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黄裳元吉 作者:杨云水 文案: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命好的人。” 短篇。 灵感来源于自己。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裳,齐江宁 ┃ 配角:含章,可贞。 ┃ 其它: 一 (一) 我是一匹吉良,一匹叫黄裳的吉良。 是吉良,不是马,虽然我长得确实像马。谅你们这群凡人也不知道吉良是什么。我可是上古神兽。我们这一族还有一个名字叫吉光,吉光片羽的那个吉光。知道吉光片羽吗?意思是哪怕是吉光的一根毛,都是残存着的珍贵宝物。如果有人乘坐了一匹吉良,他不仅可以日行千里,更可以活到上千岁——这就是我们上古神兽一族的神奇能力。 可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能力了。无论是神兽还是妖兽,化成人形都是一件不为天道所容的事,所以,天道会降下劫难来阻碍我们化形。我运气不好,遇到的天道劫难是离火劫。离火,是天下至阳至刚的神火。我没熬过这一劫,差点被烧死在火中。万幸的是,我被路过的齐江宁救了。可是,那场火让我失去了我引以为傲的皮毛。 我大部分的法力都凝结在皮毛之上。失去了皮毛,我就失去了大部分神奇的力量。这些力量,本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资本。 本该是我的一切。 二 (二) 齐江宁是我见过的命最好的人类。他的父亲是大陆第一宗门——天离宗的宗主,哥哥齐含章是千年不遇的修仙天才。他的资质虽然比哥哥差了不少,但也算得上百里挑一。 如果齐江宁胸怀大志,家里有足够的资源为他铺平一条修仙坦途;如果他只想平淡度日,也有父亲兄长为他撑起一片天空。进可成为一方之人杰,退可成为一地之纨绔,可谓游刃有余。 人类就算修了仙,寿命的极限也不过短短五百年,不过是天地的一个呼吸之间。这样朝生暮死的生命,活着不就图个随心所欲么?齐江宁一出生就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所有人都说他命好,我也觉得。 可是他偏偏不快乐。 我很奇怪这一点。他救了我,把我伺候得这么好,算是一个不错的人类,就是天天苦着个脸,搞得我跟着他心情也不好。为了我自己的好心情,我决定帮他一把。首先,就从观察这个蠢人族的日常开始。 观察人族是个麻烦的事情。第一,你得变成一个人。 妖族变成人只能通过结丹——是的,妖族。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神兽确实和那些灵智低下的动物们是一个种族——结丹有两种方式,一种又叫化形,是在体内结下人族的丹田,这样,可以彻彻底底变成人;第二种,是在体内结下普通妖丹,然后利用法术幻化成人。人形有利于修炼,所以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化形了;但是化形时降下的离火劫太过恐怖,我全盛时都差点被烧成灰,更别提现在法力十不存一的状态了。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结了一颗普通妖丹。 成功幻化成人的我去照了照镜子,还去齐江宁的洞府里挑了件他的衣服。啧,人族真丑,浑身光溜溜的,毛发那么稀疏,还得在自己身上裹块布,美其名曰遮羞。我们神兽就从不遮羞。身上套了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很难受。真搞不懂人族的脑回路。 第二,你得想办法混进齐江宁呆的地方。这种地方一般只许人入内,我平常是进不去的。 我被齐江宁救下之后,在天离宗混了五六年,早就对宗门的地形一清二楚。趁着这次宗门门内比试,我溜进了精诚场上,挤在了人潮汹涌的看台里。精诚场是个圆形的斗法场,中间是陷下去的斗法场地,边缘是石质的看台。我站在看台上往台下看,正好看见齐江宁和一个小妞儿缠斗在一起。小妞儿长剑使得快准狠,出手必扎咽喉,眼珠;齐江宁手持一把灵力幻化而成的水色长剑,剑势绵长,不给那小妞儿任何可乘之机。 我看了一眼,就知道齐江宁赢定了。那小妞儿使的剑法太耗体力,撑不过三十回合。 “小齐师兄,快上!” “曲师姐小心!” “哇,‘驭水式’,是‘驭水式’!” 