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黄泉路·奈何桥 作者:豌豆黄儿 章节:共 31 章,最新章节:尾声(附录后记) 文案: 顾名思义,是写的阴曹地府里发生的故事,也许也只有那个环境才能让我与纳兰容若相逢…… 我想我在不知猴年马月的时候一定会完成整部小说的,到时候我可能已经没有现在这么简单的心情了,其实就是现在,心情也没有刚刚写的时候那么轻松了。当初我只知道我要写一部小说,主要内容是我爱容若,但是慢慢我发现这还是一部小说,却跟我的想象差得好远好远了。 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天知道! (还有我想说的,就是如果是纳兰迷,喜欢这个故事的话就看下去吧!如果不是纳兰迷,很可能理解不了女主为什么就那么喜欢纳兰——我也解释不清楚,大概只有同道中人可以理解吧……唉,一让我说我为什么喜欢纳兰,我思维就混乱了~~总之,我想说的是,不是纳兰迷看这文可能会莫名其妙甚至很讨厌~~本来,十二年前,我就没指望谁能理解我对纳兰的感情,十二年后的今天……就这样吧!乱了,又乱了~~) 你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吗?如果你看了这文,不觉得莫名其妙,那恭喜你,你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P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竞技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卿,容若,城隍,晴云 ┃ 配角:白无常,冥玉,如意 ┃ 其它:酆都 一句话简介:阴曹地府也许才能让我与纳兰相逢 ================== ☆、引子 我生了七天病。 我只记得我昏睡了好长时间,恍惚中,妈妈在哭,爸爸在叹气。一会儿就来了两个飘飘的身影,一个高高的穿白,一个矮矮的穿黑——高的嬉皮笑脸,扇着扇子,并不理我;矮的一脸沉默,用锁链在我面前晃晃,我忽然就有了力气。他恶狠狠的说:“给你一分钟,快点儿!” 我睁开眼,妈妈一下就扑了上来,叫“醒了醒了!!”然后拉我的手,爸爸也靠了上来。 我笑了笑,看着他们,然后跟妈妈说:“我没事的,妈妈……”声音很飘。 “书。”声音好象远了。 妈妈把枕边的《通志堂集》放在我手里…… ☆、第一章 我和黑白无常走了,把妈妈的哭声留在后面。 走过镜子时,我下意识的照照,但是里面没有我。 黑无常把锁链套在我脖子上,拉着我走,可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你怀里是什么?!” “是《通志堂集》。”我犹豫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扔掉!什么都不许带!”他上来夺。 “不行!不行!”我向后退,使劲抱着书不放,锁链勒着我的脖子,真难受。 我在地上打滚,护住书不让黑无常碰。黑无常骂个不停,一边打我一边抢。我滚到白无常脚边,往他的白袍子底下钻,白无常呵呵的笑,用扇子拍拍黑无常:“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纸片儿罢了,由她去。” 黑无常住了手,口里还是骂个不停。 我站了起来,紧紧抱着《通志堂集》,继续跟着他们走。 一路上黑无常一言不发,拉着链子赶路。而白无常整个一话痨,嘟嘟囔囔说个不停,他还总是笑嘻嘻的,走路也不老实,蹦蹦跳跳。也许因为白无常替我求了情,所以我很亲近他。 我一直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他于是问我:“害怕吗?” “嗯,有点儿。” “都这样,一会儿更有你怕的呢。”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用锁链锁我?我犯了什么法?” “都这样。”白无常扇扇扇子,“怕你跑了。” “我不跑。”我马上反问,“能往哪儿跑呢?” 白无常看看我,朝黑无常做个鬼脸,说:“这女鬼到挺好,不哭不闹也不跑……”黑无常没理他。“我说你老绷着脸干吗?你把链子取下来吧,她不跑。”白无常用扇子拍他。黑无常瞪了他一眼。 “例行公事,他是例行公事。”白无常跟我解释,又做个鬼脸。 我笑了。 “这书很要紧吗?干吗抱这么紧?” “因为这是纳兰容若的写的书,我喜欢他。” “看的出来,你瞧你瞧,你眼睛在放光呢!” 我们向前走,这是一望无边的荒野,我能看到满地的荒草,长得半人高,草里隐约有白骨,我因为害怕,没敢仔细看。天灰极了,远处还有乌云、闪电、雷声,我把《通志堂集》抱得更紧,死死拉着白无常,黑无常拉着锁链走的飞快,所以我也走的飞快。 “纳兰容若……咝——我好象……”白无常皱着眉头。 “啊,对呀!你们应该见过容若的,他三百年前死的!”我突然受到他的启发,“你们一定见过的!”我猛烈的拽拽他。 “别急别急,叫我想想,都那么久了,得好好想想。” “他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我噼里啪啦不停给他提着醒,“……善骑射、工诗词、著有《饮水词》……” “成了成了,别背书了,那都没用!管他是谁,皇帝也好乞丐也罢,死了都一个样!”他不耐烦的说,“你叫我慢慢想。” 我不敢出声了,只是盯着他。 可是过了好久,白无常也没想起来。 “快想呀!想起来没有?快想呀!”我急的直跺脚。 “你这个鬼好生奇怪。”他一皱眉头,“不问问自己呆会儿怎么着,到关心与己无关的事。” “因为我喜欢他呀!”我跟白无常解释,“求求你,好好想想!” 白无常使劲儿扇了扇扇子:“知道啦知道啦!” 过了好一会儿。 “你别老盯着我成不成?”白无常用扇子挡着脸,“我在想……”他突然做个鬼脸,马上又挡上了:“奇怪,他比你早死三百年,你怎么会喜欢他呢?你们又没见过面。” “一定要见面才会喜欢吗?”我反问。 “那到也是。”他顿了顿,“你这鬼真是奇怪极了,我每日送鬼无数,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 突然,黑无常停下来转过身,狰狞的脸对着我,吓的我“嗷”的一叫,险些坐地上。 “老黑,怎么了?”白无常也吓了一跳。 “纳兰容若是吧?阳寿三十,病死的。” “啊,对对,你,您知道?”我赶忙问。 “嗯。”他闷了一声,转身继续走。 我跟上,大着胆子问:“他,他好吗?” “什么话!”白无常瞧着我哈哈笑,“你要问什么?” “只要关于他,我什么都想知道!” “老黑,你要知道就跟她说说吧,我也省的想得累。” 可是黑无常又不吭声了。我不敢支声,只好眼巴巴看着白无常。 “你个老黑,不给我面子!”原来阴间也讲面子,“你不说算了,好歹给我提个醒,我想起来我说!” 黑无常“哼”了一下:“那天起雾,你闹肚。” “这,这算哪门子提醒?!” “呵呵呵呵……”我没憋住,笑了起来。 白无常蹦了一下,又问他:“还有?” “挺白净,不爱说话。你问他想什么呢,他说‘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听不懂。” “对对对,是容若没错!这是他一首《沁园春》最后的几个字!” “没问你!”又一个鬼脸,“啪”地白无常一拍脑门:“想起来啦!” “快说快说!” “呵呵,你没见过他呀?”他在卖关子。 “是是,说说他什么样儿?” “我说,你别老两眼放光的看我——他呀,嘿嘿……” “什么样呀!”我摇着他的胳膊摇得他直叫。 “要我是个女的,我也会迷他。”白无常笑的左摇右晃,“你没见过他竟然还这么有眼光,我小看你了。” “还有什么?你别让我挤牙膏,都说了吧!” “哦,纳兰容若,名字不错。年纪轻轻的就病死了,呃……个子高高的,身段满风流,一个白白净净的公子哥,长的剑眉星眼——哎,总之是长的很好啦!跟我们老哥俩一路上也没说两句话。但是他谈吐挺不错,性子也好,不愠不躁,不像你,吵的我头直疼。反正能送这样赏心悦目的鬼实在难得,就这么多。咳,我那天闹肚子,没怎么跟他聊。” “啊,我就知道他很好,他就是好!”我高兴的叫道。 “行了,别美了,看前面,到了。” 我顺着白无常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座阴森森的城门。有点儿害怕,我下意识靠近他,小声问:“那里是鬼门关吗?我们要进去?” “那是酆都。” “鬼城?” “是。” 说着,我们来到了城门前。门前一座大青石桥,桥上两个篆字:“奈何”。桥上许多来来往往的身影,很是热闹。 黑无常牵着我过去,我这才发现桥下是一条宽宽的血河,里面还漂着尸骨。我恶心的想吐。 到了桥那边,黑无常把我拴在桥头的栏杆上,与我拴在一处的还有几个,年老的年少的都有,还有个小媳妇,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不知道黑无常去哪儿了,白无常立在我身边,我拉拉他。 “干吗?” “你没看见吗?那对母子,多可怜。”我有些难过。 “呵,你还挺慈悲为怀的,想想自己不也可怜?” 我不吭声。 “别难过,要是没牵挂很快就能托生了。” “牵挂?要有牵挂呢?” “那就没准儿了,受完刑可以在城里安个家,了了牵挂再去投胎也是有的。” “受,受刑?!”我心一紧。 “当然,生前罪孽死后偿。” “那,那我受什么刑?” “我怎么知道?我只管把你送去。”白无常一屁股坐在我身边。 “那,那你知道容若受了什么刑吗?” “嘿,你怎么又关心起他来了!我不知道!” 我脸沉了下去,不出声了。 沉闷了一阵。 白无常看我半天:“算了,难得你这么关心他,路上也没怎么找麻烦,我告诉你……” “啊?真的!”我一把搂住他:“你真是好心肠啊!” “别别别……”白无常笑了,“真服了你!天下竟然有你这样的鬼!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样,但是我能告诉你,他还没投胎呢,你兴许能见着他。” “真的!你肯定?” “当然!”白无常有些得意,“我好歹也算个押送大员,这点儿事还是知道的。” “那,他在哪儿?” “那我就不晓得了,你自己找去好了。” “知道了,我一定去找!谢谢!”我笑了。 “哎,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一路上也忘了问。”白无常问。 “啊?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怎么会找到我家接我来呢?” “老黑知道。我嘛,每天接送的鬼那么多,这些事真懒的过问。” “呵呵,你不负责。我叫君卿,多多关照!” “好好,我是白无常,叫我大白吧。那个凶巴巴的是黑无常,老黑。” 刚说到这儿,黑无常过了来:“走吧。”说着把拴在桥头的链子解下。 “都到这儿了,别锁她了。”到底是有了些交情,白无常替我说话。 黑无常看看我,犹豫一下,把我脖子上的链子也解了下来。 “我们去哪儿?” “应该是去城隍那里。”白无常回答。 往前穿过城门洞,我们进了城。 守着城门有一个大大的凉茶铺子,幌子上一个大黑字:“孟”。铺子里好多端着碗的身影,我觉得碗里面的东西一定挺好喝,因为他们都喝的特别起劲。 “君卿!你看!” 我随着白无常的手指,只见一个穿着白衫的年轻公子出了茶铺。我一下明白了什么,转头瞪着白无常,他猛的点头:“对,是!是!” “啊,啊……”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那白色的身影出了城门。 “容若!”我朝他喊。 “没用!他喝了孟婆汤,什么都忘了。” “容若!”我抛开黑白无常,追了过去。 “站住!”黑无常喝道。 我哪里顾的他的话,拼命的跑向纳兰容若。 “容若!你等等!等等我!” 我追到奈何桥上,一把拉住他。他吓了一跳,回身看着我,我拉住他的袖子,四目相对,我竟激动的流下了眼泪。 “你是?” “我是君卿……” “我们认识?” “不,不,但是我……我……” “你……” “容若,我……我……” “容若?” “对,就是你!你……我……”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拼命的流泪。 黑白无常赶到了,黑无常一下扭住我的两条胳膊,我疼的叫了一声,怀里的《通志堂集》也被他这一下而甩了出去,甩到桥栏下,眼看要掉下去。 “不——!”我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下挣开了他,扑向桥边。 书掉下去的同时我也掉下去了,抱住了它,一只手扒在了桥沿上,身体悬在空中。 一下子,桥上来往的都围了过来。纳兰性德也扑到桥边,拉住了我的手臂:“小心!——” “把手给我!”白无常也忙来救我,但是我那只手抱着书,没法给它。 “把书扔了!”他急的嚷。 “不行,这是容若的书!”我看看白无常,又转而看看纳兰容若,“容若,虽然你什么都不记的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是纳兰容若,是我的容若!!” “把书给我。”他的眼睛真美。 我把书举给他,他另只手接了。白无常于是抓住我的手,他俩合力把我拉了上去。 我靠在桥边喘着气,黑无常用锁链又锁了我,骂个不休。围在周围看热闹的慢慢散了。我看着容若,他拿着书,也看着我。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对他笑。他也对我笑。 “两个傻瓜。”白无常也笑了。 “走!”黑无常铁着脸。 “请等等,再等一分钟!求求你们了!”我请求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白无常朝黑无常点点头,黑无常默许了。 我面对他,面对我的容若:“容若,我……”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丝光。 “我,我见到你了……”我望着他,心紧紧收起来,“真好!”我笑了,泪也涌出了…… “君卿。”白无常轻轻说:“可以了。” 我转身,跟着黑白无常走了。我不敢回头,只任凭泪水铺在脸上。白无常拉着我的手,握了握,我哭的更厉害了。 “你可是给他找了个大麻烦。”白无常说。 “啊?什么?什么麻烦?”我一下子抬起头看着他。 “你给他的书呀。” “那,那又怎么了?!”我一下觉得整个身子都紧张了,使劲盯着他。 “你不知道他是要去投胎吗?” “知道。”我傻傻地点头。 “一般新降生的人,都是赤条条的。他们的衣服是冥衣,人间看不见。而他们投胎时也两手空空,所以婴儿从母腹出来,什么都没有。” “是啊。” “那是因为他们投胎是什么都不许带出酆都的,再怎么割舍不掉也会被孟婆扣在她那儿。也有极个别的,能带出去东西,所以降生时就出了奇,或是手里拿,或是嘴里含……” “对对,贾宝玉就是衔玉而生的!”我想起了《红楼梦》。 “那你想想你给他的……”白无常声音带着笑意。 “那,哈哈哈哈,容若不会叼着《通志堂集》出娘胎吧?”我大笑。 “没准儿,那书叼着可得有把子力气!——这还不算,他娘才辛苦的厉害呢。”白无常也“哈哈哈哈”大笑不止。 黑无常回头瞪了我俩一眼,也“嘿嘿”闷笑两声。 “现在好点儿了?”白无常问。 “嗯!”我点点头,“大白,谢谢你,我好多了。我能见到他,就知足了。” “那就好。” 一个衙门前,黑白无常跟门卫打声招呼,带我进去了。 我没想到城隍爷还挺和善。我跪在堂下,听判官叽里呱啦的说着听也听不懂的话,与我同跪着的还有两个。然后我们一起听城隍爷的判决。 一个因为一女侍二夫而判了“锯刑”——把她锯为两半,平分给两个丈夫。我突然想起了祥林嫂,看来她的那个门槛儿还真没白捐。另一个还不错,只是因为生前浪费粮食,所以罚他吃粪——我看鬼卒端上来那一大盆屎,差点儿没熏晕过去,直到那受刑的端着盆下去了。 到我了。 我真有点儿害怕。 城隍爷的判词:“君卿,李氏。女,阳寿二十有二,染病而亡。孽缘深重,罪过颇甚,判——剜心浸于清泉谷,洗去无端相思,干净即可转生……” 我一哆嗦。已经上来两个鬼卒把我拖了下去,我浑身都软了——剜心!天!得多疼呀! 它们把我绑在一个木桩上,我看见明晃晃的大弯刀冲我过来,便昏了过去…… ☆、第二章 我开始了阴间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没有心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但是我虽然没有了心,过的好象也不错。心被挖走了,胸前一条大疤而已。 城隍老爷看我的字还不错,文章也说的过去,思想还比旧时的秀才开明,于是赏我一个文书的工作,帮地府整理整理档案、写写报表什么的。像我这样给公家做事的很多,但是女性的地位明显没有男性高——净是母夜叉,也就是女狱卒。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很多,总觉得母夜叉是又凶又丑的婆娘,其实根本就不是——她们心地很好,而且有的模样清秀可爱——冥玉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君卿,你看我带谁来了?”冥玉叫着从外面跑了进来。 “谁呀?啊,是……大白?”我看见她后头一个蹦蹦跳跳、嘻嘻哈哈,拿着扇子的白色身影。 “对啦!”冥玉拉着我的手,“他有好东西给你!我就带他来了!” “多日不见!特来叨扰;问问君卿,一向可好?”白无常来到我面前。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笑了,“有什么好东西?交出来吧。” “你先猜!”他背着手。 “那哪儿猜的到!” “用点儿心猜嘛!” “心?——早没了。怎么用?” “哎,可也是。”他一吐舌头。 “拜托,别吐舌头,会吓死谁的!”我就怕白无常吐舌头。他做鬼脸挺可爱,脸上五官皱在一起,像个包子;但是他的舌头吐出来能耷拉到膝盖,青绿色的,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白叔,你就拿出来吧。别卖关子了。”冥玉帮我说话。 “好吧——看!” “这是?”我俩不禁发出同样的声音。 “翠翘。” “就是个发钗呀,这么普普通通的。”冥玉不屑的嘟囔一句。 “普普通通?那是对你,对她可不一样!” “什么来历?”我问。 “孟婆的铺子里得的,是某某某某投胎留在铺子里的……” 我一愣,看看他,他笑着点点头。 “容若留下的!?” “嗯!” “真的?” “嗯!” “啊——!”我一下扑上去,“大白你好伟大!” 我抓住翠翘,使劲的看、翻来覆去的看,激动得说不出话。冥玉和白无常看着我乐,白无常问她:“哎,她这样哪里像没了心的,倒像是多了一颗心!”冥玉看了看我,冲他点点头。 我不管他们说什么,只看这只翠翘。它是玉做的,色泽温润,状像翠羽,通体是淡淡的竹叶色,精巧极了。我想到了容若《虞美人》中那句:“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可言。”原来真的有这翠翘。 “想什么呢?”他们问。 “想容若一定非常非常爱卢氏。”我说。 “我就知道你这么想,为什么很多道理在你这儿都说不通呢?他们夫妻恩爱,那你把自己往哪儿放?”白无常看着我。 “说不通的道理不一定没道理!”我看着他,“我把自己往自己这儿放。我喜欢容若呀,所以我希望他幸福,而他和卢氏恩爱说明他幸福呀!我就是替他高兴呗!” “这么大公无私呀?”冥玉嘟囔了一句。 “是呀。”我冲她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有的‘爱’是不要回报的,小丫头,长知识吧?” “哼……”她冲我一撅嘴。 于是我从身上取下手绢,把翠翘包好,高兴的合不笼嘴。 我每天都在睡觉前和起床前从枕头底下把它拿出来看,这几乎成了我的功课。除了翠翘让我感觉非常愉快之外,冥玉也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些光彩。冥玉一歇班就来书房找我,和我聊天,还看我写文书。她的声音很脆,说话时总喜欢眨眼睛。 “喂,君卿,你每天就这么写写查查的,有意思吗?”冥玉翻着我桌上的档案,半天问出这么句话。 “没意思呀,可是我不干这个干什么呢?” “哎?跟我一样当差不好吗?” “当差?你当差都干什么呀?管囚犯?” “对呀!” “那有什么意思呀。还不如我在这儿写写查查的呢!”我停下手中的一个簿册。 “但是就你一个这么呆着很容易闷的。”冥玉说。 “也是。不过阴间的档案不比阳间的,都挺好玩儿,有的就像小说似的,所以读起来就不觉得闷了。比如,你看这个女的,名叫“慕卿”,和我一字之差,没准儿是我亲戚呢。”我随便给她翻开一页,让她看。 “这还有攀亲的呀!”冥玉一笑,“对了,你当初刚做文书的时候,不是说要找纳兰容若的档案吗?找到没有?” “哪儿那么容易呀!”我叹了口气,“阴间的档案可乱了,现在大库那边还在整理呢,不过他们答应只要一找到就给我送来。” “那你就只能等了?” “没办法,只能这样。”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卒子从门外跑了进来:“君卿姑娘,纳兰容若的档案有啦!” “啊!”我和冥玉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太好了!” 我像抢宝贝一样从小卒子手里把档案夹夺了过来。小卒子笑笑,说句没事了就转身跑了。冥玉一下围住我,和我一起盯着看。 阴间的档案都是一人一册,一生的功过是非经历感情乃至感冒摔交都记得清清楚楚,反正我看过自己的,我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因为闻了辣椒面打了个喷嚏还被记在了阴间的档案上,后面还特意注明:史无前例之最大喷嚏。……那个细呀,真要命! 但是现在我却要感谢档案的详细了,我翻着容若的档案,每个字对于我来说都非常非常宝贵。我看到他降生后吃奶呛到后憋红小脸;看到他幼年训练骑射时从马上摔下来卧床没两天又回到了跑马场;看到他学习满汉两种文字时的认真态度;看到他中举后的兴奋与踌躇满志,看到他因病未能参加廷试的落寞情绪,看到他结婚后与卢氏的举案齐眉;看到他入选侍卫后漂泊天涯金阶职夜的苦闷生活;看到他与友人们畅游郊园的愉快和潇洒;看到了亡妻后他彻夜辗转难眠;看到了出塞时他满面沧桑无奈;看到了他对子女的教育严厉而充满爱意;看到了他力争纳沈宛时的艰难;看到了他最后生病而亡时身体上的苦痛与精神上的解脱…… 我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冥玉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我就这么看了一天一夜,直到实在盯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里受了风寒,我病了。 冥玉陪我看病,大夫的诊所就开在城南的大戏台旁,戏台上一个叫“三庆班”的班子正在演出一部叫《城南旧事》的文戏。一个漂亮的小旦伴着笛声咿咿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台下有许多观众,听的很认真,叫好声不断。 大夫见我的介绍信是地府的官文,所以就格外的殷勤,让我先看。我没好意思,还是把位置让给了同样等在外面的一个老太太,她是个瞎子,我的职业病让我推断出她生前一定是个势利眼。我把这话悄悄告诉冥玉,她点点头。 我候诊时,来了一个姑娘,坐在了我边上。 她真漂亮!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眉毛若颦,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都是难得的,虽然体态似有些羸弱,但又为她凭添了一种格外风韵——好一个“病西施”!这姑娘如此天生丽质,让我不禁盯着她多看了好几眼——幸好我也是个姑娘家,要是个老爷们儿,就一定会被骂成“臭流氓”的。 我这么盯着看,谁都会不好意思。她看看我,红着脸一笑。 “也是来看病?”冥玉估计也注意到了她,于是开口问,我不禁暗乐,心想冥玉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来看病来医院做什么? “是。”她的声音很小很轻,柔弱的吓人。 “什么病呀?”——问的好! “是……”她的眼圈儿竟然一下红了,“相思病。” “啊?”我和冥玉对视。 “冥玉呀,阴间还能看相思病呐?”我万分诧异。 “能呀,不过,好像不好治吧。”冥玉有点儿犹豫。 “嗯。”她点点头。 “治了多久了?”我问,鼻音很重,擤擤鼻涕。 她轻轻一笑,伸出纤细的三个手指:“三百年。” “老天!”我一惊。 “君卿你别大惊小怪。”冥玉拍拍我,“治病治上个千年也是有的。地府没有人间的时间那么难熬。” “那我这感冒……?”我瞪着冥玉。 “三天!”冥玉眨了眨,一翻白眼儿,乐了。我大笑,那姑娘也笑了。 这时诊室的门开了,大夫把老太太送出来,她手里拿着药方。 “君卿姑娘,该您了。”大夫冲我点头。 那姑娘也站了起来,看看大夫,显然有话要讲。 “哟,来啦,找着了吗?”大夫问她。 她低下头,摇了摇。 “那你还是先回去吃那个方子吧,那副药可以治标但不治本。记住,除非找到他,否则这病根儿永远不能好呀!” 姑娘点了点头,泪水滑落了。 我没想到她哭起来的样子这么好看,也不禁有些辛酸。 她转身走了。 我进了诊室,坐下,冥玉把门关上。 “大夫,刚才那个漂亮姑娘的相思病真好不了了?”我问。 “是啊,也怪可怜的。” “她相思的是谁呀?为什么找,找,找……啊嘁!”我打了个喷嚏,“找不到?”赶紧擤鼻涕。 “她相思她家公子啊,这姑娘是做妾的,可还这么专心,不容易啊。地府这么大,出出进进又那么乱,新来的刚走的……她怎么找呀!怕这病是好不了了。叫她去托生,她又不干……”大夫的口气老气横秋的。 “托生能治好这病?” “是啊,孟婆的汤一喝,什么相思呀、仇恨呀,就都忘了,忘了当然病就好了。” “她为什么不托生?”冥玉问。 大夫一边给我把脉一边答道:“就是不死心啊,宁愿病着,疼着,也想见自己相公一面,一托生不就忘了吗?见了也没用了。这在阴间不少,但是像她这么长时间的倒不是很多呢!” “真可怜。”我问,“大夫,她叫什么呀?我回去找找她的档案,没准儿能帮上她呢。” “她叫什么……啊,好像,是叫……哦,叫沈宛。” “沈宛!”我一下跳起来,瞪着大夫,“那那那,那她要找的,叫纳兰容若啦?” “啊,是啊,君卿姑娘认得?” 我瞪着大夫,瞪着冥玉:“她就是沈宛!?” 我病也不看了,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去追沈宛。 出了大门,我四下寻找,冥玉也追出来,和我一起到处找。我的心砰砰的使劲的跳个不停,我真没想到自己在阴间还能见到三百年前容若的妾,而她又竟然是如此的秀丽——沈宛的《选梦词》情真意切相当出色,而今在这里寻夫三百年不改志向,这样的女子,焉能不怜爱之呢! 终于,我拐过戏台,看见一条胡同里有一个苗条的身影慢慢的向前走着。 “沈宛!沈宛!等等,等一等!……”我这一运动也不鼻塞了,也不难受了。 她停下来转过身,奇怪的看看我:“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是那样轻柔。 “你,你……”我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你要找容若?” “啊,是!”她一惊,拉住我的袖子,“你见过我家公子?” “见……见过。” “真的?!真……”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在哪儿呀?” “他……”我突然没话了。叫我怎么说?我不能对这个痴情女子说她苦苦寻找三百年的纳兰公子已经转世了,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不,我真的开不了口。那样太残酷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亦或是对重返阳间的他。 “你说呀……公子在哪儿呀?”她一脸的泪痕。 “他……”我的眼泪也淌下来了。 我们相视无语。 “难道,难道他已经……”她绝望的呢喃。 我哭着点点头。 我和沈宛拥在一起,没命的哭开了。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泪水奔腾而下,我觉得命运太不公平了,我觉得沈宛是天下最可敬而最可怜的女子。而沈宛已经哭得只剩了喘息,三百年呀,她的泪怕早流干了! 冥玉来到我们的身边,抱着我俩的肩,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沈宛决定去托生。 其实这不是她的决定,是我和冥玉劝她这样做的。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她被相思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看着她疼的样子,我们的心更疼。既然容若已然不在阴间了,那么沈宛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请来白无常,请他来送沈宛——这家伙见到漂亮姑娘早就眉飞色舞了,一口答应下来。说一定会把沈宛安全送到她在人间的新家。 我、冥玉、白无常和沈宛一起来到孟婆的铺子前,我拉住沈宛的手,竟半天说不出话。白无常嘻嘻哈哈的样子也没能使大家高兴起来。 “沈宛,进去吧。”我说。 “嗯。”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别哭了!”我拍拍她,“就要过新的生活了,把所有的都忘了,重新开始吧!” “是呀,沈宛,我们祝福你!”冥玉点点头。 “沈姑娘,去吧。放心,一会儿有我呢。”白无常说。 “大白,你要照顾好她!” “放心放心!” 沈宛莲步轻移,进了挂着“孟”字幌子的凉茶铺。我和冥玉看着她的背影,又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幸而有白无常在一边说笑,才慢慢缓解了我们的悲伤。 “成,我也进去了。”白无常说着便蹦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白无常拉着沈宛出来了,不,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沈宛了。 白无常冲我们做了个鬼脸,扇着扇子,领着沈宛出了鬼门关,上了奈何桥。沈宛经过我和冥玉身边时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她忘了,什么都忘了。 “忘了好!”冥玉呜咽的嘟囔了一句。 我和冥玉站在鬼门关下,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沉沉的荒郊里。 不知不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沈宛,黄泉路上,好走! ☆、第三章 转眼过了好久,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凛冽的吹,街上也冷清了许多。我和冥玉坐在火盆旁闲聊,真是又暖和又自在。后来聊乏了便用纸牌算命。 “我的是七点,书上说是劳碌命,‘身难居富贵,亦不历艰险,生计无忧顾,还须多奋勉’——还真是,我现在不就是在劳碌嘛。哎,君卿你呢?” “让我算算,三加八,看‘十一点’书上是什么?”我把“命数”报给了冥玉。 “来来,容我看看——噢!”她煞有介事的起哄,“是个娘娘命耶!君卿你喜得贵婿好福气!” “什么呀,别闹了,书上怎么说的?” “真的是个娘娘命呢,说的是‘唾手君王宠,风波未有时。不惜珠泪洒,只怕此心痴’。虽然我不是很懂,好歹有个‘君王宠’是明白的,你能说这不是娘娘命吗?” “是是,呵呵,也就是图个高兴呗,我知道我命好就成啦!冥玉,咱们翻绳吧!”我提议道。 以后的半天儿,我们都用红绒线玩儿翻绳。冥玉是翻绳高手,我一输她就特别开心的笑,笑得甜甜的。 “啊,哈哈哈,我又赢啦!”冥玉已经是第n次赢了。 “唉,没办法,技不如你。”我看着手中瞎迷做一团的绒线,没趣的说。 “再来一次吧,让你先来。” “不玩儿了,老输……”我一撅嘴。 “君卿姑娘,您的包裹——”一个邮差在外面大声喊。 “呀,君卿,一定是你家给你烧东西来了!”冥玉拿着绒线对我说。 “哎?又不是清明,干吗给我烧东西呢?” “别瞎猜了,出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冥玉一推我。 我出了房门,见邮差抱了一个硕大的包裹,我赶忙伸手接了过来。签了个字,邮差便走了。 我把包裹放到桌上,一看上面的字,果然是爸爸妈妈给我烧的——阴间比阳间朝代更迭的慢,虽然我也不知道这里现在到底算是哪朝哪代,但肯定不是现代。很多现代的物品即便烧了也是到不了阴间的,而所有现代的衣服到了阴间全然成了古装,幸好我穿古装并不算难看——我一边翻着这些“新”衣服一边才想到“十月一,送寒衣”的风俗。唉,不知道他们在阳间过的怎么样,老年丧女,一定是无限的悲伤吧,想到这儿,我的眼圈红了。 “君卿,别难过了,快让我看看,是什么好衣裳呀?”冥玉忙岔开了我的念头。 “是——”我把衣服拿出来,一件件递给她瞧。 “哇!真漂亮!”冥玉看着叫着,我在一边陪笑着。 “要是喜欢,你就挑两件儿走吧,我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送你什么东西,这回算有了。” “真的?那,那我先谢了,呵呵,君卿你真好。”冥玉满脸的灿烂,“我们过年也就有新衣裳穿了!” “是呀!你看——”我拣起一件在身前比划,“我像不像纳兰家的大少奶奶?” “呸!”冥玉笑着啐道,“不害臊。” 阴间过年,比阳间还热闹,满街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卖年画的、卖绢花的、卖各色小吃的、卖各色玩意儿的……全吆喝着,逛街的、办货的、耍把式卖艺的,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我和冥玉穿着新衣裳,手拉手的逛庙会。我举着糖葫芦,她高扬小风车,满街摩肩接踵,边走边吃边玩儿,真是好开心! “冥玉呀,大白不是说来吗?怎么不见?” “唉,忙,他是押送大员,要伺候着城隍老爷,不得空。”冥玉从我手里接过糖葫芦,吃了一个红果。 “哦,这样啊,对了,从我来这儿,还是问生前罪时见过的城隍老爷呢,后来再没见过。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儿了。” “你一个小文书,就办点儿档案差事,当然没机会见啦。” “是呀,不过这也好。要像大白那样,连过年也不得安生,就算是见了城隍老爷,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又接过糖葫芦,也吃了一个红果。 “是呀,其实我也不知道城隍老爷长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夜叉在衙门里地位比你还低呢,又成天在牢里看囚犯,更见不着了。” “哈哈,合着咱们当这么长时间差,连大老爷是谁都不知道。”我冲她做个鬼脸,这是跟白无常学的,学的很像。 我们都笑了。 “看!”我一指前面,“绢花!”——前面一个摊子,一个老妈妈正在那里吆喝着,五颜六色的绢花插满了各色的篮子筐子,漂亮极了。 我俩跑过去,争着挑开了。冥玉喜欢月季,挑了黄的和红的月季花,艳丽的花朵配上她淡绿色的衣裳,显得她别提多水灵了。我却被一束角落里的白海棠花吸引住了,竟目不转睛的看。 “喂,你看什么呢?”冥玉回过脸来问我。 “你知道吗?我本来特别喜欢牡丹,因为我喜欢它的雍容华贵,但是后来,我宁愿喜欢海棠,它们有多大的不同啊——我喜欢海棠不为别的,只因为容若手植的夜合花旁边有一株海棠,我把夜合当容若,所以我甘愿做海棠,能永远陪着他。” “大过年的,你怎么又哭了。”冥玉撅着嘴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下来了,赶紧掏出帕子来擦。 “你的容若已经转世了,别多想了。” 冥玉为我买下了那束白海棠绢花,拉着我就往前走,忽然听见后面一个声音叫道:“两位姑娘,请留步。” 我们回头,只见一位打扮不俗的男子带个小随从,喊住的我们。 “有,有事吗?”冥玉犹豫的问。 男子和善的一笑,一抬手:“这是你们掉的吧?” 他手里的,是我刚才擦泪的帕子。 “是,是我们的,不好意思。”冥玉赶紧接过帕子递给我,我见跟我有关,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冲他笑了一下。 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多谢。”我连忙拉着冥玉走了。 我们继续逛街,冥玉边走边评论着刚才那个男的,说他穿着好,气质好什么的,要命的是这丫头觉得如此艳遇实在妙不可言,嘴里唧唧呱呱的说个没完。我只觉得这个邂逅简直傻死了——特别像最俗不可耐的古装爱情片开场:一个公子路遇一个姑娘,偶然因为拾到块帕子就结了缘,然后发展、高潮,圈点叉星号…… “哈哈哈哈。”我不禁觉得很好笑,弄的冥玉摸不着头脑。 “笑什么?” “没什么。成了,我们到家了,进去吧。”我一指衙门档案部的后院门,拉着冥玉走过去了。 “哈!” “啊~!”我俩吓了一大跳,惊叫不迭。 原来是白无常,他躲在门后,成心吓唬我们。 “啊!白叔——”冥玉扑过去就打,“你真坏,被你吓死啦!” 白无常边躲边告饶,说:“我刚要出门去找你们,就看见你们从远处回来了,嘿嘿,不吓白不吓。” “大白,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们?城隍老爷放你出来啦?” “还说呢,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位大老爷。他也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要在府邸办个新春团圆会,叫衙门里没有家小的都去,得,我就奉命来招呼大家了,你们也去玩玩儿吧。” “团圆会?”我疑惑的看着他。 “对,挺不错的,预备了不少东西呢,光鞭炮和烟花预备好几筐,好酒好菜办了好几桌。” “啊,真的!”我和冥玉攥着对方的手,一下就来了精神。 “去不?”他蹦了蹦。 “去去去!”我们高兴的一起跳了起来,连忙进屋收拾。 我换了件衣服,因为也算是出门做客,所以换上了质地最好样子最端庄的一件——冥玉笑我说不过一个吃喝玩乐的活动,打扮的跟要进宫似的,说得我特不好意思,连“呸”了她好几次。冥玉也换了我送她的粉衣粉裙,真像一朵出水芙蓉,娇艳极了。 “幸好你家寄来了衣裳,要不然这次赴宴咱们还穿那种粗布的,多寒酸呀。” “是呀,你看,现在咱们有多漂亮!”我笑着拉着她的手。 “哈哈哈哈,没错,纳兰家的大少奶奶!我们走吧!” 白无常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你们姑娘家的就是慢,有什么好打扮的。”白无常一吐舌头。 “拜托,刚才吓过我们就算了,现在别再吓我们了。”我一挡眼睛。 “哦,忘了忘了。”他笑嘻嘻的收了几尺长的舌头,“走吧!” 于是,我们随白无常去了城隍爷的府邸,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好气派的一座大宅子!虽然只是走后门,但是那高大的院墙和通亮的灯笼已经说明它的不同一般。我们跟白无常随一个使唤丫头进了几道门,到了府中的花园,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衙役和母夜叉,有几个还与冥玉关系不错,所以我们马上就没有了陌生感,还与他们一起放起了炮仗和烟花。 满天五彩的烟花把天空映得绚烂无比,所有在场的个个仰着头,对着天空指指点点,说笑不停。 我刚放完一个“窜天猴”,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过了来,说:“各位姑娘嫂子,弟兄们,老爷有请。” 听了这话,大家都随他进了花园前侧的一个大花厅,只见酒宴摆好,高悬的千瓣莲花灯把一切都照的通亮,比起我住的那个小屋子一到晚上就靠一盏昏昏暗暗的小油灯支撑,真是天壤之别。 落座之后,我正和冥玉说笑,只听得一声:“老爷到——” 我们便赶紧起身恭迎。 当城隍爷在奴仆的簇拥下走进花厅时,冥玉用力拉拉我的手,小声惊叹道:“君卿!是庙会上那个男的呀,他原来是城隍老爷!” 我没出声——我早忘了庙会上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子了。除了记性差,还有就是因为我近视,又不肯戴眼镜,所以识别能力极低,现在离的远,我除了知道走进来的是个男的,穿着很气派外,至于他的模样,根本看不清楚。 城隍爷示意大家坐下。他在上面说话,冥玉在下面嘟囔,我听的乱七八糟的,就听见冥玉说:“君卿,咱们跟老爷真有缘呀,你说是不是?” 我冲她挤挤眼睛。 “哎,他看咱们这边儿呢。” “丫头,安静点儿吧。”我无奈的摇头。 “老爷白天还捡了你的帕子,现在又邀你赴宴,你说这有多……” 冥玉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八婆了?我红了脸,用一个指头指指上头,她才耸了耸肩,住了嘴。 “来,吃呀!”当白无常往我碗中夹了一筷子香酥桂花卷时,我才发现大家已经都免除了拘束,开始说笑吃喝起来,还有划拳的、行令的。于是我和冥玉也就动了手,拣自己爱吃的,边吃边与同桌互道新春的吉祥话。 “哎,划拳怎么样?”冥玉提议。 “好,好呀!”满桌附和,然后就两两的“五魁首、七个巧……”的拼上了,我不会划拳,而冥玉却是上了瘾一般,划的不亦乐乎。白无常更是挨了好几回罚,越罚越划得开心。我坐着,看着,百无聊赖。 正在呆坐,忽然满桌都端着酒杯站起来了,只听白无常说:“啊,老爷,您这是……”原来城隍爷来我们桌,给大家敬酒。我也赶忙起来举杯应景,听他说些各位辛苦的犒劳话,而后与大家共饮此杯。 城隍爷刚一走,冥玉就笑嘻嘻的拍我:“刚才老爷一到咱们这儿,眼睛就一直盯着你呢,他一定认出白天那个就是你了!” God!我怕她又扯个没完,赶紧叫她教我划拳,才把这种丢脸的话题岔开,可是心里还觉得有些别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散了席大家又重返花园放鞭炮。冥玉微微醉了,红着脸跟她的一班同僚嬉笑,而白无常又被黑无常拖走接新鬼去了。我落了单,于是便离开烟火和大家,走到花园临水的亭子里坐下赏景。 这个花园很大,四周挂着长条灯笼,水面一层似镜的冰,闪闪发光。假山上尚留着残雪,枯枝衰草,无限凄清。红红绿绿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爆竹和笑声回荡在远处,一瞬间,更觉得自己孤单了。 “怎么不和他们去玩儿?”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见城隍爷带着个随从立在亭外。 “累了,想歇歇。”我笑了一下——我才懒的跟他解释冥玉和白无常怎么怎么样,所以我才这样呢。 “夜里冷,这儿又风大,当心着凉。还是去厅里歇着吧。”昏暗中他的声音,温柔极了。 “知道了,谢老爷关心。”我轻声答应,站起身来,向亭外走。哎,先是恶俗的邂逅,再是低俗的重逢,现在又来偏僻处进行庸俗的对话……老天爷,这叫什么!难不成接下来—— “啊!”我忘了亭子有两级台阶,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小心!”城隍爷一步上前,接住了我。我不偏不倚,整跌在他怀里—— 他妈的! 我心中大骂一句。 站稳之后,我一把推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吧?摔着没有?”温柔依旧。 “没事的,多谢老爷。”我保持良好的淑女风范。心里咬牙切齿,咯咯直响。 行个礼,我转身跑了。 呸!什么玩意儿!开玩笑!我疾步到园中找冥玉,拉她回家,再这么下去,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呢!不能呆了,如此构思粗劣的古装爱情片还是换个女主角吧,本姑娘不伺候了!我拉着冥玉,头也不回就走。冥玉草草交代一旁告辞了一下,就被我一径拉回了家。 “出什么事了?”她边走边问。 “没什么,别问了。不早了,咱回家。”我什么都不想说。 到档案部院门前,有个母夜叉把冥玉叫走了,说是来的新鬼暂押,要她去临时值班。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冥玉就走了,以后的几天也都没工夫来。 我进了屋门,打水沐浴,把一天乱糟糟的经历都抛到了脑后,然后就歪在床上把枕头底下的翠翘捧在手里把玩。 在庙会买的白海棠绢花插在远处高几上的粗陶瓶子里,显的那么干净,柔媚。我望着它,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园子——我活着的时候,最爱去那个园子,因为那里是容若的家。我喜欢在落花如梦的时节荡秋千,秋千荡得并不高。落英缤纷,飘到身上,像雪片一样,那是海棠花的花瓣,精灵一样的花瓣。 我有些眩目了,油灯没有阳光的明艳,但是我仍感到那种久违的眩目。那时侯,我在那边,容若在这边;现在,我在这边,容若在那边。 但是我们毕竟见了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一面,但是我见到了他,我,知足! 容若,你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好不好?无论你投胎到了哪家,无论你是否忘了一切,我都不在乎。因为你曾经存在过,而我因为你的存在而把自己的心给了你,这就够了,就够了。你永远是我爱的纳兰容若,永远是…… 不知不觉,泪又掉下来了,滴在翠翘上,闪着晶莹的光。 ☆、第四章 过了年,春意不知不觉中就在身边显见了,还是冷,但是少了许多凛冽。 好多天没有见冥玉和白无常了。实在闷的无聊,我就搁下笔,推开手中的两个档案袋和几张表格,出了档案部的大院,去刑狱司和衙门找他俩。冥玉正在水牢值班,出不来,叫个母夜叉带话给我说歇了班就去找我。而衙门口的衙差告诉我说白无常出去接鬼了,估计傍晚回来。 我只好回去,接着写报表。 傍晚时分,天色阴得可怕,雷声阵阵,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 “哟,下雨了。”我望望天,看看墙上的大钟,“大白接鬼回来非淋着不可。”想到这儿,我从架子底下取了两把伞,出了门。 街上全是躲闪忙碌的身影,有些到店家里避雨,有些用手遮着头疾步往家跑。我穿着蓝底麻布的工作服,撑着油纸伞,向城门走去。到了孟婆的茶铺前,我向里张望了一下,没想到大雨天赶去投胎的还那么多,孟婆的铺子永远是阴间最繁忙的场所。 守城的鬼卒长的特别狰狞,但是看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从来要出鬼门关是要在茶铺喝完汤后,衣服后面贴个孟婆发的通行证或者由押送大员带着出城的,但是我是阴曹地府的当差,工作服胸前一个团绣的“书”字,就是我的职务——文书的标志。凭这鬼卒没有拦我。我径直撑着伞走出城门,走到奈何桥上,倚着栏杆等白无常。 听着雨声,看着陆陆续续从桥上经过的形形色色的身影——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满眼就我这一把伞撑着,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悠闲了。 桥下的血河发着腥臭味儿,我有点儿恶心。 一阵锣鼓声。 我望去,看见一队举着“回避”虎头牌的衙役和卫兵,一台四抬的轿子在队伍中间。前面两个衙役在把四下里妨碍队伍前进的都赶到一旁——衙役们都穿着蓑衣,像一群刺猬。大雨中,不大的官道上一阵大乱。到了奈何桥上,好几个要投胎去的被打得滚落桥下——我知道桥下的血河,又叫血池河,只要掉下去就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一般只有十恶不赦者才会在过桥时滑落下去,一般的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的。 正在我发呆的一刹那,一个老妈妈因为脚步走慢了没躲开,也被棍子打到了桥边,眼看要掉下去…… “啊!救命!”她尖叫。 我连想都没想,甩开伞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大妈!手,手!”我叫着让她拉紧我。 “救命!救命呀!”她挣扎着——她好重,又因为挣扎而更增加了拉她上来的难度,要命——眼看着,不但我不能把她拉上来,我还随时可能被她拖下去。 僵持不住,我慢慢被她往下拉,雨点抽打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胳膊都要折了,痛苦得无法形容。 “来,把那只手给我!”是大白!他冲那老妈妈叫道。 大白回来了!太好了! 我和白无常合力,把她拉了上来,他、她和我,都淋的水一般。 老妈妈再三道谢——她是要去投胎的,她哭哭啼啼的说什么都完了之类的话。我却一脸的严肃。 “君卿你没事吧?”白无常看看我。 我胡噜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忿忿的叫:“当然有事!是哪个烂了心的家伙?哪儿有这么走路过桥的——混蛋!别跑——!”我大吼着,一捋袖子,转身冲进城去——那队刺猬走的还不算太远。 “停下来!停下来!”我冲到队伍正前方,把胳膊举起来,拦着他们。 “臭婆娘,不要命啦!闪开!”衙差吼道,举着棍子,朝我打来。 “闪你的头!一帮狗奴才!”我虽然知道被打一定挺疼的,但是因为生气,所以也顾不得许多了。 也许是因为我一点儿惧色也没有,所以那两只刺猬愣了一下。 “哟,是个小文书呀,快走快走,别挡了老爷的轿。”其中一个认出我胸前的“书”字,虽然地位低下,但是毕竟同是给公家当差,他没打我,举着棍子,硬邦邦的扔过来一句话。 “我不走,你们狗仗人势,欺世横行,我倒要讨个说法!”——正义感之强,是我从不曾感受过的。 “好呀,吃了豹子胆,真横呀。”另一个虎着脸,举棍就打。 “住手!”白无常撑着伞从后面赶上来。 两个衙差见了白无常都一惊,毕竟白无常在地府的官职很高,衙差还是要给他一些面子的。 白无常从后面为我撑着伞,可我浑身早就都湿透了,连冻带气,哆嗦个不停。 “你们胡作非为!我看,吃豹子胆的是你们!……”我一肚子的愤怒瞬间变成了连珠炮,“你们以为自己在地府当差就能为所欲为残害无辜吗!?多少人生前忠良,本应下世得好报;多少人历经千难万险好容易得以超生,可你们的逞凶棒让他们尽落血池,永世受苦。难道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就能问心无愧?!你们的良心难不成都喂了狗啦!……” 雨哗哗的下,街上是那么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瞪着眼睛,瞪着一队的刺猬。 这时,从队伍里过来一只“刺猬”,蹭到白无常身边,嘟囔几句话。又回去了。 “君卿。”白无常拉拉我低声说,“算了,骂过了就算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何况都替公家做事,别伤了自家和气。” “我不!”我固执起来可是八匹马都拉不住的,“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么多条命啊!怎么能这么算了呢!” “那你想怎么样?”白无常着急的问。 “可他们那是草菅人命!……” “什么人命?这里哪有人?分明只是鬼!” “……”我仿佛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阴间,在这儿没有尊重生命保护人权这样的说法。确切的说,阴间里都是死人,都是魂魄,阳间的法规和道德在这里都不起作用——在哑口无言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阴曹地府里我这种正义感是禁不起推敲的。 我脸一下红了——明明我没有错,为什么反而会脸红? “草菅鬼命也不对……”我声音变小了,正义感消失了。 该死的! 我有些茫然无措。 白无常把我拉到一边儿,那队刺猬走了。这好象都在我一转念的时候。 “君卿,我们走吧。” 我转身看看刺猬们的背影。 “大白,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你好象没有什么错,尽管对的也不完美——至少没有个完美的收场。” “哈哈。”我看着他,他的话和表情让我觉得很可笑。 “君卿,你知道你拦的是城隍老爷的出巡轿子吗?” “我想可能是吧……大白,会有麻烦吗?” “不会。”他做个鬼脸,“你是不是刚才拦队伍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过后果啊?” “你觉得我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是不是?”我反问一句。 白无常拉着我往档案部走,雨基本上停了,他收起伞。“有点儿吧,呵呵,虽然我也不认为他们的做法对,但是像你这样冲过去质问,倒真很出乎意料。” “我这样很白痴很可笑吗?”我问。 “那倒不会,因为你的举动比较出格,所以只会觉得你很怪,有些吃惊。啊,你别泄气嘛,还有很欣赏你的呢!” “别跟我说是你,你那是在安慰我。”我相当明白他怎么想。 “还有咱们城隍老爷。”白无常蹦蹦跳跳的说。 不会吧,我耸耸肩,不再说什么了。 “你竟然跑去拦城隍老爷出巡轿子?!”冥玉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 我躺在床上,一边把玩翠翘一边冲她傻笑——因为淋了雨,我回去就开始发烧,冥玉歇了班来看我,现在她就坐在我床边,听我讲这场有点儿戏剧性的事件。 “你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啦!”我笑着伸手去接。 “别开玩笑了!”冥玉一推我手,“你怎么那么大胆子啊!” “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闭上眼睛,“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做的不对,我明明觉得自己是有理的,可偏怎么也说不明白,真是的。”我强笑一下,“而且现在我在生病,要责怪也得等我病好了是不是?” “好吧,你安心养病吧。上边儿不怪罪什么就谢天谢地了,我只是替你后怕呀。”冥玉帮我掖掖被脚。 我睡了。 门外乱糟糟的,难道是我在做梦?我的头昏沉沉的,只听耳边有声音轻唤:“君卿姑娘,君卿姑娘……” 谁这么烦啊!我最讨厌被吵醒了,何况我现在还发着烧,我迷迷糊糊的问:“谁啊?什么事?” 一张笑得像花一样的大饼脸。是档案部管生活起居的一个婆子。 她没容我反应,就一边扶起我一边笑道:“君卿姑娘,你可是造化大了,城隍老爷来看你来啦!” 说着,好象一个男的走到我的床前,早有婆子搬过凳子来请他坐下。我睡眼惺忪,脑子根本不清醒,有点儿痴呆的望望他。 他那么一笑。 我低下头——不是不好意思,是困。 有婆子侍立、有婆子挂帐子、有婆子端茶倒水——好象整个档案部小院里所有的婆子都来我房里了,只觉得这个屋子从没这么热闹过。 “你们都下去吧,姑娘病着,要清静些。”这个声音好听,但是威严。 婆子们退去,只剩下床上犯困的我和床边看我的城隍老爷。 我还有点儿迷糊,歪着头看他。距离近,真清楚:他大概三十出头吧,眉目端正,神情和善儒雅,可能是着便服而非官服吧,感觉挺平易,但有一点似乎是无法用衣装掩盖的——他通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即便不是城隍,也绝非等闲之辈。 “多谢老爷关心。”我半天挤出这么句话。 他笑笑:“本想来探病,谁料反而给你添烦。请大夫看过了没有?” “还没,不要紧,没什么大碍。”我一本正经答话。 “雨那么大,又淋的透,这一病不会轻的,还要多加医药调理才是。”声音真温柔。 我点头称是。 “那天你……”他欲言又止。 “冒犯老爷罪该万死,念我无知恳请宽恕。”我像在背台词儿。 他顿了顿。说:“我并没有怪你。”声音温柔的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斜眼看看他。 说实话,我要不是病着,可能能表现的完美些,比如行个礼拜一拜,笑容满面的恭维城隍爷几句宽宏大量、胸怀日月的好听话——没有不喜欢听恭维的,即便有些恭维让人听着恶心,尤其是“领导”。 