩序。只不过阿奎那是凡人之躯,而他……” 她回过头发现那个少年早已挥剑再次冲了上去,她摇着头心想就不能听完别人说话吗? “所谓神明,也不过是这世间痛苦挣扎而活的万物之一啊。”黑寡妇看着那只丑陋的怪物轻笑着近乎哀叹般说。 那只不死之物的眼如同燃烧的火焰。 皇轩烬挥剑砍向那只不死之物,他看着不死之物的眼睛,却在那一个瞬间像是被拖入了某个痛苦的领域中。 他连忙别开自己的眼,却在那一瞬间觉得这种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像是在很久之前的什么地方经历过一样。 滚烫的鲜血溅上他的身体。 “别分神。”黑寡妇旋转着手中的烟枪,万物生长, 她将鲜血再次滴到皇轩烬的剑上,“神血可只有三次让它不再再生的机会,别这么浪费神血啊。” “它现在可是很狂暴啊。”皇轩烬说。 “要直接砍下它的头颅才可以。”黑寡妇说。 皇轩烬看着不死之物如同巨蛇般高昂的头颅,“那恐怕要它自己低下头才行。” “你专心对付它,旁边这些杂碎我来解决就好。还有,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她问皇轩烬。 “什么都没有。”皇轩烬说。 “什么都没有吗?”黑寡妇啊像是有些疑惑。 “等等,别动那些古兽。你先来对付这只不死之物。”皇轩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被不死之物占据的高台上跳下。 “怎么,让女人挡在你面前吗?”黑寡妇像是嘲讽一样笑了笑,却还是唤出了无数的藤蔓向着不死之物缠绕而去。 “神明不就该挡在凡人的面前吗?”皇轩烬看着那些猩红双目的古兽。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亚瑟帝国的女武神之剑试炼中。 那只巨大的冰霜巨人,有着和这些古兽一样猩红的双目。 只是那时他还能从那只冰霜巨人眼中看到血流秦淮,堆尸的三十六街。可如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只剩下那痛苦战栗的感觉,从未改变。 他看着那些狰狞的古兽,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一只如同狼豹般的古兽想他猛扑过来,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看向那只古兽的猩红双眼。 ——燃烧的火焰,零落的针剂,禁闭的大门。 无数的画面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这就是你曾经的过往吗? 古兽跌落在地。 他看着那只古兽的双眼,那只古兽痛苦地挣扎着。 “——跪下。” 执剑的少年像是君临般念着这两个字。 那只古兽在痛苦中匍匐在他面前,像是被征服的野狼朝拜着狼王。 少年从兽群中走过。 他的眼也逐渐化为如火焰燃烧着的红色。 ——管道上系着的布条,混杂着巨渊之银的酒,刺破胸口的刀刃。 他一点点接受着那些人最为痛苦的回忆。 兽群在他面前匍匐跪拜。 黑寡妇看着皇轩烬,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曾经那个名为洛基的少年。 那是奥丁已成为神王之后,他们来到中庭,想看一看那些人类是否活了下来。 他们取笑着奥丁终于把这个少年带了出来,而不是一直把他藏在金宫深处。 可他们却遇到了一群古兽,正当他们想要杀死那些古兽时少年却走到了那些古兽的面前。 他的眼如燃烧的火焰,他看向那些古兽。 万兽在他面前跪拜,他如同新的王。 他穿过兽群,如新王接受万臣朝拜。 “——起来。” 皇轩烬在兽群中朗声说。 那些匍匐的古兽缓缓起身。 “黑寡妇,让一下。”他对着女人说。 黑寡妇侧过身,皇轩烬在兽群中猛然挥手,那些古兽如同他的仆从般向着不死之物冲了上去。 那些古兽撕咬着不死之物的身体。 皇轩烬双手握着手中的剑,两腿缓缓分开,上身微低。 那是双手剑的起手式。 曾经皇轩家的剑庐里,他是被以皇轩少主的标准教导而出的。 而如今,就算他已经数年都没拿过几次剑。 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肌肉的记忆。 他眯着眼看着挣扎的不死之物。 ——看着我啊,混蛋。 猩红色的蛇目如同流淌着鲜血。 ——他看着他的母亲被以女巫之名架上了十字架上,那个女人明明那么温柔,那个女人会在晚上一边为他织着衣物,一边为他讲着神子的故事。神子以五鱼二饼饲喂了众人,他的手抚过目盲的人便让目盲的人得以看见。可她却被称为女巫,只因为他并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他不过是被女人捡回来的。他们说女人是诱拐孩子的女巫。 ——他被送到了修道院,他随着教导他的神父去救济那些流民。 可神父拿不出足够的粮食,他只能一遍遍念着经文,为那些死去的人做着礼忏。他从那些流民扔过的碎石中走过。 最终他死了,死在乱石中,如同被处以石刑的罪人。 他穿着教衣守在神父的尸体旁。 旁边的小乞丐问他,“怎么,是不是觉得你的神毫无用处。” 他没有说话。 小乞丐用手撑着歪着地头抬眼看他,“神明啊,本就是躲在云端后戏弄着众生的家伙罢了。” “我要成为神。”他突然说。 小乞丐诧异地看着他,像是觉得看到了疯子。 “现在的神根本就是个废物,我要成为神,成为新的神。”他说。 “生而为人做不了的,为神总该能做得到。” 不死之物近乎痛苦地嘶吼着,他将所有的古兽从身上甩开。 它要成为神,只有成为神才能改变所有的一切。 无所不在、绝对理性的神明。 “——跪下。” 皇轩烬抬起头,从那些痛苦的过往中抽身,他看着挣扎着的不死之物,向下挥动手腕,不死之物的头颅随着他的动作而垂下。 皇轩烬咬着牙向着不死之物冲了上去,沉重的古剑落下。 然而在将要触及不死之物头颅的时候,他却猛然收住了剑势。 古剑上的鲜血滴落,将不死之物的脖颈烫出丑陋的伤疤。 而不死之物虽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仍旧顺服地低着头颅。 “怎么,不想救维希佩尔了和鲨尾吗?”黑寡妇看着皇轩烬说。 “我斩下它的头颅后,我也会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吧。”皇轩烬握着手中的剑说。“不,你将获得真正的,神性的生命。”黑寡妇看着少年说:“从一开始,你才是我所选中的森林之王。” “其实让以前那些跟随着我的孩子死去的,不是金枝。而是他们自己的罪孽。毕竟比起原谅别人,我们更难原谅我们自己。”黑寡妇端着烟枪靠在神眷树上看着皇轩烬。 “所以,只要找到别人承受着所有的罪孽就好了。”黑寡妇说:“杀死那些流民的罪孽由阿奎那承担,而发动这场仪式的罪孽由维希佩尔和鲨尾承担。” “那我呢?”皇轩烬问。 “没有。你什么都不需要承担。你只需要接受最终的神性的生命就好。”黑寡妇说:“只要杀掉阿奎那,你就能得到神性的生命。” “我可是亲手杀掉了一个人啊。” “没关系,这便是仪式。仪式的罪孽将由维希佩尔和鲨尾承担。”黑寡妇说。 “听上去像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啊,把饵吃掉还能把钩子吐掉。”皇轩烬像是觉得好笑一样说:“自己的罪,还能让别人来承担吗?” “万物皆流转为他人的不义而受罚。”黑寡妇说。 “你既然会告诉我一切,那就是赌定了我会杀掉阿奎那,是吗?”皇轩烬问。 “是,如果你不杀掉他,维希佩尔和鲨尾就永远不会醒来。他们将永远沉沦在过去中。”黑寡妇说。 “难道我杀了他,他们就能活了吗?” “当然,只不过他们会背负一些罪罢了,那些罪会化为金枝逐渐腐蚀他们。不过这个过程也要有三十年之久,和凡人的寿命没什么区别。” 皇轩烬从高台上跳下,他拎起了维希佩尔的衣领。 他看着即使睡着也眉目冰冷的男人。 “看剧看到一半就独自睡着的人还真是不可原谅啊。” 他身后狰狞的不死之物猩红的眼再次开始燃烧,它张大着满是獠牙的血口向皇轩烬扑来,像是要把他整个吞下一样。 黑寡妇挥动烟枪,无数的藤蔓将不死之物紧紧束缚住,将它整个拉了回去。 “我猜,你也没有杀杜特,对吗?”黑寡妇问。 皇轩烬没有回答她。 “你啊,总是这样。也说不清究竟是仁慈还是懦弱。”黑寡妇说:“你这样总是手下留情,做不到斩草除根,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我只想给他们留一个活的机会。”皇轩烬扳过维希佩尔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也给自己留一个死的契机。” “要是他们趁着那个机会杀了我,也算帮我做了决定。”他用匕首将男人的手心割破,然后也割伤自己的,将两个人的伤口重合在一起。 鲜血从两个人的手心处流下。 那个少年啊,他就算在最决绝地拼命挣扎着活下去的时候,心底也留着那么一点要不就这么死了算了的偷懒念头。 就算对于活着这件事,他也时刻想着偷奸耍滑。 那些人说他堕落荒芜,他们愿他再次拔剑生死。 可他其实连是否真的要继续活下去都没太想好。 所以你又能指望他什么呢,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个想不开就自己死掉了。 你一个没抓住,他就这么坠落了。 “你在做什么?”黑寡妇看着少年有些惊诧地问。 “我累了,想让这个家伙替我清醒一会。”皇轩烬说:“一换一,符合你的规则吗?” “当然,过路费我也带了。”他从怀里摸出维希佩尔从拍卖会上拍下的那块秘金扔到了阵上。 他摸出怀里一页从《帝国艳情史》神秘事件别册上撕下来的纸,又从古剑上沾了把血,照着那页纸在阵图上添了两笔,“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第190章 金枝 17 阿斯加德的雨停滞在半空。 从神庙升起的魂灯颤抖着被钉在了黑色的天际中。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人暂停了。 奥丁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凝滞的雨水。 “对不起,不能带你离开这里了。”他低下头看着他少年说。 雨水从他半长的银发上流淌而下。 这场梦他必须醒来了, 那些始终无法面对的重要要去面对。 毕竟……那是曾经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无可改写,无可避免。 想要逃离也只能永远迷失在这个雨夜中。 但他如今必须要醒来了。 “哥哥带我出来不是为了来看这场雨的吗?”少年轻笑着看着他, 伸出手像是要触摸那些停滞的雨,“已经足够了啊。” 不用说抱歉啊,已经足够了。 “你要走了吗?”少年问奥丁。 “不, 我陪你回去。”他说:“回去的路太冷了。” 一瞬间那些空中凝结的面具化成雨水流淌而下,整个雨幕像是巨大的帷幕般缓缓落下。 那些乌鸦欺骗了他们,他们至始至终都未能离开神殿。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所有的逃离都是被困原地。 “我的孩子, 你们应该在告别礼前就来到这里的。”神殿的御座上包尔抬起头对奥丁说,他有着铁灰色的发和一双猛兽般的眼。如今他已是阿斯加德的新王。 奥丁抬起头环视着神殿中手执金枝的众神, 像是雪域里的幼狼戒备地看着陌生的狼群。 “带那个来自中庭的孩子去深渊之井吧。”包尔挥了挥手, 众神围了过来。 “不准碰他!” 奥丁嘶喊着,冰蓝色的风息从他身旁涌起,半长的银发在风暴中卷动。 两只巨大的狼灵从涌动的风息中现身, 它们的毛发如同苍白的呼吸。 它们在巨大的神殿中怒吼着,声音仿佛在山岳间回响般空灵而庄严。 后退的诸神在神殿的阴影中窃窃私语着。 ——“奥丁殿下不是还在幼年吗?为什么会有自己的魂灵。” ——“而且是很强大的狼灵啊。” ——“安静,殿下终有一日会成为阿斯加德的王。” 那两只狼灵护在奥丁和少年身旁,奥丁的眼像是阿斯加德冬季的天空般, 蓝色的风息环绕着他。 白色的绸衣在风中裹着他的身躯。 “带他去找密弥尔。”他在风息中轻声说。 婪狼迅速叼起了他身旁的少年,少年惊呼着不知道发什么什么。另一只餮狼从诸神的仪仗间撕开了一个口子,两只狼向着神殿之外跑去。 奥丁缓缓抬起手腕, 闭上眼。 一瞬间无数的黑鸦从风暴中诞生,它们阻拦着追赶少年的众神,将整个神殿拖入混乱中。 ——你救不了他的。 ——你已经知道了结果的,不是吗? ——永不复焉。 他紧闭着眼,压制着那些乌鸦。 那些黑鸦应该是他的仆从,而不该是蛊惑他的弄臣。 他该是这些魂灵的君主。 “放肆。” 包尔用手中的权杖轻敲神殿御座下的地面。 百万的苍鹰从御座飞下,他们的鸦羽如同利刃般割破奥丁的身体。 白色的绸衣被一道道的鲜血染红。 从地面上生长出的枝蔓缠绕着奥丁的身体,逼迫着他跪下。 黑色的乌鸦死去,遍是是零落的鲜血和血肉模糊的黑羽。 “把那个中庭的孩子带去深渊之井。”包尔在御座上说,他的眼没有看向奥丁,也没有看向诸神,而像是看向无尽的虚空。 白衣的诸神如潮水般退去。 奥丁扭头看着那些诸神笑得近乎嘲讽。 “你和我说布利的死是为了求取龙血。”奥丁挣扎着仰起头看着高坐在御座上的包尔。 “的确如此。”包尔说:“布利是为了诸神而死。” “可你从未告诉我我们将分食他的身体。”奥丁看着包尔,鲜血顺着他身上的伤口流淌而下。 “他的灵魂将与我们同在。这对于他来说是另一种永恒。”包尔说:“神族的永生是有着其代价的。而布利将因他的奉献永远伟大。” “所谓神,难道就是这样的存在吗?”奥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我们居然要靠着撕咬着我们同类的尸体而活,我们和那些古兽有有什么区别。” “难道神不该是这世上的公义吗?”他抬头向包尔嘶吼着。 死去的黑鸦再次化形成黑色的魂灵,如同利刃般向着神殿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诸神雕像席卷而去。 那些黑鸦赴死般冲撞着诸神的石雕,猩红的鲜血撞开在白色的石雕上。 奥丁跪在神殿的中央近乎哭泣般笑着。 “我的父神啊,告诉我吧。神族究竟是如何的存在……告诉我吧。” 包尔却始终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你去深渊之井吧。”包尔突然说。 他踩着台阶走向神殿的地下,深渊之井的所在。 据说深渊之井通向的是金加仑巨渊。 伊始之初,一切所诞生的地方。 在诸神的身影中他突然看见了他的母亲——贝斯特拉。 他的母亲和那个来自中庭的少年都是冰霜巨人的后裔。 在他所有的记忆里都只有着那个女人模糊的印象,她一直待在金宫深处,不愿见自己的每一个孩子。 他惊慌地穿梭在白袍的诸神中寻找着他的母亲。 终于,在处刑台前,他看到了他的母亲。 贝斯特拉有着幽蓝色的皮肤和冰霜般的眼眸。 他擦掉了脸上的鲜血想喊一声母亲。 女人却已经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一瞬间忘记了应该说些什么。 “神族的孩子吗?”女人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还真是令人讨厌的气息。” 然后赤足踩上了熔金和炭火铺就的路上。 诸神手持着金枝在她身边轻声吟哦着,声音庄严而缥缈。 “够了!”贝斯特拉像是不耐烦地说:“停止你们的呻|吟吧!” 她挑着嘴角近乎讽刺地笑了一下,“终于觉得把我一直囚|禁在金宫深处也是个麻烦了吗?你们审判的是你们自己的罪。我得罪就是你们的罪,我的罚就是你们的罚。” “把那个孩子带过来。”她转过头看着被众神带过来的黑发少年。 少年的气息微弱,她冰蓝色的眼看着少年,然后用手蹭了蹭少年的脸。 “你和我一样,都是冰霜巨人的后裔。” “他叫什么。”她转过头问身边的神使。 “他还没有名字。” “那‘洛基’这个名字怎么样?在冰霜巨人的古语中代表着‘不熄的火’,我送给你的名字。”女人歪着头皱着眉,“应该是这个意思来着,在这里待得太久,脑子都傻掉了。” “还有啊,一会他们问你什么,都要说不同意啊,他们没一个好东西。”贝斯特拉捏着少年的下颌说。 “他们啊,要让你代替我了,可怜的孩子。”贝斯特拉看着少年说:“所谓神啊,想要永生就不得不割舍着自己的罪。他们觉得那是很脏的东西,于是就让他们眼中最下等的古兽来背负他们的罪。” “可笑又荒谬的一群兽类罢了啊。”女人笑着站起身,转过头看着从神殿走下的包尔。 她抬起被铁索束缚着的手腕,向着包尔勾了勾手指,“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白袍的诸神分开。 女人抬着头看着包尔走过来。 “贝斯特拉……”包尔握着手中的权杖说。 他还未说完,女人就直接将他的衣领扯过,然后侧身在他耳边说,“懦夫。” “你们无需故弄玄虚了,因为你们没有审判我的资格。” 女人后仰着身,向着深渊之井坠落。 金加仑巨渊,诞生一切,却也毁灭一切。 奥丁向前扑去,却被身后的神使拦下,他们捂住他的嘴。 他跪在地上,看着女人死去。 18 无尽的虚空和荒芜,皇轩烬坐在虚空中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黑寡妇。 空中是轮转的日月。 二十六月相形成一个圆环。 “这里是什么地方?”黑寡妇皱着眉一手拄着下巴,像是有些嫌弃一样地看着周围。 “难道不应该我问你吗?”皇轩烬说。 “按理来说,你应该会被困在一个你无法摆脱的过去里。”黑寡妇转着手上的紫罗兰说。 “所以你以为你会看到什么?” “第二次黄昏之役?白昼之殇?”黑寡妇说:“至少应该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之类的。不过显然,这里不是什么遍地堆尸的战场。” “这里……是永无尽头的现在。”女人轻叹着说。 困住维希佩尔和阿奎那的都是无法面对的过去,可困住这个少年的却是没有尽头的现在。 日夜的沉沦与荒芜。 “我的条件仍然有效。”女人将手中的紫罗兰递到少年面前,“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折下这朵紫罗兰。” “阿奎那也就会死掉?”皇轩烬问。 女人点头。 “还真是杀人不见血。” “外带附赠——神性的生命。”女人说。 “神性的生命?”皇轩烬像是觉得有些可笑一样,“那与我现在的生命有什么区别吗?” “那是更加永恒而辉煌的生命。”黑寡妇说。 “可困住我的,即是无法逃离的现在啊。你给予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以永恒的生命又有什么用处的?”皇轩烬半瘫在椅子上,“生命于我本便是无止歇的痛苦。我肯活到现在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们告诉我要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去活。于是我酗酒抽烟,一掷千金,我甚至不在乎我自己的一切,因为明天老子就要死掉了。如果你给我永恒的生命,我怕是只会更不珍惜一切,因为我本来就不在乎我自己。” “不,不止是延长你的寿命,而是从凡人之躯变为似神者。”黑寡妇说。 “质的改变?从青铜变成黄金?”皇轩烬问:“那神性又是如何呢?没有欲望,没有痛苦?那对我来说和虚无没有区别。” “可被困在凡人之躯里不会让你感觉痛苦吗?”黑寡妇问。 “那成为神又是什么样的?以更高的维度俯视众生?睥睨万物,凌然生死?”皇轩烬问。 “当你拥有了神性的生命或许你就会知晓。”黑寡妇俯身看着皇轩烬说。 “我不需要。”皇轩烬摇了摇头,他痴笑着,“生命本就恢弘如史诗,我们蝇营狗苟,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可生命本身依旧壮美而辉煌。” 他摊开手,那双眼轻弯着看着黑寡妇。像是在说他不在乎,可又像是所有的一切他都真切地在乎着。 所以,所谓神性的生命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像是隔壁街上的糖果换了好看的包装纸。 可里面包着的东西一样无差。 那是他的一生,全凭他如何浪费。 堕落颓靡荒废掉一生也是他的自由。 第191章 金枝 19 维希佩尔睁开眼, 四周像是盐湖般辽阔无边疆。 “喂,你终于醒了?”鲨尾递过来一个柳橙, “这边毛都没有,不过我找了了这个, 要不要来一个。” “这里是什么地方。”维希佩尔摇头拒绝了鲨尾的柳橙。 鲨尾掏出刀子剥开柳橙的皮,“过去和现实的中点。” “过去和现实的中点?那算是什么?”维希佩尔从地上站起了身。 “……虚无。”鲨尾说:“我们逃离了过去,但却被困在了这个虚无的所在。” “你怎么知道?”维希佩尔问。 “别忘了现在整个黑市九街的地下城都构建在我的记忆之上。”鲨尾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仿佛我的整个精神流动在黑市九街的地下城中。我被困在这个虚无之地, 可我甚至能听见那里所有的声响,像是所有人和我连接着一条线。” “像是神明吗?”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他。 “有点……”鲨尾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看着整个空间的远方。 “话说你怎么被困住了这么久,能问问困住你的过去是什么吗?”鲨尾咬着柳橙说。 “困住你的呢?”维希佩尔回头看着鲨尾。 “如你我所曾见,是那些异变成异兽的曾经的我的兄弟们……”鲨尾的声音越往后压得越低, 他的眼暗的像是不见底的井。 “我再一次把他们全杀掉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话未说完, 鲨尾猛然抽刀, 刀刃向着维希佩尔的喉颈刺去! 而他还未将刀刺入,维希佩尔手中的燧发枪已经指向他的额头,柳橙汁沿着他的手腕流淌而下。 他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殿下,你这又是何必。” “你呢,你又是何必。”维希佩尔的眼冰冷像是阿斯加德冬季的天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鲨尾。 鲨尾又笑了笑, “那个跟着你的少年把自己弄入了困境中,一换一,所以你和我只能有一个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 “殿下,你知道的,我必须要杀了那个女人。” “因为她揭穿了你曾作为的一切?”维希佩尔说。 “因为她就是曾经那个造成了所有这一切的人!”鲨尾咬牙切齿地说:“是她带着那些针剂而来,是她告诉我可以只要猫灵石的粉末掺进针剂中我的百兽部众就会无往不胜!那个时候她身披红袍而来,面容妖异。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在十年后以黑寡妇的身份在我身边藏了这么久。但我刚才已经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红袍女!” “十五年前,她本来应该是想让你成为她新的祭祀吧。你拒绝了她?”维希佩尔问。 鲨尾近乎嗤笑着说:“我对神性的生命可没有任何兴趣,我追寻的唯有王者的道路。” 他对神的辉煌没有任何的兴趣,他要的是他的国,他要的是俗世的一切。 “但你还是搭进去了你所有的兄弟。” “所以我必须要出去,十五年前的帐还有现在的一切我都要和她算清!”鲨尾猛然将匕首转下刺入维希佩尔的手臂,维希佩尔立刻向下收腕,鲨尾将手肘砍向维希佩尔的肘弯。 燧发枪从维希佩尔的手中掉落,鲨尾另一只手立刻将枪握住。 他用枪指着维希佩尔。 “希德,你知不知道是我亲手杀了我的所有兄弟们。”他近乎癫狂地笑着说:“我知道了他们终将便为怪物,于是我不停秘密杀死着那些已经变为怪物的兄弟。” “因为那个时候黑市九街还未建立,我还需要他们为我去把整个九街都打下来。” “每一天,我都活在巨大的痛苦中。” “最后,我们把整个黑市九街都打了下来,于是我要说我要在地下城举办最后一次属于百兽部众的盛宴。” 鲨尾闭上眼。 他回想着盛宴前系在金属管道上的布条,所有的标记都指向他们的中厅,那是他们曾一同许下壮语要走到地上的地方。 最内层的酒桶里装着巨渊之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盛宴。 可最终他点起了大火。 他们以为他们将会和他一起走向西陆第三帝国的辉煌。可最终离开地下城的只有他。 后来他周围不再有任何的百兽部众,只有被称为食骨者的黑市九街执法人。 他还记得那个红发的少年揪着他的衣领近乎绝望地问他问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杀了他们。 他们的尸体被封在了黑市九街的地下。 他们成为他帝国的基石。 “希德,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鲨尾看着维希佩尔,“我必须要回去,我是黑市九街的王。” “可你根本杀不死她的,不是吗?”维希佩尔看着鲨尾,“如果能,十五年前,你早已杀死了那个红袍女。” 鲨尾痴痴地笑着,“只有神明才能杀死神明吗?” 维希佩尔看着他没有说话。 鲨尾放下了手中的枪,“我记得我曾问过你为何要等那个孤儿死去。你说曾经有一颗星辰陨落,于是它的灰烬散落尘世万千。” 他抬起眼看着维希佩尔,“你找到你的星辰了吗?” 维希佩尔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鲨尾轻笑了一下,“是吗,真好啊……” “我好像已经以黑市九街之主的身份活了很久,可那个被称为百兽之王的地下少年在那场宴会之后就死掉了。” 他成为了王,可王位上只坐着一副孤王的甲胄。 “我被困在这虚无的幻境,可那个女人却让我知晓着地下城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维希佩尔,“你知道吗,那些傻子居然回来了,他们明明已经看到了光明,可他们却又杀了回来。” “明明是我们两个换了他们所有人的自由啊,他们居然这么不珍惜,是不是很该死。”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枪。 他闭上眼,黑市九街的地下,那些流民和古兽厮杀着。他仿佛能感受着所有人的痛苦,也能感受着所有人的的怒吼和执念。 每当有人死去他的心脏便会短暂地停跳。 “这就是云端之神的感觉吗?” 感受着一切,痛苦挣扎、死亡和厮杀。 他轻笑了一下。 那里已经死去了很多人了。 他的兄弟们,他的百兽部众。如今却又有一群傻子在那里厮杀。 “他们是想杀回地上吗?”维希佩尔问。 “没用的,只要我的记忆不结束,他们永远没有办法杀干净那里的古兽的。”鲨尾笑着说。 心魔不散,群兽盘踞。 他猛然抬起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砰!” 一瞬间整个黑市九街的领域都开始坍塌,那些狰狞的野兽嘶吼着消散成云烟。所有浴血的流民近乎惊异地看着一切。 那是他的记忆,那便应该让他来终结这一切。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缓慢地死亡着,直至那名为过去的领域全部消散他才会彻底死亡。 他笑了笑,他想过很多次死亡。只是没想到这个过程会如此缓慢。 那些人都是傻子,舍弃光明厮杀回黑暗,白白浪费了他给他们的机会。可只要他们曾属于黑市九街,他们终究是他的子民。 他是这里的王。当国覆灭,王总为他的臣民该身死于国。 鲜血落在地上。 鲨尾将手中的枪向着维希佩尔扔了过去。 “拿着你的枪,去见你的少年吧。毕竟……他可是为了你一路鲜血厮杀而来。” 男人向后倒去。 那个名为过去的领域彻底崩解。 20 “这就是我不喜欢凡人的原因。”黑寡妇咬着烟枪说:“他们的性命太过轻贱,于是你都不知道他们会为了什么就去死。” 维希佩尔睁开眼,皇轩烬的身体靠在他身旁,十指紧握,鲜血从两人手心对齐的伤口处流下。 “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那就让我们两个解决所有的一切吧。”维希佩尔抱着怀里的少年说。 “怎么解决?打一架吗?”黑寡妇看着维希佩尔,“奥丁,别忘了,你早已为那个少年舍弃了神格。如今的你不过是靠着副残躯在硬撑罢了,怎么打。” “不必担心的,有个孩子替我守着我的罪孽和神性守了千年。”他将被划伤的手放在少年的胸口。 那个雨夜,诸神将他们的罪化为了尼伯龙根之戒禁锢在了那个少年的魂识中。 而他亦舍弃了他的爱与欲望。 “你怕诸神的罪孽会伤到他,所以你居然悄悄在他的魂识里放了你的一小块神性吗?”黑寡妇像是觉得不可置信一样看着维希佩尔。 那个雨夜,诸神都以为那个神族的孩子奥丁选择了妥协,可他却用着最执拗的方式守着他的少年。 他身为神子,却一直在割舍着他自己。 那个雨夜,他为了那个少年割舍掉了他的一小块神性;而在行走尘世的千年里,他不停割舍着那些被染的灵魂。 银蛇一样的光束从少年的心口缠绕上维希佩尔的手。 在这千年后的世间,他再次成神。 蓝色的风息从他的周身生出,他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在神殿反抗着神王的幼神。 如今他周身的风像是壮阔的海息,他轻轻吻着他怀里少年的黑发,然后将少年放下。 一瞬间黑色的鸦群将整个空间覆盖,它们迅速构建着属于维希佩尔的魂域。 火焰四起。 华美的绿色落地窗帘在火中燃烧着,身披盛装的戏子从戏台上跌落。 那些乌鸦该是他虔诚的仆从的,他是它们的君主。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黑寡妇,“伊登,还记得这里吗?” 第192章 金枝 24 “三十年前的老贵族区, 殿下还真是有心了。”黑寡妇看着燃烧四野的火焰说。 黑市九街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维希佩尔布下的魂域所吞噬。 千年之后,那个男人甚至强大更比往昔。 她抬起头, 绿色的藤蔓瞬间从地下生长而出,缠绕成野兽般的样子向着维希佩尔袭去。 维希佩尔抬手, 他周身的火焰化为了燃烧的巨龙将那些藤蔓吞噬殆尽。 火焰四起,黑色的乌鸦在无尽的火域中梭巡着,如万军之势。 他悬空在燃烧的火焰和纷飞的鸦群中, 俯首苍穹。 这里是他的魂域,他借着千年前寄存在少年魂识中的神性——再度成神。 “殿下,你我已是这世上仅存的神族,你也要赶尽杀绝吗?”黑寡妇捂着被火龙灼伤的肩口抬头看着银发散漫的男人问, “神族因永恒而辉煌,我所为的又有什么错呢?” “神族所有别其它族类的仅仅是永生吗?”维希佩尔低头看着黑寡妇说:“居然连你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蓝色的眼像是彩绘的玻璃花窗般。 “否则呢?我们自诩为世界树所钟爱的种族, 可实际上, 所有族类都不过是世界树上的一片叶子。所有的一切都将落下,然后腐朽。”黑寡妇不以为意地说:“我们甚至连永生都是用先辈神族的献祭所堆出来的虚假的东西。” “你总该明白,吾辈生于此, 不该只为了追寻永恒的生命。”维希佩尔凝眉,一瞬间那些骤起的火焰再次化作噬天的巨龙,它们在整个领域间嘶吼着。 维希佩尔身上白色的绸衣在风与火之间如一抹洁白月色。 “追寻吗?我可没什么好追寻的。”黑寡妇像是觉得荒唐一样轻笑着,她的声音像是有些落寞一样, “如果只是为了追寻什么,我可不会平白活了千年。生是虚无,死亦是虚无。” “那你又何必执着于生, 一次次地杀死那些追寻你的孩子。”维希佩尔问。 “生是虚无,死亦是虚无。可死了,就连虚无都感受不到了。”黑寡妇微微转了下手中的烟枪,“或许,我所追寻的……不过是活着的感觉罢了。” 她轻轻歪着头,那一瞬间她的表情竟然像是有些天真。 “不过也就是或许罢了,我若是真有什么想要的,或许也活不到现在了。”黑寡妇轻轻笑了下,她的样子俏丽地像是十六岁的少女。 所谓千年,她一直也就是这么活着罢了。没有心,也没有追寻。 像是风,吹过万物,却不为追寻什么。 有了执念,就有了痛苦。反而会没有活至千年的勇气和欲望。 “殿下啊,你终究还是不想杀我对吗?”黑寡妇抬头看着维希佩尔,“毕竟那场黄昏之役后,这世上只有你与我是同族了啊。只有你与我还有着这样永恒而强大的生命。” 千年的时间里,他们行走在世上,像是巡游在辽阔海域中的巨鲸,而在这片海中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着和他们一样的壮阔的生命。 所过之处皆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众生。 “很像曾经的乌特加德不是吗?” 在天地间哀鸣着,寻觅着曾经的族类,执着地向着北方行进。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他直接挥手,一瞬间火焰化为的巨龙向着黑寡妇袭去。 黑寡妇转动烟枪向后躲去。 天际中所有的一切像是将要倾覆的城池般,火焰中蓝色的风息化为巨大的狼灵。 狼灵直接咬伤了黑寡妇的脚踝,黑寡妇从半空中坠落。 她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还真是无情啊。” 当她将要坠地的时候,无数的藤蔓向上生长着。 “逆转。” 她突然说。 女人睁开水银般的眼眸,空中燃烧的巨龙和幽蓝色的狼灵皆映入她眼中。 在这属于维希佩尔的魂域中她以自己的记忆再度构建出一个属于她的领域! 从空中滴落的雨水自她瞳孔深处落入她眼中。 燃烧的火焰开始熄灭。 枯萎的树木再次生长。 所有的一切都逆转回她记忆中的样子。 她再次落在了地上,当她落地的瞬间,火焰消尽。她敛起身上红色的长袍,一切已逆转回那场火焰之前。 她想起了这里,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个叫做范特威的孩子,她知道有些人会称他为不死伯爵。只因为他从不曾衰老的容颜。 他曾经是个虔诚的教徒,可她却一步步引诱着他杀掉了她上一个祭司。 可他不知道,她已经在他的酒中下了很久的毒,当那场大火熄灭,仪式结束,他便将死去。 她身上的红袍如酒般漫过路旁的玫瑰。她现在还不想回去找范特威,毕竟他永远会在那个院子里等着她。所以什么时候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里是维希佩尔的魂域,但他可没经历过曾经那场大火。 那么这里一定是由一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灵魂所构建起来的魂域。 是谁呢? 维希佩尔去过了老贵族区,他也一定发现了被禁锢在那里的无数魂灵。 他又会以谁的灵魂构建起这里呢。 维希佩尔穿行在人群中,这里虽然是他的魂域,却也是伊登的过往。 他没有办法找到她,这里是由灵魂构建出的幻境,所谓幻境就像是用无数仿照着真实的碎片拼成的镜子。再怎么逼真也终有缝隙,而女人便行走于那些缝隙中。 她小心地藏匿着自己的身影。 衣香鬓影,墨绿色的窗帘被风吹起。 这里是老贵族区三十年前的一场盛大宴会。 他闭上眼不停放出黑色的鸦群,寻觅着女人的踪迹。 台上的戏子吟哦欲哭,高唱着一曲华美的咏叹调。 然而当他抬起眼却看到了宴会的长椅上被一群男男女女围在中间的少年。 少年拄着下巴扔着糖果色的筹码,眉眼间有种介于不耐烦和慵懒之间的深色。 维希佩尔皱着眉,黑色的鸦群在空中嘶鸣,一瞬间整个大厅内灯光明灭。 少年抬头看着明灭的水晶灯,“怎么回事,线路老旧了吗?” 维希佩尔向着少年走了过去,整个大厅内所有的人突然都消散了,只剩下那个抬头望着灯火的少年。 整个魂域内的时间像是停滞了,筹码停止了旋转,红酒停止了晃动。 浓绿色的窗帘在空中滞留着。 他拎着皇轩烬的衣领将他压在暗红色的沙发上,“你为什会在这里。” “殿下,这里是你的魂域,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皇轩烬挑着嘴角笑着看他,少年有一双桃花眼。 “这里是过去。”维希佩尔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啊,虚幻的过去。”皇轩烬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很慢很慢地眨眼,于是会有一种时光漫长的感觉。 “因为哥哥啊……”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说:“你心里有我。” 大厅内消散的众人再次出现,喧嚣鼎沸。 皇轩烬虚握着维希佩尔扯着他衣领的手。 糖果色的筹码在大理石桌上旋转然后缓缓落下。 皇轩烬偏头看了一眼筹码,“五个朝上的,我赢了!” 然后直接手舞足蹈地侧过身把筹码楼到怀里。眉毛挑的飞起,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被冷落的维希佩尔。 “走了走了。”皇轩烬说:“在你的魂域里我向来运气很好。” 维希佩尔只好跟了上去。 “你要去哪?” “你管我。”皇轩烬不以为意地说,然后又皱了皱眉,“反正我无论跑到那不还是在你的魂域里?” 皇轩烬走到栏杆旁,看着远处笼罩在雾气中的科林斯,工厂中巨大的烟囱吐出浓白色的蒸汽,西区圣蔷薇王殿上的古尔薇格女神像在雾气中隐约可见,“那是三十年前的科林斯吗?” “只是我伪造出来的风景罢了。”维希佩尔说。 “像是戏台后的背景布一样。”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闭上眼,再次放出那些鸦灵,寻觅着躲在他魂域中的伊登。 皇轩烬皱着眉看着那些乌鸦,“我不喜欢它们。” 维希佩尔转过头看了看他。 “它们总是说我的坏话。”皇轩烬有些不开心地说。 墙内是喧闹的宾客和吟唱的戏子,艾尔莎捧着怀里将要凋谢的紫罗兰。 那些侍女说这朵花将要谢了,但她觉得再照照太阳,它还是会开的。 面前的阳光却突然被挡住了。 黑寡妇看着还年幼的女孩。 如果维希佩尔想要构建这个幻境,还有谁比就在黑市九街的紫罗兰夫人更合适呢? 她伸出手想要杀死艾尔莎。 只要这样,这个魂域就会崩塌了吧。 然而女孩却突然抬头看着她,“你是女巫吗?” 黑寡妇的手停在半空,她转了下手腕,于是艾尔莎怀中的紫罗兰再次盛开。 女孩睁大着眼看着她,“你救活了它?” 黑寡妇敛着身上的红袍,“我只是让它回到了过去的姿态。” 她的声音像是宣述调般高贵。 “我知道你。”黑寡妇对女孩说:“一个活不长命的丫头。” 科林斯圣拉斐尔医院的医师说艾尔莎的心脏先天有缺陷,她很有可能活不过十五岁。 听到黑寡妇是的话女孩只是眨了眨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怀里的紫罗兰。 “没关系,我只是比别人早一点停下而已。”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这里跳得很慢,我也就可以很慢地看着风景,很慢地做所有的事情。” 黑寡妇再次伸出手,她看着女孩纤细的脖颈。 杀掉算了,反正她也是活不长的。 现在死掉,和以后死掉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孩抬头看着黑寡妇伸出的手,愣了愣,然后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你想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黑寡妇皱着眉看着女孩搭在她手心的手,然后有些无奈地说:“玫瑰花田,那天有一片玫瑰花田,要过去看看吗?” 艾尔莎的白色的花边裙角掠过玫瑰花田,她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黑寡妇披着红色的长袍跟在艾尔莎后面。 人类的生命之于神明不过蜉蝣般短暂。 她行于这世上的千年,便像是看着云起云落般看着那些众生凡人的死去。 而这个女孩连常人的寿数都无法拥有。 艾尔莎在花田的中央停了下来,摊开手像是在感受风的来去一样。 黑寡妇看着女孩被玫瑰花茎划伤的小腿,扯着身上的红袍走了过去,然后蹲在女孩的身侧。 艾尔莎的小腿上的伤痕随着她指尖的移动缓缓愈合,女孩低头看着黑寡妇,像是感到好奇一样。 “你是流浪的女巫吗?”艾尔莎再次问女人。 黑寡妇点了点头。 “那你见过南国的狂欢□□吗?”艾尔莎扯着裙角方便女人的动作,然后低头看着女人。 “见过,不过也没什么好玩的。所有的人都带着面具,像是谁也不认识谁一样。” 天际逐渐被染成玫瑰般的颜色。 黑寡妇抬头看着渐渐逼近的暮色。 “你该回家了。” 她理好艾尔莎的裙角,然后向着玫瑰花田深处走去。 皇轩烬有些无聊地靠在栏杆旁,看着在维希佩尔的指挥下慢慢降临的黄昏。 “你找到她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维希佩尔说。 “不要听那些乌鸦的,它们在骗你。”皇轩烬偏过头看着维希佩尔,那双桃花眼轻轻弯着。 “这些魂灵是我的奴仆,它们不会骗我。”维希佩尔说。 少年却仍笑看着他,“哥哥,信我啊。” 维希佩尔回头看着他,他却突然踩上镀铜的栏杆,摊着手看着维希佩尔。 然后纵身一跃。 他向下坠落着。 双眼紧闭。 然而在他将要坠落时却突然被维希佩尔接住。 他睁开眼看着维希佩尔,然后回头看着宴会上阑珊的灯火,半长的黑发被风吹起。 维希佩尔抱着他落在宅邸的飞拱上。 皇轩烬在他怀里指向远方,像是毫不惊讶维希佩尔会接住他。 “那边,带我过去。” 黄昏坠落在巨大的玫瑰花田中…… 第193章 明月灯 Chapter72明月灯 手执明月灯, 遍照万古穹苍。 01 黑寡妇扯着红袍在玫瑰花田的深处中行走着,她轻转手腕, 那些花茎立刻便化为了绳索般将一个一直躲在花田中的男孩拽了出来。 黑寡妇偏过头看着身着戏服的男孩,“你一直跟着艾尔莎, 当我没有发现吗?” “我……”男孩张口想要说点什么。 “我知道你叫夏佐,是公爵家的戏子。”黑寡妇说。 “你……你真的是女巫。”夏佐有些惊诧地说。 “你为什么要跟着艾尔莎?”黑寡妇问。 “我……我只是害怕她遇到危险。” “危险?是指我吗?”黑寡妇眯起眼看着夏佐,她的眼让人想起暮色中缠绕着树木的蛇类。 夏佐有些恐惧地向后退着。 黑寡妇转回了头, 不再看夏佐,“你这么护着她又有什么用呢?你与她终究云泥之别。” “倾慕着一个人,仅仅是看着她就已经足够欢喜了。”夏佐争辩着说,他的眼中倒映着整个玫瑰园。 “你还小, 哪里知道什么是倾慕?不过演多了傀儡戏,当自己明白罢了。” “我, 我懂的!”夏佐争辩着说。 “可她或许连十五岁都活不到。”黑寡妇像是讽刺地说:“到最后, 你的倾慕也都只会是白费。” “能看着她就已经很好了,多得一天也是一天之幸。”夏佐说。 黑寡妇像是觉得可笑一样轻哼了一声。 本便是蜉蝣般短暂的生命,一日两日又有何区别呢。 “你想让她活下去吗?”黑寡妇突然问。 “你有方法?对, 你是女巫,你一定有办法地对吗?”夏佐像是要扑上去扯住女人的衣摆,可那些花茎将他死死缠绕住,花刺刺破他的脚踝, 鲜血流入土中。 黑寡妇转过头像是有些嫌弃地看着夏佐。 “三天以后,这里会有一场火焰,把艾尔莎带过来。”她走到夏佐身边, 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戏服上,“这件绘着金枝的戏服将佑你在火中不死。” 然后她便直接走向了远方。 缠绕着夏佐的花茎缓缓落下。 “奥丁陛下,既然已经到了,那就现身吧。”她伸手扯着身边的玫瑰花瓣。维希佩尔抱着他怀里的少年落在了花田中。 他低头看着皇轩烬,“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就可以了。” “不需要我了吗?”少年轻笑着看着维希佩尔,那双眼像是桃花一样。 维希佩尔俯身亲吻着少年半长的黑发,少年在他怀里化为无数玫瑰的花瓣。 “我会去接你的。” 他松开手,怀中的玫瑰消散。 “陛下如果想杀我,直接将整个魂域湮灭,我自然也就活不成了,又何必费这么多功夫。”黑寡妇看着维希佩尔说。 “我何必杀你?”维希佩尔问。 “黑市九街那么多人可都是因我而死,陛下难道不想执行您的公义吗?以我一命偿他们的命。”黑寡妇偏着头说:“不过我可没觉得我做错了。他们不过是蜉蝣般的生命,没了也就没了。他们是为了神族辉煌而永恒的生命而死。” “凡人的生命的确没什么好珍贵的,身为神族,应该做的应该是维持众生的平衡,而不是计较于个体的生死。”维希佩尔说。 黑寡妇突然轻笑了一声,目光像是颓落的花,“我忘了,那个一心追寻着虚假的公义的神子奥丁早就死了,死在了那个雨夜,被我们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阿斯加德未来的神王。” “我只是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公义,何为真正的秩序。”维希佩尔说。 “那陛下又为何至此呢?”黑寡妇说。 “我要知道让洛基活下去的办法。”维希佩尔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般,蓝而无际。 “那个孩子,还真是洛基啊……”黑寡妇说:“本来我还在怀疑呢。毕竟所有人都说陛下您早已把洛基的灵魂封在了死者之国。可您到底还是心软了吗?” “被囚禁在死者之国的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在千年前的第一次黄昏之役化成了无数的尘埃。” “如果这世上能有谁知道让他活下去的方法,那么也就只有你了,不是吗?”维希佩尔说:“毕竟你是最先窥见了世界树秩序的神族。” “没有办法的。”黑寡妇摇了摇头说:“只要世界树还是这个世界的秩序,那个孩子就是必死的。” “我和古尔薇格其实也都想过要救那个孩子,但是没有可能的。”黑寡妇的目光迷离,“他的降生就是为了给这世上带来毁灭,而他自己最后也会毁灭自己,将自身献为世界树的盛宴。如果他想要活下去,那就只能给这世上带来一次次地毁灭来满足世界树。” “但世界树最终惦记地是他,他们可不会忘掉这个孩子的。他们已经等了千年。”黑寡妇说。 “所以你救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用了千年在这世上寻找他湮灭而落的尘埃,不过求他的十年。用千年换十年。”黑寡妇像是觉得可笑一样。 “我不信这就是他的命。”维希佩尔却只是看着满园的玫瑰,“他的命该是手执明月灯,照遍万古穹苍……” “不可能的,陛下,你明知他只有死亡这一个结局的。”黑寡妇却嗤笑道。 维希佩尔缓缓抬起头看向黑寡妇,一瞬间蓝色的风息自他周身涌起,他抬起手,风息化为凶猛的狼灵扑向黑寡妇。 “陛下,您这便动怒了吗?”黑寡妇挥手,满园的玫瑰化为了利刃,穿过凶猛的巨狼,切割着蓝色的风息。 “奥丁,你知道吗,你一直在以自己为万物的尺度。可连你自己都早已被命运碾压而过,于是你固执而不知悔改地把自己的一切又再重新拼了起来,然后仍旧以自己为尺度,但你的尺度早已扭曲!” “你言说着公义和秩序,可你终究不过是个自私而又愚蠢的可怜虫!” 维希佩尔悬空在玫瑰花田上,银枪从手中幻出,蓝色的风息缠绕着他,银白色的绸衣在风息中裹着男人的身体。 他像是君主般俯首。 他抬起手,银枪向下掷出。 黑寡妇的眼瞬间睁大,然而银枪已经刺入了她的心脏。 冈格尼尔,必中的永恒之枪。 在投掷前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02 黑市九街。 火焰逐渐熄灭,黑色的烟雾慢慢散去。 整片土地上只剩下那棵枯萎的神眷树,枝丫上系着铃铛和木牌的红绸在风中晃着,铃声空灵而遥远。 黑市九街外那些已经逃离了的女人们围在一起。 “伯爵夫人呢?”脸上有着淡淡雀斑的女孩抱着怀里的小茉莉突然问。 “伯爵夫人没有和你一起出来吗?”妖婆扯着象龟问。 象龟有些憨憨地摇头,“夫人只让我护着你们离开……” “还有人看见过夫人吗?”妖婆回头问着众人。 所有人都摇着头。 “我要回去。”妖婆撩起被烧毁的裙摆突然说。 地下的矿洞中,蓝色的萤石化为了蝴蝶,一瞬间那些幽蓝色的蝶纷纷向着洞口飞去。 像是要赴一场约定般。 杜特从隧道深处走出,拍了拍手,对那些厮杀着的流民和食骨者说:“停手吧。阿奎那已经死了。” 维希佩尔落在了黑寡妇的面前。 长|枪化为银色的尘埃般消散,黑寡妇捂着自己被洞穿的胸口倒落在玫瑰花田中。 维希佩尔将指尖搭在黑寡妇的伤口处,“你竟然用自己的身体藏着那些人灵魂的碎片吗?” 黑寡妇痴痴地笑着,“陛下是觉得我可笑吗?” 明明告诉着自己不要在乎,告诉着自己那些孩子终将死去,终将离开她。 可她居然还是在每一个仪式上偷偷藏下了那些孩子一小块的灵魂,然后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带着无数灵魂的碎片走过漫长的时间和绵远的路。 或许那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吧…… 不为了追寻任何,只为了灵魂的永恒。 她的,还有那些孩子的。 整个魂域在慢慢地收束。 “所以,陛下是用我的灵魂构建的这个魂域吗?”黑寡妇抬起头问。 “准确的说是你割舍在金枝中的灵魂。”维希佩尔说。 “原来我把这一切都记得这么清楚吗?”黑寡妇说。 “当这个魂域彻底收束,你的灵魂也会湮灭在这里。” “还真是漫长地死亡啊。” “陛下费了这么多心思,是为了我的神格吧。”黑寡妇说。 “是,即使改变不了洛基必死的命运,我也要执意一战,在那之前我必须变得足够强大。”维希佩尔说。 “那你拿去吧。”黑寡妇闭上了眼,蓝色的蝴蝶从她的伤口处纷飞而出。 她站起了身,向着蔷薇花田近处的城堡走去,红色的长袍将她的伤口遮盖住,她身旁是纷飞的蓝色蝴蝶。 落日被逐渐焚尽,这个魂域在渐渐消失。 女人推开了吱呀的门。 风吹起窗前白色的窗帘,她走了过去,将窗关上。 睡在躺椅上的男人睁开眼看着她。 黑寡妇坐在了躺椅旁,摘下了男人脸上的面具,男人的面容仍旧俊秀。 与当年那个曾为了他奋不顾身的少年一般无二。 “今天不上楼去睡了吗?”男人问。 黑寡妇摇了摇头,“今天想和你一起看看黄昏。”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黄昏逐渐化为黑暗,最后一只蓝蝶从她心口飞出。 原来,她一直都在乎的。 第194章 明月灯 03 维希佩尔从漫长的黑暗中睁开眼。 那个魂域已经彻底消散, 幽蓝色的蝶死在玫瑰色的黄昏中。 卡特正守仍旧昏迷的皇轩烬身边,手持着一柄线膛枪, 不停击毙着那些从隧道中梭巡而至的古兽。 “阿奎那之前把针剂分发给了一些食骨者,现在看来, 他们已经异变成古兽了。”卡特背对着维希佩尔说。 趁着维希佩尔醒了过来她迅速地换着弹药。 “马上就要到十二点了,你必须在那之前把皇轩烬唤醒。”卡特说。 维希佩尔抱起旁边昏迷着的少年,将两个人被割伤的手心相对, 然后十指交叉而握。 “多谢。”维希佩尔对卡特说。 “我帮你做这些只是为了皇轩烬,所以你不需要谢我。”卡特抬起枪身继续射杀着那些古兽,“我只是想让他带我去穆斯贝尔海姆,在那之前, 他必须活着。” 维希佩尔闭上眼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 维希佩尔沿着海岸线行走着。他本以为他会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但是没有。 遍目所及只有无际的天和大海。 走到一处泊着船的海岸, 他突然看见了皇轩烬。 皇轩烬穿着件被海水浸湿的二道背心, 端着枪趴在沙滩上,向他挥着手示意让他靠边。 维希佩尔皱了皱眉,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 皇轩烬继续挥着手, 他于是只好走到了一边。 一只海鲨跃过海面,枪声瞬间响起。 海水被鲜血晕染开,皇轩烬收起抢,向着鲨鱼跑了过来。 维希佩尔觉得所有的一切有些奇幻, 但他还是帮着皇轩烬把鲨鱼弄上了岸。 “这里是怎么回事?”维希佩尔问。 “如你所见,困住我的不是无法面对的过去,而是永无休止的现在。”皇轩烬说。 日复一日的荒芜, 日复一日的苟且。 “有办法离开这里吗?”维希佩尔说。 “殿下,你有办法结束‘现在’吗?”皇轩烬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 ‘现在’是永无休止的。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维希佩尔问。 “如我以前的每一天一样。找点东西吃,然后荒芜地度过一天。”皇轩烬坐在沙滩上,用身后的匕首割下了一块鲨鱼肉,然后装进麻袋里背在背上。 “走吧。”他看着维希佩尔说。 两个人沿着海岸线行走着。 “你有试过离开这里吗?”维希佩尔问他。 “你有试过结束‘现在’吗?”皇轩烬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看着他。 “可这里终归是虚幻的。”维希佩尔说。 “那离开了这里就不是虚幻了吗?”皇轩烬像是觉得无所谓一样说。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矗立在海边的黑塔,维希佩尔再度觉得这里有些奇幻。 两个人沿着积满尘埃的台阶向上走着,皇轩烬推开门。 一声枪响,维希佩尔身边的少年倒落在台阶上,鲜血沿着台阶落在了下一层的地面上,溅开了地毯上陈年的尘埃。 “进来吧。” 阁楼里面的少年探出头对维希佩尔说。 是皇轩烬…… 另一个皇轩烬。 “怎么回事?”维希佩尔看着屋内的皇轩烬。 阁楼上的皇轩烬摇了摇头,“顺便把鲨鱼肉拿进来吧,我刚把水烧开,恩……准确地说已经烧开很久了,但我懒得去关火。” “告诉我,怎么回事。”维希佩尔却只是看着他。 “喂,你烦不烦啊。”皇轩烬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个也是我,都是我。一个人待在这总会无聊地啊。” 维希佩尔拎着麻袋走进了阁楼,他看着穿着黑衬衫的少年。 皇轩烬拿了个杯子洗干净,他歪着头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每次一纠结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我。” “要不要来瓶酒。”他打开冰箱看着隔层里的酒。 “还是喝点水吧,你现在的胃明明难受得很不是吗?”书桌旁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少年,他端着杯子说。 冰箱旁的皇轩烬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枪,向后开枪。 于是书桌旁的少年倒落在椅子上,鲜血沿着地板缓缓流动着。 “我就是要喝酒。”皇轩烬扁着嘴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金酒倒在了维希佩尔面前的杯子里。 “不用管他的,一会他的尸体就会变成柳橙汁。”皇轩烬说。 “你每天就是在这里,不停地杀着自己吗?”维希佩尔说。 “要么呢?”皇轩烬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就算没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在不停地这样杀戮着自己,只不过你们没有人看得见罢了。” 少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抬起枪将突然出现在门口像是要说些什么的少年再次杀死。 无数个日日夜夜,那个少年在黑暗中自戕。 那是没有声响的杀戮,无人能审判的无罪之罪。 “要出去走走吗?”皇轩烬突然说。 维希佩尔刚要点头,他面前的少年就突然心口中了一枚飞镖。 “不要,我才不要出去。”靠在浴室门框上的少年皱着眉头说,他走到死去少年的旁边,拽着红绦抽出飞镖,“他们都喜欢用枪杀人,搞得皇轩烬像是一直是个西陆人一样。我不一样,我是纯正的东煌冷兵器派。” “比起枪,还是飞镖好玩一点。” “你还真的是很纠结啊。”维希佩尔说。 “是吗?”皇轩烬皱着眉问。 “你历来如此的。有的时候像是怕我怕的不行……”他走到了皇轩烬身边,轻搂着皇轩烬的腰,“有的时候又像猫一样。” 他想着刚刚那个在宴会上对他说——“你心里有我”的那个少年。 只不过他的少年向来只是撩拨一下就跑的不见影。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皇轩烬抵住了维希佩尔的下颌。 “这么无情的吗?”维希佩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不信你问他们。”皇轩烬指着旁边突然出现的三个少年说。 “我不在乎。”坐在窗边的少年说。 “我也不在乎。”另外两个少年说。 “你们不应该有着不一样的意见吗?”维希佩尔有些心伤地说。 “我们只是因为纠结晚上吃什么甜点而出现的。”窗边的少年说:“核桃酥还有吗?” “西陆买不到那种东西的,只有华夫婆婆的面包。还是吃面包吧。” “你们不要这样好吗,他要哭了,他真的要哭了!”另外一个少年指着维希佩尔说。 “但我还是想要吃核桃酥。”窗边的少年跳了下去,直接向着另外三个少年开枪,维希佩尔怀里的少年化为了尘埃散去。 皇轩烬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份核桃酥,递给看上去真的要哭了的维希佩尔,“来尝尝吧。别伤心了,虽然我杀了你怀里的少年,但我的腰也可以给你搂。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在了维希佩尔旁边的桌子上,像是示意维希佩尔想要过来搂他也随时可以。 他们都知道维希佩尔喜欢他们,但他们都不在乎。 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或许那个少年真的没有心吧…… “我必须要保证这里不要有太多的皇轩烬,就像要保证猴面包树不能超过三棵一样。”皇轩烬耸了耸肩说:“虽然我有的时候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不过到最后大抵还是一意孤行。而且他们大多时候只会在旁边喊:我好痛苦啊,救救我啊。” “他们只会说这个。”皇轩烬拿着刀切着盘子里的核桃酥说。 “你必须在外面的时间到十二点之前离开这里。”维希佩尔说。 “那你知道现在外面几点了吗?”皇轩烬问。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这里是这没有时间的,这里永远是现在。”皇轩烬说:“所以都无所谓了,冰箱里还有华夫婆婆的面包,要不要来点。还有,鲨鱼肉该下锅了。” 黑市九街。 卡特换着滑膛枪的子弹,突然听见身旁有响动。 阿奎那化作的不死之物挣开了黑寡妇缠绕着他的藤蔓。 那些一路杀了上来的流民刚刚闯入这里便看到了不死之物扬起了巨大的头颅。 “怪……怪物。”断翅鹰近乎惊恐地说。 不死之物狂啸着,整个剧院在他的嘶吼声中坍塌。 黑塔之上。 维希佩尔不知道在这里和皇轩烬度过了多少的日夜。少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想法,而他也没有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午后,皇轩烬爬上了黑塔的塔顶,将喝剩下的冰水倒在了塔顶大片的土上。 “这里是什么。”维希佩尔问。 “一些种子。”皇轩烬拿着旁边的小棍戳了戳土,“我忘记我种了什么,可能种了点花吧。” “你是打算在这里过日子了吗?” “不,我只是知道,我这次离开,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璀璨阳光照在少年的侧脸上,他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日光。 “我流落到黑塔的时候,每天像是野狗一样活着。我曾想过死,可有一天我在这里找酒的时候看见了墙壁上写着的一句话。”皇轩烬说。 “——都是人间好风景。” “是那个曾被囚禁在这个黑塔上的安妮女王写下的。” 那个根本无心政治的女孩最终被囚禁在了这里,可她却向黑塔的守卫讨要着龙舌兰的种子。 在那无数的日日夜夜里,曾经的那个少年游荡在这黑塔中。 清醒而荒颓。 皇轩烬坐在黑塔塔顶边缘的椅子上,他看着维希佩尔。 “哥哥,一直以来在天鹅湖旁拉着小提琴的人是你吧。”他轻笑着问。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 皇轩烬却只是闭上了眼,然后向后倒去。 能结束现在的,当然便是死亡。 在他坠落的瞬间,龙舌兰自塔顶的土中生长而出。 这是他送给那个也曾游荡在这黑塔中的女孩的礼物。 ——都是人间好风景。 结束这日复一日的,是死亡。 结束堕落颓靡的,也是死亡。 黑市九街中,众人惊慌奔逃着。 他们从未见过那样只应该存在于□□中的怪物。 不死之物在将要熄灭的余烬中行走着。 在它的嘶吼中,那些散布在黑市九街四处的古兽聚集而来。 卡特端着枪不停向着不死之物射击着,然而那些子弹却像是扔向铜墙的土块一样。 抢中的子弹都已经打完了,卡特扔掉枪,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 她记得这把匕首是狂欢前阿奎那送给她的。他说,他的女人总该有样护身的东西。 狰狞的头颅猛然向她扑过。 鲜血溅在了滚烫的余烬上。 卡特睁开眼,皇轩烬握着手中沾满血的古剑,像是有些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狰狞的不死之物。 他身上的风衣和衬衫早已被撕碎焚尽,裸|露着满是硝土和伤口的上半身。 “还真是懒得醒过来啊。”皇轩烬说。 他转过头看向卡特,“我和你说过的,挡在你面前的,杀掉就好了。” 巨大的怪物轰然倒落。 皇轩烬握着剑穿过那些惊诧的众人,抬眼看着狰狞的古兽,“还有些杂碎,不一起解决掉吗?” 死亡是必定的命运,而未知的是你是否会于烈焰处重生…… 04 火焰已经彻底熄灭,亚瑟帝国的救援队也终于突破了重围,开始清扫战场。皇轩烬把遍体鳞伤的卡特交给了医疗兵。 然后对旁边的断翅鹰抬了抬下巴,“扶我。” 断翅鹰愣了愣,皇轩烬的身形有些不稳,断翅鹰连忙将少年扶起,将少年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扶你过去。”断翅鹰说。 他扶着少年向着救护车的地方走去,在经过那些流民的时候却突然有人锤了一下皇轩烬的胸口。 那些人从他身边走过,锤在他的肩头胸口处。 皇轩烬轻笑了一下,“你们是想害命吗……”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废墟。 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寄居在这个易拉罐中的蚂蚁,可当这个易拉罐要被碾碎时,他们却拼了命地撑起了这里。 谁让他们就是这里的亡命徒呢…… 05 医护室。 皇轩烬靠在墙上,旁边的一名亚瑟士兵正在负责伤员等级。 他看了看那名亚瑟士军的银叶胸针,居然是名圣殿骑士吗?看来维希佩尔还是准备蛮充分的,不过没派上什么用处。 那名圣殿骑士走到了皇轩烬面前,拿出一块金属板,“请按一下指纹,我们在进行伤员信息登记。” 皇轩烬嗤笑着按了下指纹,果然还真是让人无处可逃的档案制度啊。 过了一会,那名圣殿骑士跑了过来。 “先生,您好。根据您在亚瑟帝国登记的信息,您的姓名是子尘,东煌人。” 皇轩烬喝着热水的手一颤。 明明是他自己都要忘记的过往,居然还被档案登记着吗? “这里显示,您曾于992年就读于英灵殿,并同年加入了……圣殿骑士。”那名圣殿骑士像是十分惊诧一样抬起头看着皇轩烬,“前……前辈!” 皇轩烬:“……” “前辈是在做卧底工作吗?”圣殿骑士一脸惊诧地说。 “我的情况,你去问西文德尔科就好了。” “可副团长和书记很忙的啊,他们应该没有时间理我,我是今年刚刚加入圣殿骑士的。”圣殿骑士喃喃道:“而且我是从军队直接选调过来的,殿下能不嫌弃我的出身,真的太感激了……” 皇轩烬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的兴趣,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嗯嗯,好好干,好好干。” “是,前辈!” “我这就给前辈拿药去。”圣殿骑士于是赶紧跑了出去,刚出门就又探出了头,“前辈,这里显示您在英灵殿还有两科补考没有过。如果有时间可以回去补考拿下毕业证的。” 皇轩烬:“……” 人生真是艰辛。 第195章 明月灯 06 皇轩烬第二天就被转移到了阿斯加德。 在亚瑟的中心医院待着的时候, 伐纳派伊利尔和蒙顿尔来了一趟,看过了他的伤势后他俩表示伊莎贝尔并不想负责他的医药费, 然后真诚地说伊莎贝尔嘱咐他要好好养伤。 下午的时候西文和那天负责登记的圣殿骑士就过来了。 “殿下让你过去。”西文轻咳了一声说。他没加称谓,可能是他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位昔日的同僚。 三个人在车上的时候, 皇轩烬看着西文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另外一名圣殿骑士完全没有感觉,自顾自地介绍自己叫司铎尔。 “子尘前辈是和西文前辈一届进入圣殿骑士的吗?”司铎尔满脸真诚地说。 皇轩烬满脸尴尬地点头。 “在英灵殿挂了两科还能进入圣殿骑士, 前辈其他方面一定很厉害吧。” 可以把话题从挂科这种事情上挪开吗!? 我好歹也是曾经号令数十万雄兵镇守居庸关的皇轩少主啊!我可是众人口中背叛了三个帝国的传奇叛徒,人送外号三姓家奴啊! 为什么在你口中我人生的履历就剩下了在英灵殿挂了两科的圣殿骑士啊! 一下子气势下降了好多啊! “司铎尔,这位前辈的事情你不要多过问了,做好自己的事情。”西文咳了一下说。 这就对了嘛, 一句不要多过问简直就是最好的装逼方法,就差在后面注明我的人生多么传奇辉煌而又神秘了。 皇轩烬挑了挑眉, 对西文非常满意。 “而且他挂的科目是西陆史和地理, 身为东煌人不了解西陆史和地理也是很正常的。”西文认真地说。 ……这么详细的备注就不要说明了吧。 而且为什么要把话题拐回到挂科这种只有学校里的读书娃才会在意的事情啊! 老子可是分分钟决定帝国兴亡的存在啊! 皇轩烬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那前辈当初在英灵殿选读的是什么专业啊。”司铎尔又开始了询问。 ……不是说不要多问我的事情了吗? “机械。”皇轩烬咬着牙说。 怎么回事,感觉一瞬间变成了当初那个穿着傻兮兮英灵殿短裤校服的家伙啊…… 而且人生备注还是挂了两科,至今没有补考。 “那很厉害啊, 我听说另外一位前辈的弟弟现在就在英灵殿当机械系的讲师啊,好像叫戴文。” 皇轩烬:“……” 还真是,梦回阿斯加德英灵殿啊。 到了金宫的时候,维尔和德尔科正在维希佩尔的房间里汇报工作。 看见皇轩烬进来, 维尔的眼睛恨不得化作刀子。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你们先下去吧。对黑市九街那些流民排查一下身份, 没有重大情节的养好伤放回去就好。”维希佩尔翻着手上的文件说。 “那家伙是要在这里待着吗?”维尔恶狠狠地问。 “恩。”维希佩尔点头说。 “西文还有你司铎尔,加上德尔科。都给我留在这里,只要这家伙在维希佩尔殿下的房间里,你们就必须守在这里!”维尔说。 “没有那个必要。”维希佩尔说。 “把你们两个单独放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殿下您现在还这个样子!”维尔连忙说。 “记住,绝对不允许殿下和这个家伙单独待在一起。”维尔看着那三名圣殿骑士说,目光好似林中虎。 皇轩烬:“……” 你们亚瑟帝国的人是不是都针对我啊。 维尔走了以后,维希佩尔云淡风轻地继续看着文件,剩下皇轩烬和另外三名圣殿骑士大眼瞪小眼。 过了大半天,维希佩尔都根本当屋子里没他这个人。 皇轩烬无聊地在屋子里翻来翻去,整个人摊在维希佩尔书桌前的椅子上。 另外三个人跟标兵一样在墙边站的溜直。 司铎尔近乎惊恐地看着皇轩烬这么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其实他也不想表现地这么放肆。但如果他也跟着去站的跟标兵一样,惊恐的就应该是维希佩尔了吧。 最后皇轩烬实在饿得不行,拿起桌子旁边的电话。 他看着铜制的转盘皱了皱眉。 司铎尔赶紧说:“一号键是联系军情局总办公室的,二号键是联络政部秘书办的,三号键是……” “厨房是哪个键?”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司铎尔问。 “厨房?” “对啊,伊莎贝尔在王殿的办公室里九号键就是厨房的。”皇轩烬非常真诚地说。 “没有直接联络厨房的按键,我一般是自己做饭吃的。”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拿着话筒的手有些迷茫。 “你想吃什么让西文下去通知厨房就好。”维希佩尔说。 “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行,正好看看厨房那边有什么。”皇轩烬站了起来说。 “让西文下去。”维希佩尔翻着文件说。 “行吧,问问厨房有没有莲子粥。”皇轩烬说:“我想喝粥,别的也可以。” “你们也饿了吧,想吃什么让厨房一并送过来吧。”维希佩尔对西文他们说:“我要一份一样的莲子粥。” “我要燕麦粥。”德尔科毫不客气地说。 “那……我也要燕麦粥就好。”司铎尔有些怯怯地说。 窗外午后的璀璨天光落在阿斯加德遍目皆白的建筑上。 皇轩烬看着旁边的书架,发现司天命曾经送到这里的那本《桃花扇》居然也在这类。他压着书脊把那本《桃花扇》抽了出来,里面夹着早已发黄的书签和一痕枯红花瓣。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缘深缘浅,终比不得家国事大。 喝完了那碗粥,也就到了皇轩烬该回医院做晚间检查的时候了。 “我送你过去。”皇轩烬刚站起身,维希佩尔就说。 “算了吧殿下,你自己的身体还没养好呢。”皇轩烬笑了笑说。 “我晚上有个会议。”维希佩尔说。 维希佩尔把皇轩烬送到医院以后直接就去了兀尔德泉厅,听说是那些蓝血贵族又在闹什么事情。 皇轩烬没有心思管亚瑟帝国的事情,踩着台阶去找亚瑟的医师拿检查结果。 医师刚看见他面色有些为难,“子尘先生,是这样的。您的检查结果有些异常,已经超出了人体所能有的范围,我们怀疑是采样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或者是仪器出现了一些问题。” “把报告给我吧。”皇轩烬说:“要是我的检查结果正常了,那才是不正常呢。” “那还请您到这边做一下后续的治疗。”医师说。 “没那个必要了。”皇轩烬把报告揉了揉扔进了医院的垃圾箱。 连伊莎贝尔都舍不得在他这副身体上花心思了,他自己更没那个心思。 能撑多久是多久吧。07 想起司铎尔说戴文在英灵殿里任职讲师,他突然来了兴趣想去看看那家伙在英灵殿里过得怎么样。 当初明明是说要去圣痕机械所的啊。 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英灵殿的机械系大楼,他在投币零售机里买了瓶饮料,然后就在门口等着。 在那个曾和他睡了一年的男人从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蹲在旁边压低声线说:“这位叫戴文的少侠,我观你骨骼清奇,往后必成大器……” 然后戴文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从他面前直接晃走了。 皇轩烬:“……” 我看你们亚瑟帝国的人就是都在针对我! 就当皇轩烬觉得今天他要被彻底忽视地时候,戴文突然转过头看着他,“子尘啊,你当初也是机械系的吧!” 喂,要不要一个个都这么梦回英灵殿啊!你是不是接下来就要说我挂了两科,是不是! 还没等皇轩烬反抗,戴文就突然死死揪住了皇轩烬的肩膀。 “喂,你要干什么,要叙旧也不用这个样子吧。” “子尘,只有你能救我了。”戴文突然说:“能不能帮我代一节机械课!” “也不是不行,不过为啥啊?”皇轩烬问。 “赛维娅老师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英灵殿了,据说是休假,今天赛维娅老师终于回来了,大家要给她办接风宴,但我凑巧有一节晚课!求你了!” “你居然还在迷恋赛维娅老师,我还以为你只是青春期悸动。” “我对赛维娅老师可是一片真心,匪石不可转!”戴文嘶吼着说。 “行吧,行吧。”皇轩烬有些无奈地说。 本来以为会是兄弟相见,百般话语化成酒。没想到这家伙心里只有女人! “我这里有衣服!”戴文立刻把皇轩烬推进了机械系大楼,“晚上的晚课都是给别的系的学生上的选修课,随便讲讲就好!” 皇轩烬穿着身上衣冠禽兽般的领结白衬衫,感觉百般不自在。 英灵殿课堂。 皇轩烬扯了扯衬衫上的领结,旁边有个别着主任胸牌的男人跑了过来,“戴文讲师哪里去了!” “额……他今天有一些事情。” “什么?