区区两个小辈的战斗就让这些人这么兴奋。我看着身边挨挨挤挤的人群,看着他们涨红的脸色,满脑袋都塞着乱糟糟的喊声。 嗯,齐江宁,打得不错。 “小齐师兄,小齐师兄!”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我抬眼一看,齐江宁的长剑已经送到了小妞儿的咽喉处。 “我输了。”小妞儿说。直到她开口,我才认出了她。曲可贞,齐江宁的师姐。齐江宁有一块录着她声音的留声石,时不时拿出来放一放。那块昂贵的留声石里面只录着一句话:“江宁,干什么呢?”一口很好听的吴侬软语。 这时我才细细看曲可贞。她是个干净利落的女孩子,一身男装,头发高高束起。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错,但她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妖气。虽然被遮掩得很好,但是作为神兽,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一只妖居然混入了人类的宗门?这件事齐宗主肯定知道。 不过,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 “师姐承让。”齐江宁捋了捋额头的碎发,“我只是——” “——啊,齐师兄,齐师兄上台了——” 遥远的喊声传来。从看台对面延伸到这一面,像是风即将来临时树叶的沙沙声。 然后才是风正式的降临。 “齐师兄,齐师兄——” 细碎而庞大的声音渐渐变得整齐划一,变成一股足以吞噬所有声音的潮流,最后变为万人齐声的呐喊。 在天离宗里,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齐师兄。他就是那个千年不遇的天才、齐江宁的哥哥,“鬼剑”齐含章。 在这呐喊声中,那个背着剑的白衣少年施施然走上了斗法场,站在了齐江宁和曲可贞身前。曲可贞欢叫一声,环住了齐含章的脖子。宗门里的子弟们“啊啊”地叫起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始起哄。齐江宁移开了放在曲可贞身上的目光,盯着地面,手里的剑不自然垂下,闪动了瞬息,消失在了空气里。 齐含章也笑了起来。他也搂了搂曲可贞,拿过她的剑归在鞘里,摸了摸曲可贞的头,伏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曲可贞笑着挥挥手下了台,齐含章含着笑目送她的身影离开,然后他才转身对齐江宁道:“不错啊弟弟,下面该我们了。” “来吧。”齐江宁说,挥手召唤出了水色长剑。 “好。”齐含章拔剑出鞘,鬼魅一般欺身上前,仿佛是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齐江宁的后方,利剑直刺齐江宁的脖颈。齐江宁反身格挡。就在剑身即将与剑刃相撞的那一瞬间,齐含章的剑离奇地消失了。再次出现时,它以一个刁钻古怪的角度削向了齐江宁的右手手腕。齐江宁的剑势半空中变换,平平扫过齐含章身前,齐含章手挽剑花,足尖点地,轻轻一跃,竟是踩在了齐江宁的剑上。一个人的重量加诸一柄薄薄的剑,齐江宁下意识往下斜削,胸口出现了一个空档。齐含章的剑,已经架在了齐江宁的脖颈。 此时,从齐含章说出那个“好”,不过三息之间。 “啊啊,齐师兄,齐师兄万岁!”欢呼声再次在人群中爆发出来。我揉揉头,被这些小辈的叫声搞得头晕。台上齐含章朝众人微微一笑,扬了扬手,慢慢走下了台。齐江宁早已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我的目光四处转了两圈,没发现齐江宁的身影。正犹豫要不要去精诚场对面找一找他。我的袖子就被人拉住了。 “黄裳,是你吧?” 是齐江宁。少年头发被汗液粘成条状,面色赤红,脖颈湿漉漉的。 “你怎么认出我的?”我惊讶极了。要知道我今天才第一次变成人。 “你穿着我的衣服,头发没梳,腰带系错了,还一个劲在看台边缘挤来挤去。我和可贞师姐比剑的时候就看到你了。”齐江宁擦了擦汗,“怎么忽然变成人了?” “想变就变了呗——你得给我买套衣服,我不想穿你的。” “好好好,祖宗。祖宗今天想吃什么,蓖荔还是乌韭?” “三百年份的新鲜蓖荔,要用清河里的桂鱼煎了吃。配妬女山丹的花,最好是用天山霜盐腌过的。” “您要求真多。” 我们俩一边说着一边往人群外挤。