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客栈》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是否真有因果轮回,是否真能善恶有报? 好人不长命,到底是一句俗语,还是往生者残留在世间的怨恨? 循着铃声,走进黄粱客栈,或许能找到答案。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珋 ┃ 配角:庚辰 ┃ 其它:神话,灵异,鬼怪 第1章 黄粱客栈 二月的安市总是阴雨连绵,少见晴日。 整座城市笼罩在水雾中,迷迷蒙蒙,似罩上灰白的纱。遇风吹过,雨中竟夹杂点点雪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不亚于一把刀子。 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安市人,也难习惯这样的天气。纷纷裹紧外衣,行色匆匆,只为早一刻逃离这刺骨的冷。 下班高峰期,几名年轻的白领刚进站台,忽然遇到一个神情慌张的中年男子从对面跑来,将一人撞倒在地,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被撞的女子崴了脚,手掌也擦破了皮。同事扶起她,一边查看伤势,一遍怒道:“快拦住他!伤人还敢跑,你站住!” 听到喊声,人群开始聚集,男子始终头也不回,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向前冲。 众人这才看清,男子脸色苍白,双眼赤红,嘴里一直重复着听不清的话,嘴角还挂着些白沫。 “该不是个疯子吧?”有人猜测道。 惊疑不定之下,部分人开始后退,明显不想惹上麻烦。 与此同时,一名青年却越众而出,将中年男子制服,反扭双臂,按压在地上。受伤的女子在同伴的搀扶下走过来,见到这一幕,不停向青年道谢。 “不用谢。”青年声音温润,格外悦耳。 地铁站工作人员和民警一同赶到,中年男子仍在不断挣扎,上一刻表情狰狞,下一刻又突然变得害怕,不断蜷缩起身体,分明已经神智不清。 费了一番力气,从他身上找出身份证和名片夹,才最终确认他的身份。 让人意外的是,他竟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工作地点在安市最繁荣的商贸圈,距地铁站不到五百米。 “先去医院。” 查明身份,一切就能照章办事。 当事人被带走,人群也渐渐散去。 唯有之前制服男子的青年,依旧站在原地。 人流穿梭,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脚步半点不停,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这个人。 足足站了两个小时,青年终于动了。 维持双手插兜的姿势,青年抬起头,漆黑的额发遮住浓眉,一双眸子灿如繁星。挺直的鼻梁下是浅色的唇,不笑时冰冷锋利,牵起笑纹,竟有几分天真和稚气。 “走吧。” 道出这两个字,青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住,侧过头,看向空荡荡的身后:“配合点不好吗?” 没有回应。 “真不配合?” 仍是没有回应。 青年叹息一声,终于伸出手,拇指食指相对,打了一个响指。 “你身怀怨气,长久滞留人间,本就犯错。如今又想害人,真不怕魂飞魄散?” 空气中出现波动,站台平地起风,越来越大,不断打着旋。 青年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攥向掌心,风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听话,和我走吧。” 重新将手收回衣兜,青年迈开长腿,很快消失在出站口。 整个过程,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始终无知无觉,即便是调出监控,也会发现屏幕中空空荡荡,压根没有青年的身影。 发生在地铁站的风波登上地方早报,关于青年的内容仅是一笔带过,重点落在逞凶的中年男子身上。 事发后,男子的家人手持证明,证实他的精神确实存在问题。 因男子被确诊患病,对伤者的赔偿,家中财产的分割以及公司的权属都是不小的官司。 随着中年男子的背景被不断深挖,一场发生在半年前的车祸浮出水面。只是在男子家人的动作下,关于此事的报道迅速被压下,很快被其他新闻掩盖过去。 安市东区,古玩街 据地方志记载,这条长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唐末。当时的安市尚是一个小渔村,因有水军驻扎,方才催生整座城市。 随着时代变迁,岁月轮换,安市经济腾飞,不断向外扩建,市内低矮建筑逐渐被高楼大厦、购物广场取代。 唯有东区始终保有少部分榫卯建筑和青砖房屋。 时至今日,古玩街已成为安市一处重要景点。 长街两侧均为商铺,临街开门,食肆、布庄、胭脂铺、金楼银楼、古玩瓷器乃至医馆药铺应有尽有。店主和伙计或穿长袍或着短褐,肩头搭着手巾,唱着古调吆喝,游客身历此地,仿佛置身百年之前,对比一墙之隔的高楼大厦,俨然是两个世界。 长街尽头有一家客栈,二层飞檐木楼,门上嵌有木匾,上书“黄粱”二字。门前摆着两座黑黢黢的石雕,似兽有翼,似鸟有爪,身上覆有鱼鳞状的甲,颇有几分可怖。 和同在长街的另外两家客栈不同,这家店中总是冷冷清清,白日里经常铜将军把门,夜间也少见点亮灯笼。 不见多少客人,盈利自然是空谈。 长街寸土寸金,处处是商机,店铺“空置”未免浪费。不乏有人上门,询问房主是否有出租和出售的打算。奈何主人过于神秘,很少露面,询问左右邻居,也多是摇头三不知。 这种情况下,难免有人铤而走险,动起歪脑筋。 数次下来,客栈安稳如故,长街上却再未见过这些人的影子。仿佛泥牛入海,踪迹全无,再无半点可寻。 这一日,客栈破天荒开门。 只是早起就降下大雨,整条长街都不见人影,自然没什么生意。 年轻的店主半点不觉烦恼,从二楼走下来,挽起有些长的衣袖,坐到靠近门边的一张摇椅上,手边摆开五六个铃铛,一个接一个耐心擦拭。 铃铛材质有金有银,还有两枚是整块白玉雕琢,顶部以玉链相连,找不到任何拼接的痕迹。 青年身材瘦削,白毛衣穿在身上,稍显得空荡。手腕却十分有力,手指修长白皙,扣住玉铃铛时,竟似浑然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门前响起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年抬起头,不意外对上一张让人惊艳的脸。 脸的主人明显心情不好,迈步走进店门,扯掉身上的外衣,径直来到柜台前,单手一撑,轻松跃了过去,抓起一小坛桂花酒,拍开之后,仰头灌了下去。 “丑六,这是最后一坛桂花酿。”青年放下铃铛,看向支起长腿,几口就喝下半坛酒的来人,提醒道。 丢下空掉的酒坛,来人在身上摸了一阵,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贝壳,隔空丢给青年,道:“老子心情不好。颜珋,我记得你还藏着几坛好酒?” 颜珋接住贝壳,弯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 贝壳慢慢打开,现出藏在里面的宝物,竟是两颗拇指大的金色珍珠。 “我确实有好酒。”颜珋放下贝壳,温和笑道,“只是不想给你糟蹋。” “小气!”丑六撇了撇红唇,更显得艳光逼人。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而是不能暴殄天物。你知道找一棵树龄十甲子,且生出灵智的老桂有多不容易?”颜珋走到柜台前,拿起空空的酒坛,斜了丑六一眼,意有所指道,“另外提醒你一句,以你目前的情况,再称‘老子’很不合适。” 被戳到痛点,丑六瞬间就要爆发,浑身弥漫着杀气,嘴边冒出一排獠牙。 “行了,吓不到我。”颜珋转过身,继续道,“在我这里亮牙,是想被下锅吗?正好我前几日抓到一只怨鬼,用你来炖汤,能帮忙消除不少怨气……” 不等颜珋说完,丑六立刻收起獠牙。 “颜珋,你变了。” “没变。”颜珋头也没回,从木架上取下一只陶瓶,打开瓶塞,瞬间酒香弥漫。 “颜珋……” “知道你近段时日难过。”颜珋转过身,将陶瓶递过去,“谁让我是个好人。” “啧!”丑六再次撇嘴,奈何吃人嘴软,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一瓶佳酿下肚,丑六有了几分醉意,靠在柜台边,打开话匣子。 “阿珋,你来评评理,是谁规定全族只能有一个女首领,女首领没了,就必须从公鱼中选一条来进化?”丑六打了个酒嗝,咬牙道,“老子怎么就那么倒霉,成了被选中的那一个?” “别问我,去问女娲。”颜珋双臂环抱,斜靠在柜台边,笑道,“事到如今,认命吧。总的来看,也没什么不好吧?” “哪里好?”丑六怒道,“想当初老子打遍族内,丑三、丑四那几个不服,每次见到都要和老子决一死战!如今倒好,一个个嚷嚷着要为老子决一死战!”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经历,丑六不禁打了个哆嗦,表情中满是恶寒。 “归根到底,前代族长抽了哪门子风,为嘛要去惹庚辰?结果倒好,让人拍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说到这里,丑六忽然停住,一双媚眼扫向颜珋,目光中满是探究。 “看我做什么?” “我一直觉得奇怪,庚辰那样的性子,冷冰冰半点不近人情,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脸。”颜珋没做任何犹豫,答案脱口而出。 “……服了。”丑六抓头,“我还有一点觉得奇怪。” “什么?” “依照庚辰的性子,你缠他三千年,最终没有个结果,竟然也没被拍死?” 颜珋垂下眼帘,长睫晕染两弯暗色。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丑六开始感到不安。正想要开口,突然被颜珋一把抓住领口,随意向身后一丢,惊险躲开一抹袭来的黑气。 “什么东西?!”丑六大吃一惊,回头看去,发现黑气缓慢聚集,凝聚在半空,化成一个身穿大红嫁衣,发髻高束的女子。 “记得我同你说,之前抓到一只怨鬼吗?”颜珋将滑落的衣袖再次挽起,微笑道。 “是她?”丑六面露愕然,再次看向半空中的女子,怀疑道,“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是怨鬼?分明是只厉鬼!” “以后少看点没用的东西。”听到丑六的话,颜珋扫她一眼,隔空抓来一只银铃,“我是黄粱之主,我说她是,她便是!说她不是,她便不是,明白吗?” 丑六艰难咽下一口口水,退后半步用力点头。 对,您是大佬,您说得对! 她是脑袋进水,敢反驳一条蜃龙! 第2章 铃声起 小巧的银球敲击铃壁,发出清脆声响。 铃声层层叠加,牵引出无形的网,将猎物罩在其中。 女鬼被铃声束缚,动弹不得,发出愤怒嘶吼。狂乱中,大红嫁衣自下摆鼓起,犹如血染。缕缕黑气自周身溢出,盘旋缠绕,蛇舞一般,迅速弥漫开来。 客栈门窗同时关闭,门前两尊石雕浮出淡色荧光,表面纹路没有丝毫变化,却在刹那充满生机,仿佛下一刻就要纵身而起,振动双翼直旋九霄。 客栈内,颜珋手持银铃,白皙的手腕悬空,铃声随他的动作不断变化,时缓时急。 女鬼满面狰狞,双目流出血泪,以黑气包裹全身,做困兽之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女鬼声音刺耳,异常尖锐。伴着嘶吼声,黑红的纹路爬满全身,十足可怖。被黑气沾染的桌椅仿佛被强酸腐蚀,表面现出一个个凹洞。 丑六本有几分醉意,此刻也消失无踪。看着满面血泪,包裹在黑气中的女鬼,再看一眼神情自若,还有心思整理衣袖的颜珋,很想问一句:大佬,这真不是厉鬼?睁着眼睛说瞎话,良心何在! “放弃吧。”颜珋停下铃声,温和道,“你滞留人间百载,三魂七魄俱弱。此前又害人性命,沾染上恶果,再不除恶念,必当魂飞魄散。” “恶果,恶念……”女鬼蜷缩成一团,不断重复这四个字,陷入魔怔。 片刻后,黑气忽然加重,猛向颜珋砸来,欲将他吞噬。 “世间真有因果,为何伸冤无处,恶人能活!” “害我之人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报应何在!” “不公!” “我要报仇,报仇!” 颜珋未再摇铃,仅是打了个响指,黑气即被阻隔,自中心寸寸碎裂,化作点点黑星。黑星又聚成一束,穿透雕花窗,被吸入门前的石雕之中。 失去怨气支撑,女鬼当即自半空跌落,委顿在地。 嫁衣不再鲜艳,自下摆褪去颜色。发髻散落,从发根至发尾覆上一层灰白。 颜珋放下银铃,蹲跪在女鬼跟前,单手挑起女鬼的下巴,眸光温和,轻声道:“我知你有冤屈,我可以帮你。” 女鬼还想挣扎,扣住下巴的手却犹如铁钳,被触碰的地方异常冰冷,让鬼魂颤抖的冷。 “想报仇吗?”颜珋再问。 女鬼的嘶吼渐渐停住,没有瞳孔的双眼看向颜珋,爬满黑纹的脸,除了狰狞之外,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疑惑。 “想报仇,我可以帮你。”颜珋放低视线,同女鬼的距离越发靠近,声音变得低沉,浸染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 女鬼被声音吸引,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 丑六立刻后退,一直退到墙边,后背紧贴墙面,双手捂住耳朵。发现不顶用,开始在身上摸索,找出两只海螺,一左一右堵住耳朵。 海螺慢悠悠探出壳,分明是表达不满。 丑六手指一戳,养螺千日用螺一时,给老子回去,堵耳朵!不服煮了你! “为什么?”女鬼问道。 “你蒙受冤屈,化为怨鬼,游荡人间百载,为的不就是报仇?机会摆在眼前,要还是不要?”颜珋轻笑,瞳孔瞬间收窄,变成狭长的金色。 看到颜珋的双眼,女鬼想起什么,惊骇欲绝,抖个不停,百年鬼体竟有消散之相。 “别怕。”颜珋松开钳住女鬼下颌的手,掌心覆上她的头顶,安抚小动物一般,“我知你委屈,也知你想做什么。但你所恨之人已入轮回,如今你寻的不过是他的子孙。日前又因你之故,妄死一条人命,纵然祸在旁人,你也脱不开恶因。如此下去,你大仇不得报,恐将魂飞魄散。” “您真会帮我?”女鬼浑身颤抖,分明恐慌至极,不敢置信。 “言出必行。”颜珋的声音愈发轻柔,似春风和煦,如涓涓细流拂过心田,“我助你报仇,消除执念,你无需魂飞魄散,只需付出一定代价。” “代价?” “一魂一魄足以。” “好。” 女鬼“好”字出口,空气中荡起一团波纹。 言契达成。 颜珋站起身,手指轻点,言契从无形变作有形,化成两枚黑底红纹的简页,一枚落到女鬼面前,另一枚飞至柜台后。 随着简页飞近,柜台后的木墙陡然增高,墙面现出一个个木屉,上刻各类花纹,人鸟虫兽,花草鱼木不一而足。靠近顶端,更有多种异兽妖物,连蛟和腾蛇都在其中。 黑色木简飞入底端木屉,屉内绽出细微光亮,稍纵即逝。 伴着一声轻响,木屉合拢,表面浮现花纹,由模糊变得清晰,正是一名身着嫁衣,发髻高束的女子,手持喜扇,脸上却无半分喜意,只有滔天仇恨。 “随我来。” 颜珋示意女鬼起身,随他上二楼,走进楼梯左侧第二间客房。先前女鬼即被安置在此处,并未受到任何禁锢,否则也不会轻易下到一楼,险些伤到丑六。 客房门推开,迎面是一扇六页屏风,其上空白一片,没有任何花纹和文字。 屏风后是一张木榻,榻边放置一张矮桌,桌上设有一只铜架。架身两个巴掌高,架顶横一条铜杆,杆上系有铜链,链下悬挂一枚铜铃,仅有铃身,既无铃舌也无铜球。 桌旁无椅无凳,墙边也无任何摆设。 一屏风,一榻,一桌,一铜铃,即是屋内所有。 颜珋在屏风后站定,手指轻敲铜铃,道:“黄粱一梦,生人皆言假,殊不知,于往生者却可为真。铃为引,声起入梦,声消即归。多停留一刻,你的魂魄即会减弱一分。” 女鬼谢过颜珋,合衣躺至榻上。 铜铃轻轻晃动,仅有往生者才能听到的铃音回荡在室内,飞旋缠绕,带着往生者穿过岁月,逆流而上,溯游早已逝去的一切。 颜珋退出客房,双手合拢房门,也拢住那一室吸引亡者的铃音。 客栈一楼,丑六趴在柜台上,整个人没精打采,正将耳边的海螺取下,一上一下抛着。见到走下木梯的颜珋,立刻停下动作,道:“一魂一魄?” “不应该吗?” 颜珋回到摇椅前,继续擦拭玉制的铃铛。 “所以才说她是怨鬼?” 厉鬼必须归入地府,别说一魂一魄,星点鬼气都要被阎罗收走,不然就是违反上古定下的律条。 颜珋放下铃铛,指了指房间右侧的木架。 “第二层,还有两坛。” “大气!” 丑六立刻有了精神,抱出两只酒坛,闻到浓郁的酒香,不禁深吸一口气。 知道颜珋是为堵她的嘴,可谁让她就吃这一套? 更重要的是,颜珋是蜃龙,是黄粱之主。她是脑袋有问题,才会去打这位的小报告,又不是活腻了。 客栈外,雨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珠砸落在青石路,溅起点点水花。水流汇聚,在沟壑中聚成小股银川,漫过石路边缘,流淌过整条长街。 长街尽头,几名学生冒雨行来。 五人撑着三把伞,身上多被打湿,见到“古玩街”的路牌,顾不上抱怨同伴提议在这样的天气外出,纷纷加快步伐,只想早一刻进到店内躲雨,避开刺骨的冷风。 长街上十分冷清,除了急于避雨的五人,仅有一道身影。 伞遮住头肩,却遮不住颀长的身形,挺直的脊背,劲瘦腰身。随着走动,黑色大衣下摆轻扬,工装靴踏过青石路,靴帮高过脚踝,其上是令人羡慕的一双长腿。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伞的边缘略微抬起。 即使隔着雨幕,几个小姑娘仍是看得怔忪。直至男人转身离开,心仍怦怦跳个不停。彼此对视一眼,懊恼竟然忘记拍照。 长街尽头,丑六放下空掉的酒坛,视线转向颜珋,神情微生变化。 “阿珋,那位来了。” “我知道。” 颜珋放下擦拭到一半的铃铛,站起身,指节在桌上轻敲三下,通向二楼的木梯瞬间调转方向,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升起,整座客栈再觅不出半丝鬼气。 第3章 庚辰 “上神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 颜珋双臂叠在窗边,透过半开的雕花窗,面对雨中来人,好心情地笑弯双眼。只是嘴上说着欢迎,客栈的大门始终紧闭,丝毫不见开门迎宾的打算。 来人停下脚步,伞缘抬起,现出玉雕般的轮廓。 客栈前的两座石雕浮现荧光,和之前的生机不同,似如临大敌,隐隐透出一股戾气。 “颜珋。” “哎。”颜珋单手托着下巴,笑道,“您说。” “既言欢迎,为何闭门?” “真打算进来?” “自然。” “进来可就出不去了。”颜珋身体前倾,探出窗口。雨水却未落到他的身上,像是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阻隔,从两侧迅速滑落。 来人未做反应,客栈中的丑六却生生打个激灵,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缩进柜台后,恨不能立刻找个鱼缸把自己藏起来。 天上地下,敢这么撩拨庚辰,还不担心被拍死的,估计仅此一位。 雨仍在下,庚辰持伞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伞缘滑落,牵扯出道道银帘。冷风拂过,乌黑的发掠过剑眉,瞳孔隐现赤金,锋利、危险。眼尾一抹嫣红,凭添一抹昳丽,几许魅惑。 看着这样的庚辰,颜珋不由得叹息。 果然,他还是最喜欢这张脸。 似乎不想多言,庚辰收起伞,迈步走到门前。石雕通体浮现黑光,交织成一面光墙,墙上浮现龙影,飞腾咆哮,似在警告来人止步。 如此大的动静,左右邻居仿佛被蒙眼遮耳,自始至终未被惊动,更无一人探头观望。 “颜珋,日前安市有厉鬼为恶。”庚辰没有硬闯,而是看向颜珋,平静道,“此事地府已知。” “哦。”颜珋仍是笑,指腹擦过唇角,漫不经心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庚辰索性迈开长腿,停住雕花窗前,一手撑着窗栏,俯身逼近颜珋,“地铁站,需要我再说吗?” “那又如何?”颜珋没有闪避,反而靠上近前。如非时机不对,当真很想化出龙尾,把对面这条应龙缠进客栈。 “果然在你这里?” “我可没承认。”颜珋挑眉,侧头看一眼庚辰肩后,惊讶道,“判官?” 庚辰下意识回头,不想被拽住领口,带着凉意的气息拂过唇角,下一刻,整个人被丢飞出去。 蜃龙力气之大,实力之强,应龙也无法轻忽。 半空中,黑衣振动成翼,黑发被雨水打湿,白色衬衫贴在身上,清晰现出劲瘦有力的纹理。待庚辰落地,木窗已然落下。整座客栈受灵力包裹,自成一体,除非强行打破屏障,根本无法踏入半步。 “颜珋。”单手梳开额发,庚辰的双目尽成赤金,“开门。” “不开,没空,今天歇业。”颜珋环抱双臂靠在窗边,单脚踏上墙面,背对雨中的庚辰,想到他此刻的样子,心情更好。 柜台后,丑六探出半个头,目睹整场经过,表情十分古怪。 “怎么?”颜珋笑够了,迎上丑六的视线。 “阿珋,你当真喜欢庚辰?” “当然。” “那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凭实力单身。”有这样对喜欢的人的吗?还是说龙都特立独行?继续硬核下去,别说三千年,就是三万年,这条龙也休想脱单。 “少看点没用的东西。”颜珋眯起双眼,笑容有点冷,“别让我提醒你第三次。” 丑六立刻闭紧嘴巴,顺便用手指一抹,表示他一定做到。 大概过了一刻钟,颜珋再推开木窗,雨中已经不见庚辰的身影。 “走了?” 正打算放下窗扇,雨水突然聚成冰刃,集中向他砸来。 灵力呈波纹状震荡,门前的石雕光芒黯淡,屏障不断被削弱。 颜珋暗道不妙,正想还击,手腕忽然被攥住,整个人被倒旋,压制在墙边。双腿被锁,一只白皙冰凉的手扣住脖颈,虎口按压住他的喉咙。 知晓挣脱不开,颜珋索性放弃抵抗,微微扬起下颌,黑色的瞳孔缩成狭长的金眸。 “庚辰,你真不想离开了?” “在哪里?”庚辰松开手,退后半步,“颜珋,天律如此,不可违背。阎罗已知厉鬼所在。” 颜珋揉着手腕,转动两下,又擦过被扣住的下颌,半晌才道:“庚辰,那是只怨鬼,已同我达成言契,不能送回地府,至少现在不能。” “何时?” “契已成,早晚有何关系?” “解契。” “不行。” 颜珋听到抽气声,扫一眼柜台后,刚想探头的丑六又迅速缩了回去,再不敢生出半点好奇和八卦之心。 “这事没那么简单,那只女鬼的确冤枉,怀怨气百年,孟婆汤都未必管用。十殿阎罗的作风你也清楚,抓回地府又无法让她投胎,是要沉忘川还是做阎罗花的肥料?” “确实如此?” “我骗过你吗?” “经常。” 颜珋咳嗽一声,略有些尴尬,身为一条蜃龙,这也是在所难免。 “那都是些寻常小事,关乎此事,我不会妄言。再者说,我这是做好事,助他们消除鬼体戾气,免得投胎时怀带怨恨,再为人又是一场冤孽。” 如果阎罗在场,势必会撸起袖子,和颜珋好好讲一番道理。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善良”二字如何写,这位可还记得? 不提洪荒上古的异兽妖族,人族大兴这数千年来,这条蜃龙从地府弄走的鬼魂还少吗?不是阎罗发现不对,命十殿鬼差核对名册,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奈何颜珋是条蜃龙,又和十二祖巫关系不错,造人的女娲都不开口,地府拿他实在没有太好的办法。 想要派遣鬼差来抢,一来实力比不上,压根不允许;二来,这地界还有一条应龙。 早在人族出现之前,这里就是应龙的底盘,上古阴兵都要绕路,寻常鬼差打死不敢来,每次牵引亡魂,必须要阎罗座下判官出面。 鬼差十万,判官不过两位数,又要兼顾地府事务,常会出现人手紧缺的情况,让颜珋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两人说话间,客栈二楼忽然铃声大作,颜珋知晓庚辰不会轻易罢休,索性带他同上二楼。 “亲眼看一看,就知我言真假。”颜珋隔空取来银铃,让丑六守在一楼,同时警告,“不许偷酒。” 丑六忙不迭应声,小心自柜台后探出视线,看到庚辰,就不由得想起被拍得稀碎的前代首领,立刻寒毛倒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二楼房间内,随着铜铃摇动,原本空白一片的屏风上,浮现出一幕幕百年前的场景。 群山连绵,溪川围绕。 夕阳西下,农人结束田间耕作,擦去脸上的汗水,扛着锄头行至田头,从妇人、孩童手中接过盛水的大碗,仰头灌了下去。 村头忽然传来喜乐,唢呐手腰缠红布,鼓着腮帮吹得起劲;媒婆簪着红花,挥手打发围上来的顽童;健壮的轿夫抬着大红花轿,故意左右颠簸,沿土路行来。 轿前一匹黄马,马上却无新郎,仅有一只捆绑住翅膀的公鸡,不停高声鸣叫,声音刺耳,在欢腾的唢呐声中,显得突兀而又诡异。 队伍不断前行,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花轿被抬出大山,进到有士兵把守的县城…… 屏风上的场景不断转换,快得炫花人眼,直至送亲队伍停在一座大院前,新娘被迎出花轿,跨过火盆,同公鸡拜过堂,又被搀扶着送进喜房,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两人站在屏风前,看着手持喜扇,端坐在喜床,并无半分娇羞的新娘,看她似听到什么声音,站起身,小心走到门前,看她循着声音穿过走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到丑恶的一幕,本该卧病无法迎亲的丈夫,此刻竟同继母滚在一处。 红烛火光跳跃,恶毒的咒骂,疯狂的扭打,惨叫被死死捂住,墙上映出扭曲丑恶的暗影…… “庚辰,”颜珋将银铃放到桌上,又敲了一下铜铃,嘴角牵起讥嘲的弧度,“何为天律,何为地法?何为善,何为恶?人族大盛,终其一生不过数十载渺渺,于你我而言,眨眼即逝。却是眨眼的时间,偏能牵扯出如此多的恩怨情仇。你说,当初女娲造人,是否曾想过这一切?” 庚辰转过视线,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颜珋歪了下头,纵然没得到答案,也没有继续发问。仅是看着屏风中的生命逝去,鬼体取而代之,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第4章 恶报 新成鬼体受到诸多限制,融合百年怨气,也无法立刻聚成实体。 女鬼只能漂浮在空中,眼睁睁看着那对悖伦的畜生将她的尸身用布包裹,趁夜搬运到地窖,封入用来装酒的陶瓮。 本该是她丈夫的男人,对外宣称体弱多病,卧床多时的大家公子,此刻敞着外袍,丢掉裹尸的红布,对着陶瓮就是一脚。不慎踢伤脚趾,当场一阵大骂,浑如市井无赖。 与他悖伦的妇人,上衣领口敞开,隐现粉色肚兜,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上挑的眼尾扫过,立刻引来一阵吞咽声。 “心肝……”男人觍着脸凑过来,搂住妇人的腰肢就要求欢。 妇人假意挣扎两下,指了指身边的陶瓮。 “你那新妇看着呐。” “死人一个,看就看,刺激!” 妇人娇笑数声,搂住男人的脖颈,顺势滚倒在地。垫在身下的红布,还染着死去女子的血。 女鬼飘在半空,看着丑恶的一幕再次上演。 百年时光并未抹去她的记忆。 她清楚记得,此后不久,这对奸夫淫妇就会以“求医治病”为名,遣散家中下人,带着家当迁往他县。 她的尸身被一把火烧得干净,那妇人仗着她家在山中,亲人寻不到,他县也无熟人,竟顶了她的名字和身份,同继子光明正大做起夫妻。 “一个乡下女人,本想多留些时日,谁想她自己找死。” 瞒天过海的一对畜生,在县中置办起宅院,购下百亩良田。因惯于做表面功夫,同邻里相处融洽,过得舒心非常。 “这样也好。”男人抚着女人的肚子,口中道,“娶她不过是想给咱们儿子一个出身,早晚都要弄死。早死早好,省得麻烦。” “不会出事吧?”女人坐起身,微有些担心。 “放心,我都打点好了。那家人是只要钱不要人的,又住在山里,县城的路都不知道,更不会找到这里。再说了,人都没了,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真有人找上门,当成骗子打死,往乱葬岗一扔,谁又能说什么?” 女人被取悦,手指在男人胸前画着圈,一路向下滑。 床帐放下,房间中很快响起男人的粗喘,女人的娇笑。下人捧着水盆经过屋外,不由得一阵脸红。 一身鲜红嫁衣的女鬼,双目流出血泪,黑色怨气从周身溢出,犹如张开的蛛网,逐渐蔓延至整座宅院,将房舍院墙牢牢包裹。 屏风前,颜珋单手搭住庚辰的肩,道:“这样的鬼,不除怨气无法入轮回,别说判官,阎罗来了也是一样。” 庚辰没有出声,仅是侧头看一眼搭在肩上的手。 “我知道,你为上神,地府肯定会寻你。”颜珋凑得更近,气息拂过庚辰耳畔,“通融一下,我手里还有一截腾蛇皮,给你做剑鞘,如何?” “腾蛇?” “放心,不是活剥的。”颜珋笑道,“腾蛇有求于我,我只要他一张褪下的皮。这可是好东西,共工当年都没要到。” 两人说话间,屏风上又生变化。 缠绕屋宅的怨气太过浓郁,引来巡逻鬼差的注意。 女鬼很快被发现,鬼差祭出锁魂链,就要将她抓回地府。 “初成的鬼体,却有百年的怨气,这也难怪。”颜珋被吸引注意,收回放在庚辰肩上的手,轻轻敲着下巴,玩味一笑,“看来,还是得帮一帮。” “帮?” “我是很有商业道德的。既然收她一魂一魄,自然要让她达成所愿。” 颜珋摇摇手指,屋内铃声大作。 屏风中,一道九头鸟的虚影刹那凝出,高声唳鸣,直扑锁魂的鬼差。 鬼差大惊失色,心知绝非是这凶物的对手,仓促间捏碎腰牌,土遁脱逃。至于留下的那只女鬼,有这食魂鸟在,必然会被撕碎,当场九头分食。 心中笃定,鬼差暗道一声晦气,返回地府重新领取腰牌,将事情经过如实上报。 判官录下经过,同样认为女鬼会被吞噬。上禀殿中阎罗,重点查明九头鸟因何出现。 这样的凶物,已有千年未曾出现。此时突然露面,实在难断因由。地府众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十万鬼差尽出,决意查出个究竟。 地府搜寻九头鸟时,女鬼不惜自损魂魄,聚百年怨气,投身恶妇腹内,化作鬼婴,同两人亲子一同降生。 女婴落地不哭,三岁不语,五六岁上,从未叫过一声爹娘。 至十岁,趁那对男女熟睡,锁死房门,在屋内点燃柴薪。没能烧死那对畜生,却让男人受了重伤,后半生都要在床榻上度过。 女人哪里肯守着他,很快同家中账房勾搭成奸。 两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竟当着男人的面偷欢。 等他们不再满足于偷偷摸摸,曾经的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被扼住脖颈连刺数刀的,不再是懵懂的新妇,而是当年手握利刃的凶手…… “以鬼体害人,世所不容,投身鬼婴更乱地法。纵不会魂飞魄散,也要受到重刑。”目睹屏风中发生的一切,庚辰沉声道,“颜珋,你当真是在帮她?” “汝之砒霜,彼之蜜糖。”颜珋弯起指节,又敲了一下悬在架下的铜铃,“我能助她报仇,而非给她一碗孟婆汤,空口白牙一句恶有恶报,让她稀里糊涂再入轮回。” “颜珋……” 庚辰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眉心一动,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颜珋微微一笑,视线落在紧闭的木窗,笑道:“这次是真的来了,不是我诳你。” “不要出去。” 留下四个字,庚辰转身推开房门,很快消失在木梯尽头。 颜珋斜着身子,目送他背影消失。听到客栈大门轻响,又见到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丑六,无视后者藏不住的好奇心,再次警告她不许偷酒,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丑六看看二楼,又看看客栈前门,求生欲告诉她,不想被下锅炖汤,最好不要好奇,不要八卦。胆敢不老实,早晚被龙爪子拍死。 长街尽头,一身青色长袍,头戴长冠的地府判官踏雨而来。手中平托一盏引魂灯,幽兰色的灯火轻轻摇曳,牵引出蜿蜒白烟,似一道长链,引他前往黄粱客栈。 客栈门外,庚辰持伞而立,黑衣下摆随风轻扬,应龙之气盘旋在周身,犹如盘古开天之斧,足能毁天灭地,化万物为齑粉。 判官停下脚步,收起引魂灯,双臂前拢,双手交叠,恭敬道:“见过上神。” “此为何来?” “奉殿上阎罗之命,收一百年厉鬼,还请上神通融则个。” 判官态度恭敬,心中却在大骂同僚。 那几个不要脸皮的,合伙给他做局,将这个烫手山芋塞过来,自己躲得远远的。等他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讲一讲道理,几个商周的老家伙合伙欺负他一个汉朝新人,还要不要脸皮?! 客栈外,判官好话说尽,态度摆得极低,只希望庚辰能大度通融,让他去把厉鬼收了。 客栈内,丑六老实缩在柜台后,对着架上的酒坛流口水,脑子里却回旋着颜珋的警告,硬是不敢动一下。 二楼客房内,白色屏风已被黑气充斥,女鬼化作的孩童,看着那对害死她的畜生一步步滑向深渊,看着奸夫被淫妇联合账房砍死;看着两人得手之后,席卷钱财外逃,却被恶匪拦路,最终死无全尸;看着家中奴仆散尽,有的临走之前,竟是恶向胆边生,打算卖掉主人的一双儿女…… 看着做恶的人终得报应,女鬼在大笑声中化作黑烟,吓得恶奴魂飞魄散,当场失禁。 “还不够,还不够!” 怨气在空中盘旋,寻到恶妇的魂魄,化出黑色鬼脸,嘶吼着将其吞噬,就如吞掉那奸夫的鬼魂一般。 账房的鬼魂飘在一旁,见到这一幕,吓得瑟瑟发抖。本以为自己也将被吞噬,凭空突然出现一只大手,将那团黑烟攥住,顷刻消失无踪。 待鬼差来拘魂,发现只有一只男鬼,名册上的女鬼却遍寻不着,不由得感到奇怪。询问男鬼,发现他被吓得痴傻,完全是一问三不知。 “做鬼也能被吓傻?” “这样的胆子竟敢杀人?” “奇哉。” 第5章 了结 判官有点方。 庚辰摆明不让路,打是肯定打不过,说又说不通,就这样空手回去,对殿上阎罗同样无法交代。左右为难之际,恨不能拿起锤子,给设套的同僚挨个订小人。反正他先祖出过巫士,这业务他熟。 “上神……” 神字刚刚出口,引魂灯突生异样。判官匆忙展袖,发现灯芯跃动,幽兰的光芒染上点点血红,白烟凝成长链,直指庚辰身后。中途忽又转向,遥遥指向西方。 循白烟所指,阴沉沉的天空隐现一抹黑红。 “厉鬼!” 目标既然现身,判官自不能放过。 之前未见目标真容,庚辰拦路,他不好强闯。如今厉鬼主动现身,事属地府管辖,纵然庚辰身为上神,是为应龙之尊,也不能违背天律横加阻拦。 “上神,失礼了。” 判官再次拱手,虚托引魂灯,锁定怨气所在方向,纵身破开雨幕,径直追了上去。 判官离开不久,客栈门推开,丑六小心探出头,不敢对上庚辰视线,小心道:“颜珋让小的给上神带话,事情他会解决。” 说罢,压根不敢看庚辰的反应,迅速缩回客栈,藏在柜台后,再不敢冒头。 “会解决?” 白皙的手指攥紧伞柄,忽又松开。 黑色伞面滑过金纹,雨水顺伞缘滑落,似也染上点点金星。 在雨中静立片刻,庚辰没有再进客栈,也没有去追判官,而是迈开长腿,踏过被雨水冲刷过的石路,消失在雨幕之后。 霸道的应龙之气消失,丑六终于长出一口气。不敢对着颜珋的佳酿眼馋,只能掏出海螺,一上一下抛着,偶尔敲一下螺壳,借此转移注意力。 “这两条龙到底是什么关系?” 丑六委实有点想不明白。 若说不好,天上地下,谁敢这么撩拨庚辰?早死了七八百次。要说好,看今天这情形,又该如何界定? 不明白内情的人,只晓得颜珋痴缠庚辰三千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她却隐约觉得,颜珋追在庚辰身后,嘴里嚷嚷着喜欢,内情到底如何,恐怕未必如表面上简单。 “蜃龙,应龙。” 丑六趴在柜台上,下巴垫在前臂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海螺。半晌嗤笑一声,她一个海里的小妖,想弄清两条龙的纠葛是非,当真是吃饱了撑着,太不自量力。 海螺先是被抛来抛去,又被拨了几个来回,实在忍无可忍,从壳里发出抗议。 不想刚探出螺壳,就被丑六按了回去。 “怎么着,不满?能被老子盘是你的福气。再敢抗议,把你扔给鹰嘴鱼,信不信今晚就生吃了你。” 海螺瞬间安静。 螺在鱼手下,不得不低头,它忍! 安市西郊,西明疗养院 这座疗养院占地超过二十亩,百年前,是当地豪族兴建的宅院。战争时期被用作驻军医院,建国之后,改建为疗养院。 疗养院东侧有一座五层建筑,医疗人员之外,有专门的警卫把守,专门收治一些特殊病人。 之前在地铁站被女鬼追袭,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中年男子,此刻就住在二楼,靠南一间独立病房。 因“精神”存在问题,男子不被允许独自离开房间,只有在护工的陪同下,才能暂时进到院中,走上几圈,放一放风。情况稍有不对,又会立刻被送回房内。 遇到阴雨连绵,这样的待遇也会被取消。只能被关在房里,对着电视中的嘈杂一个人发愣。 同在地铁站时不同,男人的脸上不见癫狂,反而有一种病态的阴沉。 病房门被推开,护士推车走入,将药液高高吊起。查看男人的右手,发现有些肿胀,正打算为他换留置针,突然被一脚踹在腰上。 “按铃!” 护士摔倒在地,护工立刻冲上前,要控制住男子。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病房门大开,一名中年女子和两个年轻人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非但没有帮忙压制男人,反而将护工扯开。 “怎么回事,干什么?!” 警卫听到铃声赶来,中年女人打开皮包,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来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看到信封中的东西,压下骤起的愤怒,搀扶起护士一同离开。 “他们打人……就这么算……” 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病房内的四人丝毫不以为意。 中年男人靠在床头,阴沉的目光扫过妻子和两个儿子,开口道:“事情怎么样了?” “该办的都办好了。”女人坐到床边,开口道,“先前的事好办,公司里的事也不用操心,就是被撞死那个,家里人正在闹。” “闹?闹什么?” “说是要联络记者曝光。” 中年男人一阵冷笑,表情扭曲道:“不知好歹!再闹,就让他们一家人去地下团聚。” “爸,现在不好动手,之前动静不小,不少人盯着。” “不用着急,等我……” 中年男子话没说完,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一下、两下、三下。 房顶的白炽灯突然闪烁,半开的窗陡然合拢。 悬在上方的输液袋开始晃动,床身竟也随之摇摆。 “怎么回事?!” “谁在装神弄鬼!” 中年男子早同妻儿说过自己的遭遇,后者半信半疑,加上入院之后,他口中的鬼一直没有出现,就以为是紧张下产生的幻觉,很快将事情抛到脑后。 陡然遭遇异相,不由得想起此事,四人目光交织,既有疑惑凶狠,也有对未知的恐惧。 中年男人用力按下床头的召唤铃,对面始终无人回应。仅有敲门声不断响起,每次三下,十分有规律。 “是谁!” 男人的大儿子猛然起身,用力拉开房门。门外什么都没有,常有人经过的回廊,诡异地空旷安静。 “怎么回事?” 几人面面相觑,正费解时,白炽灯再次闪烁,黑色的怨气猛然自上方蹿出,将四人全部缠裹。怨气中,现出红衣女鬼的身影。 女鬼周身环绕黑色怨气,修成的鬼体却难以凝实,近乎有些透明。 见到鬼影,四人惊恐尖叫,拼命挣扎。身上的怨气却越缠越紧,仿佛一条条黑蛇,要将猎物当场勒得毙命。 女人和两个儿子翻着白眼,吐出舌头,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胸腔仍有起伏,可见并未当场咽气,仅是昏迷过去。 中年男子仍在苦苦挣扎,被怨气从口中涌入,想要昏过去都不可能。 颜珋站在病房外,目睹女鬼附上中年男子身,操控他拉开床头抽屉,提笔写下认罪书和遗嘱,又操控他离开病床,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沿着安全梯迈向顶楼。 擦身而过时,颜珋微微侧头,看向女鬼。 “不后悔?” 中年男子表情木讷,双眼已被怨气染成漆黑,张开嘴,出口却是尖锐的女音。 “我染恶因,必须偿还。” “即使不入轮回,就此魂飞魄散?” “是。”女鬼声音坚定。她为复仇种下恶因,害及无辜者性命,就必须给与偿还。中年男人作恶多端,车祸仅是冰山一角。他所行的恶事,又岂止这一件。 “你想明白就好。” 颜珋让开道路,没有加以阻拦。 女鬼短暂离开中年男子的身体,福身行礼。褪去满身怨气,现出苍白的真容,不过是一名碧玉年华的少女,浅笑时,嘴角浮现酒窝,格外俊俏。 “去吧。” 目送中年男子被带上顶楼,颜珋转过身,收回摆放在走廊中的银铃。 寂静空旷的走廊,终于再起人声。众人仿佛大梦一场,护士取出挂在口袋中的计时表,总觉得有几分奇怪。 突然间,窗外传来一声钝响,伴随着阵阵惊叫。 众人迅速聚到窗前,向下张望,在一楼花圃中,看到自顶楼跃下的中年男子。血从男子身下涌出,部分飞溅到白色花瓣上,纵有雨水冲刷,浓重的色彩也无法全部洗去。 颜珋已经知晓结果,无心去看。从女鬼处收回的简页,随着女鬼的消散化为齑粉,流逝出指间。 在走廊尽头,颜珋遇上迟一步赶到的判官。 引魂灯熄灭,事情无法挽回,判官向颜珋拱手施礼,无意多做纠缠。这件事如何处理,他无法独断,唯有上禀阎罗,让上司去伤脑筋吧。 中年男子的死,很快登上当地报纸。一同曝光的,还有他留下的认罪书和遗书。 其中涉及的内容,以及泄露出的名单,很快在安市乃至全省掀起一场风雨。单是那场车祸,就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行恶者和包庇者皆受到惩罚,往生者和家人终于得到公正。 这一切的纷纷扰扰,皆影响不到颜珋。 回到客栈,将丑六打发走,他便关上大门,独自来到二楼。 推开雕刻有龙形花纹的木窗,颜珋双手交叠在窗台上,眺望被雨雾笼罩的安市,任由冷风吹乱额发,笑容神秘温和,偶尔闪过金光的双眼,却透出一股冰冷和残忍。 第6章 迷途一 “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首付是婚前付的,就算告上法院,房子一样是我的。” 男人一身衬衫西裤,皮鞋擦得锃亮,手臂搭着西装外套,相貌文质彬彬,出口的话却不堪入耳。 “识相的,趁早收拾干净,给我滚出去!” “说什么出轨,你不如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你这样,哪个男人受得了?哪点比得上……” 男人不断叫嚣,恨不能将成婚二十年的妻子踩进泥里。 女人表情麻木,因常年操劳,四十出头的年纪,竟已两鬓斑白,眼角爬满皱纹。 见女人垂着头,双目无神,半句也不反驳,男人更加猖狂,伸手去推搡女人,更将女人从沙发上拽起,抬手就要打在她的脸上。 “木头一样,看着就晦气,趁早给老子滚!” 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男人身后,看到这一幕,表情中满是得意。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捂在嘴边,假模假样劝阻,反倒引起男人更大的怒火,将手中的女人甩在地上,一脚就要踹过去。 “妈!”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丢开双肩包,一个箭步冲过来,将男人狠狠推开,护在女人身前。 “妈,妈你没事吧?” 看到儿子出现,男人表情闪过一丝犹豫,动作变得迟疑。年轻女人咬住嘴唇,眼底闪过不甘。 “小武,我……”男人想要狡辩,话却被少年打断。 “你滚,带着你那姘头滚出我们家!” “你说什么?”男人恼羞成怒,脸涨成猪肝色,立刻将矛头对准女人,“是不是你教的?你就教他这么顶撞他老子?!” “你少血口喷人!你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少年站起身,身形稍显单薄,个子却高出男人半个头,“常年不回家,和那个女人鬼混,回来就对妈动手,今天又想干什么?” 男人大怒,被身后的年轻女人拉住,到底深吸一口气,将目的说出。 “离婚。” 除此之外,男人还要收回房子存款,以及家中的一切。 “结婚之前,这房子就是我的,属于婚前财产。婚后房贷也是我出,你没出一分钱。” 男人越说越过分,直将女人贬低到尘埃。更指女人婚后没有正式工作,只能打点零工,全靠他养,有什么资格分财产。 “不是看在小武的份上,这婚早离了!” 男人态度嚣张,年轻女人满面得意。 在男人的眼中,妻子为家庭付出的一切不值一提。根本忘记早年间两人过的日子,也忘记他的工资还房贷车贷,家中的生活有大半是妻子打零工维持。更忘记他除了工作之外,家务半点不沾手,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上学,几乎都是妻子一个人带。 听着男人如刀锋的话,女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愤怒。 “你不是人,不是人!” 女人猛然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男人。 年轻女人护着肚子退后,装腔作势惊呼,撺掇男人对女人拳打脚踢。 男人脖颈被抓伤,看到掌心的血,拽住女人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少年试图保护母亲,却比不上男人的力气,情急之气,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美工刀,用力刺了过去。 “啊!” 献血喷涌而出,少年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将男人扑倒,刀锋划开男人的皮肤,深深扎进肉里。 “杀人了!” 年轻女人面无人色,一边尖叫,一边向房门冲去。跑到中途,头皮一阵刺痛,被迫转过头,对上的是女人愤怒的面容…… 古玩街 进到三月,雨水终于告一段落。 久违的阳光从天空洒落,冷清许久的长街,终于恢复往日热闹。 人流穿梭不息,以外来游客居多。要么拿着旅游手册,要么跟在导游身后,经过一家又一家古色古香的建筑,照相机咔嚓不停。遇到店前的伙计,听着对方的吆喝,还会录上一段,配上文字发到朋友圈。 因游客突然增多,长街上的几家客栈陆续住满。这对专门来体验古式客栈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遗憾。 “那里不是有家客栈?” 有人发现长街尽头的飞檐建筑,当即眼前一亮,拉着同伴快速走去。到近前却发现客栈大门紧闭,无论怎么敲都敲不开。 “黄粱客栈?” 一个背着双肩旅行包,踩着帆布鞋,一身运动服打扮的少女站在客栈门前,发现大门紧闭,旁侧的雕花窗却是半开,立即走过去,透过窗户向内望。 “有人!” 发现摇椅上的身影,少女不由得惊喜,扬声道:“老板,是老板吗?” 摇椅停止晃动,上面的人坐起身,转头望过来。 少女愣了一下,第一反应竟不是开口住店,而是迅速从窗口退开。 “娜娜,你怎么了?”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同伴不由得开口询问。 “我……” 少女话未出口,客栈的门突然从内开启,颜珋站在门后,宽松的衬衫,亚麻色的长裤。长袖卷起,腕上是一串黑色玛瑙,衬得皮肤近似透明。 “几位有事?” “啊!” 看到浅笑的颜珋,同伴仿佛明白少女失神的原因,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对方,开口道:“请问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我们想要住宿。” “今天不营业。”颜珋摇摇头。 “真的?”一名长发少女惋惜道。 “真的。”颜珋浅笑。 少女们固然失望,倒也没有强求,同颜珋告辞,打算趁天色还早,去长街外找旅店。至于剩下的店铺,可以明天再来。 名叫娜娜的女孩迟疑片刻,到底鼓起勇气,询问颜珋是否可以拍照。 “我不喜欢拍照。”颜珋仍是拒绝。 少女咬住嘴唇,有点不甘心,想要偷偷拍一张,意外对上颜珋的双眼,动作下意识顿住。等回过神,客栈大门已经合拢,连雕花窗都被落下。 “行了,走吧。” “别看了,那位老板明摆着不是一般人。” “再磨蹭下去,估计旅店都住不上。我可不想去住一晚五六百的酒店。” 少女们一边说笑,一边离开长街。途经路牌处,同一名高挑的少年擦肩而过。 少年低着头,略长的前发垂落,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稍尖的下巴。深蓝色的运动服,拉链一直拉到颈下。裤脚刚及脚踝,一双稍旧的篮球鞋,鞋底带着些黑泥,以及青绿色的草叶。 临近傍晚,长街两侧挂起成排的灯笼。橘红的火光点点亮起,蜿蜒成明亮的光带,点缀古老的长街,吸引过路者踏入其中。 生者,往生者,彼此擦肩而过,脚步皆无半分停顿。 风中隐隐传来铃声,清脆悦耳,带着神秘的古韵。 少年终于动了,循着铃声指引,一步一步踏入长街,穿过青石路,最终停在黄粱客栈之前。 黑色的石雕浮现荧光,客栈大门缓缓开启,颜珋站在门后,看到门前的少年,放下手中的银铃,温和道:“欢迎。” 长街外,手托引魂灯的判官深锁眉心。 因蜃龙插手,助红衣厉鬼回溯时光,吞噬魂体,地府内的鬼册都需重录。虽然只有一页,也是让殿中上下一阵忙乱。如今又有厉鬼现世,追到此处踪迹全无,十有八九又和那条蜃龙脱不开干系。 想到自己先是被同僚做局,如今又被上司硬分片区,判官就是一阵暴躁。 那些老家伙不想和这两条龙打交道,他就想吗? 奈何资历浅,设套的手段比不上,抗议没人听,只能被压榨。 思来想去,真心脑壳疼。 第7章 迷途二 客栈内燃起魂香,青烟如瀑涌出香炉,在铜盘中汇成团状,又沿金铜弯成的阶梯流淌,少息聚成片片祥云,轻轻摇曳,袅袅飘散。 生者永远闻不到魂香的气息,于往生者而言,却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男孩走进客栈,被魂香吸引,用力吸着鼻子。片刻回过神来,现出几分难堪和局促。 颜珋盖上香炉,从柜台后取出一只漆盒。盒盖打开,里面整齐躺着两排饴糖。每块都有尾指大小,呈琥珀色,内里裹着白色圆珠,在大红底色衬托下,不像是糖块,更像是精致的工艺品。 “坐吧。” 将漆盒放到桌上,颜珋示意男孩落座。 “尝尝。” 白皙的手指执起木块,将一方饴糖挟到漆碟中,摆到男孩面前。 糖块染有魂香的气息,让鬼体无法抗拒。 男孩许久没有尝到“饿”的滋味,这一刻却如生时一般,腹中轰鸣,口中分泌唾液,死死盯着面前的饴糖。 “吃吧。” 颜珋放下木筷,在灯火映照下,腕上的黑玛瑙滑过幽蓝,竟似睁开的兽瞳。 男孩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小心拿起一块饴糖,送到口中咀嚼。 鬼尝不出任何味道,他却能感到流淌的香甜。将口中的糖咽下去,男孩再次渴望地看向漆盒。随着他的动作,额发向两侧分开,现出一双浓眉和猩红色的双眼。 颜珋单手支着下颌,将整盒饴糖推到男孩面前,温和道:“新生的怨鬼,没有亲人供奉香火,饿了多久?” 男孩抬起头,猩红的双眼对上颜珋。 “怨鬼?” 颜珋含笑点头,双眼漆黑如墨,墨色中聚拢一线赤金,口中道:“既为往生者,不去地府等待投胎,反而想方设法躲开判官鬼差,想必有所求。” “我要报仇!” 男孩双手扣上桌沿,黑气涌出体外,似恶兽凶相毕露。黑红的血线爬上脸颊,眼底猩红更甚,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 “报仇,向谁报仇?”颜珋愈发感兴趣,身体略微前倾,锁住男孩的视线,“说说看,或许我能帮你。” “帮我?” “对。” 温和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柜台后现出成排木屉,屉上雕纹如水波流动,闪烁微光。光芒稍纵即逝,木屉很快恢复成原有模样,再不见半点生动。 “你怀有何怨,要寻谁报仇?”颜珋起身走到男孩面前,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微微俯下身体,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如甘甜的糖浆滑过男孩耳畔。 “你真能帮我?” “我能。”颜珋的声音更低,带着安抚鬼魂的力量。 被他的力量牵引,受怨气驱使,男孩终于道出他的故事。 “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大多数时间,父亲只是个陌生的符号……”男孩声音沙哑,随着他的讲述,周身黑气聚集,却意外的没有攻击性,更像是一层铠甲,一层保护罩,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小学时还好,从初中开始,我见到父亲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但我不想他,不想见到他,每次他回来,我妈都会受伤。初二那年,我亲眼见到我爸……他不配我叫爸!那个男人,将我妈打得起不了身。” “我想报警,我妈不让,她连医院都不敢去……“ “等到高一,他又把我妈打得昏迷。这一次警察来了,最后的结果,那男人只是受到警告。家庭纠纷,人都昏迷了,肋骨断了三根,结论是家庭纠纷!” “邻居收了好处,没人愿意出面作证。” “当时我外婆还活着,她不管自己的女儿,也帮那男人说话!” 男孩越说越是愤怒,表情扭曲,怨气涌动,一条条黑线盘旋交织,形似一张大网。 颜珋扫过一眼,仅是敲了敲手指,客栈内即有透明屏障升起,将黑气囿于男孩周身,不使其溢出门外。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劝我妈离婚,我和她说,生活难不要紧,我不考大学了,等我十八就去打工,我赚钱,我长大了,我能养家,我能孝顺她,我们离开那个男人,离得远远的……” 男孩垂下头,双手攥紧,牙齿用力,脸上爬满黑红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脖颈,没入领口,状似块块龟裂。 “我妈被我说动,下定决心,我们已经要走了,那个男人又回来,还带着那个女人,欺辱我妈,耀武扬威!” “我杀了他,杀了他!” “一刀又一刀,破布一样。” “我不害怕,不后悔,只有痛快,痛快!” “那个女人本来也跑不了,可是有人听到动静,报警,警察来了……” “我妈说是她做的,她让我快跑……那个女人没死,还把孩子生下来……我家的一切都成了她的……” 说到后来,男孩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开始不断重复“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颜珋打断他的话,询问道。 “死,对,我死。”男孩用力抓住头发,双手指甲尖锐漆黑,“我趁夜回家,被从二楼推下去。然后,她们用刀把我切开。”男孩拉开上衣的拉链,胸前除了黑红的血线,还有不规则的刀痕。 “她们?”颜珋询问。 “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妹妹!”男孩合上外衣,抓住领口,脸上现出扭曲的笑,“今天我就是跟着她来的,跟了一路。如果不是……我已经动手。” 颜珋没有出声,想起白日里那个叫娜娜的短发女孩,想到她身上隐约缠绕的黑气,微微一笑,道:“你大概不知道,鬼动恶念杀人,立刻会引来判官鬼差,不等你报仇,已经被锁魂链缠住,当场被打得魂飞魄散。” 男孩没说话,周身的黑气更加浓郁,双眼近乎要滴出血来。 “别急。”颜珋打了响指,客栈前的石雕浮现荧光,挂在门前的灯笼却在同时熄灭,断绝所有通向客栈的路。无论生者,往生者,乃至于阎罗判官,在他撤去屏障之前,再无法踏进黄粱客栈半步。 “我说过,想报仇,我可以帮你。让你怨恨之人堕入无尽深渊,疯癫,死亡,皆可在一念之间。” “怎么做?” “别急。”颜珋轻笑道,“事有两面,想得到必须有付出,明白吗?” “我要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一魂一魄。”颜珋手指点在桌上,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浮现在男孩面前。 客栈外,判官手持引魂灯,幽蓝火焰跳动,链状白烟忽在中途截断,失去方向,漫无目的飘散。 青年旅社中,名叫娜娜的女孩刚刚洗过澡,正在镜子前擦拭头发。将毛巾搭在一旁,拭去镜面的雾气,拧开乳液的瓶盖,镜面突然飘过一片黑雾。 “眼花了?” 女孩感到奇怪,放下瓶子,用手去碰触镜面,光滑一片,哪里有什么黑雾。 “肯定是太累,眼花了。” 正这样安慰自己,浴室的灯陡然闪烁,合拢的气窗发出钝响,玻璃呈蛛纹状碎裂。镜面上再次涌动黑气,缓慢聚集,最终凝成一张流着血泪的鬼脸。 鬼脸扭曲咆哮,隐约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苍老的中年女人。 “啊!” 娜娜发出尖叫,后退两步,不慎被自己绊倒,狼狈摔倒在地。 浴室中的声响引来注意,几个女孩担心出事,想要打开门,却发现从内部锁住,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娜娜,娜娜你没事吧?娜娜,你开门!” 声音传出门外,旅社的服务人员迅速赶到,知晓情况之后,由女服务员取来备用钥匙,从外打开浴室。 众人进到室内,发现气窗半开,窗玻璃像是被石头砸碎,一块块砸落在地。镜面也碎了大半,碎片和碎玻璃混在一起,不小心就会伤到。 洗手台前,乳液瓶子倾倒,穿着睡衣的女孩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在跌倒时受到撞击,人已然昏迷不醒。 第8章 迷途三 娜娜被送入医院不久,同伴立即电话通知她的家人。 不到三个小时,一辆红色私家车停在医院门前,车上下来一个身材丰满,面带焦急的年轻女人。 “麻烦,六楼。” 电梯尽数满员,女人只等挤进手术专用电梯。 幸好电梯内没有病床,穿着蓝色制服的护工站在电梯中,见她满面焦色,大衣内还穿着睡衣,头发略有些蓬乱,料定是患者家属,没有多说,直接按下电梯。 电梯内另有数人,其中多是患者家属,见她忧心忡忡,脸上还带着汗水,不免有些同情。其中一名年长的女人取出一包纸巾,顺手递给她,道:“擦擦汗。” “谢谢。” 女人接过纸巾,电梯刚好停在六楼。 电梯门向两侧开启,女人脚步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一道黑雾滑过电梯边缘,紧随在女人身后。 黑雾过处,蛇状黑气蔓延,怨气凝成的黑水滴落,靠在墙边的金属架竟似被强酸腐蚀,现出黑色凹痕。 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病房门推开,一个长发女孩提着暖壶走出来。看到女人,立刻道:“菲姐,你来了。” “怎么样?”女人快走两步,越过女孩,看到正为患者测血压的护士,焦急询问。 知晓她是患者直系亲属,护士将情况简单告知。值班医生过来巡床,当面告知女人,相关检查显示,她的妹妹仅是昏过去,人并无大碍,相信很快就能醒过来。 听完医生的话,女人长出一口气,坐到病床边,对几个女孩道:“你们也累了,都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女孩们的确疲惫,同女人告辞,结伴返回旅店。只是出了这样的事,青年旅社不敢再住,宁肯多花些钱,住进还有客房的酒店。 “娜娜?” 女孩们离开不久,昏迷中的人开始有了动静。 见她手指微动,眼珠也开始转动,女人立刻凑上前,焦急道:“娜娜,醒醒!” 连续几声,短发女孩终于睁开双眼。眼底映出女人的面孔,竟然不是安心,而是惊叫出声,不顾还扎在手背的针头,迅速蜷缩向床头,双膝曲起,头埋进膝盖,整个人不停发抖。 双人间的病房,此刻仅有姐妹两人。 娜娜一边发抖,一边叫着“鬼”,“我不想的”,“不要来找我”,“不是我杀的”。女人本想呼叫医生,听到她的呓语,立即改变主意,手悬在呼叫铃上方,到底没有按下去。 “住口!” 听她提起死去的男孩,女人低声呵斥,迅速起身走到病房门前,见走廊中并无几人,将房门牢牢关住,随后回到病床前,双手用力抓住娜娜的肩膀,道:“我让你住口!” 手指用力,指甲陷入女孩肩头。 娜娜打了个哆嗦,在疼痛中清醒,对上女人的双眼,惊疑不定道:“姐,是鬼,是那个老女人来寻仇……” “这世上哪来的鬼!”女人双手更加用力,打断女孩的话,沉声道,“听着,那个小崽子的事咽到肚子里,永远不许再提!他是杀人畏罪潜逃,不知道藏在哪里。那个女人是从犯,又包庇儿子,自尽身亡,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 “没有可是!”女人斩钉截铁道,“赵成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要生他的孩子,你难道不清楚?没有那个男人的房子和钱,你的学费哪来,生活费哪来,和朋友出去玩的钱哪来?你做家教那点钱,连你穿的一件外套都买不起!” “别说了!”女孩怒道,“别说了!” “不想我说就闭紧嘴巴。”女人压低声音,凑到女孩耳边,警告道,“别忘了,当时推他下去的是我,在他还有气时,提出不能叫救护车,取来刀子的可是你。” 女孩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女人。 女人知道她不过是色厉内荏,悠闲坐回到床边,看着不知何时折断的指甲,皱眉将断掉的甲片撕掉,继续道:“咱们亲爸是个赌鬼,咱妈受不了,和人跑了,这些年都是我养你。你吃饭穿衣和读书的钱,哪一分不是我给的?不是我,你能结交上这些朋友?你最好记着这一点。还有,一旦事情泄露,会失去什么,你也最好想清楚。” 病房门前,黑雾越来越浓,雾气中凝出一张鬼脸。 在厉鬼即将破门而入时,走廊中疾射出一条白色锁链,刹那逼近黑雾,盘旋缠绕,将黑雾中的鬼体牢牢锁住。 锁链之后,长袍长冠,手托引魂灯的判官踏风而来。看到狰狞咆哮的厉鬼,不禁皱眉,锁链瞬间收紧。 厉鬼被白链勒得鬼体寸断,怨气翻滚,声音尖锐凄厉。 “为什么?为什么?!” 厉鬼不断尖叫,任由锁链缠身,鬼体一寸寸断裂,黑气反倒更加浓郁。猩红的双眼透过病房门,死死盯着室内的一对姐妹,血泪流淌出眼眶,不是暗红,尽为墨黑。 “你生前有怨气,死后方才化成厉鬼。念你确有冤屈,且未能真正害人性命,可以从轻发落。随我回地府,饮下孟婆汤,忘却今生执念,投胎去吧。” 见多人世百态,判官的心早已硬如冰石。 女鬼的遭遇的确值得同情,可地府之中,阎罗殿前,喊怨的鬼魂何止千万。身为判官,唯一能做的就是秉持法度,遵天律地法办事。 “如执迷不悟,三魂七魄皆灭,再不入轮回。” “我不入轮回,我宁愿魂飞魄散!”女鬼凄厉叫道,“她们害死我的儿子,我要报仇,报仇!” 女鬼不肯放弃挣扎,仅存的怨气化作黑色利刃,拼着自己被锁链缠灭,也要让病房中的两人付出代价。 “糊涂!” 判官耐心告罄,挥手就要收其魂魄。 走廊中突起一阵铃音,金光闪过,及时拦住即将点在女鬼头顶的判官笔。 看到拦截在面前的铃铛,即知来者是谁。 判官的脸色很不好,单手持笔,视线迎上来人。虽有怒气,到底记得彼此身份,虚托引魂灯,向信步行来的颜珋施礼。 “见过上神。” “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和庚辰不同,早在万年前就因触犯天律被贬,再不是什么上神。” 颜珋走到判官面前,手指轻弹白色锁链。 以忘川石锻造,生出灵识数千载,同引魂灯相连的锁魂链,竟不受判官控制,受惊般抖个不停,更在下一刻放开厉鬼,缩回引魂灯中,委屈地盘入灯座,任凭判官如何催动,死活都不出来。 判官气结。 怎么说也是地府中数得上号的鬼灵,不过是被碰了一下,竟然就怂成这样? 锁魂链十分委屈。 那是蜃龙,认真起来,十殿阎罗都要发憷。他区区一条链子,还是石头造的,扛不住有问题?总之,你行你上,你也怂就闭嘴,别XX! 判官被怼得哑口无言,再度气结。 锁魂链收回后,厉鬼摆脱束缚,就要冲进病房。这次拦住她的不是判官,而是颜珋。 一声响指,银铃飞到厉鬼上方,铃舌轻击,厉鬼再动弹不得,当场化成一团黑色怨气,被银铃吸入其中。 判官暗道不好,就要上前阻拦。入了这位的手,休想再引入地府。 颜珋微微一笑,没有同他纠缠,收回银铃之后,迅速隐入黑暗。临走之前释放一道龙气,在判官布下的屏障中撕开一道裂口。 耳边传来清脆声响,判官无法再追,只能一边咬牙,一边祭出判官笔,尽可能快速地修补屏障。 这里是医院,魂体多于他处。 一旦生者和往生者之间的阻隔消失,难保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第9章 迷途三 乌青笔杆在判官掌心旋动,笔锋落下点点青斑,交织成一道又一道鬼纹,嵌入破损的屏障,其间光芒频闪,恰似月落湖心,浮光跃金。 最后一笔落下,青辉尽去,破损的裂缝尽数弥合。 循阳气聚集而来的往生者,发现通道被堵死,面前只剩下满脸“我不爽”的判官,恐惧地四处闪躲。可惜速度不够快,被锁魂链绑成粽子,一个接一个拘入引魂灯内。 厉鬼未能抓获,却捕到最擅隐藏的狡鬼和诈鬼,更有三只即将成型的怨鬼,于判官而言,倒也不虚此行。 收回判官笔,掐指估算时辰,判官正欲转身离开,新成的屏障再起波动,恐怖的龙气汹涌而来。不同于蜃龙的诡秘,纯粹的强横霸道,犹如荒古神匠锻造的神兵,能斩擎天之柱,击穿不周山。 “上神。” 无需猜测,就知龙气来自何人。 先是蜃龙,紧接着就是应龙,判官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只是想归想,感慨归感慨,该有的礼数不能落。当下整理衣冠,对龙气涌来方向拱手行礼。 和应龙打交道的次数不多,比不上殿内的那些老家伙,判官的应变却半点不弱。须知他生时官至高位,还曾一度取汉帝而代之,对人心的把握以及处事的哲学,可谓是登峰造极。 庚辰没有露面,警告之意却是昭然。 没实力和对方讲理,判官不敢迟疑,更不敢纠缠,索性从善如流,老老实实退出这条龙的地界,带着拘拿的鬼魂返回地府。 厉鬼确实没能抓到,拘回的鬼仍是不少,好歹能填满半页鬼册,对殿上阎罗算是有个交代。至于那条蜃龙,那些老资历都没辙,他能有什么办法?真逼急了他就罢工,再不济自请降职,给孟婆去当船工。 判官打定主意,退路都给自己想出五六条。 没了后顾之忧,八卦之心突生。 据小道消息,蜃龙纠缠应龙三千年,最后竟然搬家,赖在他的地界不走。应龙烦不胜烦,虽然没有动手,两人的关系实属一般。如今来看,情况貌似有些不对。 难道是那些老家伙没安好心,从最开始就驴他? 判官离开后,汹涌的龙气也如潮水退去。 巡夜的护士穿过走廊,微有些冷,不由得停下脚步,搓了搓胳膊。 因屏障出现裂痕,往生者短时间大量聚集,一时阴气大盛。鬼魂被拘走,阴气却无法全部散去。不会对生者造成实质伤害,仍会令其感到阴冷。 这是群鬼聚集的后遗症,阎罗在场也无法避免。 病房内,短发女孩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偶尔还会发出呓语。年轻女人心中烦躁,忽然想抽烟。奈何医院是禁烟区,身上又没带着,只能打开窗,吹一吹凉风,勉强将瘾头压下去。 “鬼,真有鬼?”对着玻璃映出的光亮,想到女孩惊惧的表现,女人有片刻迟疑,旋即感到好笑,嗤笑一声道,“世上哪来的鬼。什么阴司报应,都是骗人的胡话罢了。” 入夜之后,古玩街挂起成排的灯笼。 灯火连成长龙,走马灯旋转,美人灯摇曳,琉璃灯光芒闪烁,整条长街笼罩其中,盛景醉人,恍如重回百年之前。 夜市新开,仿造旧时出摊的货郎挑着担子,做布裙打扮的妇人支起锅具,摆开木制桌椅。骨汤在锅内翻滚,盛一碗汤面,碧绿葱花点缀其上,香气飘散,吸引不少爱好美食的游人。 黄粱客栈难得挂起灯笼,只是大门依旧紧闭,不见开门迎客的打算。 待到午夜时分,游人接连散去,商人们陆续收摊,喧闹归于寂静,长街变得冷清。 月光洒落,青石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咔哒,咔哒,咔哒。 声音清脆,富有规律。 灯火的余晖中,一道妖娆的身影如轻风掠过长街,黑发垂落腰际,遮住腰窝处诱人的弧度。 腰肢在走动中款摆,丰满的胸脯微微颤动,圆润的肩膀,修长的颈项,无一处不美。春夜风寒,全身上下仅着一件绣着海棠的旗袍,既无披肩也无外套。 更加古怪的是,夜空晴朗,没有半点雨丝,女人手中却撑着一把纸伞。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握住伞柄,随着走动,一下下转着。伞面上的花纹随之流动,仿佛活了一般。月光照在其上,竟是一只奔跑逐蝶的红色狐狸。 女人一路前行,最终停在黄粱客栈门前。 黑色石雕泛起荧光,拦住女人去路。 伞面上腾起红光,毛茸茸的小狐狸浮出伞面,变作三米高的九尾红狐,亮出尖牙,作势就要冲上前。 门扉轻响,温和的声音从室内传出:“九尾,你这习惯可不好。” 女人轻笑一声,将纸伞收起,月辉从头顶洒落,映出一张艳如桃李,勾魂摄魄的美人脸。 “小妖九尾,请见黄粱之主。” “进来说话。”颜珋的声音再次传来,客栈内灯火大亮。 “谢上神。” 九尾跨过门槛,木门在她身后合拢。 柜台后,颜珋手持木勺,面前排开数个陶罐,还有十七八个装有晒干药草的木盒。两只黑底红纹的木简搁在一旁,简面泛起微光,接连飞入墙面木屉。 颜珋专心手头事,九尾没敢打扰,恭敬地等在柜台前。 大概过了三刻钟,颜珋才将所需草药配备齐全,将陶罐封好放到架上,取来布巾擦拭双手。 九尾眼尖,一眼就认出那方不起眼的帕子是鲛纱。据说里面有鲛人的鳞片,旁人能得一块都是如获至宝,这位却拿来擦手,只能说财大气粗,委实比不得。 “说吧,来找我何事。”将帕子随意放到一边,颜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顺便也给了九尾一杯。 “回上神……” “莫要再唤我上神,我早已不是。”颜琉放下茶盏,语气依旧温和,却莫名予人无穷压力,“说话别绕弯子,我今夜时间不多。” “是。”九尾连忙应声,将此行目的说明。 “腾蛇皮?”颜珋诧异道,“你一只狐狸要此物作什么?” “回上……大人,实在是不得已。”提起这件事,九尾也是心酸,“小妖女儿不争气,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帝江。听说他偶得一件神兵,就要找腾蛇皮给他做刀鞘。腾蛇向来看不上九尾狐,求上门也无用。小妖实在无法,只能厚着脸皮请大人帮忙。” 九尾神情哀婉,双目垂泪。若是寻常人见了,必定会心生怜惜,要天上的星星也给她摘下来。可惜她对面是一条蜃龙,她那点蛊惑手段,实在摆不上台面。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九尾哭过一会就主动停下,不敢再用手段。 “腾蛇皮我有。” “大人……” “可惜不能给你。”颜珋摇摇头,道,“前些日子我答应庚辰,给他做个剑鞘。” 九尾刚想说,无论给了谁,她都会想办法换回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不成直接利诱,总能想出办法。 “庚辰”两字入耳,犹如冷水当头泼下,兴奋感瞬间消散。 应龙? 手段,利诱? 呵呵。 团起尾巴睡吧,打死都不可能。 “我手里还有两块蛟鳞,一样可以锻造,要不要?” “要!”九尾重生希望,忙不迭点头。 颜珋没有继续向下说,而是双臂交叠在柜台上,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眯眯地看着九尾,意思十分明显。 “大人,只要小妖有的,大人尽可取去。” “不需要太多,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颜珋微微一笑,道,“还记得你帮女娲做的事吗?” “大人,小妖不敢!”九尾大惊失色,“当世人运昌隆,不比几千年前,小妖再行此事,会被天雷劈死的,大人饶命啊!” “没让你做到那个地步。”颜珋直起身,打了个响指,一面屏风浮现在两人面前。 屏风共为六页,其中五页空白,唯有一页流淌画面,现出死去母子的身影。 “我要你入梦,助这对母子达成所愿。事情成了,就给你一块蛟鳞,如何?” 如此简单? 九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确认对方不是诓她,唯恐颜珋反悔,当下化作一缕流光投身屏风之中。留在地上的纸伞随之合拢,伞面的红狐狸团起身体,反抱住狐尾,很快酣然入睡。 第10章 迷途五 黄粱一梦,梦中回溯时光,助往生者消除怨气。这是蜃龙独有的能力,天上地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只是蜃龙也有做不到的事。 这种无能为力,也是颜珋万年来最想打破的。 黄粱客栈中,拳头大的夜明珠点缀在灯台之上,光芒辉映,一室珠光宝气。 颜珋挽起衣袖,打开一盒新调的香。铜制香匙轻拨,香球滚动,暗香飘散。舀起一枚盛入香炉,橘光轻闪,很快转为幽蓝。 烟气袅袅,轻盈飞舞,飘散在博山炉四周,如仙雾升腾。 耳边传来一阵轻响,有人在叩门。 颜珋恍如未闻,靠在摇椅上,双眼微合,始终无意起身。 许久不得回应,来人自行破开屏障,推开客栈大门。 “颜珋。” 闻声,颜珋终于睁开双眼,侧过头,单手支着下巴,看向不请自入的某条应龙,嘴角弯起弧度。 “主人未应,客人自入,这是什么道理?” 庚辰迈步走进门内,黑色风衣下摆微动,手持一柄长剑,剑身赤金无鞘,剑柄无任何雕文,是迥异剑身的乌青色泽。 行至摇椅前,庚辰递出长剑,剑锋抵住颜珋的下巴。 颜珋挑了下眉,手指点在剑身,萦绕在博山炉四周的白烟忽现蛟形,腾云驾雾而来。蛟龙首尾相衔,缠绕住剑锋,沿剑身攀援向上,直至剑柄。触及庚辰手指时,重新化作一团青烟,瞬息消散无踪。 “庚辰,我记着答应你的事,用不着这样吧?”无视抵在颈间的锋锐,颜珋打了个响指。一只木匣从架上飞出,以金色灵力包裹,悬浮在两人之间。 “腾蛇皮,融穷奇爪,附混沌甲。” 颜珋打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只乌黑剑鞘。 其上流动青蓝两色花纹,似云纹又似兽纹。在木匣打开的一刻,狰狞之气迎面扑来,凶悍异常。换做寻常神祗,未必能压制此物。道行浅一些的妖鬼更是要远远避开,若是不小心触及,难保不会当场发狂。 “如何?”颜珋连盒带剑鞘推到庚辰面前,笑道,“我也算是下了血本。作为回报,能不能笑一个,别见面就是一张冷脸。” 话音未落,颈间的冷锋被移走。下一刻,霸道的气息迎面,脖颈被大手扣住,颜珋被迫后仰,整个人被压在柜台上。 庚辰双眼变成赤金,居高临下困住他。长剑和剑鞘放在一侧,手指渐渐收紧。 “颜珋,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颜珋微微一笑,瞳孔聚成金色,同庚辰一般无二。脖颈被扣住,喉骨随时可能被压碎,非但没有挣扎,反而双臂向上一捞,在庚辰颈后合拢,低声道,“你说,我想做什么?” 两人距离愈近,呼吸相融,似浓情缠绵,又似在强横角力。 龙气充斥每个角落,过于霸道。纸伞上的红狐被惊动,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一幕,立刻浑身炸毛,双爪捂眼,尾巴遮住嘴巴,意思很明白:这场面真心教坏小狐狸,没眼看。 “九尾,她在你这里?”发现纸伞,庚辰诧异道。 颜珋试着动了下,脖颈上的手扣得更紧。不习惯被长时间压制,反手扣住庚辰的手腕,瞳中金光大盛,龙鳞在耳后若隐若现。 “庚辰,放手。”声音依旧温和,语气却带着明显的警告。 “不放,如何?” “好,别后悔。” “悔”字出口,龙鳞浮现在颜珋额角,手下陡然用力,黑色身影腾空,竟被他直接掀翻出去。 庚辰在半空翻身,黑衣成翼,稳稳落在地上。 桎梏消失,颜珋轻松直起身,指腹擦过脖颈,脸上在笑,眸中却无半分情感。 假如丑六在场,看到这样的颜珋,必然会更加怀疑,颜珋当真喜欢庚辰?三千年的追逐,果真是因为所谓的情感? “颜珋,厉鬼当归地府。你近日动作太频繁,判官上禀十殿阎罗,麻烦不会小。”庚辰隔空收回长剑,同时将剑鞘也收了过来。 宝剑入鞘,发出阵阵嗡鸣。 剑鞘绽放青光,荒古异兽的气息爆发,凶悍强横。可惜长剑融入龙鳞,无论多么强悍,最终都会被龙气压制,再无法造次。 “麻烦?”颜珋环抱双臂,轻笑一声,“庚辰,你我相识万载,你何时见我怕过这两个字。” “你搜集如此多的魂魄,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啊?”颜珋拉长声音,突然纵身逼至庚辰面前,单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木梯扶手上,“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如何?” 庚辰面无表情,就在颜珋准备松手时,突然扣住他的脑后,沉声道:“当真?” “当……” 不等颜珋说完,客栈大门再次被敲响。 两人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黄衣,戴着黄帽,不过两个巴掌高的小人,正艰难挣脱缠在身上的荧光,从门缝处探头。 看到楼梯边的颜珋和庚辰,小人不由得一愣,压根没想到会撞破这般场面,手足无措之际,当场被石雕张开的屏障弹飞出去。 “上神,大人,救命啊!” 小人发出惨叫,在半空中连续翻滚数次,啪一声五体投地,脸朝下。 “庆忌?”颜珋放开庚辰,快步来到门边,探手抓来小人,拎着衣领抖动几下。 “大人,小的不负使命,大人要的东西都已寻齐。”庆忌被抖得头晕眼花,丝毫不敢抱怨,手往身后一指,十几公分高的小车开始增大,高度很快超过两米。 车中盛装有各类未开灵智的妖鱼,还有大批带着灵气的调香材料,更有三匹鲛纱,流光溢彩,灿烂夺目。 “辛苦你了。” 颜珋放下庆忌,自架上取来一只木匣,道:“这是说好的报酬。” 庆忌接过木匣,看过盛装之物,当即面现喜色。小心收好之后,向颜珋行礼,感激道:“多谢大人,今后如有差遣,小人必赴汤蹈火,万不敢辞。” “这倒是不用。”为说话方便,颜珋弯下腰,双手支在膝盖上,笑道,“抓到好鱼,多给我送来几条就成。” 庆忌连声应是,随后向颜珋告辞,驾车腾空而去。 妖鱼盛装在特制的水晶容器中,内中充溢灵气,饶是离水良久,依旧活蹦乱跳,精神头十足。颜珋看过几尾,还算是满意,随意打了个响指,妖鱼、香料及鲛纱便一样接一样飞入客栈,妥善安置在架上。 一切处理完毕,颜珋腾出手来,发现庚辰不知何时离去。腾蛇皮制的剑鞘被带走,仅有盛装木匣留在柜台上。 匣子敞开,原本放置剑鞘的地方,此刻正静静躺着一枚金色龙鳞。 “应龙鳞?”颜珋执起龙鳞,能清晰感到附着在鳞片上的霸道气息,“突然这么大方,有点不太对啊。” 不等他想明白,客栈二楼突生异状,黑色怨气弥漫,自走廊蔓延向木梯。 “九尾做了什么?”颜珋顿感诧异。 上次时光回溯,为助红衣女鬼放出九头鸟,引来地府注意,途生一场麻烦。这次颜珋索性不出面,借九尾之手助母子达成所愿,如今来看,事情并不顺利,好像还出了岔子? 第11章 迷途六 “九尾。” 听到颜珋的声音,九尾登时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转过身,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恨不能化出原形当场遁走。 “怎么回事?” “大人,这事真是……”九尾满脸苦色,本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哪想到那只厉鬼竟会做到如此地步,胆子大到违背同蜃龙定下的言契。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厉鬼母子生前的住处,也是出轨男子被杀死的地方。 赶在儿子归家之前,女鬼先一步附上己身,在丈夫带着年轻女子到来后,立即反锁住房门,冲入厨房取来切骨刀,凶狠砍断男人的脖子。 在她要杀死怀孕的年轻女人时,屋内阴气大盛,有被血腥和怨气吸引来的游魂野鬼,更有两名鬼差,目睹厉鬼行凶,同时祭出锁链,就要将她拿下。 厉鬼附身生者,鬼差想要拘拿,必须将其鬼体逼出。纵然女鬼附上己身,终究大限未至,鬼差受地法所限,难免束手束脚。 察觉到这一点,女鬼更加肆无忌惮,竟然冲出鬼差阻拦,追砍尖叫逃跑的年轻女人。 “鬼差在何处?” 屋内一片狼藉,男人身首分离,表情停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复见平日里的嚣张和狰狞,只有恐惧和不可置信。 血在身下流淌,多数已经凝固。 大片血迹飞溅在墙面和沙发上,并有数个血手印夹杂其中。 “追过去了。”九尾皱眉道,“辜负大人所托,是小妖无能。” “无妨。” 颜珋没有指责九尾,毕竟厉鬼所行超出预料,违背同他所定的言契。九尾纵有道行,终究非地府中人,有些事的确是难为她。 两人说话间,房间中突现一团黑气。 颜珋随手一抓,即将黑气团入掌中。五指收拢,黑气中发出凄厉哀嚎。再放开,一道近乎透明的鬼影出现在他面前,正是之前走进客栈的少年小武。 “大人,求您,求您救救我妈。” 少年鬼体极弱,近乎无法聚形。忍受即将魂飞魄散的恐惧,仍不忘哀求颜珋,希望他能出手保下自己的母亲。 “你母违背言契,我为何要救?” 红衣女鬼拼着百年怨气投身鬼婴,方能重现“世间”。附身中年男子专为了结因果,最后仍是灰飞烟灭。 其母直接附身生者,下场只有两个:要么被鬼差拘拿回地府受到严惩,要么顽固不化不肯离开,在天律下魂飞魄散。 “真没有办法了吗?”少年喃喃念着,黑红的线条爬满脸颊,周身怨气凝聚,发出一声尖啸,从窗口冲了出去。 “大人,我去追!”九尾想要将功折罪,化作一团流光,紧追在少年身后。 颜珋双眼微眯,半点不见怒意,手指在空中虚点,现出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其中一枚完全被黑气包裹,表面爬满蛛网状的裂痕。 “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想到定下言契时,女鬼信誓旦旦的话,颜珋轻笑一声,将木简收入袖中。正准备离开,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办案人员陆续赶到。 归家的少年被拦在门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并无半分忧伤,反而隐隐有种快意。听旁人提及发疯杀人的母亲,神色骤然生变,一把推开邻居,从楼梯跑了出去。 少年走得很急,在楼梯拐弯处遇到一名短发少女。 两人擦身而过时,少女忽然停住脚步,一手抓住楼梯扶手,另一只手狠狠推在少年背后。 “你……” 少年来不及反应,更止不住冲势,一头从楼梯上栽落,连续翻滚几圈,摔倒在楼梯尽头。脑后破开大口,血从鼻孔和口中涌出,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少女攥紧扶手,狠心从台阶上跳下,随后拖着受伤的腿爬到楼道口,向人求救道:“来人,救命!” 颜珋目睹全过程,并未出手阻拦。 待少年胸口不再起伏,鬼体开始凝聚时,才摇响一只银铃。 近乎透明的厉鬼被引回,看到新成的鬼体,没有任何犹豫,释放怨气将其包裹,很快合二为一。 九尾追了一路,看到眼前一幕,就知颜珋早有打算,自己是白费一番力气。但她不敢抱怨,谁让自己将事情办砸。只要颜珋既往不咎,多跑几趟又算得了什么。 “你母子同我定下言契,是为寻到你的尸身,让行凶者受到严惩。如今她违背契约,你可知这代表什么?”颜珋摩挲着银铃上的花纹,沉声道。 少年沉默不语,黑色怨气萦绕周身,俯视自己的尸体,以及装作受惊,同办案人员讲述经过的短发少女,双目猩红滴血。 颜珋不欲多言,取出布满裂纹的木简,就要当场捏碎。 “不要!”少年大惊失色,扑上前要抢过木简。 “不知好歹!”九尾怒斥一声,先颜珋一步拦住少年,纤纤五指化为利爪,将少年牢牢锁住,“你母子二人违背言契,就该令尔等魂飞魄散。大人心善,让你鬼体再凝,不知道感激,还想要恩将仇报?” “九尾,放开他。”颜珋举起木简,让少年看清其上的红纹,“我给你三刻钟时间,你和你的母亲尽可以报仇。在这之后,我要收你母子三魂六魄,你可愿意?” “愿意!” 少年没有半点犹豫,当场和颜珋再定契约。待光芒融入木简,立刻聚集黑色怨气,追在被救护人员抬走的少女身后。 救护车门关闭,黑气牵引出一条条绳索,蛇般缠绕上目标的双手和脚踝。 “大人,这太便宜他们。”九尾愤愤不平。 颜珋收起银铃和木简,目送少年和救护车一同远去,嘴角轻掀,冰冷的笑纹稍纵即逝:“放心,蛟鳞会给你。” 九尾很不好意思,道:“我去拦鬼差。” 颜珋要收魂魄,必然不能让鬼差把厉鬼拘走。她办事不利,不能白得好处,索性豁出去,拦住拿人的鬼差。 九尾狐在蜃龙面前不够看,到底是祖巫座下有名号的异妖,又曾立下功劳,无论如何,地府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有九尾出面,鬼差无法锁拿厉鬼,只能向判官求助。 在判官赶来的间隙,厉鬼母子缠上那对姐妹,怀有身孕的年轻女人被追砍,失足摔下桥面,坠入滚滚江水。 短发女孩被送入医院,在卫生间突发怪症,仰天摔倒在地,后脑遭到重创。等她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人陷入恐慌,不断叫嚷着“不要杀我,我错了”,将在楼梯间害死少年的事尽数道出。 医院联络办案人员,后者迅速赶到,将她所言尽数记下。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审判和严惩。 在年轻女子坠江之后,女鬼也达到极限。视线扫过四周人群,口中念着:“我儿子还活着,还活着!”随即纵身一跃,跳入滚滚江水。 男孩赶到时,女人早已没顶,不见踪影。 俯瞰滚滚江水,男孩眼底滚出血泪。回首望见人群后的九尾和鬼差,忽然咧嘴一笑,黑气先是聚拢,随即从中心爆开。 鬼体碎裂成片,一片接一片碎成齑粉。 最后一缕魂魄飞出,循着铃声来到颜珋面前,缠绕着银铃,留存亡者最后的执念。 “三魂七魄,留你母一魂?”颜珋挑眉,似乎有些惊讶。在魂体消散的最后,到底点了点头,接受少年提出的条件。 世人皆有执念。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屏风前,颜珋手持一枚木简,九尾站在他的身侧,看着屏风上的画面渐渐消失,无喜无悲,既无感叹也无同情。 客栈外阳光正好,几名少女围在一个画糖人的老者身边,看他手持糖勺,熟练地缠绕出一条飞龙,禁不住发出惊呼。 “可惜娜娜不在,她最喜欢吃糖。”一名长发女孩道。 “你还提她?” “她做出那样的事,你怎么还想着她?” 长发女孩叹息一声,接过老者递来的糖人,到底将此事揭过,没有继续再提。在走过黄粱客栈时,脚步微顿,看着门前的石雕,总觉得自己好像来过。 “错觉吧?” 女孩摇摇头,将骤起的念头抛开,快行几步追上同伴,发尾在半空划过,脚步渐渐变得轻快。 在她身后,客栈门缓缓开启,九尾从店内行出。纸伞撑开,遮住皓齿蛾眉,靡颜腻理,却遮不住妖娆的身姿。 绣花鞋踏过青石路,佳人桃夭柳媚,步步生莲。经过处引来目光无数,却似毫无所觉,饱满红唇勾起,手中托着一只木匣,匣中一枚蛟龙鳞正熠熠生辉。 第12章 蜃龙 安市的天气总是捉摸不定。 晴朗不过数日,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雨。和二月里不同,随着气温回暖,雨水非但不能阻止游客的脚步,反而让古玩街更加热闹。 撑一把纸伞,漫步青石路上,两侧是古色古香的店铺,耳边是伙计的吆喝,伞缘垂下绵绵雨珠,石路两侧是雨水汇成的银流,对爱好古意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意趣。 长街上新开一家伞铺。 原本是一家食肆,生意也算得上不错。赶上掌柜家中有急事,钱不凑手,不得不将店铺兑出去应急。 知道他着急用钱,有意兑店铺的人都开始压价。掌柜开出的价钱本就不高,再被压下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明摆着欺负人。 “这也太低了。” 附近商铺的店主都有些看不过去。 长街寸土寸金,遇上旅游旺季,说是日进斗金也不过为。平日里想在这里找间店面,拎着钱箱都未必能成。如今倒好,有人愿意出手,这些人反倒联手拿乔。 “遇上家中有急事也是没法。” 掌柜不想认栽,偏偏家中催得急。这是救命钱,耽误一刻都不成。实在没办法,只能认下对方开出的价钱。 就在商人得意扬扬,准备签下合同时,一个妩媚的女人突然出现,横插一手,用高出三倍的价格取得这间店面。 “合同还没签,价高者得,没问题吧?” 女人穿着一身改良版襦裙,长发编成三股辫,随意搭在肩头。耳上垂落两颗红翡,纤手撑一把红狐伞,正是先前造访黄粱客栈,换得蛟鳞的九尾。 “没问题,没问题!” 九尾开出的价委实不低,比掌柜最初预期还高出不少。确认她不是开玩笑,手中箱子里尽为现钞,掌柜忙不迭重新打印合同,无视商人黑成锅底的脸,当场签字盖章。 店铺易主后,原本的幌子被取下,店内的布局和摆设也做出改动。 食肆变成一家伞铺,各色纸伞绢伞陈列其中。 伞面绘制精美图案,尤其得女人和孩童喜欢。凡是走到店内,多不会空手而归。 正常规格的不买,也会买两件巴掌大的小伞。还有以绢绸制成的发饰,无不精美绝伦,令人爱不释手。镶嵌在其上的珍珠,颗颗圆润光结,翡翠宝石也不似赝品。有人特意拿去鉴定,验证心中所想,对于店主开出的高价,再无半分异议。 九尾在长街落脚之后,特意带着礼物拜访颜珋。 “大人莫怪,小妖近期遇上些麻烦,恳请大人收留。” 九尾狐遇上的麻烦,同颜珋给出的蛟鳞脱不开干系。 她精明一辈子,却生下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女儿。得了蛟鳞,急急忙忙送去给帝江,压根不知晓避开人,更不知道遮掩,很快引来觊觎。 “不怕大人笑话,是我之前太宠她。” 想到女儿说的话,九尾不由得咬牙,眼底绽放一丝青光。 蛟鳞是那么好得的?说什么再来三片,帝江就会娶她,简直是异想天开! 还说什么母亲不肯帮她,她就自己来取。区区一条被剥夺神位的蜃龙,连地祗都比不上,有什么值得惧怕?大不了剥皮抽筋,蜃龙鳞反倒更好。 听听,这是神智正常的妖会说的话吗? 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找死! 若非万年来仅这一枚骨血,九尾会亲自动手,当场让她神魂俱灭。为免她再惹祸,索性将她关进狐狸洞,用女娲赏赐的补天石堵住洞口,熬上一段时间,让她清醒清醒。 熊孩子关起来,麻烦还是找上门。 蛟鳞一事泄露,帝江直言得自九尾狐,不断有妖兽异兽找上门。有的好商好量,说通就能打发走;有的蛮横不讲理,当面寻衅,九尾没奈何,只能撸起袖子干。 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和人打架的次数几乎是百年来的总和。 实在烦不胜烦,只能打包行李,到应龙的地盘寻安静。有庚辰和颜珋两条龙盘踞在此,除非不要命,否则没妖敢轻易寻衅滋事。 九尾想摆脱麻烦,必须和颜珋实话实说。蜃龙的能力摆在那里,谎言一眼就能看穿。不过,在提到不省心的女儿时,多少还是打了些掩护。真将原话复述出来,她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安市。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谢大人!” “不用谢我,要谢也该谢正主。” 颜珋放下银匙,匙柄敲击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客栈大门开启,一身冷意的庚辰迈步走进。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判官,颜珋在医馆打过照面,彼此算得上是“熟人”。 “见过上神。”九尾起身同庚辰见礼,视线转向长袍长冠,容貌称得上英俊的地府判官,展颜一笑,媚眼如丝,“判官大人也好。” “不敢。”九尾是祖巫座下异妖,虽有妖名,论资历和级别还是高出判官一截。这声“大人”,判官自认担不起。 九尾轻笑一声,回身坐下。 她不过是客气一下,毕竟之前拦截地府鬼差,使得数人命格发生转变。这番举动与其说是给判官面子,不如说是给地府面子,表明非是情况所需,她不会轻易同地府为难。 庚辰进到店内,径直来到柜台前。 颜珋取鲛纱拭手,斟一盏清茶送到他面前。 “早年从西王母处得来的巫山茶,只有一小罐,九阴同我要,我都没给。” “烛龙?”庚辰端起茶盏,白皙的手指似美玉雕琢,比起手中的灵器,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是啊。”颜珋收起调香的器具材料,口中道,“说起来,我也有近千年没见过他了。你说他是不是又跑去钟山里睡觉?” 庚辰没接言,垂下眼眸,细品茶香。脸上没什么表情,很难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两人自顾自饮茶说话,九尾不觉如何,手指一下下点着伞面上的小狐狸,很能自得其乐。 判官奉殿上阎罗命,肩负使命而来,不能继续保持沉默。颜珋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单手轻击桌面,一只黑色木简从柜台后飞出,悬停在判官面前。 “这是鬼魄,你带回去交差吧。”颜珋笑眯眯道,表示他绝非不讲理,该大方时也会很大方,绝不会小气。 一口气上不来,判官差点当场昏过去。 两只厉鬼,仅余一魄? 这还叫大方? “大人,敢问两鬼魂魄何在?”蜃龙的规矩他知道,历来是一魂一魄,这次的事明显不寻常。 “那对母子违背言契。”颜珋言简意赅,无意多做解释。 明白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判官唯有收起厉鬼一魄,同颜珋和庚辰告辞,转身离开客栈。 “颜珋,违背言契,为何还留她一魄?”庚辰道。 “大概是觉得有趣。” “有趣?”庚辰单手探过桌面,手指擎起颜珋的下巴,指腹擦过他的唇角,“没有其他原因?” “会有什么原因?”颜珋并未闪躲,反而顺着庚辰的力道,将下巴搁在他的掌心,双眼微眯,嘴角挑起神秘的弧度。 “真没有还是不愿同我说?” 颜珋笑意更甚,指尖划过庚辰的手背,一下又一下,渐渐上移,探入袖口半个指节。 “亡者不论,生者改命,影响的岂止两三人。”庚辰反握住颜珋的手,锁住他的视线,“你可曾想过后果?” “这样才有趣。”颜珋索性靠过来,气息拂过庚辰耳畔,“如灵石砌塔,抽走中间几块,是就此坍塌还是另有机缘,存在多种可能,难道不有趣?” 蜃龙的梦境可以改变现实,在回溯时光的过程中,给予往生者了结恩怨的机会。但生是生,死是死,在梦境与现实的交替中,往生者不可能再以原本的身份重归世间。 女鬼企图先行一步,杀死丈夫和他出轨的女人,让儿子活下去。她以为自己成功了,殊不知,她仅是扭曲某些事发生的节点,并无法改变儿子必死的命运。 毕竟同蜃龙定下言契的是往生者,梦境中的一切,都将循着木简刻录的契约进行。 颜珋的回答并不能让庚辰满意,却让同在客栈的九尾冒出一身冷汗。她知晓蜃龙无情,却没想到,颜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恐怖上千倍万倍。 知晓这样的秘密,她不会被灭口吧? 悄悄瞅一眼,发现颜珋正笑着看向自己,身为女娲座下万年大妖,一度在世间掀起腥风血雨,向来以美艳著称的九尾狐,破天荒不顾形象全身炸毛。 第13章 两尾狐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九尾在颜珋的注视下颈后发凉,正想告辞离开,忽见一只小狐狸在窗口旁探头探脑。 小狐狸通身雪白,仅在头顶有一撮红毛。两只小爪子搭在窗栏边,耳朵竖起来,黑眼珠骨碌碌转着,看到九尾,立刻现出喜意。 这分明又是一只妖狐。 意外的,客栈前的石雕未起任何反应,或许是小狐狸本质太弱,造不成任何威胁,根本不值得拦截。 九尾发现小狐狸的同时,客栈外响起几声欢喜的惊呼。 “这是什么狗?” “狐狸犬?” “好萌,好可爱!” 声音未落,小狐狸突然被从窗边抱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几名游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人拨开小狐狸脖颈周围的厚毛,发现一条银色颈圈,失望地叹息一声。 “有主人的。” “这么干净漂亮,当然会有人养,你难道还想抱走?” “怎么会。” 嘴上这样说,手中还是依依不舍,抱着小狐狸一顿揉搓。尤其是那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更让人爱不释手。 经历最初的惊慌,小狐狸很快“适应”现状,探出两只小爪子按在少女身前,伸出舌头舔着少女的手指。 九尾走出客栈大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当下柳眉一挑,捏着小狐狸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白尾,别调皮。” 小狐狸被少女抱起时,本能释放出蛊惑气息,迷乱他人心智。若非如此,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也不会毫无戒心,在不见主人的情况下,抱起一只陌生的“狐狸犬”又搓又揉,爱不释手。 “姐姐,这是你养的吗,好可爱!” 小狐狸被九尾拎起来,登时四爪紧缩,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样子更加讨人喜欢。 九尾无意多说,三言两语打发走客栈前几人,转身回到室内,就见庚辰站在柜台边,手边又是一盏清茶,颜珋俯身靠在柜台后,单手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以及她怀中的小狐狸。 “小妖洞内的崽子不懂事,还请不罪。”九尾开口道。 “没事。”颜珋笑着取来一只方盒,盒盖打开,里面装着琥珀色的饴糖,糖心包裹花瓣状的灵丹,散发出诱人的香甜。 小狐狸禁不住诱惑,险些当场流出口水。 看他这个馋嘴的样子,九尾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谢过颜珋,接过糖盒,让他两爪抱着吃。 “双尾白狐,是那只你从驳爪下救出的灵狐?”庚辰放下茶盏,开口道。 “正是。”九尾正想让小狐狸回话,见他吃得满脸糖渣,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取出手帕给他拭脸。 “多大了?”颜珋好奇道。 “刚满三百岁。”九尾道。 小狐狸吃得头也不抬,腮帮子鼓起,不像是狐狸,倒像只松鼠。外表灵巧可人,憨态十足,道行却是不高。古怪的是,身处充斥龙气的客栈,面前两条神龙,竟不见半点惧怕,这就显得很有意思。 “九尾,这只两尾狐为何有三尾讙的血气?”颜珋打量着小狐狸,开口问道。 “他的生父是讙。”九尾叹息一声,手指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 身为灵狐却有讙的血脉,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修成九尾,两尾、三尾是正常,四尾已是极限。再向上,除非有天大机缘,否则绝不可能。 修不成九尾,无法成为异妖,寿命自然有限。 在狐狸洞里,小狐狸没少受欺负,带头的就是九尾的女儿。直至九尾出面,惩戒过自己的女儿,后者又迷恋上帝江,小狐狸的日子才渐渐变得好过。 “你不在洞里修炼,跑来这里做什么?”九尾问道。 小狐狸立刻抬起头,懊恼地用爪子拍了两下脑袋,开口道:“阿祖,毕方趁阿祖不在跑来寻衅,抢走补天石。六尾姐姐说来找阿祖,我不放心,又拦不住,就一路跟来。” “什么?”九尾听得勃然大怒,“毕方竟敢抢夺补天石?我让六尾在洞中思过,她竟敢私自跑出来?!” 知晓事情经过,九尾再也坐不住,同颜珋告罪一声,抓起小狐狸就要起身离开。 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她想躲清净都不可能。 小狐狸被抓着后脖颈,仍不忘四爪扑腾,抱起剩下的几颗饴糖,还礼貌向颜珋庚辰道别。 目送两人离开,颜珋收起木盒,对庚辰笑道:“这只两尾狐很有趣。” 庚辰动作微顿,道:“被你说有趣,未必是件好事。” “我太伤心了。”颜珋夸张捧心,在庚辰挑眉时,突然探身上前,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可惜后者反应太快,头一侧,让他的打算再次落空。 “小气。”颜珋嘟囔一声,从柜台后取出两只陶瓶,“新调的香,试试看。” 瓶口虽然密封,因灵力之故,仍有幽幽暗香飘散。这是龙最喜欢的气息,天上地下,唯有蜃龙能够调配得出。 “多谢。” “谢倒是不用。”颜珋双手撑着柜台,凑到庚辰近前,微笑道,“说真的,就亲一下?” “天色不早,告辞。”庚辰不假辞色,迈开长腿就要离开。 “果然小气。”颜珋趴在柜台上,整个人无精打采,也不起身,头埋在胳膊肘,单手挥了挥就当是送客。 没料想庚辰去而复返,霸道的应龙气息突然罩下。 颜珋诧异抬头,额前突感一抹暖意。不等他明白过来,修长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后,空气中残余凌冽清香,证实方才并非做梦。 “三千年,难得现出应龙香,真不容易。”颜珋从柜台后站起身,双臂向上抻了个懒腰,郁闷一扫而空,不由得心情大好。 客栈外,庚辰行过长街,同一名古稀老人擦肩而过。 老人衣着有些破旧,却清洗得十分干净。脚下一双黑布鞋,同样干干净净。面容清瘦,脸颊凹陷,神情哀伤。脊背似被重担压弯,行进间步履蹒跚,仿佛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 路上不乏行人,不少目光停驻在庚辰身上,却对他旁侧的老人视若无睹。 两人迎面走来,眼见要撞上老人,脚步始终未停,也不曾向旁侧让开,最后,竟然直接穿透老人的身影。 庚辰微微皱眉,目送老人一路向前,行往长街尽头。 傍晚时分,长街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 光芒汇聚流散,生者和往生者的界限变得模糊。 熟悉的铃声再一次响起,老人被铃声牵引,一步一步向前。中途停住脚步,抬起头,面前是两尊黑色石雕,石雕之后,客栈大门缓缓开启。 老人没有迟疑,抬腿走进客栈。 待其背影消失,客栈大门再次合拢,石雕浮现荧光,光芒牵引成线,汇聚缠绕成两盏琉璃灯,悬挂在客栈之前。 灯光映亮“黄粱”二字,仿佛有一种力量,诡异神秘,吸引往生者不断到来。 第14章 执念 客栈内灯火通明,数张方桌有序摆放,桌边围绕四张木椅。椅角和桌角均雕刻有花纹,乍看不起眼,仔细辨别会发现,花纹相辅相成,联系起来,竟是一组荒古凶兽图。 桌面异常干净,近乎能照出人影。上设筷筒茶壶,倒扣四只茶杯。壶中注入热水,热气从壶口飘散,连空气都染上茶香。 “请坐。” 颜珋从柜台后走出,将老人让到一张桌前。翻过茶盏,亲自执起茶壶,为老人倒了一杯清茶。 “请用。” 老人谢过颜珋,却没有去碰茶盏。 自凝成鬼体以来,他再碰不得世间的任何东西。能闻到茶香,已让他十分满足,并不奢望能品到茶味。 “这是鬼茶。” “鬼茶?” “专为往生者所用。”颜珋坐到老人对面,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只精美的木盒从架中飞出,盒盖掀开,里面是六块色泽晶莹,制成花瓣状的点心。 “请用。” 将点心和茶盏送到老人面前,颜珋笑容温和,给自己另外斟了一杯茶,等老人慢用。 老人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诱人的香气,喉咙开始上下滚动。 腹中开始轰鸣,却不似少年小武狼吞虎咽,而是再度谢过颜珋,自筷筒中取出一双竹筷,小心夹起一块桃花瓣状的点心,送到嘴边细细品味。 点心入口,是许久不曾奢望的香甜。再饮一口清茶,苦意冲淡甜味,很快又生出回甘。 老人吃下三块点心便放下筷子,哪怕腹中饥饿,仍不再动一下。仅端起茶盏慢饮,品味茶水的苦和甘冽。 茶水饮尽,老人放下茶盏,对颜珋道:“我一孤魂野鬼,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偿付店家?” “走入此间客栈即为贵客,茶水点心不过待客之物,无需放在心上。”颜珋笑道。 老人仍有些过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该禁不住诱惑,白用店主的茶点。 “先生当真在意,不妨将生前之事讲给我听。” 颜珋收起茶壶茶盏,起身自架上取来一只木盘,盘分四格,格中盛放鱼干坚果。又取一小坛美酒,两只浅口酒杯,分别放在自己和老者面前。 “生前之事?” “对。”颜珋提起酒坛,清冽的酒水滚入杯中,室内的茶香很快被酒香取代。 “能入我黄粱客栈之人,必心存执念。我观先生成鬼体时间不短,怀有执念却少生戾气,委实不多见。可否将事讲于我听?或许我能助你了结这段因果。” 老者沉默半晌,到底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水。 “您说得对,我确实存有执念。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多年,为的就是能寻到一个人,了结一个心愿。” “愿闻其详。” 老者提起酒坛,为自己斟满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酒水微甜,初入口十分绵软,待从喉咙滑入腹内,刹那如烈火焚烧。这种灼热感对鬼魂来说近乎奢侈。 “我姓傅,双字明生,一九二三年生人。祖上世代经商,家中开有三间绸缎庄和洋货行,家资算得上充足。”老人一边饮酒,一边陷入回忆,对颜珋娓娓道来。 “我有三兄一妹,二哥三哥皆早逝,长兄早年出洋留学,同我并不亲近。唯一亲近的妹妹,因早产自幼体弱,家中遍寻良医问药,保得性命,仍是难去病根,一年的时间,有大半年都要吃药。” “我上学时不太平,许多地方都在打仗,乱匪横行。家中的生意不好,税多且不说,还要提防匪徒,近乎是每况愈下。不至于入不敷出,也仅能勉强支撑。” “后来……” 说到这里,老人声音停住,低头看向酒杯,原本灰蒙蒙的双眼,飞速闪过一道红光。 “后来,县城进了日本兵,四处烧杀劫掠,家中的绸缎庄和洋货行被一把火烧尽,母亲和父亲死在枪下,我带着妹妹逃,中途遇上一个日本兵,是家中长工和厨娘拼了性命,才换得我们……” 老人声音低沉,渐渐带上哽咽。 “到处都是血,四周都是火,耳边尽是枪声和惨叫。我们逃不出去,只能躲在巷子里。妹妹说,带着她我跑不了……她趁我不留神,独自跑出巷子,被那些畜生……畜生!” 老人用力抓着头发,痛哭失声。 这段记忆压在他心中几十年,每次想起都像是被刀子划开胸腔,一次又一次扎进去,血始终在流,从来不曾愈合。 “我冲出巷子,被一枪打中胸口,很快人事不知。” “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死,竟活了下来。” 老人单手捂住胸口,破旧的外衣下,遮盖数道伤疤,有枪伤,也有刺刀留下的长疤。 “一座县城,最后只有不到十个人活下来。” “那群畜生离开后,我连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全,没法为他们收敛,只能捧几捧焦土,在城外起三座坟头。” 老人低下头,注视颤抖的双手,依稀能看到当年徒手扒开焦土,十指破损,鲜血淋淋。 “再后来,我找到军队,从十几岁开始扛枪,跟着队伍转战南北。因为认识字,又几次立下战功,被连长带在身边。” “等到赶走那群畜生,我就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后,独自守着半焚毁的老宅,没有娶妻,也没有半个儿女。” 烽火遍地,侵略者肆虐的年代,老人的遭遇随处可见。他失去家人,失去一切,对侵略者的仇恨让他拿起枪,毅然决然走上战场。 一次又一次鏖战,一次又一次拼杀,战友一个个倒下,枪林弹雨中,他从没奢望能活下来。 “不打仗的日子,我最常想起的反倒是打仗的时候,同班的战友,会骂人的班长,脾气暴躁的排长,读书人出身的连长。” 老人的语气带着怀念,脸上表情开始放松。 “早二十年前,老战友聚会,我和三个老家伙去到当年的战场,坐在连长给我们训话的地方,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然后就哭,边哭边笑,笑到后半夜,遇到民警过来,原来是有人报警,以为我们是几个老疯子。” 回忆起当时,老人竟大笑出声。 颜珋没有打断他,只是陪他饮酒,听他说话。 最后,是老人主动转开话题,提及他唯一的执念。 “我想找一个人,我的大哥,也是当年队伍中的参谋。”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双眼中再次闪过红光。 颜珋放下酒杯,道:“若令兄在世,我必能助先生寻到。如已往生,就只能到地府寻人。时间久远的话,怕是早已经投胎,再世为人,寻不到了。” “他没死。”老人斩钉截铁,“我知道他没死。但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就会被鬼差抓捕,没法去找他。” “是为寻亲?” “寻亲?”老人声音粗噶,笑容冰冷,周身突然涌出黑气,虽然稀薄,却是成为厉鬼的先兆,“我要找到那个出卖战友,投敌叛国又躲开制裁的畜生!我要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第15章 阴兵 往生者同颜珋结下言契,甘愿付出一魂一魄,为的多是回溯过去。 老人则不然,从战争岁月中走来,他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更清楚明白地告诉颜珋,他要取人性命,对方还是他的亲生兄长。 他的执念和旁人不同,并非拘于自身,而是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让当年叛国行恶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让他再不能为人,更不能投胎转世!” 老人咬牙切齿,黑色戾气若隐若现。 因其生前为国为民,一身浩然正气,哪怕凝成鬼体多年,执念渐深,仍如颜珋之前所言,始终没有成为怨鬼,更未变作厉鬼。 “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酒坛已空,颜珋又回身取来一坛。坛口拍开,香气更加浓郁。 “当年,当年……”老人端起酒杯,杯口已经送到嘴边,手却开始微微颤抖,酒水从杯中洒漏,沾湿桌沿。 见老人双眼浮现红光,黑线在脖颈和脸颊上蔓延,颜珋立即点住老人眉心,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意识到刚刚发生什么,老人向颜珋道谢,叹息一声,将当年发生的事尽数道出。 “那是一场硬仗,师部下达命令,坚守阵地,不许后退半步。师长亲身为饵,调动所有情报人员,专为引敌人入瓮。” “若是计划成功,就能卡住敌人的脖子,切断两支敌军的联系,趁其主力被牵绊住,里应外合逐一歼灭。” 老人凝视酒杯,杯中并无倒影,他却看得格外专注,双眼一眨不眨。 “连长给弟兄们训话,一定要坚守阵地。他战死,排长顶上,排长战死,班长接替。连队上下每人配发一枚手榴弹,就是死也要拉着敌人一起!” 老人声音低沉,眼底红光频闪,脸颊和脖颈却未再出现黑线。 “战斗打响后,敌人果然走进包围。弟兄们全都豁出性命,子弹打光上刺刀,刺刀拼不动就拉响手榴弹。走上阵地的那一刻,就没人再想活着离开。” “原本敌人被拦在阵地前,寸步前进不得。我们的援军接到电报,开始从外围包抄。计划顺利地话,哪怕不能全歼敌军,也能狠狠咬下对方一块肉来。可……”老人声音哽住,良久才道,“谁也没想到,一支伪装的敌军冲破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摸到真正的指挥部!” “师长战死,护卫师部的独立旅不存一人。” “失去统一指挥,各部只能各自为战。杀红了眼,弟兄们全都在以命换命。坚持整整一天一夜,本该出现的援军却迟迟未到。” “天明时,等来的是敌人的大部队。” “援军被反包围,突围不成全体殉国。” 叙述到后来,老人的神情不再激动,头低垂着,背伛偻得厉害,仿佛被千斤重量压弯。 “在敌人要冲上阵地时,终于有援军赶到,他们人数多,拿的武器却破烂,多数还赤着脚,连双草鞋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群人,身上绑着手榴弹,不要命的冲向敌军,冲到近前就直接拉响。” 老人头垂得更低,双手用力抓住头发,喉咙里像是含着石块,声音哽咽沙哑。 “他们用血开路,护着剩下的弟兄冲了出去。敌人在身后追,他们一批批留下,每次身后响起爆炸声,就……留下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两个弟兄是从死人堆里被扒出来的。” 老人单手按住左腿,那里曾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疤,是被炮弹的破片划开,整条腿险些废了。 “冲出包围我才知道,自师长以下,旅长、团长尽数殉国,官兵多数战死。从阵地上撤下来,冲出包围的弟兄加起来还不到一个连。” “支援我们的有游击队,有乡勇,竟然还有当地的土匪和马匪!” “后来呢?”颜珋执起酒坛,为老人注满酒杯。 “后来,我就跟着这支枪都没有几支的队伍,中途被另一支军队收编,数年南征北战,一直打到胜利,将那些畜生彻底赶走。”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有些激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一仗,我和手下的弟兄包围一支日军中队。仗打了足足两天,我们才攻上阵地。上边下达的命令是留俘虏,可我不愿意!那些死去的弟兄,战死的同袍都睁眼看着我,凭什么要留这些畜生的命?凭什么要给他们优待?!” 颜珋没出声,手指摩挲杯口,在灯光映照下,瞳孔呈现耀眼的金色。 “我亲自下令,把他们全都埋了。他们当初如何对待重伤的弟兄,我就如何对他们,一报还一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血债血偿!” 老人捏紧酒杯,双眼现出红光,周身黑气涌动,却并未予人阴森之感,反令人感到痛快。 “战争胜利后,我陆续找到同部队的几名兄弟,从他们口中得知,我的大哥竟然还活着。” “当年师部遇袭,他主动请命上阵地,战后一直没露面,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还给他颁下荣誉。后来他出现,说是当年重伤,昏迷不醒被老乡救下,伤好后找不到老部队,索性加入另一支部队,这才失去联系。” “当时很乱,别说杂牌军,正规部队的番号都不齐。没人怀疑他的话,尤其是他还道出当年的真相,说是有情报人员泄密,才使得师部计划落空。” “他所在的部队尽数战死,只有他扛着残破的战旗,带着战士的遗物出现,战士们的亲友都很感激他,压根不会对他的话存疑。”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抄起酒坛,对着坛口狠狠灌下两大口。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 “当年泄密的根本不是什么情报人员,是他!” “早在他出洋留学的时候,就和日本人联系密切。师部制定作战计划,设置伪装点,他全都亲身参与。战斗打响之前,他主动请命守卫阵地,离开师部,全都是计划好的!” “泄露作战计划的是他,给出师部位置的是他,告诉敌军防守最薄弱处的更是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双手用力握拳,黑气越来越浓。颜珋不得不再次压制他的戾气,不令他陷入癫狂。 “什么被老乡救了,全都是假话!是他带着那些畜生屠村,屠杀被救下来的弟兄!是他伪装身份取得信任,连续害了数支乡民武装。” “他带回的战旗和遗物,上面都沾着弟兄们的血!” “弟兄们死了,他这个叛国之人反倒享有荣耀,心安理得安享晚年,天下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不该!” 等老人稍微平静下来,颜珋开口道:“事情过去多年,先生如何查明?” 老人抬起头,眼中淌下两行血泪,嘴边却现出一抹笑容。 明月高悬,忽被阴云遮挡。 一支肩扛汉阳造,身着破烂军装,或穿草鞋或打赤脚的军队出现在长街。他们的步伐并不整齐,身上带着各种伤口,腰背却挺得笔直。 路上已无行人,仅有灯笼摇曳光芒。 这支队伍过处,煞气戾气交织,往生者迅速闪避,恐惧之情比遇见鬼差更甚。 长街外,庚辰立于半空,黑衣下摆随风翻飞,猎猎作响。 先前回到地府复命,被阎罗再次赶鸭子上架的判官手托引魂灯,看着猛然窜高的幽蓝火焰,神情变得凝重。 “阴兵?” 第16章 所求 阴兵过境,百鬼避让,诸妖邪退散。 地府判官循着蓝焰指引,找到长街上这队阴兵,锁魂链正将祭出,突遇一道屏障阻隔。 霸道的应龙气息迎面而来,锁魂链又一次认怂,当即缩回引魂灯。判官触及屏障,生出古怪之感,同庚辰打过几次交道,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可惜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阴兵察觉判官气息,为首之人下令,集体加快速度,改步行为小跑,一溜烟疾驰向目的地。 甭管为人作鬼,都要懂得“变通”。 一个扛着汉阳造,身后背着大刀的阴兵回视判官,快跑几步追上长官,开口道:“连长,估摸是个判官,不搞一下子?” “搞你个鬼!”连长回手一巴掌,扇得阴兵一个踉跄,鬼体都有些不稳,足足过了五息才重新凝实,“明生好不容易寻到这里,眼瞅着兄弟们大仇得报,敢节外生枝,老子先灭了你!” 阴兵立刻抓紧军帽,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说话。 连长望向身后的判官,刚毅的面容横过一道长疤,左眼球早已不见,眼窝处只余一个黑洞。 “都给老子听着,咱们为啥不去地府,为啥不转世投胎?明生为啥把自己的骨灰都挖出来?为的不就是找到那个叛国的王八蛋,大卸八块,给弟兄们报仇?” “别以为是认怂!” “老子生前不怕死,死了照样不怕魂飞魄散!别说是判官,就是阎罗来了老子也不惧!” “事有轻重缓急,咱们得尽快和明生汇合。事情没定之前,都不许张扬,谁找事老子先灭了谁!” 阴兵们齐声应是,在长官的带领下加快速度,一阵风般刮过长街。 煞气弥漫,阴风阵阵,街两旁的灯笼随风摇摆,隐隐中似有鬼啸之声。各家店主和伙计却半点不受影响,依旧安枕如初,沉浸在美梦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判官被屏障拦截,一时半刻过不去,只能目送阴兵背影消失。 猜到阴兵将往何处,判官当机立断,捏碎腰牌给地府传讯,同时祭出判官笔,准备强行破开屏障。 笔尖凝聚青光,判官手腕转动,凌空撰成一道符文。最后一笔连成,符文光芒大亮,由数寸增至两米,携雷霆之势压向前方。 符文覆上屏障,一时间光芒大作,如烟花绽放,绚烂异常。空气在光中扭曲,被两股力量灼烧,出现阵阵爆响。 判官笔青光频闪,一枚又一枚符文成串,在判官周身缠绕成锁链,盘旋数周,即如长蛇出洞,袭向忽明忽暗的屏障。 屏障出现裂痕,应龙的气息之外,更添一抹蜃龙之气。 判官心头一凛,再次向地府传讯。 厉鬼和怨鬼也就罢了,这队阴兵生前为国而战,虽成鬼体,身具戾气,却享救助万民的功德。除非他们大肆为恶,阎罗也无法令其魂魄消散。若是不愿收编入地府,势必要撰写鬼册,助其轮回之后平顺安康。 蜃龙四处搜罗魂魄,地府上下知其所行,却始终猜不透他的目的。 这支阴兵明显是往黄粱客栈而去,若被蜃龙搜罗,隐患恐将不小。思及此,判官不得不冒着得罪两条龙的风险,打破屏障出手阻拦。 屏障上的裂纹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破碎。 判官取出第二支判官笔,双手联动,撰写出两道青色长链。待要祭出时,忽有恐怖的气息当头罩下,霸道强悍,足能毁天灭地。 “判官,你此举为何?” 庚辰踏空而来,黑衣下摆翻飞,如张开的黑翼。手中一柄长剑,剑鞘流动兽纹,源于荒古的凶兽气息附于其上,狰狞咆哮,似要择人而噬。 “见过上神。” 庚辰突然出现,判官神情更加凝重,心中警铃大作。再看对方停下的位置,嘴里不由得一阵发苦。 “上神可知此地有阴兵过境?” “我知。” “这支阴兵生前历国战,享万民功德。虽身无血光,暂时不曾为恶,然其终为鬼体,煞气戾气难消,留在阳世委实不妥。还请上神行个方便,容小神将其带回地府。” 庚辰没有接言,金色双眸俯瞰下方,在判官以为他会松口时,道出三个足以令人崩溃的字:“不方便。” 判官:“……” 这种将天聊死的功力,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 上神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判官压抑不住怒火,周身冒出黑气,锁魂链迅速从引魂灯探出,缠绕住他的手腕,继而将他全身捆住,一圈比一圈紧。 忍住,别找死! 前面那是应龙,真心打不过,认怂! 身为判官却被锁魂链绑住,十殿之中怕是独一份。判官动弹不得,黑气被锁魂链吸走,渐渐冷静下来,再看对面手持长剑的庚辰,不由得脊背生寒。 他是哪里不对,竟然想去挑战应龙? 越想越觉得蹊跷,视线落在剑鞘之上,依稀辨别出腾蛇、混沌和穷奇交织的兽纹,不由得一阵苦笑。 难怪! 三头荒古凶兽聚首,又被龙气牵引,别说是他,即使十殿阎罗在场,怕也会受到影响,心生暴戾。 依照常理,应龙能够压制这些凶灵,兼其又非本体,更是轻而易举。结果他非但无意压制,反而有意释放,难不成真想要自己的命? 想到某种可能,判官如坠冰窖,恨不能肋生双翼,马上离开这块凶地。 这次能平安回去,阎罗赶鸭子上架也没用,他直接去忘川找孟婆,先做个百八十年的船工,省得再被算计。 听说孟婆喜欢长得顺眼的,判官摸摸自己的脸,对自己很有信心。 黄粱客栈中,老人面带笑容,对颜珋道:“店家想知晓我如何得知真相,答案就在门外。” “哦?” 察觉到浓重的煞气和戾气,颜珋放下酒杯,起身打开店门。 客栈外,数十阴兵列队,汉阳造上膛。两尊石雕腾起黑光,化作数米高的的兽影,狰狞咆哮,随时准备扑向目标。 阴兵的武器皆以煞气化成,威力不小,有些道行的鬼妖,被伤到也是非同小可。换成是生者,轻者百病缠身,三魂七魄不断被煞气蚕食;重者当场毙命,魂魄消散,再不可能投胎。 颜珋出现在门后,连长立刻下令收枪,无视悬在头顶的凶兽,抱拳道:“贸然登门,还请店家莫要怪罪。”视线扫到颜珋身后的老人,立刻咧嘴一笑,“明生,老子来了。” “店家,兄弟们实无恶意,惊扰之处还请见谅。”老人走出客栈,同阴兵站在一处,抱拳向颜珋致歉。 “无妨。”颜珋拍拍石雕的头,凶兽齐齐咆哮一声,便转身投入石雕之中。 阴兵们看得稀奇,满脸都是探究。 游荡在阳世数十年,遇到的妖、鬼不在少数,凶兽也不是没见过,哪个看到他们不是远远避开,不敢上前? 这位店家不同寻常,门前的两尊石雕也让他们大开眼界。 或许真如连长说的那样,明生终于找对人,能助他们找到那个叛国的混账,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想到能手刃仇人,阴兵身上的煞气和戾气更浓,黑气弥漫成雾,不断扩散开来。 九尾提着女儿返回长街,发现异状,立即赶过来。 中途遇上庚辰和被锁魂链困在半空的判官,九尾柳眉一挑,无意上前自找没趣,果断绕路避开。 双尾灵狐和六尾狐都被她抓在手里。 前者始终团起爪子老老实实,后者起初还在扑腾叫嚷,待看到下方弥漫的黑雾,登时忘记挣扎,僵在九尾手中一动不动。 “这点出息。”九尾叹息一声,对这个女儿彻底失望。 客栈门前,颜珋笑请阴兵入内,将他们安置在桌旁。打了个响指,陆续有酒坛果盘自架上飞出,摆至阴兵面前。 正要关门时,看到从半空落下的九尾,视线扫过她怀中的两只小狐狸,笑道:“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一坐。” 九尾谢过颜珋,提着小狐狸走进客栈。 颜珋停在原地,眺望远处夜空,看到划过夜幕的一道金光,以及稍纵即逝的青光,摩挲着掌心的应龙鳞片,笑意浸入眼底。 第17章 破例 黄粱客栈的酒相当合阴兵胃口。 酒菜上桌没多久,客栈内就充斥划拳和喧闹声。 喝到兴头上,几名阴兵敲着筷子,嘴里唱出粗噶的调子。两个最为壮硕的阴兵扯掉上衣,亮出满身腱子肉和外翻的刀疤,各自捧起一坛烈酒,当场拼起酒量。 “好!” 阴兵们大声叫好,握拳捶着桌面,用力踏脚。 见闹得有些不像话,老人低声提醒连长。后者放下酒碗,巴掌拍在几个闹得最起劲的兵身上,差点将他们当场拍成鬼烟。 “给老子收敛点,别太过分!” 被连长吼过,阴兵们不敢继续忘形,陆续都开始收敛。闹得最厉害的几个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对颜珋笑了笑。虽说是诚心道歉,碍于满身刀痕,头上还留着弹痕,多少有些骇人。 等他们不再闹腾,连长对颜珋举起酒碗,道:“店家莫怪,弟兄们做鬼几十年,甭管生前身后,从没喝过这样的好酒。闹得过分了,还请见谅。” 为表现诚意,连长在口袋里摸出两枚火红的圆丹,递给颜珋道:“这是赔罪,还请店家不要嫌弃。”觉得不够,回身抓来两个大个子,从他们身上摸出五六颗小一些的丹丸,“这些当做酒钱,要是不够,还……” “够了。”颜珋接过丹丸,感受到内里充沛的灵力,沉吟道,“妖丹,而且是千年妖。” “对。”连长点头,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盒子枪,满脸豪气,“当初遇见,不开眼想吞了老子,老子带着弟兄就把窝给掏了。这玩意带在身上,能助弟兄们凝实鬼体,算是好东西。” “有妖物如此胆大?”颜琉诧异道。不怪他吃惊,遇上这么多的阴兵,除非是九尾这样的异妖,寻常妖兽避之唯恐不及,还会主动上来找死? “当时刚做鬼不久,老子和弟兄们都是一头懵,该知道的都不知道,又受伤不轻,看着就好欺负。” “受伤?” 连长端起酒碗,仰头饮下一大口,道:“弟兄们死在阵地上,身边还有不少鬼子兵。这些畜生活着不是人,死了更不是玩意。老子和弟兄们心一横,没枪没刀直接用手撕。” “咱们手里没武器,鬼子兵倒是有。有的弟兄被伤到,当场就魂飞魄散。” “弟兄们发了狠,红着眼三四个一起冲,用牙撕也把那些畜生撕成碎块!” 连长说话时,周身黑气涌动,双眼闪过骇人的红光。 六尾被吓到,急忙缩进九尾怀里,更用尾巴把自己团起来。这副胆怯的模样,引得几名阴兵哈哈大笑。 九尾不由得皱眉,捏着女儿的后颈将她提出来,直接丢到地上。 火红色的小狐狸滚落在地,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尾。 九尾不想继续惯着她,省得自以为有身份有背景,不知天高地厚,行事嚣张跋扈。真遇到事反倒一点胆气都没有,委实是丢人。主意定下,无论六尾怎么哀求,始终不再让她靠近。 小狐狸的事仅是插曲,颜珋扫过一眼就不再关注,继续听连长讲述当年发生的事。 “阵地上有几百号兄弟,为对付那些鬼子兵,就剩下这几十个。弟兄们没一个认怂,也没一个后退,不能投胎也要拦住他们。真放那些畜生过去,附近的老百姓都会遭殃!” “老子这颗招子,就是被一个鬼子大佐给挖掉的。”连长单手覆上眼眶,咧嘴道,“老子没亏,趁他得意,直接扯断那畜生的脖子,这买卖值!” “生为人杰,死亦鬼雄,敬诸位!” 颜珋举起酒杯,几十名阴兵不再划拳说笑,齐齐站起身,双手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酒喝得差不多,颜珋收起酒坛,柜台后陆续飞出数个陶瓮,打开之后,里面是热腾腾的蒸鱼和足有两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阴兵们游荡世间多年,虽身具功德,能享的供奉却极其有限。此刻看到馒头和蒸鱼,一个个咽着口水,双眼一眨不眨,喉结不断滚动。 “店家,这太不好意思了。”连长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大手抓起馒头,送到嘴边扯下小半个,大口嚼着。又用筷子夹起大块鱼肉,配着馒头下肚,连鱼刺都不吐。 连长动筷之后,阴兵们彼此看看,迅速扑向陶瓮。动作快得超出想象,一个个心急火燎,甚至直接开抢。 “李大个子,给老子留几个!” “你是谁老子?!” “当年就抢不过老子,做鬼还想翻身?” “留点,留点!” “哎呦,哪个瘪三踹你大爷?” 馒头和蒸鱼迅速被瓜分一空,陶瓮里的鱼汤被蘸了馒头,半点都不剩。阴兵们抓着抢来的馒头,搭配蒸鱼吃得极其满足。 连长又摸出五六颗丹丸,外加一柄有些年头的短剑,一股脑都塞给颜珋。 “这是羬羊骨。”颜珋抽出断刃,口中道。 “羬羊?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从一个狼窝里掏出来的。店家觉得好就留下。要是不够,就让弟兄们出去找,怎么着也能多捞几颗妖丹。” 听到这番话,九尾倒是不觉如何。妖兽历来是强者为尊,洪荒时期,别说不同种,同种见面都是杀戮。当时她还是只小狐狸,多少次死里逃生,反戈一击。要是心不够狠,爪子和牙齿不够利,哪里会有今天。 六尾又一次被吓到,无法扑进九尾怀里,只能缩到她的脚边,愈发显得没出息。 白尾的表现则有些耐人寻味。 无视满目阴兵,雪团一样的小狐狸蹦跶着跑到颜珋腿边,讨好地蹭来蹭去。大尾巴扫过颜珋的脚踝,更是翻出肚皮撒娇。 “这狐狸有意思,不怕老子?”连长惊讶道。 颜珋弯腰提起小狐狸,将他放到桌上,又取来一盒饴糖逗他。小狐狸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继续撒娇卖萌,用尽一切手段讨好颜珋,的确是招人喜欢。 “去吧。” 将饴糖塞给小狐狸,颜珋转向一众阴兵,开始提及正事。 对方主动找上门来,心有所求,他自会助他们达成所愿。至于要付出的代价,鉴于他们的功绩和身份,他乐于破一次例。 白尾抱着饴糖跑回到九尾身边,将其中两颗推给六尾。六尾非但不领情,反而觉得他丢人,挥爪子拍开不说,更朝他呲牙。 “六尾。”九尾的声音响起,依旧妩媚酥人,六尾却生生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向母亲,眼中闪过一抹惧意。 白尾老实坐在一旁,大尾巴遮住前爪,愈发显得软萌且无害。 将一切看在眼里,九尾无声叹息,遇颜珋向她示意,放下两只小狐狸,起身走了过去,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霞市一趟。” 颜琉手捏法诀,一枚金灿灿的铜钱落到桌上。老人遵照他的吩咐,将自己的骨灰撒到铜钱的缝隙里。黑光闪过,骨灰全部融入铜钱,青绿色的锈迹覆上铜钱表面。 “将这枚铜钱放到一户傅姓人家中。” 锁定老人长兄的位置很容易,难的是以鬼体靠近。因其有功勋在身,哪怕是骗来的,也会受到庇护。颜珋要做的,就是设法破除这层“防护”,再送老人和阴兵入梦,助他们达成所愿。 “真能让那畜生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投胎?”连长咬牙道。 “能。”颜珋颔首,“以他所为,入地府亦要受百年酷刑。” “那样太便宜他!”一名失去半条手臂的阴兵猛然站起身,凶狠道,“老子要像当年对付鬼子兵一样,一口口撕碎了他,嚼烂下肚!” “店家,得您相助,我等该付出什么?”老人开口道。 “若是寻常,每人一魂一魄。” 颜珋话音未落,阴兵们纷纷开口道:“成!只要能报仇,别说一魂一魄,三魂七魄都拿去也成!” “先别急,听我说。”颜珋打断众人,温和道,“这次我不收诸位魂魄,但有另一个要求。” “店家请讲。”老人道。 “诸位大仇得报,暂留我店中数日,助我祭炼鬼火。事成之后,诸位是走是留全凭本意,如何?” 阴兵们面面相觑,这个要求实在是出乎预料。与其说是要他们付账,不如说是换另一种方式提供庇护。 “店家,我等本就是鬼体,报仇亦是杀人。留在这里不会给您惹上麻烦?”连长迟疑道。 “我既有此意,自然有解决办法。” 察觉门外的气息,颜珋轻笑一声,双瞳骤成赤金。 第18章 得手 霞市地处安市以南,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城市中心留存大量古建筑,最远可追溯至南宋,经过勘查,被纳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开放的区域成为景点,游客常年络绎不绝。 城东开发成别墅区,独门独户,占地颇广,居住条件极其优越。数年下来,价格不断上涨,能住在这里的人,基本是非富即贵。 傅明正和他的两个儿子就住在此地。 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上天降下的惩罚,傅明正自二十年前起就瘫痪在床,失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两个儿子皆秉性不良,一个醉酒驾驶,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另一个借他的庇护作恶多端,逼人太甚,被苦主找上门,豁出命去数刀捅死。 两个儿子死后,傅家仅剩一个孙辈,被傅明正看成眼珠子。可惜他没有继承祖父的谨慎和狡猾,行事胆大妄为,不计后果,简直是父亲和叔叔的翻版。 傅明正瘫痪在床,除了口头教训,根本管不住这个孽孙。时至今日,他积攒下的名声早被儿孙败得一干二净。 提起这家人,熟悉的人都是皱眉摇头,面露不屑。 有钱有地位又如何? 儿孙不肖,家早晚得散。 别看姓傅那小子现在跳得高,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惯常不会给人面子,天王老子一般。真是他本人的能力?笑话! 不同他计较,完全是看在傅明正的面子上。 他虽然瘫痪在床,人脉关系始终没有断绝。旁人心中存有忌讳,遇事自然忍让三分。可惜姓傅的不知好歹,时常会蹬鼻子上脸,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不少人已忍到极限,只等傅明正咽气,早晚给这个小畜生好看。 九尾抵达霞市,召出当地的小妖,仔细询问傅家情况,随后命其跟着傅明正的孙子,确定他每日行程。 “小的明白,尊上放心吧。” 两只狐妖拱着前爪作揖,对九尾既敬且惧。 他们不过是修行几百年的山野小妖,即使能够化形,身上或多或少仍残留野兽的特征,显得不伦不类。为行动方便,只能一直保持本体的样子。因其模样漂亮,又懂得讨好,稍微用些蛊惑术,装成狐狸犬,混迹人间没有半分压力。 如今,两只小妖栖身在一座别墅中,是主人一双儿女的玩伴。为避免麻烦,除了施用蛊惑术,并未吸收主人家的生气和血气,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遇到九尾召唤,两妖既有对异妖的惧意,也难免心存激动。如果事情办得好,未知能否得赏丹药,助他们彻底化形,再不用伪装做犬,整日里撒娇卖萌。 “去吧。” 打发走两只小妖,九尾飞上一株古木,坐在树枝上,手中摆弄着颜珋交给她的铜钱。 铜钱以黑色丝线缠绕,两面皆锈迹斑斑,蕴含一股死气,更有煞气和戾气交织。这点死气对九尾来说不算什么,换成做了亏心事的傅明正,那就是妥妥的催命符。 “骨灰为引,魂魄为咒,生前又是血亲兄弟,有庇护也得认栽。” 九尾曲起一条长腿,雪白的脚踝上挂着一串银铃。遇林风吹过,银球敲击铃壁,叮咚作响,似流水潺潺,十分悦耳。 九尾却有些不自在。 铃铛是颜珋给她的,能遮掩她的妖气,确保她靠近傅宅不会被镇宅的气运伤到。 “滴水不漏,想借机讨个人情都难。” 颜珋的行事让九尾猜不透,难免心存好奇。然而,自荒古积攒下的求生经验告诉她,这不是她能追问的,最好停止探究。 强者为尊,神、妖皆奉为圭臬。 蜃龙性情诡谲难测,万年前打破天律,被剥夺上神位,貌似落魄,实际上根本没多少差别。 只有没脑子没见识,不知天高地厚的,才会真以为颜珋跌落神坛。在离开安市之前,见到客栈外的庚辰,九尾更确定这个想法。 蜃龙在里,应龙于外,判官麻溜认怂,阎罗干脆连面都没露。 出来干什么? 找揍? 应龙动手向来不留情面,好歹也是地府神位之首,真被揍得鼻青脸肿,哪里还有尊严。 “闹心啊。”九尾蹙紧柳眉。 她聪明一世,好不容易有个狐崽子,却像是来讨债的。不长脑子又任性,眼力价一点没有,长出六尾还不如一只两尾,天知道什么时候会闯出大祸。 不想真有那一天,关起来没用,该提前给她些教训。 小妖办事极为妥当,太阳未落山就返回林中,向九尾禀报傅家子的行踪。 “酒吧?”九尾红唇轻启,当下有了主意。 纵身跃下古木,轻盈落地,将两枚灵丹丢给眼巴巴瞅着的小妖,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张开红狐伞,掠过林间小路,踏入凡尘,投身一片灯红酒绿。 当夜,傅家子被桃花运砸中,遇上一个风情万种的绝色美人,被迷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在一众狐朋狗友的羡慕嫉妒和起哄声中,带着美人坐上跑车,急不可耐往家中赶。 九尾靠着车门,素手轻捏额心,貌似不胜酒力,双颊染上绯红。引得隔壁的男人连吞口水,丑态毕露。 殊不知,他刚刚在酒杯中下药,全被身边的美人看在眼里。长睫遮盖下的含情双眸,早在黑暗中变作冰冷的兽瞳。 有傅家人亲自引路,且有银铃掩盖妖气,九尾轻松走进傅宅。 被扶出车门时,腕上铜钱溢出黑气,牵连成条条黑色锁链,在院中和屋舍间穿行狂舞。数息后结成一张死亡大网,将整座宅院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达成目的之后,九尾无意多留,鲜红的蔻丹刹那变得锋利,点在傅家子颈后,只要轻轻一划就能送他上西天。 脚踝上的银铃适时响起,九尾心有不甘,到底收回手,将昏过去的男人丢在地上,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安市,古玩街 颜珋正在调香,挂在架上的铃铛突然无风轻响。 “成了。” 放下银色香匙,颜珋取过鲛纱拭手。没有着急走上二楼,而是回身从架上取来一只食盒,里面是精心烹调的妖鱼。盒上覆有符文,封锁住内中灵力,也封住诱人的香气。 提着食盒走到门前,颜珋推开木门,看到环抱长剑,背靠墙壁的庚辰,将食盒往前一递,顺便人也凑过去,笑道:“北冥妖鱼,我亲手做的,尝尝看?” 庚辰侧过头,金眸对上颜珋。 两人的距离极近,清冽的气息若隐若现。 颜珋眨了下眼,单手覆上庚辰的肩膀,倾身靠得更近。不想被剑鞘抵住胸口,低头看看,不得不放弃方才的想法。 “真这么小气?” 庚辰挑眉不言,继续用剑鞘推开颜珋。直至“安全”距离,方才对他颔首,提起食盒告辞离开。 颜珋站在客栈前,看着庚辰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玩心顿起,以灵力传声道:“这份情我领了,这两天忙,等我有空再好好招待你。卧室里如何?” 庚辰突然一个踉跄,转头看向颜珋,满脸的愕然,整条龙变得僵硬。 颜珋笑弯双眼,对庚辰招招手,当场送出一个飞吻。 “扫榻相迎啊……” 几个字如有魔咒,堂堂应龙差点当场冒烟,迈开长腿脚步飞快,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客栈二楼,阴兵们在窗口探头探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有的嘿嘿笑两声,张嘴想要调侃,被一巴掌扇在脑后,正准备发火,回头见是连长,不得不缩起脖子,把狂涌的黑气收了回去。 颜珋回到客栈,木门在他身后关闭。 伴随一声轻响,黄粱客栈再度与外界隔绝。 脚步声沿着木梯向上,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片刻后,黑气弥漫整条走廊,充斥阴兵的狂喜和煞气。 两只小狐狸被留在一楼,雪白的一只满是好奇,实在抵不住好奇心,纵身跃上柜台,伸长脖子向头顶张望。 火红的六尾对外界毫不关心,始终蜷缩成一团。在九尾离开后,她一直是这副样子。想起九尾之前的态度,更是让她感到不安,好像脚下踩空,即将要跌落高处,失去所依仗的一切。 第19章 噩梦 黄粱客栈二楼,颜珋合拢房门,转身来到屏风前,轻触吊在架上的铜铃。伴随着清脆铃音,袅袅青烟自香炉腾起,中途聚拢,似瀑布流淌,最后在铜盘中汇聚,描绘出一幅朦胧的群山景象。 本就宽敞的房间,在铃声响起之后,屋顶挑高将近三层,墙壁自动向两侧折叠,数间客房全部连通。 六扇屏风自边缘延伸,一扇接一扇凝实拼接。空白的扇页被黑气笼罩,呈现出一幅幅战场厮杀的惨烈画面。 数十张木床或并排摆设在地面,或以吊索悬于半空。阴兵合衣躺在床上,枪、刀放在枕边,触手可及,随时可以拿起来作战。 最后一名阴兵入梦,连长和老人齐齐向颜珋抱拳。 颜珋微笑颔首,手腕轻动,室内铃声大作,由缓至急,犹如暴雨降临。 屏风上的画面开始变换,一帧接一帧闪过,幻灯片快放一般,近乎留下残影。中途突然定格在一片山谷,山谷外纵横排列堑壕,士兵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挥舞着锹铲,不断将堑壕加深。 更远处的县城,一队队日本兵登上卡车,步枪和迫击炮之外,更有两门重炮。炮口张开,遥指守军阵地方向。 大战一触即发,死亡即将来临。 颜珋二度敲击铜铃,铃音交叠,逐渐变得规律。 驻足在屏风前,目睹阴兵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他并未如往昔般转身离去,而是移来一只木椅,退后两步坐到椅上,隔空取来一枚银铃,预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异状。 霞市,傅宅 傅明正从噩梦中惊醒。 梦中,他重回几十年前的战场,重复自己曾做过的一切。像藏在暗处的鼠辈,避开所有人,将情报送入县城,亲手送军中上下走上绝路。 炮声轰鸣,震耳欲聋。 他藏在堑壕里,看着远处的阵地不断腾起黑烟,看到一队伪装过的日军摸上阵地,在团长下令准备战斗时,突然从背后拉开枪栓。 他以为自己忘了,可时至今日,他仍能清晰回忆起团长当时的表情,震惊,不可置信,最终尽数化为愤怒和仇恨,拼着最后一口气,抡起枪托向他砸来…… 傅明正睁开双眼,盯着彩绘屋顶,大口喘着粗气。 精美的花纹突然扭曲,变成一张张狰狞鬼脸,黑洞洞的双眼流淌出鲜红的血泪,嘴巴张开,现出骇人的獠牙,对他嘶吼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来人,快来人!” 傅明正脸色惨白,四肢不能动,手边的呼唤铃也滚落在地。铃上的白线距离不远,他却无论如何也拽不过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大声唤人。 “人都死绝了吗?来人!”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即将崩溃时,门外终于传来一阵响动。身材高大、容貌憨厚的护工推开房门,看到满脸大汗的傅明正,诧异道:“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快,带我离开这里!” “先生?” “我说带我离开这里!立刻!” 傅明正气急败坏,大声吼叫。护工不敢再迟疑,迅速推来轮椅,将傅明正抱到上面。 “走,快走!” 傅明正不断催促,眼底都有些发红。 他着急离开房间,摆脱可怕的“幻觉”,根本没有发现,护工握住轮椅的手不再厚实,刹那变得枯瘦,手背暴起青筋,右手食指和小指都被弹片划掉一截。 随着轮椅向前滚动,胶底鞋的声音渐渐消失,被软底布鞋取代。 行到楼梯前,轮椅忽然停住。 傅明正很是不满,正要出声呵斥,背后的人突然绕过轮椅,走到他面前。 身材瘦削,面容清癯,满头银发,衣着破旧却十分干净。脚下一双黑布鞋。眼角嘴角爬满皱纹,轮廓五官依稀有几分熟悉。 “大哥,好久不见。” “你……”傅明正瞪大双眼,满脸惊骇,“你死了,你分明死了!” 傅明生无声笑了,笑容冰冷,黑气突然涌出,同包裹傅宅的死气连在一起。 黑气盘绕下,周围的景象发生扭曲,楼梯变成被弹雨覆盖的堑壕,富丽堂皇的客厅成为士兵搏命厮杀的战场。 “怎么会,怎么会?!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傅明正惊骇欲绝,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是一场噩梦。 冰凉的手触及他的脖子,傅明生身后出现一个个鬼影,他们从死去士兵的尸体上走出,身上还带着战死时留下的伤口。猩红的双眼盯过来,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口口将他撕碎。 “你们死了,都死了!死人怎么能出现,滚,都给我滚!” 傅明正眼底爬满血丝,因恐惧变得癫狂。 可惜无论他怎么喊,除了战死的英魂,再没有一个人出现。傅宅的护工、保姆、厨师、花匠乃至保镖,都像是凭空消失,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唯一出现的,是他在家中休养的孙子。 自遇到九尾那天起,傅家子就染上怪病,全身乏力,见光就浑身疼痛。他有关于酒吧的记忆,却彻底忘记九尾。包括那群狐朋狗友,同样没有一个人记得。 听到傅明正的嘶吼,不知道老头子发哪门子疯,傅家子满心烦躁,索性抓起被子盖到头顶。 原以为护工会过去安抚,结果半天还不见停止的迹象。他只能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 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楼梯边,傅明正的轮椅半悬空,本人却毫无觉察,整个人陷入癫狂,红着双眼大吼大叫。 “爷爷!” 眼见轮椅要滚落,他顾不得全身乏力,立即冲上去,想要把人拽住。 并非是亲情使然,而是他十分清楚,一旦傅明正发生任何意外,一命归西,往日里被他打压的人必然会反扑,他绝不会有好下场。 为自己的小命着想,老家伙绝不能死! 冲到楼梯前,他总算拽住轮椅。不等松口气,猛然发现错估自己的力气,被一股重力带得向前扑倒,想要松手已经来不及。 两人和轮椅一同跌落,顺着楼梯翻滚,最后被压在轮椅下,手脚骨折,头破血流。 傅明正后脑磕在楼梯上,脑浆流淌,当场咽气。他的孙子起初还能哀嚎,随着血液流失,气息也渐渐变得微弱。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终于看到让傅明正恐惧的一切…… 阴兵们说到做到,在傅明正身死之后,硬生生将他的魂魄拉出,一人一口,将他三魂七魄尽数扯碎,吞噬入腹,丁点不留。 傅明正的孙子也未能幸免。找上他的不是阴兵,而是之前被他所害,化成怨鬼滞留世间,寻机报仇的三名少女。 女孩们全身爬满黑纹,无法像阴兵一样吞噬魂魄,就用怨气化出尖锐的指甲,用力抓在仇人身上,直至将他的三魂七魄全部抓得粉碎,再用黑气包裹,如数碾成齑粉。 傅宅被死气缠绕,血气冲天,自然会引来鬼差注意。 察觉宅院里正发生什么,鬼差神情立变,捏碎腰牌向地府传讯,同时祭出锁魂链,准备先锁走几只怨鬼,再设法拦截那队阴兵。 锁链飞到中途,突然被一只手握住,再无法前进半分。 清脆铃音传来,以灵力化成的虚影逐渐凝实。 认出眼前是谁,鬼差心头猛然一跳,不由得一阵叫苦。 “见过大人。”鬼差收回锁魂链,向颜珋拱手。 与此同时,接到他通知的同僚陆续赶到,除了十多名在附近巡视的鬼差,更有两名地府判官。一名身着黑袍,手托印玺,腰间佩有宝剑,类春秋时的国君;另一人身着战甲,未束发,额间、颈项、手腕和脚腕都佩有美玉,分明是殷商时的打扮。 被判官和鬼差包围,颜珋丝毫不见紧张,弹了一下银铃,笑容格外亲切。 面对这样的蜃龙,不只鬼差暗中叫苦,判官都有些发憷。 身着战甲的判官怒瞪传讯的鬼差,有没有点眼力价?这位出现准没好事。不说观察一下,就着急忙慌给他们送信,这样的工作态度,信不信扣你八百年工钱?! 第20章 消散 判官很为难。 天神地祗皆知,比起武力值,神龙不说一骑绝尘,在诸神之中也是数一数二。 祖龙是传说中的神话,同荒古大能掰腕子的物种,如今已经很少露面。祖龙之下,烛龙、应龙、蜃龙、青龙、火龙等,哪个不是打架好手?一旦凶起来,十殿阎罗都得绕道走。 论单打独斗,两名判官皆非颜珋对手。 若是群殴……他们还不想惹来另一条龙。不小心开团战,被当风筝甩的是谁,想都不用去想。 可就这样回去,也实在有些说不去。 此地阴气大盛,死气煞气缠绕,包裹团团血光,定有亡者害生者性命。在场更有数十阴兵,无视地法闯入生人屋宅,吞噬新鬼魂魄,无论如何不能轻纵。 “大人,此事……” 身着黑袍的判官正打算开口,下方突然腾起一阵火光,被死气包裹的傅宅内燃起森然鬼火。焰光顺着黑气连成的大网流动,迅速蔓延至整座宅院。 鬼火燃起时,冷风绕宅盘旋,鬼魂恸哭之声不绝,几令生者胆寒。 幽蓝色的鬼火之后,橘红火焰迅速燃起。之前没有露面的护工、厨师和保镖等人,惊慌从宅院内奔出。逃出火海之后,回望身后熊熊大火,神情既惊且惧。抓紧被火燎出黑洞的外套,口中不断念着:鬼,有鬼! 邻居被惊动,消防车很快抵达。 水龙交错喷涌,浓烟滚滚升起,弥漫在傅宅上空,大火却迟迟不灭。鬼泣声夹杂在房屋倾倒的爆响声中,刺耳尖锐,在场众人耳畔阵阵嗡鸣,耳膜都似要被穿透。 阴兵陆续从傅宅离开,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血光。有护卫万民的功德,这点血光对他们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并不会对鬼体造成太大影响。 与之相对,三名少女全身爬满黑纹,眸子血红,渐有转化为厉鬼的征兆。 见到半空的判官和鬼差,阴兵们并无畏惧。他们的心愿已经达成,执念消散,纵然就此魂飞魄散,也是了无遗憾。只是还记得对颜珋的承诺,不能跟着判官鬼差离开。如果对方要动手,他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上刺刀!” 连长一声令下,数十阴兵以煞气凝成利刃,刃上开出血槽,尖端黑气缠绕,隐隐现出狰狞鬼脸。森冷的鬼气和死亡气息弥漫开来,藏在附近的小妖迅速奔逃,生怕跑得慢了被死气沾上,道行浅的恐会当场化成枯骨。 面对这样的一队阴兵,判官鬼差皆不敢轻视。 黑袍判官手中印玺绽放金光,有鹓鶵自印中飞出,张开双翼,发出一声唳鸣。身着战甲的判官张开五指,一柄战斧在他手中成型。佩戴在身上的玉饰浮现清晰纹路,赫然是一幅先民图腾。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动手。 颜珋立在半空,摩挲着掌中银铃,双眼微微眯起,脸上依旧带笑,却令对面的鬼差齐齐打了个哆嗦,判官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突然,天空中飞来一道黑绢,两端裹有玉轴,背面绘有“酆都”二字。 黑绢飘至判官面前,横向展开,红光微亮,传达殿上阎罗法令。 “回去。” 待黑绢消失,两名判官率先收起鬼器,并未多做解释,直接对颜珋拱手抱拳,率数名鬼差返回地府。 颜珋却叫住他们,指了指身侧,示意他们将三名女鬼一并带走。 “她三人并未同我定下言契,如今身染血煞,不宜在阳世久留。” 判官从善如流,当即命鬼差祭出锁魂链,将三名渐失神智的女鬼困住,再次向颜珋施礼,其后消失在半空。 待地府众人离开,阴兵方才陆续收枪。 连长上前一步,递出颜珋之前给他的木简。简上爬满红色纹路,记录之前同颜珋定下的契约。颜珋助他们达成所愿,不收他们的魂魄,作为回报,他们将留在黄粱客栈,助其祭炼鬼火。 在傅明正身死、三魂七魄俱被吞噬后,言契便已确立。只等鬼火炼就,契约即宣告达成。这数十阴兵不会再受束缚,大可以来去自由。 “回去吧。” 颜珋摇动银铃,阴兵化作大团黑气,循铃声返回黄粱客栈。 在诸阴兵之间,他并未发现傅明生的身影。再看手中木简,记录傅明生那一行,血色渐渐干涸,明显鬼体即将不存。 颜珋眉心微蹙,以灵力联系九尾,让她暂时照看客栈,自己凌空飞落,无视熊熊烈焰,进入被大火吞噬的傅宅。 如他先前所料,傅明生仍留在宅院里。 先前凝实的鬼体,此刻变得近乎透明。周围洒落一圈骨灰,阻挡烈焰靠近。手中一本笔记,一支钢笔,正催动残余的死气,飞快地写着什么。 “先生,为何不离开?” 听到颜珋的声音,傅明生未见吃惊,缓缓抬起头,开口道:“店家,傅明正所害之人甚众,岂止阵地上的弟兄。我想将他的罪行尽书纸上,公诸于世。纵然不能让他遗臭万年,也要让那些枉死之人的亲属知晓真相。” 说话间,傅明生继续催动死气,鬼体变得更加透明,随时都将消散。 俯视面前的老人,颜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寻常的笑也消失无踪。见他逐渐无法支撑,鬼气开始从口鼻中涌出,终于上前两步,探手点在他的额心。 透明的鬼体又一次凝实,老人感激地看向颜珋,道:“多谢店家。” “你无需谢我。”颜珋摇摇头,看着老人的眼神有几分复杂,“我以龙气护你,仅能维持两刻。两刻之后,你仍将魂飞魄散。” “我明白。”老人笑得坦然,并无半分遗憾。手中笔不停,以傅明正的口吻记下当年发生之事,连字迹都一般无二,哪怕是傅明正的儿孙再世,也看不出半分差别。 落下最后一笔,老人合上日记,闭上双眼,口中涌出一股黑气。周围的骨灰化作点点白斑,被火焰吞噬殆尽。 颜珋取出一只金铃,声音不同于银铃的清脆,更似洪钟大吕广阔高亢,庄严肃穆。 “我送先生一程。” 老人站起身,整理衣冠,郑重向颜珋行礼,在火光中安详而去,彻底消失。 同一时间,黄粱客栈二楼,屏风上的画面如墨色退去,不留半点痕迹。阴兵们站在屏风前,看到傅明生的最后一刻,皆端正军容,持枪行礼。 “明生,你小子,你小子啊!” 连长抓下军帽,猛然蹲在地上,握拳一下下用力捶着。阴兵们双目赤红,都是双拳紧握,心一阵阵锥痛。 客栈一楼,九尾靠坐在楼梯旁,红狐伞张开,挡住楼上蔓延的黑气。白尾趴在她的脚边,仰起小脑袋望向二楼,好似想要透过黑气,看清楚客房中正发生什么。 九尾捏着他的后颈提起来,弹了一下他的鼻子,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好奇,当心被下锅炖了。” 白尾立刻团起爪子,用力点点头,讨好道:“阿祖,我知错,再不敢了。” 九尾放开他,视线转向缩在一旁的六尾。 察觉到她的目光,六尾抬起头,眼中不见往日的亲近,反倒有几分不信和恐慌,更有掩不去的委屈和倔强。 看到这样的女儿,九尾愈发坚定之前所想,提防她今后闯下大祸,需得早做打算,下一次狠手。 第21章 水鬼 傅宅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情况诡异的是,整座宅院化为灰烬,临近房屋始终未被波及。