可这节课刚被抽选做公开课了!唐德阁下和西庇厄阁下都回来旁听的!” 皇轩烬:“……” 不用想了,亚瑟帝国就是在针对他。 “没关系,反正只是一节选修课,应该要求不会太严格的。只要我拿出我的实力出来,就绝对没问题的!”皇轩烬拍了拍主任的肩膀。 “那么,今天这节课将由我来代课,因为已经到了学期中,大家的学习也已经完成了很多,所以……今天是答疑课!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吧,至于我又没有兴趣回答还是要看我的心情的!”皇轩烬撑着讲桌扫视着台下的英灵殿学生,以及坐在角落里的唐德和西庇厄。 那个西庇厄不就是很久之前在伐纳和亚瑟谈判会上为难他那个吗。 希望这两个家伙不要给他惹什么麻烦。 “我想请问一下这位老师,您是否就是那名被称为三姓家奴的背叛者,皇轩烬。”西庇厄直接举牌问。 一瞬间整个教室内就像是炸了锅一样。 ——“他就是皇轩烬?” ——“他怎么会在这里?” “肃静!肃静!”皇轩烬懒懒地挥了挥手,“是。” 看来接下来都不会消停了啊。 “还有什么问题,就尽管提吧。” 他像是无所谓一样看着台下的众人。 无论什么,他如实相告就是。 “那皇轩老师,可以请问嘉德骑士团里的蒙顿尔和伊利尔是什么关系吗?”突然有一个女生举手问。 皇轩烬:“……” “您身为嘉德骑士团的团员,肯定非常了解他们吧!”女孩继续问。 就这么忽略了我吗?为什么会直接去问蒙顿尔和伊利尔? 难道不该就三姓家奴什么地深入地询问一些吗?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牌面吗? “他们,他们啊,是很简单的同僚关系。只不过……偶尔会一起去逛个街什么的,偶尔会睡在一起,很普通的同僚关系。毕竟西文和德尔科也经常这么干。”皇轩烬扶着额说。 “哇!”台下瞬间再次炸锅。 “那皇轩老师,请问你知道等伊利尔和蒙顿尔离开嘉德骑士团会后会去哪里吗?” “这……伊利尔的话估计会去银城,蒙顿尔呢应该会和他哥哥一样成为伐纳的将军吧。”皇轩烬苦笑着说。 真的不打算问问他的情况吗? 血沙之叛,焚海之战,什么的都好啊。 就没有人想了解一下被封禁的第二次黄昏之役是个什么情况吗?! 难道他布满鲜血的一生还比不上两个谈对象的小青年。 第196章 明月灯 08 “肃静!这堂课是机械课, 不是什么别的课,我希望你们能更多提问一些关于机械的事情。”他冷着声音说。 “那皇轩老师, 可以讲解一下最新的三次联动合金轴承在布尔威亚装置中的使用要点吗?”一名男生举手问。 ……布尔威亚装置? 那是个啥? 三次联动合金轴承,又是啥? “请问一些与课本相关的问题。”皇轩烬轻咳了一声说。 “这个在课本153到183页, 整个小章都在讲这个。”那名男生说。 “是吗。”皇轩烬镇定自若地说,然后再次理了理领结,“这教材还真是日新月异啊。” “还有谁有问题吗?” “可老师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男生固执地说。 “我说还有谁有问题吗?不一定和课本有关的也行, 如果可以我挺愿意给你们讲讲嘉德骑士团那十二个年轻俊美的少年的。” “那皇轩老师,您现在在伐纳帝国负责一些什么呢?”有人举手问。 皇轩烬:“额……主要是担任帝国少将一职,还有就是负责部分异端审判所的工作。” “具体是干什么的呢?” 皇轩烬:“其实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事情干……” 好吧,他现在干的都是混吃等死的事情。 他所有的辉煌都是过去的, 现在的他不过是日夜荒废人生罢了。 “皇轩阁下,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这个问题应该只有你能回答了。”唐德突然举牌说。 唐德!好样的!皇轩烬暗自为唐德鼓掌。 “只有我能回答的问题吗?那我就只好洗耳恭听了。”他轻笑着说。 来, 问点吊炸天的问题!我这一生鲜血如洗权势纵横的履历你最清楚不过了! “皇轩阁下,您目前在英灵殿仍有两科考试为挂科状态,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过来补考呢?” 皇轩烬:“……” 你们亚瑟帝国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我不过就是挂了两科, 难道从此挂科就变成了我的人生备注!我是不是就算在亚瑟的酒店订餐,服务员都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备注曾经挂了两科! “我想唐德先生很清楚当时的情况,家国事大,我不能不以之为先。”皇轩烬半眯着眼, 那双眼锋利地像是能割伤人。 对,就是这个节奏,接下来你们就得提问我家国之事是什么事! “哦, 那皇轩阁下,现在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想要补考的话,现在也是可以的。”唐德说。 被忽视了啊,完全忽视了我想要重点标注的家国之事啊! “唐德先生,你可能没有明白。对于我来说,亚瑟帝国的档案上如何写我,是你们亚瑟的事情。我,不在乎。”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教室中的众人,“终有人心中有山河日月,旁的事情,无需挂牵。” “或许你们的一生会遇到很多重要的事情,而很多重要的事情是是相冲突的,是不能两全的。但我希望你们能想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你如果没有做,往后的日夜都会折磨着你的事情。” “或许对于此刻的你们,通过考试便是最重要的事情,可往后你们会明白,更重要的事多的去呢。” “要知道,生命本便如史诗。我们蝇营狗苟,嬉笑怒骂,但它仍旧恢弘壮美。在这生命恢弘壮美的本质之下,那些蝇营狗苟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跳下了讲台,“今天的课到这里。” 从主任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用欲哭无泪地声音说,“在哪里交补考费。” 09 创世图书馆,走廊。 维希佩尔身披着白色披风,唇色有些苍白。 “殿下,久等了啊。”女人穿着裁剪修身的红裙走了过来,她摘下了礼帽,是卡特。 “这些是黑寡妇的药剂,还有那只蝎子。”卡特将提包放在了维希佩尔面前。 “等你离开亚瑟后你在亚瑟的所有档案都会被销毁,从今往后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往,你会在南国有新的身份,我在你新的账户上也打了钱。” “那就多谢殿下了。”卡特妩媚而笑。 “你就这么离开了吗?”维希佩尔看着卡特的背影问。 “否则呢?” “你之所以会帮我,难道不是为了让皇轩烬活下来,然后带你去穆斯贝尔海姆吗?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离开了吗?”维希佩尔说。 “是,我当初是那么想的。只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如果我想要去穆斯贝尔海姆,我可以自己去。” 女人踩下创世图书馆的台阶,英灵殿内的学生看着那个妖娆如大丽花的女人纷纷皱眉。 她的确是一直在等那个少年带她走。 所有的人都说她是失乐园的野猫,是勾人的玫瑰。 可她最开始在舞团里其实是跳芭蕾的,冷清高贵,如鹤如雪。可谁会来看呢? 后来她被舞团的老板逼着去跳那些美艳的舞剧,所有的人只在乎她的美貌和身材。 她就是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她在等,等一个人能带她走。 她在众人离去的剧院中独自跳着《奥涅金》,当最后的舞曲结束,她却看见了独自坐在台下的那个少年。 昏暗的灯光中,那个少年有一双桃花眼。 她拎起舞鞋走向了后台,把双脚踩进冰水中。 明天还有一出演出。 少年却跟着她走到了后台,靠在门口,什么也没说。 她卸下了残妆,从少年身边走开。 “用卡农的妆容去跳奥涅金可不太合适啊。”少年说。 第二天,她扮演着山洞中的维纳斯。 在剧院的灯火下,她再次看到了那个少年,叼着烟在二楼的栏杆间走过。 少年抬起头望着她,那双桃花眼在灯火间像是淬着光。 所有人都在等她把手交给寻访者,可她却等着那个少年带她走。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个少年叼着烟走进了二楼的包间,她最终把手交给了寻访者。 当舞剧即将结束,剧院正上方的水晶吊灯却突然被人打碎。 水晶破碎落在她的长裙上。 黑暗中那个少年牵着她的手腕向着后台跑去。 “你的老板把你卖掉了。”少年说。 “不过如果你想选,你还可以选和我走。” 他带着她奔逃在走廊里,有很多的人来追那个少年,他直接开枪,然后把另一把枪扔到了她面前。 她拿着枪不知所措。 “他们是坏人吗?” 在她发愣的时候,少年却直接握着她的手,“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管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凡挡在你面前的,杀掉就好了。” 少年的眼懒懒地,像是世间云泥皆与他无关一样。 枪声响起。 那是她第一次杀掉一个人。带她离开以后,少年带她去了失乐园,说让黑寡妇帮她找个去处,然后便走了。 她选择了留在失乐园。 少年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说,她留在失乐园和他没带她出来前有什么区别啊。 她没有理那个少年。 但她其实还在等那个少年带她走。 那些人叫她失乐园的野猫,每天她收到宴会的邀约能出本杂志。可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赴宴。 她只是等着。 等着有一天灯火璀璨,等着有一天那个少年带着她在最盛大的灯火下跳一支舞。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等到。 不过她现在明白了,如果她想去穆斯贝尔海姆,她可以自己去。 阿斯加德火车站。 “一张去穆斯贝尔海姆的车票。”卡特对窗口的售票员说。 “好,请在右方的金属板上按一下指纹。”卡特在金属板上轻按了一下。 “恩,这里显示您的账户上已经有去往穆斯贝尔海姆的车票了,日期是今天。您的账户上还有另外一张车票,乘车人信息显示是阿奎那先生。需要一起取出吗?” 卡特愣了愣。 她想起狂欢节前的那一天,那个男人问她是不是想要去穆斯贝尔海姆。 她什么都没说,继续卸着脸上莎乐美的妆容。 原来,真的有人想过要带她走…… “女士,您需要把两张票一起取出吗?”售票员问。 “不必了,一张就够了。” 卡特说。 她将礼帽戴上,走入人来人往的月台。 明天她的档案便会被彻底消除,而那个账户下未取出的车票也将永远无法取出。 10 机械系大楼,皇轩烬一推开门就看见了抱着一束玫瑰哭得不成样子的戴文。 “咋?告白失败了?”皇轩烬皱着眉问。 “赛维娅老师,要结婚了。”戴文带着哭腔说。 得了,原本以为只是受了打击,现在看来是受了毁灭性打击。 “没事,我买了酒。”皇轩烬递给戴文一瓶酒。 “原来你也觉得我一定会失败,连酒都买好了!”戴文哭着说。 皇轩烬没好意思说自己买酒是因为在课上被打击得太厉害。 “无所谓了,这世上能得偿所愿的不过万里挑一。”戴文愣愣地捧着怀里的酒说:“我想明白了。” “在喜欢赛维娅老师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我这一生可能都没有办法得偿所愿了。” “是,得偿所愿终归太奢侈了。”皇轩烬坐在了戴文旁边说。 “子尘啊,你为情伤过吗?伤得不得了那种。”戴文搂着皇轩烬的肩膀说。 皇轩烬摇了摇头。 “为情所伤吗?情之一字,对于我来说太轻了。” 他喝着杯中的酒。 所谓一生,不过无数的抉择。 他选错的很多。 于是到最后,一无所有,遍体鳞伤。 “子尘啊,你是不是没有心啊!”戴文哭嚎着说。 皇轩烬笑了笑,“或许吧。” 他记得很久之前,那个叫卡特的女孩总是跟在他身边,他修着车的时候,女孩就坐在车上。 有一天,女孩突然问他,“你要不要娶我啊。” “什么?”他问。 “我想要穿婚纱,但是没有人愿意娶我啊。所以你娶我吧。” 女孩说的很委屈,像是真的不会有人娶她一样,可明明如果她愿意,西陆的公子哥都会排着队来娶她。 “你真的很想穿婚纱吗?”他问。 “是啊,如果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穿上婚纱,仅仅是想想我就要死掉的。” 最终他只是对女孩说:“不会的,活着必需的不过是水,是面包。除此之外,一切不过锦上添花。” “走吧,回去吧。这世上,活着必需的不过是水,是面包。除此之外,一切不过锦上添花。”皇轩烬拎起他身边的戴文。 ……包括这世上所有的情爱。 戴文仍旧趴在桌子上面哭,皇轩烬从那束玫瑰中抽出了一朵,拎着衣服走出了机械系的大楼。 “哦,对了,今天你的课被抽选为公开课了。唐德将军和西庇厄少爷都在。” 戴文愣了愣,在皇轩烬身后大喊,“啊啊啊啊!!!!” 或许吧,或许那个女孩真的只是想要穿婚纱而已。 阿斯加德,金宫。 “皇轩烬那家伙在阿斯加德中心医院拿完体检单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派了一队的警|察在阿斯加德巡捕他。”维尔跟在维希佩尔身后说。 “知道了。”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个少年向来是云与风,留不得。 他本来也没指望那个少年检查完身体就会乖乖回来。 “紫罗兰夫人也已经醒了过来,殿下您需要见见她吗?”维尔问。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不必了。” “那我先下去了,找到皇轩烬的话,我会通知殿下的。”维尔说。 “好。” 维希佩尔推开了门,却看见那个少年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阿斯加德的夜与星辰。 玫瑰在指尖捻着。 少年转过头,像是要把玫瑰递给他一样。 “送你。” 第197章 翡冷翠 Chapter73翡冷翠 01 “哥, 我要去南国一趟,哈布斯堡太太听说我受伤了, 邀请我去翡冷翠疗养身体。”皇轩烬从信中抽出哈布斯堡夫人的信函。 “必须去吗?”维希佩尔翻着文件说。 “毕竟是哈布斯堡夫人的邀约,不去不好的。” 翌日, 中午。 皇轩烬兴致冲冲地拎着行李箱走入了头等车厢,在打开包间门之后他看了一眼,默默把门又关上了。 低头认真地核对了一下哈布斯堡夫人邮给他的车票。 然后心如死灰地拉开了门。 “殿下,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哈布斯堡夫人说她不放心你,让我也跟着过来,并且邮过来了车票。”维希佩尔晃了晃手中的车票。 “亚瑟帝国的执政官和伐纳帝国的少将一起去翡冷翠疗养身体,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皇轩烬咬着牙说。 “伐纳少将的身边总该跟一位副官吧, 再不济也该有位执事的。”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 夜晚,蒸汽火车驶过南下的田野。 皇轩烬睡在上铺, 睡到一半的时候感觉身上一重。 “殿下, 床铺很窄,您能下去吗?好沉……” 维希佩尔在他耳边嘘了一声,拉开蓝色的窗帘。 窗外是野郊的星火和萤虫, 郁蓝色的树木丛丛。 “我以前曾经来过这里,那个时候这里还有些人烟,现在怕是那些村落都已经消失了。”维希佩尔在皇轩烬耳边说。 窗外是幻变的景色,维希佩尔蓝色的眼看向窗外。 皇轩烬有些忿忿地用手指在车窗上划着。 经过城镇的车站时, 黄色的灯光晃过车窗,皇轩烬连忙将窗帘扯上。 停下的蒸汽火车再次驶动,鸣笛声划破冰冷的夜晚。 02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 皇轩烬没什么精神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补丁。 “穿这件白色的怎么样,你穿白色好看。”维希佩尔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执事的身份。 皇轩烬懒懒地看了一眼,“我穿什么都好看。” 前面的铁轨出了一些问题,停了不短的时间。 皇轩烬的腰和腿都受了伤,维希佩尔让皇轩烬踩在自己的膝盖上替他换着鞋袜。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出了。”皇轩烬看着窗外说。 “你起得太晚了。”维希佩尔有些无奈地帮少年整理好鞋带。 “一个人看日出有些太孤单了些。”皇轩烬撑着床边说。 “一个人看黄昏就不会了吗?” “会好些。” 翡冷翠车站。 乔凡尼相当不耐烦地在月台上走来走去,“这个皇轩烬真是,本少爷可是美第奇家族的大少爷,亲自来接他,居然还敢迟到。” “姑母也真是的,请谁不好,居然请这个三姓家奴来这里疗养,还让我亲自接待。” 乔凡尼皱着眉,关于这个皇轩烬他知道的不过,不过也知道那个是名声不好的叛徒,现在这个皇轩烬居然还敢把他撂在着月台。 “少爷,火车晚点,也和那皇轩烬没关系啊。”身边的仆人好心提醒着。 “我说是就是,这个皇轩烬,看他来了我怎么收拾他。” 鸣笛声划破天际,灰白色的蒸汽随着蒸汽火车缓缓而至。 蒸汽火车停在了月台。 皇轩烬的心情也不太好,面无表情地踩下了台阶。 看着过来接他的人,应该打头的就是美第奇家的少爷。 “对不起,路上蒸汽火车出了点毛病,我来晚了。”皇轩烬没太有精神地对乔凡尼说。 “没关系,迟到是皇后的礼仪。”乔凡尼轻笑着对皇轩烬说,他样貌俊美,笑起来像是神采奕然的太阳神。 皇轩烬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乔凡尼,觉得这家伙脑袋有毛病。 乔凡尼连忙接过皇轩烬手中的行李箱,躬身将他迎上车,“是皇轩阁下吧,我是美第奇家的长子,叫我乔凡尼就好。” 皇轩烬十分迷茫地上了车,不知道这家伙吃错了什么,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皇轩烬刚上车,乔凡尼立刻揪过他身边的仆人,“怎么没人提前告诉我皇轩烬是个美人。” ——简直就是东方的皇后。 他想着刚才皇轩烬从蒸汽火车上踩下的那一瞬。 翡冷翠的光彩皆为他加身。 仆人一脸委屈地说:“我之前也没听说过啊,都说这个皇轩烬是什么三姓家奴,我……” “得了得了,没用的东西。”乔凡尼把仆人扒楞到一边,想要上车。 “少爷,您之前不是说您不要和皇轩烬坐一车吗?我特意给你安排了一辆车,您那边……” 乔凡尼立马转过头,“把那车开走,让客人单独坐一车没人招待多不像话。” 看见维希佩尔,乔凡尼直接把行李扔给了他,然后上车。 维希佩尔刚拉开车门,乔凡尼立刻说:“仆人的车在后面,你先下去吧。” 维希佩尔抬头看了一眼乔凡尼,乔凡尼觉得周身一冷。 “我历来都是陪在烬少爷身边的。”维希佩尔说完直接坐在了皇轩烬身边。 皇轩烬端坐在后车位上,看着窗外翡冷翠的风景,完全没注意他们两个人的弯弯绕绕。 乔凡尼坐在了副驾驶上,从后视镜上看着皇轩烬的侧脸。 他频频回着头想要找点话头和皇轩烬搭上话,皇轩烬却始终只是看向窗外,连乔凡尼的回头都没发现。 后视镜上的风景变幻,只有那个少年的侧脸始终如霜降玫瑰。 “那个,咳,我姑母在科林斯还好吗?”乔凡尼说。 “哈布斯堡夫人吗?”皇轩烬仍旧看着窗外说。 “恩,姑母的记性不是很好,还真是让人很担心呢。” “还好吧,我欠她的钱她记得很好。”皇轩烬说。 “是吗?”乔凡尼问。 “是。”皇轩烬觉得乔凡尼可能脑子真的有问题。 “哈布斯堡夫人让我们向您父亲科莫西先生问好。”维希佩尔说。 “费心了,费心了。”乔凡尼发现皇轩烬真的没什么搭理他的意思只好转回了头,委屈地坐在副驾驶上。 到了美第奇家府邸的时候已经接近晚宴的时间,美第奇家的老爷目前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出来接待皇轩烬,所以皇轩烬在翡冷翠的一切事宜都由乔凡尼负责。 乔凡尼事前以为皇轩烬肯定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于是在晚宴间安排了不少漂亮的东煌奴隶进来献舞,甚至特地安排了几个女奴跳到皇轩烬身边。 而他很巧地猜中了,皇轩烬真的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那个穿着霓虹羽衣的女孩故意跌落在皇轩烬身边,皇轩烬也就轻笑着扶起了女孩。 乔凡尼看着皇轩烬对着那个东煌女孩笑着,委屈地扯着袖子,皇轩烬对他都没笑过! “烬少爷,您现在的身体可还未恢复。”维希佩尔低身在皇轩烬的耳边说。 皇轩烬的身体一僵,只好松开那笑颜如花的女孩,看着女孩的衣袖离开。 乔凡尼看着皇轩烬松开了女孩的手,觉得他的东方皇后果然只是看上去轻薄。 他认真地又把皇轩烬从上到下看了几眼。 果然是霜降玫瑰,凌然不可侵。 晚宴上乔凡尼的弟弟卡洛也出席了宴会,他是美第奇家的私生子,一直在他的母亲死后才被接回家中。 他一直在安静地用膳,期间抬头看了几眼皇轩烬,然后便低下头,继续用着餐。 用完晚宴,乔凡尼送皇轩烬到他的房间。 刚把皇轩烬送进房,他就突然想起来,他在皇轩烬的房里安排了六七个美女。 他瞬间觉得北风寒冷吹得他心头慌。 他可连皇轩烬的手都没碰过呢! 要是皇轩烬心智一个不坚定,他……他这是都做了什么啊! 他一边抽泣着一边走了下去。 皇轩烬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在床上妖娆地看着他的几个美人。 他挑了挑眉,心情大好。 刚才在晚宴间的不满一扫而光。 这个乔凡尼是个会做事的! 他迅速把维希佩尔关在门外,“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做就好,殿下早睡早起!” “皇轩烬,开门。别以为我没看见屋里有什么。” 乔凡尼刚走到一半就看见那几个美女抽抽噎噎地从他旁边跑了过去。 他愣了愣。 果然,他的东方皇后只是被众人诋毁才会有着贪财好色的名声,但他知道皇轩烬的本质是凌然不可侵的霜降玫瑰! 接下来他也立刻想到了,既然那些美女都被赶走了,此刻的皇轩烬那就是孤枕难眠,长夜漫漫。 于是他打定主意,如壮士赴战场般再次上楼。 皇轩烬一脸无奈地看着维希佩尔重新铺着床单。 他觉得维希佩尔是恨不得把整个床扔出去。 “殿下,你这个样子我会有逆反心理的。”皇轩烬忿忿地说。 “你没有逆反心理的时候就已经够过分了。”维希佩尔一边说着一边把皇轩烬推到床上,然后在他面前蹲下,替皇轩烬褪下鞋袜。 房门突然被敲响。 “皇轩少将,开门啊。我是乔凡尼,我来和你商议一下明天的行程。” 皇轩烬皱了皱眉,那个傻子怎么又过来了。 看见维希佩尔也在屋子里乔凡尼皱了皱眉,不过转瞬一想,一个铺被的仆人罢了,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再次打起十二分精神。 “皇轩少将,您明天想要先去哪里呢?圣母百花教堂?领主广场?” “我明天只想在浴池里泡一天。男女混浴那种。”皇轩烬坐在床边按着眉心说。 “……这,这样吗?” “乔凡尼,我希望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疗伤,没什么跑来跑去的力气。对于我来说,在浴池里疗养身体最好不过了。” 这,这样吗? 他的东方皇后还真是……不同于众。 “明天晚上的时候去一趟圣母百花教堂吧。”维希佩尔说。 “可小烬不想过去啊。” 皇轩烬皱眉,不知道该不该纠正乔凡尼突然改变的称呼。 “我先去洗澡了。”皇轩烬没什么心情和乔凡尼聊天,于是直接走进了浴室。 乔凡尼觉得自己貌似被忽视了,他正懊恼着突然想起了皇轩烬没拿浴袍! 他压下脸上暗自欢喜的表情,继续和维希佩尔尴尬地聊着天,目光却看向浴室。 结果聊到一半,维希佩尔就拿起了浴袍直接走进了浴室。 乔凡尼瞬间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只能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 皇轩烬披着浴袍走出来后,维希佩尔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也跟着走了出来。 乔凡尼看着头发凌乱的少年感觉心脏错跳了一拍。 皇轩烬坐在了床边,维希佩尔拿着毛巾把少年被打湿的小腿擦干。 “乔凡尼少爷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走了吧。”皇轩烬抬着小腿说。 “那,明天见。”乔凡尼有些恋恋不舍地说。 乔凡尼关上门后,皇轩烬低头看着把毛巾逐渐向上擦得维希佩尔,“还有你,你也给我走。” 03 乔凡尼刚刚走下楼梯,就看见了在大厅里擦着配剑的卡洛。 “卡洛,很晚了,还不去睡吗?”他走到卡洛身边。 “哥哥,你不会是对那个皇轩少将有意思吧。”他抬起眼看着乔凡尼,他的长相有些阴柔,暗红色的眼半眯着。 “怎么会,他是姑母特地让我照顾的客人,我当然要尽心招待了!”乔凡尼说。 “没有就好。”卡洛收起配剑,走上台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皇轩烬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叛徒罢了。” 亚瑟帝国,阿斯加德,卡桑德拉府邸。 唐德刚把他妹妹哄着去睡觉,就听见了宅邸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谁啊?殿下?怎么样,在翡冷翠待得是不是很愉快啊!” “什么?要两张最快回来的车票?殿下,拜托你才刚过去好吗?” ——“别问怎么回事,我要最快回去的车票。此地不能久留。” 唐德刚想要细问对面就直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 皇轩烬醒过来的时候,维希佩尔正在整理他今天要穿的衣服。 蓝色的绸面礼服,领结处是一块天然的蓝宝石。 维希佩尔为他换好衣服后,扯开了卧室白色的窗帘,翡冷翠的天光照进房内。 皇轩烬有些倦倦地喝着骨瓷杯里的红茶。 “想好今天准备去哪了吗?”维希佩尔将面包切好后递到了他面前。 “如我昨天所说,找个浴池,然后泡着,泡一天。”皇轩烬耸了耸肩说。 一个小时后。 皇轩烬非常满意地看着面前的浴池,一众手持玫瑰花瓣的女奴,还有雕着小黄图的花岗岩。这兼职就是最完美的翡冷翠之旅。 他非常开心地拍了拍身旁乔凡尼的肩膀。 不过可能他拍地力气有点大,拍完之后乔凡尼整个人都在颤抖。 而身边维希佩尔的表情就不太好看了。 顾及到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皇轩烬让乔凡尼给他找了个躺椅晒太阳,然后他就一边喝着马天尼一边看着泳池里的女孩们。 美好的人生! “烬少爷,我认为来翡冷翠一趟怎么也应该去一下圣母百花教堂的。”维希佩尔脸色相当不好的说。 “没必要,只要身在翡冷翠,就已经值得了。”皇轩烬挑了挑眉说。 “小烬,你这里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啊,南国这边蚊虫确实会有点多。”乔凡尼看着皇轩烬脖子上的一圈红点皱了皱眉说。 “可能吧。”皇轩烬不在意地说。 “我给你拿点玫瑰膏吧。”乔凡尼说完就从侍女那里拿来一小盒玫瑰膏,然后低头用指尖挖出来了一小块凝脂。 “这种事情我来代劳就好。”维希佩尔说。 乔凡尼还没来得及往皇轩烬脖子上摸,整盒玫瑰膏就被维希佩尔让抢了过去。 维希佩尔沾着绯色的玫瑰膏在少年的脖颈上细细地涂着。 乔凡尼沾着玫瑰膏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怎么了,被咬伤了吗?”他看见皇轩烬的嘴角像是破了,于是用指尖抹了两下。 维希佩尔:“!!!” 皇轩烬因为唇上的疼痛轻声嘶了一下。 乔凡尼则完全没有看见维希佩尔的目光,自顾自的擦了擦手。 “在这边要小心虫子的。” 连续看了三天的美女游泳,皇轩烬也终于觉得有些无聊,毕竟他身上有伤又不可能下水。 只在这边看着还是有些太过猥琐。 于是他决定听维希佩尔的,去一趟圣母百花大教堂。 皇轩烬仰着头看着那幅名为《末日审判》的穹顶壁画。那些人物离他太远,他倒是也没怎么看清。 “这个穹顶是布鲁内勒斯基建造的,用了十四年。他没有任何的图纸,甚至没有写下任何的计算公式,有人想要取代他,将它关进了监牢,但最后那些人只能又把他放了出来,因为没人知道该如何继续修建下去。”乔凡尼指着穹顶说。 “你的手……”皇轩烬看着乔凡尼的手指愣了愣。 乔凡尼右手的尾指和无名指都是镀银的义指,前几天他大抵都带着手套,就算不带手套皇轩烬也没有怎么关注过他,以至于现在才发现乔凡尼的手有些问题。 “你是说这两根手指吗?”乔凡尼大方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天生的。” “这样吗……”皇轩烬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乔凡尼,也知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别人的安慰。 “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了这两根手指。其实,自懂事以后的很多年,我都隐秘地恨着我的母亲。因为是她把我生成这个样子的,我只能恨她,除了她我还能恨谁呢?上天的不公吗?老天爷离我太远了。”乔凡尼抬头看着穹顶说:“恨我自己吗?可是恨着自己太苦了一些。所以我只能恨着那个女人。我恨她为什么生我,恨她为什么把我生成这个样子。” “因为她,我不能像别人一样用右手写字,拉弓,持剑。后来我的父亲给我找了亚瑟的机械式,为我设计了这两个义指。每一次接指的时候都很疼,而且就像凭空接了两块铁一样。我根本控制不了它们。” “好像只要恨着她,我就可以不用去想究竟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我要受这些苦。所以只要恨着她就好了,然后什么都不用去想。” “后来我母亲病逝了,她病逝前对我说:对不起啊,凡尼,是妈妈的错。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乔凡尼皱着眉,“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些人跟我说,这世上比我痛苦的多了去了,好像他们比我更痛苦我就不用痛苦了一样。因为他们更加痛楚,我的痛楚就不值一提了吗?”乔凡尼摸着自己冰冷的义指。 这世上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能被替代的,也不能被比较。 皇轩烬偏着头看着乔凡尼。 “走吧,天色晚了,也该回去了。”乔凡尼笑了笑说。 如今正是秋初,翡冷翠的叶子沿街落下。 皇轩烬坐在后车座上,看着窗外玻璃般的天空。 街上有些行人拿着牛皮纸袋装着的柳橙和苹果,一个穿着棕色风衣的男人抬起头,正好和皇轩烬的眼对上。 皇轩烬皱了皱眉。 风吹起枯黄色的落叶。 突然一声枪响,皇轩烬立刻按着身边乔凡尼的头低下身。 车被直直开进一个角落里,黒衣的司机低声说:“对不起,少爷。”然后饮弹自尽。 鲜血在驾驶位上凝固。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围在车前的那些打手,直接推开后车座的门,然后将司机从驾驶室上拉了下来。 他拽着维希佩尔的领口,“带乔凡尼走!” “你要干什么?”维希佩尔看着他,“你是要为个傻子拼命吗?” “是,要是后面那个家伙死在这,我不会原谅我自己。”皇轩烬说。 他从行李箱中抽出古剑,然后直接关上车门。 维希佩尔看着皇轩烬最终缓缓踩下了油门。 皇轩烬背过身看着那些黒衣的打手,压着声音说“谁让你们来的?” 一名黑衣人想直接向着车开枪,皇轩烬直接飞身踹向那个人,“喂,我还在这呢。”他一个侧踢,踢向另外一个人的膝弯,古剑的剑柄向后撞向那个人的后背。 乔凡尼刚从后车位上爬起,就从后车窗上看到了那个执剑的少年被身后的人猛击了一个闷棍。 “回去!回去啊!”他大声嘶吼着。 皇轩烬咬着牙忍着背部的疼痛,挥剑砍向那个刚端起枪的男人。 鲜血溅在翡冷翠花岗石的路面上,风吹起沾血的落叶。钟声自不远处的乔托钟楼传来。 虽然他觉得乔凡尼是个傻子,可乔凡尼是个对他好的傻子。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就算是个傻子,他总也得护着。 维希佩尔将车停在了翡冷翠的警官厅门口,“下去。” “我不下去,我要回去!”乔凡尼紧抱着车座说。 维希佩尔从后视镜中看着浑身都在发抖的乔凡尼,“我警告你,如果你现在不下去,接下来一切,生死自负。” “我要回去!” 维希佩尔直接踩下了油门,向着原路返回。 该他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急刹的轮胎在花岗岩上留下焦黑的痕迹,乔凡尼在推开车门的瞬间就愣住了。 鲜血将整个地面洗刷了一遍一样,皇轩烬拎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不停挥着拳头。 那是只该出现在地狱里的景象。 乔凡尼瞬间跪倒在地上。 像是看见了乔凡尼,皇轩烬抬头用手背擦了一下满是鲜血的侧脸,然后将那具尸体扔到一旁,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他右腿上有伤,走的很慢,又有些奇怪。 乔凡尼惊恐地向后退着,“别过来,别过来。” 皇轩烬却只是停在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睫上落下一滴鲜血。 “啊!啊!!!”乔凡尼近乎绝望地尖叫着。 皇轩烬却只是笑了一下,把一枚印着七颗圆珠的徽章扔到了乔凡尼身上,“是你那个弟弟卡洛做的。” 然后转身踩上了车,在上车的瞬间他受伤的腿一软,却被旁边的维希佩尔接住了。 警官厅的警车鸣着笛将这里包围了起来。 皇轩烬整个人瘫倒在副驾驶位上,对身边的维希佩尔说:“走吧,回去吧,这里真没意思。” 沾血的美第奇家徽从乔凡尼身上滑落,粘稠的鲜血在乔凡尼白色的绸衣上晕染开来。 第198章 鸾铩 Chapter75鸾铩 鸾翮有时铩, 龙性谁能驯。 01 回到阿斯加德这几天,皇轩烬一直待在金宫增肥养膘, 但是为了表现出他富贵不能淫,没事还要嫌弃两下。挑两下饭菜不合口, 说两句衣服不够多。 这天,当他正在金宫趁维希佩尔不在偷偷读着一本从创世图书馆借来的《帝国艳情史》,就看到一只乌鸦从窗户里飞了进来。 对于维希佩尔身边常常莫名出现一堆乌鸦这种奇幻的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 但他发现那只鸟的嘴里……貌似叼着一枚嘉德骑士团的徽章。 这就……非常奇幻了。 奥尔海域。 “多日不见,精神见好啊。”灯塔上的老头一边烤着鸟雀一边说。 “伊登死了。”维希佩尔坐到了老头身边说。 “如果是她的话,知道你曾经对布拉吉说的话倒也可能。”老头从插满铁签的稻草上拔了一根给维希佩尔。 “你呢,最近安心在家养你的鸟吗?”老头看维希佩尔摇了摇头, 把鸟雀拿了回来自己吃。 “他受了点伤,在我那里怎么也能好些。”维希佩尔说。 “殿下, 您是打算做苍梧帝还是青溟帝啊?”老头低头闷了一口酒。 “什么意思?” “殿下您当真不懂?”老头摇了摇头说。 “行吧, 您要是真不懂,我就给您说说。也是,玄鸟末年, 大辰之初,那皇轩虎和皇轩且尘锋芒多盛啊,于是所有人都只称道当年皇轩虎的腰系黄河,夜哭岐山, 皇轩且尘率三十万铁骑半个江湖血战千里。而隐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帝王,反倒没多少人提起了。” “我呢,倒是对这两个帝王颇感兴趣。世人惯爱看皇轩家的儿郎平定山河, 恣意朝野,可我却喜欢研究史书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不过纵史官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可连他们也对苍梧帝和青溟帝的心思一无所知,又写得出什么呢。” “那青溟帝一生,不过想将皇轩且尘留在身边,留在长安罢了。”老头摇晃着头像是为那个曾经的帝王感叹。 可那皇轩家的锦衣郎啊,他心中只有浩瀚山海,战场厮杀。 皇轩且尘把那个楚地巫娼所生的皇七子送上帝位后,便说要为他打下个大大江山,他要为龙青溟将大辰的边疆划在狼居胥山外。 他北征匈奴,深入荒原千里,袭杀敌酋首领。 可龙青溟不想要,他要那狼居胥山外的边疆干什么呢? 大辰的起居郎说,每当皇轩且尘征战千里外,青溟帝便日夜不能寐,深夜击编钟于幽室中。 惧皇轩将军功高震主,青溟帝数次将皇轩且尘急召长安。 “为了把皇轩且尘留在长安,龙青溟把自己的妹妹都赐婚给了皇轩且尘,可皇轩且尘大婚当日,那龙青溟却十二道金令召皇轩且尘入宫。”老头撕开鸟雀的翅膀,在鸟身上撒了一把盐。 “不过最终,龙青溟还是没留住皇轩且尘,他把皇轩且尘囚在微尘寺。但皇轩且尘宁可自断一臂去镇守江湖也要离开。后来居庸关即将失守,皇轩且尘入长安请三十万铁骑,为青溟帝镇守长城。” “皇轩且尘打完了那场遗名八百年的赤松之战,归三十万铁骑于朝廷,却立誓此生再不入长安” 此生再不入长安…… 后世的史者说,皇轩且尘是为了让青溟帝安心。 好一个安心啊。 “那就是皇轩家的人啊,他们不是没有爱恨,只是情之一字对他们来说,比不得山河日月,比不得沙场征战,江湖恣意。”老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苍梧帝呢?”维希佩尔问。 “苍梧帝啊,他可就比他儿子豁达多了,他对皇轩虎爱之敬之,终以君臣之节守之,以挚友之情藏之。他一生对皇轩虎所为出格之事,不过向皇轩虎讨了那个皇轩虎喜欢的楚地巫娼。” “可也终究君臣挚友。”维希佩尔说。 老头说:“看来,殿下是想做青溟帝喽。” “事早已至此,你难道还让我做回挚友吗?”维希佩尔给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 “我是说,殿下想要把皇轩烬留在身边吗?” “有何不可。” “是没什么不可,只是殿下,你想要留住一只鸟,就得做好他会飞走的打算,何况你养的还是东煌的神凰鸟。” “太平世的帝王多求长生,可青溟帝却曾对起居郎说,他愿死于浅水庭时少年事。” 或许对于青溟帝来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手握了天下的权势却反倒留不住那个曾为他献上江山的少年。 那个只因为他一句“谁会记得我的生辰呢?”便登明月高楼,击鼓长安的少年。 他明明已经在那个皇轩家的锦衣郎面前收起了他的阴谋毒齿,天下人后世人都以为是皇轩且尘为他送上了皇位,只是没人知道他暗地里背着那个少年的鬼蜮伎俩。 他的母亲死前曾对他说他太过聪明,慧极必伤。 他本想将一生的聪慧只用来保全自己,在浅水庭中安心做个不受宠的皇子。 可当年丹桂宴,他终究遇到了那个锦衣郎。 那个会笑着对他说,“你若什么都不要,那我送你个大大的江山可好”的少年郎。 “殿下那时也在东煌吧。”老人吧一壶冷酒倒在了锅里,准备温一下酒。 “我元明五年就离开了东煌。”维希佩尔说。 老人愣了愣,然后说:“元明是那个刘唐后主的年号吧。” “哦,想起来了。是二十四诸国对吧,那时你去了东煌,他们把你叫什么来着?白袍昆仑客。千军万马避白袍啊……他们以为你是刘唐后主的幕卿,可你在刘唐后主身边呆了十年,只为了等他死。” “元明五年,亚瑟帝国攻打拜占庭,地中海上都燃着绿色的希腊火。那是巨渊之银第一次被使用在军事上,那时的西陆人都以为巨渊之银是神谴遗物,亚瑟帝国对之避之不及,卡米卢斯二世甚至严禁士兵将希腊火带回亚瑟。” “你那时听闻亚瑟帝国的军队在海中发现了异象,像是耶梦加得的踪迹,于是从东煌赶回,亚瑟帝国和拜占庭的仗打了四年,你也就在海上巡游了四年。等你再回到东煌,那位刘唐后主就已经被权臣用毒药毒死了。” “据说那名权臣端来毒酒的当天,满堂太监宫女,无一人敢吭声,都垂头听着那位刘唐后主的呼喊。” 二十四诸国,纷纷两百年。帝王多的比一副牌九的牌都多,后世的人记得刘唐的都不多,更何况一个十四岁便死掉的刘唐后主。 “那看来你是没见过那位开国公和苍梧帝了。”老头把酒从锅中倒了出来。 “他们之间的这些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闻。”维希佩尔说。 “那殿下可喜欢这个故事?”老人问。 “过去之事罢了,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帝王将相,山河纵横一下子变成了世俗肤浅的欢|爱事,殿下不觉得可惜吗?”老头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 老头扒楞了两下面前的炭火,“当年青溟帝病卧将逝时,曾召来当时他身边的起居郎郭荃,和他要郭荃之父郭深当初写的起居注。郭深笔下青溟帝阴鸷多疑,猜忌权臣,青溟帝拿着起居注笑问郭荃想不想听故事,然后郭荃去了宫中三天,听着青溟帝从浅水庭讲到赤松之战后皇轩且尘立誓再不入长安。” “最后青溟帝和郭荃说,捡着他喜欢那份留下就好。青溟帝逝后,郭荃闭门不出半年,把青溟帝当日所说皆写了下来,然后,一把火烧了……” “或许是郭荃明白,大辰和百姓都更想要一个纵横天下的开国公,知人善用的苍梧帝。一个纵达潇洒的皇轩且尘,还有一个阴鸷多疑的青溟帝。” 于是在那宏大的叙事下,两个帝王的百般心思再无人知晓。 “终究是过去事。”维希佩尔说。 “那刘唐后主呢?”老头说:“别以为老头子我不知道,你后来回到东煌,又把那位幼主的墓刨了,雨中抱着那具腐尸抱了一晚,然后把那位权臣上下一十三口全杀了,只留下了两个稚子。” “背信弃义,毒杀幼主,难道不该杀?”维希佩尔问。 “是该杀。”老头说:“可殿下,你知道吗,其实你与伊登都是一样的,你知道那些孩子最终都活不过二十岁,于是逼着自己不去在乎。可到最后,你还是放不下。” “你说你只是在等他们死。可你却连亲手杀了他们都做不到啊。”老头说。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从灯塔的窗户中望向窗外。 八百五十年前,那个众人口中昏庸的幼主在酒色中沉溺,跌撞着走下丹樨下,问他,“爱卿为昆仑客,可否为朕一舞胡曲?” 看他低头不语,那年轻的幼主又笑了笑走上君位,身上的青色罗衣从肩膀落下。 那少年仰着头,“天下为我牢笼啊!” “明知道最后会失去,于是只能让自己不在乎。”老头叹息道:“所以啊,你最终,得到时不欢喜,可失去时还是痛彻心扉啊。” “这一次呢,你留得住吗?” 留得住那东煌的神凰鸟吗? “我该走了。”维希佩尔说。 他闭上眼,将那些他刚送出去的鸦灵收回。那些乌鸦将他想知道的事情一点点衔回。 “怎么了吗?”老头突然问。 “没怎么,可能有只鸦灵迷路了,没有回来。”维希佩尔说。 “那么笨的鸦灵,烤了算了。” 03 维希佩尔踩上金宫的台阶,他在这世上行走了千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人。 那个少年殒身而落的尘埃大抵化为了冰中碎屑,水间云石。 可终究有一些被困人身,在这俗世中沉浮。 于是他只好等那些人死去。 他还记得曾经的那名幼主也曾眼神清朗如星辰,他曾在夏夜里踩着台阶问他,“爱卿,我不想北伐,我只想守住建康。你能否帮我?” 可到底,元明终于第七年。 他在地中海上巡游时曾遇见卡米卢斯二世,卡米卢斯二世问他东方可有为人称道的帝王。 他说有纵横天下的姬千重,不以善恶断人,是位雄主,还有位世家后生李断户,虽智谋过多,近乎诡邪,也当青史留名。 说到一半,他想说还有位刘唐的后主,虽被权臣把持朝野,只能终日沉溺酒色,可他却仍想着挣脱这牢笼。他只是太过仁慈。 可最后他还是隐去了那个少年。 后来他于流火盛世时又去过东煌,巷口的说书人讲起当年二十四诸国。他在巷口站了一天,可那说书人该说到刘唐时只是说,“这五十年来,江左无事。” 而他的少年,就在那句“江左无事”里。 …… 他想起当时那个少年问他可否一舞,他最后垂着头说:“我是昆仑客,怎么会胡舞。” 维希佩尔拧开了钥匙,一推开门就看到皇轩烬抱着肩膀看着他。 他往里一看,窗框上倒吊着一只圆滚滚的乌鸦,旁边的抽屉大开,里面是一堆嘉德骑士团的徽章和各色钱币。 “殿下,不准备给个解释吗?”皇轩烬咬着牙问。 “我又管不了那只乌鸦,它脑子有毛病。”维希佩尔说。 “殿下,究竟是谁脑子有毛病!我都穷着这样了!还偷我的钱!你这是劫贫济富啊!还有这堆嘉德骑士团徽章,我说我怎么没事就丢一个!你知不知道每丢一个都要重新申请!还要扣钱的!” 今日,阿斯加德无事。 第199章 鸾铩 04 那只乌鸦被皇轩烬吊着的时候扯坏了翅膀, 皇轩烬就把那只乌鸦匿了下来,爪子上绑了根绳, 自个养在身边不打算还给维希佩尔了。 没事喂点面包,看它在原地扑棱。 过了几天到了他该去圣拉斐尔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 伊利尔和蒙顿尔把他接到了医院。 坐在圣拉斐尔医院堆满了复杂的医疗设备的病床上,皇轩烬颇为无聊的把那只圆滚滚地乌鸦放在了桌子上,看着那只乌鸦非常努力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一扫手指把那只鸟整个扫倒在桌子上。 来来回回玩了几回,那只乌鸦被他欺负的够呛,他倒是挑着眉非常开心。 他抬起头透着透明的玻璃看见隔壁有几个他曾见过的异端审判所的人。 “诺顿呢?他今天不在吗?”他转过身问身边的护士。 “诺顿博士今天有很重要的手术。”护士说。 “是吗?什么手术。”他轻轻歪着头,眯着眼看着隔壁那几个人, 阳光在玻璃器械上闪着彩虹光晕,半长的黑发从他脸上滑落, 衬得他看上去有些病态。 “心脏, 心脏手术。” “这样吗?”皇轩烬轻哼了一声,抬起头看着护士,“我去一下卫生间。” 他把那只鸟放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然后抄着兜向外面走去。 他走到外面吹着口哨用余光看着隔壁。 当他走出门,那几个人突然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将身前的手术车向后推去,然后踩上面前的推车, 直接翻了过去。 伊利尔和蒙顿尔追在他身后。 他飞身翻下楼梯,走廊间的护士看见他翻身而下,整个愣在原地。他从护士胸口抽出工作牌, “借用一下。” 然后直接将工作牌贴在了金属门的磁条上,一路上的医疗器械都被他撞倒在地。 “停下!”神后那些审判所的人追逐着他。 “皇轩烬!请立刻停下!”枪声在医院里响起,那些护士尖叫着蹲下。 “小烬!”伊利尔和蒙顿尔在他身后喊着他的名字。 皇轩烬跑到了窗口,想要跃身而下。 然而当他踩上窗台,却突然停下了,他抬头看着科林斯上方雾灰色的天空。 他这条命好像本来就是伊莎贝尔救回来的,她现在就是想拿回去又有什么呢。 他欠她的,总该还。 只是可惜了,来之前没有好好吃一顿。 皇轩烬把胸口的那只乌鸦拿了出来,摊开了手,“走吧,你总还是自由的。” 乌鸦可能是最近吃的有点多,刚飞起来就要掉下去,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还是飞走了。 皇轩烬眯着眼看着那只乌鸦飞在雾灰色的天空中,然后从窗台上收回了腿,把手抄在口袋里,走回了走廊。 微凉的风吹起少年半长的黑发。 伊利尔和蒙顿尔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异端审判者。 “走吧。”他对伊利尔和蒙顿尔说。 他仰起头看着医院走廊上的白炽灯,这光晃得人眼睛疼。 走过刚才的护士面前时,护士惊恐地大叫,他挑着嘴角把胸牌在护士面前晃了晃,然后放进了女孩胸前的口袋。 女孩看着那个黑发少年一脸无所谓地走上台阶。 身后的看守浩浩荡荡。 “不要外传。”伊利尔经过女孩身边时说。 等他走回刚才那个房间,伊莎贝尔正坐在一张轮椅上,她用脚来回晃荡着,从玻璃上看见皇轩烬被伊利尔和蒙顿尔押了回来她便转回了头,看向那个东煌少年。 “我们的神凰鸟还是很警觉嘛。” “姐姐啊,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我难道还会不给吗?”皇轩烬轻笑着说。 “我啊,想要凤凰血。”伊莎贝尔说。 “凤凰血在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了。”皇轩烬非常自觉地躺在了刚才的病床上,周围的异端审判员立刻过来围在病床旁,将拘束带捆好。 这床真不舒服。 “东煌有些流民一直在华阴的矿区袭击伐纳的军官,后来连矿工都开始跟着他们反了。巨渊之银采不出来,我和长庚帝都很不开心。拉朗夫剿灭过一次那些匪贼,可那些匪贼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所以我去找了长庚帝,也很快达成了共识,共同剿灭匪贼。” “长庚帝说,你一直活在伐纳让他很不开心啊。本来我是不用在乎他的,可凤凰血这东西我突然觉得,还是自己收着最放心。顺便还能让长庚帝开心一下,挺划算的。”“原来是为了凤凰血,还有华阴啊。”皇轩烬问。 “放心,姐姐不会让你死的,顶多是有点疼。”伊莎贝尔抚着皇轩烬的额头说。 “那你又怎么让长庚帝开心啊。” “等吧凤凰血从你身体里抽出来,我会把你送给长庚帝的,让他来亲自处理你岂不更好。” “那个叫小茉莉的女孩你见过了。”伊莎贝尔问。 “恩。”皇轩烬点头。 “我可明明叫诺顿把那个女孩藏好的,诺顿还真是太自傲了。”伊莎贝尔说:“那个女孩的母亲是个东煌劳工,被个西陆男人骗了,生了孩子以后男人就跑不见了,结果这孩子还惹上了怪病。” “不过巧的是,那孩子的体质和你很像,所以放心啊,那个女孩已经替你受过一遍了,不会死的。” “如果我乖乖听你的话,等我去了东煌,你会不会让诺顿治好那个女孩?”皇轩烬睁着眼看着伊莎贝尔问。 “不会。”伊莎贝尔说。 “那算我再最后求姐姐一回……不要让她太疼。”皇轩烬说。 “小烬啊,你总是替别人求着别人在乎的东西,那你呢,你有想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吗?”伊莎贝尔问。 “我所想要的吗?”皇轩烬愣愣地说。 病床周围的针逐个插入少年的体内,不明用途的针剂同时注入皇轩烬的体内。 一瞬间,皇轩烬觉得自己的身体整个都在烧,暗金色的符文从他身上浮现,他死死握着病床上的拘束带末端。 伊莎贝尔抚着他的侧脸,像是她捡到少年的那一次。 皇轩烬却突然笑了。 “我想要的,是春日里,大家在一起……跳着舞。” “侵入率百分之二十。”旁边的医师一边调整着仪器的旋钮一边看着仪器上的折线图说。 “直接加到百分之五十吧。”伊莎贝尔爱怜地擦着皇轩烬脸上的汗,像是个负责任地照顾着生病弟弟的姐姐一样。 “女王陛下,应该以每百分之五为阶段逐步增加侵入率……”医师皱着眉提醒道。 “直接加到百分之五十。”伊莎贝尔说:“我们小烬这么坚强,一定挺的过去吧” “是,陛下。”医师有些为难地推动旁边的手杆。 “啊!!!” 皇轩烬的身体像是要整个从病床上挣脱一样,鲜血从金色的纹路上浸出,从金属病床上流淌而下。 “乖,马上就会过去的。”伊莎贝尔吻着少年的额头。 拘束带在少年的手腕处勒出一道道红痕。 伊莎贝尔捂着少年的眼,向后挣着的脖颈被针管轻轻勒着。 好疼啊…… 是不是只有我这样啊,只有我要忍受这些。 皇轩烬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逐渐下沉。 不想忍受这一切了啊…… 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为什么呢? 明明已经没有了能够为之活着的一切。 “都一样的啊,都是很痛苦的,没有区别的。”他听见有人对他说。 他停止了坠落。 睁开眼时无尽的虚无。 “想要结束这一切吗?你已经找到过答案了,不是吗。是死亡。能结束这一切的是死亡。” 圣拉斐尔医院前。 维希佩尔走上围着一圈伐纳士兵的台阶。 “我来接我的人。”维希佩尔说。 “对不起,维希佩尔殿下,女王陛下临时需要进行一项手术,这里被暂时封禁了。”蒙顿尔将维希佩尔拦下说。 “皇轩烬的例行检查还没有结束吗?”维希佩尔问。 “这个我们不清楚,也可能是皇轩烬知道女王陛下要进行手术,想要等候一下手术结束。”蒙顿尔说。 “那我也想进去等一等。” “殿下,皇轩烬现在是伐纳帝国的少将,他等是应该的。但您没有进去的理由。”蒙顿尔握着腰间的配剑说。 “女王陛下的手术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五点。请陛下等到五点,等到女王陛下从医院离开这里就会再次开放。”蒙顿尔说。 维希佩尔转身从台阶上走下。 “侵入率百分百。”医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以往那些实验体在侵入率为百分百的时候全部失去了生命体征,只有那个叫小茉莉的女孩活了下来。 少年身上插满了管子,像是被触手缠绕着。 皇轩烬的胸口白的近乎失去血色。 “还要多久。”伊莎贝尔问。 “三十分钟。”医师说。 皇轩烬感觉自己身处在一片虚幻中,他在人潮中穿行。 “觉得孤独吗?” “这世间根本没有能理解你的人,不是吗?”他恍惚地从一个个人身边走过。 “你们是谁。”他问。 “是你。”那些少年在他面前看着他。 目盲的孤儿也望着他。 “……也是世人。” “一直都在忍受这一切啊,痛苦和孤独。” 日复一日,他在黑塔上混沌过日。 那只名为孤独的巨兽安静地吞噬着一切。 他在冰箱中寻找着食物的时候,那只巨兽就坐在角落里低声咀嚼着。 “要酒吗。”他问那只巨兽。 但那里空无一人。 夜行的船将光照入,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都是这样的吗?”他像是醉酒般在人海中转身,问着那些少年,“都是这么痛苦和孤独吗?” “都是一样的……”那些少年说。 “……一样的。” 这世界之大,没人能逃脱。 那些少年向他递出刀刃。他们的目光悲伤。 所以啊,结束这一切吧。 突然之间,圣拉斐尔医院的玻璃被整个打碎,维希佩尔甩开从高层落下的钢索从破碎的窗中跃入。 他举起燧发枪对准伊莎贝尔,看着那名医师,“结束。” “我要他活着,否则伐纳将在今天失去它的女王。” 医师颤抖着看向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没什么表情,低身用手帕擦去皇轩烬额角的汗。 医师闭上眼将闸门拉下。 闪烁的红灯熄灭,整个机器像是灭火的锅炉般冷却。 伊莎贝尔却像是毫不在乎地起身,从病房中走出,“维希佩尔,你来晚了。” 维希佩尔扑到了少年身边,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少年身上拘束带,将那些针管从少年身上拔了下来。 然后他紧紧抱着怀里满身鲜血的少年。 被胶带黏在少年背上的针管垂落下来,随着维希佩尔的动作颤抖着。 第200章 鸾铩 05 阿斯加德中心医院。 “殿下, 病人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可能他的精神受到了一些惊吓, 所有可能会……” 皇轩烬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目光呆呆地, 漂亮的女护士帮他量着体温,他只是安静的垂着头。 “没关系。”维希佩尔抬手阻止了医生继续往下说的话。 “变成了傻子了啊。”唐德在旁边说着,他从窗户中看着少年迷茫地看着周围, “确实没什么区别。” 车内,维希佩尔把少年包在薄毯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准备带他回金宫。 “殿下, 真的不用把他留在医院里再观察一下吗?”唐德从副驾驶位回身有些担忧地问。 “我会照顾好他的。”维希佩尔说。 “殿下,下个月是维尔妹妹赛维娅和伐纳白金汉侯爵儿子安德烈的订婚礼, 您本来是要作为证婚人出席订婚礼的, 是否需要取消。”唐德顿了顿,继续说:“还有,维尔让我和你说, 虽然阿尔科门尼德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且阿尔科门尼德家的几位大家长都在极力促进这桩婚事,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会尽最大努力劝阿尔科门尼德家的大家长取消这门婚事的。” “不必了, 我会正常出席订婚礼的。”维希佩尔将皇轩烬身上的薄毯包的紧了一点。 皇轩烬的手缩在被子里,像是睡得有些不安稳一样,维希佩尔握住他的手, 用自己的手指勾着少年的手指,他看向窗外阿斯加德蓝色的天空。 少年的脸有些烫,维希佩尔用指尖摩挲着少年下颌处的那块皮肤。 “伊莎贝尔明明才将皇轩烬封为帝国少将,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情。”唐德问。 “她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很有可能是关于凤凰血的。”维希佩尔说。 “凤凰血究竟是什么?”唐德说。 维希佩尔闭上了眼,“凤凰血吗?事实上就连曾经的神族都没有弄明白凤凰血究竟是什么。” 他们以为将那个少年投入深渊之井便能杀死他,可少年却带着烈焰而归。 “与殿下曾经说过的‘秩序’有关?” “恩。”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回到金宫后,维希佩尔给皇轩烬喂了药,又看着少年喝了一碗粥。 少年的目光呆呆地,像是真的傻了一样。 维希佩尔一手端着粥碗,另一只手捏了捏少年的侧脸,少年有些吃疼的皱眉。 ……要是真这样傻了也好。 少年的体温还有点烫,维希佩尔让他在床上站起来,替他换着衣服。少年就在床上乖乖地站起来,任维希佩尔摆弄着他。 “我是谁。”维希佩尔看着少年问。 皇轩烬低着头自己玩手指没有理他,维希佩尔颦了下眉,把他的手指拉开,“我是谁。” 维希佩尔蹲在少年身前,仰着头看着他的少年,“叫我哥哥,听见了吗?” 皇轩烬还是不理他。 维希佩尔向上摸着少年的下颌,“你不该忘了我的。” “我找了你这么久,你还真是狠心啊。”维希佩尔握着皇轩烬的手腕,低头咬了下他的手指,少年吃痛地皱眉。 “该叫我什么。”他细细磨着少年的指尖问。 可少年只是愣愣地发着呆。 “好吧,我不逼你。”维希佩尔有些无奈地说,他看着少年的眼。 维希佩尔在浴室里放着热水。 皇轩烬安静地坐在床上,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里面乱乱的,什么都有,有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要去杀了乌特加德吗?”他听见有人问他。 乌特加德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他。 “你会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对吗?” “来到我身边吧,我需要你……” 他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对他说。 很多东西在他脑海里翻涌着,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杀了他,杀了他。 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 是他造成这一切的。 是他将你当做屠戮世间的工具。 他骗了你…… 维希佩尔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了,想要出去叫那个少年过来洗澡。 他推开浴室的门就看见皇轩烬颤抖着拿着一把匕首。 少年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眼像是惊动的蝶。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摊开手,“放下刀,你会伤到自己的。” “哥哥,我究竟算是什么啊……”皇轩烬看着他问。 维希佩尔却突然笑了,他的笑近乎哀伤,“你想起来了吗?” 他向着皇轩烬走了过去,“你要杀了我吗?” 皇轩烬一步一步地后退着。 “所以你还是在恨着我对吗?”维希佩尔向皇轩烬伸出手,他看着发抖的少年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不会赖账的。” 皇轩烬像是被逼入困境的兽类般绝望而恐惧。 维希佩尔突然扯着少年的手腕,将少年搂在怀里,然后将手搭在少年的后颈上安抚着少年,“别害怕……” 浴室中的水缓缓流淌着。 皇轩烬闭上眼,无数的画面折磨着他。 熔金和烧炭铺成的道路,古神庙中死去的众人,被灼伤的双眼,狰狞而恐怖的巨兽…… 都是他的错。 是他欺骗了他。 维希佩尔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下方,鲜血从他的指尖流淌而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却又突然笑了,“没关系,我欠你的。” 皇轩烬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近乎惊惶地喘息。他像是想要逃避这一切般后退。 维希佩尔抬手想要拉住少年,却感觉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片温水中,鲜血在地面上的温水里晕染开来,肋骨处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 他的唇色淡的近乎惨白。 他闭上眼,放出无数的黑鸦,在这片白色的都城中寻找着他的少年。 皇轩烬抱着肩膀行走在冷清的阿斯加德街道上,身上白色的衬衫沾着红色的血迹,他有些茫然。 很久很久以前,他仿佛也这样迷茫地从跪伏的人群中走过。 “你是神明吗?救救我们啊……”那些人扯着他的衣袖。 “乌特加德,替我们杀死乌特加德啊。” “神明啊,求求你。” 他赤足走在地上,形单影只像天地间的一抹吊影。 他的脚被划伤了,走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血迹。 群鸦在他上方的天空穿过。 他惊呼了一声,被身后的男人抱起。 维希佩尔搂着他,让他踩在自己的鞋上。 “别怕。”维希佩尔用手盖住少年的眼。 “我的命是你的。”维希佩尔在他身后说,他把匕首放到少年的手中,“我的心脏就在你身后和你同样的位置跳动着,想要拿走的话,不要犹豫。” 维希佩尔感觉温热的液体沾上了他的手心。 “不需要对我仁慈,你知道,我从来不需要那东西。”维希佩尔说。 冰冷的匕首从少年手中滑落,皇轩烬像是在哭泣着一样。 维希佩尔将少年抱起,向着回路走去。 黑色的乌鸦在天际盘旋着。 是我啊,是我把你拉入黑暗的,还告诉你那就是光明。 所以不需要对我仁慈。 我也从不奢望着那东西。 维希佩尔把少年放入水中,温水没过少年的锁骨。 皇轩烬仍旧呆愣愣地,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 他环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四处漫着。 维希佩尔擦去少年脸上的血迹。 “请再等待一下吧。”他扯着少年的指尖,“我会把一切都还给你的。” 晚上的时候,他把少年抱在怀里,少年在他怀里像是怕冷一样抖着。 他知道那个少年疯了,可他还是把少年留在了身边,第二天他去灯塔的时候,老头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笑他是咎由自取。 那个少年曾说,他不愿再见世人。 可他知道,少年最恨的始终是他。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月初的时候汤若望送来了一份礼,是件云锦衣,猩红绣神凰鸟。汤若望说他上次送给烬少主的衣服想来已经旧了,这次送的衣服是他从一位将死的戏子那里买来的,那个戏子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这件衣服。 他又寻了江南的一位前织造局绣娘用孔雀毛和掺金线修补了破损的地方。 皇轩烬打开匣子地时候像是很喜欢这件衣服,他披着猩红的云锦衣在金宫的走廊里跑过,像是颓靡绝美的凤蝶。 他扯着锦衣广袖,跑上了金宫楼顶,风吹起少年的黑发和猩红锦衣。 汤若望抄着手和巡逻的圣殿骑士在楼下眯着眼看着那个衣锦的少年,少年疯疯癫癫的,却又艳丽得像是只活七天的蝶。 汤若望想起那个将死的戏子在台上绝唱着一曲皂罗袍。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 还有几天就是赛维娅将要订婚的日子,维希佩尔去伐纳的时候把皇轩烬带在了身边。他的事情太多就叫西文和几个圣殿骑士看着他。 皇轩烬每天下午就在东区的一处院子里晒太阳,除开刺伤维希佩尔那一次,其它时候他还都算安静。 “我当着院子里住的是谁,原来是我们皇轩家的少主啊。” 拉朗夫隔着黑漆铁雕的围栏看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少年,他本来是要去拜见伊莎贝尔,听闻维希佩尔今日一直把这个东煌的少年带在身边,觉得有些稀罕,特地跑过来瞧瞧。 呆傻的少年愣愣地从院子里抬起头看着他。 “那些华阴的百姓把你当做神凰鸟,指望着你能救他们。你呢,在这里做着别人的禁|脔。不亏是皇轩家的少主啊。”拉朗夫近乎讽刺地说。 “我告诉吧,东煌完了。东煌已经完了。”拉朗夫前倾着神挑着嘴角笑着说。 皇轩烬猛然隔着栏杆向前抓着,像是要抓住他一样。 但是拉朗夫离得太远了,少年整个人撞在铁栏上也只是扑了空。 少年的表情仍旧淡淡地,像是一只猫扑空了蝴蝶一样。 他垂着眼,手臂搭在栏杆外。 拉朗夫笑的更猖狂了,“皇轩烬,你是个废物。” 第201章 莫贺延碛 Chapter76莫贺延碛 隙中驹, 石中火,梦中身。 01 戴文的车刚开到一半突然出现了一些问题了, 他只好停了下来修车。周围是科林斯的商铺,门口处挂着橘红色的招牌, 灰色的雾气遮盖住天空。 他抬头看着科林斯的天,忍不住想这边的天还真是灰蒙蒙的,以后赛维娅要是要是嫁到了这里, 怕是很难见到和阿斯加德一样晴朗的天空了。 那样就算拉着小提琴的琴声也会很悲伤的吧。 戴文刚准备擦擦汗继续修车,街巷尽头却突然突然碰碰撞撞地冲过来一辆大皮卡,那辆破烂的皮卡车像是全身都要散架了一样猛地在他面前刹车。 戴文握紧了手上的螺丝刀,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皮卡。 只见皮卡驾驶位坐着的男人歪笑着打了个响指, 皮卡后的车厢皮哗啦啦落下。 现出里面一辆黑色的机车。 如果说机车是男人的情人,那这辆机车一定是方当诗夫人那种级别的。 流畅的机身, 暴力的发动机, 锃亮的金属配件。 这样的机车应该出现在战场,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卡车内, 腹切蛇歪了歪头,拉下车窗冲他喊,“兄弟,我们老大送你的, 说不用还了。” “老……老大?”戴文愣愣地说。 “你至今为止见过的人里面脑子最不好使的那个就是我们老大。”腹切蛇挑着嘴角笑着说。 “子……子尘?”戴文整个人开始发懵。 “阿尔科门尼德家送赛维娅老师去盛蔷薇宫厅的车被我们弄爆胎了,前后我们还弄倒了两根柱子,也就这辆机车过得去了, 现在只有你是是赛维娅老师的骑士。” 腹切蛇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春风正好,春日灿烂,只有你能如骑士般披荆斩棘,去到那个女人面前,问她要不要跟你走。 “顺便一起吃个饭。”红火蚁在后车位上拿着一张餐厅的邀请函挥舞着,然后就被腹切蛇抢了过来。腹切蛇把邀请函伸出窗外。 “怎么样,想不想做这个骑士。”腹切蛇说:“你选择不想也是可以的。我们现在就回去把赛维娅老师送到盛蔷薇宫厅,她将嫁到这遥远的科林斯,在雾气蔼蔼的科林斯里每天早上给安德烈拉小提琴。而你就回去英灵殿,继续当你的讲师。当然,赛维娅老师已经不在英灵殿了,你也可以选择去圣痕机械总部。” “但是如果你选了这辆机车,从此听着赛维娅老师每天拉着小提琴的就是你。你还能在讲课的时候没事说一句,抱歉同学们,虽然五十才下课,但我今天要接我老婆下课,所以现在,你们可以给我走了。” 命运是有很多的分叉口的,有些你已经走上却浑然不知。而如今这个分叉口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面前。 可如果失败了呢,他只是个英灵殿讲师,赛维娅老师凭什么跟他走呢。 “有个早点下课的借口,好像也不错。”戴文突然笑了,失败了又怎么样呢? 就像他现在不是个笑话一样。 要是成功了,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春日灿烂。 他抢过腹切蛇手上的餐厅邀请函,头也不回地向着那辆如黑骑士般的机车走去。 腹切蛇低头点燃手中的烟。 走了啊,走啦!去抢媳妇!去抢个漂亮的媳妇! 02 盛蔷薇宫厅门前。 “殿下,您一会作为证婚人出席订婚礼,这是您的讲话稿,请审阅。”司铎尔将讲话稿恭敬地递到了维希佩尔面前。 “嗯。”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无所谓啦,随便说说就好了。”唐德耸了耸肩,“反正就说些什么早生贵子啦。所谓婚礼不过是个将女孩子点燃的仪式,往后余生,那些女孩都只好慢慢变为灰烬。” “喂,殿下你可不要听唐德的!这可是我妹妹的订婚礼,很重要啊!”维尔赶紧打住唐德的话。 “你不是也不希望你妹妹嫁给那个侯爵之子吗。”唐德摇了摇头,“不过毕竟阿尔科门尼德家的大家长都已经下了命令,也没有办法了。” “那是什么……”唐德皱着眉说。 维希佩尔抬起头。 盛蔷薇宫厅前摆满了重瓣蔷薇,少年靠在猩红色的蒸汽轿车旁,低头点着一支烟。 看见维希佩尔他们过来,皇轩烬抬起头,靠在车上冲着维希佩尔勾了勾手指。 “他不是傻掉了吗?”唐德惊诧地问。 维希佩尔看着少年皱了皱眉。 “你来这里做什么。”维希佩尔走过来问他,他却直接勾着维希佩尔的脖颈,然后抬起头眯着眼看着维希佩尔,“哥哥,我带你去看烟花啊。” 他拉开后车位的门,眼睛却依旧看着维希佩尔,“要来吗?” 那个少年眼带风月,你一个不注意,就跌了进去。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但却乖乖地坐进了后车位,皇轩烬笑着走到前面,拉开车门,踩下油门。 猩红的蒸汽轿车向着王殿的出口驶去。 这辆车被机械垃圾场的那个老头改装过,速度快的惊人。 走喽,带着他的新娘跑路喽! 跑车已经驶远,维尔愣愣地问唐德,“皇轩烬把殿下拐走了?” 唐德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个情况。” 维尔猛地跳了起来,“皇轩烬他妈的把殿下拐走了!” 他迅速地拿起身边的通讯器,连接到军部专用通讯频道,“602请回答,602请回答!” “在。”德尔科在那边懒懒地回答,今天不是殿下要去做证婚人吗,怎么突然联络他了。 “皇轩烬,他,他拐走了……他拐走了……”维尔气的语无伦次。 “维尔将军,皇轩烬从宴会上拐走哪家的姑娘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不用这么激动。”德尔科把耳机线扯长了一点拿起旁边的红茶,他还当什么事呢。 “皇轩烬拐走了维希佩尔殿下!”维尔怒吼道。 德尔科手中红茶洒了一地。 “赶紧派人给我追!” “赶紧让你们伐纳的阿斯加德警卫把整个科林斯给我封锁了!”维尔扯着旁边蒙顿尔的衣领怒吼道! “放心放心,维尔将军,我们绝不会让皇轩烬把维希佩尔殿下带离科林斯的。”蒙顿尔一脸无奈地说。 这是个什么事啊。 科林斯的八十辆在勤警车全部出动,加上亚瑟的十辆军车,整个科林斯道路中都回荡着嗡鸣的警告声,道路上的行人连忙避让。 “这是怎么了?”那些行人议论纷纷地回避着。 “亚瑟的使者和伐纳打起来了?”那些人议论着。 “看来战争真的要来了……” 从后视镜中看着五六辆军车咬死地跟在后面,皇轩烬有些烦恼。 “殿下,你走的时候应该跟他们说一声,你是自愿的。”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像是身后那些追逐着他们的军车与他无关一样。 “皇轩烬,放下人质,主动投降的话,我们会宽大处理的!”西文从军车中探出头,面无表情地拿着喇叭喊着。 然后缩回了身,“加班好烦。” 03 把机车开到腹切蛇指示给他的巷口时,戴文已经开始心跳加速,他觉得他这一路都在期待着什么。 他觉得前面有花团锦簇,但是他看不见,于是他只能狂奔不止。 “戴文,你怎么在这里。”赛维娅拎着手中的罐装咖啡,有些疑惑地看着在巷口平复呼吸的戴文。她穿着希腊式的长裙,轻纱飘逸,棕色的长发挽起。 “我……我路过。”戴文说。 “那好巧啊,你怎么会来科林斯?”赛维娅问。 “我,我哥哥是圣殿骑士团里的,跟着殿下过来,我也就顺便过来玩玩。”戴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样啊,我想要去盛蔷薇宫厅,但是车爆胎了,他们正在等人过来。我就先过来买了点咖啡。”赛维娅耸了耸肩说:“看来今天只能迟到了。” 戴文看着赛维娅,用指尖掐着自己的手。 说啊,告诉她我想带你走。 告诉她,你不要她不要去和一个她根本没见过几面的男人结婚。 告诉她,你不要让她在灰雾霭霭的天空下拉着小提琴,那样琴声都会变得悲伤的。 “你,要不要……”戴文看着赛维娅说:“要不要我送你一路……”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啊,子尘,他最终没有那个勇气。 “可以吗?”赛维娅问。 “当然,只要是你。”戴文说。 只要是你,怎么样都行。 “那走吧!”赛维娅老师拎着咖啡侧身坐上了机车,她以前学过骑马,上车的姿势非常娴熟。 “就……就这样吗?”戴文对于赛维娅的干脆有点发懵,“不用和阿尔克门尼德家的接送人说一下嘛?” “不要啊!他们肯定不会让的,到时候回去,还会叽叽歪歪地和我哥说一堆。”赛维娅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开心地举杯,“走喽!” 戴文看着身后的赛维娅轻笑了一下,然后转回头,“那我开动了!” “嗯!” 赛维娅握着手中的罐装咖啡,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 “盛蔷薇宫厅有点远,我会快点的。”戴文轻声说。 有的女孩,你想让她和你走;可有的女孩,你只想把她送去她想要去的地方。 04 维希佩尔坐在后座上,暗自打量着车内,发现车门旁有个金属旋钮,他悄悄伸出手在旋钮上转了几下,没什么反应。他皱了皱眉,然后用手指按了一下,结果旋帽整个弹了出去。 他看了看前面全心开车,要甩掉后面军车的皇轩烬,然后悄悄低身,捡起了旋帽,按了回去。当做他什么都没做过,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拦截他们的军官。 “殿下,把后面的酒拿过来一下。”皇轩烬突然说。 “酒?” “哦,我好像锁起来了,”皇轩烬从前面钻了过来,衬衫从腰带里扯了出来,他将维希佩尔旁边的金属旋钮向下拉去,然后向右画了个三角形,门上的铁板落下。皇轩烬从里面拿出两瓶酒,“给那老头改装的时候我怕他偷喝。” “嗯。”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开了一瓶递给维希佩尔,自己留了一瓶。 维希佩尔握着酒瓶,把旁边的铁板合上,然后按着皇轩烬刚才的做法又划了个三角形,看着铁板落下。他玩了几回,觉得有些无聊,然后装作继续看风景的样子。 皇轩烬仰头喝了一口酒。 他把亚瑟帝国最珍贵的东西偷了出来。 相反的方向上,戴文带着安全帽驶向盛蔷薇宫厅,赛维娅身上的长裙被风吹起。 雾气弥漫的科林斯中,他们各自带着喜欢的人奔逃在这错乱的街道上。 第202章 莫贺延碛 05 “西文, 想不想去吃华夫饼。”德尔科开着军车突然问。 “本来是想的,不过现在出了这茬事, 看来是吃不上了。”西文对后续的车下达着方向指示。 “能的,马上就能。”德尔科突然说, 他猛打着方向盘向着和前面猩红的蒸汽机车相反的方向驶去。 “德尔科!”西文惊呼着喊道。 德尔科却只是轻笑着。 后面军车内的驾驶员皱眉,“书记他们怎么去了哪边?” “可能是有近路?” “那跟上吧!” 于是数十辆的军车警车齐齐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科林斯的道路上嗡鸣声混乱做一团。 德尔科想起那个总是一脸颓废的少年曾和他说,想要吃什么就赶紧去吃啊, 千军万马也阻拦不了的。 这一次他觉得那个家伙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维希佩尔回头看着那些向着另一个巷口驶去的军车警车,有些奇怪。 皇轩烬转着手中的方向盘轻笑着低声说:“谢谢了……” 06 戴文把车停在了盛蔷薇宫厅前,他看着四处纷乱的伐纳警官,“发生了什么吗?” 赛维娅从机车上跳了下去, “多谢了。” “应该是我的荣幸的。”戴文说。 “你一会要去哪里吗?”赛维娅问。 “我在这歇会,一会去圣天鹅湖那边。”戴文说了餐厅的地址。 “那我先进去了。”赛维娅说。 “等等!”戴文突然说。 “恩?”赛维娅回头看着他。 戴文的脸涨得通红, 然后他闭上眼脱下了外套递给赛维娅老师, “天气凉了。” “好。”赛维娅笑了笑,接过戴文的外套,“那我走了。” “恩。”戴文点了点头, 看着女人走入盛蔷薇宫厅。 赛维娅走到一半突然又转了回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件围巾递给戴文,“这边晚上很阴冷的,围巾给你, 可以当披肩。” “哦哦,好的。”戴文连忙接过赛维娅手中的围巾。 赛维娅笑了笑,跑向了盛蔷薇宫厅。 戴文拿着手里的围巾, 低头轻笑了一下。 对不起了,子尘,白费了你这的心意。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些已经够了。 皇轩烬把车停在了一家装饰奢华的服装店前,“殿下,下车吧。” 走入店内,皇轩烬把一张金卡递给店员,“帮我刷一下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钱,我忘记这张卡有多少钱了。” 维希佩尔皱着眉,不知道皇轩烬什么时候把卡从他身上摸走的。 店员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然后瞬间愣住,再然后就堆起满脸地笑,“我去叫一下我们店长。” 店员按耐住心中的雀跃,点着小碎步走到店内歪在椅子上的老板身边,在老板耳旁耳语了几句。 本来神色懒散的店长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连忙站起了身,跑到皇轩烬身边,恭敬地鞠躬,“少爷想要点什么啊。” 皇轩烬用手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看着店长说:“我要赴一场盛宴,今晚就要。” 带着他的美人,去赴一场烟火盛宴。 “啊,这样啊,那您可以看一看这边。”店长恭敬地低身。 “这位爷要看点什么啊。”店长看向维希佩尔说。 “他不用,他穿这件就很好。”皇轩烬轻笑着说,然后伸手去挑那些华贵的礼服。 他直接拿了一堆跑去试衣间,店长殷勤地帮他打开试衣间的门。 皇后大道。 “德尔科,你这个家伙跑哪去了!殿下找到了吗?”维尔在联络仪那边怒吼着。 “方向盘突然坏掉了啊,我也没有办法啊。”德尔科把整个联络仪的黑匣子搬了出来,靠在车上颇为无赖地说。 “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维尔说。 “所以说这届的蒸汽军车根本不行啊,该换了,我觉得圣痕机械总部新出的那款B754号就不错,有时间给圣殿骑士团配上吧。”德尔科换了个姿势。 那面西文买好了华夫饼,一脸满足地走了过来。 德尔科扯着耳机线,向西文挥了挥手。 周围是已经全然迷失方向的伐纳警官和亚瑟圣殿骑士,奔波了一晚上,结果还把人跟丢了都懊恼地席地而坐。 “喂,要不要来点华夫饼,很不错的哦。”德尔科冲着他们挥手说。 “喂!德尔科你这小子究竟在干什么啊!”维尔大声嘶吼着,连耳机都出现了嗡鸣声。 德尔科连忙把耳机拿开,然后回头对着正吃着华夫饼的西文说:“维尔疯掉了。” 赛维娅有些无奈地听着身边哥哥的嘶吼。 她身上披着 好不容易赶了过来,结果殿下却被个东煌的小子拐跑了。 她感觉有些无聊,透过窗户看着仍旧等在外面的戴文。 还在等什么呢? 戴文把她的女士围巾围在了身上,然而夜间还是有点凉,他的鼻头被冻得有些红。 像是雪地里的雪人。 她想。 要是想带她走就直说啊,难道还要她去主动吗? 明明已经给了他那么多机会啊。 分明可以直接带她走的不是吗? 她想起英灵殿那些女孩子们说,女孩子主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啊。 她扯着身上的男式外套,穿过宴会上纷乱的众人。 她走到了安德烈面前,男人正一脸不耐烦地和几个仆从打着牌,“维希佩尔殿下是被狼叼走了吗?” 看到女人走了过来,他抬起头看着赛维娅。 “赛维娅?”安德烈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突然而至的女人,“我美丽的妻子,怎么,等不及了?” “如果你实在等不及,今晚来我房里。”他身边的侍从哄笑着。 赛维娅却偏过了头看着正演奏着一首小夜曲的乐队,“把琴给我。” “小提琴。”她扬了扬头说,向那边伸出了手。 小提琴手躬身将小提琴递给了她。 她抬手架弓,身上的外套滑落在地,露出身上飘逸灵越的希腊长裙和精致的手臂线条。 “她居然穿着希腊长裙吗?真是伤风败俗。”伐纳的几个穿着厚重钟式裙的贵妇议论纷纷。 “这就是亚瑟的贵族小姐吗?还真是开放。” 赛维娅没有管那些贵妇,撩起漂亮却锋利的眼看了一眼安德烈。 琴弓在弦上拉出一个颤音,在盛蔷薇宫厅华美的灯光下,赛维娅像是一尊绝美的冰雕。 琴声恢弘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波涛,她偏着头压着小提琴,继续演奏,不管那些纷纷转过头看着她的贵族。 如同神征般的恢弘却带着女性的轻灵,她以纤细的琴声展现着磅礴的史诗感。 灯光落在她身上,她缓缓收弓。 “白金汉侯爵少爷,我刚才的曲子怎么样。”她看着安德烈问。 “不错,相当不错。是肖邦的吗?”安德烈笑着码好面前糖果色的筹码。 “是《女武神的骑行》,瓦格纳。”女人捡起地上的衣服,回头看着安德烈,“对不起,我不喜欢听不出瓦格纳的人。” 她将外套披在身上,如女将在阵前披上披风。 她转过头,大笑着说:“刚才的曲子,送给所有宴会上的女孩!” 戴文正一脸崇拜地趴着窗户看着他的女神,好厉害…… 赛维娅隔着窗户看着那个傻兮兮的男孩。 是啊,女孩子主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她不要连个结果都没有。 她扯着外套走出了盛蔷薇宫厅的大门,走向那个男孩。 “要去圣天鹅湖吗?”她问。 “怎么回事?”维尔刚放下联络仪就看到他的妹妹走了出去。 “恩……维尔,听了你别生气。”唐德说。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你的妹妹好像也被人拐跑了。”唐德认真地说。 07 皇轩烬最后挑中了一套宝蓝色的礼服,“就这件了。” “那其它的呢,少爷您的身材和长相真是好,什么衣服穿着都好看。”店主恭敬地说着,他其实也没说过分。 “不用了。”皇轩烬说:“我用不着了。” “走了哥哥。”他在维希佩尔面前挥了挥手。 两个人沿着轨道一前一后地走着,维希佩尔问他前面的少年,“你要去哪?” 风吹起少年半长的黑发。 皇轩烬突然打了个响指。 鸣笛声穿过幽长的隧道,喷着浓白色蒸汽的轨车轰鸣而至。 那辆车身漆成草绿的老式火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车门打开,生锈的红铜台阶落下。 像是童话里的邀约。 “这辆车是那个机械垃圾场老头一直藏在地下的,我修改了一下,加了个刹车。”皇轩烬看着那辆在地下废旧了半个世纪的轨车,“还是没有办法发挥它最大的速度,对整个系统伤害太大了,不过也比现在的轨车快上了很多。” “要上车吗,殿下?”皇轩烬歪着头看向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踩上上锈的红铜台阶。 “坐在前面吧。”皇轩烬拉开车厢的推拉门,整辆蒸汽轨车再次启动,轰隆隆地碾过地上枯黄的叶子。 皇轩烬从上面的行李位拿下几瓶酒,给维希佩尔洗好杯子,然后替维希佩尔调了一瓶酒。 “螺丝起子。我很喜欢的一款酒。”皇轩烬把酒杯推到了维希佩尔面前。 蒸汽轨车穿过科林斯重重的雾霭。 窗外,科林斯逐渐亮起了灯。 夜落灯起,霜寒人家。 皇轩烬咬着嘴里的吸管看向窗外。 “殿下,你知道黑塔在那里吧。”皇轩烬问。 “恩。”维希佩尔点头。 “我有的时候会这么远远地看着它,但是不肯回去。”皇轩烬说:“有的时候是因为早上离开的时候打碎了一个杯子,然后晚上就不想回去了。” “因为回去的时候,那个被子还会碎在地上,所以就不想回去了。” 08 戴文拿着手中的邀请函,上面详细地绘制了餐厅的地址。 他有些迷茫地带着赛维娅走在那条崎岖的道路上,一点都没感觉这里像是有人的样子。他记得这里明明是一片被烧毁的老贵族区,还上过《帝国艳情史》呢。 周围都是一片废墟,连门牌号都不好找。 站在烧的只剩下一半的门面前他低头比对了好几遍餐厅的地址,确定真的无误后有些忐忑地按了下门铃。 “您好,欢迎光临。” 三位穿着执事服的男人齐齐鞠躬。 总算有点餐厅的样子了,还行,没找错。 然而等戴文看向屋子里面却彻底崩溃了。 这……真的不是废墟吗? 屋子里面光线昏暗,甚至看不清最里面,倒落的椅子上面甚至结着蜘蛛网。 他认真看了下那三名执事。 等等,不就是卡车上那三个! 他现在突然很想把整个邀请函揉皱然后扔进垃圾箱,转头对赛维娅说,对不起,我带错路了,我们还是去喝一杯咖啡吧。 灰尾起身,按下开关。 大厅最上方的灯被点亮,照亮了下方一小块勉强算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地方。 带有豁口的暗红色天鹅绒沙发,铺着烧毁一半的白窗帘的桌子,微微锈蚀的银餐具,裂口的装饰瓷器。 灯光下唯一的一抹亮色是刚刚采好的红色玫瑰。 戴文:“……” 还是去喝咖啡吧。 “这是这里的特色嘛?”赛维娅笑着问,她惊奇地打量着周围,像是个第一次去游乐园的孩子。 “您好,我们这里是废墟主题餐厅。”腹切蛇恭敬地再次弯身,“今天你们二位是我们唯一的贵客。” “很棒。”赛维娅笑着欣然落座。 “愿二位用餐愉快。” “把菜单拿过来吧。”戴文舔了舔嘴唇说。 “你们的菜单已经有人替你们点好的,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灰尾躬身退下,隐入灯光昏暗处。 “什么意思?”赛维娅愣了愣。 红火蚁拿着三个圆环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鞠了一躬,然后表演起来了杂耍。 他看上去本来就呆呆的,加上没怎么练好,一个杂耍被他表演成了喜剧。 赛维娅没顾上刚才的问题,轻笑了出来。 “菜做好了吗?”灰尾走到后厨问腹切蛇。 “怎么做啊!老大简直有毛病!让我们定个餐厅!全都订满了好不好!还要做菜!菜还要自己买!怎么弄啊!”腹切蛇看着面前一捆捆的蔬菜和肉,“老大真是太坑了啊!我要辞职!” “先上个沙拉吧。”灰尾冷静地掏出刀。 “喂,你那把刀杀过人吧。”腹切蛇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是。”灰尾淡定地切着蔬菜。 09 “殿下,我今天来,是来告别。”皇轩烬看着窗外说。 蒸汽轨车行驶在科林斯山间的高架桥上,扑面而来的雾气打在老旧的车窗上。 “你要回去了吗?”维希佩尔问。 “是,终有一些事情是我必须去做的。”皇轩烬说。 “比起拔剑奋起,更多人想要的不过是囫囵而活罢了。”皇轩烬轻声说:“而我,也这样活了很久。” “我以前很喜欢听巷口的评书。一去听就去好几天,因为我想要个结果。听到寄北侯暗陷皇轩且尘,就一定要听到皇轩且尘夜斩寄北侯,不吃饭也要在那听着。”皇轩烬晃着杯中的酒:“可后来我发现这世上,太多不了了之的事情,因为这世上多得是不愿深究的人。” “这是现实,不是故事。不是所有的伏笔都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了。我从黑市九街走了一遭生死回来,可我还是不知道被烧毁的老贵族区里那个胖子为什么会守着那里那么久。可我也没有那个心力再去问了。” “我不想问了。”皇轩烬说:“因为,我必须要走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不了了之,可有的不能。那些不能够被允许不了了之的事情日夜折磨着我。”皇轩烬看着远处。 “所以,我要回去了,我要让事情有个它该有的结果。” 轨车驶入隧道中,一切陷入黑暗,轰隆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 当整辆车再次驶入光亮处,维希佩尔面前的少年已经离去。 圣天鹅湖上的支架桥上,黑色的天际剪出少年持剑的身影。 当轨车的轰鸣声远去,少年跳下月色潋滟的湖水。 第203章 莫贺延碛 10 圣拉斐尔医院。 科林斯晚间的风吹起窗边白色的纱帘。 “157号呢?”护士长拿着名册在走廊里问着查房护士。 “小茉莉吗?吃过午饭后就找不到人了, 你知道诺顿博士从来不管她到处乱跑的。”查房护士说。 “尽快找到157号,她今晚有手术。最后的手术。”护士长低头在名册上画了一道。 “……就是今晚了吗?”查房护士的语气突然有些哀伤。 “恩。”护士长面无表情地点头。 小茉莉躲在医院的长椅下, 看着那些查房的护士。 最高层的西侧窗边。 她答应了小烬今晚会去这个地方。 那些查房的护士离开了,她立刻跑了出去, 然后躲在墙角观察着那些护士和医生。 她不知道小烬为什么要让她去那个地方,但是她答应了小烬,那她一定要过去。 就像王子拼荆斩棘也要到达公主的城堡一样。 11 贵族区宅邸。 拉朗夫转着尾指上的红宝石尾戒, 走向红铜雕花的电梯,他对今天的订婚宴可没什么兴趣,不过是一群客套来客套去的老旧贵族罢了。 他已经和长庚帝谈妥了让东煌用对西域的控制权来换军需支持。 不过就算他们把火铳统统扔给东煌人,他们也就是一群乱打枪的猴子罢了。 等到正式签订协约又是大功一件, 他的侯爵封赏指日可待。 走廊尽头,沉重的红铜电梯厢缓缓落下。 他皱了下眉, 其它的仆人可是从来不被他允许使用这座电梯的。 熔铸成月桂花纹的电梯门在走廊尽头缓缓打开。 少年身披红衣懒散地靠在电梯内, 腰间系剑。 皇轩烬隔着电梯门缓缓抬起头看着拉朗夫,半长的黑发被他扎在了脑后,露出锋利的剑眉。 “皇轩烬……”拉朗夫有些惊讶, 但随即便恢复了常样,“你不是傻掉了吗?” 皇轩烬从电梯内踩了出来,撩起眼看着拉朗夫。 汤若望曾对拉朗夫说,皇轩烬的那双眼啊, 要是一旦认真起来,就像是能破开一切一样。 而现在那个少年就用着这样的眼看着拉朗夫。 “不知皇轩少将深夜至此,是为了什么啊?”拉朗夫暗自转着尾戒, 和皇轩烬周旋着。 “来杀你。”皇轩烬直接了当得说。 拉朗夫转着尾戒的手一顿,他也没想到那个少年会这么直接。 “是为了东煌之事?”拉朗夫试探着问。 “是。” “就算你杀了我也救不了东煌,东煌之乱根本我在我们,东煌是从根里就烂起来了。”拉朗夫阴揣揣地说。 “我知道。等杀了你,我就回东煌,把那烂掉的根挖出来,不要在那之前,我要先用你的血浇祭我东煌华阴百姓。” 拉朗夫咬着牙,猛然向后跑去,他虽已身居高位多年,但好歹也明白打不过就要跑。 他从未见过皇轩烬出手,但那个少年可是一人斩尽东煌五千铁骑的存在啊。 “拦住他!”他大喊着向着一楼另一侧的步梯跑去。 月色透过十扇巨大的落地窗照入空旷的宅邸内。 皇轩烬压下剑柄,看着拦在他面前几名带着斗笠的黒衣东煌人。 他们的斗笠上烙着飞剑纹章。 “琅嬛阁的人。”皇轩烬扫视着他们问。 琅嬛阁是由历代东煌君主直接操控的刺客组织,他们行于暗夜,只听从最高人的指挥。 当年明月何辜案便是由他们一手查办,从立案到行刑不过十天的时间。 他们是从不现身于明处的处刑人。 “烬少主吗?”打头的男人问。 “是。”皇轩烬说。 “也好,我们来西陆本来就是为了杀你。”燃着火的流星锤从男人手中垂下。 那些人手中的兵器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月偏西,星渐隐。 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古剑,目光从那些琅嬛阁的刺客身上一一扫过。 火球猛然向他袭来,如同夜间流火。皇轩烬拔剑挑开铜索,剑鞘在铜索上划过带出一道火光。 他踩上红色天鹅绒的沙发,将剑从铜索中抽出,那名刺客立刻将流星锤甩过。 皇轩烬向后仰去,从沙发上跌落,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将重心压在右腿上,猛然起身向后踹去,将另一名女刺客手中的剑踢开。 他再一个反身高抬腿踢向女人的手腕,然后反手握剑用左手拽过女人,右腿踹向女人的膝弯麻筋处。 女人直接从腰间抽出飞镖扎入皇轩烬的肩膀,鲜血瞬间浸湿少年身上白色的衬衫。皇轩烬扼住女人的喉咙,将她的头向后错去。 “东煌人花了太多时间在屠戮自己的同胞上面,我不想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皇轩烬皱着眉看着女人说。 燃着火的流星锤从他背上划过,打头的男人飞扑了上来,皇轩烬向后撤去低身在墙上滚了一圈,将火压灭。 皇轩烬咬着牙站定在窗前。 他靠在玻璃上看着面前的众人,背后是蓝墨色的天和巨大的圆月。 鲜血在他胸前流淌着。 他握着手中的剑,他手中的剑自始至终没有出鞘,他一直在把剑当棍使。 他闭上眼想着那天码头上的那个男人。 想着他的一招一式。 黑市九街上他悟出了一些,可现在他觉得他能悟出更多。 流星锤向他砸来,他翻身滚向另一侧,蓝色的玻璃被打碎,窗外的风混着月色吹入空旷的大厅。 圣蔷薇宫厅。 出席宴会的贵族们还不清楚究竟发什么什么,纷纷议论着仪式怎么还不开始。 他们是为了出席订婚礼才来的,而现在主角却都已经不见了,连一只在打牌的安德烈少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摔牌而去。 “怎么办,维希佩尔殿下跑了,赛维娅小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伊利尔有些担忧地问身边的蒙顿尔。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看戏吧。”蒙顿尔毫不在乎地吃着宴会上的甜点,结果肩膀上却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他回头看了一眼,“哥!” 将德将军咳了一声,“女王陛下不在这里,你身为女王身边嘉德骑士团的团长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一切。” “哥,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还能变出来一对新郎新娘吗?”蒙顿尔用叉子戳着面前的蛋糕。 “我跟你说过的,这世界上的困难在被解决之前都被认作无法解决的,难道它出现了你就听天由命了吗?战场上所有的一切瞬息万变,只要出现了问题你就必须去解决,否则牺牲的便是跟随着你的士兵的生命!”将德将军语气严肃地说。 “行了行了,哥,我知道了。”蒙顿尔有些无奈地拉下了将德将军的手。 圣拉斐尔医院。 小茉莉趴在顶楼的西侧窗台上,她有些困了,但还是努力睁大着眼看向外面。 小烬和她约定了要她等在这里。 那是她的约定。 拉朗夫宅邸。 皇轩烬看着面前的男人,横握着手中带鞘的剑。 叶七死前曾问他是否读过西游,所谓西行,不过是一个人的修行。 玄奘入莫贺延碛而群妖丛生,幻生幻灭,飞鸟走兽皆无,唯有心猿意马,金公木母。 流星火锤向他挥砍而来,他猛然将带鞘的剑向前斩去。 皇轩烬跳上大理石的桌面,大厅上未被点燃的水晶灯不停摇晃着,在空旷的大厅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蹲下身环视着那些刺客。 “很好啊。”皇轩烬看着他们说:“家国沦丧,腹地被占,我东煌居然还有着这样力量。” 他挑着嘴角,不知有几分是讽刺。 他将重心压在右手,左手握剑猛然向着一个冲他扑来的刺客砍去。 带鞘的剑打在那人的脖颈上,近乎要将他的颈骨击碎。 皇轩烬跳下桌子,踩在那个人的胸口上。 打头的男人从屏风上跳下想要从背后袭击他,他左腿踩在那名刺客的胸口上,右腿向后猛扫。 男人向右躲去,皇轩烬一个翻身将剑搭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地上那些刺客倒落了七七八八,没有伤口,但也没有了多少行动力。 站着的,唯有他和那个男人。 他碾了一下脚下不老实的那个刺客。 皇轩烬看着男人挑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向着步梯走去。 燃着火的流星锤向着他的脖颈勾了过来。 他踩上步梯的围栏然后翻身将锁链踩在脚下。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你的兴趣。”皇轩烬看着男人说。 “放你走,回去之后我会死,他们都会死。”男人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皇轩烬问。 “如果杀了你当即回去复命,如果未能杀你,三个月后也要回去复命,以命来复。”男人说。 “三个月吗?”皇轩烬松开了锁链,“你叫什么?” “断竹。”男人说。 皇轩烬转身走上步梯,“好,我记住你了,三个月后,我将成为你的新主。” 二楼,月光从隔窗中照入。 皇轩烬推开拉朗夫的卧室的门,拉朗夫拿着枪对着他。 “烬少主,不如我们谈谈。”拉朗夫将面前的箱子推到他面前,“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 “我来,是来给事情一个结果。”皇轩烬像是完全无视拉朗夫手中的枪一样一步一步走到了拉朗夫面前。 “你想要什么结果。” “你听过评书吗?”皇轩烬问:“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拉朗夫听到皇轩烬的话立刻笑了,“好,皆大欢喜。烬少主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的皆大欢喜便是你的死。”少年说。 拉朗夫猛然将面前的箱子向着皇轩烬掀去,然后翻身从窗户中跳出。 皇轩烬看了看从窗口跑走的拉朗夫,又看了看地上满地的金银珠宝,然后默默脱下衣服把珠宝包好。 灰尾娶媳妇的钱应该是够了。 科林斯的街巷间,拉朗夫惊慌奔跑着,他侧身躲在一个小巷子里。 右侧的地面上,灯光将执剑少年的身影拉长。 拉朗夫连呼吸都不敢重声。 “你在找什么?”皇轩烬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了巷口。 他猛然将剑刃逼上了男人的脖颈。 皇轩烬仰着头看着隐在云间的圆月,剑下的男人痛苦地挣扎着,像是被屠宰的畜生,鲜血溅上他的白衣红袍。 皇轩烬松开了男人,将他扔在地上。 拉朗夫身上鲜血流淌,拉朗夫像是在身上摸索着什么一样。 皇轩烬看了会走了过去,把曾经异端审判所那个女孩给他的银币递给拉朗夫,“是在找这个吗?我也有,借你好了,不必还了。” 那是异端审判所的信物。 拉朗夫看了看皇轩烬,把银币从皇轩烬手中抢了过来,然后用出全部地气力想着巷口的自助投币机爬去,鲜血像是被抹布在地上抹过一样。 沾着鲜血的银币被投入自助投币机中。 “异端审判者的联络方式对吗?”皇轩烬拿起同时从投币机中落下的罐装朗姆酒,拉开拉环,“把特殊的银币投入这里,就会在附近放出一个信号弹。科林斯这样的装置有五百个,放置了信号弹的地点有五十个。” 拉朗夫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脖颈间带出血沫,他死死盯着皇轩烬。 皇轩烬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酒,低头看着拉朗夫,“对不起呢,我把信号弹都换成烟花了。而且是所有。” 老贵族区临时餐厅。 “您好,这是我们的前菜,开水娃娃菜,这是一道东煌名菜,虽然看上去简单但是实际步骤复杂,请慢用。”腹切蛇躬身说。 回到后厨后,腹切蛇擦了一把汗。 “你做的明明就是开水加了一把盐。”灰尾一脸嫌弃地看着腹切蛇。 “没事,他们又没真吃过。”腹切蛇目光坚毅地说。 餐桌上,戴文拿着刀叉一脸迷茫地看着这道开水娃娃菜。 盛蔷薇宫厅。 蒙顿尔被赶鸭子上架无奈地逼上了主持位,伊利尔站在他旁边。 蒙顿尔环视着议论纷纷地来客,因为是阿尔科门尼德家大小姐和白金汉侯爵之子的订婚礼,伐纳和亚瑟两国的重要官员基本都在这里了。而且亚瑟帝国还不怕事大地带过来了一堆瓦尔基莉。那些英灵殿的女武神根本就是八卦制造者,别说《绝密军情研讨处》了,就连《帝国艳情史》她们都把持着不少版面。 “咳咳,诸位来宾。”他拍了拍话筒。 来客纷纷看向他,他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有的人都是为了一场订婚而来的,他们穿着蓝白色的礼服,在西陆那是婚礼的颜色。到处都是新摘的蔷薇,客人的杯中是低泡的雪莉酒。 这里合该有一场与婚礼有关的仪式。 “感谢诸位今天能参加这个宴会。” 订婚戒还在他怀里,本该由他交给维希佩尔殿下,然后让维希佩尔殿下在仪式上交给安德烈的。可如今这里只剩下了他。 他握着手中的钻戒,抬头看着近乎刺眼的灯光。 是啊,这里该发生点什么的。 他笑了笑,拿出订婚戒,单膝跪在伊利尔面前。 “伊利尔,不如你今天就嫁给我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窗外烟花盛开。 满城的烟花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满堂的宾客看着他们,又看着窗外的烟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英灵殿的女武神惊呼着拿着照相机不停抓拍着。 将德将军:“……” 烟花明灭的光下,伊利尔眼中像是有些泛红。 戴文手握着刀叉看向窗外,“烟花……” 赛维娅跑到了窗边,看着满城的烟花。 “今天有什么节日吗?” 皇后大道,西文和德尔科各自拿着一份华夫饼靠在车上,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一堆烟花。 “伐纳帝国是闲的吗?”德尔科皱着眉头问。 旁边一堆无处可去的警官也抬头看着烟花。 圣拉斐尔医院,小茉莉趴在最高层的窗户上,看着那些烟花绽放。 她的眼睛逐渐变成了蛋花。 小烬…… 走廊的台阶处,护士长走过来想要将她带走,却被诺顿医生拦住了,“她也只有今晚了,不是吗?让她看完吧。” 穿过云翳的轨车上,维希佩尔晃着杯中的酒。 烟花在他身侧盛开又落下。 那个少年要带他赴一场烟花盛宴,可烟花已经落下了,少年却早走了。 皇轩烬喝着罐装的朗姆酒,靠在投币机上,仰头看着满城的烟花。 白色的衣襟上沾满鲜血。 他眯起眼笑了笑,结果扯疼了身上的伤口,他向着烟火举杯。 世间有千万种欢喜,他有他的且醉今朝。 伊莎贝尔曾问他难道他想要舍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 他其实想对那个女孩说,舍弃这个词是要用在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上面的。 可帝国少将之名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离去时随时可以掸落的衣上尘埃罢了。 所谓帝国少将,能换来的也不过就是一场烟花。 他要走了,留下一城的烟花。 12 窗外的烟花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这场烟花将要什么时候结束。 小茉莉伸出短短的手指在窗户上烟花盛开的地方点了点。 然后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抱起旁边的布偶向着护士长走了过去。 “姐姐,是到了手术的时间了吧。”小茉莉说。 “不看完吗?”护士长低声问。 “就到这里就好了。”小茉莉轻笑着说。 到这里就好了…… 楼下一名护士突然向着这里跑了过来,“诺顿博士,哈布斯堡夫人来了。” “哈布斯堡夫人?”诺顿皱眉,不清楚那位金银帝国的女王为什么突然而至,“她不向来都是请医生过去的吗?” 他从窗户看向楼下,八辆马匹的旧式樱桃木马车。 这么老派的排场,也的确只有那位夫人拿的出来。 二楼的整个大厅都被清空,只剩下了等候哈布斯堡夫人的医护人员。 哈布斯堡夫人踩着台阶走上二楼的大厅,诺顿连忙迎了上去。 “夫人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诺顿问。 哈布斯堡夫人摘下了帽子,“嗯,我今天来是来看看我的养女的。” “养女?”诺顿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是啊,小茉莉,小烬把那孩子带过来给我看过一次,我看着喜欢,把她收做了养女。本来想留在身边的,结果小烬说她还有一场手术要做,做完再接走不迟。” 哈布斯堡夫人抬起眼看着诺顿,“手术就在今晚吧,好好做。做完我接她走。” “明白吗,诺顿博士。” “自然明白。”诺顿躬身说。 “放心,女王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哈布斯堡夫人从诺顿身边走过。 圣蔷薇宫殿。 送走了哈布斯堡夫人之后伊莎贝尔便一直坐在座位上,她知道那个少年清醒了过来。 她也没指望他能傻一辈子。 她看着窗外声势渐弱的烟花,应该是那个少年搞的鬼吧。 那个少年就是那样,他说他是世间留不住的云,随处可去,随时可离开。 他说他要去白云沧海间。 可他飘着飘着,看见个干旱的地方就忍不住落场雨,别说白云沧海间了,两三个地方便让他把自己浇没了了。 “陛下,皇轩少将的信,刚刚送到,看寄送地点应该是昨天寄出的。”女仆躬身递上一封信。 伊莎贝尔接过侍女手上的信,那个少年别是写了封告别信吧。 她拆开了信封,最外面只有一句话。 ——哦,我在今年修着圣蔷薇宫殿偏殿的制冰机的时候,在里面找到一张纸哦! 伊莎贝尔皱了皱眉,不明白皇轩烬这句不着边际的话。 她拆开里面又再包着的一封信。 怎么像是圣诞节的礼物一样,包了一层一层。 她展开纸。 却瞬间愣住了,是她的父亲疯王路易的字迹。 侍女再次进去换茶的时候只看见那个向来如冰瓷般的女孩握着一张纸哭的泣不成声。 13 圣路易斯街。 皇轩烬捂着身上的伤,街头巷尾都是搜寻着他的人。 有些是异端审判所的,有些是伐纳警官,还有亚瑟的圣殿骑士。 能让这么多人都一起围捕他,他倒还真是够本事。 路过那家瓷器店的时候皇轩烬想了想,看见里面没人,赶紧钻了进去躲在一格货柜里。 亚瑟的圣殿骑士拿着皇轩烬的照片敲了敲瓷器店的门。 马老板听见有人敲门,从内屋里走了出来。 “见过这个人吗?” 马老板看了看照片,轻哼了一声,“没见过。” “他和你一样也是东煌人,你可不要私藏包庇。” “官爷是不知道他是个东煌叛徒吗?我若遇见,定把他挫骨扬灰还不觉得解恨呢。” 马老板转身不再理那名圣殿骑士,开始拾掇东西。 刚打开货柜他就看见了满身是血的皇轩烬。 皇轩烬抬头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上沾满了血迹。 马老板强忍着惊呼,把手上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扔了进去,然后关上柜门。 “我这没人,你要是想找就进来找就是了。”马老板看都不看那名圣殿骑士说。 一连应付了三波找皇轩烬的人,马老板最后轻哼了一声,“今天晦气,不做生意了。” 然后把大门落了下来。 “出来吧。”马老板自顾自地坐下斟茶,像是不愿理他。 皇轩烬掀开柜门,从一堆花花绿绿的绸缎里爬了出来,扶着被砸伤的腰准备离开。 “吃了没。”马老板用杯盖拨开茶叶突然问。 “啊?”皇轩烬有些楞。 “我问你吃了没。”马老板说。 “没……” “我煮了点饺子,吃完再走吧。”马老板起身走向内屋。 皇轩烬缩在矮凳上,马老板端过来两碗饺子。 “猪肉白菜的。”马老板放下饺子说:“这是醋。” 皇轩烬连忙夹了两个饺子,囫囵吃了半碗,吃到一半却突然被咯了一下,他把硬物吐了出来,是一枚铜板。 “好运嘞。” 马老板盛着饺子汤,头也没抬地说,没有管对面那个眼圈泛红的家伙。 14 科林斯码头。 皇轩烬刚走过去就看见他那三个笨蛋手下正在面铺上吃着面,看见他过来,红火蚁兴奋地冲他挥手。 “来来来,上车饺子下车面诶,吃碗面诶!”面铺老板不停张罗着。 皇轩烬走到面馆老板那,“他们仨的钱我付了。” “不用了,我请。他们仨和我对脾气。”老板低头切着面说:“还有,你是之前来找叶七的那个人吧。” 皇轩烬点头。 老板打开旁边的箱子,拎出来了叶七之前一直待在身上的琵琶,递给皇轩烬,“叶七托我交给你。” 琵琶头上沾了一圈面粉。 皇轩烬低头看着那把琵琶,“多谢了。” 海港上传来巨大的鸣笛声,是去往东煌的航船。 他向着他的三个笨蛋手下挥了挥手,“走了。” 面铺老板揉着面突然问:“还不知少侠姓名,留一个吧。” 少年回头看了看老板。 “皇轩烬。”少年转过身说:“江南皇轩家的皇轩烬。” 航船的夹板上,衣猩红云锦的少年席地抱琵琶而坐,弹一曲霸王卸甲。 百年前的那烂坨,玄奘取百部无字经东归长安。 第204章 凌霄酒 Chapter77凌霄酒 若凌霄有酒, 那我便杀上凌霄。 01 锁链拖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腹切蛇、红火蚁和灰尾三个人带着手铐被看押着行走在蒸汽龙骨船的走廊中。 他们昨晚本来睡的好好的, 结果早上一起来就发现整艘船都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占领了,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牢中囚徒。 那些人的服饰看起来很奇怪, 不是西陆也不是东煌的。 “老大呢?”腹切蛇低着声问身边的灰尾。 “不清楚,他昨天不是因为弹琵琶太难听被赶到甲板上了吗,后来就没见到人。我以为他摸去厨房了呢。”灰尾低头说。 很奇怪, 旁边的看守听到他们的议论却并没有阻止他们。 他们像是只负责运货一样,货物说了什么是没有人在意的。 “我听说海上经常有海盗出没,劫了船上的货就把人当成奴隶卖了。”灰尾用余光打量着周围。 “往好了想想,或许他们只是想要把我们丢下去喂鲨鱼呢。”腹切蛇说。 “安静, 敦煌国主要见你们。”侍从突然用火铳怼了怼他们说。 侍从拉开了主舱的大门,炉内燃着西域的香, 让人想起黄沙漫漫的驼铃古道, 暗红色的绡纱被风吹起。 躺在软塌上的女人抬起眼看他们,女人艳丽得像是长安城内的西域舞女,那双眼却像是不喜不悲的菩萨。 “那就是敦煌国主吗?”红火蚁愣愣地问。 “我更想知道旁边那个是不是我们老大。”腹切蛇咬着牙看着那个趴在软塌上的少年。 皇轩烬身上换上了一身颇为清凉的绸衣, 此刻正趴在丝绸堆叠的软榻上一脸痴呆地看着红莲隐,女人拿着葡萄喂他,像是在喂一只哈巴狗。 这算是什么事啊!他们被锁铐拷着在小黑屋里扔了一天,结果这个家伙却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吃葡萄!更过分得是旁边还有个惊天动地的美人喂他葡萄! “我也想吃葡萄。”红火蚁有些委屈地说。 “老大不会把我们当成奴隶卖给敦煌国主了吧。”腹切蛇没有理红火蚁, 颇为担忧地歪着头对灰尾说。 “放心,把我们卖了的钱换不来那家伙能有这种待遇,我们三个加起来顶多是串葡萄钱。”灰尾非常心思缜密地分析道。 “虽然你说的是事实, 但也没有必要这么实事求是吧。何况你也在那串葡萄钱里面啊!”腹切蛇说。 “怎能如此对敦煌的贵客。为他们设座。”红莲隐低头扒着葡萄皮说。 三个人马上被安排在了三张矮桌前,腹切蛇颇为无奈地举着被拷着的手,“能先松开吗?” “老大,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解释。”腹切蛇咬牙切齿地看着皇轩烬说。 松开了手铐的红火蚁猛啃着桌子上的烤馕。 “我是敦煌国主红莲隐,皇轩家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红莲隐轻笑着说。 皇轩家…… 腹切蛇细细砸么着这三个字,以及红莲隐这句话。 他不是没听说过皇轩家,只是在西陆的时候这三个字伴随着的都是对那个少年的嘲讽和轻蔑。 他从未听过有人会用如此敬重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还附赠着满桌的水果和烤馕。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因了这三个字得了什么好处。 关于皇轩家,灰尾应该是知道些的。 可灰尾从来不对他们提起,他以前只是一个人恨着那个少年。 他恨皇轩烬,但他并不希望他们两个因为他的缘故去恨皇轩烬。 腹切蛇只是隐约觉得皇轩二字像是带着编钟齐鸣,凤凰于翔的感觉。 甚至他有的时候觉得这两个字像是一场将熄的燃烧。 可那个姓氏应该属于一个端坐明堂的古老氏族,而不该属于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 放在皇轩烬身上,这个姓氏实在太过突兀。 腹切蛇转过头看着灰尾,灰尾跪坐在矮桌前,双手放在腿上,低着头,碰都不碰面前的水果和烤馕。 他看不出灰尾在想什么,于是只好转回了头。 “少主此次回来,可有打算?”红莲隐低头看着心安理得得躺在她腿上的皇轩烬问。 “还没有。”皇轩烬玩着手中锦扇说:“我离开东煌之国已有两年,两年的时间,什么都会变。” “那少主怎么知道我没有变呢?”红莲隐抬起头看着窗外辽阔的海域和海上的雾气。 雾中有仙山,山在云梦中。 “因为我不怕你变,你怎么变在我心里都是那个宴会上跳舞的女孩。”皇轩烬也看向远方的雾气说。 “贯索会的坛主孙胜年已经在厅内等着你了,要过去吗?”红莲隐问。 “贯索会,就是那帮在华阴闹事的游侠?”皇轩烬问。 “是。这三个月以来他们已经杀了不少西陆的军官和东煌派去镇压他们的将领。”红莲隐说。 “等我吃完这盘葡萄吧。”皇轩烬说。 日光在船上的黄木地板上逐渐偏斜,少年细细地吃着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然后从那堆绮罗锦绣中支起身,看向无际的雾气。 “该去见他了。” 船厅。 红火蚁、腹切蛇和灰尾依次跪坐在皇轩烬身后,他们三个的体型看着像是套娃一样。 皇轩烬身上换了一身白底青纹的单衣,背影看上去像是支棱棱的竹子。 “少主在西陆见过叶七?”孙胜年跪坐在矮桌另一侧,他的脸带着一种晒伤的黑红。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腰系红铃的女孩。 “坛主是叶七的故人?”皇轩烬问。 “是,他曾是我至交。” 皇轩烬把一个木匣放在了孙胜年面前,孙胜年打开木匣,里面是拉朗夫的头颅,毛发纠结,鲜血郁凝。 “我已为叶七报仇。”皇轩烬说。 “长庚帝以西域的控制权向伐纳换了武装支持,不日将在华阴发起清缴。”皇轩烬说。 “那国主又为何要把自己卷进来呢?做谁的属国不是做呢?”孙胜年看向红莲隐问。 他没有问皇轩烬的理由,皇轩烬的姓氏便是他的理由,他来只是来看看皇轩烬是否真的已经背弃了东煌,所以他没有必要问那个少年。 “伐纳要的可绝不只会是西域的臣服。”红莲隐低头倒着茶说。 孙胜年点头,他是聪明人,不需要红莲隐再往下说了。 “那少主是孤身一人回来吗?”孙胜年抬起头看着皇轩烬。 皇轩烬明白他的意思,当年的皇轩家有十万死士,可如今他只是一人。 “坛主,凤死梧桐在,朝中也仍有我的人在。”皇轩烬说。 “好,我明白了。”孙胜年起身,向皇轩烬行了一礼,“我等少主的消息。” 他走至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八百年前,皇轩且尘也是孤身入这江湖。他说他是来守这江湖的,少主呢?” 皇轩烬端起面前的茶说:“八百年后,仍旧如此。” 孙胜年微微顿首,从船厅中走出。 腹切蛇看着少年的背影,那个少年一身青色罗衣,端坐于前。 刚才那个吊儿郎当,趴在美人榻上啃葡萄的样子一点全无。 腹切蛇也曾见过许多西陆的贵族少爷,可皇轩烬现在身上的东西和他们都不一样,甚至不是衿贵,而是一种更为劲挺的感觉。 他脑海中闪过“风骨”这个词。 可他觉得这个词从不该和少年有什么联系。 他们的老大应该是个整天嬉皮笑脸没脑子的。 就算他舍身去救他们的时候也谈不上风骨,反倒更加让人觉得他精神不正常。 皇轩烬就是个妖孽。 他们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又坐着马车从大火郡东行了一段时间才到长安。 腹切蛇和红火蚁频频撩起帘子看外面,在腹切蛇的意向中这个东方国度像是蒙着一层沉重的灰尘,而现在他居然到了这个国度,红火蚁就是单纯好奇,他在西陆也没事撩车帘往外看。 长安倒是和皇轩烬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还是那个样子,天低云暗,像是要压下来一样。 司天命把他们安排在了五音坊。 不少清谈客会来这里谈玄,也有富家的公子为这里的美人而来。 一楼几十个太学生像是在争论些什么,白裙的琴女在丝帘后抚着琴。 “老大,我们住在这吗?”腹切蛇有些心虚地问,他没来过东煌之国,却也看得出这地方是个销金窟。 “恩。”皇轩烬点头。 “一晚多少钱啊。”腹切蛇颇为忧心地问。 “这个楼是我们少爷的,那自然也就是烬少主的。”引在前面的大安回头看着腹切蛇说。 “舅舅把这个楼买下来了吗?”皇轩烬问。 “是,他说怀素姑娘弹琴弹得好听。”大安仍旧一副书童打扮,只是声音听得出是个女孩。 “老大,你在东煌很有钱吗?”腹切蛇惊叹着问。 “南海送来明月珠,七斛送与皇轩家,三斛分与天下客。”大安不以为意地说:“就算是我们司家也是镇着蜀地四万八千山的,烬少主,我家少爷说了,这东煌,你怎么也还有一个舅舅呢。” 大安推开了门,腹切蛇和红火蚁没等皇轩烬说就直接跑了进去,屋内的东西他们看不太懂,却能感觉都是好东西。 “老大,你应该早点回来啊!”腹切蛇拉开窗户,后院种着一院的青竹。 能在长安买到一个带院子的楼住青竹可真是大手笔。 “是,我该早些回来的。”皇轩烬透过窗户看向院内青竹。 “他们在谈什么。”皇轩烬从栏杆上向下看着。 “是些清谈的太学生,少爷说这东煌好歹该有个地方,容得下书生说玄。”大安说。 “他们可不像是在清谈。”皇轩烬听着那些人像是提到了华阴,洋学,火铳。 “家国如此,就是穷途当哭,醉酒便埋也终有一日会因不孝而死。”突然有个青衿的书生走上了台阶说,他看着台下那些激辩的众人,“所以,清谈何用?” 皇轩烬回头看着青衿的书生。 “先生姓名?”皇轩烬问。 “周楚深。” 第205章 凌霄酒 03 皇轩烬低头想了想不记得有听说过这个人, 于是胡乱恩了一生,向着台阶下走了进去。 没有什么要继续深谈的意思。 灰尾看着皇轩烬都觉得他有点不靠谱, 他现在不应该正是广结贤才,招兵买马的时候吗。 评书里都这么说的, 那些圣主英雄发迹之前都得先结交一帮贤能之人,然后再带着这一帮子人才干翻天下。 他虽然没听懂周楚深究竟说的什么,但也能隐约感觉到这人是个人物。 可皇轩烬就直接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周楚深看皇轩烬走下了台阶像是也没在意少年的冷落一样走到了二楼的一间客房门前。 “周先生, 芳怜姑娘今天身体有恙,还请回吧。”灰尾隐约听见客房前的丫鬟说。 那丫鬟估计只是找了个借口回绝吧。 “拿西域的主国权去换几箱西陆的枪炮与断臂换肉有何区别!”带着白玉冠的书生猛然踩上了矮桌,他怒然摔书。 “西域三十六国只是东煌之国的属国,何况自乌孙昆莫死后, 整个西域乱成一团,连供奉都停了数年!要之何用!如今社稷危难之势在于蒸汽技术, 我大辰一日无此技术便一日落后于人, 长此以往,别说西域,怕是连江南河套都要没了!”对面的太学生讥讽道。 “要拿西域换枪炮的那个是李沫思, 他出身寒门,不过在这些太学生中颇有影响。他对面那个戴白玉冠的是淳于继。”大安在皇轩烬身旁说着。 皇轩烬抬头看着无音坊顶层的雕花斗拱,台下的书生们争论不休。 “伐纳又岂会白白把蒸汽技术教给我们!我们自己不研究便永远不可能会!”李沫思拍案道。 “可国家已经危难至此,我们乱的可不只是外面, 还有里面!华阴乱成什么样子了!我们难道还要自己研究出来怎么做枪炮,再去华阴剿匪吗?怕是那时华阴百姓早就死绝了!” 皇轩烬走下了台阶,有人回过头看着他。 “这位公子, 您是有何见地吗?”淳于继停下辩论向皇轩烬作了一揖。 皇轩烬偏头看了一眼淳于继。 倒是个有匪君子的白玉郎君。 他转过头看向帘幕后弹琴的女人,“姑娘弹得是广陵散吧?古调与今调有所不同,姑娘的琴弦还要再调调。” 他向着帘纱后走去。 “不可对怀素姑娘无礼!”皇轩烬身旁的太学生抬臂拦下了他。 对于这帮清谈的文人志士来说,怀素姑娘便是他们的洛神。 他们还记得当初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容他们清谈的地方时,他们为租这里甚至有不少人当掉了衣服。 那时他们青衫破旧,激谈壮烈。而怀素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便站在了他们身后,抱着琴说:“我不懂家国事,也不懂谈玄论空,但我喜欢听你们谈的东西,可否让我为你们抚琴。” 那时怀素姑娘早已是长安城内闻名的琴师,一曲千金。 可往后他们每次清谈时,只要怀素姑娘有空便会抱琴而来,找个没人在意的地方为他们抚琴。 “请公子指教。”怀素姑娘跪坐在地上拉开帘纱,向皇轩烬献琴。 “那家伙到底是为什么回来啊。”腹切蛇一脸鄙视地看着台下的抱琴调弦的皇轩烬。 “少爷说的果然不错,烬少主是心有慈悲的人啊。”大安揣着袖子说。 “你还很为那家伙骄傲是吗!那哪里是心有慈悲!那分明是一颗肮脏下流的色心!”腹切蛇说。 “姬侯爷如今已与伐纳外官谈了一个月有余,姬侯爷为了能为东煌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早已是殚精竭虑!你是要让东煌这数月的努力都白费吗?”一名太学生于台下说。 “我看这个协议,无论怎么谈,都是东煌之耻!”淳于继拂袖道。 “东煌之耻?在皇轩家没守住金陵时东煌就已经够耻辱了!若是当初皇轩家守住了金陵,如今我们与伐纳也不必谈的这么卑微!” 琴声突然崩了一声。 “姑娘的琴弹得极好,但广陵散终究是绝唱之曲,不该如此轻易弹之。”皇轩烬拨了两下琴弦,为琴正音。 “怎么,你是说我们不配听这曲子吗?”刚才那名太学生直接拎起了皇轩烬的衣袖。 皇轩烬抬起眼看了一眼男人,缓缓抬起手中的燧发枪抵在男人额头上。 “怎么,想吓唬我吗?” 皇轩烬向着旁边的青花瓷开了一枪,上好的青瓷应声而碎,皇轩烬伸手抓住弹出的黄铜弹壳。 男人的腿都在颤抖,他看了一眼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样子的少年然后慌忙向后逃去。 “这就是如今的东煌之国面对着伐纳和亚瑟的样子啊。”皇轩烬低头取出弹匣,又装了一枚子弹进去,“就你们这个样子,还想和伐纳谈条件?” “你们没得谈。”他撩起眼看着台下的众太学生。 明明刚刚他还是个调弦的青衿公子,可此刻他的眼像是利刃一样。 “那公子想要怎么取舍呢?西域还是枪炮。”怀素侧过头看着皇轩烬问。 “我啊,我都要。”皇轩烬敛着眼说。 “琴已调好,姑娘且试一试吧。”他起身穿过那些呆愣在原地的众人走向二楼的客房。 04 “此次朝廷派去围剿贯索会的便是将军您吧。”皇轩烬喝着面前的茶,脊背如青竹。 “是。” 红火蚁、腹切蛇和灰尾仍旧按着大小次序跪坐在皇轩烬身后。 皇轩烬对面的男人身着武袍,身材看上去是练武多年才能有的,留着半长的胡子,为他添了几分儒将的气质。 “圣人已与伐纳约定好七日之后在华阴发起围剿。伐纳也已答应了届时会为东煌带来三百架阿卡雷机炮,并且每年提供三千基数的炮弹。除此以外还有三千架帝国七号机枪,每年五车子弹,除此以外的姬侯爷还在谈。”天权将军说,他面前有茶,但从他到这里从未饮过一口,双手放在膝上,像是随时能扑向敌人的黑豹般。 “伐纳这次的领军呢?”皇轩烬吹了吹茶说。 “原本是拉朗夫,如今换成了盖穆勒上校,我以前也从未和他接触过。听说拉朗夫是离奇身死于自家的宅邸。”天权将军说。 “我杀的。”皇轩烬说。 “当真?”天权将军的上身前倾,这是他来后做的最大的动作。 “自然当真。”皇轩烬放下了茶抬头看着天权将军,“将军,我知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也不想再屠戮同胞了,对吗?” 天权将军看着皇轩烬没有说话。 “凤死梧桐在,将军,我于江湖上还是认识一些人的。”皇轩烬的眼看着天权将军。 腹切蛇听见那句凤死梧桐在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们老大啊,看上去梅姿竹骨,原来干的还是拉皮条的事。 他算是明白了,皇轩烬跟江湖的人说他朝廷里有人,跟朝廷的人说他江湖里有人。 就像是他以前在西陆带着他们干的时候,跟卖巨渊之银的说他有枪,跟卖军|火的说,他有巨渊之银。 皇轩烬就是个妖孽。 换了身皮子,也变不了。 “好,我和你干。”天权将军说。 “将军可要想好了,您这么做了一旦失败可就是叛国之罪。将军还有父母妻儿在家,上下百口都指着您呢。”皇轩烬说。 “烬少主就是这么揽人的吗?”天权将军突然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脸上有了什么表情。 “因为将军与我不一样,我没有退路,可将军还有。”皇轩烬说。 “在见到少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的竹影在楠木桌上摇曳。 男人的目光如风沙里的刀。 05 微尘寺。 皇轩烬背手走在百米的石阶上,他与虞渊城的鹤城主约定了在此见面。 “老大,这间寺庙好破啊,你看墙都成什么样子了。”红火蚁悄悄和皇轩烬说。 “那是因为当年开国公曾用金泥在这墙上写了百字杀生贴,后来世人贪金剥了墙皮去,方丈说不必修补了。”皇轩烬抬扇指着坑坑洼洼的墙面说。 “一百个字就这么大了吗?”红火蚁傻愣愣地问。 “你的重点在这里吗?”皇轩烬笑着有些无奈地说:“开国公早年只不过略识几个字,不喜欢写字,苍梧帝便给了他百张信纸,让他每次出征都要写够十张信邮回来。可开国公觉得在那些格子里面写字憋屈死了,总是拖着不肯写信。后来苍梧帝和他说——‘写大些不妨’,于是开国公像是找到了书写的灵魂般,大笔急挥便是百张。那时有人说,累死牛,累死马,原来不过家书一封。” “据说长安私库里现在还有开国公当年写的信呢。” “我当年觉得开国公太傻,居然用金泥去写杀生贴,跟个乍富的土财主一样。”皇轩烬看着那斑驳的墙面,“后来我明白了,开国公就是要让人剥去那副杀生贴的。” 那个男人在二十四诸国末年用八十万铁骑横扫了大江南北,他身上犯了太多杀孽。 他以杀生换后世太平,于是后世万人为他剥去杀生孽。 “他啊,真正想对那些秃驴说的是这个。” 如今已经入秋,石板微凉。 有位穿无垢衣的僧人向皇轩烬合十躬身,“施主有些面熟,像我一位师弟。” 皇轩烬合十回礼。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僧人笑着说。 “那还真是有些遗憾啊。”皇轩烬说。 “我那位师弟估计是哪家大户人家送来积福的,十三岁后便被接走了,想来如今是已经娶妻生子,有良田百亩了。” “是,想来是的。” 娶妻生子,良田百亩。 禅堂。 皇轩烬一推门就看见了几十位拿着火铳的僧人。 “你们这是要……超度我吗?”皇轩烬嘴角抽搐着问。 “烬少主,来来来,看看我做的怎么样!”介鸟抱着一门重式炮筒就扑了过来。 “子尘。”司天命看着门口的少年轻念了一声。 长安,经史楼。 王知无拿着朱笔在捉笔郎写好的史书上勾画着,他如今眼睛有些花,想看清书上的字要把书拿着离远很多才行,他像是完全不想管屋内烤着火的来客。 “你要是看不清,让那些小厮念给你听不就得了。”来客说。 “那不行,字有魂。”王知无颇有其事地说:“让他们给我念,那不成了听说书的。” “听说了吗,你那位学生回来了。”来客脱了靴子,把靴子放在火边烤。 “我学生可多,不知陛下说的哪位。”王知无偏了偏眼看长庚帝。 “江南皇轩家那位。”长庚帝说。 “我那逆徒,不是早就叛国通敌了吗?” “前几日有群太学生在五音坊论国事,说是该不该用西域换枪炮,你那位学生便在,还开了一枪。”长庚帝仰着头说。 “他如何说?”王知无停了笔。 “他说……他都要。” “后生可畏啊。”王知无轻哼了一声,“却也不知是不是后生轻狂。” “话说你不管管那帮太学生。”王知无放下了笔看着长庚帝问。 “让他们说去吧,我还怕一群学生清谈吗?” 微尘寺。 寺内夜雨,皇轩烬晚上睡不着,摸去了后山影堂。 影堂原是一道山隙,后来僧人在这百丈长,五尺宽的缝隙中凿出了历代祖师像。 他以前的时候常来这里看着那些祖师像。 上有天光下漏。 他到的时候,他师父圆觉正拿着蜡烛将祖师像前因雨熄灭的烛火再次点燃。 每点燃一根烛,圆觉便手持燃烛双手合十躬身行佛礼。 看见他来,圆觉又点燃了一根蜡烛递给他,然后转身继续点着那些蜡烛。 皇轩烬在窟内点着那些熄灭的蜡烛。 佛于鹿野苑初转法|轮,宣四谛法门,八种正道。 佛有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龙树提婆创大乘佛法,有为法空,无为法空,诸法空不可得。 禅僧佛图澄以酒灭幽州火,闻铃断事,敕龙取水。 初祖慧能,识心见性,顿悟成佛。 二祖慧可,断臂求法,觅心了不可得。 …… 何谓火,薪火相传是谓火。 一根燃烛一片光。 满堂烛光,洞外雨静。 “师父,我将行的是杀生事。” 少年突然说,他握着微烫的蜡烛,看着满堂前祖。 他行在百丈长的山隙中,上方的光落在他身上。 “佛祖割肉饲虎亦见血光。” 圆觉道。 第206章 凌霄酒 若这天将熄, 那你为什么不去将它再次点燃! 06 东煌之国,降娄郡, 华阴。 此地去函谷关绵延三百里,曾有夸父逐日, 至此而死,化为桃林山脉。 如今这里却早已变为不毛之地,到处是巨大而丑陋的矿坑, 混杂着白色夸父血的土块被翻出。每过十里便矗立着巨大的熔炉和若木柱,黑色的烟从若木柱上滚滚而出,银色的夸父血在熔炉中流淌。 仅剩的平整土地上修建着临时铁轨,黑色的铁皮车在铁轨上滑动着, 细小分支上的铁轨并没有动力车头,只能靠着人力拉运。 那些矿工行走在这黑色的天地间像是黑黢黢的鹤影。 孙盛年斜过眼看着身旁披着青色蓑衣头戴斗笠的皇轩少主, 暗自觉得这个皇轩少主到底还是娇生惯养。 孙盛年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衫, 头发用麻绳捆着,大刺刺地在这漫天尘沙中露着脸,整个队伍中只有那些小姑娘和这个皇轩少主戴着防沙面罩。 “红缨, 天权将军联系上了吗?”孙盛年回头看着正摆弄着一只海东青的女孩说,正那天是在船上跟着他的女孩。 赳赳雄鹰落在红衣女孩的小臂上,女孩看上去不大,不过十四五六的样子, 可在这漫天尘沙中那只海东青衬得女孩飒爽又漂亮。 “天权将军说盖穆勒上校驻守在在夸父山东侧,那里山势险峻,而且盖穆勒上校数日前将山整个向内挖了不少, 根本没有办法登上去向下冲锋,只能从下面进攻了。”红缨将手插入海东青的羽毛中。海东青的毛下带着些微的暖意。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那位皇轩家的少主。 皇轩烬看着山下滚滚黑烟点了点头。 女孩走到皇轩烬身边,海东青的眼四顾着。 “少主在看什么?” 长安,明堂前。 红色的绫带漫过青色天际。 云龙坛上是巨大的巫鼓,巫觋在鼓上状若疯癫地跳着祭神曲。 昔日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 巫鼓上的蚩尤一手执剑一手执牛尾而舞,铜头铁额,他戴着狰狞古怪的面具,像是蛮荒时的兽类。 他面前的轩辕氏手执木剑,召应龙与魃。 明堂内,所有的窗都落着,只有从殿前照过来的一点明亮落在红木的地上。 丹樨上燃着九枝烛灯,长庚帝便这样坐在暗处里,只有星点般的烛光照在他身侧。 十二纹章的蔽膝垂落在他身前,日月星辰,群山华虫在烛光中明灭着。 他在等,十九年前他在这里等那个孩子降生后的谶言,十九年后他在这里等那孩子的死。 曾经夸父身死的华阴便将成为那孩子的葬身之地。 他的血肉将和夸父血一起在地下燃烧着。 长安帝郊,灵台。 广寿子少有地没有待在地宫里,而是在步天宫的星穹下自己和自己下着双陆棋。 他抬眼看了看不速而来的王知无。 “鬼儒先生,今日为何来此啊。” 王知无脱去身上的披风坐在了广寿子面前,看着面前黑红二色的漆棋,低着声说:“为长庚帝而来。” “我还以为你是为皇轩家的那位少主而来。”广寿子将酒杯推到了王知无面前,桌上倒了三杯酒。 “我朋友不多,长庚帝恰好是一位。”王知无说。 “你想为他逆天?”广寿子撩起眼看着王知无问。 “我是来阻你逆天。”王知无说。 “他的命可是十九年前就定了。”广寿子说。 “可他的命分明是你以笔写在瓷青纸上的,对吗?录图子。”王知无抬起眼看着广寿子,他的眼色浑浊但却像是雾中藏着兵戈百万。 “好,那看看我们究竟谁是天意,又或者说,谁逆得了天。” 广寿子抓过两枚骰子,握拳于棋盘之上。 07 华阴。 数百匹骏马在矿道上奔驰着,撩起漫天的尘埃。 “少主,那里便是伐纳军驻守的地方了。”尘沙中孙盛年指着夸父山下绵延的一片营帐。 皇轩烬带着青色的斗笠缓缓点头。 “天权将军说盖穆勒上校本来是不同意让伐纳士兵冲锋的,但我昨天让一群兄弟们截了东煌的武器供应,所以只好让伐纳的士兵开阵了。”孙盛年继续说道。 红缨喂着她小臂上的海东青,目光流转。 皇轩烬抬头透过斗笠的黑纱看了看天上的日轮,然后向前挥手,孙盛年也同时大喊:“进攻!” 数百贯索会的兄弟向着夸父山东俯冲,漫天尘沙遮眼。 红缨侧头看着皇轩少主,风吹起少年身上的青蓑。 匕首从袖中落入她手中,她猛然从向着皇轩烬刺了过去。 孙盛年余光中看见红缨的刃光,他伸手想要抓住女孩,女孩的匕首却已经向着皇轩烬的心口刺去。 少年猛然向后转身,握住了红缨的手腕,匕首将他的右臂划出一道猩红的伤口。他强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翻身将红缨整个人擒住。 青色的斗笠落下,红缨看着眉目漠然的少年。 “你不是皇轩少主!” 她虽只在船上见过一眼皇轩烬,但她怎么也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年不是皇轩家的少主。 少年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罩,“我叫灰尾。” 华阴遍地的飞沙扬起化为了长安巫鼓上落下的砂石。 丝竹声断,带着木头面具的黄帝执剑而舞,脚踩着鼓上尘沙。 他向着蚩尤落下了手中的剑。 帝斩蚩尤于于中冀,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 可他面前的蚩尤仍旧执剑而舞,像是进行一场盛大的天乩。 “你该死了。”黄帝压着声有些恼怒地对蚩尤说。 蚩尤停止了舞蹈,他赤足踩在巫鼓的尘沙上沿着巫鼓上暗红色的花纹行走,他转身看着黄帝,“谁该死?” “你!”黄帝说。 “该死的是你。”蚩尤突然向着黄帝抬起了剑。 他摘下脸上狰狞的木面具。 面具下面容清丽的少年眼底绘着猩红战纹。 巫鼓上的尘沙落下。 年轻的蚩尤剑指轩辕! 步天宫内已经数年未曾运转过的星盘开始缓缓移动,而旁边的鎏金转轮竟旁空无一人。 那本该由数十名星算官才能启动的星盘如今在广寿子身后自行轮转! 随着星盘的转动,转轮上的黄金算筹纷纷落下,噼里啪啦地作响。 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青石墨泼成的天幕中按天地四时缜密地运转着。 广寿子身上的麻衣无风自动。 “这局,我先。” 他看着面前的骰子说。 皇轩烬将木面具扔在地上后,单手将身上的用草编成的宽大祭衣扯开,他背上背着九把剑。 他今天便要用这九把剑杀上凌霄。 他拿着手中的木剑看着黄帝缓缓歪头,黄帝跌坐在巫鼓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向后逃去。 刚刚还声震四野的祭乐停了下来,像是整个都广之野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红色的绫带漫过天际。 他从背后抽出第一把剑——玄哓。 沈安拿着手中的塵尾惊惶跑入明堂,“护驾!” 长庚帝坐在明堂里抬了抬头,“不必。” “圣上!”沈安跪在长庚帝脚边想要劝长庚帝离开这里。 “巨门将军已率天枪军去往华阴,召天培军、玄戈军来此。”长庚帝在暗处说。 来了啊,终究是来了。 他还以为那个少年会步步为营,靠着阴谋阳谋走上来,可那个少年居然直接便杀上了这凌霄。 兵甲相撞,戴着狰狞兽面的虎贲将成鱼鳞阵围在了巫鼓旁。 皇轩烬赤足踩在巫鼓上,他将剑从左手的手心中划过,鲜血浇落在巫鼓尘沙遮盖的红色纹章上。 “来者何人?” 虎贲将首领握着手中□□问着少年。 “一个招魂人。” 皇轩烬抬头看着刺目天光,鲜血从他手心中流淌着。 蚩尤狂血在他的体内逐渐沸腾,死于中冀的九黎战神再次醒来,他身后飞沙走石八十一兄弟,逐日的夸父,风伯雨师纵大风雨而来。 “九方魂魄,来为此些!” 少年于这都广之野大喊着,他握住手中剑,剑上鲜血滴落,溅起黄色飞沙。 那些虎贲将从云龙坛上大跨步迈上了红绸系着的巨鼓。 他们的身体被直接从中破开,少年挥剑,将那些蜂拥而来的虎贲将斩于剑下。 鲜血落下,下一批虎贲将踩着前人的尸体扑上巫鼓。 少年在鼓上手执着名为玄哓的剑,那像是一场天地幽冥时的天乩之舞。 浓稠的鲜血在夔鼓上涂抹着,少年赤足守着自己的阵地。 玄哓是昔日蜀国之主的剑,藏于虞渊阁中,介鸟把火铳给了孙盛年,他说他只要剑。 他要杀很多人,子弹不够的,他只要剑。 那些虎贲将像是蝗虫般一波一波涌来。 皇轩烬双手握住手中的剑,他看着那些踏上了巫鼓的虎贲将,猛然向挥砍着。 “烛龙之息!” 像是夸父劈开天地的那一式,少年面前的云龙坛被斩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破开了那蜂拥般的人群。 而玄哓也应声而碎。 那是皇轩家的剑式,只有皇轩家的剑能受得住。 那些虎贲将惊愕地看着巫鼓上满身鲜血的少年,那一剑只有鸿蒙之初的巨灵神才能挥斩而出。 皇轩烬从身后抽出了第二把剑——螟蛉虫。 那把剑曾属于一个刺客,他于战国时杀了数位公子国君,最终身死于蜀地四万八千山中。 少年赤足跳下了巨大的巫鼓。 云龙坛的两侧涌入了身着铁甲的玄戈军和天培军。 皇轩烬却只是抬眼看着当中红漆的明堂,明堂内烛光明灭。 “莫去他乡兮,来归此处!” 他斜着身于千军中大喊着,刚才那一挥近乎要毁掉他的右臂。 他是招魂人,来招身亡他乡,心有不甘的魂! 他转身向着那些仍旧心有恐惧的虎贲将挥剑,鲜血将地面涂满。 虎贲将后那些天培军将饕餮纹的盾牌齐齐立在地上组成了巨大的盾墙,盾墙中无数的银□□出。虎贲将的尸体落在那些盾墙上,然后滑落,鲜血如同被抹布抹开一样。 皇轩烬握着剑,踩在虎贲将的尸体上看着将他围在中间的盾墙和突出的长|枪。 “嘿嘿呦!” 天培军的士兵举起盾向前五步,然后再次立盾成墙。 皇轩烬握着剑皱着眉看着那些五步五步前进着的天培军。 “嘿嘿呦!”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那像是西陆的铁处女之刑。他们要将他插成窟窿人,喝水都能往外面喷泉那种。 “天问!” 皇轩烬向着那些盾墙猛然挥剑,剑势破长虹。 皇轩九剑真正杀人的不是剑,而是剑势。 如果说烛龙之息是义无反顾地破天一斩,那么天问便是沉郁顿挫,拔剑四顾的纠结回转。 剑势三折而不休。 问苍天厚土,问洛神河伯。 问遂古之初,问星灭魂往何处? 那些饕餮纹的盾墙被破开,少年手中的螟蛉虫化为灰烬而碎,他从身后抽出第三把剑——剔骨。 昔日曾有人剔骨成神,还骨苍生,其骨化剑,名为剔骨。 皇轩烬踩着鲜血向前,他每走一步,便是破甲数百,便是鲜血如洗。 可他必须向前,因为在千里之外,亦曾有一个战场,血肉堆尸。他是招魂人,为招魂而来。 那些还活着的天培军捡起涂满鲜血的盾甲惊恐地看着少年,不停后撤着。 九黎战神睁开了眼,这天下自然要陷入纷纷荒莽战火。 灵台步天宫。 广寿子皱着眉抄手看着面前的鬼儒王知无,“先生再掷不出来好点数,我可就要过去了。” “不妨,只要你还未赢,那我就不算输。”王知无摇着手中的骰子,扔在棋盘上,“瞧,好点数来了。” “还有,你这么耗着血来改点数,可是耗不起的。”王知无斜眼看了一眼广寿子的衣袖。 他的衣袖上血迹点点。 “能改多少是多少。”广寿子倒是坦然笑道,抬起双臂,大方地露出被鲜血染红的衣袖。 “臣子弑君,有违人伦。”王知无捏着棋子说。 “君杀忠臣百姓,便不违人伦了吗?”广寿子问。 “君父本便是儒家礼法。”王知无说。 “可它违天道。”广寿子倾身说。 “你守你的天道,我护我的人伦。”王知无说。 “放箭!” 玄戈军的千夫长大喊着落下剑,随着他的剑落数百发利箭遮蔽天空向着拄剑跪地的少年射去。 皇轩烬抬起剑将剑雨斩落,他的肩膀上中了一剑,箭勾勾入血肉中,他提剑将箭羽砍了下来。 他踉跄地走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 他知道司天命要是知道他一个人来闯这明堂一定又要骂他了。 这是他唯一能破局的路。 长庚帝不可能容得下他,他若不来,只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举剑向天。 “第三式——混沌死!” 帝江本无目无孔,倏忽二神一日凿一孔,而混沌七日死。 云生风起,一切化为天地间混沌湍流的风暴。 在这风暴的风眼中少年手中的剑慢慢出现裂纹,仙人脱骨而去九天,青衣落凡胎灭。 风暴席卷着所有的箭,然后将那些利箭向着四周甩开。 风暴熄灭,少年手中的剑随风而碎,他跪倒在地。 他体内的鲜血逐渐干涸。 他要死了,嗓子里面一片腥甜。 他的血被他熬干了。 风吹起染血的红绫,红绫尾被鲜血打湿了,黏在青铜旗杆上,只有中间被风鼓起。 长庚帝坐在明堂中,“还未死吗?” “上火铳吧,我不信皇轩家的人是不死的。”长庚帝说:“他就是只神凰鸟,朕也要把他打下来。” 灵台。 王知无看着对面的广寿子,“怎么,血干了?也掷不出来好点数了?” 广寿子用手蘸着点血摩挲着棋盘上凹陷下去的格子,“还有位客人没来呢。” 王知无倾身回头,从行梯下走来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男人摘了帽子,是个秃子,或者说,是个和尚。 圆觉坐在了桌旁的蒲团上,非常自觉地拿过了酒,“王知无,你不护着徒弟,我来。” “行,他是你徒弟,你护着。”王知无摸过面前沾血的骰子,“那你呢,广寿子,你为什么护他。” “受人所托。”广寿子说。 “谁。” “一个叫凭虚的云游道士,他说他吃了人家一个包子,得还。” 圆觉侧身看着轮转的星盘,猩红的鲜血流淌在那些用引线勾连的星官中。 他抬起手,腕间的鲜血落入水池中。 儒释道,三番定天下。 第207章 凌霄酒 07 华阴之地。 遍地的炮火和硝烟, 那些流弹溅到地上便烧起一片火。 贯索会的兄弟有的拿着虞渊城分发的火铳,有的用不惯那东西仍旧拿着原本的陌刀。 “皇轩家的少主不在。”贯索会的一个小头目从马上跳了下来, “皇轩家诓了我们!” 拿着火铳和陌刀的众人抬起头,他们中有不少是听了皇轩少主归了东煌才会来此的。 “当真?” “那个皇轩少主是假冒的!” “那我们……”一名贯索会的会众犹豫地说, 他没有说完,但众人明白他是问要不要撤退。 “喂,你们是为了那个皇轩少主才来这里的吗?”有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扛着火箭炮, “没了那个家伙就什么都干不了了,你们是还没断奶的孩子吗?” “你是谁。”贯索会的人问。 “一个来打仗的人,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打仗,就算老大跑了都要打的人!” 腹切蛇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带着黑纱斗笠,一时间也看不出来是东煌人还是西陆人, 他扛着火箭炮直接向着对面来了一炮。 火光中对面的一个帐篷被整个炸飞了。 伐纳的军官看见了这里, 扛着枪向这里扑了过来。 “你不要命了吗?”旁边的人揪着他问。 腹切蛇扔掉火箭炮,从马背上拽出一挺机枪,开始扫射。 “你们要跑吗?你们要让一百个人被四五个人追着杀吗!要的话你们就跑吧!” 08 皇轩烬满身鲜血近乎麻木地拔出他背上的剑, 然后在千军中挥砍着。 那些玄戈军端着火铳,他身上中了三枪。 他眼前的一切已经开始重影。 他想起很多,想起黄昏中的居庸关,想起系在槐树上的千万玄色额带。 他还想起维希佩尔, 他在伊登的幻境中对维希佩尔说,他不在乎维希佩尔喜不喜欢他。 是真的。 可能有点伤人,不过是真的。 只是他没有机会和维希佩尔说, 他在乎他了。 他在乎维希佩尔,只是不在乎维希佩尔是不是喜欢他。 因为他的哥哥已经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他的哥哥啊,就是只要想起来他还在,就会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不错。 他可以荒芜混沌,他可以痛苦迷茫。