在回洞府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齐含章和曲可贞。他们手挽着手,身边簇拥着一群天离宗子弟。 齐江宁也看到了他们。他没有上前打招呼,就是拉着我衣袖的手更紧了些。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很焦躁。 三 (三) “我今天出门,听见别的弟子说你命好什么的。你父亲又答应你什么了?”我站在齐江宁的洞府里,伸直双臂让齐江宁帮我穿衣服。 “我爸把去不周崖的名额给我了。”齐江宁一边帮我系带子一边说。 “就是那个有很多草药的不周崖?你得给我摘果子吃,最好能找到上千年年份的果树,就更好了。”这个不周崖是这片大陆的药草圣地,受到大陆多方势力保护,每五十年开启一次,每次开启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当中几大势力会派遣门派中人去采药。对于青年才俊们来说,这是个贪墨珍稀药材的好机会。我知道齐江宁是一心向着我的。我知道他会给我带吃的回来的。 “我宁可这个名额是哥哥的。我一会儿去找父亲,让他派哥哥去。”齐江宁低垂着眼睛。 什么?吃的没了?“你脑子进水了?到手的好处都要推掉?”我照着他的肩头给了一下。齐江宁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正在系的带子一下子散开了。 “黄裳别闹。”他惊惶地看了我一眼,捡起带子。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就来气:“你不为你考虑,也要为我考虑。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需要吃大量药材。你放弃了这么个大好机会,我的毛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就凭你每天喂我的那一点草药?” “……那是我所有的份例了好不好。”齐江宁拉着我的带子,不敢给我系又不好扔在地上。看他委委屈屈的草食动物样儿,真让人来气。 “你也知道啊!”我一个神兽被人当宠物圈养在宗门里,每天吃不饱,更委屈好不好? “黄裳,乖,别闹。你就听我这一次好吗?上一次门派大比,明明是哥哥胜了我,这个名额是哥哥的才对。”齐江宁笨拙地走过来,给我挽了个简单的结。我看见他手在抖。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爸爸你哥哥是在照顾你!毛都没长全的幼崽,还学人家逞强?” “我不喜欢被人照顾。” “啥?” “我不喜欢被人照顾。明明我也……在努力。”少年的最后三个字简直是从喉咙的最低处逼出来的。 唉,我好像懂了。谁还没年轻过?谁年轻的时候不以为自己能够挑大梁?我年轻的时候不也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存在,以为自己能够化形成功,结果还不是被一把火烧掉了我一身修为和半条小命?努力努力,没资源没方向的努力,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吗?我该怎么告诉齐江宁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像他父兄那样的天才,包括他自己? 我说不出口。我怕挫伤了少年的锐气。于是我拍了拍他的头:“算了,我支持你。” 我是齐江宁救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这辈子就是和齐江宁一条绳上的蚂蚱。别人不理解齐江宁,我得理解他。 齐江宁这小子命真好,有我为他保驾护航。我可是神兽。 “那我就去告诉父亲了。黄裳,你陪我?父亲还没有见到过你变成人的样子呢。” “好吧好吧。”我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下齐江宁给我束的冠。这小子手艺还不错,成功地衬托出了本神兽的英气。 我们俩一路闲聊,到了齐江宁父亲齐掌门所住的洞府。齐掌门的洞府外面有禁制,不许别人随意进出,不过齐含章齐江宁两兄弟自然是例外了。齐江宁一挥手打开禁制,进了第一道门,谁知就听见第二道门后面齐掌门的怒吼:“你这个逆子!” 我看到齐江宁刚要敲门的手瑟缩了一下。 说实话我也紧张。