像是有一道透明屏障,形成天然隔离带,将起火处同其他房屋隔开。 逃出火场的保镖和护工等人被带上救护车,迅速处理过伤口,确定没有大碍,就被分开询问宅内情况,主要是起火经过。 面对询问,几人或是沉默不语,只晓得瑟瑟发抖;或是裹着毯子蜷缩成一团,口中念着含糊的话,隐约能听出“鬼,有鬼”之类。 询问的警察拿着纸笔,彼此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和挫败。 傅明正身份特殊,生前有功勋在身,和唯一的孙子一同葬身火海,事情委实不小。 媒体的报道很快出炉,重点落在起火原因。联系傅明正两个儿子和孙子的所做作为,以及之前发生在他次子身上的案件,苦主报复一说流传开来,被更多人采信。 傅宅大火诡异之处却被掩盖下来。 住在此处的人,身份多不一般,这样的稀奇事报道出去,必定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为避免麻烦,自然会提前进行打点,能压则压。 对报社和记着来说,猎奇的新闻固然夺人眼球,终归比不上探究傅宅起火的缘由。 更何况,傅明正身死,之前被他儿子和孙子打压的人陆续出头,早年间的事先后被翻出来,相关新闻牢牢占据地方报纸头版头条,达到数日之久。 雪上加霜的是,大火熄灭之后,消防员进入傅宅,发现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面藏有大量古董玉器。其中数件都是战争期间遗失,有的干脆是从博物馆丢失。民间一直有传言,是被侵略者抢走,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藏在傅明正的家里。 除此之外,有人在地下室内发现三本日记,纸页泛黄,明显有些年头。 里面详细记录有傅明正海外求学期间投靠日本,回国后潜藏入军队,背叛国家出卖情报,变本加厉杀害百姓和游击队员,战争胜利后灭口知情者、冒领功勋等诸多恶事。 这本日记的出现,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遇害者亲属无不痛彻心扉,联名上请彻查此事,一定要查到水落石出,不能让恶行就此掩盖。 傅明正已经死了? 死了也要查! 叛国之人岂能荣耀下葬! 因为年代久远,证人很难找到。加上傅明正身死,身后没有留下一个子孙,亲戚也尽数死在战火中,更是增加调查的困难。 但有一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 随着相关人员的努力,傅明正投敌卖国的罪行终于大白于天下,很快被剥夺功勋,历数罪状,打为叛国者,墓碑都要受人唾弃。 相关新闻报道,很快出现在安市的报纸上。 颜珋空闲时,会将相关报道搜集起来,交给暂居客栈的一众阴兵。看过报道内容,阴兵皆大呼痛快。 “报应!” 然而,每次看到傅明正的新闻,就会想起魂飞魄散的傅明生。哪怕是尸山血海闯过来,生前死后送走无数战友的阴兵,也不免心生酸楚,双目流出血泪。 “店家之恩,我弟兄无以为报。祭炼鬼火区区小事,留下十名弟兄即可。我带着剩下的弟兄去抓妖兽,取妖丹给店家配香料。” 连长放下盒子枪,以煞气凝成一把利刃。刃口闪烁寒光,愈发显得面目狰狞鬼气森森。丑六刚要进门,不小心瞅见,登时一个哆嗦,嗖一下收回脚,转身就准备开溜。 “丑六,你去哪?”颜珋站在柜台后,单臂撑起支着下巴,脸上带笑,好心情道,“来了怎么不进来?” 丑六不得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转过身。因动作过于僵硬,脖子发出咔咔声响,一个明艳的美人,此刻半点不见丽色,竟有几分滑稽。 “颜珋,这是怎么回事?你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遇上连长扫来的视线,丑六咽了口口水,硬是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柜台后跳出一只雪白的狐狸,头顶一撮红毛,乖巧坐在颜珋手边。听到丑六的话,立刻炸起尾巴,大声道:“大胆鱼妖,竟敢直呼大人名讳!” 丑六忌惮阴兵,却不怕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双尾狐。白尾不提防,被丑六一把揪住后颈提在半空,立刻扑腾起四爪,卷着尾巴向颜珋求救。 被小狐狸打岔,丑六不再如先前畏惧,站在柜台旁,询问颜珋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来话长。”颜珋取过两只酒坛,一起推到丑六跟前,道,“他们会暂时留在客栈。你不主动去招惹,基本不会有事。” “我是那样的人吗?”丑六嘟囔一声,捧起酒坛,凑近坛口,隐隐嗅到一丝酒香,当即眉开眼笑。 颜珋撑着下巴,歪了一下头,玩笑道:“你不是吗?” 丑六也不争辩,小心将酒坛收好,在身上摸出两只巴掌大的扇贝。其中一只装有六颗百年老贝生出的珍珠,十分珍贵。另一只被灵力缠绕,为防止里面的东西挣脱,还裹上一层妖鳄皮。 “这是什么?”颜珋收起珍珠,戳一下贝壳,感受到一丝鬼气,不禁挑了下眉,“你什么时候学会抓鬼?” “不是。”丑六连忙摇头。 店里这么多阴兵,她活够了承认自己有这“爱好”。 “这里应该是只水鬼。”连长走过来,浑身黑气缠绕,吓得丑六迅速往旁边一缩,哪里还有当年打遍族内的无敌和霸气。 “水鬼啊。”颜珋又戳两下贝壳,辨别出鬼气中的戾气和怨气,不禁眯了下眼。 丑六小心避开阴兵,将发现贝壳的经过如实道出。 “你是说这东西埋在海里,是被几条小鱼仔挖出来的?”连长很是诧异。 “有什么不对?”丑六道。 “那就奇怪了。”连长抓下军帽,现出额头上一个弹孔,“我做鬼这些年,见过的水鬼不少,这样的倒是第一次。” “凡溺死之人,不被鬼差拘走,多会失去神智,由游魂化作怨鬼,再成厉鬼。”颜珋点点放在柜台上的贝壳,拨开小狐狸好奇的爪子,道,“这样的鬼,或多或少都会沾上血气。这里面的却没有,的确有些古怪。” “没有血气?”丑六身为海中妖怪,对戾气和煞气极端敏感,血气则差上一筹。 “没有。”颜珋掌心覆上贝壳,片刻后道,“这只贝至少有一甲子未曾开启。” 或许,这就是里面的鬼未染血气的原因? 感受到外部灵力,黑色鬼气突然自贝壳边缘涌出,包裹贝壳的妖鳄皮寸寸崩裂,丑六先前缠绕的灵力锁链显得不堪一击。 店内阴兵反应迅速,除看守火炉的几人,余者以煞气凝成匕首和长刀,只等里面的水鬼出来,就给其致命一击。 水鬼能感受到威胁,却没有停止释放鬼气。 贝壳缓慢开启,一团黑色鬼雾从中涌出,雾中逐渐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圆领对襟大褂,水红凤尾裙,脚上一双绣花鞋,鞋面绣着盛开的桃花。 和寻常水鬼不同,女子的脸、脖颈和双手呈现青白,并无黑纹交错。长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发髻上斜插三枚银钗。额前和两鬓皆无碎发,耳上挂着梅花银珰,花心攒有米粒大的珍珠,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见过店家。”女子踏出黑雾,压下对阴兵的畏惧,福身向颜珋行礼。一举一动行云流水,俨然一名大家闺秀。 颜珋从柜台后走出,眼底流露出一抹兴味。 看起来,眼前的水鬼是有备而来。真是如此,她绝不是偶然被挖出,而是主动找上那两只小鱼妖。 有意思。 第22章 鬼中吃货 水鬼现身之后,涌动的黑雾逐渐散去,之前藏身的贝壳寸寸龟裂,迅速化成一滩白色粉末。 “见过店家,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女子声音温和,一举一动彬彬有礼,没有表现出任何威胁性和攻击性。忽视缠绕在周身的鬼气和戾气,任谁都不会想到,她已成鬼近百年。 “无妨。” 颜珋觉得有趣,示意阴兵落座,无需如临大敌。随即将女鬼让至一张桌前,敲敲小狐狸的脑袋,道:“去架上取坛梅子酿来。” “是。” 狐狸洞被毕方一把火烧掉,小狐狸无家可归,索性撒娇卖萌,赖在颜珋的客栈。 见颜珋并不反对,九尾不由得暗中叹息。看看想方设法抱大腿的白尾,对比自己的崽子,愈发显出六尾不懂事。 不过抱大腿归抱大腿,房钱还是要给。 九尾当面谢过颜珋,留下珍藏的两枚妖丹,又仔细叮嘱过白尾,才带着女儿离开。 住进客栈之后,白尾十分懂事,除了每日里撒娇卖萌,凡是能做的都会抢着做。 遇上颜珋心情好,或是给他一盒饴糖,或是小半坛佳酿。不过半月时间,一身雪白的皮毛就被养得油光水滑,缎子一般。 听到颜珋的吩咐,小狐狸立刻纵身跃到架上,三跳两跳来到第五层,找出颜珋口中的梅子酿,咬住系在坛口的绳子,凌空一跃,跳到女鬼端坐的桌前。 颜珋又打了个响指,两只食盒从架上飞出。盒盖掀开,内盛散发灵气的果干饴糖,还有妖鱼骨制成的零嘴。 “来者是客,请用。”颜珋翻过倒扣的瓷杯,推至女子面前。 女子本想婉拒,奈何关在贝中数十载,未曾享有半点供奉,此刻嗅到梅子酿的甜香,看到盒中的果干饴糖,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抬眸看向颜珋,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到底抬起纤手,持盏谢过对方。 “不用这般客气。”颜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无视丑六在一旁挤眉弄眼,询问道,“你是主动找上海中鱼妖,我猜得可对?” 听闻此言,阴兵们齐刷刷看过来,周身死气萦绕。若这只水鬼不怀好意,当场就会将她撕碎。 “确是如此。”女鬼没有否认,饮尽杯中佳酿,放下瓷杯,解释道,“请店家莫要误会,我绝无半分歹意。之所以如此,全因往日困在水下,常听人提及黄粱客栈,生出了却心愿之念。偏我被拘在海底,想要离开,唯有依托他人。” 话说到这里,女鬼面带歉意看向丑六,道:“姑娘,还请见谅。” 丑六的脸色变了数变,这声“姑娘”着实刺中她的痛点。偏又无法反驳,只能抓过酒坛猛灌两口,胡乱点了点头。 “心愿?”颜珋兴致更浓,按住跳到膝上的小狐狸,一下下挠着他的下巴。 “是。”女鬼颔首,满怀期待地看向颜珋,“如店家肯帮忙,凡我所有尽可取去。” 颜珋正想说话,客栈门前突然蹿升一道烈焰,紧接着是尖锐的鸟鸣。 “怎么回事?” 阴兵迅速集结,丑六也是满面严肃,唯有颜珋不紧不慢,抱着小狐狸走到门前。 推开客栈大门,就见一只蓝羽单足的毕方鸟被庚辰倒提着,扑闪着双翅不断惨叫。这副凄惨的样子,哪里像是异兽,和只待宰的家禽也没什么区别。 “好东西啊,哪来的?”颜珋放开瞬间炸毛的小狐狸,凑近瞅了瞅毕方,无视流星般飞蹿的烈焰,捏着毕方的翅膀拉开,像是在检查肉质,吓得毕方又是一阵大叫。 叫声实在过于刺耳,庚辰不耐烦,当场捏住他的脖子,世界瞬间安静。 “来时路上遇到的。”庚辰提着毕方,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我记得你说过,毕方的味道不错?” “何止不错。”颜珋笑弯双眼,又捏捏毕方的翅膀,认真在考虑如何下刀,“炖汤,油煎,烤炙,红烧,样样都好吃。不信你去问九阴,早在五千年前,他抓到一只请我煮,那味道至今难忘。可惜爪子太少,否则还能用泡椒腌一下,肯定十分劲道。” 听到自己被安排得如此明白,毕方面如土色,抖得如风中落叶,刷刷掉毛。 白尾看得十分解气,想到狐狸洞被烧毁,几只毕方鸟嚣张的样子,凶狠呲出尖牙:你也有今天! “给你。”庚辰手向前一推,就要把毕方交给颜珋。 原本抖个不停的毕方,突然间发出一声高鸣,周身腾起熊熊烈焰,在火中化作一名魁梧的男子,样貌虽然端正,浑身却充斥暴戾,不折不扣是只凶兽。 “庚辰,颜珋,你二人这般辱我,我同你们势不两立!给我等着!” 听到前半截话,还以为他要做拼死一搏。最后一句直接露底,分明是心里认怂,留下一句场面话准备扑扇翅膀逃。 “不用等日后,现在就可以。”颜珋靠近庚辰,单臂搭在他的肩上,指着转身要跑的毕方,笑道,“抓住他,我必定好生款待你。” 这句话太过耐人寻味,阴兵抓着刀枪,一起转头看过来,鬼脸上满是好奇和求知欲。 庚辰侧头看向颜珋,因颜珋靠得极近,嘴唇不意外擦过他的额角。 “好。” 这个回答颇有些出乎预料,颜珋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毕方趁机想要脱逃,不想庚辰看都不看,仍锁住颜珋的视线,单手祭出长剑,剑鞘飞出,精准砸中他的后脑。 从半空落地时,毕方清楚看到,自剑鞘腾起混沌、腾蛇两头凶兽。洪荒时代,他们三个称得上是死对头,哪怕仅是一道凶气,照样是不死不休。 “欺人太甚!” 毕方面露凶狠,坠落中途翻身,双手合于身前,一团白色的火焰在掌中成形。 此为毕方独有的讹火,破除九尾布下的禁制,烧毁狐狸洞,连补天石的灵力都能烧掉的就是这种白色火焰。 若是其他天神地祗遇到讹火,都会有几分谨慎。可惜这只毕方运气不好,遇上能以尾画江的应龙,注定他今天要倒大霉。 讹火飞来,阴兵周身死气陆续引燃,被焰光大片蚕食。 “后退。”连长当机立断,命麾下后撤。这只异妖不是他们能对付,还是让开场子别拖后腿。 颜珋单手搭在额前,仰望半空中的毕方,笑道:“庚辰,你见过他的祖宗。相比之下,这只如何?” “不如何。”庚辰收回剑鞘,单手捏法诀,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道闪电凌空飞落,精准砸在毕方头顶。 起初毕方还能硬扛,连续三道之后,暴雨倾盆而下,第四道闪电落下,毕方终于撑不住,当场浑身冒烟,从半空垂直跌落,砰一声摔在地上,砸起大片水花。更因灵力耗尽,又一次化出原形。 “焦了,这怎么下刀?”颜珋走到毕方跟前,抬起一只烧焦的翅膀,又嫌弃地放下。 庚辰挑了下眉,挥袖收起雨云,道:“不能做就丢掉,再抓一只就是。” 毕方尚未咽气,听到这番对话,浑身又开始哆嗦。 解决掉毕方,想起客栈中还有一只水鬼,颜珋笑着请庚辰入内。至于那只烧焦的鸟,反正生命力够强,雷都劈不死,干脆丢给小狐狸磨牙。 “别咬脖子,我还有话要问他。” “是!” 客栈中,女鬼依旧安坐在桌旁,面前食盒酒坛均已空空如也。丑六坐在她的身侧,毫无形象地张大嘴巴,满脸都是诧异。 “颜珋,她全都吃了,一点没留!”见到颜珋,丑六蹭一下站起身,大声道。 足足两大盒果干、饴糖和妖鱼,哪怕是阴兵连长,也无法一顿吃完。眼前的水鬼吃下去,竟无半分不适? 颜珋走到桌旁,女鬼站起身,姿态端庄,纤巧袅娜,丝毫看不出胃口如此之大,还有成为吃货的潜质。 第23章 怨恨 临近傍晚,丑六向颜珋告辞。两坛美酒之外,还同颜珋换了一盒果干三盒饴糖。不管情愿与否,她现在都是族群的首领,照顾族内幼儿属分内之事。 “回去后得告诉那几条小鱼,没事别在海底乱挖东西。” 看一眼又捧起食盒的女鬼,见她几筷结果一条妖鱼,丑六头皮有点发麻。一只水鬼吃起东西比饿死鬼还凶,不是亲眼见到,简直无法想象。 回忆白天那个架势,她都有点后怕。 万一对方吃不饱,难保不会趁颜珋被毕方绊住,扑上来把自己嚼碎吞了。 这只水鬼没走之前,她还是少来客栈为妙。 丑六前脚刚走,庚辰也告辞离开。 颜珋送出门外,站在琉璃灯下,朦胧的光洒在身上,似罩上一层光晕。 庚辰脚步微顿,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视线扫过颜珋,双眸缩成狭窄的竖瞳,握紧手中长剑,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颜珋环抱双臂靠在门边,目送庚辰背影消失,拇指按上下唇,微微用力。脚边感受到一团温暖,低头看是撒娇的小狐狸,不由得轻笑。捏着白尾的后颈提起来,在手中团成一团,转身返回室内。 当夜,阴兵轮番看守鬼火,连长本想去抓妖兽,却被颜珋拦住。 在安市之内,判官鬼差忌惮他和庚辰,不会对这支阴兵如何。一旦走出安市范围,难保不会遇上麻烦。 纵然阴兵身负功德,不惧怕地府众人,同判官也能打得有来有往,但他们终归还是要投胎,结下太大的梁子,对今后并无益处。 “投胎啊。”连长坐在桌旁,抓起酒坛灌下一大口,周身黑气涌动,不如平日里阴森,反倒有一种凄凉之感。 “成鬼几十年,整日想着给死去的弟兄报仇,让叛徒得到报应。投胎,咱们还能投胎,那些和鬼子兵同归于尽的弟兄再也不能了……” 鬼不会喝醉,连长却醉了,数十名阴兵也是酩酊大醉,被颜珋送上二楼,整夜能闻令人心酸的鬼哭。 女鬼留在一楼,连吃五条妖鱼,仅仅六分饱。最终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动筷。取袖中绢帕拭过唇角,又解下一只荷包,倒出五枚晶莹剔透的琥珀珠,内里裹着的竟然都是百年妖丹。 见颜珋面露诧异,女鬼不愿他误会,开口解释道:“店家莫要多想,这些都是河鱼妖丹,且是吞噬孩童作恶多端的恶妖,并非海中之物。” “河鱼?” “正是。”女鬼颔首道,“我葬身之地实非海底,而是河中。” 女鬼将琥珀珠送至颜珋面前,将自己生前遭遇娓娓道来。 “我是前清光绪年间生人,曾祖和祖父都是秀才出身,做过县令身边的幕僚师爷。父亲没有读书的天分,在家乡经营百亩良田,还开起一家绸缎庄和一家饭庄。” 回忆起童年往事,女鬼面上带笑,纵然黑气不散,予人的观感却变得柔和起来。 “我是家中长女,出生在冬日,恰逢一场瑞雪,父亲为我取名颂雪。我之后,母亲再未生育。父亲纳两房妾,也仅添一女,比我小两岁,同样生在冬日,取名咏梅。” “咏梅自幼聪慧伶俐,极讨父亲喜欢。她嚷嚷着要去学堂,父亲也依她。” 说到这里,女鬼的神情慢慢变了,像是笼罩一层阴云,再不见半分温暖。 “我十四岁定亲,十七岁出嫁,隔年随夫家搬到省城。” “当时大清朝已经没了,丈夫有留学背景,在政府出任官职,家世水涨船高。我的娘家仅为乡绅,且我三年未有所出,婆婆时常不满冷言,家中下人看脸色行事,也多有怠慢。” “那时我日子虽难,却也并非过不下去。总记得母亲教导的温和恭顺,总想着哪怕是一颗石头,用心焐也能焐热。” 女子深情哀伤,哀伤中更有几分戾气。 “然而,我想的,和他人想得完全不同。” “怎么?”颜珋斟一盏热茶,送到女子面前。茶香袅袅,热气升腾,白纱般朦胧女子的表情,仅有双眼愈发鲜红。 “我夫名宗章,沈宗章。早年往东洋留学,习得新式文化,不喜旧式女子。娶我不过是为我父承诺的银元,为前程需银钱周济。” 想到出嫁时的期待,被冷落时的隐忍,以及得知真相后的痛苦,女子攥紧双手,指甲扎入掌心。 “这一切我都能忍,可他不该,不该做出那样悖伦之事!” 眼见黑气不受控制,颜珋探手点在女子额心。待情况渐渐缓和,攀爬至女子颈下的黑纹逐渐退去,方才收回手。 女子向颜珋道谢,饮下半盏茶,稳定住情绪,方才继续道:“那一年,我母来省城寻访名医,和妹妹顺道看我,暂住在我夫家。” “咏梅言旅途有不适,要在家中休息,我安置好她,就带母亲去了医馆。大夫为我母开出良方,诊出我亦有喜脉,我同母亲都很开心,提前回到家,想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不料想,竟看到、看到让人不耻的一幕!” 女子周身黑气疯狂涌动,颜珋不得不取出一枚银铃,悬挂在桌上,以铃音稳定女子的魂魄,避免她戾气过甚,控制不住陷入癫狂。 铃音清脆,带着独有的频率。 黑气逐渐受到控制,女子的神情不再扭曲,只是双眼依旧泛着血红,语气中充满恨意。 “我的丈夫和我的亲妹妹,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的家里行那苟且之事!被我和母亲撞破,两人竟还恬不知耻,言彼此早有书信往来,自我出嫁那年就开始暗通款曲!” 想起当时的情景,女子双目流淌下血泪,眼中除了恨,更深的是痛,锥心刺骨的痛。 “我斥他们不知羞耻,是不顾人伦的畜生。我的丈夫,同床共枕数年的人,现出不曾有的凶狠,竟要将我当场打死……” 女子一边说,一边抚过面颊,随即又覆上小腹。 “那一脚,正好踹在我的肚子上。” “我母亲过来阻拦,竟也被他推倒,头撞在桌角,当场就昏了过去。” 女子声音凄厉,双目血红,黑纹再次爬上脖颈。 “血,好多的血,有母亲的,也有我的。” “那男人依旧没有停手,像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我打死。我的好妹妹,披着男人的外衣,坐在床边看着,她在笑,笑得那样得意,那样狠毒,那样让人冷彻心扉。” “等男人累了停下,她走过来对我说,她从懂事起就想看到这一幕,看我们母女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她说,明明她的亲娘知书达理,年轻貌美,更讨父亲喜欢,凭什么就只能做妾?明明她更美更聪明,凭什么我能嫁入高门,她就不行?” 女子抬起双手,仔细看着掌心,仿佛能看到当年满手的血。 “我很痛,痛得喘不过气。我求她,求那男人,我怎么样都不要紧,救救我娘,放过我娘。如果他们要在一起,我愿意自请下堂,绝不妨碍他们,可他们不肯,不肯!” 颜珋没有说话,仅是提起茶壶,将女子面前的茶盏注到七分满。 “动静引来家人,我婆婆也很快赶来。原来他们都知道,知道这对悖伦之人行的无耻之事!” “没人肯施以援手,没有人!” “我求助婆婆,说我有了孩子,婆婆现出几分犹豫,那男人却不肯放过我,又走过来,狠狠揣在我的肚子上……” 女子终于哭出声音,浑身颤抖,鬼体都有些不稳。 “最终,我母亲没了,我的孩子没了,那家人仍不肯放过我,吊着我一口气,对外宣称我不守妇道,和家中下人通奸,被我母亲撞破,当场害死我母。我那好妹妹出面作证,我百口莫辩。” “我父亲也不肯信我……不,纵然是信,他也不会救我。” “按照我的‘罪行’,该和‘奸夫’一同上法场。结果沈家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联合两方宗族将我夜间沉塘。借口都懒得细想,只说我夜间逃跑,慌不择路掉进河里。” “水很冷,很冷。”女子握紧茶杯,似乎想籍此获得些许温暖,“我被绑住手脚,嘴里堵着石头,不断向下沉……哪怕是死,我也没有闭眼,我要看清所有人,每一个人!” 良久,女子身上的黑气渐渐收拢,颜珋按住银铃,问道:“你是如何进到贝中,又是如何困在海底?” 女子笑了,笑得肆意凶狠,不复见最初的温婉端庄,终于现出水鬼真容。 “我死后成鬼,去找过那些人,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成功。可惜,我遇到一个道士,一个多管闲事的道士!” 长街尽头,一名身穿休闲服,面容英俊的青年站在路牌下,手托罗盘,看着飞速旋转,最终指向前方的铜针,眼底骤然现出厉光。 第24章 找揍 循着罗盘指引,男子走进古玩街。 未找到黄粱客栈,先路过九尾经营的店铺。 店前挂着两盏走马灯,灯面绘有形态各异的狐狸,或扑蝶,或打闹,或逐鸟,或小憩,各个活灵活现,娇憨可人,引得人驻足观看,许久迈不开脚步。 男子自懂事起便开始修道,跟随曾祖和祖父熟背道经,学习抓鬼驱妖的手段。乍见这两盏走马灯,心中立刻生出警觉,祭出一张黄符,灯上狐狸果然散发出妖气,不复之前的可爱讨喜,尽数亮出利齿,对他狰狞嘶吼,如临大敌。 “妖孽!” 罗盘上的铜针疯狂转动,证明他之前锁定的厉鬼距离不远,却并不在这家店中。然而遇妖鬼邪祟绝不轻易放过,是曾祖和祖父的教导,男子始终不敢忘。 所幸厉鬼就在不远处,先处理掉这店中妖物,再去捉拿不迟。 男子收起罗盘,双手结印,打向紧闭的店门。妖气迅速反弹,迫使他后退数步。 意识到妖物不好对付,男子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匕身刻有古老图腾,黑红的纹路蔓延至刀柄,隐没在他的掌下。 “妖物,出来!” 伴着他的低喝声,木门缓缓开启,门后并非他所想的狰狞大妖,而是一名身穿襦裙,手持红狐伞的美艳女子。 女子长眉如柳,眼尾勾勒青黛,眼角以胭脂点缀一朵红梅,愈发显得媚眼如丝,妍姿艳质,散发出无尽的诱惑,美得动人心魄。 “客人从何处来?” 男子出现在古玩街口,九尾就有所觉察。若是没找上门,她不会多加理会。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道士竟然是个愣头青,也不了解情况,寻到蛛丝马迹就要喊打喊杀。 这样的人让她厌恶,极端厌恶。 多少刚开灵智、懵懂无知的小妖,每日里只知修炼,想方设法避开生人,根本从不曾作恶,被这样的道士发现,半句辩解不容出口,仗着有普通人没有的手段,直接祭出凶器当场打死。 九尾转动纸伞,目光落在男子手握的匕首上,能清晰感受到缠绕在上面的怨气。 这把匕首存世至少千年,杀死的妖、鬼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妩媚的双眼浮现凶光,黑色的瞳仁化作兽瞳,扫向男子时,冷厉凶狠,使得后者警铃大作,手不自觉握紧。 “妖物,休要猖狂!” 猖狂?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九尾笑得花枝乱颤,收都收不住。 六尾被她拘在店中,看不到店外的情形,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男子的话传入耳中,同样感到可笑,竟驱散不少心头郁闷。 “道士,你的长辈没教过你有的妖不能惹,也没告诉你‘趋吉避凶’四个字吗?” 九尾笑够了,单手微提裙摆,莲步轻移迈出店门。伞上红狐改卧为立,狐眼弯弯,同样在嘲笑男子的自不量力。 “放肆!” “放肆?”未见九尾怎样动作,刹那欺近男子身前,红狐伞遮在两人头顶,红唇微启,吐气如兰,“说我放肆?你的祖宗还是一团泥巴时,本尊已在祖巫座下听训。惹怒我,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那把聚满妖气和怨气的匕首彻底惹怒了她。 荒古异妖习惯厮杀,遇对手绝不手软。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护短。 以男子的年纪,这把凶器到他手中时间不长,上面凝聚的怨气不能全归结于他。可谁让他不识好歹,直接找上门来? 在九尾狐面前班门弄斧,注定他要倒大霉。 “妖物,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短短一个照面,男子就知九尾不好惹,同他之前铲除的妖鬼截然不同。彼此实力悬殊,他今日恐怕真要栽到此处。然而,他受的教育不容他后退,更没有向妖鬼示弱之理。拼着同归于尽,也不容此妖物继续留存世间。 心中主意已定,男子以匕首逼开九尾,腾身后翻,将匕首横咬在口中,双手迅速结印,散发微光的法印瞬间成形,燃起灭妖的道火,一个接一个飞向九尾。 “有点本事。”九尾冷笑一声,既不闪也不避,仅将红狐伞移到身前。伞上红狐抻了个懒腰,张开满是利齿的兽口,竟将带火的法印尽数吞入腹中。 伞面移开,现出九尾被灯火映亮的芙蓉面,眼尾青黛斜飞,唇角上挑,鲜红似血,透出道不尽的诱惑和邪气。 男子暗道不妙,匆忙稳定住心神,终来不及闪躲伞上飞出的红狐。 狐身凌空增至数米,锋利的前爪扫过,男子狼狈躲开要害,自右肩到左腰多出三道血痕,上衣被血浸透,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味道。 红狐的妖气自伤口涌入,打乱男子脉息。 男子的身体开始发热,血管中流动的仿佛是滚烫的岩浆,让他无法承受,下一刻就将爆裂开来。 “妖物,如此恶行,必受天谴!”男子赤红双眼,握紧手腕,手指掐住脉搏,意图保持最后的清醒。 “天谴?”九尾笑容更盛,如绽放的牡丹。一步一步行至男子身前,裙摆擦过青石路,仿佛狐尾扫过,发出瑟瑟声响。 男子被迫踉跄后退,想要祭出法印,气息却愈发紊乱,手脚不听使唤,只能狼狈摔倒在地。 “就这点本事,还嚷嚷着要除了我?” 九尾停在男子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单足踩住男子的手腕,貌似没用多大力气,骨裂声却迅速传来,在夜风中清晰可闻。 男子发出一声闷哼,迅速咬住嘴唇,下颌绷紧,不肯示弱。 九尾命红狐卷起匕首,以妖力包裹。 匕首发出嗡鸣,在男子震惊和不信的目光中爬满蛛纹,寸寸断裂,最终化为齑粉。 妖气撤去后,黑白红三色粉末轻盈洒落,又被夜风裹挟,飞散在中途。风中响起阵阵妖鬼恸哭,无数道透明的身影盘旋在九尾身前,其中有无故被杀的妖,莫名被拘魂的鬼,也有不少作恶多端的邪物。 九尾没再理会地上的男子,单手捏成法诀,红光牵引成网,缠绕成茧,将飞出的妖鬼全部束缚其中。 “真没想到。” 她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不想引来地府判官鬼差,唯有求助颜珋,请他来处置这些魂体。 朦胧的灯光中,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 颜珋的身影出现在长街上,手中一枚银铃,身侧是数名面色不善的阴兵,水鬼和小狐狸都被留在客栈,并未与他同行。 “大人。”九尾收起红狐伞,上前见礼,将事情经过简单说明。指着被困在妖气中的魂体,语气中不无担忧,“我之前没料到有如此多的魂体,行事莽撞了。” 她错估那把匕首的年代,如此多的魂体被拘在匕首之中,不知经过多少载。怨气凝聚不散,善恶早无法区分。 若是由地府来处理,十有八九尽数打散。哪怕是运气好,遇上手段温和的阎罗,也要在忘川河底数百年,彻底消除怨气才能允许投胎。 九尾仔细看过,不少魂魄彼此融合,根本分不开。其中有数只灵狐,浑浑噩噩,连她的气息都认不出,只剩下满腔怨气。 这样的魂体连入忘川的资格都未必有。她只能寻上颜珋,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这样啊。”颜珋抬头看向被束缚的魂体,沉思片刻,对九尾颔首道,“可以,不过要耗费些时日。” “多谢上神,九尾感激不尽!”大概是心情激动,九尾没留神,“上神”二字脱口而出。 颜珋倒也没在意,将纠缠在一起的魂体收入银铃,回头请阴兵帮忙,将去了半条命的男子带去黄粱客栈。 “这个道士对大人有用?”九尾疑惑道。 “确实有些用途。”颜珋无意多做解释,九尾识趣也没有多问。 男子不断挣扎,仍被阴兵抓住胳膊。死气触碰伤口,疼痛超出想象。男子浑身颤抖,脸色骤然变得青白,最终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阴兵摆布。 作鬼几十年,阴兵们遇见过不少道士和尚。经历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这个血葫芦一样的道士属于不讲理那挂。基本上是不辨善恶,遇到妖鬼就要下杀手。今天遇见九尾狐,踢到铁板算他倒霉。 道士被一路拖走,颜珋也返回客栈。 目送一行人离开,九尾转身回到店中。木门合拢,发出微弱响声。门前走马灯又开始旋转,明亮的灯光中,小狐狸愈发灵巧可爱,比之前生动百倍。 第25章 善恶对错 男子身中妖气,又失血过多,很快陷入昏迷。 阴兵将他带回黄粱客栈,依照颜珋的吩咐,随意丢在一旁,继续分批看守火炉,祭炼鬼火。 因他们有护卫万民的公德,炼出的鬼火非比寻常,妖暂且不提,凡是作恶的邪魔、染上血气的厉鬼,无不沾之即伤。若不能及时扑灭,当场魂飞魄散也非虚话。 青铜铸造的鼎炉中,一团幽绿色的鬼火飘忽跃动,焰心处呈现婴儿拳大的橙色,内中还包裹一缕死气,倏而凝成一张张鬼脸,狰狞可怖,观之悚然。 暂不轮值的阴兵们三三两两坐到桌旁,用之前积攒的妖丹同颜珋换来美酒,一边对饮一边追忆往事,谈论最多的总是战场。 偶尔有人提起家中未过门的妻子,立刻会引来一阵大笑。 话题越来越歪,成婚的阴兵讲得眉飞色舞,笑得分外戏谑,没成婚的则是满脸羡慕,想着自己如果没有战死,是不是也能娶妻生子。不求过得富裕,只想伺弄好家中田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顺顺过上一辈子。 在阴兵的说笑声中,男子悠悠转醒。睁开双眼,发现面色青白的水鬼距他不过三步远,近乎本能地摸向腰间,要祭出罗盘将她锁住。 “道士,老实点!” 几名阴兵同时站起身,以煞气凝出短刀,凌空掷出。 破风声中,短刀穿透男子的上衣长裤,将他牢牢钉在地上。幸亏刀上没有死气,不然的话,以男子目前的情况,剩下的半条命也保不住。 “小子,老子成鬼几十年,赶上死人多的年月,见过的和尚、道士和捉鬼人数都数不过来,各个比你道行深。我劝你还是老实点,省得自己遭罪。” 大个子阴兵蹲在男子跟前,用刀背拍拍男子的脸,笑容狰狞,语气中满是警告。 男子猛然侧过头,对阴兵怒目而视。目光扫过柜台后的颜珋,并未在他身上发现鬼气和妖气,以为他是同妖鬼为伍的邪门歪道,怒斥道:“同妖孽鬼怪为伍,可知是助纣为虐,天道不容?!” 颜珋正将一枚妖丹碾碎,捻起一小撮喂给小狐狸,听闻此言,仅是笑了笑,根本未同男子解释,甚者,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客栈门外,一身战甲,手持战斧的判官脸色黑沉,庚辰抱臂立在半空,长剑未出鞘,黑发在夜风中轻扬,现出锋利的眉和金色双瞳。 “助纣为虐,天道不容?那姬昌就是个好人?嘿!”判官连声冷笑,收起战斧,玉饰上的图腾随之湮灭。同庚辰抱拳告辞,当即率麾下鬼差和一队上古阴兵返回地府,始终头也没回。 庚辰自半空飞落,无视守门凶兽的咆哮,径直推开客栈大门。 “我正想你,来得正好!”颜珋抬起头,笑得格外灿烂。 庚辰脚步一顿。 他是不是该转身离开,立刻,马上。 可惜颜珋没有给他退走的机会,单手撑着柜台飞跃而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他面前,牢牢握住他的手腕,凑近道:“帮个忙,可好?” 话落,也不等庚辰回答,将他拽到柜台前,取出收入魂体的银铃,指尖敲击铃壁,耳边立刻响起阵阵鬼哭和妖吼。 “这些从何而来?”庚辰接过银铃,感受到其内的怨气,询问道。 “那个道士带来的。”颜珋指了指地上的男子,对庚辰道,“他找上九尾,被九尾打碎随身兵器。这些都是拘在其中的魂体,多数融合,善恶难分。九尾请我帮忙,至少把里面几只狐狸分出来。” “请你帮忙?”庚辰放下银铃。 “谁让我心肠软,是个好人呐。”颜珋笑道。 “……” “怎么,我说得不对?” 庚辰嘴角微动,默默垂下眼帘,忽然间发现,蜃龙的鳞甲龙皮应该是诸多同族中最厚的。 虽然眼前这条应龙面无表情,出于相识万年,又追了几千年的自信,颜珋还是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当下双眼微眯,双手拽住他的衣领,强行拉近两人的距离,低声笑道:“庚辰,信不信我现在就亲你?” “信。”庚辰一改平日作风,没有向后闪避,大手托住颜珋的后脑,手指探入发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今天吹什么风,怎么转性情了?”颜珋弯起嘴角,放开庚辰的衣领,双臂环住他的脖子。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四目相对,黑色瞳孔化为赤金,颜珋微微叹息,他果然还是最喜欢这张脸。 “咳咳!” 咳嗽声突然传来,颜珋眨了下眼,侧过头,就见女鬼捂住小狐狸的双眼,硬是不许他看。一众阴兵装作不在意,视线却总是从各个角落飘过来。 血葫芦一样的道士趴在地上,脸色涨红,口中涌出鲜血,咳嗽声正是由他发出。 “真是麻烦。” 机会难得,气氛却被破坏。 颜珋不太情愿地放开庚辰,几步来到男子跟前,隔空取来一枚丹药,掰开男子的嘴,直接丢了进去。 男子本想挣扎,奈何扣住下颌的手如铁钳一般,始终纹丝不动。挣扎的动作大了,下巴几乎要被捏碎。 丹药入口即化,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发狂的毒热迅速缓解,血不再流淌,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出新肉。疼痛感逐渐消失,碎裂的骨头开始愈合,男子试着动了动手腕,竟能活动自如。 抬头看向颜珋,男子紧皱眉心,并未开口道谢,反而再次指责颜珋同妖鬼为伍,悖逆天道,必当受到惩戒。 “同妖孽厉鬼沆瀣一气,违背天道,必遭雷霆报应!” 尾音刚落,冰冷的剑鞘突然抵住额心。 庚辰手持长剑,目光犹如万年寒冰。霸道的应龙气息充斥四周,阴兵都有些撑不住,水鬼更是紧缩成一团,恨不能再次躲藏进贝壳。 雪白的小狐狸却双眼放光,仰视庚辰背影,双眼一眨不眨,心中满是对力量的渴望和羡慕。 男子动也不敢动,血液都似在刹那凝固。 这样的恐怖他从未曾经历,好似下一刻就会被碾成齑粉。与之相比,哪怕九尾要取他性命,都未让他如此恐惧。 “他还不能死,我有用。”颜珋按住庚辰的手腕,微微用力,将抵在男子额心的长剑移开。随即打了响指,男子被看不到的绳索缠绕拽起,手脚无法移动分毫。 “我暂时不会杀你。不过,如果你还是口无遮拦,我不敢保证这份承诺能维持多久。” 颜珋警告过男子,指了指拘有魂体的银铃,对庚辰承诺道,“五条妖鱼,三盒香料,十坛佳酿。那只毕方我还留着,如果能养回来,咱们炖汤如何?” 庚辰收回长剑,祭出龙气包裹银铃,开口道:“既然烧焦,扔了便是。想吃我再去抓,我知晓毕方巢在何处。” “好。” 两人对话时,男子意图挣脱束缚,始终未能如愿。 女鬼从柜台旁走出,无视男子吃人的目光,青白的手擦过男子的额角,掀开被血凝固的发,清晰看到一枚铜钱大的法印,眼底闪过红光,阴沉笑道:“是他,没错,是他的血脉。” 男子厌恶地撇开头,女鬼半点不在意,笑意盈盈地看向颜珋,道:“店家,就是他。取他血及生气,必能找到当年那个道士。” “你确定要这么做?”颜珋轻敲桌面,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从墙上飞出,悬浮在女鬼面前。 “是。”女鬼正色道,“人有善恶,鬼妖亦然。我生前不曾害人,死后除吞噬恶妖,从不曾对无辜者为恶。人道有法,杀人者偿命。冤有头债有主,我索命者是害我之人,那道士却不分青红皂白,护那些恶人,欲令我魂飞魄散。” “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鬼,他们是人?” “没有这些害人性命的恶人,又哪来我这满怀怨恨的水鬼?” 女子声声泣血,字字垂泪。双目变得赤红,黑色纹路爬满脖颈和双手。这一次,颜珋没有再压制她的怨气。 “人有善恶,鬼难道就无?我敬德高仁爱的高僧和修道之人,但这些不分善恶,滥杀无辜的,难道不该受到惩罚?” 女鬼话音未落,男子已出言讥讽道:“鬼妖生来害人,岂有良善?都该扫除世间,令其灰飞烟灭!” 女鬼发出厉吼,在场阴兵皆面现厉色,周身死气萦绕。小狐狸也是浑身炸毛,对着男子不断嘶吼。 颜珋拦住女鬼和阴兵,隔空摄来一枚铜铃,轻轻摇动,男子再说不出话来,双手抱头,额头鼓起青筋,数息后仰头栽倒,陷入无尽梦魇之中。 第26章 梦魇 青市 市东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中,屋舍三面围拢,院中假山嶙峋,古木成伞。石路旁流水淙淙,以竹筒牵引至山巅,旋即飞流直下,落入人工开凿的水潭。 本是旭日东升,春光明媚,院中却格外阴冷,弥漫怨气,令人脊背发寒。 狭长的走廊中挂有成排鸟笼,画眉、百灵、山雀等脆声鸣叫,振动双翼,在笼中上下飞腾,不停撞向笼门。 笼门破损,鸟笼左右摇摆,只要冲出去,就能逃出生天。 奈何脚爪上缠有细长的锁链,束缚住它们的行动。对笼中鸟而言,自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两只画眉尝试数回,知晓逃脱无望,当场哀鸣啼血,最终互相依偎,死在鸟笼之中。死后身体化为青气,流入设在廊檐下的铜炉。 炉前燃有三支手腕粗的香,诡异的是,虽有白烟腾起,香柱却从不曾变短。每当有鸟化作青气,香柱反会升高半寸。哪怕天降大雨,火光也不会熄灭。 不到半刻时间,又有数只雀鸟陨落,随青气不断涌入,香柱再次升高。 这些鸟雀都是开了灵智的小妖,不幸被宅院主人发现,没有当场丧命,却被囚犯一般关押起来,榨取妖气,成为炼化法器的材料。 日上中天,一名身着唐服的老者负手走来。 老者身材高瘦,面色红润,满头银丝,三缕长髯垂落胸前。乍一看慈眉善目,极是可亲。对上他的双眸,则会发现那双眼中没有任何温情,尤其是扫过廊下飞鸟,更是满满的厌恶和轻蔑。 “祸世的妖孽,早当清除干净。容你们苟延残喘,为我季家炼成法器,是你们的造化!” 廊下群鸟愤怒鸣叫,声声啼血。更有数只眼泛红光,拼着自爆内丹,也要和老者同归于尽。可惜他们道行太浅,老者仅是祭出两张黄符,内丹的妖气就被吸收干净,尽数投入铜炉。 “妖就是妖,愚蠢。” 老者轻蔑一笑,信步穿过廊下,每走出两步,就有一只雀鸟当场毙命。 青气不断从廊下涌出,接二连三飞入铜炉。炉前三炷香不断增高,缥缈的白烟上升一段距离,很快又垂直下落,一道道缠绕在铜炉四周,穿过炉顶的缝隙,隐入铜炉之内。 铜炉开始发红,内中阵阵嗡鸣,似鸟雀哀声。 老者双目放光,单手抚过长须,神情中现出一抹得意:“就快成了。” 炉中法器为先祖所留,是一把春秋时期的青铜剑。 据老者父亲生前所言,早年为诛杀一只水鬼,使得法器受损。多年后想出以妖气祭炼的法子,这把青铜剑才有修复的可能。 “快了,就快了。” 忆起先父所言的法器威力,老者愈发兴奋,决定亲自守着铜炉,直至法器炼成。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高将近两米的壮汉手捧莲花灯,快步来到老者面前,将灯递于老者,满面焦急道:“家主,少爷的灯不对!” 老者顿时一惊,厉声道:“你说什么?!” 莲花灯中心,橘红火苗如豆,无风摇曳,忽明忽灭,隐隐还有一丝黑气。 老者捧过灯座,看着将灭未灭的命火,目带厉色,脸色阴沉似水。 “是谁胆敢伤我孙性命?!” 安市 天气晴朗,暖风和煦,古玩街上人头攒动,游人接踵摩肩,各种吆喝声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一片喧闹声中,黄粱客栈显得格外冷清。 木雕大门紧闭,门前时常有游人经过,被飞檐和石兽吸引,驻足观望半晌,发现门从内里锁住,叫了几声均无人应。虽好奇店内布置,无奈主人家不开门,只得遗憾离开。 客栈内,颜珋将新制成的香球投入香炉,取来鲛纱拭手。递给小狐狸几块饴糖,吩咐他不许淘气,又同阴兵打过招呼,便携女鬼登上二楼。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后,大个子阴兵凑到连长身边,低声道:“连长,这事真能成?” “店家说能就能。”连长手里抓着一条妖鱼,连鱼肉带鱼骨咬得咯吱作响。这种妖鱼骨骼极硬,炼化之后不亚于低等法器,他却嚼得十分轻松,一口接一口吞咽下肚。 “这是改命啊,对方还是个道士。”大个子抓下军帽,担忧道。 连长扫他一眼,将小半截鱼尾塞进嘴里,握拳敲在他的脑袋上,斥道:“什么道士不道士,咱们做鬼这些年,见过的和尚道士还少?怕个球!” 大个子被敲得坐在地上,引来众阴兵一阵大笑。 “连长说得对,你怕个球!” 大个子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昏了头,是在杞人忧天。只是被笑得恼怒,有点下不来台,当下怒吼一声,浑身涌出黑气,向笑得最厉害的几个阴兵猛扑过去。 “都给老子注意点,谁敢碰翻火炉,老子扯掉他的脑袋!”阴兵们拳来脚往,距火炉越来越近,连长立即发出警告。 祭炼鬼火是他们同颜珋达成的契约,不小心弄翻火炉灭掉鬼火,有一个算一个,就等着被他收拾! 阴兵们听到警告,自然不敢太过分,闹腾一会就自行停下,该看守火炉的看守火炉,无事可做的陆续聚到窗边,看着长街上往来的人群,不免陷入回忆,神情中透出几分怀念。 “没当兵时,我跟着我爹去县城,足足吃了三个肉包子。那是我第一次吃肉包,那滋味,做鬼都忘不掉……” 客栈二楼,颜珋手托香炉,携女鬼走入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 房间十分宽敞,三面墙壁悬有空白画卷,地上设有两面屏风,屏风之间是两张木榻,其中之一正躺着陷入梦魇的道士。 榻旁立有一张圆桌,桌上设铜架,架上悬挂一枚铜铃。 颜珋将香炉放在铜铃旁,侧头看向女鬼,道:“果真想好?” “是。”女鬼语气坚定,手捧黑底红纹的木简,恭敬递给颜珋,“店家助我达成所愿,我自愿付出一魂一魄。” “好。” 颜珋颔首,言契就此定下。 木简飞到颜珋手中,黑底尽被鲜红覆盖。 “铃起入梦,声灭速归,切记。” “是。” 女子向颜珋福身,随后依照他的吩咐,合衣躺在榻上,同道士并排。 颜珋取道士指尖血,凝成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圆珠,置于女子眉间,又将一枚灵气凝聚的法印附在她的掌心。随后摇动铜铃,单手捏成法诀,打入屏风之中。 室内香气袅袅,两面空白的屏风隐现出奔腾的河流,热闹的县城,以及富丽堂皇的沈宅。 宅院中,一名身着西装,头发梳理整齐,脸上还挂着金丝镜的男子正摇动秋千,一个美貌少女坐在其上,裙摆随风飞扬,欢快的笑声传出很远。 待秋千停下,女子转身投入男子怀中,肆意而张扬。丝毫没有发现,原本逝去的人就站在屋檐下,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男子横抱起少女,迈步走向屋内。 床帐落下,嬉笑声再次传来。 女鬼眼底闪过红光,却没有多做停留,很快飘上半空。 她同颜珋达成的契约,并非要在此时兑现。她要找到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让她魂飞魄散的道士,回到她最欢喜也是最绝望的那一天,她要让那道士的魂魄附到自己身上,亲自体会一下她曾有的无助、怨恨和绝望。 “你会怎么做?”看着飞速转动的一幕幕,颜珋在屏风前低语。 画面中,女鬼回溯时空,循着道士血脉的气息,终于找到目标。看到身着道袍,正将一只狐妖斩杀在短刀下的熟悉身影,束紧的黑发陡然散开,黑纹爬满脸颊。 飞落至道士身后,女鬼捏紧掌心法印,表情冰冷,目光森然。 第27章 动摇 女鬼现身的那一刻,季道成便有所觉察。感受到背后袭来的阴气,果断丢开仅存一口气的狐妖,纵身腾起两米,手中匕首向后一划,黑气被斩成两段,女鬼当场发出一阵尖嘶。 “妖孽,为祸世间理当诛杀!” 季道成稳稳落地,道袍下摆垂落过膝,手中匕首缠绕黑气,匕身爬满红纹,正是在古玩街被九尾打碎那一把。 “诛杀?好一个诛杀!”女鬼浮上半空,双眼赤红,乌黑的发无风狂舞,从指尖开始,肤色漫延石青,黑纹交错攀爬,形容愈发可怖。 季道成握紧匕首,眼中冷光闪烁。估算女子道行不低,决定先发制人,自腰间取出两张黄符,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口中念出法诀,黄符瞬间燃起道火。 橘红火焰包裹幽蓝,化作数团三寸左右的火球,向女鬼疾飞而去。 女鬼吃过道火的亏,自然不敢小视,当即飞高数米,周身弥漫重重黑雾。道火飞入其中,被黑雾包裹,一阵刺耳的爆裂声后,黑雾大片缩减,火球也在雾中熄灭。 “孽畜胆敢灭我道火,今日必诛你!”季道成厉喝一声,又祭出两张黄符。 女鬼正要闪避,浑身染血的狐妖突然从地上跃起,用最后的力气扑向季道成,狠狠咬住他的小腿,牙齿楔入肉里,不顾前爪的疼痛,狠狠缠在他身上,用吼声示意女鬼快逃。 “跑,快跑!”被季道成一刀斩断后腿,狐妖仍不松开,只求多缠他一刻,让女鬼有时间脱身。 女鬼发出尖锐的嘶吼,没有如狐妖所愿远离危险,反而揉身靠近,右手五指张开,掌心法印绽放金光,在季道成惊骇的目光中,狠狠印上他的额心。 “你言鬼妖害人,你不分青红皂白,只言鬼当杀,人当救,那你就自己体会一下,被恶人欺辱残害是什么滋味!” 伴着女鬼凄厉的控诉,法印完全隐入季道成额心。 金光大作,一人一鬼的身形同时消失。 光芒消失后,重伤的狐妖瘫倒在血泊中,嘴边是女鬼留下的一枚丹药。 它能嗅出清香的味道,知道服下去后,必定对伤势大有好处。可它没有张嘴,仅是静静躺在原地,等到两只幼小的狐狸从藏身处跑出,才用爪子将丹药分开,让它们立刻吃下去。 “记得,避开人,好好活着。” 舔舔自己的两个孩子,狐妖躺在地上,嘴角淌出鲜血,眼中不断流泪,带着浓浓的不舍,生命的光一点点熄灭。 小狐狸守在母亲身旁,互相依偎着缩成一团,迟迟不肯离开。 待到日月轮转,一弯银钩高挂天际,才发出阵阵哀伤的狐鸣,将母亲的尸体掩埋,结伴走入密林深处,依照狐妖生前的吩咐,小心隐藏起来。 季道成被法印力量束缚,始终动弹不得,很快在光中失去意识。等他从昏迷中醒来,耳边是陌生男子的叱骂,腰腹和肩膀传来阵阵疼痛,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他身上剜肉一般。 “你这贱妇,我从未想要娶你,你不读书不晓事理,哪里比得上咏梅?” 男子的辱骂不断传来,季道成感到疑惑,他勉强睁开双眼,就见一个中等身材,衣衫不整的青年正对自己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面色涨红,五官扭曲。 男人身后的床上坐在一个年轻女子,同样衣衫不整,两条小腿光裸着,上身仅着一件男式衬衣,满脸得意,笑容里尽是蔑视。 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此刻正侧躺在地上,额头青肿流血,已经人事不知。 季道成首次遇到这样的事,以为是厉鬼幻化,当即眉心一拧,手捏法诀就要打向男子。 不想体内竟无半分法力,反而引来男子更疯狂的踢打。 睁大被血模糊的双眼,季道成分明看到,之前遇到的女鬼就漂浮在男子头顶,正满脸嘲讽的看着他。 “孽畜……” 声音出口,季道成耸然一惊,单手握住喉咙,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女声。再向下看,这分明是一个女子,哪里是他的身体?! “你这贱人,骂谁是畜生?” 以为季道成是辱骂自己,男子勃然大怒,转身取来床头台灯,就要砸在他的头顶。 “宗章,你要做什么?”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神情很是震惊。见男子不听劝阻仍要往下砸,床上的女人还在煽风点火,妇人不得不亲自上前抢过男子手中的台灯,避免当场闹出人命。 “你糊涂了!想收拾她什么时候不行,非要脏了自己的手?还有你,勾引姐夫,不知廉耻,竟还敢撺掇他杀人。要是宗章出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娘,不关咏梅的事,是这贱妇……” “行了,大的是个不下蛋的鸡,小的年纪轻轻就和男人滚在一起,这姊妹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妇人愤愤不平,“还有,你怎么能朝她娘动手?不知道她有病,死了怎么办?” “死就死了,咏梅说她亲娘没少受这贱妇的委屈,死了正好腾位置,我也好娶咏梅过门。” “我告诉你,我活一天,你休想娶这荡妇!” 母子俩兀自争论,床上的女子装模作样垂泪,地上的季道成将一切看在眼中,想要坐起身,却被疼痛击倒,动也不能动。 女鬼飘过正上演好戏的三人,停在季道成跟前,猩红的双眼锁住他,嘴角咧开一抹冰冷的笑。 “那是我的丈夫,婆婆和亲妹妹。受伤的是我的亲娘。”女鬼慢慢逼近季道成,直至再无半分距离,“你说鬼当诛,人当护,皆是天理。那你就亲自体会一下我的绝望和悲苦。我倒要看一看,你还能不能大义凛然,坚持你所谓的天理!” “你……”季道成心中骇然。 他修道三十余年,遇到的妖鬼不在少数,如女子这般手段,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是如何将活人的魂魄交换? 难道是那道法印? 不等季道成想明白,女鬼突然消失,沈宗章母子也不再争吵,暂时达成一致,先处理掉重伤的母女,其他事过后再议。 季道成想开口解释,说出他的身份,奈何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别说对方根本没给他机会,直接堵住他的嘴,就是容他开口,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接下来的数日,季道成一直被关在沈宅,每日里只有一个馒头。大概是为吊住这具身体一口气,隔两天还会给他灌下一碗汤药。 这具身体的丈夫再未露面,倒是那个同姐夫苟合的女子经常出现,最常做的就是讥讽嘲笑,渐渐发展为对他针刺指掐,用坚硬的皮鞋踩断他的手指,用磨利的筷子划破他的脸。 丢开染血的筷子,女子拍拍手,房门被推开,一个形容猥琐的男子走了进来。 “你与下人通奸,被你亲娘发现,为免消息走露,联合奸夫痛下杀手。苍天有眼,丑事被我撞破。你那亲娘已经咽气,你就等着浸猪笼吧。” 女子犹如毒蛇吐信,笑得无比狠毒。 季道成靠坐在墙边,透过被血凝固的发,仔细看着眼前的女子,脑中忽然回响起女鬼所言,生平第一次对自己坚持的理念产生动摇。 安市,古玩街 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街口,车门打开,身高近两米的壮汉走出驾驶室,打开后门,恭敬迎出一名老者。 老者一身改良版唐装,须发银白,手托一张罗盘,循铜针指引,迈步走进长街。 黄粱客栈中,颜珋刚刚走下二楼,门前石兽突然绽放黑光,化出数米高的灵体,锁定遍身缠绕怨气的入侵者,在半空狰狞咆哮。 第28章 善恶一念 踏入古玩街不久,季和生便觉罗盘有异, 盘底发烫, 铜针不断旋转摇摆, 速度越来越快,近乎要挣脱飞出。 “不好!” 心头一阵狂跳, 季和生预感到不妙,刚准备退回到街口,周围景色突然发生变化。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 犹如幻影般变得朦胧, 声音如潮水退去, 整条长街骤然变得冷清,仅有两侧店铺悬挂起成排彩灯, 灯内红烛摇曳, 炫发出惨白的光。 各色走马灯开始旋转, 灯上的飞禽走兽形态各异, 极其灵动,仿佛下一刻就将挣脱束缚, 当场活过来一般。 长街尽头, 一道袅娜的身影漫步行来。 红狐伞撑在头顶, 伞缘遮住女子的面容。纤腰款摆不盈一握, 莲步轻移, 长裙边缘扫过青石路,环佩叮咚,尽显无尽妖娆。 伞上红狐从小憩中醒来, 抻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狭长的双眼望向季和生及跟随他的壮汉,前爪交叠,狐尾轻扫,竟有几分类人的妩媚。 “何方妖孽,胆敢行此下作手段!”感到心头一荡,季和生匆忙手捏法诀稳定心神,对着不远处的九尾断喝一声。 红狐伞微微抬起,九尾勾唇浅笑,刹那如百花盛放,动人心魄,惑人心神。 “最近吹哪门子风,怎么总是有道士上门?” 伴着她的话声,伞上红狐一改慵懒,瞬息飞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三米高的狐影,亮出锋利的尖牙,瞬间由软萌可人变得煞气十足。 “大胆!”季和生面色阴沉,当场祭出黄符。符纸在空气中燃烧,化作数枚火球直扑向九尾。 “瞧你满身怨气缠绕,杀了多少妖怪,又灭了多少游魂野鬼?怕不是连人都杀过?”无视凌空飞来的道火,九尾柳眉轻挑,语带冷嘲。眼尾青黛晕染成桃红,眼波流转间,道不尽的风流迷人。 不想受魅色蛊惑,季和生强行以法诀静心,勉强能够自持。跟随他的壮汉却无多少定力,被九尾扫过一眼,刹那目眩神迷,脸色变得通红。看着九尾,眼睛眨也不眨,脸上带着陶醉的笑,整个人陷入呆滞。 “肃明,速速醒来,莫要被这妖物所惑!”季和生再次大喝,见不起作用,当场咬破指尖,血染黄符,唤醒壮汉的同时,又化出数团橙红的火球,呼啸着砸向九尾。 这些火球非比寻常,飞到近处,突然在半空爆裂,火星四溅,连成大片灼热的火网。季和生手捏法诀,连续祭出五张黄符,催动火网继续扩大,意图将九尾罩在其中。 “妖孽,伏诛受死!” 面对袭来的热浪,九尾始终不慌不忙,红狐伞移到身前,挡住飞溅的火星。 空中的灵狐纵身飞跃,体型再次增大。锋利的前爪扫过,轻易撕开熊熊道火。狐口张开,亮出满口獠牙,竟将道火尽数吞噬,不留半点火星。 道火入腹,红狐并无半分不适,纵身飞到九尾身后,蓬松的狐尾卷过,形成牢不可破的屏障。同时向季和生呲牙,犹如猛兽锁定猎物。 季和生自负见多识广,除鬼杀妖无数,此刻也不免心头剧震,下意识后退半步。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心生懊恼,脸色变得青白。 “就是你害我孙?”见识过九尾的本事,想到莲花灯的指引,季和生有八分肯定,季岩命火出现异状,同眼前这只妖狐脱不开干系。 “你的孙子,莫非也是个道士?”九尾慵懒笑道。 见状,季和生的八分肯定变作十分,想到季岩可能的遭遇,当即怒不可遏,以指尖血指引罗盘,同时抽出刚刚修复的青铜短剑,剑指九尾,厉声道:“孽畜,我孙季岩现在何处?老实道出,我可容你死得痛快些!” 青铜短剑出鞘,黑色剑光森冷无比。阴风平地而起,在长街呼啸而过,犹如鸟雀垂死哀鸣,似要穿透闻者耳膜。 见到这柄短剑,九尾眉心微蹙。 剑上的花纹古朴厚重,类似上古图腾,她感到十分眼熟。仔细回忆,不由得面露恍然。若是她没有记错,这是少师比干的佩剑,在比干死后不知所踪。为何会突然现世,还落到这个道士的手里? 剑在比干手中时,具浩然正气,出鞘即有五寸青光,杀伤妖鬼轻而易举,不亚于神仙手中的灵器。若无祖巫赐下的仙露护体,随她赴王宫的几只大妖轻易不敢靠近。如今落到这道士手中,正气全无不说,更染上重重妖气和怨气。 青刃覆上黑光,如此浓重的怨恨,究竟吞噬多少魂魄,沾染多少血气? 联系两名道士的言行,九尾神情一厉,兽瞳闪烁凶光,红唇似血,显然动了杀机。 季和生能感到危险,自恃有法器防身,完全能够拿下面前的狐妖。当下令壮汉后退,右手持青铜短剑,左手祭出五枚黄符,罗盘飞至他的头顶,伴着法诀声探出数根钢针,破风袭向九尾。 “妖孽,受死!” 九尾收起红狐伞,轻盈飞上半空,裙摆绽放大片火红,浑如展开的狐尾。右手刚刚抬起,锋利的指甲弯曲成利爪,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铃声。 挥手荡开钢针和黄符,九尾没有反击,而是转身向长街另一头飞去。 “孽畜休逃!” 以为九尾想要逃跑,季和生信心大增,立即催动法器,对她紧追不放。待到距离拉近,手中青铜短剑飞出剑光,在九尾身后猛然划过。 黑色剑光融合道火,似能焚烧一切。凡剑光扫过之处,光线都出现扭曲。 “道士,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和你那孙子一样是团烂泥。”连续避开数道剑光,九尾再次撑开红狐伞,在半空娇笑出声。 “孽畜,休要使下作手段,速速交出我孙,否则必将你碎尸万段!”季和生发出怒喝,追在九尾身后,速度快得惊人,全不似一名古稀老人。 壮汉不敢独自留下,拼命追在老人身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受妖气和剑气影响,跑出一段距离,额头便冒出热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腿犹如灌铅。 眼见同季和生的距离越来越远,壮汉猛咬后槽牙,拼命向前迈步。不想一只红色的小狐狸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狐尾扫过,迷幻的香气充斥鼻端。壮汉双眼翻白,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六尾落到地上,扫一眼昏过去的壮汉,冷嗤一声:“没用。” 壮汉倒下后,九尾突然加速,季和生受愤怒驱使,始终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抵达街尾,停在黄粱客栈门前。 九尾忽然停住,回首浅笑,丰姿冶丽,玉面桃腮。待客栈大门打开,直接纵身一跃消失在门后。 季和生心生警惕,下意识停下脚步。观望门前两尊石兽,心中很是不安。这种如临悬崖的危机感,比同九尾交手时更甚。 “客人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店门?”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明明十分悦耳,却让季和生神经紧绷,凉意从脚底蹿起,迅速漫延过脊背。 木门后似有洪水猛兽,正张开巨口准备将猎物吞噬。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季和生额角流下冷汗,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离开,脚下却犹如生根,始终无法迈开半步。 “店家请你入内,老道士,你莫非不给面子?” 仿佛为验证他的猜测,没过多久,两名阴兵从店内走出,浑身缠绕死气,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季和生。见他当真不给面子,无意接受邀请,忽然间面露狞笑,就要上前抓住胳膊,将他拖进客栈。 “放开!” 死气岂能沾染,轻者重病,重者丧命。 季和生大惊失色,恐惧之下终于找回行动力,挥舞着青铜短剑逼退阴兵,转身就要逃跑。这一刻,他满心都是惊惧,只想着尽快脱身。 身后传来阴兵的怒吼,季和生头也不敢回,越过昏倒在路边的壮汉,脚步始终不曾减慢,只想快些离开这诡异的凶地。 他心中发下毒誓,待他今日脱困,必想方设法联络同道,集合众人之力,将此地妖孽彻底铲除。 “客人,你这是要去哪?” 季和生速度不慢,颜珋的速度却比他更快。 古玩街的路牌近在咫尺,面前却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将他同外界彻底隔离。 墙壁的那一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墙壁的这一侧,季和生表情阴沉,尝试几次冲出未果,转身面对笑容和煦的青年,表面看似镇定,手却在不断发抖。 “客人踏足此地,还是别忙着离开,到我店内饮一盏清茶如何?”颜珋嘴角含笑,做出请的姿势。 灵力化成的凶兽迈步上前,一左一右控制住季和生,发出威胁地低咆。 季和生本能想要挥剑,不等剑光绽放,青铜短剑突然脱手,被灵力牵引,悬浮在颜珋面前,发出阵阵嗡鸣。 颜珋手指轻点,短剑犹如被安抚的猛兽,不再散发怨气,收起大团黑光,静静躺入他的手中。 “走吧。”将短剑收入袖内,颜珋再次向季和生示意。 季和生瞳孔紧缩,虽辨别不出妖气,仍认定颜珋非妖即鬼。既然无法走脱,索性不顾凶兽威胁,挥手祭出两张黄符,对颜珋怒吼道:“孽畜伪做人身为害世间,可知天理不容,早晚被雷霆所灭!” 颜珋脚步顿住,侧头看向季和生,忽然神秘一笑,目光转向长街入口,道:“庚辰,你觉得他所言如何?” 庚辰的回答很简单,长腿跨过青石路,风衣下摆飞扬,随他脚步落下,天空聚集大团雷云,紫色电光闪过,正落在季和生跟前,只差半寸不到,就会让他当场灰飞烟灭。 “诸多怨气缠身,死后必成恶鬼。忘川不渡,投胎不成,唯有遭地府百鬼吞噬。”庚辰收起雷云,冷声道。 “听见没有?”颜珋笑弯双眼,拍拍凶兽的大头,不许它们朝庚辰呲牙。 季和生遭遇惊雷闪电,险些当场丧命,脸色惨白,心中惊疑不定。视线扫过庚辰和颜珋,神情中既有厌恶又有惧怕。 “你们究竟是何方妖孽?!” “妖孽?”颜珋正要开口,突然感受到木简传来的震动,不想浪费时间,取出银铃轻摇,数名阴兵从街尾赶来,架起季和生的胳膊,强行将他拖向客栈。 因他不愿“配合”,阴兵对视一眼,得到颜珋允许,当场释放出大量死气。本就怨气缠身的老人,突然间如坠冰窖,全身血液凝固,半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阴兵摆布。途中遇见昏倒的壮汉,阴兵分出一只手,顺便将他也拖了回去。 回到客栈后,颜珋撤去之前布下的屏障,空无一人的街道再次人声鼎沸,游人接踵摩肩,变得无比热闹。 店门合拢,白尾立刻想跑到颜珋身边,被九尾捏着脖子提起来,只能耷拉下耳朵和尾巴,不敢造次。 六尾徘徊在窗口,得到九尾允许才越过窗栏,向颜珋和庚辰问好,老实卧在九尾腿上。比起上次见面,六尾明显产生变化。究竟是何原因,唯有九尾和她自己才能给出答案。 季和生被丢到地上,受死气缠绕,虽不至于马上毙命,三魂七魄都将受损。今日能侥幸存活,余下的岁月也将百病缠身,不得善终。 颜珋检查过木简,确定没有大碍,暂时未上二楼。将青铜短剑取出,递到九尾面前,询问道:“此物你可认识?” “这是比干的佩剑。”九尾放下六尾,让她同白尾一起,对颜珋道,“当年我奉命入朝歌,亲眼见比干农牧有功,人主赐他双剑。两剑俱融入天石,一长一短,锋利无比,不亚于寻常灵器。比干死后,长者随葬,短者不知所踪。本以为在乱世损毁,不想落到这个道士手里。” 说到这里,九尾顿了顿,目光落在短剑上,神情颇有些复杂。 “比干常年佩此剑,剑内蕴有浩然正气,寻常妖鬼不敢近,有道行的大妖也需小心。如今怨气缠绕,正气不存半分,如非剑上图腾独特,我未必能够认出。” 正气,怨气? 颜珋举起青铜剑,手指轻弹剑身,黑色剑光逐渐减弱,数不清的鸟雀魂影自剑中飞出,化作道道青光,交错环绕,充斥整个房间。 群鸟振动双翼,掀起阵阵寒风,在冲撞中发出凄厉哀鸣。 “果然。”目睹这一幕场景,想到之前打碎的匕首,九尾脸色阴沉。这对祖孙果然是一丘之貉! 随着青光不断涌出,原本完好的青铜剑逐渐爬满裂纹,最深的一道,几乎将剑身一分为二。 确定其来历,颜珋放下短剑,摇动银铃,四处乱撞的青光逐渐被收拢,一道道飞入铃中。 最后一道青光消失,颜珋手捏法诀,暂时封存群鸟的魂体,随即转向庚辰,举着银铃道:“一事不烦二主,再帮个忙?” “再帮?”庚辰挑眉,靠在柜台前,嘴角隐现一抹弧度,“你确定?” “当然。”捕捉到庚辰的笑意,颜珋不再客气,将铃铛塞给他,趁机勾了一下他的下巴,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帮我?” 两人说话时,九尾始终没有出声。听到颜珋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动,总觉他话中有话,这两条龙关系,貌似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复杂。 季和生陷入昏迷,许久没有醒来。 木简再次传来震动,简上红纹出现变化,颜珋感到异样,暂时将人交给阴兵看管,对庚辰微微颔首,转身独自登上二楼。 阴兵们对庚辰有些发憷,始终不敢靠得太近。确定受影响的不是个例,遇到他在客栈中时,喝酒喧哗都很少。 没法如往日自在,几十号阴兵只得心无旁骛,专心祭炼鬼火。遇到“火力”跟不上,四下里瞅瞅,直接把季和生搬到火炉边。 这个道士不知杀了多少小妖,身上缠绕的怨气委实不少。与其浪费掉,不如填入火炉,作为祭炼鬼火的材料。 “我来。” 大个子阴兵胳膊一伸,轻松推开同袍,少去半截的手掌摊开,黑色的死气在掌心翻滚涌动。少顷牵引出数条长线,一条接一条穿过季和生的身体,将他蚕茧般包裹起来。 黑茧不断涌动,内中怨气被死气牵引,陆续飞入鼎炉。 怨气增多,鬼火猛然跃动,中心处的鬼脸扭曲变形,继而散成点点黑光,融入跃动的青焰之中。 怨气抽取到一半,季和生已经面色惨白,四肢不断抽搐。太多死气入体,使得他双眼暴睁,瞳孔全无焦距,眼白上爬满血丝。 “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估计店家还有用。”连长蹲在火炉旁,发现鬼脸再次凝聚,提醒大个子可以收手。 按照常理,怨气被抽取,对季和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奈何阴兵以死气牵引,导致季和生脉息紊乱,法力溃散,生气骤然减弱。没有当场暴死,已经是阴兵手下留情。继续被死气缠绕半刻,整个人将生气耗尽,活生生变作一具骷髅。 比起他所行的恶事,这样的下场并不过分。然而颜珋有言在先,留下他或许有用,阴兵尚欠颜珋人情,自然不会让他立刻咽气。 庚辰专注分离银铃中的魂体,对阴兵所行视若无睹。 九尾将女儿放到地上,拿起颜珋留在柜台上的青铜短剑,手指擦过剑身上的裂痕,眉心微蹙,不由得陷入沉思。半晌后,视线转向庚辰,有些欲言又止。 见六尾闷闷不乐,没什么精神,白尾从柜台下掏出一只木盒,里面是包裹妖丹的饴糖。 “给你,可好吃了。” 木盒推到面前,六尾本想拒绝,突然有清香的味道飘来,本能地抽了抽鼻子。犹豫片刻,到底没能抵住诱惑,用爪子捧起一枚送到嘴里。 “好吃吧?”白尾笑弯狐狸眼,除了头顶一撮红毛,浑身毛发柔软雪白,缎子一般,愈发显得讨人喜欢。 六尾吃人嘴软,又有九尾的警告在先,脸上有点挂不住,还是别扭地向白尾道谢。 客栈二楼,颜珋推开房门,几步来到屏风前,看到不断闪过的画面,先是感到一阵诧异,继而嘴角微翘,指腹擦过木简边缘,低声道:“有意思。” 沈家大宅中,季道成被关了足足十日,浑身乏力,动一动都困难。 面对咏梅欲施毒计,他无法催动法力,又不愿束手就擒,只能咬牙敲碎瓷碗,趁男子扑过来时,以巧劲划向他的脖子,只差一点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杀人了!”男子捂住伤口大叫,血不断从伤口涌出,很快耗尽他的力气。 季道成单手扶着墙,手中抓着破碎的瓷片,一步步逼近门边的女子。 女子被吓坏了,呆滞片刻,猛然发出一阵惊叫,不顾男子的呼救夺门而出。为防止季道成追出来,竟还反手锁住房门,彻底断绝男子求生的路。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的,是她,是二小姐给我三个大洋让我干的,饶了我,饶了我吧!” 男子涕泪横流,吓得当场失禁。腿软没力气爬起身,只能用手一点点向前挪。爬到门边之后,发现房门从外边被锁住,绝望之际破口大骂:“赵咏梅,你个X子,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季道成停在距男子两步远,没有立即下手,待到男子耗尽力气陷入昏迷,才抬头看向房间角落,满面黑纹的女鬼正站在那里,表情冷漠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曾经历的?”季道成问道。 “远远不到。”女鬼缓缓飘过来,停在季道成面前,青白的手探出,手腕内侧交错数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你口口声声说鬼害人,可曾想过满怀怨气的鬼从何而来?” 季道成没有出声,神情犹豫不定。他想否认女鬼的话,可亲身的遭遇又让他缺乏底气。 “人生平顺,福运安泰之人,何曾化为厉鬼?谁不想饮下忘川水转世投胎,谁愿意被怨气缠绕,几十年上百年无法解脱?” “你可知我是如何死的?你可知水下有多冷?” “你可知恶人逍遥法外寿终正寝,被害死的鬼魂就只能躲藏起来,日日躲着你这样的正义之人,无法诉冤,无法消除怨恨,无法解脱,无法入地府再世为人!” 女鬼声音凄厉,周身涌出大量黑雾,距厉鬼仅有一步之遥。 换做十日前,听到这样的控诉,季道成必然不以为意,非但不会将女鬼所言放在心上,更会斥她妄图迷惑人心,直接祭出法器,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亲身经历过女鬼的遭遇,再看她满目血泪,自年少起坚持的信念不禁再次动摇。 “我……” 话尚未出口,房门突然被打开,数名健壮的妇人涌入,全不顾他身体虚弱,将他反扭手臂按倒在地。 咏梅扶着沈夫人走入室内,指着地上的男子,在妇人耳边低语数声,目光转向季道成,充斥毫无遮掩的恶意。 “夫人,我知晓您不喜欢我,可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宗章。我爹这些年做生意积攒不小的家底,这贱人的亲娘嫁妆也不少。要是事情泄露出去,那宗章……” “你口中的贱人是你亲姐。”沈夫人看向咏梅,眼底满是厌恶和轻蔑,仿佛看到脏东西一般。 “我已经是宗章的人了,自然事事要为宗章考虑。不像她,为两件首饰还同宗章计较,一派小家子气。” 季道成被压在地上,除了脖颈和头,四肢皆动弹不得。 女鬼伏底身体,在他耳边道:“那两件首饰是我外婆遗物,我娘送给我,被沈宗章偷走,现在就戴在我那好妹妹身上。我不过询问两句,就被他扇了数个巴掌。你说我该不该恨?我想报仇是不是当真天理不容,就该魂飞魄散?” 女子巧舌如簧,妇人到底被说服了。 季道成根本无法反抗,当即被五花大绑,和昏过去的男人一起被带到沈老爷面前。 赵咏梅唱作俱佳,不只咬死她通奸害母的罪名,更指她被关起来仍不老实,用首饰买通仆人,放这个奸夫进来,想要卷了嫁妆里的金条银元一起逃走。 “我去给她送药,不慎撞见丑事,她还想杀我灭口。” 这番话疑点重重,处处都是破绽,根本经不起推敲。 可惜在场之人并不关心真相,他们所关心的无非是如何将“奸夫淫妇”的罪名定死,如何让沈宗章摆脱失手杀死岳母的污点,如何将脏水全部泼到赵颂雪身上,好霸占她留下的嫁妆,继续维持两家人的“姻亲”关系。 “不守妇道,谋害亲母,人证物证俱在,当以族规处置!” 沈老爷一锤定音,在场众人无一反对。即便是颂雪咏梅的生父,也是一副愧有此女的嘴脸,非但无视明晃晃的疑点,不为女儿据理力争,反而任凭沈家人如何处置,更当着大女儿的面夸奖小女儿,分明有再嫁小女入沈家的打算。 “看到了吗?” 季道成被堵住嘴拖走时,女鬼始终飘在他的身边,口中不断念着:“这就是我的亲人,我错付一生的丈夫,我的好妹妹。” 为免夜长梦多,沈宗章决定连夜动手,亲自带人将妻子拖出沈宅,准备秘密沉塘。 季道成被捆绑住手脚,坠上青石抛入水中时,终于切身体会到女鬼的绝望。 冷,透入骨髓的冷。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法呼吸,张开嘴只会让更多的水涌入,眼前发红,血管仿佛在眼底爆裂。 愤怒,怨恨,不甘,绝望。 所有的情感同时涌上,季道成突然感到迷惑,不能确定这样的情感究竟源于这具身体还是他本身。 女人坠入水底,黑发在水中飘散,肤色浸染青白,双眼始终圆睁。 透过晃动的水面,能看到点点晕黄的光,还有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季道成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森林边,温暖的阳光从头顶洒落,之前经历的一切恍如大梦一场。 “我没死?” “没有。” 女鬼的声音响起,季道成猛然抬起头,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祭出黄符的那一刻,他突然犹豫了。 “你走吧。”收回手,季道成道,“走得远远地,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那可不行。”女鬼忽然逼近,猩红的双眼清晰映出季道成的影子,“我现在死了,我要去报仇。我要杀光害死我的人,我要让凶手血债血偿!” 声音落下,女鬼骤然化作黑雾,消失在季道成眼前。 季道成想要阻拦,额心突然一阵滚烫,伸手摸去,发现法印竟还没有消散。一旦他生出对女鬼不利的念头,就会让他头痛欲裂,脑中犹如注入岩浆,近乎生不如死。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季道成心中骇然,但也不愿坐视女鬼杀尽沈家人,唯有压制下折磨人的头痛,依照记忆中的方向,祭出数张引风符,快速奔往沈宅。 抵达目的地后,发现宅院大门洞开,守门人倒在地上,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仅是昏过去。 不等季道成松口气,陡见宅院上空血气冲天,紧接着,一名形容枯槁,头戴斗笠,身着麻衣的中年人循血光而来。 认出男人的身份,季道成暗道一声不妙,顾不得许多,抢先一步冲入宅内,找到正将仇人悬于梁上的女鬼,来不及多做解释,祭出罗盘将她收入其中,就要飞身离开。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中年男人拦在门前,双目紧盯他手中罗盘,阴冷笑道:“季道友,多年不见,难得在此地重逢,为何要急着走啊?” “季某现有急事,还请肃道友行个方便。”季道成嘴上客气,目光逡巡左右,寻找脱身的机会。 肃雄早有防备,脚步一横,将出路完全堵死。除非对方穿窗,否则休想离开沈家半步。 “道友有何急事?”肃雄紧盯季道成,目光贪婪地看向他手中罗盘。 他是祖传的捉鬼人,亦是养鬼人。沈家血气冲天,证明罗盘中的鬼非比寻常。若是能抓来炼化为他所用,必能助他法力更进一步。 受贪婪驱使,肃雄越逼越近。 季道成当机立断,祭出承自祖上的青铜短剑,剑刃绽放一道黑青交杂的厉光,直逼肃雄面门。 “季道友,你这是作甚?” 剑光迎面袭来,肃雄脚下迅速闪躲,同时取下腰间缠绕的铁索,漆黑的指甲擦过锁链,爆出刺眼的火花。 下一秒,锁链如长蛇飞出,缠上青铜短剑。 季道成引燃黄符催动法力,崩开剑上铁索。道火成网,隔开肃雄释放的毒尘。寻到空隙,立刻脚点倾倒的圈椅,猛冲向半开的隔窗,就要破窗而出。 “想走,没那么容易!” 肃雄祭出第二条长锁,趁季道成急于脱身,自身后缠上他的小腿。锁链浸有剧毒,沾上即冒出黑烟,发出呲呲声响,如遇强酸腐蚀。 季道成强忍腿上剧痛,双臂横在头前,拼力撞开窗栏,落地后身形踉跄,只得祭出最后几张引风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沈宅。 眼见季道成越去越远,很快不见踪影,肃雄知晓先机已失,定然追不上去。 “中了我的尸毒,跑掉又如何?等你毒发身亡,连你的魂魄一起收掉。我倒是想看看,道士成鬼有何不同。” 肃雄连声冷笑,不去追季道成和女鬼,转身走向沈家众人,目光频闪。 “仙师,仙师救我,我愿……” 不等沈宗章说完,竟被肃雄一掌击在头顶,瞬间七孔流出黑血,暴毙在当场。目睹这一场景,沈夫人和咏梅立刻发出尖叫,随后开始哭着求饶。 “仙师饶我一命,金银古玩您尽管拿去!” “仙师饶命啊!” “区区俗物于我何用,倒是你们的魂魄,还能勉强一用。” 惊恐的尖叫声和求饶声中,肃雄发出阵阵阴笑,一个个结束沈家人的性命,抽取他们的魂魄。包括赵家姊妹的父亲,因留在沈宅,同样没能逃过此劫。 第29章 身死魂灭 尸毒发作的速度极快,不到半日时间, 已随血液流淌至全身。 季道成一路疾驰, 来不及处理伤口, 整条右腿肿胀发黑,伤口流出大股脓液, 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有恶妖邪祟被毒气吸引,不断聚集而来,欲将季道成吞噬。 既要抵抗毒性发作, 又要摆脱妖邪追逐, 季道成疲于应对, 法力不断消耗,很快脉息紊乱, 眼前阵阵发黑。勉强击退一只恶妖, 不慎滚落山谷, 后背撞上树桩, 四肢被碎石擦破,气力不济, 被毒气侵入五脏六腑, 脸色变得青黑。 摔落时罗盘脱手, 滚落在草丛中。 铜针撞上锋利的石块, 当场弯折断裂。铜盘表面出现大片划痕, 女鬼趁机挣脱而出,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大吃一惊。 飘至季道成身前, 见他面目青黑,眼底泛起血丝,整个人气息奄奄,女鬼神情变得复杂。 狰狞的黑纹自脖颈和双臂消失,女鬼俯身靠近,似乎想要帮忙,却在下一刻心生警觉,上前两步,警惕地望向山谷入口。 “是肃雄。” 季道成强撑着坐起身,握紧青铜短剑,咬牙划破自己的掌心。待血染剑身,漫过图腾表面,又祭出数张黄符,布下一处迷阵,暂时迷惑住肃雄。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连战数个妖鬼,勉强催动法力,如今脉息紊乱,显然中毒已深,已是无药可救。纵然肃雄不追来,没有专门克制尸毒的灵丹,也将时日无多。 “我自幼无父无母,被观主收养,亲眼见妖鬼害人,见山下两百三十七口尽被厉鬼杀死,观主亦被厉鬼所害,便认定鬼妖俱恶,矢志斩妖除魔,荡尽世间鬼魅。” 季道成开始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黑红的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崩裂,自小腿蔓延至大腿,几乎深可见骨。骨头亦附着尸气,染上斑斑黑点,纵然斩断也无法阻止毒素蔓延。 “我杀鬼无数,斩妖愈百,从未曾想过恶妖厉鬼之外,是否也有妖鬼从未害人。”季道成苦笑一声,“善恶不分,报应轮回,我自诩是在救人,却从没有想过所救之人究竟是善是恶,是否当真无辜。自己所行到底是匡扶世间,还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女鬼没有接言,目光在季道成和山谷入口来回逡巡,高过膝盖的青草沙沙作响,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麻衣的男子出现在不远处,浑身血气弥漫,更有无数鬼气缠绕。 “他就是肃雄,是祖传的捉鬼人,也是养鬼人。你若是被他捉住,必被投入养鬼坛,炼化三魂七魄,助他增长法力。不至魂飞魄散,也会沦为一具傀儡。” “养鬼人?” 上一世,女鬼在报仇时被季道成阻拦,拼尽全力逃入水中,虽未灰飞烟灭,仍是被中伤封印。亏得封印她的青玉出现裂痕,方才有机会脱身,藏入一只河蚌,随河入海,最终沉入海底。 如今情况发生变化,季道成经历过她的绝望和痛苦,心中有所动摇。这个名为肃雄的捉鬼人却突然出现,横插一脚。更糟糕的是,此人更加心狠手辣,自己逃不掉,季道成恐也将殒命于此。 思及颜珋之前所言,女鬼暗下决心,准备驱动随身的木简。 不等她动作,肃雄已发现山谷中的异样,当即冷笑一声,双手齐动,两条铁索自腰间飞出,循着季道成体内的尸毒,轻易锁定两人所在。 青铜短剑竖立在前,剑身嗡鸣,绽放青黑剑光,同肃雄手中法器对抗。 短剑上的图腾逐渐亮起,纹路变得异常鲜活。剑光由一束分成数道,呈扇形漫射开来。迷阵被破的刹那,图腾自剑上飞出,剑光大盛,将锁链斩成数截,更去势未减,直袭肃雄面门。 肃雄本以为季道成中毒已深,定然法力溃散,无法抵抗,自己要拿下他和那只厉鬼是十拿九稳。不想他手中的青铜短剑有如此威力,迅速躲闪仍被剑光击伤,一道伤口穿透左肩,伤口周围似火焰灼烧,冒出一股白烟,剧痛无比。 肃雄按住肩膀,表情狰狞,盯着青铜短剑护住的一人一鬼,口中道:“季道成,你不是自诩正派人士,如今竟也同我这邪魔歪道一样,开始同鬼妖为伍?” 说话间,视线扫过女鬼青白却姣好的面容,邪笑道:“莫不是装模作样,世间女人看不上,想尝一尝这女鬼是什么滋味?” 女鬼被激怒,黑雾涌出,黑纹迅速攀至脸颊。 肃雄笑得更为得意,继续口出恶言,只为激对方来主动攻击自己。只要女鬼走出剑光,他有一百种方法将她拿下,当场祭炼成傀儡。 “别出去。”季道成拦住女鬼,抓起破损的罗盘,咬破食指,以指尖血在罗盘上绘制道符。 道符融入罗盘,他却没有攻击肃雄,而是手捏法印,将女鬼收入其中。 “你……”女鬼满面惊讶,来不及出声,就被法力锁住。季道成再落两笔,随即将罗盘投入流淌过山谷的小河。 河面不宽,河水却是极深。水下更有汹涌暗流,罗盘被卷入旋涡,很快消失不见。 季道成的动作实在太快,又太过出乎预料,肃雄根本来不及阻止,欲上前又闯不过剑光,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盘带着女鬼一并消失。 “季道成!”肃雄大怒,不顾肩上的伤口,摔碎一只养鬼的陶罐,口中诵出法诀。陶罐破损的那一刻,恶鬼呼啸群出,被驱使扑向青铜短剑。鬼气覆上剑光,迅速被驱散,很快再覆上,周而复始,青铜短剑渐渐爬上裂痕,剑光随之黯淡。 “我要杀了你,取你三魂七魄,将你炼成一具傀儡!”肃雄心思恶毒,笃定对方无法逃脱,再不做半分隐藏。 季道成镇定自若,全无半分惧怕。任由肃雄在面前叫嚣,自己盘膝坐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黑血,控制住颤抖的双手,艰难捏出法印。本是除鬼法印,被他反其道而行,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青铜短剑被鬼气层层包裹,剑上裂纹更深,剑光彻底消失,再无法阻挡肃雄。 “受死吧!” 肃雄纵身飞扑向前,不料季道成额心突然绽放金光,一枚金色法印飞出,恐怖的龙气当场将肃雄击得倒飞出去。落地之后,肋骨折断,小腿也不自然弯曲。 “什么东西?!”肃雄大惊失色。 季道成动作未停,手中法印不断变化,最终合拢在胸前,口中鲜血狂涌,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开,在肃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掌心猛击向自己的天灵盖。 “季道成!” “以我身祭,身死,魂灭,魄散!诛恶!” 风呼啸过山谷,道火以季道成为中心引燃。 恶鬼哀嚎逃窜,仍避不开飞溅的火星,仅是沾上一点,就会被当场吞噬,在火光中化成道道黑烟,彻底消散。 季道成以身祭火,肃雄重伤在身,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耗费心血养成的傀儡一个个消失在火中,耳闻恶鬼哀嚎,心中怒火狂涌,目眦欲裂。 大火燃烧整整半个时辰,直至恶鬼被燃尽,黑烟弥漫整个山谷。 青铜短剑栽倒,令妖鬼惧怕的剑光不余半分。 季道成所在之处,仅存一捧黑灰。 肃雄艰难从地上爬起,拖着伤腿走过来,踩上那捧黑灰,沉声道:“以身祭火,以身殉,够狠!季道成,你比我狠!” 回身抓起青铜短剑,再看流淌的河水,肃雄突然咧嘴,笑容无比阴毒。他记得季道成有一个养子,如今就在青县。 “爹死了,儿子还活着。季道成,你够狠,毁我数十年心血,我就让你儿子帮我养鬼,父债子偿!” 肃雄阴笑不止,为将戏做得真,撕下一条麻衣,将季道成的骨灰收敛,又小心缠裹起青铜短剑,绑在自己背上。 做完这一切,肃雄简单处理过伤势,就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向青县走去。 找到季道成的家中,肃雄表明身份,舌灿莲花,季道成的死被伪称为鬼妖做恶。 因他手持青铜短剑,又千里迢迢带回季道成的骨灰,季家人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季家养子发下重誓,此生必除尽妖鬼,告慰养父在天之灵。 黄粱客栈中,颜珋站在屏风前,看向醒来的女鬼,道:“回来了。” 女鬼起身走到屏风前,看着尚未消失的画面,低声道:“店家,为何不……” “为何什么?” 深邃的眸子望过来,女鬼的心思仿佛被摊开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我……” “你在可怜自己的仇人。”颜珋挑起女鬼的下巴,脸上的笑依旧温和,却让女鬼无端发冷,比记忆深处那一刻更冷,“你是在责怪我没救他?” “不,不敢。” “别急着否认。”颜珋打了个响指,两枚木简并排出现在屏风前,黑底尽被红纹覆盖,上面清晰记载着女鬼所求,“你当初所求是为复仇,如今却想要救你的仇人,当真是有趣。” 女鬼被钳住下颌,半点动弹不得。猩红的双眼对上颜珋的眸子,惊恐发现,那双眼睛极美,却像是无底的深渊,除了冷漠和虚无,没有半分情感。 第30章 值得 季和生醒来时,只觉得四肢乏力, 头一阵阵胀痛。他隐约记起, 日前刚捕获一对鸟妖, 专为修复青铜剑所用。 撑着手臂坐起身,季和生疲惫靠在床头, 目光扫视房间中的一切,从床头柜上摆放的罗盘,到悬在墙上的古画, 再到百宝架上的瓷瓶陶罐, 一样样看过去, 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这种感觉委实过于奇怪。 季和生用力捏了捏眉心,记忆深处好像缺失一块, 又好像凭空添出许多。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门后传来季英的声音:“祖父, 肃明从山中回来, 又带回三只陶罐。” “我知道了。”季和生正准备起身,双脚刚刚落地, 突然头痛欲裂, 站立不稳, 一个踉跄摔倒在床下。 听到屋内的声响, 季英预感到不好, 匆忙推开房门,看到季和生的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 快步走上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担忧道:“祖父,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无……”靠坐在床头,眩晕感不再那么强烈,季和生摆摆手,刚想安慰季英,突然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实在控制不住,当下双手抱头倒在床上,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叫。 疼痛太过剧烈,脑袋像是要生生裂开。 季和生近乎面无人色,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脸上滑落,额角鼓起道道青筋,仔细看会发现,内中流淌细如发丝的黑气,正是融入体内的死气。 “祖父,来人,肃明!” 察觉季和生情况不对,绝非单纯病痛所致,季英连忙拉开床头抽屉,抓出瓷瓶,倒出一枚漆黑的丸药,就要送进他的嘴里。 丸药入口全无半分用处,反而使症状更加剧烈。 季和生连声干呕,呕出的全是血水。趴在床边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再睁开时,瞳孔扩散至整个眼球,呈现不正常的青绿色。 “祖父?” 季英大惊失色,不等他再发问,突然被季和生掐住脖子。长出数寸的指甲坚硬锋利,轻易划破他的皮肉,染上鲜红的血渍。 “祖……”季英想要挣扎,握住季和生的手腕,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挣脱不开。 正在他意识朦胧,手脚虚软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畅快的大笑:“一甲子,整整一甲子,终于炼成了!季道成,父债子偿,你欠我的终于该还了!” 房门前出现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者是季英口中的肃明,此刻正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矮者正是当初在山谷逼死季道成的肃雄。 如今的肃雄已是百岁老人,身形伛偻,面上爬满皱纹,双手枯皱如同树皮。唯独一双阴沉的眸子蕴含精光,此刻正满面得意,沙哑笑着,一瘸一拐走到床边,看着期待了几十年的好戏。 “你,是你……你!”季英呼吸变得困难,眼底爬满血丝。 “是我。”肃雄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当年季道成阻我好事,更灭我二十年心血。在山谷中我就发下重誓,必要他子孙来偿还!你们虽不是他的血脉,终究是姓季,修习两门术法,抽取魂魄炼成傀儡,不仅能增我法力,更能延我寿命,让我再活二十年!” 肃雄越说越得意,压根没有注意到,原本就怨气缠绕的季家,突然间阴风阵阵,森冷袭人。 一个面色青白,脸上和手臂爬满黑纹的女鬼正漂浮在半空,乌黑的发散落,披散在女鬼身后,发尾滴下成串水珠,停滞在中途,连成一道道水线,不断变形拉长,最终织成一片水网,笼罩整座季宅。 黄粱客栈中,颜珋坐在二楼,木桌上的香炉已经熄灭,唯有铜铃轻轻摇晃。 屏风上空白一片,挂再墙上的画则有图影闪过,若隐若现。 四枚木简并排摆在他的手边,其上红纹不断增多,女鬼自愿付出两魂两魄,同他二度达成契约。 “季道成身死魂灭,肃雄仍在为祸世间。我请店家再助我一次,放季和生季英归家,引他现身。” 女鬼的仇家已经亡故,害她之人更是被抽走魂魄,成为肃雄炼化傀儡的材料。原本执念已了,她该安心前往地府。可她不愿走,也不能走。 “欠了的终需还。” “值得吗?” “值得。” 女鬼决心已下,意志坚定,情愿付出自己的魂魄,也要偿还季道成护她的恩义。颜珋没有拒绝,不过也明白告诉她,如此一来,她即使能够投胎,来生也难过得顺遂。 “三魂七魄去其四,恐将心智缺失。” 后果清楚摆在眼前,女鬼仍是没有动摇。 颜珋没有再劝,同她达成言契,请庚辰帮忙照看一下客栈,亲自将季和生祖孙和肃明送回青市,并更改了三人的记忆。 女鬼留在季家,耐心等着肃雄出现。 功夫不负苦心人,半个月时间,她等候的目标终于现身。 肃雄得意洋洋踏入季宅,贪婪地看着周围一切,想到这一切都将归自己所有,季和生和季英也将成为手中傀儡,心情更是大好。 肃明表面憨厚老实,呆在季家数年,一直为肃雄传递消息,显得忠心耿耿,实则阴险狠毒不亚于前者。 肃雄正因计划成功而得意,身后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被肃明一刀捅穿腰腹,伤口处传来剧痛,笑容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双眼暴睁,怒道:“你,你?!” 肃明不与他多言,抽出凶器,旋即又是两刀,下手极其凶狠,全部伤在要害。 哪怕肃雄有天大的本事,伤势如此严重,此刻也无法施展。只能用最后的力气举起手臂,胡乱挡住砍来的刀锋。 “你当我不知道?为夺族长的位置,你杀父弑兄,毒杀幼弟,更罔顾人伦霸占侄媳!我母忍辱负重,让我装傻充愣,只为保住我的性命,让我有机会报仇雪恨!” 肃明身材高大,力气惊人。此刻满面暴怒,五官狰狞扭曲,同往日的憨厚形象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我等啊等,从六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你以为自己算尽一切,以为自己掌控所有?以为战争年月人命不值钱,一切都会被轻易掩盖?” “你做梦!” 肃明怒吼着,手中的刀一次又一次落下,劈砍在肃雄身上。 肃雄年老体弱,又无法释放恶鬼,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最终落得气息奄奄,倒在血泊之中。 在他咽气后,肃明仍没有罢手,凶狠的目光扫向季和生和季英。因肃雄身死,季和生的神智有短暂清醒,见到眼前场景,立刻推开季英,道:“快走!” 说话间,季和生猛扑向肃明,用仅存的力气抱住他,拼命让季英快逃。 “想走?没那么容易!” 肃明穷凶极恶,杀死肃雄只是开始,他在季家时间不短,早对季家的财富垂涎三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两个老的,再将季英魂魄抽走,弄成痴傻,伪装一下现场,骗过世人目光,自能坐享一切。 “老东西,去死吧!” 肃明刚要落刀,平地突起一阵阴风,耳边响起阵阵鬼哭。颈后窜起恐怖凉意,似有人在耳后吹风,只是风是冷的,冷入骨髓,近乎能把人冻僵。 “谁?!” 肃明一把丢开季和生,猛然转过头,手中短刀挥落,扎入大团黑雾。 雾气陡然扩散,将他团团包裹。 雾气中心,肃明手脚皆被缠住,半点动弹不得,刚要破口大骂,一张青白阴森的鬼脸猛然逼至眼前。 姣好的面容爬满黑纹,青黑色的嘴唇绽开一抹笑,猩红的双眼却森冷骇人。 眨眼间,女鬼忽然消失不见。片刻后,冰凉的手慢慢爬上肃明的脖子,黑发如蛛丝缠绕,将他层层包裹,越来越紧。 肃明惊恐大叫,叫声回响在整座宅院,许久不绝。 季和生在叫声中昏倒,当场气绝身亡。季英本想上前,也是突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因季宅地处偏僻,足足过了三日,才有人发现宅内惨剧。季和生、肃雄和肃明俱已身死,季英虽然活着,人却变得沉默,仿佛对外界全无反应。 经过仔细勘察,所有证据都指向肃明。行凶的原因也被找出,有他的母亲和族人为证,肃雄的恶行大白于世。季和生虽未直接染上人命,但他一直以财力为肃雄做掩护,并肆意抓捕珍惜飞禽,更借肃雄的手除掉知情者,同样罪大恶极。 凶案过后,季英独自守在家中,因有季和生留下的财产,并不需要为生计发愁。警方通知他的远亲,对方忌讳宅内曾出过人命,原本就不熟悉,如今更不愿经常来往,仅是偶尔来探望一次,再不肯多踏足半步。 日复一日,季英与世隔绝,过得如同隐士。每逢夜深人静,走到院子里,看到廊下飘来的女鬼,麻木的脸上才会现出一抹笑容。 “你来了。” 黄粱客栈中,两枚木简飞入墙中,木雕抽屉合拢,表面图案生出变化,一个端庄的女子临水而坐,表情意外带着几分温柔。 颜珋靠在柜台前,手执酒壶自斟自饮。 庚辰走进来时,他恰好饮下第三杯。熟悉的应龙气息出现,颜珋翻过第二只酒杯,注到九分满,隔空送到庚辰面前,回首浅笑道:“今夜与我共饮,如何?” 第31章 共饮 黄粱客栈第三层设有数重屏障,因其中注入蜃龙龙息, 除颜珋本人, 包括庚辰在内都无法打开。若是胆敢硬闯, 轻者心神受损,重者陷入迷障梦魇, 日复一日被噩梦纠缠,再也休想走出来。 伴随金铃摇动,一条木梯凭空出现, 自屏障后蜿蜒而下。木梯上有红色花纹, 似灵动的小蛟, 结束长久的酣眠,舒展到两人脚下。 “请。” 颜珋当前带路, 手中各托一坛佳酿。 两坛酒以百多种灵果酿成, 并融入仙药, 珍藏近五百年。酒封未开已有灵气溢出, 妖鬼闻之,犹如服下灵丹妙药, 效果不亚于天庭中的仙酒。 灵气飘至一层, 火炉旁的阴兵都使劲地抽着鼻子, 不觉转过头, 望着延伸向上的木梯, 满脸都是渴望。 连长最先回过神来,见到这幅情景,当即浓眉拧紧, 抡起扑扇大的巴掌,挨个脑袋拍过去,拍得鬼影摇动,阴风阵阵,总算让阴兵们清醒过来。 “都给老子收心,认真点。” “连长,不是弟兄们不上心,实在是这味道太馋人,真的忍不住啊!”一个大个子阴兵扶着脑袋,小声道。 “忍不住也得忍。谁再敢魂不守舍,耽误祭炼鬼火,出了岔子,信不信老子下狠手!” 连长放出狠话,拳头握紧,浑身死气直冒,明显不是说笑。 阴兵们稳住身形,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讪笑几声,匆忙收心。哪怕对美酒再渴望,也只敢在心中念上几句,再不敢浮于面上。 火炉中,幽绿色的火焰包裹一团橙红,不断蹿升跳跃。焰心处的鬼脸愈发清晰狰狞。因吞噬大量怨气,鬼脸不断扭曲,延伸出更多黑气,蔓延开,融入火焰之中。 黑红交错,火星四溅,火苗猛然窜起,发出阵阵爆响。 客栈三楼,颜珋将酒坛递给庚辰,掌心覆上雕花木门。 门上蹲踞两只凶兽,通体漆黑,面如饕餮,却是狮身虎爪。此刻正闭眼小憩,发出阵阵鼾声。随龙气注入,凶兽睁开双眼,口中发出咆哮,旋即脚踏黑风,从门上飞腾而出。 颜珋轻笑一声,弯起两根手指,刮了刮凶兽探到面前的鼻子,引得后者眯起双眼,突然间缩成两个巴掌大小,在半空撒娇翻滚,直接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摊开四爪,再无半分狰狞可怖,反而有几分讨喜。 “饕餮?”庚辰的声音突然响起。 “有三分血脉罢了。”颜珋抓起两只凶兽,迈步走进房内,“以饕餮的性子,哪能来给我守门。”不把他这间客栈拆了就谢天谢地。 房间中设有六扇屏风,屏风前摆有一张矮桌,桌旁并无椅凳,仅有两张蒲团。除此之外,室内空空如也,别说博古架和悬画,连盏灯台和香炉都没有。 “还是老样子。”庚辰难得发出感叹,不等颜珋再请,已掀开外套下摆,坐到蒲团之上。 “我倒是想添点东西,可惜有它们在,好东西留不住,不好的一样留不住。” 虽然仅有三分血脉,仍继承了饕餮的性情,好东西吞下腹,不好的直接碾碎,想拦都拦不住。 说话间,颜珋坐到庚辰对面,手指轻敲桌面,三只木匣和两只酒盏出现在桌上。匣子打开,里面是妖鱼、灵兽肉和新鲜的灵果。 妖鱼和兽肉经过精心烹调,香气四溢,色泽诱人,令人食指大动。 两只凶兽仅是看了几眼就失去兴趣,撒娇蹭着颜珋的手背和掌心,直到各得一枚妖丹和灵宝,大嘴一张吞下去,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转身飞回到原位,继续合眼酣睡。 凶兽归位之后,房门缓缓合拢,门轴转动,直至门扇相对,全无半点声音。 临街的窗打开,四盏走马灯陆续飞入,悬浮在屏风四周。灯中夜明珠莹莹闪亮,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 走马灯开始旋转,灯面的宫装美人异常鲜活,接连在光中化成实影,飞落在颜珋和庚辰面前,福身行礼。 “见过大人。” 女子绵言细语,声音婉转悦耳,恰似山中百灵鸟,立于枝头放声清唱。 见礼之后,乐者席地而坐,身后出现成排编钟,面前摆出三张古琴,更有琵琶、瑟、笙等。纤指拨动琴弦,编钟声起,悠扬乐音回响在室内,起初似林籁泉韵,倏忽又作金石声,绕梁不绝,使人沉醉。 乐声中,三名舞者翩翩起舞,随琴音柳腰款摆,长袖掀动,裙摆绽放。遇编钟声起,长裙忽成战甲,女娇娥变作英挺男儿,手持宝剑,舞一段剑曲,激情豪迈,再不存半分娇柔。 颜珋执起酒坛,亲自为庚辰注满酒盏。 酒水本无色,入盏后溢出大团灵气,中途化成灵果虚影,数息后虚化,重新投入盏中。 “请。”颜珋双手持盏,面上笑意盈盈。 眼前一幕恍如隔世,庚辰不由得忆起数万年之前,两人同烛龙、青龙共座,偷饮祖龙珍藏的情景。 记忆十分久远,此刻闪过脑海,却是异常鲜活,让他不自觉现出浅笑,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乐声愈发缠绵,彩裙舞动,犹如绽放的牡丹。 两人一盏接一盏,酒坛很快见底。 佳酿入口绵软,带几分果酒的甘甜。实则后劲极大,幸亏是两条龙,换成寻常仙家,哪怕是酒仙当场,怕也会醉得睡过去。 演奏完最后一曲,宫装女子起身行礼,陆续飞回到灯中。 走马灯再一次旋转,灯光变得柔和,颜珋单手支着下巴,俯身靠在桌面,笑意朦胧地看向庚辰。对上后者金色的双眼,双腿化作修长龙尾,鳞片莹润洁白,犹如最上等的美玉。 庚辰推开酒盏,单手解开领扣,掌心覆上颜珋的龙鳞,指腹擦过鳞片边缘,道:“变回来。” “偏不。”颜珋双臂交叠支着下巴,笑弯双眼,现出几分任性和调皮,金色的瞳孔与庚辰一般无二。 “我说的是龙鳞。”庚辰的手顺着龙尾向上,在一刻停止不动,目光锁住颜珋。 “你不喜白龙鳞?好。”颜珋歪了下头,鳞片由白变青,继而又成烈焰般的火红。见庚辰仍是面无表情,长眉一挑,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索性将鳞片化成璀璨的金色,龙尾绕过庚辰,似要将他牢牢缠住。 庚辰皱了下眉,并未挥开颜珋,反而扫开隔在两人之间的矮桌,长臂向前探出,直接将颜珋捞到身前。一只手扣在他的腰间,另一只覆上他的颈后,指尖在逆鳞边缘徘徊,瞳孔清晰映出颜珋的影子。 “变回来。” 颜珋没有躲闪,双臂环住庚辰的脖子,龙尾渐渐褪去金色,染上浓墨一般的黑。龙鳞片片晶莹,仿佛不周山下的墨玉。然而,靠近腰间的数片显得十分突兀,宛如新生。 看到这几片龙鳞,庚辰的气息陡然冷冽,指腹擦过鳞片边缘,金色的双眼溢满杀气。 “我就说不想变回来。”颜珋抱怨一声,下巴搭在庚辰肩上,“上一次剐龙台,浑身的鳞差点被拔光,这都过了多少年,一直没能全部长好。” 庚辰没出声,手顺着颜珋的颈后滑下,停在新生的龙鳞处。沉默片刻,化出金色龙尾,同黑玉般的龙尾缠绕,以自身龙气滋养,仍无法让颜珋的鳞片长全。 “没用的,别白费力气。”颜珋侧过身,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尾巴尖动了动,道,“当年太一和帝俊一起动手,能恢复成今天这样已经不错了。” 庚辰闭上双眼,沉声道:“我该杀了他们。” 颜珋轻笑一声,拍拍庚辰的肩膀,道:“真那样的话,被剐的就不是我一个了。如果祖龙还在,不,哪怕是祖巫没有陨落过半,事情也未必如此。” “所以,你当年是故意的?”庚辰道。 “一半一半吧。”颜珋直起身,双臂前撑,鼻尖抵上庚辰,吸入凛冽的应龙香,笑道,“蜃龙多变,荒古群神尽知。若我不是这样的性子,祖龙也不会在沉睡前给我封……” 话说到中途,颜珋忽然顿住,视线转向窗边,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和庚辰对视一眼,同时收起龙尾,自三楼窗口飞出。 夜色中,一名身着殷商短袍,腰间束有玉带,额前、颈项、手腕和脚踝俱配有白玉的老者立在半空。 遇到客栈前的屏障阻拦,老者并未强闯,仅以青铜剑挡住咆哮的凶兽。剑身的图腾十分古老,绽放出青色剑光,和季道成所持短剑有九成相似。 见到庚辰和颜珋,老者收起长剑,施以上古礼节,口中道:“见过上神。” 老者的出现不只惊动颜珋和庚辰,同样引来九尾的警觉。和两条龙的反应不同,九尾发现老者现身,第一反应不是上去凑热闹,而是连续布下数道屏障,将自身的气息彻底隔绝。 并非老者能力强于她,而是源于入朝歌时的一段旧案。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青铜短剑的所有者,纣王的叔父,死后入地府为判官的少师比干。 哪怕她是奉祖巫之命顺天意而行,但因果就是因果,拖了这些年,一直没有了结,难免有些心虚。不想被讨债,见面自然要躲。 第32章 所求 比干出现在黄粱客栈,并非是来找麻烦, 实是一场巧合。 他所佩的青铜长剑不断嗡鸣, 剑身上的图腾出现变化, 预示失踪数千年的随身兵刃有了踪迹。比干很是惊喜,随图腾青光指引, 一路寻来安市,来到古玩街。 未等他收敛气息,青光突然暴涨, 直指黄粱客栈。锋利的剑气十分霸道, 触动颜珋布下的屏障。 灵气震动不稳, 凶兽误以为遭到威胁,当场化形咆哮, 对比干发起攻击。后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这才有了之前灵气异动, 颜珋和庚辰飞出三层, 在客栈前看到的一幕。 “冒昧前来,实是事出有因, 还请上神见谅。”比干收剑还鞘, 认真解释完经过, 向颜珋和庚辰致歉。 地府有不成文的规则, 凡进入安市, 势必要同应龙打声招呼。 此番他追回旧物心切,非但径直踏入此地,更一路寻来黄粱客栈, 引得镇守石兽化形,自然不能推卸责任。 何况两条龙当面,也容不得他心存侥幸。 “判官所言的短剑可是这把?”听完比干所言,颜珋没有追究,而是隔空摄来青铜短剑,以灵力包裹,送到比干面前。 附于剑上的鸟妖魂体俱被释放,怨气却迟迟不散。阴兵尝试过几次,都无法取出祭炼鬼火,只能暂时以灵力封住,避免怨气溢出。 两剑相遇,同时振动嗡鸣,彰显出无尽喜悦。 长剑绽放锐利青光,光芒凝聚成一把巨剑,剑刃直指天际,浩然正气包裹剑身,驱散鬼祟邪魅,连屏障后的九尾都有警觉。 受到剑光震慑,白尾不敢继续留在客栈门后,立即藏到柜台下,将自己团成一团。六尾更是团起身子,趴在九尾腿上一声不敢出。 短剑上的灵气撤去,剑光却难比长剑透彻,弥漫着刺目的黑。非但没有半分正气,反而煞气怨气交错,不类锻造成的神兵,反倒像是一柄邪器。 看到短剑的变化,比干眉心紧蹙,不由得心痛。当即手捏法印,尝试驱散剑中怨气。可惜没有成功,更引得怨气加重,使剑身裂痕加深,一阵哀鸣之后,当场断成两截。 拾起断裂的短剑,比干叹息一声:“大概天意如此。” 说话间,掌心燃起枣核大的青火,两息之后,火焰凝成一朵青莲。莲瓣一片片张开,盛托起短剑,继而缓慢合拢,中心处火焰熊熊,将短剑逐步炼化。 剑身上的图腾本就不全,此刻在火中褪色,凝成大团白光。光芒牵引出长弧,很快穿透青莲,投入长剑之中,和剑上图腾融为一体。 失去图腾保护,短剑迅速消融,剑身光芒尽失,怨气化成道道黑烟,很快被青焰完全吞噬。 火焰燃烧殆尽,一枚青铜珠躺在比干掌心。 珠身有拇指盖大小,圆润光滑,覆有水波状的纹路。纹路黑青交杂,是未炼化的怨气和煞气。比起炼化之前,这点怨气已经不成气候。由判官随身佩戴,无需多久就会消散,完全不值得一提。 “此剑遗失数千载,如今能够再见,还要多谢大人。”比干向颜珋道谢,从身上取出一只玉盒,封入一团青火,双手奉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大人收下。” 对方诚心诚意致谢,颜珋自然不会拒绝。当场收下玉盒,转身交给看守火炉的阴兵。想到日前出现的状况,同阴兵连长低语两句,示意比干所在的方向。 连长抓下军帽,目光扫视身旁同袍,斟酌颜珋所言,到底点了点头。 “大人,此乃何意?”看到被颜珋召来的三十多名阴兵,比干面露疑惑。 “他们为国战死,享救助万民功德。如今执念已消,鬼体出现不稳,不宜长久留在此地。劳烦判官引其归入地府,不愿继续为兵,送其再入轮回。” 引阴兵入地府本就是判官分内之事。 比干先前听同僚言及安市有一支阴兵,身负功德却沾染血气,实是不小的隐患。但在蜃龙庇护之下,无法立即引归地府,数名判官鬼差皆铩羽而归。其中一个更是打击太大,直接挂印离去,成了孟婆的船工。 诸人禀报殿上阎罗,事情也未能解决。 本以为将成无头官司,不想机缘巧合,自己无心插柳,竟被托付此事。 对判官而言,能带回这支阴兵,绝对是不小的功绩,纵然没法取代阎罗,于十殿同僚之间,也能大出一回风头。比干性情所致,不会贪图这些虚名,但好事送上门,同样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妥善周到。”比干郑重向颜珋承诺,取出数枚玉牌,准备将阴兵收入其中。 “连长,兄弟们先行一步。”准备离开的阴兵当场列队,尽量整理衣帽,系紧腰带,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整齐。 “生前死在一个战壕,死了一起做鬼,投胎也得一起!”大个子阴兵沙哑着声音,哽咽道。 “行了,淌什么猫尿,不成器的玩意!先去下边等着,等弟兄们炼成鬼火,就去地府找你们。咱们一起过忘川,一起投胎做人,下辈子还做兄弟!” 连长攥紧拳头,用力捶过阴兵的胸膛,牢牢记住他们每个人的面容。目送他们进入玉牌,就向颜珋颔首,转身返回客栈。 “二十日后,请判官再来此地。”颜珋道。 待到那时,鬼火应已祭炼完成,该送余下的阴兵入地府轮回。 “大人放心,小神必当准时。” 事情告一段落,比干没有立即告辞,而是犹豫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道:“有件事烦请大人帮忙。” “何事?”察觉玉牌中的魂体,颜珋不免生出兴趣。 庚辰一直没出声,此刻看到他表情,不由得长眉挑起,同样将目光扫向玉牌。 “此中有一游魂,因其执念难消,渐生怨气,忘川水也难消弭。迟迟无法投胎,恐将生成厉鬼。”比干道。 这个鬼魂的出现,别说判官鬼差,连十殿阎罗都感到头疼。 “为何?” “他先祖曾为镇守一方的大将,驱逐外敌有功,因功德晋为地祗。虽因触犯天律陨落,生前功德仍庇护子孙。他本人轮回十六世,世世行善,三世更为高僧,骨成舍利,入地府渡忘川,魂体仍有功德金光。” 这件事实在是有点棘手,知道内情的无不脚底抹油,躲得远远的,又没新人可以甩锅,比干越说越是无奈,口中连连叹气。 这样覆有金光的魂体,一旦生出怨气和戾气,地府也不能强行镇压,否则必遭反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暂时封入玉牌,压住他身上的怨气,避免他真的成为厉鬼。 但这终非长久之计。 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比干只能请颜珋帮忙。哪怕事后被阎罗追责,总好过让身负金光之人化作厉鬼。 听完比干之言,颜珋对玉牌中的魂魄更感兴趣。不过一码归一码,有些事必须提前说明,以免今后牵扯不清。 “如我同他达成言契,消除其所怀执念,必取一魂一魄。” 比干颔首,表示他对此早有准备。 “他的执念当真这么深?”颜珋再问。 比干再次点头,将玉牌递到颜珋手中,道:“他生前行善积德,助人无数,却为最亲之人背叛,被亲人和所助之人联手谋害。执念怨恨之深,非机缘不能解。” 颜珋执起玉牌,看着玉牌上的纹路,听完比干的解释,忽然间明白,对方为何要冒险请他帮忙。 大概是推及自身,想到朝歌中的那段旧案。 比干生前辅佐两代人主,功勋卓著,官至少师,更是纣王的叔父。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没有化作厉鬼,反而成为地府判官,委实是种奇迹。 见颜珋收下玉牌,应下此事,比干再次行礼,同两人告辞,准备返回地府。中途经过九尾的店铺,看到悬在门前的狐狸灯,脚步略微停顿,片刻后又移开视线,挥袖掀起一团冷风,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粱客栈前,庚辰同颜珋告辞。 “不再多留一会?”颜珋笑着靠近,单手搭在庚辰的肩上,“我还有许多好酒。” “不了。”庚辰摇摇头,握住颜珋的手腕,道,“下次,我带几只毕方过来。” “好。”颜珋收回手,貌似要退后。趁庚辰放松,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忽然抓住他的衣领,嘴唇擦过他的唇角。 “颜珋。”庚辰无奈,只能握住他的手腕。 “怎么?”颜珋非但没松手,反而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方才是你用尾巴缠我,怎么转眼就不认账了?” 沉默片刻,庚辰果断拉开颜珋,在后者未及反应之前,纵身跃至半空,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颜珋单手搭在额前,金色双眸闪亮,笑得不可自已。 些许龙气溢出,引得凶兽再次化形,庞大的身影浮现在半空,大头左右转动,没有发现入侵之人的迹象,只得将目光投向颜珋,凶巴巴的脸上,赫然是一个大写的“懵”。 第33章 亲人的背叛 玉牌上的地府封印,在比干离开时即已撤去。 长方形的玉牌, 足有成人半个巴掌大, 一面雕刻有古老的图腾, 泛起莹莹光泽;另一面则光滑平润,没有一丝纹路。 颜珋回到客栈, 将比干赠送的青火投入鼎炉,炉内立刻响起一阵爆音。阴兵同时祭出死气,将鼎炉完全包裹, 才堪堪压制住青火的暴戾。 待青火同鬼火完全融合, 橙红的火团足足增大一倍。焰心处的鬼脸愈发凝实, 眉目清晰可辨。 “劳烦诸位。” 颜珋取出三坛烈酒和数条妖鱼,交给看守火炉的阴兵。后者捧着酒坛眉开眼笑, 连连拍着胸脯, 保证看好火炉, 一定寸步不离。 “店家放心吧, 弟兄们做事绝不含糊!” 留阴兵继续祭炼鬼火,颜珋迈步登上二楼, 推开楼梯右侧的一间客房, 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中立有三扇屏风, 靠墙摆有博古架, 架上设有各色古玩瓷器, 青铜质朴,玉器莹润,瓷器上的花纹异常灵动。 架旁有一只长颈瓶, 超过半人高,瓶内盛放一枝红梅。花瓣以翡翠雕琢,在枝头绚烂绽放,花蕊是镶嵌的金丝彩宝,可谓是巧夺天工。 屏风前是一张圆桌,桌旁两张木凳,桌角和凳脚均为伏虎,蹲踞四面,怒目圆睁,虎口咆哮,栩栩如生。 桌上设有铜制香炉,并有悬挂铃铛的青铜架。 随颜珋合上房门,架上铜链无风轻动,带得铜铃叮咚作响,似山涧溪流潺潺不断,清脆悦耳。 颜珋走到桌旁,两指轻按青铜架,铃声戛然而止。随后掀开香炉盖,向内投入一枚香球。少顷,白烟袅袅升起,绕过雕有祥云纹的炉身,很快变得透明。与此同时,清雅的香气飘散在室内,带着凛冽的冬雪气息,似幽幽梅香,沁人心脾。 玉牌被放到桌上,颜珋轻击桌面,一只茶壶、两只茶盏凭空出现。 茶壶口溢出热气,茶水注入盏中,水声汩汩,热气迟迟不散。水面轻漾涟漪,两枚针状茶杆载浮载沉,浑如飘摇的轻舟。 茶香飘逸,玉牌始终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 颜珋再敲桌面,桌后的屏风不再空白一片,有大团云彩飘过,铜铃摇曳,铃声阵阵,由缓至急,几可比夏日午后骤降的暴雨。 “既有执念在心,迟迟不愿去投胎,为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铃声连绵不断,颜珋安坐在桌旁,茶盏送到唇边却不饮,仅是细细嗅着茶香,耐心等待玉牌中的鬼魂回应。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玉牌表面腾起大团黑气,室内刮起阵阵阴风,阴森冰冷,能冻僵人的骨髓。 黑气似毒蛇盘绕,不断上升扩散,很快充斥整个房间。 颜珋放下茶盏,任由黑气弥漫,随意打了个响指,茶壶口再次溢出热气,盏中重新注满热茶。 黑气越来越浓,如凶兽张牙舞爪,直扑向颜珋,却被透明的屏障隔开,硬是无法伤他半分。 阵阵鬼哭声响起,阴风大作,房间中的屏风、博古架、木桌同时晃动摇摆。古玩、玉器和瓷器不断跌落,眼见要摔碎在地,中途忽被灵力托起,悬浮在半空,包围住弥漫的黑气。 灵气开始扩散,大团的灵光中,器灵摆动藕节似的小胳膊,晃动着小脑袋,在黑气外围飞来飞去,顽皮地嬉笑。 黑气一旦被灵光包裹,当场就会被撕裂蚕食,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在亮光中。 僵持不到五分钟,黑气就败下阵来。只是器灵也不敢继续上前,黑气中若隐若现的金光明显让他们忌惮。 “回去吧。” 颜珋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包围鬼魂的灵气陆续撤去,生出器灵的古玩接连飞回到架上,如遭遇地震的景象也随之消失。 博古架不再摇摆,屏风和木桌也停止晃动。 黑气涌动片刻,终于不再硬抗,在铃声中逐渐淡化,现出一名花甲老人的身影。 老人一身绸制唐装,五官端正,两鬓斑白。眉心烙印川字,神情严肃,站立走动皆腰背挺直。双眼猩红状如厉鬼,周身却覆有淡淡金光。就是这层金光,让存世千百年的器灵心生忌惮。 “店家唤老朽何事?”老人的声音粗噶沙哑,生前应是受过伤,咬字并不十分清晰。 “先生请坐。”颜珋请老人落座,将茶盏送至他的面前。 见对方站在原地未动,表情十分不善,颜珋笑容依旧,轻敲摆在面前的玉牌,道:“先生身在玉中,仅为压制怨气,并未被封住感知。判官先前所言,想必听入耳中。我请先生当面,自是为助你消除执念。” 老者仔细打量颜珋,许久才道:“你真能帮我?” “自然。”颜珋颔首,再次请老者落座。 这一次老人没有拒绝,坐到颜珋对面,看一眼冒着热气的香茶,很有几分意动。他生前最好饮茶,为寻到顶级茶叶,不惜亲自前往山中茶园,一留就是数年。 “这是灵茶。”颜珋打了个响指,两匣点心出现在桌上。点心以糯米制成,内中包裹鲜艳花瓣,散发诱人的香甜。 老人成鬼之后,在地府滞留数载,见过的鬼物和灵物并不少。哪怕是阎罗和判官独有的供奉,他也曾见到过。面前的茶水点心看似平平无奇,对他却有着致命诱惑,连阎罗殿上的鬼丹都无法与之相比。 “多谢。” 老人谢过颜珋,端起茶盏细品,随后又执起长筷,连用数块点心。点心茶水入腹,令他发狂的怨气被进一步压制,狂躁的情绪随之减弱,效果超过被封印在玉中之时。 感受到明显变化,老人停下筷子,猩红的双眼望向颜珋,神情中浮现戒备和疑惑。 “先生无需担忧,此茶于你无害,反有不小的好处。”颜珋解释道。 “好处?” “你含恨去世,执念难消。任由怨气吞没,早晚会化成厉鬼。因你数世积有功德,去世后有金光护卫魂体,一旦化作厉鬼,金光必将反噬,这种痛苦,忘川之刑也无法相提并论。” 老人陷入沉思,似在消化颜珋所言。 半晌后,看着盏中变凉的茶水,忽然冷声笑了起来。 “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生前行善无数,家产大多用来做公益办学校,资助贫寒学子,为鳏寡孤独捐款赠物,可我的好报在哪里?” 老人的笑声越来越大,周身再次涌动黑气,双眼猩红滴血,指甲和嘴唇染上漆黑,声音犹如砂纸磨过,粗噶中竟带出一丝尖利。 见状,颜珋手捏法印,两指点在老人额心。 滚动的黑气骤然停滞,老人眼中的红光也渐渐散去,神情由疯狂变成疲惫,整个人失去精气神,不再狰狞可怖,变得愈发苍老。 “先生执念太深,越压制情况越糟。无妨讲出来,总能纾解几分。”颜珋道。 老人低下头,闭上双眼,似在对颜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讲出来当真有用?” “对。”颜珋轻声道,“讲出来,我能帮你。” 老人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颜珋没有催促,又换一壶热茶,静等老人卸去防备。 良久之后,房间中终于响起老人的声音。 “我名郑恩,祖籍海市。听我爹说,祖父曾是洋行掌柜,数年时间内,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财帛引人眼红,祖父交友不慎,被引诱染上赌瘾,短短半个月就输光家产,更在洋行账目上做手脚。事情败露,东家大发雷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没有报警,仅是将祖父逐走。” “家道中落,祖父仍不知悔改,家中的一切都被拿去赌,为筹到赌资,竟将我的姑母卖了。” 老人陷入回忆,神情恍惚,声音变得低沉。 “我祖母气急染上重病,加上多年操劳,药石无医,很快去世。我爹十几岁的年纪,为了活下去,每日里去码头扛活,生生累得咳血。遇到好心人,才没有死在街头。” “后来战争爆发,祖父不知所踪,我爹被抓壮丁,什么都不懂就被送上战场。亏得运气好,遇上几个同乡,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人说话时,颜珋将香茶换成酒水,点心也被撤走,换成两盘下酒的小菜。 “再后来,我爹换了队伍,一仗接着一仗,闯过枪林弹雨,直至全国解放。”老人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爹在世时,最常说的就是感恩,说没有当年的好心人,他早就横死街头,不会有今天的日子,更不会有我和我的两个兄弟。他还说,要是能找,无论如何也要把姑母找回来。” “整整二十年,直到咽气,他始终没有放弃。” “在病床上,他叮嘱我和两个兄弟,要设法找到姑母的后人,要行善积德,更要教育儿孙,一定不能沾赌,若是染上此等恶习,立即逐出家门。”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停住,神情变了几变,脸上痛苦和仇恨交织,双眼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我遵照父亲遗言,几十年来从不曾懈怠。” “我以为我的兄弟,我的儿女都和我一样。哪里想到,我的亲人,我最信任的人,竟然为了家产,为了各自的私心,联起手来推我走上死路!” 第34章 恩将仇报 提及背叛自己的亲人,老人周身再次涌动黑气, 声音冰冷, 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我早年参军, 退伍后开始经商。” “商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眼捅刀的事都没少见。经历得多了, 心也变得硬了,行事一天比一天谨慎,从不允许自己冲动犯错。” “只是没想到, 在外人手里没栽多大的跟头, 最后反倒栽到亲人手里。” 老人饮尽杯中酒, 颜珋托起酒坛,又给他倒满一杯。 “早三十年前我心眼直, 没少吃亏。遇上嘴上和你称兄道弟, 背后给你下套的, 根本看不出来。” “一次两次, 三次四次,吃得亏多了, 才慢慢品出味来。” “我想着打虎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 工厂办起来, 正有些起色, 遇上两个兄弟没工作,在家待业,索性拉他们一把, 三兄弟一起干。我在外边跑,和方方面面打交道,他们替我守好后方,看好厂子就行。” “之后的十年里,我们兄弟拧成一股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连轴转,几乎没有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 老人端起酒杯,看着杯中倒影,深深叹息一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累,也是真苦。每天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一下。可再苦再累也觉得值。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吐血,为了生意装孙子,日子也有奔头,因为知道自己背后有亲兄弟,倒下也会有人扶着。” 颜珋没出声,单手放在桌上,手指有规律的轻敲,不着痕迹地压制老人的怨气,使他不陷入狂躁。 “后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日子也好了,老三却累得一病不起。我和二弟去看他,他抓着我俩的手,隔着氧气罩,想说话却说不清,只能一个劲流泪。” 老人用力闭上双眼,眼角躺下两行血泪。 “我后悔,后悔半辈子!”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多想想他要和我说什么。多想想他手指着谁,要对我和二弟暗示些什么!” 颜珋沉吟不语,手中的动作始终未停。 黑气在老人周身涌动盘绕,终究没能覆没金光。老人双眼血红,脸颊和脖颈也覆上黑纹,神智始终清醒,没有如刚现身时的狂躁。 “现在想想,哪怕当时多留心,也不会有之后……” 老人放下酒杯,直接拎起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水入喉,大团的热气在体内蹿升,金光稍显明亮,驱散盘绕的黑气。 “后来,我是从护工口中得知,三弟患病时,偶然听到弟媳家人的话,说他不久于人世,让弟媳趁着年轻再找一个。” 老人顿了顿,沉声道:“三弟去时还不到四十岁,弟媳比他小三岁,孩子刚上初中,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霸占三弟的家产,屡次当着我侄子的面说我三弟曾经出轨,有病是报应。还指责我和二弟没良心,等三弟死了,就要把他和他母亲一起扫地出门,霸占我三弟的房子和财产!”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一家人都没工作,靠着我和三弟的资助才有本钱做点小买卖,才能过得衣食无忧。家里孩子上学,还是三弟拿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念三弟的好,为了占下他的家产空口污蔑,往他身上泼脏水,这样丧良心,他们还是人吗?!” 老人发出怒吼,手用力拍在桌上。 若是这家人此刻当面,颜珋丝毫不怀疑,他会把这家人撕成碎片。 “我当时在外地,二弟也忙着看顾厂里,始终不晓得三弟的处境。这家人又擅长做表面功夫,有弟媳帮忙,侄子很快被笼络过去,帮忙一起隐瞒背后的龌龊,根本忘了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亲爹,是护他爱他的父亲!” 老人双手攥紧,猛然举起酒坛,大口灌进酒水,魂体周围金光和黑气交错,室内的桌椅和博古架又开始摇晃震动。 颜珋手捏法印,指尖点在老人额心,异状才逐渐停止。被惊动的器灵化出虚影,七八个胖娃娃趴在瓷器和青铜器上,对着颜珋和老人的方向探头探脑,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脸上满是警惕和好奇。 老人放下酒坛,抹去嘴边的酒渍,咬牙切齿道:“我三弟病入膏肓,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系。我和二弟每次去看他,弟媳一家总会守在病房里,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侄子被蒙蔽,也同我们疏远。”老人苦笑一声,“也是,说话的是他亲娘,是他外公外婆,是他平日里最亲近的,我们做叔伯的自然就差上一层。” “三弟大概也看到儿子的变化,弥留之际拉着我和二弟,挣扎着想要说出真相,可他患的病症在这里,”老人手指着脖颈,沙哑道,“他没法说话,强挣着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字眼。” “他是睁着眼睛去的……”老人声音渐低,眼角淌下两行血泪,使得形容愈发可怖。 颜珋起身走到门前,推开房门,很快有数只酒坛自一楼飞来。 比起之前,坛中酒更烈,更适合现在的老人。 酒坛封口拍开,浓郁的酒香弥漫在室内,老人陷入痛苦的回忆,器灵却抽着鼻子,对坛中美酒垂涎欲滴。碍于颜珋在场,始终不敢上前,只能藏在博古架后,继续对着酒坛流口水。 “三弟去后,弟媳一家人住进他留下的房子。弟媳一年后改嫁,三弟留下的家业,我和二弟给侄子的学费、生活费和零用,几乎都落到那家人手里。” 老人抓起酒坛,对着坛中倒影苦笑。 “偶然的机会,二弟和我遇到当年的护工,得知事情真相。多方查证,证明护工没说谎,我俩合计之后,决定把侄子带回来。这样的人家,好孩子也会被教坏。” “我倆想把侄子要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弟留下的血脉长歪。哪里想到,这家人做生意不成,鬼祟的手段却不少。” “手段?”颜珋问道。 “他们联系了媒体。”老人牙根紧咬,黑纹爬满脸颊,“我和二弟的工厂不小,是当地的纳税大户,还曾建过学校,资助过不少学生,帮助过孤寡老人,算是有头有脸。奈何这家人很会演戏,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到头来却成了为富不仁,欺负孤儿寡母,意图霸占兄弟家产的恶棍!往日里做的好事,也被污蔑是别有用心。” “这家人如何,我和二弟都不在乎,早就看清他们的本质,说是人渣都不为过。最让我们寒心的是,三弟的儿子,我们的侄子,在他母亲的挑唆下,当着世人的面说谎,把两个伯叔说得十恶不赦。在他嘴里,我们反倒成了冷心冷肺,没有半点亲情的畜生!” 老人越说越怒,更有说不出痛心。 “世人不晓得真相,甚至有人跑到工厂来骂。二弟突发脑溢血,很快一病不起。二弟妹知晓内情,找上三弟媳一家,要当面问一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那家人龟缩不出,暗中再次联系媒体,更坐实郑家嚣张跋扈,欺凌孤儿寡母的罪名。” “再后来,二弟也去了,二弟妹带着一双儿女,同那家人结下死仇。我的心也冷了,除了每年给侄子学费,养到他十八岁,再不想去管。” 一坛酒眨眼被饮尽,老人说到痛心处,几乎控制不住陡增的戾气。 “三弟媳后嫁的男人很有心机,见我无儿无女,妻子也在多年前病逝,暗地里打起工厂的主意。那家人本就贪婪,被他提点,收敛不少。侄子也被教育,装作痛改前非,开始装模作样亲近我和二弟留下的两个孩子。 “血脉亲情被他们当成牟利的手段,我一个生意人偏偏看不透,不知教训,多可笑?” 老人趴在桌上,连声苦笑。 痛苦的回忆像是一把利剑,深深扎入心里。如今说出来,犹如把剑一把抽出,血肉翻卷,鲜血淋漓。 “我能看出侄子是在做戏,可我总想着他是三弟唯一的血脉,哪怕多是假意,只要能让他少和那家人接触,总能想法把性情板正过来。结果是我想得太好,傻到仿佛没有脑子!” 黑气又开始增加,逐渐压过金光。 颜珋没有再祭法印,而是轻击铜铃,以铃音稳定老人的情绪。 良久,待心中狂躁慢慢减弱,老者脱力般瘫软在木凳上,双眼依旧血红,周身弥漫着恐怖的煞气和戾气。 颜珋十分清楚,没有铃音,面前的老人怕是早已经化作厉鬼。 “我死前不久,寻找多年的姑母终于有了消息。” “姑母当年被卖进一个大户人家,后来家中遭遇土匪,主家都被杀死,她同家中长工一起逃走。土匪走后,又遇上鬼子兵进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两人跑出城外,才勉强逃过一劫。” “两人结成夫妻,长工在进城卖山货时被抓壮丁,自此杳无音讯,我姑母一个人带着孩子,苦苦熬过几十年,直到死都不晓得我爹在找她。” “姑母只有一个儿子,去世也早,身后留下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小姑娘很懂事,学习很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说是将来要做一名医生。男孩子也聪明,只是心性不定,有些调皮,但也是个好孩子。” “能寻回这对姐弟,完成父亲的遗愿,就像是做梦。”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容,很快又被愤怒取代。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却碍了那家人的眼。见我对他们很是照顾,以为我要将家产全给他们,竟然暗中设套,借我侄子的手,意图将那两个孩子引上歪路!” 老人极端愤怒,距厉鬼仅一步之遥。 “赌,他们竟想法设法,让一个孩子染上赌瘾!” 第35章 真相 海市,郑宅 方雨又做噩梦了。 那个漆黑的雨夜, 雨水打在窗上, 雷声不断轰鸣, 闪电爬过天空,瞬间炸裂, 照亮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她清楚记得自己走进家门,入目就是表叔倒在地上的样子。 斑白的发被血浸湿,双眼紧闭, 腿不正常弯曲, 手中还牢牢抓着一串钥匙。 破碎的瓷片散落在地上, 瓷器表面溅有大量血迹。猩红的血点沿着碎片边缘滑落,牵连成粘稠的长线, 在地面凝固大片刺眼的血红。 她跑到表叔跟前, 发现表叔气息微弱, 胸腔几乎没有起伏, 泪水顿时模糊双眼。 她告诉自己不能慌,必须快叫救护车, 必须快! 表叔拉住她的手, 掌心很冷, 冷得像冻结的冰。 “拿着, 收好……, 记住,自己……” 带着血迹的钥匙被放入掌心,表叔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似乎还有话想叮嘱。忽然有雷声炸响,方雷和郑泽一起跑了进来,两人形容都有些狼狈,尤其是方雷,仿佛受到惊吓,脸色白得吓人。 看到她,两人都楞了一下,神情间闪过焦急和慌张。 她只顾得表叔,没有多留心,压根没有发现两人的表现过于古怪,不像是担忧受伤的长辈,更像是在恐惧,恐惧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将被揭穿。 郑泽手中握着铁锹,表情中闪过狠意。方雷察觉他的举动,立刻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着头,眼底浮现哀求。 方雨不断唤着表叔,脱下外套,小心按住他受伤的后脑,希望能将血止住。 可惜她回来得实在太晚,老人的伤势又实在太重,能撑到最后一口气,将钥匙交给她,已经是极限。 攥在她腕上的手更加用力,老人背对方雷和郑泽,艰难地张开嘴,无法发出声音,仅能用口型留下最后的遗言:小心。 小心,小心什么? 方雨无法理解,眼看着老人停止呼吸,失去亲人的伤痛淹没了她。不顾尚未干涸的血迹,颤抖着手扑在老人身上,在雨夜中放声大哭。 方雷和郑泽也回过神来,一起冲了过来,嘴里叫着“表叔”和“大伯”,貌似哀痛,背后却像是松了口气。郑泽更是盯紧方雨手中的钥匙,眼底是无法掩饰的贪婪,恨不能马上抢过来据为己有。 救护车的声音打破黑暗,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走进屋内。 没过多久,警笛声也出现在门外。来人勘察过现场,分别询问目击者。 自从老人被掩上白布,方雨始终浑浑噩噩,被人询问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满目的鲜血和不断炸响的惊雷,以及在她眼前停止呼吸的老人。 方雷和郑泽的回答基本一致,都说是屋内进了贼,偷窃不成被老人遇到,恶意伤人,才酿成这场惨剧。 “我们回来时,看到有黑影闪过,又看到大伯倒在地上,就冲上去想抓住他,可是没能追到!”郑泽攥紧拳头,表现得异常愤怒,甚至有几分刻意。 方雷附和他的话,更拉上方雨,让她对警察说,是不是看到可疑的人影。 两人身上同样有嫌疑,先后被带去警局问话。只是话锋始终一致,没有多大的破绽,无凭无据,也不能将他们如何。加上郑恩生前和三弟媳家的种种龃龉,钱家又擅借助外力,案子始终没能有新的进展。 方雨向公司请了长假,专心料理老人的丧事。方雷一改平日作风,连续数日留在家里,很少再出去鬼混。 老人的二弟媳和两个侄子侄女吊唁过,递给方雨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一张支票,两张房产证和一份文件,还有数把钥匙。 “我公公生前最记挂的就是姑母,临死都惦记着这件事。大哥无儿无女,好不容易寻回你们,当成是亲生儿女来照看。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枉费他这番心。”刘梅头发花白,眼角爬满皱纹,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苍老。 “这笔钱还有这些股份,都是大哥提前交给我,说是他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太好,喉咙先前动过手术,不知能撑多久,让我帮你先收着。将来找到合适的,就当是你的嫁妆。还有两间公寓,地段都不错,也是留给你的。” “孩子,记着,你父母虽然不在了,你也是有娘家的!” 方雨哭着扑进刘梅怀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钱家也来吊唁,一阵装模作样,样子假到令人作呕。 郑泽的母亲掩不住贪婪,开口就要分割财产,更说方雨姐弟不姓郑,是外人,葬礼后就该滚得远远地,不该死皮赖脸地留下。与她同来的钱家人更是口无遮拦,恶语伤人。 “说是亲戚,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是真是假,鉴定又不是不能作假。” “看这副妖妖娆娆的样子,找来就带到家里,谁知道真是外甥女,还是当干女儿。” “老头子看着正派,难保没有花花肠子……” 钱家人越说越过分,彻底激怒抱着方雨的刘梅和她的一双儿女。 在场的刘家人同样恼怒,不想扰乱灵堂让老人走得不安稳,几个高大的青年站出来,将钱家人连拖带拽,硬是扯了出去。 “快来看啊,打人啦!” “哎呀,杀人啦!” 这一家人究竟是什么货色,刘家人早就一清二楚。当年上门讨公道,却被扣上仗势欺人的帽子,论颠倒黑白,谁能比得过他们? “打人,今天就打你了!” 刘梅这口气憋得太久,包括她的一双儿女,早看不惯郑泽母子的作为。多少年前就撕破脸,干脆大闹一场,狠狠给对方一个教训。 被狠狠收拾之后,钱家人不敢再肆无忌惮编排,也没有再上门找茬。郑泽却像是没事人,仗着郑恩已经去世,隔三差五来找方雷,撺掇他出去鬼混,继续拿钱去赌。 方雨知道弟弟有这个毛病,劝说多少次,嘴皮子说破,他总是不听。一回又一回,赌得越来越大。为了帮他还赌债,郑恩留给方雨做嫁妆的房子都被卖掉,方雨积攒的存款也所剩无几,可方雷就是死活不改。 有一回,讨债的人找上门,方雷提前跑出去,方雨被堵在家里,险些吃了大亏。 那次之后,方雷终于有了悔意,在方雨面前发誓不再赌。可没过多久,郑泽避开方雨找上来,他又固态复发。等方雨知道,十多万的赌债已经压上肩头。 方雨走到厨房门前,想给自己做份早餐,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再过五天就是还钱的日子,如果钱还凑不齐,这栋表叔留下的房子也将落入那些人的手里。 她很累,累得不想再活着。 为什么她要背负这一切? 为什么?! 方雨滑坐在地上,曲起双腿,环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下,将哭声全部堵在喉咙里。只有眼泪控制不住,很快浸湿衣袖。 安市,黄粱客栈 老人面前摆着五六只酒坛,全都已经见底。 颜珋又取来两坛,老人却摇摇头,不再去碰酒杯。 “那家人处心积虑,引诱方雷那孩子染上赌瘾。我知道之后,立刻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再和郑泽见面。” “那孩子却不听话,几次偷跑出去。闹到后来,更从家里偷钱去赌。” “我刚动过一场手术,当年,我三弟就是因为这个病去的。”老人单手覆上喉咙,神情中尽是无奈和悲痛,“要是我再年轻十年,不,五年,身体再好点,不怕那孩子恨我,用棍子抽也要把他抽回来!可我老了,老了啊。” 老人沙哑着声音,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 “我只能提前安排,请我的二弟媳帮把手,等我撑不住那天,至少让方雨有个娘家。” “我本想多撑些时间,尽量把身后事安排妥当,再留下一笔钱,把方雷送出海市,让他远远离开那家人。”老人抬起头,猩红的眼底酝酿恐怖的风暴,“可我万万没想到,那家人已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怨气在老人周身涌动,迅速弥漫开来。黑纹爬满老人的脸颊和前额,衬得双眼愈发血红。 “想是察觉我的安排,那孩子很快被人设局,欠下巨额赌债,又被引诱回家偷拿保险柜的钥匙。” “我恰好在家,喝止住他们。” “没料想,郑泽,我的亲侄子竟想置我于死地,我爱护的那个孩子竟也沦为帮凶!”老人声音粗噶,全身被怨气覆盖,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 “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如何心甘情愿饮下忘川水,忘记这一切去转世投胎!” 颜珋站起身,目光穿透黑色怨气,对上老人猩红的双眼。 “一魂一魄,我可以帮你。” 老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阴森和冰冷。 “帮我?我要那家人血债血偿,我要他们受尽苦痛,我要他们生不如死,活在地狱!“ “可以。”颜珋颔首,伴着一阵铃音,两枚木简出现在老人面前,黑底红纹,隐隐散发灵光。 简上纹路不断变化,在某一时刻定格。 红纹弯曲盘绕,以独特的文字,清晰记录下老人的执念。 除了一报还一报,令仇人永堕苦海,其中还有对方雨的忧心和记挂,那也是阻挠老人成为厉鬼的最后一道屏障,最后一丝善念。 第36章 相伴出行 郑恩怨恨极深,若非有方雨在, 恐怕早已经化成厉鬼。 有功德金光护体, 除非使用强硬的手段, 地府也拿他没有太好的办法。而那样一来,他祖先的庇护以及自身积累的功德, 必会对鬼差造成反噬。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 若不是实在没辙,比干也不会冒着被阎罗斥责的风险,将封有鬼体的玉牌交给颜珋。 颜珋解释过契约, 老人沉吟良久, 并无意回溯过去。对他而言, 发生的一切早烙印在魂魄中,无论如何痕迹都不会彻底消去。 他要的是现在, 是未来。 “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颜珋点了下木简, 上面清晰写明郑恩的条件。 他愿意付出一魂一魄, 换取恶人尝尽他经历的所有。让行恶者生不如死,纵然不入地府, 也要活在炼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都要备受折磨不得解脱。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方雨。” 在方雷和郑泽狼狈为奸, 成为杀死他的帮凶时, 老人对这个青年已经彻底失望。 在他死后的一段时间, 尚未被封入玉牌之前,亲眼目睹方雨是如何煎熬,如何被拖入泥淖, 经历她不该经历的一切,渐渐变得绝望。而方雷又是如何的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我愿意放弃轮回,付出三魂七魄,让方雨摆脱这一切,忘掉她这个不争气的兄弟,平安顺遂的过完这辈子。” 提起方雨,缠绕老人的黑气变得淡薄,双眼依旧猩红,神情中却不见戾气,仅有悲伤和慈爱。 “我无儿无女,妻子又先于我往生,方雨就像是我的女儿,我不能投胎不要紧,只想她过得好。”老人沉声道,“说到底,如果我没有找回他们,是不是方雷就不会被钱家人盯上,方雨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颜珋放下木简,斟酌片刻,道:“我可以帮你,无需三魂七魄,取你身上一分功德金光,如何?” “只要能让那孩子过得好,全拿去也无妨。”老人没有片刻犹豫,当场答应颜珋的条件,“另外,我尚有一些财产,望店家能代我交给方雨。” “可以,我会亲自去一趟海市。” 木简上的红纹二度生出变化,最后一笔融入简上,言契正式成立。颜珋携老人返回一楼,将木简送入墙中抽屉。 老人在生前早有安排,除了交给方雨的嫁妆,他也给方雷留了两套房子和一笔钱,准备在送方雷离开时交给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他安排妥当之前,就遭到郑泽的毒手。 也幸亏没有提前交给方雷,不然的话,同样会被他用作赌资,落进旁人的口袋。 “房产证和钥匙都在保险箱里,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房子是他亲自买下,存钱的账户也是新开。这笔财产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还有一份遗嘱,写明将这些留给方雷。若是可以,请店家帮忙,把上面的名字改成方雨。” 老人已成鬼体,又被封在玉中许久,自然无法更改活人手中的文件。颜珋则不然,只要他想,无需多麻烦,就能帮老人达成所愿。 “好。”不过是举手之劳,颜珋应得干脆,“如先生要随我去海市,需再入这枚玉牌。” “店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老人道出所有心愿,得到颜珋的承诺,当即化成一股黑风,投入玉牌之中。 随着魂体的进入,原本无瑕的白玉浮现出道道红纹,弯曲盘绕,象征魂体同蜃龙定下契约,未完成之前无法回到地府,也不会受到判官鬼差辖制。 按照同比干的约定,数日他会再来客栈,接走余下的阴兵。 颜珋决定明日就动身出发,尽早完成老人的心愿,消除他的执念,送他和阴兵一起入地府,重新投胎转世。 小狐狸知道颜珋要出行,从柜台后跑出来,绕着他脚踝左蹭蹭右蹭蹭,还卷起尾巴撒娇,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跟他同去。 “想和我一起去?”颜珋弯腰提起小狐狸,问道。 白尾团起四只小爪子,用力点着头,还合拢两只前爪朝着颜珋拜了拜,讨好道:“大人带我去吧,我肯定不调皮,有需要也能帮上忙。” 被小狐狸的样子逗笑了,颜珋点点他头上那撮红毛,道:“行,想跟就跟吧。” “谢大人!”白尾喜出望外,被放到地上后,竟然当场打起滚来。圆乎乎的身体一蹦一跳,活像是一只白团子。 知道他在故意讨喜,奈何样子实在可爱。 颜珋单膝蹲跪下,手臂搭着膝盖,看着小狐狸蹦跶撒娇,只觉得相比起六尾,这只双尾狐倒更像是九尾的崽子。 动身之前,颜珋和九尾打过招呼。 获悉他要带白尾出行,九尾忙取出数枚妖丹,都是有两千年以上道行的妖兽,搜集起来并不简单,算是十分珍贵。然而,九尾送得心甘情愿。 以颜珋的实力和背景,白尾能跟在他身边,受益的不仅仅是自己,更将惠及灵狐一族。九尾还有些懊恼时间来不及,否则就去猎两头更拿得出手的凶兽。 “劳烦大人。”九尾感谢过颜珋,认真叮嘱小狐狸,路上不许淘气,一定要听蜃龙大人的话。要是敢不听话,回来就送去狐狸洞关禁闭。 因为自投罗网的毕方,九尾获悉补天石的下落,准备明后日就找上毕方老巢,把灵石抢回来。那群鸟趁她不在烧了她的狐狸洞,要是不能一报还一报,她就不是九尾狐! “阿祖放心,我一定乖乖的,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白尾蹲坐在九尾面前,保证自己绝不会调皮。 六尾趴在一旁的桌上,知晓白尾的机遇,很有几分羡慕。 这些时日以来,九尾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抽空就进行教育。意识到自己对女儿太过骄纵,九尾下狠手要把她的性子改正过来。 六尾起初十分委屈,仗着性子闹过两场。 九尾视若无睹,不打算继续惯着她,话既然说不通,干脆带她去几处妖兽的巢穴,将她丢在那里,让她亲身体会一下现实的残酷。 若是没有九尾的庇护,她一只懈于修炼的六尾灵狐,在有道行的妖兽和凶兽眼里,连盘菜都算不上,两爪子就能拍死。 “你必须清楚,你拥有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是靠我,靠灵狐一族!如果你再不能醒悟过来,仗着身份肆意妄为,我不会再姑息你。” 九尾下了狠心,决意撒开手不管。 短短不过数日,六尾就遍体鳞伤,险些丢掉性命。 被九尾救走时,看到之前还洋洋得意,信誓旦旦要挖自己妖丹的庞然大物,此刻如一块破布被撕成碎片,六尾终于明白九尾话中的深意。 自那以后,她开始静下心来,跟着九尾勤学苦练,再没提过去找帝江。 灵狐本就聪慧,心眼通透。经过九尾点拨,再看白尾能跟在颜珋身边,六尾心知造化难求,难免生出酸意,更多则是羡慕。 如果她不是那么任性,或许也能有这般机缘? 可惜错过就是错过,世上没有后悔药。 念头闪过脑海,六尾耷拉下耳朵,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很有些无精打采。 白尾跳到桌上,将两枚饴糖放到她面前,道:“听大人说,他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妖鱼。我会想法抓两条,带回来给你吃。” 六尾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白狐狸,大尾巴卷过来,遮住自己半张脸,仅露出一双和九尾十分类似的桃花眼,半天也没出声。 白尾早就习惯她这样,送出饴糖,准备跳下桌子。不想六尾忽然伸出爪子,从背后按住他的尾巴。 一切发生得太快,白尾险些悬在半空。等他稳住身体,立刻转过头,看向尾巴上的爪子,满脸都是不解。 “我等着。” “啊?” “我说,我等着。”六尾哼了一声,松开爪子,用尾巴将自己包裹,看也不看白尾。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白尾立即笑弯双眼,小爪子拍着胸脯,承诺道:“放心吧,我一定抓最大的!” 等白尾随颜珋离开,九尾斜靠在美人榻上,手握团扇轻轻摇动,妩媚的双眼扫过六尾,难得夸奖一句:“还行,开窍了,没有笨到头。” 六尾卷起尾巴,用后背对着亲娘。半晌后转过头,样子既狡猾又可爱,引得九尾一阵大笑。 颜珋要离开安市,事情瞒不过庚辰。 纵然有心理准备,在他走出客栈,看到停在街口的私家车时,还是诧异地挑起眉尾。 车窗放下,庚辰前臂搭在窗口,对颜珋道:“上车。” 晨风仍有一丝微凉,拂开庚辰额前的发,现出两道墨色长眉。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眸子,瞳孔中清晰映出颜珋此刻的模样。 甭管诧异与否,眼前一幕委实是养眼。 好心情地吹了声口哨,颜珋抱着小狐狸走上前,笑容一点点绽放。 “等了多久?”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颜珋靠近庚辰,笑道。 “坐好。”庚辰拨开颜珋的手,将他按在座位上,侧身靠过来,近乎是压在他身上,为他系好安全带。 咔哒一声轻响,庚辰没有退开,而是单臂撑在颜珋耳边,目光锁住他,沉声道:“你离开安市,必会引来天庭注意。” “那又如何?”颜珋笑得慵懒,手指挑起庚辰的下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又没犯天律,难不成他们还能再绑我上剐龙台,再剐我一次?” 提起剐龙台,庚辰眼底浮现赤金,瞳孔骤然紧缩。 “别气。”颜珋环住他的脖子,手指探入他的发间,轻轻向下一按,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还回去。” 庚辰闭上双眼,片刻后睁开,金色消失无踪,双眸变成暗夜一般的漆黑。 小狐狸趴在后座上,在相对狭窄的空间里,清晰感受到应龙的霸道气息。不同于先前几次,这一次,恐怖的杀意近似有形,他终究只有几百年道行,明知道不是针对自己,仍忍不住团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本能想要降低存在感。 数息后,庚辰回到座位上。 颜珋靠向窗口,感受着吹过的风,转头对庚辰笑道:“走吧,陪我去海市。” 第37章 恶有恶报 方雨坐在街边长椅上,脚边是一只装满纸笔和杂物的纸箱, 手中的豆浆已经冰凉, 却迟迟没有喝上一口。 正逢上班高峰期, 路上行人匆匆,偶尔有瞥来的好奇视线, 也仅是一扫而过,并未因这个枯坐许久的女孩停留。甚者,不少人觉得奇怪, 担心惹上麻烦, 路过她时会刻意绕开, 同时加快脚步。 广场中心的铜钟敲响,大群青灰色的鸽子振翅飞起。 天空碧蓝犹如水洗, 没有一朵流云, 方雨的情绪却愈发低落, 止不住垂下头, 环抱住自己。压抑的哭声淹没在振翅声中,泪水如崩断的珠帘, 很快朦胧了她的视线。 方雷又欠下一笔赌债, 讨债人在家里找不到人, 竟然找到她的公司。 保安拦不住,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拿着手机, 对比方雨的照片,不怀好意地将她堵在办公桌前,告诉她方雷欠下一笔巨款, 更借了不少高利贷。 “限期前还不清,后果你知道的,美女!” 几人明目张胆闯进商务楼,当着公司同事的面,对方雷的事大肆宣扬。有同事报警,警察赶到之前,他们已经先一步离开。只是在临走之前,冷笑着警告方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方雷躲起来找不到人,他们就来找方雨! “本钱不说,利息一天三万。听那小子说,你们表叔生前是个有钱人,这点钱应该能拿出来吧?” 由于仅是口头威胁,并未动手伤人,哪怕几人被带走,至多关两天,教育一通了事。过后放出来,更会变本加厉来找方雨麻烦。 公司领导固然体恤她的难处,可被这样的流氓缠上,影响终归是不好,甚至会给公司带来损失。 在讨债人二度上门之后,方雨被公司辞退。考虑到她的情况,给她开出五个月的薪水。然而,对比方雷欠下的赌债和高利贷,这些钱终归是杯水车薪,根本堵不上窟窿。 抱着自己的物品走出商务楼,方雨停在广场上,举目四望,满面都是茫然。 她不想回家。 讨债人逼得越来越紧,迫不得己,她寻到中介,把表叔留下的房子挂上房产网。因为她着急出手,房价肯定不会太高。 中介里的人见她可怜,想要帮把手,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买家知道她着急出售,都是拼命压价,更指责中介,这么帮卖主说话,是不是和她私底下达成交易,想坑自己的钱。 方雨早上没吃饭,在路上买了一杯豆浆。可惜没来及喝,就被公司扫地出门。 坐在街边,方雨心中空落落地,不知自己该往哪去,又该做些什么。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方雨依旧坐在街旁,始终动也不想动。 突然,一团雪白沿着花坛跑来,一身缎子似的毛发,白得近乎发光。 雪团停在她的脚边,头顶一撮红毛,大眼睛湿漉漉地,样子极端讨人喜欢。脖颈上挂着一只金项圈,项圈后连着一截皮绳,蹲坐在方雨跟前,歪着小脑袋,欢快地叫了两声,明显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方雨俯下身,试探着挠挠雪团的头顶,发现这只“狐狸犬”十分乖巧,不由得生出喜意,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许多。 “你的主人在哪?饿了吗?” 见小狐狸没有挣扎,方雨索性抱起他,提着他的两只小爪子,想看看项圈上是否有铭牌。如果有的话,或许能找到主人的联系方式。 可惜找了一圈,连项圈和皮绳都仔细翻过,就是没有找到主人留下的任何线索。方雨站起身,朝小狐狸跑来的方向望去,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主人现身。 “怎么办?”方雨实在是喜欢这只白团子,但以她目前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去养。她没有工作,家中的房子也会卖出去,跟着她,早晚会无家可归。 小狐狸安静趴在她的怀里,用鼻尖顶顶她的掌心。温暖的触感引得方雨一阵轻笑。 自从郑恩去世,庞大的赌债和高利贷压在身上,她再没有如此放松。这只小动物仿佛有种魔力,能让她不自觉敞开心房,忘记那些悲伤和烦闷。 方雨摸着小狐狸雪白的毛发,喃喃自语道:“我再等一会,如果你的主人还不来,就先带你回去。” 小狐狸本就是为接近她,此刻更加乖巧,靠在她的怀里,释放出灵狐独有的魅惑,别说本就性情柔软的方雨,哪怕是铁石心肠都无法拒绝。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方雨等待中的主人始终没有露面。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开始聚集乌云,冷风一阵阵卷过,昭示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方雨无法再等,清空半个纸箱,将小狐狸放在里面。不能带他上地铁,出租车也拒载,只能骑着共享单车回家。 幸运的是,天空的雨始终没有落下。 不幸的是,等她抱着纸箱推开家门,发现失踪多日的方雷站在客厅里,之前找上公司的讨债人坐在沙发上,郑泽竟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刹那之间,方雨意识到什么,手脚变得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窖。 “姐……”看到门前的方雨,方雷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多日东躲西藏,三餐不济,方雷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得起皮,下巴上尽是胡茬,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活脱脱一个流浪汉,再不见往日清爽俊秀的模样。 “小雨回来了,快进来,外边马上下雨,淋湿着凉怎么办。”郑泽放下酒瓶,语气异常亲切,话中带着关心,虚伪得让方雨感到恶心。 想起之前的遭遇,方雨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本能想要后退。 就在这时,郑泽使个了眼色,方雷快步走上前,用力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屋内,锁上房门的同时,口中道:“姐,你再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方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纸箱落地,整个人被绝望吞噬。 如果是旁人,哪怕是郑泽,她都不会这样绝望。可是方雷,她的亲弟弟,亲手将她拉进地狱! 屋外阴云密布,闪电爬过云层,一声轰鸣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屋内灯光通亮,方雨仍看不到一丝光芒。心被黑暗笼罩,浸入痛苦和绝望,近乎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小雨,你也知道小雷欠下大笔赌债,又借了高利贷,不提本金,单是利息你就还不起。就算是卖了这栋房子,也只能还上一半。” 看着表情麻木,恍如行尸走肉的方雨,郑泽舔了舔嘴唇,假笑道:“咱们好歹是亲戚,我和这几位大哥有些交情,磨破嘴皮才容你宽限几日。不过期限就要到了,这么多钱,你打算怎么还?” 没等他继续说,方雷突然给方雨跪下,用力抓着她的手,苦求道:“姐,你帮帮我,姐!要是你不帮我,他们就要抓我去黑窑,逼我去卖器官!” 任凭方雷如何苦求,方雨始终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求了半晌,发现方雨没有半点反应,方雷同郑泽对视一眼,神情陡然变得凶狠,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巴掌甩在方雨脸上,凶狠道:“婊子,贱人,你这么狠心,眼睁睁看我去死!” 方雨被打得侧过头,长发覆上脸颊,遮住她的表情。 郑泽嘴里啧啧有声,眼中闪过嘲讽,明显是在看好戏。 三个讨债人交换眼神,嘲讽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的赌鬼根本六亲不认,类似的情形他们看得多了,都感到腻歪。旁人面前是孙子,只能在自己的家人跟前张牙舞爪。 说白了,窝里横。 不过要赚钱,坑的就是这样的傻子。 方雨站着不动,方雷还想再打,郑泽假做好人,从背后拉住他的手,对方雨道:“小雨,小雷也是被逼急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雷,快和你姐道歉!” “别演戏了。”方雨转过头,声音冰冷,眼神更冷,“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早就知道,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郑泽和钱家脱不开关系。可表叔已经不在,方雷又是鬼迷心窍,无论如何都改不过来,她能如何?除了一条命,她什么都没有! 听到方雨的话,郑泽眼底闪过一抹喜色,立即道:“大伯生前的财产可不少,捐出去大半,剩下也有几千万。只要找出来,方雷欠下的几百万算什么。” “你怎么知道?”方雨冷声道。 “我记得他死前交给你一串钥匙。”郑泽有些迫不及待,“拿出来去银行,肯定有保险箱。找到他留下的财产,你和小雷就不用像今天这样……” 没等他说完,方雨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形似疯狂。 等她笑够,才紧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郑泽,你是不是酒喝多了,在白日做梦?” 见她这个样子,郑泽神情陡然一变,虚伪的笑消失无踪,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恶狠狠道:“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上钱,你就等着做婊子伺候男人吧!” 方雨用力挣扎,黑发被扯下一把大。在郑泽还想抓过来时,用力咬上他的手掌,生生咬下一大块肉来。 “啊!”郑泽惨叫着甩开她,忙用衣服缠住伤口。 方雷呆滞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扑向方雨,用力抓住她的头发向墙上撞。 三个讨债人仍是坐在沙发上,摆出一幅看好戏的架势。 不等方雷得逞,一声尖锐的狐鸣突然响起,紧接着,白光如闪电掠过,方雷惨叫着后退,从肩头到腰侧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血顺着伤口流淌,止都止不住。 方雷惨叫倒地,浑身不断抽搐。 郑泽被吓得停止叫嚷,连连后退。三个讨债人腾地站起身,拔出刀子,敲碎酒瓶。 雪白的小狐狸挡在方雨身前,毛发竖起,锋利的爪上犹带血痕,兽瞳中满是凶光。颈上的项圈发出金光,交织在半空,连成一枚金色的法印。 “这是什么东西?!” 屋门外,庚辰挡住循鬼气赶来的判官和鬼差,颜珋手持玉牌,对浑身缠绕黑气,满眼血红的郑恩道:“法印已成,三刻之内,室内之人同阳世隔绝。三刻之后,你我同往钱家。” “多谢!” 郑恩尖啸一声,化作一团黑风,破门冲入室内。 阴气瞬间大盛,灯光不断闪烁,被小狐狸护在身后的方雨猛然抬起头,看向席卷向郑泽和方雷的黑风,心不断狂跳。 她极力想看清风中的黑影,却在下一刻被疲惫和困意包围,再无法支撑,当场陷入沉眠。 黑风托住方雨,将她平稳送上二楼。 风中的鬼影转向余下五人,慑人的鬼笑声刺破耳膜,直让他们毛骨悚然。几人想要冲出房门,却发现双脚被束缚,低头看到毒蛇般缠绕上双腿的黑气,不由得大惊失色,肝胆俱裂。 第38章 恶有恶报二 屋内阴风阵阵,五人的双腿被黑气缠绕, 无法向前迈出半步。冷意从脚底蹿升, 迅速蔓延至全身, 血液仿佛被冻结,呼出的气都凝成白雾。 黑风内的影子逐渐凝实, 身形五官向郑恩生前的模样靠拢,只是肤色惨白,双眼血红, 恐怖的黑纹在颈项和脸颊蔓延, 指甲尖锐锋利, 漆黑的颜色仿佛浸有剧毒。 方雷被灵狐所伤,失血过多, 浑身失去力气。勉强爬起来, 很快又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手脚不断抽搐, 嘴唇颤抖着, 牙齿不断磕碰,发出刺耳的声响。眼球开始翻白, 血丝蔓延开来, 瞳孔一点点扩散, 很快失去意识。 “方雷!”郑泽跌倒在方雷身边, 手按到他的胳膊, 掌心下冰冷坚硬,不像是人的身体,活脱脱一块冻结的石头。 郑泽大吃一惊, 猛然转过头,就见方雷已经停止抽搐,整个人蜷缩在地,胸腔已经停止起伏。 死了?! 郑泽惊恐万分,拼命挣扎,想要挣断缠绕在身上的黑气。奈何越挣越紧,黑气一圈又一圈缠上来,很快将他束缚在地,完全动弹不得。 三个讨债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接连被裹成茧子,冷得嘴唇发青。看到方雷的惨状,认定自己没法活着离开,索性破口大骂。 郑恩从黑风中走出,猩红的双眼扫过三个讨债人和方雷,最终落到郑泽脸上。 “你,大伯?!”郑泽吓得面无人色,几近魂飞胆丧,“你死了,你明明死了!鬼,鬼啊!” 郑恩猛然逼近郑泽,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轻松抓了起来。 喉咙被卡住,呼吸逐渐变得困难,郑泽双脚离地,想要抓开脖子上的手,手臂却根本抬不起来。双脚不断踢动,仅有脚尖能够到地面。 仿佛猫戏老鼠,郑恩故意将他放低,很快又把人提起,让他被恐惧和绝望蚕食,在生死线上不断挣扎,饱受煎熬。 “这滋味不好受吧?”郑恩举起郑泽,冰冷道,“绝望,看不到一点未来,你们就是这么对小雨的!” 鬼啸声回荡在室内,方雷分明失去意识,手脚却突然开始颤动,像是一具提线木偶,缓慢从地上爬起,低垂着头,迈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厨房。 郑泽喘不过气,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三个讨债人将这一幕看到眼里,不寒而栗,头皮一阵阵发麻。 半晌后,磨刀声从厨房内传出,紧接着是一阵脚步拖曳声。 方雷的身影出现在几人面前,头依旧低垂着,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斩骨刀。额前的发垂落,挡住他半张面孔,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线控制住,牵引他走向三个讨债人,高举起手中的凶器。 寒光闪过,惨叫声在室内响起。 一个讨债人捂住受伤的小腿,拼命想要后退。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钱,我都给你!” 恐惧让他语无伦次,近乎丧失思考的能力。 叫嚷声中,眼前的方雷突然发生变化,竹竿样的身材不断扭曲,渐渐变成一个身材娇小,长着一张鹅蛋脸的少女。 少女长发凌乱,脸颊红肿,身上的红裙残破不堪,脖颈、肩膀、手臂和小腿遍布青紫,既有手指的掐痕和拳印,也有棍棒留下淤肿。肩膀和胸前还有十多个烟头留下的烫伤。 三个讨债人认出少女,登时惊恐万状,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少女抬起头,咧开嘴,嘴角不断延伸向耳根,现出残缺的牙齿和被切断的舌头。 “你、你……” 自己做过什么恶事,三个讨债人一清二楚。 少女不过是其中之一。 如果郑恩没有出现,方雨的下场未必会比少女好上多少。 “还记得我吗?好、哥、哥。” 嘴里少去一截舌头,少女理当无法说话,声音却清晰传入三人的耳朵,揭穿他们曾做过什么。 “不怪我,是你爸,你爸是个烂赌鬼,还有毒瘾,把你卖了,卖了!” 讨债人恐惧到极点,突然摸到滚落在地的碎酒瓶。发现手脚能动,顾不得其他,抓起酒瓶就砸向少女。 锋利的玻璃碎片刺破皮肤,扎入血肉。 鲜红的血飞溅到脸上,竟有一丝温热。 鬼的血怎么会是热的? 讨债人被恐惧驱使,压根来不及思索,只是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瓶子。看到少女被血覆盖栽倒在地,兴奋得眼球凸出,嘴里发出嗬嗬喘息。 郑泽被扔到地上,一边咳嗽,一边睁大眼睛看去。 恐怖的一幕让他寒毛卓竖,魂飞魄散。 方雷垂头站在房间中央,手中握着一把斩骨刀,身体僵硬,始终一动不动。三个讨债人陷入疯狂,抓着碎酒瓶和匕首不断互砍,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叫嚷。血沿着地面流淌,蔓延至方雷脚下,忽然间凝固,形成大片暗红的斑块,触目惊心。 三个讨债人失去理智,将彼此认作女鬼,下手时极端凶狠,没有任何留情。一下接着一下,三人很快遍体鳞伤,被刺中要害,接连倒地不起。 僵立许久的方雷开始动了。 膝盖不能弯曲,只能拖曳过地面,摩擦声格外刺耳,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郑泽想要后退,身后触到冰冷的墙壁,让他退无可退。 刀光逼到面前,他终于看清方雷的双眼。瞳孔扩散,眼球被血丝覆盖,仍能清晰映出他的模样,惊恐、绝望,不断哀求,却无半点用处。 刀光落下,郑泽捂住肩膀,无力栽倒。 他没有死,哪怕血液不断流逝,仍残存最后一口气。 方雷丢开凶器,手脚失去牵引,膝盖不再僵硬,当场跪倒在地。明明之前已经停止呼吸,突然间发出一声咳嗽,胸腔奇迹般地又开始起伏。胸前的伤口也出现变化,不再像是被野兽所伤,更像是被碎酒瓶划开,在殴斗时所致。 屋外响起一阵铃音,小狐狸出现在二楼,脖颈上的项圈失去光泽,法印随之黯淡。 知道三刻已到,郑恩迅速飘到二楼,将沉睡中的方雨带走。 随法印撤去,隔绝阳世的屏障消失无踪。被阻拦的判官看到郑恩,神情陡然一变,透过房门看到室内发生的一切,更是脸色漆黑,阴沉似水。 颜珋收起银铃,将小狐狸提起来,随意放到肩膀上,拦在判官和郑恩之间,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道:“这枚玉牌是比干之物,事情也是受他所托。身覆金光的鬼魂化成厉鬼将会如何,想必诸位都十分清楚。” 在颜珋拿出玉牌之时,判官心中便有猜测。再看从室内出来的郑恩,更是验证之前所想。 “此事我自会求证。然阁下纵鬼害人性命,是否该给地府一个交代?” 颜珋挑眉看向判官,见对方分明忌惮庚辰手中长剑,仍不肯就此罢休,不由得轻笑一声,对郑恩道:“先生可曾取人性命?” “没有。”郑恩没有犹豫,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半点心虚。 “妄言!”判官怒视郑恩,做鬼也不能睁眼说瞎话! 郑恩很是坦然,正准备开口,白狐突然现出双尾,口中吐出一道灵气,凝聚成大片光影,重现室内发生的一切。 光影中,三个讨债人被吓得产生幻觉,挥舞酒瓶和匕首刺伤彼此,最终落得失去性命。郑泽被方雷砍伤,同样不是郑恩直接下手。 至于方雷,他是被白狐抓伤,但他伤人在前,因果系在方雨身上。究其根本,灵狐是为救人,事情不牵涉鬼魂,要问责也该由九尾出面,轮不到地府插手。 判官的脸色愈发难看。 从头至尾,郑恩都没有直接伤人,所行顶多是“吓人”。以地府的律条,并不能断他重罪。哪怕他本意是取人性命,但问罪要讲究证据,证据表明他没有直接动手,判官就不能将他拘入锁魂鬼器。 正不知该走该留时,一只百灵鸟飞到判官身前,灵光乍现,变作一枚玉牌。牌中是比干传讯,讲明他托付颜珋之事。 判官捏着玉牌,回头扫视鬼差,果然看到一人捏碎传讯符。 被顶头上司发现,鬼差也无半分遮掩。 无论如何,和两条龙对上都很不智。再者说,比干在诸判之中资格不是最老,威望却是数一数二,事情既然是他托付,对方做得又不算太出格,莫如做个顺水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重要的是,此鬼身负金光,一旦化作厉鬼,麻烦定然更大。 比干行此事不会隐瞒殿上阎罗,一殿知则十殿晓,十殿阎罗至今没有动作,证明无意追究。自己这边拦上去,吃力不讨好,还是算了吧。 判官知晓鬼差是出于好意,斟酌片刻,干脆借梯子下来,收走三个讨债人的鬼魂,知其生前恶贯满盈,寿数本就不多,取出鬼册改动两笔,即向庚辰和颜珋抱拳,化作一团黑云离去。 方雷和郑泽仍旧未死。 依照言契所定,郑恩不会取他们性命,是要他们活着感受到绝望,生不如死。 颜珋手捏法印,点在方雨额心。待她醒来,会忘记之前经历的一切,只会记得在路上遇到大雨,迟迟没能归家。 等她回来,邻居发现惨案,已经拿起电话报警。 “走吧。”颜珋将郑恩收回玉牌,手指缠绕一缕清风,对庚辰道,“去钱家。” 小狐狸遵照颜珋的吩咐,用妖力召来一只流浪的狐狸犬,小爪子拍拍,后者立刻摇着尾巴跑到方雨身边。 一切妥当之后,小狐狸跳到车后座,抱住颜珋奖励给他的妖丹,笑弯一双狐狸眼。 第39章 妖骨 深夜,客厅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情景剧, 喜剧演员做出夸张的表情和动作, 引起现场观众阵阵大笑。 钱佳坐在沙发上, 看着屏幕上闪过的画面,情绪没有半点好转, 反而愈发烦躁。又是一阵大笑声传来,她猛地按下遥控器,用力甩到一边。 随着笑声和屏幕的亮光一同消失, 客厅里变得昏暗, 仅有两盏落地灯洒落晕黄的光, 照亮钱佳疲惫的面容。 屋外冷风卷过,有树枝打在窗户上, 发出噼啪声响。 钱佳更觉得阵心烦意乱, 心里像有火在烧, 烧得她坐立不安, 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风越来越大,呼啸而过, 暗影摇曳, 窗扇上的怪声接连不断。 钱佳站起身, 想要去窗边查看, 客厅里突然灯光大亮,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钱同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抓着仿佛怀胎五月的肚腩,对钱佳道:“姐,小玲想吃宵夜,做点呗?” 听到这句话,钱佳登时火气上涌。她本就心浮气躁,有气没处撒,钱同刚好撞到枪口上,再想到搬进自己家,心思藏都藏不住的弟媳,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瞧见钱佳神情不对,钱同哈欠打到一半,立刻收了回去,小心问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钱佳两步上前,指着钱同的鼻子骂道,“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外甥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电话都没有一个,你做舅舅的倒好,半点不担心,睡得五迷三道,还想吃什么宵夜,我呸!你也敢开口!” 钱同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郑泽外出未归,这值得他姐这么生气?自己这外甥时常夜不归宿,他姐不一样睡得好好的? “姐,小泽他有分寸,实在不行你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要是能打通,我也不会着急!”钱佳越想越气,钱同再陪小心也没有好脸色。 钱同了解钱佳的性子,加上住得又是郑家留下的房子,面上自然好声好气,背地里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算,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能伏低做小做表面功夫,不代表媳妇也乐意。 听到楼下的吵闹声,王玲披上睡袍,踩着拖鞋快步走下来,一脸不愉的看着钱佳,不顾钱同的阻拦,尖锐叫道:“钱佳,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钱佳的火气登时被撩起来,指着王玲鼻尖道,“我什么意思?你们吃我的,住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外甥不知道关心,还想让我当老妈子给你们做宵夜?王玲,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实话告诉你,惹怒了我,你们两口子天亮就给我滚蛋!” “你说什么?!”王玲登时大怒,转向钱同,怒道,“你就看你姐这么欺负人?!” 钱同也面露不悦,对钱佳道:“姐,你是在气头上,我不和你计较。可你也不能这么说小玲。再者说,姐夫去世之后,是我一直在帮你打点。没有我和咱爸咱妈,你能从郑家捞到这么多好处?” “你再说一遍?” “说一遍就说一遍!”王玲一把拉住钱同,越过他大声道,“这份家产我们理当有一份!要是没有我们,你们孤儿寡母的能斗得过郑恩?别说房子存款,屁都捞不到!现在姓郑的死了,姓方的小崽子废了,你想过河拆桥,做梦!” 三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钱佳的父母始终紧闭房门,听到也当做没听到,任由他们去吵。房子和钱虽然是女儿的,他们的生活也是女儿在供养,但在潜意识中,他们还是偏向儿子,任由王玲去和钱佳闹腾,根本不打算出面。 “好,好啊!”钱佳气得脸色通红,怒视钱同和王玲,大声道,“你们给我滚!现在就滚出我的房子!” 既然撕破脸,钱同索性豁出去,拉着王玲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道:“姐,你最好想清楚,当年你做的那些事,不怕我给你说出去?当年郑家是怎么回事,你我可是心知肚明。” “你敢威胁我?!” 钱佳怒气更盛,冲上去就要给钱同一个嘴巴。 啪! 钱同仗着力气大,抓住钱佳的胳膊,将她按倒在地上,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觉得不解气,又连续扇了数下。等他停手,钱佳已经脸颊红肿,嘴角破裂,沿着下巴淌下一缕血丝。 “别给脸不要脸。”王玲站在一边,得意道,“我告诉你,钱佳……” 不等王玲说完,房门忽然被推开,满身酒气的赵成走进来,看到被压在地上的钱佳,立刻丢开皮夹和钥匙,三两步跑过来,抓起钱同就是一顿狠揍。 “你个混账,敢动你姐?!” 钱同眼眶上挨了两拳,眼前阵阵发黑,险些被当场打蒙。看到赵成把钱佳从地上扶起来,被那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人顿时一个激灵,不由得有些后怕。 先前叫嚣得厉害的王玲也不敢再出声,缩到钱同的背后,恨不能立刻就上楼躲进房间。 钱父钱母终于舍得出面,走到钱同和赵成之间,试图和稀泥做和事老。 赵成一阵冷笑,半点不给两人面子,将钱佳安置到沙发上,当场骂道:“老不死的和我装什么长辈?钱佳被打的时候耳聋了,眼瞎了?现在倒是舍得出来?” 钱父钱母被说得耳根燥热,一阵面红耳赤。 “实话告诉你,不是钱佳拦着,我早把你们撵出去!你们倒好,合起伙来欺负我老婆?天亮都给我滚!” “赵成,这是郑泽父亲留下的房子,我们自然该有一份!想赶走我们独占?告诉你,没门!”涉及到房产和财产,钱同顾不得害怕,立刻叫嚷出声。 赵成一把抓过钱同的衣领,手指点着他的鼻子,恶狠狠道:“别给老子提什么郑家,再给你一次机会,带上那两个老不死的,天亮就给我滚!别再赖上门,否则老子找人卸了你两条腿,把你媳妇弄进黑窑!” 钱同被当面威胁,换成以往早就腿软,今天却有些邪门,心里像是有一团邪火,就是不想让赵成得意。 “你也别太得意,姓赵的,你暗地里开赌场放高利贷,害了多少人,真当我不知道?当年郑家老三在工厂里忙得不着家,你又是怎么和我姐勾搭上的,我全都看在眼里。趁着事情闹大,你安排人去工厂打伤郑家老二,我也是一清二楚。你现在在海市算是有头有脸,最好别惹急了我,否则我都给你抖出去!当初郑家被骂成过街老鼠,我让你也尝尝滋味!” 两个男人活似两只斗鸡,瞪着眼睛喘着粗气,钱佳和王玲也吵嚷起来。 钱父钱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都有些后悔,怎么不在钱佳和钱同刚闹起来时出面,否则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屋内闹得厉害,谁都没有发现,窗户已经洞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窗外,掌心相对,中间悬浮一枚玉牌。 随着青年的动作,玉牌上浮现暗红色的纹路,大团阴风呼啸而出,席卷入室内。 冷风呼啸而过,室温陡然降低,落地灯发出呲呲声响,灯光频繁闪烁。 赵成和钱同正抓住对方的领子,察觉情况诡异,不约而同放开手。钱佳和王玲也不再对骂,被阴风刮得睁不开双眼,惊慌地后退数步,一直抵到墙边。 将郑恩送入室内,颜珋手捏法印,一条条黑色的绳索从玉牌中飞出,缠绕过整栋屋宅。小狐狸安静趴在他的脚边,大尾巴轻轻扫过,似银绸漾起轻波。 待颜珋布置完一切,庚辰从夜色中行来,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却萦绕凶兽戾气,腾蛇、穷奇和混沌浮现虚影,只要他稍动心思,即会咆哮而出,化成剑气,撕碎面前的所有威胁。 “解决了?”颜珋转过头,看一眼缠绕在剑身上的戾气,开口道。 庚辰颔首,手中绽放一团灵光,长剑很快隐于前臂。 “确定是只蛊雕?”颜珋抓起小狐狸,一下下挠着它的下巴。满意他这些日子的表现,又取出一枚妖丹送到他的嘴边。 “确是,不过血统不纯。另外,我在附近找到这个东西。”庚辰祭出一团青光,光中包裹一块漆黑的木雕。由于年深日久,木头已经朽败不堪,仅能依稀辨认出,雕的是一头猛兽,至于是虎是豹,那就不得而知。 “巫蛊?”颜珋诧异挑眉,取过残破的木雕,笑道,“没想到还能见到这种东西。” “此物存世至少千年,其上咒力已失,不过内中有妖骨,仍能聚集邪祟和阴气。”庚辰指了指被黑暗包围的钱家,“这种邪祟最喜心恶之人,促使家宅生变,轻则血亲不和生出龃龉,重则酿成血案,人死后定成恶鬼。” “恶鬼啊。”颜珋微微一笑,手指隔着青光点在木雕上。 残破的木雕突然开始抖动,木屑纷纷落下,半片漆黑的骨头从中挣脱而出,不断撞向光壁,骨中更发出一阵尖啸,砂纸摩擦般刺耳。 “没想到能生出妖灵。”颜珋笑意更深,当即改变主意,没有将妖骨粉碎,而是祭出一道龙气,将妖灵生生抽出,困入银铃之中。 “正好用来祭炼鬼火。”指尖敲敲银铃,颜珋对庚辰笑道,“填入妖灵的鬼火,我仅在刑天那里见过。不过这妖灵道行一般,实在有点可惜。” “你要祭炼刑天鬼火?”庚辰蹙眉。 颜珋收起银铃,又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庚辰身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笑道:“你放心,只是祭炼所用。哪怕我想做点其他的,也找不到刑天那样的神将。” 庚辰扫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开。在颜珋撇了撇嘴角,以为他仍是不赞同时,开口道:“随你。” “不反对?”颜珋斜眼道。本有些粗鲁的动作,他做来却透出一股诱人的韵味。 “为何要反对?”庚辰反客为主,单臂环住颜珋的腰,将他捞到身前,低声道,“有我在,你自可随心所欲。” 颜珋笑了,环住庚辰的后颈,下巴微仰,在他耳边道:“此间事了结,再同我去三楼饮酒,不醉不归,如何?” 庚辰目光微凝,瞳孔闪过一道金光,手臂收得更紧。 小狐狸早从颜珋怀里飞落,看到这一幕,立刻举起两只小爪子捂眼。老祖教育过,非礼勿视。他很乖,随时随地牢记教诲,以免被龙教坏狐狸。 第40章 事了 黑风出现刹那,钱宅的房门、窗扇接连紧闭。 室内吊灯和落地灯频繁闪烁, 光线忽明忽暗, 映出黑风中心模糊的鬼影, 伴着阵阵鬼啸,更显得阴森恐怖。 钱父钱母惊叫一声, 当场吓晕过去。 钱佳和钱同等人停止争吵,顾不得瘫软在地的父母,争相跑到房门前, 用力拉着门把手, 房门却纹丝不动。 “该死!”赵成力气不小, 连续转动之下,门锁内发出轻微声响, 明显是有螺丝松动。等他再次用力, 铜制的门把手竟被生生扯了下来。 门锁被破坏, 房门依旧无法打开。 四人转而扑向窗口, 发现玻璃窗被黑雾覆盖,雾气不断滚动扭曲, 内中似有一张张鬼脸, 狰狞恐怖, 向他们恶意嘶吼。 “啊!”王玲不慎被黑风卷住双腿, 第一个跌倒在地。双手没撑住, 肩膀重重撞在地板上,骨裂声瞬间响起,疼得她不断惨叫。 “小玲!”钱同想要过来, 却发现黑风越过王玲向自己逼近。求生的欲望下,再也顾不得妻子,甩开她求救的手,继续和赵成钱佳争抢出去的路。 手被甩开的瞬间,王玲心中生出恨意。 “钱同,你好,好样的!” 恐惧滋生出疯狂,王玲顾不得肩膀的疼痛,用能动的胳膊和膝盖向前爬,拉近距离后,用力抓住钱同的小腿,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如果她活不成,钱同也休想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做梦! “你不许走,陪我一起死!”王玲下颌用力,在钱同的小腿上留下一圈深红的牙印。牙齿和嘴唇沾上血痕,不像是活人,更像是索命的恶鬼。 钱同忍住伤口的剧痛,用力抓住王玲的头发,试图将她拽开。 王玲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哪怕头发被拽掉大把,疼得她双眼发红,仍是死活不松口。 室内阴气弥漫,一尊造型古朴的木雕在客厅角落泛起光晕,邪祟的气息涌动,同阴风交织,缠绕向最近的目标,使得王玲和钱同一起陷入疯狂。 如果颜珋在场,必然会发现这尊木雕的古怪之处。这样的邪祟气息,和生出妖灵的巫蛊木雕别无二致。 郑恩同样注意到木雕的诡异,但他一心想要报仇,根本不会多加理会。 在疯狂的驱使下,王玲将钱同拉拽在地,夫妻倆仿佛仇人一般互相撕咬,钱同更抓起掉在地上的果盘向王玲砸去。鲜血喷溅而出,王玲没有松手,嘴里喘着粗气,趁着钱同再次举起手臂,突然咬住他的喉咙,死也不松口。 “儿子!” 钱父钱母先后转醒,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害怕,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想要解救自己的儿子。 可惜钱同被咬破喉咙,伤口极端致命,血不断涌出,止都止不住。由于失血过多,钱同渐渐变得出气多进气少,话都说不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王玲哈哈大笑,满口都是鲜血,既有她自己的,也有钱同的。 “你这疯子,贱人!” 钱父钱母在昏迷中被邪祟入侵,又亲眼见到儿子惨死,登时双眼翻白,很快又变成一片漆黑。 两人冲上去掐住王玲的脖子,更对钱佳破口大骂:“你这个冷心冷肺的,你就看着你弟弟去死!你不得好死!” 钱佳和赵成的情况并不好。 他们合力也无法推开窗扇,想要砸碎玻璃,却像是砸在砖墙上。窗后的鬼脸愈发密集,互相拥挤,黑漆漆的眼窝盯着他们,没有眼球,仅有森然跃动的鬼火。 无视钱父钱母的咒骂,两人一心想要逃出去。 黑风从身后袭来,赵成率先发现,本能抓住钱佳的肩膀,将她推了出去。 钱佳被缠住手脚拽上半空,反应过来赵成做了什么,满脸不可置信。 郑恩从黑风中走出,站定在钱佳面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从地面卷起一只手机。此刻,手机屏幕正闪烁亮光,传出一阵悦耳的铃声。 在阴风呼啸的室内,这种铃声突兀而诡异,非但不会令人生出希望,反而会使人头皮发麻,只觉得毛骨悚然。 “听听看,是好消息。”郑恩声音沙哑,笑容诡异。 恐惧席卷而来,钱佳牙齿打颤,发出磕磕声响。 手机被接通,送到钱佳耳边,里面传出一个陌生冰冷的声音,告知她郑泽涉嫌杀人,证据确凿,已经在案发现场被逮捕。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钱佳双眼圆睁,近乎要凸出眼眶。 郑恩将手机扔到一边,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不久前发生在郑宅的一切,包括所有细节。 “这是报应!”郑恩逼近钱佳,阴沉道,“你们都会遭到报应!” “你胡说,你胡说!”钱佳赤红着双眼,彻底陷入疯狂。 郑恩面带讥讽,看向被邪祟占据的钱父钱母,冷笑着退后,同钱佳拉开距离。 下一刻,钱父钱母猛然扑上来,像是厉鬼一般在钱佳身上抓挠撕咬。束缚钱佳的黑风早已撤去,然而两个老人力量大得惊人,任凭她如何挣扎叫嚷,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咬掉。 “报应,这是报应!” 钱佳突然大叫,转头看向仍在拼命逃生的赵成,嘴里咳出血,对钱父钱母道:“钱同是他害的,还有小泽,也是他害的!” 赵成听到钱佳的话,看到钱父钱母转过头,四只黑漆漆的眼睛阴森地望向他,当场魂飞胆丧。为了活命,甚至向郑恩下跪,不断磕头。 “放过我,饶我一命!害你兄弟和外甥的是钱佳,是他们一家,不是我,不是我!” 钱父钱母越逼越近,钱佳躺在血泊中大笑,王玲残存一口气,爬到墙边靠坐着,同样在笑。钱同已经停止呼吸,染上献血的脸正好歪向窗边,失去生命的双眼空洞无神,嘴角却弯起诡异的弧度。 赵成开赌场放高利贷,没少逼得赌徒家破人亡,坏事做尽。他曾不止一次对人夸口,这世上根本没有阴司报应,活人栽到他们手里,死了照样是个烂赌鬼,孬种!至于被他们害死的无辜人命,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说是强迫?” “跳楼上吊都是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视旁人若无物,如同蝼蚁,但在这一刻,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他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脸上涕泪横流,成了他嘴里的孬种和可怜虫。 郑恩看着他,想到在窗外听到的话,控制不住黑气涌动。 钱父钱母受到影响,体内邪祟更盛,嘶吼着向赵成扑了上去。后者见求饶无望,不肯坐以待毙,两脚踹开钱父和钱母,踉跄着冲向木柜,打开柜门,抽出高尔夫球杆,对着两人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灯光忽明忽暗,在墙面映出赵成扭曲的影子。 郑恩立在半空,看着他一下接一下挥舞球杆,在杀死钱父钱母之后,又朝钱佳走了过去,当即收回颜珋印在他掌心的法印,化作一团黑风离开钱宅。 王玲看到打开的房门,又生出求生欲望,想要爬过去,却被踩住脚踝。转过头,就看到双眼漆黑的赵成,以及高高举起的球杆。 在钱父钱母死去之后,邪祟顺势附上赵成。 如庚辰之前所言,此等邪祟附于木雕,摆设在家中,轻则家宅不宁血亲生怨,重则酿成血案。钱家本就行了歹毒之事,赵成更是恶贯满盈,被邪祟缠上,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郑恩的出现,不过是将时间提前。 钱家是独栋别墅,夜间发生的一切,暂时不会被外人所知。等到天亮,送奶工和清洁工经过,势必会发现洞开的房门和冲鼻的血腥。 赵成的下场不会好,就算不死,也会和郑泽、方雷一样入狱,在百病缠身中煎熬,过得生不如死。 钱家事毕,缠绕在郑恩周身的黑气明显减弱,却有一层血气氤氲。鉴于他有金光保护魂体,这点程度的血气根本不算什么,并不会使他化成厉鬼。 “多谢店家。” 郑恩停在颜珋面前,郑重向他道谢。 两枚木简凭空出现,黑底尽被红纹覆盖,象征言契已经完成。 颜珋没有着急收取郑恩的魂魄,而是让他回到玉牌之中,并以灵力包裹,隔绝溢出的阴气。随即抽出盘旋在钱家的邪祟,和妖灵一同缚入银铃。 天色将明,颜珋决定完成郑恩最后的心愿,依照他先前的指点,由庚辰驱车亲往律所,找到为他立遗嘱的律师,将托付的财物交给方雨。 “事情办完就回去吧。”颜珋趴在车窗边,感受到迎面吹来的暖风,对庚辰道,“比起这里,我还是更喜欢你住的地方。” 庚辰没说话,嘴角隐现一抹笑纹。 颜珋单手撑着下巴,突然伸手捏了一下庚辰的耳廓,指尖擦过他的耳后,触碰到龙鳞的形状,当场笑弯双眼。 “别闹。”庚辰单手操控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握住颜珋的手腕。 “我没闹。”颜珋没有挣动,任由庚辰抓着自己。 庚辰终于看他一眼,瞳孔化成赤金。颜珋仍是笑,却没有如往日一般插科打诨。 小狐狸趴在后座,用尾巴遮住自己,坚守九尾的教诲,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老祖都弄不懂的事,他还是别好奇的好。 信号灯转换,庚辰收回目光,黑色的私家车融入车流。颜珋依旧支着下巴,目光扫过庚辰的侧脸,手指一下下点着下唇,眼底的情绪却让人辨别不清。 第41章 貔貅 郑宅和钱宅惨案发生后,警方行动迅速, 方雷、郑泽和赵成作为犯罪嫌疑人, 先后在案发现场被逮捕。 各项证据搜集完毕, 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庭的审判。 在关押期间,三人过得极端痛苦, 身体上的痛倒是其次,每当夜晚来临,眼前总是会出现幻象, 仿佛有恶鬼扑上来撕咬, 恐惧和绝望压都压不住。 三人用力拍门, 疯狂大叫,用手抓破自己的脸和脖子, 似乎根本不知道痛。 这样的情形, 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然而医生诊断之后, 确定三人并无精神方面的疾病, 简而言之,很可能是在装病, 意图钻法律的漏洞, 躲过牢狱之灾。 有医生的证言, 又有确凿证据, 三人很快被定罪。 审判期间, 有不少被赵成害得倾家荡产的苦主举证告发,其中有无辜被害,要为家人报仇的;也有本身就是赌鬼, 想要借机甩掉赌债和高利贷,顺便再索赔捞一把的。 少部分人提供出重要线索,帮助办案人员破获数个地下赌博窝点,并抓获一批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社会闲散人员,陆续又审出不少大案,涉及到五六条人命和二十多名失踪人口,可谓是触目惊心。 铁证如山,不除恶徒不足以平民愤。 在法庭上,赵成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方雷和郑泽均被判处无期徒刑,将在牢狱中度过下半生。其他涉案人员也陆续被判刑,三人和赵成一同被送上法场。 审判结果经报纸披露,市民无不拍手称快。 方雨忘记当日在家中发生的一切,在方雷入狱后,特地去探望他。隔着玻璃,方雷双眼赤红,握拳敲在玻璃上,大声吼着一切都是她的错,让她去死。 “都是你!不是你,老不死的不会回来!该死的是你,是你!” 两名狱警合力控制住方雷,探望时间提前结束。 方雨呆滞地站在原地,两行泪水顺着脸颊缓落。最后的期望支离破碎,她知道,自己那个年少懂事又晓得上进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走出监狱大门,方雨再次回头望去,看到铁门关闭,控制不住蹲下身,环住自己嚎啕大哭。 哭过了,方雨擦干眼泪,站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方雷和郑泽入狱后,律师找到方雨,出示郑恩遗嘱。 看完遗嘱内容,办理完所有手续,方雨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中,转头望向阳光洒落的窗口,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着唐装的老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正对她慈爱微笑。 接下里的日子里,方雨不再颓靡,迅速振作起来。 她试着投递简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由于记者的报道,不少人从报纸和网络上看过她的照片。身为方雷的亲人,无论走到哪里,不被认出来则罢,一旦被认出来,她总会招来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不少更带着恶意。 努力过数次,方雨不得不放弃。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决定离开海市,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用郑恩留下的存款开了一家花店,开始新的生活。 狐狸犬被她收养,成为花店的“招牌”。 随着时间过去,海市的一切都离她远去,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方雨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顺遂。 颜珋和庚辰返回安市,抵达古玩街,正赶上一场大雨。 上一刻还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挂,下一刻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落,浸透青石路,漫过石阶,在路两旁汇成小溪,雨落时溅起大片水花。 水边飞来数只青羽赤喙的鹦鹉,被雨水打湿羽毛,非但没有变得狼狈,反而愈发精神,在雨中振动翅膀,欢快嬉戏。 九尾外出未归,六尾守在店门口,大尾巴团在身前,看着在雨中撒欢的鹦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几只黄山来的鹦哥找上母亲,神神秘秘地,说话办事都想方设法瞒着她。如今母亲离开,五六日才能回来,这几个索性赖在店里,美其名曰照顾她,实际一点忙没帮上,还惹出不少麻烦。 六尾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 如果这些鹦鹉始终如故,拼着被母亲责罚,她也要让这些鸟知道,狐狸喜欢吃肉,更喜欢吃鹦鹉! 六尾正生着闷气,一团白光突然穿过长街,停在她的面前。 “白尾?”看到小狐狸身后第三条尾巴,六尾吃惊不小,“你回来了?” 雪白的小狐狸笑着点头,用爪子拨动挂在颈上的项圈,掏出两枚妖丹和一条色彩鲜艳的小鱼,对六尾道:“这是凤尾鱼妖,蜃龙大人说这条鱼妖道行一般,肉质却很不错。还有这个,是大人给我的,我没舍得吃,送给你。” 小狐狸是在归来的途中生出三尾。 抱着新生的尾巴,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满心不敢相信。直到被颜珋弹了一下鼻子,才如梦方醒,抱着尾巴在后座撒欢,一个劲傻乐,哪里还有之前聪慧稳重的模样。 回到古玩街,小狐狸没有随颜珋去往黄粱客栈,而是第一时间来找六尾,兑现他离开时的承诺。 六尾用前爪拨拉几下妖丹,戳戳生命力顽强、离水数日照样活蹦乱跳的凤尾鱼,稍显别扭地对白尾道:“谢谢。” “不用谢。” “你先等一会。”六尾放下妖丹,转身跑上店铺二楼,很快又折返,将一只狭长的木盒放到白尾面前。 “这是什么?” “火雀尾羽。”六尾绷着表情,用爪子拍拍,“你刚生出三尾,把这个炼化可以稳固妖力。” “多谢!”白尾面露喜意。 “你给我妖丹和妖鱼,这是交换,用不着谢我。”六尾仍感到别扭。毕竟早年没少欺负这只白狐,突然要和颜悦色,想想都不习惯。 两只小狐狸在店里说话,水边的鹦鹉停止嬉戏,纷纷用翅膀遮住鸟喙,明目张胆交头接耳,声音还相当不小。 六尾气得鼓起腮帮,朝鹦鹉亮出尖牙。白尾面带好奇,歪着脑袋看过去,很想问一问这几只鹦鹉的来历。但在看到六尾呲出的獠牙后,立即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一股灵力忽然席卷而来,原本还十分嚣张的鹦鹉立刻缩起脖子,振动双翼,呼啦啦就要飞走。 可惜它们还是慢了一步。 稍显苍白的手穿透雨帘,精准抓住一只鹦鹉的脖子。鹦鹉全身僵硬,收起翅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黄山鹦鹉肉不多,不适合烧烤,倒是可以用来炖汤,滋味十分鲜美。”颜珋没有打伞,雨水落下后,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阻隔,根本淋不到他身上。 听到这番话,鹦鹉浑身羽毛颤动,哆嗦个不停,发出尖锐的鸣叫,炫目的彩光漫射开来。待彩光散去,依旧是鹦鹉的身子,脸却变成猫头鹰的形状,分明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控制不住妖力,当场现出原形。 “你觉得怎么样?”颜珋转头看向庚辰,举起手中的鹦鹉,“今晚用它当下酒菜?” “好。”庚辰单臂一挥,雨中惊现一张雷网,剩下的鹦鹉纷纷落地,陆续现出原形。 颜珋好心情地吹了声口哨,捡起鹦鹉一个个捆扎起来,串成一串,打算回去熬汤。 “我手里还有一株老参,正好用来炖化。这株老参还是当年从天庭带出来的。为了它,老君举着拂尘追了我数日,最后是跑到九阴的地盘,还给老君一株灵芝,事情才算了结。”颜珋回忆起当年,笑容在雨中变得朦胧。 “九阴最怕麻烦。”庚辰道。 “对啊!”颜珋颔首,随意甩着手里的“鹦鹉串”,笑道,“为这件事,他没少向我抱怨,最后被念的受不了,我亲自去猎了三头狡,煎炒烹炸全上,才算是把事情揭过去。要不然,他得念上我几百年。” 庚辰轻笑摇头,大手覆上颜珋的发顶,手指穿入他的发间,如同鸿蒙初生,祖龙尚在时一样。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忽然涌出,颜珋垂下头,微微眯起双眼,在庚辰收回手之前,把手里的鹦鹉向身后一抛,双臂环住庚辰的脖子,低声道:“今夜你留下,可好?” 庚辰叹息一声,手覆上颜珋的腰,直接将他托起,然后……放到相距一臂远的地方。 颜珋先是一愣,本想抱怨两句,却见庚辰神情严肃,双眸化作赤金。锐利的视线穿透层层雨幕,锁定云层之中。 应龙剑出鞘,龙吟摄人心魄。 凶兽随剑气咆哮而出,雨层和云层同时被割裂。 剑气席卷,刹那之间,时间仿佛被冻结。 “出来。”庚辰手持长剑,冷声道。 颜珋丝毫未见紧张,笑眯眯看向从半空跌落的身影,在对方落地前打出一道龙气,当场将其掀得倒飞出去。 不会看场合,不会看时间,活该挨揍。 黑影球一样翻滚出去,许久方才停住。 换成寻常凶兽和妖兽,先被应龙的剑气扫过,又被蜃龙下黑手,不全身散架当场咽气才怪。好在这位皮粗肉厚,从地上爬起来,晃晃大脑袋,竟还有余力同两条龙开玩笑。 “庚辰,颜珋,几千年不见,这招呼的方式过了点啊。” 说话间,黑影站起身,化作一名身材修长,容貌英俊,长发垂过腰间的男子。在他化形同时,周围萦绕白色灵力,灵力中现出龙首、马身、麟爪的瑞兽虚影。 两只小狐狸藏在客栈门后,看到灵气中的虚影,同时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竟然是许久不曾现世的瑞兽貔貅! 第42章 不速之客 黄粱客栈中,颜珋三人围桌而坐。 庚辰手持瓷盏, 长剑横放在手边, 目光扫视对面的貔貅, 眸底浮现金光,随时可能挥剑斩瑞兽。颜珋环抱双臂靠坐在椅上, 斜眼看向埋头大吃,像是饿了几千年的貔貅,同样面色不善。 貔貅却像是毫无所觉, 手中筷子飞舞, 面前的食盒不断堆高, 吃得不亦乐乎。 啃完三条兽腿,仍是意犹未尽, 继续掀开食盒盖子, 发现里面盛着妖鱼, 熟练地用筷子抽去鱼刺, 三两口吞下肚。看他这副架势,几乎和饕餮没什么区别。 “壬昼, 你到底来做什么?”颜珋等了许久, 貔貅始终没有放下筷子的苗头, 不得不开口询问。 貔貅吃掉鱼尾, 舔舔下唇, 回答道:“这事说来话长。颜珋,再来两条鱼?” 颜珋眯起双眼,忽然冷笑道:“我知道貔貅皮厚肉硬, 但也不是没有料理办法。瞧见那只铜炉没有?当年老君炼丹所用。庚辰,想不想尝尝火烤瑞兽?滋味应该不错。” 庚辰十分配合,他也的确有些不耐烦。当即放下瓷盏,单手握住剑柄,长剑虽未出鞘,锋利的剑气已逼近貔貅鼻尖,口中道:“皮厚无妨,先去鳞再剥皮,如若不行则以雷击,骨碎自能斩块。凡世火无用,可用三昧真火。” “我说,用不着这样吧?”哪怕知道他们不会真正动手,貔貅仍是听得心惊胆跳,头皮都有些发麻。以手抵住剑鞘,小心避开剑气,身体后仰的同时,从怀中取出一枚堪比玉石雕琢的椭圆形球体,伸长手臂递给颜珋,再不敢插科打诨,故意拖延。 “就是这个,我来专门是为这个。能让你家这条龙把剑挪开吗?我可不想和他打架。” 无视貔貅话中的调侃,颜珋接过他手中的圆球,打入一道灵力,确认里面是什么,不由得诧异道:“蛟?” “没错,是蛟。”待庚辰收回长剑,貔貅才正过身,夸张地松了口气,抹掉额前根本不存在的冷汗,抱怨道,“我分明是做好事,千里迢迢把这条蛟送过来,没等现身,差点被扎一身窟窿,冤不冤。” 颜珋没理他,随意打了个响指,柜台后又飞出三只食盒,外加一坛美酒。 闻到酒香,貔貅登时不抱怨了,揭开酒坛灌下一大口,当场眉开眼笑。 “颜珋,还是你这里的酒最好。” 颜珋单手托着蛟龙蛋,继续融入灵力。感受到其内稍显驳杂的气息,不由得眉心微蹙。里面的蛟的确还活着,而且生出四爪,身披鳞片,即将化龙。但其周身又萦绕一层死气,同其自身灵力互相纠缠,未知是从何而来。 “怎么?”庚辰见他表情不对,开口问道。 “这条蛟貌似有些状况。”颜珋把蛋递过去,示意庚辰自己确认。后者看过之后,生出和他同样的疑问。 蛟生四爪,已有化龙之相,能逐世间邪祟。 这股死气来得实在奇怪。 “壬昼,你在何处发现此蛟?”庚辰问道。 “我家门口。” 转眼的时间,酒坛已经见底。貔貅放下酒坛,仍是意犹未尽。倒空最后几滴,用筷子分开鱼身,取最嫩的部分送进口中,仔细品尝难得的美味。 “你家?”颜珋曲起手指,指尖轻敲桌面,不客气道,“要是我没记错,你的洞府早被麒麟掀了,山头都被铲平。从四万年前,你就借住在饕餮洞府,专为避开麒麟,被火球烧都不敢露面。” “咳咳!”老底被当面揭穿,貔貅咳嗽一声,迅速调整过来,“这话说得不对,大家都是异兽,分什么你我。” “你是瑞兽,饕餮是凶兽,本来就有区别。”颜珋笑眯眯道,“只是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到底做过什么,才能把麒麟气成那样?” 貔貅哑口无言。 当年的事能说吗? 打死也不能! 他要是占理的话,哪用得着东躲西藏,最后更藏进饕餮家里,死赖四万年。 看起来,他的确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这条蜃龙的好事。不然的话,何必如此出言挤兑,还专门揭旁人的伤疤。 好在颜珋还算大度,当面刺几句,事情就算过去。话锋一转,指着放在桌上的蛟龙蛋,示意貔貅继续说明缘由。 “这条蛟坠落在饕餮洞前,身上有伤,鳞片少去大半,已经气息奄奄。我和巳烎查看过,发现并非是应劫所致,更像是被锐器所伤,而且是凡间的锐器。” “你说什么?”颜珋面露诧异,动作为之一顿。 看守火炉的阴兵竖起耳朵,互相交换眼神,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寻常异兽,是蛟,披鳞生虬,长出四爪,在凡间能呼风唤雨,应劫就有机会化作神龙。被凡间锐器所伤,怎么想都不可能,更不合理。 “非是不可能。”庚辰开口道,“如若主动封住灵力,伪做凡人身,投身阳世之中,又遇凡间道佛之人,未曾小心提防,被发现端倪,未必不会遭遇伤劫。” “对。”貔貅接言道,“她的伤口极深,而且十分规则,很像是被绳索捆住,生生拔去鳞片。此外,她的虬角也少去半截,眼球被挖去一枚,伤好也无法恢复。” “蛟筋可在?” “尚在。”貔貅道。 若是蛟筋都被抽掉,根本撑不到饕餮洞前。 颜珋沉吟片刻,目光转向貔貅,道:“落下时是蛟,为何又会成蛋?” “这事说来话长。” “不妨长话短说。”庚辰道。 “颜珋,你千万别学庚辰,这样很容易把天聊死。”貔貅对颜珋抱怨。 “是吗?”颜珋单手撑着下巴,用灵力包裹蛟龙蛋,试着抽出其中的死气,“我觉得这样挺好。” 貔貅再次无话可说。 事实上,他也没资格去吐槽别人。和饕餮同住四万年,不自觉就会染上对方的习惯,想改都没法改。 “这条蛟伤势太重,又染上死气,全无求生意志,根本不会调动自身灵力,任由死气入侵体内。我和巳烎实在没办法,又不想眼看着她去死,只能强行封住她的神识,让她回归本源之态。”说到这里,貔貅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阴霾,“这股死气实在奇怪,我和巳烎都试过,始终无法去除。” “饕餮也没有办法?” “没有。”貔貅摇头道,“巳烎试过吞噬,照样不行。烛龙在睡觉,叫也叫不醒。青龙和黑龙又是见首不见尾,找都找不到,实在是没辙,只能来找你和庚辰。” 貔貅说得是实话。 饕餮洞府离烛龙最近,其次就是青龙和黑龙。相比之下,来找蜃龙和应龙帮忙,的确称得上是千里迢迢,翻山越岭。 幸亏蛟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如若不然,没等抵达目的地就会咽气。到最后只能是白跑一趟。 解释完整件事的经过,知道颜珋和庚辰不会撒手不管,貔貅完成任务,酒足饭饱,就打算起身告辞。 “现在是蛟,差一步就能化龙。我和饕餮当真没办法,如果是你和庚辰,应该能救她。”貔貅收起玩笑和调侃,认真道,“洪荒已逝,天庭亦非数万年前。祖龙沉睡不起,造人的女娲都极少露面,异兽隐居洞府,妖兽避于深山。自从人道大兴,我等想要在世间行走,必须幻化人身。” 话说到这里,貔貅叹息一声,看向被颜珋捧在手里的蛟龙蛋,沉声道:“世道对我辈而言都是这般,遑论没什么道行的灵物鸟兽。难得有一条能化龙的蛟,能救的话,还是救一救吧。” 貔貅之言出自肺腑。 哪怕身为瑞兽,受数万年供奉,在如今的凡世,也必须要小心谨慎,避人耳目。同鸿蒙初开时相比,岂止无奈和憋屈。 “颜珋,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你。”貔貅走出客栈大门,沉声道。 “羡慕我什么?被押上剐龙台,剐去一身龙鳞?”颜珋挑眉。 貔貅挠挠鼻子,单臂搭上颜珋的肩膀,认真道:“当年究竟谁是谁非,不知内情则罢,凡是猜到几分因由的,都对太一的做法存有异议。说你触犯天规,可规矩也是诸神所定,能定就能改。更何况你所行之事,不过是顺心而为,该归于龙族内部。退一万步,哪怕事情成了,于仙凡并无害处,更不用说地府。归根结底,不过掌握天庭神权,横插一手。只可惜……” 貔貅的话说到一半,没有继续向下说。 颜珋摇摇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做事从来不会后悔,无论成败结果。你要是真对我过意不去,不如给我几片鳞,不然爪甲也成。” “我何时这样说了?”貔貅满脸愕然,“还有,你何时惦记上我的鳞片?” “你话中不是这个意思?”颜珋的表情更加夸张,单手捂住心口,做势靠在庚辰肩上,故作悲伤,痛声道,“当面说的话,转眼就矢口否认,原来你是这样的貔貅!” 貔貅两眼圆睁,下巴险些掉在地上。眼见庚辰单臂环住颜珋,双眼化作赤金,手中长剑随时可能出鞘,下意识倒退半步。 他没心思和应龙打架,唯有吃亏一回,抛出几片黄金般的鳞片,外加两枚爪甲,旋即化作一道青色灵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遁入云层,眨眼消失不见。 等到灵光消失,颜珋靠在庚辰肩头,单手搭在额前,想到貔貅方才的样子,不由得笑弯双眼,乐不可支。 “满意了?”庚辰收起长剑,以灵力裹起貔貅鳞和爪甲,递给颜珋。 “还算满意。”颜珋收好鳞片,对庚辰笑道,“时间还早,不如多留一会?” “好。” 两人刚要返回客栈,长街上忽然刮起一阵阴风,街道两旁的灯笼随风摇曳,灯光忽明忽暗,走马灯上的小狐狸睁开双眼,亮出獠牙和利爪。 阴风过后,长街尽头涌出大片黑雾,雾气中走出一个身着校服,个子娇小的少女。 女孩梳着马尾辫,额前垂落厚重的发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睛,遮住她的眉眼。除了圆润的鼻尖和青白的嘴唇,完全看不清她的容貌。 颜珋停下脚步,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女孩似有觉察,前行一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双手攥紧校服下摆,缓缓抬起头。 随着她的动作,脸颊两侧的碎发被风吹起,鼻梁上的眼镜也随之滑落,现出一张十分清秀,却横过数条刀痕的脸。 第43章 可曾来迟 少女站在街上,意识到额发被吹开, 匆忙又低下头, 手指攥紧衣摆, 很是局促不安。 阴风呼啸而过,缠绕过少女周身, 明明是一个怨鬼,却感受不到多少怨气,更无半分戾气和煞气。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游魂, 没有等到鬼差, 一路迷茫前行, 误入这条长街。 “别害怕。”颜珋上前两步,弯下腰, 同女孩视线平齐, 声音温和道, “你为何而来?” 少女抬起头, 看了颜珋一眼,很快又匆匆放下, 不安地托起眼镜, 张开嘴, 声音细如蚊呐, 透出不自信和些许的恐惧。 “我、我是听鬼叔说, 这里有家客栈,店主可以帮我。”说到最后,少女终于鼓足勇气抬头, 血红的眸子看向颜珋,问道,“请问,您是店主吗?” “我是。”颜珋含笑点头,直起身,右手递至少女面前。 “谢、谢谢!”少女很是激动,却不敢去碰颜珋,反而将两只手缩进袖子里。仔细看会发现,两只小巧的手掌如脸颊一般遍布伤痕,纤细的手腕横过几条伤疤,伤口外翻,最深处近乎能见到骨头。 颜珋眸光微动,顺势收回手,示意少女随自己来。 两人走到客栈门前,庚辰的视线扫过少女,向颜珋告辞一声,旋即转身离开长街。 “庚辰。”颜珋从身后唤住他。 “何事?” “记得前日之约,如果今天不成,明后天也要早点来啊!”颜珋笑着对庚辰摆手,随后将少女带进客栈,合拢木门。 庚辰在原地静立片刻,忽然掀起唇角,视线移向客栈三楼,漆黑的双眼化成赤金,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察觉到骤起的霸道气息,颜珋心情大好,将少女带到柜台前坐下,拎起从窗口跳进来的小狐狸,将他放到少女面前。 见到漂亮讨喜的白狐,少女眼中现出光亮,神情也变得鲜活。 “大人?”发现面前是一只怨鬼,白尾仰头看向颜珋,大眼睛中尽是不解。 “陪她玩一会。”颜珋言简意赅,给小狐狸下达任务,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子,道,“做好有赏。” “是!大人放心吧!”听到有好处,小狐狸立刻来了精神,亮出蓬松的大尾巴,从桌上跳到少女的膝头,乖巧的样子无比讨喜。 少女先是面露惊讶,似乎不敢相信。在小狐狸不懈的努力下,才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擦过他脊背的毛发。柔软光滑的触感让她不自觉现出笑容,很快将小狐狸抱起来,用脸颊蹭着他的额头,闭上双眼,恍如置身美梦。 知晓少女是怨鬼,白尾早做好被怨气缠绕的准备。未承想,包裹在身上的妖力竟然毫无反应。少女成鬼时间不会短,怨气却无多少,更无半分戾气和煞气,实在有些稀奇。 小狐狸歪了下头,看向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愈发感到不解。 颜珋从柜台后提出两只食盒,里面是融合灵力的糕点。少女不能饮酒,估计茶也不成,索性取出一篮尚挂着水珠的灵果,压榨成汁,融入一枚鬼丹,立即散发出让鬼魂无法拒绝的香甜。 果不其然,在颜珋将食盒和果汁放到桌上时,少女立刻抬起头,渴望地看向碧绿色的果汁。 “尝尝看,味道应该不错。”颜珋将果汁推到少女手边,小狐狸趁机跳到地上,几步来到他的脚边,蹭蹭他的小腿,轻轻叫了两声,顺利得到一枚妖丹。 “多谢大人!”小狐狸得偿所愿,笑弯狐狸眼,捧着妖丹回到柜台后。 少女盯着面前的果汁,不停咽着口水,很是窘迫不安。 “不用怕。”颜珋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小碟点心。每盘仅有三个,多以糯米和豆粉制成,外层晶莹剔透,或弹牙或酥脆,内中包裹捏碎的鬼丹,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别说桌旁的少女,连火炉旁的阴兵都吸着鼻子,目光一个劲投往桌上。 “我没有钱。”少女低下头,艰难地将目光移开。 “不用钱。”颜珋笑容温和,像是对待受惊的小动物。 此刻的少女的确让他想起洪荒时期,时常在洞府外探头探脑的小兽和小妖。 只是他眼中的小家伙,不久后都成为威慑一方的异兽和大妖。经历数万年时光,大多已经陨落,仅存的也避开凡世。如九尾这般来去自如,混迹在凡尘中的并不多见。 想到小妖和异兽,就不免思及貔貅送来的蛟。 那条蛟受伤太重,被封住神识陷入沉睡。颜珋和庚辰都查看过,暂时不宜解开她的封印,最好继续以本源形态温养。 如何去除缠绕在灵力中的死气,还需要另想办法。若是任由死气缠绕,哪怕伤势好转,这条蛟也活不长,遑论是化为神龙。 少女迟疑许久,小心看了颜珋两眼,终于禁不住诱惑,端起果汁饮下一小口。 清凉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落,香甜充斥味蕾,灼烧她的痛苦和阴霾仿佛也随之散去。 盯了果汁半晌,少女又试着喝下一口,确定不是错觉,震惊地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盛满惊讶,活似灵巧的猫瞳,样子很是可爱。可以想见,少女生前必然是清灵俊秀。 可惜纵横在脸颊的刀疤破坏了这份灵秀,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恶兽,硬是要破坏世间一切美好。 少女一口气喝下整杯果汁,吃完三碟点心,紧绷和局促终于有所减轻。 “我……” “别着急,先去休息,事情稍后再说。”颜珋早看出少女鬼体不稳,如果没能找来黄粱客栈,无需多久,体内阴气就会消散大半,届时,想成为游魂都未必可能。 听到颜珋的话,少女猛然抬起头,神情很是不安。 “放心,我会帮你。”颜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先去休息,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咱们再说。” “我是鬼,鬼不能睡……” “我说能就能。”颜珋笑容温和,对少女道,“你口中的鬼叔我认识,两百年前来过我的客栈,不过当时他不是鬼,而是一届土地。” “土地神吗?”少女睁大双眼,“神也能成鬼?” “他不再是土地,说他是鬼也不尽然。”颜珋站起身,示意少女随自己上二楼。 两人踏上木梯时,扶手两侧悬浮一盏盏莲灯,每个都只有拳头大小,灯内并非烛火,而是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延伸向楼梯尽头。 少女跟在颜珋身后,虽然心中满是好奇,但见颜珋无意往下说,立即将好奇压下,没有开口询问。 “这里。”颜珋停在一间客房前,推开房门。 室内同样挂有莲灯,灯光照亮整个房间,却不会刺眼,只会令人感到温暖。 这种温暖,少女已有许久不曾感受到。 自刀子划过手腕,看着体内鲜血一点点流尽,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冷,无比的寒冷。冷得她忘记温暖是什么滋味,仿佛无时无刻置身于冰天雪地,坠落永恒的冰原。 室内的摆设很简单,一扇空白的屏风,一张雕花床,一张圆桌,桌旁是两只圆凳。 靠墙立有半人高的瓷瓶,瓶口探出一枝红梅。梅花在枝头绽放,似有幽幽暗香。靠近才会发现,梅枝花瓣均以彩石雕琢,巧夺天工,足能以假乱真。 墙上悬有一张梅花图,树下卧有两只小鹿。鹿身点缀花纹,鹿角尚未长成,样子很是可爱。 走进房间内,看到画上的小鹿,少女不自觉开始犯困,眼皮打架,近乎站都站不稳。 “睡吧。” 将少女送到榻上,颜珋手臂挥过,圆桌上现出一个铜架,架下垂落铜铃。白皙的指尖轻敲铃壁,悦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和以往不同,铃音不是送少女入梦,而是稳固她的魂魄,让她在沉睡中恢复鬼体,确保她能一夜无梦。 待少女陷入酣眠,颜珋转身离开房间,合拢房门。 回到一楼后,颜珋将从海市带回的妖灵投入火炉,取出两坛酒交给守在火炉旁的阴兵。 看过吃完妖丹正呼呼大睡的小狐狸,颜珋抻了个懒腰,突然生出兴致,迈步登上三楼,推开走廊右侧的一间房门,双手捏成法印,挥袖打出两道金光。 金光散去后,木制地板下陷,四面探出龙首。汩汩热水从龙口涌出,冷清的室内氤氲起大片乳白色的热气。 少顷,木制屋顶变得透明,现出万点星空。 颜珋试了试水温,还算是满意。当下除去外衣,踏入水池之中。水波轻漾,继而如海浪排开,现出墨玉般的龙尾。 颜珋双臂交叠靠在池边,轻轻打了响指,百宝架上飞出银色的酒壶和酒杯。胖乎乎的器灵梳着冲天辫,身上绑着银红色的肚兜,恭敬向颜珋行礼。随后用小手托起酒壶,将壶中灵酒注入杯中,送到颜珋面前。 “大人请用。”器灵的声音清脆,样子讨喜,偏偏要面无表情做稳重状,引来颜珋一阵轻笑。 壶中美酒并非颜珋所酿,而是器灵采集百种灵果,搜集世间灵气,以自身法力温养,数百年才能得上半壶。哪怕是天庭的仙家,得此佳酿也会如获至宝,小心珍藏起来。 颜珋想方设法搜集到五只灵壶,用独特方法祭炼,以各种材料喂养器灵,确保自己隔三差五能饮上一回。 绝非是他贪杯,而是当年被押上剐龙台,硬生生剐去一身龙鳞,剜心般的痛苦纠缠他数千年。灵丹灵药全无用处,唯有壶中灵酒才能缓解一二。 随着鳞片重新长出,痛苦也随之减轻,饮酒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饮尽杯中酒,颜珋放下银盏,手触及早年旧伤,温和逐渐褪去,现出蜃龙的真容,眉长入鬓,凝脂点漆。在氤氲的热气中,双眸化作竖瞳,透出无尽的冷漠。 虚幻,冰冷,无情。 器灵捧起酒壶,飞回到百宝架上。颜珋闭上双眼,靠在池边,渐渐生出几分困意。 突然,设置在客栈外的屏障被触动,镇宅凶兽咆哮声起,暴怒中似乎还带着些许……委屈? 颜珋睁开双眼,看向被从外打开的木窗。 夜风从窗口涌入,一身黑衣的应龙越过窗栏,纵身落入室内。 四目相对,颜珋的眉毛越挑越高,惊讶中更有几分疑惑。 庚辰迈步走到池边,单膝点在地上,稍显冰凉的指尖擦过颜珋的下巴,锁住他的视线,展颜轻笑,笑容中现出独属于神龙的魅意。 “受邀前来,可曾来迟?” 下一刻,应龙入水,掀起大片水花。金色缠绕墨色,径直沉入池底。 第44章 冷漠 于梦睁开双眼,有片刻的时间, 脑中是一片空白, 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抬起遍布伤痕的右手, 发现魂体凝实许多,纠缠她许久的寒冷也不再难熬。纵然不如昨日入睡前的温暖, 也不会像往日一般,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冻住,体内的阴气仿佛都带着冰渣。 坐在木雕床上, 于梦曲起双腿, 习惯性地环抱住膝盖, 将自己缩成一团,盯着窗栏上的花纹发呆。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她都习惯于隐藏自己, 避开旁人的目光。主动来到黄粱客栈, 找到店主求助, 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在耳边响起,于梦立刻跳下木雕床, 绕过屏风, 双手拉开房门。 房门后, 颜珋单手提着食盒, 另一只手里握着两枚灵果, 见到她的样子,扬起温暖的笑,温和道:“醒了, 休息得如何?” 于梦身材娇小,退后半步,也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颜珋的表情。听到他的话,立刻用力点头。黑发散落在肩上,发尾带着自然卷曲,随着她的动作轻跳,更显得精灵可爱。 “饿了吧?” 颜珋走进室内,放下食盒的同时,指尖按住铜铃,摇曳整晚的铃声戛然而止。 “先吃点东西。” 示意于梦在桌旁落座,颜珋打开食盒,取出三碟点心和一碗香糯的米粥。灵果被放在一旁,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同米香交织,引得于梦食指大动。但是,就如昨天一样,哪怕心中再渴望,她也没有立即动筷。 看出少女的犹豫,颜珋轻敲桌面,引来她的注意,口中道:“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多。先吃饱肚子再说其他。” 于梦看着颜珋,突然间发现,他和昨天有些不同。 不是指身材相貌,而是气息。有些陌生,却又十分和谐。认真回忆,似乎和昨天站在他身边的黑衣男人有些相似。 “怎么?” “没有。” 于梦连忙摇头,拿起调羹,捧起瓷碗,舀一勺米粥送进嘴里。软糯香甜的滋味,顺着食道滑落,温暖驱散寒冷,让她忍不住想要叹息,不自觉加快动作。 等她回过神来,碗中已经见底。 放下瓷碗,于梦又拿起筷子,夹起盘中梅花状的点心,刚好两口一块,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待到盘中清空,于梦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颜珋,控制不住垂下头,近乎要将头埋进胸口。 颜珋摇头失笑,探手拍了拍她的头,如同安慰受惊的小动物。 过了许久,于梦才慢慢抬起头,低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颜珋收回手,询问道。 “我、我不该吃这么多,太没规矩,太没有礼貌,我错了,我绝不会再犯,我……” 少女不断认错,不断重复相同的话,很快陷入不安和慌乱。 颜珋脸上的笑渐渐消失,起身绕过圆桌,掌心覆上少女的发顶,轻声安慰道:“别慌,听我说,你没错。” “没错?”于梦抬起头,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父母亲人,师长同学,甚至于她认定的朋友都在不停地指责她,仿佛她做任何事都不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没错。”颜珋俯下身,看着于梦的双眼,认真道,“你没错,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需要道歉。” 于梦咬住嘴唇,视线变得朦胧,眼角淌下两行血泪。 鬼不该伤心的,对不对? 鬼不应该哭,对不对? 鬼…… 痛苦的记忆在脑海中沸腾,于梦再也控制不住,扑进颜珋怀里痛哭失声。 她期待这句话,期待了整整十四年! 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和她说,她没错,她不需要道歉! 从懂事那天开始,她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被放在显微镜下,不断地方大,揪出每一个细节,稍有不对就会引来一顿斥责。 在旁人眼中,她的父亲事业有成,她的母亲美丽温柔,她的家庭条件优越,上的又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学校,该是生在福窝里万事不愁。 可谁能真正看到,这所谓的“福气”下掩盖的是什么? 模范夫妻在家中是什么样子? 家境优越的同学是怎样的两张面孔? 她真心结交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暗地里怀抱什么样的阴暗心思,又是如何做了暴力者背后的推手? 她的伤疤又开始疼,明明不再流血,她明明已经死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仍是如影随形,折磨着她,让她永远无法解脱。 颜珋没有说话,任由少女在怀中哭泣,手轻拍着她的背,视线落在相距不远的屏风上。 随着鬼哭声不断,怨气在室内弥漫,空白的屏风上闪过模糊的画面,那是少女生前的遭遇,冰冷,苦涩。 她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因为伤害她的本就是亲人、师长、同学和朋友。 她只能在冷漠和痛苦中抱紧自己,藏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尽量缩成一团,独自舔舐伤口。 少女的哭泣声慢慢减弱,却不想松开颜珋,像是恐惧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依靠,用仅存的力气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你的经历?”颜珋没有推开少女,而是带着她转身,指向屏风中的画面。 少女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颜珋手捏法印,桌上的铜铃又开始摇摆。房门开启,一只博山炉被灵力卷入,落在铜铃架旁,随着灵力注入,升起袅袅白烟。 以少女的表现,让她亲口说出遭遇太过残忍。稍有不当,很可能会促使戾气和煞气丛生,让她由怨鬼化身成为厉鬼。 但要消除她的执念,了解她最真实的愿望,就必须了解她的过去。颜珋只能破例一回,无需入梦,以鬼香引出她的记忆,展现到屏风上。 鬼香不断升起,萦绕在室内,这是魂体才能嗅到的淡香。 于梦渐渐冷静下来,松开颜珋的腰,小心拽住他的袖口,回头看向屏风上的画面,鼓起勇气道:“这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得到小红花……” 随着少女的叙述,屏风中的画面逐渐凝实,清晰现出穿梭的车流,一辆红色的私家车,以及车上的母女。 穿着粉红园服,抱着小书包的于梦坐在后座,一名画着淡妆,容貌精致的女人坐在驾驶座上。 和面对外人时不用,女人脸上再没有得体的笑,变得异常冷漠。等待信号灯时,从镜中看到女儿畏缩不安的样子,更是嫌恶地皱起眉心。 “小梦,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女人声音冰冷,没有大声斥骂,却让后座的小女孩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甚至隐隐发抖。 见她这个模样,女人眼底的失望和嫌恶更深。 “从一数到一百,背诵两首诗词,你竟然也做不到?难道妈妈和爸爸没有教过你?还是说你一直没有认真学,转头就忘在脑后?”信号灯转绿,女人不想再多费唇舌,冷冰冰道出最后一句,“回家后不许吃饭,回房间去背。什么时候能背好,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是,妈妈。”女孩低声道。 没过多久,私家车驶进一处高档小区。 见到门口的保安和外出的邻居,女人都会放下车窗问好,面上是得体的笑,言辞令人如沐春风,予人的观感极为亲切。 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又会是另一副面孔。 爱之深责之切? 于梦不明白,也从不敢确定。 自她懂事开始,这样的对待就一直持续。 于父于母从不曾打骂她,却会以另外的方式惩罚她,不许吃饭,关禁闭,将做错的卷子和题目抄写几十遍,什么时候不再错,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休息。 “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到初中,我都在拼命学习,每次考试前后,都在祈祷自己绝对不要犯错,绝对不要掉出前三名。” 屏风中,小学五年级的于梦站在茶几前,沙发上坐着一个相貌英俊,气质儒雅的男人。男人面前是两张试卷,上面鲜红的分数,在班级中名列前茅,男人却不满意,手指落在错误的试题上,沉声道:“小梦,这次考试你马虎了许多,回去将这些题重做十遍,反省自己的错误。” “是,爸爸。” 于梦没有抗议,也没有像寻常的孩童那样和父亲撒娇,而是默默拿起试卷,转身回到房间。她十分清楚,说什么都没用,不将父亲的话完成,今晚又不会有晚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同父母说得最多的话,永远都是“是,爸爸”,“是,妈妈”,“我错了,我一定改”,“我不该犯错”,“我下次一定更加努力”,“我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房门关上之前,于母端着果盘走到客厅,对于父道:“小梦不聪明,性子又不好,不像你也不像我,到底像谁?过年带她回家,你大伯母说的话都让我脸上发烧。” 于父叹息一声,扯松领带,口中道:“没办法,不开窍只能慢慢教。” “这是能教好的?”于母仍是不满,“我给她新报两个艺术班,本想着锦上添花,哪里想到她这么不争气,学习下滑,什么都学不好。和王宁出去逛街,说起她家的唐铭,你不知道我有多尴尬。人家那孩子多争气,再看看咱家的,我真是……” 房门合拢,父母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于梦双手用力捂住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头埋进膝盖,不敢哭出声音,只能任由泪水浸湿校服,肩膀不断地颤抖。 小学的时间一晃而过,等她上了初中,遵照校规,每星期需要住校三天。 能暂时离开家中,离开近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父母,于梦以为自己会轻松许多,心情都随之雀跃,掰着手指期待开学那一天的到来。哪里会想到,在走进宿舍的那一刻,她才是真正踏入地狱,再也无法逃脱。 第45章 短暂的快乐 于梦性格内向,被父母管束极严, 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上各种校外学习班。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父母接送, 回家之后还有堆积如山的校内作业和校外学习材料,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就导致她除了学习之外,极少有和同龄人交往的自由。 初中住校, 让她能暂时脱离父母的掌控,逃开让人窒息的“家”。但是,如何打入同龄人的圈子, 和宿舍班级中的同学交好, 对她仍是个难题。 女生们喜欢聊的话题, 她多数不明所以,根本插不上话。男生们的话题, 她更是加入不进去。以致于开学两个星期, 她仍是形单影只, 无论在课堂还是宿舍, 都是独来独往。 不了解情况的同学,反而认为她性子太傲, 太高冷, 对她的印象很不好。 于梦迫切想要改变这种状况, 可惜毫无办法, 只能看着同宿舍的女孩子结伴而行, 说笑打闹,分享彼此的快乐,自己被隔绝在外, 每次想开口都鼓不起勇气。 回溯开学这段时期,于梦的心情很平静,心底甚至有几分怀念。对她而言,同后来的遭遇相比,这种漠视和冷待近乎是种恩赐。 颜珋观察良久,确认没有任何异状,手指点在她的额心,弥漫在室内的怨气逐渐减弱,屏风中的画面随之变化。 热闹的校园逐渐隐去,呈现出一片住宅小区。 同原来的住处相比,这里距于梦的学校和于父的公司更近,方便夫妻俩接送于梦,并送她前往各种学习班。 唯一不好的地方,于母的闺蜜王宁住在同一社区。 两人的孩子上的是同一间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遇到的次数愈发频繁。每次提及家中的孩子,于母都会感到不悦。唐铭的优秀让她如鲠在喉,看到回家的于梦,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说的话也越来越重。 情况愈演愈烈,对于梦来说,从学校回家,无疑是一种煎熬。 开学一个月,于梦仍没能交到朋友,在班级中被彻底无视。 月末,初一全体进行月度测验,她的成绩虽然够不上顶尖,在班级也是十名之内,在年级段也属于上游。 拿到成绩单的那天,同桌和前后的同学难得主动和她搭话,于梦却是脸色发白,看着试卷上的分数和记录名次的成绩单发呆,整个人都变得僵硬。 她十分清楚,父母绝对不会满意这个成绩,等待她的必定又是一场斥责和说教。 “于梦,于梦?” 见她始终没反应,前后的同学都撇了撇嘴,很快转过头,不想自讨没趣。只有同桌孙玲察觉她有些不对,推了推她的胳膊,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告诉老师?” 于梦骤然回神,双手攥紧试卷,回道:“我没事,不用告诉老师,谢、谢谢你。” 不习惯被人主动搭话,于梦暂时忘记焦灼,说话时耳朵微红,声音越来越低。 孙玲看着她,仿佛看到新大陆,不由得笑道:“没事就好。我都不知道你学习这么好,数学满分,咱们班也只有三个。你是怎么学习的,有什么好办法,透露一下呗?” 两个女孩坐在教室中排,孙玲说话的声音略微高了些,引来周围同学好奇的目光。 孙玲也就罢了,她向来是活泼开朗,在班级中很吃得开。 于梦? 她不是性子高冷,从来不乐意和旁人说话?今天这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班主任发完试卷,准备开始讲题,黑板擦敲了两下,教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孙玲举起试卷挡住自己的脸,眼睛朝讲台上瞄了两下,迅速又低下头,对于梦吐了下舌头,轻声道:“我知道一家奶茶店,新开业,买一送一。等放学后,咱们一起去?” 于梦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同龄人邀请。 她真的可以去吗? “怎么了,不想去?”见她又开始发愣,孙玲皱眉。 于梦红着耳朵,忙对孙玲道:“不,我去,我想去!” 今天是回家的日子,放学后于母一定会来接她。可于梦仍抱着一丝侥幸,或许看在她交了第一个朋友的份上,妈妈会容许她晚一些回家? 两堂课的时间转眼即逝。 放学铃声响起,孙玲叫上三四个好友,拉着于梦一起走出教学楼。 “玲玲,你干嘛带她?”一个女孩低声道。 “就是,那么傲,愿意和咱们玩啊?”另一个女孩将书包甩在肩后,接话道。 “别胡说,小梦一点都不傲。我让她一起来的,你们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啊!” 孙玲握住于梦的手,对着几个朋友瞪眼。后者面面相觑,倒也没有继续说,不过对于梦的印象依旧平平,始终称不上好。 一行人走到校门口,于母的车停在路旁,此刻正关上车门,和一个气质文雅的女人说话。 女人身边站在一个高挑的少年,黑白两色搭配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俊秀挺拔。在一众青涩的面孔中,不禁使人眼前一亮。脸上的笑容仿佛夏日阳光,让少女们移不开双眼。 “那是唐铭,初三二班的唐铭!”孙玲身边的女孩低呼道。 于母转过头,看到人群中的女儿,发现她不是一个人,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很快又掩饰过去。 “小梦,过来,和你王阿姨和唐哥哥问好。” 在外人面前,于母向来是高雅温和的,像是一尊精致的瓷器,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于梦迈步走上前,孙玲几人落后半步,正犹豫是不是要过去,于母又笑道:“这是你的同学?” “是,妈妈。”于梦点头,遵照于母的吩咐,同王宁和唐铭问好,整个过程都是低垂着头,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都是好孩子。”于母对孙玲几人笑道,“谢谢你们在学校照顾我家小梦。” “于梦学习好,我们都乐意和她在一起。”比起之前,少女们明显活跃许多,走到于梦身边,挽起她的胳膊,态度十分亲昵。 于母点点头,于梦鼓起勇气,道:“妈妈,我能和同学去奶茶店吗?我保证六点之前一定回家。” 于母脸上的笑容未变,于梦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生气了。 女孩低下头,不由得开始退缩。 孙玲几人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倒是对面的唐铭,偶尔听母亲提到于父于母教育孩子的方式,对她有几分同情。见状,开口道:“赵阿姨,不如我和小梦一起去?我会照顾她,送她按时回家。” 少年声音清朗,并无变声期的沙哑。说话时彬彬有礼,面带微笑,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王宁知道小姑娘的日子难过,虽然不在计划中,却也乐得帮忙,让于梦有机会喘口气,别真的被父母给压垮。 她手中有三家美容会所,听多这个年龄层的父母是如何望子成龙,十分清楚这些孩子承受了多少压力。 偶尔得知有孩子承受不住,最终酿成的结局,她在心惊之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绝不能对自己的孩子这样。更拦着唐铭的父亲,不许用同事那一套来要求自己的孩子。 王宁和于母相识多年,彼此的关系还算不错。出于好意,曾经提醒她,不要太逼迫自己的孩子,免得今后后悔。可惜于母完全听不进去,反而以为她是在炫耀,对于梦的约束更严,压迫更甚。 意识到自己的话造成反效果,王宁不再多说,只是每次看到于梦,见到她内向甚至有些畏缩的性格,不免摇头叹息。 王宁和唐铭出面,于母不好继续拦着,从皮包里取出几张钞票交给于梦,叮嘱她不许逗留得太晚,又谢过唐铭和于梦的同学,才和王宁各自驱车回家。 “走吧。”唐铭接过于梦的书包,对女孩们笑道。 于梦脸颊泛红,不是为少年的接近,而是第一次交上朋友,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味道。压在肩上的重量突然减轻,这种感觉让她想哭。 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回家会遭到斥责,她仍是甘之如饴。 “开心点,如果喜欢,我以后再带你出来,不告诉唐阿姨。” 唐铭是独生子,一直羡慕同学家里有弟弟妹妹。可惜唐父和王宁都无意要二胎,他只能继续孤单下去。 于梦的出现让他有机会填补内心的空缺。 女孩子十分娇小,样子又清秀可爱,活脱脱是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自然而然,他对于梦生出关照之心。连带的,对她的朋友也十分客气,不再为避免麻烦,用温和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去过奶茶店,一行人又去了书店,遇上唐铭的几个同学,看到他带着四五个小姑娘,不由得一阵调侃。 临分别之前,孙玲几个对于梦愈发亲昵,之前不喜欢她的女孩,此时也是面带笑容,约定下次再一起出来玩。 “好,一定。”于梦用力点头。 “下周见!” 女孩们道别之后,匆忙去赶公交和地铁。距离近的,直接骑着单车回家。 目送女孩们的背影,于梦眼圈泛红,笑得是那样开心。 唐铭摇摇头,脱下外套盖在于梦的头上,手隔着布料覆上她的发顶,胡乱按了两下。等她平静下来,才骑上单车,载着她返回家中。 这一段记忆,对于梦而言极端美好,哪怕经历再多丑恶,都被她仔细珍藏,像是宝物一般藏在心里。 回到家,尚未来得及换下校服,于梦就被于母叫到客厅,询问测验成绩。于父坐在沙发上,同样在等待她的回答。 夫妻俩过于关心她这次考得如何,根本没想过她在外边有没有吃饭,肚子饿不饿。更不会提及她新交的朋友,今天是不是玩得开心。 “成绩单呢?拿出来。”大概是不满于梦今天的表现,于母的声音异常冰冷,冷到连于父都觉得不妥,侧头看了她一眼,告诫她收敛一些。 于梦飞扬的心情瞬间下沉,默默打开书包,取出试卷和成绩单放在茶几上。 “这就是你的分数?”撇开满分的数学,于母点着其他几张试卷,严厉道,“考成这副鬼样子,你还有心思出去玩?” 于梦低下头,一言不发。 于父拦住于母,拿起试卷,又看过年级和班级排名,沉声道:“小梦,你应该知道初一打基础多重要。初一学不好,初二初三更会落下。我对你的期望,不是随便考一所高中,你明白吗?” “是,爸爸。”于梦垂着头,声音空洞,只有顺从。 “不只要明白,更要牢牢记在心里。下一次,你必须考进年级前十,能做到吗?” “我会努力的,爸爸。” “嗯。”于父满意了,话锋一转,“这次没考好一样要反省,今晚不许吃饭,将做错的试卷重新做一遍,明天交给我看。” “是。” 于梦拿起书包,转身回到房间。 于母仍是皱眉,道:“就这样放任她?你没亲眼看到,她今天是什么样子!考试考不好,补习班也不想去,只想着玩!再不好好管一管,心都玩野了!” “行了。”于父拦住于母的话,不耐烦道,“孩子再不懂事,教育过就算了,别说起来没完没了。当我不知道,你是在王宁跟前丢掉面子,别在家里撒气。 “我哪里没完没了……” 房门关上,隔绝客厅里的声音。 于梦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书包中取出一本日记。 清新的纸香涌入鼻端,她没有落笔,仅是埋头在纸页中,闭上双眼,抛开所有的一切,偷得短暂的快乐和静谧。 第46章 残酷 一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 在这短短的三十天内,于梦终于有了第一个朋友, 有了可以玩笑打闹的伙伴。比起在家中的煎熬, 住校期间的放松, 近乎成为她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只想牢牢抓住, 轻易不敢松手。 唐铭明白于梦的难过,无论校内还是校外,时常会主动照顾她。借由王宁的帮助, 几次争得于母的同意, 让她暂时摆脱补习班的沉重压力。 “唐阿姨放心, 我会帮小梦补习,一定不会让她落后。” 唐铭是年级段第一, 主动帮助于梦补习, 于母自然不好拒绝。学习班表面上减去三节, 事实上, 在唐铭送于梦回家之后,早有于父请的家庭教师在耐心等候, 专为检验她的学习成果。 关于家庭教师的事, 于梦始终没有向唐铭透露半句。 哪怕承受再多, 她也不想失去这份温暖。更不想让温和的大哥哥知道, 他的好意会增加自己的负担。 于梦和唐铭走得近, 孙玲等人自然也不会落下。 每次唐铭带于梦在校外补习功课,几个小姑娘总会按时出现,一边听着唐铭的讲解, 一边在试卷册上落笔,然后缠着他讲解错误的地方,常常会拖延于梦归家的时间。 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时间长了,于父于母很不满意,于梦受到的斥责随之增多。 唐铭察觉到于梦的情况,提出自己的学习也很紧张,每次试题只讲一遍,并提前结束补习时间。 孙玲虽然不满,也知道这是唐铭的决定,不关于梦的事。和她交好的两个女孩子则不然,当面说着没关系,背后却认为是于梦捣鬼,没少和孙玲说她的坏话。 起初,孙玲并未放在心上,次数多起来,心中难免不舒服,和于梦的关系变得稍显冷淡。 临到月末,月考如期而至,于梦的成绩直线上升,一举考到班级第二,学年第五。孙玲的分数却不理想,甚至有些糟糕,从上次的二十名内跌落到班级四十名外。 拿到成绩单后,于梦松了口气,孙玲却是白着脸,神情阴沉,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成绩会如此糟糕。 周围同学对于梦进步的夸赞,对这次考试名次的议论,更是雪上加霜。 孙玲钻了牛角尖,觉得每一句对于梦的夸赞都是对自己的嘲讽。班级中的同学好像都在嘲笑她,嘲笑她成绩退步,等着看她的笑话。 班主任在黑板前讲解试题,孙玲自始至终半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课间休息时,她和另外两个同学被叫去办公室,教室中很快响起一阵议论和窃窃私语。 于梦有些担心,在位置上坐立不安。孙玲的两个朋友聚到一起,一边斜眼看她,一边从抽屉里取出手机,装作不经意打开班级群,刻意发出一阵惊呼,引起周围同学的好奇。 “这是孙玲?!” 认出视频的地点是在学校,红着脸向人表白的女孩就是孙玲,众人议论声更大,几个调皮的男孩更是翻开通讯录,要把这段视频发给其他班级的朋友。 于梦被父母管束得极严,根本没有手机,对于同学们的议论和嬉笑很是不明所以。 一个孙玲的朋友走过来,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的面前,故意问道:“于梦,这事你知不知道?” 看到屏幕中的孙玲和唐铭,于梦不由得一愣,本能觉得事情不对,可没等她开口,孙玲已经站在教室门口。 知道自己向唐铭表白的过程被录下来,更被散发到班级群中,孙玲僵在当场,脑袋顿时轰地一声。 班主任刚好经过,听到议论声,亲自看过视频,开口道:“孙玲,明天叫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孙玲脸色涨红,继而又变得惨白。 在班主任走后,教室中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更有男孩子吹起口哨。或许他们只是玩笑,并非真在恶意嘲讽。然而,这种无知无觉,对情窦初开的女孩来说更加残酷。 “玲玲!” 在哄笑声中,孙玲转身跑出教学楼。于梦很是焦急,立刻起身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下楼梯,在二楼拐角处,于梦终于追上孙玲,焦急道:“玲玲,你去哪里?” “少假装好心!”孙玲猛然甩开于梦的手,怨恨地看着她,无视经过的学生,控诉道,“是你吧,是不是你?!” “玲玲,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再装了,我早该看出来,你就是个白莲,绿茶!”孙玲恨声道,“我约唐铭见面,是你帮我送的信,连王遥她们都不知道!是你假装帮我,却在背地里害我!” 于梦的性子本就内向,越着急越是百口莫辩。 “玲玲,不是我,真不是我!你知道我没有手机。” “哈!”孙玲冷笑一声,推搡着于梦,“还说不是你做的,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借口?” 在推搡间,于梦离楼梯越来越近,不小心一脚踩空,眼看就要向下滚落。 看热闹的学生发出惊呼,孙玲也是脸色一变,本能伸出手,却在中途犹豫了一下。万幸的是,有体育老师和几名高年级的同学经过,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于梦,才没有酿成大祸。 “这位同学,怎么回事?”看向站在高处的孙玲,体育老师神情严厉,“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孙玲脸色发白,用力咬住嘴唇,看向被搀扶着站起来的于梦,非但没有反省,反而怨恨道:“你这害人精!” 犯错仍不知悔改,不只是救人的老师,连之前看热闹的学生都一起侧目,对孙玲的观感很是不好。 摔下几级台阶,于梦没受重伤,却还是崴了脚。 班主任得知情况,没有等到隔日,当天就叫来双方父母。 孙玲成绩退步,有早恋的苗头,这次又是有意伤人,势必要让家长知晓,好好进行教育。于梦在学校受伤,不管原因是什么,都需要对她的父母有个交代。 视频中的唐铭同样被叫来办公室。因为他品学兼优,又明确拒绝了孙玲,仅是被询问一番,当面解释之后,很快就能离开。 相比之下,孙玲的麻烦委实不小。 她的父亲在上班,来学校的是她的母亲。见到班主任,了解过具体情况,孙母当场挥起巴掌,作势要扇在孙玲的背上。 “这位家长,你这是在干什么?”班主任和在场的老师迅速上前,合力拦住孙母。 孙母犹不罢休,当着众人大骂,话里话间指桑骂槐,说自己的女儿向来懂事乖巧,不好的是那个“勾引”她的男孩,还有录视频又故意摔楼梯的于梦。 她这样一闹,班主任和于母的脸色都很不好。 于母被叫来学校,本就十分不悦,认定是于梦犯错,让她没有面子。了解事情经过之后,明明错不在于梦,还是押着她道歉,理由是她卷入事端,给自己和学校惹来麻烦。 有老师实在看不过去,替于梦解释,说错不在她,于母却是轻飘飘一句:“为什么不是别人,单单是她?一定是她做得不够好。” 言辞如斯冷漠,根本不像是为人父母。连向来对于母印象不错的班主任都是皱起眉,很是不赞同。 孙母撒泼不假,没素质也是真,不提她的教育方式和胡搅蛮缠,至少她真心维护自己的孩子。 于母呢? 她当真是于梦的亲生母亲? 哪个心疼孩子的父母会说这样的话? 听起来通情达理,实际上却让人齿冷。 由于孙母的蛮横和于母的不作为,孙玲仅是被教育一番,并无其他处罚。整个过程中,于梦像是个隐形人,除了唐铭和生出同情心的老师,没人愿意为她说一句话。 回到教室后,班主任宣布事情处理结果,要求学生们删除视频,不要向外传播。 奈何事情还是闹了出来,哪怕只是小范围,依旧对孙玲造成影响。 她认定是于梦捣鬼,借助身边的朋友,宣扬于梦是小人,是白莲花,是绿茶婊,彻底在班级中孤立她。 于梦的书本试卷经常被撕碎丢弃,校服也被美术刀划开,室内鞋被塞进图钉,连寝室中的枕头和杯子都被洒上水和颜料。 在孙玲和她几个朋友的带领下,事情不断升级,从小规模的破坏变成对于梦本人的攻击。 一次午休时,于梦被关在洗手间,门外不断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可无论她怎么拍门,始终没有人愿意帮忙。直至上课铃声响起,任课的老师察觉不对,她才脱困回到教室。 坐到位置上,孙玲笑吟吟地看着她,说道:“小梦,你去哪里了,是想逃课吗?” 于梦倏地转头,对上孙玲的双眼,后者翻开教科书挡住讲台的方向,用口型对她道:“等着吧,小人,这只是开始。” 黄粱客栈中,屏风上的画面不断闪过,于梦攥紧颜珋的衣袖,低声道:“我解释过,发过誓,很多次很多次,可她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都说我是小人,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我是蟑螂臭虫,说我让人恶心!” 颜珋叹息一声,单手覆上于梦的头,压住又开始弥漫的怨气,温和道:“是否等一等?” “不。”于梦摇头,意外地坚强起来。 颜珋沉吟片刻,到底祭出一道灵力,屏风中的画面继续流转。 接下来的半个学期,对于梦来说无疑是地狱。 唐铭发现她的遭遇,也曾带着她向学校反映。 然而,班级中的学生都是众口一词,没有人愿意出面作证,反而指责于梦说谎。加上于梦的父母不出面,孙玲的父母听信孩子的话,将电话打给校长,指责班主任偏爱学生,纵容于梦无事生非,要是学校不管,她们就联系媒体,在学校前挂横幅,一定要讨个说法! 为平息事件,纵然是颠倒黑白,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 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惩罚,孙玲等人愈发嚣张,于梦遭受的一切更是变本加厉。 到第三次月考,事情又一次升级。 这一回,竟有同学指证于梦作弊。更糟糕的是,在于梦的座位附近发现小纸条,和她的字迹一般无二。 于梦想要解释,那是她平时学习用的资料本,在考试前遗失。 奈何左右的同学都是言之凿凿,监考老师和班主任商量过,先让她继续考试,等月考结束再做处理。 “我就说嘛,第一次只是班级前十,第二次就成了年级第五,说不是抄的,谁信啊?” 恶意的话不断传入耳中,于梦的心不断下沉,在接下来的两门考试中,近乎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等到成绩出来,竟然跌落到班级十几名,年级五十名开外。 “看吧,这就是报应!” 孙玲和她的朋友放肆大笑,不断用话讥讽于梦。 于母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再次来到学校。听完前因后果,看着于梦的眼神犹如寒冰。 当日,于父回到家中,知晓于梦被指责作弊,虽然没有定论,却和于母一样,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自己的孩子,询问她是不是被同学针对,而是厉声道:“小梦,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47章 反击 于梦从不敢奢望从父母口中得到安慰,但也没有料到, 在父亲的指责之后, 竟会被母亲扇了一个巴掌。 “唐艳!”于父也是一惊, 没料到妻子会突然动手。 于梦被打得侧过头,耳畔嗡嗡作响, 左眼泛起血丝,嘴角都有些开裂。可以想见,于母用了多大的力气。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只会给我丢人!还学会作弊, 你是和谁学的?说啊!”于母气急败坏, 不顾于父的阻拦,尖利道。 “唐艳, 你够了!”于父顾不得再教训于梦, 让她立刻回房间, 反手拉住于母, 将她按坐在沙发上,“你冷静点。” 于梦默默拿起书包, 转身回到房间。 她的耳朵很疼, 几乎听不到声音。 靠在门板上, 于梦抬起手, 看着修剪整齐的指甲, 听到于母的哭声和斥责从门后传来,无意识抓着自己的胳膊和手背,留下一道又一道带血的伤痕。 休息日之后, 于梦重新返回学校。 站在校门口,一个又一个学生从身边走过,于梦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始终没有迈出去的勇气。 于她而言,这里不再是庇护所,而是又一座地狱。 上课铃声响起,于梦坐在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拿着粉笔,快速写着板书,学生们都在埋头苦记,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于梦却在走神,脑海中一片空茫。 下课铃声之后,任课老师走出教室,女孩的噩梦又一次开始。 讥讽,嘲笑,推搡,恶意的辱骂,言辞和动作都在不断升级。一个起哄的男生拧开矿泉水瓶,将水浇在于梦身上,引来哄堂大笑。 于梦环抱住自己,既不出声也不反抗,仿佛一尊雕像,没有半点活气。下一刻,少女突然推开众人冲出教室,就要从连接走廊的阳台跳下去。 “快拦住她!” 众人反应过来,匆忙抓住于梦的胳膊,将她拉拽回墙边。 于梦用力挣开双手,衣袖滑落,现在手臂上斑驳的伤痕…… 事情闹得很大,校长亲自接通于父于母的电话。就像是之前一样,这对模范夫妻轻易原谅孩子们无伤大雅的“玩笑”,于梦面对的则截然不同,永远都是指责和训斥。 经过这件事,同班同学陆续打了退堂鼓,不再和孙玲等人为伍。 这让孙玲很不甘心,在王遥的鼓动下,利用手里的零花钱,联络上几个辍学的高中少年,想法设法避开唐铭,把于梦硬拽出学校。 于梦被困在一间破旧的游戏室里,整整超过两个小时,更被扯下上衣,当面拍下视频。 孙玲看着蜷缩成一团的于梦,得意道:“一报还一报,当初你怎么对我,我如今双倍奉还,不用谢。” “我没有。”于梦抬起头,不断重复着“我没有”三个字。 孙玲不想听,认定于梦是在狡辩。 王遥亲眼目睹于梦的惨状,脸上闪过一抹心虚,很快又变成嘲讽和恶意。 于梦突然晚归,于父于母询问过学习班,又联系过王宁和唐铭,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 等两人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却发现于梦就站在家门口,身上校服沾满灰尘和泥土,脸上和脖颈上是一道道手抓出来的伤口,书包也不知道丢在何处。 “小梦?”于父大吃一惊,忙把她拉进家中。 于母也是面现惊容,和于父一起将她安置到沙发上,转身取来干净的毛巾和医药箱,不断询问道:“你去了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 于梦抬起头,黑沉沉的双眸对上自己的父母,道:“妈,这就是你想说的?”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从来不会担心我吗?只会认为是我犯错?”于梦猛然挥开于母的手,大声道,“妈,你不是说宁愿没生下我?爸,你不是总说我让你们失望?那我去死好不好?我死了,你们就再也不用失望,再也不会丢面子!” “小梦,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于父厉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真像你母亲说的那样,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 “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吗?是吗?!” 于梦猛然站起身,推开于父和于母,快步跑回房间,从里面反锁住房门。 于母想要发火,于父拦住她,快速找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就见于梦正拿着美术刀,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 “这是我第一次自杀。”于梦站在屏风前,表情很平静,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被送到医院,发现身上还有其他伤,是医生报的警。” 接下的一切,已经不需要再看。 颜珋将于梦带到桌旁,递给她一杯青色的果汁。 于梦没有喝,而是曲起双腿,麻木道:“在医院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警察。我的父母却说不追究,不追究!” “我出院没多久,那段视频突然散播开,事情终于遮不住了。” “当时孙玲和王遥都没成年,哪怕证据确凿,也不过是教育一通了事。说是为保护未成年人,学校都要压下消息。” “那几个男的被抓起来,也没判多久。” 颜珋垂下眼帘,可以想见,眼前的女孩曾经承受怎样的痛苦和流言蜚语。 “我是受害人,却没人来保护我,没有人!” “学校让我暂时休学,我爸妈还是一样觉得我丢人。王阿姨和唐哥哥来看我,劝说我爸妈,最好给我转学换个环境。我爸妈却不同意,说我就是在怄气,过段时间就好了。其他学校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师资条件。” 于梦笑了,笑声凄厉,神情酸楚。 “在他们心里,我算什么?!” “再后来,学校里出现流言蜚语,说我和唐哥哥不清不楚,差点影响唐哥哥中考。那以后,王阿姨也不来了。” 于梦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我不上学,也不出房间,上医院看过,医生说我病了。我爸妈不相信,说我是故意闹腾。” “我越来越觉得,这样活着很累,还不如死了。”于梦抬起头,眼周大片浮现黑色的纹路,映衬得双眸愈发血红,“我用刀子划自己的手腕,就是这里,一下又一下,很疼,我却感到开心,因为我知道,我终于要解脱了。” “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死了。”于梦闭上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死后,那些欺负我的同学,竟然还来参加我的葬礼,孙玲和王遥也在。” “她们当面哭得伤心,背后却在笑,在笑!说我死得好,这样就再不会有人追究和议论,她们就不用去亲戚家上学了!” “我死后第三年,我妈又生下一个男孩。”于梦抬起头,眼周的黑纹已经爬满脸颊,“我亲眼看他长到八岁,亲眼看到我爸我妈是怎样宠爱他,从不要求他学习,从不要求他上进,只要考试及格,就带他去游乐园,满足他所有要求!”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都能心安理得,凭什么一句后悔一句道歉就能抵我一条人命?” “说什么是对我的补偿,我死了,然后补偿到他们第二个孩子身上?!” “八年过去,他们早已经忘了我,只有唐哥哥还会带着花来坟墓看我,对我说几句话。然后我发现,唐哥哥的腿瘸了,是被王遥和孙玲的家人花钱雇凶打瘸的!” “因为他成了记者,专注揭发校园暴力,更要报道出当年的真相!” 于梦声音尖利,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滚落,手指攥紧颜珋的衬衫,迫切道:“我是鬼,能躲开鬼差,却没办法在阳世帮他。我知道还有人要害他,只要他不放弃,就会有人要害他!” “所以?”颜珋看着少女,眼底并无多少波澜。 “鬼叔说你能帮我,只要愿意付出魂魄,你就能帮我!” 颜珋单手覆上少女的发顶,温和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是要报复害你之人?” “我要报复,我更要保护唐哥哥!”于梦看着颜珋,一字一句道,“我从鬼叔嘴里听过你的事,我愿意付出一魂一魄,就算全拿去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回到自杀那天。” “死者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奢望。”于梦认真道,“我知道自己会死,但我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真相,我要让作恶的人得到惩罚,我要让我爸我妈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伪善,这么多年都在自欺欺人!” 于梦语气坚定,脸颊和脖颈遍布黑纹,黑色怨气不断蔓延,将她和颜珋包裹在其中。 “好。” 颜珋轻轻颔首,两枚木简浮现在怨气之中。 于梦定下言契,在铃音飘摇中,回到了结束所有的那一天。 等她睁开双眼,手腕的血将要流干,呼吸也渐渐变得微弱。 “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铃音停止即刻归来。” 脑中回响着颜珋的话,于梦凝聚体内阴气,强行附上己身。强忍住瞬间袭来的痛苦,打开抽屉,取出珍藏许久,始终不舍得落下一个字的笔记本,用自己的血写出学校和家中发生的一切。 红色的字迹浸透纸页,是少女染着血泪的控诉。 写完最后一页,于梦将笔记本收在怀中,打开房门,看一眼主卧室的方向,释放出一缕阴气,随即用外套遮住伤痕累累的手腕,打开房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第48章 偿还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孙玲放下手中的漫画, 扯掉耳机, 总觉得心烦意乱, 好像有事将要发生。 “见鬼了!” 孙玲从床上站起身,正打算去楼下倒杯水, 卧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一下、两下、三下,三下之后忽然停住, 片刻后, 又重复相同的频率。 孙父从事地产行业, 一桩生意突然出了岔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有超过一个星期不在家里。孙母外出和人打牌, 不到十点基本不会回来。 保姆也不在, 家中只有孙玲一人。 防盗门早就锁死, 闯进家里的会是谁? 耳机中传出嘈杂的音乐,门上的敲击声接连不断, 在寂静黑暗的雨夜, 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孙玲心头狂跳, 扑到书桌旁, 飞快拉开抽屉, 翻出一把美工刀,觉得不管用,又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 快跑到卧室门前,从内将门锁住。 敲击声忽然停住,一缕黑气从门缝窜入,门锁发出咔哒声响,房门被从外推开,现出来者真容。 “于梦?!” 门外的少女穿着一身校服,衣袖长过手背,只露出苍白的指尖。头低垂着,黑发遮住额头和脸颊,怀里抱着一本笔记本,正是于梦和孙玲第一次结伴外出,在文具店买回的纪念品。 “你怎么进来的?” 认出来者是于梦,孙玲略微松口气,朝她身后看了几眼,手中仍紧握住台灯,时刻保持警惕。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自己家中,又不晓得是如何进来,实在太奇怪,也太诡异了。 于梦抬起头,现出遍布伤痕的脸颊。 自从欺凌事件曝光之后,她只去过学校两次,一次是向校方陈述自身遭遇,另一次则是办理休学。她没有上课,孙玲自然不会知道她的状况。看到横在她脸上的伤疤,既有愕然又有惊恐,背后还深藏着几分残酷的得意和窃喜。 “看到我这样,你很高兴?”于梦抱着笔记本,微微侧了下头,声音不似往日柔和,平添几分阴森和尖利。 对上于梦泛红的双眼,孙玲当场打了个哆嗦,不由得发出惊叫,抓着台灯就砸了过去。 于梦躲开台灯,一步步逼近孙玲,冰冷的手抓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拽出房门。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信不信我爸妈回来让你好看!” “闭嘴。”于梦转过头,漆黑的双眼泛起更深的血红。 孙玲还想挣扎,不明白懦弱的于梦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然而,抓在胳膊上的手犹如寒冰,那双阴森的眸子让她遍体生寒。 恐惧之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被动地被于梦拽出家门,登上电梯。 “去哪,你要带我去哪?” “去十五层。”于梦按下电梯,看着楼层闪亮,平静道,“带你去看王遥,了解一些真相” “真相?” 孙家和王家住在同一栋住宅楼,两家父母有生意往来,孙玲和王遥自幼结识,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都在一起,关系十分亲密。 于梦说要去王遥家,还要了解“真相”,这让孙玲感到不安,心不断狂跳,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电梯停在十五层,门向两侧打开,于梦没有任何停顿,拽着孙玲穿过走廊。两人头顶的声控灯不断闪烁,忽明忽暗,发出呲呲声响。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孙玲惊疑不定,一阵阵心惊肉跳。 “是这里吧?” 停在王遥家门前,于梦单手覆上电子锁,黑气从屏幕窜入,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孙玲脸色煞白,又开始挣扎。 于梦看她一眼,周身涌出大团黑气,弥漫成黑雾,将她和孙玲团团包裹。确定孙玲被控制住,这才打开房门,拽着她走了进去。 踏入玄关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音乐迎面扑来,夹杂着少年少女的吵嚷、嬉笑和打闹声,显得异常嘈杂。 于梦反手合拢房门,对惊恐的孙玲微微一笑:“不能扰民。” 孙玲张开嘴,想要给屋内的好友提醒,却发现喉咙像被石块堵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路过厨房时,一个端着果汁的少女走过,对两人视若未见,径直穿过黑雾边缘,走到客厅里,放下托盘,对坐在沙发上,被众星拱月的王遥道:“小遥,你可真厉害,孙玲那傻子被骗得团团转,看着就解气!” “就是!” “我还真没想到,没费多少力气,那个傻缺就相信了。” “这有什么难的?”王遥拿起一颗樱桃,一下下捏着外皮,直到指尖被汁液沾染,才得意道,“她嘴里说得好,实际上早就嫉妒于梦。被唐铭拒绝,视频没过几天就发出来,稍微挑拨一下,马上就会上钩。” “现在于梦休学,要是她反应过来怎么办?”一个女孩道。 “她最好继续做傻子。”王遥丢掉樱桃,打开手机,里面很快传出一阵撕扯和叫骂声,“她做的事我全都有备份,还有两段警察都不知道。要是她敢和我不对付,我都给她传出去,看她还怎么有脸上学!” “小遥,你和孙玲……”一个女孩迟疑道,“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王遥丢开手机,用牙签扎起一块切好的火龙果,递到说话的女孩嘴边,“你们要是不说,那傻子永远不会知道,只能一直被蒙在鼓里,给咱们耍猴戏看,明白吗?” 女孩连忙点头,想要接过牙签,王遥的动作更快,直接将方形的水果块堵到她的嘴里。牙签扎伤嘴唇,女孩痛叫出声,其余人却在哈哈大笑,全当是一场乐子。 “看明白了?”于梦转头看向孙玲,“我说过,我一直都在说,我没有做过,不是我。” 孙玲攥紧双拳,死死咬住嘴唇,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笑倒在沙发上的王遥,愤怒已经压过恐惧,脸颊都由苍白变得赤红。 见她这副样子,于梦终于收回禁锢。 客厅中的笑声戛然而止,看到突然出现的孙玲,几人都是瞠目结舌,满脸不可置信。 “孙玲?”王遥诧异道,“你怎么……” 不等她把话说完,孙玲已经控制不足,上前两步抄起果汁,从她头顶浇了下去,随后将杯子摔碎,抓着王遥的头发就往茶几上撞。 “王遥,在你眼里我是傻子?骗我很得意,看我耍猴戏很开心?!” “啊!” 王遥发出一阵痛叫,头发都被孙玲拽下大把。 “你们还不来帮忙?!”王遥一边挣扎还击,一边大声叫嚷。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上前帮忙。 王遥家里有钱,孙玲家里不仅有钱还有势。事情没揭穿则罢,不过是嘴里捧几句。一旦揭穿,他们谁都得罪不起,闹不好就会被当成出气筒。 在他们犹豫不决时,王遥的额头被撞得青肿,脸和脖子也被抓出血痕。感受到脸颊的刺痛,摸到满手鲜红,王遥当场发出尖叫。 “孙玲,你敢毁我的脸?!” 两个昔日的“闺蜜”红了眼,当场撕扯到一起,看架势,已经不是普通的打架,分明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客厅里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奈何两人都变得疯子一样,想拉都拉不开。 于梦置身在黑雾之中,举着孙玲的手机,记录下眼前一幕。包括孙玲和王遥互相叫骂,互相揭短,互相撕打,全都明明白白地录了下来。其后又卷来王遥的手机,找出她录下的视频,没有经过任何编辑,一并上传至各大网站。 曾处于旋涡中心的她,十分清楚这些视频将带来的后果。 可比起她们曾做的一切,比起自己的一条命,过分吗? 王遥和孙玲红着眼睛撕打,劝架的人也被波及,果盘和水杯碎裂在地,切块的水果滚落在果汁中,掺杂不少被拽掉的头发,客厅里一片狼藉。 于梦弯起嘴角,打出一道阴气,如同对于父于母做的一样,随后转身离开。 在她离开不久,孙玲和王遥终于从疯狂的状态中苏醒,被众人拉开。即便如此,两人仍在气喘吁吁对骂,愤怒驱使下,丝毫没注意到一股阴冷窜入体内,缓慢涌入四肢百骸。 于梦骑着单车,穿过路灯闪烁的街道,目的地是许久不曾去过的学校。 时间还是深夜,校园里一片寂静。 住校的学生和教职员工都在沉睡,偌大的操场一片空寂,高耸的主教学楼正对校门,在月光中洒落模糊的暗影。 警卫室内没人,于梦将单车停好,单手握住栏杆,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入校内。仰头看向对面的建筑,抱紧手中的笔记本,周身弥漫出大团黑色的怨气。 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当由这里结束。 清晨时分,寂静的校园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住校的学生陆续从宿舍走出,准备开始今天的早读。 教学楼前,一个初三的男生不经意抬头,看到楼顶的人影,以为自己看错,用力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觉,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快看,楼顶有人!”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坐在顶楼边缘,双腿悬空,不知是怎么上去,又不知坐了多久。 “快去告诉老师!” “报警,谁有手机,报警!” 于梦坐在楼顶,任由风拂过长发,翻开写满鲜红字迹的笔记本,俯视越聚越多的人群,缓缓现出笑容。 还不够,远远不够。 教职员工闻讯赶来,校长和副校长亲自到场,民警和消防队员也先后抵达,看到坐在楼边的单薄身影,心都提到嗓子眼。 等确定于梦的身份,于父于母很快接到电话。 电话铃声响起时,两人尚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女儿半夜离家。 两人驱车赶到时,民警和老师正用喇叭和于梦说话,想方设法稳定她的情绪。消防队员迅速攀向楼顶,却发现通往顶层的门是从外面锁住。 “开锁!” 救人如救火,来不及思考更多,众人立刻动手拆锁。 于梦知晓身后有人,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到从车上下来,快速冲到教学楼前的父母,双腿轻轻晃动着,竟然好心情地哼起了歌。 这是在她死后,一次唐铭来看她,在墓碑前放给她听的。是一个同样遭到校园暴力,左眼失明的女孩所做。 歌曲旋律轻快,丝毫感觉不到忧伤。 于梦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个女孩幸运地走出阴霾,不会和她一样。 “小梦,别胡闹,下来!” “快下来,别任性,看看你惹来多大的麻烦!” 看到楼顶的于梦,于父于母终于变得惊慌。可长期的相处模式,让他们开口就是训斥。在旁人看来,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是雪上加霜。 “小梦都被逼成这样,你们怎么还责备她?”唐铭冲出人群,顾不得对长辈的礼貌,大声道,“她承受得还不够多吗?你们从没想过自己都做了什么,还配做父母吗?!” “唐铭,冷静点!”几个好友拉住唐铭,不让他继续说。 班主任走上前,对于父于母道:“两位家长,孩子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最好态度柔和一些,好好劝劝她,不要训斥,更不要责骂。” 与此同时,有记者闻讯赶到,一路排开人群,冲到教学楼下。 将楼下的混乱尽收眼底,于梦终于回过头,对走上顶楼的消防员道:“叔叔,能让那个记者上来吗?” “孩子,有什么委屈和叔叔说,和记者说都行,先和叔叔下去好不好?” “对不起,叔叔,我现在不能下去。”隔着栏杆,于梦表情平静,没有哭泣,更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举起手中的日记,道,“我有东西想让人知道,如果下去就做不到了。” 消防员和警察通话,最后破例让记者和摄像师上来。但有一点要求,绝不能刺激到孩子。 “我保证!” 记者是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姑娘,刚参加工作不久,一心想做出成绩。 摄像师年过而立,家中有一个女儿,从出生就捧在掌心里。将同事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尽收眼底,不禁生出厌恶,沉声道:“小葛,记住那是个孩子,是一条命!别光想着新闻,问问良心该怎么做!” 记者闻声一愣,很快现出一抹羞惭。 “刘哥,谢谢你提醒我。” 两人登上顶楼,于梦正靠在栏杆边,听消防员讲故事。 少女个头娇小,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看到她脸上和脖颈上的伤痕,葛珊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引来于梦的注意,微微侧过头,对她展开笑颜。 “记者姐姐,很抱歉,我的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着少女的笑容,不知为何,在场众人都是鼻子一酸。 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把一个懂事的孩子逼成这样? 第49章 事了 “姐姐,能把我的话录下来, 然后给大家看吗?” 于梦靠在栏杆上, 能感到体内的鬼气不断流逝, 变得越来越稀薄。整个人愈发苍白和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闭上双眼, 再也不会睁开。 “小梦,你先过来,到姐姐身边来, 好不好?”葛珊试着说服于梦, 让她越过栏杆, 回到顶楼平台上。于梦所在的位置实在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中间又隔着栏杆, 更增加救援的难度。 于梦摇摇头, 翻看笔记本, 道:“姐姐, 就在这里说,可以吗?” “答应她。”摄像师对葛珊低语, 同时扛起摄像机, 借身体的动作掩护消防员继续靠近。 葛珊点点头, 向于梦递出话筒, 道:“好, 小梦,你说吧。” 于梦微微侧过身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就被要求努力学习, 一定要乖巧懂事,不能惹事,不能给爸妈惹麻烦,凡事必须努力,不能落在别人的身后……” 少女的表情十分平静,声音略有些沙哑。生者看不到的淡薄鬼气在她周身弥漫,似水雾蒸腾,自边缘处开始消散。 云层之后,一道灵力骤然落下,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暂时稳固住她的魂体。同时放大她的声音,使教学楼下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学生、老师、赶来的媒体人以及于梦的父母。 于梦的叙述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话中没有抱怨,也没有哭诉,只是平铺直叙,将自己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出来。 从懂事到进入幼儿园,从小学到初中,十分短暂,又过于漫长。 哪怕仅是倾听,都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压抑和控制。 葛珊握紧话筒,手背因用力鼓起青筋,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父母,还配称父母? 在他们眼里,孩子到底是什么?! 摄像师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如果不是在顶楼,如果同于父于母当面,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消防队员同样如此。但他们必须压制自己的情绪,趁于梦被转移开注意力,尽量靠近她,以备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隔着栏杆抱住她,避免发生不测。 教学楼下,众人听到于梦的讲述,无暇去思考声音为何能传得这么远,又这么清晰,不少人都红了双眼,鼻根发酸。 唐铭更是挣开好友的束缚,冲到于父和于母面前,怒声道:“你们就这样对小梦?她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唐铭!” 几名男同学迅速冲上来,拉住他攥紧的拳头。 唐铭被拉住,几名赶来的媒体人却冲了上去,将话筒和录音笔递到于父于母面前,质问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于父表情阴沉,举起手臂格挡,始终不言不语。 于母控制不住,尖锐道:“她是我生的,我教育孩子有哪里不对?就因为没管好,她才会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倒要问一问学校,你们的校规都是摆设,老师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于父和于母的表现让众人瞠目结舌,当场大哗。 孩子被逼到如此地步,他们竟还振振有词。事到如今,难道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名同样有女儿的媒体人忍不住,愤然丢掉录音笔,怒道:“那个男孩说得对,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教学楼前的混乱并未影响到于梦,她认真讲述自己遭遇的一切。 遭到同学欺凌,父母为了面子不追究,学校为了声誉压制消息,害人者受到法律保护,她这个受害者却被迫休学,在家中被父母斥责,一次又一次依靠伤害自己才能暂时得到解脱。 “我常常在想,活着这么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妈经常说,当初就不该生下我。” “我记忆中,爸爸最常说的就是‘小梦,你太让我失望了’。可我努力了,我尽力了,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于梦合上笔记本,抬起头,低声道:“姐姐,我很累,真的很累。” “小梦,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你父母不对,是他们的错!听姐姐的话,先过来,姐姐给你出气,好不好?”葛珊红着眼圈,声音中带着哽咽。 于梦仍是摇头。 “姐姐,我请您和叔叔帮忙,不单是为自己。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事,让更多人关注和我有同样遭遇的孩子,让他们能摆脱这样的困境,让他们能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再被逼迫,不再……”于梦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渐渐垂落。她体内的鬼气濒临极限,这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正排斥她的魂魄。 “孩子!” 消防员察觉情况不对,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隔着栏杆抓住于梦的外套,伸出胳膊牢牢抱住她。 看到这一幕,以为于梦已经脱险,于梦的母亲立刻道:“于梦,你别再任性惹麻烦,给我下来!回家!” 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对。 于梦的班主任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上前,就要捂住于母的嘴:“于梦家长,你在干什么!” 于梦母亲被拉住,于梦父亲突然开口:“小梦,别胡闹了,快下来。” 顶楼上,于梦看一眼人群中的父母,又抬起头,对流泪的葛珊和摄像师道:“姐姐,叔叔,麻烦你们,一定要把我说的给更多人看。还有这本日记,给姐姐。” 于梦把日记本递过栏杆,随后挽起衣袖,现出深可见骨、两侧翻卷的伤口。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不是因为愈合,而是血已经流干。 看到她的手腕,消防员不由得大惊,道:“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叔叔,我活不成的。”于梦很冷,身体内外都冷得像冰,她隔着栏杆靠近消防队员,汲取从不曾在亲人身上感受过的温暖,“叔叔,很抱歉,我的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不能睡,孩子!” 消防员用力抱住于梦,少女的双眼却缓缓合拢,再也没有睁开。 “快来帮忙!” 伴着嘶哑的吼声,两名消防员合力将于梦拉过栏杆。 “快下去,下面有救护车!”葛珊丢开话筒,大声道。 一名消防员横抱起于梦,飞快跑下顶楼。 众人以为少女得救,都松了口气。 于父于母却神情阴沉,压下仅存的不安和忧心,认定于梦是故意闹脾气惹麻烦,肯定是叛逆期,回家之后一定更加严厉地教育。 消防员冲出教学楼大门,媒体人立刻围了上去。 “让开,都让开!医生!” 抱着于梦的消防员红着双眼,在战友的帮助下排开人群,径直跑到救护车前。 少女脸色苍白,手臂向下垂落,胸腔已经没有起伏。 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立刻退后,不敢继续围上前。 “快,把人放到这里。” 医生和护士动作迅速,快速检查之后,使出浑身解数,能用的急救手段全都用上,仍是回天乏力,只能沉重地摇了摇头。 “失血过多,已经……” 少女躺在担架上,神情平静,嘴角竟还存有一丝温暖的笑,似寂静绽放的夜昙,刹那暗香,柔弱却又坚韧。 唐铭走到于梦身边,嘴唇不停颤抖。在于梦被白布遮盖之前,突然握住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于梦的同学站在人群后,全都煞白着脸。 尤其是和孙玲王遥等人为伍,一同欺负过她的人,更是垂下头,被愧疚和害怕笼罩。他们终于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同龄人做了什么。终其一生,他们都会被这种愧疚蚕食,再也无法摆脱。 于父于母呆滞地站在原地,他们不明白,人明明救下来,怎么转眼会变成这样? 比起悲伤,他们更多是惶恐。 于父最先反应过来,转向摄像师和葛珊,必须想想办法,不能让这段录像播出去。如若不然,他的事业,他这些年来的奋斗全都会毁于一旦! 仅听了半句话,葛珊就看出他的打算,压抑的愤怒彻底爆发。 “你的孩子死了,自杀死的!哪怕是陌生人也知道那是一条命!你不反省自己,不伤心,反倒担心自己的工作?你还是人吗?!” “哦,对了,按照畜生的逻辑,孩子没了再生就是,工作没了钱就没了,优渥的生活就没了,对不对?” “说不定你们还在高兴,高兴让你们失望的孩子没了,你们就能再生一个,说不定生的更是个男孩!” “你怎么血口喷人?”于父恼羞成怒。 “我血口喷人?你敢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这个动机,之前和我说的话是为什么?发疯放屁吗!” “我要投诉你,我……” “尽管去!”葛珊怒到极点,当场将话筒砸到于父身上,扯下身上的工作牌,“就算被辞退,我也要把这份录像发出去,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有些人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天生就该是畜生!” 在场的媒体人不少,葛珊的话被录下来,一字不落。 尽管有教职员工在场,不少学生也拿出手机,将事情上传至各大网站。 消息很快传播开,同时发酵的还有孙玲和王遥的几段视频,两件事联系起来,引起大众哗然。 校园暴力,校园欺凌,不称职的父母,家庭冷暴力等标题,很快占据报纸和新闻的头版头条,引起大范围的讨论和争议。 值得关注的是,当日为于梦诊断的医生,以及在现场的医护人员先后发声,向有关部门举证,提及于梦父母的行为不单是冷暴力,已经涉及到虐待。 事情越闹越大,葛珊和众多媒体人发声,呼吁全社会关注这些被欺凌的孩子,不要让于梦的惨事再次发生。 随着事态不断扩大,王遥和孙玲的信息被公布在网上,骂声和斥责如影随形。两人不得不休学,整日不敢出门。 两家人被整个小区排斥,出入都要被指指点点。 孙父和王父的生意受到重创,生意伙伴纷纷取消合作,许多问题集中爆发,不出半年就先后关闭公司宣告破产。 孙母和王母也被各自的圈子排斥,遇到事想找人诉苦,电话全都打不通,显然是对她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 几个月后,两家人终于撑不住,趁讨债人没有上门,匆匆收拾起行李搬走。 王遥和孙玲受到刺激,终日里浑浑噩噩,连学都没法上,只能呆在家里。更糟糕的是,两人的健康状况也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很快就耗尽家中仅存的积蓄,只能被房东赶走,从住宅搬进棚户区。 昔日的优渥生活成为幻影,只能出现在梦中。围绕两家人的永远是尖利的争吵、叫骂和互相指责。 于父于母的日子同样难熬。 在于梦去世后半个月,于父被公司辞退,于母的茶室也开不下去。被朋友和熟人排斥,两人只能卖掉住房,搬去陌生的城市,等待这场风波淡去。 无奈信息社会,消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都无法想象。 不管搬到哪个城市,两人都会被认出来,想找工作近乎是天方夜谭,连租房都被赶走数次。直至五年后,情况才稍有好转。 等于父找到工作,于母也开起一家小店,生活变得安稳,两人准备再要一个孩子。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努力许久都没有成功。到医院检查之后,被医生告知,两人患上罕见疾病,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科室中有一个小护士,刚参加工作不久,年幼时也曾遭到过欺凌,对于梦的新闻十分关注,在于父于母检查当日就认出他们。 随着消息扩散,于父又被公司辞退,于母的小店也生意冷清,两人只能再次搬家。 耗尽余生,他们都在这种颠沛中度过,直至百病缠身,死在病床上,孤独终老。 唐铭还是延续曾有的轨迹,选择成为一名记者。 不过和之前不同,因为葛珊公布的录像和于梦的笔记,整个社会对校园欺凌和家庭冷暴力愈发关注,不会再有人敢冒大不违,像孙、王两家一样雇凶伤人。 在唐铭从业的三十年里,他报道出的新闻、追踪的线索不计其数,救助的孩子超过百人。每帮到一个孩子,他都会去看于梦,将事情说给她听。 哪怕是年华老去,精力渐渐变得不济,行动不再利索,唐铭仍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为帮助和于梦有相同遭遇的孩子而努力。 于梦醒来时,屏风上的画面定格在唐铭的家人遵照遗嘱,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于梦所在墓园。 唐铭终生未婚,却收养两个儿女,更用毕生积蓄设立“于梦基金”,帮助那些摆脱欺凌和暴力,却无法回到家中的孩子。 看到屏风中的画面,看到满头华发的老人,于梦仍能回忆起那个站在街边,用外套盖住自己,帮她遮住眼泪的大哥哥。 “谢谢。”于梦转过身,对颜珋真诚致谢。 两枚木简浮现在她面前,红色的纹路迅速蔓延,将黑底尽数包裹。 “你以阴气破一子命缘,使其延迟数年投胎,进到地府之后,必然会被追究。”颜珋道。 “我明白。”于梦轻轻颔首。 “不后悔?” “不后悔。” 少女解颜而笑,哪怕脸色苍白,脸颊遍布伤痕,仍是清灵俊秀,似展开绚烂翅膀,在阳光下破茧而出的彩蝶。 第50章 再聚 于梦以阴气破除于父于母的子女缘,使得原本该投胎的魂体延迟数年才得轮回, 一旦被鬼差拘拿, 依照地府律法, 定然会遭到责罚。 颜珋知晓地府的作风,索性将她暂时留在黄粱客栈, 等比干依约前来,将事情托付给他。 “你安心留下,不用担心, 一应诸事我会安排好。”颜珋靠在柜台后, 手指点点面前的玉牌, 对有些不安的女孩笑道。 “言契已经完成,我不能再麻烦您。”于梦认真道。 “算不上麻烦。”颜珋打了个响指, 一只食盒从柜台后飞出, 打开盒盖, 里面是三碟香软的点心, “尝尝看,这里面有百年鬼丹, 对你有不小的好处。” 于梦看看鬼丹, 又看看颜珋, 许久后才拿起筷子, 夹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点心只有拇指大小, 入口即化。鬼丹融入魂体,使于梦的魂魄更加凝实。 几名阴兵凑到柜台前,取出六枚妖丹, 同颜珋换三坛好酒。 颜珋心情好,索性给他们六坛,外加十条妖鱼,四条兽腿。食盒掀开的刹那,诱人的香气弥漫整间客栈,连赶着小车来送妖鱼的庆忌都趴在门边,无视石兽虚影的咆哮,一个劲吸着鼻子。 “大人,小的给您送鱼来了。” 颜珋视线扫过来,庆忌立刻站直身体,两只小手拽着缠绕在身上的灵气,对石兽怒目而视。他都来过多少回,大家也算得上熟人,怎么还这样?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这次来得倒早。” 颜珋绕过柜台,几步来到门边。 于梦放下筷子,好奇地看着庆忌,只觉得异常可爱,像是个娃娃,很想捏一捏。 庆忌恭敬向颜珋行礼,拍拍手,挂着铃铛的小马迈开蹄子,拉着小车哒哒哒走过来。 车身在客栈前增大,连盛载的货物在内,高度超过三米。 “依照大人吩咐,有数条北冥妖鱼和灵鱼,还有三头异兽。”庆忌打开车门,一个个裹着灵力的箱笼飞出。 “鲛人未出足够的鲛纱,另给大人送来两斛鲛珠,感谢大人之前赠送的灵丹。小人归程时经过一处荒谷,发现两个蛊雕巢,幸得三枚蛊雕蛋,呈献给大人。” 庆忌从车上取下一只雕刻星宿图案的木盒,盒身光滑,泛起乌黑色泽。其上缠裹数道灵气,仍有些压不住从缝隙间溢出的邪祟之气。 蛊雕食人,好食妖和异兽的幼崽,名声相当不好。 随着人族大兴,天道压制,蛊雕的行为有所收敛,不再如数万年前肆无忌惮,但依旧不讨喜,被群妖和异兽排斥,除了彘和猾褢,再没有别的朋友。 绝大多数妖兽都不待见他们,灵狐族更视其为死敌,一旦见到,不杀死也会打残,然后绑起来扔回鹿吴山。 吃过的教训数不胜数,蛊雕终于开始学乖,很少离开鹿吴山,人世间再难寻觅到他们的踪迹。 之前在海市发现一只,已经十分稀奇。如今庆忌又在荒谷遇见,还是两处巢穴,颜珋不禁有些提心。 对他而言,蛊雕并不难对付,挥手之间就能碾成齑粉。他所提心的是蛊雕为何打破禁忌,在鹿吴山外繁衍后代。 难道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距天庭上次稳固擎天石柱已有十万年了吧? 想到无意间发现的秘密,想到祖龙为何沉睡,颜珋眸光变得暗沉,瞳孔聚成狭长的金色。 “大人?”见颜珋迟迟不言,庆忌略感忐忑,以为是带来的东西让他不满意。 颜珋从沉思中转醒,察觉庆忌的不安,不由得扬起笑容,以灵力取来三只木匣,两只锦袋和五坛美酒,直接放到清空的车上。 “多谢大人!”庆忌登时双眼发亮,喜不自胜。 “先别急着谢我,我还有事交给你办。”颜珋手托装有蛊雕蛋的木盒,以龙气压制蛊雕的邪气,对庆忌道,“此番回去,你分别到鹿吴山、浮玉山和尧光山走一趟,看看山底灵脉是否有异状。如果有,记得速速离开,并将消息报我。” “是。”庆忌郑重应诺,没有多问缘由,接过颜珋递给他的通讯木简,飞身跃上小车,赶着小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颜珋刚要返回客栈,屏障又被触动,黑暗中现出庚辰的身影。 依旧是一身黑衣,应龙剑收在前臂。单手提着两只毕方,皆用灵绳捆扎,动都动不得一下。从翅膀弯折的角度看,八成已经碎成数截。 “来了多久?”颜珋走上前,打量着不断从嘴角冒出火星的毕方,好心情道,“你真去了毕方巢?” “没多久。”庚辰提起灵绳,将毕方递给颜珋,“这两只是在巢中抓到,另有五只飞走。想吃的话,我下次再去。” “也好,一次抓完,下次想吃还要费劲去找。”颜珋笑呵呵地拖着毕方,另一只手搭上庚辰的肩,微微抬起下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亲一下?” 庚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 等了片刻,见对方始终没有反应,颜珋干脆自力更生,啄了一下庚辰的嘴角,在他耳边低声道:“事到如今,干嘛还这么小气?” 颜珋故意拉长声音,金眸波光潋滟。 庚辰依旧没出声,在颜珋退开之前,忽然单臂环住他的腰,大手托在他的脑后,侧头压住他的嘴唇。 “小孩子不能看!” 阴兵连长刷地蹿到门边,单手捂住于梦的双眼。同时警告一众阴兵,都给老子老实点! 阴兵彼此挤眉弄眼,压根不把连长的警告放在心上。刚想要凑到门口,直接迎来两尊石兽的咆哮和冲击。他们这才晓得,眼前两个黑黢黢的家伙,能做的不单单是守门。 比干来得不巧,刚刚在半空现身,就看到这样刺激地一幕。 眼见两条龙纠缠愈深,一时半晌没有停下的意思,比干很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贸然出声的话,下场如何……想都不敢去想。 察觉到空气中的波动,两人很快分开。 颜珋舔舔嘴唇,心情愈发好。看到从空中落地的比干,不由得展颜而笑。 “见过上神。”比干拱手行礼,并送上阎罗亲笔的帛书。 不管之前有多少不愉快,这次颜珋助郑恩消除怨气,避免他化作厉鬼,都是帮了十殿大忙。阎罗亲笔帛书,算不上意外之举。 看过其中内容,颜珋仅是勾了下嘴角,就将帛书递给庚辰。后者从头至尾扫过一遍,同样没说什么。 比干早有预料,脸上未现异样,接过颜珋递来的玉牌,探查其中魂体,确定怨气消散,再无化成厉鬼之虞,不由得大喜。正待收回灵力,忽又察觉一股邪祟之气,当场皱起眉心。 “别误会。” 颜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邪祟的由来,提及在郑宅内外的发现,正色道:“若是偶然则罢,如有人刻意为之,地府当有警觉。” “大人所言甚是。”知晓颜珋不会无的放矢,比干立刻重视起来,将邪祟分出,另束入一枚玉牌,决定返回地府之后禀报阎罗,令鬼差拘魂时多加留心,如有异状立即禀报。 鬼火已经祭炼完毕,让颜珋失望的是,带回的妖灵实力一般,终未能炼成刑天鬼火。 阴兵兑现承诺,此时陆续走出客栈,准备随比干归入地府。 “多谢店家这些时日来的照顾。”众人向颜珋致谢,取出身怀的全部妖丹和兽丹,换得十余坛美酒,在客栈前尽数饮尽。 “痛快!” 阴兵列队之后,颜珋将于梦带到面前,向比干讲明事情原委,道:“她确违地法,然事出有因,未知能否通融一二?” 比干沉吟片刻,道:“确有一法。” “何法?” “功德。”比干举起手中玉牌,并指了指身侧的阴兵,道,“取一二分即能补其过,免其重罚。” 比干尾音未落,玉牌中的郑恩突然现身,从魂体中分出一道金光,当场送入于梦额心。 于梦睁大双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向慈祥的老者,红色双眸氤氲起雾气。 “爷爷,我……” 郑恩飘至于梦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笑道:“好孩子,别哭。你看爷爷有这么多金光,分给你一些无妨。瞧见那人没有,”郑恩指了指比干,“他是爷爷的熟人,等爷爷和他说一说,给咱们开个后门,下辈子,爷爷做你的亲人,好不好?” 听到郑恩的话,阴兵们不乐意了。 他们死前多无儿无女,知晓小姑娘的经历,都是心怀怜惜。之前比干提出功德,他们都想着能帮一把手,结果被郑恩抢先。如今又要让小姑娘投身到他家?哪来这么多好事! “老先生,你有功德,咱们也不缺!”阴兵连长一挥手,众阴兵各自分出功德,缠绕聚成金色光球,径直落入女孩眉心。 比干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光球融入之后,女孩的魂体瞬间绽放金光。片刻后光芒减弱,在她周身覆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而不刺眼。 见状,比干唯有苦笑。 办法是他提出来的,如今出现岔子也怪不得旁人。再者言,小姑娘的确令人怜惜,出岔子就出岔子吧,以他的资历担得起。 “丫头,别理那老头,生意人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等投胎时跟着我,做老子的女儿,老子一定宠你上天!”一名阴兵道。 “滚一边去,会不会说话!”大个子阴兵一脚踹开同袍,对于梦笑道,“妹子,投胎时认准我,我上辈子杀得鬼子兵最多,下辈子一定是好胎,投身到我家,绝对……” 不等他说完,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回头正要骂,发现出脚的是连长,只能抓下军帽,麻溜退到一边。 阴兵和郑恩争相要做于梦的亲人,小姑娘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 众鬼正不知所措,比干中途横插一手,将小姑娘带到面前,擦去她的眼泪,温和道:“乖,跟着爷爷,他们说得都不算,等爷爷仔细翻一翻鬼册,必然给你定下好的亲缘。” 于梦擦去眼泪,向比干、郑恩和阴兵郑重道谢,随后转向颜珋,认认真真向他行礼。 “谢谢您!” 颜珋笑着打了个响指,掌心浮现一朵晶莹剔透的迎春花。迈步走到于梦身前,将花别在她的发间。 “去地府后不用怕,谁敢欺负你,就用这朵花砸他。我保证,不管多少年的老鬼,都会魂飞魄散。” 看到隐含龙气的花瓣,比干差点拽掉下巴上的胡子。他不太明白,这个小姑娘是如何得了蜃龙的眼缘。 无论真相如何,有这份机缘在,对她都是有益无害。 送走比干诸人,客栈中突然变得冷清。 颜珋抻了个懒腰,靠在庚辰肩上,挑眉道:“今晚别走了?” 庚辰侧头看他一眼,双瞳陡成赤金。下一秒,弯腰将他扛了起来,径直走向三楼。颜珋笑着化出龙尾,缠绕过庚辰腰间,同时打出一道灵力,客栈大门合拢,与外界彻底隔绝。 第51章 红蛟 《诗经》有载,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农历七月, 正该夏去秋来, 拂去炙热,天气渐渐转凉。 安市位置近海, 秋意来得稍晚,也很少会打乱节气。 今年的天气却非比寻常,至农历七月末, 安市仍是热浪袭人。秋风秋雨迟迟不见踪影, 天空中艳阳高挂, 骄阳似火,吹过的风都卷着灼人的热意, 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 没人愿意走出空调房, 在室外作业更是遭罪。 气温最高时, 仅在太阳下站上一小会, 全身就会被汗水打湿,仿佛置身蒸笼, 热得近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下, 古玩街却未见门庭稀落, 街上的人流反而只增不减。 因建筑布局, 加上蜃龙的缘故, 长街内部的温度起码比外界低上七八度,显得极为凉爽,成为市民和游客的纳凉之地。 从早到晚, 长街上都是熙来攘往,行人接踵摩肩。如茶肆、食铺和酒楼更是人声鼎沸。几家客栈皆人满为患,稍晚一些就订不到客房。 九尾不耐烦应付越来越多的客人,从狐狸洞召来两只三尾狐,令他们化成人形看店,自己带着六尾待在黄粱客栈,说什么都不走,近乎成为两条“废狐”。 和她有相同举动的,还有因族内事务烦不胜烦,偷溜出来躲清静的丑六。 按理来说,灵狐和妖鱼虽不是天敌,也该互看不顺眼,更没什么共同语言。偏偏赶上寸劲,九尾和丑六都不走寻常路,对彼此印象还算不错,很快就热络地聊到一起。 看到丑六的样子,颜珋就能猜到她的心思。 有心提醒她一句,对面是只九尾狐,不是她海里那些妹子。转念又一想,最近日子实在有些无聊,也没什么紧要的事需要处理,好不容易有点乐趣,掐灭源头多可惜。 依九尾的性子,顶多逗逗她,应该不会出事。 打定主意,颜珋索性丢开手,靠在柜台前,取出几块鲛纱,身边摆开五六只铃铛,一边擦拭,一边笑呵呵看戏。 六尾蔫哒哒地趴在九尾腿边,大尾巴卷过来堵住耳朵,显得没精打采。白尾早溜到柜台后,吃下颜珋给他的饴糖,专心吐纳修炼。 拿起一枚金铃,手指摩挲着铛壁上的龙尾图案,颜珋微微有些走神。 距上次相聚已有数日,这期间庚辰始终未露面,仅以通讯木简传递消息,言他要外出数日,最迟下月底当归。 对庚辰离开的原因,颜珋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必和他托付庆忌之事有关。 毕方,蛊雕,困住蛟的死气,在海市发现的邪祟,貌似毫不相关,但仔细想一想,一桩桩一件件联系起来,其中的不对劲何止一星半点。 碍于天庭的关系,颜珋很少以真身踏出安市,上次去海市也是与庚辰同行。应龙则不然,他要外出,没人敢横加阻拦。 庚辰离开将近五日,庆忌仍未送回消息,依照颜珋估算,八成是中途遇上些麻烦。 鹿吴山、浮玉山和尧光山俱是恶兽盘踞之地,想要悄无声息潜入,当真需要几分运气。只不过,真遇上动起手来,吃亏的未必是庆忌。 别看庆忌个头小,貌似很好欺负,事实上,战斗力委实不低。拉车的小马能化身凶兽,运货的小车也是件不凡的灵器,颜珋又隔三差五给他些灵丹和灵药,他的修为达不到日进千里,也是稳步增长,在异兽之中堪称佼佼者。 换做万年之前,庆忌或许不是蛊雕、彘和猾褢的对手,现如今遇上,谁会被抡起来甩飞,还真不好说。除非蛊雕三者联合起来,对庆忌展开围攻。但以三者的地理位置,这个可能性趋近于零。 颜珋放下鲛纱,取来刻有星宿图案的木匣,将铃铛一枚枚放入其中,仔细收入柜台后。 刚刚合上抽屉,客栈二楼忽然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颜珋动作微顿,九尾和丑六也停止交谈,连趴着的六尾和修炼中的白尾都抬起头,目光锁定灵力传来的方向。 “是什么?”丑六不知晓貔貅曾经来过,自然不知道蛟的存在。感受到那股澎湃的灵力,不由得心惊,无意识张大嘴巴。 九尾心中有所猜测,微微皱眉,视线转向颜珋,似乎有话要问。见后者跃出柜台,径直登上木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六尾蹭蹭九尾,仰起头,满脸都是疑惑。 “娘,那是什么?” “是蛟。”九尾道。 “能化神龙的蛟?”六尾瞪大眼睛,耳朵都竖了起来。 “没错。”九尾将女儿抱起来,捏了捏她的耳朵,“大人没发话之前,这件事不要外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口风,包括族人,明白吗?” 