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着极夜后天光般的存在。 他就还可以撑一撑。 谁会想要私有这世上的天光呢。 不过他的哥哥不在他身边了啊。 他要死了,死在他哥哥看不见的地方。 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流出。 他握着剑撑着自己,他抬起眼看着那些包围了他的玄戈军。 那些玄戈军停在了他面前,怕他再一次祭出皇轩家的剑法,杀神斩佛。 可是他只是痴笑着,他的血要流干了。 他抬起剑,想要死的像个英雄一点。 那些玄戈军像是看出了他的黔驴技穷,猛然发起了冲锋。 皇轩烬握着手中的剑,拼尽全力向前冲着。 “维希佩尔你个王八蛋!”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喊着。 为什么骂维希佩尔他也不清楚,反正骂就对了。 他又不在。 三道蓝色的巨大风鞭突然斩落在都广之野上! 恢弘的风息将拉玄戈军阻挡在少年的五尺之外,如神在四野劈下了三道墙。 那些火和子弹在风暴中被撕裂成碎片。 两只巨大的狼如传说中的神兽般从狂暴的风息中踏出,它们咆哮着环绕在少年身周。 风息尘静,白色绸衣的男人自落下的尘埃和风中走出。 他抬起手,狂暴的风化为平静的风涌排山倒海而去。 皇轩烬跪坐在地上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看着维希佩尔。 “哥……” 他痴痴地,以为看见幻象,英雄死了,女武神骑白马而来吻着英雄,将英雄化为英灵。 “你怎么才来。”他扬着那张满是血痕的脸看着维希佩尔,眼下红色的战纹狰狞艳美。 “我以为你去了长安。”维希佩尔低声说。 被风暴卷席而过的众人看着白衣的男人,踌躇不敢前。 他像是涿鹿之战,应黄帝召唤而来的应龙,行云致雨,沟渎河川。 可如今应龙却将蚩尤的头颅拢在了自己的肩上。 “咬。” 维希佩尔把手放在皇轩烬的后脑上,让他靠在自己的脖颈间。 皇轩烬有些迷茫地靠着维希佩尔的肩膀。 维希佩尔皱着眉有些无奈地抬手将自己侧颈割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将少年的头按了上去。 皇轩烬触及到维希佩尔的鲜血还有些迷茫,但鲜血已经流入了他的喉管。 他的身体像是在温和地燃烧,身上慢慢浮现熔金的纹络。 但和每一次他发病时都不一样,那些熔金的纹络像是在治愈着他一样,如同金蛇般在他的身体上游走着。 “愣着什么,给我放箭!” 千夫长率先反应了过来,落下了手中的剑,百千的箭雨划过天际。 维希佩尔正揽着怀里的少年,少年近乎渴求般吸吮着他的伤口。 皇轩烬搂着维希佩尔的脖子,忍不住咬下去想要把伤口弄得大一点,维希佩尔忍着痛皱眉。 箭雨向着他们射去。 突然琴音崩断般,所有的箭矢被震落在地。 女人抱琴而落,她摘下了脸上的旱魃木面具,面具下的脸画着祭妆却难掩清秀。 她横琴身前,轻拨琴弦,琴声化为飞沙走石。 维希佩尔将仍旧舔着他脖子的少年扯开。 皇轩烬呲着牙像是被打扰了进食的幼兽一样,那一瞬他的表情有些嗜血和残暴。 “喝多了会灼伤你的。”维希佩尔说。 少年的眼有些迷离,他不停喘息着,身上金色的纹络逐渐褪去。 “能站稳吗?”维希佩尔问他。 皇轩烬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松开手,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看着站定在他们面前,奏琴退千军的女人,“姑娘……” “在下琴女怀素。” 女人说。 昔日曾有崆峒老人为守洞中一花,奏琴洞外,阻五百流匪三日不得入山,直至花落归根。 而她所奏,便是当年崆峒老人所弹之曲。 灵台步天宫。 王知无看着面前的残棋,“广寿子,你说你顺应天道,可若天道指的是一条生灵涂炭路呢?” 广寿子摸着漆旗,“吾身在世,当顺应天意。” “长庚帝再甚,不过中庸之帝。可那个孩子,他终有一日会成为夏桀般的暴君。”王知无凝眉,“我今日亦是为天下苍生而来。” “可他或许不是。”广寿子抄着手看王知无说。 “你要拿天下苍生去赌这一局吗?”王知无倾身盯着广寿子。 王知无抬起袖子,仰头闭目,“这星盘已经转起来了,我停不下来它的。” 他身后的星盘流转。 “你也要赌吗,圆觉大师!”王知无转身看向闲云野鹤般走在步天梯上的圆觉。 鲜血从他的手腕间洒了一路。 “我没在赌,我信我徒弟。”圆觉嘟嘟囔囔地说:“他是我徒弟,我信他。” 09 三千玄戈军,五千天培军已近残势。 皇轩烬背后还有三把剑,他从中抽出一把剑,那把剑名为翻酒。 据说是当年绿蓑老人醉酒后翻着一堆酒坛的时候发现这把剑被扔在了酒堆里,于是遂名翻酒。 女人抱琴于槐树上奏一曲广陵散。 那曾经嵇中郎死前奏于三千太学生前的曲子被她弹的势如破竹,声震五岳。 天光在日晷上缓缓移动着,他们已经杀了一个半时辰。 “替我守着这里。” 皇轩烬对维希佩尔说,他踩在血尸上,抬眼看着钟声清越的明堂。 少年一步一步踩上汉白玉石阶,维希佩尔守在门前,如今的他已被众人视为白衣修罗。 明堂三尺门槛前,沈安瑟缩着向少年躬身,却毫无退意。 皇轩烬抬头看着端坐明堂上的长庚帝。 他上一次看见长庚帝已是三年前,那时的长庚帝已有颓势,而如今的长庚帝更显衰老。 十二冕旒在帝王衰老的脸前摇晃着,烛光明灭中更显龙威难测。 火光照着礼服上的十二纹章,山岳华虫,海藻龙黼。 “请圣上退位!” 皇轩烬执剑身前,看着长庚帝。 他遍身鲜血,眼如星辰。 长庚帝却嗤笑了一声,“你杀了上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请圣上退位!” 皇轩烬却仍旧执剑于身前再次喊了一句。 长庚帝向着皇轩烬招了招手,“来。” 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让儿孙过来聊会天。 皇轩烬看着他没有动,仍旧持剑身前。 长庚帝却从黼位上走了下来,然后坐在了丹樨旁的台阶上,向着皇轩烬再次招了招手,“过来。” 皇轩烬久久凝视着长庚帝,最终放下了剑,一步一步走上丹樨另一侧的台阶上,然后坐在了台阶上。 九枝烛灯的烛光中长庚帝摘下了头上的冠冕,放在身旁。 云龙浮雕的丹樨两侧,一边是衰老的帝王,一边是持剑的少年。 他们身后是遍目的烛灯明灭。 “我想过很多回你会怎么回来。”长庚帝说,他的声音很缓,像是一位长者在和孙辈拉着家常。 “今天这种想过吗?”皇轩烬问,他看向明堂台阶前,男人一身白衣染血执枪,于千军前守着这偌大明堂。 长庚帝摇了摇头,“我是个擅阴谋阳谋的帝王,我想的所有都是步步为营,心思缜密的局。他们教我内圣外王,我想的是帝王心术。可你不一样。” 皇轩烬转头看着长庚帝。 “你是个疯子。”长庚帝挑了挑眉,这是皇轩烬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像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颇为好,长庚帝自己先狂笑了起来。 皇轩烬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长庚帝。 “当年我为夺帝位,谋划了十年。甚至连娶你姑姑也在我的谋划里。可你就这么杀上来了。你是个疯子。” “我自诩不是个残暴之君,也不是无能之辈。可我救不了东煌,我也想守它,但我守不住了。我想过很多回,要不直接毁了它算了,很多回。这江山太好了,好到我不想平白把这样好的江山留给别人。” “不过,你在我彻底毁掉它之前,过来了。” 那个傲然了一辈子的帝王突然不笑了,当那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他看上去甚至有些骇人。 “你知道我不会想听这些的。”皇轩烬说。 “我知道,我只是想对你说说而已。至于你怎么想,和我无关。”长庚帝说。 “这江山很好,但是太冷了。太冷了啊。”长庚帝看着明堂之外的天。 “当年我欲夺皇轩家八百年荣封,有位肱骨老臣撞死在了朱雀门前的钟上,还有三千雅士跪于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好像还冻死了几个,我记不得了。”长庚帝说。 “我知道。”皇轩烬说。 “当时我想,若是这个国家还有肱骨老臣愿为国臣抢钟而死,有三千雅士敢违圣意,那这个国家或许还有救。”长庚帝抬头看着身边明灭的烛火轻笑了一声。 “很奇怪,当年我为了登帝位,杀了好几位皇兄皇弟,登位以后还斩了不少跟随我的幕卿僚客。可如今我老了,倒念起旧了。”长庚帝揣着袖子,他的语气又淡然了下来。 长庚帝侧过脸看着少年,“你于五音坊中说你全都要,可是真的?” 皇轩烬点头。 长庚帝转过头静默了很久,最终他笑了笑,“诏书我已给了沈安,册封你为神凰将军,龙承琀为下一任帝王。你若是还不满意,杀了那个傻子就是。” 他站起身,踩着台阶向下走。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长庚帝狂笑着,然后像是突然踩空了般从台阶上跌落。 沉重的衮袍卷落在地。 鲜血从他口中流出。 明堂外,怀素抱着琴从树上落下。 她从维希佩尔身边经过,“我最后弹得这首曲子叫《明月十三邀》。” 八百年前也曾有位鹿氏少年持剑杀上这凌霄,他身负数箭,在这千军中大喊着——明月何辜? 只是他最终还是身死于此。 帝郊灵台。 王知无看着面前已经落定的骰子,“你赢了。” 然而对面已经没有了声响,巨大的星盘之下广寿子顿首而死。 圆觉踩在步天阶上看着最后的星象。 “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 皇轩烬看着明堂外长安的天,还真是暗的像压下来一样。 他拎起了长庚帝的冠冕,从台阶上走下,迈出明堂的门槛。 刚刚还视他为仇寇的千军无声跪于明堂前。 他抬起头看着天。 红绫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被风吹起,漫过青色天空。 第208章 南河 Chapter78南河 南河曰南戍, 一曰南宫,一曰阳门, 一曰越门,一曰权星, 主火。 01 长庚历四十一年,帝薨于祭中。皇五子承琀继,帝号南河。 长安内城枕羽轩。 枕羽轩初为苍梧帝为开国公所设, 开国公常与苍梧帝夜谈,公府路遥,于是苍梧帝拨枕羽轩与开国公不及回府时暂歇于此。后皇轩家镇守江南,枕羽轩留与皇轩家进京时入住。 兰榭本是被发配过来守着这个院子的, 这里少有人住,上一次有人来还是皇轩昼来长安朝觐顺便参加秋兰围猎。被发配到这里和被充入冷宫没什么区别, 尤其是那个皇轩烬叛出东煌后。 不过她倒是一直乐得自在, 不必整天看老嬷嬷的脸色。只是这里各种东西都缺得很,冬天没有炭火,夏天的时候也要自己去打水。各个屋子里都积了一层尘埃, 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所有的人都对这里避之不及。生怕被安上个思悼叛党或者更甚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未曾见过皇轩家的人,她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白昼之殇后。 但她走在这落灰的廊榭间时有时会想起那个曾经煊赫东煌的氏族和它如今的衰败。 她其实有的时候会打扫这里,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是在做没有必要的事情。 她讨厌没有必要的事情。 今日是初五,是她给自己定下一定要来打扫主厅的日子。 她跪在竹木地板上费力地推开槅门,木质腐朽很久没人来修理过了。 她抬起头想要撩开额上被打湿的碎发就看见了站在落尘的主厅中的少年, 少年懒散地穿着一件红色单衣,听见有声响便回头望着她,腰间系剑,右手拿书。 兰榭以为有贼,立刻重重合上门,向后跑去。 少年有些无奈地把门推开,靠在门框上笑看着惊慌奔跑的兰榭,“我是皇轩烬,你的新主子。” 兰榭不再奔跑但仍旧向后退着,“皇轩烬早叛国了!你当我是傻的吗!” 少年却又笑了笑,抬头看着天,眉眼中有种兰榭说不出的东西,“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兰榭甚至怀疑他的话是不是在对她说的,以至于她停止了后退。 少年又走回了屋内,“过来和我收拾一下这里吧。” 她站在原地,从窗内看着少年整理着书柜里的书,收拾两下就拿起一本看半天。 兰榭有些无奈地走过去推开门,在门口跪了一下,然后把木桶拎了进去开始擦地。 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自己的偏房里,只有每旬领例供的时候才会和外面的人接触一会,以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总是很迟才知道。 就像她也是很晚才知道皇轩烬背叛的东煌,但没人说得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有时会想那个皇轩烬怕不是个疯子。 她微微抬着头偷瞄着那位叛国的皇轩少主,看到皇轩烬也看向她以后,她连忙说:“奴婢兰榭,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就是。” “这里只有你一个丫鬟吗?”皇轩烬低头问。 “是。”兰榭刚想问皇轩烬要不要再配两个丫鬟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再然后枕羽轩的门便被直接踹开了! “老大,看我们弄过来了什么!”腹切蛇在门口捧着两尊青花瓷就跑了进来,红火蚁则扛着大包小包的吃的,灰尾拿着不大不小的一个盒子有些嫌弃地看着另外两个人。 他们身后紧跟着一群喊着“爷儿慢点”的太监。 兰榭皱着眉,没明白面前这是什么景象。 腹切蛇刚进门就把那两尊青花瓷放在了桌上,动作夸张地抬手擦汗,“老大我跟你说,我一到那我就看出来了,这两尊青花瓷那可不得了!我这就给抢过来了,以后就算东煌那班玩意儿不认你,我们扛着这玩应就走,顺手就卖了还能够路钱!” 红火蚁则在旁边憨憨地说:“老大,吃饭!” 皇轩烬捏着鼻梁有些无奈地低头,他怎么养出来这两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养出来就算了,还带回了东煌。 他对着灰尾扬了扬头,“你拿的什么。” 灰尾掀起盒子,里面是金晃晃的黄金,“钱。” ……还真是直接。 皇轩烬想了想对着灰尾竖起了大拇指,表示不愧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兰榭拿着抹布的手有些颤抖,她觉得这不是世代镇守东煌的皇轩家少主,这是个强盗头子。 他回东煌是为了把东煌放在秤上按斤成两地卖掉吧! “去,收拾一下屋子,以后我们就住着。”皇轩烬向着他们挥了挥手说。 然后整个下午那帮家伙就一边收拾着屋子一遍添油加醋地说着他们在华阴的战绩。 什么伐纳的军官一打开运送物资的车皮,发现里面站了一车荷枪实弹的和尚。 什么来增援的天枪军被他们引进了塌陷区,一半被埋进了土里。 兰榭对于这种男人的吹嘘烦的要死,但也只好擦着落灰的地面。 傍晚的时候,有客来访,他对兰榭作了一揖,“在下蜀地司天命。” 她上下看了下,是位如切如磋的公子,她恭敬地回礼。 皇轩烬和司天命坐在被打扫出来的一方地面上,矮桌上摆着司天命带过来的凤凰单枞。竹席内司天命细致地斟茶,竹席外红火蚁和腹切蛇打仗一样收拾着屋子。 “你们出去。”皇轩烬回头对红火蚁和腹切蛇说。 兰榭刚以为能安静下来,司天命突然捡起地上的书就向着皇轩烬扔了过去。 “你命大是吧!你了不起是吧!”司天命扯着嗓子骂道。 “你怎么那么厉害呢!” “是不是觉得自己活得够够的了!敢一个人独闯进明堂!” 皇轩烬捧着手里的茶完美地躲着司天命扔过来的书。 司天命扔够了,但仍旧气鼓鼓地坐在蒲团上。 “因为那是我能想出来唯一破局的路。”皇轩烬低头看着茶中的雾气。 “我一直都在等,我在等别人来破这个局,或者等一个完美的破局之路。可叶七找到了我,他说,他要找我。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疯了,或者他是个傻子。”少年慢慢地说着。 兰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躲在书柜后继续低头擦着地板。 “但我有一天突然明白了。我只是等,是等不到的。如果真的有人会来破局,那么那个人就是我。”皇轩烬放下了手中的茶,“而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我喜欢圆满,小的时候看到盒子里的月饼碎了都会难过。可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可以不必圆满。这是我唯一的路,纵吾身……玉碎不悔。” “可你总该,总该徐徐图之。”司天命垂首说。 “徐徐图之……舅舅是说用阴谋阳谋来走这条路吧。”皇轩烬看着窗外上树打果子的红火蚁。 “他们说舅舅是阳谋之才,但舅舅的才不该用在阴谋阳谋上,舅舅的才是经天纬地的才。最是留名,诗词文章;阴谋阳谋,说书人传道;经世治国,只在此当世。我看过舅舅的文章,才比建安,但从未流传于世。因为舅舅不想,舅舅想做的只是治事。对吗?” 司天命握着手中的酒杯,久久没有说话。 “若是阴谋阳谋能破此局,那东煌最不缺的就是阴谋阳谋。我们要做什么呢?想出更好的计谋吗?”皇轩烬笑着说:“够多了,那些谋略客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舍出了一身剐,来破这个局。”司天命的眼泛着血丝。 “是,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我要做的太多。”皇轩烬说:“我怕我用了太多时间用阴谋阳谋来走这条路,最后我会忘记我真正要做的。” “你要做什么?”司天命问。 “赋税财政,农桑战事,渔漕水利……我要做的可太多了,它们样样都比那些阴谋阳谋费心思的多。”皇轩烬转回头看着司天命,“所以,要舅舅费神的事情,都在后面呢。” “阴谋阳谋是一个国家已经没有办法前进之后,一群人只好聚在一起互相戕害着。可东煌……要走的路还有很多。” 兰榭擦着书柜的手停住了,她看向窗外,长安的天好像一直很低很低。 小偷也好,强盗头子也好,甚至叛徒也好。这世上总有人只去做该做的。 他不要这世上的阴谋阳谋,他生来只为破开一切。 她转回头发现那个叫灰尾的孩子也正擦着书柜。 她想以后这个枕羽轩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或许……东煌所有积郁的尘埃也真的会被这个少年破开。 第二天,她端着铜盆去伺候皇轩烬起床,刚打开门,床上的帘子就被卷起来了。 但卷着床帘的不是那位皇轩少主,而是一位银发的色目美人。 兰榭端着铜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男人穿着一件银色绸衣,抬头看着兰榭,蓝色的眼清冷像是结了薄冰,他刚起来,睡在里面的皇轩烬就从后面爬了起来,整个人趴在了男人身上,“美人,继续睡啊!” 兰榭保持着微笑,默默关上了雕花槅门。 算了,东煌没救了…… 第209章 南河 02 皇轩烬没大有精神地歪坐在竹席上, 昨晚维希佩尔摸进来的时候他差点把维希佩尔当做琅寰阁的刺客,现在他觉得还不如来得是琅寰阁刺客。 他正迷瞪地晃悠着的时候维希佩尔递过来一碗小盅。 “喝了。”维希佩尔说。 他接过碗盅, 刚打开盖子准备喝就被惊吓到了,“殿下, 不是,这什么啊这!” “那天明堂前你喝过的。”维希佩尔拿起桌子上面的书说。 “不是,还喝啊?”皇轩烬晃悠着碗里猩红的一碗血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以后每天一碗。”维希佩尔非常淡定地说, 就和不是他的血一样。 “没必要吧。” 这又不是鸡汤,每天一碗。 “小凰鸟……” 维希佩尔突然轻喊了一声,皇轩烬有点懵,毕竟维希佩尔除了某些时候已经很少这么叫他了。 皇轩烬端着碗, 觉得这下就算这碗里就算是金莲的□□他也得喝了。 但维希佩尔仍旧只是神色淡淡地翻着手里的书。 “自从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后,你身上的伤痊愈的很慢对吗?” 皇轩烬歪了歪脖子, “估计是人老了吧。” “你在圣拉斐尔医院待了那么久, 诺顿博士不会没有跟你说过你的伤好得很慢吧。”维希佩尔说。 “好的慢……那就慢慢养着呗。”皇轩烬端着碗笑了笑说,他看着窗外的树影落在矮桌上。 “我的血能医你。”维希佩尔突然转过身扯过皇轩烬的手腕,让皇轩烬看着自己。 皇轩烬手中的血洒落在竹席上, 他赶紧稳住手里的碗,谁知道全洒光维希佩尔会不会再挤出来一碗。 维希佩尔看着他,眼中像是有一层薄冰般,可少年的身影落在那层冰上。 “我喝我喝!”皇轩烬有些惊慌地赶紧说着, 然后从维希佩尔的怀里钻了出来,坐在竹席上把血喝光。 并不好喝,带着铁锈般的气息, 但喝完之后却又仿佛上瘾一般,他看向维希佩尔,眼神像是猫看着小黄鱼。 维希佩尔坐在矮桌前看着昨晚被皇轩烬咬得炸毛的发尾。 皇轩烬凑了过来,看着维希佩尔手里的头发,有些羞愧。 “没事,是我不知轻重。”维希佩尔放下了头发说。 “殿下,你的头发颜色好像变了。”皇轩烬揪着维希佩尔的头发说:“您以前那颜色银里面掺着金,光下一晃跟流金缎一样。” “现在,还是好看,但发灰,银灰银灰的。”皇轩烬皱着眉想着怎么样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还不被维希佩尔打。 维希佩尔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头发,“我老了。” “哪能啊!”皇轩烬赶紧说:“殿下,您就是赛貂蝉,赛西施,什么都赛。您要是褒姒,我这就为了你烽火连三月!” 维希佩尔看都不看他,把喝光的碗拿了回来,然后继续看书。 兰榭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然后把早餐摆在矮桌上。 对于这种贵胄子弟的奇怪癖好和复杂关系她明白应该怎么对待,就像她当年在梅园的时候,长庚帝夜半喝醉摸进梅园,她也照样是处变不惊,只不过默默给离忧皇后递上了棍子。 皇轩烬刚拿起筷子,红火蚁和腹切蛇就把门撞开了,“老大!一起吃饭啊!” 灰尾跟在后面拿着碗筷。 他们看着端坐在矮桌旁的维希佩尔,齐齐愣住,“您哪位?” 兰榭偏过头看了眼维希佩尔和皇轩烬,心底冷笑了一声,看来是个露水情缘,指不定她明天在皇轩少主床上看见的就是个别的美人了。 皇轩烬端着碗筷,表情踌躇,一时不该如何是好。 “你们应该明白你们老大回来时做什么的,你们也该知道他没什么脑子。”维希佩尔处变不惊地夹着咸菜,“我来,是来帮他。” 红火蚁和腹切蛇面面相觑,然后点了点头,觉得这个说法靠谱,毕竟他们的老大是真的没脑子,还是个没脑子的疯子。 然后他们两个扔下抄在胳膊下面的两包馒头,表示对维希佩尔的衷心欢迎。 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个人靠不靠谱,但能选择帮他们老大的那一定是天大的好人,毕竟就连他们都要忍受不了皇轩烬了。 皇轩烬端着碗:“……” 为什么所有人会对他没有脑子这件事达成惊人的共识! 兰榭默默摆好另外三人的碗筷,她不觉得有什么谋士该在主公的床上起来,还被主公摸来摸去。 02 午后未时。 枕羽轩的主厅里围了一圈的大臣。 长庚帝在执政的后四年每月只上两次朝,其余的时候都把朝臣叫到宫中开小会。而长庚帝没了,开小会的地点自然也就变成了枕羽轩。 龙承琀已经被请到了枕羽轩,皇轩烬在卧房内让兰榭整理着他的广袖长袍,故意让那些人在外面等着。 他知道,今天这场议事中,龙承琀不过是个摆设。而他才是真正能掌控全局的人! 他就是捉刀的曹操,他就是囚太甲于桐宫的伊尹,他说太甲德行不行,那就得不行。 而龙承琀就是个在他身边玩泥巴的! 就算龙承琀什么时候对他不满,搞了什么小动作,他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问龙承琀——“陛下何意反邪!” 在腰间配上白玉禁步以后,他又理了理腰间红帛,然后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不错,很好! “叩见将军!” 主厅的槅门被推开后,那些绯衣的群臣跪地,日光从门外落在他们发颤的脊背上。腰间的鱼袋垂地。 皇轩烬从他们中间的光路中走过,落坐在阴影中的主位旁,他抬眼看着那些跪拜的群臣。龙承琀坐在他旁边的主位上,还有点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被弄到这里来了,手里捏着一块泥巴。 “起来吧。”他端起茶,一副得势小人,奸险权臣的样子。 “有什么要奏上的,就和陛下说说吧。”他撇着茶上的茶叶,司天命以幕卿僚客的身份站在他身后。 群臣在堂下稀稀拉拉地起身。 “将军,臣有奏。”李相辅躬身说道。 “说。” “自从伐纳军撤离华阴后,华阴已是饥荒遍地,满城瘦尸。”李相辅说:“华阴本来的千亩良田皆被毁成矿坑,无法再种植谷稻。原本那些农民被伐纳征为矿工才能留得条活路,如今伐纳军撤,华阴之地的矿工却反而连条活路都没有了。” 皇轩烬上下看了看枕羽轩内躬身的众人,他有些明白李相辅的意思,他皇轩烬想救华阴百姓,可华阴众人反而因他而死。 “大辰这几百年来哪年没有旱灾蝗灾,水祸大洪,怎么换到华阴,诸位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放下茶。 “可今年江南与关东皆谷稻歉收,未有余粮。”李相辅答。 皇轩烬皱了皱眉,他也没过这种经验,回头看了眼司天命,示意让司天命上。 “各地主粮仓账本可有?”司天命向李相辅行了一礼。 “有的。” “明天彻查粮仓账本。”司天命说:“我几位关东挚友今年与我的信中可是说今年关东虽不算风调雨顺,倒也是个无灾年。” “户部侍郎,你给将军报一下今年各地粮仓的征收和去处吧。”李相辅回头看向蔡旺说。 那些官员在枕羽轩里一来一回的,皇轩烬听到一半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回头想看看龙承琀,就发现龙承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一个角落里捏泥巴玩。他看了看好像也没人在意他,就偷偷蹭了过去。 “好好听着,玩什么泥巴!”他虎着脸对龙承琀说。 龙承琀像是没听懂皇轩烬说什么递上来了一块泥巴,皇轩烬挥手打掉龙承琀手上的泥巴,“去去去,当谁都跟你一样?” 他偏过头去听蔡旺的汇报。 “大火郡去年十月收粮五万一千石,十一月出粮八千石用作军饷,一万四千石赈济郡北荒民……” 听了一会他觉得头疼,把头转了回来,“给我一块。” 然后偌大的枕羽轩内东煌之国的帝王和他的将军就在一个角落里捏着泥巴。 堂中凡是看到他们的臣子都表情僵硬。 他们预料到了今天龙承琀可能会全程在旁边玩泥巴,当一个摆设。但他们没想到皇轩将军居然也会一起去玩泥巴。 堂堂东煌,威声赫赫,岂有此理!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子是个傻子就算了,居然挟天子的也是个傻子! 衮衮诸公百年后又该如何面见苍梧帝和开国公! “既然救济粮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往后华阴百姓的安置也得讨论一下吧。”司天命朗声道。 皇轩烬支着耳朵听了一会,不错,救济粮的事情解决了,不愧是他舅舅。然后继续蹲在地上和龙承琀捏泥巴。 “依老臣之见,如今华阴良田已毁,不如将华阴百姓徙至他地?”姬侯爷躬身说。 皇轩烬回身扫了扫堂下诸臣,另一侧的角落里三位捉笔郎提笔记事,而最末的一位捉笔郎却只是持笔不落。 他细细看了一眼,是那天在五音坊遇见的清谈客,周楚深。 他起身走到周楚深身边,发现周楚深面前的册子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他把周楚深的册子拿了起来。 “姬侯爷说要将华阴百姓徙至他地,你怎么不记啊。”皇轩烬抬起眼看着周楚深问。 “胡言也。” 周楚深答道。 “好个胡言也。”皇轩烬把册子扔在周楚深的案几上,向前踩上被光照的微暖的竹席,“那你说说,怎么才不是胡言?” “伐纳养得活数万挖矿的矿工,难道我东煌养不活?”周楚深抬头看向皇轩烬,一双黑色的眸子像是点漆一样。 朝臣中有人轻哼了一声。 “周楚深,你本就是依附着福王才得了的这个位子,可不要因为妄言连个捉笔郎的位子都丢了。”蔡旺低声叱呵着周楚深,“还不快向将军请罪!” 皇轩烬抬了抬手,“让他说下去。” “我知道,之于诸位来说,华阴一地是块伤疤,是个恨不得弃之不谈的地方。因为它昭示着诸位的无能和昏庸!竟将这大好河山让与别人采伐。”周楚深将手中的笔放于笔山上,抬眸看着枕羽轩内的诸臣。 “可如今伐纳宵小已走,留下了数十座矿坑和绵延不断的轨路,为何不能留与我朝用之!” “那矿坑里可只采得出夸父血,如今大辰可没什么地方用得上夸父血!”蔡旺凝声说:“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断了伐纳军于东煌的采矿权,你采出了这些矿莫不是要送给伐纳!你怕不是与伐纳同谋!” “吾辈今日不采夸父血,不用夸父血,往后也再也就用不上了!”周楚深拍案而起看着蔡旺。 “如今我朝用得上夸父血的不过就将作监一处,难道每年采出数万石的夸父血就堆在那里等着将作监每年用几十石吗?” “我东煌人才济济,便是将作监那些不足留名的匠人也不乏能人,蔡大人怎知我东煌的蒸汽技术日后不会凌驾于西陆!” “可那也不是一日之功!你要现在的华阴百姓怎么办!要他们饿死在你的凌驾西陆之前吗?” “我想亚瑟帝国应该很乐意与你们谈一谈巨渊之银的贸易之事。” 银发的男人从一尺高的门槛处迈入,他抬眸看着枕羽轩内的诸臣,“我是皇轩将军的幕卿,东煌的名字是支娄月。” 皇轩烬翻着书的手一颤。 他转过头对东煌诸臣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支先生在西陆地位尊崇,如今随我回东煌乃是我之荣幸。” 满堂大臣看着那位银发的男人落座在皇轩烬原本的位置旁边。 “支先生既然是西陆人,那便应该清楚夸父血在西陆是禁止流通的,东煌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与西陆的两国起什么不该起的冲突。”姬侯爷说。 “我说的是直接与亚瑟的政府进行交易。”维希佩尔说。 “先生怕是没有和亚瑟的政府打过什么交道。亚瑟的政府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大人还未曾试过,怎知道亚瑟会拒绝。”维希佩尔说。 “我曾数次出使过亚瑟,亚瑟的使者每次来也都是我负责接待的。在这里怕是没人比我更了解亚瑟那帮人了。”姬侯爷仰着头颇为不屑地说。 “哦,是吗?”维希佩尔说。 “我想亚瑟会答应的,我们好好谈谈,总能谈出来一个令双方都满意地条件。”皇轩烬赶紧说,生怕姬侯爷把他旁边这位爷气着。 “那位亚瑟的执政官阴晴不定,阴险狡猾!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姬侯爷怒道。 皇轩烬:“……” 您怕不是以前都没亲眼见过维希佩尔殿下。 “能答应!能答应!我跟你保证,到时候我去谈,保证他们答应。”皇轩烬赶紧让旁边的侍卫捂住姬侯爷。 “今天我也累了,就谈到这吧!”他挥了一挥衣袖说。 诸臣走后,剩下皇轩烬,司天命,维希佩尔还有一个捏泥巴的龙承琀大眼瞪着小眼。 “维希佩尔殿下,若是东煌能与华阴的巨渊之银为交易,亚瑟能给予东煌什么样的条件呢?”司天命躬身行礼,率先发问。 皇轩烬看了一眼司天命,果然不愧是我舅舅!就算是这种时候都不忘彬彬有礼地讲条件。要是他娘的话,估计这时候已经拔枪相向了。 “亚瑟会按黑市上四分之三的价钱支付给东煌相应的钱款,并且会给予蒸汽机械技术方面的支持。”维希佩尔说:“但具体的条款还需要后续再进行商议。” “能有殿下一诺,便够了。”司天命点头恭敬道。 皇轩烬感觉也没什么自己的事情,就偷偷凑到了龙承琀身边,收拾着地上的泥巴。 “你是我的皇轩吗?” 龙承琀突然抬起头问他,他本来就有点傻,问着这句话像是小茉莉在问他,他是不是她的小熊玩偶一样。 可皇轩烬的手却顿了顿。 好像大辰所有的帝王身边都陪着一位皇轩家的家主或是少主,那些帝王还是皇子时,皇轩将他们送上权力的最高处,等他们登基为帝,他们便为他们的帝王征辟南北,守此江山。 便是这天下纷乱,朝堂动荡,皇轩也守着他们的帝王。 像是开国公与苍梧帝,皇轩惜莲与开阳帝,皇轩九阴与勾陈女帝。 在史家的丹青下,在说书人的话本里他们共享着这天下的权势。皇轩永远在比他们的帝王稍低一些的位置看着寒冷高处下的江山。 皇轩烬握着手里那块有些干硬的泥巴。 “不是。” 第210章 南河 04 华阴旷野。 白色的雾气在混杂着银色夸父血的地面蒸腾而上, 像是在大地之下沉睡着一个巨大的兽群,它们在土层里吐息着。 白色的招魂幡在天地间晃悠着, 死的人太多了,甚至不知道是在招谁的魂。 雾气夹杂着招魂幡, 一片白茫茫如天地雾凇浩荡。 黄色的纸钱落在矿坑中,沾着夸父血的残渣便烧了起来。 那火像是鬼火般熄了又烧。 火在死人的身上烧,但无人在意。他们像是在逐渐对死亡麻木, 或是学着麻木。 灰银混杂的矿土被涂抹在老人和死者黑褐色粗糙的皮肤上。 女孩身着藏裙从饥寒的人群中走过。 那些人向她伸出粗糙的手,手上是银白色矿渣的痕迹。他们像是在叩拜着观音一样向女孩跪拜着。 他们口中呢喃着难解的经文,他们将女孩当做他们的救赎。 芬里厄抱着怀里的刀坐在矿山上,他的发尾上系着红色的发带, 在天地间和数百白色的招魂幡一起起落着。 女孩走到了芬里厄身边。 那些人已从她身边离去,但仍旧跪拜着, 乞求着。 “他们叫你圣姑?” 芬里厄有些讽刺地看着赫尔问。 “我给了他们希望和真实的活着。”赫尔解下藏服上的首饰, 那是几根兽齿和并不好看的玉石。 “活着?像是从没有活过那样活着吗?” 芬里厄冷笑着说。 “而且那也不是给予,是交换。只是他们还不清楚自己付出了什么罢了。”芬里厄转回头看着苍茫茫的旷野上那些伶仃如鹤影的人们。 “乌特加德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芬里厄问。 “有许多人曾在这里看见了黑色巨人,他们说那是刑天或是夸父。但那东西更应该被叫做乌特加德。”赫尔说。 “乌特加德不应该巨大如山岳吗?”芬里厄问。 “那只是它在冬天的形态, 而其余的三季它应该不过比寻常人类高上一些罢了。它在其他的季节沉睡在山野和河川中,如蝉壳中的蝉般沉睡,它会在冬日的第一个雪天醒来,然后化为山岳般的巨人。” “当它出现, 百兽在它的哀鸣中聚集,它带来灾祸和死亡。” 赫尔的语气像是遥远的诗歌,山岳般的巨人穿行在漫长的吟游中。 “父亲要回来了。”赫尔看着手里的首饰在风中飘荡着。 “与我无关,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你了罢了。”芬里厄说。 “居庸关,那个哭闹着让大门不让关上的孩子明明是你吧。”赫尔没什么表情地说。 那个当死者之国的门关上后在天地间哀嚎着的少年,大喊着,为什么啊。至少让我看看他啊。至少让我见一见他啊! “我只是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却一无所获感到悲哀罢了。”芬里厄冷硬着脸说。 “没关系的,父亲要回来了,这一次是真的。”赫尔将首饰戴回了脖颈上。 被吹到他们脚下黄色的纸钱安静地燃烧着,像是盛开着大片的彼岸花。 远处的老人从地上捧起黑银混杂的矿土,放在额前祷着经文。 05 枕羽轩主厅。 灯光照着研好的松泉墨像是月下的黑潮。 皇轩烬披着猩红锦衣握着竹节兔毫笔,在白色宣纸上写下了几个零碎的字词。 维希佩尔身上披着银色绸盘蟒袍坐在少年身边,“在看什么?” 皇轩烬抬头看着维希佩尔,那件东煌的银色绸袍被他穿出了几分出尘绝艳之感。 “华阴的县志。”他把手中的纸递给维希佩尔。 “殿下应该知道巨渊之银究竟是什么东西吧。”他说。 维希佩尔点头,灯光照着他的银发像是一片软绸,皇轩烬把自己靠了过去,枕在维希佩尔肩上。 “华阴有这么多的巨渊之银矿存,那么这片土地上当年有过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当年一直想从居庸关的县志上找到什么线索,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开阳十六年,百兽肆虐,横行四野。”他念着县志上的文字,“这段文字在史书上也有,我小时候读过,只不过我当时以为这里所记的百兽不过是寻常野兽罢了。华阴县志上有对这些野兽的详细描述,什么双目在背,什么身如融铁,六足而有翼。” “看来当年横行在开阳十六年的,不是寻常百兽,而是古兽。”皇轩烬拿着兔毫笔在白纸上圈画着。 “而且更巧合的是另一件事。”皇轩烬说。 “什么?”“皇轩家的玉符。”皇轩烬在纸上画下玉符,“皇轩家的玉符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准确的时间没有史书记着,由来也无人可知。但第一次有玉符出现的记载就在开阳年间后。” “不过史书上关于开阳年间的记载很少。当年皇轩惜莲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去往长安,其子皇轩螭首却病故于长安。后来皇轩惜莲视长安为伤心地,除了送女儿皇轩喜顺嫁给皇九子外再未去过长安。” “喜顺?这名字……倒是吉祥。”维希佩尔轻笑了一声说。 “皇轩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享富贵喜乐的,杀伐血腥气男儿当着就好。”皇轩烬笑了笑说。 皇轩家的女儿当捧花雕入长安,当以百斛的明珠为嫁妆。当是清风霁月,万般不换。 “这华阴看来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了。”皇轩烬把笔放在了笔山上。 “还有给我五十个英灵殿的名额。”皇轩烬回头看着维希佩尔说。 “什么?” “我准备找五十个东煌的孩子送到英灵殿。” “何必那么麻烦,我从神约机械炼金所给你拨十几个机械师。”维希佩尔说。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最好,但我还是要五十个英灵殿的名单。”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的眼睛。 “好。”维希佩尔说。 “三十个送到机械系,我到时候再给戴文写封信让他帮忙盯着点,看谁敢欺负他们。其余的你看着安排就好。”他勾着维希佩尔的脖颈,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 “说吧,还想从我这搜刮点什么。”维希佩尔问。 “我再想想,想起来再和你说。”皇轩烬得寸进尺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委进维希佩尔的怀里。 维希佩尔看着窗外在月影中摇晃的梧桐树影,“你如今已是东煌的神凰将军,当年那场居庸关之战的真相你当真就想一个人瞒下来。” 他以前从未和少年提及那场战争,他怕那个少年会疼。 可他最终还是想问。 “否则呢,颁个诏旨,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吗?然后自封东煌救国之臣?”皇轩烬像是觉得讽刺一样笑了一下。 “活着的人得到荣耀,死了的人得到的就只有死了。”他的语气低了下来,听上去有些哀伤。“你不想拿居庸关二十万人的性命替你换一个荣耀,于是你让那一战成为你的耻辱,让天下人替他们骂你吗?”维希佩尔仍旧看着窗外,蓝色的眼像是冰封千里。 那个少年,他背着皇轩之姓,也背着二十万座居庸关上的坟。 “长庚帝那个混蛋还算义气,他只把我一人判作了叛徒,其他人仍以国士之礼待之,够了。”皇轩烬用指尖沾着黑潮般的墨,然后点在桌上,点在白纸上。污了到处的指痕。 “再说了,说出去要让天下人知道如今的朝廷用了二十万人去献祭给虚妄的神明吗?然后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少年说:“那样岂不更乱了。相比之下百姓更愿意接受一个叛国的少主。” “总有人是要站在暗处的,我愿以此身为东煌极暗的边界。”他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影。 总要有人去做最脏最黑的活,让他来做,他好歹还能守着这个国家最黑暗的底线。 “要是有比我还黑的,杀了就是了。” 他把沾着墨的指尖在楠木桌上抹开,像是层叠的峰峦。 “东煌的人说,好人有好报。你这样让别人都把你当成是坏人,就算做了再多好事都不会有好报的。”维希佩尔转过头看着少年。 一身银袍的维希佩尔抱着他腿间的少年,任少年的猩红锦袍垂落在他膝上。 皇轩烬却抿着嘴摇了摇头,“我不求好报,我甚至不求好死。” 他痴痴地笑着,身上猩红锦袍堆委,艳丽颓靡。 笑够了之后他仰起头看着梁上雕着的凤鸟纹,烛光落在他眸中。 06 天光从轩窗中照入枕羽轩的的地板上,地上摊开了一本本的古书,皇轩烬赤足歪在地上,随意翻看着那些书。 维希佩尔端过来一碗小盅,皇轩烬皱着眉接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在翻什么?” “昨天和你说过的,华阴。”皇轩烬翻身起来抖着那些书,“要是开阳年间真的曾有过百兽纵横之事,我不信皇轩家没有掺和进去。仔细翻翻或许能找着他们的日记或者亲笔信什么的。” “若真有,也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维希佩尔说。 “周大人求见。”兰榭推开槅门在门口说。 “他来干什么?”皇轩烬皱着眉抬头问。 “今天司公子要对账本,不过也来得太早了些。”兰榭说。 “让他进来吧,怎么也不能在门口站着。”皇轩烬一口干净了碗里的血,然后把小盅递给维希佩尔。 “拜见将军。”周楚深不轻不淡地行礼,皇轩烬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摊满地上的书。 周楚深在案前落座,皇轩烬昨天勾勾画画的那张纸忘记了收起来,周楚深低眼看着那张纸。 “将军是想知道华阴地宫的事情吗?”周楚深问。 “华阴地宫?”皇轩烬抬起头。 “大辰这数百年里有不少机构设了又费,而那些早已被废弃的机构留下来的文书要么被销毁,要么被留存在三台阁中。前几年三台阁走水,家父抢救回来一些被封存的文书,暂存在家中,我当年年幼当成闲书看过一些。” “我看到这纸上所绘奇兽,与曾经乾坤院的封存文书中所绘的有些相似,那文书中提到过华阴地宫,只是语焉不详。” “你父亲可还把那些文书留在家中。”皇轩烬连忙问。 “家父已逝。”周楚深说。 “得罪,得罪。”皇轩烬说:“那文书可还在你家中。” “在是在的,不过也损坏非常,难辨文字了。”周楚深说。 “拿过来,此事关乎社稷!”皇轩烬说。 “我要去。”周楚深突然说。 皇轩烬皱了皱眉,“你当闹着玩呢?别胡闹。” “我学过堪舆之术。”周楚深执拗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华阴副本开荒4=====1。 第211章 明堂之轩 ·旧历书 或许神早就遗忘了人类这个氏族, 但人类自己记着自己的历史。 但有的时候他们想要故意遗忘什么,他们就将那些事情遗漏在史书之外。可这大地上的百姓却像是雷雨天的峡谷一样记着曾经的景象。 一如后来他们称那个少年为神凰暴君, 他没有自己的帝号、庙号。他甚至未曾开创自己的朝代。史官不承认他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君主。 他们甚至不敢把他的名字记在史书中,他们怕他的名字烧尽了整卷丹青。 可当他离开后, 人们仍以君主之名称他,只不过他们都说他是东煌的神凰暴君。 而在西陆人们称他为黄昏君主,他们说血色的黄昏因他而至。 他是未曾被东陆的史书记载的君王, 可之于西陆的人,若是他们能说出一名东煌的君王那便只可能是黄昏君主。 神凰鸟,见则天下大安。 那个少年为太平而来,而最终人们加诸于他的却是暴君之名。 他在时的长安满城红色的骨生花, 巨大的翼蛇盘旋于天,绯衣的大臣连跪拜时的脊背都是颤抖的。 可后来的燎野帝和身边的人唯一一次谈起过神凰暴君时却说那个人只是太过于慈悲了。 ——《黄昏旧历Ⅲ》 Chapter79明堂之轩 明堂之轩, 人神兽共居之。 01 夸父山黑黢黢的山坳坳里六个人大眼瞪着小眼。 “不是, 周楚深你能不能靠谱点!”皇轩烬觑着眼睛看向周楚深,“你自己看看你带的什么地方!” “这地方像是能有地宫的地方吗?谁没事能在这修墓,我是没怎么学过风水啊, 可道家三洞四辅十二类经书我也看了不少,这地方建个地道我都怕它塌了。” 他转着头看着被人挖的到处是坑洞长穴的山体,月色下整座夸父山像是被工蚁蛀蚀过得方糖。 “文书上的文字本就晦涩不明,我于堪舆之术也只是略同。能找到这里已经算是尽了人力了。”周楚深袖着手看都不看皇轩烬。 “我带你何用!我不如带我舅舅!他好歹是正儿八经地学过堪舆之术的。”皇轩烬怒吼道。 “司公子走了, 这偌大朝堂一天的公文上百又该让谁决断呢?皇轩将军莫不是想让南河帝亲自批阅奏章。” “算了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这华阴地宫了。”皇轩烬扯过周楚深手中的纸卷,“红火蚁, 点灯!” “这卷上说需观月光而行”周楚深一阵嫌弃地皱眉看向皇轩烬。 “谁知道这四百年前的山和现在一不一样,就是这月亮也都早就不一样了!”皇轩烬反唇相讥道。 红火蚁把灯提到皇轩烬面前拧亮漆铜煤油灯中的灯丝,熔金般的灯光瞬间照亮巨大的铁青色的山体,也照亮了少年身后夸父身死的巨大旷野,无数的矿洞像是被人族剜下的一个个巨大伤疤,熔金的光下银色的巨渊之银沿着山体缓缓流淌,像是从夸父身上流下的血。 皇轩烬翻着手上的书卷,故作玄虚地念道:“咳咳,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老大,我饿了。”红火蚁举着煤油灯闷声说。 “没事,一会死在这就不饿了。”皇轩烬说。 “皇轩将军,您念得《阴符经》和《葬经》,那是用来选墓地的。”周楚深躬身恭敬地说。 “都是堪舆之术!能有什么区别!乾坤院建那么大个地宫不得考虑风水吗?”皇轩烬拍着手上的书卷说。 “对吧,哥。”皇轩烬回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维希佩尔。 灯光的边缘处,维希佩尔缓缓睁开眼,黑色的羽落入熔金的光中,无数黑色的鸦影穿梭在铁青色的山体四周。 他一身银色官衣,暗纹的云鹤在灯光中被照亮。 “我知道华阴地宫在哪里了。” 他说。 皇轩烬看了看维希佩尔,然后回头看着周楚深,“看看,这才是专业!” “整座山,整座山都被人从内里凿空了,然后在里面用青铜浇筑了巨大的墙体。”维希佩尔收回黑色的鸦群,蓝色的眼在灯火边缘处像是冰在火里烧。 那些乌鸦的幻羽在他面前化作青铜的山脊和山中运转百年的机拓。 “皇血入,山门开。”维希佩尔说:“那些乌鸦告诉我。” “或许我们应该带龙承琀来的。”皇轩烬连忙皱着眉说。 “或许可能是你的血。”维希佩尔用手中的匕首在他的右手无名指处划了一道然后抬起头看看着天上的月。 煤油灯中的光明灭不定。 在月色入山三分时,维希佩尔将皇轩烬的血滴入土中。 熔金的灯光下,血落山中。 一瞬间仿佛整座山都在轰鸣,无数青铜悬铃声在他们周围回荡着。像是远古的祭祀被从滚滚尘土尽头排山倒海地送来,面绘红纹的巫人在迎神的仪式前震动着手中的青铜悬铃。 夸父山上无数被毁出的坑洞在此刻都变成了这青铜铃声的风洞,那些灵越的铃声与风洞中回荡的回音交叠在一切,像是万千人奏着华章。 皇轩烬回望着他身后如巨人醒来般的夸父山,层叠的山石剥落像是巨人抖落身上久积百年的尘土。 青铜的巨门现出。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他本以为这句话中只有奢靡锦绣,可当他看到夸父山中数道巨大的青铜门于他面前次第打开时他才明白这句话中的恢弘万千,庄严雄丽。 该以何迎神! 桂酒椒浆、长剑玉珥? 不!该用这青铜门堂,凿山而成的祭所!他仿佛看见了乘着神车的云中君昭昭未央,龙驾帝服降于此山中。 红火蚁、腹切蛇的嘴张的像是能放下一个鸡蛋。 “老大,你们东煌人还是够能折腾啊。”腹切蛇说。 就是一副周楚深长袖临风的样子也忍不住仰望赞叹。 “所以我们还要爬上去吗。”皇轩烬抬头望着山顶有点叹难。 每一道青铜门上都绘着华美的文饰,像是在描绘着什么。 “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皇轩烬看着门上的文饰,“这上面应该是西王母赐长生。” “那这里会有长生不老药么。”灰尾侧过头看着皇轩烬问,他一向话少,但皇轩烬知道他其实对这些神话传说什么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感兴趣。 “估计不会,这种东西都是刻着玩玩的。就像我们皇轩家以前,左抬头一个刑天舞干戚,右抬头一个皇轩离玉白衣渡江血衣归。那画风,皇轩离玉画的跟刑天除了多个头没啥区别,像是两个人能携手死在常羊山一样。毕方叔一直以为那幅刑天舞干戚也是我们家一位家主,还和我感叹皇轩家当真英雄!” 维希佩尔伸手拦下了一边看着青铜门上文饰一边向前走的皇轩烬。 皇轩烬转回头看向前方,宽广的山路两侧列阵着高大的青铜兵俑,他们身上铭刻着狰狞的饕餮纹,垂首持钺半跪在两侧,像是在迎接着什么人。 一声清越的青铜悬铃声响起,而后那些青铜兵俑缓缓抬头,在他们抬起头的瞬间他们的眼中突然燃起青白色的火焰,然后铃声纷乱而作! 所有的人都下意识把手放在了武器上,除了那个看一眼就知道毫无缚鸡之力的周楚深。 那些青铜兵俑手中的铜钺早已锈蚀,可被这种东西砸一下也是要没掉半条命的。 灰尾趁那巨大的家伙还没站起来就直接踩上兵俑的脊背然后狠狠向着兵俑的脊背刺去! 然而他手中的剑硬生生被崩断。那只庞然大物浑然不管身上爬着的猴子,缓缓起身。 灰尾揪着兵俑的肩膀让自己不要掉下去,“它身后什么机关都没有!” 他冲着皇轩烬大喊。 山路尽头无数的青铜悬铃从巨大的神木上垂下在兵俑起身的震动中碰撞着。 “在这等着。”皇轩烬回头对其他人说,然后向着山路尽头跑了过去,沉重的铜钺擦着他的身体落下! 周楚深惊得向皇轩烬跑过去的方向伸出了手,腹切蛇赶紧把周楚深的手拉了回来,“诶诶,要送死就让我们老大一个人去啊,不要赶着和那家伙一起死啊!” 大地被震颤得轰鸣,像是被敲打着的鼓面一样。 灰尾被他身下的青铜兵俑甩落在地,兵俑的铜钺在他面前举起,维希佩尔倾身从兵俑中穿过然后揪着灰尾的衣领将他扔在了最后一道青铜门外。 皇轩烬扶上一只青铜兵俑的膝盖,然后从落下的铜钺上跳过。 他像是在犀牛群中穿行的飞鸟。 兵俑青白色的眼在光线昏暗的山道中燃烧着。 那些兵俑扭转着身子再次落下手中的铜钺,皇轩烬跳上铜钺然后踩上了兵俑的脊背。 他从最后一只兵俑的身上跳下,落在了神木祭台上。 在他落下后,那些兵俑仍旧围着祭台,但他们却不敢侵犯这里。 皇轩烬盯着那些青铜兵俑,一个个扯下了神木上系着悬铃的细长铜链。 他摸着那些铜链,是首山之铜,坚不可摧。 他甩着手中的铜链,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兵俑,悬铃飞转,他像是一个要去捉鹰的猎人。 少年向前踩了一步,离开了祭台的庇护。 沉重的铜钺向他斩落,他将手中的铜链甩出,铜链缠绕在铜钺上,他跳上另一名兵俑的脊背,然后将铜链缠绕在兵俑的脖子上,用铜铃打了个结以后,他纵身跳下,将中间的铜链向下一带。 兵俑和另一只兵俑的铜钺缠绕在一起,齐齐跌倒在地,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 他穿行跳跃在巨大的兵俑中,将一个个铜链甩出,那些兵俑的身体和铜钺被铜链缠绕着,巨大的身体碰撞着倒落在地。 他像是东煌那些船上的套索人,将绳索套上岸上的杆。 那些兵俑突然开始嘶吼,铜铃齐震,它们动怒了! “躲开!”维希佩尔嘶喊着,他将手中的银枪向着皇轩烬身后掷去。 银色的□□如同流星,它击中了皇轩烬身后挣脱了锁链的兵俑。 一瞬间冰裂般的纹路沿着青铜甲胄蔓延开来。 然而更多的兵俑身上的铜链被猛然震开! “啊!” 它们怒吼着! 铜钺齐齐向着皇轩烬的砍去! 他无路可躲! “停停停!” “都干什么呀!” 突然从神树后传来一个有些滑稽可笑而又充满焦急和忧愁的声音,像是戏台上劝架的丑角。但那些斧钺随声停滞在半空中! 它们眼中的火焰仍在燃烧但他们却停止了动作,像是有人突然按下了关闭的机关一般。 一只一尺高的青铜立人像从神树后滑稽可笑地滑了出来,和那些巨大的兵俑相比,他不过只到人的膝盖,简直可以从它们的□□滑过去。可它面上的表情却生动形象,虽然不过是几条铭刻出的阴文。 他颇为悲痛地举着青铜手臂,“看看,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啊!” “皇轩大人看见可是要动怒的!” 所有人齐齐看向被铜钺困住的皇轩烬,他的动作怪异但丝毫不敢动弹,他听见皇轩大人这个称呼也颇为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这里……莫不是我的祖产?” 那只青铜立人像颇为灵活地穿过砍落的铜钺和兵俑的小腿,在皇轩烬身边焦急地转着,“拿开,拿开!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它伸着手臂,焦急地晃着,像是个看见金吾卫对微服私访的皇帝不敬的太监。 那些铜钺从皇轩烬的头顶被移开了,他在钺影间惊魂未定地叹了口气。 青铜小人嗅了嗅皇轩烬的无名指,被维希佩尔割破的伤口还未愈合,“你流着皇血,可是皇轩大人的后嗣?” “你所说的皇轩大人是?” “皇轩大人自然便是江南皇轩家的家主皇轩惜莲。”青铜人颇为恭敬地躬身说:“我是这座明堂之轩的守灵兽,他们一般叫我青铜鬼。” “我叫皇轩烬。”少年说,他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是什么地方?”维希佩尔走到了皇轩烬身边低头问青铜鬼。 “这里是皇轩家的祭祀之所。”青铜小鬼摊开不过一尺长的双臂,他身后神木招摇,万千悬铃声声。 “皇轩家的祭祀之所在金陵。”皇轩烬说。 “你们这些小辈早已不知道曾经的事情了。”青铜鬼的语气竟有些哀伤。 “我在时,正是丹磺祸劫后之年,百兽纵横,就算是长安的街巷间也常有异兽出没,于是皇轩大人携乾坤院用了数年歼灭异兽,修此明堂之轩以镇之。” 他们跟在青铜鬼身后,青铜鬼揣着手从一扇狭小的青铜门中走过,众人也只好弯下身子钻了过去。 青铜鬼背后的机拓中时常会冒出白色的蒸汽,像是个移动的铜壶,可青铜鬼揣着袖子闭着目颇有几分把自己当成行云驾雾的仙人的样子。 “我呢,已经守了这里四百年了。每日清点着兽野苑中的青铜兽和青铜兵俑,还有青铜马,青铜灯……以防他们私自跑出山,坏了皇轩家的威仪。”青铜鬼抬起头目光扫过道路两旁的青铜立马,颇有些内务府总管的样子。 “不会觉得无聊吗?”灰尾问。 “我以前在长安的灵台每日清点着周天的星辰。”青铜鬼转身对灰尾说,然后转回头继续向前在身后的蒸汽中滑行着。 “也幸而我今天想再清点一遍青铜兵俑,它们若是跑出去那就真是给皇轩家惹了□□烦了。”青铜鬼说。 “以前可有过什么东西跑出去过吗?”灰尾继续问。 “四百年来,未有一例。”青铜鬼说。 第212章 明堂之轩 02 “你说这里是兽野苑, 那么这里也该有诸神祭所和魂灯祭,对吗?”皇轩烬用手擦过青铜立马上的铜锈。 “自然。”青铜鬼停下等皇轩烬走到他身边, 然后他便和皇轩烬同行着。 “看来真的是把金陵皇轩家的明堂之轩整个搬了过来啊。”皇轩烬笑着说。 “那些是什么?”维希佩尔问。 “皇轩家的‘皇’意指有三,一曰灯火煌煌;二曰苍穹神明;三曰神兽凰鸟。分别象征着人、神、兽。” “点灯即是传承, 传承是人与神兽有所别的地方。兽不需要传承,它们纵横世间仅凭本能就够了。神有寿数万千,也不需要传承。唯有人, 行走世间,寿数不过百年,却又不甘如兽类般活着,他们妄图触摸到天, 妄图去创造那些宏大的、辉煌的、那些可比肩神明的,所以……人类薪火相传, 直至灯山灯海。” 少年抿着嘴角轻笑着, 他眼中像是有灯火万千。 “而皇血的意思是——人神兽共居吾身,吾以吾血饲之,饲人、饲神、饲兽。”青铜鬼插嘴道, 他的语气像是个逗笑的弄臣,可他所说的却是人神兽。 “皇轩家的魂灯祭、诸神祭所、兽野苑分别是人、神、兽的祭所。中间拱卫着环绕弱水三千的剑冢。” “离开皇轩家的人要去诸神祭所外的清池中洗去神血,在兽野苑的梦泽中洗去兽血,唯留人血。”青铜兽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些, 或者说这些本来便是皇轩家的家珍。 “还可以离开皇轩家吗?我看那些死士可都是忠勇之士。”维希佩尔说。 “他们忠的是东煌,是家国,他们愿以皇轩为家, 皇轩便是他们的家。若他们想去,那便去了。皇轩家说到底最开始不过是庇护着两百年战乱里三十万无姓儿的姓氏,是个给无路可去的流氓走狗的避雨屋檐,等雨停了,或是他们有了心中青云,离开这里也未尝不可。”皇轩烬说。 “那他们要舍弃皇轩之姓吗?”维希佩尔问。 “自然,离了皇轩家,他们姓什么都可,不过最多的人选了‘李’姓。”皇轩烬说。 “为什么?” “开国公最开始便姓李。” 英雄未起时,莽夫草姓天下谁。 所有的房子都无价,因为你不知住在里面的人是否会成为英雄。 “我记得说书人说皇轩家的剑冢供奉着历代皇轩家主的配剑?”灰尾侧过头有些好奇问,一路上他看着那些青铜祭器,像是年少听闻的所有故事在他面前由无形的传说化为青铜砂砾再化为了真实。 “自然,不过剑冢在明堂之轩的最中心,我可没得法子进去。”青铜鬼叹息道。 灰尾又把眼神移向皇轩烬。 皇轩烬少见灰尾用这么期待的眼神看他,他咳了咳,“这里的剑冢什么样我不知道。金陵的剑冢,每位家主只能进去两次,一次生时,一次死时。生时的那一次我已经用完了。” 他看向燃烧着的鸭首灯,……或许死时的那一次契机他也用完了。 “那老大你准备什么时候死啊?”灰尾继续充满期待地问。 皇轩烬:“……” 他没想到第一次听灰尾这么心甘情愿地叫他老大是因为这么血腥的事情。 “比你早就是了。”皇轩烬扁着嘴一脸不开心地说。 “我要去喂刍吾了,每天要喂它一次的。它和别的妖兽不同,它是我们皇轩家的神兽。”青铜鬼不知从哪捧来了一捆草,草比它高。 皇轩烬整个人一颤,他想起那个从长城上纵身跳下的男人。但他马上明白过来青铜鬼说得是神兽刍吾。 他们从山路中走出,视野陡然开阔。 像是有人把天上的园圃移了下来一样,青铜的林木,丛生的异草。 “刍吾与其他异兽不同,他是借了皇轩家一位舆鬼的残魂镇着的,向来忠诚勇猛,是这些妖兽里最不需担心的了,也是靠着他镇压着别的妖兽。”青铜鬼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身把怀里的祝馀草喂给趴在青铜石鼓上的巨兽。 那只巨兽如虎似豹,身后拖着艳丽的长羽,那是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异兽。 灰尾愣愣地看着那只刍吾,他一直觉得他儿时在灯下雨夜中听闻的那些神话传说都是混沌的,模糊不清的,像是未被盘古破开的鸡子,所有的一切只是靠着他人含糊不清的言语勾勒出来的。应龙与旱魃纠缠不清,夫诸与鹿蜀像是也没什么分别,而如今那个混沌的鸡子破开了!绚烂瑰丽的一切从破碎中流溢而出!如刍吾艳丽的尾羽般流泻着…… 那是属于妖兽和传说的世代! 刍吾在青铜石鼓上弓起了身,猛然向着一旁的青铜神木处跳去,华美的尾羽像是流淌在地上的碎缎。 青铜鬼焦急地举着手上的祝馀草来回摇晃着,“还没吃完呢!” 刍吾没有搭理他,踏着威严而又优雅的步子走到了皇轩烬面前,他在皇轩烬身边踱着步,光华流溢的双瞳盯着红色官衣的少年。 “也不知怎么,刍吾这两年脾气越来越差了。”青铜鬼无奈地放下了举着祝馀草的手,叹着气,阴刻而成的五官表情生动。 皇轩烬站定在刍吾面前,刍吾的目光像是审视着他。 青铜鬼抱着怀里的神草无奈地走了过来,仍旧叹着气,“这两年啊,这里面的妖兽越来越不好管了。” 灰尾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只白色的巨鹿向着他走了过来,冰晶般的角触碰着他的胳膊,灰尾完全不敢动弹,怕惊扰到那只巨鹿。 那样的神兽只应与圣人伴生。 “这应该是夫诸。”周楚深揽袖道。 “不必怕的,它性情向来很好,只是这两年有时会时长不安地在兽野苑的边缘冲撞,像是要离开这里一样。”青铜鬼把几根草喂给夫诸,然后又转过了身,抬头看了看皇轩烬,然后又低下了头,表情仍旧委屈。 “啊!!!” 红火蚁突然大叫,只见一只凶猛的大鸟从空中由精魄幻化而出,猛然扑向了他! 他身后是百丈深的深渊,深渊中流淌着水银般的夸父血。 “小心,你身后是朔度渊!”青铜鬼大喊着。 “毕方!”皇轩烬大喊道。 然而红火蚁已经被毕方鸟扑入了深渊中,红火蚁跌入水银般的流体中,身体逐渐被吞没。 皇轩烬推开身边的人扑倒了深渊旁,他的脑海一阵嗡鸣,像是无数的血色在眼前散开。 他突然咬向了自己的食指,然后凌空画咒。 有什么东西隔着潮水般的夸父血在呼唤他,他的心脏在胸膛之下悸动。 明堂之轩的空中他绘下的血色的古咒! “定契!” 红色官衣的少年临渊大喊。 古咒由血色化为熔金,如黄纸般飘落在渊中。皇轩烬闭目嗅着空气中的气息,直到他嗅到了血腥的气味。 “起!” 他陡然睁开眼,眼如古井。 少年身上的官衣被风鼓起,被束起一半的黑色长发临渊散开。 朔度渊下像是游走着一只巨兽,或是涌动着青黑色的暗潮。 他身后的众人都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什么。 “破!” 巨大的青铜马车破水而出! 两马齐驾,五章华盖。 红火蚁有些茫然地揪着青铜马鬃,银色的夸父血从光亮的青铜上滑落,像是水落青纱。拉车双马的青铜足履凌空踏落,像是为仙人引渡的车驾。 皇轩烬喘息着,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在朔度渊边云山纹的青砖上。 他以皇血唤醒了朔度渊下的青铜马。 ——其血可通人神兽。 “啊啊啊啊!老大!救我!” 红火蚁在渊上惊呼着,青铜马车直直下坠! “诶诶诶,这边这边……” 青铜鬼连忙小步快跑到了皇轩烬身边,抬起短小的双臂,沉重的青铜马车随他的抬臂缓缓上行,竟像是被他凌空托举而起。 “转……”青铜鬼回转着双臂,青铜马车随他的动作缓缓绕着神木转动,它的目光变得认真了起来,那一瞬间它像是再次成为了星见宫里清点百万星辰的星奴。 红火蚁也忘记了呼喊,他于凌空而行的马车上抬起了身,回望着高大的神木和青铜浇筑而成的山壁。 此刻他得全见到了这明堂之轩的全貌。 朔度渊中立着数百石碑,大部分的字都被夸父血淹着,随着夸父血的潮动,刻字露出,银色的夸父血从阴刻的碑字中流下,然后再次被吞灭。 他遥望着朔度渊的尽头,那是是被无数兽骸拱卫着的高台,上有十二道锁链陈渊,他看不见高台上有什么,但却隐约觉得庄严。 数百年前,乾坤院与皇轩家为了镇守妖兽,合建了这座恢弘浩瀚的明堂之轩。 周楚深看着青铜鬼回转着双臂,像是灵台里的星官转动着手中的经天仪。 “小心!” 腹切蛇惊呼着,一只飞鸟自空中幻化而出,猛地扑向了红火蚁。 红火蚁扯着缰绳惊慌躲避。 飞羽长箭裂空而出! 三目的飞鸟被羽箭射中后化为了流光般的魂魄,然后湮灭于空中。 青衣长腿的女人落在浮于渊上的石魂莲中,她单腿踩在莲花上,随着潮动浮流。 更多的飞鸟异兽自空中幻化而出,向着红火蚁扑了过去! 女人再次搭弓引箭,眉目凛冽。 羽箭射出,异兽化为魂魄消散。 她在渊上的数十朵石魂莲间跳跃着,像是林间青鹿,隙中白驹。 在射光了一半的羽箭后,她扔出一道铜索,勾在神木的树干上,然后凌空飞起! 她揪起马车上的红火蚁,将他扔上岸。 然后顺势踏上马头,在马上回身射着向她扑来的蛊雕兽。 “再起!” 她冲着青铜鬼大喊着。 青铜鬼马上会意,连忙托举着马车上行,她踏上五章华盖,将铜索勾上另一棵神木,然后飞身而起。 青铜鬼身后喷射出大团的蒸汽,把它整个淹没其中。 它的手臂垂落。 双驾马车直直下坠,最后坠落深渊。 青衣的女孩如飞鸟般落在岸上。 “不行了,不行了,要是再晚一点我就要报废了。”青铜鬼挥开面前的白色蒸汽说。 女人没有理它,回身数着身后箭筒里的羽箭。 “她是这里的舆鬼,她叫虫师。”青铜鬼说。 “皇轩家的人?”她扫视着皇轩烬问。 “皇轩烬。”少年说。 女人从少年身边直接走过。 “皇轩家所有家主的舆鬼都守在金陵的剑冢,包括开国公的舆鬼刍吾。”皇轩烬转身看向虫师。 “我所侍奉的人与他的剑都不在金陵。”虫师说。 “你是皇轩螭首的舆鬼?”皇轩烬问。 女人没有回答。 红火蚁惊魂未定地抱着灰尾痛哭。 突然有一些一掌高的精怪从他们身侧跑过,那些精怪看上去像是群小孩子,却比青铜鬼都要矮。 那些精怪停在他们身边,有些懵懂地抬起头,向他们伸出手。 腹切蛇低身看着他们,“你们想要什么吗?” 他们的手看上去软软的,像是婴儿一样,腹切蛇想要碰一下他们的手。 “不要去牵它们的手。”虫师回头冷冷地说:“它们是傒囊。” “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之,名曰‘傒囊’,引去故地,则死。”周楚深低头看着那些伸着手的精怪说。 红火蚁有些迷茫地看着皇轩烬。 “它们把手给你,是要你带它们走,但你把它们带离开了这里,它们就会死。”皇轩烬说。 “它们过一会就会消失的。”青铜鬼跑了过来说:“这里的精怪妖兽都是魂魄凝聚,它们的身体早就没了。” “那些鸟为什么扑我。”红火蚁像是才想起来自己被扑进深渊。 “它们这两年不知道怎么,暴躁地很。以前明明不这样的。” “血契。”虫师说:“皇轩家曾用精魂镇守这些妖兽,有人用皇血饲着它们,它们才能安定。” 皇轩烬看着那些从空中幻化而出的妖兽。 他明白了,皇轩家的死士立下白泽契后便是和这些妖兽定下了契约,他们用自己血饲着这些妖兽,用魂魄镇守着它们,可如今皇轩家的死士都没了,它们也就变得狂躁不安。 “两年前曾有一日,这里的异兽突然没了大半,我找遍了兽野苑也找不到它们的魂魄,重明没了,肥遗没了,就连一直缩在洞里的相柳都没了……”青铜鬼有些委屈地说:“那日过后它们就变得很狂躁。” “那一日,它们在居庸关……” 少年说。 “它们怎么会去那里?”青铜鬼转过身看着它身旁红色官衣的少年,表情迷茫。 少年的眼望入渊中,潮动时候,有银水拍岸,石碑字现。 “青铜鬼,不该你问的不要问。”虫师冷着脸呵斥道。 “好吧……”青铜鬼无奈地垂下头。 “不问,不问就是了。” “离他远点。”虫师用下颌点了点皇轩烬,然后看着其他人说:“它们虽然只是和皇轩家的死士定过契,终究还是会被那些不要命又死脑筋的死士影响,它们不喜欢有人离它们的家主太近。” “当然,虽然你离得更近,但你看上去比较不好惹。”虫师看着维希佩尔说。 “你是说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红火蚁怒吼道,但是没人在意。 “我还未曾点过魂灯。”皇轩烬说。 “那就是烬少主喽。”虫师转过身不再看他。 “你们为何来此?”虫师问。 “他是皇轩大人的后人。”青铜鬼连忙跑到虫师身边说。 “你只因为他流着皇血,便什么都不问就让他们进来了吗?”虫师冷着脸说。 “可……可……”青铜鬼瑟缩着,最终放下了手。 “这里平白有一座连我也不知道的皇轩家的明堂之轩,难道我不应该过来看看么?”皇轩烬抬眼说。 “所以烬少主是来视察家产的么?”虫师说。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真相么?世人都喜欢追问真相,可他们却很少有人甘愿为真相付出什么。”虫师说:“真正的真相往往需要很大的代价。” “但是值得。”皇轩烬说。 “不,这世上大多数的真相毫无用处。”虫师回头看着红衣的少年说:“即使是知道又怎么样呢?” “和皇轩家有关的一切都值得。”少年背身临渊说。 “那若是我与你说,四百年前这一切根本不是天灾,是人祸呢?”虫师看向他。 “它们像是神话的造物,对吗?可它们事实上是被人按照着神话中的篇章创造出来的。”虫师低头看着她身边伸着柔软小手的傒囊,“它们是畸形的怪物。” “你知道了真相,但是你能怎么样呢?四百年已经过去了,制造这一切的人都已经死了,无论他是否得到惩罚。” 猫将军从树上跳下,行于百草间。 “只有皇轩家,一代一代用自己的精魂镇压着这些妖兽!”她仍旧一手握箭,一手持弓,像是随时准备杀死着什么。 “这里也没什么可看得了,我们去诸神祭所吧。”青铜鬼有些可怜地扯着皇轩烬的衣摆。 “青铜鬼。”虫师看向青铜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不是螭首少主,更不会变成螭首少主。” 青铜鬼的手猛然僵住。 长安灵台星见宫,猩红官衣的少年,金色盘螭璎珞,抬眼的一瞬间冷傲又衿贵。 第213章 明堂之轩 03 “虫师还是很好的, 她只是戒备心太重了。”青铜鬼走在铜索桥上说:“毕竟螭首少主……真的是太可惜了。” “当年皇轩惜莲大人啊,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去往长安, 那可真是长安震动!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喜顺小姐会选哪个皇子,那些朝中的官员都暗自猜着喜顺小姐的心思, 生怕站错了队。长安的街头巷尾也都像是要为喜顺小姐择个如意郎君一样。他们谈论着各个皇子的相貌、母氏、才德,跟喜顺小姐的娘家人一样。” 明明不过是一个少女的心思,却左右着整个朝堂的时局。 可女孩卷起马车的锦帘, 她连什么是男女之情都还不明白。 “当然也有京中的公子自负样貌才学,想要博得喜顺小姐的青眼。据说枕羽轩里皇轩家的主宴,还有人买通了太监,从墙外往里扔画像和诗作呢。”青铜鬼的表情滑稽, 活像是个说书客。 铜索桥下银色的暗潮涌起。 “要说皇轩大人那可真是个大美人,虽然人傻了点, 但一身紫衣, 堪称艳色凛凛。喜顺小姐也是个小美人,粉雕玉琢,我都不敢多看, 怕看化了。” “老大,你说你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腹切蛇有些捉弄地笑着说。 青铜鬼站定在一扇巨大的青铜门前,然后躬身靠右。 “前面的路就要烬少主自己去走了,身为镇魂灵我不能离开兽野苑。”青铜鬼说:“这里所有的青铜镇兽只要接近剑冢便会如入熔炉中。”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青铜门上的神宴之会。桂酒椒浆, 以迎诸神。芳菲满堂,五音繁会。 “青铜鬼,我有件事情问你。” “烬少主但凡吩咐就是。”青铜鬼恭敬地低身。 “螭首少主是不是便是, 青铜凤主。”他仍旧看着青铜门上森严而华美浮雕。 青铜鬼的动作像是有些凝滞,虽然它本便只是一只青铜立人像。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青铜鬼,“我曾听闻皇轩家曾有一位青铜凤主,其血可活青铜而降神灵。但我遍阅皇轩家祖籍也未曾找到哪一位家主与这个传闻相符。” “我只在《九轩杂记》中找到一句——青桐凤主铸明宫,以封百兽魂魄。中有神树,兵马千乘,更有渊河如银绕之。” “这位青铜凤主便是螭首少主吧。” “是。”青铜鬼怀着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流有他的血。” 那一刻他的表情不再生动而滑稽。 皇轩家曾经鲜活而勇敢的少年,得蒙青铜凤主之名。他本该成为英雄,可如今却只能匆忙潦草在史书上留下一句病逝长安。 “他的配剑亦名为青铜凤主,只是那把剑终究没有办法归于剑冢了。”青铜鬼叹着气说。 “他身边还有一支骨魂笛,可唤神灵百兽之魂。”皇轩烬说。 青铜鬼缓缓点头。 “我来此,便是为了骨魂笛。”皇轩烬说。 青铜鬼抬头看着少年,他的目光有些错愕。 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他随即低下头,可面前仍旧是少年的身影。 红色官衣,腰系长剑。 青铜鬼叹了很久的气,最终他还是说:“我想螭首少主也不愿他养出来的骨魂笛被永远葬在这里吧。” “我只去过剑冢一次,那里有一盏魂灯,你将血滴入魂灯,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也没有办法保证了。” 说完这句话,他非常认真地向少年行拜礼,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的卑微和孟浪,像是一尊古老的青铜拜身像。 然后起身沿着铜索桥缓缓离开。 皇轩烬将手指压上青铜巨门,指尖的鲜血沿着阴刻的痕迹落下。 巨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竟像是被少年凭指力推开了一般。 漫天飞舞的红绸,红绸上用青金墨写着庄严的迎神词,风吹过,像是神灵降时的幡动。 那一瞬间像是有巫觋于祭台上唱着巫灵歌,他们手执着牛尾羽扇。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可他再次眨眼,那些起舞的巫觋都消失了,只有无数红绸在诸神祭所中飘荡着。 “你想要骨魂笛做什么。”维希佩尔在他身边问。 “招魂,招心有不甘的魂。”皇轩烬说。 他穿过从明堂上垂下的漫天红绸,那些红绸用铜铃系着,风吹而过像是有巫觋齐舞。 明堂之上端坐着早已枯死的巫咸之师,他身披羽衣。 