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徒弟成了师尊后 作者:安南以南 文案 温廖穿成了清遥宗的蛇蝎美人师尊。 大徒弟雪白可爱,知书达理;二徒弟阴鸷恣睢,天性残忍;小徒弟娇娇软软,逢人便笑。 系统:这三人日后会成为天神、邪神、妖王。 你需帮助天神飞升,阻止他和邪神为夺妖王,搅得山河动荡,生灵涂炭。 温廖看向还是三个团子的徒弟,心想:恶毒女配嘛,我会。 大徒弟每日天不亮便早起修炼,十年如一日。 温廖横眉冷对,将剑谱扔到他脸上,“月亮都还没落,再练三个时辰!” 儿女情长只会影响咱们天神飞升的速度。 二徒弟虐杀成瘾,衣襟上的血永远干不透。 温廖将他杀死的小动物清蒸黄焖油炸塞到他碗里,面无表情:“吃,杀了多少给我吃多少。” 小邪神喜欢虐杀是吧,让我教你什么叫反射性呕吐。 小徒弟为了一条漂亮裙子,毛茸茸的小尾巴勾着某师兄手心娇声喊“师兄~” 温廖一堆限量版裙子砸过去,“穿!靠什么男人,靠你师尊。” 穿最漂亮的裙子举最猛的铁,自立自强别当什么祸水。 眼见着三个徒弟长成了想象中的模样,温廖事了死遁拂衣去。 却被系统再次送回修真界。 温廖:??hello你有事吗?这边不加班谢谢。 却见大徒弟独坐九重华台之上,瞳色赤红,眉心妖冶,在雪色茫茫中举杯。 二徒弟坐在偌大的魔宫中失魂落魄,“师尊,徒儿想念您做的菜了……” 小徒弟早已统领妖界,叱咤风云,却在无人深夜抓着师尊送的裙子掉眼泪。 温廖不由心酸又慰藉…… 等等,她大徒弟……瞳色赤红??? 系统:没错,天神飞升失败成了堕神,这次你的任务是……拯救黑化师尊。 温廖眼睁睁看着黑化的大徒弟将那穿肠烂骨的毒酒送到两个小徒弟面前, 高喝出声:“孽徒!” 三个徒弟纷纷扭头盯住她,大徒弟危险的双眸中倒映出团子版的自己。 温廖扑通一声跪下:“孽徒拜见师尊!” #我观徒儿似故人,料徒儿观我应如是#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廖,殷别 ┃ 配角:预收《渣了仙君后我飞升了》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化徒弟成师尊 立意: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1章 归来 种瓜得豆种豆得瓜 清遥宗。 雪还在密密匝匝地下,地上那只皲裂的手上很快便覆上薄薄一层白。 “不会是死了吧?” “你,你别瞎说!” 一群半大的少年围成一圈,对着倒在雪地里的女孩指指点点。 女孩又瘦又小,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正蜷缩着身子躺在雪泥里抽搐。 朔风吹拂,将她干枯的头发卷在一起,遮了大半张脸,半露的下巴尖上沾着一点新鲜的血迹。 “孟珩,你完蛋了!” “是她突然走过来的!不怪我!” “谁不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偏偏在她门前练剑!” 好吵……像是一堆鸭子在她耳边嘎嘎叫。 冰凉的雪意和身体的疼痛感同时席卷而来,温廖动了动手指。 【叮——宿主已加载完毕。 身份:闻了知,一个平平无奇的孤女 修为:尚未筑基 状态:被冰魄剑击中,命悬一线】 【介于宿主在上一轮任务中表现出色,奖励特别道具*5,开局礼*1 道具解释权归系统所有】 系统的声音响起。 温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吐出一口热气,她的感知正在迅速与这副身体融合。 一股冰凉之意在她肺腑中穿行,搅得浑身都在痛,四肢百骸更像是被车轮来回碾碎过,完全使不出力。 不过是被低级的冰灵命中罢了。 温廖下意识想要调动灵力压制体内紊乱的气息,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只有一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盘旋在空荡荡的灵府之中。 就这? 温廖咬牙切齿,阴森森对着系统说,“你要我以这副身体去阻止殷别黑化?” “确定我不会先死在这里?” 系统的声线毫无波动。 【解决随时出现的危机是优秀的任务者务必掌握的能力哦,相信宿主一定不会那么快就死掉】 【毕竟系统已经自动兑换一个特别道具恢复宿主基础生命值 当前剩余特别道具*4】 温廖闭了闭眼,拳头硬了。 前一世温廖被一辆闯红灯的车撞成植物人后,穿成了一本虐文中与她同名同姓的恶毒女配。 恶毒女配“温廖”乃是剑道第一宗清遥宗的长老沉烟真君,向来以蛇蝎美人著称。 狗血的是,这本小说的女主、男一、男二都是沉烟真君的徒弟,沉烟真君不成人之美也就罢了,还瞎搅和进主角团缠绵悱恻的三角恋之中。 因为爱上自己的二徒弟,也就是男主时归雨,她使尽各种手段暗害女主黎璃,煽动男二对女主强取豪夺,为男女主制造了不少矛盾误会。 女主一边割舍不下光风霁月的仙君男二殷别,一边又忍不住和霸道狂狷的男主时归雨痴缠。 最后成为邪神的时归雨被嫉妒烧红了眼,欲与殷别大战三百回合。 女主为阻止两人不惜拔剑自刎,血溅三尺,邪神悲痛欲绝成了疯狗,不惜爆体让整个世界都为她陪葬。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本古早狗血玛丽苏小言。 温廖是被送进来更改世界线的。 只要帮助男二殷别成功飞升为天神,阻止他和邪神为了争夺女主搅得山河动荡,生灵涂炭,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当然,恶毒女配的人设不能崩。 于是为了早日回到现实世界,温廖只好兢兢业业扮演了十几年的恶毒女配,一边要走原剧情,一边要潜移默化辛辛苦苦更改主线走向。 好不容易扼杀了主角团的三角恋,阻止了三个徒弟在毁灭世界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之后,温廖死遁而去。 然而,温廖的魂魄才沾上自己病床上的躯壳,系统突然杀出来告诉她,她的任务失败了!! 殷别,原书中的天神男二,她那个怎么看也不可能长歪的大徒弟飞升失败成了堕神? 温廖默了。 是她的断情绝爱爪施得太过了,还是她辣手摧花把花朵整变态了?她那个知书达理、光风霁月的大徒弟……居然黑化了? 要知道在原书里,她这位大徒弟直到最后也依然昭昭如明月,甚至以自散神躯为代价与爆体而亡的男主相抗衡,护住了苍生。 她不理解。 千防万防,最后居然会是在殷别这儿出了岔子。 温廖手指轻颤,没关系,左右不过是再来一次,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回家了。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给自己鼓个劲。 下一秒,温廖噗呲咳出一口血来。 温廖:“……” “等等!她是不是动了?我好像看见她动了!” “上前看看啊!” “我,我不敢……” 一堆公鸭嗓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介于男孩和少年之间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呼啦啦散开来,“孟公子!” 有人小声喊,“堂弟……” 温廖便是在这个时候忍着体内的剧痛睁开眼睛的。 睫毛上的雪花融成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她眨巴了下眼睛,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为首的是一个披着白色大氅的小公子,大概十来岁的模样,粉雕玉琢,玉冠高束,手里捧着一个漆金小笼,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她。 他身后围着一群半大少年,其中一人瑟缩在他身旁,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 【孟子扬,四大世家孟家嫡子 修为:筑基六层 很显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收徒大典,孟子扬已经势在必得了呢。】 系统的播报声响起,痛到模糊间,温廖还是敏锐地看到了他手中的笼子。 那是……赤金翎凤? 赤金翎凤是淬炼火灵根的好东西,只是十分难得。 上一世作为堂堂一宗长老,她也只是在上古图鉴中见到过这种传闻中已经灭绝的神鸟。 而大徒弟似乎一直在寻找这种神鸟。 如今殷别已是大名鼎鼎的惊崖剑君,尚且无人知晓他飞升失败之事,世人只道他半步成神,赫然已将他奉为剑道第一人。 这孟子扬提着稀世难得的神鸟赤金翎凤……想必是奔着殷别来的了。 温廖被冰灵之力搅得眼冒金星,还不忘感叹,大徒弟如今可真是出息了。 就连孟家都赶着来献殷勤。 系统突然懒洋洋地提醒: 【开局礼即将在十分钟后死亡】 温廖:? 她顺着系统标记的红框看去—— 一道醒目的红框赫然正在鸟笼上闪闪发光,鸟笼之中,那只赤金翎凤雏鸟一副随时就要归西的蔫样儿。 温廖福至心灵。 看样子,这鸟已经活不成了。 狗系统不做人,比起上一世的沉烟真君,温廖这副新身体资质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她的灵根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杂质,而灵根越纯,修炼起来便越容易。 这赤金翎凤……原来是让她来淬炼灵根的! 孟子扬见她一副狼狈的模样,眉头皱了皱,“怎么回事?” 那个唤做孟珩的人连忙颤着声音说,“堂弟,我在此处练剑,是这丫头不长眼闯了过来!” 孟子扬剑眉微横,“练剑场之外不得用剑,规矩呢!” 孟珩便连忙认错,“我,我只是见这里没人,一时心痒……才,才试了试冰魄剑……” 孟家子弟多为冰灵根,这一次为了庆贺他们入选清遥宗,送的便是这冰魄剑。 孟家财大气粗,铸剑用的材料也是中品冰魄,哪怕尚未筑基的弟子使出来也是有几分威力的。 眼见孟子扬脸色越来越黑,孟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堂弟也不敢喊了,颤声道:“少主饶命!孟珩自愿领罚!” 孟子扬到底是碍于家族脸面,只低声喝斥了一句,“还不快滚回去领罚!” 孟珩连连磕头,屁滚尿流跑了。 孟子扬压抑住怒气,正要安抚那个被族人打伤的小姑娘,却突然感觉到一点拉力。 他一愣,随之低头。 他雪白的狐裘大氅上多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巴掌。 那小姑娘的眼睫上结满了冰霜,整张脸苍白如鬼,仿佛随时就要厥过去。 孟子扬心中暗叫不好,孟珩必定是打到了她的要害,冰灵之力已经进了她的筋脉之中! 若不及时化解,她的灵根不仅极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更是性命堪忧! 幸好他爹在临行前往自己身上塞了好多灵丹妙药。 孟子扬连忙一手扶着她,一手解开芥子囊,最后手忙脚乱掏出一瓶赤炎丹塞到她手中。 温廖哆嗦着手指抓起来便往嘴里送,一连嚼下去七八颗之后,一股暖洋洋的灵力终于顺着经脉游走了个遍,把寒气彻底逼了出去。 温廖调息运转,这才感觉终于活了过来。 旁边有人见她吃糖豆似的将那赤炎丹吞下去,偷偷看了孟子扬一眼,垂眸不敢说话。 那一瓶赤炎丹,没几千灵石买不下来!真是一个敢吃,一个舍得给。 孟子扬见她面色稍缓,松了一口气,“你没事了吧。” 他手中的漆金小笼微微一晃,里面拖着火红尾羽的小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才回来就要抢大徒弟的东西,温廖怪不好意思的。 温廖礼貌的从赤金翎凤上挪开了自己的视线,虚弱地说,“谢过孟少主救命之恩。” 话音刚落,她唇角便溢出一丝新鲜的血迹。 众人:! 孟子扬:QAQ 小姑娘下巴上沾着殷红的血迹,一张瘦得过分的小脸配上一双湿气朦胧的眼,仿佛被箭羽误伤的小动物。 孟子扬瞬间陷入深深自责中,他绷直了背脊,声音严肃,“孟珩出手伤人,我孟家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温廖其实只是调动心法,将体内淤血吐了出来,现在正舒服着。 但她还是抬起磨得有些破旧的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一副弱小可怜且无助的模样,“谢谢孟少主。” 她挺起小腰板,“我虽然出身贫寒,但并不是死缠烂打之人。” 孟子扬只觉得良心抽痛,张嘴便许诺她,“等大典结束,你随我回孟家一趟,灵丹珍宝随便你挑。” 周围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财大气粗的孟家吗? 然而小姑娘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而是试探般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手中的漆金小笼。 孟子扬下意识抱着笼子一躲。 “我以前也养过这样一只小鸟,与它感情甚笃,如今看见这么像的小鸟……” 温廖抽了抽鼻子,一副恳求之意,“我不需要那些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这只小鸟。” 孟子扬眉心一跳。 哪家鸟那么凑巧跟上古神鸟赤金翎凤长得像? 他微微露出犹豫之色。 然而面前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湿气蒙蒙的眼睛看着他,看得出来是对这小鸟喜欢极了。 旁边人撺掇道,“是啊,不过就是一只灵宠,给她就是……” “孟少主,这事儿是孟珩不对在先,你就给她吧……” 赤金翎凤虽然稀少,但再去找一只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话是他先说出口的,此刻若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悔…… 给还是不给? 犹豫之中,孟子扬的手不知不觉伸出去了一点点。 温廖眼疾手快接过漆金小笼,笑着说了声,“谢谢!” 孟子扬怀里一空,心也跟着一沉。 他就这么把赤金翎凤送出去了?他爹要是知道,该不会打死他吧! 孟子扬后背出了汗,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那个……” 然而温廖却抱着小笼面无表情道,“它是我的了。” 孟子扬手指轻轻一哆嗦。 温廖脸上露出一点不敢置信,“不会吧……孟哥哥难道要把它要回去?”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孟子扬嘴角轻轻抽搐,“自然不会……” 温廖欢快地朝他道了一声谢,折身便跑。 孟子扬看着那道比兔子跑得还快的身影,越发觉得不对劲。 那可是赤金翎凤,是父亲点明要他送给未来师尊的东西! 孟子扬一咬牙,也不管什么君子守诺了,撒开腿追了上去,等他要回了赤金翎凤,之后自然会补给她更好的东西! “诶!等等——” 温廖扭头一看,见那孟子扬居然追上来了。 她心知对方怕是要反悔,打开笼子便去抓赤金翎凤,“系统。” 【炼化炉已就位。】 然而温廖纤细的手指还未碰到赤金翎凤的羽毛,那雏鸟似乎就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惊叫起来,埋头啄了她一口! 赤金翎凤毕竟是神鸟,哪怕是在垂死挣扎,一口下去也叫一个酸爽,啄得温廖险些魂魄出窍。 她手指一个哆嗦,赤金翎凤拍打着翅膀便飞出了笼子! 孟子扬见赤金翎凤不知怎的逃出了笼子,一慌神,直接扑了上来要抓住它—— 忙乱之间,两人团团撞到一起,也不知是谁脚下打了个滑,一个扯着一个,齐齐摔在地上! 温廖正脸朝地,啃了满嘴雪泥之际,那雏鸟早已趁此机会扑腾着翅膀逃之夭夭。 第2章 相遇 我,死遁后归来了 孟子扬毕竟已经是半大少年,温廖被他这么压了一下,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偏偏那家伙还不赶快爬起来,伸着个尔康手朝着赤金翎凤高喊,“别跑!” 温廖气都快顺不上来了,眼睛瞅到他白白嫩嫩的手背,俯下头便狠狠咬了一口。 孟子扬吃痛,终于意识到自己压着温廖了,连忙连摔带爬地站起身来,顺便把温廖扶起来。 “你,你没事……”孟子扬尴尬地挠着后脖颈。 温廖却连瞪他一眼都来不及,手从腰间一抽,甩出一条黑色的细长鞭子来! “啪——” 鞭子缠到旁边一颗粗壮的雪松上,摇落细雪纷纷。 孟子扬抬起头一看,却见那道小小的身影已经嗖一下顺着鞭子的方向飞出去了! 小姑娘的身影很快淹没在雪松林之中。 孟子扬知道她是去捉赤金翎凤了,一咬牙,连忙提气跟了上去。 温廖擅长使鞭,也不知系统捏造新身份是不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刚吃了孟子扬那么多赤炎丹,此时温廖只觉精力充沛,虽然修为稍稍跟不上了点,但也不妨碍她把软鞭使得噼啪作响,身子灵巧如同灵雀般在林间穿梭。 也不知跟了多久,赤金翎凤似是终于累了,拍打着翅膀落到一株积雪的植物上。 温廖放慢身形,潜伏在一棵青松之上,掐算着时机打算一鞭子将赤金翎凤缠住。 她放轻呼吸,一动不动盯着赤金翎凤。 赤金翎凤轻轻拍打着翅膀换了一个枝桠,枝头摇晃,上面长着的红果子也摇摇欲坠。 温廖突然就觉得眼前这棵植物……有那么一点眼熟。 温廖还来不及细想,赤金翎凤突然动了,她神情一紧做好发力的姿势,却见那鸟儿歪着头啄了一口脚下的红果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少年音,“可算找着你了!” 赤金翎凤被这声音一惊动,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走! 说时迟那时快,温廖的鞭子如同闪电般射了出去,牢牢将赤金翎凤缠成了一团! 温廖却也失去平衡,从树上跌了下来。 “砰——” 这回两人换了个次序,孟子扬被当作人肉垫子,压得闷哼了一声。 赤金翎凤被温廖的鞭子缠住,发出尖锐的叫声。 温廖从孟子扬身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冲过去便将那鸟儿捉在了手中,顺便打开系统将它扔了进去。 温廖脾气不算好,虽然没叫孟子扬坏了自己的事,却也一口气堵在胸膛,她扭过头恶狠狠瞪他,却见小少年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她身后。 温廖后背发麻,如有所感缓缓转过头去。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雪,细雪纷纷,乱珠碎玉般往下落。 天色将晚,隔着朦胧细雪,温廖这才瞅见不远处的那座六角湖心亭。 莲花荡已经积了冰,枯荷影影绰绰,天地间一片肃穆净白,唯有那座湖心亭,被一盏鹿角灯映得暖意融融。 桌上有酒,灯下坐着三个人。 一人紫衫逶迤,雪肤吹弹可破,纤纤手指撑着额头,眉目间隐隐有些慵懒之意。 一人墨色的衣摆铺洒了满地,肩上压着的厚厚漆兽羽随风轻动,眉心一点艳红朱砂越发显得面色恹恹。 还有一人背对而坐,墨发如锦,鹤状银冠半束,映得雪色都清冷了三分。 他拎着一只瓷白的酒盏,手指白皙,骨节分明,正行云流水倒酒。 放下酒盏那一刻,一道低低的嗓音响起,如同碎玉击盘,又似冰凌坠地,“何人?” 那丫头好像已经被吓呆了,孟子扬只得咽了咽口水,身先士卒,“弟,弟子孟子扬……” 他背上冷汗涔涔,“弟子罪该万死,为了捉灵宠误入此处,还请惊崖剑君责罚……” 殷别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含笑将酒杯推到时归雨和黎璃面前,“师弟师妹请用。” 【警告:监测到主角危险行为!】 温廖被系统的警报声拉回了神。 系统标记出一个大大的红框,正在疯狂闪烁着。 【致命毒酒:足以让高阶修士穿肠烂骨】 【警告:监测到主角危险行为,请宿主立即阻止!】 【警告:监测到主角危险行为,请宿主立即阻止!】 求问,重生第一天就看到徒弟在眼前自相残杀是什么体验? 眼见殷别笑意盈盈将毒酒推到两个徒弟面前,温廖血往头上涌,像颗炮弹一样嗖一下便从冰面上冲了过去,忍不住高喝出声:“孽徒!” 温廖跑得太快,方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颊的乱发全都往后拂去,露出一张清瘦的小脸。 有人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黎璃动作一顿,眼角眉梢的几分慵懒荡然无存,旁边拥着暖炉的时归雨猛然直起身子,苍白的唇瞬间崩紧。 殷别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随着他的动作,肩上墨发被风微微卷起,散乱在空中。 雪沫清寒,擦着温廖的脸颊落下,刮得生疼。 他们隔空对视。 温廖不知他这皎皎如明月的徒弟,居然有一天也会生出这般寒山料峭、积雪皑皑的孤冷感。 哪怕他在笑。 他抬眸那一眼,周遭竟似覆了万年冰雪,冷得人血液都一寸寸冰冻。 在看清温廖的那一刻,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眸底山河破碎,天崩地裂。 然而只是一瞬,便又恢复成荒寒万里的冷意。 殷别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系统与此同时发出滴滴滴的警告声。 温廖头皮发麻,满脑子我命休矣。 下一刻,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脑子一抽便喊出一声:“孽徒拜见师尊!” 空气死一般寂静。 孟子扬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这小姑娘不要命了么?她面前的……可是惊崖剑君!那位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却可以一剑血洗一个宗门的活罗刹! 孟子扬闭了闭眼,努力酝酿着说辞,想要试图救她一命。 却听见一道带了三分笑意的柔美声音响起,“哦?师兄什么时候收了个小徒弟?” 紫衫女子眉目含笑,一双眼温柔地凝视着温廖,眼底的探究之意一闪而过。 正是她的小徒弟,如今的修真界第一美人,黎璃。 温廖抬头望向那三人。 在这个世界,距离温廖死遁离开其实已过去百年时光。 哪怕再与昔日朝夕相处的徒儿重逢,温廖也不可避免的生出一点陌生感。 黎璃看上去越发温柔,昔日只会撒泼哭闹的小狐狸如今已有了窈窕无双的美人气度,不愧是她养出来的徒弟…… 时归雨似乎比少年时期清减了几分,举手抬足间都是萦绕不散的病弱感……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唯独她的大徒弟殷别……温廖又开始觉得心梗。 好端端的小仙君他怎么就黑化了? 温廖想不通。 她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他们三人现在为何会聚在一起? 那雪天也能结出红色果子的植物,唤做琼浆,乃是她许多年前亲手栽下的。 而这处莲花荡,更是她昔日最爱来的地方之一。 要知道她这三个徒弟在她精心作梗之下,很是形同陌路、互不对付。 现在为何会在她的断月崖品酒赏雪? 面对昔日三个徒弟,温廖满脑子都是疑问,如今却只能垂首跪在冰面之上。 一尾红色的鲤鱼在冰面之下自由自在的游弋着,游鱼甩尾而过,温廖从冰面上……看清了自己的脸。 !! 这是一张和沉烟真君有八分相似的脸! 狗系统!狗系统出来受死!! 让她顶着恶毒师尊的脸来做任务!是她疯了还是系统疯了! 回答她的是一道泠泠清音,“便是近两日的事,师弟师妹刚回宗门,想必不曾听闻。” 温廖肩膀一颤。 大徒弟居然帮她圆谎?? 那道清冽的声音带了三分无奈,“小徒顽劣,师弟师妹受惊了。” 殷别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还不快回去思过。” 温廖忍住内心震惊,努力表现出一个孩童应有的模样,小声回答,“是。” 她扶着冰面站起来,低着头小步后退。 “等等。”一道掺着些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时归雨握着拳头放在唇边稍稍咳嗽了一声,面颊上泛出一点不正常的潮红。 他眼眸湿润,像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大狗。 大狗眨了眨眼睛,突然朝她抛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温廖下意识接住。 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暖手炉。 温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时归雨。 他一双眼定定看着她,瞳孔深处似有火焰在烧。 二徒弟长进了。 昔日若是他看见自己顶着一张与死去师尊如此相像的脸,只怕是要冲上来掐着她的脖子逼问。 不过温廖现在其实也不怎么怕。 系统给捏的身体还能露了馅不成? 于是温廖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谢,“谢过……师叔。” 与他们离得更近了,温廖察觉到三双眼睛或明或暗注视着她。 那三道目光似要看穿她,温廖被盯得后背都有些发麻。 放松点……这可是系统捏造的身体,哪怕脸长得再像,不是一个人便不是一个人。 温廖稍稍松了口气,扬起头装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喊了声,“师叔?” 时归雨总算从她脸上错开了视线。 温廖蜷起手掌笼住暖手炉的那一瞬,时归雨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殷别轻轻拂去袖摆处沾染的雪花,长睫微微颤了下。 温廖把他的小动作纳入眼底,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一心虚睫毛就颤。 既然系统都给她捏了那么像的脸了……她不骚一把是不是对不起狗系统? 温廖扬起头,笑得人畜无害,“我姓闻,名了……” 三个人眼神同时一变。 她拖长声音慢悠悠补上最后一个字,“……知。” “我叫闻了知。” 第3章 师尊 你是什么人 时归雨面上不正常的潮红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猛的抬起眸子盯住温廖,一双狭长的眼亮得有些过分。 倒是黎璃柔和的声音响起,“闻了知……” 她语调缠绵,似乎将这名字在舌尖辗转了一遍,才笑道,“倒是个好名字。” 殷别垂眸,慢条斯理拂去衣摆上的雪花,施施然站起身,“天色将晚,我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 他慢悠悠走出六角亭,停顿了一瞬。 温廖抬头看他一眼,冲上去便将那些毒酒收了起来,这才笑着朝殷别说,“师尊,已经收拾好了。” 殷别终于淡淡扫了她一眼。 这回不用殷别开口,温廖便朝着其他两人行了一礼,“师侄告退。” 她乖巧地退回殷别身边站定。 以前她是大人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以孩童之躯站在殷别身边,这才发觉她这大徒弟看似清瘦,却如同山岳般有压迫感。 她不由得偷偷仰头看他,只看得到线条紧绷的下颌线。 下一秒,她整个人脚下一轻,便已被殷别带离原地。 温廖硬生生摔到了地上,她头晕目眩还未弄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头顶一道黑影便压了下来。 喉咙处传来冰寒之感。 温廖后背的汗毛刷刷竖了起来,熟悉的剑气几乎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 是殷别的本命剑,无归。 清冷仙君的脸上再不复云淡风轻,他满面霜寒,苍白的唇轻轻颤抖,一双黑黢黢的眼眸隐隐浸出血红之色。 “你是什么人。”声音已经彻底哑了。 温廖哪见过自家大徒弟这副模样,她头皮发麻,下意识便要往后退。 剑意却如同沧海般扑涌过来,压着她不得往后挪动半分。 完蛋,骚过头了。 温廖满脑子都被这句话刷屏。 “说!”声音隐隐癫狂。 剑意突然凌厉起来,温廖受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殷别的白袍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红。 系统的警报声几乎贯穿她的耳膜。 温廖的脑子疯狂运转,方才自己一时口快喊了他师尊,大徒弟却也没当场揭穿她……一定是因为狗系统给的这张脸! 试问在看到一张与恶毒师尊如此相似的脸之后,为什么殷别还愿意认她当徒弟? 她悟了,她就是来代恶毒师尊受虐的。 殷别必然是要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慢慢来折磨她这个替代品以解心头之恨! 温廖忍着五脏六腑的绞痛,内心已经把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偏偏还佝偻着身子往前挪了挪,抓住他的袍角。 她抖着哭音道,“惊崖剑君……了知错了……” 只要能完成任务,她认了,她什么都认了。 温廖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滚出豆大的汗珠,偏偏口齿清晰的向他解释着,“我不该狂妄自大,私自,私自将剑君认作自己的师尊……” 她带了点哭腔,语气却坚决,“可,可是……我知道,您一定会成了知的师尊……” 殷别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一点波动也无。 温廖忍着喉头腥甜,泪如雨下,“我,我曾在梦境中见过您……” 也不知是汗还是泪,顺着她尖得过分的下巴一滴滴掉落,她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声调已经疼得有些变形,却依然一字一句道—— “剑君,剑君说,等断月崖最高处结出红色果子的时候,您便会收我为徒……” 殷别执剑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随即眸底掀起肆虐风雪。 “……你也是大人了,什么时候收个徒弟,让我当一当师祖?” 彼时她坐在揽星阁最高处摇晃着双腿,漫不经心问。 “等师尊在穷天石上栽下的琼浆结果时,我再收徒。” 他的回答似乎仍在耳畔响荡。 殷别执剑的手越来越颤,最后无归竟是“哐——”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具未筑基的身体到底是扛不住剑君霸道的剑气,温廖昏了过去,像只瘦弱的幼猫蜷缩在殷别脚下。 殷别面无表情盯着温廖。 他只要轻轻一挥手,这个顶着她的脸,却谎话连篇,连装都装不像的幻觉就会灰飞烟灭。 殷别的手指一点一点扬起来,指尖凝出一缕如烟似雾的白气。 “呜——” 脚下的小姑娘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 殷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往后一闪。 那个“幻象”似乎是痛极了,即使陷入昏迷也在痛苦地呜咽。 殷别睫毛轻颤盯了她许久,终于俯下身,轻轻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一戳。 她的脸颊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涡。 ……不是幻觉么? 他黑黢黢的眼定格在那张脸上。 片刻之后,殷别如同一阵风离开了望月殿。 温廖是真的晕了过去。 只不过在晕过去前,她兑换系统的特别道具,做了最后一件事。 断月崖最高处立着一座揽月阁,阁楼背靠一块漆黑无比的大石头,名唤穷天石。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皑皑积雪覆积其上,原本该是荒寒料峭之感,却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簇小小的植物。 枯枝之上,红色的小果子随风摇曳,像是星火,霎时点燃了灰白天际。 那是一棵琼浆。 琼浆贪阴喜潮,常常生长在松软的土地里,很是难侍候。 当初还是沉烟真君的温廖看那块穷天石有一处小小凹陷,便随手撒了一把琼浆的种子在那凹陷中,正好被殷别撞到。 殷别问她,“师尊在做什么。” 温廖随口道,“种琼浆。” 殷别不解,“这地方风吹日晒,穷天石又坚硬无比,恐怕种不出来。” 温廖只是笑,“不试试,你又怎么知道?” 殷别指尖都是苍白的,此时更带着些许颤意。 直到琼浆果被碾碎,鲜红的汁液染上指尖,殷别才从回忆中猛然脱身。 殷别似风去,似风来。 温廖还在昏迷之中,鬓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一张小脸惨白如鬼。 殷别黢黑的眼眸死死盯住她的脸。 片刻之后,浑厚的灵力顺着她的筋脉铺展开来,也探入她最隐秘的灵府之中。 片刻之后,他眸中那簇跳动的火苗一点点熄灭了。 望月殿前站着一个人。 听到殿里传来脚步声,他手握成拳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回过头去。 在看到殷别臂弯中的女孩时,时归雨眉心朱砂微微一跳。 他快步走过去,眸中有某种偏执的情绪,然而在触上殷别古井无波的眼神时,他像是被微微烫了一下,盯住殷别。 殷别面无表情,没什么情绪道,“不是她。” 时归雨面色阴沉下来,伸手便要去探温廖的灵府。 殷别微微一避,声音清寒,“师弟不相信我?” 时归雨往后退了半步,目光里一点点染上失望,他摇了摇头,“太像了……” 片刻之后,他突然开口,“让她做我的徒弟。” 殷别的目光落到时归雨脸上,倏地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他错开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微微侧脸,“今日月圆,别忘了正事。” “殷别!” 时归雨咬着他的名字嘶吼出声。 殷别却抱着温廖一步步走远,一袭白衣很快便融进雪色之中。 时归雨猛烈咳嗽起来,直到吐出一口黑血。 他的指尖轻轻从唇边抹过,带着迷茫看向灰白天际。 大雪纷纷洒洒,像极了她离开的那一日。 *** 温廖再睁开眼睛,对上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洞顶。 洞穴里蓝色荧光闪烁,一眼望不到头。 她不是昏倒在殷别面前了吗?这是哪里? 温廖撑着洞穴壁慢慢站起来。 不对。 她在殷别的剑意之下强撑半晌,体内灵力被搅得一片混沌,五脏六腑也隐隐有破裂出血之势,现在整个人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应当是是殷别给她治疗过了。 温廖突然想起了之前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种鱼。 那鱼难得,鱼腹处肉质肥美,若是杀了可惜。于是饲养者便在活鱼之上割肉,又留一定时间让伤口处长出新肉。 如此反复。 她现在……怎么就像是那种鱼? 温廖立刻脑补出鱼版的自己和手握小刀狞笑着朝她走来的大徒弟。 她狠狠哆嗦了下,颤抖着打开了系统面板。 见系统显示她现在身体状况良好,灵力充沛,这才呼了一口气。 不会的不会的,大徒弟应该……没那么变态吧? 系统右下角多出了一个头像。 温廖点了一下,弹出来一个Q版小人,白衣鹤冠,黑发披肩。 温廖一眼便看出来,那是殷别。 只是Q版大徒弟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他头上顶着一根红红的血条。 诶?这是什么? 温廖下意识戳了一下,弹出一个详细面板。 【黑化值:99/100 好感度:—99/100】 温廖吓得手一哆嗦,黑化值都已经到99了??那她岂不是每天都要在雷区上蹦跶? 还有这个好感度……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系统,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主角当前对宿主的好感度哦,只有好感度达到100,才能影响主角的黑化值哦】 温廖:“……” 【攻略对象的好感度是宿主唯一的行事标准,恭喜宿主一天之内就让攻略对象对你的好感度涨了1分呢!宿主请再接再厉!】 温廖:你闭嘴。 哪有一上来任务对象的好感度就是个负数的! 她气得一下子关掉了面板。 温廖继续环顾这个洞穴。 无边无际的蓝色荧光漂浮在空气中,人一走过去,荧光便会被惊扰得四处乱窜。 她在清遥宗呆了那么久,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大徒弟发什么疯,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这里来? “有人吗——” 温廖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 温廖一边喊人,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荧光渐渐稀疏,温廖脚下突然绊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身形不稳,往前倾去—— 有人扶住了她,伴随着柔软的触感,她突然闻到了紫鸢花的香味。 第4章 谣言 我记着沉烟真君脾气向来火爆,又…… “小了?”来人温柔地喊了她一声。 温廖慢慢回过神来,“阿……师姨?” 正是黎璃。 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小了怎会在光瀛洞中?” 温廖自然不能说实话,“我刚来清遥宗,贪图新鲜四处转悠,不小心掉到了这里……” 黎璃并未生疑,“刚巧我路过这里,听到洞穴中有人说话,却不想是你。” 温廖装作不好意思,“给师姨添麻烦了……” 黎璃笑笑,“走吧,师姨带你出去。” 剩下的路并不好走,黎璃主动牵起温廖的手,她的手掌柔软温热,让温廖有些出神。 似乎从前……自己也是这么带着她走路的。 小时候的黎璃又娇气又爱哭,走三步路就撒娇要人抱。 温廖偏要纠一纠她的性子,只拉着她的手,宁愿把步伐放慢一些,也不会抱她走路。 如今似乎两人颠倒了过来。 温廖一路沉默跟着黎璃出了光瀛洞。 黎璃问她,“要送你回移星峰吗?” 温廖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师尊……师尊说移星峰还没收拾好,先让我住在清门洞府。” 清门洞府是外门弟子住的地方。 她现在依然不知道殷别的态度,贸然回去露了馅可怎么办。 黎璃倒是没有多问,“那便送你回清门洞府。” 温廖倒是很想拒绝,但她环顾了四周一圈,立马闭了嘴。 这里也不知是清遥宗的哪一处历练之地,她现在尚未筑基都能感觉到周围危机四伏。 若是黎璃不送她回去,没准今晚她就会被野兽吞吃入腹。 小徒弟为什么会来这里?温廖多看了黎璃一眼。 这一眼让黎璃注意到,她笑着问她,“怎么了?” 温廖适时吹彩虹屁,“师姨长得真好看。” 黎璃轻轻笑了一声,“小了比我好看。” 温廖根本不把她这小徒弟的话当真,黎璃如今可是修真界第一美人,自己还能比她好看? 回清门洞府这一路上,温廖一直在琢磨。 温廖这一世的身份是个孤女,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是散修出身,早些年就去世了。 她一直跟着叔父家修炼,资质虽然一般,但也凭着刻苦成了清遥宗的外门弟子。 像她这样的外门弟子,清遥宗一抓一大把。 要说仅凭她的资质就被惊崖剑君相中做了弟子,温廖自己都是不信的。 如今殷别将她留在身边,也只不过是出于报复心理,并不是真正想要收她为徒。 所以她一定要保持低调,知道他们所谓“师徒”关系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然而偏偏事不如人愿。 黎璃才刚送温廖到清门洞府,便有人涌上来,“见过紫鹞真君。” 有人瞥了黎璃一眼,这不是被孟家人打伤的那丫头吗?她怎么会跟紫鹞真君在一起? 黎璃温柔笑道,“我来送小了。” 小了?紫鹞真君对她居然那么亲切? 不对啊……要是闻了知早就抱上了紫鹞真君的大腿,怎么还会被人如此欺负? 谁不知道修真界第一美人紫鹞真君最是平易近人,有人大着胆子问,“闻了知你跟紫鹞真君原来那么熟呀?” 糟糕,要穿帮! 温廖抢先一步说,“什么叫熟不熟的,我贪玩在后山迷了路,紫鹞真君刚好路过,顺便送我一程。” 她又扯了扯黎璃的袖子,一双眼可怜巴巴看向她,一副乞求的模样。 黎璃见温廖一副仓皇的模样,弯唇一笑,并未戳穿她,“是啊,你们平日里仔细些,莫要贪玩闯入危险的地方。” 温廖松了口气,跟着笑,“是我大意了,今天多谢真君。” 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徒弟也一样。 温廖不舍地蹭了蹭小徒弟的衣袖,“真君您也快回去吧。” 黎璃当着众人的面,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好,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温廖印象中的小徒弟还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爱哭又黏人,对谁都自来熟。 所以温廖不疑其他,笑着冲她点点头。 其余众人却互相对视。 紫鹞真君脾气是好,但也没见她对谁那么亲近……你跟我说这不熟?你跟我说她们两个人没点啥? 这闻了知该不会是紫鹞真君的私生女吧? 黎璃一走,看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散去。 温廖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步伐刚回到屋子里,外面突然有人轻声喊她。 “闻了知——” 待到那人喊了两三声,温廖才推开门,却见孟子扬披着白色大氅站在她门前,一脸欲言又止。 好歹也算是收了人家的赤金翎凤,温廖犹豫了片刻,走过去,“怎么了?” 孟子扬盯着面前这个瘦得仿佛能被风吹倒的小姑娘,迟疑半晌,终于咬牙问了出来,“你……真的是惊崖剑君的徒弟吗?” 孟子扬看见自己叫殷别师尊了,温廖知道也瞒不过他,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算是。” “什么叫算是?” “师尊觉得我修为低下,要我先好好修炼。”温廖张口胡话就来。 孟子扬不敢置信般摇了摇头,“所以说他现在还没正式收你为徒?” 温廖却会错了他的意,“你是不是也想当殷……惊崖剑君的徒弟。” 孟子扬毕竟只是个半大少年,听闻此言没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脸上露出一点惊惧,“谁会想当惊崖剑君的弟子……” 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心虚地瞥往一旁。 温廖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孟子扬却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你,你好好修炼,别惹惊崖剑君生气!” 扔下话转身便跑。 温廖琢磨了一下他的话。 ……谁会想当惊崖剑君的弟子? 她弄错了?那只赤金翎凤不是送给殷别的? 孟子扬说了一通奇奇怪怪的话之后,温廖便再也没见到他人。 温廖还没搞清楚他的意思,也还没见到殷别,便有谣言传开了。 这日,温廖刚起身,便听到屋外有人在低声议论。 “哪一间?” “就那间,矮脚梅花旁边那间……” “……真是紫鹞真君的私生女?”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你没见着紫鹞真君天天往这边跑吗?送的全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她还住在外门?” “我哪知道……些许是刚认回来。” “我看她长得也不像紫鹞真君啊……” “或许是像父亲?” “诶,你们说她父亲是谁?” 美人身上永远不缺的便是谣言。 有人嘿嘿笑了一声,“紫鹞真君不是有两个师兄嘛……要我说他们这一师门长得全都跟画上似的,你看闻了知不也长得蛮好看……” “你的意思是……” 屋子里的温廖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她的徒弟们都被传成什么样子了! 外头正八卦到兴头上,屋门突然被人拉开。 围在屋子外面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噤了声,只是脸上表情还有些揶揄。 温廖一张小脸一如既往清瘦素白,那双眼却不似往常死气沉沉,一眼瞥过来,清泠泠的,竟有些威压感。 众人皆是一噎,这闻了知若真跟紫鹞真君有点什么关系……他们在人家门前议论,左右讨不着好。 有人装作若无其事便要离开。 “站住。”温廖声音清脆。 只是那人脸皮厚,装作没听到一般,转头便继续走。 不料温廖突然抽出一条黑鞭,“啪——”一声打在那人脚下,火花四溅间,一股霸道凌厉的威压扑面而来! 众人纷纷惊愕,不是说还没筑基么? 他们哪里知道,温廖上辈子也是勤勤恳恳修炼过的人,对功法的理解本就比一般人深。 再加上赤金翎凤的淬炼和此前殷别输入她体内的灵力,她如今的资质已经不同以往。 那人一看温廖这架势,再联想起最近的传言,斟酌了下一说,“师妹若是想与人切磋,可以另寻他人,我修为低……” 温廖眯了眯眼,突然笑着说,“知道自己修为低,就要更要努力修炼,在别人门前嚼舌根算什么?” 那人脸色唰的白了。 温廖依然笑盈盈,“紫鹞真君心地善良,见我乃是孤女,又初来清遥宗,好心照拂一二,有人居然歪曲事实,造谣生事……你们说,要是真君她计较起来,会是什么后果?” 她收回鞭子,轻轻在手指上缠了两圈,“哦,我记着真君的师尊沉烟真君……脾气向来火爆,又极为护短。” “紫鹞真君好像是自幼跟随她老人家长大的吧……” 沉烟真君。 修真界出了名的行事狠辣,我行我素。 这位虽已故去百年,但还是有不少人听过这位蛇蝎美人的名头的。 被温廖这么一提醒,立马有人反应过来。 沉烟真君养大的孩子,这么些年表面上再和善,骨子里又会软弱到哪里去? 再了解得深一点的人,立马联想起紫鹞真君那位二师兄同尘真君。 那位近些年身子不好,常年在清辽宫修养,但据说他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就连掌门的座驾仙鹤都敢捉来拔毛放血,只为了做一方碧血砚…… 他们真是胆子肥了!老虎不发怒真把人家当病猫了? 那人一个激灵,连忙道歉,“师妹还勿见怪,我们都是瞎说的,往后万万不会了。” 其余众人也纷纷道歉,“是啊师妹,你千万别和紫鹞真君说啊,我们只是一时玩笑话……” 温廖如今没有沉烟真君的霸道修为兜底,不好跟同门交恶,于是适时递了个台阶。 “大家既然都进了清遥宗,那便要一同维护门派的声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人纷纷附和。 暗处的黎璃唇角微微往上一弯。 进退有度,胆识过人,说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倒是有些不像呢。 第5章 试探 美人徒弟 今日是个晴天。 雪后初霁,碧空万里,风拂过来也带着一点雪意的清凉。 温廖将八卦的众人打发走之后,坐在窗台上晃悠着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塞着小零嘴,像只慵懒的小猫咪一样,没个正形。 黎璃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小姑娘这几日似乎过得不错,脸色莹润了些许,尖尖的下巴上也冒出一点符合年龄的婴儿肥来。 黎璃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脸上,微微一晃神。 温廖突然朝她转过脸来,一双眼眸狡黠灵动。 黎璃微笑着唤了她一声:“小了。” 温廖从窗台上跳下来,哒哒哒跑到她面前,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弯眼笑着,“师姨!” 黎璃的心霎时间软得一塌糊涂,她伸手揉了揉温廖毛茸茸的小脑袋,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在吃什么呐。” 黎璃身上有好闻的紫鸢花香,随着她的动作缭绕在鼻尖。 曾经温廖就很喜欢这个味道,过去了那么久,自己这小徒弟身上的味道却依然没有变化。 她不由自主往前挨了挨,贴着她柔软的腰肢蹭了蹭,猛吸了一大口。 黎璃反而被她逗笑了,轻轻搂住她,“我身上很好闻吗?” 温廖埋在她怀里不敢抬起头来,“好闻!” 还好rua。 温廖以前常常迫害她毛茸茸的大白尾巴,只是现在温廖自然不敢僭越到让她幻化出本体来。 毕竟小徒弟现在都当妖王了。 温廖联想起系统画面中美人徒弟霸气侧漏坐在宝座上的模样,不由得嘿嘿痴汉笑。 黎璃轻笑了一声,一双含情目水光盈盈,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家伙。” 黎璃知道自己如今还住在清门洞府之后,来看过她好几次,每一次来都会给她带好东西。 她这小屋子,现在地上铺的是北豻兽的皮,屋里熏的是只有沉水渊才产的极品贝瑚香…… 若不是黎璃说要等殷别回来之后再给她安排洞府,恐怕她现在就会给温廖安排一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洞府。 不愧是自己砸灵石养大的孩子。 根本不像那个莫名其妙的大徒弟,把她扔到一个洞窟里就了无踪影。 温廖现在每天连饭都吃不好,一会儿在想他到底信了自己的话没有?一会儿又在琢磨他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温廖知道,大徒弟会替她圆谎是因为她这张脸,能死里逃生,则是因为那个只有“沉烟真君”和殷别两个人知道的“收徒之约”。 在搞清楚她身上的古怪之前,殷别会留她一条命。 与之而来的,便是温廖的机会。 只是不管怎么来看……这个任务都是魔鬼级的难度。 对大徒弟来说,自己这个师尊用“恶毒”两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当年她必须按照剧本兢兢业业做一个偏心偏上天的恶毒师尊,关爱是没有的,只有动不动的责罚。 若是黑化的是另外两个徒弟,温廖或许还能凭借昔日情份将这任务做下去。 但是现在对象是大徒弟…… 她顶着一张和恶毒师尊如此相像的脸……温廖只觉狗生艰难。 小姑娘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地蹭了她一下又一下。 黎璃语中带笑,却无责备之意,“小了在干什么呢。” 温廖幸福地吸了一大口,呜呜还好小徒弟还在,美人徒弟贴贴。 再抱就过了。 温廖依依不舍放开她,将手里的灵薯干塞给她,“这是我自己做的,特别好吃!师姨一定会喜欢的,你快尝尝。” 黎璃笑着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块。 她的眉梢微微一动,“很好吃。” 温廖嘿嘿一笑,拉着她进屋子喝水。 这灵薯干很甜,不,是非常甜。 黎璃口味一直很清淡,自然是吃不惯的。 果然她微微颔首,跟着温廖进了屋。 虽说送了这么多东西,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温廖的屋子。 黎璃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的布局。 温廖注意到她的目光从床塌下放着的那双鞋上扫过。 “沉烟真君”放鞋有个小习惯,每次上床塌之后,一定要将鞋尖挪正对着门。 但她的这双鞋却是鞋尖对床榻。 黎璃收回目光,状似无意拈起梳妆台上的一支梨花簪,淡淡笑道,“小了正是活波的年纪,怎么喜欢带这么素的簪子?” 温廖朝她吐了吐舌头,“我生来喜素,衣服首饰都素。” 她跑到一旁的衣橱,一拉,“师姨你看,你要是能在我衣橱里找出一件艳色的衣服才叫稀罕事呢!” 黎璃的目光在衣橱里那排素色的衣服上流转了一圈,轻轻抚上她的肩头,“小了生得那么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温廖甜甜笑道,“师姨才是修真界第一大美人呢。” 黎璃又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你这小家伙。” “不过你这个年纪穿些活泼的颜色想必很好看,改日师姨给你挑几身。” 温廖嘴上说着“谢谢师姨!” 心里却清楚得很,美人徒弟是在暗中试探自己。 女孩子心果然要细一点,不过她也做了准备。 她如今的喜好,完全跟“沉烟真君”不同。 虽说长着一张几乎以假乱真的脸,但“沉烟真君”是灼灼其华明艳大气的那一挂,喜欢的也是热烈浓艳的事物。 比如爱簪丹凤花,爱涂红唇红豆蔻,连衣衫也多是红色。 脸已经长得那么像了,喜好上自然不能露了马脚。 殷别想必是恨极了自己,若他知道自己真的是那个恶毒师尊,恐怕会将自己挫骨扬灰。 且不谈这个,这可是在修真界,轮回转世之说的确并非虚言。 但当年沉烟真君的结局,是“神魂俱灭”。 魂魄都没了的人,又怎么转世轮回呢? 温廖给两人冲了一壶茉莉花茶,还端出一叠又甜又腻的糕点。 黎璃姿态优雅地浅酌一口,“小了喜欢喝花茶?” 温廖傻兮兮地嚼着不小心喝到嘴里的茉莉花,“是呀师姨。” “沉烟真君”用茶十分讲究,爱喝云顶峰五十年才产几两的云尖,最讨厌喝花茶,更别提这种连花柄都没剔干净的。 黎璃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只慢慢将手里那杯茶饮尽了。 桌上那盘糕点也只是拿来掩人耳目的,温廖知道她不喜甜食,也不再让她尝。 黎璃轻轻放下茶盏,“明晚山下有花灯节,小了想随我一同去吗?” 一双眼温柔看向她,不说话便已敌过万语千言。 温廖的心脏竟然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徒弟真的是长大了,撩人于无形。 温廖疯狂点头,“愿意愿意。” 黎璃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师姨明晚来接你。” 温廖差点张嘴便让她留宿一晚,但话到嘴边又及时止住了。 怎么能让美人徒弟跟自己挤一张小床! 她背着手笑眯眯道,“好,我等师姨来。” 黎璃踏着晚霞离去。 温廖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婀娜的背影,颇有种养的崽崽终于长成名动天下大美人的自豪感。 呜呜想到系统画面里,美人徒弟在无人的深夜抓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送的裙子默默掉眼泪,温廖心都碎了。 她一定要好好对自己的贴心小棉袄! 贴心小棉袄黎璃此刻正踏着流云,翩飞的衣袂间探出一双白皙柔嫩的手。 美人垂眸,视线在指尖拈着的一缕青丝上停留半晌。 唇微微一扬。 *** 暮夜城。 车水马龙,暗香浮动,璨然灯火映得天际都微微发红。 黎璃面上覆着半张描金勾红的小狐狸面具,唇角愉悦地翘起。 温廖在她旁边东张西望,面上亦然覆着一张同样的面具。 这是温廖亲自选的面具,一大一小两个人手拉手,远远看去便像是一对母女。 “师姨!前面好像有修士在表演!”温廖头上挽了两个小啾啾,插着一簇小巧的簪花。 她一跳一跳,跟只小兔子一样,头上的簪花也一晃一晃。 黎璃温柔地低头问她,“在哪?” 温廖踮起脚,“诶,看不到了……” 大家似乎都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人流纷纷涌过去,温廖跟黎璃拉着的手一不小心被冲开了。 温廖被迫推着往前走了一点,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温廖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抓被撞掉了的狐狸面具。 一只纤长如玉的手将她的狐狸面具递了过来,温廖慌忙间接过,手指不小心从那人的指腹擦过。 有茧,刮得她心口微微一麻。 与此同时,头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 她在熟悉的声音中愕然抬头,时归雨眉心朱砂灼红,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一双眼定定看着她。 温廖福至心灵,偏头一看。 果然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眼,无悲无喜。 不是她大徒弟又是谁? 第6章 花灯 彼时殷别还是个不苟言笑的小仙君…… 头顶猛然炸开一朵烟花,人群霎时间沸腾起来。 火星拖着长尾划破漆黑天空,映得殷别的眸子也跟着明明暗暗。 “了知啊……是要拜入惊崖剑君门下的。” “惊崖剑君你知道吧?天下第一剑修!” “为什么?我家那丫头六岁的时候梦到过!你听我说……” 殷别去了一趟闻了知的家乡。 她的说辞不假,身世不假。她的预知梦好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是她天大的机缘。 他应该顺从上天的指引收她为徒。 但是殷别却在想……她该死在光瀛洞的。 她不该长着一张与她如此相似的脸。 当然,现在杀也不迟。 殷别手指微动。 温廖仰头看着他,天上烟火落了地上人满眼。 她突然弯起眼角朝他一笑。 殷别的手指突然僵硬。 在烟火彻底落幕之际,身后有人突然挤了温廖一下,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就在这时,殷别下意识扶住她往面前一带,用手臂替她挡开汹涌的人潮。 一团绵软的小东西贴了上来。 殷别的手指缓缓收拢,最后垂了下来。 温廖个头小,脸贴在那人腰际,连呼吸都困难,似乎是察觉到她不舒服,那双手轻轻从她腋下穿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温廖惊呼一声,稳稳坐在了那人臂弯之中。 他的怀抱里萦绕着一股浅浅的松香,仔细一闻,还夹杂着一点别的什么味道。 是什么呢?好像是他不小心染上的味道,极淡。 温廖浑身僵硬坐在他臂弯中,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喊了一句,“剑君?” 温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何在这里,那么…… 温廖又试探着喊道:“师尊。” 良久,对方突然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想在二徒弟面前暴露他们真正的关系。 温廖立刻弄清楚了他的态度,她刚松了一口气,一扭头,却对上时归雨的眼。 温廖:“……” 她又小声喊,“师叔。” 时归雨一双眼带着些许湿意,看人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执拗。 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满意”三个字。 被人群冲散的黎璃终于看到几人,她走过来,笑着朝两人打招呼,“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会在这?” 殷别稍稍抬了抬手,“买花灯。” 温廖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狗狗花灯。 做花灯的人手艺不错,那只小狗做得活灵活现,吐着小小的舌头。 黎璃微微一笑,“师兄花灯在哪里买的?小了方才正说着也要挑一盏呢。” 温廖感觉一道深深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小了。 殷别默默在心里念出这两个字,最后淡淡开口,“我带你们去。” “师尊……”温廖声如蚊蚋。 “要自己走?”一道清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温廖点头。 下一秒,她整个人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殷别像是扔一个皮球一样撒了手。 幸好温廖身形柔软,在落地那一瞬半蹲缓冲了一下,才没扭到脚。 她脸色一黑。 黎璃责备地看了殷别一眼,俯身问她,“小了没扭到脚吧?” 时归雨也朝她看过来。 温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一轻,整个人再度腾空。 时归雨将她抱在怀中,“你不抱我抱。” 温廖:“……” 时归雨身上沾染着常年散不开的药味。 闻到这清苦的药味,温廖那点吐槽欲也就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本来怜惜二徒弟体弱多病,不想让他抱,又想起他十分好面子,怕自己闹着要下来拂了他的面子,只好作罢。 殷别只淡淡看了二人一眼。 黎璃微笑道,“走吧。” 于是一行人一同前往卖花灯的地方。 殷别应当是掐了规避诀,人群纷纷下意识避开他们,竟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潮中走出闲庭信步的感觉。 他今天未束鹤冠,手里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狗狗花灯走在前方,宽大的衣袖时不时拂打在花灯上,那只花灯便也忽明忽暗。 温廖知道那是给谁买的。 那好像是他们师徒多年唯一一次一起逛花灯节。 彼时殷别还是个不苟言笑的小仙君,扎着高高的马尾,抱着一把银剑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 温廖兢兢业业遵守着“沉烟真君”的人设,半张轻纱覆面,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身材妖娆火辣,就这么大剌剌走在人群中,引得路人回头惊叹。 直到为了看她的人将道路都堵住,殷别才涨红了脸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难为情地喊,“师尊……” 温廖难得见自己这整天只会板着一张脸的大徒弟露出那么丰富的情绪,扭过头嘲笑他,“是看你师尊,又不是看你,你害羞什么呀。” 殷别只觉得怎会有那么迟钝的人,她倒是戴了遮面的轻纱,但,但他什么也没戴啊! 那些看她的目光哪怕只有一半落在自己身上,都让他难堪到极点。 他被人用嘲讽奚落的目光看过,也被嫌弃憎恨的目光看过,偏偏从没有人这样……用丝毫不掩欣赏爱慕的目光来看他。 温廖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突然意识到什么,“诶,是我错了,徒弟你生得那么好看,他们应该是在看……” 殷别脸上烧得更厉害,他半是尴尬半是羞恼打断她:“师尊!” 温廖低头,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低头藏在我身后,师尊用袖子给你挡一挡,怎么样?” 殷别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藏着笑,藏着跃跃欲试,殷别只觉得……漫天星河在那一瞬黯然失色。 温廖见小徒弟呆呆看着她,像是被她的提议吓到了,只好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好啦,我逗……” 衣袖突然被人扯住。 他只敢拽着一点点,但似乎是用了太大的力气,骨节都微微泛白。 温廖的眼瞬间弯成了月牙。 温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 她在断月崖栽下了许多琼浆树,琼浆夏开花,冬结果,也不知她白日做了什么,染了一身琼浆花的味道。 殷别虽然拽着她的袖子,却始终谨记为人弟子的规矩,不敢离她太近。 于是她袖间那微甜的香气也若有若无。 为何琼浆花开在枝头,便不是这个味道? 他突然生出一点贪恋之心,想要凑近闻一闻。 温廖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子前挑得起兴,并未注意到他。 殷别眼睫微颤,不动声色挨近她,轻嗅那点微甜。 花灯错落而放,深浅不一的暖光洒落她满身,她轻轻一眨眼,睫毛上的光倏然滑落。 便在他心口轻轻灼了一下。 直到一个路人捂嘴笑道,“这小少年长得那么好看,姐姐想必也是国色天香!” 殷别脸色突然一白,他握着银剑,冷冷看了那人一眼。 偏偏温廖似乎没听见,还在慢悠悠地挑花灯。 殷别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了力气抓住她的手便要走。 温廖慌乱之间扔下两块灵石,跟着他走了几步,“诶?你要去哪?” 待到无人处,殷别才黑着脸说,“师尊出来够久了,该回去了。” 温廖不开心极了,甩开他的手,“哪有徒弟管师尊的!” 殷别抱着剑背过脸不说话。 温廖本想数落他,却看见小少年扎得高高的马尾不知何时蹭歪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 就像方才慌乱间拿走的这只小狗花灯一样。 温廖噗嗤一声笑出来。 殷别肩膀轻轻一抖。 不料头顶突然被人揉了一把,随即那个玩闹心甚重的师尊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喏,谢谢徒弟陪我出来逛,这个送你啦。” 他低头,是一只可怜巴巴的狗狗花灯。 温廖一晃神间,一行人便已经到了卖花灯的小摊子前。 人间也已过百年,花灯的形状也越来越丰富,小老虎小兔子,鲤鱼抱月、猴子挂树,应有尽有。 那摊主见殷别折回来,又看见被时归雨抱在怀里的温廖,脸上笑意都深了许多,“客官又回来给侄女挑花灯了?” 温廖的几个徒弟同时看了他一眼。 摊主纳闷,在几人之间打量了一圈,陪笑道,“哟,原来是您闺女!” 闺女。 很好,你完了。 温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殷别的表情,那摊主便自知失言,连忙改口,“给妹妹挑花灯呀!小妹妹,快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满摊子的花灯,映得摊主鼻尖渗出的汗格外明显。 温廖是真的害怕黑化的大徒弟下一秒就杀了面前这人,连忙随手捡了几只花灯,“我要这几个。” 摊主哆嗦着手指给她包起来。 温廖突然注意到摊子的角落还有一只狗狗花灯,和殷别手里的那只如出一辙。 她顿了顿,指着那只花灯,“摊主,我还要那个。” 一场花灯游以有些尴尬的局面结束。 回到清遥宗的时候,温廖往黎璃手里塞了一只小兔子的花灯,又给了时归雨一只鲤鱼抱月的花灯。 她乖巧地跟他们道别。 时归雨站在矮桥上,手里提着她送的鲤鱼抱月花灯,面色恹恹盯着她,似乎还有话想说。 黎璃却先开了口,“天色已晚,小了快回去吧。” 温廖总觉得二徒弟今晚看起来不太对劲,但殷别已经走到了一片泠竹林前,看样子似乎等着她。 她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点点头,“师叔师姨再见!” 温廖深呼吸了好几口,揉了揉发僵的脸,这才哒哒哒跑到殷别面前,才从芥子囊中掏出那只狗狗花灯递给殷别,摆出十足讨好的笑,“这只花灯送给……剑君。” 她又小心翼翼说,“我一时口快,当着其他两位真君的面叫了您师尊,但您放心……” 殷别定定看着她。 温廖细声细气说,“我绝不敢高攀剑君,日后有机会我会去解释的。” 月光的清辉之下,温廖看到他的睫毛很快颤抖了一下。 有萤火在两人身边飞舞。 殷别没接,温廖只能举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狗狗花灯。 直到她的手都微微发酸,殷别突然开口了,“为什么要送我花灯。” 她酝酿了一下,表现出一个女童应有的模样,笑得天真烂漫,“刚好跟您手里的凑一对。” 殷别注视她的双眸黑沉一片,看不清眼底情绪。 片刻之后,他伸手接过那只狗狗花灯,“谢谢。” 温廖这次才是真正弯唇笑了。 她离去那年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的生辰。 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物是一只随手抓来的狗狗花灯,没想到再次重逢,还会是一只狗狗花灯。 如今碍于身份,温廖还是不能亲口对他说一句,“生辰快乐”。 于是温廖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说,“剑君要一直快快乐乐。” 温廖朝他行了一礼,“了知告退。” 她转身便朝着清门洞府跑去。 殷别手中握着那盏摇摇晃晃的狗狗花灯,望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融入漫漫长夜之中。 风拂过泠竹林,越发衬得那人清寒孤冷。 第7章 师叔 你想成为我的弟子? 温廖彻夜未眠。 她睡前突然弄明白了殷别身上那股淡淡的味道。 是血腥味。 温廖一想到大徒弟可能是刚杀了人,又平平淡淡将自己抱在怀中,整个人便从头顶凉到脚底。 她连夜爬起来将剩下的赤金翎凤丹吞了下去,开始打坐淬炼灵根。 未来想必会过得很艰难,她必须努力修炼,身体要是太弱,要怎么扛住殷别的折磨。 赤金翎凤不愧是难得的神鸟,经过这一晚上的淬炼,她灵根上的黑气已经淡化了不少。 温廖运转完最后一个小周天,懒洋洋地舒展着筋骨睁开眼睛—— 对上了一张脸。 她头皮发麻一巴掌扇过去! 对方轻而易举掐住她的手腕,手指冰凉,像是一条黏腻的蛇。 温廖在看清对方面貌之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声喊:“师叔?” 时归雨含糊不清嗯了一声,反扣住她的手腕,一股霸道的灵力闯入她的灵府。 温廖根本来不及抵御,就被对方探了个干干净净。 时归雨似乎是在检查什么,一遍又一遍,每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直到温廖彻底失去耐心,翻着白眼说,“师叔在干嘛呢?” 别查了别查了,跟你师尊不是一副身子。 时归雨这才撤回灵力,施施然站定。 他稍稍偏着头打量她,面色恹恹,眉心朱砂艳色灼人,却是看不清眼底情绪。 温廖原本是要生气的,但转念一想,默默叹了口气。 她这二徒弟也是个可怜孩子。 早些年为了淬炼他体内那块邪骨,每隔十日便要引九天焚雷为他淬体,又要让他呆在重莲业火中炼化足足二十四个时辰。 每次时归雨淬炼完毕,都是昏迷着被她从重华渊抱出来的。 那时候时归雨也只不过是一个孩童,满身是血依偎着她,像是被血淋淋剥了皮的小动物。 时归雨戒心极重,每次被她抱起来,都会短暂地清醒一会儿。 直到看清是温廖,才会颤着声音喊,“师尊,我疼。”说完便又昏过去。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十年。 温廖的目光从他眉心的朱砂上扫过,那点朱砂,还是她亲手点的。 为的是震住他体内残余的邪骨。 温廖叹了口气,也生不起气来了,软着声音说,“师叔可用过早膳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哦,我突然想起来师叔不必用早膳,不过师侄我还没辟谷,现在有些饿了。” 时归雨:“我也饿了。” 温廖:“……” 片刻之后,一大一小坐在了外门弟子的食舍。 两人面前堆了满满当当的食物,时归雨托着下巴坐在温廖对面。 温廖一边啃着牛肉包子,一边咕咚一口喝下豆浆,“师叔不吃吗?” 有弟子注意到他们,小声讨论:“诶!那不是……那不是同尘真君吗!” “不止同尘真君,旁边那个不是紫鹞真君的私……” “咳咳咳——” “那闻了知到底什么来头?紫鹞真君对她那么好就罢了,连同尘真君都对她青眼有加……” 时归雨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脸颊削瘦得厉害。 温廖不禁心疼,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鸡蛋,“吃个鸡蛋。” 时归雨乖乖开始剥鸡蛋,只是手法不怎么好,蛋白被他剥得坑坑洼洼。 强迫症患者温廖立马看不下去了,她接过时归雨手中的鸡蛋,三下五除二剥了个完整的出来,把那一面光滑一面坑坑洼洼的鸡蛋递给他,“喏。” 时归雨便接过来吃了。 时归雨生得好看,虽然修真界俊男靓女遍地跑,但像他这样独特的并不多。 一步三咳,摇摇欲坠的病弱美,在修士们普遍身强力壮的修真界那是独一份的。 同尘真君常年在清辽宫修养,清遥宗的弟子很少在宗门内见他。 如今见他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外门弟子的食舍,立马有好事者跑出去通风报信,没多大会儿食舍里便挤满了人。 温廖只觉得今天食舍人好像有点多。 不仅多,他们还都偷偷往自己这边看。 看就看吧,也算是得益于当“沉烟真君”那些年,温廖现在脸皮厚得很。 时归雨还在慢吞吞咀嚼那只鸡蛋,似乎咽得很艰难,嘴边不知何时还沾了点蛋黄。 温廖又想替他擦掉嘴边蛋黄,又怕他噎死,想了想还是先推了一杯豆浆过去。 时归雨温驯地喝掉了那杯豆浆。 于是他的嘴角不仅沾了蛋黄,还有一点乳白的豆浆。 有女弟子小小吸了口气,掐住伙伴的手,“同,同尘真君……也太可爱了吧!” 伙伴顺势看去,只见传说中那位脾气不太好的病弱真君乖巧地坐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嘴角沾了一点乳白,一点鹅黄。 温廖嘴角轻轻一抽。 只是师侄给师叔擦脸,是不是不太好。 于是温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含蓄提示道,“师叔,这儿。” 时归雨慢悠悠抬起眼睛看着温廖。 温廖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一遍,“师叔,嘴边有东西。” 时归雨突然往前探了探,“帮我擦。” 或许是照顾时归雨照顾得太久了,温廖的DNA可耻地动了。 她的手飞速伸出去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 时归雨眼眸微动。 温廖的五指缓缓并拢,随即装作不解,“师叔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时归雨却快速垂眸,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嘴角一抹。 动作太快,温廖手上甚至沾了他的口水。 直到走出食舍的时候,温廖依然在甩着手。 要不是自己现在个头小,她真想上去踹他一脚。 把这欠扁的家伙一脚踹到雪里,最好啃着下面的泥! 时归雨突然停住脚步,温廖一个没防备撞上去,撞得鼻梁生疼。 她捂着鼻子泪眼婆娑往后退。 时归雨回过头,黑色大氅上的毛领在风中微动,“吃饱了吗?” 温廖火气还没消,没好气地说,“饱了。” 时归雨思索了一下,“我可以让你天天吃饱。” 温廖张了张嘴。 “做我徒弟吧。”他突然说。 有雪花扑簌簌往下掉,落到他纤长的睫毛上。 温廖一言不发。 时归雨又说,“我还可以教你修炼。” 话音刚落,温廖的瞳孔轻轻颤了颤,不过她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时归雨继续说,“我可以给你住最好的洞府,给你最好的法器灵池……” “总之,你师尊……” “师叔!”温廖打断了他。 时归雨身后不远处,那人负手而立,眼眸愈发黑沉,是风雪欲来的前兆。 只是温廖阻止得还是晚了。 时归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转身向后看的那一瞬间,小腿突然挨了重重一脚! 时归雨小腿一屈,摇摇欲坠往温廖的方向压了过来! 殷别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浑身都散发着寒意。温廖只觉得自己被一阵寒风卷着腰而过。 待她站定,时归雨已经重重扑倒在地上,雪沫四溅。 温廖被殷别带上剑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时归雨从雪地里半爬起来,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他的鼻尖上还沾了点雪,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眼巴巴望着被殷别带走的温廖。 温廖扭过头,嘴角微微抽搐。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早知道她当时就不管他管得那么狠了,把本该成为毁天灭地大魔头的邪神锉磨成这副模样,是她的罪过。 殷别行剑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花曳池,殷别随手将她扔到了池里。 花曳池上结了一层寒冰,摔得温廖屁股生疼。 只是对上那双幽深得过分的眸子,温廖没敢喊疼。 她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小声喊:“剑君?” 殷别看她许久,突然冷声道,“你想成为我的弟子?” 第8章 往事 女孩长着一张和温廖有七八分相似…… 温廖不知殷别是何意。 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顺着大徒弟的意,于是她连忙点头,“想。” 殷别轻轻抬了抬指尖。 冰面破裂,碎珠乱玉四溅之际,数根冰凌冲破花曳池的池面直直窜出! 很快整个花曳池便长满了冰刺。 殷别足尖轻立于一根冰凌之上,头上银白鹤冠闪烁着寒光。 他亲描淡写看了一眼被困在冰凌中央的温廖,声线清冷,“既然你想拜我为师,我教你便是。” “从今日起,你便在这花曳池潜心修炼。” 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犬牙差互的冰凌很快便被笼罩在白茫茫的雪色中。 隔着朦胧雪幕,温廖听到那人声线清寒,“还有,若是想活命,就离他们二人远一点。” 温廖侧耳倾听了半晌,只剩朔风呼号。 殷别走了。 ……离他们二人远一点? 温廖咂摸了一下这句话。 殷别居然会有保护师弟师妹的意识……这一点还真让温廖有些惊讶。 温廖被重重冰凌困在中央,深蓝色的冰凌映照出憧憧人影。 她扬了扬唇,不管怎么说,这是殷别给她布置的修炼任务。 她认真完成之后,好感度肯定是会涨的。 温廖定下心来,环顾四周。 只是眼下这状况……怎么有点眼熟呢? 她抬手劈向一根冰凌! 冰凌在那一瞬碎裂成千万块,正要四处飞溅之时,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飞快合拢,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温廖瞳孔微动。 她试图跳出这片冰凌,却在冰凌上空不到半米处触上了什么东西,很快便被打落。 温廖闷哼一声。 颤着手捂住自己被冰凌刺穿的小臂。 血流如柱。 芥子囊打不开,她无法使用伤药。 系统面板适时跳出。 【是否兑换1点好感度治疗? 是/否】 温廖看了看面板上的—95/100,面无表情点了否。 她撕下裙摆随意缠住伤口,眼底火焰跳动。 温廖再度凝起灵力,一掌劈向冰凌! 冰花四溅,那根冰凌碎得彻彻底底。 *** 叱云峰。 同鸢殿里一片昏暗,月色从窗棂中投下斑驳光影,浓浓酒味充斥在空气之中。 “砰——” 一个酒壶咕噜噜滚到半敞的门前,最后停在来人的脚尖处。 殷别微微垂眸,一脚将它踩碎。 这点响动终于引起殿内人的注意,他带着醉意问,“谁?” 殷别踏着月色走入殿中。 “你就是这么糟蹋她给你补起来的身子?” 时归雨半掀起眼皮,“你怎么来了。” 殷别冷笑,“看看你死没死。” 时归雨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暂时死不了。” 他喉结微滚,举着酒再度仰头,手中的酒壶却被人炸得粉碎。 殷别指尖轻点,大殿里瞬间亮如白昼。 酒水沾了时归雨满脸,一张清隽的脸霎时间变得有些狼狈。 他伸着一只手懒懒遮住眼睛,“怎么,师兄不去管教你的小徒弟?” 见殷别不说话,他放下手看向殷别,“师兄若不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徒,便把她让给我,我当她师尊。” 时归雨卷翘纤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晶莹的水珠,看上去平添几分易碎感。 殷别曾经恨极了他这般模样,只因为这副惹人怜爱的皮相,便让她对他如此之好。 此刻殷别只是将他脚下的酒壶一一踢开,“别糟蹋她给你的身子。” 时归雨笑了一声,“师兄把那小丫头让给我做徒弟,我便不糟蹋了。” 殷别冷冷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离她远些,别让师尊再度对你失望。” 殷别说完这两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时归雨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溶入月色之中,伸手便想去捞酒壶,却捞了个空。 时归雨自嘲一笑。 胸膛处传来阵阵痒意,他微蹙眉头开始咳嗽起来,起先只是微咳,后来却越咳越厉害。 直到最后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唇边溢出一丝淡淡的血迹。 片刻之后,时归雨脚步踉跄朝着大殿西侧房走去。 西侧房与整个同鸢殿格格不入,宽敞明亮,收拾得干净整洁。 墙壁正中央挂着一幅画像,画面上的女子一身红衣,裸着双脚坐在高处向下看,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 时归雨的目光凝固在女子的脸上。 与温廖不同,画像上的女子眉心多了一点殷红。 片刻之后,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慢慢靠近画像……最后却只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 时归雨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他是一个天生的怪胎,三岁杀母,五岁弑父。 被家里人活活打断气埋入三尺黄土之中,也能不吃不喝直到暴雨冲垮山体,再从坟茔中爬出来,继续活下去。 他与野狗撕咬争食,再生啖其肉,将它吞吃入腹;他当着雌鸟的面,将幼鸟的翅膀一点一点撕下来送入嘴中…… 就是他这么一个罪大恶极,虐杀成瘾的恶魔,居然有一天会遇到她这样一个人。 那时他刚刚利用自己的力量擒住了一头小鹿。 他控制住它,不让它挣脱,再生生折断它的双角,用它自己的角血淋淋地剖开它的肚子。 他就坐在一片血泊之中,任由快感席卷而来,却听到身后一道声音冷冰冰道,“想吃鹿肉也不必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抱手站在他面前。 他最先盯住她的眼睛,随即年幼的时归雨第一次感受到了慌乱。 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或者是恶心,只是有一丝淡淡的不赞成。 这种眼神他看见过。 更年幼的时候,隔壁那个胖胖的妇人在他儿子将碗里的青菜扔到地上的时候,露出的便是这样的眼神。 时归雨模模糊糊知道,这样的眼神不意味着铺天盖地的殴打、责骂。 因为那个妇人摸了摸他儿子的头,告诉他不能浪费粮食,也不能挑食,不然就会长不高。 躲在门后偷看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羡慕。 他也想有一个人在不赞同他做法的时候告诉他,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才是他应该做的? 她是第一个对他露出这样眼神的人。 于是时归雨停止了手下的动作,仰起头问她,“那我该怎么做?” 他看到那个女子眼中闪过的讶异,随即她对他微微笑道,“你跟我走,我便告诉你。” 被她带到清遥宗之后,他一时间还是很难改掉虐杀成瘾的性子。 他手下不知死了多少动物。 她从不责备他,只是他每次犯错的时候,眼里露出淡淡的不赞成,随即将他杀死的动物全都做成菜,让他吃下去。 她耐心极好,总会在旁边慢慢等待,直到他把最后一块肉也咽下去。 有一次他被撑到吐,扶着桌案吐到浑身痉挛。 她站在桌案旁淡淡看着他,最后递水给他,“杀多少吃多少,你若吃不了那么多,往后就不要杀那么多。” 从那次之后,那种从虐杀之中得来的快感竟逐渐消失了。 每当他心中起了杀意,他便会想起那一日吐到昏天黑地,在她面前浑身恶臭、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厌食。 虽然天生邪骨,但他也远远没有到达辟谷的阶段。 吃不下东西去之后,身子本来就弱的他消瘦的更快,好几次晕倒在无人的角落。 然而他每次都是在软塌上醒来的。 她会为他准备好精细的饭食,再耐心告诉他,“人要学会为自己的过错负责,但知错能改都是好孩子,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怎么当一个好人。” …… 画像面前的时归雨已经泪流满面。 他心神俱伤,又开始剧烈咳嗽,一点殷红慢慢从嘴角溢出,掩盖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时归雨的指尖从上面缓缓试过,他抬起手,将指尖的血迹点到画像女子的眉心处。 墙壁轰隆打开,画像背后是一间暗室。 灰尘一瞬间扑涌而来,呛得时归雨又开始咳嗽。 暗室中央,搁着一副小小的透明棺椁。 时归雨提步走上去,目光落到棺椁的主人脸上。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长着一张和温廖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看得出来小女孩被人精心收拾过,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上甚至泛着淡淡的红晕。 