齐掌门罚齐江宁,都是连我一块儿罚。我们这几天修炼没偷懒,也没出去惹是生非,更没有胡乱拆门派里的法器,掌门又怎么发脾气了? “我不认为我在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是齐含章的声音。 齐掌门训的居然是平日一向乖巧的齐含章。我和齐江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屏息凝神。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应该救她回来!” 她?他?谁? “父亲,说实话,您真的后悔吗?”齐含章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 “……含章,她是妖啊。”掌门的嗓音明显低了下去。“唉,人妖殊途啊。” 我看了齐江宁一眼。齐江宁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只要过了化形的离火劫,谁敢说可贞是妖?” “孩子,你别太天真了,那是离火劫!” “我相信可贞。”齐含章说。 齐江宁抓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往洞外走去。可是,齐含章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钻进了我们耳朵里:“等她两个月后正式化形,我们就结为道侣。” 齐江宁的指甲扎入了我的手腕。我急忙抽手,可是他抓的那么紧。 “师姐要化形了啊。都不告诉我一句吗?”齐江宁声音很低。 四 (四) “我十一岁那年和父亲出去历练,在一个野外,看到了差点被人剥皮的可贞师姐。我求父亲救下了她。她那时还是一只白色的小狐妖,眼睛很大,葡萄一样有水光。我们把她带回了宗门。你知道的,人族一直对妖族有偏见,所以她是狐狸这个秘密只有我、父亲、哥哥知道。本来父亲不太开心,后来,可贞师姐人很好,我们都喜欢上了她。”齐江宁给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在不周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爬行着,“我当然也喜欢。” 这么说,齐江宁捡了曲可贞,又捡了我。他是真的命好。 “是想和她成为配偶的那种喜欢?” “是吧。”齐江宁笑,“我还奢望过她也会喜欢我。” “我知道齐含章喜欢曲可贞。可是你?”我知道齐江宁对曲可贞的情感很奇怪。他偷偷录下了她的声音,暗中观察过她的行踪。但我不认为那是喜欢。喜欢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如果有谁喜欢了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就应该去找对方单挑,去抢,去夺,去争取。藏着掖着的,那叫冒傻气。 “只有我哥哥才配得上师姐的。”他又笑,“我就是个命不错的闲人罢了——嘘。”他拉了我一把,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履水珠。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远处闪过一道红影子。 “火芒蛇,集澈果树的伴生兽。”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知道集澈果,它对妖物的化形有帮助对不对——”齐江宁忽然激动起来,“我这就去采,给师姐——” “不行。”我判断着形势,“这种火属性妖兽依靠四周的草木为生,只要四周有草木,它就很难被打败,对付它,首先得把四周的草木除干净。你的本命法宝是履水珠,很难对付得了这些有灵性的草木。”再说了,集澈果算什么。我当年化形的时候也吃过,不也是化形失败了吗。 “总会有办法的吧,”齐江宁捏了个瞭望诀,“那集澈果树靠着山崖,你来吸引火芒蛇的注意力,我从悬崖那边爬上去摘果子。” “你眼瞎啊?没看到悬崖边上的刺儿果吗?那东西又扎人,又有毒。你沾上一点,就得从悬崖上掉下去。我可不想被宗主恨死。去别处找找吧,这东西也不算不常见。” “……也行。” 好在齐江宁还没傻到家。 在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在山里大肆搜刮灵药。