九尾这番话既是告诫女儿,也是在提醒丑六,在事态没有明朗,颜珋没有表态之前,消息绝不可外泄半分。 若是寻常的蛟也就罢了,她能清晰感受到,那股灵力中掺杂着不好的东西。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有心如明镜,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才能走得更加长远。 丑六明白九尾的用意,自然心怀感激。 九尾微微一笑,妩媚妖娆。只要她愿意,足以迷惑世人,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丑六外貌固然艳丽,在海妖中数一数二,也无法与之相比。 客栈二楼,颜珋快步走到一间被灵气封住的客房,掌心覆在门上,顷刻压制住外溢的灵气。 待到震荡稍缓,颜珋方才推开房门。 刚刚迈步走进房内,就遇两条水蛟迎面袭来,身躯斑驳,混杂点点血线和黑色的死气。 在水蛟靠近颜珋,意图将其缠绕时,霸道的龙气陡然升腾,颜珋双目骤成赤金,单手探出,轻易穿透水流,碾碎蛟身,抓出藏在水幕后的一条红色小蛟。 小蛟呈赤红色,身上鳞片破损,生出的爪尽数退化。头顶无角,仅有两个鼓起的小包。尾巴末端还在滴血,应是被外力碾碎,一直未能痊愈。此番强行破除封印,解开神识,耗费太多灵力,伤口全部绽开,血从伤口涌出,又被黑气缠裹,样子看起来异常狼狈。 “放开我!”红蛟的神识受损,受封印前的怒意和怨恨驱使,龙威之下仍不断挣扎,扭头一口咬住颜珋的手指。 蜃龙真身岂是蛟牙能伤。 红蛟非但没能如愿脱身,反而牙根发酸,继续用力,险些崩掉满口小牙。 牙痛,身体痛,尾巴痛,全身都痛。 被颜珋抓在手里,红蛟忍不住委屈,知道逃不掉,索性缠绕上颜珋的手腕,当场嚎啕大哭。 打不过就淹了你! 颜珋既没安慰也没呵斥,仅是挥手打散水汽,使蛟泪挥发,不至于水淹客栈。随即走到屏风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手中的小蛟。 哭了半晌,灵力将要耗尽,红蛟终于累了,一边打嗝一边眼皮打架,很快就要睡过去。 “别睡。”颜珋敲敲她的额头,向她体内注入一道灵力,暂时压制住死气,口中道,“哭了这么久,不饿吗?” 红蛟抬起头,大眼睛湿漉漉地,仿佛在控诉颜珋欺负蛟。 “还真是个孩子。”颜珋笑了,祭出一道灵力,装有蛊雕蛋的木盒从架上飞来,落在桌子上。盒盖掀开,丰沛的血气流淌,红蛟立刻探出身子,控制不住就要去咬。 “等等。”颜珋捏住红蛟的脖子,笑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之前的事还能记得多少?” 红蛟困难地动动身子,服软道:“红渃,我叫红渃。其他的,不记得了。” 名字是血脉的象征,深深烙印在神识,红蛟永远不会忘。受伤的缘由和经历,则因伤势过重,神识受损,一时半刻未必能回忆起来。 看过红蛟方才的表现,颜珋便有预料,一条清醒的蛟绝不会也不敢攻击蜃龙。 话虽如此,该问还是要问一问,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可惜红蛟的确想不起来,无论是受伤的原因和经过,还是那道来历不明的死气。 颜珋放开红蛟,后者立刻扑向蛊雕蛋,没办法吞掉,干脆以水剑穿透蛋壳,一头扎了进去。 三枚蛊雕蛋下腹,红蛟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鳞片也恢复几分光泽。 颜珋又取来一只木匣,以龙气烙下一枚法印,抓起红蛟放了进去。 “你强行破除封印,又催动过多灵力,使得伤势加重,蛊雕蛋的血气仅能解一时之急。想要痊愈必须听话,慢慢休养。否则别说化龙,连蛟都做不成,明白吗?” 红蛟盘在盒中,知晓颜珋并无恶意,当下不再抗议挣扎,乖巧地点了点头,又用头顶鼓起的小包蹭蹭颜珋的手指。 “大人,方才是我错了,我一定听话。” “听话就好。”颜珋托起木盒,迈步走下二楼。以这条蛟的状态,留在楼上不太合适,还是带在身边更为妥当。 刚刚绕过楼梯转角,耳边突然传来凶兽咆哮,这是屏障被触动的征兆。 颜珋心头一动,单手撑住木栏,直接飞跃而下,轻盈落到一楼。 “怎么回事?” 见颜珋现身,白狐立刻跑过来,前爪指着客栈门口,道:“大人,是两个游魂。” 游魂吗? 一般而言,能找到黄粱客栈的鬼魂皆心存执念,不是厉鬼也是怨鬼,游魂野鬼之类实属少见。 不过上门是客,总要见上一见。 颜珋迈步走到门前,拉开客栈大门,门前赫然站着一名老者和一名青年。 老者穿着棉布制的长衫,脚下是一双布鞋,气质儒雅,容貌端正。青年身着一袭黑色中山装,身后背着一杆步枪,周身隐隐缠绕一股煞气,同阴兵有几分类似,生前应该上过战场。 颜珋仔细看过,两人身上没有戾气,怨气倒是有一些。但这种程度的怨气,别说成为厉鬼,和怨鬼都有相当大的距离。 这样的两个人来到客栈,究竟会有什么目的? 第52章 檀木珠 “贸然来访,还请店家莫怪。”老人见到颜珋, 联系之前得到的消息, 即知他是客栈主人, 当即推开青年的搀扶,拱手行礼。 “先生不必如此。”颜珋还礼笑道, “来者即是客,请进。” 青年跟着老者同颜珋见礼,随后搀扶着老者跨过客栈大门。 颜珋留心观察, 发现老者身上似乎有几分不对。以他的鬼龄, 除非遭到重创, 魂体不会如此不稳。照他目前的状况,不能找到稳定魂魄之法, 不出半月魂体就将崩溃。 莫非这就是二人寻上门的缘由? 待两人在桌前坐定, 颜珋回身走到柜台后, 将红蛟安顿好, 随即取来一壶鬼茶,一匣以鬼丹制成的点心。 老人和青年谢过颜珋, 取出两枚兽丹充做茶资。 九尾扫过一眼, 断定是狼妖一类, 道行大约两百年, 没什么值得注意, 便收回视线不再关心。至于其他方面,她从洪荒走到现在,见到的古怪事不胜枚举, 有蜃龙当面,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压根无需自己插手。 丑六见识不如九尾,发现这一老一少并无戾气,怨气都是极少,猎杀妖兽也未沾染血气,实在有些古怪,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心头像是猫爪在抓。 “请。”颜珋亲自斟两盏鬼茶,送到老人和青年面前。 两人再次谢过颜珋,各饮下半盏,用过两三块点心,方才话归正题,道出此番来意。 “今日造访,实是有事相求。如店家愿施以援手,凡我二人能够做到,必竭尽全力,偿报店家之恩。”老者正色道。 颜珋没有立即应下,视线扫过两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两下、三下,待两人无法继续保持镇定,神情中现出不安,方才开口道:“何事?” 老者略微松口气,提起衣袖,现出腕上的一颗檀木珠。 檀木珠外层包裹重重鬼气,形成黑色屏障。并以白色发丝缠绕,固定在老者腕上。 在老者提起衣袖的同时,檀木珠突生异变,外层的鬼气骤然涌动,屏障变得极端不稳,片刻后出现裂缝,怨气从缝隙溢出,迅速弥漫开来。 老者大吃一惊,立刻祭出自身鬼气,意图压制檀木珠涌出的怨气。 颜珋恍然大悟,老者的魂体之所以变得不稳,根源就在这颗木珠之中。 “父亲!”纵然经历过相同的场景,青年也是面露惊色,正想以自身鬼气相助老者,颜珋却拦住他,手指轻点在檀木珠上,外层屏障骤然散去,一名身着红裙的女鬼破珠而出。 老者和青年大惊失色,同时道:“店家,不可!” 颜珋置若未闻,放出鬼魂之后,掌心现出一枚银铃,轻轻摇动两下,铃舌敲击铃壁,声音清脆悠长。 铃音不绝于耳,一道道散发微光的灵力盘旋缠绕,交织成半圆形的灵网,对女鬼当头罩下。 灵网束缚住怨气和戾气,越缠越紧,直至女鬼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嘶吼咆哮,一双猩红的眸子锁定颜珋,散发出骇人的凶光。 见女鬼被缚,老者先是神情微松,继而又现出忧色。他担心颜珋被惹怒,不肯再施以援手。 出乎老者和青年的预料,颜珋并无半分怒意,反而饶有趣味地看向两人,问道:“这就是你二人登门的真正缘由?” 两人对视一眼,老者轻叹口气,道:“不瞒店家,确是如此。为压制她的怨气,我二人想尽办法,为免被鬼差发现,数年来东躲西藏。然檀木珠法力将要耗尽,我自身的鬼气也支撑不了多久,偶然获悉黄粱客栈之事,这才登门造访。” “先生同此鬼有何渊源?” “我名冯增寿,此女名为冯夏,是我的曾孙女。她生前遭遇歹人,费尽艰辛脱险,归家后才知父母遭逢大变,又遇流言蜚语,一念之差含恨自尽。”老人声音微微颤抖,看着被困住的女鬼,沉痛道,“我身为游魂,无法干涉生者之事,只能看她受尽苦楚,却毫无办法。” 老人说话时,女鬼突然不再挣扎,在灵网下艰难转过身,血红的双目盯着老人,尖厉嘶吼:“你不能帮我,为何要阻止我,不让我报仇!” “小夏……” “别叫我!别叫我!”女鬼用力撕扯灵网,不顾怨气和戾气被侵蚀,不顾烧灼魂魄的锐痛,大声道,“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你知道那些畜生怎么对我,你知道我被逼到绝境,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为何要困住我,为何不让我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女鬼怀抱怨恨而死,死后化成厉鬼,身上衣裙尽染鲜红。脸颊额头遍布黑纹,双眼猩红如血,浑似一双恶兽之瞳。 老人神情哀痛,嘴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解释。青年扶住老人,对女鬼皱眉道:“父亲就是在帮你。你化身厉鬼,如再伤害人命沾染血气,别说投胎转世,连鬼都做不成。”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女鬼疯狂大笑,声音尖锐凄厉,几乎能刺穿闻者耳骨。 “我不在乎,你听清楚没有,我不在乎!”女鬼疯狂嘶吼,“我不要投胎,不要轮回转世,我不要什么来生,不要什么下辈子,我只要报仇!我只要让害我的,辱我的,逼我上绝路的人不得好死!我要活生生撕碎他们,让他们陪我一起魂飞魄散!” 女鬼陷入疯狂,不断撕扯灵网,周身黑气涌动。漆黑锋利的指甲接连折断又很快长出,刮擦在灵绳上,声音刺耳,犹如刀刃切割青石。 看到女鬼这副样子,老人愈发哀痛,心知自己和青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哀求地看向颜珋,口中道:“店家,如能让她消除执念,去地府投胎,凡我所有尽可取走,我绝无二话。” “父亲!”青年焦急道,“之前不是定好,我来……” 老者摇摇头,推开青年的搀扶,站起身向颜珋拱手:“店家,还请相助。” “可以。”颜珋虚托起老者,同时祭出一道灵力,稳住老者的魂体,随后将目光转向女鬼,道,“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 女鬼不肯相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颜珋索性抓来困住女鬼的灵网,两指并拢点在女鬼额心。 狂涌的黑气骤然缩减,女鬼扭曲的五官也逐渐变得正常,猩红的双眼不再充斥疯狂,终于闪过几分清明。 “我可以帮你。”颜珋收回手,再次说道。 女鬼被灵网困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颜珋。哪怕恢复几分清醒,表情中仍满是怨恨和不甘,声音异常尖利,话中更带着嘲讽。 “我只想杀人,只想报仇!你能帮我?” “为何不能?” 颜珋弯下腰,提起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白尾,白皙的指尖轻轻挠着他的下巴。说话间,周身涌动蜃龙之气,不单是三只鬼,包括九尾和丑六在内,都不觉绷紧神经。 明知道不是针对自己,仍会感到恐惧。 这就是蜃龙的恐怖之处。 白尾缩成一团,小心蜷在颜珋手中。六尾跳上九尾的膝盖,尽量藏进亲娘怀里。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先前有多蠢,对蜃龙的认知有多浅薄。莫怪娘亲说她蠢笨,她当真是在找死! 待到颜珋收敛气息,老者和青年心头剧颤,满面悚然,态度变得更加小心。 女鬼则截然不同,双手抓住灵网,不顾怨气被蚕食,也不顾魂体愈发不稳,颤抖着声音道:“您真能帮我?” “我能。” 凝视颜珋许久,女鬼主动收回怨气和戾气。 黑气不再弥漫,颜珋也撤去灵网,让她与老者青年同坐,新斟一杯鬼茶。 “若要我帮你,需定下言契,付出一魂一魄。”颜珋道。 “好。”女鬼没有任何犹豫,只要能报仇,她愿意付出一切,三魂七魄都拿去也无妨。 应下条件,女鬼饮下整盏鬼茶,随后放下茶盏,遵颜珋所言,将自己遭遇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名冯夏,死时二十一岁……” 女鬼陷入回忆,脸颊上的黑纹不断蔓延,眼底猩红闪烁,周身缠绕怨气,神情却不再如先前疯狂,怨恨背后涌出更多哀伤。 哪怕成鬼多年,被怨恨缠绕,陷入越来越深的疯狂,她仍清楚记得那个夏天,她即将大学毕业,在招聘会后得到三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并在面试之后成功取得一份工作。 同寝室的姐妹知晓她的家庭状况,都为她感到高兴,特地订蛋糕庆祝,要给她一个惊喜。 冯夏给家中打电话,兴奋地告诉父母,她有工作了,很快就能赚钱,能帮忙支付爸爸的医药费,妈妈不必再那么辛苦。 冯父早年是建筑工,在工地上砸伤脊椎,瘫痪在床。哪怕是有保险,各项费用加起来,对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也是天文数字。 在冯父受伤住院期间,工程负责人仅来探望过一次,留下四千块钱,随后就不见踪影,再没有露面。纵然有法院判决,他的家人也是拒不执行,更想方设法转移财产,明摆着欺负孤儿寡母,更恶毒地当面告诉冯夏,就是要将冯父耗死。 “想要钱?实话告诉你,没有!一家子不要脸的乞丐,讹上我们了是吧?” “逼你们去死?好啊,去死啊,等你们死了,我给你们烧几个亿,让你们在地下好好享福!” 碍于对方家里有钱有势,宁肯花钱打点也不肯出医药费,冯夏一家求告无门,只能生生咽下这份苦楚。 更让人心凉的是,冯家的亲戚三天两头上门,口口声声说冯家得了大笔赔偿,冯父治疗用不了那么多,要借一两万应急。 一两万不是小数目,亏他们说得出口! 冯母不得不刚强起来,不顾对方的辱骂将人赶走。回过身来独自落泪,泪干又得起早贪黑干活,只为能多赚点钱,确保冯父不断药。 家中实在太过困难,冯夏生出退学的念头。 冯母知道后,自幼没动过她一根手指,重话也没说过几句,这次竟狠下心来,手用力拍在冯夏背上,随后将她抱在怀里,用力得让冯夏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许再有这个念头,不许,你听明白没有?” “妈……” “你得读书,好好读下去,就算是砸锅卖铁,你也必须读下去!” 冯父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用力捶打不能动的双腿,四十多岁的汉子,泪水横过脸颊,却不敢哭出声音,生怕被妻女听到。 等冯夏返回学校,冯母守着冯父,端来温水给他擦拭身体,口中道:“老冯,你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咱家女儿懂事,就盼着你能好起来,别让她失望,成吗?” “我是个废人。”冯父单手捂在眼前,沙哑道,“我拖累你们母女,我要是死了,咱家……” “不许说!”冯母将毛巾摔在盆里,不顾四溅的水花,用力拉开冯父的胳膊,哽咽着声音道,“老冯,你再不许这么说。说什么拖累,我还能干能赚钱,一定能让你治好!咱一家三口齐全,这才是个家。你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尤其是不能当着夏!” 冯母用力捶着冯父的肩膀,哭着道:“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冯父流着眼泪,将冯母抱在怀里。夫妻俩痛快地哭了一场,隔日起来,冯父坐上轮椅,和冯母一起去菜市场出摊。 他的腿瘫了,手还能动,不能继续躺在床上做个废人。 随着冯父振作起来,冯夏找到工作,冯家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未承想,貌似生活转好的同时,一场灾难却悄然降临,将短暂的幸福砸得支离破碎,使这个家庭彻底毁灭。 始作俑者正是工程负责人的妻子,不肯出冯父的医药费,恶言逼他们去死的方霞。 第53章 人心之恶 “我爸受伤住院之后,程胜只来探望过一次, 之后就不见踪影, 电话打不通, 工地和公司都找不到人。方霞咬定不还钱,在法院判决下来之前, 家里的房产全都换了房产证,上面都是别人的名字,车子成了别人的, 存款也不见踪影, 反而多出不少借条, 都是欠下的债务。” 冯夏盯着茶杯,清澈的茶水中, 一枚针状茶叶载浮载沉, 倏而落入杯底, 彻底化于水中, 漾起层层绿色的波纹。 “可笑的是,他们对着世人哭穷, 说什么车房早用来还债, 公司也是勉强维持, 自己背负一身债务, 根本没钱赔偿我爸的医药费, 却有钱送儿子上最好的私立学校,有钱送女儿出国留学,有钱上下打点疏通关节, 有钱雇佣流氓徘徊在我家附近,骚扰我妈的生意,趁夜砸碎我家的玻璃,在我家门上泼红油漆!” 冯夏抬头看向颜珋,目光极其尖锐,咬牙切齿道:“是,我家无权无势,亲戚凉薄贪财,没人能求助,对这些事无能为力,可这不是他们肆意妄为,颠倒黑白的理由!” “程胜和方霞非但不还钱,明说要耗死我爸,威胁让我们一家去地下相聚,还恬不知耻的散播流言,通过各种手段传播消息,污蔑我爸是故意受伤,说我爸我妈是想钱想疯了,一门心思想要讹诈!” “流言传开之后,我爸我妈的解释根本没人听。连多年的邻居都相信那些胡话,在背后议论,说我爸的伤根本没那么重,就是装样子,否则怎么能起早贪黑和我妈出摊做生意。” “那些亲戚又开始上门,还都赶着饭点来。吃完就提借钱,话里话外都是逼迫。起初还找点借口,最后几乎就要明抢!” “他们宁可相信谣言,相信程家放出的假消息,也不肯相信我爸我妈的解释。没有达成目的,就在我家破口大骂。” “这些人气得我爸病情加重,被我妈撵走,回头就对谣言推波助澜,说得煞有其事。还接连去网上发帖,造谣的话根本想都不去想,比程胜方霞放出的流言更加恶毒。” 冯夏双手越攥越紧,周身弥漫一层黑气,惊人的戾气开始涌动,眼角滑落鲜红的血泪。 “我爸明明是受害人,法院也有判决。我妈起早贪黑,赚的都是辛苦钱,却被千夫所指,成了讹诈碰瓷的小人。那些人坏事做尽,恶语伤人,依旧安枕无忧,甚至还被同情,究竟凭的是什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天理? 颜珋垂下双眼,嘴角微翘,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天律地法,天理昭昭,殊不知定下此法的天庭众神,早就无法正身,以卑劣手段谋算,逼使祖龙沉睡,抢夺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偏还要掩耳盗铃,伪作正义,说什么将他押上剐龙台是为维护天道! 如果他不是蜃龙,如果不是担心应龙、烛龙和黑龙发难,当年他能否活着走下剐龙台都是未知数。 “那之后呢?” 压下沸腾的思绪,颜珋重新转过视线,目光先后扫过冯夏、老者和青年,等待对方揭开更多答案。 “那之后,我爸妈实在不堪其扰,加上医药费捉襟见肘,家里入不敷出,干脆将市区的房子卖掉,搬进城郊的出租房。”冯夏道。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貌似比方才镇定。周围的黑气却愈发浓重,包裹住她全身,衬得红裙愈发醒目,鲜艳的色泽近乎要刺痛人眼。 听冯夏提及城郊出租屋,老者和青年都是神情微变。 尤其是老者,回忆起亲眼所见,目光中尽是沉痛。想起其间的不公,自己的无能为力,怒意油然而生,周身竟也泛起层层黑气,魂体现出不稳之兆。 见状,颜珋迅速捏成法印,祭出两道灵力,打入冯夏和老者额心,压制住骤起的戾气和怨气。 随灵力入体,冯夏和老者同时一凛,神智恢复清明。 “多谢店家。”老者向颜珋道谢,隐约浮现在眼周的黑纹逐渐淡去。 冯夏抬头看向颜珋,眸光一瞬不瞬,随即苦笑一声,神情变得复杂。 “搬入出租屋后,我妈为躲开麻烦,改了出摊的市场,和原来的亲戚朋友断绝联系。对方暂时达成目的,没有再让人找上门。不过,安稳也只是暂时。”冯夏再次苦笑,端起已经变成浓绿色的鬼茶,仰头一饮而尽。 “在我家搬到城郊第二个月,司法机关公示出一份名单,列入其中的都是欠债不还,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的赖账人。程胜和方霞都在其中。” “随着名单公布,相关的报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关注我爸的事,之前的流言相继被翻出,舆论呈现两极化。” “有人同情我家的遭遇,斥责程胜和方霞欠我爸的医药费不还,心都是黑的。也有人宁肯相信流言,相信他们的污蔑,认定我家是在讹诈,从最开始就为讹钱。” “没过多久,有记者找到城郊,要采访整件事的经过。” 说到这里,冯夏忽然笑了,笑容里隐现疯狂和杀意。 “那个人口口声声要帮我们,话里话外说要主持正义,当真是天花乱坠,舌灿莲花,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我爸我妈都信了,所有的文件都拿给他看,只希望能还自己一个公道。” “万万没想到,报道发出来,依旧是颠倒黑白,字里行间都是污蔑和指责,就差明说我家是讹诈,是碰瓷,是贪婪卑鄙的小人!那名记者还痛心疾首,说本以为我家是受害人,没想到竟是一门心思为钱!” 冯夏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压制体内戾气。 她十分清楚,如果放任下去,自己恐怕会彻底陷入疯狂。 “这篇报道出来,我家又被推上风口浪尖,所有人都在指责我们,辱骂我们。” “有人挖出我爸我妈的学历和历年来的工作,和那家人做对比,专为证明我们是社会底层,生活困难,一定是贪婪成性。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死活都要赖上那家人。” “红口白牙,他们根本不去想,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法院为什么会下判决书,那家人又为什么会上老赖名单?” “事情越演越烈,我家的住址被公布,隔三差五就有所谓的‘社会正义之士’来砸门辱骂。” “我的学校和实习公司也被公布在网上,学校里的辅导员和同学都安慰我,帮我辟除谣言,让我坚信邪不压正,害人的必定会自食恶果。公司抵挡不住舆论压力,经理亲自找我谈话,愿意付给我两个月转正后的工资,只要我主动辞职离开。” 冯夏声音颤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控制不住涌上的无力和酸楚。 老人想要安慰她,手抬到中途又缓缓落下,深深叹息一声,愈发显得老迈。 “我的实习工作没了,好在还有一笔钱,可以支付我爸下个月的医药费。可这笔钱用完了,又该怎么办?” 冯夏喃喃说着,仅是陈述现实,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到话语背后的苦涩和艰难。 “当时的情况很乱,我妈已经没办法出摊,露面就会被询问议论,甚至遭到斥骂和围攻。我爸好不容易生出的心气也淡了下去,整天躺在家里,不说话也不动,连饭都不怎么吃,整个人迅速消瘦,似乎已经失去活着的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看到我在网上投递的简历,符合他们的招人要求,让我后天去面试。” 话说到这里,冯夏忽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愈发尖利。 “我提前查过,那家公司名字很陌生,地址是在临县。距离有些远,来回坐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可我在本市找不到工作,最后还是去了。” “不确定是不是能被录用,我没有告诉家人实情,为的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个幌子,等着我的不是什么转机,根本就是个陷阱!” 冯夏当时并不清楚整件事的底细,为了家庭生计和父亲的医药费,她怀揣着希望走进公司大门。 面试她的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看过她新带来的简历,没问多少专业问题,仅是问了问家庭和学校情况,又简单问过她上一份工作,就拍板将她录取。 签下合同之后,冯夏很开心,哪怕工资再低,对家中也是帮助。 殊不知,她走进的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公司,而是打着公司名号的传销窝点! 对方之所以会知道她的电话,也不是通过网上简历,而是传销窝点的主事人和方霞有亲戚关系。后者利用家里的公司和背景,没少帮忙打掩护,借机从中捞取好处。 之所以对冯夏下毒手,起因是方霞的儿子从学校回来,在家里发脾气,抱怨同学都在嘲笑他,说他是老赖的孩子。 “他们说咱家没钱赔偿,却能送我来这上学,还大手大脚充什么富二代,就是老赖,不要脸!” 程天被宠得无法无天,根本受不得委屈。无奈对方家中有背景,不是方霞能够得罪。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方霞哄好儿子,索性又一次盯上冯家,决心彻底毁了他们,直接一劳永逸。 第54章 失去 方霞联络传销窝点掌控人,提出为他们租赁新的“办公地点”, 条件是将冯夏骗过来, 彻底毁掉她, 让她再不能开口说话。如果可以,最好将冯母也骗来。那样一来, 冯父无人照顾,家又在市郊,没有亲戚朋友来往, 早晚会一命呜呼。 能掌控传销窝点的人, 哪里会是什么善人, 心压根就是黑的。 听到方霞的要求,年近五十, 长得慈眉善目的方艳呵呵一笑, 开口要求地方必须大, 而且位置隐蔽, 相关费用全部要方霞来出。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方霞的语气很不情愿。 “这些年下来,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好处可是不少。再说了, 程胜是个大老板, 不会这点钱都没有吧?我丑话说在前头, 你找那个小年轻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要是被你老公知道, 程天未必是他的儿子,你猜猜会怎么样?” 都是一样的丧良心,讹起方霞来, 方艳底气十足,半点不心虚。 她知道方霞也有防备,可她的底牌更多。不提程天的身世,单是她暗地里拍下的照片,录下的视频,寄给程胜的话,足够方霞喝上一壶。 到时候,远在国外的女儿也救不了她。 如果因为程胜知道真相,怀疑起大女儿的身世,那就更有意思了。 方艳笑得亲切,出口的话却威胁十足。 方霞攥紧手指,新做的指甲不断弯曲,在一声脆响后纷纷折断。断口十分锋利,划破她的掌心。如果不是还有事要方艳去做,又舍不得从对方手里捞的好处,她恨不能扑上去撕碎那女人的嘴! 最终,方霞还是妥协,答应了方艳的条件。 方艳得偿所愿,很快带人搬入新地点。表面装作开公司,背地里不断扩大传销组织,在冯夏被骗来之前,又坑害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七八个暑期打工的学生。 为教育新人,时间难免就紧张一些。 方霞愿意给出好处,专为尽快解决冯家三口。见方艳迟迟不动手,心中很是不满。加上儿子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大发脾气,抱怨同学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差,再不想上学,这种不满迅速累积,更多出几分焦躁。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一次电话联络,方霞再不掩饰自己的脾气,催促方艳尽快动手,话说得很不客气。方艳握着她的把柄,她手里又何尝没有?如果方艳敢诓她,拿钱不办事,她绝对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别急,马上就动手。”方艳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隔着透明的玻璃墙,监督手下干将教育新人,将不服管的两个年轻人拽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看样子要下狠手,当即一皱眉,起身走出房间,出声制止了他们。 教训是一回事,真闹出人命可不好办。 她为什么要把嘴里的肉分给方霞一块,就因为在先前的总部差点闹出人命,不得不带着手底下的人辗转数座城市,四处躲避风头。 好不容易在这座县城落脚,事业有点起色,人手也初具规模,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闹出更大的麻烦。 “下手有点轻重!” 方艳让人将青年扶起来,带到另一个房间看管起来,旋即对几名手下一顿呵斥。见对方心生不满,又当面许下不少好处。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类似的手段,她用得愈发娴熟。这些恶徒早就被洗脑,对她死心塌地,完全是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在方霞这通电话之后,方艳明白事情不能继续拖下去,看过冯家三人的资料,很快就以招工的名义给冯夏打去电话。 冯家正着急用钱,冯夏果然上钩,一脚踏进陷阱,被罪恶的手死死攥住,越拉越紧,直至陷入深渊。 黄粱客栈中,颜珋提起茶壶,将冯夏面前的空杯注满。 冯夏抬起头,血红的双眼清晰映出颜珋的面孔。 “我当时高兴极了,回家告诉父母这个消息,他们也很高兴。高兴之余,我妈有些不放心,觉得公司远,又要住在宿舍,遇上麻烦事,家里帮不上忙,我恐怕要受委屈。”冯夏苦笑一声,“家里需要钱,工作又难找,我只能安慰他们,说来回不过一个多小时,放假就能回来。还说会给他们打电话,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冯夏端起茶杯,快速饮下两口。她发现鬼茶能压制她体内的戾气,让她尽量保持清醒。 “就这样,我简单收拾起行李,和父母告别,独自上了客车。” “到公司之后,接待我的是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很亲切,亲切得过了头。我觉得有些不对,当时却没想那么多,跟着她们进了员工宿舍。走进去之后,我发现四人住的房间竟然有八个人,而且有三人神情呆滞,竟被绳子绑在床上!” 冯夏用力握住茶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被怒火灼烧,痛得她几乎要发疯。 颜珋没说话,从木匣中取出一枚鬼丹投入茶壶,又将她面前的茶杯注到七分满。 老人面现忧色,生怕冯夏突然发狂。青年攥紧放在脚边的步枪,恨只恨阴阳相隔,地府有严法,身为游魂不能惩治世间恶人。 “我发现情况不对,第一反应就是转身逃走。可惜仍慢了一步,带我来的女人早就锁住房门,反扭住我的胳膊,将我捆在床边的栏杆上。” 不同于其他三个女人,冯夏既不能站也不能躺,甚至无法坐下,只能半弯着腰,双腿和胳膊很快就袭来一阵阵酸麻。 她不断反抗,脸上被重重扇了几巴掌,腹部和胸部也被狠掐,留下一块块青紫。 整个过程中,另外几个女人都是麻木地看着,只有一个同样被绳子绑住,眼皮红肿的女人沙哑叫着,咒骂动手的女人。 “你们会有报应,会有报应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冯夏始终被牢牢控制,完全无法同外界联系。哪怕是去卫生间,身边都会跟着一个女人,近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意识到反抗无效,只会招来一顿毒打,冯夏假装顺从,假装被看守她的人洗脑,主动要求参加早会,跟着其他人一起学习。 这种转变让方艳很满意。 观察过几日,冯夏虽然被局限在“宿舍”和“办公区”,身边时常有人看守,但比起之前,好歹有了一定的行动自由,偶尔能喘口气。 她开始计划逃跑。 带来的行李、钱和手机早被收走,她身无分文,只能依靠双腿跑出去向人求救。 可她不在乎,只要能逃出去,只要能脱离这些魔鬼的掌控,她一定要报警,将这些魔鬼全部缉拿归案! 然而,方艳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在冯夏计划将要实行时,三个逃走的新人被抓回来,始终不愿低头的青年被打得吐血,另外两个年轻的女人被拖进房间。 房门关上,仍能听到女人凄厉的呼救。 冯夏双眼刺痛,身上的伤红肿淤青,她想要伸出援手,却什么都做不到。 为了让余下的新人乖乖听话,惩罚三人时,他们都被迫站在房间外,不许闭眼不许捂住耳朵,直到事情结束。 当夜,冯夏发起高热,退热药用过,丝毫没有起色。整个人烧得像一块烙铁,问话都没法回答。 方艳得知情况,亲自来看过,询问过看守她的女人,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把她送去诊所,记住别乱说话,也别让她开口。” 冯夏烧得意识不清,仍捕捉到“诊所”两个字。这是难得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趁女人去送方艳,视线暂时移开,冯夏划破手指,在内衣写下“救命”两个字。时间仓促,她根本无法多写,人又烧得糊涂,双手无力,这已经是她的极限。 做完这一切,冯夏仰面躺在床上,呼吸粗重,整个人渐渐意识不清。 女人回到房间,见她这副样子,当下不敢耽搁,叫来两个男人帮忙,将冯夏带出宿舍,去往设在工业区附近的诊所。 诊所面积不大,仅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 见到冯夏的状况,医生立刻让护士准备输液,口中道:“人烧成这个样子,怎么才送来?再晚一些会出大事!” 女人讪笑着,早就想好借口,三言两语蒙混过去。 知晓冯夏要在诊所留一夜,女人倒也没有惊慌,更没说要把她带走,以照顾的借口留下,守在她的床边,让冯夏没有任何开口的机会。 到后半夜,冯夏终于烧得不再那么厉害。天明时分,热度已经退得差不多。 女人询问过医生,又开了些药,就叫醒瞌睡的两个男人,准备把冯夏带回宿舍、 看他们形色匆匆,医生感到奇怪却没有多想。护士收拾病床时,从枕头下发现带着血字的布料,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即告诉医生。 “报警!” 医生当机立断,让护士报警,自己冲出诊所。临出门前告诉护士:“我去追他们,手机开定位。你告诉警察,说那些可能是人贩子!“ “人贩子?”护士也是一凛,立刻抓起电话。 冯夏被带回宿舍,人依旧没什么力气。 方艳得知情况,明明没什么不对,心却总是跳个不停。这种感觉让她不安。实在坐不住,干脆亲自来到冯夏的宿舍,询问昨夜的全部经过,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你确定她没和任何人说话?” “我们四个看着她,确实没有。” 方艳仍不放心,让女人仔细搜冯夏的身上,发现她仅穿着衬衫和上衣,衬衫上还有几个不明显的血点,心中有所猜测,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挥手就给了冯夏两巴掌。 “艳姐?”女人不由得一愣,不明白方艳此举为何。 “通知下去,这地方不能呆了,让大刘几个收拾东西快走!” “剩下的新人?” “不用管他们!” 方艳正吩咐下去,尖锐的警笛声骤然传来,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冯夏用尽所有力气,强撑着坐起身,手中是一把磨尖的牙刷。她在提防方艳等人狗急跳墙,会对自己不利。 方艳的确有这个打算,可惜时间来不及。眼珠子转转,在逃走之前告诉冯夏,她被抓到这里全是方霞的主意。 方艳恨毒了方霞,哪怕损人不利已,也要把对方拖下水。若不是方霞,她也不会骗来这个祸害。没有这个祸害,警察怎么会找上门? “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去怪方霞。” 冯夏想要抓住方艳,对方却轻易挥开她,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将她撞向床栏。 大病未愈,冯夏本就不敌方艳的力气,头被狠狠撞击数下,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人已经在医院,同病房的还有一起陷入传销窝点的两个病友。 知道她醒来,警察很快赶到。 冯夏沙哑着声音,说出自己的家庭住址和父母的联系方式。 警察拨通电话,对面却没有人接听。联系片区民警,才得知那片郊区房因乱拉电线,在冯夏被骗入传销组织不久就烧起大火。冯父行动不便,没能逃出火场,冯母为了救他吸入过多烟气,经过一番抢救,到底没能抢救过来。 葬礼是亲戚办的。 为了瓜分赔偿,他们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联络冯夏,甚至合伙蒙骗旁人,扯谎冯夏在外地赶不回来,委托他们全权处理。 冯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询问年轻的警察。后者不忍见她悲伤,却不得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冯夏扑下病床,口中喃喃道:“我不信,我要亲眼去看,我要亲眼……” 话音未落,冯夏全身冒出冷汗,眼前一阵发黑,终于力气耗尽,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55章 客栈异变 “我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之前, 几个亲戚接连找过来, 说要接我去家里住, 代替我爸妈照顾我。” “多可笑?” 冯夏眼中流出血泪,嘴角却牵起笑弧, 同黑纹连在一起,从脸颊延伸至耳边,惊悚而诡异。 “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是他们瓜分火灾赔偿款, 担心我去上告, 又怀着贪婪的心思,认定我爸受伤的赔偿款都在我手里, 想从我这里骗过去。” “在他们眼里, 我才大学毕业, 父母双亡, 无依无靠。一旦落到他们手里,还不是任由摆布?只要把我关起来, 狠狠收拾两顿, 很快就会老实。对外, 他们还是伸出援手, 救助亲戚的善人。” 冯夏双眼猩红, 笑声尖锐刺耳。 “我出院时,传销窝点被端的消息上了新闻,记者守在医院门口, 专门等着我和几个病友,想要得到第一手消息。其中就有当初歪曲报道,污蔑我和父母讹诈的那个小人!” “除非病友本人愿意接受采访,他们的家人都是千方百计躲着记者。我那些好亲戚恨不能押着我去医院大门,展现出他们的善良,好好出一回风头。” 冯夏被拽出医院,四周都是话筒和摄像机,被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包围,疲于应对。有个别人为博得噱头,在问题中设置陷阱,意图将她和传销窝点的主犯联系到一起。 在她入院时,关于她家中的情况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父亲瘫痪在床,母亲没有正式工作,自己刚刚大学毕业,先前还有讹诈的传闻,这样的人难保不会铤而走险,主动投入传销窝点,和罪犯沆瀣一气,利用自己的身份诱骗更多学生。 冯夏不想回答,苍白着脸,表情麻木,犹如一尊木偶。 亲戚信口开河,能说不能说都在向外倒,更借机抱怨冯家父母一毛不拔,自己却是善心,哪怕手头不宽裕,也要凑钱为死去的两人举办葬礼。 “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冯夏迟迟不开口,有人故意出声刺激她。 冯夏抬头看去,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记者证上写着“赵明”两字。正是当初找上自己家,欺骗自己父母的那个卑鄙小人! “你胡说!” 冯夏表情愤怒,大病未愈又惊闻噩耗,瘦得不成样子,近乎站都站不稳,此刻已经摇摇欲坠。 众人见她这副样子,非但没有生出同情,反而满脸兴奋,话筒几乎砸到她的脸上,争相要她开口,逼她回答问题。 赵明十分得意。 他早就认出冯夏,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刺激她,能让她愤怒,主动开口说话。 对他而言,冯夏说什么不重要,只要她有反应,画面可以剪辑,文字可以编纂。他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新闻,能吸引人眼球的新闻! 当初采访冯父冯母,他看过所有文件,了解冯家的遭遇,知道他们才是受害者。可这样的新闻能吸引的目光有限,对自己的事业根本毫无助益。只有将他们描画成贪婪成性,为钱不择手段的形象,才会更加吸引眼球,才会让更多人传阅他的报道。 类似的事赵明做过不止一次,尝过其中的甜头,就再也不肯罢手。 冯父冯母在火灾中丧生,他也曾感到遗憾。不是为他们的死,而是随着两人去世,再没办法继续追踪报道,不能痛斥他们的贪婪行径,无法继续伸张“正义”。 让他没想到的是,冯夏竟会落入传销窝点。 一刹那,赵明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不去想这个失去父母的女孩有多可怜,不去想自己还有没有良心,而是摩拳擦掌,准备编撰又一篇扭曲的文章,同之前的报道联系起来,利用她继续赚取眼球,为自己谋利。 至于冯夏会遭遇什么,赵明完全不在乎。 想到之前联系他的方霞,赵明嘿嘿冷笑,拿起手机拨通对方的号码。在电话中,赵明信誓旦旦,他可以将冯夏的名声彻底毁掉,把她和罪犯联系到一起。作为得益人,方霞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毕竟双方曾经合作过一次,而且合作得十分愉快。 他压根不知道方霞和方艳的关系,如果知道,未必会打这通电话。 警察包围传销窝点,抓捕传销人员时,方艳奇迹般逃脱,目前就藏在方霞家里。方霞不想收留她,却被对方威胁,已经是骑虎难下。 接到赵明的电话,听到“传销”和“冯夏”等字眼,方霞脑袋里就是轰地一声。她现在恨不能离这些新闻越远越好,赵明却主动找上门,简直是往枪口上撞! 方霞正想摔掉电话,方艳出手阻拦,给她出了个阴损至极的主意。 “那婊子知道是你主使,万一对警察乱说话,你知道会怎么样?”方艳阴沉道。 她当时下了狠手,没想到冯夏这么快就能恢复,还上了电视和报纸新闻。想到苦心孤诣的事业毁于一旦,想到得力的手下尽被抓捕,自己不得不东躲西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东山再起,方艳就恨不能时光倒转,亲手掐死冯夏。 “不是这个贱人,公司的事根本不会泄露,警察也找不过去,你更用不着提心吊胆。” 方霞被方艳蛊惑,明知道对方没安好心,还是答应给赵明一笔钱,条件是彻底将冯夏毁掉,让世人认定她生性卑劣,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赵明得到好处,自然要竭尽全力。 冯夏出院给了他机会,借助拍下的视频和照片,不断扭曲事实、颠倒黑白。不只是普罗大众,连和冯夏一起被救出传销魔窟的几个学生都开始怀疑她的人品。 毕竟,在警察实施抓捕之前,有一段时间,冯夏表现得十分配合,和那些被洗脑的传销分子一般无二。 “她被送去诊所,从我被骗进去之后,有人伤得更重,就只有她被送出去!” 这份证言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冯夏打入地狱。 相关报道在网络上发酵,在有意带动的风向下,许多人根本不去了解事情真相,也不去查找警局通报,而是将扭曲的报道认定为事实,纷纷逐臭而来,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和污蔑这个无辜的女孩,发泄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冯夏的负面报道越来越多,正面和辩白的消息却是越来越少。 许多人翻出之前的新闻,连冯父冯母一起辱骂,丧心病狂到给冯夏立起墓碑,诅咒他们一家都该死。 在相关报道中,程胜和方霞再次摇身一变,由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的赖账人成为受害者。哪怕有人提出老赖名单,也抵不住那些恶毒的咒骂。 冯夏辅导员和同学的辩白,很快就淹没在更多的辱骂之中。 冯夏的亲戚接她回家,为的是“赔偿款”。发现她手里根本没钱,很快就翻脸将她赶了出去。更将事情做绝,把她的手机和民警留下几百块钱全部扣下,口口声声是收留她的房费和饭费。 冯夏走在街上,只穿着一条洗得泛黄的连衣裙,拖着一只破旧的行李箱。 她茫然地走着,最终来到一座公园,避开旁人的视线,走进茂密的人工林,一直呆到深夜。 她不想去报警,也不想联络辅导员和同学,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仰头看向天空,发现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尽是大片的乌云。 “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作恶的能逍遥法外?” 她不明白。 冯夏被绝望淹没,愤怒和怨恨如滚水沸腾。 雨水很快落下,雨丝连绵成线,逐渐形成大片雨幕,冲刷过冯夏全身。 天空响起惊雷,冯夏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隐藏在雷声背后,充斥无尽的绝望和怨恨。 她缓缓站起身,扯下束裙的腰带,踩着行李箱挂上树枝。又捡起一块片状的石头,用锋利的边缘划开两只手腕。 血顺着伤口流淌,染红长裙下摆。 冯夏抓住垂落的腰带,闭上双眼,带着满腔怨恨走上绝路。 如果传说是真,她愿化作厉鬼,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将那些行恶之人拉进地狱! “这就是一切。”冯夏说完自己的遭遇,神情意外平静下来,不复先前的扭曲,口中道,“我不求投胎转世,不求下辈子,不求来生,我只想报仇,让那些害人的,颠倒黑白的,丧良心的畜生都去死!” “我可以帮你。”颜珋手捏法印,灵光中浮现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但你必须清楚,身为厉鬼又沾染血气,入地府后必遭责罚,最轻也会镇入忘川百年。” “我明白。”冯夏态度坚决,毫不犹豫同颜珋定下言契。 听到颜珋的话,知道冯夏入地府后将要受到的惩罚,老者神情立变,想要说话,被颜珋扫过一眼,突然浑身无法动弹。青年正要出声,雪白的小狐狸站起身,现出三条狐尾,发出威胁地低吼。 “别闹。”颜珋捏了下小狐狸的耳朵,旋即引冯夏前往二楼。 老人和青年留在座位上,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被定住的魂体才能慢慢移动。 丑六看着他们,眉心微微蹙紧。 九尾轻摇团扇,笑道:“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想得到就得有付出。” 老人收回目光,垂下头,低低叹息一声。 “他难道没有仁善之心?知道小夏会被镇入忘川,怎么还能取走她的魂魄!”青年抓起步枪,怒声道。 见他要往二楼冲,九尾冷笑一声,一道红色的狐火从指间飞出。若非老人飞扑过去拉住青年,他此刻怕是早就烧成一团鬼气。 九尾仍是在笑,眼尾上挑,妩媚天成,红唇微启,几令人神魂颠倒。 “透给你们消息的老鬼难道没说清楚,凡是走进黄粱客栈,有所求就必然有付出。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厉鬼怨鬼也是不少,单凭好心帮得过来吗?” “怎能如此心狠?失去一魂一魄,再受地府责罚,她还怎么投胎转世?既有此种能力,为何不能心怀慈悲,做一做善事,难道他不是上神吗?!”青年怒声道。 “你知道得还不少。”九尾敛起笑容,倏地袭至青年面前,距离极近,近得青年能直视那双妩媚却凶狠的兽瞳,能看清瞳孔中溢满的杀气,“那个厉鬼其实是幌子吧,我看你分明另有目的。” 青年神情登时一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老者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挥手祭出一张金帛。 金光漫射开来,老者和青年被光芒灼烧,发出凄厉地鬼嚎。 老者显然对青年的举动毫不知情,消失之前,拼命向九尾伸出手,挣扎道:“此事同小夏无关,无……” 因他耗尽全力封住檀木珠,对魂体损耗极大。不待将话说完,魂体尽被光芒吞噬,连一丝鬼气都没留下。 青年在金光中嘶吼,话中满是不信和愤怒:“答应我的,答应我成鬼仙,为什么,为什么!” 金光内蕴强大法力,明显来自天庭,九尾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丑六和两只小狐狸被她护在身后,红狐伞张开,红狐怒声嘶吼,口中涌出大团妖力,死死挡住金光中的仙家法力。 客栈门前的石兽被惊动,发出阵阵咆哮,却被金光死死压制。 金光越来越亮,中心处渐渐凝成一名广袖博带,发束金冠的仙人灵影。 颜珋出现在客栈二楼,看到金光中的仙人,笑容中尽是冷嘲:“玄武,你缘何来此?” 玄武并未踏出金光,抬头看向颜珋,神情冷漠,目光睥睨,自袖中取出一张金绢,朗声道:“蜃龙颜珋,行悖逆,数违天律地法,令押往剐龙台。” 九尾神情骤变,控制不住现出本体妖形。 颜珋依旧在笑,仿佛根本不把这份帝旨放在眼里。 “怎么,先前剐我一次,没让我死了,如今又来?” “蜃龙颜珋,领法旨!”玄武断喝道。 “不想领。”颜珋靠在木梯扶手上,轻蔑道,“天庭行事愈发没样子,传一道法旨竟要算计游魂,仙行魑魅魍魉之道,难道就不是违背天律?” “大胆!”玄武厉喝一声,手捏法印,一道金光直击颜珋面门,中途化作捆仙绳,就要将他当场捉拿。 绳索渐近,龙吟声骤起。 颜珋身前浮现一枚金色龙鳞,霸道的应龙气息扩散,远在千里之外的庚辰察觉异状,顾不得探询地脉,以恐怖的力量撕开天幕,纵身投入其中。 相距不远的灵山之中,麒麟被惊醒,循着龙气散发的方向看去,心中很是不解,应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做出这般举动。 第56章 庚辰归来 玄武知晓颜珋难缠,早做好万全准备。唯一没料到的是, 他手中竟有应龙鳞, 使事情变得麻烦。 应龙鳞既出, 庚辰势必得到消息。 玄武再有手段,也没信心硬抗两条神龙, 纵然是身怀仙器也是一样。 思及此,玄武决定速战速决,手捏法印, 三条捆仙锁齐出, 牢牢牵制应龙鳞。同时祭出一片龟甲, 甲面黝黑,以灵力雕凿近百枚上古神纹。随灵力不断注入, 金色的纹理陆续被激发, 浮现出甲面, 组成玄武本体虚影, 威压笼罩整间客栈。 九尾张开红狐伞,伞上灵狐纵身飞出, 毛发竖起, 亮出满口利齿, 向玄武愤怒嘶吼。 丑六和两只小狐狸道行一般, 实在抵不住仙器的威力, 只能躲在红狐伞后,对着金光咬牙切齿。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仙人摆出一副正义姿态,却行事卑鄙, 借游魂躲开屏障进入客栈,为的就是要抓捕颜珋。如果没有发现端倪,他会不会继续藏匿,寻机下黑手?想都不必去想! 还有,剐龙台? 就算是无知的小妖,也知晓那是什么地方。要把颜珋押上剐龙台,分明就是想要他的命! 丑六不知道当年之事,九尾则是从头至尾看在眼里。正因如此,对参与其中的仙人,她再无半分尊重,甚至心生厌恶。 如果不是祖龙沉睡,如果不是龙族遇劫,在大战中数量锐减,始终未能恢复,区区玄武敢如此逼迫一条蜃龙?怕是早就弯腰告罪,麻溜转身退走。 颜珋轻笑一声,半点不将仙器放在眼中。他甚至没有祭出以自身龙鳞锻造的兵刃,仅是取出一枚金铃,轻轻摇动三下。 铃音穿透金光,直袭玄武神识。 玄武大惊失色,立刻催动灵力,一层层包裹,牢牢护住神识。 “你来之前,天庭没有人告诉你,多找几件能保命的法宝吗?”颜珋靠在木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金铃,貌似毫无规则,却又组成独特的频率。 玄武连续手捏法印,灵力屏障不断增强,仍抵不住铃音入耳。 在铃声中,客栈二楼的房门陆续开启,十多个白胖的器灵从中飞出,摆动藕节似的小手小脚,头上扎着冲天辫,身上挂着大红大绿的肚兜,笑呵呵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器灵飞到颜珋近前,争相去抓他的衣袖,为占据最好的位置,还彼此推搡起来。 颜珋捏了捏一只器灵的小胖脸,指着被铃音困住的玄武,道:“收拾他一顿,有好东西分。” 器灵纷纷转过头,原本胖乎乎的可爱脸蛋,刹那间变得狰狞。白胖的身躯染上青铜色,双眼尽染青黑,小嘴张开,亮出骇人的利齿,能将上古异兽活生生撕碎。 “谁能咬碎他的龟壳,新炼成的鬼火就能分一半。”颜珋双臂交叠,好心情地看着脸色铁青却毫无办法的玄武,拉长声音道,“有妖灵的哦。” 尾音刚落,器灵立刻激动起来,争先恐后飞向一楼。凭借一身天生天养的灵力,轻易穿透金光,飞扑向悬在半空的龟甲,抓住边缘,张口就咬。 龟甲存世数万年,又被仙力蕴养,自然生出灵识。 遭遇器灵袭击,表面金纹飞速流动,收回之前放出的玄武虚影,化成拳头大的一只蛇颈金龟,张嘴咬向器灵,牢牢护住仙器本体。 器灵人多势众,自己咬不赢,索性一起上。大不了少分些鬼火,也要咬碎这家伙。 玄武本不会如此狼狈,无奈被铃音困住神识,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仙器被咬得寸寸龟裂,金龟仅能护住中心一小块。以目前的情形,这一块也是岌岌可危。 颜珋不开口,这些凶猛的器灵怕是会将金龟生吞活剥。 看到这一幕,丑六和两只小狐狸长舒一口气,九尾则是面现嘲讽,轻轻转动伞柄,视线扫过玄武,嗤笑一声:“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蜃龙之尊,岂是你能随意折辱,当真自不量力。” 玄武顾不上九尾的嘲讽,察觉应龙鳞开始震动,客栈中的龙气愈发恐怖,心知继续拖延下去,非但天庭的法旨完不成,自己也将无法脱身,心一横,眼神阴鸷地扫过颜珋,双手捏起法印,连续祭出五枚龟甲,拼着神识颤动,也要将对方拿下。 龟甲悬浮在半空,组成星宿图阵,刹那绽放金光。 器灵先后被金光震飞,倒退着翻滚出去。稍微稳定身形,立刻攥紧拳头,以最快的速度又冲了上去。 “回来。” 知晓玄武图阵的厉害,颜珋立刻召回器灵,收起玩笑的态度,从二楼纵身跃下。飞落过程中,手中金铃化作一柄短刀,刃口锋利无比,延伸出超过半米的灵光。 刀光呈弧形挥过,玄武图阵迅速变化,抵挡住刀光的同时,化出钟形灵网,向颜珋当头罩去。 “大人小心!”九尾发出惊呼。 颜珋避开灵网,刀光再次暴涨,内蕴霸道龙气,金色中隐隐散发黑光。 玄武心头剧震,知道颜珋所持并非蜃龙刀,仅是一件寻常仙器,仍不免生出忌惮。 然图阵已经开启,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干脆继续催动龟甲,同时给隐藏在客栈外的天将传讯,令其打碎守门石兽,同他里应外合,助他一臂之力。 传讯数次,天将无一回应,玄武分心刹那,图阵出现破绽,金光被生生切开一个缺口。 玄武大惊,刀光已袭至于面门。来不及合拢阵口,仅能交叠双臂抵住骇人的森冷。 颜珋飞身逼近,倒提兵刃,长腿横扫。 玄武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路倒飞出去。至客栈门前,木门自动开启,任由他飞出门外,摔落在青石路上,样子分外狼狈。 器灵们挂在栏杆上,一齐拍手叫好,对地上的玄武呲牙。 让你摔我们,活该! 丑六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白尾和六尾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竖起耳朵,大眼睛亮晶晶,看得一眨不眨。 九尾收起红狐伞,自己走在颜珋身后,示意小狐狸跟上。长裙扫过地面,腰肢轻摇,愈发显得婀娜多姿。 玄武从地上挣扎起身,意图调动灵力再组图阵,锋利的长剑忽然抵在颈间,令他的行动戛然而止。 顺着剑身看去,玄武骇然睁大双眼。 应龙?! 他预料到会惊动庚辰,只是没想到,对方比预期中来得更快。 视线落到庚辰身后,随他同来的天将尽数被龙气束缚,兵刃碎裂,战甲破损,垂头丧气地站在街边,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天帝亲口立誓,蜃龙居于此,天庭之人不可涉足半步。”每说一句话,庚辰的长剑即逼近一分,玄武纵然是仙体,也抵不住应龙剑的威力,以灵力护体仍被割破颈项,流出散发灵气的血,引来器灵垂涎。 “蜃龙行悖逆,夺地府魂魄,违天律,自当伏法!”玄武知晓应龙不会罢休,索性豁出去,任由鲜血流淌,强硬道。 “可有证据?” “什么?!”玄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黄粱客栈,证据就摆在眼前,难道应龙还要视而不见,继续包庇?就算之前的不认,那个红衣厉鬼就在客栈二楼,同颜珋达成言契的经过,他全部看在眼里! 无视玄武的愤怒,颜珋收回短刀,走到庚辰身边,笑道:“地府可曾上告?” 玄武哽住。 说来令人费解,黄粱客栈存世许久,收取的魂魄不知多少,十殿阎罗竟无一上禀天庭! 若不是发现颜珋真身出现在他处,且命庆忌探查地脉,似有揭开前事的苗头,天庭也不会冒着出尔反尔的风险,决意要将他再押上剐龙台。 可惜应龙回来得实在太快,又提出天帝亲口承诺,玄武被话堵住,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应对。 “地府未曾上告,又无真凭实据,何来悖逆一说?”庚辰双眸化作赤金,眼底溢出令人胆寒的杀意,冰冷道,“玄武矫旨,联合数名天将图谋不轨,背誓踏足此地,天庭该给我一个解释。” 当年蜃龙被夺上神位,押上剐龙台,众仙本以为他将随祖龙沉睡,再不会现世。未料想,应龙持剑上殿,逼天帝立下誓言,将蜃龙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若只有他一个,天庭未必会轻易低头。 令人心惊的是,烛龙、黑龙、青龙等俱都站在应龙身后,旗帜鲜明要护住颜珋。如果天庭不愿退让,难保他们会做出什么。 自龙族大劫,这还是几人第一次联袂现身。恐怖的龙威之下,众仙皆胆战心惊,天庭不得不做出让步。 从那之后,颜珋就在应龙的地界养伤,地府众人避着走,天庭诸仙也不得轻易踏足。 有传言蜃龙苦追应龙,千百年不得偿愿。 事实真相则是,庚辰不惜同天庭对抗,也要将颜珋护住。至于这些流言,更像是天庭主动放出,为的是掩耳盗铃,维护自己的颜面。 毕竟被逼得当殿立誓,当事人还是天帝,传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不过立誓归立誓,时间过去再久,天庭也未放松对颜珋的监视。此番发现情况不对,立即派下玄武和数名天将,意图罗织罪名,将他拿上剐龙台,剐不死也要逼他沉睡,就此断绝后患。 可惜玄武判断失误,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出现岔子。 应龙从千里之外赶回,以当年之事诘问,玄武被问得哑口无言,唯一能咬住的就是颜珋夺取魂魄,触犯天律地法。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理由也很快站不住脚。 颜珋当着他的面捏碎一枚木简,数息之后,三名地府判官现身,见到眼前的场景,知晓事情缘由,连商量都没商量,齐刷刷摇头,动作相当一致,还分外有节拍韵律。 “此乃误会。实是我等出言相求,大人方才出手相助。”比干话说得漂亮,把玄武能找出的漏洞全部堵死。另外两名判官在一旁帮腔,完全不给玄武翻盘的机会。 不提之前有多少不愉快,颜珋的确帮了地府大忙,又出言提醒邪祟之事,他们自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天庭肆意妄为。更重要的是,比起偶尔找点小麻烦的蜃龙,十殿阎罗更看不上现在的天庭。 这些神仙做了糟心事,还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我为正义的模样,没得令人厌恶。 听完比干三人的话,明白他们的态度,玄武气得七窍生烟,险些当场吐血。 第57章 恶有恶报 庚辰态度强硬,直指玄武未经允许, 携天将擅闯黄粱客栈实为天庭背誓。地府判官出面为证, 言地府无意追究蜃龙先前举动, 天庭法旨根本站不住脚,玄武毫无办法, 寻不出任何破绽,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云层后突现数道金光, 两名陌生的仙官奉天帝命, 召玄武返回天庭, 对锁拿蜃龙一事绝口不提。 事情至此,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不上不下, 虎头蛇尾。 颜珋环抱双臂, 视线扫过面无表情的仙官, 眼底闪过一抹冷嘲。 玄武却是松了口气,有逃过一劫之感。 即使被同僚嘲讽, 被天帝责办事不利, 总好过继续同颜珋两人硬抗。 他自知不敌蜃龙, 提前做出诸多准备, 真正动起手来, 仍是没有多少胜算。且有应龙在侧,摆明要护蜃龙,他更是投鼠忌器。 继续僵持下去, 难保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 神龙向来和心慈手软搭不上边。 自洪荒以来,死在龙爪下的大妖异兽不知凡几,倒霉的仙人也是数不胜数。玄武之前有些昏头,才会主动请缨,前来捉拿颜珋。如今回来神来,不禁一阵后悔。 天帝透出此意时,其他仙官都躲得远远地,唯恐沾上边。自己偏要上去凑热闹,如此独树一帜,到底是怎么想的,脑袋被不周山的石头砸了吗? 还是说,他被人算计了? 想到当时的情形,玄武脸色阴沉,明显是有了计较。 天庭十分关注此事,玄武下界后,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 奈何事不遂愿,蜃龙轻易击退玄武,庚辰及时赶回,当面重提旧事,地府判官态度鲜明,不愿同天庭为伍,发觉事不能成,不想玄武真落在此处,天帝唯有再派仙官将玄武召还,对先前的法旨提也不提。 只是天庭不提,不代表庚辰乐意揭过。 有一就有二,有三必有四。 这次高举轻放不予追究,难保对方不会得寸进尺,趁他不在再破旧誓。 为杜绝隐患,也为给对方一个警告,庚辰虽未强留玄武和天将,却手持应龙剑,准备和仙官同上天庭,当殿讨一个说法。 “上神,是否再斟酌一二?”仙官面现为难。 明知道对方准备找茬,还必须好言好语,实在有些憋屈。 怎奈是天庭行事不周,违背誓言在先,说白了就是不占理。应龙真要打上天庭,诸仙也是毫无办法。 庚辰挥手摄来捆仙锁,当场将玄武绑了个结结实实,和天将捆成一串,同颜珋颔首之后,无视满脸惊容的仙官,先一步飞入云层,很快不见踪影。 仙官僵硬片刻,也顾不得其他,迅速追在应龙身后。一人途中取出法宝向天庭传讯,告知诸多同僚,那个万年前持剑上殿,一剑劈断大殿仙柱的应龙又来了! 目送庚辰和仙官飞远,颜珋沉吟片刻,取出一枚以灵玉雕琢的铃铛,轻轻摇动三下。他知道庚辰不会吃亏,也极少做没把握的事,还是有备无患,给许久未曾联系的烛龙和青龙送去消息。 他被黜上神位,不能随意踏入天庭,烛龙和青龙则不然。知晓应龙又杠上天帝,他们应该很乐意凑个热闹。这两位得到消息,黑龙和火龙必然不会被蒙在鼓里。 万年过去,某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当真以为祖龙沉睡,龙族大伤,就能任他们为所欲为? 当真是打错了注意! 等到庆忌归来,查明鹿吴山等地的状况,颜珋就能断定,毕方和蛊雕的出现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如果不是凑巧,而是灵脉出现问题……颜珋眯起双眼,嘴角掀起一抹弧度,笑容却无半分温度,只令人觉得胆寒。 “大人,是否要我去天庭走一趟?”九尾开口道。 “不用。”颜珋收起玉制铃铛,摇头道。 天庭背誓在先,哪怕得天道相护,气运加身,违誓就是违誓,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即使庚辰掀翻大殿,天帝也得咬牙受着。否则他所依仗的,第一时间就会反噬! 再者说,若天帝决心同龙族彻底翻脸,万年前就不会立下仙誓,容许庚辰带走颜珋。 九尾思量片刻,理清其中关节,心中恍然。不过自己不上天庭,未必不能打探消息。看热闹不嫌事大,和有交情的妖仙联络一下,了解应龙出面,诸仙是如何应对,必然是个乐子,怎么说也能让自己开心一下。 打定主意,九尾当即向颜珋告辞,带着六尾离开客栈。 丑六心中有事,几次想要开口,被九尾暗示拦住,到底压下好奇,在九尾离开之后,也同颜珋道别,准备返回海中。 当年的事,颜珋若是想说,应该不会隐瞒。若是不愿开口,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追问无疑是揭人伤疤,不该如此莽撞,也不能这样没脑子。 比干三人同样没有久留。 玄武率天将下界,欲再押蜃龙上剐龙台,应龙一怒找上天庭,事情委实不小,必须上禀十殿阎罗。 “今日多谢三位仗义执言。”颜珋谢道。 “我等也是实话实说。”比干道。 三名判官同颜珋告辞,很快化作一团黑风,消失在云层之后。 等到他们离开,颜珋挥袖扫去玄武留下的仙血,避免引来妖鬼邪灵,其后手捏法印,分别向两尊石兽注入灵力。 石兽现出虚影,晃着大脑袋向颜珋告状,诉说天将采用卑鄙手段,调动仙器意图破坏屏障。 “吼!”仙器如何,他们顶住了! “吼吼!”就是爪子缺了一块。 “吼!”没吃亏,把人掀翻! “吼!”对! 颜珋听得有趣,用手拍了拍石兽的大脑袋,重新稳固屏障,确定没有疏漏,方才走进客栈,双手合拢木门。 客栈中静悄悄地,白尾趴在柜台后,又在认真修炼。 颜珋迈步登上二楼,来到冯夏所在的房间,推开房门,迎面即是一座六扇屏风。伴着清脆的铃音,屏风中的画面飞速流淌,最终定格在冯夏被亲戚赶出家门,在树下自尽的那一天。 天空中雷声轰鸣,闪电爆出紫光,雨水倾盆而下。 在雨中断绝呼吸的女孩,忽然间睁开双眼,惨白的嘴角缓缓上翘,眼底爬满黑红的血丝,模样惊悚诡异。 冯夏悬在半空,脖颈被腰带缠紧,身体从静止开始微微摇晃。 又一声惊雷砸落,树枝应声而断。 冯夏站起身,解开脖颈上的布条,不理会遗落在地的行李箱,任由大雨淋湿全身,一步一步,缓缓向林外走去。 厉鬼杀人必染血气,需镇入忘川才能涤清。如果洗不去,千年万年都无法投胎。 颜珋同她讲明利害,冯夏仍不打算回头。她可以用其他办法,可以让自己少染血气,但她不愿意! 她宁可不去投胎,宁可魂飞魄散,也要让恶人血债血偿! 她是在死后才知道,父母的死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谋已久,做成意外的样子。没有证据,没有证人,恶人无法被追究,依旧逍遥法外。 既然人世间不能给她公道,那她就自己动手讨还一切! 大雨不断砸下,路灯的光犹如萤火,变得模糊不清。 时值凌晨三点,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车辆经过。 程胜打着方向盘,想到冯家两个老的已经咽气,小的被骂成过街老鼠,心里就是一阵痛快。再花些钱,在舆论上用些手段,不需要多久,他的公司就能重新开张。自己上了失信名单不要紧,让兄弟顶上,照样能接工程赚大钱。 想到因冯父受伤带来的损失,程胜就是一阵闹心。 “穷鬼怎么不被砸死,闹得老子日子过不好,还想要赔偿,想得美!” 他有钱,但他就是不给。 到头来怎么样?该死的还是死了,小的躲起来不敢露面,活该! 狠狠咒骂过几句,程胜又想起酒吧遇上的女人,对方的相貌比不上方霞,凹凸有致的身材和迷人的风情却甩她两条街。 想到放在兜里的电话号码,程胜心头火热。如果不是方霞死命催,说有急事找他,程胜根本不打算回家。 “丧气!” 不远处是一个弯道,车灯在雨中照亮的范围有限,更不巧的是,弯道处的路灯坏掉,沿途漆黑一片。 换做以往,程胜必然会小心驾驶,没时间想七想八。偏偏他在酒吧喝了不少,酒精上头,加上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失去以往的谨慎,完全意识不到危险。 砰! 一声钝响,程胜耸然一惊,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正打算停车查看,车窗上忽然出现一只女人的手,手指弯曲,指甲刮擦过车窗表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程胜打了个激灵,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不是撞到人了吧? 女人的手不断向上,缓缓的,窗口出现女人的半张脸,黑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黑白分明的双眼锁住程胜,看到他惊慌的样子,双眼一点点弯曲,分明是在笑!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程胜毛骨悚然,下意识猛踩油门,拼命打着方向盘。他忘记前方的路况,眼前都是那张诡异的面孔。 有一瞬间,他发现那张面孔有些熟悉。不等他想明白,车子骤然失控,车身在雨中打滑,狠狠撞上前方的路灯。 伴着一声巨响,引擎盖掀起,路灯杆弯折,砸碎车窗玻璃。 一阵火花爆闪,车灯频繁闪烁,忽明忽暗。 车厢内寂静无声,透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冯夏站在雨中,脸色苍白,脖颈上是一道清晰的勒痕。 看到车内的情形,她又笑了,黑色的怨气蛇般涌出,从破碎的车窗钻入车内。片刻后,车门推开,程胜姿势僵硬地走下车。 身上的西装被雨淋湿,看不出浸染的血迹。一块三角形的玻璃扎入眼眶,被他随手拔出丢在路旁。 冯夏对他招手,程胜被怨气缠绕,迈开双腿,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58章 恶有恶报二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请稍后再拨。” 耳边又一次响起机械的回复, 方霞以为程胜是故意不接电话, 气得将手机摔在地上,站起身在室内踱步。 自从传销窝点被查出, 大部分传销人员被捕,方艳一直藏在方霞家里,整日不敢露面, 盼望着风声能快点过去。 可是左等右等, 始终没等来“好消息”。恰恰相反, 报纸和网络涌现大量相关报道,电视新闻也开始轮番播报, 大众对传销深恶痛绝, 事件不断发酵。 随着线索不断浮出水面, 开始同数年前的一起传销案件联系起来, 有关部门下达文件,抓紧严查, 务求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方艳手下的骨干陆续被抓获, 一个都没能逃掉。经过审讯, 这些人很快供出传销头子和她的累累罪行。 办案人员掌握方艳的大部分资料, 继续侦查下去, 早晚会查到方霞头上。届时,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收网。 方艳躲藏期间,一方面庆幸自己行事谨慎, 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自己同方霞的关系,暂时能拖延时间确保安全。另一方面,每日看着新闻播报,心知方霞身边也未必安全,躲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她有预感,继续留在本市,警察早晚会查到蛛丝马迹。 为逃脱牢狱之灾,她必须尽快离开。趁警局尚未发布通缉令,乘车前往偏僻市县,小心蛰伏起来,藏上一段时间。 安全脱身还不够,她需要一笔钱,足够支撑她这段时间的生活。 思来想去,方艳又把主意打到方霞身上。 “我要的不多,十万。”知晓方霞的家底,方艳开口就是十万。 她本想要得更多,鉴于自己孤身一人,方霞还有老公亲戚,不想惹得对方翻脸,索性给出一个踩着方霞底线,让她肉疼又不会铤而走险的数目。 果不其然,听到方艳的要求,方霞脸色很是难看,在翻脸和不翻脸之间左右摇摆,最后权衡利弊,到底没有一口拒绝。 “我要和老程商量一下。” “好。”方艳没有催促,知道方霞这么说就有松口的意思,放软口气道,“我也是没办法,这次离开至少要藏起来两三年,身边没钱实在不行。你放心,等风声过去,我再招些人,很快就把钱还你。” 方霞哼了一声,料定方艳的话不能全信,至少还钱一说想都不要想。她之前对自己大方,那是互惠互利。现如今她什么都没了,眼瞅着要变成通缉犯,能躲过追捕就谢天谢地,哪还有能力重操旧业。 不过,只要她能离开,自己也不求其他。 方霞没有主动参与传销,但她的的确确从方艳手里得了好处。加上冯夏的事,如果警察真找上门,她不确定自己能完全脱身。 在方艳回房之后,方霞很快做出决定,给她钱,让她早点离开,最好不要再踏入本市半步。 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必须同程胜商量。 先前不想给冯家医药费,又躲避其他人的债务,他们名下的房产都被转给亲戚,存款也藏匿起来,一次拿出十万得费些周折。 此外,方艳身上的案子就是悬在脖子上的一把刀,车站难保有便衣出没,万一遇上寸劲,自己不是白忙活一场。以方艳的秉性,必然是损人不利己,早晚会把自己咬出来。指望她把事情全部扛着,简直是白日做梦。 想把事情办得隐秘利落,自己怕有疏漏,还需程胜想想办法。至少要提前想条后路,一旦方艳被抓到,自己这里该如何脱身。 “怎么还不回来!” 方霞心里着急,接连给程胜打去电话,催他快点回家。 起初电话还能打通,可随着时间过去,早该到家的人没有影子,电话也无人接听。想起之前电话对面传来的音乐声和吵闹声,方霞面沉似水,脸色异常难看。 “肯定又被哪个不要脸的勾了魂!” 狠狠骂了几句,方霞勉强压下火气,捡起地上的手机。实木地板铺着地毯,她之前用的力气不小,手机仍是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十分机械。 以为是程胜终于回来,方霞快步穿过客厅,走到防盗门前,抱怨道:“回来得这么晚,钥匙呢?” 敲门声忽然停住,方霞刚要开门,心头忽然一跳,正要打开保险的手停住,揭开猫眼前的盖子,向门外看去。 走廊里灯光闪烁,程胜垂头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西装已经湿透,白色的衬衫染上大片暗色,却不像是水渍。 方霞的心在狂跳。 门外明明是她的丈夫,直觉却在警告她,不要开门,千万不要开门! 方霞迟迟不动,程胜又开始敲门,手臂抬起时,呈现不自然的角度,像是骨头折断,几乎要穿透衣袖。 “啊!” 方霞惊呼一声,立刻捂住嘴。双眼因恐惧睁大,下意识退后半步。 明天是周末,程天被外祖家接走,家里只有方霞和方艳两人。 敲门声接连不断,声音越来越大,程胜像是不耐烦,很快开始握拳砸门。砰砰的声响传遍走廊,回响在楼道中,偏偏邻居一无所觉,好似半声都没有听到。 方艳被吵醒,拉开房门走了出来。见方霞站在门前,满脸都是惊惧,不禁奇怪道:“霞子,是妹夫回来了?你怎么不开门?” “不,不能开,不能开。”方霞脸色苍白,全身冒出冷汗,将挂锁全部拉上,退后数步,死死攥住方艳的手腕,“程胜不对劲,绝不能开门!” “什么?”方艳不明所以,满头雾水。忽然想到方霞之前的抱怨,恍然大悟道,“妹夫又喝醉了?那也得开门让他进来。放心,他撒酒疯我帮着你。” 说话间,方艳就要走到门前,方霞下意识用力,差点将她拽倒。 “你……” 不等方艳恼怒,门锁突然传来一阵轻响,锁起的保险缓缓转动,门把手向下滑动,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缝隙,刚好容程胜的手通过。 “啊!” 方霞惊声尖叫,方艳也吃惊不小。 那只手布满伤痕,手背被锐器穿透,血已经凝固。中指反向折断,指甲外翻。手的主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将手顺着门缝探入,一个接着一个,解开门上的挂锁。 这一幕太过诡异,方霞吓得六神无主,方艳到底心狠手辣,用力挣开方霞,扑上去猛推房门,就要将程胜的手夹断。 咔嚓一声,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方艳用尽全身力气,以为自己成功了。下一刻,防盗门猛然被推开,力量大到使她摔倒在地。 门前现出程胜的身影,在他背后,是身着血红长裙,脖颈上还带着勒痕的冯夏。 看到程胜的样子,方霞和方艳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这哪里还是个活人! 咚、咚、咚。 程胜跨过房门,脚步异常沉重。鞋底踩过地毯,留下带着泥痕的足迹。 冯夏走在他身后,拦住反应过来想要冲出去的方艳,反手关上房门,锁住保险,将室内外彻底隔绝。 “老、老程,你这是怎么了?”方霞颤抖着声音,看到程胜手里还抓着一根铁棍,瞬间面如土色,视线转向冯夏,”你这贱人,你干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对。”冯夏咧开嘴,转动脖颈,发出断骨摩擦的声响,黑白分明的双眼渐渐爬满血丝,表情变得狰狞,“你应该问,我要做什么。” 方霞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后退。没留神,撞到刚从地上站起身的方艳,两人一起摔倒。 “你是不是要钱,我给你,要多少都给你!”方霞惊慌失措,眼前这一切都太不正常,让她恐惧到极点。 听到她的话,冯夏放声大笑,声音凄厉刺耳,似山魈鬼魅。 “能换回我父母的命吗?” “你说什么?” “装糊涂?”冯夏越过僵立的程胜,走到方霞跟前,双手背在身后,略微弯下腰,布满血丝的双眼正对方霞,一字一句道,“我父母的死不是意外,对不对?那截起火的电线,是被人故意动了手脚,对不对?” “你,你怎么知道?!”方霞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当即捂住嘴巴,很是后悔不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冯夏直起身,俯视面无人色的方霞,又扫过神情晦暗的方艳,冷笑道。 “我没想杀他们!”方霞尖声道,方艳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哦?” “我没想杀他们,是他们不识相,死赖着不肯松口!”方霞恐惧到极点,浑然失去理智,疯狂叫嚷道,“你们一家子穷鬼是讹上我们了,害得我孩子在学校被骂,害得我家公司关门,还死皮赖脸不肯干休,活该被火烧死!还有你,怎么就那么好命,没死在……” 方霞疯狂叫嚷,丝毫没有留意到,冯夏双眼尽成血红,指尖涌动一股黑气,缠绕在她的周身,驱使她揭开心中最黑暗的角落,根本无法控制。 方艳完全吓傻了。 方霞陷入疯狂,没有注意到冯夏的举止,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女孩,和被扣在她手里时完全不同。 可惜,无论她如何拉扯阻止,方霞仍是骂个不停。等她终于停住,已经全身失力,声音沙哑,直接瘫软在地,脸上是一片死灰。 冯夏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从一旁拿起方霞的手机,找到记者赵明的号码,弯腰递到方霞面前,道:“告诉他,你对他这些日子的表现很满意,让他过来,当面给他钱。” 方霞不想就范,却发现自己被黑气缠绕,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不由自主按照冯夏的话去做。 方艳抓住机会,想趁着冯夏不注意逃出房间。未料想,始终僵立不动的程胜突然举起铁棍,对着她的肩膀狠狠砸下。 伴着铁棍击打在人身上的钝响,方艳惨叫着跪倒在地。 无视哀嚎的方艳,冯夏直起身,看向墙上的时钟,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的笑,阴森,诡异,嗜血。 第59章 事了 赵明接到方霞的电话,立刻驱车赶来。 方霞道出的数目让他头脑发热, 压根没有去想, 以往方霞都是电话联系, 尽量避免见面,这次的举动有多不合理。 私家车驶进小区, 保安提前接到电话,很快予以放行。 赵明很快找到楼号,登上电梯。随着电梯上升, 想起那通电话, 赵明仍不免心跳加快, 贪婪之意随之攀升。 他帮了方霞大忙,只要再用些力气, 就能将冯夏彻底踩死。这样的事他早有经验, 做起来有十足把握。 如果方霞足够大方, 答应他提出的条件, 在价钱上多加两成,他能确保冯夏再不会出现。如果对方不识相, 他照样有办法兴起风雨, 扭转舆论, 让方霞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冯夏才是真正的苦主, 目前被污蔑唾骂, 全靠他在带风向。而程胜方霞做的事根本禁不起推敲,一旦盖子揭开,他们不单单是被唾骂, 更要去吃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牢饭。 “五万就想打发我,想得美。今天不给出十万,我让你睡觉都睡不好。” 赵明越想越是得意,颇有种操控人心、呼风唤雨的志得意满。 电梯停在六层,门向两侧开启。 赵明踏入走廊,声控灯忽明忽暗,发出呲呲声响。 他一心想着多捞钱,狠狠讹方霞一笔,根本无心关注这些异常。找到方霞给的门号,立刻动手敲起房门。 三声之后,门从内部开启。 方霞没有出声,仅露出半张脸,将赵明让进屋内。 室内灯光大亮,白色的地毯上飞溅暗红的血点。方艳蜷缩着身体,已经无力发出惨叫,只能勉强护住头,任由铁棍一下下击打在身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方艳疼得涕泪横流,但被黑色怨气缠绕,无论如何都昏不过去,只能继续保持清醒,忍受令人发狂的疼痛。 看到这一幕,赵明满脸悚然,寒意从脚底蹿升,头皮一阵阵发麻,本能就要逃跑。 刚刚转过身,就发现房门被方霞锁死,对方惨白着脸,表情扭曲,双眼却格外地亮,那是一种自己堕入地狱,也要拽住旁人的恶意。 咕咚。 赵明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干涩道:“方姐,有话好商量。” 他以为事情是方霞夫妻策划,对方恼怒自己几次勒索,准备痛下杀手。至于方艳,他并不认识,估计又是一个被他们夫妻骗来的倒霉鬼。 “方姐,你听我说,我能让冯夏彻底消失,不要一分钱!你放我一马,我……” 赵明费尽心思游说,瞅准机会,一把推开方霞,双手去拉房门。可无论他用多大力气,房门仍是纹丝不动,仿佛和墙壁融为一体。 “该死!”赵明大声咒骂,红着双眼转身,对方霞破口大骂。 比起方霞和程胜,他骂人的本事更胜一筹。骂完更是威胁方霞,他出门前和同伙联系过,如果真敢对他下手,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 “方霞,你要是敢对我不利,你和程胜做的那些事,马上就会公布在网上!冯夏惨吧,活脱脱成了过街老鼠,你们只会比她更惨!” “明白了就放我离开,我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还会继续帮你。” 连威胁带利诱,赵明使尽浑身解数。 让他费解的是,方霞始终没有回应,仅是表情扭曲地看着他。等他终于说完,脸上出现一个古怪的笑,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整个人开始颤抖。 赵明脖颈生出凉意,惊悚让他心跳飞快。小心翼翼转过头,正对一张爬满黑纹的惨白面容,登时大叫一声,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冯夏看着赵明,禁不住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声音尖锐刺耳,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 “冯、冯夏?” 认出眼前的是谁,赵明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根本无法使力,只能用手撑着地板拼命向后挪,想离她更远一些。 然而室内面积有限,他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冯夏仿佛猫戏老鼠,任由他退到墙边,看着他满脸惊恐,话都说不出来,终于停住笑声,一步步逼近他身前,开口道:“利用舆论操控人心,随意颠倒黑白,是不是很得意?” 赵明张开嘴,想要否认冯夏的话,却发现喉咙被箍紧,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自认很了不起,对不对?” “伪装善意骗取我爸妈的信任,看他们被你骗得团团转,对你的话深信不疑,还心怀感激,很得意是不是?” “写下那些污蔑我爸妈的文字,想到他们的反应,很快意是不是?!” 冯夏每说一句话,箍在赵明脖子上的黑气就缩小一圈。数息之后,赵明脸色涨红,双手抓着喉咙,明显喘不过气来。 等他双眼翻白,眼球凸出,即将撑不住时,冯夏终于动了动手指,暂时收回黑气。赵明双手撑在地上,顾不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为了钱,为了利益就能污蔑受害者,明知道这两人做过什么,还要说他们无辜,说我家讹诈,把我父母踩进泥里!” “你说能让我像是阴沟老鼠一样,藏起来不敢见人,甚至逼我去死,让这两人沾不上半点关系,你说做惯了这些事,很有经验?” “在你眼里,良心是什么,人命是什么?” “你不配做人,你就是个畜生!” 冯夏越说越是愤怒,脸颊上的黑纹愈发明显,双眼一片血红,同化成厉鬼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赵明惊恐万状,吓得牙齿打颤,险些当场失禁。他想要反驳,想要狡辩,可惜冯夏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黑气在她周身蔓延,如一张大网缠住赵明。 后者发现自己不受控制,竟然取出随身的录音笔,将多年来做的恶事尽数讲出,竹筒倒豆子一般,没有任何隐瞒。 等他说完,冯夏祭出大团黑气,程胜提着铁棍,丢开倒在血泊里的方艳,迈开僵硬的双腿,径直朝墙边走来。之前没有反应的方霞,也像是开关启动,冲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继程胜之后扑了过来。 赵明不想死,开始拼命挣扎,在搏斗中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抢过方霞手中的凶器。 三人扭打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室内。 冯夏走到方艳身前,蹲在地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看向对方红肿成一条缝的双眼,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还得撑着这口气,到法庭接受审判,让那些被你害,被你骗的人能讨还公道,让他们亲眼看到你的下场!” 话落,冯夏站起身,打开赵明随身携带的电脑。 赵明为了勒索,做的每件事都会留底,这方便了冯夏。找到被锁住的文件,翻过一份份“精心整理”的资料,斑斑血泪入目。 冯家的遭遇并非个例,在冯夏之前,有超过三人被赵明污蔑,不堪辱骂试图自尽,其中两人未死,却已神智失常,再无法回归正常生活。 电脑的光映照在冯夏脸上,苍白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动,一篇篇文字,一张张图片,一个个音频视频不断上传,展现在世人面前,揭露这个畜生到底都做过什么。 上传完最后一份音频,冯夏将电脑屏幕转向赵明。 他正一刀砍伤方霞的脖子,拼命夺过程胜手里的铁棍,向冯夏冲过来。见到屏幕中的画面,动作一顿,神情更加扭曲疯狂。 他知道自己完了。 彻底完了。 “我要杀了你!” 赵明凶狠地吼着,一棍砸向冯夏的头。冯夏躲都未躲,任由铁棍砸下。赵明红着双眼,丢开因血变得粘腻的凶器,扯下领带勒住冯夏的脖子。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已经陷入疯狂,根本没有发现,冯夏不仅上传文件,更打开直播,还是赵明自己的直播间。有人碰巧走进这个房间,看到直播中的画面,立刻拿起电话报警。更不巧的是,有观众恰好住在同一小区,报警时提供出详细线索。 不多时,小区内响起警笛声。 赵明被惊醒,看到满身刀痕和血迹的程胜方霞,再看被自己勒住脖颈,已经停止呼吸的冯夏,大脑一片空白,犹如一脚踏过悬崖,就此坠入深渊。 警察破门而入,赵明受到残留的怨气影响,第一反应竟是抓起身边的凶器反抗,在搏斗中险些伤到人。 警察费了些力气,才将他押上警车。 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气息尚存在方艳。办案人员中,有人一眼认出她就是潜逃在外的传销头子,立刻向上级进行汇报。 冯夏漂浮在半空,看到两人的下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半空中传来一阵铃音,冯夏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又看一眼远走的警车,到底转过身,循着铃声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赵明杀了程胜和方霞,程家人和方家人不会放过他,等着他的不是死刑也是无期。 在冯家放火的混混,有冯夏上传的相关证据,又有社会舆论,必定会被追查到底,最后也无法逃脱法律制裁。 至于方艳,等着她的一样是审判和牢狱。 她越是坚称一切都是冯夏所为,审讯人员越是会心生厌恶,认定她是装疯卖傻。 “好好一个小姑娘被你们害成这样,还要反咬一口,你还是不是人?!”一名审讯人员去过现场,看过冯夏的样子,听到方艳的话,联系冯夏先前的遭遇,愤怒得攥紧拳头,用力捶在桌上。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是她,她不是人,是鬼,是鬼!”方艳语无伦次,活像是神智失常。 审讯无法进行下去,办案人员只能找来医生,对她进行诊断。 诊断结果出来,证明方艳一切正常,根本就没疯。之所以有这些疯言疯语,必然是装疯卖傻信口雌黄,意图借此逃脱牢狱。 黄粱客栈中,冯夏站在屏风前,看着仇人的下场。 赵明被押上法场,他和他的同伙被万人唾骂,其他有类似行径的媒体人和水军被愤怒的群众找出揭穿,情节严重的即将面临法律制裁,余下的也长时间不敢再轻易冒头。方艳被送上法庭,被她欺骗、被她毁灭的家庭终于得到公正。 方艳的背影消失在监狱门后,画面就此定格。 冯夏转过身,脸上黑纹淡去,现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眼中不再充斥怨恨,浮现出一抹释然。 “谢谢您。”冯夏郑重向颜珋行礼。 颜珋浅笑颔首,手指轻点在冯夏额心,伴着言契最终完成,两枚木简浮现在灵光中,黑底尽被红纹覆盖。 第60章 天庭归来 冯夏大仇得报,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言契就此达成。 颜珋收回木简, 送入墙边木匣。木匣表面亮起红光, 未几,现出一个身着红裙, 恬静坐在树下的女孩。 两日后,地府判官登门,将携冯夏归往地府, 送她转世投胎。 冯增寿灭于仙火之事, 颜珋早已实言相告, 没有半点隐瞒。冯夏并无怨意,就算要恨, 也是恨利用曾祖父和她的背后之人。 “多谢店家这些时日的照顾。”冯夏再次向颜珋道谢, 随判官走之前, 道出她和曾祖父相遇的经过, 重点提及那个对冯增寿提议,可以带她来找颜珋的老鬼。 她身为厉鬼, 周身缠绕怨气和戾气, 能一眼辨认百鬼。 然而, 她却辨不出对方的来历。怨气有, 戾气有, 煞气有,却不似厉鬼,不类怨鬼, 更不像普通游魂。现身时,隐隐带着威压,让她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冯增寿才能将她封入檀木珠,一路寻来黄粱客栈。 “我认不出他身上的鬼气,只晓得我不是他的对手。”冯夏认真道。 细思话中所言,颜珋心中有所计较,对冯夏轻轻颔首,表示他会留意。待女孩神情放松,当场以龙气凝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迎春花,簪到她的鬓边。 “大人?”冯夏抚过花瓣,清晰感受到对自己的好处,不由得瞪大双眼。 “安心投胎去吧,其他事你无需再理会。”颜珋轻笑道,同样点了点花瓣,“至于这个,带着去投胎,想必地府不会有人阻拦。” 听到这番话,判官忍不住抖了下嘴角。 先前比干带回去的那个女孩,同样有一朵这样的花。过忘川时,溢出蜃龙气息,水中的恶鬼不敢靠近,纷纷潜入忘川河底,能躲多远躲多远。 有这道龙气相护,地府诸鬼皆避,寻常鬼差也要小心。 同时,女孩的命格受到影响,殿上阎罗不得不重定生死簿,确保女孩投身的家庭有足够气运,家资丰沛,亲人和乐,长辈慈爱,无龃龉鬼祟之事。 如此一来,女孩自能健康快乐,五福俱全,终生无病无灾。 旧例近在眼前,如今又要再来一次,判官感到无比心累。想想这两个女孩生时的遭遇,又觉此举情有可原,到底没有多言。 但天地间自有法度,不是随意能够更改。事情到底能不能成,殿上阎罗会不会再次破例,不是他能够保证。唯有对颜珋实话实说,以免日后闹出麻烦,使得自己背锅。 他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很满意,并不想和那个汉朝的同僚一样去忘川摆渡,给孟婆做船工。 “小神必会上禀阎罗,转述大人之言。” “烦劳了。” 送走冯夏和判官,颜珋关闭客栈。门前石兽泛起灵光,整间建筑彻底同外界隔绝。 察觉客栈中的变化,十多个器灵纷纷现身,从二楼飞来,缠着颜珋讨要鬼火。 他们虽然没能掀飞玄武,好歹咬碎龟甲,也算是帮了忙。 “大人,给我们吃点吧。我们保证,肯定能酿出更好的灵酒。”器灵趴在颜珋身上,小胖手抓着颜珋的衣袖,大眼睛湿漉漉地,鼓着腮帮子,样子说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分明是豁出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颜珋被缠得哭笑不得,手指点点最胆大的几个,到底取出一只青铜鼎,从鼎中分出核桃大的一团鬼火。 看到鬼火,器灵双眼发亮,纷纷欢呼着冲上去,抓起一缕送进嘴里。鬼火入腹,器灵的身体泛起青铜色,大眼睛眯起来,满足地舔舔嘴唇,打起了饱嗝。 “谢谢大人!” “去吧。”颜珋轻笑一声,挥手将器灵送回二楼。 不需要多久,这些器灵就会酿出新的灵酒,于他恢复大有好处。 “遵命。” 器灵得偿所愿,陆续飞走,回到灵器之中,开始专心消化鬼火。 吵闹声眨眼消失,客栈一楼很快恢复寂静。 颜珋凝视青铜鼎,连续向鬼火中祭入数道灵力。随灵力注入,火焰跃出鼎口,幻化出狰狞鬼脸。 鬼脸无声咆哮,颜珋双手结印,黑色灵光自他掌心漫射开来。客栈中桌椅摇动,柜台后的白狐被惊醒,小爪子搭在木桌边缘,竖起耳朵,目光既有惊惧又存好奇。 片刻后,黑光向中心聚拢,凝聚成一把长刀。刀身长过一米,刀柄有龙鳞图案,沿刀背至刀尖附有炫目红纹,和木简上的纹路类似,细观却又迥然不同。 颜珋握住刀柄,长刀发出喜悦的嗡鸣。刀身映出他的双眼,赤金的色泽,冰冷,漠然,窥不出半分情感。 “起。” 颜珋手捏法印,鼎中鬼火跃起半米,焰光呼啸,化作链状飞出,一圈圈缠绕刀身,灼烧中发出刺耳的锐音,犹如声声鬼哭。 火中现出扭曲鬼脸,融入妖灵的焰心呈墨绿色泽,火光在刀身上跳跃,舔舐过一道道红纹。中途引出刀中灵力,化出透明龙影,同火光争锋,发出摄人心魄的龙吟。 刹那之间,鬼火燃至极盛,焰心流光溢彩,鬼影近乎要凝出实体。 同样是在一瞬间,龙吟声震碎鬼火,透明的龙影腾空而起,盘旋缠绕,吞噬掉大部分火链,最后以龙爪捏住焰心,伴着阵阵鬼哭,张开龙口,将其吞噬殆尽。 鬼火消失无踪,不留半点火星。 龙影脱离刀身,在屋内盘旋飞舞。数圈之后,发出高亢龙吟,飞身冲入刀中,红色纹路绽放金光。待光芒散去,赫然化成道道赤金。 颜珋细观蜃龙刀,指尖擦过刀身上的纹路,感受灵力变化,缓缓牵起嘴角,现出一个满意的笑。 万年前,他被黜上神位,押上剐龙台,剐去一身龙鳞,险些丧命。在他被押走时,以龙鳞锻造的蜃龙刀也被动了手脚,暗中下了禁制。 机缘巧合,他遇到身负万民功德的阴兵,又捕获一只妖灵。如果能炼成刑天鬼火,不仅能解除刀上禁制,更能借机反噬谋算他之人。 可惜妖灵道行不足,终未能达成期盼中的结果。 “无妨,这样也不错。” 颜珋并未灰心,反正禁止已经解除,蜃龙刀在手,待条件成熟,祭以自身灵力和龙血,早晚能找到祖龙沉睡之地。等他寻到祖龙,完成谋划之事,自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将天庭掀翻也在所不惜。 蜃龙性情诡谲,最是记仇,早已是诸界共识。 天庭一而再的算计龙族,不敢光明正大,专使阴诡手段,偏还自诩顺应天道,承载气运,何其可笑。 颜珋嗤笑一声,收起蜃龙刀,解开封住红蛟的灵力,将她放到柜台上,又提起白狐,摆出几碟糕点,让两个小家伙一起玩。 白尾歪了歪脑袋,看着朝他亮牙的红蛟,能感受到一定程度的威压,却未现出任何惧意。同应龙和蜃龙相比,红蛟这点道行完全不够看,三尾灵狐丝毫不惧。 不过颜珋吩咐在先,他自是要遵从,站起身抻个懒腰,用爪子将糕点朝红蛟面前推了推,再摆出一副萌态,尽可能表达友好。 红蛟警惕地看着白尾,张嘴就要喷水。被颜珋点了下脑袋,仰头看了许久,才委屈地盘起尾巴,咬住一块高点,凶狠地吞了下去。 “这才乖。” 颜珋靠在柜台边,看着小狐狸和红蛟吃完糕点,又取出几枚灵果,让他们抱着啃。 正看得有趣,客栈外的屏障忽然被触动。 颜珋心头一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当即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客栈大门应声开启,一身黑衣,周身犹存冷冽气息的庚辰迈步走了进来。 右手握着应龙剑,左手提着两只……金乌? 认出庚辰带回来的东西,颜珋侧过头,满脸都是惊讶。纵观天上地下,也只有天帝宫中才养着这些鸟吧? 难道他不只打上大殿,还把天帝的房顶给掀了? “天宫抓来的。”庚辰将金乌递给颜珋。 “帝俊没拦你?”颜珋诧异道。 “我把大殿前的玉阶斩断,砸碎天宫大门。”庚辰冷笑一声,道,“天帝公然背誓,命玄武率天将下界,是欺我龙族无人?若非太白和老君从中调和,我抓来的就不只是两只寻常金乌。” 不是寻常金乌? 颜珋沉默片刻,想象一下帝俊当时的神情,不禁笑得肩膀直颤。笑够之后,才提起金乌的翅膀,好心情道:“金乌不惧火,没法火烤,只能用巫山灵泉炖煮。我这边刚好没有,等庆忌过来,再委托他去取。” “也好。” 庚辰收起应龙剑,坐到桌旁。 颜珋将金乌收入木匣,取来一壶灵茶,坐到庚辰对面。 灵茶注入杯中,氤氲的水雾都充溢灵力。 颜珋亲自执起茶盏,送到庚辰面前。后者托起杯底,指腹擦过颜珋手背,貌似不经意,再自然不过。 “帝俊是什么反应?我给九阴送去消息,他们有没有露面?”颜珋单手撑着下巴,双眼带笑,显然心情很好。 庚辰饮下半盏茶,沉吟片刻,将他抓着玄武闯入天庭,斩玉阶入大殿,持剑质问天帝的经过逐一道来。 “帝俊食言,诸仙尽知。天庭早非祖龙在时。”庚辰冷笑一声,“九阴未能以真身赶至,邀黑龙、青龙化出灵影,龙啸大殿之上。” “太一欲祭东皇钟,被九阴缠住。” “可惜,我刚击碎天宫大门,遇羲和阻拦,太白,老君很快联袂赶至。” 庚辰言简意赅,将经过叙述完毕。其后取出一只乾坤袋,里面有十多件灵宝和近百灵丹。 “灵宝出自帝俊,灵丹为老君所赠。”庚辰说话间,又展开一卷黄绢,其上是天帝万年前所立的仙誓,“此言落于法旨,再有背誓之行,必遭天雷地火。” “帝俊愿意?”颜珋挑眉道。 “自然不愿。”庚辰双眸浮现金光,手臂探过桌面,将法旨递到颜珋面前,“他不得不立。” 对上庚辰双眼,思量他话中之意,颜珋弯起嘴角,起身越过桌面,嘴唇擦过庚辰脸颊,微凉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 “我当如何谢你?” “你我何需言谢?” 闻言,颜珋笑意更盛,双臂环住庚辰的肩膀,径直化出龙尾,缠过庚辰腰间。 第61章 邪气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鹿吴山笼罩在黑暗之中, 夜风从山间刮过, 鸟睡兽息, 天地间悄然无声,一片万籁俱寂。 突然, 一道璀璨金光撕开黑暗,一匹巴掌大的小马拉着小车飞速穿过密林,马蹄踏过草丛, 掀起阵阵疾风。 疾风过处, 大片高草被压倒, 粗壮的草茎齐刷刷折断。 在树上搭巢的凶禽被惊动,纷纷振翅飞起, 盯准穿林而过的黄色马车, 发出凶狠的唳鸣, 倏而飞扑向下。 庆忌不断挥动缰绳, 催促小黄马快跑。发现凶禽袭来,立刻祭出三张灵符, 在马车顶部张开透明的屏障, 挡住对方的攻击。 “快, 再快点!” 发现蛊雕在凶禽后现身, 庆忌催促声不断, 小黄马发出嘶鸣,四蹄踏过一片如针般的高草,带着马车和庆忌腾空而起, 化作一道闪电,试图甩掉身后的追袭者。 “好样的,等我见到大人,一定给你讨两颗妖丹!” 庆忌在车上回头,发出畅快的大笑。 凶禽不断聚集,在蛊雕的号令下拼命振翅。可任凭它们如何提速,始终被小黄马甩在身后。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远,基本是追逐无望。 庆忌的笑声传出很远,对着半空中的蛊雕挥了挥拳头,样子很像是在挑衅。 事实上,他的确憋了一团火气。 他只是去探查水脉,根本没想起冲突。天晓得滂水会突然改道,水里还有七八只蛊雕。惊动这些不讲理的家伙,又是在对方地盘,庆忌解释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跑。 虽说他不惧蛊雕,单打独斗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无奈今天运气不好,遇上的数量有点多,不想被群殴,自然要跑。 胜算不高还往上冲,他才没那么傻。 庆忌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妖丹,以灵力送入小黄马口中。 嘶鸣声又起,小黄马周身浮现乳白色光圈,蹄下生风,在半空中疾如闪电,一路风驰电掣,将凶禽远远甩在身后。 马车即将离开鹿吴山,庆忌回头望去,凶禽已经停止追袭,在半空发出不甘的唳鸣。仅有三只蛊雕锲而不舍,看架势,不追上他誓不罢休。 “调头,朝开阔地去。” 想到在鹿吴山查出的情况,庆忌能猜到对方拼命的原因。既然甩不掉,索性也不跑了,指挥小黄马向右调头,寻到一片开阔区域,减速等着蛊雕靠近。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庆忌在马车上站起身,祭出一根足有三米长的狼牙棒,同他的体格完全不成比例。小手抓不住,只能依靠灵力挥动,对准气势汹汹的蛊雕,大喝一声砸了过去。 小黄马人立而起,小巧的身形陡然增大,额前生出独角,脊背长出成排骨刺,满口獠牙凸出,蹄声犹如奔雷,带着庆忌冲向蛊雕,当场将一只蛊雕撞飞。 带着灵力的血洒下,附近的妖兽邪祟俱被吸引。 蛊雕勃然大怒,唳鸣声震碎夜空。 “你叫啊,叫得再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庆忌掏掏耳朵,对着蛊雕嘿嘿冷笑。 早在动手时,他就祭出灵符,在四周张开屏障。除非他主动收回,否则的话,这片地界就会一直同外界隔绝。 里面的蛊雕妖兽出不去,外边的也休想进来。 这是蜃龙大人送给他,足能用来保命的宝贝。他原本想珍藏起来,万不得已的时候再拿出来用。万万没想到,今夜不得不浪费在这几只蛊雕身上。 “亏大了。” 不知道再抓多少鱼,蜃龙大人才会再给他一张。 庆忌心情不爽,双手抄起狼牙棒,对着蛊雕就是一顿狠锤。蛊雕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脑袋东躲西藏,哪里还有半点异兽的威风。 他们完全想不明白,凭自己的实力,拿下庆忌本不该是件难事。现实却出乎预料,狠狠给了他们一巴掌。 庆忌的修为为何会增长得这么快? 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威压又是怎么回事? 蛊雕想不明白,庆忌也不会给他们更多时间去想,一不做二不休,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将三只蛊雕揍得遍体鳞伤。 等对方动也动不了,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庆忌方才停手,取出三只精美的木盒,将“战利品”悉数收了进去。 “带回去给大人,应该能派上些用场。” 收好木盒,庆忌解开屏障,驾着小车离开鹿吴山,朝浮玉山的方向行去。 在他离开不久,被蛊雕血吸引来的妖兽纷纷现身,争抢着落在高草中的兽血。为争得一滴,不惜彼此厮杀。 伴着受伤和死去的妖兽越来越多,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愈发浓厚。 发生在鹿吴山的一切,颜珋暂时无从得知。 庆忌进入浮玉山时,他正泡在客栈三楼的温泉里,双臂交叠趴在池边,饮下器灵新酿的果酒,眼角浮现出醉人的晕红。 黑玉般的龙尾在碧波间若隐若现,被赤金色缠绕,倏而卷入水下。 颜珋侧过头,未及开口,后颈忽然被扣住。 冷冽的气息袭来,周身被霸道的应龙气息包裹,颜珋索性放弃抵抗,低低叹息一声,双臂环上庚辰的肩膀,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近。 碧水翻涌,波光骤现,不断荡漾开来。 黑玉同赤金交叠,磅礴的灵力充斥在空气中,器灵纷纷躲藏回本体,不敢再轻易靠近。 灵力再诱人,也得有命才能沾光。 敢在这个时候凑上去,纯粹是脑袋进水。 水波沸腾持续良久,激荡的水面方才归于平静。 浓郁的灵力开始减弱,不再霸道慑人。 器灵小心探出头,看到应龙已经离水,蜃龙仍懒洋洋地趴在池边,损伤的龙鳞隐隐生出变化,表面泛起淡薄的荧光。 “不多留一晚?”颜珋撑着下巴,长睫微垂,笑容慵懒,眼尾上挑的弧度带出无边魅惑。 庚辰单膝支地,取出一片赤金的龙鳞递到他手中,道:“我要再去一次天庭,大概五日后归来。” 颜珋没问缘由,仅是轻轻颔首。拿起金色的鳞片,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灵力,拽着庚辰的外套,仰头啄了一下他的唇角,道:“要不要叫上九阴他们?” “这次不用。”庚辰拂过颜珋耳边的发,指尖擦过他耳后带着冰意的龙鳞,口中道,“我去拜访老君,他新成两炉丹药,对你应有好处。” “我是不是又欠你一个人情?”颜珋玩笑道。 庚辰挑起眉尾,破天荒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人情吗?” 说话间,庚辰低头凑近颜珋耳边,胸腔微微振动,发出不似以往高亢的龙吟,低沉、温醇,比滚烫的泉水更加灼热,却又无比熨帖。 颜珋捂住耳朵,抬头看向庚辰,微微眯起双眼。 未知过去多久,庚辰率先收回视线,手指再次抚过颜珋的耳后,随即站起身,推开雕花窗,修长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器灵们挤挤挨挨藏在百宝架后,小胖手捂着大眼睛,胖乎乎的手指偏又岔开,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 颜珋视线扫过来,器灵立刻分开,抓紧回到本体内,做出一副无比乖巧的样子,假装刚才八卦的不是自己。 “行了,都别藏了。” 颜珋摇头失笑,起身离水。 黑玉雕琢一般的龙尾化成两条长腿,发尾仍在滴水,浸湿衬衫领口。唇色殷红,赤金色的瞳孔略显朦胧,仿佛氤氲着水雾,令人看不真切。 器灵们小心飞过来,讨好地送上灵酒。 “调皮。”颜珋抓过一个胖娃娃,弹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儿。 器灵捂着脑壳,非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咧开小嘴笑弯双眼,再次凑上来,用脸蛋蹭着颜珋的手,活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什么不好学,和狐狸学。”颜珋说归说,到底取出几枚丹药,当场分给胖娃娃们,在器灵的欢呼声中离开房间。 客栈中静悄悄,白尾和红蛟相处得意外不错,之前还隔着点心盘子,如今竟靠在一起呼呼大睡。 红蛟尾巴有伤,白尾用自己的尾巴做靠垫,稳稳托起红蛟的尾巴,不让她的伤处碰到地面。 颜珋走到柜台前,看到两个小家伙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正打算叫醒他们,喂给他们两枚丹药,耳边突然传来兽吼,旋即有阴风刮起,风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店家,店家,生意上门,哎呦,饶命,我是个鬼,不能吃,不是,能吃也别咬我啊!” 声音极其高亢,可见来者嗓门不小。 颜珋打开客栈大门,就见两尊石兽化出灵影,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身穿棉袄,腰系布带,头戴瓜皮帽,脚踩厚棉鞋,腰后插着一杆旱烟袋,嘴边两撇老鼠胡的干瘦老头。 老头见到颜珋,立刻如遇救星,想抱大腿却冲不开石兽阻拦,干脆直接坐到地上,用衣袖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干打雷不下雨道:“店家,可算是见到你啦,小老儿死而无憾啦!” 颜珋环抱双臂,挑眉看着老头,从他身上的鬼气判断,不是厉鬼也不是怨鬼。阴气中夹杂着邪气,同样不是寻常游魂。 老头哭了半晌,发现颜珋没什么反应,竟也不觉得尴尬,十分自然地从地上站起身,拍拍压根沾不上灰尘的裤子和衣摆,拱手道:“店家,小老儿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 细观缠绕在他身上的邪气,颜珋心中有了计较,缓缓现出一个温和的笑:“上门即是客,请进。” 第62章 吝啬鬼 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钱宝来都是缺口镊子, 爱财如命的性子。 活着做人时, 他是三更歇四更起, 天不亮就带着长工和短工下地。平日里锱铢必较,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不是农忙时, 一天就吃两顿饭,顿顿咸菜窝窝头。 偶尔炒个鸡蛋改善生活,还要叮嘱媳妇多放盐, 夹起来指甲盖大的一块, 咸得齁嗓子, 照样配着小酒吃得津津有味。 要是家中不富裕,他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关键是他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藏在地窖里的大洋金条, 存在库房的小麦大豆, 养在圈里的大个牲口, 新盖的青砖大院,每一样拿出来, 同邻村的富裕人家相比都是数一数二。 他这样精打细算, 甚至于斤斤计较地过日子, 没少被人背后嚼舌根, 被套上“守财奴”的外号。 矛盾的是, 每当丰收时节,田地里忙碌起来,钱宝来又会大方得让人意外。 长工短工都有工钱, 还得管饭,再抠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克扣。 以钱宝来的性格,大鱼大肉自然是少见,但窝窝头二米饭绝对管够。隔三差五,炒咸菜里会有些肉丁,土豆汤里还会飘着点油花。 这样的伙食绝对算不上糟,哪怕他铁公鸡的名声在外,照样有不少人乐意到钱家干活。 钱宝来的媳妇是个泼辣性子,模样俊俏又能干,没少和不孝顺的哥嫂干架,把对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娘家时就有厉害的名声。 钱宝来一眼就相中她,带着礼物托媒人说项。媒人知晓他的来意,半晌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性子的两个人,日子真能过到一起去? 非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早晚砸了灶台上房揭瓦。 可她就是做这行当的,人家带着礼物上门,总不能说自己办不到,赶紧拿上东西趁早回去。遇上钱宝来铁了心要娶赵翠,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临村,走进赵翠家大门。 让人跌破眼镜的是,赵翠见媒人上门,知晓对方来意,听到提亲的是钱家村的铁公鸡,竟没有拒绝,直接朝父母点了头。 能说成这桩亲事,媒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离开时像踩着棉花,走路都在飘飘悠悠。 赵翠出嫁时,十里八乡之内,无论够得着还是够不着的亲戚都来观礼。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看看钱家村铁公鸡怎么娶媳妇。 让众人失望的,钱宝来一改平日作风,打开自家大院的门,开席三十桌,甭管平日里关系如何,只要是来祝贺,哪怕你没带着礼,都能上桌吃席。 席面有鱼有肉,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巴掌宽半指厚、颤巍巍油光光的肥肉片子码在大碗里,整条的鲤鱼冒着热气,排骨炖土豆香味诱人,成人拳头大的发面馒头装在筐里,盖布揭开,任由你敞开肚皮去吃。 每桌还有一坛酒,提前两天从县城拉回来,泥封拍开,酒香四溢,老少爷们全都红了眼睛,不用杯直接上碗。 当时的热闹场景,哪怕过去几十年,钱宝来仍是记忆犹新,做鬼都没能忘记。坐在客栈里和颜珋念叨,禁不住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嘴边两撇老鼠胡都翘了起来。 “当时的席面,往后数二十年,附近五个村子里都是独一份。” 钱宝来坐在椅子上,抄起旱烟袋磕了磕,这是他的习惯,即使做鬼也改不掉。 “成亲那天晚上,揭开红盖头,我媳妇那个俊,还朝着我笑,我心里头高兴啊,恨不能往院子里跑几圈……” 钱宝来呵呵笑着,眼睛都乐得眯成一条缝。 受他的情绪感染,颜珋微微一笑,手执茶壶,斟一杯鬼茶送到他面前。 钱宝来刚要接过,忽然想到什么,迟疑道:“店家,这不要钱吧?” 他儿女尽丧,身后没有香火,又不像其他鬼有本事,实在是囊中羞涩。 “不用。”颜珋浅笑,见钱宝来迅速松口气,一副占便宜的模样,愈发觉得这个鬼有意思。 连喝三杯鬼茶,钱宝来放下杯子,一口气吃下半盒点心,终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继续向下说。 “我问过我媳妇,我这样的名声,她怎么就点头乐意嫁?”钱宝来咂咂嘴,回忆起早年间的事,脸上尽是傻笑,配合他的五官,实在是有些辣眼睛。 “我媳妇裹着花棉袄,乌油油的头发盘起来,圆脸盘大眼睛,那个俊哪!听到我的话,直接一脚把我踹下炕,瞪着眼睛揪我耳朵,说我再胡思乱想,今晚就让我去睡猪圈!” “说话那个利落干脆,又俊又厉害,我这个心肝蹦个没完,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钱宝来单手捂着胸口,笑得实在让人没眼看。 颜珋咳嗽一声,他见的妖鬼邪魔数不胜数,眼前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份。 “往后十几二十年,我媳妇也没告诉我,她为啥乐意嫁我。” “后来世道出了问题,家里遭祸,我被打断两条腿关在牛棚里,家里的孩子也没了,她想办法买通看守,穿着成亲时的红棉袄,收拾得整整齐齐,带着两个馒头,一盘炒鸡蛋来看我。” “我被打得半死不活,动都不能动,身上味难闻。她半点不嫌弃,就坐在我身边,给我擦脸擦身子,然后一边喂我,一边告诉我,说她哥嫂不孝顺,她担心自己出门子,爹娘就会没人管,打定主意要找个有家底名声恶的,这样才能让哥嫂忌惮,不敢不管爹娘。万一真不管,她也能伸出手照顾,不至于两家一起穷,最后活活饿死。” “我当时不能动,好歹脑袋不糊涂,听她的话就想笑。想要再问她几句,就见我媳妇靠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笑,头发白了,脸上有皱纹,可还是那么俊,那么俊……” 钱宝来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的笑消失无踪,双手抓着脑袋,烟袋锅子滚在地上都没去管。 “她在馒头和炒鸡蛋里都下了药,能药死一头牛。” “孩子没了,家破了,日子没了盼头,她看不得我继续遭罪,干脆陪着我一起死。” 钱宝来声音沙哑,低头看着掌纹,说道:“我死了这么多年,一直东躲西藏,想尽办法不去投胎,不去喝孟婆汤,就是不想忘,想记着她。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婆娘,忘了亏心,亏心啊!” “她或许早已经投胎转世。”颜珋道。 “我晓得。”钱宝来抬起头,双目直视颜珋,眼底闪过一道红光,“后半辈子太苦,大翠忘了最好。可我不能忘,那些人祸害我没关系,他们不该逼死大翠,害死我的孩子!” 钱宝来极端愤怒,五官狰狞扭曲,周身涌出黑色怨气,和初见时截然不同。 令颜珋惊讶的是,哪怕被怨气包围,钱宝来仍能保持清醒,不会像厉鬼一般失去理智,一心一意想着杀戮。 “我是从一个老鬼那里听到黄粱客栈,知晓您有本事,神通广大。这次壮着胆子上门,就是想请您帮忙,让那帮畜生遭报应,让他们尝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请我帮忙,是要付出代价的。”颜珋道。 “我晓得。”钱宝来正色道,“那老鬼都告诉我了,一魂一魄,对不?反正我也没想着去投胎,等我弄死那帮玩意,店家自取就是。” 钱宝来做鬼这些年,一直没去投胎,滞留在阳间。 他亲眼看到仇人巧舌如簧,轻而易举掩盖罪行;亲眼看到他们占下自己的房子,挖出藏匿起来的银元,就此飞黄腾达,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随着时间过去,县中的商人富户陆续得到平反,一部分还被返还家产,获得补偿。唯独他和赵翠始终无人提及,有人提也会被压下去。有部分村人为了钱,丧良心帮恶人隐瞒实情,咬死不肯为自己和媳妇作证。 房子、田地、牲口、大洋和粮食都归了仇人,村人偶尔念叨起来,全记仇人的好,念着分给自己的三瓜两枣,对钱宝来和赵翠嗤之以鼻,张口就吐唾沫,半点都没有想一想,灾荒年月,赵翠善心开粮仓,给村里不少人家都送了粮食! “我恨,恨呐!” 钱宝来攥紧拳头,粗噶道:“说我吝啬,说我铁公鸡,说我一毛不拔,我认了。可他们不能这么丧良心骂我的媳妇!” “那群畜生占了我的房子家产,凭什么活得心安理得?!” “我是抠,一分钱掰成两半,可我没做对不起人的事。我有百十亩好田,都是我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攒下来的。说我欺压短工,那些馒头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黄不接的年月,有人上我家借粮借钱,大翠哪回没借?” “我就是想不明白,就因为我家里有田有牲口,就要遭这样的罪?” “要是我真有罪,全该落到我身上。古时候还讲究个罪不及妻儿,我三个孩子凭什么被他们关起来活活打死,媳妇凭什么被逼死?” “这世上要真有阴司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这些畜生身上?!” 钱宝来双眼赤红,脸颊爬上扭曲黑纹。 “村里的大队长和妇女主任都是好人,几次压下事端,不许这些人胡闹,结果被他们记恨,到头来,一样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村里有老人骂他们狼心狗肺,早晚没好报,就被扣上大帽子,绑起来又打又骂!” “我死后七八年,被他们祸害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好人没法好好活,反倒是那些黑白不分,为虎作伥的,不少都跟着鸡犬升天。” “你想怎么做?”颜珋忽然问到。 钱宝来抬起头,双目直视颜珋,咬牙切齿道:“店家,我不求其他,只想要这些人的命,让好人活下来,恶人下地狱。只要能成,哪怕要我魂飞魄散,我都心甘情愿!” 第63章 谋划 钱宝来怀有怨恨,距怨鬼仅一步之遥。全因他内心留存最后一丝温暖, 最后一缕善念, 才未被怨气驱使, 彻底丧失神智。 “我要让恶人得到报应,让他们死无全尸。我想让好人活命, 就算寿数不能改,至少不要受那么多磋磨。” 钱宝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旱烟袋,用袖子擦了擦, 递到嘴边吧嗒两口。 他没有子孙香火, 自然没有供奉, 抽不得鬼烟。这只旱烟袋是由鬼气所化,抽上两口不过是延续生前习惯, 过过干瘾。 “我就想着早点弄死那些不是人的玩意, 让我媳妇能安生过几天日子。还有大队长和妇女主任, 他们都是好人, 不该被那样对待。” 钱宝来坐不住,干脆蹲在地上, 一口接一口吧嗒旱烟嘴。 “你可知取生者命的后果?”颜珋问道。 “知道, 我都提前打听过了。”钱宝来收起旱烟袋, 重新插回后腰带上, 捋捋两撇老鼠胡, 咧嘴笑道,“反正我不想着投胎,一个换他们几个, 还能让我媳妇过几天好日子,值得!” “好。” 颜珋浅笑颔首,以灵力摄来两枚木简。 钱宝来没有任何犹豫,按照他的指点,释放出鬼气,当面定下言契。 “随我来。” 颜珋祭出两道灵力,门前石兽浮现荧光,客栈大门紧闭,无形屏障升起,同外界彻底隔绝。 钱宝来走进二楼客房,打量着屏风和木床,略有几分稀奇。随后走到床边躺下,在铃声响起后,缓缓闭上双眼,很快陷入沉眠。 博山炉顶萦绕白烟,缥缈如纱,伴着铃音飞舞。 空白的屏风上浮现模糊痕迹,逐渐连成一片,变得色彩鲜明。 那是一处群山环绕的村庄,青山绿水,土地肥沃,金色的稻谷长满田间。 清澈河水流淌过山下,正巧绕村而过。阳光洒落在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偶尔有小鱼游近岸边,被嬉闹的孩童发现,均逃不过草篮竹篓的围袭,一条接一条被捞起来,在篮中摆动尾巴,奋力挣扎,溅起一团团水花。 昨夜下过雨,顺水而来的小鱼委实不少,还有青盖的螃蟹,透明的河虾。 孩童们踏进水中,搬开石头,犹如在寻找宝藏,有收获就会发出欢呼,玩得不亦乐乎。 沿河的土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孩子们被吸引注意力,纷纷跳上河岸,朝着喜乐传来的方向翘脚张望。 村头的大树下,五六个妇人看到迎亲的队伍,立刻开始八卦。 “是孙三娶媳妇!” “好家伙,听说他从钱家借了不少粮食和钱,专为娶这个媳妇。” “钱家那只铁公鸡?” “我听说孙三他老娘抹下面子,三天两头上门,提起早年孙三他爹的事,张口闭口对钱家有恩情,磨得钱宝来婆娘松口。那铁公鸡怕老婆,到头也没说啥。” 女人们越说越起劲,从孙三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讲到孙三的娘刁钻刻薄,再提到孙、钱两家早年的渊源,以及钱宝来如今的产业,语气中不免含酸。 “钱家往上数三代也和咱们似的,都是穷腿子佃户,怎么到这两代就发财了?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一个女人不怀好意道。 “钱宝来他爹早年在南边跟着马帮跑货,带回来不少大洋。” “真有这事?” “还能有假?村里的老人都知道。要是没这些钱,哪来这么多地?” “父子都不是好东西,守着金山银山,自己吃香喝辣,也不晓得提携亲戚。虽说出了五服,好歹都是姓钱的,他家里那么多钱,几百亩好田,还算计着我家男人给他出大力扛活,也没见多给几个钱。”女人一边说,一边咬断线头,小心把针收起来,抖开新补好的衣服,很是愤愤不平。 “就是没良心,有钱带进棺材里,也对旁人一毛不拔。活该生六个死三个,剩下这三个也是病病歪歪,早晚养不活。” “听说他要送孩子去县里的学堂?”一个纳着鞋底的女人说道。 “现在不叫学堂,叫学校。” “不都是一个样。”女人不耐烦,“要我说,咱们该和几位老人说道说道,不能光铁公鸡一家的孩子上学,他那么有钱,该给村里出点力。” “对。” 女人们三言两语定下主意,都认定该去找村长,要钱家拿出一笔钱,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校读书。压根没有去想,这事到底合不合理。 孙三娶媳妇过门,在家里开了八桌酒席。 村里的人都喜欢凑个热闹,来得自然不少。 加上孙三早年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还曾经祸害过别人的稻田菜地,当真是人见人烦。这两年稍微好点,做过的事到底抹不去。抱着大吃一顿,多少找回些损失的心里,不少人家都是大人孩子一起来吃席,刚端上桌的菜,转眼就能一扫而光。 孙老娘起初还很得意,觉得自己家办的酒席很是体面。架不住来得人多,桌旁坐满不说,还有女人带着大碗,直接从盘子里扒菜,递给守在桌边的孩子。 眼看盘碗见底,还有人催着添饭加汤,孙老娘再不情愿也不能给人脸色看,只能忍着肉疼再上几盘,借机同坐席的人说好话,好歹别生出什么事端。 等到酒席散去,孙三着急要进洞房,却被孙老娘一把拽住。 “娘,你拉我干啥?” “钱家今天没来人。”孙老娘脸色阴沉,不满道,“钱宝来和赵翠都没来,也没让那三个短命崽子来。” “不来就不来,那犊子来了我还不自在。”孙三撇嘴道。 他知道孙老娘和赵翠借钱,也知道今天的体面是怎么来的,可他就是看不惯钱宝来。他爹和钱宝来亲爹一起扛过活,凭什么钱宝来有那么多田地牲口,自己家里穷得叮当响? “你傻啊!”孙老娘一指头点在孙三头上,“他家不来人,礼钱就能少一半!我还想着今天赵翠要能来,我趁机朝她哭哭穷,说不得借的钱就不用还了。” 提到钱,孙三终于不再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娘,这事真能行?”借钱不还? “怎么不行,他家那么有钱,在乎这三瓜两枣?我跟你说,你和你媳妇这么说,让她去找赵翠……” 孙老娘在孙三耳边一阵嘀咕,后者不断点头,嘴角越咧越大,表情中尽是贪婪。 此时的钱宝来正因高烧躺在炕上,赵翠打发三个孩子早点去睡,自己守在炕边,一边对着灯光纳鞋底,一边留意他的体温,不时给他换一块冷毛巾,再擦擦手心和脚底。 临到午夜时分,一阵冷风透过窗缝窜入室内。 灯火摇曳,在墙上映出暗影。 赵翠打了个哆嗦,帮钱宝来拉紧被角,快速下地穿鞋,将窗户关严,提防冷风再吹进来,加重他的病情。 说来也奇怪,过了那阵风,钱宝来的烧竟然渐渐退了。 给他换毛巾时,赵翠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发现他眼皮颤动,试着呼唤道:“当家的,当家的,你醒醒。” 钱宝来缓缓睁开双眼,看到赵翠的模样,眼珠子一动不动,嘴唇都有些颤抖,像是许多年未见,激动得眼圈发红。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赵翠吓了一跳,忙不迭移来油灯,又小心试了试他的温度,道,“是哪里不得劲?你倒是说啊,别这样,我心里慌。” “没,没事。”钱宝来这场病来势汹汹,命悬一线,挣扎过鬼门关,足足养了半个月。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趁机附体。只是还没完全适应,显得四肢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 “真没事?”赵翠仍不放心,“不然我让大小子去找村医,再给你看看?” “不用,就是着凉,烧退就好,没什么大病。”钱宝来估算着日子,预计孙三明后天就会登门,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不显,对赵翠道,“我没大事,睡一觉就好。你也别守着我,早点睡,熬油费火的,我心疼。” “没个正经!”赵翠呸了一声,见钱宝来这个样子,知道他应该是没大碍了。连续熬过三个晚上,她的确有些撑不住,打了个哈欠,脱掉外衣,拉开被子一角,直接躺了进去。 “我身上有汗,你靠着不舒服。”钱宝来道。 “我乐意,我自己的男人,我不嫌弃。”赵翠瞪钱宝来一眼,伸出胳膊抱着他,“夜里凉,我挨着你睡放心。” 看着赵翠眼下的青黑,钱宝来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反手抱住赵翠,用力闭上双眼,以免被她察觉不对,发现端倪。 一夜过去,赵翠难得睡个好觉,早上起得有些晚。三个孩子没有吵醒爹娘,早就麻利地生火做饭,还特地烧了热水。 等到饭菜端上桌,钱宝来看着自己的妻儿,恍如隔世,鼻根不由得泛酸。 “愣着干啥,吃饭。”赵翠盛了满满几碗小米粥,各加了半勺糖,让三个孩子自己吃,她却不忙,拿起调羹准备喂给钱宝来。 “我自己来,你也吃,别等凉了。”钱宝来已经能活动自如,接过饭碗,直接喝下一大口。 “小心烫!”赵翠忙道。 “没事。”钱宝来呼噜呼噜喝下半碗粥,刚夹起一筷子咸菜,就听窗外有人在招呼,“宝来哥,大翠嫂子,都起了没?” “听这声音,是孙三?”赵翠放下筷子,就要下地开门。 钱宝来拉住她,让她继续吃饭,也不让三个孩子动,自己将剩下的粥喝完,放下筷子,下地穿鞋。 “当家的,你病刚好,小心吹风再着凉。”赵翠不放心道。 “没那么精贵,不用担心。”钱宝来披上外套,低声道,“孙三是什么性子,有便宜就想占。可不能让他进屋,不然这锅粥和馒头都不够他吃。” 赵翠噗嗤一声乐了。 钱宝来继续道:“不是看在他老子早年帮过我爹,我能让你借他家钱?这人专会蹬鼻子上脸。听我的,你别出去,就在屋子坐着。” “成,听你的。” 赵翠不再坚持,坐在炕上和孩子吃饭。钱宝来慢悠悠走到院门前,打开大门,却横着身子拦在门前,任凭孙三探头探脑,就是不许他进院。 孙三属狗鼻子,早闻到馒头香。要是赵翠开门,必定会觍着脸进屋。遇上的是钱宝来,心思就不得不收起来。 这抠门一毛不拔,想从他手里捞好处实在太难。想到孙老娘的吩咐,自己不能白来一趟,只能不断说着好话,为媳妇来找赵翠铺路。话里话间还提到自家困难,说得不是一般可怜。 钱宝来看着他演猴戏,想到这畜生带人砸断自己两条腿,愤怒和怨恨几乎控制不住。用力握紧拳头,才没有当场失态。 “说起赚钱的门路,我倒是有一条,就看你能不能下力气。”钱宝来神秘道。 孙三明显一愣,怀疑地看着钱宝来,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嘴上道:“宝来哥,能和我说说不?” “上山。”钱宝来刻意压低声音,道,“老林子里缺伐木人,能招来一个壮劳力,这个数,当天给。”钱宝来比出三根手指,“要是自己也打算干,一年不下山,赚得更多。” 咕咚。 孙三咽了口口水。 “真有这么多?” “没错。”钱宝来眯起双眼,老鼠胡微微翘起,一副狡猾奸诈的模样,“你头年从我家借走不少粮食和钱,要是能多找几个来,咱两家的帐就能往后延几天。” 钱宝来要是说一笔勾销,孙三未必相信。他这么一说,反倒更有可信度。 孙三知道山上有多苦,也晓得越苦赚得越多。自己不乐意吃那份苦,就只能看着眼馋。钱宝来的提议让他眼热,单是介绍人就有钱拿,傻子才不干! “这次去的林子深,老猎户都不怎么去,人实在难找。你找人的时候得机灵些。”钱宝来补充道。 听他这么说,孙三更是深信不疑,当即道:“宝来哥,你放心,你提携我这一回,我一定记你的好!” 看着孙三满脸兴奋,钱宝来心下冷笑,他深知这人的秉性,为了钱,亲生儿女都能推进火坑。这次的好处这么大,为节省时间,也为多赚点,日后跟着他为虎作伥的那些“兄弟”,十有八九都会被送上山。 找吧,最好全都找来。 老熟人再见面,他会让那些畜生好好尝一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第64章 安排 孙三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孙老娘, 母子两人都是心头火热。 “钱宝来真这么说, 找来人就有钱?”孙老娘推开针线簸箩, 满脸兴奋道,“你没听错?” “没错, 那犊子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人找得多,咱家借的钱就能往后延,不用着急还。”孙三灌下大半碗水, 用袖子抹了抹下巴。 他想着去钱家蹭饭, 出门前什么都没吃。这时候回来, 肚子一个劲地叫,喝个水饱也不管用。好在有挣钱的门道, 让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吃饭的事也就放到一边。 孙老娘看出来, 不由得脸色一沉。 “你去他家, 钱宝来没让你进屋吃饭?” “娘,计较这些作甚?”孙三一门心思空手套白狼, 对钱宝来的话深信不疑, 自然不想让自家老娘惹事。万一得罪钱宝来, 这事没自己的份, 亏不亏? 就算要找钱家的麻烦, 也得等钱到手再说。 等他有了钱,腰杆子硬起来,多找几个弟兄就能收拾那犊子。 除了觊觎钱宝来的家产, 孙三心里还有个更龌龊阴暗的想法,赵翠漂亮能干,十里八乡都有名。当初钱宝来成亲,他亲眼见到新娘子,一直惦记着,这些年都忘不掉。 如今娶了媳妇,媳妇的模样也不错,可比起赵翠就是差上一截。 孙三时常琢磨,要是有机会弄死钱宝来,再弄死那几个小的,霸占钱家的田地和牲口,把赵翠弄到手,他这辈子才算是过得畅快。 这种心思连孙老娘都不晓得,更不用说其他人。 孙老娘和孙三一样爱财,看着钱家的家产眼红,压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的心思。 孙三新娶的媳妇站在门外,听到孙老娘和孙三的对话,也没有新媳妇的避讳,直接掀开门帘,手一叉腰,开口道:“娘,当家的,你们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是要挣大钱,还要瞒着我?” “没有的事。”媳妇新过门,孙三还新鲜着,不顾孙老娘难看的脸色,把她拽到炕边,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事情就是这样,钱宝来有门路,只要能找到壮劳力,顺顺当当送上山,钱就能到手。”孙三道。 “真这样?”孙家媳妇怀疑道,“有这种好事,别人怎么不做,偏偏找上你?” “那地方偏。”孙三还没来得及开口,孙老娘先一步解释道,“眼见要入冬,老林子里有狼,采药人和老猎户都不怎么去。早年也有过这样的伐木队,结果三十多人进去,就五六个回来,剩下的都没了。” “娘说得没错,这样的活又苦又累,不是急需钱,真没多少人乐意。”孙三砸吧砸吧嘴,说道,“照这样看,找人的时候真得小心点,不能说实话,就说是靠近外边的林子,人带上去,自然有工头看着,想跑都跑不掉。” 孙家媳妇不忍心,觉得这么骗人太缺德。没事倒还好,要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对别人家里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事情是钱宝来提的,你男人就是跑跑腿,要找也得找钱家,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孙老娘拉长脸,三角眼一翻,“你男人还饿着呢,做饭去。” 孙家媳妇脸色不好看,碍于孙三就在一旁,到底没和孙老娘顶嘴,甩开帘子走进厨房,一阵摔摔打打,给孙三做了碗面条,下面还加了个荷包蛋。 孙三捧着碗,唏哩呼噜把面吃完,面汤喝得一点不剩,心里琢磨着该去找谁。 兔子不吃窝边草,自己人不坑自己人,在他这里全行不通。 听钱宝来的口气,山上要人要得急,孙三索性一咬牙,把主意打到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几个人身上。 别看这些人好吃懒做,都是个顶个膀大腰圆,有个结实身板。干活怎么样暂且不论,看样子就相当不错。 把他们骗上山,事后怎么处理,孙三也有盘算。就说他也被钱宝来骗了,事先压根不知情,鼓动他们家人去找钱宝来算账。要是还不行,直接带着钱跑。反正他家里也没多少田,出去说不定更能混出个人样。 为把戏演得真,他也得上山,中途再想办法退出来,找个地方藏几天。 等风声过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打定主意,孙三放下碗筷,当日就离开家,去邻村找几个弟兄,声称自己找到发财的门路,准备带着他们一起干。 钱宝来送走孙三之后,进屋和赵翠交代几声,借口去林边下套子,带上绳子和砍刀就准备上山。 “当家的,你病还没好利索,当心再受风着凉。”赵翠拉住钱宝来,不放心他自己去。奈何家里又离不开她,很是左右为难。 嫁过来这几年,她知道钱宝来有本事,下套子的手法不亚于寻常猎户,时常能抓到兔子野鸡。可今时不同往日,昨夜还发着高烧,今天就要上山,绝对不成。 “我不走远,就在山脚下。”钱宝来背起麻袋,拍拍赵翠的手,道,“这时候兔子和野鸡都肥,我就下几个套,不用费什么力气。” “真的?”赵翠仍不放心。 “真的。” “那成,记得千万别走远,早点回来,我和大小子去村口等你。” “成。” 钱宝来背起绳子走出家门,沿路遇上不少村民,都是笑呵呵和他打招呼,话说得很是客气。 面对着一张张笑脸,钱宝来眼前浮现的,却是数年后那些狰狞扭曲,在火光中兴奋犹如恶鬼 的面孔。 他们踹开钱家大门,闯进院子里,把自己捆起来拖出去,赵翠哭着给他们磕头,没人在乎,更有人朝着赵翠和孩子吐口水,不顾孩子还小,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赵翠的头发被拽掉大把,衣服也被扯开。 满地的血。 钱宝来顾不得骨头被打断,拼命想要冲过去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可他做不到,像是只虫子一样被人碾在脚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强盗搬空自己的家,伤害自己的家人,什么都做不到…… 动手的都是谁,他记得清清楚楚。 出面阻拦,结果被连累的又有谁,他同样牢记在心。 他做鬼几十年,仇没忘,恩更不能忘。 这一回,他打定主意把事情做个了结,宁可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世投胎。 三言两语打发走村人,钱宝来加快速度,周身氤氲稀薄的黑气,双眼闪过一道红光。 走到山脚下,钱宝来查看过守山人留下的标记,选择另一个方向,避开伐木人可能出没的林子,开始向老林中进发。 他的速度极快,犹如一道鬼影。 没过多长时间,就寻到一处合适的密林,放下肩上的绳子,挽起袖子割破手腕。掺杂着黑气的血从腕上流出,腥甜的气息在林中弥漫。 草丛中传来簌簌声响,紧接着,高大的松木后响起刺耳的狼嚎。 钱宝来又在腕上划开一刀,逡巡四周,视线穿过幽暗的林间,很快发现几双幽绿的兽瞳。 找到了。 钱宝来咧开嘴,将胳膊举高,舌头舔舐过刀背,双眼染上血红。 狼群察觉到危险,立刻想要退走。 钱宝来不给它们机会,黑气如毒蛇涌出,绕过树干,迅速缠绕住野狼的四肢和脖颈,硬生生将它们拽了回来。 野狼发出不甘的嚎叫,钱宝来眼底红光大盛,脖颈处隐现黑色纹路,很快又消失无踪。目光锁定个头最大的一匹狼,手起刀落,狼头滚落在草丛间,飞溅起大片猩红的血雨。 狼群终于不再嚎叫挣扎。 黑气顺着狼耳和狼口涌入,兽瞳很快染上猩红,利齿剑间垂落口涎,变得愈发凶残。 钱宝来收起砍刀,任由狼群将头狼的尸体分食,随后四散而去。知道时间不早,弯腰捡起绳子,沿着原路下山。 在下山途中,钱宝来仔细留心,先后抓到两只野兔,三只野鸡,还找到一株年份不短的人参。 等他走出山脚,远远就见到赵翠和大儿子站在村口,心头不由得一颤,想要立刻奔过去,却不得压制速度,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到妻儿身边。 接下来五六日,孙三始终没有消息,钱宝来也不着急,安心留在家里,把三个孩子带在身边,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他们。 等到三个孩子睡熟,趁着夜深人静,钱宝来叫醒赵翠,带她下到菜窖,从墙上撬下几块方砖,现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当家的?” “跟我来。” 钱宝来提着煤油灯在前,领着赵翠穿过通道,走进藏钱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箱子足有七八个,里面都是光灿灿的银元。还有一只铁皮盒子,整齐码放六根金条。 另外,角落里有一个首饰盒,里面是钱宝来父亲跑马帮时得来的宝贝,据说是前朝一个大官,在归乡时遭遇不测,全家被杀,携带的金银财宝都落到土匪手里。 数年时间内,东西几经辗转,其中一双玉镯被商人买到。商人感念钱宝来父亲的救命之恩,就将这双玉镯作为谢礼。 钱宝来家破人亡之后,孙三霸占钱家,这些东西落到他的手里,让他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户,二十多年后,更成为有名的商人。 孙家的子孙,踩着钱家人的血肉骨头,过上了好日子。 反观钱宝来,家没了,妻子和孩子都没了,沦落成孤魂野鬼,日日看着孙家人繁花锦簇,恨不能将他们活活撕碎。 “当家的,这些都是咱家的?”赵翠惊讶道。 “对。”钱宝来将煤油灯挂在墙上,捧起首饰盒,递到赵翠跟前,道,“还记着成亲时我和你说的话不?这些有咱爹留下的,也有我这些年积攒下的。” “钱财惹人眼,村里人又传得风言风语,这些东西绝不能让外人看见,三个孩子也不能告诉,提防他们说漏嘴。等明后天,先把大小子他们送去岳父家,咱俩上山,把东西分开埋起来。” “埋山上?搁家里不成吗?”赵翠问道。 “不成。”钱宝来认真道,“听我这一回,成不?” 赵翠看着钱宝来,心中有很多疑问,对上他的双眼,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眼前这个明明是她的男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让她感到陌生。 忽然窜起这个想法,赵翠吓了一跳,忙用力摇摇头,压下紊乱的心绪,和钱宝来一起打开箱子,清点过银元,随后重新包裹严实,准备尽快送上山。 第65章 报仇雪恨 将银元金条藏到山上,钱宝来回到家中, 又忙着翻箱倒柜, 找出十多张地契和房契, 有的还是钱家祖父那辈置办的,盖着前朝衙门的印。 “当家的, 你这是要干什么?”赵翠觉得奇怪,开口问道。 “去大队部。”钱宝来仔细翻看过每张地契和房契,最后留下两张, 交代赵翠收好, “这些你留着, 剩下的我都送出去。” 赵翠吓了一跳,连忙拽住钱宝来的衣袖, 震惊道:“当家的, 你发烧烧糊涂了?” “没有。”钱宝来拍拍赵翠的手, 先朝窗外看了看, 又掀开门帘探头,确定三个孩子没在附近, 才继续道, “你信我, 这些田和房子都不能留。还有咱家的牲口, 留下一头牛、几只鸡, 剩下的也要全都交出去。” 赵翠愕然不已,以她对钱宝来的了解,这样的事做梦都想不到。 “这些田交给村里, 分给最困难的几家。钱六太爷,你记着不?他三个儿子都打仗死了,身后都没有孩子,老两口无依无靠,咱家的牲口多给他几头,再扛几袋粮食。” 钱宝来一边说,一边将地契和房契折好,放进一个灰色布袋子里。 “我前头去县里听到些风声,这事得抓紧办。钱没了可以再挣,咱们得为今后考量。” 钱宝来安抚下赵翠,走出家门,一路去往大队部。 赵翠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绝不会无的放矢,做头脑发热的事。想想钱宝来这段日子的举动,联系他的话,到底压下满腹心思,将田契和房契收好,利落锁上箱子,走到灶下去准备晚饭。 钱宝来的行动很隐秘,并且和大队长商量好,暂时不把这件事公开,等到明年开春,直接把地分给村民。仓库里的粮食和部分牲口,他指明要送钱六太爷几家。 “分田的时候,总得照顾一下本家。” 大队长也姓钱。村子里几十户,三分之一沾亲带故。当初钱宝来被孙三谋害,出面帮他说话的就是本家老人。 这份恩情,钱宝来始终记在心里,几十年都不敢忘。 那些为虎作伥,跟着孙三趁火打劫的,钱宝来也全都记着。 这次分田,这些人同在村里,肯定也要占好处。不愿意让他们得意,干脆给大队长出主意,分牲口和好田的时候动一动手脚,必定让他们彼此看不顺眼,闹得鸡飞狗跳,再没心思去谋算钱姓诸人。 做完这些安排,钱宝来背着手离开大队部,途中遇上满脸堆笑的孙三,不由得目光一闪,故意朝道旁做个手势。 孙三心领神会,左右看看,发现路边大树下坐着几个最好讲闲话的女人,正满脸好奇的朝这边望,立刻停住脚步,没有再朝钱宝来跟前凑,而是保持一定距离,直至走出女人的视线范围之外,才迈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宝来哥,事情成了。” “找了多少人,都有谁?”钱宝来拿起别在腰间的旱烟袋,孙三立刻从身上掏出火柴,擦亮火星帮他点燃。 “十六个,有王庄的,隔壁村的,还有两个县里的。” “县里的也有?”钱宝来斜眼看着孙三,“你小子胆子不小,不怕他们家里人来找?” “两个都是光棍,整日里游手好闲,动不动就跑出去十天半个月,邻居早就习惯,压根没人去找,不会出大事。” 听孙三的形容,钱宝来很快联系起跟在他身边的王大川和刘河。 上辈子,这两个人没少帮孙三作孽,自己两条腿就是他们动手打瘸的。 “成,后天你把人都带来。别进村也别声张,免得让人看见。人都带去山脚,守林人留的标记你能认得吧,就在那片草甸子等。” 孙三连忙点头,拍着胸脯道:“哥你放心吧。” “到时候,我亲自带你们上山。”钱宝来吧嗒两口旱烟,眯着眼睛道,“工头在林子里等,把人带过去,当面结算钱。你自己拿钱能行?” “能行。”听到当面给钱,孙三心头火热,算过这次能到手多少,手指都有些哆嗦。 “你心里有数就行。”钱宝来敲敲旱烟袋,故意道,“这次是我给你做保,他们才肯让你赚这份钱。务必记得,把人带来之前,家里一定要安顿好。万一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孙三连忙点头。 钱宝来话说得越重,他越是不会怀疑。在金钱的驱使下,更会竭尽全力收尾,抹掉不该有的痕迹。 “这些钱你先拿去。”钱宝来从怀里掏出十多张纸券,上面数额不等。据他的记忆,等到明年,这些钱就不能再流通,“分给你找来的那几家,安安他们的心。” 孙三接过钱,沾着唾沫点了点,嘴上答应得痛快,心下打定主意,自己留下大半,剩下的再分出去。 轻易看穿他的打算,钱宝来也没点破。 孙三越是贪婪,做得越是过分,他的计划就能越顺利。等解决山上的事,山下必然还会有一场好戏。 自己家人受的苦,总得让喝自己血、吃自己肉的几家人好好尝一尝。 两人在中途分开,钱宝来归家之后,提出要再上山。赵翠知道丈夫有事瞒着自己,见他不愿意说,也没有一再追问,只是叮嘱他小心,遇事千万别逞能。 孙三回到家里,把新得的钱给孙老娘和媳妇看。孙老娘两眼放光,孙家媳妇也是满面红晕,心中的迟疑早就一扫而空,不留半点。 “等我从山上回来,还能得这个数!”孙三比划出手指,满脸得意,很快又现出几分遗憾,“可惜是一锤子买卖,赚了这回未必有下次。” 性格中的贪婪,使他永远都不会知足。想到钱宝来轻易能拿出这么多钱,不由得又惦起他的家产,甚至动起歪念头,这回上山,或许能想办法避开旁人,让那犊子再也回不来。 转眼到约定的日子,钱宝来如往常一样,腰间插着旱烟袋,带上绳子砍刀,和赵翠打过招呼就准备上山。 “这次会在上面多留两天,最迟三四天回来,不用担心。” 赵翠送钱宝来走出家门,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勉强压下心中的烦乱,把三个孩子撵回屋里,牢牢关上院门。 钱宝来走到山脚下,孙三早带人等在那里。 十多个男人或站或蹲,样子都有些邋遢,说话时流里流气,偶尔还会挤眉弄眼,发出一阵大笑。 钱宝来站定脚步,眼神从这些人的脸上逐一扫过,很快现出一个满意的笑。 都是熟人。 除了在钱家造孽,更害死五六个老人,欺负三家孤儿寡母,两个女人被糟蹋,得不到公道,反而被泼脏水,最后被逼得疯癫跳河。 有一个算一个,手上全都有人命,没有一个无辜。 “宝来哥,你可算是来了。” 孙三第一个看到钱宝来,立刻站起身,踢踢身边的刘河,大声道:“快起来,都起来!” 男人们早从孙三口里听说,是钱宝来找到发财的门道,马上起身问好。 “那些钱都发下去了吧?”钱宝来看向众人,状似不经意道,“数量不多,每家顶多两三块。不过你们放心,等见到工头,光是一个冬天赚的钱,足够全家人吃饱喝足,还能扯几尺布。” “每家能有两三块?”听到钱宝来的话,男人们都是神情一变,纷纷不善地看向孙三。 孙三给了他们多少? 至多一块! 孙三神情僵住,没想到钱宝来会突然揭自己的底。说他是故意的又不太像,说不是故意的,自己却被轻易带进坑里。 孙三的表现太过明显,在场的人再笨也能猜出端倪。 “好小子,孙三,你敢吞老子的钱!” 刘河和王大川曾经跟着孙三,那是孙三能给他们好处。现如今,孙三也是穷得叮当响,和他们根本没什么区别,还敢吞他们的好处,自然是拳头下去,狠狠收拾一顿。 在两人的带头下,男人们一起动手,很快把孙三打倒在地。 别看这些人平时没脑子,一旦涉及到钱,都是咬死不松口。 孙三被揍得嗷嗷叫,只能向钱宝来求助。 钱宝来故作为难,口中道:“唉,不是我说你,孙家兄弟,这事是你做得不对。这可是给兄弟们的安家钱,你怎么能自己贪下。” 听到这番话,王大川等人更是愤怒,下手更不容情。 见打得差不多了,钱宝来才出面说和,担保孙三那份钱给众人平分,回去后再去孙家,把他贪下的钱要出来,男人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停手。 “不是钱大哥,今天活活打死你!” “时间不早,先上山,免得山上的人等得不耐烦。” 经过这场闹剧,钱宝来俨然取代孙三,成了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孙三被打得鼻青脸肿,硬拽着往前走,脑子里不断轰鸣,不明白自己是介绍人,怎么也要和刘河他们一起留在山上? 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事情不对,拽着他的男人根本不给机会,他张嘴就会挨拳头,最后被打得半声都不敢出。 众人跟着钱宝来往前走,越走越深。 老林子里都是两三人合抱的巨木,树冠茂密,高草丛生,白天也透不进多少阳光,显得十分幽暗。 有人开始觉得不对劲。 走了这么远,为何还不见半个人影? 还有,林子里为什么这么安静,连鸟鸣声都没有? “钱哥,还有多远?”刘河和王大川对视一眼,开口问道。 “没多远。”钱宝来转过头,笑道,“前边就到。” 刘河刚要点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惨白,满面惊恐。 钱宝来的身子背对自己,他的头是怎么转过来的?! 受惊吓的不只他一个,目睹这样惊悚的场景,有三四个男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剩下的人发出惊叫,纷纷转身往回跑。没跑出两步,他们就停住不动,脸色青白,全身哆嗦,惊恐万状。 粗壮的树干后,茂密的草丛中,陆续出现一双双幽绿的兽瞳。 尖锐的狼嚎在林中响起,惊飞大群禽鸟。 不成声的惨叫被鸟群的振翅声掩盖,血腥味在林间弥漫,大片的高草都被染上鲜红。 第66章 事了 狼群亮出利齿,尖锐的嚎叫响彻林间。 孙三被扔在地上, 顾不得一身的伤, 爬起来就要向前跑。王大川和刘河背靠背, 抄起石头和树枝拼命挥舞,想要驱散凶狠的野狼。 螳臂当车。 惨叫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血腥味越来越浓。 野狼幽绿的瞳孔染上血光,黑色的怨气绕过树干,穿过草丛, 如蛇般缠上猎物的脚, 将他们陆续拽倒。 钱宝来两眼血红, 脸颊脖颈爬满黑纹,怨气不断自体内涌出, 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响, 在孙三等人眼里, 比野狼更加恐怖。 “你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孙三被咬住胳膊,一边拼命挣扎, 一边向钱宝来大吼。 钱宝来转过头, 现出一抹残忍的笑。 黑色怨气愈发浓重, 仅存的阳光被遮挡, 林间一片昏暗, 很快伸手不见五指。 满目漆黑中,仅剩下凶残的兽瞳和血红的鬼眼在闪烁。 不知过去多久,惨叫声终于停了。 浓重的黑气渐渐散去, 高草丛披上一层暗红。窸窸窣窣的声响接连不断,被血腥吸引的虫豸开始聚集。 钱宝来扫视过地上的尸体,走到一息尚存的刘河跟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掌心涌出大团黑气,迅速缠绕上他的全身。 刘河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两处致命伤都被障眼法遮盖。随着黑气不断涌动,他的神智变得模糊不清,被黑气牵引着站起身,眼神呆滞地望向前方。 钱宝来又祭出一团黑气,在王大川身上如法炮制。 “下山,去孙家。” 钱宝来不断祭出黑气,以鬼语驱使刘河两人。 