像是刚睡着了一样。 时归雨默默注视着她,脸色一分一分苍白下去。 他颤抖着手指,轻轻抚上棺椁,只是还未触碰到那层冰冷,他便已经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第9章 修炼 师尊,我也疼 十天后,清遥宗的收徒大典彻底落幕。 花曳池畔,枯枝摇曳,新雪覆了旧雪。 一个仪态万方的美人拖拽着长长的紫鎏裙走在前方,发髻斜插的飞云簪映着雪色,更衬得人出尘不染。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袍的小少年,亦步亦趋。 正是紫鹞真君与她新收的徒弟,孟子扬。 孟子扬原本就是冲着紫鹞真君来的,如今得偿夙愿,很是开心了几天。 开心几天之后孟子扬突然回过味来,闻了知那丫头呢? 按照惯例,新入门的弟子必须完成拜师礼,他怎么没在收徒大典上看到闻了知和惊崖剑君? 哪知想什么来什么。 师尊说今日要带他来花曳池,孟子扬便乖乖跟着来了。 然而才刚到花曳池,黎璃突然脸色微变,一个闪身便朝着花曳池中央奔去! 孟子扬往那冰蓝澄澈的湖面上看了一眼,只见一团黑影躺在冰面上,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人? 孟子扬一惊,连忙跟过去。 待他看清楚师尊怀里那个血淋淋的人时,情不自禁瞪大眼,“闻了知!?” 她不知道孤零零在这里躺了多久,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几乎被鲜血浸透,整个人笼罩在一团淡淡的烟气中。 偏偏小姑娘脸颊通红,眉头紧皱,发丝甚至被汗水黏作一团。 “师,师尊……”孟子扬语气慌乱,“她,她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美人师尊眉目微敛,轻轻替她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缓声道,“小了要筑基了。” 快要筑基之时,修士体内的灵力会有一个短暂的溢出过程,这些烟气便是她的灵力。 黎璃指尖不知何时拈了一颗上上品的护灵丹,轻轻一捏温廖的下巴,便把丹药送了进去。 随即又将手搭在她的手腕处,开始为她梳理起体内紊乱的灵力。 那团烟气颜色越变越重,最后竟似一团浓雾将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孟子扬站在旁边静静看着。 烟气又丝丝缕缕往她身体里钻,直到最后一缕烟气也消失不见,温廖的面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黎璃带了些轻缓的笑意道,“她现在是筑基一层了。” 孟子扬先是替她开心,随即心底突然泛起点酸意。 他刚拜的师尊温柔地喊这丫头“小了”,还为她梳理灵力…… 小少年抿着嘴角睨了她一眼。 怎么还是那么瘦……惊崖剑君都不给她吃饭的吗? 唉。算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他就大方一点,把自己的师尊稍微让给她一点。 孟子扬咳嗽了一声,“师尊,她为什么还在昏迷啊?” 黎璃抱着温廖站起身,“以她的资质,原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筑基……” 也不知道师兄是用了什么法子逼得她提前筑基,若不是她知道小了最近在此处修炼,特意前来看一看她,小了恐怕要吃些苦头。 黎璃的眉轻轻皱了皱,“回去吧。” 孟子扬仰起头,“师尊,去找惊崖剑君吗?” “回青昱峰。” 温廖是在一片熟悉的香味中醒来的。 她动了动鼻子,这是……紫鸢花香? 视线慢慢变清楚,温廖盯着头顶的织金莲纹帐眨了两下眼睛。 果然耳边响起一道雀跃的声音,“师尊!她醒了!” 紫鸢花香变浓了一些,有人轻轻坐到床畔,“小了。” 是美人徒弟啊。 温廖慢吞吞动了下,刚从被子里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便被人主动握住。 黎璃的手心很暖,“小了,恭喜你,你筑基了。” 温廖也有片刻讶异,随即她稍稍感受了一下。 体内灵力涌动,果然已经迈入筑基一层了! 不过她想到被冰凌一次又一次刺伤的滋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都是她该承受的。 她想。 她在花曳池死亡修炼的同时,殷别的好感值居然一度掉到—100,触发了系统的警报。 温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咬牙兑换掉一个特别道具。 这一次,她选择了直观了解任务对象好感度变化的原因。 然后温廖看到了一个梦。 还是沉烟真君的她吊儿郎当坐在高处,晃着双腿,将灵火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困住脚下的殷别。 灵活变化莫测。一会儿是火红的兔子,一会儿是火红的莲。 殷别拼尽全身力气劈散一只朝他张牙舞爪的小老虎,火花四溅,灼得他手背微微颤抖。 温廖往嘴里抛了一颗樱桃,笑道,“不错,再来!” 是当年的自己,用这样的方法来逼他修炼。 然而一个炼虚期修士的本命灵火,哪是堪堪筑基的殷别能扛住的。 灵火之威,不在表面,殷别的手背只是红了一片,可底下的骨肉已经几近焦灼。 殷别长睫轻颤,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他抖着手提起了长剑,将浑身灵力灌注而上,朝着温廖新幻化出来的小豹子提剑劈去! …… 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殷别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去。 温廖白得晃眼的小腿一顿,“徒弟?” 剑入地三分。 殷别握剑的手骨青白,他生生撑住自己的身体,压抑着喉咙深处翻涌而上的血腥味。 “徒……” “师尊!” 软糯的声音传来,娇软雪白的小团子黎璃踉踉跄跄跑过来,一把扑进温廖的怀抱,带着哭腔说,“师尊,二师兄又昏倒在重华渊啦!” 温廖眉头一皱,转身便要随她去。 走了两步,温廖突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看向面色苍白的殷别道,“扛不住就休息一下。” 殷别猛然抬眼,一双黑沉的眸子迸发些许出光彩。 然而她樱唇微张,下一句便是,“休息好了继续抓紧修炼,莫要怠惰。” 温廖抱着黎璃匆匆忙忙离去,没注意到自己的大徒弟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走远。 他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眼尾泄出了点委屈,“师尊……我也疼。” 白鹤清唳,衣带如云的女子抱着她的小徒弟消失在天际。 再也没回过头看他一眼。 殷别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他闭上眼,眼睫颤抖,封锁自己的灵府,任由体内本该被压制下去的灵火从五脏六腑席卷而过。 直到最后,有殷红的血迹从嘴角溢出。 殷别唇色泛白,昏倒在地。 温廖全都想起来了。 那次修炼似乎是出了差错,殷别竟然被她的本命灵火反噬,险些灵根受损。 温廖为此自责不已,衣不解带照顾了他足足一个月。 当时她就奇怪,区区一点灵火怎么会让日后该飞升成为天神的殷别险些灵根俱毁? 原来竟是他封了自己的灵府,以没有任何抵御能力的凡胎□□生生扛下了灵火的灼烧…… 殷别想必是在同样的修炼方式中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所以情绪才会受到影响。 温廖当时受系统的限制,必须稳住人设做一个恶毒师尊。 然而如今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当年所感受的……温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那时的殷别也还是一个孩子,那么努力修炼,也只不过是想要自己的师尊再多看一眼自己。 只因他是悲情男二,便要被作者安排遭受她这样的恶人的锉磨,便要永远遭受不公和漠视…… 又有谁来还他一个公平呢? 原著只道他童年境遇悲惨,却依然有着一颗昭昭之心。 但原作者忘了,系统忘了,就连她也忘了。 哪怕注定要飞升为神,殷别……首先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 温廖突然有些明白殷别为何会黑化了。 世人皆有心,更何况他那样的天之骄子。 一颗心被反复践踏,自然会伤痕累累。 如今殷别用同样的方法让她修炼,温廖才知,大徒弟其实已经非常手下留情了。 若是他想,以温廖现在的修为,能不能活着从花曳池回来都是一个问题。 温廖第一次生出怀疑。 他留下她……或许并不是为了折磨她。 第10章 同住 从今日起,你搬到束规阁 “小了?”黎璃声音温柔,将温廖的回忆打断。 孟子扬笑她,“你莫不是高兴傻了!” 温廖回过神来,狠狠瞪他一眼。 见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黎璃按住她的手,“小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师姨,我想去告诉师尊我筑基的消息。” 小姑娘被她按住,乖巧地坐在床上,神色祈求看着她,眸底却是根本不容抗拒的坚定。 黎璃仔细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手,温柔笑道,“那小了去吧。” “我差一只仙鹤送你。”她又补充道。 孟子扬站在黎璃身边,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哼了一声,“师尊费心费力帮她筑基,惊崖剑君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要我说,当时闻了知就应该拜您为师……” 孟子扬说完话才发觉自己失言了,他抿住嘴,小心翼翼看向自己的师尊。 若是平时,黎璃必会教导孟子扬需谨言慎行,这等挑拨师长的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然而他的美人师尊却只是淡淡一笑,“是么。” 半刻钟之后,温廖跳下了仙鹤。 移星峰终年白雪皑皑,雾气朦胧,这是一座没有四季,只有寒冬的山。 温廖抬头凝视了这座山片刻。 她没想到的是,大徒弟在成为长老后会选择这座峰。 仙鹤抖动了下翅膀,不愿多停留,折身而去。 温廖深吸了一口气,步履匆匆往主殿赶。 漫天风雪一路呼号,沿途的青松被积雪压弯了枝桠,温廖仓促间掠过的时候,头顶发髻碰落枝头一点新雪。 似有所感。 望月殿中那人突然睁开了眼。 主殿隐没在一片青松之中,若不是温廖仔细,稍不注意便要错过。 她仰起头,凝视着殿口那娟秀又张狂的“望月”二字。 都说字如其人,为何之前她就没注意到,大徒弟的字里其实是藏着几分桀骜的。 温廖苦笑一声,抖落足尖的雪泥,提步走上白玉阶梯。 在她的鞋尖刚刚在积雪上印出半个小小的圆弧,头顶殿门突然打开。 殷别一身单薄白衣,面无表情站在门后。 风雪似乎大了些。 寒风卷着碎雪灌入衣领之中,温廖竟被冻得微微一颤。 她仰起头,看向立在漆黑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殿门前的那人。 风雪加身的,倒也不止她一人。 寒风也卷得他墨发缠乱,衣衫更单。 她的大徒弟,便也好似这移星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温廖心口处突然轻轻一疼。 某些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头,最后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剑君。” 只是仔细听来的话,尾音藏了些许颤意。 小姑娘小小一只站在台阶最下沿,头顶那簇细密的琉璃梨花映照着雪色,几乎有些晃眼。 她微微仰着脸,怯弱地喊他剑君。 殷别的眼却似是被突然一刺。 他闭上眼,冷声问,“何事。” 衣袖突然被人攥住。 随之而来的,是一点陌生的暖香,还夹杂着紫鸢花的味道。 她是从青昱峰来的…… 殷别冰凉的手指突然被一点暖意包裹住。 他睫毛一颤,下意识便要挣开! 温廖却不放,语气中充满疑问,“移星峰这么冷,剑君为何要穿那么少?您的手都冷得像冰呢。” 殷别的睫毛像是刚从网中逃出的蝴蝶,慌乱得四处乱撞,他欲要往后挣脱,偏偏似乎又顾忌到温廖,最后竟然被一个小童扼住手脚。 温廖仰起头看着殷别,声音甜甜地说,“以前冬天修炼回来,婶婶都会给我煮一碗姜汤,喝下去就一点也不冷,了知也给剑君做一碗热汤吧。” 望月殿多年没开过火的灶房燃起了融融的暖黄色。 温廖上一世拿的虽然是个恶毒女配剧本,但厨艺却意外的好。 只是当时的她总有事情要忙,其实很少亲自为徒弟们做饭。 温廖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走进了望月殿。 望月殿空得有些过分了,除了门口的屏风和两个摆件之外,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中央放着一张矮桌。 灯火昏暗,她的大徒弟便盘腿坐在矮桌前,形单影只。 她一路走进去,脚步声悠悠回响。 跳动的烛火在殷别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眼眸被笼罩在那片暗色中,看不清情绪。 直到温廖开口轻轻喊了他一声,“剑君。” 殷别微微一动,淡淡开口,“劳你费心了。” 他指尖颜色都是苍白的,带着化不开的寒意,端住那只碗的时候,温廖甚至在想,那热度会不会将冰寒融化几分。 殷别用餐的姿态依然那么优雅,是世家教出来的小公子,慢条斯理,不声不响。 他将空掉的碗放在桌上,淡声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声线依然是淡的,温廖却在其中听到了一点不同于往日的宽和。 她眼眸微动,在跪下的一瞬迅速调出面板来看,好感度:【—80/100】。 温廖:!!做一碗汤而已,好感度居然涨了那么多? 温廖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大徒弟还是得顺毛哄。 殷别见她不说话,眼神扫过来。 面板的数字突然波动了下,瞬间掉到—85。 温廖连忙收起面板,软着声音说,“剑君觉得徒弟的手艺如何?” 殷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碗,轻轻颔首,“可。” 温廖立马雀跃道,“那了知能不能天天为剑君做羹食?” 大殿中一瞬间安静下来。 外面风雪呼号,从门缝处倾泻进一点声音。 温廖察觉到殷别的视线定在自己的头顶。她微微埋头,耸起肩膀,露出一副畏惧的模样。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哐哐拍打在窗沿上。 直到温廖以为那扇关得不是很严实的窗子就要被撞开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不必了。” 温廖不免有些失望。 不料那道淡漠的声音突然又说,“从今日起,你搬到束规阁。” 束规阁就在望月殿旁边! 温廖捺住止不住扬起的唇角,朗声说道,“谢过剑君!了知必定会勤加修炼。” 见他不说话,温廖突然鬼使神差低声接了句,“我会早日争取成为剑君的弟子。” 话说出口,温廖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她抬起眼睛偷偷打量他,看他的反应。 殷别并没有问她为何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于是温廖恭恭敬敬给殷别行了一礼,“此次了知前来,是要感谢剑君的悉心栽培。” “花曳池阵法很有效,了知已经筑基。” 殷别随口道,“有用即可,勤加练习。” 当真是半点多余情绪都没有。 温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是,剑君。” 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退出望月殿,殷别才缓缓抬手一拂。 空气中浮现出一道光幕,画面上的打斗凶险异常,正是温廖身陷花曳池阵法的场景。 当时情形又何止凶险二字可以概括。 然而殷别只是静静端坐,面无表情将她修炼的片段一览无余看完,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抱起她的黎璃身上。 殷别清寒的瞳轻轻一动。 温廖当晚就搬入了束规阁。 束规阁跟这移星峰一样孤寂,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幸好黎璃给了她不少好东西,温廖的清门洞府里什么都有,只需要将它们搬过来就好。 温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现在住在移星峰,所以搬这趟家十足的低调,亲力亲为,来来回回好几趟。 等到把束规阁这边布置好,她也累坏了。 搬家的第一天,便是在精疲力尽中结束的。 直到天色黑沉一片,温廖才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疲倦睡去。 夜半时分,温廖的床榻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单薄的身影。 那人声线清冷,抬手施印,“入梦。” 一道淡白的半月状符印漂浮在温廖眉心处,又淡淡散去。 温廖这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她是“闻了知”,从她出生、丧母、丧父,又被叔父一家人收留,后来梦见自己成为惊崖剑君的徒弟,叔父一家人欣喜之余送她到清遥宗…… “闻了知”短暂的人生在这个梦境中走马观花般掠过。 温廖醒来之后,头有些昏昏沉沉。 她的指尖从眉心处划过,摇头一笑。 是入梦印。 她这大徒弟,还真是一如既往做事缜密。 但是想不到吧……她兑换特别道具吩咐系统做的事,怎么会出纰漏呢。 第11章 赠礼 你最是心细 温廖原本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既然都已经搬到了移星峰,刷起好感度来应该是更方便的。 不料她这大徒弟整日里神龙不见首尾,一晃两个月过去,她居然连殷别一面都没碰到。 好感度刷不了,只能暂时把精力投入到修炼当中。 毕竟这是修真界,她要做任务,也要生存。 于是温廖这些天便雷打不动去花曳池修炼,晚上总是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黑漆漆的移星峰。 好在温廖发现一件诡异的事情,只要她潜心修炼,人物面板上的好感度便是在逐渐往上攀升的。 温廖思索许久,弄明白了一件事:她跟殷别承诺过,自己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成为他的弟子。 殷别虽然没对这件事情表露出明显的态度,但如今好感度是在往上涨的,这恰巧说明他并不厌恶此事。 既然如此,是不是她可以把自己行动的范围扩大一些,去做一些殷别不会厌恶的事情,待他发现之后,兴许好感度也会上涨? 有了猜测之后,温廖大胆进行了实验。 大徒弟人虽然不在,但她可以做其他事情啊! 就比如……温廖把目光投向几乎有些简陋的望月殿。 直到外面莺飞草长,春日来临的时候,她终于在望月殿前碰见了殷别。 温廖欢快地跑过去,声音清脆叫了他一声“剑君。”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天一个模样,原本才将将到殷别腰那么高的温廖,此时已经高出了他的腰一个脑袋。 殷别的目光在她头顶微微一滞,随即淡声道,“嗯。” 温廖立马开始刷好感度,“剑君不在的这几个月,了知一直有在勤加修炼,如今我已经是筑基二层了。” 这个速度在她这个年纪的确是快的。 殷别轻轻点了点头。 温廖不由得有些泄气,此时两人身份倒转,她才明白作为一个小孩子,是多么希望得到师长的一句夸赞。 见殷别就要往望月殿走去,温廖立马出声,“剑,剑君……” 殷别一顿,微微转身,一袭白衣勾勒出消瘦的背脊。 温廖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我,我见望月殿太过空旷了些,所以私下给剑君添置了一点小东西……” 温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杀气。 她身体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剑君恕罪!我给剑君递过消息,但是剑君一直没有回我……了知擅作主张,还请剑君责罚!” 温廖见他没有说话,偷偷打量他一眼,继续说,“但了知绝对没有四处乱走,只是在大殿中……” 殷别知道闻了知身世凄苦,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之后又一直寄人篱下。 但他并不是什么会怜惜弱小的人。 对她有些特殊,也只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古怪之处。除此之外,他并不想在她身上再花费什么心思。 之前看她也算是意志坚韧,吃苦耐劳,但如今看来,不免还是有些投机取巧的小心思。 他在大家族里呆过,讨好人的伎俩不知见了多少,也因此无比厌恶这些手段。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进入望月殿。”殷别的声音明显冷淡了不少。 “是,剑君。”温廖低下头,瑟缩着肩膀,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然而等殷别进入望月殿之后,温廖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弧度。 殷别进入殿中的时候,心情实在不算好。 然而他一抬头,目光便微微凝住。 原先那座死气沉沉的黑木屏风被换成了一座水墨屏风,上面仙鹤展翅,流云飘逸,整个屋子似乎都跟着亮堂起来。 殷别紧蹙的眉微微松动。 他向来喜仙鹤,这小丫头倒是把他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殷别继续往前走去。 地上铺了流云毯,踩在上面绵软舒适。 大殿四角添置了几只灯笼,地上多出了一只鎏金熏香炉,空气里弥漫着他喜欢的沉水香…… 处处都是精致和用心。 殷别一一望去,直至看到桌案上几只草编的蟋蟀、蝴蝶之类的小玩意儿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下一刻,殷别面无表情扫袖将它们碾为灰烬。 心底涌起烦躁之意,他抬手将那些碍眼的物件统统化为灰烬。 正要清理大殿四角放置的灯笼时,殷别的目光突然一顿。 那灯笼的四壁上,分别画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画工其实并不好,那小狗的眼睛都画歪了。 偏偏他忽然想起那日她送给他的那只花灯。 殷别的指尖微微蜷起,最后到底是放下了。 大殿之外,温廖调出了系统面板,果然好感度又往上涨了。 她心情愉悦地翘起了嘴角,转身蹦哒着离开。 这日之后,殷别总是会在望月殿门口看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不许她进望月殿,温廖便将那些东西放在门前的石阶上。 有时候是一株刚采的桃花,有时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吃食,做工精致,看上去倒是让人很有食欲。 移星峰长年累月都只有一个季节,若置身于其中,不与外界交流,便感觉不到时日的流逝。 原本殷别一离开便是几个月,回来之后又可以闭门不出几个月。 但是如今,他却可以通过望月殿阶前东西的多少来判断时日的流逝。 望月殿清冷孤寂了数百年,它像是一座安静的坟茔,立在移星峰无休无止的风雪之中。 然而这无垠的孤寂却在悄然间被打破。 殷别的神识可以覆盖整个移星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殷别发现自己会下意识的关注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束规阁,又是什么时候回到移星峰。 偶尔她会脚步极轻地走到望月殿前,放下一件东西,又悄然离开。 他竟然会去猜测,她这一次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初时望月殿前的东西可以堆满整个台阶,隔一段时间之后才被人清理干净。 后来只要温廖放下东西,不出半炷香,白玉阶便会变得干干净净。 直到某一天,殷别突然听到殿前传来“啾”的一声。 他长睫微动,听着那小东西扇动着翅膀笨拙地在台阶上行走。 片刻之后,望月殿的大门被人拉开。 殷别微微垂眸,看着那只出生不久的幼鸟。 小鸟见了他,歪着头啾了一声,随即懵懵懂懂的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到他肩头,却在半途坠落,掉到殷别的手心之中。 殷别在小鸟的脚上看到了一根布条。 闻了知每次送东西过来好像都会附上这么一张布条。 有时候写的是问安,有时候又是汇报她修炼的进度,甚至还会抱怨自己今天在食舍吃到不好吃的饭菜。 又或者看到哪个新来的弟子被人欺负,她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却没能打过对方,于是生气地说自己要努力修炼,之后见到他们一次打趴他们一次。 总之都是些孩子气的话。 他从不做回应。 然而这一次……殷别神情一晃,眸光微凝。 “这是我救下的小鸟,送给剑君,剑君一定能照顾好它的。” 片刻之后,殷别面色微变。 那是多久以前? 一只鸟断翅落在了她檐下,痛得发出嘶哑的鸣叫。 她将小鸟交给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说的,“你最是心细,一定能照顾好它。” 殷别回过神来,盯住掌心幼鸟。 幼鸟不知畏惧,啾啾叫着蹭他手心,翅膀上的黄色绒毛随风抖动。 和记忆里的那一只,如此相似。 第12章 端倪 马甲摇摇欲坠 幼鸟刚开始好奇地在殷别手里蹭来蹭去,然而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很快便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殷别死死盯着这只幼鸟,黑沉的眸底波涛汹涌。 “砰——” 大殿角落堆着的两只箱子猛然被人掀开。 殷别的目光沉沉扫过去。 闻了知当初将这些小玩意儿送他的时候,他没有细看,一股脑的全收到了箱子中。 如今仔细看去,殷别心口一沉,冰冻许久的血液似乎开始缓缓流动,一种难言的滋味也从肺腑深处燃烧起来,渐渐灼得他双眼通红。 殷别跌坐在地上,他指尖轻颤,将箱子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平日里他不会特意去收拾整理,如今东西缠作一团,玉骨梳上缠着浅青色剑穗,枯萎的桃花枝裹着引风铃…… 整整九十九件东西,没有一件是他厌恶或不喜的。 殷别是一个极为挑剔的人。 梳子从不用木质,剑穗从不用深色…… 若说几件如此或许还是巧合,那这九十九件又如何解释? 他亲自去过闻了知的家乡,也曾亲自入梦探寻过她的记忆。 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原本已经被彻底打消。 而现在那些疯狂的念头又如春风下的野草般蔓延起来。 世间不是没有相似之人,只是如今种种…… 闻了知……真的会是她吗? 花曳池。 一道小小的身影被重重蓝色冰棱困在其中。 今日的阵法并不好对付,眼见马上就快要接近阵眼,温廖左手捏诀劈开最后一道阻碍住她的冰棱,右手执鞭缠住一根冰柱,飞身而上! 却不知被哪里来的碎冰击中腹部,温廖闷哼一声,正要冲入阵眼,却被人揽住肩头。 她轻飘飘落了地,仰头对上一双黢黑的眼。 “剑君?”温廖注意到自己被殷别抱在怀中,微微一犟便想跳下去。 “你受伤了。”他淡淡说了一句。 在花曳池修炼,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是第一次,大徒弟主动关心起了她。 温廖不敢再动。 温廖这具身体其实已经十一岁,此前只是因为比同龄人发育得迟缓一些,看起来小上一两岁。 筑基之后,她日日夜夜勤加修炼,再加上灵丹灵食的滋养,猛然长高了一大截。 再被殷别这么抱在怀里,温廖有些不自在。 幸好两人还未到移星峰,伤口便已经在他灵力的帮助下迅速凝结。 刚到望月殿门口,温廖便轻巧地推开殷别跳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敏锐地察觉到殷别不太对劲。 “剑君今日怎么有空去花曳池?” 殷别脸上并未露出异色,“今日正好兴起,去看看你修炼得怎么样。” 温廖:“多谢剑君关心,前几日我突破了筑基六层,如今正在向着第七层迈进。” 殷别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说,“许久未吃你做的东西,今日有空,便给我简单做一点吧。” 温廖眼皮一跳,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她恭恭敬敬应了下来,“是,剑君。” 温廖中规中矩给殷别做了一碗面。 面上卧着一个炸得金黄的蛋,白烟袅袅间,香气扑鼻。 她将面放下,便要退出望月殿。 不料殷别突然说,“一起吃吧。” 温廖脚下一打滑,差点原地摔跤。 殷别察觉到她的异常,止住唇边淡淡笑意说,“再去拿一只碗来。” 温廖心脏狂跳,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 温廖啊,温廖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可能跟大徒弟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温廖拿了一只最小的碗,又从那碗做给殷别的面中分了一点点过来,自觉的端着碗站起来。 殷别这回终于看了她一眼,“坐过来吧。” 他将自己碗里的煎蛋夹到温廖碗里,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食不知味。 跟大徒弟相处了这么久,温廖才知道自己之前根本没有看透过他。 如今他表现得那么反常,温廖心中其实有些不安。 加之她刚刚在灶房偷偷点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殷别的好感度居然在猛涨。 温廖仔细回溯了几日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除了今天早上送给他的那只鸟。 难道大徒弟很喜欢小动物? 要是这样的话,下一次他要不要再试着给他送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小狗? 温廖正思索着,对面突然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你送给我的小鸟,我很喜欢。” 因着刚吃完面,殷别的唇带着一点红,再配着微微上翘的唇角,整个人便如阳春三月和煦的暖阳,那荒寒料峭的孤寂感荡然无存。 温廖不由得看愣了。 大徒弟上一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 他唇角的笑意逐渐荡漾到眼底,殷别柔声说,“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不负你的期望。” 温廖记忆深处的琴弦却猛然被人拨动,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春日,还是沉烟真君的她将落到檐下的鸟送给他,“你最是心细,一定能照顾好它。”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不负师尊的期望。” 彼时马尾高束的少年郎同眼前清隽沉稳的青年渐渐重合到一起。 温廖脑子里一片嗡鸣。 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殷别注意到她表情微变,哪里会放过蛛丝马迹,他看似轻描淡写问道,“怎么了?” 温廖背脊上尽是冷汗。 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沉烟真君,他的那个恶毒师尊! 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在轻轻颤抖,该怎么把眼前圆过去? 见温廖不说话,殷别的瞳孔轻轻颤抖,眸底风雪肆虐。 他垂下长睫,掩住眸底情绪,为她悠悠斟了一杯茶。 水气飘渺间,殷别开口,“我去过你的家乡。” 他将茶水推到她面前,“闻氏有女,能做异梦。梦境中你会拜入清遥宗,被惊崖剑君收为弟子,此后名扬天下。” “你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六岁。” 他端起杯子,浅酌一口茶,“你叔父一家是好人,并不认为你痴人做梦,反而让你勤加修炼,又一路护送你到清遥宗。” “在你九岁那一年,你成功通过了弟子试炼,拜入清遥宗。” 殷别的嗓音便如玉珠滚盘,清泠泠将往事道来。 “此后的事情,便按照你的梦境发展。” “你遇见了我,叫了我师尊……但在此之前,你我素未谋面,若说缘分,便是梦里那句收徒的誓言。” 温廖突然明白了。 闻了知的身世,是温廖在初遇殷别那一日,兑换特别道具吩咐系统去修改完善的。 那日一切发生得太过仓促,她只来得及随机应变,尽可能的去完善闻了知的身份。 但她忽略了一点。 毕竟是朝夕相处过十年的人,再怎么刻意去装作陌生人,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若只是做了一个预知梦,又怎么去解释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对他的熟悉和了解? 温廖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突然想起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手札。 一本属于温廖自己的手札。 “系统!”她在心里疯狂呼唤。 【系统已上线】 “帮我兑换一个珍贵道具!” 【是否清空当前所有好感度兑换一个珍贵道具?】 温廖心肝都在颤抖,她一咬牙,“……换!” 殷别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将搁置在大殿一角的鸟笼提了过来,小鸟“啾啾”叫着,从笼子缝隙中亲密地蹭着他的手指。 一人一鸟逐渐靠近。 殷别笑着说,“了知,它和原来那只像不像?” 第13章 伤怀 人生聚散如浮萍,相依相伴亦虚幻…… 温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颤抖,“剑君,了知知错。” 不等他说话,温廖便哭着说,“我不会做什么预知梦,是我一时糊涂,撒了谎话来欺骗剑君……” “这些东西……是我在一本手札上看见的!” 殷别神情一滞。 温廖却哭着一路爬到他面前,从自己的脖子里扯出一条细细的链子。 温廖这回是真哭。 她不忍回想系统面板好感度上那个大大的—100。 一夜回到解放前,白白辛苦了两年。 于是殷别便看到眼前的少女抬起头来,哭得肝肠寸断,“剑君,这是沉烟真君的手札。” 链子上的坠子是一个小小的芥子空间,被从温廖脖颈上解下来的时候,一本泛黄的手札掉了出来。 殷别瞳孔一缩。 下一秒,那本手札落入了殷别手中。 殷别指尖颤抖,“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叔父从焚天城带回来的,他本以为是什么功法秘籍,却怎么也打不开……” “然而在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它自动打开了。” “这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剑君的事情……” 殷别捏着手扎的指尖一片苍白。 那点苍白很快蔓延到他的脸上,衬得他灼红的眼尾似被鲜血浸透。 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出去,殷别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能呼吸。 “师尊,你在做什么呀?”年幼的黎璃翘着两只小辫子问温廖。 温廖暂时放下手中的笔,“写手札。” “我能看看吗?”黎璃小心翼翼问。 一旁的他也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这本她时常提笔在上面涂涂写写的手札。 温廖笑道,“这是师尊的秘密,只有我能看。” 时归雨插嘴,“师尊每次都把这手札随随便便扔下,既然是秘密,就不怕被别人看见?” 温廖笑得神秘兮兮,“这手札……叫做面容识别,只有我能打开。” “什么是面容识别呀?” “就是它只认师尊的脸……” …… 温廖只见到一道白影掠来,随即她的喉咙被人掐住。 温廖瞳孔放大,倒映出殷别疯狂的神色。 “你骗我。” 修真界第一剑修,却连剑都忘了使。 他用最原始的手段扼住她的喉咙,一遍遍说,“你骗我。” 温廖呛红了脸,努力让自己面向那本手札。 下一瞬,手札突然打开。 为首那行字潦草不羁,“我今日收了第一个徒儿,他叫殷别,是个好名字。” 殷别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猛然松开手。 温廖跌落到地上。 温廖匍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的大徒弟下手不知轻重,一边骂着系统不做人。 这手扎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只是当时随着“沉烟真君”一同陨落在大战中了。 温廖的这本手札,本就是为了完成沉烟真君的任务而记录的。 里面多的是与三个徒弟相关之事。 “闻了知”看过这本手札之后,对他们三个如此了解,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常人目力不比修士,这么一本薄薄的手札,殷别应当是很快就能看完的。 然而温廖匍匐在地上半晌,对方却依然没有动静。 她后怕地抚着自己的脖颈,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页,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 但仔细看去的话,才会发现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温廖有些许忐忑。 这本手札大概是除了系统给她安排的任务之外,唯一一个记录她真实想法的载体。 里面有对徒弟们的批评,自然也有褒扬。 原本殷别看完之后,应该会对自己的恶毒师尊有所改观。 只是……她清楚的记得那本手札上的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 那时她预感到自己的任务就快要完成,很快就要死遁离去。 于是抱着与三个徒弟告别的心思提笔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教养三位徒弟数年,从初时喜悦,到渐生厌感。 渐渐明白人生聚散如浮萍,相依相伴亦虚幻。 大道归途,终究是一个人。” 手札戛然而止。 温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先一步离开,既然如此,断了他们的念想,对两边或许都更好。 她在手扎的最终写下如此凉薄的话,便是宁愿三位徒弟憎恨她,也不要挂念她。 只是温廖没想到,系统最后不允许她将这本手札留下,于是这段话也随她一同灰飞烟灭,被掩埋百年。 如今这些话真的被徒弟看到……温廖却觉得有些许不忍。 她试探着唤了一句,“剑君?” 像是过了百年之久。 “出去。”突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 殷别的嗓音很平淡,甚至一点冷意都不掺。 但温廖知道现在不是跟大徒弟交流的时机,他需要时间来平复。 于是她起身,默默退到殿外。 月色霜寒,温廖的影子从殷别脚下慢慢滑落到殿外。。 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温廖晃眼间似乎看到那总是挺拔如松柏的大徒弟……背脊有一瞬的佝偻。 *** 从春花谢尽,再到银装素裹,自从那日之后,温廖再也没见过殷别。 望月殿被设下重重结界,无人能靠近。 系统面板上的好感度几乎停滞了。 温廖每每打开系统面板,看到那个刺眼的负数时,心脏都会狠狠抽痛。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说的便是此刻的她。 殷别现在不愿意见人,她也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再去刺激他一次。 再说罪魁祸首归根到底也都是她自己。 这几天来温廖仔细回想了与大徒弟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惊觉原来处处都是漏洞。 去年殷别生辰,她想给他送一件礼物,又担心时间太过巧合惹人怀疑,于是特意挑在了他生辰的前两日。 那天她给殷别递上自己用红绳编的一只红色蜻蜓之后,殷别突然不咸不淡问她,为何要给自己送这个。 三个徒弟年岁尚小的时候,有一次自己闲暇时分用草编了两只蛐蛐,时归雨和黎璃见到之后便闹着要,温廖也就随手递给他们了。 她不经意之间看到,站在一旁的殷别定定看着时归雨和黎璃手里的编物,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那是她第一次在大徒弟身上看到那么孩子气的模样。 温廖本想再给他编一个,却临时有事着急下山处理,一打岔便再也没了机会。 这一次……大概是为了弥补当时的遗憾吧。 但是当时的温廖分明感觉到大徒弟并不愉悦。 她连忙说,“我一直以来都想感谢剑君您的收留和教导,昨日我刚突破筑基六层,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于是亲手编了一个小玩意儿答谢剑君,还望剑君不要嫌弃。” 然而下一刻,那只红色的蜻蜓在他手掌心变为一滩红色粉末。 殷别将它们抖落在地上,用一条绢帕细细的擦着手指,笑着说,“这种东西,原先我很是喜欢。” 他又轻描淡写道,“只是,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她盯着地上已化作粉末的那只蜻蜓,张嘴便反问,“剑君现在不喜欢了么?” 殷别看着她缓缓道,“是,不喜欢了。” 那一日温廖是有些失落的。 那时她路边随手折下一只桃花扔给殷别,他都会用法术将它妥善保存起来,花开数日不败。 温廖下意识没想到,她送他的东西会被他这么糟蹋。 温廖现在才后知后觉,他哪里是不喜欢,分明是那时便已经有所察觉,故意试探她。 殷别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 到底是多久之前,他就开始怀疑起她了? 只是如今一本手札可能让事情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再怎么看来,“闻了知”现在都是一个投机取巧、利用他人的宵小之辈。 温廖几乎不敢想象之后要如何面对大徒弟。 就在温廖为此事头疼的时候,三年一度的历练便要开始了。 这也是他们新入门弟子的第一次历练,必须参与。 第14章 醉酒 她是真的醉了才会忘了身份 自从见不到殷别之后,温廖只能发了狠的修炼,这是目前唯一的好感度来源。 这么下来,在她即将下山历练之前,她已经成功跃升筑基九层了,突破在即。 隔壁的孟子扬已经成功突破,迈入了金丹期。 毕竟是孟家嫡子,孟子扬的速度虽然快,但也不至于令世人啧啧称奇。 殷别在花曳池中布下的阵法变化莫测,这么多年温廖一直耐着性子稳扎稳打修炼,算下来反倒是她修炼的速度更快一些。 只不过她这么些年一直藏着掖着,加上与殷别的关系不尴不尬,愣是没有人知道这位如今也算是惊崖剑君名义上的弟子。 反而因为她时常出入花曳池,众人便顺理成章以为她如今在花曳池干些洒扫的活计。 这天温廖刚从花曳池修炼出来,便遇上了一个认识的弟子。 这人负责的是一个客殿的洒扫,看见温廖,熟门熟路的跟她打招呼,“了知师妹也打扫完了啊,今天似乎早了些。” “花曳池洒扫弟子”温廖笑着冲他点点头,“是啊吴师兄,今日还有点事,所以动作快了些。” 花曳池平时都布有结界,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了知师妹被分到这边来,那可是个顶顶的好差事。 没有人监督,她偷个懒也没人知道。 吴狄一开始还有些发酸,后来听到一些传闻,对温廖的妒意全都变成了怜意。 若了知师妹真是紫鹞真君的私生子,只因为资质不好,出身也不磊落,便只能落得个洒扫弟子的身份,倒也怪可怜的。 紫鹞真君再对她好又有什么用? 被人这么藏着掖着,只能跟他们这些资质差、出身又平凡的弟子干一样的活,过得一点都不痛快。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吴狄只是笑着说,“今日咱俩正好碰上,要不一起去食舍吃个饭?” 温廖正要说话,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你怎么那么慢呀,磨磨蹭蹭还不来?” 吴狄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绛紫色衣裳的少年郎背着手慢悠悠朝他们走过来,少年长高了不少,看上去便如初春的柳条,有了几分韧劲。 吴狄立马笑着跟他打招呼,“子扬师弟。” 孟子扬冲他微微一笑,算作打招呼。 温廖拍了拍手,“真君让你来的?” 孟子扬嘟囔道,“菜都上齐了,见你迟迟不来,我便主动请缨来找你。” 温廖:“让你们久等了,咱们快走吧。” 她又回过头冲着吴狄抱歉道,“吴师兄,我今天恰好有点事,咱们只能改日再约了。” 吴狄连连摆手,说没关系。 直到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吴狄才默默叹了一口气。 哪怕是私生女,也比他们这些人好过太多。 离去的两人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 因着温廖和孟子扬过两日便要下山历练,黎璃特意准备了一桌饭菜,只等着给两人饯别。 “……你师尊还没出关?” 温廖抿了抿嘴,“还没呢。” 孟子扬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爹他们说的没错,惊崖剑君饶是当今天下第一剑修,却是个冷心冷面的薄情人。 小了只是修为差了些,剑君便不肯叫他人知道自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如今她马上就要迎来第一次历练,居然还不出关给她些指导。 当他徒弟果真一点都不好!看看小了最近满面忧愁的模样就知道。 想到这里,孟子扬便默默决定自己要再对小了好一点。 于是他说,“没事,我会照顾好你的。” 温廖被他充满慈爱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青昱峰。 黎璃穿着一身雪白的披风站在门口等他们,远远见到来人,笑得眉眼弯弯。 温廖扑上去便抱住她,“师姨!” 落后几步的孟子扬哼了一声,“都多大人了……” 温廖偏就抱住黎璃,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我的师姨我想抱就抱,是不是嘛师姨?” 黎璃替她理了一下衣领,笑着说,“自然是。” 孟子扬:“……” 好吧,敢情他这个徒弟才是假的。 黎璃准备的是热锅子。 食材倒是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但因为温廖不吃辣,白汤的锅子上面只浮着几片松茸,看上去很是清淡。 孟子扬免不得抱怨,“师尊,我就说您偏心您还不承认!” 他气哼哼的指着桌面,“只要了知在,咱们桌子上都见不着辣。” 温廖帮黎璃拖开凳子,“爱吃辣自己搞个蘸料去,咱们三个就你口味重。” 孟子扬哀嚎一声,“我要是会做饭,哪还轮得着求你呀!” 黎璃在一旁无声地笑。 温廖见他实在可怜,跑去灶房给他调了一碗辣料,她特意放了最辣的朝天椒。 于是吃起锅子之后,整个桌子上便只听得到孟子扬被辣得直喘气的声音。 温廖无情嘲笑他,“不能吃辣还要辣……” 孟子扬被辣得脸都是红的,偏偏嘴巴还硬,“那也比你这一点辣都不能沾的强。” 温廖其实是能吃辣的,不,应该说非常能吃辣。 自然沉烟真君也是。 不得不说狗系统就是狗系统,她现在这具身子,一吃辣就要闹肚子。 因此她成了“闻了知”之后,便一直保持着清淡的饮食。 一个人的饮食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温廖只能一边骂系统,一边又忍着吃那些清淡如白开水的东西。 这么几年下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一顿饭黎璃都没怎么吃,一直忙着给两个小的夹菜。 温廖一边吃,一边听着黎璃交代他们下山之后要万事小心,互相照应。 她嘴里塞满了吃食,嗯嗯啊啊的应着。 吃得差不多之后,黎璃又让孟子扬取出一壶花信来。 花信是果酒,劲儿并不大,喝起来甜丝丝的,带着点蜜桃的味道,温廖很是喜欢。 今天这壶酒喝起来比往日的还要甜上几分,温廖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 直到温廖都回了移星峰,孟子扬收拾东西的时候才惊呼一声,“师尊,我刚刚好像拿错酒了……” 黎璃拿过酒壶一看,才发现上面刻画的云纹不太一样,他们今日喝的这壶,分明是烈酒云间酿。 孟子扬支支吾吾说,“我看了知她喝了不少……也不知道她现在到移星峰了没有?” 黎璃眉头微蹙,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你就呆在殿中,我去看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今天吃的是锅子,还是喝了太多酒的问题,温廖只觉得很热。 她御剑绕着移星峰转了两圈,吹了些冷风,才稍微散去一点燥意。 然而头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温廖哪里知道,这云间酿迎风便会醉得更快。 待她摇摇晃晃走到束规阁不远处时,整个人都已经开始发飘了。 脚下一飘,眼睛也跟着花起来,她好像看到有人站在束规阁前。 再一看,原来真的不是错觉—— 真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徒弟。 他似乎更加清瘦、苍白,只是瞳孔透出的些微赤色和眉心尚未褪却的那抹残红,却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艳丽感。 他整个人罩在一件白袍中,好似就要乘风而去。 温廖摇摇晃晃走过去,蹙着眉头喊,“殷,殷别……” 殷别一回头,月色便从他的衣衫上轻轻滑落下来,掉到雪里。 温廖摇着头走过去,“你,你终于出来了?” 殷别刚从沉星寒潭中出来,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凛冽寒意。 温廖一靠近,便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嘟囔道,“这么冷的天让你多穿一点,怎么都不会听话……” 那双黢黑的眼定定看着她,没有丝毫情绪。 她摇晃着想要上前试一试他手背的温度,却被人反手拍开。 温廖便不开心了,她一把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让你躲我……” 云间酿还在释放着它的燥意,温廖整个人像一只暖炉似的,烫得殷别想要躲开。 不料温廖这会儿正热着,猛一下抱着一个冰块似的东西,更是不愿撒手,甚至变本加厉在他腰上蹭了蹭。 殷别眼角微跳,伸手便抓住她细嫩的脖颈将人扯了开来,她的头发却不小心缠到了腰间配饰。 温廖吃痛,捂着头皮,“敢扯我头发!信不信我也把你扔到重华渊去!” 殷别脸色一变,抓着她的肩膀便把人扯了过来,“你说什么?” 温廖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她弯着腰去拉那缕被缠住的头发,疼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快帮我解开!” 下一刻,那缕缠住的头发被人齐齐切断。 殷别捏住她的下巴,眼底压抑着惊涛骇浪,“什么重华渊,你再说一遍。” 十二岁的少女身量还没彻底长开,温廖被迫仰着头看他,下巴都快要被捏碎。 殷别用了太大的劲儿,温廖这会儿肩膀也疼,头皮也疼,下巴更疼,她气性一来,附身便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直到满嘴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殷别也没放开她,反而在她后颈一敲。 温廖便晕了过去。 黎璃赶到移星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瘫软在雪地里的温廖,和站在她面前面如罗刹的殷别。 殷别面前漂浮着一具发光的魂体。 那人便这么执拗的站在魂体面前,脸色被映得苍白如鬼。 黎璃声调都变了,“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殷别的手缓缓探入那副魂体之中,黎璃面色大变,挥袖朝他打去! 殷别闪身避开,他们身后的一株雪松轰然折断。 黎璃冲上去,让温廖的魂体归位,又给她服了一颗安魂丹。 这才扭过头对着殷别怒目而视,“师兄你疯了吗?居然对她擅用拘魂术?” 温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整个人凉得像块冰。 黎璃将她搂在怀中,“我们都希望师尊能回来,但是小了不是她,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殷别的脸色比温廖更加苍白,他半垂眼睫,掩下隐隐约约间又要变红的瞳色。 见殷别不说话,黎璃积压多时的情绪突然爆发,她冷声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既然她认你做了师尊,你就应该承担起师尊的责任!” 殷别却突然轻笑了一声,“是么?” 能一而再再而三扰他心绪,让他自乱阵脚…… 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么? 见他的目光又移往小了身上,黎璃护住温廖,“她们绝不是一个人,我知道不止我,你和二师兄也私下验证过。” 黎璃艰难地说,“况且……魂飞魄散者,永无轮回的可能。” 他突然俯下身,那双眼偏执地盯住她,“你也信,她是魂飞魄散?” 黎璃的声音突然有些哑,“大师兄,我们亲眼看见的……” 殷别微微勾了勾唇角,“眼见未必为实。” 黎璃还想反驳他,铺天盖地的剑意却压制而来,她一时间不得动弹。 殷别从他怀中抱过温廖,“天色已晚,师妹该回去了。” 他抱着温廖踏上结满霜色的长阶。 直到两人就要踏入望月殿,黎璃突然开口,“大师兄,惜取眼前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道背影连停顿也没有。 望月殿的大门在她眼前重重关上,激起一点雪沫。 温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好几处都是疼的。 她一看镜子,发现自己下巴青了一块。 偏偏她是个喝了酒就断片的人,只当是自己回来之后不小心磕着了。 温廖稍稍运转了一下灵力,那点淤青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点便是做修士的好处了。 温廖伸了个懒腰,打算继续去花曳池修炼,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到我殿中来。” 殷殷殷别? 温廖差点原地蹦起来。 大徒弟终于出来了,而且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传音给自己! 第15章 历练 鬼修 温廖心里七上八下,在去望月殿之前,她先去灶房做了一份清淡的银耳莲子羹。 大徒弟向来很喜欢吃这个,她手札里也记录过。如今既然木已成舟,她索性就按着他的喜好来。 千变万变,拍马屁不变。 温廖端着银耳莲子羹,小心翼翼敲响了望月殿的门。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一道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进。” 光线从大殿的门缝中倾泻而入,有细小的灰尘浮动在空气中,殷别便坐在光的末尾,一头墨发散乱的披在肩头。 他微微垂着头,提着笔正在写什么东西。 温廖也不敢打扰,等了片刻,直到他放下笔,温廖才端着银耳莲子羹走过去放下。 殷别顺其自然将她的银耳莲子羹端了过去,慢条斯理喝着。 一切都太过平静。 平静得似乎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那些不快。 温廖垂眉敛目,静候一旁。 直到雕花小勺磕到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后日你便要下山历练,这次是去哪里?” 温廖心口一跳,随即立马说,“最近有一小波鬼修在沉墓镇活动,我们便是要去那里清除鬼修。” 对方沉吟片刻,淡淡嗯了一声。 温廖见过大徒弟发疯的模样后,现在再看他,其实是有些发怵的。 但对方一副如此风平浪静的模样,又让温廖有些迷糊。 他现在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她的任务必须做下去,哪怕是冒着现在就被他一剑捅死的风险,她也必须把握住机会,将这件事情彻底解释清楚。 由他来问,不如自己先捅破。 温廖向来是一个敢冒险敢行动的人。 她酝酿片刻,主动朝他跪下,“剑君,了知知错。” 殷别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她。 温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斟酌着说,“了知心生贪念,利用沉烟真君的手札接近剑君……” “你能打开沉烟真君的手札,本就是缘分。”殷别轻描淡写道。 他并不打算追究自己的责任! 温廖内心一喜,“剑君宽宏大量,了知谢过剑君,谢过沉烟真君……” “从今往后,不必行刻意讨好之事,潜心修炼,莫要辜负这份机缘。” 他轻轻掀起眼帘,“还有,日后唤我师尊便是。” “等你历练归来,我会为你补办拜师礼。” 殷别这一句一句砸下来,让温廖大为震撼。 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带着喜悦恭恭敬敬道,“谢过剑……师尊。” “了知一定会勤加修炼,不给师尊丢脸!” 殷别淡淡点头,随即摊开手心。 一枚小巧玲珑的银色佩环躺在他宽大的手掌上。 “你第一次出去历练,为师便将此物赠与你。若有危险,可替你挡下大乘期修士一击。” 大乘期! 上一世的温廖也只是炼虚期圆满,大徒弟居然一出手就是一件能抵挡大乘期修士的极品法宝! 温廖内心实在是复杂。 大徒弟这是对恶毒师尊憎恨到极点之后触底反弹了?居然开始真心实意关怀起自己这个替代品来了? 还是说闭关这几个月,他想通了闻了知是闻了知,恶毒师尊是恶毒师尊,没必要将对恶毒师尊的怨气加诸于自己身上? 温廖一时半会看不透殷别的心思,于是只好表现出八分喜悦两分诚惶诚恐,“徒儿现在只是筑基期小修士,师尊这份礼物……是否太过贵重了?” 殷别浅浅勾了勾唇,“本尊的徒弟,什么东西拿不得?” 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徒弟!很是有几分沉烟真君恣意妄为的样子! 温廖也不管那些弯弯绕绕了,开开心心从他手里将那件宝贝接过来,笑盈盈说,“师尊说得是,徒儿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殷别也回看她,一双黢黑的眼似笑非笑。 解决了心头大患,拿了宝贝,温廖适时开溜,“徒儿告退,师尊这些日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殷别倒也没多说,“去吧。” 温廖退出望月殿之后,飞快调出系统面板来看了一眼。 好感度:—66/100。 开始涨了! 温廖这回才是真的敢肯定,大徒弟信了自己的说辞。 她打量着手里那枚小巧玲珑的银色佩环,存了个心眼,将它扔到了系统炼化炉中。 【一件极稀有的抵御型法宝】 没有问题。 温廖开开心心将佩环系到自己身上。 危机渡过去了,师徒关系确立了,好感度开始涨了,法宝也到手了…… 今天一定是个黄道吉日! *** 温廖出发的那日,黎璃特意来送。 鬼修行事诡谲,阴险毒辣,历来都是修真界的心头大患。 温廖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惊讶了一下,不知为何门派第一次历练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不算轻松的任务。 只是此前便得了黎璃许多法宝,后面又有殷别赠与的那件宝贝,温廖现在倒是一点都不怕的。 清遥宗出门历练,历来都是穿统一的弟子服。 温廖便夹在一片淡青色中间,是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次领队的师兄是一个金丹后期的弟子,名唤莫臣,此时正在跟他们说一些注意事项。 温廖听得无聊,悄悄朝不远处的黎璃眨了眨眼。 黎璃脸上浮现出一点宠溺的微笑。 两人的这点互动入了有心人眼中。 他悄悄朝一旁的孟子扬看去,对方脸上居然也不见恼意。 果然私生女就是不一样,哪怕现在只是个洒扫弟子也能跟他们一起出门历练,就连亲传弟子在她面前也不敢生出嫉妒之心。 温廖自然注意到了那个弟子的打量,不过她并不是很在乎。论名声之差,还有谁能比得过曾经的沉烟真君? 她只是不想徒弟们被人传得太过分。 此前温廖已经警告过众人,虽然阻止不住私下的猜测议论,但明面上的传言已经平息了很多。 这便够了。 比起管住别人的口舌,她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正事上。 莫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这次我们队伍中有两位年纪比较小的师弟师妹,希望大家多多照顾他们。” 他的眼神看向孟子扬和温廖。 孟子扬一听,连忙正色道,“我们会努力的,争取不拖大家后腿。” 见旁边温廖昏昏欲睡,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孟子扬伸手拐了她一下。 温廖回过神来,很努力的憋着哈欠说,“我们会努力的,争取不拖大家后腿。” 众人:“……” 第16章 旧怨 沉烟真君把你捉去变成猪给烤了…… 历练小队在当天晚上便抵达了沉墓镇。 众人从飞剑上看去,整座小镇笼罩在蒙蒙薄雾之中,看上去鬼气森森。 此时正值隆冬,村中树木皆一片枯朽,加上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无人点灯,只有惨白月色与雪色混杂在一起,不由得有些瘆人。 温廖蹙了蹙眉头——这里不太对劲。 她如今修为不高,看不出具体的问题,但毕竟也当了那么多年炼虚期修士,温廖比其他人意识更加敏锐。 温廖飞到莫臣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莫臣是个谨慎的性子,他率先下了飞剑,将众人护在身后,“我们现在进入沉墓镇,大家多加小心。” 街道上铺着的青石板已经有些年头了,缝隙处残雪掩盖着青苔,稍不注意脚下就要打滑。 莫臣一边前进一边说,“约莫是三个月之前,镇上的一名孕妇诞下一个鬼胎,那鬼胎叫镇民们活活烧死之后,他的母亲便疯了。” “她疯了之后便日日夜夜在街上游走,逮着人便说她腹中胎儿原本是鬼王托生,如今被大家毁了肉身,鬼王十分愤怒,若是不献祭足够数量的婴儿,鬼王便会亲自来制造自己的肉身。” “刚开始没有人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直到后来,这个镇子上的女人们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都大了肚子,镇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暗中派人找上了我们清遥宗。” “之前已经有弟子前来查探过,此事与鬼修脱不开干系。” “目前镇上的所有孕妇都被集中在一个地方,由另一批弟子保护。” “我们要做的便是等鬼修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莫臣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小阁楼说,“我们先去那里歇脚。” 客栈老板提前得了通知,早早在前台候着。 见他们来了之后,老板先打量了一圈人数,客气寒暄一番,随即支支吾吾道,“各,各位道长,客栈房间恐怕不太够,还要委屈各位挤一挤……” 莫臣是个沉稳的性子,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会房间数不够呢?此前不是与你们沟通过吗?” 那客栈老板赔笑道,“这,这……” 站在队伍后方的温廖突然懒洋洋开口,“一次性请上两个宗门,房间数当然不够了。”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温廖。 孟子扬扯了扯她的衣摆,“小了,你在说什么呢……” 一道跋扈的声音响起,“你们清遥宗没本事,人家不放心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清遥宗弟子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金蟒黑袍、足蹬缠丝皂靴的少年郎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这人孟子扬认识。 同为修真世家,他最看不起的便是这个丁家。 而眼前这个人便是丁家的嫡子丁世离,目前是太白门悬镜真君的亲传弟子。 几个太白门的弟子跟在他身后,众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若想请宗门弟子办事,最忌同时邀请几家宗门……更何况清遥宗和太白门一向关系不是很和睦。 沉墓镇的人不厚道。 孟子扬火气上来,张嘴就骂他,“我说姓丁的,你是不是有病,就你们太白门稀罕?” 莫臣拉住他,“丁师兄,既然我们都是为了除鬼修而来,何必伤了和气?” 客栈老板在旁边和稀泥,“是啊是啊,各位道长别伤了和气,天色也不早了,我看大家还是早点休息吧,各位道长不如随我一道来看一看房。” 偏偏丁世离冷哼了一声,“你们清遥宗休息还需要睡房间么?不是随便打个地铺就可以应付的吗……” “你!”有清遥宗的弟子怒气上涌,险些拔出剑来。 “哥哥!”一道软糯的声音焦急地喊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穿着一身桃花粉,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白的雪貂毛。 这是丁世离的妹妹,丁家的嫡女丁世妍。 丁世妍拉了拉她哥哥,“你少说几句,快回房休息吧。” 丁世离也算是下够了他们的面子,阴沉着一张脸转身离开。 “什么玩意儿!”有弟子忍不住怒骂出声。 “消消气……” 有人试图转移话题,“诶话说了知师妹,你怎么知道有别的宗门在这里?” 温廖看了一眼太白门几人离开的方向,“哦,隔着十里八里就闻到味儿了。” 她故意捂着鼻子阿嚏了一声,“不是太白门还会是哪个宗门呀。” “扑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一山难容二虎,同为剑修,清遥宗向来与太白门不对付。 太白门奚落清遥宗是收破烂的,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门派里收,平时穿得寒酸用的节俭。 清遥宗看不惯太白门整日焚香沐浴,走到哪儿身上的香味飘到哪儿,人人簪花佩玉,端得一幅清高姿态。 “消消气……咱们不与他们那帮娘娘腔计较。” “哈哈哈哈哈……” 楼上传来了踹门的声音,夹杂着一道软糯的劝诫。 原本大家是有些瞧不起温廖的,走后门同他们这群精英弟子一起来历练,算是关系户。 但经过这么一出,大家的关系无形之中拉近了许多。 有人笑着对温廖说,“了知师妹,倒是看不出来你还会那么不动声色的气人。” “哈哈哈哈就是,了知师妹好样的!” 温廖咧嘴一笑。 她刚刚见丁世离眼熟,思索了许久,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么一个人来。 这不是当年她做沉烟真君的时候被她整治过的小恶霸嘛! 丁世离小时候骄纵跋扈,一次宴席时坐在黎璃旁边,故意放自己的宠物灵蜥咬烂了她送给黎璃的限量版留仙裙。 黎璃委屈得直掉眼泪,又不敢闹,最后此事是被殷别发现,殷别当场斩断了他那只灵蜥的尾巴。 丁世离勃然大怒,擅自用打魂鞭抽了殷别整整两鞭子,黎璃当场号啕大哭。 小辈们彻底闹起来之后,才吸引了大人们的注意。 温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殷别鲜血淋漓的后背。 她与丁家本就有些旧怨,于是当即发怒,反手掐诀便将丁世离变成了一只小胖猪仔,恶狠狠扬言要将他烤了。 小胖猪仔哼哼唧唧叫着满大厅打拱疯跑,逗得黎璃破涕为笑。 丁世离颜面扫地,被他爹带回去之后足足闭关不出一整年。 此事之后,沉烟真君不择手段心肠歹毒的形象更上一层楼。 一度时期修真界的小孩子不听话,家长便警告他:“再不听话,清遥宗的沉烟真君把你捉去变成猪给烤了!” 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这小恶霸的性子依然没怎么变。 啧,那她就见一次治一次。 因着这么一出,大家在分配房间的时候,特意照顾了一下温廖,将她与一位很会照顾人,脾气又温和的师姐分在了一处。 师姐名唤陈笑,如今也是金丹期修为。 因为太白门横插一脚,如今他们清遥宗只能两人分一间房。 陈笑给温廖铺好了被子,又在地上铺好了被褥,准备将就着过一晚。 温廖拉住她,“陈师姐,地上凉,要不你和我一起睡吧?” 陈笑温柔地冲她笑笑,“不用啦小了师妹,我睡相一贯不好,怕打扰你睡觉。” 温廖知道她是特意照顾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她一番好意,于是只好从芥子囊中翻出几片暖玉递给她。 “师姐带着它睡。” 陈笑有些讶异,修士原本可以耗费自身灵力维持温度,但也有一些法宝可以避免这种无谓的灵力损耗。 暖玉便是其中一种。 只是这暖玉价格不菲,加之它其实是锻造灵剑的上好材料,因此很少有人会专门用它来当做取暖的工具。 要知道暖玉也是一种耗损品。 陈笑摇头拒绝,“多谢小了师妹,不过这暖玉小了师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温廖坚持把暖玉递给她,“明日我们还有得忙,也没时间修炼,还是保持充足的灵力为好。师姐再不收下,我便下来跟你一起睡了哦。” 陈笑犹豫了片刻,最终接过了暖玉,朝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那就谢过小了师妹,我用完之后便还你。” 温廖笑了笑,“师姐早点休息。” 其实这几年殷别虽然对她不咸不淡,但吃穿用度上从不短人,加上美人徒弟给她送那些好东西…… 这样的暖玉……她大概还有几千块吧。 第17章 胎毒 什么万御羽衣? 因为温廖的提醒,莫臣特意安排了轮班值守的弟子,以确保万无一失。 赶了一天路,大家都非常疲乏,值守的弟子听着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也昏昏欲睡。 天上的皎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夜色慢慢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客栈,浓稠得化不开。 忽然起了阴风。 客栈老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柜台下方瑟瑟发抖。 一团黑气从客栈门外蔓延进来,不停滚动向前,中间夹杂着不祥的猩红色。 客栈老板背脊抵着单薄的木质柜台,牢牢捂着自己的嘴巴,惊恐地看着那些黑气从他的脚下滚过。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仿佛自己的体温在这一瞬间被尽数吸走。 黑气分成丝丝缕缕,像是触手一般往客栈楼上蔓延。 本该值守在门口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一地。 如烟似雾的黑气在修士们身体上方盘旋,最后猛然往下扎进他们的身体之中。 分明该比凡人更加敏锐的修士们此刻却一无所觉。 很快,最后一缕黑气也来到了温廖的房间。 它绕着温廖和陈笑盘旋了一圈,正要往陈笑身体里钻的时候—— 一道遁形符突然打在那缕黑气之上! “呲呲——” 黄色的符纸化为明黄火焰,那黑气像被灼烧到了一般,猛然往后一缩,飞快地退出房间去! 温廖抽出黑色软鞭,翻身下床追去! 那缕黑气动作极快,像一条小蛇一样飞快的往下滑。 温廖足尖轻点一路追赶上去,便看到密密麻麻的黑气从不同的房间里退出来,汇总在一起往外退。 “啪——” 温廖的黑色软鞭抽在一缕黑气之上,那黑气似乎发出了一声怪叫,随即消散为白烟。 温廖左脚刚踏出客栈,只见那些黑气潮水一般退入浓浓夜色之中。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是将脚收了回来,转身一鞭子抽在柜台前木,“出来!” 那客栈老板怪叫一声。 温廖又一鞭子抽过去,打得柜台四分五裂。 客栈老板捂着耳朵缩在角落,不停的说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我们被下套了。” 温廖转身一看,丁世离背着丁世妍,脚下踉踉跄跄朝她走来。 原本倨傲的少年郎嘴唇边缓缓溢出一丝血迹,面色狼狈,“这里不安全,快走。” 丁世妍已经昏迷了过去,脸色潮红一片。 温廖看了她一眼,从芥子囊里掏出一瓶丹药,“清心丹。” 丁世离闻言一愣,随即将小姑娘放下,抖着手接过那瓶丹药。 温廖又一鞭子甩到掌柜面前,“说。” 掌柜不停跪在地上磕头,“道长要饶命,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下一秒,那鞭子抽到他身上,他胸前霎时间衣衫破碎,血肉横飞。 掌柜杀猪般叫起来,空气里传来尿骚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丁世离眉头紧皱。 世家的小公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捂着口鼻说,“没听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吗?” 温廖又一鞭子抽在他胸口,语气森冷,“我没什么耐心,最后给你一次机……” “是鬼修!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道长饶命,道长饶命!” 丁世离微微一噎。 他不由自主看向温廖,对方冷着一张脸,哪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反倒像什么恶贯满盈的大反派。 丁世离打了个寒战,莫名觉得眼前这人的做派有些眼熟。 “说。”温廖冷冷一个字。 “小的只知道有人让我把各位道长带到这间客栈来,之后自然会有人来带走你们,其余小的一概不知……” 温廖脸色一冷,“下的是什么药。” 掌柜在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不知道,小的不知道……” “应当是是离魂散。”丁世离有气无力补充道。 离魂散乃是修真界的禁品,传闻中一枚可以放倒百名修士,使其暂时失去修为,陷入昏迷。 这种药物温廖曾有耳闻,丁世离知道这个,温廖并不奇怪。 丁家是医修世家,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是略通一二的。 她问丁世离,“怎么解毒?” 丁世离有气无力道,“六个时辰之后,药效自然会过去,目前我们并不清楚鬼修的目的,但他们必定有所图谋……快走吧。” 丁世离见温廖抱着手冷眼看着他,意识到什么,于是试图解释,“我已经给门派递了消息,待会儿自然会有人来救他们……我们都自顾不暇了,快走吧……” “有不明黑气进了他们体内,我不放心让他们单独呆在这,要走你带着她走,我会在这里接应门派的人。” “黑气?”丁世离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那些黑气在往我师姐身体里钻。” 丁世离面色一变,他连忙将手指搭到丁世妍的腕间,片刻之后,这位骄纵的小公子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丁世离抖着声音对温廖说,“你的手给我。” 温廖没说话,将手腕递给他。 丁世离的手指在她的手腕间停留片刻,神情立刻戒备起来,“你为何没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下一刻,丁世离的目光落在温廖稍稍揽起了衣袖的手臂上。 一截紧贴着她手臂的轻纱透出柔柔玉色。 丁世离不敢置信道,“万御羽衣!怎么会在你这里!” 万御羽衣,是修真界稀有的顶级法衣,号称穿着者能够百毒不侵。 整个修真界就只有两件。 一件据说被沉音宫所保管,另一件……曾经是他丁家的,只是百年之前被迫送给了沉烟真君。 温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什么万御羽衣?” 丁世离一听她这么说,呼吸一滞,差点背过气去,“你都穿着它,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万御羽衣。 听起来名字倒有些耳熟。 其实这件万御羽衣跟温廖还有些渊源。 丁世离的母亲是一名医修,当年曾经试图将还未化作人形的黎璃捉来入药,黎璃因此受了伤。 后来温廖得知此事,寻了一个机会故意找了丁家人的茬。 丁彦被温廖逮着算计了一番,最后不得不赔礼道歉。 这件万御羽衣便是当时丁家人送到清遥宗来赔罪的,只是温廖都没打开,反手便将它送给了黎璃。 这次出门历练,黎璃送了她诸多法宝,这件万御羽衣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弯弯绕绕温廖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见丁世妍的脸色呈现出一股诡异的潮红,问道,“你妹妹这是怎么了?” 丁世离也顾不得追究万御羽衣,他脸色一沉,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温廖将他的反应收之于眼底,“你既然知道这黑气到底是什么,就不该遮遮掩掩。” 温廖见他依然一副沉默的模样,语气重了几分,“这才来沉墓镇第一晚,我们便几乎全军覆没。现在不是争个高低上下的时候,多一个人,我们面对鬼修便多一份胜算。” “她们恐怕是……中了胎毒。”丁世离面色铁青,咬牙说出口。 “胎毒?”温廖一听这名字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思索片刻,目光投向丁世妍的肚子。 丁世离额角青筋直跳,“这些龌龊之徒,他们居然敢在修士身上下手!” “我这就回去找我爹,让他带人把这些鬼修一窝端了!” 眼见他面色涨红,一副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的模样,温廖冷笑出声,“且先不说你们丁家是否能将这些鬼修一网打尽……” 她看着脸上犹带婴儿肥的丁世妍缓缓道,“你的妹妹……会愿意被人知道自己中了胎毒吗?” 丁世离的脸色一分一分惨白下来。 他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都怪我不好……要是我再谨慎一些……” 温廖抱着手说,“我可以帮你们。” “不过前提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第18章 口令 一种触目惊心又颓靡艳丽之感…… 丁世离看着眼前这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却莫名其妙生出一种信赖感。 他犹豫半晌,终是跟温廖一五一十说了。 其实在沉墓镇的人找到太白门之前,便已经有一个镇子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只是那个镇子的人运气好,恰巧碰上了外出寻找药材的丁家人,此事还未掀起波澜便被他们解决了。 沉墓镇出事之后,丁世离他爹丁彦意识到这是一个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于是丁彦暗中将帮助那些孕妇的方法告诉了他们,并让他们跟随着太白门弟子前往沉墓镇。 只是丁世离万万没想到,他还未出面,便让鬼修阴到自己头上来了。 中了胎毒的女子,会在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内孕育并生下一个鬼胎,然后身体枯竭而亡。 这鬼胎吞吃的是母体的血肉精气,让他在肚子里待得越久,对身体的损害就会越大。 丁世离告诉温廖,有一味方子可以将这些鬼胎强行打落。 那便是取一种只有在沉幽冥域才会生长的幽冥花,再辅以清辽宫后山的碧落泉泉水。 温廖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方子,为何不提前准备?” 丁世离面色涨红,“我,我爹说若是我一开始便拿着药,只会叫人看出端倪……” 他越说越小声,“……我爹让我假装苦苦钻研之后,再将方子公之于众。” 温廖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丁彦这个老东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又蠢又坏。 丁世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幽冥花我自己去找,你是清遥宗的人,能不能去帮我弄点碧落泉泉水?” 清辽宫本就是沉烟真君名下私产,后来送给了时归雨疗养身体,弄点碧落泉泉水对温廖来说再简单不过。 若不是中招的都是无辜修士,温廖真想撒手不管,让他丁家人恶果自尝。 丁世离见她不说话,急得脸色通红,“这位师妹,就求你帮帮我吧,我妹妹她……” “她还没及笄,若是真被人知道她中了胎毒……” 温廖打断他,“四个时辰之内,我会把东西带回来。” “你也必须准备好足够救这里所有人的材料。” 丁世离忙不迭答应了。 沉墓镇位置偏远,最近的宗门太白门赶过来都得六个多时辰。 他们只要动作再快一些,完全可以在门派的人赶来接应前化解胎毒。 修士虽然比凡人开放一些,但并不代表女修们愿意被人知道自己怀上过鬼胎。 事不宜迟,温廖给尚在昏迷的莫臣留了一封信,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便动身出发去清辽宫了。 从沉墓镇出发到清辽宫约莫需要两个时辰,温廖抵达清辽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她满身带着夜色的霜寒,叩响了清辽宫的大门。 时归雨身子不好,常年都在清辽宫休养,即使他不在的时候,清辽宫也会有仙童驻留打扫看守。 然而她等待了片刻,依然没有人回应。 温廖扬声问,“请问有人吗?清遥宗弟子前来求见同尘真君。” 依然无人回应。 温廖蹙了蹙眉,她离开这里太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后来时归雨将驻留在这里的仙童都撤走了。 清辽宫本是沉烟真君的私产,温廖自然是知道门禁口令的,倘若他没有更改门禁口令的话…… 事态紧急,温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轻抚门口仙鹤的翅膀,说出口令。 下一刻,清辽宫的大门轰隆打开。 清辽宫里一片寂静,偌大个宫殿空空荡荡,不见丝毫人影。 时归雨果然是将驻留在这里的仙童都撤走了。 温廖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她直奔后山,打算取完碧落泉泉水便离开。 碧落泉乃是一处药泉。 泉水滚烫,从陡峭山壁上直直灌入山底寒潭,一冷一热交汇之间,整个潭面上都氤氲着浓重的雾气。 温廖对这里很是熟悉,轻车路熟便摸到了碧落泉不远处。 她果然看到一片浓白的雾气盘旋着袅袅升起。 寒潭之中,一人黑发逶迤,眉心赤红妖冶,纤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霜。 温廖心中挂念那些中了胎毒的道友,脚下步伐匆匆,与那片飘渺雾气越来越近。 