皇轩烬半跪在他面前,他想起金陵的明堂里,那个在他手心画字的巫咸之师的魂魄。 他伸手握住巫咸之师早已干枯成黄骨的手,他的手里是一块玄璜。 那是祭祀用的六器,玄璜礼北,北方属水,水色黑。 “这边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周楚深看着那些飘飞的红绸,“和百兽相比,神明的确有些无趣。” “那是因为有些东西,你看不见。”皇轩烬走到他身边说。 “比如?”周楚深问。 “迎神的众人,跳舞的巫觋,还有他们一起唱着的歌。” “皇轩将军想要怎么到剑冢呢?”周楚深问。 皇轩烬撩起身侧的红绸,看向隔着千尺朔度渊的高台,高台上与周围的三个祭所连着十二道铜索,只看得见两端,中间沉入水中。 “一共有十二道铜索,每道铜索都分作两股,其中这里与魂灯祭的铜索各有一道下垂的程度比之其他的要更甚一些。那两道铜索应该便是索桥。先前修建时应该是可以让人通过的,但如今这里已经被夸父血淹没。” “归墟之眼。”周楚深突然说:“我所得到的公书上说,华阴地宫中修建了归墟之眼,只要将归墟之眼移开,水入归墟,索桥自然便能现出。” “那你可知归墟之眼在哪里?”皇轩烬问。 “我已看过这里的界水之势,只能靠着堪舆之术一试了”周楚深说。 “诸神祭所之下应有山穴。”周楚深说。 诸神祭所的边缘与兽野苑不同,是螺旋向下的阶梯,直至入渊,像是灵台的步天梯。 只是那云梯越想下越向内而收,从这里并看不见下面的情形。 “先由我和周先生下去吧。”皇轩烬说。 周楚深点头。 两人沿着步梯缓缓向下,果然看见了向内凹入的山穴,皇轩烬撩起衣摆低身入内。其中如蚁穴般沟沟壑壑。 周楚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罗盘,皇轩烬擦了下火镰,照亮洞穴之内。 两个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落下一道青铜门。 皇轩烬照着面前破碎的六祭器,并未回头,“周先生想做什么,或者想说什么现在可以了。” 周楚深也不惊慌,“有人与我说皇轩少主空有皮相,却不善权谋。看来是低估将军了。” “我只是不喜欢,不是不能。”皇轩烬回头看着周楚深。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做什么,我只是想做个说客。”周楚深说。 石室内摆着一尊长信宫女灯,灯下摆着一壶酒和几个杯子,上面早已集落了一层尘埃。 周楚深摸了下长信宫女灯,竟还有余油,他将宫灯点燃,然后摇了摇那壶酒。 “四百年的酒了。那本文书上说,这座地宫是皇轩家与乾坤院出工建的,那些死士建工的时候在山洞里凿了处躲着喝酒的地方,后来被乾坤院的院长发现了,命他们堵死这里。皇轩惜莲却说这里不错,自己拎了壶酒躲了进来。文书上说得文绉绉的,可不过就是个偷工的事。” “他们修建了这里,也死在这里。”周楚深说:“你看那深渊之下,可都是累累白骨——皇轩家的白骨。” “先说正事吧,周先生。”皇轩烬撩开衣摆坐在周楚深对面,倒像是他和周楚深是来偷工的,说:“你既然是说客,那你又是谁的说客?” “皇轩将军总不会不知道我是福王的人吧。”周楚深说。 “福王?是二皇子。”皇轩烬问。 “曾经的二皇子。”周楚深说:“我明白皇轩将军对东煌的忠诚,不过将军既然连长庚帝都敢杀,那么将军忠于的便应该只是东煌,既然如此……坐在御位上的是谁,与将军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是想让我侍奉二皇子?” “不是侍奉,是相互扶持。南河帝不过幼童之智,将军扶持着他纵是再尽心尽力,再鞠躬尽瘁,朝臣百姓都会说您是挟天子以令天下。而若是将军选择二皇子,那便是君臣相和。后世再谈及长庚帝之死也只会说,长庚帝是因寿终而薨。”周楚深倾身敛眉,一身深色青衣在灯光下像是枯死之竹。 “可南河帝是长庚帝钦定的继位者。”皇轩烬摆弄着手中的酒杯,灰尘落在他手上。 “那只是长庚帝为顺您的意,只要您想,选谁不是选呢。” 皇轩烬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轻笑着说:“我不喜欢二皇子。” 周楚深脸上的表情有些凝住,他是说客,说客便该舌灿莲花,遍谈纵横之势。可那个少年他不谈权谋,也不谈纵横,他只说他喜不喜欢。 周楚深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可少年的笑太过清风朗月。 他呀,终究是皇轩家的少年。开国公不过金陵城里遇了一次苍梧帝便此生不改。皇轩且尘不过在丹桂宴上才第一次见青溟帝,便将江山送与。 不是没有人比他们更好,可皇轩家的少年,选了便是不会变了。 “既然周先生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那我们也该回去了。”皇轩烬起身向着洞口走去。 “那将军可否想过自立江山!”周楚深突然于他身后大喊道。 皇轩烬转回身,“周先生,您倒是比我胆子还大。” “皇轩将军,可知这夸父血下累累白骨为何而来。” 周楚深道。 “周先生以为我会不明白吗?这世上能让皇轩家心甘情愿为之隐瞒罪行的,只有长安城里的那位啊。” 煦煦白日,风吹帘起,皇轩惜莲带着他的一双儿女来此长安。所有人都在谈论着皇轩家女儿的婚事。他们为少女的情诗而忧心着。 可只有皇轩惜莲与皇轩螭首知道,他们来这,从不是为那风花雪月的事。他们是为了镇杀百兽而来。 “这里成三星拱月势,是最基础也最不容易出错的阵型,而神木之上的刻字和诸神祭所上的迎神词都是阵语。那些阵语才是决定此阵的关键,我小的时候曾在虞渊城见过那些阵语的记录,此阵名为黥颢阵,成之必以阵眼全身之血为祭。”皇轩烬闭上眼。 高台之上,少年持剑跪地,双目紧闭,七道细索勾入他体内,鲜血沿着锁链而下,流入他身下阴刻而成的黥颢阵中。他的身体已化为青铜,像是一层层青色的鳞片附着在他身上,项间曾经明艳的赤金盘螭璎珞也化为了青铜颜色。 他的血可活青铜而降神灵,可当他的血尽了,他也化作了镇守于此四百年的一尊青铜。 皇轩烬进入这里之后每一次使用皇血便能看见这一切。 那是皇血的共鸣。 曾经那名被唤作青铜凤主的红衣少年…… “曾被唤作青铜凤主的人啊,以身为阵眼镇杀了百兽……皇轩家不惜将这样的人埋入史册中,只用一句病逝长安带过。能让皇轩家这样偏袒的,还能有谁?”皇轩烬的指尖深入肉内,他的手心中横亘着一条巨大的伤疤。 皇轩惜莲怕事情有变,甚至带了两个阵眼过来,若是事再变,他自己甚至也可以是阵眼。 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吧,所以才会在《九轩杂记》中记下一句,青桐凤主铸明宫,以封百兽魂魄。 那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金陵城内最明艳的少年。 终究还是不甘那样的少年被所有人遗忘,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只能在夸父山中的明堂中化作一尊冰冷的青铜。 于是当他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了金陵,只能想着他的儿子身死之地,在九轩杂记中记下着或许再不会为人所注意的一句话。 ——中有神树,兵马千乘,更有渊河如银绕之。 “所以将军,还要继续侍奉着他们吗?”周楚深站起身将灯捻亮了一些。 他们两个背对着,狭小的地洞中宫灯照着枯黄色的光。 第214章 明堂之轩 04 “父亲曾与我说, 皇轩家的剑意决绝,因为一旦出鞘便不可再收。”皇轩烬回头看着周楚深:“当年洛水河一战, 苍梧帝下落不明,众人都传苍梧帝已身死江中。开国公被胤祚帝姬千重的军队三面而围, 身边将士只剩三千。姬千重以国士之礼待之,围而不攻。以千金美妾侍奉之,以国将之位招奉之。那年开国公还不过是个乍起之将, 可他却说若苍梧帝身亡,他当归于金陵,再不奉剑。” “不过我想将军这一剑怕是要刺空了。”周楚深用指尖在积满尘埃的铁桌上画着远山与水。 “你们做了什么!”皇轩烬连忙回头逼问着周楚深。 “或许你该问南河帝做了什么?”周楚深吹着指尖的尘埃,但已经吹不干净了, 黑色的尘早已压入指纹间。 皇轩烬下意识握上了腰间配剑。 “将军不该只把南河帝当成一个傻子,”周楚深站起来拦着袖子说:“可就是一个傻子也知冷暖, 知道谁对他好。” 皇轩烬从怀中摸出玄珠, 他走前将另一颗玄珠系在了龙承琀手腕上,他看向山洞墙壁上凿出放置六祭器的巫龛,里面的祭器早已破碎, 但仍旧能辨认方向。 他将玄珠放在身前,银白色光华流转的玄珠悬于空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玄珠最终定在了他身前,少年脸上的皮肉隐隐跳动着, 他凌空抓回玄珠,“南河帝如今不在长安。” “日前,有几位老臣商议着要带南河帝出宫, 逃亡洛阳。在那里建立政权,然后再徐徐图之,将逆贼皇轩剿灭于长安。”周楚深站起身看着皇轩烬。 “将军,这世上……从来是寒鸦争树,凤凰不肯栖息。您也当为自己考虑些。等南河帝到了洛阳,您可就真的是举国当诛之獠了。”周楚深说。 皇轩烬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不,南河帝出不了降娄郡。如果连你都知道了,那么福王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他必回在路上拦下南河帝。” “而你来此,不是为了与我说什么凤凰栖息,你是要把我耽误在这里。”皇轩烬转身想将落下的青铜门推开,可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绵软无力,心口逆上一口腥甜的血。 他回头看向周楚深,“灯油,你在灯油里加了什么!” “将军猜的不错,我是要阻你。可我也想杀你。”周楚深拨弄着灯油中的灯芯:“这香名为安般守意,是句佛教用语,将军应当清楚的,是呼吸吐纳,静心持守之意。若是在静心冥想的僧人前点了这香,这香与寻常檀香也没什么区别” “可将军杂念太多。将军的确不喜欢权谋,可将军喜欢想太多。”周楚深捻着指尖上的尘埃,可他现在连这尘埃也没有力气捻下去了,“这香对于将军便是毒药。” “周先生怕是比我还心思重吧。”皇轩烬捂着心口说,他用指节一下一下敲着青铜门。 “是,可我不过一介书生,以我性命换江南皇轩一命,值得。太值得了!”周楚深的嘴角流下一滩鲜血。 “人命可不是这样算的。”皇轩烬皱着眉说,他说:“先生有鸿鹄之志,更有齐晟之才,往后能做些什么可都是,料定不得的……” “可我已二十有九,不过还是一个捉笔小吏……往后也当潦草混沌一生。” 青铜门上沾染着少年指节上的鲜血,像是万千红莲被点染而出。 “没用的,这下面道路众多,而且青铜门外侧附了一层黏土,落下后看上去挖到了一半的山穴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信。”皇轩烬靠在青铜门山,屈起一条腿,向后仰着头,眯眼眼看着已经倒落在桌子上的周楚深,“我信有个人无论我在哪,他都能找到我。若是找不到,我就杀了他。” 腹切蛇、红火蚁和灰尾跟在银发的男人身后,这个男人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要下去找皇轩烬。 “喂,我们老大做事心里有数的,他现在指不定在做什么呢,不用这么急着找啊。”腹切蛇对着维希佩尔喊道。 维希佩尔抬起手,在山路间放出大片的鸦群,他的魂域受着皇轩家残阵的镇压,没有办法全部施展,只能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找寻着那个少年的踪迹。 银色的长发被掠飞而过的鸦群挑起。 他每一次施展着魂域,面前便像是闪过无数凌空写下的巫咒一样,那些咒法以皇轩家的威仪镇压着闯入者。 脑海之内一阵嗡鸣,着羽衣的巫咸之师以雷霆之怒斥责着不自量力的宵小之辈。 鲜血的气息。 他眯起眼,静静收回他的魂域,然后一瞬间将魂域全部放出。 空中嗡鸣的巫咒被黑色的鸦群破开! ——少年倚靠在青铜门后,鲜血沾染衣襟。 他猛地睁开眼。 他压制着所有的纷扰的黑鸦,走到山穴的尽头,山穴的尽头像是开凿到一半的废弃之地一样。 维希佩尔用骨节敲了两下。 皇轩烬与另一侧像是听到了什么,他转过身看着血迹斑斑的青铜门。 维希佩尔将手按在岩土之上,蓝色的风息将他身上的银色暗蟒官衣吹起,他的指尖轻轻下按着。 冰白色的鳞片自他手心向外在岩土上迅速生长着。 皇轩烬看着门内的青铜门像是被极寒之冰触碰过一样缓缓爬满了冰霜。像是极冬在瞬间而来,万物未被惊醒便已然冻结。 维希佩尔闭上眼,五指如勾般蜷起,冰霜覆盖的青铜巨门在他面前如砂土堆成般瞬间破碎。 他的手从破碎的门上垂落身侧,鲜血从指尖滴落。 皇轩烬被男人抱在的怀里。 “我需要你的血。”皇轩烬抬起头说,少年的唇色失血淡漠,眼睛却依旧漆黑。 维希佩尔只是抱着他的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将皇轩烬按入他的脖颈间。 皇轩烬的匕首划过维希佩尔的侧颈,他的手臂环着维希佩尔的脖颈,鲜血从男人白至无色的皮肤下流淌而出。 道路尽头的另外三个人看着这一幕不敢出声。 他们一直只以为男人不过是皇轩烬的军师或是朋友之类的,这一路上男人也甚少说话。甚至不如周楚深和他们老大说的话多,可如今男人抱着他们老大,用着最缠绵的姿势。 所有的一切暧昧而又血腥。 “维希佩尔,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皇轩烬搂着维希佩尔的脖颈,然后抬头舔着刀尖上的鲜血,“但我要你撑着我的身体,直至让我做完我在这世间想做的事情。” “好。”维希佩尔环着少年的腰身说。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另外三个人,“把周先生带回长安。” 他松开维希佩尔,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里。 “将军离你想要的东西不过毫寸,你要为了一个傻子就走了吗?”周楚深捂着自己的心口说。 “他是个傻子,但他也知冷暖。”皇轩烬说。 他跑上诸神祭所的神台,神台下停着一辆四乘之车,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凌空绘咒,然后挥手,鲜血绘成的符咒融入青铜马的额心。 青铜马扬天嘶鸣着,皇轩烬挥剑斩断青铜马身后连着轩车的套绳锁链,然后翻身上马,纵马而出。 削金长足马从百丈长的铜索桥上飞驰而过。 少年红衣纵马,桥下渊水潮涌。 “打开山门!” 皇轩烬拉紧缰绳对着正在梦泽台上摆着一朵红花的青铜鬼大喊。 青铜鬼连忙放下红花,“烬少主不去拿骨魂笛了吗?” “开山门!” “可是……骨魂笛……”青铜鬼犹豫着说,“烬少主您离剑冢只有寸步之遥了啊”。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皇轩烬翻身下马想要去打开山门。 “烬少主,你……不能,你不能……”青铜鬼突然说。 “你疯了吗?”皇轩烬回头看着青铜鬼,“我要做的事情很重要!” 他牵着青铜马穿过漫长的山路,青铜鬼焦急地跟在他身后,“烬少主已经走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青铜内门打开,风吹过系着无数悬铃的神木,像是天神腰禁步而来。 环配叮当。 青铜兵俑都已归位,手持铜钺单膝跪于两侧。 皇轩烬握着马缰踩下祭台。 “你不能走。” 他身后的青铜鬼突然冷声道,它怀着手站在祭台的最高处。 它像是明堂前威严的神侍,冷眼看着刀斧砍下牺牲的头颅。 青铜兵俑的眼中皆燃起冷青色的火焰。 “你毁了一切对吗?”青铜鬼的声音冷硬得像是冰,“那些妖兽没有人的饲养活不了太久的,或许数年或者几十年。它们就要死了……” “如果螭首少主在,他不会吧事情变成这样的。活着的不该是你!” 青铜鬼嘶吼着抬起手,那些青铜兵俑将手中的铜钺斩下! 皇轩烬连忙闪身躲开,青铜马沉重的头颅落地。 “你是想要让我被螭首少主的魂魄夺舍吗?”他抬头惊愕地看着青铜鬼。 “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够活下去。”青铜鬼说,它的话音未落,另一道铜钺便从皇轩烬的身侧斩落。 红衣的衣袂被铜钺斩开,落在这青铜的万物之间像是唯一的一抹艳色。 刚才的安般守意香还在他的体内起着作用,他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使出力气,他抬头看着看着祭台上的青铜鬼。 青铜兵俑的步子震颤着他脚下的地面,铜钺橫砍着从他腰间砍入,他挥手按在兵俑的钺柄上,然后起身跳上铜钺。 他站在铜钺上,再次咬着手上的鲜血。 “刍吾、重明、相柳,听于我!” “肥遗、英招、鹿蜀,听于我!” “赤喉、象罔、狰,听于我!” 血契出,百兽听焉。 神木上系着的万千悬铃大作,像是风伯雨师皆纵大风雨而来! 狭小的山道中,听见少年召唤的妖兽皆由精魄化为兽形自兽野苑中奔驰而出。 那一瞬间像是山海经的百兽都活了过来,它们听命于召唤他们的人。 他们遵循着他们血脉中的契约。 商周暗色的青铜时代中涌入了属于五彩妖兽的蛮荒世代。 刍吾扑向了向少年砍落铜钺的青铜兵俑,华美的尾羽漫过神木的树枝。 重明如火焰般的羽毛落地,它啄着青铜兵俑如青白色的瞳孔,当双眼中的火焰被叼走,兵俑便再次化为了雕塑。 狰嘶吼着,展露着自己苍白的牙齿。 以血饲养它们的人一次次将对家国的忠诚刻入它们的血脉中。 居庸关的尸山火海上,它们也曾呼啸着杀戮着一切,除了……它们所忠于的。 青铜鬼跪祭台上,看着面前满是铜锈的祭铃,当他摇响祭铃,整个山中的青铜兽便都会醒来。 它的手有些颤抖,它闭上眼。 灵台的星见宫中,红色官衣的少年走到他面前,“你叫什么,可以教我认一下那些星官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冷傲,但并不令人讨厌。 那样的少年才是应该活在这里的人啊,那位被称为青铜凤主的皇轩家少主。 他不该死在这里,不该用残魂镇守着这里,不该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病逝长安。 青铜鬼睁开眼,伸手拿起了祭台上的祭铃。 羽箭刺破长空,青铜鬼手中的祭铃应声而破。 虫师站在已经被啄去了双目的兵俑肩上,放下手中的弓箭。 “够了。” 所有的青铜兵俑都停止了动作,像是山呼海啸在瞬间熄灭。 只有那些妖兽还在闹腾着。 青铜鬼起身,七道沉重的青铜山门开启。 皇轩烬回望着青铜鬼。 虫师从兵俑身上跳下,“我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记住,皇轩这两个字可不止是尊贵,这两个字是沾着血的,很多人的血。” 皇轩烬没有说话。 青铜鬼猛然跳到了他身上,狠狠扯着他的衣领,“你究竟做了什么啊!皇轩家怎么样了,你告诉我!怎么样了!” “那些妖兽都要死了,你明不明白!” 它的表情凶狠,像是要生生扯出皇轩烬的心脏。 皇轩烬没有扯开青铜鬼,“再给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当用我的血浇祭皇轩家。” 青铜鬼从皇轩烬的身上滑了下来,它用手抠着自己的脸,像是要剥下一层皮肉一样。 “回去吧。”虫师收齐弓箭,“青铜鬼,你今天还没有给螭首少主采够篱菏花吧。” 皇轩烬看着女孩青色的背影。 “守在这里,会很寂寞吗?”他突然问。 “这不过是皇轩家历代舆鬼的使命罢了。不知尽头的寿命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只是我永远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罢了。”女孩说。 皇轩烬抬手将英招召来身边,然后翻身上英招。 红衣的少年破开七道青铜门,纵妖兽而出! 英招展开青色的双翼,像是要踏破天际般,行于尘上,高驰冲天。 他将玄珠悬在了英招面前,像是驴面前栓了根胡萝卜一样。 青铜鬼跟在虫师身后,走在昏暗的山路间,“他还是太像了……” 垂着头的小鬼突然低着声说。 第215章 黄河赋 Chpter80黄河赋 来啊!让我们聊聊黄河! 01 五彩流羽的英招奔驰在黑银相杂的地面上, 少年红衣招摇。 众人纷纷惊慌退避,他们相识见到了怪物一样惊叫着。 英招的马蹄踩入夸父血中, 带起一片银色的泥泞。 华阴旷野,一片荒芜偏僻的地方, 朱翅木的轿辇陷入泥泽中,沈安焦急的催着车夫驱赶着马车,“快点啊, 天马上就要黑了。” 几位老臣也下了马车,焦急地亲自上手推着马车。 龙承琀躲在车中,他隐约知道自己是要去洛阳的,但去了洛阳之后呢, 没人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觉得他听不懂。 他只需要当个傀儡就好,但他这个傀儡只需要傻傻地坐在戏台下, 看着他们在台上演完一出出忠臣良将的戏。 他不觉得皇轩将军是坏人, 但他也把他当成傻子,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马蹄声震,龙承琀不安地向后看去。那些满身银泥的老臣们也连忙起身回看着。 “是巨门将军!不用怕, 是巨门将军!”蔡旺双手颤抖地在身前向下按,安抚着众人,或者说安抚着他自己。 其他老臣也都长出了一口气,只有沈安暗自紧握着手中的塵尾。 “陛下, 这是要去哪里啊?”巨门将军策马前来,身后的天培军缓缓将沉入泥泽中的轿辇包围,拉着轿辇的马不安地仰天嘶鸣着。 “你们, 你们这是要做何啊!”蔡旺颤抖着用手指指着巨门将军。 巨门将军结果副将递过来的长弓,低着头摸着弓弦,“到了黄泉,记得和阎王说,杀你们的人是皇轩烬。” 长弓拉开,蔡旺的额心正中一箭。 这位迂腐半生,却也算的忠诚的老人倒入泥潭中。 “护驾!”另一位老臣连忙摊开双臂护在轿辇前。 “杀!”巨门将军凝声道。 男人抽剑策马向着轿辇冲去,金银络马头。 而下一刻,红衣的少年猛然冲至他面前,长剑斩落,巨大的马头落地,鲜血溅在两个人身上。 红衣的少年如风而至。 他缓缓抬起头。 失去了头颅的裂云马在马蹄翻了两下后倒落在地,巨门将军滚落在泥泞中。皇轩烬持着手中剑,剑尖指向巨门将军。 “巨门将军,我可不记得我曾下令与你。” 他身后的老臣太监颤抖更甚,完全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侥幸。他们更愿意死在巨门将军手下。 “让他们退下。”皇轩烬说。 “退下!”巨门将军连忙道。 他身后的副将却已经提起了弓,对准正欲撤军的每一名天培士兵,“你们现在已是叛国之人,就算你们撤下来也是诛九族之罪,拼上去,还有一线生机。” “南河一年,皇轩将军为阻帝君离城,失手弑君,天培众将士诛灭叛臣!” 副将缓缓念着他们的未来。 那些将士也随之握紧了手中的兵戈。 “那就让我看着这句话到最后能不能写进史书中吧。”皇轩烬挥剑斩落巨门将军的头颅,鲜血溅在他手上。 利箭破空飞过,那些老臣惊慌躲避,他们觉得自己该守在轿辇外,全一个忠臣之名,全身却又抖得不行。 幸而那些利剑都是向着皇轩烬而去,只有几个流矢刺过。 皇轩烬踩上他身后的轿辇,然后将剑挥斩。 安般守意香仍旧麻痹着他的肌肉,但维希佩尔的鲜血却又让他燥热不堪,便是火在石中烧。 □□向着他刺来,他一个滚身闪过枪尖,然后挥剑斩下那人的头,剑势顺着枪杆向下挥砍,斩入另一人的腿上。 那名军士嘶喊着,大腿却已经被砍伤,皇轩烬踹向他的膝盖,将他整个人踩在脚下,然后将剑向后刺入,再顺势一拧。 鲜血从身后泼在他身上,烫得他半边身体发麻。 他将剑在身前甩了一个剑花,然后踩在一名脸黑黑的军士的盾上,将剑从上自下刺入那个人身体中。 铁盾歪倒,他从盾上踩下,然后持剑画弧,鲜血随之如弧般溅出。 他在人群中厮杀着,红衣染血。 龙承琀拉开了车帘,趴在车门上看着尸山血海中的红衣将军。 沈安扶着他。 “我们是要回长安了吗?”龙承琀问。 “是,陛下。”沈安面色如土地说,匕首从袖内滑入他手中。 皇轩烬回头看见了沈安手中的匕首,然而他已经深陷这里,无可脱身。 “陛下,您……不能回去。”沈安突然举起匕首,向着龙承琀刺去。 他身边的老臣都在颤抖着观战,猛地看见沈安手中的匕首,却完全不及阻拦。 突然,一把烙着逆双剑的飞刀从远处飞来。 刀光如寒江湛湛。 飞刀将沈安的胳膊连着匕首一起砍断。 女人一身群青色离染衣站在阵前,手中另外三枚飞刀飞出,正中想要趁乱杀死皇轩烬的三名军士额心。 但她的眼始终只是看着龙承琀。 看得出她已经有些年纪,但筋骨傲然出尘。 沈安捂着断臂惨痛地嘶吼着。 她抽出腰间配剑,“如今皇轩家的人,连他们的帝王都要护不住了吗?” 女人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平静有力。像是诵禅的僧人。 沈安平静了下来,忍着疼痛捂着断臂跪拜在女人面前,“娘娘……” “沈安,如今连你也糊涂了吗?”皇轩离忧转身看向皇轩烬,“怎么不打了?” 她走到轿辇旁,看着龙承琀,众臣惊慌跪拜,“你是他的儿子,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坐在了这个位置,还要添乱,就是你的错了。” “不过放心,你的错有人担着……历来如此。”她从离染衣腰间抽出配剑,众臣连忙护在南河帝身前,她却转过身走向了厮杀着的战场。 02 鲜血流入黑银相杂的泥泽中,南河帝惊慌地扶着轿辇的车轩。 皇轩离忧站在远处仰头喝着一壶酒,鲜血从她右手的剑上流淌而下。 皇轩烬已经战至筋疲力竭,他撑着手中的剑站在尸山血海上。 黄昏下,遍目血色。 他提起剑,向着龙承琀走了过去,身形恍惚。 皇轩离忧握着酒壶,用僧衣的袖子擦干净酒水。 老臣们看着面前修罗般的少年,他们的身体颤抖着,他们知道这个少年为护他们才如此,但他们没有办法不恐慌。 龙承琀有些茫然地看着血染一身的皇轩将军,他有些害怕,但他知道皇轩将军救了他。 皇轩烬站定在龙承琀面前五尺远处,他看着那个有些傻的帝王。 然后撩起早已破损硬结的衣摆,屈膝半跪在龙承琀面前,双手持着沾满鲜血的剑奉于身前。 那是皇轩家的奉剑礼。 “我做你的皇轩。”他看着龙承琀说:“你和我回长安。”他仰着那张沾满鲜血的脸,那张脸介乎清秀和狰狞之间。 “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以此身守住你的疆土。” 皇轩离忧回头看着他和龙承琀,放下了手中的酒壶,嗤笑了一声。 但少年的神色却依旧严肃,像是你只要答应了他,他便会以身誓守这个承诺。 剑出了就再也不会被收回。 “愿意的话,以血入此剑。”他说。 那些老臣连忙捡起地上的匕首,划破了龙承琀的手指,将血滴在皇轩烬的剑上。 一滴帝王的鲜血与那些兵卒的血融在一起。 皇轩烬起身,“回长安。” 03 回到长安以后,周楚深便被下到了狱中,福王被圈禁在府中,没人来和他来要个说法,更没人说他僭越皇权。 他暂时不想见他们,可有个人他还不得不审。 皇轩烬披着靛蓝色燕居服,看这儿他面前已断了一臂跪在地上的沈安。 “你是福王的人?”他问沈安。 “我是长庚帝的人。”沈安的唇色如土,他声音颤抖着说。 “那你为何……” “东煌不能有一个傻子做皇帝!”沈安嘶喊道,这句话像是要用尽他全部的力气,“如果南河帝只是年幼,那我心甘情愿侍奉他身前,等他长大,自然可成一代君主。可如今的南河帝不过稚童之智,让他在这里,难道不就是平白让人辱没吗?” “我怕他有一日……不得不青衣侑酒!” “你怕,怕他永远只能当个傀儡吗?”皇轩烬问。 “这是帝王威仪,是皇家尊严,我不能不以身守之。”沈安垂首道。 “所以你让南河帝玉碎以全吗?”皇轩离忧走到了沈安面前,看着这位曾经侍奉与长庚帝身前的老伴当。 沈安垂着手,鲜血将他手臂上的纱布染红。 “你怎么和那些文臣有了一样的毛病,救不了你的君,就去逼别人玉碎。”皇轩离忧看着沈安说。 “我一个在宫中待了五十多年的大监,又能做什么呢?”沈安像是嘲弄着自己,“我也就只能凭着这具老身去做点我能做的了。” “去守住那毫无意义的面子,就是你能做的?” “如今看来,我连这个……也做不到了。” “沈总管,你糊涂了啊。”皇轩离忧看着枕羽轩外的婆娑竹影,“我记得我当年第一次来长安,你不是这样的。” “让娘娘笑话了。” “你不是让我笑话,你是差点害死东煌啊。”皇轩离忧叹着气,“你可知长庚帝为何会传位南河帝。” “自然是为了换皇轩将军一个顺心,怕他为夺权,屠了他所有的皇嗣。”沈安说。 “所以,长庚帝给他安排了一个傻子做皇帝是吗?”皇轩离忧说。 沈安没有说话。 “长庚帝总是聪明太过,可他到底还是聪明。他知道怎么做能换得皇轩的忠诚,有些人的忠诚可比帝王威仪重要的多。” 女人低眼看着沈安,她眼中像是怜悯,如菩萨低眉。 沈安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他笑了出来,然后抬头看着坐在侧座上的皇轩将军。 “是……是我糊涂了。”他看着皇轩烬,“将军,您……。” 他用断臂向着皇轩烬爬去,像是将死的老狗要得到一个承诺,他的眼死死盯着侧座上的少年,“将军,您当真?” 他要一个答案,要一个承诺,一个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承诺。 “当真。”皇轩烬说。 沈安突然笑了,他的牙齿掉光了一半,当初长庚帝还劝他该注意着别吃硬的了,骨头也别啃了…… 然后他跪在皇轩烬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次长头。 他又跪着转向了皇轩离忧,“皇后,长庚帝让我跟您说,您以后不必担心他醉酒之后再去叨扰您了……” 他的声音很轻,和刚才的狰狞全然不同。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说完,他突然起身撞向枕羽轩的红柱,血溅五尺。 他死了,但他的眼还睁着,看着主位上的南河帝。 看着南河帝眼底那一点将落不落的泪。 他想,一国之君这么爱哭可不太好。 可……这辈子还没有谁为他哭过呢。 第216章 黄河赋 04 枕羽轩, 皇轩烬一边咳着瓜子一边看着面前的奏章,“怎么还是和华阴有关系的, 不是粮食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吗?后续的安排也和亚瑟那边谈妥了。” “华阴……突发了瘟疫,染病者十有六七。”相辅李元淳躬身回道。 “那就让医生去啊, 话说现在宫里也没什么人,南河帝也没选妃,太医应该都闲着吧。让太医院过去。”他一遍不耐烦地说着, 一边老老实实地翻看着手中的奏折。 “什么意思?华阴之地有‘刑天’出没!”他从美人榻上翻身而起,“这个……” 听见皇轩烬的质疑,李相辅的身体一抖,“是, 老臣明白了。此事还需继续调查,是有些太过离奇, 不应就这样没头没尾地呈给将军。” “没事, 互相担待,互相担待。”他一边继续往下看着一边疑心是不是那天从明堂之轩放出去了什么东西。 “有妖女出没,被百姓称为‘圣姑’, 身旁常伴一持刀男子。”皇轩烬念着奏章,然后抬头看着李相辅,“这就有点……过于离奇了吧。” “是是是。”李相辅抖如筛糠地说。 “没有其他事就先下去吧,我研究研究。”皇轩烬挥了挥手。 李相辅连忙后退。 “等等。”皇轩烬突然说。 “将军请将。” “你说……南河帝是不是该选秀了啊。”皇轩烬咳着瓜子一脸认真地思索着。 李相辅刚走, 维希佩尔就走了过来,坐在皇轩烬身边的软塌上。 “是该准备准备,帮南河帝选秀了。”皇轩烬翻起身对维希佩尔说。 “你想选就选喽。”维希佩尔转到了一边沏茶。 “不是我选, 是给南河帝选。”他有些苦恼地扶额,维希佩尔现在越来越小肚鸡肠了,这样下去他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转到维希佩尔面前,“等龙承琀有了孩子,我就让我舅舅悉心教导,绝对一点都不带长歪。东煌也就后继有人了。” “那选秀你过去吗?”维希佩尔把茶递给皇轩烬。 “我当然得过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皇轩烬喝了一口茶,苦。 “要是长歪了怎么办?你看长庚帝九个儿子,还不是挑不出一个能堪大任的。”维希佩尔说。 “那……多选几个。”皇轩烬磕了一个瓜子一脸试探地说。 维希佩尔直接起身。 “别走啊!” “我让人去问周楚深有什么想说的,他送过来一封信。”皇轩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信上怎么说。”维希佩尔问。 “只有一句话——黄河为衣带,系我腰间万兜鍪。”皇轩烬一字一字念道,“你感觉这句话怎么样?” “气势倒是颇有。”维希佩尔说。 “这句话是开国公当年作的《黄河赋》里的一句话。” “当年开国公三千部将被姬千重二十万兵马困洛水河旁,苍梧帝下落不明,姬千重愿招揽开国公。于是于军中设下酒宴,宴主是开国公昔日好友鱼甘。” 鱼甘曾是刘唐之将,空有将才,却不得重用,后来姬千重许他扬名天下,他便归顺于了姬千重,为姬千重纳了不少锦囊计。姬千重想让鱼甘去劝开国公归顺于他。可鱼甘并不是无廉耻之人,他对自己背弃旧国已是自惭不已,又何况去劝别人做降臣。 可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去做这个小人。 酒宴当日,开国公一人赴宴,只带了一壶酒。 到了姬千重军中,他掷酒桌上,说——“来啊!让我们聊聊黄河!” 于是那日,他们不谈归顺,不谈他们二人已各为其主,不谈天下,他们,只谈黄河。 两人连作《黄河赋》,凡两百四十一句。 那日军中,年过不惑才终得重用的鱼甘举杯醉酒道——且看白马啸西风,不尽黄河水滔滔! 他又想到家中鳜鱼味美,于是又低吟说——愿居黄河侧,终日啖鳜鱼。 那时开国公还名为李虎,他还不过是英雄乍起时,他举着酒壶喝尽了一壶酒,他说——且将黄河入我肚中! 那一日,他们不管格律,不管押韵,不管那平平仄仄,想到哪里便说哪里。 两百年战乱,多少亡故人,可黄河水,淘淘地流。 它不管你,不管你…… 那他们就也不管,他们只聊他们心中的黄河。 后来开国公醉归军中,鱼甘醉着去姬千重营帐中请罚。 再后来,他们两个人成为了一生的对手,打了整个玄鸟二十年。 最终他们于赤水河上打了一场名动天下的战役,他们毫不留情,捉对厮杀。 那一年,鱼甘五十五岁,李虎四十岁。 “便是那次以后姬千重也一直想招纳开国公为己用,但开国公说,他要么跟着苍梧帝,要么就回金陵捕鱼。” 于是姬千重说,那他宁愿见开国公在战场纵横,也不愿见他埋没于梭网之间。 他说,世有良将,方知何为气吞万里如虎。 后来姬千重身死岐山,当晚开国公登高远望,他于高山之巅说—— 当为君,夜哭岐山。 05 潮湿阴暗的墙壁上生着苔藓,被光照过便会生的快一点。 顿顽低头引着监牢的道路,他不敢去看身后的人,那位爷仅仅是回到长安数月便已经激起了千层的浪,那浪要是落到一点在他身上都能把他拍死。 “就是这里了吗?”皇轩烬问。 “是了。”顿顽躬身道。 顿顽暗自抬头看着牢中写写画画的书生,听闻那人不过是个捉笔小吏,怎么能劳这位爷的大驾呢。 他有些担忧这几天对此人的怠慢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皇轩烬抬起头示意顿顽开锁。 顿顽连忙打开牢门,皇轩烬走进了监牢,看着牢内的周楚深。 “坐。”周楚深像是待客般对他说。 皇轩烬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坐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将军,我去为您拿蒲团。”顿顽连忙说。 “你要做的,就是别再出现。”皇轩烬挥了挥手。 “你在写些什么。”皇轩烬把一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周楚深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一把瓜子。 “别多想,拿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正磕着瓜子。”皇轩烬说。 “我信。”周楚深抓起了桌上的瓜子。 顿顽偷偷从墙边探出头,想看看这位爷来这里是干什么,就看见两位一红一白的俊逸公子,对着桌子齐嗑着瓜子。 皇轩烬随手把手上的瓜子皮冲着墙边的顿顽扔了过去,顿顽连忙躲身。 “出去,小心折威下一个杀得就是你。” “你写的什么?”皇轩烬又问。 “《四谏十二疏》”周楚深放下手中的笔,“我一生之才,毕于这张纸。” “先生之才,这一张纸可装不下。我说过,先生是齐晟之才。” “可齐晟二十岁便闻名天下,而我如今不过一个捉笔小吏。”周楚深自嘲般笑了笑。 “有区别吗?”皇轩烬问。 “将军,这世上有才之人万千,能得用一二的已是万幸。只是我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他说。 “将军看一看这张纸吧。”周楚深将那张纸卷了起来,“若是有什么能用的,我此生便够了。” “你不是福王的人吗?怎么福王也不帮你?”皇轩烬问。 “先前能得福王赏识我也暗自感激,心下想着要用一生之才报答之,他便是暴烈或是软弱我都会尽心佐之。”周楚深嗤笑了一下,“但他看上去的不是我的才,是别的。” 皇轩烬磕着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钱吧,你不像太有钱的人。” “是我的身子。”周楚深坦然道。 他的坦然让皇轩烬都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楚深,倒的确是梅姿竹骨。 “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哪家世家小姐,是五音坊的一位姑娘。”周楚深说:“他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芳怜姑娘。往后之事便不需对将军说明了吧。” 皇轩烬点头。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激他能赏识我,所以我才会为他谋划了这一切。” “华阴地宫?还有明杀南河帝?”皇轩烬问。 周楚深点头,“当然,这个计谋不够好,他不配我用太好的计谋。” “那你又为何想杀我?”皇轩烬最终问出了他想问的。 “因为你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周楚深说。 “什么?” “我原本虽也是无人赏识,但也在吏部混了个一官半职。但因为你,我被革去了所有的官职,没有人再敢任用我,因为你,我所有升官发财的路都被断了。” “我以前甚至没听过你。”皇轩烬皱着眉说。 “是,你甚至不需要知道我,便以将我置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抬头看着皇轩烬,“也是因为你,我不得不倚靠着福王,才会有这这一切。”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会明白,我遭受了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只因为,我有一个为叛徒血谏的父亲!” “走吧。”他说。 “没人知道明堂之轩里发生了什么。”皇轩烬倾身看着周楚深说:“我说你是何罪,你便是何罪。” 木桌上油灯的光落在他眼中。 “将军……”周楚深看着自己手上为写《四谏十二疏》沾满的黑墨,“对于我,安般守意香,是毒药。” 监牢的大门缓缓关上,李相辅正等在门外,看见皇轩烬出来连忙躬身请安。 “李相辅。”少年轻喊了一句。 李相辅连忙答应。 “你可知……周楚深的父亲是谁?” 李相辅的身体有些僵硬,过了很久才答道。 “其父——周方砚。” 红色官衣的少年以手覆面,他五指成勾。 昏暗的监牢内,白色囚衣的公子手执落毛大半的灰毫笔,于这囚室中大喊—— 来啊!让我们聊聊黄河! 第217章 黄河赋 06 长安, 灯轮节。 灯火如昼,司天命带着大安在街上乱逛着, 一同跟着出来的还有维希佩尔还有红火蚁他们。只是皇轩烬却不见了踪影。 将作监这次把不少稀奇的玩应拿了过来,朱雀大街的中央, 一只燃烧着夸父血的铁龙沿着高大的若木凌空而上,随着每一次白色蒸汽的呼出,铁龙的鳞片齐齐开合, 如入云中。 周围的大人稚童都齐齐赞叹。 “我东煌如今之技艺比之西陆何如?”有一名老者欣然道。 钟楼上如今的钟在三日前就被擦得锃亮,但众人为之围观的却是钟楼侧挂着的巨大钟盘。 钟盘上的鎏铜指针在楼上一颤一颤。众人在楼下看得一震一震。 “这盘钟啊,是以甲子之数运算折转而来,天干地支之理皆在其中。”有好事者为身边的人讲解着。 “看那边!”突然有人指着紫宸殿的方向惊呼道, 众人纷纷登高远望。 燃着夸父血的花灯腾空而上,遥遥远望如一片星辰浩然。 胡玉楼上着齐胸襦裙的女人们也纷纷从栏杆处探出头, 花灯的光落在她们身上, 一片红袖招摇。 万古的长安,总还有什么是新的。 “可惜老大不在。”红火蚁看着远处空中的花灯说。 “他啊,指不定在自己玩什么呢。”腹切蛇在街边挑着黏土小人说。 “公子, 这长安好像变得有意思了。”大安看着主街上腾云驾雾地铁龙说。 “是啊。”司天命负手看着平安河上的莲花灯。 五音坊内。 窗外的繁华像是离着这里很遥远一样。 皇轩烬看着桌上的琵琶问女人,“你会弹琵琶?” 芳怜点头,“公子想听吗?” 女人样貌不过清秀,不算是什么绝色之姿。 “我来这不是为了听琵琶的, 我想听一个人。”皇轩烬却说。 芳怜一脸疑惑。 “周楚深,认识这个人吗?” 芳怜听见这个名字笑了一下,随即又收着了, “公子怎么称呼?” “他们叫我烬公子,你也跟着叫就是了。”皇轩烬说。 “那烬公子想听关于周公子什么呢。”芳怜问,她有些疑惑这个公子来她这里问别的恩客干什么呢。 “算了,不提他。我听说福王曾经来找你,你家的丫鬟还经常跟人吹嘘此事,说福王是为了你的琵琶而来的。” “福王便是和周公子一起来的。”芳怜说。 “那,有什么发生吗?”皇轩烬摸过了桌子上的坚果,用手剥着,“不想说也可以。” “没什么,他们好像要谈什么,隔着帘子听了一会琵琶就走了。”芳怜说。 皇轩烬点了点头,“你不必怕,我只是和周先生有些沾亲带故,如今才来京中,听闻他与福王交好,想着能不能让他帮衬一下。” “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穷亲戚,怕周先生嫌我拖累,随意搪塞我。听说他常来你这,这才来问问。” “那你可就找错人了,自从他父亲为了那个……”女人刚想说皇轩家的叛徒就想起那个人如今已是东煌将军,于是连忙又说:“他父亲之前为皇轩家血谏,以头抢钟而死,惹恼了先帝,从此他的仕途便不顺了。” “好,我明白了。”皇轩烬起身,“那看来我得另寻出路了。” “公子慢走。”芳怜起身。 皇轩烬推开门。 “公子!”芳怜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皇轩烬回头。 “您万不要因他现在位卑,轻慢于他。他是有才学的。只是,只是……”女人像是要为那个不在他面前的男人辩解什么一样。 “我明白,我与周先生不过相处了半个月,便已明白他是有才学的。”皇轩烬说。 芳怜回过身,坐回到了座位上。 芙蓉桌上摆着已经剥好的坚果,刚才那位公子只是一直剥着坚果,却一口未动。 窗外灯火如昼,她想起周楚深曾为她讲过的诗词,她忘了是谁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还真贴切啊。 周楚深常常过来找她,但他只是来给她讲故事,他讲着,她听着。 他说二十四诸国,她说她知道,有绿蓑老人,有红衣女,还有李乞丐。 男人却愣住了,他摇了摇头。 后来她才知道男人想说的是齐晟,那个二十岁便游说于诸国的天才说客。 或许吧,所有人都能从二十四诸国里得到些什么,周楚深得到的是那些合纵连横的谋士说客。 她用手指勾着窗上垂下的络子。想起那天大雨中,她打开窗就看见周楚深一身青衫,赤脚站在她窗下。 “芳怜!”那个人痴痴地笑着大喊道。 “我当……名满天下!”他于雨中摊开着手臂,像是戏台上的戏子,“我当用我自己的路……去名满天下!” 她那时不信,觉得这个人疯了。 其实她不是什么好女孩的,她在文人面前装清高娴静,在商人面前装妩媚。她就这么多的韶华,她要赚很多的钱才行。 那个男人在她眼中,不过是个送钱的客人。 可如今,她突然想信了。 ——好啊,我等你名满天下。 07 皇轩烬刚一下楼就看见红火蚁他们几个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好啊,老大,我们才不见了你一会你就去找女人!”腹切蛇起身满脸鄙夷得看着他。 “是啊,烬少爷,您这样……可不太好。”大安也坦承地说。 他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扭头上楼。 不是,这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他怎么像是出来找情儿被正主发现了。 他连忙追上楼,敲着门,“我就进去听了听琵琶。” 维希佩尔把门拉开了,但没有什么让他进去的意思,“好听吗?” “没殿下的小提琴好听。”他连忙说:“琵琶那东西听多了上火。” “我只听过吃东西会上火。” 维希佩尔松开了门,皇轩烬连忙钻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看花灯吗?一会我陪你去看。” “你不在的时候我可看了不少。”维希佩尔冷着脸说。 “那不一样,有我陪着能一样吗?”他刚想要搂着维希佩尔的腰加把劲再哄哄就看到了墙角捧着一卷纸一脸惊愕的灰尾。 他连忙松开维希佩尔,咳了两下。灰尾立刻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十分配合。 “在看什么?”他蹲在灰尾身边,凑过头看了一眼,居然是周楚深的《四谏十二疏》。 “看得懂吗?”他问。 “看不太懂,但隐约觉得写这个的人是不世出之才。”灰尾认真的说。 皇轩烬也没指望灰尾看太明白,“你要是觉得好,就多看看,看完记得给司公子。” “嗯。”灰尾认真地点头。 “烬公子,司公子有事情找你。”大安敲了敲门。 皇轩烬走下楼,却看见皇轩离忧一身青色离染衣,背着收拾好的行囊。 “我来告别。”女人说。 “姑姑这就走了吗?”他有些惊诧地问。 “嗯,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我会是个侠女,结果倒在这座城里蹉跎了半生。现在想想,既然我还有半生,现在去做个侠女也不迟。”女人颇为飒爽地说。 皇轩烬本来觉得女人这就要走有些可惜,不过他抬头看了看长安的天,或许这对于女人来说是件幸事。 皇轩烬送女人到楼外,“姑姑不问我,璎珞的事情吗?” “她虽不姓皇轩,可终究是我皇轩离忧的女儿。皇轩家的儿女死于战场又何须问。”女人说。 “走了。”她撩起车帘,钻入车内,然后又探出头对车夫说,“出城。” “出城之后呢?”车夫问。 “没想好,等我想想。” “那你可得快点想。”车夫说。 “不会少你钱的。”皇轩离忧说。 她把行囊放在了身边,有样东西突然硌的她生疼,她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银香炉。 这个香炉外面看没什么稀奇的,可这个香炉里的灰怎么也不会洒出来,是个稀奇的玩应。 她摸着香炉外的合欢花花纹。 她想起那天,她夜半醒来就突然看见了长庚帝站在她的床头,浑身的酒气。她暗自摸上了枕下的剑。她倒不会真把长庚帝怎么样,带着鞘砍上一刀也够长庚帝受得了。 长庚帝把手摸进了她的被子里,她屏住呼吸,手已经握紧了剑。 “还真冷啊。”长庚帝突然说。 他解下了怀里的香炉,把香炉送入了她的被中,“给你。” 长庚帝憨憨地笑着,那么傻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 然后他便走了。 留下了一屋子的酒气。 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啊,她那年随哥哥去长安的时候,她哥哥说,她是皇轩家的女儿,看上了谁,尽管说便是,他替她抢过来。 她摇了摇头,说她不要。她要嫁给一个心悦着她的人。 于是那年长安,有一黄衫少年眉目清朗,替她牵马木兰场中。 她想,便是他了。 于是捧酒入长安,于是她成了臣子口中被千军万马送来的滑珠。 可她不在乎,她只要一个心悦着她的少年郎。 但她的少年郎有他的帝位之争,有他的胡姬美妾。 她只能日复一日在府中数着日落。 她本想走,可那日春风正好,那位少年郎突然策马府中。 他跑到她面前,说:我记得你说江南的桃花这个时候正好,若快马加鞭,还赶得上桃花正好。 若快马加鞭…… 快马加鞭…… 女人突然撩起了马车的车帘,车外是灯轮节如火树银花般的灯光。 满城灯火中,皇轩离忧将手中的银香炉扔给车夫,“我要买下你的马。” “放心,宫里的好东西,买你的车都绰绰有余。” 她突然背着包裹,从车轩上跳到马上,然后挥剑斩断马上的套索。 去哪呢?去江南啊。 若快马加鞭,还赶得上。 华灯如昼中,穿着离染衣的女人纵马长安城中,一如她当初纵马木兰围场…… 车夫看着手中的银香炉,又看看自己没了马的马车,再看看策马灯火间的青衣女人。 “这……这什么事啊!” 送了女人走后,皇轩烬有些无聊,在街上到处乱晃。 “纯阳宫的道士诶,下山批命!五文一卦!”街旁突然有个蓝白道衣的小道士拿了块“生死有命”的招子。 皇轩烬在小道士面前停了停,把手伸了过去,“看看命。” 小道士于是连忙拽过皇轩烬的手,像是生怕他跑了,然后用小手在上面若有其事地划着,“我看官人掌纹离散,斑驳错乱,命中注定纷扰不堪。看公子手中多伤,怕是幼时家贫,积劳所致。” “不啊,我生来富贵,金银玉珏为玩物。手中伤多,不过自幼习武之故。”皇轩烬轻笑着摇头说。 “那定有兄弟阋墙,为家财相争。”小道士连忙说。 “我家中只有我一个,我不必争,便都是我的。” “那,那公子定然情路坎坷,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小道士说。 “实不相瞒,我自有佳人爱慕,还是个谪仙般的人物。”皇轩烬轻笑着说。 “那你可真是绝了。”小道士说。 “可不是,绝了。” 远处香车宝马当街行,车上的舞女红袖落下如牡丹,众人掷花车上,满城堆锦绣。红火蚁和腹切蛇不知道从哪里抢了个舞狮头,两个人在梅花桩上跳来跳去,梅花桩下的灰尾吃着皇轩烬刚买的糖一脸嫌弃。 “先生是喜欢烬少爷吗?”大安突然问身侧的维希佩尔。 大安的眼神清亮,她倒也没指望维希佩尔回答。 男人却只是嗯了一声。 她抬头看着维希佩尔。 这世上有太多的喜欢都错过了,红衣女和怀仁太子最终隔着佛门相望,长庚帝和离忧皇后身在一城内却误了半生。可男人却只是轻点了下头。像是所有的一切本来便是这样。 他喜欢他的少年,不需要隐瞒。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平安河上画舫游过满河莲花灯,一众绸衣的女人中,司天命饮酒船上,刚喝到一半就被介鸟揪起了衣领。 “怎么肥事!”介鸟大喊道。 “怎么了,怎么了?” “不是嗦朱雀大街中央要摆上虞渊城的蒸汽火锅吗!怎么换成那个铁壳子龙了!”介鸟晃着司天命:“我虞渊城哪里比不上将作监了!” “这不是比不比得上的事情,这个火锅的事情……” “摆上麻将也好啊!自动码牌那种!来了一圈码一圈!” “这画舫不是你的吗?全新的祝融炉装置,可惜了这里是平安河,要是蓬莱海域一定能疾驰千里!” “凭什么出风头的都是将作监,花钱的大活都是我虞渊城的!” “你要想,你今天在平安河上这么转上一圈,明天上你这来买船富商的能从蜀地排到长安。谁会去买条大铁龙啊!” “你说的对,我这就把动力系统开到最大,老子要在这里疾驰千里!” 巷口的说书人摇头又摇扇,醒目惊拍酸枝木桌。 他说那红衣女奔赴了半个江南。 他说那红衣女跪于寺前对怀仁太子说——你若成佛,我同众人一起参拜你;你若不成佛,我和你一起吃斋打坐。 女孩骄纵又飒爽,像是连个拒绝都不给怀仁太子。 他说那红衣女最终为赴一场决斗身死洛水,怀仁太子二十年后云游三千里,圆寂洛水河旁。他说,他这二十年,不过诵经修禅,念佛也念你。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还有7W字结尾吧。 第218章 青空 Chapter81青空 君若为凰鸟, 我愿为青空。 01 光出现在上方,他眯起眼熟悉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光。 自从奥丁带他出逃后的晚上他便再没有见到光了, 那个银发的少年像是将他彻底遗忘在了这里一样。他日复一日蚕食着黑暗和孤独。 “明天,我的父亲将进行神祭, 而我将成为新的神王。”银发的男人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他的声音冰冷。 已经这么久没有见到他了吗?少年已变为了男人。 “你呢,要到我身边来吗?”奥丁抬手, 牢笼的锁链悄然落下,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像是万物的君主。 牢笼内的少年没有说话,或许他早已忘记了怎么说话。 从外面透过来的光只照亮了他的下半张脸。 奥丁像是有些不满, 抬起了他的下颌,看着少年的眼。 那一刻他也走入了黑暗。 少年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变得陌生而又冰冷。 “洛基, 这是我母亲给你的名字。以后就用这个吧。”奥丁放下了少年的脸, 然后将手搭在少年的小腿上的锁链上,但他仍旧看着少年的眼。 沾血的锁链逐渐被冰霜冻结,少年皱着眉, 忍受着冰寒,却不敢逃脱。维希佩尔微微用力,锁链化为碎屑散去。 他猛地将少年打横抱起。 然后转身踩上台阶,“记住, 我叫奥丁,我是你的哥哥,是阿斯加德的王。” 他抱着灰头土脸的少年走向光亮处。 “吾即公义, 吾即冠冕,吾即王。从今往后,你将站在我身后,成为我践行这一切的利刃。” 02 枕羽轩。 皇轩烬醒来的时候维希佩尔不在他身旁,他最近总会梦到这些梦,梦里的人有着和维希佩尔相似的脸,却更加冷傲和稚嫩。他也模糊地记着他傻掉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拼尽了一切想要杀死维希佩尔,至少他想伤到他,或者……让他疼。 他现在已经忘记了他当初为什么会对维希佩尔有着那么强烈的恨意。但他记得他的刀刺入维希佩尔胸口的那一刻。 维希佩尔的鲜血溅在他手上,比寻常人的要冷上一些。 他披了件云锦单衣走在宫中的白石路上,像是一只夜里行荡的鬼。路上遇见几个小太监,向他默然行礼,他挥了挥手。 接云亭旁是流云池,他蹲在池水边看着在水里游着的男人。 月色下这幅风景很难不让人心生旖旎,或者说心生邪念。 但他就只是蹲在旁边看着月色如水,看维希佩尔的银发如锦缎。 跟个偷看织女洗澡的牛郎一样。 一众朝臣本来窝着一口气要弹劾他把持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几个月下来这些大臣发现他也无心朝政,没个正行,于是改开始弹劾维希佩尔是祸国妖妃,皇轩烬要是把他留在身边迟早要乱事情。 个个言语诚恳,恨不得以死明志。 然后一到开小会的时候,个个在维希佩尔面前噤声不敢言。 他怕这个小会再开下去,这帮大臣就要齐齐弹劾他是维希佩尔身边的祸国妖妃了。 他叼着一根草在这颇为猥琐地看着美人出浴,把鞋袜脱了踩进水里。维希佩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身边,维希佩尔游近了之后,他看清维希佩尔身上还穿着件银色绸衣,只是被水打湿以后沾在了身上。 他觉得维希佩尔就算是祸国妖妃,也是个知廉耻的好祸国妖妃。 他把维希佩尔的头发撩到肩膀后面,突然明白了昏君的感受。 祸国就祸国吧。 他的美人都这么好看了,亡个国算什么啊。 维希佩尔趴在皇轩烬身边的青石岸上,“怎么,睡不着吗?” “你不在我身边,我能睡得着啊。”他连忙谄媚地说,不像昏君,像妖妃旁边的小厮。 “我走的时候可是看你睡得很好。”维希佩尔说。 “那是殿下的余威犹在,还能慰藉这我,这不,你走的一久我这是夜不成眠。” 皇轩烬跟自己说,为了美人,做小伏低不算什么。 维希佩尔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脚从水里拎了出来,然后搭在自己肩上,“夜里水凉。” “你半个身子都在水里。”皇轩烬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体温比正常人低一些,你应该清楚的。”维希佩尔说。 “清楚清楚!” “殿下你怎么大晚上在这里游泳啊。” “我走的时候你睡得太好,不忍心弄起来。”维希佩尔把他腿上的裤管向上卷起来了一些。 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越看越觉得维希佩尔温柔又贤惠,是个心疼他的祸世妖妃,没细想维希佩尔的话。 “没事,你下次想出来把我叫起来就行。” “华阴的事情你想怎么办?”维希佩尔突然问,他知道皇轩烬最近这天看上去不着调,但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赫尔和芬里厄。”皇轩烬踩着维希佩尔的肩,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恩。”维希佩尔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很有可能想要再进行一次‘仪式’,以百万魂魄为代价的仪式。” “我不想居庸关的事情在华阴再次发生。”皇轩烬把腿放了下来,沾着水的赤脚踩在雕着莲花纹的青石板上。 他像是个捉鱼池塘边的少年,可他想着的却是百万人的性命。 “华阴地处关中,附近人口众多,一旦发生什么后果不堪设想。”皇轩烬说:“我准备再亲自带天权将军和虎贲将去一趟华阴。” “半个月前我让西文和德尔科带着圣殿骑士过来华阴。”维希佩尔说:“算时间也应该到了。” “殿下,这里可是东煌!” “放心,只有圣殿骑士而已,不过百人。”维希佩尔说:“主力还是要靠虎贲将,但圣殿骑士好歹一直对付戒灵。” “殿下,你就一直待在我这里……不会有事情吗?”他知道维希佩尔只是亚瑟帝国的执政官,他的权力是元老院赋予的,而很多人选他甚至并不是心甘情愿。 一国的执政官离开这么久绝对会出问题的。 “我想好了,等我处理完一些我必须处理的事情,我就卸任。”维希佩尔说。 “殿下!”皇轩烬惊呼。 维希佩尔摇了摇头,“我花灯节那天在说书先生那里还听了一会话本,和皇轩九阴有关。” …… 皇轩九阴,那个少年的名字来自眠于钟山的山神烛九阴,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呼吸吐纳间便是日月明晦。 可皇轩九阴却是个怯懦软弱的少年,那年春日,他随父亲去往长安。 京中的皇子公子有的想要拉拢他,有的看不惯他,皇轩家便是再怎么,他也是京城公子圈外的人。何况他天生一副好欺负的样子,眉目清淡。 那些皇子公子纷纷来灌酒,他酒量不行却又不敢拒绝。 正当整个人要醉倒的时候,突然手中的杯子被夺了过去。 “什么酒?”那人似乎尝了一口,“花雕啊!好酒!来,本宫陪你们一轮!” 他抬头,是个着白云桃花齐襦裙的女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木兰围猎,在他眼中像是一场众皇子的比拼,他无意和他们争,找了个角落待着。 那天的围场中却不知怎么闯入了一只猛虎,他在的地方是个偏远地方,本就不多的京中的公子纷纷跑走了。他摸上了手中的配剑——烛九阴。 他自己也在打颤,但他是皇轩家的少年。 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该是英雄。 他惊慌地挥剑,未中。他闭上眼,想要至少死得像个男人。 再睁开眼猛虎却倒落在了他身前,脖颈上插着一根雕木兰花银簪,白云桃花裙的女孩已换了一件白锦黑革猎装。 衣上染血。 “我叫清河,是个公主。”她把沾满鲜血的手伸给皇轩九阴。 “我和宁皇后学过几招。”清河公主说。 宁皇后是皇轩九阴的姑母。 他背着猛虎去到宴会上时,众皇子公子正结算着猎物。 “二皇子鹿一匹,兔子十二只。三皇子火狐三只,兔子十五只……” “皇轩家的少爷猎了一只云纹虎!”女孩从林中走出朗声道,她拎起染血的猎装裙摆像是世家公子一样向宴上众人行礼,身后背着老虎的皇轩九阴倒像是她的小厮。 皇轩九阴回到了金陵,当晚他跪请父亲为他向清河公主请婚。 他父亲皇轩弈天颇为豪迈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子的儿子终于变成男人了! 皇轩家的少年当然要娶一位公主,无人质疑这场婚事,整个金陵和长安的人都以为这件事妥了。 三百年来,能让整个金陵街头巷尾都欢田喜地议论纷纷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皇轩家的少年娶亲,一件是皇轩家的女儿嫁人。 可清河公主不愿意,她割下了及腰长发,她说她不愿意。 金陵的宅邸中,皇轩九阴握着女孩的断发说,好。 后来清河公主嫁给了京中一位公子,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被敕封为清河皇女。 那意味着她和其它皇子一样有着帝位的继承权。 她嫁给京中的公子只是为了不离开长安,她还要在这里夺取她想要的东西。 同年八月,清河公主南幸金陵。她去见了皇轩九阴。 她说她需要一位将军。 他说,好。 于是那个怯懦的少年变成了东煌的将军。女孩成为了东煌第一位女帝,帝号勾陈。 她做的很好,她说她当年便站在丹樨的下面看着她的父亲。她觉得这个位子属于她,她能做的比她的任何一个哥哥都好。 所以她要这里,因为她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而皇轩九阴一生征战,未有妻子,他说他若战死,他的弟弟就是下一任家主。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曾经的怯懦,像是他从一开始便是挥剑斩尽一切的将军。他一次次死里逃生,他将东煌的边疆划至百越。从南疆离开以后他又去往北莽。 途中过长安,他写了一封信送与朝廷,详记战事,只在最后说,问陛下安好。 那场北莽之战后世皆知,他斩尽了北莽百万户。 战役结束后他去往长安,宫中众人皆颤抖退避,他身上的血腥气重的吓人。 他身上血腥气是洗不掉的,纵是洗掉,一个斩尽百万蛮子的人也只该出现在话本中。他可以被称为英雄,却不该靠近世人。 那年长安,将军卸甲面圣。 “北莽已定,天下皆安。”他隔着红帐问当今的圣上,“陛下是不是不缺一个将军了。” 所有的人为之一颤。 “是。”帐中人说。 太多良弓藏走狗烹的故事,众人心惊,却也觉得这样的男人不该再握着兵权了。 可皇轩九阴却笑了,眉目清淡,像是当年不胜酒力的少年。 “陛下身边还缺不缺一个面首啊……” 02 维希佩尔抱着他怀里睡着的少年走上行云桥。 他一直以来都想要将他的少年留在身边,怎么样都好,囚|禁的也好,强迫的也要。皇轩烬傻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开心。 可当皇轩烬靠在猩红的蒸汽轿车旁出现在盛蔷薇宫厅的时候,他突然明白少年是凤凰,是关不住的。他是世上万般风流和辉煌,是一场至死的燃烧。 你留不住他,没人留得住一场燃烧。 可他为什么要让少年留在他身边呢,他可以来长安。 做他的军师,做他的面首,做他的祸世妖妃。怎么样都好…… 他想明白了,用了很久很久。 他的少年不是那些蓝血贵族养在家中的雀儿,他的少年是要去握着剑的。 他的少年是要去这世上燃起烟花的! 皇轩烬在他怀里哼了一声。 他低声说:“再等等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等我做完了,我就过来陪你。” 君若为凰鸟,我愿为青空…… 03 华阴之地。 芬里厄抱着怀里的倒坐在土堆上望着远方,他身后的星辰万千像是有人将巨渊之银泼上了天空。 在华阴最近常有关于刑天兵团的传闻。 有人说他们在夜间看见了巨大的黑色身影跨越山河,他所行至的地方死人缓缓醒来,追随着他。 那些死者的脸上还用银白色夸父血绘着粗陋的葬纹,在夜间,这个巨大的死者兵团没有声息地向着北方前行着。 夜里醒来的人,在月色与黑暗中战栗着,惊悚地看着这个诡异的兵团,喉管已经因为恐惧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于是活着的人白天将死去的人埋入深深的地下,或是将他们钉入棺中,只是如今的华阴只剩下了不多的枯树,在夜间和鬼影混在一起,像是祭祀的巫人。 但即使这样那些死者听见刑天的声音便从土壤中挣出,被封入棺中的,在夜里敲打着棺椁,一声一声,像是行进兵团的夔鼓被敲响。 风吹过干枯的树枝,发出萧瑟的哭声。 芬里厄觉得那应该不是乌特加德,乌特加德应该唤醒地是万千沉睡在土下的古兽。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同族是可以相信的。 他更觉得刑天是某种已经死去之物,借着什么,又回回来了。 “我要回西陆一趟。”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 “这个时候?” “是,西陆的金色结社出现了一些问题。”赫尔说。 “放心吧,我不会出问题的,你去吧,我守在这里。”芬里厄说。 “恩。”女孩揪着他的发尾,像是在顺一只狼的尾巴,红色的发绳在夜间飘荡额。 他再次睁开眼,女孩已经不见了。 夜里,芬里厄身后,一双双红色的眼睛睁开。 那是潜伏在他身后的巨大狼群! 第219章 青空 04 华阴的营帐内。 西文和德尔科领头的圣殿骑士与天权将军带队的虎贲将分列在营帐两侧。 他们互相疑惑而警惕地望着对方。 天权将军等一众将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沙盘右侧的维希佩尔, 愤愤不平此人何德何能,居然敢和神凰将军分庭抗礼。 西文和德尔科还有司铎尔等人则是愤愤不平地看着皇轩烬。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的头根本就是祸国妖妃! “天权将军, 如今我的身份也不必对你隐瞒,我是亚瑟帝国的执政官, 前来东煌是有一些要事在身,还望将军替我保密,我并不希望其他东煌重臣知道我的身份。”维希佩尔抬眼看着天权将军, 目光不怒自威。 “是……”天权将军连忙行礼,但心中仍旧腹诽为何一介帝国的执政官会甘愿屈尊给他们的将军当军师。 “我如今呢,是东煌的将军。”皇轩烬有样学样地端起茶看着西文和德尔科,“这个不必保密!不必不必, 你们大可以回去告诉戴文,我如今发达了, 让他就当没我这朋友吧。” “如今的华阴据说有狼群出没, 那些狼群的首领是圣殿骑士团的敌人,西文与德尔科最熟悉不过,便交由圣殿骑士团负责。”维希佩尔说。 “领命。” “而那些人口中的刑天据说常出没于人口密集之地, 便交给天权将军负责。”皇轩烬将虎符扔给天权将军,“以保证百姓性命为首要目的,毕竟目前并没有那些刑天兵团大规模伤人事件发生。” “这几日贯索会的兄弟们一直守在这里,你可以去找他们。与伐纳的一仗, 你们一起打得不错。”皇轩烬看着天权将军说。 众人离开后,账内只有维希佩尔和皇轩烬两个人。 “最近恐怕会有大规模的古兽异变事情发生。”皇轩烬说:“我在空气中嗅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那混杂着人与兽,狰狞而荒芜的气息。 但很奇怪, 这气息并不令他恶心和厌恶,反而是熟悉和安心。 总觉得在这样的气息中,曾经那些人还在他身边,持剑奋战着。 他们握着剑跪在鲜血之上,将剑当做他们的脊梁,最后在北域的土地上化作一座座雕像,绵延数十里。 “你是说丧失者隐藏在人群中。”维希佩尔问。 “恩,但是他们和其他人混杂在一起,我分不清究竟谁是丧失者。但一踏入这里,那种气息便袭入了我的肺中。”皇轩烬说:“居庸关的事情不能再一次发生。” “我想再去一趟明堂之轩,皇轩螭首曾经以明堂之轩为阵歼灭了数万妖兽,若是阵法未坏,或许还可以再来一次。” “那这次,你要拿谁做阵眼呢?”维希佩尔的眼死死盯着他。 皇轩烬摇了摇头,“殿下放心,阵已经成了,不需要再来一个阵眼,只需要以我之血补全残阵,将阵再次启动便可。” 维希佩尔的眼神松开了。 “劳烦殿下守在这里,若有事情虎贲将皆听你调令。”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点头。 05 日影西斜。 天权将军蹲守在土堆后,擦拭着手中的刀,他腰间挎着火铳,但他还是本能地更信任自己的刀。 不远处是被凿出了无数坑洞的山体,像是个狰狞畸形的百目鬼,坑洞里不少人不吭不响地把自己的身体窝成与山体嵌合的形状。 他们像是蜗居在巨人百眼中的虫子。 “他们在做什么。”天权将军问身边的孙盛年。 “这些是伐纳当初为了勘测山体挖出来的洞,中间那块空地是他们埋死人的一个地方,现在华阴的百姓都是离死人越远越好。但总有些人不愿意走,他们守在这里,我们呢,叫他们守墓人。” “你们打算怎么办。”天权将军问。 “先看,看了才知道咋个回事。”孙盛年给火铳抹着油,他接触这东西不多,但知道是武器就得爱护着,这样等你用的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听你的。 它们爱你所爱,恨你所恨。 “先等着,等到天黑下来你就能看到那东西了。”孙盛年将一截草递到天权将军身边,“提神用的,不过等到那东西出来,你就用不到了。” “你会连眨眼都不敢。” 孙盛年虽然是一群流氓地痞的首领,但他身上有种儒将的气质。 天幕渐黑,天权将军的身影融入土堆中。 “听,那东西过来了。”孙盛年突然说。 像是一群蝗虫逐渐接近,也像是巨大的山体开始移动。 夜色中,无数黑色的身影像是迁徙般从大地上走过。 天权将军看着那只行进的队伍,“他们……是有阵型的!” “鹤翼阵!”他的目光像是黏在了刑天兵团上一样,“他们居然是按着鹤翼阵前行的!” “大将位于中后,重兵拥之,两侧为远攻副将。两翼可迅速拉长与新增部队会合,形成包围。” 黑银混杂的土中,脸上绘着葬纹的死者缓缓走出,加入到鹤翼阵的两翼,那只黒鹤的羽翼越来越丰满。 “这样的鹤飞起来,是要捭阖山海的吧。”天权将军用笔在绢上绘下刑天兵团的阵型。 “鹤翼阵简直是为这支兵团打造的。”他咬着牙说。 “来了,刑天。”孙盛年向着队伍的最后努了努嘴。 天权将军回头,你会一眼便知道哪个是刑天,他的身体足有两米五高,但更重要的是你一眼看过去便明白,他便是——大将! 他像是那些死者的牧者,但他不需要鞭子。他只是在这支队伍的中后方照看着整只队伍,如镇国的将军般威严有力。 天权将军在绢布上绘下一个骷髅头来代表刑天。 他本以为一只尸体组成的军队该是狞厉邪典的,像是赶尸一样的只该存在于粗陋的话本中,吓些没胆子的人。 可如今他看到这支队伍,想起的却是威严浩瀚的千军,那是一种近乎庄严如史诗的行进。 甚至该配以《破阵曲》这样的鼓声。 他明白了为什么华阴的人会称这支队伍为刑天兵团。 “什么时候,我们招兵买马要是也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嗤笑了一声,把口中的草吐了出来,孙盛年说得对,看见这些之后,没人能不保持清醒。 “你要是让那些人活过来,或许他们也会为你效忠。”孙盛年说了个笑。 天权将军突然举起了手中的火铳。 “怎么了?”孙盛年看向他枪口指着的地方。 一个素裙的女孩突然从百眼孔中跑了出来,她想着队伍中的某处跑了过去。 “不要命了吗!”孙盛年也端起了火铳。 女孩却只是赤足跑在黑银混杂的大地上,她看向那名刚刚从土中走出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还未怎么腐败,甚至能看清他清亮的瞳孔。 女孩哭泣着,“哥哥,你醒咧。” 她手里端着水,像是要喂给那名死人一样。 可死人的目光却只是呆愣愣地。 孙盛年紧紧盯着夜色中那个早已死去的男孩,“妈的,会情郎也挑个时间啊!你情郎早死了!” “也可能真是她哥。”天权将军也用枪口对着男人,皇轩烬的命令是以保证百姓性命为优先。 男人望着女孩泛着泪的眼却只是头也不回地跟着他的大将前进。 像是个死活要去参军的少年郎。 “妈的!”天权将军突然骂了一声。 孙盛年回过头,更多的人从百孔山上跑了下来,他们去那支队伍中找着自己的儿子、丈夫、父母、情郎、妻子…… 他们手里捧着水和粮食,希望着死人能够吃一点。 但那支队伍只是前进着,活人簇拥着死人的军团。 活人哭,死人走。 孙盛年放下了火铳,天权将军也叹了口气。 “我们要是杀了这些死人,怕是要先被华阴的百姓弄死。”孙盛年靠在土堆上,搭在火铳上的手有些颤抖。 “怎么了?”天权将军问。 “没事,我就是我想起来我有个兄弟,他要是在这个队伍里,我怕是也要忍不住去牵他的手。”孙盛年说:“他就是醒不过来,我也要把他拽出来。他是我兄弟啊……” 队伍的最后,刑天突然发出了咆哮,像是在催促整支队伍继续前行。 女孩哭泣着跟在男人身后,男人是真的认不出她来了。 她扯下了头上扎头发的蓝色布条,跑过去系在了男人的手腕上,然后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离开。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他们目送着死人的兵团离开。 这像是他们与刑天之间的约定一样。 “我也有位兄弟,是个将军。”天权将军说到这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有的时候想揪着皇轩烬的衣领问他,朱镇明到底是怎么死的,可他还是没有。