二人迈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去往山下。行动间黑气缠绕,青白的脸全无血色。 目送两人离开,钱宝来突然弯下腰,开始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呕出黑红的血,落在草地上,散发出异常腥甜的味道。 冷风平地而起,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在林间响起。 铃声越来越近,钱宝来神情微变,压制着喉咙间的痒意,迅速转过头,就见颜珋站在他身后,白衬衫被风鼓起,倏而现出一线劲瘦的腰,黑发垂落耳畔,眼尾一抹红,瞳孔是慑人的赤金。 白皙的手中是一枚银铃,随着手腕翻转,铃舌不断敲击铃壁,清脆的声响盘旋在林间,鸟叫虫鸣再不可闻。 “谁授你的引尸法?”颜珋开口道。 钱宝来反手抹去嘴角的黑血,道:“引我去客栈的老鬼。” 他从最开始就没想着隐瞒,见识过颜珋的本事,隐瞒也没用。还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自己遭罪。 “他还教了你什么?”颜珋微微眯起双眼,探究地看向钱宝来,锐利的目光近乎要刺穿对方魂魄。 “没了,只有这个。”钱宝来又开始咳嗽,嘴边的黑血擦也擦不尽,话都说得模糊不清。 颜珋看他半晌,忽然探出手指,在他额心送入一缕灵力。 剧烈的咳嗽声戛然而止,钱宝来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向颜珋,片刻后,反手抓向自己的天灵盖,硬生生扯出两魂一魄,忍住强行分离魂魄的剧痛,粗噶道:“隐瞒此事是我的过错,还请店家高抬贵手,容我把事办完,其后任凭您处置。” 颜珋没说话,在钱宝来浑身颤抖,近乎要站不住时,挥手祭出一道灵力,将他的魂魄重新送回体内。 “您这是?” “言契尚未完全达成,我不会收你魂魄。你隐瞒之事,我亦会溯及源头。但你施用此术,再无法如先前躲避鬼差,除非魂飞魄散,必会被地府拘拿,你可明白?”颜珋道。 “明白。”钱宝来呵呵笑着,化出做鬼时从不离身的旱烟袋,没有送进嘴里,而是折断杆身,取出米粒大的一团鬼气。 “店家,这是我趁那老鬼不注意,从他身上取的。”将鬼气送到颜珋面前,钱宝来道。 “你取的?”颜珋诧异道。 “是,我好歹做鬼几十年,好意歹意总能分清。”钱宝来咧开嘴,捋捋被血凝固的老鼠胡,“我遇见那老鬼时,就觉得他不对劲。” 一如之前的冯夏,钱宝来面对那个老鬼,第一感觉就是危险,近乎要被压得魂体不稳。 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吞噬,准备奋力一搏时,对方却笑成弥勒佛一样,不只看穿他的过往,还告诉他报仇的方法,教给他引尸的手段。 就在他表面感激,内心惊疑不定时,忽然间发现,自己的魂魄被神不知鬼不觉打上印记。 对方的手法相当高明,若非他谨慎到骨子里,为躲避鬼差,几十年来都格外小心,时刻留心自己的魂体,压根不会发现印记的存在。 猜不透对方的意图,又不是老鬼的对手,钱宝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留下对方一点鬼气,再想方设法挪动印记。 试了许多次,始终没办法剥离,只能暂时聚到一魄之上。 “印记?”颜珋神情微动,双手捏成法印,赤金色的灵纹浮现在空气中,对钱宝来当头罩下。 钱宝来动也不敢动,以为会像自己挪动印记时一样,感受到一阵刀斧加身的剧痛。未料想,灵纹打入魂魄,非但没有带来痛苦,反而像是泡入温水中,整个人暖洋洋地,魂魄都被滋养。 片刻后,颜珋收回灵纹,赤金中包裹一枚青色的印记。 是鬼印,却带有一丝仙力。 如此看来,他有必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成鬼的土地。 钱宝来报仇心切,不过是对方的一枚棋子,颜珋无意追究,告知他擅用引尸法,在此世无法多做停留,最迟两个时辰就必须离开,不然必被鬼差拘拿。 “多谢店家。” 钱宝来诚心向颜珋致谢。 对他来说,两个时辰足够了。 “好自为之。”留下四个字,颜珋收起银铃,以灵力凝聚的身体迅速变得透明,眨眼消失在林间。 林风卷过,钱宝来收起断掉的旱烟袋,凝聚最后的鬼气,将爬满脸颊和脖颈的黑纹压下去,随后抄起绳子和砍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村子。 在他离开不久,野狼和虫群去而复返,彼此争抢,染血的高草都被咬断拖走。 山脚下的村子里,孙家正上演一场好戏。 刘河和王大川在下山后分开,一人去往昔日的“兄弟”家,告知他们的亲人,他们被孙三所骗,在山上遇到狼,该得的钱也被孙三吞了。另一人直接找上孙三家,一脚踹开院门,高声叫嚷着孙三不是人,心肠都是黑的。 “孙三你个瘪犊子,贪了老子的钱,骗弟兄们上山做苦力,如今全都遭难,给老子滚出来!” 王大川嗓门极大,不一会就招来许多村人。 “孙三不是东西,丧良心,老子和你没完!” 村人们不断聚集过来,听王大川口口声声说,孙三称找到发财门道,骗了十几个壮劳力,从工头那里收了两回钱。 “咱们的安家钱被他吞掉,他还拿着工头给的好处!” “说是不远走,结果却是深山老林,第一天就遇见狼,除了我和一个弟兄,全都没能活着出来!” “孙三,你个黑心的犊子,给老子滚出来!” 王大川越骂声音越大,接到消息的其他几家人陆续赶到,在刘河的带头下,堵在孙家门前一起骂,更有三四个女人冲进屋内,把孙老娘和孙家媳妇拽出来,要他们交出孙三,把吞掉的钱吐出来。 “不是,你们冤枉……哎呦,是钱宝来,是他的主意,是他满肚子坏水,你们去找他!” 孙老娘生性刻薄,贪财如命,撒起泼来蛮不讲理,旁人都不愿意被她沾上。今天却碰上对手,被三四个壮硕的女人压在地上收拾,全无还手之力。 想撒泼? 做梦去吧。 “钱宝来,这事和他有关?”围观的人群响起议论声。 王大川和刘河先后开口,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钱宝来,从头到尾就是孙三。 大队长被吵闹声引来,看到眼前的情形,见孙老娘死咬住钱宝来不松口,还说他和刘河王大川一定是串通好的,不由得脸色黑沉。 “孙家的,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胡乱污蔑别人。” “我没有,这事一定是他干的,就是他!那丧良心的不是好人,我的儿一定被他们害了,大队长,你要给我做主啊!” 孙老娘披头散发,在地上滚了一身黄土,样子十分狼狈。 孙家媳妇缩在她身后,看起来也是相当可怜。 “我知道,你们都是姓钱的,一定得了好处,对不对!”看出大队长的态度,孙老娘豁出去,指着大队长撒泼,“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不把我儿平安交出来,我和你没完!” 遇上村人怀疑的目光,大队长脸色更加难看,呵斥孙老娘不要胡说八道,更把钱宝来主动上交田地和牲口的事说出来。 “宝来愿意把这么多田和牲口分给乡亲,哪会做这样的事!” 大队长话一出口,围观的村人都是满脸惊讶,完全不敢相信。 那只铁公鸡? 不是听错了吧? “大队长,你说真的?” “田契就在大队部,还能有假?” 有大队长出面作证,又有刘河和王大川言之凿凿,孙老娘的话再也站不住脚。 在她又要撒泼时,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王大川突然倒在地上,刘河迅速扑上去,动作间扯开他的外衣,现出明显是野兽留下的伤口。 “大川!” 在刘河的叫声中,王大川手指着孙老娘,用最后的力气,要讨回被孙三吞下的钱。 “孙三,老子、老子绝不放过你!”留下这句话,王大川当场气绝身亡。 刘河赤红着双眼,孙老娘和孙家媳妇当场傻眼。大队长立刻召集村干部,将几家外村人分开,将孙家两人一同带去大队部。 钱宝来站在人群后,目睹整个经过,一直没有出声,他十分清楚,等待孙家人的将会是什么。村人们散去时,回头看到他,纷纷堆起笑脸打着招呼,顺便痛斥孙家不做人事。 赵翠从家里过来,看到钱宝来毫发无伤,一点事都没有,立刻拽着他回家。 钱宝来任由媳妇拉着自己,一路上看着赵翠的背影,神情中既有心满意足,也有挥之不去的哀伤。 黄粱客栈中,颜珋走进三楼一间客房,轻摇金铃,一个胖乎乎的器灵从百宝架上飞出,落在他的掌心。 “去,找到这个鬼。” 颜珋将鬼气和印记交给器灵,后者抓起来,用鼻子嗅嗅,小手用力拍了拍胸脯,很快飞出木窗,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67章 蜃龙之怒 子时将尽,夜空中闪过一道苍白流火。 火光中, 白胖的器灵挥舞着小手, 祭出大团灵力, 皮肤化成青铜,利齿露出唇角, 指尖窜起青色灵光,化成一只酒杯状的罩子,直向前方的大团黑雾罩去。 雾中隐现扭曲鬼影, 似在避讳灵光包含的力量, 没有正面对抗, 而是不断加快速度,只想尽快摆脱身后的器灵。 器灵锲而不舍, 一次又一次发起攻击, 消耗的灵力越来越多。 鬼影始终没有迎战, 也没有被伤到半点, 避开灵光的同时,速度越来越快, 眼看就要同器灵拉开距离。 器灵愤怒得哇哇大叫, 声音带着恐怖的力量, 四周的空气随之震荡, 呈现出层层透明的波纹, 骤然汇成巨浪,一波又一波拍向前方的黑雾。 被巨浪挤压包围,鬼影再无法从容脱身, 陷于灵光,黑雾开始扭曲变形,边缘处不断被蚕食,飘散开大股黑烟,不断消失在夜空之中。 器灵一击得手,不由得大喜,马上再接再厉,不惜耗费之前吞下的鬼火,也要抓住黑雾中的那团鬼影。 “看你往哪跑!” “找死!” 见器灵越追越紧,半点没有罢手的迹象,鬼影终于不再躲闪,当下调转方向,在雾中集合大团鬼气,化作一杆漆黑的长矛,矛尖锋利无比,萦绕幽绿色的鬼火。火中现出一张张骷髅面,发出尖锐的嘶吼和鬼哭。 伴着鬼哭声,鬼影手执长矛,运转阴气,向器灵直刺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器灵周身涌现炫目的白光,挂在脖子上的青石八卦飞速转动,一道道青色灵力涌出体外,循八卦运行的轨迹,在身前立起阴阳阵图。 阵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是挡住刺来的长矛。图中飞出青色长链,缠绕住黑色矛身,以灵光吞噬缠绕在矛尖的鬼火。 鬼影没有后退,选择硬碰硬,不断推进长矛,以恐怖的力量震碎阵图,矛尖再次聚集鬼火,火焰变作恶鬼,直扑器灵要害。 “尔等妖物不思顺应天道,不思从于正行,反助悖逆之徒,行违背天律地法之事,当诛!” 鬼影声音尖锐,如兵刃相击。 鬼火熊熊燃烧,矛尖却森冷无比。 阵图破碎难聚,器灵意识到不妙,正要咬牙化出本体硬扛,霸道的龙气骤然袭至。 “大人!” 伴着器灵的欢呼声,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空而来,衬衫被风鼓起,猎猎作响。黑发随风飞舞,似最上等的黑绸。 银铃声声作响,古朴的韵律回荡在夜色之中。 颜珋手捏法印,以灵力织成大团灵网,护住器灵的同时,震飞鬼影手中的长矛。 鬼火瞬间熄灭,长矛碎成数段,很快化成黑烟。 器灵终于等到靠山,立刻委屈地扁嘴,大眼睛湿漉漉,一头扎进颜珋怀里,胖乎乎的小脸使劲蹭了蹭,小手指着对面的鬼影,张口告状:“大人,他欺负我!他说你坏话,他还想用长矛扎我!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被扎成漏壶,再也不能给大人酿酒了!” 鬼影一阵扭曲,顾不得分辨,迅速收回鬼气,就要转身遁逃。 “想走?” 颜珋单手拎起器灵,把小家伙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不再摇动银铃,而是张开五指,以灵力化出一只巨手,向鬼影抓了过去。 鬼影察觉到危险,没敢回头,只是不断祭出鬼气,将速度提高到极致。 可惜颜珋更快。 巨手瞬间袭至鬼影身后,五指向前收拢,轻易将鬼影攥在掌心,越收越紧。 鬼影厉声嚎叫,周身窜起一道道黑气,在巨手形成的牢笼中横冲直撞,拼尽全力想要破障而出。 奈何巨手固若磐石,鬼影挣扎半晌,鬼气消耗大半,鬼体变得透明,仍是无路可逃,连一点脱身的机会都寻不到。 “嗯?” 颜珋将鬼影带至面前,发现鬼影有些不对劲,当即手捏法印,打入鬼体之内。不到两息,鬼影再次发出厉嚎,迅速弥漫成大团黑雾。 黑雾散去,一枚破裂的玉牌落在地上。 玉牌表面爬满蛛网状的纹路,已然是破碎不堪。纹路中隐隐呈现出“酆都”二字。 器灵飞到近前,看到破碎的玉牌,认出上面的字迹,怒得冲天辫都要炸开。他竭尽全力追了一路,差点被扎成漏壶,结果追的竟然是个冒牌货?! 颜珋弯腰拾起玉牌,翻过玉牌背面,看到熟悉的鬼纹,当即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连你都骗了。” “大人?”器灵趴在颜珋肩头,歪着脑袋,大眼睛中满是不解。 颜珋拍拍他的脑袋,手指擦过鬼纹,注入一道灵力。 鬼纹隐隐闪亮,浮现出浑浊的荧光,血红纹路逐渐褪去,现出隐藏在下面的点点金色。 “这不是鬼纹,是神纹。”金光出现的刹那,颜珋迅速锁住玉牌,确保不溢出半分灵气,“所谓成鬼的土地,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大人,我不明白。”器灵歪着脑袋。 “不明白?”颜珋点了一下器灵的额头,笑道,“此处土地确已不存,触犯天律被诛,成为地鬼也是确有其事。但其存世多久,实是有待商榷。” “原来如此。”器灵恍然大悟,“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假冒?” “对。”颜珋扣住器灵的小脑袋,笑道,“算是聪明一回。“ 随着话音落下,玉牌上的“酆都”二字渐渐消去,牌上的裂纹不断加深变密,最终破碎在灵光中,当场化作齑粉。 颜珋手捏法印,抽取玉牌残存的最后一丝仙力,固然微小,也足以让他辨别出内中蕴含的气息。 不像是万年前暗算他的帝俊太一,倒是颇类祖巫。 颜珋沉吟片刻,以手指在空气中描绘,模拟方才见到的神纹。同记忆中相比,玉牌上的神纹的确肖似巫族,以其内蕴的力量,绝非出自本尊,更像是以神力模仿。 心思飞转间,颜珋忽然意识到什么,带着器灵返回客栈,迅速打开柜台后的木屉,取出一枚枚被红纹覆盖的木简,以灵力查看木简内收取的魂魄。 乍一看没有任何异常,数次仔细探查,最后以龙气引导,方才察觉出不对。单是百年间搜集的魂魄,就有三分之一被烙下印记。 这些印记极端隐蔽,以神纹的力量遮挡,不是刻意搜寻,根本无法发现。 “当真是好手段。” 颜珋发出一声冷笑,推开客栈大门,纵身跃上半空,霸道的气息笼罩全身,化出蜃龙灵影,昂首长吟,声震九霄。 罡风席卷夜空,灵力扩散成雨。 大团的灵雾弥漫开来,雾气中,黑色的龙身若隐若现,长尾划开夜空,利爪撕破云层,金眸锐利,龙口足能吞吐星辰。 天庭之上,庚辰正堵在老君的炼丹房,后者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不想再被应龙堵门,唯有命仙童取来盛装新丹的玉瓶,顾不得心疼,一股脑全都扔给他。 “灵丹都在这,你……” 不等老君说完,龙吟声赫然震动天庭。 庚辰神情骤变,双瞳化作赤金,纵身飞向声音传来处,临行不忘将灵丹尽数收走。 老君没时间心疼自己的丹药,迅速掐指一算,挥袖摄来一面乾坤镜,看到呈现在其中的画面,不由得叹息一声:“祖龙沉睡,蜃龙被压制万年,如今怕是再也压不住,莫非真要逆天而行?” “上神?”仙童似懂非懂,满脸都是疑惑。 “即日起关闭宫门。”老君收回乾坤镜,吩咐道,“无论谁来,我一概不见。” “是!” 第68章 龙威 万年前,天帝亲下法旨, 颜珋先被剐去一身龙鳞, 又被夺上神位, 无法再进天门,强行闯入即是违背天律。 此时一怒冲上天庭, 自然引来天兵天将警惕。 九霄之上,金甲天兵立起神鼓,挥动以异兽骨制成的鼓槌, 鼓声震耳欲聋, 响彻天门内外。 伴着雷鸣之声, 青白色的兽影自神鼓飞跃而出,在中途凝成实体, 嘶吼咆哮, 周身缠绕锁链, 涌动层层煞气。 守门天兵手持金矛, 矛身攀爬紫色灵光,直指在云中现身的颜珋。 金矛如林, 灵光交错, 编织成庞大灵网, 迅速扩散至整座天门。别说颜珋曾被押上剐龙台, 尚有旧伤未愈, 纵然没有受伤,遇上这样的天门阵也要加倍小心。 龙吟声起不久,雷公电母便接到法旨, 相继赶至天门处,联合当值的两位星君,集合数百天兵,共御欲闯天庭的蜃龙。 日前应龙持剑上殿,烛龙、黑龙咆哮云巅,逼天帝立下法旨,情景犹在眼前,诸仙皆心有余悸。如今蜃龙忽然现身,意欲闯入天门,众仙更觉心惊。 龙族这是要做什么? “起阵!” 仙云被驱散,灵光腾空而起。 天兵倒提矛戟,纵身跃至凶兽脊背,单手挽住兽颈上的锁链,用力向后一拽,凶兽发出怒吼,如同黑色利箭,直扑向云后的蜃龙。 万年之前,颜珋被押上剐龙台,因罪被夺上神位。 无论真正原因为何,也不管这道旨意背后是否存在猫腻,天将天兵职责所在,必然不许他再踏入天庭半步,更不能容他击碎天门。 “拿下!” 雷公电母跃至阵中,雷霆当头砸落,迅速和光柱融合为一体。 七杀星君一马当先,手中长刀灵光暴涨,携雷霆之势,一刀斩向龙尾。天枢星君反其道而行,见蜃龙被天门阵困住,竟然拉住胯下坐骑,同时抬起右臂,止住麾下天兵,无意加入战斗。 “天枢,你欲违背法旨?”电母厉声道。 天枢星君神情冷然,双眸扫过电母,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厌恶。 “蜃龙虽至九霄,尚未入天门,算不上真正违逆法旨。” “再者言,万年之前,天帝法旨言‘逐’,实未言‘诛’。尔等大动干戈,未询问因由,即以天门阵困其本体,欲行杀戮神龙之事,才是真正违背天律。” “况应龙现在老君宫中,尔等欲诛蜃龙,可曾想过后果?” 万年前的事,天界诸仙均看在眼中,不提他人如何想,对帝俊、太一所行,天枢实在有些看不上。 蜃龙有过吗? 有。 罪过大到要被押上剐龙台,生生剐掉一身龙鳞? 简直是笑话! 哪怕以顺应天道,承载气运大势为名,这样的重罚亦是太过。 天枢自认不是什么善人,野心手段并不在七杀之下,击败对手绝不会手软。但他不是是非不分,不会眼盲心瞎到看不清天帝法旨背后的真意。 说白了,蜃龙被押上剐龙台,自始至终就是一场阴谋。只是让谋划之人没想到的是,颜珋还能活着走下来。 电母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很是难看。 雷公按住她,低声提醒两句。 电母虽有不甘,到底没有再同天枢星君纠缠。如今的蜃龙不比万年前,有天门阵为依仗,不愁拿不下他,多一个天枢少一个天枢皆是无妨。 “杀!” 七杀星君冲至颜珋身前,手中长刀连斩,横贯炫目长虹。 颜珋未以本体对抗,瞬间化作人身,唤出蜃龙刀。 刀身注入龙气,泛起黑金波纹。颜珋双手持刀,斩断七杀星君挥来的神兵,去势未减,生生破碎对方肩上的金甲。 不是七杀星君退得快,肩膀都会被砍断。 他虽逃过一劫,胯下凶兽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被蜃龙刀斩断脖颈,当即爆成大片灵光,再也无法凝聚成实体,只得飞回到神鼓之中。 发现对面都有坐骑,颜珋却没有,器灵鼓起腮帮子,飞离颜珋肩膀,颈上八卦飞速转动,身躯化作青铜,不断增大变形,最后变作一头羊首狮爪,头生双角,口生獠牙的凶兽。 此乃荒古之民绘于酒壶上的图腾,承载信仰之力,由器灵化成,其凶猛程度不亚于天庭豢养的凶兽。 颜珋飞身落到器灵背部,未引缰绳,仅以双腿稳定住身形,在器灵飞冲向前时,手中蜃龙刀暴涨黑光,延伸出数十米的光影,荡开拦路的天兵,斩碎一处阵眼。 随着阵眼被毁,天门阵一角崩碎,罡风瞬间席卷,近处天兵皆被掀飞出去。 天枢星君早有提防,且距离较远,麾下并无任何损伤。反观七杀星君所部,至少有三分之一被罡风所伤,伤势重的,即使服下丹药,也无力继续操控手中神兵。 雷公电母亦被波及,不得不暂时停止攻击,以法宝护住己身,挡住袭来的刀光。 器灵飞近天门,凌空发出咆哮,雄浑的声音同平时的奶声奶气截然不同。 颜珋站在器灵背上,仰望不断亮起神纹,近乎望不到顶端的天门,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覆上龙纹的双手握住刀柄,向蜃龙刀内灌注龙气。 黑色刀光再次暴涨,霸道的龙威笼罩之下,为数不少的仙人亦有所觉,纷纷望向天门之外,无不心生悚然。 蜃龙,竟是强到如此地步? 刀光长至数丈,颜珋双眸尽成赤金,黑发被风撕扯,脸颊现出龙纹,耳后浮现黑玉般的鳞片。周身缠绕的气息凝出龙形,伴着斩出的刀光,呼啸着直冲天门。 轰! 两股霸道的力量互相撞击,天门上的神纹亮起金光,龙影随之爆裂开,化成点点碎影。光芒散去之后,刀光消失无踪,神纹也变得暗淡,不似方才炫亮夺目。 颜珋被力量冲撞,内腑震动引发旧伤,喉咙间生出一股腥甜。饶是如此,他也没有退后半步,连续又斩落三刀。 见识到蜃龙之强,心知绝非轻易能够拿下,雷公电母不敢轻忽,很快传出警讯。转眼之间,数百道灵光划过长空,皆是接到两人警讯,迅速赶来的各方星君和天将。 无视陆续赶到的诸仙,颜珋咽下口中腥甜,蜃龙刀横举,就要再斩天门。 就在这时,一道洪音自云后传来,伴有强大灵力灌入天门,门上绽放金色,神纹重新浮现,一枚接一枚凝出实体,四周光晕缭绕,威压惊人。 天将天兵再次结阵,近百名星君踏入天门阵四方。 天门大阵再起,蜃龙战斗力再强,仅凭一己之力,也无法轻松破阵。 “蜃龙颜珋擅闯天门,违天律,悖法旨,速速拿下!” 雷公电母齐声高喝,诸星君各就各位,天门大阵起,一道接一道光柱贯入云霄。光中飞舞异兽灵影,浮现星辰轨迹,组成一个又一个诛仙神纹。 器灵再次升高,意欲冲出天门阵。 不料高处也有埋伏,数百名天兵天将立在云后,以手中神兵结成灵罩,完成天门阵最后一环,将颜珋彻底困在阵中。 颜珋扫视四周,不怒反笑,长身立于光柱环绕间,蜃龙刀绽放龙影,昂首发出阵阵长吟。 龙吟声响彻九霄,气势磅礴,天震地骇。 诸星君不由得大骇,立刻催动法宝,牢牢护住神识。天兵天将被逼得后退,以仙力护住双耳,仍被龙吟所震,双目充血,近乎握不住兵器。 未几,又有龙吟声起。 应龙、烛龙、青龙、黑龙先后赶至。 看到天门前一幕,烛龙、黑龙、青龙先后化出本体,环绕天门飞舞盘旋,盛怒之下,天门神纹亦被压制。 应龙自半空飞落,长剑出鞘,配合阵中的颜珋,准备强行破阵。 刀光剑光交织,黑、金双色交错。 伴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集合上百星君结成的天门大阵,已然是摇摇欲坠,顷刻就要崩塌。 第69章 东皇钟 雷鸣声不断响起,闪电破空而下, 一道道紫金色的电弧缠绕光柱, 诸星君催动法宝, 护卫住阵眼,硬抵住应龙的剑光, 捍住蜃龙的刀影。 雷公手持连鼓,雷椎不断击落,电母手擎光镜, 闪电交织成网, 意图暂时拖住应龙, 助阵眼处的星君弥合天门阵,将蜃龙彻底困在阵中。 未料闪电刚刚落下, 即有霸道龙气腾起, 金光绚烂夺目, 片刻聚成璀璨的赤金龙影, 撕开紫金色的雷网。 龙影飞腾,龙吟声不绝于耳。 阵中的颜珋双目尽成赤金, 黑发垂落过腰, 耳后覆上黑玉般的龙鳞。鬓角的龙纹蜿蜒过下颌, 同龙鳞边缘融为一体。 昂藏的龙身在云中穿梭, 撕碎神纹凝成的长链, 将天门前的神鼓尽数碾成齑粉。鼓中凶兽接连飞出,不及化成实体,便被青龙和黑龙接连吞下, 再不可寻。 见此一幕,七杀星君目眦欲裂,奈何身负有伤,只能眼睁睁看着神鼓尽毁。 烛龙飞身落下,龙尾横扫而过,雷公不慎被罡风所伤,瞬间倒飞出去。中途法宝脱手,险些坠落九霄。 电母大惊失色,顾不得拖住庚辰,立即飞身扑向雷公,袖中飞出仙索,惊险缠住连鼓雷椎,未使得法器落入凡间,进而引来滔天大祸。 烛龙逼退雷公电母,并未就此停手,龙身盘旋在大阵上方,龙吟声震动九霄。 阵中星君集聚仙力,竭尽所能催动法宝,仍抵挡不住恐怖的龙威。 随着法宝出现裂痕,器灵一个接一个陨落,大阵出现破绽,镇守之人无不耳畔嗡鸣,神识震颤。内窥神识之后,更是怛然变色,神情变得无比难看。 黑龙、青龙紧随而至,配合烛龙祭出灵力,利用神龙强悍的本体,寻到突破点,强行撞了过去。 天门阵如何,照样能击得粉碎。 在神龙的意识中,向来没有“做不到”三个字。 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冲撞,曾被颜珋打碎的阵眼再也无法支撑,光柱变得摇摇欲坠。镇守该处的数名星君发觉不妙,顾不得许多,在龙尾扫来之前,祭出法宝飞速遁走。 轰! 阵眼被强悍的力量生生砸碎,光柱彻底倾倒破碎,砸在仙云之中,爆开数不尽的苍白光点,团团飞舞,犹如荧光缠绕,连成螺旋状的光带,最终投入天门。 没有了大阵阻隔,颜珋发出长啸,不顾旧伤复发,向蜃龙刀注入大量灵力,纵身而起的同时,挥刀斩向天门。 “不可!” 刀锋掠过,雷公电母大惊失色,诸星君天将也是面露骇然,不约而同手捏法印,祭出法宝,试图挡住袭向天门的霸道力量。 蜃龙刀闪烁金纹,去势惊人。凡被刀光波及,大半数法宝破裂粉碎,余者尽被吞噬灵力,瞬间失去光彩,死物般当空坠落。 仙人们惊色更深,眼睁睁看着颜珋挥刀斩向天门,实在无力进行阻挡。 瞬息之间,刀光袭至,破碎神纹。 天地间响起阵阵轰鸣,天庭都在隐隐震动。 “大胆!” 云后骤然响起法音,天门中注入神力,再次浮现神纹。神纹绽放金光,化出钟形灵影,罩于天门之上,奏响宏大乐声。 钧天广乐,黄钟大吕,气势博大,龙吟声亦被压制。 守卫天门的星君及天兵天将全都松了口气,趁机服下丹药,运行仙力,恢复被龙吟所伤的神识。 电母搀扶着雷公飞回,落在巨钟旁侧,怒视颜珋庚辰,俨然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颜珋,庚辰,尔等触犯天律,悖逆天帝法旨,当受缚就诛!” 无视电母的怒斥,颜珋飞身而起,逼近挡在天门前的巨钟,看到钟身上熟悉的符文,冷笑道:“万年已过,还是这副藏头露尾的模样。” “大胆!” 断喝声再起,洪钟上的符文化作箭雨,直击向半空中的颜珋。 庚辰飞身而至,单臂扣住颜珋腰身,飞身向后时,察觉到他内息不稳,仍在强行运行灵力,不禁眉心紧蹙,持剑荡开飞来的箭矢,借烛龙和黑龙挡住巨钟洪音。 “真没想到,太一竟把本命法宝化作天门。”烛龙飞到庚辰身旁,在半空化作一名身着红衣,长眉入鬓,桃花眼潋滟春色的俊美青年。 与庚辰颜珋不同,他的本命法宝是一柄战斧。 斧身是祖龙取混沌石锻造,斧柄则是不周山的灵木,威力仅次于盘古的开天斧,连天帝的法印都为之逊色。 自龙族大劫之后,这把烛龙斧已有数万年未曾现世。如今,遇上太一以东皇钟化作天门,他自是要会上一会。 黑龙和青龙飞落到烛龙左右,不约而同将颜珋挡在身后。 自洪荒时起,几人便在一处,彼此之间也曾闹过不愉快,甚至拳脚相向。但在对外时,无论如何都会保持一致。 龙族大劫,祖龙沉睡,翱翔九天的神龙落下云霄。 昔日的族人接连陨落,留下的只有寸草不生的战场,以及埋骨的灵山。 现如今,洪荒诞生的神龙之中,仅他们几人存世。余者不过蟠、蛟之属,同洪荒血脉早不相同。 万年前,天帝以雷霆之势降下法旨,将颜珋押上剐龙台,剐去一身龙鳞,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若非形势所迫,且有天道压制,他们早已掀翻天庭,撕碎那些道貌岸然却行鬼蜮手段之徒。 岁月轮换,时移世易,在烛龙几人以为日子就要这样继续下去,如一潭死水时,万年间没有动作的两条龙,突然间闹出大动静,庚辰持剑闯入天庭,迫天帝再下法旨,颜珋更挥刀砍向天门,分明是怒到极致,已经不想去考虑后果。 无需追根问底,单凭龙族这数万年来的遭遇,烛龙、黑龙和青龙就乐于助他一臂之力。 击碎天门如何? 掀翻天庭又如何? 即使被天道所弃,他们又何曾畏惧? 生于洪荒,听道于祖龙座下,数万年所求,不过是遵循本心。 烛龙斧绽放红光,赤色龙影飞出斧身,在半空发出长啸,携星辰之力,击向罩在天门前的巨钟。 乐声变得支离破碎,钟身化作碎片,无法再次凝聚。 天门终于破云而出,化出东皇钟本体。 “这才有意思。”烛龙肩扛神斧,笑得肆意张扬,对黑龙和青龙做了个手势,指向凌空飞起的东皇钟,笑道,“打碎它,如何?” 黑龙青龙同样发出长啸,各自祭出本命法宝。 颜珋挣开庚辰的手,就要持刀上前,不想被烛龙弹了个脑瓜崩儿,带着嫌弃的口吻道:“就你这身子,还是算了吧。” 说话间,烛龙又转向庚辰,不满道:“一万年了,怎么还没帮他养好?祖龙在时,你们俩可没少凑在一块。难不成这些年变得生疏,该会的都不会了?” 这番话出口,颜珋庚辰倒未如何,反而是青龙和黑龙嘴角微抽。多少年没见面,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他们都快忘记烛龙这张嘴有多毒。 “有话稍后再说,先碎东皇钟。” 三道身影化作流光,手中神兵凝出庞大灵影,在场星君皆不敢上前,诸天兵天将倒是牢记职责,奈何实力不济,在仙器嗡鸣时,接连被庞大的灵力掀飞出去。 颜珋站在原地,看向遍布神纹的东皇钟,忽然单手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赤金色的血。 第70章 钟上龙影 赤金色的血顺着嘴角流淌,蔓延过下颌, 染红雪白衣襟。 灵力控制不住, 颜珋站立不稳, 只能以蜃龙刀支撑。脸颊上的龙纹不断延伸,很快覆过颈侧, 蜿蜒过整条手臂,最终收于指尖。 “咳!” 旧伤复发,强行运行灵力的后果, 就是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似有烈火烧灼。 颜珋的咳嗽越来越重, 近乎抑制不住外溢的龙气。 见此一幕,雷公电母不禁大喜。 雷公服下补灵丹药, 重重敲响连鼓。鼓声中, 电母掌心绽放紫色光弧, 不假思索, 以流星赶月之势袭向支刀而立的颜珋。 庚辰单手扶住颜珋,察觉他体内的气息更加紊乱, 甚至开始冲击灵脉。丹药服下全无用处, 以自身灵力助他调息, 仍不见有任何好转。正心急如焚时, 电母却飞身袭来, 欲取颜珋性命。 电光当头劈落,颜珋虽未受伤,却被打断调息, 咳嗽声变得愈发剧烈。 庚辰勃然大怒,猝然昂首,发出响遏行云的龙吟。眸底尽为赤金,狭长的瞳孔充斥凶光,脸颊覆上金色龙纹,耳后生出同色龙鳞。 龙吟声中,应龙剑绽放金光,挥手之间掼出森冷长虹,以无可匹敌之势,正面撕碎电光,斩向光弧后的电母。 应龙生于洪荒,听道于祖龙,为云雨雷霆、河川浩海之神。 诞生于开天辟地之初,经历的厮杀不计其数,庚辰的性情绝对同温和不沾边。哪怕在龙族之内都称得上凶残。 昔日龙族大劫,庚辰披坚执锐,剑下陨落仙神无数。凡他出现的战场,必会杀得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万年前颜珋获罪,庚辰将他庇护在自己管辖之地,随即收敛锋芒,极少再上天庭。遥远的记忆也逐渐被淡忘。 日前持剑上殿,迫天帝重立法旨,强横的气势、霸道的力量,才令诸仙恍然记起,这条神龙到底有多么可怕。 电母欲趁颜珋虚弱取其性命,彻底激怒庚辰。 龙吟声震碎仙云,应龙剑横贯长虹,剑光暴涨数丈,挟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一切。 凡被剑光笼罩,纵然身披金甲,手持法宝,也抵不住那股凶狠狂暴的力量,法宝中的器灵发出哀鸣,仙甲迅速爬满裂纹,很快变得支离破碎。 电母惊险避开剑锋,仍被剑光重创内腑,损伤神识,倒飞出数丈,撞在东皇钟上。因其伤势过重,控制不住法宝器灵,竟被本命法宝反噬,体内灵力飞速溢散,转眼就要仙陨。 雷公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有伤,迅速将电母带离战场。 可惜他二人方才不停手,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森冷的剑光再次袭来,雷公咬紧牙关,不断祭出法宝,仍无法逃出生天。 一声轰鸣,雷公被剑光穿透护甲,嘴里涌出鲜血,神识出现裂痕,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就要从九天坠落。 幸运的是,天枢星君就在不远处,见他二人狼狈的模样,到底心存不忍,祭出一只灵木炼化的小舟,拦住雷公下坠之势,将两人留在九霄之上。 做到这个地步,他算是仁至义尽。 应龙再动手,他绝不会出面吸引火力,给自己惹麻烦。 究其根本,自己惹来的杀神,必须自己扛。 电母不自量力,欲对似有不妥的蜃龙下杀手,方才彻底激怒应龙。再是仇恨蜃龙,动手之前也该仔细想一想,应龙、烛龙、青龙和黑龙都在场,岂能轻易让她如愿? 退一万步来说,凭蜃龙的实力,即便是有伤在身,诛杀一二仙人也是绰绰有余,完全不在话下。 雷公电母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此外,天枢星君隐隐生出一个阴暗的想法,天门大阵被破,东皇钟现出本体,帝俊、太一却迟迟不露面,恐怕是不愿与庚辰等神龙当面对上。 如此一来,他们这些星君仙人岂非沦为弃子? 他们能灭杀蜃龙,逐走庚辰几人,有人自能坐享其成。若是不能,反被对方诛灭,天庭或许就有借口派遣更多天兵天将,将存于世的龙族彻底剿灭。 越想越是心惊,天枢星君的神情变得极端难看。目光扫视四周,很显然,为数不少的仙人都回过味道,生出和他类似的想法。 直接体现就是,先前布下天门阵的星君,以及为数不少的天将,此刻都飞身退后,无意阻拦烛龙几人,任由其祭出本命法器,一次又一次撼动东皇钟。 被下令停止进攻的天兵有些不知所措,纷纷看向退到一旁的天将。见对方抱臂旁观,脸上偶尔闪过一抹冷笑,彼此面面相觑,到底遵从命令,没有再结阵上前。 东皇钟受到攻击,显然激怒了太一,云后再度响起法音。可无论如何愤怒,他始终没有现身,仅下令诸星君重结天门大阵,同时向东皇钟内注入神力。 这一幕坐实猜想,天枢星君连连冷笑,眼底讽意更深。重伤的七杀星君也是面现不愉,眺望云层之后,眼神十足凶戾。 天命星君,位列上神,岂会有真正的傻子? 太一的算计不被揭开则罢,一旦被察觉,注定会付之东流。 星君仙人不再阻拦,烛龙三人索性放开手脚,合力击向东皇钟,欲将其彻底破碎。 烛龙斧劈下,钟声不断嗡鸣,其上符文迅速流动,竟隐隐化出一道龙影。 “太一的本命法器,为何会有龙影?”青龙诧异道。 就在此时,颜珋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他已经控制不住灵力,双腿赫然化作龙尾,整个人倒在庚辰身上,身前尽被染成赤金。 “东皇钟内有祖龙一缕魄,有我的龙鳞和半截龙角。”颜珋抓住庚辰的衣领,费力道,“告诉九阴,带上东皇钟,走!” 颜珋话落,口中涌出更多鲜血。 庚辰将他横抱起来,昂首发出一声龙吟,响彻九霄,穿云裂石。 磅礴的龙气自两人脚下腾起,形成庞大的冷旋,瞬间席卷四周,撕裂所有仙云。凛冽的杀意恍如有形,黑发张扬狂舞,发丝间透出赤金色的双眸,冰冷,阴鸷,锋利无比。 那是满怀杀戮,即将陷入疯狂的荒古神龙。 “庚辰不对劲!” “按照颜珋说的,带上东皇钟,走!” 青龙发出断喝,烛龙和黑龙同时停止攻击,来不及多做思考,各自以灵力凝成锁链,一道道缠绕过东皇钟,同时化出长鞭,逼迫东皇钟不断缩小,继而将其生生拽离天门所在。 “庚辰,别发疯,快走!” 烛龙将锁链缠绕在手腕上,率先飞到庚辰近前,看到颜珋的模样,登时吃了一惊,连忙从怀中取出两枚灵丹,一股脑送进颜珋嘴里。 “颜珋说,这里有祖龙一缕魄。” 烛龙攥紧锁链,回首望向东皇钟先前所在,目光阴狠,语气凶戾:“真是如此,我必不同帝俊太一干休!” 哪怕龙族俱灭,也要讨回这个公道,将他们撕成碎片! 庚辰几人飞身离开,在场的仙人俱未出面阻拦。 东皇钟被生生“拔起”带走,太一终于舍得露面。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赶到天门时,几条神龙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有星君恼恨太一的谋算,一怒之下,运用天命法宝遮蔽天镜,断绝大殿同外界的联系,虽只有短短一刻,也足够蜃龙等人飞远,顺便带走太一的本命法宝。 太一发现真相,自是怒不可遏,想要调集天兵天将下界去追,却被天枢星君等人拦住。 “神尊,我等有一事不明。”天枢面无表情,口气冰冷,“敢问神尊的本命法器之上,为何会出现神龙之影?” 蜃龙之言,他们也有听闻,自是要太一当面做一个解释。 太一神情骤然一变,视线扫过诸仙,见众仙神色皆存质疑,不由得心下一沉。 第71章 旧事 不提太一是如何焦头烂额,又是如何向诸仙解释, 颜珋在天庭旧伤复发, 控制不住灵气, 被迫现出本体,庚辰被烛龙唤醒, 止住狂暴之势,心知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当即护他返回凡界, 重归黄粱客栈。 五条神龙同时现身, 霸道气息瞬间笼罩。 哪怕知晓对方并无杀意,九尾仍觉寒毛倒竖, 忙不迭将六尾关在家中, 任凭她如何撒娇, 也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白尾和红蛟守在客栈一楼, 木门被推开时,两人还在呼呼大睡。 恐怖的龙气袭来, 并掺杂浓郁的血腥气, 白尾被惊醒, 迅速用爪子推推红蛟。本意是唤她起身, 未想转头就见红蛟正全身紧绷, 盯着客栈大门的方向,目光中既有畏惧又有激动。 颜珋失去意识,龙尾垂落在地。 庚辰迈步走进客栈, 一路脚下未停,横抱着他径直登上三楼。 烛龙、黑龙和青龙压制住东皇钟,以自身灵力封印钟上符文,并在客栈外布下屏障,同颜珋之前所布合二为一。除非太一、帝俊联手,若不然,天上地下无一人能突破这层屏障,更无法踏足客栈内半步。 东皇钟发出嗡鸣,声音短促尖锐,极端刺耳。 白尾和红蛟被震得耳朵生疼,脑中一片混沌,眼前阵阵发黑。 青龙本性最善,看到两个小家伙实在难受,双手结印祭出一张水网,将东皇钟整个罩住,不使声音溢出半分。 白尾放下捂住耳朵的前爪,着实松了口气。 红蛟抬头看向对面神龙,似乎想要上前,又迟疑不敢轻动。 烛龙收起神斧,目光扫视客栈内部,察觉三楼传来的狂暴力量,当即眉心一蹙,分别同黑龙青龙颔首,飞身跃上木梯,顷刻消失在走廊尽头。 白尾仰头看着他消失,大尾巴卷在身前,想起在狐狸洞听到的故事,在脑海中描绘洪荒时的一场场大战,不由得心潮澎湃。 红蛟终于鼓足勇气,从柜台后飞出,小心翼翼靠近青龙,试着用鼓起小包的头顶了顶对方的手背。 “有你的血脉?”黑龙挑眉道。 “并无。”青龙手指点在红蛟额心,探查之后,很快摇头否认。看到红蛟身上的伤,自乾坤袋内取出一枚灵果,让她抱着去啃。 “大劫之后,蟠、蛟就少之又少。近万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蛟。”青龙将红蛟放回到柜台上,扫一眼趴在旁侧的白尾,对黑龙笑道,“没想到颜珋会养着她。” 黑龙耸了耸肩膀,并不十分在意。 于他而言,除荒古神龙血脉,余者皆非同族。一条蛟而已,别说尚且化龙,纵然一跃飞升,今后的造化如何,同样是未知数。 深谙黑龙的性格,青龙倒也没说什么,又给红蛟一枚灵果,以灵力滋养她的尾巴,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死气,不由得眯起双眼,动作微微一顿。 “怎么?”黑龙问道。 “没什么。”青龙摇摇头,收回灵力,打算等颜珋苏醒之后,当面问一问这条红蛟的情况。 客栈三楼,灵石雕琢的兽首浮现荧光,蕴含灵气的泉水从兽口涌出,碧色水池迅速被注满,氤氲开白色的灵雾。 数个器灵自百宝架飞出,抱着酒壶,不断将新酿的酒倒入池内。 众多仙人求而不得的灵酒,全被当做蜃龙疗伤的洗澡水,事情传出去,不知会引来多少仙、妖捶胸顿足,叹息暴殄天物。 颜珋被放在池中,黑玉般的鳞片失去光泽,呈现一种令人心痛的苍灰。 脸颊上的龙纹渐渐变淡,腰间隐约现出一道道模糊的神纹,破碎成一段段,赫然是断裂的捆龙索。 黑发飘散在水面上,映衬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双唇,近乎不见半点生机。 见此一幕,庚辰近乎压制不住胸中怒意,狂暴的气息不断涌出。器灵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以最快的速度倒空壶中灵酒,迅速飞回百宝架上,再也不敢露面。 烛龙在一楼有所感,担心应龙闹出乱子,立即飞上三楼。 他们生于洪荒,长于一处,相伴数万载,对彼此的性情都十分了解。 应龙看似冷漠,万事不放在心上,没什么能入他的双眼,一旦涉及到蜃龙,事情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诸多神族皆言,祖龙座下,烛龙战力当为第一。龙族内部却有另一个说法,遇上发疯的应龙,烛龙也得避其锋芒。 能让应龙发疯的机会不多,从荒古数下来,除了龙族大劫,和凤凰麒麟大战那几次,几乎次次都涉及到蜃龙。 当年天帝降下法旨,将颜珋押上剐龙台,烛龙以为庚辰会彻底发疯。出乎预料的是,庚辰仅是毁掉半个大殿,就带着颜珋下到凡界,万年再未曾露面。 这一次,他二人先后向天庭发难,颜珋更一怒斩向天门,揭穿东皇钟的秘密,烛龙心中既有发觉真相的愤怒,又有几分惊讶,更有对同族的心疼。 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颜珋究竟独自背负了什么? 登上客栈三楼,烛龙一把推开房门,发现颜珋情况不妙,庚辰却站在池边,当即眸光一厉,飞起一脚,正好踹在庚辰背后,当场将他踹进水里。 金色龙尾破水而出,庚辰的神情冷似寒冰。 烛龙丝毫不以为意,蹲在池边,指指仍陷在昏迷中,脸色未见半分好转的颜珋,皱眉道:“都这样了,你不抓紧助他疗伤,还想着发疯?” 庚辰立在水池中,手指插入发间,梳过被水打湿的黑发,金眸扫过烛龙,不发一语,双臂抱过颜珋,金色龙尾缠过黑玉,以龙气滋养,助他恢复旧伤。 烛龙没有离开,索性坐在池边,伸开一条长腿,另一条腿支起,单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沉默的庚辰,想到颜珋吐血的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氤氲的水汽中,烛龙开口道,“你是否知道什么,才带他来下界?” 庚辰没出声,将颜珋抱得更紧,嘴唇埋入他的发间,眼底浮现出醒目的凶光。 “说起来,当年突然和凤凰麒麟开战,而且是三族混战,委实有些奇怪。战后同族非死即伤,蟠、蛟近乎绝代。若是祖龙没有沉睡,尚且能够恢复,只是没想到……” 说到这里,烛龙再次叹息。 龙族大劫,何尝不是凤凰和麒麟一族的劫难? 龙族和凤凰时常不对付,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见面没少开掐,众神诸仙都习以为常。麒麟牵扯进来,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洪荒神族皆有共识,真要选出一个老好人,麒麟绝对是首屈一指。 这样不爱惹事,爱好“和平”,人缘相当好的族群,竟然会牵涉进大战,而且是两线做战,和龙族凤凰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最终差点灭族,怎么想都不合理。 那场大劫之后,三族精英大半陨落,妖族、巫族趁势而起,其谓顺应天道。 一切的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推动事情不断向前发展,契合应有的轨迹。 可惜的是,女娲身为十二祖巫,身负造人的功德,到头来也未能荫蔽巫族。最终登上天帝位,统领四海八荒的依旧是帝俊太一。 思及此,烛龙勾起嘴角,笑容里尽是冷嘲。 大概过去小半个时辰,颜珋终于丛昏迷中醒来。只是先前耗费太多灵力,精神疲惫,身体乏力,靠在庚辰肩上,半点也动弹不得。 “醒了?”烛龙探过手臂,两指点在颜珋额心,向他体内注入一道温和的灵力。 “嗯。”颜珋低低应了一声,等到身体能动,略微侧过身,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头靠在庚辰肩上,视线对上烛龙,略显沙哑道,“东皇钟带回来了?” “自然。”烛龙颔首道,“你是如何知道天门即是东皇钟,钟内有祖龙一魄?” “此事说来话长。”颜珋合上双眼,疲惫道。 “怎么说?” “最早,应能追溯至女娲造人之初。” 听颜珋提及女娲,庚辰和烛龙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隐约有所猜测,神情骤然变得冷峻。 第72章 祖龙沉睡 “仙有魄,妖有魂, 魔亦有灵。” “自开天辟地以来, 洪荒万物听于道, 俱可生出灵识,一花一草一木皆有成仙、妖之例。然数万年来, 何曾听过泥土成灵?” 颜珋靠在水池边,双眸被水汽遮挡,声音略显沙哑, 眼尾现出一抹红。 修长的龙尾在水池中若隐若现, 被赤金色缠绕, 泛起温和的灵光。灵光中,刺目的苍灰逐渐褪去, 重现黑玉般的色泽。腰间的捆龙索也随之隐去, 现出万年未曾恢复的伤痕。 庚辰垂下长睫, 单臂环住颜珋, 指尖擦过无法生出鳞片的伤疤,眸底赤金更深。 烛龙坐在池边, 思量颜珋所言, 联系他提出的女娲造人之事, 心中打了个突, 神情很快生出变化。 “你是说, 祖龙沉睡同巫族有关?” “是也不是。”颜珋沉声道,“女娲造人是为顺应天道,有大功德。然她取洪荒之土塑人, 纵然能跑能跳,却始终无法生出灵识,无法独立行动,不过一具具土塑傀儡。伏羲见她苦闷,求助于天道,方得混沌蕴灵之法。” “混沌之气?”烛龙声音微沉。 “没错。”颜珋侧过头,头枕在前臂上,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继续道,“当时三族大战刚过不久,凤凰麒麟之首俱已身灭,女娲伏羲唯有求至祖龙面前,言为大功德,有此功德,龙族必当受益匪浅。” “祖龙听其言,愿借出数枚鳞片,内蕴混沌之气。龙鳞经女娲炼化,融合她所具生气,应能使人族生出魂魄灵识。” 这些秘密藏于颜珋心中许久,始终没有道于他人,包括庚辰在内。 如今揭穿东皇钟实为天门,掩藏万年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帝俊太一迟早会找上门,所谓的密辛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为何我等不知此事?”烛龙皱眉道。 “祖龙当年遇到暗算,沉睡得过于突然,无法留下只言片语。我也是机缘巧合,得到后土留下的一件法器,方才窥得一二分真相。”颜珋道。 “后土留下的法器?” 颜珋颔首,轻声打了个响指。 百宝架后出现一阵响动,很快飞出一个白胖的器灵,脑袋上扎着冲天辫,身上穿着大红肚兜,脖子上挂着八卦,正是随颜珋打上天庭,化作凶兽那一个。 器灵飞到近前,遵照颜珋的吩咐,放下怀中的酒壶。 酒壶在灵雾中增大,很快高过两米,周围溢散出淡薄灵气,表面浮现出清晰的神纹,以及用巫族文字记录的秘事。 文字内容十分隐晦,乍一看并无异常,更像是闲来无聊记录的琐事。若不是有心,根本无法发现文字背后的秘密。 颜珋的内息仍有些紊乱,无法得心应手地控制灵力,只能示意庚辰帮忙,向法器内注入一道灵力,覆盖其上文字,循边缘处的纹路运行。 器灵飞到本体上方,小手相对合拢,脖颈上的八卦开始飞速旋转,全身变作青铜色,和法器融为一体。 片刻后,庚辰收回灵力,再看法器之上,文字内容赫然生出变化,神纹也渐渐隐去,幻化作一道穿梭在云间的龙影。 “这是?” 烛龙面现惊色,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其上文字,胸中猛然腾起无明业火,瞋目切齿,勃然变色。 “他们怎么敢?!” “他们不仅敢,而且成功了。”颜珋靠在池塘边,拍拍飞过来的器灵。 器灵抱住颜珋的手腕,想起炼化出自己,喂给自己灵火,过后不久便陨落的祖巫,胖嘟嘟的小脸现出忧伤,更多则是凶狠暴戾。 “女娲借祖龙龙鳞一事,意外被羲和所知,当即告知太一帝俊。三人密谋借天道法旨,趁祖龙分出体内混沌之气,正当虚弱之时,联手进行偷袭。” “女娲伏羲闻讯赶到,祖龙已被逼至不周山。” “太一秘密以开天斧的碎片祭炼东皇钟,合帝俊、羲和之力,终将祖龙镇压于不周山下,对外却称祖龙沉睡,不欲现世。” “当时大劫虽过,我族死伤不计其数,损失惨重,凤凰、麒麟皆是如此。麒麟族长在战中陨落,凤凰亦未能顺利涅槃,祖龙沉睡之讯传出,联系两族的变化,洪荒诸神皆未多想,都以为是战中损耗太大,不得已而为之。” 颜珋一口气道出当年秘闻,声音愈显沙哑,不复平时的清悦。 “我等均在战中受创,各自在灵山浩海养伤,兼祖龙是被镇压,并未身陨,同样未能第一时间追查真相。” “此后巫、妖两族崛起,彼此一场大战,祖巫或陨落或退居一方,帝俊、太一登上帝位,方有今日天庭。” “帝俊,太一!”烛龙攥紧双拳,脸颊浮现龙纹,声音近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庚辰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你搜集人族魂魄,是同此事有关?” “对。”颜珋没有否认,龙尾破水而出,飞溅开大片水花,“我当年得到这件法器,窥得一二分旧事,不欲打草惊蛇,暗中寻巫族探查。期间发现,女娲当年借走的龙鳞,除用于造人,余下尽被太一帝俊攫走。” “他二人藏于不周山,合力炼化龙鳞,分作七七四十九片,镇于天下山川灵脉。” “在祭炼过程中,两人采用妖族秘法,抽取祖龙一魄藏于东皇钟,借此锁住祖龙本体,年复一年,从祖龙身上盗取更多灵力,用以滋养灵脉,巩固天庭。” 发现真相之后,颜珋险些控制不住,就要单枪匹马去找帝俊和太一算账。是复苏祖龙的期望拉住了他,没有让他做出傻事。 “祖龙被迫沉睡,常年被攫取灵力,如要唤醒神识,需祭以混沌之气。” “当今之世,何能寻得混沌?唯一可行之法便是向人族借运。其甘愿献出一魂一魄,以我自身血气祭炼,炼成幻化之火,投向不周山,或能打碎太一帝俊所设屏障,唤醒祖龙神识。” 说到这里,颜珋忽然顿住,掌心覆上腰间破损的鳞片,眸底闪过暗沉。 “可惜我还是不够谨慎,或许是太过急切,很快被天庭发现端倪。” “天一以东皇钟设下陷阱,帝俊召我上天庭,在天门处将我锁住,其后颁下法旨,斥我悖逆天道,触犯天律,当受剐龙鳞之刑。” 回忆当时的情形,颜珋一阵阵冷笑。 以东皇钟伪做天门,埋伏数万天兵,更祭出以金乌本体火焰祭炼的捆龙索,那两人是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硬是咬牙熬过酷刑,从剐龙台上活着走下来。庚辰得到消息,更一怒震碎半个大殿,说是带走,事实上是击退天兵,将他抢了出去。 “我活着离开,帝俊太一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用我的龙鳞和龙角炼化东皇钟,弥合钟上的裂痕,就要来斩尽杀绝。” “是女娲以祖巫之身出面,持万妖幡拦在天门前,使得两人投鼠忌器,方才没有追至下界。” 此后万载,彼此还算是相安无事,维持一种诡异的和平。 然而,这种平静终是虚妄,不过一场幻影,早晚无法维持下去。 “日前毕方、蛊雕现世,观其所行,分明是灵山出现问题。我忧心同祖龙有关,加快祭炼神火之事。未承想……” 思及那些辛苦搜集却被打上印记的魂魄,颜珋不由得怒火中烧,恨不能再打上天庭,将行鬼蜮者碎尸万段。 第73章 对策 强打起精神,一口气道出当年旧事, 颜珋很是疲惫, 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实在撑不住, 双臂交叠支着脸颊,靠在水池边, 很快就睡了过去。 修长的龙尾随着水波轻摆,乌发垂落腰间,发尾呈扇形飘散, 在水中泛起丝绸般的光泽。 庚辰撩起一缕黑发, 视线落在颜珋腰间的伤疤, 眼底隐现暗沉。 烛龙坐在水池边,召来抱着酒壶的器灵, 发现壶中已经空空如也, 不由得撇了撇嘴, 暗道一声可惜。 普天之下, 唯有颜珋手中有这么多的灵酒。 这些器灵被他养了万年,没少吞噬灵石鬼火, 酿出的灵酒更为醇香。哪怕是倒入水中, 都无法稀释那种浓郁诱人的香气。 器灵抱回酒壶, 警惕地看着烛龙, 等他放开手, 立刻飞回到百宝架上。 七八个胖娃娃挤在一起,合力张开屏障,无论烛龙如何召唤, 再也不肯靠近他半步。 器灵和颜珋定有契约,心甘情愿为他酿造灵酒。其他的仙妖神魔不在契约之内,无论尊位如何,欲饮灵酒必须得到颜珋同意,否则一滴都是妄想。 知晓器灵不会再过来,烛龙倒也没有勉强,起身拍拍衣摆,对庚辰道:“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楼下。唤醒祖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无法一蹴而就。先前大闹一场,天庭必不会善罢甘休,在太一找来之前,我同他们两个商量一下,尽快把东皇钟安置妥当。” 庚辰抬眸看向烛龙,沉声道:“此物为太一本命法器,他如何寻不到?” “事无绝对。”烛龙勾唇一笑,环抱双臂,表情中浮现出一抹戏谑,“太一帝俊机关算尽,奈何过于贪心,也太小看了龙族。钟内本有祖龙一魄,还敢用颜珋的鳞片和龙角修补损坏之处,殊不知是头梢自领,引火烧身。” 东皇钟伪做天门,在天界之内,自然无法隔绝太一的神力。 如今被带离天庭,受龙气所困,无需绞尽脑汁,也用不着费心劳力,只要略施手段,引出弥合在钟身内的龙气,自能将东皇钟完全锁住,切断同太一之间的联系。 “时间大概不长,足够将其藏入灵山,避开太一耳目。不过,无论东皇钟在不在,天庭必会寻到此处。等颜珋醒过来,不如和他去我那里住一段时日?”烛龙提议道。 “不用。”庚辰摇了摇头,冷声道,“东皇钟伪做天门,原来的天门柱石现在何处,太一帝俊必然要给出解释,否则无法向诸仙交代。此事非同小可,天庭势必会热闹一段时日。” 不满帝俊太一的仙人不在少数,不提结有大仇的巫族,妖族内部也有不同声音。 东皇钟被颜珋等人带走,极大削减太一实力,天庭中必会有人借机发难。无法一举推翻帝俊太一,也会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使他们无暇他顾,肯定要拖上一段时间才能下界。 待到那时,颜珋的伤势应能恢复。 既然彼此之间撕破脸,大不了再做过一场就是。 更重要的是,帝俊日前曾立誓言,并降下法旨,除非破誓,天兵天将无法踏足应龙统辖之地半步。 若要强行收回这道旨意,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帝俊肯为太一做到如此地步? 委实难以断言。 如果他不肯收回法旨,太一孤身闯入此地,又无本命法器护身,岂非是自寻死路。 “你说得倒也有理。”听完庚辰的分析,烛龙点了点头,又看一眼颜珋,自怀中取出两只瓷瓶,里面是温养神识、恢复伤势的丹药,非是出自老君,而是当年的灵宝天尊。 “就剩下这两瓶。”烛龙放下瓷瓶,双手结成法印,一道火红的灵力自掌心涌出,化作赤红神龙,在水池上方盘旋数周,发出高亢龙吟,继而飞落至颜珋腰间。 伴随灵力涌入,捆龙索再次出现。 颜珋在睡梦中蹙眉,龙尾开始摆动,在池中掀起逾三米高的浪花。 烛龙的灵力侵入锁链,化成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长线,将断裂的捆龙锁层层缠绕,不断收紧。 熟息之后,捆龙索骤然放光,碎裂声清晰可闻。待光芒散去,断裂的锁链消失无踪,连伤疤的痕迹都减淡许多。 颜珋睁开双眼,现出一抹疲惫却轻松的笑。 “多谢。” 烛龙摆摆手,示意庚辰看好他,便转身离开房间。 待到房门合拢,颜珋拂开额前的长发,侧头看向庚辰,金色的双眸微微眯起,忽然展颜一笑,探臂环住庚辰的肩颈,龙尾缠过劲瘦的腰,将他径直拉入池底。 客栈一楼,小狐狸和红蛟凑在一起,啃着一枚青绿色的果子。 青龙和黑龙站在东皇钟前,正低声说着什么。 烛龙跃下木梯,几步来到两人跟前,转述颜珋口中所言。两人越听越是愤怒,抑制不住怒火,客栈内尽是狂暴的龙息,令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小狐狸迅速拉着红蛟藏在柜台后,借助柜台后的灵光,勉强挡住恐怖的威压。 红蛟趴在柜台后,小心探出视线,仰望不远处的三条神龙,眼前又闪过颜珋和庚辰的身影,神情中满是向往。 如果她能够化龙,也能变得这么强大,不知该有多好。 “帝俊太一行此事,不怕遭到天惩?”青龙怒道。 “自是不怕。”黑龙冷哼一声,“镇压祖龙于不周山,盗取灵力滋养天下灵脉,这些年过去,你曾见他二人遭过惩戒?当初我族大劫,内中因由便存蹊跷。一桩桩联系起来,恐天道要灭我等,助巫、妖兴起,使得人族大盛。” “天道,天道!”烛龙发出冷笑,思及颜珋所言,也不由得一阵心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依我之见,需得尽快将此钟带走,藏入灵山之中。等到颜珋这里准备妥当,再将其打碎,释放其中龙魄,往不周山唤醒祖龙。” 对于烛龙的提议,青龙和黑龙俱是赞成。 只不过,他们不能就这样走,必须得留下些线索,让天庭知晓东皇钟在他们手里,免得下界就来找颜珋的麻烦。 “帝俊未必肯承受违誓之戒,如此一来,太一必当孤身下界,仔细筹谋一番,未必不能将他彻底留下。”黑龙眼底闪过一抹凶光,笑容里带着狠意。 “暂时不行。”青龙惋惜道,“他同帝俊共掌天庭,尊为东皇,身负天界气运。除非剥其神位,或如当年巫妖大战,拼上两族命脉,否则杀他必触动天道,引来不小的麻烦。” 明白青龙所言在理,黑龙锁紧眉心,心中愈发不甘。 “无需着急,等祖龙苏醒,一切自有定论。”烛龙开口道。 祖龙源自混沌,诞于鸿蒙,是先天混沌神兽之一。 一旦将他唤醒,三界之内定然震动。随着格局被打破,纵然有气运加身,帝俊太一也再难把持天庭,遑论稳坐神尊之位。 三人商议妥当,青龙再结水网,将东皇钟牢牢罩住。 黑龙以灵力化成长链,将东皇钟一圈圈缠紧,引出蜃龙的气息,彻底压住太一的神力,切断二者间的联系。烛龙结成法印,一个个打入钟身之内,迫使东皇钟不断缩小,最后仅有巴掌大,顺利收入袖内。 与此同时,太一遍寻借口,好不容易摆脱天枢星君等人,立即寻上帝俊,要求调拨天兵天将随他下界,将东皇钟抢回来。 “事不宜迟,必须快!”失去本命法器,太一的焦急溢于言表。 帝俊拿起笔又放下,如是三番,半晌没有落笔的迹象。 正如庚辰所料,有誓言和法旨在先,面对破誓可能带来的后果,帝俊左右为难,突然开始犹豫了。 第74章 灵脉 帝俊迟迟不愿降下法旨,太一失去本命法宝, 独自下界的话, 对上几条神龙实无太大胜算, 心焦恼怒之下,言语难免过激, 兄弟俩一度陷入僵持,闹得十分不愉快。 羲和有意调停,可惜收效甚微。 雪上加霜的是, 当日天门处一战, 诸多星君亲眼目睹天门为东皇钟所化, 洪荒所立柱石消失无踪,誓要太一给出解释。 日复一日, 太一借口推脱, 始终避而不见。 众仙心存不满, 以天枢、七杀两位星君和镇守天门的天将为首, 联合向天帝请旨,要求太一给出合理的解释, 说出天门柱石现在何处。 “天门立于洪荒, 如今不知去向, 东皇岂能避而不谈!” “陛下言持法度, 何等无视天条?!” 天将的职责就是守护天门, 如今发现自己守的是个“冒牌货”,而且不知晓被顶替多久,心中都憋了火气。非是忌惮东皇尊位, 怕是要敲响神鼓,带兵包围东皇宫,直至太一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太一一旦下界,被围堵的就会变成自己,帝俊更不可能降下法旨。实在没办法,索性连太一的面都不见,摆明要他顶锅。 猜出帝俊的用意,太一不由得心冷。 好处是两个人的,帝俊半点没少沾。遇到麻烦就要自己扛?他这位兄长当真是好算计,好谋略! 东皇钟当众现出本体,诸仙亲眼目睹,事实摆在面前,他完全抵赖不得。天门柱石早被挪用,用作镇压祖龙、滋养天下灵脉的重要一环,再也取不回来。 解释? 交代? 他哪里给得出! 万般无奈之下,太一索性心一横,伪做一只普通金乌,避开诸仙耳目去往凡界。 待诸仙意识到情况不对,东皇宫中哪里还有太一的踪影?仅剩下一具用神力凝聚的傀儡。在障眼法被破除后,当场化作无数光斑,在众仙眼前消失无踪。 太一不见踪影,诸仙唯有将矛头对准帝俊。 自巫、妖大战之后,帝俊统摄天庭,高坐大殿数万载,威势日重,除了那几条神龙,还是第一次有仙人敢殿上犯颜。 法不责众,帝俊陷入困局。碍于身份所限,不能仿效太一溜走,唯有避入后殿,无论谁来也不见。至于天庭政务,一概托付于太白等星君。 他倒是想请老君出面,奈何吃了闭门羹,又不能硬闯,只能继续避居,苦思破局之法。 帝俊有些后悔,不该过于忌惮破誓带来的后果,迟迟没有调遣天兵天将随太一下界。如果能夺回东皇钟,凭他兄弟二人联手,又岂会陷入今日困局! 不提帝俊如何后悔,也不提天界陷入何等混乱,太一下界之后,没有直接找上几条神龙,而是先往异兽所居的灵山,挖掘地下灵脉,准备重炼捆龙索,再去夺回东皇钟。 山中异兽不敢掠其锋芒,护不住灵脉,只能纷纷远走。群妖也不敢靠近,彼此传递消息,先后包袱款款遁入尘世。 庆忌恰好在尧光山,亲眼见到太一摧毁山石,斩断地下灵脉,攫取全部灵气,尽数融入捆龙索的场景,不由得寒毛卓竖,不寒而栗。 在他身侧藏有数只猾褢,都是双目圆睁,满脸怒色。 论理,庆忌没有提前通知,私自闯入尧光山,彼此突然遇上,势必该有一场争端。 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太一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就将尧光山下的灵脉连根拔起,此举无疑是要断绝猾褢的根,使得整个族群再无精进可能。 与之相比,庆忌闯山算什么,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根本算不上事。 太一身为东皇,纵然没有本命法器在手,也非一群异兽可以对付。 猾褢再是心存不甘,怒不可遏,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不想平白丢掉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灵脉被挖断取走,山中生机断绝,昔日葱葱茏茏的草木大片枯萎,汩汩的灵泉迅速干涸,泉中长年不败的莲花瞬间衰败,根茎弯折,一朵朵沉入淤泥之中。 太一连续挖断五座灵山,捆龙索方现雏形。 在他飞离之后,猾褢从枯黄的草丛中走出,目及满目疮痍,控制不住仰天悲啸,声音愤怒凄厉。 庆忌牵出小黄马,飞身跃上车辕,正打算挥缰离开,几只猾褢忽然飞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尔等意欲何为?”庆忌拉住缰绳,心怀警惕,目光凛然。 猾褢并未如庆忌所想动手,而是簇拥着身形最为高大的族长,来到庆忌车前。 族长掏出一块苍青色,隐现半枚神纹的灵石,对庆忌道:“这块灵石本藏于地下,滋养此处灵脉。在太一现身之前,我接到彘传讯,提前取了出来。” 说话间,猾褢上前一步,化作一名身形健美,皮肤呈古铜色的强壮女子,头上短发根根直立,犹如黑色鬃毛。 “太一挖断尧光山下灵脉,是断绝我族根基,此乃死仇!” “我知你是受蜃龙驱使,也知日前天庭动荡,其因同蜃龙有关。我等愿将灵石献于蜃龙,不求得到庇护,只求他日攻伐东皇太一,许我等参战,纵是为神龙坐骑亦无妨!” 庆忌无法确定猾褢所言真伪,但灵石和神纹都做不得假。当下取出一只木盒,将灵石封入其中,然后告知猾褢,话他自然带到,蜃龙是否点头就不是他能决定。 “尔等应当知晓,假若阳奉阴违,心存歹意,后果该当如何。” “自然。”猾褢族长颔首,自头顶拔下数根鬃毛,胡乱捏了几下,掌心中便躺了一只乌漆墨黑,全身炸毛,尾羽似钢针一般的小鸟。 将小鸟交到庆忌手中,猾褢道:“待你见到蜃龙大人,可将此物交给大人。如要召唤我等,将此鸟捏爆即可。” 说罢,猾褢还当场作出演示,表示捏的时候注意点,千万别扎手。 庆忌看得眼角直抽。 果然,这些家伙都不能用常理衡量。相比之下,同样身为异兽的自己简直就是另类。 庆忌驾车离开尧光山,猾褢也召集族人,离开世代居住之地,开始向南进发。她打算去找蛊雕,看看鹿吴山情况如何。 太一是自东而来,向西而去,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能逃过一劫。 灵山接连被挖断,凡界气运自是会受到影响。 短短半月之内,飓风海啸地震接踵而至,安市有应龙坐镇,仍不免受到波及。水下族群皆有所感,心中惶惶不安,丑六更是急忙上岸,想要寻颜珋问个究竟。 让她无奈的是,黄粱客栈有神龙布下的屏障,彻底同外界隔绝,在长街走过几个来回,始终寻不到进入的契机。 在她既焦急又茫然无措时,恰好遇见九尾从街对面走来,不由得双眼一亮,如蒙救星。 见到丑六的样子,就能猜出她的来意。不等她开口,九尾先一步撑开红狐伞,口中道:“大人现有他事,未必方便见你,回去吧,过些日子再来。” “阿珋有什么要事?莫不是同最近之事有……” 丑六话没说完,视线忽然被殷红遮挡,涂着蔻丹的手抵住她的嘴唇,九尾的呼吸拂过她的耳边,带着魅惑的声音一点点敲击她的耳骨,带来的却不是酥软,而是自脊背升起的凉意。 “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切记祸从口出,谨言慎行才能保命。现如今,这里可不只两条神龙。” 蜃龙不在意,应龙不会动手,烛龙、黑龙和青龙却是未必 。 丑六艰难地眨了眨眼,视线终于不再是一片鲜红。 九尾退后两步,轻轻转动伞柄,饱满的红唇牵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尾上挑,眼波流转,一时间风情无限,丝毫不见方才的锐利冰冷。 丑六心中打了个突,忽然间意识到,眼前是一个洪荒大妖,稍微动动手指就能轻易碾碎自己。 见她吓成这个样子,九尾不禁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挑起丑六的下巴,吐气如兰,轻声道:“这就害怕了?” 丑六想摇头,脖颈却无比僵硬。 九尾忍不住掩口轻笑,笑得花枝乱颤。 红狐也飞回伞上,大尾巴盘在身前,笑弯一双狐狸眼。 空气中突起异样,九尾立即收起笑容,红狐伞撑开,迅速转身。行动之间,裙摆似花朵绽放,蔓延开大片红影。 比干手持玉牌立在半空,俯视下方的九尾和丑六,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却予人无穷压力。 九尾皱了下眉,自商灭纣亡之后,比干归入地府成为判官,他们二人极少再碰面。先前比干几次出现,她都提前避开,这次太过凑巧,想避开已经来不及。 僵持半晌,比干率先收回目光,以礼见九尾。 九尾神情间闪过一抹复杂,很快隐去,收起红狐伞对比干还礼。 两人始终沉默无言,丑六察觉气氛不对,唯有眼观鼻鼻观心,默念自己是壁花,尽量减少存在感。 比干现身之后,捏碎一枚玉简,同时托起阎罗法旨,扬声道:“尊者,小神携十殿诚意而来,还请一见。” 玉简破碎化成齑粉,很快被风卷走。 空气中光线扭曲,犹如膨胀变形的水纹。 片刻后,丑六遍寻不着的黄粱客栈,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客栈大门开启,出来迎接的并非颜珋,而是一名身着红衣,长着桃花眼的陌生青年。 见到青年的那一刻,比干瞳孔微凝,再次行礼。九尾也端正身形,福身时无比恭敬。 “见过上神。” 知晓比干的来意,烛龙并未多言,直接引其入内。 丑六敛色屏气,小心翼翼看向烛龙,忽然间意识到,九尾先前提点她的究竟是什么。脚下略显迟疑,当场被九尾拽住领子,硬是拖进客栈门内。 之前有机会不走,现在想要脚底抹油,明摆着会冒犯烛龙,是想被切碎下锅不成? 客栈内,颜珋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钟,正一下下敲击钟面。 庚辰站在他的身侧,正同黑龙青龙商议安置东皇钟之事。 烛龙引三人进到室内,比干当众道出来意,颜珋抬起头,接过十殿阎罗亲笔法旨,从头至尾看过一遍,不由得冁然而笑。 第75章 联手 十殿阎罗共拟法旨,上有阎罗法印, 无异于立下神誓。 之前颜珋提醒比干, 地府十殿鬼差尽出, 遍查天下灵脉,果然发现不妥之处。 地府为鬼魂轮回转世之所, 同凡世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灵脉出现异常,地府必然受到影响。颜珋的这份人情, 地府自然要领。 让十殿上下没想到的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鬼差上报之事尚未寻到解决之法,太一突然下界, 连挖数座灵山, 断绝地下灵脉, 使得人间灾祸频发, 仍没有罢手的迹象。 随着灵山被挖,灵气枯竭, 地府亦被波及, 忘川下恶鬼群出, 孟婆和摆渡的船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又向阎罗借兵, 才将这场暴乱彻底压下。 亏得船工是判官出身,法器是一盏引魂灯,天生有镇压恶鬼之能。若是没有这份本领, 难保不会有恶鬼突破防御,闯入酆都为祸作乱。 万年间未曾遇此大乱,十殿阎罗都是勃然大怒。聚到一起商议,联系天庭传来的消息,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比干此行不只带来阎罗法旨,更有一柄从不曾离开酆都的法器。 此件法器呈莲子状,以忘川河底鬼石为材料,用万年鬼火锻造,有涤魄洗魂之能。交给比干之前,十殿阎罗各祭一道法力,凝成鬼莲形状的基座,并在座底刻印鬼纹,使得非地府之人也能驱使。 “多谢阎罗美意。”颜珋正为魂魄中暗藏的印记发愁,这件法器可谓雪中送炭,恰似一场及时雨,解了他燃眉之急。 “尊者无需客气。”比干认真道,“阎罗有言,东皇擅移天门柱石,触动天庭根基,擅挖灵山地脉,断绝一方生机,其所行祸及万千生灵,实罪不容恕。如其不愿罢手,继续为祸乱世,地府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比干的话相当直白,直白到近乎是当面告诉颜珋,太一再不罢手,地府就要派人正面刚。 为夺回本命法器,太一独自下界,连挖数条灵脉,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岂会轻易停手? 就算他肯停手,被他断绝灵脉,不得不离开家园的异兽和群妖又岂会善罢甘休,当做事情从没有发生? 一场厮杀不可避免,区别仅在规模大小。至于胜负,端看天帝是否会降下法旨,派遣天兵天将下界。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在天庭的混乱没有平息之前,帝俊未必能腾出手来。 这段时间,太一注定孤立无援。 如青龙所言,太一身为东皇,高居神尊之位,轻易不能取他性命。但这不代表不能困住他,让他尝一尝被镇压,被囚禁在方寸之地的滋味。 换做今日之前,颜珋未必有十成把握。 如今则不然,比干带来地府的诚意,十殿阎罗愿意出手相助,以东皇钟为诱饵,提前设置好陷阱,必能引太一入局,来一场瓮中捉鳖。 颜珋沉吟片刻,计划渐有雏形。抬眸看向庚辰几人,彼此交换意见,分明是想到一处。 几人达成一致后,颜珋手捏法印,柜台后的墙面绽放红光,现出整齐排列的木屉。木屉表面流动图纹,绘出鬼魂生前的模样。 待光芒减弱,最顶端的木屉向外开启,飞出一卷银白色的鲛纱。 鲛纱飞至桌前,向两侧缓缓展开。 颜珋凝聚灵力于指尖,代笔书于鲛纱之上,百余字一蹴而就,一笔一划流动金光。 落下最后一笔,颜珋将鲛纱递给庚辰,后者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对他点了点头,同样以指代笔,在卷上镌刻龙纹。 鲛纱在烛龙、黑龙和青龙手中传阅,三人并无异议。其中内容十分详尽,也无需要补充之处,当场凝聚灵力,各自落下龙纹。 黑龙还捏碎传讯符,联络身处灵山的火龙。后者接到消息,以灵力聚成镜影,当面告知颜珋等人,饕餮和貔貅就在旁侧,听闻此事,同样有兴趣参与。 “他们怎么会在你的洞府?”听到火龙之言,黑龙不由得面露诧异。 “事情说来话长。”火龙吹开落在额前的发,斜眼看向赖在自己家多日,死活不肯走的两人,口中道,“简单来说,就是巳烎居住的灵山忽然塌了,壬昼的洞府没法住,只有我这里最近也最宽敞。” 确定火龙所言不假,在场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连比干都现出满脸惊色。 挖掘异兽盘踞的灵脉就算了,反正他们也不敢公然反抗东皇,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挖到饕餮居住的灵山,这是什么操作,失心疯了吗?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貔貅凑到镜影中,开口解释道,“巳烎所居的灵脉极广,延伸出两条支脉,其中一条同浮玉山相连。日前浮玉山被挖断,支脉被连根拔起,主脉受到影响,灵气不断自缺口散溢,堵都堵不住。” “再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话间,貔貅挥袖展开一幕虚影,重现当日情景。 只见高耸入云的山脉从中心处崩塌,无数碎石断木从山顶滚落,潺潺水流化成瀑布,从裂口处汹涌而出,转眼又急速干涸,仅剩被水流冲刷过的土石和枯草。 “灵山崩塌,我二人合力锁住灵脉,短期内也无法再住。我那洞府没法回去,闹不好就要遇上麒麟。火龙这里宽敞,荒古时好歹有些交情,登门借住一段时日,还请莫要见怪。” 黑龙没说话,仅是挑了挑眉。 火龙听得气不顺,从身后给了貔貅一脚。住在他的洞府,反对黑龙说不要见怪,信不信他马上把这个没脸没皮的丢出去,顺便通知麒麟? 貔貅被火龙踹飞十多米,直接被当成球来盘。 饕餮无奈叹息,推开镜影前的两人,拽回一路被带飞的话题。 “天庭早已不得人心,太一所为更是令人厌恶。平日里口称正天地之法,却是知法犯法,以东皇钟伪做天门,又下界私挖灵山,断绝数条灵脉,溯及洪荒所定天律,当将其锁拿,夺神尊位,囚于锁仙台。” “此事并不容易。”颜珋摇头道。 饕餮口中的天律,迥异于天庭所定律法,是洪荒时诸神定下的规矩。虽未正式成文,也少被普通仙人所知,却始终未被废弃,纵然天道也无法过多干预。 “事在人为。”庚辰站在颜珋身边,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对饕餮道,“我等定下计策,将引太一前往钟山,暂时把他困在此处。二位如想帮忙,可提前一步前往山中,助我等拿下太一。” “好。”饕餮答应得十分痛快。 火龙和貔貅也停下动作,貔貅和饕餮商量今日就动身,火龙则要迟些时间,封住洞府再往钟山同两人汇合。 钟山是烛龙的居处,地下涌动的灵脉恍如大川,灵气相当惊人。 要困住太一,势必要牵引灵气走向,合天地阴阳造出一座囚牢,方能锁住他一身神力,将他同帝俊的联系彻底断绝。 “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出发。” 计划商定,又多出两个帮手,烛龙无意在客栈多留,当下同颜珋告辞,准备带上东皇钟出发。 青龙和黑龙各自结成法印,自东皇钟内取出一道灵气,伪做钟形法器,用作引太一上钩的诱饵。 “我同你们一道。”庚辰道。 捆龙索已经彻底除去,颜珋的旧伤恢复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庚辰帮不上太多忙,只能靠他自身恢复。 “也好。”烛龙颔首,又自钟内取出一道灵气,用龙气裹住,交到庚辰手中。 此时的东皇钟早不复在天庭时的模样,表面符文黯淡,龙影覆盖处无法弥合,隐隐现出蛛网状的裂纹。 颜珋送走庚辰几人,将鲛纱交给比干。 “烦请转告阎罗,此事还请十殿相助。” 比干将纱卷郑重收好,没有多言,当即同颜珋告辞,飞速返回地府。神龙、饕餮和貔貅联合对太一动手,地点定在钟山,地府自然要有所行动,方能显示出更大的诚意。 几人先后离开,客栈中一下变得冷清。 九尾这时才走到颜珋面前,正色道:“大人,小妖斗胆,能否将此事报于女娲?” “可以。”颜珋颔首笑道,“当日女娲持万妖幡拦在殿前,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得。此外,你可告知女娲,天庭有伪造巫纹的手段。” 颜珋点到即止,具体怎么做,还要女娲自行思量。 “是!”九尾向颜珋福身,转身离开客栈。 正要走出客栈大门,九尾突然想起什么,又迈步走了回去,随手提起做了许久壁花的丑六,道:“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店中少人看顾,你既然来了,无妨多留几日。” 丑六被倒拖着离开,根本来不及同颜珋说话。 等她被拖到店里,看到柜台前忙碌的四尾狐和五尾狐,不免诧异看向九尾,店里明明有人,为什么还要她来? 九尾无意多做解释,同族人简单交代几句,又叮嘱六尾不许乱跑,旋即撑起红狐伞,化作一抹灵影消失不见。 黄粱客栈中,颜珋关闭店门,重新张开屏障。 门前石兽浮现荧光,整间客栈再次同外界隔绝。 一切准备妥当,颜珋手持地府送来的法器,挥袖扫开桌椅,现出镌刻在地下的黑色龙纹。 “起!” 霸道的龙气注入,龙纹被快速点亮,龙角、龙爪乃至龙身上的鳞片都变得无比清晰,似在云中飞腾咆哮,栩栩如生。 伴着光影浮现,四周墙壁骤然生出变化。 原本光秃秃的墙面,突然间增高数丈,近乎望不到顶端。墙上浮现出一个个狭长的木屉,表面皆雕刻有图纹,既有人影也有兽形,同样不乏禽鸟和草木虫鱼。 随着图纹不断闪烁,抽屉接连打开,一枚枚木简从中飞出,黑底红纹,俱是颜珋万年来搜集的魂魄,专为唤醒祖龙所备。 第76章 红蛟的记忆 木简陆续飞出,环绕在颜珋周围。 地上龙纹绽放金光, 俄而化作金色长线, 牵引木简悬浮在半空, 一枚接着一枚,很快静止不动。 冷风平地而起, 鼓起颜珋身上的衬衫,下摆舞动,飒飒作响。 颜珋双手结印, 打出一道又一道灵力。 简上红纹浮动, 幻化出一幕幕真实又虚幻的光影, 赫然是亡者生前经历。自言契达成后,即随一魂一魄封入木简, 此刻随灵光释放, 逐一呈现在颜珋面前。 “赵武, 汉时生人, 战胡死,家中妻儿为歹人所害, 定言契, 尽诛恶徒。” “王氏女, 唐长安人, 家中世代耕读, 后嫁于孙氏。夫以举人为官,欲娶高门女,同父母密谋害发妻子女。王氏化为厉鬼, 以一魂一魄为代价,灭孙氏满门。” “刘河,清道光年生人,家中一十三口皆为匪徒所害,寻至黄粱客栈,欲报血仇……” 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颜珋双手结印,择出暗藏印记者,尽数归于一处。 万年间搜集的魂魄数量繁多,完全筛选一遍,寻出被烙下印记的,绝对是一项大工程,耗费的精力和灵力都十分惊人。 若非有龙气支撑,且旧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颜珋未必能坚持下去。 白尾和红蛟趴在柜台后,望向被木简包围的颜珋,看着飞速闪过,近乎成为风旋的光影,都是瞪大双眼,满脸惊叹。 白尾心中充斥对力量的渴望,双眼一眨不眨。 红蛟盘过尾巴,望见光中虚影,受磅礴的灵力和龙气牵引,封存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开始突破藩篱,似拨开重重迷雾,逐渐浮现在眼前,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 “我想起来了。” “什么?”白尾过于专注,以致于没听清红蛟的话。 “我说,我想起来自己经历过什么,是如何受伤。”红蛟低下头,看向正生出新鳞的尾巴,沉声道,“我诞于河川,生出灵智之前,曾受一对夫妻恩惠,为了报恩,守在凡世百载,直至两人投胎转世。” “我为蛟身,自不能投身凡胎,故化作山中猎户之女,伪做年幼同家人失散,恰被这对夫妻遇见。” 红蛟将下巴搁在柜台上,想到曾有的温馨,仍不免心痛如绞。 “那对夫妻忠厚心善,同前世一般无二。哪怕家中贫困,妻子又染上重病,仍愿意留下我。其言两人成婚多年,始终无一儿半女,若我不嫌弃,可以留在他们家中,做他们的女儿。他日我的家人寻来,是走是留皆由我自己决定。” 小狐狸竖起耳朵,听得入神。 如果这对夫妻当真这般好,红蛟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伤并非源于他两人,实际上,是我行事不谨慎,反连累他们。”红蛟抬起头,眼底隐现怒意,更有驱之不散的仇恨。 “我化作十岁女童,跟着义父进山采药,借灵力牵引,寻到一株有些年头的人参,正是义母缺的那味药。” “待义母病愈,义父的身体也调理得一日比一日好,我时常偷跑上山,终于猎得一头猛虎,卖得不少钱,为家中购置许多田地。” “那一次吓坏了义父和义母,无论如何再不许我上山。若是我不肯,义母就哭给我看,哭得我只能点头。”想到义母哭时的样子,红蛟不是一般的无奈。 “待到家中生活渐好,义母又怀上身孕,我便每日跟着义父下田。义父不许我劳累,我就守在田边,即使不能用灵力,也能凭借本体引来水汽,让庄稼长得更好。” “对家中的变化,村人既羡且妒,没少传出风言风语。尤其是当初救义母的那株人参,有大夫曾经见过,自是引来不少觊觎。”红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流言愈演愈烈,临县有恶霸,听到些风言风语,寻人证实不假,很快令媒人上门,欲纳我做妾。义父义母自是不愿,心知无法同其硬抗,表面虚与委蛇,暗中出售田地房产,就要带我远走他乡。” 说到这里,红蛟忽然停住,将尾巴团得更紧。 “义母即将临盆,如何能够远走。奈何对方逼得紧,用了不少下作手段,且在县衙中有人,义父求告无门,只能让我带上盘缠先走,他们随后跟上。” “万万没有想到,义父送我走时被邻居看到,村民们突然翻脸,不顾邻里乡情,打着火把围住村庄,堵住出村的所有道路,更连夜派人去临县通知恶霸,言我要逃跑。” “平日里和蔼的老人,笑言相对的妇人,貌似憨厚的汉子,皆现出贪婪狰狞的嘴脸。” “我这才知晓,那恶霸早就做好安排,应承村中上下,待事成之后,将我一家全带去临县,留下的房产尽归村中,田地也全部交给村人耕种。” 白尾转头看向红蛟,神情十分复杂。 他年岁不及对方,却比她经历更多世间百态。听到这里,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义父被村人五花大绑,直接押在院子里。义母本将临产,他们也毫无同情之心,硬是将她拖拽到义父身旁。” “恶霸的家丁如虎狼一般冲进来,在家中翻箱倒柜,很快找到我在山中挖出的药材,如数取走送至恶霸面前。” 说到这里,红蛟周身浮现红光,声音中充斥狂怒。 “我这才知晓,恶霸亲妹为县令续弦,他早就盯上我家,想要借花献佛讨好‘妹夫’,继续在县中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将我纳为妾,自能随意驱使。义父义母捏在手中,不用担心我不从。” 红蛟声色俱厉,周身红光大盛。 “我在河中修炼数百年,未曾想过人心能如此恶毒。” “为迫我点头,义父险些被打断腿,义母临盆也不许去请稳婆,直至快闹出人命,才临时让几个妇人帮忙,最后诞下一子,仍是血崩而亡。” “我投身尘世报恩,受天道压制,不能随意对凡人使用灵力。如敢妄动杀念,更会受天律惩戒。” “可我看到义母的尸体,听到义父绝望的恸哭,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一刻我只想杀人,杀尽害我一家之人!” 红蛟声音凄厉,双眼看过来,不再是红翡般通透,而是暗红近似漆黑。 “我在人前现出蛟身,杀恶霸家丁,杀为虎作伥的村人,更一怒引来狂风骤雨,淹没整个村庄,一个都没有放过!” 红蛟昂起头,语气中是无尽的痛快。 “做完这一切,我欲带义父远走。义父却拒绝了我,不是怕我,更不是怨恨,他只是摸着我的头,像初见时那样温和地对我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引来官府追查,若是发现我,恐会有化外高人出面,到时候我想走都走不了。” “义父说义母去了,他不能一走了之,必要为她立坟,守足七七四十九日。再者,他在乡中有些声名,恶霸和村人死无对证,官府未必会拿他如何。” “义父还说,他留在那里,或许能设法周旋,让我有更多时间远走。” 小狐狸看着红蛟,斟酌片刻,到底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后来呢?” “后来?”红蛟忽然笑了,可她的笑却比哭更加悲苦,令人感到心酸,“我不肯将义父独自留下,坚持和他一起埋葬义母,然后带着义弟一同远走。” “起初计划很顺利,义父和我寻到一个靠海的小村,在村中安定下来,同村人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义母留下的孩子被取名长生,长得很快,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十分讨人喜欢。” 回忆起那段岁月,红蛟眼中戾气稍去,语气变得格外柔软。 “可惜好景不长,我当日未能斩尽杀绝,家丁中有一人擅长闭气,装死逃脱,回去后就上报县衙。这一年时间中,数个县城都张贴出悬赏缉拿的告示。村中人虽少去别处,到底不是与世隔绝,有人去县城采买,听到议论,特地到告示下听小卒诵读,心中顿生贪念。” “官差和捉妖人到来时,我和义父尚被蒙在鼓里。” “那些人不确定我的来路,给村人两枚符篆,要烧成灰骗我服下。我不知有诈,吃下村人送来的蒸饼,顷刻间头痛欲裂,控制不住现出蛟尾。” “义父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扶我,长生被冲进来的官差抓住,吓得哇哇大哭。” 红蛟声音变得凄厉,方才褪去的凶戾重新浮上眼底。 “那几个捉妖人颇有道行,符篆化在我体内,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烈火焚烧,使不出半分灵力。” 长生和义父都被控制,我也被拽出屋内,捉妖人亲自动手,断我两角,挖去我一只眼球,剜去我半身鳞片,并当面告知官差和村人,食我之肉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事实上,几个捉妖人早就商定,借村人和官差杀死红蛟。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大肆取骨剥皮,县令追问起来也能有推脱之言。 “受捉妖人鼓动,官差和村人全都红了眼,将我绑在一根木桩上,活生生剜肉放血。那种痛,那种绝望,那种怨恨,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我的蛟尾被切得支离破碎,尾尖的骨头被捉妖人砸碎取走。在村人还要冲上来时,义父假装被我所骗,迷惑看守他的村人,奋力挣脱钳制,抢过村人手中的镰刀,不顾一切冲过来,砍断绑住我的绳子,拼命让我快走。” “捉妖人命官差上前,却发现无人应答。” “吃了我肉,喝了我血的官差和村人,尽已七窍流血,接连倒在地上。” “我为蛟,修化龙正道,我之血肉岂是凡人能食!” 红蛟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止都止不住。 白尾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颜珋定住木简,挥手祭出一道灵力,将红蛟带至面前,手指点在她的额心,助她恢复清明。 “大人,您是不是早就发现了?”红蛟抬起头,视线对上颜珋,“我体内的那股死气是入魔的征兆,亦是天道降下的惩戒。” 她遭遇横祸,难抑怨怒,杀尽在场的捉妖人。其中有人极端狡猾,临死前给同门报讯,那之后数年,她一直被追杀,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义父和长生被她抹去记忆,安置在一处偏远的小县,后半生过得还算顺遂。 “摆脱最后一次追杀,我陷入沉睡,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身处饕餮洞府,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体内的魔气被压制,化作一道死气,扩散至所有经脉,使得伤处无法愈合。” 说完这一切,红蛟靠在颜珋掌心,大眼睛中浮现泪痕。 “大人,我有过,那些人一样为恶!就因为我是蛟,他们是凡人,天道不问因由就要降下惩戒?” “如此天律,当真公允吗?” 颜珋叹息一声,指尖拂过红蛟头顶,轻声道:“想自己讨回公道吗?” 红蛟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颜珋。 “大人?” “此间事毕,我带你去钟山,囚住太一,再上天庭!” 听闻此言,红蛟近乎抑制不住心中激动。 颜珋微微一笑,任由她缠在自己腕上,双手结成法印,静止的光影又开始流转。光影中心,莲子状的法器漫射开道道青光,精准捕捉魂魄中的印记,将之逐一击碎,继而吞噬殆尽。 第77章 入局 钟山 雄伟山脉层峦叠嶂,主峰壁立千仞, 高耸入云。 山脚下寸草不生, 尽是黝黑的巨石和石化的古木。山腰处遍布三五人合抱的巨木, 树冠张开,犹如一柄柄巨伞, 遮挡住温暖的阳光,仅在枝叶缝隙间散落斑斑点点,为幽暗的密林增添些许光亮。 主峰巍然屹立, 最高处层云缭绕, 直插天际。 山顶时有雨水落下, 雨停后阳光透出云层,照耀着整座山峰, 不久便泛起彩色光晕, 牵起弧形虹桥, 引来灵鸟振翅群飞, 清脆的鸣叫悦耳至极,身处其间, 恍如置身人间仙境。 太一飞至山底, 驻足看向峰顶。 清晰感受到血脉中的牵引, 英俊的面容浮现凶戾, 双眼化作漆黑, 很快又隐去暗沉,变得黑白分明。 他一路循着东皇钟的灵气追至此处,越靠近山体牵引感越强, 他有十成肯定,东皇钟就藏在钟山之内。同样的,对方费劲心力把他引来此处,定然会提前设置埋伏,布下陷阱,一旦踏入山中,等待他的必定是一场恶战。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 孤身下界情非得已,于他本人并无任何关碍,日后重归天界,自有办法应对。 但他下界之后,为祭炼捆龙索连挖数座灵山,断绝数条灵脉,使得天灾频繁,地府亦受到波及,这样的行为已然是触犯天律。若是不能“将功折罪”,或是找到合适的“替罪羊”,日后群仙追问起来,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事情闹得大了,难保帝俊不会为保全自身,直接将他推出去。 思及此,太一双目射出精光,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大团灵光聚集起来。待到灵光散去,捆龙索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名为捆龙索,外形却更类长鞭,顶端呈盘绕的龙形,只是龙角折断,双目无神,龙鳞残破不堪,利爪尽数被斩,乍一看遍体鳞伤,全无半分生气。 鞭体呈墨绿色,爬满金色神纹,蜿蜒曲折,专为束缚龙族所制。 太一紧握捆龙索,澎湃的灵力注入其中,捆龙索轻轻颤动,随着他的动作呼啸而出,猛击向对面的山体。 轰鸣声震耳欲聋,刹那间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连续三鞭之后,山脚下的怪石和断木被强行辟开一条长路,直通向主峰所在。 太一挥动长袖,捆龙索自动缠绕过他的右臂,径直搭过肩膀,末端绕过腰间。 待沙尘散去,太一纵身跃起,循着开辟出的通道奔赴山顶。 行至半山腰,前方被茂密的森林阻挡,太一没有半点犹豫,当即祭出捆龙索,想要故技重施。数鞭之后,发现密林外设有屏障,不同于山脚。若要强行突破,需耗费大量灵力,于他很是不利。 正迟疑间,树后走出两道修长的身影,竟然不是庚辰等人,而是提前赶来钟山,主动要求帮忙的饕餮和貔貅。 见到他二人,太一神情骤变。 “壬昼,巳烎,你们为何在此处?” “这个嘛——”貔貅故意拉长声音,表情似笑非笑,“当然是为了等你啊。” “什么?!” 太一预感到不妙,正准备退后,周围的灵气忽然似狂风席卷,聚集到密林边缘处,继而如巨碗倒扣,眨眼将他罩在其中。 貔貅和饕餮飞至半空,两人先后化出本体,张开巨口。 太一正用捆龙索破开囚笼,刚刚击碎灵璧,恐怖的吸力便正面袭来。仓促之下握不住捆龙索,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器脱手而出。 捆龙索被卷至半空,貔貅和饕餮一人咬住一端,开始向各自的方向拉扯。 太一瞳孔紧缩,撕开正在弥合的灵璧,跃起飞上半空,徒手抓向捆龙索,欲强行夺回这件法器。 饕餮、貔貅岂能让他如愿,各自晃动着大脑袋,不断施加气力。 捆龙索被不断拉长,内中发出噼啪声响,表面浮现出蛛网状的裂痕。在太一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当场断成两截,断口处溢出大量灵气,犹如闪烁的电光。 饕餮貔貅半点没客气,当场仰起头,将半截捆龙索吞入腹中,无法立即消化其中灵力,不约而同打了个饱嗝。 能将这两位撑到的法器,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你们该死!” 眼见数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借此夺回东皇钟、擒拿蜃龙的计划恐将付之东流,太一气急败坏,生出雷霆之怒。 伴着怒吼声,周身泛起如烈阳般的金光,背后生出覆满鸦羽的双翼,双眼变作竖瞳,五官扭曲,神情狂暴,语气凶戾。 “尔等坏我大事,拿命来偿!” 说话间,太一飞扑而至,灵力化作一柄长刀,横贯金色长虹,向饕餮貔貅横扫过来。 两人没有硬碰硬,而是迅速退后,分别向东、西方向飞去。 “哪里逃!” 太一怒不可遏,口中发出尖唳,振翅飞至高空,手中长刀化作千百短刃,暴雨般袭向飞走的饕餮和貔貅。 短刃由灵力所化,纵然不能一击毙命,也会给两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饕餮和貔貅丝毫不敢大意,心知甩不掉,索性也不跑了,先后转过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将飞来的短刃尽数吞入口中。 这样狂暴的灵力入腹,自然是十分难受,甚至会不小心伤到内腑。不过于两人而言,能看到太一铁青的脸色,也算是值得。 吞下最后一枚短刃,貔貅强压下体内不适,控制住四处乱窜的灵力,故意嘲讽道:“堂堂东皇就只有这点本事?些许灵力不够塞牙缝,无妨多来一些。” 不同于貔貅好耍嘴皮子功夫,饕餮向来是闷声做大事的典型。 趁太一被貔貅吸引注意力,暂时顾不上自己,饕餮抓紧时间调息,压下外来灵力的同时,张开巨口,欲将太一藏在袖中的乾坤袋摄走。 身为东皇,自然是身家不菲,所怀法器珍宝不计其数。哪怕没有捆龙索,无法针对神龙设下禁止,他照样不缺少趁手的兵器。 既然要困住猎物,势必要拔去利爪尖牙。 提前取走太一的乾坤袋,更利于计划执行。 大概是之吞噬太多灵力,使得饕餮没有把握好度,动手时使出的力量有些过大,摄走乾坤袋的同时,还带走太一的腰带,扯走他的外袍,中衣的系绳都被拉断。 要不是太一反应够快,匆忙采取补救措施,怕是中衣和裤子都保不住。 太一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烧。 数万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哪怕是在巫妖大战,他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待遇”。 认定饕餮是故意羞辱自己,太一双目充斥杀意,心中怒火烧得更旺,甚至没有用灵力化出外袍,直接敞着中衣,手持长刀,劈头盖脸砍了过来。 实事求是的讲,饕餮真没想扒他衣服。奈何动手时没算准,方才出现这种经典场面。 貔貅笑得停不住,就差翻身打滚。口中还不忘煽风点火,刺激得太一双眼血红,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像是不灭掉饕餮誓不罢休。 饕餮十分怀疑,眼前这位是否还记得此行的主要目的。 东皇钟不去找,专门追着自己砍,就因为不小心扒了他的衣服? “受死吧!” 太一凝聚灵力,刀锋瞬间暴涨,带着岩浆般的热浪,席卷向半空中的饕餮。 饕餮不敢轻敌,迅速以为灵力化成铠甲,牢牢护主本体。貔貅也不再刺激太一,以最快的速度飞过来,祭出本命法器,准备硬抗袭来的刀光。 就在这时,密林后响起一阵龙吟。 紧接着,四道龙影腾空而起,其中一道化出巨大的水盾,牢牢护住貔貅和饕餮,另外三道飞身落下,在半空聚做三角,将太一团团包围。 此刻的太一,脸上再不复之前的狂躁。由此可见,方才对饕餮的追杀,分明有作戏的成分在内。 他失去捆龙索,如要强行登上峰顶,势必要耗费大量灵力。遇到烛龙和应龙等连联手,胜算委实不大。既然如此,索性改变计划,将他们全部引出来,在山腰处动手,成功的可能反倒大些。 待到庚辰等人现身,太一身上浮现数圈灵光,化出镌刻神纹的金色铠甲。手中长刀也生出变化,刀身不断加长,刀背上连扣十环,在挥动时互相撞击,声音侵入耳鼓,稍不留神就会被伤到神识。 庚辰四人同样长兵在手,衣摆在风中撕扯,犹如猎猎作响的战旗。 下一刻,数道光柱直冲云霄,昂藏的龙影和大日金乌的灵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锋,中心处爆开恐怖的力量,在战圈边缘的饕餮和貔貅险些被掀飞出去。 第78章 祖龙之魄 轰鸣声接连不断,灵力化作利刃, 不断碰撞炸裂, 卷起巨大的风旋。 风旋越来越密, 呼啸着化为龙卷,盘旋升空, 撕碎周围所有的古木和巨石。边缘处掀起大片泥沙和碎石,弥漫开黑色的沙雾。 纱雾受到力量牵引,在半空中分化撕扯, 聚成狂舞的锁链, 一条接一条飞向战团中央, 刹那化作锋利的长矛,直袭被包围的太一。 太一收拢双翼, 牢牢护住要害。因乾坤袋被取走, 环刀又被应龙剑斩断, 索性以断刀化为长弓, 拉满弓弦,不断飞出流矢。 流矢势成连珠, 聚成大片箭雨。 箭光陆续爆开, 粉碎当头落下的长矛。 太一双手持弓, 掌心处涌出大团灵力, 长弓断成两截, 随之爆成无数光点。 光点并未散去,而是盘旋缠绕,不断聚集在太一手中。待最密集时, 迅速化作两柄长刀。刀身镌刻大日金乌神纹,刀柄呈猛禽利爪状,刀锋窜起青色光弧,随着太一的动作,绽放开恐怖的电光,直袭向庚辰等人。 遇电光正面袭来,庚辰烛龙同时飞身而起,青龙黑龙紧随其后。几人避开电光的同时,借兵器斩出道道灵力,在半空结成光网,布下一座困仙大阵。 此阵威力极大,自龙族遭遇大劫,祖龙沉睡之后,再未曾现世。 太一失去本命法宝,终归是东皇之尊。想要将他困住,并切断同帝俊之间的联系,必要使出非常手段。 引他入钟山是第一步,借貔貅麒麟之手迷惑视线是第二步,让他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计策得逞,智珠在握是第三步。 最后一步,就是结成困仙大阵,将他彻底留在此地。 庚辰和烛龙等人占据四方,四色光柱同时腾起,龙影在光中飞腾盘旋,发出震人心魄的长吟。 光柱升至最高处,自底部开始扩散,形成牢不可破的光墙。墙面流动炫目的龙纹,一枚枚交织叠加,恍如神龙在云海中遨游翻腾。 见光墙即将合拢,太一瞳孔紧缩,心知四面无法突破,唯有纵身飞起,欲趁光墙尚未完全弥合,从顶端寻找突破口。 久未现身的火龙终于露面,当空化出本体,赤红色的龙身飞腾在云层之中,龙角恍如流动的火焰。龙口张开,灼热的龙息足能融化天地万物。 随着火龙现身,五条神龙齐聚,困仙大阵完成最后一环。 太一心急如焚,在半空展开双翼,刹那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撞向大阵唯一的出口。 大日金乌的速度极快,掠过处,在半空留下残影。 神龙的速度更快。 五条神龙同时化出本体,昂首发出长吟。 一时之间,狂风席卷,砂石翻飞,草木在风中粉碎狂舞。 钟山上方阴云密布,雷鸣声交织,闪电爬过云层,一道接一道砸落。 丈粗的闪电落下,非但没有破坏大阵,反而被引入阵眼,助光墙完全合拢,断绝太一最后的逃生之路,将他彻底困住。 生路在眼前消失,太一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全都是骗局。 自他踏入钟山开始,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是陷阱。无论他是否登上山顶,这几条龙都已布下天罗地网,必让他有来无回。 仰头看向盘旋在上方的神龙,耳闻一阵阵雷鸣,太一怒极反笑,发冠在笑声中跌落,长发披散开,双眼弥漫血色,隐现癫狂之态。 应龙变换形态,飞落到大阵上方,掌心覆上光壁。龙纹流动的速度骤然增快,阵眼处飞出金色锁链,缠绕向阵中的太一。 纵然太一有一身神力,失去本命法宝,又被大阵困住,此刻也无法施展。转眼之间,太一的双手双脚全被缠住,呈大字型悬在半空。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太一缓缓抬起头,透过凌乱的长发,冰冷地看向庚辰,嘴角忽然弯起诡异的弧度,一口咬破舌尖。 带着神力的血从口中喷出,打湿太一身前的衣襟。 血渍飞溅到光壁上,竟能够碎裂龙纹。 伴着龙纹破碎,血气渗出大阵外,被封印在主峰的东皇钟突然躁动,钟身绽放出大片灵光,表面的符文陆续消失,很快爬满象征大日金乌的神纹。 布在钟外的灵网开始龟裂破碎。 几声钝响之后,东皇钟竟然破印而出,循着太一释放的血气,直飞向大阵所在。 东皇钟现身之后,太一精神一振,却掩不去气色中的枯败。 以自身血气牵引本命法宝,耗费的不只是几滴舌尖血,更是修行万载的神力。即使能突破困仙大阵,他也无力同神龙再战,只能设法借东皇钟远走,尽一切可能返回天庭,养好伤再图他日。 太一有信心,将今日之事告知帝俊,他这个好兄长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两人同为大日金乌,神力不相伯仲。龙族的大阵能困住自己,自然也能困住他。这般威胁留存于世,帝俊势必会坐立难安。 届时,无需自己多费口舌,他必然会降下法旨,派天兵天将下界,将这几条神龙尽数捉拿,全部送上剐龙台。 太一未曾参与龙族、凤凰和麒麟三族的大战,对困仙阵只闻其名,从未能真正体会大阵的威力。 不曾仔细了解,自然不知晓从何处寻找破绽。想要破阵而出,除了用本命法宝硬碰硬,再无其他办法。 东皇钟自山顶飞来,貔貅饕餮最先发现,两人想要合力拦截,却被突然现身的颜珋止住。 “不拦?”貔貅面露不解。 “用不着。”颜珋脚踏虚空,双手结成法印,祭出数道灵力,推动东皇钟飞得更快,猛然撞到光壁之上。 轰地一声巨响,大阵被撼动,阵眼处的锁链竟有断裂之相。 庚辰抬眸看向颜珋,后者微微一笑,对他摆出一个手势。 “不用拦,让他撞。” 大致猜出颜珋的用意,庚辰飞身而起,顺势拦住想要弥合大阵的烛龙等人,道:“无需着急,且看一看再说。” 顺着应龙所指,烛龙几人都注意到东皇钟上的裂纹,再看颜珋连续结印,促使东皇钟不断撞向光壁,很快恍然大悟。 “他要借机释放祖龙一魄?”青龙道。 “应是如此。”庚辰颔首,沉声道,“东皇钟为太一本命法宝,困住祖龙一魄数万载。欲破除封印,势必要太一的神血。” 这也是他们困住太一的重要目的。 “太一欲以东皇钟破阵,无妨随他去。东皇钟就此破裂,正好省下一番力气。” 以太一目前的状况,一旦东皇钟破碎,别说和几人力战,就是想跑都跑不出多远。 果然不出所料,随着大阵开始摇晃,东皇钟逐渐爬满裂纹,表面的神纹碎裂黯淡,钟身也开始摇摇欲坠。 太一很快察觉不对,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哪怕知道颜珋等人不怀好意,也只能拼上一回。 轰隆! 伴着一声巨响,困仙大阵终于被砸开缺口。 东皇钟变得破败不堪,却没有当场碎裂,而是迅速缩小,飞向太一掌中。 不等太一生出喜意,本该被破坏的阵眼又腾起光亮,比先前更为牢固的锁链陆续飞出,再次缠上他的双手双脚。 与此同时,颜珋飞到阵前,对饕餮和貔貅示意。 “劳烦二位了。” “小事一桩。” 饕餮表示不用客气,当场张开巨口,当着太一的面,硬生生将东皇钟攫走。为免吞到肚子里,饕餮的动作极其小心,提前让貔貅站到自己斜对面,发现不对立刻“张嘴”。 好在这次的力道还算合适,遍布裂纹的东皇钟被饕餮以灵力包裹,送到颜珋面前。 “多谢。” 颜珋以龙气托起东皇钟,向庚辰等人示意。 六条神龙立定东西南北及天地两极,同时结成法印,用本命法宝击向东皇钟。 “不!” 太一目眦欲裂,咆哮如雷,挣扎着想要阻拦。奈何被锁链困住,半点动弹不得,实在无计可施。 轰! 一声巨响,太一心神巨震,神识受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与他共生的东皇钟,在光中支离破碎。 伴着钟身碎裂,一道庞大的龙影腾空而起,雄浑的长吟响彻九霄,刹那间地动山摇。 祖龙之威,仅是一道龙魄,就足以震动八荒六合,使得风云变色。 第79章 龙魄之威 祖龙一魄出世,龙威震动九霄。 天庭之上, 诸仙均有所感, 心中皆惊疑不定。 帝俊身处寝殿, 刚发现同太一的联系断绝,下一刻即有龙威震天。正心惊之时, 殿门猛然被推开,羲和匆匆走进来,满脸焦急道:“出事了!” “什么?” “灵池和神木出事了!” 听闻羲和所言, 帝俊惊愕失色, 迅速起身赶往殿后。当他看到灵池尽数枯竭, 望见往日枝繁叶茂的神木尽成枯木朽株,不由得脸色铁青。 数只金乌在神木下哀鸣, 很快又振翅飞起, 盘旋在羲和身前。 羲和面沉似水, 白玉般的手指触及金乌颈羽, 感受到对方的情感,双眼化作竖瞳, 神情中浮现一抹戾色。 “陛下, 此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 干涸的灵池陡生异状。 铺在池底的灵土失去光泽, 尽数化为白色的砂石。池中神木陆续倾倒, 掀起大片尘土,现出深埋在池迪的树根。 神木养在天庭数万年,树大根深, 枝繁叶茂。此刻枝叶枯朽,树根寸寸碎裂,显然是生机断绝,再无复生可能。 失去神木,金乌哀鸣之声不绝。 羲和怒气盈胸,侧头望向帝俊,决意要说服自己的丈夫,为此事讨个说法,严惩罪魁祸首。 “陛下,龙族孽畜胆大妄为,东皇日前下界,恐已遭遇不测。继续放任下去,必动摇天界根基。陛下不可再存仁慈之心,任由这几条孽畜放肆下去!” “住口!”帝俊眉心紧蹙,视线紧盯灵池中心。 羲和还想再说,被帝俊喝止,正心存不忿,脚下忽然开始左右摇晃,很快又上下颠簸,犹如身处海浪之中,根本站立不稳。 随着震荡加剧,羲和不得不飞身跃起,同时手捏法印,将金乌束缚在自己身边。帝俊没有同她一起行动,反而走向灵池中央,锁定异状起源之处。 “陛下,小心!”羲和心存担忧,迅速飞身跟上。 帝俊没有应声,站定在灵池中心,神情更为严峻。 距他不到两步,砂石如山丘隆起,瞬间高过半米。石丘底部呈圆弧状,恰似一片断裂的龙鳞。 见龙鳞要破土而出,帝俊神情一厉,两指成锋,直劈向石丘正中。伴着雷鸣般的巨响,覆在龙鳞表面的砂石尽数飞散,在爆裂声中化为齑粉。 帝俊以灵力化为长剑,意图将龙鳞斩碎。 可惜他低估了龙鳞蕴含的灵力,也忘记了龙鳞中的混沌之气。一剑斩过去,非但没有损伤目标分毫,反而受到反噬,险些被自己击出的剑气伤到。 当初斩碎祖龙鳞片,是结合三人之力。如今仅凭他一人,自然无法轻易为之。 “陛下,我来助你。” 羲和取出本命法宝,是一面赤金色的宝镜。镜面流动阳火,凡照耀之处,皆如烈阳炙烤,生气尽被烈焰焚烧殆尽。 羲和转动宝镜,镜中飞出三道阳火,直扑向池下的龙鳞。 阳火包裹住鳞片边缘,力量互相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犹如雷鸣闪电。火光中涌动大片水纹,倏而聚成庞大的龙影,身躯盘旋,张开龙口,就要将烈焰吞噬入腹。 羲和冷哼一声,继续催动宝镜,连续又祭出三道阳火。 伴着阳火呼啸,龙影终于被打破碾碎,龙鳞也在瞬间失去光泽。龙影消失后,砂石当即停止滚动,除了干涸的水池和倾倒的神木,一切都归于平静。 羲和收回宝镜,心中打定主意,要说服帝俊调遣天兵天将下界捉拿蜃龙等人,再设法打碎祖龙之魄,借此消除后患。未料想,刚刚平静下来的灵池突然发出轰鸣,大股的灵泉从池底涌出,瞬间漫过砂石,填满半个池塘。 帝俊羲和顾不得说话,迅速飞身跃到池边。 不等两人落地,半片破损的龙鳞突然飞出水面,循着一道灵光牵引,径直向天门所在飞了过去。 “不好!” 帝俊心道不妙,让羲和守在殿中,以防再有意外发生,自己飞身追向龙鳞。为能速战速决,不惜祭出天帝宝印,欲借天道之力将龙鳞彻底粉碎。 只可惜,他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因祖龙之魄重现,众仙陆续聚往望仙台,经过一番商议,又联袂去往大殿。 帝俊和龙鳞飞来的方向,恰好同大部分仙人撞个正着。 以天枢星君为代表,众仙对龙鳞所含的混沌之气均有所感,来不及多做思考,近乎是出于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联手祭出法宝,拦截住天帝宝印。 宝印悬在半空,周围是数百件各色法器,兵刃、拂尘、乐器、酒器乃至飞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目睹诸仙祭出法宝,强行拦截住宝印,又小心翼翼以灵力护住龙鳞,丝毫不顾忌自己就在现场,帝俊牙关紧咬,脸色黑如锅底。 地府中,十殿阎罗聚在一处,共议同神龙联手之事。 若言之前尚有三分不确定,随祖龙之魄现世,一切的疑问和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听完鬼差禀报,秦广王联合其余九殿大王,决定暂时封印酆都九门,仅留一门容鬼魂往来出入。同时派人告知孟婆,密切关注忘川河底的恶鬼,以防再有祸患发生。 “最好派些阴兵前往看守。” 先前忘川河底恶鬼暴动,险些突破屏障闯入酆都。最后是被阴兵和鬼差拦截,方未生出大乱。 此番同神龙联手,十殿阎罗中的九位将离开地府前往不周山,仅留一人坐镇酆都。保险起见,理当提前调兵,做好周密布置。如此一来,方能有备无患。 “如此也好。” 采纳楚江王的建议,十殿阎罗同时颁布法旨,调数千阴兵和鬼差前往忘川。 河上摆渡的船工摇动桨橹,望见自酆都飞出的黑云,陆续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在河边的孟婆。 “不用在意,继续摇船。” 迥异于民间传说,孟婆样貌秀美,声音清脆,向来不喜暗色,最喜欢穿着一身鲜艳的彩裙。招收的船工也是各个修长挺拔,样貌绝佳。 按照孟婆的说法,除非遭遇不测,她要和这些船工共事千年万年,对着一张好看的脸,总好过歪瓜裂枣。在枯燥的工作中养养眼,至少能保持心情愉悦。 既然孟婆说不用在意,船工们也不再费心,排成一条长龙,将新来的鬼魂送至对岸。 孟婆掐断一支忘川花,投入摆在河边的大瓮。 瓮底燃烧鬼火,柴薪多为上次参与暴乱的恶鬼。瓮中翻滚鲜红色的汤汁,飘散出让鬼魂无法抗拒的香气。 第一条船抵达,孟婆亲手舀起一碗汤,递给一个因天灾死去的孩童。苍白到全无半分血色的手覆上孩童的发顶,温和道:“喝下去,不用害怕。” 近日地府新增的鬼魂,有不少是死于天灾。他们本不该遭此劫难,全因太一擅自挖掘灵山,断绝灵脉,方才引来这场不应有的动荡。 “凡事有因有果。犯下如此大错,祸及万千生灵,还能继续得天道庇护?” 孟婆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挥手召来一名船工,取下发上雕刻有忘川花的木钗,口中道:“去酆都面见秦广王,随殿上阎罗同往凡世。见到蜃龙之后,将这枚发钗交给他,告诉他,此钗与鬼莲同源,两者并用能灭神魂。” “是!” 船工正是之前挂印的判官,得孟婆吩咐,立刻双手接过发钗,化作一道黑风,向酆都急速飞去。 钟山 东皇钟破碎,祖龙之魄现身,太一满面惊骇,若无锁链捆住手脚,怕已经跌倒在地。 龙吟声绵延不绝,龙威蔓延开来,埋于九州的龙鳞皆有感应,陆续破土而出,向钟山聚集而来。 随着龙魄破开封印,龙鳞现世,天下灵脉均被梳理,干涸处渐有支流涌入。最直接的体现,因太一之故频繁爆发的海啸地震,忽然间偃旗息鼓,再不见任何出现的征兆。 第80章 不周山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载,西北海外, 大荒之隅, 有山而不合, 名曰不周。 盘古开天辟地,不周山出自其肤, 通仙、凡两界,是为天柱。 山顶常年飘雪,寒风侵肌, 滴水成冰, 万物不生。山腰处却是四季如春, 有一洞名为龙泉,洞中流淌温泉, 石笋错落, 石钟乳倒悬, 水面上有天然的石桥相连。 洞中石壁上嵌有各色灵石, 水波荡漾间炫发七彩光芒。 泉水中有鱼群畅游,鱼身仅有巴掌长, 通体覆有银色鳞片。扇形鱼尾长过鱼身两倍, 在水中飘摇轻曳, 绵延成大片舞动的薄纱。 鱼口中长满利齿, 犹如倒竖的钢针。全因温泉中并无其他生命, 鱼群为了生存,绝大多数时间仅能以沉在水下的石笋为食。 临近正午,有阳光照入石洞, 洞内灵光化作雾气,飘飘渺渺,很快蔓延至温泉所在。 鱼群纷纷浮上水面,张开嘴,吸纳雾中灵气,为争得更有利的位置,不惜彼此撕咬。 僧多肉少,灵雾越来越稀薄,鱼群的争夺也愈发激烈。 钢刀般的鱼尾切割过水面,掀起大团浪花。鱼群互相拥挤,泉水犹如沸腾一般。待到水花散去,一片片带血的鱼鳞漂浮在水面上,被得胜的鱼群争抢,很快一扫而空。 灵雾仅持续一刻钟便迅速散去。 鱼群争抢完最后几片鱼鳞,留下死去同伴的尸体,接连回到水底,继续啃食蕴含灵气的石笋。 按照以往惯例,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生活在山下的小妖攀爬至洞内,小心翼翼靠近温泉,捞走水中的鱼尸。 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直至阳光退出洞外,小妖仍迟迟没有露面。水面平静无波,十多条鱼的尸体静静漂浮,在水底落下一团又一团暗影。 这样的平静让鱼群产生不安,没有继续啃食石笋,而是陆续浮上水面,期望能找出异状的源头。 就在鱼群浮起不久,池底陡然现出数条裂缝,缝隙中涌出数不清的水泡,在挤压碰撞中碎裂,刹那释放的冲击引得水波荡漾,迅速形成一个个涡旋,又很快凝聚成龙卷般的水柱,自池底盘旋上升,很快破开水面。 鱼群受到惊吓,在泉水中颠簸,变得惊慌不已。 在年长者的记忆中,数万年前,帝俊和太一在山中布下禁制时,灵泉也曾发生异变,同此时一般无二。 水龙席卷整个山洞,进而向洞外扩散。 水龙过处,水花飞溅拍打在洞中石壁上,力量大得惊人。不少石钟乳和石笋被拦腰折断,更有灵石从墙壁上飞出,滚落在地,和碎裂的石笋混在一处。 鱼群不敢久留,在族长的带领下,纷纷跃出水面,化作人身鱼尾,全身上下覆满鳞片的半妖。凭借鳞片的坚硬,鱼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出洞口,远离水龙肆虐之处。 首领当先开路,最先冲出山洞,也是最先停住脚步。 自山腰向下望去,九道漆黑的鬼柱正拔地而起,黑气如灵蛇浮动盘绕,缠绕着汹涌的鬼气,越过山体,冲向不周山顶。 鱼妖首领抬起头,望向不断升高的鬼柱,当即做出决定,率领全部族人下山。哪怕舍弃数万年来修炼的场所,也要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首领,为何要走,那些黑气又是什么?”一条鱼妖开口问道。 “那是阎罗鬼气。”首领说话时神情严厉,不见半分笑意,“之所以离开是为了保命,保全全族性命!” 话落,首领取出两片流光溢彩的鱼鳞,正是前代首领所留。这两片鱼鳞实为源于洪荒的法宝,可用作飞行法器,带领全族离开险境。 就在首领准备划破掌心,以自身妖血催动法器时,剑气和刀光猛然袭来,逼得鱼妖不断聚集,很快拥挤成一团。 紧接着,透明的水网当头罩下,鱼妖们尽数受困不得脱身。被恐怖的龙气威慑,一个个惊慌失措,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独首领还能保持镇定,强压下疯狂飙升的心跳,小心靠近水网边缘,透过灵力屏障,看向从云后现身的颜珋等人。 庚辰手持应龙剑,扫一眼被困住的鱼妖,确定没有一条漏网,旋即向颜珋点了点头,和扛着神斧的烛龙飞身而起,奔赴山腰处的龙泉洞。 青龙、黑龙和火龙紧随其后。 饕餮和貔貅则留了下来,一起同颜珋商量,等他的事情办完,能不能将这些半妖给他们。 “听说不周山龙泉洞养出的鱼肉质细嫩,相当美味。”说话时,饕餮还舔了舔舌头,更让鱼妖们毛骨悚然。 对于两人的要求,颜珋全无所谓。 这些鱼妖奉太一之命,数万年来在龙泉洞繁衍生息,他们壮大族群的力量,全部来自于封印在山中的祖龙。随着鱼群的扩大,又会同埋藏在山下的天门柱石互相反哺,形成一个天然的法阵,加固帝俊太一设下的封印。 这些鱼长得越肥,族群数量越多,祖龙被盗取的灵力就越多。 对于他们,颜珋有的只是厌恶,根本不会生出任何怜悯。 洪荒之时,龙族掌控天下浩海河川,凡有水经处,必有蟠、蛟镇守。这些源于荒古的水族,或多或少都得到过龙族的恩惠和庇护。 谁能料想,这些鱼妖竟然背叛祖龙,投靠大日金乌。更恩将仇报,助帝俊太一设下封印,心甘情愿成为阵眼中的一环,困住祖龙数万年。 不过,帝俊太一身为神尊,有天道庇佑,这些鱼妖却未必。 背叛祖龙,借盗来的力量壮大族群,哪怕数量长上去,个体的修为却停滞不前,甚至不断衰退。 颜珋清楚记得,洪荒之时,这些鱼妖虽然声名不显,属于大妖打牙祭的存在,至少还能完全化形。如今再见,连族群首领都已沦落为半妖。别说洪荒时的先祖,怕是白尾那只小狐狸都能灭他们几个来回。 “恩将仇报,助外族谋害祖龙,尔等可曾想过今日?” 颜珋语气冷漠,全无半分激动,字里行间透出的杀机,却让对面的鱼妖惊魂丧胆,心生悚然。 “上神,求上神饶我等一命!”鱼妖族长猜出颜珋的身份,立刻带着族群俯身在地,恳求能留下他们性命,至少不要斩尽杀绝,“我等也是被金乌的花言巧语欺骗,全族被困在不周山,尽数沦为半妖。” “求上神怜悯,求上神!” 鱼妖们说得悲切,颜珋却无半分触动。 饕餮和貔貅更是听得打哈欠,貔貅还掏掏耳朵,对颜珋道:“颜珋,快点动手吧,被他们哭得心烦。长成这副样子,声音又没有鲛人动听,还装什么楚楚可怜。” 听到貔貅的话,鱼妖们羞恼异常,却不敢当场发作。 数万年的“圈养”生活,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力量,还有先祖的自信和尊严。 颜珋也无意浪费时间,扫一眼直通向九霄的鬼柱,双手结成法印,透明的龙影在他周身盘绕,九枚玉制铃铛悬空,铃舌敲击铃壁,发出一阵阵悦耳声响。 鱼妖大惊失色,一个个捂住耳朵,抱紧头颅,在铃音中翻滚哀嚎。 颜珋继续催动法器,铃铛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亮。鱼妖们痛苦不堪,竟然挨不住,一个接一个内丹爆裂,在气绝后化出原形。 颜珋不得不停手。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些鱼妖退化到如此地步,连摄灵音都熬不过一重。为能取出藏在他们体内的祖龙之气,唯有放弃之前的计划,采用最简单也是最笨的办法,一条条摄来取气。 “别光看着,帮忙。” 心情不妙的缘故,颜珋说话变得简单利落,异常干脆,倒是和庚辰十分类似。 貔貅嘟囔两声,被饕餮拍了一下脑袋,瞅见颜珋不善的目光,到底将余下的话都咽回去。当场从水网中捞出一条鱼妖,单手覆在对方头顶,眨眼取出一道微不可见的灵力,挥手送入玉制铃铛之中。 龙泉洞前,庚辰几人飞身落下。 烛龙放下神斧,自袖中取出东皇钟残片。 残片被龙气包裹,送入洞中后不断扩大。待到龙气散去,现出一身狼狈,被锁链捆得结结实实的太一。 等看清周围环境,太一不由得双目圆整,脸色发白。 与此同时,龙吟声又一次响起。 青龙、黑龙和火龙同时结印,放出被一路护送的祖龙之魄。龙魄现身不久,被取走的祖龙鳞片也飞出云层,从四面八方不断聚集而来。 第81章 祖龙苏醒 龙魄破除封印,引起连锁反应。 当年被帝俊太一斩碎的龙鳞尽数挣脱束缚, 飞越九州大地, 齐聚不周山。 天庭之上, 帝俊被诸仙阻拦,天帝宝印同被困住, 无法击碎龙鳞,只能心急火燎地看着龙鳞飞过众仙,消失在望仙台后。 “大胆!” 心知龙鳞去向必同祖龙有关, 帝俊既惊且怒。天帝威压之下, 天庭风云色变, 昔日天门所在传来雷鸣巨响,望仙台亦被撼动, 在云层间摇摇欲坠。 个别仙人慑于天帝之威, 生出退却之意。更多则是不惮强御, 夷然不屑。 自东皇太一私自下界, 对天门一事避而不谈,帝俊同样不肯给诸仙一个说法, 这两位神尊在天庭的威信便一落千丈。 天门乃洪荒所立, 内有盘古之气, 擎起天界门户几十万载, 岂是区区东皇钟能够代替? 帝俊太一暗中动手, 为一己之私擅动天门,事发后非但不思悔过,反而三缄其口, 遍寻理由,始终不肯说出天门去向。 这样的行径如何服众? 这样的品行怎能得天道庇护,继续掌管天庭,稳坐天帝之位? 帝俊越是强势,众仙越是不满。 不需要鼓动,数百位星君主动联合起来,各自占据星位,双手结印布下星阵。同时催动法器困住天帝宝印,逼也要逼帝俊说出天门所在,并对突然出现的龙鳞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数百星君联合布阵,天庭之上云层尽散,现出一幅又一幅浩瀚星图。以北斗七星为中心,连接成一条璀璨银河。 点点星光交相辉映,取代象征大日金乌的烈阳,清冷的色泽洒落整个天庭。异象引得诸多仙侍仙童驻足仰头,双眼眨也不眨,沉浸于美景的同时,心中既惊且叹。 天帝宫中,羲和发现异状,辨认出交织在一起的星阵,不由得大惊失色。顾不得帝俊之前的吩咐,命金乌看守灵池,自己飞身而起,向星阵中心所在直扑过去。 她有预感,这是一场天大的麻烦。如果不能想出万全之法,太一、帝俊和她都要坠入深渊,休想全身而退。 星阵之下,帝俊被落下的星光所困,遍体缠绕银辉。他每踏出一步,都会有星光亮起,光芒聚成光柱,继而延展成银色的光壁,将他困在方寸之地。 帝俊试过数次,都是无功而返。 他想要召回宝印,众仙又岂能让他如愿,拼着损耗自身法宝,也要将宝印死死按住,隔绝两者之间的联系。 没有本命法宝,帝俊相当于被斩断一臂。 自登上天帝宝座,他尚未如此狼狈。盛怒之下,双眼化为竖瞳,聚神力于双腿,猛踏向脚下星盘。 “尔等放肆!” 两股力量相击,星盘光芒大盛,倏而又变得暗淡。 几位星君抵不住帝俊的力量,同时遭到反噬,先后捂住胸口,单膝跪倒在地。四人面如金纸,另有一人当场喷出血来。 “尔等胆大妄为,忤逆作乱,是想动摇天庭吗?!” 帝俊断喝出声,再次发力,受损的星盘已不见光芒,眼看就要支离破碎。 万万没想到的是,神识受创的星君并未胆怯,反而被激出更多的怒气和战意。几人自乾坤袋取出丹药,暂时压住伤势,随即祭出本命法宝,尽数融入星阵。 已经濒临极限的星阵,忽然间光芒大盛。 帝俊不得不暂时后退,结印遮住刺目的星光。 待到光芒稍减,星阵已经完全弥合。 两极星图如同共生,镜像般交相辉映,一处受到破坏,另一处会立即释放星光,弥合阵中裂痕。受到启发,在场星君接连祭出本命法宝,将星阵推上新台阶。威力之强,近乎牢不可破。 察觉阵中变化,帝俊面沉似水,恼怒之情溢于言表。 “尔等犯上作乱,以阵困我于此,不怕天道惩戒?” “惩戒?”天枢星君冷笑开口,“天帝陛下,你与东皇擅自损毁天门,以东皇钟作伪,蒙骗天庭数万年。天道真要降下惩戒,也该是先惩你们二人!” 羲和赶到时,恰好见到帝俊被困一幕,当即怒形于色,双手捧起宝镜,口中怒叱一声,镜中飞出数百道阳火,直扑向布阵的星君。 众人皆知阳火的厉害,没有硬抗,纷纷祭出法宝。 奈何法宝仅能抵挡片刻,他们一边要维持星阵,一边又要挡住羲和的攻击,难免有些疲于招架。 帝俊察觉时机,取出一把长刀,同羲和里应外合,就要强行破阵。 就在这时,云后突起一阵狂风。 狂风袭过之处,隐有百兽怒吼,万鸟唳鸣。 声音越来越近,风中现出一名高挑女子的身影。 不同于天庭神祗仙娥,女子并未穿着华美的纱绢,而是身着战甲,长发以短刃状的发簪束起,额前垂落一枚流光溢彩的菱形补天石,耳上则是两只化形的巫兽,拇指大小,盘绕在金环上,朝帝俊和羲和亮出锋利的獠牙。 女子手持一杆黑幡,每一次挥动,狂风便强上一分。 风声怒吼,肆虐过云层,犹如白浪掀天。 “女娲?!” 认出来者是谁,帝俊和羲和同时变了脸色。 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女娲并非独自前来。继她之后,伏羲、共工和祝融陆续现身。 当年巫妖大战,妖族获胜,帝俊太一掌控天庭,巫族避世,极少出现在众仙面前。这还是大战结束以来,四位祖巫首次一同现身。 迥异于诸仙的复杂情感,帝俊和羲和对视一眼,都是心头狂跳。看到女娲手中的万妖幡,再看伏羲面上的沉怒,以及共工祝融嘴角的冷笑,两人都十分清楚,今日怕是要遇上大麻烦。 不周山 颜珋取走龙气,将半死不活的鱼妖留给貔貅和饕餮,自己飞身前往龙泉洞,同庚辰等人汇合。 此刻的龙泉洞已同鱼妖出逃时截然不同。 泉中水龙停止肆虐,化作一张水网,将太一牢牢罩在其中。 庚辰和烛龙以龙气浸入网中,摄走太一的神血和神力,使得太一瘫软在地,半点动弹不得。 近乎透明的祖龙之魄盘旋在几人头顶,破碎的龙鳞聚在四周,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是边缘处正在弥合,由破碎变得完整。 颜珋飞身落下,将盛载有龙气的玉铃铛抛上半空,同时双手结印。 空气中传来水珠破碎的声响,数不清的木简接连出现,缠绕在颜珋周身,彼此交叠,首尾相连,赫然组成一枚龙纹,象征祭仪将启。 应龙、烛龙、青龙、黑龙和火龙先后跃上半空,化出本体形态,盘旋在龙魄四周,发出高亢的龙吟。 颜珋以指尖划破自己的手腕,同时双手高举,黑发垂落在身后,在呼啸的风中狂舞。 “祭!” 颜珋昂起头,双目化作赤金,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龙血融入龙魄,霸道的龙气汇成恐惧的旋风,几能将终年积雪的山顶铲平。 九位阎罗确认时机已到,同时催动法力,九道鬼柱上抵苍穹,下至地心,黑气中鬼兽狂啸,奔腾而出,主动投入旋风之中,护卫祖龙之魄猛砸向不周山。 轰! 巨响声中,一阵天摇地动。 不周山被撞开一道裂缝,龙泉洞中飞出赤金色的水龙,先一步投身裂缝之中,以太一的神力和血融入阵眼,助祖龙之魄冲开封印,归入本体。 轰隆! 头顶降下雷鸣,紫色的闪电穿透云层,却被龙气和鬼气阻隔,始终无法落到颜珋所在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颜珋仰头大笑,再一次划破手腕,释放更多龙血。 祖龙之魄投入不周山内,万年来搜集的魂魄和龙气随之涌入,很快沉入山底。 轰鸣声戛然而止,无论是头顶的闪电雷鸣,还是山体断裂的声响,都在一夕间消失无踪。 天地间一片寂静,连空气都变得凝滞。 终于,不周山下传来沉闷的轰鸣,庞大的山体开始颤动,碎石如瀑布滚落,整座山缓缓自地面浮起,继而从中心处断裂。 裂口越来越大,山体仿佛被巨斧劈开,很快裂成两半。 断裂的山体下,一条巨龙腾空而起,源于混沌的力量铺天盖地,威压之下,仙、凡、妖、鬼俱心生敬畏。 巨龙飞至半空,庞大的龙身撕开云层,闪电雷鸣销声匿迹,不敢掠其锋芒。 龙吟声响彻寰宇,天庭地府皆有所感。 刹那之间,天庭银河闪烁,星光流转,地府忘川汹涌,恶鬼齐喑。 历经数万载,诞于鸿蒙的先天混沌神兽终于从沉睡中苏醒,重现世间。 第82章 归来 巨龙翱翔天际,龙吟声震动九霄。 颜珋的手腕已经不再流血, 伤口处流动金光, 覆在其上的一团白气, 是祖龙破除封印时,自体内释放的混沌之气。 庞大的力量融入体内, 迅速梳理过颜珋受损的经脉,万年未曾痊愈的伤处,终于覆上黑玉般的龙鳞。 颜珋昂首长吟, 纵身飞入云层, 化出本体形态, 同应龙、烛龙等人一起追随在祖龙身后。 神龙飞腾云间,龙鳞闪耀光泽, 龙身若隐若现, 在不周山四周落下巨大暗影。 太一仰面倒在地上, 身上的锁链早已经断开, 手脚却无法移动分毫,遑论聚集灵力逃走。此时此刻, 他只能无力地躺在碎石上, 仰望空中飞腾的神龙, 心头落下大片阴霾。 祖龙归来, 因他同帝俊所为, 金乌一族恐将凶多吉少,但他无能为力。 自祖龙真身现世,雷鸣闪电即消失无踪。他能清晰感应到, 自己不再受天道眷顾,神尊之位乃至身家性命都是岌岌可危。 蜃龙、应龙和烛龙等人即便有能力,灭杀东皇之尊也要考虑再三,绝非轻易下决定之事。祖龙则不然,身为先天混沌神兽,别说是一个东皇,哪怕将天帝捏到一起,他照样会利落下手,不会有半分顾虑。 想到数万年前自己同帝俊羲和的谋划,想到三人精心布置,抓准时机,一击得手的激动和兴奋,一切仿佛近在眼前,又像是恍如隔世。 太一陷入回忆,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脸上不见半点愤怒、焦虑,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 饕餮和貔貅来到碎石堆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蹲在太一身边,饕餮仅是皱眉,貔貅则捡起一根断裂的树枝,用尖端戳在太一身上。 太一起初没有反应,任凭树枝落在身上,始终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连续戳了五六下,貔貅感到无趣,瞬间又想到什么,抬头对饕餮道:“你说大日金乌好不好吃?” “不知道。”饕餮搓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太一,好像在认真考虑貔貅所言,“金乌倒是吃过,当年后羿送过我一只。为这件事,嫦娥气得飞去月上不回来,两人数千年没能见面。” “别说没用的。”对后羿嫦娥两口子,貔貅半点不感兴趣,提起来还会牙酸。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对夫妻几乎天天都在秀恩爱。 自从分居两地,嫦娥闹脾气不肯见面,后羿那个厚脸皮还飞箭传书,射到月宫前的情书摞起来,都快比得上吴刚砍的那棵桂树。这样的行为把其他神仙巫妖都比成了渣。 貔貅更是深受其害,千年万年都在打光棍。 要不是太过郁闷,去找麒麟诉苦喝得大醉,他也不至于脑袋发抽,一时间胡闹,被麒麟追杀几万年。 自那天开始,麒麟彻底和他翻脸,见面就要动武,脾气火爆到根本不像是天界第一老好人,倒像是找回了三族大战时的凶狠,重归战场杀伐时的巅峰状态。 往事不堪回首,貔貅打了个激灵,迅速晃晃脑袋,似乎想把某些“可怕”的记忆甩出去。 饕餮听他这般说,便对后羿嫦娥闭口不谈,专注于当年炖煮金乌的经验和口感。 “金乌不惧阳火,当取祝融之火,相柳之水煮之,无需太多佐料,仅需少量东海之盐,味道就相当鲜美。” “如此说来,大日金乌的味道应该更好。” 貔貅道出此言,又和饕餮对视一眼,无声交流之后,不约而同转过头,视线落在太一身上。 两人一边打量一边点头,还各自取来树枝,在太一身上这戳戳那戳戳,更过分的是,还拉起他没能收回的翅膀,仿佛是在认真考虑,哪个部位更适合下嘴,应该采用什么办法烹调。 太一再无法保持“镇定”。 被这样两双眼睛盯着,遭到如此对待,毛骨悚然都是轻的。 这样的遭遇,让他清楚回忆起抱钟而生时,被洪荒异兽大妖追着咬,差点被当成饭后点心的情形。 别看他如今地位尊崇,在未得天道眷顾之前,诸多洪荒大能之下,他同帝俊未必能排得上号。 洪荒世界力量为尊,龙、凤和麒麟三族尚未遭逢大劫,诸多大妖也要踮起脚尖走路,时刻保持警惕,唯恐不留神沦为他人面前的一盘菜。 想起那段被各路妖兽追着咬,差点成了烤鸟的岁月,太一不禁潸然泪下。同样的,在记忆的刺激下,他不再是了无生趣心如死灰,心中很快腾起不甘和愤怒。 既然天道眷顾于他,有意灭先天混沌神兽,为何又容许祖龙复活? 祖龙一朝苏醒,他同帝俊的布局尽数付诸流水,数万年的努力沦为泡影,金乌一族更将遭逢大难。最糟糕的情况,巫族趁势再起,同龙族联手攻伐天庭,再次开启一场大战,闹得天翻地覆。 太一注意到,这次唤醒祖龙,地府也插了一脚。 九道鬼柱直通天庭,在不周山倾倒时,暂时代替天柱撑起天地。此举不仅需要强大的神力支撑,不小心谨慎还会遭到反噬。 明知存在风险,地府阎罗仍愿意为之,甚至一次出来九位! 太一面露苦笑,一边笑,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想当年,他和兄长初掌天庭,费心谋划,连下数道法旨,对地府主动释放善意,多方拉拢。其结果,十殿阎罗也仅是面子上过得去,要想让其遵守天帝号令,做到如臂指使,根本是白日做梦,想都不要去想。 如今他们却主动出面襄助龙族,无异于是当面扇了自己和帝俊一巴掌。 太一越想越是难堪,心情复杂难言,愤怒有之,怨恨有之,酸楚有之,同样还掺杂些许茫然。 在太一陷入迷茫,饕餮和貔貅兴致勃勃讨论大日金乌该如何下锅时,数道金光从天而降,祖龙飞身落到断裂的不周山前,庞大的龙身逐渐隐于光中。待光芒散去,现出一名身材修长,眉清目朗,赫斯之威充斥天地的青年男子。 男人一身黑色长袍,领口、袖摆和腰带上盘绕金红双色龙纹,乌发垂过腰际,以雕有龙纹的金环束成一缕。 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犹如晶莹润泽的玉石。 赤金色的双眼上,是一双浓黑的剑眉。 目光扫视四周,看到陆续落下的颜珋和庚辰等人,祖龙挑起一道长眉,瞬间绽放出慈爱的笑容,一脚踢开挡在路中间的太一,大步走到几人面前,挨个拍了拍脑袋,和蔼道:“几万年不见,想不想我?” 颜珋等人均是一愣,随着内心深处的记忆慢慢复苏,连最擅长说笑的烛龙也没有开口,都是单膝跪地,双拳攥紧,眼圈发红。 看到这样的祖龙,貔貅和饕餮同时心头一动,想起洪荒时关于神龙、凤凰和麒麟三族首领的传闻。蓦然间觉得,爱好八卦的红云并非胡噙,就三族首领性情而言,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可信度。 第83章 上天庭 太一倒在地上,手脚都被碎石划开数道伤口。金色的血从伤口中流出, 浸湿身下的草木和泥土, 绽放开大片暗色的斑块。 东皇之尊, 同天帝并举,岂会轻易被碎石所伤。换做今日之前, 说出去必然是个笑话。 然而事无绝对。 此地是不周山,源于盘古,立于洪荒, 号为九州擎天之柱, 更是当年共工头触之地。山下埋有天门柱石, 封困祖龙数万载。年深日久,大阵溢出的灵力和龙气融入山体, 使得山中巨石古木俱生变化, 稍加祭炼打磨, 就不亚于神兵利刃。 此前祖龙破开封印, 翱翔九天,不周山裂为两段, 山巅处的积雪随着碎石一同滚落, 形成数条银色的瀑布。水流冲刷而过, 在山下积成浅潭, 清澈透明, 能轻易倒映出人影。 水面不断扩大,很快弥漫起灵雾,恍如轻纱曼妙, 同龙泉洞中的景象一般无二。 太一本就身负重伤,因东皇钟破碎,元神同样受到损伤。被祖龙一脚踢开,恰好滚落在一处水潭边,伤口的血流入潭中,引得水波滚动,瞬间沸腾一般。 伴着水波翻涌,漂浮在水面上的灵雾愈发浓厚,一夕之间,如同撕开伪装的凶兽,向太一急涌而来。 灵雾不断扩张,在某一刻又骤然缩紧,呼吸般一张一合,连成白色的巨网,将太一牢牢缠裹在其中。 网中延伸出数不清的白色细链,缠绕住太一的伤口,接连化作白光消失不见。 太一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就发现经脉出现异状,残存的神力不受控制向外喷涌,顺着侵入的细链飞速流淌,被白色灵雾尽数摄走。 灵雾不断收缩,近乎要紧贴上他的皮肤。 太一大惊失色,竭尽所能想要抵抗。奈何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手指都无法移动半寸。 此情此景让他绝望,他终于能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种滋味如何?”雾气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一勉强镇定心神,仔细辨认,方才辨别出是蜃龙颜珋。 “当年你同帝俊羲和联手,谋害我龙族之长,数万年来将他困在山下,更以天门柱石布阵,盗取龙气和混沌之气,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颜珋声音极冷,内中森寒之意,不亚于不周山顶万年不化的冰雪。 太一惊怒交加,熟悉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他终于意识到,困住自己的白雾,竟然就是当年亲手布下的一处阵眼。 不周山体断裂倾倒,现出埋藏天门柱石所在。山顶冰雪汇入其中,阴差阳错之下,又一次激发被祭礼破坏的阵眼。 大阵一角开启,恰好将他困在其中,如同当初的祖龙一般,从他身上攫取神力。 “不!”太一双眼赤红,愤怒之下,意外碎裂雾中探出的细链,趁势聚集残存的神力,全部灌注在右手,抬起手臂,五指化成利爪,向近处的白雾撕扯过去。 灵雾外,颜珋冷哼一声,蜃龙刀握在手中,只等太一劈开雾气就要当头斩落。 应龙按住他的肩膀,持剑立在他的身旁。 看着这两条自己带大的小龙,祖龙搓搓下巴,眼底刚刚涌出笑意,忽然又想起烛龙方才所言,想到自己带大的小龙竟被押上剐龙台,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由得神情一变,和蔼的笑容消失无踪,双眸化作金色竖瞳,冷冽的风缠绕周身,顷刻聚成一条巨龙,咆哮着冲向灵雾。 龙影冲入雾中,轻而易举锁定太一,龙爪锋利犹如钢刀,哪怕仅是以龙气凝聚的灵影,照样一爪穿透太一的双翼,拎着他的翅膀,将他扯到雾气之外。 祖龙单手按住颜珋的发顶,将他的脑袋转过来,又恢复先前慈爱的模样,变脸速度异常惊人。 “小六,看我给你出气!” 说话间,龙影卷起半死不活的太一,沿着九殿阎罗立下的鬼柱,直冲云霄之上。 “神尊?”颜珋不解其意。 “叫我阿父。”祖龙按住颜珋的脑袋,不满道,“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才几万年没见,就变得如此生分?” 颜珋张口结舌,难得吃瘪。 从洪荒开始,他就是族群中最狡猾的那条。眼前这副模样,也只有面对祖龙时才会出现。 烛龙将神斧扛在肩上,对着憋笑的青龙、黑龙和火龙挑眉,示意他们瞅瞅应龙。真敢笑出声,小心蜃龙气不顺,过后被这条不讲理的应龙单挑。 “阿父,太一、帝俊多行不义,用鬼蜮卑鄙之法困阿父数万年。又罗织罪名,强行押颜珋上剐龙台,此仇定然要报!”庚辰道。 “那是自然。”祖龙颔首,又拍了拍颜珋的头,用自身龙气滋养他的内腑,探查他的神识。确定旧伤已经痊愈,方才松开手,看向从云后探出龙首的灵影。 “下来吧。” 伴着祖龙的话声,先前飞入云霄的巨龙重现身形,飞冲向下时,龙爪忽然松开,被带上高处的太一翅膀尽断,手脚又无法动弹,开始急速从高空坠落,转眼就要摔至地面。 假如他没有受伤,这点冲击根本不算什么。 问题在于他十分虚弱,不周山的碎石都能伤他本体,这样毫无防护的摔下去,不死也会重伤。未料想,在他认为毫无生路时,颈后突然一紧,竟是被祖龙拽住衣领,额头距地面不过数寸。 “这样死太便宜你。”祖龙抓起太一,金色的双眼明明带笑,却令他不寒而栗,“当年之事有天道插手,如何计较自有道理。你和帝俊胆敢伤我的龙崽子,这笔账必须马上算!” 话落,祖龙飞身跃起,单手抓着太一,直冲向天庭所在。 九位阎罗稳定住鬼柱,准备上前见礼,却是慢了一步,只见到黑色的身影化作流光,轻易撕开云层,转眼消失不见。 颜珋、庚辰和烛龙几人接连飞身而起,紧随在祖龙身后。 几位阎罗彼此商量,先给镇守酆都的同僚传讯,讲明事情缘由,随后祭出黑风,打算往天庭走上一遭。 青衣判官身负孟婆使命,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同颜珋说话。见事态变化如此之快,也顾不上其他,唯有祭出法宝,和其他判官一同跟随阎罗,闯一回九霄天宫。 饕餮和貔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同时现出笑意。 “多年未上天庭,是时候去凑个热闹。” 天庭之上,帝俊仍被星阵所困,同众星君僵持不下。 羲和催动宝镜,鏖战手持万妖幡的女娲。在两人身后,数万天兵天将集结,同满身凶悍之气的共工祝融对峙。 伏羲双手袖在袍中,身后现出庞大灵影,竟是一幅先天八卦。 八卦开始转动,伏羲脚踏星盘,一步一步走向帝俊,轻而易举进到星阵之中,同帝俊正面相对。 “帝俊,你伙同太一羲和封印祖龙,窃取灵力,又借天道庇护,坐享人族气运功德,如今也该偿还了。” 伏羲话音刚落,帝俊便发出冷笑,正要出言驳斥,云层中突现数道金光,源于混沌的恐怖力量瞬间席卷,在场之人均是心头一惊,连女娲和羲和都停止斗法,一同向金光乍现处望去。 光芒如瀑布泄下,片刻后缓缓散去。 一身黑袍的祖龙立在虚空,俯视天界众人。在他手中,赫然是失去本命法宝,开始现出原身的东皇太一。 第84章 剐龙台 祖龙闯入天庭,帝俊羲和俱是大惊。 两人料到龙鳞异状同不周山下的封印有关, 却万万没有想到, 祖龙会这般快出现在众仙面前。更让两人吃惊的是, 祖龙被封印数万年,龙气和混沌之气不断被摄走, 却还有如此威势,着实令人忌惮万分。 再看被倒提在祖龙手中,气息奄奄的太一, 纵然兄弟间有过不和, 帝俊也是怒发冲冠。当即双手结印逼退伏羲, 借星君怔忪之机,破除星阵的一处阵眼, 收回天帝宝印, 飞身袭向前去。 祖龙似是早有所料, 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遇天帝宝印压下,并未出手抵挡, 而是纵身退后一段距离, 旋即调转方向, 向天庭东侧飞去。 “休走!” 帝俊双眼赤红, 尤其见到太一翅膀折断, 在众人面前化作大日金乌,更是怒火中烧。 他心知自己未必是先天混沌神兽的对手,自乾坤袋中取出法宝, 助羲和脱身。同时向天兵天将下达法旨,命击杀祝融共工,拿下犯上的天枢星君等人。 早在祖龙现身之前,天将内部便出现分歧,部分坚持天帝乃九霄之主,诸星君布阵围困天帝,实为犯上作乱之举,必须拿下以天律惩戒。 另一部分亲眼目睹天门异变,对帝俊太一心存不满,一度联合天枢、七杀星君等质问殿上。此时此刻,自然不肯遵照帝俊的法旨捉拿天枢星君等人。 双方迟迟不能达成一致,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共工和祝融不管那么多,二话不说,联手向明显支持帝俊的天兵天将扑了过去。 两人同为祖巫,却是生来不和,洪荒诸神无一不知。当年一场大战,虽不及龙、凤、麒麟三族大劫,却也造成不小的动荡。 随着巫妖大战,巫族落败,十二祖巫大多陨落,两人终于不再内斗,各自归入灵山洞府,庇护仅存的战士和族人,数万年未曾再见。 虽然避世许久,对帝俊和太一的所作所为,两人实是一清二楚。奈何天庭已被掌控,巫族日暮西山,哪怕有再多的不满和愤懑,也无法付诸实行。 察觉不周山异样,两人尚不敢置信。直至女娲和伏羲亲自传讯,两人才终于确定,祖龙苏醒破除封印,正是和龙族联手的时机! 此前颜珋让九尾带话,女娲经过深思熟虑,又和伏羲商议,断定天门之事已经传开,帝俊太一逆行被揭穿,天庭之内必然酝酿风暴,四人当速速前往,不可拖延。只要拿下帝俊羲和,余下的妖族必将群龙无首,再不成气候。 “出奇方能制胜。” 女娲亲持万妖幡战上羲和,伏羲祭出先天八卦,欲同帝俊展开鏖战。共工和祝融暂时和解,联起手来对抗在场天兵。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祖龙会来得这么快。现身之时,手中还抓着东皇太一。 观其现身后的举动,诸仙皆猜不透真正用意,都是一头雾水。如果要一报还一报,大可以立即动手,将帝俊羲和毙于掌下,何必将人引走? 待到有星君和天将跟上前去,确认祖龙飞往的方向,都是心头一震,神情生出变化。 原来,祖龙将帝俊引出星阵,一路飞过星空,越过浩瀚天河,目的地竟是当年颜珋险些丧命的剐龙台! 剐龙台前有数不清的锁链交错纵横,俱是由万年寒铁所炼,每一段均刻有神纹,一旦龙族被锁住,必会灵力尽失,只能任人宰割。 颜珋追随在祖龙身后,看到这些锁链,双眼即刻化为竖瞳,目光森寒无比。右手下意识按住腰间。纵然伤口已经愈合,疤痕亦被龙鳞覆盖,当年的痛苦仍清晰刻印在脑海。 他在天门下落入陷阱,两肩的龙骨被锁链穿透,使不出半点力气。 太一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单手化为利爪,狠狠扎穿他的腰间,一片接一片,连着血肉取走他的龙鳞。更当着他的面,将龙鳞炼入东皇钟。 那一幕,颜珋始终牢牢记着,刻骨铭心。哪怕是器灵酿出的美酒,也无法驱散这种痛苦和屈辱。 发现颜珋有些不对劲,庚辰立即飞到近前,单手扣住他的肩膀,感受到掌心下的僵硬和微不可察的颤抖,顾不得旁人在场,径直将他揽入怀中,手臂越箍越紧。 烛龙、青龙、黑龙和火龙陆续飞来,看到颜珋的样子,推及当年之事,都恨不能将太一帝俊大卸八块,将金乌一族彻底从天界抹除。 祖龙抓着太一,落到一根锁链之上。 链上神纹被触发,腾起一道道白光。 白光呈扇形散开,又在中途交汇,在剐龙台周围组成一枚枚巨大的神纹,欲将祖龙困在其中。 “雕虫小技。” 祖龙冷哼一声,不见他如何动作,仅是抬起手臂轻轻一挥,巨大的神纹便开始不稳,迅速爬满蛛网状的裂痕,裂纹中绽放极端刺眼的光芒,很快变得支离破碎。 神纹一枚接一枚聚成,又一枚接一枚被打碎。 祖龙貌似不耐烦,脚下用力,用寒铁锻造、诸仙法宝都无法斩断的锁龙链发出清晰的脆响,在众人面前断为两截。 随着祖龙的动作,剐龙台四周发生连锁反应,纵横交错的锁链陆续晃动起来,环扣处接连出现裂纹和缺口,像是被恐惧的力量拉拽,逐渐坚持不住,开始断裂破碎。有的连在石柱上,有的无处着力,仅能悬浮在云层之间。 祖龙破除锁龙链,抓着太一登上剐龙台。 帝俊察觉状况不对,心下迟疑,没有立即追上去。祖龙却是冷冷一笑,单手成爪,隔空就要将他抓到面前。 “孽畜,安敢!”羲和怒叱一声,举起宝镜,百余道阳火喷涌而出,直扑向祖龙所在。 听到她的叱喝,在场众仙无不震惊,连帝俊都想堵住她的嘴。 她到底知不知道面前是谁?还是说,数万年高坐天后宝座,养尊处优,让她忘记祖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令人惊讶的是,祖龙并未发怒,反而笑了。笑声雄浑,传遍整个天庭。 太清宫内,老君睁开双眼,轻轻叹息一声,令童子打开宫门。 “避无可避,只能走这一遭了。” 笑声持续良久,被祖龙释放的威压笼罩,诸仙都是心头剧震。 帝俊被抓到剐龙台前,和太一终成难兄难弟。羲和手中宝镜出现裂纹,元神受创,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九殿阎罗和判官恰好在此时赶到,同颜珋等人站在一处。 女娲伏羲也飞身前来,迎面遇上饕餮和貔貅,彼此算是旧相识,只是关系一般。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至于共工和祝融,仍沉浸在和天兵天将的战斗中不可自拔。遇老君从身侧飞过,手中拂尘延伸出千万缕,将战场生生隔开,两人才稍微恢复冷静。 “神尊何意?可是要助帝俊?”共工开口道。 “非也。”老君摇头否认,“两位且随我来。” 老君当先引路,共工和祝融被拂尘缠绕,不走也得走。脱离战斗的星君也陆续跟上,和方才联手的天将一同,打算去剐龙台看个究竟。 剩下的天兵天将被老君的法力定住,直至众人飞远,方才能够移动。 追还是不追? 打还是不打? 天兵等待天将的命令,天将则是面面相觑,最后做出决定,先跟上去,视情况再议。 剐龙台上,祖龙一手拖着太一,一手抓着帝俊,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继而扬声道:“小六,当初是哪个动手伤你?” “东皇太一。” “好。”祖龙将帝俊丢在一边,用混沌之气困住,单头抓着太一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冷笑道,“当年你剐了小六一身龙鳞,今天,我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 说话间单手成爪,穿透太一的肩骨,硬生生扯下十多根闪烁金光的长羽,看也不看,丢在石台之上。 这一幕震惊众仙,尤其是未曾见识过龙、凤、麒麟三族大战,对祖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仙人。 目睹太一被拔去神羽,帝俊近乎感同身受。想要突破祖龙设下的屏障,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无法调动神力。先前还能感应到的气运,竟然也消失无踪,半点痕迹也无。 第85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惊觉异状,帝俊大惊失色, 顾不得打破祖龙设下的屏障, 拼命催动神力, 想要探查出究竟。奈何气运已失,天道眷顾荡然无存, 焦急之下内窥元神,竟然也出现不稳的征兆。 帝俊这一惊非同小可,匆忙双手结印, 取神血祭入天帝宝印。 不过眨眼的时间, 天帝宝印迅速缩小, 继而化作一道白光,飞入帝俊灵台之内, 化出大日金乌灵影, 牢牢护卫住帝俊的元神。 耗费神血, 勉强催动宝印, 帝俊脸色发白,站立不稳, 单膝跪倒在地。 众仙目睹此情此景, 再看抓着太一, 一把一把向下薅毛的祖龙, 都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一阵阵头皮发麻。 祖龙转头看了帝俊一眼,脸上的冷笑始终没有退去。 帝俊感觉不对,心跳骤然加快。视线对上祖龙, 就见对方抬起左手,朝他的方向点了数下,以混沌之气设置的屏障,突然间开始收缩,挤压帝俊所在的空间,真真切切形成一座牢笼。 在这座透明的囚牢里,帝俊非但无法反抗,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手脚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冰冷的锁链缠绕在他的颈间,越收越紧。锁链和绳索探出锋利的尖刺,扎入他的皮肤,侵入他的灵脉。 冷意沿着灵脉延伸流淌,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帝俊意外发现,随着寒意侵肌,先前被压制的神力开始复苏,只是依旧不受他的控制,反向沿着冰针刺入的方向流淌,被不断摄走蚕食。 太一失去半身神羽,历尽锥心刺骨之痛,却被祖龙以龙气牵制,时刻保持清醒,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发现祖龙停下动作,太一缓缓抬起头,正看到帝俊陷入困境。 观察帝俊面部的表情,看到困在他周围的屏障开始流动彩光,太一脑中闪过熟悉的画面,不由得心生悚然,浑身都开始颤抖。 颜珋站直身体,仰头看向剐龙台上的祖龙。在对方颔首之后,迈步越过断裂的锁链,纵身跃上石台顶端,落到仅余半身神羽的太一跟前。犹如当年前者站在他面前一样,居高临下,以蜃龙刀点在太一的腰间。 “太一,你同帝俊行鬼蜮手段害我族之长,剐我一身龙鳞,可曾想过今日?” 太一抬起头,无视抵在腰剑的利刃,沉声道:“此乃天意,你族注定有此一劫!我族掌控天界,享人族气运皆是遵循天意。正如星辰运行自有轨迹,悖行逆施,你族只会彻底灭绝,一如洪荒寂灭的神兽!” “哦?”颜珋收回蜃龙刀,蹲跪在地,一手抓住太一的脖颈,逼近他的视线,冷声道,“若言天道有意压制我族,可曾命你窃取我族之长的混沌之气?可曾命你抢夺我族之长的龙鳞?可曾命你和帝俊将龙鳞埋在天宫灵池,养育金乌一族?!” 万年之前,颜珋遍查荒古流传下的典籍,各方搜集线索,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祖龙沉睡的秘密。没过多久,又在天宫中发现一丝熟悉的龙气,循着气息指引,最终寻到灵池畔,没有看到龙族,却看到数只新生的金乌! 震惊,愤怒,痛苦。 那种恨不能掀翻三界的仇恨,近乎要将颜珋整个人撕碎。 先天混沌神兽,龙族之长,竟被以阴暗手段封印囚困,被盗取灵力,龙鳞还被他族当做抚育幼雏的养料! 颜珋双眼变成赤金,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如果他有后羿长弓,早将天宫中的金乌射个干净,一个不留! “小六。” 温暖的大掌覆上颜珋发顶,轻轻按了按。 祖龙将颜珋拉起来,看到他掌心留下的红痕,挥袖抹去,温和道:“别气,等我把这两只金乌都拔干净,给你出气。” 说话间,祖龙又拎起太一,兑现口中所言,将他残存的神羽尽数除去,一根不剩。很快又转过身,打开屏障,将神力废去大半的帝俊抓出来,单手按住他的灵台,迫他当场现出本体。 见此一幕,摆脱女娲追来的羲和目眦皆裂,不顾一切祭出宝镜,更身化太阳金火,向祖龙直扑过去,似有同归于尽之意。 未等羲和靠近剐龙台,庚辰和烛龙先后飞身而起,应龙剑和烛龙斧绽放灵光,两道恐怖的龙气在半空交织,化作一金一赤两道龙影,迎向飞来的金火。 女娲挥舞万妖幡,从后追上羲和。见羲和放出金火,一把扯下额心的补天石,入手化作一只柳条状的长鞭,猛向羲和甩了上去。 老君慢了一步,见状似欲阻拦。伏羲却飞身上前,负手站在老君对面,脸上笑意盈盈,身后赫然现出先天八卦。 很显然,他不想让老君插手,做和事佬同样不行。 “伏羲,天界不应再起战端,于三界无益。”老君叹息道。 “何来战端?不过恶行揭穿,自食其果而已。”伏羲回道。 两人说话时,金火正同龙影相遇,刹那绽放出万千灵光。 光点似烟花爆闪,坠落时光辉绚烂,飞溅开数不尽的火星。 应龙和烛龙联手,剑光斧影再次掼出长虹。之前被祖龙碎裂的锁链受到席卷,进一步变得支离破碎,化作一团团齑粉。 羲和在火中现出灵影,周身尽被金光包围缠绕,掌心向上,托起两团伴生金火,双目怒视拦路的神龙,怒道:“今日就是尔等死期!” 尾音未落,剑光和斧影已袭至面前。羲和拼着护体的火光被斩断,双手祭出本命金火,誓要取应龙和烛龙性命。 羲和此举若成,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若是不成,本命金火离体,便如东皇钟碎的太一,神力大幅衰退,同寻常仙人无异。 金火袭至面前,庚辰和烛龙未见慌乱,仅是向旁侧让开。 两人身后现出青龙、黑龙和火龙的身影。 青龙现出本体,聚水形成护盾。火龙和黑龙各执本命法宝,牵引撞碎在水盾之上,向四周飞溅的火星。 想当年,他们同凤凰鏖战,火凤喷出的烈焰完全不亚于羲和体内的金火。更要命的是,凤凰还能涅槃!砍死一只,当场火一烧,飞起来就能再战! 为对抗火凤烈焰,青龙和火龙不得不联手,加上黑龙,意外配合得不错。 羲和同太一帝俊一样,并未亲身经历洪荒时的大战,自然不会晓得龙族和凤凰大战千百回合,早已掌握抵御乃至寂灭烈焰之法。她的本命金火固然强悍,比起全族伴火而生的火凤凰,还是要差上一截。 水盾坚如磐石,被火焰削去一层,短暂波动之后,很快又一层层叠加,变得牢不可摧。 羲和一心想要灭杀神龙,忽略后方的女娲,不待再次释放出金火,双腿忽然被长鞭缠住,再无法前进半步。 与此同时,祖龙拎起失去神羽的帝俊太一,飞身离开剐龙台,看样子竟似要下界。众仙从连番变故中回过神来,包括阎罗在内,都不太明白祖龙这是何意。 “去不周山。” 祖龙仰起头,视线穿透漂浮的灵云,仿佛能看到滚动酝酿的天雷。片刻后收回视线,对帝俊太一冷笑道:“尔等坐享人族气运,可曾听过人间的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罢,发现有天将和金乌加入战斗襄助羲和,老君也似有偏帮之意,对颜珋道:“小六,速战速决,随我下界!” 猜到祖龙要做什么,颜珋话不多说,当即飞身加入战团。 第86章 镇入不周山 龙吟九霄,惊雷自天而降, 落到战场中央, 激起大片紫色的电光。 越来越多的星君和天将加入战团, 利刃坚兵互相撞击,法宝在半空相遇, 器灵亦身披战甲,彼此进行鏖战。 灵光不断爆裂,化作漫天光斑。 间或有火星闪烁, 落到不提防的仙人袍角, 瞬间腾起赤金色的烈焰。 眼见战端不断扩大, 老君心生焦急,手中拂尘挥出, 万千丝缕穿梭在战场中央, 形成一道道隔墙, 欲将交战各方分开。 伏羲上前半步, 先天八卦自身后飞出,正巧罩在两人头顶。 八卦中心的阴阳鱼开始游动, 鱼目由呆滞变得灵动。青色灵光漫射开来, 恰好拦住老君的拂尘。 “伏羲!”老君收回拂尘, 面露不愉, “你可知战端开启, 三界恐将生乱?” 天庭、地府、凡世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如果天界闹出大乱,地府和凡世又岂能独善其身? 