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切白太子的温柔刀》作者:青山问我 文案: 世人都知道太子李景淮有一个白月光。 白月光嫁人后他忧思成疾。 沈离枝替姐入宫做女官,对他百般温柔、万般柔顺。 李景淮以为她对自己别有所求。 他正好也想知道她那张一直温柔浅笑的脸哭起来会不会更好看。 所以故意纵容她在自己身边。 可是后来,她拿着一粒玉腰糖哭着对他说:原来你不是他。 李景淮生平第一次慌了。 替身原是他自己。 温柔之下他才知尽是刀。 沈离枝在东宫侍奉太子,一心劝善。 让他放下杀戮,以德化人。 太子逐日改变,成了群臣真心拥戴的储君。 等他的白月光和离返京时,沈离枝借故离开东宫。 不想几日后却在街头,看见马背上的憔悴又肃杀的男人。 沈离枝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如常温婉浅笑。 李景淮在马背上俯下身对她说:枝枝是觉得已经将孤驯地温顺了,所以才敢始乱终弃? 沈离枝看见他眼中久违的疯狂,心胆俱颤。 #一头狼假装被驯成绵羊后又忍不住露出本性的故事。 阅读指南: 1、1V1,HE(加粗) 2、男主开局很很很很狗,先上车后买票的那种,介意的快跑! 3、0点日更,有事请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离枝,李景淮 ┃ 配角:全架空/HE ┃ 其它:求收藏,求评论 一句话简介:太子磨刀,全靠脸 立意:做最自信的自己 第1章 东宫 太子竟然在说她? 杏雨梨花,华草锦繁。 正是春末夏初时分,东宫西苑缓缓走来一行少女。 她们身着簇新的女官服饰,一个跟一个走在花间小道上,虽面上都保持镇定的模样,但眼睛左右顾盼,充满了好奇。 东宫每隔五年就会招入一批官家女入宫侍奉,挑选严苛不说还要先考核教导大半年。 毕竟东宫不比其他地方,东宫太子更是尊贵。 要想侍奉贵人,自然要付出许多。 一位身穿暗红银梅样式官服的女官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落在队伍后的就开始偷偷交谈。 声音并不算大,却还是清晰传入一个少女耳中。 她本是这次考核中最拔尖的,教导女官特荐她为知判,在这群新人当中官职最高。 然而此时,她那张芙蓉面上不见半点喜色。 原因无它。 在她们学习大半年,正式入东宫之时,皇宫忽降下一道旨意。 抚州知府沈大人的女儿直接被拨入东宫。 什么考核教导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位沈二姑娘未经考核却压过她们所有人,直接成了东宫少典,太子近臣。 要知道这个官职可只比领路的女官低上一级。 突然而来,又一下跃成她们日后相见都要弯腰行礼的上级。 这让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舒服。 “你们可有听说,是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呢!” “她什么来头,竟得皇后的垂爱?” “我觉得倒不定是喜爱,要真喜爱,那直接塞进太子后宫不是更好,何须这般麻烦?” 这话也说得在理。 虽说从女官做到太子后宫去的女子并不是没有,但是这条路还是难走。 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当今皇帝身边就有一位宠妃,原本是他身为东宫太子时,身边随侍的左侍女官。 所以身份不够高的官家女将改变自己出身地位寄在进入东宫当女官这条途径上。 入了东宫,就有翻身的机会。 即便不能入太子的眼,但也是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太子身边的拥臣,未来朝廷上的重臣。 将来的荣华富贵,谁又可知? 在身后的喃喃细语中,沈离枝安静地跟在卢司言身后,只用余光掠过身侧雅致的景色。 草木葳蕤,繁花似锦。 上京的庭院多显豪奢,东宫更是纳天下三分春色,满目的爆竹花像是红霞映天,红得耀眼夺目。 这红色像极了她将将绣好的那身嫁衣。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它,就被匆匆送至上京,送入东宫。 奶娘在临行时拉着她的手哭了。 至于哭得是她被姐姐抢走的这桩好婚事还是她要孤身进入这龙潭虎穴,无从可知。 她爹则隔着马车帘对她说:“你若想哭,便在马车里哭完,到了上京别露出惹贵人生气的模样。” 思及此,沈离枝抿着唇,慢慢笑了。 虽然她从没有想过做女官,但是不妨碍她可以慢慢适应。 就如皇后所言,只要站在高位,无人可以欺负她。 虽然知道皇后对她格外照拂,是别有用心,可是除了接受,她也没有旁的选择。 “听说殿下病了好些日,是因为那位的缘故。” “说起来这沈二姑娘可不就是那位的亲妹妹……” “啧,我还以为是有什么本事,原来不过是个替代品?” 身后的交谈声虽然压得低,可是这四周岑静,还是零零碎碎传到了前头。 卢司言将细眉蹙起,转头想要制止她们越说越放肆,却先瞧见沈离枝的脸。 年纪不大的少女,若是听见身后人这般议论自己,脸上怎么也会有或怒或窘、或羞或愧的神情。 但是沈离枝那张肤色莹白,润泽如玉的脸上没有。 她剪瞳水润,柳眉温婉,眉梢眼尾尽是温柔。 像是最和煦的春风吹抚过花蕾,让人心中一片怡然宁静。 在与卢女官眼神相交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漾起浅笑。 宛若在告诉旁人,她听见了,但是她并不在意。 卢司言眉心深锁,暗暗想:这位沈二姑娘虽不是出生上京名门,可是这容貌昳丽,更是一个性子温婉雅致的人儿。 但是,这般和善温顺的脾性在这戒律森严、人情复杂的东宫可算不得一个优点,亏她得皇后眷顾,站在一个高的起点。 不然在这弱肉强食的东宫迟早被人拆骨啜血,生吞下腹。 卢司言的视线停在她笑脸上片刻又往后盯了一眼,那些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东宫里诸多禁忌,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官只有自己撞个头破血流才会知道厉害。 卢司言教导她们半年,到今日已经结束,其余的话她也不愿多说,从今往后不过都是侍奉太子的同僚罢了。 梨花带着淡雅的清香,染上众人的衣袂。青石砖上落了一地的雪白花瓣,被轻快的脚步扫过,在地上打着转儿落入一旁的泥土里。 远远有几个人影在前面树影花丛的尽头转来。 一个杏黄的身影突兀地落入卢司言的视野中,她的眼睛因此一跳。 太子殿下今日怎的到这边来了? 来不及避让,卢司言连忙低声对身后的一干女官提醒道:“殿下来了。” 按着品级,六品及以下的女官面见太子需行跪礼,所以卢女官一言即发,场面上只剩下两人还站着。 沈离枝微微垂下双眸,额前的几缕碎发扫过她的柳眉,也遮去她的部分视线。 人还未瞧见,声音却先达。 那是一个极为好听的声音,像是琴弦之中宫弦,音沉而稳,音色又如云徽特供的丝弦,清冷而傲。 “什么时候的事?” 另有一人声音较细,连忙答道:“娘娘懿旨下来得急,听说人已经给送进来了。” 虽然就两句话,但是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那身姿曼妙,静立在卢司言身后的少女身上。 太子竟然在说她? 一时间众女都开始挠心挠肺,本来这一入宫就能碰上太子殿下,于她们而言不谓是一桩飞来的大喜事。 但是想到风头都要让沈离枝抢去,她们就又恨不得太子眼瞎直接绕过她们最好,别让他瞧见沈离枝正杵在前头。 沈离枝眼睫一颤,微微往上抬起。 她看见一双白底黑面,绣竹叶与云纹的靴子缓慢走入视野,而后站定在前方。 卢司言上前一步,弯腰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众人也跟着齐声问礼,声音如碎玉,玎玲动听。 她们还未学会掩自我,还在试图发出不一样的嗓音,像是那争宠的雀鸟在主人面前婉转啼鸣。 李景淮却没有朝她们看来一眼。 “卢司言。” 卢司言连忙上前说明事由,末了深深一礼,加上一句,“是奴婢管束不周,望殿下恕罪。” 新女官入宫,她也不曾想会撞见太子,这才没有多加管束。 近来都传太子心情不好,卢司言心中忐忑。 李景淮却只嗯了一声,似是不打算计较。 卢司言心中大松一口气,见低垂的视线中,太子一只脚抬起,像是打算就此离去,她正要说出恭送的话,却又听见太子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次让她心头猛然一跳。 “沈二也在这?” 不是沈离枝,也不是沈二姑娘。 这一个‘沈二’让所有人都愣住。 太子并不知道沈离枝的名字也罢,这样生疏的叫唤似乎还带着轻厌。 沈离枝从卢司言身后站出来一步,曲腿行礼,声音缓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因为沈离枝把头压低,李景淮只看见一个云鬓松软,堆鸦拢云的发顶,簪着一支素雅的珍珠花钗,两条绯色的丝带垂下,落在她皙白的脖颈上。 抚州山水好育人,出来的女子都是水灵动人。 只是,李景淮从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人,眼前诸多花一般的少女于他而言,就好像是种在地里的一株株花。 他总是站在远处,克制地欣赏,并没有把玩在手的想法。 就像现在,他甚至连欣赏都做不到,更不必提如其他女官所想那般对沈离枝有什么格外的好感。 “抬起头。” 沈离枝缓缓抬头,只是视线依旧低垂,没有放肆去打量太子。 她只感受到那位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肆意打量,像是在研究又好像在挑剔。 “她是什么品阶?” “回殿下,沈二、姑娘任少典一职。”卢司言垂下的眼低带着惊讶,太子从前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虽是皇后指来的人,可是东宫的规矩不可废止,你——”李景淮目光再次落在沈离枝脸上。 沈离枝似有所感,抬起半分视线,看见了太子肃整的滚银绣纹边的常服,然后是他随着声音滚动的喉结。 “先去任知仪吧,以后非召不可面见于孤。” 在场之人,无不都被这突然变故惊傻了双眼。 沈离枝也有须臾错愕,这让她眼睫一颤。 一张灼然玉举的脸就这样不经意撞进了她的视线,太子不但有一副好嗓音,就连那容貌都是湛然若神。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一双眸子冷如寒星,凉凉俯视而下,仿佛倒春的寒气罩面而来。 下一刻,沈离枝想起了知仪是何品何阶,身子便往下矮去,在他的目光中自然地跪了下去。 动作干脆,毫不拖拉。 就连卢司言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将膝盖轻轻落到了青砖地上。 少典与知仪,中间隔着四品。 太子一开口,就将她贬为了末等女官。 第2章 大胆  “沈知仪,你好大的胆子。”…… 骤然从云端掉到泥潭。 有人会惊、有人会怒,也有人会委屈。 却少有她这样识趣,一声不吭就认命受罚。 李景淮本来要走的脚步为此又牢牢定在原地。 “你可有话要说?” 太子开口,抛出来的问话却是这句,卢司言不由为沈离枝捏了把汗。 太子为皇帝分担政务数年,已是掌了半个大周。 年岁渐长,行事越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他为尊,万臣应伏身受命。 哪有和他讲道理、谈条件的余地。 这句话分明就是一个陷阱。 他备下一个深坑,等着人跳进去,好直接埋上。 “奴婢,谢过殿下。” 沈离枝不卑不亢地回答,嗓音轻柔,像是春三月的花雨,温柔拂过眉间发梢,轻盈地一触而落。 她的声音中并无委屈,也没有怨愤。 脸上亦没有能让李景淮挑出错处的神情,眉眼舒展,笼着烟水柔情。 仿佛生来一副笑脸,无尽的温柔镌刻在她骨子之中。 那张脸明明确确告诉他,她并不会因此动怒生气,所以对他的安排亦是无话可说。 李景淮定定看她须臾,这张脸确实和沈明瑶有六七分相似,猛一眼看去或许真会当作一人。 只是沈明瑶笑起来不是她这般模样,她笑起来眉眼皆是灿意,明媚灵动。 并不是沈离枝这幅,虽然温温软软,人畜无害,却处处让人无端有种一拳砸进棉花中的无力感。 她不是沈明瑶,自然无法得到李景淮的好脸色。 若说这些年,上京贵女当中有什么人特别引起太子李景淮注意。 十有八九都不会说错,正是那位八面玲珑的沈大姑娘,沈明瑶。 很多人都以为李景淮的妃位正是为她一直空着,可哪知道转眼沈大姑娘就准备出嫁了,嫁得人还是裴府的二公子,与太子没有半点干系。 而太子在东宫病了数日,似是因为痛失所爱,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皇后这才觉药下得太猛,过犹不及。 这便匆匆提了沈二姑娘来,想要弥补一下薄淡的‘母子’情义。 而沈离枝的直坠谷底,则是李景淮给予皇后先斩后奏做法的回应。 李景淮目光沉沉,那双眸色不深,在阳光之下乍看有几分透彻,好像是能映射出万千光华的琉璃珠。 只是这两丸琉璃珠色彩太过复杂,再通透澄澈也让人看不到底。 穿林的清风从身后吹来,梨花杏花如雨下,有几片擦过了沈离枝的脸颊,飘零落到了那位贵人的鞋面之上。 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又好像蛰伏着让人后脊生寒的杀机。 “如此最好。” 沈离枝虽不知道太子为何不喜她,然而此时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本也不想来东宫,只是母亲的话让她不得不听从。 好在这一回,李景淮当真离开了。 卢司言相送离去,想必是还有事情要禀告。 等着太子与卢司言离去,众人方觉得一颗高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有人大口做着深呼吸,适才浊气憋在胸口几息都没有轮换,再不喘口气就要把自己生生憋死在这。 “太吓人了,太子殿下刚刚那幅样子,像是动动手指将人拖下去斩了。” 她拉着旁边女官的袖子,声音委屈道:“姐姐们都说东宫好,可没人告诉我太子这般威仪,以后我若到殿下跟前侍奉,只怕连话都说不顺溜啊!”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官拿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说这个,刚刚还在说那沈二姑娘好命,谁知道这好命这么薄,竟一见面被太子给贬了,你们说她惨不惨啊?!”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心中又轻快了不少。 适才的妒忌之情,都变成喜闻乐见。 “真的,太惨了,我要是她,只怕都没脸待这了,太子这显见得是厌弃她呀!” “是呀是呀,以为长得像就能替代原主,那真是痴心妄想,不知太子和沈明瑶郎情妾意都好几年了,谁知道这沈明瑶发了什么疯又和三殿下有了首尾……” 这位女官说得正得意,一没留神竟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把自己都吓得脸色一片惨白。 然而覆水难收,这话早让旁边的人都听进耳中。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而后都捂嘴惊呼一声。 “当真?!” “欸,你们可千万别乱传,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也不知道真假。”那个失言的女官连忙摆手。 她的神情太过慌张,更显得她心中惧怕,可见她说的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其他人见她唇色都吓得发白,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乱说出去。 只是她们情谊浅薄,又有谁担保这话不会传到太子的耳中。 她们说话原本就是要说给沈离枝听见的,自是不会专门压低声音。 所以沈离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听沈明瑶和三皇子时,她便抬眼看了过来。 如星夜的眸子水光潋滟,一闪而过一些思虑。 原本沈离枝官任少典,可以单独住正屋的,但是太子的贬罚让她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沈离枝倒是无所谓,虽她也是家中嫡女,但是富也来,穷也往。 她没什么在意的,不过是一处睡觉的地方罢了。 最后还是由卢司言做了决定,将她与两个九品知微安排在了一处。 这二人家世不高,好在才学尚佳这才侥幸通过考核留了下来。 其中慕参议家的慕知微本来就因为品级不高被分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不高兴,一间屋子两个人都显得拥挤没想到还要再加一人。 而这人还是刚刚被太子厌弃的沈离枝,焉知会不会被恨屋及乌? 沈离枝进去的时候,屋子中一左一右两张床榻上已经各坐了一位少女,卢司言的意思让她看看和谁暂且挤一挤。 毕竟这屋子里的床榻都是宽敞的大床,睡两个身材纤瘦的少女根本不成问题。 慕知微哼了一声,抬手把帐子打了下来,一副就要就寝的模样,拒人千里。 沈离枝就偏过视线看向另一边,罗知微慌忙站了起来。 “沈姐姐不嫌,就、就与我一道吧?” 沈离枝感激地冲她一笑,带着包裹走到了她这边。 罗知微虽然品级比她高,可是在她面前却拿不起架子。 一来她年纪较小、本性也怯弱,二来她打心底觉得,这位沈二姑娘不一般。 就她跟太子说话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深深折服了罗知微。 要知道那时候的气氛,若不是她们都跪着,在场恐怕没几个能站的稳脚。 两人随意搭了几句家常闲话,在慕知微不满的哼唧声中,匆匆打住,简单梳洗过后也就早早睡了。 毕竟次日她们就要正式当差,还是要养足精神。 翌日。 天才刚刚擦亮,三人就起了床。 按照昨日分的工作,她们用过早膳就在一处岔路分开了。 沈离枝这等品阶的女官在东宫少见,基本也就比宫婢高出一些,着实难为给她安排工作的女官。 重要的工作自然是不适合她的,可是太低微琐碎的事,又担心她身为知府大人的千金会不愿意干。 最后沈离枝得了一份侍花弄草的活。 她在家中本也喜欢摆弄花草,所以倒不觉得这是一件苦差。 只是东宫之中培育花草的司芳馆处得偏僻,沈离枝初入东宫,路也没认全。 所以很自然的,迷路了。 迷路也不算什么大事,沈离枝并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先往前先走着看,等遇到人了再问也不迟。 这一路走去,人烟稀少,半天她也没有碰见一人。 她时不时停下脚步,聆听一下四周的声音。 许久后,才让她听见了一些声响。 声音离她不远,隔着一片林子,从高耸的院墙传出一阵阵低语声。 沈离枝心想东宫之中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抬步就绕着院墙去寻院门,找人问路。 两扇斑驳的院门虚掩着,声音就从两指宽的缝隙里传了出来。 这一次,声音清晰许多。 但也让沈离枝不由大惊。 里面哪是什么低语声,分明是有人在哀嚎。 东宫有专门的戒律司,这间斑驳老旧的院子连块匾额都没有,不可能是那戒律司的所在。 何人大胆在东宫之中,滥用私刑? 沈离枝正想离开,沿路回去找人帮忙,院子里就传出男人哭嚎的声音。 “殿下、殿下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在姑姑的面子上,饶、饶了我这会吧!——” 沈离枝脚步一顿,竟是太子在里头。 若是太子处置人,她就是去搬大罗神仙来也无用罢。 沈离枝站着门边,出神发愣的时候,里面的男人不知道受了什么酷刑,声音拖得又尖又长,仿佛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尖细惨叫。 声音从那扇斑驳的门缝传出,让人毛骨悚然。 沈离枝心口一紧。 若她没记错,太子的母族就是是萧国公府,这位口里叫姑姑的,应该是萧家与太子同辈的萧家公子,太子的表兄弟之类。 “沈、沈姑娘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太子、太子饶——” 一句话忽然中断,紧接着是砰得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突然坠地。 沈离枝往后退了一步,心中骇然。 更让她紧张得是一道不容忽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隔着虚掩的门扇,近在咫尺。 仿佛刚刚那人一直静立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没几步路的工夫就走到了门口。 门在下一瞬,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沈离枝来不及躲开,就与门后太子的视线对个正着。 李景淮双眼半眯起,促成狭长的线条,微蹙的眉心还笼着生杀予夺的残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抹脸上被溅上的几滴红色液体,红痕没能彻底抹去,反而拖拽成条,在他玉质雪色的脸上画出一道妖冶的红线。 他嘴角轻勾。 “沈知仪,你好大的胆子。” 第3章 熄火 孤有错? 沈离枝见他神色隐着暴戾,不敢多看,跪下行礼。 膝头落在铺着碎石子的路上到底没有昨日在青砖地上舒服。 来东宫旁得还没学会,下跪的动作倒是渐渐熟稔起来。 仿佛只要她跪得够快,这种尊卑的屈辱便追不上她一般。 李景淮眸光落在她敛眉低头曲起的一截脖颈上,像是寒凉的月光照在雪地。 皓雪一样的颈段拢入女官常服的领中,浅绯色的料子并不柔软,她的颈部就被摩擦得起了一片红印。 比血色浅,但是却更刺目。 “奴婢并非有意,只是迷路行至此。” 沈离枝的嗓音一如昨日初见时平稳,连些许颤动都没有。 就连拨弄琴弦都会带出颤音,她究竟是如何蔑视于他才会在明知故犯之下还如此——不怕他。 李景淮长身玉立在泛白落漆的朱色院门前,衬得他一身绛紫玄带常服更显得冷肃,箭袖利索得勾勒出他结实有力的臂腕。 他虽然看着修身如竹,可是却绝不是文弱的书生。 这身深色的劲装让他周身的气场变得更加迫人,无形的威压随着他走近一步更让人难以忽视。 沈离枝不禁挺直腰板。 “是吗?” 氛围被李景淮听似柔和的声线舒缓了不少,尾音略平,显得已然接受她的这番说辞。 沈离枝点头,柔顺无比。 “那你瞧见了什么?” 沈离枝迟缓须臾,慢慢道:“奴婢在门外,什么也没瞧见,只是听见了一些。” 站在太子身后的侍卫赵争不禁投来了一眼,沈知仪这话说得也太实诚了。 李景淮果不其然,露出一笑:“那你可知罪?” 沈离枝抬起头,雪肤乌发,一双眼睛黑湛湛的,看起来绵软柔和,然而那小嘴一张就抛出了一句让赵争险些跳脚的话。 “殿下觉得自己有错?” 李景淮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话,身后的赵争已经不待他发话就呵斥出声。 “大胆沈知仪,休要口出狂言!” 李景淮伸出一手拦住赵争,俯视着沈离枝,脸上神色不动分毫,“孤有何错。” 沈离枝虽然抬起头,可是视线克制又保守地落在李景淮的鼻尖以下,李景淮那张弧线优美的薄唇正牵出一抹寓意不明淡笑。 结合他的语气,想来也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 沈离枝顿了一下,把视线从那薄唇上往下再移了半寸,才道:“殿下既没错,奴婢也不过是不小心听见殿下处置坏人,那又有何错?” 言罢,她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浅笑,极是温婉柔顺的样子。 只有干了坏事,才担心被人听到。 太子殿下光明磊落处置恶徒,又何须担心被人听见、看见? 李景淮笑了一声,笑声短促,仿佛只是被她逗乐了一瞬,而后他的嗓音变得比之前更低沉,冰冷。 “好厉害的一张嘴,说得若是罚了你,倒是孤有错了?” 沈离枝听着他又要给她盖高帽子,轻轻摇了一下头,“太子是明君,自不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她话音落下,至少有两息没有再听到任何回音。 沈离枝正待要抬起些视线时,一阵雪松淡香就扑鼻而来,李景淮弯下腰,将脸凑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沈离枝缓慢地眨了下眼。 这般的距离,那股雪松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寒冽生冷,像是初冬的雪花粘上她的鼻尖。 “沈知仪,你来东宫究竟所为为何?” 沈离枝瞳仁微缩,宛若在调整视距想看清李景淮此刻的神情。 所为为何? 沈离枝犹记得来上京的第一日,她就被皇后召进关雎宫。 皇后担心太子忧思成疾,特意派一个温柔体贴的去照料他。 虽说这托词听在沈离枝耳中,也觉得错漏百出。 太子的身体自有太医来调养,温柔体贴的不若送一位太子妃。 一位女官,能掀起什么浪,去慰藉受了情伤的太子? 虽然事先她知道的也没有这么完善,皇后自然不会把沈明瑶的事对她细说。 这些都她后来在女官们的谈话中自己给兜上了圈。 只是这两日看来,太子一丝病容也未见。 沈离枝虽然知道他没病,还是正色道:“皇后娘娘担心殿下身子,特遣奴婢来为殿下分忧解难。” 李景淮将身子站直,视线依旧没有挪开。 审视的目光比之第一日还要认真了些。 “一个知仪,能为孤分忧解难?沈知仪为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沈离枝无话可说。 只能对着他抿唇一笑,像是有些羞赧道:“奴婢才疏学浅,只能尽心为殿下侍花弄草,让殿下闲时能看着养眼。” 沈离枝懂事起,就知道如何笑才能让人觉得舒适。 她容貌昳丽,若是张扬灿笑就会显得挟美袭人,虽然能将她精致的五官优势发挥到最大,但是咄咄逼人的美色,只会让她树敌无数。 她不如沈明瑶在沈府八面玲珑,能把母亲、父亲甚至庶兄都能哄得开心。 一山不容二虎,沈家需要一位拔尖讨喜的嫡女便已足够,所以她就学会了将自己的存在缩小。 不要那么引入注意,不要那么出风头。 那——她们还能相安无事。 沈离枝笑起来,是一副纯真无害的温婉模样,和沈明瑶是绝然相反的一副笑容。 浅浅柔柔的笑,就像一场绵潮的春雨。 让人再大的怒火,也慢慢被缠绵的雨丝浇灭。 李景淮盯着她的这张笑靥,声音依然冷淡道:“沈知仪,事不过三,记住了。” “是。”沈离枝也没多说一句求饶或是讨喜的话,而是将头再次垂下,曲起一截雪颈。 李景淮从她身侧走过,留下一阵清冽的雪松香。 明明是一股好闻的味道却压得人抬不起头。 直到他走远,味道散去,沈离枝才呼出一口气,抬起眼。 太子身边的侍从还没跟上,而是站在原地将不知何候抽出来的剑送回剑鞘,感受到她的视线,便朝她看来。 赵争没有开口,只是对着她点头示礼,态度还有几分友好。 就好似刚刚那个准备拔剑杀人灭口的不是他一般。 沈离枝忽然想起卢司言曾对她提点过一句: 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东宫是太子的东宫。 第4章 拿捏 又添罪一桩 沈离枝顺着来路一直倒回去,走了大半时辰总算看见两个小太监,问了路才发现自己完全走反了方向。 “知仪大人从那边的小径一直往南走,看见了一个白玉瑶池再往西转,走到头就能看见司芳馆。” 沈离枝感激地谢过两人,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他们的低语。 “沈二姑娘和以前的沈姑娘给人感觉长得不太像呀,难怪太子殿下不喜。” “就算像,那不是一个人,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快走别误了时间。” 另一个人犹在争辩,但是随着他们的脚步加快,那声音就淡得听不真切。 沈离枝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扬起微笑,也加快了脚步。 上京是皇城,有专门为皇家培育珍稀花草的官所,但是东宫之中仍保留着司芳馆。 司芳馆里也有各种奇花异草,专门为东宫景致培育的。 沈离枝仔细观察过沿路小道两边的花木,无不都是被精心照料,在夏初已经陆续抽出花蕾,迎着微风徐徐摆动。 白玉砌出的芙蕖池里嫩绿的荷叶尖抽出了水面,大片的荷叶横波摇曳。 几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已经悄然盛放在绿波碧水之中。 沈离枝抬起一手遮过烈阳,随着越往前走,一股浓郁复杂的花香扑鼻而来,她便知道,这次她没有找错地方。 司芳馆的匾额高挂着,几条爬山虎已经缠了过来,遮住了半个芳字。 重新粉刷过的院墙上也落了些不知名的攀爬枝藤,正迎着阳光的方向怒放着粉白的小花。 沈离枝推开半掩的院门,几个短褐打扮的奴役正在给花苗换盆,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才循声望来。 “大人找谁?” 一个矮小面黑的男人用白巾擦了一把汗站起身来,一双深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身着绯色女官服的少女。 “我是今日来任职的沈知仪。” “沈知仪?” “沈大人迟了。” 面黑的男人不认得她,但是自他身后走来了一个身着暗红女官服饰的老嬷嬷,其余的人都对她行礼。 沈离枝便知道,这位就是司芳馆的管事女官,姓徐,官任少理。 “徐少理。”沈离枝对她行礼。 徐少理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道:“跟我来。” 桃蹊柳陌,纷红骇绿。 东宫西阁之上簟竹帘半垂,挡住西斜的阳光。 一个身着玄色团金竹刻丝常服的男子躺在斜椅上,面上盖着一本书册,被渐起的清风吹得似乎已经入了眠。 啪啦—— 自高阁之下传来一声巨响,让他面上的书册往下一滑,露出他微微颦起的剑眉。 浓黑的发丝有几缕从发冠之中散出,颓然的落在他的玉面之上。 李景淮眼睛未睁,烦躁问道:“何事。” 赵争知道太子事务繁忙,向来少眠,午后是他难有小憩的时候。 东、西阁便是他建来躲闲的地方。 此处临着司芳馆,还是殿下身边机灵的大太监常喜提醒了一句近来司芳馆花香怡人,太子才专门来了西阁。 赵争走到开敞的阑干往下一看。 司芳馆最近正忙碌,有人毛手毛脚打翻了一个大陶盆,这才引发了刚刚的巨大声响。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离枝。 赵争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不该如实禀报。 李景淮对沈二姑娘的态度,赵争能看得出来。 虽然赵争无心去照拂沈离枝,但也不想做那推波助澜的坏人。 “到底何事。” 李景淮拿起来滑落一半书,坐起身。 听李景淮这语气,赵争也不敢隐瞒,“殿下,是沈知仪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陶缸。” “沈知仪?” 李景淮眉头不展,转头顺着赵争看的方向往下望。 阁楼离司芳馆不远,两人目力极佳,自然能看出那个微微抬头,面朝着一地碎瓦黑土的绯衣女官是沈离枝。 李景淮想起,沈离枝早上说过。 ——尽心为殿下侍花弄草,让殿下闲时能看着养眼。 呵。 他嘴角勾起笑,眸色漠然。 养不养眼先不提,吵着他休憩倒是又添罪一桩。 打碎陶盆的声音如此大,自然会引起司芳馆的管事注意。 不一会身着暗红女官服饰的徐少理就佝着背拖着脚走来,对着沈离枝说了一阵话。 李景淮知道徐少理这人,是一个挑剔刻薄的老官人。 平素说话也直白,遇到上级也不给面子,就是因为这个不讨喜的性子让她在东宫一直不受欢迎。 因为是东宫的老人,服侍过两任太子,年老体弱,在外边又没有旁的亲族照顾,这才特许她一直留在东宫。 李景淮虽然听不清下面的声音,可是也能猜到这个徐少理必然极不客气地在训斥沈离枝。 他饶有趣味地移目又看向沈离枝,想看她的反应。 却见沈离枝脸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回应了一声。 “倒是一个会扮乖学巧。”李景淮评价一句,收回视线。 在眼尾余光扫过时,徐少理已经转步离开,而沈离枝正拿出了一块帕子在往右手上缠绕。 李景淮重新躺了回去,把滑落的书重新覆在脸上。 入东宫,做个末等女官本就没比宫婢高出多少,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 李景淮虽重新躺下,可也没能再睡着,没多久他又动手将面上的书移下几寸,露出那双透彻的浅褐色眸子。 他斜着眼,穿过阑干的间隙又望了下去。 沈离枝正蹲着身,用包着帕子的右手费力捡起打碎瓦片,垒到一旁的竹篓里。 李景淮想起沈明瑶曾跟他嘀咕,弹琴的人,手比脸重要。 她爱惜自己的才华,对自己的琴艺又是引以为豪,才有这样一说。 不过姑娘家,哪有不爱惜脸的,李景淮知道沈明瑶这样说不过是想博取他一些关怀,想让他为自己暖一暖被冻僵的手。 虽说他对她不同一般的女子,可也没有如她所愿。 暖手这是手炉的事,他的手可以持剑握笔,但不是给姑娘家暖手用的。 沈明瑶以前在的时候,总是不厌其详的同他分享自己的事。 可是李景淮却从来没从她嘴里听见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事。 要不是皇后不敢,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沈府怕他迁怒随便找来一个相似的女子冒充。 皇后知道触怒了他,专门派人给他解释是专门选了一个性子乖顺的,但只口不提和沈明瑶的关系。 李景淮又往下看了一眼。 乖顺是乖顺。 但这乖顺好捏的性子,在东宫只会让人欺负上瘾。 第5章 五枝 该是有人教过大人才是 沈离枝捡完碎片,又收拾好散在地上的泥土。 忙完这些,徐少理还专门拖着腿走出来,检查了一番。 她伸手挑剔地在地上抹了一把,将沾着黑土的指头上递到沈离枝面前。 “瞧这!你这样叫收拾妥了?” 司芳馆随处都摆着花盆,大大小小的花圃夹着小道,风一吹就能刮出不少浮尘和枯叶。 地上怎么干净的了。 沈离枝目光落在她竖起的指头上,微微一笑。 “徐少理说得是。”沈离枝点着头,“等明日下一场及时雨,再扫洒一番,地上自会干净。” 徐少理常年料理东宫花木,对于天气变化细查入微,但是沈离枝年纪轻轻居然也对天气变化也能有这样判断,不能不叫徐少理有些吃惊。 沈离枝上前扶住她一边的胳膊,撑起她半个萎顿的身子,软声道:“我奶娘患有风湿,每到要落雨的时候就心烦气躁、身子倦怠,脾气也就不好,这时候我都会为她准备五枝汤,泡洗后,腿脚便不会那般难受。” 徐少理被她柔软的手扶起,不由下意识挺直了后背,脸色也跟着变得赤红,似乎变成她口中那个因为病痛而胡乱发脾气老嬷嬷。 她常年受风湿的侵扰,每每到了要下雨的时候腿脚就僵硬的像是僵木,行不动路。 身子不适的时候,本来就不好的脾气便更加恶劣。 她与沈家大姑娘有过冲突,便将对沈明瑶的不喜也加在了沈二姑娘身上。 但是没想到这位沈知仪的性子竟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五枝汤……是什么?”徐少理抬起昏花浑浊的眼,看着笑得一脸温柔的沈离枝。 沈离枝细致解释道:“是由桃枝、柳枝、桂枝、桑枝、槐枝用水煎煮后泡洗双脚,有祛风邪之效。”① “当真有用?”徐少理皱起眉心,带着老人的一股执拗劲,本能排斥和怀疑新事物。 沈离枝温声道:“少理大人试试也并无损失,我奶娘用过后,近来也说没那么严重了。” 民间许多古方、偏方是传不进东宫,而徐少理大半辈子都在东宫,加上脾气不好,少有人关心她,自然不会有人对她说这些。 宫中太医更也不会对她们老宫人的陈年旧病多留意。 人老了,谁没个腿脚腰背的病呐! 徐少理耷拉的眼皮往上掀起,瞅着一旁满身带着温香、蕴着柔气的沈离枝。 沈离枝自进了司芳馆起,她就没有甩什么好脸色,故意让她做一些粗活重活。 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是在故意为难? 可眼前这张标致的脸,这双清亮的眸子,一副老人口中说的聪慧相,不该是个愚钝的傻子。 许是刚刚入宫,正想收买人心,才装作这副模样,徐少理也只能如此想,心中便冷笑几声。 但是她在东宫数年,自然知道有时候也该面不露心,所以她就在沈离枝的话音之后露出一副笑脸。 脸上苍斑横皱,上扬的嘴角也带不起整张面皮,半是耷下,半是扬起,看起来很是奇怪。 她伸手拍了拍沈离枝柔腻的手背,“既是如此,沈大人可否帮老身前太医馆去弄来这几味药?” 沈离枝自不会拒绝。 正好她想到罗知微受了些寒,夜间咳疾发作,她可以顺道去要一些滋肺润嗓的药。 等她的身影走出司芳馆,徐少理的干儿子才走上来,狗腿地搀起徐少理,知道她犯风湿症的时候不经站。 “干娘,太医馆可不会随便给女官抓药,里面的人更是脾气古怪……”他听出了徐少理是专门指着沈离枝去太医馆。 “你管什么,你去给我抓药去?”徐少理一瞪眼。 徐田连忙摆手,在东宫几年,早就学乖了,哪能去蹚这浑水。 沈离枝有前车之鉴,这一次她先问了路。 几个路过的宫婢给她指了方向,她走了快半个时辰才走到。 此时天色已渐昏,斜阳西垂。 晒在人后背上热烘烘的,蒸出几分薄汗。 沈离枝在门口便给人拦住了。 待她说明来历,拦下她的两个护卫脸上更是挑起古怪的笑。 “知仪大人,太医馆闲杂人等不可入,若大人想要求诊看病,还请拿了手签批条再来。” “那手签批条要问何人要?” 护卫奇道:“怎么,该是有人教过大人才是。” 沈离枝脸上顿时微红。 是了,所有女官进东宫之前都被教导过半年多规矩,这些事都有资历深的女官一一传述。 她是半道入门的,对东宫的了解少之又少。 高个的护卫见她发红的小脸,又是一个生面孔,想到昨日才刚刚入东宫的新女官,就搔着头提醒一句:“可以找司言、司理两阶的女官,女官的实务都由这些大人统筹,若是你识得左右侍大人也行的。” 简而言之,就是要找四品以上的女官,才能拿到这个手批。 沈离枝心中了然,合手行了一礼,向两个护卫致了谢。 “沈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就在她走开几步时,身后传来罗知微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身材娇小的罗知微跑到了她身边,捂着嘴轻咳了一声才抬头看了看旁边院门上的匾额,问道:“沈姐姐,你病了吗?” 沈离枝摇摇头,“是司芳馆的徐大人身子不适,我本想来问这里的太医要些药。” “哼,少来了,徐大人是老人,怎会由你做这样的傻事,在东宫所有的用药都只能由太医来开,哪能随便给你药。” 慕知微手里揪着一束柳枝,话刚说完她揪下几片柳叶笑了起来:“差点忘记了,沈大人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学这东宫的规矩,那可千万要小心,万一触了宫规,可是要掉脑袋的。” 罗知微弱弱道:“慕姐姐,你就别吓沈姐姐了,我们住一个屋子,总要互相帮助的。” 慕知微哼了一声,“谁会一直跟你住一个屋子,你就帮着她吧!哪天被她害死都不知道,蠢蛋!” 罗知微眼圈一红,十分难堪。 沈离枝拍拍罗知微的手,然后从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胳膊,款款走到慕知微的面前。 慕知微见她笑容和煦,眼神专注,不禁握紧手中的柳条,低声道:“你要做什么,护卫还在这里呢!” 沈离枝朝她伸出手,莞尔一笑,“柳枝能否送我?” 第6章 侍奉 侍奉三日 慕知微不想跟她纠缠,沈离枝如愿从她手中拿到了柳枝。 “沈姐姐,你要这些柳条做什么?” 沈离枝遂将五枝汤告诉她,罗知微讶然睁大眼睛,连连夸她懂得多。 慕知微哼道:“俗方旧法子也能上得了台面。” 沈离枝微笑着没有反驳她,手指轻柔地拂过嫩绿枝叶时,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 东宫这般大,几棵树肯定都是有的,也不用去麻烦卢司言要手令。 东宫对药管制的严格也无可厚非,毕竟这里有太子,不容有错。 沈离枝打算趁着天色未昏,还能分辨出树形,去找剩余的树枝。 罗知微虽然心心念念想同沈离枝一块,但是身上还压着事,脱不开身。 沈离枝笑着宽慰她,等晚间歇息了就能一道了,惹来慕知微好大一个白眼。 等着慕知微拽走了罗知微,沈离枝才动身往来路走去。 她记得过来时就看见路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她折一两枝也就够用。 幸运的是离着槐树旁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亭亭而立的桑树,沈离枝麻烦一位路过的小太监帮忙各摘了几根枝。 沈离枝要谢,小太监还有些羞,白皮都透着红。 “大人严重了,举手之劳,若还有用的上小何的地方只管吩咐。” 沈离枝笑了笑,再次谢过。 一阵风簌簌刮过,几缕发丝就被吹到眼前,她伸手把碎发拨弄到耳后,回头发现小太监还在看着她。 “姐姐笑起来像是瑶池仙子一般。” 他的这声清脆响亮,在空阔的树林引得一行人转目而来。 李景淮带着一脸没睡足的懒怠缓步从西阁转出,听见小太监在那儿油嘴滑舌,就看下意识转头。 什么瑶池仙子? 沈离枝不禁莞尔,这小太监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脸生的白净清秀,眼睛乌黑明亮。 想来也入宫不久,太过急于和东宫诸位大人打好关系,见她身着女官服就生涩地奉承起来。 若是知道她不过一个知仪,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自己说得太多,浪费这许多时间。 沈离枝只能再三言谢,并婉拒了小太监还想返回去再给她多摘一些的好心。 浅浅的笑挂在她的唇边,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低斜着脸,几缕光从树叶的空隙里穿透,暖黄的光芒晕着她的笑脸,像是画卷上身姿曼妙的仕女。 李景淮并没有出声,身后的侍卫太监也如幽灵鬼魅一样悄无声息。 赵争、常喜都在这一刻摸不准太子的意思,互相对了对眼神,看出对方也是满头雾水。 就在他们以为要在这里一直站着喂蚊虫时,李景淮随意摆了一下手,意思是回去。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在她那张笑脸上定了定,他早注意到她左眼角下有一粒泪痣。 老人都说爱哭的人才会在眼下结成一粒泪痣,可沈离枝分明不是个爱哭的人。 这粒泪痣和她这张脸一点也不般配。 转身抬步往另一个方向,余光最后掠过沈离枝脸时,李景淮嘴角恶劣一扬。 就是不知道沈离枝用这张脸哭起来会不会比笑着更好看。 沈离枝没哭,倒是罗知微哭成了泪人。 沈离枝到的时候,手里的东西还没地方扔一直抱着。 累得她两手沉沉,气喘吁吁。 不少知微、知律品阶的女官都在那里聚着。 从人群中传出几声被抑住的哭声,小得猫叫声似的。 带她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女官,将她带到后就指着里面的人道:“你去吧,大人们都在里面。” 沈离枝对她微微曲腿,行了礼后就走了进去。 看戏的女官多半是认识她的,见她来了就纷纷让开路,转头就和旁边人嘀咕起来。 沈离枝走到里才看见罗知微跪着,跟前散着几根树枝。她的脸上泪痕明显,一双眼睛肿得像两个发红的桃胡。 沈离枝先看向卢司言,和她身边站着的另一个陌生女官。 “见过两位大人。” 卢司言摆摆手,肃严的脸上带着审视,看着沈离枝慢慢问道:“她们说,是你让罗知微来摘这银杏枝的?” 沈离枝目光从罗知微脸上一掠而过。 原来是银杏枝。 难怪惹来这么大阵仗。 银杏,春翠秋黄,能熬严寒能过大旱。 而扇形的叶面在深秋的时候于烈阳之下金光灿灿,华贵逼人。 在民间还有不死木之说,大周的皇室以为这恰能代表自己的天威绵远不绝的祥瑞象征。 所以说,这树无论在皇宫还是东宫,都是动不得。 罗知微哭着道:“不是的,是我自己不知道这树这样重要,不是沈姐姐让我摘的。” “她没明说,但是你确是因为她才去摘这树的,不是吗?”慕知微在一旁像是劝她,又好像在讽她。 卢司言转头问沈离枝:“是这样的么?” 沈离枝看着罗知微红肿的双眼,心中还是不忍。 她点了点头,“确实是奴婢未说清,让罗知微认错了树,若有处置愿一道承担。” 她轻而易举认了错,倒是让旁边的‘阵仗’都没有用武之地。 打好的腹稿都付诸东流,那些看热闹的女官个个脸色难看,不知是喜还是怨。 唯有罗知微则抽着鼻子,满脸的感动。 她没想到沈离枝会轻易应下来,毕竟这事的确并非沈离枝拜托,而是她自己动了想亲近她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好心帮倒忙,还将沈离枝连累了。 罗知微羞愧地低下头,身子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之中抖得厉害,很快又低声咳嗽起来。 卢司言眉心微蹙,和身边的文司礼商议了一下才清了清喉咙道:“该说的话原本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借着今日的事,便再提点诸位一句,在东宫谨言慎行,做得好主子自会有赏,做得不好,就由不得本官处罚了。” 周围的女官都被卢司言凉凉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连忙都敛袖乖顺应是。 卢司言敲打完众人,又转头看向沈离枝和罗知微,神色严肃开口:“念你们初犯——就罚你们去侍奉黑司行三日。” 沈离枝听毕,微微一怔,对于卢司言这有几分古怪的用词。 侍奉? 可是,司行乃是男官的品级职称啊。 第7章 受罚 黑大人最喜欢像大人这样漂亮的姑…… 卢司言与文司礼两位大人一走,周围的谈论声渐噪。 沈离枝扶起罗知微,罗知微的小腿还打着抖,拉着沈离枝的衣袖怯怯道:“沈姐姐,黑司行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卢大人要我们去侍奉。” 说着,她那双兔子眼更加红了,泪水就挤在眼睑处,摇摇欲坠。 “你们没说过黑司行吧?” “他可厉害着的呢,颇得太子宠爱,在东宫横行霸道都不会被训。” 罗知微身子一抖,要不是沈离枝反应快,拉了她一把,她就要丢人现眼的软倒在地了。 沈离枝拍了拍罗知微的手背,低声道:“没事的,我同你一道去。” 那个开口的女官看见罗知微苍白的小脸,却没有住口的意思,显然吓唬这两个新人,她也觉得颇有趣。 “上一回去‘侍奉’他的女官可惨了,一见面就被舔了一脸口水,衣服也给撕烂了,还当众就被压在院子里,难堪了大半年都躲着不敢见人……” 旁边不知情的女官都发出惊讶的叫唤,更是把眼睛不住往沈离枝和罗知微身上扫去。 好像已经预见她们两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的画面。 这次罗知微没能撑住沈离枝给她安慰,她身子一软连带着来不及反应的沈离枝一道往一旁摔了去。 罗知微本就身子骨弱,从宫外就带着风寒,因为怕误了入东宫的机会,才一直称是嗓子不适。 昨日被人一吓,风邪趁虚而入,不但风寒加重了头也烧了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日不醒。 卢司言给了手批,慕知微请来了太医看诊。 而一日的急雨,司芳馆也不用当值,所以沈离枝就托了一位小太监把那几捆枝条送去给徐少理,同时说明了她受罚三日的事由。 夏雨多变。 第二日又晴空万里,只留下一地的花瓣浸在水洼中。 罗知微神志还未清,沈离枝就自己去受罚。 东宫坐北朝南,布局俨然像一个缩小版的皇宫,男女官平日里的居所或做事的地方都分列两边,中间共有三道门相隔。 除了太医馆分管两侧之外,也只有太子的三重殿能连通两边。 沈离枝带着卢司言给的牌子才得以从中放行,护卫又给她指了路。 她缓步慢行,来到了东苑。 东苑的布局与西苑也没有多大差别,而那位黑司行所在的地方更是离着三重殿不远。 昨日那个女官说,黑司行很得太子宠爱,可见非虚。 除此之外,沈离枝并不相信卢司言会将女子清白当作惩罚,所以她对于那名女官剩下的话就不大相信。 沈离枝未免路上遇上人,特意早早出门,但没想到东苑里早已经活跃一片。 一条路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好几个行色匆匆、身着绿袍的太子近臣。 他们抱着公牍健步如飞,恨不得生出双翅来。 沈离枝接连给他们让路,还得了几个充满倦意的多谢。 他们的方向都是朝着三重殿而去的,想来是太子正等着他们的东西。 沈离枝看了一眼天色,天边只有太阳从地平线下伸出的几缕光。 这天还未彻底亮,他们就这样繁忙,也不知道前朝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大周开国建朝百年,国富民安,然而万事万物都如天上的月亮,满则亏,盛则衰。 如今大周,说来也复杂。 皇帝一心问道,国师弄权把政。 太子苛刑强断,世家相争互踩。 其实已经从内部逐渐显出颓败之势,岌岌可危。 然而这些前朝之事,也不是现在的她能过问。 沈离枝拢起袖子,在渐起到蝉鸣声中朝着三重殿的方向加快脚步。 黑司行的院子也没有挂牌匾,但是按照护卫的指引就是这处才是。 沈离枝站定片刻,正准备抬腿,从侧边忽然冲出一人,险些撞倒她。 虽然急急刹住脚步,然而还是有几本公牍飞了出来。 沈离枝见他双手捧着一叠公牍,实不方便再弯腰捡拾,便往旁边走了几步替他捡起,用袖中的帕子稍擦了一下表面的水渍,帮他放在上头。 “多谢这位大人……”年轻的绿袍男子感激,抬头看见沈离枝的脸,又惊喜道:“莫非你就是大家口中说的沈知仪?” 沈离枝眨了一下眼,不由想到自己这么出名,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还是笑道:“是,下官姓沈。” “欸,多谢沈大人,再下姓伊,任知著。” 沈离枝将他连姓带官连起来低声念了一声,伊知著? 伊知著爽朗一笑,浑不在意般点点头。 “沈大人是要去找殿下吗?” 沈离枝摇头,言明自己被派去‘侍奉’黑司行一事。 伊知著嘿了一声,道:“黑大人最喜欢像大人这样漂亮的姑娘了,清秀的小太监都不行,就喜欢姑娘家!” 沈离枝微微蹙眉,露出一张若有所思的脸。 伊知著费力从公牍后探出脑袋,继续道:“不过你得小心点,他最喜欢舔脸了,经常弄得人满脸口水,臭烘烘的。” “伊大人被舔过?” 伊知著沉痛地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道:“还有,就是要注意他的爪子,被勾烂了官服可也是麻烦事啊!” 伊知著转过身,撅起屁股,“看见我腿这边的衣服吗,就是给他勾烂了,给我补衣服的女官刚好手艺奇差,弄得跟一条大蜈蚣似的,每次穿这件出门时候就感觉自己运气奇差啊——” 伊知著想起早上自己一脚踩进的大水坑,又紧跟着险些撞倒沈离枝,公牍也飞掉了,他越发确信这件缝补过的衣服能给他带来霉运。 沈离枝重复道:“爪子?” “是啊,他爪子很长,轻易又不让人修剪……” 汪—— 响亮的狗吠从院子里传了出来,震耳欲聋。 汪汪汪! 一听就知道是一只大型犬,中气十足,听起来还像是在骂骂咧咧。 “糟,他怕是又要记仇了,我得溜了!”伊知著端起公牍,忙不迭地冲着沈离枝连点头示意,“大人自己多加当心啊。” 沈离枝目送着伊知著一溜烟跑了,转身推开身后的院门。 一只雪白的、精神抖擞的大狗吐着舌头,冲着她又是响亮一声犬吠。 第8章 枕他 躺在他猎来的虎皮上 先不说,一只雪白的狗叫什么黑将军。 就它能任司行这样的高职,就十分让人费解。 一直伺候黑将军的是两个清秀的犬人,一般大小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分别叫大福、二福。 他们事先得了卢司言的口信,对于沈离枝的到来并不惊奇,只是奇怪说好是两位犯事的女官,怎么才来了一位? 沈离枝没等他们问,便主动将罗知微生病一事告知。 “哦,原是这样。”圆脸的犬人点点头。 “不妨事,大人一人也是可以。” 长脸的犬人说完,又想起一事问道:“大人怕狗吗?” 不少姑娘家看见黑将军这样庞大的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小脸煞白。 都说狗的智商有几岁孩童那般,所以黑将军能察觉到人的情绪。 若是来人露出害怕的模样,黑将军就会故意戏弄。 要不是把人扑倒,要不然就是舔得人满脸口水。 把那些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它还得意甩着尾巴去向太子翻着肚皮邀宠。 沈离枝瞅了一眼,他们身后兴致勃勃的大白狗,很能体谅那些女官的害怕。 在此之前她也没见过这么大还这么胖的狗。 这只狗身骨强健,长嘴利牙,一身毛发顺滑油量。 像一匹小马驹一样的身形,若是站起来只怕比她还高大。 沈离枝看着它脖颈上的绳索,便摇了摇头。 犬人让她慢慢靠近,说了一句和伊知著一样的话。 “大人你只管摸,黑将军最喜欢漂亮的姑娘,只要轻些,他不会咬人。” 沈离枝看着大白狗亮晶晶像两丸黑水玉的眼睛,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它身后慢悠悠甩了几下。 沈离枝小步靠近,伸出手悬在它头顶。 黑将军把舌头一吐,咧开了嘴,很像是一张笑脸。 沈离枝把手落下,白色的绒毛意外的十分好摸,柔柔搔着她的手心。 沈离枝不由露出笑脸,“它养得真好。” 两个犬人见沈离枝非但不怕,还露出的笑容,便跟着一起乐了起来。 “是了,黑将军可是殿下的心肝宝贝,当然都吃好用好的,养得自然好了!” “都是两位大人的功劳。”沈离枝由衷地夸赞。 能把狗儿养得如此剽肥又灵活定然也是颇费功夫的事啊。 两位犬人连忙道不敢当这一声大人,他们虽然有一个饲犬温的职,但大家都知道不过是蹭着黑大人光才有了几分薄面。 背地里有不少人瞧不上他俩,叫他们狗官。 这个词虽然意思没错,但是意思听起来可就糟多了。 沈离枝人生得仙姿玉貌,没想到还蕙心纨质。 声音温柔,娓娓动听。 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还会用她那双澄亮的眸子看向他们,脸上一丝不耐的神色都没有。 两个犬人心中颇为受用,不禁多说了几句,把平日里黑将军的习性都说了一通,让沈离枝心中有了底,更不惧怕这只庞然大犬。 长脸的犬人将沈离枝带院子一侧,沈离枝这时候才发现整个院子的地面上没有一点积水。 明明门外的青砖上还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院子里却干干净净,连一层水雾都不见。 若不是旁边的花圃的叶面上还挂着一些水珠,沈离枝都要以为昨夜没有下雨。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的二福就拿出一块白棉布将她鞋履带进来的一些水渍吸掉。 沈离枝的疑惑,便有了解释。 这院子里的水竟是这样被弄掉,用得还是普通人家穿也穿不上的细织白棉布。 黑将军在地上反复横跳,那身白毛起起伏伏,像一个巨大的蒲公英。 显然它之所以毛发这么干净都是被照料仔细的缘故。 “黑将军有些挑食,所以每每进食的时候都让小人们头疼,大人或许可以让他愿意多吃一些。” 沈离枝回过神,在大福一一展示下。 一双眼睛越睁越大。 小屋内,桌子上摆满这位黑将军的食物,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而且还都是血淋淋的生肉。 “它……挑食?” 大福点头,“是呀!最近天气越热吃得也渐少,眼看着黑将军日渐消瘦,可愁坏了我们,太子隔几日就会来看一眼,到时候恐怕会降罪我们哩。”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黑将军灵活的胖身子,对着犬人莞尔笑道:“无事,交给我吧。” 两名犬人感激道:“多谢大人,那就有劳大人了。” 卢司言说是罚,其实这罚也当真是小惩大诫,并不累也不苦。 只是有些伤胆。 一旦克服了害怕,其实也觉得挺简单。 她唯二的工作:其一就是哄这位黑将军进食,其二就是陪它玩耍。 沈离枝拿起一根收了血水的鸡腿,黑将军想来什么山珍海味都见识过,送到嘴巴来的大肉它也没什么兴趣,脑袋一撇,呜呜叫了两声。 这是不喜? 沈离枝又换了另外几样,黑将军干脆往地上一趴,把鼻子和嘴夹在两个爪子之间。 一副对进食兴趣缺缺的模样。 沈离枝也不逼它,找了一个水盆把手洗净,擦干水后才去摸黑将军的脑袋。 黑将军很喜欢她温柔地抚摸,矜持没多久就翻出肚皮来给她揉。 沈离枝还从没给这么大一只狗顺毛,顺了几十次便觉得手都酸了。 这时她后脚跟碰到了一个小巧的蹴鞠球,球心镂空,她拿起来摇了摇,里面就叮铃几声乱响。 黑将军一听这个声音就跳起来叫了声。 沈离枝拿在它鼻尖前一晃,“这是你的玩具,是不是?” 汪! 沈离枝看出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都是想玩的期盼,她也不负所望,扔出球陪黑将军玩了起来。 黑将军玩得不亦乐乎,不管球落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它都能给扒拉出来,然后叼到沈离枝面前放下。 沈离枝不厌其烦地夸他。 跑得真快、眼神真好、真聪明…… 夸得黑将军心花怒放,跑得更带劲了。 这么半个时辰,平时懒怠的黑将军跑得停不下脚,惊得两位犬人下巴都要掉了。 美人计,原来还能这般使? 他俩转头看向坐在雪白兽皮垫上,身子蜷在树荫之下,手撑着下巴笑得如清风明月的年轻女官。 她保持着扔球、摸头夸两句的节奏,得心应手地把黑将军哄得上蹿下跳。 难怪古人云,美人祸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黑将军可不是就这样让自己的五脏庙空空如也,饿得咕咕叫。 体力耗尽的黑将军大口喝水、大口吃肉,压根不用人哄。 午后,刺目的阳光将水汽都蒸干,空气中炎烈的热气腾起。 李景淮从三重殿出来,常喜跟在他身后颠颠小跑着,一边道:“这大热天的还是黑将军的院子里凉气足。” 李景淮看重黑将军,知道每到夏日炎炎,黑将军总是热得够呛,每年冬日都会特意为它准备好藏冰,天气热时好给它降温之用。 从一堆让人烦心的事里抽身,李景淮确实不想再面对着人,看一只狗也好过看着那些权臣。 两个犬人忽见到太子驾临,脸上没有挂着以往的喜色,反而都惊得眼神乱颤。 常喜皱了皱眉头,翘起手指,指着他们骂道:“咋的了,你们是不是没有照顾好黑将军,怎么一个两个丧着脸,要死啊?” 两个犬人低下头,皆不敢说话。 李景淮在他们想拦却又不敢的踟蹰中,已经抬步走了进去,看到了让他们静若寒蝉的画面。 一名靡颜腻理的少女躺在他猎来的虎皮上、吹着他准备的冰车、枕着他的爱犬。 睡得一脸香甜。 第9章 伺狗 “你怎么在这?” 李景淮走上前,没有放轻脚步。 但沈离枝睡得很沉,未能被吵醒。 常喜带着两个垂头丧气的犬人跟上来,他一眼就看见躺在黑将军肚皮上的少女,不由一愣,还疑自己眼花,走近几步揉了揉眼才惊讶道:“这、这不是沈知仪吗?” 李景淮踢了踢常喜,“弄醒她。” 常喜哎呦一声转过脑袋,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结结巴巴道:“奴、奴才?” 李景淮给了他一个快点的眼神,常喜也不敢耽搁,蹑着手脚走到沈离枝两步开外,微微弯下腰。 美人侧卧,小脸莹润如玉,像是海棠春睡,不忍惊扰。 常喜小声喊了一句:“沈大人醒醒。” 不作用,他又一连几声,沈离枝半分反应也没有。 毕竟这凉风袭人,她睡得很是舒坦,一时半会醒不来也是正常。 李景淮剑眉微压,再次伸脚踢了一下常喜,“你这小声是催眠还是什么?让开!” 常喜有苦说不出。 他耸着脑袋伸手轻拍着自己的脸,连声道:“奴才没用。” 李景淮对他的假把式没兴趣,径自走到沈离枝身边,黑将军已经被刚刚的动静给弄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对着它的主人傻愣愣吐出半截舌头,弯出一个笑脸。 李景淮给它一个比凉风还要凉快的眼神,黑将军收回舌头,把脑袋一缩,呜呜低叫了几声。 怎么叫醒人,并且让一个刚刚睡醒的人马上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李景淮陷入了思考。 他一时也对这样一个酣睡的少女无从下手。 常喜的巴掌也不拍了,伸长脖子看他的举动。 李景淮往后横了一眼,常喜和两个犬人立刻缩起脖子、转过身,不敢再多看。 沈离枝睡得很沉,她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小时候,她的孪生哥哥还在的时候。 哥哥很温柔,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牵着她的手,带着迷路的她回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因为弄丢了一枚好看的发梳,又冷又饿独自被困在树洞好长时间。 她既害怕,也担心受骂。 回家的路很长,但是有一片好闻的雪松气味一直萦绕在鼻尖。 她边哭边想,家这边有雪松林吗? 凛冽却又清澈,像是冬天的味道。 走着走着,她的手被松开,四周的光一下从她眼前抽离。 哥哥去哪了?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哥哥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枝枝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了…… 她挥舞着手,想要去捉住哥哥。 四周到处都是空的,好像什么也不存在。 忽然她的手摸到一个东西,便牢牢抓住。 是哥哥吧? 沈离枝慢慢睁开眼,眨了眨,清晰了一下视线。 一时间还没分清梦境和现实,但是她却也知道眼前这张脸,并不是她哥哥。 李景淮抬高自己的手腕,将沈离枝的手也一道带了起来,他双眸被剑眉压下,狭长的凤眼睨着她。 “沈知仪。” 沈离枝半梦半醒,睁着和黑将军如出一辙的惺忪睡眼,勉强定睛认真看他。 就在李景淮以为她认出了自己,正等着她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哪知沈离枝压根没醒转,反而拖长了音调轻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傻笑。 虽不是哥哥,但是好像是认识的人。 李景淮斜眼瞟了一眼她五根削葱一样的指头,还不知死活地扣在他的腕间。 他单膝压在虎皮毯子上,凑近了一些,那张微启的水唇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吻上去,但是却仅仅悬于她上空,阴测测吐出一句话: “第三次了。” 沈离枝骤然惊醒,醒得彻彻底底。 不但是认识的人,还是太子啊! 沈离枝呆了一瞬,五指顿时一松。 整个人一骨碌爬了起来,规规矩矩跪在他面前。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的神色勉强镇定,声音却闷闷带着睡腔,忽而又想起他所说的第三次,便又说道:“奴婢不知殿下会来,日后一定尽量避开。” 实际上这三次都不是她专登凑上去的,尤其第一次也能算上,就有些强词夺理。 不过李景淮是太子,他执意如此想,沈离枝也不开口辩驳。 李景淮用手抚了一下被她抓皱了的袖口,慢慢起身,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往下。 黑将军立刻盘在他腿边,兴奋地晃动着尾巴。 “你怎么在这?”李景淮拍着黑将军的脑袋。 “奴婢犯了错,卢大人命奴婢来此侍奉黑司行。” “刚入宫就被罚,看来你不适合……”李景淮说着,话音一顿。 因为刚刚还在他手掌下的黑将军把大脑袋拱到沈离枝身前。 尾巴还有一搭没一搭扫着他的小腿。 沈离枝没动,黑将军就用湿润的黑鼻头蹭了蹭她垂放在膝上的手。 沈离枝这才缓缓拿起手,轻柔地抚了一下黑将军的头。 李景淮马上感受到了抽在自己小腿上的尾巴频率加快、力道加重。 黑将军很喜欢她。 “你喜欢照看黑将军?”李景淮改变了原来的话。 沈离枝低敛眉眼,可是还是掩不住脸颊上被压出来的一撮红痕。 “是,奴婢喜欢。” 李景淮看着一颗狗心都叛变了的黑将军,将抚平的袖子放下,“那好,以后你就继续陪黑将军。” 两名犬人一怔,没想到太子突然这样的安排,岂不是要让他们退位让贤? 沈离枝虽然很喜欢黑将军,可是她才刚刚在司芳馆任职一天,徐少理虽然不好相处,可是那边僻静的环境她还是很喜欢的。 “殿下能否让奴婢继续呆在司芳馆?”沈离枝微微抬起头,只是视线依然没有抬高,她脸上浅笑,怕太子觉得她是在拒绝,连忙把话补全。 “两位大人常年照顾黑将军,比奴婢更熟练,奴婢可以隔几日来陪黑行司玩耍。” 李景淮以为见过徐少理,还被刁难过后,沈离枝应该庆幸他给出的机会让她跳出火坑。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要求。 “随便。”李景淮视线落在她微翘的嘴角上,“不过,这几日你就留在这,司芳馆忙着,少给徐少理添乱。” “是。”沈离枝口头应了,心里还却有些迷惑。 她什么时候添乱了? 第10章 自由 记得做一只生在东宫外的蝴蝶。…… 沈离枝说避开,说到做到。 这几日李景淮再没有碰到沈离枝。 两个犬人交代沈大人来过几次,或是上午或者是晚膳之前,陪着黑将军玩了几次球、刨了几回土。 沈大人还专门把肉藏到不容易找的地方让黑将军自己寻,果然让黑将军胃口大开。 不过他们偷偷瞒下,沈离枝将黑将军的伙食直接减半一事,生怕太子怪罪她自作主张。 李景淮坐在那日沈离枝躺过的虎皮毯上,支起一条腿放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拍在黑将军的脑袋上。 以前黑将军很喜欢他拍头,现在他一拍,黑将军就把脑袋挪开。 还贼溜溜看他一眼,好像在试探他会不会生气一般。 李景淮不由想起那日,黑将军主动靠近沈离枝,然后被她用手指轻抚脑袋的画面。 明明抓住他手腕的时候那样用力,清醒后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动作柔得像是一阵缓风。 那样摸头,会有感觉吗? 李景淮瞪了黑将军一眼,却把手上的力气放轻,顺着它的头顶慢慢往脑后揉去。 黑将军果然受用,两只眼睛眯起,不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还把脑袋重新凑来,亲昵地挨着他。 “没良心。”李景淮趁它享受之际,曲起手指重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壳,咚得一声响。 黑将军两眼倏然一睁,嗷呜一声,委屈地瞥他。 常喜从门外奔来,焦急地叫唤。 “殿下、殿下,陛下又发病了,正在太极殿大发雷霆,皇后娘娘唤您过去。” 太子被唤走,大福才打开侧门,把沈离枝请了进来。 沈离枝今日来得不巧,正遇到太子驾临,不得已只好避出侧门,在门外站了好一会,直到太子离开。 黑将军送走了主人,可看见沈离枝它也高兴,围着沈离枝的腿转着圈蹭。 因为沈离枝的篮子里带了好吃的。 大福和二福围上来一看,齐齐竖起了拇指,“沈大人真是慧心巧思,这糕点莫说是给黑将军吃的,就说给太子殿下吃小人们都信啊!” 沈离枝把装着化食开胃软糕的碟子端出来放在地上,黑将军如旋风一般扑上来,一边嗅着一边激动地甩起了尾巴。 这味道,它喜欢。 沈离枝微微一笑,对着大福、二福道:“如此粗制的食物,怎好入殿下的口,两位大人过誉了。” 大福从碟子里捏起一块软糕,虽然是做给黑将军吃的,但是沈离枝还是给糕团出了一个骨头形,糕的颜色是浅黄色,里面掺着的红点。 他闻了一闻,“里面有山楂?” 沈离枝点点头,声音温和解释道:“还有山药、白扁豆、鸡内金,若是有牛黄和川贝母效果会更好一些,只是不太方便弄到。”① 后面两种都是药材,东宫里的药都在太医馆里存放着,没有手批连求诊都难,更别提求药。 大福和二福对看一眼,他们在东宫里禁忌比别的宫人少。 “若大人想要,也不是弄不到,只是黑将军是生病才吃得少吗?” 他们一直以为黑将军挑嘴才吃得少嘞,若是病了的话,那至少得去请个太医来看。 沈离枝见他们惴惴不安,怕他们多想又道:“也不是,只是这几样东西都有健脾消食的作用,就是小儿也能食用,在抚州若遇到家中的狸奴、小犬食欲不振之时也会喂一些。” 两个犬人顿时受教,连连点头。 虽然是民间的法子,可是用得人多说明也是管用的。 黑将军趁他们不注意,已经舌头一卷,吞了好几个下腹。 沈离枝蹲下身摸着它的头,笑脸盈盈道:“担心它不喜欢,还加了一些骨头粉。” 大福捏着软糕,由衷赞道:“沈大人懂得真多。” “在抚州的宅子不知为何总引来雀儿、狸奴的,遇到多了,一些小病小伤就会治了,其实都是我哥哥在……” 大福和二福正听着,突然听她声音一顿。 “沈大人的哥哥是光禄寺沈少卿吧?”二福欸了一声,连忙接话道:“我识得。” 沈离枝很快恢复如常,左手缓缓抚摸着黑将军的脊背,声音缓缓道:“不是的,我说得是我孪生兄长。” “沈大人有一位嫡子?” 大福却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二福,让他赶紧住嘴。 沈离枝轻声道:“兄长他不在了。” 从此她的心好像就被剜去了一部分,空荡荡的,再也不会完整了一样。 一只粉黄色的蝴蝶忽然从她眼前掠过,鳞粉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她有些惊讶,为这新奇的发现。 来东宫数日,她还未曾看见过蝴蝶的身影。 一道白影随之扑来,黑将军吠叫着追着那只纤细柔弱的蝴蝶不放,大爪子不断在空中捞扑。 沈离枝忙不迭提起裙摆追上去,“黑将军,不可以伤害蝴蝶!” 另一边大福却大叫道:“干得好!” 沈离枝疑惑瞅了大福一眼。 转眼间,黑将军大爪子把蝴蝶已经踏在地上,还回头得意地吠叫。 沈离枝看见蝴蝶的翅膀已经折碎,不禁露出一副心疼的神色。 黑将军察言观色,慢腾腾收回脚,屁股往后一坐,瞅着沈离枝,尾巴在身后扫了扫。 “大人,太子不喜蝴蝶,东宫若是见着蝴蝶都是要灭杀的。”二福看见沈离枝走上去,托起那蝴蝶尸体,怕她是不知道东宫这禁忌,难免要细说一二。 “司芳馆也负责清掉植物上蝶蛹,还好太子没有瞧见,不然司芳馆有人要倒霉了。”二福走到一旁,拨开几片大叶,“大人就把蝴蝶扔在这里吧!” “太子不喜蝴蝶?” 沈离枝垂眸看着手心这只似乎刚刚展翅不久的蝴蝶。 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结蛹、羽化成蝶,却不想生命如此短暂。 黑将军似乎看出了沈离枝的低落,蹭在她的腿边,尾巴轻轻甩着。 沈离枝腾出一手,顺着它的脑袋上的毛捋了捋。 “是,殿下唯不喜欢蝴蝶,也不喜欢浓郁的香气,大人以后侍奉太子时当留心。” 大福和二福因为黑将军的缘故,总是知道太子的事多些,此时特意提醒沈离枝,也是因为相处下来觉得沈离枝性格温和,虽然有时过于礼貌疏远,但是黑将军喜欢她,他们也想让沈离枝能在东宫呆得更久。 “多谢两位大人。”沈离枝当然明白在东宫当以太子的喜恶为重。 她怜惜这只夭折的小蝴蝶,可也没有神通让它死而复生,只能将它深深埋入旁边的花圃中。 做完这些后,她立在埋了蝴蝶的花圃前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以后投生,记得做一只生在东宫外的蝴蝶。” “嘿,说不定下一世就托生一个漂亮姑娘!”大福打趣着,也想缓解一下气氛。 沈离枝双手没有松开,乌黑的眸子转过一抹笑意,看了大福一眼,颔首浅笑。 回首便补充来一句:“若是做了姑娘,也在外边自由自在吧。” 第11章 玉腰 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今日司芳馆都是搬运的事,沈离枝得了徐少理的传话,就不急着回去‘添乱’。 据闻她上次失手打碎的那个盆,产自煌镇,是量产极少的贡品,砸一个少一个。 司芳馆没让她赔,已经是徐少理发了大善心。 沈离枝没有别的事,就在大福和二福地再三拜托之下打算再给黑将军做一些化食的软糕。 这个小厨房离着三重殿更近一些,主要是负责给来议事的官员准备茶水糕点的地方,顺便还兼顾黑将军的三餐。 所以大福亲自带她来,并介绍给小厨房的管事屠伯,屠伯年纪约莫和徐少理差不多,也是东宫的老人了。 以前还身担重职,如今老了就求了一份闲差,管一管茶水。 大福和二福虽然没有什么品级,但是太子看重黑将军,就连带着他们二人在东宫有些薄面,因此他亲自来说,屠伯就笑眯眯引着沈离枝进了小厨房,带她到了一偏角处,并点了一个烧火的学徒给她使唤。 “大人只管用,缺啥都可以跟我屠伯说。” 沈离枝欠身行了礼,客客气气问他要了几样原料。 烧火的小学徒长得虎头虎脑,一直好奇沈离枝在做什么糕点,目不转睛看着她操作。 沈离枝看他年纪小,却难得乖巧懂事,只是巴巴看着她,若是不问他,他绝不会擅自开口。 这比起抚州那些动不动就上梁揭瓦的孩子来说实在安静太多,看起来小小年纪就心智成熟得过分,遂忍不住就逗着他多说了几句。 不过他也只有问有答,并无二话。 所以沈离枝仅仅知道他今年七岁,是屠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双亡,无处托身,才带了进东宫。 小厨房里共有四个灶台,除沈离枝在用的之外其他几个上面都只是在温着茶水,以防上头有人传茶水侍奉。 至于奉茶宫婢则都坐在一个角落的木杌子上偷闲。 “殿下去皇宫,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可算能歇着了。” “真好,去三重殿一趟常常大气不敢喘,就怕听见了什么惹得小命不保。”一个宫婢揉着自己的肩膀感慨,“若是天天如此就好了。” “你以为殿下是为什么去皇宫的,还不是因为……”说到这里另一个宫婢声音就压低了,“……还不是那位的缘故,回头只怕心情更是不好。” 沈离枝手里边给糕整着形,顺着方向朝她们看了几眼。 几个身着浅粉宫婢装的女子脑袋都挤在了一堆,声音压得越发低。 “上一回,殿下回来后,就杖杀了好几名宫人,人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殿下是不是会和那位一般逐渐疯魔?” “别说了,不要命了你们。”一个年长的宫婢抬头往沈离枝的方向看了一眼,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给左右使了个眼神:“上头的事岂是你们能妄议的。” 小厨房静寂一瞬,然后她们脑袋都退开了些,开始东拉西扯一些旁的事情。 比如谁得了某位女官的赏,谁家兄长升迁发达了,逐渐又谈到让宫婢眼红的女官放任。 东宫女官五年一轮,留首掐尾。 除了位居高位的不愿意离开之外,剩下的大部分自行选择出宫嫁人。 有了东宫的这层人脉关系,她们的地位便能更上一个层次,不说侍奉多年,还能从东宫私库里拨一笔不菲的嫁妆。 “你们说今年孟右侍会不会选择出宫嫁人呐?” “我想定然不会,你瞧那沈小姐都不在了,她不就有机会了嘛!” “说起来孟右侍和沈小姐笑起来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殿下偏爱笑容明媚的女子,你瞧瞧我这般笑,行不行?” “你也不去水缸里照照自己的样子,你这张脸可别让殿下看了倒胃口!” 她们打闹一团,笑声绕梁。 而此时,沈离枝的糕点已经放进了蒸笼,她就摇着扇子退坐到后边的木杌上看着火。 小瓜给她端来一杯放凉的茶水,沈离枝接过后把袖袋里的糖盒拿出来分给小瓜一粒。 这糖还是她从抚州带来的,入宫被检查时还让太监拿走了一粒,此刻再给小瓜一粒之后只有零零星星几颗。 “是玉腰糖?”小瓜眼睛忽而大亮,这糖虽然有个好听的名字可是却算不上很昂贵的零嘴。 外加上味道特别,真正喜欢吃的人也并不多,所以价钱就提不上去。 琥珀色的糖被中间掐了一道,两边为圆扇形,看起来就像是蝴蝶展开的翅膀,所以叫玉腰。 此糖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很多人不喜欢前调的苦,就尝不到后味的甜。 小瓜偷偷告诉她,以前娘每日卖花回来都会给他带几粒这个糖,说是养寒去湿,吃着比一般的糖好。 沈离枝微笑颔首,有人以前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等软糕做好后,沈离枝习惯自己收拾用过的东西,就让小瓜跑了一趟腿先把东西送到黑将军的院子。 等屠伯回来后,她再次谢过后才离开。 屠伯回头看了她用过的东西,无不都清理干净放回了原处,没有留下一丝乌糟的痕迹,不由连连点头。 沈离枝从小厨房出来,看见远处含霞饮景,时间过去如此快,已经到夕阳西下时分。 她手抚平因卷起而弄褶皱的袖子,正打算直接回西苑休息,可走到黑将军院子附近突然想起大福和二福先前说他们傍晚要去一个好友处祝贺生辰。 想来此时黑将军无人陪伴,她就脚跟转了个方向朝着院子侧门而去。 沈离枝试着轻手一推,侧门果如她所料没有落锁。 里面寂静无声,黑将军独处时多半就是趴在那块白虎皮旁边,沈离枝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却没想到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墨发如缎,倾散而落,垂在他收窄的腰间玉带之上,一身杏黄常服,金线绣出的挺拔竹身延展至后背,在夕阳的光辉之中栩栩如生。 是太子。 沈离枝意识到太子在此,她得避让,正抬脚往后,打算偷偷后退,黑将军却从他的肩头瞧见她,紧跟着张嘴一声吠叫。 李景淮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 “糖拿来了吗?” 第12章 抄府 “沈知仪有话要说?”…… 他未开口时,沈离枝还没察觉出异样。 直到听见李景淮的嗓音,低沉颓然,还带着些烦躁。 没有矜贵凌然,也没有冷辟孤傲。 如此不加掩饰、没有修饰的颓丧。 像是疲累一日后,褪去了所有积压在他身上的包袱和负担,他问了一句:“糖拿来了吗?” 太子竟然还吃糖? 亦或者此刻的他,根本不寻常、不对劲。 下午在小厨房听到宫婢们议论,说太子从皇宫回来往往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他喜欢杀人。 沈离枝一而再被他严令警告,此刻更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她看了一圈,四周并没有旁人。 一直跟着他身边的常喜、赵争竟都不在近身伺候,只有黑将军安静地陪着他。 透过他的肩膀,一双乌黑黑的眼珠可怜巴巴望着她,好像此刻她要是抬脚离开,那对葡萄大的狗眼就会流下伤心的泪。 谁能受得住这样楚楚可怜的目光呢? 沈离枝迟疑片刻,从袖子里拿出糖盒,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后,两手捧上半开的糖盒。 “拜见太子殿下。” 李景淮微侧过脸,金灿的光线照入他冰凌凌的眸眼中,也不能使其温暖半分。 “怎么是你。” “是,奴婢这就告退。” 沈离枝不说二话、顺从起身,李景淮却伸手拿起她的糖盒。 不过他没有马上送进嘴,反而垂眸端详了起来。 沈离枝半蹲半跪着,注意到他的视线停滞,开口道:“奴婢为殿下试吃。” 李景淮斜睨她一眼,纤长的手指捏起一粒糖含进口里。 沈离枝眼见他把糖送进嘴,却又生出些后悔,也许不该擅自拿东西给太子吃。 若是无事那也罢了,倘若出了半点差池,她可是要连累许多人。 沈离枝盯着他,不出片刻李景淮就变了脸色皱起眉,伸手朝着她,“帕子。” 沈离枝赶紧拿出自己的帕子,李景淮就把糖吐了出来。 “沈知仪的糖,苦得令人发指。”他反手把糖盒甩回她怀中。 沈离枝连忙接住,生怕糖盒落了地,剩下几粒也遭了殃。 “这是玉腰糖……”自然是先苦后甜的。 听见玉腰二字,李景淮的眉心蹙得更紧了,剑眉夹着川字,狭长的凤眼更是挑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孤平生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蝴蝶。” “那殿下更不该广而告之。”沈离枝半跪不跪累得慌,干脆起身垂手后退几步。 没人会愿意把自己的弱点公布于众,更何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众人瞩目的太子。 “孤讨厌的东西,见之杀之,何惧人知?”他舌尖舔了一下齿后,口里铁锈味和玉腰糖的苦味混在一起,让他心情越烦躁。 李景淮放开手,黑将军就跐溜一下从他怀中跳到一旁,虽然两眼兴奋地看着沈离枝,但是却并没有离开李景淮的意思。 它并不能听懂二人的谈话,可是眼前的两人都是它喜欢的人。 沈离枝朝着它安抚地微笑,眉眼舒展而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正是美而不怒放,香则淡怡人的模样。 如此恬静柔美的笑靥落入李景淮的眼中,却也不能平息他源源不断翻涌而上的怒意。 一个小小知仪,凭什么每日如此无惊无澜地笑,还把那么难吃的苦糖当宝贝一样带着。 “殿下,卢司言有事要禀!” 消失多时的常喜从门口一溜烟跑过来,猛一眼瞧见沈离枝立在满身阴郁的太子身后。 他脚步刹那顿住,无措地左右各瞟了一眼,见太子没有旁的过激反应才重新提着小心缓步走到他身边。 要命,怎么去拿个糖的功夫,殿下似乎变得更加不高兴了。 “糖呢?” 李景淮没有关心他说的正事,反手朝他要糖。 常喜连忙把手中装有特制的、甜得发齁的蜜糖块盒子递了上去。 李景淮含入糖块,用舌尖反复舔舐,直到那股充斥在他口腔里的苦涩味被甜腻的味道取代,他才走到树下石椅上坐下。 “让她进来。” 常喜复看了沈离枝一眼,佝着背,退着出去,“是。” 沈离枝慢了半拍,没能及时接收常喜给她的提示。 等她正想要走的时候,李景淮又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他右手撑着腮,狭长的眼睛垂下,另一只手指轻轻叩了一下黑理石桌面,“沈知仪,你的糕做得也难吃,一点也不甜,趁早歇了讨好孤的心思,若想往上爬,就把心思放在后日的考核上去。” 沈离枝顺着他叩动的手指,才注意到那盘为黑将军做的消食软糕不知道何时摆上了桌,而黑将军坐在地上,垂涎三尺地仰望着——它的糕。 狗不能吃甜。 沈离枝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面对李景淮却只能低头答是。 她还没来得及言退,卢司言已经跟着常喜身后疾步走了进来。 沈离枝见卢司言脸色苍白,眼下还有一抹青黛,短短数日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殿下,人到了。”常喜说着就走到了一旁站好。 “见过太子殿下。” 卢司言直接跪地叩拜。 以卢司言的身份,面见太子只需要行站礼。 她行如此大礼,所求之重,可以想象。 李景淮口里的蜜糖逐渐融化,心情并没有随着这份甜蜜蔓延。 沈离枝转眸看他,却见他腰板挺直,风姿玉秀,但神容俱肃。 那颓废阴郁的气息瞬间离他远去,转眼间他又成了那个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卢司言,你到东宫时日不短。” 卢司言叩首在手背之上,拱起的腰背像一座雨桥,在风雨之中屹立不倒。 虽然知道太子口中未挑明的潜台词是:你到东宫时间不短,应知孤的脾性。 是的,太子并非良善心软之人,他要做就做绝,直到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当今圣上荒诞残暴,太子性子暴戾却又雄才大略,被举朝视为大周的救星。 所以他那‘一点点’暴戾的性子就被人略过,只要顺从于他,小事上由着他,都不是多大的事。 至于抄杀一个犯了大错的官员,都甚少有人敢站出来求情。 可杀也可不杀,但是太子想杀,便由着他杀罢! “求殿下放过严家。” 沈离枝虽知道自己不该打探,但是还是忍不住替卢司言看了一眼李景淮的神色。 一看之下就知道,太子并没有任何动摇,甚至更像似在出神。 沈离枝又顺着他的目光,学着他眯起双眼,望向那西落的斜阳。 阳光如洒金一样镀在院墙、树梢,金灿灿的光却格外的刺目,可没看多久就觉眼前一阵阵发昏,大大小小的星星在眼前爆炸。 闭目缓了好一会,视线才恢复如初,她回眸却见李景淮自虐般依然望着那片金灿,像是那处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许久他的声音才重新传来。 “孤念你一片痴心,准你成婚,二十日后再行刑。”李景淮将眸子从那片让人目昏眼绚的金光上收回,落在绯衣女官的身上。 “只是,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严家的族谱之上。” 沈离枝觉得耳朵忽然翁得一声,就像那些闪烁星星炸开的那瞬。 她实不懂朝政,只是阖府的性命就被他那张薄唇一张一合便决定了命运。 就像黑将军一脚踩死蝴蝶。 性命对于他们而言,就这么轻而易可以夺去? “沈知仪有话要说?” 沈离枝看得太入神,引来了李景淮的注视。 那巴掌大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似在控诉,又仿佛在惋惜。 沈离枝下意识先弯起了唇,“殿下,奴婢以为……” 她才开口,卢司言已经重重将头叩响在地,打断了她的话,“奴婢,谢殿下宽宏大量。” 第13章 考核 毕竟沈知仪在殿下面前不长脸。…… 从院子出来,沈离枝扶着卢司言走在狭长的巷道。 这条路少人僻静,又离着卢司言住的地方近。 沈离枝照顾到卢司言此刻的心情,只怕不愿再遇到任何人。 一路上她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缄默不语,只在脸上显露出一抹忧愁。 “在东宫要学会少管闲事。”卢司言语重心长,反抬起手轻拍着她的手背。 不存在莫名其妙的另眼相看,只是许多年卢司言都没有再见过像沈离枝这样的人。 笑容温柔可是却总有一股淡淡的悲伤。 这样的人或许是善良的,但是太过于敏感反而容易失去真正的本心。 沈离枝没有反驳。 刚刚若卢司言没有阻她开口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卢大人,抱歉我帮不上您。”沈离枝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即便她在太子面前开口,也绝不会左右他的决议。 虽然卢司言并说不上特别照拂,可是总归不像旁人那样敌视她,偶遇上也会对她提点几句。 就拿黑将军这事,其实更像是一个让她在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若是旁人一定会更承她这份情,只是沈离枝从始至终并没有那份上进的心。 卢司言苦笑,事已至此那件事根本没有转寰的余地,严家已经成了一枚废棋,太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求不求情也不再重要。 她也没想过自己能改变什么,所以就并不想拉沈离枝下水。 “你与皇后娘娘可还有联系?” 沈离枝是皇后送进来的,无论如何总会被标上皇后的印记。 沈离枝摇摇头,自从见过一次后,皇后似乎忘记她的存在。 卢司言望着渐昏的巷道,“若有可能,不要再与皇后有瓜葛。” 沈离枝听出话中深意,不由讶然,“是殿下与皇后……” 卢司言轻声道:“你当知道皇后娘娘是陛下元后的妹妹,并非殿下的生母。” 沈离枝长于抚州,并不太关心京都里皇亲贵胄的关系,所以卢司言一说,她才恍惚记起是有这样一件事。 但是比起皇帝虐杀宫人血洗太极殿,日渐疯魔、影响朝纲,皇后暴毙一事似乎就没有那么影响深远。 一个深宫女子,除了一个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并没有再能引起波澜的影响。 更何况新皇后也出自元皇后的母族。 她那时听后或许会有过一些惋惜但是很快也会抛之脑后,因为不久后,她哥哥就因故离世。 她自己尚在悲伤,哪有精力和余力去记住这样一件事的细枝末节。 直到今日卢司言提起她才从记忆深处找出那些零星片段,不由就想起李景淮孤身在院中,身边无人伺候,只有黑将军陪着的画面。 “她记不得你也好。”卢司言用手别过被风吹乱的碎发,“被人惦记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离枝想到卢司言的二十之期如此紧迫,她却还有心情孜孜不倦地提点她,心中更是难过,“大人,何时出宫?” 卢司言驻足在东西院之间敞开的月亮门洞前,从这里望去已经可以看见西苑里穿着女官服饰来去匆忙的身影。 “等你们的终考结束后,我就出宫。” 女官的初考在宫外,终考则在入东宫的十五日后。 东宫里女官留存的数量并不多,其一原因是太子不好女色。 但又碍于东宫的官员形制,所以只虚设一些女官的职位。 事实上能近身侍奉的大多是真正想要出人头地、凭借东宫改变自己境遇的一些寒门落魄氏族小姐。 她们多半对于进入太子后宫没有兴趣。 所以这一场考核,也就为了让这样的人能更进一步,而别有用心之人则早日离开东宫。 沈离枝虽知道有考核这事,但是从不知道考核的内容,就是罗知微两人也是摸不准详情。 据闻考核的内容每一次都尽不相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你愿意呆在东宫还是回去?”卢司言转头问她。 沈离枝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 若说皇后记着她的时候,她的去留压根不用操心,操心也没有多大作用。 可是因为太子李景淮的态度,让皇后极有可能已经放弃了她这枚不中用的棋子,她是不是就可以自己选择出路了? “若你不想留下,如实说就是,殿下不会强人所难。” 卢司言说完,整理好衣冠抬脚走进了西苑。 沈离枝没有和她同行,而是站在原地静候了片刻才回到了住的院子。 这一日太子去皇宫的事并没有被瞒住。 就连罗知微和慕知微两人都在八仙桌上喝着花茶聊着。 沈离枝听见只言片语,都是有关太子在太极殿如何八面威风、雷厉风行处置了严家。 “沈姐姐!”罗知微身上还没好利索,这几日都在屋子里休息,看见她出现在门口双眼都不由一亮。 受罚一事不了了之,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好在沈离枝安慰她许多,又言明自己很喜欢黑将军,并没有受苦,这才让罗知微心里好受了些。 但是不知道为何,罗知微近来还是感觉沈离枝有些奇怪,虽然也对她笑,可是笑容总是觉得疏远了些。 今日见她这么早回来,罗知微忙不迭起身迎上前伸手将沈离枝热切地拉到桌边,又亲自给她斟茶,侃侃而谈:“这茶是萧知判特意拿来的,她好厉害刚刚上任就得了赏识,女官们都对她青睐有加,好东西源源不断的送进她屋中,你快尝尝好不好喝?” 慕知微冷哼,“你个蠢货也不仔细想想她姓萧,女官们自然不看僧面也看佛面。” 罗知微也不恼慕知微骂她蠢货,自己一敲脑袋,扁扁嘴委屈道:“是哦,我都忘了,那她也算是太子的表妹了……” 沈离枝既已坐下,拿着青瓷茶盏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对面的慕知微瞟了她一眼,也不理她,而是继续对罗知微道:“萧知判也不是白送咱们茶的,她肯定是想在考核中拿一个甲等!” “甲等是不是就可以升迁了?” “听说带我们的卢司言今年就打算出宫了,萧知判可不是就瞄准了她的位置。” 罗知微没有萧知判这样的身份背景,只有羡慕的份,不过她眸子一转,落在沈离枝身上,怯怯问道:“沈姐姐,皇后娘娘可有给你透露过什么吗?” 沈离枝啜饮了一口花茶,果然是清香润口的上品,面对对面和侧面投来的两道目光,沈离枝放下杯盏莞尔一笑,“皇后娘娘贵人事忙,哪会因这样的小事而动尊口。” “哦……”罗知微不加掩饰地失望,慕知微反而歇口气似得又换上一张冷嘲脸道:“也是,毕竟沈知仪在殿下面前不长脸。” “慕姐姐你别这么说沈姐姐,沈姐姐其实也很得卢司言喜欢的,我听别的院子里的姐姐说,那黑行司其实是太子的爱犬,沈姐姐如今照顾黑行司有功,说不定太子也会刮目相看呢!” 她低垂着脑袋,丧气道:“早知道如此,我就是拖着病体也要去侍奉黑行司,没准还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沈离枝微微一怔。 罗知微忽抬起头,目光晶亮地瞅着她,“沈姐姐,你是否有见过太子?” 第14章 玛瑙 太子丢了一枚玛瑙珠 “见过。”沈离枝没有隐瞒的必要,只是笑容越发温柔。 罗知微怔住,“沈姐姐见过太子?” 慕知微也放下杯子,神色复杂地拧着眉看她半响,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沈知仪,你日日偷闲竟然是为了去见太子。” 门口刚刚站定的几个女官齐齐愣在门外。 不知道谁先惊呼了一声,而后七嘴八舌的声音就朝着沈离枝的后脑勺砸了过来。 “沈知仪你去哪里见的太子?” “你不是受罚了吗?怎么还有脸!” 沈离枝不知道何时来了这么多人,不过笑容也没有变化,回首看着她们焦急的面孔摇了摇头。 “诸位大人何必心急,我话未说完。” “那你说!” 沈离枝道:“太子喜欢黑将军,偶尔会露上几面,诸位大人若想见太子,不妨向卢大人求个照顾黑将军的职。” 她话音落下,立即有人大声讽刺。 “那不就是饲狗的活计吗?” 她们可以容忍自己为女官侍奉太子,却决计不能容忍自己去养畜生。 至少女官还能穿着干净整洁,那天天和畜生混一起浑身肯定又脏又臭,就是能站在太子面前,但也不够光鲜亮丽。 太子难道还会看中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饲狗官? “沈知仪你好歹也是一个知府千金,竟然整日和狗厮混,干那粗俗的工作。”有个女官拧巴着脸,嫌恶得不行。 罗知微也跟着劝道:“沈姐姐不如去求求情,让卢大人开开恩,不要让你再去照顾黑司行了吧?” “入了东宫都只能称奴婢,侍奉人和侍奉狗又有什么区别?”沈离枝笑着,声音依然平缓柔和,让人听不出火气。 沈离枝想到大福和二福拍着腿同她抱怨别人当面叫他们大人,背后叫他们狗官。 谁不想出人头地呐! 但是黑将军也总要有人照顾的吧。 “一只狗怎么能和殿下相提并论,沈知仪你说这话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另有一位女官叫道。 沈离枝笑看她,没有回话。 说不定在太子心中,她们加起来都还不如黑将军。 但是这个发现她只会藏在自己心底,面前这些激动的女官对于太子还有太多的幻想。 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女官们,她不由想到东宫考核,是不是真的可以从东宫就此出去呢? 只是出去后,沈府又当如何? 沈离枝垂下双眸,实在迷茫。 三日之后,众人没有等来所谓的考核。 反而来了许多东宫护卫,将她们全部人带到一个宽敞又陌生的院子。 身穿绯色女官服、头带着金钗的孟右侍坐在院子正中的南酸木交椅上,手里端着一白瓷茶盏,皙白的手指搭在杯盖上轻轻拨弄着浮在表面的碧绿茶叶。 疏密的叶片将光斑撒落,明暗交叠的影子掩住了她的神色。 “孟大人,人都齐全了。”一位年长的女官对她行了一礼。 众女官站在日光之下,不知所措,但是看见旁边还站着卢司言和文司礼,心下又稍安。 孟右侍今年十九,在东宫可所谓陪着太子一路走来的老人,虽然容貌仅仅清秀,可是自有风华内蕴。 她只是静静端坐,淡扫一眼就气势袭人。 有女官在人群中低声议论,这孟大人架子好大,以为她是太子妃娘娘了吗? 这酸溜溜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共鸣。 因为在场之人,几无人能敌过孟右侍的家世背景,只不过前些年太子被沈大姑娘迷了眼,就让人不敢在她面前提这事。 她身份尊贵,是大家世族的嫡女,但是一路走来,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得了太子的赏识,官任右侍也是名至实归。 “诸位大人,今天‘请’大家是有事相问,也烦请大家都拿个主意。”孟右侍撂下茶盏,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站起身环视一圈,弯唇微笑。 四周冷肃的持刀护卫虽然都退到了院墙跟,但是带给众人的威迫感却没有消散。 这个请字不过是口头上的客气。 众女官也不敢真跟她客气。 “谨遵大人指示。” 孟右侍从袖口拿出一粒黑珍珠,珍珠足有拇指大,珠体圆润。 “太子殿下近来丢失一枚草枝同心纹黑玛瑙珠,大小与这枚珍珠相差无几。”孟右侍手捏着黑珍珠左右展示,“诸位谁能有线索的,尽可告知与我。” “大人,我等与殿下都未见过几面,如何知道太子殿下的玛瑙珠丢在何处?” 有位女官提出疑问。 立即得到周围一片附和声。 孟右侍把黑珍珠放进袖袋中,转头看向那个问话的女官。 “说得虽对却又不对。”她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的衣服颜色虽和她们身着的类似,但是随着她的动作就能看出她衣料的不同。 那身金箔云纱的料子被光照出水波纹一般的流彩,像是神仙妃子曼妙多姿。 “诸位身为女官,理应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若尔等将自己视为只会听令行事的,那与宫婢有何区别?” 孟右侍转身回到交椅前,款款落座,旁边一位女官端上了一紫金雕麒麟兽的水滴计时器。 沈离枝目光落在那水滴器上,顿时明白过来。 恰在此时人群之中有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我知晓了,这便是考核了。” 开口的人正是萧知判。 经她一说,旁边的女官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确实没人说过考核的内容一定是纸上写的。 萧知判虽然提醒了她们,可是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并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右侍手指搭在桌子上轮番轻敲了几下,终于再次开口:“诸位不妨从身边推测起,不拘大小细节,凡能提供线索者,皆有奖。” 这个奖,应就是落在卢司言和文司礼笔下有关她们的记录。 听到了孟右侍的话,女官们也顾不上有没有用、对不对理,纷纷开始活络发言。 孟右侍或点头或摇头,卢司言和文司礼就用特制的炭笔在册子上留下记号。 起初大家还在分析太子身边的宫婢、太监以至于行过的路、去过的地方,到后来不知谁开始夹带着小心思将一些线索往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同级女官身上。 虽然话说得模凌两可,但是却让人不由深思。 那名女官生得柔柔怯怯,被人如此诬陷当场就红了眼,眨一眨眼泪就流了下来,摇着头拼命解释道:“下官没有!下官不是!” 孟右侍便问那个检举她的女官,那人也是聪明,只说:“大人要下官们提供线索,下官们当知无不言,尽心为大人分忧,至于对与错,下官资历尚浅并无能判断,相信东宫之中定有能查明真相的人。” 四周顿时哗然,这女官心思不能不说歹毒,东宫之中能逼供疑犯的可不就是那掌刑罚的戒律司。 而那间以血腥恐怖闻名的戒律司正是由太子一手创下,听闻就是再健壮倔犟的犯人进去后不出半日就会哭着求饶。 一个身骨娇弱的少女进了那里,不等动刑逼问只怕先吓死了。 不少女官还是不忍,齐齐望向孟右侍,以为她定然会怒斥这位丧心病狂的女官。 哪知道孟右侍却弯起红唇,笑了起来。 “你说得甚有道理。” 那名柔怯的女官顿时腿脚一软,当场瘫倒在地。 罗知微也两眼一瞪,吓得瑟瑟,挨着沈离枝躲在她身后。 沈离枝看几名护卫当真走上来准备拉人,不禁大为吃惊。 没等罗知微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前几步,对孟右侍一礼。 孟右侍忽然看见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在她面前缓缓抬起,又朝着她露出刺目的微笑,她的手不禁在扶臂上用上了几分力。 沈明瑶。 不、沈二姑娘,沈离枝。 沈离枝镇定自若地问她,“大人,可否容下官禀言?” 孟右侍在听见她声音的瞬时松开手指,重新将手搭在自己的膝头上,将刺出红痕的掌心掩起,若无其事地开口:“你说罢。” 沈离枝就道:“太子殿下昨日去过的地方仅有皇宫和黑行司的院子,这位女官若我没记错应是司珍局的记料女官,接触并捡拾到太子遗失琉璃珠可能性不大。” “你怎么知道太子去了黑将军的院子?”孟右侍忽而抬起眼,直直看着她。 旁边卢司言立即走出来一步,对她解释了几句。 孟右侍听后一挥手,了然道:“这么说,沈知仪你昨日是见过太子。” “是。” 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的女官听见沈离枝的肯定,忽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往前膝行几步,对着孟右侍就哭着道:“大人,下官从未见过太子殿下,更是不知道琉璃珠什么模样,太子的琉璃珠定然不是下官拿的。” 她哭得视线模糊,并看不清孟右侍的表情,只是上面没有回应她的话,她的心就一刻也松不下来,慌张之中她又拉住沈离枝的裙摆,“是沈知仪吧,你见过太子,你、你最有可能……” 沈离枝刚开口吐出两字:“并非……” 一旁慕知微却走上前,在孟右侍的目光中对着沈离枝一指,“孟大人,下官亲眼所见沈知仪脖子上正挂着一枚黑玛瑙珠。” 第15章 辩驳 东西丢没丢,自然问主人 沈离枝转过头,就连抱着她腿哭的女官都惊得止住哭泣。 “慕姐姐,你别瞎说,那也不一定是太子的黑玛瑙。”罗知微声音颤巍巍响起。 听着虽是帮着沈离枝说话,但实际上这话说得太蠢,让众人反倒又确信了几分。 瞧吧,与她同屋居住的两位女官都出来指认她脖子上确实有一个相似的物件。 沈离枝脾气好,也没有急得对她们翻脸,反而伸出手指勾住自己脖子上一根纤细的银链子往外带。 一颗滚圆的珠子在她指间微微晃动,颜色漆黑如墨,形状约莫指甲大小,倒是和孟右侍描述得差不多。 “这个,并非是玛瑙,是黑玉髓。”沈离枝转头对幕知微道:“况且慕知微瞧见这枚珠子是要更早些时候,时间也对不上。” 孟右侍也不急着派人上前查验,只转头问慕知微,“是吗?” 慕知微跪下,却道:“下官虽早些时候见过,但是岂知这一枚和先前一枚是同一枚,而不是太子殿下遗失的那枚?” 孟右侍若有所思,又把罗知微叫上来问。 罗知微胆子小,胆怯抬眼瞅了一下沈离枝,就对着孟右侍摇摇头,“下官记不清了。” 孟右侍端坐在交椅上,神容肃然,对着旁边人道:“去拿过来。” 旁边的一长脸女官愣了一下,转眸看向孟右侍。 孟右侍手指再次点了点桌子,那位女官就收敛住满脸的疑惑走了出去,对沈离枝伸出手。 沈离枝却没有依言马上交出,反而将那珠子握在手心,“这是我兄长的遗物,下官从不离身,所以不能交给大人。” 沈离枝并不愚钝,此时也知道这珠子一旦交出去,不管真假,它极可能会变成黑玛瑙。 “玛瑙和玉髓极容易分辨,大人如若见过应能一眼看出我身上这枚并非太子殿下的黑玛瑙。” 玛瑙玉石天然有纹路,而玉髓则玉润无杂,其实一看就能区分。 那名女官知道实情,其实也不必看,但是孟右侍发话,她却不得不将东西带回,只能冷下脸来,“知仪这是在教孟大人做事吗?” 沈离枝还没回话。 她又捻了下手指,抬起头冷声道:“也罢,沈知仪觉得是我等不够公正,无法信服,或许戒律司更合适审问?” 戒律司三字一出,沈离枝抬起双眸,略有些惊讶。 长脸女官昂着下颚,“如何?” 沈离枝转眸朝着树荫之下看不清神容的孟右侍望去。 孟右侍没有出言制止,而是在看她。 作为东宫女官上首,孟右侍是早知道她进了东宫,但是存着一点别扭的心思,却很少去留心她的消息。 此番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沈明瑶的妹妹。 沈家姐妹容貌都是灿艳如朝霞,眉目流情,更配上那丰韵聘婷、玲珑有致的身段,简直就是话本里那些专为了勾魂夺魄的妖姬。 只是沈离枝笑容温浅,唇角的弧度却不会太过,如浓密羽扇一样的睫毛也总是半垂,掩过眸眼中的流光,显出一副温婉柔和的样子。 然无论如何,这张脸还是让她不愉快地想起另一个女子。 更何况若不是这张相似的脸,太子知道她是皇后插进来的人,第一时间就会将她扔出去罢,就像以往那些被安插进来的人一样。 太子从来不屑一顾,也从不会驻足。 还有卢司言那个吃里扒外的,明明因为严家和皇后生了嫌隙,却还是趁她没有留意就私底下帮着沈离枝接近太子,着实可恨。 孟右侍暗瞥了一眼站在旁边脸孔有些憔悴的卢司言,却又有些怜悯。 沈离枝不知道孟右侍短短时间想了这么多,她静立在在阳光之下,光线从她头顶打下,将她微垂的眼睫毛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轻颤微敛,随即又扬起。 像是蝴蝶舒展着翅膀,让人心头一颤。 孟右侍不禁身子往后靠去,眉心微颦。 “孟大人,虽然下官只有知仪品级,然也是东宫在册女官,无罪,不适合送去戒律司。” 沈离枝手指在黑玉髓上摩挲一阵,又微笑道:“况且,我知道黑玛瑙在哪,大人派人一问就可知。” “沈知仪此话不是矛盾了,你既说自己没罪,又说自己知道黑玛瑙在哪?”长脸女官嗤道。 虽然沈离枝没见过什么黑玛瑙珠,但是被孟右侍拿出来说,这件东西必然不会是放在匣子中搁在屋中,而是被太子随身携带。 能被他随身携带之物,想来也是十分爱惜或有重要意义,若真丢了,也不会这样慢条斯理的审她们这些女官,直接搜宫岂不是更方便快捷。 孟右侍蹙起眉心,又很快舒展开来,“你打算问谁?” 沈离枝微微一笑,“东西丢没丢,自然问主人,旁人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丢了,还是没丢。” 这意思,竟是要去问太子? 抑或是,这沈离枝是知道太子不会为难她,故意说给孟右侍听的。 “你放肆!”长脸女官忍不住斥道。 四周议论声鹊起。 文司礼此时却睁开双目,视线在沈离枝身上转了一圈,提起笔刷刷在纸上记下几笔。 孟右侍注意到文司礼下笔的动作,不由做出起身的趋势,然而不知为何又生生顿住,只把红唇抿紧,脸色渐渐发沉。 萧知判没有参与旁人的讽言戏语,而是从孟右侍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想了片刻就抚手笑道:“是了,若是殿下丢了如此贵重之物,大人们就不会安心在此了。” 四周一静,都齐齐望向她。 “所以大人考核的不但是下官们的细察入微,还有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不可人云亦云、盲目信从。” 萧知判宛若解开谜题一般,满脸愉悦,连笑容都娇俏了几分。 她在这群新女官之中算是有些威望,加上她与太子是表兄妹的关系,众人少不了要捧她的面子。 “原是这样!萧知判好厉害。” “不愧是我们的榜首,一语中的啊!” 众人七嘴八舌,局势早已脱离控制。 孟右侍只能颔首,表示萧知判所言就是考核的谜底。 沈离枝在她们的叽叽喳喳声中侧身弯腰把还跪坐在自己脚边发愣的女官扶起,又转身朝向慕知微。 不过慕知微没让她有伸手的机会,重重哼了一声便自己爬起来。 罗知微小跑上前,一手拉住沈离枝的手,一边拍着胸口小声道:“幸好幸好,沈姐姐你无事,不过明明是沈姐姐说出来的答案,她们偏偏都去夸萧姐姐了,实在太过分了。” 她又把手拉住慕知微,“慕姐姐也是,我便说不会是沈姐姐的。” 慕知微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这蠢货。” 沈离枝笑着摇摇头,把黑玉髓重新放进自己的衣襟之中。 孟右侍端起新沏的热茶啜饮一口,等声音渐小,热闹过后她才重新开口。 立即把适才挑拨是非的三人单独拎出来,敲山震虎正是这样的时机。 她少不了要敲打一番新人,才能更好拢络住有用的人。 慕知微刚刚起身,哪知道又跪了下去,一张脸红白交加,难看异常。 “此次考核本意可不是让你们互相拉踩,若留下你们,到时弄得东宫乌烟瘴气,殿下怪罪下来,我也担不起,这儿有你们的挂名录,你们自行离去,也算全了彼此颜面。” 孟右侍发话,卢司言和文司礼就从名册中将三人的纸页抽出,递到她们面前。 慕知微见上面新落下的笔迹,一个显目的‘丁’字,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薄脆的纸,将页脚都折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跪在她身旁,那个性子怯弱的女官已经小声啜泣起来,想来现在也十分地后悔,不过她人微言轻,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哆嗦着提起笔在最末的横线上写下请离两字。 文司礼面无表情收起她的记事录,转头去盯着慕知微。 慕知微不动,旁边萧知判走出来对着孟右侍行了一礼,“孟大人,下官以为慕知微所举应给予嘉奖而不是惩罚,只有一心向着殿下的人才不会姑息养奸、徇私枉法。毕竟沈知仪身上确有大人口中描绘的黑玉珠,只是一时并不能分清是玉髓还是玛瑙罢了。” 萧知判不愧大家出身,颇擅长避重就轻,一番话说得也甚有道理。 孟右侍瞧了一眼慕知微,却专门转头去问沈离枝,“沈知仪以为呢?” 从云层后晕开的光把沈离枝的那张小脸照得洁白如玉,莹莹润润,在人群之中都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模样。 她听见孟右侍的点名,眼睛一弯。 “大人们说得不错,一心为殿下固然是好事。”沈离枝敛起几分笑,道:“但是也须谨防好心做错事,以免污了殿下的圣明。” 孟右侍笑了笑,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的对,所以慕知微此番是矫枉过正,失了分寸。” 沈离枝笑容淡去,目光掠过身侧萧知判、慕知微,见到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可见孟右侍并不想严惩,已然找好台阶。 她早知晓,世间并无绝对的公正。 而她也从不奢望有人偏袒。 就像这里,本不该她来,这些怨,也本不该她担。 即便如此多事都不能如她所愿,她还是在短暂的失望后又弯起了双眼,若无其事地微笑。 身后的女官窸窸窣窣,嬉笑道:“某人还以为有人会为自己做主呢!” 有人装模作样叹口气,“哎,毕竟来路不正嘛!谁愿意莫名其妙被一个赝品比下去……” 这些声音像是听进了沈离枝耳中,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孟右侍轻抿一下红唇,“也罢,慕知微你暂留,且再……” 她正要说道,远处尖细的嗓音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第16章 撑腰 给沈知仪撑腰壮势 这尖细的嗓音钻入耳中,众人连忙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连人影都来不及看清就接连跪下。 李景淮身着一身绛紫流云纹圆领袍,腰系环玉镶金扣带,还未到及冠的年纪却已有持横拥璇数载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他从分开两道的人群之中穿过,只有鞋履落地的声响,缓步而行,留下一阵雪松的冷香。 孟右侍走上前行完礼,才抬头面露微笑问道:“殿下怎么有空来?” 常喜手里端着一盘糕点,低头敛袖跟在太子身后,偷摸摸跺了跺脚,掀起眼皮偷瞄了孟右侍一眼,牢牢闭上嘴。 他在这个节骨眼没敢提醒孟右侍,太子在外边站了一会,还看了好一阵热闹。 “有事,就顺道来了。”李景淮没多说,不过比起其他人,对于孟右侍的话,有问有答已算得上十分给面子。 因而孟右侍脸上笑容不由加深几分,让那张清秀的脸都有了几分娇媚的模样。 曾有人说孟右侍容貌秀丽,可是笑起来也是有如灿阳,平添娇色,还有几分像沈明瑶。 从前她最厌恶旁人这般想,可是现在她却期盼能多得一些注视。 然李景淮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环视了一圈,看见在人群中像个鹌鹑一样老实本分藏着头的沈离枝。 他收回视线,对孟右侍忽而道:“东宫的规矩孟右侍也记不清了吗?” 孟右侍笑得娇俏的脸顿时一僵,秀丽的弯月眉慢慢蹙起,嘴角的笑容却还没逝去,却因神情切换太快而显得有些古怪。 “殿下?” 跟随太子多年,她自诩能揣测出太子六七分心思。 所以她反应过来。 太子专门来说,难不成是要用那条规矩…… 凡于东宫中挑拨是非、胡乱攀咬者,拔舌逐宫。 可是身为女子,尤是孟右侍这般还想要一个温婉贤良的名声是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要传出去,不得落下歹毒的名声。 孟右侍脸色突变,呐呐道:“殿下,这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是么。”李景淮转身,凤眼微挑,“戒律司的手段原是还不够重?” 那名祸从口出的长脸女官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在孟右侍身侧跪下,“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失言!” 她和孟右侍都没有想到,李景淮一言既出,竟像是专登给沈知仪撑腰壮势的。 这一个觉悟,让刚刚还大放厥词的长脸女官全身瑟瑟发抖,而孟右侍则脸色苍白,不可置信。 罗知微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沈离枝,小声问道:“沈姐姐,太子是不是在帮你说话?” 她声音虽小,但也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全。 几道目光瞬时就灼灼落在沈离枝的脊背上,像是要将她扎穿一样。 沈离枝颇有些想笑,事实上她那张脸确实在笑着。 眉眼耀目,如莹莹月光,灿若星河。 垂睫弯唇之间,还似在低笑。 让人望之,更气。 沈离枝倒也不是故意,只是有些人喜欢揉耳垂、有些人会绞手指,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沈离枝只是习惯性地笑。 但她心中明白太子多半是不喜自己的东西随意被人用去。 “都是奴婢管束不严,让下边的人出言不逊,自当领罚。” 孟右侍身为女官之首,甚少有向人低头的时候,此时当着众人低头认错,也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大为难过,声音也显得低落了几分。 不过罚她并不是李景淮此行的目的。 李景淮虚抬一下手,常喜就在一旁笑吟吟道:“孟大人言重了,殿下这不是怕大人太过心慈手软,让下面的人再三造次,颠倒了尊卑。” 孟右侍脸色还没缓过来,但是常喜能给她递台阶,也说证明太子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她还是摸不准他的意图,心有惶惶。 比起孟右侍的心慌,其余的女官则春心萌动。 难得一见太子,她们想看却又不明目张胆,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脑袋仿佛被风吹得摇摆的花骨朵。 犹如瑶池里一片红芙蕖,摇晃如波。 可惜李景淮那双盛气凌人的凤眼缺少发现美的能力,他只是稍一摆手,煞风景地道:“下去处置。” 孟右侍咬了咬唇,复看他一眼,才回道:“是。” 她身后几名女官随她而动,赶人清场。 只是处置两字一出,三名犯事的女官当场愕然,胆小的已经嘤嘤哭了出来,慕知微也惶惶睁大了双眼。 不明白只是一句挑拨怎么就落到如此严重的下场。 她膝行两步还想争论几句,一位年长的女官阔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小心你的命。” 萧知判看见孟右侍怜悯又遗憾地一瞥慕知微,就知慕知微留下无望,不由大为失望。 刚刚还在沈离枝身后嘀咕的女官此时也彻底闭上嘴,不敢再妄言。 而沈离枝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敛去,变成若有所思。 李景淮看着女官们逐渐退出,忽而又抬步往她的方向走来。 萧知判紧张地揪紧自己的衣带,昂起头,小声道:“太子表哥……” 然而她的声音马上被另一道尖细的声音打断并掩过。 常喜伸着手往前哎哎两声,“沈知仪留步!” 一些还没来得退出院子的女官纷纷回首。 沈离枝停下脚步,转身款款行礼,“常喜公公。” 她弯腰的时候常喜在她身前,待她抬首时,李景淮却出现在她眼前。 他生得比寻常男子都要高,站直时像是修竹挺拔,清朗明贵。 不仅是身高上的压迫,还有气势上的压制。 他生来就是高人一等,因而看人时总是将眼珠转至下眼睑,俯视于人。 而这个视角他更容易看清人眼底细微的神色。 李景淮看见她柔声轻唤后,抬起卷翘的眼睫。 一对含露黑珍珠,明净清澈,些许怔忪从中一滑而过,浓密的睫毛就覆了下来,不让他再有机会窥探丝毫。 沈离枝屈膝缓缓跪下。 行了一个更郑重的礼,声音柔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唇往下一抿,像是噙着一抹气恼,步伐不由上前一步,咬着气音道: “沈知仪,你那日给孤吃的,是狗食?” 第17章 请离 你是不想留在东宫么? 竹帘卷起夏风,树影婆娑。 光斑乱舞在廊下,像是乱撒的星子。 沈离枝依坐在八棱窗台前的靠塌上,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正是卢司言分发给预备女官们的挂名录。 上面不仅详记了女官们的出身籍贯,性格特点还有喜恶优劣。 也不知道是何人在暗中审视观察,得出了这样一份详尽记录。 不得不说,这观察之人洞见底蕴,洋洋洒洒数百字含括甚广。 就连一些沈离枝都没有关注到的细枝末节都被罗列而出,让她不禁哑然失笑。 大抵入宫服侍贵人都是这般小心谨慎,祖宗八代清白都要被查个底朝天。 不过沈离枝注意到了最末一句评判: 沈大人外温内冷,不善交际;缺情少感,不知惧怕;恐难服侍贵人…… 恰好那日太子前来兴师问罪,正是也给她留了一句,’沈知仪,你莫不是不知惧怕?’ 她怕么,自然也是怕的。 她的性命看似无足轻重,可是却沉甸甸的载着另一人。 她并不想死,可却也不知道为何活着。 若人的性命如树上的知了一般短暂,那余生只需要放肆高歌直到尽头也算是圆满了。 可偏偏她多得了这几十年,却感人世无所留恋。 “沈姐姐,你是不想留在东宫么?” 慕知微被‘送’出东宫,这间屋子就只剩下罗知微和她了。 罗知微时常心有余悸地说太子好严格、东宫规矩好多,她害怕服侍不好、触怒贵人云云。 可是转眼她还是填了留下的意愿递交了上去。 因为她说,就算回去也会被继母随便许配给一个年老肥胖的大官做填房续弦,还不如在东宫苟活一段时日,没准能寻到自己的好姻缘。 她有自己的心思,也有留下的目的。 沈离枝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为何不走。 她在抚州沈府时,也没有受过苛待,更不会有罗知微这样被随意许配给人的难题。 身为沈府的嫡女,在她及笄之后,当地的名门望族纷纷上门求娶。 对她一向没有那么关注的父亲也专门抽出时日为她择选,最后还是选定裴家的二公子。 沈裴两家渊源颇深,知根知底, 说来两家也曾有意结为姻亲,只是当时定下的裴家大公子因为被高人看中,不能再结人世姻缘。 兜兜转转几年过去,没想到还是选择了对两家都有助益的官权联姻。 这本就为权贵强强联手的手段。 就如她母亲嫁入沈家一样。 沈夫人出生上京谢家,真正的名门望族,簪缨世家。 祖上出过几任首辅、几任皇后。 与如今的国丈府萧家平分上京秋月。 只不过谢家如今子孙凋零,少有能拔尖冒头的,因而将各方面优异的沈明瑶接入上京也极有可能也是谢家老夫人的意思。 想起外祖大寿将至,或许离开上京之前,她还可以去拜访一下。 至于罗知微的问话,沈离枝没有回答。 她只是拾起搁在砚台里饱吸墨汁的狼毫,运笔在纸的最末端落下两字。 待吹干墨迹后才转交给罗知微。 罗知微今日在屋中闷着,就是等着‘举手之劳’帮她把挂名录上交给卢司言。 “劳烦罗大人了。” “不麻烦。”罗知微对她绽开笑脸,伸手接过时自然而然一扫末尾,看见那意料之中的两字时,笑意更显真切了几分。 “沈姐姐被殿下禁足,本就不方便出去,我自是愿意替沈姐姐跑一次腿。” 那日的考核结果,显然无人在太子面前落下好印象。 她们以为太子亲口发配那三个挑拨是非、栽赃诬陷的女官是给沈离枝撑腰,哪想到转眼间沈离枝也被勒令禁了足,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却也都暗自高兴。 沈离枝支着下颚,透过窗看着罗知微绯红的裙摆消失在院门。 天边不知何时拢来了一方乌云,色沉如墨。 时雨转来也。 夏雨骤降,叮咚敲在路旁翠绿的芭蕉上。 孟右侍撑着绸布伞抱着预备女官挂名册缓步来到三重殿。 常喜笑着迎她入内,一切如常,仿佛没有发现那一日的事。 她心中稍安,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是在目光触及那道稳坐在五阶高台之上的身影时又不禁屏住呼吸。 李景淮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银辉星线,高山星月山川河流都若淡淡虚影,而他则宛若是披霞的仙人,风仪流云。 背后薄如蝉翼的天寒纱透出雨声,也映着摇晃的树影。 “殿下。”常喜弓腰提醒他。 “何事?”李景淮搁下手中的狼毫,抬起凤眼,扫过下方的两人。 孟右侍弯了弯唇,走上两步,托起手中的黑木匣子,“此届女官遴选之后,所剩名单在此,殿下可要过目?” 孟右侍静静候了片刻,正以为李景淮不感兴趣,却听见上面淡淡传来一声,“拿来。” 她端着匣子走上白玉阶台,而后将东西呈现在太子的桌案上。 李景淮取出里面的一叠纸挨个看去。 孟右侍时而看他手中的名录,时而偷瞄他的神色。 太子未及冠,不纳后宫。 可待冬日的太子及冠礼过后,东宫就会涌进许许多多的绝色佳人吧? 一向不屑于以美色悦人的孟右侍此刻如此近地看着李景淮,只感觉世人所说清风霁月、湛然若神完全就是李景淮的模样。 宫外的贵女千金无论如何描绘、揣度却也想像不出太子的三分貌、五分才、七分好。 孟右侍虽然时时能见,但是越是走近,越是生出几分难过。 因为她始终猜不透李景淮心中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人,而他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说沈明瑶是最得他心的女子,可是却也不见他如何伤心欲绝。 可是说他不喜欢,那为何总是会注视在和沈明瑶相似的沈离枝身上。 是因为殿下太过克制于自己的喜欢,才会让人觉查不出他的伤感? 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总会多看沈离枝两眼? 孟右侍暗暗皱起了眉,随即又劝自己放宽了心。 因为,她也瞧过了沈离枝的挂名录。 而太子殿下是不会强人所难。 李景淮的确对女官们的生平大事不感兴趣,甚至里面没几个能让他能唤起记忆来。 他只是粗略扫到末尾,遵循她们的意愿留下的就放回匣子里,请离的就搁在外头。 孟右侍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暗暗盯着他的动作。 有不少女官因为害怕东宫严苛的宫规,留下了请离的字样。 太子如愿将她们都撂了出来,哪怕里面有几个模样生得好看的。 孟右侍不禁弯起了唇,殿下从不贪图美色,恐怕他至今也没有仔细看过那些女官的脸罢。 不过,笑容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下一刻她的脸色不由微僵,手指在袖中紧紧扣着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掌心润湿一片。 李景淮捻起最后一张,正是沈离枝的挂名录。 前面洋洋洒洒几百字他都没有细看,直接滑到末尾。 他手撑着下颚,眉梢眼角都微挑起,目光在清秀的簪花小楷上打了几转,冷哼一声。 转手将纸扔进匣子。 第18章 豪言 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沈离枝收拾好了行李,先去同卢司言辞行。 卢司言出宫嫁人,这消息虽传得广,但知情知底的人都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喜事,所以来相送道贺的人不多。 沈离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做了一盘喜糕带了过来。 卢司言也不嫌弃礼轻,打开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费了一番工夫、尽了心思的。 不但糕点糯香甜腻,连形状都是不重样的喜庆图案,并蒂莲、鸳鸯、囍字纹…… 看起来就是喜气洋洋,极为应景。 “本想着和大人一道出宫,但是不知为何离宫的手续一直没办妥、服制腰牌也无人来收,只怕还要耽搁几日。”沈离枝说着也觉奇怪,东宫的效率不该是如此。 卢司言握着她的手,惊奇问道:“沈大人是写了请离吗?” 沈离枝自然地点头,浅浅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回抚州。” 卢司言忍不住道了声奇了,“可是据我所知,你已经是正式在册的女官,不可悔改了。” 沈离枝一时懵住,颇为无措地询问:“卢大人,这是为何?” “我也是不知,恐怕得问两位左右侍女官才知其中详情。”卢司言摇摇头。 “孟右侍么?”沈离枝当真考虑要去询问,只是这位孟右侍应是不愿意她留下才是。 难道会是久不见动作的皇后从中作梗? 卢司言想了想,眉头蹙紧了又松开,望着沈离枝这张娇妍的脸,生出几分不确信来,她没敢说出,只好道:“你可以去找杨左侍,她的话更可信。” 沈离枝也不好耽搁卢司言出宫时间,就在卢司言的旧识好友来送时,拜别了她,独自返回西苑,准备去找杨左侍。 自入东宫以来,她们都未曾见过这位杨大人,只知其人在太子身边时岁更长久,资历更老。 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女官之首。 沈离枝不识路,临时找路边遇上的一个陌生女官询问,正巧这位就是杨左侍身边的侍奉女官,她年纪看起来约莫比卢司言大些,已作妇人装扮,态度也格外友善。 “大人十分和善,知仪不必担忧。” 沈离枝乖顺答是,不多会就被领到了一间阔绰的院子。 杨左侍住的地方依照格局来看,比孟右使住的尚离三重殿近些。 这间院子里用料咋看朴实无华,细看却暗奢明贵,都是不常见的昂贵料子。 一砖一木都是精心搭配的,别具匠心,却也不会雕琢过重失了园林本来的自然美感。 就连院子角落种下的几株芍药也是少见的品种,在司芳馆中沈离枝见过几株幼苗,被徐少理亲自打理着。 女官带她进了院子,就吩咐她在这里等候,她要先去禀告杨左使。 沈离枝左右无事就在角落里欣赏那几朵含苞欲放的芍药花,不过她还有个新发现,在花叶之下看见了吊在枝干上的缢蛹。 这已经硬化的蛹显见里面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是凤蝶还是粉蝶? 不过左右都是东宫不允存活的,沈离枝柳眉拢着一抹愁绪。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离枝收起情绪,起身看向来人。 那领着她进来的女官正扶着一位身着深绿对襟裙服的女官走来。 那人脸如满月,修长的眉眼,慈眉善目,发丝一丝不苟地束成高云髻被两排翡翠玉梳簪着,耳垂上也各带一枚翡翠坠,玉色纯粹像是倒映着满山青翠的潭水,绿汪汪的。 “杨大人。”沈离枝敛袖行礼,缓缓露出一抹笑来。 杨左侍抬手轻摆,笑道:“孩子,不必多礼。” 杨左侍的右手带着一只米白色的蚕丝手套,覆盖住她的整只手。 服帖的轻薄手套凹陷的过分,仿佛那五根手指过分的纤瘦。 沈离枝微诧的模样落入杨左侍的眼中,让她和蔼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越发显得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看起来十分可亲。 她用另一只手细细抚过手套上的纹路。 “我听说过你,你就是明瑶的妹妹吧。” “是。”沈离枝连忙回过神,专心回答杨左侍的问话,乖巧柔顺,声音也十分动听。 杨左侍连连点头,让一旁的女官下去备点茶点上来。 女官使了一个眼神,沈离枝心领神会走上前接替了那名女官的活,搀扶起杨左侍。 这一扶之下才知杨左侍的身子不太好,那截胳膊是如此消瘦,仿佛是一截骨头而已。 沈离枝暗暗心惊。 杨左侍却指着树下的藤椅道,“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沈离枝依言慢慢把她扶到藤椅边,藤椅上还搭着一块薄毯,沈离枝想到刚刚隔着袖子都触到的寒冷,就把薄毯抖开细心地盖在杨左侍腿上。 杨左侍伸手摸了摸薄毯上的绣纹,笑着对她招招手:“你也坐,不必拘谨。” 沈离枝还是拘谨地坐下,目光柔柔,落在人身上也不让人觉得有分毫冒犯。 杨左侍满脸微笑,将身子扭向她,道:“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么,可是小淮欺负你了?” 沈离枝愣了三息,反复在想小淮是何人。 杨左侍忽而自己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是太子,可是太子欺负你了?” 沈离枝望向杨左侍的目光从最初的敬佩又带了几分敬重。 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将自己写了请离却没能离开东宫一事问了出来。 “左侍大人,您知道这件事究竟出了什么纰漏么?会不会是被弄错了?” 明明卢司言告诉她,只要她请离,太子不会强人所难。 “果然还是太子他欺负你了么?” 沈离枝淡淡的笑意挂在脸上,看起来还真像有些勉强,可是她偏睁着一双真诚的眼,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东宫呢?” 杨左侍也认真地问她,似乎这当真是一个奇怪的事。 正在此时先前的女官带着几个婢女回来,端茶倒水送上了糕点,也打断了杨左侍孜孜不倦的‘太子欺负论’的话题。 待婢女们退去,杨左侍刚想张口,那名女官却对杨左侍率先开口:“刚刚常喜公公派人来说上次殿下送来给大人缝补的那件衣裳里夹带着殿下的那颗玛瑙珠,下官刚刚去瞧过了果真在这。” 说罢她拿用绢子包起的玛瑙珠递到杨左侍手上。 沈离枝不免好奇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瞧了个眼熟。 黑玛瑙都有其独特纹路,这属于太子的这枚先前孟右使已经详细说过是草枝同心纹,可是这黑玛瑙之中竟然还勾了两抹红,像是一个展翅的姿态。 杨左侍看见沈离枝看得好奇,以为她不识得,就解释了句:“这是太子贴身之物,虽瞧着质地寻常,可是是他母后给他在上京街市上买的。” 沈离枝微怔,但是她关注的点却在其他上面,“左侍大人,我听闻玉石的纹路几乎不会有相同的,是不是?” 杨左侍转动着手上的玛瑙珠,点点头,手指在上面,“是啊,我这辈子手上见过无数的玛瑙,也不曾见过和这枚相同的,你瞧这里还融了些红色的。” “……沈大人是怎么了?” 沈离枝在杨左侍的连声叫唤中回过神,只是那小嘴还微张着,显得惊讶。 在杨左侍关切的目光中,她连忙敛目垂首,告罪道:“下官失仪了,只是忽而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杨左侍将玛瑙珠递还给女官,让她送去给常喜,自己却兴致勃勃想要听沈离枝讲那些回忆。 这人老了,真还有些怀旧,尤爱听小姑娘家的旧事。 以杨左侍的直觉来看,这桩旧事八成还会与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关。 杨左侍猜得确实不错,在沈离枝的这段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而那人恰好有一枚这般奇特、让她记忆犹新的玛瑙珠。 只是这个‘记忆’如今在她看来已经变得有些荒诞和不可置信。 沈离枝虽然出生在抚州,可是外祖家在上京,她也曾随着母亲来探亲过几次。 在她十岁那年,正好赶上上京的明灯节。 她和孪生的哥哥在热闹的街头,撞见了一位意气风发的玉质少年。 生得那是龙章凤姿,行事又是洒脱俊逸。 和上京只晓得玩闹的纨绔子弟绝然不同。 三个初次相逢的少年少女一见如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甩开了奴仆钻进了人群里。 绮纨之岁,明灯佳节。 青翠的垂柳之下,她在河边放着买来的莲花灯,两个相差几岁的少年却在她身后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她回头看见温润的哥哥与他相握起誓。 两个年少却有着雄心壮志的儿郎,在万千明灯之下许下了此生的诺言。 少年清朗的凤目里像是落下了星河,璀璨夺目。 那是她忘却模样也忘不了的眼神,干净透彻,却又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力量。 那属于少年无畏的决心和壮志,和他朗朗清越的嗓音至今还能回响在她脑海。 “他说什么?”杨左侍好奇问道。 谁会不喜欢干净爽朗的少年郎,不喜欢他们稚嫩却伟大的豪言呢? 沈离枝受到杨左侍的鼓舞,不由弯起唇角,眼底都漾开笑意,“他说……” 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中,打断了沈离枝的回忆。 “大人,您、您快去戒律司吧!”先前那名女官喘着大气,疾步走上前,脸色难看至极。 沈离枝不由站起来,惊诧看她。 女官却来不及多说,伸手就扶起杨左侍,沈离枝见杨左侍腿下无力,连忙也抬手扶住杨左侍的另一侧。 杨左侍用力握着女官的小臂,蹙眉问道:“是康大人?” 女官用力点头。 “造孽啊。”杨左侍重重叹口气,身子往前倾,带着左右两个扶着她的人不由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跨了一大步。 “我们快去。” 和幽静精美的小院不同,戒律司从外到内渗着森寒。 厚重的玄铁高门拖着长而闷的声音缓缓而开,两列护卫笔挺地站着窄窄的甬道两侧。 他们脸上覆着整张贴合的面具,像是摆在武器库里冰冷的盔甲,而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昏暗的通道左右挂着数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她们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她们的影子也跟着变得像是鬼影一般在夹道的墙壁上舞动。 森寒可怖,沉闷压抑。 然而这些怎么也比不上下一刻闯入她视野的画面。 曲折弯绕的尽头是一个庞大的铁架,几条从顶部垂下的铁链微微晃动,铁链的末端掩入一团模糊血肉之中,若不是看见旁边歪斜着一个人头,她绝不会把这一团稀烂的肉当做一个人。 随着杨左侍再往前一步,沈离枝踩上一团粘稠。 她低头看,是一摊血。 不但染脏了她的鞋头还溅上她的裙摆。 沈离枝瞳孔微颤,慢慢抬起。 一双浸满血色、深潭不见底的寒目转了过来,满墙的灯火都不能照亮他的眼底。 那双没有星光的凤目却在这一刻离奇地和她记忆中的那名少年的重叠。 他说: ——我要这世间再无严苛重刑!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第19章 老实 孤看你还算老实晓事。 李景淮毫不意外。 每当他亲临戒律司的时候,他们大概都以为他快疯了。 害怕他像太极殿上那位,日复一日逐步失控。 见血发狂、嗜血癫狂。 殊不知对于李景淮来说,踩在血泊中,触目都是鲜红,才是他最为平静的时候。 他慢条斯理地转着手腕,垂在血浆里的长鞭像水蛇一样拖出深红的痕迹。 “殿下……”背后传来一声气喘,“停手吧。” “杨嬷嬷,你当知道孤有分寸。” 虽是这般说,李景淮还是扔下刺鞭。 刺鞭啪得一声跌落在血泊中,把在场的几人都吓得眼睛一跳。 旁边的小太监立刻低头奉上温热的湿巾供他擦拭手指,李景淮将干净的手指蜷在丝帕中,回过头来。 身后除了两张相熟的面孔,还有一人。 李景淮下意识抿平了唇线,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烦躁。 她来做什么。 沈离枝的杏眼本来生得就大,黑亮像是两颗黑葡萄,时常被她卷翘的长睫弯成一个笑盈盈的模样。 这一次,她总算没能笑出来。 一脚踩进血泊之中,仿佛染上了最恶的污秽。 她垂头看了一眼,黑色的瞳仁被晃动的火光将那些可怖的刑具映入,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身子不由回撤半步,可是月白娟布的鞋尖早已染红一片。 李景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但是从沈离枝忽而抬起的眼眸中,他能知道必然不会是清风朗月的模样。 光亮从她眼睛里慢慢熄灭,就像是某种假象幻灭,碎落在她眼底。 可不知道为何,他躁动的心却在这一刻逐渐平静。 是了,他早已经不惧怕。 每一个见到他这一面的人,那种敬仰消弭,恐惧升起的眼神,从一开始让他感到羞愧、难堪、无奈到如今的麻木。 甚至——痛快。 世人不需要敬仰,那便畏惧好了。 他将擦手的帕子往后扔去,小太监颤巍巍接住。 李景淮抬步缓缓往外走。 “来人,别让他死。” 杨左侍在戒律司看过太多重伤的犯人,只是这个因为是熟悉的人难免多看了两眼。 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还有一个人的模样。 就算能治疗,保住一条性命。 可终归再不能像个正常人了。 “你、你不得好死……唔唔。”那歪斜一侧的头颅从剧烈颤抖的口齿之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一旁机灵的小太监连忙用帕子塞住他的嘴,不让那些辱骂有机会脱口。 沈离枝扶着杨左侍,回头看了一眼,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在把那个血人从吊锁上放下。 一截手指从破布里直直伸出,颤动的像风吹过的枯木,不知在指向谁。 浓重的血味充斥着牢房,哪怕走出半柱香的路程,胸腔里还被那股铁锈腥味占据。 李景淮径自走进戒律司里专门备下的静室,常喜正垂手侯在里面,见他进来就张罗着小太监给他更衣洁手。 由于他们动作太快,沈离枝都没有反应过来,染了血的衣服已经被脱落。 沈离枝连忙错开眼,但是还是瞥见一片肌理隆起的肩头,以及肩胛上交错的伤痕。 “太子啊,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处置不好吗?” 杨左侍不能久站,沈离枝就和另一个女官将她扶坐在高背楠木椅上坐下。 杨左侍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痛心疾首,“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啊!” 李景淮换上干净的丹紫色对襟云纹衫,边整理着袖口走到上座,沉着脸坐下。 常喜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人抱走血衣,又卷起竹帘,让室外的风吹散室内的气味。 他们动作迅速又悄无声息,好像这屋内抑着不容惊动的危险。 李景淮面无表情端起瓷白绿釉的茶碗,刚刚握着刺鞭的手指此刻优雅地搭在杯盖上,骨质分明、修长有力。 在氤氲的茶烟中他缓缓开口:“杨嬷嬷,名声于我有何用处?” 大周皇室,早已经声名狼藉。 除非萧家有本事能让现在的皇后再生出一个皇子来,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让他下去。 可现在的皇帝吃了那么多‘长生不老’丹药,还有没有能力且不说,就他一旬也难得去一次后宫的频率,这大周王朝再难有新的龙裔降生。 在这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他以强血铁腕稳固朝纲。 唯有如此,才能迅速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杨左侍怜惜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行在一条坎坷的道路上。 摸打滚爬,最终走出一条他最厌弃的路。 “你母后看了,会伤心的啊。”杨左侍轻轻一声。 并没有严格责备,更多的像是一种无奈的喟叹。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让一张镇定无畏的脸破开一丝缝隙。 沈离枝见李景淮的手微微一颤,瓷盖敲在杯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 他的声音更轻地响起,“那他们更该死。” 说罢,李景淮撂开茶碗,起身而立,“嬷嬷该回去了,以后少往这血煞冲天的地方来,回头染了重病。” 他侧眼淡扫,看着捂着胸腔抑着咳嗽的杨左侍,皱了皱眉,冷声道:“就没有命来管孤了。” 沈离枝在他经过时,连忙垂下头。 然而李景淮早就注意到她几次打量过来的视线,只是忍住并没有当场发作,然此刻看见她又在垂首扮乖却还是开口道:“沈知仪,你可知今日你所见所听,足以让你掉一百次脑袋。” “殿下,奴婢定会谨言慎行。”沈离枝点头,眼睛眨了一下忽而往上掀起卷翘的长睫,和他对视。 李景淮没防备她会直视而来。 可随即他回过神,双眸便越发冷淡。 果然,还是皇后派来接近他的。 而且,短短时日内就攀上杨左侍,还能随之来到戒律司,是他轻视她能耐了。 “跟我出来。” 李景淮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 “常喜,送杨大人回去。” 常喜在后面飞快应是,似乎还有点高兴不用在这个时候赶上前去触太子的霉头。 沈离枝轻抿了下干涩的唇,转身对杨左侍行了告退礼,追着几步就消失在门后的太子。 她提裙跨过门槛,匆匆追赶。 身后忽而传又来杨左侍的声音,带着担忧与劝解。 “殿下,人是你自己留下的,可别吓着沈大人了啊。” 本来走得又快又急的李景淮闻言足下一顿,忽然就转过身。 沈离枝险些没一头撞上去,脸色变了瞬,又恢复如常,只在眼底滑过一丝讶然。 “殿下?” 她没想过自己的去留,竟是太子插手的缘故。 可是,他明明不喜欢她。 就像他此刻眼睫微压,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看她。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仿佛谁先挪开视线便输了一般。 还是李景淮先慢慢开口:“让你走,他们还会送进新的人,孤看你还算老实晓事,安分点,懂?” 沈离枝愣了一下,轻声哦了一声,然后点点头。 她唇瓣微翘,扬起笑。 有些意外太子居然会为杨左侍的话而解释? 原来对外雷厉风行、行事强硬无情的太子还是有可以制服他的人。 李景淮看着她眼中死灰复燃亮起的光芒,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惧不怕的沈知仪。 他实在觉得这个笑容刺目,便微错开视线,沉怒道:“笑什么。” “奴婢觉得杨左侍很厉害,想要成为杨左侍那样的人。” 李景淮还未反应。 绵软的嗓音继续传来。 “既然殿下留我在东宫,奴婢希望可以成为一个能辅佐殿下的人。” 沈离枝原以为太子是世人口中所说,流着大周皇室天生暴虐的血脉,十恶不赦,是一个从头到尾的暴君。 可是他明明也曾是一个双目澄澈、有着纯善美好抱负的少年。 若太子能变回儿时的那个满眼星光的少年,那大周的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成为足以影响孤的左侍女官?”李景淮唇角微勾,却完全没有笑起来的迹象,逆光中他眸色如一团混沌,“你想知杨左侍如何成为左侍的么?” 沈离枝怔然,“想。” 李景淮掰着指头,挑眼看着她道:“她是奶大我的奶娘。” 第20章 凤蝶 “哪来的蝴蝶?” 虽然左侍之位,无法撼动。 但是却也没打消沈离枝想要往之努力的心。 这日司芳馆派人到各宫各院去例行修整花草,可想而知太子李景淮的三重殿会被争破头。 沈离枝就趁机从旁边冷清的一角拿起‘小和院’的牌子,又跟一旁记事的女官报备后就带着几名粗实宫婢撑起纸伞缓行入细雨当中。 夏日雷雨密集,前些日子夜起狂风吹折了东宫许多花枝花叶,园子内的景致大多受了不小的影响,因为人手不够,也只能分批进行修剪。 奈何天公总不作美,时常一日之内或雨或晴,难以预测。 所以即便下着雨,她们还是不能耽搁。 沈离枝虽然是末等女官,但是这些事也无需她来做,她只消看着宫婢,盯着进度,回头上报给记事的女官即可。 “沈大人,来啦。”前来相迎的还是杨左侍身边的那名女官,她姓郭,官任知判,一直辅助并照料杨左侍。 郭知判和杨左侍是姑侄关系,曾经都是服侍过先皇后的人,算是太子跟前的红人。 “郭大人。”沈离枝弯起眉眼,隔着斜飞的细雨朝着廊下的女官颔首。 “你们到花厅躲躲雨,等雨歇了再做吧。” 宫婢们都笑嘻嘻应了。 小和院虽比不上太子、孟右侍等人那儿易得赏识,但是这儿的杨大人十分和善好说话,即便工作有什么没做到位的,也从不会苛责。 宫婢们收起油伞,轻手轻脚走上深柚木色的回廊,顺着回廊往宽阔的花厅前去。 一个宫婢忽而察觉沈离枝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她还立在雨中。 “沈大人?” 绯衣的少女在雨丝中手撑着伞,眸光柔和,“你们去罢,我去看看那几株芍药。” “那大人莫耽搁久了,沾湿了衣裳。” 这雨虽然不大,但是缠绵不断,着实恼人。 站得久了衣服容易叫雨水沾上,再被风吹,素薄红稠不挡这邪风,容易染病。 沈离枝其实还是记挂着花枝上那个缢蛹。 也不知道过了这些天,它是否还在,或者早已经破蛹新生,亦或者受到雷雨影响,夭折了去。 花圃角落里精细呵护的托玉重粉芍药花苞半开未开,被雨水打得娇艳欲滴。 雨珠剔透,从翠绿的叶脉上滑落,溅入石砖凹槽里的水洼,涟漪阵阵。 沈离枝拢起裙摆,弯腰蹲下,手指拨弄着叶片,看见那个缢蛹壳子还在,但是端口已经破出了一个小洞。 蝴蝶已经破蛹而出了。 既然已经飞出去了想必是在暴雨之前吧? 沈离枝刚刚舒了口气,忽而觉得眼角余光撇见有东西闪了闪。 她伸过手指,挑起被打得垂下的花叶。 看见被一张蛛网缠住的一只蓝斑凤蝶。 纤细的腰身和半边翅膀被粘在蛛丝上,然而它却还没放弃挣扎,不住地扑扇着另一侧翅膀,想要脱困。 沈离枝见它挣扎越厉害粘得却越牢,就拾起地上一截连着叶片的枝条拨弄了一下它周围的白色蛛丝。 蛛丝割断后,仍没有脱困,因为那些细细的蛛丝还缠在它纤长的足和脆弱的翅上。 沈离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伞,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分开绕在它身上的残余蛛丝。 因为它实在太小了,沈离枝不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手上动作一个不妥,会伤着这只新生、脆弱的凤蝶。 “你在做什么。” 四周安静的只有雨打芭蕉的声音,突来一声人语,把沈离枝吓得手不禁一颤,同时向侧边一滑,险些把凤蝶的翅膀戳穿,好在叶柄的端头只是险险擦过,并勾断了最后一根蛛丝。 蝴蝶挣扎了一下,振着双翅重新飞了起来。 沈离枝扔下手中的叶片回头,惊讶看向立在身后的太子。 常喜在他身后掌着伞,冲着她挤了挤眼,像是颇为担忧她的处境。 毕竟隔三差五能惹到太子垂询,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沈离枝刚要起身,却发现那只大难不死的蝴蝶竟飞到了她与李景淮视线之间。 她的视线穿过蝴蝶悬飞的身影看见太子慢慢蹙起的眉心。 沈离枝想起太子不喜蝴蝶之事,不由心中暗道糟了。 她伸出一指,那蝴蝶还颇为,立即将她细长的指尖当作了花枝落足,翅膀扇了一下,将坠落在它翅膀上的雨珠震碎抖落。 沈离枝抬起另一只手挡在蝴蝶的上方,为它遮去了细密的雨水,也挡去那两人不善的视线。 “见过太子殿下。”她起身屈膝。 好在此时地上积水,倒不会强令她行跪礼,只不过起身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早已经被雨水沾湿,与跪进水里相差无几。 在伞面的阴影之下,李景淮那张脸棱角分明,挺鼻薄唇,剑眉凤目,还有种碎玉寒冰的清冷。 沈离枝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弯起眉眼,温声道:“我来看看左侍大人的这几株芍药。” 李景淮也不瞎,早看透她欲盖弥彰的动作。 “你手里是什么。” 沈离枝微微抬起左手,像是自己珍藏的宝物不情不愿亮给他们看一般,声音更是小了一些,“一只蝴蝶……而已。” 常喜连忙道:“沈大人,咱们殿下最不喜见这小虫,还不快快弄死。” 沈离枝从善如流,连忙应是。 “奴婢这就带它走。” 常喜脸揪成了一团,愁眉苦脸。 天爷呀,弄死可不是弄走。 然而带走是不可能带走的。 “站住。” 李景淮果然发话了,修长的指尖在盘起的小臂上轻轻点了点。 “哪来的蝴蝶?” 沈离枝刚想说芍药枝上的,可是想到之前大福二福说会有打理花圃的宫婢受到处置,她就改了口,“在蜘蛛网上的。” 李景淮指尖落在臂上,没再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在雨中浇得湿透了的少女。 单薄的半臂因为是薄纱质已经贴在内衫之上,发丝上氤着水珠,像是烟笼的寒江水,丝丝缕缕,更显得鸦黑一片。 卷翘浓密的睫毛承托不住密匝匝的雨珠,一颗颗往下落,就好像委屈落泪一般。 可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害怕落泪,而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柔声对他道:“佛曰,相见既是缘,奴婢想着既然见着了,就救一救它吧,再想法子把它弄出宫去,既不伤它性命,也不算坏了殿下的规矩。” 李景淮微微侧过头,半阖起凤眼,从眼尾睨出一点奚落,薄唇微张就哼道:“佛曰,救走蝴蝶,饿死蜘蛛,是罪也。” 第21章 替代 不试试,怎知它不会更喜欢这糖…… 沈离枝呆了一呆,太子所言,似乎也极有道理。 她光顾着怜惜蝴蝶,却忘记这世间弱肉强食,环环相扣。 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乃是天地本质、因果轮回。 难道就因怜惜弱者,而故意去杀死强者吗? 沈离枝在李景淮奚落的目光中愧疚了,她低头看着在自己手指上抬起两只前脚正在梳理自己触须的蝴蝶。 万一,这是蜘蛛等了十天半月、一顿生死攸关的救命粮呢? 她不但夺走它的粮,还弄坏它的网。 仔细一想,要是自己的家非但给人劫了粮还把屋顶打了个大窟窿,她也会气极。 沈离枝越细想,就越愧疚。 李景淮放下‘大罪’这样的话,就盘着手冷眼相待,且看看她那张被雨水拍得发白的小脸会不会染上惧怕,那双水盈盈的笑目会不会淌下泪来。 可是看着看着,他却觉得不对劲。 沈离枝脸上居然只有愧疚。 ……而且她还侧了一下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花丛。 还是——对那莫名其妙、蜘蛛的愧疚?! 李景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然后蹙起了眉。 “殿下说得对,是奴婢疏忽了。”沈离枝眨了一下沾着雨珠的长睫,黑亮的眼睛因为雨洗,更加透彻明亮。 李景淮没有反应,沈离枝就转过身,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 常喜抻长脖子,好奇道:“沈大人不会把蝴蝶给送回去了吧?” 说着,一只蝴蝶就在转小的雨中振翅飞了起来,绕在沈离枝身侧缠绵徘徊。 常喜缩了缩脖子。 好嘞,做梦呢。 蝴蝶放肆在两人眼前飞了一阵,在李景淮阴郁的目光中越飞越高,最后越过了院墙消失不见,这时沈离枝才反过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拿起搁在一旁的伞站起来。 李景淮又垂眼看着沈离枝纤细的背影,越看生出几分茫然。 是自己那日在戒律司不够血腥暴虐,没能彻底吓着她,以至于她竟敢放着‘沉怒’的自己自顾自得忙去。 还是她当真脑子里就没有害怕畏惧? “奴婢放了一块糖。” 沈离枝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脸,她敬佩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常喜咋舌。 李景淮忽而哼笑了一声,原以为她在忙活什么,不过是在做一笔单方面的置换。 “糖也替代不了先前那只蝴蝶。” 拿走一件东西,再硬塞来另一个。 世间当真可以做到一替一换,无怨无悔吗? 常喜微微一怔,同时回眼,看向表情从容的沈离枝。 太子当真是在说蝴蝶和糖吗? 还是在说沈离枝和沈明瑶。 沈离枝笑容收淡,像是天边渐小的密雨,她眉目被洗得如墨染,越发显出她五官的优越。 眼弧柔和,唇珠饱满,一张娇妍夺目的脸被雨水一洗,像沾了露水的芍药花蕾,凌乱柔美。 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青翠的花圃之前,她那身绯红半袖裙洇着深浅不一的水印,像是花丛里浓淡相宜的团锦,她唇角只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声音软绵。 “不试试,怎知它不会更喜欢这糖?” 李景淮眸子蓦然一缩,定定看向她。 沈离枝弄湿了衣,在温暖的廊下方觉得湿冷渗了进来,难以忍受。 她本想回去换了衣裳再回来,郭知判得知后连忙让她不着急走。 不一会就从她屋中捧出好几套衣服。 “这些是下面孩子做的,但是我和杨大人都老了,穿不得这样鲜艳的料子,送给你正合适,你挑挑?” 沈离枝推脱不用。 郭知判道,衣服在箱子里终不见天日,不说辜负那些拳拳心意,也浪费这些上好的料子。 沈离枝无法,就选了一件樱草色襦裙。 自从入了东宫,她还未曾穿过这样繁复贵重的衣服。 绣花百叠下裙,上有杏黄蝴蝶袖外罩,整体窄瘦,显出窈窕身形,正是时兴的半袖腰裙的样式。 “真好看,合适!”郭知判围着她转了几圈,连连夸赞,“等杨大人同太子说完话,也让她瞧瞧。” 沈离枝容貌秾华昳丽,身姿袅娜娉婷。 即便素面散发也有种风华奇韵。 沈离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将垂下来的湿发别到耳后,温声细语道:“奴婢还要出去督查修理院景。” 雨收放晴,空气清新。 宫婢们纷纷跨起竹篮带着工具在院子里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沈离枝从廊下穿行,阳光从回廊上的竹帘上透下柔光,将婆娑树影倒映。 她手指抚在那些被阳光晒得半干的竹片上,指尖敲出短促的音节。 沈离枝并不知道这条抄手回廊正好处于正屋的窗前,隔着小池塘和几颗山茶花树,她偷闲伸腰的姿态正落入两人的视野。 杨左侍轻抚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望着沈离枝掩映在花丛之后的身影道:“还是年轻好啊,东宫里新来了这些孩子,各个都大有本事,这东宫又要热热闹闹的了。” 李景淮目送那道身影走出视线才半阖起双眼,目光自然垂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打量了几眼,将名单上的人又反复扫视,随口道:“若不是嬷嬷和皇后插手,我原也不会留下她。” 杨左侍含着笑,目光炯炯,饶有趣味道:“我说‘她们’,殿下却特指沈大人。” 看见李景淮抬头似想开口,杨左侍却率先道:“我觉得小姑娘人挺好的,长得也好、性子也好,只是和明瑶是不大一样,但嬷嬷就是好奇你为何对沈大人意见如此深?” 李景淮定睛瞅了杨左侍一眼,慢条斯理合拢手上的奏章,搁到一边。 他又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姜茶。 辛辣的姜汤入口,驱散久站雨中的寒气。 “笑太多了。” “什么?” 李景淮不再细说,淡眼看着杨左侍好奇的眼,声音冷淡道:“孤不喜欢东宫太闹腾。” “等你及冠了,东宫只会越来越热闹。”杨左侍锤了锤自己的腿,再次喟叹自己这身子骨老了。 隔案而坐的少年,一晃经年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 长成了松山玉立、萧疏轩举的模样。 自从先皇后故去,前朝和后宫各怀心思,再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算。 杨左侍固然有心,但是东宫之外她能使上力的地方却不多,只能在tai耳边多唠叨几句,期盼他自己能提前有所计划,不至于以后枕榻之上都是各怀鬼胎的暗棋。 李景淮对于选妃兴趣缺缺,还比不得手上这本官员名录更吸引他注意。 “不但有太子妃,还要良娣、良媛,这些总该有的。”杨左侍难以判断他听进了几分,又劝他道:“小淮你也要先仔细为自己选选。” 李景淮搁下杯盏,落下清脆一声。 杨左侍被他落盏的声音小惊了一下,眉心微蹙,抬起的手都忘了落下似的,半响才道:“殿下就没有喜欢的姑娘?” 李景淮顿了片刻,随意撑起右手,支起下颚,目光从眼角延出。 他看向窗外的山茶树。 “我喜欢,便一定会有我想要的结果么。” 第22章 死谏 正是太子 太子离开后,杨左侍静坐远处,摩挲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 透着细滑的丝面,下面掩着凹凸的疙瘩,像是老树干皱的表皮。 这触感让她不断想起从前,便让她难以在看似平静的东宫有一日的安眠。 门吱呀一声响,郭知判的身影就出现在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后。 “姑姑,太子回去了。” 杨左侍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垂眼扫过太子搁在桌面的茶盏又想起一事,抬头便问:“那沈大人呢?” 郭知判正将窗户合上半扇,回头答道:“沈大人被徐少理派来的人叫走了,像是有事吩咐,我也没多问。” 杨左侍从前也不太过问下面这些小事,因为有孟右侍在。 孟霜晚出身世家,才学能力都拔尖,又统筹管理东宫大小事务,确实是百里挑一的人物。 想到这里,杨左侍不由感慨:“孟大人其实也很不错,只可惜……” 杨左侍话没有说完,郭知判也知晓她可惜什么。 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姑姑,这事也不能强求,殿下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郭知判劝她,就是怕她多思多虑,从而加重病体。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心里就是怕。”杨左侍放低了声音,虽然知道这里有太子的暗卫看守,不会有旁人接近,但是她还是下意识用最小的声音。 “怕他不是只爱一人,就会一个也不爱啊。” 李皇血脉里那种过分偏执,前前后后不知酿成了多少惨剧。 她见识过,就真的害怕了。 “殿下他……不一样。”郭知判走过去握住她的伤手,将心中的三分确信讲出了八分的样子,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无妨,会好的。”沈离枝弯着唇,抱紧手中新剪下来、犹带着苞蕾和露珠的花枝。 她的嗓音有些发闷,那日在小和院淋了雨,身子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大人是头一次来,不知道这事大多女官都是不愿意担下的。” 跟着她身后的宫婢白杏因为她刚刚迎风咳了几声,便关切了一下她的身体,这下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她们此行,从东宫而出,乘车到了大周皇宫,大费周章专程为六公主奉花而来。 六公主虽和太子殿下不是一母所出,但因自幼是抱养在先皇后膝下,就比旁的公主多了些殊宠和娇贵,就连宫殿里的水养花都要从东宫司芳馆里挑选。 沈离枝连东宫都还没有摸清,就被指来皇宫办差,心中说不担忧那也是假的。 不过即便她心中有所忧虑,但是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见到大太监、内官都是不卑不亢行礼。 就连进出皇宫好几十次的白杏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这份镇定。 白杏还偷偷告诉她,太子今日也会到皇宫来。 这宫中无论品级高低,人人生了一双眼睛,一张嘴,风吹草动的事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到处飞。 “你,不怕太子吗?” 沈离枝有些好奇,因为东宫之中太子与戒律司就好像并立的两个恐怖代名。 就连她出宫这短短的一程路也听到路上有人在议论太子对严家的重刑惨无人道。 白杏眨了眨眼,老实道:“怕,但是更害怕这座皇宫里的人……” 一个脚步声重重传来,打断她未完的话,白杏连忙把脑袋一缩,把面对的事全权交给了沈离枝去面对。 沈离枝转过头,从伏薇宫里走出来的是一名绯衣女官,她挽着高髻排云梳,将颚线与紧绷的发际一同绷成一张严肃的面孔。 “六公主与乔小姐正在琅夏花亭,你们送那里去。”这名女官也不与她们见虚礼,而是盛气凌人地打发。 “莫要慢了,惹公主殿下生气。” 沈离枝脸上浅笑没有拂去,口里应是,款款行了一礼才带着白杏转身退走。 倒也没有像其他女官那样,脸色白一白、身子颤一颤,然后不堪受辱地咬着唇愤然离开。 白杏侧头打量她须臾,脸上又露出一抹笑。 “那位是公主身边的教习女官,比徐少理脾气还怪哩!” 沈离枝转头看她,并没有搭她的话,而是温声又问道:“琅夏花亭,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好,白杏吐了吐舌头,拉了下沈离枝的袖子,“当然知道,沈大人我们从这里走,能快些绕去琅夏花亭。” 沈离枝考虑须臾,还是听从她建议,跟着她抄了近路。 皇宫太大了,比东宫大上几倍不止。 虽然皇宫之中侍奉的宫人也是成倍的多,可是却也不足以覆盖到角角落落。 白杏带她走的这条路,就没什么人影踪迹。 好在青天白日,绿意葱葱,也不叫人害怕。 再者白杏一路叽叽喳喳,比一百个人都要热闹。 沈离枝边听着她东拉西扯,也就不觉得这脚下的路漫长。 只是还没等她们走到琅夏花亭,白杏忽然抱腹哎呀一声。 沈离枝回头,“怎么了?” “奴婢好像吃坏了肚子。” 沈离枝见她嘶嘶抽着气,挤着眉眼,满脸都是扭曲的痛苦。 “你这般模样,也不好去面见公主了,你把花给我吧。” 白杏抽着气道:“这样不好吧?” 沈离枝是头一次进宫,也不摸不清贵人们的脾性,若是放她一人前去,无疑是瞎子进城,处处碰壁。 可是白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早上大人们赏的那些糕有问题,还是出门前喝得那杯过夜茶太过寒凉,此刻肚子里翻江倒海,忍无可忍。 沈离枝微微一笑,口里说着无事,还催促她快去。 白杏只好把花交给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点了点右前方掩映在树林之间,露出半个头的丹红色八角攒尖顶道:“那、那儿就是琅夏花亭,奴婢会尽快回来!” 沈离枝和白杏分开后,抱起两捧花继续往前走。 琅夏花亭瞧着就在眼前,可是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 穿过小树林,她又走至一开阔的地方,大片的花砖铺地,临边还造有一排玉栏,挡住了去路。 