寒潭之中的人猛然睁开了眼睛。 殷别刻意收拢的神识瞬间铺开,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他瞳孔一缩,她怎么能进来? 寒潭周围的结界倏然消失。 温廖丝毫未察觉,一脚踏过原来结界的位置,哪知道自己刚刚差点灰飞烟灭。 然而下一刻,她猛然愣住。 泉水泠泠,雾气亦真亦幻间,一个光裸的背脊跃然入目。 那人皮肤极白,又十分消瘦,被打湿的黑发萎靡的铺散在他纤瘦的背脊之上,竟生出一种触目惊心又颓靡艳丽之感。 温廖立刻蒙住了眼睛。 她试探着问,“时……同尘师叔?” 听到她的声音,殷别的眸色深了几分。 他的指尖凭空一点,一袭白袍飞过来覆在他身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身上的水分也瞬间被蒸干。 “……你是?” 捂着眼睛的温廖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 不是时归雨? “这位道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是清遥宗的弟子,因为有一点急事前来取碧落泉的泉水……不小心打搅了您。” 她听到对方淡声说,“我已经穿好衣服,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温廖这才睁开眼。 与那道几乎算得上动人心魄的背影不同,这人的脸便长得有一些普通了,只称得上清隽二字。 他微微笑着看着温廖,看上去倒是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 温廖再次跟他道了歉,又好奇地问他,“道友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笑了笑,解释道,“同尘真君乃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因此我借用了他这处药泉来进行疗养。” 温廖只觉得稀奇,什么时候二徒弟还有了一位这样的至交好友? 但是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她点点头,正要开始采集泉水,对方突然问她,“小友又为何来此处?是受伤了吗?” 能进清辽宫的人,想必是二徒弟信赖之人,于是温廖便捡着些跟他说了,“我们下山历练遇到了一点麻烦,现在需要这碧落泉的泉水为我的同伴们疗伤。” 说着话的功夫温廖便装好了泉水,她朝对方拱拱手,“现在事态紧急,我的伙伴们还等着我回去营救,在下告辞。” 那人却喊住她,“若我没猜错的话,小友你们是遇上鬼修了吧?” 温廖警觉起来,还没问出口,他便主动出示铭玉,“我是焚琴岛的弟子,我见小友身上沾染了一点鬼修的气息,担心你们遇上麻烦,故此一问。” 焚琴岛? 正道与鬼修之间发生的最大一场冲突中,焚琴岛的人正是主力军。 虽然焚琴岛因此牺牲了很多弟子,但他们的弟子也是应对鬼修经验最丰富的。 百年之前鬼修还没有那么猖獗,因此温廖对他们的了解其实也不是很多…… “既然遇到了鬼修便不是小事情,要不我随小友一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对方一脸诚恳看着她。 多个帮手也好,温廖点头,“那走吧。” 事不宜迟,两人扭头便上了飞剑。 凛冽的寒风被护体灵气挡在外面,温廖这回才有时间问他,“道友怎么称呼?” 对方嗓音温和,“我姓顾,你叫我顾怀无便是。” “原来是顾道友,我叫闻了知。” “了知师妹。” 温廖看了他一眼,这人似乎有点自来熟。不过她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殷别突然手握成拳轻轻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温廖突然想到他是来清辽宫疗养的,于是问道,“顾道友没事吧?若身体不适,你不必同我一起去的。” 殷别却摇了摇头,“无碍,老毛病了。” 他既然这么说,温廖也不好再多插嘴。 殷别轻描淡写问道,“同尘是出关了吗?我进清辽宫的时候,听他说这一次恐怕要闭关许久。” 温廖已经许久没见过时归雨了,哪知道自己的二徒弟出关了没。 温廖眸光一动。 哦,原来是在试探自己为什么能进来啊。 她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 温廖补充道,“我是通过口令进的清辽宫。” 殷别眼神微动,微微笑道,“原来同尘也将口令告诉你了。” 第19章 熔炉 聚煞之地 温廖干笑,“是啊。” 温廖怕再继续这个话题会漏洞百出,于是打岔道,“说来惭愧,这次下山历练,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与鬼修交手,因此损失惨重,不知顾道友对他们可有什么了解?” 殷别那张看起来气质温和的脸这才多了一些严肃,“鬼修行事阴私龌龊,不择手段,做的向来是一些逆乱阴阳、触怒天道之事。” “五十年前那场大战中,鬼修被我正道修士大挫元气,此后安分了数年,只不过近几年来又开始猖獗。” 温廖问,“顾道友对他们的鬼王有所了解么?” 殷别突然冷笑了一声,“区区鬼修,也敢自称为王。” 他接着说,“五十年前的大战之中,姬眠……便是他们所称的鬼王被惊崖剑君一剑砍下头颅。” “鬼修最是惧怕正道修士的纯阳之气,他本该成为剑下亡魂。怎料那姬眠狡猾如斯,早已利用离魂之术将自己的一魂一魄抽离出来,他也因此得以侥幸逃脱……” “这些年他的手下走狗四处杀人,炼化了九百余副魂魄,如今只差一副肉身,姬眠便可借由夺舍复活。” 温廖此前在调查鬼修的时候并未听过这些消息,她只当顾怀无是焚琴岛的人,故而了解得更多一些。 “据我所知,姬眠已经开始四处寻找肉身了。” 殷别淡淡看了温廖一眼,“你们这一次遇到的麻烦,莫非就与这个有关?” 同为女子,温廖自然会考虑到那些中了胎毒的女修。 在她留给莫臣的信里,也特意交代过务必要将那些女修暂时保护起来,不让她们中了胎毒的消息泄露出去。 听殷别这么问,她也只是一笔带过,“顾道友到了便知。” 两人赶到沉墓镇的时候,已临近正午。 原本该是阳光最刺眼的时候,整个沉墓镇却被笼罩在一层不祥的黑气之下。 温廖眉头微蹙,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她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人拦住。 “不必去了,沉墓镇已经被鬼修占领。” 殷别的目光穿破黑气,落在那一院子的修士身上。 ……原来是被种下了胎毒。 温廖知道顾怀无的修为比自己高,她问,“能知道有多少鬼修吗?” 殷别冷冷勾了勾唇角,“约莫有几百人,姬眠也来了。” “鬼王?” 殷别微眯双眼,“你们被利用了,沉墓镇的人早已跟鬼修勾结。镇子里有多少修士?” 温廖稍微回忆了一下,“若是算上之前驻守此处的弟子,我们清遥宗约莫有四十余人,至于太白门……应该也在三四十人左右。” 殷别语气更冷,“九九归一,八十一具肉身……姬眠真是好算计。” 温廖咂摸了一下他的话,忽然之间背脊发寒,“你的意思是……” “姬眠真正的目的是这些修士!?” 温廖扭头看向沉墓镇。 整个镇子前窄后宽,南低北高,房屋排列紧密,唯独中间一条突兀的大道将其从中劈断。 村口处建着一座巨大的花碑,上面缠着丝丝缕缕的红线,村尾枯林密布,坟茔点点。 这个村子……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聚煞之地! 温廖背脊紧绷,“顾道友,我们已经联系了清遥宗和太白门,但姬眠既然在这里,营救恐怕会更加困难,可否你也去联系焚琴岛的人?” “北斗星移,阴阳轮替,鬼门大开。”殷别眉头微蹙,“这沉墓镇已经成了炼化炉。” 他摇头,“来不及了,这下面的人死局已定,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利用姬眠夺舍之时将其一举诛杀。” 温廖立刻反驳,“不行!我还有许多同门在下面!” 殷别微微挑眉,“你是想此刻打草惊蛇?” “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吗?”温廖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激烈了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顾道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殷别并不赞同,“姬眠已在那些修士身上种下胎毒,鬼胎正在啃食他们的血肉精气,你就是现在下去也救不了他们了。” “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后鬼胎才会成熟,我知道怎么把这些鬼胎打落!” “现在并不是鬼胎成不成形的问题,阵法已布,修士入炉,他们已经成为祭祀品了,哪怕将鬼胎打落也救不了这些人。” “顾怀无,如果你不愿意帮忙的话,那就离开这里吧。”温廖冷冷打断他。 她眼里有火焰在跳动,“哪怕这是一个死局,我也要试一试。” “我答应了会救他们的。” 温廖抛下这句话,捏碎一枚符咒,朝着丁世离的方向御剑飞去。 她和丁世离分开的时候,交换了一个寻踪符,按照前往沉幽冥域的脚程,丁世离该回来了。 如今已经过了约定时间那么久,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幽冥花应该还在他身上。 如果他已经被害,温廖至少也要将幽冥花带回来,去救其他人。 殷别眼睁睁看着温廖御剑离开,唇角紧绷。 比起那几十条修士的性命,彻底诛杀姬眠……不是更加重要么? 直到温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殷别才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幸运的是,温廖沿着去沉幽冥域的路还没走多远,便看见了蜷缩成一团的丁世离。 “丁世离!”温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高高隆起的肚子,男修也会中胎毒!? 她连忙冲过去。 少年浑身颤抖倚着一棵树,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一副将死之相。 周边不少树木被人踢倒折断,丁世离脚下的草地被抓出深深的痕迹。 似乎是痛到发狂之下做出的事情。 他唇边沾着的那片黑色的残花映证了温廖的猜想。 温廖顾不上为何他也会中胎毒,托住他的下巴,取出碧落泉泉水便灌进了他嘴中。 片刻之后,丁世离开始大口大口的呕出掺杂着黑气的污血,他的肚子也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 丁世离缓缓清醒过来,他虚弱地指着腰间的芥子囊,“我……幽冥花,在,在这里……” 温廖喂他服下几颗丹药,“时间紧迫,你就在此处调养,我去救人。” 她说完话,转身便匆匆离开。 丁世离盯着那道背影喃喃,“世,世妍……” 温廖回头看他,“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下她。” 她踏上飞剑远去。 沉墓镇。 所有修士都被关押在一处院落之中。 院子场地很空旷,地上绘制着鲜血染就的复杂符文。 四周黑雾弥漫,中间竖着密密麻麻的黑柱,有漆黑的铁链牢牢绑住那些修士,让他们不得动弹。 有人目眦欲裂,试图挣扎。 有修士被折磨得几近痴傻,涕泪纵横求饶道,“求求你们放过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呸!叛徒!” “狗娘养的鬼修!有本事你就给我一个痛快!” …… 无一例外,他们每个人的肚子都高高隆起,宛如即将临盆。 莫臣被绑在最前方,他面色青白,唇角涌出血沫,又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缓缓流下。 然而他依然在撕心裂肺冲着众人说,“各位道友,调动全身灵力去绞杀鬼胎,一定不要让它得逞!” 他怀里还揣着了知师妹写的那封信。 即使现在情况有变,他也相信,她一定会带着门派的人来救他们! 一柄匕首旋转着穿过莫臣的肩膀,留下一个硕大的血窟窿。 鬼修畏阳,躲在檐下阴影处看守他们的一名鬼修收回匕首,伸出舌尖,缓缓将匕首上温热的鲜血舔舐干净。 莫臣胃里翻江倒海,叱责出声,“尔等鼠辈!天道定诛!” 那名鬼修反手便将匕首扔了出去,这一次匕首插着莫臣的脖颈而过,他颈边瞬间鲜血喷溅。 鬼修皮笑肉不笑,“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逞什么英雄。” 若不是鬼王要用,他早将这叫嚣之人挖心抽骨,生啖其肉。 他轻轻勾了勾手指,莫臣腹中鬼胎瞬间兴奋起来,在他体内疯狂翻搅,几乎让莫臣肝肠寸断。 莫臣眼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他将所有灵力全部汇集到丹田处,闷哼一声,脖颈软软突然往旁边一倒。 莫臣高高隆起的腹部疯狂扭动着,却似乎被什么力量牢牢禁锢住。 那鬼修面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去—— “砰——” 混着黑气的血肉四散而落。 第20章 傀儡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傀儡术?…… “莫臣师兄!!” “师兄——” 清遥宗的弟子纷纷哭嚎起来,绝望的嘶吼声盘旋在院落之中。 与此同时,地上的两条血红色符文慢慢黯淡了下来,仿佛失去了生命力。 那鬼修面色大变,随即狠狠踹了一脚黑柱。 他完了……他完了! 现在他去哪里再找一个修士?! “我乃太白门弟子,今日血仇,正道弟子必会为我们讨回!” “砰——” 巨大的爆炸声再度响起。 又一个修士带着腹中鬼胎自爆了。 “师姐!!” “我跟你们拼了!!” “停下!快停下——” 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修士欲要自爆灵丹,那鬼修歇斯底里吼道,“喂他们离魂散!” “快喂他们离魂散!” “啊——” 一个鬼修被生生咬掉了一个手指。 正道的修士们为了不被鬼胎控制,拼尽想要自爆灵丹赴死。 孟子扬无力地倚在黑柱上,眼角渗出泪水,幸好小了不在这里。 他缓缓笑了下,以后会有人代替自己孝敬师尊的…… 孟子扬疼得几乎都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咽了咽口水,让自己浑身灵力都汇集到灵府的位置。 对不起,爹,娘。 对不起,师尊…… 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哭声。 激烈反抗的修士们都被喂下了离魂散,此时奄奄一息。 场面安静下来,那道哭声便显得如此突兀。 一个鬼修谨慎地寻着哭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被人从一间偏僻的房间里拖出来,狠狠扔到地上。 待到看清地上那人的脸之后,孟子扬惊恐地睁大了眼,小,小了? 鬼修狞笑道,“原来还藏了个小的。” 温廖匍匐在地上,忍着屁股上传来的剧痛,心里把这鬼修骂了个狗血淋头。 偏偏她还需要装出惊恐不已的模样,哭得一抽一抽。 “放开她!”孟子扬最先嘶吼出声。 “她还小!你们放了她!”紧接着是一道女声。 温廖循声看去,是陈笑。 那鬼修往她背上踢了一脚,“把她拴起来。” 他又朝着旁边一个人招招手,“现在立刻带人去找,给我再捉一个修士过来!” 他眯眼看了看天色,“日落之前若是不把人带回来,我便拿你是问!” 温廖被绑到了原先莫臣的位置。 鬼修掏出一把匕首,从她胳膊上凶狠的划了过去,伴随着缭绕的黑气,鲜血瞬时涌出。 温廖的肚子很快鼓了起来,让纤瘦的身体看起来极不和谐。 鬼修捉着她的胳膊摁到身后的黑柱上,有暗红色的光芒亮起,如同一条滑腻的蛇围绕着黑柱飞快滑行,又渐渐消失。 方才地上黯淡下来的那条血红色符文再度亮起。 温廖成了这个阵法中的第八十个祭祀品。 孟子扬在她身后声音嘶哑,“小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温廖来不及跟他解释那么多,环顾了一圈,问他,“莫臣师兄呢?” 温廖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才循着声音摸到了这处院落之中,见孟子扬的脸色,她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 “莫臣师兄牺牲了。”陈笑红着眼。 温廖像是被人从后面重重打了一棍。 陈笑似哭似笑,“他宁愿自爆而亡,也不愿被这鬼胎占了身子,为虎作伥……” “与其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不如追随莫臣师兄而去……” “陈师姐,你看一看我的肚子。” 陈笑被人打断,她低头,对上一双通红却坚定的眼。 她顺势看向温廖的肚子。 刚刚分明高高隆起的肚子此刻异常平坦,陈笑神情一震,她左右观察了一番,鬼修没有注意到这里。 只有离得最近的孟子扬瞪圆了一双眼睛。 陈笑十分焦急,她压低声音道,“了知师妹你……” 温廖眼神示意她往下看,陈笑衣襟处,漂浮着一颗小小的黑色丹药。 这是温廖借助系统炼化炉将碧落泉泉水与幽冥花炼制而成丹药。 温廖冲她点点头。 陈笑将丹药引至自己的嘴边,默不作声吞了下去。 片刻之后,她的肚子先是恢复平坦,随即又高高耸起,唯独身边缭绕的黑气多了些。 陈笑脸上露出惊喜,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又佯装出痛苦之色。 温廖:“陈笑师姐,告诉大家把丹药吃下去。” 温廖现在只是筑基期,还不能传音,但是孟子扬和陈笑却是可以传音的金丹期修士。 片刻之后,在场所有修士都前前后后听到了同一句命令。 “清遥宗增援弟子已经在路上,吞吃这颗丹药可以打落鬼胎,请大家继续伪装,等待救援。” 为首的鬼修正在为少了一个修士而焦躁不已,根本无心关注院落中这些待宰的羔羊。 在黑气的遮掩之下,一粒粒丹药从温廖的芥子囊中飞出,又被修士们吞吃入腹。 缭绕在院落之中的黑气越发浓稠,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哼吟。 温廖倚靠在黑柱上,默默计算着时间。 她不敢确定一定能联系上殷别,传音符送到的是黎璃那里。 只是从青昱峰赶过来,最快也需要六七个时辰。 月出之时,沉墓镇的阵法便会启动。届时这里将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炼化炉,无一活物能逃脱。 在那之前,她必须将这里的所有人送出沉墓镇。 温廖并不是过来白白送死的。 姬眠这邪阵是九阴巨煞阵,以九九八十一名祭品炼制一副肉身,缺一不可。 只是姬眠似乎在这邪阵上做了改动,或许只有当他们体内的鬼胎彻底占据肉身时……这个阵法才会开启。 毕竟姬眠是鬼修,修士的纯阳之体他受不住。 等待修士们被鬼胎蚕食完毕的时间,便是温廖的机会。 如今修士们体内的鬼胎已被打落,只要离开这个阵法,便是他们的生机。 温廖盯着地上黯淡无光的符文。 他们身后的黑柱是与阵法相联的介质,少一个祭品,这阵法便开启不了。 但若是有其他活物来替代这些修士呢? 沉烟真君虽是正道修士,但总爱鼓捣些邪功密术。 傀儡术便是这其中一种。 沉烟真君的傀儡术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要附着上她的神识,哪怕只是一件死物,都可以变得栩栩如生、宛如活人。 既然阵法中这八十一个祭祀品必不可少,那温廖便做八十一个傀儡替代这些修士。 现在最大的困难是,她的修为远远不如沉烟真君,要同时抽出八十一缕神识附着在傀儡之上……太难了。 温廖再度在心底将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办法,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毕竟除了她,在场所有人都中了离魂散,战斗力为零。 她必须尽快将大家转移出去。 温廖捏了个结界,扭头低声对陈笑说,“师姐,告诉大家将身上所有的灵丹都送到我这边来。” 陈笑警觉起来,“了知师妹,你要做什么?” 温廖对她点点头,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看守他们的鬼修,已经有鬼修朝鬼鬼祟祟的两人看来。 陈笑咬咬牙,对大家下达了命令。 温廖足足收集到了百余颗灵丹。 她将灵丹一鼓作气全部吞下,霎时间充沛的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 温廖深吸一口气,神识爆炸……估计不怎么好受吧。 温廖虽然骂了狗系统千遍万遍,但是她知道一点。 自己是身带系统的人,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死了之后,或许也只是读档重来……亦或任务失败,总比让他们去送死好。 温廖再次捏了个结界,对陈笑小声道,“师姐,你听我说。我有办法让大家离开这个阵法。” “在我解除他们与柱子之间的连接之后,让大家隐身离开,等待外面人的接应。” 陈笑猛然看向她,“师妹,你要做什么?” “让大家只管离开,小心些。” 陈笑生出某种预感,“师妹!” “师姐,时间紧迫。” 陈笑对上的那张还略显稚气的脸,眼圈通红,“……我陪你到最后。” 温廖弯起眼角来朝她一笑,“嗯。” 丁世妍早已昏了过去,小姑娘脖颈之上围着的那圈雪貂毛已经被鲜血染红。 温廖收回目光,既然答应了你哥哥……就从你开始吧。 温廖抽出一缕神识,附着在那圈雪貂毛上。 与此同时,旁边的修士眼疾手快在她身上拍了一张隐身符。 地上对应的那条血红色符文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真正的丁世妍歪倒在地,黑柱上却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丁世妍”。 温廖松了一口气,方法可行。 天色逐渐转暗,黑气氤氲,血腥味浓重,宛如人间炼狱。 修士们的挣扎哀嚎声越来越小,鬼修只当鬼胎马上就要成形,这些修士已经是苟延残喘。 没有人闹着要自爆了,鬼修们看守得越发松散。 毕竟入阵者,无人能逃脱。 无人注意到,黑柱上的链条微微动了动,不祥的暗红光芒正要熄灭,又悄悄亮起。 …… 顶着隐身符的修士们互相搀扶着,悄无声息离开大阵,再彻底离开前,他们纷纷回头望去。 最前方黑柱上绑着的少女,素衣清淡,眉目微敛,唇边不知何时已经溢出了血迹。 修士们眼中渗出热泪,不忍再看。 此刻他们只能祈求来接应的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了!” “了知师妹——停下!快停下!” 温廖从昏昏沉沉中转醒,她咽下喉头腥甜,继续分出一缕神识。 第……六十四缕。 她好像还是高估了自己。 整个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温廖的手指都在轻颤,她双眼发花,还不忘捏上一个结界。 “师,师姐,我现在送你们走……把,把孟子扬打晕……” 第六十五…… “哇——”温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系统发出的警告声贯穿耳膜,温廖刚想让它闭嘴,张口却又吐出了一大口腥甜。 她的下巴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好像突然被人托起。 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她对上一双冷浸黢黑的眼。 旁边的鬼修对这个被新捉来的修士大喝起来,“你在做什么!” “赶紧把他抓过——” “砰——” 还在叫嚷的鬼修变成了一朵血色烟花,猛然炸开。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有鬼修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不是吃了离魂散吗?” 话音刚落,又一朵血色烟花绽放。 那人清隽的脸上也沾染了殷红,星星点点。 他却顾不上擦,用拇指温柔地拭去温廖唇边的血迹,低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傀儡术?” 第21章 故人 指尖温柔而克制地抚过温廖的脸颊…… 温廖的耳膜几乎快被蜂鸣声贯穿,根本听不清殷别说了什么。 她只在模模糊糊间看到了顾怀无,还有……那几个炸成血色烟花的鬼修。 绑住众人的黑色铁链似乎在一瞬间彻底崩断,地底传来恐怖的嘶鸣声。 孟子扬和陈笑冲到她面前,一左一右扶住她,神情焦灼,嘴巴一张一合。 她的下巴被人狠狠捏住,殷别眼眸之中隐隐约约现出疯狂之色,“回答我!” 温廖只来得及艰难的仰起头,喃喃,“快……带他们走!” 殷别瞳孔一缩,眸底天崩地裂。 …… 封魔大战的最后一夜,魔兽尸体烧出的灰烬几乎形成一片遮天盖日的黑云,飘浮在魔渊上空。 源源不断的魔兽依然猩红着眼从魔渊裂隙中嘶吼而出,吼叫声撼天动地。 岸上尸殍遍地,血流成河。 “不能退!不能退——”有人绝望地嘶吼。 “必须等到镇魔珏!!” 他们只能踩着同伴的尸体蜂拥而上,与魔兽厮杀在一起,最后又一同倒下。 温廖一身红衣破破烂烂,手中长剑亦被血色染红,手起剑落,无数魔兽在她手下化为黑色灰烬。 殷别和时归雨护在她两侧,黎璃跟在她后方,四个人硬生生在扑涌而来的魔兽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眼见魔渊裂隙就在不远处,殷别一边砍杀着魔兽,一边对温廖说,“师尊,把镇魔珏给我!” 话音刚落,大地突然震动起来,魔渊裂隙处光芒大亮,整个天地似乎都快要被这炽热的温度融化。 更多魔兽嘶吼着从魔渊裂隙处奔涌而出,一时间修士的惨叫几乎快要盖过它们的嘶吼之声! 魔渊要彻底开了! 殷别神情一变,伸手便要去夺温廖怀中的镇魔珏! 温廖长剑一出,砍掉一只魔兽的头颅,飞身而上,“快带他们走!” “师尊!!” 他只来得及抓到她的一片红色衣摆。 再抬眸,她便如同一只火红的蝶,扑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炽烈的火从她的发梢开始烧起,很快又吻上她的指尖,她举起碧绿的镇魔珏,义无反顾坠入了裂隙之中—— 在被火焰彻底吞噬之前,她似乎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们三个人一眼。 “师尊!!!” “师——尊——” 她时时刻刻都是美的。 但却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又让人撕心裂肺。 那张火光中朝他回望的脸渐渐与眼前这张略显稚气的脸重合在一起。 殷别猛然回过神来,喉头一腥,喷出一口血来。 温廖脸上溅上点点温热,她嘶吼道,“快走!” 天空突然被浓雾遮蔽,整个大地都震动了起来,院中黑气飞快旋转,血色光芒沿着阵法游走。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煞气! 黑色铁链叮铃作响间,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忽然响起,“何人扰我?” 温廖只觉脚下一轻,随即那些抽出去的神识全都回归体内。 她被殷别揽入怀里,腾在半空中。 傀儡术破了。 或是短剑,或是玉佩,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那道阴测测的声音怒道,“傀儡术?!” “你竟敢骗我!!” 血色大阵倏然被点亮,巨大的黑柱节节攀升,拔地而起,一时间搅得飞沙走石,暗无天日。 那道声音狠狠叫嚣,“我今日便要你们有去无回!” 血色大阵在地上飞快地旋转起来,房屋廊柱霎时间被夷为平地! 大阵与黑柱相互交错,瞬间形成一张密不可破的大网,来不及逃脱的修士瞬间被绞为肉泥! 一时间惨叫声贯穿天际。 就在这时,一道剑意忽然从阵法中间贯穿而过! 一刹那,整个天地间亮如白昼! 那道阴测测的声音发出一声尖叫,几乎有些变形:“你!是你——” “哈哈哈哈哈——” 黑气疯狂地扭动起来,随即狼狈地钻入了地下。 刚刚御剑赶到沉墓镇的太白门众人神情一变,“这是……” 为首少年白衣银冠,一双清冷的眼微微从上面扫过,“是惊崖剑君的剑意。” 地动山摇,青烟四起。 整个沉墓镇都被夷为了平地。 抱着温廖的殷别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的相貌在飞快地发生变化,眸色也逐渐转为赤红,在眉心妖冶红痕彻底现出之时—— 他垂下眸子,指尖温柔而克制地抚过温廖的脸颊。 他将少女轻轻放下,转眼消失在了空气中。 谢沧岚等人落地之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少女浑身是血,静静躺在一片废墟之中。 她的身侧,一枚银色佩环碎了一地。 *** 太白门。 青山料峭,玉泉高悬,满山的白梅如雪,风拂过,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味。 “……是了知师妹以一己之力抽出神识,才换来我等逃走的机会啊!” “她分明不过才是筑基期,却有这番魄力……” “莫在此处议论,打扰师妹静养。”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围在屋外的众人纷纷抱手行礼,“谢师兄。” 一人穿过长廊而来,衣摆惊扰满地残花。 他身后跟着一个紫衣云鬓的女子,对方脚步匆匆,面上焦灼不已。 来者正是谢沧岚和黎璃。 太白门离沉墓镇更近,因此先清遥宗一步将受伤的弟子们接到了太白门疗伤。 黎璃接到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白门。 谢沧岚乃太白门掌门首徒,年纪轻轻就已是化神期修为。 一招“落梅剑法”杀气凛冽,却又清雅绝俗,观者无不感叹一句公子如玉,世间无双,颇有几分惊崖剑君当年的风采。 也因此,世人送了他一个“小剑君”的别称。 假以时日,这位少年翘楚必定会成为继惊崖剑君之后的剑道大能。 “小剑君”谢沧岚此时眉心微拧,低声朝着一旁的黎璃道,“幸得了知师妹以傀儡术牵制鬼修,才将伤亡降到了最小。” 他语气中多了几分惭愧,“只是了知师妹动用神识太过,所以才会陷入昏迷。” “不过掌门师尊已经在为师妹进行调养了,真君您请稍候片刻。” 黎璃固执道,“我要去看看她。” “紫鹞真君——” 谢沧岚话音未落,黎璃已经径直推门而入,他犹豫片刻,也只能跟着黎璃进了屋子。 屋子里燃着安神的鸣息香,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刚结束调养,站起身来。 他年纪虽长,却精神矍铄,鹤发仙姿,头簪流云檀木,腰佩江汀仙兰。 黎璃微微朝他颔首,“衡元真君。”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握住温廖放在外面的手。 衡元真君的目光从黎璃轻颤的指尖上扫过,随即笑道,“紫鹞真君莫要紧张,这位小友只是动用神识太过,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他捻了下花白的胡须,“神识依靠外力无法修补,我只能为她梳理灵脉,调养灵府。” 黎璃将温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探了个遍,才彻底安下心来,她扭过头,诚恳道,“劳烦衡元真君了。” 小了身上还残留着浑厚的灵力,一看便知是衡元真君替她疏导灵脉留下的。 神识受损只能依靠自身修复,衡元真君原本无需做任何事情,只需静候小了醒来即可…… 但衡元真君还是替她疏导了灵脉,小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衡元真君摇头一笑,“幸而这小友身上存了惊崖剑君一道剑意,否则她以一己之力面对鬼修,又耗费这么多神识,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黎璃蹙眉,大师兄的剑意? 谢沧岚将早已碎成千万块的银色佩环递过去,“紫鹞真君,这便是师妹的东西。” 黎璃看向那堆碎得不成形状的东西,眼角微跳。 这是聆音! 聆音既碎……那大师兄他! 黎璃掩盖住心中焦灼,站起身来朝衡元真君一拜,“了知现在神识脆弱,不好挪动,恐怕还要再叨扰贵派几天。” 衡元真君点点头,“不必紫鹞真君说,我太白门本就打算让了知小友彻底养好伤再回去。” 黎璃再次朝他一拜,“那便多谢衡元真君了。” 她凭空变出一只白狐放到温廖身边,“我还有些急事要处理,需要暂时离开。这只灵狐可为她固本安神,我便将它留在这里。” 衡元真君:“紫鹞真君且放心。” 黎璃深深看了一眼温廖,匆匆拜别。 只见那白色的小狐狸轻巧地跳到温廖身边,将自己团成一团,通体发出淡淡的白光。 谢沧岚看着白狐,“师尊……” 衡元真君的目光落在温廖脸上,随即微微一笑,“此乃紫鹞真君的本命灵宠。” 谢沧岚眼眸微动。 作为太白门首徒,他自然听过一些传闻辛密。 据说这位紫鹞真君乃是妖族出身。 能让她将本命灵宠留在这里……他又看向沉睡之中的少女。 温廖唇色苍白,长睫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据说这位了知师妹只是清遥宗的一个洒扫弟子……真的只是如此么? 衡元真君轻抚胡须笑道,“好好照顾这位小友。” 谢沧岚郑重点头,“是,师尊。” 第22章 魔渊 少年追着她纵身一跃,坠入了魔渊…… 温廖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中。 梦里她又回到了封魔大战的那一夜。 她提起手中的长剑,像一个机器一样无休止地砍杀,手上沾满了粘稠的血。 她杀红了眼,不停接近越来越宽的裂隙,直到熔岩滚滚,热浪扑涌而来。 温廖捧出藏在怀中的镇魔珏,与那方碧绿,一同坠入魔渊。 魔兽嘶吼着朝她奔过来,利齿穿过血肉的痛感与岩浆翻溅而上的疼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一阵阵发晕。 其实她的死遁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但在最终,温廖还是接过了护送镇魔珏的任务。 那块镇魔珏有问题,她接过假的,其他人拿到的便是真的。 原著剧情里,拿到那块假镇魔珏的,是当年的焚琴岛首徒,如今的岛主江逢年。 因为这块假镇魔珏,封魔一事险些失败,江逢年废去一身修为才勉强补住那个缺口。 然而那块缺口却成了整个魔渊最危险动荡的地方,需时时有人看守。 加之焚琴岛出了个大叛徒姬眠,一时间悠悠众口,责骂与埋怨全都加诸于焚琴岛弟子之上。 焚琴岛弟子被骂得脊梁骨都抬不起来。 江逢年不知是镇魔珏的问题,为了向修真界赎罪,自请焚琴岛众人看守于此。 日积月累之后,焚琴岛众人与修真界彻底离了心,慢慢成了原著后续的一大反派。 温廖接过那块有问题的镇魔珏,以身封魔。也算是更改了焚琴岛的后续命运。 系统不允许她干扰主剧情线之外的东西,她只能以身替之,做出最后一点贡献。 她眼睁睁看着混着魔气的熔浆将自己的双足变为累累白骨,耳边是系统的播报: 【宿主已完成任务,正在脱离世界。 距感知消失还有10,9,8……】 在最后的那几秒钟里,她拼尽全力回头看去—— 三个徒弟那么狼狈,又那么坚决地朝她奔来。 她看到熔浆烧穿了时归雨的道袍,黎璃白嫩的手掌被燎出水泡,殷别的整个左臂鲜血淋漓…… 在彻底失去感知之前,温廖弯唇一笑。 也不枉这一场师徒—— 温廖的瞳孔猛然放大。 她看到那个鹤冠白衣的少年追着她纵身一跃,坠入了魔渊…… 温廖猛然惊醒。 一片模糊的视线中,那个随她一同坠入魔渊的少年忽然站到了她床前。 白衣鹤冠,身姿如松。 温廖喃喃,“徒儿……” 一道清而冷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意识慢慢回笼,眼前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床前站着的并不是殷别,而是另一个身着白衣、头戴银冠的少年郎。 谢沧岚一直在一旁看护着温廖,见她醒过来之后嘴里喃喃着什么,以为她是口渴,立马转过身去倒了一杯水。 温廖盯着那道清瘦的背影,依然有些恍惚。 原来殷别当时竟是随她一同坠入了魔渊么? 殷别是天生神骨之人,魔渊的熔浆伤不到他的神骨,却能灼伤他的皮肉…… 温廖再度开口问系统,“系统,当年我死遁离去之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抱歉宿主,系统尚无记录。】 与之前的回答一样。 系统是监测到殷别黑化之后,才启动紧急预案,将她送了回来。 在她死遁离去之后,到殷别黑化之前的这段时间,系统里是一片空白。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梦到这么一小段内容呢? 梦里的内容太过真实,她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殷别真的跟着她跳下了魔渊。 这跟他之后黑化又有什么联系? 温廖突然意识到,要想真正完成这个任务,光凭好感度的积累是不行的,她必须去了解殷别真正黑化的原因。 否则哪怕好感度积攒到了100,她也无法阻止他继续黑化。 温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白衣少年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师妹神识有损,需要静养,此刻切勿劳神。” 温廖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这个与殷别有几分相似的少年。 谢沧岚对上了一双特别的眼。 他亦然赞赏这个不过豆蔻年华、只有筑基修为,却依然凭一己之力救下许多人的少女。 不过仅此而已。 他相信在那样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正道修士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直到他看到了这双眼。 这根本不是一双十二岁少女应该拥有的眼睛。 似乎洞穿了世事,却又带着一点犹怜草木青的悲悯;似乎是洒脱自在的,却又隐隐约约被红尘羁绊。 他从未见过这么复杂的眼睛,复杂得让人止不住想要去探究它背后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她那一眼,好像隔着万水千山,好似他们曾经相识。 谢沧岚心神不稳,杯中的水不小心洒了一点出来。 直到温廖开口提醒,“这位道友?” 谢沧岚这才回过神来,他抿抿唇,将杯子递给温廖,“我是太白门的谢沧岚,你受了伤,因为路途更近,所以暂时在我们门派调养。” 那双复杂的眼睛忽然消失,她弯起眼角来冲他一笑,像是一个真正天真烂漫的少女,“谢师兄好,多有打扰。” 谢沧岚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师妹现在好些了没?” 温廖知道自己受伤的是神识,但她此刻灵台清明,体内灵气丰沛,便知道自己也不知是受了太白门哪一位大能的恩惠。 于是她郑重地朝谢沧岚道了个谢,“多谢贵派,我已经好多了。” 谢沧岚淡淡嗯了一声,“师妹既然已经醒过来,那我便向掌门师尊去复命。” 温廖喊住他,“谢师兄,其余弟子……” 谢沧岚注意到她眼中的关切,眼睫微微一动,向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多亏了师妹的傀儡术,伤亡已经是最小了。” 温廖心里一沉,若是她的修为再强一些,兴许能将所有人都救出去…… 谢沧岚突然开口,“了知师妹,若不是你……或许所有人都没有机会逃脱。” 他停顿片刻,又说,“你已经……很棒了。” 谢沧岚是个清冷的性子,从未如此开口夸过人。 话刚说出口,他的耳尖便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他仓皇地说,“师妹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随时叫人,有太白门的弟子在屋外守着。” 谢沧岚本已打算转身离去,突然听到声后哎呀一声,他急急回过头—— 却见那只白毛小狐狸跳到少女身上,她一把将它抱住,面露惊喜之色。 少女犹在病中,脸色泛着浅浅的白,这么一笑,就好像雪中新开的白梅,清丽晃眼。 温廖见他回头望过来,跟他解释道,“是不是我师……紫鹞真君来过了,这是她的灵宠。” 谢沧岚点头,“是紫鹞真君,真君有事已经离去,交代师妹在太白门好生静养。” 他顿了顿,“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谢沧岚急匆匆转身离去。 温廖捏捏小狐狸的小耳朵,随手灭了一只暖炉。 这屋里的确是有点热,这位太白门的谢小师兄脸都红了。 孟子扬等人听说温廖醒了,纷纷打算要过来看看她。 然而人到了屋门处,却被太白门的弟子拦在门外。 “了知师妹还需要静养,大家还是不要打扰她。” 孟子扬一听这称呼,有些不开心道,“怎么就成你们了知师妹了?小了分明是我们清遥宗的人。” 太白门的弟子听说这一次乃是一个清遥宗的小师妹救下了那么多人,心里正发酸呢,这般心怀天下又有本事的小师妹为什么不是他们太白门的人? 紧接着在谢沧岚开门的时候,他们瞥到了这位小师妹一眼。 人还长得雪白可爱,于是他们更酸了。 于是一听孟子扬这么说,那个弟子心中很是不爽,但还是笑道,“天下修士是一家,称一句师妹也是合乎情理之事。” 孟子扬醋意大发,“她是我的师妹,是我们清遥宗的师妹!” 一旁几个清遥宗的弟子也附和道,“对,了知是我们清遥宗的师妹!” 那弟子皱了皱眉,“了知师妹是清遥宗弟子不错,但她现在也是我们太白门的大恩人,让恩人好好修养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吗?” “那我们现在要去看一看我们师妹,你们管得着吗?” …… 眼见着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门突然被人拉开。 温廖面无表情站在门后。 清遥宗的弟子瞬间噤了声,心虚地看向她。 孟子扬干笑一声,“小了,你,你醒了……” 温廖露出头痛的表情,“大家那么热闹,我怎么可能不醒……” 众人纷纷干笑起来。 温廖对大家说,“谢谢大家来看我,不过我伤得没你们重,大家也要好好休养。” 有个弟子关切地说,“我们那都是些皮外伤,师妹神识受损,可千万要好好调养啊。” 他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双手举上,“这是我们太白门的固元丹,师妹每日服用一粒,可以稳固神元……” 众人纷纷朝她递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来,“这是养魂玉,师妹佩戴在身边……” “这是补气丹……” 半柱香之后,温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房间。 孟子扬怀里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跟着她,“我就说太白门这些家伙没安好心!” “这些东西是我们清遥宗没有吗!非得硬塞给你……” 温廖捏了捏眉心,“正因为不是很贵重才要收下,我也算是救他们一命,若是什么都不收,反倒会叫他们觉得欠了我人情。” 孟子扬将东西全放到桌上,“小了你收了也别用,我那有更好的——” 他突然看到躺在床上的那只小狐狸,“诶!这不是我师尊的本命灵宠吗?” 温廖点点头,“师姨来过了,但好像有什么急事又离开了。” 孟子扬趁着他师尊不在,试图去撸一把小狐狸,小狐狸矫捷跳开,钻到了温廖怀里。 “嘁,小气……” 温廖撸了一把狐狸,“丁世离怎么样了?” 孟子扬翻了个白眼,“还能怎么样?他爹得知消息之后浩浩荡荡率了一群人,将他和他妹妹接回家里休养去了。” “他爹说之后一定要来好好谢谢你。” 温廖笑了笑,“是么?” 就怕他到时候见到自己转身就跑。 “那位焚琴岛的师兄呢?” 孟子扬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是说杀了几个鬼修之后又消失不见的那位道友?” “我们当时被一股巨大的威压逼得直接昏过去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在太白门了。” 温廖点点头,焚琴岛的人脾气都很古怪,就这么默不作声离开倒也合乎情理。 倒是自己误会了他。 孟子扬感叹道,“虽说惊崖剑君平日里不近人情,但好歹也知道在你身上存一道剑意……” “这次若不是他老人家的剑意,我们恐怕全都得交代在那里。” 温廖看向碎成一堆的银色佩环,指尖从上面微微抚过。 只是可惜了,她还没戴上几天呢。 她开口问,“我师尊他……联系你们了没有?” 第23章 别哭 初相遇 移星峰。 黎璃下了飞剑,只见白雪之上,一路殷红蔓延到望月殿之中。 殷别似乎来得极为匆忙,连殿门都没合上。 她在望月殿周围捏了个结界,迅速赶到后殿中去。 地上结满了寒霜,黎璃沿着寒冰一路往前,将冰层踩得咯吱作响。 待到看清楚倒在莲池中央的那个人时,黎璃忍不住惊呼出声,“大师兄!” 殷别发冠歪倒,青丝散乱,胸口处是大片暗红血迹,将一身白衣染得触目惊心。 他眉心赤红,周身散发着与黑气交缠的金光,锁神链束缚住的地方已经现出隐隐血痕。 黎璃连忙翻掌结印,强行闯入殷别的识海,试图引导他□□的灵气。 然而他的识海太过强大,黎璃几乎是才探入的那一刻便被狠狠打了出来! 黎璃跌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他身上的黑气与金光撕咬在一起,眉心红痕越来越深,整个人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快要入魔的痕迹。 黎璃擦去唇边血痕,咬牙再次探入他的识海。 一炷香之后,黎璃彻底虚脱,殷别的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眉心红痕逐渐淡去,他缓缓睁开眼。 黎璃怒道,“你疯了!你怎么能出现在姬眠面前!” 见他不说话,黎璃又质问道,“我知道那个焚琴岛的弟子是你扮的,你是不是打算将姬眠彻底击杀?” “但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打草惊蛇?这一次不成,之后若是等姬眠夺舍归来,麻烦岂不是更大……” “她在里面。” 黎璃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小了。 黎璃瞬间沉默了。 殷别淡声问道,“她呢。” 黎璃轻叹一口气,“小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她神识有损,这几天不宜奔波,我已将本命灵兽留在太白门为她调养。” 殷别双眼微眯,拖拽着一身血衣便要朝外走去。 黎璃连忙冲上去制止他,“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应该留在殿里好好调养……” 殷别看了她一眼,“今日多谢师妹。” 黎璃苦笑着摇头,“我答应过师尊要好好照顾你们,你既然已经这样了,便听我的话,留在宗里休养吧。” “小了并无大碍,过几天就会与宗里其他弟子一起回来。” “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接。” 殷别抛下这么一句话,霎时间便没了踪影。 “大师兄!” 黎璃看着消失在群山苍茫处的殷别,面上渐渐浮现出忧愁之色。 *** 太白门。 孟子扬看出温廖脸上片刻的失落,绞尽脑汁安慰她,“那个,小了,也许惊崖剑君只是有什么事情在忙,没听到我们这边的消息……” 温廖摇摇头,“我知道的,师尊他向来神龙不见首尾。” 原来殷别是在佩环里存了一道剑意,这便是这枚佩环能替她抵挡下大乘期修士一击的原因。 只是既然那道他存下的剑意被消耗掉了……他应该有所感应才对。 不到生死攸关的关头,剑意是不会被轻易触发的。 她遇到了极其危险的情况……他依然不管不问。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 温廖本就知道两人的师徒情分浅薄得可怜,更何况她还顶着一张恶毒师尊的脸。 只是人都会有贪念。 他们的关系看似好了一点,她便开始贪念更多。 温廖自嘲一笑,总之一切都慢慢来吧。 温廖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此时就连孟子扬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快。 惊崖剑君果然还是个冷心冷面的薄情人。 自己的徒弟第一次下山历练便遭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管不顾…… 于是他义愤填膺道,“小了不要难过,你看我师尊把本命灵宠都留给了你,还是有人在疼你的。” “……要不然你考虑一下,转拜我们师门,当我的师妹得了?” 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孟子扬猛然回过头去,却看见谢沧岚负手站在门口,脸上有一点难得的一言难尽。 谢沧岚才听人说了太白门和清遥宗弟子的争端,转眼间便碰到他们自己的弟子也在说同样的话。 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向坐在床上乖巧安静的温廖,试着想了一下她成为自己师妹的情形。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似乎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 这位太白门的谢师兄耳尖又微微泛起了红。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正色对她说,“了知师妹,掌门师尊派我来询问师妹,如果师妹身体尚可的话,是否有时间参加今晚的答谢宴。” 孟子扬吃惊道,“今天晚上?不是让小了好好休养的吗?” 温廖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我都可以,一切看贵派安排。” 谢沧岚朝她行了一礼,“那了知师妹先继续休息,之后会有人来通知你的。” 在他退出房间之后,孟子扬不满道,“这太白门都怎么回事?都说了你不能劳累,还办什么答谢宴啊……” 温廖却明白,不过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早点看一看她这个人罢了。 太白门还真是一如既往求贤若渴啊。 或者说……一如既往爱挖人墙角。 *** 从清遥宗到太白门的路程其实并不算太远,以修士的脚程,约莫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到。 更毋论殷别已经可以缩地成寸,跨越这么点距离,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然而他偏偏选择了最普通的御剑而行。 朔风吹拂,墨发飞舞。 殷别那身破烂的血衣早已消失不见,他鹤冠高束,玉带翩飞,一身白衣若新雪。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青山绵延千里,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 殷别微微分了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殷家嫡子被人调包,流落乞儿窝里七年的事情,乃是辛秘。 在凡人界哪怕有少数人对此事有所耳闻,却无人敢议论。 但殷别明白,殷家在凡人界是簪缨世家,自然有人敬畏。 在修真界……殷家却什么都不是,他殷别,也什么都不是。 因此他从一开始便谨言慎行,客气知礼。 像他这样从凡人界来到修真界的人并不是少数。 许多人却拎不清,自诩皇亲贵族的身份,趾高气扬,将那股子丑陋的姿态也带了上来。 那时收徒大典还未召开,他与所有人一样先行领了外门弟子服。 他将浅青色的弟子服捧在手上,内心也欢愉不已。 偏偏一个凡人界的世家子一把将他的弟子服扯过来扔在地上,脚踩在上面狠狠地碾过,那张肥腻的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 “哟,听说我们的殷小公子也来到修真界了?” 他指着地上已经被踩得肮脏不已的弟子服,“这衣服太干净,殷小公子怕是穿不惯,我特意帮一下你。” 他被接回殷家不到一年,平日里没少遭人暗地里质疑奚落。 他知道,若不是父亲的续弦生下的另一个嫡子早夭,殷家也不会大张旗鼓来寻找他。 他花了一整年时间,让自己从粗野鄙俗的乞丐变成了乖巧知礼的世家小公子。 但当了七年乞儿,又怎么能跟那些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教养的世家子一样呢。 他当即翻了脸,像只小牛犊一样冲过去狠狠撞在他身上,“把你的弟子服赔我!” 对方年纪长他几岁,将他掀翻在地,一脚踩在他的肚子上,“包了狗屎的包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干净玩意儿!” 他俯下身,一把扯下他拴在腰间的弟子玉牌,拿在指尖玩弄,“有一年寒冬腊月,你跪在我刘府门口乞讨吃食,小爷我心情不好没赏你……” 他笑得恶劣,“今日便给你个机会,你求我,我便将这玉牌赏给你,怎么样?” 玉牌悬在他指尖,摇摇欲坠,只要他一松手,便会坠入一旁的无惘崖。 他绝望地制止,“不要!” 弟子玉牌乃是他们参加收徒大典的唯一凭证,若是碎了,若是碎了…… 跪地求人对曾经的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他做得来的。 有温热从眼角流出,他缓缓跪下,艰难道,“我……求你。” 那世家子将腿张开,笑得嚣张,“从这儿爬过去,我便答应。” 那天雪下得很大,人踩得多了,白雪便化成了污泥。 他从满地污泥中缓缓爬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件已经满是污渍的弟子服,咬着牙,弯下身去。 “砰——” 那世家子忽然被人一鞭子缠住腰,狠狠甩到了旁边的巨石之上! 巨石四分五裂,世家子躺在地上痛苦哀嚎。 被泪水糊住的模糊视线中,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踏着风雪而来。 他忽然被人抱起。 泪水滚落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恣意张扬,眉目如画的女子。 她低头看他,那双眼温柔而明媚,“男儿膝下有千金。” 他又羞又窘,眼泪奔涌而出,别扭地想要从她怀中跳下来。 她却微微一笑,替他抹掉脸上的污泥和泪迹,温声道,“别哭,我替你讨公道。” …… 太白门层峦叠嶂的山峰逐渐出现在眼前。 殷别回过神来,竟听到胸膛那颗冷寂已久的心在猛烈跳动。 一向冷峻的惊崖剑君,竟在这一刻露出了多年不见的仓皇无措。 是他认出她太晚。 她……会责怪他么? 第24章 夺徒 她是我的亲传弟子 太白门向来以一个“雅”字著称。 弟子们重视仪表风度,言行举止,就连宴客厅也装潢得雅致脱俗。 宴客厅中央绽开着一朵巨大的冰蓝色莲花,花瓣晶莹剔透,折射着细碎璀璨的光芒。 花尖上陈列着雅座,错落有致,每个座位下面都铺着雪白的地毯,燃着一盏精致小巧的香炉。 莲花之下,雾气飘渺,流水叮咚。 身着白衣的太白门弟子手捧精致的菜肴,御着飞剑轻巧穿梭在大厅里,衣袖轻若云霞。 看上去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清遥宗是个朴实的宗门,该给弟子们的绝不会少,但这样的排场是不讲究的。 因此许多清遥宗的弟子虽然坐得中规中矩,其实纷纷在暗中打量。 孟子扬闷闷地喝了一口琉璃杯中的酒,“太白门就喜欢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温廖笑着打趣他,“他们费力,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在这里欣赏,不挺好吗?” 孟子扬重重将酒盏放下,“谁稀罕。” 温廖看了一圈这处处精致的大殿,垂眸笑了笑。 陈笑突然开口,“其实我们清遥宗也有这样的地方的。” 孟子扬抬起头,“嗯?” 陈笑继续说,“我听我师尊说过,百年前宗门里那位沉烟真君,她住的揽星阁绝对是这修真界数一数二奢靡的地方。” 温廖突然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两人瞬间朝她看过来,“小了,你没事吧?” 温廖摇摇手,“你继续。” 陈笑顿了顿,眼睛里露出一点向往,“据说沉烟真君的揽星阁乃是一块巨大的通天白玉雕成的,楼体本身便可以吸收天地精华,滋养身体灵脉。” “那揽星阁铺了上万块暖玉,冬暖夏凉,外体更是镶嵌了足足上千块星寅石,一到夜里便光彩流萤……” “加上沉烟真君最喜欢坐在揽星阁最高处饮酒观星,夜里遥遥看去,便像是天上神宫仙子……” 一个弟子凑过来,“沉烟真君我听过,断月崖我也听过,怎么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陈笑入清遥宗已有五十余年,她微微一笑,“我来清遥宗的时间比你们长,知道的自然会多一些。” 那弟子摇头不解,“既然揽星阁这么好,为什么现在没有人住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沉烟真君好像是在百年前就故去了。 陈笑眼里也露出一点遗憾,“沉烟真君故去之后,整座断月崖便被惊崖剑君封起来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平日里似乎只有沉烟真君的三个弟子会进去打扫。” 那弟子先是惊讶,随即又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惊崖剑君、和光真君和紫鹞真君吧……” 他们这一师门太过低调了,平日里不刻意说起来,根本不会想起来这三位是一个师门出身的。 陈笑点头,“是。” 那弟子叹了气,“倒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一个弟子突然插嘴,“什么好地方,沉烟真君贪生怕死,当初封魔大战,她差点带着镇魔珏临阵脱逃,险些酿成大祸!揽星阁本就是一个奢靡享乐之处,有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主人,封起来也罢……” “知衡!”有人打断他。 有弟子沉吟道,“你这么说也不对,我听说当年沉烟真君是以身封魔,殉道魔渊……” 被唤作知衡那弟子又说,“不是说她修为欠佳,不敌魔兽才坠入魔渊么?” 有人点点头,“我听到的也是这种说法……沉烟真君似乎平日里就散漫不羁,疏于修炼……” “沉烟真君已经逝去百年之久,她的名字也上了天义碑,是是非非还由不得我们这些小辈议论。”陈笑冷着脸打断众人。 温廖默默喝下杯中酒。 虽然当时自己以身封魔,处理得比当年的江逢年好,但毕竟还是险些让封魔计划失败了。 后人众说纷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温廖比较在意的是,原来她的揽星阁是被殷别封起来了。 难怪她回来以后,从没有人提起过她的这座小阁楼。 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 揽星阁虽然不大,但处处舒心……不舒心才怪呢,那么多珍稀的宝贝造成的一幢小阁楼,自然是哪哪儿都好。 只是……她这个曾经的主人倒是再也回不去了。 温廖又抿了一口酒。 她刚放下酒杯,太白门的各大长老纷纷踏入了殿中。 太白门所有弟子都齐刷刷站起身来,朝着他们行礼。 清遥宗的弟子也跟着起身行礼。 衡元真君朝众人摆了摆手,笑道,“大家快落座。” 他捻了捻胡须,笑着看向清遥宗的弟子,“此次沉墓镇一行,多亏了清遥宗的小友们。” 他特意多看了温廖一眼,“尤其是了知小友,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实乃我修真界楷模。” 一瞬间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朝温廖看过来。 温廖身边的几个人纷纷绷直了背脊,硬着头皮迎接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打量目光。 太白门几个长老在看到温廖的时候微微顿了顿,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位了知小友……怎么有点面熟呢? 温廖倒是丝毫不怯场,她不卑不亢朝着衡元真君行了一礼,“衡元真君过誉了,这一次乃是贵派与我们宗门同心协力,才能逃出险境。” 几位长老纷纷点头。 不卑不亢,谦逊有礼,性子也是个极好的。 太白门的六长老逍遥子是个红光满面的小老头,越看温廖越满意。 这丫头有实力,性情好,看上去还有颇有眼缘。 她目前在清遥宗只是个洒扫弟子,若不是这一次外出历练……恐怕还要让明珠蒙尘。 清遥宗还真是错把珍珠当鱼目。 不过倒是便宜他逍遥子了。 洒扫弟子说难听点,便是一个宗门花钱供养的奴仆,给他们提供最低级的功法丹药,便可以支使他们干些与修炼无关的事情。 不少资质差的修士宁愿在大宗门当个洒扫弟子,只为获取更好的资源。 但若是他们脱离原来的宗门,也是可以去到不少小宗门的。 这丫头分明是块瑰宝,却不受清遥宗重视,想必这么些年也是心灰意冷。 如今她初露头角,若是他逍遥子开口收她为徒,这丫头岂有不来的道理? 只是他动作还需快一些。 衡元真君率先举起杯子,“我以这杯酒,表示对清遥宗各位小友的谢意。” 逍遥子也跟着举起杯子,笑眯眯对着温廖的方向,俨然是一副看自己爱徒的眼神。 温廖自然注意到了逍遥子。 她举杯掩下唇角笑意,哟,这又是个老熟人呢。 衡元真君又说了几句话,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菜,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便与他一同先行退下了。 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不少太白门的弟子端着酒朝温廖走过来,纷纷要朝她道谢。 温廖举起第三杯酒,正要再饮的时候,一双纤长如玉的手突然拦住她。 谢沧岚将她手中的酒壶拿了过来,朝着太白门弟子微微呵斥道,“胡闹!” “了知师妹神识有损,身体抱恙,你们怎么能让她喝酒!” 太白门的弟子纷纷现出惭愧之色,“师兄,是我们考虑不周……” “了知师妹抱歉,你还是喝水吧……” 谢沧岚拿出一只天青色玉瓶,“这是北冥灵枝露,师妹还是喝这个吧。” 北冥灵枝露,是生在北冥的灵枝凝出的玉露,向来稀少昂贵。 有太白门的弟子“哇”了一声,“师兄,那么一大瓶北冥灵枝露,不给我们尝尝吗?” 谢沧岚面无表情说,“这是特地为了知师妹准备的,你们喝酒。” 温廖正要推辞,却听到一道笑眯眯的声音,“了知喝,喝了对身体好。” 众人回过头去,纷纷行礼,“六长老。” 谢沧岚也朝逍遥子行了一礼,“六长老。” 逍遥子背着手,笑眯眯看向温廖,“丫头,别跟你谢师兄客气,他们喝酒,你喝这个,来,我给你倒。” 清遥宗眼睁睁看着太白门这位六长老给了知师妹倒了一杯玉露,又要亲自捧过来给她,心中纷纷不爽。 他一个长老对一个小辈低声下气,简直是狐狸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但是碍于在人家地盘上,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最后是孟子扬气愤道,“逍遥真君,她叫闻了知,您可以叫她名字。” 别一口一个丫头,套什么近乎! 逍遥子看他一眼,“是孟家那小子啊,回头帮我跟你爹问个好。” 他看向温廖,张口又是一句,“丫头,来。” 百年时光已过,逍遥子依然是那个红光满面的小老头。 温廖想到当初两人之间的恩怨,不由得有些好笑。 也多亏当初认识他的时候自己常年红纱覆面,不然逍遥子要是看到和沉烟真君那么像的一张脸,不得当场喷血出来。 逍遥子见她看着自己,目光微亮,脸上浮动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心中把握又多了几分。 哪知下一刻,温廖张口便笑盈盈喊,“谢谢逍遥子爷爷。” 逍遥子:“……” 在场众人:“……” 谢沧岚看了温廖一眼,连忙为她解释道,“六长老,了知师妹她神识受损,现在依然没有恢复完全……” 逍遥子扯了扯脸上快要挂不住的笑容,“哈哈,无碍,了知丫头还不过双十年华,叫我一声爷爷也不是不可以。” 孩子还小,活泼有余也是应该的。 温廖憋笑憋得肩膀都有些颤抖。 逍遥子这是……还没想起来她呢。 要知道当初双百年华的沉烟真君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叫了他一句爷爷,逍遥子当场翻脸,一掌劈碎了她站着的那座小丘陵。 果然年纪越大越能忍。 逍遥子看着眼前颇有眼缘的温廖,决定原谅她的一时口误,慈祥地问,“了知丫头家在何处,现在是什么修为呀?” 谢沧岚默默看了逍遥子一眼,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了知师妹在清遥宗只是个洒扫弟子,委实屈才了些。 六长老虽然脾气火爆了一点,但人还是极好的,了知师妹若是拜入他的师门,也是一桩好事。 不过要是真这样的话……那了知以后岂不是就是他真正的师妹了? 谢沧岚想到这种可能性,眼眸都微微亮了些。 他看向温廖,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点笑意。 温廖一看便知逍遥子做的什么打算。 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她家住清遥宗移星峰,筑基期修为,乃是我的——亲传弟子。” 那人的声音像是夹杂了万年的霜雪,又带着春溪乍破时的清冽。 渡劫期大能的威压如同水波在大殿之中阵阵扩散开来,众人纷纷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鹤冠高束,白衣胜雪,踏着清寒雪色孤立在门口。 是惊崖剑君!! 第25章 三更合一 心狠的小骗子 温廖看向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 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是……殷别。 殷别站在门口,遥遥看向那人。 她身量还未彻底长开,少了一抹灼灼之色, 反倒像是初春新开的迎春花, 将整个明媚的春日藏匿于其中。 殷别有些恍惚。 他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她。 她总是娇媚的,孤傲的,像是枝头永不会开败的那一朵, 所有的娇艳在她面前都会失去颜色。 而不是像现在。 她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笑意融融,表情柔和。 似乎只要采下这朵迎春花, 料峭冰雪也能被尽数融化, 整个灿烂温暖的春便会扑面而来。 殷别垂在袖边的手指微微蜷起。 他忽然……不敢上前。 方才的满心欢喜、方才的迫不及待, 在看到她的那一眼, 都被尽数打入无边深渊。 是时光太久,还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哪会那样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对他笑,又哪会对他百般细致, 关心有加…… 惊崖剑君常年驻守移星峰, 平日里根本见不到这位只差半步便要飞升的大能。 有人面带惊讶,有人神情激动。 大厅之内安静了片刻, 随即响起潮水般的议论声。 殷别只是站在大厅门口, 人群便纷纷自动朝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然而他迟迟不动。 一师一徒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互相对视。 最后是温廖先做出了反应。 她朝着殷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殷别盯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瞳孔微微放大。 她今日穿的是浅青色的弟子服, 衣袍宽大,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纤弱不堪。 她头上簪着一簇小小的琉璃花簪,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拉出细长的光影。 光影恍惚了他的眼, 连带着那人的脸。 他想,他怎么会没有认出她呢? 即使时光斗转,她依然是那个骨子里温柔至斯的人。 如今……只不过是微微倾泻了一点明媚的阳光给他,便叫他,不敢相认。 温廖终于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尊。” 他垂眸看她。 温廖仰头看他,目光中有不解,亦有催促。 殷别心口微微一涩。 这样的目光……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看见了。 是他蠢笨如斯……竟足足错过她两年之久。 修士有转世轮回之说,然而当年是他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堕入魔渊。 魂飞魄散者,永无转世轮回之可能。 但他怎么能让她就这么离他而去。 他足足寻了她一百年。 久到磨灭了千万面引魂幡,久到魔渊谷底每一块石头他都烂熟于心……也没能寻到她。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却用着另一副身体,另一个魂魄。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他面前这个人……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若说记得他们相处的细节、清楚他的喜好都是巧合……但傀儡术不会作假。 傀儡者,神之所附,识之所依。 魂魄能作假,灵脉能作假,但一个人的神识……又怎么做得了假? 当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缕独特的神识。 当年他同她一起坠入魔渊,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之际,他短暂地感觉到了那一缕同样弥散于魔渊中的神识。 然而如今,那缕神识回来了。 他绝不会认错。 那缕神识,属于她。 两年种种,如今回想,只觉得恍如一场幻梦。 什么预知梦,什么手札……原来都是借口。 她分明还记得他,也记得所有的事,却偏偏装作不知不识。 只是师尊啊……百密必有一疏,改换了身体,改换了魂魄又如何? 你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要百般伪装?又为什么不愿与我们相认? 殷别看着面前还不到他胸口的少女。 垂下长睫,眸底晦暗。 果然,哪怕已过百年,哪怕徒弟们都已经长到了能当师尊的年纪…… 她还是如此那般,总藏着千千万万的秘密。 殷别沉默的时间太久,温廖忍不住轻轻喊了他一声,“师尊?” 他眼睫微颤,敛去眼尾洇出的红,缓缓抬眸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似是要将她深深刻进眼底。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跑掉。 逍遥子的脸色红了又白,他看了温廖一眼,又看向殷别,脸上的笑意都快要挂不住,“惊崖剑君,您怎么来了?” 殷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来接我徒弟。” 再次亲口听到殷别这么说,清遥宗众人脸上尽是惊愕。 他们不敢置信地在温廖和殷别之间反复打量,几乎有些怀疑人生。 说好的了知师妹只是一个洒扫弟子呢?? 大佬竟在我身边?? 谢沧岚站在远处,遥遥看向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了知师妹……真的是惊崖剑君的徒弟吗? 谢沧岚一直知道自己的别称,此时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惊崖剑君,他不由得握住了自己的剑,暗暗打量他。 如云间孤鹤,寒山积雪。 他只是静静负手立在那里,渡劫期强者的锋芒却完全遮掩不住。 殷别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投去淡淡一瞥。 谢沧岚握剑的手有些抖。 他知道,那是属于剑道巅峰大能的威压和示警……他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弱小。 惊崖剑君是修真界千万年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不过短短百余年时光便至渡劫期,只余半步,即可飞升。 他……也能有那么一日吗? 谢沧岚用力抓住自己的剑,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惊悸之余,他的心口处似是被岩浆席卷,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微微发烫。 在众人或狐疑或惊讶的目光中,殷别终于动了。 他朝温廖微微笑道,“此次沉墓镇之行,你有勇有谋,心怀大义,为师为你骄傲。” 温廖:?? 这还是那个她认识的殷别吗? 殷别见她不说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放到她头顶,“你神识受损,为师很是担心,便随我回去疗养吧。” 温廖:!! 她……她害怕!大徒弟这是怎么了?!是被人夺舍了吗? 殷别感觉到她的抗拒,眸色微微深了些。 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笑道,“走吧。” 温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被他碰过的地方一路发麻。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温廖仰起头来看向殷别,试图解释。 然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殷别的手微微僵在半空中,唇角微抿,脸上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破碎。 那双黢黑的眸子带着一点控诉看着她。 温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睁大。 殷别这是……被时归雨附身了吗?! 幸而被晾在一旁的逍遥子咳嗽了一声,“剑君,了知丫头当真是你的徒弟?” 他微微眯了眯眼,“我看……” 温廖遏制住心中惊骇,立刻狗腿地喊,“师尊。” 逍遥子脸色一变,皮笑肉不笑道,“哦?竟不知剑君什么时候收了一个徒弟?” 是啊,没听说惊崖剑君收过徒弟啊? 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殷别唇角微勾,“小徒低调,想要先提升修为。如今她也快要迈入金丹期,我正打算此次她回宗之后,再为她补办收徒大典,” 一语惊起千层浪。 “金丹期?!” “了知师妹你居然已经快要到金丹期了!” 温廖恨恨看了殷别一眼,大徒弟怎么揭自己底呢? 温廖的目的本来就是攻略殷别,因此她并不在乎那些身外之名。 修炼速度太快,必然会惹人侧目。 为了避免事端,她并未特意提过自己的修为,并且她其实打算迈入金丹期之后继续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筑基期。 就连孟子扬也是一脸惊讶,“小了你……” 有人议论起来,“难怪了知师妹能以一己之力分出那么多神识……” “了知师妹真是天纵奇才啊!” 第一时间赞喝之声洋洋不绝于耳。 逍遥子脸色一片青白,碍于情面,他勉强对殷别说了一句,“剑君爱徒果然是……我修真界楷模之辈。” 殷别微微一笑,“这几日我们清遥宗的弟子叨扰贵派了,劳烦逍遥真君替我向掌门道谢,之后我会派人送谢礼过来。” 殷别回眸对温廖说,“走吧。” 事已至此,温廖也不想留在此处接受众人探究的目光,脚步匆匆跟着殷别走出了大厅。 温廖一动,清遥宗一众弟子也纷纷跟着他们走出了大殿。 逍遥子看着离去的众人,冷哼一声,愤愤拂袖离去。 太白门喜梅,宴客厅外,白梅层层叠叠,花瓣铺了一地。 众人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属于少年的清音,“了知师妹且留步!” 温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谢沧岚的衣摆惊扰得梅花飞舞,一身白衣的少年郎脚步匆匆朝她走来。 谢沧岚先是恭恭敬敬地朝殷别行了一礼,随即开口道,“太白门弟子谢沧岚见过惊崖剑君。” 殷别负着手,垂眸看向眼前这个清隽的少年郎。 他记得这个人。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也太过熟悉……曾经的他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 那是对踏上大道巅峰的渴望。 更重要的是……在他来之前,他看到这个少年站在她的身边,举止亲密。 殷别眸底冰寒一片。 谢沧岚并不等他应答,接着说,“剑君,了知师妹神识受损,近日恐怕不易挪动奔波,不若让师妹在太白门修养……” “我自有分寸。”殷别冷声打断。 温廖看出来大徒弟现在有些不开心,连忙补充道,“没事的谢师兄,我师尊他会照顾我的。” 少女一双眼灵动清浅,像是猫儿一样,偷偷瞥着他。 殷别喉头微紧,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 她现在……是在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谢沧岚却不甘心地抿了抿唇,“了知师妹,你真的不再多留几天吗……” 温廖笑着朝他摇摇头,“这些时日麻烦你们了。” 谢沧岚绷紧了下颌线,似乎还想说什么。 殷别却已经抛出了飞剑,“我亲自护送你,上剑。” 无归发出一声嗡鸣,殷别足尖轻点,飞踏而上,广袖白袍,梅花落了满肩。 其余弟子见状也纷纷上了飞剑。 温廖朝谢沧岚摆摆手,“我走啦谢师兄,之后你有时间便来清遥宗找我们玩啊。” 她扭过头,轻巧地跳到飞剑上。 在此之前,无归只载过两个人,一个是殷别,一个便是沉烟真君。 温廖猛一下跳上去,无归不开心极了,剑身轻颤,想要把人抖下去。 温廖没来得及设防,险些失去平衡栽下去。 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胳膊。 他的怀中很冷,似乎还带着雪意的清冽,就连身上的味道也染上了几分清寒。 那只手很快放开了她。 无归感受到主人的态度,立刻乖巧安静下来。 “了知师妹!” 谢沧岚站在一棵白梅之下,仰头看着立在飞剑上的温廖。 他犹豫再三,终是红着耳尖张口道,“三年后须臾秘境开,师妹一定要来。” 清遥宗的弟子们纷纷揶揄地笑起来。 孟子扬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 他猛然回头,恶狠狠盯住谢沧岚,这小白脸!他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殷别眸色微黯,他看向站在剑首的温廖,并未给她回话的机会。 “走。” 无归如同离弦之箭,倏然离去。 温廖只看得到谢沧岚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与白梅林融为一片。 她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瞥向身后那人。 大徒弟不太正常。 她刚刚调出系统看了一眼,好感度回到正数了。 是什么让大徒弟对自己的好感度在几天之间就猛涨那么多? 是她这次救下众人? 不,温廖直觉不对。 站在剑尾的殷别突然开口,“怎么?是不舍得么。” 温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她立马狗腿地开口,“不,不是,外面住起来并不习惯,弟子只是好奇……师尊为何有空亲自来接我们?” “你神识受损,为师很是担忧。” 我信你个鬼! 是谁之前还想掐死自己的? 顶着恶毒师尊的脸,温廖不想着被大徒弟随时暗杀就算好的了,还敢祈求大徒弟担心自己? 但温廖面上不显,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弟子让师尊操心了……” 殷别用护体灵气隔开了凛冽寒风,只有垂在肩上的墨发微微飘动。 整个人便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谪仙,极淡,却又在落笔那一瞬勾勒出一抹触目惊心的浓重。 尤其是他的眼。 看上去平静无澜,深如古井,细细看去,却似乎隐藏着一场即将肆虐而来的风雪。 温廖艰难地挪开目光,心虚地盯住自己的脚尖,疯狂回想自己近日以来的所作所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道清冷的声音突然说,“知道的话便时刻牢记,任何情况下都要第一时间顾全好自己。” “毕竟……”他抬眸看她,“为师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 温廖打了个寒战,还不忘表现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徒弟谨记师尊教诲。” 她猛然回过头,殷别一定是被时归雨夺舍了! 殷别盯住她的背影,黢黑的眸子里晕开一点笑意。 师尊……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也难怪就连他都三番五次被骗过去。 殷别盯着她发间那支梨花簪,长睫微垂。 心狠的小骗子。 *** 沉幽冥域。 暗潆岩洞里一片漆黑,唯有水声嘀嗒,腥臭腐烂之味几乎令人作呕。 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灰色魂体漂浮在空中,它的下方与黑色岩石联结在一起,在交界之处,生长着一只半边魂体半边岩石,似人非人的黑色手臂。 那怪物发出嘶哑的声音,“这便是你们为我办的事!” “鬼王饶命!” 鬼修跪了一地。 为首那人战战兢兢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修士会傀儡术……因此一时疏忽,才,才让惊崖剑君……” “废物!” 那团灰色的魂体突然扭动起来,那只黑色的手臂忽然扭曲着拉长,一把掐住那鬼修的头颅,咔嚓将其扭断! 无数发丝般的黑气攀附而上,钻进他的脖颈之中,瞬间便将他吸成了一具干尸。 姬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鬼王饶命!” “求鬼王饶命!” 鬼修们哀嚎出声。 灰色的魂体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又回到黑岩之上,“此次你们办事不力,让我被殷别大伤……” 跪在地上的鬼修们两股战战,背后冷汗直冒。 那道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不过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一人大着胆子说,“鬼王……发现了什么?” 姬眠突然闷声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洞穴都嗡嗡作响。 鬼修们互相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姬眠笑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哑,他阴冷道,“殷别啊殷别,你五十年前让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如今又坏我大计……” “不过……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殷别,你也有今日!!” 离他最近的石头瞬间炸裂,碎石飞溅,打得跪在前面的鬼修额头血流如注。 那鬼修低着头,任由鲜血糊住视线,不敢多言。 姬眠声音黏腻阴冷,“去查,查那个会傀儡术的修士!” “是!” 鬼修们躬身告退。 姬眠低头看着自己与暗潆岩粘在一起的身体,冷冷笑起来。 殷别,不知道堕神的身体……用起来怎么样? *** 清遥宗的弟子已经炸开了锅。 “你们听说了吗!闻了知,就是在花曳池当洒扫弟子那个闻了知!她居然是惊崖剑君的弟子!” “她不是紫鹞真君的……” “嘘——” “真的假的啊?闻了知入门那么久,也没见惊崖剑君提起过她呀?” “不过你们说,紫鹞真君对她那么好,是不是就是因为……闻了知是她师侄?” “……你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 吴狄今日下值早,刚到食舍便听人在议论此事。 他慢慢握紧手中的筷子,心底翻江倒海。 了知师妹……竟是惊崖剑君的弟子么?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他们回来了!” 众人纷纷扔下筷子朝外跑去。 吴狄犹豫了片刻,也跟着众人出了食舍。 一群身着浅青色的弟子衣袖翩翩,踏着飞剑而来。 为首那抹白衣便显得如此醒目。 “是惊崖剑君!” “好久没看见剑君了……”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瞥了殷别一眼,那抹白衣便带着旁边一个青色的身影拐了个弯,朝移星峰去了。 