男人死在居庸关,这就够了。他死在他的战场上。 06 “烬少主,你要是什么时候活够了也可以过来和我说啊。”青铜鬼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像是好不在意自己曾经想要杀死过他,不仅不在意,还和他打着商量一样问他什么时候想死。 “你就那么想让螭首少主活过来?”皇轩烬问青铜鬼,他看着山路两旁的青铜立马。 “当然了,我要是没有螭首少主,我现在早不知道死哪去了。”青铜鬼在青铜墙壁的缝隙中采着一种红花,捧在怀里。 “或许也不需要你死,螭首少主也只剩下残魂了,你有三魂六魄,你给他占个一魂总可以了吧。”青铜鬼采完花又跟了上来。 “兽野苑那边花更多,你何苦在这里采。”皇轩烬问。 “这种花叫藩篱花,只生于青铜间。螭首少主只喜欢这种花的。” “你想让螭首少主替我活下去,因为你觉得他是这世上的明月天光。”皇轩烬突然看着青铜鬼说:“可你是否想过这世上也有人视我为珠玉。” 第220章 青空 07 横跨华阴的蒸汽矿车上, 西文认真擦拭着手上的燧发枪。目极远望处是吞金销铁的蒸汽熔炉,在苍茫的荒野上像是一尊被触怒的巨兽, 吞吐着白色的风暴和气流。有苦行僧在路上磕着长头,身上的僧衣被泥土与夸父血污了一层又一层。 黄面的妇人握着怀里死去孩子的手, 仰头望着天,目光呆滞而灰蒙。 矿车穿过空中飞舞的黄色纸钱。 “这里让我想起曾经的北境。”西文看着荒冢上的堆土说,老人跪在堆土前, 将土拢在一起。 “我在他们这里找到了这个。”德尔科把手中淡红色的针剂递给了西文,“和黑市九街里那些食骨者用的东西一样。” “会让普通人突破身体极限,让将死之人重获新生。”西文看了一眼那个东西,“收好为妙。” “这东西现在在华阴到处都是, 赫尔化为了他们口中的圣姑,到处散播这种东西, 但她只把这东西给年轻人, 老人孩子都只能死去。还有些人宁可死掉也不肯用。” “西陆的人叫这个为蔷薇水,颜色倒是很像。”德尔科摆弄着手中的针剂,“不过用了这个, 可是会变成怪物的。” 德尔科拿起石晶望远镜看向远处,“我们已经在这里梭巡好几天了,狼群倒是见过,但对于找芬里厄也于事无补啊。” “殿下的命令是让我们在这里巡野, 既然是殿下的命令那也只能遵从了。”西文将擦好的枪重新组装起来,这边的灰尘太大,擦枪的帛巾上沾满了黑色的灰与油, “给你,下次记得要自己把枪擦好,没擦好的话准头会不好。” “知道了,书记大人。”德尔科不耐烦地接过西文手中的枪,“这不是有你在吗。” “我又不会一直在你旁边,等过两年你就必须要离开圣殿骑士团了,对吧。”西文接过德尔科手中的石晶望远镜,“布鲁图斯大人让你胡来了这么久,也该催你回去了吧。” “当然,从我加入圣殿骑士第一天起他就在骂我,他觉得我偏离了他给我规划好的人生方向。按他的规划,我现在应该坐在政部元老院的银绒椅上,代表布鲁图斯家族的意志和维希佩尔殿下分庭抗礼。” “而不是在这里,做什么血尽黄昏的圣殿骑士。”西文挑着嘴角像是讥讽一样说:“你知道的,其实那些贵族很多都并不相信什么诸神的黄昏,他们觉得这一切是维希佩尔殿下玩权弄势的阴谋。他们并不喜欢维希佩尔殿下,可维希佩尔殿下拿出了一个什么诸神的黄昏,让所有人相信只有他能救这个国家,于是他们不得不把执政官的位子交给一个无姓人。” “但他们没有办法否认诸神的黄昏,那是被记载在神谕上的谶言,是诸神命运的终结。数千年来,他们靠着这场最后的黄昏来巩固自己的政权,来招兵买马,来让那些群众跪拜。来让群众把他们当成救世主。可如今已经到了谶言将要实现的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否认这一切。一旦他们否认了这一切,就像是儿子否认了自己父辈财产的合法性。所以他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让群众相信他们没有崩溃,没有漠然。” “我父亲说维希佩尔殿下就是在那个情况下出现在元老院面前的,那时的他已经是军部的十将军之一,但政部的人并不把这个无姓之人放在眼中。他和元老院所有人做了一笔交易,除了那场交易的双方,没有人知道交易的内容,但那场交易结束后,这个国家便有了第一位无姓的执政官。” “第二次黄昏之役后,元老院的蓝血贵族更不相信殿下了,他们给了殿下独|裁官的权利,以及四十万人的军队。可殿下带回的却是北境惨遭涂虐的城镇和无数古兽的残骸,甚至连耶梦加得和洛基都从未出现在正面的战场。”德尔科的手搭在腰间的配剑上,用指尖点着剑上的世界树纹章。 “终有一日,你也会成为蓝血贵族的。”西文看向德尔科。 “是,你呢,你还要继续效忠殿下吗?”德尔科问。 “殿下在一日,我便一日是圣殿骑士。”西文低头默念着血尽黄昏,战仍不止。 “你效忠殿下,以为这便是效忠亚瑟帝国,可殿下并不效忠这个国啊……”德尔科轻笑着说:“他甚至并不贪恋执政官这个职务,他要的不过是执政官这个职务能提供给他的一切罢了。” 铁黑色的矿车在银土的旷野上呼啸而过,打开的车门在急速的行进中丁当地反向撞击着车身。 “那你这么久为什么还要追随于殿下?”西文看着他身边的少年。 “我可没有追随于他,我只是希望当有一天我坐上了兀尔德泉厅里的银绒椅上,我还能从过往的烟尘中找到一点痕迹,告诉我自己,我曾真切地活过。” 他数着手中烙印着神眷花的子弹,然后将那些子弹一个个喂进弹匣。 “我曾流过血,也曾厮杀在这个帝国最遥远的北境上……我还爱过人,爱过一个冰原上军马般的人。” 西文看着他,随即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你不一样。”德尔科歪在车身上,看着西文,身侧是大开的车门和车外流溢而过的银土荒原,“你会活着,一直真切地活着。” 他笑着,那副女人般阴柔的脸上有种让人费解的满足和向往。 “等等。”西文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德尔科看向车外。 “听,认真听。”西文闭上眼说。 大地在隐隐地震动,但因为华阴矿区的土质松软,那种震动像是筛板上的砂子一样,除了矿车碰撞着轨道的声音还有一些更加烦乱的声音。 “是狼群,与我们之前所见到的那些不一样,这一次……很多,有数百只。”西文闭上眼,他仿佛能看见荒原的尽头,狂奔而来的灰色狼群在土间带起了一片震动。 他睁开眼,猛然拉下身边的警铃。 一瞬间整辆轨车上串起的上百只铁铃齐齐震动! 像是经院中的转经轮突然开始一起转动,也像是街道上有人瞬间打开了所有的灯。 几十节的车厢中,骑士们打开保险的声音在铃声间如挥落的马鞭。 铃声停了,野狼的奔袭声也停止了,他们靠在车厢后看着原野上的狼群齐齐停止在了射程距离外。 08 “青铜鬼,我问你,之前是不是有人来过这里。”皇轩烬偏过头问身边默不作声,沮丧而行的青铜鬼。 青铜鬼突然停下了,皇轩烬也停在他前面。 他看着面前悬着百万铜铃的神木林。 “有人在这里施了阵,那绝不是皇轩家的阵。皇为人神兽共居吾身,虽痛苦灼烈,可皇轩家从不会想要舍弃这份血脉。但这个阵却是要毁尽人血与兽血,独留神血,这绝不是皇轩家的巫咸之师会施下的阵法。” 他闭上眼,感受着整个明堂之轩内血脉气息的流动,他甚至不需要看过整个明堂之轩,这里所有的一切便已和他的血脉连系在一起。 魂魄之气,过芦苇而不动。 血脉之气,缚蛛网而连绵。 他再次睁开眼,一瞬间,首山之铜浇筑而成的山壁上浮现出无数血色的符咒,但却并不让人感觉血腥,反而是神圣而庄严。 四百年前,羽衣的巫咸之师跪于山中,他们以血入阵,镇守百万妖兽。 他们将人神兽的血束缚在皇轩家死士的血脉中,从此皇轩不尽,妖兽不起。 他抬起手,山壁上的符咒瞬间从山壁上浮出,悬于空中。 他从浮桥上走过,检点着那些符咒,如堪星官检点着漫天星辰。 有人改动过这里的阵法,而且是最近。 青铜鬼抬起手像是不敢言明一样,他看了看皇轩烬,又低下头。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护住这里的一切,那便是我。”皇轩烬以指点着空中的符咒。 “是个男人,他……他带着刀,还有浅露帷帽,他用自己的血改写了兽野阵,然后便向着魂灯祭的方向去了,他说他能让螭首少主的魂魄不再游离魂灯之上。”青铜鬼叹着气说。 “所以你没有阻止他,是吗?” “我阻止过,但他太强大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阵法,漫天都是我看不懂的字符,那些字符中像是形成了一个压制着一切的领域一样,在他的领域中,我甚至没有办法召动青铜兵俑。” “皇轩家的阵是束缚着人神兽三血共居吾身,毁去了人血与兽血怕不是要成神。”皇轩烬嗤笑了一声,“可剩下的神血怕是连支撑着一个人活下去都不够。” “他不是人。”青铜鬼突然说。 皇轩烬看向他。 “我是说,他真的不是人。我能感觉到,人族的气息是与兽,与物皆不同的。他身上沾染了很多人族的气息,我甚至刚开始也以为他是人,但不是,当他走进的时候,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太过冷冽了,那绝不是一个人族所能有的。” “他是古兽。”皇轩烬说。 青铜鬼却摇了摇头,“不像,我和那些妖兽待了四百年,他身上虽然有兽的气息,但却又太过淡漠生硬。” “他应该是遮掩了身上的气息,因为他来的时候身上的气息非常混乱。”青铜鬼又说。 09 华阴,夸父山。 “我倒情愿,我从未去见过那支队伍了。”天权将军的手摩挲着膝上的陌刀。 “怎么?”孙盛年问。 “原本我们要对付的只是怪物,可如今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些人的儿子,一些人的情郎……” “天权将军,还有这种怜悯之心吗?”孙盛年问。 “怎么?你觉得东煌的将军便该是冷血的吗?” “可当年开国公屠尽南北,他杀的人可是真真正正的人,甚至其中还不乏他曾经的至交好友。他却说他每夜都睡得很好,甚至还能吃下不少肘子。”孙盛年说。 “世间坦率豁达能入开国公的又有几人,大部分不过是诸如吾辈一般,每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的人。”天权将军看着面前的沙盘,“我有时总会想,有些人我是不是可以不杀,每当想到此事,我便感觉我欠了别人什么。” “如今那些死而复生的怪物怕是已不能算作是他们的故人,不过是和他们死去的故人长着一张同样的脸罢了。”孙盛年说。 “我已下令军中设鱼鳞阵以前行,那支队伍庞大,想必一时之间不会轻易变动阵型。鱼鳞阵兵力在中央集结,可直突刑天所在之后方。是克制鹤翼阵的最佳阵型。”天权将军将手中的漆旗向前推进。 “天权将军说是心有不忍,对策倒是想的够快。”孙盛年看着兵盘上的漆旗,“可若是对方合而围之,我们岂不就是要泥足深陷了。” “心有怜悯,可怜悯死者,更该怜悯生人。我已派军在我们设定好的路线两旁都布下了地蛋、□□、若是那些刑天兵一旦履之,必无完尸。” 第221章 青空 10 “第一进攻梯队准备!”西文挥手下令。 华阴之地到处都流淌着低浓度的巨渊之银, 他们将重型热武器都放在了后面,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 数月前这里的战役已经将土层毁去了七八, 裸露出来的岩层间巨渊之银流淌如九曲河流。 狼群还在聚集,他们追逐着黑色的矿车, 像是蝗虫椎肤着巨大的长兽。 “他们是来送死的吗?”德尔科抬枪向后射击着,随着他的每一声枪响都有一只狼兽倒下,但死去的兽的尸体随即便被狼群之潮覆盖, 直至所有的狼群奔离后才露出血肉狰狞的一团,骨髓与鲜血混在一起。 后面的车厢突然开始骚乱了起来,车厢剧烈的摇晃着。 “有狼跃了上来!”西文弯身攀附在外侧的车厢上,不停向后射击着, 野狼的尸体从车门处滚落而下,鲜血砸在布满泥油的车轨上。 凶狠的野狼跃入车厢内, 像是拦路打劫的匪徒般四处攒动, 窝在车厢内侧的圣殿骑士瞬间开枪,弹壳在铁壁的车厢内跳动。 黄铜弹壳被震落在野狼的尸体上。 “转线庚午号线。”西文回头喊道。 他们现在行驶的这条线是一条居于华阴内侧的线路,沿途的民众颇多, 而天权将军所带来的兵力都驻扎在外围。他们应该要想办法去和天权将军汇合。 虽然他们是历来便和戒奴作战的队伍,但此时再怎么是在东煌的土地上,西文对于这些事情还是分得明白的。 “书记,前面的转线轨路全部被摧毁……”司铎尔扯着铜线话筒向后方传达着回讯。 他的手像是僵死在了话筒上一样,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路况。 他们已经乘坐这条路线在这里梭巡了数日,每一日他都可以驾轻熟就地完成西文命令下的转线。 但是如今他面前的道路像是被一群巨人接连踏过般。 铁轨从地面上凸起,地面中的铁筋像是被拗断般随意丢弃着, 突兀地从地面中破出,指向天空。 “只能继续沿着庚子的路前行!”司铎尔说。 只有一条路是可以行进的——前行的道路。 他们没有其他的路。 “庚子的路前方损毁的情况虽然没有其他的路严重,但也有些损毁,请各部门做好准备。”司铎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向着话筒里汇报。 他拉下控制盘上的指向阀,轨车前方锈红的铁筋在天幕下直愣愣地支着。 一阵强烈地震动从轨车前方一直传导到后方,像是有谁晃动着一根黑色的浆帛。 西文从轨车中探身而出,握着外侧车壁上用于检修时攀爬的栏杆,向后射击着。 “我们这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啊。”德尔科接过西文射空的弹匣,不情不愿地喂着子弹。 “最后一节车厢是什么?”西文突然问。 “斩十字重炮吧,我记得从神约机械总部运过来的,殿下说只有他下了命令才可以打开最后一节车厢。” “里面绝对不是重炮。”西文闪回车厢内,“这种货运轨车如果运送了太沉的东西会通过轴轮卸力,但最后一节车厢的车轮上的转轴比其它车厢还要高上一些,明显运的不是什么重物。” “那些狼是冲着最后一节车厢过去的。”西文说:“我以前也碰到过芬里厄,他的狼群如果想要追上来,绝对不会现在还被落在后面。” 在西文和德尔科看不到的地方,尘土自轨车的铁轨上蒸腾而上,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面,芬里厄抱着怀里的刀坐在车尾的铁环套上,那是用来嵌套下一节车厢的地方。 他已经安静地蛰伏于此长达数个小时,他看着那些过往的华阴百姓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他在等,等他们踏上一条没有回头的线路。 而如今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 他抬起头看着华阴上空灰色的天幕,黑色的乌鸦穿梭其中,他握紧了怀里的刀,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黑色的羽毛从他身侧落下,他接住那片羽毛。 在狼群的厮杀和鲜血中他竟然意外地有些走神,像是想起了什么。 做工粗糙的轨车碰撞着损毁大半的车轨,发出洪钟般的碰撞声。 ——“我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他隐约从回忆中扒楞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答应了什么呢?答应了谁呢? 他不知道,也不记得。仿佛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对着一片空气……还有阿斯加德冰冷的天幕。 可他却又觉得这句话很重要。重要的像是他这漫长的千年生命都是为了这句话而活下去的。 为了履行一个连自己的已经忘记的诺言,而活下去。 可或许连被承诺的人都早已经不在了,但他觉得这或许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他许下诺言的时候,那个人也不在那里。 车厢内的狼突然躁动了起来,它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不管不顾地从车厢内跳出。 德尔科仍旧射击着奔逃的狼群,西文却感觉莫名地慌张。 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 “轰!!!” 突然一阵巨响将芬里厄从那句话中拉了回来。人仰马翻,狼群嘶鸣。 但他却并不紧张,反而颇为惬意地从铁套环上站了起来,像是风里一根飘零的车前草。 司铎尔用力拉下手中的刹车,然而所有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地塌了。 他们面前的地面突然塌陷出了一个直径为数百米的巨大坑洞!土石如瀑布般向着坑洞内滚落。 锈红的铁轨像是一道通天之桥一样悬在坑洞上方。 车轨而轨车正以无可挽回地速度向着坑洞前行。 “跳车!”司铎尔拉起话筒向后喊着。 然而瞬间调控板上的一个按键便像是突然失灵般锁合! 那是为了防止有人偷窃巨渊之银而设置的车门锁死装置,这辆车本来就是为了运输巨渊之银而打造的,当这辆轨车行进在路上时,不应有任何人出现在后面的车厢。 而此刻,数十节车厢的黑铁车门同时关闭,然后锁合。 车厢内甚至没有灯,只有细微地光线从车厢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他们被困住了!困在一条通向死亡深渊的列车上。 德尔科仍旧没有停止射击,他借着微弱地光收割着未曾来得及跳下车的狼,“向后跑!” 他大声喊着。 轨车驶入了坑洞,经受不住巨大重量的车轨断裂而下。 车厢内的人向后奔逃着,虽知无用却仍不得不拼尽全力。 一节节车厢坠入坑洞中。 芬里尔提刀奔跑在最后一节车厢上,他嘴角挂着一丝有些癫狂地笑。 众人皆向后溃逃,唯有他奔赴深渊! 在最后一节车厢也将坠入深渊之时,他猛然向着车厢挥刀。 那是月圆之斩一般的挥刃!刀风破开了坚固的三寸厚生铁车壁。 一瞬间空气中皆是馥郁如神眷花般的气息。那种香气只有在五月的阿斯加德神眷花齐齐盛开时才能嗅到。 神眷花的香气浓烈地像是风暴般席卷着土腥气的华阴之地。 ——神骸。 这就是他想要的。伊登的尸体。 赫尔从数月前便以圣姑的名义鼓动着华阴的百姓在此地掘出暗井,那些百姓称这里为舜井。 舜井锁蛟,囚无支祁于铁树花开之时。 他们说这是圣姑要为他们囚住刑天,要救他们于苦难。 可只有他知道,赫尔是要将他们所有人化为古兽。 她早已在那些百姓的身体中种下了烙印,而当华阴遍地的兽血活了起来,他们也会在这些兽血之气中化为古兽。 而能让兽血活过来的——便是神骸。 人神兽,纠缠相化。 他跳入了最后一节车厢中,想要去拿伊登的尸体。 可一瞬间他却对上了车厢尽头的一双眼睛,一双冰冷得近乎无色的白瞳。 维希佩尔端坐在黑暗中的车厢内,横枪膝上。 在这数个小时内,维希佩尔就坐在与芬里尔一壁之隔的地方。 维希佩尔抬起眼,车厢内的空气像是被扭曲了一样,遍目都是古奥的如恩咒文,芬里厄挥刀的动作被猛然扼住。 男人银色的长发在半空中飘散着,芬里厄的刀像是斩入了柔软的花岗岩一样,再难以砍进分毫。 空气中银色的文字纠缠着,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维希佩尔抬起手,急速坠落的车厢骤停。 司铎尔回头,被锁死的车门在半空中打开,所有人近乎不敢置信地看向车外。 数十节的车厢悬停在空中,车门在半空中晃荡着,车门碰撞着车壁的声音像是空旷的隧道内石子碰撞在铁轨上。 空荡荡地,令人心慌。 蓝色的风息像是东煌的苍龙一样缠绕着整列车。 若有神,当是如此。 维希佩尔看着芬里厄。 芬里厄觉得自己像是被无数的绳索束缚着,可他周身只有银色的如恩文字缓缓流动着。 “不过是不见了一段时间,殿下便已经这么强了吗?”芬里厄身在束缚中却仍旧嘴硬地调侃道,“看来还真是不客气地接受了伊登的神格啊。” “怎么,是已经化神了吗?”他看着维希佩尔问。 “如今的我只是似神者,今日会有人化神,但不是我。”维希佩尔挥手,悬于空中的列车像是被他的腕力带动一样,整个偏斜落于坑洞旁完好的地面上。 他将蓝色的风息从轨车上收回,像是召回一只温驯的神兽。他的瞳色像是落着一片大雪,其中只有些细微的冰晶。 黑色的乌鸦落在他的肩上,那本象征不详的鸟兽此刻如同神的侍者般。 芬里厄握着手中的刀,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还不至于被维希佩尔的几个花架子就吓得溃不成军。 赫尔为了让那些愚民心甘情愿地变成戒奴,也没少行什么神迹。他最清楚不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不需要代价的事情。 那些强大的背后都是燃烧着的薪柴。 等薪柴尽了,他也就废了。 “似神者?好像你很以和神相似自傲一样。”芬里厄笑了笑说:“这世上,人可化兽,兽可成人,神也可化为世人,化为野兽。而其中,神不过是最为虚伪自傲的一个种族罢了。” 他看着维希佩尔身侧的晶棺,半透明的冰棺中,女人一半的身体已经消亡,裸露出秘银般的骸骨。 对于神来说,他们的身体不会腐烂,因为他们已经弃绝了所有的罪孽,他的死后,他们的身体只会逐渐消失,像是蒲公英被吹入风中。 她活着的时候已不再年轻,可死了却反倒变的再次貌美,未消亡的皮肤像是晶莹的蚕丝,暗红色的长发散漫如昔日阿斯加德神林中的少女。 这一幕诡异而又神圣,狰狞而又绝美。 “维希佩尔,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是站在一起的。”芬里厄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放心,这不是拉拢,我可不喜欢和你这种人站在同一阵营。” “第二次黄昏之役,我们想要百万的魂魄,你就拽着整个亚瑟帝国将兵力投入到了芬布尔之地的战场上。而如今,我们想要一场古兽的横行,你就把神骸带了过来。” “因为我与你都曾许下一个诺言,只是你忘记了,但我记得。”维希佩尔看着芬里厄说。 他在整个领域施加着强大地威压,车厢外的狼群吼叫嘶鸣着却不敢上前,而他泰然自若,如同帝王的车辇从愚民中行经而过。 “而我们的诺言,是一样的。”维希佩尔说。 他猛然向着芬里厄挥枪,银色的长|枪像是要斩破空气一般。空中银色的文字如乱流般闪烁碰撞,像是空中燃着无数花火。 他经常会在黑暗中闭眼冥想数个小时,而他的枪会一直放在膝上。 因为对于他,这世上无时无刻不是战场,而他随时准备着挥枪。 ——就是现在。 芬里厄有些明白维希佩尔的领域是靠着他的灵魂来维系的,可当一个人挥枪的时候,他的心思只会在他的枪上,何况还是这么决绝生死的一枪。 他自下而上地挥刀,圆月般的刀锋斩破古奥的如恩文字。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的刀马上将斩破维希佩尔的胸膛时,维希佩尔却突然向着外侧闪身,他猛地向下挥枪,像是君主下达着他的命令。 整座车厢像是个从桌子伸出了一半的尺子,而当维希佩尔挥落长|枪时整节车厢向着深坑中下坠! 碎石坍塌,群狼吠叫。 芬里厄抽起身侧捆铁桶的锁链,将锁链缠绕在伊登的棺椁上,然后将在下坠中将伊登的棺椁固定在车厢侧。 维希佩尔反手握枪向着芬里厄奔突而前。 “当!” 冈格尼尔与斩月之刃相撞。 芬里厄松开手中的锁链,在下坠的车厢中翻身到维希佩尔身后,锁链在半空中碰撞着。 他落在车厢上后便再次向后挥刃。 维希佩尔转身凝神想要聚起魂域挡住芬里厄的一击,但芬里厄的刀已经向着他的胸口砍来。 没用的,他的心已经都是凝在枪上的杀意,再聚不起能挡住芬里厄一击的魂域。 他胸口的锁甲裂开,鲜血染红了银色的绸衣。 沉重的车厢落入井中,被撞得粉碎。 维希佩尔握紧了手中的抢,他抬头看着舜井中的一切。 周围的岩土中尽是白色的骸骨,在天光的照射下如满阁的古玉般琳琅恢弘。 “这里是四百年前为杀古兽而死的皇轩家死士的坟冢,明堂之轩启动之后便再不得有人出入,那些死在荒野中的人就被堆埋在了这里。”芬里厄握着手中的刀站了起来,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什么感情。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他对世人的生死向来漠然,此时此刻也生不出什么怜悯惋惜的心情。 但他却忍不住去想那个少年会怎么样。 怕不是会疯疯癫癫地在这偌大的舜井中振袖而呼,“我为你们收尸,我为你们执幡,我为你们归葬!” 第222章 青空 11 “现在你和我都在这井里面了, 敢问殿下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芬里厄死死盯着站在舜井中央的男人。 舜井的地面是一块巨大的铜盘,铜盘分成十二道同心圆, 上面阴蚀着星辰百万和四十九道森罗阵法。 “我来杀你,但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维希佩尔抬头看着芬里厄说。 “我什么时候死, 可轮不到殿下做主。” 维希佩尔抬手,缠绕着伊登棺椁的铁链被一片片的冰霜覆盖,铁链虬盘在晶棺上如同一只银鳞蛇。 他闭上眼, 结着冰霜的铁链瞬间化为冰晶,棺中的女人美丽而圣洁,她裸|露|出的骨骼像是秘银一样,细看她的骨骼你会发现上面被雕刻上了细密而精美的花纹, 那些花纹像是秘术的符咒般。 维希佩尔将伊登的棺椁摆在铜盘的正中心,然后撕扯开缠绕着手腕的绷带, 那上面已有数十道伤口, 他把沾满鲜血的绷带握在右手中,将左手腕的鲜血滴在晶棺上。 鲜血顺着棺椁流淌而下,而其中竟然有一些渗入了棺椁中, 落在在伊登的心口上。 维希佩尔的鲜血一点点将伊登的心口腐蚀,裸|露|出金属般的心脏。 伊登的心脏上也蚀刻着古奥的文字,鲜血从她的身体中流出,一点点浇浸着十二道铜盘。 沉重的铜盘缓缓转动, 暗金色的光辉流淌在森罗的阵法之上。 铜盘转动的声音像是古兽的轰鸣,在这白骨垒成的井中沉睡了百年的兽血再次醒来。 华阴之地,荒莽的地面上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 流淌于黑土之中的巨渊之银缓缓变为血色, 众人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皇轩烬已经回到了营帐中,他扯开了厚重的毛毡帐帘,看着外面逐渐流淌到他脚下的血色。 从高耸的夸父山上向下看,猩红色的河流密布着整片荒原,像是一个死去巨人身上的鲜血流沁而出。 兽血,活了! 突然有人撕扯着自己的喉咙跪在地上,从他们沾染上兽血的地方开始异变,铁黑色的鳞片逐渐覆盖在他们身上。 兽变像是一场瘟疫般席卷着整个华阴,越来越多地人化为了怪物。 脸上带着一点雀斑地女孩惊恐地看着化为狼豹的父亲,男人身上的衣服破裂,他嘶吼着扑向自己的妻子。 女孩惊声尖叫着。 男人却突然倒落在地,女孩抬起头看着远处执枪的少年。 少年一双清冽的桃花眼,看她安然后便转身而去。 荒莽之地,少年斜系着猩红的半遮肩披风,他策马而呼,“吾乃皇轩!” “皇轩……”女孩喃喃念着这个姓氏。 “围剿兽变之人!”他拽住马缰,向着身后的天培军疾呼。 身着玄铁轻甲的队伍皆身负火铳,他们清剿着人群中的兽变者,子弹打在莽原上,像是无数的石子泼到了生铁板上。 “是皇轩家的少主!” 人群中有人高呼着,他颤抖着跪下。 这东煌八百年,天子治之,皇轩家守之。 越来越多地人向着策马的少年跪拜,荒莽的华阴之地像是变成了山中佛堂,而少年便是那尊大慈大悲的琉璃佛。 他们身边便是随时能结果他们性命的古兽,可皇轩来了,像是大鸟的羽翼掠过便能挡住世上所有的风雨。。 “随我而来!”,皇轩烬一骑轻骑奔入人群之中。 他像是一把破开钱塘关的浪潮的刀。 随他而来的军将与异变的古兽厮杀着,琅嬛阁的刺客在百姓的队列中飞身而过,每当他们从队列中经过一遍,便带走一只异变的兽,他们像是筛子一样筛着那支追随着皇轩烬的队伍。 鲜血流入地面,和九曲溪谷一样的夸父血混在一起。 百姓近乎惊悚地看着那些手中利刃寒光般翻飞地刺客,他们恐惧着下一个被他们杀死的就是自己。但没有人离开这支队伍。 越来越多的人化为了古兽,他们只能尽最大努力将正常的人从兽群中带出。 兽群的外围,天培军组成了一堵盾墙,从盾墙的缝隙中伸出着寒星点点的枪头,他们压盾前行。 古兽的利爪在生铁重盾上划过留下一道银白色的凹痕,如果那一爪落在人身上,怕是要直接撕裂人的骸骨。 将百姓都带至山上的军营中后,皇轩烬在夸父山上立马回望,身上猩红色的披风被山风吹起。 “皇轩将军,刑天兵团也……”天权将军下马向皇轩烬禀报。 “还真是凑巧啊。”皇轩烬紧握着手中棕漆的马缰,马缰上的漆皮因年久的使用已剥落大半。 目极远望处,黑色的死者兵团像是从土中爬出来的一样向着这里缓缓前行着,仍旧是声势浩大的鹤翼阵,张开的两翼像是一张侵吞一切的巨口。 重甲的刑天像是牧羊人一样行走在队列的中后方,他牧着数万死去的人。 刑天兵团与异变的古兽同时爆发,而先前又有人改写了皇轩家的阵法,看来芬里厄他们还真是预谋已久。 皇轩烬眯起眼,回想着记忆里那个背刀的男人,那样的人也甘愿用千年换一个人回来吗? “皇轩将军……”天权将军突然说。 “怎么?”皇轩烬回头看着他。 “这,这刑天兵团所用的鹤翼阵与寻常兵书上的鹤翼阵不同,我昔日与军中好友商谈兵阵时曾说鹤翼阵虽灵活多变,但最忌被敌军截断两翼,若是如此便如羽雁折翼。但远观刑天兵团其翼中雄厚,且与书中阵法加了不少变化,与我昔日好友所言之变阵相似……” “那看来这刑天兵团还真是不好对付了。”皇轩烬握着手中马缰说:“扬我旌旗!调令三军,听命阵前!” “西侧盾墙散开,天枪营四十二支骑兵迎前侧击,天培军铁盾营于东侧驱赶古兽致前。” 新建而起的旗楼上,执旗官手执风虎旗、风雷旗、雷豹旗、云龙旗,依次传递着皇轩烬的命令,山侧远望,如金陵城中妆楼上女子红袖招摇。 随着旌旗地挥舞,山下的三军如潮涌般移动着。 “皇轩将军是要纳这只巨雁入怀吗?”天权将军侧身看着身边的少年。 “我要斩下这只斥鴳的头颅。”皇轩烬偏过头看着天权将军。 “谁能入百军之中取刑天头颅?”天权将军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说。 “皇轩者,当为之。”少年眯起眼看着那支恢弘如编钟将将的队伍。 他突然纵马而下,展臂高呼,“琅嬛阁十六骑,随我而来!陌刀营百军,随我而来!” 半遮肩的猩红披风漫过白雾纵横的荒莽山野,少年于腰间抽剑,他当去斩下刑天的头颅! 他当去迎战常羊山上的巨灵! 他身后是斗笠如云的刺客和手执陌刀的百骑。 风中寒光片片。 “分为三列,刺入鹤翼阵首!”他传令而下。 “琅嬛阁玄字号部随我而来!” 刑天兵团目测已有万人,这么庞大的队伍没有五色旌旗的指挥却能保持着如此秩序的行进,那或许所有的死者都不过是提线的傀儡,而傀儡师便是雁首的刑天。 斩下刑天的头颅,这万人的军队或许便会如堤沙般溃散。 在纷杂的战场上他却又想起了曾经那个叫龙璎珞的女孩,曾经她也曾坐镇居庸关中,用笛声召百万古兽而来。 那个女孩用了千年来等一个她明知不可能回来的人回来,而如今的芬里厄和赫尔也是。 值得吗?三界众生如火宅,所有人都不过是煎这烈火的薪柴。 但这不是他该想的,他没有资格去评断其他人该不该做什么。 其实他不该如此孤军深入,但他的心底仿佛一直有洪钟在敲着。 他无数次梦见他从跪拜的众人中走过,那些人恳求着他,“杀了乌特加德,杀了他……” 而银发的男人远远望着这一切,等他走到男人身边,男人对他说,“你想要救他们吗?那就去杀了乌特加德吧。” 那只在每一个冬天醒来的怪物是一切祸端的根源,仿佛只要杀死它,就能保护所有人。 而他,便是执刀人…… 他压着前身,策马而行,在居庸关的那段时间,边军曾有人教他马术,那些人纵酒策马,左右颠倒,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坠马,夕阳下那些从东煌各地发配边军的人像是自幼生长于草原上的汉子一般。 他也饮过了边关的酒,他也是那片草原上的人,只是他早已从那里离开,把其他人都留在了火与血中。 他要去见乌特加德,仿佛只要见到他,那些梦境就都能有个解释。 突袭的队伍分作三支,像是三把砍入巨鸟脖颈的刀刃。刑天兵团也已经走入了他们曾经布下埋伏的地方。 火蒺藜从地上开始烧,从巨鸟的两翼开始烧起。山高处的□□泼洒着带勾箭,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在大地上倒下。 皇轩烬用手腕转动古剑,刀锋像是收割机般绞杀着那些死而复生的人。 当他闯入阵中他便听见了天地间如同鲸鸣般的吼叫声,在海鲸歌鸣的声音中,整只队伍如溯洄之鱼一般行进着。海洋里那些小鱼是很渺小的,一个鲸吞便是百万游鱼,而这些游鱼聚在一起却又能化为最庞大的海鲸。如今这支由无数死而复生的人组成的队伍在莽原上缓缓行进,让他想起梦中那个黑色的山岳般的身影。 他突然在鲸鸣般的声音中听到一丝异样,那种声音像是冬季的海中因为盐层的流动而产生的冰结和暗涌。 “回撤!”他突然回头高喊,“夸父山有异!” 然而自夸父山脉而下如同被盘古劈开一样生出了巨大的裂隙! 猩红色的河流泄洪般流淌而出,铺满了整个深渊! 而更为惊悚的是,无数狰狞的古兽自深渊中缓缓生出,他们在血色的渊中挣扎,他们想要上岸。 所有的一切令人想起神话中诞生一切之地——金伦加鸿沟。 那是火与雾碰撞之地,古兽从鸿沟中挣扎而生,然后他们来到世上,带来杀戮和混乱。 然后他们死去,用挣扎痛苦的灵魂供养着世界树。 而如今这道创世的鸿沟出现在了东煌的华阴之地! 皇轩烬看着刑天兵团中那只高昂的巨影,整支队列的行进方向正是金伦加鸿沟! 而金伦加鸿沟旁正是百眼洞穴,躲藏在山穴间的百姓悲恸地哀嚎着。 他调转马头,“回撤!令天枪营在裂隙左右布好□□!” 巨大的墟渊像是古兽的巢穴,不断有狰狞的古兽从深渊中爬出,他们的爪牙陷入土中。 女孩的身体紧贴着夸父山的山壁,她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身满尘埃的苦行僧悲悯跪地,他怀中的八面佛像现出无慈悲相,“众生三界如火宅。” “齐射!”天权将军在夸父山侧布下了重型炮机,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们已经别无他法。每排炮机旁都堆满了数个基数的弹药。 炮弹落在鸿沟两侧,狰狞的古兽在火中化为黑色的焦炭,落入深渊中的炮弹引发了一片片的火,然而那渊中的夸父血像是燃烧不尽一样。白色的雾气自深渊中蒸腾而上,雾气散去后那些狰狞的古兽已然爬上了岸。 火与血,灰与雾。 刑天的兵团仍旧在向着鸿沟前进。 人群中用血色的夸父血涂面的神婆疯癫地跳着,“乱了!乱了!都要乱了!” 像是已经嗅到了人类的气息,古兽躬着身体向着山穴中的人群靠拢着。 他看见了躲在山洞中的女孩,女孩的纤细的小腿溅上了泥点般的血污,她的手扒着身侧的岩石。 皇轩烬用靴上的铁刺 一只古兽撕咬着咬住了皇轩烬身下的绿螭骢,马腿上鲜血溅地,他握着剑翻滚在地,腿上传来一阵疼痛,地上断裂的铁蒺藜扎入了他的腿中,而那只啃咬下半个马腿的古兽甩开了口中的马肉,用猩红的眼看着他。 他立刻用手肘撑地反滚,然后跪地抬剑而起! 那是由下自上的一剑,剑势侧冲,不留余地。 古兽的头颅滚落在地,然而另一个黑影却已经向着女孩冲了过去。 借着火光,皇轩烬看清了那个黑影,是刑天兵团中的死者,男人身体已经腐朽大半,如同志怪小说中存在。 皇轩烬甩出手中的匕首,匕首正中男人的后心,但男人却没有倒下。 正在皇轩烬强撑着想要砍下男人头颅的时候,男人却向着女孩面前的古兽扑了过去。 他从未曾见过人类能有着如此锋利的利爪,男人的手破开了古兽的胸膛,他的手腕上系着一块青色的布条。 随着他的动作,青色的布条翻飞,女孩愣愣地看着他,“哥哥……” 越来越多的已死之人扑倒了岸边,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他们与那些古兽厮杀着。 皇轩烬握着手中的剑,看着那支归来的亡者之兵。 他们用血肉挡在了活人的面前……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化作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也要归来。 队伍最末的刑天也到了沟壑旁,他手中执着一把巨剑,身上披着沉重的铁甲,铁甲的花纹早已被血污掩盖,他项上是东煌军人中常见的梅花盔,一般为下士所用,可他临渊而立,如一位顶天立地,腰系黄河的将军! 梅花盔的铁甲遮住了男人的下半张脸,只能隐约看见男人的眼。 他抬起了剑,成鹤翼阵的刑天兵团便如一只大雁般扑入渊中,渊中而生的古兽撕咬着这只大雁的羽翼。 火光在华阴之地的荒原上燃烧着。 皇轩烬身侧的将士调整者巨大的□□机,他想要射下刑天的头颅,那只□□机是由首山铜制造的,若用来攻城,足可以将千斤的城门轰开。 可皇轩烬却按下了他的手。 或许是他们早已知晓了会有今天,他们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于是他们从坟墓中走出,去组成了一支恢弘如编钟将将的军队。 然后他们归来,用已经腐烂大半的血肉挡在了活人的面前。 皇轩烬想起来曾经那个说书人和他说,死去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死了多少都不重要,二十万,三十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人活了下来…… 可这些人回来了,他们已经死去,却化为了强大的队伍归来! “扬我旌旗,三军合围,绞杀异兽!”皇轩烬扯过身侧的马,翻身而上。他的腿已经伤了,但他还能舞剑,他还能守着他该守得一切! 四方的旗楼上五色旌旗翻飞,连死去的人都拿起了剑,那么活着的人更该奋勇而前! 岸上的古兽越来越少 女孩哭了,她看着她的哥哥。 男人的身体已经近乎支离破碎,他的胸口被古兽掏开,但他仍旧站着,他空洞地眼看着女孩,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风吹起他手腕上青色的布条。 他转过身走向深渊,然后纵身而下…… 皇轩烬又听见了鲸鸣,那些死去的人哀鸣着,声音汇聚成海鲸的鸣叫,他们像是被一起下达了一个命令一样,接连跃入渊中。 他们的身体早已僵硬,纵身而下的姿势可笑又滑稽。 他们的身体在血色的渊水中砸出一片片浪花,像是一堆碎石扔入钱塘江的浪潮。让人疑心他们全跳下去,渊水也不会为此上涨分寸。 那些死去的人在以身填渊,像是精卫不再投石入海,而是纵身将自己的血肉填入海中。 可逐渐,他们跃入的地方,血色的渊水化作了银色,但随即消散。 跃入渊中的人越来越多,渊中的水开始化为银色,从渊中生出的古兽越来越少。 皇轩烬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他愣神的时候一只古兽突然从尸堆中扑起,咬上了他的腿,他整个人被拽下了马,正当他以为他的腿要废掉的时候,一把巨剑落在了他身侧,将古兽整个斩为了两半。 是刑天……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刑天。 刑天摘下了项上的头盔。 他是有头的,只是他的头早已布满了青色的尸斑。 ——贪狼将军……朱镇明。 他像是再次回到了居庸关上的那片战场上,那个喊着“吾乃天地之英雄”的男人再次站在了他面前。 他回来了,仍旧是万军的将军,仍旧以身守着他身后的人。 皇轩烬愣愣地看着男人,周围是燃烧的烟火。 朱镇明突然扯开了他胸口的铠甲,他的胸口处居然早已没有了心脏! 原本应该跳动着心脏的地方生着一朵花。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切,在那场战役的最后,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瞭望塔上的小兵摘下了头盔,护住了颓圮长城上的一朵花,然后便冲向了狰狞的古兽。 而朱镇明摘下了那朵花,带上了那顶梅花盔,化为了刑天归来…… 第223章 青空 11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吹过华阴的莽原, 地上血色的夸父血逐渐再次便为银色,这场浩劫即将过去。 刑天将他胸口的那朵花递给皇轩烬。 在风中, 刑天手中的花颤颤巍巍地,像是随时会被吹落掉一样。 裂隙旁的女孩哭着, 哭她跳入深渊中的哥哥。 皇轩烬抬头看着朱镇明。 摘下了梅花看盔男人愣愣地,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或许那个在万军中大喊着吾乃英雄的男人本就是个傻子。 突然刀光闪过,朱镇明的头颅被斩落而下。 男人黑色的头发滚落在夸父血中, 仍旧握着花的身体跪倒在地,露出他身后执刀的男人。 皇轩烬认出了那把刀——寸磔之刃。 这把刀是由数十把行寸磔之刑的刀熔铸而成,刀身附着杀伐暴虐之气,这把刀是被用来处斩罪大恶极之人的, 被杀死之人将会被那些被行寸磔之刑的怨灵折磨。 寸磔,那是最为残酷的刑法啊。 于是这把刀也被称为斩罪之刀。 能拿起这把刀的都是对所行之事绝无迟疑回转之人, 以身斩罪, 九死无转。 皇轩烬看着男人,近乎惊恐地后退着,他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他只能在地上近乎可笑地挪着。那个样子像是街上行乞的瘸子。 他的面前闪过无数的画面,高耸的御座上男人冷漠地看着他,熔金色的炭火铺成的道路,倒落的巨人和它身侧死去的人…… 男人却按住了他的腿, “你把在自己弄伤了。” 他低头看着皇轩烬腿上的伤,然后低头近乎虔诚地吻着他的伤口,“没关系, 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皇轩烬的身体都在颤抖着,维希佩尔却近乎温柔地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维希佩尔抱着少年,听着风里燃烧的声音,“听啊,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盛宴。” “当你回来时,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你献上骸骨。”维希佩尔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喂到皇轩烬嘴边,但少年只是死咬着嘴唇,维希佩尔却没有生气。 “耶梦加得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她为你献上了兽血;朱镇明也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他为你献上了人的魂魄,满是杀伐和痛苦的魂魄,和你一样的,经历过那场战争和死亡的魂魄。” “伊登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的骸骨只是个引子,最后会为你献上神骸的是我。”维希佩尔低头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抚过少年的脸,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我,心甘情愿。” 他笑了。 男人仰起头,银色的长发被华阴燃烧的风吹起。 天幕是血与火的颜色——黄昏。 维希佩尔抱着怀里的少年站了起来,他立在燃烧的血色莽原上,背后万里长风,火卷残云。 12 舜井之中,数十道精铁锁链缠绕着芬里厄,他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 “妈的,做得比我还狠。” 他无力地垂着头,尾辫上的红布条沾满了鲜血。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与维希佩尔厮杀了很久,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他近乎疯狂而又偏执地想要杀了那个男人。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与维希佩尔无冤无仇地,但他就是想要杀了维希佩尔。 ——为了那个人。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可是,为了谁呢。他在这世上和赫尔相依为命地活了几千年,除了赫尔,他的生命中没有其它重要的人。他犯不着为了其他人拼命。 但他却又隐约觉得在他的灵魂深处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他拼上一切。 只不过那个人的身影被隐在了沟壑纵横的山穴中,他得把那些巨石挪开才能见到那个人。他很少去回忆什么,几千年的生命,太漫长了,回忆起来可是会没完的。 山涧中有水在滴落,他努力地清着那条路上的碎石。 因为他要找到路尽头的人。 舜井上方,黑色的羽毛落下。他眯起眼,透过蒙在眼睫上的鲜血看着那些黑羽。 他好像想起来了一些,想起来了阿斯加德的天,他身上被缠绕着沉重的锁链。 ——他被诸神欺骗了! 他们用谎言将他囚禁在了阿斯加德,而他作为报复咬下了提尔的手臂。 他像是被诸神遗忘在了那里,他啃噬着岩洞旁青草过活,终有一日他要逃离这里,他要吞下日月,他要杀死阿斯加德的诸神! 他日夜撕咬着诸□□字入眠。 他的前肢被锁链磨得血肉狰狞,那是一次次挣扎后留下的伤。 不知是哪一天,他只记得是个落着雪的天气。他醒来后发现前肢的伤口上被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而少年坐在他身边,“我叫洛基,和你一样,也是活在阿斯加德的古兽。” “我这不是活,是囚|禁!”他弓起了身子,警惕地看着少年,他咬牙切齿地说。 少年却仍旧只是笑:“我解不开锁链,不过绑上布条你应该会好受一些,冬天了,锁链可是很凉的。” “何止是凉,简直是刀子割入我的肉。”他有些埋怨地说,感觉到少年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他再次躺了下去,把头埋在前肢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囚|禁在这里,但哥哥应该有他的理由。”洛基坐在了他身边。 “哥哥?哪个是你哥哥?”他问。 “奥丁。”少年回答。 他抬起眼近乎惊悚地看着少年,但随即又低下了头,那个少年怎么做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犯不着管。 但他还是没忍住提醒洛基说:“神族没一个好东西。” “古兽和神族有什么区别吗?都不过是活着的万物之一罢了。”少年却说。 他不知道这样度过了多久,只有少年会来这里,他有时会给他拿过来一些中庭的种子,种在他的洞穴旁。 洛基每次来的时候他都臊眉耷眼地,可后来洛基不在的时候他会啃啃洞里的荒草,想着下次洛基来的时候这里好歹能看上去干净一点,但每次啃完它又觉得还不如不啃。 这是他千年的生命里生出过的不多的烦恼之一,只与几根荒草有关。 后来少年再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他说他要杀死乌特加德。 后来少年抱过来一个女孩,他说女孩叫赫尔,少年让他照顾他,他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把女孩留在了自己的洞穴里。 鲜血蒙住了芬里厄的双眼,他眯起眼看着舜井上方燃烧着的天空。他终于把那片洞穴前的巨石搬开了,他看见了曾经的一切。曾经的少年还有他自己。 可后来呢,他又为什么把这一切都遗忘了呢?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痛,他看见很多,看见血,看见火。 他看见那个少年最后一次来见他的时候,他装作睡着了,可在少年走了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对着洞穴中深邃的黑暗说:“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自由的。” “我现在也是自由的。”洛基说。 “不,你不是。”他说完这句话便再次躺下了。 那个少年于他一样,都是被诸神囚|禁在阿斯加德的,只不过囚住他的是锁链,而囚住少年的——是诸神的谎言。 芬里厄闭上眼撕扯着身上的锁链,他想起来了,这千年,他活着不过是要完成一个诺言。 ——完成一个早已无人记得的诺言。 ——给一个甚至不明白自己被囚|禁着的人以自由。 舜井之中,遍身鲜血地人痴笑着,井中被铜锈侵蚀的白骨如封藏千年的青金石,十二道铜盘上,绝美的少女骸骨上密布着复杂精妙的咒文。 芬里厄抬起头,他狞笑着。 血管暴开,肌肉被撕扯到断裂,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右臂撕裂了开来。 一如千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咬断了自己的前肢。 13 七道沉重的青铜门在维希佩尔面前依次打开,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怀里的少年死死扯着他的衣领,他腕间的鲜血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袖,皇轩烬伤残的双腿搭在他的手臂上。 山路尽头,青铜神木上系着的百万悬铃无风自动,肃穆如千年前的盛会。 那时羽衣的巫人躬身侍奉,桂酒椒浆,烂昭昭兮未央。 “乌特加德……乌特加德是谁。”皇轩烬扯着维希佩尔的衣领问。 “那不重要。”维希佩尔说。 明堂之轩中的夸父血仍是水银般的颜色,在朔度渊中如暗潮般涌动着。维希佩尔闭上眼,十二道青铜的索桥从渊中升起。 他抱着皇轩烬走上青铜索桥。 明堂之轩的剑冢之上,早已化为青铜的皇轩螭首手握名为青铜凤主的配剑跪于法阵的中央。 他闭目如佛子悯世。 四百年前,他以身祭阵,血入青铜,镇杀百万妖兽。 皇轩家的死士封山而战,骸骨堆于渊中。 冰霜缓缓覆上了皇轩螭首的身体,那尊青铜像随即湮灭如烟尘。 维希佩尔将少年放在了剑冢的中央,青铜的锁链像是蛇一样缠绕上皇轩烬的身体。 “等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消逝,你将会化为神明。”维希佩尔的指尖抚过少年的的手臂,“你将洗去罪孽,从今往后,没人能伤到你,就算是秩序本身,也无法再把你带走。” 他将一把磔刀缓缓刺入少年的心口,鲜血流淌而出。 少年跳动的心口中,血肉缠绕着熔金色的指环。 那是千年前的仪式上,诸神的罪孽化为了尼伯龙根之戒,然后他们把指环封印在了少年的心脏处。那是与灵魂共生的封印,尽管少年已死去过一次,可当他再次来到世上,这枚指环仍旧生在他的心脏处。 “疼吗?”维希佩尔的指尖搭在皇轩烬脖颈处跳动的血管上。 “我想带你逃的,可终究没有逃得过。”维希佩尔握着少年的手,“他们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给了你名字,你还记得吗?” “父亲对我说,你终究会死的,他带你回来不过是想把你当做尼伯龙根之戒的容器。”他看着痛苦地喘息着的少年,“那场仪式之后,我再没去找过你。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好,你被他们弄坏了,而且你终有一天会彻底坏掉的。” “没有人会再珍惜终究会坏掉的东西的。” “所以我把你留在了那里,留在了神殿下的地牢里。你会坏掉,那就悄无声息地坏掉好了,不要让我知道。” “可我还是受不了了,我成为神王的那天,我把你从地牢里带了出来。我对你说,我要让你和我一起施行公义。”他吻着怀里的少年:“我骗你的,连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公义了。” “我本以为神是这世上的秩序,但不是的,所谓神,不过是个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的种族罢了。” “我啊,只不过是想要多个人陪我站在黑暗中罢了。”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他突然抱紧了怀里的少年,少年心口处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我自己站在黑暗中就够了。” “我会送你到光明处的……” 血色的咒印从山壁上剥落,悬铃声在整个明堂之轩内回荡着。青铜的巫人像闭目吟唱。 当这个仪式过后,少年将洗去所有的罪孽。 “等我,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维希佩尔放下了怀里的少年,无数黑鸦在偌大的明堂之轩内穿梭着。 14 舜井上方的天空仿佛燃烧着一般,西文和德尔科守在舜井周围,这是维希佩尔的命令,其他人都守在外围。 “你说殿下费这么多心力来管东煌的事情干什么,那皇轩家的少主会记得他好?”德尔科用绷带缠着刚才被咬伤的手腕,伤势并不严重但想要瞄准怕是有些吃力了。 “我看多半不会。”德克尔看西文没有搭腔自顾自地说着,“那皇轩家的少主啊就是个狼崽子,没心没肺,殿下在他身上撘多少心力也是白搭。” “等等,有声音。”西文突然按住了德尔科的肩膀。 德尔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人便瞬间愣住了。 芬里厄的右臂被硬生生扯断了一半,那样的失血量足够致死,但满身是血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眼早已变为的血色,让人想起夜里梭巡在荒原之上的狼。 芬里厄的手里扯着沾满鲜血的铁链,他猛然将手中的链子向着德尔科甩了过去,德尔科毫不疑心那样的一击如果落在他身上足以震碎他的骸骨。 芬里厄扯着手中的锁链,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要发生了,和那个少年有关,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就像千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咬断了自己的前肢后近乎疯狂地奔跑着。 他已经太久没有奔跑说,何况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三条腿,他一次次倒落在中庭的雪中。 西文瞬间将德尔科拉至自己的身后,他抬起装满子弹的燧发枪,一连串的子弹向着芬里厄射出。 芬里厄抬起手,他的左手中生出了炽烈的日轮。 在神话中,芬里厄的两个儿子,哈提与斯库尔一直分别追赶着太阳与月亮,直到最终将其吞噬。但实际上,哈提与斯库尔是他的另外两个化身。 在日轮之下,芬里厄的影子如同树枝般生长着,那是他的暗影,真正意义上的吞噬者。 子弹在日轮中燃烧着,芬里厄将日轮向身侧掷出,黑色的影活了过来,化成了剪影般的狼群。 黑影化为的狼群围绕着西文和德尔科,像是皮影戏中的皮影般。 吞噬光的,是影。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伪善者。杀了所有束缚着那个少年的人。他握紧了手中的锁链然后仰头咆哮着。 狼影在瞬间暴起,他们的影化为一条长蛇,而在长蛇的围绕中德尔科和西文不断射击着,但子弹穿过那些暗影后却只能造成一个孔洞,被撕裂的孔洞在子弹射过后再次化为黑影。 “没用的。”西文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在狼群扑过来的瞬间,他向着芬里厄扑了过去。 寒光如水的匕首挥落。 但下一刻,他的喉咙被芬里厄死死扼住。 芬里厄抬头看着他,“自不量力……” 西文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烧灼着一般疼痛。 芬里厄想要扼断他的喉咙,但突然他的胳膊被精钢般的利爪狠狠破开,他松开了手腕。 黑色的鳞片覆盖着德尔科的身体。 芬里厄看着德尔科身边已经空掉的针剂,“你会变成怪物的……” “那又如何?”德尔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化为狂躁的兽,他愤怒地扯开缠绕着他的黑影。 “我即是怪物。”德尔科挑着如兽般裂开到下颌的嘴角说。 芬里厄却突然愣住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即是怪物。 他想起了,那个雪夜他看见了什么。 落着雪的中庭上,无数的锁链缠绕着哀鸣的乌特加德。 乌特加德身上流淌而下的鲜血浇在白雪上。 ——原来,原来我即是怪物。 乌特加德在天地间哀鸣着,他跪倒在地,在他跪倒的瞬间仿佛山岳崩塌。 他看见了乌特加德的眼,黑色的,仿佛容纳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般的眼。 他明白了一切。 那些神族说,只要他能杀死乌特加德,他就能救所有人。 可在每一个冬夜屠杀着人族的本就是他,化为了古兽的他早已变成了另一种只会遵循着杀戮本能地存在。 他杀不死乌特加德的。 因为他本身就是乌特加德…… 无数血色的咒印嗡鸣着,将明堂之轩化为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结界。 躺在剑冢之上的少年睁大着他的眼,他记起了一切。 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被神族当做屠戮世间的工具! 他……即是乌特加德。 第224章 青空 15 “你不该来的。” 明堂之轩, 维希佩尔握着手中名为冈格尼尔的□□,他站在悬着百万铜铃的神木前看着芬里厄。 芬里厄身上的衣衫已被损毁殆尽, 他的胸口便是血色的伤痕。 “殿下处心积虑了真么久,要是没人来看, 岂不很可惜。”芬里厄痴痴地笑着。 他断裂的右臂处,熔融燃烧着的火焰化为了新的手臂。 “你又弄断了你的手臂吗?”维希佩尔皱着眉看着他,“上一次他从金伦加鸿沟归来之后治好了你的手臂, 这一次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给你的东西,你应该好好珍惜的。”维希佩尔压着声音说,山路两旁的青铜鹿灯上燃着火焰,火光中男人的眼像是火中冰, 晨间云。 “等他醒过来,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你要是也死了, 他会很孤独的。”维希佩尔歪着头看着芬里厄, 目光哀伤而又悲悯。 “怎么,殿下的处心积虑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吗?”芬里厄嘲笑道。 “下棋的人总要有以身为棋的觉悟啊。”维希佩尔挥手,沉睡着的青铜兵俑瞬间醒来, 他们的周身围绕着银色的如恩文字。 沉重的青铜钺向着芬里厄砍去,芬里厄抬起手,火焰自他手中生起,将沉重的青铜钺熔化。 他翻身跳上青铜兵俑的身上, 无数暗影化作狼群扑上了神树前的男人。 “轰!” 一声巨大的暴裂声中,青铜鹿灯上燃着的火焰骤起,在燃烧的火焰中黑色的暗影被吞噬到只剩下狭窄的一条。 “光明所至, 暗影无所遁形。” 芬里厄的右手化为巨焰般的利爪猛地向着维希佩尔扑了过去,“可你分得清什么是光明吗?” 十二道月相在他周身流转着,上下弦的月如弯刀般闪着寒芒。 在十二轮白月下,被火光湮灭的群狼之影再次化为锋利的刀刃斩向维希佩尔。 “奥丁!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谓的‘命运之枪’冈格尼尔吧!”芬里厄狞笑着,“你为什么不敢拿出来它。” “它真正的威力只在于被投掷出来的瞬间不是吗!可你只敢把他拿在手上!你质感把他当做人间的凡铁来用!” “因为就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它!” “你用他杀了洛基!”芬里厄的眼被愤怒染成了红色,“你投掷出它的瞬间你就后悔了,你发现了洛基身上早已没有了不死的凤凰血。可就连你自己都无法收回冈格尼尔,你杀了他,你亲手杀了他!” “你才是最无能的人!” 16 剑冢,皇轩烬的身上燃烧着熔金色的纹路,他回想起了一切。 尼伯龙根之戒将化为古兽的他变为了只识杀戮的怪物,他本该在杀戮后便离开中庭。 可那个冬天太漫长了,芬布尔之冬,神后弗利嘉盗走了龙血,那是接连的三个冬天,冰霜巨人袭来了阿斯加德,他化为了古兽,他杀死了无数的冰霜巨人。而尼伯龙根之戒渴望着更多的杀戮,他来到了中庭,那是一场更为血腥的杀戮。 可他醒来了,作为怪物醒来了…… 他看见了被他杀死的人族,他跪倒在地。 当他再次失去乌特加德的身体后,那些人将他送入了神庙,他们毁去了第十三神的神像,他们用火炭灼伤了他的眼。 他腿上的伤口在熔金色的光中缓缓愈合着,透过伤口可以看见他腿上的骸骨逐渐化为秘银般的颜色。纠缠着尼伯龙根之戒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缠绕着他的铜索仿佛有生命般在他的身体上呼吸着,让人想起滇边饲蛇人手上缠绕着的小蛇。 铜索沉入朔度渊中,银色的夸父血顺着铜索连系着他的血脉。他感觉夸父血在他的体内燃烧着。 他怒吼着想要撕扯开那些铜索,但他的手心一片模糊,锁链未曾移动分毫。 “起!” 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声命令着,于是数十道铜索散开。 皇轩烬看见了黑暗中被烈火灼烧着的青铜鬼,他记得青铜鬼说过,它不能离开兽野苑。 “离开这里!”青铜鬼一侧的头已经熔化,他身上冒着白色的高温雾气。 青铜鬼走向了剑冢前燃烧着的魂灯,恭敬地行了拜礼,它的身体正在缓缓熔化着。他从燃烧着的青灯中抽出一截灯芯,然后递给皇轩烬。 皇轩烬看清了青铜鬼手上的灯芯,那是一根青铜错骨的笛子。 “这就是骨魂笛,我感觉到了明堂之轩在震动,那些妖兽很不安。带它们离开吧。”青铜鬼说。 他捧起了魂灯上一缕青色的残魂,没有了骨魂笛,这缕残魂不久后便会熄灭。 “那你呢。”皇轩烬问他。 “我的身体中流着螭首少主的鲜血,我该留在这里的。”青铜鬼突然向后仰去,他护着怀里的那缕残魂落入朔度渊中。 在它落入渊中的瞬间,青铜马车破开渊面而来。 17 火在血色的巨渊之银上燃烧着,西文抱着怀里遍体鳞伤化为怪物的德尔科,德尔科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他抚着德尔科满是泥泞血污的头发,德尔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勾着身体死死用手捂着脸。 “我,我变成了怪物。”德尔科的身体在西文的腿上颤抖着。 “没关系的,我会带你回阿斯加德,阿斯加德的医生会治好你的。”西文说。 “不,我清楚的。我知道,治不好的,我只会变成怪物。”德尔科突然嘶吼道:“我不要回阿斯加德,我不要回去!” “我不能回去!”德尔科突然从西文怀里弹了起来,“我不能让我父亲看到我。” 他突然死死捏着西文的手:“杀了我,告诉我父亲,我是战死的……我是战死的。” 他的眼突然化为血色,他再次失去了理智。 德尔科的利爪在西文手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但西文仍旧反握着德尔科的手,“好,我告诉你父亲,你战死了。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找个北域的小镇,听说那里活过了第二次黄昏之役的人很多,他们什么都不会管,我们去那里生活好不好。” 德尔科甩开了西文的手,铁青色的鳞片逐渐覆盖上他的身体,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全部剥落,他怒吼着向着西文扑了过去。 西文却没有躲避,他抬头看着德尔科,“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 德尔科的手停滞在半空。 “不过我以后可不会惯着你,我不会惯着你的。” 德尔科眼中的血色逐渐散去,那双眼重新变得清明。 “……相依为命。”他喃喃念着这句话。 西文笑了,他看着德尔科点头。 然而下一刻,德尔科的胸口被血色蔓延开来。他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像是杀戮,也像是拥抱。 远处的司铎尔放下了手中的枪,向西文行了一个骑士礼。 其余的圣殿骑士紧接着开枪,数十发子弹灌入那早已化为怪物的少年身体中。 血雾在西文眼前蔓延,像是帷幕落下的红。 18 诸神祭所。 写着迎神词的红绸从明堂之上垂落而下,芬里厄捂着胸口的伤,血色的眼却仍旧盯着执枪的维希佩尔。 “奥丁,让我来猜一猜,如果这个仪式没有完成,那么归来的就是预言中带来最后的黄昏的毁灭者,对吗?”芬里厄笑了,“如果那样,你仍旧会杀死他,对吗?” “这里,是你为他准备的羽化之所,可若是他化神失败,成为了魔,这里便是他最后的刑场。” “你会亲手杀死他,来守住你所坚守的最后的公义!” 芬里厄看着满天如水银般流动的如恩文字,那些咒印是用来帮助洛基褪去兽血与人血的,可若是离开剑冢的不是化神成功的洛基,这些咒印将会化为杀死少年的磔刀! 唯有神明,能够离开这里。 维希佩尔握着手中的银枪,如恩文字缠绕着他手中的冈格尼尔。 “陛下,我当你有多情深义重,原来你所有的情爱都有代价,都要有相称的筹码!”他近乎嘲讽般狞笑着,“你可以为洛基献祭诸神,但你却不肯为了他将整个世界推向毁灭。” “就像第一次的黄昏之役,你可以护着他,给他离开地牢的自由,你甚至给了他阿斯加德第十三神的荣耀。但你却不能容忍他威胁到你,威胁到神族。于是在他明白一切,明白了你一直把他当做屠戮世人的工具后,你便毫不留情地下令处决了他!” “你们将他和你的母亲一样,投入井中,沉入金伦加巨渊!可他归来了,他唤醒了所有的古兽血洗了阿斯加德。” “你杀死了他,却发现原来在你心中,他比整个神族都重要,于是你为了不让世界树收走他的灵魂,将那场战役上死去的诸神的灵魂皆献祭给了世界树。他可是了留了那些神转生的机会,可你直接献祭了诸神。你行走世间千年,你布下了个处心积虑的局,你从千年前便开始谋划了这一切——为了洛基。” “但在你心中,他还是比不得整个世界,对吗?”芬里厄抬头看着奥丁,“这一次呢?当他死了,你是不是会突然发现,你又错了,于是将整个世界献祭,我的神王陛下!” “那又如何呢?”维希佩尔看着芬里厄,蓝色的眼中银色的光华流转,“他会洗去所有的罪孽,他会化身神明归来,那时即使是秩序本身也奈何不了他。” “我来,是来教你什么叫做——拼尽一切!” 十二轮月相在芬里厄手中化为寒月斩刀,他如同蛰伏了整个昼夜的孤狼般跃突而起。 芬里厄手中的斩刀仿佛要斩破天际一样向着维希佩尔斩去。 他是只识杀戮的古兽,他不懂什么叫做锱铢必较,不懂什么叫做值不值得! 他只知道,他要去杀的,毁去此身也要斩杀于刀下,他要护着的,咬断了自己的手臂也要奔赴而来。他所承诺的,就算早已无人记得,也要押上所有的筹码去完成! 寒月之斩砍在了冈格尼尔的枪头之上,维希佩尔闪身向后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黑色的鸦群在空中盘旋,它们化为了利刃穿过芬里厄的身体。 芬里厄咬着牙向身侧伸出烈焰所化的右手,日轮在他手中化为了一把更为炽烈更为暴虐的刀——曜日之刃。 曜日之刃自下而上向着维希佩尔砍去,鲜血染红了维希佩尔的腰侧。 日与月的乱流在明堂之轩的空气中流动,芬里厄左手寒月斩刀,右手曜日之刃,在神话最后的预言中,他化身的子嗣吞噬了天空中的日月。 乱流将空气中的如恩咒印燃烧殆尽,芬里厄抬起左手擦拭着脸上的鲜血,然后再次跃身而起! “我不管他会不会化身神明!我只知道,凡是可能让他受伤的,我都要毁去!”芬里厄手中的双刀砍向维希佩尔的□□,发出嗡鸣般的碰撞声。 “我可不会做把他放在称上和其他人,和什么神族,和什么整个世界去掂量着哪个重要的事情!”芬里厄怒吼着,他手中的刀挥砍地越来越快,“神族挡在他面前,那就去杀掉神明!世界挡在他面前,那就去把世界推入毁灭!” 芬里厄的攻势像是不要命一样,不留余地,没有回转。 维希佩尔的魂力都大半都用在了维持整个领域上,现在应对芬里厄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吃力。 他握紧了手中的冈格尼尔。命运之枪,冈格尼尔,一旦投出便写定了命运。 但他讨厌投掷这把枪的感觉,每一次想要掷出这把枪他便会看见曾经的那个战场。 他向着少年投掷出了冈格尼尔,可当他掷出长|枪后,他却看见少年笑了起来,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他的额心没有了象征凤凰血的猩红印记。 但他却已无法收回冈格尼尔,他只能看着冈格尼尔洞穿了微笑着的少年。 少年跌入尼弗尔海姆,鲜血沿着冰川的纹路流淌着…… 哥哥啊,你所做的一切都要去问值不值得,可有些失去是搭上整个世界也无法称量的。 日月的乱流在明堂之轩内燃烧着,鲜血从芬里厄的眼眶中溢出。 维希佩尔听着乱流中百万悬铃碰撞的声音,黄昏将至。 他必须要尽快解决芬里厄,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便是无可回转。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魂力散入魂域中,这也就意味着他现在的身体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魂域中的如恩文字瞬间暴起压制住了空气中的日月乱流。 芬里厄的动作有了瞬间的停滞,像是马力全开的蒸汽机车突然被抽空了所有的巨渊之银。 冈格尼尔悬于空中,银色的如恩文字缠绕着枪身。 冈格尼尔是由世界树的树枝制成的,那曾是洛基送给他的,他为此没少和地下的侏儒扯皮耍赖。可这把长|枪最终却洞穿了他的心口。 维希佩尔睁开眼,银色的长发在魂域中散开,染血的银色绸衣在乱流中翻飞。 那像是神殿中万军之王的神明降世时的一幕。 他看见了青铜马车上的少年。 但冈格尼尔却已经无法收回,在少年的呼喊中长|枪裹挟着光华流动的如恩文字,洞穿了芬里厄的心脏。 烟尘俱静。 日与月的乱流消散,芬里厄手中的寒月斩刀和曜日之刃皆在风中湮灭。 皇轩烬接住了落下的芬里厄,他的胸口像是一朵荼蘼盛开的花。 芬里厄笑了,构成他右臂的烈焰慢慢熄灭,他又没有胳膊了。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自由,只不过到最后你和我都忘记了。 你死后我吞掉了你受刑后的记忆,那段记忆太苦了,我不想你记得,于是我吞掉了它。可结果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忘记了,连同那个诺言。没有人能够同时拥有两个人的记忆。 可答应过,就得做到。 拼尽一切。 芬里厄看着少年,他扯下了头发上红色的布条,然后用仅剩的左手系在少年的手腕上。 ——还给你了。 无数的画面从皇轩烬的面前闪过,他被诸神判下了刑罚,他走在那条熔金炭火铺成的路上,然后坠入深渊。 但他归来了,他唤醒了世上所有的古兽,他血洗了阿斯加德。 皇轩烬放下了怀里已经闭上了眼的芬里厄,在漫天的红绸中缓缓站了起来。 “百万妖兽,听于我。” “十方阵法,听于我。” “漫天诸神,听于我!” 他站在明堂内,挥手下达着一项一项的命令。他流着皇血,人神兽共居于此的皇血。 鲜血从他的下令的指尖散入红绸上的迎神词中,散入山壁上蚀刻而成的咒印中。那些咒印被鲜血镀染,而后悬于空中。 风起云涌,皇轩烬抬起眼看着维希佩尔。 “哥哥,我回来了……” 维希佩尔想要再次散开魂域,但当他的魂力散出却只引起了阵阵熔金色的嗡鸣声。 他魂域被皇轩烬压制住了,在这明堂之轩中,那个少年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犯了一个错,当那个少年醒来,没有谁能够再将他绞杀。 百万的悬铃在少年的命阵中骤响,明堂中央的铜铎震动着,在远古的祭祀中,那意味着所祭之神已至。 神仆当安置好从天云中而来的马车,巫者当奉上备好的桂酒,众人当疏缓节而安歌。 皇轩烬伸出双手,青铜鹿灯被熔铸成两把锋利的短刃落入他的手中。 维希佩尔想起来那个少年刚到西陆的时候用的也是两把匕首,比起剑,那个还叫子尘的少年用起匕首来才更是一把好手。 “哥哥,如果我离开这里,从此我们便只能在战场上再见了对吗?”他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眼底浮现出猩红的战纹。 维希佩尔收回了冈格尼尔。 “回去,完成这个仪式。”维希佩尔看着他,“只要你现在回去,一切还可以挽回。” “但我不想挽回。”他突然如虎豹般跃起,维希佩尔瞬间后撤,可皇轩烬却已经落在了他的□□之上。 锋利的匕首擦着维希佩尔的脖颈而过,留下了一丝猩红的痕迹。 皇轩烬落身在了维希佩尔身后,他吹起袖中的骨魂笛,百万妖兽的魂魄现于明堂之轩的上空。 维希佩尔转过身想要制住他,可少年却先他一步扔开骨魂笛,抽出了双刃,双刃穿过维希佩尔左右两臂的骨缝中,将他死死钉入了首山之铜浇筑而成的山壁上。 皇轩烬抬手接过落下的骨魂笛。鲜血从维希佩尔双臂上的伤口处流淌而出。 少年轻笑着,将另一支铜灯熔铸成了锋利的匕首。匕首在他离他手心三寸的距离上高速转动着。他将匕首对准了维希佩尔的心口,刚熔铸好的匕首刀刃手上仍旧泛着熔融般的红色。 转动的匕首像是一条渴望鲜血的小蛇吐着信子。 “哥哥,你不该替我做决定的。”他说。 