旁边无湖无塘,却专门围了起来,着实奇怪。 左右也不是太远的距离,沈离枝就往左绕行了几步走到边上往下一瞧。 眼睛还未看清,耳朵里先传来一声巨声。 “臣愿死谏!” 砰—— 在镇石旁倒下一人,身下溢出源源不断、鲜红的血液,像是蜿蜒的红河,向四周蔓延。 沈离枝瞳孔不由一缩,她的指头用力攥紧雕花玉阑,正想惊呼,却又看见从她视线的死角处缓缓走出一人。 杏黄色的圆领袍,金冠玉带,麒麟靴。 正是太子的装束。 第23章 不巧 看见又听见了,该当何罪…… 沈离枝不由咬住自己的下唇,幸好那一声惊呼没有发出去。 可是亲眼看一个人死在下面,她的脚一时间竟也不能挪动半分,就这样维持原样。 看着李景淮一步步往前,直到走到血泊的边缘才停下,然许久都没有动作。 沈离枝这才分神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脸朝下,背朝天,后背上是六品文官的鹭鸶补子。 文死谏,武死战。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逼得这位大官要用这样的手段向太子进谏。 李景淮的声音传了过来,“康远伯,没死就起来再撞一次。” 血泊里的人手指动了一动,似是愤愤又像是不甘。 他身上最大的伤并不是来自看起来可怖的头部,而是他的小腿,就在他奋力一撞的时候突然有一支暗器刺穿他的腿,也让他的动作受到影响,从而并没能一头撞死。 只是流了许多血,即便没死,身子也逐渐发凉,四肢脱力。 更何况那一撞乃是冲动之下的举动,等这会头疼腿疼的要命时,他哪里还敢乱动。 “不动?还是需要孤来帮你?” 说着李景淮当真蹲下,优雅地伸出修长的手。 却在下一瞬用这只手猛然提起康远伯的后颈,把那张血淋淋的脸提了起来。 血水和泪水将那张脸弄地一塌糊涂,但还能看出他年纪不大。 这一个动作犹如提着阿猫阿狗,及近戏耍和轻视的举止轻而易举让康远伯那颗激愤心再次狂跳起来。 “你、将我父亲抓起来,严刑逼供莫须有之罪,非君子所为,我父亲、不过是直言进谏,他有何错。” 他吐出一口血水,勉强撑着,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立刻就开始颠三倒四骂道:“严家之事,太子一意孤行,严惩不贷,寒了天下功臣之心,我父亲忠心耿耿,岂容你这样折辱!” “忠心耿耿?”李景淮玩味地重复一遍。 “他忠心于谁孤不在乎,但是要想在孤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招权纳贿也得看命够不够硬。” “你血口喷人!”康远伯大怒,过于激动反而大声咳了起来,血水四溅。 “你们父子颠倒黑白的功夫倒是一脉相承,瞧瞧现在谁在血口喷人?”李景淮及时把他的脸扭到了一边,等他嘴里再没有血水喷出时才松开手。 康远伯无力地把脸再次砸进了混着血水和雨水的脏水中。 “你倒是提醒了我一句。” 李景淮站起身,接过常喜递上来的帕子细心擦拭着并没有染脏的手指,“是时候查查康大人新置办在情河东岸的新宅子,还有康夫人新得的那十箱玉器宝具,从何而来?” 康远伯用手奋力撑起自己的上身,不敢置信翻起双眼:“你休想将脏水泼到我父亲身上!我父亲为陛下鞠躬尽瘁,夙夜不懈,你、你竟然如此肆意妄为,真就不怕群臣举谏……” 李景淮唇间弯起,“自孤入主东宫,明里暗里你们都在说孤行事暴虐荒唐,不是都说孤并非贤君么,却为何要用贤君条条框框来约束孤?” “古往今来的暴君你见过几个要杀一两个人还要专门去寻一个合适的名目,也就是孤这般无聊的人,才会费这些时间,好让你们死得其所。” 康远伯咬着牙,牙关还是不住地颤抖,发出磕嗑的声响。 “你、你不会得逞的。” “康远伯,你不如令尊有经验。”李景淮笑着说,语气中还有些遗憾。 康远伯咕噜噜的声音在嗓子眼转动,愤意却从双眼中迸发。 恐惧只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心里更多的是恨自己无能,也恨太子的肆虐。 “其一是镇石选得太矮,没把自己立刻撞死,却要落到我手上。” 想到传闻中太子设于戒律司里那些可怖的刑具,康远伯身子不禁狂抖,额头上的伤口再次迸发,腥热的血烫得他逐渐发冷的皮肤一阵阵战栗。 李景淮扫了一眼,也没在意。 “其二没有选好地方,这里僻远幽静,除了你就是我的人,你的话也无人可知。” 康远伯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原没有想这么多。 在狭道偶遇太子时,他只想逼迫太子放他父亲回来,可他一个文弱书生,拿什么去威逼太子? 拿什么威逼太子? 他气喘如牛,两眼胡乱翻看,忽而看见上面玉栏之后有一个红色的影子。 他眯起双眼,定定看上去。 果真是一名女子,并不是他的幻象。 康远伯心里砰砰狂跳,这里并非只有太子的人,还有其他人啊。 他气喘几声,等平息身上的剧痛就朝着上方大喊:“太子杀臣!太子杀臣!” 沈离枝一怔,正想要躲开,李景淮已经斜过凤眼盯住了她。 明明隔着那么远,却还能清晰感受到他眼底的杀意。 沈离枝颇有些无奈,究竟是太子做事每每都是这般决绝,还是她运气不好,总会撞到。 李景淮眯起眼,看清是她的脸,嘴角似笑非笑勾起,看了须臾。 见她脸上一如既往的从容。 没有惊惧,也没有旁的。 李景淮打量半响,确信那脸上没有出现对他暴行的厌弃神色。 他收回视线,伸出脚,把康远伯像濒死挣扎的鱼一样反复拱翘的上身踩回混着血的脏水中。 “不巧,那是孤的人。” 康远伯往外呼气,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两眼一翻,终于彻底晕厥过去。 沈离枝自知看见太子行事,离开是没有用的,干脆就站于原地继续看。 见赵争带着两人把那血淋淋的人拖走,几个小太监端着水拿着抹布,飞快处理地上的血迹。 不一会,那些痕迹就被抹去,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李景淮听着手下的人禀事,半响后才挥了挥手,那与赵争服制相同的护卫就拱手退下。 李景淮这才有空重新抬起头,看见沈离枝一直未走倒也有些惊讶。 看来,这是有逃不脱的自知之明。 “沈知仪。”李景淮盘手而立,挑目望来,“这次,看见又听见了,该当何罪?” 第24章 马车 顺着雪颈的弧度 六公主李微容带着乔辛漪在琅夏花亭左等右等,等到日头西斜,还没等来沈离枝。 她怒而起身拍桌,头上的步摇猛摆乱晃,闪出一片金光灿烂。 “人呢!就是从东庆门爬来,这会也该到了吧!” 宫婢们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该不会这沈二姑娘提前得知这是六公主给她备下的鸿门宴,跑路了吧? 乔辛漪啜饮了一口冰镇葡萄饮,看着李微容几步下了台阶,抬手掌掴一个开口回说不知情的宫婢。 她慢悠悠摇了摇头,手将发间的碧玉钗扶了一下,才在六公主抬起手准备打下第二掌的时候慵懒开口,“公主且慢,沈二姑娘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想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或许是皇后那边……” 李微容听见皇后两字,脸容又是一冷。 手却没有再次落下,那名宫婢红着眼连忙跪下叩首,其他宫婢也噤若寒蝉,跪地不起。 李微容回身走回桌子旁,愤然坐下,双手盘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不知廉耻,以为有皇后撑腰就可以在东宫肆意妄为?” “自然不能,但是就怕她像她姐姐一样,也是个没规矩的,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身在东宫,行事倒是比她姐姐还方便一二呢!” “你胡说什么,我太子哥哥的身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的么?!”李微容怒气转头就撒到乔辛漪身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叫你来,是因为知道你鬼主意多,是本公主用得上你,别把心思乱用!” 乔辛漪笑脸一僵,手扯着帕子在桌子下搅紧。 她可不敢担这一句‘鬼主意多’,说得她像是什么惯会弄权搞事的后宅怨妇一般。 可是对方是六公主,乔辛漪不敢和她相争,就端起一杯未被饮过的葡萄饮递给她温声道:“公主息怒,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李微容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她的奉承,将葡萄饮大口喝进腹中,把心头火降了一降。 待她喝完两盏葡萄饮,派去打探消息的贴身宫婢一路小跑,直接进了亭子。 李微容撅着嘴问道:“人到哪里了?有没有告诉她本公主可是等得火冒三丈了?” 那宫婢白着脸,拢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乔辛漪竖着耳朵仔细偷听,也就捕捉到太子二字,不由柳眉深锁。 她频繁用眼风扫着六公主的神色变化,心下一沉。 六公主是一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所以在宫婢的禀告中脸色一变再变,直到变得难看至极。 宫婢害怕地倒退一步,怯声道:“就是如此。” 李微容倒抽一口怒气,瞪眼竖眉,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什么!你说太子哥哥把她亲自抱上马车?!” 沈离枝是被提上马车的。 虽然和腰有关,但是却不是一个温柔的动作。 以至于她跪在马车软毯之上都要强忍住想要去摸一摸自己的肚子冲动。 因为勒得生疼。 李景淮手肘撑在在坐塌上的紫檀木几案上,揉了揉紧绷的鬓角,长腿自然伸开,马车里很宽敞,沈离枝又跪得很远,两人也不至于会挨上。 李景淮正好隔着一段距离,将沈离枝整个身影收入眼底。 因为沈离枝低垂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从她自然展开的肩头,优雅弯曲的脖颈猜出她脸上的神情也不会太糟。 他想起康远伯的痛骂,声声泣血,那场面血腥难看。 难道沈离枝竟对康远伯的‘凄惨’遭遇没有生出半分同情? 从而唾弃他这个‘施暴’的强权太子? “沈知仪。”他随意唤了一声,却还没想好下文。 沈离枝等了半响,只好缓缓抬起头。 雪肤乌发,墨眼红唇,一寸寸展露,像是画轴展开徐徐而出的美景。 精致细腻,占尽风流。 而她一开口,便要先弯起眉眼,好像那张脸不笑就不会说话一般。 “殿下叫奴婢?” 李景淮这次也没有错开眼,就看着她一双水盈盈的笑目,随口问道:“你就没有别的要说吗?” 沈离枝心里还在想这一次差事没做好,就没能分出心思去揣测出李景淮的话。 可是李景淮开口问了,她又不能不回答。 于是她睁着杏眼弯着唇,极为温顺地问:“殿下还想听什么?” 她这一反问,李景淮立即就被气笑了。 入主东宫后,旁人只会绞尽脑汁猜他的意思,哪有人会巴巴这般问他。 好像只要他提,她就能口若悬河满足他的虚荣。 可是,他看起来像是那种爱听奉承话的昏君么? 李景淮皱着眉,不由想起不久前,在玉栏之上,她的回答。 ——奴婢既是东宫之人,所见、所听、所感都只为殿下,愿尽心侍奉,为殿下分忧解难,所以殿下要处罚奴婢么? 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泰然自若、众目睽睽之下同他表忠心,可是李景淮心中却还是不悦。 随着他从思绪中抽丝剥茧,他想明白了。 是了。 那张挂名录上,沈知仪分明写得是‘请离’。 短短数日,哪来的忠心? 大风吹来得也不及她变心得快。 可看着沈离枝点漆一样的瞳仁,纯稚无邪,就像是从山灵水境突坠红尘,还未染纤尘。 “沈知仪,你忠我为主,当真出自本心?”李景淮手撑在腮边,目光梭巡在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之上,一寸寸在探究。 沈离枝颔首,认真回道,“是真的。” 李景淮牵唇一笑,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漾开一抹异色,音色一如寻常的随意,“后日卢司言大婚,你替孤去道个喜。” 沈离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疑惑,像是不相信他会忽然就热心于卢司言的婚事。 李景淮伸手屈指,随手从几案上拿起一把竹骨扇。 他顺手递出,扇骨一指,就宛若一把利剑指在沈离枝咽喉。 沈离枝被迫抬起的下颚,因为这柄突如其来的扇骨而不能放下,保持着仰起的姿态,睁目一动不动。 像极了乖顺听话,逆来顺受的模样。 打磨细滑的竹扇顶端弧度隆起,顺着雪颈的弧度自上而下滑动,冰凉的触感带来丝丝麻痒。 最后落在她锁骨之间,天突穴的位置点了点。 力道不重也不轻,但是能听到扇骨敲在骨头上的轻响,闷闷的。 “顺道,让他们早日把族谱给孤交上来。” 第25章 贺礼 故意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沈离枝没能如约给六公主送花,免不了惹来了上头的训责。 不过她身上还压着另一桩紧要的事,而且还是太子亲自吩咐,不容有误。 徐少理只能转派其他人前往,自然这人承六公主的怒火,回来就委屈地大哭了一回。 沈离枝心中愧疚,前去安慰。 好在那名女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这事也怨不得沈离枝,都是那六公主娇蛮霸道,谁撞上都是倒大霉。 而沈离枝自己身上那差事才是最最难办。 东宫里谁不知道卢司言嫁进严家,就是进了火坑。 而严家的倾倒覆灭皆是太子执意所为,沈离枝在这个关头顶着太子的名目前去道喜。 不就是给人添堵的吗? 不必想,也会遭到各方明里暗里的刁难,这些人远比一个六公主难办多了。 沈离枝哭笑不得,本去安慰人的,反被那名女官拉着手宽慰了许久,像是她去一次回来就会羞愧地甩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一样。 沈离枝又去找了一次杨左侍。 杨左侍虽然也有心劝太子,但是在严家这件事上她只叹气摇头,说道兹事体大。 原是严家本家的子弟承了连云十三洲的护堤工程,户部从国库里调了三百万两白银用以用工、材料和维护。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被修固后的河堤却没能抗住计算过的水量,决堤了。 大水瞬间席卷了数十个城镇,祸害了上万百姓。 此事调查了两个月,就连太子都冒着危险去过一次连云十三洲。 紧接着严家被就地圈禁,同严家有关联的重要人物全部受到牵连,然这些人不过是其背后势力的马前卒,几枚无用的弃子。 既已是弃子,李景淮索性全毁了。 他要敲山震虎,绝人后路。 沈离枝叹了口气,在离开的时候特意去看了那株芍药,惊喜地发现芍药的绿叶下,那被她损坏了的蛛网已经被修补好了。 看着那一片小小的白色蛛网,沈离枝觉得心情缓和了许多。 虽人生总会有意外,但也要像这只蜘蛛一样,继续努力。 活下去。 翌日傍晚,沈离枝在东宫的西门见到了她出行的全套仪仗。 红翎羽,黄酸木,一匹膘肥的胭脂马外加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太监。 老太监弓背勾腰,一张老脸看起来有六七十岁,但是沈离枝曾亲眼见他用马鞭轻而易举卷起一个七八岁大、险些卷入车轮底下的孩子,有这样敏捷的身手必然不会是个普通的老太监。 沈离枝坐上马车,用指尖摩挲着太子派人送来装着‘贺礼’的木盒子,目光落在门帘后老太监模糊的背影上。 该不会是太子好心,怕她进了严府就不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吧? “沈大人您坐好嘞!” 沈离枝回过神,隔着门帘柔声应道:“劳烦黄公公了。” 车轱辘转动,碾在石板,发出持续的声响。 沈离枝挑起窗帘看向一侧高耸的东宫外墙,院墙很长,仿佛是无限延展在道路的尽头。 晚风把墙外的栀子树吹得暗香浮动。 香气萦鼻,直到行出很远也似乎能闻到那股清香。 又过了一阵,那股花香被浓烈的炮竹硝烟所掩盖,沈离枝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只听外面黄公公吆喝一声‘大人到了’。 沈离枝才移目望向窗外的朱门彤柱,严府匾额两旁挂着两串红亮亮的灯笼,里面已经亮起了烛火。 她抱起木盒子,提起裙摆从马凳上踩下来,严府大门敞开着,门外意外的冷清。 一点也不像是大婚热闹的模样,不过沈离枝随即一想,也明白。 严家如今已经一脚踏进了棺材里,有几个八拜之交才会肯这个时候来淌混水? 门口守着几个身着整齐的小厮,看见模样陌生的沈离枝上前就迎来问道:“请问您是?” 沈离枝没有请帖,只有一块东宫令牌。 令牌一出,几个小厮脸色顿时大变,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哆哆嗦嗦道:“您请、您请。” 沈离枝觉得无端恐吓人是一种失礼,可是没有这块令牌她又进不去严府,所以她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在小厮们如菜色的面孔中走进严府。 府门口清冷,府内却意外得还有些热闹。 以至于沈离枝的到来都没引起注意,因为坐于酒席上的人都已经酒过三巡,大部分都醉醺醺。 沈离枝左顾右望,终于叫住一个走得稍慢的婢女问路。 因为她手上的这份‘贺礼’,太子专门嘱咐,要亲手交到严行豪手上。 但严行豪是谁,才到上京短短一月不足的沈离枝压根不认识。 要从一堆醉鬼里找出人来,和在一堆红豆子里摸个赤豆子差不多难。 “严大人刚刚还在这儿,可能是去更衣了。”婢女打量她,神色有些惊讶,但是却也不敢多说,又连忙避开。 沈离枝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这张和沈明瑶有几分相似的脸,在光线不明的地方确实更容易让人错认,只是这婢女避得这么快,究竟是怕什么? 沈明瑶么? 沈离枝对沈明瑶的记忆还停留在十来岁的时候,这几年沈明瑶跟着娘常常待在上京,在抚州的时间少了,就是亲姐妹也会生出几分陌生感来。 沈离枝如今其实对她这位姐姐的了解恐怕还不如上京里这些人。 沈离枝既知道严行豪此刻不在,就绕过他们摆着酒席的露天场子往旁边走开。 听着奴仆口中的称呼,在场的人多来自严家本族。 他们肆无忌惮的狂欢,琼汁佳肴遍地倾洒,借着这场大婚发泄一般胡吃豪饮。 沈离枝不由蹙起柳眉,正想加快脚步穿过这片混乱嘈杂,耳边听见有人高呼‘乔世子当心!’ 紧接着一个身影朝着她的方向倒来,沈离枝若是避开,此人肯定要扑倒在地。 所以她就伸出手臂,挡了一下。 那人虽然喝得迷糊了,可还未完全失了神智,知道快摔跤了也知道扶住沈离枝伸出来的手,一握之下觉得入手纤细,当是一个女子的手臂。 乔辛宴睁开朦胧醉眼,想要道谢,一看却清醒了几分,吃惊叫道:“瑶瑶!” 沈离枝回眸微笑道:“世子认错人了。” 乔辛宴疑惑收回手,揉揉眼,又伸手抓住沈离枝的手臂,“我、我没认错,你是瑶瑶啊!” “是沈明瑶?她怎么回来了?” “不是吧,她不是嫁人了吗?” 四面八方的视线和声音一股脑砸过来,沈离枝无法一一分辨,但是显然眼前这位乔世子是将她错认了。 她也没急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因为乔世子抓得太紧,她贸然挣扎只怕会适得其反。 “乔世子当真认错了,我并非沈明瑶。”沈离枝耐心地、慢慢地同他解释。 “你是。”乔辛宴相当固执,甚至用力一拽,把她又往自己扯了过来。 沈离枝力气不足,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得已,她又将腰间的令牌举了起来,温声再道:“奴婢是东宫沈知仪。” 东宫! 惊讶的人群把她的这句话一声声传开,议论纷纷。 “李景淮?!” 乔辛宴的反应出乎沈离枝预料。 他非但没有被东宫吓唬住,反而突然就咬牙切齿直呼太子的名讳。 沈离枝不由神经一跳,深深看了一眼他涨红的脸和充血的双目。 这人该不会也和太子有仇?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脑海,沈离枝的身子就被乔辛宴拉往他的方向跌去。 乔辛宴拽住她的胳膊,浓重的酒气扑到了她脸上,光闻就知道是极辛辣的烈酒。 “瑶瑶,你清醒一点,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他草菅人命,暴虐无常,他要杀得这些可都曾经为推他做储君出过力、流过血的啊!” 沈离枝余光撇向四周,乔世子发酒疯、大放厥词,酒宴上的严家人个个无动于衷,反而交头接耳、低声附和,那一道道目光也是恨极了。 “殿下,他们太过放肆,是否要属下出面?” 树影之后有一个隐蔽的凉亭,因为没有点灯火,急急忙忙经过的严府婢女也未曾发现这儿有一坐一站两个不速之客。 李景淮自饮自酌,听见赵争的话就一笑,用空了的酒杯指着沈离枝的方向。 “不急。” 赵争微愣,太子自然看见了沈离枝被人钳制住了,也知道她正落于下风,岌岌可危。 可是不急两字从那张薄唇吐出,生生阻断了赵争的任何动作。 太子为何要把沈知仪派来这里? 又故意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赵争没想明白。 可沈知仪在他印象之中,就是一张温婉柔和的笑脸。 和张扬明媚的沈明瑶不同,赵争觉得沈知仪这人恐怕连重话都不曾对人说过几句。 要她面对一群醉得蛮不讲理的男人,只怕比一只绵羊落入了豺窝还要无助。 要不了多久,只会落荒而逃。 伴随哗啦一声水响,酒宴的方向传来一阵尖叫。 “你疯了!——” 赵争刚把目光挪过去,就看见令他诧异的一幕。 沈离枝一手被乔辛宴攥住不能动弹,另一只手不知道从哪拿起一个白瓷酒壶。 站在她面前的乔世子因为突然被泼了满头满脸的酒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懵在当场、一动不动。 冰镇过后的果酿酒甜腻清香、也冰冷寒凉,酒水从他的眼睛、脸颊流下,一路滑进领口。 乔辛宴楞楞地看着面前温笑着的少女,那熟悉的眉眼却带着陌生的笑脸。 沈离枝柔声问他:“乔世子,酒醒了吗?” 第26章 为臣 孤交代你的事,是不是还忘了一件…… 乔辛宴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人当真不是沈明瑶。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拭去面上的酒渍也带走了脸上的温情和恋眷。 身为宁远侯世子,上京头号纨绔,兴风作浪从不湿脚,还没试过当众被人泼酒水,奇耻大辱他岂能容忍。 他脸色一变再变,终于用力把沈离枝再拽近一步,铁青着脸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女人一点教训。 “你这个女人!——” 还没等他狠话放出来,一块铜色的精致令牌就扬在他眼前,因为太近还差点撞上他的鼻梁。 “乔世子,我是东宫女官,奉太子之命前来给卢司言大人贺新婚大喜。”沈离枝浅笑,神情从容不迫还带着几分耐心劝说,“世子殿下,还请不要拦着奴婢办差。” 乔辛宴双眼充着血丝,嘴唇蠕动几下,眼睛费力定焦在这块镌刻着银杏扇叶底纹、东宫字样的令牌上。 东宫的令牌他不是没有见过,但是令牌的形质也是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所以他看见这块铜令牌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火气直线上升。 “你、你是什么品级的,竟然敢对本世子出言不逊!” 他又擦了一把脸,甜酒黏糊糊地粘着他的脸、头发,让他风度翩翩的仪容大受折损,他大声道:“你还敢用酒泼本世子的脸!” 沈离枝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沈知仪见过世子。” “知仪!那、那不是东宫最最最末等女官吗?!太子他,这是瞧不起谁!” 人群中有个醉醺醺的声音,不嫌添乱地大叫了一声。 马上有另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回他,“他、他都要把我们脑袋一起拧掉了,还管、管什么看不看得起!” 乔辛宴被这两嗓子吼得清醒了几分,他甩了甩头,皱起了双眉。 太子派一个末等女官来做什么?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来,还用得着刺激人、打压人吗? 乔辛宴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也很怀疑她是不是在诓骗自个。 “世子殿下,奴婢虽然位卑,但是身为东宫女官,既是太子殿下的眼和耳,也是太子的脸,所以世子不该在奴婢面前言语挑衅太子殿下,叫奴婢为难。” 乔辛宴浆糊一般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但越看沈离枝的这张笑脸越发觉得其中有深意,因饮酒而躁热的身子忽而从后脊处窜起一股寒栗。 什么的眼和耳,还有脸的。 区区一个知仪还能搬出太子来威胁他? 乔辛宴想瞪她,可是……他还真心底涌起一阵害怕。 严家的事他不是不知道深浅,不过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无法无天,这才跑来这是非之地,大吹大擂。 可是太子当真不会对他做什么吗? 他一点也不敢确定。 太子冷血无情起来,连自己母族萧家的面子都不给,该处置时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更别提其他的皇亲了。 宁远伯府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安稳这些年,靠得就是一个字,庸。 他们手上没有实权,拿着朝廷每年定额的俸禄,平常小打小闹也都闹不到太子跟前,自然平平安安。 乔辛宴和他父亲一样,心无大志,常常被他强势的母亲指着鼻尖骂还不如他妹妹有志气! 至于他妹妹的志气,乔辛宴可一点也不敢苟同。 东宫太子的女人岂是那么好当? 一个弄不好,阖府都要给她陪葬! 志气能救命吗?不能啊! 沈离枝不知道他心底已经有了这样深刻的触动,继续安慰道:“不过世子是饮酒过后,失态失言,情有可原,所以还是先放开奴婢,好吗?” 虽然她的声音娓娓动听,但是乔辛宴还是下意识手一颤。 他猛然松开手,像甩开烫手山芋一般,又趔趄地倒退好几步,一双醉目惊魂不定看着沈离枝。 他现在不但后背阵阵发寒,脸上也开始觉得凉嗖嗖的。 那些冰凉的酒渍冻得人发麻生痛。 沈离枝收回自己的左手,垂在袖子里悄悄扭了扭腕部,不出意外她的手腕肯定会青上一圈,喝上头的乔辛宴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度。 也是沈离枝没有因为疼痛而大呼小叫,才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乔辛宴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抬手猛锤着紧绷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是喝得太过多了。 他这个人有这个毛病,一被人吹捧起来,就不知不觉会喝得醉醺醺的。 喝到现在他都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在这个敏感的地方喝得烂醉,神志不清,甚至开始大放厥词辱骂起太子来。 那些话要是被这个东宫女官传到太子耳中,以太子那睚眦必报的歹毒性子会不会把他和严府一起葬了,都不好说…… 乔辛宴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忽而一物晃到他眼前,他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袭击,不免先被吓了一跳。 等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飘在眼前的不过是一块素白的帕子,垂下的一角还绣着彩蝶戏花。 “做甚!” “奴婢适才给世子醒酒,弄脏了世子脸,世子不嫌就用帕子擦擦吧。” 乔辛宴呆呆愣愣站着,手里就多了一块帕子。 沈离枝把帕子塞给他,俯身抱起掉落在地的木盒子,朝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顶着各色目光,从容走开。 乔辛宴握着绵软的帕子,呆愣半响。 直到身后嘈杂的劝酒声又轰然响起,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长着和沈明瑶相似的东宫女官。 她也姓沈啊。 沈离枝避到光线昏暗的地方。 她和乔世子的冲突让喜宴有短暂的安静,但是随着新郎官重新露面,场面再次热闹了起来。 红色的绸带、红色的灯笼将周围都染成红彤彤,每个人脸上都被红光照出异样的色彩。 男人们纵情壕饮,好像要把余生都浓缩到这短短数十日中。 因为太子下令,金乌卫已经将整个严府团团围住,严府众人不得出。 只等着期限一至,挥落斩刀。 至于期限之前,他们在府内如何荒唐度过,倒是无人来管。 沈离枝隔着人群和灯火,看着被人簇拥在中央,身着红衣新郎服的年轻男子。 原本这该是最欢喜的时刻,但是却也是他生命倒计的开始。 同情么? 牵扯到了千万百姓,这份同情就浅薄的像晨雾,一吹就散去了。 在抚州时,沈离枝就曾听说隔壁的州府,有个从上京调遣来的大官不顾百姓的生计,圈地建豪府,占山霸水,无法无天。 一年大旱,当地缺水少粮,饿死的人就有成千上万。 为了存活,他们易子而食、手足相残,将安宁的一片净土变成人间炼狱。 夫子每每谈及朝政,都要摇头叹气。 因为抚州的这些权贵子女远离上京,生活都很平淡自得,其实都不太爱听这些,就是沈离枝也只是偶尔会听一两句入耳。 并不会太过关心。 沈离枝不知道连云十三州的详情,但是杨左侍口中的兹事体大,这件事定然是彻底触怒了太子。 灾情只重不轻。 她站在原地抿了抿干燥的唇,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去‘道喜’,从旁边小道里窜出一人,一头撞进她怀里。 两人都是大惊,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后退两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沈离枝因为在暗处待得久了,还能分辨出一些,撞她的约莫是个五六岁大、脸圆嘟嘟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 “你没事吧?”沈离枝半蹲下身,正想去摸摸孩子的头,问她有没有撞伤。 小姑娘的身后又冲出一个年级稍大的姑娘,她狠狠拽过小姑娘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对沈离枝怒斥道:“别乱碰我妹妹!” 沈离枝收回手,下意识道:“对不起……”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姑娘,“这里太暗了,跑太快会撞伤的。” “要你管!”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毫不客气打断她,扭头对她妹妹压着怒火道:“这个时候你还给我乱跑!” 小姑娘委屈地啜泣道:“要带、带娘一起逃走……” “快闭嘴!”稍大的小姑娘明显慌了,她没想到妹妹张口就把这样大的秘密随便说了出去。 沈离枝虽然只听了这一句,但是也足以让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们要逃走?”沈离枝打量她们,心中有了猜测,“你们是严府的小姐?” 两个小姑娘身子紧紧挨着一起,只有稍小的那个抑不住地抽泣,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她又似对她求饶般呢喃一声:“大姐姐……” 大一点的那个姑娘则强忍着,重重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要去告发我们吗?” 沈离枝暗暗蹙眉,这两个孩子加起来可能都不过十几岁。 她一向觉得连坐之罪太过严苛,严家犯得固然是大罪,但也不该牵扯到这样小的孩子。 沈离枝慢慢摇头,反而担心道:“可是外面有金乌卫,你们不怕吗?” 听闻严府之外早有太子的私军、上京赫赫有名的金乌卫严加看守,她们两个这般小,要如何避开训练有素的太子近卫? 听出她声音里真切的关怀,那个小姑娘就细声细气,认真回她:“我们有密道……” “妍儿!” 妍儿被姐姐纯儿一呵,连忙把两只手死死摁在嘴巴上。 糟了,娘亲说过,不能跟别人说的! 沈离枝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手搭在膝上,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不让自己给两个孩子太过压迫的感觉,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如果不告发我们,就别多管闲事!” 沈离枝在黑暗中笑了笑,“好。” “那你走开,别妨碍我们!” 沈离枝点头,起身就走,把这片空地留给如惊弓之鸟的姐妹俩。 然她才走出一小段距离,几道身影突然从侧边小道转身而出。 几个灯笼被提棍撑在了高处,把两边的人脸照了个分明。 “沈大人。” 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白面美须男子站在最前端,他身着藏青色对襟长袍,脸上难掩苍老,目光却依然炯炯。 沈离枝回过神,微笑朝他行了一礼。 “严大人。” “大人二字不敢当了,草民早已经罢职免官,一届布衣。”严行豪冷笑一声,盯着身着东宫女宫服饰的沈离枝,目光如刀。 “呿,布衣也当不久咯,就是太子殿下的瓮中鳖罢了。”他一甩袖子,把手背在身后,满脸阴鸷。 沈离枝虽未见过他,却也听过他的功绩。 他曾任正三品工部右侍郎,兼管都水清吏司。 连云十三洲的护堤工程用钱主由他稽核、估销的。 出此纰漏既有他失职之过,还有伙同当地要员从中损公肥私之罪。 此案能被拖延至今才被太子发落,也是因为这位严大人在朝中人缘极好,他出手大方,也爱济贫扶弱。 因而由他被牵连的朝中官员大大小小多达二十几名。 沈离枝弯了弯唇,露出一抹浅笑,再次屈膝,“我奉殿下之命, 前来给严老爷送东西的。” “莫不是给我们严府的‘贺礼’吧?”他冷笑着朝后面摆了摆手。 他还当真猜准了,李景淮的原话确实是:道喜怎能少了‘贺礼’。 位高权重的官老爷从来不兴自己上前接物,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就赶忙上前从沈离枝手中接过那个并不大的木盒子。 严行豪本不想马上就看的,但是沈离枝那双柔柔看来的眼睛让他觉得不看一眼就会失礼了一般。 可是他打开盒子,才看一瞬,就砰得一声大力把盒子合拢。 一声巨响,把在场的人都吓得心中一咯噔。 严行豪把盒子往后面小厮怀中一甩,大步走上前,逼着沈离枝不由连连后退。 “欺人太甚!李景淮他欺人太甚!”严行豪不顾仪态,目张发冲,一张脸变得凶神恶煞。 “他一个狗养的玩意,竟然敢、竟然敢!”他伸出手本想抓沈离枝,被沈离枝躲了过去,他干脆就掀翻了一旁的一个花架子,十几盆珍贵的兰花顷刻之间随着瓷盆破碎,折在一片狼籍中。 沈离枝心有余悸从破瓷烂瓦中躲开,口中却还说道:“严老爷谨言。” 严行豪铁青着脸,“慎言?我呸!——”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镇定了几分又扭头盯住沈离枝的这张脸,抬起手就指着她鼻尖道:“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杀得人、造得孽也不比老夫少!你以为他是个善人?他做这些是为了百姓?” 严行豪脸上抽搐着,似怒似笑。 “他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复仇!” 沈离枝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涟漪,似乎他的话引不起任何共鸣。 她并不认同。 严行豪冷笑连连,好一个忠实的狗奴才。 他还偏要将那些大好风光之下的污泥浊水都翻上来,让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女官知道,她伺候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反手一指身后的木盒子,冷笑开口。 “他说我以权谋私?真是好太子,都忘记当初是谁教会了他怎么玩权弄术。”严行豪气愤得来回踱步,最后驻足在沈离枝面前,脸上又扬起一抹奇异的笑。 “你可知坑杀三百左鹰卫是太子的下的令。” “百祭台降罪给降臣也是太子下得令。” “关闭门城门,拒二十州难民逃难还是太子下的令。” “沈大人,你看清你伺候的是人是狗吗?你还能说太子真的是值得你效忠的人吗?” 看着沈离枝不由自主颦起的柳眉,严行豪得意张狂笑了起来。 沈离枝在他的笑声中抚平眉眼之间荡起的些许涟漪,目光重归宁静,声音轻柔但却毫不犹豫答道:“是。” 严行豪愕然,笑容乍一收,那张脸就扭曲了起来。 “你说什么?” 沈离枝漾开轻浅柔笑。 “太子殿下或许真如严大人口中所说,不是尽善尽美之人。”她目光澄澈,面容恬静。 “他虽暴戾恣睢、苛刑重罚。” 沈离枝结合这几日亲眼目睹,不由自然而然地道出几分真情实意。 不过两人都知道‘虽’字起头后面跟着的都不是重点。 严行豪哼了一声,大有少扯这些虚的,有话直说。 “但是。” 沈离枝抚了一下袖子,抬头看着严行豪,正色道:“这不正是身为臣子,我们存在的意义吗?” 严行豪没有说话,双眉紧皱起,看向一脸稚嫩又满目天真的女官,想笑话她,可却怎么也扯不起嘴角。 “太子身为储君,扶持他、侍奉他、包容他,他行差错步,应提醒他、劝诫他,这才该是大人与殿下君臣相处之道。” “如今陛下纵情山水、求仙问道,放权于太子殿下,太子未到及冠之年,大周正值多事之秋。” 沈离枝眼底划过遗憾的神情,“大人也曾是陛下的股肱之臣,非但没有好好扶持储君,反而和殿下背道而驰。大人如今还觉得这些全是太子殿下苛刑重罚的过错,自己当真一点错都没有,那您真得错得彻底了!” 沈离枝声音不大,也谈不上严肃威仪,只是娓娓道来,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严行豪却听得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沈离枝再次屈身给这位曾经也为大周鞠躬尽瘁的大臣行了一礼,“即便大人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大人也该为自己的家人、族人着想。” 严行豪煽动着鼻翼,虽然大口呼气,却仿佛四周的空气被一瞬抽干了,肺腑里都是焦灼地疼痛。 他双目充血,低声吼道:“不!我没错!” 沈离枝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大感失望。 一个心善至纯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般让人胆颤的‘暴君’。 看这些各怀心事、各自为政的臣子,多少她也能明白一些,事情都没有那样简单。 更何况能为了千万灾民兴师动众处置在朝中盘根庞大的严氏的太子,严行豪所说的那些恶事便不能只看浮于表现的结果。 沈离枝再次屈膝,“下官既已完成使命,就不耽搁贵府大事。” 说完,她也管不上严行豪会如何想,会怎样做,转身就走,姿态从容优雅。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多出几人。 来不及反应,她一头撞进身后那人的怀里,霎时被那硬邦邦的胸膛撞懵了头。 一股雪松的清冽的气息包裹着她,像大雪后从松针上抖落的绵绵积雪,铺天盖地。 明明是初夏却让她有了生寒的感觉。 而这气息还让她分外熟悉。 下一刻,李景淮的嗓音就在她头顶响起。 “沈知仪,孤交代你的事,是不是还忘了一件?” 第27章 劝说 “殿下,奴婢有话要说。”…… 沈离枝懵了一息,因为这极具侵入性的气味萦在鼻尖,就好像整个人钻进了雪松林,被苍天的大树团团包围。 李景淮说完话,也没有动,更没有伸手推开她。 仿佛他不过是一根柱子,轻易不会自个挪动。 沈离枝吸了一口气,提脚往后连移两步,借着严行豪手下带来的灯笼悄然打量他的神色。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淡淡扫来,眼底没有任何神色。 沈离枝还是生出些不妙。 那被她抛之脑后的任务,终于回到了她脑海里。 沈离枝没想到,太子会亲来严府‘督工’,而自己和严行豪的那一番话肯定都被他听了去。 但是覆水难收,沈离枝索性装作不知晓,先规规矩矩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她一跪,身后的人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当真是太子亲临? “太子?” 严行豪站在原地没动,隔着一点距离,肆意打探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紫衣青年。 李景淮手上拿着一把扇子,随意在指尖把玩,而沈离枝不敢高抬的目光正好落在那扇骨上。 不由记起那冰凉的竹骨滑在她脖颈上的感觉,一寸寸像是要剔骨挂肉,带着生杀予夺的意味。 “几日不上朝,就认不出孤了?” 严行豪现在已经被罢免官职,就如他所说,一介草民。 草名见到太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自然是要下跪了。 但是严行豪只是望着他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跪下叩首意思。 “太子当真仁善,犬子大婚不但送上贺礼还亲临寒舍,真是让老夫受宠若惊。” 李景淮听完他的话,就笑了一下,笑得随意,开口更是随意,“孤只是担心沈知仪,不懂分寸,得罪了严老爷。” 严行豪口里说着不敢,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连云十三洲出事以来,因为灾情严重,一开始朝廷并没有空暇把目光放在严行豪身上,为官数十载,他也颇为谨慎,趁着他们无暇分神,暗自就把能寻到的证据都给处理干净了。 所以朝廷最开始给他定的是失察之责,责令他回府,禁足思过,他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李景淮竟然趁他不防,出京亲查。 禁足就变成了圈禁,圈禁又变成了阖府抄杀。 一步步演变突然,让他这个浸淫官场数年的老手都措手不及。 而盒子里那份名单,就是他最后的杀手锏。 那些都是他扶持过、帮助过的同僚,一手握着恩,一手把着柄,恩威并用,不愁他们不会费心费力替他开脱。 如今他们都躺在同一张轻飘飘的纸上,叫东宫的人送到他手上。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身后喜宴的喧哗声像鼓点一样,一阵阵传来。 严府院子里的热闹和门外的清冷,对比强烈。 而这份热闹全都仰仗于他严行豪出事以来的泰然自若。 如今这份信心满满的镇定正缓缓崩裂。 “既然如此,礼尚往来,严老爷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诚意。”李景淮忽而淡声道。 严行豪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太子还想从老夫这里要什么?” 李景淮不答,扇子又一转,走前两步,敲了一下沈离枝的肩。 “起来同严老爷说罢。” 沈离枝面上微征,缓缓站直起身,转头望着李景淮疑惑。 “殿下?” 他分明自己站在这儿,他一开口,旁人就是脑袋也会亲自端上来,为何非要她来开这个口? 李景淮斜睨着她,把手臂抱在胸前。 “扶持孤、侍奉孤,嗯?” 后面还有提醒和劝诫,他却不提。 沈离枝望向他眼底,虽然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是她连猜带蒙,还是品出些意味。 她一厢情愿想拽李景淮出泥潭,而李景淮则想—— 染黑她阿。 不是要以他为主吗,他要做的就是杀戮强夺。 他要严家亡,就要她做那个推波助澜的帮凶。 沈离枝眼睫一颤即移,视线落在严行豪面上。 她缓缓开了口。 太子并没有在严府耽搁太久,自他出现到离开不过一炷香时间。 沈离枝却觉得站得后背生疼。 捧着严府的族谱,她遥望一眼大婚喜宴那边通亮的灯火,才跟在太子身后走出严府大门。 一辆金丝乌木的马车在几名持刀的黑甲侍卫护卫下缓缓行来,停在他们身前。 李景淮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身对她摆了一下扇子,道:“拿来。” 沈离枝收紧手指,并没有马上送上去。 抬起头,依然是那张弯唇浅笑的温婉模样,她温声道:“殿下,奴婢有话要说。” 李景淮望了她一眼。 “说。” 李景淮虽然准了她,可是语气中森寒冷意已经不加掩饰,他凤目半阖,狭长的眉蹙在眉心。 显出一分不耐和极度抑怒的状态。 明眼人看见这样状态的李景淮肯定两股战战,不敢再冒犯其一二。 就连赵争都忍不住先行把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沈离枝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只是稍一颦眉,然后又像寻常一样眉目舒展,唇线微弯。 “是,奴婢斗胆。”沈离枝屈了下膝,站起时才道:“想请殿下为严府之人另寻发落。” “天灾无情,事态无常,虽有人为也有人不可为。” “殿下就是以严家阖府性命也换不回连云十三州无辜丧命的百姓,让他们此时以死谢罪除了挤了那些百姓的轮回路,半分好处没有。” 她这是已经开始履行一个臣的职责,在劝诫他不要大开杀戒? 李景淮慢慢扬起唇,觉沈离枝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很是新奇,出于猎奇的心态便也没有打断她,盘手等着。 至于他听了多少,无人知道。 李景淮目光微敛,凝视在沈离枝脸上。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肤色莹莹润润,像月光照在雪地,眼睛黑如点漆,满目天真,一脸温柔。 “……殿下不妨将他们发配至连云十三州,处理水灾善后,也能尽一份力。” 沈离枝说完,轻抿了一下干燥的唇才抬起双眼,唤了一声:“殿下?” “说完了?” “是。”沈离枝点点头。 李景淮恩了一声,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拿来。” 马蹄阵阵,晚风吹拂起马车外的铜铃,发出闷沉的声响。 李景淮靠入引枕,头微微后仰抵在车壁上,手上除了扇子还多了一本看着有些年岁的册子,蓝皮封面用篆书写着严氏族谱四个字,字角都有些磨损。 隔着垂锦织金门帘传来赵争的声音。 “殿下,沈知仪还在原地,没走。” 如今能左右他决策的还真没有几个,而沈离枝显然不会在其中。 李景淮发出一个极轻蔑的呵音,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蓝皮册子上转瞬又想起沈离枝刚刚的表情。 他眸色一暗,竟觉得那张温顺的脸看着并不让人痛快。 “那,殿下严家……”赵争摸不准他的意思, 李景淮撑着头,拿起严家的族谱册子,嗓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照旧。” 第28章 美人 酒可是好东西(一更) 严府翻天覆地,东宫清风和煦。 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催开了几朵粉荷。 湖心亭中软鲛纱被挽起,好让湖风能穿亭而过,驱散暑气。 圆形的刻花白玉桌边坐了三人。 两人持着青色薄瓷酒盏对饮,一人扭着身子,搭着扇骨在眉间。 他的视线穿过柱廊的空隙,越过重重叠叠的碧荷丛朝岸边眺望。 隔着瑶池水面,对面岸边人影憧憧,比之亭子内瞧着就更热闹几分。 “你们看,那边有好几个美人。” 他声音欢快,显然想引起另两个神色一个赛一个冷冽的青年注意。 可惜那两人垂眸品酒,连个余光都吝啬,只显得他一人格外聒噪。 他讨了个没趣,就用扇子轻敲了一下鼻尖掩饰那么一丁点的尴尬,悻悻然把前探的身子收回。 不过很快他又脸上带着笑,把手肘往旁边身着杏黄色对襟常服的男子那边一滑,小声嘀嘀咕咕。 “这司芳馆是不是对新人太过严厉啦!我怎么看见那边还有人在理花弄草,这大太阳晒着,好好的美人都要黑一圈嘞!” 听见司芳馆三字,李景淮的凤眼才勉强移来,看了那边一眼。 绯色的女官服饰本就比藕粉色的宫婢服显眼,因而在葱葱绿意的背景之前像是一支亭亭玉立的花枝。 一阵风扬起少女披在身后的发,像浓云卷动,浪涛翻滚,带着几分随性的美。 沈离枝迎着瑶池而立,抬起一手,压下被风吹起的发丝,以免弄乱仪容。 “沈大人,您到树荫下避避吧,这里的活计没有半日做不完的。”白杏对她摇手招呼道。 沈离枝嫣然一笑,温声道:“这里就好,风景好。” 白杏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瑶池里几朵绽放的荷花,嘻嘻笑道:“再过些时间结莲蓬了,才是更好呢!届时我们驾舟泛水,摘莲蓬采花……” “何须过些时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另一个宫婢听见了就抬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白杏,又笑眯眯看向沈离枝,“沈大人可允?” 她们都知道沈离枝脾气好,待人温和又包容,所以相处下来说话也随意了些。 沈离枝莞尔,“这会哪里有舟呢?” 白杏见沈离枝口气中的纵容应许,便动手挽起裙摆下的裤脚,边笑道:“瑶池边上几阶都是很浅的水,用不着舟。” 几个宫婢早就虎视眈眈那几朵早绽的荷花。 炎炎夏日,戏水撷花对于终日埋头劳作的粗使宫婢来说就是最大的趣事。 沈离枝心想左右旁边无人,就让她们歇息一会。 几个宫婢很快就挽起裤脚提着裙摆,手拉着手笑闹着往水池里走去。 水有些凉,她们在水中一惊一乍、蹦蹦跳跳,极是欢乐。 沈离枝看了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眼底不由露出羡慕的神色。 白杏回首一看,只有沈离枝孤零零站在岸上,拢起手朝她喊道:“沈大人要不要一起呀!” 沈离枝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略提音量对着她也喊道:“你们玩便是,我惧水!” 白杏哦了一声,狐疑地朝她眨了一下眼。 抚州可是水乡,听说那儿的人出生就会水哩,沈大人居然不会吗? 果然是一个奇特的人啊! 她们站在低处,并不知道隔着密如屏障的荷叶丛后,湖心亭里正有人看着她们的放肆啧啧称奇。 “这些宫婢可真是会偷闲。” “伊知著大人,非礼勿视。” “周探花,都说私底下别叫我伊知著。”伊知著伸出扇子,邦邦敲了几下周元清面前的桌子,扭头对李景淮指着自己鼻尖委委屈屈道:“殿下,我什么时候能升职啊,伊知著,一只猪,让我在姑娘面前多没脸!” 李景淮挑起凤眼,笑了一下,却是不答。 今年金榜题名,正是上京炙手可热的探花郎周元清自然接过话茬,又问:“是哪位女官入你眼了?” “不要胡说。”伊知著打开折扇,扇了几下凉风,对他横了一眼。 “你年纪不小了,令尊一定很盼望着你早日成家吧。”周元清及时垂下眼,没有接到他翻起的大白眼。 周元清瞧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面善舌毒,最爱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伊知著,在座三人最恨娶却生平女人缘奇差,差点被他这话气得仰倒。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熊熊怒火,猛扇了几下扇子又鬼鬼祟祟瞅着李景淮,小声道:“殿下,你知道沈大人叫什么?” 李景淮斜睨他一眼,“不知。” 伊知著啪得一声把扇子收拢在手,惊奇道:“殿下,人都进东宫这么久了,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李景淮转了转手腕,酒液在杯壁上转了一圈,“她是什么需要我特地去知道的吗?” 伊知著一噎,把手一合,拱了两下表示敬佩。 好嘛,孤老终生吧您。 “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出身寒门的周元清和李景淮在女人方面保持一致的冷漠,越发显出伊知著的格格不入。 “不过我听闻这位沈大人性子温婉娴静,奇怪,不像你会喜欢的类型。” 周元清虽然不关注,但是挨不住伊知著平时喜欢谈论,所以他才会觉得有些不对劲。 伊知著一下打开扇子,“呸呸呸,别乱说,我只是欣赏沈大人这般的。” 他又偷瞄了一眼,见李景淮正斜眼瞥他。 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多少也能摸着一些他的想法。 治国理事上他确实不如眼前这二位,可是对于姑娘的了解,伊知著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他有意想要卖弄,“不过你们还别说,像沈大人这样的内敛美人,就如未开的花蕾,外面看着色淡如水,但某日忽然一绽放……” 他用拇指推开那描着重瓣芙蕖迎清波的折扇,一折又一折。 月下新荷迎风动,碧波莲叶接珠落。 他摆弄扇子,故弄玄虚地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如同在捋着老先生的胡须,道:“说不定都能惹得圣人佛子动凡心啊!” 周元清看着他摇头晃脑陶醉的模样,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若你把研究美人的心放在正途上,也不愁伊大人绞尽脑汁把你放殿下手下磨砺了。” 伊知著听见他老爹,顿时把眉毛一皱,“都说休沐的时候不谈公务了,怎么还提那老头子!” 周元清还要再说,伊知著咻得一下窜出亭子。 只有余音留在原地:“那我、我去邀请沈大人和我们一道下午去游西子湖吧!那儿的荷花比这东宫里的好看一百倍呐——” 李景淮堪堪抬起眼,也只来得及看见伊知著绿油油袍子的一角。 人,眨眼没。 周元清看了他一眼,“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景淮放下酒盏,用拇指揩去唇角沾上的一些酒水,淡声道:“没什么。” 周元清笑了笑,“殿下猜成瑞能成功吗?” “能。”李景淮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的轻点着。 “殿下如何这样肯定?”周元清瞟了一样太子的手指。 他饶有趣味地挑起眉,稀奇。 太子竟有些烦躁? 李景淮剑眉微蹙,似乎意识到自己指尖的动作,就搭在玉桌上再没有抬起轻敲。 本能的,他觉得沈知仪那人,是不会拒绝的。 不过这次李景淮还是猜错了,伊成瑞被拒绝了。 伊成瑞灰溜溜摸着鼻子,回来对两人遗憾地耸了耸肩,“太不巧了,沈大人下午要去给六公主送花。” “周元清,你是不是又惹六公主生气了,怎么她老喜欢磋磨别的姑娘的?” 周元清起身掸了一下衣摆,“休要胡言,我和六公主没有干系。” 李景淮也起身,随手把用过的杯子倒扣在桌上。 伊知著看两人都站了起来,眼睛一亮,“不喝了?咱游湖去?” “免了,我和元清有事要进一趟宫,你自个去吧。”李景淮朝他微微弯唇,看他一眼才迤迤然离去。 伊知著盯着李景淮的背影,瞬间跨下了脸,回身就拉住还没来得及跟上的周元清委屈道:“我怎么觉得殿下故意强调‘自个’两个字,他是不是在咒我孤家寡人?” 周元清扒拉下他的手,安慰道:“怎么会,你想多了,你本来就是啊。” “这次定然能行!本公主专门派了小德子压着她来,不愁她拿迷路来搪塞本公主!” “是,公主明智。”乔辛漪用团扇捂着唇笑。 六公主李微容是一个越挫越勇的性子,这不没几日又专门嘱咐徐少理要人。 她回身扫了一眼花亭的桌子,“怎么带了这么多酒?” 乔辛漪缓缓扇了几下,柔柔的风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得轻轻拂动。 “酒可是好东西呀!” 李微容拿起一瓶,放在鼻下嗅了嗅。 “酒有什么好的,我三哥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最讨厌了。” 乔辛漪面上稍一僵,好在团扇挡住了她垂下的唇线,没让李微容发现她的失态。 “公主说得对,酒喝多了容易让人失仪,公主不是不喜欢沈家的小姐吗,若让她在太子面前失态,惹了太子不喜,逐出东宫撵回抚州,岂不是正好如意。” 李微容心中一动,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 “不过,要怎么让她喝这么多酒?” 乔辛漪笑道:“这个容易,公主不知道前些日严府大婚,我那不成器的哥哥……” 第29章 饮酒 近得仿佛都要贴上他的腿(二更)…… 沈离枝独自进宫。 毕竟是第三回 了,心中早没有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惶惶。 小太监见她走得慢不断催促她,似乎怕她半路会逃了一样。 沈离枝还没见过六公主,却已经觉察到来者不善,但即便知道去了讨不到好,又不得不去。 这便是没权势,没选择罢? 沈离枝在小德子紧赶慢赶地催促下,来到了琅夏花亭前。 团花锦簇的花亭是由宫廷里的花匠们精心设计搭配,将这个时节开得最好的花移植而来,以高低疏密的手法造出像宝匣倾倒的景象。 亭子里有两名年纪差不多的华服少女,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名头饰华贵,珠钗满盈,身着湘色刺绣宫缎裙,手持兰花纨扇,斜依在石桌边,漏出的一截雪白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只通体水绿的镯子。 绿鬓朱颜,蛾眉曼睩。 一看就出身上等,看她进来,只神情傲慢地淡扫来一眼。 另一个少女身穿暗花烟云水仙裙,头挽凌云髻,只在两边对插了两排款式简单的流苏花簪,脸上施薄,唇染丹朱。 模样虽然没有坐着的那位生得好,可也是粉光若腻,肌如白雪。 周身还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度,望之不凡。 沈离枝收回目光,心中明了,对着站着的少女屈膝一礼。 “奴婢见过六公主。” 六公主看着屈身在眼皮底下的绯衣女官,皱起双眉。 这和她们预想的不一样。 她与乔辛漪故意一个穿的朴素,一个穿的华贵,就是想着若沈离枝拙眼认错人,正好可以借题发挥,朝她问罪。 为此她还把自己最喜爱衔珠五凤钗借给了乔辛漪戴。 乔辛漪也万没想到长于乡野小地的也这么多心眼,才一眼就把她和六公主区分开了。 随后,她想起沈明瑶。 沈明瑶是典型的八巧玲珑心,心思多得和马蜂窝似得。 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她妹妹就是一个好对付的了? 只怕是一个比沈明瑶还有上进心的。 乔辛漪蹙起眉,心中难免郁闷。 虽然开局不利,没有能够像设想之下的局势发展,但是李微容身为公主,就是明着要刁难谁,又有何人敢置喙。 所以她很快就调整了姿态,骄傲地昂起下巴,问道:“你怎知我才是六公主?” “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气质相似,所以奴婢认得出。”沈离枝柔声回道。 六公主一怔,回头看了一眼乔辛漪。 固然乔辛漪也出生名门,可是她爹是一个闲散侯爷,她兄长也是个不争气的纨绔,一家子乱糟糟的能养出什么气质,当然比不得她。 因为容貌稍逊,总被压一等的六公主觉得此刻心里有些痛快,再看沈离枝时,眼神里还带那么点欣赏。 毕竟谁不喜欢这样有眼力见又会说话的——奴婢? 不过欣赏归欣赏,对于沈家小姐的余怒,六公主还没那么大度能放下。 六公主回到桌边缓缓坐下,抬起一手,用染着丹蔻的指尖虚指向桌子上的各种酒瓶。 “沈知仪,本公主得知你喜酒,特得给你准备了这些。” 沈离枝起身,抬眸见桌子上挤满了几十个酒瓶子,不禁为这位公主别出心裁的准备不解,如坠雾中。 “回公主,奴婢从没饮过酒。” 六公主撑起下颚,“那又如何?” 一直没有开口的乔辛漪用扇子推出一个白瓷细颈的酒瓶,对着沈离枝含目灿笑。 “沈姑娘在严府不是还和乔世子对饮欢快吗?难道觉得是六公主殿下的酒不够好?” 沈离枝听见一把软糯娇柔的嗓音,就把视线移到她脸上,仔细看了一眼。 难怪有几分相熟的感觉。 这张脸和那日在严府,被她用酒泼脸的乔世子,有四五分相似。 沈离枝想起那天的冲动,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只是那时,乔世子恶语频出,尽是得罪太子的话,她实在担心下一刻就会有东宫的人出来把他拖下去给太子处置了。 手边又没有适用的东西可以让那位醉醺醺的乔世子清醒,酒宴里最多、随手可拿到的也只有冰镇的各种酒了…… 六公主听了乔辛漪的话,趁机玉手一拍桌子。 “沈知仪,莫不是看不起本公主?” 沈离枝之前说她和太子气质相似,所言非虚。 这位六公主凤眼微眯时的模样和李景淮确实类似,但是比之李景淮来说,又多了些娇蛮不讲理。 沈离枝不由庆幸,来的人只有自己,若是白杏跟着来,定然是要一起遭殃。 “奴婢不敢。”她顺从答道,“公主所赐,奴婢不敢拒。” 她的目光柔柔望来,依然宁静无澜,并没有六公主想看见的任何心慌惧怕。 从没有尝试过酒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线,自然会担心自己何时就会醉。 会惧会怕,都是常情。 六公主再次细细打量,确信自己没有看漏,这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没有喝过酒的沈离枝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如若不是她掩饰的好,那就是压根在骗她。 六公主冷冷笑了一声,放下话来:“那成,这些酒归你了。” 沈离枝虽没有喝过酒,可她听家中奴仆说过父亲和母亲的酒量都很好。 尤其母亲,巾帼不让须眉,喝酒同喝茶也没什么区别。 她或许,酒量应该还行吧? 沈离枝也不确定地扫了一眼那些酒瓶子, 其实看着多,但每个瓶子也就巴掌高,里面的容量也可想而知。 她该庆幸六公主给她准备的不是一大缸陈年老酒,就算不醉人也先把人撑死。 能从宫外带进来的东西都是被检查过的,这些果酒除了自身的度数也没有别的东西。 乔辛漪为防着没有效果,拿来家中数十种不同的果子酒,虽她没有一一尝过,但这么多种加起来总有一两瓶会奏效吧? 饶是沈离枝喝得慢,但是随着天色渐暗,也实打实地喝下去好几瓶,只是她瞧起来依然神清目明,让乔辛漪都不由迷茫起来。 是不是女儿家的酒还是度数低了些,起不了作用。 六公主显然也发现了这点,神色不善地朝着乔辛漪看了几眼,正要发作时她的贴身宫婢从外回来,对她附耳说了几句话。 六公主难看的脸色一扫而空,整个人容光焕发,笑盈盈的双眸顾盼生辉。 “当真?是元清哥哥进宫来了?”她兴致勃勃地拎起裙摆,竟是一副要去找他的模样。 乔辛漪一惊,连忙开口:“公主要去哪里?” 六公主回头瞥了她一眼,这才想起这儿还有事没完,再见沈离枝抬眸看来的模样,不禁有些烦恼。 一边是她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一边又是她计划良久的事。 乔辛漪见六公主表情纠结,知道她是两边都放不开。 “公主是什么身份,何须亲自前去,让人传唤过来面见公主才是呀!”乔辛漪不想公主离开,若是公主离开了,她也没有什么借口留在这儿。 “说得也是。”六公主想起自己的身份,又安安稳稳坐了回去,“把元清哥哥请过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 她对自己贴身宫婢吩咐了一声,回头过来看沈离枝又道:“沈知仪,怎么不喝了?” 沈离枝看完热闹,又乖顺地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酒瓶放在了唇吧慢慢啜饮起来。 若六公主仔细看不难发现,沈离枝的动作明显比之前迟钝,脸颊上也隐隐有红晕。 但是六公主没空,她正在用目光数喝光了的酒瓶子,一二三四五…… 竟然都喝了小半了,怎还半点事没有? 六公主柳眉倒竖,口中冷哼一声。 越发确信,这沈知仪是骗她不会饮酒的。 没过多久,宫婢去而复返,六公主刚欣喜起身,哪知道第一个映入她视线的并不是周元清。 “太子哥哥?” 惊呼出口的嗓音不由一颤,六公主飞快看了一眼沈离枝。 沈离枝喝酒的动作顿住,慢慢回头。 夕阳的光从她的斜上方扫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光,不知道是不是这道光的缘故,她此刻脸上的笑容比平常灿烂数倍。 李景淮都有些许微愣,目光徘徊在她脸上,似在研究何处有蹊跷。 “漪儿见过太子殿下。”一个软甜的嗓音伴随着一阵香风,华服少女款款行了一个屈膝礼。 李景淮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宁远侯家的小姐,就免了礼。 沈离枝放下酒瓶,站起身往太子方向走了几步,正要屈膝,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又跪下去。 “奴婢见过太子。” 众人眼睁睁见她起身、走两步、跪下,动作虽然寻常,但是又透露出几分怪异,至于怪在哪里又让人说不出来。 李景淮一垂眸就看见沈离枝的发顶,再看看她膝盖跪的地方。 跪得太近了。 近得仿佛都要贴上他的腿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离枝昂起头,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散落在她的鬓角,把那张巴掌大的脸衬得越发的小,瓷白的肤色被阳光染上一抹暖色,纤毫毕现,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往上看着,可是仿佛有些失焦,半响那瞳仁都没能聚在他脸上。 她像是有些烦恼找不到声音的源头,蹙了蹙眉,轻声道:“喝酒……” “见过太子哥哥!”六公主收拾好惊讶,三步并两步走到李景淮和周元清之前。 “微容,你又胡闹什么?” 他们两虽不是嫡亲的兄妹,但是因为先皇后的缘故确实关系更亲密一些,所以李景淮对她不比对其他妹妹客气,若是有错,六公主也躲不掉他一顿训斥。 “我请沈知仪喝酒而已,太子哥哥你凶我做什么?”六公主自然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被哥哥训斥,太没面子。 沈离枝也很懂事,“对,公主就请奴婢喝了酒。” 乔辛漪也不逞多让,适时为公主开口证清白。 在场两人都给她说了好话,李景淮也不好发作,他转头看了一眼夕阳的位置,淡声交代一句。 “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回寝殿休息。” “哦。”六公主委委屈屈瞅了一眼周元清,都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怎么就要赶人了。 李景淮要走,周元清自然也会跟着。 仅剩下三个姑娘呆于原地,目送两人来而复去的背影。 夕阳越沉,天色渐昏,一群归巢群鸟飞过。 李景淮刚走下三阶,脚步又一停,像是忘了什么东西般回过头。 见沈离枝还规规矩矩地跪在原来的地方,脸上浅浅笑着。 “沈知仪,是不打算回东宫了吗?”李景淮背着夕阳,脸黑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第30章 一吻 落下一个轻柔的咬 沈离枝现在的状态很微妙。 李景淮观察许久, 也没分清她醉还是没醉。 等他开口问。 沈离枝还口齿清楚地回答:“回殿下,奴婢没醉。” 可说她没醉,她却总有些离谱。 就比如她一路都喜欢挨着他走, 就如同黑将军小时候一样缠腿。 还比如出宫后, 她也没有安分地等来接她的马车,而是自然地爬上他的马车。 就这么跪坐在马车的一角,安安静静看着他。 李景淮来皇宫自然是为处理公务的, 劳心劳脑一下午, 正是头疼发胀的时候,见沈离枝也不闹腾, 索性任她呆着, 也懒得开口赶人。 赵争在外面等不到他撵人,就吩咐车夫回东宫。 马车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宫外的石板地,发出有序的声响。 几声蝉叫,从远处传来,空气中仿佛还带着夕阳的余温。 吹进车窗里的风也有些潮热。 李景淮手撑在鬓角, 斜依在坐塌上,目光就落沈离枝的眼睛上。 时常被浓密睫羽掩在阴影之下的眼睛,此刻大方地亮相。 那是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 眼型很圆,眼尾稍有些上挑, 笑起来时候她习惯性垂下眼,因而显得温婉柔和,若是她直愣愣看人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两人对望,这小半会间, 他们的目光谁也没有挪开。 就在沈离枝悄悄将眼睛又睁大几分的时候,李景淮开口了。 “沈知仪,严府家谱上缺了一角,是不是你撕的?” 沈离枝睁着眼,片刻后那句话仿佛才在空中转了一圈,送回她耳中。 只见她眼睛飞快眨了一下,唇角往上飞扬,露出一个绚烂无比的笑。 “不是呀。” 灿笑冷不丁映入眼帘。 李景淮下意识闭了闭双目,越发确定沈离枝醉了。 可是她醉了,又清醒着。 连谎话也说得这样认真,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一角之上能写得下几个名字? 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李景淮不由嗤笑一声,略感无趣,干脆眼睛紧闭,在马车上假寐了起来。 马车不急不缓,将他们送至东宫,李景淮先行下了马车。 在皇宫耽搁了这么久,再加上潮热的空气,李景淮觉得身上发黏得难受。 他用手指边松了松领口,大步往东宫里走,没走出几步忽而想起被他落在身后的‘醉鬼’,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离枝有些迟缓,从马车里慢腾腾钻出,笨拙地像一头刚坠地的小马驹,但她又没有一般醉汉那样东倒西歪,反而十分谨慎和小心。 她蹲在车辕边上,先把屁股往后一坐,然后伸出脚试探性地往下面探了探。 这辆马车套得是北地的伊犁马,高大彪悍,所以马车架自然也很高。 上来的时候踩的是马凳,但她估计早已忘了。 而她试探性的一脚直接踹翻马凳。 此刻,那可供她体面走下马车的马凳就在地上倒扣着。 赵争在一旁看她的鞋子在裙摆下一荡一荡,压根踩不到地。 “沈大人,需要再下扶你吗?” 沈离枝自己较劲半天没有半点进展,听见有人帮她马上就欢欢快快道:“多谢赵护卫!” 赵争伸出一臂,好让她把手搭在上面。 落了地,沈离枝不忘给赵争礼貌地行了礼,满脸灿笑地再次谢过。 “磨蹭什么。” 李景淮适时出声,在旁边看热闹的常喜还以为在叫他,忙不迭地跑到他跟前,可是李景淮却没有抬步要走的意思。 常喜瞅了瞅他的视线。 身为太子身边最得力的人,常喜自觉自己聪慧极了,他清了一把嗓子,尖细着嗓子道:“沈大人,还不快些跟上来,送殿下回寝?” 沈离枝转过头。 月亮刚爬上树梢,冷色的光照在她眼底,都被那还没散去的笑意温暖了几分。 常喜心中唉哟了一声,想抬手捧着自己的小心脏。 沈家这两位姑娘,可真的都生了一副要人老命的样貌。 沈离枝看着他俩,先是有些疑惑,后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提起裙摆,果真就一路小跑而来。 李景淮横了常喜一眼。 他何时说了要送? 可是转眼间沈离枝已经跑到跟前,李景淮就蹙着眉,没说话。 常喜摸了摸脑袋,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可是太子已经信步往前走,他就给沈离枝使了一个跟上的眼色,自己先麻利跟了上去。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努力睁大有些沉重的眼皮,慢腾腾跟在后头。 “去西苑。”李景淮说了一声,先行朝左边走去。 常喜一愣。 为免着惹来麻烦,太子从不会晚上去西苑溜达,所以今日这是因为要送沈大人回去吗? 常喜回头,意味深长瞅了沈离枝一眼,“沈大人,跟紧咯。” “哦!”回应他的是有些傻气的声音。 西苑瑶池,风荷轻摇。 簌簌的声响吸引了岸边走着的人。 沈离枝把视线从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移开,看向左手侧,水中摇曳的几朵粉荷上。 薄如蝉翼,粉若飞霞。 花瓣层层,簇拥着莲蓬,在风中朝着她招手点头。 西苑夜间一向少有人走动,因而灯火不明,只靠着天上那轮弯弯的月亮施舍下的几点光辉。 可进入西苑女官住所的夹道树却是浓冠遮天,月亮的那点冷光照不透。 常喜往黑漆漆的小道探头探脑,“不若老奴去找个灯笼来照路?” 李景淮自己目力极好,自是可以不用,但是想到后面还有个醉鬼,这道上漆黑一路上也不知道待会是不是会掉进哪个坑里。 “去吧。” 常喜得了太子的话,连忙撒开脚丫一溜烟跑了。 李景淮又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少了常喜的咋呼,这便察觉身后过于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荷叶簌簌和湍急水流的声音。 哗啦啦—— 可这水声也未免太大了。 李景淮猛然回头,身后哪还有那道聘婷的身影。 水涌上来冲刷着池边,一阵阵的涟漪荡开。 沈离枝不知何时,走进了莲池。 月色凉凉撒下,水纹涟漪之上就镀上了一层银辉。 水中那名绯衣的少女沐浴在银辉之中,水淹到半腰之上。 西苑的这莲花瑶池共有三阶入水台,一阶深过一阶,再走下去,就是足以让她没顶的深水。 她不是惧水吗? 李景淮来不及多想,抬脚快速往她下水的地方走去。 “沈知仪!” 沈离枝没听到,在他大步走来的时候甚至还在一步步慢慢往前挪。 她伸着胳膊,因为水流的缘故,袖子被冲开卷起,露出一截皓雪般的手臂,五根指头紧绷着,努力往前伸出。 很近了,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够着那朵让她痴想了一下午的荷花。 沈离枝又往前挪了半步,手指终于如愿勾上那根带着密刺的荷花梗,正打算折下时她腰间遽然被一股大力禁锢住,她下意识把手往回收,但紧接着腰上那力量勾着她像是一个重心不稳,带着她霎时扑进了水里。 哗啦一声巨响,瑶池里两道身影同时栽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巨大的浪花把荷叶推开,一波波荡出,连蛙声都被惊停了。 李景淮脸色难看至极,他紧紧抿着唇,尽量忽略那细软的腰肢蹭在手心的触感,把沈离枝毫不客气从水里拽回到岸上。 吸满水后湿重的衣裳和并不配合的沈离枝把李景淮弄得精疲力尽,一上岸也顾不得把她推远就坐在地上,平息有些急的喘息。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直到现在头发丝都还在往他后脖颈深处滴水。 源源不断,惹人心烦。 沈离枝侧身跪坐在他两腿之间,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这变故吓懵了,一动不动。 “沈知仪,你到水里去做什么!”李景淮饶是再怎么克制情绪,此时也忍不住想发火。 他还未曾有过因女人弄到这般狼狈模样的时候。 而罪魁祸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叩首谢罪,反像是事外人一样坐在一旁发愣出神。 她究竟知不知晓什么是侍奉人?! 沈离枝听见他的声音,后知后觉般慢慢转过头。 她的发丝还维持着仰头出水时的状态,服服帖帖地别在她的脑后,露出完完整整一张挂着水珠的小脸。 水润过后的眉眼如水墨画一般浓淡相宜,凝脂一般的雪腮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像是朝霞映雪,平添一抹异色。 在那阵慌乱之中,她的唇瓣竟还衔着一瓣荷花,唇色与花色争艳,说不上谁的颜色更胜一筹。 那朦胧的双眸宛若含着春水,清波流盼。 “摘花呀……”她一张口,花瓣就从她唇瓣处掉下,如翠羽一样的柳眉便有些委屈地蹙起,瞧了他一眼,又低头看掉在地上那瓣荷花瓣。 李景淮难得一时失语,半响才又气道:“沈知仪你都多大了?!” 身为女官,应当稳重为先。 怎能和普通的闺中少女一样还钟爱扑流萤、采新荷这样的小儿家的玩意? 沈离枝眨了下眼,还以为他当真是在问她的年纪。 她伸出两只手,手指掰了掰,回眸对他回答道:“六岁。” 李景淮垂眼一扫她的手势,她分明是左手比划着一,右手比划着五。 分明是十五的意思。 若说醉了识不得数,偏她还会加减…… 就连醉了也醉得别出心裁,非但没有那种旁人疯傻癫狂的难看模样,反而比寻常显得灵动。 李景淮紧绷着的唇角抽了抽,忽然就伸手捂住自己的眼轻笑出声。 沈离枝歪着脑袋,浓黑的睫毛因为润湿,沉甸甸地下垂着,神情无辜又无措。 她目光凝视在李景淮的脖颈上,一粒‘珍珠’在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上熠熠生辉,让她难以忽略。 看着看着,她就伸出手。 然而李景淮反应极快,没等她挨上已经反手把她的手腕狠狠压在地上。 笑容散去,又变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沉思模样。 是他太过放松,太过大意了。 竟然对一个不算熟悉的人,放下了警惕,让她差点就能触碰到他。 不过他把人制住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湿漉漉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被他大掌压在地上,只露出纤细脆弱的指尖,毫无挣扎的余地。 然而对他伸手触摸已是极大的冒犯。 “你做什么?”李景淮声音不自觉带上严厉。 “有珍珠……” “什么?” 李景淮剑眉蹙起,完全不知道她的思维又跳到了何处。 沈离枝右手被制,左手撑地,皆不得空,她又焦急地想要给他展示自己的‘发现’。 情急之下她干脆探身,想要学适才摘花的手段。 李景淮虽然抓住了‘作乱’的手,但是没防备她犹如不畏死的小牛犊迅速拱过来的脑袋。 就在李景淮怀疑她准备用头顶撞他之际,喉结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咬。 润湿的舌尖一触即离。 李景淮感觉胸腔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整颗心刹那间忘却了跳动。 偏偏那个冒犯他的人又状若无事地把身子往后一坐,扬起的头还露出一副如坠雾中的神情。 怎么珍珠没了,变成一颗水珠了? 李景淮怔愣住了,喉咙不由一阵发紧。 那不痛不痒的感觉停留在他皮肤之上,仿佛是一个不会被抹去的烙印。 “你……”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察觉到一只小手往自己大腿边一阵摸索,然后他听见一个惊诧的嗓音犹如炸雷一般清晰入耳。 “这又是什么?” 那颗脑袋一点点往下沉,李景淮眼睛蓦然瞪大,看着沈离枝似乎又想故技重演。 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又震怒异常。 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捂住她的嘴,还是该抓住她的手。 “沈知仪!——” 沈离枝一个激灵,把手一松。 她,好像把人‘捏’疼了? 沈离枝从没有喝过酒,自然不知道醉酒的厉害。 刚醒的时候她太阳穴一抽,人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摔下去。 等剧烈的抽痛缓解过后,她才边揉着阵阵发疼的太阳穴,一边挑起垂金绣银杏叶的床帏,朝外打量。 周围是奢华但陌生的,从横梁垂着薄如蝉翼的重重勾金纱帐,透过纱帐可以看见不远处合拢的雕花隔扇门。 这间屋子不过四步进深,小得局促,但是摆放的数件家具却样样都能算得上是贵重精致。 然而都是沈离枝不曾有印象的。 沈离枝坐在床边努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 断断续续的记忆涌进脑海,她不由得张大了小嘴。 她昨夜,好像是乘太子的马车回东宫的。 然后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发髻被解开了。 再低头看自己的胸前的衣服,被换了。 可是身上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她却半分记忆也没有。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喟叹了一声,揉着头,抬脚下了床榻。 床榻下有一双簇新的绣鞋,但是并不合适她,稍稍大了一下,可是她观察四周,自己的那身衣物全不见踪影,只能将就踏上这双鞋。 她拖着鞋走到合起的门边,先附耳倾听片刻,外面有很细微的声响,但是分辨不出是什么。 就是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很快就止息了,随后有三四息什么也听不着。 沈离枝想了想,后退半步拉开雕花隔门。 外面的确很静。 一点也听不出坐着十几个静若寒蝉的男官。 沈离枝愣住了,仿佛石化在了当场。 太子的左膀右臂们,大周未来的新秀们也都惊呆了。 从太子议事的书房隔间,竟然钻出了一个貌美少女。 而且此女还散发披衣,满脸酣睡过后的潮红,她昨夜难不成就宿在了太子的书房? 闻所未闻,稀世罕见。 清心寡欲的太子李景淮居然会房中藏人! 沈离枝猝不及防见到十几双惊诧的眸子齐齐看来,她一下屏住了呼吸,两手往中间同时一用力。 砰得一声响。 她听见门外一个矜贵冷漠的声音唤道:“常喜,滚进来!” 常喜公公整个人都委屈地快哭了。 其他的人都走了,唯独伊成瑞赖着不肯离去。 他也是震惊异常,结结巴巴道:“殿殿殿下!我没看花眼吧,刚刚那、那是沈大人吧!” 伊知著手指着合拢的门,惊讶地合不拢嘴。 “是吧?是吧?” 李景淮坐在桌案后两手交叉在身前,眸子沉沉,一股从昨夜萦绕不散的怒气如死灰复燃的火烧在了他的心头。 “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咱这三重殿里屋子空置,经久未有人居,而且那三更半夜的找宫婢来伺候铺床整被的,隔天这消息就要满东宫飞了,奴才不是怕……”常喜搓着手,陪着小心,声音都快低到嗓子眼深处去。 “所以你就擅自把人弄这里来了?”李景淮横来一眼。 常喜马上缩了缩脖子,“……郭大人提议的。” 郭大人是太子奶娘的侄女,昨天夜里也是叫她来给沈离枝清理的,要不然这三重殿里除了太子就是太监,都不合适啊。 “所以昨夜殿下没宿在这里?”伊成瑞贼溜溜的眼睛至往李景淮身上瞟。 常喜翻了个白眼给他,“这当然,殿下要是宿这里,老奴怎敢把沈大人安置在此?” “那你就打算把沈大人放太子床上去?” “对……”才吐出一个字,常喜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气急败坏一瞪伊成瑞。 这伊太傅的公子心眼忒坏了,他都快被太子的眼神戳死了还在这儿火上浇油。 “伊成瑞,你很闲?”李景淮终于也注意到了他。 固然伊知著很愿意继续留下来看热闹,但是触到李景淮寒光闪闪的双眸,他还是很识趣地边往外溜边拍着脑门,“哎哟,忘记我娘要我去桂花楼买花饼,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哒哒的脚步声远去。 沈离枝背靠在隔门上,听了个齐全,揪着衣襟总算舒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沈知仪,还不出来。” 李景淮的声音冷冰冰传来,好像谁招惹了他一般。 沈离枝揉了揉头,又把衣裙理好,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循着声音的方位刚跪下,太子的声音紧跟着而来。 “昨夜的事你怎么说?” 沈离枝面上浮现出一抹迷茫。 昨夜什么事? 她老实道:“奴婢不记得了。” 李景淮交叉的手指不禁一使劲,从指关节处传来咔得一声,把常喜吓得一个哆嗦。 常喜不由急道:“大胆沈知仪,你昨夜大大冒犯了太子殿下,还不快点谢罪!” 李景淮轻飘飘瞥了眼常喜。 “孤让你说话了?” 常喜顿时缩起脖子,原地装起了鹌鹑。 沈离枝虽然得了常喜的提醒,可是她昨晚的记忆并不成体系,零星的片段更对于她复原‘冒犯’太子一事无所帮助。 她昨夜是喝醉,发酒疯? 是打了太子,还是推了太子? 沈离枝带着一头的雾水,轻轻叩首在地。 “奴婢有错,请太子责罚。” 她的声音还有些绵软沙哑,刚刚从酣梦中醒来的人都会有些鼻音,听起来和正常说话时大相径庭,沈离枝不知她此时的嗓音还有些像昨夜醉酒后的迷糊。 李景淮几乎马上就想起她昨夜在池边那软绵的三个字:‘有珍珠……’ 见鬼了,喉结上那片皮肤仿佛又被人轻咬了一口,又麻又痒。 他抬起手背,用力一擦自己的喉咙。 那麻痒越是注意,越难忽视。 李景淮狠狠盯她,然逐渐视线开始发散。 少女俯身叩首,腰臀高过肩线。 赢弱的腰肢塌下,臀部自然翘起,背脊的弧线像是那片荷花瓣。 千丝万缕的头发垂下像水一样逶迤,一部分勾在她赢弱的腰肢,当真是一副柔弱可期的模样。 李景淮缓缓呼出一口气,又慢慢说道:“沈知仪,你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就请起罪来,也不怕孤给你随意安一个杀头的大罪?” 沈离枝分不出他声音里是气还是恼,就微微抬起头,见李景淮英眉星目与往常一般,唯独脸色发沉。 她细想了一下才开口,小声又谨慎地说道:“殿下若肯告知奴婢所犯何事,奴婢自当感激不尽。” 沈离枝的确有几分忐忑,但更多的是想知道昨夜她究竟怎么冒犯了太子。 毕竟知道了事情的轻重,才好决定求情还是请罪…… 常喜在一旁瞪大双眼看她,千言万语都凝在一声短促的重咳。 沈离枝朝他投来一眼,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李景淮拿起桌案上的奏折,凤眼低垂,将全部视线都聚在纸上的墨字之上,薄唇溢出一抹冷笑。 “自己想。” 李景淮虽然打开了奏折,想要继续被打断的工作,可是半响他发现自己的视线还停留在为首的第一个字上。 他竟被影响至此? 李景淮暗暗蹙起眉,虽然在下首两人的偷看中,更多的像是被奏折上的事情给烦上了心。 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他还在想着昨夜那件事。 他本是不想把人带回三重殿的。 若不是昨夜沈离枝醉得不清醒,随便扑到人身上又亲又啃,那张小嘴又是叭叭叭胡言乱语一通,损了他的清白。 李景淮为防止她以这般状态回女官住所后到处乱传,他脖子上有珍珠,下边里藏…… 刚思及此,李景淮胸中憋闷,视线从奏折里抬起一分,就看见下首的两人脑袋不知道何时凑到一块。 常喜手指还在指指点点,而沈离枝以一副‘叹为观止’的惊异眼神从桌子下看来。 这是李景淮的书房,是他的书案。 他自然知道这镂空的桌案下面,沈离枝的视线能看见的位置。 他下意识将腿并拢,暗暗咬牙。 沈离枝看完一眼就没敢再注视,自不知道自己的一瞥已经被太子盯上,转而又扭头低声问常喜公公:“当……当真这么严重?” “你说呢?老奴服侍殿下这么久,还没见过殿下那般痛地……”合拢腿。 “那……怎么办?” “大人问我?我是太监啊,早八百年就没了那世俗的痛苦……” 啪得一声,李景淮扔下公牍。 两个凑在一块的脑袋仿佛是两颗撞在一起的弹珠飞快地往两个方向弹开。 “沈知仪。”李景淮反手叩了叩桌面,引得沈离枝抬头看来。 李景淮目光瞬也不瞬,越过桌案上凌乱的公牍,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女。 她像是被人抓住做坏事的雀鸟,整个人处于一种惊慌又炸毛的状态。 两团红晕浮在她脸颊,不知是羞还是愧,抬眸看来时,那叫一个温婉柔顺。 只不过那温婉之中的神态像极了一个慈祥地老嬷嬷看着自己患病的孙子。 李景淮咬了咬牙,尽可能忽视去这怪异的感觉,冷声问道:“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沈离枝连连点头,欲语还休地把他望着。 “既是如此,那……”李景淮满肚子搜刮如何处置这个不知死活、屡次三番冒犯自己的狂徒。 越想越阴暗,连带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都闪烁起让人胆颤的光芒。 沈离枝咬了咬下唇,自己虽是因为醉酒,可是造成伤害也是不灭的事实。 若是因为这伤害让太子颜面扫地,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奴、奴婢会负责的!” 李景淮一愣,眼珠木然转回她身上,瞬间气笑。 “沈知仪,你要如何负责?” 翌日,李景淮如约瞧见了沈离枝的‘负责’。 早膳的桌子上出现了一系列与他平日所用尽不相同的东西。 他蹙着眉,用勺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粥,里面有些肉沫,但能分辨出并不是他惯用的。 “这是什么?” 常喜擦了擦头上的汗,“雀肉粥。” 李景淮虽然觉得这食材怪异,但是自知能上他桌的东西当有太医馆的院正把控,对他身体不会有碍。 只是,这东西若是出自沈离枝的手笔…… 他怎么就那么觉得有些可疑? 李景淮搅了几下后,随手扔下勺子,瞥一眼频频抹额头的常喜,“今日很热么?” 常喜擦汗的手在头上一顿,连忙把手放下,两手交握在胸前,扯起一抹笑。 “不不不。”常喜眼睛又在桌子上的膳食上转了一圈,小心翼翼道:“殿下,这些是沈大人同杨大人商议过后,才给殿下准备的,要不要奴才给殿下介绍一番?” 李景淮挑了挑眉。 沈离枝倒是机灵,换他的膳谱也知道拉一个人给她作保,省得他不高兴就拿她开罪是吗? “说吧。” 常喜清了清嗓子,一手扯着袖子,另一手就在桌子上轮番指去。 “韭菜炒羊肝、复元七珍汤、熘炒黄花猪腰、虫草炖甲鱼、钟乳石煮牛奶、核桃炖蚕蛹。”①他语速很快,生怕说慢了就要挨打一样,最后他的目光凝聚到最后也是最中央,摆得最花哨的那盆浓汤上面。 李景淮明显察觉常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手指还抖了一抖。 “……五鞭汤。” 常喜说完以后,感觉自己已经快死了,连忙把身子往后一缩,怼在角落里,垂死挣扎般说完最后一句:“殿下,请用。” 李景淮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汤上,神色有些怔忪,而后才慢慢重复了最后那道菜名。 “五、鞭、汤?” 光听前面那些,还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听到最后这个,李景淮总算回过味来。 这一桌,都是壮、阳、补、肾之物。 沈知仪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从哪里琢磨这些玩意来的! 还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说她跟杨嬷嬷商议过后?”李景淮忽然想到了这个。 他一向视杨左侍为长辈,在母后故去后更是将她当作自己半个亲人,至少比皇宫里那位更要像是亲人。 一想到杨左侍从沈离枝嘴巴里听到这些乱七八糟、莫须有之事,他就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去小和院。” 小和院,微风和煦。 沈离枝坐在空旷的院中,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在看火。 腥苦的药味从噗噗冒气的药罐里弥漫出来,又被扇起的风吹开荡远。 隔着窗扇,屋子里杨左侍正在挑线缝补着一件衣服,郭知判在一旁给她穿针引线。 “这男人呀,若心中有你一分,这耳朵就软一分,都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省不得这个道理呐。” 郭知判和夫君闹了矛盾,正在杨左侍这里委屈着。 “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嫁他本就是不图他什么,如今他还要和我相争个对错,岂有这样的道理。” 杨左侍哎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你怎么就不图了?感情之中互有所图,才能长长久久。” “你呀,虽然对外人客客气气的,对自己人却脾气顶顶古怪,若学着沈大人几分,我就不愁咯。”杨左侍笑她。 “姑姑!” 郭知判不由惊羞,这才想起沈离枝正蹲在屋子外煮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探头往窗外望去。 “沈大人这在熬什么药,是给姑姑熬的么?” 不怪郭知判会觉得奇怪,因为杨左侍的药一般都由太医馆的人亲自熬制,而且这几日正是她例行停药的时候,原不需要再喝药的。 杨左侍摇摇头,又慈爱的一笑。 能让杨左侍露出这般慈爱的笑容,整个东宫里也只有那位太子了,郭知判遂奇怪问道:“难道是给太子的?” 她说毕,静默片刻,忽而又想到从昨日就有些风言风语在小丫头群里传出。 “这一两日,姑姑有没有听见东宫里有人在传……太子的事?” 她委婉地转述,实乃这种事情就是寻常男子也耻于人知,就是不知道从何处传了出来,叫人费解。 杨左侍作为东宫女官之首,东宫之中焉有不知情的事情,只不过这事她早已从当事人口里知道了全貌,所以并没有太多意外。 “殿下难得如此活跃,倒是有些叫人怀念。” “活跃?”郭知判听不明她的用词。 毕竟这个词实在和太子毫不搭边,谁不知道近些年太子性子越发稳重,就是泰山崩于前,恐怕都会面不改色。 世人虽然惧他,可是又会暗暗称他颇有□□遗风。 杨左侍放下手中的针线,侧身顺手拨弄了一下今晨才由司芳馆送来的一缸荷花,盛开的花瓣不经挑弄,与莲蓬脱离而落,飘零在水面之上。 “往常扔一块大石头也激不起半分水花,如今一片花瓣就引来涟漪不断,你说这水是不是活了?” 郭知判还是一知半解,有些懵然望着杨左侍。 杨左侍笑了笑,“你且看着吧,以后东宫要热闹了。” “那这事,姑姑就不管一管?” “等殿下立了妃,纳了后宫,这种无稽之谈不攻自破,何须理会。”杨左侍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抬头看着外面的太阳,有些怜惜起在外面煮药的沈离枝。 沈离枝坐在杌扎上,托着香腮轻摇着小扇,十分有耐心地煮着一罐药。 药是杨左侍让太医馆开的,她唯一能尽心的就是亲自煮好这帖药,并祈祷药到病除,太子千万别落下什么不能言说的隐患。 不过想到常喜几番欲言又止,仿佛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沈离枝不由蹙起秀丽的眉,望着咕咕冒气的药罐苦思冥想。 她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小姑娘,火小啦!”一个声音忽然惊醒了她。 沈离枝下意识摇了几下蒲扇才抬起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涩的双眼,只见一位穿着黛蓝色对襟圆领褂子的嬷嬷跨着一个篮子不知道何时站到她身边。 “这是给杨大人的药?” 沈离枝还未来得及答,那位嬷嬷就很自然地用搭着的药罐上的白布掀开了盖子,低头嗅了嗅弥漫出来的药味,道了一声奇怪。 “不是的,这是给……”沈离枝连忙站起身,唇角微扬,温声回答道:“旁人的。” 嬷嬷奇怪的神色一扫而空,又满脸笑堆起笑,慈祥道:“我就说,这些大补肾阳的也不似给杨大人的,好孩子难为你了。” 沈离枝眸底有些惊讶,这位嬷嬷好生厉害,只是闻了几下就知道这罐子里煮得什么药。 “老婆子是个医女,一辈子煮过的药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哩!”张医女怜爱地看着她,又凑近一些低声道:“不过你这药一看就是陈院判给你开得吧,他惯就会用这几味药。” 沈离枝颔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叹让张医女觉得极为舒心,取过她手中的蒲扇对着火轻扇几下,“要不是老身请了几日假回去探亲了,杨大人该是会找老身给你开药,虽然陈院判是男子,但是这事上面到底还是激进了一些,这药你试过一次也就罢了,改日老身给你送新的药方。” “多谢大人。”沈离枝莞尔。 张医女又把扇子递还给她,笑眯眯地道:“小姑娘生得好看哩,放心吧,老婆子的药保证让你夫君生龙活虎。” 沈离枝微惊,正要反驳。 张医女仿佛看穿了她浅薄皮肤下那点‘羞赧’的红晕,摆摆手,慈祥笑道:“别觉得羞,这可是女孩子家一辈子的大事,夫君不行,守着活寡,再美好的花也要凋零咯!” 沈离枝脑子里嗡得一声响,张了张口,忽觉口舌皆干,一时语塞。 可是,这不是给她夫君煮的药啊。 然而张医女说完就转身走向正屋,虽然看着年纪不轻,但是大抵保养得好,脚步如飞得让人都来不及叫住。 沈离枝错过了开口解释的机会,只能咬了咬下唇悻悻然坐回杌扎上。 算了,杨大人应会替她解释的吧。 “沈大人,太阳出来了,外头晒,进来喝杯茶吧——” 张医女进去后,不一会郭知判的声音又从屋子里传来。 沈离枝从药罐上抬起眼,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去,露出半个太阳,耀眼的光芒自万丈高空挥洒而下。 沈离枝又垂下眸,忽而察觉出不对劲。 遮挡太阳的云层散去,地面上精致的花砖都被照出明晃晃的白光。 唯独她所在的地方还有一道黑影压着。 而那道黑影,仿佛还像一个人影。 沈离枝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清一双玄色的锦履,紧接着身子就被人一拽。 惊呼声都被带着冷冽暗香的手压回喉咙里。 郭知判挑起竹帘,朝外看去。 小药罐还在咕咕冒着热气,那扇风的蒲扇却落在歪倒的杌扎边上。 而沈离枝,却凭空不见了。 第31章 冷香 她这唇似乎还吻过太子的颈…… “唔。” 沈离枝被拉到了垂花门后, 大片的爬山虎伸着翠绿的枝叶蹭过她的发顶、脸颊,而后被她紧紧压在了脑后。 后脑勺被那太子蛮力惯到墙上,磕出她眼底一丝水雾。 李景淮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在郭知判就要走出之时竟将沈离枝拉得‘落荒而逃’。 他在东宫向来肆意, 从不畏惧旁人目光,可是他的动作先于思考,下意识就把人从杌扎拉起, 强行带走。 他何时也需要避人眼目了? 李景淮眸子紧了紧, 回过神来已经和沈离枝保持这个姿态良久。 他的大手还盖在沈离枝口鼻上,直接掩住了她大半张脸, 也意味着不许她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的肤色遗自先皇后, 也是白皙如玉,但比起手下那抹凝脂一样润白莹澈的肌肤就逊色不少。 同样是白, 也分了一个高低。 雪色莹润的脸被他手盖住,只剩下一双格外黑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又无措地望着他,仿佛尚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 刚刚的举止莫说惊吓到了沈离枝,更也是大大出乎李景淮他自己的预料。 好在沈离枝并没有大力挣扎, 没有让他生出一种对弱女子施暴的难堪。 除了最开始被他拉得有些趔趄不稳,她几乎是任由他带走。 十分温顺。 李景淮晦暗不明的眼色凝视着她,还没开口, 郭知判的声音就从垂花门后传了过来。 “沈大人?”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视线偏移,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哎呀这药怎么没人看着了,别是煮坏了。”张医女紧张的嗓音穿插着,随后一阵脚步乱踏的声响,像是张医女正小跑着去抢救那罐无人照看的药。 郭知判还在道:“奇怪,沈大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 明明刚刚还听见她回应。” “算啦,想必沈大人是有什么急事,咱们把药先收起来,没准她一会就回来了。”杨左侍也被动静惹来,不过她张望了下四周,又不紧不慢把两人都召了回屋。 因为杨左侍的话,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宁静。 沈离枝紧张盯着垂花门方向许久,这时才缓缓松了口气。 少了被人发现的危机,就连紧绷地后背都不禁往放松了下来。 李景淮察觉手心被细弱的气息拂过。 绵软触感蹭在他手心,好像是一个轻柔的吻。 他将视线重新移回被他桎梏在眼前的少女上。 鸦鬓雪肤,水眸盈盈。 因为烟熏火燎而微红的眼尾,像是醉酒后那夺人心魄的艳光。 李景淮呼吸一窒,脑子里不知道为何闪过伊成瑞的胡言乱语。 可他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佛子。 此情此景,心底会有触动,也是实属正常。 沈离枝本就生得昳丽冠绝,但是平素遮着、掩着,便没有让人觉得她有多美,这才会有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被攻陷的错感。 这就是手段? 先是借由醉酒,肆意地挑拨他,然后又散播流言引他注意。 他倒是像只小狗一样,被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勾着团团转。 如今居然还真得亲自送上门来。 李景淮慢慢蹙起眉,他好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无端受制的感觉。 但是身处高位,他并不喜欢掌控无法预料之事,也厌恶被人牵制。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背着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然,如梦方醒的沈离枝也并不敢放肆看他。 她的视线依然下意识低垂,只有长睫随着呼吸轻颤,像是初生的脆弱羽翼在小心试探着气流之中的危险。 空气像停滞了一样凝重,雨夜过后的闷燥如大网压在人心头,又湿又粘。 “沈知仪。” 听见他的声音,沈离枝才将那双映着日光明晃的眸子抬起。 李景淮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珍珠一样的瞳仁上倒映着,他扯起唇角,有些顽劣地挑起笑,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生得很像沈明瑶。” 话音出口,他身上的凝重,脸上的不虞,一下都消失了。 所有的悸动、牵绊,并不是因为她‘拙劣’的勾引,只因为这张脸不是? 沈离枝目光定定看着他须臾,如此刺人的话也未曾让她神色有任何变化,该难堪,该愤怒,该嫉妒? 她的唇瓣漾开浅浅柔柔的笑。 秀眉连娟,微睇绵藐,让人色授魂与。 即便在李景淮心里已经垒起了重重防线,这一刻还是会怔忪须臾。 沈离枝微微歪着头,额前的刘海碎发轻柔拂过她的笑眼。 她声音轻柔,像穿过绿叶繁花的轻风,带着一种往来自在的随性。 “太子殿下,这不正是奴婢来东宫的缘故么?” 若不是因为她长得像长姐,此时此刻的她根本不会来上京,而是还在抚州,等着父亲安排的下一门亲事。 说到底,她会在此,也全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李景淮看着她,缄默片刻,分不出她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颜欢笑。 不过,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来? “原来,沈知仪是不愿意侍奉东宫。”李景淮声音重归低沉清冷,两人虽然隔着一步的距离,但被他的话生生再次划出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浅褐色的眼底像凝着一团光,是倒映着沈离枝的雪肌。 沈离枝刚刚启唇,太子的第二句话随即到来。 “正巧,近日有人向孤讨人。” 沈离枝那一声极低的我没有,被他的话压来下去,她一时间光顾着微诧,忘却了辩驳,傻傻地仰着脸,一副乖顺的模样。 李景淮怎会相信她真的乖顺,若是乖顺不惹是非,又为何会短短时日让宁远伯府的人上门。 “乔辛宴向我要你。”李景淮轻笑,“若你不愿呆东宫,就走吧。” 他才说完,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再退一步,转身时的袖摆不轻不重扫过沈离枝的手背。 他抬脚,走得利索果断,袖子却被一股小力一扯。 李景淮停步侧头,从自己绷直了的袖子往回看,直到看见袖子的端头被指尖莹润的小手牢牢拽住。 “殿下,我愿意呆在东宫的。”沈离枝语速很快,好像慢上一点真会被太子送出东宫。 送给那什么乔公子? “当世子妃不好,情愿在东宫做一个奴婢?”李景淮一边说道,毫不客气抬手从她指间抽回自己的袖子。 听到世子妃三个字,沈离枝这才想起乔辛宴是谁,不就是严府大婚那日,错将她认作沈明瑶的乔世子。 即便他不是心中有旁人,沈离枝也并不想匆匆再许给人,父母之言不可说,难道即便做了东宫女官也会没有半点话语权么? “我是真心想留下辅佐殿下的,求殿下允我留下。” 这不是李景淮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辅佐’这样的字眼,听得多了,便没有了第一次的轻蔑和不屑,反而深深再看她一眼。 她瞳仁很黑,却不是沉沉暮霭的浓黑,反而像是黑珍珠带着珠晕的光泽。 让人轻易能看透她眼底的真情实感,她并没有说假。 “为何要辅佐孤?”李景淮没有再说戏谑的话,反而因为奇怪她的执着。 沈离枝张了张唇,想要发出的声音又被她下意识吞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儿时,那仅有数面之缘,曾陪她游街祈愿,并告诉她并不比别人差的少年。 是为了那曾经他响亮喊出的,却在数年后被他亲自踩在脚下豪情壮志。 身为大周未来的掌权者,若能是一个贤善之人,世间或许便会少许许多多被残暴杀害的无辜人。 可是,她只是一个从大周偏远州政而来,对于如今的太子一无所知的人。 世人常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太子他当真是自己愿意变成如今这样的么? 是因为权利本就是肮脏血腥、冷酷无情,还是因为想要握住权利就要抛弃年幼时可笑的梦想? 她根本无从可知。 一厢情愿的想要去改变,何尝不是一样可笑? “沈知仪,你连番戏弄孤,很好玩?”李景淮眸子沉怒,一张俊昳的脸顿时变得生疏冷离。 “我没有……”沈离枝咬了一下唇,下唇瓣就被牙印压出一道白痕。 沈离枝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小时候的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活泼,大人们总是在比较,而她却并不是各方面都优异的孩子,在长姐和同胞哥哥的衬托下,她暗淡无光。 是那个冒雨赴约对少年同她说了一句话,人为什么总要和别人比呢?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点,那便足够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她的世界有了光。 她不再和人比较,而是努力的做好自己。 若不是紧接而来的那件事,彻底摧毁了她的路…… 如今的她或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沈离枝闭了闭眼,抛开压在心头的那抹遗憾,朝着李景淮又一弯眉眼,露出一个她惯常的笑脸,她又改了字,重复了一遍:“奴婢没有。” 她正视着李景淮这张沉愠的俊脸,满是包容和谅解。 兄长也说过,人生来为善,若不是因为诸多种种的变故,是不会变成坏人的。 因而从没有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抹去的善。 有些掩得深,有些埋得浅,只要用心去找,努力去掘,总能让它重现天日。 “奴婢想试试……” 李景淮被她的视线所擒获,仿佛被千丝万缕的网所缠住,她莹白带着柔光的脸一瞬间好像变得雀跃欢喜。 神容飞扬,若霞光万道。 “殿下若允奴婢留在东宫,奴婢一定会像杨左侍一样好好辅佐殿下。” 就像杨左侍所说,成为太子心中重要的人,然后就能稍稍左右太子的决意。 不需要太多,也不求一朝一夕就翻天覆地的改变,只要一点点,相信滴水石穿的潜移默化,他定然可以有所改变。 只要一天比一天变好向善,便足以。 李景淮深目凝望,想冷哼却不由笑了起来,他神色冷淡,“那你可别后悔。” 得了这句话,沈离枝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不会被送走。 她莞尔一笑,“奴婢必不会后悔。” 路是自己选择的,她不会后悔。 李景淮再次迈步离去,在转身的时候脸上神色复杂,微眯起的双眼含着冷意。 沈离枝,究竟是什么居心? 太子不知从何处而来,走时更是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转角。 沈离枝往前半步,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又抬手摘去几片沾到头发上的叶子。 她手指捏着青翠的叶柄,再回眸看了一眼李景淮消失的方向。 太子来这里,最初是有什么事。 莫非是早膳不得他心,是来兴师问罪的? 想起那一桌大补药膳,就不免又让她想起另一事。 沈离枝忙不迭提裙小跑,回到杨左侍的正院,恰好撞见两人掀帘出来。 正是郭知判和适才的那位医女。 郭知判一眼看见沈离枝,脸上露出一抹惊诧。 “沈大人,你没事吧?” 好好的人突然不见,必然是出大事。 沈离枝头一回觉得难以启齿,为免惹来麻烦,她不敢对郭知判说实话,便胡乱点了一下头。 “让大人担心了,刚刚……有点急事。”她又看了眼张医女,扫过空无一物的小火炉,“下官的药……” 张医女哈哈笑道:“不妨事,杨大人已经帮你把药送去了,小姑娘很有本事啊。” 张医女笑得开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也不知道杨大人哪里捡来的活宝,居然胆敢给太子送壮.阳药。 太子不行? 这要是传出东宫,岂不是要让上京那些恨嫁的千金小姐们哭断肠! 沈离枝摸不准她在笑什么,只能随之一笑。 “沈大人辛苦了,去屋子里陪姑姑坐一会,喝喝茶、解解暑吧,我送张医女,去去就回来。”郭知判刚从杨左侍那里知道了实情,此刻也含笑看着她。 “都说不必送啦,我虽然老了,这腿脚可还利索着。”张医女抱怨道。 “那是谁上次在院子里摔了一个扑倒?” 两人拌嘴的声音渐行渐远。 沈离枝再次理了理衣裳,确定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挑起竹帘进了正屋。 刚转过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就看见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 “快进来,外面热得很,难为你给太子煮药。” 沈离枝听她提起那药,不由开口问了。 “杨大人,下官以为,太子是不是贵体无恙?” 就刚刚那个生龙活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难言隐患。 她的担忧大半来自常喜夸张的言辞,可是实情究竟如何,她又不好去问太子本人。 因此适才近距离观察之下,她感觉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常喜的诓骗? “嗯?”杨左侍笑眉笑眼,“为何如此说,是太子同你说的?” 那,倒没有。 只是太子那举止行动上看起来和平常无二,一点也不像常喜口中那个‘虚弱’的太子。 “只是下官应当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力气,伤得了殿下的贵体……”沈离枝想起自己喝晕了头,因而说话间底气有些不足,捏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且低且柔。 虽然奶娘在她备婚待嫁时也跟她讲过一言半语的,但那时候的她分神在想旁的事情,并没有专心听。 至于男子那处究竟多么柔弱、不能自理,她无从可知。 但想起她撞过的太子胸膛,硬邦邦的,太子该是练过武,所以不该这么容易被伤着才对。 这就能解释,太子为何一脸不高兴跑来准备对她兴师问罪,只不过不巧被郭知判打岔了,这才让太子忘记了这桩事。 “无妨,不过是些补品,太子随便用一些,补补身子也好。”杨左侍嘴角的笑纹就没有松过,满眼都是喜闻乐见的神情。 本该年轻气盛的人,却偏偏清心寡欲活像个佛子,不给他找点刺激,指不定真的孤寡一生。 杨左侍确实别有用心,虽然她在太子面前能占了一席之位,但是她深刻知道奶娘到底比不上亲娘,很多事情上她只能劝并不能替如今的太子决定。 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对立妃纳妾却表现得越发冷漠,怎么能叫她不心急、担心。 沈离枝点了点头,心里直觉杨左侍总不会害了太子,这事她说能行就不会有多大问题。 两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相视一笑。 杨左侍捡起未做完的针线活,沈离枝就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一股冷松寒香被热气冲开,从腾起的茶香中孤军杀出,突兀地氤氲在她唇齿之间 她讶然曲起一截手指蹭了一下唇瓣,依照刚刚和太子发生的那些肢体的接触,合情合理猜测是从太子手沾上的味道。 因为这股冷松寒香和太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木质冷香向来给人一种干净、沉稳的感觉,像是空寂的挂霜松林,远闻是碾碎后松针清冽,近闻却带着锋利冰棱的清凉。 虽然此刻这股味道锋利逼人,但是并不会让人生厌。 只是这味道在这暧.昧的地方让人不由觉得有些难堪,好像是自己吻上了…… 刚想到这,沈离枝手指蓦然一僵,脑海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令她费解的画面。 那夜瑶池边上,她这唇似乎还吻过太子的颈。 李景淮疾步走出院子,在渐起的蝉声中又慢慢缓下步伐。 他将攥住的右手抬起,张开玉制一般骨质分明的手指,掌心处空无一物。 李景淮却把视线凝在上面许久,那抹挥之不去的触感像是一团火平白无故地烧在他手心。 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罢了! 他再次把手握紧,像是要将这莫名的火,就此掐灭。 常喜小跑而来,对他哈着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李景淮随意点了点头,率先走在前头。 把聒噪的蝉声和莫名的悸动都一起抛在脑后。 第32章 初心 生在地狱,要怎样保持初心…… 黑云狂雷笼罩在上京的天空, 天穹之上紫红色的闪电像一条条带着锯齿的长鞭,肆意将浓云割裂成碎条。 一场轰轰烈烈的雷雨骤然而降,洗走了刑场上的污糟。 无数的血汇流成数条红河, 蜿蜒流淌在粗粝的沙石地上, 深入青黄不接的草地中。 “这场雨真大呀!” 常喜撑着伞紧紧跟随在李景淮身后。 黑色的油纸伞下更是透不过光,李景淮脸上阴鸷的神情就掩在伞面的阴影之下,只能看见黑影之外那薄唇略勾的弧度。 “水也好急, 殿下当心脚下。” 常喜的提醒显然白费, 李景淮的靴子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从刑台上冲下来的血河之中。 仿佛一块磐石,阻在湍流的河道中, 凭一己之力, 势必要将这奔涌的水道拦腰截断。 常喜一愣,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 不知不觉中太子已经生得这样高了, 他要费力举起手中的伞才能够着他的头顶。 常喜又悄然比了比他的肩宽,不但高了还健壮了,他站姿挺拔,仿佛是一截永不折曲的松柏。 白驹过隙, 仿佛还在不久之前,他尚蜷缩在伞下,是一个满腹悲愤却无可奈何, 只能凄哀怨恨这天地不公、世道叵测的少年。 可眨眼间,他已经能够将这天捅破, 把这地掀翻。 将来,还要做这天下的主人。 常喜打小侍奉太子,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何尝不是与有荣焉,他将伞高高举起, 越发恭敬道:“殿下,我们回东宫么?” 李景淮在渐小的雨声中,抬了下眼睛。 浓云像是一块被拧干了的黑布,将水榨干后才不情不愿地逐渐散去,呼呼的风还在吹拂着树叶,将那些未坠地的水珠扫落。 将一滩滩的水洼溅起了涟漪,一圈复一圈荡开。 “严家那两个孩子找到了?” 常喜咽下一口唾沫,“找着了,人也没乱跑,就在严府背后的窄巷子里窝着,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让拿。” 金乌卫按着族谱抓人,那两个小东西正是在被撕去的那一角。 虽然逃过了刑场的斩刀,可是谁知道太子会有什么别的处置? 常喜心中胡乱猜测。 “去严府。”李景淮声音在冷雨凄风中传来。 “雨终歇了!”白杏开心地伸出手,接过从檐下滑落的几滴水。 “是啊,好在这里的屋檐出挑深,不然我们定要被淋湿了。”沈离枝也跟着笑,笑过后又有些担忧。 “耽搁了这么久,回东宫的时间快到了。” 她们是奉徐少理之命,出宫办差,被门房管事登录在案的,几时出几时归都是有讲究,不好耽搁。 所以沈离枝才会有这样一说。 白杏拍了拍胸,“大人不必担心,我知道一条近路,我们走快点不会太迟。” 大雨来之前,她们正在隔壁的露天走市上选购异域的花种,不过市面上卖得不如特供的好,品质良莠不齐,她们花了一个下午才订了零零星星几盆,签了立据约好让花匠们明日送去东宫。 办完公事,原先还想着可以趁着时辰还有多,去附近街市上逛逛,哪知道不巧碰上这阵的大暴雨。 湿漉漉的地砖上积了不少水,两人避着水坑并不能如愿走快。 “怎么,还看不上我这点银子?” 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严纯儿,你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跟我比?” 白杏拉着沈离枝停下,眼珠子有些慌乱的转着。 “遭了,我忘记了这条巷子穿过严府的后宅,大人,我们要不要绕路?” 白杏以为沈离枝谨小慎微,一定会选择避嫌躲开。 “那孩子我见过。” “诶?” 沈离枝循着声音往前,温声提醒,“再绕路,就真得要迟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白杏着急地跺了跺脚,但是眼看沈离枝已经走远,只好跟上。 “拿着你的钱滚回你家去!——” 几颗碎银滚了出来,有些砸进水坑里,有的碰到人脚前,又滚出好远。 “哼!你和你妹妹如今都是乞丐了!我施舍给你,你不跪地叩谢还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会遭报应的!”小姑娘的声音听着软软糯糯,但是语气却很高傲,活灵活现地学起大人的势利。 另外有几个声音在一旁起哄:“是啦!左右她们以后也没有人理了,变成疯婆子,以后配小乞丐正合适嘛!” “就是啊,和她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嫌我们不讲理,不把我们放眼底,现在可好了,就只能跪着看人了。” 沈离枝和白杏走来,脚步声引起她们的注意。 不等她们走近,那声音最响亮的小姑娘斜眼瞪着二人。 “你们是什么人?” “路过、路过!”白杏虽是个低等宫婢,但是见得权贵女眷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这几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身份都不低,她们身上穿着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头上还带着眼下最时兴的宝石珠钗。 非富即贵,便是她们最大的底气。 沈离枝目光从她们身上转了一圈,便落在墙檐下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姑娘身上。 虽然先前在沈府,光线昏暗中并没有看清她们的脸,但是还是能分得出那个咬唇瞪眼的应该就是叫严纯儿的姐姐,在她怀中啜泣不断的是她妹妹严妍儿。 两人的衣服凌乱,头发上半点金银装饰都没有,只用细带草草绑了发丝。 严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仆从也因为害怕和避嫌,一窝蜂地散去。 再没有人管这两个昔日的小主子,落魄的千金小姐变得比草还贱。 “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沈离枝停留在姐妹两身上的时间太长,惹来穿红裙的小姑娘警惕。 “你们不是单纯路过的吧?” 小姑娘年纪也就十一二岁,但是直觉灵敏,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沈离枝和白杏,很快确定她们不是路过这么简单。 “你们知道严府是今日被抄杀了吗?那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令,我看你们穿的服制是东宫的,我长姐可是东宫的女官之首,未来还要做娘娘的,我奉劝你们不想受罚就快点给我走!” 孟右侍的妹妹? 沈离枝藏起自己的惊讶,转过头对着红衣小姑娘莞尔一笑。 “孟大人可知孟小姐在这儿吗?” 孟雪晴把眼一翻,更加气鼓鼓道:“我姐姐料理东宫忙得很,哪像你们两个偷闲耍滑的轻松,还想管到本小姐头上?” “孟小姐言重了,我们身为孟大人的手下,自然所见所听,凡事都是要禀告大人才做决议。”沈离枝微微一笑,极为和善, 她们管不着孟家的小姐,但是谨言慎行的孟大人当然管得住。 沈离枝听闻孟大人不禁严格律己对自己的亲族也时常会规劝。 作为她嫡亲的妹妹,自然会受到她更多的约束。 孟雪晴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不可置信瞪圆。 这告大人的把戏,她都不会再做了好嘛? 面前这个年长她许多岁的绯衣女官真不要脸! “我们也就是路过而已!关你什么事啊!”孟雪晴不怕爹娘,唯独怕她严格的长姐。 长姐一发活,连爹娘都会反水,不纵着她了。 所以孟雪晴虽然又气又恼,可是也不敢和沈离枝再争,就说要走。 孟雪晴要走,她身边那群以她为马首是瞻的小丫头们更加不愿意留下。 她们七手八脚簇拥着孟雪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热闹地挤出了窄巷。 巷子里安静下来,严纯儿更加用力抱紧自己的妹妹,看着沈离枝和白杏两人身上的官服,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 “你们是东宫的人!” 她并没有认出沈离枝。 沈离枝垂眼看着自己绯红的袖臂,颔首道:“正是。” “怎么,杀了我们全家还不肯罢休,连我和我妹妹都不能放过?” 白杏小声道:“你误会啦,我们真的就是路过。” 沈离枝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脚边掉落的碎银子,用手指揩去上面的水。 严纯儿看见她的举动,更加大声道:“那就是来可怜我们的?我严家人不需要人怜悯!” “你错了。”沈离枝看她一眼,伸手不疾不徐拿起自己的钱袋,把擦干水的碎银子放进去。 白杏和两个小姑娘一起愣愣看着她的动作。 ……她不是来发善心的,而是来捡银子的? 白杏呆了一会,连忙把自己脚边的几个捡了起来,掂了掂,分量还不少呢! 可这是孟右侍妹妹扔下的钱。 白杏身为东宫的宫婢,自然也惧怕孟大人,手里这银子就烫手得很,她疾步走过来,也投进了沈离枝的钱袋中。 碎银撞击的声音闷响,钱袋沉甸甸地挂在在沈离枝玉白的手指上。 严纯儿不由看得眼发直。 她口中说得很有骨气,可是,她确实也很需要钱…… 但要她去向自己的‘仇人’乞讨,她宁愿去死! 沈离枝拿着钱袋,并没有如严纯儿胡思乱想那样立刻像施舍乞丐一样扔给她,反而往一旁严府斑驳的后门走去。 那扇暗红色的门上斑斑点点的脱漆,都是岁月的痕迹。 光辉了几十年的豪府,还藏着最初的不堪的狼藉。 在紧闭的大门左侧,从老旧的石墙根拱出了一朵粉黄的野花,被狂风暴雨浇淋之下依然生机勃勃。 沈离枝蹲在斑驳的门前,俯身探手摘下那朵沾着水珠的小野花,顺手就把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在了墙角。 “大人,您这是?”白杏惊讶道。 “这朵花很好。”沈离枝掐着那花,弯着姣好的眉眼对她笑得温柔。 “……我愿意为它付钱。” “哈?”白杏傻眼,张口结舌,“可是这也太多了……” 这些钱都能买下好几盆稀罕的名花! 白杏太过震惊,不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说完她脸就微红。 她知道沈知仪也是出自官宦人家,家中自有不薄的家底,可是怎么也无法苟同她这散‘千金’买野花香的风雅。 贵人的世界,她这个粗鄙的下人是懂不了的。 沈离枝笑了笑,将花举在眼前。 “就买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屈不挠地怒放,就买它身在荒瘠,依然保持善美的初心。” 沈离枝手指轻轻转动着花梗,花瓣带出弧度的幻影,她背朝着门,双眸低垂,像是一卷古旧的仕女画卷,又仿佛是怜悯众生的仙人。 严纯儿怔然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听入了耳。 沈离枝慢慢从老旧的水磨台阶上走下,略弯起的秀眉,澄亮的眼睛里映着天际昏暗的光,却依然明亮。 “这世间,弥足可贵便是保持初心啊。” 是善,就要好好呵护。 小巷经历过几波热闹,终于重归岑寂。 严府内院,一扇隐蔽在枯黄藤蔓之后的斑驳旧门前静立着许多人。 两个黑衣护卫的手正放在门环上,仿佛是蓄势待发的猎手,准备将漏网的小鸟抓捕。 可实际上,他们保持这个开门的动作已经很久了。 大概是从听见门外那位声音温婉的东宫女官在威吓外头小姑娘起,太子忽然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行动。 外头那个语气嚣张的小姑娘是右侍女官的妹妹,而孟右侍一向在太子面前受到重视。 所以太子定然是不想他们贸然行事,吓着孟府的小小姐。 众人思及此,便都耐下性子等候。 然而常喜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挤眉弄眼,表情痛苦。 祖宗哟,怎么又碰上了沈大人。 等听沈离枝给两个罪臣‘余孽’还留下了银子,常喜更是倒抽一口气。 这,还不给太子抓了一个现行? 太子明知道是她搞得手脚,然而说好的是抄家灭族,就是按着家谱办事。 至于这被漏掉的两个孩子,以太子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就此放过…… 然奇怪的是,刚刚还带着从刑场下来的满身煞气,太子居然能忍到听完都一声不吭,安静地仿佛已经悟出了大彻大悟。 常喜也有些许茫然若失,他再次瞥向一身鸦青素袍的矜贵公子,从那修竹一样的背影中,左看右看也没窥出个名堂。 几只麻雀在门外落了翅,叽叽喳喳的独享着雨后的宁静。 “开门。”李景淮终于发了话。 他声音低沉,似是空气里那丝未来得及消散的闷燥。 常喜随之一动,轻轻询问:“殿下,那这人我们还抓吗?” 雨后初霁,数道柔光从云层后挥洒而下,照在从大敞的旧门之间缓缓步出的青年脸上。 俊昳的脸孔被柔光覆过,仍挥不走浅褐色眸眼中的阴寒。 身在贫瘠,保持初心? 可是谁来告诉他,生在地狱,要怎样保持初心? “抓人。” 惊雀振翅狂飞,惊慌而逃。 第33章 仙长 可惜国师修道,不能婚配(二合一…… 几日后, 谢府老夫人做寿。 沈离枝请了一日假,特地早早出门,想趁着谢府人不多时先去给老夫人祝寿。 上京里大家世族多如毫毛, 其间关系错综复杂让人头疼。 沈离枝小时候就经常闹错关系喊错人, 如今大了也还有那些个阴影在,遂只想早去早归,不必还要费心去逢迎旁人。 上京不愧是皇城, 虽然天色还早, 但是路上的行人却一点也不少。 熙熙攘攘、马咽车阗,热闹得仿佛这座皇城永不停歇。 小吃铺在路边支起了摊子, 各种诱人的香味轮番上阵, 刺激着路人的味蕾,沈离枝一路看过去, 应接不暇。 想起了往日在上京的灯火夜市上尝过的美味,刚用过早膳的腹中竟又有些饿了。 她抿着唇,忍不住想发笑,然而宁静的氛围却嘎然而止在迎面撞见的一行金乌卫。 太子的近卫军身穿着玄黑的软甲, 肃整的像是被人牵线的人偶,齐齐整整的从人群中穿过。 行动划一,宛若一人。 可见这支队伍的规整, 比起皇帝的亲卫也不遑多让。 行人不敢正视其锋芒,纷纷避让。 “听说是在抓严家的两个逃犯呢!” “是呀是呀!我也听说了, 哎,但是听说不过是两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这……真的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可是想到那个严狗贪赃枉法,害了那么多人, 连云十三洲死伤过万,剩下的难民只能北上求生,据说都快到抚州了呢!” “呀!我还听闻最近外面都不太平,好多人落草为寇,专蹲在官道上打劫。” 几个大婶又是感慨又是唏嘘,唠嗑了几句,才拎起抢购到的新鲜蔬果,心满意足地离去。 沈离枝立在烧饼摊前,兀自陷入沉思,她秀眉微蹙,却不掩那眉眼中的秀美。 那日她和白杏离开后,两个小姑娘应是拿了钱另找地方藏起来了。 但是她也没有料到,太子在处置完严家众人后还是想起了漏网之鱼,或许他打心底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一二。 不过是两个小姑娘啊。 她们在沈离枝心中虽然罪不致死。 兴许在那些受灾而失去一切的人眼前,她们都是死不足惜的。 世间诸多种种,并非非黑即白,沈离枝也弄不明白,只是循着本心,她会怜悯弱者罢了。 “姑娘?姑娘?您是要买烧饼吗?” 沈离枝被一个粗声大嗓唤醒过神,这才发觉自己杵在别人摊位前太长,碍着人做生意了,她连忙谦卑地道了歉并买了两块烧饼作为赔罪。 热乎的烧饼被裹在干荷叶里,小贩递给她的同时随口道。 “姑娘注意烫嘴,我家的饼子刚出炉的时候喷香脆口,最好吃哩!” 这一句话,他仿佛说过千万遍,流利而快速,还带着一些特殊的戏剧腔调。 沈离枝本来要走却又被他这熟悉的语调吸引而停下了,转眸打量他一眼,忽而瞥见小吃摊旁边的旗帜上写着‘本店距百年老店还差九十三年’。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来过这个烧饼摊买过饼子。 “原来过得这么快,几年前这儿还是写着九十八年。” 小贩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旧主顾呀!五年前呐,姑娘那时候还小呢!” 面前的少女身量修长,身着着一身淡紫花罗裙,头上戴着珍珠样式的花钗,虽然面覆白纱,但从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就能看出年岁不大。 沈离枝点了点头。 是啊,五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物是人非,许多年过去,她还是会下意识买两张饼。 带着满身复杂香味离开繁闹的小吃街,沈离枝走进了上京最繁华的朱雀道。 两旁都是精致楼阁的酒楼、金铺,奢靡的熏香从镂空的格子窗溢出,整个街道上都弥漫着奢华的味道。 不过几步的距离,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地界。 像谢府这样的大家氏族,便紧挨着这最中心的地段,占据着一片绝佳的位置,延续着百年大族的繁华。 沈离枝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去,好在路边的景致多数未变,都成了给她指引的路标。 “姐姐……” 一声低低的呼唤从路边昏暗的小巷子里传来。 “姐姐!” 那声音见她未有反应,又提高了音量,透露出焦急和惧怕。 沈离枝望了望四周,没有人留意,才抬脚往声音的方向靠去。 “严小姐?” 狭隘的小巷里堆着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竹篓,是旁边店铺里用装瓷碟碗盆的,因而垫着厚厚的稻草。 两个小姑娘虽然有了钱,但是被金乌卫的人逼迫的只能栖身在各种犄角旮旯的阴暗处,藏在稻草篓子里狼狈不堪。 严纯儿见沈离枝肯过来,眼睛顿时亮了些。 可旋即想起她的身份是东宫的女官,她心中又犹豫踟蹰,因而咬着下唇不说话,眼圈逐渐红了。 沈离枝错眼又看见她身后的严妍儿,本来就性格怯弱的孩子现在满目惊慌,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目不转睛盯着她,好像她会化身成什么吃人邪魔一般。 沈离枝慢慢蹲下身,两个小姑娘昂视的视线逐渐平落。 “饿么?”沈离枝把干荷叶包着的两块烧饼递给严纯儿,“刚刚出炉的,又脆又香。” 严纯儿还没出声,身后的严妍儿却咕咚一下吞了口唾沫。 她好久没有吃过热食了。 “谢谢……”严纯儿把烧饼接过都递给了妹妹。 沈离枝见她不吃,又温声道:“你叫住我,是有什么事么?” 严纯儿怔怔望着她,眼睛里充斥着警惕、怅然和迷茫。 她几欲开口,几息后,在沈离枝柔柔的视线中终于下定决心。 “姐姐,能不能帮帮我们?” “可我能力有限,恐怕帮不了你们多少。”沈离枝拨弄着自己垂在腰间的铜质腰牌。 她如今这个身份,在东宫基本等于没有权。 “我、我和妹妹知道有人可以救我们!”严纯儿急急张口,生怕沈离枝会就此离开,她伸出手拉住沈离枝的袖子央求道:“求姐姐带我们去见他。” 沈离枝想了想,问:“见谁?” “是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又问:“在哪?” “春风渡。” 春风渡,上京鼎鼎有名的——青楼。 沈离枝可算明白了,两个小姑娘为何要救助于她。 她们虽能打听到这位小国师的行踪,可是那地方别说两个小的,就是沈离枝长这样大也未曾去过。 无依无靠又容貌娇丽的两个小姑娘去那样的地界,下场莫过于两个。 要不无人搭理,要不羊入狼窝。 沈离枝仰头,眺望这座坐落在情江水畔,金碧辉煌的大船,虽然知道是风月之地,可这碧瓦朱檐、雕梁画栋的建筑还是让她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这要何等的财力才能造就这样巧夺天工犹如工艺品一样精致奢华的巨船。 还未走进,让人头晕目眩的脂粉香气就随着江边的风吹个满怀。 沈离枝抬手将发丝别在耳后,打量着春风渡唯一的入口,一个搭着红绸布喜庆的牌坊,和架在船与岸之间的拱起的玉桥。 “姐姐,我、我们要怎么才能进去?” 沈离枝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小姑娘,微微蹙眉。 “我有一个不是很好的法子。” 春风渡的桥口,站着四个样貌清秀的龟公,因为大清晨一般都不会有新客来光顾,此时他们都依在栏上闭目养神,乐于偷闲。 几个极轻的脚步落在沿路的碎金铺地砖上,其中一人及时睁开眼。 还以为来得是什么小公子,揉了揉睡眼才发现是一名淡紫花罗裙的少女牵着两个小姑娘迎面走来。 他想也未想起身上前,拦下她们。 “等等,这位姑娘,这儿可是春风渡!” 龟公以为她不识地方,走错路,声音严厉带有呵斥。 可是走近看,却恍觉这名蒙着面的少女眉眼精致,转盼流光。 “我找人。”沈离枝迎着江风,弯起秀美的眉目。 冰肌莹澈,风髻雾鬓。 轻薄白纱后若影若现的脸部轮廓也是极为流畅,宛若神仙玉骨。 以龟公淫浸青楼多年的眼力,这位女客面纱之下定然是一张千金难求的绝色。 世人对美人多是宽容些,更何况是青楼里的龟公。 女子找上青楼,这种事在春风渡并不少见 家中夫妻感情不睦,丈夫花楼寻欢,娘子哭哭闹闹找上门来的事,隔三差五就有一桩。 但是春风渡是一夜千金的销金窟,能来这儿的家中也非富即贵…… 只是眼前这名少女未作妇人装扮,龟公一时也摸不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扫了一眼她身侧两个更加年幼的小姑娘,轻咳一声,放缓嗓音,多了几分耐心问道:“小姐你找谁?” “鹤行年,鹤仙长。” 鹤行年是大周国师的义子,人称小国师,据闻生得是风姿玉骨、宛若仙人,只是这仙人居然栖身在这红尘最喧嚣热闹的女人怀中,真叫人意外。 “我们找他。”沈离枝笑道。 鹤行年三个字一入耳,龟公顿时一悚,瞪大眼睛。 “仙长贵面不是寻常人能见的。”他疑惑看着这三人奇怪的组合,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女带着两个年纪更小的姑娘。 怎么看都觉得怪异非常。 春风渡寻人也不曾见过拖家带口的啊! “我带着,他的两个孩子。”沈离枝睁着乌亮的眼睛,声音从薄纱后轻轻传出。 却宛若一记重雷,把龟公砸得晕头转向,“啊?” 春风渡。 从外面看是金碧辉煌,进入里面更是极尽奢靡。 最顶上的天字号·甲房常年只供小国师一人使用,四周清净,连熏香的味道都比别的地方清雅不少。 “羽儿,鹤仙长醒了吗?” “妈妈?”专门侍奉天字号房的羽儿见着穿着珠光宝气的老鸨这么早就出现在阁楼,惊讶地眼睫一颤。 春风渡的老鸨摇着簇锦花的团扇,扭着丰满的身子从楼梯上来,用眼神刮瞥她,“小浪蹄子昨日可是进屋侍奉了?” “没、没有。”羽儿很惧怕老鸨,又不敢欺瞒,“仙长只让羽儿在一旁抚琴……” “没用的东西。”老鸨低声斥道,扇子又摇出了几缕香风,蹙着眉往紧闭的雕花门看一眼。 这位人人不敢得罪的小国师虽然在上京有自己的私邸,却显然更爱宿在夜夜笙箫的春风渡。 一年里有大半的夜晚都是在春风渡的靡靡之音中睡去。 道家中有合欢宗,人人都说老国师就是其中翘楚,擅用妙龄少女采阴补阳。 作为他的义子小国师鹤行年被他言传身教多年,必然也深谙此道。 春风渡里的客人,偶有撞见这位风姿卓越的小国师还会舔着脸凑上去求仙问道呢! 不过至于有没有人有这福气,得了仙长点拨也不好说。 春风渡里的花魁娘子争锋相对时也会有说,‘你这般有本事勾引人,要不要让鹤仙长把你采了去,把你吸成人干!’ 百姓们被传闻影响,将大小国师传得近神似鬼,每每提起都心有戚戚。 然而在春风渡里看过小国师那张脸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想上他的塌,尝尝神仙动情的滋味? 只可惜时至今日,也未曾有人能有幸宿在鹤仙人的天字号房中,就连他一眼相中的羽儿也不过是在屋里给他弹琴伺酒之用。 羽儿模样生得好,花容月貌兼之身子丰腴,本是老鸨花了大价格从别的地方买来,大力培养,准备在她及笄的时候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却被初次光顾的鹤行年相中,而且还一相就是四年。 费心费力栽培的花魁至今还是个雏儿,老鸨想想就痛心。 她不想再看着这张娇艳的脸在眼皮底下晃,捏着扇子,对羽儿语气不善道:“你去瞧瞧仙长醒来没,外头有人求见。” 羽儿忙不迭应是,转身打开房门,哪知一进门就被站得极近的清秀少年吓一跳。 少年伸手托住她的手臂,笑吟吟道:“羽儿姐姐当心呀。” “谢、谢。”羽儿忙不迭抽回自己的小臂,匆匆转头望向被纱幕重重遮掩住的内间,像是急切要掩盖自己的慌乱,“仙长醒来了吗?” 她话音未落,那笑吟吟的少年还未回答。 从里面就传来了一个温雅的嗓音。 “是羽儿么?有事?” 羽儿如实回答:“禀鹤仙长,是妈妈有事要禀。” “让她进来说话。” 得了鹤行年这句话,羽儿才敢出去请老鸨进来。 老鸨进来后也不敢随便乱瞟,收敛起一脸的未睡足的倦色,毕恭毕敬地把门口龟公的话传了进来。 鹤行年清凌凌的笑音传出:“我有两个孩子?” 老鸨听他这个语气,顿时知道那门口的人是在胡说,恼怒道:“妾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皇城之下居然有人敢诽谤仙长的名声!” “嗯。” 老鸨琢磨不透这一声‘嗯’,试探道:“仙长,要不要把人给你抓进来审问?” “那倒不用,让她们离开就是。” 老鸨听了他对污蔑自个的人居然是这样宽容的处置,连忙奉承道:“像仙长这样仁慈宽厚的人真是世间罕见、绝无仅有……” 老鸨正夸得滔滔不绝,外头忽然一阵喧嚣。 “诶!——你们别跑!” “鹤仙长救命!——” 前面的脚步声轻巧如雀踏,后面的沉重如笨猪。 纷乱闹杂的脚步声不出一会就全落在了门外。 老鸨惊疑不定,正要推门出去,外面就传来一个龟公气怒的声音。 “你们不能进来这里!这里是贵人所在!” “劳烦这位大哥,就让她们说一句话,说完我们就走,好不好?” “不行!我不过看你们几个姑娘家在风口怪可怜的才让你们走到避风的地方,哪知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居然敢擅自闯进来!” “可是外面有金乌卫……呜呜呜” 小姑娘被龟公的凶狠吓哭了,一抽一泣。 老鸨额角神经顿时狂跳,大气都不敢多喘,生怕鹤行年会因此而生气。 “是谁在外面。” 一阵窸窣,垂金天丝帘被一支玉笛挑起一端,露出一个欣长的身躯,月白色星川纹的袍子松散挂在他身上,像是才从床榻上起身的模样。 上京赫赫有名的小国师年轻俊逸,光是这副身影就曾引来无数的女子追捧数年。 只可惜国师修道,不能婚配。 着实可惜了这样的好皮相、好才学。 “就是外面那谎称带着仙长孩子的女骗子!” 可不就是骗子吗,国师不能成婚,哪里来的孩子,而且鹤行年可是一等一的洁身自好,就连身处上京最大的销金窟也未曾拉过一人上塌。 老鸨想到这,就暗暗觉得自己真是睡懵了头,又咬牙气道,“仙长不必理会,奴家马上让人把她们轰出去,扭去见官……” “让她们进来。” 老鸨反应了两息,才啊了一声,“……仙长要见那骗子?” 丝帘落下,那道修长的身影再次掩在了后头。 他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清雅的柔和,十分礼貌地道:“劳烦妈妈,把那三位请进来。” 老鸨又把这个请字回味了许久,才虚浮着脚往门口走去。 沈离枝带着严家姐妹跟着老鸨走进了这间号称春风渡里最大、最奢华的房间,一脚踏入室内就明显感觉脚感不同,她低头一看地上铺着的是软金檀香木,此木又名寸金木,一寸一金可不是昂贵得让人咋舌。 左手边是整套黄花梨木的桌椅,右手边是一间装点雅致的茶室,入目可见的地方正悬挂着几幅大师名作。 都是无价之物,难以估量。 严家姐妹虽然也家中富裕,可也没有能够像春风渡这般把所有的财富尽数摆在台面上,如此夺目的奢华怕是只有皇宫能相提并论。 老鸨见几人这没见识的模样,心中洋洋得意,但是目光转触到站在最前面那名紫衣少女身上时微微一凝,虽然带着面纱,但是也能看出她面纱下的样子必然不差,如若在加上这露在外头的烟眉水目,只怕会比她手下样貌最盛的那位花魁更貌美几分,更何况她还年少,以后容颜只会更加妍丽。 不过可惜,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流落到她手上。 她收起惋惜的目光,转头又恭敬地对着垂幕方向说:“仙长,妾已把人都带进来了。” 沈离枝往老鸨朝向的方位望去,白纱能透光,所以能看出那后面有一个坐着的身影,那道影子坐姿板正,宛若坐于肃容的大殿之中,哪有一个寻欢客的姿态? “嗯,多谢妈妈,你可以出去了。” 他的声音分外年轻,和沈离枝以为的出入很大,听起来竟和太子年岁可能相当。 他虽然客客气气地同老鸨说话,老鸨却只听见了最后几个字,顿时慌里慌张地告退。 “你也下去。” 羽儿一愣,她早习惯侍奉在鹤行年身边,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也会像老鸨一样被撵了出去,她神色复杂,看了沈离枝一眼。 大抵是女儿家的直觉,她像是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氛围,直觉告诉她,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等无关的人都退出房间,严家姐妹俩就跪下。 严纯儿求道:“求鹤仙长帮帮我们姐妹俩!太子派人正在找我们,我们无处可藏。” “不应该啊,严家倾巢覆灭,你们为何还能死里逃生?”他声音轻轻地飘来,像是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熏香,带着沁人心脾的平和。 可也是一种高高挂起的姿态。 这两个小姑娘死活和他没有干系,帮助她们更对他毫无义助。 鹤行年作为李景淮多年的敌手,自然也很了解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作风。 “仙长既肯见我们,便也算与她们有缘,常言甘露不润无根之草,道不渡无缘人。①”沈离枝道,“若阁下举手之劳,能帮帮她们也是好的,如若不能也请恕我等冒犯。” “那是佛法,和我们道家所说,略有不同。”鹤行年像是微微转头,朝着沈离枝的方向静静望来。 他缓了半息,忽然问道:“听你的口音,不似上京人,从外地来的?” “是,小女抚州人士,初到贵地。”沈离枝回道,同时奇怪地看着纱幕后的影子。 为何会忽然问起她的口音。 “我曾也去过抚州,抚州很好,山好水好人也很好。”鹤行年没头没尾说了这句话,“也算有缘。” 沈离枝隔着纱幕,看不清他的模样,却生出几分相熟的感觉,可是思来想去却没有能对得上的人物。 也是,她怎么会认识大周的小国师? “这样,我可以收留她们一段时日。”鹤行年忽而改变注意道:“你们留在这里,太子的金乌卫是不会上春风渡来的。” 严家姐妹喜出望外,千谢万谢。 既然严家姐妹满意这样的结果,沈离枝就功成名退告辞离去。 等她出去后,羽儿才进来把两个严家姑娘领下去,出门时她步子一顿,又轻手轻脚折返回到垂幕旁,低头正要询问一声鹤行年留不留这儿用午膳,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玉儿。” “羽儿在,仙长可有什么吩咐?”羽儿连忙应道。 可是,垂金白纱之后再没有鹤行年的声音传出来。 从春风渡出来,沈离枝特意在船栏上往外观察了许久。 果如鹤行年所说的那般,金乌卫的人不会上春风渡来,甚至连影子见不着了。 沈离枝遂放下了心,在龟公满脸郁色地相送下,离开了春风渡。 岸边的垂柳随着江风摆动着柔软的翠绿枝条,白色的柳絮浮在空中,像是没有重量的雪花,被清风越卷越高。 沈离枝抬手压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回首眺望身后丹楹刻桷的大船。 依稀在最高那层的窗口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不确信那人是不是就是在天字房中一直避在纱幕后的鹤行年,于是朝着那模糊的影子一颔首。 鹤行年能收留下严家姐妹,意外地很好说话。 只是,他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气质,似乎总带着疏离感。 沈离枝并不想和太过复杂的人深交,颔首过后,她转身离去,并没有留意到停留在身上的视线一直追寻着她走出了很远。 第34章 擅琴 太子竟然摸过她的手(二合一)…… 在春风渡耽搁了时间, 沈离枝到谢府的时候都错过了午膳。 因为今年并非老夫人的整寿,寿宴正式开始是在傍晚,此刻谢府的门庭还并没有开始热闹, 只有亲族近友会选择这个时分过府。 沈离枝在门前摘下了面纱, 门房的老伯就将她认出来了,乐呵着脸喜洋洋地迎上来。 “表小姐你可算来了,老夫人都派人来问了几次了。” 谢老夫人因为疼惜幺女, 连带着她生得几个孩子都特别上心, 只不过上心归上心,但就是自己生的几个孩子也难以一碗水端平。 在孙子辈里谢老夫人除了长孙之外最喜欢的还是时常在眼前的沈明瑶, 宠溺到儿子女儿都要妒忌的份上。 但是今岁听闻外面到处都是猖狂山匪, 一路不平,出行都要冒着极大的危险。 刚做新妇, 沈明瑶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再返回上京,自然不能来给老夫人做寿。 而沈离枝以往都住在抚州,几年也难来一两回。 老夫人听闻她如今就在东宫任职也十分高兴,早早就派人给她送来了请帖。 谢家在上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所以孟右侍便很爽快得给她批了一日的假。 “表小姐快请进,奴找人带你去拜见老夫人。” 很快一个身段苗条的婢女就来门口带路,婢女是老夫人身边的, 又对沈离枝重复了一次老夫人如何想见她云云的话。 “表小姐上一回来得时候才十岁吧?”这名叫秀珠的婢女长着一副亲和的脸,沈离枝见了也觉得有些面善。 “秀珠姐姐以前见过我?” 秀珠捂着嘴笑道:“那时候我还在外院伺候, 表小姐可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 “沈玉瑶!”一娇俏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秀珠先听出来者身份,转身对着走上来的少女屈膝行礼,“五小姐好。” 沈离枝才认出追上来的这位是谢府的五小姐,也是她的表妹谢萱姝。 谢萱姝生得皓齿星眸,面赛芙蓉, 性子也爽快,还记得小时候几位谢府小姐被府中正值叛逆的谢家兄弟欺负时,只有谢萱姝会挥着小拳头上去打人。 所以打小就有谢五拳的诨号。 只是女大十八变,如今的谢五拳身穿着轻薄的碧萝半袖襦裙,头戴着步摇花钗,额头贴着精致的花钿,活脱脱是一位淑雅的贵女。 “我怎么叫你都不理会?” “抱歉,我……”沈离枝正要解释。 这位淑雅的贵女一看到沈离枝就伸手把她拽了过来,并对秀珠说:“我同祖母借一下人,跟她说过一会把人送回来!” “五小姐这……”秀珠惊讶地望着她。 谢萱姝回眸瞪她,“怎么,本小姐有事不行吗?” “萱表妹,我先去拜见外祖母,待会再来找你可好?” 谢萱姝光长了个子,性子还是没有变,沈离枝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同她说话时候都放柔了声音,像是哄着她一般。 入了府先不去拜见老夫人,与情与理都是不妥当的。 “我可是好心!”谢萱姝听她不愿意跟她走,顿时面色一臭。 “萱儿你又在闹什么?”一位端庄的夫人不知何时走至廊下,她手持着素面兰花的纨扇,面色严厉向三人望来。 “见过二夫人。”秀珠恭敬地朝她行礼。 谢萱姝也松开手,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娘,语气拖得又臭又长,还在不乐意被她娘打断自己的好事一般。 出来制止谢萱姝的正是谢府二爷的嫡妻,谢萱姝的亲娘,二夫人魏氏。 因谢家大夫人身子不大好,谢府如今掌中馈的就是这谢二夫人。 “离枝见过二舅妈。”沈离枝款款朝她行礼,垂眸低首,就连屈膝弯腰的那弧度都恰到好处,礼仪之上无可指摘。 虽然生长在抚州,但是作为知府大人的嫡女身边教导夫子并不少,让严苛挑剔的谢二夫人也只能暗暗恨自己女儿空有得天独厚的环境,自个却是不争气的。 谢萱姝还有些个无辜,不知道她娘为何又要给她眼刮子,她不是都有好好穿裙子作打扮吗? 谢二夫人看着谢萱姝没有敷匀薄粉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沈离枝那张靡颜腻理的脸,只能摇头。 阖府之中唯独谢家幺女传到了老夫人年轻时艳绝上京的容貌,而且她还很会生。 两个女儿都得了她这份美,谁能不说是个有福气的。 “玉儿……”谢二夫人忽而想起刚刚沈离枝的自称又连忙改口,微微扬起唇角笑着道:“枝儿一路辛苦了,老夫人等着心急了,快随我进来。” 谢二夫人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笑起来看着有些勉强。 “是。”沈离枝宠辱不惊,弯着唇浅笑盈盈,应了一声。 旁边的谢萱姝见扯不走沈离枝,一跺脚自己跑了,还不忘回头对沈离枝喊。 “你可别后悔。” 谢二夫人气结,可是也没能抓住那小滑头。 谢府的水榭花厅后植一片青翠的小叶竹,旁临有人工打造的活渠水,一辆木质的水车慢慢滚动,将水扬起细密的雾气,再有几个持扇的奴仆轻扇,给花厅里的贵人降暑。 四个青铜冰鉴放在花厅的四角,里面冰镇着时兴的瓜果,果香弥漫。 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花厅之中人影憧憧,笑声连连,极其热闹。 谢二夫人摇着纨扇,反手拉起了沈离枝的小臂,扯着她就往花厅里疾步,人还未至笑音已经传到。 “哟,老夫人,快瞧瞧谁来了!” 里面热闹的声音都静了下,众人纷纷朝着绿荫小道上迟来的这几两人看来。 坐在堂上主位的谢老夫人有些迷迷糊糊,拉着旁边的妇人问道:“是谁来了?” 清秀妇人用帕子捂着嘴轻笑,俯身提醒她道:“老夫人,是六妹妹的小女儿,叫玉儿的那个呀!老夫人您不是记挂了一早上了吗,现在人可不是就到了。” “哦,是她来了呀,快让她过来让我瞧瞧。”谢老夫人顿时很高兴。 沈离枝正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花厅,听见老夫人谈到她,恰好抬起双眼。 翠羽剪双眉,明珠凝星眸,灵韵天成的好颜色,让看热闹的女眷都犹如一窒。 “真像!”旁边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叹。 “果和明儿生得像,六妹妹可真个有福气的。” 两个女儿的姿色都这样好,丢了一个还能有下一个顶上,这才叫人有些心里酸酸涩涩的。 仿佛东宫太子就喜欢她女儿这款似的。 沈离枝乍一眼看到的都是人,各色的容貌、不同的年龄,她一时认不全周围的人,就径自先随着谢二夫人上前,给老夫人叩拜行礼。 “孙女见过外祖母,祝外祖母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她声音清婉,带着上京没有的柔腔慢调,听起来像是清风拂清铃,动听至极。 谢老夫人见着她更是惊喜,连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到外祖母这儿来!” 坐在谢老夫人身边的谢大夫人听到这话,摇着扇子就起身让位,笑道:“老夫人现在就喜欢看年轻貌美的,媳妇都要靠边站了。” “别说老夫人喜欢了,就连我也喜欢看啊!”有一个圆脸的夫人笑眯眯道。 这话很得谢老夫人欢心,她拉着沈离枝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多年不见的外孙女,越看越满意,“好呀,我孙女生得好看。” 她慈祥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你放心,祖母以后定然给你在上京找个好夫家!” 沈离枝笑着点头。 外祖母一如记忆中的慈爱,并没有变化,待她也是可见的亲切怜爱,让她稍稍放下心。 “表小姐现在是东宫女官,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哎,这上京里也不知道谁能摘到那轮天边月?” 女眷们聚会,翻来覆去的话题无非不过是脂粉珠钗、衣料花样还有男人。 特别是家中正好有适龄待嫁姑娘的更是热衷于研究上京里未婚配的年轻才俊,而家中没有姑娘的也爱在一旁参详一二,每每谈到这个话题,就是气氛最热闹的时候。 她们谈及太子。 谢老夫人就不太欢喜了,她笑脸变了味,眉心也深锁着,不管旁人在说什么,拉起沈离枝的手就道:“太子不好,我们不选他了。” 不选他了。 这话说出口,沈离枝就明白过来。 原先谢老夫人想必是很乐于看见沈明瑶嫁给太子,但是事实结果让她大大失望了。 所以她痛涤前非,并没有打算把沈家姐妹吊在同一棵树上。 “你母亲来信让我多照看你,你放心吧,等晚些时候我就让人把你从东宫接出来,我谢家的子孙倒也不必伺候皇家。” 王谢世家,百年豪府。 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代王朝,更迭的政权未曾动摇过他们坚固的根基反而一次次在滋长着他们这颗参天大树。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和底气。 母亲来过信了? 沈离枝看向谢老夫人,美人虽迟暮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优越的骨像,早年绝丽的美色现在都变了柔和的慈笑。 沈离枝相信谢家是有这个能力可以将她捞出来,可是……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老夫人确实很担心她,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想将谢府的底气渡给她。 然从东宫出来后,她就只剩下嫁人一条出路了不是吗? 眼睫一抖,她复抬起眸,乌黑的眼珠被浓密的睫毛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多谢祖母为离枝费心了,但离枝觉得呆在东宫就很好。” 谢老夫人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 太子虽然生的丰神俊秀,可是那就是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冰坨子。 可,看有什么用,你又吃不到嘴。 这不同画饼充饥一个道理嘛! 谢老夫人一辈子在后宅里,并没有为官入仕的野心,因为她是属于老派的贵女,觉得女子就该养得娇娇美美,找一个上进的夫君生下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可惜她疼爱一辈子的幺女没有这个好福气,好不容易生下的嫡子却早早夭折了。 谢老夫人又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像不勉强却又自有自己的打算,“不着急,反正没有那么快能相到合适的人。” 众人又在花亭里坐了一会,沈离枝总算在二夫人的介绍下把屋子里的人大致认了一遍。 她们见老夫人把沈离枝捧作了宝贝,为哄老夫人开心免不了要把沈离枝夸一遍。 沈离枝面对她们的夸赞神情始终保持一致,让人挑不错的温婉娴淑。 “呀!差点忘记了,再过两日可不就是表小姐的生辰了。”这位开口说话的圆脸妇人是谢府旁支的夫人,因为生得一张有福气的脸又很会逗老夫人开心,时常会出现在谢老夫人身边。 她话音刚落,众人又纷纷看向沈离枝。 她去岁才及笄,转眼就要再大一岁了,这里的人都或多或少都知道她丢了一门好亲事,也有或真或假替她惋惜。 那毕竟可是富可敌国的裴家呀! 沈离枝侧头看了一眼老夫人,老夫人并没有想起这桩事,她甚至有些迷惑地回看了一眼沈离枝。 沈离枝对她弯着唇微笑,又回过头对夫人们说道:“夫人们记错了,过两日是长姐的生辰,并非离枝的生日。” 圆脸的夫人先开了这个头,没想到却使错了力。 这位夫人因为出身不高,旁边的人都多少有些瞧不上她,觉得她光凭一张嘴,没什么真才实学只会奉承,见她这次当着老夫人的面拍到了马腿上都觉得暗喜。 圆脸的夫人尴尬得用扇子遮住半张脸。 “不过也没差几日。”沈离枝却对她依然温和,浅浅笑道:“多谢夫人记挂了。” 沈离枝没能赶上午膳,便被谢老夫人留下来,参加傍晚的寿宴。 今日老夫人做寿,要招待的人太多,一波一波的人迎上来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道贺,沈离枝便不好再站在老夫人身边,免得太多人好奇打探她的身份。 谢萱姝刚好瞧见,就顺手把她拉到了谢府女眷的桌子边坐下,拿起银箸就问她。 “祖母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要给你找个好夫家啦?” 沈离枝点点头,听谢萱姝这笃定的语气不由问道:“外祖母很喜欢给人牵线搭桥?” “那可不,眼见着把谢府适龄的姑娘都定了个七七八八,就差我和你还空着了,祖母常说好男人就跟雨后的松覃,采一株少一株,天时地利都少不得。” 松覃是极为稀有的菌类,常为贵族追捧为稀贵佳肴,生长极慢,过季不侯,这不就颇像是择选优质的佳婿,培养不易,早定早有一般。 “外祖母研究颇深啊。”沈离枝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呢?你也急着要嫁人?”谢宣姝赫然是谢府中的异类,旁的姐妹都不爱搭理她,因为她总是有一套一套的歪理,就譬如不想成亲。 每每那一堆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商量着这个那个男儿的优劣,谢萱姝最不耐往哪儿去了。 沈离枝笑看向前方,眸光里像是落入了星河,璀璨夺目。 谢萱姝觉得身边这个表姐和明瑶似大不相同,虽然她和明瑶表姐关系也不错,因为明瑶是唯一能理解她想法的人。 理解归理解,她也知道沈明瑶和她并不是同类人。 沈明瑶留在上京就是迫切地想嫁给太子。 一道清柔婉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打散了她飘远的思绪。 “我想试试点别的。” “除了嫁人还能有别的事?”虽然叛逆,但是谢宣姝在这个环境潜移默化还是接受了大部分女子出生到及笄,唯有嫁人才是一件正事。 “有的。”沈离枝指尖搭在白窑瓷上,感受着杯里茶温逐渐变凉。 谢萱姝挑起一箸笋干银针,稀奇地转眸瞧她,“你不会要说在太子身边做女官吧?” 没等沈离枝回答,她又嗤笑道:“你不晓得太子及冠后铁定是要立太子妃的,到时候东宫女官便是要分去辅佐太子妃,届时就跟个老妈子一样天天管着太子后院那些事,说到底也就是个奴婢,又不比上男官们将来还能登台亮相,在太极殿一展手脚。” 沈离枝左手撑着雪腮,右手把着茶盏,弯着水墨描绘的秀眉,清浅的笑纹从眼底划过,像一滴露水荡起的涟漪。 “想不了那么远的事了。”沈离枝随意地用指尖轻敲茶杯,“走一步看步一步罢了。” “你还真是随性。”谢萱姝有点羡慕道。 轻灵潺潺的琴声从前面台子处传来,琴音空灵,节奏明快,烘托着热闹的氛围。 沈离枝才转过头好奇眺望,旁边的谢萱姝就冷哼了一声:“又来了。” “沈玉……离枝,你送祖母什么贺礼了?” 沈离枝还没懂她那句‘又来了’是何意,就忙着回她忽然抛来的问题。 “自抚州带来的上品浮云白。” “不错,祖母爱茶。”谢萱姝点着头,虽然不知道浮云白的价格,但她的着重点并不在于抨击沈离枝。 “你知道弹琴的那位是谁吗?” 沈离枝没印象,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对不上名,便摇摇头。 “她是四姨母的女儿,何月诗。”谢萱姝不客气地点评道:“每到这样时候她就爱出风头,祖母都连续三年收到她以琴曲作为礼物了,说是给祖母弹的,明明就是为自己增光添彩罢了!” 谢家的大事连皇亲国戚都能惊动,每每都会有很多贵人莅临。 何月诗擅琴,还得了一个上京双琴的名号。 可以说谢家老夫人爱琴,便严抓自己三个女儿学琴,这往下传到孙辈仿佛都带着那么点琴的天赋。 “外祖母听着开心就行,都是一份心意。”沈离枝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本觉得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偏偏那边有人忽然提了一嘴。 “月诗妹妹,往日有明瑶妹妹和你一起同台合奏,平分秋月,各掌春光,今年独独剩你一人瞧着好孤单啊。” 在何月诗停手暂歇的时候几位贵女围着她打趣。 “沈明瑶不在,不是听说她那个抚州来的妹妹来了吗?” “不如请她来和月诗妹妹合奏,老夫人你说好不好啊!”那贵女说到后半句就仰头去问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笑眯眯转头看着她们,“那你们问问枝儿愿不愿意。” 谢萱姝顿时觉得头皮都麻了,她慌张转头,“你会琴?” 沈离枝见她一副像是同桌被夫子点名了一样的焦急,有些好笑又有些暖心,略一点头安慰了一下她。 那边何月诗已经款款走来,后面跟着看热闹不嫌弃多的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女。 谢老夫人让她来问沈离枝,她不得不来,可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不情愿的。 沈离枝起身和她交换了礼,没等她问出口便婉拒了。 “抱歉,我其实不太擅琴,只略懂皮毛,恐不能与何小姐一起合奏。” 反正老夫人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她一定要上。 何月诗面色好了一些,但是最开始起哄的那名贵女并没有想过放弃。 “沈二姑娘难道是怕月诗妹妹不高兴?” “是不是你琴技比你姐姐还好,担心抢了月诗姐的风头?” 何月诗听到旁边人这样说顿时又脸色沉黑,瞥了眼沈离枝。 “沈妹妹倒不必藏拙,今日我们又不是同台比技,只是给老夫人听个舒快。” 何月诗长着一张玉盘一样的脸,细眉长眼,极为文雅,说得话也是文绉绉的,一股子高冷的书卷气。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一点也不想有人抢她风头。 “何月诗你好奇怪,没听见离枝她不想跟你一起合奏,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谢萱姝亲疏分明都在称呼之上,刚刚还是直接喊着沈离枝,这会何月诗一来就变成了离枝。 “你倒是喜欢和沈家姐妹待在一起,姐姐也是,妹妹亦是。”何月诗微笑,“只可惜外祖母还是更喜欢有才有貌的。” 谢萱姝顿时涨红了脸。 阖府谁不知道这谢家三小姐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异类。 “沈妹妹来嘛!既然来了怎么说也给我们露一手,别害羞。” 有一名贵女不理会二女的纠纷,既是想看何月诗落面子,又何尝不是想看新来的沈二姑娘热闹。 她伸手来拽沈离枝,谢萱姝那边还在跟何月诗争,这边也不忘拉住沈离枝。 沈离枝被两股不弱的力量拉着,正是无奈。 “诸位姐姐妹妹,我当真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 何月诗听她推辞就慢条斯理道:“也是,毕竟在抚州没有琴学大家,日后在上京倒是方便,可以让外祖母给你请椿夫子,若你想学的话……” “你看不起谁!” 沈离枝不知道椿夫子的底细,谢萱姝却一拍桌子,恼了。 这椿夫子是府中专教小儿启蒙的夫子,教得都是认琴、调音、勾挑抹捻的基本技法。 “我是为了她好,毕竟身为东宫女官却没一技傍身该如何是好。”何月诗揉着自己泛着微红的指腹。 “那多谢何姐姐好心。”沈离枝微微笑着。 谢萱姝气她跟个面团一样的好脾气,怒道:“你谢她做什么!” 沈离枝伸手拉住这暴怒的小表妹,温声道:“今日是外祖母的寿辰我们闹大了,坏得是外祖母的面子。” 谢萱姝被她说动了,扁了扁嘴巴气呼呼地叉起手。 何月诗捋着一绺发丝,朝着沈离枝和谢萱姝笑了笑。 这时几位公子哥打扮的人走过来奇道:“何小姐怎么在这,我就说刚刚那琴声许久不曾响起,还以为何小姐先行离开了。” 何月诗转过头,矜持地笑着行了礼。 “三皇子、陆小侯爷、贺兰公子好。” 沈离枝听见三皇子就抬起了眼,见站在最中央的公子年约二十一二,样貌俊美,身形修长。 他身着连云纹的浅蓝袍子,手里还搭着一把银骨扇子,此刻他正用另一只手托起何月诗的手臂。 “不必多礼。” 几名贵女一看来了外人顿时都更加亢奋,她们七嘴八舌把何月诗与沈离枝的事说了一通。 “哦~”三皇子拖长着腔调,转头看了过来,双眼含着惊喜:“原来这位就是沈二姑娘。” 惊喜之后他又是一哂。 “既是东宫的人,怎么连这点才艺都无,看来近年东宫遴选出来的女官大不如前,我记得孟霜晚倒是才艺双绝的妙人。” 沈离枝屈身行了一礼,“殿下说得是,孟大人是我辈楷模,奴婢就是才疏学浅,比不得各位大人。” “沈大姑娘琴艺那么好,怎么二姑娘就不会了?我才不信!”陆小侯爷笑眯眯地伸手想要扶起沈离枝。 沈离枝不动声色避开那只手,不想躲得太过,脚没踩稳,眼见就要当众摔倒,身后忽然伸出一柄扇子及时托了一下她的腰,沈离枝借此外力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她惊跳的心才刚刚安稳,耳边就传来众女的惊呼。 “太子殿下!” 沈离枝带着未来得及收起的惊愕转头,李景淮那张俊昳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数日不见,或许是滋补药膳的作用,他气色奇佳,只是目光沉沉,面含不虞,给人一种大事不妙的意味。 “沈知仪。”他慢慢开口,又转眸扫过其余几人,“弹个琴而已,值得你推三阻四的?” “奴婢……” “你要说你不会?”李景淮又用扇子骨将她的手腕抬高,纤细的手指托在半空,“孤还未见过除了弹琴的手谁会在左中指面关节处有茧子的。” 能在这种地方留下薄茧,定然是常常练习跪指的缘故。 而能用到跪指的大多是中高难度的古曲,所以沈离枝所说略懂皮毛,根本是太过自谦的说辞。 周围的人都或多或少懂点琴,听太子这样说,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再说沈离枝不擅琴。 可是更让人吃惊的是,太子竟然摸过沈离枝的手? 不然那茧子,光凭看,可是看不出来的呀! 第35章 酒狂 去会谢家表小姐了 沈离枝下意识蜷起手, 握成了小拳。 李景淮眸光在摇曳的光线中淡扫来一眼。 沈离枝旋即把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像是不敢抗拒。 只过了一息她就迎着李景淮的目光,低声答是。 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离枝没想过要在谢府出什么风头。 但是竟让太子听见了, 多半是觉得她刚刚的再三推脱是给东宫丢人。 这才站出来非要她露这脸。 见她应声,李景淮才收回手,顺手便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眼, 不紧不慢给众人免了礼。 “今日是谢老夫人的大寿,无需多礼。” 几名贵女屈膝蹲了半响, 正摇摇欲坠, 听到这大赦的话音,忙不迭地站直了身子。 她们望向太子, 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一方面李景淮实在生着一副让人迷醉的皮相。 那深眉凤眼,挺鼻薄唇,一身清贵,轩然霞举。 另一方面, 她们还是有点害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东宫太子。 几女举步不定,犹犹豫豫。 想走又不太舍的。 何月诗晦暗不明的目光来回在沈离枝与太子之间徘徊,虽然两人避嫌地站远了一些, 可刚刚太子扶她那下,那是有目共睹的事。 除了沈明瑶, 还未曾见过有那位贵女能得太子的另眼相看。 不过何月诗向来清醒,知道太子身边即便没有什么沈明瑶、沈离枝也不会有她的位置。 从没有奢望,便谈不上在乎。 何月诗慢慢就收敛起抵触的情绪,再开口时她的神情语气都恢复如初的平静。 “不知道沈二小姐打算弹什么曲子?”何月诗商量的口吻问她。 沈离枝用余光瞄了眼太子,李景淮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站在那儿, 看来不会掺合她们选曲。 沈离枝松了口气,回眸对着何月诗弯唇浅笑。 “何小姐选便是,我尚不知道外祖母喜欢听什么曲子。” 说毕,沈离枝又对何月诗道了一声,“抱歉。” 抱歉自然是有两层意思,第一是她选不来曲子,第二是引来了太子,让两人同时下不了台,还被迫要一起合奏琴曲,打乱了何月诗的安排。 李景淮向来闻弦歌而知雅意,听见沈离枝这熟悉的告罪语气,就瞥了她一眼。 本是心中不悦,这一眼却只注意到了她今日装扮的不同。 沈离枝今日没穿东宫女官的服饰,而是一件暖烟浅紫色方领绣花半臂,腰肢被同色的窄纹带子束起,往下是轻薄的渐色罗裙,像是紫罗兰垂坠的花瓣。 乌黑如缎的头发在脑后束着,平日遮至眉的刘海也被几枚小珍珠流苏发梳别住,露出光洁的额头。 看见那腻白如雪的额头,李景淮不由想起了些事,一皱眉,就撇开了眼。 何月诗没有思考很久,本来为了谢老夫人的寿宴她早已经准备多时,曲目自然都是早早定下的,只是因要加入沈离枝,她略一思索,改变了顺序。 “《酒狂》?” 沈离枝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指尖,闻言点了点头,“不过我没有琴,还需借琴一用。” “据闻太子殿下有一床焦叶,是国手薛大家的传世遗作,不正好拿来给这位女官大人用。”自从太子来到,一直不吭声的三皇子忽而插嘴,同时啪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正好我们也想听听这稀世名琴的声音。” 沈离枝和何月诗都听闻过焦叶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这架琴居然被太子收藏了去。 焦叶这琴就好比名马配将军一样,但凡擅琴的人谁不想摸一回。 李景淮没有应,而是对何月诗道:“另备一琴。” 何月诗原本还有些期待,哪怕不是自己弹,此时得了太子的拒绝,只能遗憾地领命下去。 三皇子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把扇子摇得更频繁了。 谢萱姝附耳在沈离枝耳边,“那琴是太子给明瑶找的,我听说是等着生辰送她的。” 沈离枝听得正出神,手中忽然又被谢萱姝塞进一个杯子。 “喝点吧,待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何月诗太嚣张了!”谢萱姝握着小拳头给她鼓劲。 “我们只是合奏,又不是比试。”沈离枝不由笑了起来,又确实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一入口,嗓子眼就滚烫发疼。 当着众人,她又不能立马吐出来,只有咽下才问谢萱姝,“这是酒?” “对啊,你不喝点酒怎么好弹酒狂?”谢萱姝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用指头勾起桌子上的细脖子酒瓶,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再加点?” 沈离枝用指尖抚了一下充斥着异常的喉咙,无奈地笑了下,正想开口婉拒却见谢萱姝飞快地把酒壶往身后藏去。 沈离枝投以疑惑一眼。 谢萱姝委屈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缕气音。 “……太子好像在瞪我。” 沈离枝从没见过太子瞪人,而谢萱姝又喜欢夸大言辞。 所以沈离枝只当谢萱姝在夸张,但是在她自己转眸间撞入太子的视线中,却惊觉那双微眯的凤眼确实让人后脊生凉。 好像这酒让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事。 几乎同时,沈离枝心领神会。 想起了自己上回喝醉后的种种,以及太子贵体受到的伤害,顿时视酒如毒药,连忙把剩下小半杯烈酒的杯子往身后桌子一搁,对着太子屈膝道:“奴婢先去准备了。” 沈离枝‘落荒而逃’,谢萱姝又怎敢再呆着,连忙寻了一个借口也开溜了。 不过即便她不寻这个借口,太子也很快就离开此处,回到谢府给他特意准备的雅座。 这处雅座是由三面屏风遮起的,几名东宫的护卫备戒在旁,防止有人误闯入。 李景淮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伊成瑞不满地用银箸敲杯。 “太子,你不过去更个衣怎么消失了半天!是不是去偷偷会谢家小姐了?” “表的。” “?”伊成瑞茫然地眨巴眼,转头看向给自己提示的另一个青年。 周元清指了指台上正在调音试琴的少女,补充道:“谢府,表小姐。” 伊成瑞顺着他那根指头转过懵懂的视线,仔细一盯,撑在下颚的手一滑,差点没把自己圆润的下巴磕到圆桌上。 “沈大人?!” “是啊,你很惊讶?” “周元清你不惊讶?!” “她是沈明瑶的妹妹,当然也是谢府表小姐,你是出门忘带脑子了吗?”周元清挑眼,用稀疏平常的语气问他,仿佛他忘家里的是一把扇子。 伊成瑞顿时噎住,一时语塞。 不过伊成瑞和周元清认识已久,相当抗压,被周元清一阵强有力地抨击后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如初神采。 伊成瑞用拳头敲了敲自己手心,又狗腿地往太子那一侧把手肘撑过去,“欸,殿下,你没有反驳元清的话呀,难道真的是去会表小姐了?” 他促狭地强调着‘表小姐’三字。 “孤是去交代了。”李景淮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该回自己的席上去了。” 伊成瑞安分地闭上了嘴,他还不想去跟他老爹坐一块。 叮,噔——叮——噔—— 一个蹒跚的酒仙自琴弦上点跳跃出。 重新响起的琴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小高台上架起了两床琴,分坐着两名少女。 一位是他们所眼熟的何家小姐,另一位在渐起的琴音中正优雅地把指尖搁在弦上,她浓睫垂下,从看台下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白腻的额际,却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周围一圈罩着月轻纱的烛火散出朦胧的光线,旖旎的风光让人不由流连。 因为是生面孔,而且一人先奏这便说明两人从前没有合奏过,这便有了先手先弹,后手跟弹的意思。 一般要等到几个小结后,后手才能摸清先手的节奏。 毕竟琴曲,所学流派不同,所承老师不同,弹的人性情不同,音调节奏都有极大的不同,更何况是《酒狂》这曲,可以说一百个人弹,就能弹出一百种味道。 没人想到那新来的少女,在何月诗弹完第一个反复小结时果断开始勾弦、挑弦。 何月诗不由分神诧异朝一旁瞥了眼。 沈离枝神情认真地搭指在弦,那张微扬起的面孔上恰好在腮上染着两抹红,像是故意扫重了两撇胭脂,又像是醉酒后的微醺。 带着一种凌乱又诱人的美意。 而潺潺的琴音从她挑抹的指尖流泻而出,自然地融入自己的的弦声。 两声琴音像是缠起的弦,发出嗡嗡的共鸣。 何月诗心中惊诧,至此才知沈离枝的琴技并不比她低,逐渐又生出想要与她较量的心思。 她下指的速度不由加快,琴音已经进入了一个大跳音程。 辅以切合的节奏,酒仙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一跌一撞的叠音重叠,是一个旋转向上又向下的来回反复。 沈离枝因为何月诗不合时宜地加快节奏,下意识想转眸去看。 视线却在途中瞥见侧坐于台下的紫衣青年,她的视线就像是落入粘稠的蛛网,被粘住,然后动弹不得。 太子在看什么? 沈离枝手指勾着琴弦,脑子却在胡乱猜测。 该不会是在督促她要好好完成这曲,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思及此,沈离枝顿时正襟危坐不敢再蒙混,她垂下眸,微侧着首,专注在看左手滑弦的徽位,视线自然也不敢再乱看。 “殿下你在看什么?” 在沈离枝收回视线的时候,闲不下嘴的伊成瑞又两眼放光,满脸的饶有趣味。 太子殿下,很是可疑。 以往就是来了,坐不到半柱香肯定是要借故离去的,这次居然坐了这么久。 李景淮放下手中空了的酒盏,听见琴音已经进入长锁的音节,便站起身。 “没看什么。” 他话音刚落下,隔着屏风,有几个轻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新来的小娘子也是谢家的旁支吗?看着真面善呐!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若是庶出的讨回家也是不错的。” “酒不醉人,美色醉人,若兄台讨回家了小弟可否嘿嘿嘿……” 两道笑声不约而同响起,交织在以混沌模糊收尾的琴音中。 李景淮深深蹙眉,淡声道:“赵争。” 外面赵争很快就应了他一声。 “谢府高门大家,怎有如此污糟之人,扔出去。” 伊成瑞牢牢捂住自己的嘴,抖着身子坐到了周元清的身侧,就怕太子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会让赵争把他一道拎出去。 李景淮交代完,又往台上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旁边的烛火太近还是刚刚那杯酒太烈,沈离枝脸上的红晕又扩散了几分,染到她的眼下也像是哭晕开的妆脸。 李景淮喉咙一紧,深吸口气又坐下。 “殿下不走了?”周元清笑问。 李景淮不耐地手指敲桌,低声嗯了一声。 东宫女官,在外可不能醉得乱了仪行。 第36章 赐品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一曲毕, 台下响起了喝彩声。 何月诗在上京成名已久,众人对她出色表现也不再惊奇,反倒是今日第一次亮相的沈家二姑娘让人颇为惊喜。 不说她与沈明瑶肖像的模样, 也为她那出神入化的琴技, 如抚云掬水般优雅的姿态,音准节奏无不巧妙地跟随着何月诗却又有自己独特的韵味。 若说何月诗弹得是酣醉的酒仙,沈离枝则弹出来的却是微熏的酒仙。 醺醺然, 悠悠然。 带着三分迷醉, 七分清醒,笑叹人生。 曲终酒也尽, 余音绕梁, 不绝于耳。 便有人在台下笑道:上京双琴指不定就要变成上京三琴了。 也有人说何月诗本就比不上沈明瑶的琴技,说不定也比不上现在的沈二姑娘。 这上京双琴还是双琴, 只是人选要变一变了。 这话可把何月诗气得够呛。 她脸色不虞转眸睨向身旁,却见身侧空荡荡。 沈离枝不知何时已经抱琴下了台,并没有承这满堂喝彩。 台下道边,一直候着的何家婢女从她手中接过琴。 “这是把好琴, 只是琴珍似乎过紧,而且蝇头的位置也不妥,下回换弦的时候多嘱咐一声吧。” 说完, 沈离枝微笑着又温声朝她道了一声谢。 这名婢女还是头一回被世家小姐致谢,惊讶地不由后退半步, 脸颊一下红透了,抱着琴半响才楞楞对她点了下头。 谢府的婢女过来请人,是谢老夫人派来叫沈离枝的,也正好给这窘迫羞赧的婢女解了围。 何月诗坐在琴后,冷眼瞧着沈离枝被谢老夫人带在了身边, 一一给周围好奇的贵人们介绍,这项殊荣一向是沈明瑶的。 她眯起眼静坐片刻,然后咬着下唇愤然抱琴下了台。 “小姐,刚刚沈二姑娘发现这琴不好……”贴身婢女抱着琴迎上前,有些怯怯道。 何月诗心中还在烦闷,冷淡道:“那又如何,太子不愿意借琴给她,我能借已经不错了。” 在场上沈离枝一直把琴音别有用心地缠进她的曲调中,所以没人能察觉出她手下的曲音有无错处。 何月诗想当然以为沈离枝在抚州那样的地方长大,即便会弹一点琴也是皮毛而已,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摸到一床不太好的琴便会紧张,从而下手慌乱,乱弹一通。 没想到她能巧妙地掩去音质瑕疵,若无其事地跟着她的节奏弹完这一曲。 何月诗的婢女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便噤了声,低垂下脑袋,内心有点不好受。 刚刚沈二小姐还温柔地给她道了谢,可她哪里配这一声谢? 沈离枝陪着谢老夫人一直应付不断来道贺的人,一惯习惯了的笑脸都有些疲累地挂不住。 不知不觉就待到月上中天,直到赵争来找她,谢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毕竟沈离枝现在还属于东宫,东宫太子要人,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沈离枝整夜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谢老夫人格外慈爱的态度。 让她真的觉得在上京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有事她还是可以去谢府找外祖母寻求帮助。 那是她血脉至亲,会心疼她、怜惜她的。 从热闹的宴席被带走,夜风吹散了她混沌的思绪,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 “赵护卫,殿下还未回宫?” 赵争嗯了一声,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沈离枝也没想过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若是常喜公公在这,不必她开口问,就会倒豆子一样告诉她又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太子这么晚都不回东宫也要在谢府门口堵着她。 沈离枝再次用指腹碰了碰还在发烫的喉咙。 就不知谢萱姝给她喝的是什么酒,比起六公主给她喝的都要上头。 谢府阔绰的前门已经如鱼刺骨连一样停靠着各式各样的马车,都是在等着接自家主子回府的。 赵争带着沈离枝从马车群中穿出,直走到巷头,太子那辆四匹伊犁马俩俩并驱的金丝乌木马车正静静停在前头,几名黑衣玄带的带刀护卫正四方位戒备。 马车卷檐上垂吊着的琉璃宫灯已经点上燃了灯油,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摆旋转,里面的火就摇曳。 舞动的火苗透过琉璃片将流光溢彩的碎光映在自马车里斜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那手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深色的木车框上,姿态随性却优雅。 常喜立在马车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看得正出神的沈离枝就见窗口的那手蓦然一动,就收了进去,转而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李景淮略有愠色的脸。 沈离枝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膝盖刚刚往下弯曲,就听见头顶传来李景淮不耐的嗓音。 “上来。” 常喜挪开身子,让出了马凳的位置,沈离枝对他微微屈身颔首,提裙快速爬上马车。 车夫为她掀开车帘,沈离枝一进去就先找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干脆利落地并腿跪好,还是那块她觉得跪得有些舒服的白绒毯子。 说来也奇怪,总感觉这块毯子和她分外有缘似的。 沈离枝收起杂七杂八的思绪,又将手乖顺地搁在膝头,低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一直冷眼旁观,见她这与上一回如出一辙的举止又不由眯起眼,手中卷起的书册也被他撂到了一旁。 “醉了?” 他的问题奇怪,沈离枝愣了一息才口齿清晰回他:“回殿下,奴婢没醉。” 李景淮冷冷嗤笑一声。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得沈离枝顿时没法辩解。 上回,她当真是醉得没了印象。 不过…… 她微微抬起眼睫,这样低垂的视线她只能勉强从浓密的睫毛缝隙中窥见太子被交领包裹起的那截脖子。 修长的脖子因为后仰的缘故,凸出的喉结就像是雪地上拱起的一个雪丘,视线就自然而然落在了这不寻常的凸起处。 记忆。 ……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的。 但是那件事,她若是敢提,只怕下一刻尊贵的太子就会用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把她掐死灭迹吧? 所以万万不能再提,还是假装不知情为好。 沈离枝复垂下视线,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太子坐塌之下的一个狭长木盒子。 木盒约莫三尺八寸长,露在外头的侧面有三个金质图纹的扣锁,看起来像是长途跋涉时携琴的琴盒,以往沈离枝也为自己的琴定过这样的装琴匣子。 所以分辨一二,几乎就能判断这个是琴匣。 焦叶? 冷不丁这两个字就跃入脑海,挥之不去。 谢萱姝口中所说,太子为沈明瑶寻的稀世名琴,准备当她今年的生辰礼物。 既然是礼物,自然不好给旁人用的。 沈离枝也没想过能借到太子的光,若不是因为它真是一把绝世的名琴她连多想一下或许都不会。 李景淮注意到她的下落的视线落在下方的琴匣上,不由一蹙眉心,一脸疲色显得他俊逸的脸有种清颓的感觉。 焦叶琴是前些时间送去给龚大家修复磨损的面漆,今日方回,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 更何况,他是不想遂了三皇子的愿。 “琴……” “殿下一直未回东宫?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么?”沈离枝跪得腰酸头疼,李景淮一直也没开口问罪,所以她就自己擅自开口问了。 李景淮确实很早就出了谢府,只不过他回到马车上先处理了几件要紧的政事,然后捏着本书在马车上看了起来。 常喜见他没有吩咐动身回宫,一开始是摸不着头脑的。 等到脑袋上被蚊子咬出了几个硕大的包,他才一拍脑门,茅塞顿开。 这才有了赵争进去要人的来由。 李景淮最开始就是想知道沈离枝到底醉没醉。 若是醉了又像上次一样随便对一个男子‘上下其手’,传出去,整个东宫女官都要跟着她丢人现眼。 他审视着她这张坨红的小脸一息,又往她有些倦怠的眉眼盯了片刻。 若是没醉,那便更好办了。 李景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声音冷淡,十分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下车。” 沈离枝愣了一下,虽是满腹疑惑,可太子不找她麻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等李景淮眼光扫来,她就扯起笑倦了的唇角,俯身冲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起身退出车厢。 她才下了马车退到路边,车队就很干脆地起行。 沈离枝站在道路旁,目送着太子的车架远去。 等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正想歇口气,前面那辆马车忽然停下了。 一个弹跳的身子从上面急忙忙蹦了下来,一落地就急冲冲折返跑来。 等近了一些,沈离枝才看清楚,跑来的人居然是常喜公公。 “哎哟,累死咱家了。”常喜喘着气儿,抚着胸口,“沈、沈大人呀,殿下托咱家来给大人、传、传话。” “常喜公公您慢些说,不着急。”沈离枝见常喜喘得缓不过气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常喜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立即把左手端着的小木匣子递给她,“沈大人今日琴弹得很好,殿下深感欣慰,特赐一件钗子。” 沈离枝双手接过,满脸皆是迷惑。 “殿下还未曾对哪位女官这么短时间就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大人未来可期呀!” 常喜平息了喘气,笑容就绽放在了他脸上,活像一个开了光的弥勒佛,满脸都是红光。 好像沈离枝得了赏识,他也与有荣焉一般。 “沈大人,您收好嘞!咱家还要回去了。” “公公慢走。” 沈离枝眺见马车接上了人,便再没有停下,直到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夜风有些凉,吹在她脸上,把灼热的温度都带走了些。 沈离枝用指尖抚过手中的匣子,可以看出是上好的小紫檀木的料子。 匣子外面还明刻着各种精致复杂的花纹图样,四个面还镶着玳瑁贝壳做装饰,可见仅这匣子本身就价值不菲。 她打开匣盖,还没来得及看清钗子的款式就先看见刻在盖子背面的一行金漆烙字。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第37章 兄妹 别再学你哥哥笑了 不日华诞, 遥叩芳辰。 这八个字用得是很规整的楷书,面上还镀着一层薄薄的金漆,因为打磨的蹭亮所以在檐下的灯火中熠熠生辉, 好像是一道火烙印。 灼灼入心。 虽然她清楚知道, 这行字只是打造这装着饰品盒子的店家惯常附加的一句祝福。 每个首饰店、金银铺都会有这样的题字。 虽然是太子随手的‘赏赐’,可谁能知道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生辰的贺礼。 沈离枝心底难以宁静,就像是指尖勾弦拨出的那一声清鸣。 清音不绝, 弦颤不止。 各色各样的马车陆续从她身边经过, 有人好奇地透过车窗打量她,好些人认出她就是刚刚在台上与何月诗合奏的那位沈二小姐。 在纷杂的车轮滚动声、人语马嘶声中, 一辆马车停在她的身前, 投下一片阴影。 沈离枝仰起头,见车帘后是一张倦色丽颜, 带着疏离的浅笑对她颔首示礼。 “沈妹妹不是和太子一块走了吗?”何月诗手肘撑在马车的窗架上,似乎很惊讶看见沈离枝独自檐下静立。 说完,她唇角笑意又深了些,带着歉意轻语道:“是我记错了, 原先沈大小姐都是和太子一块走的,沈妹妹作为东宫女官自然是要守着东宫的规矩,不能和太子同车而行。” 在谢府, 她是老夫人喜欢的表小姐,出了谢府, 说好听就是东宫的女官,说难听,那都是皇家的奴婢。 听到何月诗这挑衅的话,沈离枝微微弯唇,报以一笑, 做过上万次的动作,她能控制着脸上的笑一丝一毫都是尽美柔和的,“何小姐说的是。” 何月诗的视线在她无懈可击的笑脸上打了个转,不由微微眯起眼。 若说沈明瑶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 那沈离枝更像那八风不动心的菩萨,就仿佛是没有世俗的喜怒哀乐,更让人看不透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之下到底是什么。 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全被那浅柔如春风一般的笑容掩得无懈可击。 以何月诗的能耐无法撕开那层笑容,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点失落和嫉妒。 她有些不服气,之前在台上输了她一成,现在还没有缓口气,非要让沈离枝也不好过。 “说来我当真很羡慕你姐姐。” 何月诗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直言不避道:“在上京时就有太子眷顾,哪怕做出那样的错事,转头还是可以风风光光嫁入裴家,不提那本是你的婚事,就说裴家肯接受她,外祖母定然出了很大的力,无论是你母亲还是外祖母都如此纵容她,就好像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 “你也羡慕的吧?”何月诗又从车窗里俯视而下,缓缓问她,“我听说,小时候你也很受宠的,毕竟你和珏哥生得一模一样,外祖母总说你们兄妹俩站一块就好像一对画上的仙童。” 沈离枝听见她提起孪兄,视线不由往上抬高了几寸。 天上清冷的月又圆了几分,无情地俯瞰大地,它从不被世间所影响,只日复一日重复着更古不变的阴晴圆缺。 不过很快她就回想起,她早已学会不再流泪,何须要抬起眼睛,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 再望向何月诗,沈离枝轻声回她:“长姐很好,外祖母和娘喜欢也是正常。” 沈明瑶确实很好,像一个会发光的小太阳一样,以前在沈府的时候总是听见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就连仆人的孩子都爱围着她。 就连从不亲近她的庶兄对明瑶也会好一些。 当然这些一部分是因为沈明瑶确实从小就善与人处,另一部分原因是沈离枝她自己小时候性子不够讨喜。 “所以呢?你就不羡慕了?”何月诗才不信她能有这么大度,“五姨母以前把你疼得和眼珠子一样,现在却为了沈明瑶把你当个交换弄去东宫给太子当奴婢,你就忘记了?” 以前? 沈离枝有些恍惚,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岁以前,她确实也曾备受宠爱。 但也并非是她的缘故,而是她的哥哥沈珏礼。 沈珏礼是抚州远近闻名的神童,三岁识字,五岁能文,长到六七岁时候已经可以比肩成人的才智。 多少人都说此子长成,必是国之栋梁。 络绎不绝的人从远近州府地带,携子前来,都想瞻仰一下知府家的嫡公子,摸一摸神童用过的桌子笔墨也仿佛沾了极大的喜气。 而她,作为双生子中的另一个,出生以来,好像除了特别能哭以外没有什么特长。 或许有一点,生得乖巧好看,能惹人喜欢罢? 自古比较才真叫人伤心,到了年纪上了学堂,差距一被拉出来对比,夫子们都摇头称奇。 怎么哥哥这般奇慧,妹妹却不过如此。 其实沈离枝小时候也算不上笨,在一群姑娘中也算中等偏上,但是若要用神童的标准去衡量她,那就有失偏颇。 随着她长大,说得人多了,本就心性敏感的小姑娘也能觉察出大人们对她的失望。 哥哥就对她说,定然是在母亲腹中时,他抢走了她的才气。 所以他才会有卓越的才华,并不是她生来就平庸。 她当了真,以后每逢有人夸奖哥哥时,她总要争上一句有她一半功劳。 大人们都哈哈大笑,便没有人再执着于妹妹为何如此‘才学平平’。 以至于后面她和哥哥争论对错时就多了一条理由,你抢了我的就要让着我。 哥哥总会败倒在这句话下,拱手甘拜下风。 她还洋洋得意,觉得从此就能拿捏住哥哥,再也至于被哥哥提着教训了。 直到她长大回想起来才明白,她哥哥那是不愿意别人的话语伤害到她,才会这般说的。 他本就是天才、神童,和她聪不聪明没有半分关系。 沈珏礼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慧而去打击同龄的伙伴,反而处处帮助他们,耐心地指导他们功课。 就好像这样的努力可以让人也变得才华横溢、学识渊博。 小小年纪比头发花白的夫子都要操心。 就连外边的狸奴、犬儿受伤了也知道跑来找他,他总会温柔耐心地给它们救治。 早慧的孩子都很是懂事,沈珏礼不但早早知道要约束自己,还会顺便管教沈离枝。 不过沈离枝幼时很让人头疼,因为年纪最小,自然而然就被娇养起来,几个奶娘、丫鬟围着她转,爹娘也宠着,逐渐就被养成一副被花枝刮一下额头都能哭出声的性子。 府中下人看见她都要绕道走,生怕哪里不如她意就会把这小姑奶奶惹哭了。 沈珏礼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慢慢把她那趋向刁蛮小姐的性子一点点扭改了过来。 不要惹娘亲伤心,不要惹父亲心烦。 要做一个乖孩子。 至于沈明瑶,因为比他们大上两岁,从小就知道要照顾弟妹,做事稳妥,从不让人操心。 唯有一次出格的行为就是在沈离枝十一岁那年偷偷把她带出府游灯会,那是她在哥哥去世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日。 只是从那日后,娘亲就再也没有认真看过她了。 父亲怪她不懂事,说她做错了。 可她只是穿回姑娘家的裙子,打扮地和姐姐一样漂亮,为何就是错了? 在哥哥死后的一年,整个沈府都没有一刻能喘息。 只因出事后的那天,得知失去一个孩子的沈夫人、谢家的六娘子发疯了一样抱着她的女儿叫‘我的珏儿。” 可她并不是沈珏礼,但在父亲的期望之下,她只能木然地成了治疗因丧子而患病的母亲,一副良药。 她被当作了沈珏礼,承欢膝下。 再不允许哭,因为哥哥沈珏礼从不会哭鼻子。 不但如此,她还要去学四书五经,要学治国论策,这些都是哥哥早已经学会的,可是她不够聪明,总是学得不够快,做得不够好。 沈夫人爱子如命,抚州无人不知。 可是这扭曲的爱也是种不可摘卸的负担。 一面是溺爱,一面是重压。 在娘亲复杂的爱之下,沈离枝逐渐自己都迷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是沈珏礼吗,还是那个被刻在墓碑上的沈玉瑶?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越来越像沈珏礼,像他温柔微笑,像他包容谦和。 可虚假的泡沫,是迟早会被戳破。 哪怕阖府联起手来一起勉强维持着这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不惜夺走她原本该拥有名字、性别、正常的生活。 可她总会长大,也逐渐清醒,自己无论如何扮作哥哥的模样,但是她终归不会变成哥哥。 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很久之后,父亲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诞,然而却再也不能扭转回去。 犹记得有一日父亲对她终于忍不住提道:“够了,别再学你哥哥笑了。” 可是她呢? 好像除了笑之外,再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时至今日,或许唯有她娘亲还未能接受。 死的人为何是她哥哥。 而不是她。 第38章 生辰 玉儿生辰吉乐(二合一)…… 何月诗终于满意, 沈离枝脸上露出了一抹脆弱。 可是再看一眼,这宛若薄瓷一样轻而易举可以敲碎的玉面。 她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突然间就意识到自己有些离谱,她和沈明瑶的较量拉扯上毫无干系的沈离枝做什么? 何月诗蹙起眉心, 张了张口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半响才怒道:“算了,那也是你们沈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觉得你姐姐哪里都好, 那就这么继续当个傻子罢了。” “诗儿!”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走在前面的何夫人看见女儿的车落下老远, 正在叫她。 何月诗连忙应了一声, “知道了娘,我就来!” 她再回头看沈离枝时, 见她脸上那抹脆弱已经像是惊鸟一样飞走了。 沈离枝弯了弯唇角,也是倦了的模样,“何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四姨母还在等你。” 她又转眸看了眼远处, 转角处那辆马车何月诗的娘,谢四娘正挑起车窗帘朝她们眺望。 正是一个母亲担忧自己女儿的模样,她深深看了眼, 又转头对何月诗行了一个平礼,转身走了。 纤细的背脊不曾弯曲, 直直挺立,就像是一支花剑。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压垮她一般。 谢府一曲,沈离枝虽有雅名传出,可在东宫她依旧是最末等女官。 太子对她的‘满意’仿佛就停在了那个夜晚并没有带出来,这一次考核新入的女官中唯有萧知判如愿更进一步。 纵然没能够一步登天, 只是小小跨了一阶,成了少理。 不过相比于其她还在原地踏步的女官已经算是很值的羡慕的一事。 罗知微从早羡慕到晚,听得沈离枝都快会流利背诵了。 不过罗知微说得有一点不错,东宫女官进升不易,下一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沈离枝想要能够在太子身边有话语权,仅仅当一个知仪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也没有灰心丧气的时间,因为司芳馆近日繁忙。 她连去看黑将军的时间都被压榨光了,哪还有闲情去忧虑升迁的事。 忙得昏天黑地之后,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才下值,正准备顺着花道慢慢走回住所,一名小太监迎面拦下她。 “沈大人?” 沈离枝看他眼生,就多打量了几眼。 小太监就说:“大人勿怪,小的是在门房当差的,只是恰逢听见门口有一个老嬷嬷在苦苦哀求想要见大人,不知道大人可知?” 沈离枝正要说不知,可是随即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她蓦然心头一跳。 “是不是一个带有点南地口音的,个子不高,大约到我这里?”沈离枝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个高度,小太监连连点头。 “是了,就是这么高的一个嬷嬷。” 沈离枝脸上不由一喜,“那是我奶娘。” “东宫有规矩,外人是不可入内的,大人还是快去瞧瞧吧,我来之前外头好像已经闹得有些大了,那还是正门呐,万一被太子撞见了可不好。”小太监好心提醒她。 沈离枝也知道这个规矩,连连点头,“多谢公公。” 不过东宫正门离她并不近,等她匆忙赶到时,夕阳已剩下一点余光浅浅的渲在地平线上。 东宫大门前已经点上了灯笼,在敞开的朱红的门扇前几个护卫正拦在一个身着黛蓝对襟褂子的老嬷嬷前不耐地在呵斥。 “都说了不行,你这老婆子怎么这么顽固,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岂是尔等可以随意闯的!” “求求您了,麻烦帮我带一句话吧。” 沈离枝心里一酸,从抚州到上京路途遥远,紧赶慢赶也要五六日,而且不是说外面的官道都不太平吗,也不知道奶娘是怎么赶来的。 她疾步走上前,出声道:“护卫大人麻烦请住手。” 因为她身穿着女官的绯色官服,经常轮岗的护卫虽然不认识她,可见了她这身官服便对她拱手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奶娘冯嬷嬷含着泪巴巴看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小姐!” 沈离枝对她弯了弯眼,笑着点了下头。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现在这里并不合适。 几名护卫左右看了她们几眼,为首的护卫就开口直接问道:“这位大人,你认识这位老……嬷嬷?” “是,护卫大人还请高抬贵手,嬷嬷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规矩。”沈离枝对他行了一礼,十分诚恳地道,“还请诸位不要为难她。” “既然是大人开口,我们本不该为难,可是东宫的规矩毕竟在此,若是有人都学着大人这嬷嬷一样胡搅蛮缠,以后让我们兄弟如何当差?” “不怪小姐,都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各位官大哥,还请不要迁怒我家小姐。”冯嬷嬷心一颤,连忙对着几人拱手拜了拜。 她赶着这天心急来找沈离枝,不想东宫的护卫如此严厉,若是因此要连累她的小姐了,那可真是悔不当初。 老嬷嬷一身庶民打扮,穿着简朴,神色又忐忑,一瞧就是没有底气的人,护卫在上京见过的贵人多如牛毛早就练就一副看人下菜的本事。 他斥道:“在东宫哪有你家小姐,我们东宫现在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子!你休要胡说。” 冯嬷嬷在抚州见过的官老爷也没有如东宫的护卫这样威武严肃的,一下就被吓慌了神,连忙道:“是是是,是草民说错了。” 这名护卫刚刚被提拔上来,正想找着机会发一下官威,本可以闭眼放过的事他却抓着不肯罢手。 可要说他错,他也没有做错。 东宫确实是闲人勿入之重地,要是以严苛的态度来论,冯嬷嬷这就犯了冲撞皇家重地的忌讳。 沈离枝看见冯嬷嬷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中也不好过,况且冯嬷嬷会来这里受这样的委屈也全因为她在这里的缘故。 她跨前一步,拦下冯嬷嬷不住地拜礼,转头柔声对她道:“嬷嬷不必如此,我们好好说话。” 沈离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柔和平稳,冯嬷嬷听了又一阵想哭,双眼通红地巴巴望着她。 护卫听沈离枝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未免过分镇定,他暗暗皱了一下眉,再次打量她的脸。 因为背着火光,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出她侧面姣好的轮廓,长睫柔柔垂下,姿态娴雅,举止更是不慌不忙。 他一时猜不透她什么来头,可是按照他看人的经验,只怕是她身后不简单。 “护卫大人,若是上面会因此有所责罚,我愿意一力承担,嬷嬷年纪大了,又长途跋涉,诸位家中也有老人,劳烦大人体谅,通融一二。”沈离枝安抚好了老人,转过身对着他们又缓缓拜了一礼,语气诚恳又恭敬。 一家小姐肯为一个嬷嬷这样操心,可见这位嬷嬷对她应是极为重要的。 护卫左右为难,真是高高搬起石头,不扔出去却要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旁边的一个护卫趁机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低声附耳对他说道:“这位好像是那位沈大人。” 那位,沈大人。 护卫小统领虽然没见过沈大人,可在东宫上任,谁没有听说过这位的事迹。 关于这位沈大人的事,东宫里早就传了个遍,包括她是被皇后送进东宫,给太子的人,又包括太子当面贬斥她降了她的职,可是兜兜转转这么久,她也没有如大家猜想那样被太子撵出去,反而好好当当做起了东宫女官。 这样的人,可见并不简单。 护卫小统领想了想,收敛起脸上的各种放肆,毕恭毕敬地对沈离枝行了一礼,“大人若是这样说,下官自然无话可说,这人你可以领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踏着夜光,忽而都勒停在门前。 “何事喧哗!” 见他们一群人堵塞在门口,东宫的大统领,太子的近侍赵争出声斥道。 众人同时一个激灵,一散而开,分列到门的两旁就地跪下,连头都不敢再抬起。 赵争随侍太子殿下,这是无人不晓的事,赵争在此,那前面那名他们还没来得及细看的人定然就是太子无疑。 “见过殿下!” “见过殿下。”沈离枝拉着奶娘一同跪在他们身后,低声附和。 几道鞋履声不疾不徐踩在青砖上,最后停在他们身前。 太子李景淮抚下因为纵马而卷折起的袖角,同时眸光冷扫一圈。 之前那位护卫小统领顿觉芒刺在背,连忙拱起手,老实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敢在太子面前有任何隐瞒。 冯嬷嬷叩首在地,埋头不敢抬起,耳边听他说得详尽,件件桩桩都在指她一草民无故硬要闯入东宫,身子就不由颤抖起来。 据闻这东宫太子御下严苛,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牵罪她家小姐啊。 随着小统领的话音落下,没过片刻,太子沉沉的嗓音就响起,“沈知仪,又是你?” “奴婢知错。”沈离枝毫不迟疑,温声说道:“奴婢的奶娘不知东宫的规矩,犯了殿下的忌讳,若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李景淮听她认错认得飞快,不免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老嬷嬷。 “沈知仪,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奶娘这么夜了还来东宫门前喧哗?” “殿下恕罪,是奴婢……”沈离枝略觉奇怪地开口,刚抬起头,视线还没触及太子的衣角,她就幡然醒悟。 原来太子并不知道她的生辰。 所以,那份生辰礼物原来并不是给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特别,唯有自己过度揣度。 说是赏赐,偏偏因为一行字而胡乱揣测旁人的意图,这才有了眼下的几分伤怀。 沈离枝唇瓣动了动,又往两旁稍一牵开,把那丝浅淡的怅然抿住,她复垂下头,压低后脊。 咽下无用的解释,她只声音低柔说道:“请殿下责罚。” 李景淮不由冷哧了一声。 这么容易就认错受罚,连一丝争辩的迹象都没有。 掉进蜘蛛网的蝴蝶犹知道挣扎一二,竟不知道沈离枝究竟是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 虽然如此顺服,却依然让他觉得心里不悦。 李景淮又颦起眉,瞳仁里倒映的火光晃了几晃,像是他有些不宁的心神。 他不太能明白这种莫名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于是走近几步。 护卫们纷纷给他让开路,直到沈离枝面前再无人阻挡,李景淮旁若无人地立在她跟前,手里还没放下的马鞭此刻替代他的手指把那张低垂下的小脸抬了起来。 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一张温柔宁静的脸。 只怕无论怎么罚,她也不会有什么动容。 那又有什么意思? 刑罚就是要让人惧怕、痛苦从而畏惧到颤抖才作用,像她这样的只会用一双黑白分明又无辜的眼睛,安安静静接受,倒是显得别人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李景淮撤开鞭子,沈离枝的下颚却还保持着被他抬起的角度,只是把视线又低垂了下去。 “将她撵走,把沈知仪带回西苑。”太子说完这话,把鞭子往后扔给常喜,举步往前,不再为他们的事停留。 常喜正看着冯嬷嬷出神,冷不丁一物抛至眼前欸了一声连忙接住,见太子几步已经走得快没影,他扭头翘起指头对他们道:“太子说得可知道如何办了么?” 众人齐齐拱手应是,不敢再置喙。 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冯嬷嬷,老人两眼通红,脸色灰白,花白的两鬓上还沾有灰尘草屑。 这一路她来得不容易,不用明说,沈离枝也看在了眼里。 “冯嬷嬷今夜可有地方住?” 冯嬷嬷连连点头,不敢再给沈离枝添心烦。 “有的,小姐不用担心老奴,是老奴给小姐添麻烦了……”冯嬷嬷还心有余悸,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事,连忙把身后的提盒小心翼翼拿了过来,正准备递给沈离枝。 护卫伸出一柄长刀隔住了冯嬷嬷的提盒推了一下,“东宫禁止外物,请老人家不要再给我们添事了。” 沈离枝抬手搭在刀鞘上,阻了护卫施于刀上的力度,让冯嬷嬷的提盒不至于倾翻。 她一边对护卫说了声‘抱歉’,再转头对冯嬷嬷摇摇头,柔声说道:“嬷嬷不用担心,我在东宫一切就好,今夜已经晚了,嬷嬷先回去歇息吧。” 冯嬷嬷此刻不敢再和东宫的护卫起争执,用力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又把手搭在她小臂上握了握,“小姐你清减了许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离枝莞尔,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嬷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担心我。” 冯嬷嬷勉强笑了起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一个从小就娇养的姑娘变成一个伤了痛了再也不会说出口的人。 就好像一个果子总是维持着完美的外壳,却从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伤痕。 常喜捧着太子的马鞭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的主子。 李景淮穿得是适合骑行的靴,走在花砖上,咔咔的声响,像是极为不耐。 常喜迟疑片刻,盯着他背脊上垂下的发尾,跟了小半路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殿下,老奴觉得沈大人的那个嬷嬷有些眼熟。” 李景淮步伐放慢了下来,微微侧脸。 夜深,几只噪鹃在树丛中发出‘归、归、归’的叫声。 都说噪鹃是招鬼鸟,被视为不祥。 可是有些时候,还真的希望死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彻底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姿态继续存活在同一片天宇之下。 沈离枝赤脚轻步,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了半边,让月光从树梢顶上撒入屋中,在她的脚边凝成白光。 树冠上几个影子被她开窗的动静惊扰了,在树杈上来回跳跃了几下,然后扑着翅膀飞远了,带起了一阵簌簌声响。 沈离枝侧头看向屋子的另一侧,罗知微并没有被吵醒,安静的屋中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 她又将两人之间的纱帏轻轻放下,让月光不至于照到罗知微的脸。 沈离枝回到床上侧卧着,刚好凝视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皎洁,几片白云像是仙女的裙带如织如缠,绕着月亮周围。 她望着天上柔光盈盈的圆盘,低声喃语。 “哥哥生辰吉乐。” 在月光之下,有粒星子仿佛有一瞬明亮,就像是小时候大人口中所谓的星星眨眼。 沈离枝弯了弯唇,眼底流露出一抹满足。 不多会,她又听见东宫的更夫敲了三响。 她唇角慢慢落下,手指捏起凉被,轻轻对自己说:“玉儿生辰吉乐。” 声音很小,像是只说给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姑娘。 笃笃笃—— 寂静之中听见几声轻敲。 起初沈离枝还以为是半睡半醒之间的幻听,她撑起臂往门的方向倾听片刻,直到外面又传来了三声。 她才确信没有听错。 可是,这已经过子时了,不该有人在外行动才是。 沈离枝在床上坐着思考去与不去,以及外面是人是鬼的问题。 外面不依不饶又笃笃笃敲了三次。 沈离枝只好披了件衣服拖着鞋子走去开门,“是……谁呀?” 门口抱着双臂,带着兜帽,‘贼眉鼠眼’左右张望的,不是常喜公公又是谁? “常喜公公?”沈离枝低声奇道。 “嘘嘘!”常喜这么晚出现在西苑心里也虚,连忙让沈离枝轻声。 其实沈离枝声音原本就压得很低,但是常喜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沈离枝只好完全收起声音,只用气音问他:“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殿下召你。”常喜公公说完,又觉得这措辞不对劲,挤了挤眼,清了一把嗓子低声鬼祟说:“太子他有事要见你,当然!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沈大人快跟咱家走一趟吧。” 越描越黑,越说越奇怪。 沈离枝拢起的衣服,不敢跨出房门。 “公公,太子殿下这么晚叫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常喜一刻也不想在西苑呆着,生怕被当作奇怪的登徒子,他急急道:“沈大人,太子传唤,你去了就知道,难道你还能不去?”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容反驳,在东宫还真是如此。 太子传唤,谁敢不从? 沈离枝只好道:“那公公稍等,容我换身衣服。” 她正要回身关门,身后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沈姐姐?怎么了?” 常喜生怕遇到其他女官,顿时利索把兜帽往下一拽,对沈离枝连连比划手势,沈离枝只好对身后准备起身过来看个究竟的罗知微道:“没事,你先睡吧,我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哦。”罗知微又重新回到了床上,“那你自己早些回来。” 门在她身后合拢,沈离枝无奈道:“常喜公公,我们走吧。” 沈离枝并不是头一次来三重殿。 可是上一回她并不清醒,这一次她就深刻体会到三重殿的重重威仪,处处奢美,一廊一柱都是历经百年的沉淀,雕龙画的、美轮美奂。 只是后院空设,灯火不明,唯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偌大的宫殿像是蛰伏在暮色里的巨兽。 寂静地有些瘆人。 沈离枝跟在常喜身后,因为走得急,一时也忘记此刻自己仪容不整,一路都在猜测太子究竟有什么急事。 常喜提着灯笼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看她,好像怕她会趁机偷跑走。 “沈大人您可跟紧咯。” 沈离枝只能提起脚步,碎步小跑跟上。 常喜没有把她往太子寝殿里领,反而带着她来到一个四面围墙,遍植修竹的院子。 穿过月亮门,竹叶清洌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夏夜的闷热都被驱散了不少。 沈离枝注意到正中放置着一个四边石桌,而太子李景淮一手撑着腮,一手持着酒盅,月下独酌。 他身穿月白色的常服,襟口随意掩着,有些松散,露出他微红的脖颈,沈离枝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凌乱的桌面,太子一个人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 酒不是好东西。 她不禁有些担心太子此刻是否神智还清醒,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沈大人来了。”常喜上前提醒。 李景淮眼睫上扬,露出一双再清明不过的眸子,“过来。” 常喜一步步后退,退至沈离枝身侧时不忘给她使了一个眼神,低声催促道:“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小步上前,垂下的视线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海碗,上面奇奇怪怪地倒扣着一个盖子。 “坐下。” 李景淮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穿得单薄,几乎可见内里颜色稍深的那件小衣,把眼神移开的同时又加了一句,“衣服穿好。” 沈离枝低头看了一眼,脸下不由滚烫,把披着的单衣三下两下裹在身上,可是这件单衣也只是供夜里临时起身披盖的,也谈不上多厚实,连袖口都比别的宽松,只要她一抬手,小臂都遮掩不住。 她站着不动。 李景淮回头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坐下。”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低哑缠绵,听起来温和近人,可是抬眸见他那双浅褐色琉璃色的眼睛,又好像是她多想了,分明还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沈离枝闭紧嘴,在他对面坐下,那碗就搁在她眼皮底下,一股香味从缝隙里源源不断往上冒。 李景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为随意又语速极快地对她道:“既是你的生辰,吃吧。” 沈离枝唇瓣微微张启,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三更半夜,太子叫她出来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一碗长寿面? 李景淮薄唇贴在酒盏,酒水润着他的唇瓣像是很浅的红,如三月初绽放的早樱,旖旎多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极为煞风景。 “沈知仪,你十五了不是六岁,不会要跟孤说你一定要吃你奶娘的手艺吧?” 沈离枝挪开碗盖,碗里盛着的果然是一碗清汤的长寿面,她低声问:“殿下见过我奶娘?” 他分明之前还不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的,唯有这样的猜测才合情合理。 但李景淮不答,只用空酒盏磕了一下桌子,“吃完就回去。” 沈离枝乖顺地应了一声,拿起放着一旁的金箸。 “殿下,没有对我奶娘……” 沈离枝有些不放心,太子这人做事向来狠绝,她不担心太子会往她面汤里下毒,唯独害怕太子会因为迁怒冯嬷嬷而做出一些血腥的事。 “孤还用不着对一个平民出手。”李景淮皱了皱眉,被酒染红的面色像是白玉倒映着海棠。 浅薄的红润在肤下,让他眉目更显俊昳。 “多谢殿下……”沈离枝眨了下眼,艳红的唇轻启,盈盈的眸光像是映在水里的月辉。 她目光直直撞入他的视线中,像一只蝶险些误触到了蛛网,她又飞快垂了下去。 李景淮轻轻搁下酒盏,蹙起眉心。 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而已。 他刚准备开口,却瞥见一滴泪飞快从沈离枝低垂的脸颊旁滑落,掉进汤里,溅起一圈涟漪。 李景淮出神地看着那滴泪消失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纷乱难宁。 第39章 克制 “孤想要个人。” 闷燥过后, 沉雷阵阵,夜雨霖霖。 窗外的芭蕉被雨敲出了叮咚的声响,蛙声偷偷响起, 一两只遥遥附和, 此起彼伏。 李景淮仰面躺在床上,一遍遍数过帐顶上绣着银杏叶纹,不到困倦不肯闭眼。 因为一闭上眼, 那滴泪顺着雪腮滑落的画面, 一次次出现,像是一个不断旋转的走马灯在他脑海里回放。 又一声响雷, 轰隆炸裂在天穹。 银白色的闪电摇曳着眩目的光劈开夜幕, 天空亮了一瞬。 雨声稀稀落落。 他起身坐起,抬起手,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穴位,朝外喊了声,“常喜。” 常喜作为他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早已不必睡在外间看夜, 还是由值夜的小太监匆匆穿了几个院子把他唤来。 常喜丝毫不敢耽搁,披了外衣就连忙冒雨赶来。 太子很少在这样深夜传唤他。 所以他披着潮湿的外衣,站在素金色垂帷之后, 看着里面被淡光珠印出的影子,有些担忧地低声询问。 “老奴在, 殿下有什么吩咐?” 里面那身影侧坐着,支起的一腿上搭着他的手臂,姿态并不端正,甚至还有些随便,可因太子身形修长, 这样随意的姿势都十分俊逸。 仅仅一个影子,都比寻常人耐看。 常喜有些出神地想,很快就听见帐子里传来太子的回应。 "沈知仪呢?" 李景淮嗓音清明低沉,不见嘶哑,仿佛一直未睡。 他语调平缓,又宛若不经意一提。 可是深夜从床上被挖起来的常喜才不会觉得太子此刻是正常,是平静的。 常喜不由抬了抬眼,挤出额头上几层褶子,显得一脸奇怪,愣愣回道:“送、送回西苑了啊。” 虽然下着大雨,可总不好再让沈大人留宿在三重殿,上一回的教训他都吃过了,可绝不会再犯呐。 床帷里没有声音回应,静悄悄的只听外面的雨声滂渤。 要不是常喜见里面的影子换了一个姿势,他都要误以为太子自己又睡了过去。 “殿下是,想要叫她回来?”常喜自己揣测了一下,又压低了点声音,“……服侍?” 李景淮慢慢扭头,声音冷道:“你胡说什么。” 常喜连忙点头哈腰,也不害怕他的厉声呵斥,反而似苦口婆心般劝说他:“殿下正是年轻气盛,会想要女人也是正常,若是需要的话老奴可以去安排,殿下贵体珍重,千万别憋……” 虽然太子还没及冠,可那些皇亲贵胄家中的小世子、小公子们在他这般大的时候,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晓事的通房丫头。 太子生得卓荦不凡,权貌不缺,可在这样的雨夜还不是孤枕难眠,着实冷清。 常喜犹如老父亲一般往帐子的方向,惋惜地瞅了瞅。 “出去。” 李景淮听常喜乱糟糟的一通话,心火烧得更旺,声音中就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是是是,殿下。”常喜一咯噔,心知自己歪打正着,刚好戳在太子了的痛处上,他不敢不从,只是一边碎步后退,还一边不死心地补了一句:“老奴今夜就在这里外边,殿下要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叫老奴啊。” 李景淮忍着没有再喊一声‘滚’,常喜也是熟门熟路,话说完人恰好就退到了门边,他不忘牢牢关拢门,似乎很重视太子殿下身为一个年轻力壮、气盛血足的年轻健全男子的生理隐私。 李景淮目光晦暗,看向殿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扯了扯衣襟,让禁锢脖颈的领口敞开,然后仰面倒入微凉的水蚕丝被中。 让常喜这张嘴一说,他这夜当真不用睡了。 往日再难的政事,没有这般让他脑子肿胀混乱。 更不会让他越睡越热,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煎熬一样。 更不会一想到那张脸就…… 他垂眼顺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往下看了看,暗恨地一咬牙。 定然是沈离枝那些大补药膳的缘故。 他明天要去治她的罪。 虽然李景淮一宿没睡,怀着种种不好的念头就等着天亮去治罪于某个罪魁祸首。 可是翌日迎接他并非是第一道阳光,而是各种繁杂的政事。 等到中午,群臣都满意地散去,他才得知西苑的女官们都被孟右侍召了去。 “殿下,可要老奴去要人?”常喜永远是太子最忠实的跑腿,他见太子脸色黑沉,马上就自告奋勇准备去抢人。 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做了。 “不必。”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经过这大半日,再多的火气也散了去。 李景淮此时提不起劲再去教训人。 更何况他都能预想到沈知仪那张脸会摆出什么表情来。 虽言熏风解愠,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却觉得那笑容扎眼得很,让他有种摧毁的冲动。 几只灰褐色的小麻雀正在院墙上跳跃,见他们停留就歪起脑袋打量两人,叽啾叽啾的叫。 李景淮朝聒噪的鸟声方向盯了一眼,群鸟振翅逃也似的飞走了。 李景淮目光微凝,声音不由冷了下来。 “这院子谁打开的?” 常喜顺着太子的视线探头往那方向一窥,他们身旁的这间院子虽然离三重殿很近,但却已荒废许久。 满墙的爬山虎几乎遮住了院墙原本的颜色,而本该被铜锁拴住的院门此刻敞开小半,露出院子里的一丛荒草。 “这,谁人这么大胆!”常喜眼皮一跳,声音不由提高,“不会是什么小贼吧?” 这个地方自被太子下令封起后,再没有人敢进去。 李景淮一抿薄唇,寒着嗓音道:“去看看。” 荒芜的院内杂草丛生,几只蛐蛐被他们的脚步所惊动,在蔓草里蹦了几下钻进犄角里。 李景淮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小院,蹙眉环视,最后伫立在门扇紧闭的静室门前,繁杂的雕花木门上结满蛛网,原本的漆色已经淡去,露出木头的本色。 窗洞处封着的深色窗纸也破成了小洞,几只小虫从里面探头探脑。 颓然的气息经年累月地积下,危舍将倾,暮气沉沉。 “是小淮啊。” 杨左侍的声音忽然从侧边传来,一阵轻缓拖拉的脚步声踩在野草上,簌簌作响。 李景淮侧首,看着年长的女官缓慢行来。 “杨嬷嬷,是你开了门?” 杨左侍点着头,走到他身后,学着他一样面朝着那锁住的镂花木门站着,微微抬头,端视上方已经脱色看不清字迹的匾额。 “孟右侍前些日子问我,这间院子荒废已久,徒占宝地,能否将其整顿一下改做书斋,我思来想去就先来看看,打算晚些再同你说。”杨左侍转头,望着太子俊逸的侧脸。 “我知晓此处对你有不一样的意味,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嬷嬷所说,孤都明白。”李景淮不愿听旧事重提,出声打断。 杨左侍点点头,“殿下一向自持稳重,遇事果断,嬷嬷都不是担心这些……” “只是殿下,有些事与其硬碰,两败俱伤,倒不如试着顺应接受的好。” 随着杨左侍的温和的嗓音,李景淮的视线从破开的窗洞望了进去。 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个被他自己锁在里面,懦弱的少年。 满室的振翅,呛人的鳞粉,三日三夜的惊魂散魄。 少有人知道他为何这样惧怕这种‘美丽’的生物,即便知道他们也不会在乎,反而会很高兴他有了弱点。 可他是太子,必不能有这样显著的弱点。 就像是毒刺,再痛也要拔掉,否则等毒入五脏,便是无药可救。 李景淮静静站在凄风之中,蔓蔓野草吹拂在他的脚侧,耸立在面前的旧屋将阴影罩向他,犹如一个巨大的猛兽扑来,想要将他湮没。 “嬷嬷错了,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克制不了的。”李景淮抬起下颚,半阖起的双睫覆在他浅褐色的眼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从不会输。” 他以前能克制恐惧,如今也能克制其他。 一直紧蹙的眉慢慢舒展,李景淮目光平静,直视那扇紧闭的旧门。 “孤想要个人。” 赵争有些为难。 说起来沈离枝于他而言虽然眼熟,但是两人之间不曾深交,勉强来说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的困境横亘在他面前。 帮还是不帮? 帮似乎有些逾矩,可说不帮,沈离枝这一脸诚恳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狠心拒绝…… “赵护卫,这次真的对我很重要。” 沈离枝也是没有法子才会求到赵争这儿来的,前不久孟右侍召她们前去就是说一件事。 不日东宫会有一场比试,比试嘛不但有彩头,更主要的是对她们升迁大有益助。 沈离枝如今就想着如何往上一些,至少不要做这最末端的知仪。 所以她也想去参加这次比试。 比试之中琴画她并不担心,即便不能拔头筹至少也不会差,唯独其中有一项是上京贵女们打小就会,而长于抚州的沈离枝从未接触过的击鞠。 不说击球,就是骑马,沈离枝也谈不上熟练。 “若是赵护卫不得空,能否给我引荐一位师傅,我会骑马的,只要教教我击鞠。”沈离枝在东宫认识的人不多,思来想去唯有来求助于赵争。 赵争面上为难,忽瞥见远处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轻咳了一声,“沈大人,若说击鞠水平,上京之中也无人能出太子其右,择师从优,沈大人何不去求求太子?” 沈离枝不想赵争的婉拒能这样别出心裁。 即便她敢对太子开这个口,太子能答应,那才是太阳西生,天降红雨,罕见奇闻。 沈离枝不擅为难旁人,听赵争这样说便以为是在拒绝她,摇了摇头,屈膝一礼声音柔缓道:“多谢赵护卫,还是不麻烦太子了。” 哪知她话音刚落,一个清冽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怎么,沈知仪是觉得孤还不如赵争,担不得你的击鞠师父?” 雪松的冷香袭来。 是太子来了。 第40章 骑马 奴婢手疼(二合一) 沈离枝有些错愕, 她没料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撞上太子。 可眼下也没时间容她悔恨,为何没有选一处更好的地方, 避开太子。 她只好转过身, 朝着太子跪下行礼。 视线的余光中,太子的衣摆还在微微晃动,鞋尖正朝着她, 离得很近。 借着弯腰叩首的动作, 沈离枝小心地将膝盖骨往后挪远了一些,将自己的臀往后坐去, 不让自己的头会有机会触碰到太子。 她还记得, 太子不喜欢被人触碰,哪怕是一片衣角。 “见过太子殿下, 奴婢刚刚失言,还请殿下恕罪。”沈离枝埋下头,耳垂上珍珠坠就在她莹白的脖颈上晃了晃,荡出一抹光晕。 上位者想要治人罪时, 哪怕一个眼神都是错的,所以她口里的不麻烦也成了他心中足以治罪的嫌弃。 沈离枝自知发生了那样的事,太子可能看她横竖都不顺眼, 这也实属正常。 李景淮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得是一清二楚。 他见两人之间被拉出的一大截空地, 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现在的她倒是很知道表现不敢逾矩的模样,像是对他恭敬又敬畏,一切都符合她作为女官的身份。 谁能想到同样一个人,醉后就和换了一个芯一般,变得胆大包天, 胆敢对他肆意而为。 一个人,两副面孔。 谁又敢说她是不是假借微醺,故意撩拨他的? 李景淮垂下双眸,开始审视她拉开的这一段距离。 她或许觉得早先对他的诸多冒犯,只要日后作出一副谨慎小心的谦卑样子,便可让他就此放过,既往不咎。 若是换做别人,那些事或许便可过去了。 左右不过是喝多了,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糊涂事,至于撩拨了谁,又戏弄了谁,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便可以当个梦,随手一挥就抛之脑后。 但是到李景淮这里,他向来不会稀里糊涂的过,是因是果,孰是孰非,他都要弄个明白。 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也会去做。 所以,他来了。 一礼毕,太子没让起,沈离枝就低头跪着,完全不知此刻垂眸凝视着她的该是怎样可怕的深渊。 她只能感受出停驻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徘徊得太久,久到像是回桓在松林那阵夹雪的北风,让她四肢都生起了寒冷。 逐渐这寒风又变成了让人感觉危险的风暴,仿佛轻而易举可以夺走人性命。 她在地上缩起了脖颈,越发显得恭敬。 李景淮抬脚往前一步,轻易将沈离枝别有用心拉开的那点距离抹去,他俯下身,清冽的气息从他微敞的领口透出,沈离枝曾还以为这股味道是太子挂的香囊或是衣服上的熏香。 不曾想是太子原本身上的味道。 沈离枝下意识敛起呼吸,眼睫随着他的有意靠近轻抖了一下,微微掀起,诧异的神色自眼底倾泻,她唇瓣不可控地轻启,正要说什么时,李景淮压低的嗓音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想学也不是不行,只是孤很严格。” 沈离枝再次眨了一下眼,那抹迟来的惊讶从她唇瓣颤出。 “啊?” 李景淮又盘起双臂,挺身而立,那轻飘飘的目光只是短暂路过她那张的脸,然后看向远处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常喜。 他给沈离枝扔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将这场短暂交谈‘圆满‘结束。 “申时,马场。” 沈离枝倏地抬头看向太子,惊讶地忘却了称呼:“殿下要教我打马球?” “换身衣裳。” 李景淮自顾地说完自己的话,又往她旁边行了几步,然后便擦过她的身侧往迎着追来的常喜而去。 东宫既会举办击鞠这样的活动,所以自然都给女官们备下了相应的服制,不过大部分女官并不会选择穿这套,只有毫无准备的沈离枝才会无奈地从箱底翻出这不受待见的骑服。 夏日炎热,到傍晚才有一阵凉风吹散了白日积攒的闷热。 李景淮换了一身精简的骑装,鸦青为底,月白暗绣,行止间宛若流光在沉沉暮色中,修长结实的腿蹬着一双小牛皮长靴,落地时沉稳有力,几步的功夫就从小道转进了绿林包掩的马场。 专管东宫马厩的苑令才瞧见人,又一眨眼的功夫太子已经走至眼前。 他赶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告罪就听见太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她人呢?” 苑令早得了太子的传话,还没到下午已肃清整个马场,空荡荡的跑马场里其实一目了然。 李景淮刚问出声,视线已经捕捉到站在角落的少女。 沈离枝抱着双臂,环胸侧头,背靠在围场的圆木柱上,她的视线全落在不远处的马厩里,那有一匹小马正在进食。 头顶一撮黑毛的小马驹时而低头嚼草,时而咴儿长嘶,憨态可掬。 沈离枝看得出神,并没有察觉他们这边的动静。 李景淮一摆手,对苑令命令道:“把马牵出来。” 他自己往一旁走去,顺手从架子上垂挂的一排直柄马鞭中选出了一根。 他用马鞭敲了敲手心,试了试力度,便朝着沈离枝走去。 平时李景淮穿着锦履,落地无声,每每走近都跟鬼魅一样不会惊动人。 今日他靴重声沉,还没靠近,沈离枝已听见了声响,转眸回头。 她抱起的双臂自然下落,可是不知为何半途又顿住,下一刻她就含胸屈腰跪下行叩首礼。 “见过太子。” 绛红色贴身骑服将她身段紧紧裹着,俯身时背部紧绷出一段弧线,细腰也被窄带束出婀娜。 这身骑服不受女官待见其实是有道理的。 女官夏制常服虽然轻薄,但是其形制也算上宽松,极好的修饰了各种身型,既显得矜持,不失女子的端雅。 但是这身改良骑服参考于北边的狄族,蛮夷不同于周人,他们性子热烈,从不藏拙掩美。 这身骑服为显出女子的身段用得还是那弹性最佳的团云缎,裁剪方面更是显得胸前丰盈,楚腰纤细。 沈离枝下午从司芳馆下职回到院子已经晚了,匆匆翻出骑服等换上时外边已经传来其余女官陆续回院的嘈杂。 也没有再多的时间让她脱下换一身,只能先避开人流,赶着时间在太子之前到了跑马场。 跑马场并不在东宫之内,而是紧邻东宫外院,被加扩出的一块场地,四周有密林掩映,十分幽静。 这里也是平日太子放松跑马的地方。 李景淮目光从上而下,一扫而过,并没有显出异色。 “起吧。” 身后的马蹄声有序响起,苑令动作很快,把早备好的两匹马牵了出来。 沈离枝刚起身站好,就见一个中年红脸的宫人两手一边各拉着一匹马走来。 一匹马通体黑,毛光油凉,昂首阔视走在前头,另一匹马白花毛棕鬃,垂头夹尾,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李景淮从苑令手中接过缰绳,侧翻身跨上马背,动作娴熟,姿态优雅。 纯血马体型高大健硕,眼神凶而傲气,可在太子手下却乖得像猫儿一样,被他手指搔了几下脖子上的鬃毛,还愉悦地轻甩起长尾。 苑令便把另一匹马的缰绳递到沈离枝手前,殷切地同她道:“沈大人,您请吧。” 逆着霞光,李景淮骑在高头大马上,脸正朝向她。 “上马。” 虽然不清楚太子是存了什么心思,愿意屈尊降贵亲自来教她打马球,但是听他的声音就很容易知道。 他并没有多少耐心。 沈离枝深吸了口气,拉住缰绳先伸手摸了摸马的鼻子,见它温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并没有抵触她的触碰。 苑令给她选得马虽年龄稍大,但是性子温顺。 沈离枝自小对骑行不热衷,但沈府里上也有教骑射的先生,所以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皮毛是真就是就那么一点,她练的最多便是如何姿态优美的跨上马,至于骑行的过程,一般都是由家中府仆牵引,她自不用去考虑怎么驱使马儿。 沈离枝拉住缰绳,一脚踩在脚踏,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 李景淮一夹马腹,驱马靠近,直到与她并肩,才转头看她。 “会骑马?”他嗤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她之前对赵争放下的大话。 沈离枝微微垂头,底气不足回道:“殿下不若先允我跟着苑令大人学怎么骑马吧。” 距离比试的时间是不多了,但沈离枝并无打算在马球这一项上博得关注,她所求不过是一个参与、完成且无大错罢了。 可太子李景淮是什么人,他做一事便要做绝,向来只有好与差,没有模量两可的将就一说。 沈离枝也能领会他所说严格,想必还怀着名师出高徒的美好愿景,想把她练成个中高手,不坠他的英明。 但实际上只看了她上马的花架势,李景淮就看穿了一切。 这显然是不合实际,也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成的目标。 她连马都骑不好,还谈什么抢球、击球? 李景淮见她又拿话来推脱,早知道她从没有想过要让他来教,但是重听一次还是让他心底不快。 她有什么能耐嫌弃从无败绩的他? 李景淮视线往她的姿势上一凝,嘴角扯起冷笑,拿起马鞭就往她后背轻抽。 “背挺直,腰放松,臀坐稳。” 随着他话音,背、腰、臀依次被他用鞭子极快地敲了一个遍。 沈离枝没来得及反应,腰臀上都实打实挨了一下。 这种地方就是父兄也轻易不会触碰,如今被一根直柄鞭毫不客气地挨个打过。 虽然谈不上疼,可在沈离枝心中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惊澜。 她反手捂住自己的臀,原本就黑亮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像是十五的圆月。 李景淮眸子微缩,抬起马鞭。 她这是什么表情? 李景淮瞧了一眼手中的马鞭,再看了一眼沈离枝的表情。 何至于如此吃惊? 他当初学骑射的时候,也没少挨过鞭子。 那时候教他的还是一位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下手可比他下手重得多,经常一鞭子下去都能肿起来一条。 他还多少给她留了分寸。 “怎么,是不会还是做不到?”李景淮撩起眼皮,凤眼一挑,他收回直柄鞭又轻敲了几下身前的马鞍,大有她不服还会再指点的意思。 沈离枝静静凝目,半响才放下捂臀的手,摇了摇头。 “奴婢能做到。” 太子像是从没有教过人,她在沈府的骑射师父可不会拿鞭子抽人。 更何况是抽姑娘家的。 但是偏偏在李景淮认真严肃的目光中她难以开口点明他此举不妥,就怕从他口中再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反而自讨没趣。 她挺直背,收住臀,两腿也夹紧马腹。 哪知道刚做好这些,小腿腹又挨了一下。 “放松。” 李景淮一边挑剔,那根鞭子就随着他声音直接敲上去,根本不管是什么地方。 指哪敲哪。 沈离枝被他一顿挑剔下来,弄得全身都僵硬了,小脸也紧绷着,再没有平日从容的神色。 就怕连呼吸都是错。 她抿着干涩的唇,一一按照他的话去做,只不过一小会的功夫,后背就生出了一层薄汗。 本就紧贴的衣裳粘上身,无处不难受。 可她也不能说。 太子严格也是有严格的道理,她只能认真达成太子苛刻的要求。 李景淮纠正完她的姿态,便拉开视线端视他的成果。 沈离枝这身骑服服帖在她的身上,很方便和容易看清她哪里发力哪里松懈了。 此时她视线平齐前方,挺胸开肩,腰肢挺直,细长的腿顺着马腹自然垂下,臀挨在马鞍之上稳坐。 这般坐于马上,骑乘的姿势已经相当能唬人。 若是不知道底细的,说不定还真会以为她是个骑马的高手。 李景淮目光寸寸往下,若目光是笔,此刻他已经能画出一副标致的美人图。 抚州在大周南境,那里的女子天生骨架玲珑,沈离枝更是修腿细腰,她身骨纤细但又丰盈有致。 占尽山风水秀的气韵。 李景淮看了半息,淡淡撇开眼,用鞭子指向前方,那里立着一根障碍柱子,他再次开口给沈离枝下了个指令。 “绕过去跑一圈。” 沈离枝眺望并估摸了一下那柱子的距离,大约十米。 然而太子口中所说的是跑一圈,而不是走一圈。 她便有些为难。 沈离枝不曾纵马飞驰过,少有几次骑马外出的时候也是由仆人牵绳作伴,但她又怕太子一个不高兴就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若马儿受惊她肯定也控制不好。 届时摔了伤了,都是自己受过,倒不如自己掌握主动。 她轻扯了一下缰绳,学人抬腿轻敲了一下马腹,能在东宫的马本身都是训练有素,可在沈离枝的驱使下,那马就缓缓抬蹄往前,一直都保持快步却不是跑步。 马术不精者确实不知道如何让马发起跑步,光靠磕马腹或者拉扯缰绳并不能让马领会驾驭者的意思。 李景淮挑起眉,狭长的凤目微眯起。 早知道马一动,她那姿势肯定又要打回原形。 却没曾想过,她连骑马跑都不会。 球都追不上,还想参加击鞠比赛? 沈离枝驱马走过柱子,很快她就发现一个新难题。 她不会让马转弯。 向左扯缰绳,马儿只把脑袋撇向左侧,步伐却坚定不移地往前。 眼见着越走越远,走过了立柱,沈离枝不得不从马背上费力地扭过身子。 巴巴望着骑马停在原地的太子,扑煽的大眼睛里有些疲倦又仿佛还有些委屈。 像是那马故意为难她一样。 李景淮一日的坏心情都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沈离枝被马带走,一副无措为难的模样。 “傻子。”他低声一句,才抬手用鞭子轻敲着身下的马,慢悠悠赶去帮沈离枝控马。 “殿下,其实我不太会骑马。”沈离枝终于低头,太子这样的教法,她有点吃不消。 李景淮瞥她一眼。 他这会才算是知道,即便他再勉强,就像霜风吹不开夏花,时候未到,如今的沈离枝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就到这。” 沈离枝悄悄松了口气,然后慢慢弯起眼,浅浅一笑,“多谢太子……” 李景淮瞧着她的笑眉笑眼,用鞭子轻击着手心,慢条斯理开口道:“明日申时,在这里等孤。” 沈离枝的笑容一下便凝住了。 沈离枝低估了太子的耐心和执行力。 自跟太子学骑马击鞠,她就犹如上了一条不到彼岸不回头的贼船。 已经没有中途放弃一说。 不过虽然辛苦也算是有回报,五日后沈离枝也能有模有样的骑着马绕场跑圈了。 苑令直夸她聪慧,还大言不惭地吹嘘她这样骑术已经能及上中流水平了。 这话沈离枝也只敢听听,从不敢想。 就不久前,同屋的罗知薇还奇怪问过她,“骑马还需要练吗?” 令她惆怅良久。 在上京还真没有几个官家小姐、贵女千金是不会骑马的。 开国皇帝敬帝南征北战,麾下亲军三千,哪一个不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这些从龙功臣最后都成了上京里的权贵大臣,其子孙后代骨子里还流有当年驰骋疆场的血脉。 这些强筋热血自然而然就在上京演变出许多类似投壶、蹴鞠、马球、捶丸的比赛。 他们自幼接触,也没把它们当作一份需要费心练习的技能,而是一种游戏玩闹,潜移默化之中的熟练也比外地人挖空心思去学要强得多。 所以在其他的女官勤练琴常习画的时候,只有沈离枝一人在临时抱佛脚,学骑马。 但也正因如此,因祸得福。 太子在跑马场教她这几日,也不至于和别人碰上,更不会有人知晓这个秘密,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常喜也为此长松了口气。 上回那十几个男官目睹到沈离枝一大清晨睡眼惺忪出现在太子书房隔室,着实花了他不少心思和口舌一一去解释和封口,他如今看见沈离枝,都跟做贼一样要先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旁边没人才敢走上前来跟她说话。 毕竟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的是太子殿下的旨意,无缘故频频去接触一个女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太子的意思。 虽然这还真就是太子的意思。 “沈大人如此勤奋,殿下深感欣慰。” 常喜露出老父亲般和蔼的微笑,“太子命老奴来给大人传话,今日殿下公事缠身要晚点才能到。” 沈离枝在马上欠腰行礼,温声道:“多谢公公告知。” 其实近日,沈离枝已经自觉学得七七八八了,太子来与不来对她而言,也没有多大区别。 反而他不在的时候,沈离枝骑得还要更好一些。 这话她不敢对太子直言,说不好,就有卸磨杀驴,得鱼忘筌的意味。 以太子的脾性,肯定会同她计较。 说来也奇怪,太子明明每日都很忙,听常喜说他时常一馈十起、一日万机,因皇帝带着国师去了上京百里外的星象山参禅,朝中大小事务就落在太子身上。 他怎么还有闲暇每日来? 月上中天,空阔的场上只剩下一人一马来回跑,哒哒的马蹄声回响。 沈离枝拿着鞠杖把球朝着球门一击,球撞在球门的板上飞弹而出,又没进。 她勒马停驻在原地,马同她一起看向那球滴溜溜地在地上滚,离着球门越来越远。 咴——咴—— 白马嘶鸣两声,抖擞一下脖子,若是马会笑,可能这就是它的笑声了。 沈离枝伸手捋捋它脖子上的鬃毛,自言自语道:“原来会骑马也不见得能打进球啊。”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沈离枝扭头回望。 月色朦胧,树影亦是朦胧,一位长身玉立的紫衣青年背依在木栏上,悠哉悠哉地抚掌,对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唇。 “沈知仪,进步神速啊。” 沈离枝咬了下唇瓣,低下头,柔声道:“殿下谬赞了,奴婢实在愚笨。” 李景淮冷哼一声,挽起袖子看她一眼。 “下马。” 沈离枝这几日对他言从计行,听他下令,也不问缘故就顺着马背溜下马来,拿着鞠仗站在原地不动。 李景淮走上来刚伸出手,沈离枝便把鞠杖交到他手上。 乖巧老实,像极了小学徒对老师父的尊敬。 竹柄的鞠杖一入手心,李景淮就垂眼瞥她一眼。 沈离枝没有偷懒,即便他不在的时候也一个人好好在马场上练习,这点苑令都如实禀告过他。 笨鸟想要飞远也知道多挥几下翅膀,如今的沈知除了多练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李景淮拿着鞠杖任意挥了几下,带着沈离枝走到一个存放器具的长木盒前,估摸了一下高度才站上去,示范了一下击杖。 “先练三百下挥杖。” 沈离枝点头,像是不觉得三百下很多一般,毫无怨言。 李景淮见她反应平淡,都要蹙眉猜测是不是自己得说少了,沈离枝怎么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他把鞠杖递出,沈离枝伸手来接,李景淮垂眸一扫她的手心,蓦然就把鞠杖抬高。 沈离枝眼前一空,只能抬头看太子。 “手心怎么弄的?” 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之前没细瞧,不知伤口处还有血点浮于皮下,看起来是有些严重, “缰绳磨的。” 李景淮听见她平静地回答,胸口一窒,不知道为何又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 “怎么,自己伤了也不知道?” 再三百下挥杖,她这手几日都别想动弹了。 “……也不是很疼。”沈离枝睁着眼,看见李景淮凝眉微蹙,又低声补了一句:“伤也不是太重。” 李景淮抬手,鞠杖倏然撞入她手心。 沈离枝手一吃疼,便没能握住鞠杖,让它坠了下去,李景淮接回手。 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原比她的话诚实。 “沈知仪,你说一声受了伤,手疼了,孤还真会压着你挥这三百下吗?”李景淮以鞠杖拄地,冷冷地俯视她。 沈离枝回望他月色下冷冰冰的眼。 太子变脸之快,让人防不胜防。 沈离枝本也累了倦了,不想和他争执,迎着他的目光,她就鬼使神差地软下嗓子,如他所愿地说了一句。 “殿下,奴婢手疼~” 语软音长,随风入耳,道不尽的小意温柔。 李景淮险些没能握住鞠杖。 第41章 彩头 “太子不想沈大人赢?”…… 次日, 沈离枝手心的擦伤就愈合了。 本来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只是因为她肤白而格外明显,敷药过了一夜, 连淤血都淡了。 她梳洗后, 照常去司芳馆做事。 徐少理近来精力不济,许多事就被分给下面女官。 沈离枝也担起一部分整理的活。 “沈大人最近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辛苦了?”白杏为她抬来近年东宫花种的记录册子, 陈年的文册弥漫着霉臭味, 一落桌还能扬起一阵细烟。 沈离枝刚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眼睛里尽是倦意, 她扬唇浅笑, “不妨事,只是这段时间睡得少了。” 白杏点点头, 表示理解。 因为即将开始的比试,很多女官在这段时间都疲于准备。 虽说是一场观赏性的比试,但这就好比男官们的庭试一样,是给予女官们展示才学的一个机会。 “大人的击鞠比试是选了哪位大人做同队?”白杏好奇问她。 沈离枝虽然来东宫时间短, 但是因为沈大姑娘的关系,一直处于话题的中心。 白杏所问的也是宫婢们私下最好奇的一事,因为沈离枝身份特殊, 皇后送进东宫摆明是要给太子的,太子表面对她摒弃, 可实际上最后不也没有把人撵出东宫。 所谓太子的心,深如海。 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打算。 沈离枝奇道:“这个要与人组队?” 白杏惊道:“当然得组队,不然呢?” 骑马、朝门洞里击球…… “大人,您该不会还没有找到人组队吧?”白杏回过神来。 沈离枝苦笑了一下,太子光顾着教她骑马和击球了, 可没有跟她讲击鞠比试的规矩。 大概是太子殿下,竟没有反应过来,既然沈离枝不会击鞠,自然也不会知道击鞠的规矩。 沈离枝面对太子,也只有听令服从,很少有自己先开口问的时候。 白杏看沈离枝蔫蔫垂首,连头发丝都无力耷拉而下,瞧着还有几分可怜。 “不过大人也不用担心,或许现在去问问还不迟?” 毕竟男官的数量远比女官多,虽然说如今还剩下的又擅击鞠的可能寥若晨星,但是总归比因为没有择选队友而丧失资格要好。 “谢谢你白杏,我等下值后会去问问看的。”沈离枝接受了她的提议。 白杏很高兴,弯着月牙眼笑眯眯地点点头。 一开始大家都很不看好沈知仪,觉得她惹太子厌弃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上升的可能。 本来一位低阶女官手下应该配有两名宫婢辅佐,可是谁也不想触她这个霉头,只有白杏觉得沈离枝好相处自己担了下来。 谁知一月之后,沈离枝并没有像宫人们猜想的那样被逐出东宫,反而安安稳稳定了下来,就连徐少理对她也刮目相看。 现在司芳馆里的人,谁不羡慕白杏能跟着沈知仪,既不用挨骂也不会受气。 要知道沈知仪可是东宫里一等一的好脾气,为人和善十分包容谦和,哪怕是一个粗使的婆子跟她说话,她都会很耐心地停下倾听。 和她相处,时时刻刻都犹如春风拂面,从不会让人感到难堪和奚落。 白杏就给她备好茶点放在一旁,退出去整理其他去了。 一道光从窗格穿入,透过娟纱柔柔的照在沈离枝白皙的侧脸上,凝脂玉润,浓睫如扇,静坐在光雾下,朦胧旖旎,像国手大师笔下精雕细琢的美人图。 沈离枝兀自提笔沾墨,一边查阅着文册,一边在新的宣纸上记录。 东宫十年的记录有厚厚几大沓,整理和重新摘录都极耗时间,一忙起来都顾不上休息,等到白杏来催她时,沈离枝才伸了伸臂,舒展了一下腰肢。 她看了眼窗外,红霞漫天,暖阳的光芒照在纱窗上像是撒了层金粉,万物都变得耀目。 “大人您先回吧,剩下奴婢来收。”白杏走上前,趁着收拾桌案的时候又对她眨了眨眼,“外面有位伊大人好像在等您。” 伊大人? 沈离枝微一沉思,一个笑眯眯的脸就浮现在脑海。 能对上号的这位伊大人她统共也就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并没有深交。 就不知道找她能有什么事? 沈离枝见白杏手脚麻利,也很放心,遂笑着谢过,起身拿起放在墙角的提篮打算回去。 出了司芳馆的门,走到小道上,果然看见一个绿油油袍子的男官蹲在那儿拔草。 沈离枝走上前,立在他身后,轻声叫唤:“伊大人?” 伊成瑞倏然扭过头,拍了拍手掌,露齿一笑,“沈大人你可算出来了。” 沈离枝颔首浅笑,行了一礼才问道:“不知道伊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么?” 伊成瑞拍了拍膝盖,站起来一抖袖子,声音清亮道:“我嘛,是来诚邀大人强强联手的!” “?”沈离枝茫然地一眨眼,如坠雾中。 伊成瑞嘿了一声,兴高采烈道:“沈大人还不知道吧,咱们殿下刚刚把蕉叶琴当做了彩头,这要是赢了……” 伊成瑞高兴地合不拢嘴。 就好像胜利在望,彩头到手一样。 沈离枝微怔,心中蓦然一动。 蕉叶琴? 若说一开始对于击鞠,她是打算应付过去,听到这个彩头才是真的悔不当初。 昨夜就该好好留下继续练习,说不定还能有所精进,至少练至能把球挥进球门才行。 “沈大人如何?我在东宫马球敢认第三没人敢认第二!”伊成瑞反手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爽朗大笑。 沈离枝虽心动,可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白白耽搁这位东宫位居第二的击鞠高手。 她赧然道:“伊大人为何会选我做队友?女官之中应该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吧?” 沈离枝怕他误会她的实力,如实禀告,“我马球打得不好,才刚刚学……” 伊成瑞摆摆手,很不在乎道:“像我们这样水平的人,一带三都不成问题,沈大人您大可放心,我嘛就是想蹭一个名额,再说了,女官之中有谁像沈大人这样好说话。” 伊成瑞朝她挤了挤眼,一副十分逗趣的模样,沈离枝都不由笑了。 沈离枝正愁找不到队友,这可不是瞌睡了有人送上枕头,她又想起在屋子里时,白杏对她的催促,心中就猜到了几分。 想必是白杏怕她开不了口,找不到人,这才去搬了救兵来助她。 伊成瑞说服了沈离枝,便心满意足地溜达回去。 在回去的途中,好巧不巧碰见了李景淮,他连忙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堆着殷勤的笑迎了上去。 他一揖到底,笑容满面。 “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瞅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常喜乐呵的声音在李景淮身后响起,“伊大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春风满面的。” 伊成瑞嘿嘿两声。 “这不是感谢我们殿下将蕉叶拿出来当彩头。” 常喜哎呦了一声,“伊大人这是胜券在握了,不知道是和哪位大人凑了队?” 伊成瑞拢起手,凑到常喜耳边,像是故意不说给太子听一样,实则他声音并不低。 “沈大人呐。” 常喜一愣,惊讶地啊了一声。 李景淮冷眼就扫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常喜眼睛乱转,几次落到伊成瑞那张大笑脸上就很想用东西捂住他的笑。 伊大人是不知道沈大人可是太子教的吗? 拿琴出来当彩头也是为了…… “伊成瑞,你就当真觉得自己能赢得了?”李景淮慢慢笑了起来,凤眼却挑起肃肃冷光。 伊成瑞被他莫名的目光一刺,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不想沈大人赢?” 问完他又把眉毛一皱,自个就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不应该啊,他可是看见太子每日都偷偷在跑马场教沈知仪骑马击鞠的,若不想她拿到这彩头,又何必既出琴还出力。 这莫非就是太子最新的乐趣,传说中的赔夫人又折兵? 李景淮被他如此坦诚的话语一问,脸上仍不动声色,只淡声反问道:“赢不赢,孤说了算?” 伊成瑞心里一咯噔,被太子这不上不下的态度弄得不明就里。 难不成,他的如意算盘真要落空?! 他本以为太子对沈知仪有点儿特殊,搞不好就会看到她的面子上,给他们降低难度。 然太子这反应,不难预料到时候迎接他的不会是清风拂面而会是狂风暴雨! 他咕咚一下咽下口水,悻悻然笑了笑,“哎哎,我开玩笑,不过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伊成瑞又挺起了胸膛,他可是击鞠高手,他可是希望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他在沈离枝那儿夸下海口,可不能输啊! 孟右侍静坐在书案后,提笔半响不知该如何落墨,直到豆大的墨水不堪重量从笔尖坠落,将写了一半的信纸晕黑一片。 “孟大人,您说杨大人此举究竟是何意?太子殿下不是不喜欢那位吗?”细眉白面的女官在旁边烹茶,在袅袅茶烟中把疑惑问出。 孟右侍搁下笔,揭起弄脏了的洒金信纸皱眉看了看,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里。 “杨大人所想我能明白一二,太子殿下年岁渐长,身边却一直没有得心人侍奉。” 孟右侍能理解杨左侍这样的做法,东宫太子身边一直无人,也是不合适的。 但是偏偏选了一个品阶最低,然背景最复杂的人放至太子身边,这要人如何看待下此调度命令的她? 孟右侍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怕旁人会以为她想要借沈家姐妹的东风,而是在思索这个离谱的命令究竟是出自于谁。 “见过太子殿下!” 孟右侍顿然抬头,外面通传的宫婢声音才落,一道修长的身影已径自走入。 “殿下?”孟右侍起身行礼,惊疑不定看着他。 李景淮环视四周,才将眸光落回她身上,问:“孟右侍可有选定击鞠的队友?” “……已经选定了。”孟右侍不明所以。 “那好。”李景淮略一点头,极为随意开口,“换人。” 第42章 胜负 落入他的手心 风轻云淡, 草香宜人。 正是一个击鞠的好天气。 所谓天时地利占全,可唯独有一点。 人不和。 伊成瑞很绝望。 谁能告诉他,为何太子殿下会出现在他对立的阵营里, 还拿着鞠杖。 他好不容易带着沈离枝大杀四方, 却要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遇到如斯可怕的拦路虎! 沈离枝骑在马上,遥遥望见对面的人,也是愣神。 太子没有看她, 正端坐在马上稍低着头, 听孟右侍说话。 孟右侍今日骑着一匹桃花马,身穿姚黄色骑服, 腰间绑着一条和太子同色的黄带子, 视为同队。 作为最后才出现的一队,太子骤然出现在跑马场, 让看戏观赛的东宫众人都激动起来。 击鞠比赛的规则是两两比试,先入五丸者胜,等对完所有的参试者,还需要同上届的最终摘彩人对决。 也就是所谓的守花使。 孟右侍作为几届比试的摘彩人, 实力不容小觑。 再加上太子,这场比试谁胜谁负,早已经盖棺定论。 若是此刻能开台压宝, 她们会毫不犹豫压太子那方胜。 沈离枝眺目望去,李景淮一身清贵, 风姿特秀,长腿裹在缚腿绸裤中,只见修长与结实。 她侧头就问伊知著,“伊大人,太子殿下也能参与比试?” 自己的彩头自己拿? “能是能, 不过太子已经很久没有参加了。”伊成瑞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哭丧着脸道:“谁知道咱们殿下又生了什么心,该不会是临时后悔,不想把蕉叶当彩头,想要自个收着吧?” 这个结论惊人地和沈离枝想到一块去了。 不过伊成瑞揪着揪着,便想到了他那日撞见太子时的情况,太子那会就似乎看他不顺眼了。 该不会,是纯属不想看他赢? 伊知著惊恐地一瞅李景淮那张毫无表情的俊脸。 用心险恶啊殿下! 沈离枝将手中的缰绳拉紧了几分,马儿顺着她牵引的动作,原地踏了踏步,嘶鸣甩尾。 沈离枝的这匹马天生仿佛有点儿惧怕太子的那匹马,沈离枝只能伸出手指不断地安抚它。 照顾了马的心情,她转眸见伊成瑞又何尝不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便轻笑安慰他:“尽人事,听天命吧。” 沈离枝对于胜负没有那样强烈的执着,她如今只是有些看不透李景淮的想法。 明明在训练她的时候,李景淮还是很想她争气来着。 转眼就自己下场,亲自要来挫她的气。 果真上位者的心,难以捉摸。 伊成瑞见沈离枝非但没有失落,还强打起精神安慰自己,心中感动不已,他一抹脸,重新振奋起来。 “沈大人别怕,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伊成瑞握了握拳头,不服气道:“纵然我是千年老二,可是没准这次我们就翻身了呢?!” “伊大人一定能行的。”沈离枝弯了弯眉,丰盈的唇瓣像染了蜜,盈盈润润。 两人幼稚的互捧随着风传进太子的耳中,李景淮挑起眼,目光自她们并马齐驱的姿态上掠过,勾起唇角的淡笑。 “开始吧。” 他淡声对站在一旁的执令官下命。 穿着彩衣的执令官一手持旗,一手持棒,闻声挥彩旗三下,敲响悬于架上的铜锣。 当—— “发球!” 镂空的鞠球被宫人抛出,自空中划出一道红弧,落入场中,四匹马同时驰骋而出,扬起一阵黄烟。 虽然众人心中有了胜负的答案,可是太子近些年少有在击鞠场露面,这是难得一饱眼福的机会,谁也没敢眨眼,齐齐引颈张望。 只见那红色的鞠球被一马当先的太子率先用鞠杖带走,其余三匹马紧跟其后。 伊成瑞不甘示弱,伸杖准备勾球,孟右侍眼明手快,伸杆格住伊成瑞。 “孟大人,这样就不好了吧!”伊成瑞呲牙。 “伊大人,承让了吧。”孟右侍笑着,并不让步。 沈离枝便趁他们互相制住的功夫,从后方冲到了前面,李景淮略有察觉,移目看来。 沈离枝刚刚伸出杖,冷不丁瞥见太子凤目沉沉,朝她盯来,眸色虽浅却涌着浓雾。 赛场上无兄弟。 沈离枝心里默念了一声这句话,然后果断伸出鞠杖勾球。 李景淮觉得手中鞠杖一颤,沈离枝居然还真的敢自他手下抢球。 还是用他教的法子? 只是她动作不娴熟,力度也不够狠,好像在试探一样,伸出了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他。 李景淮又睨了她一眼,“就你这力度,怎么抢下球的?” “殿下看了我的比试?” 李景淮趁她说话的时候,伸臂挥杖,不再给沈离枝有机会勾住他的杖。 沈离枝的眼睛还没重新捕获那鞠球的轨迹,就听耳边铜锣震天响。 “黄队一丸!——” 伊成瑞遗憾地一挥杆,“还是熟悉的开局!” 以往他和李景淮对阵的时候,每每都是要丢了第一球的,简直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等球归位,两队人同时准备。 重新一轮又在热火朝天地展开,这一次换做孟左侍和沈离枝在后面,李景淮和伊成瑞在前抢球。 两人实力相当,互不相让。 一黑一棕两匹骏马,速度极快,如疾风掠光。 坐台上围观的东宫众人屏息凝神,极力张目也只能堪堪看见两道虚影。 红色的鞠球在地上迅猛地往前,被鞠杆带动。 两匹马几乎并肩齐进,连四蹄离地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孟右侍想上前去相助,沈离枝却紧随着她,不让她能上去妨碍伊成瑞。 “当——” “蓝队一丸!——” “沈大人骑术不错。”孟右侍淡看她一眼。 沈离枝在马背上对她稍微欠身,“孟大人过誉了。” 李景淮和伊成瑞正好打马回来,听见两人的话。 伊成瑞就竖起拇指道:“沈大人不要谦虚了,你还是第一个差点能抢走太子球的女官!” “那是太子殿下没注意到我。”沈离枝抬眸,温润的瞳仁扫视过来,谦虚地笑了。 李景淮垂眸瞥她一眼便把视线挪开。 “说什么蠢话。” 孟右侍眸光微动,悄然打量李景淮的侧脸,明晃晃的阳光把他的优越的五官衬得越发俊逸,浅色的眸底像是凝着碎光,一明一暗闪了下。 孟右侍暗暗蹙眉,心中忍不住在想: 太子是指‘抢走球’还是‘没注意’是蠢话? 执令官再一声敲响铜锣,又一轮比试掀起尘烟。 孟右侍拿球时,伊成瑞也不怜香惜玉。 而沈离枝拿球时,太子也不见谦让,抢了几次后沈离枝都忍不住要求饶。 “殿下……” 两人短暂的相接,她声音有些气喘,李景淮挑起凤眼,嘴角勾着一抹笑,哪怕沈离枝这副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可怜,他却毫不动容。 甚至就在下一瞬,他的鞠杖利落果断,穿过她勾球的空隙带走了鞠球,只留下一阵呛人的灰扑了沈离枝一脸。 沈离枝只能眼睁睁看球被带走,执令官紧接着又敲了一声响。 喜悦地唱响:“黄队一丸!——” 沈离枝惆怅地拉着马,好在伊成瑞也心宽,驱马过来,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别介意啊,太子他就这样的,只有是比试,杀起来六亲不认,我就说嘛,他这人就是胜负欲太重,独孤不求败!”伊成瑞摇摇头,又掰着手指数了数。 “他是打算连续蝉联四十七不败了!”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平息着乱跳的心脏,这样急剧的骑马奔跑都快颠散她的身子骨。 伊成瑞擦了一把汗,“看来这彩头太子是不想拱手相让。” 伊成瑞虽然如是说,可是未到最后,谁也说不好结果。 今日也不知道是太子状态不佳,还是他犹被神助。 两队的分数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并没有拉开。 更是在伊成瑞又成功挥球进洞后,场上不禁响起了惊叹声。 他们居然能与太子追平分,到四比四的地步。 剩下的一球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胜负局。 李景淮勒马停驻在场中,伊成瑞兴高采烈地对他飞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长久以来都是被太子压着打,今天能有这样的威风,他高兴地都想赋诗一首。 最后一球开场,球一落地,李景淮就抄杖率先带走了球。 其他三人又只能狂追其后,孟右侍和伊成瑞的马正好把沈离枝挤到了右边。 沈离枝还要注意不被看台边伸出的旗杆刮倒,速度自然就比他们都要慢上半个马身。 哪知一阵风吹来,一位女官手里拽着的帕子随风飘落,好巧不巧正盖在沈离枝所骑的那匹马的眼上,被马嚼子一缠,甩也甩不开。 马儿温顺却易惊,视线徒然一黑,顿时甩起脑袋、撂开蹶子狂奔起来。 不正常的长嘶引来李景淮的回眼,才看一眼他眉心就紧蹙起。 沈离枝经验不足,一直以来都是靠着马自身温顺易服才稳稳妥妥,如今她身下狂躁的马让她完全失去了平衡。 起落的坐姿也跟不上马背的颠簸,硬碰硬的抵抗让她抓不住缰绳,而右脚早已从马蹬里滑出。 她要摔马了! 几乎与之同时,他们的马都逼近在了球门前,就差一杆子的事,胜败便会定局。 电闪雷鸣之间,那匹黑马却徒然被主人将缰绳往左一扯,勾着球的鞠仗被松开。 鞠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李景淮空出的右手稳稳妥妥揽住了一人。 “当——” “蓝队一丸!蓝队胜!——” 沈离枝骤然失重,心脏宛若要从喉咙里跳出,后仰的姿势让她全身僵硬,直到腰间被猛然一撞,她后坠的趋势才停下,耳边的风也停了。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有力地在胸腔搏动,而后腰上那灼热的手更是烫得她逐渐回过了神。 她颤了颤眼睫,慢慢睁开惊魂未定的眼。 李景淮一眼望尽。 这一刻的她再没有什么能掩饰其中的脆弱,就宛若刚刚蜕变的蝴蝶,柔弱无依地落入他的手心。 而他,用力,抓住了。 第43章 升职 你当向太子复命 沈离枝来到冯嬷嬷暂住的旅舍, 主仆二人同桌而坐,不分尊卑。 冯嬷嬷小口喝着汤,抬起眼时, 眼睛又被热气熏红了一圈。 “小姐您真是太苦了。” 在抚州时, 沈离枝纵然也有各种委屈,可是到底还是家中娇养的小姐。 不必伺候人,也不用小心奉承谁, 更不会为了骑马击鞠弄伤了手。 “不过是一些擦伤, 并不碍事。”沈离枝折过袖子,含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冯嬷嬷连忙道:“小姐莫忙, 老奴自己来就是, 您的手可要好好养着。” 沈离枝听话地搁下筷箸,又软下嗓音道:“嬷嬷不必担心, 这都是我早有预料的,再说我在东宫也不必服侍人,我手下还有个宫婢呢。” 冯嬷嬷摇摇头,“嬷嬷瞧见了, 那太子眼含冷锋、又是寡情薄唇,不会是好相处的,再说大小姐和他那些个事, 您心中定然也会膈应吧。” 沈离枝捧起杯,氤氲的热气腾起, 将她的笑容都温柔了三分。 “怎么会。” 她声音很轻柔,一如在抚州时安慰为她感到委屈的嬷嬷、丫鬟,好像她表现出不委屈,那些伤害就落不到她身上。 身边的人也就不用为她感到难过。 “若不是皇后降旨强要人,我们留在抚州, 嫁不了裴二公子,还是可以嫁其他公子的嘛!”冯嬷嬷低声叹息。 “我姐姐她还好吧?” 冯嬷嬷不说,可是沈离枝却要问。 冯嬷嬷低头喝了口汤,像是在趁机斟酌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放下汤碗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才点头说:“大小姐一切都好,婚事顺遂,姑爷也是一表人材。” “那便好。”沈离枝颔首,用茶汤润了润唇瓣。 冯嬷嬷张了张口,随即又暗自咽下委屈。 裴家是好啊。 纵使富可比国,却没有一般世家的毛病。 裴家老爷是白手起家,短短十几年就攒下了不可估量的财富,可为人很是正直又懂得尊重发妻,成婚以来后宅十分简单,只有正妻一人,别说什么妾室了就个通房都没有。 沈明瑶嫁进去,自不用担心以后院里污糟。 冯嬷嬷遗憾地揉了揉手指,想起以前老爷与裴老爷本来是有意将裴大公子和小姐定亲的。 却又因诸多种种的原因,最后不得不作罢。 而裴二公子的这桩婚事,本也不会落到沈明瑶身上的。 离奇的是在两府因为这不可抗拒的懿旨,准备解开婚契时,裴二公子突发重疾,药石无医。 还是经过抚州的小国师恩赐下了一个机缘,道这裴二公子命中缺木,恰逢天河水倒流连云十三州,抚州干旱,裴二公子命木干涸,而沈明瑶正是属长流水,两人恰恰促成连理之木的吉象。 两家仓促之间,便又缔结了姻亲。 随后裴二公子的恶疾当真被这喜事一冲,便没有了。 这件事说起来古怪,外人多不得知,只道是谢家出了大力,而沈明瑶就是那幸运的娇娇儿。 或许这也该是沈离枝和裴家的缘分浅,求不得。 “我爹娘也还好吧?”沈离枝又问,像是知道冯嬷嬷会多想一样,岔开了这个让人沉重的话题。 “都好。”冯嬷嬷幽幽叹气,转过眼,又小心翼翼提道:“我看得出夫人其实心底是想着小姐的。” 毕竟也是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怎么可能做到完全不关心。 沈离枝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清浅的笑容看不出端倪,“我也想见娘的。” 她的回答从不会让人觉得难堪,脸上更是不会表现出丝许怨言。 “你是个好孩子。”冯嬷嬷只能心疼地说。 她心里明白,夫人始终还没能释然公子那件事,就连对小姐造成的伤害也不敢正视。 谢六娘出生勋贵,长于世家,一生也没有做过大恶大错之事,却要遭此劫难。 以至于骨肉分离,却不敢回首。 两人都有意将话题带开,便又说起了昨日的比试。 冯嬷嬷这下更担忧了。 毕竟在抚州的时候,沈离枝就不怎么骑马,可是到了东宫却还非得参加那样危险的比试,虽然沈离枝轻描淡写带过她险些坠马一事。 但是冯嬷嬷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心惊胆颤,连忙又拉起沈离枝的手,千叮嘱万她以后不要再去骑马了。 “可是我很喜欢骑马,骑马的时候御风而行,随性畅快。”沈离枝摇了摇她的手,笑道:“只是意外,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嬷嬷你就不要劝我了。” 冯嬷嬷虽还想在劝,可一看见沈离枝脸上的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离枝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琴之外,这还是头一次她表现出喜欢,冯嬷嬷也不忍心夺走她的这份喜欢。 她轻轻叹气,“还是……太过危险了,小姐您就不怕吗?” 沈离枝敛眉垂眼,弯起的唇瓣也微颤一下,像是忆起从马背上被甩出去的那瞬间。 失重、呼啸的风、没有着力点的身体。 忘记的呼吸和空白的脑海。 那一刻,她是害怕的。 可是后来太子接住她,失去的感知重新回笼,她仰望着那双微挑眼尾的凤目,琉璃色浅浅晕开,就像是带着太阳初升带出的那抹浅金的光芒。 耀眼灼目。 明知道一直看着,终会伤己,却在那一刻就是移不开眼。 好像是葵藿倾阳,夜蛾趋光。 李景淮救下了她,丢了蕉叶琴。 也丢了蝉联的胜局。 比试的结果在三日后方出。 因为比赛的过程发生了一些变故,孟右侍也很为难定夺,只能频频去找了杨左侍商议。 在杨左侍的力排众议之下,沈离枝得了两个甲等。 一为琴,一为击鞠。 本来最无胜算的击鞠,沈离枝所在的蓝队在最后居然能逆风翻盘,惊呆了众人。 最后一局,太子殿下并不是赢不了,而是自己放弃了挥球的时机,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去救摔马的沈知仪。 太子向来重胜负。 所以众人见他丢下鞠杖的那一幕,就好像他是被人下了蛊一样,让人吃惊。 这不是太子的作风。 出人意料更让人迷惑不解。 太子出现的蹊跷,输得也离奇。 就像是故意来走一趟,亲手将自己连胜的记录打碎。 一时间沈知仪的名号又开始在东宫卷起一阵喧嚣。 甚至有人说是沈知仪魅惑主上,夜里披衣去爬了太子的塌,这才会得了太子的偏袒。 这一传闻被传得有鼻子有眼。 甚至连沈知仪那日披的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外衣都传得绘声绘色,这则流言马上就盖过了前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太子不行’,变成美色惑君、太子独宠某知仪。 沈离枝并不清楚,她的摔马一事会将东宫煮沸,宁静已久的水面开始剧烈鼓动。 一些不敢想的事又被小心翼翼地提上了心头。 就比如:太子他也并非是不可被折服的啊。 沈离枝将骑服放回箱底,她虽说喜欢骑马,可是心里清楚。 她能骑马的机会并不多。 收拾好了箱笼,看着渐渐被填满的衣箱子,里面不但有几件女官的官服、从抚州带来的常服还有外祖母派人送来的新制的夏服。 分门别类,挤满一箱。 就好像她会在这里呆上很久一样。 沈离枝失神地看了片刻,抬手合拢了箱笼,落上梅花扣锁。 她又对镜理了理仪容,才拿起竹叶伞,推门而出。 孟右侍早先派人传她前去,只是外面一直暴雨不歇,直到方才转小,沈离枝就趁隙赶去。 时晴院位于小和院西侧,不及小和院大,但是里面更符合年轻姑娘家的喜好,装点都是时兴的院景,甚至还有一青缸的粉荷。 沈离枝收起伞搁在门外墙角,在宫婢的引领下进了屋。 孟右侍有一间专门理事的书房,这里也是平日她召见女官的地方。 沈离枝一进去就看见端坐在书案后,持笔在写字的孟右侍。 “孟大人,沈大人已到了。” 孟右侍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还在专注运笔,只吩咐了一句:“沈大人请坐。” 宫婢把她请到一旁的八仙椅上,又奉上了刚冲泡的热茶,茶香氤氲在湿气的雨后。 香味弥漫,沁人心脾。 沈离枝安静地坐着,耐心地静候。 孟右侍写完信才搁下笔,抬眸就扫见沈离枝的侧影,她下颚平齐于膝,背脊挺直,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两腿并拢,双手搁在膝头。 仪态被教得很好,就连孟右侍也挑剔不出错来。 “沈大人。”她轻声开口。 沈离枝从椅子上起身,转而面朝着她,行了一礼,“见过孟大人。” 孟右侍也并没有为难她,抬手又请她坐下了。 “这次请沈大人来,也是我同杨大人商量过后,依照你的各方面能力给予相应的位置,原本你进来时应是担任少典一职,只是太子殿下下的令,我等也不敢置喙。” 孟右侍说得合情合理,公事公办,没有带上任何个人的情感。 她能做到右侍这个位置上,除了各方面能力确实都很强以外,她处事上还算公允,能让众女官信服并臣服。 沈离枝颔首,谦卑道:“是下官才疏学浅,理应多学习各位大人,不敢担此重任。” 太子少典已是太子近臣,以她的资历确实不够,沈离枝所说也是出自内心。 一步登天的人少,能站稳脚跟的就更少。 她情愿顺着盘山的石阶,一步步脚踏实地,去攀上这座高山。 孟右侍点点头,露出微笑,“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明日起,你就是知律,不要小瞧知律品级低,好好侍奉太子,往后才有往上的机会。” 孟右侍格外拖长了‘侍奉太子’,笑容未变,眼神却变了几瞬,仿佛带着某种深意。 “是,下官领命。”沈离枝起身再行一礼。 “孟大人,不知道担知律后,下官该向谁去复命?” 品阶的变化会带来她所担的事情的不同,而且她的直属上级女官便会有所变化,所以沈离枝才会有这样一问。 复命也是要去上级女官那儿露个脸,再领自己的差事。 沈离枝比人少了半年的学习时间,对东宫一切还陌生,只能善问,求不出错。 孟右侍稍一扯唇角,似笑非笑:“你当向太子复命。” 第44章 伺晨 怀里被人生生挤了进来(二合一)…… 从孟右侍院子出来, 沈离枝愣愣地握着竹伞回首。 烟雨中的院墙像是工笔水墨画带过,一簇凌霄花从院子里伸出了一条花枝,给水灰白的墙上勾出一笔灿黄翠绿。 她动了动眼, 视线又从伞檐伸出的竹骨下望向远处。 三重殿模糊的金琉璃屋檐像是卷翘的鸟翼, 溅起的雨水自上腾起了雾,袅袅升起白烟。 沈离枝用指尖摩挲着伞柄,抿了抿唇。 心里那点为升迁的喜悦早被一股茫然冲淡。 她虽升了品阶, 可是心底清楚明白, 知律也不过是低阶的女官。 何德何能可以直接隶属太子之下。 这事透着古怪。 她想去问杨左侍,可是行到岔路时, 鬼使神差却脚步一转, 直接朝着三重殿而去。 孟右侍说,她当直接向太子复命。 或许应当听孟大人的话才是。 只是沈离枝没想到, 太子并不在三重殿内,只有匆匆赶回来拿东西的常喜和她碰见了。 沈离枝缓缓行了一礼。 常喜像是早知道她会来一样,口里只说:“沈大人,太不巧了, 太子受邀去了伊大人府上,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沈离枝便说:“多谢公公告知,那奴婢晚些再来。” “那也不必, 太子殿下饮了酒,就是回来恐怕也夜了, 沈大人明日早些直接过来就是。”常喜连连摆手。 沈离枝听常喜这样说,便又问了,“公公是知道奴婢要来找太子复命,那奴婢明早来是要做什么?” 常喜清咳了一声,“殿下身边的小乐子患病给送出宫去了, 现在缺一个叫起和记事的人,大人正是来顶替小乐子的活计。” 沈离枝一愣。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种事应是归属于掌记宫闱起居的彤史女官。 东宫之中所设女官不如皇宫中的分类详细,各司女官行各司之事,调动起来也并不拘泥于品阶。 所以并没有规定什么品阶的女官去做某一固定的事,如司宫、司仪、司服、司食、司寝等,而彤史则应隶属在司寝一类,说起来并不直接归属太子殿下。 沈离枝疑容蹙眉,虽没有发问,可察言观色是常喜的看家本事,一眼看出来她的疑惑。 “太子未大婚,这些小事上大可变通,沈大人不必担忧,殿下虽然晨起脾气不好,不过看在大人的面上想必能多容忍包容一二。”常喜笑吟吟宽慰她几句,搓着手抬头看了看天色。 “哎呦,乌云好像又罩来了,咱家要赶紧给殿下送东西去了。” 沈离枝只好送走常喜公公,自己撑着伞,踩着湿漉漉的小道回去。 究竟太子想要做什么? 她琢磨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所以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像是困在了梦魇中,起身时汗津津的湿透了衣。 她摸了摸后颈,虽然记不清梦里的情景,但是依稀好像还和骑马是有关系的。 几声雀鸟在外面树杈上清啼,太阳还没升起,月亮却把银辉收起,天幕漆黑一团,沈离枝转向窗外,已经听不见雨声了。 常喜公公说赶早,可是也并明说说要多早。 沈离枝想到那日她第一次去找黑将军时,也是赶了一个大早,可那会男官们已经穿戴整齐匆匆赶往三重殿。 可见太子殿下他本人,起得比鸡还早。 思及此,沈离枝就不能再躺回去了,她起来从门外水缸里打来了一盆水。 好在初夏气温转暖,用凉水擦过身,也只是打了几个寒战,并没有冷入骨的感觉。 罗知微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得正沉,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沈离枝已经换好了衣裳,转头见镜子映出黑黑的轮廓,别说五官了,就连轮廓也模模糊糊,她只能作罢,提起放在瓷桶里的竹柄伞,悄悄推门而出,赶去三重殿。 常喜打着哈欠还在卷袖口,就听见外面的小太监说沈大人来了,白净的圆脸上就堆起笑容。 天幕一片黑,但是仔细看已经有线白光正在分割着天与地。 沈离枝被小太监提着灯笼引着缓步走来。 常喜走下台阶,笑吟吟道:“沈大人来得早,先喝杯茶,咱家先给您讲讲三重殿的事儿,免得以后碰了殿下的忌讳。” 沈离枝没有常喜想得周到,见常喜如此肯提携照顾她,露出温婉的笑容。 “多谢常喜公公。” 常喜笑眯眯地给她挑起偏殿的堂帘,机灵的小太监就下去给他们准备解乏的醇茶。 三重殿里目前仅有太子一位主子,所有的事都绕着太子转的,常喜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讲得七七八八。 最后他掀起茶盖,闻了闻茶香,“沈大人聪慧着,日后只要万事以咱们殿下为先,殿下会知道沈大人的好,届时登枝进升,犹未可知呀。” 沈离枝侧着身坐着,闻言对常喜公公欠身道:“多谢公公提点,奴婢都记下了。” 常喜打第一眼就很看好沈离枝,自然对她提点的很相近细致,而沈离枝的谦虚好学更让他满意得很,摸着自己的下巴连连点头。 两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常喜先起了身,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太子该起了,劳烦沈大人了。” 沈离枝颔首起身,先被带去了一间偏殿被宫人仔细检查过身上的衣服,乃至所带的首饰,再净手两次后才带着一众捧水托布的宫婢和小太监,轻步走向了太子的寝殿。 东宫之主,寝殿豪奢。 这些都尽在意料之中。 可是一踏入寝宫,沈离枝还是不由一窒息,入目的全是紫磨金镶玉的地砖,两排造型繁复的锁目绿银铜鹤顶烛台分列两旁,一条甬道直通往一扇镂空雕花玳瑁的木门。 放眼过去,全是不可估量的稀世珍品,却也毫不客气地用在了地砖、压脚等地方,一步步走上去,人都不放轻了步伐,生怕自己磕重了,会把脚下的暖玉翡翠敲碎。 再来,她也害怕会因为脚步声提前吵醒太子。 沈离枝捏着彤册,走得小心翼翼。 门打开了,沈离枝一人进去了,其余人静候在甬道里,等着传唤 沈离枝不知道小乐子是怎么叫李景淮起床的,她就跪坐在他踏榻上,隔着帘子轻声叫了一声。 可想而知,半分反应都没有。 李景淮犹在梦中,不安分。 梦里也有人在叫他,不过那嗓音怎么听也有些奇怪,猫儿叫一样。 李景淮蹙了蹙眉,汗淋淋湿了一身。 他未经事,不知道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梦。 或许是昨夜席间那些人醉后放肆高谈狎·妓,他本是很厌恶这样的话题,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画面也会入他的梦。 他全身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个人,那猫儿叫声就在他耳边,很近。 像是勾着、绕着,靡靡腻腻的音色让他不由想要做出什么反应。 沈离枝见叫不醒太子,便有些苦恼没有提前问过常喜公公要怎么叫太子起床。 其实李景淮平日睡得没有这样沉,甚至不用叫自己也会早早醒来,只是昨夜多喝了几杯酒,不知道为何就睡得很沉。 洒金的纱幕上金线勾着银杏叶的扇纹,从几片密织的扇纹之间的缝隙里能隐约看见床上一个隆起的身影。 沈离枝跪直身子,趁着太子未醒,挑开一边的纱幕,伸长脖子凑上前。 “殿下……” 哪知道她才起了头,一直反盖在李景淮额头上的大手忽然就朝着她后脊袭来。 沈离枝没防备,被他一掌就压趴下了。 她的脸正好缩进了太子的肩颈之间,脸颊擦过他汗津津的皮肤,埋进满是雪松冷香的肩窝。 突然变故,沈离枝瞬时僵硬住了,她一手撑在丝被上,另一手捏着的彤册就落在铺着缠丝刻花毯子上,只有很细微的一声响。 咚—— 滴漏的声音一点一滴,像是檐下的露珠,很缓慢才掉下一颗。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心中犹如翻起了江海,惊疑非常。 许久,李景淮的手既没有挪开,却也没有再一步移动。 沈离枝就埋在他脖颈处,耳畔还能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 他又睡了过去。 沈离枝闭起眼,放下了心,又静候片刻才动了动后脊。 压在她后背上的手很大,几乎一掌可以横过她纤细的背,均匀地、紧贴地覆盖在她的背上。 她能感受到掌心的热度和又沉又重的力度。 没事的,太子还没醒。 沈离枝安慰着自己乱跳的心,长长换了一口气,将刚刚憋在她胸腔里的气缓缓地拂出。 她微微扬起上身,想从这个桎梏中自救,没防着那手顺势就从她后脊一路滑至她的腰窝。 她没有醉,便很清楚感知到粗粝指腹隔着她单薄的夏衣一路在她的肌肤上擦火。 从腰窝一直麻上头顶,沈离枝动作又生生顿住了。 双手都撑在了丝被之上,丝被表面的线纹硌在手心,她感觉手心冒出了汗,粘糊糊地粘在了李景淮的被面上。 沈离枝不禁抬起眸,看向犹在睡梦之中,一无所知的太子。 用目光一寸寸地从他脸上掠过,好像这是头一回这样近地看他这张俊昳的脸。 那双总是让人胆颤的凤目此刻宁静的阖上,长睫随着呼吸有序地轻颤,挺直的鼻子下薄唇微泛着红,一副春棠沾露的模样。 没有了冷,只剩下了美。 太子生得是玉质金相,只是那双凤目含锋,一转眸只让人觉得雪风扑面,带着冰刃。 谁知睡着后,却是一副很好欺的样子。 刚想到这里,沈离枝就倒吸一口气,为自己这样危险的想法感到心惊。 后腰的那只手明明没有动,那温度却一步步攀升,沈离枝不得不先面对这迫在眉睫的问题。 她隔着袖子用手慢慢抬起他的手腕,让自己的后背可以从侧边安全地挪出,然后才把他沉甸甸的手臂轻轻放回到被面上。 做完这些,她便感觉后背又渗出一身薄汗。 是吓出来的冷汗。 可就这样,太子也没有醒,沈离枝换着声音叫他,都没有作用。 她去问外面候着的宫婢和小太监。 她们个个垂首道:“太子不起,奴婢们只能等在外头。” 换言之,叫醒太子这事,只能她一人来做。 沈离枝微微弯起唇,嗓音疲累地说:“那我再去试试吧。” 李景淮睡得头疼欲裂,忽然就醒了。 缠着他一夜的梦散去,他仰脸朝上,轻轻喘着气。 刚伸手摁住抽痛的鬓角,忽然就感受到房间里还有一道细微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他蓦然侧过脸。 窗外的光线亮了,浅金的纱幕映出一个窈窕的影子,乌黑的头发从那身子后垂落,随着耸动的肩头不停轻晃,也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 李景淮不动声色,坐起身一把掀起纱幕,伸手就抓住那道瘦削的肩膀,正要掰转过来一看究竟,目光先被她膝上平摊的册子吸引住了。 只见上面刚落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小楷。 壬午月,戊戌日。太子久睡不醒,恐精力不济 最后的‘济’字因为他刚刚的动作,被少女手中握着的笔杆拖出好长一道墨迹,直从册子的左侧滑到右侧。 好端端的一济字,下半部分并立的腿就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交叉腿。 “殿下,您……醒了?” 李景淮醒得太过突然,沈离枝不由说出了蠢话,刚说完就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唇。 太子要是没醒,能睁开眼睛瞪她? 李景淮目光从那个可笑的字上,挪回这张熟悉的小脸上。 他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梦里,眸子不禁又染上一股莫名的色彩。 “你怎么在这里。”他哑着嗓音开口。 沈离枝的肩膀还被他制住,整个人又是一屁股稳坐在脚踏上的,她没法转身,只能一直后仰起头。 “……孟大人让我来的。” 李景淮这才想起,沈知仪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 李景淮没有放开她,沈离枝就动弹不得,这仰头倒望之下,李景淮凤目微凝,目光沉沉盯着她许久不见转开,略略抽动的唇角像是在打着不好的算盘。 沈离枝轻轻眨了一下眼,动了一下肩膀,提醒他,“殿下既起,那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说来沈离枝还有些愧疚,由于她实在叫不起沉睡的太子,从而消极怠工,外面等候伺候太子起身的宫婢和小太监们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李景淮却不理会这些,见她动身反又用了几分强摁下她上抬的肩 他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问她:“你在彤史上乱写什么?” 沈离枝连忙把彤史册盖好,有些心虚,却不妨她唇瓣扯出一抹笑。 “奴婢没写什么。” 她一贯是这样笑的,连弧度都能保持一致。 李景淮冷哼一声,另一手从她肩头越过,直想去拿那本彤册。 沈离枝按住不让他拿,急道:“殿下此举不妥!” “这是孤的记事册,有何不妥。”李景淮没防她还敢挣扎抗拒,嗓音低沉传来,带着威逼:“沈知仪,你敢不拿给孤?” 沈离枝细声细气辩解道:“奴婢已经不是知仪了,现在是知律了。” 说完好像底气又足了一些。 “所谓律,便是律法,殿下当知道彤史册是不能被篡改涂抹的。” “已经被涂了。”李景淮黑沉着脸,侧眼看她,好像那件事就是她一个人的罪过一样 沈离枝哑然。 常喜公公说太子起床脾气不好,是真的。 “沈知……律。”李景淮皱了一下眉,觉得好端端的自己给她升什么职,连称呼都要跟着变了。 沈离枝趁他声音暂歇的功夫,扬起声音就朝外柔声急唤道:“太子已起,进来伺候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络绎不绝传来,像是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准备伺候太子起塌。 人涌进来,李景淮也不得不松开手。 沈离枝觉察到肩膀一松,便从他的脚踏上站起,把彤史册袖带里一塞,又朝前几步转身就对太子行了个跪礼,毕恭毕敬。 “奴婢告退。” 李景淮坐在床边,盯着她的发顶,迟迟没有开口准许她告退。 沈离枝便头也不抬,一直叩在地上。 拨弄的水声、盆皿瓷器的轻响,她只能依靠这些声音来判断太子洗漱的过程到了哪一步。 听常喜公公讲过,太子光起塌的就有十二名宫人伺候,净手净面就要过五道水,每道水里的讲究还各不一样,除此之外漱口的水和青盐都是要有人试过,就如同他入口的每样东西必然都是小心谨慎的。 沈离枝这一跪就跪了一顿饭的时间,只听见宫人们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一切声响趋于平静,只剩下衣料簌簌的声音还未绝。 “你下去,让她来。” 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着太子,“是。” 脚步声一直走到沈离枝身前才停歇,沈离枝才惊悟,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沈大人,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闻声就起腰抬脸,这小太监还是头一回见着沈大人,一见之下,不由屏了屏息,心中不由想过,难怪常喜公公会看重她。 这位沈大人的脸可真像沈大姑娘。 再看第二眼,可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暖风拂面,又春雨润泽。 常喜公公就说这位沈大人是一个温柔美人,果是老辣姜,看人精准,总结到位。 面对这样的人儿,说话重一点,都感觉就是在冒犯。 “沈大人您小心着重。”小太监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声,才把带有玉扣的玄带交到她手上。 一入手确实出乎意料的沉,多亏小太监提醒了一声,沈离枝感激地道了谢,小太监便对她一颔首,抱起太子换下的寝衣下去了。 沈离枝捧起这条精致的腰带,视线一转,在百福咏鹤紫檀木屏风前,正当着衣服架子的太子长身玉立,像是玉雕雪塑成的人,自带着满身的风华气度。 宫人已经将他一层层穿裹好,杏白色的长衫淡去了他锋利的五官,明挑滚边银线像是月辉在他的襟口压住他里面更浅一色的中衣,光看那交领处的层次就知道他这一身穿得颇为正式。 衣服架子似不满她的拖拉,偏头对她扫了一眼,此刻他好像心情好了一些,状似耐心地垂询:“是要孤自己走过来?” 沈离枝岂敢。 “奴婢这就来。”她不敢再耽搁,捧起腰带移步往他身边走,边走边在回想常喜公公对她的提点。 其中有一条行进时不能越过太子,站立时不可以立于其后。 那更衣时? 沈离枝步伐不敢太慢,本来也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也不够她再细思熟虑。 李景淮刚伸开双臂,冷不丁余光就看见身前多了一人。 沈离枝也伸着胳膊,一手提着他的玉带,正与他交臂挨着,似乎是想把腰带穿过他的腰。 可是,因为站的地方离李景淮的身体还有一步的距离,她的手显然就不太够用。 沈离枝也发现了这点,她个子不算高,刚到李景淮的肩,身高的局限让她的手臂也不过就这么长。 而腰带是前扣的,所以必然是先要把腰带穿过他的腰,才能在前方系上。 只是,这第一步就把沈离枝难住了。 她不往前一步,手是绝不可能穿过太子的腰,可是若往前一步,那势必就会变成双手环抱着太子的腰。 这合适吗? 头顶上的发丝被气息拂动,有些发痒,沈离枝微微抬眼。 入目就是李景淮精雕细琢的下颚,白玉无瑕,还带着水润过的细腻,看起来比寻常女子都还要精致。 “沈知律,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殿下,给殿下系腰带。”沈离枝又后退了一步,这才得以将李景淮的表情全部收入眼底。 睡足后,李景淮的脸色没有疲色,越发显出锐利,像是被磅礴大雨洗过的天空,再也没有能遮住烈日光芒的尘埃。 他冷眸一压,周边的空气都要比别的地方凉快。 但是沈离枝却觉得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多生气。 莫非她做的并无错? 沈离枝在沈府时,虽也是过着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是毕竟抚州知府的府上规矩哪有东宫的多且严格。 所以沈离枝也不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去伺候太子穿衣。 只能一步步从太子的语气、神色去揣测。 李景淮默不作声,便被她当作了默许。 她刚刚两步拉开的那点距离又重新填上,而且还要比之更近一步,近到像是她两手就要亲昵地环了上去。 李景淮的下颚突然就被柔软的云髻擦过,怀里蓦然像是被人生生挤了进来,虽没有实实地挨上,可是与他迥然不同的气息还是扑了他满怀。 他眼睛睁开,一声放肆压在了舌尖,却消散在腰间上突如其来的触感。 沈离枝提着腰带一阵摸索,玉带沉重,她单手提着也觉得费劲,两只手却又不好同时用力,忙得是心无旁骛,也没顾得上妥不妥当。 既然小太监也是这样伺候太子系腰带的,她也行。 李景淮喉咙有些干,润喉的那杯清露好像已经解不了他的渴。 梦醒后不该再记起的画面卷土重现,他慢慢自沈离枝身后抬起一手。 “殿下呀,可真真气死老奴了!那陆提司可真是不识抬举,三番五次……”常喜老鼠一样走路无声,一拐过弯来就忍不住倒豆子一样的吐着苦水,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脚底险些打滑。 他一个急刹车,同时两眼一瞪。 李景淮抬到一半的手在他的视野里便和那纤瘦的背重叠在了一起。 这样的画面冲击让常喜舌头打起结,“三番五次、五次三番……” 他又倒抽了一口气,快步后退,不想后面的奉茶宫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瓷盏、茶壶碎一地。 咔哒一声,玉环终于扣好了,沈离枝后退了几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狼藉。 “常喜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景淮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哼道:“毛手毛脚。” 第45章 晴药 “去,把沈知仪叫来。” 沈离枝虽有两个甲等的成绩在身, 可是击鞠场上太子那一搂,还是让人品出了些不一样的风向。 太子即将及冠,上京城内早就涌起了一股暗潮。 这一阵风, 只不过把浪吹得更大了, 将一些东西吹上了水面。 东宫太子时年十九,皇帝嫡子,入主东宫多年, 本该早早定下妃位。 一来太子对成婚没有兴趣, 二来上京里老奸巨猾的朝臣也都还在观望。 直到今日,他们觉察太子羽翼已丰, 东宫之位不可撼动, 才渐渐又打起了太子的主意。 虽然东宫的小后宫可容百人,但是谁不想削尖了头去抢那最显著的位置。 明里暗里来打探的人多了, 东宫里面也被外面的风浪影响,开始暗潮涌动。 正是夏日炎炎,人心浮躁。 西苑里,沈离枝用井水泡了几个娇艳欲滴的桃子, 正在桌边用小刀去皮。 她打算做一道冰酿桃带去给奶娘。 冯嬷嬷是看沈离枝一人待在上京,才有心想多陪她几日,这才迟迟未动身, 可她的儿媳也临近生产,还期盼她回去看顾。 所以再迟也不能拖下去了, 沈离枝不想奶娘为难,便催促她定下了归期。 罗知薇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沾着薄汗,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奇道:“沈姐姐怎么没有去看热闹?” 沈离枝抬起头,温润的眼睛看来, “什么热闹?” 沈离枝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她对热闹并不感兴趣,只是别人提了,她总要递一个台阶,好让人把话说下去。 罗知微是闲不下嘴的人,当即就打开了话:“今日不是咱们殿下办了一个夏宴,请了在京等的皇子们来,你不知道那三皇子真是风流,居然带了一众名妓搭台跳舞。” 沈离枝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眼里也露出一抹惊诧。 这位三皇子果是一个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 都知太子清心寡欲,居然敢明目张胆在太子眼皮底下弄这样的热闹,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胆子大,还是脖子硬。 沈离枝头一回起了好奇,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太子就以这些女子身上脂粉香味太浓,想要给逐出去,但是三皇子非拦着不让,遣人让她们沐浴更衣后重新登场。” “这满院子莺莺燕燕,我看孟大人都要气吐血了。” 罗知微说着,也有几分生气。 沈离枝重新低头捣鼓盆里的几个桃。 罗知微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扇了几下。 “沈姐姐,你说太子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要选妃了,所以就开始起了兴趣?” “嗯?”沈离枝奇怪地瞟了她一眼,见罗知微脸红红的,还以为她热,“你吃桃吗?冰过的。” 罗知微瞥了眼她指尖捧着的桃,没有兴趣,用扇子往自己的脸庞扑了几下风,继续道:“沈姐姐,你不是去太子身边伺候了吗?你觉得呢?” “什么?” 罗知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沈姐姐觉得太子会从女官里挑选吗?” 沈离枝顿时了然。 太子大婚后,西苑里的女官必然是会全数归于太子妃管,届时和太子的关系就更隔得远了。 但是不排除太子会提前从女官中选立几位,搬进他的后宫。 沈离枝想了想,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也许。” 孟右侍一向得李景淮看重,杨左侍也提过,她无论出身、地位都极为适合待在太子身边。 所以,也许吧。 罗知微眸光闪烁了几下,寻了个借口又溜出去看热闹了。 沈离枝做完冰酿桃,就出了东宫。 身为东宫女官一年有几日可外出探亲,被沈离枝这些日子,零零散散用的差不多。 她想着等奶娘走了,或许也就没有出宫门的必要了,所以也不心疼。 可冯嬷嬷一思及要回抚州,心情就很低落,看着沈离枝仿佛有很多话想要叮嘱。 但又踟蹰,这说得太多,倒显的两人像是再也见不着一样,岂不是又徒惹伤悲。 沈离枝见冯嬷嬷怏怏不乐,也知道她心底想什么,语气轻快道:“嬷嬷尽管放心,等我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奶娘的孙儿也都五岁了,到时候我还能教他学琴呢。” 提及要出生的孩子,冯嬷嬷也笑了,拍拍她的手道:“还不知道会不会是个泥猴子,小姐学得都是大雅之乐,他哪里配学。” “奶娘的孙儿怎么就配不上了,奶娘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沈离枝认真说道。 冯嬷嬷抽了抽鼻子,只好答应:“学,一定要他好好学,学不好,腿儿都给他打折了去。” 沈离枝捂唇轻笑道:“那这样我可不敢教,大壮哥的娘子非要和我拼命。” 冯嬷嬷跟着一块笑了,笼在眉头的悲伤终于被驱散了一些。 她心中有很多话想交代,但是想了想,还是只提了一句,“老爷知道奴来上京见小姐,特意嘱咐了一句话。” 沈离枝指尖搭在茶杯上,“我爹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上京人事复杂,装神弄鬼的人也多,小姐行事要谨慎,不要沾上这些人。”冯嬷嬷歪头苦想,“还说要离那什么天的远些,挨都莫要挨着。” 沈离枝点点头,“让爹不必担心,我都知道的,往后我就在东宫侍奉太子而已,不会去外面招惹旁人。” 冯嬷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人老了,一些事都记不得了,老爷明明叮嘱过要告诉小姐的。” 沈离枝自己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所以对于这声叮嘱便没放在心上,既然嬷嬷提起,她就想起另一桩事。 她抬起乌黑的眼,像是不经意提起:“嬷嬷那日见过太子,是与太子说过什么?” 冯嬷嬷手放在额头上,一下就顿住了。 三重殿,净室。 一整桶冷水迎头浇下,浇了个透顶。 李景淮的发丝被水带过,紧紧贴在脖颈之上,他又急喘了几口气,手不禁用力握在池边扶架上。 冷水只带来了一分清醒,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腾起的燥热。 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是那壶酒?还是递上来的那块糕,是那幅古画,还是…… 李景淮用尽全力把思绪引向思考,而不是屈服在那股愈演愈烈的冲动上。 常喜惊慌失措地跑来,围着他转了几圈。 “殿下,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端端……” 常喜说不下去,他看见满地的狼藉。 太子向来克制,哪怕真的生气发火也从不会随便泄愤,顶多抓几个人来开刀,也绝不会脏自己的手。 可是这净室如今一片摧毁的痕迹。 这事情可轻不了啊。 李景淮用力握了握手心,指尖刺得发疼,却也难解心头怒火。 他从没料想过,在东宫之中,有朝一日,他竟也会身中情·药。 如此低劣的手段,弄得他如此狼狈。 “把,孤床上那个女人拖下去,问刑。”他缓慢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光这点时间,他就感觉邪火又卷土重来。 水珠从他额头滑落,顷刻被他滚烫的皮肤灼热。 “是!是!老奴就去。”常喜连忙道,他上前准备扶起太子,却被李景淮一把挥开。 “别碰孤!”他的嗓音从没有这样过,带着一股低靡。 常喜打了个激灵,才听出他声音里的反常,脑子里飞快一估量,大惊失色道:“殿下,莫非那贱奴还给殿下下了药不成?” 李景淮用手拉扯了几下衣襟,转头用湿漉漉的眸子盯了常喜一眼。 那张原本清贵冷傲的脸上满是不寻常的潮红,水润湿了他的长睫,垂覆在那双充斥着异色的瞳仁上,金中泛红,像是兽。 如今他神志渐失,可不是如同兽一样。 常喜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一个屁股敦坐在了湿地上。 “殿、殿殿殿下,这贱奴居然如此大胆!”常喜结结巴巴,双目像是承受不住眼前一幕,开始疯狂跳动。 “滚出去!”李景淮暴怒,朝他扔来了一个盆。 常喜再不敢乱看,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一边命令人把床上的女人拖下去,一边找人传太医馆医正来。 他在殿门外被风吹得眼睛乱跳,一扫殿外台阶下乌泱泱跪着的宫人,他们痛哭流涕、瑟瑟发抖,却不敢大声求饶。 “常喜公公,今日值守的宫人都在这里了,一个、一个也没漏,请公公查验。” 一个小太监便跪在了人群之前,他哆嗦着双手,捧起排值册子,话还没说话,两眼先流下泪来。 常喜看了他一眼,就摆摆手,叹口气道:“先收着吧,等殿下来发落。” 他刚叹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眼往阶下环视了一圈。 今夜过后,这些人的命,悬了。 常喜在并不寒冷的夜风中,抱了抱自己的双臂,又转身回了净室。 李景淮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常喜就在净室的门外没敢进去,小太监们又往里面送了几桶冰水。 “殿殿殿下,三殿下带来的那些清倌还没走远,需不需要老奴……”常喜听见里面的水声阵阵,既怕冻坏了太子也怕他憋出病来,遂壮起胆子在外面建言。 这药如此烈,只怕是医正来了也没法马上帮他缓解,长此以往,恐怕会先要熬坏太子的身体。 里面久久没有传来太子的反驳,常喜心头一松。 或许太子殿下会听取他的建言,不再这么折腾自己的贵体。 “滚。”短促的声音,从净室里的水声中传来。 常喜一缩脖子,再不敢乱提。 他脚步往后,正打算火速去把医正提过来,先救这燃眉之火。 净室里又传出太子的声音。 低靡缱绻,沙哑惑人。 “去,把沈知仪叫来。” 第46章 解药 她才是太子的解药? 繁星如沸, 夜深风轻。 一日的闷热都沉积在夜色里,任那小风拂动,也不带走一分。 太子寝宫外鸦雀无声。 沈离枝从宫外被东宫近卫带了回来, 尚不知道发生了何时, 见着太子的三重殿院子里一群跪地不起的宫人,只能猜到是出了不好的事。 玉阶上,常喜引颈盼望, 见着小太监打着灯笼引着一位女官, 连忙从台阶上快步走下。 “沈大人!”常喜都快急出心疾来了,看见沈离枝出现犹如他乡见故知, 险些要落下激动的眼泪。 沈离枝见他一脸慌色, 心跟着突突跳了两下,提起裙踞急步走近。 常喜捏着袖摆, 引她往殿内走,一边压低声音道:“您可算来了,这巧,太子的药也刚刚煮好, 您就一道带进去吧!” 沈离枝问:“殿下受伤了?” 花白胡子的院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站在台阶上就把提盒递给常喜,犹如甩开烫手山芋一样。 “这药、得趁热喝啊。”他嘱咐常喜道, “冷了可就效果差了,也不知道克不克得住‘夜海棠’……” 沈离枝见医正一脸严肃, 又问:“这是什么药?” “沈大人您快些。”常喜没时间给她细细解释,提了药就催促她。 沈离枝虽茫然,也只好对医匆匆行了一礼,再进入太子的寢殿之前,几名宫婢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所有东西都给换了下去。 沈离枝任她们摆布,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她便由常喜带进殿去。 今夜寝殿里没人伺候,因为伺候的人都跪在了外头。 空寂辉煌的殿宇像一个会吃人的兽,把他们的脚步声尽数吞没。 沈离枝越走眉越紧,直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才随着常喜公公一起停下。 “太子殿下被人下了药。”常喜终于开口解释,感慨道:“沈大人,是殿下要您来的,可见殿下还是信任您的,莫要辜负了殿下啊。” 沈离枝手中一沉,提盒就落到了她手上。 她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要面对什么。 常喜用壮士断腕地语气,再郑重一礼道:“沈大人,后面就交给您了。” 门开了,沈离枝就茫茫然提起漆木盒跨了进去,里面光线不明,和外面一样,寂静无声。 “殿下?” 一声唤,并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就被合拢了,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虽觉得怪异,可也没有后退。 依着印象中的位置,她抹黑往前走了十几步,两边的顶鹤烛台上只有零星的烛光,一些灭了,一些倒了,仅余下三两只还在摇摇曳曳。 一旁的窗户是敞开的,风就从那里灌了进来。 还带着夏夜的潮气。 她绕过屏风,视线刚刚适应昏暗,便被床上的人吓了一跳。 太子没有躺着,也没有站着,而是静静地面朝着她坐着。 瓷碗在漆木盒里一撞,发出一声脆响,她拿手稳住摇晃的提盒,重新抬起眼。 李景淮恰也在这个时候撩起被灼得迷离的凤眼。 照夜珠的暗光自他身后帐内映出,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眼底,明明晃晃的光影像是交织的樊笼,将他视野里的人困住。 “沈知仪。”他声音发哑,声线像是被挤压在了一块,从中间摩擦而出。 沈离枝被他灼灼的目光逼退了半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半响她才低声回他,“……奴婢在。” 她缓了口气,又环顾四周。 “殿下是怎么了,为何殿内没有人侍奉,是否要奴婢把常喜公公叫进来。” 李景淮沉沉的呼吸声仿佛是一根导火绳,就要将那炽热的气息烧到了她的身上。 她像是被火燎到了指尖,忍不住把手指都缩进了袖子里。 哪怕她一无所知,也能察觉到弥漫四周的危险。 四处无人,而太子他不正常。 “你,怎么这么多话。”李景淮坐在床上没动,声音靡靡,像是窗外吹来的那股潮热的风。 沈离枝没接上,李景淮下一句就紧跟着来。 像是强抑住的呻·吟,他慢吞吞说:“常喜,没说我是中的是偆毒?” 一字一字,落在沈离枝耳中,好像火星落在了干枝上,到处撩火。 沈离枝唇微张,愕然地说不出话来。 内心不由升起一个荒谬的念想。 究竟是这提盒里的是解药,还是自己才是太子的解药? 沈离枝强压下翻涌的胡想,停在原地,咬唇轻声道:“殿下,医正大人说这药,得趁热喝。” “你以为,孤能过去?” 沈离枝注意到太子坐在床上一直没有动,看起来是不太能走的样子。 “是奴婢疏忽了。”她边说着,边打量起两旁。 李景淮阖上双眼,用交换呼吸来平息翻涌的邪气歪火,经过冰水浸泡,他皮肤刺疼,这些痛也分走了一部分难耐,让他不至于失控。 直到沈离枝进来,他便觉得这点刺痛好像不管用了。 闭上眼是为了更好的克制,但是不过一会,他又忍不住睁开眼,然眼皮下忽然出现了一张昙桃木几。 沈离枝就和他隔着这个木几,在地上蹲跪着,她侧身伸手打开了提盒,把那碗还烫手的药小心地捧了出来。 “殿下请用药。”她把装满的药碗放在木几的一侧,然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往他这边推来。 仿佛这张木几,就是她的天堑,是保护她的鸿沟。 李景淮看着那碗药,又抬起晦暗的眸,视线之中是在暗淡光线之下也如凝雪照月的那抹白皙。 从玲珑的鼻尖到嫣红的唇瓣,自弧度优美的雪颈延入交叠的领口。 他的喉干渴地像是旱地,急需要解渴的甘露。 但那碗药并不是他心中的首选。 沈离枝推着药碗,动作缓缓,不敢太快,一切都是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的。 空寂又凝重的空气让她有种错觉,她是这场夜色下的猎物,不能有放肆地举动,否则就会激起捕猎者的行动。 天青色阔口的瓷碗缓慢地从这一端被推到了木几的另一侧,沈离枝刚准备抽回自己的手。 然她的动作再快,却也没有快过李景淮的眼。 蓦然一只手掌压了下来,将她就要逃离的手腕紧紧扣在了木几之上。 沈离枝的手指一抽,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她被李景淮手心那异常的高温烧得心颤,倏地就抬起双眼,点漆一样眸子被火光摇出惊疑。 李景淮眼里像是团着浓浓的雾,又像是森山老林之中那化不开的瘴。 任谁看了都会暗生警惕。 沈离枝从没有这般长的时间凝视他的双眼,久到已轻易不敢挪开,她像是被定住的雕塑,连呼吸都逐渐浅薄了,垂到眼前的发丝都吹不开半分。 李景淮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虽然紧压着她的腕,可是过了片刻,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用另一只手端起了药碗。 沈离枝紧张地看着他不稳当的手,颤巍巍地举高碗,生怕他一不小心给摔了,更怕他故意摔了。 他侧头举起碗,碗沿贴在了他干燥的唇边,棕黑色的药液涌入他的口,喉结做出缓慢吞咽的滑动。 苦涩的味道从他的唇边一直弥漫开来,直到包围着两人。 而他的眼睛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微眯起的凤眼还带着迷色和朦胧。 沈离枝被他盯着,头皮发麻,后脊都窜上了一股凉意。 但是她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率先挪开视线。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一直缠着绕着。 潮热的风往屋子里灌着,沈离枝身上却渗出了冷汗。 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一滴漏一呼吸,久到四肢都开始微颤,以抗议这漫长的僵硬。 一碗药他灌了下去,可能太苦,那双浓黑的剑眉深蹙起,久久没有松开。 但是沈离枝还是大大松了口气,终于有种尘埃落地的解脱。 太子喝下药,那便是用不着她了。 她动了动唇瓣,颤出一个蚊呐般的声音,“殿下既已喝了药,奴婢不扰殿下安置了,先行……” 她话还没说完,李景淮左手一松,药碗从他指尖滑落,清脆地砸在了地上。 炸裂的碎片飞溅而出,沈离枝惊呼一声。 变故徒生。 她手臂下压着的木几被李景淮踢开,隔着两人的‘天堑’一下撞到了博古架上,发出轰然一声巨响,而她则被拽着往前拖近了一大步,以倾倒的趋势扑到了他腿边。 沈离枝本能地扶住了他的腿,手指下可以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细微的跳动,像是压抑又像是在蓄势。 她的心脏不受抑制的狂跳了起来,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想不出个原因。 这是为什么? 李景淮也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动作远比他意识来得快。 他早该失控了,能克制这么久,已算得上是他异于常人的能耐。 功亏一篑? 不,他并不是不能,而是忽然不想。 李景淮眸光又深了几分,灼息从他口腔里带出苦药的涩味,他舔了一下唇,把沾在外面的药汁卷进口里。 他伸出手,缓慢地抽走沈离枝脑后的银珠发钗。 发髻沉甸甸地落下,砸在她的后背,沈离枝被这一撞,脑海里顿时空白一片。 她跪在地上,扶着他腿中渐渐仰起头,千丝万缕的发散下,逶迤垂地。 像是莲池那一瞥的艳光和霞色。 沈离枝轻轻抽了口气,复杂的气息瞬时占据她的口鼻。 除了他身上源源不断弥漫的冷香就是那苦涩的药味。 在这之中,还夹着很淡很淡的异香。 这股香味让她的头一阵阵晕眩,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就在这个时候李景淮瘦长的手指又动了,擦过她的眼,捋起她额前的发压向发顶,露出她整张白润的小脸。 这样就让她充斥着惊疑的眼也无处可藏,只能望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模样。 从他额际滚下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一张俊昳的脸颓唐而狼狈,可却充着让人口干舌燥的异色。 他犹如换了一副蛊人的妖皮,一举一动都在刻意地撩人。 沈离枝就像是掉进了蜘蛛洞,被裹上了蛛丝,成了消饥解渴的猎物。 被他指尖一碰就眼睫乱颤,碎光扑朔迷离。 忽然间她的腰上又搭上一只手,直接把她从地上掀了起来,下一瞬她的后脑就磕在了床沿。 咚得一声。 沈离枝顾不得脑袋嗡嗡作响,慌乱伸出一手,抵住了李景淮下压的胸膛。 不是吃了解药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医正给他开的才是偆药。 沈离枝又吞了下唾沫,颤着声开口:“殿、殿下,许是解药的药效没有那么快,您千万要忍住,不能……” “不能?”李景淮掬起她的发,缠在自己的指间,慢条斯理地拉近。 “孤不能什么?” 第47章 拥抱 “太子殿下,我不能呼吸了。”…… 沈离枝哑口无言。 他自然是肆无忌惮, 无所不能。 “殿下说得是……” 沈离枝勉强扯起嘴角,好在现在光线不明,连人脸都看不分明, 更是分辨不出她笑容的真假。 他近在耳边的呼吸声像难耐的撩动。 沈离枝头一回在面对李景淮时如临大敌, 她费劲撑起他的身,嗓音里透出僵硬,“可是医正大人特地吩咐, 用了药还要殿下容忍一二, 不、不得……” 这话是她临场胡编乱造的,常喜催得急, 医正哪有空对她嘱咐这些。 可到底没有经验, 她只能说个囫囵,‘不得’了半天也没说出个足以服人的下文。 李景淮没耐心听她的话, 松开了她的头发,微微抬起身。 他整个人都是汗淋淋的,像是从水里刚刚打捞起来,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只松松垮垮被一条腰带系着。 这是他入寝的单衣, 薄软还宽松。 刚刚的动作让他衣襟又敞开一些,而他一抬身,沈离枝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滑了进去。 肌肤相贴, 她手掌都被润湿了。 掌心抵住的是恰好是他心脏的位置。 心脏有力的跳动在滚烫的肌肤之下,撞得她的脉搏被迫与之共振。 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逐渐带乱了她的呼吸。 浅金的纱幕不知道被谁撞落,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也被挡在了外面,床帏里暗淡的只剩下绰绰的轮廓。 沈离枝被人罩着,热气都往她脸上扑。 她很快就感到有些缺氧,张着唇小口喘息, 想要让意识保持清醒。 被夺去的视线让人无措,任凭她睁大眼,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李景淮,她想用力推开,可偏偏手上也绵软无力,无法撼动他半分。 她越想推开,李景淮偏要压下。 “殿下!”她急唤了一声,平日从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这嗓线低软,带着一些哀求。 只比猫儿叫声大不了多少,听上去很是可怜无助。 李景淮动作停滞了片刻,像是在挣扎又好像在思考,最后他俯身埋进她的颈窝,烧灼的薄唇擦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颈边。 “你好凉。” 他的声音缱绻又缠绵,两手从她腰窝的空隙交叉穿过,圈起她,整个人便贴了上来。 沈离枝的手就被折在了自己的胸前,刚好格出了一点距离。 不至于像两条鱼一样,从头到尾,紧密贴合。 饶是有这样的距离,沈离枝还是满脸灼红了。 不是她凉,而是太子身上太热了。 又热又潮,像是加了水的蒸笼,源源不断的热气烧得人窒息。 沈离枝挣扎了几下,想获得更大的空隙,反而被他用手脚更用力缠了起来,连最后的间隙都没有留给她。 沈离枝就像被扔在岸上的鱼,缺氧地眼冒金星。 挣扎半响,最后累得自己都脱力了,她才认命地停下来,在昏暗的床帷里无奈地在他耳边叹道:“……太子殿下,我不能呼吸了。” 李景淮没有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了意识,唯一好的一点,他的手也没有再往别的地方去。 他只是缄默地把她圈起,就像将她当做降暑的凉枕团进自己怀中,贪心地汲取她身上的凉意。 太子没有动静,沈离枝就收了声。 紧紧挨着的两人只有呼吸,一轻一重交替。 夜风传来几声虫鸣,夜深了。 沈离枝的渐渐撑不住眼皮,要往下落,她困乏极了。 这一闹,消耗了她太多元气,她就像是被烧干的烛,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中奄奄一息。 解药需要多久才会起效,她不知道,可是若只是被太子当做凉枕抱一宿,也并不是不能容忍的。 小不忍则吃大亏,刚刚她的挣扎恰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她现在忍不了这一抱,焉知道反抗后会不会有别的她更不能忍的事发生。 这样虽然难受,但也不至于难堪。 她向来很会给自己让步,以求一个最稳妥的支点,支撑着自己并不会崩溃。 沈离枝慢慢闭上眼。 李景淮听见耳畔逐渐细弱而平缓的呼吸,用下颚往下又抵住了她的肩骨。 怀里的人软成一团,安静地缩着。 头一回,他领会到软香玉怀四个字的意思。 要抑制被药物控制的冲动也耗尽了他的力气,可即便夜深累极,他还是没有一丁点的睡意。 怀中的人却如此放心与大胆的睡去,让他惊讶之外又有些愤怒。 医正的药已经开始起了作用,那‘夜海棠’的药效确实逐渐被压下。 但他却并没有好转,无论精神上和身体上。 常喜的胡言他本是嗤之以鼻的。 至于沈离枝会出现在这里,仅仅是有那么一瞬他脑子不太清醒,频繁的梦境和现实交织在眼前,他都分不清是自己开得口,还是在梦中的呓语。 虽然是他的过,但如今要他一个人吃这欲·罢不能的恶果,他还是不高兴了。 他故意把唇贴在她白腻的颈部,想起自己被她咬过的那一下,便轻轻咬了上去。 沈离枝没有完全醒来,但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痒弄得有些迷糊,她挣扎着推开他的脑袋,自己缩到一边去,又蜷起来,准备继续她的大觉。 李景淮见此举奏效,毫不客气地把卷成虾米状的沈离枝继续扯了回来,接连又换着地方咬,正感到解气之际,一双柔荑缓缓的环上他的颈,把他往怀里拉了下来。 李景淮没防备她突然的动作,一下就压进她软香的怀。 沈离枝身上无处不软,也没有哪处比这儿软。 绕是李景淮见过大风大浪,也一时懵住。 可将他拉下来还不算完,那软弱无骨的手指还温柔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发顶,像是在安抚他。 自从他不再年少,自从他母后故去,还没有人能这样抱着他,抚摸他。 也只有内心温柔的人才知道,制服‘不听话’的人,除了一顿鞭子,还可以是一个真情的拥抱。 而这是谁也难以抗拒的。 李景淮长呼一口气,闭起了眼。 没多久便翻了一个身,让沈离枝趴在他身上。 身上的压力骤轻,沈离枝困倦的嗓音更低了: “黑将军乖,睡觉了,好不好~” 一枕日红。 沈离枝抬手揉着惺忪的眼,逐渐清醒。 当意识回笼,她遽然从床上坐起,睁开眼立刻打量四周。 帐子垂掩在床边,被小风吹着摆动,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白晃晃地,暗淡的室内都亮起了金辉。 而她坐着的地方仍是太子的大床,织金团锦的凉被揉作一团乱堆在了床尾,几个照夜珠也从挂绳上掉进了角落,玉枕横在了中央,处处狼藉。 床上只有她,太子却不见踪迹。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虽然和这床一样皱巴,但是该有的都还在,并没有被损坏的痕迹。 松开紧绷的神经,沈离枝掩起唇,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虽然睡了一夜,可是却觉得这一夜都不安稳。 她打哈欠的动作牵扯到颈部的肌肉,便察觉到沿着脖子至锁骨,都有些刺痛,都是看不见的地方,用手细细摸上去,也没摸着实际的伤口。 她记得梦到被黑将军咬,难道还真给咬了? 她从床上挪下来,放眼过去,并没有寻到镜子等物,反而注意到地上的碎碗残片都被收拾了去,也不知道在她睡着的时候,是何人进来打扫的。 若是见她睡在太子床上,不知道得多么惊悚。 沈离枝想了想这个后果,闷闷的头开始有点抽痛。 太子的寝宫她不敢多待,正准备要出去,刚摸到门边,就听见外面传来李景淮和常喜的声音。 沈离枝还没做好准备迎面撞上,当即心里慌了一下。 她无处可躲,只能折返到床边,踢掉鞋子一头钻进浅金床帏,把自己再次困住了。 两人的脚步声自屏风后逐渐清晰。 “殿下,依照赵统领的审讯,那位女官应是自己鬼迷心窍了,背后也无人指使。” 常喜的声音顿了一下,“若不是因为和沈大人有些关系,想来她压根近不了三重殿。” 常喜这话,还是在为三重殿里的宫人求情。 昨日当值的人都与他相识已久,不想能犯下如此大的疏漏,成了李景淮最耻辱的一夜。 若非太子对药物敏感,早早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说不定就要被人得逞了。 而那个企图爬床的女官还是对太子他这人了解不深。 太子岂是一个一沾女人就会鬼迷心窍的人,想用一场欢·好来博得太子的心,无疑是愚蠢至极和自取灭亡的。 “既然审问完了,杖毙。”冷玉金石的嗓音不含一丝感情。 “……是。”常喜心中一个激灵。 太子一夜过去,脸色依然差得出奇,像浓云密布却迟迟不见降雨,那种威压笼在四野,肃肃的风都渗人。 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提心吊胆的常喜不得不更加小心,他弯下腰请示道:“那不知道三重殿里昨夜值守的人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太子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常喜等了许久,才掀起眼皮,偷偷瞅了瞅。 李景淮往前了好几步,那个方向是直朝尽头那张大床走去。 常喜忽然想起在太子寝宫呆了一宿的沈离枝,连忙捂起嘴,停在原地没敢跟着上前,生怕见着什么不能见的画面。 李景淮走到床边,不发一言就掀起床帏。 沈离枝会躲进这里,本以为太子至少会顾忌一二,不会掀开这层垂帏,然而她还估错了。 太子他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 左右她都听见了,逃不了会被问责,沈离枝便先开口问:“殿下要杖毙谁?” 听常喜的话,这个人还和她有关系。 杖毙是一个极刑,自古以来都是用来严惩罚了重大过错的宫人,流传至今还被弄出花样,非但分了不同的刑杖,且打多少下都是有讲究的,经验老道的执刑人可以控制到多少杖将人打残,多少下将人打死。 李景淮手将纱帷压在了楣板之上,俯身看她,狭长的凤目里还藏着晦暗的影,“你又要求情了?” 沈离枝坐在他的床上,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削肩细腰,弱质纤纤,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唯有那有几两肉衬得她还算丰盈,不至于像个风吹就能飘走的人儿。 她跪坐在床上,只能扬起头来,皓雪白颈上还有他留下的咬痕。 晦暗的夜里看不清楚,白昼的亮光中就显得格外显著。 有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李景淮说不上是什么。 大概和他第一次走进东宫,母后教他在石碑上留下一道属于他的章印,对他说,从此东宫便是他的。 他目光流连在这些深浅不一的印记上,长久不离。 沈离枝注意到了,她不着痕迹地抬手揉颈,可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见什么。 只是那眼神莫名让人有些发怵。 李景淮被阻了视线,便把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慢慢说道:“恩?你的清白差点因她毁了,你还要为她求情?” 沈离枝脸上一片清醒,睁着一双再澄净不过的葡萄眼,缓缓纠正他的话:“恕奴婢直言,她要的不是我,是殿下。” 换言之,想‘毁’她清白的人是他。 的确,下令招她来的人是他,把她拉上床的人也是他。 沈离枝虽然弯着一双笑眼,可是话里的意思,不笨的人都知道能听出一些指摘的意思。 你是太子,你可以点火,旁人就是点个灯那也是千刀万剐的重罪。 常喜在后面虽然看不清两人的情况,但听见这硝火味弥漫的对话,倒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缩地三千里逃离现场。 李景淮的瞳仁缩了缩,眼底晕开冷金,微眯起的凤眼如敛起锋芒的剑,慢慢说道: “你说得对,她冒犯的是孤,更该死。” 第48章 腊肉 趁人不注意总想要吃一两口。…… 沈离枝没有避开他的寒芒, 她的眼底永远温润。 像是林间的幼鹿。 猎人拿弓箭指着它,它回首时依然懵懂和诚挚。 总是怀着最初的善念,看这疮痍满目的世间。 李景淮犹如陷入这两汪深潭中, 久之心中却升起了一个怪念。 火要烧得多旺, 才能煮沸这一潭静水。 越是平静的湖,越让人想要看它掀起千层浪的风景。 昨夜他虽然有些不清醒,可也还能记起她的反应。 饶是到了那个地步, 她也能马上镇定下来。 所以, 到底到哪一步才会动怒,到哪一步才会痛哭。 到哪一步才会用那样的声音求饶? 光是想着, 他就有些难耐地闭了闭眼。 等到再睁眼时, 他的眸光里就少了锋利多了些难言的探究。 “常喜。”李景淮忽然开口。 常喜鹌鹑装久了,还把自己当起了木雕摆设, 半天才啊了两声,反应过来是太子叫他。 “殿下叫老奴?” 李景淮站直身子,回头示意他,“出去。” 常喜虽然巴不得离开这里, 可是眼下他良心忽然发现了,便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他吞了吞唾沫,迟疑问道:“户部侍郎费大人来人禀纭、胡六城的要务, 老奴让他在偏殿侯着了,是不是要他午后再来?” 这话以退为进, 说得高明。 一来告诉了太子还有要事在身,二来则说明这天还亮堂着,不至于要荒唐至此…… 李景淮哪会听不出他话里头的意思,顿时横看他一眼,冷声道:“孤一会就来, 让他等着。” 常喜高兴地欸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寝室内又只剩下两人。 窗外的风都停了,寂静无声的寝殿只有滴漏的声响,空气逐渐压抑。 沈离枝本想从床上下来,但是李景淮站得不偏不倚,正拦在床外,她就被堵在了床上,只能跪坐在其上,显得局促。 “说吧,孤知道你还有一肚子情要求,孤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坏,给你这个机会。”李景淮慢悠悠,盯着她,率先打破了这个寂静。 沈离枝倏然眼睛亮了亮。 “殿下既是肯听劝,可见其中还是有转圜余地,是不是?” “没有。” 李景淮斩钉截铁,一口回绝,然后看着沈离枝脸上的雀跃一瞬就变成了迷惑,他唇角就露出了微笑。 像是在说,孤就是逗你,又能奈我何? 沈离枝看着他唇边的慢慢淡下去的笑纹,道:“殿下既然说奴婢是这件事的受害者,那奴婢理应能说上几句话吧。” 李景淮没有回复,只是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的雪颈,那里还存有他肆虐的痕迹,一时半会也是消不下去的。 铁证如山,正是他昨夜险些放纵的罪果。 不过他大可对沈离枝推说是那‘夜海棠’的缘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沈离枝感受到他的注视,抬手揪着衣襟挡了挡,但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她见李景淮没有驳斥,抿了一下干燥的唇瓣,便开口道:“奴婢以为罗知微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家中父兄也是在朝为官,送女入东宫也不过为博一个出人头地,而太子殿下龙章凤姿、骨象应图,雄韬伟略、英武不凡,女官们心生爱慕,也无可厚非。” 沈离枝音娇声软,如流泉拂风,一番话说得酣畅流利。 尤其是说到‘女官们心生爱慕’之时,李景淮便把目光又转了过来,凝在她脸上,似是想要辨个真伪。 “太子殿下不日及冠立身,择选后宫更是指日可待,西苑女官之中有心生它想之辈,不在少数。”沈离枝说着,顿了一下,“而太子一直对女官们敬而远之,却待奴婢格外照拂……仔细一想,这场祸事也不是无端发生的。” “为何?”李景淮声音低沉,也没有反驳‘格外照拂’这句。 “那日,罗知微曾问过奴婢,太子殿下可会在女官之中择人充盈后宫……” 李景淮双眼微挑,呵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说的。” 沈离枝眼睫轻轻一抖,往上掀起一分,漏出些愧疚,“奴婢说,兴许。” 趁着李景淮还没来得及再呵一声,沈离枝连忙说:“奴婢再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好比逢年家中晒的腊肉,若是没有严令明止,家里的犬儿总是巴巴围着转儿,趁人不注意总想要吃一两口。” 这个例子刚说完,沈离枝没及时接上解释,李景淮就瞪了她一眼。 竟将孤比作腊肉?你才是腊肉! 可转瞬间他又想起,若将沈离枝比作腊肉,那昨夜险些啃了这‘腊肉’的自己岂不是又成了狗? 还巴巴围着转,趁人不注意总想啃两口? 他冷笑着把目光落在她完全没遮住的脖子上,可一见那霜月雪凝,玉脂香暖的颈,他所想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好像那细细跳动的脉搏和柔腻的皮肤还在他唇齿之间滑过,他咬上去,便会颤一颤,像是被风吹倒的花枝,不堪重负。 不怪乎上京里那些风流纨绔们席间的污言秽语,每每都离不开美人的颈和腰。 那些不该入耳存心的话,却都在看见沈离枝之时,被翻涌了上来。 那些纨绔子口里提过的美人他也见过,却没有哪一个能给他留有印象,若是让他们见了沈离枝,只怕能吟出不少歪诗淫句出来。 但是,东宫女官,岂是他们能见的? 李景淮的脸色彻底不好了,阴阴沉沉,像是窗外压着乌云的天。 沈离枝捉摸不透太子为何又忽变脸色,忐忑不安地微微笑道:“殿下从没有正视过西苑的女官们,也未说过许与不许,就好像是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火,总会有一两只想要试一试的飞蛾扑进来。” “你又想说,这是孤的错?”李景淮凤眼微挑,浅褐的瞳仁里映着浅金。 沈离枝摇摇头,“兴许是奴婢的错。” “你有什么错?”李景淮起了兴趣,冷笑了一声,微微弯下腰。 沈离枝冷不丁看见太子这张灼然玉举的脸在眼前放大,心都漏跳了一拍,她后仰着身子,声音轻轻道:“其一奴婢不该胡乱揣测太子的心意,其二不该妄论殿下后宫,其三更不该和殿下这样……近。” 最后一个近字从她嫣红的唇瓣挤出,姣好的唇线往脸颊两侧牵开,齿如编贝,那如簧巧舌就藏于之后,宛若留在坚固的堡垒,犹自得意地洋洋洒洒吐着让人火冒三丈的话。 却不知早已被人盯上。 李景淮当真有些想看看,那舌头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能弹出这么一筐一筐的道理。 她口里说的自己有错,话里未尝不是指他的偏颇打破了东宫原本的平衡。 是他的行为,让人浮想翩翩。 从而让原本对他敬而远之、不敢亵想的女官们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还是这样的花言巧语、鼓唇弄舌,不怕哪日孤把你的舌头扯了。”他说着,并不似玩笑,眸光全落在她唇上,似乎正打算行暴戾之事。 四周岑寂,自外而来的脚步声尤显明显,李景淮微一侧头,以为是常喜,寒声斥道:“孤没让你进来。” “殿下,是我。” 随着杨左侍的声音靠近,沈离枝和李景淮一对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 沈离枝第一个反应就是从太子床上下去,可是她刚往前拱身,肩头就被人大力推倒,紧接着仰头倒进柔软的床铺,而太子一手压着她的口鼻,横腿跨过她的腰腹。 浅金帐子蓦然落下,遮得人影模糊。 “殿下?” 杨左侍朝四周看了看,却没有看见人,便奇怪地往着床帏望了望,脚步停了下来,并没有靠近。 “杨嬷嬷怎么来了?”李景淮盯着沈离枝,语气却不慌不忙。 杨左侍听见太子的声音,就朝着帐子方向瞩目:“我听常喜公公说,昨夜有个女官犯了事,被殿下羁押着,要处以杖毙,便来问一声。” 沈离枝的手扯着他的袖子,攥了下,眼波晃了晃。 李景淮眯起眼,将她拉袖子的手拽了下来,摁在一边,慢条斯理道:“那是常喜听错了,孤说的是杖十八,嬷嬷是觉得罚得重了?” “西苑女官有过,老身自是也有管束不周,殿下要罚,也是理所应当的。”杨左侍有些惊讶,杖十八虽然也多,可是至少比杖毙好多了。 她轻咳了两声,用帕子捂着嘴。 常喜还没到耳背的年纪,杖毙又是这样重的刑,断不可能听岔了去。 太子这人固执,原没有这么轻易改变。 究竟是什么让太子临时改变了。 “西苑人多,嬷嬷自是有顾及不到之处,有几个偷尖耍滑之辈犯事,怎能说是嬷嬷的过错。” 杨左侍便说:“多谢殿下体谅。” 白日里温度上升,帐子里更是闷热,就这一小会的时间,帷幔里的两人都被逼出薄汗。 偏偏杨左侍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无意中就拖长了这场对于沈离枝来说的‘酷刑’。 “对了,殿下,沈大人可是在你这儿,我昨夜找她,一夜都未寻到人。” 杨左侍慢悠悠说,语气耐人寻味。 沈离枝心里一惊,对着李景淮眨眼。 可是李景淮答得很快,并没和她心领神会。 “未曾。” 沈离枝又伸手拽着他袖子轻拉急扯。 杨左侍笑了笑,闷闷的声音捂在帕子后,“那我去别处找找,兴许她可能正在哪儿为丢了一双鞋而苦恼呢。” 李景淮听到这儿,不由皱起双眉盯着沈离枝水盈盈的双目半响。 蓦然回国手,往后看去一眼。 五个玲珑玉润的脚指头在他锋利的视线中局促地往裙底缩了缩。 李景淮脸色轰然大变。 第49章 注定 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 沈离枝坐在床沿勾着两只光脚俯身, 伸手把浅榴花绣鞋拨到床边,缄默不语地低头绑带。 她踩在脚踏上,轻罗裤便顺着她的小腿弧度垂坠而下, 贴着那腿儿笔直纤细, 纤秾合度。 垂头系带的时候,泼墨青丝就从她后背滑到前胸,像是紫萝垂泻, 张扬浓烈。 李景淮垂下双眼, 修长的指节掐着自己的腕,微微转动, “昨夜的事, 你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离枝仰起头, “太子殿下不欲声张,也是给罗映楹一条生路,奴婢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女官爬床与女官下药,两者轻重不同, 下场也截然不同。 前者还能大事化小,后者在药毒管制严苛的东宫就是死罪一条。 沈离枝心知,同时还有些敬佩太子意志力惊人, 才能对抗这名为‘夜海棠’的药效。 李景淮默了片刻,才续道:“孤说的不是这个。” 沈离枝睁着眼, 浓密的睫像两把小扇子,缓而慢的煽动,盈润的唇微张,语气不确信地问:“那殿下指的是?” 李景淮抿起唇,凤目半垂, 宛若冰雕玉像,不动如风。 沈离枝垂眸细思,半晌才小声问:“太子殿下指的是昨夜的事?” 李景淮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理,他没有经验。 难道和他那见一个爱一个的父皇一样,随便挥手,封一个美人扔进后宫了事么? 他正想着,沈离枝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温婉顺意的笑从她脸上扬起,好像天下就没有什么烦心事。 “殿下是受药物的影响,奴婢不会放在心上,请殿下宽心。” 她说着,从床上起身,裙裳自然拂下,只是褶皱颇多,她用手抚,却没有任何作用。 就好像有些事情发生了,便不可能再轻易抹去。 李景淮垂视着她这张素面,一点光斑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像是落下了一只莹蝶。 她平静的眼底,宽容的神情没能安抚下李景淮那颗忽然燥起的心。 他目光微漾,声音低而轻,好像只说给了自己听,“宽不了。” 鬼使神差答了这句,李景淮不等沈离枝反应,转身疾步就朝外走去。 “让常喜给你送衣服进来。” 沈离枝从寝殿出来时,日头都攀上了树梢。 三重殿里侍奉的宫人本就零星,昨夜一事牵扯甚广,偌大的宫殿里、长廊上都不见人影晃动。 阖宫上下,在炎炎夏日冷清似仲秋。 常喜两手揣袖,引沈离枝出去。 “常喜公公,不知罗映楹此刻在哪?”沈离枝步下台阶,望着绵延的飞檐斗拱,脸上还有丝难辨的沉思。 常喜抬起眼,了然于心,“沈大人想见她?” 沈离枝转眸问他:“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常喜幽幽叹气,远眺天边的云雾,“大人去劝劝也好,那罗罪女不知好歹,殿下留她性命,她却寻死觅活的,咱家也是头疼万分。” 沈离枝被带到三重殿外一个隐蔽的院子里,常喜没有跟进去,只跟外面的护卫打了声招呼,放沈离枝一人入内。 院门很重,沈离枝费力推开,转轴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像是老鸦在树梢上嘶哑地叫。 罗映楹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听见了这个声音,下意识身子就缩了起来。 上一次门开的时候,那些太监用沾满血污的帕子硬塞进她嘴里,还把她反捆起来,指着她鼻子骂:“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咱们东宫还没出过这样的下贱坯子,太子殿下不打死你,你还想污了太子的名?” “若想死,尽可等你父兄把你接出去后,嘿!你要怎样死,咱家都不拦你了。” 罗映楹想摇头,她不想被父兄接出去。 可是她疼得浑身发抖,满脸都是冷汗,汗水划过她的前额流进眼睛里,刺痛让她睁不开眼。 天光更是耀目,她浑浑噩噩,真想死了倒好。 从门外走来了一人,影子都是纤细的,在日光里就像天上的太阳落在水里,摇摇曳曳,晃个不停。 罗知微费力撑开眼,眨了好几下才把眼膜上的水雾给拭去,看清了她的模样。 是沈离枝。 她穿着高交颈领的紫花罗裙,披着云纱大袖,宽带束着纤腰,袖袍宽松,被风吹得振翅一样翻飞,像诗中‘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的姑射仙子一样,飘然而至。 罗知微呜呜咽咽,可舌头被麻布压着,塞得满满,她发不出声音。 沈离枝在她面前蹲下,伸着干净的手指去出她口里的帕子,污血染脏了她的指尖,她也好像不在意。 “罗映楹。” 犯此大错,她已经不是东宫的女官,沈离枝便没有再称她为罗大人。 “我听常喜公公说你不想活了。” 罗映楹满脸是泪是血,原本娇俏的容颜被狰狞的抽搐弄得十分可怖,她咬着后牙,喘了几口大气,奄奄一息道:“我想死,你让我死吧。” “……若我从东宫出去了,我父兄就要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我、我只是不想嫁给那个老色鬼,才央姑姑给我找了机会入宫的。”罗映楹抽抽泣泣,血泪横流。 她喘了几口大气,憋足一口气,声若游丝道:“我想着到了东宫,他们就控制不住我了,可哪知,那个老色鬼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哥就让人跟孟大人说、说要我出宫去嫁人,不伺候人了,要去过好日子。” 她身子狂颤,咬得满口的血水,又急道:“那、那个老色鬼,年年都娶年轻的新妻子,听说花样多得很,我情愿死,也不会、不想……” 罗映楹又哭着求她:“沈姐姐,你让我死吧,大恩大德,我必不会忘记的。” “你本不用死,何苦自己选这样难走的路?”沈离枝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和血迹,不出一会,那素白的帕子就染红了。 “我见东苑里的夏大人对你也极好,前些时日他每有约,你也必赴约,你若是不想嫁给那人,大可跟孟大人说,孟大人也会愿意为你在太子面前说上一句。” 女官们和男官们的界线并不如在皇宫那么泾渭分明,偶有互相看对眼的结为连理,也不妄为一桩喜事。 沈离枝擦完她的脸,帕子已经不能看了,只能扔到一边,她转身走过去解她身后的绳子。 “为何偏偏要去惹太子?” 罗映楹不答,因为沈离枝解绳的动作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处,她还猛颤了几下,把头埋下,大口喘息。 冷汗湿了她一身,流进伤口处更是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现在肯定也看不起我,又何必再说他了。”半晌后罗映楹声音闷闷传来。 沈离枝给她解开了绳,看见她身后的伤口狰狞,解开了云衫大袖,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罗映楹动弹不得,也无法拒绝,那轻飘飘的衣就包裹着她,也遮掩了她的全部狼狈。 “我找人来带你回去。” “不、不要你管!” 她话刚挤出喉咙,就看见沈离枝对她瞥来一个极淡的眼神,和她一贯的神情那样,柔和温婉。 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罗映楹一下就想起太监对着她呸的这句话,顿时心脏都疼得缩成一团。 只是因为她出身不高,太子才看不上她。 而出身显赫的沈离枝压根不会懂,她爹是四品大官,她娘是上京显赫世族,她们这种出生就站在顶尖的贵人怎会知道下层人的苦。 不懂她们为什么恬不知耻的要往上爬,要去攀附那些压根瞧不上她们的贵人,至于那位夏大人,清贫的读书人,矜矜业业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出人头地,她跟着他那种人,会有什么出息? 一片浓云遮过日头,天色瞬时就暗了下来。 草叶被风卷起,簌簌地扫过大地,像是要彻底清理掉这一片污糟。 沈离枝离开了,她脚步声轻得像落花。 不过片刻就消匿在门后。 罗映楹闭上眼,独自忍受疼痛,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声响。 不像女子脚步那样轻柔,而是沉闷的,还带着急切和着急。 罗映楹睁开眼,一个绿衣的青年疾步走来,正是那位清贫出身的夏大人。 她瞳孔猛然一缩,害怕地哆嗦起来,想要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他。 夏大人在她面前蹲下,颤巍巍的伸手拨开她额头上润湿的头发,声音沉痛道:“映楹,你且等我好不好,我先前可能没有给你说明白,我、我是昌州人士,十三成为秀才,十八便中举,太子招至东宫,任我为少詹事,太子近臣,将来我会一直辅助太子,必会给你一个庇护,你等等我好不好?” 罗映楹唇瓣剧烈颤动,“为什么……为什么还对我……” 她这样的人,还能有人接受么? “沈大人说,无论出身如何、经历如何,每个人都有被爱的权利。”夏大人握住罗映楹的手,“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 唯有能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才能看见同样的景。 所以他才会格外珍惜。 沈离枝走出院子不久,就开始下起了雨。 她没有带伞,只能抬起两手勉强遮住头,正在小道上疾步往前走,忽而自旁边道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姑娘留步。” 冷不丁一个熟悉的嗓音窜入耳,沈离枝脚步稍顿,一柄鸦青色的大伞遮过她的头顶,投下一片暗影。 “公子是?” 给她打着伞的是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玉面温润,长眉如柳。 他身穿着天青的广袖道袍,如霁月清风的仙人一样,在雨丝之中对她倾伞而笑。 沈离枝打量着他的衣摆,一只银线振翅迎日高飞的鹤让她回过了神,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她开口轻声问道:“阁下是鹤仙长?” “姑娘竟还记得在下,不胜惶恐。” 鹤行年一笑,双眸清澈如水,话音却像是另有深意。 “仙长来此,是求见太子殿下的么?”沈离枝抛开他话中的怪异,先行问道。 “是吧。”鹤行年却笑容一敛,语气寡淡的回她。 是吧? 人都已经在东宫里了,却连目的都不清不楚? 沈离枝悄然打量他的脸,之前隔着纱幕未曾见过面,如今看来这位小国师形相清癯、风华如月,也不像是会任性行事的人。 无缘无故来东宫,莫不是找罪受? “我听姑娘说了一句话,倒是和我们道法有几分相似。” 鹤行年转动了下伞柄,雨水落下又飞速地溅开,化作一圈雨箭往四周射去。 “心物本一体,缘不尽,则两不离。”① 骤雨转急,溅起的水雾迷漫在两人眼前。 沈离枝有些怔然,这话好像不对。 鹤行年又笑了笑,“依姑娘所见,该是你的,终会是你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理?” 他目光深邃,清秀的眉目氤氲着水雾,逐渐模糊了他的神色,“……是不是指如果结果是注定,那么过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雨点打在伞骨上,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伞隔绝出了一个空间,也罩着沈离枝,她像是被一团阴影笼着。 “欸,是沈大人!” 沈离枝被常喜的叫声惊醒,她仓促回首。 几步开外,隔着雨帘站着两人,太子的神情被雨丝模糊了去,可是沈离枝还是从他的姿态上分辨出来一丝不耐。 “仙长恕罪。”沈离枝匆匆对着鹤行年屈膝一礼,然后从他的伞下溜走。 鹤行年擒伞侧立,目光从雨中仓促离开的少女,慢慢渡到远处那个长身玉立的紫衣青年身上。 两人隔着雨幕,遥遥对视。 第50章 迁就 黑切白太子的温柔刀 夏雨如垂珠,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沈离枝的发丝已经被润湿了,眼睫上也挂着欲坠不落的水珠。 她一抬眸,水珠便落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子那张脸隐在伞下的缘故, 显得阴沉。 “太子殿下。”沈离枝低声问礼。 李景淮瞥了她一眼, 扬起下巴朝后一点, 沈离枝就敛眉退避到他身后。 鹤行年握着伞柄,慢慢踱步上前。 方外之人,不顾俗礼,所以他仅仅对太子颔首示意。 “见过太子殿下。” 他语气冷淡,态度也和适才和善友好迥然不同,沈离枝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位小国师的长相温润如玉,就像他袍子上那只银鹤,仙家道风,袖袍振振,犹如日月入怀。 可是他眼睛偏是冷灰色,不苟言笑时, 就凉得惊人。 “殿下, 这雨要大了, 我们避到隔壁的亭子里去吧。”常喜躬身请示道。 雷雨轰隆, 六角亭子里一坐一立两人。 李景淮坐在对着亭口的圈椅上, 视野的尽头是立在台阶下的沈离枝。 她站在一步台阶下,背立在那儿, 鸦色的发被雨水润湿,将后背的衣裳都沾湿了,没有云衫大袖遮着,那玉润的肤色都要从那牙白色的绸下透出。 李景淮看了片刻, 视线一偏,落在鹤行年身上。 鹤行年不坐,直身挺立,天青色的衣袖被风吹得翩飞。 “殿下叫我来,可是为来了纭、胡六城的事。” 李景淮还没开口,鹤行年也心知肚明,虽说他们这些方外之人不理俗世,可是生在这片土地上也难逾过皇权。 被这红尘的俗事缠,神仙都难掩疲色。 鹤行年抬手揉了揉头眉心,像是不堪烦恼。 纭、胡六城是大周的粮,也是大周的钱。 国师为建通天道塔,便是从它们中抽走了大量的粮与钱。 这事是经由皇帝首肯的,而皇帝人还在外面,钱粮却已经从户部的帐上划走了。 这速度之快真要让戍边的将士寒心。 往年大军要钱粮时,户部那些老奸巨猾的,可没有这般爽快。 皇帝抽走了粮和钱,动摇的是国的根本与基柱。 太子焉能不雷霆震怒。 这事其实和小国师没有干系,只是老国师不在上京,这事才落到他头上。 “殿下当知道,国师虽然是我的义父,可也没有义务事事告知于我,我人可一直留在上京,至于陛下和我义父做的决定,太子殿下,也无法置喙吧?” 鹤行年微微一笑,仿佛在笑太子无济于事的挣扎。 皇帝一日不死,太子永远是太子。 可即便皇帝死了。 太子也未必会是下一任皇帝。 李景淮在他的话音之中,微眯起凤目。 常喜在台阶下搓着小臂,外面的雨溅了进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虽是夏日,这天上的无根水还是寒凉的,湿衣被风一吹,身上就嗖嗖得凉。 沈离枝被这场大雨困住了,只能和常喜一样,等侯在亭子外。 好在这六角攒尖的亭子飞檐挑出,能给他们遮去一些雨。 她在这雨中看着芭蕉被洗得翠绿欲滴。 几只躲雨的小虫就趴在叶子的背面,随着风吹叶摇而晃动。 就好像她和常喜一样,只能做这被风雨撼动的小人物。 亭子里太子和小国师交谈的声音被磅礴大雨掩去,沈离枝只听到零星一两句。 但是民啊、钱啊她还是知道一些。 连云十八州水灾刚刚过去不久,大周肯定继续用钱,太子想必也还在为这个殚精竭虑。 可是这些怎么会牵扯上国师? 常喜站得脚麻,便蹲了下去,用手拨动着地上被雨水洗得程亮的雨花石。 “沈大人,刚刚看你和那小国师站一块,你们俩还认识?”常喜旁敲侧打。 沈离枝愣了会神才回道:“……不认识。” 她这话也算不得假,上一回她也只听了个声音,两人也没有互通姓名,算不上打过交代,互相认识。 常喜声音高兴了些。 “那便好,咱家还以为沈大人和小国师相熟呢,要知道咱们殿下最不喜欢上玄天那帮神叨叨的人,要不是陛下被那道士蒙了心,哪轮到他们在上京横行?” 常喜摇摇头,以前嘛,还是宦臣当道,现在可好了,来了一帮臭道士,硬生生扛了这霍乱朝纲的活儿。 害得他们这些太监都没有了出息,听闻就是陛下身边的大监看见国师还要屁颠颠去给他提鞋牵马。 那可是打小跟着陛下长大的,在宫中也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没想到老了反而还活得像个孙子。 怎么能不叫人唏嘘不已。 “国师他们为何能有这样大的权力?” 常喜往后偷瞟了一眼,小步挪到沈离枝身旁,低声道:“这要从国师给咱们陛下炼起死回生药起说。” “起死回生?不是长生不老吗?”沈离枝奇怪道。 一般来说帝王都是希望自己活得长长久久,所以乞求长生不老药的人很多,头一次听说起死回生,沈离枝有些奇怪。 常喜一下没了声,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颈了,片刻后又鬼鬼祟祟嘘道:“这事咱跳过不说,你只要知道,从这事起,国师在上京的地位一跃而起,陛下划出百亩沃土建立了上玄天,也就是国师老贼的道观。” 常喜一下没留意,把老贼两字吐出来,明确表示了自己坚决的立场。 “那小国师又是何来头?”沈离枝又问。 常喜想了想,才开口。 “你也知道他们这些自诩方外之人,是不成婚、不生子的,所以这老国师就想了一个歹毒的法子给自己选出了个干儿了,找了一个继任者。” “选的干儿子?” “可不是,自大江南北选了二十多个十来岁的孩子,最后剩下的这个就是小国师了,嘿,你别说这跟巫族炼蛊也差不太多。” 炼蛊可是极为的邪门法子,听说要选出上百条蛊虫放进一个蛊盒里,让他们互相厮杀,留下那个最强的就是蛊王。 “他是最强的?” 不怪乎沈离枝惊讶,因为鹤行年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一个世家公子,手只掌书卷,眼只看风月的模样。 惊讶须臾,她又叹道:“那也挺惨的。” 倘若真如常喜比拟炼蛊的毒术,无论死了还是活下来的,无疑都不会是幸运的。 “沈大人还是莫要同情上玄天那伙人,啧,真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常喜摇头,极为不满意得评论道。 沈离枝同常喜蹲在一块,远眺天上的乌云缩成了小块,暴雨转小。 水洼里还反射出天光,天色似乎明亮了些。 “常喜,送鹤道长回去。” 沈离枝和常喜同时听见太子这一声,齐齐起身站了起来。 常喜火速让到了一边,沈离枝却没有他那么灵活,起来时,身子还因为脚麻,摇晃了一下。 鹤行年恰好行到她身后,便伸出一手扶住了她的小臂。 “姑娘当心。” 沈离枝眼底晃过惊疑,回望鹤行年时。 她的脸上还沾着几滴雨水。 小脸莹润如玉,如是白玉沾珠的模样。 鹤行年端量水珠,冷不丁伸出一指,似乎还想拂去那几粒水珠。 身后响起一个沉冷的嗓音催道:“常喜,还愣着做什么。” 常喜堪堪回神,‘哦’了一声,连忙提起靠在柱边的伞,对着鹤行年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小国师,请吧。” 鹤行年收回双手,回首对太子一礼,撑起竹伞跟在常喜身后信步往前。 沈离枝自然注意到鹤行年刚刚伸出来的手,哪怕他及时收了回去,她也难免觉得有些诧异。 她的视线停驻在他身后,一路目送。 李景淮走下一步台阶,忽然在她身侧问道:“鹤行年好看?” “恩……” 沈离枝正在想事,忽然听见人问,自然就老实回答,刚答完才反应,现在亭子里的人只有太子和她了。 一道目光落在她头顶,刺得她头顶发麻。 沈离枝微侧头,李景淮浅褐色的眼也没挪开,还从眼尾横出一缕冷光。 刚刚常喜已经跟她说了,太子殿下和小国师不对盘,她当着他的面夸小国师好看,岂不是明晃晃打了太子的脸。 沈离枝暗抽了一口气,脸上摆出诚挚的微笑。 “太子殿下更好看。” 李景淮眼睛像是被她的笑烫了一下,倏地就把眼睛挪开了。 “谁准你拿他跟孤比。” 沈离枝只好道:“奴婢不敢。” 可她余光一瞥太子那扬起的下颚,他分明看起来就很想较一个高低。 常喜‘送’小国师时,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他都忘记了自己撑走了太子身边唯一的伞。 如今雨虽然小了,可是还是源源不断地在下,细雨也足够湿人。 李景淮在凉亭待得太久,便想回去,但是没有伞,无疑会被浇湿头。 沈离枝也抱起双臂,在湿雨中她感觉到了冷。 李景淮解开外袍,他身上这件紫绫纱料子就极好,沾水不湿,把外袍罩在头上,便可以应付一二。 他罩着袍子,在雨中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首。 “沈知……律,走不走?” 沈离枝紧了紧双臂,她可没外衫罩头上挡雨,此时雨还不小,出去肯定要淋湿,所以沈离枝自然是拒绝的。 “奴婢……” 李景淮却罔顾她的话,冲着她抬起一臂,继续说道:“要走就过来。” 宽袖大袍被他撑开,那大小足以纳下两三个人。 沈离枝拒绝的话一下就缩了回去。 太子他压根就没有问她的意思吧? 沈离枝便没有再说拒绝,几步走至他的手臂下。 如她所料,李景淮一臂撑起的地方确实很宽敞,若不是这满袖的雪松香,沈离枝几乎没有感觉到挨着太子这么近。 李景淮眼睛往下方一瞥。 沈离枝离他还有一步远,正缩着脑袋似乎怕碰着他的手臂。 她个子小,身形纤细,在他臂下像只猫儿一样小巧。 “殿下不走吗?” 太子不动腿,沈离枝便不好再从他手臂下离开,只是两人一直不动,同披着件外衫在雨中站着,也怪异。 李景淮蓦然松下手,他刚刚撑起的那边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直接盖住沈离枝头,压在她湿发上。 沈离枝惊讶一抬眸,忽而反应过来自己的疏忽。 尊贵如太子,怎么会给她一直抬着衣衫,想必刚刚他一直不动,是在等着瞧她几时能有自知之明接过这个活,不过沈离枝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沈离枝用一根手指替自己撑起一角,跟在太子的脚步,一路碎步快速挪动。 太子一步极大,顶得上她几步的距离。 沈离枝勉强跟着。 难怪常喜公公所说,行时不得越过太子,就太子这行进的速度,也难有人能越过他了吧。 李景淮走了会,忽然感觉头顶的衣衫被东西拉扯了一下,他侧头一看,沈离枝落后了他小半步,兜着他的衣服。 “怎么了?” 沈离枝从衣衫里挤出头来,“抱歉,殿下您走得太快了,奴婢跟不上。” 李景淮垂眼审视,自腰以下,沈离枝那腿瞧着也不短,可是女子讲究行姿仪态,每一步都是不可过宽,所以自然就步子碎了。 李景淮走路还没这么局促过, 可念及昨夜,姑且忍她这一回。 他神色不虞地将大步收成小步。 意识到太子的退让,沈离枝松了口气,不由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多谢太子体谅。” 李景淮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几乎同时,他意识到这个笑是不一样。 那眸眼明亮,宛若星辰闪烁,粉润的唇瓣弯起,像是一枚翘起的芙蕖花瓣。 李景淮终于发现以前令他觉得不愉快的是什么。 是沈离枝的笑总是不真切,仿佛带着千篇一律的面具。 那她现在真心的笑,是高兴他迁就了她的小步子? 李景淮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就好像他的迁就本就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情绪。 他不想去深究,也不愿人提起。 只是慢慢的,包围他们的绵绵细雨也变得没那么烦人,如果一直下也没关系。 这条路可以很长。 “殿下!——” 常喜哒哒跑来,一刻不敢停,只想快点到他的殿下身边。 然而跑到近处时,他方看清了太子的眼神。 那眼神冷冷地,似乎一点也不期待他——出现。 第51章 关系 “她是我的人”(二合一))…… 金荷节来临前, 皇帝终于回京了。 六月的下旬有很多太子无法代替皇帝处置的大事,皇帝回京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还希望留在卞州,看通天塔落基, 只是朝中元辅接连写了七八封情意真切的信请求他回来主持大局。 皇帝回京后, 监国的担子自然从太子身上掀了去,可是太子身上的事并没有因此变得少。 朝臣们本就处于摇摆不定的地步,皇帝的回归, 无疑就给许多与太子意见相左的大臣, 增加了底气。 李景淮频繁地进出皇宫,偶尔待得晚了还要在皇宫留宿。 十天半月里, 沈离枝少说也扑了个七八回空。 后来便有个专门的小太监给她传话, 以至于太子的动向,西苑上下再没有比沈离枝更清楚的。 太子不在东宫时, 沈离枝就不用早早赶去三重殿。 变成太子近臣后,沈离枝搬出了原先的院子,有了自己独立的小院。 院子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 并且僻静,一般也不会有人打扰,很适合像沈离枝这样性子的人。 这日她起得晚了, 外面的阳光已经从院子里晒了进来,和木樨的甜香味一并涌入。 等她梳理完毕, 一个自宫里来的太监已经等在了她的院子外。 白杏过来请示的时候,顺道还点了一句,“那位公公身穿着金棕的袍子,看起来像是位有身份的公公。” 这个有身份说得隐晦。 沈离枝是知道的。 能在皇宫穿这样颜色的不是在皇后身边当差,那便是在皇帝身边侍奉。 而这两位大周至尊贵的人, 哪一个都不好惹。 若是能选,沈离枝还是偏是皇后派来的人。 比起素未谋面的皇帝来说,皇后的言行还算容易摸清。 然这一回,她还是猜错了。 皇帝虽然人不在上京,可是眼线却无时无刻盯着,就连东宫里发生的事,他也清楚。 大太监来,传达圣上的旨意,是召沈离枝入宫的面圣。 皇帝召见一位东宫女官,怎么看都透露着不寻常。 沈离枝唯独能猜到,应是和太子有关系。 “沈大人即刻跟咱家入宫吧,陛下可是不爱等人的。”大监客客气气,却也不容置喙,甚至连喝口茶的时间也是推说不必。 这位王大监时年三、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长着一副精明样,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看人时候喜欢上下梭巡,宛若从头评到足,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白杏把眉头一拧,都说宫里有身份的太监都喜欢给自己找个对食,这样也就罢了,就连家境差一些的官家女他们都敢染指。 所以白杏忍不住拉一下沈离枝的袖子,给她提醒。 沈离枝隔着袖子轻拍着白杏的手,走前半步,浅笑道:“王公公,陛下召见,奴婢自不敢耽搁,只是可否容奴婢交代一下事。” 王公公扫来一眼,沈离枝乖顺听话愿意进宫,他也卖个面子,扯着脸皮笑道:“沈大人自便。” 沈离枝就侧身吩咐白杏,“白杏,你去跟杨大人说一声,我午后不能去帮她理事了,还请大人恕罪。” 白杏一愣,因为杨大人不曾叫沈离枝今日午后前去。 即便沈离枝想要她去找人帮助,该让她去找孟右侍才对。 毕竟东宫西苑还是孟右侍管实事,杨左侍虽然高她半阶,可感觉更像在东宫养老,十天半月也不曾在人面前露面。 “麻烦你了。”沈离枝对她一笑。 白杏看见沈离枝的笑容才幡然醒悟,皇帝召东宫女官竟没有经由太子传唤,而是直接派来一个宫中大监前来。 可是这毕竟是东宫,若没有人放行,就是宫里来得掌印大监也不可能畅通无阻。 想到这,白杏领会了沈离枝的意思,忙不迭点头。 “奴婢知道,大人放心。” 等沈离枝和那太监走远,白杏马上紧跟着出了院,转身就去小和院。 沈离枝在太极殿前玉阶下等着。 自那位王公公进去一次出来告知她皇帝有要务在忙,她便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 好在天上时不时飘来了许多云,把烈日挡了一挡,要不然太阳底下晒着,她可能就吃不消了。 宫中繁花种类多,香味也浓烈。 太子不喜浓香,这些都是东宫没有的花种。 各种花香充斥着鼻端,沈离枝正在乐此不彼地以花香来分辨不同的花,以此来打发时间,不远处忽然炸开了一个爆哭声。 声线能辨出是一个小女娃的哭声。 宫中这样大小的女孩应该都是皇帝的女儿。 至于为何一位小公主会在花丛里哭成这样,沈离枝本没想过问,只是这源源不断的哭腔跟一把小锯子一样,一直在人心头拉扯着。 除了小时候的自己,沈离枝还不曾见过有谁能哭上这么久的。 她再上前去问看守在玉阶下的小太监,小太监打着太极,推说陛下还不得有空。 沈离枝便循着哭声,往旁边的花丛摸去,在一个被挤折了的花堆里看见一个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夹竹粉的半袖襦裙,头上带着几枚彩晶梅花簪,包子脸大眼睛,一脸稚气。 “公主殿下要奴婢拉你起来吗?” 沈离枝以为她是不小心跌倒了才哭的。 “不要。”小公主声音软糯糯的,边说话还边往下掉着泪珠,“这里有根花杆子戳着我的头发里了,你帮我弄出来!” 即便哭得形象全无,小公主的口气也一点也惧生,直接就命令起来。 沈离枝笑了下,伸手将勾在小公主发髻里的一根花枝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顺手还把她的头发丝理了理。 “好了,公主。” 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又用自己肉嘟嘟的手摸了摸发髻,果真没有东西再勾着自己了。 “真讨厌,本公主才不是爱哭的性子,都怪这些花枝总是勾到我的头发和衣服!”小公主伸出一只手,又命令道:“拉我起来。” 沈离枝依言把她扶起身,又轻轻地帮她拍去身上沾着的草屑和叶子。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人?” “奴婢沈离枝,是东宫知律。” 小公主把嘴巴一扁,顿时开始委屈,道:“是太子哥哥的人?” 太子的人等于要不走的人。 整个皇宫谁都好说话,唯独太子那里就是铜墙铁壁。 看见小公主一下就垮下来的脸,沈离枝有些好笑。 难道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太子不好对付? 她莞尔一笑,又将花丛里支棱出来的花枝别进竹篱里,道:“公主以后离这类带勾的花枝远些,就不会被挂着头发和衣服了。” 小公主若有所思看着身后横七竖八的花枝片刻,扭头对她问道:“你的名字叫离枝,是不是你小时候也很爱哭,你爹娘才给你取这个名的?” 她人矮,气势却不小。 小手一叉腰,还有着和李景淮如出一辙的神情,看来这股架势多半传自皇帝。 沈离枝蹲下身,耐心回道:“不是奴婢爹娘取的,是哥哥取的。” “本公主就说,离枝这个名字就不好,听起来像是离开枝头,可是离开了枝,花朵就枯萎了,怎么能好?”小公主毫不客气地评论,嘴巴一撅,大有奉劝她早点改名的意思。 “离枝有两意,一为离开让人悲伤哭泣的东西,二则……” 沈离枝眉目柔和,脸带浅笑,细声解释道:“并不是只有花才在枝头上,鸟儿、蝴蝶都可以踩在枝头,离开不是正好可以飞得更高吗?” 这是她哥哥给她取的,寓意自然也是好的。 “登枝高飞,倒是个好名字,你就是沈知府的女儿?” 冷不丁听到背后落下几个脚步声,沈离枝被惊出一身薄汗。 在她擅自走开的时候,皇帝竟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不急抬头,转身就叩拜在地,“奴婢拜见陛下,回陛下的话,正是奴婢。” 沈离枝从没有接触过皇帝,只听闻他早些年还算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后来先是宠信蝇营狗苟之辈,而后又倚重道家修士。 以至于政事上一塌糊涂。 启元帝今年应是四十有七,膝下子嗣不丰,成年的皇子公主也没几个。 唯有太子芒寒色正,也是治世的不二之才。 “你哥哥是叫沈珏礼吧。”启元帝走了上前,“朕听说过。” 沈离枝有些诧异,即便他哥哥是个神童,但是去世之时也不过十岁,并没有功绩在身,远在上京的皇帝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可皇帝可以开口说,她却不能随便乱问,只能顺着皇帝的话答道:“是,正是奴婢哥哥。” 沈离枝曾问过奶娘和太子有何关系,但奶娘用了托词给蒙混了去。 她虽然察觉有些不寻常,可毕竟过去已久,原本也没有再多想。 可如果连皇帝也能扯上关系。 会不会,那件事原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弯下的背脊有些僵硬,她攥紧手指,闭上眼。 耳边皇帝的声音温雅转来。 “我听闻这位沈大人性格温婉柔顺,颇得你宠信,看来我们父子唯有在看女人方面上一致。” 启元帝对着身旁的人,又感慨了一声,“这孩子让我竟想起了你母亲。” 沈离枝一惊,皇帝身边竟然还有别的皇子。 启元帝话音才落,不等人回答,又紧接着一句:“是不是,太子?” 沈离枝头叩在手背上,微不可查地一颤。 世人都知道先皇后是最得启元帝宠爱的女子。 她在位的时候,后宫嫔妃无人能越过她去,即便她死了,皇帝也要选一个和她同样血脉的族妹继承后位。 这位启元帝一片痴心也曾是大周上下广为流传的佳话。 可是不知道为何,皇帝这个声音和语气,传进沈离枝耳中,竟让人有种要发抖的感觉。 “不。” 李景淮的嗓音淡漠地像是晨间的雾,风一吹就要散去,然下一刻他猛然拉起沈离枝,将她挡在身后,对启元帝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人。” “她是你的?”启元帝面上一改随性和善,额角突然爆出青筋,满是暴虐的扭曲。 他看着太子,语气癫狂重复道:“她是你的?” 沈离枝只是在被拉起来时,从启元帝脸上虚晃了一眼,仅这一眼也看得她心惊。 皇帝刚刚还一派平和地和她说话,忽然间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满脸阴沉,那双和太子一样的凤目里充斥着血丝,恶狠狠地鼓出,就像一个随时会暴起的兽,想要撕碎他们。 都说皇帝的性子阴晴不定,嗜血可怖。 刚刚儒雅的作派只不过浮在表面的一层浮萍,水一卷,就会被下面的暗涌急流带进深渊,露出浑浊的泥沙。 沈离枝屏住呼吸,下意识去靠近让她感到安心的李景淮。 此时唯有太子才有能力和皇帝抗衡。 李景淮阴沉着脸,可是他并不惧怕启元帝,目光丝毫不避让,用那双一样的眼睛含着比皇帝更冷肃的神色。 “父皇召我东宫属臣,也得先问过儿臣的意思吧。” “你翅膀硬了,敢这样与朕说话?”启元帝抬起一指,大喝一声。 旁边的小太监纷纷跪地叩首,被这真龙之怒吓得瑟瑟发抖。 李景淮眸光轻轻落下,嗤了声,慢条斯理道:“那是自然,毕竟儿臣已经快到及冠之岁。” 他微微一笑,再看眼前的男人,也不觉得像是在瞻仰不可逾越的高山。 儿时所见的那座山已经不再雄伟磅礴。 他的父皇老了,也蠢了,被人玩弄股掌,他信赖的那些道士给他炼制的从来不是什么仙丹灵药,而是让他逐渐陷入痴狂的毒药。 李景淮劝过了,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可是怎么拦得住这天下的道士一颗颗尽心为皇帝炼丹的拳拳之心。 他看着皇帝,神色藐然,像是看着地下一摊烂泥。 “你、你都快及冠了?那我的蓁儿……都、都死了五年了?” 启元帝骤然大惊失色,往后一趔趄,险些摔倒,身后大太监王贵连忙扶住他。 “哎哟,陛下当心啊!” 李景淮看着癫狂的启元帝,神色没有任何动容,甚至可以谈得上冷漠。 父子之间,早已经没有什么脉脉亲情,他们血脉相连,可也仅是互相牵制。 皇帝未死,太子永远只是太子。 而太子的势力越大,皇帝也心生忌惮。 “是啊,她死了很久了……” 李景淮嗓音低沉,嘲讽一样还带着笑音。 沈离枝听了这许久,才意识到,他们口里说的‘蓁儿’,岂不就是先皇后萧怀蓁的小名。 可太子又怎会如此冷漠地谈及他母后的死。 “你胡说!你胡说!来人——禁军!”启元帝对着身后大喊。 旁边的小太监们也慌慌张张帮他把声音传开。 “禁军!——禁军——” 皇帝时不时总要犯‘病’,即便禁军来了,也不会照着他发病时的命令行事,因为往往等皇帝清醒后这些命令都是要被作废的。 太监们都心知肚明,可是此刻不顺着皇帝,否则吃亏得还是他们。 李景淮无动于衷。 启元帝召禁军这一招使过百次,禁军虽然只对皇帝忠心,却还没有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谁会听一个神志不清人的命令? 世传启元帝对先皇后一片赤诚真心,到她死后都念念不忘,以至于看见与先皇后音容样貌、性格喜好相似的女子都会多看几眼,更有不怀好心的大臣奸宦暗地里照着先皇后培养一些女子送给皇帝。 可他们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他东宫来。 李景淮一沉眸。 “王贵,没看见我父皇累了,还不扶他回寝宫。” 没等禁军赶来,李景淮目光凌然落在启元帝身边的大太监身上。 王贵忽然被太子点名,一个激灵抬起头。 太子越大,他就越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惧怕,明明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怯懦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就像是一场春雨过后,竹子拔地而起,速度快得让人没有反应,它已参天。 “是、是,老奴这就扶陛下下去。”王贵连看都不敢多看,扶着启元帝,就准备走。 “等等。” “太子还、还有什么吩咐?” 李景淮看不惯他哆哆嗦嗦的样子。 原本也是在皇帝身边伺候得大太监,被上玄天的道士压着,现在倒成了这可笑的怂样。 “在我之前,有谁见过我父皇。” 王贵眼珠飞快转了转,躬身道:“国师早晨来给陛下供了新炼的丹药。” “小的还是老的?” “老……”王贵遽然打住,咬了咬嘴,慌忙改口,恭敬无比道:“是国师大人。” 李景淮冷笑睨他一眼,一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了,启元帝还在反反复复念着,“死了五年了、五年了……” 王贵边哄着他,边吆了几个小太监一起扶起皇帝。 一行人消失在拐角。 “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皇帝一走,李景淮就往后侧头。 沈离枝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太子后背的绣纹,云纹都被她抓出了一个难以抚平的褶皱。 她举着手,盯着太子背后那个折角,低声讷讷道:“奴婢知错,太子恕罪。” 李景淮的视线越过肩往下,当然看不见他后背的褶皱,只注意到她还没收起的小手,略蜷缩起,玉指如削葱,指尖莹润。 这只手摸过他的头。 除了他母后,还没人摸过他的头。 沈离枝在李景淮的注视下,收起自己的手,缩进袖子里。 “我、奴婢谢过太子殿下。” 沈离枝是诚心道谢的,刚刚若不是太子走出来把她护在了身后,她或许就有大麻烦了。 启元帝的神志时而清时而不清,常常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决定。 可偏偏他是整个大周权势最大的人,也是最不能得罪之人。 “你和鹤行年是什么关系?” 李景淮转身,眼神里还带着没有消散的戾气,看起来比平日还要锋冷。 启元帝不可能平白无故想到一个东宫女官,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早晨老国师来送药时,跟皇帝提了什么。 可老国师也不可能忽然就注意到沈离枝,他除了炼丹药之外最在乎的就是他那个干儿子。 所以由此一推,唯有是沈离枝影响了小国师,这才惹来老国师的出手。 那天在雨中,虽然隔着远,可也看见鹤行年为她倾伞的画面。 还有后来那一扶臂,一抬手。 都透露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鹤行年虽然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皮相,可实际上待人却不是那么温雅和善。 他就像高高挂在天上,与红尘凡世隔绝。 也可以说是冷血无情。 还没见过他为人留足、撑伞的场面,所以越细想,越生出一分怪异。 沈离枝这张脸是好看,但是也不足以让快超脱红尘的小国师变心动情。 可是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国师会对一个区区女官下手么? 李景淮审视的目光专注,不容沈离枝有隐瞒。 “奴婢和小国师没有关系。”沈离枝确信自己并未与鹤行年有过往来。 若说严家姐妹二人的事,也犯不着用皇帝来动她。 可除此之外,沈离枝确不知道还有其他原因。 “你最好别有。” 李景淮又若有所思盯她一眼,转眼看见缩在一边一声不吭的十一公主。 在皇宫生活久了,也知道了什么时候该冒头,什么时候该缩着。 十一公主即便不是最得宠的,可是在宫中也是可以横着走,只要留心避开皇帝和国师而已。 因而皇帝一出现,她就缩着身子藏了起来。 “你的嬷嬷呢!” 十一公主一缩脖子,不敢回答,几步跑到沈离枝身后抱着她的腿。 不得不说这些皇家的孩子都是早慧的,看了刚刚那场大戏后,她马上就估摸出了明堂。 这是拿沈离枝当挡箭牌了。 迟来的禁军齐整整走上前,为首的人一身着金甲,长得十分高大,国字脸上浓眉大眼,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他眼睛一扫几人,立刻抱拳上前行礼。 “末将见过太子、十一公主。” “蒙统领。”李景淮对他颔首,“圣上已经回了寝宫,这里也无事了。” 蒙统领也知道皇帝的情况,是专登拖慢了脚步来的,只是太子这样说他也没急着告退,而是抱拳继续道:“末将还有事禀,太子借步说话。” 皇宫禁军一向为皇帝亲卫,与太子的关系并不紧密,更何况这一声给太子禀事,便是有些逾越了。 李景淮想了瞬,点头,先往一边花道走去。 “让人送十一回去。” 蒙统领朝后点了几人出列,几名禁军士兵就把十一公主请走。 沈离枝垂手静立在原地。 太子没安排她走,她也不好自己擅自离开。 身处皇宫,每一次好像都是从惊险中度过。 这里远比东宫危险。 哪怕再小心,也抵不过人言一句,轻易就置人于深渊。 不过太子既护了她一回,想必也会将她安全带回东宫。 所以沈离枝打算在原处等太子回来。 禁军也没有必要为难东宫女官,再加上没有吩咐,蒙统领一走开,他们也散了去。 他们一走,沈离枝便发现在碎石小道上掉了个东西。 起初沈离枝也没注意到,还是多亏了从树枝上飘落的几朵花正好落在上头。 她上前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落下的花瓣与小碎石。 这个黄麻布扎的小布偶看起来有些陈旧,是一个扎总角的小童模样,弯弯的月牙眼下还有两团媒婆一样的胭脂红晕。 这是民间小孩家最寻常的玩偶,可是这个布偶的做工真算不上精致,可见并不是出自宫中。 既不是十一公主的,那想必就是禁军那群人落下的,沈离枝回想了一下刚刚他们的站位。 这略一估摸,猜测布偶应是那位蒙统领掉的。 她拿着小布偶正纳闷,这布偶平平无奇,和禁卫统领的风格也毫不搭边。 “沈姑娘。” 一个温润的嗓音随风送来,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离枝诧异抬头。 远处一人身着月白广袖,头系长丝带,手弯处还搭着一柄白丝白玉柄的拂尘。 是鹤行年正朝她走来。 第52章 安慰 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鹤行年走至她身前。 风轻轻拂动叶片,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光芒。 他袖摆上的银鹤被染上了金光,浮光流转,像是要振翅腾飞一样栩栩如生。 鹤行年扬唇弯眉, 对她微微一笑, “你没事。” 那清润的嗓音里还带着一分释重,像是松了口气。 这释然的语气,让人不由怀疑, 他是专门赶来。 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像是流绪微梦,飘渺难琢。 沈离枝不敢再往这方面细想, 屈膝对他行了一礼, “见过小国师。” 鹤行年用拂尘托起她下沉的手臂。 “沈姑娘不必多礼。”他又环顾四周,声音清朗道:“陛下已经离开, 你为何还不离去?” 沈离枝后退一步,恭敬地垂目回道:“我在此等侯太子殿下,一同返回东宫。”。 鹤行年笑容未减,侧头看她, “哦?那太子此去何处,留你一人在此,不怕再生变故?” 再生变故? 沈离枝倏地抬起眼, 乌黑的瞳仁映出鹤行年的笑脸。 温雅清润的笑容模糊了他的道袍,此刻他哪像那个超逸绝尘的仙道, 就像一个矜贵的世家子,言行都吐露出明显的情绪。 他是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专门赶来的? 联想到太子适才问王贵的话,她不难猜出太子是怀疑她被皇帝召来,与老国师有关。 而鹤行年的出现, 无疑不是亲自来验证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 一时间,沈离枝想不通。 思及太子专门避开走远,他和蒙统领交谈的事兴许并不想人知,她又沉思须臾才开口。 “鹤仙长多虑了。” 沈离枝将手中的布偶悄然往身后藏去,唇边是很浅的笑,声音轻柔道:“殿下只是稍去片刻,多谢小国师垂询。” 那一排浓羽一样的睫毛垂下,在她凝脂的肌肤上打下浅浅的阴影,掩去她眼底的防备与介怀。 鹤行年移目看她,他神容依然清朗,并没有为她这防备的模样而露出半分异色。 就好是纵容那飞出笼子的雀鸟暂时忘记了黍水之恩,因为他知道,天大地大,总有办法让它回头。 “你拿着这个,以后那帮太监便不敢欺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金羽令。 他说到那帮太监时,语气很是奇异,像是讽刺又好像是戏谑,还带着一种隐约的厌弃。 沈离枝把手指缩进袖中,视线从那枚做工精巧的金羽令上一掠而过,她低声婉拒道:“无功不受禄,多谢仙长好意。” “你接连拒我,就不怕我跟太子说那两个严家姑娘的事?”鹤行年低笑一声,笑音如羽毛搔在耳膜上,说不上来的好听。 但沈离枝不信。 若小国师想告诉太子,早先时候就可以说了,更不必等到今日。 他想把这块明显隶属于上玄天的令牌给她,实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说好听是不让她再受宫里的太监为难。 可是天上掉馅饼,也可能是陷阱。 更何况,李景淮不喜欢他们,沈离枝便不想和他走得近。 沈离枝稍仰起头,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鹤行年比她高许多,他身形消瘦,宽大的灰青色的道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被风吹得翩然如仙。 他的双眸曈朦,宛如雾中看山巅积雪。 不是纯粹的洁白,而是灰蒙蒙一片,就好像是染上尘埃,不复皎洁。 她看了片刻,抿唇一笑。 “若是仙长要说,我只有先向太子请罪了。” 声音虽是柔和,可话中却是倔强,表明是不愿受人牵制和威胁的。 鹤行年勾着那小坠子,长指微曲,晃了晃,那金羽令就在两人之间摇摆,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沈姑娘对再下戒心是不是有些重了,毕竟第一次来求我的也是你,如今这样疏离,倒是好让人失落。”鹤行年低声谴责。 沈离枝蠕动了一下唇瓣,欲解释,却又觉得徒劳。 “是我上回唐突了仙长,只是如今我在东宫任职,私下收仙长所赐不妥。”她弯起秀美的眉眼,声音轻柔柔地婉拒。 鹤行年抬眸睨了一眼远处葱葱树林,他将手中的金羽转了一圈握在手心,“也罢,等太子殿下来了,问过再说吧。” 沈离枝从他脸上看到一抹确信,不由心里一紧,距太子离开少说也有一炷香,该不会已经回来了吧? 不过多会,身后果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若不是先前她还跟李景淮信誓旦旦地说与小国师不相熟,也不会有眼下这般的困境。 小国师显然不会愿意为她扯谎避嫌,若是太子因此与她再生嫌隙,以后再想要解释便难了。 沈离枝咬了一下唇,柳眉微颦,水眸底下压着苦恼。 鹤行年往她身前探腰,指尖又勾出那枚小金羽,像是知道她的烦恼,善意地为她解难,“你若现在收下,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沈知律,还不过来。” 几乎同时太子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召她过去。 沈离枝被这道声音一惊,下意识就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小金羽,转身之际,再一瞥鹤行年。 希望这人,会言而有信。 鹤行年唇边的浅笑如涟漪,很快就荡然无存,他抬起灰眸,看向前方。 年轻的太子立在远处,树影葳蕤,一片绿荫罩在他发顶,阳光洒下光斑,光影斑驳。 当真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可惜,偏偏生在了皇家。 如若不是李氏皇族,他倒是一个更得老国师欢喜的‘好苗子’。 鹤行年慢慢勾着唇,轻声道了一声可惜了。 沈离枝低下头,快步走至李景淮身侧,手里两件东西都掩在了袖子下,不至于让人看见。 “太子。”鹤行年随后才慢慢走上前,停在五步开外遥遥对太子示礼,不待人问,自己就先解释起来,“我见沈姑娘在此,便猜太子必然也在附近,遂询问了一下。” “你找孤还有事?”李景淮凤眼挑起。 两人的事,几天前便已经说完了,李景淮不信他还能有什么事。 更不信他来,是找自己的。 李景淮余光一瞥,沈离枝倒是眼神都没有再挑起一个,似乎和鹤行年不相熟,漠不关心。 鹤行年随意甩了一下拂尘,温言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义父思及太子的及冠礼不远了,便擅替殿下筮选了几个吉日,若殿下信得过,明日便可呈于东宫,给殿下过目。” “不劳国师,此事孤已交由司天监筮选吉日。” 李景淮想也未想地拒绝,他身边的事和人,半分也不想让上玄天插手。 知道太子的性情,被拒更是预料之中的事,鹤行年面不改色,敛袖轻笑道:“如此,也好。” 两人刀光不见影地寒暄完,蝉声也被酷日晒得奄奄一息,沈离枝终于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从挑起的车帷往外看去,恰见远处的小国师正提袍登上他的青牛车,他仿佛能通察六感,忽而就在扬风的时候回头看来,对着她露出温雅的笑容。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错开眼。 浅金色的窗帷猝然落下,她的视野被晃得顿时一花。 沈离枝仓然回头,李景淮的手指还抵在车壁上,挽窗帷的丝带绕在他指间。 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突兀的动作,反而牵唇冷笑。 “风这么大,吹不迷你的眼吗?” 沈离枝眨眨眼,莞尔一笑,“多谢殿下,风确实有点大。” 李景淮缄默片刻,“鹤行年找你问了什么?” “殿下不是知道了。”沈离枝一脸乖巧。 “孤不信他说的。” 沈离枝思忖片刻,小心道:“我说了,殿下不会生气?” 她又缓缓移动目光,注视着太子那形状姣好的薄唇,那唇线微扬,露出了一个并不和善的弧度。 “你说。” 沈离枝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才抬眸道:“之前奴婢在严府门外恰好碰见了严家两位小姐,怜她们可怜无辜,依她们所愿,送到了小国师身边,适才小国师便是拿这个威胁奴婢,要告诉殿下听。” “你果真好大的胆子。” 李景淮背往后一靠,冷着嗓音,狭长的凤目含着寒光,“你现在告诉孤,是看出孤暂时没法动他们上玄天?” 沈离枝摇摇头,她并没有如太子所想。 “那两个小姑娘年级尚轻,对殿下也全无威胁,况且殿下与小国师另有交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 “你以为严行豪死之前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被太子忽然打断,沈离枝愣了一下,忽然茫然的眼睛闪过一丝无措。 李景淮弯腰,手肘搁在自己的膝头,俯下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离枝不敢动。 这距离近得两人的气息互相交缠。 李景淮她忽而一笑,语速极为慢,拖长了调子道:“是,没有趁我小,杀了我。” 一语毕,沈离枝的眼眸倏然一颤。 李景淮勾唇冷笑。 严行豪曾指着他骂,骂他忘恩负义。 年幼时的他无拥臣,不会权术,也不心狠,更没杀过人。 他一腔热血扑进了泥潭,被拉入深渊。 杯水难解车薪,一石难填沧海。 是几个老臣将他拽出,教他重新学会走路。 走在这个名为帝王权术的道路上。 不可否认,他们教了很多,可他们想要的更多。 他焚膏继晷、夙夜不懈。 像是饱吸春雨的种子,急迫地要在这里扎稳。 一步步,跌跌撞撞,到处碰壁摔跤,却走得比他们所想的都要快和远。 后面有恶鬼,他只能往前。 李景淮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一瞬经年,最后沉淀在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血腥和污秽。 青松落色,朝荣夕毙。 世间的喜乐再无能挑动他心弦的,而他也不该放眼在这些虚度光阴的小情小爱之上。 沈离枝跪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看见他眼中变了又变的情绪,她扬起脸,轻声问:“殿下小时候,有很多人想杀您吗?” 李景淮一听她这个语气,不必看,也知道她定然是怜悯上了。 他转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直望进她的点漆一样的眼中,声音淡漠又疏离地道:“你是在同情孤?” 难道这还不值得同情? 沈离枝想点头,可是看李景淮那黑沉沉的脸色,听他那明显不愉的口气,她又不敢点头。 但是他并没有否认,很多人想杀他。 身处东宫,尊如太子。 却也不一定比常人过的容易。 就好比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话: 皇帝不一定是太子,太子也不一定会是皇帝。 自古政权交替的时候,总是最动荡的时刻。 在东宫的基碑上有过很多太子的章纹,可最后能坐上皇位的却寥如晨星。 沈离枝的脸露出了怜悯,欲语还休地微张檀口。 李景淮垂视着她这张脸,心里却很难维持他想要的平静。 他拨弄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就开口:“沈……离枝。” 自第一面起,沈离枝就觉太子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沉弦轻拨,带着古韵旷远。 但太子从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离枝,两个音节,自他嗓音里缓缓转出,就像是轻灵悦耳的泛音。 轻敲在她的心弦,触起了一阵涟漪。 沈离枝面上微烧,慌忙垂下眼,连气息都乱了。 李景淮的眸光在她霞光映雪的面孔上逗留片刻,“你在想什么?” “在想,要怎么安慰殿下……”沈离枝像是被勾了魂一样,老老实实就说出了心底话。 说完她自己就先呆怔住了。 太子向来不喜欢示弱,肯定也不愿意被人安慰,她这话说出去,只怕会触怒于太子。 “我……” “过来。” “恩?”沈离枝正要修正自己莽撞的真言,却听见太子用松动的语气在召她过去。 李景淮往后靠在引枕上,神色如朝云叆叇,眸光却如含潋滟。 仿佛像是那一夜饱染海棠异香,牵魂勾魄。 沈离枝提裙起身,被勾着朝他靠近了一步,正要开口,却不巧马车行至颠簸处,晃动的车厢让人根本站不稳脚,她往前一扑,刹那三魂七魄齐齐飞出九霄云外。 她这一跌,不偏不倚撞进李景淮怀中,砸得自己脑袋嗡得一声响。 李景淮没有动弹,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作何反应,半晌后才咬着牙道:“沈离枝,你就是这般安慰人的?” “……当然不是。”沈离枝撑着他的腿,连忙爬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他隐晦的眸色,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眼一闭,展开双臂就环过他的肩背,拍了拍。 “是、是这样。” 就好像,她本来就打算过来抱一抱他的。 李景淮被一双柔荑轻环着,心跳就慢跳一拍,暖香从沈离枝身上渡来。 他忽而就紧闭上眼,伸出双臂,用力把那虚靠在身前的身子往自己怀中压了下来。 人都是贪婪的,冰冷的身体只要挨着一点点温暖,就会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第53章 顺气 “你要摸到什么地方去?”(小修…… 沈离枝忽然被拉下, 身子挤进他的怀里,脸侧紧挨着他的侧颈,温热的肌肤相接, 都清晰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 惊呼声被她死死抑住, 只剩下一个细微的抽气声,带着气流拂过。 李景淮两手交替在她的背脊上,轻易就用臂膀把她彻底包裹了起来, 他宛若是找到了一个支撑, 便把沉重的脑袋搁在了她的肩上。 他像是累了,一动也不动, 就栖息在了她的身上。 沈离枝在短暂的惊愕之后, 也逐渐平静下来,她将手从太子的胳膊下穿过, 慢慢攀上他的背。 顺着那略僵的后脊,缓缓轻抚而下。 犹记得儿时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哥哥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像是鸟儿互相啄毛, 狸奴相互舔舐,人与人之间的安慰最好不过一个真心的拥抱。 “殿下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赵统领一定会保护殿下的安全……而东西苑皆是殿下最忠实的拥臣, 前朝有东苑,后宫有西苑, 我等都会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太子的后背宽阔,肌理分明、线条流畅。 他从外瞧上去是身形修长,可实际上却并不瘦弱,手底下一寸寸摸去,只有坚实有力的肌肉。 沈离枝从未摸过男人的身体, 只觉得处处新奇,原来太子与自己是如此不同。 她忍不住,像一个探寻新鲜事的稚子百般好奇。 李景淮话听入耳,半分反应也没有,唯有感受到后背上那只手像安抚婴儿一样轻柔的抚摸,像是顺气一样。 他嗓音瞬时就变了,像是两根紧挨着的弦,声音低沉,“你的手在做什么?” 那只手霎时顿住,正停在他的腰上。 “……殿下的后背僵硬,奴婢听说这样可以有助于舒缓疲劳……”沈离枝把手抬起,一时间不知所措,正好李景淮也松开了困住她的双手。 她便顺势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跪坐在了地上。 (PS审核:请看一下上下文,两个人清清白白,穿着衣服都在谈正事,朋友之间拥抱一下就拍拍背而已!) 李景淮眯了眯眼,见沈离枝霎时就把唇瓣和个蚌壳一样闭地紧紧,生怕遭人撬。 “说呀,怎么不继续说了?” 沈离枝低声道:“奴婢说真话,殿下又会不高兴。” 李景淮顿时气笑了,道:“你会管我高不高兴?” 说得好像她很怕惹他一样,可明着暗着,她都不知道唱了多少次反调。 怎么能扬着一张纯稚温善的笑脸,却和长着反骨一样。 他伸出手,捞起眼前从少女肩头滑下的一缕发,握在手心。 指尖搓了搓,发丝就拧了起来。 他搓着拧巴起来的头发,语气蓦然松了一些,慢悠悠问:“带糖了吗?” 沈离枝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其妙。 “……带了。”可是只有两粒。 她柳眉微微下压,杏目就微阖,怕太子是给忘记了,提醒道:“就是殿下您说苦的那种。” 她特地强调了苦。 李景淮果真把眉皱起,眼神瞥她,“那样难吃的糖,你还怕孤会抢了你的?” 沈离枝确实,怕他吃一口,又吐了,实在浪费。 可是他非要说它难吃,沈离枝忍不住道: “殿下,玉腰糖本就是前苦后甜,苦尽甘来。” 说完,沈离枝便看着他,轻声问了一句:“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玉腰糖还是五年前从上京的桂芳斋里新出的,因为味道奇特并不讨好,一开始面市就不太受欢迎,并没有很多人愿意买。 这才慢慢以低廉的价格流入市井。 沈离枝第一次吃,也是从见过那个少年的第二日起。 哥哥因为要参加上京白鹿书院的入学考试,不能陪她去参加庙会,前一日就将她托给了才认识一日就‘心心相印’的友人。 沈离枝再看李景淮一眼,心道果真是太子脾性。 那一日她可是足足从午后等到了傍晚,要不是她恪守哥哥的话,不能失约于人,她都险些要闹脾气不等了。 他姗姗来迟,自知理亏,买了这稀奇古怪的糖来哄她。 ——你瞧,这像不像生活,开头很苦,但是总会期待着后来的甜,这就叫作苦尽甘来。 那时候还生活在蜜糖里的沈离枝哪里品得出什么生活的苦,可硬着头皮含着糖吃了一路,最后还莫名习惯了这个味。 因为哪怕开始很苦,最后还是以甜蜜收场。 所以她总是会带有期待,未来的一天,总会有变好的一天。 “说什么傻话。” 李景淮冷哼一声,把眸光一移,手指就叩在楠木桌几面上,朝外喊了一声,“常喜,去买糖。” 马车驶入街市,外面熙攘的声浪包围着马车,常喜指挥着车夫把车赶到相熟的店铺前,他跳下了马车,三步并两步冲进了人群。 马车就停在道旁,上京的车道很宽,可供三辆马车并驱,并设置了更宽敞的地方供贵人们停歇。 少了车轮滚动和马蹄阵阵的声音,车厢内一下安静得让人不由局促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感觉更加小了。 沈离枝偷瞄了一眼太子,见他背靠引枕,闭目小憩,剑眉深锁,神色并不宁静。 不怪之前那些宫婢们谈及太子常常入宫后心情便不好,可见这皇宫于他而言处处是压抑。 皇家父子的关系也只见恶劣。 上一回他在黑将军的院子里,也朝她要糖来着。 真的很难想象堂堂太子,竟也会用糖来安慰自己。 马车停在热闹的街市,摩肩接踵的行人难免有时候会走得近了,但是都有黑甲的护卫拦住,但是能拦住大人,却也难防小儿。 笃笃笃—— 车外壁被人连敲了几下,沈离枝掀开帘子往外一瞥。 原来不知哪来的顽劣小童在外面好奇地对着马车又摸又敲,不过刚敲了几下就被家人连忙呵斥带走。 “作死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贵人的马车!小心把你手爪子砍了去!” 妇人骂完孩子,马上对着黑甲的护卫鞠躬,“大人勿怪,小儿莽撞,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沈离枝从缝隙里见是一位体态圆润的妇人,她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虽然口里骂着孩子,可是眼底还是心疼的。 “那木头那么硬,敲疼手了没?” 孩子奶声奶气地回:“不疼,我还能再敲十回!” 妇人揪住他的耳朵拉走,气极:“你这熊孩子!——” 沈离枝忍不住弯着眼睛,手背压着唇偷偷在笑。 “你笑什么?” 沈离枝回眸,眼底的笑还没完全消散,从车帘缝透进的一线光,将那眼睛点透,像是黑色的水晶珠,带着光与影,熠熠生辉。 李景淮只是听见寂静中一声笑音突兀,才随口一问,谁知能看见这样的画面。 他目光游走在那舒展弯曲的细眉和水盈盈的眼上,低着嗓音问道:“你很高兴?” 虽然是问话,可是却在出口的瞬间,他便自己肯定了。 沈离枝这样的笑,他很少见。 没有防备和戒心,自然流露而出,才是她真实的情绪。 “上京城繁华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殿下难道不为此感到高兴?”沈离枝放下车帘,重新正身端坐,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但很快又重新扬起。 那眉眼的弧度和唇角的高度,都换上他熟悉的模样。 “什么?”李景淮一时未能反应。 沈离枝一本正经道:“《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①,大周的安稳亦是百姓的安稳,民心所向,也是君所倚重。” 李景淮从没想过能从沈离枝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稍坐直身,虽然脸色依旧颓然,可是眸光却明显认真了起来,“谁教你这些的?” 沈离枝微怔,自己见到上京的繁华,才不由感慨出这句话。 可是她学这句话的时候,却还拘于抚州沈府,那般的弹丸之地,被四面高墙围起,犹如井底之蛙仰望星空。 只能从书卷上、先生的话语中,窥见这广袤的世界一角。 “……先生教的。” 李景淮眸光一凝,细长的手指不由轻叩桌几,“先生为何会教你这些。” 且不说这都是治国理政的。 沈离枝一个抚州知府家的女儿,先生会教她学这些岂不是奇怪。 沈离枝唇瓣动了一下,久久答不上来。 她还无法向人解释,这些都是她哥哥学过的。 她只不过是拙劣地在模仿他,走他走过的路,读他所读过的书,去扮演一个她永远替代不了的存在。 纵然她已经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出来,可诗书礼乐这些东西,一旦塞进了脑子里,就成了她没法忘记的一部分。 这些经历,她没办法与人说。 就像是一种沉淀在清水之下的泥沙,不愿被翻起来,浑浊这一片澄澈宁静。 李景淮目不转视,犹如在盯着一个什么特立独行的怪异存在。 “许是……先生早有预料,奴婢将来是要来辅助殿下的吧?”沈离枝眼睛轻轻眨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把话引开。 李景淮见那张雪白的小脸就浅笑嫣然地迎着他,乌黑的眼睛也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他神色蓦然一松,但不过须臾,他又马上提起了眉,怪声道:“你这话说得自己信吗?” 沈离枝:“我……”信。 本来停驻不动的马车忽然被外边一股大力撞来,马惊尥了蹶子,车厢被来回晃动,沈离枝被这股冲力猛然一甩,不受控制地往侧厢壁撞去。 可还没等她胳膊肘撞上那坚硬的金丝乌木,她腰间的带子便被扯得一紧,下一瞬她又被回弹的腰带扯了回去。 即便没有侧身撞车壁,可是正脸撞上李景淮的胸膛,也不比那木头好多少,沈离枝顿时鼻子一酸,眼底就冒出了水雾,更何况那略硬的革丝绣纹刮得她小脸生疼。 李景淮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壁,沉声对外呵道:“何事!” 车夫的声音很快就传了回来,“殿下,是御史台的人和大理寺的人起了冲突。” 李景淮伸手挑起车帘。 就在不久前,外面不知道怎么就乱糟糟的一团,除了被撞翻了摊位的走贩们哭天抢地外,其他路过的百姓逐渐聚集起来,正围成一个圈,看得津津有味。 两个还穿着朝服的朝臣撸起袖子,当街就吵了起来。 这场面、这热闹,还是很有看头。 “刘仰!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我明天也要去参你一本!” “你少血口喷人!我还没动你一根手指,就说我要打死你,怎么还想闹大?” 因为严家之事,案情重大,便牵扯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其中大理寺卿一面倒向太子,惹来御史台的疯狂弹劾,从而两家相见,自上到下犹如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针锋相对。 李景淮抬指揉了一下鼻梁和眉心,低声自语道:“真想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殿下不可!” 李景淮被这两个傻缺气到肝疼,都忘记他手上还扯着一个‘正直’的沈离枝。 这可是一个更让他火冒三丈的存在。 她一说不可,李景淮就冷笑起来,“鸡同鸭吵架,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和解?” 沈离枝一下明白过来,太子这是指御史台和大理寺不是一类人,讲话互不听。 虽然两位大人都身穿着禽鸟的补子,可是被太子直接歪曲成鸡和鸭还是有些让沈离枝接不下话了。 过了半晌,沈离枝才道:“殿下身为东宫储君,难道不该调解臣子矛盾,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了事,非是明君所为。” 李景淮眼含着冷锋与煞气,慢条斯理道:“谁说孤要当明君的?” 沈离枝抬起一指,轻轻点在他眼尾,“殿下眼睛说的。” 那个眼映星河,声撼人心的少年。 是那样说的。 第54章 查她 “殿下要查什么?”(中秋二合一…… 两位当街争得脸红耳赤的大人被几个金乌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隔壁的茶楼。 御史台和大理寺不合久已, 两边的人当街争锋也不是第一回。 只是还是第一次被太子的人叫住。 太子向来不管小事,一出手就是要人流血的大事。 御史台陈大人和大理寺刘大人互瞪了一眼,捋了捋袖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双双把头撇向两侧。 都没有在对方面前露出丝毫惧色。 御史台向来刚正不屈, 不畏强权。 而大理寺,因为和太子走得近,更是有恃无恐。 浓醇的茶香被热气氤氲腾起, 充斥在雅致的茶室雅间。 沈离枝立在李景淮身侧, 正好将两位大人的样貌端详了一番。 御史台的陈大人生得矮小,一张精瘦的长脸, 眉正如扫, 两眼精亮,一身正气, 与有着弹劾百官职权的御史台风格一致。 大理寺的刘大人则身高七尺,一身悍健,浓眉大目,只是不知道怎的满脸匪气, 杵在雅间,和四周精致的物件哪哪都不搭。 李景淮让人搬出交椅,端坐在正堂。 并无要请两位大人坐下喝茶的意思, 堂上的氛围顿时像是凝住的浆糊,压在人心口, 惴惴不安。 落针可闻,寂静无声。 许久,李景淮才用清茶润嗓,缓缓开口:“说吧。” 陈大人顿时一个踏步上前,两手一拱, 阴阳顿挫地阐述了这件纠纷的始末。 其中夹着大理寺中丞刘大人“你胡说!”、“你放狗屁!”之类的应和声。 要说两位大人的矛盾还是起源于一个卦象。 皇帝如今崇道信卦,每每大事都会奉上重金于上玄天,求取卜卦。 不说其他,这上玄天占卜一事确实绝妙。 但凡所求,都一一灵验,叫人不得不信服。 本是对上玄天厌恶的权贵也开始偷摸摸找人去求卦。 出门也卜,修缮也卜。 特别涉及婚葬、变迁的大事,那必然得丰上厚礼,好好算一卦。 这刘大人和陈大人都有一子,生于腊月,相差不过数日。 正直成家立业之际,前些日子都为婚事向上玄天求了一卦。 卦象所指,京中良配为礼部侍郎嫡出三女。 矛盾便出来了,一女怎可配二夫。 礼部侍郎也是一个墙头草,大家都是在朝为官,他看自己未来的亲家,一个嘴巴跟刮骨刀一样,看谁不顺就要弹劾一两句,另一个则是舞弄真刀的,逮谁都想给人脑袋开瓢。 他是谁也不想开罪,只能对外推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能劈成两半吧? 言下之意,竞者为胜,他不做选择罢了。 是以刘陈两家人为了抢先订下这金玉良缘,明里暗里斗法,已经折腾了有七八日了。 “禀太子殿下,我儿一表人才,正在白马书院就读,就待明年参加考试,少说也能得个乙等,和侍郎家也门当户对,是天赐良缘啊!” 陈大人刚说完,刘大人就一声‘我呸’。 “就你那个矮冬瓜一样的儿子,爬个戏台歇三回,上个马还需搭个梯,也好意思说天赐良缘?” 刘大人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得意道:“我儿骑射皆是甲等,现在□□营担校尉,为人爽快,从不行那蝇营狗苟之事。” “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陈大人是一个有文化的文官,做不到破口大骂,只能文绉绉骂道:“令郎虽有斗牛之勇,可胸无点墨,蒙昧无知,肯定和侍郎家的小姐话不投机半句多,劝你还是早早打消了祸害人家的念头。” “卦象上说,我儿和侍郎家小姐是天赐良缘,那就是天赐良缘!”刘仰气哼一声,大力甩着袖摆,走上前就对太子抱拳道:“殿下!这陈谈满口狗屁,明明是下官先去侍郎大人府上商定婚事的,他因为严家一事,故意刁难下官,其心险恶啊!” “你、你信口雌黄!”陈谈也气得面红耳赤,一蹦三尺高,跳着道:“你无耻!颠倒黑白,明明是老夫先去的!” 李景淮抬指摁着眉心,淡声道:“谁再叫一声,孤把你们一起送走,去和严行豪作伴。” 他声音不大,却马上让两人都噤若寒蝉。 太子这是拿杀头在威胁他们啊。 “上京名门望族无数,你们就为了一个卦象非要左侍郎家的,是不是还要给你们开个台子打一架?”李景淮双手交握,背往后仰,眸光左右巡视。 真可笑,皇帝被上玄天蒙了眼,就连朝官也被蒙了心。 上上下下都做了那提线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叫人操控着。 看着他们蠢而不自知的样子,李景淮没有了心情。 他用力抵住自己的上颚,从中仿佛又舔舐到了血味。 教化不了,便彻底清洗。 这才是给大周革新换血最快的法子。 在太子阴郁可怖的眸色中,刘仰和陈谈都怂了起来。 “下官不敢。” “太子息怒。” 常喜早也摸清太子所思所想,及时道:“殿下,依老奴所见,上玄天这一卦恐大有文章啊!” 前段时间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审严行豪一案,便让大理寺、御史台势如水火。 如今倒像故意又往这火里加了一把干柴,想要掀起更深的矛盾。 这无疑是在激化朝中上下对太子的矛盾。 谁不知,最开始让这火烧起来的人正是太子。 李景淮手指敲敲手臂,偏头撇向一侧。 他的身侧站着一人,静的像是一株斜插在瓷瓶里的花,安谧地盛放,从不会打扰主人。 茶室的竹帘半落,光线透过缝隙照了进来,沈离枝的半张脸就迎着光,半张脸隐在影,像是一尊慈悲观音像。 她秀眉微颦,听完两人的话,就好像兀自陷入了沉思。 “沈离枝。” 沈离枝眨了下眼,从沉思中醒转,低声回禀:“殿下叫奴婢?” “这两位的话你也听了,作何感想?”李景淮慢条斯理地问她,视线在她的脸上徘徊。 沈离枝没想到太子竟会询问她的意思,可抬眼瞥见他英朗的眉目中抑下的冷肃和暴虐,心中先是一跳。 显然他刚刚口里所说威胁之词,并不是漫不经意地随口胡诌的。 他还当真有这样的想法。 沈离枝想到太子那不作假的狠绝行事,马上扬起笑,柔声回他:“奴婢想,两位大人既然都诚心求娶,为何不问问侍郎家小姐的意思。” 两家都在抢她,却又无人在意她,好像选定婚事不过是因为那卦象的意思。 人是活,卦却虚。 可人言却比不得一卜卦象来得重。 沈离枝同情那位侍郎家的小姐。 “可笑!婚姻大事乃父母之言,岂有问女子一说?” 陈谈顿时不高兴了,张口就反驳。 虽然沈离枝是太子身边的女官,可是到底还是个女子,且一个未出嫁的女子,怎可以参与谈论他人的婚事。 所以他怒目而视,瞪向沈离枝,像是她所言是滑天下之大稽。 真是岂有此理! 面对陈大人的愤怒,沈离枝只颔首点头,像是认可他所言,随后又温声问他:“是啊,婚姻大事既是父母之言,那敢问大人所求的道长算是令郎的哪位?” 一语落,那道温柔的嗓音也宛若变得极为锋利。 一下扎得陈谈张口结舌,接不下这话来。 上玄天的道长算谁?为何能对他们子嗣的婚事指手画脚? 就差没直接挑明直言,两位大人是要将儿子送给道长做干儿子了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御史刹那像被人拔了舌头一样,笨口拙舌,只能干瞪眼。 等一息过后,百转千回的心思归笼,陈谈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而是身在其中,随波逐流,自然便都忽视了。 上玄天的道长随便一卦,就能牵动上到皇帝下至百姓的言行举止,小到百姓婚嫁,大到国家政事。 要不然为何会有天下三分,皇帝一分、国师一分、太子一分之说。 可是这天下本该是李氏皇族的,这鹤观海何德何能来瓜分大周? 细思之下,让人如坠冰窟、惊恐万状。 “这……这……”陈谈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沈离枝又看了看太子,忽而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流下的冷汗。 “咋了,这和道长有什么关系?” 和文官的敏锐心思不同,缺心眼的武官刘仰并没有察觉出端倪,听见沈离枝似乎在影射他们,就怒冲冲道:“你不过一女官,休要混淆视听……” 刘仰出自草莽,生得高大不说,粗眉铜铃眼,头发丝犹如炸开毛的狮子毛,那模样还挺唬人。 沈离枝出身抚州,很少见如刘仰这样粗旷大汉,冷不丁被他瞧一眼,犹如被恶鬼盯上,不由自住脚步便往后退一步。 是本能地退让这武夫的满身煞气。 李景淮察觉到她后退的动作,微一抬手,像是划出一道鸿沟,阻拦在两人之间,他抬眸便对刘仰冷冷道:“你骂孤的人?” 沈离枝看着抬起的那只手,横于她身前,袖摆垂下,宛若一片屏障。 挡去了扑面而来的狂浪暗涌, 就像在他身后,永远会是安全的。 刘仰没想到太子会对一个女官护短,顿时后背窜起一阵冷战,彻底销了声。 他讷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谈比他反应快,扑通一下跪下,“下官糊涂啊!——这就回去撕了那卦象,再也不提此事了!” 见老对头突然就放弃,刘仰虽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为官数年还是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也利索地跪下,跟着喊:“微臣也知错了!” “上玄天自建观以来,在大周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有目共睹,若说他们无意渗透朝堂,孤可不信。”李景淮顺势放下手,手指转动在扳指之上,“诸位大人,当有自己的决断力。” 陈谈叩首,“下官惭愧。” 见陈谈是个聪明人,李景淮脸上的郁色终于散去一些。 他虽然大刀阔斧地想要洗掉启元帝留下的腐朽与淤泥,可也并不妨能从这堆烂泥中找到几个中用的石子,留下。 “严家之事,大理寺与御史台多有冲突,然此事已毕,前嫌当尽释,若哪日孤还见你们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孤这句话还留在这里。”他手指着脚下,嘴角勾起一丝残酷。 两人一扫他的黑靴,齐齐把头叩地。 太子这还是在威胁他们,要送他们下去啊! 沈离枝见他指地的动作,忍了忍,可是想到太子也并无太过分的言语,算得上是他目前这个情绪下最‘和善’的一面。 只是他这动不动想杀人了事的念头只怕一时半会是改不去的。 两位大人带着一背的冷汗,软着腿脚被送了出去。 沈离枝向常喜道了一声,紧跟着推门随着两位大人,下了楼梯。 “两位大人且慢。” 陈谈和刘仰被这道温婉的声音叫住,在台阶上停步,回头看是太子身边的那位女官追了下来。 “大人有事?”陈谈见识到了太子的维护,便重新打量起她。 这位女官年纪很轻,琼姿花貌,还一脸稚气,眼睛不染纤尘,还没来得及学会审时度势。 这样的人向来不会被这些老臣放在眼中。 她们太过容易被一眼看穿,也太容易被翻涌的浪潮打灭,在他们心中不值一提。 陈谈还是转过身,为她这一声停下了步伐。 因为是太子身边的人,他才客气地称了一声大人。 “哼,大人。”刘仰也跟着怪哼了一声,他还在为刚刚的事耿耿于怀。 他们大理寺明面上投靠了太子,成了太子手上第一把刃,可太子却摆明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他还在暗暗驯养着东宫里那一窝雏鸡,等着旭阳高升时,拎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沈离枝走下来,对两人行了一礼,温目微弯,唇角带笑,“下官不敢,陈大人和刘大人勿怪,适才殿下心情不好,并无谴责训斥之意。” 这句话一出,两人神色一致的难看。 太子怎会是无意谴责,就差没直说,下一个拿他们开刀。 沈离枝哪会看不出他们心底所想,她继续道:“两位大人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大周的将来依然要大人们扶持,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其势如破竹,才会如此强硬,大人们若是顺风而行,顺势而为,滔滔风浪又有何惧?” 她还不懂得藏话,一番话说得这样直白,让两个老臣都目瞪口呆。 皇帝还未死,她这样说,岂不是大逆不道。 “大、大胆!”陈谈憋红了脸,抬着手,正想要说她再敢胡言,明日定要弹劾她。 可转眼一想,这位仅是东宫的女官,连站上太极殿的资格都没有,他弹劾她什么呢? 沈离枝对二人屈膝一礼,“下官自知所言唐突,望勿怪。” 陈谈憋回那口气,重喘了一下,见沈离枝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都极为大方,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镇定从容。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 “你这话,以后可别在外头乱说,我知道太子虽然行事荒诞,可出发点都是好的,你既然得太子宠信,就多吹吹耳边风,让他别来吓唬我们这帮老臣了,我们老了,可不经吓。” 沈离枝站在楼梯的中间休息平台上,用目光送他们离去。 茶馆下层空荡荡的,只见两位大人挑帘而出,外面的喧嚣在挑起的藤帘外一并涌入,与岑寂的茶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景淮站在高处,俯瞰着沈离枝。 “回去派人去告诉孟右侍,从今往后,皇宫要人,提人来见孤。” 常喜一愣,哦了一声,赶忙应了下来,“老奴回去就办!” “还有……”李景淮眼底涌出一些深色,他没有回首,手扶着木栏往下看去,“命人去查。” 常喜顿时狗腿起来,太子用这样严肃的语气,想必是有重要的交代,他迫不及待地问:“殿下要查什么?” 只听太子声音低沉,那音调宛若是在唇齿之间揉·捏,杂糅着各种复杂情绪。 他缓慢地吐出三个字:“沈离枝。” 金荷节向来是达官贵人在夏日里一个重大的玩乐节日。 上京之中但凡家中显贵的,都有一片莲池、莲塘。 暑热水暖,芙蕖盛放。 届时家家户户就会在水面上架起水桥,方便深入藕花深处采花。 不但要采到那最美、颜色最好的花,还要赋诗一首,到时候谁采的花最好,赋得诗最妙就能在御前得到嘉奖。 参加这供花、采花的府邸会在这一日的清晨把院门敞开,方便探花郎带着公子小姐们进出选花。 由于这活动不拘小节,年轻男女可以随行一路,也是除却春日宴之外最适合适龄男女相看的日子。 今年的探花郎周元清不仅文采卓然、而且样貌俊秀,除了出身寒门之外,几乎寻不着毛病,是万千少女心中的梦中情郎,早有人预料这一次金荷节肯定会盛况空前。 沈离枝因不好拒外祖母三番五次的邀请,便也准备和谢家的表姐妹们一道去凑了这个热闹。 谢老夫人还专门给沈离枝准备了一身新制的夏装,就连新打好的首饰都送了四大盘来供她挑选,谢萱姝看了都连声惊呼老夫人偏心。 “你这小滑头,你母亲给你的哪一样不是好好的,整日也不见你带几个,这几件本就是祖母准备给你枝姐姐准备的嫁妆。” 谢老夫人轻飘飘的‘这几件’可是指的整整四大方盘,密密麻麻排列的从钗环到指环,大大小小、各种材质与工艺打造的饰物。 其中不乏翡翠、羊脂玉、紫磨金、锁目绿、黑珍珠等珍贵罕见的饰品。 沈离枝一听,顿时站了起来,“外祖母,这些太贵重了,离枝不能要。” 谢老夫人走上前,摁下沈离枝的肩膀,让她坐回到梳妆凳上。 她又看向镜子里照映出的人儿,怜惜道:“哪里贵重了,女孩家本就应该娇养着,若你肯从东宫出来,外祖母会给你更多更好的。” 沈离枝在家中一向衣饰简洁,还从未有人给她置办这么多首饰,不由温澜潮生,久久不能再推拒。 镜中的两人隔着一辈,但依稀还能从眉目中看到一些相似之处。 “双儿过来给小姐梳妆了。”谢老夫人侧头对旁边的婢女吩咐,转头又对沈离枝道:“今日你自去玩耍,有萱儿、兰儿她们几个陪着,若看见喜欢的公子回头大可告诉祖母,祖母帮你……” 谢萱姝听到这里,‘嘶’了一声,脚底抹油,正要溜走。 “萱儿你也是,年纪不小了,你若不自己看,别怪祖母到时候随便给你指人了!” 谢萱姝跑了,谢老夫人就专注对她叮嘱:“枝儿可不能学萱儿啊,这女子年纪到了最紧要的事还是嫁个好郎君……” 沈离枝笑着应了,心中却只打算去观观花、赏赏景罢了。 谢老夫人不愧为蝉联四年上京第一姝色的人物,对于装扮美人那是得心应手。 沈离枝本藏几分色,被谢老夫人指挥的梳妆丫头,都给一分一分扒出来。 沈离枝肤色偏白,无需再敷粉,只淡扫了一层桃花胭脂粉在眼下,显得那水眸潋滟,顾盼含情。 青黛描眉,如翠羽微颦,红脂染唇,如含春色。 一番描摸修饰下来,便花去了半个时辰。 端看镜中的人颜盛色茂,让人色授魂与。 沈离枝几乎认不出镜中映照出的美人会是自己。 可是谢老夫人却满意得紧,也不给沈离枝有时间‘作妖’,催促着谢家姐妹将她带走。 沈离枝顶着这张脸,有些惴惴不安。 谢家的姑娘得了老夫人的话,还偏偏爱把她往人堆里带,不多会就招蜂引蝶,惹上好几个年轻公子前赴后继地在她身边攒动。 “我听说那沈姑娘是太子身边的人,这太子不是对沈大姑娘特别看中,会不会这沈二姑娘也被太子看重?” 有个蓝衣的公子虽然心痒难耐,可是折扇一摇,还有些谨慎。 他旁边的公子哥手肘一撞他,“嘁,你担心个什么劲,人谢老夫人亲口说了要给外孙女找个夫君,若不是太子那边没戏,人家谢府敢这样说吗?” 这话说得在理,那蓝衣公子眼睛一亮,啪得一声收起折扇,提起袖摆就朝着前方涌动的人群挤了进去。 美人儿,他来了! 沈离枝不喜欢靠近水,可是手里捧得荷花却很多。 粉的白的红的、重瓣的、单瓣的还有稀罕的并蒂莲。 都是打着外祖母的名来认识她的。 因为不好意思拒绝第一支,剩下的就更不好拒绝了。 倘若单单接下一支倒显得自己有意一样,若是来着不拒——那就不过成了一个平平无奇、没有感情的捧花的架子。 她在岸边安静地当着花架子。 谢萱姝一回来见沈离枝被荷花包围着,像个荷花仙子,啧啧称奇,不免围着她转了几圈。 “这可怎么是好,我们才不过才走了三个府,你就收下这么多花,等到了东宫,那的瑶池这么——大。”谢萱姝比划了一下,划拉出一个大圈,促狭道:“你还不得拖个大花缸来收花呐!” 沈离枝从花瓣后面露出惊诧,“我们还要去东宫?” 谢萱姝从她手中抽出一朵,随手拨弄着花瓣儿,对她有问必答,“是呀,金荷节每年会抽出十家,今年正巧哪位姐姐手气好抽到了东宫,太子居然也同意让我们去糟蹋他的莲池……” 谢萱姝又嘿嘿两声,奸笑了起来,“你不晓得以前太子很是计较,拔他东宫里一根草都不成,就不知道今日太子他在不在?若是看见我们摘他的花,不会生气吧?” 沈离枝完全没有听下去。 自从那日在马车上一抱之后,她现在看太子,就觉得哪哪都不自在,所以连早上叫太子起床的差事都以身子不利落推了好几日。 说起来她也有三四天没有再看见太子了。 由于每日那传信的小太监,风雨不动地来知会她太子的去向,所以她知道今日太子并没外出,指不定待会还要来看这热闹。 思及此,她浑身更别扭了,只想马上找个地方更衣洗妆,趁没回东宫前换下这一身刻意的装扮。 然而周探花没有给她这个时间和机会,他见人群慢慢归拢,回到岸边,就抬手就催促道:“诸位,请随我一道移步至东宫!” 第55章 狂蜂 对沈大人都殷勤的很 由于离东宫不远, 众人都是步行而至。 只是这炎炎夏日,即便一路绿茵遮阳,可还是能将人逼出一身薄汗, 又兼之这一行人中, 大多都是家中娇养的小姐,出门不是乘车就是坐轿,累得怨声载道。 周元清置若罔闻, 他本也不耐烦陪这些千金小姐们玩闹。 可谁要他恰好是这探花郎, 就得遵这上京的传统。 传统,那也是人定出来的。 周元清抬头看着天, 刺目的光晃眼, 他微一眯眼,又看向前方。 东宫就在眼前, 那才是他该去的归处。 往常严守紧防的东宫大门如今敞开,面目和善、笑容堆起的东宫大总管常喜公公和东宫女官一同在门口接引他们。 毕竟东宫乃是皇家重地,不比其他人的府邸那样随便。 除了西苑瑶池那块得以对外开放,其余地方还是严禁闯入。 他们就是专登来给外人说这东宫规矩的。 光说这些规矩, 就又让人在门外站了半盏茶的时间。 将众人晒得奄奄一息后,宫婢们才鱼贯而出,奉上了凉汤给人解暑。 期间常喜又唠唠叨叨讲了几条倘若遇见太子要如何行事的规矩。 听得几名贵女当即不耐烦起来。 “太子又不会出来, 说这些做什么?” “我就听说,上回那宁远侯家的小姐去酒楼准备堵太子殿下, 谁知殿下情愿走个偏门也要避了去,这不是笑死人了。” 太子近年以来,身边除了那沈家大小姐,就没有哪个女子能近得了身。 她们捧着凉汤嘀嘀咕咕一阵,虽然在拿别人的事打笑, 可心底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她们都在适婚的年纪,又撞上了太子即将及冠,这亲事未定,谁知道家中会有什么安排。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呀!总比那些总爱寻欢作乐的男子强吧?” 有个贵女抚掌说道,可附和她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虽说不必担心太子以后会沉湎酒色,可是这不近美色的性子着实让她们都无处使力,就连放开手脚去勾·引一下都觉得难度太大。 “你们听说了么,好像之前有一名女官试图爬床,太子看也没看就把人扔出去,杖毙了呢!” “呀——”众女受了这惊吓,彻底歇这个话题。 谢萱姝听常喜念经一样叨叨,头都大了,她拉着沈离枝抱怨道:“原来东宫规矩这么多,难怪祖母想把你捞出来,我看你还是听她老人家的话吧,这公公比我娘还能唠叨,你怎么还能呆得下去?” 沈离枝心想,自己身处东宫好像也不见有这么规矩。 “东宫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怖,习惯了就好。” 谢萱姝夸张地拉长了脸,“这可不能习惯呀,这是温水煮西瓜。” 沈离枝笑着纠正,“是青蛙……” “你瞧,你自己可不是知道自己是青蛙!” 沈离枝被她胡搅蛮缠地一打岔,也忘记了自己的事,又被人群推赶着往前走。 就连常喜遥遥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都没能瞧见。 随着‘采花队’一同来到西苑瑶池,一切抱怨声都戛然而至,众人皆醉心在这漫无边际的美景之中。 东宫瑶池之中遍布数百种荷花,一阵风吹来,荷叶如波涛翻动,花香怡人。 犹如仙家宝地。 搭盖在水面上的竹桥四通八达,犹如一个小迷宫,平添了几分趣味。 几名贵女已经迫不及待抢先钻进荷叶丛,争先恐后,要去寻那最好看的荷花。 一时间衣香鬓影,人语沸腾,岑寂的东宫热闹如沸水盈锅。 谢萱姝也迫不及待,跃跃欲试。 “我听说东宫有一种莲叫小玉蝶,花开也只有婴儿拳头大,十分珍贵,不知道在不在这里面?” “咳——在,只是那花今岁只开了两朵,适才老奴已经特意讲过,小姐见着最好莫碰,那是殿下给先皇后种的。”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二人身后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沈离枝先反应过来,转头对他行礼,“常喜公公。” 谢萱姝一扁嘴,不服气地跟着行礼。 因为沈离枝的避让,常喜也有几日未曾见到她,是以刚刚在人群堆里远远望见,险些还没把人认出来。 他端详沈离枝,觉得沈大人今日很不一样,虽说平日她也生得好看,但是今日神清骨秀,脱俗清雅,忍不住夸道:“沈大人今日气色真好,想来是病体大好,那明日的差事应该……” 他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地看着沈离枝。 因为沈离枝托病,他不得不抗下这个担子,所以太子接连好几日一起来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了。 常喜苦不堪言,却也不知道这两人在拧巴什么。 沈离枝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总归她还是要待在东宫里辅佐太子的,一直避而不见也不是个解决办法。 她只能克服自己的别扭,抿了下唇,柔声回道:“这几日劳烦公公了,明日我定然会继续办好差事。” 常喜收了这准话,笑容就像一朵绽放的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没有东宫的人在一边盯着,很快众人就一窝蜂散进了瑶池的荷叶深处。 虽然有简易的竹桥架设在水面之上,谢萱姝也再三保证,其平稳程度与走在陆地上并无差别,可是沈离枝还是婉拒了她,甘愿在岸上干等。 谢萱姝说不动她,只好和姐妹们钻进了荷花丛。 沈离枝慢慢踱步,走至出水台边坐下,撑起一柄荷叶遮在头顶遮挡阳光。 “沈大人怎么不同她们一道?” 沈离枝认出他的声音,转头笑道:“周大人不也没有进去。” 周元清轻笑,伸手掸了一下袍子。 “我就是一个路引子,用完谁还管我?”周元清自嘲地道。 “周大人过谦了。”沈离枝指着茂密的碧荷丛里道:“可是有不少姑娘在为你抢破头……” 沈离枝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娇蛮的声音响起:“哼!我就知道!——元清哥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今日要来做探花使?” 周元清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转过身对来人躬身行礼,“见过六公主。” “见过公主殿下。”沈离枝也紧跟着起身对她行礼。 但李微容看也未看她,一个跺脚就伸手来拉周元清的袖子,“你为何总对我这么多礼,也不见你天天拜我太子哥哥啊!” “微臣不敢,请公主松手。” 李微容委屈地看了眼自己手指,忽而把脾气又往沈离枝身上撒,“是不是因为她?我刚刚就看见你走过来和她说话,元清哥哥你难道也……” “公主慎言,微臣只是担心沈大人落水,特来提醒。” 李微容狐疑地一瞟沈离枝,这样的说辞并不能让她满意,而且装扮过后的沈离枝让她充满危机感。 她希望男人不爱美色,可却又不信男人会不爱美色。 所幸她的身份足够高贵,高贵到可以仗势。 所以她非但没松手,娇蛮道: “我不管,本公主要去摘花,你要陪着本公主。” 公主的心思太易猜透,沈离枝压根不敢掺和进去,只见周元清一张脸彻底没了表情,人却还是被六公主拉动了。 只是在六公主没有看到的时候,周元清眼底流露出的厌倦,让沈离枝不由为六公主感到心惊。 这就是被爱的有恃无恐,哪怕贵为公主,也无法左右一个人真实的情感。 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须臾,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入耳。 “快走,待会公主走远了可就寻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沈离枝仓促张望,只见上方有三个身量差不多的男子快速跑过,眨眼工夫就跑远了。 沈离枝听那人的语气,像是要对公主不利。 今日东宫人多眼杂,防备也较为松散,指不定真的会闹出事来。 而且这儿还在东宫,会不会有人借故来对付太子? 她不及细想分辨,牵裙朝着竹桥入口奔去,正巧碰见折返的周元清,然他身边已无六公主的踪迹。 “周大人,公主呢?” 周元清虽奇怪她会问起六公主,可见她神色略显焦急就淡声道:“公主一赌气,自己就跑进去了。” 他指得是身后瑶池。 沈离枝又急忙问:“那刚刚大人有没有瞧见三名公子也往里面去,其中有个人右脚有些瘸?” “发生何事了?”周元清察觉到沈离枝的紧张,机敏地问。 沈离枝就把刚刚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觉得他可能要对公主不利。” “那我知道是谁了,那个瘸脚的定然是上个月公主让人打了的齐老三,他痴恋六公主,只怕这次不是要行恶就是有不轨。” 周元清虽然不喜欢公主,可既知道了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一拱手,“刻不容缓,还请沈大人与我分头去寻公主!” 沈离枝唇瓣一颤,须臾才缓缓一点头。 西阁。 常喜喘着气爬上阁顶,李景淮仰面躺在塌椅上,手背盖在眼上,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殿下,老奴刚刚瞧见沈大人了,沈大人说身体大好,明日就可以当值了。” 静悄悄的,李景淮没有搭理他。 常喜探头探脑,“殿下您醒着吗?我还听周大人说,因为谢府老夫人的首肯,好几家的公子这一路对沈大人都殷勤的很,摘花送水,跑前跑后……” 常喜叹了口气,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惆怅。 李景淮终于动了,他放下手,虽然默不作声,可那眼眸却斜睨了过来,浅色琉璃一样的瞳仁一缩,像是被光线刺到了双目。 过了须臾,他才慢条斯理,宛若从齿间挤出三个字:“好几家?” 第56章 沉水 是谁救了她 沈离枝正要进去, 恰好遇见那几名公子气喘吁吁出来。 两边人一对视,沈离枝面上就略显尴尬。 先前这几人也百般邀请她一同去择选花,还犹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情真意切地拒绝。 周元清也认出几人, 刚皱眉, 怕他们碍事。 三名公子就已经开始喜上眉梢,活脱脱像一只只展翅狂舞的雀鸟,急于推销自己的殷勤。 “沈姑娘也要进去吗?不若再下陪你?” “你不是赶着要去更衣, 还是我陪沈小姐吧!” “你还不是急着要去冲脚!” 沈离枝见他们几人又要吵起来, 干脆打断他们,微笑道:“若不劳烦, 诸位一起吧!” 那三名要‘逞凶’的公子都生得人高马大, 倘若自己一人,只怕也帮不上公主什么忙。 几人虽不太乐意, 可是沈离枝既诚心诚意地‘邀请’了,他们又不甘落后,一个个又抖擞精神,重新返回到竹桥。 这水上竹桥因为是临时搭的, 所以建得并不宽,七根拳头般粗的竹子捆成一排,隔着六尺才在竹排下用几个桩子撑着, 几个大男人一踏上去,竹桥就嘎吱嘎吱作响。 沈离枝走在中央, 每一步提心吊胆,生怕这些不知轻重的男人,一不小心就把桥给踩断了。 又不知为何,风似乎还变得大了,荷叶被吹得摇摆弯曲, 发出浪涛的声响。 众人衣袂飘飘,行于碧荷粉荷之间,犹如行于仙境。 沈离枝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光也不复适才的光亮,太阳也像被蒙着一层纱,不再刺目灼人。 “沈大人,我往这边去。”周元清担忧看她一眼,又说道:“我刚刚已经着人去告知太子此事,想必要不了多久,太子也会派人前来,在此之前,切莫与那些人起冲突,务必照看好自己。” 他说这话,也是在告诫那几人,沈离枝除了是谢府老夫人的外孙女之外,她还是东宫女官。 上面有太子罩着,不得对她莽撞。 沈离枝敛袖一礼,带着剩下几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刚刚那周探花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冲突什么了?”有位公子听出周元清的暗示,有些不服气道。 沈离枝莞尔解释:“是公主殿下一时生气,独自进了荷花丛,我等担忧公主出事,这才劳烦诸位相陪了。” 她只有对周元清敢实话说,对他们几人也只能说一半,同时也是希望只是自己误判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陪小姐一程也无妨,顺道还能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荷花!” 没想到这位公子还是一副古道热肠的性子,当即就拍着胸口一口答应,一人出了头,其他人也没落后,纷纷表明了愿意奉陪的态度。 沈离枝又对他们一一道了谢,姿态娴雅,声音温婉动听。 三人顿时鼓足干劲,一定要好好表现,第一个找到公主,给美人排忧解难! 他们往里走,沿途碰见了不少往回走的贵女和公子,询问过后得知,公主正好也是顺着他们现在这条道,往深处去了。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胆子真大,一个婢女随从也不带就敢独自往里面钻。 东宫这片池塘极大,曲曲绕绕,足以把人转晕,且越往深处走,岔路越多。 不一会,随她一道转悠的公子们也走得疲累了。 一名青衣的公子顶着荷叶,大折扇不停地往脸上扇风。 他踮脚探头,企图从密密匝匝的荷叶荷花丛中望出去,他虚弱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若我们也分开找吧?” 几名公子不过想顺道亲近亲近小美人,可没有打算把命搁这里。 他们早已累得忘记了初衷,现在一心就为找到公主这个目标而坚持着。 这句提议,很快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是啊,再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这里岔路这么多,再走下去我都要走不动了。” “可不是,我遛狗都没走这么远。” “对!这么久了天都变暗了!” 他们其实也难估计时间,只是看见天色有些昏暗,脚就更加软了。 沈离枝用帕子沾了沾脸上的汗,其实她也走累了,可是这么久还没寻到公主,她心里也着急,只有颔首接受了这个提议,她屈膝谢道:“那有劳几位公子了。” 一行人就在下一个岔道分开,四散而去。 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壮起胆子,垂眸往下看了眼自己倒映在水面的影子。 只见一个面容紧绷的少女僵硬地立在桥上,怔怔看着水面,像是在看一个藏着可怖生物的深渊。 直到几尾调皮的小鱼一甩尾,把她影子碎开,她才猛然被惊醒了神,匆匆提步向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原本昏暗的天色又骤变。 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晴空万里,忽而就飘来了一片乌云,遮天蔽日。 闷雷阵阵,电光在云层里流动,带出紫红色的电花。 远处有人在呼唤,“要下雨了!——大家快回到岸上!” 沈离枝也知道雷雨天呆在外边不安全,她踟蹰地望了眼回路,亦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公主!——” “公主!——” 几个声音还在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叫。 沈离枝想了想,还是往前继续走。 本以为还要找许久,谁知一个转弯,拨开几片挡路的大荷叶,一位华服玉面的少女提裙气急败坏地在跺脚,将竹桥踩得吱吱嘎嘎叫。 “元清哥哥居然没有追上来!” 正是六公主李微容。 沈离枝又惊又喜,可随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 “可不是嘛,那周元清太不识趣了!公主一心为了他的仕途着想,谁不知道娶了公主您就能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嘿嘿!”那个声音殷切地巴结道。 六公主怫然不悦,“我就知道乔辛漪是个不靠谱的!” “我表妹那也是没料想到周元清这样不上道……” “周元清也是你能叫的?” “是、是,是周公子……” 与公主对话的,可不正是那个坡脚的齐老三,沈离枝纳闷不解。 不是这人要害公主,怎么反而像是一伙人? “是谁在哪里!鬼鬼祟祟的,给本公主出来!” 就在沈离枝发愣时,一阵风吹扬起她的袖摆纱裙,藕粉色的轻纱带着流光,像是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这不寻常的色彩一下就被六公主捕捉在眼里,她发觉有人居然在偷听,勃然大怒。 沈离枝只好走出去,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回公主,是周公子让奴婢来寻公主殿下的,天色不佳,公主还是早些回到岸边。” “是元清哥哥让你来找我的?” 公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没有再执着有人偷听她一事上。 “那周公子怎么不自己来?”齐老三在六公主身后探头探脑,看见沈离枝的样貌又十分惊讶,忽而问:“姑娘是东宫里的宫婢?” 沈离枝见那齐老三生得小眼睛塌鼻梁,穿得一身名锦,玉冠梳发,腰垂玉佩和香囊,一副上京世家浪荡子的装扮,又听他语气轻佻,原本怀疑他是坏人,此刻也没有放下警惕。 她微微对齐老三行了一平礼,声音平缓道:“再下,东宫知律。” 齐老三脸色一变,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公主!——沈大人?——” 竹桥吱呀吱呀地叫,像是不堪重负。 天上闷雷轰轰,几滴小雨就落了下来。 沈离枝回首,心情一下松懈下来。 是周元清来了。 公主再怎么任性,想必也是听周公子的话。 可是她这口气松得太早,既然她认出了周元清的声音,身后的六公主以及那齐老三也认了出来。 天上一声闷雷,脚下一声脆响。 六公主在她身后忽而大喊一声,“元清哥哥救我!——” 哗啦—— 捆扎成排的竹桥瞬间肢解,一下散了开。 桥上的三人先后都落了水。 沈离枝因为站着靠边,倒是最后才掉下水,只一眼,她看见走来的人不但有周元清…… 瑶池里的水越往中央越深,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无疑是水最深的中央。 沈离枝毫无防备,甫一落水,就沉进了深水里。 四面八方的水瞬间涌起,包裹着她,水面上的声音都仿佛隔了好远。 ——玉儿! 她好像听见哥哥在叫。 粼粼波光在头顶闪动,无数的涟漪荡开。 下雨了。 万千的雨箭直坠而下。 沈离枝仰面沉入水底,一眨眼间,仿佛穿回到五年前她落水前的场景。 那日,姐姐忽而问兄妹俩,若是他们互换了装扮,能不能把人都蒙骗了去。 他们生得很像,几乎看不出分别,唯有沈离枝眼下多了一粒泪痣。 但这在不相熟的人眼中,算不上一眼就能分辨的大特征。 她觉得好玩,央求哥哥与她互换了装扮。 哥哥纵容她任性,从不舍得拒绝她,虽然极为无奈可还是别别扭扭穿上了她的衣裙,带上了珠花。 走上街后,果真无人能辨出他们玩了这个小把戏。 她为别人的错认而偷笑,享受着被捧作小神童,大人们为了摸摸她的头顶还会偷偷给她塞糖果,转头也不忘就对她哥哥夸一句:“二姑娘越长越好看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呐!” 看见哥哥小脸憋得通红,她的笑声挡也挡不住。 抚州是水乡,有很多湖泊,大大小小,像是星盘罗阵。 也有很多桥,平得、曲的,石头的、木头的,桥夹在湖泊之上,他们不停地过桥。 她还记得,那一天他们走了很远。 是听人说起,从上京来了一群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们乘船南下,停驻在了引仙码头,给人散播仙缘与福气,很多小童都跑去看热闹。 人群挤在桥上,她掉进了水里。 就像这样,一直往下沉、下沉,四周的水疯狂地挤压着她的身体,汩汩的水声充斥她的耳膜。 她彻底慌了神,忘记了凫水。 随后的事她就记不太清了,一转眼是家中寻来的仆人在问她。 ——公子五岁就会水了,他、他怎么可能会淹死? 她急忙解释,有人救了她们,还给哥哥吃了药,哥哥不会死。 沈离枝缓缓闭上眼,可她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救了她,又是谁给了药…… 扑通几声。 水面再次剧烈震动,浮光碎成了几块,分崩离析。 沈离枝缓缓掀开眼,在一缕缝隙中看见两人朝她游来。 她伸出手,在水底无声地喊道: “哥哥……” 第57章 披衣 身子忽然被腾空抱起 咳咳咳—— 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 不管刚刚有没有下水,几人都不可避免淋湿了。 无论是风度翩翩的公子还是服饰华美的贵女,都是一身狼狈。 发丝黏糊糊地粘在脸上, 衣服也湿淋淋的挂着。 甚至还有人丢了鞋。 沈离枝虚横在一人腿上, 缩起脚,面朝着水面猛咳。 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大力挤压,所有的空气带着呛进去的水往外涌。 身下那支起的腿正顶着她的胃, 另一只手又毫不客气地重拍在她的后背。 这样做确实让她吐出不少水来, 可是她脆弱的背脊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颤得像是被秋风狂吹的树叶。 她用力揪了揪支着她的那腿, 因为说不出话, 无法表达自己的难受。 但锦棉的衣料湿后,她那点力气不过在他裤腿上拧水, 压根不疼不痒。 沈离枝又扬起头,朝着旁边人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摆,费力地从疼痛的嗓子眼挤出声音, “……大哥。” 被她手指拉住的青年和沈离枝极为不像。 他便是沈少卿,沈家庶出的长子沈怀义。 他的母亲是沈家的一个婢女,早在沈离枝的娘嫁入沈府之前就过世了。 沈离枝出生的时候, 沈怀义就已经开始上私塾了,常常一大早就要过裴府去读书, 早出晚归,在沈府的时间并不长。 奶娘说大公子好学呢,将来一定会考到上京去做大官。 但是也有仆人说,是因为大公子是庶出子,不得主母喜欢, 才情愿待在裴府。 沈离枝那时候小,分不清谁说得对,但是大哥哥确实读书很用功,就是在沈府里也时时在读书。 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先生休课的时候,沈离枝才得空能和他说一两句话,但是也是客客气气地见礼,让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对自己似乎很拘礼,并不亲近。 女孩儿心思敏感,又猜测不出原因。 久而久之,便不再主动亲近。 可是无论他们关系如何生疏,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会偏向找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更何况太子那不温柔的动作,让人无福消受。 “殿下,兴许让微臣来,会比较好些?” 沈怀义在一旁蹲下,刚伸出两手,试图把沈离枝从太子的摧·残下救过来。 他身为兄长,也有义务不让自己的妹妹和‘外男’接触。 李景淮微抬起眼,湿漉的长睫上挂着水霜,可任谁也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只是那手再没有抬起,而是垂落而下,像是紧紧贴在少女背上,又像是摁着她的背不让起身。 沈怀义注视着那手半响没回过神,伸出去的手就有几分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这时候竹桥尽端一下又涌出许多人,在最前头的赫然是常喜公公,他急忙跑来,一把挤开沈少卿,把伞打在太子头顶上。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他环顾左右,吓得不轻。 六公主还在哇哇哭,边哭边喊,“周元清!你居然不下来救我!” “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公主会水……”周元清无奈站在她旁边,手里撑起一片荷叶,将就地给这位任性的公主挡雨。 李微容哭得眼泪汪汪,抬手指着太子的方向,“她都有人救!——你怎么不说他们授受不亲!” 周元清无奈撇过头,往沈少卿和太子这边看了一眼。 一个是人家哥哥,一个是谁说也不管用的太子。 他能说什么? 听到李微容的话,李景淮当即转头斥道:“还未闹够了?” 李微容的哭腔一下憋了回去,她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倏然瞪圆双眼,声音低了下去,讷讷道:“太子哥哥……” “你可知道你今日险些杀人?”李景淮的嗓音在闷雷狂雨中显得十分冰冷。 被雷声吓得一个激灵,李微容回过神,见太子的态度,她不禁委屈地垮下脸,接连抽了几口气。 明明她也落水了,为何却不见太子哥哥来关心一句? 而且他既去救了沈离枝,甚至还给她拍背。 现在居然还为了她,来凶自己。 乔辛漪说得果真没有错,这沈家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微容越想越委屈,她手拍着身下的竹桥,梆梆作响,憋屈道:“我怎么知道她会过来,又不是我让她来找我的!她死了关我什么事!” 一个轻而易举的‘死’字脱口,道出了她的不在乎。 她堂堂一个公主,身份尊贵,当然不必管旁人的死活。 沈怀义脸色微变,忽而起身,侧首看向李微容,缓慢道:“她死了,我沈家便不会罢休。” 这是何等的荒谬,堂堂一公主因为思慕一个男人竟也用民间浪荡子的手段,想来一个清白之身逼婚的戏码。 夏衣单薄,入水即湿,男女在水下肌肤相亲,再兼有外男为证。 活脱脱就是一桩颠倒性别的逼良为婚。 而周元清正是清楚她的手段,这才死活没有下水,半点荤腥也没沾身。 这桩事,唯独牵扯到了沈离枝,平白被淹得气息奄奄。 沈离枝本是会水的,但是因儿时险些溺亡,她本能的惧水,在水中根本不会划浮,一入水就宛若沉石,险些就去了半条命。 李微容一怔,缓缓抬起头,隔着密雨看向沈少卿,明明是认识好几年的人,忽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公主,莫不是忘记了,她是我妹妹。” 沈怀义淡声提醒她,俯视之下,那双眼睛不复往日里的温暖。 他又转过身对着太子长揖,“殿下恕罪,今日是我借采买之便,带六公主私自出宫,闯下这等大祸,微臣责无旁贷。” 周元清也皱了眉,“是再下让沈大人来找公主的,若是沈大人出事,那我也难逃其咎。” 李微容揪着自己的衣服,豆大的泪在眼眶里转。 一时间好像众叛亲离。 李景淮看了李微容一眼,见她也是可怜,这个时候还看着周元清,但是周元清半分眼神也没再给她,一直恪守着君臣的界限,半分也不逾越。 他偏头对常喜道:“把外边的人清走,送公主去杨嬷嬷院子里去。” 这件荒唐事,不能让外人知晓。 常喜躬身,细起嗓音道:“老奴已经安排将他们送到花厅躲雨去了,殿下大可放心!” 雨点敲在伞面,声响越来越密,这场大雨来得突兀,又下得淋漓。 “殿下身上也湿,小心染了风寒,还是快些回殿吧!” 沈离枝想从他腿上爬起来,可是四肢还没恢复力气。 入水太久,雨水又凉,她的身体失温太久,变得虚软无力。 她伸出手,轻轻去拉沈少卿的衣摆,“大哥……” 所求之事,溢于言表。 沈少卿转眸看向太子。 竹桥上潮湿,太子却泰然安之地坐在上面,若说开始是情况危机,沈离枝在水下呛入大量的水,奄奄一息,他为了救人迫于无奈……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却还没起身的打算。 他不起身,自己怎好去接过沈离枝。 “殿下,我妹妹她身子虚,恐怕再耽搁下去要生病了……” 沈怀义所说,也不是假。 沈离枝这样的身体看着就虚弱,谁见了都要心惊。 常喜弯下腰,腾出一手,“殿下要不要奴来扶着沈大人?” 李景淮睨他一眼,“撑好你的伞。” 常喜便没有多口,悻悻然收回手爪。 李景淮也没打算一坐不起,他动了一下胳膊,状似要起身。 沈怀义见状,趁机就帮他扶起沈离枝。 沈离枝也借势往沈怀义那边倒去,两手紧紧攀附在他伸出的手臂。 “还能走吗?” 沈离枝点点头,面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倔强。 此时此刻,周边唯有公主与她是女子,其余人她靠着谁也不行。 沈怀义借过一把伞,挡在两人头顶。 密雨像是白线,遍布了视野,一行人慢慢走在竹桥上,不敢过快,润湿了的竹面十分滑脚,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再次滑入水中。 沈离枝赤脚走着,更是艰难。 她本就手脚无力,每一步都是靠沈怀义的支撑才挪动,而且脚下绵软,弄不好还要连累沈怀义一起掉进水里。 她走得冷汗淋漓,本就虚弱的呼吸变得更是浅薄。 太子让人先把六公主送走,剩余的人又修整了片刻才动身。 李景淮走在最前面,却也能听清后面的动静。 没走多久他就转回头,“沈少卿。” “微臣在。”沈怀义抬起伞,隔着雨帘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景淮看了一眼还在自己较劲的沈离枝,转眼对沈怀义冷声吩咐:“把你外衣脱了。” 话一落,周围的人眼神顿变。 可是因为李景淮向来强硬,沈怀义虽有惊诧,但不敢不从,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还不忘拧干了水才递给侍卫。 李景淮拿到衣服抖开,径自往回走来,随着一声命令传来,“回避。” 护卫们就地跪下,垂首待命。 其余人唯有侧身回避。 沈离枝隔着密雨,被吹得瑟瑟发抖,她眨了一下被氤氲水汽蒙住的双眸,看见李景淮直直朝她走来,她心底略慌,还没来得及后退,刚刚沈怀义的外衣就披在了她身上。 夏季女子的衣裳多为薄丝,几层薄纱叠起也像蝉翼那般轻薄,穿在身上宛若兜着云雾,飘渺轻盈,可是一旦湿了水,那云雾也变成了虚无,几乎等于空气。 而男子的外裳则厚实多了,这一件湿衣盖来,虽然也不暖,可是多少挡去了水边的冷风。 沈离枝用手拢起衣裳,正为太子这一忽然‘贴心’的举止而有些感动,可他的手随之又伸过,扳着她的肩在原地转了半圈。 沈离枝还未回过神,身子忽然被腾空抱起。 她两只手就顾不上去拢衣,瞬间全改去捂嘴,要不然这一声惊呼肯定会引起其他人注意。 李景淮垂眸盯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沈离枝面上不显,然脚趾都吓得蜷缩起来,缩在她湿漉漉的裙底。 第58章 处罚 要罚,也该罚你近身侍奉十日(二…… 沈离枝很轻。 纵然裹着两层衣裳依然能感受到那纤细的背脊挨在他的手臂上, 像是脆弱易碎叶脉,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缘故,她的身体缩成一团, 看起来更显得玲珑小巧, 好像占不了多大位置。 只可惜现在的李景淮也一身湿透,身上只有湿气,怀里只有冰冷, 并不能温暖她。 沈离枝在瑟瑟发抖。 “常喜。”李景淮淡声道:“太慢了。” 常喜不是不想走快, 而是太过吃惊,以至于他走得如同做贼一般心虚, 左顾右盼, 他担心这样的场面会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去。 太子身边多少人在盯着,再小的异动也会引无端的揣测。 雨越下越大了, 仿佛在天上开了一个窟窿,倾盆而落的雨水把视线分割而开。 伞外是茫茫一片的水雾,唯有伞下的那一方天地是清晰的。 竹桥吱呀作响,雨点敲打着油纸伞和荷叶, 几声蛙鸣此起彼伏,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 和常喜一样懵然的沈离枝安静地缩在太子的怀里。 她内心骇然不已, 就像还停留在被太子抱起的那瞬,失重的心悬于半空, 剧烈颤动,久久难以平静。 四肢被冷雨冻麻了,丝毫不受她的控制,只能随着太子的走动微晃。 莹白的脚趾伸出伞外,无助地承接着从天而降的雨珠。 密集的雨点打下来, 像是弹珠,隐隐生疼,她用力缩起脚,就好像努力又往太子怀里缩了缩,脑袋紧紧挨在他的肩头,仿佛想从那湿冷之下汲取到他温热的体温。 李景淮脚步微顿,眼风一扫。 怀中的人脸色苍白,那精致的妆容早已经被洗了个干净,唯有额上红色莲花形的花钿还在,在微颦的两条翠羽中心,更加艳丽。 浓密的睫毛随着细弱的呼吸轻颤,从睫毛下露出的一丝视线,落在了她自己交握在胸前的手指上,像是还没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沈怀书的外裳很大,像一块布裹着她,但却并没有包裹严实,从颈部往下仍有大片的雪白没有被她顾及,此刻随着她的呼吸缓慢起伏,像是皑皑雪丘。 他仿佛闻见自己身上越来越浓的冷松柏的气息,像是被沸水激荡起的香料,冲入鼻腔,占据了上风。 李景淮闭了下眼,慢慢移开视线。 在西阁上,常喜就同他絮叨,今日的沈大人很不一样。 可常喜嘴笨,说不出一二,更描绘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能竖着大拇哥,言简意赅对他道:“老奴形容不出,总之就是美极了。” 可李景淮却一嗤。 他曾言大雪纷飞是萧瑟之美、长河落日是壮丽之美、草长莺飞是勃发之美。 而世上美人无数,却难以撩动心弦。 直到在她落水前的那惊鸿一瞥,像是湘水之神,鬓云乱洒,微睇绵藐。 眉心几笔嫣红点缀衬得那雪肤莹澈如冰玉,那乌眸微惊,唇瓣半张,仿佛是被惊扰而露出一抹惹人怜爱的困惑。 能惊他心,动他魄,却无法赋诗与遣句,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描摹。 他的心在那时候遽然停摆,时间犹如凝固。 可下一瞬,她骤然跌入水里,像是一副展开至一半的画卷变成了空白,一切美意戛然而止,不复存在。 ——世间美好的东西易逝,唯有权势肮脏却永存。 他永远记得帝师的这句话,并且奉为圭臬。 一直以来,他从不触碰易碎的琉璃,也不沉溺让人失控的情绪。 不放纵、不退让、不迷恋。 他向着君主之路前进。 可这一刻,他看见淹没在水下的沈离枝,忽然间,不忍见‘琉璃’就此碎裂。 李景淮肩头又被蹭了一下,沈离枝无意识往他散发着热源的脖颈靠近。 像枯苗望雨,而她想要温暖。 可李景淮心里一直清楚,他并不能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暖’。 他抱着沈离枝走过竹桥,经过跪地的侍卫,衣摆都要紧挨着他们的腿侧。 那样近的距离,沈离枝甚至能听见侍卫们沉闷的呼吸声。 她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外裳,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为这禁忌的接触,慌乱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渴望。 沈离枝的心头犹如敲钟撞鼓,宁静的表相之下是狂跳的心脏,又怕沿途会有人抬起眼,看上一眼。 这条路这么长。 她来时就已经觉得很漫长了,而此刻回去就更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太子会来救她,此举太出乎意料。 这是不是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冷酷的人。 他对杨左侍就很好,对常喜也不坏,他对身边的人都还好…… 他身边的人? 沈离枝心漏跳了一拍。 一直低垂的视线悄然抬高,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太子沾湿的下颚,那精致的流线顺延至他的喉颈,润湿的发丝如泼墨,在他玉色的肌肤上更显分明。 虽发丝凌乱,可那松散在脸颊旁的乌发却没能掩饰他的俊昳,反而让他变得比齐冠敛衣时更平易近人。 更像一个普通的……男人? 沈离枝心怦然狂跳,手不由挪开,转而去拉住他的衣襟。 为什么要来救她,为什么要抱她?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就像不久前她自己信誓旦旦说过,她不该离太子——这样近。 近得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要向他靠拢。 太子是灼灼燃烧的大火,轻而易举能把靠近他的东西焚烧殆尽。 她不想做那傻傻扑入火的蛾,可却又有些不舍这让人温暖的温度。 毕竟,谁不想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李景淮感受到她的拉拽,遂将眼睛垂下,虽然没有出声,但那神情依稀在问,“作甚?” 沈离枝看着自己的手指放在的地方,随着她‘轻轻’一拉,那湿漉漉的料子就硬生生给她拽下了三寸,露出太子微红的脖颈。 好像是被她勒的。 她虽然在水底泡得半死不活,可是还记得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缠上了最先拉住她手的人。 沈离枝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但是如此铁证可鉴,绝不会轻。 伤了太子的贵体,她顿时不敢说话,猛一摇头。 因为李景淮怕她滑落,两人是紧挨着,她脑袋这一摇,就好像猫儿在主人肩头打了一个滚,细密的发丝蹭得他脖颈发痒。 像是有人轻轻撩·拨了他的咽喉。 咽喉重地,向来生人勿近,可偏偏沈离枝是三番五次地‘光顾’。 让他无计可施的同时,又暗火难耐。 李景淮咬了咬后牙槽,“别动。” 好在沈离枝那是令行禁止,瞬间就不再转动,甚至也不乱动了,安安静静。 只是那双眼睛时不时还会偷偷看过来,像是在思量一个难解的问题,又好像仅仅在好奇地打量。 李景淮敏锐地察觉到了,可他也不戳破。 他目光直视在前方,外面是冷雨凄风,心中的天秤也随之左右倾摆。 他能掌控一切。 大雨把碧绿的荷叶打得东倒西歪。 时不时会有几根横亘在竹桥上,挡住去路。 李景淮示意常喜上前清理,常喜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 刚拨开一片,又倒下一片。 密匝的荷叶和细密的雨丝像一面天然的挡墙,让人不能一眼望尽。 几个声音自雨声中传来,依稀可分辨是三名男子。 “沈小姐难不成还在瑶池里面?” “该不会迷路了吧?” “说不定,我刚刚去问过谢府家的几位小姐,都说沈小姐还没回来,她们也正担心着。” 他们撑着竹伞,被瓢泼大雨浇得抬不起头,但是谁也不甘示弱,硬是在这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回头寻人。 “呔!这个鬼天气!要不是沈小姐我才不出来了!” “嘿,你大可回去啊,没人让你来,反正我这伞也足够两人撑……” 李景淮停下脚步,就抱着沈离枝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们前面。 碰见此情此景,向来淡定的沈离枝也不免觉得尴尬起来。 “找你的。” 李景淮淡声提醒,嗓音被雨声掩了七七八八,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离枝悄然抬眼,视野的角度依然没有变化,只瞧出那下颚的弧线像是紧绷了一些,显出一分不耐。 “……嗯。” 那三人就差指名道姓了,她再说不是也无用,只能应下。 “我也不知道……”沈离枝也没料到这几人会回头来寻她,正要再解释一二,外面那三位公子哥又开始猜拳了。 “咱们三局定胜负,挨个进去找,谁能找到全凭运气了!” “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我在行!” 原来三个人还在那儿争先后。 沈离枝已经能预料到届时迎面撞见的窘境。 她想挣开这个怀抱,却又怕引起太子的不满。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就这样?”李景淮忽而开口,他目视着前方,隔着那雨帘,似也在等待对面那三人的胜负定局,“快点。” 他催促她快做决定。 沈离枝惊异地扬起眼,看向太子氤氲在水雾中的凤目。 太子是给她做选择。 与他划清界线亦或者就这样选择,相信他? “嘿嘿!是我赢了!那我先进去了!——”一个嗓音穿过雨声,他已经脚踩在竹桥上,发出嘎吱一声响。 沈离枝猛然闭紧眼,把头一扭,反而往他湿冷的肩头埋了进去。 罢了,左右她也不打算随便嫁人了。 若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正好解了这相看的局。 李景淮似乎笑了一声,胸腔闷闷颤动,片刻后他重新抬脚,“常喜。” 那赢了先机的公子兴高采烈地拨拉开荷叶,还没等他看清忽然映入视野的几人,一声尖细的嗓音就先砸了过来。 “太子殿下有令,闲人避让!——” 太子两字犹如会烫耳,那名公子一听见这句话,差点没吓得后仰摔倒,他惊恐地连退了几步,从竹桥上退了下去,不敢挡住太子的路。 还在桥下的两名公子被他挤着连连后退,三人顿时撞成一堆,哎呦乱叫。 李景淮趁着乱,从他们身边淡定走过。 沈离枝把头挨在他的肩头,看见后面的几人果真没有往太子身上看上一眼。 危机解除,她顿时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口纾缓解脱的轻叹莫名又勾起太子的不愉。 李景淮手伸到她后颈,把她扯离自己的肩头,慢条斯理问道:“这么怕给人瞧见和孤在一起?” 沈离枝撑起眼睛,望他一眼。 殿下不怕? 李景淮手提在她的后领,指尖往前就戳了一下,两人都是冰凉的。 “谁敢看,孤挖他的眼,谁敢论,孤拔他的舌。” 他有什么可惧、可怕的? 沈离枝微缩起脖子。 “那殿下还是把奴婢放下吧……” 若是就这样要让人没了眼睛、丢了舌头,未免也太可怕了。 “你在教孤做事?” 李景淮不喜欢被她反驳。 她回过神,轻声解释道:“奴婢只是……” 刚开口,一股风从后脊吹来,渗入后颈,沈离枝忍不住捂起口鼻打了一个喷嚏。 “沈大人是不是受了风寒啊!” 常喜立刻从太子后面探出头来,唯有他在忧心沈离枝这柔弱的身体会不会真的病倒了。 那明日谁来接回这要老命的差事啊! 常喜愁眉苦脸,“殿下,还是快些送沈大人回去,找太医开药吧!” 沈离枝一听要兴师动众,连连摆手,“不、不必,奴婢……哈秋——” 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颤动,身体也像一个球一样反复撞着太子的肩膀。 过了好半天,乱窜的气息暂歇,安静下来的沈离枝才用余光一瞥。 太子那张俊脸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眸底也含着沉郁,看了莫名有些让人心慌。 她两手捂住口鼻,不住地晃动两条腿,想从他桎梏的怀抱里挣扎下地。 可太子丝毫不理会,她的那点力气还不如一条离水的鱼,着实不能翻出太子的手掌心,她又嗡声道:“太子,让奴婢下去自己走吧,万一把病气传给了太子,奴婢万死不辞。” 她声音又哑又低,还透着虚弱。 李景淮一手勾在她的腿弯,一手揽着她的肩背,没有松开。 说起来也奇怪,在她选择去依靠沈少卿的时候,他心中极为不舒坦。 想着救了这条白眼狼,既然她不求着自己,那索性放手不管了。 可是,偏偏看见她那副连路都走不动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自己出手了。 他很少纵容自己的‘没忍住’,从开始学习帝王术,他首先学会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无论是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先得思量过三。 得与失,进与退。 即便是杀人,他也会想想杀一个好还是全杀了好。 他总要去衡量。 然在面对沈离枝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让他心中那柄天秤在往危险的方向倾斜。 李景淮微眯起眼,润湿的发丝在他的眼角,淡化了那眼尾横扫出来的冷意,他慢慢道:“孤才没你这样娇气。” 意思是,即便和她一直挨着,也无妨? 沈离枝蹬腿的动静顿时止住了,眼睛也迷惑地眨了下。 因为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惹了太子不高兴。 李景淮偏没有顺她的意。 这一路非但没有把她放下,还径自将她带回了三重殿。 沈离枝就在太子寝殿外的偏殿里拥着毯子烤火。 简单的沐浴后,又将湿衣服换了去,她的身体虽然还有些发抖,可至少缓过来,不再虚弱无力。 有一名机灵的小太监给她送来刚刚熬好的老姜汤。 外寒入侵时再没有比姜汤见效更快的汤剂了,沈离枝当即感激地谢过小太监。 她可不想再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小太监摆摆手,笑道:“是杨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大人不必谢我。” 沈离枝一听杨大人,当场被姜汤呛住,捂唇又咳了半天。 杨左侍怎么知道她在太子这儿? 小太监见她咳得厉害,顿时紧张地安慰她道:“大人您慢点喝,外面没人知道大人在这里。” “是殿下特意吩咐的。”小太监促狭得特意加上最后一句话。 大雨猛下了半个时辰,雨歇云散,天空开始放晴。 沈离枝担心谢萱姝等人会担心,打算赶去她们停留的花厅汇合。 “沈大人,您身子无碍吗?”小太监急忙追了出来,“不然让小的去给周大人说一声,大人就多休息一会吧。” 毕竟少个一两个人也并不会引人注意。 沈离枝已经步下台阶,回眸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温声婉拒,“不必劳烦,我觉得已经大好。” 那一碗姜汤喝得及时,加之夏日水底的温度并不算刺骨,她才不至于受寒太重,虽然有点干咳,但也无需卧床休息。 同谢府的姐妹一起出来的,半途却不见人影,回头外祖母哪里又需要解释,实属麻烦事一件。 更何况比起在三重殿休息,她更想离开这里。 在太子身边,越来越让她心绪不宁。 她也许需要暂时静静心,不该生出那些胡思乱想。 小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看着她为难。 沈离枝见他如此,只好又道:“……等这边完事了,我再来向殿下道谢。” 小太监脸上顿时灿烂,连连点头。 正该如此,要不然回头常喜公公问起来他才好回答。 “道什么谢?” 抄手回廊上缓步走来一行人。 开口的人正在整理袖口,细长的手指搭在苍青色绣纹料子上,玉骨修竹,透出一分慵懒。 沈离枝从台阶下仰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和那小太监一起对太子行了礼。 “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景淮于台阶上垂眼,凤目微挑起,“孤缺你这一声谢?” 他嗓音带着不屑,姿态又透着未散尽的郁怒。 沈离枝沉默须臾,“奴婢知错,若不是奴婢轻举妄动,也不至于同公主殿下一起落了水,让殿下也身处险境。” “说得倒是有几分理,那你说该怎么罚?”李景淮冷哼一声。 “……就罚奴婢十日不得出现在殿下面前?” 沈离枝小声说完,缓缓抬起眼,乌黑的眼睛像是被水洗得黑葡萄,盈润黑亮。 就好像带着十分愧疚,虔诚而真挚地向他讨罚。 玉阶之上,太子凤目压下,睨视她的脸,那薄唇似笑非笑地翘起一角,“这是罚么?” 见他那笑,沈离枝心尖一颤。 她逃也似的避开那双像是看透她的眼。 又听上面那道嗓音轻飘飘传来一句话:“要罚,也该罚你近身侍奉十日。” 常喜刹时惊圆了眼睛,他一瞟下面吃惊地忘记控制表情的沈大人,又偷瞄了眼身旁看似轻描淡写的太子。 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 好家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第59章 吻手 吻在了那灼热而腥甜的伤口上(二…… 回到花厅, 谢萱姝果然担心地拉着手把她训了一顿。 “你说你,怎么就自己跑进去还迷路了!你不知道刚刚打雷多吓人,要是祖母知道我把你一个人丢下, 还不得劈死我?” “这儿是东宫, 我比你熟,外祖母不会怪罪你的。”沈离枝柔声解释。 谢萱姝虽然也明白这个理,可是她还是觉得对于沈离枝来说上京还是一个陌生之地, 她既被祖母嘱咐了照看, 就应尽到责任。 “沈姑娘怎么一身衣服都换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个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的小姐摇着纨扇走进谢府小姐休息的圈子, 状似十分关切地询问沈离枝。 谢萱姝对于这样含沙射影的‘关心’太了解不过了。 她跨前一步, 护崽子一样拦在沈离枝身前,昂首就道:“离枝她是东宫女官, 这儿有她的住所,回去换身衣服怎么了?碍着你事了吗?” 那位小姐笑了笑,持着扇子轻拍一下谢萱姝的手臂,“你恼什么呀, 我不过是听说有些人会趁这大好时机捞个好郎君罢了,毕竟这上京城里的公子个个出挑……” “我们谢家的姑娘犯得着用这样的手段吗?”谢萱姝顿时气哼一声,打断她的话。 旁人指摘沈离枝不检点, 无疑也是在打谢家的颜面。 几位谢家的姑娘无论与沈离枝关系近不近,都加入了谢萱姝的战线, 摔玉碎珠一般把那挑事的小姐说得铁青张脸灰溜溜走了。 谢家在上京的势力不言而喻。 沈离枝落水一事因为牵扯到了六公主,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公之于众。 虽会有些风声传来,可是却无人再敢来向她旁敲侧打。 就谢萱姝等人的态度也说明了一件事,沈家的二姑娘在上京也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传闻中她不受谢六娘喜爱的说法又因为谢府的态度变得扑所迷离,难以琢磨。 金荷节因为这场暴雨的耽搁, 不得不快速推进。 众人都在东宫都物色到了心意的花,从而再看其他府邸里的,就觉得有些看不上眼,匆匆赏过,又随性作了几首诗,便像赶场子一样又往下一家去了。 沈离枝找了一个角落,随着地上的水洼一起在太阳底下晒着,让那寒气从身体里慢慢驱散。 两名公子交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个声音义愤填膺,“那公主真不知羞耻,竟然想用这样的法子逼元清你就范。” “倒也无妨,公主的性子我早已看穿,无论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还是元清你大度,公主做了这么多的手脚,还断了你那么多桃花,也不曾见你生过气。”那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叫嚷着。 周元清声音平淡,还带着他一惯的那种戏谑的腔调。 “我本无心成婚,各取所得罢了。” 两人慢慢走出来,转过道来,才看见坐在路边花台边上的晒着太阳的沈离枝。 因为花木茂密,加之沈离枝坐的地方,竟被遮掩的极好,两人一路走来,都未曾想过,这里会坐着一人。 沈离枝见状,无法避开,只能站起身,对着二人行礼。 她原本只想偷个闲,加上身子并不舒服,这才找了一个阳光极好的角落晒着。 哪知道会听来这些话。 周元清也有些许怔忪,他虽然说得问心无愧,可那席话会被沈离枝听去,到底还是有些介怀。 他先对着沈离枝行了一礼:“沈大人。” “沈大人?嘶——”站在周元清身边的那名公子,顿时一副牙疼的模样,看了沈离枝几眼,挥了一挥小手,连忙告辞了。 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不奉陪了。” 沈离枝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只略感诧异,不过少了外人在场,她也松了口气。 她对周元清微微欠身,“周公子。” 周元清慢慢笑了下,似想从这场尴尬中抽身,“沈大人可是身体不适,需要派人送你回东宫吗?” 沈离枝摇摇头。 “周公子去看过六公主了?” 年轻的公子点点头,声音平淡道:“看过了。” 沈离枝端详他脸上的表情,瞧不出是烦还是厌。 看来六公主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个翻不过手掌的物件,他根本不关心。 “公主害你落水,也有我一分责,若以后有需要的话,大人不吝开口。”也许是沈离枝对目光让他不舒服了,周元清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 沈离枝垂眸须臾,再抬起眼,“既是公子开口,那我便说一句,周公子既不喜公主,就不要再耽搁公主的一片真心。” “沈大人在说什么?”周元清依然微笑着,只是声音放轻了一些,语气里有些不可置信。 “姑娘家的喜欢,并不是可任人轻贱的理由。”沈离枝缓缓道,“你若是因为不想被其他姑娘缠着,一直不肯对公主坦诚,岂非君子所为。” “据我所知,六公主三番五次刁难过你。”周元清皱了皱眉,像是看不懂她一般。 她即便不恨六公主的百般为难,也不该会为她说话。 沈离枝弯了弯唇,露出一副浅笑,“六公主为难我,与周公子戏弄六公主,没有关联。” 周元清沉默片晌,转而低头轻笑,他抬起手指轻揉鬓角,感叹了一声,“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离枝是那种只认理的人,她甚至可以超脱自己的情绪、喜恶。 无关感情,只有对错善恶。 周元清笑是明白了为什么李景淮那样的人会屡次三番,变得那样奇怪。 有沈离枝这样的人在身边,想必也是不太容易的。 她就同一把戒尺,总往人最想掩住的脆弱上打去,直到剖血见骨,让人赤果果见到自己的罪与恶。 周元清一向自诩身正风清,与六公主纠缠这些年也未曾多想过其他,盖因公主任性又傲慢,总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模样,他都快忘记了她还是个姑娘家。 他一恍惚,想起在瑶池竹桥上,她泫然落泪的模样。 公主并不是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可这一次仿佛是真的伤心了…… 不过,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后果,何必为她动什么恻隐之心? 周元清皱了皱眉心,压下翻涌的心绪,对沈离枝揖手行礼。 “沈大人,见教了。” 他既没有说要悔改,亦没有反驳,就这样行了一礼便走了。 沈离枝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微微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本公主都没有叹气!” 身后马上传来了六公主的嗓音,沈离枝猝然一惊,捂着唇就干咳了起来。 