众人安静片刻,更是炸了锅一般议论起来。 吴狄眼睁睁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远去,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了知师妹……居然真的是惊崖剑君的弟子。 吴狄想起之前对了知师妹的怜悯,苦笑一声。 原来那个闹了笑话,最该可怜的人……是他啊。 刚从种满白梅的太白门回来,温廖远远看见终年积雪的移星峰,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剑尾的殷别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唇角微翘,“小了很怕冷么?” 温廖又打了一个寒战,她抱住自己的双手疯狂摇头,“不,不怕。” 温廖怕冷。 殷别自然是知道的。 那年时归雨在重华渊差一点走火入魔,是她耗尽一身灵力才将人救了回来。 她抱着时归雨筋疲力尽走出重华渊时,恰逢寒冬腊月,积雪皑皑。 将时归雨递给他之后,她气力不支跌坐在雪地里,喃喃的便是,“好冷。” 迈入金丹期之后,修士便可以以灵力御寒暖体,现在她只是筑基期修为,自然怕冷。 难怪她的束规阁中还铺着暖玉和厚厚的毯子。 殷别眼睫微颤。 是他之前疏忽大意了。 他轻轻一挥袖,漫山白雪消失不见,一瞬间遍野梨花翩飞。 殷别似是漫不经心道,“终年积雪确实单调了些,如此这般,便多些生气。” 温廖愣了愣,随即看着漫山遍野的梨花陷入了沉思。 大徒弟这是……在暗戳戳照顾她怕冷吗? 虽让非常不想承认,但她好像……有被取悦到。 这不可以!! 分明她才是那个攻略者!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取悦到! 于是温廖深沉地说,“梨花太素,师尊不如种些其他的花卉,添些颜色。” 殷别只轻轻笑了一下,“梨花虽素,但结出来的果实却十分甜蜜,待到这片梨树成熟,我为你做酪梨酥。” 酪梨酥! 温廖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除了她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其实殷别十分会做美食。 这酪梨酥……她上一次吃好像还是在殷别十五岁的时候。 难得殷别心情大好,愿意发发慈悲做他的拿手美食,温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只是扬起脸,一副好奇的模样,“师尊,这酪梨酥是什么东西?” 殷别轻轻摊开手心,一片洁白的梨花打着旋儿落在他白皙的手掌之上。 他缓缓将手掌收拢,“是一种……你会喜欢的食物。” 那种熟悉的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温廖悄悄揉了揉发毛的背脊,佯装惊讶,“师尊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酪梨酥?” 她的鬓发突然被人掠过,一片梨花被人拿了下来。 那人浑身都散发着淡淡寒意,指尖却是暖的,他声音里掺杂了一点笑意,“你最是贪甜,真当我不知道?” 温廖顾不上那片发麻的皮肤,立刻认错,“师尊我不该偷偷吃了上次掌门送你的那盒南溪蜜糕。” 殷别并不言语,只是淡淡看着他。 温廖欲哭无泪,“……还有太微真君送你的邶霖蜜酿,师姨捎来的霜如糖……” 殷别默默看着她噼里啪啦交代的模样,眼底晕开淡淡的笑意。 待到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那抹笑意转瞬即逝。 他没什么表情看着她,“嗜甜对身体并不好。” 温廖瞬间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是,师尊。” 不是,她都是个修士了,怎么还有人管她吃不吃甜啊? 上一世沉烟真君十分厌恶甜食,为了保持住人设,她也很少去吃甜…… 这一世好不容易能吃得开心,怎么转眼间又不行了? 殷别将她丰富的表情尽揽于眼底。 他藏住唇边笑意,微咳一声,“你莫要贪多,便可以。” 温廖刚要雀跃起来,忽然意识到那么一点不对劲。 那么长时间了,她什么时候跟殷别心平气和讨论过关于口味的问题? 温廖狐疑地看了一眼殷别。 大徒弟是真的不对劲。 她换上一副恭敬有加的笑容,“知道了师尊,弟子先下去了,师尊也早些休息。” 殷别看出她脸上的疏离,掩下心底淡淡的失望,淡声道,“下去吧,晚些时候我再来为你调养一次身体。” 温廖行了一礼,飞也似的溜走了。 殷别负手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束规阁。 那片从她发鬓间拿下来的梨花已经被蹂.躏得不成形状。 殷别的指尖染上了一点淡淡的汁水,他缓缓捻了捻手指,看着那点残痕出了神。 那是他初来清遥宗那一年在洞府里栽下的梨树。 当那颗梨树从小树苗长成能结出硕硕果实的大树时,他也从孩童变成了少年模样。 梨树结出第一批果子的时候,他特意挑了最黄最大的那一只,为她做了一份酪梨酥。 他特意在酪梨酥里加了许多糖。 他分明记得,在尝到了酪梨酥的第一口,她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立在一旁,心中亦是充满了欢喜。 然而下一刻,她却放下了那份酪梨酥,皱着眉头说,“太甜了些。” 彼时还是少年的他心生委屈,不服的站在原地看着她。 他分明看到过好几次,在师弟师妹都睡下之后,她偷偷拿走他们放在桌案上的甜腻零嘴。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少年受伤的神情,将那碟酪梨酥推到角落,开始用蔻仙花染起自己的指甲。 恰逢时归雨和黎璃玩疯了从外面跑进来,黎璃一头栽进她的怀抱中,便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味。 黎璃缩在她怀中左嗅右嗅,很快便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她指着那盘他精心烹饪的酪梨酥奶声奶气问,“师尊,那是什么?黎璃想吃……” 另一边的时归雨也睁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她停顿了片刻,“大师兄做的糕点,你们喜欢便拿去吃吧。” 他再也忍不住,忍着眼泪唤她,“师尊。” 她缓缓吹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问他,“今天的剑法练完了吗?这么有时间在这里干耗着?” 他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少年还未掉出来的眼泪慢慢被憋回去,他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调,“是,师尊。” 离开前,他还是固执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欣赏着自己灼红撩人的纤纤十指。 他咬着牙转过身,却听到黎璃“呸”了一声,随即是盘子碎落的声音。 “太甜了,好难吃啊!” 一个他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做出来的酪梨酥滚落在他脚边。 身后传来她关怀黎璃的声音,“没伤到手吧?” 他垂眸,面无表情从那枚雪白的酪梨酥上踏了过去,将它碾得粉碎。 那日之后,他足足三日没跟她说过话,而是发了狠地修炼。 直到第三日,他一不小心将手中那把薄剑折断,断剑割破他的手,一瞬间血流入注。 他去寻医修包扎的时候,碰到黎璃在换药。 小姑娘坐在榻上,哭得一抽一抽。 她的膝盖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血。 替她上药的医修也是连连摇头,“沉烟真君不是向来疼你吗?怎么也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这都三天了还不散……” 黎璃哭得直打嗝,她断断续续说,“是,是我做错了事,我,我不该将大师兄的糕点打翻在地……” 医修皱眉,“不就是打翻了一盘糕点吗?至于罚你去冰魄寒原跪上两个时辰?” 黎璃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师,师尊说我不应该仗着她对我的疼爱欺负大师兄……” 黎璃发出委屈的小奶音,“师尊说,如,如果还有下次,她,她就把我逐出师门呜呜呜……” 她哭得越发委屈,似乎是害怕极了,她一头扎进医修的怀中,头上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都快露了出来,“求求姨姨不要让师尊把我逐出师门呜呜呜!” 那医修哭笑不得,连忙抱着她又哄又拍,“黎璃乖啊,你师尊哪舍得把你逐出师门?她最喜欢你啦……” 黎璃摇头,“骗人,我师尊也喜欢大师兄和二师兄……” 医修轻声哄她,“你师尊喜欢你多一点。” 黎璃抽了抽鼻子,“真的吗?” 医修点头,“谁都看得出来。” 明明不是。 想到这里,她委屈巴巴地将自己头上的耳朵和快要露出来的小尾巴收了起来。 师尊说过,要是她以后动不动就把尾巴和耳朵露出来给人摸的话,她就不喜欢她了。 师尊都已经没那么喜欢她了,她要是再不听话,那师尊就更不喜欢她了。 站在门外的他将两人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那道本来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又再度裂开。 他的睫毛疯狂颤动,像是被惊到的蝴蝶。 直到鲜血嘀嗒坠落,屋里的医修听闻动静出来查看,数落着他将他领进门去。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对着那个吓傻了的小师妹说,“以后我再做酪梨酥给你吃。” “不那么甜的。” 起风了。 梨花飞旋,一片花瓣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他猛然从回忆中拉出了来。 殷别静静凝望着束规阁的方向。 师尊,你……真的回来了。 他的唇角慢慢两边拉扯,弧度越来越大。 最后那抹笑意一直漾到眼底,久久化不开。 雪白的梨花被拂往温廖的窗檐,像是一层薄薄的新雪。 *** 温廖回了束规阁,将乾坤笼里的小灵狐放了出来,喂它吃了几粒灵兽丹。 小狐狸困得直伸懒腰,软软地蹭了蹭她的胳膊,蜷成一团开始睡觉。 暂时离开了有那么一点不太正常的大徒弟之后,温廖才来得及细细思考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大徒弟对自己的态度陡然转变,好感度疯狂上涨,其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她想破头皮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温廖摊开手心,看着殷别送她的那枚银色佩环,渐渐出了神。 这佩环碎得太彻底,她使用了修复法术,也只不过将它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精致的佩环缠绕着隐隐约约的裂纹。 殷别是不喜欢她的。 温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任谁也不会喜欢一个与恶毒师尊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从这几年殷别对她的态度中就能看出来。 但是殷别似乎也并不想作弄她。 他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冷淡,但却也仅仅止步于此。 怎么说呢,这一世以来,大徒弟给她一种极为强烈的……矛盾感。 他似乎是恨极了沉烟真君,以至于在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时,就一副如癫如狂的模样。 但他似乎又时时刻刻密切关注着沉烟真君,倒让她觉得……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没有忘了自己。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会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既恨之入骨,又念念不忘? 温廖不禁想到在那个梦境中看到的后续。 她坠入魔渊之时,跟着她跳下来的人……是殷别。 温廖越想越乱,脑子里几乎快成了一团浆糊。 她头痛地趴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或许是心中困扰,她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走在一片迷雾之中,周围尽是魑魅魍魉,她跌跌撞撞跑在前头。 魑魅魍魉慢慢汇聚在她身后,挥动着细长的手臂,想要把她拖入他们的队伍。 她害怕极了,只能一边挥动着胳膊一边大喊,“走开!都走开!” 她从地上捡了石头树枝朝着身后打去,试图将他们驱赶得远一些,然而那些魑魅魍魉还是一步步逼近她、包围她。 冰凉而窒息的感觉扑涌而上,她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 像极了那个雨夜,她被货车撞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渐渐被瓢泼大雨冲散,她身体的温度也跟随着一点一点离开。 疾驰而过的车辆将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匆匆路过的中年男子只顾着护住公文包不被淋湿,没有朝躺在大路中央的她投来多余的一眼。 黑暗渐渐糊住了视线,她的喉咙翻涌出血沫,“救,救……” “奶,奶奶……” 在失去意识之际,她想到的是年过八旬的奶奶还在家等着她做饭。 那个脾气不太好的房东大婶已经催了好几次,让她补交上个月的房租…… 她不能死。 她死了谁来为奶奶养老送终,她死了谁去赚钱交房租,奶奶这么大年纪怎么经得住流落街头…… 魑魅魍魉突然散开。 一道冰冷的系统音说,“只要你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家。” 她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病床上那个已经成为植物人的自己和旁边颤着双手哭得声音都发不出的奶奶。 麻木地说,“好。” 她曾经也是骄纵天真、被呵护在家人手心长大的小姑娘。 直到父亲破产欠了天债跳楼自杀,母亲跟随而去,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突遭巨变。 她逼迫着自己从温室中走出,成长为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她才知道,原来大树也怕风吹雨淋,也怕电闪雷劈。 来到修真界之后,她又开始学着做一个不崩人设的恶毒女配。 按着剧情线欺压弟子,挑拨离间,偏心主角。 她分明是在一个充满呵护和偏袒的环境中度过了整个童年,如今却要以最恶毒的手法对待这些孩子们。 刚开始她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小殷别被火舞鞭抽得血淋淋的后背; 梦到时归雨满手是血,掐住喉咙逼迫自己将食物吐出的模样; 梦到黎璃跪了冰魄寒原之后肿得不成形的膝盖…… 那时她白天按照剧本兢兢业业完成任务,夜里却总是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 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她偏偏需要逼着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有时候时间久了,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到底是“温廖”,还是那个恶毒的蛇蝎美人“沉烟真君”? 她甚至会想,若是在种花家,她这样的恶毒师尊是一定会被拉去枪毙的。 可是她不想死,她必须完成任务,她必须……回家。 床榻之上,那个小小的少女将自己努力蜷缩成一团,咬着嘴唇无声哭泣。 “不哭了,阿廖。” 有人奶声奶气,将一双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不哭了,阿廖。” 那道声音乍听清冷,却暗藏着无边的温柔。 孩童已经长大,指尖温热,轻轻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水。 月色照进窗棂,勾勒出床榻边上身着白衣那人清瘦的轮廓。 长夜漫漫,月华如水。 第26章 守陵 寻她百年 沉幽冥域。 黑色的幽冥花海缭绕着淡淡黑气, 花蕊处一点淡银光团忽明忽暗。 风拂过,光团便如一团蒲公英轻轻飞起,又落入黑色的土壤之中, 长出一朵新的幽冥花。 一幢巨大的宫殿矗立在幽冥花海之中, 通体漆黑,屋檐廊角之上精致的描金钩花隐隐现出残败之色。 这便是最后一代魔尊住过的魔宫。 千余年前,修真界魔气充盈、妖鬼横生, 魔修猖獗、生灵涂炭,正道式微。 直到修真界大能们合力封印了魔渊,至此天地秩序归一, 魔修渐渐销声匿迹。 然而在百年之前, 魔渊的封印出现裂隙, 魔渊中的魔兽倾巢而出, 四处为害。 修真界以牺牲四百余名修士为代价,及时填补了魔渊的裂隙,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乱苍生的灾难。 世人皆感叹那场封魔大战中牺牲的四百修士心怀大义, 甘愿以身殉道。 通往魔渊的往生路上, 为纪念这四百余名修士而雕刻的天义碑年年有人瞻仰悼念,周遭放满了施以法术, 长开不败的鲜花。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 魔渊中的封印已被损坏,魔渊随时面领着再度开启的可能。 如今魔渊能这么安稳, 是因为一个人。 那日各大宗门掌门在清遥宗秘密议事, 各执一词,忧心忡忡之际,一人跪在殿外,自请镇守魔渊。 那人正是清遥宗沉烟真君的二弟子, 时归雨。 时归雨天生邪骨,沉烟真君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替他炼化邪骨,引导他走上正途一事,直到那一日才大白于天下。 邪魔两道,皆为极恶。 以时归雨体内残留的那块邪骨,足以继续镇压魔渊千年。 人人皆道沉烟真君心狠手辣,做事不守章法,又怎么会想得到这样一个风评极差的蛇蝎美人竟会暗中做成了这么一桩大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 修真界高层各执一词,有人说沉烟真君包藏祸心,竟暗中收留天生邪骨的时归雨为徒; 也有人说沉烟真君是心怀大义,自己隐忍不发暗中教导时归雨多年,为修真界铲除了一大祸患…… 更多人还是对天生邪骨的时归雨心怀忌惮,要知道天生邪骨之人,本该成为邪神,颠覆苍生。 如今他既然愿意自请镇压魔渊,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从此以后,世人只知身体病弱、常年在清辽宫疗养的和光真君,却不知独身一人镇压魔渊的沉烟真君二弟子时归雨。 而对当年收养了天生邪骨为徒,但欺瞒不报的沉烟真君……便认定她一个功过相抵。 毕竟……她还教养出了一个半步成神的惊崖剑君。 魔宫阶前铺满了幽冥花的透明黑色花瓣。 一人紫衣翩纤,拾阶而上,花瓣被惊扰得四处纷飞。 魔宫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黎璃皱了皱眉,拂开黑色幕帘,径直走到后殿。 殿中空无一人,一壶清遥酿歪倒在地上。 漫无边际的黑色幽冥花直到往生路边才慢慢变得稀疏,寻着花海渐稀处,便是天义碑。 浅浅一层白雪覆在碑上,倒让上面朱砂雕刻的字迹变得愈加触目惊心。 天义碑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是“清遥宗温廖”几个小字。 淹没在一众修士的名字中,很是不显眼。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果然在这里。” 黑色大氅下摆微微拂动,那人回过身来,眉心朱砂殷红妖艳,一双雾气蒙蒙的眼静静望向来人。 “是你。” 黎璃微微一笑,“怎么,这幽冥沉域我就不能来?” 时归雨扭过头,低下一张苍白赢弱的脸看向天义碑最下那行字,“月圆之夜已经过了,他没有来。” 黎璃皱了皱眉,“没联系他?” 安静了片刻。 时归雨突然伸出手指,缓缓拂去那行字上沾染的雪花,“他不会忘。” “既然没来,便是不想来了。” 黎璃难得沉默。 时归雨偏了偏头,“师妹,你说……我们真的还有必要找下去吗?” 他蜷起手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若不是在这魔渊中耽误百年,大师兄他……” “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黎璃垂眸不语。 大师兄从魔渊中出来,筋脉寸断、模糊的血肉中几乎露出森森白骨的模样……她曾见过一次。 那时他还只是化神期修为。 魔渊是这世界上魔气最纯粹的地方。 寻常修士一旦落入魔渊,便是一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深入魔渊腹地,扎在最纯净的魔气中一点一点去寻找那缕可能属于她的魂魄,足足百年之久…… 若不是有那块神骨,又怎么可能实现。 后来大师兄修为飞涨,逐渐能够面不改色将魔气炼化,身如鬼魅穿梭于魔渊之中。 但黎璃知道,他暗自忍受的痛苦绝不会少。 虽说惊崖剑君性格清冷孤僻,远离人世,移星峰又终年积雪,寂寥无边,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去找他。 但每一次月圆之夜,却是真正的无人能寻惊崖剑君。 直到有一次她不得不前往冰魄寒原最深处取材料,看到那号称坚硬不摧、蕴藏着坚冰之力的冰魄寒丘,被人生生劈断击碎了无数座。 滴落的鲜血被冻成小朵小朵的冰花,足以轻而易举刺穿元婴修士的血肉。 她才明白,每个月圆夜后,消失的大师兄去了哪里。 雪花落在黎璃睫毛上,很快融化成了水珠,仿佛一点清泪。 黎璃缓缓开口,“不然……就算了吧。” 时归雨凝视着那行朱砂写就的字,轻轻道,“是吗。” 这段寻找师尊的路,一直是大师兄在替他们走。 如今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决定放弃……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黎璃艰难地说,“大师兄他……不该再耽误了。” 时归雨的胸腔处传来巨大的痒意。 他忍住剧烈的咳意,喉头涌起腥甜之味,重复道,“是吗?” 时归雨敬他每月都要忍受经脉寸断、血肉化水,白骨重塑的痛苦,却也恨不得以身替之。 大师兄做得的事情,他也做得。 如今大师兄打算放弃…… 时归雨低下头自嘲一笑。 若他体内那块不是邪骨,也是神骨……又有多好。 黎璃轻声道,“既然以后不再寻找师尊,那二师兄你便回清遥宗来住吧。” 魔宫毕竟靠近魔渊,溢出的魔气对修士的身体影响极大,哪怕是时归雨也不例外。 二师兄当年自请镇压魔渊,其中一个原因本就是为了方便大师兄入魔渊寻找师尊。 然而她话音刚落,时归雨却突然说,“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替修真界镇压魔渊千年。” 也替她……守陵千年。 黎璃沉默半晌,低声道,“每月你只需要在此处呆足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就可以,其余时间便回来住吧。” 时归雨并未接她的话,而是神色恹恹问,“你来做什么。” 黎璃沉默不语。 时归雨微微咳嗽了一声,“是闻了知吧。” 黎璃忽然苦笑一声,“师尊以前便常说你心如明镜,当时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时归雨沉吟半晌,忽然抬眸正色看她,“她就是她,无人能替代。” 黎璃心口一涩,她艰难道,“我知道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魔宫。 踏上长阶的那一瞬,时归雨忽然说,“但她的确有些像师尊。” “从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 *** “了知师妹,这个颜色太素,拜师礼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该穿一点喜庆的颜色……” “红色也太艳了一点,了知,你年纪小,我倒是觉得这个桃粉色更称你的皮肤……” “今年桃粉色到处是,你没看十个女修里九个都在穿,要我说了知不如挑这个宝蓝色的水云衫!” “你那什么眼光啊,宝蓝色那么老气,了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谁穿这个颜色……” 一堆人叽叽喳喳围着温廖,吵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上次沉墓镇之行的弟子们真真正正有了过命的交情,自从回到宗门之后,也没断了联系。 眼看着惊崖剑君为她补办的收徒大典越来越近,大家几乎是整日里往移星峰跑,都殷切地想要为她出谋划策。 温廖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 大家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来移星峰参观一下。 毕竟大徒弟可是顶着“惊崖剑君”名号的剑道第一人。 辈分大的知他脾性,平日里根本不愿意来这终年积雪的移星峰;辈分小的不敢造次,平日里见了移星峰都绕得远远。 但是年轻人嘛,谁不是好奇心满满。 也就是这次借着惊崖剑君收徒的名义,他们才有机会到这移星峰来参观一番。 天知道当时陈笑师姐给温廖递信息,说大家想为她的收徒大典出谋划策,能不能来移星峰找她商量的时候,她有多惊讶。 偏偏她在看传讯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殷别突然在背后说,“是你的朋友么?” 陈笑递来的传讯符并未加密,淡金色的字体漂浮在空中,以殷别的目力,只需一眼,他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廖手都吓得抖了三抖。 她连忙解释,“他们就爱为人操心,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不料殷别极轻地笑了一声,“多结识朋友也好,移星峰是太冷清了些,便让他们来吧……。” 温廖:? 她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身白衣的殷别便负手飘飘然离开了。 温廖盯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陷入了五味杂陈之中。 于是场面逐渐失控。 第一天只有孟子扬、陈笑等几个与温廖比较熟悉的弟子来了移星峰。 第二天,第三天…… 温廖面无表情看着挤在束规阁的这二十几个人,善意提醒某两个正在偷吃桌案上糕点的人,“蓝师兄,丁师姐,我师尊一个人只做了一块,你们再多吃其他人就要没有了。” 温廖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对他们两人表示了强烈的谴责,“惊崖剑君算好人头一人一块的!你们不许多吃!!” 蓝师兄讪讪一笑,“这不是有二十八枚嘛……” “了知师妹有三块!” “喏,那块被你啃了一口的就是了知师妹的专属,没看见上面点了赤鸢花汁呢?” 蓝师兄:“……” 虽说他们托了知的福,不仅来到了移星峰做客,还吃上了惊崖剑君亲手做的糕点…… 这说起来都可以吹好几年牛。 但是惊崖剑君总是要在众人面前暗戳戳偏宠自己徒弟这一点…… 实在是有违剑君他高冷谪仙的人设啊! 蓝师兄举着自己手里被啃了一口的雪白糕点,弱弱对温廖说,“了知……” 温廖看着面前眼眶含泪的蓝师兄,“吃吧。” “那个,”丁师姐也托起手中的那块雪白糕点,“我能——” “不行!!” “放下它!” 一众弟子扑涌而上,同仇敌忾。 温廖:“……” 第27章 死生 他曾向死而生 束规阁里一片吵嚷。 阁中热闹, 阁外清冷,殷别立在一片梨花飞舞之中,静静听着一门之隔的热闹。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终日里刻苦练剑, 披星戴月, 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练剑场的。 他还记得,那日是凡人界的除夕夜。 只是修真界岁月漫长,修士们是不过除夕的。 月影西移, 灯火阑珊之际,他照常踏着浓重夜色回到断月崖。 揽星阁彻夜通明,是这断月崖最明亮的地方。 他遥遥看了那灯火通明的地方一眼, 拖着一身伤痕累累打算回到住处。 他的洞府一片清冷寂静, 灯都未点一盏。 指尖刚刚搭上门锁, 却听见高处传来的笑声, 若有若无,倒像是一只勾人的妖精。 他知道自己一直为师尊所不喜,他比不上黎璃会撒娇粘人, 亦不似时归雨一身病弱, 惹人怜爱。 他被她撞破过最不堪最狼狈的模样,试问那样一个奴颜婢膝, 为达目的可以折损所有尊严的人……又怎么会被人所喜欢呢? 除了一身根骨, 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她的眼。 他很清楚。 于是他拼尽了全力,以惊人的修炼速度不断变强。 他想, 只有他强大到足以与她比肩的那一日, 他才不用总是卑微地仰望她。 乞求她对自己多投来那么一眼。 脑海中思绪万千,他猛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揽星阁下。 揽星阁四角挂着缠风铃,在夜风的吹拂之下伶仃作响, 与阁内传来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 他听到黎璃软软地问,“师尊,大师兄今天也不过来吗?” 那道娇媚而懒洋洋的声音说,“你大师兄他还在练剑。” 黎璃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难过,委屈巴巴说:“大师兄他总是那么勤奋,就我那么懒……” 她似乎笑了一声,“咱们阿璃做个快快乐乐长大的小姑娘就好。” 另一道略微带着些哑意的少年音响起,“那我呢?” 那道声音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你呀,身体那么差,该好好养着才是。” 黎璃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师兄你个病秧子还不快些好起来,免得师尊操心!” “喏,那就快点把这碗灵鹫汤喝完。”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哄劝的意味。 “我不想……好吧。”少年无奈地轻叹一声。 “二师兄笨笨笨!” …… 屋内三人的剪影映在窗案上,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是断月崖的夜风太冷了,吹得他手脚都冰凉。 他站在寒风中,也不知看了那三个剪影多久,才转身离去。 那一晚,他御着飞剑绕着清遥宗的群山不知飞了多少圈,直到最后力竭,从上面狼狈地跌落下来。 山中无灯火,只剩漆黑的长夜将他包裹、吞噬。 他在那座无人的深山中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他生平第一次逃掉了晨练。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也并没有人发现他没去练剑场。 他盯着手下的剑,突然生出了无边的厌倦感。 他执剑为何?拼命修炼又是为了什么? 诸多恶念在一瞬间翻涌而来,搅得他识海动荡,心神不稳。 气血翻涌,他将手中长剑生生折断,鲜血淋漓从手心滴落那一刻,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一日,清遥宗空前绝后的剑道天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是一身红衣的女子赤足娇笑,亦是她漫不经心投来一眼时眸底暗藏的关切; 是她身上微甜的琼浆花香,也是她手背微凉抚上额头时的舒适…… 原来他如同傀儡一般日夜修炼,只是为了那一眼眷顾。 他的心魔……竟是自己的师尊。 心魔藏得太深,以至于突然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它蛊惑他放下剑道,追逐自己心中的欲望,它教他欺师灭祖,枉顾人伦…… 无人知道,那个尚且青涩的少年在那漫长的几日里,是如何发狂了一般想要斩杀凝结在面前的心魔,又是如何屡屡不忍下手。 他修道十余年,剑道坦途就铺陈在他脚下,只要他顺着走下去,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再没有比练剑更简单的事情了。 在过去的十余年,他一直是这么想。 然而就在这么几日里,他第一次动摇了道心。 一个弟子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入魔的迹象。 偌大片绵竹林被人劈砍得七零八落,一片惨状,他便抱着无归跌坐在竹林中间。 那个弟子战战兢兢靠近他,神色却难掩焦灼,“殷师兄,魔渊封印破裂,大批魔兽冲出了魔渊!各大宗门长老已经率先出战,只是魔潮汹涌,前方战事吃力,我奉命来寻找师兄一同前去封魔……” 眼前心魔的残影依然没有彻底消失,他抬起一双血红的眼,“你说什么?” 那弟子焦灼地又将话再重复了一遍。 他发狂了一般扯住他的袖子,“她呢?沉烟真君呢——” 那弟子只能摇头,“真君领下镇魔珏,已经出发几个时辰了,前方惨烈……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镇魔珏是当年大能留在各个宗门的封印灵石,若魔渊再度破裂,每个宗门都必须派出一定的人前去封魔。 这是修真界历来流传的规矩。 可是那是魔渊!那是千百年前众位大能耗尽一身修为才封印住的魔渊! 他依然记得那时道心不稳,已近入魔的他是如何跌跌撞撞踏上无归,又是如何逼自己最快速度赶到魔渊。 当他赶到魔渊的时候,封印已经几近破裂,整个魔渊魔气冲天,修士与魔兽撕咬纠缠在一起。 鲜血和残肢将整片大地都涂抹成不祥的黑红色。 然而他却在一片血海中一眼看到了那抹独特的红。 那是她的师尊。 衣衫破烂,手执长剑,眼睛明媚得像是开在山峦的赤鸢。 缠绕在眼前的心魔突然就消散了。 人人说她心如蛇蝎,但他知道……她的骨子里最是温柔赤忱。 她怎么会是那个会蛊惑他放弃剑道、祸乱苍生的心魔呢? 他压制住紊乱的气息,一剑斩杀她身后突然出现的魔兽,一遍又一遍地感叹,幸好他没有来晚。 他挥舞着手中长剑,悄悄看向一旁与他并肩作战的师尊。 她的左手被魔气灼得一片鲜血淋漓,脸颊也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那时的他想,他一定要强起来,强到有一日,可以挡在她身前,替她一剑荡平山河,一剑斩落日月。 再不让她受任何一点伤。 她飞舞的青丝轻轻从他的眼睫上拂过,哪怕喉头血腥味止不住上涌,他的唇角也依然扬起。 然而,他却在下一刻,眼睁睁看着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手捧镇魔珏,义无反顾奔向了魔渊之中。 …… 被从魔渊中救出之后,他的意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模糊的。 他迷迷糊糊听到黎璃哭着喊他大师兄,就连那个一向冷淡他的二师弟也哽咽着唤他的名字。 他听人说他们是如何将浑身都被烧焦的他带回清遥宗,又是如何一点点剔除他被魔气污染的腐骨,用空了沉烟真君私库里的灵丹法宝,才吊住了他一条命。 他记得有人感叹他们师徒情深,魔渊也敢跟着跳,沉烟真君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 他听到很多人说了很多事,但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她神魂俱灭,牺牲在了封魔之夜。 才刚稳固下来的道心,再度破灭。 随后的日子,他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无尽的黑海之中。 他知道,他的肉身和神魂都已经濒死。 若不是体内那块形状独特、散着淡淡金色的骨头,他早已追逐她而去。 天生神骨。 这是他来人世间走一遭听到过最大的笑话。 幼时他卑贱如泥,也曾妄想过若是有来生,他能够投胎于一户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能吃饱喝足,最好看上去体面一些的人家该有多好。 而如今才知,一切气运机缘皆为虚妄。 哪怕他天生神骨,注定飞升为神,也不过可怜之至,就连追逐一个人而去都做不到。 他的神识一度弥散。 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叹气,“吊了那么久,他也难受……准备料理后事吧。” 那两个他以为只有师弟师妹之名,却并无任何情分的人,忽然在那一刻悲恸大哭。 他本是一个从不轻易后悔的人。 那几日却接连后悔了很多次。 后悔没再早一点遇见她,后悔没能对她表露心迹,也后悔……没能多管教两位师弟师妹。 神骨降世,便是上天要那人飞升为神的旨意。 若被选中之人无福消受这份机缘,中途不幸身故,神骨便会在百年之后脱离他的身体,另择宿主。 那时的他,在外人看来与已死之人无异。 黎璃和时归雨将他葬在了断月崖高处,与那捧代表师尊的魔渊之土葬在了一起。 无人知道,本该长眠于地下的他神识未消。 他的坟茔位于高处,能听到吹过山峦的风又拂过树梢,折下几朵梨花,打落几颗琼浆果。 能听到黎璃呜呜咽咽,眼泪打湿了泥土。 能听到一道虚弱无力的脚步慢慢靠近他们,默默呆在此处许久又悄然离去。 …… 花开花谢,琼浆叶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片黑暗中挣扎多久,才能安心追逐她而去。 直到那一日,两道仓促的脚步直逼他的坟茔处。 他听到那个一贯温柔的小师妹撕心裂肺跪在师尊坟前,字字泣血,“师尊,你当时拿的镇魔珏有问题,对不对?对不对!” “是姬眠趁机作乱,故意布阵,骗你们以身入魔渊,只为了他逆天炼魂得成鬼王!” “你当时跌入的地方……正是阵眼!” “不是你想要临阵脱逃,也不是你不敌魔兽,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你贪生怕死,险些让计划失败……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污蔑你看轻你,甚至还想将你的名字从天义碑上划去!” “是姬眠,这一切都是因为姬眠!!” 那一瞬,万籁俱寂。 ……替她报仇。 替她报仇!! 一种从未有过的信念感猛然冲破土壤,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的胸膛处突然传来一阵阵疼痛,随即霸道地席卷到全身每个角落。 神骨像是被烈火灼烧,他听到自己身体中沉寂已久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他终于挣脱了那片黑海,得见天光。 那时姬眠已经成为新任鬼王,行踪不定,他们只能阴魂不散,四处寻找姬眠,只为血刃仇人,替师尊报仇。 而他们三人还是太过弱小,一次又一次遍体鳞伤,铩羽而归。 姬眠不堪其扰,最后放出消息,清遥宗的沉烟真君并未成为他的炼魂材料,而是消散在了魔渊的魔熔浆之中。 若他们有本事,便去魔渊找。 只要他们收集齐了沉烟真君的魂体,他倒是也不介意动用禁术让她起死回生。 姬眠叛出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任何一个正道修士都不会选择相信他的话。 然而偏偏有三个人信了。 他们在魔渊设下无数引魂幡,他更是以身入魔渊,硬生生凭借日渐增长的修为和体内的那块神骨熬过了魔气的灼烧。 这一找,便是一百年。 他记得那日他从魔渊出来,筋疲力尽之际下意识回到了断月崖。 春花谢了几载,他再度推开自己洞府的门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木盒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却一眼认出那是曾经放在她殿中的一只金丝楠木盒。 他颤抖着将盒子打开,在里面看见了一枚小小的橘子灯。 橘灯被施了法术,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灯芯位置的那支剪尾烛,却已经燃尽。 盒子里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红色纸条,字迹张牙舞爪。 仿佛是她漫不经心写下的,却又字字用心。 那张时隔几年才被人发现的纸条上写道: “今日除夕,愿大道坦荡,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年年有今朝,岁岁生喜乐。” 尚且年少的他捏住那张薄薄的纸条,眼眶猩红,却并未落下半滴眼泪。 这是她对他的期许。 她希望他执君子剑,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然而……他已生心魔。 甚至还与最邪恶的鬼修为伍。 再也执不了君子剑了。 有人猛然拉开了门。 待到看清面前一身白衣若雪,立在一片清寒之中的人时,他往后退了半步,两股战战,“惊,惊崖剑君?” 那弟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方才他便察觉到有人鬼鬼祟祟站在门外,故意酝酿了片刻之后,这才拉开门打算吓唬一下对方。 他这真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那位向来面若冰霜的剑道最高峰眼眶泛红,却微微对他笑了一下。 “我来找阿了。” 第28章 拜师 今日拜入我殷别门下 那弟子猛然退开, “剑,剑君请进。” 殷别朝他淡淡颔首,提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大群人围着温廖, 察觉到有人进来, 众人接二连三抬起头来。 一瞬间畅快欢乐的气氛消失不见,众人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见过剑君。” “剑君。” 温廖也站起身来,“师尊。” 殷别的眼神落在这一群生气勃勃的少年少女身上,某一刻, 他感觉到了自己与他们的格格不入。 离去的不只是她, 还有随之而去的那些莽撞而鲜活的岁月。 他微微垂下眼睫, 应道, “嗯。” 修士灵息敏感,立刻察觉到惊崖剑君心情不佳。 弟子们垂着头一动不动,空气里安静得吓人。 这气氛转换得太快, 温廖扯了扯嘴角, 主动开口,“师尊?” 殷别这才恢复了正常, 他淡笑道, “拜师礼将近,我来看看你。” “剑君当真爱护了知师妹……” “那我们就不打扰剑君和师妹了。” 气氛终于活泛起来, 周围弟子一边拍着殷别的马屁, 一边脚底抹油溜出了束规阁。 来人山峰做客可以,吃人亲手做的糕点可以,但人家惊崖剑君宠的是了知师妹,可不是他们! 他们清醒得很。 待到人都走了个干净, 殷别看向桌上堆得高高的礼盒,随口问,“是朋友送给你的拜师礼吗?” 温廖注意到殷别似乎十分强调朋友这两个字。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是一些朋友……其实有的也不算吧。” 温廖指着礼盒一一为他解说,“这是师姨送来的碧血落玉;这是师叔送来的天蚕羽胄,这是孟子扬送来的紫扬铃,这是丁家送来的端方灵砚,这是陈笑师姐……” 她的手指指到最后一个形状古怪的石匣时,顿了顿。 然而转瞬之间,殷别似乎就看到了石匣上太白门的标志,他唇角微微绷紧,“这也是朋友送的?” 温廖赶紧干笑出声,“是一个不怎么熟的……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她和谢沧岚的确只有一面之缘。 清遥宗和太白门向来不对付,温廖也没想到谢沧岚会千里迢迢给自己寄一份拜师礼来。 东西刚到,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但是在看到殷别神情的一瞬间,温廖猛然联想到了老父亲看到自家女儿被猪拱后的表情。 说不微妙是不可能的。 温廖真是愈发觉得殷别他变了。 他从原来那个阴晴不定的大徒弟,变成了一个阴晴不定的老父亲。 温廖甚至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大徒弟他得了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病。 因此才会突然对她这个长得像恶毒师尊的徒弟这么好。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系统的好感条一直在往上涨,眼见着立马就要到那个可喜的100了。 好感度刷满之后,她就可以真正的去影响大徒弟的黑化值。 能够影响黑化值了……离她完成任务还会远吗? 殷别将她脸上变化莫测的神色尽数纳入眼底。 他垂下黢黑的眸子,“不打开看看吗?” 温廖抬头看了他一眼。 殷别不着痕迹解释道,“我见这礼物是从太白门送来的,太白门与我们清遥宗许多年没有私下来往……” 言尽于此,温廖也不能驳了他一番好意,“谢过师尊关心,我这就打开。” 她的手指搭上石匣精致的黄铜机关。 只听得咔嗒一声,石匣缓慢弹开。 一道剑意扑面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殷别长袖一挥,便将她带离了足足两三米远! 那道剑意并未追着两人来,而是在半空中旋了一个圈,凛冽又温柔地挥舞着,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银色字体: “祝了知师妹剑道大成。” “谢沧岚贺” 片刻之后,有白梅洋洋洒洒落下。 温廖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堪称大型魔术表演的场景,直到最后一片白梅也落到地上,才回过神来。 “呃,那个,嗯……” 就连温廖,也有片刻失语。 殷别却已经走到石匣前,他翻过石匣的背面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还真是用心良苦。” 温廖匆忙走过去,见到那石匣背后原来写着一行小小的字,“拜师大典当日亲启。” 原来谢沧岚准备这份礼物是为了在她的拜师礼上添一点彩头。 但是温廖此刻却被这些耿直的剑修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虽说谢沧岚年纪轻轻便得使出剑意,的确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虽说要完整的保留一道剑意一定是不容易的事情…… 但这剑意……哪是能随随便便送人的? 剑修用剑,却从不轻易露出剑意。 只因每个人的剑意都独一无二,其中藏着修行以来的功法心得,若被人参破……对本人来说是极为危险的事情。 有修士仅凭大能残余的一分剑意便能拾人牙慧,让自己的功法修为大幅度提升。 像他这样完完全全将剑意给送过来……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温廖看着落了一地的白梅,再看看神色不愉的殷别,连忙笑着打圆场,“谢师兄真是的,也不知道剑意不能随随便便送给别人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殷别冷笑一声,“剑意稚嫩,不成气候。” 在修为同段位乃至高一个段位的人中,谢沧岚绝对是其中翘楚,他年纪轻轻便能使出剑意,任谁看来都是要夸赞一番的。 但偏偏……自己面前这个人可是被誉为剑道第一天才的殷别啊。 于是温廖狗腿地点了点头,“师尊您说得对。” 殷别却抬眸看她一眼,“他的剑意的确已经超过了许多比他修为高的剑修,但……” 众所周知,“但是”后面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温廖自觉洞察了他的想法,立刻补充道,“但是跟师尊您当年比起来,的确还差了不少。” 殷别碾碎一朵梅花,定定看着她,“是么。” 温廖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纰漏,不着痕迹说,“师尊十岁金丹,二十岁化神,而今不过百岁有余便已是渡劫期修为,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然而被拍马屁的人却没有露出半分愉悦。 他喃喃:“原来已经那么久了……” 温廖也衷心感慨,是挺久了,久到徒弟都一百多岁了。 虽然这里是修真界,但他两辈子的真实年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岁而已。 若是真较真起年龄来,现在的她或许还应该唤殷别一声爷爷。 殷别白袖轻扫,随手替她收拾了落在地上的梅花,“后日便是拜师礼,你今天好好休息。” 温廖也没多留人,恭恭敬敬送他出门,“师尊慢走。” 踏出束规阁之后,殷别终于摊开了一直紧握的掌心。 宽大的手掌上放着一枚小小的月牙状骨坠。骨坠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月光白。 这是他炼化了无数只魔兽,又研磨了数日之久才得到的髓骨玉。 髓骨玉可使修士无畏魔气侵袭,是上古传说中才存在的神玉。 也只有他反反复复深入魔渊,习惯了魔气的侵蚀,才能最终炼化出这么一块。 他缓缓收拢自己的掌心,抬眸看向束规阁。 束规阁白幔轻舞,梨花飞旋落到窗檐,是与揽星阁截然不同的景象。 只是它们的主人,还都是一如既往……惹人喜欢。 殷别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骨坠,苦涩一笑。 还不够,这件礼物还不够。 若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最珍贵的…… 殷别的指尖缓缓抚上他胸口处。 心脏跳动,似乎要冲破那片薄薄的骨头。 *** 拜师礼那日,殷别足足请来了二十几位尊者。 温廖登上筑羽台的时候,愣是被吓了一跳。 清遥宗的七位长老都在场。 黎璃弯唇冲她微笑,时归雨依然神色恹恹,太白门的悬镜真君、沉音宫的洇稻真君、浮安宗的闻道真君、焚琴岛岛主…… 温廖从高台上的一众熟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心中微妙。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焚琴岛岛主江逢年脸上。 焚琴岛的人脾气向来古怪,殷别能将江逢年都请过来……的确出乎她的意料。 温廖想到原著中的种种剧情,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岛主一眼。 江逢年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眼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冷意。 他的眼神在温廖脸上停顿了片刻,便很快挪开了。 来自不同门派的尊者纷纷不动声色打量着惊崖剑君新收的这个小徒弟。 此前只是籍籍无名的一介孤女,无人知晓她是剑道第一人的弟子,却在沉墓镇之行一举扬名…… 惊崖剑君为了替她补办拜师礼,竟大张旗鼓请来了他们这些平日里不会轻易聚在一起的人。 这般重视,不得不让人侧目。 在看到温廖的第一眼,便有尊者觉得这小姑娘生得有些眼熟。 待到多看几眼,不由暗自心惊。 惊崖剑君的师尊沉烟真君常年以红纱覆面,鲜少有人窥到过她的全貌。 但她那一双眉眼却生得实在是出彩,见过的人很少有会忘记的。 若是他们没记错,这小姑娘的眉眼……生得与沉烟真君未免也太过相像了些。 想到这里,便有尊者在温廖和殷别之间默默反复打量。 温廖自然注意到了台上那些老狐狸们的眼神。 沉烟真君在修真界的名声向来不好,死的时候又背负了一个险些破坏封魔计划的恶名…… 她这张脸与沉烟真君过度相似,自然会引人侧目。 众人暗藏猜测的打量实在算不上友善。 温廖却只是默默垂下眼睫。 她需要在乎的,只有一个人,其余人等,又与她何干。 想到这里,温廖左手捧弟子玉牌,右手托本命魂灯,将脸埋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清遥宗弟子闻了知,拜见师尊。” 微风拂过,夹杂着一点雪意的清冽。 有人扶住她的手肘,轻轻抬了抬,“起来吧。” 温廖愕然抬头,殷别居然亲自来扶她? 按照拜师礼的流程,此时殷别只需坐在首座上受她的礼。 他垂眸,她抬首,两人隔空相望。 风卷起殷别头发,青丝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些微痒意。 只僵持了些许时间。 温廖联想到最近殷别的种种异常,她不动声色随之起身道谢,“谢过师尊。” 殷别回到了首座之上。 她的弟子玉牌和本命魂灯漂浮在半空中。 殷别如冰似雪的声音响起,“晖城人士闻了知,年十三,今日拜入我殷别门下,本君必倾囊相教,传道授业,护其周全,愿君朝夕以丰润,余岁生喜乐……” 一滴心头血弹入温廖的眉心,本命魂灯微弱的蓝火跳动了一下,变成了金色。 清遥宗弟子看向温廖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变了,筑羽台上诸位尊者的眼神也跟着微微一变。 灵息术?!惊崖剑君居然愿意以灵息相护? 从此之后,若闻了知受伤,惊崖剑君会替她尽数受下,就连她突破之时的雷劫……惊崖剑君也会先替她挡下七分! 第29章 欺瞒 她的确是风,捉不住的 灵息术, 原本是父母担心自己的孩子在外闯荡或是修为突破时出现意外,才会特意施加的一种保护术法。 然而修士年岁漫长,又一心追求大道, 对待亲情向来淡泊, 愿意以灵息相护的也是少数。 毕竟这相当于给自己带来了双倍的风险。 这闻了知何德何能?居然让惊崖剑君心甘情愿以灵息相护。 有人的目光落到温廖那与沉烟真君过度相似的眉眼之上,心中暗自揣度。 闻了知与惊崖剑君的师妹紫鹞真君的传闻他们也有所耳闻,如今看来, 事情的真相恐怕要朝着另一个方向变一变。 那人心中惊骇,若事情是真,沉烟真君与她这些弟子……当真是离经叛道, 枉顾人伦! 然而这番猜测却只能压抑在心中, 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毕竟他面前这位……是当今剑道第一人。 那人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 不由觉得后脊发冷。 据说惊崖剑君这小徒弟此前一直藏在清遥宗, 直至此次沉墓镇之行,一举闻名天下知。 如今惊崖剑君大张旗鼓为她补办拜师礼,又请来了诸多尊者, 其背后的意图…… 那小丫头已经对着弟子玉牌和本命魂灯行完了叩师礼。 筑羽台上的惊崖剑君面带微笑看着她, 目光深沉。 尊者猛然回过神来,与旁边另一个宗门的长老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底尽是惊涛骇浪。 殷别摊开手心, 一个长长的银白色玉匣出现在他手中。 温廖其实一直很好奇, 殷别会为自己准备什么样的拜师礼物,如今见他手中捧着玉匣, 不由得抬眼看去。 “按照本宗规矩, 待你年满十五之后再入剑阁寻本命灵剑。” “今日我先赠予你这条灵骨鞭。” 是鞭子! 温廖心口微跳。 她重生之后,这具身体的初始配置便是一条黑色的鞭子。 但是后来在殷别面前隐隐约约有掉马的倾向之后,她忍痛将那条鞭子给销毁掉了。 毕竟沉烟真君虽然是剑修,却更擅长使鞭, 亲近之人都知道此事。 如今殷别居然又送了自己一条鞭子…… 果然殷别话音刚落,一旁的时归雨突然开口,“既是剑修,师兄不若送她一把灵剑。” 殷别淡淡接道,“待她年满十五之后,自然可入剑阁寻找本命灵剑。” 时归雨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两人旁边的黎璃却难得没有开口。 温廖额头突突直跳,她连忙冲上去接过玉匣,“弟子谢过师尊。” 兴许是顾忌着这是她的拜师礼,时归雨并未再多说什么,他起身拂袖离去。 让温廖意外的是,黎璃也随之起身,她先是温柔的摸了摸温廖的头发,也随之匆匆离去。 随着两个人的离去,诸位尊者也纷纷坐不住了。 殷别看了一眼前来观礼的各峰弟子们,对抱着玉匣的温廖微微笑道,“且与他们好好庆祝吧。” 他率先起身,“请诸位随我到宴客大厅。” 长辈们离去之后,气氛变得轻松欢快起来,小辈们纷纷涌上来祝贺温廖。 温廖看着殷别离去的背影,按下心中的怪异,扭头迎接起大家的祝贺。 按照以往的规矩,拜师礼当日,作为新入门弟子的温廖应当参加谢客宴,一一敬酒。 但殷别却以她年纪太小为由,免去了这一部分流程。 此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安排的,众人倒也不觉得诧异。 于是温廖便说好了今晚要在束规阁请大家吃烤肉,他们小辈也自个儿热闹一下。 与她关系好的弟子几乎都前来观礼了,大家热热闹闹围着她,互相攀比着自己今晚要吃掉多少烤肉,喝掉多少灵酒。 众人说笑着便要转移阵地去束规阁。 温廖临走之前,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冲着那人的方向喊:“吴狄师兄!” 被叫到名字的那人先是一顿,隐隐有逃脱之意,随即他脸上挤出一点笑来,“了知师妹。” 温廖走过去,客客气气问他,“今晚我们要在移星峰吃烤肉,师兄不来吗?” 吴狄死死抓住手中的芥子囊,指关节泛白,最后佯装轻松说,“我……还有些事儿,就不来了吧。” 温廖脸上露出一点遗憾,她随即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师兄若是有时间便来找我玩。” 吴狄嗯了一声,“祝贺师妹。” “了知——你还走不走啊!你不在前面带路我们可不敢去移星峰!” 众人一团哄笑。 温廖回头应道,“来了来了!” 她又对吴狄说,“那师兄我先走了,师兄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温廖笑着跑向那群人。 吴狄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们。 那位是四长老的亲传弟子吧?那是隋氏的嫡小姐,还有七长老的三个弟子都在啊…… 那些都是他曾经根本不敢直视,见到都是远远低着头卑微行上一礼的人物。 他和了知师妹原本才是一类人,可如今了知师妹和他们说着闹着,看上去那么亲密无间…… 吴狄的芥子囊里,装着他从无惘崖上摘来的满满一袋灵松子。 灵松子的松针有剧毒。 为了摘这些灵松子作为了知师妹的贺礼,他的手被毒素染得斑斑点点一片,丑陋不堪。 可就算是这样,这份贺礼依然显得那么寒酸。 如今的了知师妹……可是惊崖剑君的亲传弟子了,她根本不会稀罕这样一份礼物的。 吴狄看着那道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手指慢慢松开。 那只芥子囊掉到了地上。 欢快的笑声逐渐远去。 吴狄盯着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突然涌上无尽的躁意。 凭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身世,根骨,就连相貌都是普普通通…… “怎么?闻了知成了惊崖剑君的弟子,你不开心?” 一道声音突然在他面前响起。 吴狄愕然抬头,不知何时落后众人的闻道真君脸上带着一丝淡笑看着他。 吴狄立刻诚惶诚恐向这位浮安宗的真君行礼,“见过真君。” 闻道真君白发散乱,一双细长的吊梢眼微微眯起,语气中带着一丝蛊惑,“闻了知可以的事情……你亦然可以。” 吴狄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看向他。 尊者们聚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殷别在宴客厅敬了一圈酒之后,依然是一幅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殷别悄然退下。 与宴客厅里的热闹不同,断月崖一片雪色孤寒,只有灼红的琼浆果摇曳在风中。 断月崖最高处,两道身影孤寂单薄,被月色拉得长长。 空气中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有人将酒壶摔在地上,冷笑着问,“你还敢来?” 殷别走上前去,看着那一处孤坟低声道,“你又在喝酒。” 时归雨低低咳嗽起来,他缓缓举起手指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就当我是在庆祝……你也步入了我的后尘。” 一旁的黎璃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低声呵斥道,“二师兄!” 她仓促的看了殷别一眼,“小了……不会是温念。” 这个名字似乎刺痛到了时归雨,他眉心的朱砂透出一种诡异的艳色。 时归雨猛然站起身,一把掐住殷别的脖颈,嘶哑出声,“当初劝我不要收她为徒的是你,如今做了同样事情的也是你!” 他的眼眸中隐隐透出痛苦之色,“我已经酿成了大祸……你还要步我的后尘吗?” 殷别默默站在原地,任由白皙的脖颈上泛出红紫之色,也没有拂开他的手。 “我知道。” “阿了不是温念,也绝不会是温念。” 时归雨脖颈上青筋毕露,“以灵息相护,赠她灵鞭……你真的没有把她当做师尊的替身么?” 殷别低垂的长睫微颤,“她不是。” 时归雨狠狠放开自己的手,“你最好别说谎。” 他指向那座孤立的坟茔,“是我无能,寻找师尊一事只能由你来做,如今你既然决定放弃寻找师尊,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干涉。” 时归雨的手指轻颤,“但我要你向师尊发誓,你不会像当初的我一样,找一个替身……来代替她。” “她不是。” 殷别的声音又低又哑,很快被风吹散。 时归雨一脚将滚落在脚边的酒壶踩碎,闪身离去。 黎璃抬头看了殷别一眼,“师兄,二师兄也是因为……也是因为你决定不再寻找师尊才那么生气的,这跟小了没有关系。” 殷别缓缓勾起唇角,“我知道。” 黎璃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二师兄几乎走火入魔,言行举止上逼着温念学习模仿师尊,就连……就连温念的灵根也要被他强行扭转为火灵根……” 黎璃眼中溢满哀伤,“温念是个好孩子,谁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惨剧发生……” 她哽咽道,“如今我们只是不希望悲剧再度重演。” 她诚恳地看着殷别,“大师兄,只愿你遵守承诺,护小了一世周全。” 殷别喉结微滚,他掩下眸底晦暗情绪,“我知道。” 黎璃叹了一口气,“师尊生性似风,不喜拘束,热爱自由,既然她已经离去,我们也决定不再寻找她……” “那便惜取眼前人吧。” 殷别抬手撷下一颗琼浆果,风拂过,微凉的汁水染上指尖。 世人皆道沉烟真君蛇蝎心肠,手段歹毒,以后怕是要开罪不少人,绝了自己的后路。 但只有她的三个徒弟最清楚,什么后路?沉烟真君从来就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 她是风。 没有人能捉得住,也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去留。 殷别时常会有一种错觉。 她赤足坐在揽星阁最高处晃悠双腿时,便也像那穿过她的黑发,拂起她衣摆的风。 随时将要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世人只知她生性奢靡,挥霍无度。 却不知修为、华服、美食、珍宝,其实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入她的眼。 人皆有欲。 但殷别却不止一次意识到,天地浩荡,她没有真正想要得到抓住,能够为之驻足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殷别时常想。 直到她“魂飞魄散”,就那么消失在他们眼前。 殷别才猛然惊觉,这一切,都好像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就好似……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日。 她于这人间,是一个纯粹的过客。 只因为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才从来不考虑后路,也从不为他人驻足。 她是一缕风,一缕嬉戏人间,随时可能消散的风。 如今她回来了,却不愿与他们相认,这已经足够表明她的态度。 若是他擅自道破她的身份,这缕风,会再度逃之夭夭的。 琼浆果红色的汁液干涸在指尖,晃眼看去,仿佛一点鲜血。 黎璃注意到的时候,便听到殷别在耳边轻叹了一句: “她的确是风,捉不住的。” 第30章 神骨 炽热爱意 这或许是移星峰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夜。 梨花翩翩飞舞, 弟子们席地而坐,烤肉和烈酒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之中,让这座长久以来孤冷寂静的山峰也有了一点烟火气。 有弟子感叹道, “没想到有生之年, 我还能在惊崖剑君的山峰上喝酒吃肉。” “是啊,还真应该感谢了知师妹……” 那弟子嘿嘿一笑,小声说, “幸好咱们惊崖剑君的徒弟是了知师妹,我看换一个人……剑君他都不一定那么偏宠。” “那可不,了知她讲义气, 资质好, 长得还好看, 谁不想让她当徒弟啊!” “你都不知道, 之前在太白门,那个逍遥真君看了知师妹的眼神……” “就像是你看手里的烤肉是吧?” “去你的!哈哈哈哈——” “太白门也不想想了知师妹是谁的徒弟,就连惊崖剑君的徒弟都敢肖想……” 众人议论中心的温廖此刻正捧着一块烤肉大快朵颐。 陈笑端来一杯清露, “慢点吃, 小心噎着。” 温廖咀嚼着嘴里的肉,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师姐。” 陈笑盘腿坐在她旁边, 微笑着说,“有时候看到你, 就会想起家里的妹妹, 她小时候也总是那么贪吃。” 陈笑来到修真界已有许多年,她在凡人界的妹妹早已化作白发老妪。 这便是修道者的一苦,自己拥有着漫长的岁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老去, 甚至化为白骨。 虽说追求大道者淡漠亲情,但依然有人割舍不下,陈笑便是其中一者。 温廖敏感的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立刻扬起头来转移话题,“那一定是因为师姐的手艺太好了,就比如师姐的烤肉,肥腻适中,火候也正好,师姐……我还能不能再来一块?” 陈笑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孟子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陈笑师姐,你可别再给她烤了,这已经是她今晚吃的第六块了!” 陈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知现在正在长个头,平日里修炼得又辛苦,自然要吃多一点,身体才跟得上。” 孟子扬摇头,“我发育得最猛的时候也不像她一样啊。” 陈笑摸了摸温廖的头发,起身去给她烤肉了。 温廖火速吞完一块烤肉,优雅地抹掉嘴角的油,“那说明什么,说明你平日里修炼的根本不够。” 她这话说的没错。 殷别目前是修真界名副其实的剑道第一人,他在花曳池布下的阵法自然也是精妙绝伦,堪称修炼的捷径。 加之那阵法会随着她的修为而变化,永远微妙地压上她那么一头,温廖每次都会被激起胜负欲,想要快些破掉阵法,因此每次都修炼得精疲力尽。 任谁像她这么练上几年,修为都会突飞猛进的。 孟子扬难得的没有反驳她的话。 温廖咕咚咕咚吞下一杯清露,打趣他,“怎么?真被我激励到了,打算开始发奋修炼啦?” 孟子扬支支吾吾,“是要好好修炼的……” 他犹豫了片刻,鬼鬼祟祟凑到温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须臾秘境三年之后就要开启,我爹要我在那之前必须修炼到金丹期圆满,然后……” “然后在秘境之中一举名扬天下?”温廖随口接道。 “嘘——”孟子扬紧张起来。 温廖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哪怕过了一百年,这个修真界的世家们还是一个模样——总是期盼着自家子弟干出点什么大动静来,一举扬名天下。 孟子扬的语气突然神神秘秘起来,“我不像小了你,有惊崖剑君布下的阵法可以用来修炼……不过我跟你说——” 他凑得更近,用一种低到温廖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爹给我找到了一个好法子。” 温廖见他警惕的模样,索性随手捏了个诀,隔绝了周围人的声音。 孟子扬发现温廖捏的隔音阵,嘿嘿笑了一声,“还是你做事谨慎。” 温廖眯眼看向陈笑的方向,估摸着她的那块烤肉还有多久能好,随口问他,“什么好法子,让你这么警惕?” 孟子扬一脸倨傲地说,“你是我最铁的哥们儿,所以我才跟你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温廖无聊地闭上眼,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到背后的大石头上。 孟子扬这才神神秘秘说,“须臾秘境乃上古神境,里面虽然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更有诸多机缘藏匿于此地,但万分凶险……” “别说名扬天下,搞不好可能会把命都搭在里面……” 温廖不知已经是第多少次听人这么描述过了。 当年须臾秘境即将开启,三个徒弟跟她说过打算结伴前去,但后来赶上魔渊破裂,她提前死遁离去,也不知后续如何。 “须臾秘境一百年才开一次,机会实在是难得,我爹不想我错过这次机会,但是又担心我命陨于此……所以给我找到了一处小秘境。” 听到这里,温廖才感兴趣地睁开了眼睛。 孟子扬看她的表情,知道温廖来了兴趣,于是立刻兴奋说,“那处小秘境乃是百年之前一位大能从须臾秘境中出来之后,照着须臾秘境复刻的!” “只不过那个小秘境里并没有机缘和珍宝,只有须臾秘境中危险之地的重现,为的便是磨练自己的功法修为……” 懂了,高难版模拟卷。 温廖问,“所以你爹打算让你先提前去小秘境中修炼?” 孟子扬一拍手掌,期待地看向她,“正是!我爹可是花了好多钱才买下这处小秘境的……” 温廖:“哦。” 孟子扬:“……” 他凑上前去,“小了,难道你对这小秘境不感兴趣吗?” 温廖摇头,“花曳池就很好。” 抛开殷别剑道第一人的身份不谈,他也绝对是当前修真界最了解她优势和弱点的人。 花曳池的阵法可以说完全是依照着她的修炼进度而变化的,对她而言的确是最好的修炼场所。 孟子扬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失望,“可是小了……你若是在小秘境中提前熟悉了须臾秘境的危险之地,届时真正进入须臾秘境中,岂不是更加如鱼得水?” 温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孟,我知道你的意思,也谢过你的好意。” “但……我必须留在清遥宗。” 是否能够在须臾秘境中获得机缘,亦或扬名天下,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毕竟她还有任务在身。 孟子扬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挠了挠后脑勺,“算了,随便你吧,反正以你的实力,三年之后咱俩不一定谁比谁更强呢。” 他脸上浮现出一点忧伤,“只是一旦进入小秘境,我便要在里面呆满足足三年……这三年都见不到你咯。” 温廖有一点动容,随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那你就争气点,早日将那小秘境摸个清楚,提前出来。” 这话的确是激励到孟子扬了。 他跟打了鸡血似的握起拳头,“我会的!我答应你,我顶多错过你两个生辰!” 温廖笑着看向他,“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场烤肉宴吃至杯盘狼藉,弟子们纷纷尽兴而归。 殷别喜净,温廖特意将周遭清理干净之后,才回到束规阁里舒舒服服躺下。 殷别还没回来,想必是还在应付那些尊者们。 她翻出那条灵骨鞭,将细细的鞭尾缠在手腕上把玩。 灵骨鞭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通体透着淡淡玉色,往空中抽出去时荧光点点,煞是好看,握鞭的地方一块小小的月牙发着淡淡的光。 温廖其实是个颜狗,这么好看的鞭子,她都有些不忍心拿出去使。 大徒弟也不知在这条鞭子上耗了多少心思。 温廖的手指在那块小月牙上打了几个圈,不知不觉中又开始琢磨起近日殷别对她的态度变化。 温廖思索片刻,仍是理不出头绪。 灵骨鞭缠在手腕上,带来一点清凉的触感。 温廖忽然心念一动,也不知系统能不能判定出这条鞭子是什么材料的? 于是她将那鞭子解下来,往系统中一扔。 系统突然发出咯噔一声,随即用古怪的音调说: 【一条用神骨、灵脉和炽热爱意铸成的绝世灵鞭】 温廖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然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系统再度重复道: 【一条用神骨、灵脉和炽热爱意铸成的绝世灵鞭】 神骨,灵脉,和……炽热爱意??? 一个个几乎称得上惊悚的字眼在她眼前反复旋转着,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神骨…… 这个修真界除了他,谁还有神骨?! 温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凝视着系统中那条美妙绝伦的灵骨鞭,发麻的触感从头皮一路往下。 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渐渐浮现出来。 尾端的月牙一片柔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但温廖却像是被烈焰灼到,她反手便将灵骨鞭抛开,夺门而出! 青昱峰处处精妙雅秀,优美的仙鹤栖息在荷渠旁,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岸上的秋千架被夜风吹拂,微微晃动。 孟子扬的洞府便建在这片荷花旁边。 枯荷上积着的残雪被一阵风席卷而过,摇曳落下,打得水面涟漪点点。 孟子扬酒足饭饱,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道激烈的敲门声吵醒。 他皱了皱眉,翻身继续睡过去。 “……老孟!” “老孟——” 那道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越听越熟悉。 孟子扬终于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小了?这个点了她怎么会过来? 洞府的门终于被人拉开。 温廖看着面前脸上都睡出一道道红痕的孟子扬,激动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老孟!走!我们现在就去小秘境!” 孟子扬睁惺忪睡眼盯着眼前的人,半晌之后才慢吞吞问,“啊?” 温廖抓住他的袖子疯狂摇晃,“醒醒啊!我说我们现在就去小秘境!” 孟子扬这才反应过来,他脸上浮现出惊喜,“小了,你说真的吗?!” 温廖疯狂点头,“真的真的,我说真的。” 孟子扬兴奋道,“那可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跟我爹好好交代了!” 温廖:? 孟子扬见她的表情,支支吾吾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温廖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她现在必须要到小秘境里躲上一躲,“不生气,你说。” 孟子扬贼兮兮说,“我爹说了,我一个人在小秘境里搞不好连活都活不下来,他让我把你也一起带进去……” “毕竟小秘境就是惊崖剑君复刻的,小秘境绝对不会对你下死手的!” 温廖:“……” 她这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哇!! 第31章 爱意 谁将爱意深藏 殷别又回了一趟宴客厅, 直至众人散去,他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移星峰。 殷别知道温廖一直不喜酒味,捏了清净诀之后仍觉不够, 又回殿沐浴了一番。 他走出望月殿的时候, 夜色已深,天上冷月高悬。 束规阁一片漆黑,想必是她已经睡下了。 但这并不妨碍什么, 殷别负着手慢慢踱步到束规阁楼下,仰头看向她下榻的阁楼。 睡前先看一看她在的地方,早已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只不过曾经是揽星阁, 现在是束规阁。 月色清浅, 翩飞的梨花落在她的窗檐上。 她睡觉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捏个结界将自己笼罩在内, 所以站在门外, 就连一点浅浅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殷别看着那扇梨花木窗,唇角微微扬起。 他知道她在那里便好。 月影西移,金乌渐起。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望月殿的时候, 殷别便睁开了眼睛。 再过一个时辰, 她便会在门外请安,然后继续去花曳池修炼。 这是她正式成为他弟子的第一日。 殷别起身, 特意挑了一件崭新的月白色衣裳。 镜子中映出的那个人容颜并没有变化, 然而却再不似曾经。 殷别的眼神微冷。 片刻之后,他将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也尽数高高束成马尾, 最后带上银白色的鹤冠。 殷别长睫微颤, 最后终是向镜子中投去一眼。 倒是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殷别从枝头采下新开的梨花,又将昨夜就放在外面,用来收集露水的集露盏端进灶房,洗净双手, 开始做起吃食。 酪梨酥出笼的时候,屋外的鸟儿正叫得欢快。 酪梨酥有些甜,殷别怕她不好克化,又替她冲了一壶岷山清茶。 一切都准备好了,殷别将殿门推开,等着她过来。 时辰到了。 殷别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期待地看向门口。 没有人。 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想必是昨日累着了,今日要睡个懒觉。 殷别宠溺地摇了摇头,掐诀让食物保持温热。 又过了两刻钟。 阳光变得强烈了几分,投在地上的影子黑沉沉一片。 殷别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侧耳倾听着束规阁的动静。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边依然一片安静。 殷别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到底是起了身,打算去束规阁看一趟。 窗檐上的梨花已经堆积得一片白,仿佛一层新雪。 殷别轻轻叩响了她的门。 无人回应。 他眉头微蹙,终是将神识铺展开来。 屋里没人。 殷别眉心一跳,慌乱之中一掌推开了束规阁的大门。 他快步走进了她的卧房之中。 屋里一切正常,家具陈设稳稳当当放在原地,桌上还放着半杯没有喝完的水…… 直到殷别看到床榻上放着的那根灵骨鞭。 他瞳孔一缩,快步走上前去。 玉匣还在床上躺着,灵骨鞭被人随手扔在枕头上。 殷别抓起那条灵骨鞭,手指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他回过头看向衣柜—— 那几件她常穿的衣裳消失不见了。 “砰——” 那张仍带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床榻瞬间四分五裂,装灵骨鞭的玉匣也随之碎裂,一块尖锐的碎片划过殷别的眉骨,鲜血霎时涌出。 血珠坠落,掉在他长长的眼睫上,又倏然滑落。 殷别眉心慢慢浮出一点殷红,仿佛烈火灼灼,竟生生将伤口处的艳色压了下去。 殷别抓着灵骨鞭的手指一片青白。 若不是灵骨鞭取自他的神骨和灵脉,这鞭子早已灰飞烟灭。 灵骨鞭受到外力胁迫,开始释放出自己的威压。 殷别的手掌很快一片鲜血淋漓。 温热的血流嘀嗒掉落,染得殷别月白色的衣裳殷红点点。 身形高大消瘦的仙君突然直直跪了下去。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被鲜血染得一片斑驳的灵骨鞭,笑得绝望,“你……还是要跑么?” 温廖和孟子扬两个人此时已经赶到了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前。 孟子扬狼狈地抹了抹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问,“小了,你那么着急干什么?咱们这不是还有三年时间能好好修炼嘛……” 这里气温极高,热浪吹拂,空气都有些变形。 温廖一下子瘫坐在炽热的沙子里,“不,我很着急。” 孟子扬惊恐地摇了摇头,“你简直是个修炼狂魔,就你这样,三年之后须臾秘境一开,不得被你把法宝灵器都给掏空……” 温廖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瓶清露扔给他,自己也拿了一瓶清露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压笼罩过来。 与此同时,修真界大小宗门的修士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仰头齐齐看向天空。 清遥宗的方向白光刺目,一股霸道而强悍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扑向了整个天地。 “……是惊崖剑君?!” “是剑君的剑意!” “发生什么了?” “魔渊又开了?!” 一片混乱中,温廖惊恐地抓住孟子扬的袖子,“老孟!快进秘境!” 孟子扬正被那股强大的剑意撼得心头发怵,猛然看见温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慌了起来。 “好好好,走!” 空气中荡出一圈水波状的纹路,两人瞬间消失不见。 清遥宗。 无归剑深深插在地上,发出阵阵嗡鸣,淋漓鲜血顺着剑身不住往下坠落。 殷别的眼中却突然迸发出一点偏执的光。 ……我不会放你走的。 绝不会。 剑意行至西北角,突然微微波动了一下。 殷别眼眸一亮,终是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殷别突然释放出强大的剑意,黎璃和时归雨被惊动,以最快的速度赶向移星峰。 他们二人刚一前一后踏入束规阁,便看到殷别浑身浴血,躺在一片狼藉之中,手中还握着那条送给温廖的灵骨鞭。 *** 巨大的蓝色湖面上生着一颗繁杂的花树,正值开花时节,落樱缤纷,花树底下的小舟也载满了一船花瓣。 那堆粉紫交织的花瓣动了动,花瓣底下突然冒出来一个少女。 少女粉面桃腮,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像是开在枝头灼灼的花,看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 她头顶的花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霎时间下了一场花瓣雨。 温廖随手在空气中一抓,凝成一把透明无形的伞举在头顶,挡住那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 她足尖轻点,直直飞到花树最顶端,收拢无形之伞,朝着那穿着一身赤红色的少年头上敲去,“你是想用花瓣淹死我吗?” 孟子扬吃痛回头,“打那么重?” 温廖轻哼一声,“没看到我在下面睡觉呢。” 孟子扬委屈巴巴说,“这次快要出秘境了,我修为还差你那么一大截,不勤加修炼怎么能行呢?” 温廖舒舒服服换了个姿势躺在花树上,“行了,这颗花妖已经被我们打得够惨了,你换一个妖怪练手。” 孟子扬捂着脑袋叹了口气,慢吞吞起身朝着另一棵长在蓝色湖面上的花树飞了过去。 那花树生得妖娆多姿,远远看去便似一朵巨大的粉云。 然而在孟子扬靠近它的那一刻,那些轻柔的花瓣忽然变得锋利不已,旋转着朝孟子扬飞了过来! 孟子扬身形灵活躲避开来,直直朝着树冠的位置飞去。 然而就在靠近花妖妖丹位置的时候,一片花瓣忽然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孟子扬躲避不及,被狠狠划上了一道。 