伏羲却是不以为然。 今日之战, 说白了是帝俊太一所行招致的恶果。所谓一饮一啄,因果轮还,行恶者不受惩戒,反而统辖天界数万载,坐享人族气运,本就不合乎情理。 有天道庇护就能为所欲为? 殊不知天道不公,亦能逆天而为! 退一万步来说,比起当年的三族大劫和巫妖大战,眼前不过小场面,算得了什么?无论战场规模还是参与的人数,都是瞠乎后矣,拍马不及。 自祖龙被镇压不周山,巫族退避灵山洞府,帝俊太一掌控天庭,天界“安稳”数万年。这种“安稳”恍如死水,让诸仙淡忘天地初生之时,洪荒争夺的种种残酷。包括老君在内,都忘记自己是如何从洪荒走来,又是如何登上尊位。 “神尊莫不是忘记,此事因果在谁身上?” 伏羲双手结印,阴阳鱼转速增快,头顶八卦不断扩大,顷刻间覆盖半个战场。 耳边尽是厮杀声,周围尽是法力和神力暴动,这样的场景让他回忆起巫妖大战之时,同其他祖巫并肩战斗,勠力同心,屠尽残敌的爽快。 老君神情凝重,将拂尘搭在肘弯,肃然道:“伏羲,因果确在天帝东皇之身,然蜃龙以人魂祭唤醒祖龙,龙族毁不周山,损擎天之柱,其行亦违天律。” 不待伏羲出言驳斥,颜珋飞身落到两人身侧,手持蜃龙刀,刀锋指向老君。 “神尊,你既有此言,我当有一语相问。” “请讲。” “当年太一帝俊设局,你可知晓?” 老君蹙紧双眉,没有立即回答。 这种沉默已经给了颜珋答案。 “不提我族之长,仅是太一押我上剐龙台,指我悖逆天律,未曾有任何切实证据。其剐我一身龙鳞,尽数融于东皇钟,试问其行又该如何定论?以天律断,是否该当惩戒?” “一事归一事。”老君道。 “一事归一事?”颜珋讽笑出声,“此言你自己信吗?帝俊太一悖逆天律,你视若无睹,不曾阻拦,更未曾道出只言片语。我族不过是讨回公道,诸仙所行亦是出于本心,并未受任何人指使,你就要出面阻拦,指责我族肆意妄为,引起大乱?” “我未有此意,此言太过。”老君沉声道。 “太过,我话中哪句不是事实?”颜珋讽意更甚,“是帝俊太一不曾违背天律,知不可行仍肆意为之;还是他二人假托天道,镇压我族之长于不周山,设大阵夺取混沌之气,更以龙鳞滋养金乌一族?!” 老君沉声不言,表情似有松动。 “太清神尊,我知你心怀怜悯,但这种怜悯却是不合时宜,甚者,颇有些是非不分。”伏羲接言道,“帝俊太一所行触犯众怒,如要强行阻拦,压制诸仙,神尊可曾想过后果?” 老君许久不言,目光扫视四周,见羲和已被应龙拿下,参战的金乌陆续被折断双翼,加入龙族一方的星君和天兵天将越来越多,知晓事不可为,到底叹息一声。 “罢,请言与祖龙,追源惩恶无过,然三界安稳终是根本。烦请多加斟酌,莫要将事态扩大,以免酿成恶果。届时,龙族气运恐会受到波及。” 老君此言出自真心,并无半分虚假。 知他不会再相助帝俊太一,颜珋当即收回蜃龙刀。 “神尊早有此言,未必会有今日。”伏羲沉声道。 “天意不可违。”老君仰起头,视线穿透云层,眼神缥缈不可测,“当年三族大劫,非寻常之力可以推动。巫妖大战亦非数人可以掀起。天意欲使人族大兴,洪荒之族衰落,终不可违。” 不可违? 伏羲冷笑。 人是女娲所造,人族气运却未能惠及巫族,反而让两只大日金乌坐享其成+。这样的天意,试问谁人肯服? 老君无法阻止战端,却也能看出,龙族未必有动摇天界根基之意,当下挥动拂尘脱离战场,不再参与其间。 羲和及追随她的妖族和天兵天将陆续落败,颜珋以金铃困住羲和同几只金乌,遵照祖龙之言,纵身跃下望仙台,向不周山疾行而去。 神龙在云间飞腾,逐渐远去。 剐龙台前徒留遍地狼藉。 被斩碎的锁链尽数化成齑粉,落败的天兵天将被收走法宝武器,困在星阵之中。 共工和祝融见无仗可打,无意在天界久留,索性联袂前往不周山,看看祖龙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 伏羲女娲则另有打算,并未一并前往。 “你我当速去天宫。妖族能仿巫纹,帝俊太一手中必藏有祖巫法器。当年一战我族落败,句芒、玄冥、强良和翕兹均在战场陨落,尸身回归天地,本命法宝不知所踪。如今来看,并未随本体一同消失,多是被妖族夺取藏匿。”伏羲道。 女娲深以为然。 帝俊太一能将祖龙鳞片藏在灵池,如何不会藏起祖巫法器? 自颜珋让九尾带话,言天庭能仿造巫纹,女娲和伏羲始终提心。今日正好查出真相,取回其他祖巫失落的本命法宝。 两人在天庭搜寻,并未受到阻拦。 经过今日之事,帝俊太一不死,也无法继续统摄天庭。待龙族事了,天界必会重订格局。新任天帝出于何族,暂时无法定论,只等祖龙自不周山归来,方能得出结果。 与此同时,祖龙已飞抵不周山,落到断崖之前。 颜珋和庚辰几人陆续赶至,身后还跟着饕餮貔貅,九位阎罗,以及准备看热闹的共工和祝融等人。此外,另有数十星君蹑影追风而来,除天枢、七杀等人之外,号为人祖的少昊同在其列。 祖龙双手提起帝俊和太一,无视瞬间聚集的雷云,任由天雷滚滚,闪电砸落身边,一步一步走向不周山。 行到断裂的山体前,祖龙化出本体,迎着雷鸣闪电飞腾而起,对天发出龙吟。 颜珋、庚辰等人紧随其后,以本体追随在祖龙身周,随他穿梭云间,傲视天降惊雷。 轰隆! 伴着雷鸣声,龙尾击打在不周山上,使得山体上的裂痕更大。 帝俊和太一被龙气缠缚,仿佛两尊石像,始终动弹不得。被当空掷出,先后坠入裂缝之中。 羲和被从金铃放出,见帝俊被投入山下,周身燃起赤金色的火焰,欲要扑向祖龙。中途被颜珋拦截,以龙气编织成万载不灭的噩梦,将她牢牢困住,随即龙尾一扫,将她也扫进不周山中。 看到这一幕,祝融嘿嘿一笑,转头看向共工。 共工目如铜铃,拳头握得咔吧响,明显在警告对方:休提当年之事,如若不然,必定当面做过一场! 帝后和东皇被镇入不周山,祖龙俯冲而下,以混沌之气合拢山体,并卷起滚落的碎石,重砌在山峰之上。 伴着天柱重立,颜珋飞身落下,挥手祭出九枚玉铃,以龙气催动,分别送往山体周围。 庚辰、烛龙几人配合颜珋布下大阵,摄取大日金乌的神力,用以恢复被太一破坏的灵山和灵脉。 九位阎罗收回鬼柱,上前同祖龙见礼。 青衣判官握着自始至终没有送出的发钗,心中一阵无奈。事情发展太快,他实在跟不上节奏。出于这种原因,孟婆应该不会怪罪他,扣他薪俸的……吧? 迥异于判官的忧心忡忡,饕餮和貔貅则在交换眼色。 照眼前的情形,大日金乌是别指望下锅。剩下的几只金乌,或许可以商量一下? 第87章 祖龙之威 不周山合拢,帝俊、太一、羲和三人被镇于山下。 除非颜珋等人主动解开大阵, 或是凤凰、麒麟族长复生, 再度劈开山体, 否则他们就只能继续被压在山下千年万年,用自身神力修复被破坏的灵山, 滋养天下灵脉。 不周山合拢不久,山顶聚集乌云,雷鸣不绝, 一道丈粗的闪电砸落, 激起大片碎石。 在场星君俱是一震, 心中惊疑不定。 九位阎罗同时看向祖龙,后者仅是冷声一笑, 再次化为本体, 纵身冲入云间。 祖龙腾空, 如离弦之箭。 雷鸣声震耳欲聋, 闪电密集织成电网,整个天空都被映红, 仿佛要破开缺口一般。 众星君心存担忧, 阎罗和判官也是面现凝色, 下意识凝聚灵力, 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故。 颜珋和庚辰几人不见紧张, 更未跟随祖龙前去,仅是向山顶扫过两眼,就很快围在一处, 商量捉到的金乌该如何处置。 饕餮和貔貅凑到近前,笑着搓手,见面分一半,如何? “一半?”颜珋挑起一道长眉,“确定?” 貔貅刚要点头,忽然间想起什么,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饕餮也是话锋一转,表示他们也没帮上多大的忙,看着给就成。 “如此,待我族之长归来,不妨来我客栈一聚。”颜珋笑道。 “不上天庭?”饕餮微愣。 “为何要去?”颜珋微微一笑,从庚辰手里接过一只金乌,拎着翅膀掂量几下,认真考虑是烧烤还是爆炒。转头看到祝融尚未离开,立即在庚辰耳边低语几声。 “好。” 庚辰答应得干脆利落,收起应龙剑,几步来到祝融身边。 后者正和共工瞪眼,遇到庚辰走来,不禁有些诧异。 巫族和龙族关系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巫族崛起时,三族大战已经结束,龙族不复荒古时的强盛。只是数量虽减,神龙的强悍仍不容小觑。加上祖龙和女娲的渊源,十二祖巫对神龙都会保持应有的尊重。暴躁如祝融共工,不是遇到非常情况,也极少同对方起冲突。 庚辰的来意十分简单,欲借祝融之火,共工之水。 用途也十分明了,烹调金乌。 “你说要吃金乌?”祝融面露愕然。 “对。” 庚辰言简意赅,说话间递出两只长匣,专为盛放火苗和百川之水所用。 祝融惊讶片刻,倒也没有拒绝,单手握拳,指缝间绽放耀眼的红光。待红光达到最盛,五指张开,掌心处是一团红色的火球。 火球中心流淌幽蓝,外层火苗跳跃舞动,色彩浓重,恍如流淌的血一般。 庚辰递出长匣,祝融手中的火团化作一道长虹,径直飞入匣中。共工双指并拢,指尖流淌出带着银光的百川之水,汩汩注入另一只长匣。 “多谢。”合拢长匣,庚辰向两人颔首。 “无需这般客气。”祝融开口道,“此番不是借祖龙之威,未必能压下帝俊太一,也不可能动摇天帝东皇之位。能报同族之仇,实该我等道谢才是。” 巫妖大战之后,巫族落败,妖族大盛。比起战斗力和族群数量,巫族已非妖族对手。数万年下来,祖巫避世不出,两族的差距也在不断扩大。 共工和祝融始终憋了一口怒气,却找不到机会发泄。 如今祖龙复苏,一怒冲上天庭,将太一帝俊拔成秃毛金乌,镇压在不周山下。无论天庭今后的局势如何,能出这口气,巫族都应该感谢龙族。 这一声“谢”,共工和祝融并无任何勉强,俱是诚意十足。 并且,两人还有更深的思量。 今后巫族是否能压制妖族,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或许还要龙族帮忙,能结好自是最善。别看共工和祝融都是好战分子,打起仗来和疯魔没什么两样,关乎到巫族,两人也会动一动脑筋,不会一味蛮干。 三人说话时,颜珋亲自见过几位星君,烛龙、黑龙和青龙也没闲着,各自找到熟悉的面孔,交换搜集烹调金乌需要的材料。 九位阎罗也被找上门。 “鬼薪?”楚江王打开乾坤袋,颇有些尴尬。 这玩意地府不少,但十殿阎罗都不会随身带着,唯独孟婆那里最多。 提及孟婆,楚江王脑中一转,福至心灵,转身叫来青衣判官。后者知晓缘由,立即翻找乾坤袋,将随身的鬼薪尽数送给颜珋。 鬼薪是由恶鬼炼化,平日里都用来烹调孟婆汤。 金乌不惧阳火,仅用祝融火怕是不够,加上这些鬼薪,不怕烤不熟。 材料搜集得差不多,颜珋仰头看向云后。 雷鸣闪电依旧,却不似先前一般声势惊人,仿佛要天塌地陷一般。反而在慢慢减弱。大概过了两刻钟,闪电不再砸落,雷鸣声也渐渐消失。 浓云开始散去,天空碧蓝如洗,一道虹桥跨越不周山,横贯天际。 祖龙从山巅飞落,庞大的龙身逐渐缩小,化作一身黑袍的青年。 无视在场仙人殷切的视线,祖龙对九位阎罗打过招呼,就将颜珋和庚辰几人召到面前,明言事情办完,该收拾的也收拾了,没必要久留,直接走人。 “阿父,我准备料理这几只金乌。”颜珋提起手中的金乌,笑道,“材料搜集得差不多,不如去我那里?” “也好。”祖龙颔首,笑道,“我记得你那洞府,是取神木和天石炼化。当初我要给你搬座灵山,你非要造个与众不同的。” 提及当年事,祖龙摇头失笑,颜珋的神情中则现出怀念。 “可不是。”烛龙单臂搭在庚辰肩上,笑道,“咱们几个都是灵山洞府,庚辰住在海底龙宫,偏偏你的要求不一般。为给你炼制洞府,阿父找遍洪荒,差点把鸿钧的蒲团抢来当地基。” 想起当年事,烛龙话音未落,青龙和黑夜已是忍俊不禁。 纵观整个洪荒,敢打鸿钧蒲团主意的,除了祖龙、凤凰和麒麟,估计再找不出第四个。 麒麟属于八风吹不动,套着洪荒独一无二的老好人光环,主动惹事的次数少之又少,遑论去找鸿钧麻烦。正因如此,麒麟全族卷入三族大战,和龙族凤凰打得天昏地暗,才会使得洪荒震惊,诸神跌破眼镜,眼珠子掉了一地。 凤凰也不用多说。 这是一个有事烧别人,没事烧自己,越烧越强悍,越烧越美丽,烧烧更健康的物种。对其他神仙的家底,他们大多不感兴趣。 论理,祖龙也不会惦记。 可谁让颜珋提出要求? 自家的龙崽子难得撒娇,必须要宠! 于是乎,洪荒大能们很快被祖龙挨个找上门,名为论道切磋,实为连削带打强夺法器。在众人都被找过一遍,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材料”之后,终于轮到了鸿钧。 提起当年旧事,祖龙抬头看向云层之后,眼底闪过一道金光。其后看向颜珋,又变成慈爱家长。 “这事算不到小六头上。” 身为先天混沌神兽,祖龙对天道运行自有感应。他知晓有族群将兴,也知晓龙族将有一劫。既然躲不过,索性先收点利息。 只是没想到,劫难之大,牵连进三族,不仅覆灭大半个龙族,更使得蟠、蛟近乎灭绝。也万万没有料到,帝俊太一会如此大胆,借天道眷顾肆意妄为,汲取人族气运为自身谋利。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 他既然苏醒,断不会坐视旧事重演。 他可以不去插手天庭,不去影响人族气运,但是,天道也必须做出让步。如若不然,他不介意逆天而行,掀翻三界,重定天律地法! 第88章 变化 天宫中,伏羲女娲陆续找到三件祖巫法宝。 法宝经过祭炼, 器灵被囚困, 外形被强行改变, 无法一眼辨认。但内蕴巫力无法全部遮掩,女娲取下补天石, 划破指尖,以自身巫血为引,当场破除封印, 释放被困数万年的器灵。 三个身披铠甲, 四肢和脖颈挂着断裂锁链的巫兽破封印而出, 见到伏羲女娲,当即扑了上去, 抱着两人的手臂哇哇大哭, 哭声中有诉不尽的委屈和愤怒。 本命法宝伴祖巫而生, 恰如东皇钟之于太一, 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十二祖巫为盘古精血所化,彼此血脉牵引, 对他人的伴生法宝同样存在感应。 当年巫族落败, 数名祖巫身归天地, 本命法宝本当随之湮灭, 器灵亦将不存。 未料想, 妖族使用禁术,从战场上劫取祖巫法宝,并以封印困住器灵, 借灵池中的龙鳞输送混沌之气,隔绝法宝同其他祖巫的联系,使得器灵生不如死,历尽数万年煎熬。 在此期间,妖族损毁祖巫句芒的本命法宝,终寻出仿造巫纹之法,并多次加以实施。之前颜珋遇到的“土地”,即是妖族实验的成果。 听完器灵的控诉,再看被一层层剥取巫纹的法宝,伏羲女娲皆是勃然大怒。两人当机立断,先给共工祝融传讯,随即以巫力护住器灵,取走三件法宝,直往大殿而去。 因帝俊、羲和同太一被祖龙带走,诸多星君和天将随同下界,天庭显得空空荡荡。 事情已经传开,留下的仙人未曾亲眼所见,既惊且疑,很是心烦意乱。受其影响,法力低微的仙娥仙侍都是心惊不已,惶惶不安。 这种情况下,老君不得不出面稳定人心,避免有人趁虚而入,借机生乱。 女娲伏羲飞来时,老君恰好同太白金星商议,尽早派人去见祖龙。如若必要,还当去寻玉清和上清两位天尊。 自帝俊登上天帝宝座,玉清和上清已有数万年未在天界露面,足见心中不满。但事出紧急,不得不请二人同上天庭,在新天帝登位之前,和老君一同主持天界诸事。要不然,实在无法弹压诸仙,恐会酿成不小的乱子。 “太清神尊,我二人有话要说。”女娲飞至老君面前,手持自天宫中寻出的祖巫本命法宝,沉声道,“还请召集天界诸仙。” 看到女娲手中的法宝,老君不由得叹息,拂尘挂在臂间,和太白金星对视一眼,终究没有阻拦。 天庭敲响神鼓时,祖龙和颜珋一行已经离开不周山,返回黄粱客栈。 共工和祝融本想返回洞府,将好消息告知族人。不想本命法宝传来震动,料定是伏羲女娲有事,当即改变主意,飞身去往天庭。 众星君和天将得到传召,认为事情不小,没有在不周山久留,纷纷返回天庭。 天帝、天后和东皇全被镇在不周山下,龙族不放人,天庭便无其主。这个时候召集众仙,还是老君法旨,背后的深意不得不令人细思。 帝俊太一所行悖逆天律,落到这般下场,实是自尝苦果。 不少星君离开之前,还曾到山下搜寻,果然发现天门柱石的痕迹。但因年深日久,同山下大阵融为一体,取出也无法继续镇守天界门户,心中对太一帝俊的不满达到极点。 受到心情驱使,只愿两人被镇压千年万年,再也别出来。 星君和天将陆续离开,唯独人祖少昊略生迟疑,貌似有话想对祖龙言。见对方挥袖而去,对天庭之事毫无兴趣,只能暂时打消念头,先返回天庭,弄清楚老君法旨的缘由再思其他。 九位阎罗商量之后,五人去往天庭,四人同去黄粱客栈。 此番唤醒祖龙,地府出力不少。天界注定要换一位新主,地府有意摆脱压制,同其平起平坐,必然少不得龙族的支持。 “既然如此,无妨同行。” 听完楚江王之言,祖龙只道对天界新主之事,他并无意插手。不过念及十殿阎罗此次相助,他日地府遇到麻烦,或是遭到天界压制,他自会出面相帮。 “多谢。” 虽然没有达成全部目的,但有祖龙这句话,也算是皆大欢喜。 先天混沌神兽,如今就剩下眼前这一位。只要不是天道出面,三界之内绝无他的对手。先前在不周山,天雷降下,祖龙犹能硬抗,最后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足见其强悍到何等地步。 这样的大腿,就算是阎罗也打算抱上一抱。 一行人来到黄粱客栈,虽对凡人隐匿身形,却未对妖、鬼隐匿气息。 混沌之气萦绕,哪怕仅有一丝一毫,也足以让众妖鬼胆战心惊,恨不能挖个地洞藏起来,抱团瑟瑟发抖。 客栈前的石兽现出灵影,争先恐后飞到祖龙身边,变成巴掌大,小猫一样撒娇打滚,看得颜珋双眼微眯,一手一只提起来,统统丢回石像之中。 不料想,这仅仅是开始。 随着祖龙现身,客栈内的器灵不提,龙纹、兽影乃至于木匣上的雕刻都像是活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道灵光,缠绕在祖龙身侧。 他们被颜珋豢养祭炼,天生亲近龙族。遇到龙族之长,非但不会畏惧,反而生出亲近之意,同客栈门前的石兽一般无二。 白尾和红蛟从柜台后探出头,好奇地看向祖龙。 感受到祖龙威压,白尾抱着尾巴不敢再看,迅速缩成一团。 红蛟则截然相反。 先前颜珋说要带她去往天庭,中途生出变故,不得不将她留在客栈。如今见到颜珋归来,想到他先前所言,对祖龙的身份已有猜测,当下从柜台后飞出,停在距祖龙三步远的地方,乖巧地盘起尾巴低头行礼。 “是蛟?”祖龙探出手,将红蛟收到掌心,点点她头顶新生的小包,感受到她体内残存的黑气,对颜珋道,“怎么,这个小家伙还犯了天律?” “事涉凡世一段因果。”遇祖龙询问,颜珋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将红蛟的遭遇解释清楚,“先前我不清楚因由,待她回忆起往事,才知这股黑气由来。” 祖龙点点头,以自身龙气牵引,助红蛟梳理灵脉。 曾让颜珋和庚辰束手无策的黑气,轻易被引出体外,眨眼的功夫雾化成球,被祖龙轻轻一捏,当场爆成点点光斑,消散在空气之中。 黑气尽数除去,红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身上的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头上的小鼓包也长出一截,渐有成角之势。 “自我族大劫,少见有蟠、蛟新生。她的血脉有些驳杂,母为河鲤,有今日的造化倒也是难得。” 将红蛟放回到柜台上,祖龙回身在桌旁落座。 颜珋改变店内布局,将圆桌移开,现出刻有龙纹的地面。 应龙、烛龙、黑龙和青龙坐在祖龙下首,四位阎罗则被让到另一侧。每人面前都设有一张方桌,桌角雕刻兽纹,桌面光滑,近乎能照出人影。 灵茶注入杯盏,木匣漆盘陆续从柜台后飞出,匣中盛装有各色糕点,盘中则盛放有瓜果,尽是采自灵山,收自明川,寻常不可见。 待祖龙和阎罗开始议事,颜珋提起被五花大绑的金乌,顺便找来庚辰和烛龙帮忙,打算把这几只金乌全部料理下锅。 不等他取出铜鼎,客栈大门忽然被敲响。 门后出现一个牵着小马的身影,正是从浮玉山归来的庆忌。 庆忌不是独自一人,在他身后还有化作人形的猾褢、蛊雕和彘。几人慑于龙威,壮着胆子敲门,却不敢踏入半步。 尤其是见颜珋迎面走来,手里还提着两只准备拔毛的金乌,三只异兽更是满面惊悚,汗如雨下。同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庆忌,说好带他们来抱大腿,莫不是骗他们? 这小个头坏心眼,向来是口蜜腹剑,满肚子坏水。说不定为了更好更牢地抱上龙族大腿,真是骗他们来给龙族加菜! 第89章 齐聚客栈 三只异兽被请入客栈,面对在座之人, 颇有一脚踏入油锅之感。 不提上首的祖龙, 单是烛龙等人以及在场的五位阎罗, 就让他们寒毛卓竖,冷汗一个劲向外冒, 恨不能夺路而逃,有多远跑多远。 事实上也不怪他们害怕,大佬们都一副“等肉下筷”的表情, 身为食物链底端, 不多想都难。 颜珋的手艺着实非凡, 架起青铜鼎,以鬼薪燃起祝融火, 烧沸鼎中百川水, 投入斩成块的金乌, 再加入少许特制的调料, 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迅速在客栈中弥漫。 异香越来越浓,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引得人垂涎欲滴, 难免在表情中带出几分。 待金乌肉在鼎内翻滚三个来回, 颜珋自柜台后取出数只瓷瓶, 以玉匙各取定量, 逐一撒入汤内。 刹那之间,香气更上一个台阶。 红蛟和白尾禁不住诱惑,从柜台后跑出, 绕着颜珋的小腿转圈,不时还仰头看一眼青铜鼎,四只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颜珋低头看他们两眼,笑着一人敲了一个脑瓜崩,各自给了一枚灵丹。 烛龙趁机凑过来,想要取些热汤尝尝味道。 颜珋自然不会放任,一道灵气击在手背,烛龙嘶了一声,却还是抢出小半碗,也不嫌烫嘴,三两口喝下肚,很是意犹未尽。 “阿父在座,你这毛病何时能改?”不等颜珋出声,青龙握拳敲在烛龙肩上。话虽这样说,看着青铜鼎的表情却同烛龙一般无二。黑龙也走过来,本来严肃俊朗的一张脸,此刻写满了跃跃欲试,显然和烛龙打着同样的算盘。 类似的事情,几人在荒古时没少做。刚降生的几百年,烛龙胆大包天到敢去挠祖龙的尾鳞,照样没被拍扁。 唯独庚辰没有凑热闹,并未是金乌汤不够诱人,引开他注意的,是被香气吸引来的妖鬼。 其中大多数慑于祖龙威严,即便再是渴望,也不敢靠得太近。加上有阎罗在场,那些游荡在世间的怨鬼,不想去投胎的厉鬼更是会小心谨慎,一旦察觉到不对,立刻会有多远跑多远。 在这些鬼魂之中,有一个很是奇怪,称得上特立独行。 在其他鬼魂和小妖快速走远之时,她却同众人背道而驰,站定在黄粱客栈门外,哪怕被祖龙威压震慑,哪怕魂体微微颤抖出现不稳,仍是不肯离去。 继庚辰之后,颜珋也很快发现异状。当下以灵力罩住铜鼎,不给烛龙黑龙下手的机会,取鲛帕拭过手,几步走到客栈门前,从内拉开木门,就见一名穿着大红嫁衣,脸色青白的女鬼站在面前。 嫁衣是民国样式,却并非古物,更像是后世改良。女子脑后梳着发髻,簪花耳饰均出自现代工艺。 见到颜珋,行的也不是古礼,更验证她的身份。 “见过店家。” 从魂体的状况推断,女子应是意外身亡。 裙角残留火焚的痕迹,手腕和脖颈有锐器划过的伤口,眼角还有三角形的深痕,不像是匕首,更像是被玻璃扎伤。 女子直起身,大红嫁衣下摆染上丝丝缕缕的黑气,逐渐覆盖裙上的绣花。黑气不断蔓延,逐渐缠绕上她的腰间,黑色的双眼开始泛红,脸颊爬上黑纹,俨然是一只厉鬼。 厉鬼登门,还是这般客气,来意不言自喻。 这就有点尴尬了。 颜珋回头看一眼坐在客栈中的阎罗,这生意他接还是不接? 论理,祖龙已经苏醒,他不需要再搜集魂魄。可女鬼找上门,宁肯顶住祖龙的威压也不愿离去,显然执念极深。 若是不助她消除怨恨,日后归入地府也无法投胎转世,十有八九会被镇入忘川。甚者,因戾气无法消除,逐渐失去神智陷入疯癫,沦为恶鬼中的一员。 阎罗察觉门前状况,楚江王起身走过来,看到门前的厉鬼,再看面现迟疑的颜珋,道:“尊者,此女既然登门,必有难解执念。无妨让她进来,听一听她有何求。” “合适吗?” “有何不可?”楚江王爽朗一笑,其他几位阎罗也是面带笑容,并无半分介意。 祖龙既有相助之诺,地府和龙族就算是半个盟友。 颜珋搜集魂魄的缘由,几位阎罗俱已心知肚明。祖龙既然苏醒,他再无搜集魂魄的必要,如今厉鬼登门,何不表现出该有的善意和大度。 更何况,蜃龙消除魂体戾气之法实属独一无二,如能善加利用,对地府也有一定好处。 毕竟厉鬼多了,也就意味着忘川河底的恶鬼又要增多。 以孟婆熬汤的耗费速度,难保不会鬼满为患。 先前忘川恶鬼暴动,已经让十殿阎罗生出警觉。如今有办法消除厉鬼执念,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且不会损失太大,何乐而不为? 看出阎罗的用意,颜珋双眼微眯,灿然一笑。 是他想差了。 能稳坐酆都十殿,帝俊太一占尽优势都无法彻底压制的阎罗大王,岂会没有脑子。只要给他们机会,自是能因势利导,使得利益最大化。 不过,他可不是做白工的善心人士。 阎罗既然有意,那么双方可以合作。 他的确不需要继续搜集魂魄,但该有的报酬不能少。鬼魂给不出,酆都十殿家底丰厚,总该拿出一些吧? 看到颜珋的笑容,烛龙用胳膊肘捅捅庚辰,低声道:“你看,小六笑成这样,八成又准备坑人。” 庚辰斜眼看了他一会,侧身让开两步,用手掸了掸被碰到的地方,嫌弃之意十足。 青龙和黑龙憋笑,祖龙也有些忍俊不禁,烛龙气结,手指着应龙,怒道:“你们两个从小就这样,都是一肚子坏水!” 烛龙故作恼怒时,女鬼已被让进店内。 颜珋正打算合拢店门,忽遇貔貅和饕餮从天而降。两人身后是满脸尴尬的少昊,以及手持拂尘,笑容再和善不过的太白金星。 “尊者,许久不见,太白有礼。” 和民间传说不同,太白金星并非是慈眉善目的老者,而是一个外表出众,观之可亲的青年。 一身素青色的道袍,腰间缠绕帛带,手中一杆拂尘,头上是一顶金冠,眉眼间尽是和气,开口时未语先笑,极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随他一同前来的少昊,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让颜珋很是好奇。 不过来者是客,龙族和太白、少昊并无交情,却也没什么龃龉,猜到太白金星很可能是来当说客,颜珋倒也无意为难,索性将他们一并请入客栈。 饕餮貔貅动作更快,颜珋刚一点头就进到客栈,同祖龙见礼落座,完全是一副等开饭的模样。 小小一家客栈,神龙、星君、人祖和阎罗齐聚,加上几只异兽和一只恶鬼,非同一般的热闹。 除非天帝设宴,类似的场景万年都难得一见。 不过,就算能聚齐诸多神尊仙君,帝俊也不会用金乌熬汤做菜。 比起早就下定决心,死不死都要来一回的女鬼,猾褢几个已经没精力去“恼恨”庆忌。 听清楚太白金星的来意,想起龙族和地府达成的协议,他们恨不能自戳双耳,抱团缩到墙脚。最好成为背景,让在场之人彻底忘记他们的存在。 第90章 天帝之争 “天界不可无主,今三清齐聚, 还请神尊同上天庭, 择举威德兼备者统辖天庭, 号令三界。” 太白金星话刚出口,在座阎罗便脸色微沉。 数万年前, 帝俊登上天帝位,重修天律地法,自言垂拱天地, 掌管三界。 法旨既下, 地府十殿皆怒。 十殿阎罗掌管酆都千年万年, 与生灵隔绝,始终独为一界。纵然是洪荒神君亦不曾插手地府事务。 帝俊太一以妖族之身登上尊位, 口中好话连篇, 貌似诚恳谦逊, 实则表里不一, 拉拢不成背后插刀! 一旦站稳脚跟,根本不给十殿反应的时机, 就以天帝法旨强压! 天帝法旨盖有宝印, 承载人族气运, 得天道承认。 因为这道法旨, 地府生生矮了天庭一截。十殿阎罗见到帝俊太一俱要执臣子礼, 如何不令人恼火? 更可气的是,太一之前下界,挖断灵山灵脉, 使得忘川河底恶鬼暴动,险些危及酆都。待阴兵鬼差扫除暴乱,清理干净冲在最前的恶鬼,意外发现河底埋有神纹,使得天庭能掌控地府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发现令十殿阎罗极为恼火,也是促使他们同帝俊太一决裂,主动向颜珋递出橄榄枝,助他唤醒祖龙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番太白金星登门拜访,邀祖龙上天庭共议新帝之事,本也无可厚非。 以祖龙先天混沌神兽的尊位,沉睡且罢,既然苏醒过来,这般大事自是要问一问他的意见。这同他与天道达成的协议并无冲突。 只不过,太白金星话中透出的意思让阎罗不满。 什么叫统领三界? 帝俊太一都被镇在不周山下,天庭众人还要将他们定下的规矩奉为金科玉律?还打算延续帝俊法旨,视地府为臣,自己高高在上? 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太白金星转过头,正对上楚江王和轮转王不善的目光。眉心微微一皱,回忆方才所言,神情中闪过一丝了悟,对两人歉意颔首,再不提天庭统辖三界之语。 太白金星此行专为传话,犯的也是无心之过,源头实在帝俊太一。楚江王几人不好过于计较,陆续收回目光,暂将此事揭过。 不过几人也下定决心,势必要设法推翻那份法旨,使地府脱离天庭掌控,能够独立存于世。 “祖巫女娲、伏羲追责妖族,欲灭金乌全族。此举实是有伤天和,唯有求助神尊,能使他二人打消此念。”太白金星叹息一声,道,“帝俊太一纵有大过,其身已偿。贸然掀起战端,恐将重演巫妖大战之祸。” 祖龙并未出言,仅是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下转动茶盏,貌似在认真听,又像是早已经神游天外。 烛龙和黑龙几人都不在座位上,几位阎罗也是不发一言,太白金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气氛很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青铜鼎内再次沸腾,颜珋撤去外罩的灵气,一股异香开始飘散,迅速弥漫整间客栈。 这股香气太过霸道,其中蕴含浓厚的灵气,道行法力低一些的,例如红蛟和白尾,仅是抽了几下鼻子就感到气血上涌,灵脉被撑得近乎要爆裂,同先前能围着青铜鼎转截然不同。 身穿嫁衣的女鬼更是禁不住。 她成鬼时间不长,能坚持留在客栈,全靠一股戾气和心中执念支撑。 金乌汤中的灵气对神仙是大补,对她却无疑是一种毒药。实在禁不住,魂体竟变得有些透明。幸亏颜珋早有准备,祭出一枚铜铃,暂时将她收入其中,避免当场魂飞魄散。 庆忌、猾褢、蛊雕和彘皆是异兽,后三者更是族群之长,除在灵山中修炼,早年没少猎杀吞噬其他异兽和妖兽。 闻到金乌汤的香味,三人早将之前的恐惧丢到九霄云外,也不再想自己会不会被下锅,只盼望能分到一点,只是一小口,就抵得上他们苦修百年。 太白金星刚提金乌之事,就见颜珋移出青铜鼎,摆到几人面前。当下话语一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少昊不再如先前不自在,同在座之人一样,都被异香吸引,喉结不自觉滚动。 颜珋打了个响指,很快有器灵从三楼飞出,五个抱着酒壶,余下捧出碗碟,挨桌摆放酒具和餐具,连几只异兽面前都有。 “汤要趁热喝。” 颜珋亲自舀起一碗汤,送到祖龙面前。随后将汤勺交给器灵,由他们将鼎内的汤分到每个人的面前。 金乌不惧阳火,但以鬼薪为燃料的祝融火,足以将其骨头融化。原本微青的百川水,在沸腾中化作金红色,每一滴都蕴含灵气,赛过老君炼制的补灵丹。 烛龙之前尝过味道,却是半成品。对比起来,现下才是神仙真味。 应龙、黑龙和青龙端起漆碗,细细品尝汤中美味。饕餮和貔貅却如牛嚼牡丹,三两口饮尽热汤,四只眼睛一同看向青铜鼎,分明是意犹未尽,还想再来几碗。 颜珋拦在两人面前,笑得两人脊背发凉,登时打消念头。 虽说美味难得,比起被蜃龙“惦记”,还是收敛一些为好。 不怪他们怂,换成旁人,抢也要抢来几碗。可对上蜃龙,百分百要再抗应龙,说不定还要群挑烛龙、黑龙和青龙。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背后还有苏醒过来的祖龙! 洪荒时的龙族有多凶残? 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自己虽然是神兽,归根到底,在祖龙面前连盘菜都算不上。 看着摆在面前的漆碗,太白金星颇有些左右为难。 吃还是不吃? 真是难为人啊。 左右看看,发现除了自己,连少昊的碗都空了。再看位于上首的祖龙,到底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愿望,将金乌汤喝得一干二净。 热汤下腹,能清晰感到灵力在血脉中涌动。短暂的热意之后,是妙不可言的通体舒畅之感。 闭目凝神片刻,太白金星睁开双眼,就见颜珋走到祖龙身侧,低声耳语几句。因为有灵力阻隔,太白金星听不真切话中所言,仅能从神情和口型判断,大概同他先前所提之事相关。 片刻之后,灵力撤去,颜珋回身来到一张空桌前,恰好在庚辰右侧。 太白金星看向祖龙,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就见祖龙的视线扫过少昊,开口道:“人祖少昊,之前在不周山下,你似有话要同我言?” 少昊神情一振,不顾太白金星诧异的目光,当即起身离座,向祖龙行礼道:“神尊,小神斗胆,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 祖龙身体略微前倾,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即有威压当头罩下,近乎让少昊站立不稳。 “神尊,帝俊太一悖行为恶,掠人族气运壮大己身。太一更肆意妄为,挖断凡世灵脉。小神恳请神尊,废帝俊东皇法旨,不使人族气运同妖族相连。” “天帝统摄仙、凡,享人族气运无可厚非。然金乌一族同天后的族人何德何能,竟行掠夺盗取之事!” 此事压在少昊心头数千年,自发现秘辛之日起,他便一直承受煎熬。 身为人祖,他自当眷顾人族。但帝俊太一积威日久,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对抗? 听完少昊所言,太白金星现出几分尴尬。他之前还想请祖龙出面,劝巫族不要做得太过,尽量维持天界平衡。如今少昊又举发妖族,简直像被一巴掌扇在脸上。 以少昊人祖的身份,定然不可能胡言乱语,罗织罪名。 如此来看,在帝俊太一的庇护下,金乌一族行事委实太过。如今仅是开始,真正的反噬怕会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尔为人祖,自当为人族谋求公正。”说到这里,祖龙话锋一转,“不过,与其借助外力,何妨亲力亲为?” 客栈内顿时一静。 联系太白金星来意,几位阎罗同时肃然神情,开始上下打量少昊。 庚辰侧头看向颜珋,低声道:“你的主意?” 颜珋微微一笑,单手撑着下巴,挑起一道长眉,道:“有何不可?” 天庭无主,巫族妖族皆不服对方,新任天帝自然不能出自两族。天道既然促使人族大兴,那么,推举人祖继任天帝之位有何不可? 第91章 虚伪的面具一 少昊当面揭穿帝俊太一包庇金乌一族,助其盗取人族气运壮大自身, 言之凿凿, 有理有据。 有龙鳞之事在先, 太白金星知其不会无的放矢,再无法做和事佬, 更不可能请祖龙出面劝说女娲伏羲,让其对妖族手下留情。 依照天律地法,金乌一族胆大妄为, 行此恶毒贪婪之事, 实属罪不可恕。其他依附帝俊太一的妖族也或多或少得到过好处, 同样无法独善其身,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由此来看, 在天帝人选上, 祖龙绝不会支持妖族, 但也未必乐意为巫族撑腰。就其出言提点少昊, 分明是有意推这位人祖登上宝座,统辖天界。 在下界之前, 无论老君还是太白金星, 皆以为新任天帝不出自巫、妖两族, 也会是德高望重, 威势凛然的某位星君。 祖龙这番言语打破两人之前预期, 却也给了太白金星另一个思路,不说醍醐灌顶也不差多少。 目光转向少昊,太白金星开始认真考量, 除了仙家资历,这位似乎不亚于大部分星君。更因其人祖的身份,一旦统辖天界,必合天道运行之则。 仙、凡两界密切联系,人族气运自会源源不断。 届时,纵然地府脱离掌控,酆都另有他想,于天界也不过癣疥之疾,实是不足为患。 太白金星想通其中关节,心中有所思量,当下笑逐颜开,再不提巫妖两族之事,而是一心一意邀请祖龙上天庭,共议新帝之事。 此外,少昊对金乌的指控,也需上天庭才能处置。 正如祖龙方才所言,与其借助他人之力,远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痛快。只要少昊登上天帝宝座,掌控天界大权,处置几个妖族岂非轻而易举之事? 哪怕有人掣肘,想为妖族拖延,证据确凿之下,也不会有彻底翻盘的机会。 “既然如此,无妨走上一趟。” 龙族无意插手天庭事务,更无意拿下天帝宝印,但祖龙的身份摆在这里,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与其让太白金星一次又一次上门,还不如尽快把事情解决,省得节外生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别看太白金星面相和善,是麒麟之后天界最出名的老好人,提起长篇大论,磨得人心烦气躁,他自称天界第二,绝没人敢称天界第一。 从洪荒至今,这已然是诸仙之间的共识。 “我先去几日,估计用不上多久。”祖龙搓着下巴,对颜珋笑道,“小六想吃什么?要不要再来几只金乌?可惜那只老凤凰没能涅槃,剩下的不成气候,都是避世不出,远不及洪荒之时。不然还能找凤凰要些炽火,煮金乌汤绝对更好。说起来还是神兽最补,可惜好吃的都在洪荒灭绝了,不好吃的,”说话间,祖龙状似无意地扫了貔貅和饕餮两眼,摇了摇头,“罢了,塞牙。” 听到祖龙的话,太白金星尚能维持住笑脸,仅是对龙族的“属性”加深认知。 饕餮和貔貅则是后脖颈发寒,首次庆幸自己皮糙肉厚,入不得祖龙之眼。 松口气之余,彼此对视一眼,饕餮忽然想到几万年来,貔貅都在自己家里白吃白住,不免有些气不顺。 大概是刚吃过金乌,使得肝火上涌,又受到“惊吓”,饕餮看貔貅万般不顺眼,决定等事情处理完,就把他踢出洞府。不过在撵走之前,必须先收回这些年的房费和伙食费。 至于貔貅会不会倒霉地遇上麒麟,被揍得不成兽样,饕餮表示不关自己的事。容他白吃白住这么久,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两人大眼瞪小眼时,祖龙已经交代过颜珋,并让庚辰几人随自己同上天庭。 对此,太白金星并未反对,也不敢反对。 “阿父早去早归。” 颜珋笑着送祖龙一行离开客栈,驾云飞往天宫。 虽然此行必定热闹,但他还有生意要和几位阎罗谈,加上要安置铜铃中的女鬼,自是留下更加妥当。 推举天帝并非一朝一夕,马上就能拍板的事,加上尚有五位阎罗留在天庭,楚江王四人经过商议,两人返回酆都,向秦广王讲明不周山之事,另外两人留下,同颜珋定下契约。 按照双方约定,此后凡有厉鬼和怨鬼上门,地府判官鬼差再不加以阻拦。颜珋助其消除怨恨执念,不再收取一魂一魄,但也不会做白工,作为交换,由十殿送出鬼火和鬼丹,并附上独生于地府的异兽灵草。 “定契。” 双方达成一致,颜珋双手结印,两位阎罗同时祭出玉牌。 金色的龙气化出灵影,缠绕在玉牌之上,龙鳞化作点点光斑,描绘出金色的纹理。 待光芒散去,玉牌正面镌刻龙纹,背面则是暗红色的鬼纹。双方确认无误,颜珋收起一枚,另一枚则被楚江王纳入袖中。 “待神尊自天庭返回,我等再来拜访,告辞。” 事情处理妥当,两位阎罗无意久留,化作两股黑风返回地府。 之前还十分热闹的客栈,忽然间冷清下来。 颜珋起身抻了个懒腰,挥手合拢木门。 店内的桌椅木凳开始颤动,桌角的木雕化出虚影,自行挪动位置,重新覆盖上地面的龙纹。 柜台后的墙面现出成排木屉,表面鲜艳的花纹大片剥落,显得黯淡无光。花纹下的雕刻也逐渐开始模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无踪。 抽屉内盛放的木简早在不周山化为齑粉,随意拉开一个,里面都是空空荡荡,连点木头渣都不见。 九尾和红蛟仰起头,满脸都是敬畏。 无论见过几次,他们都会因这面墙的变化而惊叹。 随着木屉叠加,墙体不断延伸,仿佛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洞,盯得时间久了,很容易会感到眩晕。 逐一检查过木屉,确认并无任何异常,颜珋丢给白尾和红蛟两枚灵丹,自己坐到桌前,取出铜铃,释放出一身鲜红嫁衣的女鬼。 女鬼之前被金乌灵气所伤,魂体有些不稳。 好在颜珋发现及时,并在放她出来时,顺手祭出一道灵力,助她稳定住魂体,也压制住她体内的戾气,让她能够保持清醒,没有当场发狂。 “多谢店家。” 女鬼向颜珋道谢,声音虽然尖锐,语气却很文雅,行事落落当方十分得体,足能推断出生前的性情为人。 颜珋示意女鬼落座,将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翻过来,注入七分满的鬼茶,送到女鬼面前。 女鬼再次道谢,端起茶杯饮下两口,缓缓舒出一口气,娓娓道出自己的遭遇。 “我叫陈英,是家中的独生女。父亲早年下海经商,开办两家食品厂,母亲有一家超市。我自幼生活优渥,说好听些是无忧无虑,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 说到这里,陈英苦笑一声,语气变得低沉。 “大学时,我考到外省的学校,第一次远离父母。在那里,我遇到我的男友,也是我后来的丈夫。我的死,我一家人的悲剧,就是从那时开始……” 第92章 虚伪的面具二 从小学、初中再到高中,陈英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高三模拟的成绩也很理想, 只要不出意外, 定然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高考报名之前, 陈父陈母将陈英叫到身边,希望她能报考本省的学校。 一来, 省内几所大学比不上一流学府,资质也并不算差。以陈英的成绩,肯定能轻松考取。陈家颇有家底, 不需要她毕业后再去拼搏, 顺顺利利读完四年, 直接到陈父的公司学习即可。 二来,从小到大, 陈英从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陈父陈母宠女儿, 也知晓陈英的性子, 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求学, 更不希望她离家太远。 让陈父陈母没想到的是,向来听话的陈英忽然犯了拗脾气, 非要报考京城大学, 无论父母怎么说都不听。 见女儿执意如此, 陈父陈母咨询过班主任, 了解过方方面面, 最终做出让步,点头同意了她的报考志愿。 “我当时很高兴,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女鬼双手捧着茶杯, 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低声道,“从小到大,我从没有离开过家。高中时,同学结伴出去玩,我爸我妈也不放心。我知道他们爱我,不希望我受到任何委屈,只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感到压抑。” 这是许多父母的通病,自己意识不到,孩子也不曾开口,开口也未必受到重视。天长日久,使得彼此间的关系变得紧张,无法进行沟通,距离越来越远,鸿沟越来越深。 值得庆幸的是,陈父陈母会考虑到女儿的心情,在必要时做出让步。这次意见分歧,使得夫妻俩开始反省自己,女儿已经长大,是否不该拘束得太过,适当的时候应该放手。 “高考结束后,我的分数是全市第五,全省五十名之内,成功考上第一志愿。” 回忆起当年,陈英面上带笑,神情变得柔和。哪怕双眼猩红,仍能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这种情感并不张扬,如同涓涓细流,流淌过心底,一日复一日,留下挥之不去的印痕。 “入学之前,我父母告诉我京城有一处房产,算是陈家的祖产。在动荡的年月几经辗转,才又回到陈家手里。在我通知书下来之后,父亲联络过租客,将房子收了回来。说等我报道后,在学校外也能有个落脚点。” “除了房子,父母还为我准备许多。我爸我妈各给了我一张卡,告诉我,若是生活费不够,直接给家里打电话。” “当时,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妈关闭超市,开了六家美容院。” “对于钱,我当时没有太多概念,后来才知道,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比得上王俦全家半年的收入。” “王俦?”颜珋执起茶壶,将女鬼面前的茶杯注到七分满。 “我后来的丈夫。”女鬼声音微沉,提起这个名字,脸颊和脖颈的黑纹变得愈发明显。 颜珋没有继续追问,双手交握,等着女鬼继续向下讲。 “初到京城大学,我看一切都感到新鲜。班里的同学来自不同省份,却能相处得很好。同寝室的三个舍友,两个来自北方,一个和我一样生在江南,彼此之间很快熟悉,变得无话不谈。” “半个学期之后,学院里开展活动,刘蓓和我被推选表演节目。就在那场演出,我认识了高我一届的王俦。” 说到这里,陈英忽然顿住,闭上双眼,用力咬住下唇,竭尽全力想要压制陡增的戾气。奈何怨恨和执念太深,黑色的怨气不断蹿升,变得不受控制,几乎要将她全部缠绕。 颜珋没有坐视,两指并拢,穿透愈发浓重的黑气,点在陈英的额心。黑气如同凶兽般扭曲滚动,终抵不住龙气压制,分作一道道绳索,收回到她的体内。 陈英睁开双眼,眼尾处的黑纹一直延伸入发间,诡异之中竟有几分独特的魅惑。 颜珋不禁挑起眉尾,诧异在眼底一闪而过。 “店家无需奇怪,在化身厉鬼之前,我曾为魅。”陈英拂开遮在鬓角的碎发,现出交织的黑纹,以及一道延伸至耳边的疤痕。 “我死于非命,死前被人毁去容貌,尸身被火焚烧,成鬼之后亦是面目全非。”说话间,女鬼脸上的疤痕越来越多,脖颈和手腕都变成一片焦黑,不见半点完好的肌肤。 唯独她身上的嫁衣始终颜色鲜亮,染血一般的红。 大概过了五息,女鬼身上的烧伤和疤痕尽数消失,又恢复成初见时的模样,端庄坐在颜珋对面,继续讲述她生前的故事。 “王俦是西省的理科状元,头脑透明,为人幽默风趣,样子又长得好,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我从同学口中得知,他在大一时加入学生会,大二就成了副会长。在学生会内部乃至整个学院,人缘都是相当好。” “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其他的并没想太多。徐虹,就是我的室友,却在我耳边一个劲的提他,还说两人是高中校友,可以介绍我们认识。” 陈英再次停住,手指用力握住茶杯,双眸一片血红。 “徐虹的热情来得突然,赵茜跟着起哄,刘蓓说要准备节目,借机把我拉到一边,话中暗示我多长个心眼,别傻乎乎地谁都信。” “开学之初,寝室里四个人还算相处得不错。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刘蓓忽然同徐虹疏远起来,除非同寝室一起行动,两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陈英抬起头,双眼看向颜珋,目光却没有聚焦,话中带着清晰的嘲讽。 “回头想一想,我当时真的很傻,傻到旁人都能看出不对,我始终被蒙在鼓里。到最后,傻子一样踩进陷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们?”颜珋问道。 “我的丈夫,我的室友兼好友,我付出信任的人,可耻的凶手和骗子!” 黑气又开始出现,陈英不得不闭上双眼,拼命想要稳定住情绪。 半晌之后,黑气稍微减淡,她才继续道:“刘蓓提醒我,我却没有放在心上。演出结束之后,徐虹总是拉着我出去,让我很少有机会同刘蓓独处。” “次数多了,刘蓓不再试图提醒我,开始远着我和徐虹,也不太同赵茜说话,开始独来独往。” “在那段时间里,通过徐虹,我总是能遇上王俦,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食堂。两人借口校友同乡,又有赵茜和王俦的同学在一旁,每次的巧遇都很自然,让人想不出任何不对。” “等到学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徐虹又拉我出去,说是趁着放假之前再聚一次。” “那次聚会,王俦同样在场。” “也是在那次聚会,王俦向我表白。许多人在旁边起哄,我不知所措,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王俦追上来,展现出恰到好处的体贴和沉稳,一路将我送回宿舍。” 陈英苦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和嘲讽。 “第二学期开学,王俦时常会到宿舍楼下,寻找一切机会展示热情和体贴。没过多久,整个学院都知道他在追求我。在我生日那天,他在楼下摆放蜡烛,结果被宿管阿姨泼水,整个人很是狼狈,却仰头对着站在三楼的我笑。”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也是在那一天,我被牵引着,算计着,一步步踏入深渊。” 第93章 隐瞒 在陈英面前,王俦表现得无懈可击, 总是能做到好男友能做的一切。 他会提前询问陈英的课表, 每天早起半小时, 将早餐送到她的宿舍楼下。遇到节日和陈英的生日,会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价值不高,却总能契合陈英的喜好。 日复一日,连宿舍楼的阿姨都对他有了好感, 觉得这小伙人不错, 不再像当初一样, 看他摆心形的蜡烛直接洒水泼掉。 让陈英印象最深,也是让她彻底沦陷的转折点, 发生在大二的下半学期。 陈英在音乐上颇有天赋, 从小学到高中, 报名多个兴趣学习班。陈母还为她请来家教。东西方乐器她都有涉猎, 最擅长的则是琵琶。 一曲十面埋伏,让她在大一时扬名系内。 不少人都在说, 要不是王俦动作快, 行事面面俱到, 又有徐虹赵茜帮忙说好话, 未必能成功追上陈英。 “大二下学期, 学校里举办活动,我有一场单独表演。” 回忆起那场往事,陈英的表情逐渐发生变化, 愤恨中夹杂着戾气,更有几分悲伤和自嘲。 演出前的彩排,徐虹、赵茜都在场,刘蓓同为演出人员,和陈英一起留在后台。 看到台下正同徐虹说话的王俦,刘蓓几番欲言又止。陈英正忙着查看乐器,心思十分专注,自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直至要登上舞台时,刘蓓忽然拉住陈英,开口道:“陈英,排练后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见刘蓓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陈英不禁满头雾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舞台的幕布,看到台下说话的徐虹和王俦,心中陡生怪异之感,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会和徐虹他们说,让他们先回去。” 见她同意,刘蓓松了口气,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 等到演出排练开始,大幕拉开,连续三个节目之后,轮到陈英的琵琶独奏。 在她走上舞台时,意外突然发生,延伸至舞台中央的木板突然断裂,她一脚踩空,整个人跌落到舞台下。 意外发生得太快,刚退到场边的主持人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跑到陈英身边。刘蓓和其他几个参与演出的女孩子也想过来,却被拦在几步外。 “小心,当心再有人受伤!” 台下的王俦快速跑过来,将陈英拦腰抱起。看到她的脚腕红肿,小腿不断流血,一路跑出剧场,直奔向校医院。 陈英的伤口很疼,脚腕完全不能动。 王俦一路快跑,头上和脖子上全是汗水,身上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 听着他的喘气声,感动在陈英心底发芽。 见到值班医生,做过一系列检查,确定陈英没有骨折,仅是挫伤和皮外伤,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俦每日接陈英上下课,自己若是来不及,也会拜托同寝室的朋友。一来二去,他同寝的一个朋友和赵茜互生好感,很快成为男女朋友。 徐虹在一边打趣,说是成了两对,就她一个是孤家寡人。 听到这番话,陈英不期然想到刘蓓,那种违和感再次出现。想到排练当日的约定,不免开始皱眉。 她受了伤,和刘蓓的约定只能不了了之。 那之后的日子,王俦总是在她身边出现,要不然也会是徐虹和赵茜,让她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 起初是感动于王俦的关心,她并没有多想。如今想想看,这一切是否有些不正常? “陈英,你怎么了?”见陈英迟迟不出声,貌似陷入沉思,徐虹笑着推了她一下。 “没什么。”陈英摇了摇头。 “真没有?”徐虹故意凑过来,用戏谑的语气道,“不是在想我们的王会长?” 陈英再次摇头。 徐虹明显不肯罢休,不想再被她开玩笑,陈英指着自己的书桌,上面有她不久前刚买的两支唇膏,道:“你不是一直喜欢这个色号,试试看。” 自从大二以来,徐虹一直撺掇着陈英学习化妆,说是大学用不上,以后工作也得学。更说她既然有了男朋友,这些事都得注意起来。 因为陈母开设美容院,对这些东西的了解,陈英远胜于徐虹。徐虹却不知道,只是一味撺掇着陈英买贵的,买好的。这些买回来的东西,陈英许多用不上,陆陆续续都到了她的化妆包里。 陈英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她不在乎这点钱。赵茜也被徐虹带着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出声。 刘蓓是唯一看不惯的,只是陈英总被徐虹赵茜围着,出了寝室又有王俦,很难再找到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 在伤愈之后,陈英和王俦外出约会,遇上一场大雨,回学校来不及,陈英带着王俦去了陈家在京城的房产。 这处房产位置极佳,南北通透,雕栏画栋,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院。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座宅院的价值不言而喻。 陈英习惯优渥的生活,并不觉得如何,转身取毛巾擦拭雨水时,忽略了王俦贪婪的目光,以及表情中隐晦的狰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女鬼坐在桌旁,茶杯已经见底,她却没有注意,只是一下下转着杯身,锋利的指甲擦过杯口,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 “我很后悔,一直在后悔,如果没有和他出去,如果没有带他去家里,如果……”陈英的声音逐渐沙哑,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当时太傻,缺少对人的防备。虽然没有让他得逞,却也没能真正保护自己,反而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竟然就此认定了他!” 自那天之后,王俦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与其说是男女朋友间的浓情蜜意,更像是一种掌控,一种监视。 等陈英升上大四,王俦从学校毕业。以他的成绩本可以考研,但他选择了工作,而且十分巧合,投递出的简历,正好都是陈英父亲旗下的公司。 陈英没有同王俦说过太多家里的事,不代表王俦没有别的渠道。在她沉浸在爱情中时,王俦早已经布好陷阱,用绳索缠绕住她的双脚,将她一点点拽入深渊。 王俦能力很强,否则也不会在大二就成为学生会副会长。参加工作之后,仅用三个月时间就拿下一个大单,获得项目经理的赏识。 在聚餐庆祝时,王俦假装喝醉,故意让人发现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项目经理是陈父手下的老人,一眼就认出陈英。知晓王俦和陈英正在交往,当天就给陈父打去电话。 陈父陈母并不知道陈英交了男朋友,得到消息,自然要打电话和女儿确认。 陈母认为女儿已经长大,同人交往并无不妥,只要对方人品好,能爱护女儿,其他的并不如何重要。 陈父商海沉浮多年,遇事比旁人多出许多谨慎。 在陈母和女儿通电话时,他开始着手打听王俦本人和他家中的情况,这一打听,很快就发现问题。 王俦的祖父售卖假药害死人命,最终死在监狱里。王俦的父亲不务正业,没有正式工作,亲娘活着时就朝亲娘要钱,亲娘去世就开始压榨自己的妻子,稍有不如意就拳打脚踢。 等王俦考上大学,再没回过一次家,却每年都会向母亲要钱,和他的父亲几乎没有差别。 王俦大二时,他的父亲惹上赌债,母亲拼了命也没能全部偿还。家里的房子、开的小吃摊都被砸了,他的父亲还被砍断一根手指。 最终是遇上国家扫黑打恶,把讨债的和参与赌博的全都抓起来,才让这个女人活了下来。 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女儿,陈父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他不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也不会认定歹竹一定不会出好笋,但王俦隐瞒下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生出警惕。 这是出于商人的直觉,也是一个父亲对女儿必须有的保护。 第94章 降术 “我父亲发现王俦有意隐瞒家中情况,认为他品性不好, 不同意我继续和他交往。可我当时就像是猪油蒙了心, 家中越是反对, 我越是一门心思要和他在一起。” 陈英看向颜珋,忽然抬起右臂, 拉起衣袖,现出爬满黑纹的手腕。 在她手腕内侧,有一个圆弧形的伤口, 像是用锐器扎进肉里, 硬生生将血肉剜掉, 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疤痕。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我受伤那天, 我就被下了降头。” 陈英一边说, 一边用指尖描摹手腕的伤口。 “我在排练时受伤, 王俦趁机取得我的血, 又借徐虹的手搜集我的头发和指甲。两人合谋在我身上下降,让我越陷越深, 在不知不觉间对王俦死心塌地, 对徐虹有求必应。哪怕意识到不对, 也无法去认真思考, 更不会往深处去想。” 颜珋看着陈英的手腕, 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降术吗? “刘蓓的曾祖母出身南地,对蛊毒有一定了解。她看过家中的藏书,加上有一定天赋, 入学不久就察觉徐虹不对劲,后来又看到王俦,确定两人身上有不好的东西,几次想要提醒我,可惜……” 陈英苦笑一声,收回手臂,手指紧紧攥住手腕,声音变得极其尖锐。 “徐虹在我的饮食中下降,王俦送给我的礼物同样做过手脚。一天天过去,我的情况愈发严重,近乎沦为两人的傀儡。” “无论我父亲说什么,我都会出言反驳。我母亲察觉情况不对,亲自来大学找我,想要当面问问清楚。我却当着她的面发脾气,说不同意我和王俦在一起,我就去死。” 颜珋没说话,仅是双手结印,祭出一道灵力,将缠绕在女鬼周身的戾气压制下去,让她能够保持清醒,不会立即陷入疯狂。 “我母亲很伤心,我父亲也对我相当失望。可我已经被控制,我没法反抗,更意识不到情况不对。” “在我伤心时,王俦表现得很好,哪怕被公司开除,他也始终温柔体贴,像戴着一张再完美不过的面具。” “大学毕业之后,我被他诱导,假装和他分手,回家偷出户口簿,同他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等我父母发现,事情已成定局。” 话说到这里,陈英再次停住,两行血泪涌出眼角,顺着脸颊滑落。蜿蜒过下颌,在胸前绽开一朵朵黑红。 “我父亲很生气,母亲却心疼我,总是找机会劝说我的父亲,缓和一家人的关系。大概过了半年,父亲终于松口,要我带着王俦回家一趟。” “我欢喜过了头,根本没有发现王俦背着我联络徐虹,两人见面之后,商定更歹毒的计谋,借和我回家的机会,给我父母也下了降。只是和我不同,这次下的是死降!” 陈英满怀欣喜回家,根本不会想到,这次见面,带给亲人的将是一场厄运。 在王俦被接纳,两人补办婚礼不久,陈父忽然病重不起,陈母也变得精神恍惚,两人先后住进医院。 公司里群龙无首,变得人心不稳。之前跟随陈父的老人分成数派,彼此间争权夺利。 在王俦和徐虹的推动下,陈英主动站出来,对目标分化拉拢,最终将公司握在自己的手里。一切完成之后,陈英“退位让贤”,将王俦推上主事者的宝座。 从陈父重病昏迷到王俦成为公司总经理,时间不到半年。 那之后不久,陈父在昏迷中停止呼吸,陈母彻底陷入疯癫,在医院坠楼而死。 “我当时已经有两个月身孕。”陈英单手覆上小腹,神情中充斥悲伤和绝望,很快又化作无尽的怨恨,“在葬礼上,我哭得昏了过去。醒来就发现房门虚掩,门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那一幕的场景,陈英始终牢牢记得,想忘都忘不掉。 她的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两人纠缠着倒在沙发上,衣衫凌乱,面色潮红,一边做着丑恶的事,一遍嘲笑讥讽她的愚蠢。 见她出现在楼梯上,两人也没有停止,反而愈发肆无忌惮。 陈父陈母已经去世,陈家的钱和公司都掌握在手里,陈英再也没有用处。王俦或许还有男人的贪心作祟,想要继续留着她,对徐虹而言,她却是不折不扣的绊脚石,是阻止她坐上“王太太”宝座的拦路虎,必须除之而后快。 徐虹知道她有身孕,以最恶毒的语言刺激她,侮辱她,嘲讽她。 “这一切都是你活该,谁让你蠢。” “蠢货凭什么活得比我好?” “有个好爸好妈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死了,留下你这个蠢货?” 徐虹的话极其刻薄歹毒,一边辱骂陈英,一边透出早在入学不久,她就知晓陈家的家境,刻意接近她,并和王俦谋划一切。 “王俦是我的男朋友,我俩从高中时就在一起!” 徐虹表情中满是得意,活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下在你身上的降都是我向大师求来的,灵验吧?为了成事,阮阿姨可是狠了心,亲手砍断王叔的一根手指。” 原来王俦的母亲并非本国人,而是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这个女人出身贫穷,本以为是出来做工,没想到竟会被同乡欺骗,落到王父的手里。 她几次想跑都跑不掉,中途更被打断过一条腿。 在王俦出生后,她突然不跑了,像是就此认命,开始安心同王俦的父亲过日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出生的地方,有会下降头的术师。也不会有人知道,王俦上初中时,有境外的商贩途经此地,女人意外和家人取得联系。 王俦和徐虹之所以能得到帮助,全因王母的家人牵线搭桥,并且承诺术师,事成之后,将陈家一半的财产双手奉上。 听完徐虹的话,陈英悲愤交加,情绪过于激动,加上身体虚弱,脚下没留神,竟然直直滚落楼梯。跌落时撞碎楼梯旁的瓷器摆设,脖颈、额头和肩膀留下大片碎片划开的伤口。 徐虹得意地走到她面前,单脚踩住她的手背,手中是一个稻草和布扎成的娃娃。 见到这个娃娃,王俦脸色顿时变了。 “你去见过大师?” “是又怎么样?” 徐虹笑得阴狠,口中道:“别忘了,咱们当初说好的,这一家人都不能留!怎么,后悔了?” “当然没有。”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陈英,王俦的视线扫过她的腹部,到底一咬牙,对徐虹点了点头。 两人拉起奄奄一息的陈英,将她拖到二楼卧室。 徐虹打开卧室衣柜,找出当初陈英和王俦补办婚礼,陈母为她定制的礼服,粗鲁地换到她身上。然后又拿出一把匕首,从陈英的手腕和脚踝割肉放血,缝到娃娃体内。 “按照大师说的,放火烧掉这里,连灵堂一起烧掉。等大师做法,把这一家三口都炼成鬼魅,咱们就能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 王俦和徐虹离开房间,将卧室的门牢牢锁住。 片刻后,烟从门缝窜入,染血的娃娃吊在陈英床头,那双空洞漆黑的双眼,正对陈英的视线,本该缝住的嘴忽然张开,现出满口不应存在的利齿,凶狠咬向陈英的脖颈。 火光冲天而起,陈英在火中殒命,却并未如王俦和徐虹所说的化为鬼降,而是成了魅。 她身穿血红嫁衣,飘出火焚后的别墅,看着王俦和徐虹声泪俱下,坐实她受不住父母连番去世的打击,和陈母一样陷入疯癫,趁着王俦没留神在别墅中放火。 “房门从里面锁住,我撞不开,我太太她,我……” 王俦哭着跪倒在地,正如一个痛失妻子,哀伤到极点的男人,在世人面前尽情表演。徐虹也哭得双眼通红,甚至一度晕厥过去。 多数人面现同情,唯有陈英知道,演戏,一切都是在演戏! “当时那个娃娃,你可能记得模样?”颜珋忽然道。 “能。”陈英用力点头,以手指描绘,黑气缠绕成大致轮廓,中心处逐渐变得凝实。 看到娃娃的模样,颜珋眉心微蹙。 这个术师制作的傀儡,竟和他之前遇上的妖灵有几分相似。 那只妖灵出自巫蛊所用的木雕,这只娃娃则是降术师所用。前者同蛊雕有所关联,后者却同一部谶书有关。 提到谶书,就避不开西方教的僧人。 想到这些满嘴“与我有缘”的,尤其是准提接引那两个,颜珋不由得哼了一声。 “店家?” “无事。”颜珋收回思绪,对女鬼摇了摇头。 陈英讲完自己的遭遇,向颜珋提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报仇雪恨,将害她一家之人送入十八层地狱,让其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投胎。 “可以。”颜珋笑着颔首。 要消除陈英的执念并不难,至于交易的代价,他自会向地府索取。只是在送女鬼入梦之前,他还要找个人——准确点说,是要找只异兽。 主意既定,颜珋取出一枚小巧的哨子,送到嘴边吹响。 哨子不到拇指长,上面雕刻着蛊雕、彘和猾褢的族群图腾。 三族想要抱龙族大腿,自然要表现出诚意。这只哨子本质是件法器,没有什么攻击力,却能远隔千里召唤三族异兽。 哨音响起不久,客栈门前的石兽发出咆哮。 颜珋拉开木门,见到被灵网挂在半空的几只异兽,对猾褢和彘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唯独将蛊雕族长留下,带着他走进客栈,准备借女鬼的梦境,把那个躲在背后的降术师揪出来。 第95章 找到了 陈英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幅占据半个墙面的结婚照。身下是一席蚕丝被, 头陷在枕头里, 额角还有昏倒时留下的青紫, 时而传来一阵胀痛。 魂体附身带来的后遗症,让她整个人变得虚弱, 别说起身下楼,连从床上坐起身都十分困难。 手机摆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一片漆黑, 仅有一点绿星闪烁, 表明有未接的电话或是未看到的信息。 想起入梦前颜珋的叮嘱, 陈英没有勉强自己,闭上双眼, 缓缓沉淀气力, 等待魂体同身体完全融合。 今天是父母停灵的日子, 也是王俦和徐虹公然在家里厮混, 害死自己的那一天。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因为数日吃不下饭, 身体虚弱, 疲惫交加, 在父母的灵位前倒下。额头的伤口提醒她, 当时王俦就站在身边, 却没有第一时间来拉住她,反倒是来吊唁的一位阿姨扶住她,在她昏迷之前斥责王俦, 话中带着质问和怀疑。 陈英回溯记忆时,脖颈处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她转动脖颈,极力调动视线,就见一条黑色的细链圈过颈项,长度超过胸口,末端悬挂一枚黑色的吊坠。 吊坠的形状似雕非雕,头顶长角,喙同脚爪极其锋利,即使闭合双眼,仍有令人胆寒的凶戾之气。 这是被召唤到黄粱客栈的蛊雕。 颜珋有意揪出下降之人,为节省时间,索性让蛊雕和陈英一同入梦。 他有心看一看,之前的妖灵和如今的降术究竟只是巧合,还是背后真有西方教的人参与。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背后存着什么目的,怀抱的又是什么心思? 蛊雕本就想抱龙族大腿,听到颜珋的要求,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干得漂漂亮亮,绝不让颜珋失望。 “大人放心,我必定把人抓来,要活的还是死的,要囫囵个还是撕成片,只需您一句话!” 蛊雕的嘴皮子相当利索,又十分急于表现,不需要颜珋多吩咐,当场祭出灵力,将自身同女鬼相系,随她一同时光回溯,回到事情发生当日。 陈英一点点挪动手臂,握住蛊雕化成的吊坠。 蛊雕忽然睁开双眼,转动头颅,凶戾的瞳孔转向门边,双眼一眨不眨。 陈英心知有异,用手臂支撑,从床上一点点坐起,双足落地后,踉踉跄跄走到卧室门前,按照蛊雕的指引在门框上摸索。 摸到头顶门框正中,手指沾上一层滑腻,颜色漆黑,胶水般黏连在一起,明明不是活物,却像是有生命一般涌动。 “血咒。”蛊雕化出拳头大的灵影,从吊坠中脱身,飞落到陈英肩上。 “血咒?” “下凶降必有血咒。”蛊雕振翅飞到门框上方,一番查看之后,道,“你同大人说,你的父亲病重昏迷,母亲疯癫而死,两人俱死于非命,源头应该就在这血咒之上。” “果然?” “我何必骗你?”蛊雕语气不善,若非有颜珋的吩咐,他岂会同一个厉鬼废话,“你可以在这座房屋内搜一搜,门后窗旁必然还能找到三四处。” 陈英怒恨交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周身涌出道道黑气,沾在手指上的胶状物开始滋滋作响,如同岩浆流动,鼓起大片黑色的气泡,又一个个破碎消失。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和说话声。 声音略有些模糊,却格外地熟悉。 陈英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嘴角缓缓向两侧翘起,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的笑。在眼底青黑的映衬下,更突显几分凶戾和诡异。 客厅中,王俦和徐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 两人靠坐在沙发上,王俦的西装随意丢在一旁,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的扣子尽数解开。徐虹靠在他的身前,涂着指甲油的手在王俦胸前画着圈,长发拨在耳后,现出一张稍显平凡的面容。 “什么时候动手?”徐虹仰起头,口中道,“两个老的已经死了,公司也已经到手,存款房子的事都处理干净,该送她上路了吧?” “这事……”想到陈英肚子里的孩子,王俦现出几分犹豫。 见状,徐虹眼底闪过一道冷光,沉声道:“你舍不得她?” “我没有,就是觉得葬礼没过,现在下手有点急。还有那个叫刘蓓的,今天特地来吊唁,万一陈家人马上死绝,她不会不会生出疑心?”王俦皱眉道。 “没有就好。至于刘蓓,大学时她不敢揭穿,如今更不敢。就算是真出去嚷嚷,也未必有人相信,只会当她是疯子。”徐虹揪住王俦的衣领,威胁道,“别忘了咱们当初是怎么说的,要是你敢反悔,我就去求大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俦神情微变,不得不压下不满,好声好气哄着徐虹。 这是个能把亲妹妹掐死,送给降术师祭炼小鬼的女人。 他起初被蒙在鼓里,又因为母亲的关系,以为自己才是掌舵的那个。等到发现情况不对,早已经被徐虹抓住把柄,以各种手段威胁,死死攥在掌心,再也无法脱身,更无法摆脱纠缠。 陈英站在二楼,俯视客厅中的两人,没有马上冲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返回卧室,取出放在床头的手机,开启了摄像功能。 王俦有心哄着徐虹,两人很快倒在沙发上。 随着一阵嬉笑,情景愈发不堪。 陈英在这时走下楼梯,没有靠近,而是背对扶手,当场咳嗽两声。 听到声音,徐虹先抬起头,看到脸色苍白的“好友”,全无半点惊慌和窘迫。短暂惊讶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搂住王涛的脖子,笑容中满是讥讽和嘲笑,充斥“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轻蔑。 王俦也看到陈英,动作稍微停顿,却没有推开徐虹。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和陈英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只是和上一次不同,这次她是有备而来,在话中故意引导,利用徐虹的炫耀和嘲讽,将他们设计谋害陈父陈母,阴谋夺取陈家产业的罪行全部录了下来。 其中涉及到诸多诡异之事,未必能作为办案的证据,世人也未必采信。但陈英不在乎,她只想将这两人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们血债血偿! 徐虹的话终于告一段落。 她本以为陈英会愤怒,会伤心,甚至会发疯,却万万没有想到,无论她如何嘲笑讽刺辱骂,陈英自始至终保持冷静,冷静得不正常。 王俦也发现不对,从沙发上站起身,就要靠近陈英,去抓她的胳膊。 陈英自然不会让他靠近。 苍白的手握住链坠,蛊雕的灵影骤然出现,刹那间覆盖整个客厅。 “什么东西?!” 王俦和徐虹大惊失色,被骤起的狂风掀翻,再看楼梯边的陈英,发现她满脸遍布黑纹,周身缠绕黑气,双眼爬满血丝,很快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这哪里还是个活人?! 两人穷凶极恶,贪婪成性,手中都有人命,却不代表不会害怕。 徐虹最先反应过来,握住腕上的一只木镯,任由凸起的花纹划破掌心,以鲜血催动从降术师手中求来的“宝贝”,嘴里叫道:“陈英,你活该是条贱命,去死吧!” 木镯上腾起黑光,一条条黑线蔓延开,像是千万条毒虫在地上扭动爬行。一股恶臭的味道在室内蔓延,如同腐烂的肉块令人作呕。 见到这一幕,王俦微微松了口气,不再如先前惊慌。 只是两人没有得意多久,本该被引动的血咒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蛊雕的唳鸣又一次响起,地上扭曲的虫影不断被撕碎吞噬,大片大片消失。 蛊雕振翅飞起,阴影笼罩在两人头顶。 惊恐交加之下,王俦看向徐虹,想问一问她是否还有保命的手段。等看清对方的样子,不由得发出惊恐的大叫。徐虹对视过去,同样惊叫出声。 蛊雕的脾气相当不好,否则也不会同猾褢和彘做朋友。徐虹在他面前引动血咒,班门弄斧,自然引得他十分不快。 无需多强的手段,仅是一个瘟咒,就让两人全身皮肉溃烂,如同被万蚁啃噬,眨眼之间形同恶鬼。 王俦和徐虹开始抓挠身体,皮肉被一条条撕下,两人疼痛难忍,却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只要稍停,疼痛便会被痒意取代,痒得他们承受不住,恨不能满地打滚,把身上的皮揭下去一层。 在抓挠中,徐虹腕上的木镯脱落,凸起的花纹出现破损。缺口处流出一股黏稠的液体,颜色暗沉,似沥青一般。 随着液体出现,弥漫在房间的恶臭再次升级,连蛊雕都得祭出灵力,避免被这股气息熏到。 与此同时,远在国境之外的一座村落中,一个苍老的男人睁开双眼,用力按住面前颤动的陶瓮,神情阴狠道:“何人破我降咒?!” 黄粱客栈中,颜珋坐在屏风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动挂在铜架上的铃铛,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找到了。 第96章 抓捕 男人名叫阮布,是远近闻名的降术师。 阮家人祖籍南阳, 前朝中叶随商船登岸, 先在泰北定居, 几十年后又迁居越中。阮家的男人世代学习降术,只要钱给得足够, 再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得出来。 大概是坏事做多,阮家的降术师从未活过五十岁,阮布的祖父、父亲甚至没能活到四十岁, 就被降术反噬, 遭万虫撕咬而死。 阮布的降术算不上高明, 比起祖父和父亲都差一截。对求上门来的人,多是依靠欺骗的手段获利。 三十九岁那年, 阮布在山中寻找毒虫, 机缘巧合之下, 挖出两本古书的残页。 残页的质地十分古怪, 既不像纸,也不像是兽皮, 更不是绢帛一类, 埋藏在地下不知道多少年, 依旧完好如初, 仅是边缘处微微泛黄。上面的字迹无比清晰, 密密麻麻数百字,全是阮布从未听闻的降术。 阮布十分谨慎,将残页藏在家中, 走访其他村落中的降术师,话里话外打听情况,想要确认是否有人故意设局,想要用假降术来骗他。 这一查就是三个月。 好在功夫没有白费,阮布终于确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两张残页的存在。兴奋之情涌上心头,阮布捧着残页,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金山银山上的场景,忍不住得意大笑。 他的妻子刚巧来送饭,看到他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害怕。 女人的预感是对的。 残页上的降术十分诡异凶残,九成需要人的血肉和魂魄来祭。 阮布受贪婪趋势,丧心病狂到将妻子和孩子绑在一起,吊在井中,任由毒虫噬咬。自己坐在井边,听着两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嗅着混杂恶臭的血腥,满脸都是兴奋,犹如魔鬼一般。 妻儿的死让阮布掌握血咒之术,这种“力量在握”的感觉让阮布沉迷上瘾,行事变得肆无忌惮,渐渐一发不可收拾。 日复一日,阮布的名气越来越大。随着名声传播,求上门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要钱给到位,阮布下手时毫不犹豫,被下降头的人,轻则破财重则身亡,本人之外,亲人朋友也不能幸免。 王俦外祖家和阮布同在一个村落,王俦母亲同家人联系上,自然也听到阮布的大名。 起初,阮布对这家人并不感兴趣,直到王俦和徐虹陆续找来,徐虹还主动献祭助他炼成小鬼,阮布才动起心思。 下几个降头就有大把的钱送到面前,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王俦和徐虹并不知道,阮布给陈家人下降的同时,在两人身上也动了手脚。不会立即要他们的性命,却能吞噬他们的精气,更能在一念之间让他们沦为傀儡,任由下降之人摆布。 此时此刻,摆在阮布面前的陶瓮出现异状,表面爬满蛛网状的裂纹,有黑红色的浓稠液体从里面渗出,伴着刺耳的虫鸣,象征他的血咒出现问题。 血咒需要降术师本人的精血,反噬自然相当严重。 阮布当机立断,决定先一步杀死陶瓮中的毒虫,收回藏在其中的精血。 他的动作已经够快,换做寻常对手,必然能全身而退。可惜的是,他面对的是蛊雕,精血收回到一半,忽然有黑影破瓮而出,化作一只头上长角的凶禽,猛向他扑来。 阮布大惊失色,顾不得尚未收回的精血,大把洒出护身的毒虫,自己倒地翻滚,避开黑影的袭击。 凶禽发出唳鸣,声音穿透耳鼓,震得阮布头晕眼花,脑袋里嗡嗡作响。 洒出的毒虫根本无法靠近黑影,纷纷从半空坠落,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蜷缩起细长的腿和触角,化成一滩滩黑色的脓水。 阮布心痛如绞,这些都是他保命的本钱! 黑影又一次袭来,阮布不敢犹豫,继续在地上翻滚,中途打出一枚黑石,砸碎放在墙角的坛子。坛中涌出更多毒虫,没有扑向黑影,而是一层又一层覆在阮布身上,形成密集的防护罩,挡住凶禽一次强似一次的攻击。 与此同时,陈宅中的蛊雕发出唳鸣,无视在地上翻滚的王俦和徐虹,锁定三处血咒,籍此牵引降术的源头,以灵力聚成人形,施行巫蛊之术。 除非阮布有三头六臂,水火不侵,如若不然,他必定无法脱身。待到毒虫耗尽那一刻,就是他被捆缚擒拿之时。 蛊雕一心抓捕阮布,不代表王俦和徐虹就能减轻痛苦。 恰恰相反,没有蛊雕操控,两人尽被痛苦吞噬,身上抓得没有半块好肉,俨然成为两个血葫芦。 陈英走到两人面前,徐虹睁开双眼,表情中尽是恶毒,全无半分悔意。喉咙中发出嗬嗬声响,对陈英破口大骂。 “贱人,死的该是你!大师绝不会饶过你,你会不得好死!” 王俦挣扎着爬到陈英脚下,伸出血淋淋的手,想要抓住陈英的脚踝。陈英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王俦犹不死心,强撑着开口道:“小英,你信我,我不想害你,是徐虹,是她逼我的!” 陈英面无表情,徐虹倏地转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王俦,你和这贱人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俦不理徐虹,为了保命,他已经豁出去。只要能活下来,让他干什么都行。至于大师的威胁,只要给足了钱,一样能够应付。 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求得陈英心软,取得她的原谅。 “小英,我是你的丈夫,想想咱们的孩子,你想让孩子出生就没有爸爸吗?” “我发誓,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一定对你好,对孩子好!” “以前的事都是徐虹做的,是她逼我的!她心狠手辣,杀了亲妹妹,我被她威胁,实在没有办法。” “小英,小英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王俦话没说完,徐虹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从他身后扑上来,狠狠咬住他的脖子,手指扎入他的眼眶,引得他高声惨叫。 两人在地上扭打,身下尽是大片黑红的血。 气息奄奄之际,口鼻中先后爬出指甲盖大小的甲虫,数量越来越多,聚集在一起,钻入两人的伤口,开始大口大口吞噬血肉。 这一幕既恐怖又令人作呕。 分明是阮布下在两人身上的降头,察觉到两人命不久矣,相继发生反噬。 两人在痛苦中煎熬,陈英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大概四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陈家大门前。 刘蓓刚要推开车门,就听见前座的司机发出惊呼:“着火了!” 刘蓓心头一惊,忙抬头看去,只见陈宅内腾起滚滚黑烟,火势不断蔓延,很快烧到墙边。 “报火警,快报火警!”司机一边说,一遍匆忙拨通电话。发现刘蓓推门下车,往火场边冲去,登时吓了一跳,高声道,“姑娘,你去那干什么,快回来,危险!” 刘蓓恍如未闻,尽可能接近陈家大门,大声道:“陈英,你在哪,出来,快出来!” 司机从后边冲上来,拽住刘蓓的胳膊,拉着她远离火场,口中道:“姑娘,甭管里面是你什么人,别干傻事,消防马上就到!” 陈英隔着二楼的窗户,看到刘蓓的身影,单手覆上玻璃,用力向外一推。 一阵冷风袭来,刘蓓透过黑烟,看到二楼的身影,立刻挣脱开司机,大声道:“陈英!陈英,你别做傻事!” 消防车很快抵达,消防员飞速牵起水龙,破开陈家大门。 陈英终究没有从二楼跳下,但在被救下时,腹中的胎儿已经不在,加上吸入太多浓烟,生命已将流逝殆尽。 在生命最后一刻,陈英隔着救护人员向刘蓓探出手,被对方握住时,摘掉氧气罩,说出上辈子一直想说,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刘蓓,谢谢,谢谢你。” 刘蓓用力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逐渐失去的温暖,眼眶变得通红。 “陈英,你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陈英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机递给刘蓓,里面录有王俦和徐虹的罪行,也有她口述的遗嘱。 在她去世后,公司的股份一分为二,一份交给在灵堂为她出言的阿姨,另一份交给刘蓓打理。她知道刘蓓一直在做公益,在资助孤儿,她相信有了这些股份,刘蓓能做得更好。 “还有这个。”陈英扯下脖子上的黑链,放到刘蓓手里,“送给你,就当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刘蓓握紧陈英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来。 陈英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笑意,缓缓合上双眼。 颜珋的身影出现在云后,对消去执念,魂体不再被黑气缠绕的陈英道:“将此物给她,并不在你我契约之中。” “我明白。”陈英回答道,“作为回报,我愿意为店家引路,抓住下降之人。” “哦?” “我知店家早有安排,但其终为生者,身上系着因果。我一家都是被他所害,由我出面更为合适。” “他既为降术师又为生者。你为魂体,此前更化成厉鬼。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我知道。”陈英微微一笑,道,“还请店家成全我。” “罢。”颜珋召来蛊雕,以铜铃纳入陈英,借血咒牵引,前往抓捕身中巫蛊的阮布。 蛊雕化出本体,以灵力设下屏障,避开凡人视线。待颜珋在背上站定,当即振动双翼,唳鸣一声,消失在云层背后。 天庭中,诸仙齐聚大殿,共议推举新天帝之事。 先有祖龙提议,后有太白金星说服三清,少昊成为最合适的人选。不想中途生变,以接引准提为首的西方教众人联袂而来,就太一、帝俊及羲和被镇不周山一事,当面向祖龙发难。 祖龙单手撑着下巴,视线扫过准提接引,想到两人当年做的事,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第97章 本来面目 阮布为了学习降术,多数时间不在村落, 喜欢离群索居。越中有大片茂密丛林, 蛇虫鼠蚁不计其数, 正方便他培育毒虫。 听过他名声的人,除非捧着大把钞票求上门, 极少会靠近他在林中的木屋。 据传言,早年有猎人迷路想要借宿一晚,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完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猎人的亲人找过阮布, 当日没有发生什么, 回去后就陆续发病,药石无医, 死状相当凄惨。 这件事发生之后, 阮布心狠手辣的名声更上一层楼。无论猎人还是采药人, 全都避开他走。更提醒熟人, 千万不要靠近那栋木屋,除非嫌自己命长。 日复一日, 除了生意上门, 阮布极少会见外人。同样的, 也不会有人知道, 以往威风八面, 让人闻风丧胆的降术师,此刻正如蝼蚁一般蜷缩在地上,全身覆盖虫尸结成的甲壳, 口鼻不断涌出黑血,随时可能被自己的降术反噬。 林间忽起一阵急风,攻击阮布的黑影陡然消失。 恐怖的压力减轻,阮布反手抹去嘴边的血,静等片刻,确定黑影没有再出现,才小心翼翼分开虫尸,缓慢从地上爬起身。 屋内一片狼藉。 靠墙摆放的陶罐陶瓮尽数倾倒碎裂,他精心养育的毒虫死去超过九成,残存的也是翅膀破碎,节肢断裂,再不可能为他所用。 阮布咳嗽两声,吐掉嘴里的污血。 “不要让我抓到,否则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拾起一条百足蜈蚣,阮布看也不看,直接送进嘴里。墨绿的汁液从他嘴角流出,蜈蚣的下半截身体还在扭曲挣扎,情形异常恐怖。 连吞十多条毒虫,阮布终于恢复力气。 他十分清楚,毒虫不能治好他的伤,这种行为无疑是饮鸩止渴。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能尽快求来残页上的神明相助,他必会受到降术反噬,早晚死路一条。 阮布翻箱倒柜,掀开墙角的木板,挖出藏在地下的残页。 按照残页上的指示,他切断自己的两根手指,任由血流淌在残页上。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明眷顾,他愿意献上更多血牲。 在阮布求神时,木屋内又生变化。 墙角的木板陡然翻开,泥土飞溅,一只巴掌长的棺材破土而出,直袭向阮布。 这是他豢养的小鬼,被亲人所杀,怨气冲天。死后又不能投胎,被阮布囚禁炼化,受尽折磨,全身戾气,心心念念都是杀戮,比恶鬼更加疯狂。 “给我停!” 换做未受伤之前,阮布根本不会将小鬼的攻击放在眼里。今时不同往日,他身负重伤,又以毒虫逼出最后的力气,遇上疯狂的小鬼,自然落于下风。 棺材飞到近前,盖板自行掀开,里面涌出大团青黑的毒气。 毒气凝聚成雾,雾中走出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身上穿着鲜红的短裙和红鞋,头发扎成一束,脸上遍布青黑的尸纹。脖颈上留着清晰的掐痕,双眼漆黑,没有眼白。张开黑色的嘴唇,满口尽是锋利的獠牙。 “吼!” 女童发出怒吼,突破阮布的防御,扑到他的肩膀上,狠狠咬向他的脖子。 阮布大惊失色,无法推开女童,只能拼命转头,用胳膊抵住女童的嘴,任由对方咬掉自己一块肉,惊险护住性命。 咯吱,咯吱。 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女童竟将阮布的肉嚼碎,生生吞了下去。 阮布顾不上疼痛,趁机挥开女童,却也因为这样,请神仪式被迫中途停止。流淌在残页上的血仅绘成半个图案,就一点点凝固起来,浮现的黑光也消失无踪。 见到这一幕,阮布脸色惨白,大叫道:“不,不可能!” 他不想死,不能死! 阮布扑到残页前,如枯枝的手指攥紧残页,用力挤压伤口,试图用血完成整个图案。 可惜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女童发出怒吼,再次扑向阮布。 阮布眼底闪过戾气,咬破舌尖,催动埋在自己体内的母降。 随着降术发动,凡同他接触之人,包括捧着大把钞票来求助的,身中的降头均被激活,生命力被大量抽取,不断涌入阮布体内。 生命力被取走,多数人会大病一场,少数人本就年事已高,不等阮布停手,已然变得皮包骨,恍如干尸骷髅。 这种情形太过诡异,有的发生在人前,消息压都压不住。 若非万不得已,阮布并不想使用这种降术。 这是一种禁术,仅能让他维持半个月的寿命,而且是以魂魄为代价,死后无法投胎转世,比被降术反噬更加严重。 此外,将最阴暗的秘密现于人前,以往那些拜服在他脚下的人,都会想要杀了他,将他挫骨扬灰。 可请神仪式失败,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冒险,先保住性命再说。 阮布恢复力气,女童再不是他的对手。随着降术发动,阮布阴阴冷笑,女童被逼回棺材里,双手抓挠着盖板,发出不甘的怒吼。 “老实听话,不然我让你尝尝鬼降的滋味。” 阮布拾起棺材,也不收拾屋内,将残页贴身藏好就准备离开。 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不能再留。不如前往泰北,先隐姓埋名一段时日再图谋后事。唯一可惜的是,他之前接了一笔大生意,再等上几天就有大笔钱到手,这一走恐怕要泡汤。 阮布并不知道徐虹和王俦已死,只以为禁术发动,他们二人不死也会大病一场。如果没死成,必然会发现体内有异。联系种种情况,很快能找到源头。危及到性命,那两人未必再肯听自己驱使。要想取回那份钱,他必须另想办法。 阮布一边想,一边推开房门,刚踏上木梯,突遇冷风平地而起。 风卷起碎草泥土,让他睁不开双眼。 阮布不得不退回屋内,举起胳膊挡在眼前。 风越来越大,屋顶的木片被掀起,倒卷在风中,发出噼啪声响。 阮布抓住门框,竭尽所能稳住身体。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庞大的黑影当头罩下,同先前袭击他的凶禽一般无二。 蛊雕飞落在林间,收起翅膀。 颜珋从蛊雕背上跃下,信步来到木屋前,打量着满脸惊色的阮布,很快察觉他身上存有“异物”。 非神非仙非魔,倒像是源于西方教之物。类似经书和谶书,却又有所不同。 “你是什么人?!”阮布质问道。同时暗中控制小鬼,准备随时向颜珋发起攻击。 颜珋没说话,也懒得和他说话,挥手摇动铜铃,陈英的魂体从中飞出。 她没见过阮布,但因降术的缘故,一眼就能锁定他。不需要颜珋出声,陈英调动体内阴气,弥漫开大片鬼雾,向阮布罩了过去。 阮布立刻释放小鬼,以降术逼迫小鬼阻拦陈英。 陈英不想伤害女童,阮布借机释放毒降,目标不是陈英,而是她身后的颜珋。 在他看来,颜珋应该也是术师,这次出现恐怕是想趁火打劫。只要拿下他,就能拿下那只凶禽,还有这个红衣女鬼。 看着蛊雕和陈英,阮布眼底涌出贪婪。 这都是上好的降术材料,送上门来,岂有不拿下的道理。至于那个青年,干脆抽出魂魄炼成傀儡,也算是他的造化。 阮布想得极好,认为自己至少有六成把握。 哪承想,他释放的毒降根本无法靠近颜珋,直接被蛊雕一口吞掉。吞掉且不算,蛊雕更嫌弃地呸呸两声,口中道:“果然是不上台面的东西,什么味道!” 阮布大吃一惊,未能控制住小鬼,陈英趁机催动黑雾,将他整个人困在其中,半点动弹不得。 颜珋打了个响指,藏在阮布怀中的残页忽然飞出,穿透黑雾,悬浮在他的面前。 扫一眼上面的字迹,颜珋心头微动。 沉吟两秒,单手摄来一张,化去包裹在其上的灵气,现出残页的本来面目,竟是一尊手持兵刃,脚踏凶兽的凶僧形象。 第98章 发现 凶僧现影之后,残页边缘窜起橘红色明火, 焰心炽热, 越烧越旺, 瞬间蔓延开来。 僧人在火中凝出金身,以凶兽为坐骑, 手持利刃,大喝一声,直向颜珋冲来。 蛊雕发出唳鸣, 振翅拦在凶僧面前, 双翼卷起大片黑风, 生生将萦绕在凶僧周围的明火压了下去。 火势虽减,火苗却未熄灭。 点点火星飞溅在四周, 草木被大片点燃。 浓烟滚滚升起, 火舌肆虐, 蛇虫鼠蚁、走兽飞禽尽被惊动, 纷纷逃出林间,以最快的速度远离火场。 阮布倒在地上, 身体被阴气牢牢困缚, 双眼充血, 死死盯着火中的凶僧, 以及足踏虚空, 根本不将对方放在眼中的青年。 他想要说话,张开嘴,涌出的却是黑红的血, 除了剧烈的咳嗽,根本发不出其他声音。 不到片刻,阮布的眼耳口鼻陆续流出黑血,干枯的身躯却开始膨胀,吹气球一般。脸上树皮般的皱纹被一点点拉平,皮下不断鼓起拇指大的脓包,一个接一个破碎,涌出散发恶臭的脓血。 阮布痛苦大叫,不顾一切在地上翻滚。 降术开始反噬,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血肉耗干,咽下最后一口气。 陈英收回阴气,任由阮布痛苦翻滚,抓挠自己的脸和身体,心中只有痛快。 想到被下降术的父母,想到在昏迷中死去的父亲,陷入疯癫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母亲,她恨不能将阮布撕碎,让他痛苦上百倍千倍。 火焰熊熊,凶僧一次又一次冲向颜珋,一次又一次被蛊雕拦截。 几番对战,僧人渐渐落入下风,手中的兵刃也在风中破碎。同样化出实体的凶兽被蛊雕撕碎,散开的灵气被吞进腹中。 又是一次交锋,僧人被蛊雕所伤,从肩膀到腰际留下一条外翻的伤口。 黑气从伤口溢出,身形逐渐扭曲变暗,边缘处延伸出数不清的黑线,有生命一般穿过林间,眨眼间消失在林木之后。 颜珋察觉有异,在蛊雕拖住僧人时,纵身飞上高处,追寻黑气涌动的方向。 黑气脱离凶僧,并未彻底飞散,而是遵循一定规律,向不同方向聚集。循着黑气蜿蜒的路线,竟能绘出一朵莲花形状。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颜珋目光微敛,变得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蛊雕彻底占据上风,只需动一动翅膀,就能将凶僧彻底打散。 颜珋飞落回地面,拦住他的攻击。 “先留着,我有用处。” 如果他没有料错,类似的残页绝不只这一份。循黑气聚集的方向,定然还能找出更多。 黑气飞蹿极快,想要全部锁定,并非是件容易事。不如留着这个“源头”,以他作为牵引,将藏匿的残页和被蛊惑的凡人一个个找出来,应能事半功倍。 “是,大人。” 蛊雕遵照颜珋的吩咐,没有当场结果凶僧,也没让他寻机返回残页,以自身灵力结成绳索,一圈圈缠过去,将他五花大绑,当场捆成一颗球。 颜珋双手结印,挥袖洒出大片灵气。 天空骤起雷鸣,降下冷雨。 蹿升的烈焰被压制下去,并在边缘处形成隔离带,使得火焰一片片熄灭,留下大片焦土和乌黑的残痕。 大火起得突然,灭得同样突兀。 因地处密林之中,从外围仅能看到滚滚升起的黑烟,并无法知晓火场内的真实情形。 等到灭火人员赶到,林间早无半分火星。 令人奇怪的是,起火的范围仿佛精心测量过,从上空俯瞰,边缘处界限分明,像是一朵绽放的黑莲。莲外的林木完好无损,内中的树木青草,包括阮布的木屋在内,全都化为灰烬,和焦土融为一体,不存半分痕迹。 不提世人如何猜想,颜珋灭掉林火,便让蛊雕带上凶僧,继续前往黑气聚集处。 陈英大仇得报,执念已消,被颜珋收入铜铃内。只待处理完此间事,即会通知判官,将她带往地府。 阮布在大火中身亡,尸体被烧成焦炭,种在体内的母降却没有损伤,更没有消失,而是化成一条肥胖的青虫,在烈焰中团成一团,仿佛一颗青绿色的圆珠,闪闪发光,格外引人注目。 母降现身时,被困住的凶僧开始剧烈挣扎。颜珋未做犹豫,迅速将母降收入铜铃。铜铃被灵气封锁的同时,僧人也随之变得安静。 “果不其然。”颜珋沉声道。 残页、凶僧和母降之间存在联系,并且相当紧密。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种联系多是要施行血祭,献上大量的血牲。 这些血牲有飞禽走兽,有蛇虫鼠蚁,有生出灵智却无法化形的小妖,最多的却是凡人。由女娲所造,以混沌之气助其生出魂魄的凡人! 听完颜珋的猜测,蛊雕不由得咋舌。 颜珋又展开掌心,凝视用龙气包裹的一团烈火。这些残页飞起的火苗,有几分类似西方教的业火。如果真如他所想,此事就绝不能轻忽。 他对西方教的印象实属一般。 当年鸿钧讲道,准提接引联手坑了红云,此事人尽皆知。西方教度三千红尘客,过程中的种种手段,更是禁不起推敲细究。 大概是两人行事日渐过分,惹上三清,被下手摁住一回。 吃到教训,西方教行事终于有所收敛,不再四处乱晃,满世界嚷嚷“与我有缘”。 自祖龙沉睡,帝俊太一掌控天庭,西方教日益壮大,渐渐有同天庭分庭抗礼的架势。只是一直没有闹大,仅是隔三差五小打小闹,并未真正同天庭对立。 颜珋被夺上神位,已有许久未上天庭,也未关注西方教之事。 如今来看,接引准提这两位教主,实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人间散布此等残页,分明是想在人族气运上分一杯羹。只是比不得帝俊太一的大手笔,而且手段有些见不得光,同西方教平日里树立的形象背道而驰。 蛊雕飞出一段距离,离第一处黑气聚集点越来越近。 毫无预兆,被困住的凶僧突然发疯,身形不断膨胀,濒临极限时陡然炸裂,碎成一缕缕黑气,继而化成黑斑,洋洋洒洒飞落地面,继而形成隔墙,阻截前方道路。 见到这一幕变化,蛊雕下意识去看颜珋。 颜珋并未发怒,恰恰相反,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着下巴,双眼微微眯起,嘴边牵起一抹玩味的笑痕。 目光扫过隔墙,继而转向云层之后,颜珋做出让蛊雕意外的决定。 “先回去。” “回去,不找了?”蛊雕道。 一道隔墙而已,冲过去算不上困难。 “自然要找,不过,不是在这里。” 颜珋既然吩咐,蛊雕自然不会违背。 待回到黄粱客栈,颜珋按住架上的铜铃,将陈英交给前来的判官。随后打发走蛊雕,取出一枚金色的龙鳞,双手结印,以龙气化出一面灵镜。 镜中现出大片祥云,云后是巍峨的大殿。 不等颜珋细看,殿中陡然飞出数道金光,紧接着,几个做西方教打扮的僧人飞出殿门。 就几人飞行的方向来看,与其说是自行离开,不如说是被人掀出殿门,落到殿前玉阶时,样子颇为狼狈。 颜珋定睛再看,很快认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准提和接引两人! 第99章 霸道 准提、接引自西而来,创建西方教, 度三千红尘客, 并称西方二圣。 帝俊太一在位时, 西方教一度壮大,纵无同天庭并立之实, 也有分庭抗礼之势。关系最为焦灼时,众仙一度认为,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出乎预料的是, 双方突然“讲和”, 西方教避出天庭, 天帝也不再实施压力。 这一次祖龙苏醒,揭穿帝俊太一暗中所行, 镇压两人于不周山, 少数仙人或心存惋惜, 但就总体而言, 对祖龙所为并无异议。 不提洪荒律条,以帝俊太一重修的天律来断, 两人也是罪不可恕。 谋害祖龙, 擅移天门, 挖断灵山断绝灵脉, 桩桩件件加起来, 仅是镇压在不周山下,没有破其神识,已经是法外开恩, 从轻发落。 帝俊太一退下神尊之位,推举新天帝势在必行。 此事关系重大,祖龙、三清齐聚,诸仙共议于大殿。 一番商讨之后,人祖少昊成为最佳人选,大部分仙人都表示赞同,并无异议。 巫、妖两族虽有不甘,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无论哪族上位都会引起不小的争端,不如尊重祖龙之意,推人祖为新天帝。 究其根本,自巫妖大战之后,人族气运鼎盛,帝俊太一为取气运,不惜违背天律做出错事。如今天庭重立,万象更新,推少昊上位实是利大于弊。 至于少昊是否会如帝俊一般独断专行,众仙并不担心。 同大日金乌不同,少昊虽有神位,终究“资历”太浅,而龙族摆明不会多掺和天界之事,今天庭如何运作,新任天帝势必要征询众人意见。 于此,少昊也是心知肚明。 对他来说,机会千载难逢,必然不能错过。是不是会成为摆设,他自认有些本事,绝不会任由他人操控。 以他的能力,只要谨慎小心,多方谋划,纵然不能如帝俊一般言出法随,也无法达到东皇太一的威势,至少不会做个傀儡,一切全由他人决断。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将接近尾声。 新天帝登上宝座,再下法旨册封天后,祖龙和三清即可功成身退。 不承想,西方教突然横插一脚,以准提接引为首,率领教众闯入大殿,质问帝俊太一被镇压之事。更让众仙感到愕然的是,他们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当面挑衅祖龙。 “汝行之恶,悖天逆地。凡汝之血脉族人,死后必入地狱,受业火灼烧之苦!” 准提身材高大,脸色枯黄,真身生有三头十八臂,手持法器均为仙家至宝。三清之一的上清道人就曾吃过他的亏。虽说当时情况复杂,准提有取巧之嫌,但能压下上清的绝仙剑,破诛仙阵,足见其不凡。 大概是这场大战给了他底气,面对祖龙仍态度傲慢,不见半分尊重,反而口出恶言,如散仙一般训斥。 准提话刚出口,大殿内就变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除了龙族和三清,其他仙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凝滞,不好听点,犹如在看一个智障。 脑子呢? 找死到如此地步,当真世所罕见。 从洪荒数下来,敢在祖龙面前如此叫嚣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最重要的是,这不满一个巴掌的人头,如今可是一个都不剩。 任由准提叫嚣,祖龙视若无睹,无意做出回应,反而侧头询问上清道人,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才会败于对方手中。 上清道人面现惭色,两眼飙刀子一样瞪向太清和玉清。不是这二位插手,还和自己不在同一阵营,岂能留下这样的笑柄! 老君咳嗽一声,表示事情过去太久,再翻旧账没意思。元始天尊也连连点头,认同老君说法。 上清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 几人说话时,连个眼神都没给准提,遑论西方教众人。 对此,殿上众仙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以祖龙和三清的尊位,这样做才是正常。 西方教众人却不这么想。 准提一而再再而三被无视,心中腾起怒火,接引也是面色难看。两人座下教众同时大喝一声,化出金身,持本命法器当殿发难。 帝俊太一在位时,准提接引为共享人族气运,不得不立下言誓,同对方和平相处。 如今情况生变,帝俊和太一被逐出天庭,不复神尊之位,正可借机撬动天庭,在天界事务中插上一脚。 西方教的教众因出身关系,不可能登上天帝宝座,准提接引心知肚明。但这不代表不能另辟蹊径,推举同自己关系好的仙人,试着在天庭掌握话语权。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不等两人进一步谋划,祖龙三清齐聚,推举人祖少昊掌管天庭。 准提接引十分清楚,一旦此事达成,非但近期的谋划不能实现,早年从人族截取气运之事也将暴露。届时,遭受的损失恐将无法估量。 为此,两人才率教众闯殿,当面挑衅祖龙。 能打得过最好,直接以威势拉下少昊,推自己选定的仙人继位。打不过也没关系,放下面子做悔悟状,巧织言语,马上就能以和为贵。论演戏的本领,他们还没怕过谁。 可惜两人机关算计,却漏算龙族的性情。 这样找上门挨揍的,从祖龙往下,别说烛龙应龙和蜃龙等人,蟠、蛟之属都是打你没商量,丝毫不会客气。 至于打完后会不会惹来麻烦,龙族上下都有共识,大不了直接打死,令其灰飞烟灭,半点渣都不剩,哪里会有麻烦。 于是乎,在教众当殿发难,挥舞起神杵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早已经注定。 一名教众大喝出声,全身肌肉膨胀,光芒大炽,化出八臂金身形象。双手握紧法器,正准备当头砸下,突有拳风迎面飞来,匆忙间闪躲,腹部却猛挨一脚,瞬间倒飞出去。 在飞行过程中,闪烁金光的法宝脱手,坠落在大殿正中,砸碎一片玉板。 教众的五脏六腑尽皆受创,腹中犹如翻江倒海,修成的金身在龙族面前显得无比脆弱,和“脆皮”没什么两样。 烛龙收回拳头,向身侧挑了下眉。 应龙放下长腿,却没有就此停手,而是祭出应龙剑,挥手间划出一道长虹,将对面的西方教众尽数掀飞出去。 青龙和黑龙几个也没闲着,先后亮出本命法宝,以雷霆之势袭向准提接引等人。 秉持能打死绝不重伤,能重伤绝不轻伤的原则,一阵秋风扫落叶,将人揍趴下不算,还一个个踹出大殿,真正做到“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神龙的速度实在太快,实力又委实太强,准提接引亮出法宝,意图压制应龙剑和烛龙斧,却是收效甚微。 雪上加霜的是,上清道人在祖龙耳边嘀咕几声,祖龙袖摆一挥,竟将两人的法宝统统摄走。 七宝妙树脱手,准提来不及祭出加持神杵,就被青龙和火龙合力困住,旋即被应龙一脚踹飞,直直飞出殿外。 接引心一横,取出西方教镇压气运的九品莲台。 没等他催动法器,烛龙和黑龙杀到面前,斧影刀光间,接引紧跟着准提飞了出去。比后者稍好的是,他到底记得莲台的重要,自己落地后一阵翻滚,始终没有撒手。 西方教众从地上站起身,脸色都相当难看。 “如此行事,岂非过于霸道!” 听闻此言,目睹全过程的仙人都感到无语。 闯入大殿的是谁,口出无状的是谁,挑衅祖龙的又是谁?打不过就开始抱屈,脸还要不要? 众仙不耻其行,祖龙则是一脸无所谓。 说他霸道的人多了,鸿钧都包括在内。多几个西方教的又算得了什么? 颜珋展开灵镜,恰好见到准提接引被掀出大殿一幕。再看持剑飞出殿门的庚辰,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出大致经过,当场笑出声音。 笑过之后,视线落在接引手中的莲台之上,想到阮布处找到的残页,以及残页背后蕴含的秘密,细思其间联系,不由得目光微凝 ,心中若有所思。 第100章 再上天庭 当着众仙的面被掀出大殿,西方教众人颜面尽失, 无不脸色铁青, 怒斥龙族行事霸道。言辞间诸多非议, 根本不提自己是不请自来,更无视阻拦闯入大殿。 准提遭到重击, 七宝妙树落在大殿。从地上爬起身,怒视飞至殿外的庚辰几人,祭出加持神杵, 就要冲上去再战一回。 接引相对冷静, 从后拉住准提, 目光扫视殿前诸仙,见多数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不由得面沉似水。 “师兄, 龙族欺人太甚, 待我教训……” “且慢, 稍安勿躁。”接引拦住准提,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视线转过几个来回, 锁定慢一步出殿的女娲和伏羲, 不客气道, “尔等身为祖巫, 更有造人之功德, 便任由龙族肆意妄为?” 共工和祝融面色不善,俨然被接引的态度和言辞激怒。 伏羲拦住两人,视线转向女娲。 女娲则是冷笑一声, 开口道:“我天界之事,何时轮到西方教来指手画脚?若我没有听错,尔等此行是要为帝俊太一讨还公道?” 一场巫妖大战,巫族就此衰落,帝俊太一统摄天庭,妖族风光无两。 如今帝俊太一恶行被揭穿,双双镇于不周山下,对巫族而言,实是大快人心之事。接引准提以此为借口闯殿,狂言指责祖龙,四位祖巫没有当场动手,已经是很给接引准提面子。 想以身份相激,迫使他们为帝俊太一说话,脑子没问题吧?还是说西方教的修行方式独树一帜,修来修去,把脑子修成一团棉花? 即使没有巫妖之争,女娲也不可能同接引准提为伍。 早在洪荒之时,这对四处乱窜的师兄弟就让她很是厌恶。尤其是鸿钧讲道,两人合伙坑了红云,更是让女娲记在心里。 其后红云陨落,接引准提却得到仙家法宝,带着西方教蒸蒸日上。 每一次见到这两个人,或是听到他们的消息,都会让女娲回忆起陨落的好友,厌恶和愤怒油然而生,万年过去仍不见减轻。 这次天界推选新主,接引准提不请自来,率领西方教众耀武扬威,当面冒犯祖龙,使得女娲厌恶之情更深。 先前庚辰等人动手,女娲非但不觉得过分,反而认为下手太轻。非是顾虑天道因果,她很想亲自动手,送这对师兄弟返回西方极乐净土,再也别踏足东方半步。 “尔等无礼在先,冒犯神尊在后,还妄言他人霸道,简直可笑!” 见女娲处说不通,接引面色一沉,又转向同在殿前的妖族。 可惜他想错了。 妖族固然同巫族不对付,并不代表他们愿意支持接引准提。不提其他,单是被两人度化的孔宣,就足以让妖族上下咬牙切齿,牢牢记上一辈子。 事实情况就是,接引努力再三,也没能拉到半个盟友。 哪怕巫妖两族各种不对付,打出脑浆子,哪怕再来一场接近灭族的大劫,他们也不会同西方教站在一处。 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 “难道尔等甘心被龙族掌权?”接引犹不死心,继续鼓动道,“天帝东皇统辖天庭万年,赫斯之威,弹压山川,神功圣化。不过是些许小错,就被逐出天庭,镇压于不周山下。金乌一族更遭逢大难,险些血脉断绝。尔等竟能视若无睹,甘于龙族之下?” 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指着妖族的鼻子说他们是胆小鬼,不敢同龙族对抗,甚至连同族的仇都不敢报。 换做其他对象,妖族或许真能被激将。 可祖龙是谁? 先天混沌神兽! 天上地下,三界之内,除了天道之外,谁能奈他何? 何况帝俊太一所行确实违背天律,极不得人心。 妖族和巫族不对付,遇到女娲和伏羲要灭金乌,必然会出手阻拦。但对象换成祖龙,关乎新天帝人选,只要不过分侵犯妖族的利益,他们基本不会提出异议。 识时务者为俊杰,凡人适用,妖族亦然。 接引准提想以他们为突破口,搅乱推举新天帝一事,完全是打错了算盘。 接引绞尽脑汁挑拨,却接二连三受挫,未有一次成功。 准提耐不住,挥来接引,率领教众攻向庚辰几人。手中加持神杵绽放金光,化出丈长的灵影,教众飞散在他四周,一尊尊数丈高的金身罗汉顶天立地,伴着大喝声踏碎玉制长阶,观其气势,貌似要掀翻整座大殿。 “虫篆之技。” 烛龙轻嗤一声,抡起扛在肩上的神斧,朝着一尊金身罗汉横劈过去。 斧影过处,延伸开数道火红的光弧,盘旋交错而过,在半空形成炽热的火网,电光石火之间,将教众化出的金身拦腰截断。 断裂的金身不断扭曲,在半空中化为虚影,继而彻底消散。 教众神识同金身相系,同时遭到重创,接二连三口吐鲜血,面如金纸,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继烛龙之后,应龙、青龙、火龙和黑龙也先后跃起,将教众化出的金身逐一打碎,同时破碎即将成形的大阵。 在教众现出颓势之后,几人各占方位,布下困仙阵,呈四面包围之势,将准提接引困在阵中。 准提挥舞加持神杵,当场被烛龙斧压制,不得寸功。祭出六根清净竹,试图封闭神龙感应,借机突破大阵,险些被应龙一剑斩断。 接引先后祭出宝莲旗和神幢,同样未能取得成效,反而因灵力骤增,引得大阵内掀起狂风。 狂风飞旋,锋利如刀。 被困的教众不得不暂时放弃破阵,先护住自己,以免被风刃所伤。 准提接引首次同神龙交手,也是第一次正面龙族强悍的战斗力。 经历过大破诛仙阵,他二人以为不会再遇到此等恶战。未料想,今天的龙族却打破两人固有的认知。 受到教训的不只是准提接引,更有一同前来的教众。 随西方教不断壮大,教中上下形成共识,在两位教主的率领下,他们能同天界分庭抗礼。 万万没想到,今天一个照面就连番遭到打击。祖龙尚未动手,两位教主已是无力招架,众人也彻底意识到,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视线扫过被困在阵中的西方教众人,祖龙再次看向上清道人。不需要言语,后者就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上清道人郁闷升级,又一次狠瞪老君和原始天尊。 后者默默转头,表示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提真没意思。刚才都瞪过一回,如今再瞪更没意义。再者说,当初是天道的安排,他们势必要出手。若不然,哪里会有今日的天界? 不提三清如何瞪眼,准提接引被困阵中,心知今日定然占不到半分便宜,恐还损失不小。再看心思动摇,垂头丧气的一干教众,两人交换视线,当机立断,先破阵离开,其他事日后再说。 待他们找到机会,今日遭受的耻辱必定加倍奉还! 准提为接引护法,接引盘坐在狂风之中,双手结印,九品莲台缓慢升起,直至悬浮在他的灵台之上。随着金光绽放,被打落境界的仙家法宝焕发生机,在众仙的注视下重归十二品。 接引双目圆睁,身上的法袍被灵气鼓起。 随着他的动作,莲台不断上升,直冲向应龙守护的阵眼,就要强行破阵。 庚辰双目化作赤金,应龙剑化出灵影,金色的龙影凝实飞出,缠绕住正面袭来的莲台。 接引冷笑一声,手势不断变换,十二品莲台不断增大,硬生生挣脱龙影,将金色的剑光碾碎。 庚辰纵身而起,应龙剑同莲台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九天惊雷直落。 数声轰鸣之后,莲台未见后退,反而进一步逼近。 见到这一幕,烛龙眉心微皱,就要上前帮忙。女娲伏羲和天枢星君等也不再旁观,纷纷祭出法宝,准备压下这座莲台。 不等众人动手,战场中忽现一道时空裂缝,慑人的刀光从裂缝中飞出,和剑光一同压制住十二品莲台。 “来者何人,何必藏头露尾?!” 眼见大阵即将被破,却被人中途阻拦,接引准提皆是怒上心头。两人断喝出声,联手发起进攻。 大阵中突起罡风,时空裂缝进一步扩大。 待到罡风退去,站在两人面前的,赫然是手持长刀,周身盘旋数枚玉铃的蜃龙颜珋。 第101章 夺宝 蜃龙刀霸道异常。 刀光过处,罡风凛冽, 凡被扫过的西方教众, 尽数倒飞出去, 摔倒在地,许久无法起身。 纵然修成大罗金身, 也无法抵挡蜃龙之气,脸颊、脖颈、胸前、双臂现出无数细小的伤口,犹如被锉刀刮过, 飞溅大片血花。 起初教众并未惊慌, 纷纷服下丹药, 运行法力,以为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然而丹药下腹, 法力运行周天, 身上的伤口非但没有减少, 反而愈发密集, 交织成蛛网状,成片溢出鲜血。 与此同时, 教众的神魂被黑气侵袭, 惊慌之下树立屏障, 半点用处也无。 黑气弥漫成雾状, 将教众的神魂严密包裹。黑雾中隐现龙影, 利爪尖齿,双瞳凝聚戾气,仅对视一眼, 就会被引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西方教众惊骇欲绝,使尽浑身解数,仍一个接一个坠入恐怖梦魇,面容从恐惧变得狰狞,由畏惧变得疯狂,披着染血的法袍,手持法宝,向近处之人发起袭击,招招欲取其性命,仿佛生死仇敌。 准提接引得莲台相护,侥幸未陷入梦魇。见麾下教众如此形态,也不免心中震惊。暂时顾不得破阵,先后祭出伞盖幡旗,并以金挫和银戟相击,试图唤醒教众。 可惜教众入梦魇已深,根本无法挣脱。强行拉拽的后果,就是七孔流血,神识受损,圆睁双眼,呆滞地站在原地,几乎形同废人。甚者,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很快又陷入疯癫。无法催动法宝,索性以原身相博。 准提接引同样遭到攻击,不得不击昏扑来的教众,方才没有被“自己人”所伤。 “好歹毒的手段!”准提怒斥一声,满脸狰狞之色,当场现出十八臂法身,手持诸多法宝,踏足时震碎祥云。 “鬼蜮伎俩,暗箭伤人,妄为神尊!” 听闻此言,颜珋并未发怒,反而是微微一笑,手持蜃龙刀,刀尖正对准提,笑道:“谁说我是暗箭伤人,我是光明正大灭你教众!何况,论起阴谋诡计,何人能比得上二位?从洪荒至今,两位谋算之人,怕是自己都数不清吧?” “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准提勃然大怒,猛地掷出金挫。 颜珋不闪不避,正想以蜃龙刀架开,庚辰早已持剑上前,冰冷光弧挥过,不只震飞法宝,更斩落准提半条手臂。 断手凌空飞出,坠落在玉阶之下。 准提愤恨交加,顾不得取回断臂,挥舞着十数件法宝,猛向颜珋和庚辰扑了上来。 颜珋将蜃龙刀反插在地,双手结印,环绕在周身的玉铃瞬间绽放青光。光束漫射开来,交织成大片光网,网中隐现飞腾龙影。 庚辰飞身而起,长衣下摆被罡风掀起,猎猎作响。 知晓二人将要布阵,烛龙、火龙、青龙和黑龙同时离开原有阵眼,周身萦绕龙气,飞向不同方位,再起大阵。 同之前的困仙阵不同,此阵以蜃龙为中心,一环套一环,环环饱含杀机。 当年龙族同凤凰、麒麟大战,后两者的精锐没少在此阵中重伤乃至陨落。即使凤凰有涅槃的本领,烧一烧就能复生,一旦陷入此阵,照样灵力尽失,连火都烧不起来。 准提接引参与大破诛仙阵,心中很是自得,自以为从今往后,再不会有阵法能困住他二人。 结果今日一再翻船,先被应龙和烛龙等人掀飞出大殿,紧接着又被困仙阵囚住。为能脱困,接引不惜祭出镇教法宝十二品莲台。 刚刚现出破阵希望,蜃龙却突然出现,一击逼退莲台,毁掉接引准提脱身的机会,再击毁灭教众,令其陷入无边梦魇。 今日随接引准提登上天庭的,皆是西方教中的核心力量。被颜珋轻易废掉,两人不只愤怒,更感到心惊,甚至有几分恐惧。 他们未曾同龙族交锋,根本不清楚巅峰时期的龙族是何等恐怖。如若不然,绝不会冒冒失失走这一遭,更不会当面冒犯祖龙。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颜珋自为阵心,几条神龙布下杀阵。 认出此阵为何,曾经历过龙族、凤凰和麒麟大劫的仙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布阵的神龙数量不及当年,可他们绝不会眼花错认,更不会低估大阵合拢后的威力。 “速速退后!” 见盘绕龙影的光柱拔地而起,女娲伏羲立即出声警告。共工祝融神情凝重,随两人一同后退,并祭出本命法宝,在身前张开屏障,牢牢护卫住神识和本体。 三清同时飞身而起,以老君的拂尘为基,张开一张绵密灵网,罩住耸立在云间的大殿。 天门被帝俊太一移走,大殿不能再有损伤。 至于殿前的玉阶,他们暂时顾不上。毕竟在场的仙人委实不少,其中半数以上未曾经历过当年那场大劫,未必能从容应对杀阵。 哪怕神龙的目标陷在阵中,也不能全然放心。 以这几位的性情,难保不会过于兴奋,下手过重,促使光柱变化,波及到在场众人。 这并未无的放矢。 行走在洪荒,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会是善茬。 此类神仙大妖遇上三族大战,无故受伤的都不在少数。他们尚且没有靠近战场,仅是在远处围观,都逃不开被伤的命运。今日天庭诸仙,多数及不上洪荒之时,不设法维护,等大阵弥合,想不出意外都难。 三清同时出手,众仙皆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身处阵中的接引和准提就显得无比凄惨。 四周都是罡风,眼前尽是黑雾,脚底犹如泥潭,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被看不见的凶兽撕成碎片。 罡风过于猛烈,准提接引维持不住金身,被一分一寸碾压,龟缩在方寸之地。同时,黑雾愈发可怖,凡被雾气拂过,肌肤犹如火燎,立刻会感到钻心般的疼痛。 雾中融合蜃龙之气,浸入神识之中,会引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暴戾。有那么一瞬间,准提双眼泛起血丝,举起加持神杵,险些砸伤接引。 “师弟!” 接引惊险闪躲,神情惊骇欲绝。 准提猛然咬牙,腮帮子不断抖动,后槽牙咯吱作响,仍无法彻底保持清醒。 准提心知情况不妙,再不敢保留实力,将半身法力注入莲台,催动莲台不断旋转增大,直径超过十米。 “去!” 准提双指并拢,剑锋般指向前方。 因黑雾阻挡,他无法确定颜珋的准确位置,只能凭借记忆调动莲台,压向阵眼所在。 颜珋等的就是这一刻。 如同太一的东皇钟,莲台不离接引,外人根本无法夺取。 颜珋疑心准提接引截取人族气运,用以壮大西方教。这尊莲台本为仙家至宝,是西方教镇教之物,两人想要转化气运为己所用,此物必不可少! 莲台越飞越近,颜珋瞅准时机,将玉铃尽数祭出。等到莲台来势稍缓,立即飞身而上,悬浮在莲台正上方,蜃龙刀下劈,一下、两下、三下,竟将十二品莲台重新劈回九品。 感受到莲台变化,接引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想要将法宝收回,却已经来不及。 颜珋收回蜃龙刀,双手结印,引导大阵中的罡风和黑雾将莲台重重包裹,彻底切断仙宝同准提之间的联系。 见到这一幕,众仙恍然大悟,原来蜃龙真意不是灭杀二人,竟在于夺宝! 第102章 揭穿 莲台被颜珋所夺,接引顿时大惊失色。 顾不得被诸仙发现隐秘, 接引双手合十, 口中高宣法经, 身后浮现一尊金身菩萨,盘膝而坐, 右手指天,左手对地,膝下莲台绽放金光, 无数赤金色的火球在四周飞舞, 逐渐聚成硕大光轮, 弥漫在阵中的雾气竟一点点被驱散。 准提被金光笼罩,心神顿时一振, 迅速恢复清醒。目睹接引现出法身, 又看被黑雾和罡风困住的莲台, 同样面色大变。 “师兄……”准提似有话说, 却被接引截住。 “唯有如此方能破阵。”接引对准提摇了摇头,继续宣诵法经。 准提嘴唇动了动, 神情变了几变, 到底握拳咬牙, 同接引一般盘膝坐地, 现出十八臂法身, 一同高诵法经。 两人声音相合,如洪钟大吕,穿云裂石。 经文出口, 一字一句凝为实体,串为长链,交错而过,缠绕在两人周身。 瘫倒在地的西方教众缓缓起身,如同被牵引的傀儡,双手合拢在身前,结成一般无二的法印。掌心处绽放金光,双眼中瞳孔扩散,纷纷再现金身,不顾一切向莲台所在的方向冲去。 黑雾罡风同金光互相撕扯,彼此牵制吞噬。 教众完全不顾生死,浑如一件件人形法器,嘶吼着闯入雾气中,任由法身被雾气蚀化,身体被罡风重创,拼命也要开出一条路来。 见此一幕,诸仙尽数皱眉。 纵然修成法身,终非与天地同寿,也非不死之躯。这般强行破阵,分明是用性命去填。而效果如何,凡曾见证过龙族大劫,知晓此阵厉害的仙人,都是暗自摇头。 如果此阵轻易能破,当初的凤凰和麒麟又岂会焦头烂额,损失大量族人? 果不其然,教众一个接一个冲上去,又一个接一个在黑雾和罡风中倒下。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未丢掉性命,仅是短暂昏迷,陷入梦魇,这已经是颜珋手下留情。 准提接引带来的教众多达百人,其中还有天庭所封的哼哈二将。 如果他们面对的不是神龙,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可惜天意弄人,身陷大阵不说,更被尊重的教主视为破阵工具,稀里糊涂就冲了上去。 之前失去神智的且罢,仅是受了轻伤,尚能同梦魇对抗的教众无不心凉。 不可置信,愤怒,绝望。 种种情感一并涌上,冲破平日里修的清净之心,在冲入黑雾陷入梦魇的刹那,竟有三分之一的教众有了入魔的征兆。 这一幕,诸仙看在眼中,接引准提亦然。 不提旁人如何想,两人既然铁了心,断然不会半途而废。 残存的教众一个又一个上前,重复上一波教众的举动。 在接连不断的冲击下,黑雾快速涌动,渐渐变得稀薄。唯独罡风肆虐依旧,迫使接引准提继续困在大阵中央,无法移动半步。 但对接引来说,这就足够了。 籍由变薄的雾气,接引双目炯炯,似绽出两道金光,掌心翻于额际,继而在颌下相对。 准提同时手捏法印,以自身法力助接引成势。 伴着经文在四周飞舞,响遏行云之声不绝于耳。 待掌心处燃起赤火,接引大喝一声,震碎缠绕在周身的经文。经文碎片化作漫天荧光,不断涌入火焰之中。 火光瞬间腾起,照亮接引准提四周,近乎赛过两人头顶的金光。 “此为何火?”老君诧异出声。 元始天尊和上清道人同样面露惊讶。 不等众仙看个究竟,接引已抛出火团。火焰穿透黑雾和罡风,连成一片赤色的长龙,直扑向莲台所在。 颜珋自是不可能让他如愿。 蜃龙刀横托,同庚辰互相配合,交错挥出两道冷芒。 火龙昂首长吟,当场化出本体,在赤火被刀光剑光截断之时,竟是张开巨口,生生吞下半截火焰。其后利爪张开,将另外半截牢牢抓住。 任凭火焰飞腾跳跃,始终无法冲破火龙结成的封印,只能不断被压缩,化成一颗龙眼大的红球。 火龙将红球举到眼前,端详片刻,无视颜珋扫过来的目光,爪子一挥,当场丢进嘴里。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从方才就没什么存在感的饕餮和貔貅对视一眼,莫名觉得,他们同这位会很有共同语言。 莲台没能夺回,赤火又被吞噬,接引面沉似水,准提抑制不住暴怒,运行全身法力,不顾神识边缘现出裂痕,重现十八臂本体。 因一臂被庚辰斩断,且损毁数件法器,准提只能融合法身,以金弓、银戟、宝锉、白钺等袭向颜珋。 大阵以蜃龙为中心,黑雾罡风皆因他而起,那他必为阵眼。杀了他,或是打成重伤,就有破阵而出的机会。 准提想得很好,也过于理所当然。 西方二圣实力不弱,许多仙人都需仰望。 然而,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仙人,也不是轻易能威慑的异兽妖类,是诞于洪荒,自荒古走出的神龙! 准提一动,应龙的剑光就飞了过来,将他融合法身的金光强行砍断一截。 与此同时,烛龙代替颜珋守住阵眼,颜珋将蜃龙刀背在身后,向火龙要来一团金火,单手并指,挥开包裹莲台的黑雾和罡风。 “开!” 几乎是在罡风分开的刹那,莲台就绽放金光,向接引的方向飞去。 颜珋再次纵身,轻盈落到莲台之上,同时祭出金火。金火脱手而出,在半空化出长达数丈的锁链,将莲台牢牢缠缚。 颜珋一手攥住锁链末端,一手高举蜃龙刀,对着莲台用力劈下。 “尔敢?!”接引惊骇欲绝,一边应对青龙和黑龙,一边大吼道,“快些住手,否则我必不与你干休!西方教教众千万,定视龙族为死敌!” 颜珋冷笑一声,连个眼神都欠奉。任凭莲台在半空盘旋,牢牢抓住锁链,蜃龙刀一次次斩落,伴着声声钝响,莲台光芒大减,自九品不断跌落。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莲台中心忽然生出爆响,紧接着,一道紫光冲天而起,既非金光也非赤色。 颜珋双眼微凝,看着紫光不断腾起,心道一声“果然”。 三清和众仙先是震惊,继而脸色大变。 女娲更是惊呼出声:“人族气运?!” 第103章 人族气运 紫气冲天而起,形成巨大的气柱。 随着紫气离体, 莲台开始迅速衰败。短短时间内, 竟由镇教法宝跌落至寻常法器。别说是巫妖仙人的本命法器, 连天兵天将所用的兵刃都不如。 莲台不断旋转,绽放的花瓣一片片脱落。 紫气不断攀升, 不到片刻已穿透仙云,高过玉阶大殿。 升终最高处,紫气顶端渐有散开迹象, 众仙这才如梦方醒, 纷纷祭出法宝, 双手结印释放灵力,在紫气四周展开牢不可破的屏障, 不使其溢散。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西方教夺取人族气运之事再隐瞒不住。 无论他们采取何种方式, 也不管他们是否同前任天帝达成协议, 就目前的局面来看,天界诸仙绝不会轻易将事情揭过。 接引准提身为教主和始作俑者, 必会被严加质询。 接引面色如土, 既有秘密被当面揭穿的心惊, 也有莲台被毁殃及自身的损伤。 准提正同黑龙交锋, 遇到紫气现世, 心神慌乱之下,被一剑刺伤肩膀,法器因此脱手, 很快被青龙张开的水网包围,无论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破流动的水涡,反而被卷入其中,险些又失去一条手臂。 昏迷的西方教众被移开,在祖龙的示意下,颜珋和庚辰几人收起大阵,仅留跌坐在地的准提,以及被水网困住的接引。 三清彼此商议,决定由老君出面,质问接引所持莲台为何藏有人族气运,这样的事,西方教到底做了多久。 需知莲台为镇教之物,有人族气运加持,西方教上下均能获益匪浅。 与之相对,若是夺取过甚,难保不会影响到凡人命数。 只不过接引准提身为二圣,莲台又为鸿钧所赐,两人身负金光,纵然有凡世因果,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 真要论起倒霉,地府首当其冲。 气运被夺,命数被影响,原本当衣食无忧寿终正寝之人,极可能百病缠身,落魄潦倒。本该家庭美满,共享天伦,却有可能亲人反目,父不慈子不孝。更糟糕的情况,本该良善之人,却因气运被夺,事事不顺,遭遇叵测,继而走向极端。 地府生死簿翻过一页,即有百人命数呈于阎罗面前。其上记载世间悲欢离合,国家兴盛衰落,无不同气运息息相关。 帝俊身为天帝,太一是为东皇,共同统辖天庭,享人族气运本无可厚非。 但事情必须有度。 两人籍此壮大妖族,事情没有揭穿且罢,一旦被揭穿,其下场就是罪加一等,被镇压不周山下。 接引准提自西而来,本非东方天庭之人。 两人在洪荒行走,使计在鸿钧座下听道,得仙宝,创西方教,度三千红尘客,本就引得许多仙人不满。碍于两人圣人的身份,对于西方教的存在,众仙也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这次被揭穿西方教夺取人族气运,实是犯下大忌讳。 前任天帝和东皇也就罢了,两个西方来的凭什么行此手段,做出此事? 有莲台镇教尚且不足,还要将手伸到凡世? 真要壮大教派增收信徒,急需气运加持,为何不到西方极乐净土去寻,偏偏要到天庭统辖之下来找? 更何况,从浓郁的紫气来看,两人行事绝非点到即止。数万年来,未知背后使用多少手段,下过多少黑手,又对凡世生出多少影响。 无论三清还是其他仙人,此时此刻都有一个共识:事情绝不能善罢甘休!哪怕同西方教开战,也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让两人及其教众受到应有的惩罚。 简而言之,吃了多少,都要给我加倍吐出来! 老君迈步上前,蹙眉看向接引,又扫过被困的准提,朝站在身侧的青龙颔首,请他暂时放开封印。 “容我问他二人几句。” 水网撤去,准提摔落在地,肩上和胸前都留有伤口,被龙气阻碍,迟迟无法愈合,样子十分狼狈。 老君停在距准提三步远,手中拂尘轻挥,将他直接从地上提起,呈大字型悬在半空。 接引赫然抬头,正要开口说话,不料拂尘又向他挥舞过来,将他也悬在半空,同准提一左一右正好作伴。 看到这一幕,少数仙人瞠目结舌,恨不能揉揉眼睛。这完全不是老君平日里的作风,也不像是他的性情。 元始天尊和上清道人则是见怪不怪,经历过洪荒岁月的仙人也是满脸慨叹,多少年过去,难得再见老君这副模样,委实有些怀念。 和等着“看戏”的诸仙不同,接引准提两人俱是神情难堪,比被困在大阵时更甚。 两人试图挣扎,双手双脚却被捆得更紧,张嘴要诵法经,立刻被灵力堵住,只能发出支吾声响,双眼瞪得近乎充血。 “神尊,可需我等帮忙?”女娲走上前,笑吟吟拨动耳垂下的一枚蛇形吊坠,双眼扫过接引准提,目光中尽是冷意。 老君轻轻摇头,婉拒女娲的好意。 就在接引准提以为他会放开灵力,容他们说话时,老君手中的拂尘突然延伸出两股细线,尖端犹如钢针,直抵在两人额心。 尖锐的疼痛直击灵台,犹如飓风在脑中席卷。 接引准提脖颈和额角鼓起青筋,拼命想要挡住这股灵力,奈何身体被控制,根本无法运行法力,只能任由飓风横扫,将他们的神识一层层拨开,仔细搜寻每一分每一寸,直至找到老君想要的答案。 问话需要出声? 完全不需要。 看到这一幕,不少仙人都是心头剧震,看着老君的目光都变得不同。 颜珋从莲台上跃下,收起出现裂痕的蜃龙刀,弯腰捡起一枚掉落的莲瓣,轻轻吹了一口气。就见花瓣随之龟裂,表面爬满裂纹。可无论裂纹多么密集,花瓣始终保持完整,没有在他手中破碎。 “纵然跌落仙品,到底为鸿钧所赐。”祖龙笑着出言,“收起来炼化,正好修补你的本命法器。” 有仙人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现出莫名神情。 莲台好歹是仙宝,就算仙品跌落,未必不能再“养”回去。竟要以莲台花瓣修补法器,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颜珋却不管旁人怎么想,按照祖龙所言,将地上的莲台花瓣尽数收拢起来。反正也是他砍掉的,就当是搜集“战利品”。 在洪荒时,这样的行为再寻常不过,完全是理所应当。 于是乎,在准提接引被探查神识搜寻记忆时,颜珋不只自己搜集战利品,还让庚辰帮忙,将好好一尊莲台砍成光秃秃一片。 以残存的部分来看,想要恢复成镇教仙宝,已是完全不可能。 第104章 惩戒 接引准提受缚,老君搜寻二人记忆, 发现早在万年之前, 天帝东皇便察觉西方教所为, 本有意追回被夺走的气运。怎奈接引准提亦非良善之辈,反以龙鳞之事威胁, 迫使帝俊太一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行事不是太过分,任由西方教暗中施为。 随时间过去, 接引准提的胃口越来越大, 借助十二品莲台, 不断转化人族气运为教中所用。 西方教因此不断壮大,渐有同天庭分庭抗礼之势。 等到帝俊太一反应过来, 已经奈何不得他们。除非掀起大战, 否则就只能吃下闷亏。 记忆至此, 老君已是面色沉凝。再看接引准提此番计划, 更是面沉似水,险些控制不住法力, 当场摧毁两人神识。 饶是收力及时, 接引准提也难免受伤。 拂尘离开灵台之后, 两人悬在半空大口喘气, 面色苍白如纸, 汗水犹如泉涌。 “神尊,事情真相如何,还请讲于我等。”伏羲开口说道。 老君微微颔首, 视线转向正忙着搜集“战利品”的颜珋,表情瞬间一滞。正准备说话,就见祖龙笑着看过来,一手负在背后,另一手置于身前,掌心托着一枚缩小的龙鳞,表面正流淌赤金色光芒。 祖龙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老君同元始天尊交换眼神,又看看满脸无所谓的上清道人,到底叹息一声,硬着头皮开口,请颜珋高抬贵手,莫要将莲台全部取走,至少留下一部分。 “此宝源于洪荒,纵仙品跌落,也不好彻底毁弃。且万年转化人族气运为镇教之用,同凡世亦是息息相关,为免发生意外,还请手下留情。” 听完老君一席话,颜珋觉得有理,便也就此罢手。视线转向接引准提,开口道:“依神尊之意,此二人该如何处置?” 接引准提为西方教教主,更是圣人。 纵然犯下大过,对他们的处置,老君也无法擅断,必然要同众仙一并商议。商议出结果不意味着结束,更要提防西方教反扑。 万年以来,西方教的壮大,众仙都看在眼中。若其不满教主被抓,上门要人,未必肯同天庭讲理。 从接引准提此番来意就能窥出,西方教中上下怕是早有插手天庭之意。 这一次未必不是机会。 老君一番分析之后,包括上清道人在内,众仙陆续陷入沉思,许久没有出声。 在场天将更感到压力。他们并无神龙之能,真的打起来,能占据一定优势,却未必是压倒性的。 再者说,巫族和妖族素来不和,孔宣又在西方教中,他们真能联合一致? 对于众仙的担忧,女娲伏羲均有所感,在场妖族也是心知肚明。 双方对视之时,仍是彼此仇恨深种,寻到机会必然要你死我活。但归根结底,他们同为天界之人,遇到西方教来袭,再看对方不顺眼也会知晓以大局为重。 “诸位放心,若西方教真敢前来,我等定会出力,更不会无视大局。” “我等亦然。” 得到巫、妖两族的保证,诸仙暂时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重回大殿,商议天帝继位,以及如何处置接引准提以及抓获的西方教众。 经过先前一战,众仙对少昊登位之事全无异议。若非天律有严格规定,当即就能推他上天帝宝座,无需再等数日,择良辰行继位大典。 虽然典礼未行,少昊为天帝已是板上钉钉。经祖龙和三清提议,自明日起,天界事务均应呈至大殿,尤其是关乎重大的决策,必要由他过目。 “是!” 诸仙应诺,少昊强压下心中激动,尊祖龙和三清之意,暂坐于三清之下,只等登上帝位,便可高踞大殿之首。 少昊思及自己登位的经过,当真像是天上掉馅饼,显得异常不真实。但既已走上高位,势必要有所作为。正如他之前下定决心,绝不会成为其他仙家的傀儡。 天帝之事议罢,诸仙的目光移向西方教众人。 接引准提神识受创,一时半刻无法恢复,纵然束缚解除,也是全身瘫软,无法随意动作。 两人麾下教众被从梦魇中唤醒,先是短暂迷茫,再看殿上众仙,陆续明白自己的处境。 先前因被作为弃子心凉,虽未入魔,众人却再也无法守住本心,索性自暴自弃,再坏的结果又能坏到哪里?不过是晚一步丢掉性命罢了。 见此一幕,颜珋不由得心头微动,视线锁定接引准提二人,见他们虽然狼狈,却无太多忧虑之色,想必是仗着圣人身份,自恃与天地同寿,天庭无法取其性命,至多遭些罪,时过境迁,天庭又岂能一直关押他们? 等他们恢复实力,未必不能从囚牢中逃脱。 猜出两人可能的打算,颜珋微微一笑,走到祖龙身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祖龙先是一愣,应是没料到颜珋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转念又一想,并非不可能,反而相当有可行性。 “他两人触犯天律,更甚于帝俊太一。当同镇不周山下,助重塑天下灵脉,偿还人族气运。” 祖龙话一出口,大殿顿时陷入寂静。 片刻后,众仙讨论声起,皆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 镇压不周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再合适不过。 最重要一点,山下早有帝俊太一羲和,四周又有大阵,接引准提想要跑出来,难度堪比登天。 同时,也不必担心西方教寻机救人。没有祖龙点头,大阵不开,别说是救出接引准提,来救人的都会陷进去。 至于被抓的西方教众,没有接引准提的本事,大可以囚在天庭,依天律惩处。 此事定下,接引准提再无法维持镇定,反倒是西方教众颇有逃出生天之感,毕竟他们都已经做好殒命的准备。 “我乃圣人,尔等不能这般行事!” 准提当殿怒吼,接引也是脸色青白,抑制不住怒气。 可惜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吼几句就能改变结果? 明显不可能。 于是乎,在准提的怒吼声中,两人又被老君捆了起来,暂且同教众押在一起,只等天帝继位大典之后,再将他们带往不周山。 大概是觉得准提太吵,上清道人挥手祭出一只玉碗。玉碗飞到准提头顶,在旋转中不断增大,随即倒扣而下,彻底隔绝内外。 众仙耳朵顿时变得清净。 “西方教如果前来,当如何应对?”天枢星君开口道。 这也是压在众仙心中的难题。 “为何要等他们来?”祖龙灿烂一笑,视线扫过三清,开口道,“洪荒时的规矩,遇到类似的事当如何处置?” 三清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祖龙道:“区区西方教派,也敢在我东方生事。以其教主所行,自是该亲自登门,教得此辈规矩和道理。” 第105章 决定 祖龙提议主动出击,铲平西方教。三清一致赞同, 全无半分异议。 诸仙面面相觑, 颇有些心神不定。 自帝俊登天帝位以来, 天庭同西方教或有摩擦,真刀真枪开打的次数委实不多。 此番西方教所行公之于众, 多数仙人固然气愤,仍趋于保守,支持惩戒接引准提, 对整个西方教派依旧抱持防御为先的态度。 未承想, 祖龙直言要找上门去, 而三清竟未出言反对,连老君都点头表示同意。 在多数仙人犹豫不决时, 女娲伏羲对视一眼, 回头同共工祝融低语两声。 “当真决定?”共工问道。 “自然。”女娲低声道, “我有造人族之功, 本当引气运眷顾我族。然巫妖大战之后,我族是何境况?纵然有妖族为祸, 夺人族气运, 背后行鬼蜮者同样脱不开干系。” “正是此理。”伏羲补充道, “想当年, 我族何等繁盛, 不亚于今日妖族,遑论立足未稳的西方教。现如今,西方教敢同天庭相抗, 我族却只能龟缩在灵山洞府之中。”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为我族计,也当铲除此辈!” 共工并未立即点头,而是陷入沉思。 这同他爱好战斗的外在形象委实不符,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祝融却不管许多,直言道:“往事不必追,毕竟我族衰弱有诸多原因,更有天道之故。天道干预之下,如龙、凤、麒麟尚不得免,我族又岂能例外?” 对他能说出这番话,女娲和伏羲都感到意外。 “何必这样看我?你我同为祖巫,我又不是真正没脑子。就算再是愚钝,也比用头去撞不周山的强上许多。” 祝融话落,共工顿时气结。 事情过去多少年,隔三差五拿出起刺激他,到底是想干嘛? 不理会共工的怒视,祝融继续道:“退一万步,如今祖龙苏醒,天帝东皇被镇不周山,天庭推人祖为新帝,我族如要复兴,势必要同龙族结好关系。此番西方教闹事,祖龙有意前往铲平,正是难得的机会!” 简言之,巫族想要兴盛,必须包住祖龙大腿。 不过抱大腿也要讲究技巧,不能扑上去死皮赖脸,必须找准机会,将事情做得妥帖。 接引准提主动送上把柄,天庭攻打西方教师出有名。况有祖龙三清出面,数万天兵天将为阵,此战只会胜不会败。 既然如此,正该当机立断,不能有半分犹豫。若是被旁人抢夺先机,必然会追悔莫及。 事情正如祝融所言,在几位祖巫商议时,已经有人当先出言,请为大军先锋,攻打西方教派。只不过,站出来的并非妖族,也非是在场的星君仙人,而是接到颜珋传讯,以灵镜联络天庭的十殿阎罗。 “神尊,我等愿为先锋,碾平西方教!” 灵境高达数丈,上缘直抵穹顶。 秦广王、楚江王等俱是身着法袍,在镜中肃然而立。 在十殿阎罗身后,是手持引魂灯的判官,腰挎斩魂刀的鬼差,以及手持兵刃,战死在不同年代的阴兵。 接引准提搅乱人界气运,地府遭受的损失不可估量。不知道且罢,如今盖子揭开,自不能同其善罢甘休。 事情是两位教主做的,其余教众并不知情? 这番话骗骗无知之人尚可,在场的神仙巫妖有一个算一个,深谙修行之法,都敢断言,有如此多的气运加身,且年年不断,延续万载,就算是傻子也该看出猫腻。 西方教全教上下,包括当年由天庭封予神位之人,绝无一个无辜! 好处既然得了,受损失的找上门,就别口称无辜,假装被人甩黑锅强行迫害了。 “可。” 祖龙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不提双方早有默契,地府身为苦主之一,提出要冲锋陷为自己讨回公道,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目前尚无法成行,需等少昊正式登上天帝位,正式颁下法旨,以天帝宝印调遣天兵天将,尚可行征伐之事。 “洪荒时可没这般多的规矩。”祖龙轻轻摇头。 换成那个时候,讲究什么法旨宝印,就一句话:看不顺眼撸起袖子就干! 甭管来自哪族,也甭管是什么跟脚,总之,谁强谁有理。不服继续盘,盘到一方彻底服气为止。 回忆起当年种种,三清也颇为感慨。 终究是年月不同了。 “既有天律,当依规则办事才好。”老君臂搭拂尘,又是一副和善面孔。 众仙看他这个样子,回想之前接引准提遭受的待遇,不由得都有些后颈发凉。 从洪荒走出的仙人,有一个算一个,再是慈眉善目,扛着老好人的衣柜,为自己小命着想,还是莫要轻易招惹为好。 只不过,这个规则不适用龙族。 毕竟应龙霸道起来,能将老君的丹药连同炼丹的鼎一起搬。 事情商量妥当,三清暂代少昊发号施令,命各天将尽速点兵。待少昊正式继位,即可传下法旨,挥师攻往西方教。 巫、妖两族落后地府一步,却不想让对方争先,争相出言表示,会召集族中精锐,参与到这场大战。 待众仙陆续退出大殿,仙侍重整因大战损毁的玉阶时,饕餮貔貅拉过火龙,对偶尔飞过殿前的仙鸟指指点点,目光颇为垂涎。 颜珋将光秃秃的莲台锁住,朝庚辰要来一只乾坤袋,在三清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直接将莲台收好,又反手递给庚辰。 他答应老君不将莲台损毁,没说要拱手让给他人。自己的确用不上,庚辰住在海里,把这东西放置在殿中,当个桌子也是好的。 有祖龙在场,三清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移开目光,当成没看见。 待上清道人收回玉碗,终于能出声的接引准提又开始叫嚷。尤其是接引,对颜珋损毁莲台并占为己有之事愤恨欲绝,若不是身负重伤,马上就会同他拼命。 “先押往水狱。”老君道。 这个水狱和俗称的水牢完全不同。 整座牢狱是一颗水凝成的圆球,悬浮在半空,四周有罡风围绕。每隔半个时辰,还会有雷霆当头击落。 此等雷霆不亚于九天惊雷,连续被劈上千道,大罗金仙也保不住修为,只能日日承受痛苦,想自决都不可能。 在接引准提被押往不周山之前,将他二人关在此处,是老君能想到的最妥善的办法。 果不其然,在听到“水狱”两字之后,接引准提皆是脸色大变,可让他们求饶,又是万万不可能。 到最后,唯有被天兵天将强押下去,一并关入囚牢,承受雷霆之苦。 水狱固然严酷,比起他们背后所行,却又算得了什么? 第106章 颜珋的地位 水狱是天庭关押重犯之地,同外界隔绝, 在整个天界都属特例。 自囚牢向外仅有一条石桥相连, 诸仙途经此处, 未经过允许,皆无法催动法器, 否则必会引来天雷。 接引准提被天兵天将一路押解,双手被捆仙绳束在身前,除在战场遗落的法宝, 贴身存放的乾坤袋也被取走。内中灵宝丹药逐一清点, 全部由看守牢狱的天将封存。 桥头有身披金甲的天将看守, 并卧有一头镇桥兽。 兽身披覆长毛,四肢粗壮, 爪子锋利, 乍一看犹如猛虎。面目五官似猿, 口中探出獠牙, 颈上圈有数条长链,一端握在天将手中, 另一端直通石桥, 深深嵌入桥体。 此兽有梼杌血脉, 本为看守天门的神将坐骑。后因触犯天律, 被罚来看守牢狱, 迄今已有数千载。 接引准提被押至桥头,守桥天将祭出两道长链,取代二人手上的捆仙绳。 镇桥兽站起身, 仰头发出巨吼。 吼声震耳欲聋,四周空气为之震荡。 伴着吼声,呼啸的罡风如分海一般,自中心处向两侧分开,现出一条通向水狱的道路。 “登桥。” 罡风盘旋在四周,不断向中心处压缩。 押解囚徒的天兵天将必须多加小心,避免被狂风所伤。值得庆幸的是,众人无法催动法器,好歹有甲胄护身,不会被风刃侵袭。 接引准提就没那么幸运。 两人皆身负重伤,此刻又被长链束缚,不复二圣超凡,同寻常仙人无异。在踏上桥面的一瞬间,就被风吹得睁不开双眼,险些被掀飞出去。 侥幸没有从桥上坠落,身上脸上却留下数不清的狭长伤口,基本不会致命,却钻心地疼。 自成圣以来,两人何曾遭过这份罪? “快些,休要磨蹭!” 天将用力拉拽锁链,脚步不断加快,完全是将接引准提拖过桥面。 跨越整座长桥,又遇守在桥尾的天将和镇桥兽。 彼此交接完毕,接引准提手臂上的长链被取走。不待两人生出逃脱之念,就被镇桥兽利爪抓起,完全动弹不得。 伴着一声长吼,镇桥兽飞上半空,依靠强悍的本体穿过罡风。 神兽背上的天将张开屏障,待接近关押犯人的水狱,凌空祭出一枚铜牌。 铜牌呈梯形,两面镌刻不同字体花纹,正面相对为开,背面相覆为闭,是开启和关闭水狱的法宝。凭借这枚铜牌,天将才能在水狱附近行动自如,不必担心被雷霆和罡风所伤。 铜牌飞入水流之中,正面字体绽放青光。 水流速度加快,环绕铜牌形成旋涡,不断加速涌动,现出通向内部的道路。 “去!” 天将双手结印,镇桥兽早默契,利爪当空掷出,将接引准提丢入旋涡。 “收!” 天将变换法印,铜牌自水中飞回。 旋涡逐渐缩小,很快全部弥合。 水流重复千万年来的轨迹,在罡风围绕下缓慢波动。 “回去。” 确定没有任何闪失,天将拍拍镇桥兽脖颈。后者以最快的速度脱离罡风,返回镇守之处。 镇桥兽飞离不久,接引准提尚未来得及站起身,忽有雷霆闪电从天而降,正好劈在水狱正上方。 紫色的闪电融入水中,接引准提根本无法抵抗,一时间伤上加伤。坚持不过数息,即额头鼓起青筋,先后瘫软在地。偏偏意识清醒,始终无法晕过去。最后只能咬紧牙关,等待这波惩戒过去。 两人都十分清楚,这波扛过去,很快还会有下一波。 一次接一次,日复一日,饶是心智坚如磐石,也不免产生动摇。甚者,两人都开始觉得,被祖龙压在不周山下,也比困在这里被雷劈要强。 在接引准提被关入水狱的同时,追随二人的西方教众也被集中关押。比起让人发疯的水狱,教众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用被雷劈,两相比较,也算是一种安慰。 事情处理完毕,祖龙并未离开天庭。 在老君和太白金星的游说下,祖龙决定暂时留下,等少昊登基为帝,即动身前往西方教。 颜珋的上神之位尚未恢复,纵然没人会说三道四,也无意在天庭久留。征得祖龙同意,准备和庚辰双双下界,返回黄粱客栈,待少昊登基之日再上天界。 火龙、青龙和黑龙商议之后,决定和祖龙暂留天界。 “对了,这个给你。”火龙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乾坤袋,隔着灵绢包裹,仍隐隐透出灼人的热气。 “这是什么?”颜珋接过乾坤袋,好奇道。 “好东西。”火龙眨眨眼。 乾坤袋中俱为灵植,是貔貅在殿后找到。 这些本是金乌费力搜集,用来喂养雏鸟。不想风云突变,帝俊太一和羲和一去不回,金乌一族遭到重创,藏起来的好东西自然没时间取回,全都便宜了四处溜达的貔貅和饕餮。 “壬昼和巳烎说,这里面的只能算零头,后殿还藏着不少。只是三清在这里,暂时不好动手。等他们离开,会全部找出来。” 火龙一边说,一边又取出一枚龙鳞。 鳞片呈现赤红色,同烛龙的鳞十分相似,颜色却没有那么深。表面有波纹滑过,类似跃动的火苗。 “十二品莲台为仙家至宝,纵然仙品跌落,也非寻常火焰可以祭炼。这枚龙鳞取自我的爪心,投入火中,自能助你修复蜃龙刀。”火龙道。 “多谢。”颜珋接过龙鳞,笑着道谢。 庚辰没有出言,只是目光有些冷。 火龙瞧在眼中,长臂一伸揽住他的脖子,同时单手握拳敲在他的肩膀上,笑道:“庚辰,几万年了,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怎么,就只能你给小六龙鳞?你那鳞片能烧吗?” 庚辰正想拍开火龙的手,烛龙又从另一侧靠上来,大手按住他的肩膀,故意探头对火龙道:“你没有亲眼看到,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守着小六万年,竟还没帮小六养好伤。那样子,我看着都心疼。” 青龙和黑龙也围上来,青龙笑吟吟道:“庚辰,如此有负应龙之名啊。” 黑龙连连点头,根本不在乎庚辰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若是自己一条龙,肯定不会轻易惹他。 四个人一起,就算是应龙发飙,也是大家一起扛,有何可惧?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祖龙并无解围之意,更拉住想要上前的颜珋,面带笑容,示意他一同看热闹。 三清尚未走出大殿,自然也没有错过这场好戏。 三人交换眼神,随后将目光落在颜珋身上。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哪怕帝俊太一没有谋害祖龙,胆敢把手伸到蜃龙身上,剐去他一身龙鳞,也逃不开被掀翻的命。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天道都没法救。 第107章 意外 回到黄粱客栈,颜珋双手推开大门, 一股久违的气息萦绕在身边, 让他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呼了出来。 颜珋迈步跨过门槛,睡在柜台后的小狐狸立刻有所觉察, 迅速立起耳朵,移开遮在眼前的大尾巴。 看清站在门前的身影,小狐狸欢呼一声, 一跃跳出柜台, 欢喜地跑了过来。 “大人, 您回来了!” 颜珋弯下腰,拍拍小狐狸的脑袋, 又捏了捏他的耳朵, 感受到小狐狸体内的灵力, 不禁诧异挑眉。 “大人?”小狐狸歪了下脑袋, 大眼睛溜圆,黑葡萄一样。 “你要生出第四尾了。”颜珋将小狐狸提起来, 点点他的鼻子, 笑道, “真是没想到。” 小狐狸显然也有感觉, 团起大尾巴, 用头去蹭颜珋的手背,俨然是一只撒娇的小狗。 以他继承的血脉,三尾本该是极限。能生成四尾, 全仗着颜珋给的丹药、灵植以及刻苦修炼。 换做数年之前,他的实力在狐狸洞中只能垫底,六尾一只爪子就能压得他动弹不得。现如今,就算不能胜过六尾,也能周旋数个回合。等他生出第四尾,战个旗鼓相当也非是不可能。 六尾是洪荒大妖的血脉,天生的优势是其他狐妖不能比的。但她性格存在缺陷,又一度痴恋帝江,使得修为停滞,迟迟无法生出第七尾。 白尾虽然血脉不显,但他同样存在野心。 妖族向来实力为尊,如果他能胜过大部分狐妖,是否就能有自己的狐狸洞? 这个念头一直埋藏在他的心里,从未曾对外人提及。 幼年时的遭遇让他明白,想要不被欺负,必须要强大起来。在那天到来之前,必须要学会隐藏。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才是生存的根本。 为实现愿望,白尾一直在努力伪装,哪怕被欺负得狠了,也极少会发脾气。更是放下身段,主动去讨好曾欺负过他的狐妖。 狐妖多智狡黠,白尾为了生存,将这一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小狐狸明显走神,颜珋轻轻晃动双手,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我知晓你有宏愿,也知晓你一直在努力。