我病着,所以也许是烧糊涂了,我没有恭维,甚至没有感谢,我不很认真嘲弄似的笑一下:“那就好,本来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我只是凭良心去做罢了。你不罚我我很高兴,不过好象老天爷没你那么和气,看看我现在,呵呵。”说着,我无力的用胳膊支着身子动了动,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城隍爷起身,从一旁的椅子上拉过一个垫子,放在我背后。我靠上去觉得挺舒服,于是仰起脸,冲他眨眨眼,淡淡而笑。 仿佛是无意的,但是绝对自然的,他抬起手,把我脸庞滑下的一缕半长不短的青丝别在耳后,凝视着我的眼睛,淡淡而笑。 如果我是在看爱情小说,我一定希望剧情接下来会是美丽的圈点叉星号,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一旦情况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故事中,一切恐怕还来不及感受有多美就已经被浑身锁紧的神经弄得手足无措了,所以古人才无奈的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呵,哪里是“惘然”,纯粹是“尴尬”,不折不扣的尴尬,或许惘然就等同于尴尬吧。 我的尴尬让我把头低的不能再低,我的手指接下来做着无聊的动作——捻袖口,而且,聚精会神。所以我好久之后才发现他也不比我好过多少,他的动作很优雅,但是可惜同样无聊——转杯盖,而且,专心致志。 我知道我们的思路汇在一起了。 庆幸自己病着,我在发烧,所以脸烫是正常的。 大约过了半盏茶工夫,凝结在空气中的沉默已经让我难以忍受时,一个婆子进来禀报说新鬼到案,该审了。 稀里糊涂的,不知又说了什么话,他走了,我躺下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可以摊鸡蛋了。我想我完了,这样高烧一定会烧出毛病的。 不过我的病却没过两天就好了。因为酆都最好的大夫被请来为我把脉开方子;档案部里的婆子差役里里外外都像中邪似的尽心伺候我——我以前也生病,他们照顾的也周到,但是总不像这次这么卖命;还有就是冥玉…… “你这假放的真怪。”我拉她一起坐在床上。 “可不!”冥玉重重点了一下头。 一个婆子过来插话:“君卿姑娘,药煎好了,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在隔壁。”说着,把一个盛药瓷碗放在我手中,出去了。屋里我和冥玉继续说话。 “可不,我们牢头儿跟我这么说:‘冥玉呀,前些日子辛苦你了,从今儿起给你放三天假歇歇吧。你不是有朋友生着病吗?去照顾照顾她!’听她那口气,好象我这假专门是为你生病要我照顾才给我的。” “你们牢头儿平时不是最苛刻冷血吗?这回怎么发慈悲了?” “才怪!她才不会这么好心肠呢!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给我假。”冥玉瞧瞧我,“我怎么想怎么觉得——鬼一定出在你这儿。” “不用出,我本来就是鬼啊!”我一边喝药一边笑。 “但是咱俩又不在一块儿呀。你和我分管的事虽然都是衙门里的,可也离着八丈远呢!啧,真是蹊跷。” “哇,这药苦死了!”我咒骂一句。 “得了,华大夫的方子啊!酆都多少生病的,有的病了几世都无缘见他一面呢,你不过是淋了场雨,就能请到他来出诊,知足吧!——还嫌药苦!?”她一副告诫我身在福中要知福的样子。 我一吐舌头,捏着鼻子灌下去了。 “君卿,你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冥玉帮我把碗放在一边的桌案上,问道。 我觉得了,所有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怎能不觉得?我不光觉得,还知道原因——我不仅敏感,而且十分聪明。只可惜我心里再怎么明白也无法说出来,有什么话都到了嘴边,却生生卡住又咽回去了。我没有勇气把心里的明白说明白,所以现在我面对冥玉,就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我拍拍冥玉的手:“管他什么对劲不对劲呢!反正假给了三天,那我们就好好玩儿三天呗!” ☆、第五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的床上摆满了东西——父母亲朋烧给我的,有几个包袱和两个箱子。包袱不大,里面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我平日里喜欢的小物件小用品,而箱子就要大许多也要沉许多了。有整整一箱子都是书,从《人间词话》这样的小开本的薄本子到《四世同堂》这样的大厚书,从单行本的《离骚》到成套的《三言二拍》,应有尽有。而最上面的一本,是《饮水词》,那里面,夹着一张纳兰容若的画像。 “哈哈哈哈……”我看着画像不禁失声大笑。 “笑什么呢?”冥玉正好进来。 “快来,看看这个。”我冲她招手。 “这是——”冥玉一皱眉头,“你爷爷?” “啊哈哈哈哈……”我前仰后合,“不对不对!再猜!” “那哪儿猜的着啊,到底谁呀?”冥玉推推我。 “是容若。” “谁?!” “纳兰容若。” 冥玉一下跌到椅子上,大笑不止。 “我当初见到这张画像我就知道,容若绝对不会长这个样子的——哈哈。以前没见过容若,就不好说什么,如今见过了就觉得这画儿实在夸张——真好笑!”我把画像随手放在桌子上。 “那边儿给我烧了好多东西过来呢!哎,冥玉,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啊?啊!好漂亮!”冥玉把我手中的一个竹编的首饰盒捧过去,仔细端详。 “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几年前我在天津买的。那天我本来一心想去买容若的《通志堂集》的,结果书没买到,倒买了它,那天真是走死我了,又热,太阳可毒了……”我说到这儿,不言语了,低着头发呆。 “君卿,你……你是不是想那边儿了?”冥玉坐过我身边来。 “唉,想有什么用,算了,不说了!对了,冥玉,你喜不喜欢呀?我想把它送给你!” “给我?哈!君卿你真好,我当然喜欢啊,这么漂亮!” “喜欢就好!”我笑了。 “喜欢什么?”白无常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叔,看!君卿送我的首饰盒!”冥玉不无炫耀的说。 “大白是你,快来,也有东西送你哟!” “噢?是什么好东西?”白无常凑了上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里很少有男子适合的玩意儿,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可送你的——看,是这个!” 我的手中是一个荷包。 “这,真丑啊!”白无常笑着挖苦道。 “是不怎么好看,但是是我自己绣的。而且是我15岁时绣的呀,就是因为丑,所以我以后就再也没做过——这个可就是绝版啦!”我摇着手中的荷包,还很得意的说道。 “哈哈!”冥玉笑了,“白叔你就收下吧,好歹是君卿的一片心意。” “当然要收下了,可你别指望我带它呀!要是被下属看见,啧啧,我白无常堂堂押送大员非成了大家的笑柄不可。”他边做鬼脸边说。 “嘁!爱带不带!”我一吐舌头。 “不带不带就不带!”他也一吐舌头,过膝长的绿舌头吓的我和冥玉都一叫。然后屋里就打打闹闹笑成了一片。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送来一个盒子,上面有个大红信封,她说:“君卿姑娘,这是托生所派下来的。” “君卿,恭喜啊!”白无常首先跳了起来。 “君卿!”冥玉眼中也闪出光芒。 “你们怎么了?这是什么?”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暗黄的纸,是允许我投胎去的证明,我知道拿着它就可以去孟婆的铺子讨汤喝了。而下面的盒子,一开开——“这?咸水鸭肝么?”我问他们。 “哈哈,不是,是你的心。” “啊?”我大吃一惊!怎么? “你的心洗干净啦,就可以放回去,然后你就能转世了。”冥玉这么解释。 “怎、怎么放回去呀?”我怯怯的问。 “吃。” “啊!?”我更大吃一惊了,“吃?我吃吗?” “对呀!”白无常好象觉得我的反应很可笑似的,“就是你吃呗,呵呵,我的心好好的在里边儿呢,这玩意儿多一个也没什么大用。”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多恶心呀!”我看这所谓的自己的心说。 “啊?君卿,你自己的心你嫌恶心呀!”白无常大吃一惊。 “不是,是吃它,怪恶心的……”我皱着眉头。 “你别想那么多,就当是咸水鸭肝不就完了。”冥玉给我出主意。 啊,咸水鸭肝!我一阵别扭。 到底是我的心,比咸水鸭肝好吃多了。我有了心跟没有心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完整了,可以去托生了。 “君卿姑娘,请你在三天之内拿着证明到孟婆凉茶铺领孟婆汤,托生去。如果你在阴间有任何牵挂,也请在这三天之内向托生所提出申请,得到批示同意后可以按期留下,其间可随时托生;如果不申请或申请没有被同意,那么则必须去托生,若不服从,将被强制托生……” 我和冥玉站在托生所的咨询台前,听那个婆子一脸正色的说道。然后互相看看,手拉手向回走。 “君卿,你要走了?”冥玉带着哭腔。 “舍不得?那我就不走呀!”我笑笑,轻松的说。 “什么呀,你以为你能做主哇!申请下来很难很难呢。”冥玉看着我。 “为什么很难?” “当然啦,你以为阴间是避难所呀,想不走就不走,那酆都还不挤破喽?君卿,你不想走?为什么?” “因为我也舍不得你呀!”我笑了,“还舍不得大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到那边儿不知道会有什么烦恼呢——我活过,所以知道活着比死了难受多了。那里阳光温暖,但是人心冷漠;那里功名利禄让兄弟翻脸,尔虞我诈让朋友反目;那里生活都要面具,没有面具就天天被撕破脸;那里有许多世俗的条约限制,如果你反抗,你就是下场最惨的一个……” “不、不会吧?”冥玉打个冷颤。 “我说的是真的。”我叹了口气,“所以我不敢回去了。” “没关系的,现在你害怕,等你喝了孟婆汤之后就不怕了,因为你什么都忘了呀,忘了还会怕吗?” “你说什么?啊,对了,喝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我一惊,“那就更不能回去了!” “怎么?” “喝了孟婆汤,我会忘了害怕,但是还会忘了你们,更会忘了、忘了——忘了我的容若啊!” “可是纳兰容若也已经托生了,忘了有什么的,反正他也不记得你。”她嘟囔。 “那不一样!”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了。 到了档案部小院门外,我突然停了下来:“冥玉,我不能托生,我决定了!” “真的?!”冥玉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好!那快写申请,要是批了,我们就能好长好长时间在一起啦!” “好!” 跑回我的小屋,我把容若的那张可笑的画像拿在手中,郑重的说:“容若,我活着为你,死了还为你,为你我都放弃光明了。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爱你了吧!” “唉,容若呀。”冥玉走过来也对着那画像,“君卿留下来是为你哦,你一个画里的比我这个她身边的都重要。你现在知道我有多烦你了吧!” “呵呵,说什么呢你——”我笑着一推她,“我留下来不是还要写什么申请吗?快帮我想想怎么写。” “好!”于是我俩坐在桌前,开始琢磨起来。 “牵挂,牵挂?——一定要有牵挂吗?” “是呀,有牵挂才能申请呆在阴间,没牵挂你留这儿干吗?”冥玉眨眨眼。 “可是,我牵挂容若,这怎么写?写我因为留恋一个已经托生了的人而留在阴间吗?说不通啊!” “你也知道说不通啦?”冥玉笑了,“以前可是谁说过的,‘说不通的道理不一定没道理’是不是?现在怎么自己也犹豫起来了?” “你个死丫头。”我一撅嘴,“在这儿等着呐——别挖苦我了,快帮忙想。” “真的很难。你看,以前有寻夫的、有找娘的、有怜子的,都是以情感动天地才允许留下呆个几百年。你跟纳兰容若什么关系?说出来谁信?更别说感动他们了。”冥玉认真的说,“除非你撒谎,可是在酆都撒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咱们不能冒那个险……对,你有没有什么至亲的人死了?” 我想了想:“还真没有。不但我父母双全,而且奶奶爷爷、姥姥姥爷,一大票亲戚朋友和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好好的在阳间享福呢——就我一个在这边儿。” “啊?这么难得。那可就不能写为了亲人而留下来了,真是的,你的家人怎么这么能活呀!” “呸!说什么呢!当心我跟你急。”我一瞪眼。 “啊啊啊,得罪得罪,忌讳忌讳!”冥玉赶紧陪不是。 “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写自己舍不得和你、大白的友情……”我顾不得的说。 “估计不行,朋友谁没有呀?没见有谁是因为舍不得朋友就批准留下来的。” “真是的,写什么才行呢?” “我在想……”冥玉托着腮,望着房梁。 我和冥玉就坐在桌前想了又想,天都黑了,点上蜡烛,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白白的纸上仍然一个字也没有。我这才发现小小的一个申请,竟然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做的一篇作文。我李君卿从来没有对动笔这么没把握过,确切的说,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为写篇不过百字的文章耗上半天的滋味——真讨厌。 冥玉回去之后,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再次把容若的画像拿到面前时,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无名的害怕——如果我在三天之内写不出申请或者申请不与批准,那么我也许就再也不知道他是谁了,我就会永远把他忘记——一阵颤栗,我使劲闭上眼睛,害怕的什么也不敢再想了。 但是第二天,我去找白无常想办法时得知他去接新鬼,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而冥玉又要当班,什么时候能出来说不准。一下子,没有能帮我出主意的了。 我硬着头皮趴在桌上,写:申请——可有什么值得申请呢?我写自己与冥玉情同姐妹,与白无常情同兄妹,愿留阴间与他们一起生活……写了没两句,我就把申请揉成一个纸团,抛到了墙角…… 又抛一个纸团,又抛一个,又抛一个…… 纸团成了小山,可我还是拿不出一个象样的有可能获准的申请,我烦的快哭出来了。 桌上的饭凉了,我不但不想吃,连看一看的心情也没有了。 一天又过去了。 我躺在床上,缩成一团,拿着翠翘的手在发抖——我现在早没有刚得知自己能托生时的一脸轻松,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觉得自己比当初面临死亡时更感到恐惧。 我失眠了。我在阴间从来没有失眠过。 天亮了。 一个婆子送来一张条子,是冥玉的:“君卿,你的申请写好了吗?赶快送去,但愿能批下来——不过其实能去投胎还是件好事情,我想说的是,你是我所认识的我最最喜欢的朋友,能和你做朋友是我最最幸福的事,保重!” 我的心变的很紧很紧。 尽管知道这么写不行,但是我还是写下自己和冥玉情同姐妹,和白无常情同兄妹,申请能留在阴间和他们在一起。写完之后我读了读,我想这篇理由并不充分的申请交上去百分之八十都会被打下来,但是总比什么也写不出来强吧,所以我放下笔,出门奔了托生所。 交上去,一个婆子接了,进了里屋,叫我在门口等信儿。 我忐忑的站在门口,听见同样来交申请的两个男子在闲聊着。 “大爷,您申请的理由是什么啊?” “找把兄弟,他过来的早,我到阴曹地府想见一面总该成吧?您呢?” “照顾爹——爹一托生我就托生去,可我的生前罪这么快就结了,不照顾着爹叫他老受苦我自己投胎了,这不是不孝嘛!” 我觉得他们的理由都比我的强多了。 这时一个衙差很不客气的把一张纸扔了出来:“张顺行!不批!” 老大爷一下脸色灰白,哆哆嗦嗦捡起纸,问:“这位大哥,为什么,怎么不批啊?” “不批就不批!罗嗦什么!快走吧!”衙差转身走了。 年轻的上前扶住老大爷,劝慰着。只听大爷哭道:“这已经是第三次申请了,没道理没道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为他感到不幸,同样更是为自己感到担心。 不一会儿,衙差又出来了,同样是“不批”。 我看到他们两个神情沮丧的样子,不禁同情的问他们:“大爷、大哥,这申请是不是特难批准啊?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姑娘,都得过这一关,比鬼门关都难过!!”大爷说道,哭了起来。 “大妹子,你也是来申请的吧?第几次呀?” “头一次。” “那,咳,没什么戏!哎,也没准儿,理由什么?” “舍,舍不得朋友。”我犹豫的说。 “更没戏!”他说,“在这儿亲情比朋友重要多了,连我们这都不批,怎么可能批你那个?还是回去重写吧!” “可,那,要是三天之内不批,是不是一定要去投胎啊?!我,我我……”我急的眼泪直打转。 “不投胎怎么着?难道你想做孤魂野鬼吗?” “孤魂野鬼?” “是呀,你不知道吗?要是申请不下来,又怕被强拉去喝孟婆汤投胎的,就只能有一条出路——逃出酆都,到外面做孤魂野鬼。能不能逃出去另说,就说能逃出去,这么一来,怕是永世都要受凄风苦雨的煎熬了,谁会干?” …… 我呆住了。 我干! 尽管我一听“孤魂野鬼”这四个字就知道走到这一步那日子一定不好过,但是只要能不喝孟婆汤我什么都干——比起忘记容若,什么我都不在乎! “多谢!”我转身跑了。 我不等自己的申请出结果了,一定是“不批”何必要等?我现在得到了一线生机,是的,生机!我知道! 我飞快的跑回去,换上自己的工作服——那漂亮的“书”字标志是我能逃出酆都的保证。 逃!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又接白无常?”守城的鬼冲我呲牙笑笑。 我掩饰着紧张,敷衍的点点头。 我款步走上奈何桥,趁它不注意,一闪身,飞也似的跑向了远方…… ☆、第六章 荒野。 半人高的蒿草遮蔽了一切,远处雷声隆隆作响,利剑般的闪电划过深黑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薄雾,一阵风吹过,森森的白骨时隐时现,四下里忽地有蓝绿色的磷火一亮一暗。除此之外,就是我——一个蓝衣的孤魂野鬼在飘荡。 我漫无目的的在天地间走着,时而停下来蹲在草丛中歇息。蹲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摸我,全身一激灵——回过头看,往往是被杂乱的草肆意捉弄,或是白骨奸笑着我的胆怯。 从跑出来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但我知道已经跑远了,酆都早已经看不见了。我庆幸自己能逃出来,孤魂野鬼算什么!不就是在荒野中呆着么,有什么的。 我还在走,因为不走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玩儿的天性让我不时拔下几根枯黄的毛毛草编小兔子——毛毛草弄得手痒痒,我不禁傻笑起来,突然想起生前有同学曾评价过我的“自娱自乐”,说把我单独扔荒岛上也不会闷死,连捡根鱼刺儿都能当竖琴弹。现在果然是了。 我走不动了,就又蹲下去,怎么打发时间?不知道,兔子已经做了上百个了,玩儿腻了。 要是有冥玉在就好了,我们俩总是能找到各种玩儿的东西,一根绒线可以翻绳、五个梅子核可以抓子儿、更别说是象牙牌、九连环、或者纸笔书籍了……我想冥玉了,特别想。还想大白,他是不是接新鬼回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会不会想到我做了孤魂野鬼?他们会不会想念我如同我现在想念他们? 我掏出身上的翠翘——这是我在阴间最可宝贵的东西,我当然没忘了在换衣裳的时候把它揣怀里带出来。我把玩着它,慢慢的眼睛就湿了,我从来不怀疑自己喜欢容若是真的,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真到了这步田地。漫漫的荒野中,不知是被自己感动了,还是被别的什么影响了,忽地,我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累了,我在草丛中寻了一块只能说还算干净的地方,蜷缩在那儿,睡了。 我是被雨浇醒的,哗哗的雨瓢泼在身上,却无处躲藏。风呼啸而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连头发丝都在颤抖了。 一道强光! “啊!”闪电打在咫尺近旁的一根朽木上,我惊叫着跳起来。 轰隆隆!!炸雷在头顶放纵,我吓的抱着头伏在地上——“妈妈……”我蚊声的支吾着,泪水和着雨水,淌成了一片…… 雨下了多久我不知道,因为我昏过去了。待我醒来,天地间回复了以往的神情,风更冷了,周围全是湿漉漉的。 我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又跌了下去,再爬起来,却再也没了力气。我摸摸自己的额,烫。我是容易生病的,淋了雨,一定会发烧。 我只能卧在湿地上,身下身旁的蒿草无情的扎着我,我想自己死了算了,但马上就知道自己已经是鬼不可能再死了,我明白了那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的话——我永远要受凄风苦雨的煎熬。 我又哭了,是害怕、是难过、是无望。 昏过去,再醒来,再昏过去,再醒来,荒野中无声无息。 我快渴死了,我也饿了——一般生病的时候我不容易饿,所以我判断我一定是很长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逃出来了几天了?我病了几天了?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饿得难受,恨不得抓起身旁的草填在嘴里。可我甚至连抓草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闭着眼,没有泪,我现在不能想哭,要哭就更没有力气了。我养了养精神,使劲爬了起来。 爬了四五次,才勉强跪坐起来,四周望望,除了蒿草和风雨,什么也没有。 泪又下来了,我止也止不住,眼前一黑,嚯…… 是雨,打在身上…… 好疼,浑身都疼…… 哭了,哭有用么…… 容若?容若你要去哪儿?别走啊!我不让你走!至少让我看看你,至少让我看看——怎么是大白?大白你手里的是什么?翠翘!真的呀!大白你真好,真好——冥玉你怎么才来?是海棠花?给我的么?冥玉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哎,冥玉你去哪儿?大白!大白你怎么也要走?不,不!容若别走!大白别走!冥玉别走!…… 在不知多少次的昏与醒之后,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我刚刚作了一个梦,好乱好乱的梦,头像炸开一样。 我一抖。 “别动,把水喝了。”一个不是很清晰的声音。 我睁不开眼,但是勉强让嘴开了个缝,几滴苦涩的水滑了进来。好苦,可那是水,是水。 慢慢地,我睁开了眼,一张脸从模糊变为清晰,一张不算漂亮,但是温和可亲的少妇的脸,她在冲我微笑。 我要张嘴,她马上说:“别说话,你太虚弱了,再睡一会儿,啊。” 我闭上了眼,她把我搂在怀中,像妈妈那样轻轻的拍着我的臂膀,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了…… 我又睡了一会儿,醒来她便给我喂水,我看清了那水,是从一块破布中拧出来的,我想那可能是接的雨水,但是脑子的混沌让我想不了太多,有水喝还有什么可想的。当然还有草根,可以吃,这也是她弄的,我这才发现原来蒿草丛中有的地方有些极小的绿色植物,她显然在找吃的这方面已经熟门熟道了。 我渐渐缓过来,尽管还烧得厉害,但是好歹有了点儿力气。 你是谁?——这是我最该问的话,我还没问出来,她就已经回答了:“我是个孤魂野鬼。”说着,她似乎轻笑了一下,“不过我本就是苦命,所以这日子对我没那么艰难。不像你——”她拉起我的手,“多白净细嫩呀,一个茧子都没有。” 我才注意到她那粗糙的一看就知道常干活的手。 她接着说:“我已经做了好长时间的孤魂野鬼了,哦,我是难产死的,但是好像阴差阳错,我本不该死,却死了,我也找不到黄泉路,寻不到酆都。这也许是我生前积德行善不够的报应吧,我只好做孤魂野鬼了。”她扶我坐在一块蒿草垒的草垫上。 “谢谢。”我有气无力的笑笑。 “对了,我姓梅,叫我梅娘好了。你呢?” “我叫君卿。” “你不应该是孤魂野鬼吧?看样子……”她顿了一下,打量我说,“你不像是……” “我,我是。” “真的?真不像啊。”她又一顿,“看来你的命也够苦了……” 我就这样跟梅娘认识了。后来才知道她比我只大一岁,十九岁那年嫁给本村的一个佃户,过着窝头咸菜的清苦日子,怀了孩子小两口高兴坏了,万万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我很可怜梅娘,而她似乎并不太难过,而且我这个大累赘也让她没工夫难过。梅娘几乎一直是在照顾我,有时候我不知不觉流眼泪她就轻轻的给我唱歌,她歌唱得很好,虽然都是一些民间小调,但是别有韵味,我也就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心结。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我跟梅娘学怎么用衣袖接雨水喝、挖草根吃,风雨中我们相互依偎,对这位患难的朋友,我有说不出的感激。除了病痛的折磨,我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孤魂野鬼的生活。 梅娘问起我的来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说着说着就又哭开了,我的泪真的很不值钱。在我说的时候,她几乎用不相信的眼光盯着我看,但是我一哭,她就顾不得惊诧而拍拍我的手,清了清喉咙,小声的唱起了一支黄梅调。 听她唱的委婉动听,我不由鼓了几下掌。泪也止了。 “你以前自己这么呆着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唱歌?”我问她。 “也不是,因为难得碰到你,我不愿意看到你难过啊。”她眼中充满了同情。 “我是自找的。”我低下了头。 “别这么说,这都是命不好!” “梅娘,你就这么认命吗?难道你想当永世的孤魂野鬼?” “当然不想,可……”她失望的看看我,“我努力过,可有什么用呢?我拼命的找黄泉路,找酆都,但是除了荒野还是荒野,没有引路的黑白无常,只凭自己的力量去找根本是妄想啊!” “大白……”我沉默了。 “像你这样跑出来,想再回去也比蹬天还难了。”梅娘似乎为我惋惜,“君卿,你难道就真的甘愿做孤魂野鬼?” 我苦苦的一笑,点点头。 她不可相信的盯着我:“君卿,你怎么这么傻呀!天下哪会有你这样的痴情种?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鬼都不像个鬼,这是何苦呢!” “梅娘,别说你不明白,我现在其实也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容若,真的不明白,但是我就是那么那么喜欢他,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能忘掉他,真的不能,忘掉他我还是我吗?我不是我那是什么呢?我这么做完全是要对得起自己,对的起自己的心。”说着,我摸摸胸前,那有一道浅浅的疤,里面有我那颗被清泉洗刷过的心——没有洗干净的心,永远洗不干净的心…… “嗷——嗷——” 什么声音?!是、是狼么?! 我吓的浑身一震,张大嘴看着梅娘。 梅娘的眼里发着惊恐的光! “是狼?” “不!不是狼!” “是什么?” “食鬼兽!” “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比狼还可怕!狼吃人,食鬼兽吃……” 她不说我也知道,吃我们!! “噢不!我们、我们——”我浑身冰凉。 梅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草丛深处拖,边拖边厉声的小声说:“无论怎样,别出声!” 她急忙的用高高的蒿草盖住我俩,紧紧紧紧地把我按在地上,马上她也趴在了地上。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一种强烈的腐臭的味道,越来越近…… 我吓的瞪大眼睛。 一头身形似牛、眼发绿光、浑身癞疮的怪物一点儿点儿走近了,它边走边从嘴里流出粘稠的黄浆,黄浆滴到地上“滋滋”的冒起白沫。它的嘴里——天!它的嘴里叼着!叼着一个婴儿的半条胳膊!! 我吓的已经没有了知觉,想叫,但是梅娘及时的捂住了我的嘴。 怪物走过我们面前的草丛,它的癞疮上淌着黑色的浓,口中的黄浆就滴在我半尺之外,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下起了雨。 雨打在我们身上,模糊一片。 梅娘把我抱在怀里,唤着我。 我“哇”的哭了。 梅娘搂着我,我哭个不停,哭声淹没在了雨声里。 原以为风吹雨打就够难过的了,我万万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天敌”——食鬼兽——梅娘说这个怪物专吃鬼,而如果被那黄浆碰到,碰到哪里就腐蚀哪里。梅娘就曾亲眼见到食鬼兽攻击一个孤魂野鬼,当时她跟我刚才一样,也吓昏了过去。她说幸而那怪物没鼻子、没嗅觉,要不然我们想躲都躲不掉,但是我们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可能成为它的猎物——我怕,怕极了。 雨还在猛烈的下,我们又被冰凉的雨淋了个透透的——我冷,冷极了。 哗……哗…… 荒野中电闪雷鸣,巨大的响声叫我的心缩得好紧好紧,不住的战栗。 我们俩都在颤抖。 雨不停的下,漫长极了,我觉得自己根本忍受不了,可是我们都要不停的忍受。我万万想不到逃出酆都竟然还有如此的绝境,我的确是把情况想的太过简单了,简单到愚蠢的地步。如果不是梅娘,怕我早已经不存在了,还哪里能想容若呢!我咬了咬牙,我必须勇敢面对,多存在一天,就能多记得他一天——风雨刁难我们,疾病折磨我们,食鬼兽蚕食我们——我们都是鬼,我们没有死的退路了,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就只能甘受罪。 我怕、我哭,可我不后悔,梅娘说我痴、我傻,我也无所谓。 除了给梅娘添麻烦叫我过意不去,我还是下定了心,要当孤魂野鬼,的确,我是没有想到孤魂野鬼的日子会这么凄惨,但是只要能不忘记容若,我就干! 几场雨,我的病加重了。 我病、我瘦、我脏,我真的连鬼都不像个鬼了。 食鬼兽又出现过几次,梅娘把我们藏的很好,但是我还是总被吓晕过去。我真怕什么时候自己就没了,或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了胳膊和腿,还被毁了容…… 安全而无风雨的时候,我们也聊些闲话,梅娘跟我谈她的生活、她的丈夫,我跟她说我在酆都里的朋友,更爱说我的容若,那时候我们就像两个幸福的小女孩儿,但是话一收住,她就沉默了,我却总是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气从越来越热转而越来越冷,草根不怎么好找了,枯黄的蒿草遮蔽了一切。 “梅娘,天冷了,我们怎么过冬呢?”我把一颗草根放进嘴里。 “熬。”梅娘心疼的看看我,“冬天什么也没有,连草根也难得,只能饿着。” “还要挨冻,是吧?”我问道。 “嗯,下起雪,恐怕真的是要……” “我知道了。” “你身子这样弱,怕更要受苦了。” “我知道了。” “我们趁现在应该多找点儿吃的,才不至于更……” “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梅娘突然大声冲我叫了起来,“你就知道哭,就知道昏过去,就知道你的纳兰容若!你知不知道你实在很拖累?你知不知道整个冬天过得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们永远都要这样?你难道除了说‘我知道了’就没别的可说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在冲我发脾气,总是像妈妈像姐姐那样在我身边的梅娘,在大声的训斥我。我呆了。 她看着我,气鼓鼓的看着我,瘦得一条的脸上充满了怒意。 我俩都不说话,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梅娘,对不起。”我先开了口,“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你骂的对,我太自私了,根本就不佩呆在你面前……”说着,我又不争气的哭了。 “君卿,别哭……”她也哭了,抱着我的肩,“是我不对,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她哭的更厉害了,“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冲你大喊大叫,我不是故意要吼你,可是君卿,咱们这日子叫什么呀!……” 哇……我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天地间,有风雨雷电,有荒野蒿草,还有两个孤魂野鬼。 ☆、第七章 好冷。 我勉强的睁开眼睛。 “梅娘……”我轻轻的叫,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梅娘?”我又叫,可还是没有回应。 我翻身爬了起来,身子很轻,但是却很疼,疼得我浑身哆嗦。 “梅娘你在哪儿?”我用力大喊,声音终于被自己听到了。 还是风声。 眼泪,无助的流,我慢慢爬出荒草窠,一边爬一边安慰自己说,梅娘一定是去找吃的了,天这么冷,吃的不好找啊! 也就爬了几米远,我实在爬不动了,跪坐在地上,好冷好冷,我缩成了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了,其实是黑是白本也无所谓,关系实在不大,就连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什么时候醒过来,都关系不大,因为我不过是在熬日子。只是在醒的时候,我会拿着翠翘想容若、想酆都里的朋友们,会哭。 我冷得受不了了,又爬回了荒草窠里,继续等。 然而梅娘一直一直没有回来。 我想去找她,但是我害怕,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真的就只会哭。 下雪了。 梅娘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是走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也许……我不敢想,我又泪流满面了。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晕厥之后,我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即便冒着再大危险,我也去找一找她,顺便,也许可以再找一找吃的。 我爬出了荒草窠,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只能用爬的了。 头很晕,身子很疼,但是我还是迈开了步子向前走。没有方向性的走。 哪儿来的力量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的确走了很长时间,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梅娘的影子,雪花飘落,到处是白茫茫一片。 我哭喊着“梅娘……梅娘……”,实在走不动了,跪了下来。 忽然,不远处一个发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 那是? 我奋力爬了过去,是……是! 荷包! 我送给大白的荷包! 真的是我送给大白的荷包! 晃眼的正是荷包上嵌着的珠片儿花,虽然针脚很乱,却嵌得结实,金色的亮片儿配着银红色的绸缎,被雪一映,分外醒目。 “大白……”我狂哭不已,“大白……” 眼前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奈何桥上,我穿着一袭雪白的裙,向远处张望。桥上连一个影子也没有,只有我独自站着,然而我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就应该是这样。 一袭白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我笑着跑过去相迎。 然而还没迎到,甚至连来者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忽的一闪,我就坐在了自己在人间的家里,妈妈坐在我身边给我织着围巾,那是我要的款型,咖啡色的毛线软软的,我摸着围巾笑着,还没等我开口,一切又都不见了。 我走着,冥玉和大白一左一右在我身边,大白朝我们做鬼脸吐舌头吓唬我们,我们追着他打,然而忽然间,又都不见了。 我还是坐在荒野之中的草窠里,哭,我摸摸身上……翠翘呢?!天啊!翠翘怎么不见了?翠翘?! 我猛然睁开眼睛! 淡淡的一团红色,淡淡的一阵清香。 这…… 都是梦? 我恍惚了,使劲闭了一下眼,再睁开。 眼前,淡淡的一团红色,周围,淡淡的一阵清香。 这个不是梦。 可这是什么? 我下意识的抬手,才意识到自己是躺着的,而且身上盖着被子,软软的。 我想动,一动,浑身疼。 “这是哪儿?”我心里喃喃问,不敢动了,好奇心却依旧驱使我转了转头。 看不太清,但是很明显的,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淡红色的纱帐垂在四角,床边的钩子上挂着厚帐帘。透过纱帐,我隐约看到屋子里的家具摆设,规整而典雅,多宝格上摆放着各色的古玩瓷器,窗边高几上放着一个香炉,那淡淡的清香应该就是从那里来的。目光尽头是六扇围屏,上面有疏疏落落的花鸟。 好一个清雅居所,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哪里。 “姑娘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红帐掀开一些,一张笑盈盈的亲切的小脸看着我,轻声道:“真是呢,醒了。” 我要动,她赶忙扶住,依旧轻声道:“别动,我去回禀。” 看她转身向屏风处走,然后对屏风外面说道:“快去禀,姑娘醒了。”然后很快又转身回来,把红帐挂起来。 我看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的眼睛一对上我的,就冲我笑。 过了没多久,“君卿!”一个好熟悉好熟悉的声音大叫我的名字。紧接着飞扑过来一个俏丽的身影,抱着我大哭。 是冥玉! 我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冥玉别这么激动嘛,看把君卿吓的。”是大白! 果然,白无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冲我做了个鬼脸,说:“丫头,你可真是命大呀!” “大白……冥玉……”我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一下就哭开了。 “哎呀,不哭不哭啊!”第一次见白无常惊慌起来,推着冥玉说,“你别光顾着自己哭呀!赶紧劝劝哪!” 冥玉被他这么一推一说,赶紧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抱着我说:“君卿别哭,回来了就好。”可是刚一句,她又哭开了,我也伸出手抱着她,哭作一团。 “这……”白无常只好无奈的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看着我俩哭。 “老爷来了。”屏风外面传来通禀声。 老爷?!我吃了一惊。 冥玉放开我,替我擦擦泪水,又擦擦自己的眼泪,冲我一笑。 白无常已经先行迎了去,冥玉和刚才挂帐子的丫头一起将我扶了起来,我靠在一个很大很软的靠垫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城隍爷么?他怎么来了?我还没问出口,就见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个伟岸的身影从屏风进了来,有丫头伺候他坐在床的对面,虽然离我有一定距离,可还是能清楚的感到他眼神中的温柔。 然后就是整个屋子里除了我靠着,他坐着以外,全都站在地上。 气氛一下变得很安定有序,我眨着泪眼左看看右看看,白无常也好,冥玉也好,还有丫头们全都恭敬有加地看着他,我知道他在看我,可我不太敢看他了,只好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食指慢慢划着柔软的被面。 “华大夫请来了么?”好听的声音。 “在偏厅侯着呢。”有丫头应声答道。 “请过这边来吧。” “是。” 我歪头看他,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 我赶紧低下头,发誓打死也不看他了。 “这些日子你们好好陪陪她。”这话貌似是跟白无常和冥玉说的。 “是。”果然他俩应声答应。 “只是姑娘身体还虚弱,别让她累着,要多歇着。” 屋里气氛动了一下,我用余光看到他起身了。 “尤其别再哭了。”说着竟然坐在了床边……这话是对我说的。 城隍爷和我直径距离不到一臂,我突然紧张得都忘了身上的疼痛了。 手绢,擦我脸上的泪水,他。 我下意识的抬手,却被他握住了。 我的脸瞬间变得滚烫滚烫,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想把手收回来,但是没成功,他的手很温暖,我依然紧张得要命。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我只是垂着眼睛看被面,不敢看他不敢看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时间并不长吧但是我觉得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有丫头通禀:“华大夫来了。” “请。” 救星啊,救星! 城隍爷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起身离开了床。 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敢抬头抬眼看了,先看到城隍爷的背影,转头就看到白无常的偷笑,然后是冥玉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小嘴的怪异表情——我糗大了。 华大夫和城隍爷客套了两句之后,就有丫头伺候他给我号脉问诊,城隍爷一直没有走,坐回了他原先的位子上,看着大夫给我看病。 我又只得垂下眼帘看被面——被面都被我看穿了——只有在华大夫问我话的时候,才看看大夫然后回答一下,我的声音轻极了,其实并非我想如此,真的是本来虚弱再加上哭再加上刚才的紧张,即便我用了很大力气说话,依然声音很小。 华老爷子年老耳背,显然听不清我的话,所以总重复问:“啊?你再说一下!” 如果我知道后面要发生的情况,就算是把吃奶的力气全用上喊破了嗓子我也干…… 城隍爷再次起身,我的正面的床边有华大夫坐的绣墩挡着他是坐不了的,我以为他是要走了,刚要抬头意思是“送老爷”,就见他径直来到我身边,扶我直起身子,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身后的靠垫就被撤走了,他在我身后坐下,然后我的整个身子落在了他的怀里。 “小声说给我听,我告诉大夫。”他抱着我对我耳语,嘴唇离我的耳垂儿也就一个指头宽度的距离,能感觉到他轻柔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已然石化了。 华大夫显然也有些吃惊,不过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大名医,并没有显露出太长时间的惊讶,既而继续他的问诊。 我都不敢看周围了,天知道白无常和冥玉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我到底还是很听话很配合的。大夫问什么,我答什么,然后经由城隍老爷对大夫说,我的脸一定是红得发紫的了。可是忽然觉得很安定,其实他来的时候,就有一种安定的感觉,在他怀里,就更是这样了。 “老爷。”我叫他。 “恩?”他把脸侧到我面前。 “我累了。” “好。”他抬起头问大夫:“华大夫,可以了么?” 华大夫点点头。 “请。”城隍爷伸手示意了一下,就有丫头上来领华大夫退下。 “好好休息。”一个温柔的耳语,然后他起身把我的身子放躺下,为我盖被。有丫头上来放下纱帐子。 “谢老爷。”我已经昏沉了,可还记得礼貌。 眼前最后一幕,是他模糊的微笑。 我又昏睡了不知道多久,有的时候,似乎可以听到冥玉的声音,但很模糊很遥远,有时候做很可怕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有丫头喂我喝粥喝药,我虽然不很清醒,但是也努力吃些东西,然后又是长久的昏睡。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精神也在慢慢恢复,萦绕在我脑子里的问题,也终于问了出来。 冥玉几乎天天来看我,有什么话问谁都不太好问,就问她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靠着靠垫,问坐在我身边的冥玉。 “这儿是城隍老爷的府邸。君卿呀,真有你的!你可把我们全吓坏了你知道不知道?”冥玉眨巴着眼睛假意责怪我。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真是说来话长呢,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冥玉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帮我掖了掖被角,“你到底怎么想的,竟然会跑出酆都城当孤魂野鬼,那种苦谁能受得了,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我小声嘟囔一句。 我是真恢复了不少,这么小声冥玉都听到了。 “没办法也不能这样啊,也不跟我们商量就自己跑了,你不想你这一跑多少找你的么?白叔就说你肯定出了酆都城了,我想也是,为了不忘你的容若你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不过真没想到你能做到这步。把我们给急的呀!白叔那么懒散的性子,打那以后天天都积极跑新鬼的接送,为的是在路上看能不能找到你;我是出不了城的,就只能每天抱着盒子哭……”说着,冥玉的眼圈红了。 “抱着盒子哭?”我摇着她的手边安慰边问她。 “对呀,你送我的首饰盒。我一看它就想到你。”冥玉说,“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连咱们城隍大老爷都派了卫队延着酆都城郊和出巡的路线找过你好多次,老爷可不比我们着急的少。” “他……”我想说他着哪门子急啊,可话还没出口脸就通红了。 “是白叔告诉老爷的,老爷当时就急了,白叔说他从来没见过老爷着急的样子。” 拜托,我不想听他着急的事,我赶紧让她继续:“后来呢?” “后来?哦,后来,就是白叔送鬼回来的路上,荷包掉路上了,他发现之后就赶紧回去找,结果就看到你捧着荷包晕倒在地,他当时又惊又喜又害怕……” “害怕?” “对呀,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不过总算是找到你了,把他高兴坏了!君卿,你的荷包会认主子呢。”冥玉笑盈盈地拍拍我。 “我送他的荷包他不是说不带么。”我半怨半打趣的说。 “就跟我抱着首饰盒哭是一个原由吧,他一直都把你送他的这个荷包挂在身上——虽然是挂在袍子里面。” “哈哈,他还是嫌丑嘛!” “呵呵呵呵……”冥玉也咯咯的笑了起来。 “找到了我之后怎么来城隍老爷家了?”我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出。 “哦,这个呀。”冥玉想了想,“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白叔直接就把你抱这儿来了,可能是老爷有过吩咐吧,我也是在值班的时候得到通知,说找到你了,让我直接到城隍府邸,我就赶紧过来了。具体的你再问白叔好了。” “恩,知道了。”我若有所思,“冥玉,我还会被强迫投胎么?我很担心。” “傻君卿,要不怎么说你傻呢!”冥玉有些激动,“你为什么不在托生所门口听消息呢?” “有什么消息可听,我的理由,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会批,我……” “批了。”冥玉非常郑重的打断我。 “啊?什么?!”我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一声,“怎么可能啊?比我理由充分得多的都没批。” “是,如果就凭你的申请,是不会批的,但是——”冥玉的严肃被笑意取代了,“城隍老爷下了令,说只要是你递申请,无论写什么,哪怕是一张白纸,都批准你无限期留在酆都城内。” 我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大嘴巴盯着冥玉。 “真的!白叔后来跟我说的,我当时也吓了一大跳!”冥玉的笑意又被严肃取代了。 “真的……”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那也就是说……” “那也就是说,君卿呀君卿,你白白受了这么多的罪吃了这么多的苦,你根本不必去做孤魂野鬼!”冥玉带着哭腔使劲拍着我,“君卿,这么些日子,一天天的,我好心疼你!我们都好心疼你!你不知道白叔刚抱回你时你什么样儿,看着真真快心疼死了!”说完,冥玉抱着我哭个不停。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不过眼泪并没有掉下来,我沉浸在了莫名的混乱中。 ☆、第八章 我就这样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迹中,然而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轨迹中了。 虽然我间接的表示过离开城隍府邸的意思,但是很显然我是走不了的。我的理由无非是不想给老爷添麻烦,然而他的理由更充分,我如此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无论是汤药饮食还是身旁伺候,都没有比这里条件更好的了。白无常和冥玉显然站在城隍爷那边,而且他们的话里还能带着点儿另外的意思,每每那点儿意思总让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唉,都是看病惹的祸。 白无常有公务在身不能常来看我,但是每次来总来得很是时候,而且必能逗得我开怀大笑。 冥玉则几乎天天来看我,城隍爷也天天来看我。只是冥玉来我就算有些勉强也要爬起来跟她一起玩闹;然而城隍爷来我就尽可能的装睡,我知道他来了也不过略坐坐就会走。 毕竟,我是住在他的家里,所以,我就算再想避免面对他,也终究还是要面对他的。 他送给我一个丫头来做贴身侍女,其实就是我在他家里刚刚睁眼时见到的那个长了一张亲切小脸的姑娘,她叫如意。 “姑娘,该吃药了。”如意端着托盘走过来。 “我能不吃吗?太苦了。”我坐在床边,撅着嘴委屈的看着她。 “姑娘又使性子了。”如意开始诱惑我,“吃完药就有上好的栗子羹让姑娘吃个够!” “不要不要,我真的不想吃药。” “吃了药身子就能恢复得快呀!”她开始讲大道理了,“良药苦口……” “我已经吃了好多天了,再也受不了了!”我打断她,皱紧眉头。 如意看着我,一笑:“姑娘当真不吃吗?” “不吃。”我很坚决。 “那……”还是那张笑脸,“如意只好回禀老爷,请老爷过来……” “我吃。”我又败了。 这个死丫头,她算是找着我的软肋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把我给摸透了,天生的公关才能。 “这就对了嘛!”如意把药碗放在我手里,“姑娘不为自己,就算为了老爷,也得保重好身子。” 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 端着药碗看她,看到那小脸儿上写满了郑重。 喝完药我就强烈要求栗子羹伺候——如意笑我像小孩子——她笑起来可真亲切。 我一边吃着,一边看她收拾被褥拣衣裳。 她干活的时候偶尔也歪头看我一下,冲我一笑。 我从来都没把如意当过使唤丫头,毕竟在人间我也是个普通家庭长大的孩子,实在没被人伺候过,所以现在并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况,就像刚才她的那种郑重的神情,倒让我感觉我们两个地位颠倒了一般,我真的很怕她训斥我,虽然我知道她不会,但是我就是怕,如同小孩儿做错了事情怕被家长骂一般。一般时候如意却真是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亲切自不必提,她的一大优点就是心细,特别有眼力价儿,仿佛我一抬手她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就跟到位,公关才能莫非都有这种本事? “姑娘的簪子很漂亮。”如意放好枕头之后把我用手绢包着的翠翘端在手里看。 “当然啦!”我的目光落在翠翘,一脸的幸福。 “什么来历?”她问。 “这个……是大白给我的。”我没说前因,只说了后果。 “信物?”她抬起眼睛看我。 啊?她的意思不会说是定情信物吧? “不是不是!”我放下栗子羹,有点儿尴尬的赶忙摆手,“怎么会呀,哈哈!” 如意似笑非笑:“可是真的很像呢!” “不是不是。”我忽然联想到如果白无常听到这话会是怎样一种怪异模样,于是乎哈哈哈哈哈张着大嘴大笑起来。 “姑娘怎么这么笑呀?”如意看着我,哭笑不得的说。 “我,哈哈,我是想,要是……大白听到这话……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声,“他得什么表情呀!哈哈哈哈……” 如意也轻声笑了起来,然后顿了顿,说:“那么,姑娘送给他的荷包,也没有别的意思了?” 我好不容易收住笑,天真的看着她,使劲摇了摇头。 如意笑了,非常真诚非常亲切的笑靥,照亮了我的心:“姑娘,你真的很可爱。” 啊啊?表扬我耶!很开心哪!我不禁又嘿嘿乐开了…… “姑娘——” “什么?”我一脸灿烂的应道。 “别辜负老爷。”一脸郑重。 养病让我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经常在午后坐在窗下,捧读《饮水词》。 也许,很奇怪,然而,是真的,我在想念容若的时候,会抑制不住的黯然神伤,甚至泪满衣袖。没有什么比他在我心里更重要,哪怕是我自己。 “君卿,刚才我路过偏厅,看见锦绣坊的师傅在那里候着呢,有好几个。”冥玉轻快的边说边走到我身边,“不是吧,又哭啦?” 我摇摇头。只是眼圈儿红了而已,所以很快就会没事。 “你别这样子呀。”冥玉拍着我的肩,好心劝慰我。 “恩,我知道。”我轻轻点点头。 “姑娘,是现在让师傅们过来,还是……?”如意把给冥玉倒的茶放在小几上,侧头请我示下。 “请过来吧。”我无心应道,情绪还没有从词中出来。 如意点头转身出去,冥玉拉着我坐下,问:“要给你裁衣裳你怎么也不开心呢?”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我放下词集。 “锦绣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可不是有钱就能使唤得动的。”冥玉不无羡慕的说。 “我不稀罕。”我站了起来,“再说,我穿那么好给谁看呀!” “给老爷看呗!”冥玉打趣我。 “死丫头,瞎说什么……”我纂起拳头,红着脸就要打她——气她拿我开心,其实更气自己:这不是上赶着给她送话让她拿我开心嘛,自己真是笨到家了! 冥玉慌忙闪下身子,咯咯笑着跑开,我的拳头落了空。 转身要追,只见如意带着三个婆子进了来,让她们给我行礼。 锦绣坊到底有多高级我可能想象不到,我也不甚关心。前两天见过他们送来的料子,当时就看傻了。我觉得阳间烧过来的衣服就够好的了,至少我收到父母烧给我的衣服时,觉得件件都特别好看,然而见过锦绣坊的料子才明白,我做人是个平民,做鬼也不过是个平民,真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婆子们准备着给我量体,冥玉摆摆手和我再见。 量体挺快的。可能是受过很专业的训练吧,我几乎都没感到她们碰到我,数据就在皮尺与纸笔间留下了,这令我好奇了好一阵子。 所以当她们告退,连同如意也找不见时我才发现,刚才窗下的椅子上,坐着城隍爷。 脸又不争气的红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愣在原地。 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听如意说,你读词读哭了?”他拿起了几上的《饮水词》。 “恩。”我边应着边走了过去。 “伤心人别有怀抱。”他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抱在怀中。 他站起身来,扶着我的肩:“等身子大好了,再读,好么?” 我抬头看看他,他的眼中,无尽的柔情略带有一抹担忧。 “好。”我低下头,把书抱得更紧了。 那么自然而然的,城隍爷把我揽入了他的怀中。 我微微一惊,却没有推开他。 并非是因为抱着书占着手,而是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是要安慰我。 不好意思、尴尬无措都消失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身上,闭上眼睛。 心如一湖秋水。 安安静静的,长长久久的。 “真是太好看了,我都舍不得穿。”我摸着自己身上如云霞般的新装,拘束的说。 “姑娘就该这样穿才对!”如意一边给我梳头,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我,“气色也显得清朗许多呢!” “对嘛对嘛!”身边的白无常搭茬儿道,“我可不是来看戏的,我就是来看你的!旧衣裳有什么好看的,看就要看新衣裳!”说着嘲我做了个鬼脸。 “大白你又笑话我!”我一弩嘴,“我才不信好戏你会不看呢,台上的漂亮丫头那么多,哼!” “我当然得看她们。”白无常说了实话。 我刚要得意得讥讽两句,他马上又来了句:“我们全得看她们,哪儿敢看你呀,你是老爷看的!” “你!”我又羞有急。 “哈哈哈哈!”白无常笑着朝后蹦了两下,跳出我拳头的范围。 “姑娘别动,看疼着!”如意手里攥着我的一缕青丝,慌忙告诫。 “大白!你真坏!”我动也不能动,忿忿的啐他。 白无常更张狂的又蹦又笑起来。 现在身边都知道我的软肋了,拿城隍老爷逗我,一逗一个准儿。 “好啦,可以走了。”如意放下梳子,扶我起身。 城隍爷怕我闲呆着无聊,为了给我解闷儿,今天请了堂会来府邸。因为请了酆都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最好的角儿来,所以白无常扔下一个黑无常挑单儿,特意跑来凑这个热闹。 “冥玉跑哪儿去了?”我问。 “啊!梅先生!梅老板!”白无常掐着嗓子学着冥玉的激动样儿。 “哈哈哈哈,对了,我给忘了。” 阴间追星也是很飙悍的,冥玉这个粉丝当得上疯狂二字,一大早来了就扎后台不出来了,好不容易把她叫我这边儿,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没影了。 虽然是冬天,可近日格外温暖,如果不是如意把斗篷给我披上,我都忘了现在是冷着的。我们一起穿过花园来到花厅。 花厅前几天前就搭好了戏台,花厅布置得也很适宜。正中摆着一张葵花式桌,左右各一把扶手椅子,稍微靠后左右还有两组桌椅,桌上摆好了茶点,两边拢着炉火,侧窗上藕荷色的帘幕低垂,清雅明净。 “请姑娘安。”几个尚在垂帘子的丫头见我来了,一起上前施礼,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忙你们的吧。”我的示下一出,她们才又恢复了刚才的工作。 白无常在我身后啧啧赞叹。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 “有气派啊!” “什么呀?”我没明白。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君卿养病多日当刮脸相看啊!”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眉而笑。 “真是不一样了。”白无常略微正经了些。 “恩?”我似乎明白他指什么,但还是挑着眉头看他。 白无常没说话,只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有些掩饰的笑了笑——我掩饰的,是那种得宠似的骄傲,虽然我知道我不该有。 “老爷来了。”有丫头通禀。 我们都转过身,只见城隍爷带着随从顺廊子走来。 他一到花厅,除了我,所有在场者都矮了半截。 因为每次向他施礼都被他拦了,渐渐我便习惯了不施礼,冥玉曾经提醒过我这样做不合礼数,但是她的提醒一直没有改变什么。 城隍爷吩咐随从和丫头们都下去了。 “老爷,属下也来凑热闹了。”白无常乐呵呵的说。 “好,坐吧。”城隍爷点头应道。 “我去把冥玉叫过来。”白无常请示的说。 城隍爷点点头。白无常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城隍爷,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伸手扶我走到葵花式桌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如意。”城隍爷唤道,如意过来,把毯子盖在我腿上。 “老爷,姑娘的手炉我落在房里了,这就去拿过来。”如意禀道。 “去吧。” “是。”如意转身出去了。 花厅里就只剩下他和我。 城隍爷没有坐到桌子了另一边去,而是单膝跪在我面前,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冷么?”他抬头问我。 我摇摇头,微笑。 一时间,我有一种女王的感觉。他就像古代欧洲的骑士一样,跪在我面前进行受封仪式。只不过本应按住长剑的手,给了我全部的温暖。 我把一只手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出来,握在了他的手上,我和他都没有再说什么,都一直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花厅里,炉火烧得很旺,一点儿也不冷,天气也晴好得很,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戏开场了。 戏单是早就定好的,我喜欢梅老板的戏,于是点了他的醉酒、挂帅,后来班主又推荐了两出见真功夫的武生戏。最后一出,据说是班子新排的历史剧《卿家颂》,讲的是汉武帝刘彻与名将卫青的故事,我听着有些意思,于是也点了。 果然如白无常所言,我们看戏,老爷看我。 虽然城隍爷的眼睛一直也都是看台上,但是很明显的,他的注意力在我这儿。至少我有意无意的看他的时候,我就一定能和他的目光对上。 我基本上习惯了他温柔的眼神,所以也能回一个自然的微笑。 花厅外的廊下,婆子丫头们也跟着一起看,气氛很是热闹。 我开心的,不仅仅是这种热闹,还有一种安定,非常塌实的安定之感。 也许这就叫气场吧,总之有城隍爷在的地方,就是感觉安定的地方。而现在,在这种呵护与关爱的安定中,欣赏着台上台下的精彩热闹,作为中心的我,真有说不出来的怡然自得。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惯坏了。 最后的《卿家颂》是出老生戏,演卫青的老生扮相格外好,嗓子更是绝妙,是个岁数不大的坤生,叫蕴玲。 班主看出我对这戏饶有兴趣,等谢了幕,就把她带到了我面前。 蕴玲上前作揖,我于是问了问她多大,唱了几年了这样的平常话,她很伶俐,倒真有几分男儿气。 班主见我很喜欢的样子,卖弄的似的说:“这孩子是个戏痴呢,别看年纪不大,对这出《卿家颂》是下了真心的研究过!” “哦?”我又来了兴致,于是就凭我肚子里那点儿对大汉朝的知识,要“考考”她。 谁知蕴玲真是不简单,小嘴叭叭叭叭的,几乎把汉书都给我讲得细致入微,让我不禁自愧不如,啧啧称奇。 “没想到这孩子岁数不大,戏唱的如此之好,对故事又了解的这么深,真是可敬呢!”我赞赏的拉着眼前重彩之下英气十足的蕴玲,转头对城隍爷说。 城隍爷点点头:“赏。” 有丫头端过盖着红布的盘子,蕴玲和身后的班头赶忙跪下,蕴玲响亮的声音:“谢老爷恩典,谢奶奶恩典!” 啊?奶奶?我一怔,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旁边带着笑意的声音:“再赏!” 我的脸又绯红起来。定定神转头一看,那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目光,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的心,全乱了。 ☆、第九章 上元灯节。 酆都城里一片璀璨。 “姑娘今儿玩的开心吗?”如意问我。 “恩!开心!”我使劲点点头。 “你当然开心了,连我都给你当了拎包的了……”白无常在我身后不远,一手拿着两个盒子,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用抱怨的口吻笑着说。 “大白,我要吃糖葫芦!”我笑眯眯的转身,到白无常跟前拿糖葫芦。 “好嘛,以前还知道说声谢谢,现在真把我当拎包的使唤了。”白无常一边把糖葫芦递给我一边侧过脸对城隍爷道,“都是老爷您把她给惯的。”话里全然是委屈的腔调。 “哼!”我朝他一撅嘴。转身跑回了冥玉身边。听到了城隍爷清朗的笑声。 就这样,我们一行,我在中间,如意和冥玉一边一个,在前;城隍爷和白无常在后,大家说笑着一起逛灯会。 这个摊子看看,那个摊子瞧瞧,什么珠花啦,泥塑啦,真是可爱得不得了,还有就是街上到处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鞭炮声声,热闹非凡,我们三个丫头像小鱼一样,来往穿梭,兴高采烈。如意总是不时拉住我和冥玉,注意不要和后面的两位走散。 我正玩儿得高兴,忽然一阵骚乱,一抬头,只见得远处一片冲天的火光。 失火了?! 身边“走水啦”的喊声和奔走声不绝于耳,远处似乎已经无法控制的乱作一团,而骚乱很快就扩大到我的面前,如意赶快带着我和冥玉往街边退,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我的腰。 “白无常。”城隍爷的口气与神情和街上的骚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见白无常先是一愣,紧跟着一个得令的手势后就快步从骚乱中奔向了远处。速度快到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把拎包儿的“任务”交给了如意,他就已经没影了。 很快我就看到了救火兵丁的身影,而水龙、水桶、云梯、火钩,这些灭火设备也陆续运向现场开始灭火,一时间远处好不热闹。大概是有油类物体起火的关系,所以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到冲天大火,我以前对火灾是没有任何认识的,不禁有些胆怯。 “老爷。”我含糊地看着城隍爷。 他看看我,轻轻笑笑,把我更紧的带入怀中。继而看着远处的扑救。 我一下好象吃了定心丸一样,一点儿都不怕了。也和他一样,关注着远处的火势。 火光映红了天,也映红了我们的脸。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到半个时辰就控制住,再过一会儿就被彻底扑灭了。 有陆续进行清理工作的兵丁,还有查看损失的百姓,虽然我们这边的街道没有受到影响,但是街面颇有些凌乱,除了老爷和我,每张脸上都不同程度的呈现出慌乱和狼狈的神色。 指挥救火的官员跟随白无常来到我们面前。 官员带着部分兵丁向老爷见礼,他们这一跪不要紧,集市上的商家和逛街的百姓全都知道城隍爷驾临,也全都跪在了地上给老爷行礼。目之所及,满街尽是趴在地上的身影。 我突然觉得——城隍爷简直太威风了! 而我,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怀里,一瞬间,狐假虎威的我不禁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不知道如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当她再出现的时候,身后赫然跟着两顶轿子。我就安稳地乘着小轿,在百姓们的恭送中离去了,当然,同样是狐假虎威。 然而我本以为城隍爷会坐另外一顶轿子走,却从窗帘缝中见如意把冥玉送上了轿子,然后跟着我们一起往回走。 “如意!”我挑开帘子叫她。 “姑娘怎么了?”如意快步过来。 “老爷呢?”我问。 “姑娘和冥玉姑娘先回,老爷还要留下处理事情。” “哦。”我应了一声,放下了轿帘。 城隍老爷到底是阴间的父母官,这么大的酆都都由他来管辖,真的很辛苦。一边牵挂着,我一边又回想起火光冲天时在他怀中充满安全感的情景,忍不住红着脸捂着嘴笑了起来。 “大白,你当时干什么去了?”上元节的第二天,我拉着白无常问起了当时的状况。 “是关心我哪?”他很得意的反问。 “是呀!”我点点头,“看你就那么跑向火灾现场,我当然担心了!” “很潇洒吧?”他更加得意了。 “跟只大扑棱蛾子似的,潇洒什么呀!”我白他一眼,“整个一飞蛾扑火。” 白无常低头看看自己的白色长袍,很是郁闷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哈哈大笑,然后说:“不是有救火的官员和兵丁吗?你为什么还要过去呢?” “我是去帮助指挥疏散。”白无常解释到。 “帮助指挥疏散?” “是啊,一看就知道是对面街上起火了,对面是小吃街,小范围火势是容易控制的。这边街上都是灯啊,要全都往这边跑再引发连锁反应,烧成一片可不得了。” “哇!大白,你好棒呀!”我真是对他佩服有加。 “嘿嘿嘿嘿!”白无常笑得直蹦达,“咱可是大才要大用,不能就当拎包的使。” “切!”我笑了。 “君卿当时吓坏了吧?”白无常半玩笑半正经的说。 “才没有呢!”我矢口否认。 “那干吗跑老爷怀里去了?”他噗嗤就乐开了。 “那不是……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红着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你完全不必害怕。”白无常微微收敛了笑容,“老爷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是吗……”我应道。 “老爷是不可能把自己和你置身于危险中的。”他接着说。 “这么肯定呀。” “恩,他叫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这么神奇?”我瞪大眼睛,“老爷怎么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们可一句话也没说呀!” “哈哈哈哈!”白无常先又是一阵得意的笑,然后就颇有些肃然起敬的回答,“因为我跟着老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不知道,我跟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呢。” “哦?”我的确有些吃惊,“这样啊?” “是呀!”白无常忽而一转话锋,“当然啦,也是因为咱聪明绝顶一点全通!” “吹吧就……”我一撇嘴。 “君卿——”白无常的表情不再夸夸其谈。 “恩?” “老爷对你……”他忽而意味深长起来,“你真的应该接受。” “什么呀?”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在老爷心里是第一位的。”白无常肯定地说。 “我知道老爷对我好……”我有些不情愿的接过话。 “我本来不想说的。”白无常有些无奈地笑笑,“可你这丫头……不知道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看不出来,反正不点你一下还真不行。” “点我什么?”我问。 “你在老爷心里是第一位的。”白无常解释道,“昨天的事,前头我就不说了,后来着火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是确定你的安全,你可知道?” 我回想一下,点点头。 “我当时就诧异了一下。”他脸上泛起笑容,“咱们老爷可是从来‘公事第一’,现在竟然成了‘君卿第一’了。可见你在他心里什么位置了。” “说的这都什么呀!”我扭过脸去不看他了。 “你要是现在还装可就没意思了。”白无常的口气有些不满。 “我才没有呢!”我把脸转过来,“那你要我怎么样?” “做城隍奶奶可是很享福的事哟!”他笑着大声宣布。 “城隍奶奶……”我顿了顿,低下头,“我……” 白无常忽然紧盯着我。 我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却并没有摇头,只是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嘿嘿!”白无常突然冲我一吐舌头,转身就跑。 “啊!”我大叫一声,“死大白!你吓死我啦!”跟着追出去,猛打他。 我知道,城隍爷和我,大家都是乐见其成的。 媒妁之言仅仅是走个形式,定下黄道吉日办喜事而已。 可是我在点头答应这桩酆都城里最大的喜事时,却有一丝忧郁挥之不去。 那就是在我拿着翠翘,或是捧读《饮水词》的时候。 “你这是何苦呢!”冥玉总是适时地劝我,“君卿,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你的容若,但是他毕竟已经投胎转世了,你没有必要再为他而放弃眼前的幸福呀!” “冥玉,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想就算谁都不理解我,冥玉总该是理解的。 “我知道。”冥玉点点头,“你为了不忘了他,都敢去做孤魂野鬼,怕是再没有谁能有你这份痴心了。” “你既然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但是,君卿,你不觉得这种爱太虚幻了吗?” “虚幻?” “对呀,这种爱只是你的一个理想而已。”冥玉想了想,“这么说吧,容若给你的不过是他的历史他的遗物他的词,是虚幻的;而老爷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是看的见摸的着的,是真实的。我觉得两者并不矛盾,你大可不必为此难过。” “可是,对我而言,容若就是一切。”我忽然很怅然,“我也许不该答应嫁给老爷。” “看又胡说!”冥玉拍了我一下,“要是让如意听到,她得怎么看你呀!” 我使劲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愿想了。 “你应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冥玉继续劝慰,“让容若成为美好的回忆,而现实中又有老爷在身边疼爱你,你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吗?” “幸福么……”我犹豫地想。 “反正我觉得你在老爷身边笑容越来越多了,而且也越来越漂亮了。”冥玉说的是实话,“你肯定是喜欢老爷的,否则也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只不过你现在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把对容若虚幻的爱搬出来给自己挡道——你呀!”冥玉又一拍我,“真会自找麻烦!” “我承认你说的,我也的确没有当初那样的痴迷了……”我忽而想起奈何桥上容若拉我上桥时候的情景,眼里一下噙满了泪水,“可他永远是我的容若!” “他是你的,他永远是你的。”冥玉上来抱着我,“他永远在你的记忆里。”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真是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怎样一番心情,如此的混沌而迷茫。我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纳兰容若而不会再为妻做母的,可是没想到,做人的时候我的确没有,现在做了鬼,却要披上嫁衣上花轿,而且竟然会嫁给城隍老爷……果然造化天定啊! 冥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容若已经转世投胎,我应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也许我们的缘分仅仅只有那一面吧,然而那一面也已经是几世修来的了,我已经是幸运的了。 “容若……我……我见到你了,真好!” 想到这句话,我俯在冥玉肩头,又泪流不止了。 结婚,无论何处的结婚,都是很麻烦的。 在准备婚礼的这一个月里,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其实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我做,然而我在一旁看着,也感觉诸多琐碎之事,烦得要命。如意很能干,上下打理得很周到,可是每天看到身边来回的身影晃动我就头疼。 “不是从这个院子搬到那个院子就可以吗?”我大声抱怨。 “姑娘说什么呀!”如意笑着回答,“老爷成亲这么大的事儿,哪儿能如此不讲究。” “那到底要怎么个讲究法啊?”我还是不耐烦。 “姑娘少安毋躁。”如意还是笑着的,“城隍奶奶当然要风光光嫁进来才可以呀。” “啊?什么意思?” “姑娘要凤冠霞帔乘着八抬大轿,送亲和迎亲的队伍合二为一,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从这院子出门,饶着酆都城转那么一圈儿,然后回到府邸的正堂,和老爷拜堂成亲。” “什么?!”天啊,不是吧…… 如意呵呵地笑起来,大概我的表情很可笑吧。 “这才合乎身份呢。”如意应道。 “这也太折腾了吧。”我有气无力的说。 “到时候身边有伺候的,姑娘别怕。”如意宽慰道。 “……”我没话说了,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城隍爷了。 “老爷哪儿去了?” “老爷出门办事去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如意亲切的小脸一扬:“去了三天了,应该今天回来。” “出门都不告诉我。”我很是不高兴。 “只是去办事而已,姑娘为忙婚事一直心情烦躁,所以才没告诉你的。” 我听了点点头,没多计较,本来这些日子我的确过得乱七八糟状态特别不好。 “赶紧嫁了就完了,真是太麻烦了!”我又带着哭腔喊到。 如意和地下的丫头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道吉日。 一大清早,我就在成堆的丫头的伺候下,换上了新娘子鲜红明媚的嫁衣,然后又在她们的伺候下盛装打扮,木偶娃娃一般被搬来搬去。一大堆的礼节都是在喜娘的帮助下完成的,当我终于被送进花轿的时候,已然头晕脑胀,连自己是谁都快不记得了。 锣鼓喧天呜哩哇啦,我脑子里反映出的竟然是《老鼠嫁女儿》的动画片镜头。 “臭大白,还说是娘家大哥呢,也不来送我。”今天我就没见着他的影儿,竟然听说是昨晚很“敬业”的接鬼去了现在还没赶回来——他敬业?切! 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冥玉的笑脸和一如既往的笑声,我觉得自己周围竟然都那么陌生,陌生得我特别特别想逃跑,但是我没跑,因为我的头又开始晕了。 我掀起了盖头透透气。花轿非常之气派,轿子里面宽敞舒适,跟我一样是通红,我其实很喜欢红色,但是可能看的太多了吧,只觉得晃眼。 我拉下盖头,把轿窗的小帘子拉开一角,向外面张望。 街道两边,排山倒海,摩肩接踵,鼎沸一般。 看热闹的百姓把街道两边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你争我抢的看着婚礼队伍,黑压压的一直望不到尽头,我惊讶于眼前的一切。如意跟我说过的,城隍老爷成亲这件事是酆都城近来最大的一件事,而今看这架势,所言果然不虚。 各种声音吵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觉得我需要闭目养神,否则很难撑到婚礼结束。 我刚要把窗帘放下来,忽然看到攒动的身影里,仿佛有白无常。 定睛一看—— 的确是白无常。 定睛再仔细一看—— 白无常的身旁,一位同样白衣飘飘的清俊公子,他的手里,抱着一本《通志堂集》。 是…… 容若?! ☆、第十章 “容若……”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的,是他,真是他!容若,纳兰容若! “容若!”我猛然挑开窗帘大叫。 然而我的声音,全被喧闹声和乐器声淹没了。 我急得拼命的跺着轿子的踏板,“停轿!快停轿!”然后使劲的拉开轿帘喊:“停轿!” 被我这么一折腾,八抬的轿子也有了晃动,轿夫惶恐地回过头,正看到我一张俏丽的却是恼怒的脸:“快停下来听到没有!”我吼道。 轿子似停不停,队伍前面还走着,后面已然堆压了,我不管轿子还悬空有危险,一下就从轿子里跳了下来,提着红霞一样的裙子,向白无常和纳兰容若的位置奔去。 “容若!”我喊着他的名字,什么婚礼队伍,什么围观群众,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眼里消失了,只有他,随着我步伐的向前越发接近的他。 “容若!”我几乎是扑到了他的身上,顺势抱着他的身子跪在了他面前。 “容若……”我看着他,已然泪流满面。 整条街都惊呆了。 几乎是那么一瞬间,成千上万双眼睛瞪了出来,成千上万张嘴张着合不起来了。然后嘈杂响起,队伍慌得不知所措,围观的百姓们更是叽叽喳喳个不停。容若扶着我的双臂,一时也不知所措。 “君……君卿!”白无常俯下身来抓住我的一条胳膊,用惊讶又恐惧的声音吼道,“你……你这是在干吗?你疯了?!”白无常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直起身子环顾周围,我们的周围,半是各色衣裳的百姓,半是统一形制服装的轿夫吹鼓手和家丁,大家围的圈子并不小,因为多数是震惊得根本就没有挪步子,而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 我不管,我的眼里,只有容若。 “快起来吧。”容若有些无措却还是很淡然的对我说。 “容若……容若……”我不知道说什么,激动得只剩下抽泣,还有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 我被容若搀扶起来,不知道边儿上谁喊了一句:“快给奶奶请安——” 此话一出,潮水般呼啦啦全都跪下了,不得不说,酆都城里百姓的素质是相当高的。 站着的,只有我、他、白无常。 忽然间的安静,安静得整条街感觉分外可怕。 “君卿!”白无常不知道是用请求还是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快回轿子里去!” 我摇头,眼睛还是不离开容若。 “你!”白无常急得低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快回去!” “……”容若看着我,没有说话,眉头轻轻皱着,显然他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意见来。 “君卿快回去!”白无常继续低吼着,不客气的推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冲白无常喊道,转而还是继续看着容若,伸手拉着他的衣袖,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 “我记得,给我书的,就是你?”我在容若的眼睛里找到一抹似曾相识的意思。 “恩!”我泪如雨下,“容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君卿你!”白无常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干着急的叹气跺脚。 “你……要回去么?”容若看看远处的轿子和整个混乱变形了的队伍,缓缓的问我。 我摇头,停了一下,继而猛摇,然后望着他,“我不要离开你……” “君卿!”白无常低声呵斥住了我,“你说什么胡话呢!快回去!”然后他转过头,急噪的对容若言道,“纳兰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是个什么身份!她现在必须……” “白兄——”一个很有风度的转头,容若平静地打断了白无常,“你不该勉强她。” 白无常一下就语塞了。 我带着泪水的脸,绽放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你们……”白无常无奈的抖了一下肩,问我,“君卿,你真的不肯回去,要跟他走?” “对!”我郑重的沉下一口气。虽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但是我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而今遇到了他,就绝不能再与他擦肩而过。 白无常无奈着叹息着,对我说:“今天是老爷大喜的日子,所有新鬼都要在押,三天后才审。纳兰他必须先关在牢里。你既然执意要跟着,那就先一起过去吧。只是这……”白无常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婚礼队伍与围观百姓,说不下去了。 “那就走吧。”我连看也不看,拉着白无常的衣袖和容若的衣袖,向监牢方向走去,把成千上万张错愕得都扭曲变形的面孔,抛在了自己夺目的红裙之后。 牢房里大乱。 牢头说,他万世为鬼,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女要分别入监,容若自然要入男监。我不是新鬼不必入监,就算要入也必须入女监,但是我执意不肯离开容若半步,更何况我的身份——我的身份……如果不是遇到容若,我应该已经成为了城隍奶奶,即便半路出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岔子,可是,谁又能保证,我就不会再成为城隍奶奶呢?城隍奶奶的身份,谁敢惹? 牢头急的都快哭了。所有在场的新鬼也好,看守也好,全傻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半天,白无常说了一句今天到目前为止最有用的话—— “我去请示老爷。” 白无常转身走了。 我和容若被领进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房间,说是候审室,一张桌子两排凳子,让我们坐下等待。 落座之后,我仿佛才从刚才的冲动中缓过神来,不过我顾不上回想刚才的情景,我关心的只有眼前的容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怎么可能还会遇到他? 纳兰容若,他从来只是我的一个梦。 在我活着的时候是,在我死了的时候是。 我们是阴阳相隔的,而不知何时修来的缘分,我们有了奈何桥上短暂的一面。 我以为我们从此以后又成了阴阳相隔,然而奇特的命运却不知怎地改变了我们的轨道。 我们重逢了,重逢在阴曹地府里。 我想,大概是我对他的爱,感动了上苍,所以才安排下这样的邂逅吧。 虽然这邂逅不太是时候,但的确并不晚。 “君卿……”他并不是在叫我,仅仅是念着我的名字,然后抬起眼眸看我,“很好听。” “恩。”我点头应道,然后问他,“你不是投胎去了吗?怎么又和大白一起出现在酆都的街上呢?” “大白?”他剑眉一挑。 “就是白无常。”我解释。 “哦。的确是该投胎的,可惜人间那边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我投胎无门了。”他简单的解释道。 “那你去哪儿了呢?”我打量着他,“你的样子可不像是孤魂野鬼呀。” 我自己做过所以我知道,孤魂野鬼撑不了多久就基本上连鬼样都没有了,而眼前的容若虽然比当初见他那时清瘦了一些,却一切如常,干干净净。 “孤魂野鬼,倒还没到那步田地。”他好象并不把这个看得很要紧,淡淡的笑道,“我的确是在投胎的村庄附近游荡了一些时日的,后来结识了几位朋友,算托他们的福吧。” “什么朋友?”我很好奇,心想容若你还真不是盖的,到哪儿都能交朋友。 “狐仙和花妖。”他带着欣赏的口气说到。 我明白了。以前听白无常说过,有些乡村山林里出没的仙怪妖魔,是有可能和鬼界攀些交情的,不过他们要求很高,非风雅之士难以相厚。这么久的时间,容若很明显是得到了非常优渥的礼遇,可见容若的不俗了。 如果容若没有喝过孟婆汤,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高风傲骨,但是现在……也许只能说,他的底子太好了,即便什么都忘记了,也还是能够保持恬淡的心境与优雅的举止,真是天生的贵公子。 “后来怎么和大白回来的呢?” “他去送鬼投胎,碰到了我。” “他认出你了吧?”有我的关系,白无常不该认不出。 “是啊!”他一笑,“白兄建议我回来重新投胎,而且这一路上很照顾我。” 我没敢问白无常这一路上有没有跟他提到我,我觉得我话太多了。 停了一会儿,我们俩都没有说话。 容若陷入了沉思中,直到我看着他怀中的《通志堂集》,开口问他,他才又抬起头来。 “这书……你看得懂吗?”我知道他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可能识字,但还是这样问道。 他果然摇了摇头。 “既然看不懂,为什么还抱着?”我其实就是想问后面这个。 “因为是你给我的。”他还是那样淡然的口吻,“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给我,但当时的情形,这应该是很宝贵的东西才对……”他顿了顿,“是你拼命保护下来的。” “你,一直记得我么?”我有些动容的问。 “是。”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一直记得。” “然而,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怅然的回避了他的目光。 “现在能告诉我么?”他问,“你是谁?” “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自己。 “我知道自己喝过孟婆汤,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神情并不很哀伤,“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淡淡一笑。 我诧异于他的从容态度。 “君卿——”他叫我。 “恩?” “我记得,你说我是你的容若……”他依旧看着我的眼睛。 “是。”我脸红了,低下头。 “那,你就是我的君卿。”他伸过一只手,向我摊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相信他的这句话说得竟然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认真。 我慢慢的,却是万分激动的,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他握着我的手,对我深情的一笑。 我的脸全然通红通红了,这种感觉,很神奇。 “容若……”我喃喃的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打扮?今天的事你不奇怪吗?” “你想对我说么?”他征求的问。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说起。 “是要嫁……”他握着我手,语气有些低沉。 “我……还没有嫁。”我认真的回答。 “就是说,我没有回来晚,是么?”剑眉舒展开了。 “是!”我的笑和泪,一起扑在脸上。 白无常回来了。 他一脸的凝重神情让我的心直颤。 他的后面,跟着一个神情更加凝重的如意。 “姑娘。”如意上前施礼,“给姑娘请安。”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姑娘——”如意面无表情的脸惨白惨白,声音郑重得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如意是老爷派过来□□姑娘的。” 我害怕的看着她,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 “但是——”如意眼圈儿红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如意恳请姑娘回去!” “如意……”我慌了,我从来没见过如意这个样子过。 “姑娘!”如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也颤抖了,“姑娘,现在就跟如意回去吧……” “我,不要。”我慌张得失了神,却还是拒绝的说。 “姑娘!”如意伏在地上求我,满眼的恳切之情,“姑娘不用怕,姑娘应该知道老爷不会怪姑娘的,姑娘你现在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都可以照旧继续,什么都当没有发生过。姑娘,回去吧,啊!” 我慌极了,还是摇头。 “姑娘……”如意已经满脸泪水了,“姑娘你不能这样!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啊……”她伏地大哭起来,哭声悲伤极了,“姑娘你不能这样……姑娘……真的不能呀……” 如意的哭声撞击着我的心,我也跟着大哭了起来,坐在那里没命的哭。 天啊,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别跟我说,什么都别跟我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头好疼……怎么会这样…… 容若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抱在了怀里。 “容若——”我把头埋在他怀中,抱着他没命的哭。 “你放开她!”如意尖声的叫喊让我猛然一惊,转头看到她正泪眼逼视着容若。 容若与她对视,微微一皱眉,却并没有放手。 “放开她听到没有!”如意的声音格外严厉,“你知道她是谁吗?!你有什么资格!你知道她要嫁给谁吗?!” “我不知道她要嫁给谁。但是……” 容若的脸上,从容的神情,“她现在跟我在一起。”边说,边低下头,目光深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紧紧的。 忽然就不想再哭了,我又把头重新埋进他的怀里。心底里呼唤着:容若,我的容若…… 空气凝结了。 我颤抖着,容若把我抱得更紧了。 “姑娘既然执意不回,那就让如意在这儿好好□□您吧。”如意的声音平复了下去,她站起身来,还是那种没有感情的声音,“老爷吩咐了,一切按姑娘的意思办。” 我转头看她,她似乎在看着我,可是她的眼里,没有我。 男监里,单独腾出来一个牢房,关押容若,我陪在他身边,如意陪在我身边。 我非常怕如意,不敢看她。 但是如意的确□□得非常到位,无论是铺稻草,还是盛饭菜。 只是,她给我铺好的稻草,我却拿来给容若加厚一层;她给我盛好的饭菜,我全都端到了容若面前。 如意什么都没有说,做好所有事情之后,就退下了。 “你已经为我受了太多委屈了。”容若拉着我的手,让我跟他一起并肩坐在厚厚的草垫之上,对我说道,“君卿,应该我来照顾你才对。”说着端起碗送到我面前。 其实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去。 我把饭又端到他面前,他也没有吃,轻轻放到了一边。 似乎是心有灵犀,我们两个都把手伸向了对方的手,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把手握在一起。 我看着他,或者说,是凝视着他,凝视着他那双像星星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也同样凝视着我,我看到那一双璀璨的星星里,闪现出点点笑意。 这一夜,我和容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彼此依偎着,一同进入到美丽的梦中。 甜蜜极了。 ☆、第十一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 监牢里昏暗的光,让我产生了恍惚之感,一瞬间竟然忘了自己在哪儿了。 低下头,我的手还和容若的手握在一起。 “这……是真的么?”我呢喃道,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不象真的么?”轻柔的声音。 我抬眼,正对上容若的目光,我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有点儿……”我想到了冥玉对我说过的话——虚幻的爱。 或者说,是一种陌生感。 这不过是我和他的第二面。 我了解他的历史,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的经历,了解他的饮水词,但是我其实并不了解眼前的他,喝了孟婆汤的纳兰容若,对于我,是那么的陌生。 能够让我毅然决然奋不顾身的,只因为他是纳兰容若,这个名字和我对这个名字下拥有的一切的了解,变成了一道光环,摄住了我的心。 无论如何,我丝毫不怀疑我对他的爱,但又无可否认,我现在感到内心深处极大的不安。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他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声音很恬淡,“当初奈何桥上你追过来拉住我,我也没有想到。还有这本书,你的泪……” “我没想到能见到你,我当时可能太激动了。”我跟他解释。 容若把我环在怀中:“看到你被带进酆都城,我应该再追过去就好了。可惜我喝过孟婆汤,只能走向投胎的地方,身不由己,无法回行。” “你想追回来?为什么?”我诧异地仰起头。 “不知道。”他对我笑笑,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很好看,“只是很想这样做。” “容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把头埋在他怀中。 耳边依旧是他恬淡的声音:“然而我只能目送着你离去,看你过了桥,进了城,一直到看不到你。你一直没有再回头。” 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我不敢回头,我不想看到你走。我们又是阴阳相隔了。” “阴阳相隔……”容若的思绪似乎飘得很远,“会妨碍什么么?” 我抬起泪眼看他。 他还是淡淡的对着我笑:“不会的,是吧?” “恩!”我决然的点头,然后抱紧他,“即使你从来不知道有我,我也依然爱你。” 在昏暗监牢中,白衣胜雪的他和红衣如血的我,缠绵在一起时,根本没有去想,外面正发生着怎样的混乱。 只能说,混乱不是不去想就不发生的,或者说,只可能发生得比想象的还要混乱。 制造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便是此刻沉浸在幸福中的我。 套用牢头的话说,万世为鬼,从没碰上过这样离奇的事,今天酆都城里有一个算一个,全开了眼了。 本来也不是太难理解。在成亲当天,新娘子半路上从花轿里跳出来,跟个莫名男子跑了,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估计都不会是小事,更何况新郎官是城隍老爷,是整个酆都城的最高统治者。 酆都城里,今天没有别的话题,全是这个。大报小报尤其八卦报,整版整页的写评论。街头巷尾更是乱了套,因为有太多的围观百姓是亲眼看着我跟容若走的,所以就不再是“讹传”,而是真正的“议论”,大家甚至都放下手里的活,专心的来议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阴间上上下下的社会生产生活,因准城隍奶奶的“逃婚”,全然停顿改变了。 而这一切,是冥玉告诉我的。 冥玉是跟着白无常一起来看我的,我见到她时,真的说不出她脸上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如果不是现在看到你们,我绝不相信这是真的!”冥玉似乎还是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 我不好意思的一笑。 “你还笑的出来啊?”白无常无奈的说,“你知道因为你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么……” “白叔——”冥玉拦住了他,“我跟君卿说吧。”冥玉看了看容若,“我想和君卿单独谈谈,我把她带走一会儿,可以吗?” 容若看看我,我向他点点头,容若对冥玉:“姑娘请便。” 我于是就在白无常的安排下,和冥玉来到先前和容若一起呆过的候审室里,门刚一关上,冥玉就一把把我拽到了凳子上,神情严肃的看着我:“君卿你难道真疯了?” “冥玉!”我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疯呢!” “我可没看出来。”冥玉随后就把我“抽疯”的后果,城里目前的状况讲给我听,最后也像白无常那样无奈的一叹气,“你做事不考虑后果,这我看出来了。” “我知道后果很严重。”我低下了头,我想到了如意。 “你想过老爷吗?”冥玉的声音充满了不忍。 “我……”我当时是真的没想,而现在,不知从何想了。 “你想过我们吗?”冥玉的声音又无奈起来。 “你们……”我接不上话。 “本来也没指望着你还能想更多。”冥玉又叹了口气。 “都怪我不好。”我道歉。 “不好又能怎么样?”冥玉看得很明白的样子,“你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纳兰容若,那么不顾一切的要跟着他、要和他在一起,那以后也一定不会再离开他了,是吧。” “恩。”我点头。 “君卿……”冥玉又拉住我的手,“那,你一定要幸福呀!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到底是冥玉,是我的朋友,她充满担忧和祝福的目光,温暖了我的全身。 “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容若。”我安慰她似的笑了,“我一定会幸福的。” “还有就是——”冥玉嘱托我,“你别怪白叔说你,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笑着摇头:“当然,我怎么会怪大白呢!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他,他真的很爱护你,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爷。” “大白……”善良如他,现在当然不好过了,我心疼的说,“我知道他不好过。” “他再不好过,能有老爷不好过吗?”冥玉正视着我。 “……”我被她这么一看,满脸愧色的低下头。 “你不知道当时听到禀报大家震惊成什么样子,年纪大的都要往嘴里塞药才能定住神。”冥玉有些想笑,但转而却有了些悲凉的口气,“后来宾客们陆续告辞之后,老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坐在大厅里。那个气氛下,我们陪在旁边的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大白后来回去了……” “对。其实直到白叔回来,我们这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冥玉接着说下去,“白叔说你执意要在监牢陪纳兰容若,请老爷的示下。老爷说,无论你怎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说不让为难你,还叫如意来照顾你……” 我抿着嘴,心情很沉重。 “我真觉得……”冥玉欲言又止,“算了,已经这样了,你也别想太多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话是在对冥玉说,还是心里对城隍爷说的。 “哦对了!”冥玉突然想起什么,指指门外,“昨天到的案,今天要开审了。” “今天开审?”我疑惑着,“不是说,三天以后才问吗?”话刚说完,我自己也反应过来了,马上接着道,“是了是了,不用成亲自然也不必再等三天……” “不是这样的。”冥玉打断我,“这话是来的路上听白叔说的——老爷说监牢湿寒,怕呆时间长了你身体吃不消,快些问了纳兰容若的案,你也就不必陪在里面受苦了……” 衙门公堂之上。 我还是在问自己案子的时候来跪过这里,现在陪着容若,又跪在了这里。 公堂的宽广高大、庄严肃穆,我似乎是这一次才领略到。 转头看看容若,他眉宇间透出的英气,使得那清俊的面容更加迷人——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见之忘俗。 然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赞叹的时候,衙役的威武之声告诉我,城隍爷到。 气压,瞬间就变得很低很低了。 明明刚才很清润的感觉,现在却让我透不过气。 城隍爷坐在了高高的案桌之后,我用余光看到了穿着官服的他——一身皂罗袍,黑色的光芒显露出王者的气势。 说是城隍爷问案,但他不过端坐大堂而已,张口说话的还是判官。 判官叽里呱啦的说了许多,意思就是纳兰容若投胎无门并非己过,而且也无罪孽待偿,因而准许三日内再次投胎…… “等一下!”听到这儿,我马上跪直身子仰头对判官说道,“纳兰公子孤魂在外多时饱尝辛苦,投胎到人间怕也是羸弱多病。民女恳请:准许他留在酆都将养,唯待从长计议。” “他是喝过孟婆汤的——”判官一指,“什么都忘干净都不会了,既无亲友相助,又无一技之长,如何在酆都城里安顿得了呢!” “民女不才,愿照顾公子身旁。”我回禀道。 “这……”判官没话说了,于是向上请示,“老爷您看……?” 我不敢再去看城隍爷,赶忙低下了头。 容若也跪着低下头,侧过脸来看看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公堂之上,安安静静。 一会儿,判官连同衙役们,都退下了。 这安安静静,空空如也的公堂之上,除了我和他一红一白,再无其他。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和容若都保持着低头跪姿,疑惑地侧着脸看着对方的时候,一个幽幽的身影过来了。 “姑娘——”如意的声音,不带感情的,“你们走吧。” 我和容若抬起头看看她,又彼此看了看。容若起身把我扶了起来,跪的时间有点儿长,腿有点儿麻。 我站直身子看着眼前的如意,她却没有看我,目光远远的投向大堂之外。 “如意——”我轻轻的含糊的问她,“老爷……说什么了吗?” “莫非姑娘还等着老爷祝福二位么。”如意只冷冷的放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和容若相互扶携着,走出了衙门。 衙门口,白无常和冥玉等在那里。 “君卿!”冥玉跑过来抱住我,“没事了,可以走了?” “恩!”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君卿——”白无常看着我,充满了心疼的神情,“以后真的要吃苦了。” “没事儿。”我显得很轻松,“我不怕。” “白兄——”容若诚恳的对白无常道谢,“有劳了。” “那我们走吧!”白无常宽慰地笑笑,伸手引路。 “好!”我转身去搀容若的胳膊,余光的一瞬间…… 我定睛,宽阔的衙门大院之中,闪着华光的一袭黑色身影,矗立在微风中。 “咱们这是去哪儿呀?”我换了冥玉带给我的一身衣服,边整理边跟着他们往前走。 “你家。”冥玉说。 “谁家?”我哪儿来的家啊?我糊涂了。 “他家!”白无常指指容若。 “我们的家。”容若看着我,他的眼里,含满了笑。 一路上我才知道,冥玉在监牢里找我单谈的时候,容若和白无常也是有一番谈话的,而且,谈的都是非常具体的事,白无常为了帮我们安顿,着实费了不少周折。 “丫头呀!”白无常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边蹦边做了个鬼脸,“你不折腾则罢,一折腾就非来个动静大的,不吓出我半条命你是不罢休!” “好啦好啦!”我推着他,“我错啦,任打任罚!大白你最好了,你别生我气。” “得得,小姑奶奶,以后可别再出事儿就好。”白无常拍拍我的肩,转头对纳兰说,“这姑娘可是一根筋,看到没?纳兰,真不知道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 容若看着我笑了笑,继而还是感谢白无常的帮忙。 “这可不是我不尽力,真的不好办哪。”白无常说道,“可着酆都城问问,谁敢收留你们俩?闯出这样大祸,一般小百姓胆都被吓破了,躲还来不及呢!” “不好办又不是不能办。”我笑了,“这地界上,还有大白你办不了的事儿?” “哈哈!你算了解我。”白无常得意地说,“再难也得办呀!总算找了个地方——不过要委屈你俩了,地方偏僻,条件差点儿。” “无妨。”容若平和的说,“已经不错了。” “白叔是不想让君卿太受罪。”冥玉还是有些担心,“可是真的只能这样了。” 的确只能这样了。 事情闹这么大,酆都城里几乎没有一个能让我们落脚的地方,白无常利用他的所有关系,才在偏僻的采石场帮容若找了个差事,并且好说歹说弄了两间草房给我们住。他跟我们嘱咐得很清楚,若有问起的,就说我和容若是表兄妹,因为相爱家里不同意所以双双殉情,在阴间一般这种情况都比较能博得周围同情,所以不太会刨根问底打听个没完。 “纳兰还好些,要命的是你。”白无常点着我。 “我怎么了?” “至少在外不能叫‘君卿’,这名字,啧啧,如雷贯耳呀!”白无常开玩笑着的说。 “那叫什么?随便叫个的话,我哪儿反应的过来是叫我呀!”我的话大家也觉得有道理。 “‘小卿’吧。”白无常想了想,“跟小名似的,你也知道是叫你,也不容易被猜忌。” “这样可以吗?好听吗?”我看看容若。 容若一笑:“挺好的。” “那就‘小卿’吧!”我想——小青,还白娘子呢,哈哈! “可是,怎么能让容若干体力活呢,太辛苦啦!”我眼前浮现着苦役们背大石的镜头,心疼的说。 “别的我也不会,这就可以了。”容若并不在乎。 “那不行,我宁愿你去投胎,也不能让你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我坚决的说。 “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的,别说这样的话。”冥玉拦住了我。 “不是体力活,起码不是搬石头。”白无常赶忙解释道,“我当然不可能安排这样的事情给纳兰了,那就不是帮忙了。再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容若,“这样玉树临风的人物,怎么可能穿着破烂衣裳成天搬大石头呢!” “采石场不搬石头,那是什么差事?”我问。 “简单的说,是监工。” “监工……”我脑子里冒出电视剧里手拿皮鞭吆喝苦役们快干活的一张张丑陋嘴脸,跟眼前容若的谦谦君子形象也差太远了。 “又没往好了想!”白无常用手在我眼前晃晃,“不是你想的那样……得了,不解释了,日子自己过,一过就全知道了。”说着,抬手一指前方。 前方远远望去,便是采石场了。 ☆、第十二章 “小卿,还没学会生火呀,看呛的!你表哥快回来了,一会儿让他先吃这碗面吧!”说话的是一个端着粗瓷大碗的老妇,胖胖的,青布大褂子,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她住在我家隔壁,大家都叫她姜婶——一位非常热心的大妈,经常帮衬我们。 “咳咳,谢谢姜婶儿!”我从灶台下抬起被烟熏黑的脸,咳嗽着赶紧道谢。 “你们呀,真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姜婶进了屋把面碗放在桌子上的饭罩下,然后边抹手边走过来,把我拉到一旁让我擦脸,自己蹲下帮忙生火,“我就奇怪你俩怎么还能每天过得这么美。尤其你!” “啊,这不慢慢学着过呢么。”我笑着说。 “等你这孩子学会过日子,你表哥早饿成干儿了。”姜婶嘴里挖苦着我,却宠爱的拍了一下我。 “所以姜婶儿最好啦!”我给她一个大拥抱。 “你就嘴甜。”姜婶笑了,“好了,快做饭吧!” 其实我会做饭的,但是当面前能用的家伙什儿实在不得心应手,油盐酱醋也跟常识有所出入的时候,我一下就成了“学做饭”的小学徒了。姜婶这个做师傅的,对我手艺的评价是四个大字——“熟了,能吃”。这也就是说,我做饭过关了,尽管不好吃,但总不至于难以下咽。可姜婶一直不太放心我做饭的稳定程度,经常过我家来视察一下。果然,她发现我做饭的确没什么问题了,可却一直不会生火——本来嘛,人间的煤气灶多方便呀! 从我和容若刚一搬到采石场,第一个认识的便是姜婶。因为她的热心肠,也因为白无常的关系。姜婶对我们非常照顾,她说她一看容若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干干净净彬彬有礼的一个后生,而对我,则是在相处中逐渐有的好感。姜婶是个很能干的主妇,所以对我的笨手笨脚经常嗤之以鼻,她说她能喜欢我是她发现我有一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乐呵呵的面对——和她很像很像。当然还有嘴很甜了,哈哈! “姜婶儿!”容若的声音。 抬头看到容若从外面走进院子,虽然是粗布的衣衫,仍然掩盖不住他的芳华之姿,怎么看都好看。 我很少出家门,也不怎么跟邻居们一起纳凉闲聊,只听姜婶说平日里姑娘媳妇儿在一处拉家常的时候,常常夸赞容若的品貌,对我艳羡不已——那当然了,这还用说?一想到这儿我就情不自禁的开始臭美。 “哟,回来啦?”姜婶一指屋里,“洗洗手,先吃点儿面垫垫吧,饭一会儿就好。” 我拿着铲子冲他一笑:“表哥!” 我们约定好的,除了说悄悄话的时候,我一律叫他表哥,当着姜婶面当然要这样了。 容若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 “快,都糊了!”姜婶儿一拍我的手。 “哦哦哦!”我赶紧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锅里。 在我盛菜的时候,容若走过来跟姜婶道谢,问姜婶吃了没。 “早吃了。”姜婶把筷子递给他,“我就猜小卿这饭且做不出来呢,场里那么累,早饿了吧?赶紧去吃吧!” “好!”容若继续说道,“您再给我一个空碗。” “干吗?” “给卿儿分出半碗来。” “呵呵,你别管她,腾上馒头了。” 容若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的:“馒头……还是我吃吧!” “不会又……”姜婶狠狠一瞪我,“你看你笨的!连个馒头都不会做!” “我……”我嘟囔着不知道怎么道歉,那馒头的确酸得很。 “没事儿。”容若端起我盛好的菜,对我笑,“拿碗过来吧。” “放个碱就能难死你!”姜婶把一副碗筷塞给我,“快去吧,我家去了。” “姜婶儿走好。”我和容若一起送她。 “吃去吧。”姜婶边往外走边摆摆手。 我和容若的这顿晚饭,如同平日里所有的晚饭一样,伴着渐暗的天色愉快地一起吃。无论吃什么,好吃还是不好吃,馒头是不是酸了,菜是不是咸了,似乎都不会有任何影响。现在我们就坐在窗边的桌子旁,面对面,一边儿吃着,一边和对方说着今天各自的情况。当然这顿饭要好吃许多,因为姜婶的这一大碗面做的味道很棒。 容若面前的碗里是少半碗,我面前的是多半碗。分面的时候我要给他拨回去他不同意,他说我饭量不大,吃多半碗就不用吃馒头了,他有馒头呢…… “可是馒头很难吃。”我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 “不难吃。”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当我们看言情电视剧的时候,每当有这样的镜头和话语出现,我都觉得很俗套,通常不屑一顾,然而现在我才明白,当你深爱的他在你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时,你是绝对不会往俗套上想的,心里只有无限的温暖和喜悦,因为他用“俗套的镜头和话语”告诉了你,他对你的情意同样那么的深切。 “你这日子真是够苦了,君卿。”冥玉拉着我的手,看看说。 “是小卿。”我提醒她。 “现在就咱们俩嘛。”冥玉对我谨慎的眨眨眼。 “日子还好吧,能跟容若在一起过什么日子都好。”我一脸明媚,转而又暗淡下去,“只是我没把他照顾好。” “他不该让你照顾,他该照顾你才对。” “他是在照顾我呀!”我接着说,“采石场早出晚归,可他只要在家就帮我洗衣服、打扫院子,让我在旁边坐着不让我干活。” “你能坐的住才怪。”冥玉嘿嘿的取笑我。 “当然坐不住了,我们一起干活。”说着,我脑子里浮现出昨天容若劈柴我码柴的镜头,甜甜的笑了。 “一起干活不一起睡吗?”冥玉看看外屋里屋两张床。 我一下就涨红了脸,使劲啐她:“真讨厌!说什么呢!” “真的是,不做夫妻你们在一起这算什么呀——”冥玉的口气很不以为然,“就算名义上是表兄妹,你们在一起可不是就为了当个兄妹吧?你以前不是口口声声自己是‘纳兰家大少奶奶’呢么!” “哎呀,别提那档子事儿了。”我不好意思的打断她,“让容若听到多丢脸哪!” “我知道你是只要能见到他就怎么都行的,可他呢?他怎么想的?” 我笑了:“他说的,要给我幸福。” “那还不一起睡?” “哎呀,你怎么就知道一起睡一起睡呀?”我脸更红了,“冥玉真是越大越不知道害臊了!” “我的意思是……”冥玉脸也红了,慌忙解释。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笑了,“容若太君子了,不会做苟且之事的,他说他一定要明媒正娶把我迎进门。” “这话是他说的?” “对呀,他说他要给我一个起码的交代,不能让我不明不白跟着他受苦,还白担着无名无份的心。” 我想到了最初来布置这两间陋室,容若就站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上,对我说的那番话。说的时候他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口气还是那么的恬淡,却又恳切而坚定。 “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娶你呢?” “所以,我们现在努力攒钱呀!”我高兴的向冥玉汇报,“我们开销本来也不大,容若的差事收入虽然不算多,但是除了过日子的钱以外,还可以攒下一些。哈哈!也就再过半年我们大概就能办喜事了——说好的,秋天的时候,你一定要和大白过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秋天?” “对!”我和冥玉拉着手,一起笑开了。 因为采石场地方偏僻,所以冥玉不能经常过来,而白无常来的就更少了,不仅仅因为路远,主要是他的身份在这里实在太显眼,毕竟我和容若是隐姓埋名的在此地讨生活,白无常说不想给我们惹出麻烦来——他考虑事情每每相当周到。 我和容若的小日子,一直过得很平静很自在。尽管我们只有两间破草房和不大的一无所有的小院儿;尽管安在房檐下的灶台一下雨就要赶忙用毡子苫上免得灶堂里进水;尽管我们都没几件衣裳有的上面还打着补丁;尽管我们晚上经常连灯油都点不起说话都要摸着黑;尽管粗茶淡饭以能填饱肚子为标准;尽管街坊吵架之声半夜扰得我们不能安睡;尽管容若在采石场一干就是一整天我做家务活一做就是一整天……但是每当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那么甜蜜,从来没有争吵没有分歧,我尽心为他,他尽心为我。我话多他话少,我喜欢说给他听,他喜欢听我说,而一旦我因为鸡毛蒜皮的家务而烦躁时,就变成了他说我听,他总是能为我宽心,给我安慰和建议,我非常迷恋这种感觉——和容若在一起你就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一切永远都是从容而祥和的。当我们累得话也没力气说时,我们就坐在门边的条凳上,手拉着手依偎在一起,一起看云,一起听雨,然后偶尔对视,给对方一个会心的微笑。 只有两样让我觉得是生活中的困扰,一个是生火,一个是容若喝过孟婆汤。 其实冥玉曾经提醒过我。 “君卿你真的想好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吗?” “当然了,这还用想?”我反问。 “你当然要想了,因为他喝过孟婆汤。” “那又怎么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妨碍。” “你有没有想过,喝过孟婆汤,他就不再是他了——虽然他的模样没有变,可已然不是他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虽然还叫纳兰容若,但其实已经不是容若,是另外一个陌路罢了,只不过外表长的一样而已?” 冥玉眨眨眼:“是的。” “可是……”我想了想该怎么跟她说,然后开口道,“在人世间有一种病,叫‘失忆’,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而使得他醒来之后,忘记了从前的事情,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样丧失记忆的情况,我虽然没有遇到过,但是没少听说过。” 冥玉理解的点点头。 “对于‘失忆’的人而言,他的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对于他的家人朋友,难道也因为他的失忆就不要他了么?比方说,如果我的丈夫‘失忆’了,他不记得我是他的妻子,难道我也就不认他这个丈夫了?我们如果有孩子,难道孩子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失忆’的是他,不是我们呀!”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容若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从前的一切,然而我并没有忘记,我知道他是纳兰容若,我就要凭我的爱他之心来对待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他当做另外的一个陌路。” “但他的记忆……”冥玉犹豫的说。 “我当然知道他的记忆不可能唤回了,不过正如他自己说过的,这于他而言未必是坏事,我真的很佩服他,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生,但是从他的词看得出,他的许多经历真的没有带给他什么快乐,不记得也没什么不好。” 冥玉似乎能接受我的理论了,所以她没再劝我什么。不过,我自己倒是愈发迷惑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总是在想,我和他在一起,真的是跟“纳兰容若”在一起吗?没有了容若的记忆,他还是容若吗?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困扰,是因为一天夜里…… 那天夜里,窗外风吹雨打。 我摸黑跑到外屋找容若聊天儿,他坐在床上,我靠在他怀里。 “把灯点上吧。”他拉着我的手说,“今天回来的太晚,我都没好好看看你呢。” “不会忙得都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吧?”我用手指轻轻敲他的掌心。 “对呀,君卿长什么样子来着?”他用诧异的口吻问道。 “讨厌……”我捶他一下,然后恋恋不舍的离开他,把灯点上端了过来,坐回他的身边。 “我涨工钱了,以后灯油就别那么省了。”他把我拉回他的怀抱。 “恩!”我看看他,他的眸子又黑又亮,我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目光。 “让我好好看看呀。”他扶着我的肩笑着说。 “讨厌讨厌!”我羞红了脸,把脸埋进他的怀中。然后就感觉他更紧的抱着我,听到他轻快的笑声。 一阵安静,外面的风雨声声入耳。 “这风雨声还真是凄凉呢。”容若说道。 “凄凉……”我转头看看除了桌椅空空如也的屋子,目光落到了那一点昏黄的光上,不禁吟道,“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容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抬头看看他:“知道刚才我念的是什么?” “不知道。” “是你的词。”我告诉他。 “是这样啊。”他眉头轻轻一簇。 “写得真的很好,可惜你不记得了。”我安慰似的说道。 “你喜欢的,到底是哪个我呢?”容若突然这么问道。 “什么?” “是你知道的那个写词的我,还是现在拥你在怀的我呢?” “有……有什么区别吗?”我心想,都是你不是吗? “一个是前生,一个是现在,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你心里的,是哪个呢?” “……”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直淡然处世随遇而安的容若较真儿了——他要确定,我爱的是哪一个他。 “我……”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但是答案其实已经出来了。 我的心在颤抖。 “君卿——” 我一哆嗦:“啊?” “对不起。”容若淡淡的,“让你为难了。” “没有……”我脑子很乱,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如何解释,“不是这样的……” “别说了。”容若拦住了我的话,依旧把我环在怀中,我不安的抬头看看他,他却没有看我,只是看着窗子,目光深邃而悠远,好象要透过窗子,看到尽头一样。 那一刻的我,幸福消失了,有的只是惶恐。 第二天还是一如既往,似乎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容若早早就出门,还是很晚回来,依旧一脸开心的吃我做的那些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的饭菜。 我和他都再也没有提起那个话题,我甚至开始勒令自己忘掉脑子里读过背过的《饮水词》,因为我怕我不经意间念出一句来,就又把这个话题带到我们心中,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这无疑不会是一个愉快的话题。 时光流水一般的过着,我和容若一起幸福的生活,只是这生活中的困扰,让我不敢去想,这幸福,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第十三章 在我经常受着生火的困扰,偶尔受着容若喝过孟婆汤的困扰中,生活在继续着。眼看就到了秋天,我们用来办喜事的钱也攒得差不多了,我甚至已经买来鲜红的布料开始在姜婶的指导下做嫁衣了——我们的钱太少,不够请裁缝,一切都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然而我的嫁衣刚刚裁出个样子,盖头上的花刚刚绣出个雏形——如果那也能算花的话——意外就发生了。 我是在一个傍晚接到消息的,容若在采石场被塌方的石块砸伤了,当时我发疯般的跑出院子,跑向采石场,连他的伤势如何都没顾得问,到了采石场,却不见容若的影子,有工友告诉我说,伤者都被送到了半里地外的诊所,我知道那家诊所,方圆十几里就只有那么一个诊所。 “小卿!”姜婶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正好看到我,“傻丫头,风这么大连件衣裳都不披,看病了怎么办!”说着,把件粗布大衫披在我的肩头。 “姜婶……”我见到她,眼泪就不争气的猛掉下来。 “别哭别哭。”姜婶拍着我,“我问了报信儿的,说不是很严重,你不要太着急,急坏了可不是事儿。” 可是我就是哭个不停,劝也劝不住。 “好孩子别哭了。”姜婶继续说道,“走,我陪你过去找你表哥,没事儿的啊,天塌不了呢!”然后扶着我的肩,和我一起奔了诊所。 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又说了什么话,我是一门心思全都在惦记容若,尽管姜婶一再安慰说不是很严重,但我就是放不下这颗心来。 诊所不大,我们一到就看见几个采石场的工友,有的拿着担架在一边蹲着,有的坐在门口长凳上商量着什么。他们并不认识我,却都认识姜婶,纷纷起身跟她打招呼。 进了诊所,却也不见容若,我们跟大夫表明来意,询问情况,大夫的脸色倒是很平静,说这次塌方伤了四五个,容若在其中不是最严重的,但手臂骨折了,现在正在后院的诊室疗伤。 我一听,赶紧就跑向后院…… “表哥!”一见到容若,我又开始哭了。 容若却笑着用没有伤到的那只手拉着我:“我没事,别担心。” “疼吧?”我看着他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心疼的问。 “还好,不是很疼。”我觉得他是在安慰我。 “伤的不重也算万幸了。”姜婶走过来,把话接了过去,“一听你伤了,把小卿给急的,撂下东西就跑来了。” 容若看着我,轻轻的笑。 “你还笑!”我有些埋怨道,“都吓死我了!” “心疼吧?”他竟然还有心逗我。 “哼!”我一撅嘴。 “你心疼,我就不觉得疼了。”他还是笑。姜婶也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塌方的时候容若其实自己已经躲开了,不愧是一等侍卫的底子,身手相当敏捷,可是同伴却拖了他的后腿,如果不是帮同伴脱险,他也不至于有这么一难。后来他搭救的同伴还几次到我家来看望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阴间是不表彰什么见义勇为的,而且连工伤的医疗报销都没有。除了最开始的诊疗是采石场给付的,而后换药之类的诊费和之后养伤的营养费,对我们而言,这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不要紧的。”他没事了我就又恢复了那种乐天的状态,“反正初一不嫁十五嫁,早点儿晚点儿都无所谓的,把伤养好了才是正经。” “小卿要把你们办喜事的钱拿出来?”姜婶问。 容若没有说话,沉思着。 “钱是身外之物,表哥恢复健康最重要。”我笑咪咪的说。 “可是……”姜婶不无遗憾的看看我。 “可是什么,您还怕他到时候不要我啊?”我开着玩笑。 “那倒不是。”姜婶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不说话了。 “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只能如此。”容若抬头看看姜婶,又看看我,眼里充满了不忍,而后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又要委屈你了。” 我笑着摇摇头。 姜婶笑着点点头。 我把积攒的钱都拿了出来,付完所有复诊的费用之后余下的就买滋补的药品和营养品。但是我太没经验了,我完全忘记了容若受伤之后要修养一段日子,不能马上到采石场上工,而我们的经济来源全都靠他,他不上工就没有工钱,我们过日子却不能不花钱——补品不能当饭吃。 “我早就说你不是那会过日子的,果不其然吧!”姜婶半是挖苦半是心疼的说我。 “是我欠考虑……”我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您千万别让我表哥知道实情,他还伤着,不能再操心了。” “你呀!我真不明白你表哥看上你什么了,简直要什么没什么。”姜婶是把过日子的好手,所以瞧我一无是处,她又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话虽不好听,但的确是实话。 “……”我没有反驳,依旧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无论如何,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你呀!还真不是我瞧不上你,你不是那能吃苦的。” “我能行的!”我突然坚定起来,向她表着决心,“你随便给我找什么活儿我都能干,我虽然笨,但是我年轻啊,只要难度不是太大,我真什么都能干,我能吃苦的!” “唉!”姜婶大大的吐了一口气,“看在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忙我是一定会帮的,可你别想的那么简单,眼看天儿就冷了,这冬天的活儿是最苦的!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我满口答应,“只是我表哥那儿……您得替我圆好了谎。” “成,我知道怎么说。”姜婶笑了,“靠你个姑娘家养家糊口,他即便伤着有原由,也终究是没面子的,你放心好了。” 姜婶不愧是姜婶,我下午才跟她央告,傍晚她就帮我找到了差事——洗衣裳,我于是就当了一个洗衣娘。 这差事有一大好处,不限制工作地点,而且也不是天天有活儿,瞒着容若并不太困难,我一般是洗自家衣裳之后顺带着把活儿干了,然后用兜子装好拿到姜婶家去晾晒,有大宗活儿的时候干脆直接跑到姜婶家去洗,姜婶每次叫我去洗衣裳总是打着各种事由的旗号,我俩彼此心知肚明,幸好我以前也是隔三差五去姜婶家玩儿的,所以容若并不深问。 洗一件衣裳两个铜板,四五件洗完一天的开销就挣出来,我觉得这实在是老天爷的恩赐。 做了几次活儿之后,北风呼啸起来,我也开始明白,姜婶说的“冬天的活儿是最苦的”是什么意思了。 井台上结了冰,每次打水都要小心翼翼,但那也免不了要摔跟头,尤其提着装满水的水桶,一旦摔倒水就白打了。摔几个跟头还叫不上什么苦,而把手放在接近零度的水里,还要搓衣裳,那滋味才真真是苦! 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冬天竟然会这么难耐,不仅仅是寒冷,而是刺骨,真正的刺骨,手像被无数针扎一样,又疼又痒,胡萝卜一样的手指肿得可怕,好几次洗着洗着衣裳,眼泪就掉在了盆中,不是我想哭,是真的疼得受不了。 我不能让容若看出异样来,为了怕被他看出来,我甚至不让他拉我的手,可是如果甩开手,更怕他会起疑心,所以他一要拉我的手的时候,我就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或者主动抱住他,让他只能搂住我的腰碰不到我的手,容若笑我是不是怕冷,把他当暖炉了,我心中真是又甜蜜又苦涩,说不出到底是种什么滋味。 转眼就到了年关。 “呀!不让你动你怎么不听呢!”我刚从姜婶家洗完衣裳回来,就见着容若在劈柴,虽然伤好得差不多了,但还不能太用力,所以他只靠着一只手,很是不便。我赶紧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拦下了。 “我不能什么都不干呀,都多少天了,你太累了。”容若剑眉轻锁,叹气道。 “我不累。”我笑着对他说,“等你把伤全养好了,想不干都不行!我要你劈出一屋子的柴来。” “贪心呀,要那么多柴。”容若也笑了,笑容仿佛彩霞般美丽。 “我就贪心了,你劈不劈?”我轻快地挑衅般看着他。 “劈,君卿要多少我劈多少,别说一屋子,一院子都行!” 我呵呵的笑起来,扶他进了屋:“剩下那点儿我来干吧,你现在就好好给我躺下休息,一会儿我给你炖参汤喝。” “君卿——”容若站住了,扶着我的肩。 “恩?”我抬头看他。 “谢谢。”一个深情的吻,吻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脸红了,满心欢喜地摇了摇头。 容若歇下了,我就来到了院子了,继续来劈柴,刚在冰水里搓完衣裳的手一碰刀把,就钻心的疼,我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劈了好几下,才劈下来一块,而我已经疼得一头的汗了,我颤巍巍的捡起柴禾,丢向一边。 再劈的时候,偏那柴跟我作对一般,十来下之后还连着一点儿,我着急的下手去掰,结果一根又大又锋利的倒刺儿一下就扎在我指上——十指连心,更何况是我那样的手指,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丫头这儿用什么功哪?”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一个穿着白袍的身影。 “大白?”我吃惊的看向院门,果然是白无常蹦跳着向我走来。 “大白……”我再叫他的时候,眼泪涌了出来,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突然觉得没有比眼前的白无常更亲切的了。 “哟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白无常赶紧来到我面前。 “大白……”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举着自己的手,拼命的冲他流眼泪。 “天哪!”白无常端起我的手,“别动啊!”他低头把倒刺儿剔了出来,然后捧着我的手,边看边心疼地说,“你这是……” “是白兄么?”容若听到外面的声音,走出了屋。 “是大白来了。”我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抹抹眼泪,转身笑着对容若说。 “怎么了?”容若看到我脸上的泪痕,赶紧来到我身边,关切的问道。 白无常刚要张嘴,我马上拦在他前面,抱住容若,撒娇着说:“没什么,刚刚劈柴太用力了,地上的石子儿崩到脸,吓着我了。” “没崩坏吧?”容若抬手轻抚我的面庞。 我笑着摇摇头,赶紧回身笑着拉白无常,“大白可是稀客呢!” “是啊!”容若也赶紧向白无常一拱手,不好意思的说道,“实在是失礼了,白兄见谅!” 我背对着容若,向白无常眨眨眼。 “纳兰兄怎么跟我还这么客气。”白无常开玩笑似的说道,“你眼里只有这丫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白真坏!”我一瘪嘴,“从来没正经的!” “哈哈!”白无常冲我做了个经典的鬼脸,一见他这鬼脸,如果不是容若在身边,我真怕自己又忍不住哭出来——真的好久没有见到过了。 “来,屋里请。”容若招呼着他。 我刚要跟他们一起进屋,就听院门口姜婶的喊声:“小卿,你来!” “哎!”我转身跑向她,“什么事?” “我家老头子哮喘犯了,可巧儿我要给张嫂送东西去,你帮我去给我家老头子抓付药去吧!” “哦。”我答应着,我明白其实这是又有活儿了,不过难得见到白无常,我只想陪着他,不想接活儿了。 “可我这儿有客……”我张嘴推脱道。 “小卿,这是个肥差,特意留给你干的。”姜婶低声道。 “姜婶有事找卿儿么?您屋里来说吧!”容若出了门对我们高声说道。 “求她帮个忙跑趟腿儿罢了,不巧你家有客。”姜婶笑回道。 “这样啊。”容若走了过来,对我说,“咱们净麻烦姜婶儿了,有什么能帮的一定要帮才是,白兄不会怪的。” “好的,我知道。”我依依不舍道,“只是难得大白来一回,你替我好好招呼他吧,我去去就来。” 我转身随姜婶出了院门,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不乐意的神情,只听姜婶苦笑道:“你看你,脸耷拉得这么长。” “什么肥差啊?” “自然是肥差了,不用动手洗,只跑趟腿儿,有分成还有赏钱,你说肥不肥?” “啊?”我一下来了精神,“还有这样的好事?” “可不,是张家妹子的主顾,听说是个大主顾,就是住得远点儿,今儿该交活了偏巧她脚崴了去不了,托我找个腿脚利落的帮她送趟,完事儿四六分成,主顾打赏也都归跑腿儿的,你说划算不划算?” 我点点头,洗衣娘的活儿里,这种算是最捡便宜的了,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主顾家能打赏,弄好了不比工钱少多少,所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自己去不了,这样的甜头是绝不会让它旁落的。因为我入行时间短,只有零工,还没有固定的主顾,所以这种赚外快的机会还从来没有过。 “我立马就想到让你去跑,正好也到年底了,挣出点儿过年的钱多好!拉你你还不乐意……”姜婶的口气有些埋怨。 “我没有啊……”我心虚的答道。 “全写脸上了,还说!”姜婶乐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趟腿儿跑的,果然有够远,我估摸着没有半天儿是回不来的,心下里盘算着如果赏钱少的话,其实也不怎么值,但是一来姜婶热情招呼,二来她那位张家妹子又把好听的话,诸如赏钱肯定特别多之类的都说到了,我也不好再推托,所以拿上活计——一大包洗好的衣物,拿着地址就出发了。 这也是我到采石场之后,第一次出“远门”。 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主顾家,是一条狭长的夹道,高高的灰墙外的一个院落,规整的大屋舍,院子里种满花草,一个婆子听我说是来送洗好的衣裳的,就把我带到了里院一间偏屋等着,虽然摆设并不辉煌气派,却也很是讲究。 有两个小丫头来点验我带来的活计,态度冷淡而程式化,然后哗啦啦一把铜子扔在桌上,说道:“这是我们主家太太看的赏。” 我赶紧赔笑脸道谢,用眼睛姑且算了算,这趟跑腿儿还真是很值得的,不禁欣欣然有了喜色,再看那俩丫头,却还是冷冷的,一个说道:“拿了钱还不快走?” 我怯怯的点点头,把散在桌子的铜子收好,刚要出门,就听外头有婆子道:“夹道过年货呢,别让不知事的瞎撞。” 这“不知事的”大概就指我了。 刚刚说话的丫头连眼睛都没抬,对我道:“听到没?别走来的路了,出二门右边儿顺墙根儿走,进顶头的门儿再往右拐……” 她说的出门路线可真是绕死了,而且只说一遍就转身走了,我只好凭着零散的记忆按照她说的去走,几次拐来拐去,我已经完全晕了。 然而,正在我迷了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门口,而这花园的景致,我却万分熟悉—— 这里,是城隍府邸。 ☆、第十四章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疑惑的向园子里张望——那太湖石围绕的一池碧水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闪着旖旎的光。远处的假山、回廊、曲桥、各色已经落了叶子的树木和凋残的花草,甚至更远处依稀可见的花厅,无一不是熟之又熟的景物。 我于是恍然明白了自己正是身处在城隍府邸花园的偏门,而府邸中的偏门一般都是通往府中使唤婆子等仆役的住家的,他们的家与府邸一墙之隔,即保障随时听候遣用,又顺便看管府邸各处门户,我刚刚送活计的主顾,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只是没想到,我竟然会因此而又故地重游,真仿佛做梦一般。 我愣愣的站在花园门口,咀嚼着心底里一丝隐隐的怅然。然而等我回过神来转身要走时,面前不远处的花石小路上,已然一前一后出现两个身影。 前面的,是城隍爷,后面跟着的,是如意。 他没有变样,似乎清瘦了一些,披风里着便服,边走边在想着什么;她也没有变样,一张小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如意首先看到了我,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是城隍爷,他停下脚步,也颇为惊讶的一簇眉。 我慌了神,忽然手足无措起来,赶忙转身移步。 “君卿……”好听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一愣,却没有回身,又抬腿继续往前走。 “君卿!”声音近了,就在我的身后,还是叫我的名字。 我只得慢慢转过身,面对与我几步之遥的城隍爷。如意也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我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怕如意的,至少,我逃避着她的目光。 “如意。”老爷开口。 “奴婢告退。”她转身进了园门,消失了身影。 花园墙外的通道上,只剩了城隍爷和我,面对面而立。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心情。我低下了头,掩饰着尴尬。 天色暗了下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不知道是身上寒,还是心里寒。 我只抬了一下头,而一旦四目相对,我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我不敢看他,因为我分明又看到了那充满深情的关切的目光。在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子,这深情的关切的目光,是我所不配承受的,我早已辜负了。 无语。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在沉默着。 “老爷。”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有勇气开口了,“对不起。” 我抬起头,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我命令自己直视着他,目光中含混着羞愧与坚毅。 他看着我,平和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神温柔依旧。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了。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我的泪珠滑落面庞。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这里,恍惚中是遇到了一个粗使丫头,骂了我一顿,然后带着我出去了。她说什么了我似乎都没听进去,因为我的脑子里已经是混乱不堪了。 一阵风,我又打了一个寒战——手疼。 以前白嫩的手,现而今变得粗糙红肿,几道被冻裂的口子钻心的疼,我忽然想到了白无常看到我的手时的那种表情,不过他应该是肯替我向容若隐瞒的,他知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也知道为了容若,我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 等我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色一直昏暗,想是要下雪了。容若知道我是去替姜婶办事,所以并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他留白无常吃晚饭,可白无常说还有公事就先走了。 我落寞地去做晚饭,这顿饭我做得格外难吃。 容若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这顿饭不仅难吃,而且沉闷。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不出声的没命的哭,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现在唯一能支撑我的,就是我对容若的爱,否则我真的会垮的,而我相信,他也是爱我的,尽管我始终不是很塌实,我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一阵晕旋。 “君卿,睡了?”黑暗中,容若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没有。”我小声答道,坐了起来。 容若坐在了床边,让我靠在他怀里。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他叹了口气,“给姜婶帮忙也没跟白兄好好聊聊——又回来的这么晚,想必很累了。” “没什么的,过去了就没事了。”我随口应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容若轻轻的吻着我的头发。 “不用。”我抱紧他,“容若,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郑重说道,更紧的抱住我。 “恩!”我轻轻笑了。 过年了。 虽然容若因伤休息了一段日子,但是采石场照例发放了一笔过节费,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我们吃顿饺子贴幅门联买两个红灯笼挂的了。容若还给我买了条新帕子,月白色布面,四角锈着淡雅的梅花,我喜欢得不得了。 拿到这新帕子,我就去翻箱子,翻出珍藏在箱子一角的一块红绫子,里面包着的,是翠翘。我用帕子替换了红绫子。 翠翘,我一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然而生活的磨砺已经让我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它了。 容若远远站外屋门口,看我喜滋滋的动手做着,不解的问:“这是干吗?” “是你送我的呀,我当然要用你送的帕子来包它了。” “这簪子非常珍贵吧?” “恩,是的。” “家传的么?” “不是。” “别人送的?” “也不算。” “那是……?” “是你的呀!”我笑盈盈的说。 然后,当我看到容若一脸困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了。 “我的?”容若若有所思的望着我。 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是……你投胎前放在孟婆铺子里的。”我只好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我说既然是我的怎么自己反而不认得呢。”容若淡淡的说道。 我实在怕我们又把老问题带出来,然而一般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前的那个我,真值得你那么倾心?”容若问我。 “我一直都很爱你。” “爱以前的那个我,是么?” “现在的你也是你。” “希望是这样。”他表情有些严肃。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希望你爱现在的我,如同你爱以前的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感觉很不好,“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较劲呢?明明都是你,以前的,现在的,干吗要分那么清楚?” “因为我不希望你后悔。”他幽幽的看着我。 “后悔?”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是一段错爱,你会难过的。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不希望看到你难过,那样我会更难过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容若你说什么呢?”我呆呆的看着他。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一指帕子里的翠翘,“快收好了吧!” 我慢慢收着手里的东西,没有再说话。我似乎能明白一些他的意思,但是也不是特别明白,便一个人胡思乱想着。 屋里的气氛一直都没有再好转起来,直到晚上姜婶送福字过来。 贴门联、贴福字,挂灯笼,放鞭炮……鞭炮声声,我默默祝愿,愿这响彻云霄的爆竹能够驱走一切阴霾,无论是生活里的,还是我和容若彼此心中的。 过年之后,容若恢复了到采石场的工作,我也不必再做洗衣娘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从此改变了我们全部的生活。 “你找谁?”我打量着门口这个衣着有些古怪的小姑娘,她大概十五六岁,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有些妩媚而伶俐的大眼睛。关键是她看我的眼神,实在让我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容若哥哥的家吧?”她的声音清脆却冷淡。 “是他的家。你是?” “你是谁?”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马上回问我。 “我是他表妹。”我虽然诧异于她的态度,却还是回答了。 “表妹?”这小姑娘一撇嘴,“他什么时候蹦出来个表妹?” 我心里暗暗有些反感,怎么这么说话啊? “姑娘,你总该告诉我你是谁,找他干什么吧?”我保持住风度,客气的说道。 “他在家吗?”她就跟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又是回问。 “他……”我已经不高兴了,压着火说,“他不在,在采石场。” “噢,那算了。”她竟然转身就走。 “哎!”简直没见过如此没礼貌的丫头,我问,“你是谁呀?”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回答,然后就走远了。 我是真生气了。这个臭丫头,你算干吗的呀! 进了屋,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来找容若?她怎么会认识容若的?我心里开始忐忑起来,这个奇怪的不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就像一团雾一样,笼罩着我。 傍晚时分,我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脸又被熏黑了,我正一边擦脸,就见院子外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当然还有容若的笑声。 容若和下午来找他的那个小姑娘一起进了院门。 “表哥。”我叫他,眼睛却看着那小姑娘。 “来,卿儿!”容若招呼我,把那小姑娘带到我面前,“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平小仙。平妹妹,这是我表妹卿儿。” “你好。”碍着容若的面子,我虽然很不喜欢她,却还是礼貌的打了招呼。看来他们果然是认识的。 “你不把脸擦干净吗?擦干净再说话吧。”她打量着我说道。 这姑娘说话果然不招我待见!我心里又起了火,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容若却只轻轻一笑,从我手里拿过了毛巾。 “平妹妹先进屋坐吧!”他转身跟平小仙说。 “好!”她满口答应着,却站着没动。 容若回身用毛巾给我擦脸,我看着他笑,既而又斜眼看着平小仙——她那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又不屑的神情。 哼,嫉妒吧? 她大概也看出我的意思了,使劲一瞪我,转身向屋子走去。 见她走了,我问容若:“她到底是干吗的?” “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投胎无门的时候幸而被花妖和狐仙收留下,才得以无事的吧?”容若轻轻的说。 “难道她是……” “她是只小狐狸,修炼得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狐狸精?难怪下巴尖尖的,眼睛那么妩媚。我总算知道她的来历了,却比刚才更不喜欢她了,谁让她是“狐狸精”的! 容若给我擦完脸,扶着我的肩道:“有朋自远方来,好好招呼一下啊。” 就她?招呼她?算了,看在容若面子上,我就凑合招呼她吧。 我倒了水,端着跟容若一起进了屋,端给那只狐狸精喝。 “容若哥哥就住这破地方啊?”她一见了容若就指着屋里抱怨道。 “是艰苦一些,不过倒也自在。”容若笑道。 “我可没看出有什么可自在的。”平小仙接我端给她的水,看都没看我一眼,更别说谢了。 “当然与平妹妹的‘自在谷’无法相提并论了。” “就是嘛!”她得意的笑了,“桃仙姐姐和梨仙姐姐她们那么挽留你你都不呆我们那儿,跑回来就为吃这苦,真是奇怪。” 桃仙?梨仙?有苹果仙么?我心里暗自想乐。 “我还要喝!”她一下就把碗伸到了我跟前。 我接过碗,吞下一口气,转身出去给她倒水,刚出门就听她小声跟容若道:“你几时捡了这么个笨表妹?” 笨表妹?!——要是现在碗里有水,我一定会泼向她的! “平妹妹又刻薄了,呵呵。”容若竟然还笑! 我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啊,可是要去倒水,所以走远了听不到后面他们的话了,我又使劲吞下一口气,真是气死我了。 等我倒水回来,屋子里却只有容若,不见了那小狐狸精。 “哎?她哪儿去了?” “刚走。” “说走就走了?”我知道她也不会跟我打声招呼才走,不过这也太突然了点儿。 “平妹妹的性子就是这样的。”容若却见怪不怪的说道,“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她,但她其实非常可爱,是个好孩子。” “你别替她说好话了。”我不高兴的撅起了嘴,“要不是你,我都有心把她轰出去!” “哈哈哈哈。”容若笑着把我拉到他面前,“刚接触是不太适应,我刚认识平妹妹的时候也很头疼她,不过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她的可爱之处了。” “时间久了?”我诧异的问,“她难道要天天来吗?” 容若摇摇头:“她有事来酆都城,顺便来看我而已。” “那还好。”我长出一口气,“要天天忍受的话我会疯的。” “别这么说。”容若拦住了我的话,“我希望你和平妹妹也能成为要好的朋友。” “她要那种态度对我,我怎么跟她做朋友?”我不满的反问。 “别着急,慢慢来。”容若把我带入怀中,轻轻的拍拍我。 “好吧,那我试试。”在他的怀中,我是没办法不听他的,再怎么不乐意,也只好投降了。 “她说她要在酆都呆些日子,过两天还会来。她是个不重礼节的孩子,又会法术,大概冷不丁就从哪儿冒出来,又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不要见怪。她其实很善良,做事都没有恶意的。” “知道了。”我答应着。心里想,狐狸精就没爸妈管么?真缺家教。 “她这么对你,的确是过分了些。也有她的问题,我已经跟她说了。”容若继续道。 “你明白她过分就好。”我委屈地嘟囔。 “呵呵,因为她喜欢她的姐姐们,她觉得你比她们差太多。” 就是那帮苹果仙们吧?我看看容若,不解的问:“干吗要把我跟她们比?” “白兄碰到我,要我考虑是否跟他一起回来重新投胎,我并没有想太多,我当时想的,是如果回来,也许能见你一面。结果没有想到,真的就见到了你,而且竟然后面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难道你回来,只想见我一面?” “从你给我书的时候,你的身影就已经在我心里了。虽然而后又过了很久,却一直在我心里。”容若深情的看着我。 怎么会这样?真的会这样?我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凝视着他。 ☆、第十五章 平小仙再次出现的时候,根本没等我开口说句话,她就急着把容若拉走了,甚至连容若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跟我说他去去就来,然后就跟着那小狐狸精走了。 我在家等了一天。 下午的时候,平小仙突然出现在了院子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喝水。” 我奇怪的看看她。 “别跟看怪物似的看我。”她白了我一眼,“告诉我水在哪儿我自己去倒。” 本着我答应容若要尽量和她成为朋友的原则,我好心好意的给她倒了碗水,端给她喝。她还是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表哥呢?”我问她。 她竟然一笑:“我没卖了他,你不用担心。” “你带他去哪儿了?怎么你回来他没回来?”我继续追问。 她看看我,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不喜欢过好日子吗?” “他去哪儿了?”我干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了,还是追问。 “我真想不到就凭你这个样子竟然能迷住城隍老爷。” 我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的事? 平小仙的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你本事不小嘛!” “平姑娘,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表哥去哪儿了?”我正色道。 “跟我面前,你就别装那冒牌的表妹了。”她把碗里的水喝完,放在桌子上,终于肯答话了,“我带他去见了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就算你能跟着他过苦日子,我也不愿他跟你过苦日子。”平小仙很认真的说,“我给他介绍一个很好的差事,和采石场这鬼地方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介绍的?”我疑惑的问。 “就是我。”她这回倒是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口气很生硬。 “什么差事?”我问——然后明白过来这也是白问。 “你为什么不嫁给城隍老爷呢,你本来根本不应该跟容若哥哥在一起的。”她坚定的说。 “这与你何干。”我终于忍不住回敬了她一句,我没直接说她多管闲事已经很客气了。 “呵呵呵呵。”她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纯真,“我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差事呢!”我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等他回来你问他吧。”她一抬手,抽回了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然后瞬间消失在我面前。 这个丫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她就是来要水喝的?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跑了来,说了那些话又突然就走了。 但是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我无奈的摇摇头,只好等着容若回来再问个明白了。 容若直到傍晚才回来。平小仙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带容若去见了一个朋友,并且给容若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差事,等于今天他们过去,就是为了敲定这件事,容若显然觉得很满意。 新差事,是在一家画坊做杂役,而这画坊就是平小仙所说的那个朋友开的,容若说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姓穆,名叫晴云。 “突如其来的,你怎么就答应了?”我埋怨他道,“干吗不回来跟我商量商量再定夺呢?” “你不同意么?”容若诧异的看着我。 “那倒不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那画坊是个什么来历都不知道,还有平小仙的介绍我也不是很放心。” “画坊的老板娘很和气,在那一带似乎也很有名,画坊环境清新雅致,我是一见就很喜欢。再者干的活不是很繁琐,工钱又比采石场高出近三倍,我觉得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才自作主张决定下了。”容若解释道,然后语气舒缓的说,“至于平妹妹,她这是好意,你不要担心……” 我于是想到平小仙说的不让容若跟着我过苦日子的话,也觉得她即便不喜欢我,却看得出是真喜欢容若,大概的确想帮助容若,才介绍的,想到这儿,也觉得自己疑心她多少有些小气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去,”容若看着我继续说道,“那我……” “没有,我没不愿意,你去吧!”我打断了他,微微一笑。 容若也笑着点点头。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有了新的工作,我们不禁又开始憧憬起未来,容若的工钱既然能比过去高出近三倍,那我们就完全可以过象样的日子了,起码这两间破草屋可以很好的修缮一下,还能添置一些家具。我和容若又说到了结婚的事,容若大口的吃着饭,说恨不得明天就把我娶到手,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笑着,嘴上还沾着饭粒,惹得我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顿饭吃得无比欢喜。 第二天一早,天还像夜里一般黑着我们就起来了。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实在有些偏远,相比同为偏僻处的采石场,位于繁华之地的画坊路远了许多,所以容若要很早出门。 送走容若之后,我把屋子收拾好,打扫了院子,天大亮之后就去找姜婶,毕竟容若换工作这样的事,我觉得跟个有见识的长辈商量一下才妥当,而我能商量的,就是姜婶了。 “你说的是晴云画坊?”没想到我刚张口说了没两句,她就接过了话。 “是呀,您知道?” “听说过,老板娘晴云据说是个才貌双全的漂亮姐儿,画得一手好画儿,张张都卖大价钱呢!”姜婶观察着我的神色,“你真的想好了让你表哥去?” “那有什么可想的,他要去就去吧。”