他猛然握住了匕首,然后向着维希佩尔的腿上刺去,他黑色的眼看着维希佩尔。 “从今往后,再见即生死之事。” 他松开了沾血的匕首,转身向着山路离去,他吹响了青铜错骨的骨魂笛。 风中的妖兽化形跟随于他,他吹笛向着山外而行,像是个放牧牛羊的牧人。 第225章 走马 Chapter83走马 我走马观花, 世上万景,风月无边。 01 灰色的烟尘漫过皇轩烬的眼底。 他睁开眼,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在哪了,他只记得当他走出明堂之轩后, 失去了维希佩尔布下的阵法的压制,他在众人面前化为了狰狞的乌特加德。接下来的事情他就记不住了。 如今他怕是在东煌也混不下去了。 他蹲了起来,思索着自己以后的道路, 他叹了口气,想转个身换个方向思考就突然看见了端坐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 已经被砍掉了头颅的刑天,或者说朱镇明盘腿守在他面前,怀里仍旧捧着那顶梅花盔。 他被吓得向后倒了过去, “你……你干嘛……” “回家……” 从朱镇明的腹腔中传出了这句有些缥缈的话,像是个傻子的自言自语。 皇轩烬上下打量着朱镇明, “你还真是越来越像刑天了。” 他简直想要扒开朱镇明的胸甲, 看看他的肚子上是不是长着嘴。 “去去去,回什么家,我现在要忙着跑路了。”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咱俩呢就现在,就地分别。我现在处境不怎么地,不连累你。你看上去情况也不太好,你也别拖累我。咱们俩就个走个的独木桥, 别挤在一个上边。”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准备趁早离开此地赶快逃命。毕竟他可是已经和维希佩尔了撂下了再见即生死的狠话, 就算维希佩尔不杀他,他自己犯怂了也挺没面子的。 他暂时没有什么把世界推入毁灭的这个想法,他就想找个偏远的渔村,隐居度日,这样就算太阳掉了下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他刚走,朱镇明就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 “你现在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他回头看着朱镇明,“我说——就此分别!” 但朱镇明还是抱着头盔跟在他身后,他要是有头的话估计会委屈地低着头,和个挨训的傻子一样。 皇轩烬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向前走也不管他。 走了一会他回头看着朱镇明,“你家哪的来着。” “回家……”朱镇明像是只会这一句话了一样。 皇轩烬皱眉,也不指望朱镇明能想起来自己家在哪了,“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好像是在鹑尾河一带。也行,把你送到那,我就在鹑尾河打打渔。” “走吧,走吧。”他回头把梅花盔按在朱镇明头上,“别吓着别人。” 也好吧,好歹有了个想去的地方。 这个男人当过了英雄,如今该送他回家了。 他低头系紧了手腕上有些松开的红色布条。 如今正是秋初时节,一路上他们两个都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没事停下来摘摘果子,抓两只兔子勉强果腹。有的时候皇轩烬也会在路边的面摊茶馆歇歇脚,周围的人用怪异地目光看着朱镇明,他就苦笑着说,朱镇明在军营里为了救火烧伤了身子,还烧傻了脑袋。百夫长看他可怜,让他送朱镇明回家。 这番说辞骗的面摊大妈直抹眼泪,给他们的面里还多加了个蛋。 风吹过面摊旁的槐树树叶,听着有点萧索。皇轩烬咬着碗里没煮好糖心了的蛋。 周围几个军官小声议论着,他们说自那个皇轩将军离奇失踪以后,福王联合群臣将南河帝软禁了起来,这东煌怕是要乱了。 “本来还以为那个皇轩家的少爷能烧上个三把火,现在看也是个无能之辈!” “可不敢说,听说啊,那个皇轩将军在华阴之地杀了好多人呢。”旁边的人扯着另一个人的袖子小声说着。 “他们说那皇轩将军怕不是个疯子!” 皇轩烬咬着蛋没忍住笑了去起来,他是个疯子,他好像想起来了他在华阴之地化为古兽后听见万千古兽的哀鸣。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王,你归来了……救救我们。” 他不敢去细想这一切,他怕想多了,他就真的疯了。 “最近多灾啊,华阴的瘟疫没有好,楚地又开始闹旱灾。”军官开始叹着气说:“这偌大的东煌,连个好地方都要没有喽。” “可不是,就从上个月起,哪哪都招灾。” 皇轩烬夹着鸡蛋的手顿了顿,他是上个月离开华阴的。 或许这就是他给世间带来毁灭的方式,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他醒过来,这世上便是灾祸横行。 但他随即又安慰着自己,或许都是凑巧呢,就算他再怎么糟践自己,也不能这些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大娘,付钱!” 枝影横斜的树林,皇轩烬和朱镇明一前一后地走着,好几天没睡上个好觉,皇轩烬耷着眼,没太有精神地打着哈气。 “树上君子吗?”他突然笑了一下,用指尖捻着手里的石子。 来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扯下了脸上的面罩,居然是断竹。他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看见皇轩烬之后,他就把肩上的人放了下来。居然是昏过去的龙承琀。 “您,这是?”皇轩烬皱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断竹。 “福王软禁了南河帝,我与琅嬛阁的兄弟设计将南河帝带了出来。南河帝让我们带他来找你,还给了我们一个珠子,让我们跟着珠子来找你。”断竹说。 “不过,看来南河帝不是很受得住这路途颠簸啊。”皇轩烬看着昏倒的龙承琀说。 断竹也有些无奈地看着龙承琀,“情急之下,迫不得已。如今能保全南河帝的性命已是实属不易。”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皇轩烬问。 “还望皇轩将军能照料陛下。”断竹将南河帝放在地上,然后向着皇轩烬行武跪礼。男人眉眼坚毅,一看就是甚少求人之人。 “不是!你们把我当什么!”皇轩烬皱着眉看着断竹,“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自己就在逃命吗!何况把南河帝弄成现在这个状况的本来就是我,你们还敢相信我!” “琅嬛阁只忠于帝王,不涉帝位之争。如今南河帝还是东煌的圣上,我们所做一切不过求保全南河帝的性命。再过两天福王就将即位,那时我们自当忠于福王。” “我明白了。”皇轩烬点了点头,“等过两天,或许你们就变成追杀龙承琀的人了,对吧。” 断竹点头。 “可我如今,自身难保。”皇轩烬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但南河帝只相信你,他说你是他的皇轩。”断竹看着皇轩烬说。 皇轩烬愣了愣,随即又笑:“我骗他的。” “人我们已经带到,无论你是否要把他留在身边我都必须要回去复命了。你杀了他也好,把他扔在荒郊野岭也随你意。” 断竹走了,皇轩烬蹲在地上看着混过去的龙承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像个老好人了,怎么一个两个都逮着他欺负。 他抬头撩起眼看着身旁呆呆的朱镇明,“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把他背起来吧。也算再全了你一个忠臣之名。”他站了起来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从此地想要去鸠尾河山路崎岖,但若是随漕运之船顺着运河而下不过数日。 皇轩烬在邢阳港口找了艘漕运之船,管事的人看龙承琀和朱镇明都像是有点力气的,虽然看着不怎么聪明,不过也就留他们在船上做事了。 他拱着手巧笑道,“多谢大人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就个招工的。去吧去吧。”管事的人挥了挥手,“你看上没什么力气,去厨房帮工吧,是个好差事,有几位富商随船而行,说是要见见鸠尾河风光,你去小心伺候着。” “哦,船上还有几个色目人,听说是从亚瑟帝国来的,你可千万别好奇去多瞧,给人得罪了。”管事的人仔细吩咐着。 皇轩烬连忙点头,“多谢照顾小的了。” 晚间船上行夜宴,厨师耍着蓑衣刀法切着一条黄瓜,皇轩烬候在厨师旁边,抓了一把没炒过的花生。 “听说那几个色目人搭船是要来找人。”几个负责端菜的小厮低声嘀咕着。 “来这里找什么人啊,让他们去鸠尾河里捞算了。” “该上菜了!”厨师把蓑衣的黄瓜摆在烤乳猪旁边,把盘子递给皇轩烬,“第一天来的吧,可要小心伺候着!惹怒了船主可不是什么容易过去的事情。” 皇轩烬连忙点头。 船主名叫沈三石,近几年来因为和西陆的生意发了不少财,与不少西陆的商人都走得颇近。 皇轩烬捧着那盘烤乳猪低眉顺目地去上菜,他记得这艘船就是虞渊城主在花灯节上游湖的船,居然还真有人买了回来。这艘船的内部是日夜燃烧着夸父血的祝融炉,如今只能按照最低功率在内河中航行,还真是如同沉香烧炭。 空气中是柳木香的气息,河上空气潮湿,柳木香性干,与潮湿的雾气混在一起倒是十分相宜。 他撩起了帘子,抬头就看到了坐在侧座上的男人。 他笑了笑,动作僵硬地放下了帘子。 这……才说过再见即生死就见面,不太好吧。 他撞上了旁边的柜子,花瓶中的水洒了他一身,然后他连忙拉住一个刚送完菜的小厮,“大哥,我这衣服湿了,不好见客,您帮我送一下吧。” 小厮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一眼,但最终还是帮他送了上去菜。 “衣服湿了就赶紧回去吧,江上天冷,生了病可不是好受的。”小厮送完菜半是嫌弃半是关切地说。 “我再看看,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么吃晚饭的,我见识见识。”皇轩烬说。 他扯过雾绡纱的帘子偷偷往里面看着,旁边的小厮拽了拽他,“别这么没出息。” 他连忙回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里面瞅着,维希佩尔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但仍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唐德在他身边和主座上的沈三石寒暄着,看打扮像是西陆的商人般。 沈三石一身青衣,不着丝绸重锦,不像是富商,倒像是个风流的雅士。 有舞女在堂中跳着舞,皇轩烬偏过头瞅了瞅,当中有个女孩像是不熟悉动作一样总是比其他人慢上一个拍子。 沈三石突然拍了下案,“跳成这个样子,也敢出来见客吗?” “完了,兰姑又要挨骂了。”小厮在他旁边说着。 皇轩烬回头看着小厮,小厮继续跟他说道:“那个兰姑是个罪臣之女,被卖为官妓后被老爷买了下来。老爷让人教她绿腰,她总是不肯学,说什么靡靡之乐,辱没世家。” 其余的舞女都退下了,只剩下了兰姑跪在了大堂上,女孩的脸干净清秀,却偏偏生了一双挑眉,看上去有几分倔强,不讨人喜欢。 “一个绿腰,就学不会吗?”沈三石揪着案上的葡萄。 “绿腰之舞,非为雅舞。”兰姑拧着头回道。 “雅舞,什么算雅舞,我看你啊,是被你那个罪臣的爹爹教傻了。”沈三石嗤笑了一声。 兰姑低着头不肯回答。 “你说你不学绿腰舞,那我留你何用。”沈三石凝眉看着兰姑。 “我会羽舞。”女孩突然抬着头看着沈三石,目光执拗。 羽舞是东煌“六雅舞”之一,只有官宦之家的子女才能习之,但六雅舞动作颇难,曲词深奥,能习会的少之又少。 据传当年勾陈女帝还是皇女时曾于明堂亲行羽舞之祭,皇轩九阴执剑守于前。 红绸漫天的明堂内,女孩白衣执羽。祭后三年,国内风调雨顺,社稷安稳。 但自流火之乱后,东煌不重文舞之祭,加之六雅舞实在难舞,会六雅舞之人越发少了起来。 “那便为羽舞。”沈三石从花瓶中揪过一根白色的鹤羽扔了过去。 “这……乐坊之中也无人会弹羽舞之乐啊。”一旁的管家连忙说。 “我会。”沈三石却说,“羽舞之乐为清乐,我当击碗以和。” 他抽出两根白玉筷握在手中,调侃般看着兰姑,“只是不知,你能否跟得上。” “我自幼学羽舞,你便是以指击节我也跳的来!”女孩捧起了被扔在她面前的白色鹤羽。 唐德在一旁自顾自地饮酒,若是平时他还会颇有心思地说上几句,看上一出好戏。可如今维希佩尔受了重伤,他能分出来精力和沈三石寒暄便已经令他心力劳累。 他看着身边的维希佩尔,维希佩尔仍旧在闭目养神,但他知道这几天维希佩尔一直在放出那些乌鸦搜寻着皇轩烬的踪迹。 沈三石轻笑着敲下了冰裂纹的青碗。 女孩和着击碗之声跳了起来,她本算不得太漂亮,可当她执羽而舞却像是白雾山上的神女,端肃而美。 皇轩烬当然也学过六雅舞,但是皇轩家向来不重这个。和许多贵族相比,皇轩家更像是一个传承了八百年的暴发户。皇轩家言则开国公如何如何,可开国公底子上就是个打鱼的。他八十万铁骑纵横山河,可据传他最爱的披风花团锦簇,颇像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翁。 女孩还在舞,可她的舞姿却越来越吃力,她像是忽然从云端起舞的白鹤变成了学步的鸭子。但她仍旧执拗地舞着,女孩本就唇色极淡的下唇被咬的发青。 皇轩烬听着沈三石的击碗声,明白了为什么。羽舞有九节,只有世族大家的子嗣能习最后一节——荆棘白羽歌。女孩的家世显然没有让她学过这最后一节羽舞的资本。 而如今沈三石所奏就是羽舞的最后一节。 皇轩烬笑了笑,不想再看下去了,他是看惯了酒寻祭上的巫者的羽舞之祭的。如今看着女孩的舞姿就像是看多了书圣墨宝的人突然去看初学者的练笔之作一样。 他放下了帘子,想着身上的衣服被打湿了是该去换一件的。 可他却又突然觉得那个女孩的眼和另一个女孩很像,那个叫辛夷的女孩。 辛夷也曾是罪臣之女,本也该罚入舞坊之中,可女人碰见了她,说她儿子房里缺个漂亮的女孩。 辛夷懂瓷器,识金文,就算是金陵最好的当铺先生也比不上她。但皇轩家的仆人都不太喜欢她,只有皇轩烬会在一些小事上护着她,辛夷的父亲本是主管祭祀之事的祭酒,他把女孩宠得骄纵又蛮横。 辛夷仗着皇轩烬护着她没少惹是生非,但其实他也没有对女孩怎么上心,他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挺偏袒的。 他本想着等他去了寺里就把辛夷送走的,省的让她白白在梧桐栖里等着。 可有一天辛夷却突然让他带她去外面,女孩还小,在皇轩家是不许独自外出的。 辛夷带他去了冷香山,那是片普通百姓葬身的墓地。辛夷让他留在了马车上,他拉起了帘子看着外面哭号的人,觉得女孩确实有些出格了。 可她最终停在了一座坟前,坟前被人刨出了五道土台阶。台阶很丑,估计是辛夷自己刨的。 五阶之葬,为大夫墓。 那是她父亲的墓,她踩在土台阶上,认认真真地行着繁琐的祀礼。旁边的墓都是些寻常百姓的墓,来祭拜的人也就是行个跪礼,接连磕着头,再哭个两声。 可辛夷却自顾自地击掌叩拜,表情严肃像是祭酒的大夫,其他人皆侧目看着女孩,觉得女孩莫不是失心疯了。 看够了女孩他们又回去哭号,但女孩始终没有哭,她安安静静地行着那套繁琐的祀礼。 皇轩烬趴在车窗上看着女孩,那是皇轩烬第一次觉得那套繁琐的礼节是有什么用的。有的时候人是很无力的,朝生暮死,随水而逝。像是风中的柳絮,吹散了也就吹散了。 于是人需要做点什么来告诉自己他们曾活过,也告诉自己其他人也曾活过。 女孩所行的祀礼对其他人来说都早已没有任何的意义,可对于她,这一切很重要。 于是他走下了马车,跟在女孩身后,亦复行之。 周围的人不敢再言语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同样行着祀礼的少年是个贵胄公子。 击掌以哀,少年身上的大袖垂地。 回去后的那个月夜,辛夷突然说她要跳舞,她在月下拿着一根她从祭品里拔下来的灰突突的雉羽跳起了端肃的羽舞。 她说她的父亲没有做错,他们不该忘记祭祀昭穆公的,他只是替他们摆上了昭穆公的灵位。 他想告诉女孩,不是他们忘记了,是他们想要所有人忘记昭穆公。 但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亮亮的,执拗地像是填海的精卫。 他又看见了这双眼,在一个不肯跳绿腰的女孩身上。 兰姑彻底慌了,她没学过羽舞的第九节 ,她只能靠着不多几次祭祀上她看过的巫人之舞跳着荆棘白羽歌。 歌中一生不染尘埃的白鸟被众鸟污蔑,于是它为证清白,自尽于荆棘林中。 小厮正端着一盘烤乳鸽想要过去上菜,皇轩烬却突然从盘子上拿起了用作装饰的雀羽。 “你干嘛!”小厮连忙喊着。 兰姑听着沈三石的击碗声,想着下一个动作究竟是折腰还是倾身,她犹豫着选了折腰然而因为走神,她突然向后倒去像是要硬生生翻折在地一样。 她差点惊呼出来。 但有人接住了她,执雀羽的少年倾身而扶,他像是春日游街的少年郎般,扶过了女孩后随即收手,笑看着女孩,然后如女孩刚才的动作般折腰而舞。倒像是女孩刚才的跌倒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样。 皇轩烬忽然又倾身在女孩耳边,然后躲身而去。兰姑疑心他刚才是不是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但她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 众人皆抬头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宴会上的少年。 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皇轩烬,手臂处的鲜血染红了银色的绸衣。 皇轩烬也看着他,他在眼前翻转着手中的雀羽轻笑着看着维希佩尔,然后轻轻扬了下头便转身而过去应和着女孩的舞。 如果说刚才的女孩像是云中之鹤,少年便像是五采其羽的凰鸟,他眉目骄矜而又艳丽。 最后一节女孩的动作变得笨拙了起来,可少年却只是应和着她,他宽容着女孩所有的失误和不解。女孩辗转他便挽留,女孩侧目她便回望。 连百鸟之王的凰鸟都已然愿为女孩作陪,还有谁再敢挑剔。 沈三石手中的青玉筷落下了荆棘白羽歌的最后一唱。 白鸟自尽于荆棘林中,凰鸟徘徊林中,哀鸣彻天地。 女孩白衣折腰,皇轩烬伸手像是想要再次扶住她但随即又收回了手。女孩没有倒下,她像是濒死的白鸟一样定格在荆棘白羽歌的最后。 第226章 走马 3 “公子跳的可是皇舞?”沈三石放下了手中的青玉筷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晚宴上的执羽少年。 皇舞乃是比羽舞还要肃穆庄严的舞。 “我随便跳的。”皇轩烬倾身向沈三石行了一揖, 脸上带着点不以为意的笑,“可若是执白羽而舞是谓羽舞, 执五采羽是谓皇舞。那我跳的的确是皇舞。” “我以为公子是懂雅礼之人。”沈三石敛起了笑看着他。 “所谓礼,不过是这条路上你要磕多少的头, 不过是你要有多少次的恭卑跪拜。”皇轩烬却还是笑着。 “所谓皇舞,最开始也不过就是尧舜时的众人聚在一次,看着身边有漂亮的羽毛就拿了起来, 然后他们开心,也就跳了一场舞。”少年摊袖,像是在那个百草芳菲的时代起舞的羽冠人。 “公子倒是颇有当年皇轩且尘醉酒接云亭的风范。”沈三石再次笑了。 当年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穿行在绯衣的重官之中,他饮酒丹桂宴上, 与江湖而来的乞丐同饮酒。 那就是皇轩家的少年郎,他们识过最庄严的礼节, 他们行过最肃穆的祭祀。可若是那些礼有一点挡在他他们面前, 他们不介意如抽刀斩破白玉尊般,斩破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繁礼。 “我终究是我,与皇轩家何干。”少年却又嗤笑了起来, “在下金陵李烬。” “金陵李家?倒是未曾听闻金陵有哪户姓李的大户,不过也是,皇轩家盛名之下,其他贵胄子弟也被掩了风采。”沈三石挥手示意管家, “为李公子设座。” 皇轩烬却愣了愣,然后抬头说:“当年于金陵年少时也曾有薄幸名,众人唤我一声烬公子, 先生也可念之。” “好,那便为烬公子设座。” 他转过身,船穹上的仰莲千灯幢幢,维希佩尔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幽深不可见。 名唤做兰姑的舞女躬身而退,白色舞袖漫过他眼底,他倾身回礼,风吹过,满堂灯光为之一低,灯火摇曳的余光中维希佩尔缓缓向他举杯,眼如青空。 晚宴的后半截是靡靡的艳曲,本来兰姑在这种地方跳羽舞就是太过没有眼色,晚宴上的都是些富商巨贾,有几个真正看过羽舞? 管家可能看出了其他人的不满,忙令乐坊的乐伎奏起了坊中传唱颇多的几曲艳词。女人们身上的月露浓般的彩纱裹着一层腰肢上的薄汗,宴会上的众人也醉了起来,仰莲灯被海风吹起,光影坠坠中他们都忘记了刚才的什么羽舞,什么执羽的少年。 皇轩烬站了起了走出了主厅,靠在栏板上,馥郁的脂粉气裹着整艘船,他嗅着微咸的海风,用指节敲着那几曲艳词的拍子。 倒是挺好听的。他也喜欢。 他的指尖还点在微微起刺的木板上就突然被身后的人按在了身后角落里的木板上。 一墙之隔就是人来人往的走廊。 维希佩尔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着,像极其隐忍着什么。 他按着皇轩烬的下半张脸,手腕抵在他的脖颈上,像是饿极的虎豹按着一只傻狍子。 皇轩烬却是没皮没脸地笑着,“殿下手臂上有伤,还是别这么用力为好。” 他把手放在了维希佩尔的手上,像是要拽下维希佩尔的手但没用力。 “跟我回去。”维希佩尔死死地看着他。 皇轩烬却抬起了手将维希佩尔纠缠着脖颈间的银色长发拨了过去,“殿下,我已成魔。” “你我之间,只有生死,再无其他。”他轻笑着看着维希佩尔。 “不过这里不好,闹起来船要翻。”他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太开心,“子时这艘船会在墨阳码头上停靠,我在甲板上等你。” 说完他拽了了维希佩尔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去。 主厅中金粉洒落,穿着轻薄舞衣的女人依靠在醉倒的男人们身侧,周围尽是调笑声,靡靡之乐声…… 皇轩烬坐回到了座位上,宴上有春饼,有上好的鸭肉,是从鸭骨架上小心剔下来的。他痴痴地笑着,揪过面前花瓶里的牡丹花瓣扔在春饼上,然后抹上果木酱。 一口牡丹,一口春饼。 旁边地人抬起手笑着看他,说他肯定是醉了,自己却笑了两声先醉倒躺了下去,然后扑腾着喊着我没醉。 皇轩烬仍旧是痴笑,看着满座欢好金箔香脂,将手中胭脂色的牡丹喂到嘴里。 他的指上沾着桂花色的酱汁,他弯着右腿,将右手撑在腿上。然后像是醉倒般把头枕在膝上。 “江南好诶,莲叶何田田……” 他低声哼着一曲江南小调。 牡丹花苦,春风色浓。 今宵醉倒,不知去处…… 他遥遥向着酒宴对面冰霜般的男人举杯。 4 还有两刻就到子时,维希佩尔握着手中微凉的秘色冰裂纹酒杯。 船板上形单影只地站着个孤影,身上披着件花团锦簇的杏色披风。他记得皇轩烬刚才离开酒宴时就随手扯了一件杏色的披风,也是这般花团锦簇。 他盯着那个随意裹着披风的身影,唤出了周身的乌鸦,但那些乌鸦刚刚飞至夹板就被更肃杀的气息杀了回来。 他也只好收回了鸦群,等着子时。 船停靠了,卸货的事情有管家和小厮们去处理,宴上的众人仍旧不知今夕何夕地醉着。 维希佩尔穿过了醉倒的男女,走到了甲板上。 听到有人过来,甲板上披着披风的人欣喜地回身,“烬公子,你回来了?” 维希佩尔看着面前一脸错愕的兰姑,“怎么是你?” 夜风寒冷的运河上,皇轩烬嘿咻嘿咻地划着一艘小破船。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光顾着傻乐,也划下船行不行。”他看看着对面两个身材魁梧的傻子埋怨道。 朱镇明捧着盔甲不做声,龙承琀嘿嘿地笑着。 他顺流划着船倒是也不太累。 艇舟之下的夜河像是研好的大片徽墨。 两岸灯火渐盛,熔金星点般的灯光缓缓流入河中,像是那场夜宴中的金粉漫天落下。 河中有莲花飘过,皇轩烬握着船桨的手微停。 他看向两岸的妆楼酒肆,满城的红袖像是都堆在了这岸上。楼坊中隐隐有鼓声传来。 “殿下是想送我一片金陵景吗?”他朗声说。 他闭目后再睁眼。 恍然之间,妆楼酒肆皆在灯火中灰飞烟灭。 船下的运河明亮如白昼之镜。 而他们便行于一片光耀万里中,运河的界限与岸已然不见,他们如同置身于无边际的白昼之海中。 光华流转的莲花在镜面般的河水上流动着。 维希佩尔落在了他们的面前,足尖点在白昼之镜的水面上,身上银色的绸衣散开。 皇轩烬虚握着手中的船桨,然后把头拄在船桨上,笑看着维希佩尔。龙承琀呆愣愣地不敢说话,朱镇明捧着手里的梅花盔。 “这是殿下的魂域?” “是。” “那看来我就是想逃也没地方逃了。”皇轩烬放下了手中的桨,拿起旁边的行李,从里面拿出一张胡饼递给龙承琀,“先吃着吧,得一会呢。” 然后他拿起了另一张春饼,拄着膝盖看维希佩尔,“殿下的魂域中可有上好的鸭肉?刚才可惜,没吃够。” “没有。”维希佩尔说。 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还真是可惜了。” 他咬着手中的胡饼。 “维希佩尔,我也想过救这东煌,救这天下。可到最后我是那个要毁去一切的人。可我觉得很累,杀人很累,毁了别人也很累。我现在就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打渔,自己个过两天安生日子。” “你过不了。”维希佩尔抽出了那把磔刃,在明晃晃的天光里那把刀的光发白到刺目,“从你醒来的那一天,这个世界就在慢慢崩塌。” “我明白了。”皇轩烬笑了,“我是世界树等着的最后一道主菜,我没烹好,菜不上桌。我烹得入味了,也就该……上菜了。于是降娄郡有疫、鹑火郡洪涝、连从不缺水的东野岸都大旱了。” “所以你来杀我。”少年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来守住你最后的公义。” 维希佩尔让没有说话。 皇轩烬接着往下说:“是对的。无论把我放在称上怎么称都重不过尘世三千。殿下您为了让我活,已经把你心中的公义捅死了七八百回,可连这个世界都毁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我怎么样都是必死的那一个,不如现在就抽剑斩断九连环,全了殿下最后的公义,趁殿下的公义还没死透,救活过来,说不定还能医上一医!” “你不该离开的。”维希佩尔横刀身前,“我为你做了很多,你应该待在那里,等一切结束。” “您所做的,有多少。”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诱耶梦加得从前年的梦中醒来?然后把百万人投入战场让他们死?” “人类总是会死的。”维希佩尔说:“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死。” “我也一样。”皇轩烬说:“我也是为了死,我和他们一样,但我们也为了晚点死,为了死的值。” “没几人死的值。”维希佩尔说。 “朱镇明也是殿下唤醒的?”他继续问。 “是,神骸兽血我皆已有人选,可人魂不好找,第二次黄昏之役后我找到了朱镇明的尸体,唤醒了他,把他囚禁在了亚瑟的军部机关。”维希佩尔说。 “殿下还真是用计深远。” “你想听,我可以一件一件说与你。”维希佩尔看着船上痴笑着的少年说。 皇轩烬捏着手中的胡饼,痴痴地笑着,像是他刚才于宴上生嚼牡丹般。 “不必,与我无关。”他拍了拍织锦衣上胡饼的碎屑,从船上站了起来,一叶扁舟在白昼之镜的河面上微晃,泛起一圈银色的涟漪。 他吹响了青铜错骨的笛子,两岸生出了灯火,只是这灯火还不稳,在笛声中明灭着。 笛声突变,灯火乍明,少年身上暗红色的提花织锦被风吹起。 一切又回到了刚才的妆楼酒肆灯火繁盛,船行河上,水如墨。 百兽踏笛声而来,英招刍吾,象罔鹿蜀…… 它们猛然向着维希佩尔扑了过去,维希佩尔抽出百磔之刀,斩破那些野兽的魂魄。 毕方鸟见,天下讹火。 单足的巨鸟于墨水般的河水上陡生,火焰四起像是要将河水烧尽。 维希佩尔挥刀斩开面前的火幕,魂域之中生出茫茫的冰雾。他抬起手挥开那些火与雾的结界。于是烟尘落在了运河之上。 冰块与火石落在河中,像是北境中那条永远流动着火的不冻河。 空荡荡的船在河水中晃荡着,船上只剩下了吃到一半的胡饼和船桨。 远处的岸边,皇轩烬拉着一身沉重铠甲的朱镇明,把他拉上岸,然后看着周围的树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应该要到你家了。” “天要亡,地要荒,老子逃命忙……” 他摇头晃脑地按着一旁龙承琀的胸口,让龙承琀吐出水来。 5 三个人沿着河走了半个月,龙承琀只知道跟着皇轩烬,一路上大抵都是荒野树林,到最后渐渐有了炊烟。 是个叫莫劳的县城,皇轩烬领着他们两个在巷口的面摊上吃了碗馄饨,朱镇明其实也不需要吃东西的,但是皇轩烬还是给他点了一碗。朱镇明坐在柳木长椅上捧着那碗馄饨,不说话也不动作,店家一脸稀奇地看着他。 皇轩烬倒是吃得颇为洒脱,淡定自如地让店家添香菜,添葱花。 吃完了馄饨,皇轩烬摸了摸嘴,“店家,知道城里有个叫朱五爷的人吗?听说他儿子还是个什么将军。” “看见那了吗?”店家仰头指了指一处高宅深院,是苏氏的宅子,门内有照壁,不过照壁上没画着什么牡丹芙蓉,绘着降龙伏虎,看上去挺镇宅的。 “挺气派啊。”皇轩烬看了看朱镇明。 “那是朱五爷原来的宅子。”店家用抹布擦了擦桌子说:“自从他儿子死了之后,他就被赶了出了。其他人都说他儿子叛了国,害死了十多万人。和那个皇轩家的少主一起,作了妖术,弄得北境民不聊生。” “那他……” “但他非说什么他儿子会回来找他,在旁边自己搭了草屋,非赖着不走。占了他宅子的大户找人打了他几顿,说他儿子要来找他自会在梦里来找他,但他就是不走。后来那大户也就随他去了。” 皇轩烬看着身边的朱镇明,朱镇明仍旧捧着那碗馄饨。 他给店家付了钱,朱镇明站在巷口,看着那间草屋,一直站到夜暮。 暮色里,身着铠甲的身影在离草屋百尺的地方跪下,磕了三个长头,然后化为了灰土。 “他死了吗?”龙承琀问他。 “是。”皇轩烬摸着手上从店家那里讹过来的瓜子,“可很多时候,死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第227章 走马 6 那间草房有了响动。 店家过来说:“那老头每天夜里要绕着这四坊走一圈, 说他儿子会回来。也是个痴人啊。” 他往皇轩烬碗里添了点茶水,四顾着觉得少了个人, 但也没多想。 “老头每晚还会在屋门外面挂一盏长明灯,不吃饭也要买灯油, 说是要给他儿子引路。他儿子见了灯,就能回来了。”店家说:“夜里老头还会没事出来看一眼灯灭没有,要是早上起来要是看着灯灭了第二天就整宿都不睡守着灯。周围邻里晚上起夜看着他灯灭了都会帮忙点上, 怕他这么熬,熬坏了那把老骨头。” “想不想睡个好觉。”皇轩烬扔掉手中的瓜子片,扑棱了两下手上的碎屑转过头问龙承琀。 “想。”龙承琀乖乖地点头,他们这几天基本都睡在树林里。朱镇明还好, 活着的时候就常年在行伍之中,龙承琀可是从来没受过这种罪。 “过去, 躺在那巷口上, 我不叫你起来,你不准给我睁眼睛!”皇轩烬对他说。 龙承琀乖乖地点头,然后一头撞在柱子上, 晃晃悠悠地转到了皇轩烬指着的地方扑地一下倒了下去。 “我又没让你撞柱子。”皇轩烬皱着眉一脸无奈地看着龙承琀。 草房里传来门板被抬起的声音,皇轩烬连忙跑到了龙承琀身边,大哭着,“弟弟, 弟弟!你醒醒啊!弟弟,弟弟!” “都怪我,把钱弄丢了, 连个住旅店的钱都没有!” 披着破裘衣的大爷刚推开门就看见了这人间悲惨,令人心酸的一幕,然后直接转过了头,在门上挂了一盏灯,添满了灯油后看也不看他们就走了过去。眯着眼,背着手,腰上别着个烟袋,像是只骄傲的老鸭子。 皇轩烬看着朱五爷的背影…… 就不能有一点同情心的吗? “起来吧。”他推了推龙承琀,结果龙承琀歪着头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 ……不会真撞晕过去了吧。 等朱五爷例行巡视完四坊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皇轩烬扶起了晕过去的龙承琀靠在土墙上。有些无聊地揪着黄泥墙里的草根。 “别祸害老子的墙。”朱五爷看都不看他们地说。 皇轩烬坐在墙边撩起眼看着老头。他的那双眼睛漂亮,但这么撩起眼睛看人的时候让人感觉阴惴惴的。 老头哆哆嗦嗦地开锁,显然手脚不太好了。 “大爷给碗水行吗?”皇轩烬问。 “旁边的茶馆里有。”朱五爷拽下了门上的铁链,推开了有些破旧的木门,走了进去,走了两步突然说,“你弟弟要是还没死,就拖进来吧。” 皇轩烬愣了愣,抬起头看着这个小县城上郁蓝色的夜暮,轻笑了一下,然后起身,拖着龙承琀的两臂。把龙承琀抱进屋里之后,皇轩烬看了看那间小破屋,就一张单板床,看来今晚也没得好睡了。 “做什么营生的。”朱五爷向油灯前够着身子,用油灯点燃了叼着的满是烟垢的瑁玳烟斗。 看得出来曾经那个烟斗也是个好东西,不过如今怕是给乞丐,乞丐都嫌脏。 “不便透露。”皇轩烬坐在地上歇着气。 “哦,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朱五爷吧嗒了两口烟斗,“可有家室啊。” “还没有。” “也是,看你那不着调的样子,看样子也没姑娘相中。” “笑话,我以前见过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我只是片叶不沾身而已。”皇轩烬坐在地上弯着膝盖仰头看着朱五爷。 “怎么,你见过不少漂亮姑娘。”朱五爷问。 “当然。” “哦,妓院里的龟公吧。”朱五爷说:“那地方漂亮姑娘是多。” “不是,大爷你看我这长相,我要是做龟公那还有花魁什么事啊。”皇轩烬连忙说。 朱五爷撩起眼皮觑了觑,单后低下眼继续吧嗒着烟袋,“也是。” “那可不。” “你是自己卖的。”朱五爷下了结论。 皇轩烬:“……” “我知道,外面叫你这种人小相公。”朱五爷捻着桌上掉下烟丝,然后装进烟斗里。 ……这可能有些误会。 “起来吧,外面有点我本来打算铺房顶的草,弄进来今晚咱们两个睡地上,让你弟弟睡床上吧。”老头猛吸了口烟斗,然后按灭了火,把烟斗别在腰上走出了屋门。 皇轩烬哼哧哼哧地搬着草,老头走到了门边,在门口望了很久,最后扣灭了门口的灯。 出来把牌子翻成打烊一面的店家看着老头熄灭了长明灯,有些不解,但随即被客人招呼了过去。 老头哆嗦着摇了摇头,走进了屋。 “晚上有雨,床头漏,给你弟弟拿个盆接着雨。”老头说。 7 这县城里倒是个好地方,近水。皇轩烬如愿以偿地过上了打渔的日子,早上起来就钓了一筐鱼。当然不是他自己钓的,他就坐在岸边上吹笛子,那些善水的妖兽便将鱼叼到了他筐里。 老头是个打更的,每天到了他值班的点就拿铜柝出去绕着南九街走上。 这天他值完勤回到家就看到皇轩烬蹲在屋顶上在屋顶铺着青瓦,朱五爷背着手眯起眼看他。 “小子有心啊。” “这屋子不错,没个好瓦可惜了。”皇轩烬拿着抹刀说:“这屋子用的木头可都是好木头。” “这房子用的木头都是我自己从山上砍下来的,自己挑的,就算是大户人家找木匠都未必找得到真么好的木头。”朱五爷颇为得意地说,觉得少年是个识货的。 老头这屋子用的是香梨木,香梨木生于鹑尾河两岸,与柳木混生。非是经验老道的木匠看不出来香梨木与柳木区别。但香梨木历久不腐,在南方的梅雨天气,别的木头返潮,触之生水,香梨木却不阴不湿,尤有香梨气息,遂名香梨木。 “你学过相木?”朱五爷问。 “倒没有,不过我看这木头和我以前住的屋子用的一样,估计是好木材。”皇轩烬坐在屋顶上说。 朱五爷咋么了两下嘴,觉得自己果然是对牛弹琴,“你们那妓院还挺讲究。” “说多少回了,我不是卖的。”皇轩烬气呼呼地说。 “你跟我说,你哥哥以前是做什么的。”朱五爷又歪过去头用逗小孩的语气对龙承琀说。 “……皇轩。”龙承琀一边玩着皇轩烬给他的拨浪鼓一边说。 皇轩烬铺砖的手一颤。 “你还知道皇轩家呢?”朱五爷背着手笑了笑:“不错不错,晚上我给你讲开国公破汜水好不好。” 皇轩烬低下头继续铺砖。 日光刺得他眼睛有点难受,他低头哼着一曲江南小调。 龙承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开国公……” “可惜了啊,世间再无开国公。”朱五爷摇了摇头,走进了屋内的阴影中。 铺完了屋顶上的砖,皇轩烬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外面路过的大娘看着他被吓了一跳,“谁家小子,也不知道小心着点。” “福王要登基了。”皇轩烬刚进屋准备洗下手就听见朱五爷说。 “换就换呗,和咱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皇轩烬拿着一方看不出颜色的布擦了擦手。 “听说那福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帝在的时候他就卖官鬻爵,结交私党。” “你还知道这些事情呢。”皇轩烬说:“卖就卖呗,我还是卖的呢。” “可他这回,不卖官了。”朱五爷在桌上磕了磕烟斗。 “好事啊。” “他要卖了西域,还有西关五城。”朱五爷说:“卖给那帮色目人。” “西关五城?” “对,据说除了福王外,誉王也有夺位的资本,誉王在南河帝不知所踪后联络了一帮大臣,结果还未商议完就被福王带着一队手执火铳的亲卫围剿了。福王以西关五城为许诺,换了西陆一位女王对他的支持,那位女王还给了他很多西路的武器军械。” “伊莎贝尔?” “我搞不懂那些色目人的名字。”朱五爷说。 皇轩烬愣了愣随即又笑,“阿爷你还是操心下明天吃什么吧,这不是没把鹑尾河卖了吗?鹑尾河还在我们就还有的吃” “你是娃小,不明白事大啊。”朱五爷说。 “事越大与你我越无关,”皇轩烬笑着说:“因为,你我都很小。” “你可知道当年西关五城是怎么守下来的。”朱五爷往烟斗里又添了一点烟丝,褐色的劣质烟丝碰到烟斗里的暗火慢慢卷起黑金色的边。 “五王之乱后大辰国势渐弱,国内各方分崩离析,刚即位的伏尾帝忙着安抚国内的各方势力,刚刚平息了朔北的起义军,又发生了惊动全国的铁锁案。诸人都只言铁锁案中那涉案三臣的鬼蜮伎俩,和皇轩离玉白衣渡江血衣归,可无人去讲西北五城。在铁锁案案发同时,西北五城被大食吞并。” “伏尾帝为解铁锁案已是身心疲惫,又兼其弟于西南举兵欲反,于是伏尾帝令已是身负重伤的皇轩离玉率兵前去镇压,那西北五城本便地处荒漠中,丢了也就丢了。” “后来朝政逐渐安稳了下来,却从西北有使来。” “有个玉门关的守兵突出了大食的重重包围,带着一封奏章呈给了伏尾帝。” 那封奏章根本不符规范,因为守城的军帅早已死了。但兵还在,还有不到千人的东煌兵守着西北五城。西北五城早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就在那飞地上守着东煌的国土。在大食的包围中他们送不出信,也得不到来自东煌的消息。 他们在等,等朝廷,等支援。 但没有,一直都没有。但他们还在守,他们在城头挂着东煌的星辰大旗。 他们血一遍遍染着那面星辰大旗。 于是他们派出了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由所剩东煌兵众还识得一点文字的百夫长写成了这副奏章。 五十人,杀了出来,只剩下了一人。 他带着这封奏章,来了长安。 胸口横亘着一条巨大的伤口。 他到了长安,递上了奏章,便死了。 伏尾帝接到这副奏章时,当着满朝文武泪满衣襟,他说,吾辈于此,当以血泪祭之。 但那时西南之乱尚未平息,他根本没有支援西北的兵力,于是伏尾帝只是哭了一番血泪。 后来皇轩离玉自尽而死,其子皇轩央月佐天河帝登位,在皇轩央月平息了一场又一场的叛乱后,可能是于某个夜里忽然想起幼时其父曾与他言有不到千人的东煌兵守着西北五城。于是他亲率着二十万亲兵铁骑用了三年收复了西北。 当背着信羽的传令官奔赴至玉门关城门时,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城头是不知谁缝的,根本只能对的上模糊样子的星辰大旗。 门内,满城白发兵。 所谓满城,不过五十人。 第228章 走马 8 “如今的东煌或许还有甘愿守城数十年的白发兵, 却再无一个能用三年打下西北五城的将军。”朱五爷在桌子上磕了磕烟斗里的灰。 “朱五爷是说这世上再无皇轩央月一般的人。”皇轩烬问。 “我是说现在的皇轩家少主是个窝囊废。”朱五爷突然厉声道。 皇轩烬拿着破旧茶杯的手突然颤了一下,随即又笑, “是,何止是窝囊, 他还叛国通敌,做起了三姓家奴。” 朱五爷却摇了摇头,“不, 他不会背叛东煌。我说的只是他窝囊,他若是想要护守东煌便该快刀斩乱丝,破开这朝中的一切。” “所有人都说他背叛的东煌,阿爷还信他?” “我不信他, 我信我儿子。”朱五爷叼着烟斗说。 “那场居庸关之战前,我儿镇明曾书信与我, 他说, 皇轩少主,虽为年少,天下雄主也。”朱五爷说:“天下的雄主是不会甘心当别人手下的叛徒的, 你可曾见凤凰与寒鸦争食?” “或许你儿子看错了,或许他只是只华羽的鸟雀。” “我说过,我信我儿子。”朱五爷站起身。 “天晚了,该睡了。”朱五爷说。 中午起来的时候皇轩烬看见龙承琀在院里自己踢着蹴鞠, 他走了过去顺脚踢了两下,“哪来的,挺好玩的。” “店家儿子的, 借我玩两天他说。”龙承琀说。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借东西。”皇轩烬笑了笑说,不过或许龙承琀自己眼里他和那些孩子一样大。 想想觉得能一直认为自己没有长大也挺好的,他又揉了揉龙承琀的肩膀,“算了,玩够了记得还回去。” “恩。”龙承琀乖乖地点头。 门外有卖香瓜的车经过,皇轩烬挑了几个,一个扔给龙承琀,剩下的摆在桌上,他喜欢香瓜的味道。早年他的屋子里也不怎么熏香,也就辛夷整天研究着各种香料,然后换着法地给他配香囊。 老头不种花,窗台上种着葱姜蒜三盆。 他揪了点葱准备烙张葱油饼。 一根黑色的羽毛落在了窗台上 龙承琀看着窗户里目光凌厉的少年,歪着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轩烬握着手中的葱条看着屋外掠过的乌鸦。 朱五爷昨晚打更,一直到下午才醒,他刚醒就看到了跪坐在屋门口,按剑膝上的少年。 一种肃杀之气从朱五爷身边掠过,朱五爷愣了愣,觉乎着应该是穿堂风。 他其实看出来少年的身份不简单,但少年想要在他这间破木屋子里和他装大头蒜,整天打渔卖鱼,他也不介意让少年一直这么装着。毕竟少年修屋顶的手艺是真好,雨天再也不漏雨了。 但是这头蒜自己装不下去了,他也不能真的就骗自己少年是头蒜。 “跪坐按剑,要么杀人,要么诀别。你是想要哪样啊?”朱五爷给自己点上了烟斗。 少年面冲着外面,他刚才只能看得见少年的背影,现在他看清了少年的脸。 没有了平常的吊儿郎当,少年看上去有种介乎于死士和贵公子之间的气质。 “都要,诀别,然后杀人。”皇轩烬握着膝上的剑,“我曾与人有约,生死之约。我本想逃,带着那个二傻子找个地方过着和现在一样的日子,但现在他找上来了。我得去赴约了。” “哦……”朱五爷拿着烟斗吐出一个音节,然后过了很久问:“还能回来吗。” “既是生死之约,生死都是对半。”皇轩烬说。 “我会照顾好你弟弟的。”朱五爷看着外面万里青空说。 “屋内枕头下,有五张票子,你拿去哪家银庄都能兑得出钱来。”皇轩烬说。 “我月俸微薄,倒还养得起一个傻子。” “那便多谢了。” 皇轩烬起身,拿起了身边的斗笠。 “你可与皇轩家有关系?”老头突然问。 “是。”皇轩烬回答。 “你可知道那场居庸关的战役。”朱五爷又问。 “我是那场战役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我儿……是怎么死的。”朱五爷问。 “尽忠而死,不负皇恩,不负道义。为百军之将,护万千百姓而死。”皇轩烬一字一字说。 “好,好,好!”朱五爷大声喊了三声好,像是个练嗓子的武生。 “娃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以前信我儿子,现在我信你。”朱五爷说。 “那……就此诀别。”皇轩烬说。 推开院门,皇轩烬对着躲在墙边的龙承琀说,“好了,我找到你了,该你当鬼了。背过去。” “哦。”龙承琀听话地背了过去。 皇轩烬戴上了青布斗笠,走向巷口,背过身的龙承琀捂着眼睛认认真真的数着数。 朱五爷咋摸着烟斗,蹲在门槛上。 9 夜暮,南九街。 店家看着外面,今天朱五爷还是没有出来点长明灯,自从那个少年住进了朱五爷家,朱五爷就再没点过灯。 他想着该打烊了,外面却突然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是个女人,一身马装。 “今个不做生意了。”店家说。 “见过这个人吗?”一个男人翻身下马,摊开一张画像。 “这不是……” 女人仰头喝着酒,听见店家的话,侧着眼看着店家。 店家刚想说这不是前两天刚来的二傻子的吗,却突然看见了女人腰间的刀,于是又笑,“这不是我们街里的那个屠户家儿子吗?我从小和他玩到大。” “走吧,不是。”拿着画像的男人走到女人身边汇报。 “爹爹,爹爹,还不关门吗。”店家的儿子从后面跑了过去。 突然一只飞镖飞过,将店家儿子的衣服钉在了地上,店家被吓得跌倒在地。 女人偏过头看着店家儿子,“玉佩。” “你腰上的玉佩哪来的。”男人揪起了地上的小孩。 “和半个月前来这的一个傻子换的,我把蹴鞠给他了。我没抢他东西……” 10 朱五爷哆嗦着手开了门锁,他的余光看着巷口茶馆处骑马的众人。推开了门后他立刻揪起正在玩着蹴鞠的龙承琀,然后把他推进了屋,朱五爷拉开了床。 床下有个地窖,朱五爷把龙承琀推入地窖中。 刚把龙承琀推入地窖里他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可见过这个人?”女人把画像摊在朱五爷面前。 朱五爷扶着门框,“见过,他现在就借住在我家,不过他现在被他哥哥带出去了。走之前他哥哥说他找着去处了,估计是不会回来了。我看他神色慌张,估计是有事情。” “哥哥?”女人挑了挑眉,“可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人?” “是,虽说是男人长得倒是颇为俊俏,简直像城里的小相公。” “何时走的。”女人问。 “今个下午,刚走不多久,若是你们去追兴许还能追的上。”朱五爷说:“他可是犯了什么案子?” “沿着那条路走的。” “不清楚,只说要去南边。” “你们,去周围的路找找,重点放在南边,其他方向了不要漏。其余人,与我在这里歇息一下。”女人招了下手,其余人直接涌入院内。 “这,你们……” “等找到了人我们自然会走,不会难为与你。”女人说坐在了屋里的方桌前。 “今个屋里潮,我去砍点柴生火。”朱五爷哈着腰说,然后走到了后院砍柴。 女人示意手下跟过去瞧着。 朱五爷倒是颇为本分地砍着柴,那把斧子钝了,砍了一会就砍不动了。朱五爷坐在圆木上开始磨斧子,那是乡下常用的生铁斧头,常用来砍木头,用起来笨重粗拙,也只有有几分蛮力的人用的了。 日影逐渐西斜,空濛的光落在有劳县的木屋上,南九街响过铜柝声声,朱五爷弯腰在磨刀石上磨着手中的生铁斧。 朱五爷抱着柴走进了屋,开始生火。 女人打量着整间屋子,她突然看见了床前的两道划痕,是床腿划过地板留下的。划痕很新,甚至还能看见木地板上被刮起的木刺。 “大爷这床下没什么吧,怎么没事挪床干什么。”女人站起了身看着那张破旧的床。 “早上进了只老鼠,抓老鼠来着。”朱五爷继续往炉子里添着木柴。 “那我们帮大爷抓老鼠吧,要不来一趟怪不好意思的。”女人挥手示意属下挪床。 女人刚刚扬手,突然一大片的寒光从她身后闪过,她靠着数百次训练磨出来的肌肉记忆瞬间抬起了子午鸳鸯钺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朱五爷挥动的生铁斧硬生生将女人的玄铁钺看出了巨大的豁口。 女人随即翻身,手中的双钺以凌厉的角度向着朱五爷挥去,朱五爷立刻抽斧,不去格挡女人的攻势,而是以一个近乎诡异的方向向着女人挥来。 那把沉重的砍柴斧在朱五爷手中如同庖丁的牛刀。 “烛影斧!”女人惊呼,“我以为这是上面没人会用烛影斧了。” 烛影斧是由一个修身的道士于山中砍柴时所创,那道士青衣飘飘,用着本是粗壮蛮人用的生铁斧却浑似仙人。据说他手中的斧向着燃烧的蜡烛挥去可以砍下烛影,遂名烛影斧。 “我是最后一个,我的师兄们都死了,就剩下我了。”朱五爷毫不停息地挥斧,斧影寒光连成,像是日下的海潮。 “在下屋柒,琅嬛阁刺客,师承……”女人用双钺勾住了斧身,双目直视着朱五爷报着家门。 “师承屋邪,对吗?这东煌会用子午鸳鸯钺的可不多。”朱五爷向下撩斧,毫不在意地说。 “是。” 11 桃花逐流水,皇轩烬躺在一叶小舟上顺水而下,青色的衣袖落在水中,一路下来撩过了不少桃花。桃花聚在他的衣袖间,流着流着又散了。 若有人能从上空看到这一切便能看见明镜般的水下,从游着数百妖兽,那些妖兽本可以破浪滔天,可它们此刻安静地追随在少年顺水而行的小舟后。 皇轩烬枕着一侧的胳膊睁开眼看着天空,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半个月来的变化。 他此刻仿佛能看清流云的行迹,像是他幼时能在微尘寺的云间看见游动的巨鲸般。天地变化之气,云生风气之理,他皆一一所见。 但他身上的伤好得越来越慢了,他半月前切菜割伤了手指,那本是几日就能好的伤口却迟迟没有愈合,日夜疼痛着,像是在提醒着他他早已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离开龙承琀和朱五爷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看见了那只乌鸦,而是他感觉到他体内的血,在燃烧。 蚩尤狂血,所见皆杀。 自第二次黄昏之役后,他除了杀上明堂那一次从未动用过蚩尤狂血。因为他怕自己真的变成一个怪物。他还能记得辛夷最后看着他的眼。 那个曾经吵着让他给她研胭脂的女孩遍身都是鲜血,她轻笑着看着他。 她本该是最后杀死他的刀刃,可她舍不得,于是她死了。 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止他变成怪物了…… 他把右手无名指的伤口含进嘴里,淡淡的血腥气味在他口中蔓延。 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不是。 他闭上眼回忆着维希佩尔的血的气息,他知道维希佩尔的血能医他。 算了吧,狐狸难道要去找猎人要伤药吗? 他从船上站起了身,青色衣袖被风吹起,一侧的衣袖被打湿呈现出一种更深的青色,像是血与草混在一起的颜色。 停船靠岸,他刚踏上木板,那艘小舟就缓缓沉入河底。 那艘船的底早就漏了,是他聚桃花而行,运周身天地之气逐水而下。 码头上的船商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靠着一艘破船到的这里。 “买艘小船,要好点的。”皇轩烬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铢。 “今日,没有了。”船商摇了摇头。 “怎么?” “有一队人买下了所有的船,听说是打长安过来的,出手那叫一个豪气。”小胡子的船商说,他说话的时候唇上的小胡子一抖一抖地。 “行吧,那看来我就只能骑马了。”皇轩烬看了看船商栏杆上系着的数十匹马,“你的马多少钱。” “这马我可买不得,是那队人马托我照料的。”船商说。 皇轩烬转身准备离开,栏杆上系着的马嘶鸣着,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打头的一匹马脖颈上系着块铜牌,铜牌上烙着琅嬛阁的纹章。 “那队人……有说什么吗?”皇轩烬问。 “他们就要找个人,画像上倒是个颇为俊俏的公子,不过听他们说是个傻子。”船商抖了抖小胡子说。 “那么俊俏的公子,可惜了啊……”船商低头摇了摇头,抱起了草料准备回身去照看下那些马,毕竟那队人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惹的,尤其是打头的女人。 现在想起那个女人的眼神都觉得身上一寒。 他刚转过身却突然感觉周身的风形成了一股乱流。 很奇怪,他居然能看得见风。 船商回头,发现所有的乱流都围绕着身边的少年,少年站在风中,衣袂舞动。 “英招!来此!”少年突然于风中喊道,于是只该存在于神话中的妖兽破水而出! 虎纹鸟翼,徇于四海。 少年翻身而上,华美流彩的妖兽踏水奔行,桃花与水流卷席在英招的足下。 船商抱着怀里的草料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夭寿啊……” 12 屋柒握着手中沾血的子午鸳鸯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朱五爷,朱五爷的心脏被黄铜子弹洞穿了。 刚才他的烛影斧马上要砍下,而屋柒的手臂已被他所伤根本无力再挡。 她只听见了一声枪响,然后朱五爷便倒在了她面前。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火铳。 屋柒回头看着男人,“谁许你动手的。” “此枪是福王给我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枪。 屋柒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在提醒她,完成福王吩咐的事情才是要务,除此之外都必须尽快斩杀。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个小队的首领,但男人总是让她有些不舒服,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她才是被管着的人一样。 但等她细究起来男人看上去却又无比顺从。 “你伤了。”男人走了过来,扯下系带把她的手臂包扎好。 “从今往后,就真的没人会用烛影斧了。”屋柒低头看着头发花白沾满血污的老人,老人倒地的最后一个瞬间竟是笑着抽出了腰间的烟斗,晃荡着想要再抽一口。 烟没点燃,老头那么干抽了一口就倒下了。 “往后也不需要有人会了。”男人于她身边说。 “南河帝怎么办?”男人看向床下。 “福王说了,割下头颅见他。”屋柒说。 …… 百兽追随着策英招而行的少年,风中俱是百兽的嘶鸣声,让人想起远古时的祭祀。 但皇轩烬却觉得周围安静地可怕,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回去,他必须回去。 他为什么要走啊,断竹明明托他照顾龙承琀的,既然他答应,他就应该做到的。 他想起数月前龙承琀逃出宫中的那一次,他杀尽了那些要伤龙承琀的人,他答应了龙承琀要做他的皇轩。 回到宫中,他就扯下了身上的血衣,倒落在地。 所有的太医围着他,诊脉用针,而他在人群的间隙中模糊地看见那个傻子一直抱着他脱下来的衣服。 周围的宫女要他放下怀里的衣服,可龙承琀却说:“皇轩衣也,皇轩血也。” 他听见了,嗤笑了一声,皇轩血…… 老子流过的血,可多了去了。 他还没笑出声,太医按下了针,疼得他皱眉。他觉得那个太医是故意的。 可龙承琀就一直抱着他的衣服。 后来太医都走了,他躺在床上,龙承琀抱着他的衣服靠在床边。 “你听话吗?”他突然问龙承琀。 龙承琀没有搭话。 “你乖乖听我的,我会帮你治好这个天下。”他看着床顶浮雕的厌火莲花纹,“你会成为史书上传世的帝王,你会拥万里的江山,就像你刚才说的青溟帝、勾陈女帝一样。” “那,你要什么吗?”龙承琀问。 “我要你听话。”他从枕头上歪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龙承琀。 他推开了那扇香梨木的大门,他闻过太多次血腥的气息,但这一次他觉得,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屋柒手中的刀割过了龙承琀的脖颈,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推门而来的少年。 她看见了风于少年周身流动着。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要松开手可以吗?” 他是看着屋柒说的。 屋柒愣住了,不明白皇轩烬究竟要干什么,但她也真的一直搀着龙承琀,从龙承琀脖颈处流淌而下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 皇轩烬走了过来,所有的人看着他不敢言语。 屋柒的身体有些发颤,她看着面前的少年。 “别摔着他,他怕疼。”皇轩烬看着屋柒说。 屋柒想说,龙承琀已经死了,但她没有。不知道究竟是不敢,还是舍不得告诉少年这个事实。 屋柒想起了凤凰,那种美丽而强大的鸟兽。 龙虎为王,当龙虎至,山崩海啸,摧林压树,那是近乎暴虐的王者之气。于是群兽皆惧,莫敢不从。 但凰鸟来时却是三千威仪,风华万里。它强大地可以令日月倒转,令青空中长风骤起,但它只挟风华而来。 于是你怎么敢对如此美丽的凰鸟有所忤逆。 皇轩烬从屋柒怀里接过了龙承琀,他抱着龙承琀慢慢坐在了门槛上。 他今天早上也是这么坐在门口,和朱五爷诀别。那个时候龙承琀正在院外等着他去找他,他以为他在和他玩。 “我……找到你了……”龙承琀睁着那双黑的过分的眼说。 “恩。”皇轩烬点头。 “我有听你的话。”龙承琀说。 “恩。”皇轩烬点头。 龙承琀扯着嘴角笑了笑,却又突然不笑了,他说:“你也把我当傻子,我……我不陪你玩了……” 皇轩烬把龙承琀的头拢在怀里,鲜血染着他的衣襟。 青衣变成了血衣。 院中的刺客皆不敢言语,可他们却看见红色的花从他们身上慢慢长了出来。 那花红的妖冶,像是血。 他们惊恐地看着身上缓缓生长的骨生花。 皇轩烬拢着龙承琀的头,哼着江南小调。 “江南好啊,莲叶何田田……” 龙承琀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 皇轩烬眯着眼,笑起来像是个衿贵的世家公子。 “好了,可以了……” 他说,于是那些红色的花瞬间破裂开来,在红色的花破裂开的瞬间,被寄生着骨生花的人的身体也破裂开来,像是被花破开的土壤。 江南,名为有劳的城中,南九街的院子里,红色的花开了又落。 “我们回长安好不好。”皇轩烬轻声说:“我们去做帝王,去做拥万里江山的帝王。” 第229章 神凰暴君 Chapter84神凰暴君 你看这世人, 自私、贪婪、而又愚蠢;不过无所谓,因为我与他们一样, 自私、贪婪、而又愚蠢。 01 伐纳帝国,科林斯。 检修车轨的工人拿着听音锤敲着地下隧道里的铁轨, 金属的敲击声回荡在幽长的隧道中,让人想起很久之前的人行走在山洞间。 等再往前检查一段他就要回去了,他常常感叹修建科林斯轨车系统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可惜没有建完, 像是个绝世的艺术品只匆匆画了一半就被丢弃在这里了。 当然,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觉得,只有他年纪一大把,没有媳妇, 把轨车系统当做艺术品来看。 他提起了身边的马灯,将灯芯拧亮, 黄色的灯光照亮隧道墙壁上用黑色油漆写着的文字。 ——燃烧着的, 是古兽的血。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写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他低身继续敲着车轨,却听见了前方有石子被踢开的声响, 他举起了马灯,马灯的光把来人的身影照得颇长。 看见是个样貌俊美的少年,他有点放下了心。 毕竟少年看上去面善。 “这么晚了……”他捉摸着语言想要问少年来这里干什么。 “天晚了,想早点回去, 我知道这条道是近道,从上面走要一个钟头,下面只要半个小时就够了。”少年人直接回答他。 “哦。”他点了点头, 没有多想哪有从下面走更近的路。 皇轩烬从马灯的灯光中走过,灯火照亮他身上的沾血的白色衬衫,随即再次走入黑暗。 少年白色的衬衫外罩着件猩红云锦。 男人举着马灯回头,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但随即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灯光与少年背向而行。 …… 五道金属大门在皇轩烬面前依次打开,他捡起了地上凤凰木的簪子,看着面前耶梦加得的骸骨。 巨大的蛇头正对着他,如井口般大小的眼眶看着他。 皇轩烬用无名指在耶梦加得头颅的额心绘着焚焰纹章,鲜血沁入骸骨。 红色的骨生花从耶梦加得的身体上缓缓生长而出,耶梦加得的骸骨呈现出一种如同光华流转般的颜色,像是濯银一般。 “无论你来是要做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嗅到了清冷的神眷花的气息。 “殿下的伤可好了?”他问。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 “我来,只是因为我想明白一件事情。”皇轩烬自顾自地说。 “什么?” “以前我师父与我说众生三界如火宅。我不以为意,这三界如火宅,那我就去做炉中剑,万物之业火皆是锻我之烈焰。”皇轩烬放下了手,古井般的眼仍旧看着耶梦加得的头颅,“可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炉中剑,我是炭火,是薪柴。我是燃这众生三界之火的薪柴。” “众生要烧尽我,那我就去燃起最盛大的业火!” 皇轩烬突然抽剑回身,凶狠凌厉地一击向着维希佩尔袭去。 维希佩尔退身躲过少年的剑势,却被剑风划破了衣襟。 空气中传来魂域的嗡鸣声,维希佩尔在这狭窄的地下隧道中展开了魂域,但少年却毫无犹豫地挥剑。 寒光斩破了古奥的如恩文字。 维希佩尔挥枪挡下少年的一击。 “这把枪曾是我送给殿下的。”皇轩烬低眼看着维希佩尔手中的枪,“殿下用的可合心意。” 他随即抽剑侧撩,但被维希佩尔躲了过去。 长|□□过,鲜血从皇轩烬的手臂流淌而下。 皇轩烬向着金属门外奔去,维希佩尔刚走出金属门却突然被皇轩烬欺身而上。 他直接向着维希佩尔的枪头撞去,维希佩尔连忙抽枪。 少年手中的匕首压着维希佩尔的脖颈,“殿下,你可是说过,我在你的魂域里不会受伤的。” 他轻笑着,下颌上溅着鲜血,那张脸现如今漂亮到妖冶。 “你骗我。” 检修车轨的人回来了,提着马灯,灯照亮了相覆着的两个人。 男人连忙移开灯,骂了句不知羞耻。 皇轩烬趴在维希佩尔的脖颈间,撩起眼看着维希佩尔。 匕首割破了维希佩尔的脖颈,鲜血沿着刀刃流淌而下,皇轩烬低头舔着刀刃上的鲜血。 他手臂上的伤口慢慢愈合着。 “能医我的只有殿下了。”他压在维希佩尔的胸口上,手扯着维希佩尔胸前的衣襟,衣襟下是被他剑势所伤的伤口,鲜血染上少年的手心。他想要维希佩尔疼,和他一样疼。 “不知羞耻。”检修的男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刚走到交叉口突然感觉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车轨上的石子震动着。 巨大的骨蛇的破土而出! 耶梦加得的头颅上绘着猩红的焚焰纹章,血色的脉络在耶梦加得骸骨上流动着。 检修的男人跌倒在地,看着面前这如末世的一幕。 皇轩烬松开了维希佩尔的衣襟,巨大的骨蛇从他身边掠过,他握过骨蛇的一截蛇骨,然后翻身而上。 02 长安,胡玉楼上的公子和舞女饮着酒,低声谈着今日里长安的风云。 “听说没,今日福王上朝了,这紫宸宫可是从长庚帝时候就几个月不开一回了。” 舞女不开心地搡着他身边的公子,“净说这些没用的,我要你给我买的胭脂呢。” 男人饮着青梅酒,身上的衣襟散落,“我谈的可是正事,是大事!” 巨大的阴影掠过朱雀大街,五十尺宽的主路上众人皆抬头看着上空的庞然大物。 胡玉楼中饮酒的公子也看向窗外,然后看着手中青玉杯的杯底,“我莫不是喝多了。” 紫宸宫前,绯衣的百官腰间的鱼袋震动。 “禀陛下,昨夜臣观天有异象,龙尾伏辰。”奏事的光禄大夫已将称呼改为了陛下。 福王握着手中的玉诀,抬起眼看着殿上的百官,“龙尾伏辰……那爱卿你觉得当作何解啊?” “天有异象,因为我来了。” 猩红云锦的少年迈入殿中,他抬起头看着御座上的人。 福王从御座上惊起,“虎贲将何在!天培军何在!” “皆已死。”皇轩烬说。 红色的花被吹入紫宸殿中,众人看向殿外,白玉石铺成的广场上,红色的骨生花芳菲盛开。而花下是坚硬的铠甲。 铠甲中的人早已死去,化作了骨生花的土壤。 风吹起,露出一具具铁青色的甲胄。 皇轩烬转过头,挥手。 一瞬间,满城的骨生花像是活了过来,它们离开了那些甲胄,化作了无数红色的萤虫,它们扇动着红色的翅膀,飞入了紫宸殿中,落在了绯衣的官员身上。 落则成花,扎根入土。 满殿中皆是呼喊声。 福王站在丹樨上近乎绝望地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少年,“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本就就是!” “……本就就是我的。” “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本就是你的。”皇轩烬从右侧的台阶上走上御座旁,看着戴着白玉冠的福王,“很大的代价。” 他手中的匕首刺入福王的怀中,鲜血染红少年的手。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殿上诛邪厌火的莲花藻井,像是能嗅到其中八百年的尘埃气息。 他回来了,他要做炉中的薪柴,他要烧尽八百年堆在东煌所有的烂线头。 众人在白色的幕布后演着一出出粉墨登场的皮影戏,他却非要破开天光。 他笑了,将福王的身体推下的云龙相缠的丹樨。 “跪下的,可活。”他说。 大殿之中安静了下来,随后是鱼袋坠地的声音。 满堂绯衣跪在了紫宸殿灯山灯海的光中。 皇轩烬笑了,他痴痴地笑着。 他坐下了,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坐在了御座下方。像是很久之前,龙承琀抱着他的血衣坐在他的床前。 他用沾血的手拨开侧脸上垂落的黑发,却把更多血沾在了脸上。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血,有些发愣,然后又拄着头,笑着看着莲花藻井。 像是个乡间夜里出来看星星的牧童。 …… 少年成为了史书上的神凰暴君,他没有自己的帝号、庙号。他甚至未曾开创自己的朝代。史官不承认他曾经是这片土地上的君主。 他们甚至不敢把他的名字记在史书中,他们怕他的名字烧尽了整卷丹青。但众人皆称他为——神凰暴君。 03 “来吧,过来,与我说说这皇帝要怎么做才有意思。”皇轩烬坐在丹樨上,用沾血的右手向众人招手,手心向内,他目光有些迷蒙。 “李元淳,中书门下领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你先来。”皇轩烬却不看他,“来和我说说怎么做这个皇帝好玩。” “臣以为,当广纳后宫,修参天之行宫。”李元淳躬身答。 皇轩烬摇了摇头,“没意思,美人成枯骨,行宫成烧炭。” “陛下是要兼济天下?那便修政法,改税赋……”李元淳连忙转言道。 “没意思。”皇轩烬摇头。 “下一个。”他果断地挥手,挥手之后他又抬头看着李元淳,“你答的不好,降为拾遗。” 于是众人挨个在他面前恭敬而言,有说要重修长城以扬君威的,有说大赦天下的,还有的更是出了各种游乐的法子。 “没一个有意思的。”皇轩烬说。 “天权将军,该你了。”皇轩烬侧过头看着始终一言不发如同铁塑的男人。 “烬少主可喜欢用剑?”天权将军说。 “喜欢。”皇轩烬说。 “世上有一剑,为天子剑,可斩万人,可收天下之势,其威可留存万世。美人可枯,行宫可朽,但此天子剑,一旦出鞘,百万人为之哭;一旦挥之,血染山河;纵入鞘百年,束之高阁,世上仍留其余烈。” “这天子剑,是什么?”皇轩烬于丹樨上问。 “战争。”天权将军抬头看着少年。 满堂灯火一暗。 战争,一把挥之可斩万人的剑,一旦挥出去便是父母哭,儿女悲。但战争,永不朽。 纵百年已过,黄土下的骸骨刻着一切。 “好!就要战争!”皇轩烬突然于丹樨上站起身,猩红云锦在灯山灯海中暗纹翻涌,“我要一场后世不得不去记住的战争!” “我要这场战争点燃整个天下!”他走下了台阶,穿过满堂绯衣的官员。 “我还要一支军队,我要一支能替我点燃天幕的军队!”他于堂中振袖而呼。 “东煌有重兵五十万,随时可听陛下调遣。”天权将军撩起衣袂跪于殿上。 皇轩烬摇了摇头,“不,我要的军队要完全听命与我。我要一支完全服从于我的军队。” “我要一支愿为我挥剑所指而奋战的千军!” 第230章 神凰暴君 04 亚瑟帝国。 维希佩尔十指在身前交叉着, 他看着银绒椅上端坐的十二位元老。 “关于你被任命为战时独|裁官的申请,很抱歉, 没有通过。”尤里乌斯大家长看着维希佩尔,他有一双暗蓝色的眼, 像是浓郁的墨水。 “战争就要来了。”维希佩尔说,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只是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 “维希佩尔殿下, 您应该清楚,我们并不认为战争会来,之所以任命你,只是我们当时想要做出一些什么, 来告诉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军队——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中。”尤里乌斯大家长的声音冷硬。 他还记得当初那个还只是军部上校的人第一次坐在这里时, 他说他为黄昏而来。 为一场燃烧的黄昏。 他见过太多试图用一场壮烈的演讲来打动他们的人, 那些人仿佛只要你给他们一把剑,一个官职,他们就能提剑杀死皇帝。但维希佩尔不一样, 他从未想过成为英雄,他只是来做一场交易。 他很少回去看维希佩尔的眼,虽然他的家教历来是看着别人的眼睛,但当他看着其他人的眼睛时他能用那双墨水蓝的眼睛施加着威压, 可当他看着维希佩尔,被训斥的人仿佛变成了他。 “洛基已经醒来。”维希佩尔说:“他将燃起一场火焰,一场能将整个世界卷进来的火焰。” “他醒来了?”尤里乌斯嗤笑了一声, “那他现在是否在用他的早膳?他在哪里?他是谁?他要怎么带来黄昏?” “皇轩烬。”维希佩尔抛出了这个名字,同时他抬起眼一一扫过桌上的诸人。 “那个三姓家奴?东煌叛臣?” “是洛基,带来最后黄昏的第十三神。”维希佩尔说。 有人笑出了声,是坐在桌尾的西庇厄,他的父亲不久前才从大家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由他接任元老之位,“殿下,你与皇轩烬的关系,你也不希望我们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而且殿下这两个月一直缺席亚瑟的所有会议,我问了,这两个月殿下一直都在东煌,而且就是陪在那个被殿下成为洛基的皇轩家叛徒身边。我还以为殿下是不想继续再当亚瑟的执政官了呢。” “什么样的火焰,能够将整个世界燃成火焰。”尤里乌斯突然问道,他的话像是一把刀切入了整个话题。 众人也都纷纷转过头看着维希佩尔,他们想要维希佩尔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或者他们根本不不相信维希佩尔能给出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根本不相信能有什么火焰燃尽世界。 “战争。”维希佩尔吐出这个词。 “战争?”西庇厄笑了一下,“我的确听闻皇轩烬带着一只骨蛇杀上了长安,如今整个东煌的兵权都是他的。” “但那是东煌啊,连伐纳都能打得东煌献上华阴。就算所有的东煌人都听命于皇轩烬又如何呢?他们不过是在以卵击石,他们的铁骑杀上西域的荒漠,可他们马上就会死在枪炮之下。” “皇轩烬要干什么?拽着一只巨龙的尸体来和我们同归于尽吗?” 维希佩尔不再言语。 会议散了,维希佩尔沿着兀尔德泉厅的台阶走了下去,布鲁图斯大家长从他身边经过。 维希佩尔向布鲁图斯大家长行礼,然后抬头说:“布鲁图斯阁下,我希望你能能白,黄昏将要来了……” 可布鲁图斯大家长却只是苦笑着,“殿下,你口中的黄昏,令我失去了我的儿子。” 德尔科,那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在他的长子有腿疾后,无人怀疑德尔科将会继承布鲁图斯大家长的身份。他将成为阿斯加德城中最权贵的少年,他本该替代他坐在兀尔德泉厅的银绒椅上。 “晚上是庆祝神眷礼的宴会,望殿下不要再缺席。殿下已经失职于执政官这个诸位元老赋予你的职位两个多月了。”布鲁图斯大家长说完走下了台阶。 维希佩尔看着布鲁图斯大家长的背影。布鲁图斯大家长的头发用发粉收拾的非常整齐,但风吹起了他发顶的黑发后露出了被小心地掩藏起的灰发。 阿斯加德晚,神眷礼。 神眷礼是阿斯加德最热闹的一天,所有人感激着神予他们的眷顾。他们手执着神眷花,将神眷花献给诸神,愿诸神能在最后的那场黄昏之役中取胜。 华贵的神之花车驶过阿斯加德主路,假扮成诸神的人在花车上昂首挺胸,仿佛将要去赴一场盛大的战役。 