鼓鼓囊囊装了一大袋,都背在齐江宁的背上。我身上也揣了一点,边走边吃。可是,我们没有再找到集澈果。 “我觉得我还是得给师姐带点帮助化形的东西回去。”他说。 “我拒绝。” “黄裳,乖。”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受不了了。我讨厌他求我。他明知道我会答应他。 “你真的不知道谁对你好吗?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冒险,你的命就这么——”我本想说“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值钱?” “不会有事的,我命好。”他说。 “我真想把你打晕带回宗门。”我恨恨道。 “你不会的。”齐江宁笑,“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你。” 这句话里的颓丧气息瞬间引爆了我。 “你一天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不够幸福吗?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生活在天离宗里,背后有这么多取之不尽的资源,我根本不会化形失败!你站在无数人仰望的终点,凭什么每天不开心,说这么多没有用的话?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会心疼你?你凭什么不开心?凭什么让我担心? “也许吧。”他的眼皮低垂下去,“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就是难过。我没有用,我比不过哥哥。要是哥哥在这里,一定能够拿到集澈果,师姐也会很开心吧。” “……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要那个果子。”我觉得我算是听出来他的意思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呀,我就是想要那个果子。” “我陪你。你去吸引火芒蛇的注意力,我去摘果子。你高兴点,我看着你不高兴就来气。” “我去摘。万一你受了伤,我可背不动你。” “我拒绝。” “我命好。再说了——”他双手放在我肩上,“你是我的人,我怎么能让你受伤。” “恶心。”我别过脸。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从小我都是一个人,呸,一只妖。一只妖在山里长大,一只妖艰难地搜集着化形的原料。变成人是我最渴望的梦想。因为人类都是成群结队的,而一只妖的生活真的很寂寞。每天看着不变的山峦,和花草作伴。花草不会说话,同类们又喜欢厮杀。 理智告诉我要保护好齐江宁。可是,我也想被他保护一次。其实我骨子里是懦弱的,可是从来没人想要成全过我的懦弱。因为一只妖不能懦弱。 胸口好闷。 “齐江宁,”我说,“你也是我的人。” “一言为定。”他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领,“你看看你,还是不会扎头发。” “有本事你教我。” “教就教。” 五 (五) 我变回了原型,在陡峭的山路上飞快奔跑着,四蹄生风。身后没有声音,但没有声音才是最可怕的。火芒蛇是潜行在山林间的幽灵,体型庞大,移动起来却快速且毫无声息。如无必要,我真不愿意招惹这种生物。 转过一个弯,身后火芒蛇的气味忽然变淡了。我心头一惊,一扭头,一股腥燥的气味带着热浪扑面而来。金红色的蛇眼紧跟着绯色的蛇身突兀闯入我的视线。我赶忙往后退,可是蛇的速度更快,尾巴嗖地盘上了我的左前蹄。我顺势蹬它一脚,蛇的身体滑溜,这一脚竟是蹬空,它的尾巴盘上了我的身躯。我催动了风诀,林中忽地风沙顿起,裹挟起石块和植被朝火芒蛇的眼睛袭去。 火芒蛇身上火光大盛,烈火附上石块,竟是把石头都烧裂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趁势脱出了火芒蛇的身体,变成人形,拿出了齐江宁的本命法宝履水珠。这个宝珠几乎可以克制世间一切的火焰,甚至能够短暂抵御至阳至刚的离火。当年,齐江宁就是靠着履水珠救了我。 履水珠蓝光泛起。我把它叼在口中,变回原形,穿过火焰,继续向齐江宁的反方向跑去。