淡粉色的花瓣变成了血红色,孟子扬像是脱了力一般直直往下坠,扑通一声落入了蓝色的湖中。 温廖捂住自己的眼睛缓缓叹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之后,孟子扬悠悠转醒。 温廖坐在花树梢上钓着鱼,一旁空气凝成的水桶中游着几尾欢快的红色鲤鱼。 孟子扬凑过去,“刚刚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 温廖眼皮也没抬一下,“对敌人的善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话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小秘境已经算是手下留情,等进入了真正的须臾秘境,你现在恐怕早已成为它的腹中食物了。” 孟子扬自知理亏,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水桶里的鲤鱼,“我就是看这花妖生得怪好看的……若是都薅秃了岂不是辣眼睛。” 两人身上的花树突然狠狠颤抖了一下。 这是小秘境最诡谲险恶的地方之一,云泽梦湖。 梦湖花妖原本也算是这小秘境中的食物链顶端,它的形状天生美丽,然而花瓣却有剧毒。 凡是被它的花瓣划到之后见血的活物,都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掉入梦湖之中,随即根茎便会缠绕而上,将血肉吸收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渣。 想要摧毁梦湖花妖,必须靠近树冠的位置,将藏匿在其中的妖丹摧毁。 然而这花妖的花瓣却飘散得到处都是,来者根本防不胜防。 直到那一天…… 梦湖花妖想起那一天,仍觉妖丹微颤。 那个闯入此处的小修士根本不被它的美丽外表所迷惑,而是一上来就将它所有的花瓣都给薅秃了。 是的,它堂堂一棵妖娆美丽的花树被薅成了丑陋无比的秃树。 它所有的花瓣都被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球体漂浮在半空中,那小修士是指尖燃着一簇灵火,似笑非笑跟它说。 “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收起你花瓣上的毒素,否则我就把它们全烧了。” 梦湖花妖妖丹颤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花瓣其实都是它本体的一部分。 烧了就没了。 没了它就会秃……不,它就会因为诱惑不到食物而死。 从此之后,凶险的云泽梦湖成了他们安居乐业的家园。 小修士开心了也挑出一棵花树来打一打,不开心了也挑出一颗花出来打一打。 还动不动就把它薅秃。 ……妖生艰难。 它生平只见过两个这么无耻的人。 一个是将它从须臾秘境中带出来,勒令它在这里繁衍复原云泽梦湖的那个少年。 另一个便是眼前这小修士。 ……如果它有罪,请让天道来惩罚它。 而不是让它这颗美丽妖娆的花树日日担心自己会不会变秃。 不过幸好听小修士说,他们马上就要离开小秘境了。 梦湖花妖兴奋地抖动了一下花枝,轻轻缠上了她的脚腕,以表达自己的开心之情。 温廖随手折下了这支花,拿在手上把玩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将花枝放回去,敷衍地说道,“哦对不起,我又忘了这是你的本体,你自己接一接吧。” 梦湖花妖:“……” 温廖拍了拍手掌,“三天后须臾秘境便会打开,你要提前一点去做好准备。” 孟子扬看向她,“小了,你真的不去须臾秘境吗?” 温廖摇摇头,“若不是这小秘境你只有三年的权限,我真想一直待在这里修炼。” 孟子扬沉默不语。 从三年前她匆匆忙忙来寻找自己那一晚,他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小了和惊崖剑君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至于小了匆忙避入小秘境的同时,惊崖剑君剑意大开四处寻人。 他忍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开口道,“小了,师徒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哪怕是做了什么弥天错事,这三年时间惊崖剑君也应该冷静下来了……” “你这么一直躲在小秘境里其实是一种逃避,不如出去找他好好聊聊。” 温廖低头看着水桶里的红色锦鲤,默默叹了一口气。 不是殷别不冷静……而是自己冷静不下来。 系统里殷别的好感度已经变为了100/100。 她清清楚楚记得,几次好感度大涨大落,都是因为自己险些在他面前把“沉烟真君”的身份暴露出来。 那时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好感度会波动得如此厉害? 如今换一个视角来看……事情已经再清晰明了不过了。 是她一直以来大错特错。 殷别对“沉烟真君”,从来都不是厌恶和憎恨。 这一次,殷别将她彻底认出了。 所以自从她从沉墓镇回来之后……好感度便一直在往上疯狂地涨。 所以殷别对自己的态度也彻底变了。 温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暴露了,让他这么笃定地认出了她…… 但是显然,眼前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炽热的爱意。 想到这几个字,温廖便触目惊心。 温廖清楚的知道,殷别的一切情绪起伏都是围绕着“沉烟真君”,而非“闻了知”。 炽热的爱意是针对谁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温廖千算万算……是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徒弟对自己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可是他的师尊。 是与她相伴十年,看着他长大的师尊。 更何况当年她对他堪称“恶毒”二字,这样莫名其妙的爱意……太惊悚了。 所以殷别一定是个抖M对吧? 极度恐慌之下,温廖索性躲到了小秘境里,一躲便是三年。 这三年来除了修炼,她一直在回想与大徒弟相处的点点滴滴。 如今好感度已经满了,要影响他的黑化值,还得从深层次的原因入手。 思来想去,这原因恐怕还在自己身上。 温廖必须要完成任务,早日回到现实世界,她当不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如今小秘境权限将满,她不得不出去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温廖已经想好了。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干脆点自己提刀抹脖子算了。 她会找到大徒弟,与他敞开心扉地聊。 纠正他的恋爱观,再为他找一个修真界顶顶好的姑娘,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甜蜜…… 这本就是一个合格的师尊应该做的事情。 她养歪的孩子。 她自己来纠正。 第32章 拜别 已成魔物,天道当诛 温廖与孟子扬出小秘境的时候, 外面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天空之中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有微风将金黄色的沙砾吹拂而起, 地面远远看去便像是蒙了一层金黄色的纱。 温廖警惕地观察了周围一圈, 轻呼一口气。 幸好,大徒弟还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疯。 这周围一切正常,并没有人在这里布下阵法等着她入瓮。 孟子扬见她一副做贼的模样, 无奈地说,“小了,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怕成这副模样。” 温廖深沉地说, “你不懂。” 孟子扬叹了一口气。 两人在小秘境中一呆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与外界完全脱离了联系。 幸好他爹早已算准两人出秘境的时间, 一封长长的密信安静的躺在秘境入口处,将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都囊括了一番。 孟子扬拆开密信,入眼第一句话便是, “惊崖剑君闭关, 兴许即日便要飞升。” 孟子扬瞪大了眼,一把抓住旁边的温廖, “小了!你师尊, 你师尊他就要飞升了!” 温廖:? 孟子扬他爹可能不清楚,但温廖是知道的, 大徒弟明明已经飞升失败成了堕神, 怎么可能再度飞升呢? 她连忙接过信件来看,好在孟家主在信中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魔渊裂隙不稳,逃出来几只超阶的魔兽,殷别凑巧在那附近, 感受到魔气波动,前去斩杀魔兽的时候受了重伤。 于是便闭关修养。 他这一闭关便是三年,闭关期间清遥宗大小雷劫不断,每隔几日便要降下一次。 因此众人纷纷猜测,他可能是飞升在即。 超阶魔兽,受了重伤…… 几个字眼看得温廖心中一跳。 算一算时间,大徒弟受伤便是在她进入小秘境不久之后。 难怪她清静了足足三年。 虽说她躲入小秘境之后,小秘境便不会轻易开启——哪怕是对它主人。 但毕竟这个小秘境是由殷别一手创造的,他要是疯起来想将这小秘境毁了……逼着躲在里面的自己出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殷别当时可是放出剑意四处寻人了,自然是知道她的位置的。 温廖合理推测,或许正是因为他从清遥宗赶过来恰好要经过魔渊,又在斩杀魔兽的时候受了伤……才将此事耽搁了下来。 超阶魔兽虽然是魔兽中最最危险的一种,但是以殷别现在的修为,也应该不至于受那么重的伤。 殷别如今闭关了这么久,反倒让温廖提起心来。 她想要快点回到清遥宗看一看她这大徒弟——以师尊的身份。 孟子扬要从小秘境直接赶到须臾秘境,两人同行了一段路之后便分开了。 临近分开之际,孟子扬眼泪汪汪对她说,“小了,我已经拜托过我师尊了,等你师尊出关之后,她一定会替你多在惊崖剑君面前求情。” “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先好好跟剑君道个歉。” 温廖点点头,“我知道了,祝你这次须臾秘境一切顺利。” 孟子扬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温廖:“……” 不是,她怎么觉得在小秘境这三年,孟子扬其他的没长进多少,倒是越来越狗了呢?? 温廖嫌弃地朝他挥挥手,“得了得了,肯定会活着等你回来的,好好干,别辜负在小秘境里的这三年时光。” 眼看着就要分开,孟子扬最后还是又问了她一句,“既然你师尊在闭关……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须臾秘境吗?” 温廖叹了一口气,她是怕万一殷别出关的时候她恰巧在秘境里,大徒弟不得提剑守在须臾秘境外面。 须臾秘境也是百年才开一次的稀罕玩意儿,这一次也不知修真界会去多少人。 大徒弟可是还要在这个世界混的人,总不能因为和她之间这点破事搞得名节不保,众人指责。 温廖不想再和他啰嗦,“真的不去,祝你好运,我先走了。” 她扭头便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孟子扬立在飞剑上默默看她半晌,重重叹了一口气。 除了拜托师尊之外……他还写了信央求他爹,若是清遥宗将小了逐出门派,便派人将她带去孟家。 就算是得罪了惊崖剑君,他也不会让她游离失所、无家可归的。 谁让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因着心里挂念大徒弟,温廖几乎是以突破极限的速度往清遥宗飞。 她到移星峰的时候,整个人险些脱力从飞剑上滚下来。 她腿脚一软,便跌入了一个氤氲着紫鸢花香的怀抱。 温廖看向来人,“师姨……” 黎璃的眼睛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泪光,“小了,你终于回来了。” 温廖立刻在心里狠狠唾弃起了自己。 当时慌不择路躲入小秘境之中,都忘了跟美人徒弟说一声。 年近十六的少女已经长得几乎和黎璃一般高,她立刻抱住黎璃的腰,将下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中。 “师姨,对不起……当初我走得太匆忙,都忘了跟你说一声。” 黎璃红了眼圈,“我以为你……”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小了长高了。” 当初死遁归来,即使这个世界里时光已过百年,但对温廖而言却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因此她并没有太多离别的实感。 而如今实打实的分别三年,才再度相逢,温廖有些忍不住的鼻酸。 哪有人的心是铁做的。 毕竟是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人,她其实……也是舍不得的。 温廖抑制住声音里的哽咽,“师姨,对不起……” 黎璃温柔地抹掉她的眼泪,“哭什么呀,都长成那么漂亮的大姑娘了。” 黎璃轻轻将她垂在耳边的碎发撩开,“在秘境里锻炼三年,对你来说倒也是好事。” 眼看着美人徒弟也被她惹得眼眶通红,温廖忙不迭说,“是呀,我现在可都已经是元婴修士了。” 黎璃脸上露出欣慰,“我们小了真棒。” 温廖问:“我师尊他最近有消息吗?我听说清遥宗大小雷劫不断……” 黎璃神色一黯,“师兄自从进去之后,与我们便断了联系。” 温廖心中担忧,朝着望月殿紧锁的殿门看去。 “不过……”黎璃黎璃摊开手心,一封密信出现在她手中。 “你师尊闭关之前曾交代过我,要我督促你好好修炼,另外,他让我把这封密信交给你。” 温廖垂眸看向信封上恣意潇洒的几个大字,“阿了亲启。” 黎璃摸摸她的头发,“你一路赶回来想必已经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下吧,师姨给你做点吃的,等你休息好了便出来吃。” 温廖此刻满心都系在这封信上,于是点头道好。 束规阁三年没人住,依然整洁如初。 床褥换上了新的,桌上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梨花。 这些年应当是黎璃一直在收拾束规阁。 温廖坐到床榻上,指尖点上那封密信的封口处。 一点淡色银光弥散到空气中。 温廖抽出了秘信中的纸。 “师尊,见字如晤。” 为首第一行,便让温廖的指尖狠狠颤抖了一下。 殷别他……终于不打算装了。 “师尊离去已过百年之久,后知魔渊一事师尊实为奸人所害,百年来,徒弟辗转彻夜,日日煎熬,恨不能血刃仇敌,以告慰师尊。 然徒弟不才,辜负师尊期望,经年累月,竟生心魔,不旦未能替师尊报仇雪恨,十年前更是飞升失败。 徒弟道心不稳,心魔反噬时竟生嗜血之意,每每不能控制,只能避入无人之地。 得知师尊回归,心知师尊必然有苦衷,因此徒弟不敢贸然相认,只怕惊扰师尊。 然徒弟如今心魔蚀骨,经脉异化,已成魔物,天道当诛。 徒弟自知时日无多,只望以“剑君”薄名护师尊百年周全,故请来各派尊者见证,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收师尊为徒。 又将神骨剜出,制成灵骨鞭赠予师尊,灵骨鞭在手,修真界无人能敌,师尊便可自由行走,早日成事。 天罚随时可能降临,师尊出秘境乃是三年之后,徒弟不知能否再见师尊一面,故特意写下此信,拜别师尊。 若师尊归来之后,徒弟仍未出关……也请师尊莫要伤心。 徒弟一生可笑,生前不得自在,死时亦挂念身后名。 徒弟不成表率,还请师尊勿将入魔一事告知师弟师妹。 对外便宣称徒弟飞升失败,尸骨无存罢。 人人皆道师尊心如蛇蝎,但徒弟知道,师尊骨子里最是温柔。 得师尊十年照料,徒弟不甚感激。 愿师尊年年有今朝,岁岁生喜乐,天地广大,余生逍遥。 徒弟拜别。” 泛黄的信纸轻飘飘滑落到地上。 并未发出半点响动。 紧接着有水渍砸在信纸之上,将墨迹晕得一片模糊。 一阵仓皇的风将桌案上插着的梨花卷倒。 “啪——” 天青色的花瓶摔得粉碎。 “砰砰砰——” “殷别!你给我开门!!” “砰砰砰——” 温廖疯狂地拍打着望月殿的大门,手掌都红了一整片。 “殷别!!你开门!” 望月殿被笼罩在一片厚重的结界里,外人根本无法闯入,温廖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敲着他的门。 “殷别——开门啊!” 温廖心中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她抖着手指,拉着门上的铜环,“殷别,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再也不认你!” 依然无人回应。 温廖的全身都开始颤抖。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三年前不该就这么不管不顾逃入小秘境的。 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区区超阶魔兽怎么可能重伤他?他可是剑道第一人啊…… 已成魔物,天道当诛……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预感到天道的惩罚? “现在才来,不觉得有些晚了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 温廖猛然回头,对上一双讥诮的眼。 时归雨眉心朱砂灼红,一张脸苍白如雪。 温廖在他眼里看到了清晰的厌恶。 时归雨咳嗽了一声,语气嘲讽,“他说我蠢,到头来……最蠢的人,不过是他自己。” “为一个替身做到这个份上,就是到了地底下,也该无颜面见师尊。” 温廖皱起眉头,“时归雨……” 时归雨并未在意她的称呼,他冷笑一声,“说来可笑,一个替身而已,怎么就让他舍得剜出神骨?”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又轻又哑,“倒让我开始奇怪,到底是魔渊寻她十年……还是如今剜去神骨博你一笑情分更重了。” 温廖猛然起身,“时归雨,你什么意思。” 第33章 秘境 顾道友? 时归雨忽然低低笑起来, 他的笑声嘶哑,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咳嗽声。 温廖被他激怒,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质问, “什么魔渊寻她十年?你说清楚!” 时归雨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与她过分相似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怎么?你也想知道?那好, 我告诉你,你永远只是个替身,你永远也比不上她。” …… 望月殿的结界被人闯破。 来人脚步踉跄, 一路朝着后殿奔去。 交织着雷劫痕迹的霜寒蔓延到殿外, 黑与白相对峙, 似是在抵死纠缠。 越靠近殿内, 雷劫的痕迹越多,待到彻底踏入殿中,只见大殿之内一片漆黑, 巨大的冰莲被劈掉了七成, 在那残余的莲花之上,躺着一个焦黑的人。 温廖足踏霜花而上, 直到看清楚那人的脸时, 她的身形微微摇晃。 殷别暴露在外的皮肤一片血肉模糊,纤长的指骨几乎暴露在外, 扭曲着, 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眼前面目全非的青年渐渐与当初被她灵火灼伤、大病一场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只是那时的少年脸色虽然惨白,体内被灵火灼烧得几乎沸腾的血液却依然在流淌。 温廖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唤他,“阿别。” 沉烟真君很少会有这么亲密称呼他的时候。 每当他喊出这两个字, 小少年的睫毛都会像被惊扰的蝴蝶一样,疯狂拍打翅膀。 然而此刻他只是安静地躺在地上,辨不清神色,更不会睁开眼,说一句,“师尊,我也疼。” 有水渍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渗进他开裂的伤口。 “系统!你给我滚出来!” 【系统已上线。】 温廖指着躺在地上的殷别,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攻略对象黑化值过高,可能会引发世界意志,即本世界的天道的攻击。】 那些雷劫根本不是渡他飞升,助他成神的,那是天道排除异己,降下责罚…… 温廖嘶吼着问的系统,“竟然天道会攻击他消灭他,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回来?” 【任务对象可依靠体内神骨抵御天道攻击。】 温廖脑子里嗡的一声。 ……可依靠体内神骨抵御天道攻击。 可是现在,神骨被他挖出来了,但天道却不会停止对这一“异物”的攻击! 殷别怎么可能扛得下去?! 温廖猛然起身,眼眶猩红,“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系统难得的沉默了片刻。 “说啊!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天道歼灭彻底黑化的任务对象时,会将其体内神骨一举损毁,如此将会导致该世界崩塌。】 【最合理的做法是宿主阻止任务对象黑化。】 温廖沉吟片刻,忽然意识到它话语中的漏洞,“但是他自己把神骨剜出来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殷别黑不黑化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温廖仿佛看到了可怕的真相,她牙齿上下打颤,“你送我进来,最重要的目的根本不是阻止他黑化,而是保住他体内的那块神骨?” 她缓缓摇头,“神骨是不是只有他自己能剜出来?” 系统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久到温廖的理智似乎都被一把火灼灼燃烧时,它终于开口说。 【是。】 温廖身形一软,狠狠跌坐到了地上。 【雷劫至此,任务对象经脉寸断、修为尽失,变相来说……宿主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宿主是否需要脱离世界?】 无人回应。 温廖拿出灵骨鞭,跪坐到他面前,声泪俱下,“殷别,我不要你的神骨,你拿回去,你拿回去啊……” “殷别,你拿回去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 躺在地上的青年再度变得貌若谪仙,白衣似雪,温廖轻轻替殷别束上鹤冠,哑声开口,“系统。” 【系统在。】 “我要兑换一个特别道具,修复他的灵脉。 【抱歉宿主,特别道具没有这个权限。】 温廖猛然抬起头,“那我要换一个修复他灵脉的方法,不逾越你们的规则。” 【……宿主任务已经完成,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依然可以兑换特别道具。 按照以往惯例,兑换丰厚资产或是超长寿命都在系统允许范围内。 宿主还剩特别道具*2】 “我要一个修复他灵脉的方法。”温廖的声音很冷,却又不容置疑。 系统再度沉默片刻。 【是,宿主。】 黎璃回到望月殿的时候,正好碰见一阵风似的温廖夺门而出,她险些被撞倒,“小了?” 总是笑眼弯弯的温廖此刻眼眶猩红,哑着声音喊了她一句“师姨。” 黎璃看着敞开的望月殿大门,问她,“你师尊出关了?” 温廖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握住黎璃的手,“师姨,我现在要赶去须臾秘境找一件东西,这些日子,你能帮我照顾师尊吗……” 黎璃脸上浮现出疑惑,然而她并没有多问,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小了去吧,师姨会为你好好照顾他的。” “师姨,谢谢你。”温廖匆匆踏上了飞剑。 “小了,须臾秘境里瞬息万变,一定要注意安全!” 少女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回过头来,深深看她一眼。 直到温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躲在一旁的时归雨终于走了出来,“师兄他……到底在做什么?” 黎璃遥遥看着温廖方消失的方向,“师兄必有自己的安排,我们便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时归雨神色恹恹,“罢了,他现在就是一个疯子,连雷劫都敢引来……” 黎璃苦笑,“进去布阵吧,再被劈上一次,他恐怕真的会受不住。” *** 这一次,须臾秘境的入口出现在一片泥泞的沼泽之上。 此次共有十几个宗门前来入境,更有散修无数,遥遥看去,漆黑的沼泽岸边尽是密密麻麻的人。 金乌西沉,暮色苍茫。 孟子扬仰头看着沼泽地中横斜的枯枝,和上方一轮若有若无的月亮。 旁边一人叽叽喳喳。 “闻了知真的不来么?不是说她现在已经元婴期了吗?为什么连须臾秘境都不敢来?”丁世离皱着眉头。 时隔三年,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孟子扬冷哼出声,“小了来不来关你什么事情,须臾秘境是你家开的?” 丁世离难得沉默,“我只是可惜,那么好的机会……” 几人身侧,一个清瘦的少年白衣若雪,银冠高束,面上沉静如水。 正是小剑君谢沧岚。 如今他已经是元婴期大圆满,修为不同于以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沉稳下来。 他光是站在那里,便如一枝雪白瘦梅横斜而出,惹了不少女修偷偷看来。 谢沧岚此刻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他性格内敛,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在了知师妹拜师礼的时候送了她一道剑意。 但或许是拜师礼不久之后了知师妹便闭关修炼了,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关注清遥宗的动向,得到的却是了知师妹一直在闭关修炼的消息。 盼来盼去好不容易盼到须臾秘境开的这一日……却得知了知师妹不打算来须臾秘境。 谢沧岚很少有这样的情绪,心中烦躁不安,又仿佛空掉了一大块。 太白门的弟子都敏锐察觉到谢师兄的不快。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以为是秘境将开,师兄压力太大才会这样。 谢师兄都如此,他们这些稍逊一筹的弟子岂不是更加需要担心自身安危? 一时间凝重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太白门的队伍里。 原本就紧张的其他弟子一看太白门都这样,一时间更加紧张了。 就在一片死寂中,空中突然出现了水波状的纹路,那纹路渐渐扩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可容纳数人通过的通道。 众人瞬间崩紧,纷纷御剑而上,争先恐后踏入了通道之中。 去晚了,机缘被人捷足先登岂不痛哉? 在这种争先恐后的氛围当中,偏偏有一群人不动如山。 丁世妍如今也成了一个窈窕少女,她睁着一双杏眼看着自家哥哥,“哥哥,还不进去吗?” 丁世离磨磨蹭蹭别扭道,“再等等。” 他注意到一旁的孟子扬和谢沧岚一行人,“他们不也还没进去吗?” 孟子扬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 他在等,等一个人会不会来。 谢沧岚手握长剑,神色淡漠盯着沼泽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离他们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年。 他怀抱一把黑剑,斜斜倚在枯树之上,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须臾秘境的通道开始出现了波动。 陈笑咬牙对孟子扬道,“通道就快要关闭了,小了应该不会来了……” 丁世离最先叹了一口气,他回头对妹妹说,“走吧。” 两人消失在了秘境入口处。 孟子扬看向陈笑等人,“你们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儿。” 陈笑犹豫片刻,终是带着清遥宗的弟子先一步进入了秘境。 最后只剩下那白衣剑修与古怪的黑衣少年。 孟子扬看他们二人一眼,好心提醒道,“秘境入口就快要关闭了。” 无人回应。 孟子扬咬牙看着空气中的水波动荡得愈发厉害,通道入口也变得越来越窄,始终没有行动。 直到那处通道入口变成窄窄一线,孟子扬与谢沧岚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飞身而上,踏进了入口之中。 就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突然听到飞剑破空之声! 两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素衣黑发的少女足踏飞剑,衣袖翩飞朝着秘境入口飞来! “小了!!” “了知师妹——” 两人才来得及唤她一声,便被传送到了秘境里。 眼看着空气中的波纹即将消失,温廖使出了最快速度朝着入口飞去! 就在这时,一直倚靠着枯树的黑衣少年突然动了,他的速度比温廖更快,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到了秘境的入口处。 赶不上了。 温廖眼睁睁看着秘境就要关闭之时,突然伸出一只纤长的手,将她拽入了秘境之中。 空气微微波动,秘境入口彻底消失。 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一瞬,片刻之后,温廖站在了一片泥泞之上。 大雨滂沱,有冰凉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 温廖心中一喜,她进来了! 雨水的凉意突然消失,头顶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住。 温廖愕然回眸,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 有白色的雾气氤氲在两人之间,隔着朦胧雨幕,那人对她微微一笑,“了知师妹,好久不见。” 温廖盯着眼前面容清隽的少年,片刻之后,她脸上露出一点讶异,“顾道友?” 第34章 欺瞒 那我便唤你一声,姑娘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 发出聒噪的声响。 顾怀无递了一方帕子给温廖,“了知师妹脸上溅了些雨水,擦一擦吧。” 有淡淡的清香浮动在空气中, 像是雨后的竹叶。 温廖突然觉得这位顾道友与三年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微笑着接过帕子, “谢过顾道友,三年前你我匆匆而别,如今在须臾秘境相逢, 也算是缘分。” 顾怀无看着她轻描淡写将帕子收下,却并未用它来擦去脸上的雨水,唇角微微勾了勾。 “了知师妹还是将这雨水擦掉为好, 此处名为落梦渊, 是一处极其厉害的幻境, 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致幻。” 温廖手里握着那方柔软的帕子, 笑着回看他,“顾道友又怎知这雨水也会致幻?” 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站入这滂沱大雨之中, 鬓间的碎发很快被淋湿, 贴在她瓷白的脸颊上。 她突然眯眼笑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顾道友千算万算, 一定不会想到落梦渊的雨水才是唯一解幻的东西吧?” 顾怀无的神情微微一凝。 温廖朝他眨了眨眼睛,“顾道友, 你若是再不站到雨水里来, 可就要进入幻境中了。”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白色的水花绽开在脚下。 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顾怀无慢慢地收起了手中的雨伞,朝她微笑道, “我信了知师妹。” 他的黑色帷帽被雨水淋湿,有些狼狈的粘在肩头。 顾怀无索性抬手将帷帽摘了下来,扔到地上。 两人站在茫茫雨幕中对看。 温廖开口问他,“三年前与鬼修交战,顾道友可有受伤?” 顾怀无轻轻一眨眼,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滚落,“受伤了如何?不受伤又如何。” 雨水粘腻,本就让温廖有些不舒服,加之眼前这位脾气有些古怪的顾道友这阴阳怪气的回答…… 温廖耸了耸肩膀,“顾道友实力超群,自然不会因为区区鬼修而受伤的。” 她扭头便走。 当年在沉墓镇也算是得了他的帮助,方才进入须臾秘境之时又得他拉了一把,因此温廖才会一开始便好心提醒他。 落梦渊的幻境可是个大麻烦,当年在小秘境里她和孟子扬也不知道栽了多少个跟头。 得了温廖的提醒,顾怀无不会再跌入落梦渊的幻境之中,可以节省下不少时间。 一来一去,她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出手相助。 温廖来须臾秘境是为一件东西,而不是什么机缘法宝,因此并不需要同伴。 于是她潇洒地抛下他离开了。 怎知才走了几步路,后面便传来一人的脚步声。 待到快接近她的时候,那人开口问,“还在生我的气吗?” 温廖脚步一顿,她微微侧过脸,“当年若不是顾道友,或许我也是凶多吉少,还未来得及跟你道谢,又何谈生气呢?” 他偏偏快走了几步,堵在她面前,“你就是在生气。” 少年的个子比她高出许多,温廖要看他的时候,竟需要扬起脸来。 她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我为什么要生气。” 顾怀无扎了一个高马尾,此刻被雨水淋湿,蔫蔫的搭在他的后脑勺上,让他的语气也有了几分委屈。 “你在气我没有一开始便跟你一起下去救人。” “若是我们一同下去,兴许还有更多的弟子能活下来,是么?” 当年事态紧急处处混乱,温廖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位顾道友的长相。 如今被他盯着,温廖才发现这人的眼眸长得黑黢黢的,有些像一个人。 温廖别开自己的目光,“面对鬼修谁也没有胜算,更何况姬眠还在那里,选择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最后关头,你还是下来帮我们了,所以我不会生气,也没有任何理由去生气。” 顾怀无突然弯起眼睛来笑了笑,“那便好。” 温廖只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她换了个方向,拔腿快步走去。 然而这顾怀无却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她往哪边走,对方便跟着她往哪边走。 直到雨水渐渐变小,他们都快要走出落梦渊,温廖终于开口提醒,“顾道友,我并不需要同伴。” 顾怀无没有说话。 温廖又走了一段路,那人依然亦步亦趋,温廖只好开口将话挑明,“顾道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与你同路,我们最好分开走。” 顾怀无反问她,“师妹又怎知我不与你去一个地方呢?” 温廖猛然被噎住,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那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就装作不认识。” 顾怀无低低笑了起来,“既然我与师妹同路,那路上互相照顾一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温廖的耐心终于被他消磨殆尽,“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另外我与顾道友没那么相熟,你不必叫我师妹。” 雨水慢慢消失,天边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 方才泥泞的土地在瞬间开出一片灿若云霞的淡紫色绒花。 这是落梦渊的夕雾花,出现彩虹的时候才会开放。 彩虹下的夕雾花海乃须臾秘境一大奇景,但是真正看过它的人却寥寥无几。 温廖被落梦渊坑了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在这杀人不眨眼的幻境中看到夕雾花海。 在她脚下踟蹰的片刻,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伸到了她面前。 那人指尖如玉,拈着一朵轻如云朵的夕雾花,“不叫师妹……那便叫姑娘吧。” 温廖下意识抬头,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笑眼。 她忽然想起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拈着一朵花看着她,那双黢黑的眼里满是认真。 “师尊不像师尊,倒像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姐姐,我能不能不叫你师尊,叫你姐姐?” 温廖出车祸那一年,刚满十五岁。 若是在现代世界,一个八岁多的小孩就该叫她一声姐姐。 然而当时她只是拿过殷别手中的花,插在了他头发间,“没大没小,师尊就是师尊,怎么能叫姐姐呢?” “还有,别随随便便给人送花,花是长大了以后留着送给你喜欢的姑娘的。” 落梦渊的天气真是琢磨不定。 方才还大雨滂沱,此刻却夕阳普照。 顾怀无逆光而站,淡金色的光朦朦胧胧笼罩着他整个人,让这人看上去也柔软入骨。 温廖耳尖薄红,抱着手踏入夕雾花海之中,“什么姑娘,都是修真子弟,你还是叫我师妹吧。” 身后传来一道笑音,“那我就当姑娘是原谅我了。” 温廖心神不稳,差点一脚踩到一株夕雾花,她连忙收起足尖,侧过脸看他,“都说了叫师妹,别叫什么姑娘。” 顾怀无站在一片夕雾花海中,“可我如今却不想叫你师妹了。” 温廖简直拿这人没辙,秘境中限制灵力使用,温廖没办法御剑飞行,于是提起裙摆便奔跑起来。 “随便你叫什么!” 绒绒的夕雾花被裙摆惊扰得四处翩飞,像是细小的雪。 顾怀无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轻盈如蝶的身影,眸色一分一分沉下来。 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夕雾花,哑声道,“那我便唤你一句……阿廖。” 两人出了落梦渊,一路西行。 小秘境是须臾秘境的复刻,按照小秘境中的格局,温廖要的东西在最西边。 与此同时,那也是整个区域秘境中最危险的地方。 温廖只觉得顾怀无这人奇奇怪怪。 众人来须臾秘境不是为了上古法宝,就是为了寻求机缘。 他倒好,一路上不管不顾,跟着她一直往前走。 温廖才不相信他真的是要与自己去一处地方。 谁人不知须臾秘境中越往西边危险就越多,而且与上古法宝密集分布的东边相比,西边根本没什么好东西,也没什么大机缘。 他们一路走过来遇到的修士都是运气不太好,刚被传进秘境便到了西边的,此时纷纷要往东边赶。 有一回遇上几个好心的修士,还提醒她,“道友为何要往西边去?西边危险重重,你们二人势单力薄,还是小心为好。” 当时温廖只是朝两人道了谢,“谢过几位道友,来时家师为我算了一卦,说此番我的机缘在西边,故此才往西边走。” 几人恍然大悟,又冲着她身后的顾怀无说,“这位道友,西边危险重重,你可要好好保护你的道侣啊。” 温廖猛然抬起头来,正欲解释,却见顾怀无抱着一把黑剑,似笑非笑看着她,开口道,“好啊。” 从那天起,温廖就彻底不理顾怀无了。 几年前他们相处的时间毕竟有限,温廖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没皮没脸,还爱占人便宜的人。 说来也是好笑。 人人皆道沉烟真君是个蛇蝎美人,但她的情史却是一片空白。 大概是原著设定中,她死心塌地爱上了男主时归雨的缘故,温廖穿进来之后,整整十年都没有出现跟她感情相关的任务。 加之温廖穿进来的时候,现实生活中才满十五岁,更是没有谈过恋爱。 因此这么两辈子加起来,温廖都没有应付过像顾怀无这样没皮没脸的人。 惹不起,她躲便是了。 因此这些天温廖开始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持与顾怀无之间的距离。 顾怀无似乎察觉出她的排斥,也不再粘上来,只是不远不近跟着她。 有时遇到温廖从没有到过的危险之地,顾怀无会出声提醒。 偶尔遇见魔物的时候,他也会过来搭把手。 就这么不咸不淡相处着,这路赶得倒也还算舒心。 须臾秘镜中十里不同天。 他们刚从一片灼灼烈阳中穿过,转眼间便乌云密布,俨然是暴风雨要来的节奏。 他们此刻身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风叫嚣着吹过,仿佛要将地上的树拔根而起。 头顶树叶疯狂摇落,地上飞沙走石,饶是有修为在身的修士都走得吃力。 顾怀无眯眼看了看天色,“要有一场大的暴风雨,原地歇息吧。” 在秘境中,一旦入夜之后,温廖就不会着急赶路。 须臾秘境的夜最是危险,借着暗色的隐藏,什么妖魔鬼怪都可能出现。 此时休息,也只是耽搁了一两个时辰而已,闻言温廖点点头,从芥子囊中拿出一个帐篷。 顾怀无却说,“住我这个吧。” 他身后出现了一幢结实而精致的两层木屋,檐角甚至还挂着一只灯笼,在夜色里发着幽幽的光。 温廖看都不看他一眼,扭头便钻进了自己的简陋的帐篷中。 顾怀无站在灯笼下,暖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 他眸光微动,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谁人不知沉烟真君最喜奢侈,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极为讲究,偶尔出行时更是要带上华丽而舒适的屋舍。 又有谁能想得到,这样简陋的帐篷……她也是肯住的。 不怪众人无知。 要怪,只能怪“沉烟真君”藏得太好了些。 究竟是什么……才会让一个人选择扮成另一个人呢? “顾怀无”看向那只小小的帐篷,微垂眼睫。 师尊啊,你身上的秘密……真是太多了。 那么……也莫怪徒儿欺瞒。 第35章 雷雨 不用怕,我在 温廖钻进帐篷后不久, 大雨便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天色阴沉不已,电闪雷鸣,伴随着狂风的怒吼, 地上的飞石被卷起, 重重砸在树上,又落在帐篷之上。 若不是温廖的帐篷上附着着灵力,不是普通的帐篷, 或许早已被这些尖锐的石块划破。 温廖坐在角落里,背脊紧绷,手中紧紧抓着剑, 仿佛时时刻刻可以暴起杀人。 兴许是因为父母双双跳楼离她而去的那一天……也是电闪雷鸣, 狂风暴雨。 从那以后, 她便极怕雷雨天。 这个小小的弱点, 温廖从来没有暴露在旁人面前过。 紧握住剑的指关节有些泛白。 温廖低声安慰自己,没关系,现在她已经是一个修士了, 还是修为不低的那种。 “不用怕, 不用……” 突然之间,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夜空, 帐篷外面骤然大亮。 一道瘦长的身影投影在她的帐篷上。 温廖瞳孔一缩, 正要蓄力刺向那道人影—— “轰隆——”平地惊雷起,温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 瑟缩起肩膀。 待到雷声过去之后,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不用怕,我在。” 温廖猛然起身,掀开了帐篷。 一身黑衣的少年怀抱长剑立在她的帐篷门口, 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 见她掀开帐篷,居然还提醒道,“雨大风急,姑娘还是进去躲躲吧。” 温廖沉默片刻,问他,“雨这么大,你为何要站在外面?” 少年站在一片滂沱大雨中微微笑道,“看你不喜雨天。” 雨水潮湿,土地泥泞,两种味道纠缠在一起,竟在一瞬间将温廖的思绪拉到很久以前。 那时因为宗门的一个任务,她第一次带着三个徒弟下山。 他们要围剿的焱魔生性狡猾,躲在臼溟山里迟迟不出来。 臼溟山下围了许多修士,他们在山下足足等待了四五天。 后来有人提议,焱魔最讨厌雨天,不若凝聚灵力降下雷雨,逼它出山。 同样讨厌雷雨天的温廖在听到这个提议的一瞬间,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后来计划如期推进。 早早戴上了帏帽的她手持长鞭,站在三个徒弟面前。 黎璃仰起头,疑惑地问她,“师尊,你为何要戴帷帽?待会儿杀起怪物来不是很麻烦吗?” 她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微笑道,“师尊不喜雨天。” 黎璃有些不解,“那师尊为什么不掐个避水诀?” 帏帽宽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透过薄薄的纱幔,她脸上的神色变得难以琢磨。 是啊,既然不喜雷雨天,为何不掐个避水诀,再将感官封闭起来? 她好像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是一个修士, “师尊,行动就快要开始了。”站在一旁的殷别默默开口。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拉到即将开始的行动之上。 在众人开始凝聚灵力的时候,大徒弟走到了温廖身边。 彼时少年身量还未彻底展开,只高过她肩膀的位置,声音也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青涩。 “师尊,你若是不喜雨天,便先回帐篷里躲躲吧。弟子们可以替你完成任务。” 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滚,忽然起了风,将她的帷幔拂开。 她在那一瞬看到了一双眼睛,诚挚而温柔,像是藏着一片灿烂的星海。 温廖忘了自己恶毒师尊的人设,对他轻轻笑道,“现在不怕了。” “轰隆——” 巨大的雷声将温廖的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雨水、泥土和一种不知名的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疯狂地往鼻腔里翻涌。 眼前黑衣少年的脸被一闪而过的闪电映得苍白,他瞳孔中倒映着的一点火光便如此醒目。 温廖愕然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帐篷不知何时被雷电打中,已经开始燃烧了起来。 这帐篷虽然附着了灵力,但却抵不住这么一番摧残,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住不成了。 尴尬的是,温廖只带了这么一个帐篷。 事情至此,温廖已经做好了要被淋上一整晚的准备。 她将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帐篷收拾了,又给自己掐了个避水诀,打算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你的帐篷都被毁了,去我屋子里躲躲吧。”顾怀无的声音响起。 温廖摇摇头,“谢过顾道友好意,不过不必了。” 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要这么与我泾渭分明吗?” “这是秘境,周围瞬息万变,并不安全,你我互相有个照应也好,还是到我屋子里躲躲吧。 “我知道你怕雷雨天气,方才我在屋内都感觉到你的紧绷情绪,故此才特意出来看一看你的情况。” “这屋子有两个房间,你我各住一间。”他又补充道。 这雨着实是大了些。 哪怕掐了避水诀,温廖也被周遭的雨声搅得心烦意乱。 温廖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说,“那就叨扰你了。” 他弯眼一笑,“算不上叨扰。” 顾怀无这屋子是一个空间法器,从外面看来平平无奇,一进去之后空间却扩宽了三四倍不止。 床榻桌案应有尽有,甚至还隔出了一个沐浴的地方。 屋外的雨声雷声也被隔绝得干干净净,刚进来的时候甚至还觉得太过安静了些。 两人都已经掐了诀将身上烘干,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喝着茶。 茶自然也是好茶,是只在极寒雪地里生长的傲寒。 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竟让手脚也生出几分暖意。 温廖再次感叹,哪怕身为修士,有的东西也是掐诀作法无法替代的。 屋子里甚至还燃着一盏小小的熏香,若有若无的香味中,温廖漫不经心问道,“顾道友出门一向如此讲究的吗?” 顾怀无替她斟满了茶水,“是,倒也不是。” 又开始了。 温廖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下定决心不要再与这人多说一句话。 她仰头将滚烫的茶水一口喝下,“今夜谢过顾道友收留,明日一早雨停了之后,我便立刻离开这里。” 她起身走到墙角,盘腿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顾怀无语气中夹杂了些许笑意道,“楼上有两个房间,姑娘不去上面睡吗?” 温廖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谢过顾道友好意,今晚我还是在此处打坐修炼吧。” 顾怀无倒也没勉强,“若是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上楼歇息,我将左边的房间留给你。” 顾怀无将灯光减弱了一点,又将屋子中央的暖炉拨旺了些,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上楼去了。 待到楼上没了动静,温廖才睁开眼。 她的身边放着一盏莲花灯。 花瓣朦胧,里面的灯火也朦胧,一尾小小的红色鲤鱼沿着灯壁游走跳跃。 仿佛是在提醒,她并不是一个人。 温廖唇边慢慢溢出一丝笑意。 她是真的没想到,顾怀无竟是一个如此细腻又柔情的人。 是什么会让一个只有浅浅交情的人……对她百般用心呢? 有时候看不分明的事情,只需要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再等上一等。 温廖抬眸看了楼上一眼,炼气凝神,开始打坐。 温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脚心钻痛。 她的脑子里一片昏沉,视线也是模模糊糊。 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 温廖心中警觉,下意识想要凝起灵力。 然而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灵府空荡荡一片。 她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湿。 不对。 这不是她的身体。 温廖慢慢冷静下来,她感觉到有另一股意志力在驱动着她的身体,不停往前跑。 温廖慢慢将自己的意识放开,压过了那股意志力。 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奔跑,然而心中的惊惧却丝毫并未褪去。 温廖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逃生欲,扶住旁边的一棵藤蔓,开始打量自己和周围的环境。 身着宫装,赤足散发,在一片密林中逃跑…… 温廖眯眼向身后望去,只见不远处狼烟四起,似血的残阳铺洒在大地之上,风里似乎都夹杂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温廖心底一沉。 她恐怕是被拖到幻境中来了。 须臾秘境中幻境千千万万,变化莫测。 温廖已经尽可能的避开了她所知道的位置,哪知百密必有一疏,躲来躲去……还是着了这幻境的道。 温廖苦笑一声。 此刻再去埋怨自己昨夜为何要去顾怀无的屋子已经没有用了。 况且现在局势并不明朗,究竟是顾怀无设局让她落入幻境之中……还是他自己也栽到了幻境里? 眼下纠结这些都没有意义。 须臾秘境中秘境万千,或是考验修真弟子的道心,或是检验其功法…… 不知她所在的这一个又是什么呢? 温廖叹了一口气,拖着破烂的宫装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她附着的这具身体想必是娇生惯养,金枝玉叶。 恰逢秋日,这密林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她赤足踩上去却也还是钻心的疼。 温廖只跑了几步路,便开始小腿打颤,疯狂喘气。 温廖:“……” 这种体验从她成为修士以来,还真是许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呢。 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双足,开始思索坐在原地等死的可能性。 看样子她进入的这个幻境里,自己恐怕是个公主或宫妃一类的身份。 除了手腕上带着的一个碧绿色镯子和耳朵上还剩一只的耳坠,她身上什么金银细软都没有,身边更是无人相护。 只能说明原主逃得仓促。 身后不远处能看见四起的烽烟,战火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让温廖几乎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战事起,叛军攻入皇城,众人作鸟兽散,四处仓皇而逃。 一个娇娇软软的后宫女子也不得不仓皇躲入密林之中,哪怕精疲力尽,极强的求生意志却也支持着她一直往前跑。 温廖刚才经过一弯水洼,看清楚了她这具身体的脸。 说一句倾国倾城根本不为过。 这般美丽的女子宁愿伤痕累累逃入密林里,也不愿落入叛军手中…… 这说明什么? 要么叛军凶残嗜血,根本不会怜香惜玉,见一个杀一个。 要么就是这支叛军纪律严明,根本不会受到美人的蛊惑。 无论是哪一种,对温廖来说都实在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温廖觉得按照她现在的跑法,要么就是不小心闯入山林深处被野兽吞吃入腹,要么就是撞上叛军被人砍死……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 她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也许就从这幻境里出去了? 毕竟她入须臾秘境,一不求法宝,二不求机缘。 这幻境选在凡间,应该是一个考验道心的幻境,若是达成了要求应当是会有奖励的。 主动选择出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就是死的时候可能会疼一点。 只可惜原主出逃得太过仓促,她头上连一支可以捅死自己的簪子都没有。 身上衣料更是轻薄而破碎,堪堪蔽体,想要吊死都没办法。 温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 好的,就这么决定了,一头撞过去,早日出秘境。 这幻境太过逼真,等会儿疼起来估计也是真疼。 温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提起裙摆便朝着那块石头撞过去! 想象中的尖锐刺痛感并没有传来,她似乎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但这一下实在是不轻,对方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温廖也吃痛的捂着额头,眼泪汪汪抬起头来。 她对上了一张冷肃的脸。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不苟言笑,自有杀伐果断之意。 下一刻,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手握染血长剑,“娘娘,微臣定会为您杀出一条血路。” “请您……千万不要再寻死了。” 那人抬头看她,坚毅的眉眼中竟隐隐有着缱绻哀求之意。 温廖咽了咽口水。 宫妃和臣子? 刺,刺激。 第36章 将军 娘娘啊 那男子见温廖不说话, 再度开口劝道,“娘娘莫怕,我已将路探查清楚, 往前再走半个时辰, 我们便可以逃入落瑶山……” 他眉目间隐隐约约有着哀求之色,“娘娘,请随我走吧。” 温廖此刻一心想要脱离幻境, 自然不想跟他走。 但她不知道触怒幻境中的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于是只好点了点头,“我跟你走。” 男子脸上浮现出喜色, 随即他的目光落到温廖伤痕累累的双脚之上。 男子眸中现出心疼, 他犹豫片刻, 终是抬起头来对温廖说, “若是再耽搁……我担心莫宸的人会追上来,娘娘若是允许……” 温廖瞄准了他腰上的配剑,点头道, “行, 那你背我。” 也不知是不是幻境中设定好了NPC的行为举动,男子竟然没有觉得她的话有丝毫不妥。 他犹豫片刻, 转身跪在她面前, 声音有些不自然,“娘娘, 请。” 他要背她。 温廖嘴上说着:“那就劳烦你了。” 她慢慢地靠近他, 随即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抽出了他腰间的配剑! 男子被惊动,转身便点向她的手腕! 温廖轻巧地翻了个手腕,避开他的攻击,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这具身体的娇弱程度, 下一刻,那把略微有些沉重的配剑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温廖:“……” 不料男子突然惊呼出声:“娘娘!” 温廖正想弯腰将地上的配剑拾起,忽然被人搂住腰,强势地按在了怀里。 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诡异的是,那血腥味中间竟然还夹杂着浅浅的松香。 一道低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在做什么?” 温廖回过头去,撞进了一双黢黑如墨的眼。 那人身穿银色甲胄,墨发高束,虽说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却掩藏不住这人的气度。 在敏锐地察觉到这人眼中深藏的爱意和纵容之时,温廖狠狠打了个寒战。 所以……这是三角恋? 有手执利器的士兵从后面奔涌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将士牵来一匹白马,声音洪亮的喊道,“报告将军,周边已经全部控制住了。” “莫宸!你放开她!”黑衣男子绝望地嘶吼起来, 被唤作将军的男人将她横抱而起,一跃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黑衣男子。 “徐佑之,你私自带她潜逃,原本已是重罪,谅在我们兄弟情分一场,我让你走,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踏入望京城。” “莫宸!她爱的根本不是你!你让她走,你让她和我一起走!”徐佑之被人按在地上,双眼猩红。 温廖身后的男人突然冷冷笑道,“如今皇帝已死,她去爱谁?” 被牢牢禁锢在马上的温廖尴尬得身体都僵硬了。 敢情她这具身体的主人爱的是那个皇帝? 这个幻境并不考察修士的功法修为,而应当是考察道心。 有的修士困于情劫,修为迟迟不得突破,便最容易陷进这有关于情爱的幻境中来。 但是温廖她……分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她要被拉到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缠绵悱恻的幻境中来? 眼见着气氛逐渐紧绷,温廖开始考虑坠马而死的可能性。 然而她只是稍稍扭动了一下,身后那人却忽然攀上她的脖颈。 男人手心滚烫,灼得温廖微微一哆嗦,她不敢回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不跑。” 虽然她是很想赶快脱离这个幻境,但这并不代表她想被人活活掐死。 男人紧贴着她的耳朵,“你最好不要跑,否则……” 他哑着声音,像是情人之间的呓语,“我便打断你的腿,将你困在我身边,日日夜夜。” 男人像是沉迷于她身上的味道,鼻尖轻轻挨着她细嫩的皮肤,灼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温廖的脖颈之上。 温廖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层又一层。 但她以为他会咬上来的时候,莫宸忽然放开她,微微拉开了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高喝出声,“驾!” 身下马儿高高扬起前腿,若不是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温廖险些便要从马上跌下去。 莫宸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皇城之中。 马蹄在地上扬起尘土无数,温廖被呛得眼泪直流。 他将她抱下马的时候,温廖整个人都快被颠的散架了。 下一刻,当她仰头看到城墙上挂着的那具男尸时,一种控制不住的惊惧和恶心感奔涌而来。 温廖一个没控制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这是出于这具身体的自然反应。 温廖扶着莫宸,整个人呕得苦胆都快掉了出来。 莫宸其实是身形颀长,更偏向清瘦的那一类。 然而他的手臂却强壮有力,温廖几乎把整个人都倚在他的手臂上,对方也岿然不动。 直到温廖吐完,莫宸才从属下手中接过水来,亲自喂她漱口。 温廖此刻整个人都狼狈不堪,然而莫宸却丝毫不嫌弃,用带着淡香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待到最后,那块被染上污渍的帕子停留在她发白的唇旁,莫宸垂眸看她,语气温柔。 “他最喜红唇,如今我将他杀了,你便不必日日涂上你最讨厌的颜色,只为讨他的欢心。”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将黏在她脸上的发丝缓缓拨到她的耳后。 “阿廖,你开心吗?” 温廖愕然抬头。 这具身体的名字……居然和她一样? 这也太巧了些。 温廖还来不及惊愕,莫宸又将她抱上了马,他手握缰绳,笑着对她说,“你最是喜净,我这就带你回去梳洗沐浴。” 莫宸将她一路抱到了一座宫殿前。 温廖盯着宫殿的匾额上大气磅礴的“椒房殿”几个大字,心里想:原来原主是皇后啊。 好家伙,帝后情深,臣子相争,这是什么古早虐恋的情节。 椒房殿的大门被他推开。 大殿之中还燃着熏香,此时正值黄昏,暖黄色的光照进大殿之中,熏香烟雾袅袅。 他抱着她一脚踏入大殿之中,“来人,备水!”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向他们靠近。 在与那个梳着飞天髻的小宫娥对视时,温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对方也不负她的期望,微微睁大了眼睛,“小了?” 莫宸双眼微眯,冷冷看向那个小宫娥。 小宫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战战兢兢说道,“小,小了拜见娘娘。” 莫宸的杀意这才慢慢淡去。 温廖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一眼,软着声音对莫宸说,“我要沐浴了,你出去等我吧。” 哪知莫宸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神情突然变得阴沉可怖,“我陪着你洗。” 温廖:“……” 她支支吾吾说,“这,这不太好吧。” 莫宸冰冷的眼神看向地上的“小宫娥”,“还不快去备水。” “小宫娥”无奈地看了温廖一眼,眼神疯狂暗示她,嘴里应道,“是。” 不过与温廖想象中不同的是,莫宸并不是要趁此机会占她的便宜。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屏风,他搬来一个凳子,双腿微张,怀抱长剑坐在了上面。 他将她身边所有的尖锐物品全都收了起来,新拿来的换洗衣物也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到自己的地方。 一边想要抢占她,一边却对她处处关心爱护…… 温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这位莫宸将军不就是常见的偏执病娇人设吗? 莫宸与她之间只隔着一个薄薄的屏风,可以清清楚楚听到她在浴桶里面的动静。 因此温廖不敢张口询问孟子扬为何也被拉入了幻境之中,甚至还变成了一个小宫娥。 她一边弄出沐浴的水声,一边飞快地在孟子扬手心写着字。 片刻之后,她对整件事情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 孟子扬和谢沧岚几乎是同一时间进入了须臾秘境之中,两人在进入秘境之后便双双跌入了这处幻境。 刚开始孟子扬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孩子,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直到后来他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情节,次数多了孟子扬才明白自己是跌到幻境中来了。 孟子扬还没将事情彻底说清楚,莫宸的声音便在屏风之外响起,“阿廖,已经很久了。” 温廖与孟子扬对视一眼,“来了。” 按照孟子扬刚刚和她说的,他进入幻境中来之后,便一直重复着这几个片段: 莫宸抱着她回到殿内,她沐浴梳洗完之后,说想去城墙上最后看皇帝一眼。 莫宸初时很是生气,但抵不过她苦苦哀求,最后只能带着她上了城楼。 然而原主却在看到悬挂在城楼那人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冲了过去,随即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莫宸没能抓住她,跪在城楼上哭得撕心裂肺,随之拔剑自刎。 孟子扬脸上溅上温热的鲜血的那一瞬,整个幻境又回到了原点—— 莫宸再一次抱着她踏入了椒房殿。 无限循环、虐恋情深、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 要素过多,温廖不得不感叹,这究竟是哪一位修士,居然受过那么大的情伤。 以至于困在情劫境中反反复复出不来,还将他们这些无辜的路人甲也给拖了进来。 温廖穿好了衣服,缓缓走出屏风,看向眼前的这位虐恋文男主。 莫宸的神色明眼可见的紧张,“阿廖,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廖朝着他摇了摇头。 莫宸蹙起眉头,“那为何你的脸色如此苍白?” 温廖朝着他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突然猛一下跌入了他的怀中,开始嘤嘤哭起来。 莫宸神情大变,下意识接住她,“阿廖!阿廖你哪里受伤了?你,你别哭,我再替你检查一遍……” 温廖哭得梨花带雨,仰起头看着他,“我终于等到今天了……” 莫宸焦急的神色慢慢凝固在脸上,他不解地看向她。 一滴眼泪恰到好处的从温廖的眼角滑落,温廖哑着声音轻轻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莫宸彻底懵了,他猛然搂住她的肩膀,“阿廖,你在说什么?” 温廖轻轻抽泣着,说出了那句虐恋文女主的经典台词,“我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啊!” 一旁的孟子扬:“……” 第37章 少年 青梅竹马 莫宸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他缓缓放开她的肩膀,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温廖忍着肉麻,声泪俱下说:“莫宸, 你以为我想当这皇后吗?”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试探着说,“这皇宫对我来说,就是个巨大的牢笼!若不是被人强迫, 我根本不会甘愿成为这笼中雀……” 莫宸脸上先是浮现出巨大的哀伤,随即又露出一点嘲讽的意味,“阿廖,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廖继续试探, 她带着受伤的神情道, “你与我知根知底, 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种人?” 莫宸果然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阿廖,你不许再骗我。” 他缓缓逼近她, 抚上她微湿的头发, “九岁的时候,你说你喜欢定国公家养着的那只鹦鹉, 我央求父亲替我向定国公求来, 父亲不允,我便亲自潜入定国公府, 为你将鹦鹉偷了回来……” “事情败露之后, 我被父亲足足打了二十军棍,几乎没了半条命……” 说到这里,他微微哽咽,“而你呢?你转眼便厌弃了这只鹦鹉, 扭头便抱着七皇子送给你的狸花猫不肯撒手。” “十三岁那年,你看中了英国公嫡小姐新定做的裙子,我将整个云秀阁最新款的裙子都给你买了个遍,但你大哭不止,闹着就要她那条裙子……” “我帮你把裙子抢了过来,气得本就体弱的英国公嫡小姐大病一场,也因此得罪了英国公,后来才会被他在朝廷上设计,让我足足在云洲边境上呆了三年。” 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温廖,“你知道我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双眼猩红,偏偏没有眼泪掉出来,“我每日都给你写信,一年三百多日,我寄给阿廖你那么多信……为何都换不回你给我的一封回信?” 他将她扣在屏风之上,“整整三年,我只能托人捎来你的画像,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在心中描摹你新的一岁会是什么模样。” “我盼啊盼,终于盼来了你的消息。” 莫宸微微低头,偏执地盯住她的眼睛,“你告诉我,望京城宫变,只要我带着凛云军前来支援七皇子,你便嫁给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阿廖,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开心吗?” “所有人都在劝我,不要介入皇家之争。” “但是我为了你,抛弃了一个将军本该保家卫国的使命,抛弃了我军中的兄弟,甚至连……” 他哽咽到说不下话。 他的手缓缓拢住温廖的脖颈,“但是你呢?” “你扭头便踩着他们的尸体,踏上了你的凤辇。” “你出嫁那一日,我在宣天楼上望着你,红妆十里,锣鼓喧天,当真是……热闹无比。” “阿廖,你究竟有没有心?” 原主皮肤娇嫩,温廖的脖颈上很快便出现了一片红痕。 一旁的孟子扬焦急不已,试图出声打断他,“快放开她!” 莫宸的手却微微用力,他声音嘶哑,“你现在告诉我,这皇宫于你而言,只是一座巨大的牢笼……你觉得,我会信么?” 温廖放松身体感受着濒死的窒息。 是她草率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她根本搞不清楚这几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爱恨纠葛。 如今听莫宸的说辞,她刚刚那番说辞简直就是在崩原主的人设。 原主哪里会是一个觉得皇宫是牢笼的人。 这剧情已经玩不下去了。 果然,莫宸的手越来越用力,他浑身都在颤抖,“阿廖,你又在骗我。”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波动起来。 幻境再度坍塌。 “咳咳咳——”温廖捂着脖颈猛然坐起身来。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味,身下是柔软的床榻,床帘外有人听到她的动静,小心翼翼走过来,低声询问,“娘娘,您醒了?” 温廖敏锐地察觉到时间变了。 她一把掀开帘子,高声喊:“老孟!” 有人猛然推开了门,脚步匆匆冲了过来,“小了!我在,我在的!” 温廖朝周遭宫女随手挥了挥,“都下去吧。” 宫女们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温顺地退了下去。 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温廖和孟子扬同时出声,“时间提前了!” 孟子扬焦急地说,“之前每一次幻境都是从莫宸抱着你进来开始的,那个时候皇帝已经被杀了……” 温廖沉吟片刻,“既然之前你已经尝试过自杀,也没能脱离这个幻境,便说明我们必须找到关键节点,才能从这个幻境里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温廖笃定道,“关键就是莫宸和这个周廖。” 这一次幻境的时间之所以提前了,正是因为她改变了剧情线,没有从城墙上跳下去。 结合方才莫宸所说的那些话……这个幻境的主导者正是莫宸,或许让莫宸得成所愿之后,这个幻境便会结束。 温廖抓住孟子扬的袖子,“老孟,现在我们分头行动,赶紧去打听这几个人之间的故事。”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一片喧哗,随即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过来,“娘,娘娘!!前方失守,莫,莫宸已经攻到宫里来了!皇上,皇上让徐侍卫带你逃……” 他跪在地上,“娘娘快去收拾东西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突然从房顶跳了下来,正是徐佑之。 他眉头紧蹙,神情焦灼,“娘娘!来不及了,莫宸已经派一队人朝椒房殿追过来了!” 他抓起温廖的手,“娘娘多有得罪,我这就带你逃!” 温廖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他抱入了怀中。 徐佑之足尖轻点,飞上房檐。 原主只是一个娇娇软软的女子,压根没法挣脱他。 温廖只好扭过头对着孟子扬大声喊道:“老孟!抓紧时间打听!” 徐佑之并没有对她的大喊大叫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继续抱着她飞檐掠壁,很快便逃到了皇宫外的一片密林中。 徐佑之就算再是武功高强,带着一个人也是巨大的负累。 他对这片密林显然不是很熟悉,走得磕磕绊绊。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徐佑之只好将温廖放了下来,“娘娘,我们已经将追来的人甩开了,你先在此处歇息,我去前边探路,之后便回来接你。” 他人很快消失不见。 时间线回到了温廖刚穿进来的时候。 温廖找了两张宽大的叶子,将自己赤裸的双足裹起来,扭头便往回走。 然而她低估了这具身体的娇弱度,温廖几乎是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一会儿气。 当她终于听到追来的马蹄声时,不远处也传来徐佑之焦急而压抑的低呼声,“娘娘!娘娘——” 徐佑之似乎发现了她行走的痕迹,一边低声呼唤着,一边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温廖咬咬牙,便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当她看到身着甲胄骑在一匹红棕马上的莫宸时,徐佑之也从身后追赶了过来。 徐佑之高呼出声:“娘娘!” 与此同时,莫宸勒住了马,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朝她看过来。 温廖撒腿便朝他跑过去。 她张开双臂,声泪俱下朝他喊,“莫宸!” 马背上的男人神情微变,却依然不动如山。 温廖踩到地上一处尖锐的东西,眼看着身形不稳便要狠狠跌下去—— 莫宸总算是动了,他飞身而下,揽住了差点跌倒的温廖。 温廖顺势跌到他怀中,对上那人漆黑的眼眸,哽咽道,“莫宸,你总算来了。” 她瑟缩在他怀里,指向身后的徐佑之,“若你再来晚一点,我都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徐佑之怔在原地,他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娘娘……” 温廖紧紧搂着莫宸的腰嘤嘤嘤,“莫宸,你总算来了……” 莫宸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慢慢将温廖的手臂从自己的腰上拉开,低头看着她,“阿廖,城破了,他也死了……” 他脸上突然现出一点偏执而疯狂的神色,“是,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他的指尖甚至还染着并未完全干涸的鲜血,莫宸抚上她的脸庞,“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阿廖,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好好活下去……你不必像讨好他一样来讨好我。” 温廖大感不妙,她连忙摇头,试图再次扑过去抱住他,却被他躲开。 温廖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继续开始渣女发言,“不,不是,莫宸,你听我说,我心里有你,我心里一直有你……” 莫宸却苍凉地笑了起来,“阿廖,你又在骗我。” 他指尖微颤,缓缓地点住自己的胸口,“阿廖,你这里放的,一直是七皇子。” 周遭又开始疯狂波动起来。 幻境再度坍塌。 温廖头痛欲裂,捂着额头缓缓睁开眼睛。 周遭的场景再次变了。 此时应当正值初夏,有蜻蜓栖息在荷塘初绽的荷花之上,一汪碧绿的池水泛着点点涟漪。 “小姐!你怎么又在秋千上睡着了,这才刚入夏,你身子骨弱,这么睡会着凉的!” 一道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靠近。 温廖抬起头来,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丫鬟抱着披风疾步朝她走过来。 在看到其中一人的时候,温廖猛然立直了身子,“老孟!” 矮的那个丫鬟连忙跑过来,“小了,时间又提前了!” 另一个丫鬟只顾给她盖上披风,噼里啪啦数落着她,并未对两人异常的行为有任何反应。 幻境就是幻境,把其他人当做NPC就好了。 温廖连忙把孟子扬拉过来,“都打听到了什么?” 孟子扬一脸焦灼,“时间太紧张了,这次只打听到一些与你相关的事情。” 温廖拍拍他的手,“没关系,你先说。” 原主乃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女儿,头上还有一个哥哥,与将军府的嫡子莫宸自幼交好。 原主体弱,出生不久之后便被送到了望京城城外的别庄中静养,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被接回府中。 她与莫宸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却也算是青梅竹马。 宫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原主入宫的时候,与莫宸的关系就已经恶劣到了极点,与家人的关系也不好。 她的脾气更是变得越发阴晴不定,骄纵跋扈。 温廖点点头,问道,“我这副身体的哥哥呢?” 孟子扬看了她一眼,“据说你的哥哥是战死疆场的,时间正好是七皇子登基那一年。” 温廖思索了一下目前掌握的信息,心中突然一惊,该不会原主的哥哥正是因为她让莫宸帮七皇子夺权……才战死疆场的吧? 所以她后来与家人的关系也不好…… 如果真是这样,这原主也太恋爱脑了! 温廖无力吐槽,停顿了片刻才对孟子扬说,“破解幻境的关键在于莫宸,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尽可能的收集跟莫宸有关的信息。” 她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那人带着一点笑意问,“为何要收集我的信息?” “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 第38章 情蛊 大徒弟原来那时……便中了情蛊…… 莫宸不知何时坐到了墙头, 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拔来的野草,一双眼睛盛满了笑意。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在那一瞬,温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这句诗。 原来年少时期的莫宸是那么灿烂单纯的一个人。 她心中微微替莫宸惋惜,随即扬起头来笑着对他说, “真的吗?我问什么你都说?” 莫宸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双手负在身后,闲庭散步靠近她, 笑着说, “阿廖问我的话, 我怎敢不答。” 温廖眼眸一转,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 少年脚下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他的脸很快涨得一片通红, “阿廖, 你,你说什么呢……” 温廖不依不饶, “不是说问什么你都告诉我吗?”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点无奈的宠溺, “哪有姑娘家随随便便问男儿喜欢谁的?” 温廖接道,“看你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 莫不是你喜欢的人是我?” 少年神色大变,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 温廖坐在秋千架上,仰着头一脸骄纵跋扈地看着他, 似乎非得逼他说出答案来。 少年脸色通红,结结巴巴说,“等你……等你明年及笄礼的时候,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扭头便跳上了墙头,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廖以为人已经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又跳上了墙头,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整个人便像是一株迎风招展的向日葵。 “阿廖,你明日便要回别庄,我来送你的时候……你能不能换上那条裙子?” 温廖问他,“哪条裙子?” 莫宸趴在墙头上,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就是那条我们从英国公嫡小姐手中抢过来的裙子呀!” 温廖心底一沉,事情原来已经发生了。 少年结结巴巴说,“我,我替你当了恶人……能不能换你穿上那条裙子让我看一眼?” 温廖仰头看着墙头上的少年,微微点头,“好。” 她话音刚落,眼前景象陡然转变。 温廖坐在了一架马车上,身旁正是孟子扬。 两人对视一眼,温廖率先开口,“时间还在延续,这一次幻境没有坍塌。” 温廖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身后“周府”二字逐渐远去,一众人等站在门口朝着他们招手。 “是她离开府邸前往别庄那一日。” 温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与昨日别无分别。 看来原主这一日终究是没有换上莫宸想看的衣裳。 她现在算是有了一些眉目。 