我掩饰着心底的波动。 “丫头,要是你真听我的话,你就别让他去。” “您的意思是说……”我不无担忧的抬起头看着她。 “这肯定是个让你乱心的事。”姜婶拍着我的胳膊,“这成天他瞧着她,她看着他的,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点儿什么事。” “可是,表哥他好象很高兴,昨天还和我商量着,说多挣了钱赶紧办喜事呢。” “他对你是一片真心,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姜婶干笑着,“不过凡事都在变,你就不怕他变心吗?” 我摇摇头。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意思是不怕,还是不知道。 “即便他没什么,那晴云你也不担心?” “表哥不过一个杂役罢了,她怎么会看的上。”我不知是对姜婶说的,还是自我安慰道。 “这话你骗谁呢?”姜婶玩笑道,“你表哥生的那个样子,别说是姑娘家,连我这老太太看着心下里都喜欢呢!” “哎呀姜婶儿!”我不好意思的一推她。 姜婶哈哈大笑,笑声住后,却又非常认真的说道:“所以就别让他去,也省得以后出什么乱子。” “我明白了。”我答应着。 容若晚上回来的时候,神色非常愉悦,感觉自从我们隐姓埋名到此之后,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他甚至很雀跃的扶着我的肩说,他觉得在画坊工作像在天堂一样,到处书香四溢,笔墨生花,他真是爱极了这个地方。我留心着他话里话外,却不见他提一句那位据说很漂亮的老板娘。 “你喜欢就好啊!”我陪笑着,仿佛无意般的问,“老板娘怎么样?对你还满意?” “哦,今天没有见到她。”容若仿佛没看出我的用意,轻快的答道。 “听说她很漂亮。”我看着他。 “是很漂亮。”容若想想道,“气质也很出众,再加上画艺超群,不难想象这样的女孩子会声名在外。” “……”我听着他夸奖着她,果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容若奇怪的看了看我:“为什么这种表情?” “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很漂亮呢?” “啊?这很重要么?”容若看看我,笑了,“难道你吃醋了?” 我没有说话,抿着嘴看他。 “真的吃醋了?”容若把我拉到他面前,既而哈哈大笑。 “有什么可笑的。”我不高兴了。 “真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容若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笑意,“就因为她很漂亮你就不高兴了?” “当然不是了。” “那你是不放心我了?” “我能放心吗?”我反问他,撅起了嘴。 “呀呀呀,真是。”容若宠爱的用手捏捏我的脸,“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里,比她美多了?” “你少哄我。”我不买他的帐。 “这是真的。”他把我拥进怀中,“再美的女子在我眼里,都不会超过你,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可是……即便你现在这样想,可日子长了,你能不动心吗?毕竟事实上,她就是很漂亮,等你们相处久了,发现了她的好,我就比不过了。” “你这话,倒很像平妹妹说的。”容若笑着看看我。 “哦?”想到平小仙,我脸上就带不出笑容。 “我在平妹妹的‘自在谷’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她的两位结拜姐姐,就是两位花妖桃仙和梨仙都对我很是照顾,尤其梨仙,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平妹妹有意让我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但被我拒绝了。”容若意味深长的说,“这跟我要离开的原因是一样的,因为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影子。” “是我……”我轻轻应道。 “恩!”容若郑重的点点头,“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只因奈何桥上那一面,让我不能忘怀。” “你就为了我而拒绝了她们,回到了酆都,而且也知道回来也未必就能见到我,不过是抱着一点儿希望而已……”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既然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如何如何,现在和你在一起,共同经历了多少风雨,又怎么会如何如何呢?”容若又笑开了。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依旧不太放心:“梨仙漂亮吗?” “呵呵,恩!”容若点头答道,“非常漂亮,而且温柔贤惠。” “这样说来,我可以放心了?”我挑着眉看他。 “那要怎样,你才放心呢?”他也挑着眉看我。 “哼。”我一撅嘴。 甜蜜而深长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 我到底没有听从姜婶的话,还是让容若去了画坊,因为看到他在那里工作是那么开心愉悦,我就不忍心再拦阻他,再者唯一让我不放心的事,现在也放下心来——我是相信他的,我就算不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他。 姜婶知道后,一直说我傻,我只得赔笑为她宽心,然而姜婶的话却让我很感动:“我是无关紧要的,你才是最要紧的。我怕什么?我就怕你心里不痛快啊!” 我心里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每天容若回来,总是神采熠熠的,我知道这是他天性使然,即便喝过孟婆汤,也改变不了他对文房的亲近,他的文气与修养,所以他高兴,我也为他高兴,比起采石场枯燥无味的工作,画坊明显更适合他。 而且,我也的确很少听容若谈及那位老板娘,毕竟杂役的工作还是很少接触她的,我能听到的,也是她的画如何如何好,让我不禁有些心生羡慕,毕竟我也并非不学无术的白丁。 容若拿到第一个月的工钱之后,带我去了趟饭馆,饭馆不大,却是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在外面吃饭。我们点了四个菜三热一冷,然后各自一大碗白米饭,我吃的津津有味,我做饭怕是永远也不会达到这种水平的。我和容若互相为对方添菜,总是生怕对方吃不好似的,然后就相视而笑,这样的幸福让伙计都经常驻足在一边远远瞧着我们。 “哎——”店小二端着盘子来到我们面前,“二位,酒来啦!” “酒?”我吃惊的看着他,“我们没要酒呀!” 容若也放下筷子,诧异的看着店小二。 “二位是没要,这个是我们老板送的。”小二笑嘻嘻的说。 “哦?为什么?”我问。 “我们老板祝二位百年好合!”小二笑得更灿烂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容若也笑了。看来饭馆的老板是把我们当成新婚的小夫妻了。 “多谢美意!”容若道谢。 “您别客气。”小二点了个头,转身走了。 “吃完饭,我们去裁缝铺。”容若给我斟上酒,说道。 “哎?干吗呀?” “春天了,你也该置办身新衣裳了。”容若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笑着说道,“百年好合嘛,新衣裳当然是要得的。” 我摸摸身上的粗布衣衫,看看洗得发白的袖子,再看看容若,他也是这样的衣装:“那你呢?新衣裳我要得,你就不要了?” “我无所谓,你们姑娘家应该穿漂亮一些的,以前是没办法,现在好了,能给你的,我都要给你。” 我欣慰的笑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新衣裳,你若不要,我也不要。” “为什么?”他不解的看着我。 “我有的,你就该有;你没有的,我就不要。” “哦?这话怎么讲?” “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朝他眨眨眼。 容若爽朗的笑了起来,我真的很喜欢看他笑,他的笑容从来都那样温暖,让我觉得能够在他身边就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饭馆里又来了几个食客,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打量我。 容若正在喝酒,没有注意,我却有了留意,一边吃着饭一边侧耳倾听—— 他们在不远处一桌坐下,一个道:“你没见过女的,怎么老看那桌啊!” 另一个回道:“好生奇怪,总觉得眼熟。” “你花酒喝多了吧,看姑娘就眼熟!”又一个笑道。 这一个却很严肃:“真的呢,不过想不起来了,绝对是什么大事里见过她的,就是现在冷不丁想不起来了。” 我转头看向那桌,说话的正皱着眉头望向我。 “表哥!”我叫容若。 “什么?” “咱们赶紧吃,吃完了好办事去!”我向他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那桌。 容若点点头,很快我们吃完饭就肩并肩的出了饭馆门。 “真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能被认出来。”我有些紧张的说。 “他们认出你来了?” “还没有,不过我怕再多看几眼就被认出来了。” “那的确不太好。”容若说道,“有些麻烦。” “我倒不担心自己被认出来,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怕对你不好,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我其实已经可以想象到酆都的百姓会怎么议论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对我有什么不好呢?我毕竟是始作俑者。”容若很淡然的笑了笑,“倒是他们的话,如果伤到你就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一脸轻松,“我没事的。” “可我会心疼的。”他的话,和这早春的风一起,吹到了我心里。 ☆、第十六章 “请问,这里是纳兰的家吗?”门外一个打扮利落的小厮,客客气气的问道。 “是。你是……?”我迎了出来。 “哦,那你就是他表妹了吧?”来者笑道,“你表哥今儿晚上临时被安排值夜,叫我来跟家里说一声他不回来了。” “哦,好,我知道了。”我想了想,问他,“能麻烦您给他捎件衣裳过去么?夜里风凉。” “可以,你拿给我吧!” 我转身进屋,把容若一件搪风的衣裳包好,出来交给了他:“他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没有了。” 我很纳闷一个画坊晚上上板关门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留杂役值夜呢?于是随口问出来:“你们画坊是有值夜的规矩么?” “没有的,老板娘也是今儿才安排下的。” “她……除了我表哥,还有谁值夜?” “没有了,就他一个。” “哦,知道了。谢谢!”我心不在焉的应道。 送走了小厮之后,我独自坐在窗下,连晚饭也没心思做了,容若不在,我真的懒得自己吃东西。而且,我根本就不饿,我也想不到饿,只是一种很落寞的感觉,萦绕心头。 我本来安慰自己也许是遇到什么特殊事情,所以容若才被留下的,第二天问清楚就是了,但是第二天我却什么都没问清楚,容若只是回答因为晴云接了一单大生意,需要连夜赶工,所以就留下他帮忙——说的那么简单轻松,让我后面的话都问不出来了,我不想让他笑我疑心重。 但是当容若连续几天都因值夜而通宵不归的时候,我就实在坐不住了,我旁敲侧击的问他要值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他微笑着说,这单生意一完就可以恢复正常了,他的笑又让我不忍再追问下去,我开始气自己,为什么要猜忌他呢? 日夜颠倒,容若白天回来就睡下了,下午起身草草吃些东西就出门了,我发现近来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我们之间有时一天说的话都超不过十句,孤单,第一次侵染心头。 我一直在忍耐着,在他面前却还是笑脸相迎,看到他开心我就情不自禁的开心,虽然看到他的时候真是屈指可数。 那天,终于可以不用值夜的那天,我做了好几样容若爱吃的菜,还买了酒回来,容若显然也很高兴,喝了好几杯,微微有些醉意的睡了,看着他安详的容颜,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口气不知道是要释放这几日以来惆怅的心情,还是终于结束忍耐而备感劳轻松的表示。 我给他掖好被子,转身把他值夜时要加的衣裳收起来,忽然从衣裳里掉出一样东西,飘落在地上—— 我知道俗之又俗的言情剧的套路此刻就摆在我面前,但是我依旧不肯相信,这种俗之又俗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更不肯相信,这种事情竟然真的现在就发生在眼前了。而一旦发生,无论它是否俗到极点,对我都是绝对的打击。 飘落在地的,是一方雪白的丝帕子,我弯腰拣起来,发现这手帕四角绣着精美的云纹,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兰草之香。 我注定要今夜无眠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只是呆呆的拿着这帕子,半天回不过来神。我甚至无助的开始在脑子里寻找以前读小说看电视剧时积累的“常识”:那些发现丈夫有外遇的妻子,她们都是如何来面对的?丈夫衣襟上的红唇印、丈夫身上别样的香水味、丈夫外遇的蛛丝马迹……我的脑子里闪现着一系列的镜头,然而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我于是又开始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相信容若,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也许是有什么缘故才会在他的衣服里出现这块帕子,而且尽管这块帕子已经明显地标示出了谁拥有它,但没有得到亲口证明我就不能怀疑它是晴云的……我摇摇头,这实在有点儿自欺了,容若除了在画坊值夜哪儿都没去,而这显然又是女子之物,还有那美丽的云纹……我又摇摇头,即便这是晴云的,又能代表什么呢,又跟容若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既而就想到了冯梦龙的《山歌·桐城时兴歌》: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我忽然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了手背上,粗糙的手背和那细滑的帕子在昏暗的灯豆下是那么鲜明的对比。虽然是俗之又俗的情节,但是发生在谁身上,相信都不会好过的,而我更是相当难过。 我到底把帕子放回了容若的衣服里,我到底把衣服收到了柜子里,我选择了一句不提,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相信容若,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相信他,无论多难过,我也要相信他。 虽然第二天一早我时时留意,我也看不出容若跟以前有任何不同,他轻柔的话语,他温和的笑容,一切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如果是昨天,我可能会非常开心,我总是一看到他就很容易开心起来的,但是今天,我的开心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我相信容若,但是我不能不怀疑那帕子,乱心的帕子。 我病倒了。我在日子最艰苦的时候即便生病也都咬牙挺过去了,但是这回实在没有挺住,也许,跟心情有关。 处于我们这样的社会下层,像我这样的病倒其实很无奈也很痛苦,因为我们根本请不起大夫出诊,能自己去趟诊所已经很花钱了,更别说一付一付的抓药,吃药比吃饭贵得多。 容若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的手已经不象当初做洗衣娘的时候那么可怕了,但是粗糙是无法掩盖的,容若紧锁眉头,低头轻抚着。 我有气无力的躺着,连睁眼睛都很费劲,但是我却一直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让他解开眉锁。 “你怎么不去画坊?昨天你就请假没去……” “不急,感觉好些了没有?” “好些了。”我宽慰他道,他从半夜就一直守在床边,我必须要说自己好些了才感觉对得住他。 “你睡一会儿吧。”半晌,他把我的手放回被子里。 “恩!”我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做了很多混乱的梦,待到睁眼的时候,却见诊所的大夫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在给我号脉。容若陪在一边,关切的看着我。 容若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点点头。 “来,跟我来。”大夫号脉完,叫容若跟他出去了。 他们说话很轻,我听不清楚他们都说了什么。一会儿容若就进来了,坐在刚才大夫坐过的凳子上,还是握住我的手。 “大夫说什么?”我轻轻的问。 “说你一定要好好吃药调养,不可劳累,不可心燥。”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些话不必他说,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看病吃药都要花钱,一调养就势必要累到容若,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还不是夫妻,然而悲哀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少,想到这儿,我不觉满心难过。 “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容若宽慰我道。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然而到底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我以为必须这样做,才能让容若放心。 一会儿外面就传来说话声,容若拍拍我的手,然后起身出去了。 不知道谁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院子里干什么,我迷迷糊糊的又昏睡了一会儿,然后就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抬眼看,姜婶正从外面走进来。 我要起身,她赶紧扶着我,让我斜靠在床上。 “你表哥正给你熬药呢。”姜婶对我道。 “谢谢您来看我。” “见外了不是?”姜婶笑道,“你生了病我要不来,就太不象话了。” “我这一病,苦了表哥了,姜婶儿一定帮帮他啊!”我忧郁地请求她。 “放心吧,不消你嘱咐,我也会的。”姜婶点点头,“你歇着,我这就去帮帮他,给你做燕窝粥吃!” “燕窝粥?”我疑惑的看着她,“哪儿来的燕窝?” 在人间燕窝就是比较名贵的补品,在阴间就更是难得的了,印象里除了住在城隍府邸的那段日子吃过,以后我就再也见都没见过了。我们现在这样的家境,怎么可能买得起燕窝?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总归养病要紧。”姜婶自觉失言的掩饰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拉住姜婶,这真的太让人困惑了,“我们的钱请大夫都已经很难了,这燕窝是哪儿来的?姜婶儿您赶紧告诉我!”我皱眉问道。 “小卿啊……”姜婶拍拍我,欲言又止。 “您快告诉我啊!哪儿来的燕窝?”我直起身子,有些发抖。姜婶赶忙扶着我,叹口气:“别急别急!你表哥说是晴云画坊给的,他不会弄,到我家找我来帮忙做一下。” “画坊?” “是呀……请大夫的钱和抓药的钱,好象也是画坊出的。”姜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心里一阵别扭。 “这最好还是问你表哥,我不好说。”姜婶若有所思道,“我也是刚才在院子里,听诊所送药来的小学徒说的,说看诊的费用和药钱已经都给了,我本来还带了钱过来,怕你们钱不够就先帮你们垫上,这下也用不着了,我也很奇怪怎么画坊会出钱。” “姜婶儿,劳您驾把我表哥请过来好吗?” 姜婶点点头,出去了。 容若进来走到我床边坐下,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口气不象是问话,但我的确在问。 “我跟画坊管事的请假之后,他去请示晴云姑娘,然后就给了燕窝,至于诊费和药钱,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我看着容若,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这也太不合情理了,我根本不相信一个杂役家里的生了病,会至于老板娘如此出手相助,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东西,这是燕窝,一般百姓连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送给一个杂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可能么?我又想到了那方帕子,那帕子…… 见我不说话,容若继续解释道:“管事也很奇怪,还跟我说他实在想不明白上头为什么会这么做,不过总归是上好的东西,又是调养身子的,你现在正需要,所以我还是收了。” “我不吃,退回去。”我只说了这六个字。 “君卿……” “我说了我不吃,退回去!”我大声说道,“还有诊费和药钱,都还给她,我再穷也不要她来多管闲事!”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以至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她也是好意,何况你现在这样……我们该领受。”容若劝道。 “你要喜欢你领好了,我不要!”我吼道。 “这说的是什么话……”容若无奈的答道。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奇怪,你为什么还会收呢?老板娘就算再和气再体恤底下当差的,送燕窝也太过分了吧!我们就算穷死,也用不着她来充大头给看病的银子吧!”我气晴云的举动,更气容若竟然还会领情,领她的这个“情”。 “君卿,别这么说她。你没有接触过她,她心地真的很好,尽管看起来这的确太过贵重,但我相信她完全是出于好心。” “好心?!”听到容若替她辩解,我就更生气了,瞪着容若。 “小卿,药还要等些时候才好,来,先把粥吃了。”姜婶进了屋,端着碗——里面盛着的,便是燕窝粥了。 “我不吃!”我冲姜婶大叫道。 “你这孩子,发什么邪火呀!”姜婶惊恐的看看我,又看看容若。容若的脸色相当难看,不过我想我的脸色更难看。 “谢谢姜婶儿。”容若起身,客气的向姜婶道谢,然后接过了碗。 “什么日子口,闹这个别扭!”姜婶无奈的摇摇头,看看我们,转身出去了。 容若端着碗,立在床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吃。”我的声调降了下来,却依旧坚定。 容若叹了口气,端着碗转身出去了。 我一头栽在枕头上,头晕脑胀疼痛不已。 过了一会儿,姜婶的声音在里屋门口传来:“小卿,你表哥也是为了你才……你怎么不懂事呢。” “是我不懂事是他不懂事啊?”我听姜婶的话又来了气,一下爬起来,对她道,“什么为了我……我不稀罕!” “小卿!你混话说够了没有!”姜婶不高兴的说,“你为了你表哥可以做洗衣娘,他为了你收下燕窝又有什么不对,你这气势汹汹的闹给谁看呢!” “我闹?我干吗闹?必然是有闹的原因!难道您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是奇怪,可奇怪的是画坊那边,不是你表哥——你病了这些日子你表哥都瘦了一圈儿了,你就不心疼?你就非冲他撒气才舒服呀?”姜婶苦口婆心道。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话可说了,可是心里着实堵得慌,于是就哭开了,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忍,我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舒服点儿,也许无论怎样,我都无法顺过这口气来。 一哭,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一样,我一下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到我睁眼,天已经全黑了,容若一直守在床边,本来星光一样美丽的眼睛现在却黯淡着看着我。 “醒了?”见我睁眼,他下意识的伸手摸我的脸。 我却也下意识的别过脸躲开他的手。 容若愣住了,手也停住了,伸不是、收也不是的停住了。 “我……”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说了。”我打断了没出口的话。 “君卿……” “你歇着去吧。”我没看他,不知道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容若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的床边。 他一走,我就开始掉眼泪,默默的哭。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和容若在一起感觉并不那么美好,而且我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到底错在谁。我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生活中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问题不知道出在哪里,错也不知道在谁,也许根本谁也没有错,但是事情就是事情,都要我们来面对来承担,想躲却躲不开。 可惜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却一直都忽略了,因为容若,我被自己对他的爱蒙蔽住了。 ☆、第十七章 我再睁眼的时候,姜婶在我身边,她告诉我说容若去画坊了,临走前托她来照顾一下我。她还说,我昏睡的时候经常会痛苦的□□,她非常担心。 “你不吃燕窝粥也就罢了,怎么连药也不吃呢?”姜婶无奈的劝着我,“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这个时候还闹别扭,你这病怎么能好呢?” “我不想吃,太苦了。”我面无表情。 “真要是苦得不想吃也就算了,你这是跟你表哥怄气呢!”姜婶叹了口气,“你们俩可真够怪的,平常好得蜜里调油一般,怎么一下就僵成这样了?!” “姜婶儿——”我看看她,“我当初要听您的就好了,不让表哥去画坊才对。” “唉,你不要胡思乱想的,我看的出来,起码现在,你表哥的心都在你身上呢,绝对没别的意思。” “他没别的意思,可是他不拒绝也是问题。”我这话其实不仅仅指燕窝,还有那方时常扰乱我神经的帕子。 我想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想明白一点,就是如果容若真的有了什么别的心思,一定会小心翼翼藏好这帕子,不会随随便便掖在外衣里,所以,我的确不该怀疑他。但是这帕子的出现,至少说明了他没有拒绝,唉,可让我怎么说他呢,他知道帕子有定情的意思么?他知道冯梦龙的山歌么?是我多心了?……我的头又疼了。 “你表哥当然没有咱们心思多了。”姜婶若有所思的说,“他太过单纯了,好象世事从来没沾染过他似的,对所有人都友善相处都乐于相交,真不知道他怎么长这么大的。” 姜婶当然不知道容若喝过孟婆汤的事,抹掉了一切记忆,当然就没有那些被世事锻炼出的戒心和猜忌,没错,他的思想跟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单纯简单,透明得像玻璃一样,再加上他天然而成的那种淡然从容的品格,形成了目前的这种特质。可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个特质,事情都变得复杂起来——特别现在,我知道,他一直没有跟我吵架或者表示出任何不满,只有无奈的看着我,是他在容忍,可是他的这种容忍让我非常不能容忍,我根本不知道我冲他发火到底有什么用,就像一拳打中空气,什么回应也没有。我干脆也不打了,既然打也是白打,我不如省省力气,我宁愿自己干生气。 我生气不理他,他也不跟我说话,这就是冷战。 尽管从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才看出端倪,今天他又去做工不在家,我们还没有正式拉开战场,但是我知道就是这么个结果,可惜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有气无力的躺着望天。 姜婶照顾我吃了午饭,傍晚时分又把晚饭做好,几次端药给我我都不吃,姜婶有些生气了,骂了我两句,我就把头蒙起来大叫“不听不听”,姜婶被我气乐了,说我简直比孩子还像孩子。 “我可知道怎么你们俩是一对儿了。”姜婶哭笑不得,“他是单纯的像个孩子,你是任性的像个孩子,你们俩呀!” 我把头露了出来,眨眨眼,学白无常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姜婶呵呵笑出了声。 “好啦,你表哥快该回来了。”姜婶看看天色,说道。 “我不要见他!”我别过脸去。 “你这孩子……”姜婶看看我,转身出去了。 我只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然后就是姜婶的声音,“哟,她表哥,你看……” 是容若回来了?我又用被子把头蒙住,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撩开我的被角。 “讨厌讨厌!我不要见你!”我生气的一甩被子,却见到一张笑盈盈的脸,眨眨眼睛看着我。 “冥玉?!怎么是你?” “可不是我吗!”冥玉坐在床沿上,扶我起来,“天都塌下来了,我能不来看看吗? “你也知道了?”一见冥玉,我就精神了许多,气也仿佛消了一半。 “不光我知道了,白叔也知道了,他一会儿就进来。”冥玉又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天塌下来的动静太大了,他不敢不来的。” “什么呀!”我嘟囔着,我知道她是想逗我开心。 “你也真是的,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生这么大气么。”冥玉的口气很轻松,“刚才把我当成他了吧?瞧你厉害的!” 我抿着嘴没回话。 “君卿本来就是个厉害丫头啊!”白无常的声音,然后就见他跳进了屋,手里还端着汤药,我奇怪怎么他这么蹦蹦跳跳的,碗里的药竟然一滴都没洒。 “大白……”我半是跟他打招呼,半是委屈的叫他。 “不过再厉害也是要吃药的。”他把碗端到我面前,“吃了药病好了才能更厉害嘛!” “哼!”被他这么一逗,我竟撅着嘴笑了。 “就是的,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冥玉说道。 有冥玉和白无常在身边陪着劝着逗着,我乖乖的喝下了药。 “苦死了!”喝完我一咧嘴。 冥玉用手帕给我擦了擦嘴角:“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跟过去似的一喝药就叫苦。”说着把一颗蜜枣塞在我嘴里。 我含着枣儿嘿嘿的乐。 “好了,完成第一个任务了。”白无常接过了碗,“好象很容易嘛!怎么纳兰就拿你一点儿辙都没有呢?” “因为她这边连面都不肯见,他那边连门都不敢进。”冥玉笑着继续说道,“要不也用不着请咱们出山了。” 我已经猜到是容若找来的冥玉和白无常。 “真是呢,来来来,待我来完成第二个任务。”白无常搬过凳子,坐在床边,然后盯着我看。 “干吗目不转睛的看我啊?”我问他。 “看你什么时候消气呀!” 我一撅嘴,别过脸去不理他。 “哟,坏了,连我也不理了。”白无常委屈的说,“那我也外头去了,别等君卿轰,她要一叫唤‘我不要见你!’我估计我跳奈何桥的心都有了。”他在说“我不要见你”的时候掐着嗓子,一副夸张的表情。 “真是……”我拿眼睛扫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我、走、啦?我、真、走、啦?”白无常看着我,一字一顿的。 “你走哪儿去呀?”我拉住他。 “找地方哭去呀!”白无常站了起来仰天道,“君卿不要大白了,大白好伤心哪!” “我……我哪儿说不要你了?”看不见他的脸,可听声音觉得怪凄凉的,不禁让我有些着急。 “就是这个道理嘛!”白无常一下就坐下来,认真的看着我,“君卿不要大白,大白好伤心;君卿不要纳兰,纳兰他会不伤心吗?” 我没想到他还在这儿等着话茬儿,一下就被问住了。 “我……我也没说不要他嘛!”我只好嘟囔道。 “那你不见他?”冥玉还是笑着说,“他可没白叔这样的厚脸皮,委屈的跟什么似的,现在就在院儿里等着您大小姐下旨召见呢!” 被她这么一说,我着实心疼起来,也的确气不起来了。 “到底见不见啊丫头?”白无常拍拍我的头。 我没说话,冥玉却朝白无常点点头,一前一后出去了。 而后,容若就被他们带了进来。 我看看他,白净的脸上带着疲惫和愁容,我的心一下就软了,眼泪拼命的流个不停。 “哎哎哎!”白无常赶紧拦,“这就不对了,怎么哭上了?刚才那厉害劲儿跑哪儿去了?” 我还是哭,冥玉赶紧坐在床边给我擦眼泪。 “真不是我招的!”白无常转向容若,“纳兰大少爷英明啊,刚才她还好好的呢!我可没敢给她气受,您别冤枉我啊!” “白叔你就是没个正经。”冥玉乐了。 “大白要有正经样儿那还能是他?”我脸上还挂着泪,却也笑着用话嘲弄了一下。 容若却没有笑,眼睛一直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眼里也带着泪,不禁整个心都变得紧紧的了。 “哎哎哎!”白无常跳了两跳,“纳兰你也不对了,叫你进来是认错的,你得赶紧跟君卿道歉才对,快赔不是吧。” 容若看看他,要张嘴,却没说话,只皱了皱眉。 “怎么?”冥玉眨眨眼,笑了,“君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肯定她也有不对,她也该道歉的。”说完一拍我。 “这你就不懂了吧?”白无常有些自以为是的样子,“这男女闹别扭,绝对得男的向女的道歉,这是自古不变的规矩!” “君卿——”容若终于开口了,深切的看着我,“都是我不好,要打要骂都随你,可是你还病着,别气坏了身子,养好病怎么都由你,好吗?”说着,眼泪又在眼圈里泛了起来。 我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泛了起来。 “恩!这话还算像个样子。”白无常一副和事老的样子,“丫头,听见没有?他说了,都是他不好。” 我别过脸不说话。 “纳兰呀,君卿认错不认错都不要紧,她们姑娘家,十个有九个是知错不改的,认错也白搭,下回还这样!咱就让着吧!” “十个有九个是知错不改?”冥玉把话接了过去,“那还有一个是肯改的了?君卿没准儿就是呢!” “还有的那一个,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白无常一摊手,“咱们这丫头还真没准儿就是这个!” “哈哈哈哈!”冥玉拉着我大笑。 我被白无常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只得给了一个埋怨的眼神,然后嘟囔道,“大白最坏了!” 既而屋子里的气氛从最开始的不自在,变得轻松起来,容若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眼睛还是一直看着我。 “君卿,他都赔不是了,你就没话说啊?”冥玉拉拉我。 我看看容若,又看看白无常,他们仿佛都在等我张口。 “我知道我也有不对……”我小声道。 “成了!”白无常马上接过去话头,“这就可以了,你可千万别等她把话都说完,后面一出‘但是’,刚才努力全白费了,她再往后说就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然后又全赖你头上——啧啧!” “谁说的,我是这样吗?”听白无常编排我,我有些着急,转头问冥玉。 “这个吧……”冥玉转头对容若说,“她就是又全赖你头上,你也得受着,听到了没?”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可怜啊!” “你们!”见冥玉和白无常站一头,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还没等我想出话来,容若就走到我床前,蹲下身子扶着我的胳膊看着我说:“我都受着,只要你高兴。” 白无常和冥玉都哈哈的笑了起来,容若也带着笑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的一拍他:“讨厌!” 这天晚上,白无常、冥玉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才离开,因为他俩的介入,我和容若的冷战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冥玉给我买了一袋蜜枣儿,让我吃药之后就吃一个解苦,白无常则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还时常开容若和我的玩笑,我一拿话回击,他就跟容若告状说我欺负他,饭桌上我和白无常都属于话多的,冥玉经常一边敲边鼓。容若话不多,总是笑着听我们说,他说的话,一般都是袒护我,说的时候会在桌子下面拉我的手,拉着他的手,我仿佛觉得我们从来都没有闹过别扭,什么不开心的事也都忘到脑后了。 这夜,我在容若温暖的怀抱中安然入眠。 “我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冥玉拿着那方云纹帕子,轻轻说道。 冥玉显然是不放心我,没过两天就又跑来看我,我也正有好多的话,想单独跟她说。 “想那晴云,书画既然那么有造诣,就不该连手帕定情之意也不知道,如果这帕子的确是她的,那也怨不得你多想了。” “还有燕窝……”我终于能一吐心中苦水了。 “纳兰一找我说这事,我就觉得奇怪了。”冥玉接道,“我当时就问他难道他自己不觉得老板娘的举动很奇怪么,他竟然摇头——他好象还真不知道燕窝的贵重程度,只听说是上等补品。他以为晴云好心,体恤而已。” “我真没想到喝过孟婆汤会有这样的烦恼。”我无助的说。 “你以为呢,他现在跟大傻子没什么两样。” “容若才不是呢!”我一听冥玉那么说他,自然不答应。 “好吧好吧,这话我收回。”冥玉显然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过分了,“我还真的是有些佩服他,喝过孟婆汤还能有他这样的风度和修为,真的是个奇迹了,他以前得什么底子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啊——难怪你会喜欢他。” 我一听冥玉夸他,不禁得意的笑了。 “我当然更佩服你了!”冥玉转头看看我,“你们隔着几百年连面都没见过你都能喜欢,而且一旦喜欢上就敢把自己身家性命全交代给他,勇往直前,至死不渝,死了还要继续——你更是个奇迹。见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没见过你这样,撞到南墙楞是要把南墙撞破继续往南走的。”说到这儿,冥玉咯咯的笑了起来。 “好啦,你就别笑话我了。”我摇摇她的胳膊。 冥玉收了笑容,思索了一下:“我看问题都不在纳兰身上,他的坦荡是明摆着的,所以你跟他使性子的确不合适,真是委屈他了。问题都在晴云那边。” “恩,我明白。”我想到了姜婶也是这个意思——奇怪的不是你表哥,是画坊。 “那我怎么办?”我连晴云的面儿也没见过,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更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了。 “的确有点儿难办。”冥玉继续思索着,“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毕竟你和纳兰的感情好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两个情比金坚的话,无论她怎么样都是破坏不了的。” “恩!”我认可的点点头。 我当然相信我和容若的感情了,容若说过的,他在喝过孟婆汤之后所有记忆里第一个烙印就是我,很深很深的烙印——我以为,我这个“表妹”就是他的初恋了,就跟当年清人笔记里记载的野闻巧合了,呵呵,这天底下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巧,谁能想得到呢! ☆、第十八章 转眼盛夏时节,虽然是上午,却也热气如浪,我坐在屋子里,动也不想动。 其实我是在生闷气,因为我和容若之间又有了芥蒂,只不过这回我还没有机会爆发出来,只能是憋在心里—— 我昨天忘记买盐了,傍晚就去姜婶家借,走到门口,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清了,真的是他?”姜婶的声音,很惊讶的。 “小卿她表哥眉清目秀可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我再远个一里地也认得出他!”这声音是个中年妇女的,她也住我们这片儿但是我不是很熟悉。 “那一个也肯定是晴云画坊的老板娘?” “咳!可不是,那穆晴云模样俏丽也是数得着的,我再远个十里地——我要看的见我就认的出!”中年妇女道。 “这也太……” “太招眼是真的!”中年妇女既而道,“真是,如花似玉的一对儿。要不我也不至于多看他们,这一看才发现,你说要小卿知道了,该多难受啊!” “不能让那孩子知道。”姜婶严肃的说。 听到这儿,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事情不明白,但是事关的这两个,容若和晴云,还有不能让我知道的情形,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阴云萦绕在心头,我愣愣的回了家,不但没有想起盐的事,连做饭的事也放到了一边。 我想等容若回来,心想旁敲侧击大概能问出他跟晴云一起做什么了,可是我却没有等到他,还是那个上次登门报信的小厮,说容若又要值夜—— 值夜?真的假的?是值夜么?! 想到这儿,我看看窗外湛蓝的天,值夜的话,现在该回来了吧! “好清闲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看向屋外,一双不甚友好但是漂亮的眼睛正看着我,是平小仙。 “你来做什么?”我见到她心里就从来没舒服过,而且我又忘了,她仿佛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也从来不好好回答。 “容若哥哥在晴云姐姐那里,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好一记无声又脆亮的耳光打在我心上,这该死的屁小仙! “你想说什么?”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冒牌的表妹到底比不过正牌的原配。”平小仙走到我面前坐了下来,“给我去倒碗水。”真不客气啊! “你刚才说什么!?”我只注意到了她前面那句,心下一惊。 “水。”她看着我,也面无表情。 我知道不给她倒水她就不会往下说,所以我出去给她倒了碗水回来,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一笑,“你还挺听话的。” “多谢夸奖。”我回答得并不礼貌。 “你肯定没见过晴云姐姐了,你该见见她的。”平小仙擦擦嘴巴,“你难道不想知道卢氏什么样子么?” “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 “虽然她已经转世,但形貌并没有变,三百多年前容若哥哥的原配夫人,他填过无数悼亡之词的那位,就是而今的晴云姐姐。” 我完全呆住了。 平小仙看着我笑,她的笑容如同针扎。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五百年的道行。”平小仙得意的说,“而且我聪明。” “你早知道的,所以才让容若去画坊工作……”我呢喃道。 平小仙还是看着我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平小仙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推开我走了。 看她走,我并没有拦,也没有追,我全然被刚才她说的话震撼住了,说什么?晴云是卢氏的转世?这真的不是开玩笑? 还有,平小仙到底为什么这样做?目的何在?她现在为什么又要把这些告诉给我,她想干什么?我简直全然无措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为什么容若还不回来?! 午后,我实在坐不住了,不成,我不能这么干等着,我决定去晴云画坊看看。 一路上打听着道,我向晴云画坊走去,这一路上,我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越想越混乱,脑子像个大垃圾场一样。 等我来到繁华的街市上,很快就找到了晴云画坊,两层小楼雕栏画栋,一层是营业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幅幅裱好的画,山水花鸟,清新雅致。两三个伙计,五六位客人,安静而充满宜人的香气……我知道为什么容若会喜欢这里了,如果不是心里存着事儿,我也会喜欢这里的。 伙计的招呼礼貌而适度,我简单看了看几幅画,虽然我不通书画,但是也看得出那些画画得相当好,题字也很漂亮,有一幅挂在最显眼位置上的卷轴,画的是月下兰花与彩蝶,灵动而富有神采,我抬眼看那画上的题词,赫然是——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昔如环 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猛然间全身都凝固了——容若的《饮水词》就没有我背不下来的,而这《蝶恋花》,正是当年容若为亡妻填的一首悼亡词,以此悼念卢氏。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你也喜欢这幅《蝶恋花》吗?” 我转头,问话的是个紫衣小姑娘,穿戴非常讲究,她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妈子打扮的老妇。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 小姑娘笑着说:“我也喜欢呢,晴云姐姐的这幅画太传神了。” “请问你是?”我客气的问道。 “我叫圣雪。”小姑娘也客气的答道。 “我家小姐是这里晴云姑娘的学生,跟她学习绘画。”旁边的老妈子代为说明。 “敢问姐姐怎么称呼?”小姑娘问我。 我还没开口回答,旁边就来了个丫头对她说道:“圣雪小姐,我家姑娘连夜赶稿,说今天的课怕是没工夫了,还请小姐见谅。” “哦。”那小姑娘点点头,“晴云姐姐真是辛苦呢,请她好好休养,我下次再来回课。” 丫头答应着退下了。 她转向我:“姐姐莫非也是来找她的?您是她的朋友吗?” 我摇摇头:“只是慕名来看看的。” “我当初也是慕名而来的呢,没想到晴云姐姐那么可亲,竟然肯收我为徒。”小姑娘面露欣喜之色,“能成为她的学生可真是福气,美丽、温和、典雅……所有美好的词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是太喜欢晴云姐姐了。” “她这么好?”我诧异的看看她。 “比这么好还要好。”小姑娘真诚的与我对视。 我干笑了一下。 “小姐,咱们回去吧。”老妈子提醒她道。 “哦,好。”小姑娘向我施了一礼,“我要走了,姐姐再见。” “慢走。”我也回礼。 望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再回想她口中“比这么好还要好”的晴云,忽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四下里看看,容若怎么不在? 我留意到帐房旁边有楼梯通往二层,于是悄悄接近,站在附近佯装赏画,趁伙计不注意,帐房又转向对面查帐簿的时候,一个闪身上了楼——我诧异于自己的身手,真是敏捷啊!不做小偷实在太可惜了。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别有洞天,比起楼下的感觉,更加恬然温柔,不见艳丽之色,却全然是闺阁里的轻纱软香萦绕周围,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然而嘴里却只一句:“俗气!” “姑娘歇歇吧!”刚才那个禀事丫头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因为太静了,我听得很清楚,于是赶紧靠在声音传来的那扇窗子旁,小心翼翼的探头向里看。 只见丫头端着茶,站来一张宽大的罗汉床边,沿上坐着一位穿着粉蓝色衣衫的美丽女子,她一手打着扇子,一手点在唇上,向旁边的丫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姑娘……”那丫头笑着摇摇头。 女子也笑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里的扇子并没有停。 我的心却停了。 因为她的扇子,是为罗汉床上斜靠的那位“爷”打的—— 我真希望,那不是容若。 那就是容若。 我真希望,我没有看见。 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希望,不再有下一秒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我竟然忍住没有动,又看向那女子——这就是晴云了,卢氏的转世。 我奇怪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现出平小仙的笑,那笑容分明是在嘲笑我,嘲笑我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说我该见见晴云。 我又看向容若,他就那么斜靠着,闭着双眼,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安详的睡容,也许他的确是睡着呢,但在我眼中,此情此景,我不能不认为他是在享受,纯然在享受。 我的眼泪早就掉下来了,可是我却到现在才感觉到。 我竟然还能忍住没有动,还能看向他们,只是默默流泪。 “去吧。”晴云轻轻推了一下丫头,“歇着去吧。”轻柔的声音,这声音真是美,莺歌燕语般,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声音…… 我又想到了平小仙的笑,我的确该自惭形秽的。 丫头点点头,要往外退。 我猛然觉悟到自己不能被她们发现,赶忙转身下了楼。 很幸运的,楼下帐房不在,伙计们也各忙各的,没有发现我。 我哭着离开了画坊。 我没有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林子,我靠在一棵大柳树后,拼命的哭,我终于可以把声音放出来了,嚎啕大哭。 我真希望,我没有看见。 我真希望,我没有来。 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希望,不再有下一秒钟。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说万箭穿心也好,说万念俱灰也罢,然而这真的不是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除了哭,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是哭,拼命哭。 等我哭累了,累得哭不下去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道:“你哭的样子更难看了。” 平小仙! 我抬眼看着她,她还是那种笑,让我自惭形秽的笑。 “看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狠狠的瞪着她。 “你根本不该和容若哥哥在一起的,我早说过。”她收了笑容,继续说道,“你根本就配不上他,没有一点配得上他。容若哥哥是为了你才离开我们那里的,你知道梨仙姐姐有多伤心吗?我还以为你有多好呢,谁知道你不但姿色平平,还笨得要死,真不知道是容若哥哥瞎了眼还是老天爷瞎了眼。” 我含着泪看着她,还是没有说话。 “好吧,看在你也是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奉劝你:你要是真爱容若哥哥,就赶紧离开他吧,别等着他赶你走。”平小仙半是玩笑半是怜悯的样子。 “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也不会赶我走。”我坚定的说。 “这么有自信啊?”平小仙哈哈的笑了起来,她纯真的笑容和尖刻的话语反差那么大,十足的妖孽。 “恩!”我又坚定的点点头。 “那就等着瞧喽!”平小仙装模作样的看看天,“不早了你回家去吧,再好心奉劝你:你最好不要再跟容若哥哥发脾气使性子,那样只会让你更早的离开他,让他更快的赶你走。” “谢谢。”我轻蔑的看看她,转身走了。 晚上容若回来了,还是一如从前,我真的怀疑他是的确什么都没有当回事,还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我好几次愣神的看着他,他就对我笑,他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那么好看。 我也的确没有跟容若发脾气使性子,倒不是因为我听了平小仙的话,而是我偷偷去画坊的事不想让容若知道,我毕竟还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太光明正大,尽管我觉得我看到的事情更加不光明正大。 我小心观察着他。 尽管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让我猜忌,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表现都很正常,实在没有什么地方有破绽值得猜忌。 吃饭的时候,他甚至又提到了结婚的事,说钱攒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选个好日子办喜事,让我准备嫁衣。 “下个月么?”我问。 “应该差不多。”