人们将神眷花扔在车前,神车碾过满城神眷花,仿佛这样他们便能得胜归来。 打扮成芬里厄模样的人身披狼皮,口中生着参差不齐的狼牙,样貌丑陋狰狞。奥丁将手中的□□向着芬里厄掷去,芬里厄作势倒下。人群纷纷叫好。 一半被画成丑陋骷髅的女孩在马车下哭泣着,众人皆唾骂着她。 年复一年,神话的结局被改写。奥丁得胜归来,洛基死于巨渊之中。他们在神眷节的盛会上一遍遍演着他们希冀的结局,以至于他们真的这样相信着。 他们讲神眷花捧在心口,仰望着马车上的诸神。 “神话的世代结束太久了,以至于他们忘记了什么才是神与背叛者的战役。”唐德放下了做工精细的百叶窗,回头看着他身边的维希佩尔。 窗外盛大的人群和花车被窗帘盖住,只剩下了屋内清冷的白炽灯光。 “他们以为他们有了蒸汽技术就可以打败一切,他们觉得那喷着白色蒸汽的机器可以把皇帝踩在脚下。”唐德轻笑着说:“于是神话中记载的一切——那能毁灭一切的黄昏对于它们来说,就像先人在典籍中描述着虎豹有多么可怕。他们觉得尼伯龙根的巨龙不过是先人把他们所战胜不了的鳄鱼还是什么夸张成了吟游诗。而如今,他们早就没有必要畏惧鳄鱼,所以他们也没有必要畏惧最后的黄昏。” “他们以为就算皇轩烬就是皇帝,他们所要面对的也不过就是东煌的八十万铁骑,可那已经是开国公时代的东西了。” “走吧,这场宴会殿下可不能再缺席了。”唐德说。 维希佩尔点头拉开门,金粉被宴会中的暖风吹入屋内冰冷的白炽灯光中。维希佩尔披上身上的军装外头走入这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上的贵族少女纷纷来祝酒。 “殿下,他们说黄昏就要来了,是真的吗?” “我们会获胜的对吗,因为诸神站在我们这边。” 唐德听见女孩的话笑了一下。诸神站在他们这边又有什么用呢,在神话中,可是连亲自走上战场的诸神都失败了啊。 维希佩尔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却看见了一个身影。 少年披着华贵的黑红二色风衣,头戴着帽兜从二楼交错的阴影与光中走过。 半长的黑发从帽兜中露出,维希佩尔像是在光影交错中看见了少年歪着头轻笑着。 他立刻转身跑上了二楼。 还在应付着那些少女的唐德惊呼着,“殿下,你去哪啊!” 维希佩尔慌乱地找寻着二楼供客人休息的包厢。银发缠绕着军装上的世界树纹章。 小提琴的声音从最末的包厢传来,维希佩尔停下了动作,走向了最后的包厢。 “殿下,好久不见。”皇轩烬笑着从帽兜中抬起头,他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两条长腿都搭在暗红色的沙发上。 他姿势颇为慵懒放松,像是个惬意休息着,还颇有兴致弹起了琴的贵族青年。 他把握着琴弓的手搭在了沙发背上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像维希佩尔是来和他偷偷幽会一样。 “你来干什么。”维希佩尔向着皇轩烬走了过去。 琴弓抵在了维希佩尔的胸口,皇轩烬笑着,像是在欲拒还迎,但手中的琴弓却毫不客气。 “来看你啊,我的哥哥。” “没有为我带花吗?”他又突然颇为幽怨地说,手上的琴弓撩起了维希佩尔的军装外套,像是要找找维希佩尔身上有没有花一样。 “还真是不解我心意啊。”皇轩烬收回了弓,用琴弓在离着维希佩尔身体数寸的地方游移着。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维希佩尔前倾着身体,声音中有怒色,他蓝色的眼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中像是大片的坚冰。 “怎么,是要吃了我吗?”皇轩烬用手拄着头,声音暧昧地说。 “我杀了西庇厄。”皇轩烬突然又说:“他不让你当战时独|裁官是吗?所以我杀了他。” 维希佩尔咬着牙没有说话。 “我要战争。”皇轩烬轻声说,像是再和他说悄悄话一样,但他的目光却又有些疯狂。 疯狂而暴虐。 “我要战火燃烧起来!我喜欢看火的,因为我就是炉中的薪柴!” 他把琴弓搭在维希佩尔的脖颈上,目光危险而炙热,“会死人的,死很多人。但那又如何,我是带来这一切的人。” “以前我守着他们,我为他们熬尽了血,我身上的伤皆为他们负。可他们说我是叛徒,他们说我是废物,是没用的人。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做对一样。” “现在我想杀了他们,我以前从未觉得我会这么做。可当我这么做之后,我发现我很开心。毁掉东西,总比守着一切快意太多了。” “你看这世人,自私、愚蠢、而又浅薄;不过无所谓,因为我与他们一样,自私、愚蠢、而又浅薄。” “你要用谁来打这场仗,东煌的兵撑不起这场战役。”维希佩尔冷冷地看着少年。 “会有很多人的,会有很多人愿为我而战。我挥剑所指,便是他们身死之处。”皇轩烬痴痴地笑着,他的眼中像是燃着火焰。 维希佩尔突然欺身将皇轩烬压在了身下,他按着皇轩烬的脖颈,“你究竟要做什么!” 皇轩烬突然停止了笑,他的目光哀艳又悲伤。 “我很难过啊……” “把一切都烧着了,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维希佩尔按着皇轩烬仿佛凰鸟之颈的脖子,少年的血管在他手下流动着。他突然低身近乎暴虐地撕咬着少年的唇与齿。 皇轩烬把握着琴弓的手搭在他背上。 第231章 神凰暴君 05 袁然在河边往铜壶里盛着水, 他身后一群行脚商围着篝火而坐。他们是去长城北找兽骨的行脚商。 自从当年皇轩烬在居庸关打了一场仗,又背叛了东煌以后, 居庸关以北的雪再未化过。就算是八月也是严寒风刀,冰霜千里。 他们说是死的人太多了, 死人的怨气结成了哀霜,等什么时候那个叛徒死了,这场雪才会化。 原本北境人就少, 现如今更是罕见人烟。有人在居庸关以北的雪下找到过异兽骨,靠着贩卖兽骨发了财,说是这兽骨可入药,把这兽骨烧成灰, 将死之人服下就可续命数日,江南有富商靠着异兽骨愣是吊着名多活了数年。 他们是一群散商结成的商队, 准备去碰碰运气。 盛好了水, 他端着铜壶,走到了一名少年身边,少年叫李烬, 是金陵人氏,也是来碰运气的。 他与李烬年纪相仿,一路上颇聊得来。 “听说这异兽骨可不好找,居庸关的雪下都是白皑皑的人骨, 还有残破的甲胄,你说当年那皇轩烬这场仗打的多绝啊,死了几十万人呢。”他蹲在李烬身边说。 “少说两句, 现在那皇轩家的小子可是了不得了。”领头的李镖长瞥了他一眼,“本来说是从华阴失踪了,结果福王刚卖了西北五城换了个帝位,他就杀回了长安。听说他御着一只百尺骨蛇,满城都开着红色的骨生花,花落到人身上,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袁然听着想说这皇轩烬可够邪性的,可他却忍不住去想盘旋于长安上空的巨大骨蛇,还有落在朱雀大街上的红色骨生花,他没见过,但或许会像罂粟般红。他晃着碗里的水,觉得那一定是一幅哀艳而又盛大的画面。 “说是又要打仗了,要和伐纳和亚瑟打。”李镖长 “这东煌还有多少兵啊,不得都让他给祸害了。别又是一场居庸关之战,他把人都打死了,自己呢,跑到别人那当叛徒去了。”袁然说。 “会是场好仗的。”李烬却突然说。 “你怎么还帮着那个叛徒说话啊。”袁然啧了一声,埋怨李烬不顺着他说。 “所谓战争不过就是一场燃烧千里的火。”李烬在火光中说,明灭的火光中少年的侧脸稠丽到近乎化不开。 “你不会是想要打仗吧。”袁然看着少年问。 “战争有什么不好吗?”李烬看着他,袁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只有最天真的人才会有,但当一个人能用这般天真眼神说出这句话,那他便是最大的疯子。 “天晚了,睡吧。”李镖长站起身说。 这一路倒是颇为顺畅,以往回来的商人说的北境雪啸,野地狼群他们都没遇上。今夜十五,他们安营在了早已废弃的居庸关内。 关内的树上皆系着上百条玄色额带,风吹过,像是杨柳依依。 袁然牵着长毛马,站在树下,觉得心中生出了几分荒凉。 “几十万人啊,就这么死了。”他叹了一句。 “我以前还常听皇轩家的故事呢。”他跟着身边同样凝视着百万额带的李烬说:“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有些离去,是为了更盛大的归来。”李烬却说。 袁然回头看着李烬,“你怎么总和我反着来啊。” 他刚想要再埋怨两句,却看见少年握着缰绳的手被磨出了鲜血,血染在粗麻的缰绳上…… 夜里,他半夜爬起来准备去找李镖长喝点酒,李镖长占了一间看上去颇为不错的屋子。不过来往的行脚商也把屋子毁得差不多了,檀木的剑架被烧去了一半,估计也是不识货的。 这间屋子建的跟望台一样,从窗户里甚至能看得见关外。想来曾经该是关内的将军住的,那些卸甲的将军就坐在这里,身着着东煌的燕居服,煮一壶梅子酒,看着关外荒莽的草原,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策马而来的蛮子。 袁然颇为可惜地看着那被烧去一半的剑架,想着什么样的剑能配的上这样剑架,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腰此剑。 “来碗地瓜烧吧,这里的夜冷得很。”李镖长坐在地上递给他一碗酒。 两个人没一会就喝了三壶酒。 “你听见笛声了吗?”李镖长突然问他。 袁然摇了摇头,“谁会在这大冷天吹笛子,你喝醉了。” “我也听见了,”过了片刻他突然说:“我也醉了……” 两个人抬起头看向早已没了窗格的窗户外。 仿佛天地间的月光都落于此处。 颓圮的城墙上,少年月下吹笛。 月光落在居庸关前的万里白雪上,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幅画,但月光与雪仿佛都在震动着。 “雪啸!”袁然瞪大着眼说,他听闻北境常有雪啸,如果你遇上了雪啸,你只需要安静地站在原地。因为那将是你人生中最为浩大的场景,也是最后的。万里的雪啸如同浪潮般扑过,你仿佛一人站在江头,看着雪成山海。 雪比水要安静很多,但当雪暴怒了起来却比水还要暴虐。 “不是雪啸……”李镖头凝眉说。 的确不是雪啸,雪啸是如同浪潮般的震动,但居庸关外的雪像是被犁过得地一样震动着。 袁然想赶紧下楼去看看什么情况,刚走到门口处却发现李镖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了?” “你过来看。” 袁然回头看向窗外。 风中百万妖兽入雪,无数着甲胄的骸骨从雪下醒来。 有人敲响了夔鼓,和着少年的笛声。 那些骸骨醒来时还像是迷蒙的孩子,但当夔鼓响起他们就变成了最坚毅的军队。 他们拿起了自己的剑,纵使他们的剑早已豁口。 白色的雪中举起了一面面玄色的逆双剑大旗,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李镖头情不自禁地念着这句话。 少年于关上吹笛,数万骸骨兵于城墙之下列阵。 他要一支军队,一支愿为他挥剑所指之处奋战的军队,一支对他绝对忠心的军队。 除了皇轩家的死士,还有谁愿为他再最后献上自己的骸骨呢? 他们归来了。 皇轩家回来了。 来啊,和我一起,烧尽这个让你们流干了血的天下! 烧尽这个早已遗忘了你们的天下! 06 长安城门,面摊的老板看着面前已经吃了四碗面的少年。 少年人俊俏,但没想到这么能吃。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很厚重,可能是打北边来的。 那些北边来的逃荒人舍不得扔身上的衣服,就穿着这种过于厚重的衣服宁可把自己热死。 他掂算着要不要给少年添面,他怕少年付不起钱。 “客官是打哪边来啊,北边吗?”老板试探着说,想探探少年付不付得起钱。 “北边。和蛮多人一起过来的,不过他们走得慢。我饿了,先过来吃碗面,在这慢慢等。”少年说完又挑了口面。 “哦。”老板点了点头,“北面最近遭灾,雪落个不停。他们都想逃到长安来,想是天子脚下。可现在长安的人都想往外边逃呢。” “不过今天城门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说那个皇轩烬是神凰暴君,要带来灾祸的。” 少年低眉拌着碗里的面,“若有人救过数万百姓,你会称他为英雄吗?” 他突然问。 “那当然是英雄了!”老板连忙说:“那可是大大的英雄。” “不,你们不会。因为你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甚至不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流血。流干了血。”少年却说。 “那是我们不知道啊,我们要是知道,那肯定把他写进史书里,街头巷口都讲他的故事。” “是啊……你们甚至不知道……” “行吧,先把钱付了。”少年从腰间摸出了个油布包,展开油布包里面是十多枚铜钱。他从里面点出了五枚铜钱摆在桌子上。 店家知道这种油布包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常用的,用松油浸过麻布以后,把铜钱包进来,然后窝到腰间。铜钱的棱角在束腰里硌着那些行脚商的腰就能让那些行脚商安心。 看少年身上寒酸,店家止不住有点同情。不过好歹是付了饭钱。 “得亏他们不用吃饭,这一路啊,还撑得下来。”少年自言自语着点着剩下的钱。 店家听了有点奇怪,但随即被周边的说书人引了目光过去。 街头有个说书人,面前写了个牌,说是路上遭了贼,望各位英雄赏脸给个路钱。 少年扔过去三枚铜板,“讲讲铁锁案吧。” “客官说的可是皇轩离玉白衣渡江血衣归?”说书人恭敬地弯身行礼,“这位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已无人讲皇轩了。” “讲齐晟!”周围突然有人说。 “好,那我就先从齐晟赠月开始讲。”说书人接过了赏钱。 “说是那当年齐晟不过十六,还未扬名。他骑马过乌蒙,遇见了一个姑娘。姑娘为他指了路,他对那位姑娘说,我现在身无长物,但有一片月色可赠给姑娘,我来时见山后潭中圆月皎洁,甚是喜欢,便赠给姑娘了。明月十五姑娘不要忘记去取。” 说书人巧笑着说,当年那个纵横二十四诸国的谋士说客,曾给姑娘一片月色。 是何等意气,何等疏狂。 据说,齐晟死前曾饮马黄河,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姑娘,于是纵马去乌蒙,最终见到了白发苍苍的一个老人。他下马问老人,那片月色可否收到…… 最后他牵马去了那片明月潭,那是个十五月夜。 他说,江南江北,纵横捭阖,到头来,不过一潭月明…… 众人纷纷赞叹,可少年却歪着头坐在桌旁,像是有些委屈。 “已经没人说皇轩了吗?” 他看着那些听客,“有人要听皇轩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还在听齐晟与姬千重的初见。 少年用筷子点着桌面,“有人要听听皇轩吗?” 他抬起头,那双眼哀艳艳地,像是个疯掉的戏子,他看着一个左右张望的六岁小童,“你要听我给你讲讲皇轩吗?” 男孩有些怕生,不敢说话。 少年却笑了,“来我给你讲。” “我与你将开国公破虎牢,我与你讲悬壶寺夜谈!”少年突然从长椅上站起,他一身破裘潦倒,“我与你讲白衣渡江血衣归!我与你将丹桂宴!我与你将半个江湖奔赴赤松之战!” 他像是醉酒的贵妃,也像是祭天的巫觋。 “你要听哪个?我与你讲!” 众人纷纷回头看着他,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店家也有些慌,明明刚才还看着好好的啊。 “那……那听丹桂宴吧。”小童怯生生地说。 “丹桂宴啊……”少年却突然失了神一样地说:“丹桂宴,我忘了。我讲不出来了。我忘了……” 他像是偃师匠手中被抽掉了发条的偃师。 众人断定了,这一定是个疯子。 “你来干什么啊。”看他是个疯子也怪可怜的,众人围了上来,“你家哪的啊。” “我在等人。” “等谁?” “等很多人。我的家人。和我一起在春日里跳舞的人。”少年说。 他被众人推搡着,摇摇晃晃地。 人影错乱中,刚才那个小孩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问:“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是英雄吗?” 少年愣了愣,然后又笑,周围人声嘈杂,但他听清了小孩的这句话。 “是,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该是英雄。” 突然,大地在震动,风声呼啸。 少年看着远方的风尘说:“我等的人到了。” 众人回头。 长安的官路上,一列看不见尽头的军队携风尘而来,他们身上的甲胄破烂,但他们绝不是溃兵。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如虎吞万里的气势。没有溃兵能有这样的气势。 染血的逆双剑大旗在风中飒飒。 那支军队走近了,他们看清了这支军队。 白骨,甲胄之下尽是白骨…… 突然,众人身后的漆红城门大开! 城门后是重甲的天权将军和十二支铁卫,他们的甲胄是最贵重的玄铁甲,那些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百姓纷纷慌张地跪下。 天权将军带着十二支护卫翻身下马,跪于那个疯癫的少年身前,“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百人高呼。 但少年却不看他们,他轻笑着看着远处的那支骸骨兵团。 “你就是神凰暴君吗?”刚才那个孩子突然抬起头问,他身边的大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皇轩烬转过了身看着孩子,然后点头。 “可你只有两只眼睛,也只有一张嘴。”孩子拽下了大人的手,他突然大胆了起来。 “他们说你有三只眼睛,还有两张嘴,你会吃小孩。你让你手下的官兵每天出来把哭着的孩子抓走。” “可我只有两只眼睛。”皇轩烬弯下了腰看着孩子。 他闭上了眼,他的眼睫很直。 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的眼终仿若熔金与琉璃,燃烧的火焰与变幻的梦境。 那个孩子惊叫了起来,捂住了眼睛。 所谓黄昏灼伤之瞳,是谓如此。 皇轩烬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又变为了黑色。 仿佛一切燃烧殆尽后的颜色。 他扶上了悬着铜铎的御辇车轼,然后登上了那辆驷马之车,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策驷马之乘入城。 “你还没有给我讲丹桂宴呢!”孩子突然在他身后喊。 “没有必要了。”皇轩烬于车轩之上说:“记住我吧!你只需要记住我就够了!” “我乃皇轩烬!” “昔日我乘着车,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少年高呼飞驰着穿过五十尺的朱雀大街。 盘旋在紫宸殿上的骨蛇听见了车轩碾过沙路的声音,穿过长安仿佛有无数暗云压下来的天空逶迤而来。 少年身上破旧的裘衣在长风中扬起。 他回来了,带着他的万军!带着愿为他献上骸骨的万军! 他身后是随他而至的巨大黄昏…… 第232章 神凰暴君 07 长安帝郊, 灵台。 着湛蓝色天青官衣的勘星师提着蔽膝跑过地宫上方的连云梯。勘星师胸前的褂子上用银线绣着不同的二十八星宿,并用金漆点明不同的星官, 以示这些勘天师不同的星部。灵台中每位勘天师都是从千人中遴选出的,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星官, 每个人身上的褂子都是专属的。 但非是专于星辰历法之人还真未必能看出其中分别。 而此刻这些本该如天君般执拂尘参天道的勘天师慌乱地在地宫中奔走着。 “神凰圣主至!” 绯衣大监的声音穿过步天宫,众位勘天师皆停在了原地。 “怎么办,广寿子监官先前已经……”一位星算官焦急地问:“这个暴君怎么会来这里!” 在皇轩烬的车驾来之前, 早已有九位背着令羽的传命官策马奔过长堤而来。 “今个天气不错,我要去看星星。让那些数星星的都给我准备准备,我今日要提点万千星辰!” 传命官如是将少年的口谕带到。 而少年便在长安的主路上驾着他的驷马之车,衣带当风。 “这个暴君已经把朝堂上搅得一团乱了, 听说李相辅被直接贬为了拾遗。他如今也要把灵台毁了吗!灵台可是大辰的天命根基啊!”星算官怒道。 “如今已不是大辰了。”淳于越回头看着云梯之处说,云梯上燃着九枝烛灯, 九枝烛灯的灯火在云梯的风口下被吹向内侧——步天宫的大门被打开了。 历来就算是圣上亲临, 也只会从步天宫的侧门而进。步天宫的主门只在国家社稷大祭的时候才会打开。 “给我备马,我去请芳斋先生王知无。”淳于越说:“广寿子监官之前说过,往后若灵台有危, 便让我们去请王知无先生。” “芳斋先生,我听说他是神凰暴君的老师。”星算官说:“原来监官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果然是九世星主啊。” “不要再叫他神凰暴君了,该叫他圣主了。”淳于越看着星算官说:“你去迎一迎他吧。” 少年从悬着铜铎的车轩上走下,百名靛蓝色官衣的勘天师已经恭敬地跪于两侧。 皇轩烬将缰绳交给一名侍从, “我听闻我来长安那日,天有异象。” 他身着织锦长袍,黑发用红色的发带系着, 看上去像是个春日出游的少年郎。 “那日,有客星现世。但是圣主应该清楚,客星向来不好断。祥盛年间还曾因那颗客星是周伯还是国皇争辩不已,结果那年远征羌戎大胜。圣主归来那日,灵台众人也为那颗客星为何争辩不休,于是只好上报说是天有异象。如今想来那颗客星该是国皇,是瑞兆。”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天命所归?”皇轩烬转过头笑着说。 “是。”星算官执拂尘躬身道。 皇轩烬笑了笑,穿过天卫门。 步天宫中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星盘上静候着。 “这灵台中的星盘好久许久未曾动过了?”皇轩烬问。 “是,转动这星盘来行验算之术实在太过耗费人力,非是紧要之事,轻易不会动用此星盘。”星算官说。 “我听闻我出生那日,这星盘转了一夜。”皇轩烬说。 “是。” “我今日来是想演算一些事情。”皇轩烬说。 “我这就去召勘天师们进来。”星算官说。 “不必了。”皇轩烬却说。 他闭上眼,托举起双手,大袖无风自动。 仿佛天地间的日月星辰之气皆汇聚此处,悬铃阵阵,上百架黄金算筹被无形的手拨动着。 星盘之下的九龙盘日浑天仪缓缓转动着,仿佛日月流转。 然后少年睁眼! 那双眼中熔金与火焰! 燃烧的鲜血和死去的梦境。 星算官手中的拂尘被风吹起,他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步天宫中巨大的星盘竟然开始转动了起来。 那本该由上百人转动轴承才能引动的装置如今在少年的风华流影中自行运转着。 数百块星域沿着公输家的机关轴承缓缓转动。 法周天星辰运转之相,算天地变化之术。 星算官抬手掐着六壬诀,看着星盘中的星象。 坟星自西方的天空中缓缓升起,升入北方的辖域。天大将军的剑斩入西北的星枵郡,万千星官随剑而前。南方的凤鸟缓缓落下,心宿中的光芒明灭。日精与月精穿过星轨回句于南方的井星,仿佛日月沉河。左右舆鬼舆着百万积尸气化作白雾茫茫。“乱象啊……” 星算官放下了掐诀的手,抬头望着那些混乱交错的星辰。 他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 皇轩烬闭上了眼,一瞬间,风息林静。 赤金算筹啪啪作响地落下,像是算账先生最后竖起算盘让算珠皆啪啪落下归位。 他睁开了眼,那双眼像是灰烬般的颜色。 星盘停止了运转。 “圣主……可演算出了。”星算官躬身问道。 在皇轩烬踏入这里前,他还称他为暴君,可此刻他恭敬地称少年为圣主。 “我算出了,我今日去赌坊,押大的话准能赢。”皇轩烬抖出大袖中的手笑着说。 少年转过身,一脸欣喜地走上云梯,“备车,去长乐坊!” 长乐坊,乃是长安城中烟花酒地和赌场汇聚之处。 走到一半,他又转过了身,“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听闻,灵台地宫中藏着百万史卷。”皇轩烬转过身,“凡是经史楼中编纂成的史卷都要拿到这里,封存于此。” “是,灵台司历法,天上星辰与地上万事皆有应对,所以这里也是东煌最全的史库。” “好!”皇轩烬拍掌说:“把所有和皇轩家的史卷都搬到上面来!” “只要是提到了皇轩家的,都要!” 灵台地宫,据说这里的史库中可藏天下事。就算整个东煌在一场星灾中毁灭,后人只要挖出这里的地宫,就能事无巨细地知晓所有的历史。 如今数百名捉笔郞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将所有录着皇轩家之事的史卷搬到上面的步天宫。 人鱼烛的光在地宫中幽幽地照着。 捉笔郞身上的素衣被史卷上的尘埃惹成灰褐色。 皇轩烬坐在步天宫中,看着周围的史卷堆的越来越多。 八百年大辰,八百年皇轩。 凡有井水处,皆知江南皇轩。 他坐在皇轩家的史卷中央,像是被围攻了一样。 他斟着从长乐坊中带出来的酒。 酒杯被扔在他身边,扔了一堆。 “都在这里了吗?”皇轩烬问。 “都在这里了。”星算官躬身答道。 “燃烛!”皇轩烬大喊! 于是数百架九枝烛灯被从地宫中抬出,上千支蜡烛在成堆的史卷前被点燃,少年就坐在灯火的中央,却也是最暗处。 灯山灯海,三界如火宅。 皇轩烬从歪倒的酒杯中站了起来,举起面前的油灯,照着所有皇轩家的史卷。 “还真多啊……”他喃喃道:“这么多吗?” 他回头问。 “是,把所有和皇轩家有关的史卷搬了上来,也就把整个大辰的史卷搬了上来。”星算官说。 都在这了啊…… 虎牢,悬壶寺,丹桂宴,赤松之战…… 八百年啊。 皇轩烬提灯照着万卷史册。 “拿酒!”他大喊。 星算官捧上一杯酒,皇轩烬回头说:“把酒坛给我!” 于是星算官连忙把酒坛送了过去。 皇轩烬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酒坛,仰头喝去了半坛酒。然后他把剩余的酒都倒在了史卷上。 “圣主不可啊!”众人连忙拦在他身前。 “这史卷只有这一份啊!” 皇轩烬举着油灯,低头看着抱着他腰的捉笔郎,“只有一份又如何。若是真的重要,他们该自己记住的。” “圣主!” 众人高呼拦着皇轩烬,他们明白了皇轩烬要做什么——他要烧了皇轩家的一切! “我曾经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有人走入了步天宫中,在众人身后说。 “芳斋先生!”星算官看着一身青白长袍的王知无连忙跑了过来。 “您快劝劝圣主吧!圣主要把皇轩家的史卷都烧了!” 皇轩烬醉醺醺地转过了头,“老师?你怎么会来?” “你来长安已有不少时日,却也未曾去见过我,但你若是无需我为你忧虑,我也就无可说了。但我现在这个徒弟必须要我的管教了,我只能自己先过来了。”王知无看着皇轩烬说。 “师父,你也觉得我错了。”皇轩烬喃喃地说,然后又笑:“当然,你肯定觉得我做错了,你和他们都一样。” “我听闻这几日你一直和两个色目人还有个东煌小厮在长乐坊中鬼混,像是个市井流氓。输了钱还要砸了人家的赌坊。”王知无说。 “他不是东煌小厮,他叫灰尾。”皇轩烬说:“改日我领他来见见师父,你会喜欢他的。他招人喜欢。” “师父来,是要拦我。”皇轩烬问。 “我来,是来和你赌一局。”王知无说。 “赌什么?” “双陆。”王知无说:“你我二人对弈,就此事而辩,让星算官为判,若是他觉得谁说的有理,谁便可掷一次骰子。谁赢了,自然按谁的意思来。” 皇轩烬看了看王知无,过了许久说:“好,按师父的意思来。” “我为二位拿棋盘。”星算官连忙说,他看着跟着王知无进来的淳于越感激地点了点头。 由他来当裁判,那和把决定权交给他有什么区别。 二人对坐在棋盘两侧。 “这场景还真是令人怀念。”王知无突然说。 “师父何意?” “我以前和广寿子也经常在此地行双陆棋。”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星算官,“你若觉得谁说得有理,敲一下鼓就是了。” 皇轩烬从棋盘上双方分别拿走了三个棋,“天晚了,快些吧。” “先由师父来吧。”皇轩烬说。 “陛下想烧了皇轩家的旧史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王知无问。 “怎么说?” “我见过右手残疾后将以前所有佳作都毁去的潦倒画家,这世上大部分痛苦的人都不喜欢以前留存下的美好。因为以前所有的美好都会提醒着他现在的痛苦和错误。” “你想烧掉皇轩家的史卷,因为你觉得历代皇轩家主的忠诚勇毅都会提醒着你,你是篡位之人。”王知无毫不客气地说。 目盲后的剑客折断了自己的剑,哑了的戏子烧掉了他的戏服,赌输了一切后再把一切付之一炬。 这世上的人越是破落就越看不得美好。何况那些美好曾经属于他。 “陛下其实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但你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所以你只能毁去以前皇轩家的忠义史卷。” 星算官手中的铜鼓被敲响。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星算官,星算官身体一震。 他没曾想过芳斋先生会如此直接大胆,居然直接说皇轩烬是个篡位之人,他没忍住直接敲响了鼓。看到了皇轩烬的眼他却有些后怕,这和他直说自己也同意皇轩烬是篡位者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请芳斋先生行棋。” 芳斋先生已为大义献身如此,他又岂能惜身畏缩。 皇轩烬却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王知无掷出了五点,是个大数。“我的确痛苦,但我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皇轩烬突然说。 但他还是任由王知无行了五点。 星算官握紧了手中的鼓槌,他的手心中都是汗。 “我的对错,与皇轩家诸人没有关系,我做的一切,和他们做的一切也没有关系。他们的辉煌的确会映照出我的潦倒,可这世上有些人是不介意自己的潦倒的。”皇轩烬说。 淳于越看了星算官一眼,他觉得皇轩烬这话说的好,但是星算官握着手中的鼓槌没有敲鼓。他有些信了皇轩烬真的会去长乐坊和那些赌鬼厮混,像是个破落流氓一样。 “可陛下曾经在西陆,荒废了自己的人生荒废了数年。陛下是在自毁,因为那个时候陛下能毁去的只有自己。如今陛下回来了,所以你想毁去皇轩家,如同你曾毁着自己。”王知无说。 “皇轩是皇轩,我是我。”皇轩烬说。 “可如今陛下毁掉皇轩家,也是在毁掉自己。我听闻,陛下于华阴时,曾与人群中大喊——吾乃皇轩。陛下喊得,不是我乃皇轩烬,而是我乃皇轩。因为那时你觉得你便是皇轩。” “可这次你回长安,你于长安城门前所说,却是我乃皇轩烬。我说的可有错。”王知无看着衣锦的少年,少年身上织锦长袍的水藻暗纹在铜灯的灯火中明灭。 “陛下觉得,光耀皆是皇轩家的,背叛和篡夺都是皇轩烬的。我说的可对?” 星算官握住手中的鼓槌犹豫着。 皇轩烬偏过头看了一眼星算官,“敲鼓吧。” 淳于越看着周围在烛光后堆着的百万卷宗,原来那个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想要毁掉自己。 戏子烧掉所有的戏袍是在杀死自己,剑客折断曾经的剑也是在杀死自己。 你即是皇轩,八百年皇轩皆归于此身。 淳于越仿佛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卷宗中的众代皇轩家主,仿佛坐在那里的少年,真是就是皇轩——八百年皇轩。 皇轩作为一个意志醒了过来,他看见了少年的潦倒和背叛,于是他要烧掉自己所有的历史,以全玉碎之名。 第233章 神凰暴君 08 舌枪唇剑, 王知无步步紧逼。 他所执之白棋已入对方底线之内,再有一鼓, 他便赢了。还真是不负鬼儒之名。 少年潦倒而退,步步被逼。 星算官战意昂扬地握着鼓槌, 仿佛他就是为千军呐喊的敲鼓兵。他在为王知无呐喊。 “我烧掉这些史卷,是因为我觉得荒唐。”皇轩烬过了很久突然说。 “陛下,在用自己的标准来决断皇轩家吗?”王知无说:“因为他们没有和你一样自夺天下, 而是一直忠于皇室,所以你觉得他们荒唐。” “师父,可知道天道?”皇轩烬说。 “知道。” “若我说,天道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呢?”皇轩烬看着王知无一字一字道。 “荒唐!岂有天道如此!” “天道便是如此。”皇轩烬认真地说:“神创世人, 是为了让世人替他们死。” “荒唐!万神是庇佑世人者。” “我刚开始也觉得荒唐,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天道。”皇轩烬说:“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世人之间也是这么运转的——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我以前一直在想为了多数舍弃少数值不值得, 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很痛苦。可我发现,我想多了。我想得太多了。因为决定早已被做下。” “我们已经被这个世界驯化了太久, 以至于我们甚至忽略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这个世界的决定早已被做下,我们甚至早就习以为常。然后又觉得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是荒唐的事情。” “比如?”王知无问。 “战争。”皇轩烬说。 “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说:“它甚至不会去称量什么人多人少,它直接把无数的人投入沙场上, 一茬又一茬。” “为国杀敌本是男儿本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知无说。 “对,战争的本质本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但听起来太过狡猾了,不是吗?所以上位者将其粉饰成了忠义!粉饰成了英雄气概,男儿本色!” “战争是保家卫国!是众人捐身向前,是为了活着而战!战争,是为了活着!”王知无握着手中的白棋。 “不,战争是为了死。”皇轩烬摇头,“你知道为什么会打仗吗?为何会有人起义吗?是帝王不仁?是百官贪腐?不,都不是。是必须有人去死。” “因为地就这多,粮食也就这么多。没得吃,当然得打仗。打完仗,死了很多人,地就够了。所以,才会有太平世。因为有人替他们死了。” “所谓忠义不过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的眼黑的像是墨色,“何为英雄!众人称道者是谓英雄!” 他又笑,“有人愿为你去死,你当然称道他。所谓英雄啊,不过就是众人推出来的牺牲草彘!” 星算官的手都在发抖,他没有想到,这场唇舌之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皇轩烬这是在从根本上想要推翻仁义礼智信,他要抹掉东煌千年来遵守的儒家之礼法。 可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觉得是对的。他找不出来任何的话去反驳少年…… “而这八百年来,皇轩家就是被推出来的英雄。” 少年缓缓说。 风吹过,灯山灯海一暗。 星算官闭上眼,敲下了鼓槌。 “不必再弈了。”王知无从坐上站起来了,百万卷史卷在灯后围绕着他,他转身看着四周的卷册。 “备车。”王知无走向了云梯。 “或许今日我来此也是注定。臣子弑君,弟子犯师父,这儒家礼法还真是被你驳斥地一干二净,比烧了还干净。” “师父。”皇轩烬跪在地上突然说。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织锦长袍的少年。 “师父,你说,我有做对什么吗?” 王知无一直说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少年如今不问他,他是否做错了。他问他,他是否有做对过什么。 “既然儒家礼法都是错的,那或许这世上本无对错。”王知无转回身走上长长的云梯。 “也为我备车吧,去晚了,长乐坊该宵禁了。”皇轩烬起身。 灯火满堂落于他身。 “那这史卷……”捉笔郎小心着问。 “不必烧了。”皇轩烬说。 此事在后来的史书中被称为灵台之辩。神凰之主欲燃皇轩家八百年史卷,芳斋先生王知无以双陆与神凰之主对弈,其间以百言退之,神凰圣主遂留万卷史册。叹鬼儒之才若此。 只是再未有人知,当日灵台中,二人辩论了些什么。 众人离去后,星算官抱着铜鼓无力地倒落在地,“所谓天道,便是如此吗?” 淳于越走到他身边,“我还想问,所谓儒家礼法,便是如此吗?”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周天百万星辰。 “英雄啊……” 08 皇轩烬走出灵台的时候,天权将军正等在外面,一身重甲,手持绯刀。 “将军来了多久了。”皇轩烬问。 “一个时辰。”天权将军说。 “我来是想请求随陛下西征。”天权将军撩开膝甲,跪地而拜。 “刚才,我与芳斋先生说的话,你可都曾听见了。”皇轩烬问。 “听见了。”天权将军说。 “那你还希望和我西征。” “我只知道陛下是要去打西陆,陛下会带着千军,去把西北五城打回来。”天权将军说。 “我打仗,是为了死人。”皇轩烬低头看着天权将军,“死人,我才会开心。” “我不畏死。” “那你的士兵呢?” “或许,他们很想成为陛下口中的英雄,因为我想。” “我刚才可是说,所谓英雄,不过牺牲草彘。”皇轩烬半闭着眼说。 “是,但世上总有愚人。知道了天道真相,仍愿守着自己所坚信的。我所信的便是我的军道。”天权将军说。 皇轩烬笑了,“好。” 09 枕羽轩。 如今正是严冬时节,兰榭听说长安城内都冻死了不少人,城外的流民更是死伤无数。 屋内烧着从华阴运来的夸父血,整间屋子都暖得像是暖春时节。连带着院内都暖上了许多。若是不走出这里,怕不是会以为现在已经是春日。 皇轩烬这几日终于不去长乐坊赌钱吃酒了,整日穿着件松垮的猩红长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宫里给他配了不少服侍的丫鬟,可那些丫鬟都怕他,躲在院外不敢过来,也不敢逃。于是这枕羽轩内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伺候着。 她们说如今东煌的灾祸都因少年而起,可她眼中少年只是整日发呆,他又没做什么。 晚间,她推开院门,发现院内的池塘旁坐着个姑娘,那姑娘一侧的脸在月色下竟化作了骸骨。 她强忍住了惊呼。 皇轩烬推开了暖阁的门,看着门外的女孩,“我回来了。” 他说。 兰榭有些奇怪,皇轩烬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可女孩只是点头,“恩。” 少年站在她身边,两个人看着严冬时节的月色。 第二天,院内除了昨日的女孩,又多了一个漂亮的像是菩萨的女孩。 “我叫红莲隐,西域人。”女孩将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杯。 屋子里多了两个漂亮的女孩,仿佛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起来。但皇轩烬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倚在门口上,看着兰榭,又看看赫尔,再看看红莲隐。 “你们怎么都不打扮的啊。”他皱着眉头,像是个不解事的闹脾气的富家公子。 “我给你们研胭脂吧。”他突然说。 然后少年抬起手,枕羽轩内早已枯萎的桃树生出了花,雪覆桃花。 他从花廊中跑过,身上的红衣夹风而起,他身后万千芳菲盛开。他转过身,桃花零落在这严寒时节。 桃花落在他身上,他捧着粗石研钵接住落下的桃花,然后随手摘了一些水仙扔了进去。 “出来啊,别只让我一个人忙啊。”他回头看着那三个跪坐在主厅中的女孩。 红莲隐挑着嘴角笑着说:“我来,是与你言纵横事,可不是来研胭脂的。” 风吹起她身上的胡服毛羽。 赫尔却已经穿上了鞋,走下了廊厅,然后一点点捡着地上的花瓣,然后盛在裙子上。 门外的丫鬟怯生生地把院门打开了一条缝,朝里面看着。 “进来,我给你们研胭脂。”少年招手说。 于是炉红色宫裙的女孩们涌了进来,她们惊异地看着满园的芳菲。 少年端着研钵坐在檐下,风吹起屋角的铜铃。 在史官的记载中,神凰元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但后来兰榭却一直觉得神凰元年是暖的,有芳菲盛开,有胭脂的香气。 “把唇纸拿过来!”皇轩烬滤过花汁,抬头说。 雪从四方的院子上落下,皇轩烬抬起头看着雪落在他手中的花汁中。 女孩们围在他身边,把唇纸浸入花汁中,然后在石板上晾晒着。 兰榭捧着石板晾在烧着夸父血的暖炉旁。 红色的花汁慢慢干涸。 她却突然愣住了,她觉得那花汁像是血。 干涸的血。 眼泪从她脸上落了下来。 “兰榭!”少年突然在她身后喊她。 兰榭回过头,皇轩烬把一朵花别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左右晃着头,那朵花也就来回摆着。 女孩捂着嘴笑了。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天。 春光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 。 第234章 黄昏之役 这黄昏不配为我的终途, 它只配为我拔剑生死的幕布。 01 朔风吞旌旗,大漠的狂沙搭在坚硬的铠甲上。而铠甲下是众死士的骸骨。 皇轩烬一身猩红的云锦大袖坐在错金酸枝木的王辇上, 灰尾穿着玄铁轻甲端坐在他身边。 灰尾看着身侧红衣出游般的少年,没有人敢劝皇轩烬穿上甲胄, 也没有人觉得他需要甲胄。 “这是你第一次见识到战争吧。”皇轩烬偏过头看着灰尾,眼尾一模艳丽的红色。 他像是暴君,却也像是祸国的妖妃。 “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一次见识到战争,就是这样的一场不为胜利,只为存在的战争。” “但你是全力以赴的,对吗?你唤醒了皇轩家曾经的死士, 还赌上了东煌所有的军队。”灰尾问。 “我只为这场战争准备了七天,对面的亚瑟和伐纳可是不知道准备了多久。”皇轩烬说:“或许, 早从千年前就开始了。” 为了注定的那场战役, 神明自千年前便操练着他们的军队,他们建立起恢弘的英灵殿,骑着骏马的女武神从人间遴选着死去的英雄。英灵殿中的英雄白日厮杀, 夜晚高歌饮酒。当黄昏到来,英灵摔下酒杯,奔赴战场。 他们高喊着——血尽黄昏,战仍不止。 而从千年的牢笼中醒来的毁灭者却只有七天来准备他最后的战役。他只能叫上自己曾经的亲族, 那些甘愿为他献上骸骨的亲族。他甚至没有时间再次磨砺他锈蚀的剑,他只能被黄昏裹挟着走向深渊。 而他甚至不为得胜归来。 因为这世间没有成了魔的还能活到最后。 “这七天里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我们一起,在长乐坊里赌钱, 甚至还输钱耍赖被人揍。”灰尾按剑膝上,比起皇轩烬他更像一位将军,他望向沙漠的远方。 一片银线出现在沙漠的尽头,那是着银甲的亚瑟军队,银线后有红白交错的双枝蔷薇旗在风里呼啸。 神明的军队前来奔赴这场他们准备了千年的战役了。 “我也不全是在赌钱。”而魔笑着对身边的孩子说:“我还为她们研胭脂来着。” “记住这场战役吧。”皇轩烬转过头看着远处潮涌般的银浪,“往后你将经历更多的战役,你会去实现我所未曾实现的,你会握住我所未曾握住的。” “但,这场战役会告诉你,何谓皇轩。” 他突然从王辇上站起,他抽剑向前,身上猩红的大袖在风沙间翻飞。 “天将夜!” 皇轩烬于天地间大喊。 灰尾看着正午的天光想,明明还是白天呢。可他却也明白,真正的黄昏,来了。 黑甲的骸骨兵提剑向着少年剑指的前方奔袭。他们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碎,他们的剑早已豁口。 他们就像是一团溃兵,但他们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灰尾按紧了手中的剑,跪于少年身侧,他看着黑与银相交的地方绽开的血线。 大漠中的空气灼热,像是能灼伤人的气管般,后来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梦到那种灼伤感。 一直盘旋在王辇上的骨蛇随着骸骨兵而前,蓝色的火焰在它的骨缝中燃烧着,它巨大的头颅上是用少年鲜血绘成的焚焰纹章。 它跃过了两军厮杀的前线飞向了亚瑟的后方,它将蓝色的火焰喷射在亚瑟后方的布防上。蓝色的火焰中,金属重炮的外表逐渐融化。 “开火!”唐德站在布防的最后,数百架机炮组成了他的甲胄,他那双湖光潋滟般的眼注视着空中的怪物。 “只有神的军队才能杀死这样的怪物吧。”维尔握紧了手中的重剑。 “我们即是神的军队。”唐德压下了自己的帽檐,挥令新一轮的炮击。 若这世间神明已然死去,那他们就是新的神明。他们将用血肉之躯去组起神的军队,他们是新的英灵。 当神话中的神倒落在御座上,他们架起成百上千的炮机去狙猎命定的魔。他们是妄图触摸到天的人。 燃烧的炮火落在卷席天下的骨蛇身上,它在天幕中嘶吼,将那些炮火吞下,像是神话中吞噬着日月的狼。熔金色的火焰和冰蓝色的火焰在它的骨缝中碰撞着,爆裂着。它仰头嘶鸣,然后将更多的火焰喷射而下。 “看来我们惹怒它了啊。”唐德咬着牙说,他的语气中是少有的兴奋。 “是啊,我们是触怒了怪物的人。”维尔抽出了他的重剑,那把神话中的义人之剑,它曾斩杀吟游诗人口中的怪物,也曾杀死宵小的犯人。 黑色的星辰大旗卷席过沙漠的热浪,天权将军带着数千西域兵在骸骨兵中奔袭着。他们像是羊群中的牧羊人,引着那些凶残却单纯的骸骨兵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天权将军本来问过皇轩烬,需不需要换一个旗帜,但皇轩烬却说,不必了,他们会认得星辰大旗的。 他知道皇轩烬是叛徒,他也知道皇轩烬是大逆不道的逆贼,但皇轩烬愿意打这场仗,那么他便愿听命于这个少年。至少他比长庚帝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像一个帝王。 纵是是暴君,也当是先是君王。 “众将士随我!”他高举着黑色绣银线的星辰旗,他身后的旗兵用五色旗打出他的命令。 东煌啊,被攻入了金陵,献上了华阴,如今不该连西北五城也守不住。 他是东煌的将军,将军守国土。 “先人的骸骨已去铺成这条道路,该活着的人用鲜血将道路染上猩红了。”皇轩烬拄剑立在王辇上。 “左营十二卫以鱼鳞阵前行,于皇轩死士后攻伐纳骑兵,余下众人从右后方绕行至战场侧路,伏击炮兵营。” 赌局已经开始,他也该往牌桌上扔牌了。 东煌的军队如黑色的流沙般从王辇后袭上战场,他们将数百架鎏铜的铁炮推入了战场,每个小方队都负重中一个基数的炮弹,这是东煌第一次大规模地将热|武器用在正面的战场上。为了这场战争,虞渊城内的熔炉日夜燃烧,将作监和少府监所有的工匠七日不停轮倒在生产线上。 他把工期给得太紧,介鸟气的直接跑到了枕羽轩骂他,去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女孩摆弄着。但他告诉介鸟,只有七天。 少年目视着远方,风吹起他的大袖。露出了缠绕在他腕间的绷带,鲜血点点染红了绷带。 蒙顿尔将子弹喂入手中的帝国七号燧发枪中,数月前他离开了嘉德近卫团,成为了伐纳帝国的少将。而他第一次面临战场,他的敌人便是他昔日的朋友。 “至少,我知道,我们的敌人是个傻子。我以前还揍过他。”蒙顿尔笑了一声说:“这次……别让我把你揍得太难看啊。” 他的语气中有种像是叹息的情感。 “他们说,这是一场神明与魔的战役。可对于我,只不过是凡人和凡人的一次厮杀罢了!” “重甲车,出击!” “灰尾,你说东煌和西陆还差多少呢?”他看着身边的灰尾。 “老大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东煌还是差了太多。炮弹的准头不够,西陆的炮弹准头可以在地上画直线,东煌的还不能。”灰尾说:“西陆的重甲车我们现在也还做不出来,看上去和蒸汽轿车没什么区别,但内里却复杂的很,要能够有足够强的越野能力,还有有防御进攻能力。” “我们的子弹和西陆的也还有差距,我听东煌的士兵说,将作监造出来的子弹十发里经常有一两发是哑的。” “一两发,那就是十分之一二的死亡啊,一万人,那就是一两千人的性命。”皇轩烬看着远处炮火的轰鸣,重甲车在东煌的军队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子弹奈何不了他们,但东煌的神机炮也难以准确命中重甲车。 “那还需要多久呢。”皇轩烬问。 “我不清楚,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灰尾说。 “一百年,一百年应该够了吧。”皇轩烬说。 “若是一百年不够,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够了”灰尾说。 黑色斗篷的女孩落在了王辇上,帽兜落下,露出了女孩变为灰白的头发。 “赫尔,你累了吗?”皇轩烬回头问。 “我答应过父亲,要和父亲一起带来黄昏的。”赫尔坐在了皇轩烬身边。 百万古兽呼啸而过,那些是听从赫尔呼唤而来的古兽。它们的额心是猩红的焚焰纹章,它们听从于那个女孩,像是蚂蚁听从于蚁后。 “那便与我一起看这场黄昏吧。” “灰尾,听见了吗?”皇轩烬突然问。 “什么?” “乌鸦,乌鸦的鸣叫声。” 灰尾看着远方,搜寻着乌鸦的叫声,但战场中太吵了,火炮的声音震天而响。 他摇了摇头。 “我所要迎战的人来了。”皇轩烬抬起头,红色的大袖在风中翻飞。 一片白色的亮光,像是天地初开,有人破开了鸿蒙,于是天光落下,那是枪! 灰尾看清了银光中的人影和枪影。 蓝色的风息席卷着华贵的王辇,车上悬着的铜铎震响。 皇轩烬拔|出了他手中的剑,他已经握剑太久,只为此刻! 斩开黄昏的剑光对上了破开天地的枪影! 这一刻,神明与毁灭者的目光汇聚。 战场上百万的古兽哀鸣,骸骨的兵团举剑而战。 有人敲响了巨大的夔鼓,在这片战场上神话中的造物与人类创造的炮火对轰,远古的战鼓为死去的妖魔助威! 从上向下看,沙漠中绽开了一朵古怪的花。花瓣奇异而美。 那是血,一片片厮杀的战场组成了它的花瓣。 而剑光便是它的蕊。 少年挥剑而斩! 灰尾仍旧端坐在王辇上,他握着皇轩烬扔下来的剑鞘。 剑鞘的吞口已经破裂,连带着那块沁血玉也碎裂了。这也就意味着这把剑再也无法入鞘了。 这把剑本便是没有剑鞘的,这把剑第一次拔|出来就是为了斩杀。 如今这把剑再一次失去了它的鞘。 因为它再也不会归鞘。 灰尾仰着头,把脖颈抻得像是只垂死的鹅。他在看天幕下厮杀着的两个人,他要看清所有的一切。 红色的身影握着剑,那把名为黄昏皆斩的剑。 “哥哥啊,明明你也讨厌这一切,那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毁掉它呢!”皇轩烬的眼角绯红,像是胭脂燃成。 “你想要的只是毁去,可毁去本便是空虚。在你得到了毁灭之后,你所有的只是更大的悲哀和虚无。”维希佩尔看着面前狰狞艳美的少年。 “那又如何,那就毁去更多!” “神明不在,那我就杀上凌霄,自占御座;神明在,那我就连神明一并杀。”熔金色的纹路在少年身上浮现,他的眼变为了燃烧般的颜色——黄昏灼烧之瞳。 在他身后,天幕在烧! 像是他的眼灼伤了整个天,也像是整片天装进了他眼中。 当神明迎战了魔,黄昏便来了。 这世上的毁灭开始了,火雨落在了长安,灵台的众人跪在步天宫中拨着黄金筹,他们试图演算这场灾厄的始末,但一直最沉不住气的星算官这一次却只是摆弄着他手中的浮沉。 “所谓天道啊。” 奥尔海域的潮汐拍上岸,这一天正是银鱼溯洄的日子,岸上无数的鱼死于水中,守塔老人拿着盆向窗口外舀着灌进来的海水。 科林斯、阿斯加德、黑市九街,所有的地方都有了灾厄。 和尚和景教徒都在灾厄中祈祷,女人和孩子都在火与水中哭。 你看他需要做什么呢,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世上的毁灭就开始了。 他是摇响铃铛的人,却被众人当做一切的根源绞杀,那不如就让他做真正毁去一切的人。 耶梦加得归于了他身边,巨大的骨蛇围绕在他周身的火云中,像是灰烬中的骸骨。 东煌的军队与亚瑟的伐纳的军队在沙漠上厮杀着。 “来吧,杀了我,这一切才会终结。”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说。 “你是为了死来的吗?”维希佩尔问他。 “不,我是为了毁灭。但毁灭其他和毁灭我自己都没什么区别。”皇轩烬手腕上的绷带散开,鲜血沿着他手上的咒印流入剑锋上,“至少都能令我好受些。” 那是用伤痕写成的咒印。 “去吧,摧毁所有的伪神的军队,因为在我眼中他们都很碍眼。”皇轩烬对身边的耶梦加得说。 于是巨大的骨蛇再次冲入战场上,无数的炮弹轰炸着它的身体,它的骨缝中火焰燃烧。但那份火焰将要尽了,它额上的鲜血渗入骨骸中。 天权将军背着身后的星辰大旗,他在战场中带领着那些骸骨兵厮杀着。 很久之前,贪狼将军朱镇明还在镇守居庸关的时候,他曾违抗了家中诸位家长的命令,去找了那个因为站错队被罚镇守长城的男人。所有的人对贪狼将军这个曾经的东煌战将避之不及。但他去了,带了一坛酒。 他夜里看着居庸关颓圮的城墙和贪狼将军说,若是有人能在这挡下数万人的进攻,那他当拜此人为豪杰,为师父! 第二次黄昏之役后,他一人去了早被白雪覆盖的关外,他找到了很多残骸,找到了异兽的骸骨。 众人都说皇轩烬是叛徒,可若是皇轩烬是叛徒,又怎会有这样一场惨烈的战役,又怎会在这样惨烈的战役下关内安然,就连北境的镇子都只当那年雪大了些,南下的狼兽多了些。 王辇上的赫尔站了起来,她提起了巨大的镰刀,她飞身斩入那片战场上。 她其实并不需要亲自去厮杀了,但她想要斩灭一些什么。至少,她不想看着那个提剑的少年。 鲜血溅在她半面白皙如羊脂玉的脸上,她如同水面上飞漂的石头,每次落下巨大的镰刀便带起一片的头颅和鲜血,然后再次□□斩入下一个战场。 “拔枪!” 皇轩烬向着男人大喊! 他的剑步步斩入,维希佩尔周身是流动的如恩文字,但维希佩尔的魂域挡不住他。 “所谓魂域,不过是灵魂构建出的领域,你如今连看我都不敢,又怎能挡得住我!”皇轩烬说。 维希佩尔横枪身前,“那天你离开以后,我想了很多。” “比如?”皇轩烬侧身而退。 “我来,只是想最后问你一句话。”维希佩尔说。 “什么?” “你说,你不愿再见我,是真的?”维希佩尔的眼看着他,燃烧的天幕落在他蓝色的眼中,像是燃烧的火落在冰上。 那一瞬间,仿佛战场上的风与火都熄灭了,只剩下了男人那双蓝色的眼。 悲伤得像是曾经,他依靠在创世图书馆的顶层,看着窗外。 “是。” 皇轩烬说,随着他的话,他挥出了最暴烈的一剑。 那一剑曾是绿蓑老人借酒斩石的一剑,那一剑本该纵达如风,可在少年的手里,那一剑带着摧天毁地的狂潮。 维希佩尔闭上了眼,他松开了手中的枪。 那一剑落下了。 燃烧的天被斩破! 维希佩尔睁开眼,看着举剑斩天的少年。 他斩开了燃烧的天幕。 银色的枪贯穿了少年的心口。 耶梦加得在天地间嘶鸣着,流火从撕裂的天幕中落下,耶梦加得额心的焚焰纹章熄灭了,它的骸骨逐渐化为灰烬,然后落下…… 战场上,赫尔提着巨大的镰刀静默着,她站在鲜血中,站在死亡中。 她可以带来死亡,但她留不住她的父亲。 皇轩烬捂着自己被贯穿的心口。 “放心吧,哥哥。这一次,杀死我自己的是我,别忘了,冈格尼尔曾经是我给予你的礼物。” 他眼尾的红色像是残阳,像是烧云。 “我只是来拿回我曾给你的东西。”他心口的银枪逐渐化为虚无。 “来吧,我以我此身,以这场燃烧的黄昏,换皇轩家数万死士的魂魄归来!”他于天穹下大喊着,像是昔日乘车高唱的轩辕。 他再次挥剑,斩破碎裂的天,斩破一切拦在他面前的。 “魂兮归来!”他的眼被鲜血迷蒙,但他高和着招魂词,像是个执幡的巫觋。 他回东煌时说他是个招魂人,是真的。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来招那些心有不甘的魂魄归来。 来招那些魂魄再一次于这战场上厮杀! 着甲的千军从天幕中降灵而下,众人抬头看着百万魂兵归来。 “我取我心头凤凰血,佑我皇轩家魂灵百年不灭,守此家国!” 少年的心头血化作了百万的骨生花,那些猩红的骨生花散入皇轩家的魂兵魂魄中。 灰尾握着怀中断裂的剑鞘,跪地而哭。 皇轩烬是真的想要拿回西北五城。 他与他说,曾有五十白发兵守了这片飞地数十年,他们早已被东煌遗忘,但他们仍旧守着这里。 灰尾站了起来,他背上王辇上的逆双剑大旗,翻身上马,然后斩断了身后与王辇相连的麻绳。 他要为皇轩家的魂灵引路。 皇轩烬是招魂人,那他便做引路人。 风尘万里,维希佩尔怀里的玉符也碎了。 百万的魂兵一同归来了,从此再无皇轩家,也再无皇轩家的玉符魂兵。 一袭红衣落下,少年殒身在了天地间。 第235章 黄昏之役 02 一片白色的雾气, 少年在雾气中睁开了眼。 “归来了啊,我最钟爱的子嗣。”无数的声音散落而来。 灵质一般的枝干缠绕上他的身体。 “在我被享用之前,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皇轩烬突然握着了缠绕着他脖颈的树枝。 “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呢?”那些声音问,“或者说,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为何是我。”皇轩烬问。 “因为你本便是我的一部分,如今,你只是重归于我。” “那为何天道, 或者说秩序,是如此。” “天道本便如此。” “你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我的孩子。” “没有了。”皇轩烬看着上方虚无的雾气。那些枝干开始再次缠绕上他的身体。 “但你还有问题没有问我。”皇轩烬突然说。 “我不需要问任何的问题,吾即是秩序, 是一,是全, 是存在。秩序不需要发问, 秩序只需要如法则般流转存在。” “你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皇轩烬说。 万千的笑声汇聚,像是河流碰撞在了一起。 “我回来是因为, 我想明白一件事情。”皇轩烬突然于虚空中抬起手,“天若杀我,那我为何不杀了这天呢!” 虚空中无数的剑斩断了世界树缠绕着他的枝干。 死者之国中,无数的剑插入雾气中。 那是皇轩家的剑冢, 如今百万剑骸现于死者之国。 “秩序是恶的,就斩灭秩序。”皇轩烬从剑冢中抽出了第一把剑,然后以不可回转的杀伐之气斩入了世界树的躯干中。 “烛龙之息!当斩灭天地!”剑势斩破了那棵巨木上无数的人面, 人面嘶鸣着消逝。 那把剑应声而断,短口如残竹。 世界树哀嚎着,白色的风刃将少年卷席而退。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期待着我的死亡,却又予我不死的凤凰血。”少年游走在剑冢中,他的脸上被风刃卷出了道道伤口。 他从剑冢中拔|出了一把青铜铸就的古剑。 他握剑身前,那是皇轩家的起剑势。 “因为你要我自己选择死亡,对吗?”皇轩烬咬着牙问:“舍弃凤凰血,舍弃生,舍弃活着。只有这样的灵魂才是你要的——痛苦而又绝望的灵魂。” “但你错了。”少年突然再次挥刃。 “这世间,不是所有一心向死的人都心怀绝望!” 他挥剑而前,剑势斩破白茫茫的雾气。 皇轩九剑,剑剑入煞。 皇轩且尘时,江湖曾有剑客见过皇轩且尘拔剑。 他说,一剑断沧澜,二剑破穹苍。 别人问他三剑呢? 他说,三剑……三剑可就该弑神了。 从此便有人说皇轩九剑,那是弑神的剑,如今他带着这样的剑,来弑神! “凤死业火!”那是皇轩九剑中最为暴烈的一剑。 众人说天下业火因凤鸟而起,凤鸟高飞九天,哀鸣不已,九声之后,以身赴焰。 它无双的羽翼扑灭了那场三界的业火! 那是何等的壮烈,何等的瑰美。 皇轩烬以前经常握剑挥着这一式,想着那只扑灭业火的巨鸟。 如今,他就要用这把剑,斩灭这世上的秩序。 “你是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吗!”无数张脸,无数个声音。 所有的一切向着少年袭来。 他看见天光,看见春日里舞蹈的人,还有篝火,还有……篝火边拿着羽冠的银发男人。 “这个世界确实不够好,这个世界的秩序的确是恶的。可你若是把它毁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少年握着手中的剑,他抬头看着不知何处的声音,“可我什么都没有!” “你也没有想要过拥有不是吗?”那些声音回答他,“你从来没指望着拥有,只要那些美好存在,你就很开心了。” 一瞬间,火焰熄灭。 他回到了神殿的地下室,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奥丁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他了,但他却只是自己给自己哼着一支奥丁曾给他哼过的歌谣。 “奥丁以为你会恨透了他,他以为你会觉得他懦弱,觉得他抛弃了你。但其实根本没有,你甚至没希望他再过来。他只是来过,对于你就够了。你看看,你要的多少啊。”那些声音说。 他眯起眼,是啊,有些人是天光,存在就够了,不需要拥有。 银发的少年来过就够了。 “可你要是毁掉了这一切,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转过头,在睁开眼却是阿斯加德的天空,他躺在金宫深处的那张大床上,拉开了窗帘。看着窗外的云与天。 男人站在他身边,“乌特加德会在每个冬天醒来,他杀死了很多人。你要帮我吗?” 少年用指尖点着微凉的窗户。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叫你杀了乌特加德。可你杀了乌特加德后,又杀戮了太多人类,你自己变成了乌特加德,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让你错下去。” “要毁了这一切吗,毁掉阿斯加德的天空……” 少年手中的剑落下了,世界树的树枝缠绕着他的身体。 “杀了我这些可就真的没了。所谓秩序,就是撑着一切的天柱,当你斩断了天柱,所有的一切也都没了。” 皇轩烬闭起了眼,他的身体缓缓被世界树吞没。 “那最后再让我做一件事吧。”他慢慢睁开了眼,额心一滴龙血落入雾气中,“让我最后散龙血入这世间。佑这世间万物繁茂,生生不息……” 03 第三次黄昏之役已经结束了,那场灾厄没能持续多久,死了人,但这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再死人。于是只要还有人活着,怎么样都会过去。 人们发现,这场战役后,除了神凰暴君,还有一位西陆的执政官也不见了踪迹。 众人都说,他生来就是为了打这场仗的。他就是诸神的指引。否则又怎么有人能够在数年便从无姓人登上执政官的位子。 这场战役结束,他也就该离开了。无论是民众还是亚瑟的政部元老都很高兴。 东煌则陷入了后续的争斗中,长安有位长庚帝的侄子在神凰暴君死后自登了帝位,但随即被领兵回朝的少年人灰尾斩杀在了御座上。 科林斯,黑塔。 这里有君主的降生,有权臣的死去,有伐纳数百年的阴谋和血腥。但这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这里曾住着他心爱的少年。 维希佩尔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天光从他身侧落在有些发霉的地面上。而他始终未被照亮。 最终他起身走下了台阶,台阶两侧的尘埃震动着。 他该离开了。 守塔的老人愤愤不平地看着他,“银鱼一年就过来那么一次,全被你和那小子搅和了。” “把灯给我吧。”维希佩尔看着他。 “你真的要去?”老人继续往火里填着柴。 “你知道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几百年了。” “你谋划了千年,就为了今天,你想好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了吗?”老人问。 维希佩尔点头。 “你啊,你是那布局人,却也是执迷不悟人。”老人站起了身。 “弥密尔,你守着世界树多久了。”维希佩尔站在船边,他提着那盏关着一只灯塔水母的灯。 “比你活着的时间还要久。”老人撑着船,“迷津渡口了,你曾来过一回。” 维希佩尔提着马灯,走在迷雾中。 代价这种事情像是个商人才会说的。付出什么,得到什么,噼里啪啦在心底打好算盘,掂量地一清二楚再付账。 可他一想到那个少年,又怎么还顾得上算账呢。 “你这一次来,又要做什么交易呢?”那些人脸在巨木的枝干上起伏着。他们刚刚吞噬了少年的灵魂,它们惬意而又满足。 “我想带我的少年走。”维希佩尔说。 “他已经被我吞噬掉了。”那些声音笑着,像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魂灵。 “我知道。”维希佩尔说:“我想你应该知道魂域。” “是的,那是连我也搞不明白的领域,但那又如何呢,不过是一小块能被你的灵魂控制的领域罢了。” “这千年来,我曾游走在世间的很多地方。”维希佩尔说。 “为了凑齐那个少年的灵魂。”世界树说。 “除此之外,我在那个少年尘埃陨落的地方都埋下了我的一小块灵魂。”维希佩尔抬起了手,他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流淌而下,混入雾气中。 “魂域,起!”他轻轻念道。 “你是秩序,可不代表你是唯一的秩序。”维希佩尔说。 “你将整个世间纳入了你的魂域中!”所有的声音变得躁动而混乱,他们像是蒸笼中的空气般撕扯着。 “从此,吾即公义,吾即冠冕,吾即秩序!”维希佩尔睁开眼,一瞬间蓝色的风息自他周身涌起。 他仿佛在一瞬间接管了整个世界。 黑色的鸟穿梭在天地间,潮涌般的一切向他涌来。 他可以看见很多,看见鸟儿掠过湖水,看见孩子在哭,看见叶子落下。 04金伦加鸿沟,这里没有时间,没有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未被破开的天地。 少年的身体在巨渊中沉睡着,维希佩尔扯开了他周身缠绕着的树枝。 他抱着怀里的少年上了岸,河水从他们身上落下。 少年睁开眼看着他。 “记得曾经的一切吗?”维希佩尔问他。 “你曾是这世上的初神,你想要净化世间的一切罪孽,却被那些罪孽化为的执念占去了身体,于是你逃离了。” “我答应过,我会带你离开。”维希佩尔看着少年:“我做到了。” 他再一次走入深渊中,如同涉过河水。 “你呢?你要去哪里?” “这世上总该有秩序的存在。”维希佩尔说:“我去成为秩序。别忘了,你曾化为万千世人,教我如何去爱这世间。”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别打我,殿下会回来的。等有时间写个番外吧。殿下会把自己的右眼作为新的世界树的种子种下去,这一次的世界树不再吞噬罪孽,而是思维和记忆。小烬呢,就先自己在世间行走个两百年,拿着殿下的书,给殿下画插图。)您可以选择——浇灌营养液,加速世界树生长! 指路微博——城北的碎碎念,以后可能会更一些东西,不过现在里面都是废话。 想了想还是写个后记吧。 写完了最后一章真的很累,以至于到了今天才有力气补个后记。 两年的时间,写完了这篇文。如果只把最后两章当成结局的话是很短,因为如果要真的展开了写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关于战争的一切我已经都在居庸关一战写尽了。居庸关是群像之战,很多人,他们都死在了那片战场上。我不得不认真对待每一个出现过姓名的皇轩家死士。 但最后的黄昏之役死去的只有我的少年,所以我其实也只想写他,可他,整部文,都在写他。 所以这样也就够了,挣扎了百万字的少年最后挥剑向天,却又因心有悲悯,散龙血入世间,佑万物繁茂,生生不息。 而殿下是布局了千年的人,他是藏在一切后面的人。 这篇文断更过很久,因为生病,也因为自己的纠结。百万字,太长了。写到最后,整篇文更像是我一个人的呓语。于是也会有种反正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负重前行,那为什么不停下的感觉。 就想机械垃圾场的老头所说的一样,或许没有完成的才是最好的。 我有的时候也会翻看前文,不禁感慨,写的太好了,以至于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这篇文续下去。 我也试过逃班很多天,憋在屋子里写文,但写不下去,就算是给我好几个整天的时间,我也很难保证日更。所以,真的算是对不起了。这种缘更的频率,还能没有负分,多谢各位担待了。我真的是那种纯靠着感觉的写手,我能半夜因为想到赤松之战半个江湖为皇轩且尘归来而从床下爬下来,开着灯想了一晚上。写居庸关之战的时候我近乎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就躺在床上,想若我死,倘埋我骨。想着夫诸最后敲鼓无人和。 听说有平台推过我的文,也挺感激的。不过看到评论说这篇文中二,还是挺惊讶的。其实自己写的时候真的没有觉得过这篇文中二,我自己写的时候我觉得那是风流,是豪迈。是若以风流换酒,从古醉到今。不过若是你们觉得中二得好看,那就中二吧。 挺多人不喜欢皇轩烬这个名字,不喜欢皇轩这个姓氏。我承认,最开始其实这个就是个随意闹着玩的。有两百收的时候,我想过要不要改,但那个时候觉得有两百人喜欢这个名字了,他们接受了我就不该改了。我不知道会因此损失多少的读者,所以也挺痛苦,想改,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了。 我觉得我或许一开始就错了,我在往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里扔着石子。但少年是我的少年啊。 我该给他一个结局的,就算除了我没人在意。 我当年自恃文笔,我现在依旧觉得我写的好,所以,我得写下去。 其实文中的那种风流恣意还有豪迈,对于我都是有代价的,就是对于日常中的一起都开始提不起力气。当我有了灵感的时候,我可以彻夜不眠,但写完之后,对于我像是盛宴散去后的寥落。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无数次咀嚼着文中的风流和豪迈,痛苦和挣扎,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不至于死如潭水。 接下来写一点文的解析吧,写到哪算哪。 首先,皇轩家对于我来说,皇轩家的确是寄托了我的一些情感和抱负的。皇轩家是家,也是国。是血脉轩辕,是人神兽共居此身,是春日的羽冠和四方的车轩。皇轩家的每一位家主我都是有认真写的,他们很像,但他们却又不同。皇轩虎是豁达豪迈,皇轩且尘是风流纵达,皇轩惜莲是莲花美人,大傻狍子。 我也不知道我把心力扔在这种事情上面干什么,但想起他们,我觉得这个世界便是真实存在的。要有历史,才算真实的世界。历史要有人,有英雄,有豪侠。 小黄鸟(对不起,我真实想着小烬的名字是这个),具体解析指路微博——城北的碎碎念。他解析起来我能再写一百万字。只要想到小黄鸟,老子就能雄起! 关于殿下,请让我大喊,殿下是个渣!!!!!! 他很渣,非常渣,在他还是奥丁的时候!!!!!!! 他的情感可以说非常复杂,他一开始并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情感全然扔出去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算盘打得太厉害。在地下室他见到了少年,他可以对少年讲他的公义,他可以给少年吃的,但别想让他放少年离开,无论少年多么悲伤和可怜。 他知道了洛基终究要死,于是克制住所有的情感,彻底不去见他。最终又给自己编了个借口——少年是古兽,他可以利用少年,于是他把洛基从地下室里接了出来。他就像是个知道游戏不知道哪一天就一定会关服,又一直往忍不住里面氪金的人(此描述和我无关)。氪完后悔,后悔完还氪。 他暗自寻找着能救洛基的办法,在没找到办法之前,他不敢对少年好。他只能骗自己,他只把洛基当一把刀。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魂域和如恩文字。(虽然主线任务没有任何进展,但至少装备和心法齐了!) 他行走了世间千年,但他其实还是很偏执。他对小黄鸟的感情有点像就是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应该补偿我,在他成为秩序之前的时间里,少年应该都是他的才对。 不过最后,他想明白了,他愿成为小黄鸟的青空。 最后,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