不过还欠些火候,别太心急。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明白吗?” 听到这番话,白尾吃惊不小,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活似一颗毛茸茸的白球。 “别害怕。”颜珋看得好笑,点点他的鼻子,“你那点道行骗得了谁?若不是早有计较,九尾岂能让你留在我这里?” “大人,您是说老祖她……”白尾欲言又止,眼底闪过一抹恐惧。 “事情既然做了,就别害怕,更不要瞻前顾后。”颜珋走到柜台前,放下白尾,又看一眼在木匣中呼呼大睡的红蛟,道,“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九尾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狐妖一族要想不没落,必须能者居先。” 走过洪荒,经历过大战小战无数,九尾十分清楚,不够强大的狐妖,哪怕是自己的血脉,也无法坐稳族长之位,慌乱在天庭立足。 只是她没想到,比起血脉纯正的狐狸,反倒是白尾更为班行秀出,显得出类拔萃。 就心智而言,在同辈之中,白尾绝对称得上是佼佼者。再弥补实力上的差距,俨然胜出六尾许多。 “大人,老祖不会怪我吗?”白尾依旧担心。 “当然不会。”颜珋斜靠在柜台上,单手撑着下巴,笑道,“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立场,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在狐族内部兴起风雨,九尾不会对你如何。相反,她还会帮你。” “真的吗?” “当然。”颜珋又点了点小狐狸的鼻子,“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无论是另外开辟洞府,还是接管现有的狐狸洞,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大人,我没想接管族里的洞府。”小狐狸跟随颜珋时间不长,却也不算短,在后者面前很少隐瞒,此刻也是实话实说,“等我生出四尾,我想自己开辟洞府。狐狸洞中的许多狐妖都是这么做的。” “你不想成为首领?”颜珋问道。 “想。”小狐狸认真道,“但我不想和六尾在一起。” 颜珋愣住了。 这是哪和哪? 话题转换如此之快,连他都有些云里雾里,云山雾罩。 “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白尾垂下耳朵,盘起尾巴,“要继承狐狸洞,必然要有老祖的血脉。否则的话,就只能结侣。” 换成来到黄粱客栈之前,他不会在乎这些,哪怕是六尾,照样没有问题。 现今则不然。 白尾悄悄转过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红蛟,分明是有了别样心思。 颜珋何等敏锐,当场捕捉到他的变化,气也不是笑也是,更有一种自家白菜要被猪拱的不适感,落在白尾身上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 察觉到气氛变化,白尾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跑,有多远跑多远。 可惜没等他迈开腿,后颈忽然被颜珋抓住。 小狐狸被当场提了起来,来不及挣扎,一路被提溜到大门边。 九尾知晓颜珋归来,带着六尾前来拜访,此刻就站在门外。 客栈大门打开,一龙三狐面对面,颜珋二话不说,将白尾团成一团,当场丢给九尾,道:“他要生出四尾,带回去吧。” 话语,退后半步,双手一合,当着九尾的面关闭客栈大门。 九尾提起白尾,看他团成一只球的样子,神情中闪过些许疑惑,口中道:“你做了什么?” 白尾垂着耳朵,整只狐垂头丧气,再不复平日里的精气神。 六尾站在九尾身侧,看到白尾这个样子,同样感到好奇。难不成真惹恼蜃龙大人,才将他赶了出来? 不提三只狐狸如何疑惑,平地忽起一阵冷风,庚辰倒提一只凶兽,出现在客栈门前。 他原本和颜珋一同下界,中途遇到这只吃里扒外,想要奔往西方教送信的凶兽,为抓来给颜珋炖汤,方才落后一步。 “见过上神。”九尾带着两只小狐狸行礼。 庚辰略微颔首,正准备敲门,客栈的大门忽然从里面开启,颜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瞬间将他拽了进去。 待进到门内,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灵力波动,再看现出龙尾的颜珋,庚辰立刻眉心紧锁。 “怎么回事?” “那个。”颜珋靠在庚辰肩上,修长的龙尾缠过他的腰间,大部分垂落在地。手指勾过打开的乾坤袋,倒出饕餮貔貅搜集的灵植。 这些灵植混合在一起,尤其是其中的两种,会弥合成一股幽香的味道。对普通仙、妖、巫不会产生多大影响,于龙族而言,却有着难以言说的作用。 装在乾坤袋里,颜珋始终没能察觉。方才打开袋口,几乎是当场中招。 看清灵植的种类,辨别出空气中的味道,庚辰的脸颊也浮现龙纹,双眸化作赤金。 察觉体内气息变得紊乱,庚辰当即以灵气封住客栈,带着颜珋纵身飞上三楼,几个起落,消失在楼梯之后。 第108章 判官登门 整整两日,颜珋和庚辰都没有离开客栈三楼。 第三日, 祖龙传讯, 庚辰奉命前往不周山, 开启山下大阵,将接引准提镇入山下。颜珋抓紧修复蜃龙刀, 并未同行。 客栈大门开启,门前石兽现出灵影,竟有青衣判官怀抱一个三四岁的孩童站在门前。 庚辰脚步微顿, 仔细打量孩童的状态, 不由得眉心微蹙。 颜珋落后一步行到门前, 手里还拿着一只乾坤袋,准备让庚辰交给火龙。见到门前情形, 同样心头一动。 判官上前见礼, 将怀中的孩童放下。 两人这才看清, 孩童穿着短袖布裙, 原本的颜色已经辨别不清,代之以大片黑红的血。脚下是一双塑料凉鞋, 从脚趾到小腿遍布伤疤和鬼纹。 孩童脖颈和手腕都缠绕锁链, 末端牵引在判官手中。 伴着判官的动作, 锁链发出哗啦声响, 孩童抬起头, 稀疏泛黄的头发刚刚盖过耳际,发尾很不平整,显然剪得十分不用心。 孩童肤色青黑, 脸颊瘦得凹陷进去。 眼睛异常地大,眉毛稀疏,睫毛却诡异地长。顺着眼尾延伸出黑色的鬼纹,大片蔓延过脸颊,末端延伸至唇角,又向下覆过脖颈。 孩童仰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颜珋,手指递到唇边,漆黑的嘴唇张开,现出锋利的牙齿,将青黑的指甲咬得咯吱作响。 眼前这个孩童,既不是怨鬼也不是厉鬼,竟然是一只恶鬼! 颜珋眸光微凝,视线落到判官身上,等着对方给他一个解释。 “大人,此事说来话长。”判官面现尴尬,若非没有其他办法,他也不会请示阎罗,将这名孩童带来黄粱客栈。 按照地府惯常的做法,此类恶鬼必要镇入忘川百年,方能涤荡体内戾气。 奈何这名孩童死时年龄太小,生前又备受折磨,实在令人不忍。 哪怕是见惯生死的判官鬼差,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同孟婆商议之后,暂时没有将她送入忘川,而是请示过殿上阎罗,先到颜珋这里想一想办法。 听判官道明来意,颜珋沉吟片刻,对他点了点头,让他将孩童带入客栈。 庚辰知晓颜珋可以应付,没有继续拖延,纵身跃起,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后。 “请坐。” 颜珋将判官让到桌前,翻过扣在桌上的瓷杯,斟了一杯鬼茶送到他的面前。随后又打了个响指,柜台后飞出一只木匣,匣中盛放着各式各样的糖果和点心,孩童也能入口。 “多谢大人。”判官谢过颜珋,先解开孩童手上的锁链,将一枚点心放到她的手里,方才端起瓷杯饮下一口。 从判官的行为来看,他对这个孩童极为照顾。若非恶鬼戾气难消,随时可能暴躁发狂,他未必会用锁链锁着她。 “她到底因何成鬼,还请仔细道来。”颜珋开口道,“若是能帮,我必然会尽力。” 判官再次谢过,饮尽杯中茶,长出一口气,从孩童的生前开始讲起。 “她名叫金莹,六岁时遭遇横祸而死。”判官道。 “等等,她死时六岁?”颜珋诧异道。 从孩童的外表来看,分明只有三四岁。 “是,六岁,地府鬼册有详实记载,绝不会出错。”明白颜珋因何诧异,判官也是面沉似水,沉声道,“她祖父名为金满仓,父亲为金大成,家中世代务农。” “金大成结婚不久,就和妻子外出打工,两年后生下金莹。工厂里人来人往,工作又忙,两人分身乏术,就将金莹送回家乡,交给留在家中的父母照顾。” 话说到这里,判官稍微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以黑绳缠绕,侧身挂到孩童的颈上。 原来,在两人说话时,金莹不再吃点心,脸上黑纹愈发密集,出现发狂的征兆。判官不忍将她的手锁住,索性以法器压制,至少能让她保持清醒。 “金大成是独子,金满仓一直想要孙子,金大成和妻子王春却不肯。夫妻两人走出村落,见识到外边的世界,眼界开阔许多,认为儿子女儿并没什么区别。过年回家时,更劝说金满仓,只要聪明孝顺,孙子孙女都一样。” 在金大成和王春的观念里,女儿聪明活泼,懂得体贴人,何必一定要生儿子? 两人外出打工多年,多少也积攒下一些家底,等到将来干不动了,就回乡开个小店,在附近找女婿,将来走动方便,也不用担心女儿被欺负。 夫妻俩想得很好,也无数次做金满仓的工作,希望能说服他,不要因为这件事再催两人。 可惜的是,金满仓表面答应得很好,笑呵呵接过儿子媳妇的孝敬,等到两人外出,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 在金莹三岁之前,金满仓惦记着儿子媳妇再生孙子,念着他们给的养老钱,对孙女的态度还算可以。 等道金莹四岁,见儿子媳妇始终不松口,态度越来越坚决,金满仓的态度终于变了。随着他的改变,金莹的祖母,原本就不喜欢儿媳王春,顺带也厌恶孙女的钱凤,态度也是越来越恶劣。 “生死册有载,此女自四岁起,再未吃过一餐饱饭。” 金满仓和钱凤非但不给金莹吃饱,更开始逼她干活。 四岁的孩尚且懵懂,又能做些什么? 奈何两人处处看她不顺眼,行为越来越恶劣,竟像是要生生折磨死她。这样的所做作为,村人都看不过去,没少出面劝说指责。 金满仓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上一刻答应得好好的,下一刻就会翻脸,对金莹的折磨变本加厉。 判官握住金莹的一只手,示意颜珋细看。 漆黑的鬼纹覆盖下,尽是数不清的针眼和纵横交错的伤疤。 “金莹五岁那年,王春遇上事故身亡,金大成也在事故中受伤,右腿截肢,无法继续留在工厂里,只能拿着肇事者的赔偿还乡。” 以当时的经济形势,金大成手中的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金满仓夫妻俩压根不去想这里有儿媳的一条命和儿子的一条腿,只想着王春死了,正好有钱给金大成再娶,给他们生孙子。 王春的家人闻讯赶来,金麻仓以为他们是来分钱,直接将人撵了出去。 王家人根本没见到金大成和金莹,以为金大成也是这个意思,以往在他们面前的表现都是作戏,气恨交加,就此和金家断绝来往。 没有外祖家的照顾,金莹的日子更是跌入地狱。 金大成因为断了一条腿,人变得颓废,开始整天酗酒,脑子也愈发迟钝,和以往判若两人。 金满仓和钱凤几次催他再婚,金大成都很不耐烦,催得急了,就拄着拐杖离家,连续几天不见人影。只有面对金莹时,他才会恢复几分早年的模样,更会拦着父母,不许他们让女儿干活。 在金大成的照顾下,金莹总算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但是,长期的酒精作用下,金大成一天比一天糊涂,时常整日醉倒在床上,对女儿的照顾愈发有限。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金满仓和钱凤认定金莹是个灾星,认为只要她不在了,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 “虎毒不食子,两人却连山中的兽都不如。”判官硬声道。 为能摆脱“灾星”,金满仓和钱凤泯灭良知,竟然不顾血脉亲情,私底下打听,多方寻找,暗中联系上一伙人贩子。 他们竟是要卖掉自己的亲孙女! 第109章 父亲的愤怒 一千元,这就是金满仓卖掉亲生孙女的价钱。 人贩子上门前一天, 金麻仓和钱凤故意激怒金大成, 几次三番提出让他再娶。金大成不耐烦, 躲出去一天一夜。等他回到家,金莹早已经被人贩子带走。 为将戏演得逼真, 钱凤故意早起大吵大嚷,让邻居以为她在斥责金莹。 临到中午的时候,钱凤又满脸焦急, 在村子里四处找人, 逢人就说自己不该打骂孙女, 让孙女跑出去,直到现在都没人影。 “六岁的孩子能跑去哪里。” 村人到底厚道, 一边帮忙找金莹, 一边安慰钱凤, 让她别着急, 一定能找到。 “要是找不回来,我可怎么和大成交代啊!” 钱凤跌坐在地上, 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 样子十分可怜。 多数村民没有疑心, 只当她是真的着急。心中暗道, 甭管怎么说, 血脉亲缘割不断,平日里再不喜欢孙女,事到临头也会着急。 仅有少数人觉得奇怪, 尤其是住在金家不远的两户人家。 往常没见钱凤对金莹多紧张,反倒是常不给饱饭,动辄非打即骂,还不只一次把小姑娘赶出家门,扬言要扔掉她,再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半粒粮食。 今天这事处处透着古怪,不提其他,单是以金莹的性格,哪怕挨打,也不该闷声不响就跑得不见人影。 疑心越来越大,却不好当着钱凤的面质疑。 两户人家商量一番,让家里的小儿子去找金大成。 论金家上下,真能护住金莹,对她有感情的就剩下这个亲爸。奈何金大成断了一条腿,人变得一蹶不振,整日里酗酒,能护住孩子的时候实在有限。 村人找了一圈,连村子外边都找遍了,始终没找到金莹的身影。 钱凤被送回家,金满仓恰好背着一只麻袋回来。听到村人的转述,立刻“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钱凤。 按照商量好的,钱凤开始寻死觅活,整个家里混乱一片,再没人质疑金莹的失踪是否和两人有关。 金大成被人找回来,原本还醉醺醺的样子,听到女儿不见了,整个人一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大成,再去附近找找。六岁的孩子,说不准就藏在哪片草稞子里。” 金大成摇摇头,推开村人,拄着拐杖直奔村头的小卖铺,打电话报警。 他这番举动提醒了村人,众人纷纷说,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哪怕整天喝酒,遇事也能有章程。 “这下好了,孩子一定能找回来。” 村人的安慰听在金满仓夫妻的耳朵里,无异于一声惊雷。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火烧火燎,七上八下,异常不踏实。 调查工作持续数日,除了金莹失踪未归,邻村也传出有孩子和年轻姑娘不见的消息。综合种种线索,警察合理怀疑,金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 暂时没人疑心金满仓夫妻,就现有的证据所指,都在努力追查这伙人贩子的下落。 接下去数月,金莹始终没有消息。 金大成不再酗酒,不顾金麻仓和钱凤的阻拦,拖着一条断腿,带上几件衣服和赔偿款,就要出去寻找女儿。 “人被拐走,你去哪里找?”钱凤拦着金大成,死活不让他出门,“这些钱你不能用,这都是将来给你娶媳妇生儿子的,浪费在一个丫头片子身上不值得!” “妈!”金大成满脸不可置信,怒声道,“这是春的命,我的一条腿!用这钱再娶?我是人,不是畜生!” “胡说八道!”金满仓走进院门,刚好听到这番话,抄起旱烟袋就朝金大成砸了过去。 金大成腿脚不利索,又被钱凤拽着,根本躲不开,脑门上立刻青紫一片。 “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丫头片子丢了有警察,你拖着一条腿能干什么?”金满仓收起旱烟袋,呵斥道,“等过些日子,让人给你寻一门亲事,咱家不能在你这茬绝后!” 金大成拗不过金满仓和钱凤,到底被关在家里。 他整日里担心金莹,金满仓和钱凤却开始张罗他的亲事,连续找了几户人家,却都不十分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满村传开风言风语,说是这老两口眼高于顶,也不看看金大成现在是什么条件。 “他是有几个钱,可坐吃山空,人又是个瘸子,亲娘还是个刁钻性子,哪家好姑娘乐意跟他?” “当初娶到王春,就是烧了高香。” “那老钱婆还不满意呢。” 女人们聚在一起八卦,说着说着,就说到金莹失踪的事情上。 过去大半年时间,小姑娘还是没有丁点消息,倒是邻村有户人家闹出来,先前被拐走的女子,是被叔伯兄弟给骗了,打晕卖给人贩子。 “那姑娘机灵,又做惯农活,有一把子力气,趁着在镇上倒车,跳窗跑出来,被人给救了。” “可惜那伙人没抓着。” “跑不远,没听新闻在报,说是有什么行动,不少人都给抓起来,最少也得判十年。” 女人们在村尾八卦,金大成没法走出家门,只能守着当初打工买来的电视机,每天看新闻,希望能看到相关消息。 半个月后,忽然有警察登门,让金大成去认人。 “找到我闺女了?找到了?”金大成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重复相同的字眼。 警察看着他,眼中带着怜悯,欲言又止,并未给他期望中的答案。 直至被带到镇上,金大成才知道这种沉默代表着什么。 金莹的确找到了,穿着他买的布裙和凉鞋,静静地躺在白布下。小脸枯瘦青紫,手脚不自然弯曲,整个人早就没了气息。 “是一伙专门利用孩童乞讨的乞丐。” “他们手里的孩子被打成残疾,小姑娘生病,没熬过去……” 警察的话似乎在耳边,又似乎相距很远。 金大成全身颤抖,一点点滑跪在地,颤抖着抱起女儿,发出一声声闷吼,哭得不能自己。 警察也是眼眶发酸,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伙人供称,人贩子在镇上遇到麻烦,急着跑路,才将手里的孩童全部转卖。他还供出,人贩子曾经说漏嘴,你的女儿不是自己走丢,也不是被拐,而是被人卖了。” “卖?有人卖了我的女儿?”金大成抬起头,表情因愤怒而扭曲,“是谁?” “暂时无从得知,只有抓到那几名人贩子,才能找到证据。” 金大成没有继续追问,擦干净眼泪,办理过相关手续,就将金莹的尸体带回去安葬。 葬礼结束后,金大成变得格外阴沉,整天不说话,也不再喝酒,只是坐在院子里磨刀,样子十分吓人。 金满仓和钱凤意识到不对,没有再催他成亲,也绝口不提孙子的事。 又过去半个月,金大成开始外出走动,似乎是从丧女的痛苦中走出来,人也不像之前那么阴沉。 金满仓和钱凤又开始动起心思,晚上关起房门,商量着是不是再提一提先前的事。 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临到半夜,屋门忽然被踹开,金大成提着刀走进来,二话不说,对着两人就砍了过去。 “大成,你干什么?!” 金满仓大吃一惊,捂着受伤的肩膀,抓起床头的烟灰缸丢过去,趁机翻身下地,想要冲出屋外。 钱凤已经傻了,满脸的血,看着一身凶气的金大成,始终不敢相信,儿子竟然会向自己挥刀。 “干什么?杀人!”金大成反手关上房门,挡住金满仓的去路,一瘸一拐走过来,凶狠道,“你们害死我的女儿,我要你们偿命!” “胡说八道!你失心疯了!” “我没疯!”金大成暴吼一声,刀用力挥下去,被金满仓抓起凳子挡住,抽手回来,又是一刀过去,砍伤金满仓的胳膊,“我女儿不是自己跑的,是被人卖了,卖了!谁会这么干?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啊!” 金大成一边怒吼,一边不停挥刀。 “你们告诉我,藏在柜子里的一千块钱哪来的?” “告诉我,那天故意逼我出去,是不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闺女出生到现在,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我和春一分分赚出来的。养老钱没少你们,该给的都是双份,你们就没让我闺女吃饱过!到最后还容不下她,把她给卖了!” “你们还有良心吗,啊?!” “你们不是人,是畜生!” 金满仓被砍倒在地,钱凤完全吓傻了。 “晓得我怎么确认的?” “邻村也有孩子失踪,那些人贩子进村的时候,有人见到了。妈,你是不是在邻村有亲戚,我记得要叫老姨?” 金大成的表情不再那么愤怒,开始嘿嘿冷笑,声音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不是人,就是畜生!” “我是你们生的,我也是畜生!我畜生,我没用,我眼盲心瞎,我是个窝囊废,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我不能把你们交给警察,那样太便宜你们。照你们的岁数,根本坐不了几天牢。” “我得自己动手,咱一家三口都去死,正好验证爸的话,在我这茬断子绝孙!“ 话落,金大成再次挥刀,血飞溅在墙上,影子不断扭曲,伴着惨叫和求饶,仿若人间地狱。 金满仓和钱凤很快气绝,金大成也反手抹了脖子。 因他杀死亲生父母,又怀抱滔天怨恨,死后当即化为厉鬼,更在鬼差到来之前,以鬼气凝成血池,形成一处聚阴地,即是寻常所说的鬼宅。 “金大成化身厉鬼,吞噬父母鬼魂,已经触犯地法。此后数年一直躲避地府追捕,害死二十多条人命。” 判官叹息一声,按住孩童发顶,沉声道:“就在不久之前,金大成被地府捕获,因其不愿就缚,且当着鬼差的面杀死三人,被打散三魂六魄,仅余一魄收入引魂灯,被带往地府。” “余一魄?”颜珋问道。 “念其所杀尽为恶人,生前本就怨孽缠身,阎罗网开一面,许他留下一魄,消除戾气后,自能再去转世。” “只是不能再为人。”颜珋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判官颔首,道,“父女连心,金大成被带到地府,金莹能感觉到,原本该削减大半的戾气陡增,险些在殿前发狂。” 正因如此,金莹才会被锁链锁住。 “哦?”颜珋放下杯盏,视线落到孩童身上。 金莹恰好在这时抬起头,一双猩红的眼睛,清晰映出颜珋的模样。 “他们说你能帮我。”始终沉默的小姑娘终于开口。 “说说看。”颜珋道。 “我想救我爸爸,让他能转世投胎,能再做人,可以吗?”金莹张开嘴,声音沙哑,根本不似孩童。满口尖牙,直令人毛骨悚然。 颜珋认真看着金莹,片刻后,缓缓勾起唇角,单手覆上小姑娘的发顶。伴着一声轻向,锁住她脖颈的锁链应声而断。 “可以,我能帮你。” 第110章 恶有恶报 金莹睁开双眼,头顶是一盏昏黄的灯泡, 几只飞虫绕着灯泡飞舞, 缠绕成模糊的黑点和光斑。看得久了, 视线因灯光变得模糊,眼球刺痛, 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浸透满是汗水,粘成一缕缕的头发。 静静躺了一会, 金莹坐起身。 手脚上的绳子已经解开, 只是先前捆得太紧, 手腕脚腕一阵阵发麻。麻意退去之后,就是钻心的疼。被绑过的地方一片红肿, 还破了皮, 淌出暗红近黑的血水。 这是鬼魂入体的缘故。 按照原有的轨迹, 金莹被乞丐头子打断肋骨, 连续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就在今晚咽下最后一口气。依照同颜珋的契约, 她被送回殒命当夜, 趁着尸体尚且完全冷却附身其上。 对金莹来说, 眼前的一切异常熟悉, 熟悉到她根本无法遗忘。 房间并不大, 却挤挤挨挨睡了七八个孩子。 孩子们浑身脏污,两个年龄最大的,一个双腿自膝盖以下被截断, 只能依靠双手爬行;另一个少去半条胳膊,身体瘦得皮包骨,显得头格外大。 他们刚刚懂事就被人贩子拐走,落入这伙恶徒手里。 连续多年受尽折磨,两个男孩已经麻木,浑如行尸走肉。 金莹慢慢坐起身,一点点控制住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躺在她身边的孩子被惊醒,腾地一下爬起身,二话不说,挥舞着拳头砸过来。一边打,嘴里一边骂着不干不净的话,全不似一个九岁孩童。 金莹没有躲闪,任由拳头落在身上。 孩子连续打了三拳,还要抓金莹的头发,被另外两个孩子拉住,指了指占据最大一张床铺的两个男孩,低声道:“别闹了,当心吵醒他们,挨揍的就是你了。” 别看两个男孩身有残缺,论起凶狠程度,屋里的孩子没一个比得上。吃过几次教训,乞丐手下的孩子都怕他们,轻易不敢招惹。 “晦气!” 挥拳的孩子被拉住,丢开手里的头发,重新躺回到地上。 金莹静静站了一会,任由血迹挂在嘴角,等到能自如控制身体,便迈开腿,跨过睡在地上的孩子,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金莹转过头,发现是皮仔,那个断腿的男孩。 “说话,去哪里。”皮仔继续问,声音吵醒他身边的光仔。后者抓着头发,按死爬到手背的虱子,嘴里打着哈欠,视线在金莹和皮仔之间来回逡巡,满脸都是不解和被吵醒的恼怒。 “大半夜发什么疯,让老大知道,你想挨揍吗?” “我……” 不等皮仔开口解释,金莹忽然收回目光,单手按住被从外边锁住的房门,伴着咯吱声响,拇指上的指甲外翻,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手指一点点挖进木门,留下大片黑红的血。 “嘶——” 皮仔和光仔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金莹没有理会二人,手指继续向前伸,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在木头的缝隙里,指尖长出锋利的指甲,将门锁彻底破坏。 咔嚓。 破烂的门把手被丢在地上,房门开启一条缝,光从缝隙中涌入,还有刺鼻的酒气,以及男人们划拳的声音和放肆的笑声。 金莹没有停顿,将房门拉开,迈步消失在门后。 皮仔和光仔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来,我扶你。” 光仔少去一条胳膊,单手抓过皮垫和绳子,张嘴咬住绳子一端,帮皮仔固定在身上。 皮仔坐稳之后,视线扫过屋内,对几个惊醒的孩童呲牙,警告他们不许乱叫,随后让光仔拉开房门,跟着金莹走了出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看守他们的男人全都倒在地上,手脚和脖颈被黑气缠绕,半点动弹不得。黑气越缠越紧,男人们发不出声音,根本无法求救。嘴唇哆嗦着,五官因恐惧扭曲。 金莹站在桌前,脚踩着一个男人的脖子。 他是这伙人的老大,也是害死金莹的凶手。 “人贩子。”金莹脚下用力,周身涌出大团黑气。 男人仰躺在地上,拼命想要喘气,想要抓开金莹的脚,结果都是徒劳无用。 他万万想不到,早前任由自己打骂,像块破布随意丢弃的女孩,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还有让他们倒地的黑气,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说?”金莹持续加重力道,只差一点,就能踩碎男人的脖子。 她死时仅有六岁,做鬼却超过三十年。 游荡在人间和地府的日子里,她见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残酷不知凡几。 她要救自己的父亲,不让父亲仅剩下一魄,来世再无法做人。她要让作恶的受到惩罚,她要亲自动手了结因果。 这是颜珋告诉她的办法,既能让金大成有机会脱身,也能助她本人消除执念,可以随父亲一起去转世投胎。 “告诉我,那个人贩子叫什么名字,逃去哪里?” 金莹每说一句话,脚底就会碾压一次。 男人的痛苦随之增加,手用力抓挠地面,双腿用力蹬着,踹开倒在地上的酒瓶,很快坚持不住,崩溃道:“我说,我说!”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皮仔和光仔浑身颤抖,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金莹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问出她想知道的东西,脚下突然用力,将男人的颈骨踩碎。男人瞪大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六岁女孩的手里。 金莹收回脚,退后两步,周身的黑气愈发浓郁。 男人被黑气包裹,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抓起一只酒瓶当场敲碎,举起锋利的边缘刺向依旧躺在地上的恶徒。 惨叫声在破屋内响起,黑气弥漫狂舞。 眨眼的时间,屋内的恶徒尽数咽气,每个人身边都散落着碎酒瓶和染血的刀具,任谁来看,都是一场酒醉后发生的斗殴。 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些人下手没有轻重,对彼此下了狠手。没有当场被刺死,也因没力气向外求救,最后失血过多而死。 等到最后一个恶徒停止呼吸,金莹转身向外走。 皮仔想要开口,被光仔死死捂住嘴,只能看着金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屋内的黑气也随之散去。 “为什么要拦我?” “不拦你,咱俩都会没命!”光仔怒声道,“你没看到,她分明就不是人!还要说话,想和他们一块死?” 皮仔张张嘴,到底没有反驳。 乞丐头子已经死了,看守他们的男人,除了两个外出未归,其他的也都死了。 皮仔和光仔不敢耽搁,迅速摸出男人身上的钱,又招呼屋子里的孩子,趁着外出的人没回来,互相帮扶着逃出破屋,按照记忆找到派出所,直接报了警。 对于男人们的死因,皮仔和光仔早有叮嘱,孩子们统一口径,都说他们是喝醉,因为分赃不均斗殴致死。 办案的干警根据孩子们提供的线索,先后抓获逃跑的两人,接连捣毁数个类似的犯罪团伙,抓获嫌犯三十余人,救出的孩子超过五十名。其后顺藤摸瓜,牵出贩卖人口的大案。 无论是参与办案的警务人员,还是从报纸和新闻中获悉情况的普通市民,知晓孩子和被拐女子的惨状,都恨毒这群恶棍,恨不能将他们全都碎尸万段。 案情闹得沸沸扬扬时,金莹独自来到临市,找到了人贩子躲藏的地点。 因为风声太紧,这伙人贩子不敢冒头,全都分开躲藏起来。 金莹找到的,正是这群人贩子的领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女人身材微胖,样貌普普通通,在人群中根本不会让人留意。不知晓内情,压根无法想象,她究竟做了多少恶事,又是何等的丧尽天良。 入夜,女人吃过晚饭,切了半个西瓜,摇着扇子,坐在客厅里看新闻。 阳台窗外,金莹穿过防护栏,锋利的指甲划过窗玻璃,声响被电视中的声音掩盖。 女人关注破获大案的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红衣小女孩从阳台进到屋内,脚步无声无息,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 第111章 回家 颜珋站在屏风前,看着金莹出现在女人身后, 浑身萦绕黑气, 双眼变成猩红, 神智渐渐不清,心知是恶鬼沾染血气, 引发体内戾气,不由得叹息一声,抬手轻击桌上铜铃。 清脆的铃声自成韵律, 屋内骤起一阵微风。 屏风内, 金莹被铃声唤醒, 动作为之一顿。爬上脖颈和脸颊的黑纹渐渐淡去,眼底依旧泛红, 却不似方才血一般的颜色, 分明是从濒临疯狂的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女人毫无察觉, 双眼盯着屏幕, 用牙签扎起一块西瓜送到嘴里。 鲜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滑落,犹如鬼魅嚼碎生者的血。 电视中闪过一幕画面, 女人的神情登时一变。 那是一处人贩子的聚集和交易点, 在行动中被警方捣毁, 当场抓获三名犯罪嫌疑人, 救出六个被藏在地窖里的孩童。 孩子被关了数日, 又惊又怕,样子十分狼狈。因为挣扎,衣服尽是尘土和污泥, 仍能看出料子和样式都很不错,明显家境优渥。 女人站起身,两步来到电视前,想看清被铐住带走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自己的熟人,会不会供出自己。 奈何画面一闪而过,根本不给她仔细辨认的机会。 “该死的,晦气!” 女人咒骂两声,直起身,看一眼墙上挂钟,转身就要搬来凳子,取出藏在钟后的假身份证和钞票。 事情不对劲,她得提前跑路,避免警察真的找上门,把她堵在家里。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这份小心,她也不会逍遥法外到今天,更不会成为人贩子的头子。 女人一边行动,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该去哪里。 回乡肯定不行,当年她的第一笔生意,就是拐了同村的两个孩子。虽说没有证据,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人认出她的样子,知道她做这个行当,难免不会去报警。 去临省是条路,还可以往西边走,躲上一段时间,等到风声过去卷土再来。 “让老娘知道谁透出的风,等老娘回来,一定饶不了这帮孙子!” 女人一边咒骂一边搬起凳子,根本没留意到,沙发后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将凳子移到挂钟下,女人伸长手探入钟后,却总是差了一点。侧头看过一眼,费力踮起脚,总算是抓住了包裹钞票的塑料布。 就在她松口气,打算下来时,凳子忽然向一侧倾倒。 女人不提防,重重摔到地上。右臂被压在身上,咔嚓一声,小臂当场骨折。 “啊!” 女人发出惨叫,抓住受伤的手臂,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她不下一次扭断过孩子的手,十分清楚伤势的严重性。必须尽快去医院,半点耽误不得。 没等她爬起来,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僵硬,沉重,像是石头砸在地板上,令人毛骨悚然。 “谁?!” 以为家里进了贼,女人立刻大喝出声,视线转向茶几,就要扑过去抓起水果刀。 下一刻,一双儿童凉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顺着青紫的小脚向上,是遍布伤痕的小腿,被血染红的布裙。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女人的心不断狂跳,几乎忘记手臂上的疼痛。 视线不断上移,终于,女人看清了孩童的脸。 青灰色的小脸,全无半点活人气息。血红的双眼牢牢盯着她,嘴巴张开,笑容狰狞可怖。 “啊!” 女人再次发出惊叫,拼命向身后爬去。 金莹一步一步接近她,慢慢举起右手,一缕黑气缠绕过细瘦的胳膊,沿着小手向前疾射而出,缠向女人的脖子。 女人拼命躲闪,始终毫无用处。 黑气一圈圈缠上来,女人发现手脚不听使唤,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受伤的胳膊垂在身侧,迈步走进卧室,找出藏在暗处的笔记本。 翻开封面,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用暗号记载二十多个人贩子的姓名籍贯,以及这些年做下的恶事。 女人谨慎惯了,从来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她自己就是人贩子,自然清楚这些人心肝都是黑的。必要时,能是怎样的丧尽天良,穷凶极恶。 这本笔记是她暗中搜集记录,作为保命的手段。 不承想,今天找出来,会成为她自己和其他同伙的催命符。 金莹催动黑气,女人取出笔,对照着笔记上的暗号,将内容全部誊抄在“遗书”上。然后又沾着自己的血,在末尾按下手印。 “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女人惊恐叫嚷,发现自己被控制着走出家门,沿着楼梯向上攀爬,一直走上顶楼,手中还捏着笔记和遗书。 金莹没说话,仅是指了指天台大门。 原本锁死的铁门忽然打开,女人迈步走了进去,满脸惊恐,嘴里不断求饶,求饶不成开始漫骂,疯癫一般。 “跳下去。”金莹站在门后,冷冷说道。 “不要,我不想死,你放过我,放过我!”女人煞白着脸,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金家村的,是你家老人,对,就是那两个老不死的,是他们一肚子坏水,把你给卖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们!” “你放过我,我给你每日烧钱,烧钱!” 女人涕泪横流,连声求饶。若不是黑气缠绕,怕是已经跪在地上。 金莹不为所动,女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到天台边,将笔记和遗书找东西压好,带着满脸惊恐纵身一跃,从七楼垂直落下,最终摔死在花坛边上。 小区居民被惊动,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 没过多久,警笛声传来,楼道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金莹操控黑气,隐藏起自己的身形,同几名警察擦身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有了女人的笔记和遗书,她所在的犯罪团伙定然会被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其中就有金大成上辈子所杀之人。随着案发,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投进监狱,身为主犯的几人,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期徒刑乃至死刑。 走到小区门口,金莹身上的黑气开始躁动,渐渐变得不受控制。 颜珋的灵影忽然出现,自半空无声下落。 白皙的手指点在金莹额心,阻止她陷入疯狂。在女孩恢复清醒后,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纵身飞入云后。 “时间不多,我送你去见你的父亲。” “谢谢。” 金莹向颜珋道谢,仰望漆黑的夜空,却看不到半颗星星。 她童年欢乐的记忆很少,最深刻的一段,是王春还活着时,一家三口去赶集。当时买了什么,又具体做过什么,年幼的她无法准确捕捉,被父母爱护和包围的温暖,她始终牢牢记着,稀世珍宝般藏在心里。 颜珋的速度很快,等金莹从记忆中苏醒,两人已在金家村外。 “你当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金莹点点头,从颜珋怀中落至地面,悉心整理过身上的裙子,小心隐藏起血渍,向颜珋深深弯腰。随后转过身,向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第112章 重逢 目送金莹走进村内,颜珋轻轻叹息一声, 灵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粱客栈内, 颜珋睁开双眼, 忽觉屏障被触动,当即推开房门, 循着示警来到一楼。 隔着雕花窗,只见两头石兽现出灵体,合力拦住一道白光。白光在客栈前方盘旋, 并未表现出攻击的意图。 颜珋推开客栈大门, 挥手将白光摄来。光芒在他掌中散尽, 现出盖有宝印的天帝法旨。 将法旨从头至尾看过一遍,颜珋的眉尾越挑越高。没有想到, 少昊方才登基, 就推翻帝俊前旨, 复他上神之位。 与此同时, 二楼屏风中突生变化。 随着金莹现身,村中忽然响起犬吠, 一条接着一条, 叫声刺耳焦躁。 村民被吵醒, 纷纷到院中查看, 是不是家中进了贼, 还是有其他意外状况。 金莹的身影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院中的大黑狗叫得更加厉害,扯着脖子上的绳子, 猛扑向大门前,亮出满口利齿,对着门外的女孩不断狂吠。 “到底怎么回事?” 家中的女人很是担忧,男人披着衣服,抓起一把铁锹,顺着木梯爬上墙头,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抬头看向自己。 “我的妈呀!”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男人被吓了一跳,险些从梯子上摔落。好不容易稳定心神,定睛再看,孩童已经收回目光,继续向村子西边走去。 “当家的,看清没,到底是什么?”女人用手扶着梯子,焦急问道。 “是个孩子。”男人抓着的手电筒忽然熄灭,敲了几下都没用,示意女人再递一支上来,照向孩童离开的方向,莫名觉得那个瘦小的身影有些熟悉。 “我瞧着像是大成家的丫头。” “大成?是金大成家的?”女人愣了一下,惊讶道,“不是说丢了吗?这些日子都没找回来。” “不晓得。”男人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邻村的孩子都找回来了,就大成家的丫头一直没消息。要真是她,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自从金莹丢失,金大成又被金满仓拦着不许去找,整天闷在家里,人都有些魔怔。村里人看在眼里,都在私下里议论,要是金莹一直找不回来,金大成整个人就真的废了。 不过男人也有疑惑,真是金莹的话,怎么一个人走夜路? 六岁的孩子,失踪之前压根没出过镇子,她是怎么自己找回来的?要是警察送回来的,为什么不直接送到家里? 怀揣着满腹疑问,男人从梯子上下来,将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说给妻子。 女人也感到诧异,隐隐的,更生出许多不安。看向叫个不停的大黑狗,想到早年间老人讲的那些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别管那么多,先回屋睡觉。是不是金家的闺女,等天亮再去问。” “我……” “我什么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女人打断男人的话,硬是拉着他回到屋内,小心把门锁上,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这是干什么?不热啊?”男人扯掉上衣,不满道。 女人瞪他一眼,凑到男人耳边,将自己的怀疑尽数道出。 “都什么年月了,哪来那些古怪东西。”男人摇头。 “你别不信。”女人掐了男人一把,“仔细想想,今晚这事是不是透着古怪?听我的,今晚就呆在家里哪也别去。明天去金家之前找几个人,小心总没大错。” 男人点点头,夫妻俩关灯睡觉。 女人躺在床上,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狗吠声不再响亮,方才闭上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村中的人家,凡是被犬吠惊醒,看到金莹穿村而过,基本都上演了相同一幕。家中有老人的更是再三叮嘱,绝对不要出门,尤其是在夜里! 金莹一路走来,根本没想过要隐藏自己,遵循脑海中的记忆,很快找到金家大门前。 看着木门上斑驳的痕迹,透过门缝,捕捉到透出的几点微光,金莹咬住嘴唇,小手握成拳头,用力敲了下去。 咚、咚、咚! 敲门声在夜色中响起,村中的狗吠声戛然而止,显得异常诡异。 院中传来人声,有金满仓的呵斥,钱凤的抱怨咒骂,也有金大成拄着拐杖,穿过院子的脚步声。 “谁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金莹控制不住,双眼变得通红,小手攥得死紧,张开嘴只有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谁?” 金大成又问一句,见没人应答,就准备转身回屋。 “爸爸……”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金大成猛地顿住,双眼死死地盯着大门,生怕自己是产生幻觉。 “爸爸,是我,莹莹,我回来了。” 女孩的声音再次传来,金大成确定没听错,激动地扑向大门。因为腿脚不利索,没支住拐杖,整个人摔在地上。他顾不得起来,就用双手爬到门前,抓着门板站起身,颤抖着手打开门锁,拉开大门。 “莹莹,闺女,我的闺女!” 看到站在门前的身影,金大成激动得无法言语,眼中涌出泪水,展开双臂,将女儿用力抱进怀里。 “闺女,你去哪了,爸急得要疯了,要疯了啊!” 父女俩坐在地上,金大成不敢动,更不敢放开,唯恐这是个梦,松开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金莹趴在父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出她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委屈。 金满仓和钱凤听到动静,先后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回家的金莹,两人不见半分喜意,表情中只有不信和难看。 “爸,妈,莹莹回来了!”金大成满脸喜气,没法抱着金莹起身,只能牵着她的手,抓过倒在一边的拐杖,撑着自己站起来。 “回来好,回来就好。”金满仓干笑两声,推了一把钱凤,道,“去烧水,再热点粥,炒两个鸡蛋,孙女肯定饿了。” “给个赔钱……”钱凤习惯性地张嘴就骂,被金满仓狠瞪一眼,又看到金大成收起的笑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讪笑两声,转身去了厨房。 “先进屋,别在大门口站着。”金满仓背着手,目光扫过金莹,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晦,“丫头,是谁送你回来的,是不是警察?” 金莹没说话,低着头,抓着金大成的手更加用力。 金大成关好院门,弯腰想要抱起女儿,正对上金莹抬起的双眼。 猩红的眸子,像是流淌的血。 青白的脸色,冰冷的体温,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金大成抱着女儿,终于注意到因为激动而忽略的一切。 颤抖着手拂过金莹枯黄的发,触及瘦得凹陷的脸颊,金大成的心一点点向下沉,整个人仿佛坠入深渊,被恐怖的力量不断向下拉,直至没顶。 第113章 事了 察觉出金莹不对劲,金大成二话不说, 撑着身体将她抱起来, 不理会金满仓在身后的叫声, 直接将她抱回到屋里,将房门牢牢关上。 金莹被放到凳子上, 乖巧地仰起头,看向靠在桌旁,双手不停颤抖的父亲。 “爸爸?” “哎, 哎!”金大成抖着声音, 借灯光仔细打量金莹, 又拉起她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触及一片冰凉, 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滑落, 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爸爸。” 金莹跳下凳子, 站在金大成面前,问道:“爸爸, 害怕我吗?” “怕?爸爸不怕。”金大成擦干眼泪, 将女儿抱进怀里, 明知道不可能, 还是想用自己的胸膛温暖她。 “真不怕?”金莹仰起头。 “不怕, 哪有做爹的害怕闺女的?”金大成将女儿抱得更紧,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道, “告诉爸爸,是谁,是谁害了你?爸爸去宰了那畜生!” 金莹没说话,被金大成再三询问,才开口道:“是爷爷和奶奶卖了我。我被一个女人带去镇上,又卖给一伙乞丐。他们天天打我,我两天没吃饭,胳膊也被扭断。” 说话间,金莹抬起左臂,上面一片青紫,自手肘向下,呈现不自然的弯曲,明显是骨头被折断。 “你说什么?”金大成震惊地瞪大双眼,“是你爷爷奶奶?” “嗯。”金莹点点头,继续道,“奶奶说我是个赔钱货,浪费家里粮食。爷爷也说我是累赘,我在家里,爸爸就不肯结婚,不能生儿子。” “后来,邻村的姨奶过来,奶奶就把我装进筐里。” “我亲眼见到姨奶给了奶奶很多钱,都藏在柜子里。” 随着金莹的讲述,金大成的脑袋嗡嗡作响,脸颊不住抖动,整个人被愤怒包围,怒气蒸腾,犹如火山爆发。 他的亲生父母就这样对他的女儿? 他和妻子还不够孝顺吗? 除了养老钱,家里这些年吃的用的,哪样不是他和妻子赚回来的?说莹莹浪费粮食,是赔钱货,他们的心是黑的吗?他们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血脉亲情?! “我被卖给那些乞丐,他们不给我饭吃,还打我。我要是不听话,就被关在黑屋子里。”金莹靠在金大成怀里,继续道,“不过爸爸放心,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法害人。” 金大成猛然一震,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女儿,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到最后,只能收紧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抱在怀里。 “爸爸,我不能留在这里太久。”金莹抓住金大成的衣袖。 “不走不行吗?”金大成沙哑道,“爸爸养着你,爸爸还能赚钱,爸爸……” 金莹摇摇头,从金大成怀里站起身,说道:“我不能留下,要不然爸爸也会死。” “死?”金大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通什么,脸上的焦急一扫而空,整个人豁然开朗,口中道,“没事,爸爸和你一起。等爸爸办完一件事,就带着你离开,咱们父女俩再也不分开。” 按照原有的发展轨迹,再过半个月,金莹的死讯就会传来。那之后,金大成会手刃金满仓夫妻,然后自尽而死。 颜珋曾经告诉金莹,她可以报仇,可以杀死害她的人,因为这些人同她系有因果。但不能设法延续金大成的性命。 时间一到,他还是会死。 不过,由于金莹的一系列举动,金大成没有陷入疯狂,应当不会变成厉鬼,也不会失去三魂六魄。 此时此刻,金大成固然愤怒,到底没有第一时间生出杀念。 他只是想要质问金满仓和钱凤,问一问他们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为何能对自己的孙女下这样的狠手。 “呆在屋里,爸爸一会就回来。” 金莹乖巧点头,目送金大成走出房门,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屋顶悬下的灯泡,仿佛化成一尊雕像。 东屋里,金满仓坐在床边,正一口口抽着旱烟。 钱凤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热了一碗稀粥,几乎能数清汤里的米粒。心中不情愿,到底没依照金满仓的话炒鸡蛋,仅是切了一小块咸菜,点几滴芝麻油拌拌,就当是配粥的菜。 金大成推开屋门,恰好碰见钱凤将咸菜盛进盘子里,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赔钱货丢了省心,干嘛还回来,实在是晦气。 听到这番话,金大成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双手握拳,支撑身体的拐杖被握得咯吱作响。 “大成?” 抬头见到儿子,钱凤吓了一跳,脸上闪过几分心虚。 见他没有当场发怒,很快又生出底气,指了指放在灶台上的粥和咸菜,道:“家里没鸡蛋,让丫头对付着吃吧。” 金大成没动,视线扫过整间厨房,发现吊在房梁下的篮子,不顾钱凤的叫嚷,伸手取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蒙布,看到整齐码放的鸡蛋,想到金莹在家中的待遇,怒火瞬间上涌,高高举起篮子,猛然摔在地上。 “啊!” 钱凤惊叫一声,猛地扑上前,却没能接住篮子,只能看着篮中的鸡蛋摔碎,蛋清蛋黄流淌一地。 “大成,你这是干什么?”金满仓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再看灶台上的粥和咸菜,哪里还不明白。当下狠瞪钱凤一眼,转头对金大成道,“大成,这深更半夜的,别闹腾。孩子刚回来,先让她吃口热饭,有事明天再说。” 钱凤还想争辩,被金满仓狠瞪,到底没有开口,只是心中对金莹的厌恶变得更深。 “明天再说?”金大成喃喃念着,突然走向灶台,一把抓起放在案板上的菜刀。 “大成,你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金满仓和钱凤都是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叫道。 金大成不理会两人,一把推开拦在门前的金满仓,走进内屋,找到上锁的柜子,举起菜刀就砍。 几声钝响之后,柜锁被劈开,金大成扯出压在上层的衣服,找到被蓝布包裹的一沓钱。都是十元五十元的票子,加起来正好一千块。 “大成,你到底想干什么?”金满仓怒斥道。 “干什么?”金大成转过身,猛然将钱甩到金满仓和钱凤的身上,“来看看你们卖孙女的钱,来问问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混账!”金满仓勃然大怒,举起旱烟袋就要教训儿子。 这一次,以往任打任骂的儿子完全变了个样子,一把抓住他的旱烟袋,当场折成两段,狠狠丢在地上,菜刀指着金满仓夫妻,厉声道:“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是不是?莹莹是我的女儿,你们的亲孙女。你们怎么就忍心那么对她,还把她卖给人贩子?!” “你们知不知道那都是群什么样的畜生?!” “就因为她不是男孩,你们就能狠下心?” “男孩就那么重要,女孩就不是人吗!” 金大成越说越怒,脸颊脖颈涨得通红,额角鼓起青筋,整个人都因愤怒发抖。 “从莹莹落地,她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我和春赚来的?是,你们帮忙照顾,可她是你们的亲孙女,这点亲情都做不到吗?” “退一万步,我和春给你们的养老钱,村里算是数一数二,你们就能那么狠心,把我的闺女不当人看?” “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你们逼着春,逼着我,说什么没儿子就是不孝,不听老人话就别进家门。你们光想着儿女孝顺,想过你们是怎么对儿女,对孙女的吗!” 金大成将满腔愤怒倾泻而出,双眼爬满血丝,五官扭曲狰狞。金满仓和钱凤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加上害怕,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 一口气吼出心中的愤怒,金大成忽然感到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金莹已经没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眼前两人是他的父母,他气,他怒,他恨,他恨不能当场将一切了结! 菜刀握在手里,只要挥下去,就能将怨恨和愤怒发泄出去。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金莹的声音忽然传来,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仰头看着他,道:“爸爸,不要。” 她回来的目的是救出自己的父亲,不让他化成厉鬼,不让他失去三魂六魄。金满仓和钱凤卖掉她,是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因果系在她的身上,不应该让父亲来背。 借着灯光,金满仓和钱凤看清金莹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仓皇失措之下,先后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身。 金莹越过两人身边,黑气顺着手指涌出,缠绕上他们的脖颈,顺着口鼻涌入他们的体内。 自今往后,直到他们死,都会被病痛和噩梦缠绕,但不会陷入疯癫,只能清醒地承受这一切。 “爸爸,咱们走吧。”金莹仰头看向金大成,伸出青灰色的小手。 金大成丢掉菜刀,正准备弯腰抱起女儿,忽然又想起什么,让金莹稍等一下,回身取来纸笔,将金满仓和钱凤所做的事如数写出来,还拉着两人按下手印。随后捡起地上的钞票,一千块不多不少,和写满字的纸放在一起。 做好这一切,金大成抱起金莹,拄着拐杖,越过被黑气缠绕无法动弹的金满仓和钱凤,一步一步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头。 隔日,镇上的警察局接到电话,干警迅速来到金家村,找到金大成留下的证据,抓获参与人口贩卖的全部人员。 在金满仓和钱凤被押上警车时,有村民奇怪金大成去了哪里。还有夜里出现的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金莹,也是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大石。 对此,警察也是毫无线索,直至半个月后,才在一处山坳里找到金大成的尸体。 从现场判断,他是从悬崖上坠落而亡,死时并不痛苦,脸上还带着笑。 他身边没有拐杖,怀里紧紧抱着一具孩童的尸骨,样子辨认不出,仅能从布裙和凉鞋推断,她就是失踪许久的金莹。 黄粱客栈中,颜珋同青衣判官对面而坐。 判官点亮引魂灯,金大成和金莹的魂体出现在颜珋面前,向他弯腰行礼。 “此间事了,只是你身上沾染血气,仍需数年方可投胎。”颜珋将一盒点心递给金莹,温和道,“不过你执念已消,不会再受戾气影响,静心涤荡鬼气,来生会有造化。” “多谢上神。” 天帝法旨既下,颜珋重归神位,神仙妖鬼尽知。 有熟悉的判官提点,金莹和金大成自然也不会疏忽。 颜珋笑了笑,对此并不十分在意。送走判官和这对父女,正准备关闭客栈,忽见云后现出金光,祖龙的传讯和天帝法旨先后飞来。 看过其中内容,颜珋粲然一笑。 接引准提被镇不周山下,少昊继天帝位,天庭重立法度。为彰天威,对于西方教,是时候该着手清理了。 第114章 出乎预料 接天帝法旨,复上神位, 颜珋本当往天庭谢恩。然而数日过去, 他却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 在普通仙人眼中的尊荣,对颜珋而言却是可有可无。 不只是他, 包括庚辰、烛龙等人在内,皆诞于洪荒,自存世便为神龙, 地位超然。 祖龙今已苏醒, 龙族必会再兴。就颜珋个人来说, 上神尊位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也罢, 没也罢, 并不会产生多少实质性的影响。 这道法旨更多代表天帝的态度, 表明少昊诚心诚意同龙族结好, 对夺取人族气运的帝俊太一厌恶彻底。只要他在位,除非发生翻天覆地之事, 两人就得继续压在不周山下, 休想重返天界。 若言先前那道法旨可以忽略, 此番接到第二道法旨, 且有祖龙传讯, 颜珋心中十分清楚,无论如何也得上天庭一次。 天界同西方教战事将起,他无法置身事外。 “上神, 您要离开吗?” 刚刚走到客栈门前,就见头顶一撮红毛,身后生出四尾的小狐狸在一旁探头探脑。 见到颜珋,小狐狸没像往常一样走进客栈,而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中盛满期盼,态度相当谨慎。 颜珋停住脚步,朝小狐狸身后看去,并未看到九尾。 “你是自己来的?” “回上神,正是。”小狐狸点点头,拨拉两下挂在脖子上的颈圈,掏出两颗通红的果子,解释道,“老祖说我已生出四尾,若要再进一步,需得回到狐狸洞,采用妖族秘法提升血脉。过两天就得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神,能让我见见红渃吗?我想把这个给她。” 听着小狐狸的话,颜珋起初平心静气。直至对方话锋一转,提到还在客栈中沉睡的红蛟,颜珋的表情瞬间凝固。那种自家好白菜要被拱的郁闷感再次升腾,看小狐狸愈发不顺眼,很想抓起来团成球丢开,越远越好。 发现颜珋表情不对,小狐狸心肝发颤,不由得生出怯意。 但他很快要回狐狸洞,下次再出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如果长不出五尾,或许一辈子都出不来。想到这里,害怕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小狐狸坚定地仰起头,只求颜珋能让他见红蛟一面。 “罢。”颜珋到底没有阻拦,弯腰提起小狐狸,将他带进客栈。 经过上次的谈话,他大致猜到小狐狸的想法。 只能说很有志向,很有追求。 是否能够成功,暂时还不好说。 如果他无法提升血脉,就此脱胎换骨,哪怕有再强的决心,再坚韧的毅力,在以实力为尊的妖族内,也只能默默无闻,蹉跎一生,直至寿元耗尽,在天地间陨灭。 “多谢上神!” 小狐狸被放到柜台上,红蛟恰好醒来,抬头对上一个毛茸茸的狐狸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奇怪道:“白尾,你不是和你家老祖走了吗?” “我就要回狐狸洞了。”知道时间不多,白尾尽量长话短说,将两枚果子推到红蛟跟前,说道,“这个给你,是上次老祖带我历练,从凶兽那里抢来的。等我生出第五尾,一定再来找你。” 红蛟歪了下头,看着白尾的目光十分疑惑。 颜珋点点她新长出的角,从柜台后取出一枚银铃,上面雕刻的花纹同他寻常所用不同,对妖族却是大有裨益。 将铃铛系在小狐狸的颈圈上,权当是这两颗果子的“回礼”。 “去吧,回去好好修炼。”颜珋托起红蛟,任由她缠上自己的手腕。 这次去天界,他打算把红蛟也带上。 天庭内有灵池,藏祖龙鳞片万载,且植有神木梧桐,水中蕴藏的灵气非他处可比。原本被金乌用来养育雏鸟,如今金乌势衰,人祖少昊登上帝位,正好借个人情,让红蛟到池子里泡一泡,对她进一步恢复很有好处。 颜珋既然出言,小狐狸自然不敢耽搁,依依不舍同红蛟告辞,很快消失在门后。 颜珋抬起手腕,看着又闭上双眼,昏昏欲睡的红蛟,开口道:“可会舍不得这个玩伴?” 红蛟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下巴枕在颜珋掌心,给出否定答案。 实事求是的讲,要不是颜珋提前说明,她根本不会视小狐狸为玩伴。在她没受伤沉睡之前,从不曾和狐妖产生交集。追溯到洪荒之时,道行更高的妖族异兽,在蟠、蛟的眼中也是和食物划等号。 横亘如此天乾,注定小狐狸未来的路不好走,或许根本就是悬崖,要么就是个死胡同。 送走小狐狸,颜珋即动身前往天庭。 中途遇到行色匆匆的伏羲,还有满脸兴奋的共工,颜珋心生好奇,下意识慢下速度。 “祖巫这是去往何处?”颜珋开口问道。 认出前方来的是颜珋,伏羲和共工同时停住,彼此见礼之后,由前者开口道:“上神,我二人去往不周山。” “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伏羲叹息一声,尽量长话短说,为颜珋解惑。 原来,接引准提被镇不周山下,天庭欲伐西方教,后者得知消息,竟一改平日里的作风,半点兴师问罪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接二连三派人前来,连赔礼带谢罪,话里话外表示,这事是前教主做得不对,他们已然受到惩罚,其余教众并未参与其中,很愿意以和为贵,并不想同天庭产生冲突。 甭管对方嘴皮子说破,天庭根本不吃这一套,该调兵依旧调兵。如果真被对方说动,颜珋就不会接到第二道天帝法旨,也不会有祖龙召他前去的传讯。 依照常理,接待西方教来人的是天帝座下诸仙,和忙于召集族人,准备打上西方教的祖巫扯不上太大关系。 问题就在于来人怀揣险心,不敢轻易招惹龙族,也掂量着妖族实力虽损,底蕴犹在,抓住巫族开始钻空子,话里话外挑拨,激得共工祝融怒火高涨,伏羲都有些劝不住。 等他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说服这两位,结果身后起火,女娲带着万妖幡冲往不周山,显然是要拿接引准提撒气。 “事情就是这样。”伏羲叹息一声,头疼道,“我已上禀神尊,神尊之意,容她先出气,不破坏封印即可。” 祖龙自始至终没打算放过西方教。 按照洪荒时的规矩,胆敢上门挑衅,必然要做好打不赢被拍扁的准备。 接引准提身为教主,率教众嚣张闯入大殿,本就激怒诸仙。更要命的是,西方教上下夺取人族气运,证据确凿,此番上门赔罪却是只字不提,反而话里话外挑拨离间,更是令人厌恶。 以和为贵? 简直是笑话! 祖龙没有当场动手,而是容许天庭把来人放走,非是突生慈悲,而是派人跟在来者身后,进一步确认西方教众藏身何处。 需知狡兔三窟,接引准提来自西方极乐净土,在东方创建教派,此番两人被抓,余下的教众未必会老老实实呆在原地,最大的可能就是举众迁移。 现在的西方教所在,很可能是个幌子。来人牵扯许多,未必不是在拖延时间。 为大局着想,共工祝融才被伏羲拦着。女娲也只能压抑怒火,回去却是越想越气,索性飞往不周山,拿接引准提二人撒气。 “上神,应龙上神亦在不周山。”伏羲继续道,“日前大阵微有变化,应龙上神奉神尊之命前往探查。” 听到伏羲所言,颜珋沉吟片刻,决定先同庚辰汇合,问明具体情况,其后再往天庭。 主意既定,一行人加快速度,风驰电掣,掠过层云,很快来到不周山下。 彼时,庚辰正立于山巅,反握应龙剑,剑尖笔直向下,延伸出一道道金光。光芒触及山体,似金泉般蜿蜒流淌,迅速蔓延过整座山峰。 金光纵横交织,引动山体周围的大阵,发出阵阵雷鸣之声。阵中接连腾起九道光柱,顶端不断延伸,径直探入九霄。 随着大阵变化,山下镇压之人都不好受,尤其是接引准提,更是极端难熬。 金光从岩石的缝隙间探入,牵引开一条条长线,又编织成锁链,缠绕住几人的手脚。须臾之间,体内的灵气就被摄走,沿着锁链流出,汇入山体周围的大阵,顺着地脉涌入八荒,滋养天下灵脉。 做完这一切,庚辰收剑还鞘,自山巅飞落。 黑衣下摆在风中狂舞,似展开的双翼。 额发飞散,现出赤金色的双眸,比阳光更为绚烂。 颜珋仰起头,看向朝自己飞来的庚辰,不禁弯起嘴角。 该怎么说? 他的眼光果然很好。 与之相对,伏羲瞧见半山腰正挥舞万妖幡的女娲,当场冒出满头冷汗,顾不得其他,当即脚踩八卦飞了过去。 颜珋侧头看去,不由得挑眉。 西方教的人到底是多想不开,才会以为巫族好欺? 新仇加旧恨,他完全可以断言,等天庭挥师那日,巫族定会大举压上,不将西方教踏平誓不罢休。 第115章 孔宣 伏羲被掀飞了。 当着颜珋和庚辰的面,伏羲脚下八卦破碎, 自山腰倒飞出去, 掀起大团风旋, 继而回旋上升,直冲九霄。 动静大到惊动轮值的星君, 纷纷来到天镜下望,想要弄清楚不周山到底是什么状况,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灵力波动。 庚辰往山下重塑大阵, 诸星君已提前获悉, 并未过多在意。这次的波动显然不同, 更像是巫族在释放巫力。 伏羲在半空稳住身形,见女娲挥动万妖幡, 额前补天石飞起, 周身缠绕青蓝色的巫力, 冒着再被掀飞的风险, 又一次扑上去,总算拦住扑向山体的妖魂, 未让女娲损坏大阵。 颜珋看向庚辰, 道:“不去帮忙?” 庚辰摇摇头。 十二祖巫之中, 女娲的脾气算是好的, 但也是相对而言。一旦惹怒了她, 甭管是谁,都是先揍一顿再说。揍不死也要揍个半死,咽气算你倒霉。 从洪荒至今没有例外。 西方教盗取人族气运, 强夺女娲造人之功,真相揭穿之时,女娲早已怒火中烧,对接引准提二人的愤恨绝不亚于帝俊太一。 不料对方又进一步找死,主动上门,名为求和,背地里却暗藏阴毒,话里话外牵扯巫族,试图挑拨巫族同天庭的关系。 这样的行径,自是让女娲怒上加怒。 暂时不能灭掉来人,不妨碍找接引准提撒气。她倒也没打算杀死二人,毕竟两人成圣,与天地同寿,杀不杀得死暂且不论,真得手,自己必然要背负不小的因果。 女娲的打算很简单,进一步催动大阵,使得抽取灵力的速度加快。就算不能让两人油尽灯枯,也要让他们吃到苦头,煎熬千年万年。 只是愤怒之下,她忽略山下不只有接引准提两人,还有帝俊太一同羲和。 万妖幡本就源于妖族,贸然同大阵相连,难保不被帝俊太一察觉利用。如果两人豁出去,借机做出什么手脚,猝不及防之下,恐会惹来麻烦。 基于此,伏羲才会出面阻拦,更是叫上共工,试图拦住被怒火烧红双眼的女娲。 可惜成效不大。 三次掀飞伏羲,又把共工抡到山下,女娲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伏羲借机出言,飞快解释清楚,他不是拦着女娲出气,而是出气也要讲究办法,不能便宜山下那两只大日金乌。 “莫要冲动,以免被其取巧。” 伏羲的担忧绝非没有道理。 就在女娲动手时,帝俊太一便有察觉,已暗中催动灵力,希望能捕获万妖幡释放的妖魂。 只要再多一刻钟,他们就能得逞。 可惜伏羲动作太快,加上太一失去东皇钟,本身实力大减,灵力运行不够小心,反而触动大阵。眨眼之间,两人身上的锁链又多出数条,除了四肢脖颈,连腰间都被缠绕数圈。 因同时被镇在山下,处于大阵包围之中,羲和、接引和准提也不得幸免。 尤其是接引准提,先被女娲一顿收拾,又被帝俊太一带累,身上的灵脉被反向拓宽,仿佛筛子一样,灵力不断被摄走,想压都压不住。 “住手,快住手!” 认清问题所在,准提朝着悬在山窟中的帝俊太一大吼。 “再不住手,我等都要遭殃!” 接引力量不济,此刻已经跌倒在地。哪怕想和准提一样破口大骂,也是有心无力。 值得庆幸的是,女娲被伏羲劝住,帝俊太一察觉不对也及时收手,山下几人总算是躲过一劫。饶是如此,彼此也是互看不顺眼,更是埋下仇怨。 哪日山体移开,身上不再缠缚锁链,他们怕是会先打上一场,不到一方陨落绝不会停手。 不周山外,女娲收起万妖幡,顺着伏羲所指,看到不远处的颜珋庚辰,想到自己方才险些失控,不由得面现赧色。 好在两人并未多提,颜珋更是主动将话题岔开,还取出装有灵植的乾坤袋,想同女娲换几枚补天石。 “补天石?”女娲奇怪道,“上神要此物何用?” “给她温养本体。”颜珋掀开衣袖,现出缠绕在他腕上的红蛟,“她先前受了伤,体内还曾出现死气。虽已治愈,要恢复实力,还需灵物温养。” 兽丹驳杂,灵丹需特别炼制,效力也有区别。女娲当年补天,手中留有五行石,其一蕴火,能助红蛟梳理灵脉,对她极有好处。 “如此,这几枚便赠与上神。”女娲自腕上褪下一枚火红的玉镯,在巫力催动下,玉镯表面流动巫纹,化成三枚火红的圆珠,每颗都有龙眼大小,内中涌动灵气,似火焰熊熊燃烧。 “多谢。” 颜珋接过火珠,以银色细链穿起,挂到红蛟的脖子上。 感受到火珠溢出的热力,红蛟好奇地用爪子拨拉两下,舒服地眯起眼睛,学着白尾的样子,用头蹭了蹭颜珋的手背。 女娲本不想收灵植,颜珋却不容她推辞,直接将乾坤袋递到她的手里,同时低声道:“此些灵物有奇效,取自天宫。” 说话间,颜珋还将袋子开个小口,示意女娲细看。 待看清袋中有两株蛇形藤,女娲顿时神情一变,道:“上神,此物珍贵。” “我知。”颜珋笑弯双眼,对着伏羲的方向示意,声音压得更低,“效果也会相当好。” 女娲先是一愣,随即明了话中之意,舔了一下嘴角,眼尾浮现青蓝色的巫纹,眸光潋滟,魅色无边。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上神。” “不客气。” 两人说话时,共工恰好听到一耳朵,几步来到伏羲身边,大手拍拍他的肩膀,神情中充满同情之色,大有兄弟保重之意。 伏羲正和庚辰提及出兵之事,被共工拍了一下,又被对方这样看,自然是满头雾水,满脸都是莫名其妙。 庚辰似有所觉,看向颜珋和女娲的方向,嘴角微微翘起。同颜珋对视片刻,很快收回目光。视线转向伏羲,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让对方寻不出半点痕迹。 解决大阵之事,三名祖巫返回灵山,抓紧召集族人。 颜珋和庚辰同往天庭,先去见过祖龙和三清,又去面见天帝,中途遇上尚未离开的西方教来人。 来人身穿法袍,面容俊美。同颜珋庚辰对面,神色平静,不见半分怨恨,仿佛两人并非拿下接引准提,令西方教大失颜面之人, 颜珋觉得有几分面熟,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张面孔,渐渐同记忆中的某人重合。 “孔宣?” 第116章 捉摸不透 孔宣号孔雀大明王,为世间第一只孔雀, 身负五色神光, 世间无物不收。 当年一场大战, 燃灯道人、杨戬、哪吒等接连败在他手。后被准提施计降服,随二圣入西方教, 极少再踏足天庭。 更有传言,因其明助西方教,孔宣很不为凤族所容。 能在天庭见到他, 颜珋颇感意外。 在他看来, 无论西方教打的什么主意, 来的都不该是孔宣。哪怕是哼哈二将及四天王,都比他更加合适。 以这位的脾气, 加上当年旧事, 真不怕火上浇油, 激得群仙立即挥师打过去? “两位有礼。” 孔宣身着法袍, 并未剃度,仍是高束发髻, 头戴羽冠。领口及袖口隐现金光, 法袍内分明穿有甲胄。 对此, 颜珋和庚辰都不会感到惊讶。 自认识孔宣那天起, 他便是甲胄不离身, 数万年如一日。让两人奇怪的是,孔宣的态度十分平和,和记忆中有天壤之别。 依照他的性情, 遇上接引准提被镇不周山,甭管有理没理,都会打上天庭。没有教众跟随也会单枪匹马挑战,做不到掀翻帝座,也必然要大闹一场。 眼前的孔宣却是满面平和,半点不见怒色,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彬彬有礼,委实令人觉得古怪。不是知晓内情,怕会以为三人是故友相会,正在彼此叙旧。 “聊表心意,贺神君复位。” 孔宣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莲。花瓣在他掌心绽放,花蕊绽放金光,弥漫开沁人心脾的香气。 “此物长于净土,诞于十二品莲台之下。” 孔宣太过客气,也谦和得有些不正常。 猜不透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颜珋同庚辰对视一眼,索性以不变应万变,接过宝物当面道谢。 “神君无需客气。”孔宣微微一笑,话中语峰一转,道,“我知神君心中必有疑问,然我此行实无他图,确为求和。先前教中人所行不妥,天庭处置,我教上下未有不服。有个别教众语出冒犯,也被教中拿下锁入净塔。” “哦?”颜珋眸光微闪,不确信西方教能做到如此地步。 “事实如此。”孔宣继续道,“获悉教主所为,我教上下亦感震惊。经共议,教中事务暂由普贤及惧留孙等人共管。神君当知其正直有德,必不会再出现先前之事。” 从孔宣的话中,颜珋听出不同意味。没有马上接言,而是仔细打量对方,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探索究竟。 孔宣初时尚能保持镇定,时间过去良久,仍被颜珋的视线锁住不放,完美的表象终于现出一丝裂痕。 知晓对方不会被自己的三言两语打动,也晓得不给出点实际的东西,此行未必能有收获,孔宣叹息一声,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颜珋,我终是诞于凤族。”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颜珋却听明白了。 再看孔宣的发髻和发冠,以及法袍内的甲胄,细思背后真意,笑容渐渐染上眼底。 “我明白了。”颜珋道。 孔宣正要松口气,天边忽然飘来一片彩云。距离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什么云彩,分明是身披霞光,长羽氤氲灵雾的彩凤。 彩凤飞至近前,落地后化为一名身材修长,俊逸无双的青年。黑发没有束髻,以彩绢束在身后。额前点缀彩宝,单耳悬挂珰珠,珠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非是寻常饰物,实是本命法宝所化。 “许久不见,神君近来可好?” 彩凤落地后,眼神都没给孔宣半个,而是笑着同庚辰颜珋见礼。 “当真是好久不见。”颜珋笑道,“何时来的天庭?” “不久。” 彩凤名为绛宜,为凤祖之雏。当年三族大劫,也曾在战场上同龙族刀剑相向。 大劫之后,凤祖陨落,祖龙沉睡,凤族和龙族都是族人数量锐减,再无法同鼎盛时相比。借麒麟窥知天机神通,三族知晓落入陷阱,遭遇背后算计,自此后各自避世,极少在天庭露面。 万年前颜珋获罪,被押上剐龙台,凤族是事后才得到消息。 纵然两族不对付,见面就可能开掐,对帝俊太一所为,凤族也是嗤之以鼻。 大概是实在看不过眼,这万年来,颜珋遇到来自天庭的麻烦,凤族不好明摆着出面相帮,却没少在背地里给帝俊太一找麻烦。 天帝东皇地位再高,本体终究是大日金乌,隶属于妖族,且为禽鸟。 凤凰身为禽鸟之祖,纵然凤祖不在,也不妨碍给妖族施压。尤其是金乌一族,隔三差五没少吃亏。 明知道是谁给自己使绊子,奈何养育雏鸟的神木求自凤族,金乌气得咬牙,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能像对付颜珋一样施计,否则其他禽鸟就能撕碎他们。 此番祖龙苏醒,龙族现复兴之兆,凤族考虑再三,又联络同样避世的麒麟,最后作出决定,由彩凤出面贺新帝登基,同时请见祖龙,请教是否有复生凤祖之法。 凤祖诞于混沌,当年意外陨落,只能说是机缘巧合,而且有天道在背后谋划,才使得涅槃失败。 凤族退出战场时,小心保留下凤祖的三枚长羽,数万年来光泽依旧,不见衰败之相。 祖龙身为混沌神兽,比他人更为见多识广,通天之能远拔群仙。不求施以援手,只盼能指点迷津,点出一个方向,凤族上下就会感激不尽。 因途中稍有耽搁,彩凤绛宜在少昊登基当日方才抵达。颜珋一直在凡界,连天帝登基大典都没有参加,两人自是未能逢面。 庚辰倒是在天庭,只是大典前后都在忙碌,更被祖龙派去不周山重塑大阵,同绛宜也未正式会面。 认真讲来,自三族大劫之后,这还是三人首次当面。 在绛宜刻意的忽略下,孔宣被晾在一边,颇有几分尴尬。 颜珋出面打个圆场,毕竟从方才的口风来看,这位孔雀大明王和西方教并非铁板一快,背地里有自己的心思。 绛宜倒也给面子,笑着同孔宣见礼。只是不见对族人的热络,更像是对待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孔宣早已经习惯,表面看不出半点不妥,应对格外有礼。又同颜珋寒暄两句,便不再久留,准备告辞离开。 按照计划,他不会立刻返回西方教,尚要在天庭停留数日。除了“讲和”之外,若是有可能,还想去不周山一行。 当然,他的目的绝非救人。 至于是简单的见一面,了解一下接引准提的状况,还是就早年间的事做个了断,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第117章 妖木 孔宣离开之后,颜珋三人没有多做寒暄, 联袂前往大殿。 见过天帝少昊, 三人便各自分开, 颜珋庚辰去往天宫灵池,绛宜则去拜会祖龙, 请教复生凤祖之法。 “复生凤祖?” 知晓绛宜此番来意,颜珋并不意外。 数万年前那场大战,凤祖和麒麟族长先后陨落。麒麟且罢, 凤祖涅槃竟然失败, 若言没有天道参与, 实无半分可信度。 如今祖龙苏醒,凤族看到希望, 想要寻求复兴凤祖之法, 倒也合情合理。 追忆那场大战, 颜珋也不免叹息。 谁能想到, 烧把火就能复生的凤族,竟落到那般惨烈下场。麒麟和龙族亦不得免。哪怕三族明白过来, 发现背后藏有推手, 奈何事情已成定局, 悔恨亦是无用。 “天道, 定数。”颜珋低声念着四个字, 举目眺望天门所在,视线穿透缥缈的云层,眸底浮现冷光, 嘴角微微牵起,笑容里却无半分温暖,只有彻骨的寒意。 “怎么?”察觉颜珋不对劲,庚辰停下脚步。 “无事。”收回外露的情绪,颜珋快走两步同庚辰并排,轻触藏在袖中的红蛟,助她进一步吸纳火珠中的灵气,说道,“方才在大殿,楚江王有事托付,我有些拿不准。” “是那树妖之事?”庚辰问道。 “对。”颜珋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据楚江王言,那树妖有数千年道行,为灵木分枝成材,秉性温和。生出灵智之后,常年吸纳日月精华,汲取山中灵气,从未曾沾染血光。八十年前却突生变故,一反常态,一夜之间害死百条人命。” 说话间,两人行至天宫灵池。 池边重砌白玉栏,一度干涸的池水自玉石雕琢的兽口飞流直下,注入生有神木的池内。 灵气盘旋在池水上空,氤氲成大片灵雾,缠绕在枝叶间,引得一片沙沙轻响,肖似荒古时最朴素的乐音。 池中波光潋滟,偶尔有灵鱼跃出水面,掀起大片波纹。鱼身跃起时,扇形鱼尾轻轻款摆,薄如蝉翼,流动五色彩光。 颜珋停在池边,单手撑着白玉栏杆,另一只手探向水面。 受灵气吸引,红蛟顺着颜珋的手腕滑下,落入池中。 蛟身入水,顷刻变作十倍,游动时掀起大片水花,惊走水下灵鱼。 下一刻,鱼群又聚拢上来,在红蛟周围游弋。时而轻触蛟鳞,却小心避开挂在红蛟颈上的火珠,分毫不敢靠近。 两名仙侍提着竹篮走来,看到池边的颜珋庚辰,立刻俯身行礼。 颜珋递给两人一匣灵果,请他们暂时照看红蛟,便同庚辰走到一边,详说树妖之事。 仙侍接过灵果,感受到澎湃灵力,远胜于平常所得,自是喜不自胜。 谢过颜珋之后,两人迅速将竹篮放下,取出大捧灵米撒入池内,引得鱼儿争抢。其后取出传讯符,告知同伴自己要在灵池边暂留,宫内洒扫之事还请帮忙。待到他们回去,会分出几枚灵果与众人共享。 距离池边不远,有一张圆桌和数只石凳。 桌凳皆为天石所成,桌面光滑如镜,能清晰照出人影,凳周雕有兽纹,腾云驾雾,仰天长啸,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石而出。 颜珋两人在桌前落座,祭出一道灵力,即有冒着热气的灵茶现于桌上,并有玉盘盛装的点心。 举起茶盏,轻嗅茶香,颜珋微微颔首,以指尖轻击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之后,桌面浮现一个老人的身影,同颜珋拱手见礼,很快又笑呵呵地融入石中。 “树妖本不归地府管辖,然其害死百条人命,阎罗自是要追问。楚江王派遣座下判官前往捉拿,意外发现树妖在祸起当日便已陨落。” “陨落?” “对。”颜珋颔首,继续道,“灵智消失无踪,本体仍存于世,委实古怪。” “后经仔细探查,才知树中有一鬼魂,被村人沉塘而亡,死后化作厉鬼。未知因何缘故,竟同树妖合二为一,更吞噬妖灵,变得妖不妖,鬼不鬼,三魂七魄尽被血气浸染,其凶更甚忘川恶鬼。” 如果单是这样,地府并未束手无策,派出一支阴兵,配合判官鬼差,照样能将其锁拿。问题在于女鬼身上不只有血气,还有来历不明的功德金光。 这层金光使得树身不灭,护得女鬼藏匿其中,始终未被地府拿下。 女子生前冤死,死后含有惊人怨气,与数千年的妖木意外融合,而妖木根系竟连地下水脉,若是强行将其分开锁拿,实非妥善之法。 思来想去,阎罗自是想到颜珋。 此女周身血气缠绕,本当陷入癫狂。 但她数十年没有离开树妖本体,除害死她的村人,未再害过他人性命。滞留人间迟迟不去,必是存有执念。如能助其达成所愿,或许能引其归入地府,解决几十年未能解决的麻烦。 “身负功德金光?”庚辰放下茶盏,蹙眉道,“确实?” “楚江王亲口证实。”颜珋道。 他之前遇到过类似情况,只是这次相对复杂,牵涉到几千年的树妖,处理起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要完成楚江王所托,我必亲往树妖所在。然大战在即,怕是会来不及。”颜珋为难道。 “无妨,待出兵之日,我会与你传讯。观阿父之意,此一战,巫、妖、地府必当精锐尽出,天庭诸仙,新帝拥趸亦会竭尽全力,我族实不必尽显锋芒。”庚辰轻笑一声,手指擦过杯沿,道出祖龙日前所言。 “若非知晓内情,楚江王也不会在此时请你相助。” 经过庚辰一番解释,颜珋恍然大悟。 难怪! 仔细想一想,此战的起因在于西方教所行,进一步扩展,则关乎西方教同天庭万年对立,甚至是分庭抗礼。 这种情况下,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多方协调,并非是调兵打仗那么简单,也不是打赢就万事大吉。 如此一来,颜珋参战可,不参战亦可,全由他自行决断。 考虑半晌,颜珋决定先解决楚江王所托。 如今孔宣就在天庭,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天庭要出兵,也不会赶在这两日。他尽量动作快一些,未必真会耽搁。 心中打定主意,颜珋将红蛟托付给庚辰,简单叮嘱几句,便动身离开天庭。 由于时间不多,他没有返回黄粱客栈,而是依照楚江王所言,往树妖和女鬼所在的江市径直飞去。 第118章 旧事 江市三面环山,林木环绕, 中部土地肥沃, 水源充足, 粮产丰富,古时曾为藩王封地, 还曾有割据势力在此定都。 颜珋抵达市郊,取出一枚银铃,伴着铃音锁定妖木所在, 迅速飞身前往。 妖木长于山脚, 树大根深, 枝叶繁茂。 树干需五人合抱,树冠遮天蔽日, 枝叶交错, 不透半缕阳光。树根冲开土层, 在地面长成拱形, 恰好横过一条清澈小溪,形成天然的木桥。 溪水源于山中, 无论春夏秋冬皆冰冷彻骨。 水中不生鱼类, 仅有透明的小虾和青色的小螃蟹成群结队。 颜珋落到溪边, 掬一捧溪水囿于掌心, 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妖气, 却无半分鬼魂该有的阴气和死气。 “倒是有趣。” 颜珋松开手指,任由溪水沿着指缝滑落,视线落到树身, 打量片刻,忽然又移开,迈步走向早已经荒废的村落。 残垣断壁间尽是高草虫豸,偶尔还会惊动藏在草下的鼠兔,嗖一下飞蹿而出,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拨开一丛高草,能看到碎裂的木匾,历经风水日晒,被雨水浸透,木匾变得腐朽不堪,漆面斑驳,上面的字迹更是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越过木匾,颜珋继续向前,来到一座疑似祠堂的建筑前。 墙面多已倒塌,被高草淹没。越过断裂的木门,脚下是大块的石转,整齐排列,仅有零星杂草自砖缝间探出,同墙外截然不同。 北面墙壁上残留火焚的痕迹,焦黑顺着墙面延伸,意外在中途截断,应是遇水泼洒,中途得以熄灭。 毁坏的木椅倒在地上,同样残留火焚迹象。年深日久,稍微一碰就当场散架,断口处洒落大量木屑,被风一吹迅速飞散。 颜珋站在房间正中,摇动手中银铃。 铃声时缓时急,时而如春风拂面,时而如骤雨惊雷。 随着铃音变化,有冷风平地而起,刹那形成风旋,卷起破碎的木头和石砖,呼啸盘旋,声音尖锐刺耳。碎石摩擦犹如鬼哭,令闻者毛骨悚然。 颜珋立定在风眼,手中动作不停,铃音连续不断,风越来越急。 片刻的时间,地面石砖被大片掀起,接连飞向墙角,砸落在地,发出一声声钝响,掀起大片尘土。 “果然。” 颜珋停下铃音,蹲身细察。 石砖下并非泥土,亦非砂石,而是交织缠绕,每条都有手臂粗的树根。 树根长在地下,盘根错节,扭曲成网,形成天然牢笼。缝隙间充斥妖气,凡被困在其中,必是极难挣脱。 颜珋双手结印,聚成一团灵气,打入树根边缘。 灵气化为利剑,整张树网开始颤动,墨绿近黑的妖气丝丝缕缕升起,每道皆有拇指粗,缠绕在一起,不断涌向高处。 妖气之下,是游魂野鬼在嚎啕大哭。 他们被困在此地数十年,迟迟无法入地府投胎,又没有亲人供奉,同坐牢没什么区别。如今得以重见天日,都是激动万分,恨不能立刻挣脱所有树枝,离开困住自己的囚室。 众鬼都在期盼,颜珋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看清树枝困住的都是些什么鬼,嘴角牵起一抹弧度,眼底闪过冷意。 在群鬼躁动抱怨时,颜珋捏碎传讯符,联络楚江王,同时结成灵镜,将现场的情况尽数展现在对方面前。 看清镜中影像,楚江王神情微变,立即命判官翻阅鬼册。 果不其然,这些都是当年死去的村民,数十年没能归入地府,也无半分踪迹。原以为是被树中厉鬼吞噬,未料想竟在此处。 “我有话要问他们。”在楚江王派遣鬼差之前,颜珋先一步提出要求,“若要消除树中厉鬼执念,他们必不能少。” 这些鬼同树中女鬼系有因果,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女鬼怨气所指之人。当年地府未能拘回,是自身工作不到位。如今被颜珋找到,又是有求于人,自该行一个方便。 对于颜珋的要求,楚江王考虑片刻,便提起笔,将载有这些鬼魂的册页尽数修订。 待鬼册修订完毕,颜珋收回灵镜,随意打了响指,即有一个身材高大,浑身缠绕黑气的鬼魂被提出地面。 鬼魂得以脱困,第一反应不是道谢,而是凶相毕露,张牙舞爪向颜珋扑了上来。很显然,他已经丧失神智,彻底陷入癫狂,若不然,必不敢做出这般举动。 颜珋没有姑息,单手覆下,魂体当场被打散,凄厉的嚎叫声中,被颜珋收入一枚铜铃。 连续摄服数鬼,颜珋终于找出一只神智尚算清醒,没有陷入疯狂的老鬼。在被颜珋提出地面后,老鬼立即伏在石砖上,连声祈求饶命。 颜珋以灵力提起老鬼,发现他周身缠绕的黑气相对较淡,神情中充满恐惧,不由得心头微动。口中并未多言,以灵力覆上树根,以防树下群鬼生乱,旋即提着老者走出倒塌的房屋,一路来到妖木跟前。 距离妖木越近,老者越是恐惧,鬼体瑟瑟发抖,近乎有崩溃之相。 颜珋没有继续向前,停在距小溪五步远的地方,手指点在老者额心,避免他魂体飞散。 被放开后,老者瘫软在地上,依旧抖得厉害。 “不能去,不能去那边。”老者颤抖着声音说道,“真不能去那边,会死,会死啊!” “为何?”颜珋俯下身,逼近对方双眼,道,“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一五一十道来,不许隐瞒半分。” 老者面现犹豫,又被颜珋提着向前。眼见妖木越来越近,终于放弃挣扎,哭叫道:“我说,我说,不能过去,不能过去啊!” 见他不似作伪,颜珋终于停下,松开手。 老者立刻爬着退后,直至被灵力挡住,无法再行半分,方才哆嗦着缩成一团,抖着声音道:“不能做亏心事,报应,这都是报应!”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老者将当年旧事如数道出,颜珋方才知晓,树中女鬼名为简萱,是乡绅独女,也是村子里唯一上过学堂的女孩。 在她十九岁时,由于父亲做主,嫁给了乡绅好友的独子。 小夫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却十分恩爱,琴瑟和鸣。 后来遇上战争爆发,丈夫隋征投笔从戎,辞去报社里的工作,便随着部队北上,一晃三年没有消息,更无只言片语传回。 “当时村中和镇上都有传言,说隋家少爷死了。” 祸不单行,隋征迟迟没有消息,隋老爷和简萱的父亲又先后染病,在同一年撒手人寰。 因为两家夫人性情柔弱,根本管不了事,隋家和简家的家计全都落到简萱肩上,由她一肩担起。 别看简萱年纪轻,实则性格坚毅,十分有经营头脑。在她接手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两家的生意非但没有一落千丈,反而蒸蒸日上,比先前规模更大,利润更高。 最初,两家宗族怜惜她无依无靠,时常帮扶。随着时间过去,简萱的生意越做越大,亲情逐渐变味,嫉妒和眼红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隋少爷多年没有音讯,两家老爷先后去世,老夫人管不得事,她又没有儿女傍身,族中渐渐有了要收回生意田地,交给堂亲经营的声音。” 简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出钱修祠堂,建族学,照顾孤寡,资助族内子弟读书,还招收族人到店铺里做事,非但没有得到感激,反而引来贪婪和觊觎。 随着声音一天天增大,两族族长和族老都开始动心。 祸根就此生成,贪婪之火开始燃烧,终成燎原之势。 第119章 抗争 最先动手的是隋氏宗族。 族长亲自出面,以隋征从军多年, 至今音讯全无, 隋老爷去世, 家中无男丁为由,要求简萱从族内过继嗣子继承香火, 接掌隋家财产。 “你一个妇道人家,相夫教子方为本分,本就不该抛头露面, 混迹于三教九流。从族内过继男丁, 立刻将生意交出。正好三房长子和次子都在商行, 接手掌柜合情合理。” 族长的态度十分强硬,根本不给简萱反驳的机会。 当日召她前去, 将族内的决定说出, 半点不觉得此举是夺人财产丧尽天良, 反而是一派坦然。 老鬼身为族老, 当时也在场,亲眼见到族长是如何咄咄逼人, 族中无一人为简萱说话。 隋征的母亲本该站在儿媳一边, 奈何鬼迷心窍, 信了族内长舌妇胡说八道, 认定简萱命格不好, 克夫克亲,不仅支持族内决定,更背着简萱, 连过继的嗣子都已经选好。 简萱孤立无援,犹如被困荒岛。族人都视她手中的一切为肥肉,都想上来咬上一口。 情况如此艰难,这个坚毅的女子也没有屈服,更没有落败。 她非但没有答应族内的要求,更当面指出此乃强夺财产,她手中的商行田地不仅有夫家的,还有娘家的。若是逼迫太甚,打算抢夺,她必不会坐以待毙。 “我夫离家不过四载,纵无书信传回,也不能断定人已不在。你们这般红口白牙,是盼着他回不来?娘,阿征是您亲生,您也跟着旁人这样咒他?!” 隋老夫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她本就生性懦弱,这些年能过得好,全靠简萱操持家计。先前被人撺掇,主要是耳根子软。如今被当面指出,也意识到言行不妥。 然而,或许是柔弱半辈子的缘故,也或许是为了面子,更或许是失去丈夫,儿子又迟迟不归,让她将怨气全部移到儿媳身上,愧疚仅是稍纵即逝,这个平日里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女人,竟然当着全族的面哭诉简萱不孝,指责她恶待长辈。 那一刻,简萱如坠冰窖。 旁人可以污蔑她,可以黑心肝的骂她,隋夫人怎么能够? 自隋征离家,隋老爷去世,她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隋家人,更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饶是如此,还是要被逼迫,要被婆母指责? 有刹那的时间,简萱心灰意冷,甚至想要就此丢开手。 一声声指责唾骂入耳,隋夫人甚至吵闹着要休了她,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凭什么? 她凭什么将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 就因为她是女人? 她给族中的钱少吗?她对族人的照顾还不够吗?她对隋夫人的孝心都是喂了狗吗?! 简萱怒气狂涌,扫视周围一张张或贪婪,或狰狞,或假惺惺劝说的面孔,当场冷笑一声,直言让族人死了那份心,无论是生意还是田地,她都不会交出来,更不会过继嗣子。 “谁说我丈夫不在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隋征一日不归,我就等他一日;一年不归,我就等他一年;一生不归,我甘愿等他一辈子!” “自今往后,别让我再听到‘战死’二字。” “我不会过继,我婆母愿意,就让她去养。” “我手里的生意和田产,我劝诸位还是趁早死心。现在已经不是前朝,民国政府的法令如何,诸位还是多去读一读,以免做出贻笑大方之事。” 说到这里,简萱故意顿了片刻,目光扫视四周,冷笑道:“不妨告知诸位,我同县长夫人曾是同学,和县长本人也说得上话。要是惹急了我,后果如何,诸位最好仔细掂量。” 说完这番话,简萱再不理会众人反应,转身扬长而去。 “反了,当真是反了!” 族老勃然大怒,用力敲着拐杖。杖尾敲在石砖上,声声作响。 族人也是义愤填膺,分毫不觉得是自己在做恶事,认定简萱不孝无德。至于她昔日对族人的照顾和资助,全都抛在脑后,无一人提及,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隋夫人被晾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羞恼之下,不去想自己做错,一股脑将气撒到简萱身上。当日就将族内选出的嗣子领回家,认定简萱不可能也不敢将她拒之门外。 可惜,她想错了。 简萱的确没有将她挡在家门外,而是根本就没有回家。 她知道族人既然撕破脸,就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索性连日去往县内,住到县城的房子里。同时叫来商行的掌柜,将铺子里的隋家人全部开格,一个不留。 “给半个月的工钱,全都打发走。” 做完这件事,简萱马不停蹄去见县长夫人,送出一套合浦珠定制的首饰,同时讲明自身状况。 县长夫人收下重礼,当面承诺让她放心。 “如今是什么年月,你就安心留在城内,那些人真敢闹腾,有他们好果子吃。” 听到这些保证,简萱暂时松了口气。只是仍不敢掉以轻心,派遣从娘家带来的仆人,去给简夫人送信,讲明事情经过,真到万不得已,她必然要争取族人支持。 收到信后,简夫人怒不可遏,当即去找族长,言明简家人不能这般被欺。 简氏族长表面应承,答应得极为痛快。殊不知,背后早同隋家人沆瀣一气。双方早就暗中约定,等拿下简萱手中的财产,直接二一添作五,两族平分。 “绝户之人,合该如此。” 简夫人被蒙在鼓里,简萱也就此放下心来,开始专心经营商行,并派信得过的人去打理田产,自己留在县城,两三月没有归家。 她非但不回去,给族内的资助也随之停止,再不出半块大洋。 隋夫人的家用倒是未停,只是恢复隋老爷在世时的额度,不会再有求必应。至于那个领回来的嗣子,简萱全当没有这个人,如果要养,就让隋夫人自己出钱好了。 转眼半年过去,临近年关,商行里的生意愈发火爆,简萱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隋家人找上门来,她一概不见。敢在铺子里闹,直接命伙计打出门去。 隋家人连续吃瘪,心中自是气不过,偏巧赶上县长为简萱的第三家商行剪彩,有人生出歹心,开始传播流言,说简萱和县长不清不楚,要做县长的姨太太。 “她一个女人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还处处得到照顾,背后能没有点什么?” 流言传播极快,很快就传到县长夫人的耳朵里。看在简萱送出的重礼份上,嘴上没说什么,彼此的关系终究冷淡下来。 更要命的是,县长的确纳了一房姨太太,碍于正室娘家势力,不敢摆到明面上,干脆拿简萱做挡箭牌,从始至终没有澄清。 这一来就害苦简萱,生意越来越火红,本人却是如履薄冰,根本不敢犯错,唯恐万劫不复。 在这个关头,简家忽然来人,说是简母病重,让她速速归家。简萱不疑有他,将商行的事交代妥当,当日就随来人返回家中。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抵达村口,立刻有十多名青壮男子扑上来,将同行的伙计仆人尽数制服。随后有三四个女人拿着绳子,将简萱当场捆起来,一路拽上马车,带往隋家祠堂。 简萱奋力挣扎,却是毫无用处,额头重重磕在车缘上,血顺着眼角流淌,染红了她的视线。 满目鲜红中,她看到隋氏族长和简氏族长,两人正把手言欢,笑如豺狼。 第120章 大火 不守妇道,与人私通, 沉塘。 简萱被带到隋氏祠堂前, 衣裙在拉扯间染上泥土, 粗糙的麻绳勒入手腕,拧出道道红痕。 族长和族老站在祠堂大门前, 命人堵住简萱的嘴,根本不给她分辨的机会,迫不及待将罪名安到她的身上。 不问奸夫, 不问证人, 不要任何证据, 一口咬定她私通外男。更无视法律,以族规处置, 决意要取她性命。 简萱带回的仆人都被打晕, 关在祠堂隔壁的木屋里。 简萱的婆婆站在族长夫人身旁, 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 看向简萱的目光没有分毫不忍和愧疚,满满都是厌弃和恶意。 习惯简萱的孝顺和有求必应, 突然间被“克扣”家用, 让隋夫人相当不满。此外, 要养育一个四岁孩童, 还要忍受孩童家人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 更是烦不胜烦。 她不敢怨恨族里,也不反思自己是否有过错,将所有的不满和恨意全都发泄到简萱身上。 依照常理, 隋征多年没有音讯,简萱一肩扛起家计,对她很是孝顺,隋夫人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奈何被猪油蒙心,受族人撺掇,以为过继男丁自己后半生就有依靠,将家财握在手中,再不必看儿媳妇脸色,隋夫人硬下心肠,以婆母的身份定下简萱罪名,又颠倒黑白,指责她不孝不贞,态度鲜明的站在族长一方。 简萱被五花大绑,脸颊被狠狠压在石砖上,挣扎中留下数道伤痕,变得血肉模糊。 “带下去,沉塘!” 众人视而不见,更不理会简萱的挣扎,族长一声令下,立刻有几个青壮走出来,扯起简萱,将她硬塞进事先备好的竹笼。 日落时分,太阳西沉,霞光映照流云,天边恍如堆血。 村人打起火把,一路将简萱带至水塘。 塘边有一株古木,村子建立前就已经存在。 树干需四五人合抱,树冠遮天蔽日,树根虬结凸出土层。每逢夏日,村人都喜欢聚到树下,取得一片阴凉。 树根探入水中,在池塘下交织成天然的拦网。时常有鱼虾落入其中,用笊篱舀就能收获不小。 有老人说古木有灵,庇护村落许久。 当年发大水,临近的村庄都被淹了,偏偏隋家村安然无恙。 古木仿如定海神针,洪水过时都要绕道。 今夜,村人再次来到古木下,为的不是遮凉闲话,而是受贪婪和恶毒驱使,要做下害人性命之事。 “停。” 族长当先引路,走到选定地点,恰好在树根延伸入水的浅洼。 村人陆续停住脚步,在族长和族老的命令下,分海一般,让出一条可容三人并行的通道。 火光中,四名青壮抬着竹笼,迈步来到池塘边。 “捆石,沉下去。” 族长再下号令,立刻有人抬来青石,用绳索和布条固定在竹笼上。 “沉!” “沉!” “不守妇道,不孝长辈,沉塘!” 彼时天色已晚,明月繁星藏在云后,天地间一片黑暗,仅有火光映亮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池塘边尽是满怀恶意的大喊。 在村人的喊声中,竹笼被抬起,用力抛入水中。 竹笼入水即往下沉,倏忽之间,水面不见简萱的踪影,仅有荡开的旋涡和层层涟漪。 待到涟漪消失,水面恢复平静,村人的喊声方才停止,目光齐齐聚向族长,仿佛是等待分食肥肉的豺狼。 “去祠堂。” 族长和族老早有打算,简萱手里的钱财数量可观,简氏分走一半,隋氏那一半,自己必然要拿大头,剩下的才会分给族人,每家三瓜两枣,堵住他们的嘴。 至于简萱的婆母,隋征的母亲,族里不会不管。哪怕为面上好看,也会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和些许田地。 隋夫人很快就会发现,失去儿媳的照顾,她无非就是一个孤老婆子。无钱无势,族人自然不会捧着她。之前嘴上抹蜜的妇人,看见她也只有嫌弃。 先前让她嫌少的家用,如今只能在梦里想一想。简萱一个月给她的钱,从今往后,怕是一年都见不到。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没有了依靠,过继孩子的人家直接登堂入室,大摇大摆霸占她仅有的房产。房子里的家具摆设被连偷带卖,连她的嫁妆都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稍有不满,那家人就会以她死后无人祭祀做威胁。吃定她性情懦弱,族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逐日变本加厉,最后将她撵到下人房,自己占据主人的卧室。 日子一天天过去,隋夫人无比后悔,却不能让时光倒流。 吃着简萱的肉,喝着简萱的血,隋、简两村人都过了个肥年,每日里欢声笑语,压根不去想一想,他们手里的钱都是如何得来。 获悉女儿死讯,查明前因后果,简母知晓自己被骗,要去县中报案,给女儿讨还公道。未想事情泄露,自己被抓回去关起来,对外则声称她得了疯病,不能见人。 被关了足足半月,趁看守松懈,简母终于寻机逃脱。 天降冷雨,简母仅着一身单薄的衣裙,甚至没有穿鞋,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找去简萱殒命的池塘。 老鬼的家距离池塘不远,恰好起夜,发现池塘边有动静,提起灯笼去看,差点没有当场吓死。 “她做了什么?”颜珋问道。 “她,她折断一根树枝,划开自己的胳膊,大腿,然后一把捅穿肚子。” 哪怕已经做鬼,想起当时的场景,老鬼仍是心有余悸,哆嗦个不停。 简母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的血抹到树上,洒进水里。还咬断手指,在树干留下大片古怪的纹路。 老鬼想要躲回屋子里,脚下却像是生了根,无法移动半步。 “那个女人绕着树走,血像是流不干……” 听着老鬼的描述,颜珋再次将目光落在古木上,辨别出不属于树身的暗色纹理,几乎能够肯定简萱的母亲颇有来历,至少曾接触过巫蛊。 提起巫蛊,就不免想到在海市发现的妖灵。 生出妖灵的木雕,材质颇类这株妖木。 简母绕树走过一圈,体内的血将近流干。最后倒在树下,整个人迅速变得皮包骨,化为一具干尸。 随着尸体风化,妖木树冠开始颤动,枝叶交错,簌簌作响。 水面荡开波纹,一层层铺展,中心处形成赤红色的旋涡,仿佛简母流出的血。 突然,旋涡中有水柱冲天而起,至数米高飞散,水花中现出一名穿着红衣,周身萦绕黑气的女鬼。 女鬼从水中飞至地面,一步接着一步,走向简母死去的地方,身后留下两排带着水痕的脚印。 “娘,娘!” 女鬼捧起简母化作泥土的尸骨,两行血泪从眼角滑落,仰天悲哭,声音尖锐,恍如啼血。 树冠再次摇动,大片树根破土而出。 女鬼不闪不避,尖啸出声,揉身向前冲去。 老鬼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黑气萦绕间,有耀眼金光闪烁。枝叶摇动中,树顶现出一名老者身影。那老者慈眉善目,长袍的下摆染上鲜红,同原本青绿的色泽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黑气和金光交织,形成一张大网。 老者本可以将其摧毁,却忽然间犹豫了。迅速掐指数回,不由得深深叹息,当场化作一道绿芒,投入到金光之中。 女鬼身上的长裙由猩红变成墨绿,原本血红的双眼也变作翠色。爬满脸颊的黑纹逐渐变淡,最后仅留下微不可见的青痕。 “我全都看见,她也看见我了。”老鬼蜷缩成一团,魂体抖如筛糠。 不知出于何故,妖木自毁灵智,主动将本体同女鬼相连。 女鬼得此助力,当夜即血洗隋、简两村,凡参与作恶之人,一个也没有放过。未曾参与其中的,也没有滥杀无辜。 村中有老人认出她是水鬼,让人以火驱逐。结果非但没能逼退女鬼,反而烧掉自家祠堂。 熊熊火光中,女鬼悬浮在夜空,仰天长啸,声音凄厉犹如悲哭。 作恶的村人被困在火中,眼睁睁看着费心得来的一切化为乌有,想要逃出火海,却发现手脚都被锁住,只能惊恐大叫,在叫声中被火光吞噬。 大火燃烧一天一夜,等到熄灭,村落已成废墟,再不可能住人。 死去村民的鬼魂尽数被妖木锁住,困在地下数十年。 简萱大仇得报,却没有去往地府,而是回到妖木中,陷入长久沉睡。她生前发下誓言,一定要等到隋征归来,哪怕是百年千年。 听完老鬼的叙述,颜珋取出铜铃,将他和其他鬼魂一并锁入其中。随后越过木桥,径直来到树下,单手覆上树干,微合双眼。数道金光自他掌心漫射开,点亮当年简母留下的血纹。 少倾,耳边传来沙沙声,脚下的土地似波浪涌动。 颜珋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树根包围,一名身穿墨绿衣裙,有着翠绿双眸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女子身上既有黑色戾气,也有功德金光,面无表情的注视颜珋,显得分外诡异。 第121章 守护 简萱自妖木现身,周身鬼气妖气缠绕, 似鬼非鬼, 似妖非妖, 偏又覆有功德金光,使得寻常鬼差无法发现。偶尔有小妖途经此地, 也不会发现端倪,只会认定妖木正在沉睡,不会怀疑树中实则是一名女鬼。 两人距离极近, 简萱抬起双臂, 指甲疯涨, 犹如盘旋缠绕的树枝,将颜珋困在其中。 绿色的妖气在四周弥漫, 连成大片有毒的薄雾, 能致人迷幻。 颜珋并未移动, 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仅是打了个响指,缠绕在周围的树枝便寸寸龟裂, 绿色雾气也随之淡去, 片刻之间不存分毫。 女鬼发出尖锐的嚎叫, 绿色的纹路爬满全身, 长发无风自舞, 自发尾处攀上墨绿,同身上的绿纹浑然一体。 “简萱,我无恶意。” 颜珋开口, 女鬼却听若未闻,继续发起攻击。 为能速战速决,颜珋双手结印,金色灵光在掌心成型,旋即爆裂开来,化作万点光斑,穿透妖气和鬼气,附着在女鬼身上。 发现鬼气和妖气被阻,无法继续调动自如,女鬼大惊,顾不得袭击颜珋,拼命想要驱逐光斑。 可惜毫无用处。 下一刻,光斑不断相连,形成数不清的长线,缠绕上她的四肢,使她动弹不得。 “简萱,”颜珋再唤她的名字,自袖中取出一枚铜铃,在她眼前轻摇,“你可是在找此物?” 随着铃舌敲击,一张张鬼脸出现在简萱面前,正是先前困在祠堂地下的鬼魂。因被屏障所困,这些魂体仅能怒骂哀嚎,彼此拥挤撕扯,始终飞不出铜铃半米之外。 看到这些鬼魂,简萱不再挣扎,双眼周围爬满绿纹,神情一度变得狰狞。 “我知你生前遭遇,也知你心有执念。”颜珋轻击铜铃,从屏障中拽出一只厉鬼,正是当年定下计策,害死简萱的主谋之一。 “如你怨气难消,我可助你令其魂飞魄散。若你另有所求,我亦可相助。” “为何?”简萱终于开口,不似厉鬼沙哑粗噶,反而声如百灵,极其悦耳,“你为何要帮我?你有何目的?” “目的?”颜珋将厉鬼攥在掌中,口中道,“一来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二来,你栖身之木道行千年,同当地水脉相系。如今鬼气妖气相合,长此下去,恐将影响地下水脉,使此处成为生灵退避的不毛之地。” 不管鬼魂还是妖物,只要身在凡世,自有一套行事规矩。一旦跨越界限,哪怕不是出自本意,也将吃到苦果。 妖木自灭灵识,将本体同女鬼相系,实因女鬼生母有巫族血脉,虽然极其淡薄,仍不可忽视。 因受过木之巫族大恩,无论是为偿还这段因果,还是避免女鬼一怒之下酿成大错,使得生灵涂炭,他都义无反顾。 然而,妖木却错算一则,女鬼报得大仇,虽未继续滥杀无辜,却也没有被地府引走,而是长久在树中沉睡。 借由功德金光的保护,地府也不能将她强行拘走。 年复一年,随着妖木本体和鬼魂进一步融合,不可避免影响到附近水脉。 最直观一点,先前女鬼葬身的水塘,水位不断下降,如今近乎干涸。哪怕有雨水和溪水注入,最深处也无法没过脚踝。 因水中阴气缭绕,常年不散,别说是鱼虾,连水虫都看不见半只。 听完颜珋的话,女鬼神情怔忪,不理会被拘在铜铃中的鬼魂,转头看向身后的妖木,眼中闪过震惊、哀痛和悲凉。 见状,颜珋收回灵力,缠绕在女鬼身上的绳索迅速消散。 束缚解除的那一刻,女鬼扑向妖木,紧紧依附在树干上,眼角绿纹更深,恍如流淌的血泪。 “你如今非鬼非妖,面前有两条路可选。”颜珋走到女鬼身侧,开口道。 此行之前,楚江王托付颜珋,请他助女鬼消除执念,再将其带回地府。 了解过女鬼生前遭遇,推测出她母族来历,颜珋则认为,她如果不想投胎转世,未必一定要去地府。 女鬼抬起头,翠绿的双眼盛满疑惑。 “你若想转世为人,可以涤清体内妖气,同这株妖木彻底分开。若是不想,也可以消去鬼气,继续修炼,直至化身为妖。”颜珋解释道。 无论选择哪条路,对女鬼而言都不容易。但是,比起将她送回地府,总是多出一个选择。 “大人,您方才说能助我达成所愿。”简萱沉思许久,双目直视颜珋,“可是真的?” “自然不假。” “那我要付出什么?” “不必。”颜珋微微一笑,环抱双臂靠在树干上,半点不介意树身有妖气和鬼气流动,“你转世投胎也好,继续修炼成妖也罢,我都不辜负先前所托。你也无需付出代价,尽快做出选择,不使此地水脉受损即可。” 以简萱如今的状况,只要她能心甘情愿选择一条路,避免牵连更多因果,楚江王给颜珋的谢礼绝对是只多不少。 若她选择成妖,对妖族来说也是件喜事。 虽说她的年龄不大,融合的妖木却有数千年道行。哪怕灵识已失,本体终归没有衰败,不去算洪荒大妖,在妖族内的资历也数得上号,委实不容小觑。 对简萱言明利弊,颜珋等她自己做出选择。 简萱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是向颜珋请求,她想知晓隋征现在何处,如果可以,希望能见对方一面。 “到底是战死还是另有缘故,是尚在人世还是已经转世投胎?” 从离家之日算起,隋征早已过耄耋之年,尚在人世的希望并不大。但简萱守了数十年,一直没有半点消息传回,这让她始终怀抱希望,或许,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好,我帮你。” 明白简萱心中执念,颜珋取出地府相赠的玉简,自简萱口中问出隋征的出生年月生辰八字,以灵力在玉简上刻画。 落下最后一笔,玉简亮起微光,光芒中有鬼文成形。 “大人,这代表何意?”简萱不明其意,开口询问颜珋。 颜珋叹息一声,取出一枚银铃,示意简萱投入其中。 “隋征已逝,然同你一般,三魂七魄并未归入地府。你附身于此,我带你去见他。” 简萱颔首,在投入银铃之前,小心捧起藏在树下的一小块枯骨,以鬼气融合,挂在自己颈上。 这是简夫人的遗骨,也是她当年献祭自身绘出巫纹,被力量吞噬之后,唯一留下的一块骸骨。 等简萱做好一切,投身入银铃,颜珋双手结印,以灵气包裹妖木本体,不使其在简萱离开后枯萎。随后又在村落四周设下屏障,避免凡人误入。 “走吧。” 屏障在妖木上方弥合,不留半点缝隙。确认没有疏漏,颜珋向玉简中注入灵力,以鬼文引路,一路向南飞去。 隋征葬身之处,并非当初队伍开拔目的地。 离开家乡的数年间,他跟着队伍南征北战,多少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杀死多少敌人,失去多少战友,数都数不清。 在敌人节节败退,胜利即将到来之前,他所在的队伍奉命埋伏在边境,将对敌军的车队展开一场阻截。 这支队伍有数十辆卡车,运载的都是从当地搜刮的古物金银,还有大量珍贵文献。在主力被打得败退时,接到上官命令,暗中将这些财宝运送出边境,走水路回国。 然而,情报并不完全准确。 奉命保护这支车队的敌军不是几百人,而是多达两千人,还有被收买的伪军进行接应。 埋伏在边境的军队发现情况不对,时间已经来不及,只能立即发出电报,同时不惜一切代价,用人命去换也要拖住这支车队,等待援兵到达。 那一战极其惨烈,埋伏的守军尽数战死,无一生还。敌军和伪军也没能逃走,被赶来的民兵和援军全部歼灭。 在战斗即将结束时,敌军料定脱身无望,接二连三引爆卡车,无法引爆的直接开进河中。 河水湍急,瞬息没顶,将车上的一切完全吞噬。 生者的战斗结束,死者的仍在继续。 死去的敌军和伪军尽数化为恶鬼,一次又一次重复生前的路线,周而复始杀向边境。战死的守军也没有离开,他们重新拿起武器同恶鬼搏斗厮杀,不使其踏出战场半步。 颜珋先前遇到的阴兵,同样战死沙场,却不会被囿于一地。 这些守军则不然。 他们完全被束缚在这片战场,恶鬼一日不灭,他们就不会也不能离开半步。否则就会放开口气,使得阴气和戾气外溢,附近生灵尽会遭殃。 颜珋循着鬼文指引,寻到隋征战死的地点,又找来两只小妖询问,了解过当年旧事,就将简萱从银铃中放出,询问她的意思。 “您是说,他在这里?” 简萱飘落在地,激动地想要上前。不想刚踏出两步,面前忽有黑气飞蹿。 仿佛开关被开启,不到眨眼的时间,天空中聚集成片阴云,大量的黑气自地面升起,一个又一个穿着不同军装的鬼影在黑气中现身,表情由空洞变得凶狠,口中发出长啸和怒吼。 不等简萱再上前,鬼影已经厮杀在一处。 阴风阵阵,喊杀声震天。 鬼影交织,重现当年地狱般的惨烈场景。 第122章 事了 黑雾越来越浓,远处传来卡车的轰鸣声。 弥漫雾气的水面开始沸腾, 继而现出大片旋涡。旋涡中心有黑光冲天而起, 一辆又一辆卡车破水而出, 车身斑驳腐朽,披挂腐烂的水草, 越过水面,径直驶向岸边。 驾驶室内,开车的敌军已成枯骨, 身上的军服早成一条条破布。森森指骨扣在方向盘上, 下颌骨不断晃动, 仿佛是在大喊,又像是在痛苦哀嚎。 车后有百余名敌军, 都是当年一同落水, 最后葬身河底。 卡车出现, 守军迅速集结, 以阴气缠绕周身,悍然向车身冲去。 两股黑气相撞, 犹如恶兽撕扯, 扭曲的气柱道道盘旋, 将交战双方全部缠绕, 一圈圈收紧。 黑气中, 不断有双方士兵倒下,卡车却没有停顿,碾压过破碎的魂体, 继续向战场边缘开去。 就在这时,数名高大的守军越众而出,奋不顾身扑到车轮旁,拉响身上的手榴弹。伴着轰鸣声,车身被粉碎大半,车中的骷髅当场散架,仅有双手留在方向盘上,死死抓住不放。 这惨烈的一幕,在战场中重复无数次。 只要敌军没有全部倒下,战斗就永远不会结束。 开出水面的卡车一辆接一辆被粉碎,随车的敌军也接连被撕碎,化作缕缕黑烟,嚎叫着返回河中。守军试图追击,奈何到水边就被阻隔,无法再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残军逃走。 同样的场景一次次重复,敌军在减少,守军也是一样。 从最初的千余人,到如今的不足五百,死在战斗中的英灵无法归入地府,索性以残存的魂魄投入大地,加固战场边缘,不使敌军迈出半步。 在守军清理战场,将尚未来得及退走的敌军彻底碾碎时,简萱终于能走上前,隔着英魂铸造的屏障,寻找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在一名身材高大,穿着军官服的守军走过时,简萱面现激动,顾不得魂体被伤害,双手用力敲击,忍受着自指尖窜起的锐痛,高声道:“隋征,征哥!” 军官似有所感,脚步停住,循声看过来。 破损的军帽下,半张脸英俊非凡,另外半张则狰狞扭曲,遍布弹片留下的伤痕。 四目相对,简萱愈发激动,眼角淌下两行绿色的血泪。 隋征呆站许久,方才试探开口:“阿萱?” “是我,是我!”简萱想要靠近,却被屏障上窜起的光弧击飞,倒飞出去数米,依靠指间弹出的鬼气方才平稳落地。 隋征大惊,一把捏碎残存的敌军魂魄,大步来到屏障边,奈何出不去,只能焦急地看着简萱,想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团座,是您的夫人?”一名相貌清秀,身材修长的士兵走过来。和斯文的外表不相符,手臂和胸前都是结实的肌肉,肩上还扛着一挺机枪。 “是。”隋征点头,不错眼看着简萱,看到她的确无事,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放了回去。 士兵是团部参谋,当初和隋征一同设下埋伏,一同战死沙场。这几十年来,始终守卫在边境,同敌军鬼魂厮杀无数场。听到隋征的回答,当场眉毛扬起,对好奇的阴兵说道:“是团长夫人,快点收拾干净,过来见礼!” 士兵们顿起喧哗,匆忙整理衣帽,一个接一个站到隋征身后,列队迎接简萱。 颜珋站在树下,仔细打量这支阴兵,发现他们身上都有金光,集中起来,更甚于当初见到的那支队伍。 相比之下,隋征身上的金光反倒最淡。 思及简萱身上的异样,再看隋征取出做鬼都没丢失的照片,颜珋轻点手指,心中恍然。 简萱再次来到屏障前,隔着光弧,同隋征掌心相对,眼周的绿纹逐渐变淡,肌肤现出莹润的色泽,同生前一般无二。 唯独翠绿的眸子,再也无法变回漆黑。 “征哥,我等着你,一直都在等你。”简萱仰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隋征,“无论多难,我都没放弃。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 隋征百感交集,他当年参军离家,直至战死,再也没能回去。 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一无所知。此刻看简萱的样子,能断定她绝非寿终正寝,定然是遭遇不测。心中陡然有戾气腾起,若非有功德金光,怕是会当场沦为恶鬼。 “征哥,你听我说。” 简萱强压下泪意,将当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隋征,更把她同妖木融合之事讲明。 “我如今似鬼非鬼,似妖非妖,成鬼成妖皆在一念之间。”简萱用力眨眼,视线锁住满脸震惊的隋征,继续道,“我只想见你一面,无论什么后果,我都心甘情愿承受。” 隋征既惊且痛,他未曾想到,自己离开后,家中会出现这般变故。 他错估了族人的贪婪,也错估了母亲的性情,才使得妻子遭受这场苦难。 “怪我,一切都怪我!” 隋征缓缓蹲在地上,如果他还活着,恨不能一枪崩了自己。 “征哥,不怪你,如何能怪你。”简萱弯下腰,轻声道,“你离家是为国而战,是保家护民,我是你的妻子,以此为荣!” “阿萱……”隋征抬起头,双目充斥鲜红。 简萱微微笑着,正要开口,水面又起波澜,显然是水下的敌军卷土重来。 隋征顾不得同她多言,立即召集队伍,投入又一场战斗。 看着黑气弥漫,黑雾蒸腾,简萱的神情慢慢变得坚定,转身走向颜珋,认真道:“大人,我已选好,我要做妖。” 颜珋指向战场,提醒简萱道:“这片战场不会永远存在,待到战斗结束那一日,你的丈夫身负功德,必然会归入地府,再一次转世投胎。人妖殊途,你二人缘分必尽,你可想好了?” “是,我想好了。”简萱认真道,“请大人助我。” 颜珋看着简萱,见她主意已定,没有再言其他,双手结印,将一道灵力打入简萱额心。 剥离鬼气的过程并不漫长,对曾为厉鬼的简萱而言,却十分痛苦难熬。 不想引得隋征分心,她用力抱住自己,整个人躲到树后,直至痛楚退去,才靠在树干上,仿佛脱力一般。 此刻,她身上再寻不到半分鬼气和阴气,仅有绿色妖气围绕。双眸翠绿,长发自发尾染上墨绿,肤色莹白泛青,连嘴唇都是绿叶般的色泽。 “多谢大人。”简萱走出树后,向颜珋行礼,开口道,“还有一事请大人相助。” 说话间,简萱反手抓住过腰的长发,以指甲裁断。发丝断裂的刹那,在简萱掌心化为绿光,不断聚集缠绕,形成一枚绿色的圆珠。 “此物不比树心,却也有明目清神功效。我如今身无长物,仅能以此聊表谢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颜珋没有推拒,将绿珠收好,应允简萱的请求,回到她殒命的池塘边,从妖木上取来一根树枝,栽种到战场边缘。 树枝陷入土层,简萱深吸一口气,化作绿光投入其中。 在绿光的作用下,本来只有手臂长的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眨眼高过五米,树冠如张开的巨伞,枝繁叶茂。 树根在地下延伸,迅速穿过土石,破碎守军无法越过的屏障,进一步探入水下。 敌军正展开第三波攻击,未料有大量虬结的树根破水而出,将卡车重重缠绕,一路甩出水面,牢牢固定在岸边。 这样的变化惊呆交战双方,还是隋征最先反应过来,下令士兵冲上去,将被困住的敌军尽数歼灭。 可惜不是所有敌军都被铲除,仍有部分潜藏在水下,远远避开简萱放出的树根,无论如何都不出来。 等战斗告一段落,颜珋走到屏障前,祭出一道灵力,使简萱的一截树枝能探入其中。因她消耗太多妖力,至少十年内无法再凝出实体。 隋征站在树下,正身向颜珋行礼,随后探手轻触翠绿的树叶,魂体上的金光顺着指尖流淌,尽数融入树身。 天空中的乌云悄然散去,温暖的阳光自头顶洒落。 在场的守军纷纷收起黑气,快速返回到地下。 唯有隋征迟迟不走,任由魂体在阳光中变得透明,直至被树根缠绕,脚下现出裂缝,硬是被按入地下。 待把隋征“安顿”好,简萱还挥动树根搬来两块石头,压在裂缝上,顺势拍了拍。 目睹全过程,颜珋不禁失笑。 “你既已成妖,切记固守本心,莫要迷失,做出让自己后悔之事。” 颜珋话音刚落,恰有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阳光穿透树冠,落下斑驳剪影。 光中现出模糊的女子身影,向颜珋微笑颔首,似是在作出回答,又似在表达感谢。 第123章 去往酆都 简萱既然成妖,自然不能归入地府。 颜珋思量过后, 准备往酆都一行, 专为言明事情的前因后果。 妖木本体仍在, 分枝却移往他处,简萱损耗妖气过甚, 又要提防河中鬼魂,恐无法支撑地下水脉。 颜珋索性好事做到底,联络鬼差带走两村人的亡魂, 又在外围设下法阵, 消弭阴气和鬼气, 同时引水脉改道。按照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本不会如此。然而, 看到守卫在边境的亡魂, 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法阵运转之下, 数道金光腾空而起, 脚下大地微微震动,隐约传来水龙轰鸣。 颜珋蹲下身, 掌心按在地面, 感受水脉流动的方位, 连续注入三道龙气。 “庚辰在就好了。”颜珋低喃一声。 倘若应龙在场, 根本无需布置法阵, 只需以自身龙气牵引,就能引导水脉改道。 颜珋身为蜃龙,控水的能力远不及应龙和青龙。真要比较一下, 只能和火龙掰一掰腕子,还未必能赢。 待水脉完全转向,颜珋撤去法阵和封印,以最快的速度飞至罗丰山,在山顶连续结印,打开通往酆都的大门,旋即飞身而入。 酆都乃地府所在,创于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兴于人族大盛之时。 城内本由鬼帝掌控,座下诸王鬼将尽皆臣服。后经世事变迁,鬼帝身归天地,气化十殿,分别由地府十王掌管,即为世人所知的十殿阎罗。 十殿各司其职,同颜珋达成契约者为楚江王,专司活大地狱及剥衣亭寒冰地狱。 忘川沿酆都城外流淌,河水奔腾汹涌,呈墨黑色。 河中镇压恶鬼,凡有波浪涌动,即可窥见扭曲的鬼面,以及被牵扯拽动的锁链。 风起浪涌,阵阵鬼哭入耳,使得乘船渡河的新鬼备受惊吓,各个魂体颤动,满脸都是惊疑不定。 孟婆坐在河岸边,长裙阔袖,腰间系一条红色绸带。乌黑的发挽在脑后,簪三支雕花簪。簪首为三只鬼兽,口中垂下长链,在风中轻摇慢动,发出清脆声响。 第一只渡船靠岸,青衣判官撑起船杆,祭出引魂灯,指引船上鬼魂登岸。 孟婆靠在一块青石上,素手舀起一碗热汤,分到七八只碗里,交由核对人数的鬼差分下去。 “大人,数量有点对不上。”鬼差翻阅簿册,核对当入地府的新鬼,发现有数人不在其中,声音稍显紧绷。 “哦?”孟婆慵懒转头,视线扫过河面,口中道,“这才过来几条船,且等等。” 鬼差颔首,暂将手中簿册放下,从箱中另取一册。 孟婆继续舀汤,视线在一个又一个鬼魂脸上扫过,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悲伤或凶恶,或愤怒或彷徨,或存有不甘,或满怀释然,均清晰无比地映入她的眼底。 有人生前腰缠万贯,自也有人穷困潦倒。有人博施济众,与人为善,同样有人穷凶极恶,坏事做尽。 有父慈子孝,有家宅不宁。有夫妻和美,也有生为怨偶。 单是这船上下来的数十新鬼,足以演绎出世间百态。 孟婆守在忘川边,不知过去多少岁月,每每看到这些贪嗔怨痴,爱恨情仇,仍是感到有趣。漫长的岁月中,这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仅次于搜集好看的船工养眼。 前两船鬼魂都被河底恶鬼惊吓,小心翼翼接过孟婆汤,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按照孟婆的指示,仰头一饮而尽。 孟婆汤下腹,众鬼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化,不复先前的多样复杂,仅剩下一片空白。 除非罪大恶极或怀有隐情,被引入地府的鬼魂多无需带到阎罗面前,查阅过生平,饮下孟婆汤,就会按照鬼册所载送去转世投胎。 判官和鬼差所要做的,就是仔细核对簿册,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例如本该投身成男,后世却转生成女。本该投身为人,却误为禽鸟走兽,甚至修炼成妖。 一旦出现此类疏漏,凡经手的判官鬼差都要吃瓜落,严重的更会降职罚薪,甚至丢掉工作,发配地狱中做几百年苦役。 此等苦役专为看守厉鬼,动辄要和企图破狱的鬼打上一场,日子别提多难过。 正因如此,发现簿册记载同鬼魂数量对不上,鬼差才会格外小心。直至最后两船鬼上岸,发现漏掉的都在其中,鬼差才松了口气,将提起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可惜他放心得有些太早,最后一船鬼中还是出了幺蛾子。 一男一女端起孟婆汤,正准备饮下,与他们同船的两个孩子突然扑上去,不仅打翻了他们手里的孟婆汤,更当场化为厉鬼,当着孟婆和鬼差的面,狠命撕咬两人的魂体。 “啊!走开!” “救命,救命!” 男人和女人发出惨叫,拼命想要推开这两个孩子。 奈何厉鬼怨恨极深,力气又是极大,死死抓着两人不放手。最终,是充任船工的青衣判官祭出引魂灯,配合在场鬼差,方才将几人分开。 两个孩子化成厉鬼过于突然,想是恨毒这对男女。被判官和鬼差制住时,手脚仍不断挣扎,口中发出嘶吼,想要冲上去撕碎他们。 鬼差祭出锁魂链,准备将他们铐住。 孟婆心头一动,单手祭出一道黑气,鬼差手中的簿册立刻飞到面前。翻阅到那对男女和两个孩子的生平,不由得现出冷笑。 “难怪。” 这对男女婚内出轨,男子的前妻在孕期被第三者不断骚扰,又被丈夫冷暴力,神思恍惚,最终患上抑郁症,从楼顶跌落身亡。 因为她是自杀,出轨的男女并未受到法律惩罚,仅是在道德上被谴责。过一段时间,事情被淡忘,两人便如无事人一般继续逍遥快活。 男子前妻的父母一直在奔走,希望能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可惜总是无功而返,先后郁郁而终。男子和前妻生下的一对双胞胎,当时已经懂事,牢记母亲的死,始终不曾忘。 “他们是在出行时死于车祸。”鬼差又取出簿册,重新录下两名孩童的名字。他们已成厉鬼,自然不能立即送去转世投胎。 大概是上天惩罚,这对出轨的男女背负活生生的人命,做了亏心事,数年来一直没有孩子。女人再不情愿,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接受男子的要求,将两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接到身边。 车祸就发生在归程之时。 面对迎面来的黑暗,兄弟俩并不感到害怕,甚至带着快意。人间法律不能惩罚坏人,死后入了地府,总能讨回公道! 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对男女依旧未受惩罚,反而马上就能去转世投胎! 胸中的怒气和怨恨一朝爆发,使兄弟俩当场化作厉鬼,只想将仇恨之人彻底撕碎。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他们已经不在乎。 “可怜。”孟婆语带叹息,素手覆上一名男孩的脸,妩媚的双眼中却没有任何温度,“你们这么做,非但不能报仇,自身反要付出代价,不值得。” “大人,这事有些麻烦。”鬼差欲言又止,神情有几分犹豫。 “怎么?”孟婆侧首。 “小的查过鬼册,发现他们的生母和外祖父母都未归入地府。”鬼差感到不可思议,这未免太巧。 孟婆未出声,显然也觉得奇怪。 一个也就罢了,三人都不在? 这事当真蹊跷,处置不当,怕是会生出麻烦。 就在这时,忘川对面忽现一道金光,少卿光芒散去,现出颜珋的身影。 看到颜珋,判官鬼差相继行礼。 孟婆心头微动,看一眼被控制住的厉鬼兄弟,犹如冰解的破,顿生难题解决之法,笑吟吟道:“神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第124章 根源 被孟婆惦记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颜珋正准备登船, 听到孟婆的招呼, 动作为之一顿。仔细打量对方的笑脸, 当即收回脚,站在忘川旁, 同孟婆隔水相望。 因蜃龙气息霸道,颜珋未曾刻意收敛,先前在河中狰狞哀嚎的恶鬼承受不住, 再不敢浮出水面, 纷纷遁入水底, 连一丝鬼气都不敢露。 一时之间,奔腾汹涌的忘川竟变得风平浪静, 墨绿色的河水静静流淌, 平和得近似诡异。 颜珋不过河, 孟婆索性亲自登船, 顺便让鬼差带上那对双胞胎兄弟,一同来到对岸。 “上神, 小神有一事相求。” 知晓蜃龙心思缜密, 虚言反倒不美, 孟婆开门见山, 将这对兄弟及其生母的遭遇道出, 讲明二人化成厉鬼的前因后果。 “他两人戾气暴增,如留在地府,恐将沦为恶鬼, 被镇上数十载,我实是于心不忍。”孟婆满脸戚色,看起来分外真诚。 颜珋同她打过多次交道,深知她的秉性。 母子三人的遭遇,他自不怀疑。至于孟婆口中的不忍和同情,却是半个字也不信。 不够冷心冷情,不能超脱七情六欲,如何守在忘川边千年万年?倘若她同情心泛滥,怕是早就遭到反噬,不可能得群鬼拜服,在酆都的威望仅次于十殿阎罗。 “此乃相关鬼册,还请神君过目。” 颜珋没点头,孟婆也不气馁,亲自送上两本鬼册,请颜珋自己看。 弯曲的鬼文占满整页,清晰记录着王宏一家人的生平。 从出生到求学,从毕业到工作,从成家到生子,再到婚后种种变故,全部一清二楚。 在人生的前三十年,王宏始终踏踏实实,认真学习,参加工作后也是任劳任怨。正因看中他的性格,同在纺织厂工作,人也漂亮的孙丹才会嫁给他。 两人婚后第三年,孙丹就生下一对双胞胎,正是化为厉鬼的王胜和王利两兄弟。 王胜王利满月不久,因纺织厂效益不佳,超过半数的职工被辞退,其中就包括王宏和孙丹。 夫妻俩双双失去工作,家计一时没了着落。 本着拼一把的念头,两人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在路边做起小生意。因为孩子需要照顾,孙丹每天时间有限,大多数时候都是王宏自己在忙碌。 然而,就算是再忙,只要能赚到钱,回家后能看到妻子和孩子的笑脸,能让一家人过得安稳,王宏也是甘之如饴。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胜和王利上了幼儿园,王宏的生意也越来越好,靠着路边摊攒下的钱盘下一家小店。 小店开张不久,生意愈发红火,每日里顾客盈门,五六张桌子都是满满登登。不到一年时间就回了本,还有颇多盈余。 接下来数年,王宏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家小吃铺的店主,摇身一变,成为两家酒楼的老板。 孙丹也腾出手来,自学会计等多门课程,为王宏的事业锦上添花。 夫妻倆埋头奋斗,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一切。王胜和王利也争气,无论学习还是其他方面,在同龄人之间都是出类拔萃,很位父母增光添彩。 在兄弟俩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孙丹再次怀孕。 经过一番考虑,也询问过兄弟俩,王宏和孙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因为出现先兆流产的迹象,孙丹不得不暂时放下工作,在家中安心养胎。王宏每日忙不过来,只得临时招聘一名助理,就是日后出轨的对象韩芳。 扫过这几行字,颜珋抬头看向对岸。 因为被双胞胎兄弟撕咬,王宏和韩芳的魂体都有损伤。尤其是王宏,一条胳膊差点被咬断,此刻正瘫在地上不断哀嚎。韩芳站在他的身边,表面看似惧怕,视线落在王胜兄弟俩身上,满满都是阴狠毒辣。 两人没有喝孟婆汤,又身处忘川河边,会不自觉释放出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没有半分遮掩。 “神君且向下看。”孟婆见颜珋停住,素手翻过纸页,上面清楚记载王宏出轨,对孙丹实施冷暴力,将一双儿子丢去孙丹父母家的全部经过。 “鬼迷心窍。”颜珋冷声道。 “神君此言差矣。”孟婆轻轻摇头,命船工将王宏韩芳带过来,从发间取下一枚木簪,点在王宏额心。 簪上鬼兽口吐黑气,片刻涌入王宏魂体,少顷化作一缕轻烟,自王宏口中缓慢溢出。 “神君看出什么?”孟婆轻声道。 目视轻烟飞旋盘绕,在王宏头顶停留不过数息就飞速散去,颜珋不禁蹙眉。 “气运。” “正是。”孟婆颔首,将木簪重新簪到发上,正色道,“此人本性贪色好财,没机会则罢,一旦送上门,实无法改。其妻孙丹却不该有此大劫。” 坦白来说,孙丹不该死。 按照命格,她会同王宏离异,之后重组家庭,在古稀之年寿终正寝。 “再则,此二子命有贵格才气,且寿数不短,不应如此早夭。” 孟婆如法炮制,验证王胜和王利气运被夺,寿数也因此受到影响。 反观韩芳,本该穷困一生锒铛入狱,却意外改命,随着王宏享数年富贵,更避开命中牢狱之灾。 “此人身上颇有古怪。”孟婆道。 颜珋没有出言,仔细打量韩芳,突然两指并拢点在她的额心。几乎就在瞬间,韩芳发出凄厉哀嚎,魂体变得不稳,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孟婆同在场的判官鬼差俱都大吃一惊。 此法分明是老君的搜魂之术! 无视众人震惊的神色,颜珋双眸微眯,以灵力牵引,不断探询韩芳脑海中的记忆。很快在她的记忆深处找出一页熟悉的佛像,同先前在降术师手中发现的一般无二。 “西方教。”颜珋收回灵力,沉声道。 “什么?”孟婆满面诧异。 不怪她惊讶。 接引准提都被镇压,镇教法宝也不复存在,他们是如何夺取人族气运?况且天庭正有意出兵,这样往刀口上撞,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则,孔宣作为使者,如今就在天庭。 西方教继续行此恶事,是自信不会被发现,还是有恃无恐,直接将孔宣视为弃子? “事情尚难定论。”颜珋对孟婆道,“我需往天庭一行,楚江王处烦劳你转告,先前承诺之事已成。因情况特殊,容其成妖,于地府并无害处。” “是。”孟婆正色应声。 “这四人暂时交给我,待事情了结再送回。” 话落,颜珋取出一枚铜铃,将先前拘在其中的村人鬼魂交给孟婆,并收走王宏、韩芳、王胜和王利四人的魂体。旋即同孟婆告辞,化作一道金光离开地府。 第125章 隐秘 遇颜珋来访,孔宣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神君大驾光临, 有失远迎。” 孔宣正准备见礼, 颜珋二话不说, 挥手抛出一道灵光,光芒扩散成椭圆灵境, 清晰展现从韩芳处搜得的记忆。 看到光中出现的影像,尤其是那尊佛像,孔宣的表情产生变化, 震惊、不信、痛恨、悲伤等情绪交织在一起, 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整个人颓然坐在椅上,满面都是凄然。 “没想到, 当真没有想到, 他们竟敢如此。” 孔宣声音低沉, 整个人仿佛失去精气神, 显得颓丧不已。 倘若换成不熟悉他的人,八成会被眼前这一幕骗过。 颜珋却不在其列, 收起灵光, 坐到孔宣对面, 手指敲了敲玉石桌面, 笑道:“孔宣, 戏演得太过就显得假了。” 听闻此言,孔宣神情微僵,满面不敢置信, 好似被冒犯一般。颜珋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说:继续装,继续演,他就在这里看着。 僵持片刻,孔宣忽然勾起嘴角,现出一抹迥异于平和气质的笑。 张扬,邪肆,令人不寒而栗。 这才是真正的他,诞于洪荒的凤凰血脉,天地间第一只孔雀,被世人尊奉敬畏的孔雀大明王。 “的确,演得太过就不真了。” 既然被揭穿,孔宣索性不再演。不想继续绕弯子,直接话入正题,双手捏成法诀,一面铜镜出现在掌心,注入法力之后,镜面升起数道佛光。光芒向中心凝实汇聚,形成一尊清晰的佛影,同颜珋方才展现的一般无二,没有任何区别。 “此乃接引准提所造幻影,专为夺取凡界气运。所夺气运可经十二品莲台炼化,亦能以非常手段转换,为教众所用。”孔宣开口,没有任何犹豫和掩饰,将接引准提所行之事尽数道出。 “非常手段?”颜珋面现凝色。 “对。” 孔宣又向镜中注入一道法力,光芒中现出百尊金身法相。法相均为教中精英所化,位阶上升,环形趺坐,手捏法诀,口中吟诵法经。 伴着诵经声,一页又一页佛像凭空显现,接连破碎。碎片化作点点光影,汇拢到高悬于明台的佛灯之上。 灯中跃起火焰,赤、橙、金三色交汇,将搜集的气运逐步淬炼,转化为千余朵金莲,飞向守候许久的教徒。 这样的方式需耗费相当多的精力和法力,有十二品金莲镇教时,除非万不得已或是情况紧急,极少被教中采用。 孔宣离开教中时,本就存有防备之心,提前做出安排。这些高坐诵经之人均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再是秘密。 “夺取人族气运本就有违天和。接引准提被镇不周山下,教中出现不同声音,有幡然悔悟欲重新立教正身者,也有不思悔改,迷不知归,怙恶不悛之徒。” 孔宣面带冷笑,看着光中浮现的一切,看着教众手捧金莲,俯身拜谢,满脸激动的场景,眼中讽意更深。 “这数万年来,对教主所行之事,凡知情者均心照不宣,从不曾想过停手。如今接引准提出事,仍有半数执迷不悟,一边巧言令色,意图蒙混过关,一边继续盗取气运,没有半丝悔改之意。” “此番我孤身前来天庭,一是教中众人推诿,主动出面;二则,实是不愿同这般贪婪之辈为伍,欲早做抽身,以防因果回转,万劫不复。” 听到孔宣的解释,颜珋始终面带微笑,眸光深不可测,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面对这样的蜃龙,孔宣有些拿不准,到底能不能说服对方,实现自己的计划。 “此事可曾道于他人?”颜珋终于开口。 “尚未。”孔宣摇头,继续道,“我打算先见接引准提,看他二人是否留有后手。” “怎么说?”颜珋挑眉。 两人已经被镇压在不周山下,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神君,他二人已然成圣。”孔宣正色道,“自鸿蒙以来,天地间圣人有几?” 得孔宣提醒,颜珋脑中灵光闪过,当即蹙眉。 “他二人来自西方净土,听道鸿钧,在东方建立教派,一路顺风顺水。以他二人性格行事,除鸿钧赐下法宝,焉知没有其他保命之物?”孔宣继续道。 “所以你要见他们?没有其他原因?” “当然有。”孔宣承认得十分痛快,“当年我是一时大意,才败于准提之手,寻机自要讨还。这些年身在西方教,被处处压制,又看不惯其所行,早思脱身之策。此番他二人自投罗网,陷于天庭之手,机会送到眼前,我岂能轻易错过。” 这样的解释的确说得过去。 颜珋沉吟片刻,联系孔宣给出的情报,对如何处理西方教有了新的想法。 收拾是肯定要收拾,不过大举发兵之前,可以先做分化,令其内部生乱。 毕竟这个教派跟脚不同其他,万一有掌握夺取气运之法的教众跑回西方净土,难保他日不会死灰复燃。 除恶务尽。 凡参与其中,不能放跑一人。 倘若不能斩草除根,人间乱象必会日渐增多,如孙丹及其两子的悲剧也会不断发生。日复一日,累积到一定程度,非但地府疲于应付,难保会生出何等祸患。 逢人族大兴之世,天庭、地府均不能同其割裂,言是息息相关亦不为过,必须慎之又慎。 西方教情况特殊,根源不属于东方,祸害起来自然没有顾忌。 颜珋和孔宣对视一眼,都十分清楚,西方教中为何有一批人有恃无恐,面临天庭大兵压境的可能,仍不愿意收手。 “修成金身法相,虽不及圣人,却非能轻易殒命。”孔宣叹息一声,神情中闪过一抹晦暗。 哪怕天兵天将打上门,教众一哄而散,这些人只要不死,换个地方照样东山再起,凭借盗来的气运再次壮大教派。 颜珋向孔宣提议,让他马上去见三清,将事情如实说明,不要隐瞒一星半点。 “此事关乎天庭,告于三清之后,需得禀报天帝。”颜珋正色道,“祖龙处我自会上禀。” 孔宣颔首,当即同颜珋分开,前往拜会老君。 两人分头行事,孔宣处不必提,颜珋见到祖龙,道明前因后果,祖龙采纳他的提议,决定先分化再打。 内部有人送信,也好一锅端,免得出现漏网之鱼。 在此期间,为免凡界生变,颜珋决定下界搜集西方教盗取气运的媒介,找到立即销毁,不予留存。 “庚辰,你和小六一起去。”祖龙道。 “是!” 庚辰领命,和颜珋一同去往凡界。 离开之前,颜珋特意找来三名仙侍,劳烦他们照看被留下的红蛟。 仙侍收下颜珋给出的灵果和灵药,无不喜笑颜开,满口答应。 红蛟很想一起去,无奈她泡在灵池这些时日,隐隐有突破迹象,实在不能离开,只能目送颜珋和庚辰的背影,突生被自家大人丢下的委屈感。 实在忍不住,索性沉到池子底下专心修炼。等她由蛟化龙,自是能追随颜珋,想去哪里去哪里,不会被修为所困。 与此同时,被带回狐狸洞的白尾也在刻苦修炼。然而比起红蛟,修行速度自不能同日而语。想要实现心中宏愿,必须加倍努力。 白尾的努力也带动六尾,这让九尾颇为惊奇。兴致起来,掐指细算一番,半晌没有言语。 “罢。” 时间还早,事情未必就成定局,且不关乎性命,随这些小家伙折腾去吧。 第126章 搜寻 夜幕低垂,风骤雨急。 公交车门打开, 站台上的人群一拥而入。 不少人淋了雨, 夏季淡薄的衣物贴在身上, 还要忍耐人群的拥挤,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混杂着工作的疲惫, 犹如地底滚动的岩浆,随时可能爆发。 一名年近不惑的男子站在车门旁,左侧是一个穿着潮牌的青年, 右侧则是一名浓妆的中年女人。 车内的拥挤迫使男人贴在车门上, 无法移动分毫, 只能牢牢抱住公文包。包内是重要的合同,在刚才上车时, 搭扣不慎被挤开, 现出棕黄色的公文袋一角。 男子低下头, 发现边角有浸湿的痕迹, 唯恐合同被污损,不由心中焦急。 “坏了!” 男子心急火燎, 匆忙想要将水珠抹去。因为空间过于狭小, 加上穿着潮牌的青年故意推了他一下, 手肘不小心碰到身侧的女人, 尚未来得及致歉, 就听对方一声尖叫,巴掌直接扇在他的脸上。 顺着力道,男人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歪斜, 仅有一只镜腿还顽强的挂在耳朵上。 “无耻,流氓!” 女人脸色涨红,既是因为羞恼,也是因为愤怒。 男人的手肘的确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无可辩驳。她这番举动立刻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各种各样的目光扫过来,更有人不顾拥挤,坚持把手机举高,试着拍下混乱和吵嚷。 男人顾不得脸颊的疼痛和眼前阵阵发黑,匆忙向女人致歉,尽量在拥挤的空间内弯腰,连声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绝不是存心要冒犯对方。 看他这副样子,女人眼底闪过迟疑,看热闹的人群却是不依不饶。 有人嚷嚷着叫司机停车,把他扭送去警察局。 之前推了男人的青年暗中得意,拍下他窘迫的样子,也将女人带入镜头,在视频中发出各种恶毒的文字。不只给男人定罪,更对女人的身材相貌大肆评论,言辞间极尽侮辱,只为能吸引更多人观看,为自己的视频增加热度。 车厢内空间有限,愈发显得声音嘈杂。 男人低着头,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心中的烦躁犹如火山爆发。 凭什么他要遭受这一切? 少时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却在高中时发生巨变,父母遭遇车祸,家产尽被亲戚瓜分。原本品学兼优,成绩名列前茅的自己,因此在高考时发挥失常,只能上一所三流大学。 毕业后,凭借努力,总算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生活逐渐有了起色。 哪里想到,因为自己只知道埋头苦干,不擅长经营人际关系,在组里工作出现纰漏时,被所有人推出去做了替罪羊,结清当月工资就被扫地出门,一时之间,房租和生活费都失去着落。 苦熬三个月,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份销售工作,结果还是处处碰壁。遇到有意向的客户,也会被同事使手段抢走。 他想要讨个公道,却被经经理一顿斥责,告诉他再谈不下一份合同,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公司里不养废物!” 经理办公室没有关门,每一声斥责都传了出去,清晰落在同事的耳朵里。 男人低着头走出去,面对的是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是一句句貌似善意却包裹着讥讽的话语。 今天这份合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好不容易等到对方点头,在合同上签字盖章,男人欣喜若狂,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公交车上遇到这样一幕。 见他低着头不说话,身形伛偻,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女人生出恻隐之心,回想方才的情形,或许他真不是故意,有意将事情揭过。 拍摄视频的人却不甘心,为了不断增加的热度,不断出言讥讽。遇到男人不出声,索性将矛头对准女人,口出恶言,说她是不是看上这个男人,被碰也是自愿? “这么大年纪,胖得跟猪一样,总算有人愿意摸一把,心里正偷着乐吧?” 青年举着手机,摄像头正对女人愤怒的面孔,赤口毒舌,尖酸刻薄,故意激怒女人,让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如他所料,女人彻底被激怒,涨红着面孔,对青年大声责骂。 这样的反应正中青年下怀,一边继续对女人挑衅,一边示意同伴将过程录下来,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标题哗众取宠,上传到网站不久,就引来不知情人对女人的厌恶和斥责。 在女人愤怒到极点,要和青年动手时,公交车终于到站。 车门打开,女人顺着人群挤下车,青年也跟了下来,准备继续拍摄。殊不知,站台上有女人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在等。 知晓女人的遭遇,三个男人二话不说,当场包围住青年,按在地上一顿暴揍,直揍得青年涕泪横流,蜷缩着身体不住求饶。 见有人报警,父子三人才不情不愿的停手。 之前被扇巴掌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人群后,看到嚣张的青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心中一阵痛快。顾不得嘴角的青肿,手探入公文包,握住藏在公文袋下的一张残页。 残页质地古怪,非纸非布,倒像是某种削薄的兽皮。 上面绘有五彩斑斓的图画,图画正中是威严屹立的佛像,手捧金莲,脚踏祥云,双目似闭未闭,五官看似祥和,却莫名透出一种诡异。 想起自己得到这幅画的经过,想到之前还不肯签合同,却又突然改变主意的客户,男人神情变得激动,手指越攥越紧,用力得指节发白。 因为过于用力,先前留在掌心的伤口裂开,鲜红的血浸湿残页,被尽数吸收,不留半点。 残页上的佛像睁开双眼,聚集在车站外的人群上空现出一片黑云,一缕缕凡人无法看见的气运从众人头顶升起,向男人手中的公文包聚拢,接连不断涌入残页。 男人并不知晓,他牢牢抓住的“幸运”,事实上是对未来的透支。 短暂的幸运之后就是穷困潦倒,在濒临绝境时,又会被丢一两块肉骨头,仿佛是准备好的饵料,让猎物心甘情愿沉沦,再也逃不出陷阱。 这种媒介同降术师手中的截然不同。 更直接,更恶毒,也更好操作。 不需要持有者读懂残页上的文字,不需要他们拥有修行者的本事,只要有贪婪之心,只要禁不住诱惑,就会一脚踏入蛛网,被越缠越紧,再也无法挣脱。 男人完全不知晓自己将遭遇什么,心中满意快意,带着多年未曾有过的笑,转身离开站台。 没等他走出多远,前方的路忽然被拦住。 身材修长,面容俊秀的青年,手持一枚银铃,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见他脚步停住,面现警惕,青年微微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交出来吧,如果你还想平安过完下半辈子。”颜珋上前一步,温和道,“那并非能带来幸运之物,只会让你背负重重因果,不得善终。” “你胡说!”男人表情狰狞,大声反驳。随即转身逃跑,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没等跑出几步,又被一道黑色身影拦在面前。 抬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男人惊恐倒退,下一刻被灵气点在额心,昏过去倒在地上,公文包也就此脱手。 因颜珋提前张开屏障,三人同外界隔绝,路人行色匆匆,越过倒在地上的男人,均视若未见。 庚辰打开公文包,取出里面的残页,厌恶地皱了下眉。掌心涌出一条水龙,将残页及其中的佛像生生搅碎,不存一星半点。 颜珋弯腰看向男人,手指点在他的额心,取走这段不该存在的记忆。 等他醒来时,不会记得这张残页,也不会记得颜珋和庚辰,只知道自己成功签下一份合同,没等高兴多久,就在公交车上遭遇一场混乱,算是十分倒霉。 “走吧,去找下一个。” 男人很快从昏迷中醒来,无事一般赶往家中,颜珋也同庚辰离开,籍由孔宣借出的法器指引,前往寻找下一张残页。 说起来凑巧,男人手中的残页得自韩芳,就是引诱王宏出轨的女人。 在韩芳生前,两人曾经是同事,一同在王宏的酒店做事。也是因为韩芳的关系,男人才被赶出上一家公司,在临走之前,鬼使神差偷走这张残页。 那之后不久,韩芳也和王宏父子遭遇车祸,当场身亡。 无论男人拿到残页,还是韩芳身亡都绝非偶然。 唯一的答案,是韩芳运数将尽,为夺取气运,媒介需要一个新的“宿主”,男人十分不幸,正好一头碰上。 第127章 一报还一报 医院的走廊里,一个老人撑着点滴架, 蹒跚向前走去。 老人的头顶裹着纱布, 血渍洇出点点红斑, 混合着伤药和消毒水,凝成一股刺鼻的味道。 因为过于瘦削, 病号服穿在老人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如同吊着面口袋。每前行一段距离,老人都要停下歇口气, 回头向走廊尽头张望, 只想避开隔一两天就会找来的那对夫妻。 可惜, 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韩芳的父母找到病房,发现老人不在, 立刻让儿子儿媳拦住护士询问, 顺着走廊一路找来, 很快就追上老人, 将他团团围住。 “亲家,你这样就不厚道了吧?我们特地来看你, 你非要躲出去。怎么, 是看不起我家人?” 