她转过身,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不是李微容是谁? 李微容凶巴巴地立在身后,满脸倔强,只是那双泛红的泪目还是出卖了她的伤心。 “六公主……” 李微容一咬唇,把目光撇向一边。 “我九岁就认识他了,自从他从广液池救了我一次,我便再没有看过旁人,等长大了更是一心想成为他的妻。” 她声音稍一顿,越发低沉沮丧,“可是他除了越来越讨厌我之外,没有半点动容。” 沈离枝默默听着,见六公主眼圈通红,可怜兮兮地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以周公子为人,想必那会就算落水的人不是公主,他也会救。”沈离枝又问:“而公主,若是当初救你的人不是周公子,你也会这般喜欢哪个人吗?” 你喜欢的究竟是周元清,还是当初救你命的‘那人’。 还是多年来,自以为是的‘喜欢’? 人会因为一时的悸动而乱了心神,可是等静下来的时候就该明白,喜欢不应是一时兴起与习以为常。 陪伴是漫长的余生,是不舍不弃的心心相印。 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恩爱两不疑。 沈离枝问六公主的同时,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今日的她是不是和当时的公主一样,因为生死一线的脆弱而产生了一些莫名而生的情愫。 可那真的会成为她一生坚持不移的力量吗? 李微容蹙眉抿唇,目光恍恍惚惚飘着,落在沈离枝脸上,带着一股哀恸。 就在沈离枝以为她又要伤心落泪时,她忽而抬脚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愤然道:“本公主才不稀罕他喜不喜欢!” 沈离枝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李微容又转头盯着她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收起你的同情,本公主不需要!” 说完,她又昂起头,宛若她才是那个斗胜的孔雀。 远处一个粉衣的少女气喘吁吁地朝着她们跑来。 “公主——!您怎么又自己乱跑了……” “翠儿,我们回宫去!” “呃,不找周公子了吗?”宫婢匆匆看了眼沈离枝,又很纳闷地看向她的主子,见六公主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翠儿又心疼道:“……公主,您见着周公子了?” 李微容抬起袖子,把不争气的眼泪擦了去,咬着牙说:“不找了,我再也不找了!” 她把手交给翠儿扶着,风风火火就打算离开这个伤心地,可是余光一瞥沈离枝又把脚步稍顿。 沈离枝疑惑看她,不知道这位公主还有什么要交代。 因为好几次,两人会晤都不那么和谐,以至于沈离枝这会见她停步,还有些提着心。 李微容把脸转向她,鼻尖和眼睛还是红通通的,但是神色已经恢复当初那个颐指气使的样子。 “今日是本公主牵累了你,以后本公主自当会给你补偿!” 沈离枝牵唇微笑,“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哼,你别小看本公主这一诺,你以为在我太子哥哥身边是好过的……”六公主忽而想到了什么,半途就打住了话,又哼了一声,轻飘飘道了一句:“罢了,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沈离枝没来得及消化六公主的欲言又止,因为很快就有一名东宫的小太监找了上来。 原来就在沈离枝离开东宫后的一个时辰后,太子殿下他忽而发起高烧。 沈离枝心头突突直跳。 因为小太监的表情,显然这并不是普通的高烧。 金荷节她自然是过不下去的,就连和谢萱姝几人说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小太监带着她一路赶回东宫。 三重殿的氛围尤其凝重,比之上次太子中毒的时候还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离枝行到一半时才反应过来,为何会如此压抑。 是因为四面的窗户都被封了起来,而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让人感觉恶心的铁锈味。 那是血的味道,就像是在戒律司时,她曾闻过的。 太子高烧,怎会有血味? 常喜公公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笑着张脸,他的脸色比起昏暗的殿内更黑沉。 “殿下刚刚喝过药了。”他一开口,先是呼了口气,然后皱了皱眉,“是谁叫大人回来的?” “不是公公您吗?”沈离枝奇怪问。 常喜摇摇头,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咱家没有派人叫大人回来啊,殿下这种情况,我都怵得慌,更别说大人您了。” 沈离枝转头去寻那个领她来的小太监,可是四周人影憧憧,宫婢太监纷走凌乱,她眼睛哪里找得过来,只能作罢。 “殿下是怎么了?” 普通的高烧,并不会让整个三重殿如临大敌。 更不会让东宫大总管常喜谈虎色变。 常喜公公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解释道:“殿下这是恶疾。” 沈离枝头一次听说太子身上带恶疾,不由惊圆了眼睛,看向常喜公公愣愣问:“那殿下……” “咱们太子殿下平日里都好好的,可是一旦烧了起来,就会神志全无,刚刚就将一个前来给他奉茶的太监割了喉……”常喜解释起来,因为把沈离枝看作了自己人,也没有遮掩什么。 沈离枝倒抽了一口冷气,捂着唇又想干咳。 那血味一丝一丝往她鼻腔喉管里涌,刺激着她本就干涸难受的喉咙,发痒。 常喜摆摆手,“不、不过好在那茶盏碎片不够锋利,太子殿下他尚且有几分清醒,下手也没那么准,人还没死透,已经抬下去尽力治疗了。” 常喜幽幽叹气,“这恶疾可真的是怪得很,太医们一直都诊断不出病因……而且殿下也很久没有犯了。” 常喜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摆摆手,“沈大人不必介怀,咱家可没说和大人有关系。” 沈离枝轻咳了几声,苦笑道:“是我连累了殿下。” “哎哎,真的无妨,咱们呀就是熬到天亮就好了。” 不过听常喜的描述,沈离枝不由又轻咬了一口抵在唇边的手指,这‘恶疾’竟和她娘亲的疯症略有相似。 只不过她娘没有用瓷片划人的凶残。 而太子这个‘怪毛病’出现的时候,是伴随着高烧而生。 他仿佛是那落入了陷阱的困兽,既虚弱又凶狠。 而那无差别的攻击性,使得在他身边的人都会遭殃,就连太医也轻易不敢近身。 太子自幼跟着大将军学武艺,近身擒拿与反杀都是卓乎不群。 寻常的宫人落在他手上,就和家兔子落在野狼利爪锋牙下一般,毫无反抗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若是他意识昏迷,那攻击性就越强。 仿佛一旦没有了自己的意识,他就会变成一个充满杀气的提线木偶,常常需要几十名金乌卫来制服他。 而且金乌卫不敢伤了太子金贵的身体,所以也就造成他们单方面的折损。 “那,现在太子是清醒的?” 常喜愁容满面地点点头。 沈离枝捂着唇,干咳了两声,“我去瞧瞧行吗?” “别——”常喜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沈大人你是不知道殿下他现在说清醒又不是那么清醒,说不定都认不出你了。” “那殿下身边也还是有人伺候的吧?” 常喜不可能让太子身边没人,太子总要喝水或是递个什么物件。 “有是有,但是那些人皮糙肉厚,怎么能和大人相比。”常喜眼珠子转了转,极不认可地一摇头。 要是他把沈离枝放进去,若是伤了一二,等太子清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那我远远看着,不靠近太子。”沈离枝心有愧疚,“说起来,太子殿下会忽然发烧也是因我而起,若是因此伤了其他人,我心中亦是过意不去。” 常喜实在对沈离枝这张脸毫无抵抗,慢慢他抗拒的表情就变得松动,眉毛一耸一耷,像是在脸上打起了架。 他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个长度,“那就远远的?” 沈离枝点头,肯定道:“远远的。” 常喜忧愁之余又觉得欣慰。 沈离枝肯这样关心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没有白救她这一回。 所谓有恩得报,更何况是这救命之恩。 沈离枝捂着唇,轻轻咳着,随着常喜一直走向太子的寝殿。 寝殿外把守着的不在是普通的东宫侍卫,而是太子最信赖的金乌卫,赵争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负责在太子彻底失控的时候制服他的人。 “沈大人。”赵争在门前把守,看见柔柔弱弱,还带着一副病容的沈离枝出现,黑眉当即拧了起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赵统领,殿下兴许这时候就想见沈大人呢?”常喜为了答应过的事,自然要负责替沈离枝说动赵争。 “殿下现在不清醒,沈大人进去会有性命之忧。”赵争面目严肃,声音特意着重在‘性命之忧’四个字上。 这并不是可以玩乐之事,谁都知道现在太子的身边危险至极。 常喜极容易被说动,轻轻嘶了声,又转头帮着赵争劝沈离枝,“沈大人,要不还是算了……”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太子好歹还是有自我意识,这一次闹不好,可真如赵争所说,那是要丢性命的。 “赵统领、常喜公公,我之所以想进去看看,是因为家中曾有和殿下相似‘恶疾’之人,兴许我有办法阻止殿下呢?” 赵争和常喜都一愣,对视一眼,面上都有动摇。 沈离枝又乘胜追击,“赵统领还是担心,我就在远处看看,若殿下还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才留下。” 赵争也是一心为主,沈离枝都这样说了,他怎会不心动。 “沈大人不怕么?” 沈离枝摇摇头,“我会躲得远远的。” 趋利避害,她远比人想得会得多。 赵争紧绷的眉头松开,踟蹰少顷终于松口放她进去,只是因为殿内的人不能过多,不然反而会激起太子的杀意,坏了里面那份平静,他和常喜都还留在外面。 沈离枝再三保证不会靠近太子,赵争才轻轻打开一边门扇让沈离枝进去。 里面还留有两个小太监,一个管着太子的药,一个负责给他换降温的冰帕。 而太子躺在他的床上,沉沉喘息。 门外的动静两个小太监早有耳闻,因此沈离枝进来,他们只是对她比划了一个轻轻的手势,示意她小心。 沈离枝的步伐本来就轻,而殿内铺上的织紫锦毯更是消音,她像一只轻巧的狸奴,慢慢靠近。 “……殿下?” 因为离着还很远,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李景淮缓缓睁开眼,还以为自己是烧出了幻听。 “殿下,您醒着么?” 可第二声远比第一声还要清晰,李景淮转过头,视线半晌才聚拢在远处的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竟真的是沈离枝的声音,她怎么进来了? 沈离枝看见了他转头的动作,“奴婢听常喜公公说了,殿下?” 她似乎得不到他的回应,就不肯罢休。 李景淮重新把头转正,仰面躺着,把手背遮住双眼。 “……出去。” 一阵椅子被拖拉的声音突兀的在岑寂的殿内响起。 随后是沈离枝略带歉意的声音:“对不起,可以帮我在这儿点只蜡烛么?” 她没有出去,反而自顾自得在桌案后坐了下来,要了一只蜡烛点上,一圈光晕照在她盈润的脸颊上。 李景淮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知道她究竟要在这里做什么,一时竟没有再出声撵人。 为什么还要进来? 当真是不怕死么…… 随后,李景淮又从指缝里偷瞄到这‘不怕死’的人左右环顾了一圈,又担忧地开口要更多蜡烛。 两个小太监讷讷道:“可是殿下那……” “只要多四根,可以吗?” 她用那样真挚的微笑,没人能拒绝她。 两个小太监马上把‘殿下’抛掷九霄云外,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 别说四根了,李景淮看到了多一倍的蜡烛团团围绕着沈离枝,他眯起眼,痛苦地从那明亮中看向她。 心中有些猜测,却也不敢全然置信。 沈离枝似乎知道他这‘恶疾’惧怕什么。 他怕光。 蜡烛是用来保护她自己不受他伤害的。 李景淮被亮光晃得头疼,却自虐般直视着那摇曳的火光。 宛若是黑暗中希冀光明的困兽。 “长夜漫漫,殿下一人为病痛所苦,奴婢深感悔恨,今夜就让奴婢来负责让殿下保持清醒,不至昏迷失控。” ‘出去’二字压在舌下,李景淮迟疑了。 沈离枝现在显然也不关心他的意愿,李景淮暗暗冷笑,兴许他当真会和他父皇一般逐渐变得失控罢了,到时候就没人会听从疯子的命令。 就在李景淮游思妄想之际又听见她的嗓音温润清晰传来。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② 沈离枝在背书,背得都是少时学过有关善举、善行、善念的文章,她声音如拂琴拨弦,带着少女清亮而又婉转的音色,娓娓道来。 像拨开浓雾的清风,像是无声润物的细雨,让李景淮想躲又躲不开。 只能沉默地被迫听入耳。 她从自己最熟悉的几篇背起,可是总归会有些晦涩难背的,很快她就语焉不详,背得磕磕绊绊,遇到记忆不深的更是缺字漏句。 李景淮忍无可忍,默默开口,“……是‘是谓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③ 沈离枝温声细语地夸他道:“殿下记忆真好,奴婢就没记住呢。” 哪里是她没记住,李景淮觉得她分明是故意的。 让他不由自主提起精神来判断她的对错,就像夫子纠正学生的错处那般,总要仔细听着。 沈离枝撑着脑袋,绞尽脑汁,庆幸的是太子一直都清醒着。 可见这一招看来颇有成效,就如此撑到早晨,便会好起来…… 沈离枝乐观的想,虽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困意,但是声音还是越来越低,语速也越来越慢。 小太监隔段时间就要给太子换上降温的冰帕,因为沈离枝的助阵,他没有前几次那么小心翼翼。 谁料变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本来凝神静卧的太子忽而犹如暴起的惊雷出手就擒住了准备附身给他掀起额头凉帕的太监,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出手就是狠力,大到远处沈离枝都能听见那骨头不堪重握的咔嚓声。 她从桌案后惊醒,大喊道:“殿下!” 李景淮的眼神在昏暗中混沌不清,更不会轻易松开手。 小太监在他手下瞬间脸就憋的铁青一片,另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出去搬救兵。 “救——救命!殿下他又失控了!——” 沈离枝转身拿起蜡烛,忽而看见桌面上还有一柄剪烛芯的小金剪,她也摸在了手里,等赵争等人进来时,沈离枝已经站立在了床边。 太子本能的避开她手中的烛光,可是手下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 小太监拼命挣扎,踢腿掰手,可李景淮的力气何等大,宛若铁箍纹丝不动,眼见小太监已经无力挣扎,手脚皆垂。 常喜看见沈离枝放下了蜡烛,手里拿起金剪,正高高举起。 “沈大人别伤了太子!”他慌张地大喊。 一剪刀下去,血液从沈离枝手心疯涌而出。 猩红的颜色在昏暗中也是那样艳丽夺目。 沈离枝把手横在太子和小太监之间,血滴下来,落在太子紧绷如弦的手臂上,烫得像是烛泪垂落。 李景淮微微张口,重重喘了口气,用力紧箍的手指慢慢动了动,先是食指而后是大指,最后手松开。 小太监从他手低滑落,在地上被遽然涌进的空气呛得狂咳不住。 这些都没在引起李景淮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赤红上,久久不能挪开。 他忽然抓住沈离枝伸到面前的手。 沈离枝手心疼,手腕更是被李景淮抓得紧痛。 她轻着嗓音,像是担心再惊起困兽的撕咬,看着他缓慢道:“殿下,奴婢手疼……” 李景淮心尖一颤,忽而将那手心拉近,鬼使神差低头一吻,吻在了那灼热而腥甜的伤口上。 第60章 伤鸟 一只享受荣华富贵的鸟儿 太子这场恶疾来也突然, 去也离奇。 折腾了一夜后,三重殿里紧张一宿的宫人彻夜未眠。 唯有寝殿里两人在晨曦之中浅眠。 李景淮睡了过去,却又很快惊醒。 他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延续了夜晚的画面。 只不过, 他看见沈离枝用剪刀扎得不是她的手心而是心口。 喷涌而出的血仿佛是洪流,把他瞬间淹没。 他想要捂住伤口,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疯狂地自他的指缝里涌出。 他心焦如焚, 冷汗淋漓,极度的恐惧和害怕让他宛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桎梏, 再不能动弹。 那是他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好在, 他很快就从这梦魇里挣脱了,后背冰凉一片, 那是还未收干的冷汗。 他惊疑不定的眸子半响才重新凝聚,视野之中就是沈离枝的脸。 她正趴在他的床头,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恬静地沉睡。 丝毫没有噩梦困扰, 甚至唇瓣还微微上翘,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浓密的眼睫随着她细微平缓的呼吸或有微颤,像是蝶翅舒展摇动。 那只受了伤的手掌被裹上了白色的纱布, 像狸奴的雪掌。 佛经中说,佛陀舍身饲虎, 割肉啖鹰。 原来当真有这样傻的人,她大可用剪刀去刺伤小太监,只要能救他一命,即便伤半只手,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何必要伤害自己? 李景淮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心中唯有利弊得失,没有舍己为人。 在他眼中,伤害自己成全别人并不是大度和善良而是愚笨的蠢货罢了。 可是这小蠢货,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他慢慢坐起身,侧头垂目,深深看了眼沈离枝的睡颜,然后拿起她的左手。 翻过来看,在她手心那交叠几层的纱布还是不可避免被血染红,太医说伤口不浅,可见她没有对自己下轻手。 不是疼吗,还下这么重的手?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润湿的纱布将血沾上了他的指腹,黏黏的,可却没让他觉得脏污和难受。 静水深流,就好像他像是永远看不透沈离枝那具柔软的身体下还藏着多大的力量。 逐步撼动他的堡垒,瓦解他的防线,坚定不移地寸寸推进。 他看了有几息的时间,掀开薄被下床把沈离枝抱上床。 沈离枝睡得僵硬的身体落入绵软的床铺上,顿时舒服地喟叹了声,蹭了下软枕,摆出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朝着床外侧卧着。 李景淮又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擦过那白腻的脸颊,他低声呢语: “你快赢了。” 但是他也不会输。 他不会甘愿沦陷而败,沈离枝对自己够狠,他何尝不是—— 两日后,皇帝列队出行,前往七百里远的密州,夏巡。 这夏巡是自启元帝开始,或者说是从四年前才开始的惯例。 密州则是老国师出生、扬名之地。 也是上玄天原本所在。 皇帝每年都要去往密州一趟,虔诚地去供奉在老道观里的一口古井。 听闻那口井是通向往生地的生死井,若诚心诚意地祈祷,则可以把话语带给死去的人。 本来皇帝出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 然这一次却出乎意外的,皇帝留下了三皇子暂监国事,太子被点了随行。 七月中旬,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即便坐在可以避阳的马车里也热得够呛,一阵阵闷热的风,吹得人不能呼吸。 沈离枝忍不住把头从车厢里伸出,用手里的纨扇遮在头顶上,目光朝着前方望去。 太子带着赵争和常喜也不知道去了哪,她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只身淹没在滚滚的车流之中,心中说不上的不安宁。 哒哒哒的蹄声从后方传来,沈离枝撩起扇面,转头向后望上一眼。 来得人并不是太子,可也是她眼熟之人。 一辆青牛紫盖的车驾带着沉沉铜铃声。 一摇一声响,缓缓跟了上来。 鹤行年从挑起车帘冲她微微一笑,“沈姑娘,见到你可太好了。” 沈离枝放下纨扇,对他颔首点礼。 “见过鹤仙长。” 鹤行年对于她的态度向来不苛求,见她面上浅笑疏远又防备也丝毫不恼,命车夫缓下了缰,与东宫太子的车驾并驱前行,而窗口的位置正与沈离枝相对。 “有一事,沈姑娘可愿帮忙?” 沈离枝不敢轻易答应,抿了唇有些为难地望着他,像是在考究是否这话中有什么陷阱。 她凝眉深思、苦思冥想的模样,丝毫不损她雪肤花貌。 反而像一个在陷阱旁边试探的雀鸟,看起来谨慎小心可是却还是会被诱饵而轻易吸引。 有些好笑。 鹤行年笑意加重,托起左手,只见他手心躺着一只蜷缩的黑鸟。 “我在路上捡到一只伤鸟,可苦于身边没有带药,沈姑娘车上有药么?” 沈离枝见他玉质的手掌上那只鸟的腿上血迹斑斑,不似是假,她又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车厢。 太子出行所用的这架马车比起他在上京城内所用的大上一倍。 里面柜子抽屉也极多,所用上到吃食小到针线听闻都是齐全的,想必也少不了药箱。 她回首对鹤行年点点头,伸出一手,“那我替它包扎一下。” 沈离枝隔窗从鹤行年手里接过那只乌黑的鸟,奇怪地分辨半响,才发现好似是一只乌鸦。 她转身去身后翻找,听见车厢外又传来鹤行年的声音,“太子殿下的车内想必都是豪奢精致的罕见之物,切莫因为这鸟儿脏了太子的地。” 沈离枝回头看了眼,虽然她放鸟的地方是一张小木几,可是小国师说得也不错。 太子向来忌讳规矩多。 她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给那只乌鸦垫在身下,不让它身上的血迹弄脏木几。 找到了几瓶外伤药,她挑出一点粉末撒在它的伤腿上,又找来两根小木签折断了当做固定伤腿的工具用纱布一起缠了起来。 小乌鸦好像知道她在给它治疗,乖乖任由她摆布,一点也不挣扎,沈离枝用指尖点点它的鸟喙,“要快点好啊。” 乌鸦用嘴轻轻啄了一下她左手的纱布,好像对她同病相怜一般。 她把包扎好的乌鸦又从窗户托出,送还给小国师。 “鹤仙长。” 鹤行年目光从包裹着乌鸦的素色帕子掠过,落在她左手缠着的白纱上,浅灰色的眸微凝。 他一边接过那只乌鸦,目光却没有离开,缓声道:“沈姑娘也伤了手?” 沈离枝把手缩了回去,“嗯,是我自己不小心。” “是该小心些。”鹤行年眸光一转,“侍奉太子太过辛苦,沈姑娘有想过从东宫出来吗?” 这是除了谢老夫人之外,第二个对她这样说的人。 谢老夫人还能理解是因为心疼她,不想她做皇家的奴仆。 但是鹤行年是为什么呢? 沈离枝百思不得其解,只见鹤行年神情再寻常不过,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其他深意。 兴许是她自己戒心太重了,思量太多。 小国师就连坐在牛车中也能注意到地上有只伤鸟,还一路找人替它救治,可见也是个心善的。 沈离枝微笑道:“多谢小国师垂询,暂时没有那样的打算。” 鹤行年像是没听懂她的婉拒,笑道:“好,晚些若有需要帮忙,尽可找人来寻我。” 沈离枝分明不是这样的意思,却被鹤行年当作来暂且不提。 她正要再说上一句,马蹄声挟着烟尘从前方席卷而来。 是李景淮回来了。 他长指缠着缰绳,往后一提,目光梭巡在两旁。 沈离枝下意识缩起了眼,把身子往后挪进了车厢里。 李景淮转过眸,冷冷看向牛车之中的鹤行年,“小国师原来在这儿,国师还在前头到处寻你,不知道你和孤的女官在聊什么?” “只是旅途漫长且无聊,看见沈姑娘犹如见故人一般,就耽搁了点时间,既然义父在寻我,那我也不好耽搁了,太子殿下见谅。”他慢慢拱起两手,行了一个道家礼数。 铜铃沉响,车夫驱着甩了几鞭,两车就逐渐拉开了距离。 李景淮将马身调转了一个方向,与他的车驾并驱。 他目视着牛车的方向忽而用力闭了闭眼,抬起一手按在眼尾,仿佛一时间眼睛不适。 “殿下怎么了?”赵争在一旁,注意到他的动作,“是不是这一路累着了,要不去车里歇息一下?” 李景淮放下手,重新睁开双眼,视线经过短暂的模糊才逐渐又清晰了起来。 “无妨,孤没事。” “殿下,这路途还遥远,千万不要勉强……”赵争忧心忡忡。 沈离枝听见二人的对话,又把脑袋偷偷伸出来打量。 还没从太子身上瞧出个名堂,目光就被忽然转头的李景淮逮个正着,他盯着那圆睁的杏眼,忽而就勾着唇,顺着赵争的话冷声道:“也罢,休息一下也好。” 沈离枝莫名生出一股,太子要来给她秋后算账的意味。 皇家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过宽敞的官道,扬起的沙尘像是一阵烟,把远处的村寨里的顽童都引了过来。 他们弯腰在队伍行过的地方挑挑拣拣,有人捡到了一块糕,有人发现了一块糖,还有幸运的孩子能见到一银半钱的。 这些都是他们经年累月的经验,但凡能扬起那么大尘烟的车队,非富即贵,往往都能有不少收获。 “呀!你们快看,这儿还有只黑漆漆的鸟啊!” “是啊,这是不是鸟受了伤,你们看腿上还给人包扎过!” “可是,是什么人把包扎了的鸟儿又丢了,是不是不下心落下啦?” 他们忧愁地看着鸟儿,为它不幸从贵人的车队流落而感到难过。 哎,这可本来是一只享受荣华富贵的鸟儿呀。 却落下了高枝。 第61章 掌物 像是在丈量着自己的疆土(二合一…… 马车是很宽敞, 但李景淮的长腿一横进来。 沈离枝就觉得马车小了。 亦或是因为太子那身冷松雪柏的气息瞬时就占领了车厢,让人无所适从。 车轱辘碾在碎石路上,发出有序的声响。 自那场恶疾过后, 太子一直忙碌, 两人很少有单独待一块的时间。 沈离枝有个疑问一直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起。 是太子把她抱上床,还盖好被子的么? 可若不是他, 应该也不会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吧。 沈离枝其实心中已经认定了七七八八, 可是偏偏看见李景淮这张脸。 又生出几分不确信。 他那副人畜不爱的矜贵模样,很难瞧出还会有这样温善的举动。 “鹤行年和你说了什么?”李景淮松开臂缚, 拿起沈离枝递上来的湿帕擦手。 沈离枝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 如实相告。 左右不过是只伤鸟的事。 李景淮听完,就冷哼出声, 看着沈离枝还一脸懵懂的模样,又生出几分恼怒。 果然是个小蠢货,只怕外面的狼来敲笼子,她还是那只会自己开门把爪子伸出去的。 倘若不是他回来的及时, 指不定人都被骗走了。 “殿下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沈离枝看着太子一息瞬变的目光,开口询问。 李景淮扔下湿帕,撑着头看她, 缓缓道:“他自己就是半个江湖郎中,身上会没有药?” 沈离枝眨了下眼, 好奇问他:“那为什么小国师要骗奴婢呢?” 李景淮一时语塞,盯着沈离枝这张脸,又慢慢拧起眉毛。 是啊,为何? 总不会是那小国师贪图沈离枝的美色吧? 就是传闻之中,也未曾听过小国师有过什么红颜知己、心上人, 就连夜夜栖在春风渡那样的地方也没传出半点风流韵事。 可当真像是一个神仙人物,断情绝爱。 但上玄天若真都是一帮不恋红尘的世外高人,为何又会在大周搅动风云,兴风作浪? “你认为,孤会知道?”李景淮挑着眉,再次问:“你当真和他没有关系?” 沈离枝慢慢摇头,只是此刻她心中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鹤行年对她,实在有超出她想象的关注和介意。 包括那枚他硬塞过来的金羽令,也透露出一些蹊跷。 适才本是一个良机,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还回去。 李景淮见她想得出神,忽而收回长腿,弯腰倾身,从她膝上拿起她的左手。 他盯着那团白纱,中央已经看不出血迹,便用指腹按了按,“手好了?” 沈离枝随着他的按压也移目看向自己的手心。 在李景淮宽大的手掌中,她那只被自己包裹得有几分可笑的手爪,小得可怜。 “……好了。”沈离枝点点头。 伤口被挤压,也只感受到了轻微的疼痛和麻痒。 “那好,明天跟我一起离开,我要去个地方。” 李景淮的目光又往上,在沈离枝的脸上转悠了片刻,松开她的手,靠回了引枕上。 时维七月,序属季夏。 李景淮有计划要离开,赵争安排了一个身形容貌、包括声音都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人穿上了太子的常服,坐在了马车上。 沈离枝知道像皇帝、太子这样身份特殊的人都会给自己准备一两个“替身”,以行方便事。 可是万没想到,李景淮会如此大胆,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就用上了替身。 夏日的天色亮得早。 四野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川,遥岑寸碧。 葱蔚洇润的植被环绕,花香鸟语。 李景淮带着沈离枝一大早就骑着快马悄然离开大队,骑行一个时辰才随着清晨入城的人流一道涌进了一座名为鹿城的城池。 沈离枝曾在北上的时候数次途径这座城,也知道它是隶属于李景淮的一位皇叔。 那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封号为辰。 这位辰王的封地离上京不远,可见彼时的他在先帝心中也是颇为受宠。 这座鹿城也是这方圆千里之中,除了上京之外最繁华的地界。 古有‘逐鹿’一说,据闻它在很久以前,曾经也是一座王城。 斗转星移,鹿城已经摘下昔日的光辉,成了上京城外的一颗子星。 它不但是身兼上京子城的功能,还是一个商贸的重地,许多行商游商都要云集于此,自然也给鹿城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李景淮轻装简行带着沈离枝一路进了城,从一个垂着凌霄花架子的巷子里拐进,敲开了一间红漆斑驳的后门。 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仆开了门,一见面就对李景淮就行了大礼,口称公子。 沈离枝好奇打量四周,这是间占地不大,却精致耐看的院子。 有正屋一间,东西厢房两间,按布局来看就是很普通的三进院。 李景淮带着她往西厢房走,沿路随意给她解释了一句:“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 萧家原本就是从鹿城出来的豪门,萧皇后会在鹿城还留有产业也不足为奇。 只是李景淮至今还没解释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俞伯在一旁道:“东西都按公子吩咐准备妥了,都在厢房里放置着,辰王今日约了几位好友在南风馆夜宴。” 李景淮嗯了一声,转头对沈离枝吩咐道:“进去把衣服换了,晚上随我去赴宴。” 沈离枝进了厢房,发现一套衣服正搁在床头。 她打开一看——男装。 扮作侍从确实比她女儿身方便,只是太子大可以带常喜公公亦或者赵争统领。 特意带她来,该不会还有别的用意? 房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传来俞伯的声音,他叮嘱道:“姑娘,公子让你换完就去正屋找他。” 沈离枝收起胡思乱想,礼貌对外应了一声是。 俞伯的脚步声慢慢远离,她才抖开这件青衣长袍,衣料一入手就知道这用料华贵非常,那质感丝滑如水,冰沁如玉,色泽更是如青翠碧玉,含着珠光流霞,是极为适合春夏的颜色。 虽无人在旁伺候穿衣,好在沈离枝有过几年穿男装的经历,换衣这事也难不倒她,只是当她换好衣,坐到镜子给自己拆钗束发时,她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脸早已经长开了,不复儿时那般性别模糊。 只要明眼人仔细一看,就能轻易分辨出她是姑娘而不是少年郎。 虽然不知道李景淮要带她去做什么,可是沈离枝心里还想着不能拖累太子。 看起来不像,但还是可以通过妆容的微调,稍加伪装。 这张梳妆台上虽说东西不多,可是姑娘家的粉黛还是有几种的,沈离枝从里面挑选了几件适合的,稍加混合就在脸上描涂调整起来。 首先加粗了眉线,让弯弯的柳叶眉变成更硬朗的远山眉,再用混入了黄根粉的细粉将柔和的脸部线条加深,变得更加立体英气。 沈离枝凝视镜子中人,是她却又不像她。 柔细的手指抬起,轻描在镜面上映出的人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唇。 ——或许,这会是她哥哥长大后的模样。 沈离枝缓缓弯起唇角,镜子里的那人便对她温柔一笑。 那是她午夜梦回也未曾想到过的笑容。 眼睛顿时酸了,水汽从眼底涌出,可还没等凝结成泪珠。 她‘啪嗒’一声,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 李景淮正在喝茶。 上好的春尖毫,一金一撮,冷泡而成,正好解暑。 他在听着俞伯禀告鹿城里的事务。 萧皇后在鹿城除了这间小宅之外还有许多产业,这些都是她没带走的嫁妆,因为她是嫁入皇家,这些嫁妆又带不走也无用,就只能交给了几个家仆一同打理。 每年的过账的数目也不少,几可比拟他东宫的三分之一。 但是李景淮一直没有动用这些,也很少过问。 “公子若是不嫌,多留几日,老奴让其他掌柜的都来给公子见礼,公子都长这么大,他们还未曾见过,若是等过几年老奴死了,谁还能认得公子您啊?!”俞伯忠心耿耿,小姐过世后也还在为小公子打理鹿城的家产和生意。 “那你就努力多活几年,这边的东西,我暂时不想动用。”他将茶盏放在一侧,“上次听你来信说起裴家,你们还与裴家有生意往来?” 俞伯摇摇头,“自从听公子您说过后,我们就慢慢脱手了那部分生意,说起来也奇怪,近年来裴家老爷看起来很消沉,做事畏首畏尾,不知道身后出了什么岔子。” “是么。”李景淮眸光不知看向何处,微微眯起,像是视线忽然被强光照花了眼。 俞伯看了眼窗外,外面的光线其实并不强,今日正是一个晴转多云的好天气。 “我想可能与汴州那座玉山有关系。”俞伯又补充道,做出了合情合理的揣测。 “通天塔?” 俞伯点头,“正是,听闻是国师选的地,将裴家的那座玉矿涵盖了进去。” “国师果真好算计。”李景淮笑了下,又问道:“那裴家老爷身子可还好?” 裴家作为大周首富,若是他忽而没了,整个大周商行必然也要受到不小的冲撞。 “身子应是没什么大问题,上次他家次子大婚的时候,听说还和宾客们一起喝了不少酒,要是身子不好,哪敢这样折……”俞伯说到这里,忽而想起了这裴家次子的夫人是何许人。 可不正是他家公子风口浪尖中传闻里的那位得不到的心肝儿? 他像锯了嘴的葫芦,瞬间闭紧了嘴。 李景淮瞥他一眼,像是才想到似的问道:“明瑶她还好?” 他的嗓音沉悦,而沈离枝正好踩着他这句话踏进了正屋。 李景淮听见门边的声响抬起头,一双微微泛红带着水雾的杏目怔然望了过来。 俞伯没有那么敏锐的听力,他只听见面前公子的问题,于是一张口就滔滔不绝:“沈大姑娘好着呢,她与裴二公子……” “行了,你出去。” 老仆刚打开的话匣子就被李景淮无情地扼住,他呃了一声,这才回头看见门口处那位身着青色长衣的姑娘。 他昏花的老眼看不清这位姑娘的模样,但是依稀还能看出定然是一位好看的姑娘。 哎,他可真是没有眼力见,居然在公子的‘新欢’面前还提到了旧爱,这不是给公子找了麻烦?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公子。 李景淮挥了挥手,再次道:“备车。” 老仆从她身边走了出去,沈离枝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门外的光从她的身后照了进来,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纤腰不足盈握,如何看也还是有几分少女的柔美。 “过来。”李景淮对她招手。 沈离枝这才抬步朝他走来,不知道该不该跪他。 “在外从简,称呼也随着俞伯叫我公子就是。” 沈离枝点点头,十分乖顺地改了口,“公子。” 李景淮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做了些变化,看起来有些面生,少了柔美多了英气,他再垂眼,一下注意到着脖子下那女儿家最显著的特征也荡然无存。 “怎么弄的?”李景淮皱起眉。 “……”沈离枝顿时双手抱起,挡住他的视线。 怎么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她抱着手,太子挑着眉看她,仿佛是当真好奇。 “……缠了起来。” 那画面似乎随着她的嗓音而逐渐浮现,李景淮不由也愣了须臾,才撇头指着俞伯泡的冷茶道:“喝茶。” 因为赶路,沈离枝一直也没有喝水,那水润的唇都有些干燥。 太子说在外从简,意思也是不用再如东宫里拘束。 “谢公子。“沈离枝自然地接过茶,不疑有它,慢慢喝了一口。 冷茶是用冰水镇过,一入嗓子就激起了反应,沈离枝急忙搁下茶盏,转头捂着嘴猛咳了起来。 她入水受得凉,演变成了咳疾,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李景淮看她咳得凶,还以为她是呛了水,伸臂一捞,把人拽了过来。 将人按在腿上,打算如法炮制在瑶池的那一幕。 他还记得这一招对呛水很有成效。 可当他手扬起时,俞伯忽然出现在门口。 定睛一看里面那一男一女的姿势,俞伯往后趔趄了一下,双眼瞪得像铜铃。 “老奴什么也没看见!” 他又把眼睛一蒙,拉着门咔哒一声合上。 “老奴这就把门关好!” 李景淮抬着手,沈离枝手捂着唇。 两人在这宁静的氛围里,茫然地扭头看向被合拢的门扇。 李景淮本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被俞伯一打岔,顿时就从心底生出了古怪。 他再垂眸看见僵在自己腿上的少女,那身浅青色的长衣,绸料如水,随着她趴伏的姿态像是起伏的山峦,峰底是她下塌的腰窝,峰顶则是…… 俞伯不会误以为他要打的地方是‘峰顶’吧? 李景淮脸色一黑。 纵然他偶会随性妄行,可也不会青天白日做这样的荒唐事。 他正要伸手把横在他腿上的人儿掀开,那声被死死被沈离枝抑在咽喉里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 她瘦弱的肩膀还随着轻咳颤啊颤,用来束发的青丝带也在她紧绷的后颈上扫拂,看起来颇为可怜无助。 她落水后也不曾有机会好生养息,先是伤了手,后又因为他的一句话只能随行奔波。 常喜几次提醒他说,沈大人病了。 可他每次见她时,并未看出她有什么病,想来她能抑制住轻咳,没有在他面前显示出病态。 若是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了。 李景淮皱起眉,手临时就变了方向,缓缓落在了沈离枝微颤的后背上 大掌伸开,横覆在她背上。 如此一衡量,腿上的那人身形瘦小,背脊的宽度也不过他一掌。 就好像轻易能被他控制一样,是他的掌下之物。 几乎在他的手覆下时,沈离枝肩膀猛颤了一下。 “公子我好了……” 她用胳膊肘撑起上身,想从他手下脱身。 因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景淮的动作变化,从而生出一份不安。 这不是李景淮被药物控制的时候,他清醒着,却做出让人费解的亲昵。 他可以拍打,却不该轻抚。 沈离枝能感受到后脊被炽热掌心贴着,那有力的指腹微抵,像是用力裹住她的背。 就像是被拿捏、桎梏一样, 没人希望被拿捏软肋,也不会有人喜欢被人制服。 就如沈离枝这样的人,也从来不想被圈禁。 意识到掌下的人在挣脱,李景淮反又用上了一分力。 就好像和她较上了劲。 “急什么?” 李景淮按住她,慢条斯理在她背上像是在丈量着自己的疆土。 寸寸挪动,如此反复。 直到她忘记了咳嗽。 夜幕低垂,华灯已上。 马车带着二人绕着鹿城转了两圈。 夜晚鹿城有着截然不同的热闹。 销金窟,就是夜晚的鹿城的代名词。 以前来时,沈离枝从未在夜间离开过客栈,更不会知道鹿城里会有如此之多的风月场。 而李景淮带她来的这间更是雕龙画栋、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宫殿。 简直堪比上京的春风渡。 它叫南风馆。 太子带她来逛青楼? 沈离枝揣着震惊,挪动着小步,一步一趋跟着太子身后,迎着热浪与熏风,进了去。 谁知进去后才发现青楼那不算什么,南风馆它里面并不是妖妖娆娆的女人,而全是妖妖娆娆的男人! 沈离枝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男人,穿在单薄的纱衣,几乎可以透出身体的肤色,他们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惑人的美感。 这些都是南风馆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倌,哪是沈离枝这样浅薄道行的人承受得住的。 她看了几眼,就面红耳赤往李景淮身后藏了藏。 一个挑着狐狸眼,穿得花红柳绿的青年男子一看见他们二人出现在门口,眼冒精光,拨开人群就挤了上来。 “两位小爷好生眼生,是外地人吧,我们南风馆可是鹿城最大的楚馆,各色各样的小倌都有,两位可有什么‘忌口’?”他捏着指尖,笑地两眼眯起。 像是饿了三天的花狐狸,忽然看见了两只行走的肥羊。 沈离枝目瞪口呆看着他,心想这人真的生得好像一只狐狸,还是一只妩媚好看的狐狸。 李景淮掏出了一小袋钱打断了他的热情,“准备一间安静点的房间。” 二话不说就给钱的主就是大爷,楚三爷顿时眉开眼笑。 “好说好说,两位三楼请!” 他亲自引了二人上楼,请进了一间别致的房间,目光在前面黑衣青年和后面的翠衣少年身上徘徊一阵,心里估量了半响又问道:“不知道两位公子要叫人作陪么?” 嗯,来这南风馆寻欢作乐的人虽然有不少是冲着馆内‘千娇百媚’的小倌而来,可也不排除有些有钱人,自带‘点心‘,就是来图个热闹的氛围。 所以他在一开始就问过是否有’忌口‘。 在鹿城做这档子生意,早就摸穿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些权贵自己那是万花丛中过,却还有洁癖的毛病,总想吃那第一口的新鲜。 而这次的两位客人,就挺有意思。 也比较符合他往日见过的那些自带‘点心‘的客人。 李景淮当即又掏出了钱袋子,这次他直接扔出了一锭金子,“我找人。” 楚三爷挑了挑青黛描画的细眉,掂量着手中的金锭。 “公子找谁?” 李景淮环顾着屋内的陈设,头也不回,只沉声落下两个字:“辰王。” 楚三爷掂金子的手一紧,眯着的狐狸眼缓缓睁开。 “辰王殿下确实在南风馆里,可是公子不知,辰王玩乐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尤其是为了私事……” 他开门做生意,又在辰王的地界上,最是不敢得罪这位贵人。 李景淮反身坐入交椅中,一手把兀自站着发愣的沈离枝拉了过来,让她坐着他的腿上。 “我,不是来打扰他的。”他往后一靠,手指慢慢攀上沈离枝的后背,指尖轻轻捏在那白腻的脖颈上,姿态旖旎,他看着楚三爷笑得像个浪荡子。 “而是来加入他的……” 第62章 好看 “她生得好看么?” 辰王正在南风馆最大的雅间里拍手大笑。 几个身穿单薄红纱的清秀少年赤脚在一整块冰玉上跳舞。 少年们肤白如雪, 腰肢婀娜,手足纤长,一颦一笑都有种别样的风情。 这四人虽不是生得极美, 可胜在气质干净纯净, 眼中又脉脉含情,他们边舞边大胆地往辰王身边靠,或伸足、或撩手。 明目张胆地以求垂爱。 辰王喜欢他们这份大胆, 大手一挥, “来!都来本王这里。” 四个少年顿时喜笑颜开,争先恐后从玉台上跃下, 欢呼雀跃地挤到辰王身边侍奉。 无论心中喜不喜欢, 可是他们在这南风馆里,不得不去巴结着权贵豪族, 不然下场只会落得更可怕。 一位身着灰金袍子、白面长须的中年人高举起酒杯,搂住身边斟酒的小倌笑道:“王爷今日心情大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在辰王的下手两边坐着的五名年龄不一的华服男子,都是鹿城里游手好闲的纨绔世家子, 因为和辰王能投机,时常鬼混在一块,背地里还有人戏说, 只怕这几人早也对辰王自荐枕席了。 鹿城男风盛行,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辰王虽是当今皇帝的弟弟, 但私底下却没什么皇亲的架子,对这几位‘知心好友’更是和善宽容。 “还不是裴家那座玉山没了。”辰王哈哈大笑,拍着腿儿,又伸头去含少年指尖送上来的翠玉葡萄,趁机还摸一摸那细腻的手背。 “这不是该!想当初裴正那奸猾老贼使了多少手段把那玉山占了去, 这下是皇帝出手,任凭他裴家有多大能耐也无济于事!” 辰王大乐,点头道:“是了,是了!大快人心!” 四名少年马上缠了上去,贴着辰王道贺:“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不过,若是那玉山没有落在裴家手中,那是落在到了皇家?”有人问道。 辰王摸着膝头上的少年,嗤笑一声,遗憾地摇摇头:“若是落到皇兄手上倒也好办,只可惜是在一群牛鼻老道手中!” 他砸吧了下嘴,就在塌上侧卧,让几个少年在他身上敲打按摩,像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眼底带了一些惆怅。 楚三爷手捏着铜制的旱烟杆敲开了门。 辰王一见他就一扫不愉,拍拍垫子大笑道:“三爷越发会调.教人了,这四个小东西,本王很是满意。” 他用食指挑起一个少年的下颚,砸吧着嘴又有些挑剔道:“不过这些孩子还是不如上一个好啊。” 他每每想起,都心有遗憾,还在怪罪楚三爷没看住人。 楚三爷嘿嘿两声,略有些尴尬地笑,“王爷还记挂着那小畜生,也是他的福分啊。” 辰王一提,楚三爷手腕上的那道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还在提醒他,自己那会非但没把人驯服反而被咬掉了一块肉。 “那种风姿特秀、遗世清冷的味道本王还没尝过,日也思,夜也想。”辰王说着旁人,手却还摸着少年的下巴,宛若在逗弄着猫狗。 小倌只能颤着身,任由他的手指调弄。 楚三爷轻咳了一声,弯眼笑着,款款行了一礼,连忙拉开话题,“王爷,外面有个自称萧淮的公子说想求见王爷。” 萧? 辰王听见这个姓先皱起了眉心,大手一摆,很败兴道:“不见、不见!” “可,那位萧公子还带着一个十分好看的少年人……” 楚三爷既收下一金,自然要尽心帮着劝一劝。 了解这位辰王的人都知晓,这位王爷生平不爱女色,最喜欢的就是样貌出色的少年,但偏又不是一个长情的人,总是见一个扔一个。 久而久之,再多的美少年也不够他挥霍。 辰王搓了下手,立即缓和了态度,“好看?” 楚三爷直点头,肯定道:“好看呢,比那小畜生还好看七分!” 辰王向来相信这位楚三爷的眼光,顿时被他说动了心,挥了挥袖子,坐起身。 “那就见一见吧!” 左右不过又是萧家哪位不争气的子孙,想要来他这鹿城分一杯羹。 楚三爷领路,沈离枝和李景淮从一间间房进入一道道暗门,又行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地。 沈离枝顿时为眼前的精致楼阁而惊讶了一番。 若没有楚三爷的领路,他们即便能轻松进入这南风馆,也很难寻得到这位辰王的所在。 南风馆在鹿城屹立不动的原因不单单是里面有色艺双绝的小倌。 还有它那巧夺天工的精巧设计,给许多达官贵族提供了绝对隐蔽的寻欢场所。 表面上看似只是简简单单的三层内廊的小楼,实则是楼中有楼,暗室里别有洞天。 若从外头来看,也绝不会想到院子中心那广口琉璃井便是这间华美雅间的采光口。 月光从上被琉璃反射,满室的流光溢彩,宛若身处浩瀚星河。 沈离枝用眼环顾四周的同时,没有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进来之时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李景淮抬起手,将她指在下方的席位上,“去坐下。” 他还未对上座的辰王见礼,却自顾自地安排起他带进来的那‘少年’。 白面长须的男子顿时手一拍桌几,大声道:“放肆,见到王爷还不快快跪下行礼。” 李景淮闻言转过身,瞥都未瞥那出声的男人,伫立睥睨,不发一言。 辰王起初并没有留心他,一来他向来只喜欢稚美少年,并不留心长身玉立的青年,直到那长须的男子发言,他这才转过眼睛仔细一看。 一看之下倏地就从塌上站了起来,推开左右环绕的小倌,抬起一指,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王爷,怎么了?” “这人是谁啊!” 其他人跟着纷纷起立,可看着陌生的李景淮,却不知他的身份。 但这青年能将辰王吓得如此失态,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权贵,他们更深知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怕的事也莫过于踢到一块自己踢不烂的铁板子。 中央这个龙章凤姿的公子,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贵不可言的气势。 显然他的来历不会简单。 “好久不见,辰王。”李景淮开口,神色淡然走上前,落座在一个空位上。 辰王被他这一声称呼吓得一激灵,屁股往后一撅,毫无形象地跌坐了下去。 四名小倌嗅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无人敢上前来对辰王嘘寒问暖,他们跪地俯身,不敢言语。 楚三爷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王爷的手下都被安排在了隔间,只要他能够到身后的门,他就可以唤人进来—— 李景淮瞧见那楚三爷的小动作,却不理会,只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对辰王沉声道:“我来,是有件事想要同辰王谈一谈。” 辰王看见李景淮,一时陷入了怔忡。 想当初他也很得先帝喜欢,并被立作过太子。 可终究是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好在他与启元帝是同母所出,念及兄弟的情分,他虽败却未被圈禁放逐,反而成了这富饶之地的闲散王爷。 只有两条禁令:不得拥私军,也不得擅入上京城。 正因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东宫太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很久之前,那时候萧皇后尚在人世。 萧淮,李景淮。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辰王心中恨自己在这安宁之地呆得久了,脑子都愚笨了。 可是狼已经请进来了,再想让他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们、先出去!” 辰王深知悔恨也无用,丧气地坐在塌上,挥袖先把他的狐朋狗友遣散出去。 四个小倌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眼见着就连楚三爷都退出了房间,心里只得干着急。 辰王拍了一下桌子,对他们发话道:“还愣着做什么,去伺候倒酒啊!” 刚刚还顺心合眼的人,这会却个个惹他心烦。 辰王一发火,四个小倌都收起了媚笑,惶惶不安。 他们分散而开,两人留在了辰王身侧,一人壮起胆子凑到了李景淮身边,还有一人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沈离枝身边。 因为她是被安置在桌席上,便视为客,而不是奴。 “我不需要伺候。”沈离枝见一名小倌正准备跪身,立即轻声道。 她话音刚落,稚奴就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他紧张地额头冒出冷汗,怯怯往辰王的方向瞄上一眼。 果见辰王沉目含怒地看来。 辰王心情好的时候那是脾气特好,但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死在他手上的小倌也不计其数。 原本今日辰王的心情不错,说不定会大加赏赐,他是好不容易求来这一次机会进来侍奉的,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 搞不好命都没了。 稚奴越想越悲,正想着自己怕是没命活着和姐姐团聚了,这时候他的袖子被人一拉,那席地跪坐着的青衣‘少年’对他温声低语: “若你觉得为难,也可以留在这儿。” 稚奴愣了愣。 楚三爷说来了一个好看的少年,他原本是不屑的,只心道是又来了一人要同分他的赏。 可一看之下,只有羞愧。 若他是那上座的贵人,只怕看见这样的绝色,其他人也再不得入眼了。 更何况‘他’待人还如此温柔,是稚奴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他心怀感激地在她身侧跪下,伸手就要给她倒酒。 “我不喝酒。”沈离枝刚摁住他的酒壶,就见那少年脸上又露出惊慌的神情。 可见这些人在这里都是惊弓之鸟,极为不易。 她又何苦为难他们? “……能帮我倒杯茶么?” 热茶送到了她手边,沈离枝只用指尖搭在杯壁上,倾耳聆听太子与辰王的交谈。 因为错过了开头,沈离枝只听见了玉山、流民和跑马场等等。 太子此番来,确实是为了和辰王谈一笔交易。 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都是些不容易听懂的术语。 就连沈离枝都听得费脑,更别说那四个小倌。 沈离枝只听出了两人的语气,李景淮是越说越从容淡定,而辰王则像是憋着一股大气,喘得像风箱一样急促。 他忽而将双手放在桌案上,因酒色而赤红的脸开始发白,“依贤侄的意思,你要我去跟那位,抢玉山之地?” “辰王难道不想要玉山?”李景淮让那侍奉的小倌跪远些,自己倒了杯酒,“我听闻辰王广罗能工善匠,如今那些人可还在?” 辰王流下一滴冷汗,颓然往后坐去。 那些人自然还是在的。 既然太子都查出这些,可见这事并没有他想象中瞒得深。 他想要玉山,是为了里面稀有的寒山玉矿,玉石倒不是主要的,而与那玉石相生的铁矿才是真正的目的。 铁矿一事,应该并未远扬,那个探查玉山的人也早已经被灭了口…… 即便辰王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冷汗还是源源不断在流,很快他的后背都被浸透。 他看着李景淮脸上的神色,恨得暗暗咬牙。 与其说他是来谈合作,倒不如说,他是来分羹的! 强盗!土匪!跟他老子一个样! 辰王心里气得咆哮,面上却只能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贤侄想要如何?” 李景淮撩起眼皮,淡声冲他道:“玉石给你,铁矿归我。” 不加思索与商量。 辰王倒抽一口气,惨白的脸又转青,他双目睁大,僵在坐塌上半响都没有回过神。 可是这事,被太子查了一个底朝天,若是再被他往外随便一宣扬。 那他这个闲散王爷也休想再当了。 好一点就是去天牢里蹲着,差一些直接人头落地! 沈离枝听见铁矿,也是一惊。 说起铁矿,她能想到冶炼铁器,而铁器又可作武器,装备军队。 所以自古以来铁矿都是被统治者所管辖,并不能私下给人开采。 辰王打玉山的主意,难不成有反心? 李景淮既然敢拿出来说,就是吃定了辰王不敢不答应。 他只能和太子合作。 辰王气呼呼想了半天,目光往后,又移到了他许久未曾注意到的那个青衣少年身上。 此番他吃了大亏,总也要拿点甜头吧? 而那个少年,肤如润玉,颜如朝霞,端的是仙姿玉貌,确比他所见过的少年都要好看。 他看着看着,手指搓着下巴,缓缓把话题引了过去,想要先讨点好处:“贤侄你带来的那位是?” 李景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离枝骤然撩起的惊目。 “她么……辰王可满意?” 沈离枝霍然僵住了,她看了眼辰王,只见辰王直勾勾看着她,双目如虎,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像是极为满意地夸道:“贤侄的眼光真是不错,这都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我敢说鹿城上下也寻不出一个如这位少年郎一般霞姿月韵!” 李景淮笑了下,对着沈离枝抬起手。 “过来。” 沈离枝清凌凌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唇瓣轻颤了一下,却没能吐出声音。 她的脑子瞬间被清空了,来之前不曾想过会陷入毫无破局之解的局面。 太子带她来,是当做交换品? 她能用什么法子脱身。 辰王看她居然敢不动,顿时拍桌猴急道:“怎么还不快点过来!误了你主子和本王的大事,你耽得起么?” 此话一出,沈离枝不由又看了眼李景淮。 华灯之下,他眉目清冷,琉璃凤目波澜不惊,让人看不透。 她扶案起身,看见小倌眼底流露出的同情,不禁缓缓一笑。 兴许是她从未努力抗争过什么,所以才像浮萍无依。 漂到哪里是哪里,一个大浪来了,就会倾覆在狂狼之下。 辰王见琉璃月光下,美人侧颜秀美精致,笑起来更是风神秀异,让人心魂皆动。 “快!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沈离枝垂下头,抬步上前。 行经李景淮的案边也未曾停步或者放慢,她像是鼓足一口气,带着扑向炎炎烈火的孤勇,直迎自己的结局。 李景淮将酒盏抛开,在四足矮脚黑木案几上轻磕出一声响。 “去哪里?” 沈离枝脚步一顿,犹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手腕忽而被人握住,往回一拉。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趔趄扑去,右手撑在案几上,她猝然抬起双眼。 水雾弥漫,像是从冰窖里镇过的黑葡萄,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滴。 可她没有落泪。 李景淮目光下移,发现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他凝目须臾,忽而一笑,手抬起她的下颚,拇指擦过那道小伤口。 “怕什么?” 沈离枝愣愣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一抹坚定。 “贤侄,你这是何意?”辰王紧拢起眉,身子不由往前倾,像是急不可耐。 这人带来却又不给他,莫非还想要提其他条件。 李景淮再伸臂把沈离枝捞至身侧来,扶着她的背,偏头看向辰王。 “她生得好看么?” 辰王狐疑地一点头。 李景淮勾唇低笑,“嗯,孤就是特意带来给皇叔看看的。” 第63章 遇险 “……孤,看不见了。”…… 辰王瞠目结舌, 过了半天才合拢嘴,气得脸发红。 敢情太子他是带着自己貌美如玉的新欢,给他炫耀的? “太子莫非是在戏弄本王?!”辰王吹胡子瞪眼。 “皇叔以为这件事上, 是孤求着你么?”李景淮微眯起凤眼, 剑眉一挑,一股讽意跃然而上。 若不是知道辰王这缩头乌龟一般的脾性,他又没时间在鹿城慢慢斡旋, 要不然也不必出此下策, 迷惑楚三爷,带他们进来。 辰王瞪着眼, 仿佛还在说, 你刚刚不就是求见本王的么。 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傲然,李景淮拿眼瞅他, 指尖轻敲寄案,“大周有律,铁器不可私有,瞒而不报者, 处以谋逆之罪,皇叔以为呢?” 辰王原本还气鼓的脸听到这番话,顿时像泄了气的水泡, 缩了回去。 他搓着双手,小声道:“也、也不必如此。” “既然此事有太子参与, 本王也放心了,那玉山矿本王已经着人探查过了,矿藏丰富,就表层的玉质也极为出色……” 生死面前,辰王还是怂了。 李景淮微笑在听他侃侃而谈, 只是那双琉璃凤目还沉沉浮浮一些让人看不透的神色,让人触目心寒。 辰王打了个一冷战,慢慢收拢双臂。 上玄天前些时间也来寻过他一次,正巧也是为了这玉山的事。 虽然他驻于鹿城,可消息却也灵通,早也知道太子和上玄天有恩怨。 此番太子找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和上玄天作对的? 李景淮和辰王各怀心事地对视片刻,终于落下了口头的协定。 从楚风馆出来,沈离枝望向繁闹的街头,揪紧的心脏才缓缓平复。 “殿……公子这样,不怕会惹恼辰王么?” 李景淮垂下眼,见身侧的沈离枝扬起脸看他,眼底还残留着一分不确信。 不信他真的没有把她送走的想法,还在探他的口风。 她下唇瓣上的伤口已经收拢,结出一个深红的疤痕。 再多的情绪被她压在小小的伤痕里,很快就结痂了。 他抬手想去擦那道伤,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只看着她道:“我还不至于要用女人去交换。” 他没有仔细解释,甚至连提前说一声都不肯。 “那公子也该提前跟奴婢说一声。”沈离枝看着他,依然是温言细语。 李景淮端详她这张温和的脸,饶有趣味的勾起唇,“这么说,若我提前说了,你就信了?” 信他不会将她送人,也信他能把她安然无恙带出来? 沈离枝眨了下眼,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若公子说了,奴婢肯定信的。” 李景淮倒是有些不解,“……为什么?” “书有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反过来想亦是如此,尊君为信,信君不悔。”沈离枝嗓音像是玉珠落盘,带着奔涌至海不回头的坚定。 让人不由信服,她说得是真的。 李景淮一时微怔。 从前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要效忠于他,可是他谁也不信。 事实证明,他也是对的。 在权利的身边多的是耽耽逐逐之人,蝇营狗苟之辈。 只有在他们面前吊着一块肥肉,才能驱使他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行。 他们不一定忠于他,可永远忠于利。 可是沈离枝这说的这什么天真的话,却让他不由温澜潮生。 信君不悔? 因为相信,即便被卖了也不惜么? 真是个小蠢货,蠢得他都要怜惜起来。 这样的人若是认了一个奸猾狡诈的主,只怕早被拆骨分肉,被吃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一指,在她讶异的目光下,重重擦过她唇上的伤口。 心里想着可长点心吧,口里却缓缓道:“好,我下次定会提前知会你。” 沈离枝被伤口的疼,刺激得抽了口气,她用指腹压住被他肆虐过的伤口,杏眼不由圆睁。 居然还有下一次? 两人在鹿城最大的酒楼用了饭,随后骑上萧家小厮给他们备好的马。 他们并不打算停歇,而是要趁着宵禁前离开鹿城,赶回行队。 鹿城这座城特殊,在宵禁时分城门才会关闭的。 正是为了方便那些临近乡镇的小贩,能在夜市结束后赶回家去。 随着夜深,路上的行人渐渐零星。 他们的马蹄声在空荡的街道上,也显得空落落。 “公子,你有没有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劲。” 沈离枝拉住缰绳,目光在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身上徘徊,这个男人刚刚还抬起眼看她,却在她目光扫过去的瞬间压低了斗笠。 还有刚刚他们经过的卖鱼小贩,居然到了这个时分,水桶里还有满满的鱼。 李景淮瞥向前方,声音很轻,落在她耳边就好像一声喃语。 “他们都是要来杀我的,你信么?” 沈离枝啊了一声,又惊又疑。 可由不得沈离枝信不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刀光就从她面前晃眼而过。 李景淮伸手一拽,把沈离枝的上身压低。 沈离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耳边金石相撞的巨响。 铮—— 一柄剑横斜刺出,挡住了大刀下劈之势。 几名黑衣银面的人唰唰出现,瞬间就和一群打扮各异的人交上了手。 里面正是有刚刚沈离枝看见的斗笠男和卖鱼人。 “不过我早有预料。”李景淮这时候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卖鱼人正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话还恶狠狠向他瞪了一眼。 他们的计划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太子他分明就是故意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露了面。 目的自然是为了引他们出来行动,好让将他们一网打尽! “公子原来带了人出来?!”那少女问的,也正是他们这群杀手心中共同的疑问。 太子随御驾,所携之人都尽数在册,何时身边又多出这些人来? 沈离枝惊魂未定,看了眼身后。 那些出来相救的黑衣人,不正是她曾在戒律司所见的那些带着面具的护卫么? 太子表面上有支金乌卫,私下还有一支暗卫。 这次出来替他斩蛇的就是这些如影随形的暗卫。 李景淮并不想多谈,淡眼扫了四周,见那些偷袭之人也不过这点能耐,虽然人多,却没有占到上风。 此处的打斗很快就会引来鹿城的守卫,他不想再被耽搁时间。 “不必留活口。”李景淮朝着一个黑衣人抛出一块令牌,转头对一脸惨白的沈离枝道: “走吧。” 李景淮扬起鞭子,“我们该回去了。” 有暗卫收网,他也不留恋身后的战况,出了城就往官道上走。 月白风清,林寒涧肃。 月光照得灰白的沙路犹如一条蜿蜒的银色腰带,马儿顺着道一路小跑。 他们大约还要走一至两个时辰才能跟上队伍行径的方向。 可是还没走出两柱香的时间,身后又传来有序的马蹄声。 这个时分,除了赶路人也不该有这么多马了。 李景淮侧耳细听,来者少说也有数十人。 马蹄声沉而重,井然有序。 不像寻常百姓的代步马,倒像是军中训练有素的战马。 李景淮没有回头看,而是把马贴近沈离枝,对她伸手,“过来。” 沈离枝牵着缰绳侧头看他,“公子?” “不是要信我么?”李景淮催促:“快些。” 就在疾驰的途中,沈离枝松开握紧缰绳的手,李景淮伸臂把她拦腰托起,搁至自己身前,才在她耳边道:“有人在追我们。” 他说完,抬起长鞭往沈离枝的那匹马后臀上大力一抽。 马吃痛后长嘶一声,顿时发力往前狂奔。 而李景淮一扯缰绳,驱马偏离了官道,挤进一侧的灌木,朝着山林而去。 栖息的夜鸟被惊醒,振翅狂飞。 寂静的夜就像碎了的水面,荡起了不平静的涟漪。 在他们进入林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后面暴起的马蹄声,想必是身后追他们的人见行踪暴露了,干脆卸下伪装,奋起追赶。 “分头追!——” 树枝藤蔓迎面撞来,沈离枝缩起脖子闭紧眼,紧靠在身后温热的胸膛上,仿佛那里是能庇护她的港湾。 这疾驰的速度早已超出她能反应的范畴,若是由她来操控马,只怕下一刻就要撞得人仰马翻。 然而李景淮则不一样,他能轻易驱使马穿过狭隘的通道,不停歇地往弥漫着雾气的林子深入。 “这条路虽难走,但比走官道还近一些。” 沈离枝被打下来的枯枝落叶扫得一脸的灰,揪着马鞍胡乱点头。 实话说,她已经分不出眼前哪里有路,兴许在这林子里会有小道,可是早被一层又一层的腐叶所覆盖,只能从马蹄声中感受到枯叶下夯实的土地。 “公子以前常来这里?” “第一次。” 好在林子里的树木不算密集,夹缝中也勉强够一马挤过,只是这样速度远远要比在大道上疾驰要慢上许多。 马踏过枯枝,狂奔往前,把沈离枝的恍惚都甩在了脑后。 几匹马就在这个时候从左右两侧围来。 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听见耳畔边锋利的铁器擦响的声音。 李景淮抽出挂在马鞍上的剑,把缰绳塞进她手中。 “看好路!” 一刀挥来,沈离枝俯身,吓得魂飞魄散。 而李景淮按着她的背,把撞来的棕马用腿顶住,长剑从马腹下划过。 砍马腿! 最先追上来的马带着人顿时一个俯扑,栽进腐叶烂泥中。 马的嘶鸣震耳,夹杂着男人怒骂痛斥。 剩下的几匹马仍在步步逼近,李景淮不慌不忙,一手从沈离枝身前揽过,一边挥剑格挡住从侧面砍来的刀锋。 几滴血溅到沈离枝的后颈,热得像是烛泪。 她不敢松开缰绳,只能死死咬着牙关。 好在他们跑到了一个稍开阔的地方,才不至于会被沈离枝的骑术拖累。 李景淮出手狠辣,他不在乎留不留活口,出手就是毙命的死手。 而来追他们的人却畏手畏脚,显然是被下了令要抓活的。 这样下来反而让李景淮占据了上风,沈离枝能明显感受到身边追击他们的马匹数少了。 可是还没等她放下心,眼前的地面缓缓露出一条壕沟。 马被身后的追赶刺激地只会往前冲,沈离枝根本控制不住它,只能在刀光剑影之中慌张叫出声。 “殿下!——” 李景淮给右后方的人递出一招横刺,回眸看见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抢过缰绳夹紧双腿。 “不好他们要跑!快追上!” 随着马跑近,沈离枝才发现那并非是一条壕沟而是山涧夹谷。 沈离枝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宽度,他们是不可能横跨到对岸去的。 李景淮看了一眼,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压低她的身体,驱使马儿冲刺往前。 身后的几匹马也不甘示弱地紧咬着他,一点也没有把速度降下来。 就在马儿惊撩起前蹄做出跃起的姿态之时,李景淮猝然踢开脚蹬,抱起沈离枝往旁边茂密树丛一滚。 几声惨叫在他们翻滚的过程中,断续传来,那种穿透入耳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沈离枝在翻滚的过程中撞得全身钝痛,头晕目眩。 不知道过来多久,他们才停了下来,树上的鸟嘎嘎叫了几声,踢枝飞离。 几片叶子旋落而下,落在沈离枝颤动的睫毛上,她张开口,慢慢喘息。 冷汗从她的单衣渗出,身上太疼了,像是五脏六腑重新挪了位,一起挤压着她狂跳的心脏。 岑寂的四周只有他们的呼吸声,气息凌乱,许久都不能平静。 呼—— 又静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景淮才把她推开,自己靠着树坐了起来。 沈离枝揉着自己的肩膀,回头看他。 从树叶缝隙里洒下的几缕月光照他身上,满脸、满身的血,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沈离枝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景淮,顿时惊得眼睛剧颤,也顾不上身上断骨一样的剧痛,膝行至他身前,舔了舔干燥的唇问道:“殿下,您受伤了吗?伤得重么?” 李景淮缓缓睁开眼,眼神却十分奇怪,亦或者是被这月色映得十分奇怪,宛若朦胧不清的春江水。 沈离枝愣了一下,还不及询问,见李景淮对她伸出一手。 修长的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擦过了她的脸颊,沈离枝眼眸转至眼角,摸不准太子想做什么。 手指在半空顿了一下,忽而抓向她的后颈。 “殿下?” “沈离枝,现在就告诉你一件事。” 他的手压下那脆弱纤细的脖子,迫使她靠近自己那张血淋淋的脸。 沈离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睁着惊异不定的眼睛看着他。 只听见李景淮的嗓音又低又浅,带着血腥的气息一同扑向她的脸。 “……孤,看不见了。” 第64章 拉手 胆敢擅自拉住他的手 沈离枝的黑眸微缩。 她隔着两掌的距离, 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李景淮的眼。 太子的凤眼,眼形细长,只在眼尾处微翘起一个适宜的弧度, 看人时, 向来是半睁半阖,矜贵而锋利。 他的眼色并不温和。 浅褐色的眼底虽藏着浅金的光晕,却不是烈阳炎炎的暖光, 而是那寒冬时分, 冰封千尺的冷光。 眼睫上沾了血,被他蹭在了眼尾、眼下, 像是碾碎了的花, 艳丽又旖旎盛放。 沈离枝还是不敢置信,好端端的人, 怎会忽然就盲了。 她伸出一指,轻轻在他眼前晃动。 李景淮的眼睛没有聚焦,这么近的距离他也捕捉不到移动的物体。 是抱着她摔下马的时候,磕伤了么? 还是他身上的隐疾发作了。 沈离枝张了张檀口, 想问又觉得无济于事。 她又不是大夫,就是知道了缘故,也治不好他的眼盲症。 两人一直缄默着, 为眼下这个困境各有各的思虑。 李景淮慢慢松开手,往身后的树上靠去。 他抬起两指, 擦去眼睫上垂落下来的血迹,难得露出一抹惘然的神色。 他本可从容进退,事成而返。 可谁知事与愿违,先是遇到了第二波追杀,弃马而后, 连最仰赖的视力都没有了。 “殿下,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 沈离枝经过几息的调整,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开始想解困局的法子。 如今他们两人,一个伤,一个弱,倘若再遇到追兵,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这里并不隐蔽,很容易就被人发现。 最紧要的,他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李景淮听完她的话,却也没有着急起身的意思,他微微仰头,略思索了片刻。 “你从这里除出发,往西一直走,走到一条小溪,再逆着溪流的方向,走到水源的尽头,在瀑布的左后方有一条路,顺着那条道,以你的脚程大约走到天亮,就能回到官道,届时也有路人可以求救。” 他从记忆中,想出了这条路线,虽然最迂回曲折,可对沈离枝来说想必也是最安全。 “……到时候再来找孤。” 李景淮因为伤痛,语速很缓慢,等他说完,唇边、喉咙都干涸得宛若着火,他舔舔了唇,闭眼静坐着。 可许久都未觉察到身前的沈离枝有任何动静,他又‘睁’开眼,用微弱的视线去感知眼前的人。 “怎么,是记不住么?” 以他现在的目力,只能依稀分辨模糊的一团人影,自然没办法辨别沈离枝的神色。 只在耳边听见沈离枝的嗓音有些紧绷,她语带不解地问: “殿下……不跟我一起走么?” “兵贵神速。”李景淮‘看’着她,手搭在膝头上没有动弹,像是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 “我看不见,只会让我们同时陷入危险。” 更何况,若是今夜过后,他侥幸未被发现,等到暗卫寻来时,定会发现他行踪的蹊跷。 他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 沈离枝蹙起眉头,同时也想到了:“如若是另一波人追上了那匹空马……” 等他们回过神,就明白是李景淮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届时回头找进林子,循着打斗的痕迹,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这里。 李景淮打断她的‘倘若’,“你是不信孤的话?” 沈离枝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不久前才说下那份‘尊君、信君’的话,实在不好反驳李景淮。 可是她信的只有诚实的话,并不是李景淮这明显的言不由衷。 他像是战败了的兽,颓然地想要让命运决定他的生死。 而不想要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殿下……” 李景淮紧抿着唇,冷着声道:“走。” 又过了两息,他的身前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鹿城太久没有下过雨了,郊外林子里的草叶都干得像在太阳下暴晒了十几天的桑纸,脆得一折就响。 从这些声音中就很容易辨别,沈离枝起身往他指的方向走了。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 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好像被蒙上纱,只能感受到光与影,却看不清行与状。 什么也看不见。 他干脆紧闭双目,靠着树干静静呆着,像是睡了过去。 脚步声一声声变小,象征着沈离枝轻手轻脚地走远。 可没过多久,那道轻盈的脚步声又逐渐在他的耳边放大。 她又回来了。 听见那脚步声停落在他身前,李景淮遽然睁开眼,眉心一挤,“你……” 他的手心被塞进了一物。 干燥的圆竿,表皮粗糙,是一根树枝。 另一端显然还在沈离枝手上握着,她摇了摇竿,声音细柔却很坚定:“我们要一起走。” 她没有忘记从马上摔下来时,是太子保护了她。 况且把眼盲了的伤患独自留在林中,她也办不到。 李景淮捏了捏树枝,半响才低声道:“孤看不见。” “奴婢能看见,可以给殿下当眼睛。”沈离枝固执伸手要拽拉他起身,“只要……殿下肯信我。” 几声虫鸣从树林中传来,幽静昏暗的林子几点荧光忽闪,几只小型的走兽窸窣奔走。 两人一前一后,靠着一根树枝牵引,不知道走了多久。 “很害怕?”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确实把沈离枝吓得一颤,那一抖便顺着树枝引到了李景淮手心。 “你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才非要拉着孤一起走?”李景淮一路都没有开口,忽然间好像为她这种‘忠义’行为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借口。 沈离枝回过眸。 夜色让太子身上的狼藉被掩饰,但是月色下那张脸着实比鬼还要吓人。 又白又红,像是涂了张彩脸的花旦。 “……就当是奴婢害怕吧,殿下你要拉紧了,别松手。” 李景淮没有再做声,感受到树枝另一端被人牢牢抓紧,带着他一步步往前。 他本来仅用两根手指勾着,想了想,就改用手掌握紧,就如回应沈离枝的话,好好拉住—— 沈离枝感受到树枝那端明显有股反力传来,太子总算是慢慢接受了这种法子,她扬起唇角,正为太子的悄然改变而欢喜。 一没留心看路,她伸脚便踢到了被掩盖在腐叶下的石头,当即被绊得一个趔趄。 连在两人之间的树枝就十分不幸,咔嚓一声。 断了。 李景淮察觉到手中一空,那股来自沈离枝的拉力,猝然就被卸了去。 他手握着半根断枝,顿时就停下了脚步,茫然立在原地。 像是失了帆的孤舟,在不见边际的水中央,彻底失去了方向。 没有自己动力的舟,怎么能奢望有合适的东风把它送至彼岸? 李景淮沉默地扔掉断枝。 他本就不会依赖任何人,也不该存有这样的心。 他是独行的开拓者,才不会像弱者一样抱团取暖。 或许这支断枝就是这样的预警……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须臾后又用力收紧。 一握之下,他没有如愿收紧自己的拳头,却包住了一只腻滑的小手。 李景淮慢慢转头,侧目。 往这只手主人的方向‘看’去。 沈离枝居然趁机把自己的手掌放入了他的手心。 “还是这样拉着殿下吧。”沈离枝轻叹了一声,先斩后奏道:“请殿下恕罪。” 沈离枝把他的手拉了下来,用自己的手取代了那根断枝,带着他绕开石头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温暖,柔软,像是春风吹长荑草,浅浅柔柔地撩在人手心,却痒到了心口。 李景淮被拉着走出了好远,仍有些木然,他捏了捏手心里软绵绵的小手,不由拧紧了眉心,想要瞪眼却苦于自己视线受限。 谁给她勇气,胆敢擅自拉住他的手! 他的心脏别别扭扭地乱跳了一下。 哦,原来是他自己。 月落星沈。 他们幸运地躲过一夜,然而摸索到了溪边的两人还是不由接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迷路了。 他们一个睁眼盲,一个是真盲。 沈离枝从没有独行过远路,她在来东宫之前,还是一个出行婆子丫鬟簇拥的大家小姐,怎会有认路这样的技能? 是李景淮高看了她。 渟膏湛碧,水木明瑟。 一条蜿蜒的溪流在他们身前流淌,可是此溪非彼溪。 它并不是那条能带领他们回到官道上的那条溪。 沈离枝望着清浅见底的溪流,惆怅地洗着手帕,待拧干后才回到太子身边。 太子坐在石头上还在思考‘用人不疑’这句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殿下,请稍抬一下头。” 李景淮经过一夜后,已经慢慢接受自己‘暂时’看不见的事实,并且恢复他凡事要人伺候的本性。 沈离枝弯下腰,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用湿帕子帮他擦去血迹。 那张脸被她一点点擦去血污,露出原本俊昳清举的模样。 沈离枝的动作轻柔,犹如拨云吹雾,渐渐将那天人之姿收入眼底。 此时的李景淮肤色苍白,更凸显出他眉如墨勾,唇似映霞。 他闭上眼,扬起脸,好像全不设防地面对她时,很难不让人心悸。 大概有一种驯服了猛兽,然后看着它在眼前乖乖求抚的那种微妙。 沈离枝擦干净后,又检查了一周,暂时没发现李景淮脸上或头部有伤,她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 看着那挑起的凤目缓缓张开,沈离枝下意识想要后退避开,忽而想起太子他看不见,就没有动。 那双眼睛无措地左右巡视了下,又怔怔往前望。 她不发出声音,太子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身边。 “没事,奴婢只是……”沈离枝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 李景淮虽看不见,可是反应却依然迅猛,他手摸到自己脚边的长剑,另一只手则飞快把发出声音的沈离枝猛拽到了胸前。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间一头撞到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后脑勺还被手压着,险些没喘过气。 “?” “敌人来了?” “……奴婢只是看见一件衣裳在水里漂着。” 沈离枝被压着瓮声瓮气地道:“兴许溪水的上流有人家住呢。” 若是有山民,那不是路也有了、药也有了。 他们获救有望了! 第65章 进来 黑切白太子的温柔刀 沈离枝用一根树枝挑起溪水里的衣裳, 拿起来一看,是一件寻常的麻布罩衣。 这件罩衣还很新,上面还没有补丁, 兴许是在溪水上流的人洗衣之时, 不小心给漂走的。 “你捡那衣服做什么。” 李景淮在岸边等她许久,正不耐烦地抬手遮住头顶刺目的光。 虽然他看不清物,却还能感受到光线, 晨曦的光让他感到不适。 “看见了就顺道帮人带回去。”沈离枝拧干水, 走到岸边,“或许丢了衣裳的人正为此难过呢。” 沈离枝声音清婉,在湍湍水流声中传来, 带来一丝夏日的凉风。 “那又如何?”李景淮不以为意,“看顾不周, 自负损失, 下一次才会长点记性。” 沈离枝轻轻唔了一声, 并没有应声, 显然对他的说辞并不赞同。 “水流这么湍急,你若是被水冲走了,让孤去哪里捞你?” 李景淮朝她的方向一横眼, 可惜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睛,余威不在, 不痛不痒地拂在沈离枝脸上,没有造成半分影响。 沈离枝转眼瞧了瞧还淹不过她脚踝的水深,没有吭声,她甩干手上的水迹,走上前就伸手拉住李景淮的手,安抚道:“好了, 殿下。举手之劳,更何况我们还有求于人……” 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心,像是无声的请求。 李景淮慢慢把讥诮的唇角抚平,只是眉心还别扭地蹙着,像是谁迫使他接受了什么。 沈离枝扬起唇角,抿着笑唇偷瞟一眼太子的脸。 太子意外地变得好说话多了。 两人沿着溪水往上流的方向走,途中还摘了几个野果子饱腹。 这一路都瞧见不少人活动的痕迹,或是几个破了的鱼篓,不然就是孩子丢下的木玩具。 也验证了沈离枝的猜想,在溪水的上流确实住有山民。 又走了快半个时辰,沈离枝忽而拉着李景淮停下脚步。 “怎么?” 沈离枝用手挡在眉骨之上,眯起眼眺望。 远处隔着溪水,在另一侧的石头上有一个灰麻色衣裳的人正猫着腰,撅起屁股,不知道在对水照影还是在捞什么稀罕物。 沈离枝还没想好怎么上去问路,那灰衣的青年就像是头顶上长了眼睛一样,猛然抬起头看向他两。 “欸!——你们是什么人!”他站起来,隔着溪水就对他们喊话。 沈离枝只好带着李景淮上前。 走近看才见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年轻人,身穿着短褐麻衣,背上负着藤篓,手里还捏着一根小耙子。 他刚刚就是在溪水里清洗这根耙子。 灰衣青年也在仔细打量两人。 见是一青年和一个少年,不由一愣。 这两人身上狼狈,可都生着张精致好看的脸,像是画师精心描绘出的容颜,般般入画。 沈离枝朝他欠了欠身,温声道:“我们是迷路的路人,请问这儿有山民居住么?” 她一开口就明显是姑娘家的嗓音。 灰衣青年不由一呆,原来这个矮个子的少年郎居然是姑娘家乔装的。 她肤白如雪,笑眼温柔,嗓音还婉转动听,说是仙子也不为过。 他山居多年,还未曾见过这样姿容出色的少女,顿时脸色微红,可垂眼一看,又见挨着过分近的两人原来是手牵着手,宛若是一对璧人。 灰衣青年顿时就丧了气,不敢再抬头唐突,他反手指着一个方向,“有、有的,我就住在那头的苦桑村。” “那太好了。” 沈离枝笑逐言开,又看了眼李景淮,转头对那青年询问:“不知道那儿有没有大夫,我……我兄长他自山坡上摔了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了。” 听见沈离枝的称呼,李景淮暗暗皱了一下眉,不过旋即又松了开。 确实,他们还未脱离被追击的危险,若是用兄妹的身份,打个掩护也说得过去。 他刚松开眉,就听见耳边那个陌生的声音一下雀跃起来。 “兄长?!原来这位公子是姑娘的兄长啊?” 李景淮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从那个快乐的声音里听出点蹊跷。 他在高兴个什么劲? 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灰衣的青年还是被他忽而‘看’过来的视线弄得脸皮又红了几分。 青年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高兴道:“哦,那啥,若是姑娘要找大夫给令兄治伤眼之疾,那可真是巧了,我师父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医啊!” 沈离枝此刻最想的事莫过于找个大夫看李景淮的眼睛了。 闻言,她喜出望外,不由跨前一步,殷切问道:“当真?!” “一万个真!”青年见着她亮晶晶的双目,胸腔里犹如激起了热浪,连忙拍着胸口保证。 李景淮往后拽了下手,把沈离枝前倾的身子拉回了原处,冷着嗓音问:“这里离村子还有多远?” “不远了不远了!”灰衣青年把耙子往后面的篓子一扔,完全没留心到他的冷意,热情地说道:“我给你们带路。” 这个灰衣青年叫路川,是随师父客居在苦桑村里的外来人。 苦桑村里人不多,每一个他都认识,沈离枝把捡来的衣裳给他一瞧,他就认了出来。 “这肯定是老岳家的没错了,我前几日才见他穿过。” 虽然路川在苦桑村里人缘极好,可是把两个外人带进村还是被盘问了许久。 李景淮听着沈离枝对他们解释半天,村里的人还是怀疑他们的来历不明。 这个村子也不知道受过什么迫难,似乎很排斥外人。 沈离枝性子温善,被几人围着七嘴八舌地盘问,很快就捉襟见肘、疲于应付。 李景淮把她往身侧一拽,自己走上半步,他身量极高,一站出来就犹如鹤立鸡群。 “我与‘妹妹’被困树林一夜,只是有些疲乏了,借地休整一下,等家中仆人寻来,自会离去。” 村中的人都是些普通人,顿时被他的气势顿压了一头。 半响才有几道极小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家中有仆人,果然是有钱人家的……” “我就说,这兄妹长得就不凡,穷乡僻壤可养不出这样矜贵的人儿呀!” “刚刚你不还说他们长着一副骗子的嘴脸,肯定是想来偷我们秘方的。” “呸,你可闭嘴吧,什么事都给你抖落出去了。” “肃静!——肃静!——” 终于有人把村长请了出来,主持大局。 花白胡子的老人拄着拐杖,出来就对二人和善地道歉,“村里的人对外人有过不好的印象,怠慢了两位贵客,请见谅。” 沈离枝看了眼李景淮,对着村长道:“村长言重了,是我与兄长二人打扰了,若是贵村有不便之处,可否给我们指一条出山林的路。” 路川见沈离枝也不强求要留,现在退而选其次,竟然就要走。 他急忙道:“姑娘,你兄长这个眼睛不找我师父看了?” 沈离枝还没说话,村长抬起眼审视了一下李景淮,见他目垂而下,不看左右。 “原来这位公子有眼疾,路老常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遇病不医,既然二位与路老有这个缘分,我也不好再强加阻拦,只是我们苦桑村有诸多忌讳,还望两位能见谅。” 沈离枝莞尔笑道:“这个自然,多谢村长收留” 路川连连点头,夸张地对村长作揖道:“村长伯伯真是大善之举。” “嘿小川,从前都没见过你这般积极,莫不是瞧上人家姑娘了?” 一个声音打趣道。 路川连忙红着脸挥手,“我、我这是学习师父的医道,既然有病人要治,那肯定得治的。” 李景淮朝着他们转过眼,可惜他并不能看清几人的面目。 沈离枝察觉到太子的手微微收拢,像是有些不高兴那些人谈及她。 她又握了握他的手掌,担忧他会忽然变卦,不愿意留了。 好在李景淮没有再开口,只是抿着唇,任谁看了都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两位贵客若不嫌弃,村中有不少人家屋中尚有闲屋,可供留宿。”村长捋了捋胡须,又去问旁边的村民,“……你们谁家愿意腾出屋子来,招待一下这二人?” 一个身穿着花布棉裙的妇人举起手道:“村长,我看这位姑娘面善,不若让她住我家去吧。” “岳家婶婶正巧啊,你家那衣裳也是这位姑娘在溪下端给你拾回来的。”路川连忙帮着说上好话。 岳娘子腼腆道:“那更要多谢谢姑娘了。” 沈离枝和李景淮累了一夜,此刻浑身还脏污难受,被这位岳娘子带回家后就先要来了水,打算清理一番。 普通人家不会常常烧水沐浴,在桶里泡澡那都是城里有钱人的享受,在这个村里若要取水还要跑到村外的山涧溪流里挑水,不太方便。 沈离枝倒也不挑剔,用温水把裸露在外的手脚先洗了,身上就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了擦。 简单清理过后就换上了岳娘子准备的棉裙。 门外的岳娘子看见她时就眼睛一亮,沈离枝正要同她道谢,岳娘子反而眼圈先红了,拉着她的手。 “好孩子,穿着真好看,若、若我的宝儿还活着,定然也是像姑娘这般大,我做梦也想看见她穿这身衣裳的样子啊。” 沈离枝被她的泪目略有触动,“岳夫人的孩子……” 岳娘子抬起手背沾了沾眼角。 “我家那孩子啊,十岁那年和同村的伙伴去村子下面那古潭里玩耍,溺水……而亡啊。” 沈离枝咬了咬唇,带着歉意道:“岳夫人节哀。” 岳娘子摆摆手,叹了口气。 “不妨事,都过去了。”岳夫人又擦了擦泪,“路老那样高明的医术,宝儿也未能救回来。这人啊生死有命,这是和我们缘薄,要回天上去,谁也救不得。” “哦,对了!险些忘记了。”岳娘子一拍脑袋,把身旁的一捧衣服拿起来递给沈离枝。 “你兄长那边似乎……有点介意我们靠近,可是他的衣服也不能穿了,这里有一套干净的新衣裳。” 沈离枝光顾着打理自己了,却忘记李景淮眼睛不便,她接过衣服,连忙对岳娘子道谢,“多谢岳夫人,我兄长的脾性不好,劳您操心了。” 好在岳娘子心宽,她满不在乎道:“嗐,我晓得的,不妨事,你快去给你兄长送衣服吧,我去厨房给你们做点吃的。” 因为沈离枝用了屋子,李景淮则被安置在了室外。 好在岳家还算讲究,这室外的净室也有扎了一圈木板,围着竹片。 沈离枝在门口半响没听见声音,心中正奇怪,抬指敲了敲竹片帘子,“我来送衣服了。” 里面半响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 “……进来。” 沈离枝不疑有他,推门而入。 第66章 脾气 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净房、男人、裸背。 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即便沈离枝及时把眼睛紧闭, 可那画面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进脑海。 李景淮背着门,坐在一张杌子上。 赤·裸的上身,湿漉带水。 他微微伏头, 脖颈连着宽阔的肩膀, 紧绷的线条流畅往下,微隆起的肌理,夹出一条脊窝, 几滴水从他的发间淌下, 顺着那背脊的凹处一直往下,直到—— “你在看什么?” 背后没了声音, 李景淮无法判断。 他侧过头, 那双眼睛睁着也不过做出了一个‘看’的样子。 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知道那竹片门被打开,透进了外边的光, 以及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 “我、我没看。”沈离枝下意识辩解了一句,然后往旁边摸索,想找地方放下他的衣裳。 她的小动作被误认作逃离,李景淮蹙眉命令:“过来。” “呃?”沈离枝耳尖像是被弥漫开的水蒸气烧红了一角。 不会太子眼睛不便, 还需要人给他洗澡吧? “帮我上药。” 听到他这一句,沈离枝才打消了心里的胡思乱想,从眼缝里窥见李景淮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瓶。 原来是叫她进来帮他上药。 心中的担心一下盖过了羞怯, 她的眼睛睁圆,大胆打量起他的裸·背。 只见他自肩胛及后腰处, 都有一片擦蹭过的暗红,皮肉有翻起的地方,正在往外渗着血丝。 这些地方他看不见也够不着,撒出的药粉,大半都浪费在了其他地方。 沈离枝环顾左右, 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把衣裳放下,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瓷瓶。 李景淮没有马上把头转过去,他嗅到从沈离枝身上带出来的淡淡清香,“洗过澡了?” “嗯。” 氤氲的水汽把她的脸都带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沾上了弥漫在净室的气味。 是那股清冷的松柏香。 沈离枝慢慢抖着瓷瓶,药粉覆在他的伤处,她能清晰看见那一块的肌肉瞬时紧绷,微颤。 “殿下,很疼么?” 沈离枝的愧疚油然而生。 定然是那会滚落的时候,太子用手垫在了她的肩膀和后腰,保护了她的身体不被山地上的突石和灌木刮蹭。 而两人的重量加在一块,使得他身上的着力处受到了更重的损伤。 说起来,是太子代她受了这些伤。 “不算什么。” 疼,但是算不上。 沈离枝轻轻抖落药粉,视线却偏向伤口的旁边,他的肩膀上还有些陈年的旧伤,一条条接近肤色,却比肤色还要深一些。 鞭伤? 刀伤? 早些时候她跟着杨左侍去戒律司,太子换衣的时候她就曾瞥到过一点痕迹。 可是谁能在太子身上留下这些痕迹? “你是打算把半瓶药都倒在同一个地方么?”李景淮忽而开口,沈离枝蓦然收手。 “……是奴婢的错,殿下此处伤得比较重。”沈离枝抿唇低声解释,又慢慢把视线往下移,道:“腰上的伤,也要撒药了,殿下稍微伏底一点吧?”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的背上,示意他让出地方给她撒药。 李景淮蓦然一僵。 沈离枝的胆子是不是越发大了? 见他不动,沈离枝不由抬起头,又用指腹点了下,公事公办地语气十分平静:“这样撒下去,药粉都沾不到伤口了。” 李景淮深吸一口气,在疗伤面前决定不和她计较,他往前伏身,好让沈离枝可以撒药。 沈离枝垂下头,仔细地把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这瓶药被她浪费了些,剩下这点得精打细算。 她专心致志地像是在用药粉给他的伤口描边平涂,一言不发。 在这间水汽腾腾的窄小净室里,两人的气息也几不可闻,只有越来越重的香气互相交错缠绕。 沈离枝有些惊讶地发现,太子身上的那股清冷的雪松香气有加重的趋势,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渗出,充斥在她的鼻腔里。 连那细微的血腥味都被掩了去,只剩下那种雪风吹过松柏的清冽。 怎会如此? 殿下……好香 香得让她不由屏住呼吸,只怕再闻下去要头昏眼迷。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粉,沈离枝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被自己憋热了。 她缓缓呼出口气,用手轻扇着风,“衣裳我放在了殿下身后左手边的小架子上,都是全新的。” 李景淮静默半响,才转过身,朝她的声音侧脸,问道:“在哪?” “在……”方向最是难解释清楚。 沈离枝干脆拉起他的手,往衣裳的方向指着,“这个方向,三步的距离,有个架子,殿下小心别碰翻了……” 她的手心握住李景淮的手腕,手腕压在他的手臂,肌肤相接的地方感受到了冰凉滑腻。 熨贴着她过热的体温十分舒服。 “嗯。” 李景淮总算领会到了,轻轻应了声。 沈离枝松了口气,事情办妥,忙不迭低头告退。 在她退至门口处正要离开,里面轻飘飘传来一句话。 “你脉搏跳好快。” 沈离枝觉察到自己耳尖上的热迅速蔓至了脸上,她温柔又快速地把门合上。 李景淮换好了衣裳。 好在这衣服做工还不够精致,线脚没有藏得完全,要不然以他现在的眼睛,还分不清正反前后。 他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摸索,终于穿戴齐整。 沈离枝并不在外面,他站了一会,岳娘子才发现了他。 “哎呀,你妹妹刚刚去给我帮忙了,一时忘记来给公子领路了。” “帮忙?”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朝着她转头。 岳娘子不好意思道:“令妹真是热心肠,非要帮忙,现在正帮着我在做饭呢。来,公子我领你去用早饭,饿了吧。” 李景淮没让她扶,自己慢慢走。 等他摸到桌子边时,沈离枝才姗姗从厨房赶了出来。 她摆出了一碗粥和几个小菜,还有几个馒头。 李景淮用木勺拨弄着碗里粥,感受到粥熬得很浓稠,可见这岳家算是富足,米粮、布帛都宽裕。 “兄长你先吃,我一会还要去帮岳夫人喂鸡……”沈离枝见他用得慢,想来是这里的吃食都不和他胃口。 “你无需做这些事,走之前我留些金子给他们就是。”李景淮搅动着白粥,慢慢皱起眉。 他们是来借宿暂休,又不是来帮人干活的。 “没关系呀,岳夫人的夫君去外做活了,家里就她一人操持也不容易,更何况反正闲着也无事,喂鸡还挺有意思的,兄长你喂过鸡么?” 李景淮默不作声地‘盯’她一眼。 沈离枝顿时收了音。 太子应该不会有闲心去喂鸡的吧? 她换了一个话题,“路小哥说回去找师父了,待会就能给殿下看眼睛了。” 可能见旁边无人,她就唤他殿下。 一个殿下一个路小哥,亲疏分明。 李景淮挑起眼,“你为什么叫他路小哥?” “我听岳夫人是这样叫的……有什么不妥么?”沈离枝虚心问道。 叫得这么熟悉,还以为他们认识有多久了。 李景淮抬起凤目,慢条斯理地提醒:“别忘了,你是迷路走失的大家小姐。” 若是和这些庶民轻易玩在一块去,还动手干起农活来,岂不是叫人怀疑。 沈离枝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口里就答应道:“我会留心不出纰漏的。” 李景淮慢慢喝粥,姿态依然是那般优雅,修长的手指捏着粗糙的木勺都能摆出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沈离枝趁他看不见,肆无忌惮地对着他那张脸看,就这样陪他坐了片刻,直到岳娘子来叫她。 “沈姑娘,你那个面是不是发过头了,我瞧着起了蜂窝状。” 沈离枝站起来就疾步往厨房走去。 “岳夫人不急,我来弄就是。” 她转头就把李景淮的话忘在了脑后。 李景淮只能循着声音,听她的脚步声越离越远,脸色慢慢沉下。 很快他就搁下了勺子,这餐饭他确实吃得食不知味。 可等沈离枝许久,她也没有回来。 李景淮决定自己去找她。 他记性过人,眼盲后更是时刻留心足下每一步。 依着来时的记忆,倒也有惊无险地走了出去。 他手扶在院角的一颗树上暂歇,就听见从院子外传来一声‘扑通’。 像是有人摔了一个大趴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他左等右等也不出现的那道温柔声音响起。 “路、路公子,你没事吧?” 李景淮慢慢撇下唇角,原来人在这里。 沈离枝声音刚落,就又听见路川受宠若惊地叫道:“沈姑娘不必劳烦,这些我来捡就是了。” “没事……对了,你师父他?” “哦,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师父去临近的村子给人看病了,明天一早才能赶回来,今日就请两位先好好歇息。我这里还带了些山间的野味,让岳娘子给你们做了尝尝鲜。” 沈离枝虽然有点失落,可声音还是温和,“多谢路公子。” “不用谢,不用谢!沈姑娘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还算习惯,家中也有个庄子,有山有水,还养了几头羊和一笼鸡,感觉和这儿也差不多,小时候我还想过从老宅搬到庄子里生活。” “没想到沈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李景淮虽然看不见路川的脸,但是听他的嗓音也可知道,他脸上定然是一副遇到故知、得同道的喜悦。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①,不瞒姑娘说,我本家也是鹿城的,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才跟了我师父在这里钻研医术。” 路川嘿嘿笑了,“家中兄弟姐妹说我是个怪人,那是他们不知这水清山秀,沉李浮瓜的闲适。” “路公子是一个豁达的人,能醉心山林,不逐名利,实乃可贵。” “沈姑娘想必也是向往耕云种月的日子吧?” “我虽向往,可世间有几人真的能超逸绝尘,漱石枕流?我便是想却也并不能。”沈离枝似还是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声音里的向往是真,低落也是真。 似乎确实对她而言,有不能跨过的沟壑,阻了她拂衣远去的道路。 路川有些怔忪,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年纪这样轻的少女为何会有这么多忧思。 “若是姑娘愿意,又有谁能阻——啊!”路川本想再说几句贴心的话,哪知道今日他倒霉透顶,接连被坑洼的地绊倒。 这一下他又崴了脚,当即疼得抽了一口气。 沈离枝适时伸出一臂,“路公子小心,还是扶着我吧。” “这……可以吗?” 李景淮背依在树上,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慢慢垂下双睫,狭长的凤目微敛,在嘴角噙着一抹无趣了的淡笑。 他听不下去了。 院门外的两道脚步声逐渐临近,他正待要走,却被推门而出的岳娘子一眼瞅到了。 她顿时对着院门外的沈离枝招手,“欸!沈家妹妹,你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走?” 李景淮皱起眉,更加不愿理会身后,加快步伐往前。 一个急切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手臂被人挽住。 沈离枝拽着他的手臂,气喘吁吁,她有些不解地询问:“兄长?” “你太慢了。” 李景淮直面前方,脸都不带往她的方向偏一下。 “……兄长是着急要去哪么?”沈离枝疑惑问道。 等都不等她一下,除了着急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见她百思不解,李景淮终于稍往她的方向侧脸。 那精致的下颚线往前紧绷,微一上扬,嘴角又是似笑非笑扬起,他嗓音平缓道:“是呢,我着急去喂鸡。” 沈离枝:? 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第67章 不允 我、不、允 李景淮手里被塞进一个粗制的钵碗。 他抖了抖, 里面尽是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苦桑村民都是用这种叫黑草的种子喂鸡。” 沈离枝蹲在他身边解释。 见他抖出的黑谷在地上乱撒,她便用指尖搭在碗沿,提醒他道:“殿下你慢点抖, 都撒外面去了。” 太子嘴角顿时往下一撇。 沈离枝有些苦恼地蹙紧秀眉。 太子怎么还是不高兴? 不都满足他喂鸡的愿望了么。 李景淮经她提醒, 倒是没再抖碗,他伸出手在里面摸了一阵,用手指搓起一小把谷子, 往前面一撒。 群鸡奋起相争。 叽叽—— 咯咯—— 翅膀乱扑, 脚爪乱踩。 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是怎样一团混战正在他的操控下, 展开了。 沈离枝看着太子面无表情地撒着鸡粮。 好像他喂的不是食物, 而是毒药,正在送它们去死。 其表情阴森可怖, 让人不知所措。 两只花毛的大鸡互扇着翅膀,争夺那一口粮,打得不亦乐乎。 沈离枝连忙从碗里捏出一把粮撒到了旁边。 两只鸡的注意被分散,总算不打了, 沈离枝这才轻轻拍了拍手,转眸一看。 落寞坐在鸡群里的太子,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可怜弱小的失落。 失去了视力, 他连喂鸡都喂不好…… 这对持衡拥璇的东宫太子来说,是何等的挫败与打击, 他定然是心里十分忐忑不安的。 思及此,沈离枝不由在他身边温声道:“明天神医来了,定可以治好殿下的眼疾的。” “……若是治不好呢?” 李景淮转过眼,他脸上疲倦,那双琉璃凤目更是朦胧如雾。 像是失去锋芒的剑, 蒙着灰不见光彩。 沈离枝一时哑然。 她从未想过治不好的太子该何去何从。 做不了太子,若能像辰王一般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差啊。 风吹过,屋舍下的苞米串撞出了沉闷的声响。 几只蝴蝶从他们面前飞过。 李景淮见她答不上,就撇回头去,又撒下一把草谷,引得那些鸡疯抢。 若他真成了瞎子,那自然就当不了太子。 围在他身边的逐权追利的臣子就会像这一群无情的鸡一样,只要他一刻不撒下草谷子,它们马上撒腿就跑。 毫无留恋前一息还给它们饱腹与庇护的人。 沈离枝说要做他的眼睛,那也只止于他是太子的身份。 只要他没有那样的权势,只怕也强留不住。 “明日,不管那个江湖郎中来不来,午后我们都要离开这。” 沈离枝抬起头,察觉出李景淮的忽而冷淡。 “可是……”眼睛已经耽搁好几天了。 “你们明日就要走?!” 路川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本来是来叫他们二人一同去吃沈离枝刚刚蒸好的白糖糕,可无意间听见李景淮的这句话,让他方寸大乱。 这般突然,他可一点准备都没。 路川看了眼沈离枝,见她抿唇不语,虽然脸上没有抗拒,可眼睛却水光盈盈地瞟了他一眼。 路川忽而‘心领神会’。 大家氏族皆是如此,在家从父,父不在,则遵兄。 身为妹妹,是没有话语权可以左右兄长的决定。 路川心想,沈姑娘明明很喜欢这儿,可是这位沈家兄长却并没把她放在心上,肯定不会问她本人的意愿。 “为何这么匆忙,沈公子的眼睛还未治好,不如留下来多休养些时日。” “我们‘兄妹’二人还有事要做,路公子还有事?” 李景淮还在有一把没一把地往鸡圈里撒粮。 不过任谁看了,这位大家公子不擅做这样的农活,他简直是在把鸡当猴耍。 每次就从指缝里漏出那么零星几粒,还往不同的方向丢。 那群鸡为了吃这几粒草谷,疲于奔命,东窜西奔。 只怕刚吃进去粮,就给这过度的奔跑给消耗掉了。 路川虽然也是鹿城望族出生,可是多年的山间生活把他打磨得能挑能抗,采药种地,摸鱼打猎样样都行。 他再看眼前这个公子做派的人,可不得直皱眉,但他还要回答那个问题。 路川看了眼站在一边少女。 她换上了一身素藕色的对襟襦裙,洗净后的脸上雪白无暇,最吸引人的还是她的神色。 就好像是山峦清溪,清澈透亮。 这样的人不该被世俗污垢,而该是好好保护起来。 路川下定决心,一握拳头,对着沈家大哥道: “我、我,不知道贵府何在?” 李景淮手指刚撮起一把谷,顿在半空,他脸慢慢朝那声音的方向转来。 在暖阳的光线下,那张脸线条流利,下颌更是如刀削般锋利。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是路川还是被他‘看’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 “路公子问这个,有何贵干?” 路川虽然皮肤颜色偏深,可挨不住面皮薄。 那血色从麦色的肌肤下透了出来,显得十分憨厚。 他咽了咽口水,揪着衣角再不敢看站在另一边的少女。 “自是拜访令尊……” 话不用说完,意思自然都懂了。 李景淮的唇角不由慢慢勾起,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就不安的笑。 “父亲不会允许。”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间的那几粒谷子撒了下去。 “路公子还是歇了这份心吧。” 最后的尾音很轻,可听在路川心头却宛若是一根大棒槌。 咚得一声,撞响了一口大钟。 路川瞪大眼,看着‘沈家’公子那张冷峻的脸色。 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所谓的‘父亲不允’,反倒像是…… ——我、不、允。 面对一向强势的太子,寻常人难敌其气势。 路川讷讷半响,最后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沈离枝默不作声陪着太子把钵碗里最后一粒草谷抖进鸡圈。 “沈离枝,你还记得曾对孤说过要尊我为主的话么?” “奴婢不敢忘。” 沈离枝低声回他。 她从前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李景淮这人睚眦必报,不限定于对手。 他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介意的很,今日她但凡为路公子开了口,就会被认作想要背叛于他吧? “孤这一生注定不会平坦顺遂,你若想离开,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他扔下钵碗。 若是他现在眼睛能看,定然会看到沈离枝的小脸皱成一团。 可他看不见,就把沈离枝的沉默当作了犹豫。 李景淮当沈离枝在犹豫,但沈离枝却把他这话当作了试探。 以她的那点聪慧,这一两天的,也越发觉得理解不了太子的思维。 她现在若是走了,他这个盲着眼的太子该依靠谁去? 更何况他刚刚才把路公子给撵走,转头又说给她机会。 怎么看都觉得是口是心非。 是故意试探她的忠心? 沈离枝脑子乱成一团。 以着她本性,她确实不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 可东宫乃是整个大周第二权势集中的地方。 想避,却是妄想。 待在太子身边,将来要面对什么,她心知肚明。 五年吧,就五年。 也算是全了她哥哥年少立下的誓言。 他们想要的康衢烟月、海晏河清,希望终有破晓的时刻。 仅仅几息的时间,却犹如漫长的一夜。 李景淮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知转到几十圈,终于听见身边人的回应,她温言细语的声音缓缓响起。 “奴婢自是不会离开殿下。” 喂鸡的插曲之后,岳娘子越发觉得兄妹二人好。 将他们当作那种平易近人的世家子弟。 快到傍晚,她便开始安置睡觉的地方。 因为岳家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客房。 岳娘子想要让出正房给兄妹,自己去睡柴房。 既是借宿,又怎可麻烦主人家。 沈离枝自是不会接受这鸠占鹊巢的安排。 同样的,她也不可能让太子去睡柴房。 岳娘子见沈离枝如此固执,不由动了心思,“不若我再去找一户人家,借一间房给姑娘睡吧。” 沈离枝:“……可以么?” 她是不怕再走几步路,只是考虑到太子看不见,若是离得太远,还是不便她照应。 她所想,正是李景淮心里想的。 就在岳娘子要再开口之前,他率先打断道:“不必,我‘妹妹’与我睡一间即可,眼睛不便,我离不了人。” 岳娘子颇有些惊讶,她知道世族礼数周全,会有兄长做出这样失礼的安排,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他确实眼睛不便,这里无人能在夜间给他端茶送水,这位大少爷恐怕很不习惯。 这样看,他的这妹妹也极有可能不是一个娘胎生的吧,或许是家中庶出什么的。 被嫡出兄长使唤,也不足为奇。 岳娘子怜惜地看了沈离枝一眼,见她点头,只好无奈顺应了他们的意思,帮他们准备了房间。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进了房间。 虽然李景淮看不见,岳娘子还是细心的在中间拉了一个布帘子,暂分成了两边。 这间客房原本只有一张床,另外一侧放得是从院子搬进来的躺椅。 躺椅上铺上了晒干的稻草,再垫了一层竹席,暂时充当了一张床。 沈离枝带着李景淮摸了一遍从躺椅到他床之间的距离。 “夜里若奴婢没醒,殿下有事要吩咐,可知道奴婢躺在哪里。” 李景淮没应可否,又由着沈离枝把他扶到了床边。 沈离枝给他在床榻边留下了一根蜡烛,留下一句话:“殿下早些歇息。” 山林夜阑,虫鸣蛙叫。 几缕风从格窗里穿了进来,隔布被风得哗哗作响。 李景淮睡得浅。 岳家客房的床也并不舒服,硬木板上铺了点稻草,再加上一层棉布床垫,翻身的时候都还能听见身下草杆子的簌簌声。 而更主要的是,沈离枝也没睡。 她在咳。 她的低咳声和外面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让人心里一直不得宁静。 李景淮就是被这扰得睡不着。 这病白日里都是好端端的,反而一到夜里就没完没了,缠着她不放。 李景淮本想询问一声,可一开口却像是不耐烦道: “你怎么还在咳?” 他一声落下,那边的咳声顿时被死死压抑住了。 半响过后,才传来一声虚弱的‘殿下恕罪’。 然咳疾根本是压制不住的。 李景淮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即便沈离枝再小心,只能把那咳嗽变得低闷,却不能完全遏止。 李景淮又侧身躺了片刻,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听力还是敏锐,越是注意,听得越清晰。 最后忍不住,他抬脚就下了床。 抹黑走到躺椅边,刚刚伸手一探,他却在半途就摸到了一个瘦削的肩膀。 沈离枝居然未躺下,而是背朝着他的方向抱膝坐着。 徒然一只手摸到自己肩头,沈离枝吓得肩膀一抖,险些没捂住惊叫。 可旋即,她闻到从李景淮身上传来的雪松香气。 “殿、殿下?” “你怎么没躺下睡。” “……奴婢这样就不容易咳了。”沈离枝说完这句话,又捂着唇咳了小半会。 “就这样一直坐着,也不睡了?” 李景淮手还没松开,随着她的咳,还能感受到她肩膀在微颤。 沈离枝深吸了一口气息,低声回答道:“奴婢习惯了,不妨事。” 又是习惯了。 她小时候到底有多少习惯,竟养得这般不让人喜。 李景淮沉下脸,那边沈离枝还在解释。 “而且这是老毛病,奴婢受寒后总要咳上几夜,以前小时候房中还有婢女……” 李景淮不想听她说这些委屈巴巴的事,提声就道:“过来。” “?” 李景淮也懒得等她反应,手往下摸到她腰的位置就往她腿弯处一穿,将她抱了起来。 “!” “我身上有凝神香,或能平息你的咳疾,等明日若那大夫来了,让他给你开药。” 凝神香? 是那股雪松冷香么。 沈离枝的注意力被他的话转移开了,犹在发怔,李景淮已经把她轻车熟路抱到了自己的床边。 看见那床,沈离枝才回过神,蹬了几下腿,紧张说道:“殿下?!” 太子不会想把床让与她吧? 李景淮的手箍住她,不准她逃离,而他自己顺势躺卧下去,就把她当作一张被子一样盖在身上,又懒懒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睡吧,你若是病倒了,那不等于孤第二双眼睛也坏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 他们两个总不能一起都病倒。 “是……” 沈离枝虽应了声,可这样要她如何睡? 她的脸仅仅隔着一件单衣,贴在太子的胸膛上,胸腔下那颗跳动的心就近在咫尺。 而他温热的体温带出源源不断的松柏冷香,自然地萦绕在她鼻尖。 虽然她心绪纷乱,可似乎这香气对她的咳疾真有舒缓的作用。 凝神香? 太子身上不曾佩带香囊,常喜也说过,太子的衣物也从不用香薰,所以她曾经还以为那香气是太子身体的特异…… 李景淮身上趴了一个人,也不见难受。 从前他不知‘孤枕难眠’是何意,只想过卧榻之侧怎可容人。 如今莫非真是到了年纪,竟也觉得身边有人,也并无大碍。 他放缓缓手下的动作,轻拍变成了轻抚,那背脊瘦弱,不堪一折。 “你此番算于我有恩,孤可特许你一件事。” 对主子不离弃,是该奖赏。 李景淮向来赏罚分明,所以这会他就开始想这件事。 “唔……”沈离枝声音低不可闻,像是随时就要睡了过去。 李景淮手又往她背上拍了拍,“机不可失。” 太子良娣虽然以她的身份还有些勉强,但也不是不可以…… “嗯……” 可沈离枝哪管他想的这些,因为不再被咳嗽所扰,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月落星枕,万物初醒。 苦桑村还未恢复热闹,谁也不知山脚下,一群人马黑压压袭来。 背着晨辉,几个白衣道袍的人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袖子上的白线绣得几对仙鹤,栩栩如生。 山风吹卷起他们的袖角,像是翻起画纸,那些仙鹤在上面展翅跳跃。 其中一人用浮尘指了指山头,对身后的护卫命令道:“人要活的,给我搜——” 晨起的鸟雀振翅狂飞,四散逃去。 第68章 金羽 你去把她带回来。(二合一)…… “是上玄天!——” “他们怎么又找上来了, 难不成还是那件事?” 沈离枝被院外的吵闹声唤醒。 她一骨碌爬起来,正看见一旁的李景淮刚刚醒转,他抬手扶额, 脸色还有些苍白。 “发生何事了?” “我好像听见了上玄天……” 沈离枝说到这, 混沌一片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 现如今可不能让太子和上玄天的人碰上。 “殿下,您先在屋里待,我出去看看情况。” 她起身要从床上下去, 手腕却被人拉住。 “等会, 你刚刚说上玄天。”李景淮眉头深锁,面目肃然。 虽然眼睛看不见, 可他的神情还是很能唬人, 宛若还是那个可以掌控一切的太子。 “沈家姑娘、公子——” 就在此时,岳娘子拍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事不好了。” “殿下,让我去看看。”沈离枝挣开太子的手,下地就奔至门口。 她打开一条门缝。 “岳夫人,我听到外面吵闹, 是发生何事了?” “你们快找机会走吧,上玄天那帮道士又带着人马来了,他们每次来总不会有好事。”岳娘子语速奇快道。 “娘——娘!——” “快走, 孩子娘快带着孩子们走。” 闹哄哄的声音像洪流一样涌进来,周围都是急躁的脚步声。 渲染出山雨欲来的压迫。 苦桑村里的人都忙于逃命, 昨天还安宁的村落变得像雨过后的泥泞一样,狼藉一片。 沈离枝给李景淮头上盖上了一个斗笠。 李景淮不能视物,这才是他们最麻烦的事。 岳娘子给他们指了后山的路,沿路还有很多带着孩子逃走的村民。 可山路狭窄,他们走不快。 只能随着人群往前慢慢挪动, 心里焦急却毫无办法。 “沈姑娘!” 路川的声音在嘈杂中听不真切,沈离枝偏头往后。 “我好似听见路公子的声音。” 李景淮压了一下斗笠,握紧她的手,“我未听见。” “沈姑娘!——” 路川拨开众人,费力挤了过来。 他两眼通红,好像是大哭了一场。 “路公子你?” 路川抽了一下鼻子,又用袖子大力擦了擦眼睛,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札本,塞进沈离枝怀里。 “这个给你们,我师父被上玄天的人抓住了,这次怕是活不了了,我、我得留下给他收尸,师父说这本医典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不能落到奸邪的手上……” 村民大惊失色,当场就大叫了出来。 “什么!路老才回来就被上玄天的抓了?” 路川对周围的父老乡亲们作揖行礼,口里说道:“我师父说,这次是他把灾祸引来的,给乡亲们赔礼了,他、他药庐里但凡还能留下的东西随便拿……” “路老客居我们苦桑村,救死扶伤无数,我们受他恩惠,怎可对他见死不救啊!” 刚刚还一窝蜂准备逃命的苦桑村民顿时都义愤填膺,叫嚣着要回去救那位路老神医。 上玄天此次来,冲着的人是路老,他们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唤起了义气。 路老不但医术高超而且宅心仁厚。 有病就治,也不分富贵贫贱,若是病患有家贫困难者,更是不取分毫。 所以在苦桑村有很高的声望。 面对激动的村民,路川连忙摆手,解释道:“上玄天来势汹汹,诸位不好与他们正面冲突,我师父说了,这是他的孽,到了要还的时候。” 虽然是传达了师父的话,路川说着眼圈又酸涩起来,默默流下眼泪。 他也想救师父,可是对手是上玄天,他也无能为力。 上玄天如今在这里一手遮天,寻常人哪里得罪的起。 他们虽然是道士,可是出行都带着一队武装精良的护卫当打手,那些护卫各个凶神恶煞,敢拦他们行事者统统要杀。 民间对他们的敬畏根深蒂固。 旁边七八个汉子也不由热泪盈眶,深感自己弱小无能。 “天杀的上玄天,他们一边打着仁义的旗子,背地里干的事和那暴虐的太子有啥差别?!好歹那太子还是光明磊落的坏啊!” 光明磊落的太子在一旁悄然抬起了斗笠。 沈离枝头皮发麻地想,幸好太子现在看不见,到时候也认不出是谁当面这样说他坏话。 “他们抓路老做什么?” “路老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上玄天,阿川,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人群都停在了路中,堵塞住了前进的道路,沈离枝和李景淮也不能逆着人流,只能听着那七嘴八舌的声音四面八方而来。 沈离枝趁机翻了翻手上的医书。 虽然她未学过医,可是也不妨碍她能看出这本医书里面编纂得有条有理,包罗万象。 大到开颅蛊毒,小到跌打损伤。 是历经了几十年医术的总结而汇聚成了一本巨著。 路川说他是神医,所言非虚。 世间有才有德之人,都是弥足珍贵的一笔财富。 利于国,利于民。 他或真的能治好太子的眼疾,说不定那个‘恶疾’也会有法子…… 这人不能死。 沈离枝啪得一下把书合上,转身塞进太子手中,她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兄长,这位神医他不能死,更不能被上玄天带走。” “你要做什么?” 李景淮想要反握紧她的手,可是刚一用力,手心里却一空,沈离枝及时把手抽了回去。 速度快得就像是一阵无法捉摸的风。 “沈离枝,我命你不许轻举妄动!” 他的声音明显带上恼怒,斗笠下的脸阴沉可怕,可是沈离枝接连后退了几步,在他所能摸索的范围之外站着。 她又对身边的几个村民行了一礼,嘱咐道:“我兄长的安危拜托几位帮忙照顾,一定不能让上玄天的人遇见他。” “沈姑娘,你们莫不是也和上玄天有恩怨?” “放心吧!——我们定会保护好你兄长的。” 苦桑村民对上玄天也痛恨至极,但凡能和他们作对,都会尽心尽力。 “沈、离、枝!” 太子叫她,她也不敢应。 不能带着太子去冒险,只能寄希望自己没有估错。 此一去,沈离枝心中亦是忐忑。 她隔着人群,瞥了眼李景淮震怒异常的脸孔,不敢再看。 “沈兄弟别去啊,你这眼睛又看不见。” “让开!” “欸,那可不行,万一上玄天的人把你也抓了怎么办?” 李景淮咬牙对着看不见的方向怒道:“沈离枝你给我回来!” 沈离枝捂着耳朵不敢再听。 她敢这样不顾及太子行事,也是欺他瞧不见,对她毫无办法罢了。 路川被她拽着挤出人群,“沈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沈离枝低声道:“路公子,快带我去,或许你师父还有救。” 那枚金羽令。 既是小国师之物,想必在上玄天的道士面前亦有效! “道长,未曾在药庐里找到东西!只搜到了这个!——” 一位护卫双手捧上了一个仅有小儿巴掌大的紫磨金八宝盒。 精致的盒子做成莲花八宝样式,每一个花瓣都可以打开,里面各藏了一粒药。 白衣的道长拿在手里,挨个掰开检查。 这个盒子他们从前见过许多,里面有什么药也心知肚明,他如今要找的只是那其中的一种药。 那便是他们此行来的目的之一。 他将盒子机关一扭,只见里面装着什么解毒丹、辟邪丸、如孕丹各种稀奇古怪……唯独写着‘佯死’的花格里是空的。 空的? 这老东西心眼一向多,怕是早从源头到成品都毁了一个干净。 他气急败坏地扣上花瓣,把八宝莲花盒往地上匍匐着的老人身上砸去。 “路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毁了我上玄天的药典,还烧了上玄天的丹炉,你可知道上玄天如今是为了陛下在做事。” 光脸无须的道士朝着东方一拱手,示意对皇帝的尊敬,转脸对着地上的人又伸脚一踹。 “你可知,你坏了国师多少大事!” 那叫路遥的老人被踹得仰面一摔,哎哟了一声。 他头发胡子花白,已到古稀之年,经不起这一脚,当即在地上捧着心窝扭成一个蹬腿的虾米状。 “你们上玄天,哎哟,药典是我编撰的,我烧自己的书你们急什么,哎哟哎哟,真是不知道体恤老人,那丹炉也分明是你们老国师自己没看好火,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我、我冤得很啊——” “你!——”那暴脾气的道士气得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搭,抬脚又准备补上几脚。 旁边一个道士连忙把他一拦,“师兄你可轻点,这人国师让留着命,万一你给弄死了,到时候国师怪罪下来,你担不起。” “是了是了,老国师当初还对老朽敬重得很啊,你这一脚踢得老朽半条命都没有了,到时候老国师要想再问个什么东西,老朽记不清了、记不清了。”老神医一边哀嚎,一边还条理清晰地数落。 “你威胁我?!” 道士推开他师弟,大步跨上前,他把拂尘往前一点,怒气冲冲地用金珠圆顶对着路遥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说!你的药典呢?” “——藏哪里去了?” “老朽记不清了,你们不是在药庐里翻了吗?”路遥心疼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小竹楼,从窗户里就能看见里面被翻腾的一片狼藉。 这处地方是他藏身时间最长的一处,所以保存了很多他亲手采摘制作的药材。 一副药的性能好坏不但取决于它的出产地,还有就是精确制作的方法。 路遥付诸了许多心血,也耗费了很多时间。 心疼啊! 那道士师弟上前伸手一挡,劝道:“不如把他和他那个小徒弟一起带回去问话算了……他那个徒弟呢?” 路川和沈离枝正藏在草堆后,把他们的对话听全了。 事情的始末也就听得七七八八。 路川捂着嘴低声道:“我师父以前居然是给上玄天做事的,我从未听过。” 沈离枝从怀里拿出那枚金羽令。 他们是老国师的人,也不知道小国师的令牌有没有用。 只是这位老神医看起来和上玄天有很大的恩怨,倘若他被抓走了,恐怕再难救出来。 沈离枝咬了咬唇,又拉着路川叮嘱了一番。 “我兄长……就交给你了,若是我……你千万记着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沈姑娘,不要做危险的事啊,我师父也说了,这次没人能救得了他……”路川捂着嘴,一手拉着她的袖子不肯撒手。 “听他们的话,老国师要抓他走,只怕是在做一件更不好的事,你师父是个好人,总要有人试一试。” 沈离枝握紧金羽令,若是她没能力也就罢了,只是她手里偏偏还有这一个‘或许’。 或许有用呢? 路川颤着手慢慢松开,他心里也很想救出师父,见沈离枝这样坚持,他心里也不由升起了希望。 沈姑娘如此不凡,是不是当真有法子能救下师父? 沈离枝对他一点头,就走了出去。 路遥还在地上打滚,几个道士跟捉泥鳅一样在捞他。 因为一直抓不住,急地一通乱骂。 “老不休的,你还挣扎个什么劲!你现在怕了,当初背叛我们上玄天的时候怎么不用脑子想想!” “我呸,那是我以为你们是真的在研习药理,经学医术,谁知道你们这群小鬼搞得什么歪门邪道!” “我们国师做的事都是向着大道,你不懂就不要乱放屁。” 路遥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脚踢在一个企图抓他脚的小道士脸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国师把你们搞成这幅鬼模样,还像个男人吗!” 他这话一出,那小道士顿时涨红了脸,怒不可遏,他手成爪,竟用上了十分的力。 虽然不能弄死这个老东西,但是抓捕的过程中伤个胳膊腿的,谁能控制得住?! “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住手!——” 一个少女清亮的嗓音忽然响起。 那小道士手一顿,又扑了个空,一爪捞起了一捧泥。 “是谁?!” 几个道士齐刷刷抬眼看了过来,只见一个仙姿玉貌的少女缓步走来。 她虽穿着极为普通的襦裙,可那样貌处处不俗。 靡颜腻理,端丽冠绝。 黑眸明净清澈,从容不迫地望向他们。 一眼就能看出这绝非这山间农户能养出来的女儿家。 更何况她独自一人,面带淡笑,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已比上许多壮汉都要厉害的多。 看到她的从容,他们反而有了顾及。 刚刚还暴怒的道士,勉强自己平息了怒火,对她拱起手,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是何人?” 沈离枝不答他的话,只把手中的金羽令亮了出来。 只有一个指长的羽状令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它的形制就犹如一片真的羽毛,从羽管到羽须都栩栩如生。 做工精巧,难以复刻。 那道士定睛一看,顿时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了一步,背上升起一阵战栗。 他左思右想,也万万没有想过这位姑娘会和小国师有关系! 小国师鹤行年,那可是老国师的义子,上玄天里第二个主子。 而上玄天等级森严,不可逾越。 见金羽令也等同见了小国师! 沈离枝马上从他们不加掩饰的惊恐中得到了答案。 小国师的令牌果真有用。 可是他们也未免表现得太过惧怕,以至于沈离枝都有些惊疑。 鹤行年在上玄天里的地位如此之高,为何会轻易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她? “姑娘有何吩咐。”道士声音谨慎,弯腰一拜。 沈离枝回过神,看见眼前朝着她毕恭毕敬的七八个道士。 刚刚还横行霸道的道士,变得乖顺服帖,这画面分外诡异。 她握紧手中的金羽令,尽量让声音平缓,不显露自己的底气,“路老这事你们不要插手。” 那道士惊诧抬起头,“姑娘这意思……” 沈离枝心知,话不能与他们多说,说多了就肯定会出纰漏。 她抿着唇,故作高深,“我自有安排。” 道士们面面相觑,四周瞬时就变得寂静。 他们都没了声,只把犹如芒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真假虚实。 沈离枝偏偏不能躲,不能回避。 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手指也紧扣着金羽令。 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被他们看出了蹊跷? “我等是奉了国师大人的命,不知道姑娘是从小国师那里是接了什么命?” 道士玄谈踏步上前,拂尘一扫,盯着她问。 他们都是国师手下玄字门的弟子,排行不高不低,平时也有面见小国师的机会。 因而还算了解小国师这人。 小国师鹤行年他不近女色,也从没听说身边有过什么红颜知己。 而金羽令就是他的身份地位的象征。 更不可能忽然就交给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人。 说不定是被这个女子用什么法子把金羽令骗了走,在这里故弄玄虚? 沈离枝被他盯着,后背生出了冷汗。 这些道士心思缜密,万一真被他诈出了一言半语,只怕这块金羽令也保不住她了。 “我……”沈离枝拖长了音节,紧迫之中灵机一动,她慢慢扬起笑,把手掌往前一摊。 金羽令就躺在她白嫩的手心。 “诸位若是不信我,大可赶去前方问一问小国师,这块令牌是不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玄谈一怔,小国师出行这事应该寻常人不会得知。 她竟知道小国师在前面,说明她至少也是小国师身边的人。 不对,或许是别有用心探查来的。 如此蹊跷出现在这里,说明是有备而来! 玄谈心中下了定论,闻言一哼笑,伸出手:“也好,那姑娘把金羽令交给小道。” 他大可将计就计,去查查虚实。 “也好,毕竟你们坏了小国师的大事,由你们亲自去赔罪才更显诚心,求个从轻发落罢。”沈离枝笑吟吟,把手往前一送。 “他们怎么还能推人呢!”路川扶起沈离枝,气哼哼地朝着那帮道士离开的方向瞪了一眼。 “川儿啊,不是叫你带着医典快点走吗?” 路川又连忙去搀扶路遥,“师父,我怎么能抛下您呢,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若是那帮道士对你下了毒手,也总要有人给你立碑写传吧!” “臭小子!这不是在咒师父死吗?!”路遥气得拿起地上一个苞谷就砸他。 砸完后,他气稍平,又转头看着沈离枝。 “小姑娘,你和小国师有什么关系?他们竟肯听你的话,该不会你也是上玄天派来的吧?” 沈离枝连忙摇手,解释道:“当然不是……” “沈离枝!” 李景淮沉怒的嗓音传来,沈离枝顿时缩了一下脖子,她咬唇回头,见几个村民正把李景淮带了过来。 她再顾不上路遥,连忙朝着李景淮跑去。 “欸,沈姑娘!”路川伸出手。 路遥眯起眼,看着远处慢慢走近的青年,一身粗麻布衣也不能掩住他的龙章凤姿。 此人不是一般人啊。 他伸手打下路川的手,“川儿,他们都是什么人?” 李景淮察觉到眼前站定了一人,“沈离枝你胆肥了?” “兄长……你没事吧。”沈离枝小心问道。 李景淮忍着气,走前一步,伸出手摸到她的脑袋。 再往下是她的脸,他的手指在那张脸上毫不客气摸了半天,然后是肩和背。 “……你没受伤?” “没。” 他这是担心她被上玄天的人伤了? 沈离枝眨了眨眼,握住他的手指,“兄长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是上玄天那伙人是暂时被我诈走,恐怕最多三四天就又会回来,我们得想办法离开。” “你带着一个瞎子怎么走?”老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离枝看着路川扶着路神医慢悠悠走上来,心中一喜。 是了,至少等神医治了太子的眼睛才更方便他们离开。 路遥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喘着气,侧头又对路川小声问道: “……他们是兄妹?” “师父,是兄妹啊。” “啧,傻小子!” 路神医摇头晃脑,对着沈离枝抱拳一礼,“多谢姑娘相救。” 李景淮察觉到沈离枝准备抽手去回礼,连忙反握紧手,沈离枝脱不开,只能对着路神医颔首示意,“神医不用谢,我们正是有事相求。” “是你’兄长‘这眼睛吧?”神医眯眼看着他们的手,又指了下身后破落的小竹楼,“带他去哪里,我来给他看看。” 虚谈带着人赶了一天的路才追上了小国师。 幸亏皇帝的队伍总是走走停停,他们才能勉强赶上。 正是入寝时分,小国师刚刚沐浴过,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衣,长发入如泼墨垂下,更显得那张脸如谪仙一样清雅。 他坐着八仙椅上,长袍垂了地。 金羽令又回到了他的指尖,他把弄着令牌,眼神慵懒地朝底下跪着的道士看来,灰眸微凝。 “这确是我的金羽令。” 玄谈大喜,“果是那贼丫头偷了小国师的!哼,她还敢诈我说是小国师大人给的,这怎么可能嘛……” “是我给的。” “啊!——”玄谈一下局促起来,“这、这,小国师大人……” “你把那小姑娘怎么了?杀了?” 轻飘飘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落在心口。 玄谈一下直起上身,摆着两手极力否认道:“没有没有,小道不敢,就是那姑娘不肯松手时,推了她一下,既是拿了金羽令的人,小道怎么敢杀……” 鹤行年哦了一声,盯着他笑了。 玄谈感觉头顶一阵阵发麻。 鹤行年起身绕过屏风,走向寝室,途中抬起手中的金羽令,又想到一事。 “她怎会去苦桑村呢,该再问问的……” 一个少年正跟着他的脚后进来,闻言擦刀的手一顿。 “啊,你不早问。” 鹤行年回眸看他,“无妨,你去把她带回来。” 第69章 少年 “你若要叫我哥哥也行……”…… “前日那个药不好, 我连夜又给你研究了一个新方子。” 路神医在废墟里边刨边说:“你这眼睛啊病因很复杂,既不是外创也不是内伤,我听你那妹妹……是你妹妹吗?” “这和我眼睛有关系吗?”李景淮坐在凳子上, 视线的方向正对着门口。 沈离枝和那个姓路的出去打水, 好久都没有回来。 他等得耐心用尽,正在烦躁。 若是他的眼睛还能看见,此刻就不必干坐在这里。 他甚至想召人来替他去看个究竟。 他们打水是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路老神医摆摆手, “臭脾气, 好好好,没关系, 咱继续说——” “若我没有诊错, 你的眼睛是和你身上那个恶疾有所关联,若是你老子和你身上带有同一种毒, 可能就是熟人做案了。” “嘿!找到了!”路神医高兴地一屁股就坐在木板上,打开他存药的木匣子,“这里可都是我的宝贝,为了你我可是下了老本了。” 李景淮嗯了一声, “多少钱,我都给。” “哟,好大口气。”路遥咂了一下嘴。 “用了药几天能好?” 李景淮还有很多事要做, 因为这个眼睛已经耽搁许久了。 他抬手揉了揉绷紧的鬓角,缓解了一下头疼。 “你这个眼睛我估计着用这个新药, 四五天就能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路遥安慰道,又撇了下嘴,“你还是多担心一点你身上那个毒。” “我闻你身上有股松柏之味,曾经有人给你吃过药, 帮你压制着身上的毒吧?” 毒? 李景淮以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也没有太医能查出他身上有毒。 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还不太相信这个与上玄天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医’。 “路老神医曾经为上玄天做过事?你帮他们做了什么?” 小竹楼里敞开的门洞吹进了一阵微风,几个瓦罐在头顶被吹着旋转,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听见那边锤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哎,说来也惭愧。” 虽然是惭愧,可是路遥还是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配合他碾药的声音说了起来。 “上玄天那帮狗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本古籍,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邪门歪道,长生不老这些也不必说,这还是正常的,但是你听说过那种把死成渣渣的人变活回来的么?” “未曾。”李景淮眉心深蹙。 他一直‘注视’着门口的视线转了回来,落在路神医的方向,像是被他那奇怪的描述所吸引。 渣渣? 路神医往药钵里添了一把药材,瞥了眼青年俊朗的脸孔,“没听过,正常!老朽一开始还以为他们研究的是正常的药理,最多不过是一些‘佯死’的药,但是他们居然是企图把已经死得彻底的死人救活,阎王听了都要气笑咯。” 李景淮重新把视线偏回门口,沈离枝未免太慢了。 “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声称这种药还可以给那种病得快死的人用,简直胡说八道!”路神医愤然道,像是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他起身把捣碎的药泥都倒进了一个瓷碗里。 “我呢,最多就是帮他们研制出了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但是我发现他们用这些药做不好的事,这有悖我的本意,当然就马上卷铺盖逃跑了,这一逃就是四五年呐!” “他们为什么现在才找你?” 路神医耸了耸肩,“谁知道,可能是以前那些药他们用完了吧。” 他敲了敲瓷碗,“哦,忘记说了,那‘佯死’药正是他们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药引子,嗐,我造孽!”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景淮忽而闭上眼,眼睫狂颤,豆大的汗从他的额角流下。 这个名字,他隐约有听过。 是什么时候听说过? 应该是还要早些的时候吧,是他母后病倒后么…… 不对不对,那时候上玄天的人还没影响到上京,应该还没有入宫才是。 可是当初父皇为了给母后治病,召见了很多大夫和术士。 是不是鹤温成也在其中? 那段时间,他太慌乱了,以至于对那段时间里的记忆都混乱成了一团麻绳。 想不起来,更理不清…… 沈离枝踩着嘎吱乱叫的竹梯上来,进门就看见面朝着她的太子。 他紧闭双眼,额头上尽是大汗,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魇着了。 这种情况,该不会是他的‘恶疾’又犯了吧? 沈离枝心头一跳,提裙快步走到他身边,把小手覆在他前额上,“兄长?你怎么了?” 李景淮睁开眼,汗水从浓长的睫毛上滚落,润湿了他的凤眼,像是回暖的春水带上了雾气。 “……我没事。”他声音略哑,微微扬起头,慢慢说道:“你去太久了。” 以至于他心里总是不安,就好像会有什么人把她也带走了。 面对他不悦,沈离枝温声道歉。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因为路上遇到了个迷路的少年在问路,耽搁了一段时间。” “迷路?” 迷到苦桑村吗? 李景淮皱了下眉。 一日前他的暗卫找了过来,不但把上次那些道士留下的护卫解决掉了,还暗暗驻守在了村子四周。 此刻里外都是他的人。 按理不该还这般心绪不宁。 “别担心,我让一个村民大伯送他出去了。” 沈离枝本没有把那个少年放在心上。 只是被李景淮的嗓音低低带过,她又不免沉思起来。 明明路上有很多村民,那少年偏偏抓着她这个外乡人问路,眼光忒不准了。 沈离枝又端详着太子那散去雾霭的眼睛,上过两日药后,这眼睛瞧起来已经有了不同。 他似乎稍微能看出一些轮廓来,所以视线才会跟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动。 背后传来老人略沉闷的脚步声。 “新药好了,你来给他敷上吧!” 这几日都是沈离枝给他敷药的,路神医自然地把药交到她手上。 “听说你们今下午就要离开了,我便把几天的药都做成了粉剂,加点水调成膏状就能用了。” “路神医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沈离枝原以为李景淮会把路遥一同带走。 毕竟他身体里的那个‘恶疾’也需要治疗。 而路神医医术精湛,对毒理也有些研究,沈离枝还想趁这个机会问问自己娘亲身上那个‘病’。 “哦,我打算去隔壁山头找个地方先躲躲。”路遥晃了一下脑袋,又蹲下身,整理起他废墟里的物件。 上玄天的人将这里翻得一团糟,这一两天他都在收拾。 沈离枝见太子没有反驳,便知道这二人肯定已经是说好了,只能放下劝说的心。 他们此行还要去跟上皇帝的队伍,也不方便带着外人进去。 人多眼杂,万一让上玄天的人看见难免又是一件麻烦事。 她拿起一柄羊毛的小刷子把棕绿色的药糊涂在李景淮的眼皮上,仔细地覆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将药膏用尽,才另取了一条白色的纱布带覆上,在他脑后系紧。 李景淮眼前彻底变成一片黑,鼻腔里充斥着药的苦味,只有沈离枝的手擦过他的脸颊,带来了一丝温暖。 “沈姑娘!路神医!——” 一个大嗓门吼得竹楼里三人都回过神来,“这里有个小兄弟不小心掉进了捕猎洞,伤了脚。” 沈离枝循着声音偏头往门口一看,门口单脚站着的不正是之前那个问路的少年吗? 她让人送他出去,却兜兜转转又被人带回来了。 “沈姐姐!”少年抬头冲她一笑。 两颗虎牙一咧,笑容灿烂地像是邻家的少年郎。 “是你?” 沈离枝放下手里的东西,刚准备走过去帮村民大伯把受伤的少年扶进来。 李景淮将腿合上,像个合拢的蚌壳把路过的小鱼彻底困住。 沈离枝的腿一下被他夹住,还有些站立不稳,只能扶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 “别去。”他抿了下唇,看起来不太高兴。 太子最近都有些离不了人。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格外敏感,沈离枝也不忍再忤逆他。 声音轻柔地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好,我不去。” 李景淮受了这一声安抚,就心安理得地应了。 “我来、我来——”路神医朝着二人啧了一声,屁颠颠跑过去帮忙。 受伤的少年自称叫飞练,无父无母,四处流浪。 这次来苦桑村附近是为了寻远房大伯,只是来了才发现那个村子早已经搬迁了,不知去处。 路神医给他调制了外伤药,包扎了伤口。 少年恢复力惊人,瘸着腿也能到处乱跑。 “沈姐姐,这位哥哥是瞎了眼吗?” 少年直言不讳,沈离枝只能细声解释。 “不是,只是意外伤了眼,过几天就能好了。” 李景淮冷哼了一声。 “哦。”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我听他们说你们下午要离开苦桑村,能不能也带上我?” “不行。”李景淮想也未想,一口回绝。 沈离枝正坐在李景淮身边翻着书看,闻言挑起眼,温声问飞练:“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我们可以派人送你去找。” 飞练蹲在她身前,可怜巴巴道:“没有了,我看沈姐姐就好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就带上我吧,我能吃能睡很好养的。” 沈离枝不由笑了,“我看你年纪和我也差不多,搞不好你比我还大呢,怎么一直叫我姐姐。” 眼前的少年约莫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瘦长,眉清目秀。 笑起来眉目飞扬,灿烂无比。 他托着腮帮,认真地想了想,“你若要叫我哥哥也行……” 沈离枝手指落在书页上,抬眸注视着他明亮的眸眼,忽而感觉到一种熟悉。 第70章 差事 殿下大婚后 林子里的蝉叫声从太阳升起就鸣叫不止。 嘈杂的虫鸣越发显得酷暑难耐。 沈离枝伏在窗上, 看着外边飞练正蹲在路老神医旁边指着院子里晒的草药好奇。 远处的山林青翠交错,几朵白云悠哉地飘过。 一群飞鸟从林间振翅而起,像是追逐着那几朵白云, 鸟鸣声冲上云霄。 “外面出什么事了?” 李景淮忽然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五指收拢,梏着她的手指有些发疼。 沈离枝回头,见他如修竹一样的手指紧绷, 手背上的骨线微凸, 显出几分谨慎和戒备。 她没有抽出手指,太子眼睛看不见, 无法及时判断四周, 所以比寻常要敏感许多。 她不得不随时安抚他突如其来的紧张。 “没发生什么,不过是一群鸟飞走了而已。” “不对, 正午炎热,群鸟不会这样惊飞。”李景淮声音肃然,肯定道:“是有人上山了。” 能惊扰到鸟群逃散狂飞的,恐怕不是普通人。 沈离枝惊讶地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 外面路遥和飞练也站起了身,他们齐齐望向远处。 群鸟飞出的山林,忽而窜起了一阵黑色浓烟。 滚滚的黑烟冲出了葱郁的树林, 像一只随风招展的大手。 有人在放火!—— 苦桑村乱糟糟。 村长站在中央吆喝众人提上家伙去救火。 今日偏偏有一阵东风,那山火借着风势, 若是不加以制止,很快就会席卷而来。 他们的苦桑村正好位于这风的下口,届时整个村子都会毁于一旦。 年轻力壮的村民用水泼湿身上的麻衣,提起斧头,跟着几个领队钻进了林子。 李景淮把暗卫召了过来, 至少关键时刻可以将他们几个安全带走。 “殿下,是金大人带着人上山来了。”暗卫查探了一番,带了话回来。 “金亦开?” 暗卫拱手,“正是。” “殿下认识此人?”沈离枝蹙眉。 这位金大人一出手就是放火烧山,用以逼迫苦桑村,可见其阴险至极。 沈离枝本能的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认识,是我提拔的。”李景淮盘起手,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手臂上。 太子怎么会提拔这样的人? 沈离枝侧目,见院子里几人踩着竹梯正往回走。 “欸,倒霉倒霉!”路老神医拖着嗓子冲了回来,后面还跟着飞练和路川。 “路老神医你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路遥在苦桑村待了这么久想必会知道一些缘由,沈离枝开口问他。 “知道,怎么不知道。”路遥锤着后脖颈。 路川率先开口,愤愤道:“那狗官年年都把苦桑村当自己的钱袋,没钱了就过来讹一笔,老村长不过想着民不与官斗,松了几次口,他就变本加厉了!狗东西!还不是仗着太子的势。” 听路川的语气,似乎连带着太子也想一块骂了。 “仗太子的势?”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太子,却发现他正在解开脑后的绸带。 “兄长,你……做什么?” 李景淮松开白绸,“过来给我擦干净。” “你这个药还没敷够时间,浪费啊!”路老神医跺了跺脚。 沈离枝知道太子的脾性如此,谁也劝不动他,只能顺着他从水盆里洗出一块帕子,帮他把眼睛上的药膏擦去。 李景淮睁开眼,浓睫掀开,狭长的凤目凝光,定定看了她一瞬。 沈离枝冷不丁对上他的双眼,像是视线被人捕获了一样。 “……兄长你能看见了?” “不。” 李景淮又闭上眼,伸手给她,“扶我出去。” 村子外已经聚满了人。 沈离枝一眼就看见被四个壮汉用轿子抬起的绿袍胖子,他头戴着翡翠发簪,两手上各带了三个玉质扳指。 一副富贵的扮相。 “金大人你莫要太过分!”老村长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气得够呛,抬起的手指还在发颤。 金大人打开折扇,抬在头顶挡着太阳。 身后乌黑的浓烟还在冒着,将炎热的空气又烧灼起来。 “我过分还是你们过分呐?这事我们日也谈,夜也谈,你们次次回回都用农忙的借口搪塞我,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金大人嘿嘿冷笑。 “你们也知道,现在外边都穷得很,那水灾弄得现在朝廷上下还在亏空,咱们太子殿下要弄钱去赈灾,你们也不得出点意思一下?” “我们今年已经缴了多一倍的税了!”有个村民嚷嚷起来。 “是啊!” “而且今年的雨水多,低温会导致蚕僵病,出丝本就不足,大人你也尽可去查啊!” “少给我扯这些,大人我不懂,也无须懂,只消你们记得多出一些力……”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外面死得人多了去,你们没听说过吗?”金大人挥了挥扇子,把他们的口水话不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救民于水火,乃是为社稷着想,你们思想真是太局限了!——” “金亦开。” 人群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金大人把脸一皱,“哪个敢直呼本官大名!” 他眯起眼,扇子搭在眉骨上,愤怒望去。 才看一眼就连滚带爬从轿子上滚了下来。 一个滑跪,哐当一下跪在地上。 “殿、殿……”两柄寒光闪闪的剑瞬时就交错在他的脖颈上。 黑衣的暗卫低斥道:“叫公子。” 金亦开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颤着声道:“公、公子!”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上前。 “太子就是教你这样弄钱的?”李景淮目不斜视,视线没落到他身上。 金亦开彻底慌了神。 他摆动着两只胖手,像是飞舞的猪蹄,“不、不不是。” 怎么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撞见太子,该不会是专门来堵他的吧?! 金亦开后背冷汗直流。 “太子怎么教你的?”李景淮往前一步。 金亦开就把身子往后蹭一步,身体都抖成筛糠,双手的扳指互相撞击着,发出让人不安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城中贪官,擅刮民脂,家中富裕,尽可下刀。” 结结巴巴,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 “嘿,这不就是说得他自己嘛!” 有个脆生生的小儿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赢来一阵附和。 金亦开身体又狠狠一抖,偷摸摸抬起眼。 却见太子那双锋利的凤目微睁,视线正落在他的脖颈上。 “你是肥得可以宰了,是吗?” 金亦开浑身一抖,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一定好好办事,先拿自己开刀。 太子哼了一声,对他召了下手,引到村民听不见的地方。 金亦开才敢喊着:“殿下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 李景淮不看他,又问了几件关于钱粮的事情。 金亦开也不敢再隐瞒。 毕竟这太子神出鬼没,焉知不是早已经摸清他的底细,故意诈他。 若是他有欺瞒,直接送他全家老小阴曹地府相聚呐! 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复述完毕。 “就、就是这般。”摸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金亦开扭着肥胖的身子,“殿下,小人已经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殿下再给个机会吧!” 李景淮看着他的头顶,嘴角绽开了笑。 “孤要给你机会,以后还要请你们喝酒。” 金亦开瑟瑟缩头。 鸿门宴呐! 因为金亦开的事耽搁了时间,等他们准备离开苦桑村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几人走到了山脚下,一辆马车正路口等候。 看见站着马车边上低调行事的常喜,沈离枝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有人来帮着来侍奉太子了。 常喜公公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才小跑上前,在另一侧搀扶起李景淮的手臂。 “殿下您受苦了。” 李景淮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太多情绪。 常喜便扶着他上了马车,沈离枝落在后面被人叫住。 “沈姑娘。”路老神医背着手走过来。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可是温柔漂亮的姑娘家有谁会不喜欢呢? 路遥只叹这样好的姑娘,他的徒弟捞不着了。 “这件东西送你。”他递来一个八宝莲花紫磨金的盒子。 这个盒子光本体的材料已经十分昂贵了,不说这上面还有玳瑁和宝石等装饰。 沈离枝有些惊讶,“路老神医为何送我这个?” “你‘兄长’的诊金给得太多了,我良心不安,你拿着玩吧。” 路老神医笑得很慈爱,特别说着‘玩’这个字的时候,他还促狭地给她挤了挤眼。 一副老顽童的模样逗得沈离枝也眉眼舒展,露出笑容来。 “谢谢路老神医。”沈离枝不再推辞,收了下来,又问:“路公子现在还身体不舒服吗?” 路川说自己身子不适,已经好久没看见人影了,也不见出来送他们。 路遥摆手,“不用管他,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转不过弯来,不妨事、不妨事!” “哦。”沈离枝点了下头,“路老神医也好好保重身体,晚辈以后得空再来拜访。” 路遥慈笑着颔首,“快去吧,我看你‘兄长’一直在看着你。” 沈离枝回头,车窗的卷帘被太子挑起。 那张俊昳的脸被竹帘打下一条条的阴影,只能看见他薄唇往下轻耷。 似乎她再慢上一点,他就要开口催促了。 沈离枝不敢再耽搁,登梯上了马车。 余光瞥见一旁的飞练也正骑上了一匹马,抬头冲着她一笑。 他还是沈离枝特意求得太子准许才能跟着一起下山的,自然对她满脸灿笑。 沈离枝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对他点了一下头,才钻进马车里。 把他送到临近的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他有手有脚,又机灵,想必活下去不难…… 马车缓缓启动。 沈离枝刚坐稳身子,李景淮的声音就随之而来。 “路老神医给你的是什么?” “一个紫磨金的荷花饰品。”沈离枝拿在手里,低头观察了一番,才发现盒子有机关可以打开。 她扭了一下中央的‘莲蓬’,这才发现八朵花瓣原来都是一个藏物的小格子。 而这花瓣背后写着的应该就是对应盒子里的药名。 李景淮对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便抬手去翻常喜给他备在一旁的东西。 耳边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沈离枝放下手中的盒子,好奇望过去。 太子身边的小几上放了厚厚一叠奏章,应是常喜公公放置的。 他来之前想必还不知道太子伤了眼睛,根本无法阅读。 李景淮用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纸,却无法得知里面写的内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抹落寞,沈离枝正想再宽慰他一句。 却见他忽然捏起了一本,朝着她的方向递来。 “给孤念。” 沈离枝早习惯了给他代劳,可是念奏章这事还是头一回。 毕竟这里面的东西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她看。 她迟疑了片刻,见太子不收回手,她才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就念了起来: “臣刘元凯启:……殿下今岁及冠,坐立朝前,后宫空设,不利于权,元辅之孙女,长房嫡出,端庄淑睿,雍和粹纯,堪为……” ……正妃。 原来是劝太子立妃的奏章。 沈离枝一边念,一边出神。 这位元辅的孙女想必极为优秀,才能被推举做他的正妻吧。 太子成婚之后,她身为掌彤史的女官是不是还要负责记录太子妃的事…… “行了。” 沈离枝还没念完,便被李景淮出声打断,她猝然收紧手指,捏着那本奏章有些无措。 李景淮眉心紧锁,伸出手掌又冲她道:“拿来。” 沈离枝把奏章合拢递到他手上,话语未经思考,脱口就出:“殿下大婚后,可否将奴婢另派差事。” 李景淮凤眼微睁,“为何?” 沈离枝忽而回神,张了张唇,一下收住音。 为何? 她答不上来。 可是就仿佛知道,那时候的她想必不会愿意。 第71章 不见 她不见了 沈离枝收回手, 脸上飞快露出一抹笑,就如她惯常的那般笑了起来。 一时间,她都忘记太子是瞧不见她的脸, 更不会注意到她脸上的不自在。 “对了殿下, 苦桑村里见到的那个金大人会不会在我们走后,继续为害百姓?” “孤已命了暗卫盯住他。”李景淮把奏章随意扔到桌子上。 宛若是本废纸。 他抬起眼,虽然视力并未完全恢复, 可依稀还能看见身前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坐着。 他目光抬高, 往她脸上看去。 即便看不见,却也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 定然又是眉弯唇翘, 一脸若无其事的浅笑。 他勾起唇角,得亏看不见。 他不喜欢那样的笑。 “你还没回答孤适才的问题, 为何?” “奴婢感觉那位金大人看起来阳奉阴违,殿下为何要提拔这样的人,百姓们对殿下的偏见也会由此变大,书有云:‘君者, 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沈离枝。” 李景淮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慢慢朝着她的方向俯身,视线里的那道身影往后挪动了些许。 