火芒蛇与集澈果有感应,有人靠近集澈果一定距离,火芒蛇就会发现。我必须为齐江宁争取时间。 我往前跑,热浪紧紧包围在我身后。我想起了自己渡劫的那天,天劫降下的离火焚烧了整个山头。那是比这更高百倍的温度。何况,这次我还有履水珠。 忽然,火芒蛇发出愤怒的嘶吼,它的气味迅速变淡。我知道齐江宁去摘果子了。我转身跟着火芒蛇跑去,一边跑一边催动风诀。天色因为我的法术而变得墨黑,狂风从我身边奔腾,林中树木发出悲鸣。两三抱粗的树木倒在了火芒蛇身前,稍稍阻碍了它的行进速度。蛇眼朝我怨毒一瞥,但它还是不顾一切的往集澈果树身边去。我四蹄撒开了可劲奔跑,追上了火芒蛇,往它的蛇尾上狠狠踩去。火芒蛇嘶叫一声,但它还是往齐江宁的方向去了。 远远地,我看到了集澈果树。齐江宁,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树上的齐江宁已经摘好了果子,朝我挥挥手,纵身一跃跳下树,往悬崖下面爬去。火芒蛇蛇头往悬崖下探去,我为齐江宁捏了一把汗,但是火芒蛇愤怒地嘶吼着,蛇身荡来荡去,不敢往崖下爬。我呼出一口气,赶忙一溜烟跑开,回头看见火芒蛇已经缠上了果树。 今天这关算是过去了。 我和齐江宁约定的集合地点是一个山洞。我来到山洞门口,看到齐江宁居然躺在地上,浑身抽搐。“齐江宁!”我赶忙跑过去扶起他。 “不小心被刺儿果扎了。”齐江宁笑道,颤抖着抬起手,让我看手臂上一个黑色的小孔。紫色的脓血正从里面流出来。 “你还笑!快包扎啊!”此刻我很想给他一脚。就该我去摘果子的,齐江宁这个笨蛋。偶尔让你当一次英雄,你还真就壮烈了。 “我动不了了。”齐江宁说。 “快别说话了!”我撕下衣服,扎在他伤口上方,从背包里找出这些天我们采来的草药,挑出可以解毒的种类,咀嚼了给他涂在伤口。作为神兽,我的唾液也是可以解毒的。 他真的不再说话了,半闭着眼睛好像睡了过去。我去外面收集了些干柴,生了堆篝火。夜半时分,齐江宁开始发烧。脸红红的,身上有汗。我知道这种植物的毒性,今天晚上他能熬过去就没事了,如果熬不过去,那就是死路一条。 我把他搂在怀里。 我要紧紧抓住他。他是我的人。他还要教我绑头发。 齐江宁。不要有事。 “爸爸,哥哥,师姐……不要不要妈妈,不要不要我……”他开始说胡话,“我会努力,真的会努力的……” 妈妈。多么微妙的词语。我们神兽是秉着天地灵气出生的,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齐江宁的妈妈早死了,我知道。她是天资平庸之辈,一生都没有修炼到金丹期,死于寿限。宗门里的人都说,齐江宁像他的妈妈。我看过他母亲的画像,那是个眉目温柔的妇人,和齐江宁一样。齐含章则像极了齐宗主,从才华到长相。 我喂他一口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他的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我把那滴泪沾在手上。晶莹的泪珠在火光里呈金红色,好像包藏着火焰。 眼泪,人类所特有的这种无用的东西。 他到底为什么哭呢? 我抱着他直到天明。他的烧退了。 六 (六) 我们俩坐着狡车,正走在回天离宗的路上。 “灵药被我用掉了这么多,实在抱歉。”齐江宁和我道歉。 “你有病吧?”我抬眼,对上一张诚恳万分的脸。 “我们辛苦一个月就为了这些药,都怪我昨天不小心。要是我没中毒,我们就可以把这些药都带回去了。” “大哥,要不是你命好,你昨晚上就死了你知道吗?” “可是那是宗门的任务啊。” “……”我发现我和傻子不能说话,说多了肺疼。于是我给了他一拳。打脸。 “嘶——黄裳,我是病号,你别这样——” “小齐师兄,小齐师兄——”车外喊声急切。我拉动绳子让拉车的狡停下,探出头。是一个穿着天离宗服饰的少年。 “清阀?怎么了?” “快走啊小齐师兄!宗主不在,曲师姐修炼功法出事了,她和齐师兄被困在离火里面了!” “什么?”曲可贞不是要等到一月后才化形吗?怎么这么快就引来了离火天劫?我和齐江宁对视一眼。“快走。”齐江宁一把把少年拉上车,一鞭狠狠抽在了拉车的狡身上。 离火,天下至阳至刚的火种,能够焚烧万物,包括修真者们赖以施法的灵气。在离火里,修真者们不能使用任何法术,相当于一个普通人。这是谁都不愿沾染上的火焰。 七 (七) 曲可贞的洞府被烧起来了。天离宗的弟子们在洞府边围成了一圈,没有人敢进火场。巧的是,门派长老们有的在闭关,还有的被齐宗主带走了几个。这座宗门,暂时空了。 “我走了。”齐江宁说。 我拉了他一把。 “没关系,我命好。”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右肩,肩膀处传来轻微的钝痛。耳边大风擦过,火焰噼啪作响。热浪灼烧着我的脸颊,他的黑眼睛在火光里沾上了轻微的褐色。 他转身冲向了火场。 “等等——”我跟上了他。身后天离宗弟子们的呼喊被火焰扭曲,我听不清也无心去听他们说什么。离火把汉白玉的阶梯都烧融了,脚下滚烫,空气中满是硫磺的味道。浓烟滚滚,我猛不丁吸了一大口,蹲下身剧烈咳嗽。右脚脚腕的伤被这个动作狠狠扯动。我嘶地吸了一口气,结果又吸进了一嘴巴烟尘,带出接下来一串更惊天动地的咳嗽。肺疼。我咬咬牙站起身来,模糊地看到前方黑色剪影消失在了火光里。 “我去齐江宁——”我站起来就追着前面跑。这下完了,空气的灵力都被离火吞噬殆尽,老子脚疼,快跑不动了。天杀的齐江宁。我又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看着前方被热浪扭曲了的空气,忽然眼泪就涌了上来。心想算了算了,死就死吧。 我变回了原型。视角变低,躯干涌上了力量,四周的温度仿佛降了下来,连身上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撒开蹄子就往里面跑。上了台阶,跳过垮塌的大门,心里一直念:老子好歹还算个神兽。 冲过花园,穿过又一间快要塌掉的房屋,蹄子忽然被什么扎了一下。我烦躁不已,用力一甩,忽然一根柱子就倒了下来,嘭地砸到了我的背上。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下意识的往前一窜,右半边身子被火划拉了一下,就觉得火烧火燎的疼。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小时候,离火挨着额头,钻心剜骨一般,从头上的冠到蹄子,连没有知觉的尾巴尖都在颤抖。多少年了,这都多少年了。烛龙在上,这是玩我呢吗?我一边跑一边喊着齐江宁,一边又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他说挨一挨,什么事情挨一挨总会过去的。何况我还是个神兽。 去他妈的神兽。老子什么用都没有。 余光瞟到左前方蓝光一闪,我急忙绕过又一片废墟,跑了过去。近了,近了,我看见齐江宁了。先看见的是系在他手腕上的莹蓝色履水珠,然后是一整坍塌的屋顶。齐江宁双手交叉护住头部,用小臂撑着整块倾下来的屋顶,熊熊燃烧的离火与他只隔着薄薄一层结界,结界下护着齐含章。 “齐江宁!”我大喊。 “黄裳!你就这样让江宁跑过来送死?” 我听见了齐含章出离愤怒的声音。隔着烟雾,我看不清、但我能想象到他的神情。 “黄裳,带我哥和我师姐走。”齐江宁的声音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齐含章的脚下蜷缩着一只白色的狐狸,看起来奄奄一息。 “把履水珠给拿来,我是你哥哥!”齐含章上要抢齐江宁的履水珠。齐江宁努力往一旁挪动,头顶传来嘎吱一声响,又一块燃着火的木头掉了下来。齐江宁微微仰头看向我,我们目光交错,我看到他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火焰。于是,我明白了。 终于可以有机会拯救他的哥哥了。这个的孩子。 “我来吧。”于是我说。我残余的灵力还够我再次化成人。才变成人形,脊梁的疼痛就骤然爆发,眼前一阵模糊,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我从来没如此恨过人类这副脆弱的躯壳。我艰难地走到齐江宁身边,轻声说:“我来顶一顶,你先走。” 我解开了捆绑着齐江宁和履水珠的丝带,履水珠入手的那一刻,千钧的重力直向我压来。我踉跄一步,看着身下的齐江宁艰难地抱起了他昏迷的爱人,一步一步地在火场里走远。齐江宁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他还是拄着剑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很快,这片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我一只妖。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了。