他把菜夹到我的碗中,笑着说,“现在就开始准备着吧,最迟下下个月,没问题的。” “哦。”我心不在焉的答应着。 容若似乎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本该先翻修一下新房的,但是一动工怕是秋天才能完,而且办喜事的钱就又紧张了,我等不及,想先……”既而没有说下去,只看着我笑。 他的笑让他的脸无比光彩,然而我的心却依旧暗淡。 如果没有白天的那一幕,我的脸应该跟他的一样光彩,不,应该比他的脸更光彩才对。 “你这是怎么了?”吃完晚饭,容若拉着我,“我都解释过了,昨儿忙了一夜太累了,所以今天在画坊睡了一觉才回来,你是为这不高兴了?” “没有啊。”我掩饰着。 “那怎么老那么看我,好象很委屈似的。”容若轻轻抱住我。 我就是委屈啊!然而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本来上午就该回来,结果晚上才回来,我是担心嘛!”这其实也是实话。 “恩!是我不对。”容若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该请谁帮着来家和你说一声的,结果忘了,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我其实很想驳斥他一句,你在哪儿睡过去了?在晴云的床上么?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还是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跟晴云姑娘说了,以后别安排我值夜了。”容若端详着我的脸,“我说夜里家里只你一个我不放心。” “她同意么?”我继续伪装着自己的表情。 “同意了!”容若开心的笑了,“说成宿的就你一个姑娘在家的确不合适,她那里换别人侍候也是一样的。” 呵,你侍候她?她侍候你吧!?——我又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高兴?”容若望着我,眼神很是不解。 我觉得再让他这么看下去,我真的又要忍不住把心里的冷笑变成脸上的了,于是赶忙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尽量心平气和的说:“高兴啊,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容若笑了,又紧紧抱住我。 只是,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的心却比冬天的风还冷。 ☆、第十九章 “不是说不用再值夜了吗,怎么又……”我非常不满的说道。 “今儿最后一次。”容若拉着我的手,解释道,“本来昨天先不该告诉你的,看你情绪不好,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提前说了,今天值完就不再值了。” “哦。”我答应着,心里别扭着。 “那我走了。”容若在我脸上小啄一下,转身出了门。 这一夜,我就没睡塌实。 我心里有好多疑团。 即便晴云是卢氏的转世,她也应该不记得前世的事,为什么她的画会题上那首词呢?难道是巧合?或许没这么简单,那平小仙肯定捣了鬼,她和晴云是朋友的话,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晴云的,难道就因为前世的姻缘,那晴云就又把容若另眼相看?从我看到的那一幕,显然她对容若充满爱慕之情。容若又知道多少?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么?晴云知道我和容若的关系么?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一下坐了起来,想不明白的事,干吗非要想呢?干吗不去问呢?即便容若那里不好问什么,难道晴云那里也不好问么? 对!我去问晴云,问个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容若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早?”我刚起身。 “是啊,一交班马上就回来了,怕你惦记。”容若说完打了一个呵欠。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向他撒娇,然后换来一阵温存,但是现在我一点儿心情也没有。 “我给你弄饭去。”我扶他坐下。 “不用了,我累了,想先睡了。”他拉住我。 “好吧,你好好休息。” 容若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面,转身出了门——趁容若不在画坊,我要找晴云好好谈谈。 忽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战士,虽然无关死活,却关乎胜负,即便我想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我就带着这样的情绪来到了晴云画坊。 我大大方方的跟伙计说,我想求见老板娘。 可能画坊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所以伙计并没有盘问什么就去楼梯口通知上面,不一会儿,晴云的丫头就下楼来到我面前,问:“请问姑娘芳名,找我家姑娘何事?” “我叫小卿,纳兰容若是我表哥,我为他的事而来。”我严肃得近乎严厉。 那丫头一愣,转而笑道:“姑娘稍等,我回禀一下。” 她转身款款上楼,可当她身影消失后,我分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上了楼。 我不禁暗自好笑:害怕了?我的确来者不善。 很快她就回来了,却是比刚才更温和更从容的态度:“小卿姑娘,我家姑娘有请。” 我微笑着点头,跟在她后面一起上楼—— 当我被请进一间小客厅,看着坐在美人凳上的晴云的时候,我彻底的自惭形秽了。 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她一身飘逸的暗绿色衣裙,衬托得肌肤如雪,乌黑的云髻,只别着两枚淡青色的梅花型发簪,简单的容妆却更显得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看到我她就笑了,这一笑,虽然冷色调的装扮却忽然化成了一股温柔的泉水,淌入心间。 “姑娘请坐。”泉水叮咚。 旁边的丫头引我坐下,然后转身把茶端了来。 “我想……姑娘来找我,大概是有什么想问的吧。”她可真聪明,我还没张嘴,她就已经猜出我的来意了。 “是。”我可没法像她笑得那么美,严肃的一抿嘴。 她打量了一下我,友好的点点头:“那就请问吧。” “你都肯告诉我吗?”我直直的看着她。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还是友好的微笑。 跟这样一位大美女面对面说话,我真是浑身不自在,她是那么美,那么自然,我在她面前,十足的小丑。 “我想知道容若……我表哥……”我有点儿张口结舌。 她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和纳兰的关系,平姑娘都告诉我了,所以旦说无妨,不必有什么顾虑。” 对,平小仙,我差点儿忘了她。 “好吧,晴云姑娘,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怎么认识平小仙的,她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她是只可爱的小狐狸。”晴云说到平小仙的表情,简直和当初容若说到平小仙的表情一模一样,“我记得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在这间屋子旁边的画室里,吓了我一跳,她就说她是只修行在身的狐狸,叫我别害怕。” “她来找你干吗?” “她说她只是想来看看我。” “为什么?” “我当时也是这样问她的,为什么想来看看我。但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我画的画儿。” 看来这个平小仙果然有这么个讨厌的毛病,从来不好好回答别人的问题,看来不止对我一个才这样不礼貌。 晴云看看我:“楼下的画儿你可曾看过?那幅《蝶恋花》。” 我点点头。 “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刚画完那幅,还一个字都没有题。” “所以她告诉你写上容若那首词?”我问道。 “没有,她问我要写什么……”晴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说这画是因为心中先有的词所以才有的它。那首词,就是‘辛苦最怜天上月’。” “你怎么知道这首?” “人世间也不只你一个喜欢纳兰公子吧?”晴云反问。 “难道你……?”我诧异的看看她。 她点点头:“我生前就很喜欢他,喜欢他的《饮水词》。” 我说不出话来了,原来晴云和我一样。 “平姑娘告诉我我是纳兰原配夫人卢氏转世的时候,我真是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晴云无限深情的说,“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然而却依旧情不自禁。” 是啊,我想如果换成是我,在被告之自己是卢氏的转世时,估计我也会有如此反应的。 “然后呢?”我继续问。 “然后就提到了你。”晴云看着我,很诚恳的说,“平姑娘似乎不太喜欢你,说是你抢走了她的容若哥哥,不过她倒是赞叹你很有勇气,敢逃婚与他私奔。” 难得平小仙也能夸我,我没好气的在心里谢了一下。 “逃婚的事,就别提了。”我实在不想再回忆那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她还对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想不想见见纳兰,我就答应了,后来她就把纳兰带到了我面前,说请我给他安排个差事。” “见到他,你很高兴吧?” “见到他,你不高兴么?”晴云的笑容那么温暖,甚至把我心底的醋意都温暖了。 “晴云姑娘,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跟容若的关系,你为什么要插进来?” “我并不认为,我是在插足。”晴云的笑容依旧温暖,“我从来无意破坏你们什么。” “可是……” “虽然我知道自己是卢氏的转世,但那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你在我之前遇到他,又与他心心相印,我自当是祝福你们的。” “说的好听,我并没觉得你的作为有祝福的意思!”我没好气的说。 “我的作为?” “你的云纹手帕,为什么给容若?”我的第一心结。 “那不是我给他的。”晴云的神情那么从容,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站起身来,示意我跟她走。她带我来到旁边的屋子里,这是一间宽敞的画室,宽大的案子,案子上铺着毡子,笔架、笔洗、各色画具,窗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漆盒,晴云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整齐的放着一摞云纹帕子,跟我在容若外衣里发现的那方,一模一样。 “我每次作画之后,所有用过的,画笔、镇纸、印章等等都要擦拭放好,而擦拭它们的,就是这些帕子。” “难道你把这些帕子当抹布用?”我难以置信。 “可以这么理解。”晴云淡淡的说。 “太糟蹋东西了吧!”我感叹道,对于我这样的穷鬼,这么好的手帕连擦自己都舍不得,更不要说擦别的了。 晴云却依旧淡淡的,抬手示意了一下案子上的画具,然后说:“于我而言,它们值得。” 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晴云在人间的时候也必然是大富大贵之人,有这样高的画艺就必定要长期从名师,学费就得多少钱呢,再看她的做派和气质,没有锦衣玉食怕也养不出这境界,可以说她本身就是靠钱堆出来的,现在看来,她不光有钱,而且相当能造。 见我似乎还有疑惑,晴云笑了笑,从身上拿出她的手帕递给我道:“这才是我用的。”一方绣着梅花的粉红色手帕,她继而说,“云纹是我画坊的标识,我自己是不用的。” 她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我也觉得臭豆腐厂的老板不会把“王致和”三个大字印在自己背心儿上的,而手帕是女子贴身之物,一个意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都可以想象容若干活的时候一块帕子在手里擦东西,一块帕子为了省事揣怀里,方便随时拿来用……如果从他衣服里掉出一块抹布,我肯定不会有那么大反应的,而在晴云这里,云纹帕子就是抹布。 这位的生活品位真不是一般的拽!可谁能想得到呢!我脸红了。 “还有什么疑问么?”晴云却并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很温和的问道。 “既然连这个都如此……给容若燕窝你是不是也没当回事呢?” “那是给你的。”晴云又带着我出了画室,回到小客厅里落坐,“他说你病了,正好有主顾送了我燕窝,我就随手让管事的拿给他了。” “你不觉得这太贵重了吗?” “如果换做是你,你看他着急成那个样子,你会不帮么,还管是不是贵重?难道轻贱的就可以用来帮,贵重的就舍不得用来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用来帮忙的,有什么拿什么,无论轻贱与贵重,只要能帮上忙就好——我看着晴云,倒真觉得她心胸如此宽大,而我却狭隘得很,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现在只剩了给容若打扇子的事没问明白了,可我问不出口,我没法说,那毕竟是我自己偷看到的。 “晴云姑娘,你喜欢他吗?”我干脆直接问主题了。 晴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可是你说你无意破坏我们。” 晴云又点了点头,说:“我喜欢他,只会默默的喜欢,不会让他察觉的,更不会干扰他对你的感情。” “默默的?” “是的。”晴云眼中有些哀伤之色,“我想为他做很多事情,但是当着他的面我都不会做,我也想好好爱他,可是因为他爱着你,我不想给他增添困扰,所以……” 所以你只能在他睡着了的时候,才会坐在他身边给他打扇子——我忽然很揪心,不禁万分同情起晴云了。 “你……”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那实在太假了,我今天已经够丢脸的了,不能再扮演那种讨厌的角色了。 晴云却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看着我,轻轻摇摇头。 现在的她,简直美得叹为观止。 “晴云姑娘,今天我来找你的事,可以不告诉他吗?” 她早有此意似的神情,郑重的点点头。 我内心万分感谢,晴云真是个心思灵透的姑娘。 “那……我也可以相信你,你不会跟他在一起了?” “你可以相信我不会破坏你们,但是——”晴云还是很友好很平静的说,“我并不保证,我就不会跟他在一起。” “什么意思?”我奇怪她的话。 “如果他一直爱你,并且最终选择了你,我就不会跟他在一起,我会祝福你们;而如果他有一天爱上了我,并且选择了我的话,我就不会拒绝他,我一定会和他在一起,不会顾及你的感受。” “你……”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只是为了他而已。”晴云的话原则很明确,“你要知道,他爱你,我为此可以退让,如果他爱我,我一定会来争取。这一切都跟你无关,我并非为了你才做什么,我只是为了他。” “你还真冷静。”我不知道是夸奖还是无奈。 “这可能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吧。”晴云笑了。 “我也是为了他。”我回想着晴云刚才的话,于是说。 “你不是。”晴云却并没有认同我的话。 “?”我抬着眉毛看她。 “你是为了自己。”她口气有些无奈的,脸庞还是那么美丽。 “怎么是为了自己?你知不知道,我临死的时候都抱着他的集子;我为了看他一眼差点儿掉下奈何桥;我活着的时候喜欢海棠花就是因为海棠陪在他种的合欢树旁;我为了不忘记他做过孤魂野鬼;为了跟他在一起我从花轿上跳了下来毁弃婚约;我在采石场无论受什么苦都能苦中作乐也是因为能跟他在一起;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越说越激动,几乎跳了起来。 晴云却还是淡淡的,浅笑:“你做的所有的一切,到底怎么为他了?如果你不做这些,他又有什么不妥呢?” “……”我完全答不上来了。 晴云继续说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而我也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他,但是只是因为你爱他。你爱他,和为了他,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晴云的意思,我无法反驳。 “好妹妹——”晴云拉着我的手,她的手那么细滑,像凝脂一般握着我粗糙如砂纸的手,“好好爱他吧!” 面对她目光的真诚,和她眼底的哀伤,我忽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只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画坊,我向家的方向走去,好象我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而且应该是还算不错的答案,把我心头的疑云都一扫而光,可是我的心情也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沉重许多,尤其晴云最后的一席话,让我格外难过——这么长时间,我的确并没有为容若做过一件事,我都是为了自己的爱,我以爱他的名义做的事,却没有一件是真正为了他,再说难听点儿,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爱他的这份私心…… 如果容若有一天不再接受我的这份私心,不再接受我对他的爱,那我该如何是好呢?我不敢再往后想,不敢去想他会不会去靠近晴云,为了他的、美丽的晴云。 ☆、第二十章 容若每天早早出门去画坊,晚上回家来吃饭,吃完饭就帮我干活,他什么都不让我做,唯一要我做的,就是快快把嫁衣做好。 比起刘兰芝“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的神速,我可以用奇慢来形容了,我的女工还被姜婶嘲讽了许多许多次,她甚至说她闭着眼睛背着手绣都绣不出这么难看的花儿来,让我非常汗颜。不过也幸亏有她手把手的教,我总算是在进步的,盖头上的花儿几番绣了拆拆了绣,已经很有样子了,用姜婶的话说,好歹我做个新娘子能不遭笑话了。 我之所以有这么大耐心和决心来反复的绣,也是因为容若给了我很大信心,当我很沮丧的时候他就安慰我说,绣不好可以少绣,什么都不绣他也不介意,他娶的是我,又不是盖头上的花儿。我依偎在他怀中,听着他轻柔的话语,却更加坚定了绣下去的念头——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做他美丽的新娘! 生活的压力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极其简朴,自从容若去画坊做事之后,我们的生活水平也逐渐提高了,甚至在容若倒班休息的时候,我们能够手拉手的出去玩儿。 逛街就算了,我们都不希望再招惹出上回饭馆里的事,所以繁华的街市我是不太敢抛头露面的,但是我们可以去爬山踏青,尤其采石场附近的山,树林茂盛,溪水潺潺,景色那是相当好的。 “表哥你看!”远处草坡之上,盛开着一大片白色的玉簪花,格外壮观,我一边指着一边回身叫他。 容若从离我十几步的地方笑着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大把我俩一路上采的各色野花。 没膝的草丛如一片绿色云烟,托起了他清俊的身姿,完美如玉雕般的面庞上,柔和的笑容不失英气——“销魂绝代佳公子”,我不禁深深佩服清代学人们对他的赞誉,现而今都有如此风范,想当年相国府邸乌衣门第,学识广博才华横溢的他,该是怎样的旷世光华啊! “在想什么?”见我愣愣的看着他,他笑容更加柔和。 你真是太帅了!——我很想直接就说出这么一句,但是实在没好意思说,于是只对他笑。 “不采了?”他举起手中的花束,又问道。 “都采了这么一大把啦!”我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道,“累了,不采了。” “到旁边林子里歇歇吧!”容若拉起我的手,向林子走去。 大柳树下,我们肩并肩的坐在一起,我把头靠在树干上,享受着带着青草香味的微风,有了些许困意。转头看容若,他手里拿着根儿柳枝,在土地上画着什么。我低头一看,他画的应该是个姑娘,圆圆的脸,长长的头发,笑眯眯的眼睛,很卡通。简单的几笔,那姑娘的发髻上多了一朵小花儿。 “画的是……”我嘟囔着。 “别动。”容若从刚刚我们采的一大束花里摘下一朵小菊花,别在我头上,一笑,“这回知道是谁了?” “恩!”我点点头。 他又捡起柳枝,在地下的那姑娘旁边,继续画起来,又是一张圆圆的脸,男子的发型,依旧笑眯眯的眼睛,眼睛下面还用斜线加了点儿红晕。 “这个是你?”我问。 “怎么样?好不好?” “好是好,但是不般配啊!”我端详了一下,“跟我弟似的,感觉小很多呢。” “哦?”他有些惊讶,“这也能看出来?” “是呀!”我大笑,“不过有你这样的弟弟,我也很荣幸啦!” “我才不要做你弟弟呢。”他一撇嘴,“占我便宜。” “哟——”我笑他,“让你当我弟委屈你啦?其实吧,我觉得,如果我有你这么一儿子,应该感觉挺开心的!哈哈哈哈!” “呵呵,你就顺竿儿爬吧!”容若也笑了,把我揽入怀中。 “如果画在纸上就好了,那样我肯定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床头天天看!”我仰起头来看看他。 “那是不是还应该题上几个字呢……”这大概是他在画坊受到的影响吧。 我想了想,捡起柳枝,在地上写了五个字:君卿爱容若。 “写的是什么?” 他如果不问,我几乎忘了喝过孟婆汤的他是不识字的。 “写的是‘君卿爱容若’。”我小声解释道。 他一愣,然后宠爱的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拿过我手里的柳枝,在那五个字下面,照着上面的样子,歪歪扭扭的又写了五个字:容若爱君卿。 字很难看,就跟小孩儿刚刚学写字的水平一样,尤其复杂的笔画使得这五个字的比例格外失调。 我看他写的这五个字,心中既甜蜜,又失落。 “你要没喝过孟婆汤就好了。”我喃喃的说。 “怎么?” 后世流传下的容若的手迹,我在生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字学的是诸体,又有自己的个性在其中,俊秀而润泽。身边的人经常夸我字很漂亮,但是我以为我的字再怎么漂亮也赶不上他的字,可现在呢…… 见我不说话,容若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揽住我的手:“没喝的话,那便不是我。” 很不好的预感,我赶忙转换话题—— “今儿出门之前,姜婶儿在院子里拉着你说了什么?” “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容若淡淡回答。 “不许糊弄我……” “真的,没骗你。”容若看着我,水一般的目光笼罩着一层雾气,“她说自打你开始做嫁衣她就觉得你越□□亮了。” 也是,喜事当前自然精神焕发。 “就说这个,没说别的?” “还嘱咐我多陪你,不许有二心。”容若还是淡淡的。 “你会有二心吗?”我继而问道,我明白姜婶儿一定是怕我受委屈才这么说的,于是不禁想到了晴云。 “我有过二心么?”容若反问我。 “以前是没有过啦。”我想了想,佯做轻松状的说,“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呢!” “你应该相信我不会有二心的。”容若把我又拉回他的怀中,郑重的说,“姜婶儿可以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了。”我说着自己都感觉很含糊的话。 “你这个样子,我都没办法了——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么?”容若无奈的看着我。 “要是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样子了。”我眼泪汪汪的,我生前最大的罪孽,就是心里的你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容若一下搂住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白兄都告诉我了,还让我一定不要辜负你。” “可是我感觉真的不塌实。”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沾在他的衣襟上。 “为什么不塌实?” “因为……” “因为晴云姑娘么?”容若抬起我的脸,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只是我做事地方的老板娘,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别的心思,当然因为平妹妹的关系,我会比其他杂役要多帮些忙,但是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容若跟我澄清道。 “她喜欢你吗?”我虽然知道答案,但是我想听听容若怎么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容若想了想,说道。 “你没问过她吗?” “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个?” 容若的反问让我哑口无言,我也觉得如果他走到她面前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这实在也太缺心眼儿了。 容若看着我,叹了口气:“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只有你啊!你还有什么不塌实的?” 道理我懂,如果没有见过晴云,如果不知道她是卢氏转世,我想我完全可以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而塌实下来,但是自从见过她,知道她是卢氏转世,这一世也依然爱容若,而且爱得那么痴,我就没法塌实了。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喜欢她吗?”我问。 “我遇到你了。” “我是说,如果……” “如果……”容若深沉的看着我,“如果没喝孟婆汤的那个我,和现在的我一起站在你面前,你选哪个?” 我回答不出,也害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只愣愣看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那幅画儿。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说说那个我吧!”容若忽然又开口道,“你都喜欢什么呢?” “还是别说了。”我害怕这个话题又让气氛不愉快。 “没关系,我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值得你喜欢——你我隔着三百年,你却能如此喜欢。”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才好,其实本来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以前上学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知道我喜欢纳兰容若,但仔细问我什么而喜欢,我却每每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 半晌,我才慢慢说道:“你是个大才子啊,是那个时代非常著名的词人。” “就因为这个原因么?历史上这样的人恐怕不少,单单就这么喜欢我呢?” “还因为我好奇心强,当看过你的生平之后,我想更加了解你,于是就不停的寻找有关你的资料,越找就感觉越亲近,自然而然也越喜欢。当然了,你的词集我最珍爱,天天抱着读,而你的文集非常不好找,于是朋友帮我影印了一本,一直放在我枕边,就是我给你的那本《通志堂集》,那里面也有你三百首词作。” “那书你竟然能带到阴间。”容若感叹。 “还是大白替我说的话,要不肯定带不过来。” “恩,白兄的确好心。”容若点点头,“他还说有关我的事你都知道,很不简单。” “是啊!”我高兴的晃晃脑袋,“你的词我全都会背!” “三百首吗?” “还不止呢,除了文集里收录的,还有散逸在外的一些,全加起来存世的,有近三百五十首。” “背来我听听吧。” “你真要听?” 他微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和他从认识到现在,第一次他让我背词给他听,虽然都是他的词,可他全然不记得,然而即便他全然不记得,那也都是他的词。我一直怕他就我喜欢哪个他的问题而较真儿,所以总不敢提一句,现在他竟然主动要求我背给他听,我真是又激动又忐忑。 “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看着他,轻轻背道。 “真好。” “啊?怎么好?” “背得真好。” “我还以为你说词填的真好呢!” “虽然全忘了,但毕竟是我的词啊,总不好自己夸自己吧。”他玩笑着,“继续背吧。” “恩!” 大柳树下,我斜靠在他身边,一首接一首的给他背,容若微笑着听着,虽然我知道他听不懂,但是我还是非常非常高兴,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有时候太激动了,声音都颤抖了,容若就会拉起我的手轻轻吻一下,用这种方式给我些许安慰。 “刚才那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背了大约二十几首之后,他打断我问道。 “你说词牌?《蝶恋花》。”我心里一顿。 “再背一遍好吗?” “哦,好。”我放慢速度,“辛苦最怜天上月……” 我慢慢背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碟。” 容若点点头,向我笑道:“你刚才背的这些里,这首我最喜欢。” “哦!”我点点头,已经笑不出来了。 “能不能再给我背一遍呢?” 我机械的点点头,重新开口:“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这次背,容若微闭上眼睛,静静的听,而我则是瞪大了眼睛,使劲的看,我想看他会有什么不同的反应,为什么他最喜欢这首?他根本不知道这首的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写给卢氏的悼亡词,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真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不能不又想到那个美丽的身影,想到晴云那哀伤的目光。 听我声音越来越低沉,容若睁开眼睛,问:“累了?” 我假装微笑的摇头。 “那也歇歇吧。”容若又吻了一下我的手。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肩上,心事重重的闭上了眼睛。 “蝶恋花……”容若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幸好你喝过孟婆汤。”我没有睁眼,难过的说道,“否则你一定不会喜欢我,更不会和我在一起的,我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有你的所爱。” “你是在意我爱你呢,还是在意那个我爱你呢?”容若明显没有理解我的话外之音,而是又较真儿起来。 我睁开眼睛看看他,没说话。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是不同的。那个我再如何如何,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容若淡淡的说。 而后我们又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容若拉起我下山回家。 那一大束野花打了蔫儿,可容若却没有扔掉,依旧拿在手里,可能因为是他拿着,所以即便是即将枯萎的花,都显得别有味道,有一种哀伤之美、凋零之美。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除了一些诸如小心、慢点儿之类的叮嘱之词,我们再都没开口,只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但那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我想起了晴云说过的话。没错,的确都是前世的,可而今你们又重逢到了一起,是天意吧。无关吗?为什么你们说的话都如出一辙?真的无关吗?真的不会重现当年的一幕吗?你知道你有多爱她吗?你知道她有多爱你吗?你们的尘缘会不会在阴间重续?《蝶恋花》……我的心又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第二天,容若还是一大早去画坊,他刚走,阴魂不散的平小仙就来了,她来准没好事!我厌恶的看着她。 “你这个样子还真可怕。”那妩媚的眼睛带着笑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昨天玩儿的好吧?” 我还是厌恶的看着她,既然你不回答我的话,我也没必要回答你的话。 “容若哥哥在自在谷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可以上山去玩儿。”她的眼睛轻蔑的看着我,“而且那里的山水比起这里,就跟画坊之于采石场。他跟你在一起真是委屈。” “在我还没轰你之前,你快走吧。”我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平小仙依旧纯真的笑,“虽然容若哥哥不知道晴云姐姐是卢氏转世,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否则他也不会对那首《蝶恋花》那么感兴趣了。他早晚会选择晴云姐姐的,快走的应该是你。” 平小仙狠狠的扔下这些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远远的,似乎又传来她的声音,那声音如同谶语一般:“你赶我走,他赶你走。罪过罪过,报应报应!” ☆、第二十一章 夏末秋初,我们的婚礼即将在眼前。 我在继续做嫁衣时,容若几次拿着我绣好的盖头,放到我头上盖好,然后再轻轻揭开。 “这是干什么?” “练练啊!”他不好意思道,“怕到时候太紧张了,手哆嗦。” 我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卿这儿发什么呆呢?”姜婶的声音。 “哦。”被她这么一叫,我赶紧从翠翘上移开目光,抬头看着她,“没什么。” “这是……你表哥给你的?”她很是惊奇。 “啊,恩。”我含糊道,“很早以前的定情信物。” “还有三天就是你们的好日子了呀。” “是,表哥说明天就跟画坊请假,请半个月。”我脸上挂着幸福的笑。 “赶紧成亲吧,成亲之后,也别叫你表哥去画坊了,你们小夫妻随便找个营生做。” “怎么?” “丫头,一定要听姜婶儿的。”我从没见过她这个表情,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来。 “您别误会他。”我替容若解释道,“表哥说了,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 “难得你能这么想。”姜婶叹了口气,“怕只怕夜长梦多,就算他两个清白,这周遭不明事故的……话好说可不好听啊!” “我知道姜婶儿疼我。”我笑着宽慰她,其实也是在宽慰自己,“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自己心里头明白就成。” “真是好孩子。”姜婶轻轻拍了拍我,“你表哥能娶到你,也是他的福气了。” “是吗?以前您可老说他眼睛有问题了才看上我的。”我撅起嘴巴。 “呵呵!你这个丫头啊!”姜婶用手指头一戳我脑门。 我抱着她胖胖的身子,嘻嘻地笑。 “哟,对了,都忘了说了。”姜婶一拍我,“我刚蒸的小包子给你拿了一笼,就放在外屋饭罩子下头,中午你就省事儿了,弄点儿稀的就成了。” “恩,谢谢姜婶儿。”我灿烂地笑——姜婶的包子,那可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香啊! 姜婶走后,我收好翠翘,简单熬了点儿棒渣粥,趁包子还没凉赶紧就着粥吃,吃完饭把笼屉洗好,给姜婶家还回去。 姜婶的包子真是香,离她家门口还很远呢,就闻到了。 “纳兰这个不是东西的!”伴着香味儿,传来姜婶的骂声。 我一惊,但是随后一笑,这又是谁嚼舌头呢,上回就被我听到心里不舒服来着,现在又来了,还让姜婶生这么大气。可我是不会再难过了,我相信容若。 我刚想笑着进屋,又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婶儿,您是不知道,都让我撞上了,他们也不避讳,连手都没松!” 我又一惊,“手都没松”? “就那么脸挨着脸手握着手?!”姜婶的嗓门儿还那么大。 “可不!我们老板娘还说着什么怜啊爱啊的,那声音好听的,都让人觉着挠心。” “那谁呢?!” “他?别提了!婶儿您还说他眼看就要娶媳妇了?” “对,他表妹,特实心的一丫头,刚还说信他呢。” “小卿真够傻的。”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还信他?” “可不!”青年道,“我要是现在见着她,一准儿拉她这就奔画坊,不是我乱讲话,自己瞧瞧去,他们都在干什么!” 我已经没心情还笼屉了。 我一路跑回家,边跑边对自己说,相信容若,相信容若…… 跑回家,我就坐在椅子上,拼命的平息心底的波澜,我才说过的,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自己心里头明白就成。谁嚼舌头我都不相信,我相信容若,他说过他心里只有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心里的坚定刚刚压倒了不安。 “小卿啊——”姜婶进了来。 “姜婶儿。”我起身迎她。 “小卿我问你——”姜婶拉我一起坐下,“你……你表哥……” “您要问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心情。 “真不是姜婶儿瞎猜忌。”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表哥在你之前,有没有娶过?他可有媳妇?” “啊?”我一惊,心里的惊讶更大。 “你知道不知道?” 我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 “我听说……” “您说!” “这也不太好说,只是听个孩子说的,可能听错了吧。” “您倒是说来听听啊。怎么了?”我催促着。 “他在你前头应该有一个,还挺恩爱的,好象。” 我的不安开始返攻,坚定在动摇。 “您还听说什么?” “还听说……”姜婶越发吞吞吐吐的。 “您快说吧!” “小卿啊——”姜婶实在说不下去的看着我,“你真的别让你表哥再去画坊了,今儿晚上他回来,就再也别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的姜婶,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姜婶怎么知道卢氏的事?难道是刚才那个青年告诉她的?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晴云说的时候他听到的?晴云为什么会说,难道是告诉容若?如果告诉容若,那,那容若…… “就那么脸挨着脸手握着手”,我想起刚才听到的话。 姜婶不是轻易开骂的,她却大声的骂了容若;姜婶不是轻易猜忌的,她却来嘱咐我别让容若再去画坊。容若说他心里只有我,可是一旦他知道晴云和他的关系,还会只有我吗?他说与前生无关,可他明明心里有那首《蝶恋花》——我想到平小仙的话,他早晚会选择晴云! 我猛然间站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听姜婶的,不能等今儿晚上他回来——我现在就要他回来! 我慌张的跑出门去。 跑向画坊的一路上,随着我的脚步加快,天色也越来越阴沉,要下雨了。 到了画坊门口,正撞上一个小姑娘,她旁边的老妈子大声呵斥我,却被小姑娘拦住了。 “姐姐好!”很有礼貌的问候。 “哦,你……我见过你的,你叫……”我脑子回忆着。 “圣雪。”小姑娘微笑道。 “对对,圣雪。” “姐姐是有什么急事吧?”她打量着气喘吁吁的我。 “还……还好。”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含糊应道。 “我刚刚学完画呢,正巧就碰到姐姐你。”她笑道。 “哦,学得怎么样啊,很有收获吧?”我客套着,也趁机歇口气。 “还说呢!”她一副可爱的娇嗔表情,“姐姐有了姐夫,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呵呵……”话音还没落她自己先笑开了。 “姐夫?” “啊,应该是吧!”面前的小姑娘红着脸,“总觉得和晴云姐姐好般配,好恩爱呢,不过我没敢问她。” “哦。”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呀呀呀!看我都说什么呢!”她捂起脸,不好意思的摇一摇头。 “小姐啊,眼看要下雨了。”旁边老妈子提醒道。 “好,咱们走吧。”她向我一施礼,“姐姐再见。” “走好。”我匆匆回礼。 “姐夫”、“般配”、“恩爱”——她刚刚说的这些词,全然落在了我心里,落在了容若身上。 我呆呆的转身进门,伙计照平常的样子招呼我,我竟也没开口说我要找谁,而且也照平常的样子装做欣赏画作,其实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慌张、不在胡思乱想。 “对了!”我心里一下起了灵光,“这里没见着容若,他会不会又在二楼?他会不会……”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捉贼捉脏,捉奸捉双,捉双在床。 这样的邪恶念头很快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 我拿出了天生的“本事”——避过伙计们的目光闪身上了楼。 还是淡雅的二楼之上,很安静,很温柔。 一阵笑声,一男一女,一个朗润一个甜润。 “来,慢点儿,对,就这样。”晴云的声音。 “这样,可以吗?”是容若。 “手这样——往下、往下……”像蜜一样的声音。 声音是从旁边屋子传来的,我记得,那是晴云的画室。 左右看看,没有丫头在,我径直来到画室,隔着窗子向里看—— 容若坐在案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支笔,晴云斜靠在他身边,粉红色的衣裙仿佛一道晚霞,只见她弯着腰,一只胳膊环过容若的肩,手握在容若拿笔的手上,白玉般的面庞和容若俊美的脸几乎挨在了一起,他们俩都低头看着纸上。 “比刚才好些。”容若端详了一下,侧过脸问,“是不是?” 他的唇距离晴云的面庞不过两指宽,而在我的这个方向看来,跟亲上没什么两样。 “好很多呢!公子不愧是公子。”美丽的笑容。 她叫他“公子”? “还会更好的。”容若从容言道。 “那再来一次吧!”说着,又手把手的开始写,只是写的时候她和他一起,慢慢的将写在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蝶恋花》?! “此般恩爱之心,真是……”晴云说着,竟然掉下了眼泪。 “怎么哭了?”容若抬手,为她擦泪。 晴云却拉住了他的手,含笑摇了摇头。 容若望着她,也笑了。 我再也站不住了——他们的笑,如同深渊一般,让我狠狠摔了进去,丧失了理智。 “容若!!!”我狠狠一推门,闯了进去。 屋里的他和她大吃一惊,却保持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他们见到我竟然还能如此亲密?! “君卿?”容若睁大眼睛,“你怎么……?” 我冲上前去,按住桌子怒目道:“我怎么来了?是么?!” 晴云走到我旁边,有些不自在的说道:“姑娘怎么也没经通禀就……” “就怎么样?!”我猛地瞪着她,“就打扰你们的好事了?!” “君卿!”容若站起身来,皱着眉头,“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想让我怎样说话?”我惊讶于他的表情,他竟然面无丝毫的羞愧之色,反而对我皱眉头。 “君卿姑娘,可能你误会了。”晴云优雅而带着慌张。 “哈!我误会了?”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直看着容若,“我误会了?!” “你的确是误会了。”容若还皱着眉,“回家我跟你解释。” “不必了!”我生气的吼道,“你还想骗我吗?!” “我……”容若张着嘴却没说出来。 “君卿姑娘,你看,你别这样怒气冲冲的,我们都不好劝你……” “你们?!”我回过头看着她。 “我……”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说不出什么了。 “你们劝我?劝我!你们都在骗我!”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使劲一推晴云。 晴云一下撞在了案角,容若赶忙过去扶她。 我的愤怒早已不受控制了。 “说什么不会打扰?说什么心里只有我?到头来还不是你们俩抱在一起蝶恋花!”我指着他们大哭。 “君卿你冷静点儿。”容若扶稳晴云,然后上前拉我。 “拿开你的脏手!”我低吼,我不要他那沾着晴云眼泪的手碰我,狠狠一甩。 容若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君卿姑娘,我看你还是回家去比较好,在这里闹不是……” “我闹?!”我看着晴云,看着容若,“我闹?!” “你别闹了,快回家。”容若的表情从刚才的惊诧与无奈,变得相当难看。 “好!说我闹……我就闹给你们看!”我已经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挥起手就把案子上的画具成片的打翻,哗啦啦一地破碎声。 “啊!”晴云惊叫着,疯了一样的扑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看着那些或破碎或尚且完整的画具,然后忽然仰起头,美丽的眼睛有说不出的严厉,“你!” 看她着急生气了,我忽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进而马上又把案上所剩无几的东西继续往下摔—— “不要!”不知道晴云柔弱的身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一下扑到我面前,护住案上凌乱的东西。 “你一边儿去!”我被她这么一挡,索性抓起她的肩膀往外一推。 这一下的力道之大,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然而晴云并没有倒地——她倒在了容若怀里。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 “你护着她?!”我冲容若咆哮。然后抓起案上最远处的笔洗,狠狠往他们身上摔去。 “啪!”笔洗摔在地上,水流满地,四分五裂。 “不要啊!不要……”晴云哭着,挣扎着从容若怀中又扑向了笔洗的碎片。 “小心!”容若拦住她,抓着她的手,不让她的手伸向碎片。然后猛然回头冲我吼:“你有完没有!回家去!” “你……!”我从来没见过他生气,他这么吼我,当然更没有见过——我的容若,竟然吼我?! “是你自己没脸!凭什么吼我?”我绝不示弱。 “我再说最后一遍:回家去!”容若压抑着怒火道。 我大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雷声又起。 晴云也大哭,趴在容若怀里,望着她的笔洗大哭不止。 我呆呆的看着容若抱着她,几乎快要站不住了。 “你还不走!”又是他的低吼声。 “你要赶我走吗?”我颤抖着,任凭泪水肆意。 容若连看都没看我,只一个字:“滚。” 我冲出画室,很多伙计都聚集在画室外和楼道里,仿佛看热闹一般,我把他们惊诧的脸都抛在了脑后,哭着跑出了画室。 外面是水一样的世界,瓢泼大雨。 天上雷声滚滚,雨点儿狠狠的抽打着我的脸。 我就在雨中没命的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何时,跑向何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真的一点儿也跑不动了,泪水和着雨水扑在脸上,我只觉得自己的头像裂开一样的疼。 脑子里不停的闪现着刚才的一幕幕。 他们之间的笑,他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哭…… 我一直像白痴一般相信着他们对我说的话,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容若怎么能这样对我?! “滚”——他竟然让我滚?! 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除了哭以外,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水幕中,远远有一队身影,为首的,打着一把大伞,一身白袍格外醒目。 “大白!”我下意识的叫了出来,在我还没看清那到底是谁的时候就喊白无常。 那的确是白无常,他走近些之后发现跪在地上喊他的竟然真的是我时,吓得赶紧奔了过来。 “天啊丫头!你怎么……”他大叫着,一只手为我撑着伞,一只手把我的身子扶直,我已经根本站不起来了,于是他也跪了下来。 “大白!大白……”我哇哇大哭,拉着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容若他……他不……不要我了!他……不……不要我……大白……” 白无常惊慌地看着我。 一瞬间,我昏迷着倒了下去。 而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抱住了我。 还是一瞬间,我模糊的听到白无常叫了声:“老爷!” ☆、第二十二章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冥玉后来告诉我说那段时间里我跟疯了一样,完全神志不清,只要醒着就是大哭,一直到哭晕过去。除了如意,身边伺候我的丫头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的,好几个都给我跪下劝我不要再哭了,我却仍旧只是哭。白无常和冥玉都守在我身边也不太管用,我顶多就是在哭的时候叫两声名字,可眼睛里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眼泪泉水般的涌。用冥玉的原话,就是“哭得让我们都害怕”。 “你没哭出毛病来,已经是大大的万幸了。”冥玉继续给神智刚刚恢复正常我讲道——我之所以没哭出毛病,是因为我还是有不怎么哭的时候的,就是城隍爷在的时候,“喂饭喂药全都是老爷亲自动手,说来也奇怪,只要他哄着你,你就不怎么哭了,所以老爷就整晚的陪着你,寸步不离,直到哄你熟睡才离开,我和白叔真是太感激他了!”冥玉不无赞叹的说道。 听到这儿,我又哭了起来。不是前面的那种哭了,是愧疚的泪水,我那样辜负他,他却如此待我,纵使他可以大度,我怎还能有脸在这里呆下去呢?我于是又开始哭,从床上爬起来要下地。 “哎呀!你这是要干吗?”冥玉急忙拦住我。 “姑娘,使不得!”如意也跑到床边,不让我下床。 我却还是哭,摇头,我不能在这里呆,一秒钟都不能。 我挣扎着说:“别拦着,求你们让我走吧……” “啊,老爷!”冥玉忽然叫道,然后起身行礼。 我还没看清楚,就有一个伟岸的身影来到我面前,坐在床沿上,把我揽入怀中。 “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又哭开了?”这是白无常的声音。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他显然是跟着城隍爷一起进来的。 我再抬头,目光正对上城隍爷的,还是那样温柔的眼眸,淡淡的笑容,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你们都先下去。”还是那好听的声音,平和中透着威严。 屋子里空荡了,只剩下坐在床沿上的他,和他怀中的我。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更紧的搂在怀中,轻轻的拍着我,仿佛哄着婴儿一般地哄着我。 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要走也得把身子养好了再走,否则,我是不会放的。” “老爷不该管我的。”我含着泪,难过的说。 “别说傻话了。”他依旧轻轻的拍着我,“我怎能不管你。” “可我……” “可你真是不好管。”老爷打断了我,怅然道,“我的心都被你哭碎了。乖乖的不哭了,好吗?” 听到这样深情的话,我又羞愧的低下头,把头埋在他怀里。 “果然是大好了,知道不好意思了。”他笑着说道。 “启禀老爷。”如意的声音,“白无常请老爷示下,问他和冥玉是不是还继续住在府中陪姑娘。” “住。” “是。” 我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看他。 “我公务加身,他俩跟你亲近,我就让他们暂时进来陪你。” 我点点头。 “一会儿华大夫过来,先休息一下吧。”说着,把我放躺在床上,给我盖上被子。 “老爷——”只有离开他的怀抱时,我才明白他的怀抱让我感觉多么塌实,所以不安的叫了他一声。 “?”他看着我。 我实在没勇气把“别走”两个字说出口,所以只给出一个微笑。 他也笑了,抬手把我额上的碎发拂到一边,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走,我便又开始哭。自然而然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脑海里又出现了容若灰暗的脸,出现了晴云凄厉的眼,还有晴云在他怀里的娇弱,还有容若说的那个“滚”……我大哭不已。 “君卿!”冥玉跑来抱住我,“君卿啊!” “姑娘!”跟她一起来的如意拿着手绢给我擦泪。 “我来吧!”冥玉接过手绢,如意转身快步出去。 我就抱着冥玉继续哭,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去请大夫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城隍爷就从冥玉怀中把我抱到了他的怀中。 