不过她再挪动, 这辆马车还是太小了,甚至李景淮一伸手就能擒住她的手臂。 那截小臂被他的手掌包裹着,毫无反抗余地,李景淮仿佛是抓到了一条小尾巴,紧咬不放。 他追问道:“你这是在故意回避孤的问题么?” 沈离枝咬出唇看他。 默默抽了一下手臂, 却没能抽动。 李景淮的指尖顺着她的脉搏寸寸滑动,感受到了她的微颤。 每当她紧张的时候,话就变得很多。 是在意他会娶旁人为妃么。 沈离枝被他的指尖摁住。 自己都能轻易感受到肌肤下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强烈,像是那颗心脏急不可待地想要证明什么。 想否认,可是又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 要如何解释才好? 她的视线往一旁移去,虽知道太子的眼睛还没有恢复,却也不敢直视他那宛若可以明察秋毫的眼睛。 半响后她才咬了一下唇,回过头来,干脆赖掉,“殿下之前特许奴婢一事,可还应允?” 李景淮收紧手。 “……你就要这个?” 他的许诺,被用在这样的小事上。 李景淮忍不住把她拉了过来,宛若这样近一些就能看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沈离枝。” 他一脸不高兴,声音也不由含了薄怒。 就这? 你是不是看不上孤,才提这点东西? 沈离枝眨巴着眼,看出他脸上的不愉,思量片刻,又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那可以升个职吗?” 李景淮眼眸转至眼角,睨着她:“不要得寸进尺。” “哦。”沈离枝苦恼地转开眼睛。 太子真的越发古怪了。 明明扬着一张‘你大可往高了提’的脸,怎么又说她得寸进尺了。 可到最后,这事是应了还是没应,太子也没给一个准话。 沈离枝把手抽了回来,偷偷揉了揉腕间。 而太子则往后一靠,偏头也不再理睬她了。 马车从蜿蜒曲折的山道下来,转行在宽阔的官道上。 金乌西垂,鸟雀归林。 马车车壁上垂挂着的灯笼随着疾驰的马车打转,光线摇曳。 太子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许久都没有再移动,就像是睡了过去。 他的眉心微蹙,不曾舒展。 在苦桑村这几日他也未有安宁,就像一个离了巢的雏鸟,片刻都离不开人。 沈离枝在昏暗的车厢里歪头打量他。 那张失了攻击力的脸在阴影中,越发显得俊美,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两个弧影,单薄的唇瓣微抿,亦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其实私底下大家都说太子是男生女相,但他锋利的神情,极大限度的抹去了他的这份美,让人不敢直视。 而能看见太子熟睡一面的人少之又少。 沈离枝看着他这张不常见的睡脸,自己的眼皮也不由跟着垂了垂。 她一向很容易在摇晃的交通工具上睡着,更何况李景淮睡得这样沉,自然也影响了她。 她把身下垫着的软垫堆在了车壁角,身子依了上去,找了一个勉强舒适的位置闭上眼。 随着车厢的摇动,晃着晃着就睡了过去。 又晃着晃着,身子就往一个方向倒去。 眼见着就要往桌子角磕去,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 …… 咚咚咚—— 车厢壁突然被人叩响,外面传来飞练欢快的声音。 “沈妹妹,快出来看,奉城夜祭,好美呐!” 沈离枝忽然从梦中被惊醒,随着马车的轻晃,她脑袋往下一溜,然而这下滑的弧度让她马上察觉不对劲。 自己脸下正压着一个硬骨,蹭得她脸酸,可是这触感肯定不会是死硬的车壁。 她撑身一看,眼睛不由一跳。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角落,一路滚到太子的膝上。 她居然枕在太子的腿上睡得昏天暗地,差点…… 沈离枝僵着手指扶着他的膝,抬头偷瞄太子的脸。 所幸太子还没醒来,她这一番动作之下他的双目还是紧闭着,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咚咚咚—— 飞练又不死心地轻敲了三下。 “去去去,你别吵吵,说不定我们公子睡着了!”常喜前来驱人。 “我又不找你们公子,我找沈妹妹不成,难不成他们还能一块睡?” 沈离枝捂着头,无奈地挑起车帘,看了眼窗外的两人。 “轻些声,兄长他睡着了。” 飞练一看她露面,顿时笑着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前,轻声细语道:“沈妹妹你快看,我们到奉城了。” 沈离枝在他的身后看见灯火通明的奉城。 奉城夜祭。 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是不是好美,既然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不如一道去逛逛?”飞练少年性子,极为好动,“骑马赶了这么久的路,身子都坐僵了。” 那些彩灯彩带晃得人眼,应接不暇。 沈离枝有些心动,可又有些犹豫,“不过……” 落在她头顶的帘子被人用手指挑了起来,一道沉哑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 “想看,就下去走走。” 沈离枝一步一趋跟着太子身后。 “殿下,这里人这么多,不会有事吗?” 自从太子在鹿城被追杀后,沈离枝就担心上了。 “你叫我兄长就不会有事。” 沈离枝连忙捂住嘴,环顾四周后又改口道:“兄长,常喜也不带着么?” “他又不能保护我们,带他做什么?”李景淮反倒奇怪问她。 虽然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沈离枝还是有话想说。 唔,常喜公公看起来是很想一起的…… 飞练从前面的小吃铺转了身回来,递给沈离枝一根糖葫芦,“沈妹妹吃。” 沈离枝愣愣接过,“你身上有钱?” 飞练嘿嘿笑道:“当然有啊,我虽然是个孤儿,可是能长这么大,总有一技傍身,身上怎么会没有钱呢?” 说罢,他还挑衅地看了一眼李景淮。 好像十分瞧不上他这种不会自己赚钱的公子哥。 “你快吃吧,过会糖热融了,就不好吃了。”飞练嘴里也叼着一根糖葫芦。 他面朝着沈离枝,一直倒退着走,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快吃吃看,好不好吃?” 沈离枝面对他的期望,也不好推拒。 她轻轻咬下一个山楂球,裹着白糖的山楂球又酸又甜,在唇齿间弥漫着香甜的气味。 “好吃。” 飞练马上笑得更灿烂了,好像糖葫芦好吃是他的功劳。 “兄长……要吃么?” 在李景淮第三次投来目光时,沈离枝把糖葫芦抬了起来问他。 “不必。”李景淮转开视线。 其实这热闹于他而言,不过是许多明明暗暗的影子,和大面的色彩与轮廓。 并没有什么意思。 “哇——好多鱼啊!”飞练又跑到一个摊子前,夸张的声音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沈离枝举起糖葫芦杆子,也起了兴致。 “我们也去瞧瞧吧!” 李景淮点头应了。 “好可爱的金鱼。” 李景淮看不见鱼,只能听见沈离枝的嗓音软绵绵的,好像那些糖都渗进了她的嗓音里,变得甜腻腻的。 “要不要我买条送你吧!”飞练马上接话道。 李景淮却道:“你的钱,自己留着花。” 沈离枝头上被人敲了一下,“挑一条。” “兄长要买鱼送我?” 李景淮轻轻嗯了一声。 飞练也不生气,蹲在她身边就热心挑起鱼来,“那条黑乎乎的鱼,像不像你兄长的脸?” 沈离枝不由低声道:“飞练你别这样说,他会不高兴的。” 不过她说是这样说,视线也不由跟着飞练指的方向看去。 不由也笑了。 那条胖头金鱼,脸黑黑的,身子白白的,游动的时候嘴巴一撅一撅。 确实像一个黑着脸的人。 沈离枝唔了一声,指着黑脸鱼,“老板我想要这只,行吗?” “欸,姑娘我给你捞,再送你一个小瓷缸!”老板哪能不答应,笑眯眯伸出网。 沈离枝挑好了鱼,李景淮依言给她付了钱。 不过他身上带的都不是小数目,一碎银子把小贩吓了一跳。 他连忙拦在要走的青年,拉着他道:“不不不,公子这太多了。” 李景淮一甩袖子,“不必找了。” “这哪能行啊!我是做本分生意的,可不能贪了你的钱,公子稍等,我马上给你凑出钱来。” “不必了,松手。”李景淮还是挣扎要走。 卖鱼的小贩却左拦又挡,聒噪的声音更是响亮。 李景淮本来就只能靠着声音分辨四周,这下等于五感中视力、听力同时被阻,十分被动。 而且他似乎没有再听见沈离枝和飞练的声音了。 “沈离枝!” 不是他的错觉,沈离枝当真不在他身边了! 几名暗卫唰唰落在他身边。 “公子,刚刚那个少年把沈姑娘引走了,人太多,眨眼就看不见了。” 李景淮睁着眼,努力看向前方。 前面人影攒动,却不见沈离枝的身影。 一身的血,刹那冷了下去。 第72章 二吻 淡淡的血腥味揉进吻里…… 找。 从哪里找? 奉城说大也不大, 可却没有小到几十人就能遍寻到地步。 因为夜祭的缘故,全城的人都出来了。 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李景淮视力受限,只能依靠暗卫去寻人。 “殿下, 那个叫飞练的人难道一开始就是冲着沈大人来的?” 常喜拳头敲着掌心, “我就觉得他对沈大人过分殷勤了,肯定有问题……” 他在窗前走了一个来回,忽然回头, “殿下, 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沈大人自己跟他走的啊?他们会不会认识呢?” 李景淮掀起眼睫, 在茶楼柔和的灯光下, 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蛰伏着暗兽,旋着令人胆颤的暗光。 常喜跟随他多年, 焉能看不懂他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老奴,也、只是猜测,毕竟周围人那么多, 那少年也不可能众目睽睽绑走沈大人……” 咔嚓—— 李景淮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 常喜头皮一阵发麻。 他识趣地闭紧嘴,连忙递上一块帕子,垂眼扫见太子指腹上挂出了一条血痕, 也不敢吱声。 李景淮用帕子擦去手指上的水迹和血迹,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耐。 常喜轻手轻脚给他重新换了一杯茶。 李景淮捏着瓷杯, 热茶烫着他的指尖,他却宛若不察。 心绪不宁,让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思考。 沈、离、枝! 居然跟着一个认识不过半日的少年,把他丢下了。 她怎么敢? 李景淮不由攥紧杯子。 他都分不清现在盘踞在心里的是怒她不知好歹、违信背约。 还是忧她这个小蠢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殿下也不要太过担心,只要把城门防住, 人还在城内,要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常喜担心他再次捏碎茶盏,不得提着嗓子安慰。 常喜说得他也知晓。 可道理谁不懂,能控制的住就不叫担心。 李景淮皱起眉,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 咚得一声,把常喜吓得一个激灵站直。 李景淮意识到自己又没控制好力道,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该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在昏暗的视线里他似乎看见了人影。 那人穿着大袖振着清风,梳着一丝不苟的道髻,立在雨亭檐下。 他侧颜清俊,眸眼含光,目光直直注视那个少女。 李景淮记不清那少女的表情,却对男人的神情还记得很清。 那种慎重又急迫的眼神,带着一种火中取栗的孤勇。 是他么? “鹤行年。” 常喜遽然大惊,“殿下您说小国师?” 沈离枝为何能支走上玄天的人,唯有一个原因。 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对鹤行年如何想,倒不好说,只是李景淮能从鹤行年的言语和肢体中看出来。 他对沈离枝不一般。 但为何一个在上京待了五年的人会与年仅十五六岁的沈离枝有这样深的交集。 沈离枝从前来过上京么? 沈明瑶既来过,她应该也是来过的。 “我让你查的沈离枝,现在都查到了些什么?”李景淮闭上眼,用另一只手揉着紧绷的太阳穴。 常喜一凛,连忙躬身答道:“抚州知府里的下人嘴巴都挺牢靠的,还没能找到有用的信息,倒是从市井里能问出些沈府早年的消息,就是沈二姑娘小时候与裴家关系不浅,裴老爷很早前就看中了沈二姑娘,想结下儿女亲事……” “这个我也知道。”李景淮叩了叩桌子,哼道:“还用你说?” 沈离枝原本是要裴二公子结亲,因为沈明瑶的缘故才作罢了这门亲事。 这条消息他甚至不必去查,也能从东宫里的流言蜚语中听了个齐全。 常喜连忙摇手,“不、不,老奴说的不是与裴二公子的亲事。” “……只是这事兴许也和小国师没多大关系。” 不是和裴二公子,还另有一人? 李景淮微眯起眼,沈离枝身边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丰富。 “殿下,有路人看见了沈姑娘……”一个暗卫及时回禀。 李景淮来不及再问,起身就道:“带路。” 沈离枝抱着鱼缸,跟着飞练往前挤。 但是周围的人实在太多,让她没办法同时顾及看路和鱼缸,飞练便拉着她的胳膊,护着她挤过人群。 他们逆着人流,像是倒行的扁舟。 水在她手心摇摇晃晃,从鱼缸的边缘溢出,胖头黑脸金鱼在水里无助地随波摇摆,接连吐出了好几个泡泡。 沈离枝垂眸看了眼鱼,又看向少年的侧脸,“飞练,你说你不舒服,现在有好些么?” 刚刚飞练在人群中闷得喘不上气来,拉着她要找个宽敞些的地方。 在人多的地方,沈离枝也觉得有些气闷,却不会像少年这样脸突然就煞白,倒像是突发了什么隐疾一般。 飞练回头对着她一歪头,慢腾腾地道:“妹妹,我记得来时的路上看见那边有个医馆,你陪我去瞧瞧吧。” 这次他没有叫沈妹妹,‘妹妹’这两字忽然窜入耳。 沈离枝不由愣住。 其实仔细看飞练这张脸,脸型柔和,五官清秀,瞳仁尤其黑。 问过他出生地,他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处很多水的地方。 沈离枝下意识觉得,他说得地方是抚州。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哥哥还会活着。 毕竟是她亲眼看着入殓下土…… 兴许只是这个少年身上有一些熟悉的感觉,才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 飞练见她愣愣看着他,又单手捂起胸口,急喘了口气,“我觉得胸口闷得好像盖了十层大棉被,哎哟,呼吸好困难啊。” 沈离枝把他的手臂扶起,又打量了下他脸上滚滚而落的冷汗,不似作伪。 “好吧,不过你不要走这么快,小心被人撞着。” “嗯,听你的。”飞练扯起一抹浅笑,乌黑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脸,澄澈清亮。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熙来攘往、人头攒动,早不见李景淮的身影。 不过李景淮身边会有暗卫,安全问题她倒是毋需担心。 只是担心……他会不会生气? “哎哟——不走就别挡路。”一个人忽然擦着他们的身侧急忙跑过,把飞练都险些撞倒。 沈离枝收回了思虑,不敢再停留,顺着少年指的方向往前。 挤到路边,一抬头就看见百季堂好大一个招牌挂着,檐下还垂下一条杏林春暖的条幅随风飘扬。 沈离枝扬手一指,“这儿就有一个医馆,我们去这里看吧。” 飞练抬了抬眼,就虚弱道:“不成,这种医馆店大欺客,动辄几两银子,我看不起。” “那如何是好?”沈离枝蹙起眉,见飞练脸上满是为难。 “那边、那边有个小医馆,我们这种穷苦的流浪儿去那里就够了。”飞练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 沈离枝才抬脚走了几步,忽然步伐一顿,她望着前方昏暗的甬道。 几个蹲在道边的小孩儿在地上玩着烟火棒,里面还有几道人影走走停停,似乎正在扭头往他们的方向好奇张望。 “怎么了,沈妹妹?”飞练还拉着她。 沈离枝没让他拉动,站在光亮处,弯起眼,忽而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飞练你在百季堂等我可好,诊费什么都好说,身体最重要啊。” 飞练也笑着看她,“妹妹是怕黑吗?我牵着你就不怕了……” 沈离枝忽然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飞练也没有动,只是满脸奇怪地看她。 “你别动。”沈离枝没和他视线相对,只叮嘱他道,“我待会就来找你。” 在她转身疾步往回的时候,耳畔能听见从甬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那几个人朝着她跑来了! 沈离枝当即不敢停歇,抱着鱼缸跑了起来。 这些人要做什么? 沈离枝猜不透,但是周围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好像在朝着她打量、张望。 一双双眼睛都像是盯着猎物的兽眼。 每一个朝着她伸来的手都像是不带好意。 光怪陆离的光和影照在她的眼底,渲染出奇异的色彩。 沈离枝的心狂跳不止。 太子会在哪? 虽然世人口中太子百般暴虐残忍,可是淹没在人群的时候、最怅然无措的时候,她方觉得太子身边竟是最能让她感觉安心的时候。 无论是和他流落在深山还是客居在苦桑村,她都没有害怕过。 她想找来时的路,可是太子还会在原处等她吗? 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离开,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明明他还给自己买了金鱼,自己连声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 身后的追来的脚步声又沉又重,那些急切的喘息声好像已经吹到了她的后脖颈。 沈离枝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 不知道谁撞了她一下,她抱着瓷缸往一个小食桌上绊了去,瓷缸受不了重击,哗啦一声碎了,鱼在桌面的浅水里扭着身子。 身后的追击声已经近了。 沈离枝不及反应,两手一合,把金鱼和一层水拢在手心。 她再次挤入人群。 这次完全失了方向,被蜂涌的人群推搡着挤进街尾。 眼前是一面花石斑驳的院墙,爬山虎盘踞大半墙面,左右两边是养着芙蕖的大水缸。 这是尽头路! 她刚想后退,又被人从身后一推,逼进了这个没有退路的尽头。 几乎同时,她在冲到墙面的瞬间,身子转了过来。 后背压上凹凸不平的墙面,粗砺的石头磕住她的后腰。 她像是被定在那儿,不敢再动。 黑影罩着她的身体,像是能吞噬她的暗洞。 她紧闭着双目,逃避下一瞬可能临头的危险。 “孤叫你,没听见吗?” 一道低怒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沈离枝有些不敢置信,倏地睁开眼。 逆着光,两步朝着她逼近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李景淮。 看到他的那瞬间,沈离枝紧绷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 那些充斥在她耳鼓的步伐声好像退却的潮汐,再也不会沾湿她的脚。 手心里的金鱼悄悄甩了一下尾巴,蹭得她手心微痒。 她扬起头,微张开唇,感激得不知道如何言语,“殿下,奴婢……” “沈离枝你是在欺孤眼睛看不见?跑这么远,让孤好找啊。” 没有光线映入,那浅褐色的眼眸也像是浓黑的墨,像无星无月的夜幕,让人无端彷徨与恐惧。 “……殿下找了奴婢很久?” 沈离枝的嗓音稍扬,眸光微闪。 别说她眼睛好好的,也难以在人群里前行。 太子的眼睛虽然用过几天药,比之以前好了许多,可还是看不大清。 他是怎样才走到她身边的? 而且,太子居然真的因为她不见了,而来找她了。 是担心她会遇险么? 心弦被轻轻拨动,无声却涟漪不止。 李景淮不做声,只是朝着她微微俯身,狭长的凤眸里没有光亮,脸上挟着怒,一张脸黑沉可怖。 沈离枝心底那一点触动在看见他的表情时顿消。 “对不起殿下,我不该乱跑,我早该察觉他不对劲。在苦桑村时,明明路上还有很多人,他却只朝着我问路,还有、还有……” 看着李景淮嘴角的弧度,沈离枝头皮有些发麻。 “知道孤生气了,所以就紧张了?”李景淮打断她磕磕绊绊的‘还有’,在她惊疑的目光中伸出手掌。 “奴婢只是想只是他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何况殿下身边有暗卫,奴婢以为……” 沈离枝背贴在墙上,缩起了脖子,脑袋为了想避开他的手掌,往一侧偏转。 她以为那手是来打她的。 李景淮眯起眼,将手慢慢贴上她的脸颊,拇指一没注意就压在她唇瓣上。 柔润的唇瓣被指尖擦过,两人同时一怔。 沈离枝眼睛眨了一下,就继续把脑袋往右边扭,试图把自己的唇从他手指下解脱。 被他手指碰到,心都漏跳了几拍。 这地方是他能碰的么…… 李景淮察觉到她的躲闪,忽而抿紧了唇,手掌用上力,扳住她的下巴,拇指毫不客气在她不允许触碰的丹唇上揉.捏。 不让他碰么? 他心底压着火,手上的动作就没有那么温柔。 “沈离枝,你擅自扔下孤,该不该道歉?”李景淮声音又闷又低。 一为主,二还伤。 她于情于理也不该丢下他。 沈离枝错无可辨。 “该。”她老老实实认错,声音放柔,企图展现自己的诚心,“殿下,奴婢知错,我……” 忽然间,她双眼圆瞪,被吓出了一个‘我’字,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下文。 李景淮已经罩面俯身,吻了下来。 他下俯的动作迅如猎鹰捕食,丝毫不留余地与时间。 无论是沈离枝还是他自己,都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两唇相接,各生轻叹。 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天空绽放,如流星曳尾,光雨直射。 沈离枝兀自睁着惊愕的双目,看见火光下太子赤红的耳廓。 她的身体被往后挤压,仿佛身躯都被钉在了墙上。 李景淮用自己的唇代替了指腹,继续蹂.躏她丰润的唇瓣。 灼热的气息喷·涌,缠绕,像是烈阳普照,充斥每一个角落。 润湿柔软的唇在摩挲中升温,又在锋利的齿间生疼。 淡淡的血腥味揉进吻里,变成了掠夺和欺压。 细微的抗议被碾磨成了碎吟。 漫天烟火在绽放,在视野、在脑海。 在唇齿相依的缝隙里。 震耳欲聋的嘈杂逐渐被抽离,耳畔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 分不清是谁的。 沈离枝的手无处使力,只能抵在两人身体之间。 “唔……我、我的鱼。” 沈离枝又慌又乱,身子颤得更是厉害,她双脚虚软,随时像是要像水一样滑落。 李景淮手推着她的腰,顶在墙上,不让她能逃避。 含着她的唇,戏着她的舌,在她唇角警告: “……道歉的时候,认真点。” 沈离枝怕是永远不会知道怎么快速平息他的怒火。 不过不妨事。 第一次,他自己来。 第73章 想法 对太子没有那么多想法 自奉城离开后, 他们又行了一日才到达密州。 隔天皇帝就带着皇室宗亲前往老道观参礼。 附近的官员趁此时机,也纷纷来到密州城,叙职禀事。 太子忙碌起来, 时常不见人影。 好在驿馆里景致宜人, 即便多待几日也能寻到一些乐处。 午后阳光没有那么毒辣,竹影投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动。 沈离枝舔着唇上的痂壳, 俯在院子里的水缸上看鱼。 太子买给她的这条黑脸兰寿金鱼命还挺大。 经历了颠簸和脱水, 居然还生机勃勃。 沈离枝伸出一根手指在水里拨弄,黑脸金鱼绕着她指尖游动, 时不时吮一两下。 像极了亲吻。 沈离枝不由想起丰城那夜…… 才浮起一个画面, 她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 这点记忆,怎么如此难挥散? 沈离枝羞恼地一下咬住自己下唇, 正好又碰到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眼睛盈上水雾。 太子当真是在惩她,下口时一点也没心软。 “沈大人。”赵争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 沈离枝急忙把手指从水里抽出来甩了几下, 稳住情绪才转身对着赵争行了一礼,“赵统领。” “我们在奉城找了几日,未曾找到那个叫飞练的人。” 赵争朝她拱手, 他来此正是为了告知她奉城调查的结果,“医馆里的人也不曾收过他。” “他果然并没有病, 是吗?” 赵争点点头,赞同了她的猜测,又道:“卑职已经将此事告知殿下,沈大人不必担心。” “麻烦统领大人白跑了一趟。” “不妨事,是卑职本分。” 赵争禀告完正要走, 沈离枝忽然又叫住他:“那赵统领可知道,小国师最近的动向吗?” “小国师?”赵争在台阶上回身,“小国师最近一直待在国师身边,不曾出行,更没有什么异动。” 沈离枝面上露出一抹沉思。 当真奇怪,她动用了他的金羽令,竟然什么后果都没有? 她原本还想借这个机会探一探他的虚实,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她。 可是一粒石头扔下去,却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让她一无所获,更没有头绪。 “那小国师他……”沈离枝又开了口。 “鹤行年怎么了?” 就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李景淮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殿下。”赵争朝他拱手行礼。 李景淮不喜欢上玄天,也不喜欢小国师。 更何况那天的事李景淮没打算轻易放过,赵争没有查到东西,更表明其中有问题。 沈离枝被他正好逮住,不免微窘,身子往后一退,还没等她挨着水缸,背后就扶来一只手。 大手贴上她的后脊,手心的灼热从单薄的夏衣上传来,沈离枝不禁绷直了脊椎。 不过李景淮也只是用手把她往前推了一小步,就抽开了。 只是那指腹若有似无地从她腰间滑过,勾着她的彩玉禁步扬起又落下。 沈离枝腰肢微麻,脸上一热。 偏偏这一触即离的动作,让人摸不准。 她只能偏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眼,安慰自己,太子是怕她后仰会掉进水缸里。 不是故意要摸她腰的吧…… 太子往赵争的方向信步,回眸见眉头揉在一块的沈离枝。 她还立在灰黑水缸前,身穿浅绯色对襟蝶袖衫,纤腰一握,极为窈窕。 玉白的脸在阳光下莹澈干净,翠眉如羽,眸光盈盈,脸上带着一分似羞还恼又无措。 李景淮嘴角不禁扬起笑,可这个笑还没弯起,他又把唇线一抿,沉眸冷声警告道:“沈离枝,不要再靠近上玄天和小国师了。” 虽不知鹤行年想做什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引起了沈离枝的注意。 沈离枝乖巧道:“是。” 她脸上温柔浅笑,让人挑不出错,看惯她这笑的李景淮不由眉心一紧。 “殿下!赵统领,不好了,有难民趁着陛下巡游的时候在街上闹事,现在围着陛下,情况危急!” 常喜从外挥着汗跑进来,三人同时回神。 李景淮率先反应过来。 “赵争带人随我前行,常喜让禁卫守好驿馆。” “是!”“是!” “沈离枝……” 沈离枝抬眸,眨眼。 她也有事做? “待在这。”李景淮垂下眼,看了她一眼。 “……是。” 太子带着人马的赶到时,难民已经闹得热火朝天。 “陛下救命啊!陛下救救我们!——” “你们这些刁民放肆!竟然敢挡住陛下的銮驾,还不快快退去!!”黄太监挥动着手,做出驱散的动作。 难民们跋山涉水赶来这里,正是得知皇帝在此,怎可能轻易退去。 “我们就只求一条生路,请陛下宽恕。” “连云十三州大水之后,突发疫情,一个村一个村被扑杀,我们又没有粮也没有住所,所经城池,无人敢收……” “疫情……天呐!” 还在四周围观密州城的百姓捂住口鼻,纷纷后退。 谁不知道疫病是可怕的传染病。 在医术并不发达的城镇,一旦传播开疫病,唯一的捷径只有封村灭杀,一了百了。 若是这些难民里面有一两个带着疫病,那整个密州城都不会安宁! 黄太监吓得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啊!那你们还敢过来,这是要谋害陛下!这是弑君之罪啊!” 李景淮正在此时骑马赶来。 黄太监遥遥看见他,才找回了一点底气,连忙挥动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快来救驾呀!——” 李景淮看了一眼坐在马车里朝他看来的皇帝,抬了一下手。 赵争领命上前,带着金吾卫包围起马车,隔开了难民,保护皇帝的安全。 启元帝把车帘放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音。 难民们没了跪拜的目标,便反过朝着太子涌来。 可太子骑在马上,金吾卫把他护得更严。 他们只能在外面叩首求恩。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吧!” “我们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是啊!活不下去。” 李景淮手拉着缰绳,面朝着那嗓门最大之人,道:“连云十三州由水官、监察使同监,全权处理水灾后事宜,尔等有事不在原地求助,跋涉千里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我们就是得不到救助,才来这里的……太子明察!”一旁的难民连忙解释,他叩地就拜,带领着所有的难民如浪潮一样求饶的声音,源源不绝。 他们有人吵,有人闹,还有人在煽动着一波波的哭嚎。 李景淮抬手一指,赵争立刻长剑出鞘,指住那个嚎得最多的中年男人。 “太子杀人了!太子杀人了!——”那个男人马上更用力地扯起嗓子大喊起来。 赵争长剑递出,怒斥:“闭嘴。” 可这一句,并不能制止住难民,反而让他们越发躁动。 ‘太子杀人’一言越传越远。 后面的难民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会跟着喊。 李景淮眯起眼,挥了挥手。 金吾卫上前,刀剑交加。 太子以暴虐声名远扬,他根本不惧杀人。 “若是让太子殿下知道我偷偷把沈大人带出驿馆,太子会杀了我的。”常喜咬着袖子。 明明驿馆里安全又舒适,沈离枝为何要出来涉险。 常喜是不明白的。 “常喜公公不必担心,我们在这么远的地方,不会被发现的。”沈离枝留心前面的情形,安慰的话说得也随意。 常喜公公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忧心了。 “太子殿下分明没有杀人,他们为何要这样喊。”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了挑起众怒,引起暴.乱。”常喜指指点点,他一叹,“咱们殿下早就习惯了。” 沈离枝扶着树,眺望前方,“殿下为何也不解释……” “这种情况解释三天三夜也不如直接武力镇压。”常喜哼了一声。 近墨者黑。 待在太子身边久了,常喜也早已经学会相同的手段。 可是民为邦本,百姓若不分青红皂白地以残暴括之太子,太子声名狼藉。 这以后要如何是好? 她还曾听闻过有一个说法,现如今的几位皇子当中太子有威,三皇子有贤,七皇子有才…… 乱世需威名,治世要贤君。 沈离枝忍不住踏上一步,“我得去劝一下太子。” 常喜急急拦住她,“不成啊,沈大人,你这一上前,咱们就露馅了。” 常喜感受到凉飕飕的后脖颈,不肯让出路。 这时候让沈离枝出现在太子面前,不是就明摆着把自己的脑袋送给太子踢了? “可是这样下去,太子真的会杀了一两个难民,平息这场动乱,不是么?”沈离枝担心这件事。 常喜:“那也是殿下的决定,我们左右不了。” 沈离枝还要再说话,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回过头,月白色的衣袖拂过她的眼前,一只银鹤纹在视线里振翅。 小国师? “不用担心,我这就去劝劝太子殿下。”清润的嗓音从她身边经过。 沈离枝愣愣目送不知从何而来的鹤行年往前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又倒退回到她身边。 常喜一见小国师就想起太子的嘱咐,顿时浑身寒毛都紧张地竖了起来,他大步横跨,拦在两人之间。 “小国师,有何贵干?” 鹤行年微微一笑,“常喜公公,劳烦借一步,我与沈姑娘有话要说。” “你、你能有什么话要说?” 鹤行年一笑,视线掠过常喜的头顶,看向他身后的沈离枝。 “前些时间,上玄天有人冒犯了姑娘,特意向姑娘解释一二。” 沈离枝被他的灰眸一扫,忽而就心领神会。 他要说的人,是飞练? 沈离枝心中疑惑很重,急于寻求解答,因而就轻轻拍了一下常喜拦起的手臂道:“常喜公公,就一小会,不会有事的。” 常喜公公把脸皱成了苦瓜,可是沈离枝用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来说服人,当真很难让人拒绝。 等常喜紧张兮兮地走远几步后,鹤行年才抚了抚绣袍,对沈离枝微笑道: “那个叫飞练的小东西,是因得知我将金羽令给了你,心里不平,所以才去找了姑娘,不想给沈姑娘带来了一些困扰。” “所以,他真的是上玄天的人?”沈离枝惊讶他的直接。 鹤行年点了点头,含笑看着她,像是十分包容她的情绪。 全然接受她的生气或者是责怪。 沈离枝望向他那双温润的灰眸,却没有露出怒容。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沈离枝以为鹤行年会一如刚刚那般,爽快地给出答案。 可鹤行年只惊奇地打量她,“你不生气?” “有一点点……”沈离枝蹙起眉,脸上并没有怨怒。 她慢慢道:“可我直觉告诉我,你不想伤害我?” “唔,你是这样想的?”鹤行年哑然失笑,又俯身看她,他浅灰的眸像是淡了的墨,可里面却有着光华。 他声音放低放柔,宛如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小秘密,他不想被三个人听见,尤其是那一边竖起耳朵的常喜。 “姑娘若想知道,等回了上京城,我再慢慢告诉你。” 小国师走后,常喜如何都不肯让沈离枝再待下去。 为了常喜公公的脑袋着想,沈离枝被一辆马车送回驿馆,正巧碰见六公主带着一帮官家小姐在门口。 这些官家小姐都是密州城里的贵女,六公主客居在此,少不了要投帖拜见。 至于究竟怀着什么心思,也没人计较。 六公主也是正闲着无事,就在驿馆设下宴招待。 沈离枝的马车到来时,她们几人也刚刚下马车不久,还以为是谁家的贵女姗姗来迟,正引颈而望。 但见从马车里下来一位身穿官制服饰的少女,她们谁也不认识。 李微容从容转身,一眼认出:“是你,沈离枝!” 自得知沈离枝也随行夏巡以来,这一路竟不曾碰见过她。 “拜见六公主。”沈离枝从马车上下来,款款行了一礼。 “她是谁啊?” 沈离枝又转身,面朝着问话的贵女,温声回道:“奴婢是东宫女官。” “哦,原来是个奴婢。”那名贵女目光在沈离枝姣好的脸上徘徊不离,语气却很不屑。 李微容向来嚣张跋扈,听不入耳的话是决计不会忍着。 她叉起腰,转头对那个开口的贵女道:“你说话注意点,在我太子哥哥眼中,你们加起来也未必比得过她——” 沈离枝眼睫一颤。 大概是因为周元清的缘故,李微容对她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了。 可她这话一出,倒是给沈离枝树敌无数。 其他贵女表情刹那变得丰富多彩。 六公主此话讲得颇有深意。 太子李景淮未立妃,又听闻其身边近身伺候的人都是太监、侍卫,东宫里的女官能近身者少之又少。 这次夏巡他却带了一个女官随侍,其中深意令人深思。 刚刚还对沈离枝瞧不上的贵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笑着上前拉住沈离枝的手,“既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想必对太子殿下十分了解,我等仰慕太子风采已久,还望大人能给我们讲讲……” 公主设宴在驿馆的竹林边,沈离枝也被奉为了宾。 可比起公主而言,作为太子随侍女官的她倒更像此宴的主人了,转眼就被贵女们包围起来。 某身姿妖娆的贵女问:“太子殿下喜欢苗条的还是丰盈的?” 沈离枝愣了一下神:不曾知晓。 某气质淡雅的贵女问:“殿下是喜欢抚琴还是作诗?” 沈离枝惭愧:亦是不知。 某珠圆玉润的贵女:“那太子殿下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沈离枝:??? 这,沈离枝哪知道? “那——太子殿下会喜欢怎样的人?” “讨厌,忽兰姐姐你问的那么直接……” 有个生性内向的贵女顿时羞了起来,怪罪身边的少女把她们的心思都掀到台面上,让人还怪难堪。 六公主顿时冷哼,很不客气地泼凉水。 “别白费心思了,本公主都想不出太子哥哥喜欢人会是什么样的。” “太子龙章凤姿,气宇轩昂,不说别的,若有幸能被太子喜欢上一回,这人世也不枉走一遭了!” 有名贵女不惧六公主的冷嘲热讽,大胆发话。 沈离枝听了脸都红了。 这些密州的女子果然性子热烈大胆许多,这样的话在抚州是决计不敢讲的。 她轻扇了下浓睫,乌黑的瞳仁里晃过一些画面。 比如瑶池竹桥时太子把她抱起,又比如奉城夜祭时太子把她摁在墙上吻。 她想着这些画面,神飞九霄。 “沈大人?你怎么了?”一只润白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成功把她丢在外面的魂招了回来。 沈离枝唔了一声,含糊道:“我……不知道。” 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回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还是不知道太子喜欢什么样的。 “沈大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莫不是藏有私心,故意不告诉我们?” “沈大人深得太子宠信,是不是早已经得了太子妃嫔许位……” 身边的少女们都酸溜溜起来,沈离枝在她们的话音中愣住神。 成为太子妃嫔? 太子及冠后也会像皇帝一般,广纳美人,充盈后宫。 可她所求的,并不是太子百忙之中抽出来的一点点宠爱,而是更多…… 她想要太子变成更好的人。 不,应该说太子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不该任由自己踩在污水之中。 她摇着头,“我只是想辅佐太子,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六公主撑着腮帮,看向沈离枝。 她深感诧异。 这沈二姑娘居然不想成为太子的人? 当真奇怪,还以为太子哥哥对她不一般。 她看着沈离枝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牙疼一般,抽了一口凉气。 只因竹林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太子正走在最前面,往这里投来一眼。 寒光凌凌。 第74章 是谁 是谁,顶了他的名? 夏巡匆匆结束。 皇帝未免再生枝节, 很快就下了回上京城的旨意。 沈离枝抱着灰瓷鱼缸上了太子的马车。 身穿月白色常服的太子已坐在车内,他的视线从奏折上抬起。 沈离枝今日为了赶路换去了宫制官服,穿了一件更舒适且更厚实的豆青色交领齐腰襦裙, 袖面以及领口上有着白、金二色线叠绣的金银花, 腰间的禁步换去了,只有一条葱黄色的长丝绦挽出一个百福结直坠至小腿。 从领口到腰间一丝不苟,裹了个结实。 时值炎炎夏日, 到了她这里仿佛早早已入了秋。 不过今日确实变了天, 外头乌云笼罩,似有风雨将至。 正在此时, 从帘子外鼓起一阵风, 将她的裙面、袖摆发丝都吹得拂动。 长丝绦飘至眼前,被李景淮伸出长指绕上, 他拉住了轻扯一下,又抬眸注视着她的手间。 “你还带着这东西?” 这东西? 沈离枝低头盯着鱼缸里悠哉晃尾的小黑鱼。 “这是殿下送的金鱼。” 天家所赐之物,就是再寻常之物也要妥善保管,珍之爱之。 不过李景淮觉得沈离枝是当真喜欢这条鱼, 所以走哪里都要带上。 他一皱眉,记起当初那个‘飞练’说了一句什么,这鱼像他? 李景淮趁着沈离枝放下鱼缸时往里面瞟了一眼。 清水里浮出一张黑脸, 对着他蠕动着鱼嘴,咕噜噜吐着水泡。 这又胖又傻的小东西, 哪里像他了?! 沈离枝却一点也不嫌弃,她还用指尖在水里逗弄了一会,那鱼就游了上来,围着她的削葱玉指又贴又吸。 像个不停贴着美人的浪荡子。 李景淮看之,更是嗤之以鼻。 这条蠢鱼八成是把她的手指当作了食物。 逗弄着黑脸金鱼在水里舞了一会, 沈离枝才把指尖从水里抽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太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指头。 好像对她的手指生出了一些什么心思。 早已经杯弓蛇影的她不由马上攥起手指,抚袖坐下。 “殿下昨日,可有受伤?” 难民一事她只看了个开头,剩下的事全靠驿馆里的传言。 昨日小国师确实依言出了面,可据闻他安抚难民的手段则是以上玄天之名,调粮济民。 密州城本就是上玄天的老家,国师在此承香火几十年,也积累了不少的钱财,此次为了安抚暴.乱,也是出了不少钱与力。 不过好处是不但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褒奖,还收服了一批民心。 至于太子武力镇压,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皇族有兵,以武力掌天下,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闻当时场面上有几个难民特别激动,煽动了百姓和金乌卫动起了手。 所以沈离枝才有这一关切。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了?” 沈离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愉,理亏地埋下头。 昨天公主设宴,设得位置谁能不夸上一声绝妙。 正正好在太子每日必经的竹林道上。 沈离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当然不敢在那会贸然开口,只想着过了一夜无事的话,这事应该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这迟来的关心又重点起了战火。 “嗯,对孤没有想法?”李景淮瞥着她,那双凤目挑起,眼尾还带出一抹冷,“那为何还这么操心孤的身体?” 没想法,和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沈离枝两眼忽懵,目光落在他正坐的身姿上。 对襟的大袖衫显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哪怕他没有刻意装扮凸显这种优势,但是他生得无处不好,真是披着麻布袋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所以密州的贵女能说出即便和他春风一度也甘心的话。 若是放在以前,沈离枝心里断然不会生出这七七八八古怪的想法,可是今非昔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越发的能融会贯通了。 太子不会觉得她也和那个贵女一样,在肖想他的身体吧? “……” 沈离枝不失礼貌地弯唇浅笑,强加解释:“殿下忘记奴婢还负责要记录殿下的生活起居,小到伤痛病症,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自然要关心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刚说完,李景淮当着她面,抬起一指,擦了下自己的唇角,问道:“那这里,你怎么记的?” 沈离枝惊愕睁圆眼,一双杏眼成了圆,倒是和她水缸里那只圆溜溜大眼金鱼相似了。 太子手指所指,是一处几乎没了痕的暗红。 她不小心咬的,可也是太子自己送上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沈离枝大概只能用不要脸奉上。 可太子偏偏说得义正辞严,像是真的和她在讨论一件正事。 沈离枝答不上来。 她怎么写的? 她没有写…… 太子像是猜透了她,顿时戏虐地重复起她的话:“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 “……奴婢回头就补上。”她咬着唇,屈服了。 李景淮撑着腮,看她羞赧地转过眼。 比起初见,她现在的一喜一怒好像变多了。 曾经的她宛若一个精致的瓷人,就连笑容都好像是印在瓷面上的,一成不变。 若不是他听从了杨左侍的话,逆了她自己的心愿,强留在了东宫。 八成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样的变化。 变化? 她不但神情变了,就连曾经一心想要出宫的心志也变了。 李景淮一件件回想,才觉察到她最初的变化似乎是从戒律司开始。 她说要成为一个像杨左侍一样有用的人,要辅佐他。 平白无故就变得忠心耿耿,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眸光又变得凝重而深远,那浅褐色琉璃似是闪烁着危光。 “沈离枝,你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孤?” 她既不求权也不为名,又说并不为他。 世间无欲无求之人早该拂衣远去,隐退山林。 他不信沈离枝别无所求。 沈离枝抚着胸口,哥哥的黑玉髓珠子还坠在她脖子上。 她用指腹搓滚着玉髓珠,慢慢垂下眼睫。 “殿下,我十岁那年曾经来过上京城,我与哥哥遇见了一个少年……” 李景淮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 他自信端详着敛眉垂眼,一脸宁静叙说往事的沈离枝。 想从她这早已张开的眉目中寻到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是庙会前一日遇见的那对兄妹? 彼时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更不知各自的身份。 只知道兄妹两人中的哥哥次日要去白鹿书院参加考试,以期将来书名于策,就位朝班。 他那时满心天真,也雄心勃勃。 受帝师影响,曾也幻想着以贤德治世。 与她哥哥仁善理国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才约定五年后再次相见,共谋盛世。 流光一瞬,五年之期已至。 他们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与他做出约定的少年因故去世,而他也并未按着那时的约定而前行。 他们早都被命运搓磨,只能与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沈离枝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记得她哥哥的想法,这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哥哥在,还有很多人会愿意辅佐殿下……”沈离枝微微直起身,朝着他望来。 李景淮眸光轻掠,他像是有些踟蹰,语速放缓、声音也低,“可是庙会那天……” 他像不知如何接下去,沈离枝脸上露出笑容,替他说完。 “庙会那天……奴婢很开心,殿下您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还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哥哥优秀,但是也有不可替代之处。” 那还是沈离枝第一次获得外人的认可与开解,心中感动,不言而喻。 李景淮眼眸一紧。 沈离枝又莞尔笑道,“在灵隐庙我们还系了桃牌,奴婢还在桃牌上画了一只小蝴蝶……” 灵隐寺的桃牌…… 那不就是传闻中很灵验的情牌? 李景淮抿起唇,眼神危险地凝在她脸上。 沈离枝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寒凉,她奇怪地撩起眼睫,话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太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 沈离枝自然是没有记错。 但李景淮却紧了紧拳头。 那日他并没有去赴什么庙会之约。 所以,是谁,顶了他的名? “殿下,您怎么了?” 李景淮胸闷至极,转头撇了眼窗外,外边阴风阵阵,风声雷鸣。 大雨将至。 李景淮抽回目光,投在她脸上。 “你知道桃牌是什么含义么?” “桃牌?”沈离枝紧跟着问。 李景淮淡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① 这是情句。 沈离枝脸色轰然转红。 历经半月皇帝回朝。 东宫依旧。 竹帘在窗下半卷,风把树梢上的花瓣吹零。 几朵飘落至杨左侍的手背上,被她用手指轻轻拂去。 茶香随着热气氤氲,酷暑的蝉鸣不息。 李景淮看着她裹着素纱白手套的右手,目光微缩。 “此番去密州的路上,孤遇到了一位大夫,他曾给上玄天做事,提到了一种药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嬷嬷可曾听过?” 杨左侍摩挲着右手的动作一顿,眉心飞快皱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殿下还在怀疑,皇后娘娘的死与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将注满热茶的白瓷杯盏捏在指尖,他低下头,在杯子里看见自己的眼,那双眼随着时间越发显得深沉,似乎总是下意识敛住所有情绪。 “杨嬷嬷这手不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我母后的遗体才造成的么?一个病死的人,身上却犹如带着剧毒……”李景淮抬起眼,“这正常吗?” 而且那股浓烈的香味,他现在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 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杨左侍咳了几声,叹了口气,“那日宫中侍奉的人杖毙过半,陛下更是避而不谈,所以无人知晓缘由。” 杨左侍不想他为这事分神。 “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些——”她把几个卷轴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皇宫内务司送上来的,皇后择选出的家世匹配的权臣贵女,殿下可先过下眼,至少知道人姓名,才好再做考究和抉择。” 李景淮不语,连根指头都未抬起。 无论杨左侍对他说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杨左侍看着他的手指不动,也不勉强,继而把那些画轴重新拨回自己这侧。 “殿下是有了心事?” 李景淮这才动了一下手,宛若是想掩饰自己的出神,他才伸出捏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答道:“并无。” “殿下曾经向我要了人,如今有何打算?” 对于此次夏巡,期间发生的事让杨左侍也嗅到了一丝不同。 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郁。 杨左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上一句。 “若有嬷嬷帮得上的……” “嬷嬷不必过问,我自有安排。” 杨左侍缓缓叹了口气,看着李景淮起身要走。 “殿下,是没有把握么?” 李景淮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门外常喜撑起一伞急迎上来,却瞥见檐下阴影当中太子横来一眼,阴森森的。 他当即缩着肩膀,陪着小心委屈道:“是殿下您说,凡事不必瞒着杨大人……” 李景淮松开手指,大步朝着庭外走,途径花圃瞥见一旁盛开的芍药,想起之前沈离枝在这里为了护着一只蝴蝶对他打马虎眼。 他心念一动,“沈离枝呢?” 常喜答得很快,“沈大人今日出宫了。” 鹤行年匆匆行来。 却在转角处遇见了一身柿黄色道袍的国师。 “义父。” 老国师鹤温成生得是慈眉善目,一张玉长的脸,五官寡淡,连唇色都比寻常人浅,唯有那长眉和山羊胡子像极了画卷里的老仙人。 他捋着胡须,目光落在鹤行年的脸上,露出一个寡淡的笑脸:“我儿神色忧虑、行色匆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鹤行年微微一笑,“劳义父垂询,不是什么大事……” 他弯腰行了一道礼,正要与老国师擦身而过。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要藏好。” 老国师拍了拍袖子,像是袖子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鹤行年却从他抖动的袖子里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虽然很淡,可却很矛盾地让人感觉到浓烈。 一种侵.入的味道,让人十分不适。 鹤行年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侧。 老国师的话像是在提醒他,却又好似在警告他。 “再有就是,不要把别人的软肋当作自己的。” 鹤温成转过头,审视着站姿挺拔的青年,从鹤行年的神情变化中,似乎看出了他懂了。 他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拍了下鹤行年的肩。 “太子殿下既不要贫道占卜吉日,那便另外送他一份大礼。” “希望他,不要太过激动才是……” 第75章 别怕 “殿下,别怕。” 傍晚, 天边红云遮日。 夕阳熹微,一轮浅月已经浮现在天际。 沈离枝才回到东宫。 她本是应小国师的约才去的,没想到在碰见小国师之前先遇上老国师。 沈离枝还从未正式面见过老国师, 可对他的印象向来都不好。 一来老国师有蛊惑朝臣的嫌疑。 二来上一回她在皇宫险些出了事, 恐也是老国师从中作梗。 三来鹿城的追杀和苦桑村一事。 这些都让她对这个上玄天之主,心生警惕。 然而老国师在面对她时,却丝毫没有芥蒂。 不但命人给她备了休息的地方, 还殷勤地马上着人去请小国师前来。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唯一不巧的是小国师被要事耽搁, 未能如约而至。 而她独自与老国师相处,如坐针毡, 趁着金乌西沉, 便借故告辞。 老国师也没有阻拦,还客气地与她辞别。 若没有那从天而降的一盆水, 沈离枝算是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她边走边扯着身上这并不合身的衣裳,蹙起了秀眉。 上玄天用来熏衣服的香也未免太重了。 她起初都快把自己熏死了,这一路走来才勉强觉得味道被风吹散了些。 太阳往下沉,余晖便从云后射出, 照在她的侧脸,有些刺目。 她抬起一手,遮过西晒, 却在指缝间窥见了迎面朝着她走来的两人。 看那高矮的搭配,正是太子带着常喜。 沈离枝放下手, 有些奇怪地迎上去。 这么晚了太子还要出门去么? “奴婢见过太子。”沈离枝跪下行礼。 李景淮抬起手要免她这礼,一股浓烈的复杂气味就顺着夜起的风窜了过来。 这种香气十分熟悉。 他的手僵在了半途,转而拦下常喜。 “殿下怎么了?”常喜探出头,便在这个空隙里也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大吃一惊,盯着沈离枝就问:“沈大人, 你身上这是什么香气?” 太子厌恶浓香,东宫之中更是无人敢熏重香。 沈离枝抬起袖子,“是说这衣服上的香气么?……奴婢在宫外不小心弄湿了衣服,这才换的,殿下不喜欢,奴婢马上去换了。” 她准备起身要走。 “等等。”太子忽然出声制止。 香气? 衣服上的? 李景淮心脏骤然一停,而沈离枝还眼睛盈润,看着他缓缓眨眼。 “殿下,怎么了?” 李景淮在这浓烈的香气中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扶着额头,低下头。 头仿佛都要炸裂,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疯涌而至,带着那段让他至今还惊恐至极的记忆。 ——殿下,不能过去! ——那是我母后,让孤过去!给孤让开! ——殿下!殿下!皇后娘娘的身体不能碰啊,不能碰,您瞧杨嬷嬷、您瞧她的手,只是碰了一下,就见了骨啊…… ——这是什么香气,为什么会引来这么蝴蝶……这、这些蝴蝶是在吃娘娘的遗、遗体么…… 恶心。 恶心至极。 所有的气血都在逆行,让他头疼欲裂。 李景淮用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四处顶.撞的气息让他呼吸急促起来,血在倒流。 而他能听见自己脉搏剧烈搏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急剧地撞,仿佛是那破茧的蝴蝶就要突破束缚。 “美好的东西易逝……殿下你可知道为什么?”帝师的话犹在耳畔,“因为弱小的人保护不了他想要的美好。” 他已经不弱小了,可也不行吗? 李景淮猛咬牙关,尝到了逆行而上的血气,他用发颤的指尖忽而掀下身上的大衫。 沈离枝只见身前虚晃一影,她被一件大衫从头罩住,紧接着被人抱起。 只是这一次太子没能把她抱起来,他腿膝一软,单膝就落了地。 咚得一声,震得沈离枝脑子彻底变成空白。 四周嘈杂的声音仿佛都飞出九霄云外,她被局限在只有她与太子的空间里。 只能听见李景淮在耳边急促喘息。 他没有松手,却似乎再没有了力气。 “殿……下?” 他为何会这样? 沈离枝吞咽了一下口水,手脚皆不敢挣扎和晃动。 太子像是变成了一个脆弱的架子,一晃,就会散开。 赵争的声音和常喜的声音在外面听不真切。 沈离枝只听见太子的声音在耳边低吼。 “让人送水到净室!把医正给孤叫来!——” 三重殿的净室足有两个书房那么大,专属太子。 玉石所砌,凿取地下温泉水引入池心,常年氤氲着一股清列的水汽。 沈离枝茫然落了地,抓着自己的衣襟看着犹如陷入癫狂的太子,不敢发出半分的声音。 太子离她不远,敏锐捕捉到她的退步。 “衣服,脱了。” 四个字蹦进耳朵里,沈离枝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更用力地抓紧自己的襟口。 她这一迟缓,李景淮等不了。 他伸手拉住她的腰带往前一拽。 沈离枝往前一扑,手刚扶在木桶之上,腰间的系带就被人抽了去。 她只来得及死死勾住腰带的尾端,可是李景淮的力气太大,这条带子居然从中断裂,回弹起的玉扣打得她指尖火辣辣的疼。 十指连心,她还没来得及压下眼底氤起的水雾,接下来的事更让她无暇顾及这点疼痛。 失去腰带,只剩下几根系带,李景淮早没有耐心一一解开,他直接抬手摁下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她的后领处往下剥。 她的后背逐渐裸露。 一根根断裂的丝帛声像是琴弦崩断,一声声在耳畔放大,振聋发聩。 “太子——!” 沈离枝惊地声音都拔高了。 她抬不起头,甚至若不是她的手还死死撑在桶边,她的上身会因为太子这力气而往桶里倒去。 李景淮就用这股蛮力,把她剥得仅剩下贴身的衣物。 至于那身外衣早被他甩出了老远。 沈离枝的震惊还没完。 太子又从桶里勺起水直接往她身上浇下去。 水是刚刚备下的,来不及烧这么一大桶热水,仅仅是温热。 虽对夏日来说,算不上冷。 可沈离枝的身子还是抖得像是打冷颤。 李景淮虽然在浇她,自己身上也是溅满了水。 水很快在两人脚下凝聚了一大摊。 两人同样狼狈。 李景淮默不作声地浇了几大勺水后,发现那股香气还能从沈离枝身上闻到,他又咬紧牙关,拽着沈离枝到了汤泉池边。 沈离枝怕水,这下是真的害怕了。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衫是怎样不整,就抱住他的手臂道:“殿下,别这样,我真的害怕……” 话还没说完,李景淮已经把她毫不客气地推进水里。 沈离枝还抱着他的胳膊,他也没有挣脱,任由她像是攀附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扒住他的手。 “我、我真的害怕……” 沈离枝颤着牙关,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下面就是会把她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 她脸上水珠乱滚,也分不出是泪还是水。 口里颠来倒去说着害怕,嗓子都有些微哑了,可是李景淮就是不捞她起来,任她泡着。 沈离枝挣扎了几下,又在水里蹬了几下脚。 水没她想象那么深不见底。 好半响,她才从惊慌中慢慢平复下来。 可奇怪的是她身体还在剧烈的颤抖。 但又仿佛不是来自她本身。 沈离枝把目光放在她抱着的那根胳膊上。 ——是太子。 李景淮急促地呼吸从没有平息,他低垂着头,更让人看不清表情。 只是他整个人僵硬地坐在地上,除了肌肉不可抑制的颤动,几乎是一动不动。 沈离枝从他的下方往上望去,在他低头的阴影中看见他唇边竟还有血溢出。 “……殿下?” 李景淮宛若被惊醒猛咳了几声,口腔里充斥猩甜的铁锈味。 他狠狠擦了一下唇,紧闭的双眼才缓缓睁开。 沈离枝很狼狈,鼻尖眼角都泛着红,肩上脖颈上也有挣扎过后的痕迹。 可是,她没有事…… 这个认知刚出现,他就闭上眼,重重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再睁开眼睛时,沈离枝仍在水中巴巴望着他。 他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紊乱的脉搏也渐渐平缓。 那股气味他绝不会记错,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伸出手把汤池里浮沉的沈离枝大发慈悲捞了起来。 沈离枝就带着一身稀里哗啦的水,趴在他胳膊上喘息。 仿佛刚刚差点被这池子里的水杀死。 李景淮的目光从她瘦削的肩膀滑过,凝脂一样的肌肤上滚满了水珠,只要她稍一耸肩,那些水珠就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玉背上滑落。 她的头发被扫到了一边,果背之上只有一根纤细的绯色带子横着。 他喉结动了动,但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在她的背后,慢慢握成了拳。 罢了,若是她要走,就送她走吧…… 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恐惧。 意念刚转至,李景淮还没来得及抽身离开,一双手却温柔地环了上来,从他的腰揽住了他的背。 柔软地像是青嫩的蔓藤,敞开了怀,去拥抱比她强大无数的大树,希望能撑住将崩的他。 李景淮再次僵住,胸口好像涌入了一股热流。 他垂下眼,往下打量。 埋入他胸口的这个湿漉漉的身子,是那么纤细易碎,可却又温暖到让人难以抗拒。 “殿下,别怕。” 她的嗓音略有些低哑,是刚刚喊着‘害怕’导致的。 明明她那么害怕会受到他的伤害,却转过头来还愿意安慰他这个施·暴·者。 那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把他当做了需要呵护和保护的那一方。 她怎么能这样温柔和温暖。 “呵……”李景淮无可奈何地轻吐出一口气。 想要抽身离开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他颓然地仰起头,喉结滑动。 这,当真是要他的命。 沈离枝觉察太子似乎好转,慢慢松开怀抱。 “殿下,您好些了么?” 她声音在他胸腔前闷闷响起。 李景淮咽下血,一言不发,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 沈离枝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交手掩在自己胸前,又惊又窘。 但李景淮没有垂下眼来看她的狼狈,沈离枝便顺着他的目光缓缓转动。 直到,看见角落搁置的一席美人塌。 第76章 不够 水洗凝脂 沈离枝被轻轻放下, 仰卧于美人塌上。 竹藤编制的塌上只垫着一张黛紫色软丝绸,冰凉的丝质料子被她身上的水沾得冰凉一片。 她的后背亦是被激起了一阵寒颤。 缓缓睁开眼,那水雾雾的眼睛里纯稚无措。 李景淮见不得她这样的目光, 伸出手捂在她的双眼上。 他整个人无比颓然, 好像自己的努力在她面前溃败,是一件不能与人说,也不能深思的事。 沈离枝在他的手盖下来时屏住了呼吸, 也紧闭上唇瓣。 她以为李景淮俯身下来是为了吻她, 可他却脑袋一偏,与她交颈而语, “沈离枝, 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 就好像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 她无意织网, 而他却自投罗网。 不战而败? 李景淮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顿。 “……殿下?” 视线一片黑,只有微弱的光从他的指缝里透入。 沈离枝有些不安地推了一下,可那手软得仿佛只是轻轻地搁着,贴着他跳动的心脏, 就动不了了。 濡.湿的衣服有些黏糊,却因为他的体温而灼热。 沈离枝的心被带乱了节奏,跟着狂跳不止。 “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李景淮的声音在她的耳边。 他从来不是圣人佛子, 他只是追权逐势的凡夫俗子。 若是将他看得太高尚,那会很伤脑筋。 就比如,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一抱会改变多少。 她以为自己在拯救谁,殊不知是把他们一起推入深渊。 那便,谁也别回头了吧。 沈离枝在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危险,不由缩了缩脖子。 可她还是坚持道:“……殿下是好人,只是……走得太快了, 放弃了……很多……” 细密的吻沿着她修长的侧颈一直往下,又酥又麻。 被他所影响,那话就说得磕磕巴巴,好不容易说完连忙伸出了两根指头,企图赶在他的唇再次落下时挡住了自己过分敏.感的脖子。 哪知这般扰了太子的目标,她的指尖就被轻轻咬了一口,随即指腹被温润的东西卷过,重重一吮。 沈离枝头皮轰然一炸,一阵阵的麻意闪电般窜过。 她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心里忽而又懵又惧,可又早早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软得像是化了的雪。 或许也是因为李景淮随后的安抚太过温柔,温柔地让她忘记了那一口咬的疼,更不想动弹与反抗。 她就宛若卧在和煦的清风的之下。 风吹过她的面颊,拂过她的脖颈,带着春来的暖意,让人沉湎、沉沦。 就像是只贪眠的猫舒展着身躯。 沈离枝用温柔网住他人,又被被他人的温柔所麻痹。 “所以你,是来补偿我的么……”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里,荡起的是潮湿的回响。 沈离枝往后扬起脸,像是为了躲避那阵酥.麻,又仿佛是为了更贴近。 那张靡腻的脸晕出了坨红,眼尾也染出了霞光。 是无人曾见过的昳丽和绝艳。 她红润的唇瓣微张,溢出一句:“……是、是来辅佐殿下的。” “是因少时的‘我’?” 就连,这样都甘愿么。 他卷起一缕湿发,缠在了手指上,然后用那只手从她蜷缩的五指中穿过。 “恩……恩?”沈离枝目露迷离。 太子的话好奇怪,少时的他,如今的他,都是一个人啊。 看着她眼睛里的迷茫,李景淮心尖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过痛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很快就掩饰了下去,唇角勾起笑。 扣紧她的手,这一次是真的俯下来吻上她的唇。 带着不管不顾的意味,碾碎她的声音。 即便他不是,那又如何呢? 不理前因,也不管后果。 水洗净了她身上的香气,他只想将她染上自己的气息。 沈离枝紧蹙双眉,缩了起来。 像是初绽的花被人碰到稚嫩的花瓣,只能怯生生地团起。 从未见识过的风浪和暴雨席卷而来,不知道一场雨歇要多久。 只能暴雨中疲于应付,尽量弯着枝叶,去承接那狂风暴雨。 “嗯……” 沈离枝摇了摇头,如云雾的乌发是唯一的遮掩,此刻也被人悄然拨开。 宛若拨云见月,露出皎洁的月光。 月光染了红晕,就变成了晚霞。 汗珠滚做了珍珠,在玉背上肆意滚颤。 一夜有多长。 她在颠簸中一瞥外面的星云与明月,不见星月有过变化。 白嫩的脸颊蹭着藤竹的纹路,手指无措地揪紧丝绸,像是在巨浪中的船,被惊涛打得永无止休。 她渐渐发不出声音,只有低促的喘。 “渴么?” 太子低.靡的嗓音贴在她的后颈。 她耸起的蝴蝶骨像是两片圆润的刀。 李景淮喜欢刀。 他吻在刀刃上,又问她一遍,“要喝水么?” 沈离枝抬起汗湿的脸,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太子不知道从哪里拿起一个杯子,也不扶她起来,就凑在她唇边,喂她喝了进去。 沈离枝的舌尖贪婪地卷起水,才发觉自己干涸至极。 她像是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被烈阳晒得干涸。 一杯饮毕,她伸出蜷缩的手指,低喘道:“还……不够。” 空杯落了地,瓷片碎响。 她在这碎裂的声音中,又被顶到了浪尖。 “我也不够。” 簟纹如水,朝云叆逮。 鸟叫声迎着旭阳逐渐热烈。 洒金帐子里却只有一片宁静。 李景淮撑着脸颊侧卧着,挨着他胸腔的人儿还未醒转。 一条薄毯只搭在沈离枝的身上,被她侧卧的姿势拱起了丘壑。 她的肩和背露在了外面,雪白如皑皑山峰上的雪。 清浅的呼吸声拂动,吹得他心都是暖的。 沈离枝昏睡过去,一直未醒。 李景淮眉心深锁,捉摸不准是因为什么缘故。 明明昨夜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最后受不住地抗议…… “……殿、殿下?”常喜提起声音,颤巍巍在外面唤了一声,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景淮从床上下了地,将帐子放好才披衣走了出去。 常喜带着张医正站在在门□□像两只鹌鹑,脑袋都垂在了胸口。 李景淮瞟了二人一眼,系紧身上的腰带转身回到殿内。 “进来。” 寝殿里熏上了淡香。 太子从来不用什么香,这一次倒是像是在掩饰什么。 张医正一张老脸都印满了‘我懂’,提着药箱蹑手蹑脚走进来。 太子往床边一坐,往帐子里摸了半天,才拎出一只手来。 那只小手宛若玉雕雪成,手骨纤细,指尖圆润,柔弱无骨。 微微蜷起,充满了倦怠。 李景淮就把那只手捏了捏,放在了自己腿上,对着张医正道:“昨日孤察觉她身上的香气像是我曾经在母后身上闻到的那种,亦不知她现在昏迷是否与此有关?” 张医正也是略微知晓先皇后一事的老臣,只是当时的他还不够资格去为皇后诊治,只是因为恰巧被年幼的太子碰见,又因为恻隐之心,偷摸摸去帮他打探过消息。 先皇后死的惨状,他不曾见过,但是从皇宫的太医院里听过几句,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此刻也不是他该乱想的时候。 张医正稳了稳心神,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帕子覆在那截皓腕上,这才将三指搭脉。 “唔……”张医正探着指腹下脉象,“这、这位姑娘脉象平稳,身子康健……” 他抬起眼,见太子垂视于他。 状似对他的诊断不信。 “可能……只是太过操劳,休息一日两日,就可转好。” 常喜在后面跟着,略带同情地点头。 张医正装模作样开了一点补气提神的药,就匆匆匿了。 常喜垂手,踟蹰地询问一声,“殿下这事需要给孟大人说一声吗?” 西苑女官若被太子收了,自然是要告知管事女官知晓。 毕竟这以后若是封位调档也有据可寻。 李景淮把那只手塞回帐子里,又捻好帐子缝,不让一点春光得以泄露。 “不必。”他的声音果断,回绝得干脆。 常喜大感意外,抬起头纳闷起来。 如此这般,岂不是真的成了不能见光的人? 但李景淮又道:“告诉杨嬷嬷即可,其余人不必知晓。” “另外,你派人去一趟灵隐寺……” 时值傍晚,太阳刚落了山。 东宫上下皆掌起了灯烛,三重殿内亦是灯火通明,唯有太子寝殿内还是昏黄一片。 只有几根远离床帷的铜鹤烛台上亮着油灯。 李景淮刚刚处理完公务,回来挑起帐子。 帐子里饱睡一天的沈离枝被投来的光线晃到了脸,呜咽了一声扭过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伏在床上。 李景淮回头看了眼常喜送过来的东西,静了片刻,往帐子里伸出手。 用薄被把她裹了起来,抱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 她纤细的小腿便架在了扶手上,背则靠在他的臂弯。 书案附近的光线更强了,沈离枝紧缩着眉心,脑袋一歪,埋进他的胸膛,找到了适合的睡觉位置。 李景淮摸了摸她的发丝,才伸手把盒子打开。 里面只放着一块小木牌。 看得出做工并不是很精致,只是稍微打磨了一下边缘。 木牌很陈旧,已经有些时间,经历过日晒雨淋,那上面本来殷红的红绳也褪了色,斑驳着红白。 李景淮看了眼毫无反应的沈离枝,重新把视线落在左手的木牌上。 面对他的这面上头用刻刀先刻后又填了墨迹,写着‘玉儿’二字,旁边果如她所言还画着一只小蝴蝶。 沈离枝原名沈玉瑶。 这也是常喜告知他的。 李景淮长指捏着木牌,定神看了几眼才慢慢翻了一面。 只见背后那面,用一笔一划认真刻出一个名字——行之。 第77章 不嫁 奴婢可终生不嫁 “东宫未有消息传出。” 灰衣的少年单膝跪在软金檀香木上。 夜风从敞开的雕花月窗格里吹了进来, 屋子内的垂幔被拂动。 像是少女们挥动着水袖,翩翩起舞。 宾客狎玩的大笑声和妓子轻佻的嗓音交织在一起,这是春风渡每一夜的奏乐。 虽然早已习惯了这个环境, 可是飞练还是觉此间豪奢的天字房主人与这周遭的一切都是格格不入。 明明是一副不近红尘模样, 偏偏离经叛道,喜欢宿在这样的烟花之地。 殊不知外边越是热闹,越衬得此间寂寥。 道家有苦修。 他仿佛就是在拿别人的快乐, 惩自己的不幸。 少年垂着头, 冷漠的表情不用担心被看见。 他在心中冷哼。 世上真正幸福的人又有几个,无论掌权的、无权的, 有钱的、没钱的。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 却又专注地盯着别人的幸福,这才是滔滔不绝的欲望所来。 白衣的男子一身清雅, 修长的身体半倚在窗台,瘦长的手指转动着茶盏,用茶汤烫着杯壁,宛若未闻周遭此起彼伏的音浪。 “恩, 继续说下去。” 外头的娇笑声、男人的调笑声不过是一场烟云,在鹤行年的心头留不下半点痕迹。 飞练回过神,继续回禀所探的消息。 “那名叫路遥的老头被人相助一路藏匿, 我们的人在汾水附近跟丢了。” 至于何人相助,不必猜测也是那太子所为。 太子李景淮与上玄天争锋相对, 凡有能逆之事,无不用心用力。 “……至于国师,最近致力于修建通天塔之上,暂无暇追究其他事。” 小国师托着腮,转过来的灰眸如水温润, 嗓音温和地轻轻吐出几个字,“那老东西。” 似叹似感,又带了点冷嘲。 少年自然是知道他口里的‘老东西’是指谁,但是他全没有了抖机灵和奉承的心思。 不说上玄天里这对面和心不和的父子,本就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 更何况国师对小国师的‘悉心’栽培,是闻所未闻的手段。 他们俩会走到如今这步,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飞练说完,又用缓慢的调息去分散掉身上的那些疼。 恍惚中,他想起那个很好骗的少女。 他只不过装出了难受的模样,她就担忧地看着他,澄澈透亮的眼睛里是真心实意。 他骗过许多人,说谎早就成了一种如呼吸一样寻常的本事。 但从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眼神,让他头一回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完成任务,他回来便受到了惩戒,可是他却觉得没什么不值得。 上玄天不是什么好地方。 “期牙,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飞练有一时的怔忪,这才仿佛记起飞练不过是他用来蒙骗沈离枝的假名。 然他心底知道,这两个都并非他的本名。 只不过是一些方便驱使的代号。 他头未抬,低声又恭敬地回答:“……好些了。” “可别好得太快。”年轻的小国师用最稀疏平常的语气说着最令人心寒的话,“我还有用。” 飞练心里一紧。 他几乎转瞬就明白了自己的作用。 虽然他失手了一次,可他还能用。 飞练抬起头,视野里那宛若神仙一般沐浴着月光的清俊男人含笑看着他。 这个看似清心寡欲的人,才是真正的沉沦欲.海的人。 他失去的东西,想尽办法也会要夺回来。 “明日,我要去一次灵隐寺。” 沈离枝是在夜里醒来的。 醒来一睁眼就立刻发觉自己还在太子的床上,昏暗的视野里一道像山一样的影子横亘在她的面前。 是李景淮躺在床外侧,正正好拦住了她唯一的出路。 沈离枝拖着酸疼的身子,慢腾腾爬起身,被子一滑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松松垮垮挂着一件丝绸寝衣。 这件衣大得出奇,襟口都快垂至她的肚脐。 她抬起袖子,往外钻了半天,才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宽大的袖子全滑堆在她的胳膊肘,她凑近嗅了嗅,是太子身上那股冷松的味道。 这——是太子的寝衣? 三重殿内自然不会有她合身的衣裳,若是没有这件寝衣,只怕她现在还是光溜溜的。 想起光溜溜,她不禁用手拢住敞开的衣襟。 这件衣服之下她理所应当还是什么也没有穿。 至于这衣服是谁给她套上的,除了在场的第二人,不做他想。 想到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太子还给她穿衣的场面…… 沈离枝感觉到耳尖又热得发烫,下意识想咬唇,又嘶了一声轻轻抽了口气。 若她的身体是战场,现在只怕无处不遭了‘重击’,毫无幸免。 恰在此时,那边的黑影动了动。 沈离枝顿时紧张地盯住他,仿佛那蛰伏的兽还在伺机伏击。 好在李景淮并没有醒来。 他只是把手在床上摸了摸,似乎是摸到带了她余温的地方,又安静地睡去。 沈离枝咽下口水,为防止被他的手误触,身子往后滑蹭了几步。 这张床比净室里的那张美人塌大,足有空间让她可以躲开。 她抱起膝抬起双眼,从垂下的洒金帐子望不见外面的光景,只有一些淡淡的光从窗户的方向透进。 昭示着外头并不明亮。 沈离枝估摸不准离那夜是过去了一日还是两日,但是身上这酸疼和僵硬都提醒她,自己躺了绝不止几个时辰。 虽说她现在的工作不必担心和其他女官碰上,可是大家同住西苑,她就是一日不见,也必然会有人察觉。 沈离枝咬了咬指尖,注视着黑暗里的拦路虎,心里犯难。 她好饿,也好渴。 可让她从太子身上越过去,又是一件颇具挑战的事。 盯着太子这宛若山峦横卧的身躯,视线从他的宽肩长臂,窄腰修腿上经过,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 这种事,终让她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含义…… 是不曾遇过,才被大风大浪弄得不知所措。 在这场风浪中她从来都没有掌过舵,风要她往这边去,浪要将她翻个边。 她这艘孤舟就在这场漩涡里,晕头转向,逐步沦陷。 可说起来,李景淮也不过是个初次掌舵的人,却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彻底掌控。 他孜孜不倦的学习和研究态度让沈离枝后脊发麻,若是夫子遇上这样好学和钻研的学生,想必会深感欣悦。 可是被当作研读的‘书卷’,沈离枝只觉得自己都快翻坏了。 若不是她最后服软又求饶,只怕他还想研究下去…… 一想起自己的求饶声,她脸腾地一下又热透了。 但愿这种事不会被太子记住。 沈离枝用微凉的手贴着脸颊,不但脸热了,就连干涸的喉咙也开始火烧火燎。 她实在受不住口渴,只想着找些水喝。 如今唯有铤而走险,从太子身上跨过去,才能下床去寻水喝。 她又坐在原地待了半响,确信太子睡的沉,才悄悄迈开手脚,打算尝试翻山越岭。 可正当她半个身子横跨在他腿上,下一步准备把腿也挪过去之际,李景淮好巧不巧醒了。 他醒了第一件事抬起膝,把横在他腿上鬼祟的少女抬了起来。 沈离枝大惊。 可是腰腹被顶高,她就四肢不能触及床板,虚悬在半空。 “去哪?”李景淮的嗓音还带着睡后的低哑,听得人耳膜都麻痒像是被用羽毛撩过。 沈离枝捂着脸,“……口、口渴,想喝水。” 李景淮把她顺势一拉,就彻底绝了她偷摸爬下床的念头。 她又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宛若贴着块热炕。 烧得她又干又渴,舔了舔唇。 她好想喝水。 太子坐起身,沈离枝就只能顺着他的起势滑坐在了他腿上。 李景淮一手扶住她的背,另一只手往帐子外一摸,就给她顺了一杯水进来。 “凉的,喝吗?不喝让人进来换热水……” 沈离枝这会哪敢挑,连忙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起来。 她喝着水,李景淮除了给她拿着杯子,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从她的发定向下摸了摸。 “够了么?” 沈离枝听见这句话,顿时颤了一下。 几滴水就从杯口溢出来,沿着杯壁滑到了李景淮持杯的手指上。 李景淮轻笑一声,另一只手已经滑至她的后颈,像是捏着小猫小狗一样揉着她纤细的脖颈,明知故问地询问道:“怎么了?” 沈离枝用袖子捂着嘴,在黑暗中点头。 “……够了。” 她哪敢说不够。 李景淮一如她所思所想,危险的手指又摁住了她的脖颈,把她压了过来。 沈离枝见捂自己无用,改去捂他的唇。 两只手飞快地交叠在那绵软的唇瓣上,仿佛就可以关住笼中凶兽。 “奴婢有话要说。” 李景淮从她指缝间嗯出一声,十分大度地允了她。 沈离枝缓缓开口,她嗓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想将这番话留在这一方帐子中。 “奴婢请求殿下不要将此事公诸于众,一切照旧,可否?” 李景淮没有回音,固然他是被掩住了嘴,但是他的沉默并不是出自于此。 沈离枝心提了起来,就怕是被太子误会了,解释道:“奴婢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殿下将来要娶太子妃,奴婢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太子妃会无法接纳太子有别的女人? 李景淮狭长的凤眼危险地凝了起来。 这不过是她自己的想法。 果然沈离枝又开口道:“奴婢可终生不嫁,只求殿下允我。” 终身不嫁,亦是终生不为人妾室。 太子虽是尊贵,然即便是比同于侧妃的良娣、良媛之位,说得再动听,也是个妾。 一夜的放·纵过后,随即而来的是诸多的问题。 沈离枝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就给自己想到了这条出路。 她不擅长责怪别人,总要从自己身上想缘由。 毕竟那件事太子也没有真的强迫于她,是她自己没能把持住,才丢盔弃甲,落到这个尴尬的境地。 她不怨恨任何人,只是用非常小心的商量口吻,在请求这件事。 李景淮觉得荒谬。 明明他自己尚不知如何妥善处置,沈离枝却早已将自己安排地清清楚楚。 就好像她当真一无所图一般。 “殿下,行吗?”为了让他答应,她甚至还故意靠近了一些,绵软的嗓音更像是在哄骗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妥协。 李景淮盯着她半响,忽而就哼笑一声,大手从她的敞开的宽袖钻了进去,他的嗓音闷闷传来,“孤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嗯?” 话音带着潮热的气息吹得沈离枝手心发烫,迫使她不得不松开手。 李景淮就顺势把人按进了怀里,再次搅乱一滩春水。 第78章 桃牌 太子这几天是真的邪。 灵隐寺今日热闹。 正值休沐, 家中有女眷者便会趁此时机带上家中老小上灵隐寺赏景拜佛。 灵隐寺是位于上京城西南角的一座古刹,背依枫山,夏末秋初时分山上黄绿交映, 色彩丰富。 若是再晚上一个月, 山头便会红彤彤一片,宛若火树耀目。 这是上京城近郊一处极好的赏景点。 早膳时间过后,一辆辆马车就在灵隐寺山门口停驻, 络绎不绝的人亮相在小沙弥眼前。 小沙弥们年纪都不大, 可在灵隐寺修行,每日都要见这许多人, 早已经见多识广, 见怪不怪。 无论是贵卿权臣、富商平民,他们都以礼相待, 引缘客入门。 这送往引来,忙碌到正午,日头渐晒,马车便稀稀落落。 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一辆黑宣木、桃花马拉载的马车, 走下来了一对璧人,让被晒得焉焉的小沙弥们都精神一振、眼前一亮。 寻常好看的男女他们见得多了,都没有这二人显眼。 那男子身形挺拔, 容颜俊昳,更胜在气质上冷肃而矜贵, 那横来的凤目色浅却威深,让人看之就有被其气势所压迫的感觉。 而那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却肤娇玉嫩,眉弯唇盈,善目可亲,一看就是一副好脾性, 远远见着他们便莞尔浅笑。 小沙弥们顿时都眨巴着眼,颇为留心着他们二人。 虽说他们乘坐的马车很是普通,但见这二人的样貌不俗、气质绝佳,不难断定他们出生不凡。 只是这二人关系看起来有些微妙,若是带着家中女眷者,男子当先下来,再扶女眷下车,以示亲近和爱怜。 可他们这对‘眷侣’,却是少女先缓步下车等候,男子方挑帘而出。 这姿态,若不是一对主仆又说不过去。 可随后那少女不小心踩到了山石,趔趄往前一下,身边那男子却急跨一步,揽住她的腰,俯身也不知对她说了句什么话。 那少女顿时雪面浮霞,雪塑玉雕的人儿一下就变得生动起来,那澄亮的眸子宛若是被春风吹皱了碧水,泛起了惹人怜惜的涟漪波光。 这莫不就是一对闹了别扭的‘眷侣’。 不得不说这公子哄人的手段高,才这么一揽一言,就把刚刚还生着闷气的女眷给哄回了头。 小沙弥们恍然大悟。 等这神仙一样的男女走近山门,其中一个机灵的小沙弥便迎上来,对着二人合手恭敬得说了一声佛偈,行了一礼才问道:“施主们是来请香、点灯还是赏景的?” 灵隐寺百年古刹,历史悠久,自上一任主持主张清修与世俗应当相结合以来,灵隐寺的香火一直就很旺盛。 这些在灵隐寺里修行的小沙弥每日除了做功课以外就担了给香客们引路的活计。 沈离枝脸上的红霞还没消退,可是小沙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很明显是在问她的意思。 可沈离枝看着他眨眼,却无法回答。 对于此行的目的,她也是毫不知情的。 一大早用过早膳,常喜公公就过来禀马车备好了。 她也没问过太子此行去哪里,稀里糊涂上了马车,等到了才发觉是灵隐寺。 太子从不信神佛,总不会是临时想起了抱佛脚吧? 沈离枝答不上来,李景淮替她解了围:“借贵寺宝罗园一观。” 宝罗园,沈离枝却还有印象。 那正是桃月时期,开放给香客们挂树牌子的地方。 且一年限定一棵树,直到无处可挂,才会让人罢手。 里面头足足有上百棵三人环抱的大桃树,等到春来花开的时候,霞色重叠,粉海如云,美不胜收。 太子这时候带她来,难道是想故地重游? 沈离枝脑子里闪过这个荒谬的念头,又很快自己打消了。 小沙弥与她一般觉得奇怪,他搔了搔光溜溜的脑袋,很认真道:“可是这个时节的桃树没什么可看的,十分普通。” 毕竟桃树,三月开花、四月结果、五月成熟、六月丰收,到了这个初秋的时分除了等着凋零的叶子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可观看的。 李景淮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去这宝罗园,小沙弥说并无可观,这个时分也没有什么人会去看桃树,他却说正是喜欢清静的地方。 小沙弥也没办法,只好乖乖带路。 正巧旁边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也听见他们的对话,那娇蛮的女子便对身边的公子道:“你看看人家,都知道与夫人携手故地重游,以证情意绵绵。” 那年轻的公子平白无故被提出来比较,心里不服气。 “那牌子吊了三四年了,谁知道断没断,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有啥可看?” 女子更生气,“呸呸,断了就表示你我无缘。” 小沙弥本都走在了前头,听到身后的‘诽谤’小脸一皱。 他转身对沈离枝二人行了一礼,道了声‘请施主稍后,失礼了’,走过去对那对年轻夫妻正色道: “本寺的桃牌做工优良,绳子都是采用月老阁出品的红牵丝,师兄们说十年都不会断,这位男施主的担忧实属无稽。” 有了小沙弥这句话,那名女子更动了心思要去验证一番。 小沙弥还没修得静心,一被人质疑,马上就点头表示要带他们去证明自己所说不虚。 “那不知道能否还能寻到我的那块?” 沈离枝也被说得有些好奇起来,“……五年前的。” 小沙弥转头看着她肯定道:“女施主的肯定也还在的。” 原本都是来赏景拜佛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大家来找牌。 宝罗园一点也不幽静,人影憧憧,多得是被里面热闹吸引过来的男男女女。 可见来灵隐寺系过桃牌的人可真的不少。 “找着了!找着了!”有人找到了自己以前系的桃牌就高兴地嚷起来,好让人都为她的好运而羡慕。 沈离枝搭着手在眉骨往上仰望,桃树的枝桠极为繁密,因为灵隐寺地势高,气温低,这里便已经有了落叶的迹象。 树枝上挂着数以百计的桃牌,被山风吹得打转。 她左望右望,围着桃树转了几圈,却一无所获。 奇怪,难不成是掉了? 沈离枝回过眸,太子站在一旁,目光随意梭巡左右,对寻那桃牌并没有兴趣。 她都险些忘记了此行是陪着太子而来,怎么反而让太子等着她找什么牌子。 那毕竟都是年少无知时干的事,现如今即便找到了这‘情牌’又能说明什么? 他们又不是有情人,也不会终成眷属。 “怎么,不找了?”李景淮见她失落而归,目光落在她耸下的眉梢眼角徘徊,嗓音里还有丝轻松。 仿佛找不到才是件高兴的事。 沈离枝摇摇头,“兴许是掉了。” 说着掉了,她还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确定那个信誓旦旦给她保证过一定还在的小沙弥不在周围。 要不然听见她这话,只怕那小和尚会急得掉眼泪。 太子点点头,不怎么走心地安慰道:“掉了就掉了,不是多大的事。” 沈离枝微弯了一下唇角,抬起头来就笑着回道:“公子说得是。” 李景淮盯着她嘴角的弧度,沉了沉眸,撇过脸道,“去别处看看,这里人太多了。” 两人便从桃林的小道往回走。 小道的一边搭着一个小木屋,门是敞开的,里面的墙上还挂着许多木质的面具,那些款式都是庙会时候才会拿出来卖给香客辟邪的桃木面具。 沈离枝因为觉得眼熟,就在门口停驻一会。 旁边经过的人便也跟着好奇,往里面瞄了一眼,“今年怎么还剩下这么多呀!” 小沙弥在后头摇头道:“今年逛庙会的人少了许多,便剩了这好多,怕是等冬天只能当柴火烧了。” “那我买一个吧?”沈离枝忽然心念一动。 “对、对,我们也买一个。” 小沙弥眼睛大亮。 还有这样的好事? 李景淮有些嫌弃地拧着眉,看着沈离枝买下来的面具,“送我?” “桃木,辟邪。”沈离枝手指摸了摸面具上的纹路。 李景淮挑起眉,“我有什么好辟邪的?” 沈离枝把面具举高,从她的视线里看去,面具正挡住了太子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和他满不在乎的神情。 邪,太子这几天是真的邪。 是不是中邪了? 李景淮没看穿沈离枝心中所想,虽然表面有点嫌弃,可不知道又出于什么原因,他又纡尊降贵地弯下腰示意她系上。 沈离枝伸手把绳子绑好。 李景淮手扶着面具,若有所思。 “像么?” “什么?”沈离枝楞楞。 “五年前……”李景淮声音很轻,缓缓问她。 沈离枝莞尔,“公子长高太多了。”她摇摇头,“不像。” 李景淮冷哼,用手推高面具,直到露出他大半的脸。 他眼睛微一眯起。 真是个傻子。 怎么才会把他和旁人错认成一个人! 风吹得叶子簌簌,桃牌闷响。 李景淮瞥了眼那些还在树下找着桃牌的男男女女,忽而道: “别走开,我马上回来找你。” 李景淮带着面具走了。 又有更多的香客纷纷来光顾小沙弥的生意,一时间宝罗园里过半的男子都带上了桃木面具。 宛若梦回庙会时的热闹场面。 不多会,人流涌动,都往沈离枝等候的路挤来。 沈离枝怕自己走远了,李景淮待会就寻不到她,但是人太多,她一个逆流的石子只能被推搡着往他们相同的方向而去。 沈离枝着急,想挤出人群躲到路边,这时候一只手及时扯住了她,以免她会随波逐流。 沈离枝抬起头,入目的就是一张辟邪面具。 面具挖空的眼窝处是一双深邃的眸子,分辨不出具体,但依稀可见熟悉。 而握着她的手温暖宽大,指骨瘦长还带着薄茧。 沈离枝觉得有些怪异。 这人身上气息干净,并没有太子身上的松柏冷香,再仔细看这身衣服也不对! 他并非太子,为何突然拉住她的手。 沈离枝心中疑惑,却还没来得及抽回手,余光就见另一个带着辟邪面具的男子大步朝他们走来。 太子的目光遥遥就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第79章 吃糖 李景淮尝到了甜 虽然距离还远, 沈离枝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有点慌。 这当真有些奇怪。 往常太子再怎样生气、严厉,也不至于能如此影响她的心绪。 沈离枝因为好奇,便遥遥朝太子又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 她旋即就扭转回头。 太子被人群暂时阻下了脚步,可他看过来的目光可没有太阳那般和煦。 隐约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还是不看为妙…… 至于眼前这人,沈离枝回过神, 尝试抽回自己的手。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看似力度不大, 实则不动如山,并不会被她轻松挣脱。 她有些诧异, 仰起头, 翠羽一般的秀眉微蹙,试图从那张辟邪面具上看出点名堂。 这位好心的公子, 虽说是热心肠伸手救了她一回,可也不至于拉着人不放,到底是何意? 拗不过他的力气,沈离枝只好温声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之恩。” 她嘴角含笑, 宛若是对他仗义出手的褒奖,但是晃动的手腕又不外乎是在示意已然安好,不需要再有搀扶。 “嗯。”带着面具的男人嗓音绵长, 像是清晨叶脉上滚动的露珠。 可是嗯了一声后,他还没有松开手, 却只顾着抬起另一只手拦住他们身侧莽撞涌来的人流,避免他们被挤过来的人群冲开。 沈离枝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恶意的,甚至除了这只握着她的手之外无论是所站的距离还是别的姿态,皆是的保持克制有礼的分寸。 或许这位公子只是没能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因为他没有恶意,沈离枝也不好对他语气生硬, 她正琢磨着委婉的用词,耳边就又传来他的声音。 “沈姑娘要谢在下,仅靠一言么?” 他刚刚那个‘嗯’,音长语轻,听不出什么东西,可这句话的嗓音清润还带着笑音,十分耳熟。 虽然说起来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但小国师给她留下的印象却一次比一次深。 这个熟悉的声音,不正是小国师鹤行年? 沈离枝睁圆了眼,面上难掩惊讶, 他一个修道的人为何会来这佛家宝地,难道道佛两家还有共同研习的话题? 认出他是小国师后,那道落在身上的目光就似乎变了味。 仿佛在告诉她,敷衍的道谢是不成的,这只手在心满意足前不打算松开。 这就让沈离枝很为难。 “只是,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 就是身上那几个钱也买了太子脸上那张面具,她抖了一下袖子,不好意思地说:“就剩下几粒糖了。” “嗯。”鹤行年没想到她还当真认真思考起来,笑音愈加明显。 沈离枝看着他,纳闷至极。 鹤行年想了想,终于松开了手,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 “那也可,一粒糖算你谢过了。” 沈离枝没承想鹤行年居然看着太子步步逼近的关头还真有闲心向她讨要谢礼。 吃惊之余,她也只好飞快地从袖子里拿出糖盒,在他手心敲出一粒糖。 “这个糖……”很苦。 “我知道。” 她还想解释,可小国师一声‘我知道’就把手指一收,抬头对着她身后走上来的男子淡声道:“太子殿下。”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回味他这突兀冒出的‘我知道’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顿时寒毛卓竖,紧接着腰间一紧。 下一刻她就被太子拽着往后几步。 虽然这个动作看似很用力,但是却不然。 大手在她后腰及时托扶了一下,卸掉了她往后冲撞的力道。 沈离枝站稳后也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太子大步上前,站在了她原本的位置上。 他与小国师一山不容二虎,氛围顿时变得紧张。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压在沈离枝头顶,以至于她瞧见周围的人陆续散了去,心里很是羡慕。 李景淮盘胸直立,审视的目光梭巡着眼前没有穿道袍,还在佛家寺庙游手好闲的男人。 鹤行年? 此人身负太多秘密,李景淮与之认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当真了解此人。 他虽为国师义子,却早生二心,但是歹笋出不了好竹。 他们只不过是坏出两种路子来。 李景淮不敢说自己是好人,但是眼前这人也绝不是善类。 山风穿林而过,树上的桃牌被风吹得打转,或撞着树枝,或两两相击。 声音就宛若轻敲着竹简,发出木质特有的轻响。 几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了一下目光。 李景淮发现了鹤行年微一偏头,视线就落在其中一颗桃树上。 几乎转瞬,他有了个荒谬的猜想。 “是你?” 鹤行年伸手摘下面具,露出那张清俊干净的脸,灰眸沉静,格外疏离。 “殿下今天也是来赏景的吗?” 他敛袖垂手,那粒糖也一同被他包进袖口。 李景淮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东西,可又不好当面问,挑起凤眼睨了眼沈离枝,才缓缓对鹤行年道:“这里,可不像是小国师会来的地方。” “听闻这宝罗园桃林为一绝,牵丝引线,成就了不少姻缘。”鹤行年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说起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姻缘? 李景淮只觉得这两个字刺耳,他冷眼看着振袖迎风的小国师。 他自入了上玄天,这两个字就同他没有干系。 还肖想什么? 鹤行年没有看李景淮,弯唇一哂,望着远方摇枝动叶的桃树,“今日得闲重游,这些桃树上又增添了不少,真让人艳羡。” 他说到艳羡的时候,哪还像那个疏离清冷的‘谪仙人’模样。 沈离枝见他浅灰色的瞳仁曈朦,仿佛在追思往昔。 鹤行年在成为小国师之前,想必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 许是也知慕少艾,曾有相思。 只是不知道为何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沈离枝眉心稍蹙,此情此景惹来恻隐,鹤行年在这个时候忽而移目看她。 见她如此神情,唇角轻扯。 “适才是在下失礼了,我见沈姑娘一人在人群中左右为难,这才出手相助,殿下不会因此而有怪罪吧?” 李景淮冷冷道:“孤的事,不劳小国师操心。” 鹤行年回以冷眸,声音却依然温和:“沈姑娘的事,乃‘朋友’之事,并非太子之事。” 李景淮还不曾被他如此直白挑衅过,一时间沉浮在水下的暗流翻涌,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压着随时可能暴起的厉色。 “鹤行年,你是要在孤面前放肆至此?” 纵使太子一时半刻动不得老国师,但对于鹤行年这般的人物,只要费点心思和力气却也不难去掉。 留他至今,也是看出他和老国师两人日后必有一争的缘故。 帝师教他权以制衡,也教他情以乱志。 可此时的他只欲杀之而后快。 仿佛一瞬被浓雾障目,他什么后果也不想计较了,满脑子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除掉眼前这个隐患。 沈离枝是感受出太子被这一言真的掀起了杀心。 光是站着旁边,她都能不寒而栗。 急不暇择,沈离枝伸出手指及时拉住太子垂于身侧的手,就好像那时在苦桑村时拉着他的手,做他能看清前进道路的眼睛。 “殿下息怒,佛家之地勿惹争纷,小国师对奴婢帮助也只是举手之劳……”她柔声细语劝着太子,又移目看向鹤行年,“至于朋友二字,委实重了,小国师见谅。” 鹤行年看了她一瞬,神情未变,依然纵容她的疏离和陌生,唇角微扬,顺着她的话大方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李景淮怒火未息,可是面上已经看不出半分,他握紧手,连带着沈离枝的手指也紧紧裹住。 沈离枝便趁机将他拉动。 “时候也不早了,殿下也该回宫处理政事了。” 她遥遥朝着鹤行年点头示意告辞。 鹤行年停驻在原地,目送着沈离枝把太子一路带走。 飞练从树后走了出来,与他站在了一块。 “大人,太子殿下是不是起了杀心?” 就连沈离枝都能察觉出来的东西,飞练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察觉到太子的情绪,可见这个沈姑娘已然成了他不可触及的忌讳。 “我让你跟着去瞧,可看见了什么?” 飞练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声音不自觉地变调,“太子他去树上挂了一块桃牌。” 离谱。 沈离枝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 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把太子送到了马车上才觉得危机暂缓。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沈离枝只好自己去命车夫回宫,又命护卫开路。 直到再无吩咐交代才只能缩回车厢里,面对这尊‘煞神’。 太子今日穿得是浅紫色圆领衫,丝带束发,簪以紫金簪。 可这一眼却发现他头上的紫金簪不见了,他手边也只捏着那个桃木面具。 沈离枝咬了下唇,这一路还长,总要找点话说:“殿下……刚刚是去做什么了?为何殿下的紫金簪不见了?” 李景淮眼眸动了,斜睨着缩在角落里的少女。 沈离枝看他目光扫来,“不然我让护卫回灵隐寺去找找吧。” 她起身准备扒开车帘再去嘱咐。 “不必。”李景淮终于开了尊口,他早看穿了沈离枝忙里忙外的行为不过是在逃避,可他偏偏还是要问。 “你给了他什么东西?” 沈离枝果然一下就老实了。 “……玉腰糖。” 这种小东西谁知道当真会有人收来当礼,沈离枝自己也觉得不敢相信,可偏偏鹤行年当真要。 李景淮眸光微暗。 玉腰糖? 沈玉瑶。 这糖的名字还当真是微妙。 他瞧见鹤行年那慢慢收拢的手指,仿佛是轻轻捏着什么宝贝一样。 如今想来真让他的心情无比的糟糕。 上一回他朝沈离枝要糖的时候,她可没有那么心甘情愿,今天却大方地给了鹤行年。 “给我。”李景淮扔下面具,伸出手。 沈离枝莫名其妙看着太子朝她固执伸出的手指,柔声询问:“殿下要什么?” “糖。” 仅剩的两粒糖居然一日之内连续‘惨遭不测’,明明是低廉的东西,为何一下就成了什么香饽饽。 沈离枝想不通。 可太子要,她焉能不给? 沈离枝走过去打开糖盒,把仅剩的一粒敲出来,气温高,糖有些发黏,落在李景淮的手心就像是一团缠在他心上的乱麻。 这糖的苦味他不是没有尝过,手指捏起糖,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多久才能变甜?” “奴婢没算过。”沈离枝老老实实道。 李景淮凤目微闪,“那你,现在算一算。” 沈离枝没能明白,李景淮忽然把糖从她的唇瓣里塞了进去,那手指滑过她的脸颊伸到她的后脖颈。 一用力,沈离枝就瞬时被压下了头,唇被吻上,惊呼都含糊在舌尖。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又被翻涌搅动。 一丝甘甜从苦味中孤军杀出,再被腻滑的软肉卷走,如此反复。 糖彻底化开了。 李景淮尝到了甜。 第80章 底线 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宝罗园里人已散尽, 小沙弥抱着扫帚打算抄个近路,却看见里面还有两人逗留。 他好奇地放缓步伐,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干上看去。 只见树干上钉着一块东西。 他再定睛一看, 可不正是他们灵隐寺有名的桃牌么。 但是这块桃牌不像别的那般是用红线吊在树梢。 它是用一枚簪子? 小沙弥大为震惊, 瞠目结舌。 那块桃木牌竟是被一枚金簪钉在树干之上。 可是一般来说金偏软,没有这样的硬度,若说是紫金, 可紫金昂贵, 谁家公子忒任性。 该不会就是树下这两个吧。 小沙弥皱着眉走上前,合掌行礼, “小僧有礼了, 敢问施主这簪子可是你们的?” 他打量两人,最后把目光肯定地落在鹤行年身上。 这位公子看起来比较贵气, 像个主。 鹤行年牵唇一笑,十分客气地对小沙弥还了一礼。 “失礼了,我们这便取下来。” 飞练上了树,可上那簪子钉得牢, 他竟也无法取下,只是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侧写着‘离枝’二字,至于另一侧刻得什么则无法得知。 总不会是太子自己的名讳吧? 飞练落地, 就摇了摇头。 “拔不出来,不然我再用匕首试试。”飞练利索从小腿上抽出一把利器, 问着鹤行年。 小沙弥吓了一跳,连忙摆动双手,“别、别,佛家不动凶器,一草一木皆有灵。” “你们还不是砍了树做面具、牌子的?”飞练反手指着身后的树, 不以为意。 这帮和尚唯唯诺诺的,真烦人。 小沙弥搔搔头,一板一眼解释:“那不一样,那些都是枯死的老树……早入六道轮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罢。”鹤行年仰头望着树干上的桃牌,目光从牌子上的字迹掠过,他声音和缓道:“就不打扰贵地了,告辞。” 飞练收起匕首,对着小沙弥咧嘴一笑,跟上霜衣青年。 “大人,这桃牌我们不理了么?” 鹤行年笑了一下,“且留着吧。” 飞练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不该是轻易放弃的人。 “自以为站得牢,殊不知摔下来才会觉得越痛。” 鹤行年叹了一声,感慨地抬步离去。 山风吹来,树上的桃牌皆摇摆轻响,唯有那钉在树干上的一动不动。 马车里沈离枝脑子空空如也。 她一手捂住唇,一手压在心脏。 唇瓣被反复碾压得发麻,嘴里还含着丝甜腻。 而指腹下的心脏砰砰狂跳,就好像快跃出嗓子眼一样。 李景淮手拦住她的肩,从她身后挑起一缕黑发缠在指尖。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之前孤应当跟你说过,不要靠近鹤行年,你是把孤的话当耳边风了,嗯?” 沈离枝缓过神,咬着下唇声音低低。 “这次不是奴婢故意的。” 李景淮擅抓漏洞,“那上次是故意的?” “上一次……”沈离枝急于解释,一扭头却发现李景淮的脸近在咫尺。 她目光正落在他湿润的唇上,那薄唇也红得不正常。 “上、上一次是……” 她这是怎么了? 居然就看着太子这张脸,编不下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而且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沈离枝生生逼红了自己的脸。 “说。”李景淮指骨刮在她泛红的脸颊,非要逼问个缘由。 他的东宫是不是对女官的出行太过放纵了。 “吁——” 马车急停,猛往前倾。 李景淮顾不上再问,揽住沈离枝的腰,抓着车壁上的扶手稳住二人。 “何事?” 赵争的声音很快在外回禀,“是蒙统领的马匹惊扰了马车。” 蒙统领的声音在外飞快响起。 “末将惶恐,请殿下恕罪。” 李景淮伸手挑起一片车帘,从缝隙中望了出去,蒙统领和赵争二人都垂眼低头立在窗外。 他此刻心情尚好,便没有怪罪,只是询问了一句:“蒙统领也要上灵隐寺?” 这条山路唯一的目的只有灵隐寺,而蒙持今日一身常服,也不像是领皇命来办差的。 蒙持一抱拳,声音涩然道:“末将是来给妻女点灯的。” 沈离枝从太子腿上挣扎了一下就起身,退到一侧。 李景淮只抬眼看了她一下。 “蒙统领节哀。”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手指便收回,车帘就要落下之际,外面的蒙统领忽而一抬头。 “殿下!” 李景淮手顿在原处,眸光往外一瞥。 蒙持立即就结巴起来,“不知、不知殿下那一次是否看见了末将掉了一个布偶小人,黄麻布、扎着辫,脸上还有两团红晕。”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就是月前在皇宫的那次。 李景淮听他描述的,什么乱七八糟,拧起眉正要说不知道,他的袖子就给人扯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沈离枝对他一个劲点头。 看来蒙持丢的那个布偶是让沈离枝给捡了去。 他眉心没松,面上不太情愿理会这事。 可是沈离枝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倒是忘记她是喜欢当好心人。 李景淮眉头舒开,呵了一声气,对蒙持道:“是我的人捡到了,改日给你送去。” 蒙持顿时大松一口气,看着车帘就要落下,他连忙在外面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末将明日登门自取即可。” 太子殿下贵人忘事,只怕等他回头忘记了,这事就没有这么容易再提。 蒙持提着心,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字‘随你’。 赵争和蒙持分开后,马车继续往东宫返回。 沈离枝交代了捡到布偶的经过,心中有些感慨:“蒙统领想必很爱他的妻女,只是他还这样年轻,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李景淮没有闲心管闲事,可这件事因为涉及皇宫禁军统领,他还是知道一二。 他只是漠不关心的叙述:“他女儿十岁那年溺亡,其妻缠绵病榻,同年过世。” 不过上京城伤心人不多他一个,无人会关注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想知道他还能不能胜任禁军统领。 可蒙家世代拥戴皇帝,也绝不允许权职旁落。 “那个布偶可能就是他女儿的遗物,幸好我有好好留下。”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为自己这先见之明感到高兴。 一个不认识的人,她都能这么操心。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心。 李景淮心里郁结。 就是有,恐怕沈离枝这颗心早就掰成千八百瓣,见人就能送出一份关心。 沈离枝还在庆幸,抬头就撞进李景淮暗涌狂澜的凤眼里。 “殿下是和蒙统领关系不睦?”沈离枝猜测太子忽然心情不好的原因。 谁又惹了这位太子? 李景淮瞟了她一眼,她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离谱至极。 沈离枝眼睛缓缓一眨,还在试图分析,“那就是政事上有烦心的地方?” 一语毕,两看皆无言。 太子哼了一声干脆闭上双眼,沈离枝莫名其妙地跪远了些。 一回到东宫,沈离枝就被杨左侍的人请走了。 沈离枝知道杨左侍是太子的奶娘,在太子心里地位不一般。 而她与太子的那些事,这位杨大人会怎么说,沈离枝心里也没有谱。 毕竟不久前,太子还想杖毙一个企图爬床的女官。 她这般的情况,有些不好说…… 这一路走得忐忑,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还是郭知判及时扶住她。 “哎呀,沈大人当心。” 沈离枝小脸微红,连忙先谢过郭知判。 杨左侍慈爱的嗓音就从八展禽鸟螺钿屏风传了出来。 “沈大人莫急,慢慢来就是。” “是。”沈离枝放缓步子,沉稳地走进内室。 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沈大人过来坐,这是抚州进贡荷叶茶,清新回甘,味道不错。” 沈离枝弯唇浅笑,依言坐到了杨左侍另一边。 荷叶的清香扑鼻,正是抚州特有的味道,在这让人熟悉的气息里,沈离枝心里那点不宁也烟消云散了。 用过一盏茶后,杨左侍的话题才从闲聊步入了正题。 “不知沈大人可知道先皇后仙逝给殿下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她抚着自己带着手套的右手背,感受着细腻纱绸下面那骨肉的凹凸触感,“殿下还一直在追查先皇后死因的缘由,也一直谨防身边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杨左侍缓缓褪下手套,沈离枝的目光就落在她那能透出骨头、皮肤犹如被重度烧灼过后的手背上。 那只手犹如被腐蚀,有些地方凹出小洞,有些地方又被新生的肉拱出小包,这只手就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很难想象造成这样损伤的时候,这手的主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沈离枝咬住了下唇,才让惊呼声没有溢出。 杨左侍看见她这个反应,还没等完全把手套摘下就又戴了回去。 她本无意用这个吓人。 “殿下是关心则乱,据闻当日沈大人身上带了股香气,只怕是和当初造成这个伤的那股味道相似。” “……下官明白。”沈离枝勉强压下心里翻涌起来的惊涛骇浪。 杨左侍是为了给她解释太子对她忽然出手的起因。 他又不是那种色令智昏、见色起意的莽夫。 起因皆是源自她从上玄天带出来的那件熏着重香的衣裳。 由此可见,若说老国师毫不知情,也说不过去,只怕他正是借机在试探亦或者在警告太子? 沈离枝有些心颤。 若先皇后的死竟然是因为这个,那、那她的死状只怕比杨左侍的手还要可怕。 所以那时候的太子才会那样——害怕。 害怕? 那日太子的的确确是害怕,才会行为举止皆不正常。 杨左侍说‘关心则乱’,是说太子他是因为是她的缘故才会那样害怕吗? 害怕她会死得和他母后一般。 所以他起初并不是想伤害她,而是想救她。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沈离枝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太子脆弱得像一碰就碎,她偏偏鬼使神差自己抱了上去,再后来又听他问起初遇的那些事,她便彻底失了抵抗,最后回过神时他们都情迷意乱、水乳.交融…… “不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但说无妨,嬷嬷自当为你考虑。”杨左侍觉得这些事点到为止,沈离枝当会明白太子对她不一般的心情。 她并没有如沈离枝猜测那样会忌惮和介意女官们与太子有私,反而更加和蔼了。 杨左侍作为太子身边唯一说上几句话的‘长辈’,是不在乎太子身边有几个知冷暖的贴心人,他肯动心动情,自然是好的。 杨左侍心里还高兴呢。 但该提前说明白的事情还是应该敞亮点提出,该早做安排的也要提上日程。 沈离枝指尖轻搭在天青色釉面茶盏上,隔着薄薄的骨瓷,水温暖着她的指尖。 她当真在思量。 纵然太子极好,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底线。 所以她清楚知道即便再动心,迈不过这个坎,此生她也不可能圆满。 在杨左侍的注视下,沈离枝弯眉翘唇笑了起来。 “下官对太子并无想法,他日太子大婚,若杨大人觉得不好安置下官,可否让下官提前出宫去?” “你,不想留在东宫?可是你……”沈离枝这番句话出人意料,更是彻底打乱了杨嬷嬷的安排,她惊讶地险些拨翻茶盏。 沈离枝的家事背景虽然不高,可是在上京城里还有谢家这样的世族做靠山,再凭她现在对太子的影响,争个良娣不成问题。 更何况世间对女子多为苛刻,而她清白之身给了太子,以后再难寻到好的出路。 只怕她父亲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让她留在太子身边。 沈离枝伸指替她稳住茶盏,微笑看着杨左侍,又摇摇头。 “我娘亲因为父亲身边一个亡故的通房都闷闷不乐,我虽未嫁人,可也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推己置人,想必将来殿下的妻子也不想有我的存在。此事我……有错,所以等到那一日,我不能继续留在太子身边。” 她一句‘我有错’,便也说明她不是没有对太子动心,只是她有过不去的坎。 因为这个她宁愿将这个归于一个错。 “太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杨左侍头一回在她面前微蹙起眉。 身为太子,怎可和普通人一样。 “太子不一样,但是我认为身为妻子,都是一样的,除非……她不爱自己的夫君。”沈离枝声音温柔,语气却坚定道:“所以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门外吹来一阵风,把敞开的门扇刮地骤响。 杨左侍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她投去一眼。 看见那能透光的纱绸屏风外透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不动。 第81章 奖赏 以后不必跪孤了 杨左侍还在为沈离枝的话出神, 那道身影便从屏风后消失了。 一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风把门扇吹得吱呀吱呀扇动,早到的秋风已来叩门。 沈离枝把杯冷掉的茶汤倒掉,重新注入沸茶, 两手捧起递至杨左侍面前。 “杨大人, 请喝茶。” 杨左侍收回目光,接过茶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道:“那你呢, 你就不在乎?” 沈离枝摇摇头,“世人会愤愤不平多源自觉得受到了伤害, 我既没有感觉受到伤害, 自不会在乎,更何况, 若我离开东宫,太子应该也对我多有照拂。” 届时她被放出宫去,太子随便一点恩典,也可让她有诸多选择的余地。 或许比她回沈家有更多的自由。 “嬷嬷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杨嬷嬷觉得她天真, 无奈摇头一笑。 后宫宠妃最忌不知天高地厚、飞扬跋扈者。 轻则挑弄是非、重则惑乱朝纲。 而沈离枝性子一向稳重,更难能可贵她不争不抢。 这样的人即便得太子再多宠爱,她也不会以下犯上, 恃宠而骄。 可偏偏她心思太过细腻,伤己不知, 却不忍伤人。 旁人或许可以,她不行。 这已然是她表明的态度。 她管不了别人如何行事,但是自己不会动摇本心。 杨左侍的太阳穴猛跳了几下,她似乎能预料到太子极有可能为她,对选妃大事一拖再拖。 毕竟这还正在兴头上, 哪是人一言两语就能劝得动。 想到这件要紧事,杨左侍就更头疼。 但是面对沈离枝这张温良至纯的笑脸,当真是说不下去一句重话。 她是个好孩子,好到甚至让人不忍辜负。 可是那毕竟是太子,杨左侍再次劝服自己不要动摇。 “这件事,嬷嬷做不了主,只是太子……怕不会轻易答应。” 男人那点劣性,从古至今,除了圣人佛子,只怕无人能幸免。 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习惯了一切皆可掠夺后,怎可能洒脱放手。 李景淮直到走出很远,才停下步伐,重重吐出口气。 呵—— 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却无时无刻在给自己谋划退路。 她当真是会为人着想,就连他八字没一撇的太子妃都给关心上了。 她不行? 从没有试过,怎知道不行。 “殿下,这是怎么了?”常喜从路边迎来。 太子出发去灵隐寺前是好好的,一起回来时也是好好的,这不刚忙完就去小和院寻人。 但是人没带出来,反倒像受了一肚子气一般。 谁这么大胆敢给太子气受! 常喜同仇敌忾地一握拳头,“是不是有哪个偷奸耍滑的犯了太子的眼。” 李景淮皱着眉心,摆了一下手,“让沈离枝今日不要到孤面前晃了,不想看见她。” 常喜‘啊’了一声,顿时偃旗息鼓,搓着手小声嘀咕,“原来是和沈大人闹矛盾,这老奴可帮不上忙。” “杨嬷嬷还说她是个不恃宠而骄的,孤看她都快骑到头上撒野了。”太子冷冷哼了声,一甩袖子背至身后,“蝶院也不必收拾了,想来她也是不愿意住的。” 常喜还在嘀咕自己的,“可是那都已经动了土,动动停停也很难向工匠们解释,总不能说东宫入不敷出,支付不起工钱吧,哎,这姑娘家生气了可不能硬杠硬……” “她以为孤非她不可不是?” “气头话,不能信,回头殿下就给忘记了……” “还有……”李景淮正要再说,却听见从常喜嘴巴里小声叨出来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略提了嗓音,“常喜。” 常喜公公被吓得一个哆嗦,两手齐齐捂住嘀咕不停的嘴。 糟,怎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太子已经压着凤目危险地盯着他,“你很懂?” 面对太子的质疑,常喜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巴巴道:“殿下别瞧老奴这个模样,懂得可能还比殿下多……以前沈大小姐的礼物还是老奴选的……” 常喜声音越说越低。 但是李景淮还是抓住了他一点尾音。 礼物? 她之前似乎是想要升职来着。 沈离枝又在小和院坐了几盏茶的时间。 出来时感觉风有些寒凉,上京的夏天就快过去,而离太子的生辰又近了一些。 生辰? 那就是太子及冠的大礼了。 沈离枝轻轻叹了口气。 和杨大人虽然谈了许久,可最后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反而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沈离枝摇了摇头,把这些复杂的问题都抛开,暂且放过自己,她又心想起许久没有去看黑将军了,便绕路去找大福二福。 黑将军见着她也激动万分,沈离枝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问大福:“黑将军最近吃饭还乖吗?” “还是大人的办法好,黑将军如今也不挑食了,给啥吃啥,嘿嘿。”大福竖起了拇指哥。 黑将军还不知道给自己缩粮减少食的‘坏人’正是眼前摸着它脑袋还笑得如沐春风的仙女。 它激动地不断把脑袋不停往她手下送,一旦沈离枝停止了抚摸,它就嗷呜嗷呜的叫唤。 “沈大人许久没来,黑将军想得紧。”大福抱起黑将军的食盆,“那我先去做别的事了,大人在这里歇着。” 沈离枝确实也累了,就坐在往常她经常歇的那张白虎毯上,黑将军也不去扑鸟挖土了,乖巧蹲在她面前摇尾巴。 沈离枝忽然玩心起,伸出手掌摊在它面前:“左爪。” 黑将军乌黑的眼珠定定看了她一会,然后吐出舌头咧起笑嘴,把左爪抬起来搁进沈离枝的手心。 毛茸茸的爪子落手沉甸甸,还带着指甲的锋利,不过黑将军已经很小心轻轻地放下,没让沈离枝感觉到锋利的刮蹭。 沈离枝弯起笑唇,又换了一句:“右爪。” 黑将军头回生,二回熟,马上换到了右爪。 沈离枝把刚刚摸在手里的肉干喂给它,不加吝啬地夸赞:“黑将军真聪明,这是奖励。” 黑将军能听懂‘奖励’,马上把尾巴摇得像扫帚,狂扫落叶,开心极了。 李景淮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只激动的胖‘扫帚’,孜孜不倦地在玩着左右爪的把戏,获得肉干。 他站在院门,看了半响。 “黑将军。” 黑将军两只耳朵一竖,机警地听见来自主人的召唤,静了一刻,它才把脑袋往身后一扭。 嘿呀,它的主人又来搅事了。 不过衣食父母是他,黑将军呜呜地一溜小跑到他身边,撑着水润的大眼珠看他。 一副有何贵干的狗腿模样。 李景淮揉着黑将军的狗头,带着它原路返回到沈离枝身前。 “太子殿下。”沈离枝还是下意识跪他。 李景淮没叫她起来,俯看了她一会,反而在她面前蹲下。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只手,沈离枝愣了愣,抬头看太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声音冷冷。 “左手。” 沈离枝踟蹰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太子下意识捏了下她的手,又道:“右手。” “……” “汪!” 一人一狗都盯着她‘玩游戏’,沈离枝只好配合地又换上了右手。 她的小手,手指细长,指腹有肉,指甲圆润,宛若玲珑玉质。 与李景淮宽大的手掌相比,小得可怜。 她的指尖刚好虚搭在太子手心,若有似无地接触,那点温热的体温就传了过来。 “殿下的事是处理完了么?” 沈离枝见太子不动,借机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李景淮却把手一收。 有力的指骨把她的小手桎梏住,李景淮淡扫她一眼,“急什么,奖励不要了?” 沈离枝顿时想起马车上他用指尖往她嘴里的塞糖的动作,可不是就像自己刚刚喂黑将军吃肉干一样。 她连忙闭紧唇,心想这种奖励她能不能不要。 李景淮看着她死死抿着,宛若蚌壳的唇瓣,轻易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他暗哼了一声,抬手把一枚簪子直挺挺插进她发髻里。 “以后不必跪孤了,起吧。” 李景淮起身,拍了拍黑将军的脑壳。 沈离枝听那突突的声音,感觉自己脑壳也跟着疼了两下。 以后不必跪,是什么意思? 沈离枝摸到自己头顶上跟长出棵树一样扎着一根簪子。 她摘下来一看。 是支金制的银杏叶子形制的步摇簪子。 春风渡。 小国师捏着一张纸,端看了半柱香的时间。 羽儿在一旁为他烹茶,汩汩热水浇入茶壶,茶香氤氲,盈满袖口,她捧起茶盏,“大人是遇见了什么难题了吗?” 小国师把信纸往下挪了几寸,露出他整张清隽的脸。 “为何这么说?” 羽儿走到他身侧,将茶盏轻轻放下,她担忧道:“大人眉心一直紧锁着,羽儿还不曾见过大人这般为难。” 小国师蓦然松开眉,轻笑了一声,仿佛为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而感到好笑。 “不是什么大事。”他没有伸手拿茶,反而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递至火烛上,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着火焰慢慢卷噬着信纸。 他嗓音带着嘲弄,“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羽儿余光一瞟,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字‘远儿重病在床,恐时不久矣……裴家……’ 羽儿大感震惊。 裴远? 那不是沈家大姑娘嫁的那位好郎君吗! 当时她们上京城里谁不羡慕她沈明瑶的好命,虽然嫁不了权势至高的太子,转身还能嫁给富可敌国的裴二公子。 怎么转眼就重病要死了…… 扔下烧得只剩下一角的信,小国师抬眸对羽儿温声吩咐道:“你出去把飞练叫来,我有事吩咐。” 羽儿正想说飞练好像身上的伤又加重了,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再多的话就压了回去,出门就去把飞练叫了过来。 小国师要交代事,她自然不方便在留屋中,可是她太过好奇了,所以在关门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动作。 只听见里面小国师交代:“你命人给裴府送这粒药去。” “……送给裴老爷吗?” “不。”夹着笑音,仿佛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小国师道:“送给我们的裴少夫人。” 门吱呀合拢,羽儿疑惑不解地退走,却又看见一名春风渡的跑堂迎面走来。 “羽儿姐姐,小国师可还在?”他指了指手,“有一位沈大人求见。” 第82章 正事 “谈正事的时候想什么呢?”…… 鹤行年此人有轻微洁癖, 见外客一般都会放下帷幔。 但是这次他没有。 羽儿引着身着圆领青袍的青年进了屋,鹤行年就立在灯火通明的中央。 他们二人带着几分熟稔,互相见了礼。 倒有一副故知旧友的姿态。 可据羽儿所知, 鹤行年没有什么朋友。 他像是人世间独来独往的过客, 总是比人少了三分烟火味,是遗世独立的孤鹤。 可他与这位沈大人行的礼,却是同辈见礼。 这就颇出乎人意料。 羽儿好奇地还想多看几眼, 却被飞练拉出屋子。 听见门扇合拢的轻响, 鹤行年才缓步走向隔壁的茶室。 他月白色的广袖如云涌水流,从袅袅的轻烟中穿过, 满袖兜着桂子香。 他立在茶几前一转袖子, 示意了一个请的姿势。 “没想到沈少卿会来,真是稀客。” “要见你不容易, 所幸还有这么一个方便之地。” 沈怀义移步跟随其后,环视了一眼这‘方便之地’。 毋庸置疑春风渡是上京最兴隆的风月场,独占鳌头,财力雄厚。 四周所见, 无不奢靡到令人咋舌。 正是因为是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热闹又复杂的地方,也不容易引人注意,让他不止于会惊动上玄天里其他的人。 身为朝臣, 还在皇帝手下,他并不想和上玄天有过深的牵扯。 两人隔着檀木茶几, 席地而坐。 铜壶在火炉上咕咕冒着热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敬之兄有话但说无妨。”鹤行年先开了口。 沈怀义抬起头,指尖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敲了几下,斟酌了一下语气,才慢慢开口: “我最近听见了一些事。” 鹤行年低笑了一声, 抬指提起茶壶,热水滚入紫砂壶里,冲起了茶香。 在朝为官,总是不会直来直话。 当年清朗的少年也变得擅于斡旋。 鹤行年把杯子推至他面前,灰眸扬起,嗓音清缓道:“若我预估得不错,沈少卿所说的事是与沈姑娘有关?” 近来,能让沈少卿来兴师问罪的唯有此事。 鹤行年不喜和他打太极,倒是诚实果断。 沈怀义把眉头拧起,既然鹤行年都把话题挑开了,他只能干脆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鹤行年笑着看他,眼神透着陌生,宛若在看一个经久不见,已经有些认不得的旧友。 “你这个问题当真奇怪。” 沈怀义屈指一弹,瓷盏发出一声脆响。 仿佛是金石裂响,森然冷声。 “你别伤害她。” 鹤行年托起腮,长指捏着瓷盏,“怎么会,我怜惜都来不及呢,你们沈家把她养成了这个样。” 说到‘怜惜’,沈怀义先打了个寒颤,眉心越蹙越深,对他的这份心思,震撼异常。 想当初沈家将沈离枝瞒了这些年,甚至将错就错互换了她与沈珏礼的身份,是因为什么缘故,他鹤行年定是头一个猜到的。 如今他却说‘怜惜’。 最不该和这个词扯上关系的,就是他自己罢! “你还想着……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鹤行年含笑,但是眼眸冰凉。 一如他那冷灰色的眼睛,再也透不出暖阳一般的光芒。 沈怀义瞪着他,“可你的身体,你……你……” 他结结巴巴到底没能说出个具体而来。 他只能怒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实乃太过分了么?” 小国师顿时轻嗤一声,歪头笑了起来。 “敬之,别把自己放在一个高尚的位置来指责我,别忘了你曾为了权位已经卖过一个妹妹了,如今是看见太子又重掌了势,所以就想再卖另一个妹妹?” 沈怀义重重吸了一口气,“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庶出子,你当知道我这一路都不容易。” 嫡出?庶出? 其实无所分别。 有用的时候才是儿子,没用的时候就是弃子。 鹤行年呵出一声,不赞同。 “但你也成了沈大人唯一的儿子了,说到底当年的事你又何必怨恨旁人,最大的受益者不正是你么?”他慢条斯理地点出他如今的身份:“沈、少、卿。” 沈怀义仿佛被杯子里的水烫到了指尖,手一抖,茶水就泼出了几滴,落在深色的檀木桌面上,折射出微光。 从那弧面的光晕里映出两人都扭曲宛若邪魔的脸孔。 他心绪不宁,抬袖拂去桌面上的水珠,苦笑看向鹤行年道:“不管怎样,当初的事我也不会在做了,不瞒你说,我做了许多年的噩梦,也一直不敢再来见你。” “你呢,午夜梦回就不曾做过梦么?”沈怀义重新端详对面的人,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灰眸上找到线索,未果。 他只能感慨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感到害怕啊。” 鹤行年的下颚微离开了手心,他合上眼,再睁开时,灰眸所望的方向已经是挂着他霜白道袍的衣架上。 “世上有很多东西令人害怕,唯独梦不会。”鹤行年笑他胆小,他举起杯子,氤氲的雾气沾湿了长睫,“梦是不能改变的过去,是不会成真的未来,所以,我不害怕。” 沈怀义微微一怔。 不会成真的未来? 若是美梦,只怕人人都盼望着成真。 可见,鹤行年的梦,也全是不想成真的噩梦。 “若你不想成真,就现在罢手。”沈怀义顾不得他做的是美梦噩梦,他所来只为了一件事,“无论你要做什么,玉儿她绝不行。” “这是谢家给你的意思吗?”鹤行年目光凉薄,寸寸凌迟在人身上,“三皇子扶不起来,转眼又想去抱太子的腿了么?” 所以才怕他从中作梗,坏了他们的大事。 沈怀义皱了下眉,“不,这是我们沈家的事。” 鹤行年将转温的茶送至唇边,对他所说不置可否。 “还有,当初明瑶会知道先皇后的衣冠冢是你指的路吧,她会和太子结识,少不了你在里面推波助澜。”沈怀义眉心没松,又翻起了旧账。 鹤行年还是微有些惊讶。 沈怀义会知晓这些,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调查他了。 他放下杯盏,“那,又如何?” 沈怀义也放下了茶盏,一杯茶,分毫未动。 “别再害她了。” 蒙持换班后特意回去换了一身整洁的常服才骑马到东宫。 门口正好遇见了赵争,被他亲自盘查了一番,才带进东宫。 蒙持并不是第一次来东宫,可一路都显得拘谨。 毕竟不属于自己的管辖地,总有一种气场犯冲的感觉。 “不知那位沈大人可也在?” 赵争回道:“在,就在殿下的书房,待会蒙统领就能一道见了。” “书房?”蒙统领有点惊讶,“据我所知,那位沈大人的品阶不至于可以参与议事吧?” 太子的书房是担了太子参议国事的重地,所以能进入太子书房的,至少是可以参议政事的女官。 “蒙统领的消息迟了,沈大人昨日刚被提拔做了少典……” 蒙持略感惊讶,“少典?” 这飞跃的速度,简直要羡煞了他。 “正是。”赵争表情却很淡定,仿佛这位沈大人一飞冲天在他看来都不会是什么怪事,他扬起手引路道:“蒙统领,这边请。” 常喜在外面通报了一声,里面的声音才静了下来。 蒙持就同赵争,一起进了屋,齐齐对坐在上座的太子,行了一个抱拳礼。 “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合起奏章,免了礼。 沈离枝知道蒙持的来意,把早早准备好的布偶,交还给他。 “蒙统领,原物归还,既是珍爱之物,望以后留心。” 蒙持失而复得,十分珍重,感激道:“多谢沈大人。” 沈离枝微微一笑,回以一礼后才往回走。 蒙持看见那象征东宫的标志在女官腻白的后颈摇曳,惊诧之余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蒙大人特意来我这东宫,想必不只是为了这只布偶吧?”李景淮目光轻轻落下,打断了他失礼的视线。 “殿下明察。”蒙持回过神,压低了视线。 说完这句话,他又左右各扫了一眼。 赵争被他马上眼神扫到,马上就道:“蒙统领见谅,卑职要为殿下的安全负责,虽然统领大人您没有携带武器,可是……” 言下之意很是明确。 蒙统领是皇帝的人,却不是太子的人。 不放心他一个武力高超的人和太子独处一室,也实属正常。 沈离枝心想蒙统领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俾众周知,可她刚动了下身子,准备告退,李景淮就抬起一手将她拦了一下。 他朝着蒙持说道:“但说无妨。” 蒙持再次惊讶太子对这位沈大人的纵容,他踟蹰片刻,一咬牙再次抱拳,“臣,想请殿下重查五年前,一桩旧案。” 沈离枝把纱织灯笼罩子挪开,剪了一下棉芯,拨亮了光线。 “蒙统领怀疑他女儿溺亡是有人相害,但大理寺五年前也没有受理,如今再来重查,可谓难上加难。” “所以呢,孤要答应他么?”李景淮眸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离枝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常喜也退了出去。 “蒙统领虽护女之切、溢于言表,可殿下也说过蒙统领是一稳重之人,若不是真的觉察出端倪,断不会轻易求到殿下这里。” 他没有求皇帝,反而来找太子。 是因为他怀疑这件事和上玄天有关联。 而最乐于和上玄天对着干的,在大周除了太子,不做他想。 “孤不做旁人之刀刃。”李景淮冷哼了一声,对她投来一眼,“过来。” 沈离枝边走近边道:“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殿下当知道。” “那你可有把鹤行年当敌人?” 沈离枝缓缓眨了一下眼,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殿下当帮蒙统领,就当日行一善?” 李景淮手指叩了一下桌案,哼道:“先把没解决的这桩事了了,再说其他。” 太子说的正是蒙持等人进来之前他们在‘争论’的事。 沈离枝只好暂缓下蒙统领之事,走到桌案边,和太子同看展开的舆图。 连云十三州因为安抚不当,大批难民涌出,而抚州因为距离最近,首当其冲。 如何疏导和安置他们,便是一个大难题。 沈离枝在抚州待的时间长,对那里的官员、人事乃至地形都十分了解。 是以才会有机会给出建言。 沈离枝俯首,手指指在图上,“殿下所说也无错,只是抚州地势多凹聚水潭,民居散落如星盘,并不好统一管辖,若流民中有携疫病者……抚州也将遭灭顶之灾。” “所以奴婢建议,选此处建棚屋。” 她所指的地方太小,在舆图上也不过是豆大的地方,李景淮伸头来看,沈离枝又转头询问,“殿下,可……” 她话音戛然而止。 蓦然在她眼前放大的脸,近得只在咫尺。 吐纳的鼻息轻拂,吹得她脸上发痒。 沈离枝不禁觉得唇瓣有些发颤,仿佛那种被人反复碾压、蹂磨的感觉都涌了上来,把她的耳尖都烫红了。 李景淮没有动,他一手撑着桌,半个身子都往下低俯,阴影笼着她。 好像在他的臂弯之下,是一处绝对安全隐蔽的地方,她就是做什么,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四周寂静,连虫鸣都消匿。 他就用这样的姿态蛊惑着人,纵容着人。 沈离枝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攥紧,又松口,攥紧又松开。 她情难自禁地张开唇。 可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吓出一背的冷汗,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步,急忙扭转头。 距离,得保持距离。 既想走近太子,又想保持距离,本就是一个难以平衡的事。 她太难了。 身心都很难。 “谈正事的时候想什么呢?”李景淮伸出手指往她脸上一蹭。 “好烫。” 他舌尖卷着这两个字,好像热的人是他。 第83章 包容 是包容还是挟迫 沈离枝心头一颤。 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 顿时紧张地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只要再被撩拨一下,就能炸出音来。 好在李景淮除了指头刮了一下后, 就收回了手。 他歪头, 很安分地在看她指头落下的地方。 “这里地势低,倒是很适合。” 李景淮平静地评价,丝毫没有说出‘好烫’那两字的异样。 沈离枝用余光打探, 见太子目光往下, 并没有关注在她的身上。 是她对太子的动作多心了? 其实也不能怪她如今这般,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这一次次的, 谁能抗得住? 饶是她这般意志坚定的人都难免不会被影响。 太子没有过分举止, 沈离枝松了口气。 她缓下了紧绷的后背,目光也回落在了被注以凹谷的地方。 但是她从太子刚刚的语气中, 还是听出了与她本意不同的意思。 适合? 看着那个坑地,沈离枝不由想起她记挂在心里多时的事。 “奴婢之前听严行豪说,太子曾下令坑杀三百左鹰骑……那次也是因为疫病吗?” 李景淮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件事,他眸光定在她脸上片刻才移开, 没有隐瞒,“是。” 沈离枝脸色微变。 若是疫病,其实还是可以用缓和的法子…… 不然也应该将这件事俾众周知, 才不至于坠了自己的清名。 “你想问孤,为何杀而不救?”李景淮被沈离枝的目光盯着久了, 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重新抬眸看来,难能可贵地给出了解释,“他们军心溃散,不服命令,既是失控, 成了别人的刀,孤只有杀一儆百。” 更何况他们带的是巫蛊之症,根本无医可治。 “权术没有善与恶,端看最后谁胜谁败。” 李景淮手指落在了舆图上,点在了她指的地方,“这些难民无碍自然是好,若是有事……抚州城百姓为大。” 换言之,哪怕他千夫所指,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舍小就大。 沈离枝垂下双目,太子说得也无不道理。 “殿下考虑得是,是奴婢才疏学浅了。” 当权者考虑的并不是一个两条人命,在他们眼中,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所有东西都是明码标价。 得失计较,均在心中。 沈离枝又思索片刻,才唔了一声想起一事。 她忽而抬起双眼,眼睛盈盈亮着,“殿下,上次我们在苦桑村遇到的那位路老神医,医术高超,若是能有他坐镇,想必即便有疫病也毋需慌张。” “这样既可以帮助流民安顿下来,也不至于会让抚州城百姓慌张,老神医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可以请抚州城的大夫都来帮忙,早做预防,想必殿下有令,我父亲也会竭尽全力配合的。” 沈离枝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稳妥可行,满脸笑意,就连刚刚慌张的神情都消失不见。 一张小脸红晕褪去,只有莹润透彻,还有一副对‘正事’的积极模样。 “殿下你觉得呢?” 李景淮伸出手,朝那红晕褪去耳垂捏了去。 “嗯,孤允了。” 沈离枝面上一喜,可感受到太子的指腹碾压在她耳垂上,反反复复,仿佛在搓磨着什么新的玩法。 来不及说其他,耳尖又开始热了。 “殿下,奴婢们是来添烛的。” 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有宫婢四处添换新烛。 可是她们在太子书房门口等了半天,不见里头有人召唤她们进去。 昏黄的烛火将熄未熄,瞧着是岌岌可危。 几婢问过两边的护卫,护卫便奇怪朝里面张望,搔着头道:“太子殿下应是没有出来。” 另一人说:“你们进去速速换了就出来,殿下书房晚间可不能没了烛火。” 门吱呀一声开了,宫婢们鱼贯而入,悄然打量四周,果然不见殿内有人。 烛火噼啪作响,已经快烧到了底端。 “你们记得留心,不要靠近殿下办事的桌案。” 领头的宫女叮嘱了一声,剩余几人连忙应声答是。 她们能在三重殿里办差,都是懂规矩的,哪怕屋中无人,也没人随意走动,只挨个将烛台上烧尽的蜡烛换下,重新点了新的换上。 “姐姐,那儿还有道门。”一个婢女近来才担了这活,还不太熟悉,只见无人去关照那扇门后的屋子,便奇怪问道。 领头的宫婢连忙拉住她,“别乱跑,那儿是太子小憩的地方,寻常不用进去打扫,除非殿下传唤。” “哦。”宫婢应了一声,正要抽身而退,她忽然听见了从那扇门后传来了响动。 轻轻地嘭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门。 “姐、姐姐,那里面是不是有人?” “你说什么胡话,若是殿下在,怎会不发一声。” 领头的宫婢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头,训道:“别疑神疑鬼的,快去干活,换完了我们还要去别的殿。” “是……姐姐。” 那宫婢半信半疑、三步一回头看着那扇门。 一门之后,沈离枝捂着嘴,快被吓坏了。 “你瞧,她们不会进这里的。”始作俑者还在她耳边含着气,撩拨。 沈离枝不敢出声,只能摇摇头。 含糊的声音从指缝里溢出,低不可闻。 书房里烛台繁多,外面的宫婢们一时半会还换不完,又因殿内没人,她们就议论开来。 只不过她们议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离枝。 “……我还听说沈大人升职一事可气坏了不少女官,尤其那萧大人,原本还趾高气扬的,平素遇见沈大人也没少冷嘲热讽,这下突然就被压过一头,定然不痛快。” “是啊,是啊,上边的姐姐都特意关照,近来都要我们夹好尾巴,少去萧大人面前晃悠,免遭到池鱼之殃。” 门外的声音清亮,就是内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景淮贴近她,低声问道:“萧楚她平日里欺负你?” “……没、没有。”沈离枝声音低如蚊讷,声音像是颤弦不止,“殿下……” “撒谎。”李景淮张嘴,在她后颈处就轻咬了一口,那红印在她红霞遍布的后颈压根就不起眼。 沈离枝瑟瑟缩起脖子,这内忧外患,折磨得她都不知道该顾及哪边好。 “……还是沈大人好,沈大人待人宽厚善良,又有包容之心,白杏那丫头命好,跟了她,说不定以后还有大好前程等着呢。” “包容?” 沈离枝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夸赞还是后背被人紧紧贴上,羞愧难掩,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一动,两只手就被同时擒住,压在了头顶。 太子气音轻笑,嗓音低潮,“若说先前是包容,现在你是想挟迫?” 沈离枝脑子嗡得一声,“呜,殿下,求求您……别说了……” “好,孤不说了。”唇从她的颈侧滑过,确实不好再开口说话了。 沈离枝死死咬着下唇,既盼望着外面的宫婢们快些换好蜡烛,又担心她们离开后自己会落得更’惨‘的境地。 不是说好的,谈正事吗? 一个时辰后常喜才等到太子出现。 长廊上一溜的灯笼打着转,常喜等到望眼欲穿,脚都麻了。 “啊哟,殿下!殿下!”他看见太子步伐不停,连忙拖着麻腿,屁颠颠跟上。 “人抓住了吗?” “那必须得抓住,还是殿下英明,拦截下了给沈姑娘的书信,要不然就要让他们得逞了。”常喜说着,又有些疑惑,“不过,只抓了一个小子,看起来才十几岁。” 李景淮一下想起一人,当初在奉城也是差点就把沈离枝给拐走了。 如今回了这上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也敢行事嚣张。 “飞练?” “老奴不知。”常喜摇头,“那小子除了说要见沈姑娘以外,一个字也没说,真是个硬骨头,殿下要对他用刑吗?” “不急。”李景淮眯起凤眼,直视着前方,“从抚州探来的消息,怎么说。” 常喜连忙换了一个沉重的语气,“沈姑娘那个孪生兄长,十岁那年溺亡。” “溺亡?” 李景淮皱眉,所以她那么怕深水。 “是,但是奇怪的是,当初沈家对外声称溺亡的是孪生子中的妹妹,也就是沈大人,一年后方才又忽然宣称,他们当儿子养了一年多的其实是妹妹。” 李景淮顿住步子,眉心深蹙,“说辞?” 冷不丁看见太子横目看来,常喜吓了一跳。 太子这样子像是想人死。 常喜摸着凉飕飕的脖颈,“说、说辞嘛,说得是沈夫人痛失爱子,突发恶疾,沈老爷为妻着想,将错就错把女儿当成儿子养在膝下。” 把女儿当做儿子养? 难怪沈离枝一个姑娘家,还学过理政治国的学问,又难怪她这逆来顺受的性子。 “更奇怪的事,有人说沈二公子下葬后,第二日去扫墓的人发现那坟土新翻了起来,说是这孪生兄妹生死同命……” 死了一个,另一个会想办法把对方也带走。 “荒唐。” 李景淮觉得气息不顺,像是心头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可不是荒唐,这沈二姑娘可真是可怜人见的,可不是因为这事,就连名字后来都给改了。”常喜跟着点头,觉得沈知府这个操作,太不是个人了。 “所以沈大人这温顺的性子该不会就是因为受这委屈多了,习惯了吧……” 晚风吹得李景淮头有些发胀,他抬手扶着额头,后悔自己刚刚的不知轻重。 沈离枝这个人,自己受了苦不一定会说,却还担心别人不幸。 她关心旁人远比关心自己多得多。 所以她不知痛,不怕利用,也不介怀当个替代。 她的难过,更不会与人说。 只除了他。 她近来还会了说疼、说累。 那想必是还记得他当初教她练马球时说过的话。 她以为自己说了,李景淮会如那挥杆一事,就此放过,谁知道这话在榻上远没有那么好用。 戒律司永远是昏暗的,橘黄色的灯像是燃烧的火焰,照得四周犹如阴曹地府一般可怖。 寻常人在这里关个十天半月,也要被这阴森的氛围折磨得精神萎靡、疯疯癫癫。 李景淮在里面见到了飞练。 少年的脸虽然被弄得一团污糟,可还能从中辨别出那双狡黠的眼。 “果然是你。” “你们东宫的人果然都是听不懂人话的吗?”飞练扯起稻草在指头上绕着圈,“更何况我犯了什么事,要被关在这里,太子殿下好没道理。” “你是一早就知道我是太子,那一路装着,也不太容易。” 飞练又懒洋洋地抬起眼看向他,嗓子涩哑地开口道:“你既看了信,也该知道我没别的目的,我只想见玉儿一面。” “休想。”李景淮压着双眉,“你若不老实交代,明日等着你的只有断头饭。” 飞练咧嘴一笑,“倘若我死在这里,玉儿会恨太子殿下一辈子,殿下信不信?” 第84章 手帕 可我就是喜欢啊 深夜下起了大雨。 呼呼的风吹着雨, 打着窗下半圆桌上的瓷瓶,叮咚作响。 可沈离枝连根手指都倦于抬起,揉在被面上, 只能像猫爪子一样轻挠了几下。 她实在不想睁眼。 但又想起放在那半圆桌上的书会被雨浇湿。 心里有点煎熬。 就在这个时候, 仿佛有人感她心中所想,吱呀一声合上了窗扇。 风雨俱歇,她听见一个声音慢慢走近。 这个脚步声她可太熟悉了, 不紧不慢地靠近, 就好像是优雅踱步靠近猎物的豹子,声音细微但是步伐坚定。 沈离枝虽然是半醒, 但也下意识想把自己整个都裹进被子里, 酸软的身体只刚刚蜷曲了下。 她还露在床头被面上的手却先人一步被人握了起来。 手心被指尖微微挠动,沈离枝口舌发干, 挣扎着缓缓睁开眼,嗓音还透出些紧张,“……殿下?” 熄了一半烛火后,寝殿内光线幽暗, 只能从眼缝里窥见床头坐着一个人,轮廓依稀就是太子的模样。 他半夜没有在床上睡觉,是去了哪里? 又或者他这大半夜不睡觉, 坐在床头摸她的小手,总不会还想…… “睡吧。”太子像是无意将她惊醒, 顿时安抚地吻过她的指尖。 这一吻,像是在冬月吻着初雪,极力克制。 是想亲近又担心雪花会融化的纠结。 轻轻一碰,就离开了,然后她的手就被放入了薄被之中。 沈离枝把手缩回了自己的身侧。 太子竟还有这么温柔放过她的时候, 莫不是自己还在梦中吧? 沈离枝迷迷糊糊地想着,紧接着太子也躺了下来。 他大手一捞,把她连人带被抱了过来,桎梏在怀里。 “枝枝……” 沈离枝低声嗯了一声。 “相信我吗?” “嗯……”沈离枝声音越来越低。 却打不起精神去细究太子所说是什么。 甚至连太子头一回叫她‘枝枝’,也是头一回自称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屋外大雨淋漓,屋内却幽静一片。 竟也让人有了一种岁月静好,会一直如此下去的错觉。 翌日,萧府做寿。 李景淮虽贵为太子,可也算是萧国公的外孙,理应代母行个孝心。 可他去与不去,无人当真能管得住。 “太子表哥真的不去吗?”萧知判在孟右侍面前还是改不了和太子攀亲的习惯。 孟右侍蹙了下眉,但是没有纠正她。 她公事公办地开口,滴水不漏,“殿下事务繁忙,你我既为东宫女官,去萧府也全当代替了殿下出面。” 萧知判撅起了嘴,撇了一眼,嘀咕道:“那她怎么也一道去?” 马车里仅有三名东宫女官。 除了孟右侍、萧知判以外就剩下刚刚晋升为少典的沈离枝。 沈离枝今日稍敷了粉黛,但也难掩疲倦,精神气更显得不足,她一上车就有些怏怏地靠在车壁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平日里事物多么繁忙。 萧知判心里冷哼。 沈离枝却是没有说什么。 即便听见萧知判对她的出现表达不满,也只是朝着她略弯唇浅笑了一下。 今日她会去萧府,是因为谢老夫人的缘故。 谢老夫人怕她藏于太子的深宫,‘宝珠蒙尘’太过可惜,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多亮亮相。 老夫人心意是好的。 只是还不知道这短短时间里,沈离枝正和她心中的下下选已经有了这摘不开的关联。 只是这事,沈离枝只能瞒下,不能与人说起…… 一来怕是会影响朝臣对太子的印象,二来更耽误他日后择选太子妃。 沈离枝脸上的笑容敛去,暗暗叹了口气。 若以后太子纳了很多宫妃,每一个他都会像待她先前那般么? 心口有些闷,她连忙挑起帘子看向窗外,想分散胸口那股不知为何涌上来的惆怅。 孟右侍见沈离枝丝毫不为自己说一句话,便又主动担下这调停的工作。 她转头,低声对萧知判道:“沈大人是担得是谢府的名,自然也是能去的。” 比起新起的萧家,有着百年底蕴的王谢世家,那名头是天生就压过萧府一筹。 孟右侍这么一说,也是让萧知判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但家世不及,就连现在沈离枝的品级也远远高过她。 她不该还这般不分尊卑地处处挑衅。 萧楚被孟右侍敲打提醒,顿时气饱了,一路都不再主动开口。 到了萧府后,三人就分开了。 沈离枝被人引到了谢府席上。 老夫人正好离了席,圆桌上只坐有谢家几个姐妹以及何月诗母女。 沈离枝和她们一一见了礼,就在谢萱姝和何月诗之间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谢萱姝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她了,上下打量她的脸,好奇道:“离枝你今天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子他虐待你?我可听说他可是那种忙起来几天几夜都可以不用歇着的人,伊成瑞都说他成日里活得不如一只狗。” 沈离枝轻咳了一声,拿帕子掩住唇。 “……可能,是有些累。” 何月诗也看出沈离枝脸色不好,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沈妹妹不知打算什么时候回抚州去?” 沈离枝还没回话,谢萱姝先坐不住。 “离枝她为什么要回抚州?” 沈离枝也面露不解。 何月诗皱了下眉,奇道:“怎么,沈妹妹没有受到姨母的信吗,按理说同时从抚州寄出的信,我娘收到了,东宫总该也收到了。” 沈离枝摇摇头,“我确实没有收到我娘的信件。” 既是她娘亲寄来的,东宫应会有专人交到她手上才对。 可奇怪的是别说一封信了,近来她周围仿佛都静悄悄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被人画了一个圈,隔绝在了里面。 “那六姑母说了什么?”谢萱姝把脑袋凑了过来。 何月诗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声却说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说……裴家二公子快不行了。” “什么!” 沈离枝虽没有谢萱姝那般大的反应,可是也是刹那被惊住了。 “你小声点,这事不能让外祖母知道,要不然又要担心了。”何月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酸酸的。 沈明瑶就是屁大点事,谢老夫人都心疼不得了,这要是知道她那顶好的夫婿命不久矣,可不得又急出病来。 谢璇姝连忙双手捂着嘴点点头。 沈离枝百思不得其解,“……那我娘想叫我回抚州去?” 是为什么? “沈夫人真是好没道理,这裴二公子身子不行,叫沈大人回去有何用?”常喜在太子身边叨叨。 “哼。”李景淮把信折好,重新塞回进信封里。 他凤眸里晦暗一片,像是风雨前的昏黑与平静。 常喜嘴动得比脑子还快,他一合手就道:“总不会是想给裴二公子冲喜吧?” 上一回沈大姑娘就是以这个理由从上京城里脱困,从而嫁进了裴家。 常喜联想了一下,还以为裴家打算来个双喜临门。 “他敢?”李景淮把封好信往桌子上一扔,声音就和那轻飘飘落下的信一样轻。 常喜心里一咯噔,作为知情太子和沈离枝关系的人,这话他怎么敢说出口。 嘶—— 他头也不敢抬,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是老奴胡说八道!” 看着常喜装模作样把自己掌了一顿嘴,李景淮手指叩了叩桌面,才又开口问,“若那裴二死了,裴家的家业当如何?” 他还准备与裴家谈一笔交易。 事关连云十三州,如今唯有裴家能有余力一救。 常喜迟疑了片刻,“老奴听说,裴家的族亲最近都不太安分,裴家若是就此断了香火,恐怕……难逃分割,只是若那裴少夫人有孕在身,那一切又未可知。” “裴二公子身子骨原来这样差,那他还能让明瑶她怀上孩子吗?”谢萱姝眨着眼,问得毫不避讳。 何月诗面上带羞,骂又不知道该怎么骂,就咬着唇怨道:“谢萱姝,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怎么了,不就是成了婚,两人在床上吹灯打架、生孩子吗?”谢萱姝觉得自己这么说又没有错,准备拉着沈离枝为自己助阵,“离枝你说是不是就这样的?” 忽然被点了名,沈离枝心一惊,须臾才勉强弯起眼笑道: “也、许是这样的。” 谢萱姝觉得沈离枝的回应,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沈离枝本来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此刻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她又把手放在腹部,就好像是得了腹痛一般。 沈离枝十四、五岁的时候,娘亲就常常待在上京城,直到她婚事临近时也对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 可是她看过不少书,其中也有医书。 往常看不懂的地方,结合实际,也就懂得七七八八。 更知道能使得女子有孕的不只是在床上赤条条躺一块‘打架’。 她和太子这段时间里只能用百无禁忌来说明,所以很难说会不会令她怀上孩子。 倘若真得怀上了,太子会怎么安置她的这个意外? 正在她想入神的时候,身边的谢萱姝推了推她,“离枝,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更差了?是不是太闷了,要不要我扶你出去透口气?” 谢萱姝也是一片好心,沈离枝不好推脱,她正也想分散掉心中的胡思乱想。 两人起身离席。 才逛至水廊上却见着一位锦衣的公子迎面走来。 沈离枝才抬起眼,就听见身后萧楚的嗓音传来。 “乔世子手上的帕子,绣纹好生眼熟。” 乔辛宴本来是看见沈离枝离席,专门绕了路来这里等着的,不想她身后还跟来了这么多贵女,顿时手忙脚乱准备把帕子收起来。 可越是心急,手指越不听使唤,帕子非但没有收起,反而堂而皇之掉在了地上。 沈离枝后退半步,避开那块飘过的帕子。 卷起的一角也平摊在了地上,露出帕子上的蝴蝶图案。 “乔世子……这?” 沈离枝自己的帕子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她没有想到这块帕子会被乔世子随身携带着。 乔辛宴被这么多人目睹着,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都不见了,只有一张涨红的脸。 “沈、沈二姑娘……” 萧楚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笑,抚掌道:“好啊,莫非沈大人和乔世子这是目成心许,互通款曲了?” “你胡说什么!”