这幻境大概是根据莫宸的回忆来进行的。 围绕着莫宸与原主两人之间的纠葛,莫宸反反复复被困在了一些对他具有极大刺激性的事件之中。 那么这一日……发生了什么呢? 温廖再度掀开帘子来一看。 说好要来送她的人并没有出现,温廖眉头微拧,有了不好的猜测。 果然她刚到别庄不久之后,便有人来递信。 信自然是莫宸写的。 看得出来对方写的仓促,信纸之上字迹潦草,语气焦灼,却丝毫不隐瞒的将他今日在朝廷上被英国公设计之事交代了清楚。 “……阿廖,皇上命我今日便要赴任,事发突然,我来不及亲自与你告别,只能写信告知你此事。 阿廖切莫自责,英国公爱女之病因我而起,此事在我,便由我来承担后果。 只是云洲山长水远,也不知此一去,又何时能归……只怕是要错过你明年的及笄礼。 阿廖莫要怪我,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云洲虽然地处偏远,却与白翟国临近,想必会有很多新鲜玩意儿,我会随时让人给你捎过来。 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便也写信给我。 我虽然人在边境,但阿廖所盼,必有回应。 行程仓促,言尽于此。 阿廖勿挂勿念。” 温廖放下这封信,心口微涩。 她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却也知道深情错付对一个人来说何其残忍。 难怪莫宸会被反反复复困在情劫中。 只可惜,这幻境终究是按着莫宸的记忆运转的。 她能做的太少了。 温廖顿感时间紧张,她连忙拉住孟子扬,“老孟,我已经知道怎么破解这个幻境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打听。” 她沉吟了片刻,“你继续去打听跟莫宸相关之事,至于我……” 她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我去会会那个七皇子。” 她从周府回到别庄的前一晚,收到过七皇子的信。 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温廖心里咯噔一声。 对方语气暧昧,约她三日后于别庄附近的清溪湾会面。 看到这封信后……什么帝后情深,什么悲惨殉情都破灭了。 这个七皇子,绝对是一个妥妥的渣男,还是又油腻又爹味的那种。 要知道原主这个时候还不到及笄之年,放到现在那还是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孩子呀! 原主也不知道脑子里缺了哪根筋,放着这么赤诚明朗、对她一往情深的少年郎不喜欢,偏偏要喜欢这么一个油腻的爹味渣男。 七皇子既不顾虑原主年岁尚小,心智不成熟,又不顾虑原主闺中名誉,哪里会像是真正喜欢她的样子? 对方要么就是那种有□□的猥琐男,要么就是对她有所图谋。 温廖凭借着自己穿过来之前看了许多宫斗剧的经验,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渣男并不简单。 据之前掌握的信息,这个七皇子乃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所生,多年来在宫里默默无闻。 然而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人却能让原主对他死心塌地,甚至还能在莫宸领兵助他夺得皇位之后,将莫宸的权势一点点架空…… 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呢? 温廖不知道这一次幻境会在哪个地方结束,以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莫宸手里,便提前去了清溪湾等待。 时间紧急,她能多了解一点便是一点。 好在她还没等多久,七皇子便到了。 出乎温廖意料的是,七皇子身边跟着一个眼熟的人,徐佑之。 他一身黑色劲装,沉默地尾随在七皇子身后。 光从皮相上来看,七皇子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只是这人的衣服似乎熏得过了头,一股浓浓的龙涎香差点让温廖背过气去。 温廖因为思虑甚重,一宿没睡好觉,此时又匆匆赶来,整个人看上去本就面带憔悴,加之此刻她被香味熏得几乎翻起了白眼。 七皇子连忙匆匆走过来扶住她,“廖廖,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七皇子身后的徐佑之也露出关切的神色。 廖廖……呕。 温廖一把推开他,“谢过殿下关心,我无碍。” 七皇子被她一把推开,只当她是小女儿家的羞涩,眼神微动,忧心忡忡说,“廖廖若是不舒服,早该差人来给我送一封信,今日咱们便不见了。” 他微微靠近她,“廖廖这般憔悴,让七哥哥好生心疼……” 温廖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 她不动声色捂住了自己的胳膊,此时竟不知道是该心疼自己,还是该心疼原主。 原主居然会喜欢这种油腻爹味渣男?真的是妈见打。 更何况皇家的子嗣,哪怕再不受宠,也是她随随便便能叫一句哥哥的吗? 到底是原主年岁尚小没什么城府,还是这个七皇子口腹蜜剑,连这种乱了规矩的称呼都敢拿来哄骗原主。 她忍着干呕的欲望说,“真的没事的……” 她直逼主题,“不知道殿下这一次约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吗?” 七皇子只觉得今日这小丫头态度有些反常,他按下心中疑惑,换上她最喜欢的温柔笑意,“廖廖又忘了。” 他脸上露出一点失落,“廖廖是与将军府上那小子玩得太开怀了,连我们约定好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于是温廖顺势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温廖在一瞬间察觉到一股杀意。 然而那人伪装得很好,“没关系的廖廖,你向来聪明,只是有时候容易忘事儿。” 他想要抚摸温廖的头发,却被温廖躲开。 七皇子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寥寥忘了的事……我便再同你说一遍。”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廖廖今夜回去,把你哥哥桌上的信都记下来,再告诉我,好不好?” 温廖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的一阵一阵眩晕起来,心脏的位置也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酥麻感。 他的嘴一张一合,“廖廖最是听我的话,对么?” 周围的景物再度开始扭曲起来。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温廖看到了他眼尾处缓缓浮现出的一只蝴蝶状印记。 温廖身体一重,猛然睁开了眼。 是入情蝶! 这个幻境之中……为何会有入情蝶? 入情蝶乃是一种妖邪的情蛊,能够将中了子蛊之人的爱意尽数转移在持有母蛊的人身上,并且令中蛊之人对持有母蛊之人言听计从。 她曾在沧城见过这种蛊毒。 那个时候她刚好带着三个徒弟出任务回宗,路过沧城时听闻沧城出了一个妖女,众人今日正要将她火焚。 沧城百姓都说那女子乃是狐妖所化,整日里勾得沧城男子为她神魂颠倒,抛家弃子。 彼时黎璃年纪还小,一听到对方说起是狐狸精祸世,那狐狸精还要被活活烧死,憋得小脸通红,紧紧拽着她的袖子,害怕得头上的小耳朵都快要冒了出来。 黎璃正是敏感的年纪,温廖怕给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于是决定进城中看一看。 幸好温廖来得及时,被绑在刑架上的女子分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她力排众议将人救了下来,对方抱着她绝望哭嚎,直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对温廖的行为愤怒不已,以为他们与狐狸精是一伙的,扬言道要将他们一起捉来活活烧死。 温廖等人在城外避了几天之后,沧城之中再度出现了一个“妖男”。 这一次又是一个男子将城中女子都勾得芳心大乱。 最后是大徒弟自告奋勇前往城中查看,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捉着一只诡异的蓝色蝴蝶,“师尊,是这东西搞的鬼。” 被他们救下的那妇人哀嚎哭泣不止,告诉他们前不久她入山采药,正好遇见过这样一只蝴蝶。 黎璃见那蝴蝶一动不动待在殷别手中,探头来看,怎料那蝴蝶突然扇动起翅膀,抖落无数细碎的金粉。 在场之人避之不及,全都吸入了金粉。 几个徒弟面色大变之际,温廖哈哈大笑,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情蛊。 吸入它的粉末之后,会被持蛊者所操控,并且将对所爱之人的爱意全都转移到持蛊人身上。 只是蛊毒要起作用必须要有一个硬性条件——那就是中蛊之人必须要有深爱之人。 否则这蛊毒在宿主体内停留三日之后,便会彻底消失。 她笑着冲三个徒弟说,“所以说这蛊毒对我们来说应当是不起作用的。” 然而听了她的解释,黎璃依然哭兮兮拉着她的手,小奶音哽咽道,“可是我的深爱之人就是师尊呀……” 温廖听得心都软成了一滩,她抱起黎璃,“入情蝶是情蛊,黎璃对师尊也是喜爱,但不是那个喜爱,你长大之后便会懂。” 时归雨立刻问她,“喜爱还分这种那种吗?” 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温廖装出一副高深的模样对他们说,“那当然,子女之间,师长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喜爱是有很多种类的。” 黎璃尚且稚嫩的脸庞浮现出一点惆怅,“我只想要师长之间的。” 她抱着黎璃调笑道,“那阿璃长大了之后,可莫要因为有了心仪之人而冷落师尊呀……” 那时的她压根没有注意到沉默地立在旁边的大徒弟是何反应。 虽说理论上几人应该不会中情蛊,但温廖放心不下,于是选择了原地整修几天。 她只依稀记得那几日大徒弟的行为很是反常,每日他都是早出晚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直到他们就要离开的那天早晨,温廖打算入城去给徒弟们买些凡间的吃食,在城门的位置撞上了彻夜未归的大徒弟。 他身上沾着浓重的血腥味,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惊谔交加,几乎就要转身而逃。 她刚想问他干什么去了,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少年却缓缓转过身来朝她认错,“弟子担心入情蝶还会再生祸事,因此擅作主张……找到了持蛊之人。”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 温廖开口道,“你将他杀了。” 殷别眼睫微颤,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弟子知错。” 温廖却微微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斩草除根,你做得很好。” 沉烟真君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她的确应当这么说,才符合她的人设。 然而温廖到底是不忍心看这光风霁月的大徒弟手染鲜血,她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还有下一次……毁了情蛊,便留他一条命。” 早晨的阳光清透而温软,为他的睫毛上缀了一层金边。 她那大徒弟低下头来,看上去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谨遵师尊教诲。” 第39章 出嫁 十里红妆 温廖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 眉头紧蹙。 至少在她面前,大徒弟向来是一个做事情留有三分余地的人。 那一次他之所以赶尽杀绝,或许只是因为他害怕……有人发现他中了入情蝶。 是她太过迟钝, 日日夜夜养在身边的徒弟对自己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她都没能及时发现。 以至于如今…… 温廖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中了入情蝶啊。这么说来,原主如此痴迷于七皇子也就解释得通了。 原主从一开始,便只是七皇子培养的一枚棋子。 只是入情蝶要起作用, 中蛊之人必定有所深爱之人……原主喜欢的不是七皇子,又会是谁呢? 温廖只能感叹这幻境果然是虐恋情深。 眼前灯火悠悠,温廖面前摊着一张信纸, 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眼泪模糊得辨认不清。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诡异的香味。 她心中传来巨大的抗拒和痛苦, 仿佛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情不愿。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寥寥乖, 怎么又把这封信写废了呢?” 他将她手下的信纸抽了起来,替她抹掉眼泪,又为她铺上一张崭新的纸。 “来, 寥寥重新写, 好么?” 七皇子轻轻抚上她的后脖颈,“告诉莫宸, 只要二月初七, 他带兵来帮我,你就嫁给他。” 见温廖没有动, 七皇子再度重复了一遍。 空气中异香的味道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温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开始提笔写了起来。 这一次信终于写成了。 七皇子拿起信纸,眯眼看了一遍,又缓缓吹干,“我的寥寥做得真好, 一石三鸟之计……” 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胸膛处发出阵阵嗡鸣。 温廖控制不住地流起了眼泪。 七皇子低下头,指尖用了些微力度从她的眼角擦过,“哭什么?我的寥寥,等事情成了,我便让你入主中宫……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 幻境再度扭曲。 朔风吹拂,铁骑将地上的白雪踏为污泥,四处都是残肢断臂,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她躲在一个巨大的柱子之后,看着台阶之下跪得密密麻麻的人。 跪在众人之首的正是莫宸,他手握长剑,一身甲胄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回禀七皇子,敌军之首已被斩,军心溃乱,余众四处逃窜,臣已命人去追。” 站在离她不远处的七皇子畅快地笑了起来,“莫将军,穷寇莫追,便由他们去吧!” 莫宸皱了皱眉,最终仍然没有说什么。 七皇子意味深长地笑道,“此战你功不可没。” 与温廖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七皇子朝她看了过来,他眯了眯眼,“待我登基之后,莫将军必能成全心中所愿。” 莫宸看向躲在柱子后面的那一角月白色衣裳,又低下了头。 莫宸抱拳,“是。” 直到温廖跟着七皇子踏入大殿之中,她都还感觉得到身后那道灼灼的视线。 然而莫宸没能等到属于他的好消息。 天元十九年二月初七,七皇子逼宫,远在云洲的莫小将军率兵十万远赴望京城相助。 与此同时,狄族来犯,云洲兵力亏空,莫老将军与周家嫡子苦战五日,终是未能等到朝廷派来的援军……双双战死在云洲。 狄族长驱直入,直取云洲十六城。 也因此,大夏朝在新皇登基之日,痛失云洲。 莫老将军战死之前留有血书一封,字字泣血,直言莫家不忠不孝,愧对先皇戎马一生打下的这江山。 又叱责七皇子狼子野心,昏庸无道,必是亡国之君。 最后……还将莫宸除族谱,责令其死后不得入祖坟。 世人哗然,皆道将军府满门忠烈,守卫边疆,却独独出了莫宸这么一个利欲熏心,满眼功名利禄之人。 莫宸与七皇子狼狈为奸,斩杀民心所向的四皇子,逼宫先皇……两人皆是罪大恶极。 一时间讨伐之声扬扬不绝于耳。 新帝为排除异己,宣扬帝威,血洗望京城整整六日。 此后整整一个月,望京城青石板的缝隙之中都是大雨冲刷不掉的血迹。 温廖坐在桌边,听着孟子扬将近日之事一一道来,心神恍惚。 七皇子……不,应该说皇帝心思歹毒,从一早开始便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局,只等着众人入瓮。 而原主在其中更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如今莫宸众叛亲离,千夫所指,她更是违背诺言,即将入主中宫……事情至此,莫宸能不恨她么? 这幻境……难解。 她蹙眉对孟子扬说,“时间节点已经到现在了,想必下一次……” 两人对视了一眼。 孟子扬忧心忡忡对她说,“你身上还有蛊毒,七皇子随时都能控制你……” 温廖叹了一口气,是啊,身中蛊毒是其一。 其二,事到如今,俨然已经是仇人的两个人……又要怎么和解呢? 一个侍女从外面跑进来,喜气洋洋喊道,“周小姐,皇上来找您商量成亲之事了!” 温廖刚抬起头来,幻境便再度扭曲模糊起来。 温廖再度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朦胧晃动的红色,头顶上重若千金。 温廖立刻意识到什么,她连忙出声喊道,“老孟?” 不过片刻,便有人在凤辇外低声说道,“娘娘,您有什么吩咐吗?” 温廖一把扯掉蒙在头上的红盖头,又将头上重得过分的发饰一一扯掉,淡声问,“绿枝呢?” 那人毕恭毕敬回答道,“回娘娘,绿枝今日身体不适,早先已经跟嬷嬷请辞了。” 温廖心里微微一沉……老孟不在这里。 那么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了。 这个幻境乃情劫境,要想破除,也必须从这个方面来着手。 只是幻境的时间太过跳跃,此前她一直来不及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情节被推进。 今日是原主的出嫁之日,也是莫宸彻底黑化,领兵攻入朝廷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温廖坐在凤辇中,听着外面锣鼓喧天,赞喝之声不绝于耳。 她抓紧手心的帕子问:“宣天楼到了吗?” 莫宸曾经说过,她出嫁那一日,他在宣天楼上目睹了她红妆十里,风风光光嫁给皇帝的场景。 这个时间节点之后,两人似乎就再也没见过面,直到莫宸领着叛军攻入朝廷。 宫变那一日她已经试过了,那个时候的莫宸可能已经被伤得太深,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这一个时间节点了。 凤辇之外的人笑着说,“回禀娘娘,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宣天楼了,这宣天楼一过,便离皇宫不远了。” 那人是宫里的老嬷嬷,还特意提醒了温廖一句,“娘娘先养养精神,等到了宫里见着皇上之后,还有得忙呢。” “谢过嬷嬷,玄天楼快到了的话,还请嬷嬷提醒我一声。” 温廖摸出一支实心的金簪,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太晚了,若不来点狠的,这幻境根本出不去。 她的指尖从金簪还算锋利的尾端划过,默默预演着自己待会儿要说的话。 凤辇行驶得并不算快,直到温廖都微微有些倦怠,嬷嬷突然开口提醒她,“娘娘,宣天楼到了。” 下一刻,温廖猛然挑起了帘子。 宣天楼位置很高,温廖几乎是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楼上的黑衣少年。 温廖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瘦了。 少年孑然一身站在高楼之上,脸色苍白,背脊微微有些佝偻。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挑起帘子,莫宸脸上有一瞬的愕然。 凤辇外的嬷嬷惊呼起来,“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快把帘子放下来!” 前来接亲的使节听闻身后的动静也回过头来,却正好看见温廖掀开帘子便要往下跳的一幕。 他大惊失色,连忙喊住众人,“停下!快停下!!” 接亲的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温廖一身红装从凤辇上跳了下来,她这副身体太过娇弱,温廖晃了晃,跌坐在地上。 众人哗然。 在一片吵闹之中,宣天楼上的黑衣少年飞身而下,他下意识便要朝她奔过来,却似乎又顾虑到什么,只好缓缓停下,面露痛苦之色。 于是他们隔着短短一条街的距离对望。 负责接亲的嬷嬷已经哭天喊地,“快来人把娘娘扶起来啊!” 侍卫开始驱散周围围观的百姓,但皇后在嫁入皇宫这一日从凤辇上跳下来可是稀罕事儿! 众人挤攘着不肯离开。 迎亲的使节额头冒汗,脚步匆匆走到温廖身边,“娘娘,您是要做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娘娘,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快回到凤辇上去吧,别让百姓们看了笑话……” 温廖伸出一只手,“扶我起来。” 那使节不敢耽搁,连忙跟身边的人使眼色,把温廖扶了起来。 莫宸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凤辇走了过去。 然而就快要到凤辇的时候,温廖突然甩开他们的手,朝着莫宸奔了过去! 使节焦急呵斥道,“来人!快把娘娘请回来!” 与此同时,莫宸下意识朝她张开了手。 待到被来人撞了个满怀,莫宸才惊愕交加喊了一句,“阿廖?” 温廖扬起头来,泪水滚落,“莫宸,带我走。” 莫宸脸上先是浮出惊喜之色,随即不敢置信道,“阿廖,你是说……” 温廖点点头,“莫宸,我要嫁的人……是你。” 温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然而却如同平地惊雷起。 不远处的嬷嬷大喊,“娘娘!” 那使节的面色青白一片,他咬咬牙,终是掏出了怀中那枚小小的香丸,指尖用力将它掐破。 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香味。 温廖的心口传来诡异的酥麻感,眼前一阵阵发晕。 来了。 温廖用力握住藏在袖中的金簪。 第40章 暗流 对她心怀不轨 那使节走上前来, 用温柔蛊惑的语气说道,“娘娘,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 您忘了吗?” “您就要嫁给你的七哥哥了……跟我走吧, 娘娘。” 莫宸终于察觉到了温廖的异样,他猛地将人挡在他的身后,厉声问, “你对她做了什么!?” 使节皮笑肉不笑,“我奉劝莫将军最好快些将娘娘给放了,与皇上作对, 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使节继续道, “小的奉劝将军一句, 好自为之。” “周小姐如今就要嫁给皇上, 将军念在与周小姐昔日的情谊前来相送,皇上定不会责怪于你。” “只是不知道将军的旧部若是得知将军为了周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做出逾矩之事……会有多心寒呢?” 使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更何况老将军如今尸骨未寒, 将军便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与周小姐纠缠不清……老将军泉下有知, 恐怕也不得瞑目啊!” 莫宸身形摇晃。 温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莫宸焦急搂住她,“阿廖, 阿廖?你怎么了?” 温廖努力保持住理智, 颤着手握住金簪,“莫宸,你不要信他说的话。” 空气中的异香勾动得温廖每说一句话,喉头都泛起血腥味。 她在拼尽全力与情蛊作斗争。 金簪刺破了手掌, 鲜血渗进嫁衣之中,温廖终于说出了那句真相,“七皇子给我种下情蛊,让我沦为他的傀儡……” 使节面色大变,面目狰狞便要扑过来捂温廖的嘴! 然而莫宸动作更快! “噗呲——” 长剑插入使节的胸膛之中,殷红的血珠溅了两人满身满脸。 身后的嬷嬷大声尖叫起来。 温廖嘴角缓缓溢出一丝血迹。 莫宸颤抖着指尖去擦她唇边的血迹,“阿廖,什么情蛊?” 蛊虫在她身体内疯狂啃噬,搅得温廖五脏六腑都在疼,温廖痛不欲生,想要快点挣脱这个幻境。 但又生怕自己说的某句话惹得莫宸怀疑,幻境再度坍塌,只好含着鲜血慢慢地说: “我中的蛊毒名为入情蝶,能将对一人的爱意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蛊可迷惑人的心智,让中蛊者对持有母蛊的人言听计从……” 莫宸瞳孔一缩。 温廖缓缓笑道,“害死我哥哥和老将军并非我所愿,让你众叛亲离……也并非我所愿。” 体内的蛊虫没办法控制温廖,已经发疯到一定的程度,温廖忍住那钻心蚀骨的疼痛感,扬起金簪噗嗤一声插到了心脏的位置。 “阿廖!!!” 鲜血染红了温廖如葱似玉的手指,她想要抬起指尖轻轻抚摸一下莫宸的脸庞,却没能做到。 温廖眼角滚出两行热泪,“莫宸,我爱的从来都不是七皇子……我爱的,是,是……” 温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 “阿廖——” 搂住周廖的少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旋转着往上飞去,温廖心中长呼一口气,她就要脱离幻境了。 然而下一刻,底下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又拖着她往下拽! 温廖心中一惊,这是幻境又要再度坍塌的表现! 她焦急不已,冲着“莫宸”大喊:“道友!这是幻境!你快醒醒!” 空气凝滞了一瞬。 也不知是不是幻境在坍塌与不坍塌的间隙之间,“莫宸”似乎听到了她说的话。 他茫然抬头,看向天际。 温廖的身体再度轻盈起来,快速地朝着天空飞去。 温廖心中一喜,“莫宸”醒过来了! 温廖不知道的是,在她彻底脱离幻境之际,“莫宸”抱着“周廖”的尸体,仰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压抑着喉咙处的呜咽,终是喊出了那句…… “师尊。” 温廖的意识快速从幻境中抽离了出去。 下一秒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眸。 对方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 百年之前,他曾到须臾秘境之内寻找引魂幡,那个时候他也跌入到过这个幻境。 与这次一样,他被困在“莫宸”体内,反反复复在幻境之中经历着爱不而得,反反复复看着她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他也不知道他被困在这个幻境中到底多久,一个月?抑或两个月? 最后是须臾秘境关闭,他才得以被弹出幻境。 哪知这一次却又再入幻境。 相比几百年之前,这一次的幻境中多出了一些人,比如“周廖”的贴身婢女绿枝,又比如七皇子的护卫徐佑之。 他隐隐约约明白,一定是有其他人进入到了幻境中来。 这是他的情劫,他本该了如指掌,然而幻境却从这一次开始有所不同。 “周廖”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他一心追逐,却永远也无法捧入怀中的太阳;她将她的明媚与温柔倾泻给自己,最后甚至…… 金簪炫目的色彩与妖冶的鲜血交织在一起,灼得他整个人的脑海里都是天旋地转。 但是多么可笑,那一瞬间他想的竟是……原来太阳若将炽热尽数倾洒于一人之上,竟会生出这般彻骨交织的痛与乐。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沉溺于这种极端的痛与乐之中。 直到他听到了一道声音,那是……她的声音。 她在唤他,快走。 终是该醒了。 幻梦一场……足够了。 他缓缓合上“周廖”的双眼,站起身,踏破虚空,将幻境彻底碾碎。 温廖亦是被顾怀无眸底汹涌的情感所震撼,她酝酿片刻,轻声提醒他一句,“顾道友?” 那人很快移开了视线,哑着声音说,“原来你也被拖入幻境了。” 温廖在看到他神情的一瞬间,便猜到这幻境是因他而起,大概幻境中的“莫宸”便是他。 这位顾道友……居然受过那么深的情伤吗?以至于出了幻境都还这副模样? 温廖无意过多猜测,她点点头,“不过有惊无险,我们都出来了。” 顾怀无苦笑了一声,“实在是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温廖正色看向他,“顾道友不必心怀歉意,这秘境之中本来就瞬息万变,也许我躲过了这个幻境,又会栽到下一个幻境之中。” 温廖淡笑道,“况且因为我们成功通过了幻境,也得了秘境的奖励。” 她微笑着抚上自己腰侧的芥子囊。 顾怀无这才注意到静静躺在自己芥子囊中的断情剪。 传说中人有情根,因此才会陷于情爱,贪嗔痴,爱恶欲。 上古神器断情剪便可以剪断情根,令人六根清净,免于遭受情爱之苦。 这奖励,他不要也罢。 可这毕竟是情劫境,秘境给予的奖励都应当与“情”字有关。 顾怀无垂下眼睫,试探着开口,“闻姑娘的奖励……也是与情爱有关吗?” 温廖得到的,乃是一缕缠情丝。 缠情丝可赐良缘,将其一端系于小指之上,缠情丝便会隐没于体内,待到它感应到与主人有缘之人时,便会现行提醒。 缠情丝颜色越鲜艳,则证明两人之间越有缘分,若是缠情丝变成了正红色,则说明两人之间是天赐良缘。 温廖此时想的正是大徒弟。 殷别性子内敛,幼时又遭到许多磨难,因此才会因为雏鸟情结对自己产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想法。 等她找到那件法器,替大徒弟修复了灵脉……她便将这缠情丝送给他。 如此殷别便可早日得遇良人。 顾怀无见温廖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鬼使神差开口,“闻姑娘所得的……想必是件好东西了。” 温廖身边的笑意扩大了一些,“是,的确是好东西。” 她话音刚落,屋外传来敲门声,“有人吗?请问这是哪位道友的空间法器吗?” “我乃清遥宗弟子,恰巧路过此处,外面大雨滂沱,可否借宿一晚?” 温廖几乎立刻便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匆匆拉开了门,“老孟?” 她的视线微微往后,“小谢师兄?” 孟子扬和谢沧岚站在门口,两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 谢沧岚在看清来人的时候,面上现出惊喜交加之色,“了知师妹?怎么是你?” 孟子扬哀嚎着便要踏入屋子里来,却被温廖一只手制止住。 她回头看向站在烛火下的顾怀无,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那人淡声说,“是你的朋友吗?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之后,四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起了热茶。 孟子扬捧着热茶大倒苦水,直言自己倒霉,一进秘境便跌入幻境之中,也不知道耽搁了多久。 谢沧岚背脊挺直,坐得端正,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在看到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时,他下意识的生出一种戒备感。 以他元婴期圆满的修为都不能看穿他的修为……只能说明对方的修为比自己高。 莫非已经到化神了? 少年的年纪并不大,谢沧岚清清楚楚明白要在他这个年纪迈入化神期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就连被誉为剑道天才的他,这个年纪也不过元婴期圆满……也因此他心中骇然不已。 他记得这个少年。 当时秘境开启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没有进去。 直到了知师妹来了,他才有了动作。当时了知师妹分明就快要赶不上幻境了,莫非是得他相助? 兴许是注意到他暗中投来的视线,对方突然抬眼朝他看来。 那一眼藏着冷霜飞雪,亦藏着刀光剑影,像是被侵略领地的凶险妖兽露出爪牙。 谢沧岚心中一凛,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捏碎。 他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立刻便看向托腮认真听着孟子扬说话的温廖。 据说这个名唤顾怀无的少年与了知师妹还是旧相识…… 他心底生出一种清晰的预感。 这个顾怀无对了知师妹……绝对心怀不轨。 第41章 故事 在别人的故事里 谢沧岚有些焦躁起来, 他贸然地开口打断了孟子扬的话,“我们已经在幻境中耽搁了太久,或许需要冒雨前行。” 孟子扬正说到兴头上, 猛然被他打断, 心生不悦,但是旋即又觉得谢沧岚说的话在理,“是啊小了, 算起来这已经是我们进入秘境中的第七日了……” 他越算越觉得心惊,完了,他爹花了那么大的大价钱给他搞了个小秘境, 但他做了什么? 整整七日了, 他都在幻境之中打转! 孟子扬立刻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 “是我思虑不周了,看着外面大雨滂沱,只想着找个避雨的地方, 却不曾想到我们已经在幻境中耽搁了太久时间……” “小了, 我们要不现在就走?” 在幻境之中太过劳心费神,温廖缓缓打了个哈欠, “也不在于这一会儿, 现在外面下着雨,又是夜里, 危险重重, 你们在这歇过这一晚再出发吧。” 孟子扬犹豫片刻,又被温廖说动,“那好吧,明日我们早点出发……” 不料谢沧岚在此刻突然开口, “我们在幻境中耽搁了太久,进度远远落后于他人,确实该亡羊补牢,抓紧时间赶路。” 温廖不知道他为何此刻突然如此着急要走,开口劝他,“以往进入须臾秘境被困数月一无所得,最后获得大机缘的大有人在,更何况这幻境其实也算作你们的机缘……” “须臾秘境瞬息万变,夜间又着实危险,你们还是在这里留一晚吧。” 说到这里,孟子扬拍了拍脑袋,“对!我怎么忘了这一茬,这幻境给了我一个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一面镜子,啪地放到了桌子上,“小了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温廖接过那面古铜色的圆镜,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旁边的顾怀无开口,“此乃千机转。” “千机转?” 温廖和孟子扬同时开口问道。 顾怀无点点头,冲着孟子扬说,“你滴一滴血到镜子中去。” 孟子扬将信将疑,又想弄明白这镜子到底做何用处,最后掐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到镜子中央。 “拿着镜子来照一照自己。”顾怀无再度吩咐。 孟子扬便拿起镜子来照向自己的脸。 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响,孟子扬突然变成了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姑娘。 孟子扬低头,愕然对上镜子中那张清秀的脸,吓得一下子把镜子甩得老远! 温廖愣了愣,随即畅快地大笑起来。 孟子扬手指颤抖指着那面镜子说,“这,这是什么妖镜?” 他又哭丧着脸对着顾怀无问道,“道友!你能不能把我变回来!” 顾怀无笑着看向他,“不必着急,你再照一照镜子。” 孟子扬连忙扑过去拿起了镜子朝着自己的脸一照——这回他又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温廖已经笑得背得过气去。 孟子扬绝望地大喊,“求求了!快把我变回来吧!” 温廖见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戳了戳顾怀无放在桌上的手臂,“快告诉他怎么变回来吧。” 被她碰过的地方瞬间绷紧,顾怀无眼睫微颤,但面色如常,“你只需要将镜子倒过来拿,便可恢复正常。”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他又神色自若接道:“千机转是一面变身镜,只要滴血之后,每次照镜子都能随机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变回原样的孟子扬紧张地检查着自己的脸,“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变成姑娘了……” 顾怀无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不可,镜子每一次都是随机的。” 孟子扬绝望地哀嚎出声,“我不想要这个奖励,能不能换一个奖励给我?” 顾怀无轻笑一声,“千机转乃是世间难得的法器,它选中你,正是你的机缘。” 顾怀无沉吟片刻,“说起来,这件法器背后还有一个故事。” 温廖来了兴趣,“什么故事?” 顾怀无看了她一眼,娓娓道来。 据说上古时期有一座千机山。 千机山的最高处生着一棵巨大的树,名唤望天。 望天矗立于千机山最高处千年不倒,它的身上攀附着一株藤蔓,藤蔓也随它历经风雨千年之久。 它们矗立于顶峰,吸收日月精华,饱经风霜雨雪,渐生灵智,成了千机山的两只大妖。 有一天,藤妖突然厌倦了这山顶反反复复的日与夜,她想要离开千机山,前去游览这大千世界。 藤妖初入红尘,新鲜不已。 藤妖没有人形,她遇见进山采药的老郎中和药童,回来便兴奋地化作他们二人的模样。 后来她去了村里,回来便将她见过的男女老少都变了个遍,告诉望天男人是这样走路的,富有力量感,女子又是这样走路的,柔美可亲。 藤妖流连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后来藤妖将她能力范围能够到达的地方都看了个遍,依然觉得不足够,她想要前往更远的地方。 然而归根到底,藤妖本体只是一株藤蔓,她依附于望天树之上,根茎早已跟望天树交织在一起,她不可能离开望天太远。 望天问她,“你一定要去吗?” 藤妖斩钉截铁回答,“一定要去。” 望天问:“这一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藤妖说:“等我找到了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就回来变给你看。” 他们的本体早已纠葛交缠在一起,若藤妖想要离开望天前往更远的地方,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藤妖忍痛将自己的本体与望天剥离开来。 第二,望天随着她一起向外蔓延生长。 望天不忍她疼痛,又想要满足她的心愿,于是选择了努力让自己的根茎向外拓展,只为了能够让她触碰更远的天地。 望天不加节制的向外生长,终于侵占了其他生灵的领地,引得众妖愤慨,山神不得不出手将他逼回千机山。 然而望天一心想要让藤妖前往更远的地方,哪里肯退让,于是与山神大打出手,最后重伤离开。 这一场斗争伤了望天的根脉,在外游历的藤妖似有所感,连忙赶回千机山。 然而她却发现,矗立在千机山最高处的望天消失不见了。 藤妖彻底慌了,她四处寻找望天,却得知望天与山神大战一场,妖丹受损,根脉俱断,也许现在只是哪一棵隐藏在众多树木中的小树苗。 这一场大战虽然让望天几近濒死,但却也让藤妖和望天的根茎彻底分了开来。 藤妖可以彻底离开望天了。 众妖都在说,藤妖一心想要遍游这天下,如今终于可以达成心愿了。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藤妖一边哭,一边寻找着望天。 她在偌大的千机山一棵树一棵树寻找着望天,哭着告诉他,“我已经找到这世间最好看的人了,我变成他/她,你就出现,好不好?” 她变成了一个官家小姐,小姐容颜娇俏,美目流转,然而望天没有出现。 她想了想,又变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将军,英姿勃发,手握□□,望天依然没有出现。 千机山多了一个百变妖。 她日日夜夜游荡在千机山,时而是雪白可爱的垂发小儿,时而是粉腮杏眼的妙龄少女,时而是剑眉星目的强壮青年,时而是仪态万千的白发老人…… 时间久了,众妖都汇聚在她身边,听她讲述那遥远的人间的故事。 她讲啊讲,变啊变,直到妖龄到了头,本体也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望天也没有醒过来。 顾怀无嗓音淡淡,“藤妖死后,便化作了你手里这面千机转。” 孟子扬看向桌上的镜子,心有戚戚焉,低声道:“原来……这面镜子竟是这么来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沧岚突然说,“若藤妖一开始便不想着离开望天树,他们之间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顾怀无似笑非笑看向他,“是么。” 温廖摇了摇头,“若是望天一直阻止她,两人之间只会渐生嫌隙。”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都有自己的选择。” 顾怀无眼睫微颤,“闻姑娘……是这么想的吗?” 温廖叹了一口气,“都说妖性至纯,归根到底,两人都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他们都在追逐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谢沧岚抬头看她,“在了知师妹看来,他们最想的是什么?” 众人都纷纷朝她投来视线。 温廖弯唇一笑,“藤妖最渴望的是自由,而望天最想要的是一份羁绊,很显然,他们都得到了。” 温廖的语气突然放轻,“他们为彼此付出,又为彼此牺牲,所以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其实不全然是悲剧。” 众人沉默片刻。 谢沧岚往桌子上放了一件东西,“我得到的奖励,正是望天化作的万里眼。” “有了万里眼,藤妖便可以缩地成寸,日行千里,又及时回到他的身边。” 温廖感慨道,“他们其实深深相爱,只不过藤妖……懂得太晚了些。” 灯火幽暗,顾怀无的眼眸却明亮如星,“若是她懂得再早一些呢?” 温廖愣了片刻,弯眼一笑,“有的事情,讲究一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顾怀无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晦暗情绪。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可是他……偏偏不想。 雨到第二日清晨终于停了。 众人走出了顾怀无的空间法器,踏上松软的泥土。 是分别的时候了。 温廖对孟子扬和谢沧岚说,“此地靠近须臾密境的西边,不仅危险会更多,机缘法宝也会相对东边来说少一些,你们还是往东走吧。” 谢沧岚立刻蹙起眉头,“了知师妹不往东边走吗?” 孟子扬更是几乎跳起来,“小了,你要跟他一起往西边走吗?” 温廖抬头看了顾怀无一眼,“对,我要去西边找一件东西,顾道友……也许是与我同路吧。” 孟子扬立刻反对,“小了,你要去找东西也应该是我陪你去。” 他不满地看向顾怀无,“顾道友,你要去西边干嘛?” 顾怀无微勾唇角,“我的机缘在西边。” 孟子扬立马接道,“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西边。” 温廖叹了一口气,“老孟,你不是不知道西边危险重重,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去。” 见他脸上仍然有犹豫之色,温廖使出了杀手锏,“况且你这番来秘境,要是不做出点成绩给你爹看……” 孟子扬脸上立刻现出恐慌,他艰难地说:“那好吧……反正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的修为比我高,早点找到那件东西,我在东边等你。” 温廖笑着朝他点点头,她扭头看向谢沧岚,“小谢师兄,就此告辞。” “了知师妹。”谢沧岚突然唤住了她。 他摊开手心,一枚碧绿的眼状石头静静躺在他手上,“这便是我在幻境中得到的奖励,万里眼。” “我将它赠予师妹,等师妹在西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可以随时回到东边来。” 第42章 结契 结契为道侣 顾怀无和孟子扬纷纷看向他们两人。 秘境之中限制灵力的使用, 哪怕修为再高也不能缩地成寸,日行千里。 而这万里眼本来就是秘境之中的物品,自然是不受密境法则限制的, 也因此只要有万里眼在手, 便可以轻轻松松去到这秘境中的任何地方。 相对于现在的情形来说,这万里眼着实是贵重的。 温廖立刻推拒,“谢过小谢师兄一番好意, 不过这东西我不能要。” 谢沧岚却固执地说,“了知师妹既然要往西边去,必定是所要寻找的东西很重要, 但是再重要的东西也不能耽搁了自己的机缘。” “须臾秘境百年才开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所以我送你这万里眼, 你一定要收下。” 孟子扬心直口快, 应和道,“是啊小了,小谢师兄一番好意, 你便收下吧。” 谢沧岚点点头, “万里眼在这秘境中虽然金贵,但出了秘境之后便不算什么, 师妹便收下吧。” 一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顾怀无忽然淡淡道, “大家之所以能从幻境中出来,最大的功劳都是在你, 既然他一心要将此物送你, 便收下吧。” 他看向谢沧岚,微微一笑,“毕竟谢道友实力了得,秘境中机缘遍地, 想必之后必有所得。” 谢沧岚不禁抬头看了顾怀无一眼,这个少年看上去年岁并不算很大,说话却一副长者的口吻。 但不知道为什么……得到他的夸赞,他内心居然是愉悦的。 谢沧岚抿了抿嘴角,将东西递给了温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温廖再不接过来倒显得矫情。 她接过万里眼,冲谢沧岚道谢,“那便多谢小谢师兄了。” 温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跃出了山头,朦胧的晨光洒在大地上,煞是好看。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便分开行动吧。” 几人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互道保重之后,便扭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顾怀无依然跟在温廖身后,随着她一路往西。 这一路终于算是一帆风顺。 直到看到那片幽蓝的深海,温廖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要找的地方到了。 祭别海位于秘境的最西边,据说海底掩藏着一处废墟,这废墟曾经是上古妖族丝鲛族生活的地方。 丝鲛族乃是鲛族的一种,据说他们手艺灵巧,能用自己的头发编织出一种可以缝合世间万物的丝线,名唤牵丝。 后来有人发现,这牵丝甚至可以用来缝合灵脉。 修士若没有了灵脉,修炼便绝无可能,也因此许多人铤而走险想要去寻找这种能够缝合灵脉的牵丝。 然而丝鲛族神出鬼没,数量极其稀少,这个族群又十分谨慎,常人极难察觉到他们的下落。 加之丝鲛族十分好战,若是有人为了夺取牵丝而伤到族人,整个丝鲛族便会倾巢而出,穷追不舍,直至血刃掠夺者。 因此牵丝一直以来都是千金难求的宝物。 后来天地间灵气逐渐消弥,这些上古妖族也逐渐没落、消失。 牵丝彻彻底底成为了一种仅存在于传闻中的神物。 系统终究是帮了温廖。 它告诉她,如今只有在须臾秘境最西边祭别海的海底废墟之中才能找到牵丝。 祭别海一望无际,夕阳洒在海面之上,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瑰丽的色彩。 海浪拍打在沙滩之上,卷起细小的白沫,有微凉的海水溅到温廖的手背上。 温廖回头对着顾怀无说,“我已经到目的地了。” 少年的脸庞也被晚霞涂抹上一层绚烂,他冲着她微微一笑,“闻姑娘原来也是要下祭别海。” 温廖闻言微微皱眉,“顾道友难道也是要来这祭别海吗?” 难道这些天她真的是冤枉了他? 顾怀无忽然弯腰,他拾起了一枚被冲上岸的小小贝壳,纳入手心。 他笑着说,“还真是凑巧,祭别海下有一处废墟,我正是要前往废墟寻找一种名为牵丝的东西。” 温廖瞳孔微微一缩。 顾怀无却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略微有些讶异,挑起了半边眉毛,“难道闻姑娘也是要找牵丝?” 温廖心生狐疑,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些。 不料顾怀无又说,“我一个朋友遭遇大难,灵脉俱毁,我听人说祭别海中藏着一种名为牵丝的东西,能够缝合灵脉,故此才走这一遭。” 他笑着摇摇头,“闻姑娘从进入秘境便一直往西边赶,须臾秘境西边的祭别海虽然危险重重,却也藏着不少宝物,我大概有所猜测,或许姑娘应该也是要来祭别海……” “却不料闻姑娘要寻找的,与顾某所要寻找的……乃是一种东西。” 事已至此,温廖只当这些天当真是自己误会了他,她有些尴尬,“不知道顾道友也是要来祭别海寻找牵丝……” 顾怀无好脾气地笑了笑,“既然我们的目的一致,不如继续合作,潜入这祭别海寻找牵丝,闻姑娘觉得如何?” 这祭别海中生活着许多妖物,说实话以温廖现在的修为要下祭别海寻找废墟,是有些吃力的。 多一个同伴,找到牵丝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 她只得点点头,“可行。” 又联想到这些天对顾怀无的冷落,温廖不禁耳根有些发红。 顾怀无只是脾气古怪了些,的确是自己先入为主,误会他了。 温廖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口跟他道个歉。 对方便主动开口了,“我向来脾性古怪,这些天感谢闻姑娘不离不弃,幻境之中若不是姑娘,我或许还被困在其中。” 对方突然摊开手心,一枚小巧玲珑的贝壳指环躺在他宽大的手掌之上。 那枚被他拾起的贝壳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雪白可爱的指环。 顾怀无认真地看着她,“就把这小玩意儿当作谢礼送给你,祝我们之后一切顺利。” 指环便是戒指,可不是能随随便便接的。 但是对方先递了个台阶过来,自己再一脚踢开……便显得不太好。 温廖也只能接过那枚指环,冲他点点头,“这些天是我误会你了,还望道友不要放在心上,那就祝我们一切顺利。” 顾怀无见她将指环收下,眼眸微动,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贝壳另一半做成的指环,眼眸含笑道,“是顾某脾性古怪,怎么能责怪闻姑娘。” 沉烟真君手巧,最喜欢编些小玩意儿。 有一次她坐在揽星阁高处,晃悠着双腿给两个小徒弟编些蝴蝶蟋蟀之类的东西。 最后剩下一根长长的草,她随手将它编成了一枚指环,又戴在了自己的小指头上。 青草翠绿,细细的环着她白皙如玉的手指,煞是好看,他暗中偷偷瞥了好多眼。 黎璃正捧着新得的小蟋蟀爱不释手,突然看到她手指上的指环,好奇询问:“师尊为何要将指环戴在小指之上?” 温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弯唇笑笑,“因为师尊是单身,所以要将指环戴在这个手指上。” 黎璃睁着一双懵懂的眼问她,“师尊,什么是单身?” 温廖思索了一下,换了一个她能听得懂的说法,“就是师尊没有道侣。” 黎璃托着下巴:“没有道侣的话,指环就要戴在小指之上……那如果有了道侣的话,指环要戴在哪个手指上呢?” 他和一旁的时归雨都朝她投去好奇的事情。 温廖其实也不大记得这些规矩,她伸出自己纤长的手指,“大概是……中指或者无名指?反正不要是小指头就好。” 黎璃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时归雨却又开口询问,“师尊,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戴在不同的指头是有什么寓意吗?” 小少年小少女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温廖每天都被他们旺盛的求知欲折磨着。 她本不想解释,但对上几人亮晶晶的眼睛,她还是回忆了一下,模模糊糊跟他们说了个大概,“一对道侣将指环套在手上……大概就像是一种契约和羁绊?” 时归雨不屑道,“想要签订契约的话,有的是方法,这种指环太容易弄丢了。” 他说的是事实。 在修真界,想要签订一份契约有着太多太多的方法,或是血契,或是魂契……的确是没必要采用这种现代人类社会流行的东西。 黎璃也赞同地点点头,她是妖族,若是想要认主,还可以与对方签订妖契。 只是师尊不允许啦。 站在一旁沉默无声的他却默默垂下双眼。 血契也好,妖契也罢,都不及她手上这枚指环好看。 他又悄悄瞥了她的手一眼。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的洞府,他突然看到墙边生着的一株杂草。 翠绿、纤长,就像是她白天用来编东西的那一株。 他鬼使神差将那株野草拔下,也学着她的样子编成了一个小小的指环,最后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梦见师尊拉过他的手,将一枚指环轻轻套到他的无名指上,“阿别,套上指环后,我们便结契为道侣。” 他猛然惊醒。 夜色沉沉,月华如水。 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青草编的指环灼烧得皮肤发痛。 温廖已经将那枚他送给她的指环收入了芥子囊之中。 顾怀无望着眼前少女清秀的脸庞,也将自己掌心中的贝壳指环收好。 一枚贝壳被他一分为二,做成了两枚指环。 或许是因着年纪还小,她的手指比曾经纤细一些。 但这贝壳指环之上附着了法力,能够随着她手指的粗细而变化。 顾怀无喉结微微一动,只是不知道……这枚指环她带上去又会是什么样呢? 温廖察觉到面前的顾怀无在神游天外,她下意识以为是就要入祭别海了,对方有些许紧张。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祭别海茫茫无边,海中又不知藏了多少妖物…… 最重要的是,她其实有一点深海恐惧症。 若不是这是她能为大徒弟所做的最后几件事情…… 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进入到须臾秘境当中,也更不用说独身一人潜入茫茫深海之中寻找一缕丝线。 温廖此刻居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幸运感,还好这一次有顾怀无的陪同。 温廖问他,“顾道友还需要再休息一番吗?等休整好了我们再下去也不迟。” 进入秘境之后,温廖便一直行色匆匆赶路,顾怀无自然不会在此时耽搁她的时间,于是摇了摇头,“我不累,现在就可以出发。” 温廖看向那片茫茫的海面,“那好,我们现在便下去。” 两人捏了避水诀,一前一后跳入了祭别海。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的光透过水面照射下来,将海水的表层也染得通透而瑰丽。 有不知名的彩色鱼群被他们惊扰,甩尾快速游走,从水中看去,便像是一副用色大胆的油画。 在现代的时候,温廖也玩过潜水项目。 只是那都是旅游景区的流水线项目,海水并不如眼前清澈,海底生物不多,潜入的深度也不够,再加之当时温廖十分紧张,因此体验感极差无比。 想不到如今成为了修士,反倒可以随心所欲欣赏这大自然的瑰丽景色。 温廖欣赏了片刻,便朝着下面游去。 然而她还没游多久,她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温廖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顾怀无忽然朝她的发间插了一只簪子。 温热的水流划过她的脸颊,带来些微痒意。 那人双眼盛满笑意,传音给她,“你的头发散了。” 第43章 师徒 若我要犯禁呢? 在秘境之中为了方便赶路, 温廖一直梳的都是个高马尾,兴许是在水中弄散了。 脑后的头发已经被束住,温廖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但却也不至于表现得太过异常, 温廖冲他道了谢,“多谢。” 两人继续往下游去。 祭别海广阔无边,又深不可测, 初时海水还是蔚蓝的,越往下游,海水竟开始泛出沉沉的黑色。 若不是海水中某些生物身上若隐若现的光亮, 还有身后那人的动静在提醒她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温廖的神思几乎都已经有些恍惚。 说起来她这人的毛病还真是多, 又怕雷雨天, 又怕极端的黑暗。 大概这就上一世家中生变带给她的阴影。 父亲欠下巨额债务的时候,债主派人上门来找过几次。 有一次家里没人,她从楼上看到那些纹着花臂的社会青年堵在家门口, 那些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踹着门,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其中一个黄牙的青年甚至叫出了她的名字, 嚷着要去她的学校找她, 今天晚上便让她跪在自己□□…… 其余青年纷纷哄笑起来,笑声充满了某种原始的欲望。 她吓得扭身便钻进房间的衣柜里。 衣柜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式来做的, 比一般的衣柜都大。 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躲在里头, 却又显得有些逼仄。 那些社会青年在楼下骂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直到邻居看不下去报了警,才四散而去。 她便一直躲在衣柜中,藏身于黑暗里, 一边煎熬地期盼着爸爸妈妈快点回来,一边听着那些青年的污言秽语。 彼时少女心思敏感,那些来自异性不加掩饰的恶意让她几乎怕得发抖。 她死死拽着衣柜中的衣服,睁着眼睛,眼泪无声流干。 从那一天起,温廖便变得非常怕黑,也非常害怕来自异性的凝视。 接到任务穿进修真界之后,起初得知自己所要扮演的是一个蛇蝎美人,温廖其实也短暂地崩溃过一段时间。 沉烟真君生性散漫,又独立好强,从不在意他人的打量与评价。 刚穿进来的温廖未免有些束手束脚,直到后来系统都不得不提醒她不能偏离人设。 温廖才咬牙学着做起了一个蛇蝎美人。 直到后来她也能面不改色从众人惊叹或觊觎的目光中走过。 只是温廖自己心里清楚,她从没有真正将心里这个坎跨过去。 面上常年覆着的薄纱便是佐证。 她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接到宗门任务,她恰巧遇上了几个合欢宗的男修。 合欢宗乃是媚宗,众弟子皆以双修作为修炼的途径。 几位男修见她正是清遥宗那位有名的蛇蝎美人,颇为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双修。 她吓得连忙拒绝。 几位貌若好女的男修大感遗憾,纷纷将她围住,向她诉说双修的诸多好处…… 那时的温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被尴尬地夹在众位男修中间,一边要拒绝,一边又不能露怯崩了人设,脸上浮现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最后是大徒弟走了过来,冷着脸挥散了众人,“我师尊不愿意,诸位是没有看见吗?” 其中一个男修凝神看他片刻,遗憾道,“这位小友倒是生得一副美人风骨,只是年纪尚小了些,想来并不懂得双修的滋味。” 他笑着看向温廖,“但是你师尊不同,做徒儿的,又怎么能干涉师尊的事情呢?” 他故意调笑道,“莫不是小友想等到长大了独霸美人,所以现在才如此护短……” 合欢宗本就不同于修真界各大宗门,宗门上上下下都无拘无束,不受世俗桎梏。 师尊与徒弟之间一起双修来提升修为的事情太过寻常,因此其实这人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若实在要指出不妥之处,也不过是没有顾虑到眼前这对师徒乃是剑修出身,剑修之间最重礼仪,这样的玩笑是万万不能开的。 只是当时的温廖霎时间冷了脸色,她一鞭子将那人抽开,呵斥他,“请道友慎言,我徒弟年岁还小,容不得你开这样的玩笑。” 温廖毕竟拥有着现代人的思想,对于师徒恋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感。 只是殷别身为剑修,这世道对他来说本就有很多条条框框,这种禁忌是万万不能犯的。 大徒弟可是日后要飞升为天神的人,这样的污点绝对不能有。 合欢宗的人本就生性散漫,热烈跳脱,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拒绝,如今还被她呵斥,也是立刻挂了脸。 “若你们师徒之间真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怎么现在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 一旁的大徒弟已经快要发作,温廖却快他一步,一鞭子抽在那人的脚下,“淫者见淫,请道友不要将贵宗的行事风格强安在我们身上。” 她与合欢宗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那天夜里赶路的时候,大徒弟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最后她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分明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但温廖却清楚的记得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他们走在两片竹林的夹道之间,清朗如玉的月挂在梢头,温柔的月色撒在他们的身上,耳边是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 她的大徒弟突然绕到她的前面,像是一只鼓起勇气要扑向烛火的飞蛾,“师尊,若是有一天我犯了这样的大不敬……你当会如何?” 一片枯萎的竹叶缓缓旋转着落入他的发间,少年已经长高了许多,此时堪堪可以跟她平视。 但温廖还是像他幼时一样,抬手摘去他发间的竹叶,恍然一笑,“不怎么样,世间规则无数,单看你愿不愿遵守。” 少年固执地盯着她的眼睛,“若是我不愿意遵守?” 温廖轻轻啊了一声,笑着对他说,“那可不好了,这世间便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你了。” 少年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开口。 他也缓缓朝她绽开一个笑意,“我明白了,师尊。” 大概是那晚的月色太过美好,少年的眼眸里似乎也落入了无边温柔,还有,属于一个少年郎最诚挚炽热的情感。 哪怕它被隐藏在无边晦暗之中,却也有隐隐露出一角的时候。 他的那个眼神……温廖记了许多许多年。 却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明白了其中含义。 也许是祭别海太过辽阔,又太过压抑,以至于温廖屡屡想起旧事。 只是这里没有竹林,没有月色,亦没有那个炽热的少年郎。 温廖看向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海底。 忽然想,要不然就让这成为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她没有任何理由剥夺一个人喜欢的权利,若是最终还要由她来教他如何去喜欢上另一个人…… 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温廖相信,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寻到牵丝,替他修补好灵脉之后……她便默默离开。 修士岁月漫长,总有一天,他会忘记自己这个对他不算好的师尊,也会淡化这份感情,遇上一个新的人,开始一段全新的故事。 这本就该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只是不知为何,预想到那个即将来临的结局,温廖的心里却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愉快。 大抵是师徒情分一场,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一地鸡毛的结局…… 温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只要结果对他们而言都是好的,便已经足够了。 温廖思绪万千,不免分了神。 待到身后那人急急喊道:“小心!”之时,已经有些晚了。 一头头生犄角的墨色齿鲨妖朝着她咧开了腥盆大口! 然而顾怀无动作比它更快,几乎是瞬息之间便越到了它面前,替她硬硬生生挨下了一口! 顾怀无闷哼一声,浓重的血腥味惹得齿鲨妖几乎发疯,它的身上突然浮现出细密的黑色鳞片,鳞片飞快开合,一股墨色的浓气从它的身体里溢出。 温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万御羽衣,对这妖毒有一定的抵御能力。 她动作飞快将顾怀无远远推开,手握长剑直直冲入了齿鲨妖的腥盆大口之中! 下一刻,长剑贯穿它的头颅,在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色的妖血弥漫开来,周围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动声。 妖类亦互相为食,想必是其他妖物被引了过来了! 水下太黑,温廖几乎有些看不清,她只知道顾怀无似乎受了重伤,正朝着水底下坠去。 她心中焦急,翻身而下,揽住正在往下坠落的顾怀无,飞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游了过去。 寻着味道而来的妖物发现了两个活人的痕迹,哪肯放过,有一小帮妖物追着他们而来,身后的响动越逼越近! 温廖咬牙游出最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的速度,一边又飞快地朝着身后捏诀施咒,一时间沉闷的火花在水底下飞快炸开,又很快湮灭。 温廖也不知道游了多久,渐渐觉得吃力,捏诀的速度也越变越慢。 但她心里却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将顾怀无放开。 还有几只妖物紧追不舍,眼看着便要咬上她的腿,温廖不得不手执长剑一剑刺了过去! 被刺中的妖物哀嚎起来,疯狂甩尾。 温廖并没有看到,陷入昏迷,一直被她拖拽着的顾怀无忽然动了动。 就在这时,其余妖物不知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攻击,纷纷四散而去。 那头被她刺中的妖物也扭曲着可怖的身躯,渐渐向着海底深处游去。 温廖松了一口气,才觉得精疲力尽,就连避水诀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她连忙扔出一个空间法器,带着顾怀无避入其中。 第44章 神体 其肉身为神体 顾怀无被那妖物咬到了手臂。 齿鲨妖牙齿尖利, 将他的整个手臂咬得鲜血淋漓,森森白骨几乎都露在了外面。 一片模糊的血肉中缭绕着黑色的妖气,隐隐约约已闻得到腐臭之气。 顾怀无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若是被这妖气渗入筋脉之中, 那可就危险了。 温廖当机立断, 先用清妖散将那妖气消除干净,又用蚀骨散将他的腐肉清理干净。 对方疼得闷哼了一声,额头滚出豆大的汗珠来。 蚀骨散在他的腐肉之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温廖见之不忍, 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他脸颊上的汗,温声道,“忍一忍, 一会儿就好了。” 她一边替他擦着汗, 一边又撒上了生肌散。 腐肉被清理干净之后, 森森白骨上开始生长新鲜的血肉, 与方才清理腐肉的疼痛不同,此时则是抓心挠肺的痒。 温廖怕他忍不住去挠,随手从芥子囊中抽出一根发带绑住他的双手。 她的动作已经非常轻, 不料却还是弄醒了他。 顾怀无黢黑的眼睛此时笼罩着朦胧的水汽, 少年的唇竟微微撇了撇,“闻姑娘, 我疼。” 温廖愣了一瞬。 那一瞬间她想起的不是时归雨每次浑身是血抱着她喊疼的模样, 而是那一次在系统画面中看到的…… 被灵火灼烧之后的大徒弟落寞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抱着黎璃离开, 委屈至极说的那一句, “师尊,我也疼。” 好在对方只是醒了那么一瞬,便又陷入了沉沉昏迷,应该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温廖按下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往事, 抿着唇替他打起了绷带。 修士身体不比凡人,哪怕是重伤至此,顾怀无也只是昏迷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这个空间法器并不是很大,被昏迷的顾怀无占据了一大半,温廖只能抱着膝盖缩在角落。 或许是因为连着游了几天,实在是太累,温廖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身上落上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温廖才猛然惊醒。 她看向唇色依然有些泛白的顾怀无,揉了揉眼睛,“顾道友现在身体怎么样?” 他弯唇冲她一笑,“多谢闻姑娘照料,我现在已经无恙了。” 温廖心中有些愧疚,若不是她当时分了神,也不至于齿鲨妖都游到面前来了,自己还没发现。 他重伤一场,想必现在会想吃些好吃的。 温廖从芥子囊中拿出那份她珍藏已久的酪梨酥,递给他,“吃些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吧。” 顾怀无的眼眸一动。 温廖手中的酪梨酥泛着淡淡的乳黄色,上面还点缀着几片新鲜的梨花,看上去令人颇有食欲。 顾怀无有些狐疑地问道,“闻姑娘还会带这样精致的吃食?” 温廖笑了笑,“这是我的……我的师尊给我做的,一直没舍得吃,用了保鲜法术,于是存放到现在。” “你刚刚疼了那么一场,吃些甜食想必会好一些,喏,给你。” 顾怀无婉拒,“既然是闻姑娘一直舍不得吃的东西,我又怎么好夺人所爱。” 温廖翘了翘嘴角,“不碍事的,我以后还能吃到。” 她又说,“顾道友救了我,原本我需要好好谢谢你,只是现下情况窘迫……只能等出了秘境之后再对道友道谢,顾道友就接下吧。” 温廖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顾怀无垂眸接过了那份酪梨酥,“你我本就是同伴,何需这么客气,那这份酪梨酥……顾某便却之不恭了。” 他姿态优雅地托起那枚酪梨酥,轻轻咬下去一口,唇边沾了些许白色的碎屑。 顾怀无点点头,“没想到惊崖剑君的手艺竟然如此之好。” 他似乎对她的师尊很好奇,轻轻拂去嘴边的碎屑,问她,“传闻中惊崖剑君并不亲近于人,想来姑娘与你师尊的关系很好。” 温廖扯着嘴角笑了笑,“嗯,是挺好。” 顾怀无眼眸微动,“世人皆道惊崖剑君乃是心性绝佳的剑道天才,修为品行皆无可挑剔……但我倒是有些好奇,姑娘眼中的惊崖剑君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若是旁人问她这个问题反倒显得有些奇怪,只不过眼前的是顾怀无,不知不觉中,温廖早已习惯了他有些古怪的性子。 于是她也并未察觉到不妥,自然而然地回答,“是一个很好的人。” 兴许是马上便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些话或许也只有他能够听得见了。 温廖难得的对顾怀无敞开了一点心扉,“很聪明,成熟稳重,但是有时候又会有一些小孩子气。” 顾怀无显然很讶异,“小孩子气?” 温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出声,“是呀,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生气了不说,委屈了也不说,总喜欢让人去猜他的心思。” 她摇了摇头,“其实很多时候,情绪是需要表达出来的,压抑在心底经年累月反而对自己不好,” “只可惜……” 温廖欲言又止,对一个普通的伙伴说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够了。 她见他听得认真,连手中酪梨酥都剩了大半,不由得打趣他,“怎么听得那么入迷?剩下那半酪梨酥你要是不吃便还给我咯?” 顾怀无如梦初醒,他垂下长睫,掩去眼底的情绪,“我沾染过的东西,又怎好让姑娘再碰。” 他有些仓促地把剩下的酪梨酥吃了下去。 温廖见他吃得有些急,又从芥子囊中翻出一瓶清露递给他,“再喝点东西吧,喝完这个我们便出发。” *** 清遥宗。 正是初春时节,清遥宗漫山遍野都生着花树,就连曾经终年积雪覆盖的移星峰都不例外。 姹紫嫣红争相绽放,美不胜收。 几个弟子一边打扫着落在白玉台阶上的花瓣,一边开始每日的八卦。 “诶,你说剑君都闭关那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是啊,而且剑君的雷劫古怪,每隔几日便又出现,大大小小接连不断……要我说,我虽然没见过谁飞升,但那些大能渡劫也都不是这个样子呀?” “反正依我看来……剑君飞升一事啊,困难重重,毕竟咱们修真界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飞升过了。” “唉,灵气日渐稀少,不复千余年之前的充盈,修炼当然没以前容易了。” 这时一个豪不起眼的弟子突然默默说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想过,剑君的修炼速度为何如此之快?” 另一个弟子一拍大腿,“这事儿从我踏上修真大道的那一天起,就在琢磨!算起来我已经修炼了五十余年,只不过我资质差,那么多年了,依然是个筑基期修士……但是看看人家剑君,不过百余岁,便已经是渡劫期修士……” 他放下了扫帚叹了口气,“难怪剑君为何会被称为剑道第一人,光凭他这修炼速度便让人望其项背。” 那个毫不起眼的弟子忽然又说了一句,“剑君的修炼速度的确是太过惊人,甚至都有些违背规律。” 他这话里藏着猫腻,有聪明的人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剑君或许碰了些不该碰的东西?” 修真界此前也不是没有修士为求捷径,修炼邪功,最后被逐出修真界的。 有人脸色煞白打断他,“话可不能乱说,剑君乃是剑道第一人,他的剑意你又不是没有观摩过……功法纯不纯正,在剑意里还看不出来吗?” 方才那人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连忙讷讷道,“剑君是我们修真子弟的楷模……自然不会接触那些邪功。” 然后有人轻笑了一声,“的确是不会。” 众人见他一副卖关子的模样,又迟迟不肯说,不由得有些恼怒,“你知道什么你倒是说呀,吞吞吐吐的吊人胃口……” 那弟子笑了笑,“你们可听说过天生神骨?” 众弟子皆是茫然摇头。 “我也是偶然间在一本古籍上看到天生神骨的记录,据说天生神骨的人,乃是上天选中的宠儿,注定要飞升为神,因此修炼起来会比别人容易太多……”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听人说……剑君便是天生神骨之人。” 众人虽然对此事感到有些新奇,那也不至于露出太过惊骇的神色。 “天生神骨那也是剑君的运势,否则随随便便谁也能当剑君?普通人羡慕不来的。” 那弟子又笑了笑,这回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吧……” “据说天生神骨之人,其肉.体也是神体。” 他像是在说什么稀奇的事情一样,“我在那本古籍中看到过,曾经有天生神骨之人没能消受住这份大运,中途陨落……其肉身腐败之后,土壤之上生长的鲜花树木都开了灵智,最后竟修成称霸一方的大妖!” 他啧啧称奇,“神骨呆过的肉.体凡胎都能成为神体,腐化之后甚至还能造福生灵……剑君乃天生神骨之人,飞升那肯定是指日可待,诸位就莫要操心了。” 一个弟子目光闪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我哪知道,只不过是在古籍中看到的罢了……来来来,别说闲话了,快打扫吧,晚了要挨责罚的。” 周围弟子心思各异,脸上却露出有些惊人相似的神情。 吴狄握着扫帚,唇角缓缓露一抹笑意。 果然,还是闻道真君说得对,人皆有欲,欲望面前,其他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一瞬,他只觉得这些人目光中的贪婪和渴望,既令人厌恶,又无比生动。 一个关于惊崖剑君的传闻在修真界迅速的流传开来。 惊崖剑君原来是天生神骨之人,其□□更是天生神体! 难怪他短短百余年便能修炼至渡劫期,只余半步便要飞升…… 一个小宗门的弟子苦苦修炼了数余年,却依然没能筑基。 他一边听着众人描述清遥宗那位惊崖剑君天生神骨,是如何在百年之内连跃五阶,一边止不住的伤神。 世间真是不公平,有人天生神骨,注定飞升为神……也有人愚昧不堪,徘徊在修真大道的边缘迟迟不得入内。 在听到自家师姐赞扬惊崖剑君如何光风霁月,不愧是天生神骨之人时…… 他突然有些恶劣地开口道,“你既然那么羡慕他,为何不试试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他可是天生神体,吃下那块肉,也许你的修为也能突飞猛进呢。” 那师姐被他惊世骇俗的话语吓到,“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哦了一声,“师姐胆子一向小,据说那位剑君近日飞升不顺,师姐莫不如等他渡劫失败成为一捧灰烬,肉吃不下,灰烬……” 那弟子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师姐抖着手指指着他,“你竟然存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如此阴鄙歹毒……难怪你根本筑不了基!” 被打了一巴掌的弟子心生怨恨。 方才那些荒诞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叫嚣起来…… 若是他当真能分到一份呢?若是真的能呢? 他仿佛已经看到逍遥大道在他面前铺展开来。 他抚上自己火辣辣的侧脸,有些恶毒地对她说,“师姐弟一场,我便告诉你吧,不是只有我这么想,许多人都有这个想法……” “师弟最后提醒你一句,要想分得一杯羹,师姐动作还需快一些,可不是像你平日里修炼一样。” 他猛然起身,大步踏出了宗门。 身后师姐被气得脸色煞白,连连倒退了几步,“你!!” 身旁的人连忙扶住她,“师姐莫要生气,陈剑就是这么个跳脱的性子,想必也只是开玩笑……” 师姐看向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45章 妖王 参见殿下 臼灵山遍山都生着落晚樱, 山顶的位置颜色最浅,接近白色;从山顶一路往下,落晚樱的颜色越来越深, 到最后成为了烟粉。 远远看去, 整座山体像是被人用画笔涂抹上了最为温柔的色彩。 与往日里的平静宁和不同,这一天臼灵山深处的小生灵似乎受到了惊扰,纷纷跑出了自己的巢穴。 拖着长长尾羽的焉灵雀在臼灵山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高鸣数声;姿态高雅的火鹤开始紧张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常年懒惰的狺熊也慢吞吞从窝里挪了出来,擦掉自己嘴边的口水。 一排雪白的狐狸蹲坐在道路两旁,齐齐向臼灵山的入口看去。 片刻之后,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几乎在那一瞬间, 所有生灵们都紧张起来, 它们伏低自己的身形, 恭敬地朝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看去。 那道身影变得越来越近。 一只生着蓬松尾巴的白色狐狸踩着优雅的步伐,从晨光中走出。 它的眼眸仿佛这世间最瑰丽神秘的宝石,只消一眼, 便令所有生灵目眩神迷。 在它正式踏入臼灵山的那一刻, 所有生灵均朝她行以最高的礼节,“参见妖王殿下!” 白色狐狸往前轻轻一跃, 最后变为了一个身着紫衣的美丽女子。 来人正是黎璃。 黎璃冲着众妖微微颔首, “都起来吧。” 那些伏低身形的生灵方才恢复了正常姿态。 见自己的王都已经快化成了人形,一只龟妖终于摇身一变, 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杵着拐杖, 慢慢走到黎璃面前,“许久没能见到妖王殿下,老臣……” 那老者竟然开始抹起了眼泪。 这便是妖界的丞相,龟无寿。 黎璃温柔地冲他一笑, 轻轻扶起他的手臂,“丞相莫要伤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龟无寿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说道,“妖王殿下您……已经快有五十多年没有回过臼灵山了。” 黎璃看了周围一圈,有些感慨道,“是啊,我已经许久没回过这里了。” 一个鬓角生着两缕白发的青年男子开口问她,“妖王殿下,您这一次来,会在臼灵山长留吗?” 黎璃摇了摇头,众人皆露出失望之色。 一个身材火辣,眼尾红色纹路高挑的年轻女子说,“妖王殿下既然来了,便在这里多呆一呆吧。” 旁边一只小狐狸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妖王殿下您就多留一留吧,这里才是您的家呀。” 黎璃微笑着看向它,“小念都长这么大了。” 那只被点名的小狐狸骄傲地摇起了尾巴,“是啊妖王殿下,您离开臼灵山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我娘跟我说您还抱过我呢……” 它围着她转了一个圈,“但是您看现在,我都快要能够幻化为人形了!” 黎璃弯下腰轻轻抱起它,“想必这么多年小念都有在刻苦修炼,对不对?” 妖王殿下怀中有淡淡的香味,若小念此刻是人形,早已红了耳朵。 它别别扭扭地说,“是,是很努力……” 它娘是一个美妇人,听它这么说,毫不客气的揭了它的底,“殿下,您可别信它瞎说!” “当初您说过,小念是这批狐族中最有修炼资质的,这小子就是仗着这么一句话,一直懒于修炼,所以五十多年了还没能化成形!” “您当年只花了短短二十多年就修炼成人形,后来被修士带到修真界……不过五十多年时间,就已经能够打败老妖王……” “小念跟您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念听它娘这么一说,羞愤交加从黎璃怀中溜了下来。 黎璃也不留它,微微扬了扬唇角。 在师尊离去之前,她的性子其实被养得有些骄纵。 师尊虽然教她明辨是非,也会在她做错的时候惩罚她,但是却从没有逼过她要去努力修炼。 她之所以能够在五十年前打败老妖王,成为新任妖王……都是因为师尊的离去,让她迫切的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起来。 那五十多年她是如何发了狠地修炼……没有人知道。 她想了想,开口道,“虽然这些年妖界风平浪静,但是诸位还是要以提升自身实力为目标,千万不要怠惰。” 众妖纷纷听命。 只有龟无寿心底里暗中老泪纵横,妖王殿下曾经是多么顽皮可爱的一只小狐狸啊…… 都怪那个妖精似的女修士,让他们的小狐狸变成了如今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他们是妖,生性就该散漫自由。 殿下这是在修真界待太多年了,耳濡目染,一张口便只想着修炼的事情。 殿下难得回来一趟,必须在臼灵山长留一段日子,否则这性子真是越来越沉闷。 于是龟无寿冲她说,“殿下难得回来一趟,先随我去好好休息,我这就命人为您安排宴席……” “丞相且慢。” 