我在他怀中抽泣着,他轻轻的拍着,让我渐渐平息下来。我能感觉出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大概是个什么状态了,眼前就是这么一片空白只有眼泪,然而到底我还是停下不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依偎在老爷怀中,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衣袖,紧紧闭着双眼。 恐怕是又要疯了,如果不是疯,也是晕,我害怕极了。 果然,我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我更害怕醒过来。 “我不吃我不吃!” “必须吃必须吃!” 罗帐里,我把自己埋在柔软的被子里,使劲捂着头。冥玉跪在床上从被子里往外挖我——边上还能听到如意咯咯的笑声。 “不吃不吃!”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以前药也苦,你不也都吃了吗,为什么现在不吃呢?” “这回格外苦嘛!太太太苦啦!”我带着哭腔叫着,我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声音很难听。 “说多少遍了,良药苦口!”冥玉继续拽着被子,我使劲用手捂着。 “说你病着谁信啊,这么大劲儿!”冥玉住了手,在被子外面气鼓鼓的说道。 “华大夫是不是跟我有仇呀?干吗开这么多这么苦的药啊!”我用沙哑的声音抱怨着。 “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呀?”冥玉也抱怨道,“老爷跟前你怎么那么乖乖的吃药呢!” “那就让我来吧。”好听的声音接过了冥玉的话,伴随着清朗的笑声。 被子外面是她们给老爷请安的声音,我则窘得动也不敢动了。 “姑娘,起来吧!”如意亲切的叫我。 我还是没动。 “丫头,你不热啊?”竟然是白无常! 外面又传来笑声——真是的,这笑话闹的。 继而没了声音,一只手掀开了我捂着的被头,我看到城隍爷带着笑意的温和的面容。他开口道:“他们都下去了。”说着伸手把我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顺势搂住他,他一坐下,我就到了他的怀里。 我刚要开口,他就作了个手势示意我别说话,同时说道:“嗓子都哑成这样了。” 我无辜的眨眨眼睛,然后目光落在他的面庞上,这几日我仿佛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他,尤其还是如此之近的距离。 他脸色有些憔悴。 被我折腾的……我如是想法。 愧疚之心浓浓的将我包围,我于是紧紧搂住他。 “如意。” 如意端药进来。 “苦……”我看着药碗,下意识的嘟囔着。 如意跪在城隍爷身边,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在自己唇边轻尝一下,向我笑道:“还好,来——” 汤匙送到我唇边,我抬眼看到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仿佛中了什么魔法一样,乖乖的把那药吞了下去。 药还没吃完,就有两个丫头捧着盘子进来,跪在如意身边,盘子里装着精美的糕点和各色蜜制小吃,最后一口药下肚,我就可以享受到苦药之后全部的甜美了。 我开心的要这要那,城隍爷就喂给我,我几乎忘了我是在他的怀抱中,而且当着如意和两个丫头的面儿,我竟然没有一点儿害羞之情。 因为我习惯了。 我被接进府邸不过七天,我便习惯了。 只要不问案城隍爷就在府中,不但免了一切外出,而且避不见客。他在府中的时候,除了晚上就寝,十分钟里有八分钟我是在他怀里的,开始是我发疯大哭的时候他哄我不哭,逐渐的我清醒过来之后,是对他的依赖——因为我时刻感到寒冷、难过、惊恐,而在他的怀抱里,永远都那么温暖、舒适、安定。 所以仅仅七天,我就成了习惯。 些许困意笼上眼眸,城隍爷把我安置妥当,吩咐如意了几句就离开了。 朦胧中看到如意放帐子,她的手在帘钩上,和帘钩的银色穗子交相辉映,银穗摇摇玉手纤纤,真有说不出的美。 我闭上眼睛,想起了前天她捧着我的手哭的场景—— 我熟悉的如意,要么很亲切,要么很郑重,除了那次求我回来,我从没见过如意哭。 “姑娘受苦了。”她哽咽道。 “如意——” “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你不恨我吗?”我捕捉着她的目光。 她低头想了想,然后向我微笑言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姑娘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怎敢对姑娘不敬呢。” “你完全应该恨我的。”我嗓子沙哑着,“就算不恨,也肯定看不起我。” “快别这么说——姑娘歇着吧,身子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府里上下都看不起,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呆着都觉得无颜面对大家。”心里一难过,也哽咽起来了。 “姑娘——”如意拉着我的手,亲切而语重心长的说,“这府里上上下下百十号,没一个敢看不起姑娘的,姑娘是老爷的心头肉,即便他们未必都能理解,但是谁也没胆子惹老爷不痛快。所以姑娘只管安心养着,旁的不要再多顾及了。” “那你怎么想呢?”我继续问道。 亲切的笑容绽放在如意的小脸上:“姑娘回来了,我就塌实了。” “对不起。”我眼里积了一层泪花,“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摇头:“姑娘刚回来的时候我的确心里不很自在,但是看到姑娘的样子,真真把我心疼坏了。你看你的手——” 如意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 “你真的不怪我了?” “老爷都不怪姑娘,我当然也不会怪了。”她泪眼相向郑重道,“只求姑娘别再辜负老爷了。” 我微微点头,我还是有些怕她这种郑重的样子。 虽然药很苦,但的确很管用,华大夫不愧千年美名,按理得见他老人家一面都是很荣幸的事,可以跟亲朋好友吹嘘半个月,在酆都杏林中,他排第二就没有排第一的,像李时珍这样的草药大王,在他面前不过一小辈耳,不过听说华老爷子相当欣赏这位小辈……啊跑题了。 华大夫开的药我吃到第十天就已经完全恢复如初了。而且华大夫还开了方子让如意为我泡手以及洗脸时加在水中,其效果也是相当惊人的,我心下暗自赞叹:医学美容啊!太高科技了。难怪人世间的洗面奶擦脸油有用大夫医生当牌子起名字的呢,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两天连着下雨,真是一层秋雨一层寒呢。”一个丫头的声音。 “这花儿开得多好啊!”花匠的声音。 “君卿姑娘这一回来,老爷都没心思侍侯花儿了。您老就该累了。” “应该的应该的!”花匠笑道,“老爷爱菊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小老儿每年也就累这么些时候。” “哟!”丫头惊讶道,“您还不知道呢吧,开春儿您估计也得累了——我听如意姐姐说,老爷打算种海棠。” “园子里不是有几株海棠吗?还要新种?” “是呢,说是君卿姑娘喜欢,为她种的。” 我坐在花厅窗下,听着窗外他们的对话。这天的整个下午我都在花厅,冥玉昨夜有些受寒,我叫她好好休息不肯让她陪我,白无常跟着老爷去处理公务,外头有丫头叫走了如意说有客求见,所以连如意现在也不在我身边。我正要找点儿事情做,就听到了这袭对话。 “这君卿姑娘……”花匠声音低了下去,“依你看能在府里头呆下去吗?别老爷瞎忙乎半天,她明儿说跑又跑了。” “瞧您老这话说的!”丫头有些埋怨道,“隔墙有耳,要这话传到君卿姑娘耳朵里,别说传到她耳朵里了,就是如意姐姐听见,您也够掌嘴的份儿啦!” “咳,我这不也是替老爷担心嘛!”花匠委屈道。 “唉——”半天,丫头长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们底下伺候的这些姐妹,就没一个能明白她心思,真是海底针啊……不过现在她跟老爷如胶似漆的,料想不该再出什么岔子了。” “难说吧。”花匠又压底了声音,我竖起耳朵听,“她跟着跑了的那位……啊……” “嘘——”丫头慌张的,“要命的话可不敢说!” 花匠诺诺的答应两下,就没了声音。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我呆呆的看着自己华丽的衣裙被泪水揉成一团朦胧。 他们不敢说的,也是我不敢想的。 “姑娘这是怎么了?”如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弯腰摇摇我。 “没什么。”我擦擦泪水。 “老爷这两天太过劳累了,姑娘要还这个样子……”如意没再往下说。 “我知道,我不哭。”我赶紧冲她挤出一个微笑。 “我陪姑娘园子里走走散散心吧!”如意亲切的拉着我。 我点点头,跟她一起出了花厅。 菊花开得一片灿烂。 如意告诉我城隍爷每年秋天一大嗜好就是侍弄这些菊花——她说的时候,我都能想象在芳菲之中他的威仪之姿该是多么的眩目。 然而忽然之间,我又仿佛看到一片绿草如烟中手持一大束野花向我走来的容若,忽然之间泪水就又夺眶而出了。 凡是园子里遇到我们的丫头婆子,全都毕恭毕敬的请安,然后垂手一旁,等我们过去才继续做自己的事。 而我这一哭,垂手一旁的几个谁也不敢动了,小心翼翼的望着我。 “姑娘!”如意给我擦眼泪。 “如意,对不起。”我极力忍住哭声,却还是不住的流泪。我极力的把脑子里的一切都扫干净,什么都不想。 如意边给我擦泪边对周围的丫头婆子轻声呵呵斥道:“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劝?” 于是乎,丫头婆子们惊恐的跪倒在地,好象是她们把我招惹哭了一样。 年长的一个婆子开口道:“求姑娘不要伤心!” 另一个婆子继而接道:“姑娘千金之躯万万不能再哭伤了,小的们愚钝无能,只求姑娘宽心,也是我们的造化了。” 另有小丫头已经哆嗦成一团,我真想不到我这一哭会给她们带来这么大压力,也吓得止了眼泪。 如意还是亲切的给我擦泪水,擦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她衣襟里一块熟悉的帕子。 那是……! 我猛然拉住了她的手,眼睛直直的看着她胸前。 如意看看我,淡淡道:“这是姑娘的东西,姑娘自然认得。”说着,将那帕子掏出来,帕子里裹着一样东西,不必打开我也知道——翠翘。 ☆、第二十三章 容若送给我的手帕,和我的锦绣衣袖一比,显得那么寒酸,露出里面那枚翠翘,又是那么让我满心激荡那么让我悲伤难已,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表情了,就那么呆呆的望着它。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问如意道:“怎么会在你这儿?难道说……” “自然是给我才会在我这儿的。”如意亲切的笑不见了,“姑娘还想问什么?” “是他给你的?那他呢?” “他要见姑娘,我把他打发走了,他就说把这个交给姑娘。” “你!”我睁大泪眼瞪着如意,“你说什么?!” “我本也不想交给姑娘您的。”如意还是那么淡淡的,“不过既然姑娘瞧见了,那就收着吧。” “他来了?他来了你为什么不让他见我?!”我急了,“为什么?!” “姑娘——”如意的面庞变得格外严肃,“姑娘想怎样?” 我急得又掉下了眼泪:“我要见他!”说完就转身向花园偏门处跑。 然而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得背后如意厉声喊道:“姑娘!——你把老爷当什么?!” 猛然间,我站住了。 “姑娘知道不知道自己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而老爷从前如何待你,现在又如何待你?” “我……”我转过身看着如意。 她继续一脸郑重道:“谁伤你谁疼你,你分不清么?姑娘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这么糊涂,这么狠!” “我……”我无话可说,含泪看着她。 跪在地上的婆子丫头看看她又看看我,全都低下了头。 “如意!”城隍爷的声音,只见他从远处走来,白无常跟在他身后。 婆子丫头们赶忙跪着向老爷请安,如意也深施一礼。 “跪下。”他来到她身边,命令她道。 如意下跪,目光却一直看着我。 他继而来到我面前,看着泪流满面的我,轻轻叹了口气,把我带入怀中。 “老爷——”我在他怀中颤抖着,“是我不对。” “不哭就对了。”他抚摸我的脸,柔声说道,“傍晚天凉了,回去吧。” 我看看他,点点头。 他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向花园外,我回头,看到如意还跪在原地,婆子丫头们也一个都没敢动的跪着。 “老爷,让如意她们起来吧。”我晃晃他的手。 城隍爷温柔一笑,然后吩咐道:“其他的都忙去吧,如意——等她明白了再起来不迟。” 于是乎婆子丫头们纷纷起身告退,只剩如意一个,在苍凉的暮色中跪在花园里。 我刚想再张口,只见白无常在旁边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话了。 吃过晚饭,我打发一个丫头去花园看看,天已全黑了,如意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心疼起如意来,想再向城隍爷求情,可吃过饭之后他就去书房了,我也不敢过去打扰。 “大白——”我犹豫的问道,“为什么出园子的时候你不让我说话呢?吃饭的时候也总岔开话题不让我提如意的事。” “这个嘛——丫头教训主子,以下犯上,当然是大罪过了。何况如意这样的丫头,竟然还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不让她长长记性是不行的。”白无常顿了顿,继而笑嘻嘻的说道,“之所以不让你说话,是怕你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你看,你果然不明白吧?” 我点点头:“不明白。” “如意是老爷的贴身丫头,跟别的丫头是不一样的,这府里连个管家都没有,其实就因为这丫头能干,虽说还是丫头的名分,却其实掌管着府中上下内务,要不怎么连我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呢!”白无常喝了口茶,继续道,“她对你有丝毫的怠慢或者冒犯,都会影响到你在府中的威慑力——老爷处罚她,其实就是在树你呀。” “是这样?”我有些明白的点点头。 “对呀!如果这时候你马上就求情,老爷的苦心就没效果了,所以我才拦你的。你这个傻丫头,你以为就你心疼她老爷不心疼啊?” “那他……” “他再心疼,如意也不过是个丫头,君卿是谁啊!”白无常一仰头,欣赏似的看着我。 “我……我其实才真什么都不是呢。”我眼光黯然道。 “你是老爷的克星。”白无常大笑,“酆都城归他管,他归你管——而且还求着你管,你要不管吧,他还伤心,他伤着心还得来哄你,就因为你在哭……” “大白你别说了。”我拦住了他的话。 “现在可以为如意去求情了。”白无常收了笑容,“老爷在书房,我陪你过去。” 很顺利的,老爷就饶了如意,叫如意向我道谢。我本来还想安慰如意,不料她却反而来安慰我,白无常于是又笑我,好象除了我不明白,他们全都明白似的……我真有那么傻吗?白无常笑着说是。 “大白真讨厌!” 如意被老爷留下交代事情,白无常又陪我回来,我告诉他容若来找我被如意挡回去的事。 “我去你家找过纳兰。”白无常难得严肃起来了。 “啊?你为什么没告诉过我?” “你神志都不清醒我怎么告诉你呀!后来怕告诉你你再哭个没完更不敢告诉你了。再说,我也没找到他。姜婶儿急坏了,跟我说你没回来他也没回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没回家?” “姜婶说,她最后见你之后的三天,纳兰都没回家。” 画坊,他一定是在画坊。 “后来呢?后来回家了?” “只是回家了一会儿。”白无常叹了口气,“去找姜婶儿问你在不在,姜婶儿说你一直没回去,他就又走了。” “然后还是一直没回家?” “他跟姜婶儿说如果你回家了,务必给画坊送个信儿。就再也没回去过。” 画坊,为什么又是画坊?! “姜婶儿跟我说了些之前的情况——丫头,你确定他们之间真有事儿吗?他真的说不要你了?”白无常非常怀疑的口气。 “我是亲眼看到他俩在一起的……他还让我滚。”说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哎呀哎呀!不哭不哭!”白无常赶紧哄我。 “我没事了。”我擦擦眼泪,装出很坚强的样子。 “他肯定到处找你来着,要不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白无常推测道,“冥玉他一定没见着,冥玉是出事当天就被叫进府来照顾你,而后再没离开过。我也是除了公务就呆在府里,连去找他也是趁办公事的机会,他也没见着过我。除了我们俩,相关的他谁也不认识了。” “那他怎么找到这儿的?” “满大街打听呗,也只能是这样找了。” “他干吗找我!”我心底伤心却又腾起了怒气,“是他让我滚的,是他不要我的,还找我干什么!”话虽说得硬邦邦的,但一想到他拿着翠翘来找我,心还是软了。 “我明儿就去画坊找他问个清楚。” “大白你别去!”我一下拦住他,“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也不想见他。” “你真的不想见他?” “不想。”我口是心非。 “不见也好。”白无常想了想,“要是没碰到老爷本无所谓,现在有老爷在,就不好办了。我看如意敢斥责你八成也是因为这个。” 真不愧是大白呀,一猜一个准儿。 “只是……”白无常若有所思的看看我,“你真放的下他吗?” 我不说话了,我放的下才怪。 白无常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冥玉你好些了吗?”我坐在床边望着床上躺着的她。 “恩!”她点点头,脸因为发烧而通红。 “吃药没有?” “恩!”冥玉笑着眨眨眼,“果然好苦啊!” “哈哈哈哈。”我笑了,“你终于了解我的痛苦了!” “我当然了解了。”冥玉不笑了,“别看我连门都没出,可我什么都了解。”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于是抬着眉毛摆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如意都告诉我了。” “啊,她说什么?” “君卿,如果你见了纳兰,你会跟他回去吗?”冥玉不无担忧的问我。 “我为什么要跟他回去,他明明……”我一想到晴云趴在容若的怀里我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叫你滚的话,应该是气话。” “那也伤我心啊!”气话怎么了,气话就能随便说么! “他那个性子,不象是容易这么说话的,你都干什么了?”冥玉继续问。 “我……把晴云的画具给砸了。”我小声答道。 “你呀!”冥玉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惹祸了。” “那也是因为看到他们在一起我生气啊!你知道他多护着她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冥玉赶紧起身拦我,我又赶紧扶她躺下。 “我担心的,倒不是他那边。”冥玉皱了一下眉,“你想没想过,你现在是在老爷这儿啊!” “……”我沉默了。 “如意跟我一说我就知道麻烦了。”冥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君卿,你真的不能再伤老爷了。” “老爷的确对我太宽容太厚爱了。”我满心惭愧。 “纳兰要再来找你,你怎么办?” “我不见。” “你做不到的。你现在口口声声说不见,一听他来你还是会飞奔过去,因为你还爱他,无论你是否承认。” “我……” “你喜欢老爷吗?你每天都和老爷耳鬓厮磨可能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老爷怎么对你天地可鉴,你忍心再辜负他吗?” “我……” “你……你可得想好了。”冥玉不再说下去了。 我住进城隍府邸半月,难得秋高气爽的天气,我和冥玉手拉手在花园里散步。 “纳兰又来找过你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我看看远处布置八月节事下的如意,拉着冥玉转到了偏僻处的小路上。这小路一边是小山坡,一边是茂密的灌木丛,曲径通幽。 “那你肯定也不敢找他去了。”冥玉望着我。 “我也不想。”我嘴硬。 “老爷这两天好象很忙,一直都没见他。” “大白也忙得不象话,两天都没见他了。” “冥玉姑娘——”一个婆子迎面过来,先向我施礼,然后对冥玉说道,“如意姑娘请你过去商量事儿。” 冥玉点点头,跟我拉手告辞,就跟着婆子走了。 她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小路拐弯处,我就听见身后有个嘲弄的声音道:“给城隍奶奶请安!” 我的心重重一沉——平小仙! 我转过身,看到平小仙笑眯眯的打量着我,一边打量一边不住啧啧。然而我不会把她的笑理解成好意的。 我没有理她,径直快步往前走。 “哟哟,一跟了老爷果然谱大起来了。”平小仙挖苦道。 我还是没有理她。 “看来你是把容若哥哥抛到脑后了,真不知道以前那一口一个爱他是怎么出来的!” “你!”我回身瞪着她。 “我可是好心哟。”平小仙露出了纯真的笑容,“我知道你出不去,特意来告诉你容若哥哥的近况。” “你会这么好心?”我冷冷看着她。 “我是真的很佩服你呀!”平小仙依旧挂着纯真的笑容说着刻薄的话,“那一地的狼藉,泼妇撒泼也不过如此了。这嫉妒两个字原来有这么大威力,我可算见识了。而且也要感谢你,虽然你毁了晴云姐姐最爱的画具和她历尽千辛得到的笔洗,但是却把容若哥哥拱手送给了她,算是补偿吧!” 我被气得浑身发抖。 “现在容若哥哥每天和晴云姐姐在一起,双出双入,那亲近得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哼!”我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既然如此,那他还来找我做什么!” “你以为他找你是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他接你回去?真是笑话!”说着她便哈哈笑了,“容若哥哥到底还是重情意,总不能跟你不明不白吧?好歹得做个了断把话说清楚吧?” “做个了断?!”我不禁想到了容若让如意交给我的翠翘——了断! “你……你在骗我!” “呵,你自己没脑子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你又不是没看见他们在一起什么样子,跟你这儿不了断还等什么呢!再说你现在进了城隍府邸,明摆着赶明儿又是城隍奶奶走马上任。呵呵,我们容若哥哥可没那么傻。” “他……”我有些混乱了。 “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不是了断是什么?” 我的眼眶又湿润了,虽然我极力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平小仙的胡言乱语,然而我到底还是动摇了——就如同七天里我就习惯了老爷的怀抱,那两个七天之久,容若就不能习惯美丽多情的晴云吗?他为什么要让如意把翠翘交给我?了断,真的吗? 平小仙看着我,大眼睛里透露出不屑的神气。 “你话说完了就走吧!”我平静了一下起伏的心绪。 “又赶我走啊!”平小仙脸色不好看,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道,“就凭你?想赶我走还差点儿!” “只怕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如意的声音,冰冷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不动了。 平小仙睁大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如意站在小路一端。 如意走过来搀扶我,并肩走出小路,来到花园一池秋水之畔的开阔处,我才发现老爷矗立在假山之前,冥玉陪在他身边。婆子丫头们都垂手立在一旁,似乎也知道小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正等着老爷裁决。 “你还不来领罪?”如意看着平小仙。 以前野马一样的平小仙,竟然低着脑袋,乖乖的走出了小路,来到我们面前,面无表情的跪在了当下。 “好个大胆的小妖精。”如意呵斥道,“竟敢擅闯禁地,这城隍府邸难道是你撒野的地方不成?” 平小仙不说话,大眼睛瞄着城隍爷。 “你可知罪?”老爷轻轻把我拉到身边,温柔的眼神里透露着不可测的深沉,而问平小仙的口气,却很平静。 “我——”平小仙刚开口,马上把声调降了一半,我能看出她害怕了,显然在城隍爷面前,这只小狐狸精是不敢有半点儿造次的。 敢情你也有怕的啊? 平小仙低下了头。 “别找了,哪儿也跑不了。”如意提醒她。 我能想象出平小仙虽然低着头,眼睛肯定是四处乱转,试图找个出路逃跑的。 “现在还不肯老实么?”城隍爷问着她,一边拿起了我的一只手,握在他手心里。我能感觉到他这个举动是在安慰我,刚刚因为受到冷嘲热讽而杂乱的心绪,好象都被他温暖的手抚平了。 “我……”平小仙见无路可逃,索性抬起头大声说道,“既然布下结界来捉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便老爷您了!” ☆、第二十四章 城隍爷的目光如同深渊一般不可测,即便旁观如我,都被这样的目光震慑得满心惊恐,更何况跪在地上的平小仙。她虽然还是极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她肩膀的颤抖,脸色的煞白。 “既为妖魔异类,就该知道鬼界素来不是尔等随便出入之地,更何况本府。”他的声音平和而庄重,“将你打回原形,量你也无话可说……” 这句话一出,平小仙的脸上立刻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看得出来,这比杀了她还让她恐惧。 平小仙使劲的忍,却还是哭了出来,咬着牙,狠狠的看着我。 她到底只是个孩子,遇到这样的场面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不简单了。那跪在地上的小小身躯,已经抖如筛糠,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丝丝鲜红。 我的恐惧并不比平小仙要轻多少,睁大眼睛看看地上的她,和身边的他。 婆子丫头们却没有什么大反应,看样子就好象城隍爷不过是要拍死一只蚊子而已。 我看看冥玉,冥玉也正在看我,大概这场景里只有我们两个是没见过世面的吧,她脸色也不好。 老爷抬起了手…… 他的另一只手拉着我,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两只手是同时生在他身上的。 拉着我的手温暖依旧,那只手里却瞬间凝结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寒气凛凛,掌心中聚着一团幽光,可怕的不仅仅是这股力量,还有老爷的表情——还是那么平和,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甚至可以想见,如果他现在转头看向我,会一如既往的温柔的微笑。我实在不能把他现在的表情与即将发生的事联系起来。 平小仙即将被打回原形,五百年苦修出的道行,在他面前,不过一个翻手而已。 我已经瞠目结舌了。 “请老爷手下留情!”——正当此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婆婆!”平小仙垂死的脸色忽然一下有了生气。 除了城隍爷,大家多少都有些诧异。 城隍爷淡淡一笑,开口道:“既然来了,就显身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平小仙的身后出现了三个身影,是两位二十来岁的绝色女子搀扶着一位瘦小驼背的老太婆。 “二位姐姐!”平小仙回头叫道。 两位姑娘只向平小仙点了一下头,既而搀扶着老太婆走上前来,老太婆给城隍爷恭身见礼,她驼着的背仿佛弯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免。”他手里那股强大的力量和那团幽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太婆立定之后,两位姑娘也向城隍爷行万福,她俩一个穿粉一个穿白,站在一起煞是美丽动人。 “老身斗胆拦威,还请老爷恕罪。”老太婆待两个姑娘重又搀着她时,又恭身而谢,然后自我介绍道,“我等为天霞山自在谷修炼得道的花妖,老身枯柳婆婆,这两位是梨仙和桃仙。地上的这个孩子,名叫平小仙,与我们同住自在谷。” 老爷目示如意,如意于是上前道:“你们冒死入结界,莫非想救平小仙?” “救她是不敢的。”老太婆说话很慢,“只因这孩子玩劣成性,老身疏于管教,才惹出这样的祸端。责任既然在我,责罚也不当只她来领受。” “婆婆!”平小仙直起身子眼泪汪汪的叫她。 枯柳婆婆对平小仙疼爱的一笑,然后又转回身子道:“老身知道私闯禁地的后果,请老爷念在我等百余年亲如一家的情份,能够从轻发落。” 城隍爷并没回应,如意则笑道:“虽说领罪,实则求情。只是,你的情面有这么大么?” 那枯柳婆婆也笑了,脸转向我,和蔼的说道:“老身没有情面,姑娘有的,若姑娘肯体恤,就是我们天大的造化。”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从一个观众马上变为了主角,我一下有些无措,愣愣的看着老太婆。 “求姑娘开恩。”梨仙和桃仙恳切的看着我。 我看看如意,再看看身边的城隍爷,如意面无表情,而城隍爷温柔的眼光即便在这种场合里都一点儿不减,这使得我不禁又红了脸。 “姑娘——”如意说道,“这平小仙如何对姑娘的,难道你还要可怜她吗?” “求姑娘了!”梨仙紧接着又道。 我一看梨仙,就一下就想到了容若,想起他说过的话,说她怎么怎么照顾他无微不至,心里一阵酸。然而毕竟亏得容若投胎无门的时候蒙她们收留,才能没有受什么苦,所以虽然平小仙从来一见面就挤兑我,就让我难过,可看在容若的面子上,我到底还是心软了。 “老爷——”我终于开口了,大家都等着我开口呢。 “说吧。”他看着我,目光亲切。 “饶了平小仙,好吗?” 这句话一出,如意无奈的叹了口气,平小仙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 城隍爷的眼底又深邃起来,然后轻轻点点头,对老太婆说:“三千年的道行果然还是有些见识的。把她领回当好好教育,若还胆敢无视禁令有所造次,你们也不必再来冒这个险了。” 枯柳婆婆她们诺诺的答应道谢。 平小仙一直眨着眼睛看着我,不相信我会放过她似的。 城隍爷扶着我刚要离开,只听苍老的声音又说道:“老爷,老身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们停下脚步。 “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让这孩子也给姑娘陪个礼。” 城隍爷看着我,我想了想,点点头。 老爷转身走了,如意要陪我我让她去忙她的事,只留冥玉在身边,如意于是带着婆子丫头们也离开了。 平小仙被梨仙扶了起来。 “多谢姑娘搭救!”老太婆又要给我行礼,我赶紧上前两步拦住了她。 “我并不是……”我犹豫道。 “老身知道,姑娘是因为纳兰公子的关系才会如此的。这孩子多次冒犯姑娘,实在该教训才是。”她边说边把平小仙拉到我面前,“还不快向姑娘道歉!” 平小仙还是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平妹妹!”梨仙推了她一把,说道,“真是对不住姑娘了,这孩子倔的厉害,好赖不知,您如此大恩她还这么不懂事,请姑娘不要生气。” 我无奈的摇摇头——我已经被她训练出来了,根本没指望她能看我顺眼,更别说感谢了。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要说就快说吧。”冥玉接过话头。 “纳兰公子只见姑娘一面而对姑娘一往情深,连我们梨仙的诸多好处也不上心,而老身也深知他的风骨品行,他断然不会辜负姑娘的。”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肯定,“姑娘不要猜忌他,而且,还请尽快与他团聚,否则……” “否则什么?”我心里一紧。 “否则,只怕你与他的缘分不了也要断了。” “怎么?” “天机不可泄露,老身只能说到这里。” 我和冥玉互相看了看对方,我的心情无比复杂。 三位花妖带着平小仙离开了,走的时候,平小仙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含着纯真的笑。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白天的事。 枯柳婆婆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不清楚,但是我发现我也不是特别想弄清楚,复杂的心绪已经让我学会了逃避,比起之前的伤心难过,逃避其实更可怕——只是我并没有觉察到。 我救了平小仙一命,我并没有指望她感谢我,再者,我不过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这个搭救完全是城隍爷赏脸。 老爷…… 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好好的想过他——有关他的任何事。 “如意——” “姑娘请说。” “如果我不求情,老爷真的会把平小仙打回原形吗?” 如意走过来,把被子给我掖好:“会的,但是他也知道姑娘一定会求情。” “哦?为什么?” “因为姑娘好心肠。”如意轻轻笑了一下。 “哦,我原来以为老爷那样做只是想吓唬吓唬平小仙的……” “哪样做?” 我描述了一下那个有极强震撼力的场面,然后说:“真是可怕。” 如意又笑了:“姑娘,你真是小看老爷了。” “怎么?” “姑娘没有想过吗,老爷的身份是城隍,管理着整个酆都。” “这个我知道呀!” 如意摇摇头,继续道:“老爷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鬼,他是神。” “哦!”我一下睁大眼睛,“神?” “老爷是玉帝从天廷派下来,执掌酆都的,当然是神了。” “天啊!真的?!” 如意笑个不停:“真没想到,姑娘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谁都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我撅起嘴巴嘟囔着。 “呵呵,所以今天姑娘见到的,对于老爷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厉害。” 如意止住了笑:“老爷再厉害,拿姑娘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若我是他,姑娘如此不知好歹,索性就不管你才是。”如意开玩笑的说,“他本来也是洒脱的性情,什么都放得下,说也奇怪,偏偏放不下你。” 我看着她,不禁红了脸。 “姑娘——”如意跪在床前,拉着我的手,恳切的说:“姑娘的确不了解老爷,也怨不得你对他无情,但是如果姑娘一旦了解,就会知道自己拥有多大的福气了。” 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所以。”如意亲切的笑,“只求姑娘多给自己、多给老爷点儿时间,好吗?” 我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如意亲切的笑脸,在我进入梦乡时,仍旧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 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饼香又甜,菊花开满园。 城隍府邸装点一新,晚上更是设宴赏月,里里外外都是喜庆之气。 我和冥玉午饭后一直躲在屋子里聊天,其实聊来聊去,就一个主题——走。 可是,我们也都明白,我走不了。 “那枯柳婆婆的话,明摆着是让你赶快去找纳兰,要不肯定出事;可是老爷对你这么好,走这种话,如何说的出口,更何况今天过节……至少今天不能提这个。” “唉!”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咬了口手里半块精巧的月饼,边嚼边道,“豆沙馅儿的,真好吃。” “这说什么呢,你还想着吃?” “这么好吃的月饼,容若就没吃过。”我怅然道。 冥玉不说话了,看着我眨眨眼。 我勉强笑了一下。 “去年中秋你们怎么过的?” “在一起聊了一晚上天儿。” “穷得连块月饼也吃不上?”冥玉举起她手里的半块。 “你以为呢——也不知道给我们送两块来。” “我一直值班,值了半个多月,之前我还想拜托白叔去看看你们呢,结果他比我更忙,连影都没看见。”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本也没想怪冥玉。 “对呀,现在有月饼吃了嘛!”冥玉安抚着我。 “我是有了,可容若……”我猛然一顿,“不对,他也有月饼吃!” “?”冥玉奇怪的看着我。 “哼!”我狠狠的又咬了一口月饼。 冥玉看着我,忽然明白了,咯咯笑了起来。 “你还笑?!” “哎呀!不想他了,你看看自己——这醋劲儿!”冥玉连忙转换话题道:“中午分月饼的时候看你高兴的!” “哈哈,我就喜欢豆沙!可我没想到你和大白也都喜欢豆沙!要不怎么咱们是好朋友呢!”我快乐地边嚼着月饼边说。 “老爷盒子里的豆沙不也都归了你了么!”冥玉笑了,“你也不怕撑着!” “我盒子里的莲蓉还都归了他呢!”我振振有辞,“他喜欢莲蓉,我喜欢豆沙,那就该换着吃嘛!”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着呢!”冥玉坏笑道,“你趴在两张桌子前来回捣腾月饼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老爷怀里了,自己竟然一点儿觉察都没有,还冲老爷笑,当着那么多婆子丫头的面儿,也不害臊……” “讨厌!”被她这么一说,我脸一下就红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冥玉使劲眨眨眼。 “讨厌讨厌!”我红着脸,“你怎么也越来越没正形了!我是让你来帮着拿主意的,你倒好,学大白来逗我。” “我没有呀。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嘛。再说——”冥玉收住笑容,“你跟老爷这么一点儿不分彼此的,哪里是想走的样子啊!” “就是说呢。”我低下头又咬了一口月饼,“习惯成自然,果然不假。” 冥玉笑了笑,也咬了一口月饼,问道,“走的事,你跟白叔商量过没有?白叔怎么说?” “我问过的,大白没说话,他说要我自己拿主意。也是,他虽然是我的朋友,但他毕竟也是老爷的下属。” “君卿,你真的决定好了回纳兰身边?”冥玉继续问道。 我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知道自己又开始逃避了。 “如意又给你脸色看了没有?” 我想了想,脑子里又浮现出如意亲切的笑容。 “也难怪她竟然敢犯上,就你干的这事儿,旁观的谁能看得下去啊,更何况她对老爷忠心耿耿的。”冥玉笑盈盈的说着,有些挖苦的口气。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有些头疼了。 “哟!君卿能知道自己错可是不容易啊!”白无常蹦了进来,哈哈笑道。 “大白?” 白无常还没站稳,随着他身后,如意就笑盈盈的跟了进来。 “怎么你不陪老爷跑我这儿来了?” “老爷会客我当然就自由啦!”白无常摸摸我的头,“不来你这儿我找谁玩儿去呀?” “哦。”我笑了,有他在我总是很开心。 “姑娘——”如意看着我,眼光很复杂,“老爷会的这位客,姑娘也认得。” 我一愣,容若?转而摇头,不可能,如果是容若的话白无常不应该不告诉我。 我看看冥玉,冥玉和我一样的表情。 白无常显然并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拦着如意道:“还是先别……” “是谁?”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白无常欲言又止,无奈的看着我。 “快告诉我。”我看向如意。 如意浅笑道:“晴云画坊——穆晴云。” ☆、第二十五章 “丫头你要干什么!”白无常一把拉住了冲向门外的我,大声制止道。 “她来干什么?啊?!她来干什么?!”我扭头冲白无常大叫。 “她是来见老爷的,你跑过去算干吗的——你别这么冲动好不好!”白无常拉住我不放。 “我不管!”我继续吼道,“大白你放开我!” “我不放。”白无常坚定的说,“你跑过去不惹事才怪,你要干什么你先告诉我,你不会上去就给她一巴掌吧?” “她犯贱犯到这儿来是她活该!”我虽然没想过真动手,但是我的确火大,我并不介意自己发起狠来抽她几个嘴巴。 “你……”白无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里是城隍府邸呀我的大小姐!” “城隍府邸怎么了,我住这儿她还敢来她就是找打!”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呀!”白无常有些生气了,“晴云是来找老爷的!” 我气的眼泪都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晴云的名字会这么生气。 “找老爷?!她来找老爷干什么?”我干脆哭了起来,语无伦次道,“她抢走了我的容若还不算,她现在难道是来跟我抢老爷的吗?!” 这话一出,如意哈哈笑了起来,冥玉也捂住了嘴巴…… 白无常哭笑不得:“君卿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呀!”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觉得很委屈很委屈,就是有一种受欺负的感觉,眼泪流个不停。 “姑娘——”如意还是笑盈盈的,“要不要我去请老爷来?” “啊?”我一下停住哭声看着她。 “如意姑娘。”冥玉接话道,“还是别打扰老爷会客了,君卿她只是一时……” “姑娘不开心,这可是大事,尤其掉眼泪。”如意笑容可掬的向冥玉和白无常一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眨着泪眼看看冥玉又看看白无常,他俩都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晴云到底来干什么?”我问白无常。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还带了幅画来做中秋贺礼。” “仗着自己会画两笔就本事得不得了……”我忿忿道。 “你看你,真是跟对仇敌似的了。”冥玉过来为我擦泪。 “本来就有仇!” “得得得,你现在说什么她都能给你顶回来。”白无常劝冥玉道,“由着她吧。” “大白你充什么好心!”我又火了,“刚才拦着如意不让说晴云来访的事,你当我是什么?你算什么朋友!” “你……”白无常叹了口气,“你怎么乱发飙呢!我不让她说,还不就怕你现在这样啊——我可知道你冲动起来有多不管不顾。” “都是晴云不好!都是晴云不对!都是她捣乱她成心她讨厌!都赖她都赖她都赖她!”我跳起来大叫着,一边叫一边又开始哭。 “我的天啊!”冥玉过来抱住我,然后转头对白无常道,“这丫头真是疯了。” “都赖她……”我趴在冥玉怀里,半天又说出这三个字来。 冥玉和白无常都轻轻的笑了。 “这是怎么了?”好听的声音传来。 “老爷!”我一下从冥玉怀中抬起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意引着城隍爷向我走来。 “老爷——”我泪流满面向他跑去,扑到他怀里,抱住他不肯松手。 我的举动把他吓了一跳,不过既而他就搂住了我,笑道:“谁给咱们委屈受了?” 白无常也笑道:“属下可是绝对不敢的,老爷千万别责罚咱啊!” 我又听到了如意的笑声,估计冥玉还是把嘴巴捂住不出声的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很好笑吗?我明明是很难过的。 我抬头看看城隍爷,一袭锦袍加身的他显得格外典雅高贵,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其实都没好好看他的,现在再看他,觉得他的确非池中物可比。 “你们都下去吧。” 我抱着他依旧不肯松手。 他也没动,一只手轻轻拍着我道:“我在会客,如意只请我务必来你这里,说来了就知道了。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把头埋在他怀里。 “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哭吧……” “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事,不想说就不说。恩?”他继续拍着我,温柔的话语让我备觉温暖。 “她来、来找老爷您、干什么?”我抽噎道。 “是问画坊的晴云姑娘么?” “恩。” “她是来送中秋贺礼的,是否有其他事还没谈到。” “她为什么……要送您中秋贺礼?” “因为我很喜欢她的画。” “什么?”我惊诧的抬起头。 “我和这位晴云姑娘也算因画结识的,你这屋子里也挂着她的画儿。” 见我满脸的诧异表情,城隍爷拉着我来到外间一侧墙壁前,指着墙上的几幅画卷道:“看落款。” 这的确是晴云的画,我从来都没好好看过它们,更没留意是谁画的。 一看这些画儿,我脑子里就又出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那些场面,我愤然上前把那些画扯了下来,摔在地上,又开始大哭起来。 城隍爷赶忙把我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哄道:“好了好了,这就换掉,不喜欢的都拿走,再也不见就是了。”说完就吩咐丫头们进来收拾地上的画。 看我哭累了,他将我扶去床上,我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于是坐在了床边,我一下就滚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 还没等他开口,只听得如意甜美的声音:“启禀老爷,晴云姑娘还在客厅等老爷呢,您看……?” “这……”他低头看看我。 我干脆用八爪章鱼一样的姿势拘住他不放了。 如意笑道:“不如答复说老爷不方便回去,请晴云姑娘有事下次再来。” 城隍爷想了想,道:“也好。我待客不周,还请她多多谅解。” 我抬起泪眼看看他,他向我淡淡而笑,安慰性的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你可真行,就那么整宿不放老爷走啊?”冥玉坐在床边,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我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在睡。因为凌晨天都快亮了我才睡,城隍爷也是凌晨我睡着了才离开的。 “我就是不让他走,怎么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晴云是来和你抢老爷的吧?” “她敢!我借她十个胆子!”我发着狠。 “你想过她来找老爷是为什么事么?”冥玉没搭理我的气话,继续问道。 “为什么事?”我坐了起来。 “我也说不好……总归是跟她、你和纳兰有关。” “别把我跟他们俩放一块儿说。”我没好气的嘟囔。 “姑娘——”如意走了过来,“我伺候姑娘梳洗吧!” “恩。”我于是下地洗脸梳头。 如意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说道:“昨天来的晴云姑娘今儿又来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要来求老爷。” “什么!”我身子一震。 如意却不急不慌的扶住我,拢了拢我如云的青丝道:“姑娘别急,等梳好头,姑娘去听听就知道了。” “去听听?” 如意微笑着点点头:“客厅的里间是有暗门出入的,我陪姑娘过去,咱们就在里间听听她说什么。”然后又冲冥玉一笑,“冥玉姑娘也一起吧?” 冥玉看看我,点点头。 客厅敞亮而气派,可我从来不知道里间还有暗门,若不是如意带着,还真很难发现那落地的穿衣镜竟然是通往外面的一道小门。这里间是休息之用,异常舒适,和外间的庄严气派自是两种风格。里间外间的过道里垂着朱红帷幔,我们看不到外面,外面也自然看不到我们。 我知道如意能干,没想到如意这么能干,不知道她是怎么安排的这个时间和地点,反正我们三个丫头在里间屏风后的软塌上刚坐稳,就听外头有丫头道:“请晴云姑娘稍候,老爷这就过来。” 太天衣无缝了,如果这也能叫偷听的话,我们就是天下最从容最有准备的偷听者。我甚至发现一边的小桌上还摆着我爱吃的茶点儿——哦如意,我爱你! “老爷!给老爷请安。”晴云如雏莺娇啼的声音。 如果现在有谁说她在勾引城隍爷我肯定相信,这种小女子天生就是秦淮河上八大胡同里的头牌!我恨恨的想,不禁攥紧了衣袖。 如意轻轻拍拍我的手背,微笑着摇摇头。 冥玉是第一次听到晴云的声音,不仅轻声赞叹道:“声音真美。” 模样更美,我心里接道,没说出来。 “昨天有事怠慢了晴云姑娘,还请姑娘切勿挂怀。” 我开始厌恶起城隍爷这好听的声音了,不看光听的话,这两个声音真是出奇的般配——气死我了!!! “老爷说哪里话。”晴云笑道,“倒是我又来叨扰了。” “姑娘有事不妨直说。”声音很平和,但是找不到对我说话时的那种温柔——还好还好,如果他温柔依旧的话,我很可能听不了两句就又冲出去了,而且不知道是扇晴云一个嘴巴还是扇老爷一个嘴巴,我发现我现在整个一暴力狂。 “昨天的《菊月图》老爷可还喜欢?”她显然没有说正事。 “姑娘的画艺实在了得。”他没说喜欢不喜欢。 “老爷可知,以后晴云不能再献画给老爷玩赏了。”这声音里透出一种淡淡的哀伤,越发的迷人。 “是托生所的单子下来了,对吧?” “不愧是老爷,如此明了。” “舍不得自己一身本事,不想去投胎么?” “然而申请却没有获批,故此才厚颜相求……” 原来如此。 我和冥玉对视一下,一起点了点头,原来晴云三天之后就要去投胎,不,昨天已经过了,也就是说,明天如果她还想不出办法留在酆都城,后天她就必须要喝下孟婆汤踏上黄泉路去人间报到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欣然起来。 “恐怕姑娘想留在酆都的原因,不止为画吧。” “实不相瞒——”晴云在城隍爷面前也只能是有什么说什么了,“是为纳兰公子。” 果然! 冥玉拉拉我,做了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留在酆都陪伴他么?”老爷的声音还是很平和。 “晴云的确有这个想法。而且——”晴云的声音变得更加甜美,“我以为老爷您也会希望如此的。” “为什么?” “这些日子纳兰公子一直在画坊,我与他的感情自是愈发深厚,而想必君卿姑娘在您这里也当如此。我留下陪伴纳兰公子,君卿姑娘也便会留在老爷您的身边,岂不两全么……只要老爷一句话而已。” 这个该死的晴云,算盘打的真好! “话是不错。”老爷笑道,“可惜并不合我意。” “怎么?” 怎么?我和冥玉也发出了和晴云一样的疑问。倒是一旁的如意笑而不语,好象早料到城隍爷不会答应。 “以私情,你的确是完全可以留下的,然而公事当前,理应公办。我的私情,只对君卿一个。” 听到他这句话,我们三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两个目光分明一派羡慕。 “老爷的私情也太无私了些,纳兰公子留在酆都,也是因为君卿在大堂上的一句话不是么?”晴云好象是在为了城隍爷而哀叹道,“老爷对她的私情,竟然肯成全她和纳兰公子?” “的确如此。”平和中有一丝无奈。 如意的眼中,尽是无奈。 “老爷不希望君卿姑娘做城隍奶奶吗?” “她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如果老爷能够成全我和纳兰公子,断了她的念想,她自然愿意。老爷难道不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方法?” “对于你我,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方法。然而——”他停顿了一下,“对于君卿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爷?”晴云诧异的叫道。 “我不想给她压力,更不想让她难过。” “老爷这样,等于是把她拱手送出了。” “这不是送。”老爷笑道,“是让她自己选择,是走是留,由她自己来决定。” 晴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做最后一次努力:“老爷您这是何苦呢,一切都为了她,到最后她也不过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而已,值得吗?我是个很好的机会,您留我在酆都就可以留她在身边,否则,她还是会跟纳兰公子在一起……” “她如果能幸福,我成全。” “难得老爷的这份心。”晴云的声音充满同情,既而怅然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老爷您不肯留我在酆都,也是为了她?” “是。” “老爷一点儿都不可怜晴云么?”这个声音,太惹人怜爱了。 “以姑娘的性情与容貌,到阳间自然是一番享受的,能够得到人世里最大的呵护,何来可怜一说呢?”城隍爷好听的声音里却没有怜爱的意思,只是保持平和。 “可我会忘记纳兰公子,这甚至比让我丢掉画具与画艺更让我难以承受。” “你和他是有缘分的,因为你是卢氏的转世。” 城隍爷不愧是神,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即便如此,我同样割舍不下他,尤其他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明白,我感同身受。然而一切由天命,还是顺应吧。”他奉劝道。 “呵呵。”晴云无奈的笑了,“真是羡慕君卿姑娘,竟然如此好命,能得老爷如此相待,如此割舍。” “并非割舍,我希望她能留在我身边。” “她一定会走的,她爱纳兰。” “我知道。” “那您……” “我依然爱她。” 里间偷听的我们,已经都被感动得擦眼泪了,尤其我,几次都差点儿哭出声。以往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脑海中,城隍爷无一处不温柔,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包容……只显得我又冷酷又无情又自私,他真的太好了,我真的太坏了。 等外面告辞送客之声消失后,如意就跪在我身边说道:“姑娘可明白老爷的一片心了?” 我哭着点点头。 “姑娘会走吗?” 我看看冥玉,再看看如意,脑子里想着容若和老爷,一团混乱。 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谁来帮帮我啊! ☆、第二十六章 是走?是留?这是个问题。 我已经完全失去判断力了。 如果我想走的话,每多呆一秒钟我就多一分罪恶感。 如果我想留的话,每多呆一秒钟我就多一分相思情。 犹豫,逃避。 醒着的时候如同行尸走肉。 睡着了继续做着混乱的梦。 身边谁都不说话,连冥玉都不能给我有效的解决方法,因为谁也没办法。