说话时, 韩母故意伸出肥胖的手, 用力拍在老人的肩膀上, 引得他一阵哆嗦,发出连声咳嗽。 同样的情形,每当韩家人来“探病”就会上演。 有护士实在看不过去, 想要出面制止,却被韩家人推搡。不得已叫来保安,才避免被卷入其中。 “大爷,他们要是对你做什么,你就说,别怕!” 护士刚参加工作不久,还带着校园里的朝气和正义感。 她本以为有保安在场,老人会道出实情,也好把这几个找事的人撵走。哪里想到,老人根本不领情,反而说她多管闲事。 “我们是亲戚。”见护士被气得脸色涨红,韩母故意掐着嗓子得意道,“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最终,护士被同伴拉住,老人自己回到病房。 鉴于老人的身体的确不好,哪怕是被反咬,护士还是没有彻底不管,借换针的机会,几次路过病房,确保老人没有被进一步恶待。 病房内,老人半躺在床上,双眼盯着输液瓶,爬满皱纹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韩家人则拉过凳子,打开陪护用的小床,围着病床坐下,不怀好意的看着他,活像是盯着大块肥肉,随时准备下口的饿狼。 “亲家,别说我不通人情,我家女儿跟了你儿子这么多年,一开始没名没分,没少被人戳脊梁骨。后来前头的没福,自己跳楼摔死了,我女儿终于熬出头,嫁进你们王家。除了没孩子,她哪一点比前头的差?说的做的没人能挑出毛病。”韩母翘起二郎腿,恬不知耻道。 “先前你和亲家母不待见她,也没见你们喜欢前头那个。” “说我女儿不生养,就要把前头那个生的领回来。也不想想,当初要送走的是你们,如今接回来,就要我女儿舍下脸皮,送上门去被人骂。” 数落到这里,女人语气突变,表情也变得狰狞。 “结果倒好,一场车祸,夫妻俩都没了!” “要我说,前头那个是灾星,她生下那两个崽子也一样!王宏吃着碗里看锅里,家里没收拾利索就勾搭我女儿,事情闹出来,姓孙的一死了之,王宏没个担当,最后都是我女儿挨骂!” “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 “有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韩母舌尖嘴快,最擅长颠倒黑白。 经过她的口中,韩芳不是第三者,反倒成了受害人。王宏不提,孙丹和王胜王利同被污蔑,被贬得一无是处,更被指为灾星。 老人的表情终于产生变化,视线转向滔滔不绝的女人,开口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要什么?”韩母等的就是这句话,朝同行的家人使了个颜色,立刻有人拿出一份文件,是花钱找人咨询过,又特地找人代笔,就等着老人签字生效。 “你儿孙都没了,老伴是个痴呆,只能呆在养老院。王家的亲戚都不乐意露面,只有我这个亲家好心,隔三差五来看你。”韩母靠近床边,将文件递到老人面前,“王宏人没了,他手底下的酒楼不能便宜外人。我这两个儿子都是做生意的好手,不如将酒店交给他们。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你半个儿子,照顾你,给你养老送终。” 韩母说得理所当然,也不理会老人难看的脸色,不断催促他落笔签字。见老人不为所动,脸色愈发凶狠,靠近病床,手指拧着老人的胳膊,威胁道:“要是不答应,你就自己在这里等死吧。” 病房窗外,颜珋和庚辰立定在半空,颜珋轻轻摇动铜铃,放出王宏和韩芳的魂体。 亲眼目睹老父是如何被逼迫,王宏满面狰狞,怒视韩芳一眼,就要冲入病房。 韩芳先被王胜王利撕咬,又被颜珋搜魂,鬼体本就虚弱,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王宏,实在没勇气对抗,只能蜷缩成一团,恨不能再躲回到铜铃里。 颜珋祭出一道灵气,将王宏困在窗户边缘,使他能清晰看到一切,却无法干涉半分。 王胜和王利兄弟随后被放出来,看到眼前一幕,只觉得无比痛快。 “当初,你们就是这样对外公外婆的!”王胜恨声道,“外婆卧病在床,你故意带着那女人上门,气得她病情加重,没能熬过两个月。还有外公,你是怎么说的,你有钱,我妈死也是白死,自己跳下楼还省得分你财产!” 王宏猛然回头,他分明记得,说这些话时,是避开两个儿子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菲。”王利拽住双眼泛红的王胜,冷笑道,“你和那个女人逼死我妈,又害死我的外公外婆。如今报应不爽,你们不得好死,那几个老东西也要遭报应!” “他们是你的长辈!”王宏大声道。 “长辈?”王胜和王利一起哈哈大笑,黑色的阴风缠绕在两人周围,蔓延成大片黑雾。 “他们配吗?” “就因为我妈长得漂亮,就因为我妈当初的家境更好,就因为我妈能干,我那个好祖母没少在背后说三道四,甚至当着我俩的面污蔑我妈,说她不安于室,说她外头有人,说她早晚会跟人跑掉!” “结果呢?” “是你出轨,是你背叛家庭,是你背叛我妈!” “里面那个人,我的祖父,明知道你干了什么,明知道祖母干了什么,全当做看不见,故意和稀泥。在我妈的葬礼上胡说八道,话里话外引人误会,暗指一切都是我妈的错,说她精神不正常,用来遮掩你做的丑事!” “还有你,和那个女人出轨,还拖着不和我妈离婚,非要逼死她!” “你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凭什么我妈枉死,你们就能逍遥快活?你们该死,全都该死!” 王胜王利化为厉鬼,一口气道出心中怨恨。 他们的执念并非改变过去,而是让害死孙丹和外祖父外祖母的人遭到报应。王宏是,韩芳是,王宏的父母——他们的祖父母同样也是。 听完这番话,王宏遭到的冲击非同小可。再看病房中发生的一切,脸色变了又变,呆滞在当场。 王胜王利转向颜珋,他们希望能报仇,亲手为母亲、为外祖父和外祖母报仇。 “你们要想清楚,沾染过多血气,百年之内将无法投胎转世。”颜珋道。 “我们已经想清楚了。”王利开口道。 在兄弟俩之中,王胜向来更有执行力,而王利更擅长动脑。如果不是被夺取气运,人生遭逢大变,在各自的领域中,兄弟俩都将有一番作为。 颜珋沉吟片刻,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无论事成与否,你们都必须罢手。” “多谢神君!” 兄弟倆越过被控制的王宏,一前一后投入病房。 凡人无法看到的阴气在房间中弥漫,王宏的父亲以及韩芳的父母兄嫂都被影响,眼底浮现血丝,心中生出暴戾的情绪。尤其是韩芳的家人,未等老人签字,就开始为酒店的经营权和利润争吵起来,不惜大打出手。 几个人打成一团时,老人神情晦暗,想到儿子死前的众星捧月,对比如今被人胁迫,终于忍无可忍,双手抓起点滴架,对准韩芳的母亲,狠狠砸了过去。 病房内的混乱很快引起注意。 房门被撞开,医生、护士、护工和其他病人站在门口,看到室内的一切,都是满面惊色。几名高大的护工最先反应过来,一边让人去叫保安,一边冲上去试图制止混乱。 “报警!”有护工喊道。 护工动作很快,奈何老人下手实在太重,韩芳的母亲当场气绝,父亲也受了伤。同行的儿子媳妇全都红了眼,发疯一般撕打,被扭住胳膊,甚至张口去咬保安和警察。 混乱中,王胜和王利悬浮在众人头顶,不住畅快大笑。 王宏站在窗边,神情由愤怒到哀求,再到一片木然,唯独没有愧疚和悔恨。 韩芳趁颜珋没有注意,企图寻机溜走。 殊不知,颜珋放出她早有深意。 韩芳生前藏有佛像图,死后魂体犹存痕迹。一旦脱离地府,没有鬼差在侧,定然会再被吸引。借助孔宣的法宝和她魂体中的烙印,颜珋很快锁定藏在医院中的媒介,下一步就是动手毁去。 “我暂时走不开,交给你。” 颜珋将法宝交给庚辰,后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循着法宝的指引,朝韩芳遁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第128章 发现 地下一层是医院的停尸房。 韩芳一路向前飘去,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 促使她不断加速, 朝某个方向不断前行。 意识到情况不对, 韩芳想要停住,可无论她怎样努力, 魂体仍是不由自主向前飞,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眨眼的时间就由住院楼五层落入地下一层, 停在两扇冰冷的大门前。 时值傍晚, 铁门内悄无人声, 仅有冷气扇运转的声音偶尔传来。 韩芳伸出手,能感受到门内传来的拉力。那种力量极其可怕, 近乎无法抗拒, 要将她整个人拽过去, 就此坠下悬崖, 落入万丈深渊。 “不……” 韩芳惊恐欲绝,开始拼命挣扎。 她有种预感, 一旦被拽进门内, 等着她的必然是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金光自身后飞来, 斩断牵引韩芳的力量, 同时也触动门锁,使得铁门从内部开启,缓缓移向两侧。 韩芳转过头, 看到不远处的黑衣身影,脸色瞬间变化,魂体出现不稳。 庚辰没有多言,取出颜珋交给他的铜铃,当场将韩芳的魂体收入,随即落到地面,迈步走进门内。 一声钝响,铁门在身后合拢。 庚辰丝毫不以为意,脚步没有片刻迟疑,头也未回,径直朝法器指引的方向走去。 靠近门边的水槽传来轻响,不时有水珠流出水龙头,滴落在槽内,汇成一条细流,缓缓向中心处流动。 庚辰站定在墙边,双手结印,雀翎状的法器悬浮在他身前,倏而化出三道彩光,呈三角状,圈定位于右上角的停尸箱。 “找到了。” 庚辰收起法印,纵身跃起,轻易打破媒介自身的屏障,取出藏在箱内的残页。 在他准备毁去残页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不要!” 下一刻,一个弯腰驼背,瘦得皮包骨的男人冲入室内,死死盯着庚辰手中的残页,神情间满是焦急,双眼泛红,透出诡异的疯狂。 “不要,还给我,那是我的宝贝!” 男人不顾一切扑上来,因右腿打着石膏,无法行动自如,拐杖忽然滑开,重重摔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放弃,用双手爬着向前,血丝布满眼底,形容狰狞犹如恶鬼。 “给我,那是我的宝贝,给我!”男人一边爬一边叫嚷,印堂漆黑一片。 不需要以法印牵引,庚辰即能断定,他此生的气运都被夺走,且有恶果缠身,即使能保得性命,后半生也将穷困潦倒,百病缠身,不得善终。 “此物不祥,非是宝物,也非你能保有之物。”庚辰不欲多言,掌心处腾起一道水龙,将残页盘绕撕碎。 在消失前,残页中的佛像做最后挣扎,数道细如发丝的黑气突破水网,向四周疾射而出。 庚辰早有提防,黑气刚一出现就被龙气压制,无法突破霸道的灵力,一道接一道破碎消散,直至荡然无存。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眼看着残页被毁,男人失去一切希望,整个人瘫软在地,双眼空洞,翻来覆去念着同样几个字。 他本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赶上时代浪潮,凭借着过人的生意头脑,在商场上如鱼得水,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生意场上避免不了应酬,也少不了形形色色的诱惑。 起初他还能严于律己,不该碰的不碰,不该做的不做。实在推脱不开,也会想方设法找借口中途溜掉,不使自己沾染上不该沾的东西。 然而,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包藏祸心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总有顾虑不到和疏忽大意的时候。一着不慎被人算计,染上最不该染的东西。 这种东西相当可怕,短短五年时间,就让他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妻子带着孩子离开,公司倒闭,房子也被收走,他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每天食不果腹,躲在桥洞底下忍受非人的煎熬。一旦瘾头发作起来,仿佛被万蚁噬咬,整个人都要被逼疯。 偶然的机会,他在一条小巷里发现这张残页。 残页本属于一个衣冠楚楚的老人,不知因何缘故,老人倒在巷子口,身边散落大量的现钞和一只密码箱。 时值深夜,老人倒下的地点恰好是监控死角,男人壮起胆子靠近,手指伸到老人鼻子下,一片冰凉。再看老人的脸色,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男人不想惹麻烦,抓起几张散落的钞票就想跑。 不知为何,密码箱忽然弹开,鬼使神差的,男人又转回身,看也不看箱子里的黄金和古董,只抓起那张绘有佛像的残页,像是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迅速逃离现场。 自那天之后,男人的运气忽然转好,隔三差五就能遇见好心人施舍,更在给人擦车时,遇见早年曾帮助过的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不知道他染上坏毛病,以为他是被人算计生意失利,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很是义愤填膺。 “落井下石的小人,都该遭天谴!” 朋友真心实意想要帮他,拿出一笔钱助他东山再起。哪里想到,钱刚刚到手,男人就去找了毒贩子。 短短几天时间,做生意的本金就被挥霍一空,不留半分。 想到当时的情形,男人也后悔。 可他控制不住,每当瘾头发作,好像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拥有另外一个灵魂,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根本管不住伸出去的手。 一次两次,他还能找借口遮掩,次数多了,朋友终于发现不对。心中生出怀疑,让人去调查,很快查明真相。 自两人重逢以来,朋友的公司连续遭遇危机,客户一个接一个被挖走,生意一落千丈,心情本就不好,遇到男人又一次找上门,口中没有一句真话,朋友终于爆发,斥责他说谎,骂他无药可救。 “你马上离开,之前的那些钱就当是扔河里,我一分不要你还!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进我家大门!” 男人被毒瘾折磨,整个人濒临疯狂,见朋友不肯帮忙,赤红着双眼,抓起放在桌上的烟灰缸,猛然砸向朋友的头顶。 一下,两下,三下…… 连男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砸了多少下。 等他清醒过来,发现朋友倒在血泊中,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在室内翻箱倒柜,找到所有现金和贵重物品,就此逃之夭夭。 这一逃就是十三年。 男人趴在地上,回忆起往事,手脚冰凉。 这十三年来,他隐姓埋名,不知去过多少地方,碰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恶事。凡是他曾接触过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遭逢厄运。 与之相对,旁人倒霉,他却会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一切都与那张残页脱不开关系。 明知道不对,男人却不愿深想,更无意停手。人性中的良知,早在他害死朋友时彻底泯灭。 一个月前,男人来到本市,意外遇见长大的儿子和女儿,他不敢上去相认,只能远远看上两眼。 在工地干活时,对他有几分照顾的工友意外被钢筋砸伤,男人自己也伤到腿,被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想起重伤的工友,男人终于怕了。 他不敢冒险,不敢冒亲生骨肉遭遇不测的风险,寻到机会,将手中的残页藏到伤重不治的工友身上,只等着一起被焚化。 然而,丢掉残页不久他就后悔了,坐立不安,心中犹如火焰燃烧,极是难熬。在他终于坚持不住,找来停尸房时,正好撞见庚辰准备毁掉残页的一幕。 男人趴在地上,整个人恍如烂泥。 庚辰没有理会他,迈开长腿准备离开。 男人忽然间生出力气,翻过身,枯瘦的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探出,牢牢抓住庚辰的裤脚,凶狠道:“你不能走!你赔我宝贝,否则我杀了你!” 对上男人猩红中透出青光的双眼,庚辰眉心微皱。 颜珋助王胜兄弟消除执念,等来拘魂的鬼差,就转身离开病房,循着庚辰留下的线索来到停尸房。 看到眼前一幕,颜珋不禁面现诧异。 地上那个男人很是古怪,若是他没有看错,此人三魂七魄均被压制,操控其行动的竟然是一缕佛息? 第129章 应龙的经验 佛息藏于男子体内,十分隐蔽, 若非颜珋和庚辰留心, 换做寻常仙人, 未必能察觉端倪。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毁去的佛像残页。想到生活失去着落, 恐慌和愤怒交织,距疯癫仅一步之遥。在复杂情绪的驱使下,枯瘦的手指牢牢攥住庚辰的裤腿, 无论如何也不放开。 “你毁了我的宝贝, 赔给我, 赔给我!” “不赔给我,我就杀了你, 一定会杀了你!” 男子不停重复相同的字句, 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密, 印堂漆黑一片, 脸颊抽搐,脖颈鼓起青筋, 嘴角淌出恶臭的口涎。而他抓住庚辰的指缝间, 竟有不起眼的微光溢出。 颜珋眸光微凝, 当即祭出一道灵力, 将男子掀飞出去。 庚辰近乎在同时动作, 掌心涌出一道水龙,将男子牢牢缠缚,任凭他翻滚挣扎, 叫嚷怒骂,始终无法挣脱。 水龙越收越紧,刹那悬于半空。 男子双脚离地,顾不得挣扎,当场发出惊恐大叫。 “事情不对劲。”颜珋站定在庚辰近前,弯腰触及他的脚踝,捕捉到不该存在的气息,双瞳化为赤金。 “如何?”庚辰低头看向颜珋,口中道。 颜珋冷笑一声,道:“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雕虫小技。” 庚辰没说话,单手拉起颜珋,金色的龙气盘旋上行,缠绕住脚踝,驱逐沾染的佛息。 一阵刺耳的声响,仿佛水泼滚油,大量白烟在室内弥漫,蒙住两人视线。白烟出现之后,男子不再叫嚷,直接白眼一番,当场昏迷过去。 烟气不断聚拢,形成一尊趺坐菩萨,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菩萨睁开双眼,目光中满是慈悲。 颜珋再次冷笑,取出一枚金铃,注入磅礴龙气,挥手打了过去。 金铃穿行而过,空气中的影像瞬间扭曲,边缘处牵引出数不清的长线,似要再次聚拢,却被龙气阻隔,始终无法变得完整。 颜珋再次结印,金铃飞速旋转,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铃声中,金色龙纹浮现,牵引并逆转佛息,将颜珋的声音和一道龙气送往西方教廷。 “尔等夺取人族气运,本就是逆天之行。凡人气运被夺,命数被迫改变,富者穷,良者恶,完好之家破碎,亲人友朋俱都离散。这万年以来,因尔等之行堕入深渊,陷入水深火热者不知凡几。” “尔等口口声声迁善远罪,自恃教人向善,为何不能自省己身,看不到最大的恶,最该惩戒的罪?” 颜珋的声音穿透时空,反逆佛息为己所用,直抵西方教。 蜃龙之威,撼山荡海,蟠天际地。 龙音震动围在灵镜前的西方教众,中途掀起一阵狂风,不只碎裂灵镜,断绝教众追踪线索,更将在场众人掀飞出去。 灵镜变得粉碎,黑色的龙影在碎片中腾起,盘旋在教众上方。 纵然本体远在千里之外,众人眼前仅是以灵力幻化的虚影,龙威依旧恐怖。 除教中长老精锐,多数教众被威压所慑,趴在地上起不得身,脸色发白,额头滚落大颗冷汗,砸在地上,形成暗色水斑。 “果然不好对付。”一名修成金身,素来同孔宣不睦的长老道,“诸位亲眼所见,蜃龙应龙在下界毁我等机缘,如此行径,已是同我教撕破脸,势不两立。” 扫视众人表情,长老故意加重语气,专为引起轰鸣,使教中上下能够同仇敌忾。 “孔宣身在天庭,多日没有消息传回。应龙所持法器出自他手,如此看来,他怕是已经重投天庭。” “当年若无教主慈悲,他如何能入得我教,得如今造化?” “这般忘恩负义,不忠不义之徒,理当逐出我教,灭其灵体,方能以儆效尤!” 长老说得正义凛然,慷慨激昂。的确有教众被他鼓动,却也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暗中皱眉。 孔宣的本领,教中上下心知肚明。倘若他真的转投天庭,同教中作对,能同他抗衡的教众委实不多,遑论灭他灵体。 如今最紧要的问题,不是阻止蜃龙和应龙毁教中机缘,而是设法在天庭挥师之前寻到更隐秘的落脚点,避免本教遭遇倾覆之危。 机缘被截断可以再找,失去根基就一切都完了。 为此,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张返回西方净土,避开天庭大军,尽最大的努力稳住根基。 可惜清醒的人实在太少。 究其原因,在帝俊太一统治天庭时,西方教不断壮大,从未遭遇过太大挫折。 万年来夺取人族气运,又养大他们的胃口。 有捷径增长修为,习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何能由奢入俭,又如何甘心放弃早已经视为囊中物的“机缘”? 这就导致教中意见很不统一。 接引准提被压在不周山下,掌管教中事务的几人各自为政,教众分别站队,任何一股势力都无法力排众议,彻底压服其他人。 正如孔宣对颜珋所言,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手段,只要瞅准时机,瞄准一两个对象,在背后推波助澜,就能让西方教内部生乱。 蜃龙灵影持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却带给与西方教教众无比震撼。 他们习惯同天庭并举,同诸仙分庭抗礼,势均力敌。从未曾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仅是一道灵气凝成的虚影,就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惊惧感丛生,想压都压不下去。 龙影消失后,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沉默之后就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借凡人暗算应龙之事失败,见识到蜃龙威压,想走的和想留的,想战的与想和的,想继续夺取气运同有意就此罢手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纷纷吵成一团。彼此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 此前众人虽有不和,却从未吵成这般,几乎下一刻就要动手。 陷入争执的教众始终未能发现,龙影虽然消散,蜃龙的气息却未彻底消失。 没有粉碎西方教设置的屏障,颜珋无法以真身闯入教中,仅能借逆转佛息送出一道龙气,自是要最大程度利用。 蜃龙的气息留在教中,无法令教中上下就此陷入梦魇,却能滋生矛盾,放大不和,同孔宣先前所提的计策正好呼应。 待教中彻底陷入混乱,彼此无法容忍乃至大打出手,即是天庭挥师攻打,将其一举拿下的最佳时机。 医院地下一层,颜珋睁开双眼,思及最后窥得影像,嘴角向上翘起,笑意缓慢浸入眼底,冰冷,残忍。 庚辰收回水龙,男子摔在地上,手脚不断抽搐,口中溢出白沫。 男子体内的佛息已尽数除去,三魂七魄归位,却无法弥合之前的创伤。如庚辰先前所料,他即使能活下去,后半生也将缠绵病榻,不得善终。 更何况,他身上还背负有人命。 失去残页“庇护”,警察很快会找上门,真相水落石出,等待他的必然是法律的严惩。 “走吧。”庚辰收回灵力,向颜珋示意,取出孔宣借出的法器,准备去寻找下一个媒介。 颜珋却是一动不动,在庚辰疑惑地看过来时,忽然跃起趴到他的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故意打了个哈欠,用下巴蹭了蹭对方的脖子,懒洋洋道:“耗费太多气力,走不动,背我一程如何?” 庚辰站在原地,侧头看向颜珋。 四目相对,颜珋笑弯双眼,庚辰则是微微叹息。 “怎么,不乐意?” 颜珋挑眉。 庚辰以行动代替回答,在颜珋准备再开口时,反手一捞,直接将他捞到身前,低下头,将他未尽的话全部堵回口中。 相识数万年,应龙早有经验,想要截住蜃龙的话,此法最为有效。 金光缠绕而起,两人消失在原地。 最后一缕金色褪去,铁门被从外部打开,一名护工走进室内,指着倒在地上的男子,对身旁的警察道:“就是他,我看到通缉令,认出他就是上面那个人,打电话报的警!” 第130章 斩断源头 男人被警察带走,一桩沉寂十数年的凶案终于告破。 真相水落石出, 凶犯被送上法庭。 男人的妻子看到电视和网络上的新闻, 起初没能认出自己的前夫, 直至读过几篇报道,获悉死者的身份, 才心头一震。 这么多年过去,夫妻情分早就没了。 看到男人如今的下场,想到他早年犯瘾时对自己和孩子的伤害, 女人心中生不出半分同情, 只认为是罪有应得。 “染上这种东西, 戒不掉,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至于男人的两个孩子, 年幼时被母亲带走, 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看到相关新闻, 听到男人的名字, 一时半刻也不会多想。 事后回忆起来,同样不会对外人说。 毕竟有这样一个父亲, 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死者的家人得到消息, 终于能长出一口气, 移开压在心头的巨石。 “十三年, 十三年了啊!” 死者的父母已经过世, 妻子没有再婚,独自扛起家庭,抚养两人的孩子。 凶犯东躲西藏这些年里, 她始终没有放弃,坚信恶有恶报,害人性命者必将受到严惩,不可能永远逍遥法外。 “终于等到了,等到了!” 男人被押上法场之后,死者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了一趟老家,来到丈夫的坟前,痛痛快快哭过一场。 十三年的凶案得以了结,杀人者偿命,受害者终能瞑目。 这桩旧案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过程中,办案人员顺藤摸瓜,查出贩毒窝点,抓获犯案者十余人,更跨省缉拿制毒人员,用了足足三个月肃清当地。 曾被这些恶徒祸害的市民无不拍手称快,希望这些丧尽天良,害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的罪犯全都得到严惩,该枪毙的枪毙,该坐牢的坐牢,最好一辈子也别从监狱里出来。 先后毁掉两个媒介,掌握西方教惯常采用的手段,颜珋和庚辰没有着急前往下一处,而是先将掌握的一切禀报祖龙,再由祖龙告知三清和天帝。 “此辈手段隐蔽,且擅长蛊惑人心,令人防不胜防。若要在短时间内尽数灭除,仅凭我二人恐力有不逮。” 根据颜珋和庚辰送来的消息,祖龙、三清和天帝共议,择数名仙人下界,同颜珋庚辰共同处理此事。 被选中的仙人里,既有同龙族结有善缘的,也有先前同颜珋不睦甚至一度交恶的。前者如天枢星君,后者的代表则为玄武。 诸仙下界专为破除西方教设下的媒介,必然要同颜珋庚辰见上一面。经过一番商议,地点就定在黄粱客栈。 自从颜珋携红蛟前往天庭,客栈大门已有数月未开。 因建筑四周设有屏障,哪怕古玩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也无一人留意到这间客栈的异样。偶尔有凡界修行者经过,只是脚步微顿,半点没有探究的心思就匆匆离开。 真有不开眼之辈,觊觎客栈内透出的灵气,想要趁主人不在硬闯,无需门前石兽现影,同在古玩街的妖狐就会率先出手,将这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胆敢妄生贪念的家伙教育一顿。 有过惨痛经历,相信这些人终生不敢再踏入古玩街半步,遑论靠近黄粱客栈。 颜珋和庚辰奉祖龙之命返回时,下界的仙人早已齐聚在黄粱客栈门前。 待到两人走近,天枢星君等面带笑容,彼此见礼,态度十分客气。如玄武之辈,因早前同颜珋生过龃龉,彼此还动过手,如今当面,难免有几分尴尬。 好在太白金星奉天帝命同行,最擅长调节气氛,三言两语化解尴尬。 颜珋从善如流,顺势邀请诸仙进入客栈。 客栈大门开启,三楼的器灵早已按捺不住,纷纷飞上前,捧着新酿的酒向颜珋献宝。 鼻端萦绕浓郁的酒香,再看将颜珋包围的器灵,在场仙人都有几分羡慕。 颜珋笑着接过一壶酒,点点器灵的脑门,后者欢快地落在他的肩上,小手抓住他的耳朵,小声道:“神君,我酿的酒最好,比他们都好!” 器灵说话时,藕节似的胳膊不断挥动,冲天辫上的珠子炫发青光,胖嘟嘟的小脸极是讨人喜欢。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仍逃不开其他器灵的耳朵。不满他的“自夸”,纷纷围上来,争抢着颜珋肩膀上的位置,嚷嚷着自己酿的酒才是最好。 “神君,我的最好,您尝尝!” “休要夸口,你才多少年道行,酿出的酒根本不够醇厚,给神君泡尾巴都不够。” “就是!神君,我酿的最好,有甜味!” “神君别听他的,他惯常爱夸口。我的才是最好,您尝尝我的。” “尝我的!” 器灵们互不相让,嘴上怼不提,怒起来还用酒壶互敲,场面一度相当热闹。 目睹此情此景,众仙心中颇不是滋味。 酒器固然难得,以众人的资历和手段,并非一件都寻不到。 关键在于这些宝物生出的器灵。 别看他们个个乖巧可爱,年画娃娃一般,论脾气,丝毫不亚于荒古凶兽。 更重要的是,此类宝物炼化不易,需要大量仙宝灵植和灵火蕴养,除非特别爱酒,否则很少有人会搜集如此多的酒器,养着这么多的器灵。 不过明白归明白,目睹颜珋被器灵争相献酒,四周灵气萦绕的情形,在场仙人包括太白金星在内,还是不由得心生羡慕。 这些器灵少说也有千年道行,被灵火灵植蕴养,酿出的酒自然非同凡响。 倘若一壶不够令人侧目,那么十壶,二十壶乃至上百壶呢? 方才听器灵提及,颜珋用灵酒泡尾巴? 纵然是仙人,也称得上奢侈。 有传言龙族家大业大,凡是诞于洪荒,经历过三族大劫,存世至今的神龙,每人手里的宝贝都是不计其数,金乌一族搜刮多年也未必能比得上。 不提众人如何想,颜珋安抚下争吵的器灵,挥手移来两排桌椅,请在场之人落座。 众仙刚刚坐定,即有包裹着灵气的木匣自柜台后飞出。匣中盛放各色糕点灵果,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无需入口,仅是吸上一口气,便能令人精神一震。 除此之外还有好茶。 不同于招待亡魂的鬼茶,摆在众人面前的茶盏俱为仙宝,注入盏中的茶水也是难得的珍品。泡茶的水更是引自灵山。 值得一体的是,太一下界挖断灵脉,数处灵泉随之干涸。如今灵脉在逐渐恢复,灵泉依旧不见踪影。 颜珋烹茶的泉水采自太一下界之前,由庆忌分批运送。在多处灵泉没有焕发生机之前,更显得弥足珍贵,喝一点少一点。 看看摆在面前的点心和灵茶,再看看盛放果品和茶水的仙宝,众仙再次生出同样的念头:龙族家大业大,果非虚言。 打量过众人脸上的表情,颜珋微微一笑,放下茶盏,侧头同庚辰低语数句。 西方教行事肆无忌惮,明知天庭有意发兵,仍不知收敛,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其所依仗为何? 除了跟脚在西方净土,随时可以跑路,估计就是源源不断的人族气运。 据孔宣所说,有气运加持,西方教上下修行速度极快,接连有教众修得金身。仗恃于此,在接引准提被拿下之后,教中部分长老仍难消贪念,怀抱私心,不惜鼓动教众同天庭敌对。 针对对方行事,颜珋和庚辰定计,从根源上着手,趁他们暂时陷入混乱,将散布在凡界的媒介尽数毁去,不留半个。 斩断这个源头,即可由孔宣出面联络有意转投之人,里应外合,趁势大举发兵,将其一网打尽! 第131章 古怪 由太白金星牵头并居中调节,客栈内的气氛很快变得融洽。 至少表面看是如此。 无论真实目的为何, 彼此的目标总是一致。抛开曾有的成见与不和, 众仙没有发生太多争执, 很快做出决定,趁西方教内耗, 抓紧时间动手,将其伸向凡界的手就此斩断。 有颜珋庚辰提供的线索,参考两人数日来积累的经验, 众仙纷纷取出法器, 锁定一个方向, 即动身前方搜寻。 颜珋庚辰同样不得歇息,送走太白金星, 安置好客栈内的器灵, 便准备再次出发。 临行之前, 颜珋联络地府, 得秦广王和楚江王首肯,暂将韩芳的魂体留在身边。借助她来搜寻媒介, 颇能事半功倍。 “先去青市。” 庚辰挥袖张开一张水网, 灵气化作金色脉络, 在网中纵横交织, 迅速扩散开来。颜珋祭出孔宣法器, 择定金线最密集处,对庚辰点了点头,动身前往目的地。 为不遗漏线索, 两人飞行一段距离,即改乘凡界交通工具。 颜珋站在车门前,看向倒映在玻璃上的人影,双眸恍如万年寒潭,深不见底。 庚辰站在他的身边,暗中催动灵力,化作看不见的水纹,在车厢内成片扫过,搜寻可能存在的异常痕迹。 两人特地登上这趟地铁,全因韩芳的魂体突生异状,仿佛被看不到的力量牵引,拼命想要挣脱附体的铜铃。 这样的表现同在医院时一般无二,牵引力甚至更为强烈。 起初,吸引韩芳的力量来自市中心商贸广场,很快又开始移动,短暂停留在广场附近的一座商务楼,随后转到繁忙的地铁站。 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铁站内人潮拥挤,人头攒动,各种气息交织,显得十分浑浊,很难马上锁定目标。 颜珋和庚辰分别做过尝试,还祭出孔宣的法器,气息总是若有似无,更险些在中途失去线索。 最终还是借助媒介对韩芳的吸引,一路穿过人群,登上一辆开往市郊新区的地铁。 车厢内十分拥挤,人挨着人,近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侧身都十分困难。 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刻,颜珋和庚辰都在瞬间捕捉到异样。 两人对视一眼,有十成的把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车内。 为免打草惊蛇,也为进一步确认位置,两人采用最简单也是最麻烦的方式,以灵力结成绳索,一个接一个扫过去,直至找到目标为止。 地铁在轨道上穿行而过,车厢内冷风吹拂,乘客或坐或站,或因疲惫闭目养神,或是低头盯着手机,很少有人发出声音。 期间,地铁停靠站台,有一名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女子随人潮走进车厢。 见女人站得艰难,怀中的孩子也险些被挤到,立刻有年轻人站起身,开口道:“大姐,你坐我这里。” 不等女人开口感谢,甚至没等她走过去,身材瘦高的老人忽然从身后推了她一把。 女人惊呼出声,牢牢抱着孩子,被身边好心人扶住才没有摔倒。 老人并未道歉,反而先一步坐到位置上,堂而皇之的架起二郎腿,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你怎么能这样?”有乘客看不过去,出言道,“这小伙子是给孩子妈妈让的座,你怎么坐下了?先前还推人家,伤到人怎么办?” 老人若是讲理,就不会做出这般行径。 听到乘客的指责,非但不觉得羞愧,反而破口大骂,骂乘客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更多乘客看不过去,纷纷出言指责老人。 被指责声包围,老人依旧故我,把出声的人全都骂了一遍,骂人的话完全不重样,不是一般的难听。 有小姑娘当场被他骂哭,还有人被气红了脸。 老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认定自己占据上风,更是变本加厉,就要动手撕扯在近处的年轻女孩。 与其说他是准备打人,更像是要趁机占便宜。 女孩被吓得连连后退,老人却不依不饶,完全不要脸皮,伸手就去抓女孩的胸口。 “你住手!为老不尊,什么东西!”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抓住老人的手腕,将女孩子拦在身后,大声道,“这么大岁数,孙子都有了吧?欺负人家小姑娘,知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 “丢人?我这么大年纪,被你们一车人欺负,我才是冤枉!哎呀,我的手腕!” 有男人拦着,老人占不到便宜,立刻开始胡搅蛮缠,举起被中年男人抓过的胳膊,大声嚷嚷着骨头断了,要男人赔钱。 若不是人在车上,周围乘客太多,他很有可能坐到地上不起来,一直闹到对方给钱为止。 这一幕闹剧持续了足足五六分钟,老人唱作俱佳,将无赖和不讲理发挥得淋漓尽致。 先前被让座的女人满脸尴尬,抱着孩子不知所措。见老人完全不讲理,竟咬住嘴唇悄悄退到人群后,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半点没念及这些人是为自己抱不平才被老人缠上。 颜珋和庚辰站在人群后,将一切尽收眼底。 期间,颜珋手中铜铃微颤,藏在其中的韩芳魂体明显被吸引,带动铃舌敲击铃壁,声音汇成一条暗流,穿过拥挤的人群,指向一名身着衬衫长裤,背着电脑包,鼻梁上驾着高度近视镜的青年。 青年对此毫无觉察,自闹剧开始,他始终坐在车厢角落,对争吵和老人的撒泼行为熟视无睹。 黑色的电脑包被他抱在胸前,稍长的额发垂落,遮住他的额头和一双眉毛,同近视镜边缘相接,让人看不清他的双眼。 瘦高的身体靠在座位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又因为脖颈低垂,莫名增添几分阴沉。 透过电脑包半开的拉链,有微光若隐若现,一道道佛力从中溢出,蔓延过车厢内的人群,最终缠绕上满口恶语的老人,一圈接着一圈,越缠越紧。 普通人看不到,颜珋和庚辰却能清晰捕捉到老人发黑的印堂,以及不断从灵台被抽走的气运。 不消多长时间,老人的印堂已经是漆黑一片,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变得沙哑孱弱,额头滚落冷汗,脸上的皱纹都似加深许多。 老人气运被夺,佛力并未就此消失,反而分作十数道,缠绕向车厢内的乘客。 颜珋当机立断,在周身张开屏障,同时双手捏成法印,以灵力凝成短刃,将佛力当场斩断。 庚辰隐去身形,悄无声息来到车厢角落,在男子身前站定。 男子察觉有异,刚刚抬起头,手中的电脑包就被按住。 庚辰以霸道的龙气将佛力压制下去,同时以灵力张开封印,对不远处的颜珋颔首,单手抓住无法动弹的男子,瞬息消失在车厢之中。 第132章 害人终害己 青年从车厢中消失,先前大吵大嚷的老人突然眼前发黑, 踉跄跌坐在地, 半天都爬不起身。 周围乘客不禁哗然, 纷纷向后退去,看着老人的眼神惊疑不定, 不明白他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有意伪装。 恰好地铁到站,车站人员迅速赶至, 一同来到的还有警员和几名医护人员。 警员了解过相关情况, 详细做下记录。医护人员当场对老人进行检查, 最终证明他没有什么问题,身体十分健康。 “大爷, 您还是站起身, 地上凉。”医护人员耐心道。 老人不依不饶, 更是不听劝, 坚持要去医院,口口声声自己被欺负, 手腕被伤到, 很可能骨折, 还说自己有高血压心脏病, 必须去医院做全面检查。 见医护人员面露无奈, 索性连对方一起骂。 “你们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欺负我这个老年人!”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老人的儿子和女儿先后赶到。 出乎众人预期,两人询问过事情经过, 并未和老人一起胡闹,而是拉住自己的父亲,连声向愤怒的乘客道歉。 围观人群中恰好有新闻从业人员,看到老人感到面熟。经过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这个老人曾经上过地方报纸,内容是他在小区附近碰瓷,连续有四五个人中招。 老人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被碰瓷的不想惹上麻烦,抱着破财消灾的念头,直接给钱了事。不过也有人不想被冤枉,直接将事情闹大,事情才公之于众。 新闻报道出来之后,老人的家人没少面对异样的目光,更没少劝说老人。可无论怎么说,老人就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打算听。哪怕当面答应,背后依然故我,半点没有改过的意思。 这一次,老人在地铁上闹事,他的儿子和女儿不想来,却不得不来。面对围观人群,知晓整个经过,既羞愧又无奈,脸上火辣辣地,像是有火架在旁边烤。 “实在抱歉,我爸脑袋有点糊涂。” 两人连声道歉,不停弯腰,脸红得像滴血。 见他们态度诚恳,乘客到底没有抓住不放,在警员记录过后就陆续散去。 老人不甘心,继续在站台吵嚷,甚至对拉住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动手。 两人烦不胜烦,心头有火在冒,却始终顾忌着场合,任由老人的巴掌和拳头落在身上,合力将他带出车站。 “爸,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三人坐上私家车,老人的儿子没有立即开车,而是关上车门,对老人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做的那些事,你的孙子孙女都不乐意去上学?有个这样的长辈,他们在学校都抬不起头!” “你说什么?”老人怒声道,“哪个敢欺负我孙子,我去学校找他,找他们家长,让他们……” “爸!”女儿拦住老人的话,因为愤怒眼眶发红,“你就不能听大盛的话吗?就听一回!” “我怎么了?”老人梗起脖子,“我做的哪样不是为了你们?” 在他的观念里,躺地上骂几声就能来钱,凭什么不干? “我们到底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偏要这么做?”老人的儿子腮帮子抖动,有些话压在他心头许久,始终顾念亲情没有出口。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否则下一次不知道老人还会做出什么。 “我和我姐每月给你的养老钱不少吧?你和我妈的退休工资也有几千,用得着这样吗?拿着这样的钱不亏心吗?” “电视报纸不看,小区里的人总能遇见,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怎么说咱家?” “之前那篇报道出来,你知道我和我姐过的什么日子?你几个孙子孙女是怎么被人嘲笑讽刺?孩子回家来哭,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人说你专门碰瓷,是个老骗子,他们都是小骗子!” 老人的儿子声色俱厉,几乎是在怒吼。 “爸,你就不能让我们做儿女的省省心?你就不能消停点别作吗?!你要是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工作,你的孙子孙女还怎么上学?” 老人呆住了。 之前家人在他面前都是好声好气,从来没有高声过。这一次是忍无可忍,犹如洪水爆发,当着他的面发脾气。 吼完压在心头许久的话,老人的儿子疲惫地搓了搓脸,转过身去开车。 老人的女儿开口道:“爸,我不求其他,只求你别再做这样的事。咱家不缺钱,缺的是名声。就当是为我和我弟,实在不行,就当是为你孙辈积德,算我做女儿的求你了!” 说完话,老人的女儿转过身,反手抹去眼角的泪,手指微微颤抖。 老人坐在后座,始终不言不语,不知是真在反省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是哪一种,因为气运被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注定会身体衰弱乃至大病一场,别说继续碰瓷,估计会躺在床上,连走出家门做不到。 与此同时,手持媒介的青年被庚辰带到郊外无人处,手脚被灵气束缚,始终动弹不得,只能瘫倒在地上。 颜珋慢一步赶到,为的是消除相关者记忆,避免引起麻烦。 “如何?”落地后,颜珋扫一眼青年,将目光转向庚辰。 “在他手中没错,而且时间不短。” 说话间,庚辰祭出一道灵力,卷走黑色的电脑包。 电脑包被打开,一张残页从中飞出,其上佛像怒目圆睁,手中降魔杵高举,周身闪烁金光,佛息萦绕。脚下是一头凶兽,兽口张开,兽瞳赤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来择人而噬。 “住手,住手!” 突然被带离地铁,青年惊骇不已,瘫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直至庚辰祭出水龙,欲将残页佛像撕碎,青年方才如梦初醒,心急如焚。在手脚能动的刹那,不顾一切扑上来,企图将残页夺下。 “不能这么做,你们不能做这么做!”青年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却被水流阻隔,继而掀飞出去。 目睹残页被撕碎,佛像化作万千光点被水龙吞噬殆尽,青年怒火中烧,目眦欲裂,红着双眼瞪向庚辰颜珋,大声道:“我是在助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助人?”颜珋诧异道,“你是这么认为?” “凭什么不是!”青年满腔愤怒,失去宝物的痛苦压下对两人的忌惮和恐惧,控诉道,“你们根本不知晓内情,凭什毁掉我的宝物!” 青年滔滔不绝,将他得到残页之后做的事一一道出,说自己是在做好事,是在帮助人。每次他动手,那些他认定的坏人就会受到惩罚,或是破财或是患病,要么遭遇横祸,几乎无一例外。 “是吗?”颜珋挑眉,忽然探指点在青年额心,送出一道灵力,如水波扫过他的灵台,搜寻他口中的每一份记忆。 青年眼前发黑,无法继续下去,双腿一阵阵发软,强撑着才没有坐到地上。 不过数息,颜珋便收回手,脸上现出一抹冷笑。 “你是不是忘记说,每次被你锁定的人倒霉,你就会碰上好运?是不是也忘记说,最初被你盯上的并不是什么恶人,而是你公司里的竞争对手,还有不看好你的部门经理?” 男人张开嘴,双眼圆睁,既是惊讶也是害怕。 “哦,对了,你谈婚论嫁的女友,在离开你后遭遇车祸,最终伤重不治。你来告诉我,她做了什么坏事?”颜珋提起青年的衣领,双瞳化为赤金,直视他的双眼。 青年瞳孔骤然缩紧,手脚冰凉,熟悉的面孔闪过脑海,一同浮现的,还有那份早该埋葬的记忆。 他和女友是大学相识,恋爱七年。 他的专业虽然不错,工作能力实属一般,在公司里始终默默无闻不上不下。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多数买房买车,他却越来越没有进取心,每天上班下班,更多是在混日子。 女友的工作比他好,工资比他高,两人在一起时,负担起大半的房租和生活费。 一年年过去,两人之间的差距不断拉大,他心中不平衡,偶尔还会发脾气,女友被伤透了心,几次想要离开,却被他苦苦哀求,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真正导致两人分手的,是彼此家人的催婚。 女友的家人提出,他们不要彩礼,只要能在市内买一套80平左右的房,两人各出一半首付,写双方的名字,婚后一起还贷。 凭他的工作,只要从进公司就开始努力,全款做不到,给出一半首付绝对没问题。 然而,就是这样的条件,青年也无法完成。 恼羞成怒之下,他对女友的家人口出不逊,指责女友的母亲是在卖女儿,结婚就是为了房子。 他的父母不说话,分明也是不想出钱,习惯儿子从女方手里拿钱,想要再占一回便宜。在他们看来,两人相处这么久,女方年纪也不小,不嫁给自己儿子还能嫁谁? 女友的母亲没有发怒,只是冷静地对女儿说:“看清没有,还要继续下去吗?” 等青年反应过来,女友已经彻底冷下心,决定同他分手。无论他如何哀求,如何死缠烂打,再也没有回头。 青年心中不忿,怨恨女友,怨恨女友的家人乃至自己的父母,自始至终没想过从自身寻找问题。 在他因为屡次失误被公司解雇,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时,碰巧拾到这张残页。 触及残页边缘,其上佛像睁开双眼,一道金光闪过,仿佛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告知他残页的秘密。 “我没想要害她,没想的。我只想她回心转意……”青年不断念着,声音虚弱无力。 起初他并不相信,全当是自己酒后产生幻觉。 直至一天外出面试,在同一栋商务楼里见到前女友,对方看也没看他,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胳膊离开。 他被愤怒和嫉妒蒙蔽双眼,鬼使神差划开手指,将血滴落在残页上。 佛像发出微光,仅有他能看到,周围的人均视若无睹。 就在同一天,女友发生车祸,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最终伤重不治。与她同车的男人侥幸未死,却断了两条腿,后半生都要依靠轮椅度过。 青年听到消息,只觉得有冷气窜上脊椎,整个人如坠冰窖。惶恐中又莫名夹杂兴奋,带着无尽的恶意和狠毒。 “你还认为自己没错?”颜珋放开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 青年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很快又被凶狠遮盖。 “我没错!” 女友出事之后,他先后又害了新公司的同事和部门经理,其后发展到只要看不顺眼,就会以残页“诅咒”。 至于他所谓的伸张正义,不过是偶尔为之,比起被他害的人,简直是不值一提。 他并不晓得残页夺走的气运不拘一人,一旦他唤醒佛像,凡被金光笼罩,身上的气运都会被夺取。 不到一年时间,因为他的贪婪和阴暗,受害者达到数百人。 而他获得的“幸运”,不过是提前攫取自身,将他后半生的好运在短期内消耗殆尽,实属涸泽而渔。 等他失去用处,很快会像残页的历任宿主一样,穷困潦倒,不得善终。 心知对方泥足深陷,不可能悔改,颜珋没有继续问,指尖再次落于青年额心。 随着灵力牵引,青年脸色阵阵发白,脑海中关于残页的记忆被全部取走,不留一星半点。 只是被夺走的气运却不会回来,加上他屡次害人,因果轮回,后半生注定艰苦,寿数也将受到影响。 “有因有果,害人终害己。” 做完这一切,颜珋和庚辰转身离开,去搜寻下一个媒介。 青年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有雨点落在脸上,眼珠才开始转动。 扫视周围陌生的环境,发现记忆中大片空白,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想到附近的工厂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拉到客户。结果因为没有提前电话预约,连工厂大门都没进去。 “晦气!” 雨越来越大,青年咒骂一声,当下顶着电脑包,大步向最近的公交站跑去。 第133章 灵泉复苏 天庭神君下界,西方教所布媒介被接连销毁。 待教中人意识到情况不对, 试图进行挽救时, 存于凡界的佛像残页已不足半数, 其余尽被火焚水淹,化为齑粉。 教中长老竭尽所能, 试图亡羊补牢,先一步夺尚未散去的气运。 怎料计划不够周密,且操之过急, 手段不够严谨, 被几名星君窥得先机, 顺藤摸瓜,借机送出灵力, 震伤数名长老的神识。 造成的结果就是, 气运未能夺回, 数名长老受创, 暂代十二品莲台的镇教法器也被损伤。 在长老伤势没有恢复之前,护教大阵都是岌岌可危, 这种情况下, 自保才是首选。 继续散出媒介, 以气运化成金莲助教众提升修为, 已经是可望不可即, 变得千难万难。若想稳定人心,只能想方设法隐瞒,能瞒一时是一时。 然而纸包不住火, 真相终究瞒不住。 随着金莲不再出现,数名长老突然闭关,教众陆续获知实情。 天庭大军随时可能到来,人族气运突然不可用,教中上下变得人心惶惶,不和同裂痕日渐加深。 是战是和,是留在此地还是尽早返回西方净土,几股势力之间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全然没有因面临危机拧成一股绳,反而更加四分五裂,使危机进一步加深。 孔宣抓住时机,秘密给教中送信,联络十数名教众,俱是当年被强行度化,不满接引准提日久之人。 正逢教中矛盾重重,耳边尽是争吵,几股势力忙着争锋,要么就是在拉拢教众,几乎没人留意到这些人的异样。更加不会想到,他们已经答应孔宣,决意转投天庭,待天庭挥师即阵前倒戈,同天兵天将里应外合,摧毁护教大阵。 “我等立下神誓,必不放走一人!” 接到对方回信,确认其上神纹,孔宣当即请见祖龙和三清,并将来信送至天帝面前。 少昊见信大喜,结合下界星君送来的消息,当日昭告各界,集合数万天兵,联合地府阴兵及巫、妖两族精锐,枕戈待旦,蓄势待发。只待残页佛像全部销毁,便会大举进攻,直袭西方教廷。 天帝颁下法旨集合大军时,颜珋和庚辰恰好进入一座灵山。 山下灵脉曾被太一挖断,山中变得寸草不生,飞禽走兽绝迹。之后连通不周山大阵,有灵力源源不断涌入,方才日渐恢复。 灵脉在山下涌动,枯萎的草木重现翠绿,焕发生机。 溪水潺潺,水中有银色小鱼游动。 走兽穿行林间,禽鸟振翅翱翔。 清脆的鸟鸣和雄浑的兽吼交织在一处,伴着雨水打落在翠竹上的沙沙声,谱写成一支动人的乐曲,回响在山间,经久不绝。 颜珋弯腰捧起溪水,感受着掌心的沁凉,不禁舒出一口气。 “水中有灵气,源头应是一座灵泉。” “灵泉?”庚辰现出几分诧异,弯腰将手探入水中。水流缠绕指间,果然有一缕细微的灵气,当下道,“在山顶?” “大致没错。”颜珋甩掉掌心的水痕,仰头看向层云缭绕的山巅,笑道,“还以为要更多时日,没料想如此之快。” “不奇怪。”庚辰直起身,说道,“不周山下镇有大日金乌及两位圣人,且有阿父亲定大阵,灵脉复苏实属寻常,有灵泉再现也不足为奇。” “倒也没错。”颜珋笑了笑,忽然单臂搭住庚辰的肩膀,道,“出山尚早,不如去山顶看看。” 庚辰沉吟片刻,颔首道:“好。” 天下灵山陆续复苏,泉涌之地却是屈指可数。 这些源于灵脉的泉水,内中蕴含大地之气,对龙族而言,不亚于灵丹妙药。尤其是颜珋曾被剐去龙鳞,多泡一泡泉水,汲取水中灵气,也是大有裨益。 眨眼之间,两人穿过薄雾,来到灵山之巅。 山顶无峰,亦无嶙峋怪石,仅有大片天然形成的石壁环绕。 石壁外围生有茂盛的草木,偶尔有小兽穿梭其中,采食用嫩草浆果。内部却是寸草不生,自边缘处不断向中心凹陷,形成漏斗状,恰似一个火山口。 中心处有数道水柱冲天而起,高度超过三米。达到顶端后,即呈珍珠般飞散,绵延成伞状,覆盖整座山口。 水珠落下汇聚,形成清澈见底的湖泊,遇微风吹过,泛起环状波纹。 颜珋单手撑着石壁,一跃而起,直接落进水中。 入水的刹那,双腿化作龙尾,掀起大片浪花。 阳光穿透层云,映照在湖面上,泛起斑斓彩光。随着水波涌动,光芒向四周扩散,伴着水花腾起,在湖面交织成七色彩虹。 颜珋趴在石壁边缘,双臂交叠支着下巴,感受到水中丰沛的灵气,不禁眯起双眼,舒服得动也不想动。 换做寻常仙人,水中灵力再丰盈,也不敢轻易触碰。以湖水的温度,仙体也能冻伤。一旦被寒气入体,要彻底驱散,不知要耗费多少仙丹。 “不下来?”颜珋仰起头,笑眯眯地看向庚辰。 白色的衬衫被湖水浸湿,服帖地裹在身上,现出劲瘦的腰身。蝴蝶骨下,隐隐透出黑色的龙纹。 乌黑的发垂过肩头,漂浮在水面上,似散开的绢绸。 赤金色的双眸含着笑意,清晰映出庚辰的影子。 修长的手指擦过嘴角,滑过下巴,轻轻勾了勾,指甲圆润犹如贝壳,指尖白得近似透明。 庚辰静静凝视他片刻,在颜珋以为他不会下水时,准备转身潜入水下时,身边忽起一片浪花。下一刻,黑色的龙尾被金色缠绕,在摇曳的水纹中沉入湖底。 按照颜珋的计划,至多在湖边停留半个时辰。 未料想计划没有变化快,随着庚辰入水,两人在湖下消磨整整半日。直至傍晚时分,夜幕降临,方才破水而出,重新回到岸边。 靠坐在石壁旁,颜珋并未马上收起龙尾,单手撩起额前的长发,斜眼看向庚辰,不言不语,眼尾晕染醉人的嫣红。 “怎么?”庚辰提起外衣,以指代梳,耙梳过额前的湿发。对上颜珋的视线,嘴角牵起笑纹,映衬脸颊脖颈尚未消失的龙纹,意外现出魅惑之感,同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 颜珋侧过头,单手支起下巴,慵懒笑道:“可惜,少见你这个模样。” 庚辰正要套上外衣,闻言动作停住,弯腰托起颜珋,在他耳边低语两声。 颜珋先是一愣,旋即笑容扩大,双臂环绕住庚辰的脖子,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角,道:“说真的?” “自然。”庚辰抵住颜珋的额心,笑意浸入眼底,“待到此间事了,你我二人重游灵山名川。” “不许诓言。”颜珋眯起双眼,指腹擦过庚辰的下颌。 “我何时骗过你?”庚辰挑眉,戏谑道,“反倒是你经常戏耍于我,自洪荒时起,数不清有多少次。” “咳!” 颜珋作势咳嗽一声,试图蒙混过关。 谁让他生为蜃龙,年龄又是最小,刚睁开眼不久,无法控制天性,难免稍微调皮了点。 虽说这个“调皮期”有点长,掰着手指算一算,至少持续了数万年。 第134章 恶果 河市第三医院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进医院大门。 车门打开,护工抬出担架, 上面躺着一个满脸鲜血, 昏迷不醒的老人。 老人身上穿着睡衣, 蓝白双色的布料浸染大片血迹。右手少去三根手指,左手从手背到上臂纵横排列着数道外卷的伤口。 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 鲜红的血浸透纱布,可见情况是何等危险。 “快,有急诊!” 护工推着担架飞快向前跑, 一对中年男女紧随其后。他们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 大概是出来得太急, 仅在睡衣外加了外套,脚下还踩着拖鞋。 两人跟着护工走进急诊楼, 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既有焦急, 也有几分恼恨, 着实耐人寻味。 手术室的灯光亮起,女人守在走廊, 男人则在楼内爬上爬下, 办理手续, 缴纳相关费用。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暗沉。抬头看一眼手术室的方向,转身走向楼梯间, 确定四周无人,才在窗口接通电话。 “你在哪?” “爸!”手机对面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大概还在变声器,颇有几分沙哑,“我在学子家里,我爷爷他,他怎么样?” “你还有脸问!”男人低吼一声,脸色铁青。心中到底存着顾忌,不敢在医院里高声,唯恐引来他人注意,只能压低声音道,“你看看你都交了什么人!那是你爷爷,你带人回家抢劫?抢钱不算,还把你爷爷砍伤,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爸,我没想这样,我就是想找点钱,谁让老头子听声起来还要报警?” “你还有理了?!”男人抑制不住愤怒,攥紧拳头,“你爷爷有多疼你,你良心被狗吃了?这次是你爷爷,下次再没钱,是不是要带人砍你老子?!” “爸,我怎么会……”少年的声音忽然变低,中间出现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催他询问老人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 “爸,我爷爷他没事吧?”少年终于想起正事,紧绷着声音道。 当时他只想着拿钱脱身,根本就没想太多。同伙突然对老人动手,他没来得及阻止,等反应过来,老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不是救人,而是万一老人死了,他该怎么办,会不会被判刑。虽然他没有直接动手,一个从犯绝对怕不掉。 情急之下,忽略老人的胸口还在起伏,和同伙夺门而逃,跑到其中一人的家里躲藏起来。 到底心中不安,少年设法避开人,给家里打了电话。 郑国强和刘云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犯了多大的事。 夫妻俩开了一家超市,因为在学校边上,利润还算可观。重伤的老人名为郑民,是郑国强的父亲,退休工资也有几千块。 郑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自幼娇生惯养,尤其是郑民和去世的老伴,对他是有求必应,宠得不成样子。 郑方脑袋聪明,却偏偏不爱学习。 小学时贪玩,成绩勉强挂在中等,等上了初中,直接变成吊车尾。今年升上初三,背着父母结交一群辍学的社会人员,迷上赌博机,每月的零花钱根本不够填窟窿。口袋空了就朝父母要,父母不给就去找爷爷。 日复一日,郑方愈发沉迷,从偶尔去一次发展到整天逃课。 郑国强和刘云被蒙在鼓里,直至学校找家长,两人才知道儿子已经有半个月没去上课。 起初他们还不敢相信,因为郑方虽然成绩不好,花钱也有些大手大脚,在两人面前的表现还算乖巧,每天都准时出门,放学之后也不会太晚回家,和平日没有两样。 学校老师给他们打电话,询问郑方为什么不去上学,两人不明所以,都是楞在当场。 确认电话的确是学校打来的,刘云顿时一个激灵,以为儿子发生意外,心焦火燎,五内如焚,店也开不下去,直接锁上门,和郑国强兵分两路,一人去学校了解情况,另一人去外边找,一定要把郑方找到。 郑民刚好给儿子打电话,知道孙子不见了,也是急得坐不住,连续给几个老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帮忙找人。 一家人心急火燎,不到半日时间,刘云的嘴上鼓起一圈水泡。 最终还是郑国强寻人打听,在一家游戏厅里找到郑方。 看到沉迷在赌博中的儿子,郑国强怒火中烧,一把抓住郑方的胳膊,将他硬拽出游戏厅。 郑方没想到父亲会找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看他这副样子,郑国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抽出皮带,就要狠狠教训他。 因为是在街边,人来人往,不乏有人围观。 郑国强发狠教训儿子,郑方被抽得流出眼泪。 刘云和郑国强想法一致,儿子染上坏习惯,学会撒谎,必须好好管一管。任凭郑方哭着哀求,始终硬下心肠不理会。 郑民却舍不得孙子,见郑方哭得可怜,将他拦在身后,抓住郑国强的皮带,不许他再打。 “爸,你别拦我,这孩子再不管早晚要出大事!”郑国强不敢硬拽,只能对郑民道,“他从学校逃课,还迷上这个东西,再不好好管一管就掰不过来了!” “那也不能这样管!”郑民不肯让开,“小方都是半大小伙子,你想过他的脸面没有?被你在街边抽一顿,他还怎么见人?” “爸!” 郑国强拗不过父亲,又被妻子拽了拽,到底放下皮带,拽着儿子拨开人群,一把塞进私家车,准备回家再说。 可惜的是,哪怕回到家,有郑民在,郑方就像是有了护身符,这顿打到底没落到实处。 郑国强实在没办法,只能和刘云商量,夫妻俩轮换送儿子上学放学,不许他带手机,更在零用钱上限制他,设法切断他同那群社会人员的联系。 两人的做法有一定效果,怎奈家中有个拖后腿的老人。 郑方没钱没手机,父母那里没办法,就去找爷爷要。 郑民不舍得孙子受委屈,瞒着儿子儿媳给孙子卖了新手机,还背后给他零用钱,一次就是几百。 郑方有了依仗,乖巧一段时间,很快旧态复萌。 郑国强和刘云送他上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从学校里跑出来。为免父母发现,还会在放学前回来,在校门口等着父母,遮掩自己逃课的事实。 学校再找家长,来的都是郑民。 老人溺爱孙子到了不讲理的地步,老师教育郑方,说他逃课,郑民却反咬一口,说学校不负责,老师区别对待,否则好好的孩子怎么会不爱上学。 “我孙子这么乖,问题一定出在老师身上!我要到教育局投诉,没有职业道德,不懂得教育学生,根本不配当老师!” 郑民实在不讲理,三番五次下来,郑方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是筋疲力竭,实在没法再管。 家里瞒着,学校撒手,郑方再无人管束。在郑民的纵容下,他对赌博日渐沉迷,越陷越深,从游戏发展到和赌徒坐在一起,甚至是称兄道弟。 赌徒岂会有善茬? 摸透郑方的底细,就开始给他做局,先让他尝点甜头,转眼就让他几百几千的输。 每次设局,赌徒中的老大都会打开壁龛,在一张绘有佛像的残页前上三炷香。随着烟气飘散,包括郑方在内的“肥羊”都会输光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郑方手里没那么多钱,对方就让他借高利贷,利滚利,不到半天月时间,身上已经背负十几万的债务。 如果到期限还不上,十几万就会变成几十万,甚至是几百万。 郑方心里清楚,祖父再溺爱他,也不会给他这么多钱。在几个“朋友”的撺掇和鼓动下,郑方决定铤而走险,趁夜进到祖父家里,撬开保险柜,取走里面的现金。 最初“行动”十分顺利,郑方手里有房门钥匙,又见过郑民开保险柜,试了几次就打开柜门。 随着现钞和半个巴掌大的金砖映入眼帘,在场的赌徒不满足拿钱,开始将金砖装进口袋。 “不能拿!” 郑方意图阻拦时,几人发生争执,声响惊动熟睡的郑民。 郑民走进书房,看到打开的保险柜以及抢夺金砖的几个人,立刻就要转身报警。 赌徒狗急跳墙,挥刀砍伤老人。郑方和同伙一起潜逃,将自己的祖父丢在血泊中,任由他的呼吸渐渐微弱,生命力不断流失。 邻居发现不对,立刻报警并打了急救电话。 郑国强夫妻俩接到消息,马上驱车赶来,和郑民一起来到医院。 郑方给郑国强打电话之前,夫妻俩都认定这是一场入室抢劫,压根没有想过,事情会牵连到儿子身上,是他引狼入室,差点害死郑民。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郑国强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凶手归案,给父亲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他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一同被问罪。 这种矛盾心理让他陷入焦灼,变得犹豫不决。 直至通话结束,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同警察说实话。 在他左右为难时,手术室前的灯光熄灭,下一刻房门打开,郑民被护士推了出来。 老人依旧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暂时无碍。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生也拿不准。 与此同时,郑方接到催债人的电话,不得不拿上带着血的钱和金砖,来到平日里聚赌的场所。 “小子,没看出来,家里有钱啊。”赌徒老大叼着烟,抓起一块金砖,在手里掂量几下,表情中尽是贪婪。 郑方低着头,心中既恐慌又迷茫,更有不少后悔。 四周的赌徒聚过来,都是双眼通红,不是有打手在场,怕是会立刻上手抢。 壁龛中的残页闪烁微光,一道道气运从众人头顶飞出,融入佛像之中。随着气运流失,室内众人,包括赌徒老大在内,印堂都在隐隐发黑。 一道凉风吹过,颜珋和庚辰出现在室内。 因提前布下封印,绝大多数赌徒无法看到两人,仅有同残页密切接触的少数几人双眼瞪大,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见了鬼。 “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赌徒老大大吼一声,抓起放在一旁的砍刀。 在场的赌徒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空气挥刀。 郑方趁机抓起桌上的金砖和两叠钞票,转身就要往外跑。结果被几个打手拦住,拳头正要落下时,忽然有阴风刮过,打手动作一顿,整个人被阴气缠绕,喉咙里发出咳咳声响,样子十分恐怖。 庚辰制服赌徒老大,准备摧毁残页时,颜珋忽然转过头,看向郑方和打手所在的位置,确定拦住打手的阴气究竟来自于什么,不由得挑起眉尾。 “生魂?” 第135章 失去 医院中的老人陷入昏迷,始终没有醒来。中间伤情出现反复, 主治医生一度给家人下达病危通知。 郑国强和刘云守在病床边, 一直滴水未进。因为着急上火, 嘴角鼓起大串的燎泡。 期间有警员找到郑国强,询问郑方的下落。 就案发现场留下的线索, 以及邻居提供的监控视频,警方初步掌握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其中一人和郑方有七八分相似,只等待进一步求证。 听完对方的话, 郑国强嘴里发苦, 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刘云听到声音, 从病房中走出来,刚好听到警员的叙述, 双腿不由得发软, 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才没有当场跌坐在地。 “冤孽。” 郑国强咬住后槽牙, 用力搓了搓脸,面对警员犀利的视线, 开口道:“他先前给我打过电话, 都说了。” 事到如今, 隐瞒没有任何用处。 对于这个儿子, 郑国强失望透顶。先前尚且怀抱侥幸, 如今证据摆在面前,容不得他继续骗自己。 郑方带人抢劫自己的亲人,对宠爱他的长辈见死不救, 这样的行径让他痛心疾首,也让他心中悔恨。 如果早些年不是忙着赚钱,能在发现苗头不对时严加管束,是不是能让儿子改正过来?若是没有放任父母对儿子无限度的溺爱,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大错已经铸成,他现在唯一期望的就是郑方能够受到教训,醒悟自己的过错,就此悬崖勒马,重新做人。 哪怕是要坐牢,那也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知道他有几个朋友,住在城西的联排公寓。那些人里有赌棍,常在一起聚赌,具体的地点在哪里,我不清楚。听我儿子说,其中一个人绰号学子,先前是轴承厂的员工,后来厂子倒闭,就开了家游戏厅。” 说出知道的一切,送走警员,郑国强再也站不住,靠着墙边滑坐在地,用力抓着头发,整个人像是苍老十岁。 刘云勉强找回力气,走到郑国强身边,张嘴想要说话,声音出口却是异常沙哑,更伴着几声哽咽。 “国强,小方他会不会坐牢?” 郑国强没出声,刘云又问了两次,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爬满血丝,嘴唇哆嗦着,缓缓摇了摇头,口中道:“不知道,我宁愿他受一回教训。” 刘云单手捂住嘴,压抑着哭声,却止不住眼角滑下的泪。 “是我的错,是我没尽到责任,整天想着赚钱,没能教育好他,是我的错……” 郑国强叹息一声,握住刘云的肩膀,夫妻俩依偎着靠在墙边,沙哑着声音道:“孩子变成今天这样,咱们都有错,就是爸妈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刘云再也抑制不住,趴在郑国强肩上嚎啕大哭,直至有护士过来提醒,两人才擦干眼泪,勉强振作起精神,一边看护昏迷的郑民,一边等着警局传来消息。 地下赌场中,绘有佛像的残页被庚辰销毁。 这张残页存世时间不短,辗转不下百人之手,夺取的气运之数可想而知。 在被水龙搅碎之前,佛像怒目圆睁,口中发出雷霆之声。 声音震荡开来,在场的赌徒俱被笼罩,脑海中出现短暂空白,很快双眼发红,和赌徒老大一样陷入癫狂,抓起砍刀棍棒,朝庚辰和颜珋冲了过来。 “无耻之尤!” 对西方教夺取人族气运,又要利用凡人的行径,颜珋很是鄙夷,当下冷斥一声,迅速捏成法印,在佛像化作万点光斑之前,精准捕捉到藏于其中的一缕佛气。 蜃龙灵影二度在教廷上空飞腾,之前受创的长老尚未出关,又有两人被龙气所伤,当场口吐鲜血,面如金纸倒在地上。 佛气被打散,受到控制的赌徒陆续清醒,因气运被夺走太多,印堂都是漆黑一片。 颜珋以灵力洒落金雨,赌徒接二连三闭眼倒地。在昏迷中,关于佛像残页的记忆逐渐消失,醒来后,他们不会记得残页的存在,更不会记得颜珋和庚辰两人。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郑方陷入无边恐惧,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牙齿不断打颤。 拦住他的打手被阴气缠绕,口吐白沫,眼球凸出,犹如癫痫发作。 郑民的生魂站在他的身前,不惜损耗魂体,将他护得严严实实。在打手失去意识后,提防地看向颜珋和庚辰,哪怕心存莫大恐惧,也不肯让开半步。 摧毁残页,取走宿主和赌徒的记忆,颜珋庚辰方可离开。碍于有郑民的生魂阻拦,无法抹去郑方的记忆,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我不会伤他,更不会取他性命,只会消除他的记忆。”颜珋对郑民道,“你尚未往生,魂魄不能离体太久。此地气息浑浊,停留太久,三魂七魄染上浊气,你怕是再也无法醒来。” 颜珋并非危言耸听,比起刚现身时,郑民的魂体变得透明许多,更有几缕黑气缠绕,随时可能将他吞噬。如果他继续以生魂的状态滞留,难保不会真的就此成鬼。 “两位,我不知你们来历,只晓得你们神通广大。只是我孙子还小,请放过他。” “我说过不会伤他,也不会取他性命。”颜珋蹙眉,“不过你为生魂,当能看清他的气色。沾染恶习,伤亲,注定要受到惩戒。” 生时逃不开法律制裁,死后亦要受到惩罚。 “我愿意代替他!”郑民焦急开口,“我一把老骨头,活也活不了几天,我愿意代他受过!” 颜珋摇摇头,无意多费口舌。 借由几名赌徒的记忆,知晓郑方都做过什么,对于郑民的执迷不悟,他实在不想再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空气中出现一阵波动,两名手持锁链的鬼差出现在室内,抱拳向颜珋和庚辰行礼。 “见过神君。” 他们的出现,意味着郑民在医院中停止呼吸。 这一刻,他再不是生魂,而是彻底变成一只鬼,被亲生孙子间接害死的鬼。 “随我走。” 鬼差二话不说,祭出手中锁链。 郑民躲闪不及,被捆得结结实实。他想要挣扎,被锁链缠住的地方犹如火烧,魂体出现扭曲,很是痛苦不堪。 “小方,小方!” 被鬼差带走之前,郑民不断回头呼唤郑方。 后者却被吓破胆,全然不去想郑民生前对他的宠爱,也不去想郑民对他的维护,只想离对方远点,越远越好。 见到郑方的表现,郑民如遭雷击,再说不出一个字,也失去挣扎的力气,很快被鬼差带走。 颜珋迈步来到郑方面前,俯视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见他的表情中除了恐惧,还有挥之不去的厌恶,不由得叹息一声。 “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说完这句话,颜珋探出两指,点在郑方的额心。少年双眼上翻,很快和周围的赌徒一样陷入昏迷。 “走吧。” 抹去郑方的记忆,颜珋和庚辰转身离开。 两人离开不久,赌徒陆续从昏迷中醒来,不等搞清楚状况,房门忽然被从外边撞开,十多名荷枪实弹的特警冲入室内,将在场之人全部控制起来,当场收缴砍刀等凶器三十多把。 在抓获的赌徒和打手中,更发现三名通缉犯,身上都背负人命。 郑方同时被逮捕,因为参与赌博,涉及到郑民的案件,纵然没有年满十八,照样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从今往后,无论他醒悟与否,也无论他是否能痛改前非,那个宠爱他甚至是溺爱他的祖父却再也回不来了。 或许等他真正长大,真正悔悟自己犯下的错,才会彻底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第136章 游乐场 解决地下赌场一事,颜珋和庚辰在当地停留半月, 确认再无残页线索, 才遵循法器指引, 动身前往临市。 临市历史悠久,资源丰富, 交通便利,古时为兵家必争之地。 兵荒马乱的年月,战争频发, 此地曾有多方军队驻扎。多少次惨烈的厮杀, 数不清的士兵埋骨异乡, 出现过万人规模的阴兵。 阴兵常年过境,延续生前的战斗, 使得当地阴气大盛, 鬼气聚集, 阳世难免受到影响。 凡古战场所在, 附近的居民都难睡得安稳觉,常在夜间听到马嘶人吼, 战车隆隆。除冷兵器碰撞, 还有枪响炮鸣。 受影响的人实在太多, 根本无法以幻觉、梦游等现象解释。 因居民言之凿凿, 类似的事件一度占据当地报纸新闻头版, 引来全社会关注。 地府获悉此事,由十殿阎罗亲自出面,带回滞留在阳世的阴兵。秦广王更是亲赴战场, 将规模超过数千人的外敌恶鬼打得魂飞魄散,让保家卫国的士兵能安心投胎,事情才告一段落。 怪象虽然消失,阴兵厮杀也不复存在,造成的影响却无法彻底抹去。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仍不时有风言风语传出,引来诸多议论,使得人心难安。 当时闹得最厉害的几处古战场,附近的居民陆续搬离,房价降得再低也卖不出去,房屋空置,迄今少有人居住。 有生意人瞅准时机,买下稍显破败的多处平房和二层小楼,投资改建成鬼屋游乐场和旅游民宿,大范围打出广告,就以当年的怪事为卖点,吸引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游客。 悉心经营下来,生意竟然相当红火。 三年前,一座新建的游乐场开业,没过多久就传出闹鬼的异闻。 多数人不相信,认为是经营者在炒作,意图在激烈的竞争中独辟蹊径,拿下最大的一块蛋糕。 不信归不信,因为传闻的关系,该处游乐场的确顾客盈门。尤其是传出流言的鬼屋,更让经营者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好景不长,事情发酵两个月后,年富力强的经营者突然染上怪病,尚未来得及送进医院就暴毙身亡。 据知情者透露,此人姓陆名豪,家中经营民宿,积攒下一些家底,又向银行贷款,才建起这座游乐场。妻子名叫王珍,有个女儿陆晓璇,现在还在读高中。 为了孩子的学业,王珍在学校附近买下一栋公寓。陆豪生意太忙,游乐场离学校不近,想见妻子女儿还得驱车一个多小时。 妻子不在身边,生意又忙,染上些小病,陆豪基本不会在意。 发病最初,他只是打喷嚏发热,并无其他症状。以为是感冒,没有去医院,吃了两片药,喝些热水,觉得睡一觉就能好。 哪想到病来如山倒,一夜时间就高烧昏迷,家中没有人,还是员工发现情况不对,电话又打不通,匆忙联络王珍,后者急匆匆赶来,才发现倒在地上的陆豪。 耽搁时间太长,救护车还在路上,陆豪已经停止呼吸。救护人员施行急救,到底没能救回。 陆豪死后不久,王珍接手游乐场的生意。在她的经营下,往来的游客仍是络绎不绝。 令人奇怪的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王珍突然将游乐场低价转手,带着女儿陆晓璇离开临市,回了远在江省的娘家。 接手人本打算大干一场,让利润更上一层楼,却万万没有想到,母女俩离开不久,游乐场的生意一落千丈,游客一天比一天少。 接手人觉得奇怪,以为是竞争对手搞鬼,雇人仔细去查,查来查去,竞争对手的把柄没抓到,意外发现游乐场开业至今,发生的古怪事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最令他惊心的是除了陆豪之外,先后有三名游乐场员工身患重病,还有两人遭遇车祸,另有一人年纪轻轻,在打扫鬼屋时心脏病突发,身体都僵了才被人发现。 染病和遭遇车祸的员工都是陆豪雇佣,因为有保险,加上他为人仗义,资助不少医药费,并没闹出什么事情,也不被外人知晓。 突发心脏病的员工死在陆豪之后,正是王珍经营游乐场期间。 员工的家人拿着体检证明找来,证实他身体十分健康,根本就没有心脏病,直系亲属也没有相关病史。 突然在鬼屋猝死,事情绝对不可能。 哪怕有尸检报告,白纸黑字,他们也不肯罢休。员工的父母兄嫂商量过,无论真相如何,必须要王珍赔上一笔钱,不能比其他离职的员工少。 实在是不堪其扰,王珍才将游乐场转手,带着女儿远走江省。 表面看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仔细推敲却会发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诡异。 不提其他,单是游乐场开业至今,发生意外的员工人数未免太多,就好像这些人集体交了霉运,一个接一个倒霉。 又是一个假日,其他游乐场提高票价,游人往来穿梭,极是热闹,这家没票一再打折,仍是顾客零落,各种游乐设施前基本是小猫三两只,人气最旺的鬼屋也没有几个人排队。 门票处的小姑娘坐在亭子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面前窗玻璃忽然被敲了两下。 女孩抬头看去,发现窗外站在两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穿黑衣的浑身冒冷气,着白衣的则面上带笑,对她道:“劳驾,两张票。” 被青年的笑容闪了眼,女孩一时间呆住。对方再次开口,才不好意思的致歉,给两人绑上腕带。 目送两人走进游乐园大门,女孩立刻给好友发微信,刚刚打了几个字,突然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道:“没来得及拍照,可惜!” 从亭子里探出身子,已经连背影都看不到。 女孩只能说着可惜,坐回到亭子里,把刚刚打好的字全部删掉。 颜珋和庚辰走进游乐场,一边前行一边四处打量。 一枚银铃挂在颜珋手腕,随他的走动叮咚作响。 少顷,银铃中飘出一缕黑气,遥遥指向右前方的鬼屋。 颜珋单臂搭在庚辰肩头,笑道:“我说对了,愿赌服输,等空下来陪我三天。” “你确定?” “当然。” “好。”庚辰垂下长睫,拇指擦过颜珋的下巴,“不要后悔。” 颜珋笑弯双眼,故意舔了下嘴角。见庚辰双眸闪过赤金,当即灿然一笑,掌心沿着手臂下滑,握住庚辰的手腕,向锁定的目标快速行去。 第137章 鬼屋 游乐场鬼屋是一栋十三间联排房,建造于上世纪七十年代, 曾是一家纺织厂的员工宿舍。在工厂倒闭之后被私人买下, 作为出租房经营。 后遇当地怪事频发, 房客陆续搬走,房主也经营不下去, 决定低价将房屋转手。 只是阴兵之事影响实在太大,余波未尽,多数人心存忌惮。这栋联排房挂在房产中介许久, 始终没能成交。直到陆豪准备打造游乐场, 这栋房龄超过四十年的老屋方才易手。 过户之后, 陆豪找来施工队,对房屋进行彻底改造, 更取得手续, 在屋顶加盖两层, 意图打造临市最惊险刺激的鬼屋。 为让效果更加逼真, 也为利用当地的传闻,他特地请来专业人士, 并在广告宣传上砸下重金, 果然迎来开门红, 利润滚滚, 名声很快打出去, 压过大部分同业者。 闹鬼的传闻日嚣尘上,多数人怀疑是炒作行为,的确是事实。只是陆豪至死也不会想到, 他自认精明的宣传手段,最终害得他丧命。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自从他将绘有佛像的残页藏到家中,认为这件东西会给他带来横财,他的命运就已注定。 想要获得好运,必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佛像带给他的好运实则是一种幻象,提前将他后半生的运气消耗殆尽。最后一缕气运耗尽,等待他的将是穷困潦倒,百病缠身甚至是生命终结。 陆豪的运气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倒霉。他甚至没能多熬两年,直接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 这其中既有佛像的关系,也关乎游乐场内藏着的秘密。 当初阴兵被地府带走,当地的阴气却未立即散尽,加上古战场残留的煞气和血腥气,吸引来一批游魂野鬼。此后数年,有的被鬼差抓捕再入轮回,有的执念太深,想方设法避开地府鬼差,在阴气残留的地方躲藏起来。 游乐场鬼屋,即是陆豪买下的那片联排房,地下埋有上百具尸骨,除了战死的军人,还有死于战乱的百姓。 军人化身阴兵,陆续归入地府,枉死的冤魂却迟迟不肯离去。其中,以一名在出嫁当日被乱兵杀死,含冤化为厉鬼的女子为首,形成一片小型聚阴地。 凡在此处居住的生人,若是阳火不够旺盛,时常会身体不适,遇到些小病消灾。若是为非作歹,染上恶因的,必然缠绵病榻,遍寻名医也无法治好。 自最后一批房客搬走,房屋荒废多年,阴阳两世相隔,彼此相安无事,倒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错就错在陆豪将此处买下,破土动工大规模改建,打造成阴气森森的鬼屋,吸引众多游客踏足,搅乱聚阴地,使得彼此界限再不明显。 更要命的是,陆豪供奉的残页藏有佛气,女鬼遭遇的乱军中有西来妖僧,专门炼化人的尸骨,全村一百三十六口,除了孱弱的老人,壮年男女及孩童无一幸免,均遭他毒手。 她恨毒了这种气息。 当年她被砍断手脚扔进锅内,在痛苦中挣扎哀嚎,就是这种气息缠绕着她,让她的魂魄不得安宁,长年累月遭受煎熬。 陆豪很不幸,刚好撞到枪口上。 他身为残页宿主,以血唤醒佛像,攫取他人气运,身上沾染诸多因果,再遇上这个女鬼,想不死都难。 至于游乐场的员工,患病和遭遇车祸的,都是气运被夺的缘故。心脏病猝死的青年,却是女鬼动手。 他不止一次利用员工的身份,借扮鬼的机会,在鬼屋中骚扰女游客。更过分的是,他还将脏手伸向孩子! 在成为游乐场员工之前,他曾是一家泳池的教练,负责教授八岁到十二岁的孩童。因为家长投诉,他被老板辞退,送进警察局。出了拘留所,更被狠狠揍了一顿,灰溜溜地离开当地。 应聘游乐场时,此人千方百计隐瞒真相,伪造就职简历,骗过陆豪,否则绝不会被录取。 女鬼生前曾被乱军凌辱,最恨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在青年又一次寻机下手时,刻意现出鬼影,当场将一缕鬼气打入对方体内。 厉鬼现身,游客以为是鬼屋设置,惊吓之余,大叫着向外跑。 青年知晓内情,鬼屋内根本没有这样的鬼,自是胆丧心惊。加上鬼气入体,先前又被佛像摄走气运,又惊又怕,呼吸变得困难,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直接命丧当场。 没人会想到是厉鬼现身,经过尸检,出具的文件上,他死于心脏病,实属病故。 相比游乐场的其他设置,鬼屋好歹有些人气,只是和刚开业时不能同日而语。 颜珋和庚辰来到门前,根本不需要排队,只是将腕带出具一下,就从大门走了进去。 因为陆豪的要求,联排房被打通,并在墙内、地面和屋顶埋设机关,不时有鬼影飘过,扮成厉鬼的员工跳出,配合缥缈诡异的歌声和凄厉的嚎叫,足以令人心脏狂跳,寒毛卓竖。 经营不善的关系,游乐场无法雇佣太多员工,先前扮演鬼魂的员工陆续被辞退。现如今,鬼屋只能依靠灯光、模型和声音营造效果,恐怖氛围自然是大打折扣。 饶是如此,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仍被吓得不轻,不停哇哇大叫。 走进鬼屋的那一刻,他们全身就被寒意包裹,双腿变得僵硬,冷气一个劲向上蹿,头皮都在发麻。 “倒也有趣。” 颜珋停下脚步,单手祭出一道灵力,暂时阻隔鬼屋内弥漫的阴气。 前方的游客终于能迈开腿,顾不得其他,开始飞速向前跑,很快不见踪影。 若是没有颜珋出手,他们离开鬼屋之后,十有八九会大病一场。如今逃过一劫,且被神龙所护,也算是一场造化。 等到鬼屋内的游客全部离开,庚辰布下封印,将这一处空间同外界隔绝。颜珋双手结印,一道黑色龙影自掌心飞出,在半空飞腾旋舞,最终锁定一处,发出高亢长吟。 “出来吧。”颜珋解下腕上银铃,配合龙吟声轻轻摇动。 数息之后,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鬼出现在两人面前。 女鬼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身上的服饰和她明显不是同一个年代。此外,还有七八个年龄不大的小鬼藏在她的身后,小手抓着她的裙角和衣摆,看向颜珋和庚辰的目光满是畏惧,隐隐还藏着怨恨和愤怒。 第138章 碾碎干净 女鬼一身大红嫁衣,眼角脖颈爬满黑纹, 遍身萦绕戾气, 却偏能保持清醒, 不使戾气伤到周围小鬼。 猩红的双眼对上颜珋庚辰,目光中满是警惕和凶狠, 转向身边的孩子,却又染上几许温和。两相对比,显得格外矛盾。 颜珋按住银铃, 仔细打量女鬼眼角的黑纹, 同庚辰低语两声, 旋即迈步上前。 “站住!”女鬼发出厉喝,戾气化成黑色旋风, 将自己和小鬼包裹其中, 扬手张开一片黑雾, 阻止颜珋继续向前。 黑雾迅速扩散, 两侧墙壁、屋顶和脚下涌出大量黑气,中途化成一只只鬼爪, 携劲风袭向对面。 劲风中夹杂哀嚎恸哭, 如刀锋摩擦般尖锐刺耳。 藏在女鬼身后的小鬼纷纷探出头, 苍白的小脸染上青黑, 双眼变成血红, 嘴巴张开,锋利的獠牙交错,闪烁惊人的寒光。 鬼爪不断逼近, 指尖延伸出黑色长线,毒蛇一般缠向颜珋。 与此同时,更多黑气自地面涌出,蔓延成大片黑雾,雾气中隐现狰狞鬼脸,五官扭曲,哀嚎声刺耳,样子异常可怖。 颜珋立在原地,黑气缠绕过来,被透明的屏障阻隔,根本无法近他分毫。 随着手腕晃动,清脆的铃音再次响起。 铃音中,铃壁上的龙纹浮现,绽放道道白光,很快连接成一条条绳索,继而交织成网。网中现出大片锋利的光弧,轻易撕碎鬼爪,破开狰狞嚎叫的鬼脸。 银铃自颜珋手中飞出,冲开环绕在女鬼周身的黑气,悬在她的面前。 铃声愈发急促,灵网瞬间袭至,在女鬼和小鬼头顶张开,如巨伞笼罩而下。下落过程中,四角化出长钉,牢牢楔进地面。 女鬼和小鬼被罩在网中,黑气不断被蚕食吞噬,稍不留神,鬼体触碰到网上,即会腾起黑色烟雾,是自伤口溢出的鬼气。 “你们到底是谁?!” 女鬼见识到厉害,牢牢将小鬼护在怀里,不让他们靠近灵网,更不许向外冲。 自身死化鬼以来,她也曾见过不少捉鬼人,除少数手段厉害的,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阳世之外,不提地府鬼差,如土地一类的地仙也曾遭遇,同样能够设法脱身。 游乐场下埋有她和族人的尸骨,虽然大部分被妖僧炼化,残留的部分仍能吸收阴气和地气,助她提升修为。若不是为照顾这些枉死的年幼鬼魂,她早能更进一步,如今也不会这般被动。 陆豪暴病而亡,王珍带着陆晓璇远走,接手人游乐场的人不明就里,没有更好的经营手段,游乐场生意日渐惨淡,鬼屋少见人气,她和小鬼已经极少现身。 未料想,颜珋庚辰为佛像残页而来,踏足鬼屋,察觉此地鬼魂异状,迫使她现身。 女鬼没有彻底陷入疯狂,但因戾气之故,性情终归暴躁。被灵气逼出魂体,自是恼怒非常,哪怕心中忌惮,也控制不住主动发起攻击。 释放出黑气的刹那,她就预感到不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期望能将对面两人如何,只想拖延时间,借机带着鬼娃逃走。 可惜的是,黑气根本无法困住颜珋和庚辰。相反,因为她的动作,被对方猜出逃走之意,一张大网当头罩下,断绝女鬼脱身的可能。 灵网不断缩小,边缘处已触及女鬼铺散开的裙摆。 为免小鬼受伤,女鬼不得不自半空落下,席地而坐,借助宽大的袖摆,将小鬼牢牢护在自己怀里。任由嫁衣边缘腾起黑烟,刺痛感遍布全身,仍是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将几个小鬼护得严严实实。 见状,颜珋打了个响指,灵网立即停止缩小,向外移开数寸。 女鬼并未松口气,反而愈发警惕,血红的双眼盯着颜珋,一眨不眨。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放心,我非地府中人,此行目的不是锁拿于你。”颜珋蹲跪在地,单臂搭在右膝上,放出藏有韩芳鬼魂的银铃。 一道鬼气溢出,韩芳从铃中现身,绕着灵网飘过两圈,很快又回到颜珋身边,对他点点头,继而返回铃中。 目睹全部过程,女鬼眉心深锁,眼中盛满疑惑。 她完全能够肯定,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非凡人,身上的灵气同地仙有些许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哪怕刻意隐藏,仍让她感到畏惧,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压制和恐惧。 “那张绘有佛像的残页在你手上?”虽然是问话,颜珋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女鬼倏地抬起头,看向颜珋的目光更加戒备。 “陆豪之死同你有关,莫要否认,你身上有因果牵连。” 说话间,颜珋祭出一道金色灵光,光芒飞入灵网,化作一枚钢针,点在女鬼额心。 女鬼动弹不得,魂体似被冻住,由内而外冰寒彻骨。这种寒冷让她恐惧,仿佛下一刻就会魂飞魄散。 她怀中的小鬼察觉不对,顾不得她的警告,纷纷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更不顾触及灵网的刺痛,用小手抓住网绳,用锋利的牙齿拼命撕咬,想要咬开灵网,带着女鬼逃出去。 “不要,不要伤害他们!” 见颜珋抬起头,女鬼以为他被激怒,登时满面惊恐,拼命发出声音,请颜珋饶过这些小鬼。 “残页是、是在我这里!”女鬼被寒冷包围,说话断断续续,魂体出现扭曲,口齿也不甚清晰,“答应放过他们,我就把东西给你。” 听闻此言,颜珋仅是微微一笑,并未停手。 女鬼绝望地闭上双眼,下一刻却发现笼罩在头顶的灵网消失,冻住鬼体的寒冷也随之消散。 几个小鬼迅速回到她身边,纷纷张开小手,尽一切可能想要护住她。 “不许伤我娘亲!” “别过来,我咬你!” “不许伤害我妈妈!” 小鬼纷纷出声,哪怕畏惧颜珋,仍不肯让开半步。 眼前的场景,活脱脱是可怜母子被恶霸所欺。 颜珋站起身,无奈地捏捏眉心。 他见过的鬼数都数不过来,眼前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从女鬼和小鬼的阴寿来看,他们非亲非故,根本就无血缘亲情,生活的年代甚至相隔数百年。偏偏却凑到一起,彼此关系紧密。 一般而言,养这么多幼年鬼魂在身边,既要控制住戾气,又要压抑吞噬魂体的欲望,非常难以做到。 偏偏女鬼做到了,貌似还做得很好。 不等颜珋想清楚,女鬼已经拨开拦在身前的小鬼,向颜珋和庚辰福身行礼,而后单手探向额心,黑色的指甲划开魂体,探入灵台,将一张缠绕黑气的残页取了出来。 颜珋和庚辰皆吃惊不小。 残页出自西方教,内中含有佛气。 厉鬼乃至阴之体,竟能将此物藏于灵台? 她是如何做到? “大人可是觉得奇怪?”女鬼将残页送至颜珋面前,直视他的双眼,笑得极其古怪。 颜珋将残页交给庚辰,当场取出一瓶鬼丹,送到女鬼面前,道:“可能为我解惑?” 仅从溢出瓶口的气息,就能断定里面装着好东西,女鬼按住兴奋的小鬼,一字一句道:“之所以能将此物藏下,全因其为我骸骨所化。” “什么?” “您没听错,这个不祥之物,是当年妖僧将我同族人烹去血肉,取骸骨碾碎炼化。”女鬼阴森道,“正因此物,我死后备受煎熬,几乎每天都要承受死前苦痛。从陆豪处寻得,却无法损毁半分,只能暂存于体内,不使其继续害人。” 听完女鬼所言,颜珋细看残页,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 原来如此! 他和庚辰早就存疑,为何此物能成为西方教夺取人族气运的媒介,且在女娲造人之前,从未听闻过西方教有类似手段。 如今谜底揭开,知晓残页竟为骸骨所化,也让颜珋难抑怒容。 正如祖龙所言,这样的教派不该存在,还是彻底碾碎了干净! 第139章 归处 颜珋取出传讯符,将残页来历报知祖龙。 以人骨炼化残页, 籍以夺取人族气运, 此法同邪魔何异。亏得该教口口声声教化慈悲, 就是这样普度众生? 祖龙获悉此事,同样心生震惊。 洪荒之时, 天地初开,各族俱奉行强者为尊,杀戮之事实不罕见。但说一千道一万, 纵然是最不被他人待见的种族, 也少以旁门左道提升修为。 打就堂堂正正, 杀就正面交锋。 打不过陨落是命数如此,修为不如人。为了提高自己修行, 行如此卑劣手段, 着实令人不耻。 三清得知消息, 无不面沉似水。同祖龙商议之后, 联袂去往大殿。 下界诸仙陆续有消息送回,留存在人间的残页所剩不多。为防止西方教再生诡计, 当以雷霆之势攻向教廷, 拿下一干教众! “早该如此。”祖龙一身黑袍, 腰间系龙纹玉带, 手中盘着一条以灵气化成的小龙, 龙眼圆溜溜,恍如两颗黑葡萄,龙角精致小巧, 龙鳞流光溢彩,仿佛以天材地宝练就。 这是龙族独有的通讯符,不只能够传递消息,还能当做法器使用。 当年三族大战,时常能见到类似的小龙在战场中飞舞盘旋。 凤凰和麒麟起初没在意,认为是神龙彼此间传递战况。哪想到龙族会如此“狡猾”,伪做传讯符,实则碰到就炸,数百条连成一片时,威力不亚于仙家至宝。 不过自大战结束,两族族长陨落,祖龙陷入沉睡,类似的传讯符再未现世。留存下来的神龙彼此联络多用法宝玉简,诸仙也渐渐淡忘此事。 此次颜珋为快速传递消息,确保不出差多,重新使用此符,在天界引起不小震动。 没经历过当年那场大战且把,有幸目睹或是曾在外围遭受波及的,乍一见这条小龙,第一反应是不信的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本能就要退后。若非顾及场合且有天帝法旨,八成会立即飞走,一刻都不愿多留。 “请诸位前来,实有要事相告。” 待诸仙到齐,少昊出言,请祖龙将颜珋庚辰送回的消息告知众仙。 祖龙放出手中小龙,清越龙吟响彻大殿,一面灵镜出现在众人面前,镜中浮现出凡界实景,一幕幕飞快闪过,引得群仙精惊耳骇目,舌桥不下。 待到灵镜消失,殿内寂静非常,落针可闻。 “丧心病狂,无耻之尤!”七杀星君怒道。 “如此行径怎配称慈悲。” “以邪异之术夺人族气运,行万年之久,实是恶贯久盈,人人得而诛之!” 诸仙义愤填膺,同仇敌忾。 少昊身为人主,更对西方教此举深恶痛绝,当殿颁下法旨,速调天兵天将,集合巫、妖及地府兵马,待佛像残页尽数摧毁,立即攻上西方教廷。 人界,颜珋庚辰接到法旨,决定加快速度,尽快将残页搜集摧毁。 在离开之前,还需对红衣女鬼和她身边的孩童做出安置,临市的几处聚阴地也当清理,以免日后再生祸患。 经过商议,颜珋和庚辰决定分头行动。 庚辰联络巡视的鬼差,前往处理他处聚阴地。 颜珋留在游乐场,助女鬼和她收养的孩童消除执念,使他们能够转世投胎,无需再想方设法躲避地府来人,长年累月做个孤魂野鬼。 “大人好意我心领了。”红衣女鬼脸颊爬满黑纹,显得十分狰狞,神情却意外柔和,更带着几分安详,“我在生时被炼化人骨,死后亦不得安宁,三魂七魄俱被妖僧邪法所困,纵然投胎转世,恐也无法解脱。” “未必。”颜珋沉声道,“不试一试如何知晓?” 女鬼轻轻摇头,道:“大人,这近千年来,我承受不住煎熬,不只一次想令自己魂飞魄散,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自那之后我就明白,不将妖僧依仗的根源铲除,我将生生世世承受这种痛苦,永远无法摆脱。” 心中早就没有期盼,女鬼无意多言,将几个孩子揽到身前,青白色带着黑纹的手拂过孩子们的脸颊,撤去以阴气布下的幻术,现出他们的真实模样。 一共九个孩童,七个女孩,两个男孩。 从身上的服饰看,既有丝绸粗布,也有皮袄羊裘。先前被女鬼抱在怀中的孩子,则穿着印有卡通图像的连衣裙,脚上只穿着一只凉鞋,另一只不知去向。 这些孩子有个共同点,就是全都瘦得皮包骨,脸颊、脖颈、胳膊手脚,凡是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均遍布伤痕。 两个穿着布裙的女孩应是姐妹,和另外一个穿着葛衣的赤脚男孩站在一起,除了伤痕,他们自脖颈以下均是枯骨,没有半点血肉,腕骨和手骨上还残留着明显的牙痕。 视线扫过这些孩子,女鬼双眼泛起红光,戾气涌出体外,却被一道古怪的微光压制。这道光使她备受煎熬,却讽刺地能克制她的戾气,使她没有彻底陷入疯狂。 每次微光出现,她都会遭受非人的折磨,犹如身陷烈火,一次又一次重复当年的经历,承受钻心蚀骨般的疼痛。 “不瞒大人,自我成鬼以来,手上没少沾染人命,但我可以保证,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疼痛稍减,女鬼抱过穿着卡通裙的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道,“包括陆豪,就算他手里没有残页,我也会杀了他!” “为何?”颜珋道。 “他们都该死!”女鬼将孩童抱得更紧,双目一片血红,当着颜珋的面,讲述这些孩童的来历。 她成鬼千年,收养的小鬼远不仅于此。 其中部分被鬼差带走,已经重入轮回。少数怨气太深,陷入癫狂,大肆为祸世间,连她都压制不住,最终遇上地府判官,被打得魂飞魄散。 兜兜转转,留下的这几个小鬼皆是横死,生前遭家人背弃,死后无法消除怨气,不愿去地府,自然无法转世投胎。 不想让他们魂飞魄散,女鬼只能将他们留在身边,带着他们躲避鬼差,助他们压制戾气。 “这些孩子中,有生前遭遇灾荒,被易子而食;有常年遭受亲人打骂,被亲人活活打死;有被亲人所卖,死在拐子手里;也有遭遇意外,本来能够救活,却被亲人断绝生机。” 女鬼细数孩童的来历,低头看向穿着卡通裙的女孩,看她含着手指陷入沉睡,温柔地轻轻晃动身体,声音也变得极低:“她叫陆晓芳,是陆豪的小女儿。三年前被陆晓璇亲手推下楼梯,出事地点就在这栋屋舍前。” “当时,现场仅有一名保姆,看到这一幕惊呆了。” “她伤得很重,陆晓璇却不许保姆叫人。陆豪赶来时,她尚有一丝呼吸,如果马上寻人救治,或许能挽回一条命。” 女鬼忽然停住,抬头看向颜珋,冷声道:“虎毒不食子,那个人连畜生都不如!” 颜珋蹙眉,脑中忽然闪过关于这间鬼屋的传闻。 “他没有救人,没有!听保姆说完事情经过,见小女儿伤了脑袋,脸也伤得血肉模糊,竟对她不管不问,直到她彻底停止呼吸,才报警叫来救护车。” “陆晓璇害死亲妹妹的事被隐瞒下来,保姆成了替罪羊。” “他用了不少钱,更找人威胁,保姆不得不扛下罪责。这背后的事连王珍都不知道,只认定是保姆照顾不周,害得自己女儿发生意外。” 女鬼继续道:“保姆顶罪入狱,紧接着游乐场就传出闹鬼的异闻,幕后推手就是陆豪!为了钱,他利用自己横死的女儿,简直是畜生不如!” 听完女鬼的叙述,颜珋沉默了。 事实如女鬼所言,陆豪当真该死,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我不能再入轮回,也不在乎身上再添几桩因果。”女鬼仰头凝视颜珋,一字一句道,“我求大人助我找到晓芳的亲姐,让她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如此方能消除晓芳最后的执念,让她能够转世投胎。” 话到此处,女鬼又将视线移向周围的孩童,取出颜珋先前给她的鬼丹,轻声道:“我体内有三枚鬼丹,一枚是自身修炼所得,另外两枚是吞噬为恶多端的厉鬼。还请大人慈悲,将其同此瓶中一并炼化,助这些孩子消除魂魄之伤,让他们能够再去投胎。” 此法在她心中盘桓许久,只因道行不够,鬼丹不足,一直没敢尝试。 如今见到颜珋,让她重新生出希望。 “若大人肯施以援手,我愿以魂魄助大人祭炼鬼火,彻底清除这一片聚阴之地。” 话落,女鬼俯身在地,恍如一片即将燃烧殆尽的红云。 颜珋沉默片刻,忽然以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双眸化作赤金,望进那双血红色的双眼,温和道:“我答应你,会助这些孩童转世投胎。” “大人……” “此外,我无需你祭炼鬼火。待时机成熟,你亦可再入轮回。” 女鬼瞳孔紧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你方才言,妖僧依仗不除,你将永生永世困于苦海。既如此,无妨随我来,亲眼见证那些害你之人是如何命陨天地,再无法为害世间!” 第140章 事了 陆晓璇躺在床上,耳边是挥之不去的蚊蝇声, 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 习惯了优渥的生活, 一夕间由高处坠落, 她根本来不及适应。 她不敢相信,半年不到的时间, 王珍手中的存款就不剩分文。不是被王家人千方百计“借走”,就是被王珍本人挥霍。 陆豪在世时,王珍称得上贤妻良母, 对陆晓璇也是极好。谁能想到陆豪去世不久, 王珍就有了新欢。在临市还有所收敛, 等到将游乐场转手,带着陆晓璇回到江省, 便开始肆无忌惮。 最初一段时间, 她几乎每晚不回家, 陆晓璇从学校回来, 见到的只有保姆。 等到家里的钱被挥霍得差不多,陆晓璇终于能见到王珍,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 王珍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对她冷漠异常, 要么不理她, 要么就对她大声责骂,再也不见之前温柔的样子。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王珍竟然染上赌瘾, 同人借了高利贷。 短短时日之内,房子、车子和能卖的一切都被她填了窟窿。等她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之前扎堆奉承的王家人瞬间变脸,都开始千方百计避开她。 这种情况下,别说让对方还钱,想见一面都难。 还是保姆见她们可怜,拿出王珍之前送她的两件首饰,变卖之后,陆晓璇和王珍才能有安身之处。 她们的新住处在市郊棚户区,相距不远就是两栋烂尾楼。 母女俩暂居的房子原本是建筑工人休息的宿舍,在工程烂尾之后,没有进行拆除,逐渐被乞丐、流浪汉和其他无家可归者占据。随着聚集着增多,还有风化行业的从业者隐于其中。 王珍年过四十,没有了护肤品保养,也没有精心化妆,加上长时间的放纵,整个人变得十分苍老,自然不会引来多少主意。 陆晓璇则不然。 在读高中生,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每日出入鱼龙混杂之地,总是能感受到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次、两次……这些目光愈发放肆,陆晓璇无法摆脱,只能承受煎熬。 几次下晚自习,她都能察觉有人跟在身后,恐惧使她浑身颤抖,顾不上自行车,一路跑回家,锁上并不牢靠的大门,背对着墙壁跌坐在地,眼泪涌出眼眶,却始终哭不出声音。 每当这个时候,王珍都会现出扭曲的笑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陆晓璇,仿佛后者的狼狈让她格外快意,发出阵阵冷笑。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陆晓璇浑身发冷,猛地坐起身,用力抓挠被蚊子吸血后留下的肿块,手指甲一下下刮擦,留下醒目的血痕。 砰!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钝响,像是有人在用力踹门。 陆晓璇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以为是讨债的人上门,第一反应就是冲到门边,找东西将门堵住,不让对方进来。 王珍不晓得去了哪里,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如果被陌生人闯进来,难保会发生什么。 情急之下,陆晓璇动作飞快,她甚至没来得及穿鞋。 可惜门外的人动作更快。 在她将桌子移过来之前,锈迹斑斑的房门轰然倒下,现出站在门外的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高的是王珍,脸色青白,双眼泛红,神情异常亢奋,和平日里的萎靡大相迥异。王珍手中牵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绘有卡通图案的裙子,单脚穿着凉鞋,黑发绑成两条马尾,分别垂落在耳边。 陆晓璇目光呆滞,整个人僵在当场。 她认出王珍牵着的孩子,那是她的妹妹,被她推下鬼屋台阶,最终死在游乐场的陆晓芳!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早该死了,死了!” 陆晓璇惊恐地瞪大双眼,惊惧交加,很快由呆滞变得疯狂。 陆晓芳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盯着陆晓璇,嘴角咧开,一直咧到耳根。口中现出两排锋利的尖牙,松开王珍的手,一步一步向陆晓璇走去。 “别过来,你别过来!”陆晓璇大声叫着,挥舞着双臂,拼命想要将陆晓芳推开,同时对王珍求救,“妈,你帮帮我,别让她过来!鬼东西,走开啊!” 陆晓璇挥动双手,指尖扫过陆晓芳的身体,顿觉刺骨的冰寒。 王珍迈步上前,看着缩到墙边的陆晓璇,表情中闪过明显的厌恶。掌心覆上陆晓芳的头顶,慈爱地说道:“她欠你一条命,你想怎么做?” “妈妈?”陆晓璇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看向王珍。 “别叫我妈,你不配!”王珍声音尖利,表情狰狞,怨毒道,“你害死我的亲生女儿,还有脸叫我妈?!” 陆晓璇张开嘴,想要出言狡辩,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嫁给陆豪时你才三岁,我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吃的穿的用的,自问没一点亏待过你。不曾经动你一根指头,连重话都没说过半句。你是怎么回报我的?!”王珍恨声道。 “是我眼瞎,是我有眼无珠,嫁给陆豪那个畜生,养大你这个白眼狼!” “从晓芳落地,你不止一次背着我欺负她,我都看在眼里,以为慢慢教能把你教好。结果你表面装得乖巧,背地里却变本加厉,对我女儿下杀手!” “你当时在想什么,啊?!” “晓芳才多大,她又能碍着你什么?” “陆豪那个畜生,钻到钱眼里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去死。要不是保姆的家人找过我,我还被蒙在鼓里!” 陆晓璇猛然抬起头,控诉道:“你是故意的,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对不对?!” “对!”王珍疯狂大笑,“我女儿死了,陆豪那个畜生也死了,你凭什么继续做个大小姐,凭什么继续享受,继续被人伺候,凭什么当做没事发生?” 听着王珍的话,想到这段时间的遭遇,陆晓璇双手抓着头发,终于崩溃。 王珍仍在疯狂大笑,在她身后现出一身红衣的女鬼,青白的手覆上陆晓芳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去吧。” 陆晓芳仰起头,蹭了蹭女鬼的掌心,随即张开双臂,身前卷起大片黑风,将陆晓璇完全包围,不留半点缝隙。 黑风在房间中盘旋,伴着陆晓璇的惨叫和王珍的狂笑。 这么大的动静却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只因被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声音根本无法传到室外。 破败棚户区内,几个神情猥琐的男人正叼着烟,对王珍和陆晓璇居住的房屋指指点点。他们谈得兴起,不时舔着嘴唇,搓着手掌,策划着恶劣的行径,神情变得扭曲而兴奋。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屋内的声响戛然而止。 红衣女鬼牵着小女孩走出屋门,身侧还有化为鬼魂的王珍,一同向隐于屏障后的颜珋行礼。 “多谢大人。” 颜珋轻轻颔首,取出一枚传讯符。 不多时,空气中现出一团幽绿色的光影,手托引魂灯的判官踏空而来,同颜珋见礼之后,引陆晓芳和王珍的魂魄归入地府。 王珍本可以不死,但她不想让女儿孤孤单单,更不想让帮助陆晓芳的女鬼承受因果,自愿舍弃性命,和女儿同归地府。 判官离开后,女鬼主动投身颜珋腕上的银铃。 在最后一缕黑气隐入铃壁之前,轻声道:“大人,我生前姓赵名清。” 颜珋收起银铃,身形消失在黑暗之中。 破旧的房屋内,灯光不断闪烁,忽明忽暗,终于在某一刻彻底熄灭。 几个男人等到机会,按照之前的约定,掏出准备好的匕首,先后闯入屋内。不到片刻,屋内传出惊恐的大叫,不是王珍和陆晓璇,而是心怀不轨的男人。 “死人了!” 男人的叫声惊动棚户区,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有人跑去街边报警。 警车和救护车先后赶到,男人们惊魂未定,腿软得站不起来,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当场逮捕。 王珍和陆晓璇已死,并且死状凄惨,几人是唯一的目击者。即使他们叫嚷着同自己无关,但半夜闯入母女俩的家门,手中握有匕首,定然是不怀好意,无论如何都要到警局走上一趟。 事后经过查证,母女俩的死亡时间同几人的闯入时间对不上,命案的嫌疑解除。可几人仍是不走运,被查出数桩盗窃旧案,至少要在监狱中关上数年。 经过一番查证,陆晓璇和王珍的死因都被归为意外。 陆晓璇不慎摔倒,碰碎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被划伤颈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王珍则是早有旧疾,承受不住女儿死亡的打击,当场病发,气绝身亡。 后事由王家人操办,少数旧友从临市赶来,期间传出一种说法,隐隐指向死去的陆豪,说是因果报应。 只是世人少信鬼神,大多数仅是听听罢了。 葬礼结束后,亲友陆续散去,关于陆家人的流言逐渐销声匿迹,再也不被人提及。 意外的是,王珍生前转手的游乐场意外红火起来,不复先前生意惨淡。更不可思议的是,数年前怪事的地块忽然被高价拍出,即将建成一片繁荣的商业区。 这样的变化让临市人啧啧称奇。 归根结底,不过是应龙布下几处法阵,彻底消弭阴气,终能吸引来人气。 第141章 心头血 不周山顶突现雷鸣,山下大阵运转, 被锁链缠缚的准提接引猛然抬头, 透过山壁上的缝隙, 窥到一缕熟悉的红光。 “孔宣?” 接引趺坐在地,半点动弹不得。 准提扯动身上的锁链, 猛扑向前。锁链发出阵阵声响,涌出道道金光,滑过黑色的链环, 直袭准提手腕。 “啊!” 准提发出怒吼, 更加用力地扯动链条。奈何山体被大阵包围, 他越是妄动,越会激发阵眼, 引来更多金光, 不断汲取消耗他体内的灵力。 “师弟, 稍安勿躁。”接引沉声道。 “可是, 师兄……”准提正欲再言,投入山壁的红光突然发生变化。 刹那间的转变, 不仅令准提噤声, 更吸引来帝俊太一以及羲和的目光。 不周山外, 孔宣立于半空, 法袍被风鼓动, 隐现内中金甲。 烛龙站在孔宣身侧,视线扫过不断运转的大阵,一柄烛龙斧扛于肩头, 对孔宣挑眉道:“现在动手?” 孔宣缓缓点头,下一刻合上双眸,双手在身前结印,却非西方教所用佛印,而是源于凤凰一族的法印。 “破!” 伴着一声大喝,孔宣周身窜起环状气流,金色的法袍在风中旋舞,被撑开到极限,不断发出裂帛声,迅速支离破碎,当场化为齑粉。 法袍碎片消失在风中,一只瞠目细冠,周身披覆红羽的孔雀展开双翼,冲天而起。 雀尾恍如凤尾,炫发五彩神光,比烈阳更为灼人。 双翼展开,几能遮天蔽日。 烛龙抬手遮在额前,仰望孔宣翱翔云间,昂首长鸣,不觉弯起嘴角。 龙族和凤凰向来不怎么对付,洪荒时没少对掐,更同时遭遇大劫,在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可说一千道一万,同为东方神族,他终究不愿见孔宣落入西方教,成为先前那副样子。 孔宣的鸣叫响彻云霄,自然也传入接引准提二人耳中。 同烛龙的乐见其成不同,两人皆是心生惊意,脸色骤变。尤其是准提,透过山壁的缝隙,看到山外红光大作,有熟悉的灵力流淌,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不可能!” 当年一场大战,孔宣被他设计降服,引入西方教。准提一直为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更踩着孔宣的尊严和骄傲,数次在教众面前炫耀。对此,孔宣始终默默承受,未曾现出愤怒和反意 两人身陷不周山,孔宣在山外出现,准提一度认定他是来营救。未曾想,接下来的发展委实出乎预料,轻易打碎他的幻想。 救人? 就孔宣目前的表现,更像是要脱离教派,对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师兄,此子恐心生叛意。”准提咬牙道。 接引没出声,黄色面皮紧皱,表情极其严峻。 帝俊太一对视一眼,虽然同被镇压,身陷囹圄,但对接引准提,兄弟两人实无半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反而相当厌恶。 假若孔宣叛出西方教,无论是谁促使他做出决定,两人都是乐见其成,喜见接引准提被当面插刀,万箭穿心。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孔宣从天空落下,化作一名身材高挑,身着金甲的青年。 身为凤凰血脉,孔宣的容貌极其俊美,美得雌雄莫辩,甚至有几分邪气。 因被准提设计引入西方教,长久以来被压抑本性,肆意践踏,犹如明珠蒙尘,不复见早年的威风凛凛。 如今打破樊笼,撕开覆于其身的封印,重现当年驰骋战场,屡胜阐教仙人大将的英姿,风卷长空,不周山顶层云为之涌动。 同行的天兵天将及数位星君无不心生凛然,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金甲神将方负担得起孔雀大明王的威名。 “欲破西方教护教大阵,需十二品莲台。如今莲台已毁,则取二圣心头之血,祭炼破阵法器。”孔宣道。 在出发之前,孔宣曾与教中联系,获悉西方教内乱不断,当年被度走的三千红尘客多数心生倦意,不愿继续同鬼蜮之辈为伍,也不愿参与这些争权夺利,均想脱离教派重归天庭。 从他们口中,孔宣得知镇教法宝虽然不存,教中仍能借助法印夺取人族气运。只不过随着散落在人间的媒介大批被毁,能被夺取的气运越来越少。 变化过于明显,终于引来教中重视。 加上蜃龙两度以龙气化影,借残页佛像袭入教廷,教中上下终于生出危机感。 然而,这种危机感并未使众人团结一心,反而就留下还是迁走争执不休,使得裂痕越来愈大,再没有弥合的可能。 长此以往,纵然天庭不发兵,教众也会四分五裂,不复万年来的兴盛。 对天庭而言,这是天赐良机,正可趁西方教内乱,无法凝聚一心时发兵,将其彻底拿下。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设法破除护教大阵。 因这座大阵的存在,坚持留下的人才心存底气。 他们认定接引准提暂时被镇压,天庭必不敢轻取二圣性命。他们在大阵中可保无忧,早晚能等到二圣归来。 反倒是举教迁走很不安全,可能中途遭遇埋伏。更何况,这样灰溜溜离开,必定大涨天界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实在心有不甘。 自帝俊太一掌控天庭,西方教一步步走向鼎盛,能同天庭分庭抗礼,这是何等的荣耀? 如今却要悄无声息的离开,在他们看来实是得不偿失。纵然平安返回西方净土,被他人知晓,也无法抬起头来。 这样的想法使他们不愿松口,也不能松口。自然和坚持要走的教众吵成一团,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矛盾不断加剧,使得教中混乱倍增,乱哄哄闹成一团。 反观天庭,自新天帝登基,有祖龙三清扶持,不说百分百上下一心,面对西方教的问题却能迅速达成默契。 此番万事俱备,只等孔宣取回接引准提心头血,炼成破阵法器,便可同内应里应外合,大破西方教,将这个盘踞东方数万年,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教派一网打尽,彻底铲除。 “开阵!” 孔宣言明厉害,烛龙飞身前往不周山顶,双臂缠绕团团龙气,手中烛龙斧斩下,偌大灵影出现在山巅。 伴随着一声巨响,困住接引准提的大阵停止运转,缠绕在两人身上的锁链也在瞬间失去光辉,悉数落在地上。 摆脱束缚本该是一件好事,这一刻的两人却无半分庆幸,反而神情凝重,紧盯红光大盛的山壁。 果不其然,两人的担心在下一刻成为现实。 山壁表面绽放红光,光芒不断扩散,形成一只缠绕五色神光的孔雀,在困住两人的囚牢振翅飞舞。 “孽畜!” 准提一声暴喝,不顾法力尽失,纵身扑向不远处的光影。 山体之外,借助灵影,孔宣将内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见准提暴怒扑来,接引来不及阻止,不由得冷冷一笑,双手迅速结印,孔雀灵影绽放神光,体型增大数倍,双翼展开犹熊熊燃烧的烈焰,万千光羽直射向面前的准提,更有半数飞跃而过,罩向面色骤变的接引。 “小心!” 接引残存少许法力,一边护住自身,一边大声提醒准提。 可惜两人在山下日久,体内灵力不断被消耗,别说孔宣的五色灵光本就威力极大,当年阐教诸人也无法力敌,即便面对寻常仙人,此刻的两人也不是对手。 光羽速度极快,眨眼就到面前。 接引狼狈闪躲,仍被划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准提毫无提防,被光羽直透胸腔,即使没有当场毙命,也是口吐鲜血,眼球凸出,刹那如石山倾倒,再也起不得身。 光羽去势未减,在孔宣的指引下包围住接引,迫使他在地上翻滚,直至被逼到山壁脚下,不远处就是被锁链吊在半空的太一和帝俊。 “帮帮我,帮帮我!” 此刻的接引狼狈不堪,再不复西方教圣人模样。全身被伤口覆盖,变得灰头土脸。力气耗尽,无法闪躲光羽,不得不开口向帝俊和太一求救。 可惜两人无意相助,也不可能救他。 孔宣的本领如何,兄弟两人一清二楚。别说此刻神力被缚,失去本命法宝,纵然有昔日的能耐,除非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同孔宣对上。 天地间第一只孔雀,出身凤凰一族,可不是那么好对付。 当年准提设计度他,未尝没有取巧。或许也是这个缘故,使得孔宣格外痛恨此人,今日得到机会,自然要报仇雪恨,洗雪当年耻辱。 眼见太一帝俊不肯相助,羲和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接引不由得万念俱灰。稍微走神,即被光羽困住,手脚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枚沾有准提心头血的羽毛刺进自己的胸膛,剧痛瞬间袭遍全身。 “成了。” 不周山外,孔宣面露喜色,双手合于身前,掌心聚成椭圆形的光球,凝出一只漂亮的小孔雀,冠羽毛色同孔宣一般无二。 “去吧。” 孔宣张开手指,小孔雀振翅飞起,瞬间化作一道流光,飞入不周山下。 没过多久,山壁内闪现红光,小孔雀去而复返,口中衔着一枚光羽,羽毛红中染金,正是接引准提两人心头之血。 孔宣不敢大意,当即取出元始天尊授予的法宝,将光羽收入其中。 烛龙见其事成,当即重启大阵。 停止的大阵重新开始运转,散落在地的锁链又一次闪烁金光,有生命一般缠绕接引准提四肢,将他们禁锢回原位。 孔宣行事有度,未取二人性命。 何况圣人也不是轻易就会陨落。 哪怕被取走心头血,接引准提也只是比先前更为虚弱,始终性命无语。 然而,随着灵力不断流失,两人的境界变得岌岌可危。继续被关押在山下,难保哪日不会心魔丛生,再无法企及圣人之位。 “走吧,回天庭。” 孔宣和烛龙飞离不周山,同行的天兵天将则分散开,同手持法旨的星君前往地府及天下灵山,传达天庭旨意。 待到法器炼成,天庭便会集合大军,直袭西方教廷。 第142章 战鼓起 颜珋离开江省,在临市同庚辰汇合。 两人未及多言, 便遇到往灵山递送法旨的星君。 来者不是旁人, 正是先前曾和颜珋产生龃龉的玄武。 祖龙苏醒, 天庭易主,帝俊太一被镇不周山下, 诸仙亦表明立场,两人也曾在天庭打过照面,只是未曾说话。 这样正面相遇, 还是有几分尴尬, 尤其是对玄武而言。 “见过神君。” 玄武能屈能伸, 主动放低姿态,颜珋倒也无意追究, 问明他此行目的, 即对庚辰颔首, 两人告辞玄武, 立即赶赴天庭。 彼时孔宣已借老君真火炼成法器,诸仙、妖、巫陆续集结天界, 待地府阴兵一到, 即可开赴西方教所在。 颜珋和庚辰先去见过祖龙, 稍事寒暄, 很快又独自出来, 去往灵池看望红蛟。 两名仙侍守在池边,不时向内探查。其中一人发现颜珋,立刻拽了拽同伴的袖子, 一并起身见礼。 “见过神君。” “无需多礼。” 颜珋走到池畔,看一眼平静无波的水面,询问仙侍他离开后可有事发生。 仙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因为颜珋的身份,对红蛟照顾得无微不至。此刻遇颜珋问起,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一只白狐时常过来?”颜珋问道。 “回神君,是一只六尾狐妖,随九尾狐妖同上天庭。自称认得池内红蛟,且曾于神君座下侍奉。”一名仙侍道。 颜珋挑起一道长眉,无需仙侍再说,即知他口中的狐妖必是白尾。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仙侍想要再开口时,距离不远处的青石后出现一团雪白身影。白团后还跟着一个妙龄少女,身着火红长裙,相貌精致,气质妩媚,同九尾有三分相似。 待看到池边的颜珋,少女停住脚步,皱眉看向兀自朝这边跑来的白狐。 颜珋示意仙侍可以离开,随后环抱双臂,半靠在池边的白玉栏杆上,好整以暇等着白尾过来。 白狐行至近前,先是抱着前爪行礼,很快又讨好地蹭了蹭颜珋的脚踝。被颜珋拎起后颈,半点未曾挣扎,四爪缩起环抱大尾巴,样子愈发乖巧讨喜。 “生出六尾还不能化形?”颜珋问道。 “回神君,能化形,就是……”白尾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颜珋挑眉。 “红渃不喜欢。”白尾抱着大尾巴,样子很有几分委屈,连头顶的一撮红毛都耷拉下来,整只狐显得无精打采。 少女在这时走来,福身向颜珋行礼。妩媚的双眼扫过白尾,眸光很是复杂。 “六尾见过神君。” 颜珋微微颔首,对于这只狐妖并不十分在意。 论寻常狐妖,她的道行还算可以。身为九尾的女儿,未免有些过于惫懒。比妖力的精纯,还及不上新生第六尾的白狐。 三人说话时,池水终于现出波动。 一道红色身影浮出水面,通身鳞片恍如血翡,头顶一双小角,覆有鳞片的蛟爪锋利无比。看到颜珋,立刻飞身过来,化成拇指粗细,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腕,将下巴搁在他的掌心。 “神君,您终于回来了。” “红渃。”白狐转头看向红蛟,满脸都是喜色。小爪子在脖子上的银环上掏了掏,捧出一枚火红的果子,口中道,“这个给你,可好吃了。” 红渃显然不领情,扫一眼白尾手中的果子,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六尾,遇上后者明显带着怒气的眼神,骄傲地哼了一声,缠在颜珋的手腕上,再不看两只狐妖一眼。 龙族本就骄傲,洪荒时期,诸多大能都未必入眼。 红渃虽然为蛟,终归为龙族附属,狐妖于她而言,仍可归入“口粮”一类。若不是白尾成功抱住颜珋大腿,在黄粱客栈中,她未必会对这只狐狸客气。 现如今,这两只狐狸跑到她跟前玩矫情,简直莫名其妙。除了厌烦,她压根没有第二种想法。 大概是看出红蛟的不耐,白尾耷拉下耳朵,收回果子。被颜珋放下后,化身成为一名身材纤瘦,长发及腰,样子异常娇美的少年。额前点缀一枚红印,眼尾狭长,色如桃花,唇红似血,竟比六尾更妩媚几分。 看到这样的白尾,颜珋不禁恍然。 以蛟的天性,别说白尾身为狐妖,即便不是,这样的相貌也不会列入红渃的考量。 并非说他不漂亮,而是漂亮的方向不对。 最重要的,身高不够。 从红蛟的体型来看,等她成年之后,至少会比白尾高上一个头。在以力量为尊的族群中,白尾不占半分优势,想要达成所愿,必然是千难万难。 颜珋甚至有几分同情他。 只是同情归同情,红蛟不乐意,他可没兴趣乱点鸳鸯谱。 白尾和六尾离开后,颜珋带着红蛟离开灵池,前往祖龙暂居的天宫。 彼时,祖龙正同来访的三清议事,商议讨伐西方教的章程。 庚辰、烛龙和黑龙等均在殿上,见到去而复返的颜珋,示意他坐过来,位置就在烛龙和应龙之间。 “怎么样,何时出兵?”颜珋坐定后,对庚辰低声道。 “定在五日后。”庚辰回道。 “这般快?”颜珋诧异。 “不快。”烛龙插言道,“夜长梦多。拖延时日难保西方教知情遁逃。此番出兵,集结巫妖两族,并有天兵天将及数万地府阴兵,势必将其毙于一役,不使其继续为祸人族,搅乱凡间。” 颜珋斟酌片刻,凝视手中银铃,想到铃中的赵清,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赵清被妖僧所害,千年受火焚煎熬,不能投胎转世。 针对西方教的恶行,她既是苦主也是证人。待大军攻伐之时,正可让她当众揭穿教派恶行。 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纵然对方有千般手段,万般借口,伪装数万年的画皮也会被撕碎,立教根基终将化为虚无。无论是否有教众成为漏网之鱼,都再无复兴的可能。 一饮一啄,因果循环。 诸界之内,无人能够完全超脱,纵使圣人亦在其列。 “阿父,三位神尊,我有一言。” 待祖龙和三清的谈话告一段落,颜珋站起身,道出心中所想。 祖龙和三清沉吟片刻,皆同意采纳他的提议。 “五日后,地府十二阎罗将为前锋,你可带她同往阵前。”祖龙道。 “是!”颜珋收起银铃,肃然应声。 第143章 雷霆之怒 旌旗蔽日,鼓角齐鸣。 层云之上, 数万天兵天将身着金甲, 手持戈矛, 在隆隆鼓声中列阵。 层云之下,黑甲阴兵追随阎罗战车, 化作道道黑风,直袭长空,发出阵阵呼啸。 数不清的凶兽踏云而来, 身覆青铜色铠甲, 头顶锋利长角, 肋生双翼,片片飞羽犹如钢铸。 巫、妖两族奉命集结, 妖族以九尾等大妖为首, 部分化出原身, 体态庞大, 形态狰狞可怖,昂首咆哮, 吼声几欲压过战鼓。 巫族皆乘战车, 女娲伏羲居中, 共工祝融分列两翼。拉车的异兽身披巫纹, 巨口张开, 现出成排锋利的獠牙,双目猩红,不断扯动脖颈上的锁链, 发出哗啦脆声。 天帝少昊乘车而出,引车的神马鬃毛如雪,足下生风,疾速踏阵而过,在鼓角声音大简车徒。 金甲天将吹响号角,高举长刀,刀锋绽放寒光,不断集合在一处,形成万余道光柱。光柱冲天而起,在军阵上方组成大片星图,流光溢彩,璀璨天幕。 伏羲双手结印,巨大的八卦图升起,在转动中不断扩大,丝毫不亚于万千星图。 妖族不甘示弱,以九尾等大妖为首,无数道灵影现于半空,昂首咆哮,似能吞天噬日。 十二殿阎罗驾车飞至,阴兵未在光中具形,仍隐于黑风之中。风团四周现出一张张扭曲的鬼面,双眼中闪烁幽绿鬼火,伴随阵阵凄厉嚎叫,几能刮伤神识,直令人胆战心惊。 大军即将开拔,数道庞大的龙影冲天而起,磅礴的龙气笼罩天地,诸神、仙、巫、妖、鬼无不为其慑服。 彩凤和孔雀立在阵中,仰望神龙翱翔长空,思及祖龙先前所言,想到凤凰一族复兴的契机,不免心中激荡,战意澎湃,恨不能下一刻就抵达战场,碾碎西方教廷。 龙吟声中,天帝祭出一方宝印。 宝印飞上半空,狂风平地而起。 宝印表面浮现神纹,纹路绽放无数道金光,在云中凝出实影。 神纹不断扩大,直至笼罩整片军阵,停滞片刻,碎裂成点点金光,如瀑布飞落,尽数融入参战之人体内。 大军气势瞬间拔高,天兵阴兵化身为数不清的流光,疾向层云之后飞去。 金光黑光交错,很快加入巫妖两族灵影。 神龙在云中飞舞,引来万道霞光。 霞光披覆云中,如水波涌动。中途为阴兵黑风阻隔,只闻晴日惊雷,声声震耳欲聋。 孔宣周身缠绕五色神光,于万军之中一马当先。 彩凤绛宜和蜃龙颜珋分在他的左右,三人互成犄角,追寻引路的飞虹,穿过九天罡风,直扑西方教大本营。 接引准提自西而来,跟脚本在西方净土,实非东方仙人。虽在鸿钧座下听道,继而成圣,创建西方教派,度三千红尘客,数万年来,同东方仙人仍归于两路。 创教之初,两人便有多重考量,选址极其刁钻谨慎,位于东西方交界,使得进可攻退可守。 随教派不断发展,借夺取人族气运达到鼎盛,两人开始膨胀,索性扩大教廷,涵盖范围超过立教时的三倍不止,进一步将触角探入东方。 接引准提触怒祖龙,被镇不周山下,西方教上下无法达成一致,战不能战,退无法退,暂时只能依靠护教大阵遮掩行迹,待到吵出个结果再做决定。 殊不知,在他们陷入争吵,争执不休时,天庭已经大举发兵,大军直逼教廷。 不怪西方教反应迟钝,实在是教中上下无法团结一心。更有为数不少窥破真相,对教派大失所望,心灰意冷,主动联系孔宣,愿为天庭内应。 如此一来,不少消息被刻意隐瞒,甚至故意谎报。 以为天庭短期不会大举攻伐,教中长老忙于争权,无暇他顾,等察觉情况不对,却是为时已晚,天庭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西方教护教大阵为接引准提共创,并融合教中百名长老法力,启动之后,即将教廷同外界隔绝,纵有火眼金睛也无法探询,遑论锁定位置继而破阵。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孔宣反出教派,更取得接引准提心头血,炼成破阵法宝。 孔宣、绛宜和颜珋三人追寻飞虹,飞出半日,在云端驻足。 飞虹一端系于孔宣神光,另一端直透层云,隐于云雾缭绕之处,再无法前进半分。 “就是这里。”孔宣扬声道。 绛宜颜珋对视之后,依照先前约定,分别化出原身,彩凤振翼,蜃龙长吟,声音穿透屏障,震动藏于其中的西方教众。 孔宣飞身而起,身后现出孔雀灵影,掌心相对,昂首发出高鸣。 鸣叫声同龙吟声交织,继而加入凤音,恍如雷鸣闪电,裂石穿云,不绝于耳。 伴着龙吟凤鸣,孔宣掌中的光团不断增亮,堪比骄阳烈日,绽放千百道红光。 红光散去,一枚金红交织的飞羽悬于半空,孔宣连续捏出法印,口诵法诀,飞羽瞬间化作利矢,向飞虹尽头疾射而去。 因速度过快,半空中留下波纹状的残影,更有灼人的热浪,足见其威力。 三人目送飞羽隐入云层,同飞虹化作一体。短短不过五息,爆裂声接踵而至,震耳欲聋,数不清的光柱冲天而起,撕开弥漫在眼前的流云。 云层背后,光柱包围之中,现出一座金色宝塔。 塔基是一朵盛开的金莲,只是金光黯淡,不复见花瓣延伸出的虹桥。 塔身高达百余丈,表面覆有佛纹,顶端萦绕彩光,冥冥中有佛音传入耳中。抬眼望去,百余尊金身佛像自光中踏出,对颜珋三人怒目而视。 “成了!” 孔宣放出的飞羽悬于宝塔第三层,再无法前进半分,光芒也逐渐黯淡。颜珋绛宜先后飞向最外层的光柱,以本身灵力连成屏障,阻止金身佛像合拢大阵。 随红光指引,天庭大军陆续抵达,从四面八方包围教廷。 教中长老得报,再也顾不上争吵,心知再不能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恐将遭遇灭顶之灾。 可惜他们醒悟得仍是太晚。 就在一名长老出言,激励教众团结起来对抗天庭大军时,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教众不愿配合,当场破碎法袍,祭出本命法宝,俨然要同天庭大军里应外合,反出教派。 “尔等安敢?!”长老见状暴怒,当场现出怒目金身,就要将为首之人毙于掌下。 后者早有提防,不等他动手,已率反教的众人飞出宝塔,同时将追袭者也引了出去。 待教众陆续飞出,分别立在宝塔两侧,彼此泾渭分明,俨然分作两个阵营。 面临大兵压境,西方教长老已是无力追究反出之人,转而质问天帝,这般大兵压境,大动干戈,难道无惧天罚? 死期将至仍在狡辩,更是振振有词颠倒黑白,“无耻”两字方可形容。 众人无意同其做口舌之争,依照先前计划,颜珋飞至阵前,同十殿阎罗立在一处,在西方教长老的叫嚣声中,释放出银铃中的女鬼。 西方教廷被佛气笼罩,且有如此多的神仙巫妖在场,女鬼赵清本无法现身,现身也会被灵气罡风所伤,当场魂飞魄散。 好在有十殿阎罗及数万阴兵相护,聚集的阴气和鬼气足能保她平安。 “无需惧怕。”颜珋手指西方教,说道,“你生前遭遇何难,尽可道出,正该同其讨还公道。” 赵清被鬼气笼罩,红裙愈发鲜艳。 视线扫过西方教众人,在角落处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当场发出凄厉尖啸。 颜珋向秦广王和楚江王颔首,当场以灵力聚成一面灵镜,转轮王手捏发印,取赵清生前记忆,投射到灵境之上。 画面流转,镜面不断扩大,重现妖僧肆意妄为,鼓动贼军屠戮村庄,残害无辜,更以人骨炼成媒介,夺取人族气运的一幕幕丑行。 待到画面结束,雷云不断聚集,闪电攀爬而过,若非有宝塔相抗,西方教众人早已被闪电覆盖,承受雷霆之怒。 第144章 业火焚烧 西方教护教大阵早被撕开缺口,随雷霆不断降下, 边缘处如被焚烧, 很快传来阵阵爆响, 在众人眼前变得支离破碎。裂痕处短暂绽放光芒,即变得暗淡无比, 再不起半分作用。 天庭大军齐至,号角声起,战鼓隆隆。 赵清抵不住神鼓, 飞身回到银铃之中。 颜珋暂时退后, 地府大军扬起旌旗, 十道漆黑的鬼柱腾空而起,十殿阎罗自战车飞出, 各祭本命法宝, 双手结印, 牵引数不清的阴气, 围绕宝塔四周布下阎罗大阵。 阴风阵阵,鬼气遮天蔽日。 刹那之间, 西方教宝塔被鬼气笼罩, 不复见耀眼的佛光。 扭曲的鬼影盘旋缠绕, 螺旋状向上攀升。纵使被护教金身佛像撕碎, 也会在下一刻合拢, 形成一条条黑色长链,继续缠绕宝塔,不断交叠收紧, 几欲将佛光完全遮盖。 黑气笼罩之下,佛印和佛纹威力骤减,别说阎罗和判官,即使对普通阴兵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尔等安敢!” 随着佛光进一步消失,佛印和佛纹变得灰暗,宝塔下的莲座仿佛失去支撑,开始现出裂纹。 见此情形,教中长老震怒非常,目眦欲裂,纷纷祭出降魔杵、七宝净瓶等法宝,并指挥宝塔四周的金身佛像,袭向操控黑风和鬼影的十殿阎罗。 面对对手的攻击,秦广王岿然不动,当场祭出鬼印,挡住佛像的进攻。 楚江王、泰山王等各出引魂幡,殿下判官祭出引魂灯,灯中燃起幽绿焰光,牵引出一道道焰虹,转瞬飞入阴风鬼影之中,不到片刻,即有地狱影像浮于空。 忘川奔腾,绿焰焚烧。 一身红裙的孟婆抽出发簪,在当空轻轻划过。 地府之门敞开,全身缠绕锁链的鬼兽,脚踏鬼火的地狱守将现于阵中。 鬼兽双眼猩红,獠牙凸出,发出阵阵怒吼。鬼将身高十丈,高举万鬼刀,直袭护在宝塔四周的金身佛像。 阎罗麾下阴兵踏出阴风,化作十方军阵,车、骑、步协同,长兵短兵交相配合,战马嘶鸣,杀声阵阵,从四面八方冲向西方教众。 “起阵!” 教中长老见势不妙,齐声大喝,不再各自为战,转而召集散落的教众。 近万人趺坐在地,双掌合十,手捏法印,一阶阶腾空而起,背部相对,面朝外敌,周身散发佛光,组成宝瓶状的大阵。 大阵即成,群像庄严,诵经声铺天盖地,几乎压过闪电雷鸣。 教众仿佛有了主心骨,迅速向大阵聚拢,迎接阵中发散的佛光。 笼罩在佛纹之下,身覆佛印,教众一个接一个发出大喝,法袍之下绽放金光,身躯犹如吹气球一般膨胀,头颈四肢鼓起一道道青筋。 金光散去之后,在场教众尽成身高数丈,全身染金的怒目金刚。 “破阵!” 战鼓声产生变化,阴兵让开数条通道,巫、妖两族陆续飞入,无视漫天散落的佛纹,纷纷现出本体,以强悍的身躯硬撼佛印,直扑大阵最薄弱处。 伏羲展开八卦,女娲挥舞万妖幡,祝融共工联手引来滔天大火和奔涌洪流,助巫族战士冲阵。 九尾祭出红狐伞,伞上妖狐飞至半空,狐尾扇形展开,周身亮起绿色妖火。众妖循火光指引,咆哮着冲向西方教众,白尾和六尾亦在其中。 天兵天将在鼓声中列阵,头顶星图,脚踏仙云,以各路星君为首,直袭宝塔顶端。 “不好!” 察觉天兵动向,列阵的西方教长老大感不妙,奈何身在阵中,左支右绌,一时之间难以腾出手来,只能献祭一般送出法宝,期望能拖延天兵速度。 窥破他们的打算,祖龙挥动长袖,烛龙、应龙、蜃龙、青龙、黑龙和火龙领命,同时飞身而起,先天兵一步飞向塔顶。 龙影翱翔长空,穿梭云层之间。 烛龙斧、应龙剑和蜃龙刀同时挥落,三道长虹横贯九霄,发出裂金之声。 伴着阵阵爆裂声,镶嵌在塔顶的明珠失去光芒,表面现出蛛网状的裂痕。 青龙、黑龙和火龙各捏法印,一条条灵巧的小龙在三人身周化影凝实,飞向西方教长老祭出的法宝。 龙口张开,龙尾挥动,凡是仙宝品阶以下,尽数被拍落在地,或是在利齿之间化为齑粉。 仙宝品阶乃至神宝咬不碎,小龙陆续发出长吟,流传于洪荒的场景再度上演,爆裂声响彻战场。 神光、仙光和龙气交织狂舞,法宝在轰鸣声中化为碎片,器灵哀鸣,根本无力挣扎,在光芒中不断消失。 失去法力的碎片自半空坠落,仿佛流星一般,末端牵引焰光,在落地之前便已燃烧殆尽。 见到这一幕,天庭众人无不振奋,除惊叹于龙族的战斗力,更是不甘落后,纷纷拿出看家的本事,势要破碎宝塔,诛尽西方教众。 颜珋手持蜃龙刀,凝视塔顶宝珠,见珠身覆盖裂纹,却并未变得粉碎,反而有千百枚佛纹交错而过,似要将裂纹弥合。 这种情形十分熟悉,颇类被摧毁前的佛像残页。 心头微动,颜珋示意庚辰和烛龙一并动手,三人合力击碎宝珠,释放藏于其中的秘密。 伴着阵阵轰鸣之声,九天忽有惊雷砸落。颜珋三人心头微惊,青龙、火龙和黑龙正要上前相助,祖龙先一步化出本体,冲破云层,无视层层闪电,盘旋在宝塔之上。 有祖龙相护,颜珋等人再无顾虑,刀锋剑光斧影交织,斩落七七四十九下,终听咔嚓一声脆响,宝珠从中心处碎裂,化成万千碎片,自塔顶向下坠落。 碎片中途化作流光,迅速消失无踪。 珠身碎裂不久,一道气柱冲天而起,金光绚烂,红霞满天,竟是被西方教夺取的人族气运! “夺运修行尚不足,竟以此为塔基?”火龙怒声道。 几乎就在气运挣脱束缚的同时,宝塔下方的莲座传来轰鸣,莲瓣支撑不住,开始一片片断裂。 基座开始下陷,整座宝塔失去光辉。 塔身自顶端一层层剥离,外层佛印和佛像不断飞出坠落,掀起大片浓雾。 西方教众人顾不得阻拦天庭大军的进攻,从长老到教众尽是满面骇然,眼睁睁看着由接引和准提共建的宝塔轰然倒塌,绝望和惊恐弥漫,却是无能为力。 塔身倾倒之际,九霄再现惊雷,并有业火熊熊而起,自塔底向外蔓延,瞬间燎原。 第145章 覆灭 随着宝塔倾倒,人族气运散去, 塔下西方教众犹如失魂, 僵硬地站在原地, 竟是动也不动。连阵中长老都是满脸惊骇,心中翻起巨浪, 继而生出绝望。 两位教主被镇不周山下,迄今未能脱身。镇教法宝已失,夺运法阵亦被损毁。如今连存世数万年的宝塔也……立教根基尽失, 教众恍如一盘散沙, 他们还如何坚持, 如何有底气对抗天庭大军? 人心难聚,倾覆恐在刹那。 如不能寻机脱身, 摆脱天庭大军, 怕是皆要覆灭于此。 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教中长老舍弃教众, 不约而同向阵外飞去。 此处已无守护必要,为今之计, 先脱身才是上策。 保存自身力量, 择善地他日再起。待西方教再度复兴, 必广罗教徒, 重整旗鼓攻上天庭, 以雪今日之耻! 长老接二连三离阵,完全是头也不回。留下教众底子对抗天庭大军。 失去立教根本,且无法阵支撑, 纵然化身怒目金刚,也无法同天兵天将对抗,只能被动挨打,不断向宝塔倾倒处聚集。 只可惜,无论他们如何挣扎,最终都抵不过雷霆之怒,更挡不住身后袭来的业火。 火焰如有生命,自脚底盘旋而上,缠绕住教众全身。熊熊热力之下,迫使他们不得不聚集法力,以佛纹护住要害,抵挡火焰燃烧。 最终仍是螳臂当车。 火焰冲天而起,犹如打开的地狱之门,吞噬一个又一个教众。 金身灰飞烟灭,佛纹和佛印相继消融,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是碎裂成点点金光飞升而起,部分化成耀眼的光带,飞向意图突围的长老手中。 “拦住他们!” 颜珋飞身上前,蜃龙刀横扫而过,光弧飞旋,将光带当场斩断。 庚辰、烛龙紧随其后,剑光斧影接踵而至。 青龙张开水网,黑龙和火龙再度释放出百余小龙,将碎裂的光带包裹其中,任由小龙吞噬光斑。 不消片刻,佛印碎片就被吞噬殆尽。 小龙在水网中盘旋,不时打个饱嗝,发出欢快的龙吟。更有部分逡巡在业火上空,等待金光再度飞起。 心知逃脱不掉,不拼命休想冲出重围,残存的西方教长老决定背水一搏,无法聚集教众,唯有百余人联合,祭出本命法宝,结成一座小莲花阵。 长老头顶升起佛光,口诵经文,周身浮现一枚又一枚佛印,却不是熟悉的金白两色,而是醒目的火红,更夹杂点点漆黑。 随着诵经声不断传开,整片战场均被笼罩。 经文由虚凝实,连成数不清的链条,在战场上方交错而过,投入残存的光柱中,缠绕半透明的金身佛像,将其牵引而出。 链条不断勒紧,同佛像完全融合。 佛像周身的金色光辉随之暗淡,继而染上浓墨一般的黑。 面庞染上黑气,怒目恶形,不复先前法相庄严,分明化作一尊尊妖僧,咆哮着冲向天兵天将。 冲到阵前,根本不顾落在身上的雷霆,大喝声中爆成万千碎片,卷起恐怖风旋,将周围的天兵阴兵尽数掀飞出去。 “小心!”天枢星君发出警告,祭出一条长鞭,拽住倒飞出去的七杀星君。后者祭出法宝,拦截住数名受伤的天兵天将,不使其坠落九霄。 女娲挥动万妖幡,助伏羲张开八卦,拦在巫族战士身前,不使风旋靠近半分。 九尾转动红狐伞,身旁的大妖各出法宝,挡住袭来的邪风,护住参战的小妖。 十殿阎罗祭出玉笏,一枚枚鬼纹腾空而起,交织成黑色大网,将冲击拦截在外。 天帝少昊再祭宝印,飞旋的神纹直扑而下,压制住发狂的妖僧。 借天庭大军暂时被困住手脚,结阵的西方教长老飞身而起,顾不得其余教众,纷纷向自己认定的薄弱处飞去,意图冲出包围。 只差最后一步,他们就可能逃出生天。 生路近在咫尺,却有天堑横亘。 清越高亢的龙吟忽然传来,磅礴的龙气席卷四周,祖龙威压之下,休言继续逃脱,即便是动都没法动一下。 飞得最快的几人先后坠落,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捆住,僵硬地倒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余者接连落下半空,身体似被冻住,唯有眼珠惊恐转动,映出头顶的庞大龙影。 祖龙穿过云层,无视周遭电闪雷鸣,俯瞰战场之上,庞大的威压之下,几能震碎西方教众的神识。 颜珋和庚辰几人飞在祖龙身侧,并未现出原身,衣摆发尾在风中狂舞,自额角至颈侧现出清晰的龙纹。 龙吟声再起,刀光剑影交错,烛龙斧横空劈落。 光弧迎面袭来,西方教长老瞪大双眼,拼命想要抵抗,却抵不住龙威,只能眼睁睁看着光影飞落,法身淹没在光中,连神识也变得支离破碎,被袭来的业火焚烧殆尽。 孔宣化出原身,同彩凤先后飞上半空,彼此错身而过,双翼扇动,引得火势更为惊人。 天空阴云密布,雷鸣闪电不断,却因祖龙的存在,始终未能尽数落下。 火焰覆盖整座西方教廷,存世数万载的宝塔在火中化为齑粉,行恶的教众尽数葬身火海,不存一人。 重归天庭的红尘客除去法袍,消去佛印,仰视云层之中,心中五味交织,极其复杂,却又有豁然之感。 天帝宝印飞上半空,在旋转中发出嗡鸣,并在众人眼前不断增大,待神光覆盖整片战场,轰然落下。 宝印周围缠绕神纹,神光冲天而起,代替曾经的佛光。 宝塔所在尽被碾压,不留半分残相。 业火在神光中减弱,化作点点火星,飞散在仙云之中。 大战临近尾声,参战各族陆续收兵。战场之上仅余一方天帝宝印,以及镇在其下的西方教廷。 因其生前所为,且遭业火焚烧,这些西方教众死后不可能再入轮回。纵然修成金身,连同神识在内,均会被神纹覆盖,就此湮灭。 十殿阎罗收兵之后,同时祭出搜魂玉简。玉简在战场上空盘旋数周,鬼纹在神纹边缘穿梭,始终未能搜寻到半缕魂魄。 巫族和妖族各有秘法,和阎罗一同搜寻漏网之鱼。直至天帝收回宝印,同样未有半分收获。 至此,自洪荒创建,存世的数万载的西方教彻底覆灭,除不周山下的接引准提,再也不存一人。 第146章 大结局 大战结束后,天庭大军清扫战场, 取残存在塔下的石基立碑, 天帝亲刻神纹, 记录大战经过,历数西方教恶行。 此碑立于东西方交界, 有神力萦绕其上,凡西方净土之人,除非得天庭许可, 再无法踏入东方半步。 清理过战场, 大军凯旋而归。 天帝少昊设宴, 邀诸星君、阎罗、巫、妖等共贺。 宴上觥筹交错,仙乐飘飘。耳酣面热之际, 有巫妖两族轻歌曼舞, 使得气氛愈发热烈。 颜珋难得贪杯, 有些微醺。酒过数巡之后, 打算起身退出大殿,到灵池边醒醒酒。 不想十殿阎罗陆续把盏, 又有玄武和七杀星君执杯相敬, 到底不好拒绝, 连饮数盏, 一抹红晕染上眼尾。无法离开, 索性靠在庚辰肩上。 遇上应龙的眼神,再看颜珋的样子,想敬酒的人纷纷退去, 终于让他落得短暂清净。 宴席持续整夜,至天明时分,群仙方才散去。 宴席结束后,天帝颁下法旨,决意重立天门,并邀祖龙三清共立神纹。 此举引来群仙赞同,地府阎罗及巫妖两族亦无反对之声。 尤其是妖族,因帝俊太一所行,全族上下均感羞惭,此番讨伐西方教,无不竭尽全力,只为族群争得声望,不使数万年的累积化为乌有,再被巫族压下一头。 天帝相请,三清欣然允诺,祖龙则有些意兴阑珊,在天门立下不久,便决定离开天宫,遍游天下灵山大川。 “沉睡万年,世间沧海桑田,我很想看看,这人族大盛之世同洪荒有何不同。” 祖龙主意已定,旁人自然不能阻拦。 知会过少昊和三清,简单交代过龙族事务,祖龙即动身离开天庭,隐去一身龙气,纵然是颜珋和庚辰等人也难寻觅到他的踪迹。 在离开之前,祖龙召几人相见,除法宝之外,另给颜珋留下三枚龙鳞。 “小六年纪最小,此前又遭逢大难,你们几个好好照顾他。” 祖龙不再身着黑色长袍,而是一身干练的衬衫长裤。半靴包裹脚踝,肩上搭着浅色外套。长发束在脑后,发圈上盘绕两条金色小龙。 “小六,拿着。”说话间,祖龙取出三枚龙鳞,交到颜珋手中,“遇事可以此联络。若是有不顺心,将其化为兵刃,看谁不顺眼收拾便是。” 祖龙抚着颜珋发顶,笑得一脸慈爱,视线转过来,落在庚辰身上,满满都是意味深长。 烛龙和黑龙各站一边,同情地拍了拍庚辰的肩膀。 青龙、火龙则是忍俊不禁,转头咳嗽两声,不免想起洪荒之时,每次颜珋调皮,最后惩戒落到庚辰头上,应龙郁闷团成一团的样子。 祖龙离开当日,诸仙本欲相送,来到天门之前,却意外扑了个空。 别说祖龙,连颜珋等人都没见到,仅有几条金色小龙给众人传话,祖龙已经离开,颜珋等人也各归洞府。 “祖龙有言,此后不遇要事,龙族不上天庭。” 这并非意味着龙族要退出天庭,而是给天庭一颗定心丸,告知天帝少昊,只要他能在其位谋其政,龙族不会对他的决策妄加干涉,更乐于游离在外做闲云野鹤。 毕竟祖龙身份特殊,若是长久留在天庭,别说天帝少昊,三清都要退一射之地。 龙族表明态度,不插手天庭事务,天庭上下却无一人敢小觑。 相反,如重归天庭的祖巫、阎罗以及九尾等大妖,同龙族皆是盟友,日后天庭做出重大决策,势必不能将龙族排除在外,否则少昊必将坐不稳帝位。 天庭之事了结,彩凤和孔宣回到族内,召集存于世的凤凰血脉,当众道出祖龙之言,希望能集合全部力量,复生族群之长。 “此事不能一蹴而就,恐将百载千载。”彩凤绛宜落在灵山之巅,扫视聚集来的族人,沉声道,“为我族之长,可甘愿?” 山间萦绕灵云,并有彩雾缥缈。溪水流淌而过,敲击七彩灵石,发出叮咚乐音。 绛宜话声刚落,族人尽数点头,无一人心生退意。只要能让族长再生,别说百年千年,即便是数万年,他们也甘之如饴。 任务分派下去,绛宜和孔宣也当分别。两人商定好,各自搜寻复生凤凰族长所需的灵火。 “就此别过。” 绛宜向孔宣颔首,正准备踏空而去,肩膀忽然被按住,装饰在发上的彩羽被取走两枚。 因孔宣动作太快,绛宜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惊讶转身,孔宣已将彩羽化做耳饰,悬在单耳之上。 “孔宣,你这是何意?”绛宜皱眉道。 “别那么小气,你羽毛漂亮,给我两枚又何妨。”孔宣拨动耳饰,眼波流转,视线落在绛宜脸上,竟透出半分邪气。 “可……” 绛宜话没说完,即被送到眼前的长羽打断。 孔宣手执火红长羽,轻轻扫过绛宜的下巴,笑道:“送你,记得好生保管。” 说话间,不顾绛宜满脸惊讶,将长羽化为一枚发簪,簪在对方发间。 “不许取下来,也不许再簪别人的羽毛。”孔宣凑近绛宜,彼此距离不过半寸,呼吸可闻,“要是谁敢送你羽毛,我会让那个不知趣的成为秃鸟。” 绛宜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大鹏在这时走过来,不同于孔宣的高挑精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憨厚。视线在两者之间转过来回,叹息一声,徒手抓住孔宣的发尾,对绛宜道:“别听这家伙胡说,他要是敢胡来,我先薅秃他的尾巴。” 孔宣被大鹏硬生生拽走,完全无力挣扎,半点不见孔雀大明王的强势和威严。 彩凤绛宜站在原地,呆滞片刻,单手取下流动红光的发簪,忽然微微一笑,化出原身,振翅飞离山巅,消失在云层之间。 颜珋和庚辰回到凡界,烛龙和青龙等人则返回洞府,彼此约定日期再聚,先后踏云而去。 古玩街一如往昔,并未因落雨而失去热闹。 颜珋兴致起来,索性拉着庚辰现出身形,冒着细雨在长街漫步。 雨水自屋檐落下,连成珍珠状的雨幕。水珠敲击在青石路上,接二连三碎裂,发出悦耳声响。 九尾没有回到狐狸洞,而是带着六尾和白尾重开店铺。 白尾依旧团成一团,受到红蛟的嫌弃,极少化成人形。六尾则不然,时常穿着一身红裙闲坐在店铺前,转动一柄小巧的妖伞,伞上一只六尾狐,不是属于她的火红色,而是墨一般的黑。 两人路过九尾的店铺,六尾和白尾同时起身行礼。 颜珋笑着颔首,没有多做停留,握住庚辰的手腕,径直朝街道尽头走去。 黄粱客栈前,两尊石兽知晓主人归来,同时现出灵影,欢喜地在半空打滚。颜珋驻足片刻,分别祭出灵力,覆于石兽表面,兽纹变得愈发鲜活细腻,更隐隐流动金光。 客栈大门推开,颜珋迈步走进,放出缠在腕上的红蛟。 红蛟熟门熟路飞到柜台后,自己找出栖身的木匣,欢喜地睡了进去。 颜珋打了个响指,客栈大门合拢。 室内亮起一枚又一枚龙纹,沿着木梯直通向三楼。 “今晚留下,可好?”颜珋转过身,双臂揽在庚辰肩上,仰头笑道。 “好。” 庚辰双眸化为赤金,任由颜珋化出龙尾缠在身上,单臂环住他的腰,另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将那抹诱人的笑含入唇间。 日头西沉,天边映出绚烂晚霞。 红霞散去,一轮弯月悬挂夜空,星辉点缀其上,交织成璀璨的银河。 古玩街归于寂静,街道两旁悬起成排的灯笼,汇成两条光带,一直延伸到街道尽头。 那里是黄粱客栈所在,生者过而不入,往生者心怀执念,驻足门前,古朴的木门方会开启。门后立有一名笑容温和的青年,伴着清脆的铃音,引亡者入内,以梦为引,回溯时光,助其消除执念再入轮回。 梦为何? 现实为何? 虚幻又为何? 一世恩怨,百世情仇,爱恨嗔痴,皆能在铃音中寻得答案。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 番外两三天更新一篇 新文在九月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