一道温柔而不失沉稳的女声响起。 龟无寿大感不妙。 果然那道女声接着说,“我此次前来,是让大家帮我查一件事情。” 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我要你们去查,为何近日修真界会流传着惊崖剑君是天生神骨的消息。” 妖界与修真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惊崖剑君的大名就连妖界都如雷贯耳。 当然或许还因为这位惊崖剑君是他们殿下在修真界的师兄。 龟无寿活了千年,自然听说过天生神骨的说法。 他皱了皱眉,“原来惊崖剑君居然是天生神骨吗?为何此前从没听说过……” 黎璃冷冷笑了一声,一向温柔的脸上也带上了霜寒之色,“此事流传得蹊跷,必定有人从中作梗。” “请大家务必帮我查清楚是谁在其中浑水摸鱼。” “十日之内,来清遥宗找我。”她语气中难得的带上了一点不容抗拒。 龟无寿立刻努力挺直了腰背,正色道,“是,殿下。” *** 祭别海。 温廖和顾怀无已经在海底连游了七天七夜,海里不见日月,若不是温廖随身携带着一个计时的小玩意儿,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长期在茫然无际的昏暗环境里,两个人脸上都露出疲态。 温廖再度抛出那个小小的空间法器,两人终于得以在里面喘息片刻。 祭别海中无法修炼,全凭体内原有的灵力在支撑。 温廖的修为没有顾怀无高,此刻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她气力不支靠在空间法器中,脸色煞白。 顾怀无递给她一瓶增气丹,“闻姑娘,我们已经找了那么久,剩下的范围并不是很大了。不若你就在此处等我……” 温廖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不,我和你一起去。” 顾怀无轻轻叹了一口气,递给她一瓶清露,“那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就出发。” 温廖疲惫地接过他手中的清露,点了点头。 温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空间法器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温廖扶着额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清露,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猛然起身,“顾道友?” 此时顾怀无已经赶到了废墟附近。 丝鲛族心灵手巧,却也凶狠残暴,他们驻守自己的领地,绝不容许他人随意侵犯。 哪怕如今整个族落都已经覆灭,然而这里依然镇守着丝鲛族意念所化作的镇族妖魂。 百年之前,顾怀无到祭别海中寻找引魂幡的时候,曾经路过过这片废墟。 当时丝鲛族镇族妖魂被路过的生人气息所惊扰到,主动向他发出了攻击。 镇族妖魂极为棘手,当时他与它们纠缠了许久,最终才侥幸摆脱。 这一次,他们更是要潜入废墟之中夺取它们的宝物,想必事情会更加不易。 他模模糊糊记得,废墟的位置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因此在温廖休息的时候,他给她下了一剂安神散。 他知道温廖身上穿着万御羽衣,安神散只会让她短暂的睡过去一会儿。 但这点时间足够了,在她醒来之前,他会将牵丝带回来给她。 丝鲛族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族群,哪怕他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一处上古废墟,也依然能从断壁残垣中窥见其曾经的辉煌。 废墟的入口处,立着四根断掉的柱子,上面分别盘踞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上一次他便是从这里经过才不小心触怒了镇族妖魂。 这一次顾怀无十分谨慎,他朝着青龙柱的方向扔出去一个化形符,化形符在水中飘飘摇摇,化作一个小人。 柱身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地底也随之震动起来,海中泥沙搅动,浑浊不堪。 海水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发着淡淡光的魂体,它约摸有三丈多高,手中握着尖锐的方戟,生着鱼尾,青面獠牙。 在它举起手中方戟朝着化形符变作的小人刺去之时——顾怀无闪身溜进了废墟之中。 他朝着废墟中心一路游去,边观察四周有没有牵丝的痕迹。 也算是他运气好,还没游出去多久,他便在一座残破的屋顶之上看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白玉盒子。 据说未出嫁的丝鲛族便会在屋顶上放置一盒牵丝,以昭示这户人家有女儿待嫁。 顾怀无立刻朝着白玉盒子游了过去。 然而在他拿起盒子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恐怖的嘶吼声。 一只巨大的镇族妖魂怒吼着朝他追了过来,它长长的鱼尾拖拽在身后,一瞬间搅得碎石飞溅,海水一片浑浊。 顾怀无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废墟的出口处游去。 然而这毕竟是对方的领地,眼见着他马上就要游到出口,那只被激怒的镇族妖魂忽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出口处的四个柱子飞快地旋转了起来,一只又一只的镇族妖魂凭空从地底冒出,朝着他围了过来! 第46章 变小 姐姐? 顾怀无足尖轻点, 手握长剑旋转着从一只镇族妖魂中直直穿过,利剑破开魂体,镇族妖魂瞬间消散为一片血红。 他拂开血雾, 寻求着出口。 然而身后的镇族妖魂却发出尖利的叫声, 穷追不舍。 顾怀无一边斩杀着镇族妖魂,一边往前突破,一不小心被一只镇族妖魂咬住了脚踝。 他闷哼一声, 扭头一刺——然而还是晚了些,一只镇族妖魂的头发开始攀附到他脚踝的伤口处,随之顺着血肉钻进了他的体内! 镇族妖魂的头发由鸦青转为血红, 它双目猩红, 脸上浮现出癫狂的神色。 顾怀无心中一沉, 连忙调动所有灵力去斩杀那缕欲往他体内钻的头发! 世人只知丝鲛族心灵手巧, 能用他们的头发编织出一种能够缝合世间万物的牵丝。 却不知丝鲛族的头发实际上是他们的进食口器,可以吞噬活人血肉,且带有剧毒。 丝鲛族时常会将行驶在海面上的船只钩落, 只为了将活人擒入海底, 吸食他们的血肉。 然而那只镇族妖魂已经通过发丝吸食到了顾怀无的一点血液,它的身体开始泛出淡淡的金光, 变得与其他镇族妖魂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 顾怀无注意到不远处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的朝着这边赶了过来! 他脸色一沉,抛开从他身后攻击而来的那只镇族妖魂, 一剑刺向身体泛出金光的镇族妖魂。 他的肩膀被另一只镇族妖魂狠狠咬住。 “顾道友!!” 迟来的温廖心焦不已, 正要一头扎入战局,顾怀无哑着声音呵斥道,“千万不要靠近他们!” 血雾飘渺中,他翻身挽了个剑花, 将咬住他肩膀的镇族妖魂捅了个对穿。 然而温廖见他被妖物团团围住,哪肯听他的话,执剑飞来,干脆利落砍掉了一只镇族妖魂的脑袋。 顾怀无见阻止不住她,只得对她说,“闻姑娘小心些,千万不要被他们咬伤!” 两人手起剑落,海水被搅得浑浊不堪,大片大片的血雾晕染开来。 他们一边打,一边朝着废墟的入口处慢慢靠近。 那些镇族妖魂依然存有灵智,此刻有些畏惧地看着他们两人,一时间竟没有迅速追上来。 顾怀无瞅准时机,拉住温廖的手便向外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发狂的镇族妖魂忽然从地底冒出,朝着温廖的小腿咬去。 温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搂着腰猛然带开。 身旁之人闷哼一声。 温廖低头,只看到那只镇族妖魂结结实实咬在他的腿上,几乎恶狠狠撕下来一块肉! 镇族妖魂的头发猛然扎入了他的腿中,一旁的镇族妖魂闻到血腥味,再度尖叫着扑涌而来! 顾怀无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镇住妖魂的头发裹住,难以脱身。 他使出了巨大的力气,一把将温廖朝着入口的方向推离,又抛给她一个白玉盒子,哑声嘶吼道,“这便是牵丝,你快走!!” 温廖被彻底推出了废墟的范围,她抱着白玉盒子愕然地回头看去。 眼见着那些诡异的血红头发已经将他大半个人包裹住,顾怀无脸上居然没有浮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 他甚至在对她微微笑着,眼神中却带着恳求之色。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分明说得很小声,但温廖还是听懂了。 他在说,“不用管我。” 温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镇族妖魂攀附在他身边,几乎是一瞬间,那诡异的红色发丝便将他整个人像蚕蛹一样裹住。 直到红色发丝漫过他的下巴,温廖才如梦初醒一般手握长剑冲了过去! 顾怀无眼神一变,然后他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 那些镇族妖魂攀附在顾怀无身上,身体开始发出诡异的淡金色,一时间竟然顾不上温廖。 这便给了温廖机会,她提起剑来,手起剑落,疯狂地砍杀着镇族妖魂。 浑浊的海水几乎变成了浓重的血水。 温廖杀红了眼,浑身沐浴在一片猩红色中。 红色发丝慢慢从顾怀无的身上消失,然而还是有那么几缕黏在他身上,顾怀无被拖拽着没办法离开。 温廖咬牙砍向那几缕恶心至极的红色发丝,就在这时,那泛着淡淡金光的红色发丝突然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她的口鼻攻击而来! 温廖双手握住剑柄,朝着它一剑刺去的同时,顾怀无也动了,他吃力地拿起黑色长剑,从另一个方向朝它一剑刺去! 两人的剑同时穿透镇族妖魂,交汇的那一瞬间迸发出金色的火花! 镇族妖魂化作了一片飘渺的血雾。 说时迟那时快,温廖飞身而上,一把揽住顾怀无的肩膀,带着他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快游去。 直到身后血雾渐渐消失,也不再听得到镇族妖魂尖利的叫声,温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人,面色微变。 顾怀无不知何时已经昏迷了过去,手却还牢牢抓着她不肯放开。 温廖见他的嘴唇泛出乌紫之色,心生不妙的预感,连忙抛出空间法器将他带了进去。 顾怀无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拿出一瓶清心丹,连忙给他喂了下去,然而情况不妙,他被那些妖物咬伤的地方开始发黑。 温廖想要效仿之前他被齿鲨咬伤的处理方式,却发现那毒素似乎埋得更深,就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冒出来的? 温廖蹙眉,连忙探入他的灵府之中查看,在她的灵气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温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顾道友他居然灵脉俱断?? 他体内的灵气浑浊一团游荡在灵府之中,没有附着的地方,此时更是与黑色的妖气搅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莫非他说的那个灵脉俱断的朋友……是他自己? 顾怀无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算好。 温廖捺下心中惊骇,将万御羽衣脱了下来,穿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他已经中了毒,但这万御羽衣依然有一定的化毒解毒之功效。 顾道友灵脉俱断,不能将妖气从灵脉中引导出来,要彻底清理那些盘旋在他体内的妖气实在是麻烦。 但他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温廖耐着性子开始一点一点的将他体内浑浊的灵力与妖气分开来。 一炷香之后,妖气被分离了大半,但依然有些残余。 空间法器就快支撑不住了,加之海底灵气稀薄,并不利于他的恢复。 于是温廖当机立断,带着他离开了空间法器,朝着海面上游去。 他们来的时候还需要寻找废墟,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是回去的时候时间却压缩了大半。 温廖带着顾怀无在海中游了三天之后,终于看到了隐隐约约透出瑰丽色彩的海面。 她此时已经灵力耗尽,整个人全凭意志力在支撑。 一群蓝色的游鱼环绕在他们身边,头顶清澈湛蓝的海水晃晃悠悠,折射出太阳的光芒。 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温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手脚开始变得无力,分明海面就像是在不远处,却怎么游也游不到。 温廖体内的经脉再度传来刺痛,这正是灵力透支到极限的表现。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人。 少年一头墨发已经彻底散开,漂浮在水中,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呈现出诡异的黑紫之色。 已经三天了,若是再不将他体内的妖气彻底清除,他的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糕。 温廖咬牙给他渡了一点灵气过去,拼尽全力环抱住他的腰,带着他朝水面游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出了水面。 幸运的是,不远处有一个孤岛,温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他游了过去,在她的身体触碰到岸上的白沙之时,温廖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海水拍打着礁石,卷起细沫,一只悄悄钻出来的小螃蟹飞快地从沙滩上溜过去,又躲到了石头底下。 夕阳西下,整个海面都被镀上一层霞光,白色沙滩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也身披霞光。 少女长发尽湿,粘在瓷白的脸颊之上;一旁的孩童肤色雪白,长睫卷翘,哪怕彻底昏迷了过去,他也紧紧地拽着少女的衣袖,不肯放开。 少女率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片刻之后,她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霞光万丈,一望无际的海面泛起粼粼波光。 温廖立刻意识到,他们还在祭别岛。 她慢慢坐直身子,朝着一旁的顾怀无看去。 下一刻,温廖瞳孔一缩。 那个拽着她衣袖的小小孩童……竟长着一张跟殷别一模一样的脸! 她初见殷别之时,对方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也因此她记得大徒弟小时候的模样。 只是眼前这孩童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小小一只蜷缩在她身边,柔软的手指狠狠抓着她的衣袖,几乎泛出青白之色。 温廖听到自己的胸膛处传来剧烈的跳动声。 她喉头发干,伸出手指探上这孩童的手腕。 孩童皮肤细腻而柔软,只是或许因为浸泡在海水中太长时间,泛出彻骨的冰凉。 对方灵脉俱断,体内妖气与灵气混杂,应当是顾怀无不错…… 但是顾怀无分明不长这个模样,眼前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晚风拂过,黏腻的海水沾在她的背脊之上,竟带来一点寒意。 温廖戒备地握住长剑,看向眼前身份扑朔迷离的孩童。 她开始回想与顾怀无相处的点点滴滴。 初识时,是在清辽宫中……对方在清辽宫中来去自如,甚至还询问她是如何能进得清辽宫。 沉墓镇一战,他忽然出现,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傀儡术…… 温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几年未见,再一次相遇,便是在这须臾秘境之中。 他像是刻意等在须臾秘境的入口之处,在自己差点没有赶上的时候拉了她一把…… 幻境中的情劫,共同寻找牵丝过程中的种种相护…… 温廖盯着眼前雪白可爱的孩童,心底一阵阵发凉。 顾怀无……难道真的是他吗? 在望月殿中时,她亲自查探过,大徒弟灵脉俱断,神魂也几乎游离。 如果顾怀无真的就是殷别,那他又是怎么做到一边奄奄一息的模样,另一边又与常人并无二处? 就在这时,温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沉墓镇一行,众人号称正是那道惊崖剑君的剑意才救了他们所有人。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若是当时惊崖剑君本人就在现场呢?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温廖感觉到几乎无法呼吸。 剜出神骨,自断灵脉,假扮他人…… 大徒弟……就是个疯子。 就在这时,眼前那个小小的孩童忽然懵懵懂懂睁开了眼睛。 两人隔空对望。 一滴水珠从他纤长的睫毛上滑落。 孩童率先挪开了目光,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随即又仰头看向她。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又小心翼翼扯住她的袖子晃了晃,试探着喊,“姐姐?” 第47章 诺言 那……我相信师尊 温廖错愕地看向面前简直是缩小版大徒弟的孩童。 对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 眼神中却充满着一种令人心疼的小心翼翼。 他人虽然年纪小,但似乎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男孩察觉到她的错愕,立马放开她的手, 像做错事了一样往后躲了躲,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拉你的。” 他努力将自己缩在一起,小小一团, 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眼前的男孩眼睛里虽然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谨慎,但整体看去,却依然是孩童的天真无邪。 他应该不是在装。 温廖似乎听说过殷别幼时遗失在外, 是到年纪大了一些之后才被认回家中的。 只是他来到清遥宗之后, 太过懂事知礼, 言行举止皆是一副世家小公子的模样, 倒叫温廖忘了这一茬。 难道眼前的孩子……真是失去了记忆变回幼时的大徒弟? 温廖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心中谜团无数,关于顾怀无便是大徒弟的震惊感也被稍稍削弱。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男孩, 试探着开口问道, “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个雪白可爱的小小人儿谨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眼弯弯说, “姐姐唤我阿别便是。” 阿别…… 果然是大徒弟。 温廖说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 她沉默地注视着小殷别,思绪万千。 然而小殷别的敏锐度超过了她的想象,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犹疑, 笨拙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要朝着海边走去。 温廖立刻喊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带着一副讨喜的笑容,“天色已经晚了,姐姐想必是饿了吧?” 他指着面前的大海,“我很会抓鱼的,我给姐姐抓鱼吃。” 海风大了些,那个小小的孩童孤零零的站在白色沙滩上,似乎下一秒便要被海风拍打在沙滩上。 他分明紧张得手指都在抓着衣角,脸上却带着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仿佛不出片刻,他便会捧着几尾大鱼回来。 他在证明他的有用价值。 他清楚的知道,像自己这么大的孩童,若是遇上什么危险,根本不可能活得下去。 他在担心……她抛下自己。 温廖心口处微微一痛。 遇到殷别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掩藏住自己的窘迫与怯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大人。 除了初次相遇的狼狈之外,相处十余年,他永远都是得众人称赞,处事妥帖、谦逊有礼的那个大徒弟。 温廖竟不知他在年纪更小的时候,需要伪装出一副懂事而有用的模样,去讨好那些更强者。 大徒弟曾经提过,幼时他虽遗落在外,却并未受苦。 如今看来,想必都是谎言。 若不是生活所迫,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又怎会养出一副谨小慎微、善于伪装的性子? 光风霁月的惊崖剑君在幼时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温廖从这一刻忽然彻彻底底的意识到,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里的人,哪怕是相处十余年的徒弟们。 她将他们当作完成任务所必需攻略的人,除此之外呢? 她有真正的想过他们性格养成的原因,又真正的去了解过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吗? 如今任务已经变相完成,再来看之前所做的点点滴滴…… 温廖忽然想起了在现代世界时曾经玩过的攻略游戏,是的,她一如既往就是那个攻略者。 然而不同的是,不同于攻略游戏里的纸片人,如今在她的面前的,都是一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温廖背脊发凉。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徒弟们的立场上去看待整件事情。 若是有一天,自己也突然发现所谓亲密好友,挚爱之人只是一个抱着目的而来的攻略者…… 又何其残忍。 她为大徒弟的偏执而心惊,但对于这样一段从一开始便不对等、不公平的关系而言…… 大徒弟的偏执又有什么错? 错只错在,她蛮横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又注定要离开。 这是事情被戳破之后,她第一次与大徒弟面对面相处——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孩童。 温廖喉头发苦,眼眶也不知不觉泛起了红。 小殷别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一个长得十分美丽,看上去却有些古怪的姐姐待在一起。 他只知道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复杂得他根本解读不出其中含义。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在这个看上去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上……若是她彻底抛弃了自己,他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而且……她好像快哭了。 小殷别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你不要哭,饿的话你就忍一忍,你在此处稍微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便给你带些吃食回来。” 他像个大人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转身便要向浅海中走去。 然而下一刻,他的胳膊突然被人轻轻拉住,随即他被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那怀抱中氤氲着一点淡淡的香味,比他在那些官家太太小姐身上闻到的味道还要好闻千百倍。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不用去,这些都交给我。” 小殷别懵懵懂懂地想,世间原来真的会有如此温柔美丽的人。 就像是……就像是梦醒时分,清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他的每寸皮肤之上,蛊惑着他再度坠入梦境之中。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眼前这个人,将会成为他未来岁月中最为重要的人。 他下意识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手指,努力扬起头朝她眨了眨眼睛,“那你会抛下我吗?” 那个美丽的姐姐愣了愣,随即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笑得就如同天上的皎月,“不会,你安心等在此处便好。” 然而这话却没有安慰到他,他反而将她的手指握得更紧。 只是温廖还没有出口安慰他,对方便乖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那……我便乖乖在这里等姐姐回来。” 到底年岁尚小,哪怕懂得隐藏,但藏不住的担忧也从他眼角眉梢中倾泻出来。 温廖忽然觉得这个年岁的大徒弟虽然令人心疼,但却比其他时候都要可爱得多。 她弯眼一笑,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听说你抓鱼的技术很好,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小殷别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他兴奋得几乎想要在原地跳跃,但却又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然而快乐的情绪却从他上扬的嘴角中倾泻而出,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半个时辰之后,一大一小两个人拎着一只装满了鱼的桶回来了。 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天色已经暗下去,温廖担心他现在年岁小,体质可能没那么好,怕他不小心着了凉,随即捏了个诀将他身上的水分烘干。 小殷别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瞬间变干的衣服,分明满腹都是好奇,却没有张口询问。 温廖现在是真的相信,他忘了个彻底。 若说内心对大徒弟的一系列操作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但是看着眼前听话懂事的小团子,那点怨气也撒不出来。 温廖闷着气,恶意地抬起手来戳了戳他软绵绵的脸颊。 臭小子,小时候那么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长大了却做出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 也不知这副模样骗过了多少人。 他力气使得有些大了,小殷别被她戳得在原地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不过他反应极快,立刻稳住了身形,随即迷茫地抬头看她。 温廖咳嗽了一声,指了指桶中的鱼,“饿了吧,姐姐烤鱼给你吃。” 小殷别乖巧地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那我也给姐姐烤鱼吃。” 温廖的心霎时间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芥子囊中还有一些足以饱腹的灵丹,但温廖现在并不是非常清楚小殷别身体的情况,担心随便喂他吃一些灵丹他可能会承受不住。 还是普通的饮食最为保险。 祭别海一望无际,在深沉的夜幕之下仿佛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只有海风卷起浪花拍打在岸上的时候,才能清楚的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位于一个孤岛之上。 温廖燃起了一堆篝火,火星飞舞得四处都是,映照在乖巧蹲在篝火边烤鱼的小殷别脸上,明明灭灭。 他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在白嫩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小殷别认真地翻烤着手中的鱼,姿势熟练。 温廖则托着下巴看着手中的鱼发呆,直到快闻到焦糊的味道,才懒洋洋的翻一个面。 “姐姐。”小殷别突然唤她。 温廖嗯了一声,“怎么啦?” 他突然往她空闲的那只手里塞了一条鱼,“我烤的鱼好了,姐姐吃吧。” 温廖看向他烤的那条鱼,热气腾腾,两面都被煎至金黄,上面甚至还冒着一点诱人的油珠。 再看看自己烤的这条鱼,一面焦黑,一面也明显还没烤熟…… 温廖尴尬地笑了笑,将他烤的鱼塞回他手里,“没事的,你吃吧,自个儿吃自个儿烤的。” 小殷别却摇摇头,飞快拿过了她烤的那条鱼,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急,鱼被烤黑的地方都染到了他白皙的小脸上,小殷别混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像一只小猫儿一样继续啃起了鱼。 温廖忽然想起,从她遇见大徒弟的那一天开始,他做任何事情便都是慢条斯理、仪态优雅的。 又怎会像现在一样,分明是极力克制过了,但依然表现出一副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眼见着他连鱼被烤焦的地方都不放过,温廖连忙制止他,“别吃了,那儿被烤坏了,我再给你烤一条。” 小殷别却飞快地将最后一块鱼肉咽了下去,他摇摇头,“姐姐我已经吃饱了,时常下水会生病的,剩下的鱼我们留着明天后天吃。” 温廖不知道他竟然会存着继续留在这里的念头,笑着打趣他,“不想走了吗?要一直留在这里吃鱼?” 小殷别接过她手中那条已经有些发凉的鱼,在篝火上给她加热,开口道,“姐姐什么时候走,我便什么时候走。” 温廖看了他片刻,问他,“就不怕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停下了手中翻烤的动作,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刚才抓鱼的时候姐姐说过了,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 他冲她一笑,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我相信你。” 温廖微微一愣。 月色清浅,篝火温暖,他小小一只蹲在那儿冲他笑,恍如他们初相遇。 那是她第一次将他带到揽星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爱闹腾,他却背脊绷直坐在角落里,双手安安静静放在膝盖上,绝不触碰她阁里的任何东西。 那时的殷别年岁尚小,哪怕面上镇定,但温廖还是一眼便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他的拘谨和不安, 于是温廖笑着冲他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儿了,这里是我的家,便也是你的家,不必那么紧张。” 那个没比现在大多少的孩童却并未露出任何雀跃的神情,他只是小心翼翼问她,“那师尊……以后会一直是我的师尊,永远也不会抛下我吗?” “当然啦。” 他终于主动走了过来,鼓起勇气牵住她的袖子,仰起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那……我相信师尊。” 某些被遗忘的旧事再度浮现在眼前。 温廖心口微涩。 原来那个首先违背了诺言的人……是她啊。 第48章 哄你 别哭啦好不好 小殷别注意到她片刻的晃神, “姐姐,你怎么了?” 温廖回过神来,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一把, “没事儿, 在想今天晚上该怎么睡觉。” 小殷别颇有经验地指着身后高大的树林,“晚上睡得高一点才会更安全一些,姐姐, 我们睡到那上面去吧。” 温廖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居然那么认真的接。 她眼眸微动,“那就听你的, 我们去树上住。” 她掰过小殷别的肩膀, 让他脸朝着大海, “你不许偷看, 数二十个数之后再回过头来,好吗?” 小殷别乖巧地点了点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谁偷看谁是小狗, 那姐姐我开始了——” “二十,十九……” 温廖微微扬了扬唇角, 她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身后的树林飞去。 “四, 三,二……姐姐你好了没, 我要睁开眼回过头来了。”他出声提醒她。 温廖将最后一只萤火虫放入树屋之内, 笑着对他说,“好啦,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小殷别慢吞吞数完那个“一”,然后回过头来。 风似乎大了些, 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一轮钩月悬挂在树梢之上,在立在枝头的那人身上洒下淡淡的银光。 她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袂翩翩,墨发在身后飞扬,星星点点的萤火围绕在她的身旁。 她微微笑着向他看来。 那一刻,小殷别忽然感觉心口涩得发慌。 一种莫名的情绪充盈于他的胸膛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温廖立在树屋的旁边,见他迟迟没有向自己走过来,不由得开口道,“阿别,过来啊。” 懵懵懂懂间,小殷别像是受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声音的蛊惑,一步一步朝着她走了过去。 温廖足尖轻点,飞下树来,又将他轻轻抱上了树梢。 直到这时,小殷别才猛然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个精巧的树屋旁边。 温廖摸了摸他的头顶,将他往前面抱了抱,“阿别,把门打开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才伸出手推开了树屋的门。 萤光亮起,满屋的流萤倾泻而出,落在他们的头梢和肩头,最后围绕着他们恋恋不舍地飞了几圈,又逐渐远去,散落在浩荡天地。 眼前的场景太过惊艳,小殷别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最后一只萤火虫也飞远,他才回过神来,仰头问温廖,“姐姐,你是神女吗?” 温廖唇角上扬,再次揉了揉他的头顶,“是啊,姐姐是神女。” 小殷别脸上现出错愕而恐慌的神情,他作势想要从她怀中跳下来。 然而他们毕竟是在树梢之上,温廖担心他不小心摔到树下去,连忙抱住他,“小心些,别乱动。” 他窘迫不安地动了动小小的身子,“神,神女姐姐,您快放我下来吧。” 见温廖依然不肯撒手,小殷别的脸颊都憋得通红,哪怕他的声音极力保持着镇静,仔细听来,尾音却带着一丝颤抖,“神女姐姐……” 他在害怕。 温廖忽然起了调笑之意,她故意问他,“你现在很怕我吗?” 小殷别的两只小耳朵都已经成为了番茄的颜色,他闷闷地将自己埋在她的肩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委屈,“大人都说对神不敬是要遭到天谴的。” 他吸了吸鼻子,“我对神女姐姐又拉又抱……一定会被天打雷劈的。” 温廖唇边的笑意都快要憋不住,她低头看向他牢牢抓住自己的手,故意严肃问道,“那为何你现在不放开我?” 小殷别闷着声音说,“既然都要被天打雷劈了,那我可不可以再多抱神女姐姐一会儿。” 温廖终是再也抑制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笑到最后,她的肩膀都在颤抖。 埋在她肩头的小殷别慢慢抬起头来,便看到温廖笑得开心不已的模样。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惊惧渐渐消失,黑黢黢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温廖努力憋住笑意,“我不是神女,我只是一个修士。” 缩小版的大徒弟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温廖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白嫩的脸颊,“小笨蛋,哪怕是冒犯了神,也不会被天打雷劈的。” 因为……你自己便是啊。 然而她这么一戳,却像是戳到了他的某个开关。 小殷别的眼尾微微耷拉下来,他的唇越绷越紧,小脸也气哼哼地鼓了起来,就像一只生气的小河豚。 但是众所周知,大人看小孩子生气,只会觉得他越发可爱。 温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缩小版的大徒弟,认认真真将他生气的模样镌刻在脑海里。 然而片刻之后,小殷别忽然瘪了瘪嘴巴,发出了一声委屈至极的呜咽。 温廖脸上的神情一僵,便察觉到手背之上有滚烫的液体砸了下来。 小殷别紧紧抿着唇,然而那双黢黑的眼睛里却蕴满了泪水,随着他睫毛的微微抖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住滚落。 他背脊绷直,别开眼睛不看她,眼泪却不断地掉在她的手背之上。 兴许是泪水太过灼热,温廖的心口也被微微一烫。 她后知后觉自己做过了,连忙轻轻搂住他小小的身子,闻声哄劝道,“是我不对,是我骗你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然而怀中的小殷别却哭得更凶了。 他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喉头却不断发出委屈的呜咽,随着身子颤抖的频率断断续续。 温廖心疼极了,连忙顺着她的背脊轻轻哄劝道,“是姐姐不对,你骂姐姐好不好?” 他忽然使出巨大的力气推开她,从她怀里跳了下来,若不是温廖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险些栽到树下去。 然而小殷别显然是会爬树的,他抱着树干滋溜一下滑了下去。 温廖连忙从树枝上探出头去。 却见小殷别背靠着大树,像一只生气的熊猫幼崽,闷闷地朝她喊道,“你自己去住你做的树屋吧。” 温廖哭笑不得,“是我不对,要住也是你住,然后把我赶出去呀。” 他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声,“骗子。” 温廖趴在枝头对他说,“下面晚上会有狼,小心把你叼走哦。” 小殷别却别过了身子,气鼓鼓地看着海面。 温廖对幼年的大徒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叹了一口气,“你不上来住的话,我就把树屋搬下来啦?”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动。 温廖作势要去拆树屋。 他突然闷闷不乐地朝她伸出手来,小脸却还别向一旁。 温廖眼尾倾泻出一丝笑意来,她飞身而下,将他搂入怀中。 树屋建得很高,温廖特意开了一个大大的窗,从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和挂满星辰的天空。 有风穿过窗,轻轻吹拂在他们身上。 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树屋之内,谁都没有说话。 温廖忽然回过头,看向那个小团子。 与他师徒十年,都是在为任务而任务,真真正正像这么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 如今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小殷别注意到她在看他,扭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温廖戳戳他的圆圆的后脑袋,“明天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子警觉地回过头来,“你要抛下我吗?” 温廖喉头苦涩,然而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不,我跟你一起回家。” 小殷别突然慌乱不安起来,“不要……” “那你要一直待在这个孤岛上吗?” 小殷别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像是鼓足了勇气,他才闷声对她说,“那里……很脏。” 他垂下头,眼睫像被惊扰到的蝴蝶,慌乱地拍打着,“有很多坏人……吃不饱,会被打……” 温廖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她为何从未听过大徒弟提起这些事情? 她立刻问:“……你也被打过吗?是谁打的你?” 小殷别唇线紧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却不肯再说话了。 幼时遗落在外…… 温廖本以为他是被哪户普通人家收养了过去,如今看来,他竟是流落在外,过着朝不保夕、受人欺负的生活? 小殷别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他主动凑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拇指,“姐姐,没关系的。” 他对她露出一个抚慰的笑容,“我都习惯了。” 温廖脸上的神情一滞。 她的身体微微往前倾,将他搂入怀中,“能……带姐姐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吗?” 她感觉到他的背脊轻轻颤抖了一下,然而他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嗯。” 温廖并不打算在须臾秘境里多呆。 她先用万里眼赶到了秘境的西边,又给孟子扬留了一封信,让他来此处取万里眼,随即便带着小殷别出了秘境。 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清遥宗东边一个名为梧城的地方。 温廖注意到当他们踏入梧城界内的时候,小殷别明显不安起来,他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指,手心满是热汗。 温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怕,姐姐在呢。” 两人一路往城西走。 温廖知道此时小殷别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幼时,然而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哪怕过了百年,城中的面貌大体还是一致的。 小殷别只是狐疑地打量着周边的一些建筑,但还是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前往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约莫半炷香之后,小殷别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头,看着面前那幢整洁的建筑,脸上终于露出疑惑的神情。 三五成群的小孩子蹲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正嬉笑玩闹着。 有忙碌的仆妇进进出出,一会呵斥那个“快回去温书!”,一会对那个说:“今日轮到你洒扫,还在这里玩?” 被点到名的小孩子们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抛下伙伴跑入院中。 这似乎是一个收容院。 小殷别站在原地静静着这个秩序悠然的收容院,又回过头四处查看。 片刻之后,他抓着她的手指,面无表情说:“姐姐,我生活的地方……不见了。” 第49章 仙人 仙人和仙子 一个正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小孩子看到了殷别跟她, 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来便冲向了院子中,大呼小叫:“院首!院首——又有人送人来啦!” 此时的小殷别哪怕再是聪明过人, 猛然间看到自己生活的地方变成了眼前陌生的模样, 都会有些害怕。 他瑟缩在温廖的身侧,静静打量着这处院落。 温廖安抚地搂住他的肩膀,“不怕, 我们留在此处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小殷别乖巧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慢走出了院子。 刚才进去报信的小孩子跑在他面前, 指着两人说, “院首!就是他们。”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小殷别身上, 随即又看了温廖一眼。 老者冲着温廖客气一笑, “不知这位姑娘可是要将弟弟送到我们尚善院来?” 老者的目光中有一种老人特有的犀利与睿智,他面带微笑看着温廖,静静等着她开口。 温廖酝酿了片刻, 开口问他, “请问院首,这里是能□□吗?” 她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小小人儿紧张起来, 温廖回握住他的手, 将他小小软软的拳头包裹在手心。 对方又慢慢放松下来。 老者回答道,“正是, 尚善院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提供膳食和住宿, 直到他们长大成人,有能力独自生活。”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小殷别,“姑娘莫不是有什么难处,才要将弟弟送到这里来?” 温廖看了小殷别一眼, 索性把话挑明,“院首误会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亲人许多年前曾在这附近居住,如今我受到嘱托,特地替他来此处看看。” 那老者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微微一笑,“我观姑娘并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只当是你有了什么难事,才不得不将弟弟送到这里来,原来竟是误会……不知姑娘的亲人是什么时候住在这附近呢?” 温廖眼眸微动,她不着痕迹接道,“我那亲人已经故去许多年,我如今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他的一桩遗愿。” 老者恍然大悟,“那想必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老者注意到小殷别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笑着补充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尚善院已经建起来百年之久,就连我都是第三任院首了。” “尚善院建成之前,这里曾生活着许多穷苦人家,还有许多流浪的乞儿……” 温廖眉心微微一跳。 她注意到小殷别在听到“乞儿”两个字的时候,被她捂在手心的拳头微微收紧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缩小版的大徒弟,心口微涩。 原以为这三个徒弟中时归雨的身世最为凄苦,他幼时控制不住体内邪骨,残暴嗜血,甚至在不经意间杀母弑父,也因此被所有人当做怪胎,避之不及。 温廖从遇见他的第一天起,便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十年悉心照料,或许已经基本抚平了他幼时的心理创伤。 总之长大成人之后的二徒弟虽说不喜与人交际,性格更是有些阴晴不定,但却真真正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他不再是原著中那个为一人可以覆灭苍生的残暴邪神。 而小徒弟向来乖巧可爱,虽说她幼时难以克制妖性,有时有些骄纵狡猾,但温廖早早便知女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一定要好好教养。 也因此这么多年下来,黎璃也长成了温柔而大度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唯独大徒弟。 他太过懂事,也太过知礼,从修炼到与人的相处之上,从来没有叫她操过心。 就像是学校里每门学科都拿第一名,业余还担任着学生会主席的全能好学生。 从不需要老师和父母担心。 温廖原本便没想过在殷别身上费多少心思。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只要不在感情的事情上出了岔子,本就注定会成为天神,踏上大道巅峰。 那时温廖又不得不按着系统的要求兢兢业业扮演着一个蛇蝎美人。 于是她对殷别极为苛刻,与他的日常交流也同样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她记得黎璃最爱穿各式各样的好看裙子,尤其钟爱紫色,与她师徒那十年,每一年修真界最流行的款式,她都是第一个拿到的; 她最喜欢亲近之人轻轻挠她的尾巴,只要挠得舒服了,她便会毫无戒备的躺在对方怀中睡着; 她最讨厌的是旁人指出她乃妖族出身,也因此沉烟真君在时,刻意替她掩瞒过这一点。 她记得时归雨因为剔除了邪骨,所以身体一向不好,哪怕是修士,也时常会在阴雨天气关节发痛,所以后来她特意将清疗宫送给他来疗养身体。 他不能吃辣,但口味又重,每每给他做菜,她都会重油重盐; 他最讨厌喝药,但偏偏又是个药罐子,每次喝完药的时候,温廖都会为他准备一块蜜饯…… 但是大徒弟呢? 她记得他喜欢什么,又或者厌恶什么吗? 在那漫长的十年岁月里,她见得最多的,便是他沉默地负着长剑向她请安。 眼睫微垂,唇角平直,总是一个清冷克制小仙君的模样。 分明相处了十年之久。 但如今想来那些与他独处的岁月……却一片模糊。 只剩下月色孤寒,少年身形单薄,剑意凛冽,孑然一人练剑的模样。 老者见她微微分神,误以为温廖在为故去的亲人伤怀,开口安慰道,“姑娘莫要伤怀,姑娘的亲人能有您这样的后嗣,想必只是早年坎坷了些,之后必是一帆风顺,大富大贵。” 温廖这才回过神来,她冲着老者笑了笑,“多谢您安慰。”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唇角绷得死死的小殷别,问道,“刚才听您说您是这里的第三任院首,敢问院首这尚善院是由何人资助建起来的?” 老者捻了捻胡须,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此事说来话长。” “百年之前,我们梧城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眯了眯眼,看向城东的方向,“那位大人物幼时曾流落在乞儿窝中,直到七八岁才被南平都城的一户世家认回。” “簪缨世家的嫡公子居然流落到我们梧城,这事儿当时可是引起了全城的震动。” 老者说到这里,语气突然有些激动,“但是没想到,这位大人物的机缘还不止于此!” “十多年后,一位貌若仙人的公子来到我们梧城,找到了我的爷爷。” 老者红光满面,“你们可不知道……” 不知何时围聚在他们身边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笑道,“那位公子居然真的是个仙人!” 院首将这故事跟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小孩子们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此刻抢了他的话,老者也不生气。 他继续笑眯眯地说,“那位仙人挥手一变,手中便多出了满满一袋金子,他将那袋金子递给了我爷爷,吩咐他用这些钱在此地建一处收容院,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仙人之命,我爷爷自然不敢不从,他恭恭敬敬接下那些金子,承诺一年之内务必完工,届时还请仙人回来检查。” “仙人却忽然笑了,他扶起我爷爷,问我爷爷为何不唤他一声阿别……” 身旁的小殷别猛然抬起了头,盯住老者。 关子卖到此处,看到小殷别的反应,老者很是满意,他摸了摸小殷别的头发,才慢悠悠说道,“原来这位仙人竟是幼时流落在梧城的那个小乞儿。” “他被接回南平都城不久,便踏了仙缘,跟着仙人修仙去了。” 老者颇有些骄傲的指着身后的尚善院,“我爷爷在仙人年幼的时候曾经照拂过他几分,也因此后来仙人找上了我爷爷,将建立尚善院的善行交给了他。” 老者感叹道,“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老钱家,才有了今日啊……” 一直默不出声的小殷别忽然面无表情开了口,“你的爷爷,是不是钱万贯。” 老者一听,惊叹不已,“小娃你怎么会知道?” 小殷别扯了扯温廖的袖子,“姐姐,我想走了。” 温廖察觉到小殷别不悦的情绪,她安抚他,“好,我们这就走。” 老者还在惊讶为何小殷别会知道他爷爷的名字,正想开口询问。 却见眼前的少女凭空变出一个锦袋来,她摊开手心对他说,“你们祖孙三代人都是好人,尚善院积德行善,行善之人必有福报。” 她示意他接过手中的锦袋,“这是一袋鲛珠,您且拿去,还望以后继续将尚善院开下去,庇护更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老者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手指也轻轻哆嗦起来,“您,您……” 温廖微微弯腰,将小殷别抱到了怀中,她摸了摸他黝黑的头发,笑着对老者说,“老人家,告辞。” 老者连拐杖都拿不稳了,眼见着他身形踉跄便要往后跌,一个大一些的孩子眼疾手快扶住他,“院首,您小心些!” 老者眼睁睁看着温廖朝着空中抛出一把飞剑,飞剑悬浮在半空中,发出阵阵嗡鸣,他双腿发软跌落到了地上。 也不知是哪个小孩喊了一声,“快来看仙子和仙童啦!” 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竟然乌泱泱的朝着他们奔涌过来。 温廖心知此处不能再多留,她扶起老者,“尚善院便交给您了,还请您多多保重。” 她足尖轻点,抱着小殷别直直踏上飞剑,转身便消失在了天空中。 直到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老者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仙子仙童慢走! 一旁围观的百姓不明觉厉,也迷迷糊糊地跟着跪了下来,“仙子仙童慢走! 老者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这才想起来,那小仙童的眉眼……为何与供奉在尚善院中的那幅仙人像如此相似? 莫非,莫非那位小仙童……正是仙人转世?! 老者握住手中价值连城的鲛珠,激动得涕泪纵横,他俯身行了一个大礼,“仙人仙子慢走!” 第50章 倒数 将会从这个世界强制性抹除…… 温廖带着殷别一路飞出了梧城, 直到见到城郊的一片树林才停下。 小殷别拽着她的袖子,一路上沉默不语,看上去心事重重。 温廖问他, “不问我怎么回事吗?” 他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 “姐姐,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林子里开满了紫色的小花,随着微风吹拂, 摇曳出一点香气。 温廖弯下腰,随手摘下一枝拿在手中把玩,看向他, “不如你猜猜?” 男孩抿紧唇, 垂下长睫, “那个仙人的故事很耳熟。” 温廖并不接话。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姐姐找到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已经猜到了。 大徒弟一颗心七窍玲珑,联系眼前种种,又怎么会猜不到? 温廖没想到那个看似清冷疏离的大徒弟会藏着这么一份柔软的心思, 若是眼下因为此事反倒让他误会了什么…… 小殷别感觉到有人微微靠近他, 带着一点不知名的花香。 他却不敢抬头,生怕被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 温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确是忘了很多东西。” “你本是修真界的一个大能, 因为意外受伤,身体变小, 也丧失了之前的记忆。” 小殷别眼眸微动, 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他不是那个什么仙人的转世?而是……他本人? 温廖见小殷别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不由得开口问,“怎么啦?” 其实若他真的是那位仙人的“转世”,理论上应该也是一个人, 但若是如此……他就是觉得姐姐是为另一个人来的。 如果他就是那个仙人,那是不是姐姐从始至终操心的人都是他? 泪意慢慢退却,小殷别为自己的新认知而雀跃不已,但他面上丝毫不显,“没什么,姐姐继续说。” 她将那只花编成了环,放在了他的头顶,“我这一次来……便是帮助你调养修为,找回记忆的。” “那姐姐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他忽然开口问她。 温廖的动作微微一滞,她顺势揉了揉他的头顶,笑着说,“这个嘛……要等你自己想起来。” “你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他斩钉截铁说道。 温廖一愣,阳光细碎,从树叶中穿过,洒在她的睫毛上,她微微眨了眨眼,金光倏然滑落。 温廖的眼尾慢慢晕开一丝笑意,笑意直达眼底,“你也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小殷别主动走上前来牵住她的手,“姐姐,你要怎么帮我找回记忆?” 温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我会重新带你走一遍。” ***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是一个春末的夜晚。 小殷别靠着温廖,睡得安静。 温廖轻轻摘下那片粘在他发间的叶子,继续和系统对话。 一个月,这是温廖想要争取的最后期限,立夏之前,她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系统得知她的想法,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系统冰冷的声音响起: 【按照系统规定,攻略者一旦完成任务之后,不得在原世界停留太长时间。】 【介于宿主请求,系统已特别批准宿主多停留了一段时间,让宿主寻找灵脉】 温廖固执地看着它,“可你在任务一开始就隐瞒了我。” 系统沉默片刻:【立夏之日,宿主的身体数据将会从这个世界强制性抹除。】 温廖知道系统已经为她开了特例,她轻呼一口气,笑着对系统说,“谢谢你,系统。” 温廖是注定要走的。 为大徒弟修复灵脉,原本是她想要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如今意外突生,大徒弟失去记忆,身体变小……温廖想在为他修复灵脉之外,再做点什么。 既然上一世她将所有的偏宠和关心都给了其他两个徒弟,那么这最后一个月…… 她看向熟睡的小殷别。 男孩蜷缩在她的身边,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似乎在睡梦中都随时担心她会走。 温廖无奈一笑,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顶,将他抱到怀中,也合眼睡去。 直到温廖也沉沉睡去,那个缩在她怀中的小小孩童忽然睁开了眼睛,盯住眼前的空气。 系统……是什么东西? 第二日,温廖带他去了修真界最大的商城,千宝阁。 千宝阁漂浮在半空中,四周云雾飘渺,睡莲开放,有来来往往的仙鹤驮着修士往来于其间。 小殷别记忆全无,这本应该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地方,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震撼之色。 温廖从飞剑上跳下来,招手唤来一只仙鹤,“来,姐姐带你坐仙鹤。” 小殷别眼帘微挑。 仙鹤羽毛油光滑亮,坐上去蓬松柔软,它展开大大的双翼,穿过流云,平稳地飞在空中。 小殷别小小一只坐在她的身前,看着来来往往飞行的仙鹤,问她,“姐姐也曾带我坐仙鹤来千宝阁吗?” 温廖眼帘微垂。 三个徒弟同时拜入她门下之后,温廖抽空带他们来了一趟千宝阁。 黎璃兴奋地跑到最前面,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开心得一摇一甩,引来许多人注目。 那时几人彼此都还不是很熟悉,时归雨本就讨厌他人异样的注视,又因为长时间没嗜血而神情恹恹,没什么好气地呵斥她,“臭狐狸,把你的尾巴收起来。” 黎璃正在跟一只飞来的仙鹤互动,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便啪嗒啪嗒掉下了眼泪。 她边抹着眼泪边朝着温廖跌跌撞撞跑过来,最后一把抱住她的腿,委屈大哭,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二师兄坐在一只仙鹤上。 温廖没办法,只能再招来一只仙鹤,自己带着黎璃坐上了一只仙鹤,又让大徒弟与二徒弟乘坐另一只仙鹤。 然而他们飞至半空中,时归雨忽然犯了病,死死抓着仙鹤的翅膀,俯身便朝着它的脖颈咬去! 仙鹤身上霎时见了血,哀嚎着往下掉。 那时殷别还没学会御剑飞行,被仙鹤抖落,直直往下坠去—— 温廖听到响动回过头来,便看见时归雨和仙鹤纠缠在一起,仙鹤半边身子的白羽都被血迹染红。 她瞳孔一缩,飞身而下,踏着飞剑赶到了时归雨身边,随即便将发狂的他打晕。 独自坐在仙鹤上的黎璃忽然尖叫着哭了起来,温廖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危险,连忙抬头看去,却听到她哭叫着喊:“大师兄!” 温廖低头,却看见大徒弟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身下晕开一滩浅浅的血迹。 千宝阁之行最终以她抱着时归雨赶去重华渊,殷别被送到医修处医治收场。 时归雨一旦发作,便离不了人的管束,否则随时可能嗜杀生灵。 况且发作期间是炼化邪骨最好的时机,温廖只能陪着他在重华渊,直到邪骨被压制,渐渐安静下来。 等她抱着时归雨精疲力尽出重华渊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将时归雨安置好,便立刻赶去看望大徒弟。 殷别已经醒了过来,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正由医修喂着灵药。 黎璃乖巧地坐在一旁,不敢说话。 见到她的那一刻,殷别犟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医修一把按住,她低声呵斥道,“骨头都碎了一遍,还嫌不够疼是不是?” 小殷别只好躺在床上,弱弱的喊了她一句,“师尊。” 温廖心生愧疚,连忙走过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多谢师尊,现在已经好多了。” 黎璃立刻说,“师尊他骗你!他一点都不好!刚才还疼得掉眼泪呢!” 殷别脸上现出尴尬之色,他目含警告看了黎璃一眼,“师尊,喝了许多灵药,我现在真的没事了。” 医修喂他喝完最后一口药,重重将勺子放到碗里,责备地对温廖说,“你也真是的,怎么能放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这孩子已经学会引气入体,用那点微薄的灵气挡了一下,恐怕现在早已粉身碎骨。” 她又狠狠地看了温廖一眼,“你这师尊怎么当的,心偏到天上去了!” 医修雯姨,在清遥宗已经呆了上百年,原主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也因此她根本不在乎原主是什么做事狠辣的蛇蝎美人,该说她的时候便毫不留情地说。 温廖有些尴尬,“当时情况紧急,只来得及接住二徒弟……” 医修又轻轻哼了一声,“你这大徒弟,作孽哦……” 她又感叹道,“不过倒真是个男子汉,碎骨重生,也愣是没喊上一声。” 温廖心中愧疚更甚,她俯下身子揉揉他的头顶,“还疼吗?” 大徒弟抿着嘴摇了摇头。 温廖叹了一口气,“本来说带你们去千宝阁逛一逛,这下好了,什么东西也没买,还害得你受伤……” 她思索了片刻,对他说,“你想要什么东西,师尊买来给你赔礼,好不好?” 殷别又摇了摇头,“师尊不必如此,是我自己没抓稳,这才掉了下来……” 温廖故意摆出一副阴沉的脸色,“怎么?不听你师尊的话吗?” 温廖脸色阴沉的时候看上去还是很可怕的,殷别立刻噤了声,就连一旁的黎璃也缩了缩肩膀。 殷别犹豫片刻,只好说道,“那师尊……我可不可以要一个剑穗?” 剑穗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温廖有些讶异,“只要这个?” 殷别点了点头,“只要这个。” 一旁的黎璃连忙开口道,“师尊我也想要!” 温廖点了点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小跟屁虫,看别人要什么你就想要什么。” 见黎璃嘟着嘴巴,她说:“你年岁尚小,还无需学剑法,我给你买一套新裙子吧,千宝阁最新的款式。” 黎璃这才喜笑颜开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师尊最疼我了!师尊,我还想吃你做的杏仁露!” 黎璃病的时候,温廖曾给她做过一次杏仁露,这丫头从此心心念念。 她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一下,又说,“大师兄病了,就想吃杏仁露,是不是,大师兄?师尊做好了之后我端一份给大师兄来!” 殷别平日里从不会轻易开口讨要什么东西,兴许是这一次受了重伤,这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两个徒弟都点头了,温廖还能说什么,“你在这里陪一陪你大师兄,我回去做好之后便送过来给你们。” 黎璃却立刻起身,“不嘛,我要跟师尊一起去!” 温廖知道她是在这里坐不住了,倒也没勉强她,只回头对殷别说,“你在此处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大徒弟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天傍晚,她端来了两碗杏仁露。 黎璃跟在她身后,舔着嘴上的奶胡子。 殷别原本强撑着精神昏昏欲睡,见她们一来,立刻坐直身子,眼神微亮,“师尊,你来了。” 温廖让黎璃把另一碗杏仁露端给雯姨,又坐到床边,亲手喂他吃下了那碗杏仁露。 殷别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是什么珍馐美食。 温廖难得有那么耐心的时候,也一勺一勺喂着他。 一碗杏仁露吃了许久,直到黎璃依偎着她瞌睡直犯,温廖才放下勺子对他说,“你还需在这里住上几天,有时间我便过来看你,好好休养。” 那一瞬温廖注意到他眸中流露出的恋恋不舍,然而转瞬即逝。 殷别甚至朝她笑了笑,“师尊快带着师妹去吧,不用担心我。” 温廖抱起黎璃,临行前从怀中掏出一枚浅青色剑穗。 殷别看到剑穗,眼眸微亮,脸上随之现出一点狐疑。 温廖解释道,“哦,看我这记性,我有一次见你剑穗旧了,便在闲暇时候断断续续给你编一个剑穗,编好之后又忘了给你……” 她伸出手去,浅青色剑穗静静躺在她手心,“刚好这次给你。” “你平日里喜欢穿浅色的衣服,我便挑了一个相近的颜色。” 小少年受宠若惊,双手小心翼翼接过剑穗,眼睛里像是藏了满天星河,亮晶晶的,“多谢师尊!” 温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剑穗竟能让他那么开心,有些不好意思。 她咳嗽了一声,“那个,因为是我自己编的,可能有些粗糙,你且先带着,之后有时间看到合适的,我再替你买一个……” “不,徒儿只要这一个。”殷别将剑穗牢牢抓在手中,抬起头看着她笑。 只是兴许大徒弟是不喜欢那个粗糙的剑穗的,因为她从未见他用过。 仙鹤清唳一声,将温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摸了摸他的头发,“是啊,我带你坐过仙鹤,今天……我们再坐一次仙鹤去千宝阁给你买东西,好不好?” 第51章 毒药 两者混合,为剧毒 千宝阁乃是一座七层的小楼, 外表看上去小巧玲珑,但一进去之后空间便会扩大数倍不止。 阁中玲琅满目,各式各样的东西整整齐齐放在高大的架子上, 有御剑飞行的修士穿梭于其间挑选。 温廖带着殷别直奔顶楼。 顶楼的东西都是稀罕货, 或是限量的衣饰、或是秘境中开出的法宝、或是某些大宗派的功法秘籍…… 当然相对于其他楼层而言,这层的价格可就没那么亲民了。 顶楼的店小二也跟其他楼层不同,一身雪白的长衫勾勒着细瘦的腰肢和宽阔的背脊, 墨发以一支流云状的银簪高束,背负一把精巧的银剑,如同孤傲的仙鹤。 他们的衣角用银线绣着精巧的花纹, 花纹也略有不同, 每种花纹代表着等级高低。 倒不像是店小二, 反倒像是哪个大宗门的小仙君。 据说这也是千宝阁的一大招牌, 随时按照时下修真界女修的审美来挑选店小二,赏心悦目的同时又能招揽生意。 眼见着一个少女带着一个雪白可爱的小公子出现在门口,一个店小二缓步走过来, 仪态万千, 衣袖轻摆,“请问这位姑娘需要帮助吗?” 声音也是如冰似雪, 清泠泠的好听极了。 温廖狐疑地扫了面前的店小二一眼。 百年前她来千宝阁的时候, 店小二还不是这款啊?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来千宝阁的时候,自己被一水的露着锁骨、唇红齿白、身姿妖娆的店小二吓到的模样。 据说许多年前的末代魔尊貌若好女, 最喜随随便便披上一件黑色外衫, 敞着胸膛。 当然对于美人来说,这么穿并不油腻猥琐,反而多出一份凌乱妖娆之感。 末代魔尊性子生性温柔,又放浪不羁, 与修真界许多女修都有过风月之事,也因此修真界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桃色故事。 只是美人薄命,末代魔尊年纪轻轻便命陨,给修真界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后来千宝阁最先把握住商机,换掉之前阳刚正气、孔武有力的店小二,找来一批男修扮成末代魔尊的模样,一举震惊了修真界。 当时来围观这些店小二的女修们在门口挤攘不通,更是有无数人为这些“美人们”一掷千金,千宝阁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从此以后千宝阁牢牢把握住了这一消费心理,修真界流行哪一款美男,便找来一批相似的美男做店小二。 温廖当时愣是被露胸的妖娆店小二吓了一大跳,偏偏黎璃还指着他们大声说:“师尊,这个姐姐的胸好平哦!” 从此以后带黎璃来千宝阁逛衣服都是让她带着幕篱。 孩子看多了裸.胸不好。 但是显然,百年过去,修真界流行的美男也截然不同了。 温廖狐疑地观察着眼前的店小二,总觉得这些人的打扮有点眼熟。 店小二面带淡笑看着温廖,继续用他清泠泠的声音说:“姑娘,请问需要帮助?” 他肩膀处银光一闪。 温廖回过神来,目光突然落在他背后的长剑上,福至心灵。 似雪的白衣,高束的马尾,背上的银剑……哪家店小二会在背上背一把银剑?? ……这不是她大徒弟吗?? 温廖的脸瞬间黑了。 千宝阁的店小二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眼见温廖露出不愉之色,立刻温声道,“姑娘?” 一旁的殷别面无表情仰头盯着这个店小二。 温廖生怕他联想起什么,将他拉过来让他躲在自己身后,“哦那个,我要看剑饰。” 店小二是个机灵的,点头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他快步走上前,待到走入一扇屏风,带路的人突然变了。 另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紫衣婀娜,婷婷袅袅。 温廖拉住殷别,往后默不作声退了一步 又来了,又是那种熟悉的即视感。 下一刻,她温柔地笑着问,“姑娘是要看剑饰吗?” 温廖嘴角一抽。 ……来人啊,她可以举报千宝阁吗?? 眼前这温柔大方的紫衣女子,真是不是在模仿她的小徒弟吗? 店小二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再次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但笑容之下却夹杂着一点难堪和苦涩,“姑娘,马上会有其他人过来招待你。” 她朝着她行了一礼,转身便要退下去。 温廖出声挽留她,“等等!” 店小二姑娘回过头来,温廖叹了一口气,问她,“我要买个剑穗,请问有浅青色的吗?” 这千百阁的阁主大概是个完美主义者,就连阁中挑选的店小二都准备了许多款,只为了寻求客人的满意。 如果顾客表现出任何不满意的模样,那他们立刻就会换一款店小二来招待客人。 百年之前温廖被坦胸露背的店小二吓到的时候,千宝阁同样立刻为她换了一款店小二。 直到出了千宝阁,她看到原来那个店小二躲在一旁哭,才知道若是店小二没能让顾客在第一时间满意的话,他们是会被扣除灵石的,而且扣得还不轻。 资质好的谁会愿意来千宝阁当一个店小二,来千宝阁工作的人,多是些穷苦之人。 那店小二姑娘脸上果然立刻浮现出欣喜,连佯装温柔的声音都有些变样,“有的有的!姑娘跟我来!” 一炷香之后,温廖终于挑够了东西。 她给大徒弟买了一根冰筱天丝做成的剑穗,去服饰区挑选了几套最新款的衣服,特地买了一件厚实暖和的大氅,最后又拿了一瓶玉骨露、一瓶软香露。 用今天的话来说,千宝阁最高层便是奢侈区,商品价格不菲。 幸好这几年温廖手里存了不少钱,也因此才能买起东西来眼睛都不眨。 反正她就要走了,索性将这几年存下来的灵石全花了。 店小二姑娘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年岁并不大的姑娘竟然那么有钱,眉开眼笑帮她包着东西。 在看到放在一起的玉骨露和软香散之时,店小二姑娘愣了下,随即特地提醒她,“姑娘,玉骨露和软香露样子比较接近,我给您特地区分一下,您可别用混了。” 玉骨露和软香露都是用一种特制的髓玉瓶来装的,两者其实都提取自毒物。 这两种都是用来祛除丹毒的——只是偏偏它们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是剧毒,因此很少有人会同时买这两种东西。 店小二姑娘伸手便要拿红绳来在玉骨露上绑一个结,温廖随口说,“不必了。” 她本就是要混在一起用,没必要区分得那么清楚。 店小二姑娘动作一顿,但还是眼疾手快将红绳绑在了玉骨露上,“还是给姑娘区分一下吧,姑娘千万别混在一起用。” 温廖笑笑,“谢谢。” 店小二姑娘又开始手脚麻利地包起了其他东西。 小殷别失去了记忆,对灵石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温廖好像花了很多很多钱。 在温廖结账的时候,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说:“姐姐,我的那几套衣服就不用了……” 温廖顺势揉了他的头顶一把,“你来来回回就穿身上这一套,怎么能行?” 店小二姑娘已经将包好的东西递给了温廖,殷别来不及阻止,只能低头小声说,“穿不了那么多的……会浪费。” 温廖眼眸微动,大徒弟以前最是喜净,每每练完剑,都要彻底沐浴一番,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 如果遇到夏天天气热,他早中晚穿的衣裳都是不一样的,身上更是随时随地带着一种清澈的皂角香气。 殷别这话让温廖联想到了他某些糟糕的经历,她眼眶发酸,温柔地对他说,“没事的,怎么会浪费呀?” 小殷别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店小二姑娘笑着招呼温廖,“姑娘慢走。” 温廖又忍不住看了这个打扮得跟小徒弟过分相似的女孩子,“千宝阁最近都流行这样的装扮吗?” 那姑娘很是感谢她,于是小声对她说,“是啊姑娘,修真界第一美人最喜紫衣,所以我们这才斗胆东施效颦。” 温廖点点头,她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许多人都喜欢穿紫衣,也有许多人都温柔大方,偏偏千宝阁的这些店小二们……将黎璃的感觉模仿了个七成像。 温廖在心底啧啧称奇,这千宝阁的阁主,还真是个神奇的人。 温廖哪里知道,她前脚刚牵着殷别离开,千宝阁的副阁主立刻就出现在阁中。 方才那店小二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是自己方才有什么行为不妥,被副阁主发现了,连忙要请求责罚—— 副阁主却扶起她,“方才那位姑娘你看清楚了吗?” 店小二姑娘迷迷糊糊抬起头,“看,看清楚了。” 副阁主神情变幻莫测,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一副女子的画像渐渐出现在空气中。 那女子红衣烈烈,手握长鞭,张扬而艳丽。 店小二姑娘懵了,这不是……方才那位姑娘吗? 她点了点头,“嗯,是这位姑娘……” 副阁主又紧接着问:“就是她同时买了玉骨露和软香露?” 店小二姑娘当时也觉得奇怪,两者功效一样,但混在一起却是剧毒,很少有人会同时买这两种东西的,她又点点头,“是的。” 副阁主眼眸大亮,他急匆匆指了一个人,“你快去跟上方才那位姑娘!” 他连忙避入屋内,给阁主递了一张加急的传讯符。 魔宫。 黑色花瓣如同灰烬,覆满了长阶。 一张传讯符带着凛冽划破空气,闯入大殿之中。 盘腿坐在座上那人神情恹恹,眉心朱砂灼红,他缓缓睁开眼,苍白的手指夹住那张传讯符。 传讯符带着金光,是等级最高的一种。 他皱了皱眉,伸手抖开。 传讯符变成一行金色字体: “同买玉骨露和软香露之人已经出现,阁主速归!” 时归雨眼角一跳,猛然起身。 第52章 误解 故人来 千宝阁的副阁主姓周, 众人都尊称他一声周副阁,然而周副阁并不是千宝阁真正的主人。 它背后的主人,另有其人。 周副阁在将传讯符递出去的一霎那, 便立刻交代千宝阁顶楼的小二们赶紧将装扮换了。 他们才堪堪收拾好, 千宝阁中便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分明已经临近春末,但来人依然身披大氅。 他微微有些病容,但眉心一点殷红却让整个人平添妖冶惊艳之色。 他似乎来得太急, 脸颊上泛着一点潮红,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一双眼更是雾气蒙蒙, 双手握成拳不住放在唇边咳嗽着。 一个小二看呆了, 修士慕强, 就连他都从没见过那么体弱的修士……但是不得不说, 这种病弱之美,实在是太特别了。 若是大家扮作这一款……好像也很不错? 小二立刻决定今天之内跟阁主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他暗中握紧拳头,看来这个月又能赚到更多灵石了! 看见时归雨, 周副阁连忙屏退众人, 亲自迎了上去,语气焦灼, “阁主, 今日有人同买玉骨露和软香露,我出来查看之时, 又见沉烟真君的气息有异动……” 时归雨瞳孔一缩, 往后退了半步,“你说什么?” 周副阁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我拿出画像让人指认,前来同买玉骨露和软香露的人……” 话说到这里, 周副阁反倒是犹豫了。 时归雨声音微哑,“接着说……” 周副阁咽了咽口水,“……那姑娘,那姑娘与沉烟真君,长得一模一样……” 时归雨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他。 空气死一般寂静。 周副阁手心冒汗,开口打断眼前的死寂,“我已经安排人暗中跟上那位姑娘了。” “阁主交代之事我一直牢记于心,只是这百年来,气息从未有过异动……” “数月前接到阁主吩咐,我立刻去调查同买玉骨露和软香露的人,但却没找到,那之后我便一直留心买这两种东西的人……” “直到今日,才……” 周副阁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他注意到眼前的阁主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心口微疼。 但他还是忍着难过说出最后一句话,“……那姑娘,是活人。” 时归雨瞳孔剧颤,一双眼瞬间水汽氤氲,仿佛立刻要下上一场瓢泼大雨。 谁也不知道,千宝阁的初代阁主,就是那个传闻中生性温柔放浪的末代魔尊。 而千宝阁亦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在买卖商品之外,它还承担着收集修真界消息的重要作用。 末代魔尊也曾为复兴魔界而努力,然而天道难违,魔修还是在魔气凋零的时代慢慢走向覆灭。 而魔尊本人也意外身陨,逐渐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被尘封在旧事里。 末代魔尊与一个凡人之女曾有一子,养在人间,此子平平无奇长大,娶妻、生子。 然后他在儿子三岁时,被对方亲手杀死。 邪骨降世,本就不是机缘巧合。 时归雨骨子里,其实流淌着魔修的血。 周副阁从小便跟在末代魔尊身边,与他情同手足。 在末代魔尊死后,他不忍心让好友的心血覆灭,转手经营起了千宝阁,甚至还借了好友的名头进行了一番炒作—— 魔尊若是还在,只会夸赞他心思灵巧,甚至还会埋怨他为何没有早点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千宝阁果真一跃成为修真界最风头无两的买卖场。 周副阁也继续留在千宝阁经营,直到百年之前,他意外得知好友在人间还有血脉,费劲千难万苦找到对方。 那时时归雨已经被温廖带回清遥宗,开始剔除邪骨。 周副阁费劲心思想要说服时归雨同他一起回到魔界,重新光复魔修,却被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口拒绝。 他至今仍然记得时归雨脸色煞白,但神情坚定拒绝他的模样,“师尊在哪,我在哪。” 周副阁没办法,只能作罢。 后来沉烟真君陨落于魔渊,时归雨跌跌撞撞找上千宝阁来,求他帮他一个忙。 他跪在他面前,背脊佝偻,“周阁主,千宝阁既然能探听天下事,那您能不能……帮我找回我的师尊。” 其实时归雨的某些角度像极了末代魔尊。 