谢萱姝一跺脚,“只不过是块帕子而已,这能说明什么?” “女儿家的帕子乃是贴身之物,你说这能说明什么?”萧楚哼道,“说明有些人进东宫就是想勾勾搭搭……” “萧姑娘,言过了,不过是一块帕子。” 忽然一道清润的嗓音从乔辛宴的背后传来。 众人齐齐望了过去,顿时都傻了眼。 廊桥上,风卷起来人的广袖,犹如悄然而至的仙人。 鹤行年提着一柄玉笛,缓步走来。 “这帕子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他走至乔辛宴身侧,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抖开给人看。 他长指捏着的这块帕子和地上躺着的那块是一模一样。 短短时间里,两个男人都拿着一样的帕子,总不能说沈离枝见一个勾搭一个吧? 本来跟着来看热闹,又半信半疑的贵女们顿时也觉得这可能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手帕罢了。 “不可能,小国师怎么会用这样图案的帕子……”萧楚一跺脚。 唬谁呢,这分明是姑娘家才会用的样式。 而且她是早早从乔辛漪那里听到的风声才来的,这块帕子分明是属于沈离枝的。 “是么?”鹤行年捏着帕子,轻晃了一下,他移动了视线,“可我就是喜欢啊……” 沈离枝被他的目光擒获。 第85章 彤史 你不觉得这页,有点空吗?…… 小国师一出现, 看热闹的贵女们顿时都作鸟兽散。 沈离枝看着他缓缓捡起地上飘落的手帕,又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 却没有要还她的意思,而是顺手就连他先去拿出来那块一同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弄不清他的用意, 沈离枝只能按兵不动、缄默不语。 就当那真不是她的帕子, 宛若未见。 周遭都安静下来,谢萱姝徘徊于走与不走的两边。 小国师一直盯着她,显而易见是嫌她碍眼。 “沈姑娘, 可否借步?” 谢萱姝没眼力见, 鹤行年只好转头对沈离枝明说。 沈离枝还没用动,反倒是谢萱姝炸毛了一般, 用力挽住了她的手臂。 谢萱姝警惕地看着小国师。 鹤行年虽然是方外之人, 可到底也是个外男,这般众目睽睽邀走一名贵女, 也不怕惹来是非。 这要是换了别人,谢萱姝早就跳起来嚷了。 可对方是人称小国师的人物,她支棱不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只能用行动为沈离枝助阵。 沈离枝安抚地一拍谢萱姝紧挽住她的手臂,温声道:“萱妹妹不用担心, 你到那边树下的藤椅上小坐片刻,我与小国师几句话,就回来了。” 谢萱姝一看那藤椅的方向, 正好面朝着这处水廊,这样也不怕鹤行年真的敢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来。 “那好吧, 你有事一定要叫我。” 沈离枝含笑点点头,目送谢萱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微风吹皱了碧绿的水面,翻起了波光粼粼的涟漪,几只蜻蜓立在残荷上,点缀着几点红色。 这一段水廊上, 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离枝回头扬目,乌黑的瞳仁里映着那张清俊的脸。 说来也奇怪,小国师这张脸初看是全然陌生,看久了却又似乎能寻到几分熟悉。 就好像在那熟悉的骨相之上,加了一层令她陌生的皮相。 上玄天向来玄乎,可总不该还有换皮这样令人悚然的把戏吧,沈离枝自己想着先打了一个寒颤。 “……小国师,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鹤行年微微一笑,“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离枝也浅笑,客气道:“小国师但说无妨。” “沈姑娘还记得期牙么?就是那个在奉城对你无礼的少年。” 见沈离枝一点头,鹤行年才继续道:“他擅自离开上玄天,说是去找沈姑娘了,可是有两日都不知踪迹,就想问问沈姑娘,可知道他的下落?” 飞练来找她? “我不曾见过他。”沈离枝摇摇头,这一两日她都在东宫里,根本没有见过外人,所以对于小国师的问话除了奇怪之外就是不解。 “而且他又为何要来找我?” “好像是说想起了一些旧事吧。”鹤行年灰眸温润,就像是被风吹拂的湖水,微微泛起带着盈光的水纹。 “旧事?” 鹤行年用玉笛轻敲在手心,碧绿莹润的笛身像是一截修竹,在他的手心发出闷墩的声响。 “嗯,就像是说什么冬天下雪了,出门去找妹妹,把膝盖摔破了皮,回家还被罚跪了祠堂,妹妹笨手笨脚煮了一碗姜汤,却错把薯粉当做了红糖……”鹤行年状似在边回想边叙说,玉笛缓缓落入手心,他扬起眉,挑起眼,看着沈离枝道: “诸如此类,寻常的小事……” 沈离枝的笑容彻底收敛,眉心越蹙越紧,瞳仁紧了又松,像是在不停切换着思绪。 等不及鹤行年说完,她踏前一步,惊声追问:“他,他怎会知道这些?” “沈姑娘有印象?”鹤行年又用笛声搭住她微倾将倒的身子,柔声道:“小心些。” 沈离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嗓音都显出急迫,“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么?” 鹤行年轻点头。 沈离枝更加愕然。 这是她七岁时,只有哥哥和沈家人才知道的事。 而那糊哒哒的姜汤更是只有喝了的沈珏礼一人才会知道。 飞练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离枝心绪翻涌,脑子里仿佛掀起了风暴,再不得平静。 她哥哥死于溺水,死在一个像今日一样晴朗的午后。 桥上很多人疯涌而来。 沈家‘二公子’落水了,沈家的‘二小姐’下水去救人了。 场面上是一片混乱。 她被人用力托出水面,及时呛出了水,但是她的哥哥因为力竭沉了下去。 ——她一直记得事情就是那样的。 可是这次翻上来的记忆却多出了一些别的片段。 比如她哥哥并不是在湖心力竭的,而是他费力游到了岸边,但是岸上的那些人却没有伸手拉他,反而一动不动等他沉下去…… 又比如她好不容易提起气,费力从人群挤进去,却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少年正在往他哥哥嘴里塞一粒药。 他说:“阿礼,别担心,这是能让你妹妹起死还生的仙丹,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那个人不但把她当做了沈珏礼,他还认识他们两兄妹!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沈离枝被这一句话唤回了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伸过去,用力攥紧了小国师的手腕。 就好像她当初对那个少年所做的事一样。 起死还生? 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吗? 即便是孩童时候的她,也不全信。 小国师见她模样呆愣,脸色更是像是白日撞鬼一般忽然就变得煞白。 他用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很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湖面风太大,冷着了?要不要去那边避风的暖阁里……” 沈离枝遽然松开手,这么一抬,就把鹤行年的手也掀开了。 飞练来找她,想必也是有事告诉她。 只是眼下他却不见了,她的疑惑只能悬而不解。 小国师既说飞练是在找她的过程中失去了音讯,会不会是因他擅闯了东宫,所以给太子的人抓了? 东宫的防备极严,这种可能性极大。 沈离枝对鹤行年行了一礼,便想告退:“既然小国师担心,那我回去问问看。” 一礼毕,她就要转身离去。 “沈姑娘,且慢。” 鹤行年又朝她递出一物。 沈离枝定睛一看,在他手心托起的是一个镂花的小糖盒。 沈离枝坐在灯下,拿起糖盒左右上下翻看了一遍。 这个盒子和她第一次见的那个太像了。 在把那个糖盒弄丢前,她一直都用那个盒子装玉腰糖。 哪怕回到了抚州也是如此。 仿佛用那个盒子装得糖就会更好吃一般。 鹤行年为什么会把这个送她,这也是巧合么? 今天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些。 她把盒子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也得不出鹤行年究竟是什么用意。 而且他最后那句话也引人深思。 他说:记忆有时候也会骗人,你记得的,当真就是真的么? 沈离枝苦思冥想许久。 一会觉得他在说飞练,一会又觉得他是在指——这盒糖? 她记得的,那一件不是真的了? 忽然一片阴影从她头顶罩下来,冷冽的雪松香弥漫散开,顷刻就将她包围而起。 “你在做什么?”太子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 像是平地一声闷雷忽然炸响在耳际。 沈离枝手指一颤,没能捏住糖盒,糖盒就滚到了地毯上,撞到了烛台铜柱脚才停下。 额头被人往后一摁,她仓皇睁开的眼睛里就倒映着太子俯看而下的眼神。 “殿下……” 沈离枝回过神来,想要站起来,可李景淮却压着她的肩不许她动。 “在写什么?” 沈离枝连忙用手指把膝上平摊的册子拨拢。 写什么,写彤史册子啊。 她正打算趁太子殿下还没回来,将这几日的记录补一补,可是还没补完,这不就因为糖盒分了心。 以至于太子进来,她都没有察觉。 “没什么……”沈离枝窘迫地用袖子盖上,“对了殿下,奴婢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李景淮缠起她的头发玩了起来。 沈离枝不敢动,“飞练……殿下可还记得?” 李景淮手指一顿,又宛若没有停,顺势就将她散在背后的头发全拨到她身前。 “为什么忽然问起他?” “有点事想向他打听,殿下知道他的去向吗?” “孤,怎么会知道。”后颈没有了头发遮住,李景淮就在她后颈上轻捏了起来。 那淡了的印记像是被胭脂轻扑了一层颜色一般,落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面,越发显得娇。 若有似无的触碰让沈离枝一下就紧张起来,“那……奴婢可以去问问赵统领吗?” “不行。”李景淮却一口拒绝,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显得生硬而冷肃,他眉心一皱,察觉自己语气不妥,有缓声反问:“这么晚你觉得合适吗?” 沈离枝纳闷地转眸看向窗外。 这才刚刚掌灯,天色尚早,哪里不合适了? “有件事奴婢若是不能弄清楚,一定会觉都睡不好。”沈离枝声音轻缓,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少见的祈求。 “奴婢是真的很想知道……啊!” 一只手从她腰侧穿出,转而往她腿弯处勾起。 她骨架又轻又小,所以轻而易举就能被抱起。 沈离枝却被他这毫无征兆的一抱,吓了一跳。 膝上的那册子顿时没能藏住,往下一滑,就被李景淮及时接住。 “睡不好?孤倒是觉得你每夜都睡得极沉,嗯?还记得自己怎么睡回床上的吗?” 沈离枝一时竟无言反驳他。 可是这……明明不是她的原因。 她伸出手指紧紧拽着太子的衣襟,显出几分无措和茫然。 李景淮就这么托着她,另一只手把彤史册翻开,带着夹页的正是她刚刚记到的今日。 李景淮在页面上看了一眼,忽然笑着问她: “你不觉得这页,有点空吗?” 沈离枝揪着他的衣襟的手指越发用力,那脸色更是一下变得通红。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太子。 太子他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第86章 刺激 我们玩个刺激的吧? 后背一挨上绵软的被面, 整个身子就陷了进去。 三面围合的帐子本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可眼下却最让人惶恐。 因为无处可逃。 帐子虽是轻纱所制,但只能透出些许微光, 唯一敞开的口被一道身影堵着。 视线半昏, 幽静无声。 山一样的影子压了下来,太子身上散出的冷香越发的浓郁。 几番多次,沈离枝能很清楚嗅出太子情.动的气息。 这让她后背都因紧张而渗出了薄汗。 在那道身体压下来时, 她连忙伸出双手抵住。 “做什么?”李景淮宛若有些新奇, 嗓音带着缠缠绵绵的低靡,动作顿在原处, 却没有因此而起身放弃, 仿佛她这抗拒的小动作只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足为虑。 沈离枝轻咬着下唇, 她手心抵住的地方能感受到寝衣下灼热的温度和跳动,那肌理的紧绷与蓄势,都在宣告着为时已晚。 她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总是冷不丁就开始给她灌迷魂汤, 她只不过想要问一下飞练的下落,怎么就把自己问到了床塌上。 白日里她已经纠结许久。 即便她不在乎这个身子,可也不能就这样生下孩子。 庶长子从来都是个尴尬的存在, 即便是在民间寻常官宦人家为避免家中长子非嫡妻所出,往往都是要避子的。 可太子从未给过她什么药。 当然太子可以立很多妃嫔, 他可以不在乎谁生下孩子。 但是有了孩子,她的退路岂非全无。 想到这里,沈离枝抗拒的手就更加用力支着。 虽然她知道自己是蚍蜉撼大树,但是拖得一时是一时。 太子的生疏让她吃过苦,可是他的‘好学’和钻研又让她抵抗不住, 往往他没用多少手段就能让她一败涂地。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让他近身才是正确的做法。 李景淮怕压折沈离枝的手腕,也没敢真的用力往下压。 只是抬起一手,顺着她的手腕缓缓向下。 袖口被他剥笋一样往下捋,凉嗖嗖的感觉就好像她已经被剥了个干净。 他又用指腹揉着她紧绷的手腕,“不累吗?” “……累。” 撑着他这样的重量,当然累。 她的手杆都开始微微颤抖,可是太子却没有减轻负担的意思,甚至他都不再温柔地帮她揉手腕。 长臂往下,他直接朝着她腰带而去。 这下可真的要被剥了! 沈离枝慌慌张张分出一手,去抓他的手臂。 “殿下,我、我们玩个刺.激的吧!” 李景淮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离枝怀疑自己被夺舍了。 两个人都诡异地保持了三息的沉默。 沈离枝自己当然是想不出这句话来的。 这还是因为在谢府无意撞见几个少妇在园子里大谈御夫手段。 要不是身边谢萱姝拉着她,她早就出去道个歉然后赶紧躲开。 但是谢萱姝却不干,她说多学学总没错。 沈离枝只能舍命陪‘小女子’。 几个年轻的夫人都是新婚不久的闺中姐妹,聊起来真的荤素不忌,对付夫婿来那可谓各显神通。 哪怕沈离枝没刻意去听,但是那些话还是躲也躲不了,如数灌进耳朵,变成挥之不去的‘可怕’记忆,盘踞在她心头。 “若你不想吃苦头,那还得自己主动,别看男人一脸正经,其实都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只要你主动了,还不是手到擒来,拿捏得妥妥的!” 那名娇俏的美妇是这样说的,她还比划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信誓旦旦的表示这招绝对管用。 沈离枝手指抖了抖。 但是太子他不是普通男人吧,她是不是要死了? 沈离枝悔恨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李景淮果然还是手握上她的腰肢,一点也没有打算放过的意思。 果然没用…… 然下一刻,形势徒然大变。 一个急转,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个。 她坐在了上头。 沈离枝眼前一阵晕眩,手原本还抵住李景淮的胸膛,此刻却变成在支撑自己的身体,免得就此趴下。 李景淮的嗓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呼之欲出的骨噬髓稣。 “你,想怎么玩?” 沈离枝:“……” 经验出真理,那美妇诚然不曾骗人。 她低头一看,太子目光灼灼望向她,仿佛夜里闪着幽光的兽眼。 就好像在期待什么新奇的玩法。 沈离枝的脸一烫,耳尖热得都有些发疼,但是她也不敢去捂着,就怕露出一点怯态会让自己的心虚被发现。 “用、用殿下的腰带可否?”沈离枝的手往下移,太子的腰由着肩线一路收窄,是一副堪比名匠精雕细琢出来的身躯,强健的筋骨、适量合度的肌肉,每一寸都好像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太子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 沈离枝捏着他的腰带的端头,颤巍巍地解开,又慢慢地抽出,一切都是小心翼翼。 她也没有料到,进行到这里,事情的顺利让她犹在梦中一样茫然。 又有一股难言的欣喜。 原来太子也能这样乖乖听话? 但是捧着腰带,沈离枝还是忍不住深呼吸几下,安抚自己乱跳的心脏。 下一步无疑才是虎口拔牙的壮举。 太子身上丝滑的绸缎寝衣没有了腰带束起,当即往两边滑去。 沈离枝跨坐着的地方好歹还能压住,但是上面的胸膛则毫不掩饰地大片露出,烛光被晚风吹得摇曳,映在他的肌肤上也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橘黄的暖光。 以往沈离枝都是不敢睁眼看的,可是这个视角之下,她除非紧闭上眼睛,不然想要一点都看不见也绝不可能。 更何况此时的李景淮还虎视眈眈的盯着她的动作,但凡她犹豫了、退缩了,他会毫不犹豫马上拿回主动权。 她只能睁着眼,强装镇定地与他对视。 李景淮嘴角带着浅笑,俊昳的脸孔都染上了异色,往下是他的紧绷的颚线和那滑动的喉结。 一点点任何细微的变化和不同,都清晰地映入眼帘。 所以以往的时候,太子所看见的都是这么一览无遗的角度。 难怪她口是心非的时候,他总是会叫她小骗子。 沈离枝羞臊得指头都蜷缩起来了。 她迟迟不动,李景淮的手就开始动了。 沈离枝顿时吓得回过神,连忙按下他的手。 “殿下、你别动。”沈离枝把他的手腕握住,然后声音又轻又浅地同他商量,“可以捆起来么?” 李景淮眼睛倏地一眯,狭长的凤目挑起一抹艳色。 看着他让人惊心动魄的神色,沈离枝心头狂跳不止。 一切没有否决的,都被认作了默许。 沈离枝等了两息,才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腕往上提起。 太子虽不配合但也没反抗,沈离枝气喘吁吁把他两只手都搬到他头顶,把他的腰带准备好开始捆人。 沈离枝从没做过捆人这样出格的事,手艺生疏的很。 缠得太紧麻,怕勒疼了太子,缠得太松又感觉没有那个效果。 她累得汗津津流,李景淮却这个时候忽然仰起头,想吻她。 沈离枝一抬下颚躲开,那吻就落在她伸展的颈部。 “谁教你这样‘玩’的?”太子含糊的声音从连绵的吻中漏出。 沈离枝手较虚软地完成了自己捆绑的大事,还在床头一拉打了四五个死结。 她连忙直起身,把太子上昂的头轻轻摁下,太子倒入软枕上,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沈离枝忍着发麻的头皮,低声回道:“是奴婢听来的……” 李景淮转了转手腕,又拉了一下。 发现捆得还有点牢靠。 “然后呢?” “然后……”沈离枝从旁边拖来一条薄被,盖住他敞开的胸膛,“殿下快些安歇吧。” 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沈离枝再也不敢看太子的眼睛,马上从他身上翻了下去,一骨碌爬下床。 李景淮在床上静默了片刻,咬牙切齿低道:“沈、离、枝!” 沈离枝哪敢回头,捡起地上的彤史册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床塌。 杨左侍派人送来了修缮的记录册子,孟右侍翻看了一下就交给下手女官去记录。 “殿下怎么忽然就让人开始翻修蝶院了?” “兴许是有用处吧。” 女官翻了翻记录,看了一下那院子的规格,“下官觉得这似乎并不是用来做书斋的,倒像是住人的一般……” 不久前,孟右侍就曾经向杨左侍建言过要将此处翻修做书斋之用。 当时杨左侍还在考虑。 但是太子从夏巡回来不久,就让常喜公公找了匠人商议翻修事宜,直到现在这份存档的记录才到了她的手上。 这处院子离三重殿最近,曾几何时也是三重殿的附院,还有一道相通的门。 所以孟右侍觉得此处做别的用途都不妥当。 如今,这里翻修了是打算给谁住? 孟右侍蹙着眉头,不敢细想,只能把目光一偏看向另一侧同样若有所思的萧知判,“我听说戒律司最近抓了一个人?” “是,赵统领亲自盯着呢。”萧知判回过神,“不过赵统领神神秘秘的,连抓得是什么人都不曾透露,又感觉不像是什么大人物。” 孟右侍回到桌案边,捧起热茶,“奇怪,我听说这个人好像和沈大人认识。” 萧知判蓦然一惊,“当真?” 沈离枝不敢离开寝殿。 她‘大逆不道’捆了太子,若是就这样甩手走了。 太子这样子又被别人看见…… 她估计就真的死了。 兴许把太子晾一会,心静自然凉,他就不会老想着那件事,待会他们还能好好谈一谈。 沈离枝抱着这个心态,坐在离床远远的美人塌上,重新翻开彤史册,沾了墨打算认真完成工作。 她正扭着身趴伏在半圆案几上,红着脸,矜矜业业地提笔落字。 岑寂的内殿安静的落针可闻。 这时,一道裂帛的声音突然传来,如雷贯耳。 沈离枝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指一顿,豆大的墨迹从笔锋跌落,在册子晕开。 下一息,她猝然扔下笔,身子往上一撑,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后脊被一手猛然摁下,一道森冷又缠绵的嗓音落在她后耳根。 “刺激么?” 第87章 藤蔓 你的心跳我都能摸到 逃走了那是刺激, 没逃走那就是惊悚。 委肉虎蹊,焉有不食的时候。 道理谁都懂,可也总有没吃到教训的人会铤而走险。 沈离枝就是这样, 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还傻乎乎地待在坑外徘徊。 谁曾想,这坑最后是给她自己挖的。 “……殿下,能不能放奴婢下来。” 李景淮勾住瓜着她的那条丝绦, 吻上她的手腕, 在她勒得发红的地方极尽缱绻地安抚,他嗓音难能可贵地听出温柔, “你说, 这叫不叫以其人之绦,束之其人之身?” 太子这是君子报仇, 一刻不缓。 沈离枝不可抑制地颤了下,连忙摇了摇头认输,“……奴婢知、知错了。” 她学来的‘花样’,被太子一五一十学了去。 而且他还学以致用, 青出于蓝。 沈离枝动弹不得。 她手腕上缠着的是她自己的束腰丝带,虽然丝质薄软但是被李景淮特意多绕了个七、八圈,那也结实得和麻绳无异。 更何况她早被这吊起来的姿势弄得魄荡魂飞, 根本想不到要如何去挣脱。 再说了,就在太子眼皮底下, 挣脱了有用么? “晚了。”李景淮勾唇一笑,玉容神姿,带着一副不可言说的深色。 修长的指从她的脸颊滑落,顺着锁骨往下。 玲珑有致,靡腻柔滑。 早被他吻过的地方, 都泛起了玫色。 沈离枝呼吸一窒,像是被追捕的小兽,还来不及惊叫。 已经被精准地扼住了要害。 她倒抽了一口气,又急喘几息,眼睫就盈上了水雾,左眼下的泪痣宛若是垂下来的泪珠。 怯怯惹人怜。 秀眉微颦,一如春月远山上的岚烟溟濛。 她越是柔和弱,就让人越发想狠了心。 两人都还穿着衣裳,但都失了腰带,开襟的衣挂在身上,有与没有也没有分别。 尤是这半遮半掩,让人在颠簸的视线里窥见一丝春色乍现,就宛若觅得了仙境,是意外之喜。 床帏被惊动,木质的支架也发出不堪拉拽的吱呀声。 “床、床架受不住。”沈离枝呜咽一声,手腕上的丝绦连着床顶上的横栏,一动一拽。 造床的匠人也没有考虑过这里会挂上一个人的重量。 因而随着李景淮顶.撞的动作,那横在两人头顶上的就发出随时可能崩塌的摩擦和挤压声。 丝绦时而紧,时而松。 扯得沈离枝的神经也随之时绷时散,折磨地就快要再次求饶了。 “真、真的会断的……呜。” 床要是塌了,该怎么向人解释。 光想那个画面,沈离枝已经开始羞臊难耐。 李景淮扶着她的腰,对她分神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有些不悦,他的声音贴了上来,“要是断了,就把营造司的人拉出来责罚。” “……不行。” 明明是他乱使用这横杆,怎么还能怪别人做得不好。 “那怎么办呢?”他扬起头,汗湿了的眉目显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质。 一种不知餍足、贪得无厌却又异常昳艳的模样。 沈离枝光看见他这张脸,都觉得口干舌燥。 觉得她自作主张学了别人的手段,却自讨这苦吃。 这个姿势让她尝到了比往日截然不同的滋.味。 李景淮考虑到了丝带的长度,所以绑的高度也很巧妙。 基本勉强能让她半跪坐着,跪坐的高度那是还需得用腿撑一撑。 所以她基本只能靠上面吊着,下边撑着,来保持平衡。 李景淮对于她的困扰,心知肚明,却还要假正经地建言,“嗯,若你不坐下来,兴许就不会扯到床架。” 说得容易。 沈离枝全身燥红,羞于言对。 但凡他把手从她腰肢上拿开,又或者她还能站起来,就不会受限在这里吊着……坐着。 然慢慢长夜只是个开始。 烛光渐昏,长烛烧到了头。 几只飞蛾扑在火苗上,噼啪响。 帐子里的声响转轻,只剩下略重的呼吸声。 李景淮长身而起,伸手撩开沈离枝鬓角的湿发,他又在玉颈、脸颊上落下数个吻。 沈离枝昂起头,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美丽又脆弱。 嫣红的唇瓣溢出的是呓语,眼睫上盈着欲落不落的水珠。 腮晕潮红,羞娥凝绿。 这副惊人的绝艳,让人疯狂和沉沦。 热烈的吻像是点燃干柴的那把火,又急剧地燃烧起来。 他们像两颗缠绵紧盘的藤蔓,从头到尾紧密地契合。 床没散,沈离枝先散了。 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会捆了太子,马上离开才是。 但是再没有机会,让她从这场漩涡里全身而退。 “不要……!”直到沈离枝再从恍惚中惊醒,用手撑在两人之间,不让他再进一步。 李景淮捏起她的手,虽然从悬梁上摘了下来,但是还没解开捆着她两腕的丝绦,他把那手举高环上他自己的脖颈,像是自己钻进了一个圈。 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融。 紧密地像是揉在一块的两块糖人,黏糊糊地粘在一块。 “不要?”李景淮仰视着她,凤眼敛光,“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沈离枝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忘了挣扎。 “所以我这般那样,你都没能拒绝……” “不、不是!”沈离枝突然大声地反驳。 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激动。 李景淮挨近她,沈离枝避不开,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 “……你的心跳我都能摸到。” 砰——砰砰砰。 就好像证明他所说的,她的心在他手下彻底乱了套。 哎。 沈离枝撑着腮,蹙起眉。 这已经是她今天叹得第十声叹息了。 杨左侍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拖到郭知判离开后,才怜爱地问道:“沈大人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沈离枝回过神,不能说实话,只能找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太子殿下事务繁忙,下官能力有限,却帮不上忙。” “原来是为这个。”杨左侍笑了笑,对她招招手,“来——陪我去个地方吧。” 沈离枝身子骨还酸着,但是又怕被杨左侍看出异常。 好在杨左侍本就行动缓慢,她们两人一个老一个弱,走得慢也算合拍。 “这里是?” 走了快一刻钟,才到了杨左侍想带她来的地方。 这是一处正在大兴土木的院子。 杨左侍道:“这里离三重殿最近,是殿下特意为你重建的。” 沈离枝仰头眺目,院门匾额被摘在了一边,正搁在敞开的盘花门边。 上面斑驳的墨字依稀可辨‘蝶院’二字。 太子不是不喜欢蝴蝶吗? 怎么还会以蝶字命名的院子紧挨着他的三重殿。 杨左侍拍了拍她的手背,“走吧,进去看看,既是你要住的,早点看看有什么想更改的地方。” 沈离枝嘴唇蠕动了一下,正想推辞。 所谓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太子这么兴师动众给她重修院子,岂不是太过引人瞩目。 杨左侍看出她的犹豫,含笑道:“孩子,别忙着拒绝,我还觉得你住这里是委屈了。” 沈离枝眨了一下眼,明白过来。 杨左侍说她委屈,是指她既已经是太子的人,合该是直接住进太子后宫去。 但是她无名无分,不清不楚,是绝不可能直接越过太子妃先一步入住太子东宫。 是以才有了这‘委屈’暂居的一处地方。 两人步履缓慢地走了进去。 正在管理修缮重建的太监连忙提步迎了上前。 “杨大人!”他行了一个大礼,“怎么劳您老人家过来,有什么事,差人叫小的过去询问就是。” 杨左侍轻声笑道:“你们忙,我也没旁的事,就是过来转转看。” 太监欸了一声,连忙应了是,目光瞥见她旁边的沈离枝,眼前一亮。 “这位就是沈大人了吧!大人可以随意看看,若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尽可告诉小人。” 他对待沈离枝就和对待杨左侍一般恭敬。 这名太监瞧上去和常喜年纪差不多,应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沈离枝不过一个新入宫半年都不到的女官,能让这些老油条这样相待唯有是得了上面的指令才可能的事。 沈离枝几乎马上想到,肯定是太子授意常喜公公干的。 她心里不知该如何看待,只能先温声客气道:“多谢公公。” 杨左侍见她宠辱不惊,心下也是满意的,带着她便四处看了起来。 重修的事杨左侍也有参与,介绍起来也不费力气。 沈离枝听着,心思却全不在上面。 直到听见杨左侍指着前面拆到一半的主屋说: “那里曾经对殿下来说,最不能触及之地。” 沈离枝才仔细打量了几眼身前露出骨架的屋子,脸上露出好奇,“这是为何?” “还记得老身讲过先皇后的死因吗?殿下就是从那时候对蝴蝶异常的恐惧,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能把他吓得痉挛呕吐,大病一场。”杨左侍凝目蹙眉,宛若回忆起那段时日,神情里都充满了怜悯。 “殿下十二岁才被立为储君,先皇后出身萧家,母族强势,致使殿下凡事可依,曾被陛下和朝臣们批断没有储君之能。” 沈离枝有些不敢置信,杨左侍却对她点点头。 “人都是在成长的,殿下也是如此,身为东宫太子,却害怕小小的蝴蝶,留有如此明显、容受攻击的把柄,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不容易。”杨左侍拉着沈离枝走近几步,看见拆卸在一旁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说,为君者当无软肋,既是毒刺,再痛也需拔除。” 杨左侍指着门道,“是以,殿下命人抓了上百只蝴蝶将自己关在这屋中三天三夜,才彻底克了这份恐惧。” “拔了这个软肋。” 第88章 谎言 一个糖盒的事 工匠们在拆最后的梁柱。 原本的屋舍已经是多年前的老屋, 经久不用,少有维护。 房梁檐柱都被虫蛀得厉害,无法再承担支撑作用。 倒下来的木屑沉灰扬起, 被风一吹, 兜了人一脸,沈离枝扶着杨左侍后退来几步,立在长满杂草的墙下。 杨左侍看着那些慢慢倾覆的旧建筑, 就好像那些化为浮烟的往事在消散, 心中又是追思又是感慨。 “殿下年少失亲,外族冷漠势力, 让他心灰意冷, 所以一直以来除了身边的旧人外,谁也不曾放在心上。” 杨左侍还是最心疼太子的人,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沈离枝的手背,“我被先皇后指给太子做了乳母,所以太子念及旧情,这些年也勉强能给殿下说些开解的话, 如今我见殿下对你的话也多少能听进去,还望沈大人切莫辜负了太子。” 沈离枝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下官当尽心尽力辅佐殿下。” “仅是辅佐么?”杨左侍偏头对她笑,徐徐引导道:“为何不为自己多想想?” 太子和杨左侍都对她有诸多暗示。 可这与她的初衷, 背道而驰了。 沈离枝没有马上回话,只是脸上透露出一丝彷徨。 与她之前的坚定回绝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的动摇都被杨左侍看在眼中,杨左侍微微一笑,也不再劝。 秋风渐起,即便是微风拂面也能让人感到刺骨寒凉。 两人没有在蝶院里多待, 杨左侍的身子吹不得这冷风,沈离枝便先把她送回了小和院。 送完杨左侍,离午膳还有些时间,太子也出宫去办事了,沈离枝暂无要事在身,就打算去一趟司芳馆。 从奉城带回来的黑脸金鱼如今就暂养在了那里,她想带回去自己养着。 途径太医馆,迎面就撞见从太医馆里出来的小医侍。 “沈大人!”年轻的医侍朝她疾步走来,弯腰行礼。 如今沈离枝已经是太子少典,在东宫里品级算是高的,寻常的宫人见她也是如此恭敬有加。 面对周围人的态度转变,沈离枝还是不大习惯,总觉得她这一身的殊荣都是拜太子别有用心所致,但是又无计可施。 升职进位本也是她所求的,只是掺入了她与太子的关系,就变得像是太子‘哄人’的把戏,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沈离枝回了一礼,才问:“大人是有事吗?” 医侍放下手中的漆木提盒,从上层拿出一个锦布包着的物件,双手递给她,口里恭敬道:“大人见谅,此物原是大人带进东宫的,按着规矩太医院里已经查实核对过,里面并无毒药,故而命下官送还给大人。” 沈离枝伸手接过,原来是路老神医送她的那个八宝莲花盒,她都快忘记了这个东西。 东宫不能擅用药物,她交上去后也没想过还能拿回来,唯独有些可惜那个精致的紫磨金莲花盒。 如今失而复返,确实让人颇为惊喜。 “多谢你专门送来。”沈离枝谢道。 “大人……”医侍突然犹豫起来,仿佛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离枝看了眼手上的莲花盒,当初路老神医给她的时候,促狭地对她挤眉弄眼,让她拿着玩,仿佛里面当真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 “可是这里面的药有问题?” 医侍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脑袋,“师父说,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唯独那孕丹往日里虽在宫中都有流传,但是食此药容易伤身害己,会有诸多不良反应,就犹如真孕一般,大人还当弃之不用才是。” 作为一个正直的医官对这种歪门邪道的‘药’是十分唾弃的。 但是深宫重重,里面多的是诡谲阴损的手段,这才滋生了这些研习偏门的医师,专门为讨好贵人研制一下奇怪的药品。 沈离枝倒是没有想过要去吃这盒子里的药,但是有了太医院的检验过后,好歹让她更为放心了一些。 “多谢大人提醒。”沈离枝将八宝莲花盒放进了袖袋,正好和那糖盒放在了一块。 谁知道这紫磨金的盒子边缘尖锐,一掉进袖袋就撞出一声脆响,好像把糖盒给敲坏了。 她拿出来检查了一番,果然木质薄软,被敲碎的就是正面的镂空花纹。 “大人这盒子也怪精致的,弄坏了可惜。” 沈离枝才拿到手不过两日,见上面的裂缝不可逆转,心中也是惋惜,“不知道上京城有哪家糖糕铺有这种盒子的?” 医侍摇摇头,他不爱吃糖,家中也没有小妹,对这些一概没有研究关注过。 沈离枝只能先把东西收好,暂放在一边。 司芳馆里搭起了棚架,早早就在为入冬做准备。 沈离枝在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找到了养着黑脸金鱼的大瓷缸,只是缸里还植种着一株带着残叶的小株荷花。 有人见她用手要去摸那朵荷花,连忙从棚子下跑了出来,大声吆喝道:“别碰那个!” 沈离枝收回手,见一个眼生的宫婢持着扫帚上下打量着她。 “你可知道这株莲花叫小玉蝶,乃是稀有品种,若是碰坏了,徐少理定会好好罚你的。”宫婢也是好心,担心她不懂事惹了脾气不佳的徐少理,故而才急忙跑出来制止。 “小玉蝶?”沈离枝收回手指,重复了一遍,这个花名有些耳熟。 好像曾经在金荷节听常喜公公说过。 宫婢大点其头,“正是,这个品种的荷花今年才培育出两株,这曾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品种,太子命人移了一株在这里,你看它花期长,花朵小却形如包子,色淡而荧,一看就该知道很稀少吧!” “确实从未见过。”沈离枝又伸头看了一眼水面。 黑脸胖头的金鱼正好一个甩尾,浮了过来,正对着她嘴巴一撅一撅。 好像还认识她这个主人一般,在兴奋摇尾。 “可是……这鱼是我的,我该怎么把它带走呢?”沈离枝左右张望,但是司芳馆周边都是盆,她又没有带适合的容器来装鱼。 “这鱼……”宫婢‘呀’了一声,这才认出她一般,慌张行了一礼,“奴婢该死,原来是沈大人。” 宫婢想起徐少理走前的嘱咐,连忙又道:“沈大人是一个人来拿这鱼?” “我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缸。”沈离枝比划了一个手捧大小,就像是她在丰城砸烂的那个。 没想到司芳里的这口缸这么大。 她一个人是搬不走的。 宫婢想了想,又道:“赵统领正在西阁附近巡视,奴婢帮大人去问问他吧。” 不多会,赵争就带着两个护卫快步赶了回来,沈离枝和他见过礼。 赵争指挥着两个护卫扛起水缸,一道送沈离枝回去。 路旁两边的灌木开始落叶,夹道的乔木叶子也开始转黄。 秋色正在妆点着东宫。 沈离枝和赵争隔着一段距离并行,身后两个护卫小心地抬着鱼缸。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黑脸金鱼对于长途跋涉的远行已然淡定,悠哉地在水里晃动着尾巴,丝毫没有惊慌。 沈离回头,摸了摸袖袋,“赵统领与殿下认识很久了吗?” “是,我十四岁那年被选为太子近侍,此后就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那你知道这种糖,是在哪里买的吗?”沈离枝拿出糖盒,“其实我想找这个样式的糖盒。” 赵争拿过来,研究了一番,然后摇摇头,“不曾。” “或许是殿下在庙会上买到的。”沈离枝有些遗憾。 “那不可能,殿下从不去庙会。”赵争再次否定,身为太子近侍,他自知掌握太子的任何出行。 太子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地方。 “他去过。”沈离枝拿回糖盒子,“五年前,他买过这个,一模一样的,就在上京的庙会节上。” “五年前?”赵争回想了一下,更加肯定地摇头道:“那便更不可能,那时候正是殿下与三殿下的马球赛。” “殿下从那时候起便没有输过马球赛,上京城里更无敌手……”赵争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太子还让他出宫去通知一个小姑娘。 只是他半途给耽搁了一下,出宫却没有寻到人。 马球赛? 沈离枝瞬时就顿住了脚,脸色一变。 ——殿下,玉腰糖本就是前苦后甜,苦尽甘来……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说什么傻话。 说什么傻话,这本就是‘他’说的话。 但‘他’没有说过,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 她早该意识到的。 “沈大人?”赵争见着身边的人忽然停步,奇怪地回头看她,而身后两个扛着鱼缸的侍卫摇摇晃晃,险些连人带缸摔倒。 赵争抬手,止住他们的行动。 沈离枝抬手捂住眼睛,对他低声道:“对不起,赵统领,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劳烦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 赵争皱起眉,想要伸手搀扶她,但也只敢护在一旁,“沈大人,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沈离枝放下手,眼睛没看他,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有些发颤,“我没事,我想在旁边休息……休息一下。” “沈离枝呢?” “沈大人不在院子中。”常喜面上难掩慌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不过,老奴已经派人去找了…… “两刻钟前,你就是这样说的。”李景淮抬起眼,“她又擅自出宫去了?” “没有!殿下吩咐过,沈大人的出行都要经过报备,老奴这里没有收到传信,所以沈大人定然还在东宫之中。” 白杏被带过来,一进门就跪倒在地。 “殿下,沈大人说要去司芳馆取那条金鱼,午膳前就去了。” “什么鱼?” “就是殿下送给沈大人的那条兰寿,养在司芳馆里的那条。”白杏伏身恭恭敬敬回答太子,可又被这阵仗弄得有些忧心,下意识抬起头问道:“殿下,沈大人不见了?” “胡说什么!快闭嘴。”常喜连忙走过来。 白杏闭紧上嘴,太子朝她凉凉看来一眼。 好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及时解救了她的失言。 赵争进殿时,抹了一把脸。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细雨,秋雨凉如霜,让人从骨头里开始发颤。 “殿下,找到沈大人了。”他跪下禀道。 李景淮起身,手扶着桌案转了出来,问他:“在哪?” “在蝶院。”看见李景淮就要走,赵争忽然抬头开口:“殿下,今日沈大人问了我一件奇怪的事。” 李景淮停下,回头看他。 沈离枝不是会故意使性子的人,今天故意躲着人,一定有其原因。 “说。” 赵争隐隐察觉不安,沈离枝不见兴许在先前已经有了征兆,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个糖盒的事,任谁也不会觉得那个事关重要。 他单膝跪下,舔了一下唇才道:“沈大人今日问我,殿下是否在五年前的庙会上买过一个糖……” 他的话甚至不用说完,太子就脸色发沉大步踏了出去。 “该死。” 第89章 不是 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蝶院里的工匠早早歇了工。 院子里面除了凌乱的木材、混合的泥浆就是杂草和碎石。 李景淮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对身后的人抬起右手,示停。 “殿下……”常喜迈着小步伐还想跟上,他手里撑着竹伞。 太子大步离开伞底, 细雨就沾湿了他的黑发, 雾气萦绕在他身上,像是冷气在弥漫。 他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疏冷,忽然偏头, 冷声道:“滚开。” 常喜被吓得一个哆嗦, 止住脚步不敢再贸然靠近。 身边的赵争已经单膝跪地,埋下头不敢吭声。 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 在面面相觑中窥出些蹊跷。 太子的情绪不稳定。 李景淮呵斥了一声后也惊觉自己的失控, 他抬手扶住额头,静默了片刻。 岁数渐长, 他也逐渐学会如何当好一个帝王。 不能让人摸清喜好与厌恶,高兴或难过。 甚至可以说,身为一个掌权者,他应摒弃任何过激的情绪。 安静能让他稳固心神。 小雨缠绵如丝, 在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李景淮缓缓睁开眼,又挥了一下手。 “你们留在外面, 无召不得入内。” 常喜不敢再冒出头给他削,连忙退了两步, 老老实实躬身听令,“是。” 其余人更是令行禁止,不敢不从。 伞也不敢递出,常喜就眼睁睁目送着太子在溟濛霡霂中一个转身,沉着脚步跨进院门。 蝶院里大多建筑都被推翻倒地, 新立起来的几根柱子就孤零零地立在天地之中,被雨浇了个透湿。 李景淮踱步走上台阶,往四周张望。 光秃秃的院子没有多少地方能藏得住人。 更何况沈离枝原本也没打算躲着,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待在狼藉一片的蝶院里,一呆就是这么久。 她从墙角的木堆上站了起来,在乱飞的细雨中迎着太子缓缓而来。 那张小脸被冰凉雨丝冻得没有了血色,更凸显出那双眼睛黑得惊人。 像是浓墨点画,在烟雨当中冷凌凌地晕开。 李景淮没有出声,目不转睛盯着她,就像凝望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她翩跹而来,却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疏离。 李景淮不敢妄动,就好像一动,这只蝴蝶就会被惊飞,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他握紧手,手心潮湿,是渗出来的薄汗。 也是他这一路来无处安放的不安。 沈离枝走到台阶下,慢慢扬起头,牵起唇角对他微笑,一如最初所见的那番模样。 温顺柔和,毕恭毕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却让人无端觉得很难受。 “殿下。” 湿漉的长睫和眉毛上都沾着水珠,她抬起眼睫都像是费了一番力气。 玉润透彻的肌肤此刻都透着无比脆弱的苍白,像是一张薄可透光的纸,映出她藏在笑容下的仓惶和悲戚。 “沈离枝……”李景淮凤眼微阖,因这俯看视角,轻易就能将那张复杂的笑脸收入了眼底。 他站在高台上,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可他语塞了,除了硬邦邦的那三个字,再张口,却找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 为什么看见依然在东宫,还在他眼皮底下,甚至是会朝他走来,对他笑的人。 心里那空虚的黑洞还不能被堵上,反而越扩越大。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 他思忖着,纠结着。 若把现在这个局面当作一场战役,他无疑已经腹背受敌、攒锋聚镝。 他感觉到了危机,迫在眉睫。 沈离枝笑了一下,左眼底下的泪痣也随着她盈起的脸颊微晃。 “殿下,吃糖吗?” 她手指间捏着一颗琥珀色的糖,扇形的糖翼已经有些融化得透明,也不知道她拿在手里多久了。 她举高手,伸到他面前,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异样,是温婉柔顺,是轻音慢语,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李景淮看着她露在自己眼前的一截手腕,羊脂一样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肆.虐的红痕。 他没有管那颗该死的糖,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涩然道:“你手这么凉,下雨了,也不知道避雨吗?” 他避而不答,沈离枝却自问自答。 “殿下不喜欢吃苦,当然不会吃。” 她手指骤然松开,那颗黏糊糊的糖就掉了下去,从李景淮的手背上擦过,留下一道不容忽视的感觉。 让他心里发毛、发黏。 就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滋生,而他张皇失措,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样在心口弥漫。 半响他才抿了下唇,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跟我回去。” 沈离枝微一歪头,隔着纷飞的细雨打量他的神情。 若说先前只是六分的猜疑,在李景淮如今的反应中已然变成了十分。 她缓慢地问出声,“殿下为何要骗我?” “……我们回去再说。”李景淮咽了一下,嗓音发涩发闷,就好像是快要腐朽的齿轮,找不到转动的方向。 沈离枝没有动。 李景淮的手往上,包裹住她的微颤的指尖,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着凉了,跟我回去。” 沈离枝置若罔闻,但却有了反应,她的手腕开始用力后拉。 用那可笑的力气一点一点,想从他的桎梏中抽回自己的手指。 李景淮手很用力握着,沈离枝不管不顾地挣扎,如此之下,势必会弄伤手指。 她弹琴弹得那么好,一定不会想弄伤自己的手指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架势来抵抗他? 李景淮茫然地慢慢卸下力,任凭那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根根逃出他的圈禁。 从食指到中指,再到无名指。 “殿下一直在骗我,是不是?”最后一根指尖离开的时候,眼泪疯涌而出,沈离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他自知道总有天会被戳穿,但是他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李景淮的心彻底塌了一块,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沈离枝。 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他觉得沈离枝这张脸很适合哭,翠眉杏目,楚楚动人。 但是真的看到时,才知道这种美他无法消受。 他根本不舍的让她这样大哭。 沈离枝哭得眼睛通红,唇瓣轻颤,像是肝肠俱断,无法接受,可她的唇角还是微微扬起,即便嗓音发颤也还在极力保持平缓。 就是指责,她也不会对人歇斯底里地辱骂。 旁人的爆发是崩天裂地,她的却是不断往里崩陷的沙丘,只将自己掩埋。 她的眼泪比雨急,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像不要钱一样争相恐后地涌出。 一粒粒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就四分五裂。 李景淮慌了。 是不是那个人,当真这么重要吗? 她肯委身、会屈服就只因为将他当作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竟然比不上那个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焦虑地想要找寻突破口,解开这场僵局。 是该命令她、责怪她,还是继续骗她、哄她。 快啊,她哭得那样伤心,总要做点什么反应。 事实上他就愣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思考。 他和雨中的屋柱区别唯在他还能呼吸罢了。 他没能反驳。 沈离枝默默流着泪,半晌才轻轻呵出口气,她用力掐住自己冰冷的指尖,以疼痛扼住自己失控了的泪阀。 眨了几下眼,用眼睫上挥去水雾,沈离枝转过视线,看向他身后。 原本旧屋已经被夷平,像是一些尽可掩埋的往事,不足挂齿。 她虽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可是嗓子却也憋得嘶哑了些,“杨嬷嬷说殿下向来恪守己心,因而可以做到不惧、不畏、不忧、不虑,殿下不喜欢意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绪。” 李景淮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但又无力制止。 “殿下克制了对蝴蝶的恐惧。”她伸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空荡荡的屋础。 又收回手,指着自己的心,抬起泪眼,轻声问他:“如今,是想从奴婢身上学会克制爱人吗?” 看着那点在心口的手指,李景淮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 雨越下越大了,好像一片雨帘,垂在两人的视线之间,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露出了什么表情。 一得到回答,沈离枝飞快朝他曲膝一礼,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听见他说出的‘但是’。 可是他当真吐出了那两个字吗? 李景淮自己都不确定,又或者自己都不相信。 最初的最初,他不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才纵容沈离枝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是—— 这一次他能动了,脚步紧跟着沈离枝的身后。 一步步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追了上去。 常喜和赵争等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这诡异地氛围让他们机灵地选择闭口不问,只管跟着。 若是有人路过看见这一连串走在雨中,连伞都不打的队伍,定然会觉得奇怪。 但是最奇怪的还莫过于太子居然走在一名女官的身后。 沈离枝一股脑地向前走。 李景淮就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两三步。 她走快,他也走快。 她放慢,他也放慢。 雨越下越大,打在人头顶也微微有些生疼,李景淮脱下外衫快走几步罩在沈离枝头上。 沈离枝也没有拿手拉着,虚挂在头顶的衣服很快就随着她的走动被风雨吹了下来。 太子的衣服就这样落进水洼里,像是什么垃圾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李景淮停步,看着地上的外衫须臾,弯腰捡起,提在手上又快步跟了上去。 要是这条路再短点,最好前面就是尽头。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停下离开的脚步? 第90章 发烧 你究竟要孤怎么办? 白杏端了一碗姜汤回来, 两层瓷碗罩着,打开时还冒着热气。 虽还只是初秋,但是秋雨的寒凉不容小觑。 她从外边甫一进到内室就先打了个哆嗦, 手里的姜汤都险些泼了。 “大人?”她换了一只手端着, 把烫得发红的手指揉在耳垂上降温,小步绕过屏风。 交椅上失魂落魄的少女这才像是听见了她的动静,转过脸缓缓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唇瓣被冻得发白, 但眉眼却又润得漆黑, 鲜明的对比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有种病态的异状。 白杏欲言又止,只端着碗站在她身前, 隔着一小块圆毯子看着她发丝一直在垂落水珠。 虽然早换去了湿衣, 但是沈离枝整个人还仿佛像被水汽包围着,尤其那一双盈着水光的眼睛, 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不是在刚才,她还在独自垂着泪。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 会高兴、会难过,会大笑、会哭泣。 但是白杏是真的没有见过沈离枝有过大起大落的情绪, 更不曾见过她有难过流泪的时候。 所以要是换做是旁人坐在那儿哭,白杏兴许还会大咧咧上前拍拍肩膀安慰道:有什么事值得好哭的,掉眼泪多没意思呀! 但是她不敢这样去安慰沈大人。 因为从不哭的人, 定然是有了非哭不可的理由才会落泪的吧。 白杏面对这样的沈大人,手足无措, 不敢轻举妄动。 沈离枝吸了一下微堵的鼻子,朝着她扬手,柔声道:“给我吧。” 白杏怕沈离枝不知道,专门提道:“这碗姜汤是太子让人送来的……” 这两人刚刚吵了架,兴许沈大人不会愿意接受太子的示诚。 “我知道。”沈离枝没有收回手, 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手里的那碗姜汤。 那只是一碗姜汤。 即便是太子亲手煮的,此刻回过神、冷静下来的她也不会再任性推拒。 她的身子没有那么强悍,可以为所欲为地挥霍,而这一路淋着雨回来,身体肯定受了寒气。 如今之计,唯有及时止损,早早弥补。 白杏有些惊讶地双手奉上姜汤,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生太子殿下的气了吗?” 沈离枝没有回应,她两手交抱着碗放在膝头,宛若正垂目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 白杏悄悄抬起手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既是生气,哪有这么轻松就揭过去的道理。 虽然她承认刚刚看见太子默默跟在沈大人身后,在雨中缓步而来的那一幕确实有点落寞可怜。 可沈大人的温柔体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太子殿下若不是做了极其出格的事,也不可能惹得沈大人生气。 更何况沈离枝也是一身湿漉,满脸的脆弱,就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鬼魂野鬼,那才真的让人心疼坏了。 白杏心酸地又想落泪,这得被欺负成什么样会让沈大人露出那样伤怀难过的神情。 “大人下次可不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万一着凉,染了风寒,得不偿失呀。” 白杏拿起一边的白娟把沈离枝垂在肩头、后背的湿发都包起来,慢慢擦拭。 沈离枝用姜汤暖着指尖,辛辣的气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刺激得她的眼睛又有水汽涌出,她用力眨了几下眼。 “对不起,让你受怕了。” “大人为何要跟奴婢道歉?”白杏微微歪头打量她,放低了声音:“奴婢没有受怕,只是担心大人。” 沈离枝对她弯了一下眼,真心实意地感慨:“还是白杏待我最好。” 白杏面上一红,她也没有好到担‘最好’这个词。 沈离枝喝完姜汤,白杏也把她的湿发擦得差不多,她收好碗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回头脸色又纠结上了。 沈离枝宛若不查,对她弯唇浅笑,叮嘱道:“外面雨大,你出门记得再披一件衣裳。” 白杏险些脱口而出,其实太子殿下也……还在外头。 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毕竟常喜公公说,太子没有吩咐的事儿不要擅自作主。 她真想知道这两位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成这般,太子一个从不委屈自己的人竟也甘愿安安静静地等在雨中。 白杏抱着碗才退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大人,那明日的差事需不需要奴婢去跟常喜公公告声假?” 沈离枝每天早晨照例是要去三重殿的,虽然她升为了少典,可是当初那件差事并没有交出去。 虽然她大可找杨左侍或孟右侍重新按排这份差事。 但想到那本册子……她也交不出去。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也不愿意再想这些忧心事,“……明日再说吧。” 但没等到翌日的纠结,沈离枝半夜还是发起了烧。 白杏向来不用在她屋中伺候,所以夜间她都是一个人睡的。 沈离枝被自己滚烫的额头热醒。 她口舌俱干,每一口呼吸吐出的都是热气。 这样的高烧来势汹汹,她不可能躺在床上置之不理。 “……白杏。” 白杏的屋子虽然离得不远,但是无论如何她这微弱的声音都不可能穿过两扇门,传到她耳中。 沈离枝只能自己挣扎从床上爬起来,她要去隔壁叫白杏起来,帮她请个太医。 可一掀开被子,她就先打了一个冷颤。 明明身上烫得发疼,但是她还是极度地畏冷。 不得已她只能重新把身子裹进被子里,拖着被子摸黑下了床。 蜡烛已经烧光了,夜色不明,室内昏暗一片。 好在屋子她很熟悉,即便看不清路她也能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往门口挪去。 呼—— 可最大的问题是高烧让她手脚发软,她才从床边走出了几步就喘着大气扶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外面磅礴的雨声让她如蚊呐的声音更难被人听见。 她在椅子上抱起双膝,瑟瑟发抖,想等到力气恢复一点再继续。 可是力气是一分一分地从她这具身体抽离,半点也没能攒下来。 再拖下去,她只怕会先烧晕厥过去。 “白杏……白杏……” 她仅仅是在无意识地喊,压根没想到会得到回应。 可在她第二声落下时,在屋子里却响起回应。 “你叫她做什么?” 在她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 竟然是太子的嗓音。 沈离枝一愣,又有些不敢置信。 她慢慢扭过头,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见一道身影。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有一道漆黑的剪影,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 如果他不出声,根本不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是,他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坐着干什么? 沈离枝不回答,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找她?” “我找她……”沈离枝低声重复。 “好。”李景淮答了一声,也不问缘由,就起身出了门。 不过片刻,白杏就慌慌张张地端着烛台跑了进来。 沈离枝没看她身后跟回来的男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握住白杏的手。 白杏被她的手心温度吓着了,马上就叫了出来,“天哪,好烫,沈大人你发烧了……” 她才喊了一声,身子就被人扯到了一边去。 沈离枝的手还在被子外,悬在半空,就被另一只手急忙包裹起来。 太子的手心有点凉,越发衬得她的体温烫得惊人。 “沈离枝!” 她都烧成这样,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声,反而要他去叫旁人。 沈离枝没力气抽回手,她垂下眼睫,微微喘着气,一副虚弱地随时会失去意识的模样。 李景淮只能自己把气憋了回去,扭头对白杏道,“速去,让常喜叫太医过来。” 白杏留下烛台,立马跑了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 雨声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外面,他们之间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沈离枝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唇,“……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李景淮松开手,起身站在她面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欢而散后,他坐立不安,当得知沈离枝用完晚膳、沐浴过后又在床上看了两刻钟的书就安寝入睡了。 他难以置信。 所以他是跑过来一看究竟的。 “所以,你病了就情愿叫你的婢女也不愿意跟孤说?” 沈离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要纠结这个问题。 她把脑袋搁在膝上,垂着眼睛,视线刚好落在太子垂下的袍角,上面有雨水沾湿的痕迹。 “即便先告诉殿下,殿下也会让白杏去叫人,所以不是一样吗?” 听着她平静如初的嗓音认真地回答,就好像他们的争执不复存在。 她该生气、该愤怒,应该怒骂他、又或者就像下午那会一样。 不理他,抗拒他才是。 而不是还像现在这般还能平平静静地给他解释。 这种感觉让他的不安愈演愈烈。 她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李景淮伸出手抬起沈离枝垂下的脑袋,沈离枝也不反抗,只是那视线落在他脸上,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看。 她的肌肤是不寻常的烫,可是这温度也暖不起李景淮逐渐冷却的心。 “沈离枝,你究竟要孤怎么办?” 说过的谎言覆水难收,做过的错事…… 李景淮用力握紧另一只手。 他从没有把那些当做一个冲动的错事。 那只不过是他从前不敢承认的‘想要’,和找到了机会就卑劣地‘得到’。 他想他还会有很多机会弥补修复,这些对他而言不会是难题。 沈离枝露出一个虚弱的浅笑,烧的发红的脸颊像是羞涩的红晕,而发红的眼尾更是像是情动后的旖旎。 “殿下在说什么?”她嗓音温柔,却又奇怪。 仿若她真的不懂。 又好像他们的关系从没有靠近过一样。 第91章 无情 “枝枝,好无情啊。” 大雨转小, 从瓦片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有一声没一声,淅淅沥沥。 一场雨把秋天的寒意带来, 天凝地闭。 即便是紧闭着门窗, 嗖嗖的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 常喜抱起手臂在门口,躲在屏风后面朝里面探头探脑张望,但始终不敢往里靠近。 西苑分给女官的院子都不大, 正屋也是两盏灯就能照透横长内室。 屋室左侧尽端是垂着秋香色帐子的架子床, 最右边则为书案、博古架。 除了墙上几副琴谱拓印图外,连摆设也没有几件。 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长居的地方。 李景淮拿起撂在边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糖盒。 盒子表面还有损坏, 原本镂刻着彩蝶戏花的纹路不知道怎么被折断了一块, 蝴蝶的翅膀断了一边,破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空洞。 里面是十几颗紧密相挨的玉腰糖, 因为渗了水汽进去,糖都有些融化,就好像昨天沈离枝拿着问他的那颗一样。 他捏起了一粒放进嘴里。 糖在舌尖融化,他眉心紧皱。 真苦。 苦意都从舌尖延至胸腔, 他就带着满腔的苦涩偏头看向一侧。 摇曳的烛火将人影都投在那放下的秋香色细花纹帐子上,却丝毫看不见那帐子里躺着的人。 值夜的太医来了两人,把过脉后就站在帐子外斟酌商议起药方。 这才入了秋, 气温也不见低。 沈离枝的身体按理来说不算弱,上一回掉进瑶池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李景淮往后退了一步, 后背抵着空无一物的琴案上,想起她哭得通红的眼和鼻尖,舌尖上的糖仁慢慢溢出甜味都盖不住那苦涩,他用切齿将那颗融了一半的玉腰糖嚼成碎,直接吞了下去。 就是突然不想被那甜腻腻的味道缠上。 一位深青色长衫、花白胡子的太医走了过来, 对他拱手一礼,“太子殿下。” 他回过神,手指还在摆弄着糖盒,“如何?” “回殿下,沈大人这是心急气躁,外加邪风入体,只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康复如初。” 李景淮眉心未松,稍一颔首,示意知晓。 “去煮药。” 两个太医一直被室内的压抑的氛围所笼罩,一听这赦令,急不可耐地提起箱笼告退而去。 白杏端着装满冷水的铜盆从外回来,看见常喜公公还在当门神,不由一惊。 太子还没走? 常喜对她使了一个‘友善’的眼神。 动作快些,小心太子发脾气。 白杏委屈地垂下头。 沈离枝的院子里仅她一个随侍的宫婢,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太子还嫌她手脚不够快。 一想到太子还在里面,白杏就感觉今夜特别漫长难熬。 太医已经下去熬药了,可等药熬好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沈离枝烧得太厉害,在这个期间就只能用冰水先降温处理,以免烧坏人了。 白杏偷偷瞥了一眼太子,见他目光落在别处,这才毕恭毕敬抱着铜盆行了一礼,委婉道:“殿下,奴婢要给沈大人擦身了……” 这总能把太子给送走了吧? 白杏心里设想得很美好,刚送一口气就听见前方太子的声音传来。 “你下去。” “……”白杏猛然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的人,“啊?!” 太子已经走到了床边,撩袍就坐下,他抬起手,指着床边的案几,“把水放下,你出去。” 白杏脸色一变,鬓角的神经都突突狂跳起来。 太子横来一眼,凤目含威。 这哪是一个小小宫婢扛得住的。 “……是、是。”白杏小步挪了过去,趁着放下铜盆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可惜并不能看透这层帐子。 也不知道沈大人是昏过去了还是醒着,她可知道自己危了吗? 白杏咕咚一下吞下口水,壮起胆子对太子低声道:“那、奴婢……奴婢就在门口等着,若是殿下有任何吩咐……” “出去。” 太子没有耐心,挥手打断她的话。 白杏再没有胆子多说一言,顿时紧闭着嘴,提脚后退,和常喜一同退到了门口。 门吱呀开了,又轻轻关上。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在屏风上扑扑作响,最后又无力地四散而去。 只有烛火被这股风吹得摇曳乱舞了好一阵。 李景淮挑起床帘,帐子里沈离枝双目紧闭,脸上烧得通红一片,就连那原本没有血色的唇瓣也是嫣红发肿的,就好像被人肆.意吻过一样。 他在她唇上看了几眼,才转过头把手伸入冰水中把里面泡着的帕子拧得半干。 沈离枝被这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她本就只是半昏半睡,并不安稳,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并非白杏,就醒得更彻底了。 “……殿下?” 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目光一移,落在她迷离朦胧半张的眼睛上。 他提起帕子解释,“太医说你烧得太厉害,要用冰水擦身降温。” 沈离枝飞快地一颦眉心,目光朝着他身后望去,哑着嗓子问道:“白杏呢?” “孤就在这里,你还要她做什么?”李景淮伸手去拉她藏入被子里的手臂。 “殿下千金之躯,这、这样的事怎么能劳烦……”她眸光回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是唇角扯得有些发僵,就好像实在心力交瘁无力,再没办法维持表面的从容镇定。 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 “劳烦?”李景淮拉出她的小臂,脸却凑近她道:“我都做了不下七八回的事,现在才说劳烦,不觉有些晚了?” 虽然她每回都是又推又拒,往往还没擦干净,又挣扎出一身的热汗。 最后又是白擦了。 那些旖旎的事让他眸光变了几瞬。 沈离枝手指紧了紧,在他的提醒之下也想起了这些事,她抬起双目,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劝他。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太子原本还缱绻柔情的目光在她的话音落下时瞬时大变,“你说什么?” 她丝毫不畏惧他森寒的目光,“殿下、应该更懂的……及时止损,斩草除根。” 错误的开始,何时停下都不会嫌晚。 既是他从来不需要的情感,要斩就该斩得果断。 何必还要在她身上浪费这些时间? 李景淮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可怕,他的唇死死抿紧,就好像随时会说下比她还绝情的话。 他心里太不痛快了。 原本半干的帕子被他一用力握紧,剩余的水就争先恐后地被挤落。 滴答落下的水声,让人的心情更加急躁。 舌尖上那苦涩的味道又返了回来,李景淮神色复杂。 “你当真,就舍得?” 沈离枝静默了片刻,又用那细弱的嗓音低声道:“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① 李景淮盯着她,那张温柔又虚弱的脸,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可恨。 她断得好快,放弃得好潇洒。 就好像是一根说砍断就能砍断得麻绳。 她飞快的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那,往日与他的那些缠绵韵事,她都当什么了? 被狗咬了一口,既往不咎了么? 李景淮后脑壳闷疼,好像被人当头抡了一棍。 这时候宁愿她计较,宁愿她再哭再闹,向他要承诺要位置。 也不想她分得这么干净利索。 李景淮研读圣贤古籍、通习兵法策论,可是他没有研究过女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像沈离枝这样的人。 哪怕身心都交出后,也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枝枝,好无情啊。”李景淮恨的咬牙,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学着她洒脱放手吗? 李景淮又沉默地盯着她半响,不难看出她的心思。 只要他一起身,她就会高兴地唤白杏进来替代他的位置。 他不是唯一,也不是她心中非要不可的那个人。 李景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越是如此,他越不可能起身离开。 因为他还不打算拱手让位,让人取代。 沈离枝晕乎乎的脑袋是想不明白。 一番话说完,李景淮非但没有被她气走,反而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挣脱,只能顺势往他肩头倒去。 怎会如此? 他不要面子了? 她都说得那般直白了,太子居然也忍着气,还要坚持给她擦身。 “太子殿下……?” 李景淮脱她衣服的动作丝毫不生疏,他用手压住她的肩,不让她能起身。 “不想被我看见,就不要乱动。” 他的嗓音就在耳边,带着潮气拂过耳廓。 他们是正对着正的,沈离枝下巴就搁在他肩膀上。 她出神地望着后面的帐子,慢慢露出了茫然。 太子是觉得还不够吗? 蝶院在沈离枝病的这几日里,还在有条不紊地修缮重建。 等到她身子大好,太医复查后宣布可以停药的时候,常喜公公就派了十几个小太监一起来帮她搬家。 就好像之前她和太子闹生分的那些事情都未发生过,一切还在按着太子的设想而进行。 沈离枝没有半分挣扎和反抗。 温顺地配合,不让常喜公公有半分为难,常喜来之前打了一堆劝说的腹稿都没有了用武之地,顿时只能悻悻然地感谢了一番。 “沈大人,我听说蝶院可是离三重殿最近的一处院子,而且是工匠们日夜兼程赶工,才能这么快建好……” 因为常喜派来的人足够多,而沈离枝的东西又特别少,白杏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在沈离枝身边叨叨。 “……里面的家具摆设都是从太子的私库里出的,可见太子对大人还是上心的。” 白杏说了半天,看见沈离枝脸上始终挂着事不关己的淡笑,好像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她不由叹了口气,上前把这温柔美人扶起。 “大人,他们在这里搬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如我们先去蝶院哪里瞧瞧?” “好。”沈离枝既已经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去争,也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 住在哪里,都逃不脱这东宫。 对太子而言也只有远近的区别。 谁又能管得住他的脚? 白杏扶着她在蝶园里转,除却刚刚移植而来的花木还有些蔫头耷脑,但是不可否认,这重新布局后的蝶园不比小和院差。 而且绣闼雕甍,处处精美别致。 刚在里面转了半圈,两个小太监就眉开眼笑地抬着一口瓷缸过来,他们问道:“大人的这鱼和荷花,可有打算放哪里?” 放哪? 沈离枝环顾院子四周,忽然看见了一个颇为显眼的地方。 她略一思索,脸上就扬起一抹笑,抬手指了过去。 “麻烦你们了,可以帮我放在那儿吗?” 小太监们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见了与太子寝殿外小院相通的那扇院门。 第92章 及冠 孤的及冠礼,要她同去 时值仲秋, 临近太子生辰。 东宫开始忙碌。 不同往年,今年是太子殿下的弱冠之年。 男子的及冠礼在大周向来备受重视,更何况是当朝储君的及冠礼。 朝廷礼部首当其冲, 为此事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 整日里都是席不暇暖、脚不沾地。 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得罪了太子。 东宫之中,东、西两苑也各自派出属官数人协同准备大礼。 这些人里, 并没有沈离枝。 倒不是因为她品阶不够, 而是因为安排事情的时候,她还病着。 等她病好了, 所有的事已经在有条不紊地铺开了, 也就用不着她。 “大人,您说太子是否会在及冠礼上册立太子妃?” 按着惯例, 太子册立正妃最迟也该是这个时候,但大周男子成婚通常较早,历任太子及冠时,那太孙都会满地跑了。 现今的太子还是太孙的时候, 就是在他亲爹的及冠礼上呈礼的那个。 可谁知轮到李景淮自己做太子时,偏这般特立独行,扛着满朝的非议, 把册妃的事远远甩到了脑后。 又因他雷霆手段、暴戾行事让言官都得掂量着给他建言。 一人命小,全家的命, 谁也舍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敢将这些话搬到台面上议论。 东宫太子后宫空设,可一旦他及冠,必然再无理由推脱。 沈离枝没有她们的这份好奇,但是白杏问她, 她就微笑回她,“这些都是杨大人和孟大人操心的事。” 白杏欲言而止,半响才憋出一句话:“那大人呢?” “我?”沈离枝愣了一下,转过头,状似不解看着她。 白杏想起沈离枝和太子‘闹别扭’的那天,太子把她赶出去后,在屋内一呆就呆到了月上中天,要不是常喜公公说殿下还有政事未处理,只怕要他呆上一晚上都有可能的。 傻子都能瞧出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同一般。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寻常的宫人都既期盼又好奇,偏偏这里头最该上心的沈大人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觉得太子殿下说不定会在及冠礼上一同册立侧妃。”白杏小声道。 太子妃虽然只有一人,但是若是能同太子妃同时册立,那地位也将大大不同。 再加上太子宠爱,将来在东宫之中,也是会有很大的话语权的。 “你在想什么?”沈离枝温温柔柔的朝她扬唇一笑。 白杏有些疑惑。 怎么沈大人字里行间的意思就好像是她在胡思乱想、白日做梦。 难道太子并没有对她透露出纳娶的意思? 白杏的瞳孔一下紧缩了起来。 对太子‘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负责的行径暗暗唾弃了一番。 “沈大人姗姗来迟,看来是新院子离得太远了。” 讥诮声音从她们前方传来,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萧知判环着双臂在冷风中,白着张脸瞪着她俩,就好像她在风中白站这许久正是拜她们来迟所赐。 “萧大人好。”沈离枝从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对她见了一礼,又和她周边其他的女官互礼。 别的女官不像萧知判那样喜怒溢于言表,她们脸上不但带着浅笑,还恭喜了几声她的升迁和乔迁之喜。 孟右侍给众人定的时间是申时三刻,沈离枝其实来得并不晚,反而还早了一刻钟。 而这些来的更早的女官,不过都是想趁机多打探一下消息。 她们一方面是东宫女官,可另一方面也是家中、族中的女儿,与家族利益休戚相关的事,当然都很在意。 可显然太子的婚事被瞒得密不透风,她们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究竟太子最后选定了哪家,或者说哪几家,她们无从知晓。 不多会孟右侍的随侍宫婢就来请她们入内。 女官们整理了仪容,鱼贯而入。 萧知判故意走在了沈离枝身边,沈离枝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便体贴地放慢了步伐。 萧知判觉得沈离枝最让人讨厌的这点就在这里。 她明知道你有敌意,但还是会选择包容对待。 就好像对着一个顽童,她不会打更不会骂,只会用她如春风拂面的微笑一一容忍。 萧知判飞快皱了一下眉,丝毫不领情,反而冷哼一声,挑眉就道:“沈大人可知道我们为女官者,身世当要清白,举族上下四代之中都不能有作奸犯科者。” 沈离枝露出一抹浅笑,神情不见半分不愉,“不知萧大人有何指教?” “沈大人有个哥哥吧?”萧知判得意地勾起朱红的唇角,又附耳低声道:“我可听戒律司的人说,你有个好哥哥被太子抓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事,啧——” 要知道会被太子关进戒律司的人,那从来没有能够全须全尾出来的。 更有甚者,那都是要牵连全族的。 萧知判说完就像是一个斗胜了的小孔雀,趾高气昂地走到了前头。 升阶了又怎样,迁院了又如何。 背景不干净的人连做女官都难,别想着还能做太子妃嫔。 白杏在东宫多年,她的暗讽自然一听就懂,顿时气恼。 “萧大人定然是在胡说八道!”她拉着沈离枝,生怕她会上了当。 “她肯定是妒忌大人您又升了品阶,又住进了蝶院,要奴婢说,大人完全不必理会,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太子殿下岂会不告诉大人知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是啊,太子殿下怎会让她知道? 沈离枝细细一想前后发生的事。 恐怕戒律司所关的人正是先前鹤行年对她提过,失踪了的飞练。 太子对飞练没有好印象,若他孤身闯进东宫来,太子不可能会放过他。 她原本在见过鹤行年那天是打算去问太子的。 哪知道后来却因为机缘巧合戳破了一个谎言。 紧接着又是大病一场,以至于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孟右侍召见她们,所为的事也是太子的及冠礼。 洋洋洒洒商酌大半个钟,才把她们放了。 沈离枝一出时晴院就拐到了另一条道,白杏听她要去戒律司,不由吓了一大跳。 “就是女官也不能自由出入戒律司的,外面的守卫绝不会放行的。” “我想去问问看,若是太子真的关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总要先去了解大致的情况。”沈离枝还是执意要去。 “萧大人说那里面关了大人您的哥哥?难道是真的吗?” 沈离枝嘴角蠕动了一下,‘不是’二字压在舌下,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飞练给她的感觉很复杂。 她不敢说是,但是又不能确定不是。 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哥哥还活在人世。 但是她心底很清楚,哥哥绝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白杏说得不错。 戒律司的人虽然认得她,可是没有太子的准许,也不能放她入内。 但是沈离枝旁敲侧打,还是得到了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萧知判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骗她,飞练确实被关在里面。 但是他并不是因为擅闯东宫而被擒的。 换言之,他是太子派人在外面抓回来的。 鹤行年说飞练曾经来找过她,那除了亲自前来,那唯有书信或者口信相传。 可实际上她没有得到一言半语,就好像何月诗提到从抚州来那封不知所踪的家书。 太子他是不是在里面使了什么手段? “大人,我们要去找太子殿下吗?”白杏见沈离枝对这件事很上心,只怕不会轻易放弃。 “或许大人去说一声,太子会准许。” 沈离枝摇摇头,“不找殿下。” 他不会的。 几日后就是太子的冠礼。 礼部的东西陆续呈来东宫,给太子过目。 除了太子的礼服之外,还有两套女子的服饰。 “禀殿下,太子妃与太子良娣的服饰所用衣料皆一致,但颜色和绣纹还是有很大区别……” 礼部官看见太子好像对这两套女子服饰有兴趣,目光一直徘徊其上,就抖了个机灵开始介绍起来。 “比如说这太子妃的主绣为凤凰,良娣的则是鸾鸟,太子妃的冠上有明珠八百颗,良娣的则为三百颗……” 简而言之,太子妃的服饰那都是顶顶最好的。 礼部官为这两套合规合矩又精致华美的礼服得意洋洋介绍完毕,谁知一抬头,差点给吓跪。 太子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他,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礼部官惴惴不安地搓着手,请他示下。 李景淮皱起眉头。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曾几何时他会有闲心去计较这等‘小事’。 礼部一向谨慎小心,所监制之物,皆是合规章、合制度的。 这两套服饰也没有问题。 问题在他。 常喜送走礼部官又回来。 李景淮坐在交椅上,还在打量那两套服饰。 片刻,才鬼使神差对常喜道:“她想必会不高兴。” 李景淮不曾在意过太子妃会是何人,无外乎是从家室合适的人选中,选一个最有用的。 他父皇当太子时,缺管辖西南的兵权,所以才选了萧家。 就是这样简单,无关个人感情。 “沈大人向来体贴包容,不会和殿下计较这些,更何况殿下不是正想借这个机会和沈大人缓和关系吗?”常喜边说边点头。 沈大人会和太子殿下置气,肯定是以为太子不过在玩.弄她,若是知道太子愿意纳娶负责,当然不会再生气了。 常喜的想法很简单。 但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却没有让李景淮的眉头松开。 虽然沈离枝这几日对他的传唤,有叫必应。 但是她说话的态度和那张笑脸无时无刻不让他感到难受。 就好像溺水的人在水底无法呼吸一样。 “把这个送去蝶院。” 李景淮想了很久,还是给常喜下了命令。 “三日后,孤的及冠礼,要她同去。” 第93章 快乐 “沈离枝,你让孤很不快乐。…… 常喜很忧愁。 虽然这些时日, 沈离枝瞧上去情绪平稳,恢复如初,待太子以及太子身边的人依然温和柔顺, 礼貌有加。 但是其中与她往昔与太子亲近时却又有很大的区别, 常喜看得出却不敢言明。 太子没看出,但这种事他怎敢专门说出,去戳太子的肺管子。 这便是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罢。 小太监是往常那个给沈离枝做传话的, 沈离枝从病了到病好,三重殿的院门都没有跨进过几回。 太子不召, 她几乎从不会露面。 是以太子的作息起居都是靠着小太监来传述, 沈离枝再记录在册。 “干爹,您说沈大人会接受吗?”小太监小心翼翼捧着大礼最贵重的礼冠, 小步跟在常喜身后,问的还算委婉。 虽说皇家赐婚是天大的恩赐,哪有不承的道理。 但是太子这回并不是冲着‘恩赐’而去,倒像是‘求和’。 既是求, 当然就有了顾及。 常喜虽然在太子面前说得都是好话,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 这事,悬啊! “你说的对, 咱们不能就这样去,离着太子及冠大礼仅有三日, 这中间若出了半分纰漏,你我脑袋都不保咯!” 常喜一个急刹脚,站小道上扼腕感慨。 小太监也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感觉到后脖颈挨上了冰凉的刀锋。 “那、那咱们怎么办呐?” 常喜瞟了一眼他手上捧着的华美冠帽,朝后挥了挥手。 “咱回去, 等后日再来。” 小太监顿时一愣,后日? 后日那可就是大礼的日子了! 太子冠礼举于承乾殿。 在冗长而庄重的冠礼仪式之后,李景淮身着九纹章冕服,戴九旒玉珠乌纱冠,手持白玉圭,威仪万千地立于百官之前。 他身长如松柏挺拔,肃穆的神容皆掩在珠帘之后,一身超然非俗的气度已然超过他身后日渐倾颓的帝王。 李景淮十二立为储君,十六方参政。 短短的三年时间,没有半分喘息的时间,就犹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飞快地将朝廷搅得风云大变。 有人惧他,有人恨他,还有人早已归为一捧黄土,掩埋在他蛮横成长的帝王道上。 他一方面旁求俊彦,握发吐哺。 另一方面大刀阔斧,杀人如麻。 即便是为官半生,早已在大周朝廷根深蒂固的老臣也难逃一劫。 让人不由想到云雾之盛,顷刻而讫的道理。 火尽灰冷,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无不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 在皇权面前,所有的一切富贵太平都是黄粱一梦。 一旦权势更替,谁也保不住他们。 太子之所以被拖至二十方举办冠礼,其中的缘由也很复杂。 自古以来以来,太子早行冠礼就代表帝王的肯定,以及再次肯定储君的稳固。 启元帝对于先皇后留下的这独子,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爱屋及乌。 所以曾有一段时间三皇子将取而代之的的声音,甚嚣尘上,弄得朝中大臣左右动摇。 吐珠于泽,谁能不含。 启元帝对太子一分漠然,周边的其他皇子谁能不野心勃勃觊觎这个至尊之位。 而此冠礼礼毕,就仿佛是尘埃落定。 待太子大婚,再有了稳固的势力相扶,那储君之位就再难撼动! 群臣各怀心思地望着玉阶之上年轻的储君,脸上露出了不同的深思。 李景淮把他们的神色都收在眼底,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从冕冠的垂珠往侧一睨。 在他右手侧的乃是一道十二折琉璃彩漆屏风,从满殿璀璨明亮的烛火照映之下,那后边就能照出影影绰绰的几个身影。 站在最前端,依稀能看出是一位带着华冠的年轻女子。 大宾已经将祝词言毕,几名身着喜庆礼服的宫人代替皇帝相送。 百官行叩拜礼,拥储君,誓忠心。 然太子的眸光却忽然一凝。 就在这个时候礼官走到人前,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 那是太子所择定的,经由皇帝首肯太子妃人选的旨意。 他清了一下嗓子,刚刚张了口,声音还没冒出来,就听见他的上方传来一声极冷的命令。 “慢着。” 礼官一愣,拿着圣旨立在阶下,不知所措地往上抬眼。 百官亦是茫茫然,左顾右看。 他们都早已得了消息,太子会在冠礼后择定太子妃,这礼官都已经开始宣旨,怎会忽然就被叫停了。 他们离得较远,看不太清楚。 只见宣旨的礼官已垂下了手,而一直随侍太子身边的常喜公公则被叫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话,紧接着就在太子脚前俯身跪了下去。 太子冕冠上的垂珠本是保持着静垂的状态,却在这一刻忽然晃动起来。 他往右边一侧头,旋即很快又摆回原位。 可就是这一转头侧脸的动作,那珠帘互撞,发出激烈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太子,是有何处不妥?”皇帝原本在上方懒洋洋坐着,此时也不由坐起身,倾身朝他询问。 即便是坐在太子身后的高台之上,看不到太子此刻的面容,但也能轻易通过他方才的举动,看出太子此刻是少见的方寸大乱。 李景淮转过身,紧抿的唇半响才张开,他声音发沉,像是没有润油的齿轮,生涩地回道:“儿臣忽然想起还有件要事,冠礼就到此。” 他一言毕,礼官大惊失色。 这不符合冠礼的规章。 他手捏着圣旨,往台阶的方向,仰头低呼道:“殿下!” 可是太子没有理会他的呼唤。 “常喜。” 太子的任性妄为并不少见,可是却少见他在如此庄重的大礼,也如此一意孤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生了何等紧要的大事。 众臣都不由紧张地望向上首的皇帝。 可皇帝并无任何异常的表态。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十二折琉璃屏风。 那道屏风后有一道身影趔趄地往前跨出了一步,像是险些摔倒,好在及时被身边的人扶稳。 如此之下那道屏风也险些倒塌在人前。 无论是百官的议论还是屏风后的异样,这一切都不在李景淮的眼中。 无人能看清他白玉珠帘后的神情,只看见他一挥袖子折返身,大步就往旁边的玉阶而下。 摇晃的珠帘依稀可以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绷得发紧的下颚。 莫名有种难堪到落荒而逃的紧迫。 常喜忙不迭朝着皇帝叩了个头,慌忙爬起来跟上太子。 常喜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犹如脱缰野马,完全朝着他无法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其一沈离枝全不顾及事态紧急。 对于他这自作聪明、突然宣告的‘恩典’,完全也没有在慌乱中妥协的意思。 她只是柔声对他说道:“无论公公是早一日、两日来说,我也是这样的答案。” 常喜投机的心思被一言戳穿,当即无地自容。 这才让他看清,沈离枝温柔起来可以包容旁人的折辱和污蔑,但是她心狠起来也可以心如磐石。 她就像是那两面开刃的刀,必要的时候即便是伤己之事,也绝不会妥协。 其二是太子当真会在冠礼纳妃这样的大事上忽然就变卦了。 就好像对先前费心费力择定的太子妃,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弄成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常喜也是悔恨莫及。 李景淮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渐昏。 他默不作声走在东宫笔直的主道上,步伐很快,几乎让人跟不上。 “她竟然,这么不愿意待在孤身边吗?”他的声音被冷风吹来,轻得好像不过他突然醒悟过来的一声自语。 竟然拿他昔日一诺,在这个时候将他一军。 太子忽然意识到的事让常喜心猛一跳,他声音发紧,小心翼翼地回答:“沈、沈大人想必还未能懂得太子的良苦用心。” “你还骗孤?”李景淮一停步,回头看常喜一眼。 “老奴不、不敢!”常喜被太子这一眼的戾气弄得惶恐不安,差点又膝盖一软跪下了。 就如同他先前所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太子的怒已经抑不住要拿人开刀了。 李景淮又对着身后稀稀拉拉跟在他身后面的宫人,冷斥道:“都退下!” 他还身穿着大礼的冕服,厚重的衣裳压在肩头,好像扛着一座大山,让他喘不上气。 而晃在眼前的珠帘让人影都变成了重影,让人心烦意乱。 宫人们谁也不敢出声,很快就犹如一窝蜂四散而去。 通往三重殿的大道是笔直往前,一览无余。 两旁的石灯亮着暖黄的光,被秋风一吹就齐齐摇曳舞动。 一道绯色的身影缓缓从一旁乔木后走出来,几片枯黄的叶片飞旋飘下,在她衣服上一沾而离,落在脚边。 李景淮静静驻足,隔着珠帘遥遥看见那道丰神绰约的身影慢慢走近。 沈离枝迎着他缓步走来,在他身前五步之外就停下了。 “奴婢自来请罪。” 李景淮这一路从皇宫挟怒而归,早在进入东宫之时就让宫人们望风而逃。 别人躲还来不及。 偏偏她还敢站出来,拦在他必经之路请罪。 李景淮笑了,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冷呵的声音就要溢出来。 可他没有,只是一咬牙:“你怎么敢。” “是殿下给的。”沈离枝低声回他,“殿下说可允一事,奴婢别无他求。” “你别无他求?”李景淮笑容敛去,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凝在那张让他无比难受的笑脸上。 “既是理直气壮,又何来请罪?” 沈离枝也淡去了笑容,只扬起水眸,“于理奴婢并无过错,于情奴婢有辜负上意,故而来请罪。” 李景淮眯着凤眼,感觉牙关一紧。 情? 她哪有半分情在他身上? 沈离枝看不清太子的神色,目光在那晃动的珠帘上找寻线索。 “殿下也毋需觉得亏欠了奴婢,奴婢即便不进后宫,却也还是殿下的人,辅佐殿下一事,奴婢永记在心。” “孤不缺你一个辅佐。”李景淮眼神冷,嗓音冷。 但是唯独最冷的心是无法让人感受到。 他觉得寒冬腊月也不曾有今日这般让人寒彻心扉。 沈离枝弯了一下眼,温柔道:“那奴婢就再无理由留在殿下身边了?” 李景淮又不做声了。 仿佛还在思量她这话的轻重和含义。 她是不是又想着法子要走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沈离枝行礼道:“有,奴婢祝太子殿下生辰吉乐。” 李景淮的嗓音在她头顶慢慢响起,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快、乐。” 沈离枝抬头一愣,目光穿不投那珠帘玉串,就看不清他的神容面色。 他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极低的嗓音,像是咬牙切齿,又好像无可奈何。 “沈离枝,你让孤很不快乐。” 他再不会快乐了。 第94章 梦里 “梦里,你答应了我。” 朝云叆逮, 行露未晞。 清晨凝结的水汽滚成珠,从屋檐上坠落,打在窗下蕉叶上, 像是雨打残叶。 沈离枝一夜浅眠, 早早醒转,躺在床上也觉得怎么趴卧都不舒服。 这张床好像睡不踏实。 醒得太早,天还未全亮, 只有茫茫白光隐在天边, 就像是被水沾湿的一角,缓慢在向四周扩散。 她披衣起身, 推门而出。 初秋的寒从她的衣袖里钻了进来, 贴着她的手腕,像是锋利的刀片激起一阵寒颤。 她拢起双手, 在院子里随意走,瞥见一旁抵住木门的瓷缸,里面几片伸出的枯黄荷叶已经蜷起,像是迟暮的老人佝偻着腰背, 在秋风里瑟然发抖。 黑脸金鱼在水面下悠哉摆尾,它还没感受到秋天的寒。 沈离枝将手肘搁在水缸上,把脸靠在手臂, 静静趴着。 水面上就照出她的影子。 微颦起的双眉像是翠羽收敛,茫然的双眼朦胧如雾。 还有因不高兴微抿起的唇。 她没有睡好, 精神也低迷。 看着水中的游鱼,就好像看着太子本尊一般。 黑着脸,嘴一张一合。 就如昨日他站在风中,珠帘晃动,他的声音一道道传来。 像是无助地述说。 沈离枝眉心又紧锁了几分。 他凭什么说一声‘不快乐’, 就把她的心也搅得一团乱。 黑脸金鱼游过来,划拉了几下,把她的影子破得稀碎。 一圈圈涟漪荡开,就好像那些情绪飞快地散去。 “公公且稍等。” 白杏的清润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白杏姐姐不急,我在这儿等也不碍事。” 沈离枝立刻就认出,抱着双臂的那位公公就是经常给她来传话的胡公公。 她提步朝着他们走来。 “胡公公这么早?是殿下有事吩咐吗?” 白杏正打算去沈离枝屋中寻她,见她竟从旁边走来,十分惊讶。 “大人这么早起了?” 沈离枝对她点点头,含糊道:“早上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就起来了。” 胡公公连忙朝她行了一礼。 “沈大人,是出事了。” 先前太子答应蒙统领重查旧案,所以一直派人暗中在查落水一案。 这件事因为当初被认定为一般的小儿顽劣、坠水身故的意外,在户籍销档时就很草率地寥寥几笔带过。 姓甚名谁,何故身死,极为简单。 但是就在他们查这件事的同时,发现了一些蹊跷。 “你是说光那一年,因落水身故的孩子就有多达百人?” 小胡公公连连点头,“是啊,大人你说这怪不怪,更怪的是这其中有高达八成都是女孩。” 女孩…… “那还有别的线索吗?” 光这个单薄的发现,也不足以说明情况,更也不至于会让胡公公这么一大早跑来告诉她,必然是发生了其他事。 沈离枝刚问出声,胡公公就一脸大人英明的样子,小声道:“就在今天寅时,存放户籍的案馆起火了!” 他声音虽小,但是语气中的惊讶却一点也不轻。 “沈大人,你说这里边是不是真有问题,要不怎么殿下一派人去查,马上就有人来销毁记录。” 白杏听得也着急起来,紧接着道:“那这样岂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沈离枝蹙着眉,如今看来蒙统领说他女儿溺亡一事不简单,确实是有几分道理。 白杏的担忧到沈离枝脸上就变成了沉思。 “我想殿下所派之人应当会做两手准备,还有别的法子对吗?” 胡公公展眉一笑,快嘴快舌道:“还是沈大人了解殿下。” 沈离枝微怔,胡公公没等她反应就抬手从袖袋里一抽,取出一叠纸来。 “虽然原册在火中烧去了不少,但是所幸摘录的这些都带了出来,殿下命小人先拿来给大人过目,随后要交给大理寺的人去着手详查。” 沈离枝翻了翻纸,上面都是由人重新抄录的名册。 她看了几页忽然想起胡公公刚刚说的话,抬眸问道:“殿下也这么早起吗?” 若没有起床,也不可能这么早就令胡公公来传话。 “殿下?殿下他……彻夜未眠啊。” 拿到这些记录,沈离枝首先在桌子上铺开了舆图,让白杏一边替她研磨。 “大人在做什么?” 只见沈离枝在舆图上又勾又画,“小时候哥哥教我,遇事不决,先行记录,多看看总能找到问题所在。”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白杏探头看。 沈离枝以圆圈表示溺亡的女孩,以方形以示溺亡的男孩。 正如小胡公公所言,还没记完,但其中溺亡的女孩已经高达七十余人。 “不对啊,顽皮的都是男孩,怎么这么多女孩溺亡?”白杏抬手一指,在密集的圆圈处一晃,“姑娘往往都是家中管得最严的,怎么会这么多落水而亡的。” “你说的对,为什么?” 沈离枝提着笔,低头研究着舆图上的名字和其对应的位置,这些溺亡的孩子并不局限在上京城,就连四周城镇都有包含,看起来像散作天边的星辰,一时也不知何解。 她随手又从旁边摸起一张纸,才看一眼,浑身彻寒。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沈氏嫡出次女,名玉瑶,年十岁,抚州摇星潭,溺亡(?) 这是一张未被更正的记录。 “沈大人?”常喜正在阶下立着,遥遥见着沈离枝前来,颇为意料。 沈离枝看见是他,也有些奇怪。 她特意选了正午用过午膳的时分,按理说这个时候常喜应该在太子身边伺候。 “常喜公公怎么在门外,殿下还有要事?” 沈离枝依然态度如往常,仿佛那些事已经可以就此揭过。 常喜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勉强一笑,又不敢明说缘由。 “殿下想要清净,老奴不便打扰。” 沈离枝从他别扭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再联想昨日那事,很快就找到了缘由,略感歉意道:“是我牵连了公公?” 常喜脸孔涨红,行了一个大礼,“沈大人折煞老奴了。” 沈离枝连忙扶袖,“还未多谢公公昨日告知我,册立一事并未写入旨意,若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喜虽有胁迫之意,但最后还是对她如实以告。 倘若太子要将她纳为良娣一事是经由皇帝降旨,她即便不愿,也会无计可施。 但太子并不想用圣旨来迫使她同意,他想给她另一种‘殊荣’。 一个是圣旨所定的太子妃。 一个是太子亲口选定的太子良娣。 看起来一为权,一为宠。 可惜他并不知道她会真的不愿意,哪怕是他自以为能给的最大让步。 “我……”沈离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问常喜,“是不是给太子殿下也惹麻烦了?” 别说旁人了,就是她也不曾料到太子竟会因此当场反悔选定的太子妃。 但是细想之中,又好像并不是太子会做出来的事。 她不想成为良娣是一码小事,但是太子不定太子妃却是一件大事。 两件事的轻重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太子不可能会是因为她这样任性行事。 常喜公公摇摇头。 但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说不幸,太子以要事为托,实际上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真的随后就发生了。 “殿下为连云十三州难民投靠雲霞山匪一事无力分心,故而今日早朝,众臣虽对太子有所非议,但是毕竟匪寇一事也不可小觑,这才压下,无人弹劾。” “匪寇?”沈离枝的注意也和朝臣一样被这两个字吸引而去,“我听说过雲霞山匪,他们很厉害。” 因为临近连云十三州,所以在抚州长大的沈离枝也曾听说过。 那些雲霞匪寇武装精良,丝毫不逊于正规军队,而且狡猾阴险,时常迁移领地,让人寻不到踪迹。 常喜也忧愁道,“陛下想要派人领兵去镇压,三皇子自告奋勇……” 沈离枝在常喜的嘀嘀咕咕中,也陷入沉思。 雲霞山匪本就是以少而精才厉害,这样大量吸纳难民,对他们而言能有什么益处? 难不成,他们还想造反? 沈离枝并不了解山匪,也只是胡思乱想一会。 常喜公公回过神来,终于重提起沈离枝的来因,“沈大人是来找殿下的吧?” 太子书房沈离枝来过几回。 但每一次的心情好像都不一般。 常喜公公送她至门口就离去,沈离枝则被放行入内。 “太子殿下。” 书案后,杏黄常服的男子托腮而坐,头侧向一边,他垂闭着双目,睫毛浓密,投下眼下,铺开一片阴影。 因为看不真切,像是因为什么事烦闷闭目的模样。 沈离枝又行了一礼,太子依然没有反应。 她只好提步走近,略提嗓音道:“殿下,奴婢有话想说……殿下……” 走近细看,沈离枝顿时收住声。 太子他何止是闭目,他是睡着了。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将他压在手下的纸吹得呼呼翻动。 好几页都飘了出来,散了一地。 沈离枝俯身去捡,又一张张摞好放回桌面,并用黑玉纸镇压好。 太子睡得沉,她在他身边这样来来回回,都没有醒来。 看来是真的困乏极了。 胡公公说他一晚没睡,想必也是为了山匪一事烦忧。 沈离枝将袖袋里胡公公带给她的抄录名册以及她批注记录的简略舆图取出来,通通压在纸镇的最上头。 准备离开之际,她又回头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剑眉舒展,唇角平缓延开,半张脸隐入昏暗中,睡得沉,一时半会看起来也不会醒转。 沈离枝替他关上了窗,又转步走入隔间,从榻上抱起一层薄被。 她捻起两边,把被子轻轻覆在太子背上。 可好巧不巧就在她抽手要走的时候,手腕被人轻轻圈住。 太子突然醒了。 “你怎么来了?”他嗓音还带着困闷,有些发哑,一双凤目挑起的同时眉心就紧锁。 “我是来交还胡公公送的东西。”沈离枝指着镇纸下面多出来的那叠纸张,声音很镇定。 “哦,是那些。”李景淮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眉心,忽然抬头对她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沈离枝见他揉不开的深沉拢在眉眼之间,看起来十分阴沉可怖。 她蠕动了一下唇瓣,低声安抚道:“殿下,梦都是反的,噩梦不会成真的。” 李景淮扬起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何时说的是噩梦?” 他一醒来,又是蹙眉又是揉头的,一副沉郁烦闷的模样,沈离枝当然觉得他做的是噩梦了。 可他非要这样说,倒是让沈离枝一时不知怎么弥补自己的话。 李景淮也没有给她时间。 “不过你说得对,梦是反的。”他牵着唇,像是弯了起来,但是却没有露出笑容。 他手没有松开,反而用指腹在她腕间缠紧,慢慢道:“梦里,你答应了我。” 沈离枝是站着,因而是俯视的视野。 她好像很少用这样的角度去看太子,‘高高在上’的一方,一直是属于他的。 此时此刻,他们被调换了个。 李景淮仰视着她,而沈离枝却低头俯看。 这样置换了的视角让沈离枝离奇地感觉到,她好像变得高高在上了。 她可以随意操控别人,她的一言一行都足矣影响他的判断。 沈离枝正陷入这样的困惑和不解中,李景淮又开口,像是在解释他昨天的冲动,又好像在向她要一个答案。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昨日立下太子妃,是不是就永远得不到你了?” 沈离枝心猛然一颤,突然很想逃开,但无论是手还是视线,被他牢牢锁住。 她不能移开分毫。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是很认真在问她。 就好像她是一道他参详不透的难题,而他学而不厌,钻坚研微。 他想知道一切可以攻克难题的答案。 沈离枝被他一声声逼着,飞快地颦起眉,蹦出两个字,“不是。” 她真的惧怕他的这个问题。 就好像真的对他很重要一样。 不是。 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是不对的。 是不对等的开始,也注定不能走到最后。 也根本无关乎他有没有立下太子妃。 因为这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问题,她也并不会因为他没有太子妃而愿意接受。 李景淮恍惚了一下,又问道:“为何?” “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愿意携手一生的人,必然是相爱的人。”沈离枝注视着他的眼睛,嗓音放得很轻,“可我不爱殿下啊。” 她眸光闪烁,微微错开了眼,浓翘的睫毛像是刚刚钻出茧的蝴蝶,正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扇动。 而她正在尝试,让人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李景淮眸光瞬变,心跳有一瞬间好像骤停。 刹那间好像什么都错乱了。 他的脉搏、他的视线,他的心绪都乱了套。 “但是我……”李景淮把她的手拉近,声音却一下梗在了喉间。 但是我…… 第95章 多情 “她是不是也在骗我?” 但是……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是恐惧。 让人无法控制的情绪, 可怕就在于永远不知道会为此付出什么。 ——和付出多少。 李景淮展开自己的手,盯着微微发红的手心,就像是沈离枝的体温还在上面。 曾几何时, 他醒来看见是她, 梦里梦见是她。 就好像是日夜相随的梦魇,缠着他,不能放过他。 这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总有人会以身试毒, 但没有人希望自己毒无可救。 李景淮两手倏然握紧, 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早已抛下年少时的懦弱和无能。 他长大了, 也能克制一切阻碍他前行的东西。 就像帝师所说, 克情绝爱。 同样是恐惧,为何就偏偏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他就好像一个沉溺在深潭的人, 无法自救了。 李景淮打开手边的奏报,映入眼帘的字每一个都认识,却如何也无法在他脑海里组成句。 该死。 李景淮重重地锤了一下桌,蓦然起身。 身后的薄被就柔顺地沿着他的后背滑下, 悉数都堆在了他的脚边。 是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多余之物。 这张薄被是放在隔间塌上的。 除了沈离枝,也没有人走到过他的身边。 所以这无疑是沈离枝在他睡着时给他盖上的。 他垂眸盯着地上的被子半响才俯身拾了起来,丝绸的被面微凉滑腻, 他用指腹搓揉着,默默道了一句, “她是不是也在骗我?” 浓云散去,秋风萧瑟。 沈离枝在阶下站了好一会,秋日正午的阳光也不刺目,温暖地让人想要哭泣。 微凉的秋风拂过她的脸颊,把发间的扇形步摇吹得打转, 在她耳边轻轻刮过。 她终于稳住心神,抬步离去。 “我跟你说殿下肯定不会答应的,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打出四个大大的字在脸上,叫作吃、力、不、讨、好!”一个大嗓音传来,连树梢的鸟都被惊飞了。 “是五个字。”另一清雅温润的嗓音回道他,语气中却不为所动。 下一瞬,沈离枝面前走出了两个老熟人。 伊成瑞和周元清。 迎面遇上,两边的人都吃了一惊。 伊成瑞最先回过神来,心直口快道:“沈大人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和太子闹掰了吗? 太过了解伊成瑞这个直肠子,他不过开了个头,周元清就飞快抬脚碾了一下他的脚背,伊成瑞顿时嗷得一声叫了出来,后半句话就生生被他自个吞了回去。 伊成瑞一边抽着冷气,一边甩着脚,不敢置信转头瞪着下狠脚的周元清,“你干嘛!” 周元清却面不改色,宛若毫不知情地朝着沈离枝拱手行礼,问好道:“沈大人。” 沈离枝对二人行礼,弯眉浅笑,“周大人、伊大人好。” “沈大人刚刚是去找太子了?” 沈离枝立刻点头,“殿下刚刚醒了,周大人和伊大人是有要事吧,那我就不打扰了。” 伊成瑞嗐了一声,把手反抱在脑后,“沈大人要不先别走了吧,我估计我们两去就是找骂的,你要不留下帮我们挡挡火,太子他不是最……嗷!——周元清,你脚是不是抽筋欠砍了!” “我看你是嘴巴欠抽了。”周元清淡淡回他一句,转头打量着沈离枝边道:“沈大人莫怪。” 沈离枝轻轻呼了口气,弯起唇角。 “周大人言重了。” 伊成瑞和周元清本就和太子走得近,兴许在他们眼中,难以理解她的不识抬举。 周元清想了想,又开口道:“我和成瑞找太子是为了连云十三州一事,有一名属官因为家中病母耽搁了差事,被殿下处以死刑,据我所了解,这名属官除了这次的事的确出了岔子,可他也矜矜业业干了十年,当地百姓无不称赞其孝廉忠贞,所以我们是来给他求情的。” “沈大人以为呢?”周元清问她。 “连云十三州的水灾影响颇深,一直未能得到解决,想必和当地属官办事不利有很大关系,太子殿下为此事忧虑操心,凡有顶风作案者难以姑息,不过周大人用心甚善,若能对殿下晓之以理,兴许能得偿所愿。” 沈离枝对他一笑,周元清这人除了在六公主一事上显得有些过分,其人还是芒寒色正,有文人雅士独特的闳识孤怀。 沈离枝还是欣赏他的。 周元清点点头,“有沈大人的这席话,足矣。” 李景淮站在阶上,看着沈离枝和他们道别,绯色的衣角从拐角的灌木后消失,并没有回头。 屋檐投下的阴影笼在他身上,没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都是寒冷的。 伊成瑞第一个看见他,“殿下怎么冷不丁杵在那,怪吓人的。” 李景淮环着手,嗓音还有些闷沉,扫了两人一眼,“有事?” 周元清拱起手,对他道:“殿下,卫家派人来求情,还请殿下重新考虑一下卫须的处置。” “他一人之过,不牵累家人,已是孤的宽宏。”李景淮转过身,朝书房走去。 “沈大人也和微臣所想一致,殿下不再考虑一下?” 李景淮步伐一缓,侧过头,睨他一眼。 “你们很熟?” 周元清摆摆手,“不熟,只是适才碰见了就问了几句。” 问了几句,笑得倒是很开心。 “殿下刚刚在说什么?”周元清一愣。 “孤刚刚说话了?” 伊成瑞一个滑步,凑头过来,举起手:“殿下刚刚说了,我听见了。” 闭嘴。 “哦……”伊成瑞嘴才闭上一息,又不甘寂寞地张开,“不过别说,元清长得虽然一般,但是这个性子还是很讨姑娘家喜欢的。” “你少说几句吧。”周元清瞥他一眼。 伊成瑞扁了扁嘴,“我夸你呢,这也是事实,姑娘家就是心善,都喜欢你这一款,像我这样风流倜傥的浪荡子都不受欢迎哎。” 周元清叹气,刚抬起手想去揉发紧的鬓角,就看见李景淮向他投来目光。 若有所思,若有所想。 “沈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件事同殿下说了吗?”白杏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她说的就是落水女童的事。 沈离枝摇摇头,重新趴在舆图上,用指尖沿着她勾画出的地方,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殿下有别的事要忙,我还是先自己想想再说吧。” 白杏点点头,“我也帮大人想想。” 然两人对着舆图看了一个下午,等到掌灯时分也没研究出名堂来,白杏就打算出门去拿晚膳了。 临出房门前,白杏又忽然回身,从半扇门后探出脑袋。 “对了沈大人,之前你去戒律司打探的那人好像逃了。” “逃了?” 白杏连连点头,“是呀,不过东宫已经在戒备了,不过大人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小心注意点,若是有异常记得喊人啊。” “我知道了。”沈离枝含笑。 在屋中闷了一下午,沈离枝起身推开窗。 暮色渐起,一行雀鸟喧闹归巢。 沈离枝第一天就记住了它们筑巢的地方,因而哪棵树上住着几只鸟她都是知道的。 她正环顾左右,却发现了一件稀奇的事。 唯有一棵树上的鸟悬而不落,还吱吱喳喳叫得响亮。 沈离枝皱眉看了半响,出门下了台阶,走到树下抬头张望。 一片衣角在树叶缝隙里晃了晃。 “……飞练?” 衣角倏地收了回去,然后树叶稀里哗啦被拨开到一边,那缝隙里就露出一张狼狈的脸。 正是嬉皮笑脸的飞练。 “你的婢女不是说让你发现异常就喊人吗?” 沈离枝后退一步,看了眼脚下,“你既然逃出来了,为何不离开东宫?你伤得很重吗?” “哼——是啊,我伤得太重都跑不动了。” 沈离枝用脚拨弄着脚边的落叶,把地上积出的一滩血迹掩埋。 “你先下来吧,我有伤药。” 飞练在树上想了想,跳了下来,落地时候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小心。” “你当真奇怪,难道就不怕我是来害你的吗?”飞练扶着树干站起身,看着沈离枝已经率先转过去的背影,心中复杂。 沈离枝停步回首,“你呢,不怕我喊人来抓你?” “我?我不怕。”飞练拍了拍衣袖领口上的叶子,“反正我就是贱命一条。” 沈离枝盯着他不屑的神色,轻声道:“不要这样说。” 飞练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个大好人。” 沈离枝收下飞练一事是瞒不过白杏的,好在白杏对沈离枝忠心耿耿,虽然害怕但是也还是被劝服了。 “放心,等他伤好一点,相信他能有法子自己出去。” “对对,等我手伤和腿伤好了,我马上就离开这里。”飞练手里一抛一抛,橘子在他手心掂起落下。 “我看你挺精神的,伤也不碍事吧,该不会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吧?”白杏仍是信不过他。 飞练捏着橘子,转了一个身,攀到屋架上垂下两条腿,“我可是被你们太子从外头抓进来的,你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呢?” “好了白杏,你收拾一下东厢房给他暂歇吧。” “是。”白杏撅着嘴应下了。 飞练从屋架上跃下,落足的地方正好在她书案边,眼睛一扫正好看见她画在舆图上的图案。 “你也喜欢捣鼓这些阵?”他拿起来左右细看。 “阵?”沈离枝猛然抬起头,她疾步走上前:“飞练,你见过类似这样的东西吗?” 飞练搔了一下头,放下图:“我说不上,但是我在大人……哦,我是说上玄天看到过类似的,不过你这就是几个圈罢了,是我眼花看错了。” 几个圈? 沈离枝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画的东西。 第96章 香炉 我在试着变得更好 东宫护卫搜寻了十来天也没有找到飞练的下落, 防卫就逐渐松懈了。 但飞练并没有趁机离开东宫。 他和往常一样用过晚膳就在屋架上晃着腿消食,手里还剥着橘子,得意道:“这兴许就叫灯下黑?” 沈离枝抬起头, 看了他一眼, 将毛笔在砚台里沾了一下墨,“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还是找机会快离开东宫吧。” “我探查过了, 东宫中就以你这儿和太子的三重殿被围得牢固。”飞练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圈, “所以我这是在风眼里的宁静,要是出去了, 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安稳了。” “你究竟怎么惹上太子的?”沈离枝叹口气, “我的问题你也不愿回答。” “等我能安全出去的时候,就会告诉你, 沈妹妹别着急啊。” 沈离枝无奈又看他一眼。 看来他与哥哥的事在成功离开东宫之前是不打算说给她听了。 拿这个当护身符呢。 又或者,他还在等什么契机? 沈离枝提起笔,迟迟没有落下,一滴墨就把她先前写好的字污了一片。 飞练剥开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对了,听说太子最近性情大变, 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什么?” “你没发现吗?东宫里的人都在说太子殿下的行事越发温和了,不会动辄打打杀杀, 抄人全家了。” 沈离枝垂着眼,重新换了一张纸,“这是好事,是殿下自己变了。” “那叫常喜的,一有事就来叫你过去救场吧, 我看这还是你的功劳!” “那也是殿下肯听劝。” 飞练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把皮一丢。 “是吗,那太子还真是人前人后两张脸,我劝你留点心吧,这种静心香还是少用为好。” 飞练一荡而下,从窗户跐溜跑了出去。 白杏抱着果盘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嘟着嘴,“这小子明明生龙活虎的却死赖着不肯走,大人你一定要小心,说不定他还在打什么坏主意。” “放心,我知道的。”沈离枝走上前,将鎏金百鸟博山炉上盖着的橘皮捻了下来。 “白杏,这里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白杏放下果盘,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回答道:“哦!那还是上回大人染风寒的时候常喜公公派人送来的,怎么了?大人不是也说用了这个香晚上睡得好吗?” “唔,就是睡得太好了……”沈离枝转身走回书案,思忖片刻道:“我的风寒早好了,咳疾也没有再犯了,今晚可以不用再点这个香了。” 白杏也是不疑有他,很轻巧就应了。 “是,大人。” 月白风清,虫鸟俱静。 入了秋,连夜晚也再没有那么热闹了。 沈离枝在帐子里翻来覆去,没有点那熏香,真的就不容易睡着。 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际,忽然被一声极轻的开门声引起了注意。 她连忙将身体转到面墙的方向,同时也彻底清醒过来。 脚步声轻轻落地,几不可闻。 但是还是能依稀分辨出踩在木地板上和柔软的编制地毯上的区别,最后脚步声在她的床帐前停下。 “沈离枝。” 沈离枝悄然用手捂紧嘴,在幽暗中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飞练想告诉她的? 以飞练的语气,太子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多半是常喜送来的香让她睡得太沉,这才压根没有注意到。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她生病起吗? 床帐被人撩起,随后床头就一沉,李景淮像是坐了下来,微一倾身,他的袖子就从她肩头拂过。 沈离枝看不到后面的景象,只能凭借细微的动静探查太子的举动。 但他似乎只是靠坐在床头,并没有别的动作。 没过多久太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今日他们又在弹劾我立太子妃之事,一群吃饱喝足只知道盯着别人后院的老蛀虫,这种人留着有用吗?” 他后背依靠上床头,木架子被挤压出一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杀戮,但是有时候它真的管用。” 沈离枝的眼睛悄然转至眼角,可是她背对着李景淮,即便再用力转眼也是无法看见身后的人。 太子语气很轻,带着一些感叹和无措,就像是孩童踟蹰地开始踏出第一步时,总是不安和怀疑的。 没有人能真的为他指出一条明道。 无论是大开杀戒还是仁贤怀柔,总有利与弊。 他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道。 “罢了,留着他们也无所谓。”李景淮抬起手,“或许你说得对。” “杀一人容易,降一人难。” “虽然很难,但是这样大家都高兴是不是?” “你也会更高兴?”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就像是宫弦被指甲轻勾,只有墩闷的回响。 李景淮自那个雨夜从泥泞里爬起来后,眼里再没有旁人。 他发誓再不理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凡阻他、碍他行事者,杀之即可。 一颗温善的心,他已经放下太久了,重新捡起来时才发现,要想让人高兴是一件多难的事。 所以他怎么能怪沈离枝让他觉得不快乐。 毕竟最应该觉得不幸的人是她才对。 呆在他身边,才是不快乐的事吧? 他那样聪慧,什么都懂,但是他就是不想放手。 哪怕他会为此付出很多代价。 太久的沉默让沈离枝都要误以为太子是不是睡着了,她刚想转头想看个究竟,就在这个时候,太子的手动了。 一只手从她的腰侧穿过,一直手揽住了她的腰腹,她被往后一压,后背颈窝就顺势窝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至少在沈离枝‘清醒‘的意识里,很久了。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把沈离枝彻底惊住了。 她只能继续用手捂上嘴,免得惊讶的声音会从喉咙溢出。 冷松柏的味道从他的身上渗了过来,彻底包裹着两人,他身上一如既往的冷冽,但却是让人安心的气息。 就好像在枯桑村的那个夜晚。 太子说他身上的香能理气凝神,对她的咳疾有效,还让她趴在他身上睡了一夜。 但那……还是很早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弄到如今的地步。 可是现在又是为什么? 她都说了那样狠绝的话。 在她风寒未愈的晚上,太子还会过来抱着她,是为了让她不会再被咳疾所扰吗? “做一个好人好累,就让我这样待一会吧。” 李景淮轻声自语了一句就闭目小憩,他清浅平缓的呼吸吹拂在沈离枝的后脖颈上,就好像真的睡了过去。 虽然他很安静,但是沈离枝还是不敢乱动,生怕被身后的太子觉察到她并没睡着。 他的怀抱总是这样炙热,比汤婆子还管用,很快沈离枝就感觉后背都热出了薄汗,手心也开始发黏。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一瞬也不敢挪开视线,就怕眨眼的声音也会惊扰浅眠的太子。 两人像两柄勺子紧紧贴着。 时间并不长,仅一炷香的时间李景淮就睁开了眼。 怀里的人身子又暖又软,小小地嵌入他的怀里,温顺地和他相贴。 他弯了一下唇,但很快那笑弧就如水波纹消失不见了。 大概也只有睡着后,她才不会抗拒和抵触他了。 李景淮慢慢松开了手,起身如常把她身上的被子牵平捻好。 他不能待太久,以免真的在她床上睡着了。 昏暗的室内不便于行,可是他却闭着眼睛也能寻到出路,甚至他还能在途径鎏金百鸟博山炉时,用手指一抚上面伸出来的精致雕花,然而他才走出两步,忽然脚步一顿,捻了一下指腹。 冷的? 博山炉上原本会带着燃尽后的一点余温,但是今日——没有。 他侧头转向床帐的方向,凝了凝凤目。 即便黑暗中他一无所获,可是也不妨碍他盯向沈离枝。 沈离枝还揪着自己的被子,紧咬着下唇。 不明白太子为何突然又停下了步伐。 脚步声停的地方,定然还没出这间屋子,她都能感受到太子的气息依然在霸道地占据她的屋子。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用指尖弹击在金属物件上的一样。 随后是太子的低语。 “枝枝,我在试着变得更好。” “那你会试着接受没有那么好的我吗?” 沈离枝下意识就循着他的声音转过头,但隔着帐子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又传来一声轻笑传来,随着门吱呀一声,留下太子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晨曦才照在东西阁的屋檐上,日光破开了黑暗。 叽叽喳喳的鸟雀还在林间跳跃,忽然一把火就从东宫废弃的院落里烧了起来。 正是天气干燥加上带着北风,火势席卷一片,接连吞并了紧挨着的竹林。 东宫有了一时的混乱。 一辆蒙着黑油布的马车从东宫的西后巷子快速离去竟也没有引起注意。 驾车的是一个蒙着右眼的老汉,旁边还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次你打算几时回来?” “不回来了,这上京城我早就待腻了。” “不回来,可那位大人怎么办?” “他?只怕没工夫管我,你就猜太子要是知道他的人把自己的心肝劫走了,会不会冲冠一怒直接杀去上玄天?” 独眼的老汉一惊,连抽马的鞭子都险些震掉了,“你、你劫太子的女人!你还跟太子抢女人?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不要命了?” “你别胡说,她以后就是我妹妹了,我罩着她还来不及呢!” 独眼老汉摇摇头,“你也不能自己妹妹死了抢别的姑娘当妹妹啊……” 少年低下头,喃喃道:“我妹妹没死。” 第97章 妹妹 他的妹妹早死了 蝶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还是在沈离枝的卧榻之侧找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 一个窄小的洞口仅仅可供身材瘦小的人进出,就连小太监都卡在其中,不上不下, 不能一探究竟。 “这……”常喜大惊失色, 即刻反应过来,“定然是参与修缮的工匠早有预谋设下了这处地道!殿下……” 他刚扭过头,就看见李景淮那张阴鸷的脸, 冰凉的凤目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常喜下意识止住声音, 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和赵争交换了一个畏惧的视线。 李景淮扫了一眼被翻得一片狼籍的屋子, 博山炉也被打翻在了地上, 梳妆台上到处都有散落的珠钗、首饰,看上去是匆匆忙忙捡拾了行装, 但是唯独沈离枝那宝贵的糖盒没有带上。 呼—— 从听见这个消息地不可置信中他花了足足一刻钟才反应过来。 浑身冰冷又僵硬,就好像又回到了儿时。 对一切都失去了掌控。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沈离枝居然不见了? 还使这样的伎俩,以为他会相信吗? 他缓缓走到床榻边转身坐下, 手慢慢抚过早已没有温度的床,想着几个时辰前她还像猫儿一样乖顺地窝在自己怀里。 她在装睡,可也没有再抗拒他。 他们的关系最终会被时间修复的。 他坚信沈离枝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所以她定然是被人强行带走, 就为了带离自己的身边。 赵争头皮发麻地看着太子温柔垂下的眼神,看着他温柔地摸着一床被子。 指腹擦过那丝面, 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让赵争莫名有种利刀滚肉的错觉。 “所有参与修缮蝶园的工匠统统抓去戒律司审问。” 李景淮抬起眸,晦暗的视线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赵争抱拳刚要领命,第二道命令就砸了下来。 “上京城即刻封城,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封城! 赵争猛然一抬头, “殿下不可!关闭都城是何等大事,陛下定然会以此问责的。” 李景淮一笑,紧接着声音森寒道:“封。” 他还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沈离枝醒来时已不在东宫。 她在一辆窄小老旧的马车上醒过神,周围还堆着一些残败的大白菜叶,半腐的气味让人感觉卧在了潮湿的水巷,浑身好像都染上了腐朽枯败的气息。 沈离枝手脚绵软,使不上力,费了半天的劲才让自己靠在一个篓筐上坐直了身,这才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包衣物,正是她平常外出穿的,被人团成一包,杂乱无章地缠在一起。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她的一些首饰,但是收拾的人并分不清这些金的银的、簪子或钗子,就乱抓乱几件,连路老神医给她的那个八宝莲花盒也混迹其中。 她被绑架了,但是绑匪还有意伪装成她自己走的样子。 沈离枝不由苦笑,这样的把戏骗不了太子,不过会让他更生气罢了。 虽然飞练是不在乎和太子撕破脸,但是这个关头做这样画蛇添足的事,其实对他逃跑是不利的。 飞练究竟想做什么? 沈离枝掀起车帘,朝外张望去。 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只不过她没想到周围的环境是如此陌生,她甚至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景物。 马车外面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四周都是黄绿交映的树林,已经有了一片秋色。 林鸟振翅而飞,身往南方。 这是一条远离官道的野径,除了这辆孤零零的马车,再没有其他的人影。 飞练从河岸边伸着懒腰走来,朝着窗口探头的她递来一个竹筒,语气轻快道:“我都说你闻了太多迷香不好,你看明明是一天的量,你半日不到就醒来了。” 沈离枝迟迟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水。 “你放心,这水里没毒,刚刚从河里打上来的。”飞练朝她一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他没有必要骗她,费尽心机把她带出来当然不是想取她性命这么简单。 沈离枝抿了一下干燥的唇,伸手接住了竹筒,但是她没有马上就喝,反而趁他没有阻止的时候,极目远眺。 原来已经走了半日,看样子他们是连上京城都出了。 她这一眼只能看见远方的青峦黛影,起起伏伏,像是翻动的绿波。 飞练一点也不担心她能看出自己的方位来,所以只是站在原地一脸轻松地看着头顶的飞鸟经过。 “你要带我去哪里?”沈离枝用手扶在车窗上,垂下双眼,像是无可奈何地问他。 “你不是一直想问关于‘他’的事吗?”飞练看着肘搁在车窗上,一身素衣却容颜昳丽的少女。 他为她这份镇定感到有趣,脸上就扬起了笑。 沈离枝眸光落在飞练的笑脸上,“那你是能告诉我了吗?” 飞练哎了一声,拍了拍手,转身跳上马车道:“还是边走边说。” 上京城的乱说不定没多久就会波及到郊外来。 一旦太子发现他们出城的伪证,兴许马上就会追出来。 他可不敢和精良的骑兵竞速,只寄希望走这些偏僻无人的小道,避人耳目。 独眼的车夫砸吧了一下嘴里叼着的野草,拉起了缰绳。 两匹棕马就撩开了蹶子,马车缓缓启动。 沈离枝放下了车帘,周围都是荒野,她就是跑了多半也是跑不掉的,光飞练的身手她就无法估量,再加上他身边那个过分淡定的独眼车夫,也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印象。 在没有确保自己能逃脱的可能之下,沈离枝并不会盲目惹怒这两个‘绑匪’。 她转身先把散开的首饰一一收拾好,最主要的那个八宝莲花盒藏进了怀里。 “你也许听过老国师周游大周,为自己选干儿子一事吗?” 飞练的声音慢悠悠自车轱辘颠簸声中传来,“我就是那时候被老国师从自己的故土带走的。” 沈离枝想起常喜公公跟她说过的,老国师那些令人发指的事迹。 老国师用许许多多的孩子相杀相争,才选出了自己的继任者。 至于剩下的孩子无人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就连那些孩子的父母也无人过问,就好像那些孩子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割裂出去,不复存在。 “你瞧上去并不太喜欢上玄天,为何早不走?”沈离枝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对故土向往。 飞练不是上玄天忠实的信徒,他有太多自己的心思。 而且他的武功不弱,就连太子东宫也能出入自由,若他想要走,上玄天未必能拦得住他。 飞练嗤笑一声。 “走,走哪里去?像我这样的人,上玄天少说也有百来个,但是我们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唯一能看出分别的就是我们有着不同的面貌和口音,你也许能听出我带着抚州的口音吧,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鹤行年会将我要到身边。” 沈离枝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惊讶道:“小国师也是抚州人?” “或许吧。”飞练一笑带过,“不过唯一肯定的是他没有被老国师弄掉记忆,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沈离枝有些了然。 抚州并不大,若小国师也是抚州人,说不定他是认识她的。 这也能解释他先前对她的种种奇怪的举动。 沈离枝恍了一下神,但是还是很快把注意力收回到她关心的事上。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飞练微微侧头,下颚扬起,“上玄天里有很多像我这样大的,但是都失去了记忆。” “那你先前告诉我的事,是从哪里而来?” 那些仅仅属于她与哥哥的事。 飞练从路边拔过一根芦苇草,“我不知道。” 沈离枝道:“不可能。” “那你说我怎么知道的?”飞练狡猾地反问她。 这下换沈离枝愣住了。 “我说过了,老国师虽然给我们喂了药,但是这药也不是完全有效的,至少随着我们长大,我们能想起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飞练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沈离枝往前坐了一步,嗓音忽然急了起来:“你、你的意思,是你从上玄天听来的,告诉你的人是在上玄天?!”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有些零碎的记忆,但不包括这些记忆是怎么来的。”飞练呼出一口气。 “可能是我的,也可能不是我的。” 沈离枝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老妖怪邪乎着,没什么不可能哩!”独眼的汉子第一次参与他们的话题,“我们还是快些跑吧,被他抓到可得脱层皮!” “等等,你们不是把我带去上玄天?”沈离枝吃惊地叫了出来,因为马蹄声掩盖着,她的声音不由拔高,竟然一下就突兀地响起。 外面的两人都没有回答她,反而另有一个张狂的笑声响起。 “上玄天?沈大人你想多了!” 沈离枝一听这个声音,暗道一声不妙。 虽然打交道的少,但是三皇子身边的近卫长她还是认识的。 三皇子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随着那道声音响起的,还有很多马蹄声,丝毫这些人早早就埋伏在了周围,只等着他们走入圈套。 马车被逼停,沈离枝挑起帘子一角就看见了外面围着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飞练冷哼道:“不愧是狗,庞铎你还真长了一个狗鼻子。” 那个叫庞铎的青年人骑着马,手就懒洋洋地拉着缰绳,他冷笑一声,看着中央的困兽。 “飞练你还真会两面三刀,要不是我主子多留了一个心眼,你就要把我们重要的砝码带到哪里去了?” “三皇子不就是想让太子和上玄天打起来么,沈大人只不过就是其中一个诱因,既然鱼儿都已经上钩了,你还管鱼饵还在不在上面,岂不是可笑?” 听到这里沈离枝总算知道了,飞练之所以能顺利得手,其中还有三皇子出力。 但是她没有料到这其中牵扯到的竟然是太子、上玄天和三皇子外加飞练自己这么复杂的四方。 庞铎冷声道:“主子的事,轮得到你要置喙?” “我不会让她成为你们的挡箭牌……” 呲啦一声—— 宝刀出鞘,两边的人一言不合就交手了。 沈离枝脸色发白地窝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乒乓作响的声音。 这下她更加不敢贸然出头。 却在这个时候车帘被人砍成几块,飘零落下,外界的光和满眼的血一道映入她眼帘。 “飞练!——” “你出来!”飞练大力拉过她的手,把她扯在马上。 沈离枝被雪白如网的刀光晃得眼睛刺痛。 飞练却能在其中游刃有余挑开刀网,骑着马冲撞出去。 “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飞练在独眼老汉的掩护下往前冲,短刀所到之处都挽起了血花。 可是毕竟势单力薄,很快飞练身上也挂了彩。 虽然他只发出了闷响,但是沈离枝能感受到他身子剧烈一颤。 “飞练,算了吧,你把我交出去好了,带着我他们就不会放过你。”沈离枝揪心,生怕飞练会被他们杀死。 她还存着一份私心。 飞练笑了一声。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 “什么?!” 在这样紧迫的关头,沈离枝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还有心情讲故事。 但是飞练却不管,他语速在激烈地对抗中偏快,就像害怕慢了就来不及讲完一样。 “曾经有一家人,他们兄妹三人,大哥、二弟和三妹……”飞练抬起刀,狠狠削掉旁边伸出来抓沈离枝的手指。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中,飞练继续道:“他们家很穷很穷,父母相继病死了,他们只能每天去乞讨,有时候一天只能讨到一个馒头,因为镇上的人都说他们仨是扫把星,专门来讨债的。” “他们有一餐没一餐饿了很久,本来一块馒头均分成三块,一人一块,可是大哥实在太饿了,他就抢了二弟的那块,但是二弟也太饿了,所以他就问妹妹,愿不愿意把她那块先给他吃。” “妹妹让给了他……” “后来……她就死了。” 飞练咬着牙关,大刀一落,一颗头颅就飞了出去。 “你说她是不是像你一样傻?” 沈离枝:“飞练……” “好了,我不是你哥哥,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停留。”飞练忽然往前一抱,低声道:“但是我真的希望你是我妹妹。” ——飞练,你要是慢慢想起了你妹妹,你要做什么? ——找到她,永远保护她! 他一直在找寻记忆,就为了以后好好地照顾妹妹。 可是他的妹妹早死了啊。 早在很早之前就为了他,死了。 “待在上京城你将永无宁日,我真的只想送你出去——” 飞练忽然跃下了马,用刀狠狠抽了一下马臀,“你姐姐就要回来了!她掌了裴家的滔天富贵,却容不得你,太子他没有告诉你——” 第98章 裴行 玉儿该是他的。 飞练的声音还在耳畔, 然而受惊的马已经带着沈离枝远离了身后血肉横飞的战场。 独眼老汉用来拉车的马并不是什么宝马良驹,可在这紧要的关头却成了沈离枝唯一的依靠。 因为飞练的那一刀子的作用,棕马跑得很快, 像是亡命狂奔地一直往前。 无论沈离枝如何控制勒停, 它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动物有时候比人更知道趋利避害。 “飞练!——”沈离枝只能用力拉着缰绳,为在颠簸中保持平衡又俯低了身子,这让她无法扭头去看后面的情形。 也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跟上她。 她的声音也被风带走。 除了被马蹄折断的枯草断枝、疾风掠过的气流, 身后再没有别的声音回应她。 就连那些让人胆颤的喊杀都慢慢听不见了。 马带着她冲进茂密树林, 栖息在林子里的鸟雀都被不速之客惊得振翅狂飞。 叽叽喳喳的叫声搅乱了岑寂的野林。 沈离枝咬着下唇,被迎面刮来的风尘吹迷了双眼。 她不得不眯起双眼, 看着前方的道路怅然若失。 飞练没有跟上。 沈离枝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三皇子手下杀出去。 两边实力悬殊是显而易见的, 这场厮杀对于飞练无疑是以卵击石。 他说他将她从东宫劫出来,只是为了将她送出上京城, 为了让她不受到姐姐的‘迫害’。 可这世上最让人无奈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好。 沈离枝并不清楚飞练与三皇子、上玄天之间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关系,可是他今日所做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所以对于飞练这‘舍己为人’的行为,沈离枝实在无法感谢,而且她如今还多了许多压在心头, 悬而不解的疑惑。 她还有多事没来得及问。 飞练并不是她的哥哥,那她的哥哥呢? 她的哥哥是真的死了吗? 记忆里那座小小的坟丘也在纷飞的烟雨中模糊了轮廓,变得飘忽不定, 若有若无。 十岁的时候,沈离枝还从没有经历过生死, 对于哥哥的死亡,她更多的是茫然。 她看着新堆起来的土丘,看着墓碑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不知道里面埋得究竟是谁。 是爹抚着她的头对她说:你哥哥不在了,你就是沈珏礼了。 是娘用戒尺打着她的手心, “礼儿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不许哭,你要记得,你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被抹去的人除了沈玉瑶之外,其实还有沈珏礼……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过往都被人抹去。 那些事也再无人会提起。 而飞练是在十岁之后才被老国师带走的,所以他不可能在这之前就知道她哥哥的事。 他是在上玄天里听到的。 但是,他又从谁那里听到的? 马蹄声纷乱,在空寂的林间一声声在耳边放大,像是鼓点声伴随着她激烈跳动的心。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她该往哪里去? 飞练那声“——太子他没有告诉你!”还在回响。 他不想让她回东宫。 沈离枝不由轻笑出声。 太子没有告诉她的事有好多啊。 她知道的,不知道的。 好的,坏的,是那么多。 ——“我试着变得更好”,“我们还有时间……” 那天夜里,他留下的这两句话却又让她心又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的时间能有多长? 是直到她姐姐回上京城之前吗? 沈离枝脑子犹如混沌,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涌起莫名酸涩的情绪,可这也并非她所能控制的。 有些情绪就喜欢趁虚而入,在人脆弱之时,它便会摇旗呐喊、占据上风。 她用力勒紧缰绳,粗糙的绳把手心都磨破,伤口被挤压出了钝痛。 飞扬的尘土兜脸而来,视线也被水雾模糊。 如果说沈明瑶要回来。 那裴二哥哥,是死了吗? 裴远死了。 鹤行年坐在马车里,手撑着腮,头靠在车壁一侧,深思还有些恍惚。 接二连三的传信,让他不由想起许多旧事。 在太子封城,车队排列等候在城门前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梦么…… 他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 那时候的他还不过十岁,父亲带他去沈家的宅子里做客。 许多官家都瞧不上他们这些商贾人家,私下更不会有来往,但是沈知府不一样。 他待他的父亲就像是真心的朋友一样,对他也是亲切疼爱,甚至愿意将他的长子介绍给他为伴,让他们一起在裴府从学。 父亲也常说,裴家虽然坐拥了财,但却没有权,自古钱权相依才能走得长远,所以他们还是需要仰仗沈知府的照拂。 他并不懂这些,可是却也喜欢去沈家做客。 沈家的院子总是收拾的很雅致,种了很多种上京城里才有的名贵花种。 他很喜欢那些象征着富贵繁华的花,也喜欢看在那花团锦簇里扑蝴蝶的小丫头。 在抚州城里他还没见过能比沈家孪生子这一对更好看的兄妹,想必画上的仙童也不过如此。 就好比是风月所化,玉雪所成。 是百般难描的神清骨秀和瑰姿艳逸。 对男子而言,出众的外表只是锦上添花,但姑娘家只要生得美,那就足够惹人怜爱。 抚州城里有很多权贵夫人早早就盯上了那小姑娘,在她尚懵懂稚嫩的时候已经开始打着各种主意,旁敲侧打想要探沈家的口风。 梦里他总是回顾着那一日。 沈知府与父亲饮了一些上好的荷酿酒,微醺着双眼,笑呵呵指着小姑娘问他。 ——我们把玉儿指给你好不好? 是了,沈知府口头给他们指了婚。 无论多少次,每每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大喜过望,可梦境总是在这最美好的时刻陡然一变。 身穿着灰白道袍的男人用枯瘦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手,要将他从家中带走。 他又急又惧,一直在询问身后看不清表情的父亲:那玉儿怎么办? 父亲缓缓捋须,叹道:孩子,既被道长看中,凡尘往事与你无关了。 是他被看中么? 不是的,不是的! 他急切的目光掠过父亲的身后,在父亲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锦袍后,那儿还有沈家的人。 有清正廉明的沈大人,有高贵端庄的沈夫人。 他们站在萧瑟的风中,衣冠华美,面色沉静地朝他无声地望着。 他急得哭了,可是我就想要玉儿。 裴家的一分一毫与他无关,父子亲情、兄弟友爱与他无关,他连名字都带不走,难道就没有一样能完全属于他么? 他们自然不会让他带走玉儿,甚至最后一面也没他见着。 可在他心里,无时无刻记得。 玉儿该是他的。 是他的。 …… 再一转瞬,他也穿上了月白色的道袍,大袖上是仙风道骨的银线白鹤。 象征着他至高的身份。 他长大了,那个道士也老了。 可老道士对他的执着一直耿耿于怀,他不允作为继任者的他还徒留着任何情感。 为此,老道士不放过任何机会想让他回心转意。 此番来,就是为了再次击碎他的妄想,他带来了一则消息。 ——别再想了,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可他也不再是年幼无能的孩童,甚至他可以微笑着一字一顿回答道:杀、那、人,抢、过、来。” 这些不正是他学来的吗? 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愿望。 老道士嗤笑,那成,她要嫁的人是你的亲弟弟。 他沉默了一下。 那我让别的姑娘嫁他,行不行。 梦戛然而止。 城门拖着沉重的声音缓缓打开,车队人流都朝着城门外涌去。 “大人,我们只知道大概的方位,这样能找到人吗?” 外面有人在问他。 鹤行年手指捻起一枚玉腰糖放进嘴里。 “能。”他用舌尖抵住那份苦涩。 “总该轮到我一回吧。” 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雲霞山匪在短短时间内就吸纳了上万的难民,行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随着他们势力的膨胀,越来越多的难民觉得求生无望,只能落草为寇,纷纷投奔。 就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他们盘踞在险要的山峡,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周围富饶的城镇。 解决连云十三州短缺的钱粮急如星火。 不能再放任雲霞山匪蛊惑难民,壮大势力。 为此李景淮不但动用了先皇后留下的钱财,还胁迫了辰王动用了鹿城的库粮,但是这些仅仅是杯水车薪,无法抽钉拔楔。 朝中众臣毫无办法。 无法说动早已鬼迷心窍的皇帝,就无法动上玄天一分一毫。 先前被上玄天带走的国库钱粮像是进了一个无底洞,找不到半分线索。 如今还能解这燃眉之急的唯有富可敌国的裴家。 但是裴远死了。 原本分到他身上的裴家掌事权就落在了他的妻子身上。 沈明瑶要同他做这笔交易。 太子没有马上答应。 但是他们都知道,连云十三州等不了。 偏偏这个时候,沈离枝被人带出了东宫,无疑是有人要趁他分身无术,无暇顾及时趁火打劫。 他虽然第一时间封城门,却还是晚了一步。 城内寻不到,那便是已经出了城。 “开城门!” 金乌卫黑压压地汇聚在城门,蓄势待发。 倾巢而出的太子近卫让上京城都陷入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慌中。 不知详情便开始胡乱揣测。 是不是又有谁家要倒大霉了,还是上京城要变天了?! 太子骑着马上,神容皆寒,眼所及之处仿佛已经是血海炼狱。 城门厚重,一寸寸被拉开。 李景淮举鞭欲击,忽然有两人骑着马从后方赶来,一左一右拦下他。 “殿下!陛下急召!” “急报——雲霞军情!” 沈离枝从密林里穿出。 她运气很好,在山林的尽头竟然看见了远处巍峨的城墙。 那里就是上京城。 但她运气也不好,身后的林子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追兵。 沈离枝和棕马都是疲累不堪,但是却还不能停歇。 就快了,到了上京城她就会安全了。 但是追兵的马远比她的这匹棕马膘肥体壮,他们距离在开阔的平地上逐渐拉小。 沈离枝在马上摇摇欲坠,她的马只超过了追兵半个身位,只要追兵再赶上一些就能伸手擒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下马去。 而她的余光正看见身侧的人朝着她极力伸出手指,她所担心的事正要发生。 沈离枝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一支飞旋的箭簇破空而来,追兵才把手伸到一半,就被长箭贯穿胸膛。 快马疾驰而过,只有一捧血来得及撒在沈离枝的衣摆。 七八支箭纷纷从她身侧擦过,将后面的追兵尽数射穿。 惊马的嘶鸣,重物坠地的沉闷,都交织在她的脑后。 在她的眼前,挑起的车帘后有一双含笑望来的眼眸。 血光映入他的眼,异常的妖冶。 第99章 送回 不是为了送你回太子身边 见到鹤行年, 沈离枝虽然惊讶却不意外。 因为鹤行年此前便一直在打探飞练的下落。 飞练大张旗鼓地将她拐出东宫,想必惹来的不但有三皇子的人,肯定还会有上玄天一份。 鹤行年会追来, 也是意料中的事。 对于鹤行年, 沈离枝有太多看不透的地方,她其实对他有种本能的抗拒。 只是这一次她危在旦夕,是他出手相救帮她挡住了追兵。 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像以往那样, 敬而远之。 沈离枝从马上下来, 朝着他行了一礼,温声道:“小国师好。” 鹤行年目光落在她不自然蜷起的拳头上, 凝了凝灰眸, 语气平静地和她打招呼。 “沈姑娘,好久不见。” 自从那日她从萧府回去后, 的确有许久没有再出过东宫。 就连太子的及冠礼她也没有出席。 沈离枝从他平静的语里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就好像他并不是客套的问候,而是真的指他们很久没有相见,还有些惆怅似的。 沈离枝没有接住话,鹤行年却又为她撩开了车帘, 微笑道:“沈姑娘的马看起来已经不能再骑了,不如我送你一程?” 棕马嘶鸣一声,趴伏在地上, 后腿上的鬃毛被伤口处溢出的血染了一片。 它早已力竭,能跑到这里才躺下已算是奇迹。 沈离枝抬手摸了摸马颈, 若是没有这匹马,她也不可能从追兵手上拖到小国师的到来。 一想到追兵,沈离枝忽然心神一动。 她猛然转头,越过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伤兵,往回眺目, 焦急地提醒鹤行年道:“飞练还在林子的另一端!三皇子的人……” 飞练如何说也是鹤行年的人。 “我知道。”小国师并起两指,朝后摆了摆,几名背着长弓的骑兵就领命,骑马冲进了林子。 沈离枝虽然见识过他们高超的箭法,但是还是担忧这几人不足以对付三皇子的人马。 她的忧思被鹤行年看在眼里。 “你不用担心,他的身手还不至于折在这些人手上。”鹤行年手抬起来就没有放下,长袖如缎,那袖面上的仙鹤引颈展翅,黑眸也如他的灰眸齐齐朝着她望来。 像殷切地期盼,她会过来。 沈离枝转眸看向上京城。 其实眼下除了小国师,她也没有得选择。 虽然肉眼可见上京城的城墙就在前方,但是沈离枝知道那距离非是她徒步所能及,走回去压根是不现实的。 再说小国师救她在前,现在还要推辞他的好意,未免显得不太识趣。 “那多谢小国师搭救之恩。” 沈离枝又朝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才步上牛车,从他挑起的帘子里钻了进去。 小国师的牛车并不宽敞,但是内里的用料几乎和在春风渡那间天字号雅间如出一辙。 沈离枝不由又被那奢华精致惊了一下。 寸金木雕刻着复杂的图腾花纹,中间还镶嵌着宝石、明珠、玳瑁等,走入其中就好像是百花齐放,花团锦簇,而带着熏香的垂香球挂在四角,下面还有兼有照明的夜明珠坠着。 每一件单拿出去都是稀罕昂贵之物。 别说寻常百姓,就是沈离枝也不敢说东宫能比得上上玄天的奢靡。 沈离枝微一蹙秀眉。 上玄天的钱仿佛像是天流水,源源不断地涌来。 因为皇帝的庇护,没人敢去查上玄天的庞大财富究竟来自何处。 在鹤行年的目光之下,沈离枝为自己选了左侧靠窗的位置缓缓坐下。 鹤行年也退回到了他原本的座位,见沈离枝坐的地方是与他是最远的对角线,也仅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点破她的戒备之心。 人多带着些小心和戒备总不会有错的,他很能理解。 沈离枝余光看见他的笑越发觉得疑惑,鹤行年似乎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的笑。 若是解读起来,就好比是一种大方不计较的态度。 就像是他一直宽容地对待她,虽然知道她的种种无礼和莫名的防备,但是他从不会计较。 这种感觉让沈离枝觉得更加怪异。 好几次她都险些开口问他,他是不是认识她。 但是话音出口却徒然一转:“小国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但是来得快,还能找得这么准,沈离枝更好奇他究竟有什么神通。 “沈姑娘是想知道自己从东宫出来后,发生了什么吧。”鹤行年捋起袖子,从坐塌旁的箱匣里取出一套茶具,天青色釉面的茶壶拿出来时壶口还冒出了热气。 茶的清香弥漫开来,让人精神都振奋了不少。 沈离枝注视着他倒茶的姿态,分外优雅。 就好像他一直给沈离枝的印象,像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般。 他的仪态行为,一言一行都像是出身富贵。 而且他的洞察力也惊人,总是能察觉到她没有说出口的真实想法。 “嗯……”沈离枝伸出两手接过同色的茶杯,薄瓷的茶杯还有些烫手。 她手上的伤口被这温度灼伤,抽痛不已,她眉心一皱,将手心远离了杯面,只用指尖捏着。 鹤行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的视线从窗户外看了出去。 外面秋色连绵不断,像一副无限展开的画卷。 “东宫走水,乌烟弥漫,太子的金吾卫倾巢而出,这样大的动静上京城谁能不知,只不过上玄天也有自己的眼线,我早命人盯着飞练,一旦他露面我便会知晓。”鹤行年转眸,灰色的瞳仁宁静地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 沈离枝缓缓问道:“所以,小国师是来追飞练的?” 鹤行年弯了弯唇,只露出一个‘这般说也无错’的神情让她自行揣测。 沈离枝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了一个转又复垂下,望着手中还氤氲着热气茶水,反正小国师早也察觉出她的意图,所幸就开口直问了:“那东宫可有发生什么?” “有。”鹤行年啜饮了一口清茶,“太子先是下令封城,紧接着金吾卫大肆搜查你的下落,虽然对外宣称是在抓捕刺客,但是陛下似乎知道了什么,连下了几道圣谕令他回宫见驾。” “封城?” 