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靠自己”了——完完全全的只能靠我自己了。 容若呢?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没有他一点儿消息呢? 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不该拦着白无常去找他。 可是现在,我也没法求白无常去找他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要我说一句跟他有关的话,别说如意会怎么看我,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一般。 其实我一直都在犯罪,我在城隍府邸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却还不停想着容若,就是犯罪。 我估计容若也没有我一点儿消息吧! 他后来又来找过我吗?他真的靠近了晴云了吗? 晴云如果去投胎,他怎么办?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连饭都吃不下了,把心爱的翠翘拿在手里,就那么一直的出神发愣,胡思乱想。 “君卿!”冥玉来到我身边拍拍我,“你看这个。” 她手里一个折好的纸条,我接过打开一看—— 容若哥哥要去投胎,速见速见,迟则悔矣!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平”字。 平小仙? 我狐疑的看看冥玉,她点点头:“是这小姑娘当面交给我的。” “什么?!” “就刚刚在园子里,我来找你她忽然出现了,幸好当时四下里只有我一个。” “她还敢来?” “恩!”冥玉叹口气,“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她还真大胆。” “她说什么了没有?” “她说知道我是你的朋友,叫我务必交给你,不要外传,尤其不能让如意知道。”冥玉小声对我说道,“我当时不太信任她,她就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她的容若哥哥,也是还你一个情。现在唯一能在你和他之间联络上的,就只有她了。” “的确。” 冥玉眨眨眼:“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非常真诚,而且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传递信息的,我也就相信她了。” 我点点头,不禁觉得这平小仙还真有几分值得敬佩之处。 再低头看纸条上的内容—— 容若要去投胎?!! 怎么回事?晴云是生前罪孽偿还到期而不得不去投胎,为什么容若也要去投胎?他这是想干吗?我看着手中的翠翘,当翠翘和这纸条相呼应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一落千仗。 难道他要跟晴云一起去投胎? 人间叫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阴间正好相反—— 难道容若要和晴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们的感情真到了这一步……容若不愧多情公子,晴云到底卢氏转世。 我不相信有什么生生世世做夫妻这样的事,但这眼前明明就是一对了。 我把纸条攥在手心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我不怪容若,我也应该像城隍爷对我那样,为了自己所爱而放手成全。 我也不怪晴云,她不是第三者,我才是,是我打乱了她和他几百年间的缘分。 还有什么必要“速见”呢? 他既然已经决定投胎,一切都该抛到脑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 难道真的是要跟我最后说个清楚,让我知道他想和她再续前缘吗? 这一刻,我宁愿自己立刻化成灰烟,再也不存在于世。 “姑娘昨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听到晴云与老爷的对话之后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如意对冥玉道,“你劝她吃点儿吧!” 我看着如意和冥玉,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明天晴云就要去投胎了,容若也要跟着一起去投胎……我还在想。 “姑娘要是这个样子,可又该叫老爷着急了。” “我知道了,我劝劝她。”冥玉很不乐观的说。 冥玉说什么,我就点头答应,她端粥喂我,我也很配合的吃着,眼神却空洞着没有焦点。 我甚至连哭都不会了,没有一滴眼泪。 纸条从我的手里滑落在地上,如意看到,弯腰捡起来。 “原来不是心疼老爷,竟是为了这个!”如意看着我,眼睛里透着失望。 我看着她,没说话,我脑子一直都是空白的,没话说。 “姑娘要想见的话,我去安排。”如意竟然主动要求。 冥玉看看她,又看看我,低头皱了皱眉。 我看着如意,还是没说话。 “可惜姑娘留恋于他,他却要跟着那晴云姑娘双双重返人间,姑娘不觉得自己很可悲么?” “如意——”我半天才慢慢说道,“我不会见他的,你放心。” “在阳间,男人们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天下乌鸦一般黑,在阴间也同样如此。”如意轻笑道,“除了老爷,我从没见过有谁是能专情一身的。” “哼。”我也笑了,很冷的,万念俱灰般地说道,“心是最叵测的,容若当初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现在却要离我而去,老爷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口口声声说爱我,指不定什么时候一不痛快,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谁知道他会和谁在一起……” “姑娘多虑了。”如意一脸郑重,“老爷只有姑娘一个,永远都不会变的。” “你如何能保证呢?”我对这样的言辞不屑一顾。 如意索性跪下了,郑重言道:“事到如今,即便受罚我也要告诉姑娘了,老爷永世都只有姑娘一个,无论你做不做城隍奶奶,都只有你一个,除非你去投胎,否则非你莫属。” 我和冥玉都被她的举动和言语弄得有些诧异,一起带着疑问看着她。 “姑娘可记得,姑娘当初与老爷大婚前,老爷曾出门办事几天?” 我低头想了想——的确是有这样的事,当时我还怪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点点头。 “姑娘想知道老爷是去做什么吗?” “去做什么?” “老爷去了天廷,将迎娶姑娘之事呈报玉帝。” “啊?”冥玉睁大眼睛,我也诧异的直起了身子。 “我对姑娘说过的,老爷是神,不是鬼。” “恩,没错。” “老爷做为掌管酆都之神明,是不能私用女鬼的,必须呈报天廷为姑娘求得一席之名。” 啊,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牡丹亭》里,杜丽娘在阴间的时候鬼判也是这么说的,私用女鬼触犯天条……我恍然大悟似的又点了点头。 “所以!”如意有些激动,却极力保持镇静,“从那时起,虽然无实,却已有名。整个天廷里,上至玉帝下至天兵,各路神仙都知道城隍奶奶是你李君卿,然后众目睽睽下眼看着你跟纳兰容若在婚礼当日携手私奔,给城隍老爷带上一个奇大无比的绿帽子。连玉帝都搬诏书体恤老爷准他在名册之上抹去姑娘的仙位,老爷却恳请玉帝将姑娘之名保留,并上奏立誓,言此心不变……我的姑娘啊!你说这天底下如果老爷不算专情,那谁还能称得上专情呢?!” 翠翘滑落在脚凳上。 我,完全听傻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冥玉惊叹道。 “不敢相信是么?”如意目光如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白无常——他也是知道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爷不让说。”如意叹了口气,“我说姑娘不了解老爷,因为姑娘根本不懂什么是大象无形,而老爷对你,便是如此,可谓大爱无边。” “连我也不让告诉,也是怕我会告诉君卿,让她心里有负担吧……”冥玉接过话。 “是,老爷特意吩咐的。” “姑娘——”如意道,“姑娘自己看不出老爷是怎么样个性情,我来告诉姑娘。如意跟着老爷身边时日不短,崇敬老爷之心如对父兄。老爷性情洒脱宽容,内敛温和,偌大的阴司他执掌得张弛有度平稳有序,地府里是有口皆碑自不肖多言,而他对姑娘用情之深,却是外人无法知晓的,幸而我都看在了眼里。” 我愣愣的看着如意,听她说。 “老爷把姑娘捧在手心呵护,却并不给姑娘压力,所以才不让姑娘知道,一切是听凭姑娘自己选择。早在当初,姑娘被告之转世投胎时,老爷就已经命令下去,准许姑娘留在酆都,姑娘若选择留下就可以留,姑娘想投胎就可以投胎,老爷虽然希望姑娘留下,但却不发一辞,只听凭姑娘自己的意见,不想干扰姑娘的决定。没想到出了差池,姑娘没等审批就跑出酆都城甘受煎熬,老爷不惜动用官府力量四处寻找你,这些姑娘后来都应该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但是姑娘不知道,老爷自此寝食难安,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所以老爷吩咐一旦找到姑娘就直接进府由他亲自照料,这便是为什么白无常从酆都外接回姑娘后,姑娘一睁眼就在府中的缘故。” 冥玉插话道:“果然是这样。” “后来的事,姑娘都是知道的,老爷对姑娘如何你不会什么感觉都没有。姑娘大婚时竟然跳下花轿与纳兰私奔,消息传来你可知道礼堂里震撼成什么样子?宾客们什么眼光看老爷?知不知道老爷的面子都被姑娘你丢尽了?——可是老爷竟然还能够叫我去牢房照顾你,竟然说无论你怎么做都由你只要你想做,无论你要跟谁在一起,只要是你的选择他就尊重。姑娘,不但你没替他想过,他自己都没替自己想过!他所想的全都是你啊!” 我的眼睛模糊了。 如意舒缓了一口气,又道:“姑娘在大堂之上的无礼要求,要求留纳兰在酆都并且由你陪伴照顾,你可知道老爷什么心情?你和他双双跪在一起手拉手,你还穿着红色的衣裙——你本该是老爷的新娘子!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什么心情?老爷回到堂后小厅里,就那么一直站着,一句话不说,眼睛就看着地上,半晌动也不动,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过,你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么?——然而他到最后还是同意了你的那句请求,对我说:如意,去吧,让他们去吧。声音还是像平常那样,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不肯,他就说姑娘跪的时间长了受不住,叫别委屈了你……” 我的眼泪已经顺了面庞滑下了。 “姑娘跟纳兰去采石场的事老爷也是知道的,但是老爷不愿打扰姑娘的新生活,所以即便知道姑娘吃了很多苦,也只是疼在心里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我,大概连白无常都不知道老爷有多惦记姑娘,只能是深埋于心,面上不提。” “那次我误闯花园……他叫住我……”我跟着如意的话语回忆着说。 “对。”如意继续道,“那次的确太过突然。姑娘大概不明白老爷为什么叫住姑娘之后却没有再挽留吧?” “是,我说‘对不起’,他笑笑就走了。” “因为姑娘已经选择了——你不肯回来。老爷叫住姑娘,本以为你是要回来,然而,姑娘那样决然的道歉,就是告诉老爷你还是要跟纳兰一起,那你还想让老爷怎么说?既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他也只能悄然而退了。可是看到姑娘当时的那个样子,穷苦已极,你叫老爷如何好过?他在书房整整坐了一夜,我几次去请他就寝,都只见他那么发呆似的看着窗外,样子就跟在堂后小厅时一样。只影伴着残烛,那样子也太可怜了……可姑娘你是不知道也不会想的,你那时大概正和纳兰缠绵一处呢!” “我……”我答不上来。 “姑娘那个雨天浑身是水的被老爷抱回来之后,这府邸上下几百号都被下了封口令,谁要胆敢惹姑娘一个不痛快,轻则掌嘴板子伺候,重则立即逐出府邸,老爷就是怕嘴杂的翻出旧事来议论刺激到姑娘。后来怎么样,姑娘清醒与否,我就是不说你也该知道了……”如意眼圈有些红,却并没有掉泪。 我却早就泪留满面了。 如意最后说道:“我安排姑娘偷听老爷与晴云姑娘的一袭谈话,就是想让姑娘知道,老爷对姑娘情深似海,心广似海,无论你怎么伤他,他都对你一如既往从无改变。我就不明白,老爷都这样了,姑娘为什么还要伤他呢?!” “我没想伤他……”我哭道。 “姑娘还没伤?!”如意变得凄厉起来,“姑娘天天抱着老爷不放心里却想着纳兰,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我……” “别说你没有!”如意断然道,“你以为你要走的心思老爷看不出来?老爷是什么眼力啊!他什么都不说就是在等姑娘做选择,昨天你也听到了,他是希望你留下的,但是如果你要走,他同样答应,说他依然爱你!” “如意姑娘——”冥玉开口道,“君卿是蒙老爷错爱了,她心里只有纳兰。” 如意凄然一笑:“是。所以老爷怎么样都是活该了。他到现在都不改初衷,也不过是像晴云姑娘说的那样,只换来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我摇头,猛然站起来。 “君卿——”冥玉捡起脚凳上的翠翘,送到我手里。 我低头看看翠翘,又把它交给冥玉,心情复杂的说道:“放回去吧。” “恩。”冥玉表情复杂的点点头。 “如意,老爷在哪儿?”我转头问。 “在书房。” “你起来吧!”我边说边转身出了房间。 外面已经暮色阑珊了,我一路小跑到了城隍爷的书房门口,脸上的泪已干了。 书房外面的小书童刚要张嘴,就被我制止住了。我脚步很轻很轻的走了进去。 严整而充满书香之气的书房里,书桌上还摆放着各色公文函件,桌后的椅子上却是空的。我转头,只见城隍爷正背对着我面向窗外,动也不动的看着外面,仿佛陷入无尽的思绪中。 我于是想到了如意刚刚说的,“只影伴着残烛”,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我想走,他希望我留下,却不说一句挽留的话,在我面前只有温柔的笑容和温柔的话语,其他一切都深深埋在心底…… 我轻轻的走了过去,伸出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君卿?”他一愣,扶着我的手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老爷了。”我心情很是沉重。 “难得你这句话。”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身来揽我在怀:“看样子又是刚哭过,怎么总是哭啊……” “是老爷把我弄哭的。” “怎么?”他诧异的捧起我的脸。 “因为老爷太疼我了。”我凝视着他的眼眸。 “这……今儿是怎么了?”他半是诧异半是柔情的问道,因为我的直白,他竟不敢直视我了。 “老爷你别离开我。”我颤抖着。 “恩,不会……” 深深的吻,封住了他后面没有说完的话。 ☆、第二十七章 “今天新换的菊花花瓣,感觉跟以前大不同呢。” 浴室里氤氲还未散,如意一边把袍子披在我身上给我系好带子,一边轻轻笑道,“比起玫瑰的芳香来,菊花更觉清雅了。” 说着,她扶着我来到里间床上。 “如意——”我强装镇定的说道,“去请老爷吧。” 如意亲切的点点头,然后向外走去。身影消失之前,她转过身来,用一种我似乎从没有见过的崇敬的表情叫我:“姑娘——” 我抬起头看着她。 “谢谢!” 我百感交集的坐在床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许我本也什么都不想要,却又不得不要。 在我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又一片空白没多久,如意回来了,带给我的消息是:城隍爷让我早些休息,他不过来了。 “姑娘——”如意若有所思道,“老爷知道,所以……” “再请。” “姑娘?” 我只肯定的看着她。 如意笑着点点头,又转身出去了。 “如意!”我叫住她。 如意转过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跟老爷说,如果他不过来,我过去——说我哭着说的。” 如意噗嗤笑了:“好!” 我又恢复了刚才那种状态,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我看看枕头,那底下放着翠翘,然而我却没有去拿,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根本不想再去想了,至少,今夜,它与我无关。 城隍爷到底来了。 他拿我是没办法的,一向如此。 如意帮他脱下披风之后就退下了,他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根本用不着说话就已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然而就是这种情况才更让思维异常冷静,冷静得空气都凝结了。 “老爷不过来吗?”我站了起来,扶着床栏,身上丝滑的袍子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妩媚。 他尴尬的轻笑一下,然后款步来到我面前。 我已经装不了太镇定了,内心的紧张和恐惧让我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既然怕,为什么还……”他扶着我的肩,话语那么的温柔。 “应该这样,不是吗?”我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应该么?” “应该。”我肯定道,然后抱住他,“我的名字写在天廷名册之上直到今天,早就应该了。” 他一震:“是如意告诉你的?” “那无关紧要。” “你不必在乎的。”他抱着我轻轻说道,“这也无关紧要。” 在他的怀抱里,我镇定了许多:“如果我没有回到这里,如果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也是无关紧要吗?” “恩。”他点点头,“我想那样做而已。” 我笑了笑,抬起手,去解他的衣服,他的手覆住我的,拦道:“君卿……” “我想这样做而已。” 我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到自己在一望无垠的云海中乘着一叶扁舟,身边满是鲜花,我坐在花丛中用玫瑰花瓣串成长长的项链……清风拂面,那样的恬静,真希望能永远这样荡漾下去。 梦还是醒了,我慢慢的睁开眼睛—— 夜色正浓,红烛摇曳,软香怡情。 恍然间竟仿佛忘了自己身处所在。 从云端回落到现实,依偎在城隍爷温暖的怀抱中,我却有说不出的怅然,下意识的抱紧了他。 “醒了?”柔和而好听的声音。 “恩!” 我抬头看看,他微笑的望着我,环住我的手在腰间轻抚着我的肌肤。 我的脸刹那间又滚烫起来,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锅生米煮成熟饭之后,面对他时却还是不能应对自如,依旧手足无措,所以很是尴尬的动了动身子。 “天还未亮,再睡会儿吧……” “不想睡了。”我局促的嘟囔道。 “哦?”他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更加局促了,身子紧张得僵硬了起来。 “那……”他感觉到了我的无措,搂紧我道,“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不好?”他的口气,仿佛一位慈祥的父亲在哄着女儿睡觉。 “好。”我笑应道,“讲什么?不会是‘从前有座山’吧……”我的话音还未落,就听他说道—— “从前有座山……” 我呵呵的笑了起来,紧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也笑了,握住我的手,一边逗弄着我的手指,一边接着说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一座城隍庙……”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一座城隍庙,很小的一座城隍庙,不知何年何月是谁修建在那里的,似乎被世人遗忘了,多少年间,风雨飘摇,破败萧条。 城隍爷上天廷言事,回地府时路过人间,无意中看到了这座城隍庙,因为供奉的是他,所以他便下意识的停了下来,走进庙里,发现如此破败的庙宇里虽然简陋无比,却摆放着擦拭得很干净的塑像和供桌,供桌上破旧的却同样干干净净的烛台和香炉摆放整齐,香炉里没有香和香灰,只有一些泥土,插着很多根稻草。 城隍爷正在纳罕之际,庙外有脚步声渐近,他于是施法隐身,立在一边观看—— 来人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媳妇,生得并不十分美,一张周正的脸看起来很是和善,衣服倒是和这破庙很般配,很是破旧,补丁落补丁,浆洗得没了颜色。 她提着一个小圆篮,篮子里放着一把稻草一把山菊花。 小媳妇进了庙门,把篮子放在门边,就如同回家般自然的绕到供桌旁,取了桌子下的抹布,开始擦拭城隍塑像与供桌和摆设,然后把香炉里的稻草□□扔到门外,拎着篮子回到供桌前跪下,双手合十。 “老爷——”她对着塑像虔诚说道,“眼看就到重阳了,本来想省下钱来给您添些香火的,但是家里太穷,婆婆又病着,所以,只好还是用稻草代替了,您莫怪……”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三根稻草来,恭恭敬敬朝塑像拜了又拜,起身插到香炉里。 插完稻草,她没有再跪,立在供桌前笑盈盈的望着塑像又说道:“对了,山菊花开得正好,我采了一把带给您!” 金黄色的山菊插在桌上一只变了形的水瓶里,她又猛然想起什么,对塑像道:“看我,没有水这花儿明天就得蔫儿了,我去后头水坑里灌点儿水来!”说着就拿着插着花儿的瓶子跑出了门。 没几分钟她就回来了,愉快地哼着小调,把瓶子放在供桌上,有了山菊花的装点,小庙里顿时有了生气。 小媳妇又跪在了当下,开始对着塑像说话,她并没有许愿,也没有磕头,她仿佛只是把塑像当成一个听她倾诉的人,把自己近两天的生活讲出来,讲的是那声情并茂,伤心的时候暗自垂泪,高兴的时候哈哈大笑。 城隍爷在一边,望着这个出身穷苦的小媳妇,他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竟会有这样一个女子,把感情寄托在小小的城隍庙里,诉说自己辛酸苦辣的生活,始终保持坚定而充满热情。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欣赏,城隍爷决定此后经常过来,听听这女子再说些什么……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女子依旧每隔几天就来到城隍庙里对着塑像说心事,城隍爷依旧隐身在旁听她倾诉,这女子断然不会知道,她的苦难、她的哀伤、她的快乐、她的憧憬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城隍爷的心底,而她这个人,也成为城隍爷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女子老去了,终年八十有八。 当她颤巍巍来到酆都城跪在衙门大堂之上时,她没有像她生前那样对着大堂上真正的城隍爷说一句话,她只是静静的听着判词,然后领了生前罪,再顺利的去投胎。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从年轻时一直做的事,会被城隍爷知晓。更不知道,城隍爷虽然也一句话没有说,却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离开。几百年间她几番转世,城隍爷始终记得她。 “老爷始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吗?” “说过。” “什么时候?” “现在。”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还是那温柔的微笑。 “老爷……” “现在是你第十三次来到阴间,距离我第一次见你,已经过了一千年了。” “……”我无言以对,惊诧的看着他。 “之前都没有说过话。”他吻着我的手指,缓缓言道。 “原来如此。” “你阳寿充裕,每次亡故都在七十以上,所以我在这边见到的,都是作为老太婆的你。” “那这一次……” “很意外,当我在大堂之上见到你这次轮回竟然二十二岁就因病而亡,非常意外。我于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哪怕只是时常看到你,也好。” “老爷给我文书的职务,就是这个原因了?” “是。”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爷会那么爱我那么心疼我,头绪找到了——因为这份爱。虽然开始得很朦胧,却因千年的沉积而变得格外深刻,深刻得甚至承受不起。 然而…… 然而—— “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是不同的。那个我再如何如何,也仅仅是前世的事,与而今无关。” ——我想起了容若的话。 我从未想明白过的事,现在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老爷有没有想过,她不是我,我也不是她……” “为什么这么说?” “前世与今生,只是相同的面容,而不同的经历环境造就不同的性格,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彼此,更何况转世轮回十三次了。” “这样说不无道理。” “所以,老爷爱的是她,不是我。”我望着他的眼睛,寻找着答案。 “也许。”他的眼中并没有答案。 我心中的答案却已全然显现了。 “老爷是不想分清楚吧?不想分清楚她是她,我是我,老爷一直把我当成她来爱。” 他看着我,没有再张口,眼中还是没有答案。 一瞬间,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我却感到冰凉透骨。 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容若会就这个问题不停的较真儿,会就喝孟婆汤前后的他在我心中的位置而生出不快,因为“代替品”的感觉,实在太可悲了。 容若是明白的,他明白他不过是我爱的那个“纳兰容若”的代替品,可是他对我的爱,让他忍受了下来。 我现在也明白了,我明白自己也只是老爷爱的那个女子的代替品,我是否也该忍受下来呢?忍受下去…… “老爷临走嘱咐叫姑娘多睡会儿。”如意一边为我梳头,一边亲切的笑道,“所以上午冥玉姑娘过来也没敢打扰。” 我点点头,镜子中的脸上没有表情。 “还有,阳间发生了地震,新鬼陡增,白无常是接送大员可是要好一阵忙了,这些天怕都见不着姑娘,叫我跟姑娘说一声。冥玉姑娘也回牢房加班去了。” 我还是只点点头。 “姑娘——”如意看着镜子里麻木着的我劝道,“姑娘与老爷既然已经玉成好事,心思就不要再往别处想了,等忙完了这阵子,择个良辰吉日,姑娘再上花轿,昭告酆都,重新做城隍奶奶。凭着老爷对姑娘的心意,与他永世厮守,此等福分岂是随便谁就能有的?姑娘应当开心才是。” 我僵硬的咧咧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姑娘,茶——”一个小丫头端着盘子进来,跪在我面前。 “姑娘快趁热喝吧!”如意把茶碗递给我。 我浅浅尝了一口,有股与众不同的味道,于是抬头问:“这是什么茶?” “是特意为姑娘配置的,很是滋补。”如意的笑容一直在脸上,“华大夫说姑娘体虚,需要平日里小心调理,从饮茶到饭食都要精心,老爷为此吩咐我等要特别伺候。” “让你们费心了。” “姑娘快别这么说,这都是老爷的心意。” 如果在过去,听到她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甚至会非常不安,然而现在,却是一丝苦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不禁皱了皱眉头。 “姑娘今儿这是怎么了?”如意有些担心的询问。 “哦,没什么。”我低下了头。 “快到重阳了,姑娘出去看看,满园子的菊花开得真是好呢!”如意扶起我,“我陪姑娘逛逛吧!” “老爷爱菊……”我自语道。 “正是呢。”如意接过话,“我跟姑娘说过的,一到秋天老爷就爱侍弄菊花的,尤其那株千年山菊花,可是老爷的宝贝!” “千年山菊花?!” “恩!”如意娓娓道来,“我伺候老爷身边之前就有那花了,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山野随处可见的,不知道为什么老爷那么爱它,想必是自有典故的。” 我赞同的点了点头——这典故我知道。 “不过现在,老爷爱姑娘之心,远远胜过爱菊花之心了,以前老爷经常半天儿半天儿的守侯在花旁,有了姑娘就只有守侯姑娘身边了。” 我半是尴尬半是无奈的笑笑。 “所以——”如意拉着我的手,郑重道,“姑娘,请姑娘让如意放心,好吗?” “我什么都是老爷的了……”我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说这话时,片刻羞涩之情都没有。我的脑子空白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不敢去想:与城隍爷一夜缠绵的那个,到底是谁。 秋意正浓,园子里各色菊花还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如同跳跃着的灵魂,彰显着它们的芳姿,震撼心魄。 “老爷这么爱菊,可听说姑娘喜欢海棠,也让辟出地方广种,想来春天又是一片花海了。”如意指向前方道。 “恩,海棠啊!”我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胸前,我养成了随时把翠翘带在身上的习惯。 “姑娘想不想去瞧瞧那株千年山菊花?” “好,看看。”我木然的敷衍道。 如意扶着我向园子另一边走去,边走边用眼睛有意无意的打量我,看她的意思,总是奇怪我的态度,却又说不上到底奇怪在哪里。 我心无旁骛的走着,心底里,一丝苦味。 ☆、第二十八章 午后,城隍爷的书房。 我坐在窗下,翻看着菊花图谱,几乎每一页上都有城隍爷的笔记,端方的字迹,恰如他威严却不失亲切的品格。 我并不是因为有兴趣才来他书房拿这图谱看的,我不过是顺着如意的意思随便给自己找点儿事来分心罢了,我害怕心底的那丝苦味弥漫开,害怕它吞噬掉整个的心。 “如意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一整天都在发呆。”小丫头端着茶盘出去之后,从外面传来轻轻的询问声。 “别多问了,小心伺候便是。” “姑娘——”如意进来之后,向我缓缓道,“虽然感觉姑娘今儿精神不好,但是,我想也该禀告你一声——纳兰公子求见姑娘。” 我一怔—— 怎么?容若?!他、他不是和晴云一起投胎去了吗?!怎么现在还会留在酆都?怎么还会来找我? 我狐疑的看着如意,看样子她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我的确不太敢相信。 “你是说容若?”我合上的图谱。 “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自言自语着。 “姑娘想见吗?” “我……我该见吗?”我反问。 “还是见见吧,见了之后把话说清楚,该了的都了了,也好。”如意的神情出奇的平和自然。 我还是将信将疑,但还是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我请他到客厅去。” “不,把他带到这儿来吧!”我靠在椅子上吩咐道。 如意答应着下去了。 我的心混乱如麻——真的是容若吗?真的是他?怎么可能是他呢,他没有去投胎吗?他早就应该回到人间去了才对!他为什么还在这边?他竟然还来找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如意回来了,身后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秀颀的身影,那翩翩的白衫如云如雪,真的是他,我朝思暮想的他! 我直直的看着走进书房的容若,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望见的是彼此眼中的泪。 如意什么话也没说,施礼退下。 就那么站着,近在咫尺,就那么对视,全然忘我。 “君卿……”他轻轻叫我。 “容若……”我轻轻唤他。 我们同时都想给对方一个微笑,然而我们在微笑的同时,都掉下了泪。 “这些日子,你过的好吗?”我胡乱擦了擦泪水,有些程式化的问道,然而问出来我就后悔了,后悔这句话如此的冰冷。 “我……”他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我,“我一直见不到你。” “你很想见我吗?”我又问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已的话。 “想。”他的目光饱含深情。 我不忍再看他的眼睛,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那天你跑出去之后,我安妥晴云姑娘就赶紧回家,我以为你会在家,可家里没你,我于是到处去找,冥玉和白兄那里也去找过,不光你不在,他们也都不在。”容若的声音很是苦涩,“我实在没有办法,又回到画坊请晴云姑娘帮忙找你。后来打听到,你在城隍府邸。我来这里几次求见,却都被如意姑娘挡了回去。” “所以你把翠翘给如意让她交给我?” “是的,我想你见到它之后,我应该就能与你见面了。然而却还是不成,就是见不到你。” “干吗一定要见到我呢?”我脑子里闪现着晴云美丽的面庞和她莺啼般动听的声音,不无醋意的说道,“你跟她一起双宿双飞,不是也很自在么。” “君卿,你误会了,我……” “我误会?”我怒目道,“现在你还这么说!难道我看的都是假的吗?难道晴云和你手握手脸挨脸是我误会吗?难道你护着她让我滚也是我误会吗?!” 容若狠狠一皱眉头:“你容我解释好吗?” “解释?!”我并没有收敛自己的咄咄之势,“那好,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你们俩是怎么定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缘分!” “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很是诧异。 “你不是要和她一起投胎吗?我倒是真奇怪,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我没有。”他坚决的答道。 “你说什么?”我惊讶道,“平小仙传纸条告诉我的!难道是她在骗我?” “不是,她没有骗你——不过是个计策而已。” “什么意思?” “因为我没有办法见到你,也见不到冥玉和白兄无从与你联系,所以平妹妹就帮我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说既然我没办法去见你,你总该有办法来见我,平妹妹说城隍老爷对你言听计从,如果你要求见我,他是不会不放的。”容若上前一步,恳切道,“所以才想到这么个法子,假意称我要去投胎,平妹妹说如果你知道我要走,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跑来阻拦的,这样我们就能见到面了……” 我点点头,以我的个性,的确不会袖手旁观,但是,我却以为他是要与晴云一起去投胎,而放弃了所有念头。再加上而后紧接着就是如意对我述说老爷的事情,让我完全转移了心思。所以他们的这个计策,完全失败了。 “你知道晴云投胎的事情么?”我问他。 容若摇摇头道:“直到临投胎的前一晚,她才告诉我,她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她要投胎的事,她来求老爷开恩,老爷没准她。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平小仙的条子,她说你要去投胎,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是要和她一起去?”容若接过话,叹息道,“没想到,误会之上,又添了新误会。” “也未必吧。这些日子,你跟她难道不是情投意合吗?她说你们感情是‘日益深厚’呢!” “她对我的确非常好,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对我的关怀与照顾是我无以为报的,可是我对她仅仅是感激之情而已,她说的感情深厚可能是把感激当作了别的意思,然而我从来没有多想过。君卿,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早说过,我的心里只有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对他这句话,也不做任何回应。 “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吼你。”他继续道,“当时你真的误会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推倒晴云姑娘又摔毁她的画具——你不知道她对那些画具有多惜之如命,更想不到那笔洗对她的意义,你有气大可冲我来,而你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我当时的确急糊涂了,才那样吼你的……对不起,君卿,真的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依旧背对着他,说道,“我相信你不会不爱她。” “我爱你。”他把“你”字说得很重。 “哼。”我冷笑,“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他正色道,“我爱你,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不必了!”我打断他的话,转过身面对他,“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怎么?” “容若,无论是不是真的,你现在说你爱我,我听了真是很开心,因为我从来都是爱你的。然而……我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我,已经是老爷的了……” 容若那俊美的脸猛然间僵住了,呆呆的望着我。 我低下头,莫名其妙的微笑着,慢慢说道:“老爷对我有多好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也只能用自己来回报他的这份情意了。” “是这样……”他呢喃着,“我……” 我不忍见他一脸苦楚的样子,却又停不住似的继续说下去:“再者,你也应该知道,我爱的不是现在的你,是三百年前的饮水词人纳兰容若,正如你所说,喝过孟婆汤,就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了,你不过是他的代替品而已。” 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早就明白不是吗?可惜我是才明白的。”我苦笑一下,含着泪看着他道,“我既然爱的不是你,你也大可不必因为我过意不去。” 我的泪还是掉落了,即便他仅仅是有着相同的脸的代替品,然而我们毕竟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一起吃过许多苦,却始终能够苦中作乐,幸福的彼此依偎。看着他,我就不能不想起我们在采石场的那些日子,不能不想起他受伤我心疼不已,我生病他百般照料,不能不想起我们谈笑着手拉手到饭馆去吃饭,爬山、采野花儿、在土地上画画写字—— 我写的“君卿爱容若”; 他写的“容若爱君卿”。 …… 我泪流满面,却始终平静的看着他。 他也平静的看着我,脸上的凝重仿佛石刻一般。 “很遗憾晴云托生为人了,要不,你们在一起真的很般配。”我又苦笑一下,“本来你们就是有姻缘的,而且很深,她和你前世是夫妻,来生也不会成陌路。” “她投胎前的那个晚上告诉我了。”容若答道。 “是吗?” “恩,她哭得非常伤心,把这些都告诉了我。而且,说希望她走之前,成为我的……” “那你怎样做的?” “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你。”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摇了摇头:“别再哄我了。” “是真的。”他继续说,“君卿,虽然你已然选择了城隍老爷,虽然我不过是你爱的一个代替品,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你不肯相信,无非是因为那天的误会——现在你来看……”他边说边走向了书桌,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来到书桌前,铺上一张纸,然后自如的研墨舔笔,执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我慢慢走向书桌—— 好漂亮的字! 天啊,这真的是他写的吗?我清晰记得,土地上用柳枝写成的歪扭的字迹,跟面前这潇洒大方的禇体楷书,真的出自同一只手?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两句词排做两行,然后他再落上款。 “这就是那天你看到的,晴云姑娘正在教我写的。” “写的非常好。”我赞叹道。 “我不会写别的,只苦练这十四个字。” “这首《蝶恋花》是首悼亡之作,当年的你写给当年的她,而今的她教给而今的你,果然轮回有道。”我一阵酸楚。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这是我主动请求她教我的。” “更能说明你们缘分不浅。” “可这是写给你的。” “什么?”我疑惑的看着他。 “还记得你给我背过许多词么?” 我点点头。 “当时你背这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两句,还让你多背了几遍。” “恩,我记得。” “而听起来这两句应该是表达很恩爱的意思的。” 我又点点头。 “我发现,这两句里,有我名字的一个‘若’字,有你名字的一个‘卿’字。所以,我就暗自记下,在画坊当差的时候,请晴云姑娘教我来写这两句……我当时考虑,我们快结婚了,你那么喜欢我前世的词,虽然而今我不再能为你作出什么佳句了,却还是想让你开心,所以我选了暗含你我名字的这两句好好练习,练好了就像现在这样写给你看——只不过,我当时设想的,是在我们的新婚之夜,我把它当作新婚礼物送给你……” 容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纸上的字。 我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面前的他。 就这样,他一直看着字,我一直看着他,时间如同停止了。 他的泪滑落面庞,滴在纸上。 我的泪把他的身影揉做一团。 “我不过是个代替品而已,君卿,你终于明白了。”他淡淡说道,“所以,我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无论我多么爱你,那也不是你想要的。即便我们之间没有晴云姑娘这档误会,早晚也会如此的。” 我哭着摇摇头。 “你说只要我不离开你,你就没事儿。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之所以以为我和晴云姑娘之间有问题,一方面是你不自信也不相信我,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受了她是卢氏转世的干扰,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前世的那一个,因为你爱的是他。” 我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多难过么?——你难过,我比你还难过,我希望自己能给你幸福,可是我无能为力。”他哭道,“我希望你能爱上现在的我,然而你始终把我当做前世的我来爱,我不忍打碎你的梦,不想让你伤心,除了回避,我尽量强迫自己接受事实,甘心做一个代替品。” 我咬咬嘴唇,忍着不哭出声。 “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选择城隍老爷,这样就可以轻松的了结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可以不必再烦心了。”他缓了一口气,继而勉强露出笑容:“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我给不了的,他能给你也好,只要你是幸福的就好。” 说着,他把写着两句词的纸交到我手上:“这个还是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该走了。” 他含着泪,转身离去。 我的天空,全然塌陷。 书房里,我拿着容若留下的字,呆若木鸡的跪在了地上。 自从他走后,我就没有再流泪。脸上的泪水也逐渐干了。 我看着纸上——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容若的“若”,君卿的“卿”,好恩爱的词句,好漂亮的字迹,这本来该是他送我的新婚礼物,本来是。 “……我给不了的,他能给你也好,只要你是幸福的就好。” 容若,你错了,你给不了的,他也给不了,我把你当代替品,他把我当代替品,我那么爱你,作为代替品的你感到幸福吗?他那么爱我,作为代替品的我,又如何能够幸福?! 怎么会这样呢,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如意来到我身边,要扶我起来,被我推开了。 “姑娘,别这样。”她好言相劝。 “你出去。”我面无表情。 “姑娘——” “出去!”我厉声呵道。 如意被我的严厉惊了一下,然后无声的出去了。 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万劫不复。 ☆、第二十九章 书房外,跪了一地的丫头。 为首的,当然是如意。 如果我肯想,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无非是行苦肉让我从地上起来,我跪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自从我把她赶出去之后,她就再没进来,只在书房外跪了下来,然后就是伺候我的那些丫头,当值书房的丫头,都陪她一起跪在外面,我从垂幔可以看到她们的一些身影,然而我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的眼睛已经失去作用了。我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脑海里反复的出现着——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写有这两句词的纸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了。 已然到了掌灯时分,外面一句“老爷回来了”使得空气为之一振,我也听到了这句通禀,但没有任何反应。 匆匆的步履,城隍爷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几乎没有站定,他便弯下身子,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安定,即便是在一片空白的时候,我仍旧能感到他所带来的那种分外的安定。 “君卿听话,让我送你回房去,好吗?”声音温柔而急切。 我没有看他,只微微点点头。 我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根本支撑不起身子,不过他显然也没容我起身,就打横将我抱起,然后走出了书房。 在他温暖的怀中,我却犹如一块没有融化的冰一般,一切都是冷冷的,而我冷冷的目光落到外面,才发现,不仅仅是书房外面地上跪着如意和丫头们,屋子外面的院子里,也跪着丫头和婆子,黑压压一大片。 两个丫头提着灯靠前,在两边开道,城隍爷把我抱回了我的院子,回到我房里。 “老爷,衙门那边……”一个丫头上前,说了半句又把话咽回去了。 “知道了,告诉他们暂缓,明天早上再办。让底下的都歇吧。” 他坐在了软塌之上,把我放在他腿上,依旧抱我在怀。 “奴婢请老爷责罚。”如意慢慢走了过来,跪在我们面前。她身后的丫头也排做两行,跟着跪下。 城隍爷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开口。 “老爷——”我没等他开口便说道,“让如意她们下去吧。” 城隍爷思忖片刻,就示意她们退下了。 “老爷,我又让您担心了。” “不要这么说……” “老爷,我以后不会让您担心了。” 他身子微微一震,没有答话,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老爷——”我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往情深道,“老爷今夜还睡我这里好吗?” 他的目光深邃着,轻轻点点头。 城隍爷沐浴更衣,我却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直到伺候他的丫头下去之后,我才来到他面前,扶他上床,扶他躺下,把被子给他盖好。 我跪在脚凳上,头枕着他身上,慢慢对他道:“老爷以后不要再担心我,好吗?” 他缓缓抚摩着我的头发,没有做声。 “我会努力将每一世都活到七老八十,不再以现在的面貌出现在这里,我一定要好好的轮回下去,不让您再担心我。” 他还是没有做声。 我抬起头,握住他的手:“老爷,把眼睛闭上好吗?” 他看着我,温柔的一笑,然后合上双目。 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不发一点声响的站起身,不发一点声响的转身离去。 “姑娘——”,我刚出屋门,如意就上前道,“姑娘,你……” “如意,谢谢你!”我真诚以对。 “我一直不让你们见面,一直阻挠你们见面。”如意坦言,“我以为姑娘再怎么不肯收心,现在也该面对现实,塌塌实实跟着老爷了,以为这回即使见了面,也不过是对他交代个清楚而已。可惜,我还是错了。” “你的确错了。”我看着她,平和地说,“其实,我们都错了。” “姑娘……”她欲言又止。 我看着如意,微笑着摇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她,径直往外走去。 离开城隍府邸,我一路走来,路遇的目光,大概是被我身上华丽的衣饰吸引,都不禁要多看我两眼。我只是慢慢向前走着,眼睛里除了前方的路,什么也没有。 孟婆的铺子,酆都永远最热闹的地方,即便是深夜,也还是热闹非凡的,远远的,我就看到了灯火闪烁中“孟”字的大幌子。 走到离门口不远处,只见从里面陆续走出的身影里,有一个白色的熟悉的身影。 那俊朗的面容,那明亮的眼眸,那潇洒的仪态,那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的气度,他是…… 他带着平和的笑容,向我走来。 我愣愣的看着他向我走来。 近了,近了。 他没有在我面前站定,更没有像过去那样深情唤我的名字。 他只带着平和的笑,从我的身边走过,轻轻的,擦肩而过。 他走过去了。 我泪眼模糊。 他是……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然而我还是为他掉了泪。 我差点儿就回身叫他——“容若!” 可我没有。 我没有回身,我也没有叫他,我告诉自己,他不是。 他不是…… 他不是。 不是。 我只是站在原地,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 映着灯火,眼前一片离乱的光。 我始终没有回身,我想再看他一眼。 但我却没有回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也将会不记得他。 黄泉路上,是陌路; 奈何桥上,可奈何! 站了很久,脸上的泪水干了,我整整身上,迈步向孟婆的铺子走去。 进了铺子,有伙计上前招呼,领我到登记台。 “姓名?”台子里面清楚而训练有素的声音。 “李君卿。” “啊?”伙计一愣,里面也同时传来惊叹。 “籍贯……年岁?” “北京,二十有二。” “咝……”里面倒抽一口凉气。 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想了想,继而朝里面道:“办吗?” “姑娘稍等,我去请示一下。”说着有身影朝后面去了。 伙计给我搬来了椅子,放在一旁请我坐,虽然他刚才态度就很好,但是现在更是好,显然他知道我的来历。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孟婆请姑娘里面叙话。” 伙计听了,赶紧给我带路,从台子旁边的小门走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屋子,不很大,看布置像是间客厅。 伙计退下了,有丫头过来给我上茶。 她刚转身离开,就有一个慈祥的老妇出现在我面前,笑道:“君卿姑娘,老身久仰了。” 我起身要见礼,她赶忙拦住:“可是不敢当啊!” “您就是孟婆了吧?婆婆见我为了何事?” “姑娘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比寻常,真的要去投胎吗?” “我意已决。” 孟婆轻轻点点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说着,起身拉着我道,“我来带姑娘办理最后的手续。” 我跟着孟婆来到一旁的房间,有丫头上来帮我退去外衣,摘下一切饰物,换上一身白袍——投胎者都是这身打扮的。 换好衣裳,她又带我来到一间更大的房间,里面有一排一排的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有荷包、有首饰、有扇子、有书信…… 孟婆道:“姑娘把自己的东西放这里吧!投胎是不许带东西走的。” 我从怀中摸出了翠翘。 正好往桌子上放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一本《通志堂集》赫然躺在那里。 我笑了,泪水涌上眼眶,却没有掉下来。 我走过去,抚摩着《通志堂集》淡绿色的封面,然后把翠翘轻轻的放在了它上面。 “可以了,姑娘跟我走吧。” 我收了泪,头也不回的跟孟婆出了房间,穿过走廊回到了铺子最热闹的大厅里。 一碗深褐色的汤,送到了我手里。 ☆、尾声(附录后记) “容若……我见到你了……真好!” “你说过,我是你的容若……那么,你就是我的君卿。” “即便你从来不知道有我,我也依然爱你。”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通志堂集》上,放着小小的翠翘。 我端起了那碗孟婆汤。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