我自嘲的想。简直是吃饱了撑着。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救齐江宁?刚刚要是不进火场就好了。人家有有亲人有祖业,要是死了,也有好多人记着。曲师姐肯定会惆怅,宗门里的师兄弟们也会叹气,父亲哥哥都会为他哭,最不济别的人看在他爸和他哥的份上,也会掬几把泪,再说些“齐家二公子钟灵毓秀天妒英才”之类的客套话。但你呢?你有什么?左右不过一个畜生,烂命一条。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发生了吧。我一向想得开。 双腿仿佛不存在了,离火还在烧,噼啪声似乎越来越小。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被困在火场。那时和现在何其相似。全身仿佛在燃烧,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火光和浓烟遮掩了一切,我想看看天空,但什么也没看到。 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了。那时我便知道。 …… “黄裳,黄裳。” 有人在叫我。 大脑逐渐变得清明,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半跪着,双手却还保持着一个撑着的姿势。面前挡着一块什么板子,大概是我昏过去的时候掉下来的。隔着板子,后面有模模糊糊的半个人影。有一瞬间我怀疑那也许不是齐江宁,而是什么鬼怪。或者更糟糕的,是我的幻觉。 “黄裳,你还好吗?”那个人影半蹲下来。映着跳动的火光,我先看到了人类的眼白,然后是一双完整的眼睛,然后是他整个头部的轮廓。 我去,齐江宁。 他来了。他回来了。 全身都没有了知觉,我试着挪动手臂,无果。我说:“齐江宁,不行了,我动不了了。你走吧。”边说边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齐江宁你要是不救我我诅咒你全家信不信?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我发觉自己有点紧张,便又试着动了一下身体。 不管怎样,齐江宁,你肯回来我就很高兴了。死也挺高兴的。 “黄裳,你听我说。你放松,相信我。”齐江宁说。他站起来,试着用脚去钩我面前的这块板子。我刚想说小心,板子就呼地砸了下来,齐江宁一把抱住了我,把我往外推去。剧烈的动作牵扯起身上的剧痛,我的头脑逐渐混沌。 我知道我要死了。 对不起,齐江宁。 八 (八) 我在洁白的床垫上醒来。是齐江宁的洞府,我的身旁坐着一个人。我刚想让他给我梳头发,定睛一看,那人是曲可贞。 “齐江宁呢?”我说。 “我害死了他。”少女说。她转过脸来,眼角有泪。 “我问你齐江宁呢?” “黄裳,他死了。” “开什么玩笑,他那么命好!”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出洞府,四处呼叫,“齐江宁,齐江宁!” “黄裳!你听我说!”少女追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快速说道,“我修炼出了岔子,提前引下了天劫。他为了救我们,被离火焚烧,尸骨无存——这是真的!我……” “他是为了救我!”我忽然没来由地愤怒,“他在哪?快告诉我啊!” “我们只在现场找到了这个。”曲可贞掏出了破碎的履水珠,“这上面有一句话,是他给你的。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话,除了你。” 我愣愣地看着那碎成两半的珠子,伸出手指,轻轻地覆在了上面。履水珠艰难地闪了闪,流出了齐江宁的声音。 “黄裳,我一直是个没用的人。能为别人死一回,我很荣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过了我的脸。我忽然想起他捡到我的那天。他对我说,你以后叫黄裳吧,黄裳元吉嘛,和我这么命好的人多配。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了齐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