沈离枝一怔。 那可是大周的皇城,上京城。 哪有说封就封的道理。 太子这样任性妄为,只怕会惹来许多非议。 他那么努力在用缓和的方式处理政事,不正是为了做一个好储君…… 沈离枝用力蹙起眉心,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都是因为她擅自收留下了飞练,这才惹来了这些事。 若是她早点把飞练赶走,不让他有机可乘,也就不会有这此后的事情发生。 哪怕以后她姐姐回到上京,容不下她,至少应当好好说开。 那样的话,太子也不会为了她,如此兴师动众地。 “你又没有做错,为何要自责?” 鹤行年的声音惊醒了她。 “我没有……” 沈离枝醒过神,不由觉得更惊讶,惊讶得她后背都生出了冷汗。 鹤行年怎么将她看得这样彻底。 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了若指掌。 但更让她感到惊愕的是,忽然映入眼帘的景象。 不知何时他们的车队在一座红叶掩映的道观前停了下来。 鹤行年并没有把她往上京城送,而是将她带到了别的地方。 注意到她分外紧张的双目,鹤行年低声一笑,解释道:“别害怕,因为见沈姑娘好像受了点伤,这里比较近,就先绕过来,治伤要紧……” 他的神色是那么坦然,就好像任何的怀疑都是多余的。 沈离枝下意识藏起了手,“我的伤不要紧。” “反正都已经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对吗?” 太子从皇宫出来,脸色阴沉可怖。 赵争握紧拳头才敢走到他身侧,低头禀告:“我们的人在上京城外五十里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现场被处理得很干净,没有发现尸体或者其他,但是可以从最近上京城近卫调动情况,应该是三皇子的人马,还有……” 赵争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追查沈离枝的下落,但是明显有人比他技高一筹。 他失败了,并没有完成任务。 李景淮听他说了长长一段,早不耐烦,回头打断他,“沈离枝呢?” 他如今只关心这个,至于其他的事、其他人,晚些他自会一一算账。 听见太子开口,赵争把头低得更低了,嗓子发紧,声音也就变得僵硬:“没有发现线索,只从郊外进城的商队里打听到了一些无法确证的消息。” 没有发现线索,就等同于他们彻底弄丢了沈离枝。 好啊,真是好得很。 就在他眼皮底下,挖他的心,捅他的肝。 李景淮闭了闭眼睛,寒声道: “说。” “商队的人说恰好狭路与小国师的车队碰上,听见他车里传出女子的声音……因为觉得奇怪,所以留心了一下,好像听见‘东宫’二字……”赵争抬了抬眼,抱着双拳又大胆猜测:“殿下,会不会是鹤行年带走了沈大人?” 这种时候,鹤行年怎么会出城去? 李景淮皱起了眉。 鹤行年也太反常了。 尤其在和沈离枝一起出现的画面里。 他不由想起了那些总让他觉得怪异的地方。 比如皇宫的忽然出现、雨亭的抬手相扶、夏巡时的偶然经过、灵隐寺的桃牌…… 还有萧府的那盒糖。 太多的巧合就变成了蓄意。 鹤行年,裴行,行之? 原来都是他。 所有的线一起牵起,就变成了一张网。 李景淮觉得后牙发酸,他慢慢咬住,“上玄天,真当孤灭不掉他们,是么?” 沈离枝有些局促。 进来后才发现这处道观并不是什么随便路上遇到的普通小道观。 从山门匾额上金勾铁笔的大字上可查,这里该是皇帝御赐,上玄天本馆所在。 鹤行年将她带进来,就引她进了一处雅致的院子。 院子里金桂飘香,还有一棵老银杏树。 树叶已经变得金黄一片,落叶像是铺了一地的黄金。 沈离枝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鹤行年拿了药给她敷上。 她两只手的手心都磨破了皮,擦出了血,没办法自己上药,只能摊平在鹤行年面前,由着他细细在伤口处撒上药粉。 撒完药后,他又用干净的纱布把她的伤处缠好,保证所有的药粉都不会漏出来。 到了这一步,伤口也如他所愿处理妥当。 沈离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鹤行年微笑道:“多谢小国师,不知现在能否派人把我送回东宫了?” 她话音落下,就看到小国师脸上又浮出了那抹让她觉得怪异的微笑。 “玉儿以为,我大费周章去救你……” 鹤行年转眸,温柔地望着她,声音缓慢而清晰地问道:“是为了送你回到太子身边吗?” 第100章 原因 而我,是为了你。 ——“玉儿当真觉得, 我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傻玉儿,这世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啊……” 若无有所求,便不可能再有重逢与相识。 他们的缘分是那样的浅薄, 若不是他的费尽心思, 她又怎么可能会再次降临到他的身边。 沈离枝是真的不懂他。 用一副很熟悉她的模样,却说着一句句让她后脊生寒的话。 但凡她在此之前能看懂一分他温润笑眸之下的偏执,她就不会傻到自投罗网。 如果说鹤行年从一开始就不是奔着飞练去的, 他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没有巧遇, 没有路见不平,更没有举手之劳。 一切不过都是他为了收网而巧妙的布局。 说不定连飞练和三皇子的密谋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他只不过是旁观鹬蚌相争的最后得益人。 他得到了什么?她么? 沈离枝环顾着屋子里的陈设, 入目皆是让人心惊的相熟。 不说一模一样, 那也是极尽所能在模仿。 一桌一椅,床帏角桌, 砚台纸镇,就连窗外植种的那颗桂树,桂树树根旁边放着的空置鸟笼,就和她在抚州的香闺小院一样。 要不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身在上京, 她都要恍惚以为自己忽然就梦回了抚州。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若不是极熟悉她、熟悉沈家的人绝不可能还原她的院子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况且他还含笑轻声唤她作’玉儿‘。 这个世上还会叫她玉儿的人不多了。 不,应该说没有人。 父亲、娘亲早已经叫不出口,哥哥也不在了…… 她该认识他的。 可每每端详他的那张脸却只有陌生, 她的记忆里并没有他。 若鹤行年肯直白地告诉她,她也就不用在这里绞尽脑汁猜他的身份。 然而他偏偏喜欢让人为难。 “不急, 玉儿还有好多时间可以慢慢猜。” 时间? 她现在最没有的就是时间了。 她知道三皇子是想用她的失踪挑起太子和上玄天的仇视,可是鹤行年把她留着是为什么。 他就不怕太子当真一时冲动打过来? 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上玄天的安危…… 沈离枝在这间专门为她准备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并没有从这份诡异的熟悉中找到归属感。 她转身走出门,来到院门口。 然而出院子早没有她进来时的容易。 两名如飞练差不多大的少年一左一右在院门前拦下她。 “小国师让姑娘留在这里歇息养伤, 姑娘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得好。”红衣的少年板起脸,手里的刀柄斜伸而出,就拦在她身前。 养伤成了一个绝好的理由,温和而不失礼。 但是沈离枝还是从中听出了限制。 鹤行年不想放她回上京城,还将她拘禁在了这个院子里。 沈离枝停下步,左右看了两人一眼才面朝红衣少年问道:“请问小国师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两人异口同声回答她。 说完三个字,他们就闭紧了嘴,脸上还多了些戒备。 就好像她一定会千方百计算计他们,然后从这个院子逃跑,害他们受到牵连一样。 “那飞练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另一边绿衣的少年声音轻柔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对飞练的关心让他有了点好感。 “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小国师让我们少说话。”红衣的少年更冷酷,直接打断同伴的话。 “哦哦哦,我不记得了。”绿衣少年一惊,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连忙把嘴一闭,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沈离枝,好像在这一刻他的嘴巴就给缝上了。 沈离枝看到他们的反应就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收获,只能继续回院子中等小国师回来。 “沈姐姐?” 沈离枝刚转身,身后就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还有些耳熟。 还没等她回头看清来人的模样,红衣少年就不满地道出来人的名字。 “怎么是你,严纯儿。” 沈离枝定睛在挎着竹篮笑吟吟走来的少女身上。 这名少女正是她先前护送投奔小国师的严纯儿。 她身穿着素白的袍子,像个小道士一样就在头顶扎了个发髻,简单妆点了几朵白花,以示还在守孝之中。 两名少年又改去拦她,但是严纯儿却掏出块小令牌,挂在指头上晃了晃。 “我是奉小国师之命来的,拦我做什么?” 红衣少年看见这块伸到他眼皮底下的令牌,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国师没与我们说会派你来。” “我是来送糕点的,小国师让你们看顾沈姐姐在这里养伤,又不是让你们把她饿死在这里,还要给你们打声报告才能派人来送饭吗?” 严纯儿呛得两个少年无话可说,只能把交叉的刀柄齐齐收回,让出通道。 “进去吧。” 严纯儿哼了一声,收起令牌,亲切地上前挽住沈离枝的手把她往屋子里拉。 “沈姐姐,小国师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不信呢,真好,还能再见到姐姐。” 沈离枝也很意外还能再遇到她,而且她仿佛还在这里呆了很久。 “严小姐……” “叫我纯儿吧。”严纯儿笑吟吟纠正她道。 “纯儿,你怎么还在上京?”沈离枝看着她从竹篮里一样一样往外拿糕点、鲜果,好像已经没有了大小姐脾性,变得温顺而圆滑起来。 若是以前的她想必也想不到自己还会亲手做这些事。 沈离枝压下她忙碌的手,摇摇头,“不必忙,我不饿。” 她被困这里,哪有心思想着吃喝的事。 “难道也是小国师不放你们离开吗?”由自己的境遇,沈离枝很容易联想到一块。 “我和妹妹没有别的亲人了,而且姐姐也知道除了上京外面到处都有流民……”严纯儿睁着明亮的眼睛否认,“是我们自愿留下的。” 她们两个如此弱小,在外面根本难以存活。 沈离枝能理解,但是却不赞同。 从飞练口中,上玄天可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严纯儿又翘起唇角,抬头看她,“姐姐还有别的需要吗?我可以帮你去准备。”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低声道:“有,你能帮我往外传递消息吗?” “沈姐姐是想通知太子?”严纯儿歪头看她,一下就识穿她的想法,“姐姐和太子的关系变好了么?” 严纯儿直白的问话让沈离枝一下就安静下来,看着严纯儿似有些于心不忍。 太子是害严纯儿失去家族庇护的人,若说她完全不恨太子那也是不可能。 站在旁人的角度尚觉得太子抄杀严府此举太过狠绝,更何况严纯儿姐妹俩。 她实在太过心急了,却没有考虑到这点。 严纯儿或许并不愿意帮她联络太子。 “沈姐姐对我和妹妹有恩,于情于理我也想帮你的。” 严纯儿笑了笑,遗憾道:“只是你也看见门口的那两人,就该知道这里有很多人把守,我也不能和外界随意传信。” 沈离枝没有细想这些,严纯儿一说,她也能明白。 严纯儿既然选择在上玄天,肯定不会想公然与小国师作对。 毕竟她虽然对姐妹俩有过恩,但是小国师更对她们有收留庇护之恩。 沈离枝能理解体谅是一回事,但是希望破灭又是另一回事。 她恹恹垂下眼,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八宝莲花盒。 严纯儿手握着竹篮的柄上,正准备离开,但是看见沈离枝坐在那儿,犹如困兽一样可怜无助。 她内心也是纠结了一番,最后几步走上前,在沈离枝的耳边把声音放得很轻说道:“除非……沈姐姐生一场大病。” 要超出小国师医治能力的大病。 沈离枝的指尖落在莲花的纹路上,一颤。 从一日到三日,原本的焦虑也被生生磨尽。 鹤行年回来了。 沈离枝正在翻看屋子里的书。 这些书上还有批注,有些墨迹的颜色还新鲜,看起来不出几个月的时间,就好像这间屋子在她之前也有人住过。 “你在看什么?” 鹤行年从外进来前料想了种种,唯独没有想到她还会有心情看书。 沈离枝合拢书册,把封面亮给他看。 封皮上写着【九术】。 这是本道家向往与天齐寿的长命书。 “旁边有游记和异传,比这本书好看。”鹤行年点评道。 沈离枝看这本书并不是因为好看,而且因为里面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求长生的法子。 就好像之前听路老神医说上玄天一直在追寻起死还生之道,也与此类同。 “小国师什么时候去过抚州的?”合拢书后,沈离枝就把书搁在了一旁。 小国师既然回来,这说明外面的事已经尘埃落定。 她改变不了已落定的局面,更何况小国师可能不会想说。 如今还想要出去,也只能从他这里突破。 鹤行年环顾四周,这间屋子是他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布置的,沈离枝看到后就能猜出大致的时间。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隐瞒。 “五年前。” 五年前…… 沈离枝蓦然被这三个字拉回到五年前。 从上京乘船而来的贵人,难道就是他们,是上玄天的道士。 事实上她还没来得及赶去码头,也没见到所谓的贵人。 “你们来抚州做什么?” “他们是去做法事。”鹤行年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潺潺的水声由急至缓,直到盛了八分满后,他才移眸直直看着沈离枝,“而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沈离枝重复他的话。 可那时候她才十岁,为了她? 鹤行年弯起唇,“看来你真的把我忘得干净。” “……对不起。”沈离枝下意识蹦出的三个字。 鹤行年轻笑出声,眸光温柔看着她道:“没关系。” “……那你找到我了吗?” 沈离枝并不记得,他们有见过,不过因为那一年她的记忆太过混乱,所以也有可能是她忘了。 “找到了。”鹤行年微微眯起眼,狭长的灰眸晦暗,“但是我被人骗了。” 说到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嗓音蓦然放低。 “你姐姐骗了我。”他挑起眼,看向沈离枝。 和沈明瑶怎么会牵扯上关系?! 沈离枝瞪大眼。 鹤行年还没说完:“沈大人和沈夫人也骗了我。” “所以,我没能带走你。” “等等,你为什么要带走我?”沈离枝越发觉得事情的发展离奇。 鹤行年用指尖把杯子推到沈离枝手边。 “因为沈大人已经将你允给我,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沈离枝倏然站了起来,一瞬间她觉得太过荒谬。 裴……行? 她父亲向来喜欢裴家,而她前后真真假假被许过的人也只有裴家兄弟二人。 那时候她还小,也说不准是不是父亲酒后的胡言乱语。 但是他们都说裴大公子当真了,就是被送走的时候还嚷着要把她也带走。 他被送走的时候她才五岁,即便她问过为何裴大哥哥好久没有看她了,也只会得到一些哄小孩子的话。 再也没有出现在眼前的人自然会被她逐渐忘记。 “可是你……”沈离枝太过吃惊,伸出手指着他的脸。 他和裴远是兄弟。 她是见过十几岁的裴远,所以没道理会认不出裴行。 但是这张脸太不像了。 鹤行年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往前一拉贴在自己脸上,“老国师不喜欢我的旧脸……可是无论怎么弄,这张脸也不会像那个他。” 沈离枝感觉自己的手贴着一张假脸,皮肤是温暖的但是却仿佛没有弹性,是紧绷起的皮囊。 她惊骇地想要收回手,却无法抽动。 “……什么他?” “玉儿,你难道不觉得我这张脸还是有点点像——太子吗?” 第101章 然后 夜深了该睡觉了 沈离枝当真认真看了, 勉强要说像,是有那么一丁点。 可老国师为什么要把小国师变成太子的模样。 他喜欢太子? 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他若是喜欢太子就不会处处针对他, 为难他, 还想着夺他的储君之位。 还是说,他只是喜欢太子那张脸,那张脸像谁? 先皇后么? 沈离枝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遍体生寒。 好像一个真相摆在眼前, 她隔着稀薄的雾往里面试探。 但是那里面的东西未必是她所能知道的。 她一眨眼,模糊的视线又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的鹤行年仰起头, 静静凝视她, 精致地下颚像是优美的鹤颈。 即便不像谁,他的这张脸也是醉玉颓山, 风华如月。 他玉面温润,长眉如柳,那双罕见的灰眸恰好倒映着她的脸。 就好像在他的视线里,除了她再没有旁的人, 旁的东西。 他是那么虔诚地想要她。 是他从儿时就一直带着的执念,他想要得偿所愿。 但是沈离枝却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在他的目光下,她唇瓣蠕动了好几下, 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就好像还没想好适合的说辞,也没有想好怎么面对。 “会为我难过么, 玉儿?” 鹤行年还在温柔款款地问她。 沈离枝脸上流露出来的无疑是难过的,她总会共情旁人的悲与喜。 即便这个人不算个好人。 但是她能感同身受他的愤怒和不平,他的难过和不甘。 他们都曾失去了名字,被强抹成了另一个人。 “裴行……”她叫出了那个许久没有喊出口的名字,发音还有些生涩。 她的脸上是有动容, 但是还不够。 不够惊喜,也不够激动。 仿佛她只是很意外,意外还能见到他,更意外被他绑架了…… 鹤行年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因为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就露出了一抹恍惚。 他曾一遍遍设想过被沈离枝与他相认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会高兴多点,还是惊喜多点? 反正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淡。 是哪里出了纰漏? 鹤行年皱起眉心,眉目之间都是凝重和疑惑。 他心心念念记挂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对他是这样的反应。 “玉儿,你难道重新见到我不高兴吗?”鹤行年凝目看她,目光游离梭巡在她的脸上,想从她细微的神情里找到他想要的那份开怀。 “裴行哥哥,你平安无事当然是好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深离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了,但是还能记得你和裴二哥哥对我都很好。” 因为两家长辈的交好,他们从小就相识,从她牙牙学语到她蹒跚学步。 她的身边都有过他的身影。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但是她也还零星记得一些被他呵护的场景。 足以留给她一个‘很好的邻家哥哥’印象。 虽然很好,但也不至于让她因为父亲一句醉话而一直记挂他。 更何况,她那时候才五岁。 五岁的孩子正是忘性大的时候,她会因为一个玩伴忽然不见而纠结挂怀十年吗? 不会。 鹤行年的脸色终于发生变化,那温柔的浅笑彻底不见了。 原来执着的人从来只有他一人。 对于‘沈玉瑶’而言,他只不过是短暂童年的过客。 对沈离枝而言,他更是从不重要。 她对他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若不是有裴家在,兴许她连名字都不会记得。 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从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地狱里苦苦仰望着她。 他很努力地活下来,去满足老国师各种变.态的任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步步靠近她。 “裴行哥哥,放我回去吧。”沈离枝握起他放在膝上的手,“好吗?” 他就错了两步,第一没有在她十岁那年带走她。 第二是让她到了上京城,入了东宫。 太子也骗了他。 可为什么她还愿意回去。 他就不该,高估了自己,轻视了太子。 鹤行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只有那一只手被人温暖的握着,仿佛是他唯一的力量来源。 他忽然反手将沈离枝的手握住,慢慢问道:“玉儿这么着急,是怕太子担心,想回到太子身边么?” “不是。”沈离枝回答地过快,倒显得欲盖弥彰。 “你骗人。”鹤行年唇角扬起,好像是笑了起来,但是神情里却又满是难过。 “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沈离枝刚摇头要否认。 鹤行年把手拽得更紧了,五根修长的手指像是蟒蛇缠住了猎物一样,用力裹紧。 沈离枝能感受到掌骨被压迫地发紧,生疼。 下一刻,鹤行年又用力将她往下一拉,沈离枝用一手用力撑在桌子上,才免于失去平衡倒向他。 但这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离枝能看见鹤行年不停颤动的瞳仁。 像是快要沸腾的岩浆正在爆发的临界点翻涌。 带着让人惊惧的颜色,让她忽然间不敢说话。 鹤行年嘴角微翘,笑脸温柔。 “我父亲骗我说鹤温成是个得道高人,看中我是我的福气,呵——这个福气为何沈大人不要呢?” “他们还不是舍不得聪敏觉慧的儿子,舍不得他……”他轻轻叹了一声。 “沈知府也说过要将你许我,最后又假模假样地说我们有缘无份。” “既然你们都要骗我、阻我,那我只好自己动手。” “但是为什么不是你呢?” 鹤行年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捋起沈离枝脸颊旁滑落的一缕碎发。 沈离枝被他冰冷的手指触到,下意识闭紧眼,那修长的手指却继续往上,直到她的眼下才停下。 沈离枝颤巍巍睁开一条眼缝,余光看见他的指腹轻轻按在左眼下。 “你这里有一粒泪痣,他没有。” 沈离枝眨了几下眼,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所说,是她与哥哥的区别。 “什么不是我?”沈离枝顾不得他按在眼下的手指,睁开双眼看着他。 ——“阿礼,别担心,这是能让你妹妹起死还生的仙丹,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那个带着帷帽,认识她和哥哥的少年。 那个把她错认还给她哥哥吃了一粒药的少年。 “是你!”沈离枝张开嘴,冷意从四肢百骸升起,她又重复了一遍,“那天,我从水里被救起来,然后看到的那个白衣带帷帽的哥哥是你,对不对!”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他做过的事。 唯独不记得他这个人。 鹤行年唇角牵开,弧度是优雅地往上,长睫缓缓往下,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却在沈离枝眼中被拖得无限长。 沈离枝等不到他慢吞吞开口,焦急地追问他:“那日,你给我哥哥吃的是什么?” “玉儿这样问,似乎在怀疑我给阿礼吃的是毒药了?” 沈离枝不可抑制地颤抖。 难道不该怀疑吗? 他哥哥死不是意外吧,是和那上百个溺亡……不,是被溺亡的女童一样,是有预谋的吧?! 一定是上玄天在做什么。 “……你告诉我。” 鹤行年的眼睛没有夺目的色彩,却有着深不见底的幽深。 那抹灰色像是雾霭,遮盖着不为人知的幽暗。 沈离枝在他的手心发抖,她的瞳孔在不由自主地放大,鬓角手心还逼出来薄汗,就好像是激动地无法自控。 这,好像才是他想要的反应。 鹤行年轻咬了一下后牙槽,牙齿阖拢得声音仿佛就是那棺木盖上的刹那。 咚—— “不,我说过我是想带走你,所以那粒药并不是毒药。”他笑脸柔和,慢条斯理地用手抚过她僵直的后背,缓慢地安抚。 沈离枝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口气。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听见他的否认却还感到疑惑:“不是?” “不是,那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仙丹’。”鹤行年声音很淡,他又皱了一下眉,“只不过是要等个七天。” 在大周,人去世后往往都是要停尸七日才会下葬,以防误诊误判了的死亡。 也是为了让亲朋好友能有时间前来祭奠缅怀,与故人告别。 “……所以呢?” “所以我等了七日。”鹤行年眸光微凝,悠悠一叹:“但是却发现被骗了,那里面不是你。” 他并不知道沈离枝兄妹两互换了衣服,后来想了想兴许是沈明瑶不喜欢沈珏礼一直那么出众抢了她的风头,这才摆了他一道,还以为他会将错就错把沈珏礼带走。 本是一个极好的法子,可以瞒天过海让他如愿所偿,谁知道却被沈明瑶复杂的心思给坏了事。 而且谁知道沈府居然会用一招偷梁换柱,迷惑了世人的眼睛,把他也骗了去。 沈离枝眼睫狂颤,她思绪瞬间乱成麻。 等到七日后下葬。 裴行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把她带走? 可是不对,不对。 她哥哥是死了啊,他…… 沈离枝闭了下眼,撑在桌子上的手也移动到了鹤行年的肩上,她紧握住他的肩胛,急急问道:“然后呢?” 他想要带走‘她’,所以去挖了坟。 可是他们都知道,那里面葬得人不是她。 他被骗了。 被沈家弄出来的乌龙骗了。 那他又做了什么? 鹤行年静静看着她,面容上没有半分动容。 “裴行,然后呢!”沈离枝害怕起来,又放低了声音,央求道:“裴行哥哥,说点什么吧……” 鹤行年将手绕到她的后颈处,把她往下摁下。 沈离枝支撑不住他的力度,扑进他的怀中,鼻尖窜过一阵甜腻的香气。 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耳边若有若无飘来一个声音,像是儿时娘亲轻柔的哄话: “然后,夜深了该睡觉了。” 第102章 抗拒 你是害怕我伤害你腹中的孩子?…… 沈离枝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五岁。 那年那日, 爹和娘亲都出门去了,管家说他们去了裴府。 以往爹娘去裴府做客一定会带上他们兄妹几个,但这一次他们没有。 甚至还是一大清早, 没有叫醒任何人。 她既奇怪又好奇, 想怂恿着哥哥一道跟去看个究竟。 然而她找遍了沈府也没有找到哥哥,就好像他忽然消失了。 沈府占地不小,里面有假山水榭, 竹林小径, 她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最后无意走到荒废的旧屋里前。 旧屋院子里都是荒芜的野草、枯藤老树扭着怪异的形状, 犹如妖魔鬼怪。 沈离枝从小就害怕这里, 但是在梦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推着往前。 她走近正屋,推门就看见一口深木棺材摆在正中央。 残烛昏光, 余烟袅袅。 黄色的圆孔纸钱被她开门的气流吹拂而起,漫天飞舞,像是春日里柳絮飘零。 铜盆里还有一缕袅袅升起的黑烟,就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停留, 火苗刚歇。 她往前踏进一步,一脚刚刚跨过门槛,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长高了。 她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片刻, 又抬眸看了眼停放在屋子中央的棺木。 越看越觉得那口棺木很眼熟。 她心脏忽然狂跳,全身的血都在乱涌。 也顾不上对周围阴森环境的害怕, 她飞快跑进去,手撑在棺木的边缘,踮起脚,伸头往里面一看。 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的纸灰随风扬起。 她一眯眼的功夫, 视野就变了—— 四周漆黑。 无论她如何用力睁眼,也看不到一丁点东西。 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也静悄悄的。 她往四周摸索,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长木匣里。 密闭的木头就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她咚咚咚地用手拍着四周,期盼引人注意。 “爹——娘!——哥哥……” “哥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东西重重砸在她的上方。 木板被东西撬动,不断地发出吱呀声。 “大人,这口棺木钉得太牢里,恐怕会破坏……” “开了开了!” 外面有人在说话,她能清楚地听见,可她的叫声却无人回应。 这诡异的地方让她惧怕无以复加,她拼命敲打着头顶的厚木。 “救我!” 许久后,嘎吱一声,木板被撬开。 一缕光随着外面的动静缓缓映入眼帘。 “你醒了。” 鹤行年温润的嗓音随着她睁开的眼睛逐渐清晰。 “……你刚刚好像在做噩梦。” 沈离枝猛吸了口气坐起身,急喘几息才勉强稳住心神,她的视线左右晃动,才看清她现在身处何处。 还是鹤行年给她准备的那间屋子。 她也是睡糊涂了,怎会觉得一夜之后,荒谬的梦就会彻底醒来。 “起来吃饭吧,我让人给你煮了燕窝粥。”鹤行年松开她的手,也不知道他握了有多久,两人的手分开时沈离枝还能感觉到手掌有些发热。 鹤行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坐皱了的月白道袍。 沈离枝缓慢移目看向他。 鹤行年一身白衣逆光站于床边,举手投足之间还是那样优雅闲适,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一扇窗,窗户透着日光,沿着他的身形打出一圈白光,勾勒出他出尘的身姿。 不知不觉她竟然昏睡了一夜。 醒来后那些事仿佛就不复存在。 鹤行年不提,她也不会再问。 就变成了两人心知肚明却又秘而不宣的共识。 “需要我叫严纯儿进来帮你吗?” 沈离枝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自己可以。” 鹤行年对她的听话感到欣慰,对她点点头,像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很识礼地道:“那好,我到外面等你。” 鹤行年缓步离开房间,还贴心地为她关上门,他站在门前又静立了片刻,听见里面传出了细微的动静后才抬步往外吩咐人准备。 沈离枝又在床沿坐了片刻。 手撑在身侧有些力不足,就往旁边滑挪了几寸,指尖一不小心就碰见一个冰凉的物件。 是她藏在枕头下的那个八宝莲花盒。 她昨天晕过去后,应该没有被小国师发现这个吧? 沈离枝不敢肯定,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是按着不同药性分作了八格。 其中有两格被空了出来,有一格就是路老神医说曾经放过假死药的。 也许就是裴行给她哥哥吃的那种…… 她不敢再想下去,收好东西,换了衣服就走出去。 鹤行年把带她出了院子。 “后山的枫叶都红了,景色正是怡人,我们在亭子里用膳,你也可以放松一下心情。” 沈离枝不置可否,安静地跟着他。 秋风凋零了万物。 天凝地闭,木叶微脱。 亭子里早已经被布置好了,桌子上放几碟清淡的糕点、几小碟清爽的小菜和两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沈离枝坐在鹤行年给她指的位置,抬眼眺望,果然见着满山的红叶,耀眼如霞光万丈。 那是灵隐寺的后山吧。 “这里景致不错吧。” 沈离枝点点头。 “先喝点热粥,天气渐冷,若不快点用就凉了。”鹤行年把碗推至她面前。 沈离枝也没有推拒,拿起放在一旁的瓷勺就放入碗里,搅了搅,待热气散了些才喝了一口。 可谁知她舌尖才尝了个味,头就偏到了一侧,捂着嘴干呕起来。 “玉儿?”鹤行年起身绕着桌子半圈走到沈离枝身后,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拿起瓷勺尝了口,“这里加了血燕胎,最是养身,不想你喝不惯,我让人给你换一盅。” 沈离枝勉强吞咽压住翻涌上来的气息,她止了干呕,就用帕子沾了一下唇,“不用麻烦,我其实不饿,随便吃点就好了。”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觉得胃口全无。 但鹤行年已经走出亭,对站在外面的人吩咐换盅清淡的粥。 沈离枝就把面前的碗推远了些,静静等候下一碗。 “午后我会命人把你送到另一处别庄去,你放心,那里更幽静,适合你养伤。” 沈离枝用拇指按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那里的伤口已经慢慢在结痂了。 这点伤根本无足轻重,鹤行年只是想把她转移一个地方。 她思忖了片刻才问:“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鹤行年还没说话,沈离枝就听见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回她道:“是太子大婚要借用上玄天的道馆,这几日正要清理打……” 小道童手端着托盘,语气轻快,还没等人吩咐已经把话说得差不多了,鹤行年这才温声打断他。 “退下。” 那名道童抬头一看小国师的神色,顿时偃旗息鼓,讷讷行礼道:“是,大人。” 鹤行年把粥从托盘上取下,放在沈离枝面前,仿佛从没有听见那小道童说的话,继续说道:“别庄里还养着几只狸奴可以陪你,等这边事了,我就带你离开上京。” 沈离枝眸光微凝,抬头慢慢问他:“……太子大婚?” 国师鹤温成气极,横扫了桌面,茶盏杯盖都碎在了地上,哗啦一片响。 几个灰衣道士跪在下面,瑟瑟发抖。 “鹤行年去哪里了,太子他是疯了不成?” 有一人终于开了口:“小、小国师大人这几日都在玄洞观呢。” “那太子妃呢!” “我、我们不知道啊!” 鹤温成冷笑,“你们不知道?还不派人去查,等着太子上门要人吗?” 灰衣道士们个个都如丧考妣。 这还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一日前太子忽然大肆宣称择定太子妃,正于上玄天道观里参神修礼,只等三日过后接回上京。 此话一出,上京轰动。 人人都翘首以盼,想看太子究竟所立何人,又好奇她怎么会在上玄天的道馆里参神。 都说太子与上玄天势不两存,没想到还有化干戈为玉帛的一日。 但是上玄天里的人却都明白太子的用意。 这若是上玄天里真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那也罢了,若是没有呢? 太子是不是会趁机借口找他们交出人来,他们交不出人,那就是一顶与皇家公然作对,居心叵测的帽子盖下来。 以如今百姓对此事的关注度来说,一定难以收场。 最后以太子那丧心病狂的性子,很难保证他不会做出些两败俱伤的疯事。 “马上把人给我找出来,送回去!”鹤温成不想在他即将功成之际惹上太子这个疯子。 沈离枝心绪不宁地用过早膳,鹤行年拿来了新药要给她换药。 她伸出两手,任由他解开绷带,用清水清洗掉上面沾着血污的药粉。 手心漫入温热的药水中,他的指腹轻柔的触碰在她的伤处。 沈离枝只是手掌微蜷了一下,但并没有抽手,更没有出声。 她温顺听话,但像提线木偶一样只是听话。 鹤行年拇指点在她的手心,突然轻笑。 “玉儿,是不是我对你做什么,现在的你都不会抗拒?” 沈离枝唇角微翘,闻声道:“裴行哥哥是在给我疗伤,离枝为何要抗拒。” 她越是平静,越是微笑,就让鹤行年心里越是不平。 “是吗?”鹤行年用沾着水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我伤害你腹中的孩子。” 沈离枝眼睫颤了一下,唇角的笑弧淡去,“你知道了?” 鹤行年放下手,又用内袖仔细擦去她脸颊上的水痕,“我略懂些医术。” 沈离枝当然知道他懂,“既然如此,小国师可会放我离开吗?” “不会。这个孩子又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力。”鹤行年目光往下,垂落在她腹部,秋衣几重,比之夏装厚实。 但她的腰肢被素带系着,仍是盈盈一握,未显露任何不同。 鹤行年凝眉垂眸,说道:“太子的孩子必然不差,左右我和你也不会有孩子出生,将来他叫我一声爹,我会好好待他的。” 沈离枝脸色终于一变。 裴行,他当真是疯了。 第103章 跑了 她怀着他的孩子跑了?! 车翻了。 所幸在出发之前, 鹤行年就吩咐人在车里铺满了软垫,沈离枝才不至于在翻倒的车里受重伤。 但是当她捂着头从车里爬出来时,却发现整个马车已经滑落至了坡下, 距离原本的官道, 竟有五六米的高差。 这处地方本就是一个山体断层,原先还种有灌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尽数被人砍了去, 这才让马车没有阻挡一路倾滑到底。 至于山坡之上, 两波人马正在厮杀,刀光剑影, 血肉横飞, 正是旗鼓相当的缘故才使得他们的人都没法去顾及滚下山坡的马车。 沈离枝忍着额头上伤口的抽疼,睁开眼环顾四周, 与她一起随着马车倾翻下来的马车夫就没有这么幸运。 车夫的头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折在支离破碎的车架边,一动不动,身下已经渗出了一大片血,看上去是当场毙命了。 场面血腥, 血味刺鼻,沈离枝忍不住又趴在一旁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胃里的东西呕得差不多,只能干呕的时候, 她总算有了点力气。 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 饶是她再想镇定也难免心如擂鼓,全身虚软。 但是上面的人总会有分出胜负的时候, 到时候下来抓她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所以要走,立刻就要走。 鹤行年预估将她转移的别庄离玄洞观的距离不会超过半日的路程。 所以车厢里并没有准备过多的东西,在她身上唯一值钱的还是那点首饰,她又拖出车厢里一截灰麻色的毯子罩在身上,掩去她身上那显眼的鹅黄色衣裳, 做完这些后她又故意往一个方向重重踩出几个脚印,然后才绕路到另一边轻轻离去。 大概鹤行年也是料想不到会在半路遇到老国师的人马前来拦截。 两边的人各为其主,不过争了几句就直接动起手来。 马匹受了惊,又恰逢正在断崖的边沿,这才不幸滚了下来。 不过如果不是这样,沈离枝也不可能趁乱从他们的手上逃脱。 沈离枝快步离开,丝毫没有迟疑和停顿。 她也没有目标和方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 原本在玄洞观的时候,她还想尽办法想让人帮她传消息去上京城,去通知太子。 只是…… 沈离枝捂着有些灼伤了的喉咙,靠在树干上弯了弯唇。 大概是她姐姐先回到了上京城吧。 一队金乌卫风尘仆仆在官道上疾驰而来。 车队纷纷避让,不敢阻拦他们前进的路。 一位妙龄少女挑起帘子极为不满地对仆从道:“不过是些护卫,怎么这么大的阵仗非要我们避让呢!” “就是就是,我们好歹也是金陵望族出生,竟要给下人让路,传回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这几个说话的小姐都是金陵当地有名的望族。 此番都是代表家族来参加太子及冠礼,其中深意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太子并没有表露对她们的兴趣,甚至也没有参与皇后特意组织的金秋宴,让她们好生失望。 再后来又听闻太子妃早有了人选,她们这些心高气傲的世族小姐便一个嚷着一个要趁着气温没有变得更冷之前回家去。 这才会在这个时分刚好与这些金乌卫在官道上‘狭’路相逢。 一个老翁听见自家小姐这孩子气的话,连忙摆出一副慌张的神情,拱起手急忙道:“小姐不知,这些金乌卫乃是太子的近卫,出行都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谁人敢阻止太子的人,那不要脑袋啦!” 老翁的本意是要大小姐谨言慎行。 谁知那天真的小姐顿时喜出望外,趴在车窗架上惊叹道:“原来这就是金乌卫啊!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在里面!——” “那怎么可能呢!殿下他定然是在上京城里的,太子殿下前几日不是无端端把上京城给封了起来,惹了陛下龙颜大怒……” “太子不是说是有刺客进了东宫,封城门是抓刺客的吗?” “这谁又知道呢,反正老奴是听说太子让陛下给训斥了,轻易是不许再出宫的。” 老翁滔滔不绝地给这时小姐讲着,这时候那边乌泱泱的队伍走至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位湛然若神的黑衣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上对她们这个方向抬起鞭子一指。 这个动作本来好生无礼,但时大小姐猛晃一眼过去,顿时就惊为天人。 那人龙章凤姿,故象应图,身形挺拔如修竹,气势凛凛,然其面容却俊昳非凡,是时下女子最为欣赏的那种美而不娇,俊而轩昂的男子之美。 没想到在上京城外还能遇到这样卓尔不凡的男子,她才刚露出一些娇羞之色,那边就有一名身穿金乌卫服制的青年就奉命上前。 “你们是何人,去往何处?” 老翁是家中老仆,自然不能让自家小姐直面外男的询问,连忙站出来回道:“回大人,我们是金陵时家的人,正准备回金陵而去。” 那金乌卫又打量他问道:“那你们沿途可曾见到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或许是被几个道士带着的。” 老翁愣了愣,哪有这样的问法,谁家道士会带着一个小姑娘,这也太奇怪了。 他摇摇头,谨慎回道:“不曾。” 那名金乌卫问过之后,又朝着他们的车队看了看,“你们什么时候出城的,这车队里的人都是你们的时家的人吗?” 老翁连忙把路引拿出来奉给他道:“回大人,我们是一日前出的城,这车队里的人都有记录……” 金乌卫翻看了几下,见上面记录详尽,章印无误,确如这老仆所说。 老翁见他脸上没有异色,正要说一个‘但是’,那边就有人喊了一声,似在招这金乌卫回去,那金乌卫就把路引还给他,对他拱手道:“打扰了。” 时大小姐躲在帘子后还在朝着那边张望,只见那名金乌卫回去后就对黑衣的青年恭敬行了一个抱拳礼。 正当时大小姐心里想他果然是他们的头目时,一声‘殿下’恰在此时随风传来,正是那名金乌卫对那黑衣青年的尊称。 这上京城里能叫殿下,且又带着金乌卫的还能有谁? 时大小姐脸上大喜,扭头对车厢里的妹妹道:“你听见了吗,那外面的真是太子殿下!” 坐在马车另一边的时二小姐耳朵里并没有听她姐姐的话,她脸上一喜口里却叫道:“姐姐你看,她醒了!” 时大小姐分了神,手指一挪开,车窗挡帘就缓缓落下。 她并没有留意到,外头那骑在黑马上的黑衣青年正在这个时候回眸朝她的方向望来一眼。 但这一眼只来得及看见落下的那片碎花锦布。 车队和金乌卫就在这个时分,错身而过。 沈离枝是因为晕厥在路边,恰巧被时家的车队碰见,这才搭上了她们的车。 她本想着跟着时家的车队一道往南去,会安全些。 不曾想到树大招风。 时家的车队早在出上京时就被沿途的流匪盯上,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里被突袭了。 时家虽有百来个护卫,可也架不住对方有备而来。 更何况流匪草莽惯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趁着夜风迷香一吹,护卫们不战而败,尽数被剿灭,而女眷们则被关进车厢里。 听他们说是要去投奔雲霞山匪。 而她们正是他们投诚的献宝之一。 女眷们顿时都心如死灰,哭哭啼啼。 这一路往雲霞山而去,就走了有七八日。 越临近雲霞山,众女就越悲痛,都知道落入山匪手上,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清白的身子和性命都岌岌可危。 沈离枝因为身子不适,一路更是恹恹,可即便是一脸虚弱的模样,但她在这群女眷中也是容貌最出挑的。 几个流匪对她更是垂涎三尺,时不时有人总想来试探一二。 若不是某一日他们其中一人正想趁老大不在占点便宜时被她吐了一身,从而发现她竟似有了身孕,这才作罢。 他们虽然无恶不作,但是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欺辱有孕的女子是他们最后的良知了。 “别急嘛二哥,等这小姑娘生完了这野种,照样还不是……嘿嘿!” “可不是,听说这有过孩子的才更……” 众女也是听到了流匪的污言秽语,顿时更觉得生无可恋,就连有过孩子的都不放过,他们的心思龌龊可怕。 若不是她们每日都被那迷药控制,只怕早就寻死觅活了,哪还会由着他们带上雲霞山糟蹋! 沈离枝这呕吐的症状折磨得她身子虚弱,流匪们怕再给她用药会弄坏她的身子,就网开一面,对她免去了药物控制。 都想着她一个孕妇还能跑到哪里去。 沈离枝并不想坐以待毙,哪怕吐得厉害她还是尽量吃下东西,保持自己能有充分的体力。 时二小姐看她可怜还时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她。 不过沈离枝都没要,她怕她们的那份食物里都给流匪们下了药。 “我们会不会真的被带上雲霞山去啊……” “呜呜呜,我还不想死。” 只要其中一个姑娘开始哭哭啼啼,其余的姑娘都会开始抽泣。 这是流匪们最头痛的时候。 “哭个屁啊,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办了!” 众女顿时呜呜咽咽,不敢放声却也止不住哭泣。 时家姐妹也凑在一块抹着眼泪。 “要是爹知道我们在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是爹根本找不到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啊……” “那个时候,要是能跟太子说上一句话就好了,呜呜呜……兴许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太子? 他现在只怕已经大婚过后了吧,哪有空管这几百里外的事。 沈离枝抱着膝盖隔着火堆盯着那边流匪,她轻声道:“我会想办法让人来救你们的。” 时大小姐不信她,“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叫谁来救,难道是你孩子的爹吗?” 不怪时大小姐对她态度转变,实则是她看不过沈离枝居然会未婚先孕,还独自带着孩子跑了。 这摆明是不受家族或者孩子父亲的待见啊! 这要是搁她家那边是要让人乱棍打死的。 她还担心沈离枝会带坏她妹妹呢! 沈离枝苦笑地一摸腹部,幽幽说道:“总之,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又怎能这么轻易放弃了。 李景淮从上京一路奔波,到了曲州地界才收到了消息。 一群流匪劫持了几十个十来岁的姑娘,正准备赶往雲霞山,献给山匪投诚。 当地的官员来报时说,他所要寻之人似乎也在其中。 李景淮当即带着千名金乌卫改了道,浩浩荡荡杀至流匪们行径的路上。 流匪们没有见识过正规军,差点吓尿裤子。 所以金乌卫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群流匪一网打尽。 被劫持的姑娘们也都从马车里赶到了空地上。 只见几个身穿枣红官服的中年人簇拥着一名黑衣劲装的青年大步走上前。 时大小姐一看不由惊了。 “太子殿下!” 她一声惊呼,惹了众女都纷纷凝目看来。 实际上就是时大小姐不喊这一声,她们的目光也都只会往他身上凑。 因为这人实在太过出众,就好像是宝剑出鞘,虽然浑身上下带着冷肃的威压,但还是给人一种沉沦的吸引。 “你认识孤?”李景淮只匆匆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他想找的人,所以偏头问她。 时大小姐连忙点头,“殿下,我们见过,就在出上京城的那条官道上,殿下您……”风姿特秀、霁月清风。 还没等时大小姐夸出口。 金乌卫已经拎了两个男人扔了过来。 霁月清风的太子顿时没空理她,一脚踩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微微弯腰,慢慢问道:“你确定,人都在这里了?” “大人!贵人!的的确确人都在这里了,小人不敢有瞒。”那个流匪老二怂了,唉哟唉哟叫着,“大人轻点轻点……” 李景淮脚踏在他的心脏上,踩住一个两百斤的壮汉也像碾着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让时大小姐一下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真的就如旧闻所言,是一个嗜血可怕的人。 流匪老大一看自家弟弟叫得凄惨,马上转移话题道:“除了有、有一位姑娘之前跑了。” “还想蒙混孤?” 李景淮见到被他们药得站不起来的十几个姑娘,怎么会信他口中的话。 “是真的,因为那个姑娘竟然怀着孩子,我们这不是看着她体弱,就没有继续给她下药,谁知道她揣着不知道哪里来得野种竟然也能趁乱跑了!还是——”他手一扬,指着时家姐妹道:“还是这两个小妮子给她打得掩护,不信你问她们。” 见李景淮眸光掠来,时家姐妹也不敢撒谎隐瞒,连连点头。 李景淮突然有些恍惚,心里好像突然塌陷了一块,变得空落落的。 孩子? 什么孩子! 他的么…… 只是一瞬的惊诧过后又是难以置信的欢喜。 随后又是心疼和内疚。 他不该浪费时间在上玄天,早应该追出来的。 让沈离枝竟然被这些该死的流匪带到这样荒芜的地方,受了这么多苦。 几息之后,他一回神,手里的刀顿时就擦着流匪的脸颊而去,他眯起凤眼。 “你说谁的孩子是野种了?” 流匪老大冷汗都流了下来,脸颊上一道血口混着汗液一道流淌。 他大惊失色,“没、没说谁的。” 时大小姐眨了一下眼,忽然抽了口气。 不会吧。 太子他竟然是来救沈姑娘的。 那孩子……是他的?! 她先前还不屑地说了一句‘难道是你孩子的爹吗?’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流匪老大也说不上什么有用的消息,再三叩首表示自己对那位姑娘的去向一无所知。 李景淮把刀插进泥土,转头问时大小姐,“她逃走前可有说过什么?” 时大小姐愣了一下,“说、说了要回家,还说会找人来救我们……” 回家? 李景淮皱起眉心。 这时一位当地衙门的督察官走上前几步,“殿下,我们正是收到一位姑娘的举报,这才知道了这些歹徒的所在。” 李景淮忽然察觉有些怪异,“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李景淮重复了一遍,“三天前?” 三天前的事,他却到了现在还一无所知。 “没有说旁的事么?” 督察官忽觉太子的声音轻柔到有点让人不寒而栗,他不明所以地抱拳请示道:“……殿下是指什么事?” 李景淮凤眼半阖,手握着刀柄,不断在上面施加着力。 比如通知他,她怀着他的孩子跑了?! 第104章 城门 沈离枝忽然之间觉得后颈发凉 曲州城。 早几日沈离枝就在这里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了。 一来身体的反应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结束, 仓惶上路也是怕身体不适,二来她也想知道那些人是否能成功获救。 沈离枝虽然能给官府指出差不多的方位,但是流匪们每天都在赶路只有很短暂的时间在休息, 方位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但是好在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那只要掐住几条路,还是有把握能堵得住人。 时家姐妹对她有过相助之情,于情于理她也想等到她们脱困后再离开。 曲州城不大, 约莫只有上京城四分之一那般大小, 繁华富裕程度自然是比不上,但民风淳朴, 百姓们都有一副热心肠。 因沈离枝是一张生面孔, 但凡在路上稍有犹豫就会有好心人问她是否迷路了。 更有人还热衷于给她介绍曲州城的吃喝玩乐,格外关怀她在曲州城的日程。 说起来这曲州城确有一处宝地, 是名为祖圣宫的道观,乃是清虚派的所在。 比起上玄天的大肆宣传,这清虚派则低调得多。 倒符合他们道家避世修行的理念。 沈离枝从鹤行年的书上抄下了几张图,正愁无人可问, 如今倒是巧了。 趁此这个时候,她可以去祖圣宫找人研究一下这上玄天的古怪。 祖圣宫虽无远名,可在曲周城却是鼎鼎有名, 即便位处偏僻一隅,但依然香火鼎盛, 络绎不绝的人前来参拜。 男女老少、各色各样,几乎都是拖家带口而来。 至于像沈离枝这般独自一人而来的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她戴着一顶帏帽,从雇来的马车上下来,虽然帷幔长至小腿,基本把她遮得掩饰, 但是还是惹来人频频张望。 沈离枝还不知道自己在曲州城短短几日已经名声远扬,许多人都知道她就是那名从流匪手上逃了出来,还第一时间去官府报案求助的姑娘。 要知道落在流匪手上这对姑娘家来说那就是名声有污,哪怕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传出去以后也难有好人家肯要。 所以即便真有女儿家遇到了这样的事,哪一个不是藏着捏着独自委屈的。 当然她这样自曝的好处就是马上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这才很快组建了人马前去营救。 只是这些人去了快有两三日了,曲州城里还没传回好消息。 让人不由为沈离枝口中的‘其他姑娘’捏了一把汗。 沈离枝何尝不是提着心,惴惴不安。 但是当时的情况之下,那些小姐都被下了药,行动不便。 她也没有无私到可以舍己为人,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能做的事她也尽量去做了。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时家姐妹和那其余的姑娘能不能脱困,只能仰仗官府的办事能力了。 沈离枝随着人群一道缓缓步进这座青烟袅袅的道观。 祖圣宫坐北朝南,殿宇宏丽,古木苍郁,不知道经历过几朝几代,檐柱墙壁彰显出年代的痕迹。 古旧却富有韵味。 苍天大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半边树叶褪去了青翠,转为橘黄。 落叶铺在小径上,变成了脆薄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就仿佛碾着红尘,声声动人。 袅袅的檀香给整个观都笼着一层淡淡青烟薄雾,香客行于其中都宛若神仙游于洞天福地。 沈离枝在娘娘殿的外边寻到了落单的一名小道士,于是把来意相告。 小道士很为难道:“师父正在清修中,恐怕不会见外客。”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拿出自己抄下来的图不死心道:“小道长能否帮我问一下,我是真的想知道有关于这道家法阵的用处。” 小道士搔了下头,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抬眼瞅了一眼,见确实是法阵一类的图案。 在曲州城也有很多人也想和他师父探讨道法,毕竟道家多以长生不老之道为修行的最高成就,固然不能追求到不老不死,但是也是有许多延年益寿的法子。 小道士以为沈离枝也是这类人。 为了这些小事去打搅师父的清修,他铁定会挨骂的,所以他犹豫不决。 “决尘小道长你就通融一次呗!”忽然一个声音自沈离枝身后传来,来人嗓音清亮还带着笑音。 沈离枝从这笑音里听出了熟悉,一回头不由讶然道:“路公子?!” 她一喊出这个名字,身后那个青年顿时大喜过望。 “我听声音耳熟,没想到真是沈姑娘!”路川几步走上前,咧开嘴,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一如当初所见的模样。 没想到会在曲州城遇到故人,沈离枝意外之后又是惊喜。 她撩开帷帽,也会心一笑。 决尘小道士左看看,右看看,终于道:“这位女施主是路施主的朋友?” “正是。”路川又扭头问沈离枝:“沈姑娘是找无尘师父有事?” 祖圣宫的道主正是一位叫无尘子的老道士。 路川语气里透出熟稔,又给了沈离枝希望。 “有点事想求无尘师父解惑。”沈离枝撩起垂幔,看了眼路川,“路公子想必有法子吧?” 路川一拍胸口,“那有何难,我师父正好和无尘师父是旧友,我去帮你说一声。” 小道士不必担心自己挨骂,当然也不会再阻着沈离枝去见他师父。 路川打出路老神医的名,无尘子果然很快就答应了相见,并在一间静室接见了他们。 白发长须的无尘子身着青色直领道袍,胳膊肘处还搭着一柄拂尘,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坐在蒲团上,朝他们点了点头。 小道士备好了清茶和茶点就退出屋去。 无尘子道长和蔼地问道:“不知道你们有何事要问。” 路川连忙扭头看沈离枝。 沈离枝跪坐在蒲团上,对他行了一礼才道:“是小女偶然看见一本书,里面所记载的东西颇为难解,所以想请道长一观。” 沈离枝拿出来的几张纸。 这些是从鹤行年的书上抄下来,几段关于长生不死的摘录以及几张类似八卦阵的图。 无尘子捋着胡须,先拿起来一张图,定睛一看,眉心就皱了起来。 “这位小友是从何处看来这邪物?” “邪物?”沈离枝心头一跳。 无尘子无比厌恶道:“这是反写阵,以旁人之骨血度己之长命,不是邪物又是什么?” 沈离枝和路川对望了一眼,各自脸上都带着不同的惊讶。 虽然他们不懂什么叫反写阵,但是无尘子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这不是个正常的法阵。 沈离枝又抽出下面一张,“那道长也认识这个吗?” 无尘子紧锁着眉心,看着沈离枝拿出来的另一张,脸色更是青紫难看。 “这是七七至阴归元阵。” 无尘子抬头,“女子至阴,归元复生,这更是邪魔之法。” 沈离枝接连得了‘邪物’、‘邪魔’两个回答,不由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是冷了下去。 “施主这东西是从何处看来,这等罪孽深重之物早就被销毁殆尽,不可能还存于世。” 沈离枝伸出手指在那墨圈上一划而过,她声音发涩,“如果我说,这个不但存在,还有人使过呢?” 五年前,被溺亡的女童,她们所分布的位置正是以上京城为阵眼外周围呈这阵形分布。 所以这些都是上玄天有意为之。 他们并不是特意择选人。 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和方位,随机选择一个可怜的孩子。 将其溺死! 从祖圣宫出来,日头西斜。 沈离枝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溺了一回。 浑身冷汗沾湿了她的后背,一步步走着也仿佛踩在了棉花上。 她没有了力气。 路川看出她的不对劲,连忙把她扶到路边的石凳上坐下。 “沈姑娘身体不适吗?要不要我给你把一下脉?” 沈离枝握住自己的手腕摇摇头,“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和上玄天那邪阵有关?” 沈离枝点点头。 她从没有想过哥哥的意外并不是意外。 而且……是不是若她没有跟哥哥互换装扮。 ——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路川看出沈离枝情绪不对,连忙又扯出其他话题:“沈姑娘怎么一人在这里,你那‘哥哥’呢?”。 沈离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路川似乎还不知道她和太子的身份。 “我……” “沈姑娘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路川惊声道,但是语气中故意搞怪的成分更多些。 沈离枝却勉强一笑,“算是吧……” “该不会还是和那上玄天有关?”路川揉了揉鬓角,又大手一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听说上玄天最近栽了一个大跟头。” “你还不知道?”路川看沈离枝露出一不解的神色,就道:“我听说要不是皇帝及时拦住,太子都快把上玄天的老巢给端了。” “那叫一个天地为之色变,风云搅动,碧血横飞!”路川对上玄天没有好感,所以说得很痛快,可随即一想最后这上玄天似乎也没有被彻底铲除,就皱起了眉毛。 “也不知道这陛下是给灌了什么迷魂汤,只一味宠信那上玄天的,而且啊,就因为三皇子和上玄天更亲近就开始有别的心思了。” 沈离枝心里一沉,“路公子怎么知道这些?” 路川嗐了一声,把手往后脑勺一盘,“这还不简单,就陛下派三皇子率兵去镇山匪而不是太子就知道啦,这可是一件百利无一害的好差事呐!” 可这能积累威望又能掌兵权的好事却没有落在太子头上,就可知道皇帝的心思。 明知道皇帝宠信上玄天,太子还偏偏与上玄天针锋相对。 所以只要皇帝一日还沉迷不悟,这太子之位,李景淮依然坐不稳! 沈离枝许久没有犯的恶心又让她不由捂着嘴难受了好一会。 路川没有把脉却也看出她的奇怪。 “沈姑娘,你既然也是一个人,不如随我一道去找我师父吧,他就在城外一个故友家中暂住。” 城外城里也差不了多少,沈离枝正好也想再见一见路老神医就欣然同意。 他们先一道回了沈离枝下榻的客栈,把她寥寥无几的行李收拾带上,就继续坐着租来的马车准备出城。 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骑兵举着令旗远远奔来,他大喊着: “城守有令,关城门!——” 还在城门口列着队,依次准备出城的人都纳闷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让人出去了!” “这还不到日落,没道理不让我们出城啊!” 也有人不明所以,打算快一步冲出去被忽然冲出的黑甲骑兵截停,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扇大铁门拖曳着沉闷到声响缓缓关闭。 砰—— 沈离枝忽然之间觉得后颈发凉。 第105章 驯服 是不是觉得已经把孤训地温顺了…… 城门一关, 等着出城的人都有些慌。 当原本的秩序被打乱时,人总会感到不安。 就好像那未知的祸事与他们一道被关在了这扇门后,他们就变成了这座城的困兽。 沈离枝本来还算镇定的心也随着周围的议论逐渐乱了起来, 更不幸的是她身上的症状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大概是城里出了什么乱子?”路川坐在车辕上探头探脑看了周围的情况又回头对着帘子后的沈离枝宽慰道:“反正我们也不急这一刻, 就耐心等着吧。” 路川能等,此刻的沈离枝也等不了。 她的双手死死捂着腹,冷汗从后背渗了出来, 除了频频抽气并不能张口回答。 这一阵阵的抽疼像极了以往她身子不好时来月事时的疼痛, 可却又比以往的都要迅猛和严重,大概还是因为她吃了那药的缘故。 事急从权, 在那个情况之下她身边又没有别的办法能让自己生病, 为保全自己又为了能有机会对外联系,她才冒险吃了那药。 她没有听路老神医的嘱咐, 所以本也不想让路川知道自己乱吃了药。 但是这个疼法仿佛将她的肝胆脾胰拿刀挨个搅碎了一般。 她一下就捂着肚子俯身蜷缩起来了,也不能再瞒着人了。 路川也算机灵,又加之对沈离枝的异状早有留意,所以她没有回应, 路川马上挑起帘子朝后看去,“沈姑娘……沈姑娘!” 他看沈离枝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出, 连忙伸手去把她的脉。 路川一探到她的滑脉就惊诧结巴起来道:“你、你这是……” 沈离枝摇摇头。 “不是?”路川马上领会,他蹙眉想了想, 又摸了摸自己身上。 可惜他是奉师父的命令来给无尘子道长送清心丹的,身上别说银针了就连再多一片药叶子都没有带。 他再次把头伸出窗外去。 外面因为拥堵着数十辆马车外加许多带着大包小包货物准备出城的百姓,所以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车了,就是人出去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车夫对他砸吧着嘴道:“瞧瞧,以我的经验来说, 这种情况肯定是出了逃犯了,现在留在原地不动就对了!我们是良民,不会有事……” 路川皱起眉,满脸愁色。 这些人彻底被疏散少说也要个把时辰,但沈离枝的状况明显不适合再等下去,他得去找一个医馆好好检查沈离枝究竟是哪里伤了病了。 车夫还在唠唠叨叨,路川掏出钱袋子取出了剩余的车钱,“老伯我们不出城了,这些钱还是算给您。” 车夫一惊,刚收拢手里的碎钱,扭头一看,只见路川已经轻手轻脚把里面那名娇娇弱弱的少女扶了出来。 “欸!小公子你没看见前头正有人在排查吗?”车夫虽然白收了一趟的钱,心里也高兴,但是看见他们下车离去就嚷嚷道:“你们这个时候乱动很容易就会被盯上的!” 路川不放在心上,只问了沈离枝的状况。 沈离枝点点头,由着路川把她搀下马车,腹部那刀绞一样的痛好在是一阵阵来的,她疼过一轮后这会稍微能动了,也就踉跄地随着路川逆着人流往回走。 之前东宫的小医侍也提醒过她这药吃了会有不良反应,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个反应会来得如此之大。 他们俩逆行在人群里的确显眼。 众人一心都想出城去,所以还围着城门抗议,纷纷往前涌去。 但沈离枝和路川两人却连马车都不要了,还尽往人群里挤,逆流往回,仿佛是害怕遇见队伍前头的那些排查的官员一般。 “殿下,那边有两人很可疑!”金乌卫压在队伍的阵尾,并没有全部上前去排查。 他们从城外进来后立即先去往了各大客栈询问,果真让他们问到了沈离枝的下落。 但是他们还是迟了一步,那会恰逢沈离枝刚刚退房离开。 曲州城不过是一座小城,估计了客栈和城门的距离后,李景淮当机立断派快马拿了城守的令封了城。 李景淮就骑在马上,顺着近卫的手指看了过去。 隔着人海他仍一眼看见了。 只一眼,他脸上的倦怠一扫而,后背刹那绷紧。 她,还想跑? 沈离枝越走越冷,还感觉到头皮有些发麻。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自己生病的缘故,可渐渐的她发觉并不是。 前方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氛围却并没有越来越轻松。 凝重的空气让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沈离枝稍抬起下颚,乌蒙蒙的双眼扬起。 逆着天边万丈的霞光,她看见了一道让人压抑的黑影面朝着她们的方向慢慢踱步走过来。 马蹄哒哒作响,不紧不慢却无端让人紧张起来。 看那轮廓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 挟着凌人气势,就像他身后血色的霞光,让人不敢逼视。 沈离枝微眯起眼,逆着光所以那人的面容她并不能看得很清晰,可那脸的轮廓,那挺拔的身形,以及那捏着鞭子随意晃动的动作,都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太子他不是该在上京娶他的太子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姑娘,我们往这边走吧。”路川也没有认出他,只能感受到来者不善,一心只想搀起沈离枝离开这里。 啪—— 鞭子闪电般抽响了空气,沈离枝只感觉一道劲风迎面袭来。 身边扶持着她的路川骤然大叫了一声,抱臂一个翻滚,就扑在了地上。 沈离枝的鬓发被这道快如疾刀的风吹起,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寒颤。 可这一转瞬的变化让她刚闭上的眼又猛然睁开了。 高大的黑马驮着森冷可怖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李景淮抬手收回长鞭,脸色平静至极,就宛若刚刚挥鞭逞凶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热烘烘的马身与沈离枝错开往前,正好让那截用力夹住马腹的长腿在她的面前,沈离枝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李景淮侧眼垂眸的时候,眼尾被霞光照出一抹血色。 没有霞光的暖意,只有入夜寒风的冷。 沈离枝愕然望着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脑子里突然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考虑什么,该忧虑什么。 就好像是被北风吹走的落叶,她的心始终是飘着的,找不到着陆的地方。 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她尚没有回过神却鬼使神差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是出自本能的趋利避害。 或许是高大的马给了她压迫感,也可能是马背上那个男人难解的眼神给了她指示。 但就是这小小的半步距离,彻底把李景淮面上的平静击了个粉碎。 就像是薄冰之下湍急的暗流再也无法被掩饰,那些被他一压再压的狂怒已经掀起了涛浪。 李景淮咬紧了牙关,手指寸寸收紧,牛皮裹制的鞭柄也发出不堪挤压出声响。 他已经一让再让了,她为什么还要逃呢? 他是不想逼她的,知道她气恼也没有再强迫她,就连想见她也只敢偷偷摸摸等她睡着后。 原本的他是多么肆无忌惮,在遇到她后才知道了什么叫做小心翼翼。 他就因为怕她一丝不喜,而不敢再肆意妄为。 她不是一直想要他做一个贤德兼备的储君吗,他也可以去改变。 她不喜欢看他肆意杀人,他也可以容忍。 他不会逼她马上接受,他只是想要一点点时间…… 可是换来的却是,他快被她逼疯了。 究竟他要怎样做,才能彻底留住一个人的心? 沈离枝眼底没有惊喜更没有什么期待。 他为她千里迢迢而来就像极了一个笑话。 看吧,她根本不需要他相救,相反,她也并不期望在这里碰见他。 倒是像是阻了她逃跑的大计。 “……殿下。”沈离枝紧绷着嗓音,整个人是真的紧张起来。 就连原本绞痛的腹部在这人面前都退避三舍,不敢来犯。 沈离枝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开这让人驰魂夺魄的场面,只能弯起唇,对他一笑,“殿下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李景淮长鞭甩出缠住了她的腰腹,把她拉回了那半步。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早已不复存在,所以连半步也不行。 在沈离枝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李景淮朝着她俯身,那凤目寸寸迫近,让沈离枝都能从那被红光晕染着危光的眼低看见自己苍白的小脸。 李景淮用捏着鞭子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颚,薄唇微启,低冷的嗓音随着气流抚上她的唇。 “枝枝,是不是觉得已经把孤训地温顺了……”他拇指擦过她的唇瓣,像是亲吻一般轻柔,但是指尖冰冷让沈离枝头皮阵阵发麻,一动也不敢动地撑着圆目。 李景淮轻笑一声,微微歪着头,认真地问她道:“……所以才敢始乱终弃?” 沈离枝心脏骤然一紧,下意识想要反驳。 但是她才微启了丹唇,李景淮就摁住她的唇,嘘道:“什么也不必说了,你也休想再用巧语花言左右孤的心情。” 他仿佛一下就变成铁石心肠,不想再听她的虚情假意。 沈离枝移目看了一眼在地上蜷起的路川,眉心一蹙,把头往后一偏让自己的嘴得以离开他的挟持。 “殿下一上来什么也不说就伤人,又对奴婢奇谈怪论,殿下是怎么了?” “……怎么了?”李景淮气笑了,沈离枝关怀路川的那一眼也刺红了他的双目。 “你被鹤行年带走后我是怎么找不到人,我不过是几天几夜睡不着,最后以接太子妃的明目去找他要人,谁知道你不在,后来我又奔波千里一直追寻你的下落,你脱困后三天,三天也不曾想过向孤传递过只言片语,就想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弃我而去吗?” 以前的李景淮是绝想不到有一日他也会犹如那惨遭抛弃的怨妇一样,说出一番这样让人唾弃的话。 说到‘弃我而去’,李景淮又咬了一下后牙槽,很愤怒又很难过。 他是真的有一种无论他做什么,也会被沈离枝好不留恋就抛弃的无力感。 沈离枝张了张嘴,看着面容疲倦和消瘦的李景淮,是相信他的说辞的。 他既然在上京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无论是出上京城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她面前,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沈离枝颤了一下眼睫,喃喃道:“那殿下是为了救我才撒谎要立下太子妃?” 是鹤行年误导了她,还将她送走。 那——之前她听到的,太子也是因这件事和上玄天打起来还受了皇帝的训斥。 他垂眼,长睫覆下,“你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个谎言?” “殿下……”沈离枝呼吸一错,急忙开口,像是要阻止他开口再说下去。 这是件她始终不敢相信,也不敢面对的事。 李景淮长睫掀起,露出琥珀色剔透的眼眸,他偏偏要说:“而不是我真心想要你当我的太子妃。” 第106章 孩子 我的孩子呢? 沈离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景淮。 他朝她俯身, 狭长的凤眼眼尾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像是霞光染映又好像是情绪暗涌。 远处的嘈杂声离她越来越远,耳畔就只剩下太子的嗓音。 虽然近在咫尺,可却又是那样的虚无缥缈。 像镜花水月, 太不真实。 李景淮挺身坐在马背上,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还尽在他的掌握。 霞光从他的侧脸照了过来,在他笔挺的鼻梁上分出了明暗面,就好像他心底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直在拉扯。 一边是重逢的喜悦一边是被抛弃的怒火。 他眼睫垂下, 死死盯着沈离枝。 因为居高临下, 所以他能把沈离枝任何细微变化的表情都收在眼底。 可沈离枝一脸呆怔,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就好像她从没有听见一样。 李景淮有些恼了, 盯着她发愣的双眼,口里强调道:“我想要你当我的太子妃, 当我唯一的妻。” 唯一的妻? 沈离枝终于把眼睛眨了一下,在他的话音消散之前,又莞尔一笑。 她扬着一张略显憔悴的小脸,熟悉的眉目尽是柔情, 那笑容更是温暖,就像是着绚烂的晚霞,能把人眼底都照亮。 但是李景淮却在她的笑容里, 觉得自己仿佛刹那间就跌进了尘埃。 只剩下狼狈和难堪。 她好像在笑他的天真。 “殿下不要对奴婢说气话。”沈离枝柔声道,笑音清浅。 太子唯一的妻, 这件事谁也不敢想。 自大周开国以来,皇族之中还从没有过一夫一妻的人。 身为太子,为了其子嗣后代也绝不可能只迎娶一人。 沈离枝正是因为深知这‘不可能’,才从没有想过……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 是不是又想再骗她一回? 沈离枝微一蹙眉。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同样又在质疑自己。 他为什么又要骗她? 她身上又没有东西可骗了。 也许就只剩下太子生气了, 气不过她的‘逃跑’,所以想用这个办法来让她难受。 李景淮抿了下干燥的唇,他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却烦躁地想不出解决的法子。 这世上最难解的就是人心。 可最难攻破地就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心。 他只能干巴巴道:“我不会骗你了,你若不信,现在就跟我回上京城。” 只要回了上京城,他自会证明他所说的话并无半分虚言。 沈离枝在他执着的目光中慢慢收起笑,手指又轻轻搭在他的长鞭之上,她摇头道:“现在不行,奴婢还有事情要……” 李景淮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情绪之中缓过神来,听见沈离枝这句话,刚刚埋下去的怒火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他脸色一沉,刚抬手用力,想要把长鞭抽回。 先前他说什么来着。 她休想再用巧语花言左右他的决定。 这件事上他绝不会心软! “不行?是因为他么?”李景淮收回长鞭,指着不远处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路川,已经顾不得回味自己说出的话,是多么□□裸的嫉妒。 “你当真就喜欢那样的人?” 刚刚就一路看着他们从人群里相扶而来。 真好,就像一对相依相靠的璧人。 他已经忍了许久了。 此刻重提起来,他声音越发的冷肃。 “这和路公子没有关系。”沈离枝连忙打断他道,“殿下,是我自己的事。” 李景淮眯起凤目,冷冷睨了一眼路川,“他竟挟持你,就别怪孤不留情面。” 在他的口中扶助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挟持。 路川一个激灵,瞬间就瞪大了双眼。 好家伙,这泄愤就泄在他身上了。 他做错了什么,只不过多看了几眼,多听了几句。 “沈、沈姑娘!”路川急于求救,却不知道从他嘴里吐出这三个字也是天大的禁忌,“沈姑娘,我……” 李景淮朝他看去一眼。 路川顿时头顶发麻,就像是被掐住嘴巴的葫芦,半截话就给打住了。 又、又瞪他干嘛…… 两边的金乌卫不等太子吩咐,上前一左一右就把路川架了起来,其中一人也狠狠瞪了他一眼。 路川看着两边凶神恶煞的金乌卫欲哭无泪。 难怪师父当初说这位沈家‘大哥’是他惹不起的人。 拔老虎的胡子,焉能不被虎咬。 沈离枝也没想到李景淮会突然对路川发难,不知所措地转身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因为着急牵引着浑身的气血翻涌,腹部的抽痛就在这个时候又卷土重来。 李景淮见她竟还想去路川身边早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跳下马。 沈离枝才走两步,脚下就发了软,再往前一步更是好像踩空了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倾倒。 李景淮眼睛一跳,三步并两步上前伸臂一捞把她揽住。 她瘦了。 入手的一刻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沈离枝的身子比离开他时还要单薄,轻得像一片轻巧的羽毛落在他手臂上。 鹤行年那狗东西口口声声说把她养得很好,让他不必费心。 这就是他口里说得养得很好? 她分明弱了很多。 不过也能料想沈离枝在上玄天一定时刻担心受怕,再加上这一路千里奔波的辛苦,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孩子? 李景淮冷不丁想起这件事,把人顺势往自己怀里一带,但是沈离枝并没有抬头看他,她蜷缩起来,仿佛恨不得把自己盘成球。 转瞬而下的冷汗瞬间把她的鬓发都打湿,她眉心紧蹙,眼睛紧闭,紧咬着下唇,浑身发颤,好像突发了一场大病。 李景淮心头突突直跳,扶住她的后颈,放在自己的膝头,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沈离枝喘着气,侧身伸出一手轻拉住他的衣襟,突然把头也埋进去他怀里,就好像受惊的兔子急于奔向洞穴寻求庇护。 “……疼。” 含糊的声音从她的唇齿之间辗转溢出。 沈离枝是轻易不会喊疼的人,她一旦喊疼那就是真的难以忍受的时候。 李景淮被她撞入怀,又听见她喊疼,瞬间心就被绞痛了。 下意识把手往她臀下垫去,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谁知他手摸到裙下,触到的是粘稠和温热。 李景淮把手抬起看了一眼,呼吸一窒。 怎么会有血? 哪里来的血? 他越过沈离枝的肩头往下看,沈离枝今日身上穿的这裙子颜色素净,是藕色的褶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血染得深浅不一,仿佛是艳丽的红莲。 哪怕李景淮对于妇人孕事不甚了解。 可身下出血,流产之症,他还是略知一二。 可怎么会? 是他刚刚缠上去的那鞭子吗,可分明他力度很小不至于会伤到她…… 李景淮心头又慌又乱,连忙把沈离枝横抱而起,呵道:“医馆在哪!” 路川在两个金乌卫手中像一只鸡仔扑腾双翅一样挣扎蹬腿,“我、我知道!我知道!” 傅大夫被人从外面抓了回来,面对乌泱泱占领他医馆的黑衣护卫,顿时大惊失色,险些膝盖一软摔个跪趴。 外边都在传曲州城出了大事。 之前正是有数百个这样装扮的护卫围着道水泄不通的高大人墙,让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瞎猜乱蒙一顿。 有说在抓逃犯,也有人信誓旦旦说是追逃奴,还有人不负责任地猜想是哪位权贵爱妾和人私奔了。 那是各说纷纭,好不热闹。 傅大夫正是在津津有味地看这个热闹的时候被人提着领子就给逮了回来。 难道这些人要抓的人竟是他自个? 傅大夫腿脚虚软,他虽然为人是懒惰了些,可但凡经他手的病人没听说谁有出个岔子,总不会是不经意的时候得罪了谁吧! 傅大夫胡思乱想一番,几番都想给他们跪下,这时候身边有人把他扶起,焦急地道:“傅大夫,你别忙着跪了,先去看看病人吧!” 傅大夫一听,来了些精神。 这不是路老神医那倒霉催的傻徒弟吗? “病、病人?”傅大夫扭头看着路川,结结巴巴。 莫不是搞错了,他可是妇科圣手,这些男人在这里算什么? “提过来。” 傅大夫在门口磨磨蹭蹭,里面就传出了一声命令。 紧接着两个金吾卫一左一右把路川和傅大夫毫不客气一同给提了进去。 傅大夫这才看清内室里的情况,床边站着一名半身染血的男人,生得那是玉质金相,偏偏一身颓唐萎靡的气息,就好像那枯败的松柏,光有一副高大的架子,却不复往昔的苍翠。 虽然颓废了些,可摆明这位眼神凶狠的男人不会是他的病人。 傅大夫又探头往他身后一看,床褥上果然蜷缩着一个更小的身子。 “你就是曲州城最有名的大夫。”男人退到另一边,把位置让出来给他,“请你务必治好她。” 这或许是常年位居高位之人,即便是请求也是用着最强硬的语气。 但是那张脸上的紧张是骗不了人的。 床上这位病人对他很重要。 可这也不是他们强压着人来看病的理由。 一向随性惯了的傅大夫想起自己差点被这伙人生生吓出病来,难免心里也有气,心想这是多大的疑难杂症才会这么兴师动众。 “咋了,治不好还要老夫陪葬吗?” 傅大夫虽然嘴里气,但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他边把着脉,边收到男人一个‘轮得到你’的眼神。 ? 男人坐下来,手抚着昏厥过去的少女,低声道:“就是陪葬,也是我的事。” 傅大夫把完脉,莫名其妙看了李景淮一眼,把角落里两个瑟瑟发抖的药童叫过来,“去把上次左家夫人月事不调的药匀一份先给这位姑、夫人煎了服下。” 李景淮听见月事二字,蓦然抬起头,“什么意思,我的孩子呢?” 傅大夫翻起一个大白眼,“年轻人,孩子还是会有的,不过你总得注意着夫人的身体不是,先调理一段时间吧,我再给这位夫人开点药,麻烦出门右拐账房交钱哈!” 第107章 夫君 叫夫君 沈离枝迷迷瞪瞪醒来。 夕阳从窗棂打进来, 暖橙色的光照入这间朴实的屋子里,在墙上一副老旧神农尝百草图的画卷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朦胧的视线里是从房顶横梁上垂下来的大葫芦和草药捆,鼻尖萦绕着的是苦涩药味。 她似乎是昏了过去被人带到了医馆救治。 沈离枝缓缓阖上眼。 可她刚放下心却感觉到脖颈处被人呼了一口气, 猛一转头, 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沈离枝急急咬住下唇才免于惊诧出声。 李景淮侧身同她一起躺在床上,床榻不大,甚至说得上窄, 这就是医馆里常见地供人看诊的木塌。 可他非要一起睡这里, 却也留心没有挤着她,所以尽量给她让处足以平躺的宽度。 所以他许是睡得并不安稳, 那眉心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给他这张睡脸平添了几分愁绪的样子。 沈离枝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在他的眉心。 李景淮眼睫动了一下,沈离枝以为将他弄醒了, 马上收回手,但是李景淮只是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腹部,然后大手搁在上面又不动了。 沈离枝眨了眨眼,又偷偷侧眼打量。 李景淮眉心稍展, 可还没有彻底醒来。 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了过来,熨贴着她的腹寒之症。 沈离枝想起自己半昏半醒的时候一直有人哄她吃药、抱着她、安抚她,就像儿时生病后, 娘耐心地照顾她一样。 难道都是太子在照顾她? 沈离枝正看着李景淮怔怔发愣,冷不防看见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鬼鬼祟祟探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嘿, 你醒啦!” 老头看见她睁着眼还很高兴。 沈离枝张了张口不知道他是谁,可更担心地是他的声音把太子吵醒了。 傅大夫捋了捋胡须,啧啧两声。 “姑娘莫要担心,你这位夫君照顾你一天一夜没睡了,这会刚睡过去怕是没有那么容易醒来。” “老先生您误会了……”沈离枝想说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可眼下她和太子暧暧昧昧、缠缠绵绵躺在一张床上怎么说好像都没有说服力。 所以沈离枝话说到一半就自觉地打住了。 “是老先生您救了我么?” 傅大夫摇摇头,“说起来还是路老头医术更厉害些,我就给你扎了几针开了些药,你这血崩之症伤身啊,往后还要好好调理,要不然对你生育有碍,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这女娃娃。” 沈离枝没想到这一次还把路老神医给请了过来。 这一下,大概太子也知道前因后果,都是她自己乱吃了药所致的。 沈离枝心里也过意不去,顿时眉眼都耸了下来。 傅大夫哼了哼,把手往胸口一盘,“现在知道怕了,不敢再乱吃东西了吧,你不知道自己大出血的时候你那夫君差点都想给你陪葬了。” 沈离枝迷惑地抬起乌黑的眼睛,看着傅大夫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一手捧着脸,一手锤着腰。 “哎哟哎呦,真是情深似海哟。” 傅大夫搞不懂有钱人的玩法,只觉得有些脸酸,啧啧两声又让沈离枝不妨多躺躺,左右还没到喝药的时间。 但是沈离枝从傅大夫口中知道自己竟然都已经躺了一天一夜,就觉得有些躺不住了。 可是李景淮还侧卧在她的外边,仿佛就是怕她会趁他不备偷溜了一样。 沈离枝伸手轻轻戳了一下,李景淮仍没有醒转。 一天一夜没睡,现在睡得沉也正常,沈离枝虽然腹部已经不疼了,但是还是觉得手脚发虚。 不过也是她倒霉,药效未过的时候刚好撞上了葵水,这才引发了这血崩,出血过多人多半会虚上好一段时间,她虽然躺不住,可更难以动身,只好继续躺着。 虽然血崩止住了,可她该来的葵水并没有消失。 沈离枝感受到一股暖流,遂不安地动了动腿,这才感受到自己身.下正垫着一物。 她忽而浑身一颤。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身下正垫着月事带! 沈离枝正震惊不知所措时,一旁的李景淮忽然动了。 他迷迷糊糊地撑开眼,手在她身上半是摸半是拍,安慰道:“……别哭,我给你换。” 沈离枝愕然看着他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物,另一只手往下。 她倏然把腿往上一收,然后就看见李景淮瞬间醒了神,睁大眼和她眼对眼望着。 还是李景淮先反应过来,把手中的东西往旁边一丢,手按上她的肚子:“你醒了,还疼吗?” 沈离枝摇摇头,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手,怀疑发问:“殿下……” 她问不出口,但是事实就摆在她眼前。 在这里除了他还有谁能给她换上…… 她涨红了脸,神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讷讷地问:“殿下就不避讳么。” 女子经血常被视为污秽,就是亲密如丈夫也会避讳。 “都是血,从你身体流出来的和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有什么差别?”李景淮收回手,声音微微发哑地回她。 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 沈离枝被他的理直气壮说得没话反驳了,反而细想之下也觉得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李景淮看见沈离枝慢慢缩起脚,在床头慢腾腾坐起来,抱着腿垂下头。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一样。 “殿下不该委屈自己睡在这张窄床上。” 他是太子,怎么还‘服侍’起人来了。 李景淮抿起唇,声线如空弦音颤,“那你是要赶我下去么?” 沈离枝提了一口气,唇瓣张开像是有话要说,可是她看着李景淮幽深的目光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也找不到自己该有的反应。 李景淮忽然眉目一松,忽然身子往前,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掬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目光逼近,如狼似虎。 “刚刚我就暗自做了一个赌,若你让我下去,我就下去,若你没出声……” 沈离枝把后颈后背都死死贴向身后的床架,心弦都绷紧了,“……什么?” 李景淮把手往她后颈一绕,低头衔住她的唇珠,声音如游丝绕着她的唇,“吻你。” 两瓣微凉的唇很快被含热了,宁静的心也被拨乱了。 沈离枝在李景淮的唇舌中尝到了药味,她刚反应过来却又被李景淮拉进下一个漩涡。 她被缠得没有空暇呼吸,但不知道怎么却还用手指紧紧拉着他的衣襟。 这不是抗拒的姿态。 “枝枝,你信我一回。”李景淮把她往自己肩头一带,吻着她的颈侧,贴着她的脉搏,“我只娶你一个,只爱你一个,好不好?” 沈离枝觉得耳边被暖风吹得发痒,她缩了一下脖子,缓缓睁开潋滟的双眼望向前方。 只见床尾方向靠墙的边桌上还放着一朵缠丝的并蒂莲。 “……那我姐姐呢,殿下就放下了?” 唇落在她的脸颊半晌才抬起,沈离枝视线被李景淮一挡。 原本的并蒂莲就变成了他微凝的脸色。 “你原来是在意她?” 李景淮舔了一下唇,本就偏红的唇就更显水光盈盈。 沈离枝目光落在他唇瓣的一瞬就感觉触电一样离开。 “殿下都忘记我是怎么来东宫的了么?” 李景淮怔了片刻,“记得。” 沈离枝微微一笑,“那殿下现在能分得清我和姐姐了?” 李景淮缓缓呼出口气,往后坐在床上,他看着沈离枝,目不转睛。 沈离枝把头一偏,“殿下不想说就罢了。” “我和沈明瑶初次相见是在我母后的衣冠冢前。” 李景淮伸手抚在沈离枝脸颊,把她的视线转回来,“那时候的沈明瑶不知道是从哪里迷路而来,她也并不知道里面埋着谁,无字碑又祭奠着谁,却也能奉上一束花,我感念她献花之情,对她多有照拂,更不厌恶她的靠近,久而久之……” “但对我而言,只是不厌恶,或许没有那件事,没有你……被换进来,我兴许会娶一个不让我厌恶的女子为妃。” 他那时候的心里并没有感情,也不需要感情。 所以才会在遇到沈离枝时,那样地惶惶不安。 就好像是病,他避之若浼却终难逃重症。 更让他坐立不安地是,这一场大病中似乎只有他越病越重。 沈离枝好像随时就能痊愈,抽身离去。 她爱他,或许是。 但是不够多,也不够坚定。 她是浮在水面上的浮萍,随时就能自由离开。 但是李景淮只想她生在他手心里,哪里也不会去。 李景淮叹了口气,“可我现在知道,卧榻之侧无法将就,我再不可能娶旁人了。” 他只想要眼前这个唯一。 “那你呢,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只是你少时记忆里的人?”李景淮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枝枝,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我……”沈离枝忽然觉得口舌俱干。 她哪知道那接连两日会碰上不一样的人,但是她那会生气还是多半源自觉得被太子骗了。 又加上对太子会用心动情的不信任。 再受到更深伤害的时候,是人都会退缩,她也一样。 只要不在乎,不介意,不放在心上。 就没有伤害。 说到底,她没有太子这样的勇气去试探人心。 李景淮忽然又跟她拉开了距离,眸光微凝,从格窗打进来的光线柔和了他锋利的眉眼。 “说不出口?” 沈离枝抿着唇,乖乖巧巧地瞅着他。 “那你抱我。”李景淮展开手,给她出了一个最容易做到的让步。 他垂着眼睫,低声哄她,“你抱抱我就够了。” 你只要向我靠近一步,剩下的都由我来做。 看着这样的殷勤期盼,看着他低声下气的太子,沈离枝眼睛发酸,在眼睫上凝出泪珠的刹那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就好像前方哪怕是密布的蛛网,她也要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李景淮埋在她的颈部,终于得偿所愿。 在曲州城待了几日,沈离枝终于康复得七七八八了。 李景淮本是要带她直接回上京城的,但是沈离枝想要回一趟抚州。 她没想要太子一块去,但是李景淮肯让她独去。 沈离枝就有了新的烦恼,带着太子回抚州是她还没有预备的事。 就像太子所担心的那样,沈离枝心里其实并不坚定。 她担忧的事远比太子所想得还多。 虽然眼下太子对她‘无微不至’,甚至连走去马车的这段路都愿意抱着她,但是她并不安心。 她趴在李景淮的肩头,一不留意叹气声就被他听了去。 李景淮把她颠了颠,问道:“若见了沈大人和沈夫人你要如何介绍我?” 沈离枝没能跟上太子忽然跳跃的思维,只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何要介绍殿下?” 爹和娘当然是认识太子的,又何须她来介绍? “你难道不打算嫁我么?”李景淮脚步一停,侧头往她脸上一靠,声音就从她的脑后传来,“叫夫君。” 沈离枝哪里叫得出口。 她不开口,李景淮就不打算走了,低声一句句哄她开口。 “叫夫君就带你回抚州。” 沈离枝无语,她分明可以自己回去。 过了片刻,沈离枝终于张了张口,她惊声道:“娘!” 李景淮一愣,身后又传来一个略熟的女声惊道:“枝儿你——” 沈夫人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曲州城碰见自己的女儿,扶着婢女的手都不由颤了颤。 这什么情况,这男人是谁? 为什么当街抱着她女儿,这、这…… 沈夫人出身谢家,鸣钟食鼎,积代衣缨,怎能容下这样不成体统的事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正要上前,大声斥责这登徒子、浪荡子。 谁知转过来的那张脸却是那样的眼熟。 沈夫人惊恐万状地瞪圆眼睛看着他,“太、太子?” 李景淮紧张开口:“岳母。” 第108章 悔了 “悔了?可也迟了。” 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擦过。 沈夫人这一路的奔波劳累、困顿疲惫都在这个瞬间一扫而空。 她抽了口气, 眼睛都忘记眨了。 作为臣妇理应跪拜太子,但是沈夫人猝不及防从太子嘴里听见‘岳母’两字,慌了手脚。 她不动, 其他的仆人们也形同木头人,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场面一度很尴尬。 沈离枝在这让人窒息的寂静中无力地锤了一下李景淮的背。 想要太子把她放下。 谁知这一拳头却打开了太子滔滔不绝的话匣子。 李景淮虽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但也没想去解释, 轻咳一声, 目光宁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也曾名动上京城的谢六娘,温声询问道:“沈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枝枝说想回抚州拜见父母, 我们这正准备出发。” 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巷子, 这处巷子直通傅大夫的回春堂,沈夫人往这个方向走, 想必只有一个目的。 他又关怀道:“是沈夫人身子抱恙吗?” 何曾见过太子这样热心关怀,沈夫人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半响才讷讷否认道:“回殿下,不是臣妇。” 沈离枝听着太子不着调的话语, 一句也没有解释,不由也急了。 但她的背被李景淮用手摁住,转不过头来, 更不好在人前大力挣扎,只能低声对太子道:“殿下, 快放我下来。” “枝儿她……”沈夫人这便又注意到他们的小动静,终于把目光重新回到沈离枝身上。 “她身子不好,不能受累。”李景淮用很寻常的语气解释他这不寻常的动作。 这话一出再和他‘岳母’那声配合起来,让人不由往深了想。 沈夫人的脸色更是复杂起来。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淮温柔款款的嗓音让沈离枝彻底放弃了挣扎,干干脆脆闭上眼趴在他肩头, 破罐子破摔。 话都让太子给说光了,再要解释也不可能扯得清了。 李景淮虽然见不到沈离枝的表情,但可想而知不再会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于是勾起唇,得逞地笑了起来。 一步到位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被沈夫人突然撞破,只怕沈离枝就是带他回了抚州,还会想法子、找借口把他瞒下去。 他是有多不能见光? 三天后一行人才赶至抚州城。 沿路的难民比想象中还要多许多,一路上更是不断听说有流匪打家劫舍。 好在沈家和太子的人马加起来足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犹如一支正规的军队,根本没有不长眼的流匪敢来犯。 天色将昏,群鸦回巢,吱吱喳喳盘旋在空中,是最热闹的时候。 沈夫人从马车下来,站在沈府的门前回身对着太子施了一礼,“太子殿下如若不嫌,臣妇可命人即刻准备出一处清净的院子。” 沈夫人知道太子此行来抚州不欲声张,要不然也不会把多数的金乌卫给留在了城外,所以没有提出让太子住进抚州城的驿馆。 李景淮刚把沈离枝扶下车,闻言回头道:“不劳烦沈夫人,孤在抚州城有处院子,早命人准备妥当了。” 沈夫人暗暗松了口气,保持着屈膝的俯礼,“那等太子殿下安顿好了,臣妇与外子定登门拜见殿下。” 李景淮颔首允可,抬手对她平礼,“沈夫人不必招呼孤了,沈大小姐的事要紧。” 沈夫人笑容淡了不少,脸上重新染上担忧,正好瞧见后面的路老神医也下了马车便对沈离枝道:“枝儿,娘先带神医去你姐姐哪里,先让桃儿带你去沐浴更衣,等晚些你爹就回来了。” 沈夫人会去曲州城正是为了沈明瑶的病。 听闻了路老神医在曲州城,这才亲自上门去求请。 这次能说动路老神医拨冗而来,其中多少还是看在了太子的面子上。 而太子则又是为着沈离枝。 “是,女儿知道。”沈离枝弯唇一笑,柔声答应。 沈夫人目光在她笑脸上一掠而过,感觉心里一窒,但是多年以来的疏离让她觉得无处弥补,到最后她也没有再补充什么,对太子又行了一礼就匆忙告退。 李景淮皱了一下眉,就连他也能看出沈夫人对沈离枝和沈明瑶态度的疏离,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但是沈离枝却好像没有留意这点,又或者早已习以为常。 她抬头认真打量着头顶上,朱笔端写着‘沈府’二字的匾额,还像是在怀念。 李景淮想起之前沈离枝说过想要回家,恐怕在她心里,这里才是她的家。 李景淮抿了下唇,呼吸都跟着变浅了。 路川扶着路老神医从沈离枝身边经过,也不敢和她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 沈离枝对二人行了一礼,目送着他们一道快步走进沈府的大门。 等人走得差不多,沈夫人留下的桃儿也是知礼避讳,并没有催促沈离枝只是侧身垂首立在台阶旁,静悄悄地等候她。 沈离枝也知道沈夫人没有将她一起叫走都因为这里还有太子在,她还得负责善后。 李景淮照顾她几日,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沈离枝并不擅感情外露,所以也只会放轻了嗓音劝他道:“殿下一路也累了,早些歇息。” “就这样?”李景淮不满,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殿下还想要听什么?”沈离枝虚心地问。 她不擅长谈情,更不懂李景淮如今的心思。 但是她善于虚心请教。 所以沈离枝就把脸朝向他,也把一切柔弱好欺的模样都露在他眼下。 李景淮飞快俯身在她丰盈的唇上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既触既离。 沈离枝却还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后退半步,抬手捂着唇,虽然他们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但是这还在沈府的大门口,人来人往,会让人看见。 沈离枝脸皮还没厚到这样的地步。 “枝枝,若你见着沈明瑶,听到些事不要急着相信,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也更没有负过你。”李景淮又摸了摸她的脸。 虽然不知道沈明瑶会如何说,但是总归是一个隐患,他学会了未雨绸缪。 这次沈离枝没有躲,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离枝离开沈府不过半年,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还在,看见她忽然回来也都很惊喜。 只是冯嬷嬷因为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被沈夫人特许了长假在府外照顾孙子,并没能见着。 沈离枝沐浴更衣后就派了丫鬟去打听沈明瑶的病情。 之前因为太子在场,沈夫人说得不多,也不详细,但是沈离枝还是听出了些严重。 要不然也不会让沈夫人亲自跑去求见路老神医。 丫鬟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沈离枝让她去找的是路川,路川也不负厚望给她了答复。 原来沈明瑶竟是怀有身孕。 因为裴远突然过世的事,沈夫人特意把沈明瑶接回沈家养胎,而大夫隔三差五来问诊,一切都好,却不想有一日忽然就探不到脉,疑是胎死腹中了。 这个孩子是裴远的遗腹子,裴家对她心怀感激还特将裴家未来都交给了她。 裴远一过世,裴家二老都心如死灰,原本膝下两个儿子个个优秀,却都福薄命短。 只叹岁月沧桑,世事无常。 唯有沈明瑶腹中的孩子成了二老心中的寄托。 沈夫人亲自照顾沈明瑶,处处提防,面面小心,谁知道还是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沈离枝也帮不上忙,又加上奔波劳累,就在这个不太平静的夜里半梦半醒直到天明。 翌日。 沈离枝正用着早膳,前去打探消息的丫鬟还没回来。 沈知府却先派人来叫她。 沈离枝只好先不等那边的消息,披了件薄披风就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正院。 到了之后才发现,裴家夫妇满脸憔悴地前来拜访。 沈离枝来得不巧,沈知府正打算在她见礼后就让她去偏厅等候,可裴夫人却拉着她的手说:“二姑娘留下吧,看着二姑娘还一如往昔的模样,让人觉得好像远儿备婚还就是昨日的事。” 沈离枝本是要嫁给裴远的,裴家夫妇对她自然处处满意,谁知这阴差阳错之间他们没有了这个福分,此刻再重逢相见更是心中滋味万千。 沈知府只好对她点点头,沈离枝就扶起裴夫人坐在一旁,轻声宽慰,“裴夫人还请节哀。” 裴夫人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又轻轻拍着沈离枝的背,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哀叹。 另一边裴老爷短短时间内就好像老了十岁,半数的头发都已经花白,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变得弯曲,他声音尽是沧桑,扭头对着沈知府道:“如今我和夫人就牵挂着远儿的孩子,虽然交于沈夫人照顾,我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近日听闻明儿的胎坐得不稳,我们心中也是着急。” 沈离枝闻言也抬起眼看向她爹,果见他的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 看来沈明瑶的事,沈家还没有告知裴家。 沈知府看了一眼沈离枝,侧身端起茶盏,吹了吹热茶,又叹了口气,把茶盏搁回桌上。 “裴老爷,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六娘的意思本是打算等明儿身体好了再一道去给二位告罪。” “告罪?”裴夫人声音忽然拔高,“这是何意!” “夫人,夫人……”裴老爷虽然心里也是一咯噔,但还是伸手隔着茶几握住裴夫人的手,“你有心疾,莫要情绪激动。” 沈离枝连忙把茶端起让裴夫人饮了,压了压惊。 沈知府又对裴夫人道:“这件事本想着不让二位操心的,但是事已至此,却不得不说了。” “沈大人,但说无妨。”裴老爷又紧了紧手,把裴夫人的手都包裹在手心里。 “两位,可还念着行儿。” 裴行! 沈离枝倏然屏住了呼吸,再看裴家二老,一人惊一人呆。 裴夫人抽了口气,急急开口:“沈大人是说行儿,是有他的消息了吗?” 沈知府看见裴夫人这样,更加愧疚道:“说起来五年前,我就见过他一回,就在抚州城里,可是那时候的他模样已经大变,若不是、若不是……” 沈知府又看了眼沈离枝,眉心蹙地更紧了。 沈离枝从这一眼中,看出来这事多半和她有关系,是那时候裴行想趁机把她带走,或许恰巧被她爹给撞破了? “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裴行。”沈知府并没有细说,也不敢细说,只怕再刺激到裴夫人。 “行儿既然回来了?”裴夫人还是异常激动,站起来就道:“那他怎么就没有来看我们,他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将他送走?!” 裴老爷将她又拉着坐下,安慰道:“夫人,先听沈大人说完吧。” “也是我管教无方,直到前些日我才知道明儿这些年一直都和行儿有联系,就连那种药也是行儿给她的,明儿也是糊涂竟也不知道自己已有了身孕,还担心二老因为远儿的去世悲痛欲绝,才服下让人会呈现假孕之相的药,谁知道竟又害了自己原本的孩儿……”沈知府站起身,对着裴家二老拱手作揖,“事已至此,也是我们沈家对不住二位了。” 听到这里,裴家二老都难以接受,裴夫人直接就痛哭流涕,就连裴老爷也脸色惨白,无力地软倒在椅中,半晌才转头问沈知府:“大人可是确诊无误了?我听闻有一名……” “正是由着路老神医看诊。”沈知府想着这事既然已经被捅破了,也不好再给人徒留希望,一言就打断了裴老爷的话。 裴老爷捶胸顿足,“造孽啊,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沈离枝听到这个结果也是惊讶异常,浑身冰冷。 一来沈明瑶当真是误服了药吗,还是被人误导服下…… 二老她居然和裴行一直有联系,可是那人并不像对他们沈家有什么好感。 裴夫人哭了大半天,好在裴老爷和沈离枝一直在一旁陪着她,及时安抚,让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裴老爷这才又回过神问沈知府,“大人是说五年前就见过行儿,那他可是做了什么?” 裴老爷的怀疑合情合理,如若不是裴行做了什么事,沈知府也不至于会瞒着他们,不让他们夫妇知晓裴行的下落。 沈知府说是沈家对不起他们,也是有着两重意思。 除了沈明瑶这次,还有就是裴行。 他们是心疼儿子太小,不舍地送走,但是那道士神神叨叨的,又像是有些真本事,他们也不愿意得罪他。 裴行的年龄就正好,而裴家当时更是有求于他们。 再则给人当学徒、当徒弟在商贾人家来说也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沈裴两家当初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那个道士的身份。 “当年那个道长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他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上玄天观主,鹤温成。”沈知府摇摇头,又恨恨道:“正是因为五年前礼儿死得蹊跷,我也是暗地里做了些调查,这上玄天蛊惑圣上,祸害民间,是我大周之患……” “你的意思,我的行儿被那道长带走后、带走,就是现如今的小国师?”裴夫人听完后,只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由吃了一惊。 裴老爷此时比裴夫人还要激动,他一拍桌子,“荒唐!依照大人所言,行儿竟然为虎作伥,助桀为恶!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爷,你怎么能这样说,上玄天也没有那么坏,行儿在里面也未见的都做了坏事啊,你不是说上玄天还设棚施粥,救助灾民吗?”裴夫人一听儿子没死,反而高兴起来。 “夫人,你不懂,那都是他们在做戏,转头就把这恩情都给了雲霞山匪,若不是这样,你道那些山匪怎么会这么快就壮大了势力!”裴老爷又重重拍了几下桌子,为以后的局面感到担忧,更忧愁裴行的未来。 “沈大人,行儿身陷泥潭,你究竟因何不告诉我们?!” 沈知府摇摇头,“那时候你们远儿身体也不好,再加上行儿只露了一面,隔日就寻不着人影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跟着的那群人就是上玄天的人,他们是奉了陛下的密旨而来,我查出这些已经是很后来的事,在那个时候上玄天已经一手遮天,非你我之力可以撼动。” 那时的沈府也是乱成一团。 而他更是有了不敢和人说的发现,与其两个孩子都会失去,不如将错就错把沈离枝护下。 但谁知却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一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一团泥潭,萎靡不振。 “我要去上京城把行儿带回来。”裴夫人摩挲着串珠,低声道:“要带他回来!” 屋中的茶冷了,没有婢女来换,沈离枝自然而然地端起往外走。 她今日听到的事够多了,让人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但是屋外服侍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偷闲了,竟一个也寻不着,沈离枝只好端着茶盘依着模糊的记忆找去。 她还在沈府的时候是一个衣来伸手的小姐,端茶倒水的事轮不到她来做,所以对沈府茶房在哪里还真不如在东宫清楚。 没头没脑地找寻,却越走越偏,但是前面竹林方向却传来人声,她正要出声询问可一听,是她娘的声音。 另一个则……是太子的声音。 沈离枝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脚步放轻,顺着小道慢慢靠近。 “……枝儿的性子我还是知晓一二,日后若是触怒殿下,不再被殿下喜爱,可否看在往日情分下允枝儿回到我们身边。” “沈夫人现在说这些,就已经料到以后孤会薄情寡义,喜新厌旧,是否有些不公?” “请殿下恕罪,臣妇只是有些悔了,当初不该把她送进东宫。” 沈离枝忽然心里一紧,她娘的声音格外疲惫和无助。 无数的日与夜,她在沈府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要保护孩子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富贵如裴家护不住,有权有势如沈家也护不住。 子女在磕磕绊绊中长大,为人父母何尝不也是不断在犯错和弥补。 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只好去求高高在上的太子。 “悔了?可也迟了。”太子格外的不近人情,他的嗓音冷漠到沈离枝听了都能轻易察觉到,太子是真的生气了。 “孤的喜欢在你们看来就那么不可信?” “人心是会变,殿下既然如此喜爱枝儿,难道就不愿允诺臣妇,给枝儿一个保障吗?” 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她还从没有见过娘这么强硬地和人争执,更何况对方是一人之下的太子。 过了许久沈离枝才听见太子妥协的声音低低传来。 “孤,允了。” 第109章 分离 你在何处,我必归来。 抚州这一片地带算是大周南境的乐土。 百姓们安居乐业, 并没有受到外界纷乱的影响,再加上有抚州城为中心,紧密严谨的城防让匪徒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景淮在这里才呆一两日, 就明白沈离枝为何会想念这里。 这里的一切就犹如她一样, 被保护得太好,所以连秋风都是温柔的。 到处都是温言暖语,熏风飘桂。 这里没有上京城的尔虞我诈, 也没有朝廷上的争权夺势, 只有平和与宁静的生活。 “如若大周诸城都能如抚州城一般,那就好了。”李景淮隔着湖泊, 看着对岸的繁华。 “殿下能有这份心, 足以可见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 沈离枝知道太子近几个月也一直为着连云十三州烦忧,能真正为民忧为国虑, 那便是他本心还是向着少时的愿景。 他想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李景淮侧眼看沈离枝,勾唇轻笑,“圣贤之名除却在史书上记着好看,没有人会真的在意。” 他不是那种做了好事就会敲锣打鼓, 昭告天下的性子。 而且也不屑于为求什么圣贤名,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有利、无利, 可行与不可行的说法。 而往往他会走上那有利而不可行的路,只为了更直接的达成目标。 所以民间对他的‘恶行’倒是流传甚广。 “殿下做的好事, 总会有人用心记得的。”沈离枝低头看地上的落花被她步伐带起的风吹向远方,“无论是救灾放粮,还是扶清臣诛奸邪,都会有人注意到殿下的好。” “也有人总会记得孤的不好。”李景淮听着沈离枝的安慰话,伸手拨开垂落在眼前的花枝。 原本无所谓的脸上露出一些冷讽。 不过他做这些, 又不是要谁来感激他,他只是在开拓一个他自己想要的乐土。 沈离枝和他并肩缓行,“那是殿下从不解释的缘故,任由有心人中伤诋毁,不过世间有随波逐流的庸人,也有明鉴是非的慧者。” 两人东走西逛,漫无目的。 正直秋高气爽的时节,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没有冬天的寒冷,市井上都是热热闹闹的人声,夹杂着一阵阵食物的芬芳。 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繁华之景。 李景淮很喜欢看这些普普通通的热闹景象,沈离枝就领着他走入人群中。 等看够了热闹,就又找些景致好的幽静处歇息。 正远离人群,走到别致的小道,沈离枝忽然停步在一座拱桥前,垂眸看着脚下的石面。 “怎么了?”李景淮回头看她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脚前的路面。 抚州是水乡,年年都降雨丰沛,路面都是用大石板拼成的,有很多缝隙足够应付大量的降雨,不至于使得道路泥泞。 这地面上的石砖除了感觉特别新以外,并不特殊,李景淮看不出什么蹊跷。 “我记得这。”沈离枝用脚尖轻轻点了下石砖面,又抬手指着前面的桥,柔声道:“我十一岁那年在这座桥上摔了一跤,额头都磕破了,还出了好多血,把爹娘都吓坏了,后来爹就请来了好多工匠把抚州城里所有的光面青石砖换成了水磨石面。” 李景淮早发觉这石面看着不够旧,与有着百年悠久历史的老城不搭,没想到竟就是这几年的事。 “没想到沈大人作为父亲也算是有心了。”李景淮道。 李景淮少时与启元帝因先皇后一事闹翻后,父子之间越行越远,早已不记得什么父子情深的事了。 没想到沈知府这一个举动都让他略感羡慕。 普通百姓的亲情都比皇家亲情来得深厚和长久。 沈离枝听着太子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她和爹娘的关系看起来有和缓的趋势,但是她心底清楚。 然纵使有诸多缘故,但是人心不像水面,涟漪过去就可再如平镜。 是伤就会又疤,会有人记得的痛。 所以他们之间的沟壑并非一朝一夕、一言一语可以抹平。 最可叹的还是世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圈,从因到果都是那样离奇。 若没有她爹娘对裴行的罪,也就不会有她与哥哥的孽。 到头来,谁也没有好过,谁也不开心。 突然在他们的前面蹦蹦跳跳走来一位小姑娘,看样子正想赶在他们之前过桥去。 沈离枝正要开口阻止,旁边立刻有位胡子头发的都花白的老伯三步并两步大步走上前,一伸手就拽住小姑娘道: “妞妞呀,你爹爹今日怎么没来送你。” “爹爹忙着给卓叔叔修补屋顶,说是今年说不准会下雪,来年又会是一个丰收的好年!”小姑娘脆生生回道,然后又笑眯眯说:“谢谢张爷爷送我过桥。” “欸,小心些,慢些走。” 说着,老人就牵着小女孩慢慢走过桥。 李景淮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老一少逐渐消失在视野。 “你们抚州城的人都和你一般,尽都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李景淮不由想起沈离枝在东宫时也是这样,自顾不暇时还会想着帮其他人。 沈离枝提起裙摆,也想跟上他们的步伐。 “那是因为我与哥哥二人曾从桥上落水,后来抚州城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有孩童过桥,需有大人牵着,城中男女老少见之,都会如此做。” 抚州城的桥有千千万万,危险是无处不在。 但是有了这温暖的一举,就少了许多惨案。 沈离枝慢慢说着,眼睛有一瞬升起湿润的水雾。 这座城承担了她太多快乐和不幸。 到处都有往昔的影子。 一只骨质分明的手就在这个时候伸到了她眼前。 沈离枝从那修长的手指看到李景淮的脸上。 她莹润的小脸扬起,阳光穿过密叶打下了无数的光斑,照在她灵动的黑眸里像是映入了繁星。 她略一歪头,问道:“殿下?” “手。”李景淮朝她晃了晃手。 沈离枝了然,把手放进他的手心,然后被他轻轻握起裹住。 温度逐渐从他们交握的地方升起。 李景淮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以后,危险之处,我必会在你身边。” 北风吹至了南地,随着南归的候鸟而来的是一道密诏。 这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李景淮的宁静。 启元帝将他调派前去镇压声势日渐浩大的雲霞山匪。 “殿下,这其中是否有诈?”赵争被留在东宫,此刻来禀的人是金乌卫的副统领左术。 毕竟这件事早半个月就已经在朝廷提起,当时候皇帝还意属派遣的人是三皇子。 李景淮收起密诏,回身看向身后的军事舆图,“军部所得消息与我们的人所探,所差无几,雲霞山匪成势,威胁周边城镇一事不假。” 他目光落在雲霞山脉与玉山之间,眯了眯眼。 “听说老国师最近去往玉山。” 左术拱起手道:“是,最近听说老国师打算在玉山附近设坛做法,还有就是附近州府的官府都收到了许多孩童走失的报案,是不是也和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看过沈离枝拿出来的邪阵,也听她说过那些溺亡孩子的事。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老国师仍没有打消用这邪术妖阵。 人死不可复生,也不可由着他们用这歹毒的法子扰了亡者的安宁。 他父皇终日还沉溺在这虚无的梦中不肯醒来,只有他亲手斩断这一切。 李景淮捏着自己的腕骨,看着舆图上的玉山,“他倒是个爱算卦之人,就是不知道可否算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左术心里一紧,仓皇抬起头。 太子在上京城外那一次对上玄天的突袭已经惹来圣怒和责罚,但是明显他绝不会因此罢手。 “南镇大营的人马最快何时能集结完毕。” 左术回过神,响亮回答:“回殿下,三日。” 李景淮眯起眼,看着舆图,斩钉截铁决定:“好,三日后我们出发。” 战事来的这样紧,李景淮也再没有儿女情长的时间。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分给了和近卫商议围剿山匪的事上,日以继日颁发命令,调兵遣将。 沈离枝只能默默地担忧,并没有上前去打扰。 等到两人再次见面时,已经是出发的那日。 两队的人马都整装待发,可他们的方向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李景淮即刻要出发前往雲霞山,而沈离枝则是陪同裴夫人回上京城。 沈离枝上前踮起脚为李景淮整理裹在铠甲外的披风,细小的皱纹在她的手下抚平。 李景淮含笑看着她,仿佛很喜欢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担忧。 沈离枝瞥了他一眼,蹙起眉轻声道:“殿下笑什么,笑我今日方能体会前人云‘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心情么?” 李景淮虽然有分别在即的惆怅,可能听到这样的话从沈离枝口中说出,却也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他一把握住沈离枝的手,道:“悔教夫婿觅封侯?枝枝是将我看作了夫婿么?” 沈离枝抿唇不语,但是莹润的目光不偏不移望着他。 李景淮虽心神俱动,但是该交代的事也没有忘记,“东宫之中还有赵争,皇宫里还有蒙统领,若遇到难办的事情,孤给你权利先斩后奏。” 他把自己收在怀里的玉牌拿出,交到沈离枝的手中,“持此物,他们会将你认作太子妃,代掌东宫。” 沈离枝刚握紧玉牌,就有金乌卫为太子牵来马。 这是无声的催促,毕竟军机不可再延误,他们也要赶紧出发了。 沈离枝看着手已经拉住缰绳的李景淮飞快道:“殿下,我会在东宫等你凯旋而归!” 李景淮伸手最后摸了一下她的头,翻身上了马背,英姿飒爽,神采奕奕。 他琉璃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光,那是初生的旭阳映在了他的眼底。 他不惧怕征战,那是扫清祸患的捷径。 为了万千黎民的安全,他也要披荆斩棘前行。 唯独多了眼前这份牵挂。 李景淮从马背上俯看她,朗声道: “你在何处,我必归来。” 得到了这句话,沈离枝一扫愁容,展颜灿笑。 那个少年,终会长成他想要的模样。 第110章 惊变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李景淮自南镇大营调兵直迎云霞山而去, 时经五日。 山匪们装备精良,且进退有计。 战局顿时陷入了胶着,至今还没有发动过大范围的正面对战。 “殿下, 山匪们对山地熟悉得很, 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们。”南镇大营的主将来禀时也是灰头土脸。 原本以为带着正规军,对付几万个乌合之众定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谁知道雲霞山匪压根不打算和他们硬碰硬,反而一直在山林里和他们斡旋。 雲霞山就是他们的老窝, 一钻进林子就犹如猛兽归巢, 如鱼得水。 他们的军队无论轻骑、重骑都不擅长在山地上作战。 李景淮骑在马上,看着被夕阳撒满金光的山峦, 血一样的红霞渲染了半个天穹, 让满目红光。 太奇怪了。 若说这些山匪是害怕与军队正面冲击,不敢应战, 可是他们敢放肆地挑衅四周的城镇,也该知道总会引来官府镇压。 “上京城有什么消息?”李景淮忽然问身边的副统领。 “沈大人一行人上一回传来信的时候说是已经到了鹿城。”左术点了点头,“按时间来算现在已经到了上京了吧。” “……上京。”李景淮视线追随山峦飞起的鸟往上,忽然感到心跳乱了几下, 就像是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种明明已经提在了心口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抓晨雾一般。 “赵争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左术又摇摇头,“好些天都没有收到赵统领的信, 想来没有什么急事。” “没有消息?”李景淮声音一冷,“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了。” 他话音刚落, 一名金吾卫就快马加鞭朝他们站着的山头冲来。 “殿、殿下,急报!——” 那名金乌卫满脸热汗,面色赤红,挥着手里一张小纸就声嘶力竭地朝他们喊道: “圣上病危!” 沈离枝刚到上京城,夜晚刮起了大风, 寒意透骨,院子里的树叶都被吹落了一地。 到处都显出了萧瑟的秋意。 六公主和沈怀义带着兜帽,趁着夜色敲开了东宫的角门。 太子虽不在东宫,然而子时三重殿里还是灯火通明。 以杨左侍、周元清为首的东西苑属官都聚在殿内。 六公主从深宫中带出来的这则消息让众人明白,东宫已危在旦夕。 圣上病危,太子没有被召回上京反而被外派在千里之外围剿山匪。 而上京城又被从近郊而来的城防军控制,已经是只允进不许出的地步。 别说往外传信的信鸽尽数都在城外被射杀,就连偷偷摸出城的暗卫也会遭到剿杀。 三皇子这心思昭然若揭! 陪着公主而来的沈怀义也被这刺骨寒风吹冷寒了心,他道:“消息我们是有往外送的,至于能不能到太子手上,又或者什么时候能到太子手上,那就无从可知里。” “只怕雲霞山匪那边也可能只是个幌子,太子殿下机敏谨慎,不用多久就会发现其中有蹊跷,只是等殿下回来只怕整个上京天都变了。”杨左侍经验老道,是以在众人还满脸沉重的时候已经把事情的轻重理了个清楚明白。 她转头对李微容关心道:“公主殿下偷偷出宫可会惹来麻烦?” “宫中现在乱得很,应该没人有空注意到我,更何况有沈少卿打掩护,三哥那边的人还不至于查他。” 六公主心直口快,但是这话一说,沈怀义面上就不由露出些尴尬。 他原本就是向三皇子投诚之人,现在却又偷偷给东宫通风报信,这身份位置也是尴尬。 “大哥。”沈离枝在此时开口,“多谢你冒险而来告诉我们这些。” 周元清也立刻道:“是,我们都要多谢沈少卿。” “怎么都不谢我,我也是有出力的。”六公主对周元清怒气未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多谢公主。”周元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又对杨左侍道:“只是眼下我们除了金乌卫、大理寺的人手以外,唯有蒙统领手下千人的禁军可用。” 蒙统领身为皇帝的近卫原本是不会参与皇子争权夺势,可是太子追查上玄天一事于他有恩,于情于理他也会选择站在正统的东宫太子这一边。 但是这些人手加起来也不足城防兵的十分之一多,两方悬殊的实力让人愁眉紧锁,难以舒展。 沈离枝摩梭着李景淮给她的那枚玉牌,凝重的目光落在殿内众人的脸上。 这里的人都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股肱之臣,他们的忠心日月可鉴,但是为难与踟蹰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在这里谁身上不是系着阖家性命。 “那以赵大人和周大人的意思,这些人手加起来能撑多久?” 三皇子除了挟持病危的皇帝以外,要想名正言顺继位还需得有东宫的基石。 东宫不能沦陷。 赵争和周元清站在中央,都偏头看向坐在烛光下的少女,不由地心里齐齐一震。 沈离枝从被劫出走,再自外独归,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 原本那温柔含笑的眉眼不知道何时竟也开始变得锋利起来,像是映光出鞘的刀,淬着寒光与冷色。 “二十日。” 赵争沉思片刻,给出了答案。 但不说三皇子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给他们二十日,就是等这二十日期间皇帝一死,在城外的太子反而就要变成言不正、明不顺的那个了! 沈离枝垂眸,若有所思。 “东宫的防卫一直由赵统领负责,金乌卫人数虽不多,但是以一敌十还是足以,所以以属下估计,东宫或能撑个十七八日。” 左术了解东宫的防卫,谨慎地给出了时间。 但这还是卡着时间,从这里急行军回上京的保守时间。 这中间不说那么多山、桥就是流民和流匪也足以拖慢他们的脚步。 李景淮边解开披风边道:“那是你预估他们死守东宫的时间。” 左术不解,问道:“殿下是何意?” 李景淮看了他一眼,边往大帐里面走,左术逐渐明白过来。 千里之外的局势瞬息万变,谁又能预料到东宫里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李景淮手挽着披风,已经走到了摆放在大帐一侧的军事舆图前,撑开的牛皮上用极细的笔将所有的地形、道路合流山川都刻画详尽,他锋利的目光梭巡在上面,手指却在轻轻抚平披风上面的褶皱。 “明日无论山匪们出也罢,不出也罢,也要让他们再无可战之力。”李景淮转过身对左术道:“北风降至,这是最后的良机。” 左术在太子这一言之中飞快明白过来他的计谋。 借风之计,唯有火攻。 这本是下下之计,如今却成了上上之选。 左术也明白,如果他们要赶回上京城,决不可能把后背暴露在还没有解决的危险当中。 所以不重创、剿杀雲霞山匪,山匪势必会在他们转身之际追在他们后面跟撕咬,就像那些阴险狡诈的豺狼。 左术下去传达太子的意思,帐子里就留下了李景淮一人。 帐子外的人来来去去走动,却再没有人进来。 南镇大营的兵并不属于太子个人,他们可以去围剿山匪,但没有出自皇帝的手谕是不能跟着他北上回都。 这也是三皇子早有预料的事,所以才敢把虎符交到他手中。 李景淮坐在椅子上,脸色深沉。 大周历任太子登上皇位就没有顺风顺水、平平顺顺的。 谁不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以史为鉴,早做打算。 李景淮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只是…… “你可千万别乱来才好。”他深深蹙起眉,两手交握在桌子上,指关节用力至微微泛白。 只有在无人之处,他面上才显露出了一抹慌张。 “我有事要说。” “你还有话要说,你知不知道太子就是因为你才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就是你害得我们现在这么被动!”萧知判连声音都尖锐了起来,就差跳起来指着沈离枝鼻子大骂‘罪魁祸首’。 沈离枝淡淡看她一眼,温声道:“萧大人,上京城是封了,但是东宫还没被困,你若是担心安危现在还有机会回到萧家。” 萧知判不料沈离枝会忽然言辞犀利,几乎毫不不留情面,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你什么意思,我们萧家自然也是站在太子这边的。”萧知判气道:“明明是你害了殿下,怎么还有脸说。” “若是太子殿下还坐镇东宫,三皇子又怎敢如此快露出马脚,想必又会想其他的法子。”孟右侍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早已经凉透的茶。 难能可贵地她这次是站在沈离枝这边,对萧知判斥责了一句。 萧知判不服气可也不敢顶撞积威已久的孟右侍。 男官们早已经退去,只留下她们几个西苑的女官还在殿内。 “只怕陛下这突如其来的病,其中也大有文章。”杨左侍咳了几声,难掩担忧。 “六公主说太医院的人也被收买了,连她都问不出什么具体病因。” “对了,上玄天呢?” “上玄天?是了,早听说三皇子和上玄天的人勾在了一块,上一回太子与上玄天起了冲突,陛下降罪一事三皇子可没有少出力。” 还有上玄天在其中搅局,这对东宫而言,更显严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又有名女官马上出来打圆场,宽慰道:“好在鹤温成不在城内,上京城里只有那鹤行年!” 萧知判马上又翻了眼,“别天真了,小国师可一点也不比老国师好对付。” 杨左侍打断她们的吵闹,转头问道:“沈大人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离枝神情镇定,环视众人一圈才举起手中玉牌道:“殿下许我以妃位。” “我要三日后,东宫设宴。” 第111章 帝后 丸结,感谢支持! 风厉霜飞, 云敛天末。 上京城许久都没有出太阳了,沉沉的雾霭压在天穹,像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 三皇子从太极殿内脸色不虞地大步走出, 几个朝臣提着衣摆急忙追在他的身后。 一个尖锐的嗓音紧随而来, “殿下、殿下您慢些……等等老奴!” 三皇子就在玉阶上骤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启元帝身边的王大监转动着鼠目,挥动着短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王公公, 还有事?”年轻的皇子生得很像年轻时的皇帝, 虽然生得俊美非凡,细眼长眉, 笑起来时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可不笑之时却也有不怒自威之势。 王大监咕咚一下咽下口水,抬袖子揩了一下额头上跑出来的汗, 马上换上笑眯眯的表情道:“三皇子殿下也毋需烦忧,御史台的陈大人脾气就是这样,往日里太子监政时还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嘿嘿。” “你是说今日本殿下被人戳着后脊骨骂狼子野心、还说本殿下的城防军是狼奔豕突之徒也是实属正常?”三皇子勾起唇角, 睨视着如遭雷击的王大监。 王大监被三皇子寒目一瞥,后脊生寒,连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不、不,老奴的意思是那陈江流就是一个开瓢的葫芦, 满嘴喷子,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哼。” 王大监点头哈腰,“吐珠于泽,谁能不含,太子身在千里之外, 战况成谜、生死未知,圣上的身体又是这般……将来还需要殿下来主持大局,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呀!” 三皇子眼珠转了一圈,见王大监这阿谀奉承的嘴脸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得意,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种逐渐膨胀的满足。 他回首,目光落在身后太极殿金黄琉璃瓦的屋檐上,那华贵又森严的大殿像是伸开臂膀拥抱着天穹的翅膀,在那里面有着大周最尊贵的位置。 是他母妃至死也想看他登顶的地方。 在先皇后死后,皇帝给了他们母子太多希望,可到头来却让他发现,那些不过是一场空。 在皇家,父子可以骗,兄弟可以欺,原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 三皇子嗓音玩味,询问道:“圣上现在怎么样了?” 王大监提起精神,利索地道: “还是老样子,命若悬丝,小国师大人在边上照料着,保准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他话音才落,天边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让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天冬雷,地必震。 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在这个时候东宫要举金簪宴?” “太子未归,这还没册立的太子妃有这个权利嘛?” 几位重臣的夫人聚在仙客来酒楼的雅间里,人人都拿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犹如捧着烫手山芋。 “不知道哇,可是听闻东宫上下都以这位马首是瞻,俨然已经当她是个主子了。” “那……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让她们这般犹豫的是这种情况谁也没有见遇到过。 金簪宴是大周女子婚前的祝宴,往往是等到‘请期’过后,这婚事钉板上绝不可能悔改才会由女方组织,宴请亲朋好友。 可这皇家事,就是任性,规则也是可以随意更改,全凭高兴罢了。 “不去的话……会不会得罪太子呀——”有个胆怯的夫人捏着帕子,左顾右看,想找个主心骨。 忽然有人趴在支窗框上往下面的街道看去,惊呼出声:“欸,你们看那是不是谢家的马车,谢老太太、谢家几位夫人、小姐都在呢。” 马上又有人认出后面几辆,“还有孟相家的马车、伊太傅的家的马车!” 在上京城,别的大家可以不会,但是跟风从盲从总不会出大错! 七八位夫人刹那闻声而动,无人留意到这些从主街上大张旗鼓而过的马车都与东宫有着不浅的关系。 是时,东宫华宴。 妙舞轻音,瑶鼓阵阵。 咚—— 咚—— 战鼓擂响。 北风卷起浓烟,犹如在清水之中被人用沾着浓墨的狼毫一挥。 山峦被浓黑笼罩,连空气都灼热烫人。 为了逃命只能逆风突围的山匪们终于被山脚下南镇大军等到了。 年轻力壮的战士光着臂膀,敲响牛皮大鼓,如雷鸣一样的声音响彻云霄。 就如火石相撞,那瞬间就点起了火星。 大刀扬起,飞溅的不是汗水就是热血。 山匪们被熏得满脸乌黑,还不忘在混乱之中找寻目标。 可渐渐他们发现,此行的目标似乎早已不在这里。 “狗太子呢?!——” 背着雲霞山峦冲上云霄的浓烟,几百个黑甲轻骑簇拥着一人如离弦的箭一样,席卷而过。 他们迎着猎猎北风,往北直上,夜以继日的驰骋。 南镇大营的刀会为他们拖延山匪的脚步,却无法替他们清除前路的障碍。 行经鸣音峡时,上玄天的云旗竖满了山头。 那样的及时和恰好,就像是专门在此等候。 将太子远支抗匪,本也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有正统即位权的太子在场,哪还轮得到其他人。 李景淮勒停马,抬头眺望右边的山头,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灰色的道袍在风中吹得飞舞,露出衣袖上翻飞的仙鹤,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仙长。 “豺狼就是豺狼,永远也学不会夹起尾巴做狗。”李景淮仰头饮完壶中最后一口酒,掷在马前。 一条铺着细沙的绊马沟就被他的酒壶砸出了原形。 “殿下抗旨不遵,这是急着去哪里?” 鹤温成也没有料到太子会这么快就折返回京,语气里还有些惊讶。 他虽然主要是为了玉山大阵,但是却也不能放任太子轻易回京。 “怎么,老国师也想喝孤的喜酒?” “只怕殿下的宴都是鸿门宴,贫道可不敢去。”鹤温成温声答道。 东宫盛宴从午后开始。 没有太子坐镇的东宫让人更感轻松和自在,宫婢们鱼贯而入,依次奉上佳肴和佳酿。 丝竹弹奏着让人沉醉的靡靡之音。 席上都为女宾和孩童,再没有男人侃侃而谈那些让人厌倦的国家大事,夫人们关心的只有风花雪月、吃喝玩乐,就连谁家的孩子生得好看都足以掀起热闹的话题。 但是最让人想谈却不敢谈得是宴席过半才身穿一身金线纹绣凤鸟曳地裙,头戴金龙坠珠华冠,在左侍、右侍女官簇拥而来的沈离枝。 相似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色。 她像是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那张脸略上了薄妆,眉羽如雾蒙,黑目如星灿,一张温柔至极的脸被唇瓣上那红色口脂带出了艳色。 秾丽明贵,让人不可逼视。 夫人们齐齐转头压低了视线。 仅仅数月她的身份一变再变,从当初人人可以取笑的末等女官,一跃而成东宫的‘主人’,造化神奇,让人不由不叹。 沈离枝缓缓走入宴场,因为天气不好,四周早早就点起明烛替代了日光,照得也如艳阳当头一样明亮。 她身上的金线凤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腾空而起。 谢老夫人遥遥朝她点头示意,沈离枝也尽收在眼底,僵冷的心脏开始发暖。 明知不可,却不能不为。 四周的婢女退去,脸覆面具的金乌卫整齐划一地上前。 这怪异的氛围终于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议论的声音变得频繁而焦虑。 沈离枝站立在最中央的高台上,微微一笑: “感谢诸位夫人拨冗而来,还请稍安勿躁,东宫定会保护诸位安全,一起等候太子殿下归来——” 哗啦几声巨响,是有人慌乱起身带翻了酒盏。 “你、你竟敢圈禁我等!” “等到太子回来,这是什么意思!沈、娘娘,您这是闹得哪一出?” 几句话一出,众人皆不敢置信。 太子不在东宫,东宫应是群龙无首,即便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那也不过是一个不足为虑的小人物。 就连那些早已倒向三皇子的大臣们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东宫也能突然朝他们发难。 更没有想过一向温顺的兔子竟也会有锋利的爪牙。 沈离枝嫣红的唇瓣一弯,耐心而温柔地解释:“自古战事争斗都难免波及无辜,诸位夫人,小小姐、小公子在东宫尽可放心,只要等到太子殿下平安归来,诸位便可完璧归赵。” 她轻描淡写的‘完璧归赵’四个字再次激起几位夫人的紧张和慌乱。 “你、你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沈离枝眉心一蹙,只是那份郁结稍纵即逝,她再展颜微笑。 “夫人言重了,只要殿下归来,夫人尽可安然无恙离去。” “你又怎么知道太子他一定能回来!” 沈离枝掀起眼睫,乌黑的眸眼定定落在她身上,斩钉截铁道:“他会回来的。” “回去?”鹤温成大笑,“殿下好天真。” “老国师才是好大意。”李景淮没有笑,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鲜红的血痕。 几轮箭雨过后,他们终于冲出了关峡,不再被两面夹击。 但是损失也是毫无疑问的,几百金吾卫已经折去四分之一,剩下的人也零星带着大小的伤。 老国师带着人追来,又将他们包抄在了平野。 “殿下如今回去也迟了,何必挣扎?”带着多出数倍的人马,鹤温成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李景淮看了看远方,“你觉得我做太子外忧内患这么多年,当真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老国师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挑衅,眉头才微蹙,身后就有名道士驱马过来。 “大人,您快看玉山方向!” 在他们的东南方一缕孤烟直上,仿佛是烧起了什么东西。 鹤温成坐在马背上的身子猛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玉山的方向,玉山的大阵。 他用心良苦,等了一年又一年,实验了一次又一次,本就要完成的…… “大人,是大阵,太子竟然命人去毁了大阵!” 道士一声接一声的话一句传进鹤温成耳朵里。 鹤温成心脏猝然收紧,一言未出竟然先呕出一口鲜血来,血从他的唇角流下,分外可怖。 就他心神大乱之际,身后的大地震动,细碎的沙石不断被颠起,就连马匹也能感受来自身后的不寻常,躁动地嘶鸣。 李景淮抬手擦过脸上的血,在脸颊上抹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让他幽深的眼底都染上不寻常的红色。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玉山的矿去了哪里吗?” “是你!”鹤温成啐掉口中的血,恶狠狠地道,“竟然是你。” 大周对铁矿管控极严,而组建军队又必不可铁器,鹤温成之前能看中玉山一来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极适合他布阵,二来也是因为探查到这里特殊的矿藏,却不想辰王临时倒戈,彻底摆弄了他一把。 等他回过头发现时,里面的铁矿已经不知流向何处。 “是我。”李景淮也注意到了他们身后滚滚烟尘,正有一队人马在迅速靠近。 他们打出来的旗,是一面无字的金银杏扇叶旗。 “大人,怎么办,我们后边有人马来了。”年轻的道士慌张起来,毕竟他们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只能躲在大军的后面虚张声势。 “杀了他!”老国师捂着胸口,正要下令。 但李景淮已经率领金乌卫改成突围的队形。 他压根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和他对战之上。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突围! “快拦住他!”老国师不可能放他离开。 大军开始像浪涛一样翻涌滚动,朝着被包围在中央的金乌卫步步紧逼。 鹤温成看着一马当先的太子,不由大声道:“殿下可知道先皇后是为什么死的吗?!” 李景淮回过头,神色已经变得森冷。 鹤温成大笑道:“是我!是我把药给了皇帝,皇帝亲自喂她吃下的!——” 李景淮骤然拉紧缰绳,马速一降,四周的包抄而来的士兵就快要把他们夹紧。 “殿下、别听他的,他定然是在诓骗您。”左术急忙道。 “你知道皇帝为什么对你不喜吗?因为他以为你是先皇后和我私通生下的孩子!——”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进耳中,李景淮目张欲裂,“谎言!” “来啊!——回来啊,杀我——” 鹤温成站在马蹬上展开双臂,就像是一只展翅的鹤抬起脑袋,引颈受戮。 “国师大人!”小道士快吓得屁股尿流,但是眼见着就要突围的太子当真因为老国师这句话而降低了速度,仿佛随时就准备杀个回马枪。 他连忙拉着马后退,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杀太子!不能让太子回京!——” 鹤温成也在大喊:“回来啊——你回来啊——” 一支旋转的箭簇破空而来,猝然飞至,钉入他的左眼,猛烈的冲力将他挺直站立的身子带倒。 “国师大人!”耳边的尖叫声就快要刺穿他的耳膜。 鹤温成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去,他被血糊住的右眼只能隔着人群,勉强看清那张冷峻的脸。 那张脸…… ——温成大哥,我要嫁人了。 “你回来啊……” ——鹤温成,你说你能救蓁儿,我才让你回来的,你要是没有办法就给朕滚回去。 ——鹤温成求求你,你是有办法的吧,你说你能复活蓁儿,你要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我和蓁儿清清白白,自从她嫁给你后,我就发誓再不会喜欢任何人……也再也不能有子嗣! 啊,他找了那么多孩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倘若他们真有一个孩子,会生成什么样子的。 他是真的想象不到,可是却那么想要。 “我……就差一点点可以完成的,就能……” “……让你回来……” 砰—— 战马的铁蹄顷刻涌了上前,所到之处,皆成泥泞。 “陛下可还活着?” “不知。” 沈离枝眉心微颦,带着赵争、常喜迅速在回廊上往前走去。 赵争急步跟随,一边劝说道:“上京城将要大乱,末将即刻命人将娘娘送出上京城!” 沈离枝小跑在前面,一边动手拆去头顶的金簪,把头发从沉重的华冠中解出。 一缕青烟从西面袅袅升起。 沈离枝看着那个属于皇宫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不,我就在这里。” 从外面涌进来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有金乌卫的人、也有大理寺的人。 沈离枝回头看向赵争道:“总要有人为殿下守下东宫。” 这里是太子的归处。 赵争急道:“娘娘!” 这上京城大乱,谁又能料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赵争劝不动,只能无奈道:“娘娘,你就不怕吗?” “我就在这里,等我夫君回来。”沈离枝回头对他笑,但是眼底俨然已经是坚如磐石,不会悔改。 乌泱泱聚集在宽阔场地的人群正抬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满是坚毅。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太子回不来,那他们就是叛臣逆子! 但是此时此刻,并无人退缩。 一个弱女子尚且敢站在万人之前,冒下这样的大罪,他们又有何惧! 沈离枝环视他们一圈,缓缓举起手中的令牌。 “听我令!围宫!——” “传我令!突围!——” 几百金乌卫加上驰援的上千将士也难在短时间与老国师手下几千士兵对抗。 但是没有鹤温成的领头,追兵其实已经逐渐涣散,并没有打起十二分的劲来追他们。 他们稀稀拉拉地跟在后边,逐渐拉大的距离让金乌卫彻底脱困。 再没有敌人羁绊脚步,队伍踏着震天动地的声响勇往直前。 只要他们速度够快,想必就能赶在第八日的时候到达。 没人知道那时候上京城是什么状况,但是他们只有尽一切可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和前方的大军汇合! 连马匹都能感受到主人的迫切。 踏步、飞奔,落地、起跃 每一次奔进,都在用尽全力。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回程必经的鸣星河,桥早已被人毁去。 望着湍急的河水,只怕马难以涉水前行。 队伍被逼停在宽约三丈的大河之前。 “殿下,这可怎么办?” 李景淮驱着马徘徊在河岸,河流下的桥桩尚在,可是隐在水流之下,也难以利用。 “去,砍树!” 河岸的一端有树林,只能想办法用树干堆出堤坝。 还没过多久,派出去的金乌卫回来了,他们没有去伐木,身后却跟着一群身穿短褐的百姓。 他们稀里哗啦跪倒在地上,毫无章法,也不整齐,但是却是不约而同地向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跪拜。 李景淮疑目落在他们身上,“你们是何人?” 金乌卫正要解释。 一名国字脸的男子却仰头,大声道:“太子殿下,我们是水患的灾民,是殿下命人给我们粮,还允我们迁到四量村暂居,这才得以活命啊。” 另有一人道:“殿下,我们是从金嘉城疫病里被赶出来的,幸得殿下派医师救治,我们都康复如初了。” “殿下……” “太子殿下!……” “听说殿下需要人,您看看。”粗旷汉子回首,抬起手臂一扬:“我们都是人,能帮上太子殿下!” 陆续赶至他跟前的人或扛着树干,或搬着木板,似乎将家中能拆卸下来的屋梁门板都带了过来。 别说区区三丈的河,就是十丈,他们也能填平! 擅水性的汉子们腰系着重石,扶着临时搭出来的浮桥,从此岸到彼岸。 君舟也,人水也。 唯有民心能撑起这个天下。 李景淮心中百般交集,最后只有抱拳道:“多谢!” 他一马纵前,水里的大汉大声问道:“殿下此去为何!” 为了权?为了势? 原本他早已封心锁情,只知道权势至高无上,他救人也不过是因为他可以,且与他所谋大事并无冲突。 他心底并没想得那么高尚,只因他觉得世人早已将他看作奸邪,他又何必为自己洗名? 然而沈离枝说得对,但凡有一人记得他的好,就已经足以。 他大可打出伟大的旗帜,他是正统的太子,理应回去继承一切。 去拨反叛乱,去收复河山。 然他迎着烈风,心里有了一片温暖,遂回道:“吾妻等我归——” 皇帝还没死。 吊着一口气在熏着龙涎香的寝殿里苟延残喘。 沈离枝身上都沾着血,发丝也散落在了身后,一身的狼藉,可她却在绣凳上静静坐着。 鹤行年正在擦拭一柄锋利的匕首。 “玉儿满身是血,可有受伤?” “没有。”沈离枝蹙了一下眉,她身上没有伤,只有疲倦。 他们冲进皇宫自然受到了三皇子的人猛烈抵抗,但是太子的金乌卫确实强悍,强悍到了忘死的地步。 防线就这样一步步被他们击溃,最终却也还是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才让沈离枝等人深入皇宫腹地占据了皇帝的寝宫。 “你不想杀他吗?”鹤行年用匕首指着皇帝。 幸得沈离枝来得及时,在她闯进内殿时鹤行年正打算取老皇帝的性命。 他此时没有动手不过是知道沈离枝之所以肯屏退其余人,甘心留在这个殿内陪着他,也全因为皇帝的生死系在他一念之间。 他又不舍得这么快让皇帝去死。 沈离枝注视着他的刀尖,目光又缓缓落在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皇帝身上,道:“殿下没回来,他不能死。” “若我说你哥哥的死也全因为他,你也不想杀他吗?” 沈离枝紧抿了一下唇,闭上眼道:“裴行哥哥收手吧,裴夫人听闻了你的事,拖着病体也要来上京城,你不想去看她吗?” 鹤行年缓缓一笑,“她?看她做甚,她早就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裴远死了才忽然想起还有我一个儿子?” 不待沈离枝回答,他又自嘲道:“可惜了,裴远不能给她留后,我也不行。” “不是这样的。”沈离枝忍不住反驳,“裴夫人是真心想要找到你,我已经让人去请她过来了。” “我从来不想要什么裴家,你当知道,我只想要你。” 鹤行年单手持着匕首危险地抵在皇帝的咽喉,锋利的尖锐闪烁着冷光。 老皇帝嗬嗬喘着气,却不能动弹。 沈离枝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紧张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牵起唇角,柔声道:“那时候你才十岁,而我才五岁,那些事当不得真。” 鹤行年的执着来得莫名,沈离枝也不想他再沉陷其中。 再者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掠夺。 “玉儿,你怎么可以如此说?”鹤行年忽然就难过起来,灰色的眸子低垂,本就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灰暗。 明知道沈离枝只不过想分开他对皇帝的恨意,但是他还是不争气地中招了。 即便是执念,他也不想被人否认。 是爱也好,不是爱也好。 他只是想要得到。 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愿。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寝殿的大门哗得被吹开,满室的烛火开始疯狂摇曳。 沈离枝就在这个时候从风声里听见外面有声音在喊。 一声传着一声,一声近了一声。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沈离枝猛然站起身,回头欣喜地望向门外。 没等她奔走出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沈离枝还未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人用力拉拽住了。 “他回来了,你就不打算再陪着我了?”鹤行年贴在她的耳后,用无比委屈的声音说道:“你又不要我了吗?” “裴行……”沈离枝才刚开口,门外赵争等人已经持着剑闯了进来。 鹤行年顿时拖起沈离枝,绕过皇帝的大床朝着背后的暗门跑去。 说是暗门,可是它通往的并不是什么逃生之处。 那是皇帝用来观星的高台。 最有百步的高台仿佛就是凌驾在云霄之上。 幔布翩飞,清铃悦耳。 李景淮看到眼前一幕,肝胆俱颤。 鹤行年一手揽住沈离枝的腰,一手堪扶住栏杆。 两人半身在高台之外,摇摇欲坠。 风吹着发丝乱舞,沈离枝勉强看清李景淮的脸。 他脸上的震怒错愕和惊慌都那么近。 他赶回来了。 沈离枝没有命悬一线的恐惧,只有满满的心安。 李景淮不敢贸然上前,“鹤行年!” “太子殿下,看来这天命所归,义父也无可奈何你。”鹤行年朗声笑道,又低声一语:“他日你登基为帝,后宫三千,玉儿就让与我吧。” 李景淮不应,反道:“孤没有后宫三千,枝枝也并非物品,我让不了给你,你也夺不走她,但是你若敢轻举妄动,裴家给你陪葬。” 沈离枝咬了下唇瓣,“殿下……” 扑通一声,身来跪下一位妇人,她半鬓花白,身形佝偻,明明是半生富贵却满脸凄苦。 “行儿!——” 鹤行年浑身一震,目光像是冬日里被冻僵的肢体,一寸寸挪动。 沈离枝忽然感受到鹤行年钳制她的手松了,他的身子往后倾倒,仿佛就要往下坠去。 裴夫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张口惊叫:“行儿!” 沈离枝下意识反手拉住他的衣襟,李景淮趁此时机飞扑而上,伸手勾住沈离枝的腰。 追星台上霎时混乱成一片。 鹤行年仅仅用脚勾住栏杆下的凹槽,双手交握在沈离枝抓住他的那只手上,看起来想把她也拉下去。 “鹤行年……” “鹤行年!你敢!——” 鹤行年微微一笑,灰眸清润如初,“都说噩梦是不会成真的,为什么……” 就在李景淮怒目看来时鹤行年忽然用力挣脱了沈离枝的手。 一颗不曾明亮过的暗星。 坠了下去。 他看见沈离枝骤然圆睁的双眼,看见李景淮突然朝他伸出的手,也看见那个急忙奔前来的老妇人。 这一生,他仿佛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裴行,陪行…… 上玄天的倾覆、朝中重臣妻儿被挟,三皇子很快就孤立无援。 城防军不敌太子私军,更有里应外合的配合,上京城重归平静不过是数日的光景。 又因东宫如约,并未伤及妇孺,群臣也感恩戴德,很快就接纳太子执政。 启元帝的身体一如不如一日,想必是是鹤行年在此之前早已经将他期盼已久的虚妄彻底戳破了,皇帝早已经没有求生的欲望。 无论是启元帝还是老国师,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镜花水月。 所以才会在梦醒的瞬间,彻底崩溃。 太子执政第一道命令就是:凡涉乱者,九族尽数关押。 然次月太子登基为帝,封沈氏为后。 同月,大赦天下。 沈离枝和李景淮携手并肩站在太极殿的玉阶之上,那笼罩在上京城天穹上的乌云终于散去。 万丈金光挥洒照耀,入目所及之处都是锦绣繁华的灿烂。 沈离枝转眸看向身旁的新帝,看见阳光落在他眸底,照亮的那璀璨琉璃。 一如他少时的模样。 他要这世间再无严苛重刑,他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终将会实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