周副阁看着与故人颇为肖似的少年哭得肝肠寸断,心如刀割,连忙扶起他: “阁主快快请起,许多年前我便跟您说过,千宝阁乃是您祖父的产业,如今便是您的,您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时归雨哭着跪在他脚下,他不相信他的师尊已死,固执地说哪怕她肉身陨落,他也要将她的魂魄寻回来。 周副阁只能哀叹。 千宝阁的本体其实是一件法器——它不仅有着内部宽阔的空间,变化莫测的形态,最重要的是,它能留下生人的一缕气息。 此乃魔修的一种密术,原本是末代魔尊为了从来往客人中筛选一些重要的大人物,便于后续跟踪。 但据说人死之后,魂魄弥留之时,会被生前留下的气息所吸引,故地重游。 哪怕是转世之后,被留在这里的气息感应到曾经的主人,也会有所回应。 周副阁知道沉烟真君乃魂飞魄散,找到魂魄的可能性都很小,更别说转世归来…… 但周副阁只能告诉他,温廖以前常来千宝阁,加之受到这缕气息的吸引,很可能会再度出现在这里。 看见时归雨的模样,他老泪纵横扶起他,“你师尊每年都要来千宝阁一趟,为你们添置衣物,给你买伤药,若她还记挂着你,加上这缕气息的吸引,迟早会回来的。” 这一等,便是一百年。 时间太久,久到周副阁都已经快要忘了此事。 直到数月前,他接到时归雨的密信。 有人在他门前放了一支药,嘱咐他若是关节疼痛难忍,便用此药。 来路不明的药,他自然不敢用,但时归雨却觉得手中这瓶药莫名的眼熟。 许多年前,他的师尊……似乎就会用这种玉瓶装的药来给他涂抹关节。 记忆太过模糊,以至于时归雨不敢确定。 他立刻将此药交给了周副阁,让他帮忙检查成分。 周副阁最后发现,此药正是以玉骨露和软香露混合而成的。 他想起了一件被遗忘许久的往事—— 沉烟真君第一次来千宝阁的时候,就同买了玉骨露和软香露,当时周副阁便告诉她这两者功效一致,买一种便行了,不小心混在一起反而是剧毒…… 但沉烟真君却说,自己的徒弟身体里有邪毒残存,导致关节发痛,将两者混在一起涂抹之后,反倒能缓解疼痛。 周副阁惊讶不已,询问她具体的配比用量,沉烟真君却笑着对他说,“我徒弟身体比较特殊,这药只有他能用。” 周副阁从没将此事告诉过他人,几乎是在检测出那药成分的第一时间便想起了沉烟真君,于是立刻写密信告诉了时归雨。 只可惜他们没能找到那个买药的人。 直到今日,沉烟真君的气息波动,购买两种药的人又同时出现…… 太过巧合了。 就连周副阁都有了某种猜测。 时归雨双目猩红,声音却异常冷静,只是尾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周叔,她人在哪。” *** 小殷别换了一件鹅黄色的长衫,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小小一只乖巧地走在温廖身侧。 温廖一边走,一边微笑着低头看他。 殷别少年老成,从小到大就爱穿些浅淡的颜色,温廖从没见过他穿过这种鲜艳的颜色,因此在挑衣服的时候动了点歪心思,故意挑了诸如鹅黄烟粉的颜色。 若是殷别已经长大,这些颜色在他身上或许会违和,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整个人看上去反倒更加雪白可爱。 温廖看了一眼又一眼。 次数多了,某个人的耳尖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红。 在温廖再一次看过来的时候,小殷别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唇抿得死死,扯了扯温廖的袖子,“姐姐……” 温廖笑着低头,对上一双漆黑如墨,又暗藏委屈的眼。 温廖愣了愣,蓦然想起那年花灯节,那个同样委屈拽住她衣角的少年。 这样的他……她或许再也看不到了吧? 她心口突然微微一痛。 小殷别敏感极了,立刻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放开她的袖子,片刻之后,又去勾她的小手指,像只主动求人抱抱的幼犬,“姐姐,你喜欢看就看吧。” 温廖将惆怅的情绪压下去,笑着回握住他的手,“那明天要穿那件烟粉色的?” 小殷别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但还是努力压抑住声音里的委屈,点点头,“嗯。” 温廖笑着将他抱了起来,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呆会儿可能会有一场打斗,你抱紧我,别染脏了新衣裳。” 小殷别神情一肃,不由自主抓紧了她的袖子,但他却并未多问,“好。” 温廖微微往后看了一眼。 她从千宝阁出来之后,便一直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 对方没有修为,对她造不成威胁,也因此温廖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就在刚刚,她察觉到一个强大的气息在快速朝他们靠近。 温廖不知对方来意,只能暗中做好准备,静静等对方暴露自己的意图。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人忽然从天而降,拦住她的路—— 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刻,温廖惊讶地挑起了眉,“……师叔?” 时归雨几乎是使出了最快的速度从清遥宗赶过来,又马不停蹄赶来追她,此时猛然停下,胸腔传来巨大的痒意。 待到看清面前少女和她抱着的孩子时,时归雨急火攻心,张嘴便咳出一口血来。 第53章 救赎 为何那个人不是我 温廖见二徒弟咳出血来, 脸色微变,连忙将殷别放下,“师叔, 你没事吧?” 不料二徒弟却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捂住胸口看着她。 温廖不解。 时归雨一双眼湿意朦胧,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执拗感。 温廖被他看得心生不安,又唤了他一声, “师叔?” 眼前的人是闻了知没错。 他曾亲自查探过她的灵府,那时候他就清楚,哪怕长得再像, 她也不是师尊。 但是如今, 千宝阁中的气息异动, 同时采买两种药的人又是她…… 时归雨的目光落在那个与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身上。 这个孩子……又是谁?他身上为何会有大师兄的气息? 某种可怕的猜测渐渐清晰。 温廖太过熟悉时归雨的一举一动, 此刻他一言不发,唇色苍白,神情却越发执拗, 眼神也越来越暴戾…… 这是要犯病的前兆。 温廖心中一惊。 重华渊十年, 时归雨体内的邪骨已经被剔除得寥寥无几,至少在她离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没有再犯过病。 不应该啊, 现在怎么会突然犯病? 她现在修为没他高,若是时归雨突然发起狂来……她毫无招架之力。 要先将他引回清遥宗, 黎璃在那里。 温廖不露痕迹将小殷别护在身后, 小心翼翼询问他,“师叔,我们刚好要回清遥宗,你要一起吗?” 时归雨体内邪骨的位置隐隐发热, 他的喉咙开始发干,每一条神经都在兴奋叫嚣着——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舌尖被咬破,血腥味猛然散开,时归雨险些爆起。 但他还是憋红了眼,将嗜血的冲动慢慢压制下去,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艰难道,“那一起吧。” 这回轮到温廖有些惊讶了。 百年过去,二徒弟是真的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心疼,“嗯,那我们现在就走。” 她抛出飞剑,正要抱着殷别上剑,小殷别突然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附在她耳边说,“姐姐,不要。” 温廖停顿了片刻。 小殷别整个人都快粘在她身上,他抿着嘴,“他很危险。” 虽说眼前的是自己的二徒弟,但殷别变小一事太过蹊跷,加之时归雨看上去情绪不稳定,温廖暂不打算挑明此事。 于是温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关系,姐姐认识他,他是好人。” 小殷别又偷偷回过头看了时归雨一眼,对方额头上都隐隐看得见的青筋,握在身侧的手同样在轻轻颤抖着。 他在努力忍着自己的杀意。 小殷别担心不已,又拽了拽温廖的袖子,然而温廖却说,“听姐姐的话,好吗?” 两人僵持片刻,小殷别主动垂下了自己的手,但他目露戒备,死死盯住时归雨。 时归雨将两人亲密的互动收之于眼底。 他喉头血腥味阵阵上涌,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灼烧起来。 某种荒唐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叫嚣,让他眼前几乎阵阵发晕。 温廖察觉到二徒弟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她立马对他说,“师叔,我们走吧?” 与此同时,她不着痕迹给黎璃递出去一张传讯符。 时归雨并未单独乘剑,他踏上了温廖的剑。 温廖看着剑上脸色阴沉的二徒弟,其实不是很想跟他一起。 若是二徒弟在途中犯了病,她护不住殷别的…… 然而时归雨却忽然笑了下,如同被人敲碎的瓷器,他声音沙哑,“小了不上来吗?” 似乎温廖要是敢拒绝,他便立刻杀了他们俩。 温廖不敢推辞,只得干笑两声,“嗯,上上上。” 小殷别被温廖护在身前,二徒弟站在她的身后。 一行人沉默不语。 时归雨没有问她任何关于小殷别的事。 温廖暗中奇怪,为何他在看到与殷别长得那么像的一个孩子时……也不开口询问? 时归雨立在剑上,默默盯住护着那个孩子的温廖看。 心中杀意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涌来。 手心已经血肉模糊,时归雨拼命克制住自己,然而某些邪恶的念头还是不住地翻涌而上。 他只要在飞剑上动一点手脚,便可以让那个孩子粉身碎骨。 那个……或许拥有着师尊与大师兄血脉的孩子。 他竟愚笨如此。 从“闻了知”第一次出现,她所有的关注便都是在大师兄身上的。 他笑大师兄步了他的后尘,又怎知……大师兄不是得知了真相,对闻了知的态度才会陡然转变? 时归雨的胸膛处像是有一把火在灼烧,烧得心底一片荒芜,横尸遍野。 过往一幕幕不住从他眼前经过。 初遇时她眼眸温柔,对他说,“你跟我走,我便告诉你。” 在他控制不住虐杀之意时,她用雪白的帕子替他一点点擦干净手指,告诉他,“我们慢慢来,师尊会陪你。” 重华渊剔骨之痛,他昏厥之际,总是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轻轻呢喃,“你已经很棒了……师尊为你骄傲。” …… 一幕幕,一场场,曾多少次在他恶念四起,控制不住嗜杀之意的时候成为他的救赎。 她教他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好人,让他知道人这一生的意义在哪里…… 但是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恶念四起。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选择的人……为何不是我?为何不能是我? “师叔。”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 时归雨面前多出了一双手。 她拿着一瓶清露,每个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抬起头来,那个少女笑眼弯弯,“喝点东西吧。” 时归雨鬼使神差接过那瓶清露。 温廖又笑着对他说,“喝一口吧?” 时归雨晦暗地看她一眼,眼底破碎。 她在里面放了东西。 他看见了。 到底是……人都会变啊。 就连曾经最疼爱他的那个师尊,也忍心为了另一个人对他下手么? 时归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教他学会爱人,教他学会信任……到头来,是她先打碎一切。 这里面,又放了什么东西呢? 是让他失去修为,还是让他失去意识? 时归雨唇边几乎露出一点笑意来,他拿起来清露,仰头喝下。 清冽的液体滚过喉头,直到某种熟悉的感觉再度出现,时归雨才猛然止住。 他仓皇地将瓶子拿开,不小心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心底的燥动感开始被神奇地抚平,喉头的焦渴也消失不见。 时归雨几乎有些无措地看向她—— 少女却眉眼含笑看着他,“师叔喝慢些呀。” 这是她方才紧急放进去的清心丹。 之前偶尔遇到时归雨控制不住的时候,她便会在清露中加一点清心丹。 两者加和能最大程度抚平时归雨,让他不至于暴动。 但是丹药和清露的配比需要有一个精准的把控,多了或少了便没什么效果了。 温廖照顾他这十年,早已摸索出许多能够让他更舒适些的方法,不可谓不用心。 时归雨怔怔落下泪来,他再也忍不住,带着委屈唤她,“师尊。” 温廖瞳孔一缩,险些从飞剑上栽下去! 时归雨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扶住她。 温廖被他抓住胳膊,下意识想要挣开,时归雨却不肯放手,两人拉扯之间,飞剑摇摇欲坠。 时归雨眼眸固执地盯住温廖,“师尊,你还要躲吗?” 温廖身体僵硬,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时,时归雨忽然闷哼一声。 小殷别不知何时咬住了他的手臂,也不知他使了多大的力气,时归雨的衣服上都洇出血迹来。 这飞剑是行驶不成了。 温廖叹了口气,就近找了个地方落剑。 小殷别像是一只会咬人的幼犬,护在温廖身前,目光冷冷看着时归雨。 时归雨站在他们二人对面,一双眼偏执地看着她。 三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似乎能就这么面面相觑下去。 最后是温廖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僵局,“怎么认出来的?” 时归雨得到笃定的回答,眼眸微动,脸上终于现出一点激动。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离温廖更近一些,然而小殷别却突然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推开,“不要靠近她!” 时归雨毫不设防,在原地踉跄了两步,温廖立刻伸手要去扶他,“小心些!” 他缓缓一笑,目露痛苦之色,“师尊依然在关心我。” 时归雨是个偏执的性子,温廖知道。 企图从他口中得到真相是没什么可能了。 温廖再次叹了口气,“归雨,我也不想瞒你,我有苦衷。” 时归雨扯了扯唇角,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 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 温廖从死遁归来之时,便知道若是有这么一天,想必会是极为尴尬的场面。 如今已经好过她的预期了。 她知道徒弟们会难过,会伤心,但是她……无能为力。 温廖只好转移话题,“怎么又犯病了,不是已经许多年都没犯过了吗?” 时归雨抿抿唇,声音微哑,“师尊……不知道原因么?” 还是绕不开这事儿。 温廖只好跟他解释,“我回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不得不瞒着你们。” 她看了一眼小殷别。 时归雨注意到她的动作,再也忍不住,大跨了一步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师尊,为什么是他?” 温廖愣了愣,没想到二徒弟居然一语道破真相。 她马上就要离开,在她走之前……不想再与徒弟们心生嫌隙,于是她思索了片刻,试图在不触碰系统规定的范围内跟他解释,“此事说来复杂,我也没办法选择……”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说起来……我也没想到会是他。” 她艰难地继续道,“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时归雨缓缓松开她的手,别开了煞白无比的脸,“我……知道了。” 他分明快要哭了。 但她却做不了任何事。 温廖到底是心疼的,她拉了小殷别一把,将他微微推上前,试图缓和气氛,“阿别,这是你的二师弟。” 在她开口的一刹那,时归雨猛然回起头来,不敢置信盯住小殷别,“他……是大师兄?!” 第54章 群狼 群狼环伺 任谁看到熟悉的人突然变小都会十分惊讶。 温廖十分理解时归雨, 跟他解释道:“出了一点意外,他现在不仅身体回到了四五岁的年纪,就连记忆也回到了这个时候。” 时归雨脸上变幻莫测。 小殷别盯着这个看上去不是那么好接近的怪人, 问温廖, “姐姐,他是我的师弟?” 温廖点头。 小殷别立刻抬头看她,“我听见他唤你师尊, 那你也是我师尊?” 此时再瞒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温廖叹了一口气,“对, 我是你师尊。” 小殷别站在原地, 似乎默默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 随即他抿唇, “我不喜欢这个师弟。” 温廖:“……” 一旁的时归雨脸上似哭似笑,他再度走上前来,抓住温廖的胳膊,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师尊,他当真是大师兄?” 温廖不知道他为何纠结这个, 但还是耐心回答他, “是,他就是殷别。” 时归雨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子, 一把将小殷别抱了起来, 将他往空中一抛! 然后又稳稳接住。 小殷别十分不开心,犟着想要从他怀中跳下来,奈何人太小,一时间挣不脱时归雨的魔爪, 于是又像一只幼犬一样张嘴便要朝着时归雨的胳膊咬下去—— 时归雨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揪开。 小殷别双腿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中,还在试图攻击时归雨,时归雨手臂长,将他拎得离自己远远的,一时间一人放不开手,一人咬不到人。 温廖看着两个徒弟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徒弟同时回过头来。 温廖咳嗽了一声,“那个,归雨你把他放下来吧,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别跟他较劲。” 时归雨冷哼一声,“仗着自己人小罢了。” 他反手便将小殷别扔到了地上。 小殷别脸上显出愠怒之色,正要发作,温廖唤了他一声,“阿别。” 小殷别就像是垂头丧气的幼犬,乖乖回到了她身边,声音中带了一点委屈,“对不起姐姐,我错了。” 殷别拜她为师的时候,已经被家中认回去教养了一年,学了许多礼仪,因此性子沉稳,少年老成。 哪像是现在,活脱脱跟只幼犬一样。 温廖是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的,新鲜不已,又怎么会舍得责备他。 她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又不是小狗,怎么逮着人就咬。” 小殷别鼻头皱了皱,垂下眼眸不说话。 时归雨这会儿才算是慢慢接受了眼前这小孩儿便是殷别的现实。 他也觉得殷别这番模样新奇不已,不由得想再去逗弄他一下。 “诶,叫我一声哥哥。” 小殷别掀了掀眼皮,默不作声。 时归雨偏要去逗弄他,他扯了他的高马尾一下,“诶,叫哥哥呀。” 小殷别一巴掌拍到他手臂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温廖忍着笑意将他拉回来,护在自己身边,“你就别捉弄他了,他现在还小。” 时归雨也带着笑意朝温廖看去。 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同时愣了愣。 这话……温廖曾经也经常对他说。 只不过那时她还是他师尊,他也还是那个暴戾残忍的天生邪骨。 温廖率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时归雨又执拗地看她片刻,她分明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却在回避。 时归雨喉头再度泛出苦楚。 师尊她……不要我了。 那一瞬,他的脑海里铺天盖地都被这句话覆盖。 温廖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大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我在望月殿分明亲自看见他灵脉俱断,神魂紊乱的模样……” 温廖皱起了眉头,“他又怎么会出现在须臾秘境?” 时归雨稳了稳心神,才注意到她的话。 大师兄出现在了须臾秘境? 他突然想起他和黎璃陪大师兄演的那场戏。 殷别他……果然在之前就认出师尊了。 既然他早已认出师尊,又为何不直接相认? 温廖再度开口询问,“须臾秘境中他的确是灵脉俱断,但身体状况却比在望月殿中好了千百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朝自己看来的那一刻,时归雨突然有了一种的猜测。 因为某种原因,大师兄不能与她相认,甚至还要出演一场苦肉计来迷惑师尊…… 难道这与师尊回来要做的事有关? 他尚来不及仔细分析,只能继续圆谎,“在望月殿的时候,大师兄的情况的确很糟糕,雷劫隔三差五降下,大师兄他好几次都险些……” “他出现在了须臾秘境中?我为何不知道此事?”时归雨反问温廖。 小殷别面无表情听着两人说话,睫毛像是蝴蝶一样飞快地扇动着。 温廖看他一眼,大徒弟身上……真的是有太多太多秘密了。 她摇摇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具体的等他恢复记忆再说吧。” 温廖看向小殷别,“他之所以身体变小,记忆全失,或许跟他神骨被剜,灵脉俱断有关系。” 温廖甚至不敢跟二徒弟说,或许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 她只能无奈地揉了小殷别的头发一下,“我们先回清遥宗吧,我已经找到了修补他灵脉的方法,先将他灵脉修补好再说。” 时归雨眉心朱砂微微一动,他面上并未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点头道,“好。” 温廖担心小殷别的容貌惹人注目,让他带上一个小小的帏帽遮掩住自己,这才出发。 温廖算了算时间,在他们赶回清遥宗之前,黎璃就应该能接到她的传讯符。 然而他们都已经快到移星峰了,黎璃却依然没有出现。 虽说现在时归雨已经恢复了正常,黎璃其实也没必要再来接应他们,但黎璃没出现,让温廖觉得奇怪。 小徒弟对她的事情向来上心,不可能她在传讯符中都写得那么紧急了,她也不回应。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移星峰空无一人,望月殿大殿紧闭。 不知为何,在温廖踏上移星峰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时归雨同样似有所觉,他皱了皱眉,朝温廖看过来。 小殷别仰头盯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大殿,突然开口道,“姐姐,我们离开这里。” 温廖正要询问,他突然说,“这个地方在告诉我,让我离开。” 温廖和时归雨快速对视了一眼。 温廖当机立断,抱起小殷别就要上飞剑,然而就在下一刻,空气中波纹动荡,一排飞剑破空而来—— “闻了知在这里!” 温廖愕然抬头,只见一群修士立在飞剑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温廖一一看过去,悬镜真君、洇稻真君……其中有不少老熟人。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小殷别身上。 时归雨不着痕迹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他们二人,“不知诸位来我清遥宗,所为何事?” 逍遥子率先走出一步,他看了温廖一眼,眼神中暗藏了几分惋惜,“我们来找惊崖剑君。” 时归雨眉头微蹙,“我师兄闭关破境,正处关键阶段,恐怕各位只能白跑一趟。” 然而一头白发的浮安宗闻道真君却微微笑道,“剑君早已出关,我们这些人来,算不得叨扰。” 时归雨和温廖对视一眼。 出事了。 温廖脸色微冷,“不知诸位又是怎么知道我师尊已经出关?” 另一个真君笑起来,“剑君已经出关,就连你这个亲传弟子……也没告知?” 温廖笑了笑,不慌不忙道:“我前往须臾秘境,现在才归来,自然是不知道此事的。 不过师尊在闭关之前曾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他已预感得到飞升在即,叫我务必好好修炼,他飞升之时必定会第一时间让我有所感应。” 温廖这话一出,众人纷纷互相对视。 惊崖剑君在他这弟子身上施加了灵息术,在修真界并不是秘密。 若是惊崖剑君飞升成功,他这弟子应当是第一个知道的。 若是他飞升失败……这闻了知也该有所感应,不可能这么淡定。 温廖仰头看着他们,身形纤弱,下巴尖尖,分明只是一个被娇养的好看小姑娘。 她才多大点年纪,若是师尊陨落,不可能会是眼前这幅模样。 其实他们也不清楚惊崖剑君目前的状况,如今过来,也只不过是暗中赌上一把罢了。 不是说惊崖剑君根本飞升不了的吗?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众人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下一刻,只见这位惊崖剑君的亲传弟子眼神冷肃,带着咄咄逼问道,“我都还没得到消息,诸位这般围聚在望月殿门口……又是什么意思!” 她冷冷扫了众人一眼,眉眼之间竟带着一点睥睨:“临近飞升之人与天同感,与地共鸣,正是九死一生之际,诸位若要干扰……就不怕天道连同你们一起责罚?” 她这话一出,有人脸上生出退却之意。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听人怂恿,这才前往清遥宗,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闻道真君见她三言两语便将局势掰向了于自己有利的一边,眸色微深。 他不疾不徐开口道,“我们都理解你对惊崖剑君的担心,但是这位小友,你可能不知道……” 他皮笑肉不笑,“你的师尊……已成魔物,是飞升不了的。” 此话一出,众人蠢蠢欲动。 就连时归雨垂在身侧的手也猛然握紧。 温廖背脊发凉。 但她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好一个闻道真君,在我师尊闭关之际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闻道真君笑着说,“哦?是我血口喷人么?” 他淡淡看了身旁之人一眼。 吴狄一直缩在众人之后,此刻只能咬咬牙上前,“闻了知,你师尊每月月圆之日都要前往魔渊修炼邪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温廖冷冷看向吴狄。 时归雨瞳孔一缩。 但他只是平静道,“我镇守魔渊百年,师兄从未与邪功有任何沾染,我可以作证。” 另一个修士忽然往他们面前抛出了一展黑色的小旗子,“那你且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时归雨在握住那黑色的小旗子时,心底一沉。 这是引魂幡,但与此同时…… 温廖不知这是什么,但是下一刻,立刻有人说,“此物名为聚煞幡,又称引魂幡,乃招阴聚煞的邪物!” “惊崖剑君在魔渊布下数不清的聚煞幡……你又怎么解释?!” “解释?我师兄做事,凭什么跟你解释?”一道冰冷的女声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紫衣女子骑着一只通体泛银,威风凛凛的巨狼朝着众人奔来! 巨狼龇牙咧嘴,猩红的舌头冒着滚滚热气,众人惊慌不已,连忙让开路! 巨狼在人群之中耀武扬威跑了一圈,这才停在温廖一行人面前,乖顺地朝温廖俯下身子。 黎璃目光一顿,很快地从被藏在后面的小殷别身上滑过,又看向温廖,声音变得温柔如水,“小了,我来了。” 第55章 危机 我师尊已自剜神骨 一个修士被黎璃身下的巨狼吓得不轻, 冷笑道,“沉烟真君这般气势汹汹是什么意思?” 黎璃猛然回过头,神色冷冷, “那我倒是要问问, 诸位在我师兄破境的关键阶段出现……又是什么意思?” 闻道真君笑着摇头,“紫鹞啊紫鹞,想必你也是被你师兄蒙蔽了双眼……” 他指着时归雨手中的引魂幡, 环顾众人一圈,“惊崖剑君暗中修炼邪功,天道愤慨, 降下雷劫!” 他正色道, “我等特地前来, 匡扶正义, 诛杀妖邪!” 吴狄最先接道,“匡扶正义,诛杀妖邪!” 众人举起双臂高呼, “匡扶正义, 诛杀妖邪!” “且慢!”一道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清遥宗掌门和太白门掌门一前一后踏着飞剑而来。 他们身后跟着一众长老和弟子。 清遥宗掌门归一真君原在闭关, 得知消息之后匆匆出关, 一时间竟连仪容都顾不上整理,此刻形容狼狈, 却不怒自威。 他眼神锐利, 盯住躲在闻道真君身侧的吴狄,“我清遥宗出了这等大事,我这个做掌门的怎么都不知道?” 吴狄低下头,不敢言语。 太白门掌门衡元真君从在场的太白门弟子身上一一扫过, 心中有了计较。 关于惊崖剑君神体之说他也有所耳闻,如此骇人听闻之说,原本他只是付之一笑。 怎知他到底是低估了人的贪欲,如此漏洞百出之说,竟也愚弄了不少人。 他捻了捻胡须,“归一莫要动气,正值须臾秘境大开,我修真界精英弟子尽数前往,此时若有歹人从中作梗,造谣生事,其余小辈们入道不久,未免急功近利,受人蛊惑也在所难免。” 这话的意思是,能明辨是非的精英弟子都去须臾秘境了,此时在外的都是一些平庸之辈,想要一举登天之心却又蠢蠢欲动,自然容易受人蛊惑。 有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被彻底激怒,索性直接撕破脸皮问,“惊崖剑君修习邪功,衡元真君竟还如此相护,莫不是你也与那邪功有所沾染?” 归一真君冷笑一声,“修习邪功?” 他忽然大笑起来,“是谁传言惊崖剑君天生神体,诸位前来,莫不是要借诛邪之由头,啖其肉,饮其血,好助自己修为大涨!” 温廖眉头微蹙。 身后的小殷别扯着她的衣袖,手握成拳,指骨泛白。 温廖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别怕,姐姐在。” 众人没想到归一真君居然会如此直白地挑破此事,一时间躁动不安。 闻道真君脸上表情都快要维持不住,但他还是虚伪地说,“此事当真荒谬,不知归一真君是从何处听来的?”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二月二十日,清遥宗最先出现关于剑君天生神体的传言;二月二十一日,太白门、浮安宗同时出现此传言……” “二月二十五日,一个名为诛邪盟的组织成形,总部位于浮安宗,开始在各门派妖言惑众,召集弟子……” “……今日乃三月初五,诛邪盟前往清遥宗,施行围剿计划。” “参与弟子,六百四十一人。” 黎璃不疾不徐说完最后一句话,微微一笑,“诸位还要让我公布这六百四十一人的姓名么?” 众人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分一分变白。 最后逍遥子率先出声指责她,“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虽是妖族,入我修真界也有百余年之久,如今竟为了你那魔物师兄妄自调查我等!” 妖族与修真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倒也算得上一个和谐相处。 如今算是黎璃先一步打破了两边多年的默契。 然而温廖反应更快,“只因为一个无稽之谈,诸位便要拔剑相向,妄图啖肉饮血,只为提升自己的修为?” “诸位所行之事,又与那些妖邪何异!” “若不是紫鹞真君有所防备,我师尊的望月殿恐怕今日真的要被你们夷为平地!” 她声音颤抖,像是一个最爱护师尊不过的弟子,“况且我师尊如今正值关键,若是被你们强行打扰,恐怕不等飞升,便要走火入魔!” 温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颤着双唇说:“好哇!你们原来抱着这样的想法!只等我师尊走火入魔,便指责他已成魔物,打着匡扶正义,诛杀妖邪的名号便可以将他千刀万剐,分而食之!” 少女声音尖利,带着泣血的控诉,“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 “若是修为可以这样提升,大道何在,天道又何存?!” 闻道真君还欲张嘴辩解,却见周围众人脸上明显现出动摇之色。 糟了。 这个计划原本就是在颠覆众人的认知体系。 人皆有贪念,但哪怕贪念再甚,在基本的认知体系中,分食天生神体之人,以获得更高的修为……本就是违逆天道之事。 修炼一途,当坚守本心,顺应天道,弘扬浩然之气,方可成功,这是每一个修真弟子从踏上大道之日便接受的观念。 他花了漫长的时间在众人心中播种恶念,又特意挑选了一批资质不高,但心比天高的平庸之辈…… 饶是如此,在计划开始执行之时,也有无数人畏惧天道,中途退出。 什么匡扶正义,诛杀妖邪都是假…… 只有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从此事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才能让这些愚昧之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诛杀惊崖剑君! 如今被这丫头三言两语就挑明了众人最担心的地方…… 此事要黄! 闻道真君连忙开口呵斥道:“好一个尖牙利齿的丫头!听闻你师尊甚至对你以灵息相护,我们又怎知你师尊没有暗中给你好处?” 他看了众人一眼,恶毒地说,“说不定正是惊崖剑君日日以鲜血喂食,所以你的修为才能飞涨!”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又现出犹豫之色。 惊崖剑君收的小徒弟也是个天才,所有人都知道。 那若是师徒俩早已暗中达成某种协议…… 立刻有一个人想起了流传许久的传闻,“正是!大家看这闻了知!” “你的眉眼与故去的沉烟真君如此相似,早有人猜测你乃惊崖剑君与沉烟真君所生孽子!” “说不定你们父女二人沆瀣一气,早已约定好用不当之法飞升!” 众人哗然。 时归雨和黎璃同时皱起眉头。 然而温廖环顾周围一圈,脸上突然现出某种决绝之意。 闻道真君突然生出某种不妙的预感,正要开口阻止她—— 温廖忽然抽出一根长鞭,高高举起,声音清亮,“我师尊是天生神骨不错!” 众人安静片刻,纷纷躁动起来,有人眼中甚至露出贪婪的光。 温廖顿了顿,突然说,“天地为证,我师尊恪守道心,光风霁月,百年来勤奋修炼,直至将要飞升,才知道自己乃天生神骨之人。” 她话音一转,“天生神骨之人注定飞升为神,飞升之后,直至天神陨落,神骨才会再度择主。 师尊大义,想让神骨早日临世,另择新主,福泽他人,故忍受剔骨之痛,将神骨生生剜出,神骨——在此!!” 温廖扬起长鞭,朝着一个小丘陵抽了过去! 金光弥散,丘陵轰隆倒塌。 尘土飞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纯粹而强大的力量—— 有人抵抗不住,从飞剑上栽落下来;有人目眩神迷,几乎跪倒在地,想要顶礼膜拜……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无一例外感觉到了一种超脱于修真界的强悍力量。 这……就是神力么? 直至神力慢慢消散,众人理智回笼,温廖才收回长鞭,“不错,这条灵骨鞭……正是神骨所化。”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手中的鞭子上。 温廖扬声说,“我师尊飞升之后,神骨自然会消弭于天地间,之后另择其主。” 她停顿片刻,含泪看向众人,“我师尊自剜神骨,此时身体已与常人无异,也因此此次飞升才会凶险重重。” “师尊正是担心心思不正之人发现此事,祸及修真界,因此才在拜师礼上将神骨交由给我,并在鞭上下了禁制,命我以性命相护,我在鞭在,我亡鞭亡。” “师尊一心为修真界着想,竟不知有人要在他最为凶险之际混淆视听,浑水摸鱼,妄图搅乱修真界!” 她语气尖利,“世间只有天生神骨之说,我倒想问问,又是哪里来的神体之说!” 温廖一句句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但是终是有人不服气,叫嚣道,“我们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此为神力,毋庸置疑。”衡元真君突然开口道。 另一个年长一些的真君也点头道,“百年之前我与衡元真君一同进入一处上古秘境,在秘境中有幸窥探过神力一角。” 他还在回味神力纯粹而强悍的力量,喟叹道,“诸位莫要质疑了,这位小友说的,想必都是真的。” 清遥宗掌门归一真君适时感叹,“惊崖剑君心怀大义,也不怪神骨会选择他啊。”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变化莫测。 归一真君又说,“如今真相明了,诸位……还要继续如此荒诞之事么?” “那这聚煞幡又作何解释?!”有人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归一真君看了温廖一眼,“既然这一点依然存疑,那诸位不如等惊崖剑君飞升之后……再来询问此事?” 他严肃道,“闻了知作为守护神骨之人,在剑君飞升之前肩担大任,即日起不得随意走动,以免有人图谋神骨。” “此事事关重大,我建议众门派分别派出弟子轮番值守闻了知,这样我清遥宗也可免得被诸位怀疑。”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诸位可有异意?” 衡元真君最先笑道,“太白门并无异意,只是还要委屈了知小友了。” 他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焚琴岛岛主江逢年也淡淡说,“如此甚好。” 几大强宗都发了话,其余宗门也只能跟着点头称是。 衡元真君盯住一头白发的闻道真君,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闻道真君呢?” 第56章 缝补 姐姐,我不怕疼的 局面已经失控。 闻道真君此时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笑着说,“自然是同意的。” 衡元真君一笑,“听闻了知小友就住在望月殿旁?” 温廖点头, “是, 我住在束规阁。” 衡元真君看向归一真君,“即日起,分别派出四个门派的弟子在束规阁看守, 掌门觉得怎么样?” 归一真君说:“并无异意。” 衡元真君点点头,“了知小友,那请吧。” 温廖跟时归雨和黎露对视一眼, 正要带着小殷别往束规阁走, 一人突然在她身后喊道:“等等!” 众人循声望去。 吴狄脸色煞白, 但目光灼灼看向温廖身旁的小殷别, “了知师妹身旁的是谁?” “神骨事关重大,闲杂人等不可跟你一同入内!” 众人都朝着温廖和小殷别看过来。 温廖沉默不语。 吴狄脸上隐隐约约露出癫狂之色,“了知师妹, 你为何要用帏帽遮挡住他?莫非——” 黎璃捏住掌心的调令, 做好随时撕破脸皮的准备,开口道, “这是小了的——” “他是我弟弟。”温廖的声音忽然响起。 “本以为我弟弟早已死在人间, 但此番于秘境机缘中得知我弟弟还活着……” “小了!!” “了知师妹——”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快速接近众人,正是孟子扬和谢沧岚。 孟子扬冒冒失失朝着温廖奔过去, 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又一把掀开小殷别的帏帽—— 时归雨面色微变之际,突然听孟子扬笑着说,“不厚道,为了弟弟都不等我, 快让孟哥哥看看弟弟长什么样?” 帏帽被掀开,小殷别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与殷别截然不同的脸。 孟子扬感叹,“你弟弟长得真可爱!” 温廖跟他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你们怎么也从秘境中出来了?” 孟子扬得意洋洋道,“机缘已得,多留无用,自然早点出来了。” 他不着痕迹调整了一下芥子囊,后背被冷汗湿透。 谢沧岚回过头,朝着衡元真君行了一礼,“师尊。” 衡元真君点头回应,“此番秘境之行收获如何?” 谢沧岚不卑不亢鞠了一躬,“弟子幸不辱命,在秘境中学得上古剑法一套。” 逍遥子立刻问道,“是何剑法?” 谢沧岚朝着他再行一礼,“弟子不才,学得鸿如剑法一套。” 一语惊起千层浪。 “鸿如剑法!” “是那套失传已久的鸿如剑法吗?” 众人看向谢沧岚的眼神都变了。 鸿如剑法据说乃是上古剑神创下的剑法,遗失多年,传说中可以一剑劈山,一剑平海。 谢沧岚本就有“小剑君”的美称,如今得了这鸿如剑法,那岂不更是如虎添翼!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谢沧岚这里,无人再去关注温廖所谓的“弟弟”。 在众人躁动之际,归一真君看了温廖一眼,他叹了口气,“须臾秘境中机缘万千,你能找到失散的弟弟,实在是一件好事,便带着你弟弟先回束规阁吧。” 直到束规阁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刺目的阳光被吞没,温廖才放松下来。 手心尽是冷汗。 温廖的腿突然被人抱住。 她低头,对上一个小小的漆黑的脑袋,对方声音闷闷地说,“对不起姐姐,都是因为我。” 温廖先是捏了一个结界,确保外面驻守的人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声,这才揉了他的头发一把,“笨蛋,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殷别扬起头看她,眼眸黢黑,仔细看去藏了一点泪意,他唇抿得紧紧,“因为我,姐姐才要跟那些坏人周旋。” 温廖笑起来,“那你更是要快点恢复记忆呀。” 她看着眼前与殷别完全不一样的脸,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小殷别脸上露出一丝迷茫。 温廖把他推到铜镜前,“你看。” 小殷别看向铜镜中那张完全陌生的脸,显然被吓到,“这,这是?” 温廖从芥子囊中摸出千机转,“多亏了这东西。” 正因为担心小殷别的模样或许会惹出麻烦,秘境中的时候,她特意在信中告诉孟子扬,等出了秘境之后,立刻带着千机转来找她。 没想到那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算一算时间,清遥宗刚出事,孟子扬和谢沧岚就赶了过来…… 不可能这么巧。 温廖突然回想起衡元真君那个眨眼。 莫非…… 温廖仔细思索了一番,忽然扬唇一笑。 殷别注意到温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扯了扯她的袖角,“姐姐。” 温廖蹲下身子,从背后抱住他,“不要害怕,有人会帮我们的。” 殷别一双眼睛濡湿而温顺地看着她,“那姐姐,我该怎么做呢?” 眼前的情形已经不算那么糟,至少还有人站在她这边。 温廖思索片刻,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还记得姐姐说过带你游玩一圈之后,就会帮你修复灵脉吗?” 殷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记得。” 温廖犹豫片刻,只能继续说,“姐姐对不起你,本想带你好好玩一圈,再考虑此事……” 殷别主动说,“姐姐,我明白的,我想今天就开始修复灵脉。” 他往后靠了靠,转过身来,轻轻圈住她的脖颈,“我不怕疼的。” 温廖沉默不语。 之所以在拿到牵丝之后都不考虑帮他修补灵脉的事情……正是因为修补灵脉是一件极其残忍的工作。 人体内的灵脉千丝万缕,贯穿全身,灵脉断裂,便如散丝游离。 想要修补灵脉,必须以灵力为引,牵丝为线,将那些游离的灵脉一一串联起来,一针一线,缝补全身。 除此之外,因为牵丝毕竟是外物,想要让断裂的灵脉重新彻底生长在一起,必须经过一个融合的阶段。 修士原先修为越高,这个融合的阶段便会更长……也会更加痛苦。 温廖之所以此前一直不考虑此事,正是因为殷别如今身体太小,她甚至不知道这么幼小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 但是眼下周围群狼环伺,事态随时有可能失控,惊崖剑君一天不露面……平静之下的暗潮便会再汹涌一点。 小殷别将身子轻轻贴住她,软软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姐姐,我真的不怕的,你……相信我。” 温廖搂住他,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意,“嗯。” 束规阁规模并不小。 温廖在宽阔的房间里布置好一切,看向乖巧坐在床上的小殷别,“姐姐已经布下阵法,外面的人听不到我们的声音,等会儿若是疼,就喊出来,好吗?” 小殷别换上了一件白色的衣裳,脸颊雪白如玉,黑发垂肩,宛如一尊乖巧易碎的琉璃娃娃。 他点头,“嗯。” 修补灵脉对修补者和被修补者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是眼下只有她,也只能她来做。 他们已经为她争取最大的空间了。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洒落在两人身上。 温廖褪去他的外套,双指捻住牵丝,“阿别,忍一忍。” 小殷别扬起头对她一笑,“姐姐,我不怕的。” 就在这时,小殷别身上忽然投下一片黑色阴影。 温廖仰头,看到一只黑色的蝶拍打着翅膀飞过,围绕着他们二人飞舞了一瞬,最后又停留在一旁的矮桌之上。 温廖看了那只蝴蝶一眼,唇角露出会心的笑容,“他们会与我们同在。” 小殷别注视着那只黑色的蝴蝶,眼眸微动,“嗯。” 温廖缓缓呼了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以灵力为引,将牵丝扎入了殷别的身体中。 小殷别唇角狠狠一抿,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温廖注意到他颤抖的双肩,却不敢分神说话。 她只能咬着牙继续缝补他破碎的灵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嘴唇也被生生咬破,鲜血淋漓。 他身前的少女唇色煞白,鬓角尽湿,唇角也溢出点点血痕。 温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灵力从殷别身体里抽离,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殷别的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骨节泛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整个人甚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直到体内钻心的痛被压制住,断裂的灵脉处传来酥痒之感,他才紧蹙着眉头昏迷了过去。 蝴蝶焦急地扇动着翅膀围绕着两人盘旋数圈,最后又悄然离开。 月影西移,晨光熹微。 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束规阁的那一刻,温廖眼睫微动,意识才慢慢回笼。 她毫不设防睁开眼的那一瞬,双眼被阳光刺痛。 温廖连忙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随即才匆匆忙忙看向身旁的人。 视线一片模糊之间,温廖看到身侧躺着一个纤瘦的少年。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蜷成一团,身上白衣早已破烂不堪,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少年的大半个肩头都露在外面,被阳光映照得莹白一片,几乎透明的皮肤之下看得见青绿的血管。 是殷别! 温廖连忙扑过去,搭上他的灵脉——大半都已经被修复了! 温廖看向眼前明显还处在少年时期的殷别,意识到他现在或许还处在与灵脉的融合阶段,因此还没有彻底恢复正常。 那他的记忆呢? 他的记忆回来了没有? 少年唇色苍白,眼尾却洇着淡淡的红,哪怕是在昏迷状态,纤长的睫毛也像是被惊扰到的蝴蝶,轻轻颤动着。 温廖指尖擦过他的脸颊,轻轻揽起他耳边的碎发,又用手背贴住他的额头,试一试他的温度。 好烫。 温廖正打算从芥子囊中拿出灵丹,便听见外面有嘈杂之声响起,听声音竟像是要往她这边来! 随即是一人出声阻拦,“小了恐怕还没起身,我去看一看。” 第57章 寻她 师尊,我找不到你了 温廖表情微变, 抱起地上的殷别便冲向屏风之后,将他整个人抛入浴池之中,又快速捏了个障眼结界。 当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 黎璃的声音靠近, “真君且慢,这是小了的房间……” 见那人不管不顾要推门,黎璃立刻高声喊:“小了?你起了没?” 温廖快速将自己的床铺搞乱, 又抓了一把头发,这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起了。” 她推开了门。 一群人乌泱泱站在她的门口, 几乎修真界所有排得上号的人物都来了。 正当有人朝她屋内张望的时候, 温廖后退一步, 跪在了地上。 为首的衡元真君立刻伸手扶她, “了知小友,你这是何意?” 温廖埋下头来,举起双臂, 灵骨鞭出现在她手心。 温廖沉声说, “诸位长老在上,了知思索一夜, 觉得神骨放在我这里并不稳妥。” “虽说了知与神骨如今已是共同存亡的关系……但是了知修为低下, 依然惶恐护不住神骨。” “诸位长老乃我修真界顶梁,皆为心存苍生、公平正义之人, 故而了知想将神骨托付给诸位长老, 请长老们共同看管。” 她将头埋得更低,“还请诸位长老在我师尊飞升之前,掌管神骨!” 太白门的悬镜真君最先点头,“了知小友所言极是, 剑君此时境况未卜,了知小友又与神骨同存亡,若是有人心怀不轨……” 沉音宫的洇稻真君也道,“如此看来,神骨暂由我们掌管也好。” 温廖眼眸微动,将双臂举高。 衡元真君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可。” 他轻轻一点,那条灵骨鞭飞往空中,漂浮在望月殿门口。 衡元真君道,“惊崖剑君乃神骨之主,心存大义将神骨剜出,但如今剑君仍未飞升,神骨自然还该属于他。” 他率先抛出一道符印,繁复的金色花纹围绕着灵骨鞭,衡元真君开口,“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来守护神骨。” 归一真君紧随其后,也抛出一道符印,加诸于其上。 其余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效仿他们,朝着神骨抛出一道又一道符印。 灵骨鞭被巨大的复杂光环笼罩住,悬在半空中。 若是有人敢对灵骨鞭动手,便会触发所有人的警戒。 如此一来,无人敢打神骨的主意——至少神骨暂时不会便宜任何一个宗门。 他们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所谓人在神骨在,人亡神骨亡的禁制……想必都只是惊崖剑君为了保护眼前的小丫头而设立的。 若是这小丫头拎不清轻重,都到了此时还不把神骨交出来……恐怕才是给自己招来横祸。 这小丫头是个聪明的。 众人面子上的功夫做得足,纷纷夸赞了温廖一番,才暂时离开了束规阁,回各自宗门商量要事去了。 衡元真君落在后面,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屋内,又冲温廖笑了笑,“委屈你了,若是需要什么,就告诉外面的看守弟子。” 温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也朝他一笑,“多谢掌门。” 碍于人多,时归雨和黎璃没办法说什么。 黎璃走过来,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眸温柔,“小了,再坚持几天。” 时归雨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眸底情绪流淌。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他说。 束规阁的大门在身后再度合上。 温廖停顿片刻,立刻拔腿冲向浴池。 一身破碎血衣的殷别半个身子都露在浴池之外,唇色浮现出诡异的嫣红色,长睫湿成一缕一缕。 温廖连忙冲过去,打算将他从浴池中扶起—— 然而下一刻,少年忽然睁开眼,一掌朝她打来! 温廖瞳孔一缩,连连后退,厚重的屏风在她身后四分五裂。 幸好温廖布了结界,里面的动静外面的人是听不到的。 少年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语气森冷,“是谁?” 有清冽的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滚落,掉到纤薄的锁骨之上。 他半垂眼帘,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温廖立在原地,仔细观察了他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阿别?” 少年睫毛颤抖,眼帘微抬,那双眼睛黢黑暗沉,却聚不了焦。 温廖心中一沉,她又喊了一句,“阿别,你能看到我么?” 少年摸索着想要从浴池中站起身来,但身体似乎又使不上力气,跌坐在浴池中,水花四溅。 温廖心中一揪,提步便要走过去帮他。 “你别过来!”少年声音沙哑,手指紧紧扣住浴池的边缘,指尖泛白。 温廖不知他此刻情况如何,只得小心翼翼停住脚步。 “是幻觉……” “不要沉迷……” “是幻觉……” 少年嘴唇微微开合,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温廖喉头发涩,“阿别,是我。” 然而话音刚落,一支冰箭便倏然破空朝着她袭来! 温廖侧身躲开,冰箭在她身后粉碎成一地。 殷别睫毛微垂,黑发粘在他脸侧,勾勒出一点破碎感。 他摇了摇头,“是幻觉,是幻觉……” “要走出去,要离开这里,她在等我,她还在等我……” 他哑着嗓子不断自言自语,开始跌跌撞撞摸索起身边的环境。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沿着浴池边缘往前探索,突然碰到放在那里的皂盒,他指尖轻颤,反手便将皂盒捏碎——与此同时做出自我防卫的姿势。 没有任何危险。 他停顿片刻,又开始继续往前。 直到殷别似乎探查清楚自己身处一个水池,他才开始摸索着往池边爬。 片刻之后,殷别离开了浴池,跌坐在地面上。 他浑身湿透,衣衫破碎,大片莹白的皮肤露在外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他的手指滑过自己还在滴水的下巴,指尖上沾了一点水,轻轻放到鼻尖下嗅了嗅。 殷别似乎这才敢肯定自己方才跌落的水池并无危险,面上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停顿片刻,还是捏了个法决,将自己身上的水分彻底变干,才缓缓起身。 他小心翼翼张开双手,在周围摸了摸,却发现周边是一片空气。 他又凝出数根冰箭,朝着四周打去! 温廖连忙捏了一个结界护住自己——这里是浴池,场地相对空旷,冰箭多半打在墙壁上,又纷纷碎裂。 殷别凝神静听片刻,确认周围没有危险,这才伸手朝腰侧摸去——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僵住。 殷别又在腰侧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 他脸上浮现出一点迷茫,又浮现出一点痛苦之色。 然而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又被一片冷肃取代。 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件“东西”,手腕翻转,似乎拿着那件“东西”从眉心滑过,一点殷红从他眉心渗出。 殷别将那“东西”朝着空中一抛,手结成复杂的掌印,哑着声音道,“敕令,魂来!” 温廖感觉到一股强悍的灵力铺散开来。 她眉头皱了皱,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 这是他……在魔渊寻找她魂魄的时候。 殷别的手指快速变换着,掌印愈发复杂,他的神色也愈发肃穆,似乎在仔细捕捉着什么。 殷别唇边很快溢出一丝鲜红血迹。 他身体摇摇欲坠,然而掌印却一刻不停—— “阿别!够了!”一声呵斥响起。 殷别神情微变,睫毛颤抖,却依然不停。 他的灵力如同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或许是方才刚修补好的灵脉承受不住,殷别的气息彻底乱了。 他动作微顿,咳出一大口鲜血! “……敕令,魂来!” 他仍然固执地操纵着眼前的“引魂幡”,眼角缓缓流下两行殷红。 温廖再也忍不住,冒着被他灵力打伤的危险,张开双臂,朝他扑了过去—— 狠狠抱住了他的腰。 殷别的动作稍稍停顿了片刻,下一秒,他狠狠推开她,“滚开!” “引魂幡”似乎掉到了地上,殷别像个孩子一样扑倒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开始摸索着那面掉在地上的“引魂幡。” 他眼睛看不见,只能趴着跪着,用指尖一寸寸丈量地面,试图找到那面掉落的“引魂幡”。 然而地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片刻之后,殷别缓缓停下,双臂合拢,抱住了自己。 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响起。 少年脸上血泪模糊,顺着他的下颌缓缓低落。 温廖眼眶通红,轻轻靠近他。 “师尊……” “师尊……你到底在哪……” 少年含糊不清的呜咽终于清晰。 眼尾滚烫,顺着脸颊流下,又变得冰凉。 温廖终于颤着手,捧起他的脸,哽咽着说,“阿别,我在这里。” 少年瑟缩着躲开她,他双肩颤抖,又开始在地上寻找着“引魂幡”。 “是幻觉,是幻觉……” “师尊在等我,她还在等我……” 温廖的下唇被生生咬破,她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扣到自己怀中,一掌劈向少年的后颈—— 少年软软地倒在了她怀中。 殷别醒来的时候,混身都像是被碾碎了一遍,骨头血肉、经脉连接之处又带着奇异的酥痒感。 这种感觉他太过熟悉,每一次从魔渊归来,都会经历一遍。 他茫然地睁开眼,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这一次失明的时间有些长了,他想。 魔渊之中魔气太过纯粹,修士之躯很难抵抗,饶是他天生神骨,也免不了灵脉俱断、血肉重生之痛。 在魔渊之中更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神智不清之时频频出现幻觉,又比如失明。 最危险的是前者,若是稍有不注意沉湎于其中……就只有一个葬身于魔渊腹地的下场。 殷别静静回忆着这一次的幻觉…… 未免太过真实了些。 鼻端传来清甜的香气,像是少女身上沾染的花香。 他每一次从魔渊中回来,都是被师弟师妹接回魔宫中疗养的…… 时归雨向来不拘小节,又怎么会用这种熏香? 殷别瞬间警觉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轻缓的脚步声朝他靠近,下一秒,对方朝他伸出手来—— 殷别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翻身便将那人扣在了身下! 第58章 异世 你们那里的世界,很精彩 那股清甜的味道愈发浓烈, 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 殷别微愣片刻。 就在这个间隙,来人开口了,“阿别, 是我。” 殷别手指轻颤, 猛然放开自己的手。 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并无任何杀意。 她是谁?又为什么会唤自己阿别? 温廖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浑身戒备站在面前的殷别,开口试探道, “阿别,我是姐姐,你还记得么?” 她已经大概能够确定, 此时的殷别记忆还没完全恢复, 在他现在的认知里, 时间应该还处在她刚离开的时候。 但她不知道这几日的事情他还记不记得。 殷别脸上神色如常, 看不出任何异样,他只是重复道,“姐姐?” 温廖叹了一口气, 他不记得了。 “我是黎璃和时归雨的朋友, 特意来照顾你。” 殷别眼睫微动,他问:“他们呢?” 温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回答他, “他们有事,只能把你暂时托付给我。” 温廖又说:“你这次从魔渊归来, 灵脉俱断, 根骨受损,我之后要替你疗伤,修补灵脉。” 殷别听她描述得那么仔细,似乎信了。 他声音淡淡, “姑娘怎么称呼。” 温廖说:“我叫小了。” “小了姑娘,我现在在何处?” 时归雨其实之前就跟她说过,殷别魔渊寻找她的事情,也提过每次归来之后他都是在魔宫中疗养的。 因此温廖循着他的话说,“自然是在魔宫。” 然而话音刚落,她的喉咙便被人捏住! 殷别手指修长圈住她的喉咙,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声音森冷,“你到底是谁?” 两人隔得太近,气息几乎都交缠在一起。 温廖忽然一笑,“阿别,是我。” 殷别的手指再次轻颤了一下,但他没有松开手,脸上反而显出一点暴戾的神色,“是姬眠派你来的。” 温廖怔了怔,盯着他的眼睛说,“阿别,我是温廖。” 殷别的手指猛然收紧! 温廖几乎窒息,她的脸颊瞬间涨红,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无余。 他哑着声音问,“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她现在完完全全是另一幅身体,她再咬死说自己是沉烟真君,殷别也不会信的。 温廖没有还手,艰难地说,“沉烟真君并非魂飞魄散,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吗?” 殷别一愣,随即他的手猛然松开。 温廖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少年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一片阴影笼罩住她,声音阴沉得可怕,“说。” 温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徒弟。 偏执而疯狂,像是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球,又像是滚落到悬崖边,立刻就要坠落的巨石。 在自己离开不久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是这副模样么? 温廖心口微疼。 她声音也不由得软化了几分,“沉烟真君并非这里的人。” 温廖一开口便是一句爆炸性的话。 殷别眼尾轻轻颤了颤,猛然抬起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来。 他信了。 温廖缓缓坐直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沉烟真君乃外世一缕游魂,因万般机缘成为你的师尊,在此驻留十年,只为完成一项任务。” “任务完成之后,她便必须离开这里。” “所以你找不到她。” 温廖丝毫不拖泥带水,终于将积压在心底深处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说完之后,温廖缓缓吐了一口气。 时值傍晚,有细碎的光照进来,屋子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殷别身形单薄,逆光而立,一动不动,他的轮廓也被色泽金黄的光模糊。 良久,殷别突然笑了,笑声带着一丝凉薄,“我凭什么信你。” 温廖叹气,“你爱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温廖盯着他孤独的剪影,到底是不忍心,又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正因为我也是一缕路过此处的外世游魂。” “看你执念深重,寻她太苦,所以才会告诉你真相。” 殷别忽然扯了扯唇角,“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可能找到她,对么?” 温廖沉默不语。 他忽然转过身去,“我偏要找,哪怕破碎虚空。” 温廖心口一颤。 “值得么?”她脱口而出。 温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像是压抑在喉咙,又像是从胸膛深处发出。 “这世间没有任何是值得的,除了她。” 他至少是信了她的说辞的。 温廖告诉他,这次从魔渊归来,他的身体伤得比以往都要重,所以必须留在此处静养,修补灵脉,直到他彻底恢复。 殷别并没有异议。 只是他虽然接受她给他端来的药,接受在这里安心打坐修炼调养,却始终不接受她为他缝补灵脉。 温廖知道他心怀戒备。 但是对于这个时候的他来说,自己本就是一个陌生人。 缝补灵脉一事……只能循序渐进。 神骨悬于望月殿前,束规阁有专人看守,温廖已经接连数日没有收到外面的消息。 表面看似平静,但她知道,外界必定是腥风血雨。 关于神骨,关于殷别,关于魔渊,甚至关于“沉烟真君”和她自己…… “你又在走神。”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温廖接过他递来的药碗,笑了下,“看来你的神识恢复得不错。” 他唇边沾染了一点浅色的药渍。 温廖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唇边有东西,擦一擦。” 殷别指骨纤细,接住帕子,也不知是他的手还是帕子更白一些。 温廖走神的那一刹那,殷别已经将帕子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他微垂着眼睫,睫毛尾端有一圈柔软的光弧,仿佛他轻轻一眨眼,光就要掉落。 “再跟我说一说吧,你们那里的人和事。” 温廖唇角微扬,“还想听?” 殷别不说话。 温廖开始跟他讨价还价,“我跟你说,你答应我让我为你修补灵脉。” 殷别淡淡笑了一声,“那便不听了。” 温廖静静盯他片刻,叹了一口气,“上次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忘了。” 殷别一动不动,开口接道,“楼屋可建百尺;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也能在天空中飞行,日行千里……” 温廖慢慢想起来,她这是将衣食住行四个方面都跟他说了个遍。 系统并没有阻止她说这些。 于是她停顿片刻,“之前跟你讲述的是基础生活方面,那今天我便跟你说一说其他的东西吧。” “在我们那里,没有修士凡人之区分,修炼不是唯一的路,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人擅长音乐,就是你们说的音修天赋,将来便可以成为歌手、明星或者艺术家,当然不是像你们音修一样,用音乐来攻击人,用音乐来修炼,我们那边更倾向于对音乐本身的一种传播和艺术性的欣赏……” “嗯……是不是有点难懂,这么说吧……” 日光微斜,屋外的花枝投映在窗子上,摇摇晃晃。 “……至于高修为的修士可以缩地成寸,一日看尽山河浩荡,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轻轻松松实现。就是刚才我跟你提过的手机,你还有印象吧?只有巴掌大小,但却可以看遍世间风景。” 温廖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微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她回过头,见殷别一副听入迷的模样,于是也倒了一杯水给他,“喏,都听了那么久了,你也歇一歇吧。” 殷别静静坐在桌案旁,夕阳朦胧的色泽铺陈在他身上,他长睫微敛,表情淡淡,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于是温廖主动将水塞到他手中,“喝一点吧。” 殷别终于动了,他将水杯放到一旁,“你们的世界……很精彩。” 温廖忽然在他脸上看出一点落寞。 她微微一怔,随即说,“修士的世界也有好处,就比如说修士动辄几百岁,在我们那儿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多少人用尽办法想要多活几年,但最终都抵抗不过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对于我们那儿的人来说,要比这里苦千万倍。” 殷别唇角微抿,“是吗。” 少年表情很淡,淡得仿佛不出世的谪仙,温廖几乎想要伸手去揉他的头顶一把,破坏掉这种破碎出尘的感觉。 然而她终是没有伸出手去,毕竟他们现在只是陌生人。 她别过眼,不再看他。 下一刻,有人在屋外喊:“了知师妹,晚膳来了。” 温廖起身,“来了。” 片刻之后,温廖提着一个食盒回到了屋里。 温廖虽然能辟谷,但是她那个刚找回来的“弟弟”却是个凡人。 因为有人关照,每天都有人来给他们送饭,食物还都十分丰盛。 然而这一次,温廖在食盒底部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碧绿色的眼状石头。 下面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用这个,不会被发现,亥时揽星阁见。” 是时归雨的字迹。 温廖眼角一跳。 殷别立刻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他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温廖收起万里眼,“我今晚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温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警告,“私自潜入魔渊本就触犯了修真界的规则,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这幅模样若是被人撞到,会惹出多大麻烦来。” 殷别神色未变,“我知道。” 他抿住唇,“我饿了。” 温廖早已将利害关系跟他说清楚,其实也不大担心他真的会到处乱跑,加之她在四周布了结界,若是殷别出了这个屋子,她立刻就能察觉到。 温廖放下心来,打开食盒。 今天炖了乳鸽汤,鸽汤鲜美,上面点缀的红枣和枸杞色泽鲜艳,让人见之便食指大动。 温廖将汤端出来,拿起瓷勺盛起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又送到殷别嘴边。 丝毫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些天来都是她给他喂饭的。 殷别也姿态优雅地张开了嘴,慢条斯理喝下她喂过来的汤。 一点汤汁溅到他唇边,温廖拿起桌上的帕子,温柔地在他唇边压了压。 第59章 墓碑 不要走 束规阁外一片安静, 就连值守的弟子也昏昏欲睡。 殷别毕竟经历了灵脉俱断,又重新缝补的过程,身体依然有些虚弱, 因此早早便睡下了。 温廖静静等待, 直到亥时来临,她握住万里眼,转瞬便传送到了揽星阁。 晚风拂过树梢, 吹落残花无数,束规阁一丝波动也无。 夜风微凉,温廖足尖刚触到地面, 便看到那颗生长得旺盛蓬勃的琼浆。 琼浆果鲜红欲滴, 每一颗似乎都饱满得能掐出汁水。 这是她重生之后, 第一次回到揽星阁。 时归雨还没有来, 温廖随手采下两颗琼浆果,提步围着揽星阁转了一圈,突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两座墓碑。 温廖一怔。 这里怎么会有两座墓碑? 她快步走了过去, 直至看清楚墓碑上所刻的字时, 神情微凝。 “尊师……沉烟真君温廖之墓……” “沉烟真君大弟子……殷别之墓?” “师尊。” 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温廖回头,时归雨沐浴在如霜月色之下, 眉心朱砂灼红。 时归雨停顿了片刻, 目光顺势落到那两座碑上,“师尊……不问问为什么吗。” 一颗琼浆果忽然被风吹落, 掉在墓碑之上, 又被弹开。 温廖只觉得“温廖之墓”那几个字着实刺眼,她嘴唇微动,艰难开口,“归雨……我……” 时归雨抬起眼睛来看着她, 眼底雾气朦胧,像是下了一场夏天忽然来临又消散的雨。 “这一次回来,就不要再离开了。” “师尊……好么。” 他眼底有哀求之色。 温廖沉默不语。 时归雨眼底的雾气变得更沉、更重。 他别过头,不再看她,声音却哑了。 “师尊可知,这一百年来,我们三人都是怎么度过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面前的墓碑,“那下面,埋着一捧魔渊的土。” 时归雨喉头微哽,“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你,所以只能从魔渊捧回一捧土,聊以思念。” “师尊喜爱登高望远,是掌门说要把你葬在断月崖最高处……” “只是……谁都不肯信你走了。” “大师兄亲自入魔渊,以引魂幡一点一点探寻你的踪迹,每一次出来,都白骨森森、灵脉俱断。” “小师妹发狠修炼,短短几十年连破三阶,她与老妖王大战三日,夺得妖王之位,回来之时妖丹半毁,修养了整整三年……” 他的声音几近变形。 温廖哽咽着打断他,“归雨,我对不起你们。” 时归雨肩膀一颤。 他忍住哭腔,“师尊若要道歉,不如去跟大师兄说。” “你脚下的另一座碑,的确是他的。” 温廖错愕不已,转头盯住那几个已经不再新的字,“你是说……” “是,大师兄追着你跳下魔渊,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被烧焦,魔气入骨,经脉俱断。” “是掌门亲自将他被魔气侵蚀的腐骨剔除,又用掉了揽星阁中大半灵丹法宝……才堪堪吊住了他一口气。” “但是大师兄在听说你神魂俱灭,陨落于魔渊之后……神识一度溃散。”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没救了。” 时归雨垂下头,声音嘶哑,“是我和黎璃……亲手将他埋进去的。” “你们一同作伴,或许会走得不那么孤独……” 时归雨忽然笑了一声,“直到我们查清楚,你当时拿的镇魔珏有问题,是姬眠从中作梗,害得师尊你不得不以身封魔,坠入魔渊……” “那一日,我和黎璃亲自来你碑前,将此事告诉了你和大师兄……” 时归雨眸中浮现出迷茫之色,“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师兄他……原来是天生神骨之人,虽然被埋在黑暗中一整年,但意识都仍然弥留。” “他一直不肯咽气……就是因为他依然不肯相信你真的魂飞魄散,葬身于魔渊……” 温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摇了摇头。 时归雨察觉到她的动静,哽咽着回过头来,“我知道师尊有苦衷,但是你既然回来了,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们。” “我做了错事,师尊可以将我逐出师门,但是师尊你看一看大师兄,你看一看师妹……” 他满面泪痕,哭得像个孩子。 温廖心口抽痛,“我……” 时归雨忽然在她面前跪下,“师尊,我求你。” 温廖连忙俯下身子,想要扶起他,“归雨,起来。” 时归雨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师尊,我求求你……” 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温廖缓缓蹲下身子,抱住时归雨,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不哭了,不哭了……” 然而时归雨却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一百年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温廖只能安慰他,“我暂时不走,别哭了好不好……” 时归雨忽然止住哭声,他抬起头来,像是一只委屈的狗狗,“真的吗?” 温廖想了想,自己好像的确还可以……再留一段时间?于是心虚地点点头,“嗯。” 时归雨定定看着她,再度掉下眼泪来。 半柱香之后,时归雨眼睛红肿,背着她盘腿坐在地上。 温廖也不知道原本是要谈正事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她试探着唤了他一句,“归雨?” 时归雨似乎还在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尴尬,他闷着声音回她,“嗯?” 二徒弟这脾性……都过了百年之久,其实也没有太多变化。 温廖忽然又有些想笑,她忍了忍,“我出来太久不好,你要是不说什么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时归雨这才收敛了情绪,转过身来,“师尊,师兄他……或许的确飞升不了。” 温廖心口一沉,她自然知道事情真相,但她并不知道二徒弟知道了多少。 于是她只能问,“为何?” 时归雨艰难开口,“师兄他……” “他……” 温廖意识到不对劲,她语气严肃起来,“归雨,不要瞒我。” 时归雨只能咬着牙说,“师兄的确已经入了魔。” 温廖神情微凝,“你说什么?” 时归雨只能继续跟她说明真相,“或许是因为师兄到魔渊中寻找你百年之久,沾染了太多魔气……他许多年前就已经生出心魔。” “有一次,我不小心撞见他给自己用上了锁神链……” 时归雨眉头微蹙,“那时他眉心赤红一片,周身金光与黑气交缠,分明就是……已经入魔的痕迹。” 温廖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不是单纯的入魔。 温廖抓住时归雨的手,“你看清楚了吗?那是锁神链?” 时归雨立刻点头,“看清楚了,是锁神链,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想想,或许是因为他体内那块神骨,所以他入魔之后与常人也有所不同。” 温廖眼前几乎阵阵发黑。 他不只是入魔,他不仅入了魔,同时已经飞升失败成了堕神…… 时归雨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不敢再说,“师尊,兴许是我猜错了。师兄毕竟是天生神骨之人,也许入魔也影响不了他飞升……” 温廖忽然想起来,当时闻道真君咬定殷别无法飞升。 若只是猜测殷别入了魔,又怎么会如此笃定他飞升不了? 温廖背脊发寒,闻道真君背后的人一定还知道什么。 温廖立刻问他,“查清楚此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暗中筹谋了么?” 时归雨摇头,“虽说黎璃数日前就发现了端倪,但是始终没查到背后是谁在捣鬼……” “那一日她提前得知诛邪盟的行动,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提前去跟衡元真君他们打招呼,又调令众妖以做不测之备。” “黎璃防备的是他们造谣的神体之说,但是没料到对方居然直接指出师兄是魔物。” 时归雨眉头紧锁,“这两日一直是衡元真君和掌门他们在与众人抗衡,许多修士都蠢蠢欲动,声称必须先弄清楚师兄现在是不是已经入魔。” 他语气沉重,“师兄若是再不出关,我担心真君他们会扛不住压力。” “但是大师兄现在又是这幅模样……” 温廖拍了拍他的肩,“归雨,你和黎璃必须继续去查,到底是谁最先泄露出殷别入魔的事。” 她眯了眯眼,“有人在浑水摸鱼。” 温廖回到束规阁小院的时候,夜声人静,就连看守他们的弟子都已经倚着墙壁发出了浅浅的鼾声。 温廖松了一口气,收起万里眼,手刚放到门环上,门忽然被拉开了。 殷别举着一盏灯,灯火幽幽,投映在他脸颊上,勾勒出分明的界限。 他垂眸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温廖被他吓了一跳,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的灯,“怎么忽然起床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殷别微微侧开身子,让她进去,“夜深了,见你依然没回来,不放心所以出来看看。” 温廖笑了声,“突然那么关心我?” 她回头看他,夜色澄澈,他白衣若雪,立在黑夜中格格不入。 她收回目光,“那什么时候配合配合我,让我给你继续修复灵脉?” 晚风微凉,拂起他肩上墨发,一片梨花擦着他的眼睫滑过,又落到他发间,殷别忽而一笑,“就那么着急?” 温廖叹气,“着急,你离开清遥宗的时间太久,会招人怀疑的。” 殷别没说话。 温廖看了他一眼,举灯进了屋子,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修复灵脉。” 温廖只觉得大徒弟奇奇怪怪,利害关系都跟他说清楚了,修复灵脉也都是为了他,怎么还反倒要求上自己了? 但是碍于他现在记忆缺失,温廖只得好脾气地说,“什么事情?” 他睫毛微微颤了颤,“我想去逛花灯节,再买一只花灯。” 温廖抬头看他。 他分明看不见她,却似乎隔着漫长的夜色朝她投来一眼,“只要这一件事。” 第60章 血痕 这样就不疼了 温廖没想到这辈子三次看花灯, 陪在身边的都是同一个人。 街道冷清,唯有悬浮在半空中的花灯照亮长街,明明灭灭, 像是在指引迷途的人归家。 夜风吹拂, 花香浮动间,一点清冽的味道若隐若现。 温廖忍不住侧过脸去看他。 身旁的人白绫覆面,一身月白的衣, 淡得仿佛要融化在这朦胧夜色里。 非节非典,本是没有花灯节的。 这一盏盏花灯,都是温廖连着熬了几个夜, 亲手做出来的。 温廖并不可惜他看不见, 毕竟……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几件事情了。 温廖轻轻牵着他的袖子, 带着他慢慢走。 微风吹拂, 花灯转动,斑驳光影落在脸上、发上,又倏然滑落到地上, 最后被人遗落在身后。 殷别忽然停住了脚步。 温廖随他停下, “怎么了?” 殷别微微抬头,像是在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 他开口问:“花灯节向来人来人往,怎么今日只有我们二人。” 他们现在其实就是在被变相软禁, 托了万里眼的福, 偷偷溜出来,自然是不敢高调。 时归雨早已清除了此处的无关人等,又布上了结界。 温廖还当是怎么了,她笑起来, “夜深了,所以只有我们二人。” 殷别淡淡笑道,“是吗?” 他并未多问,继续朝前面迈出步子。 窄街一旁便是河道,温廖担心他不小心踏空跌入水中,连忙走上前,牵住他的袖子。 两人无声往前走,河道旁密密匝匝的花树时不时掉下一朵花,打在水面上,将满街花灯和他们的影子揉碎。 路到尽头了。 温廖率先停下了脚步。 殷别随她停下,“怎么了?” 温廖看向前面的小摊,“前面有卖花灯的地方。” 殷别长睫微颤,“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在卖花灯?” 温廖笑了笑,假装小摊之上挂着一块板子,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对他说:“摊主挂了字,如果过往行人若是挑中花灯,自觉留下相应的钱即可。” 殷别沉默片刻,“看来此地民风淳朴。” 温廖看着他,随口接道,“是啊。”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做到百密一疏,或许殷别现在已经察觉到古怪……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只能在这里再留二十多天了。 就像是濒死的人,在最后的时光里,总是慌不择路想要做一点什么。 哪怕漏洞百出。 温廖扯了扯他的袖子,“不去挑一只么?” 殷别便随她动了。 他伸出藏在袖间的手,指尖试探着抚上了小摊上的花灯。 “你现在摸的那个,是鲤鱼抱月。”温廖适时开口。 殷别的指尖从鲤鱼的尾巴上划过,又继续向旁边移动。 他的指尖触上一条长长的尾巴。 “现在这个是猴子捞月。” 他停顿片刻,继续往旁边挪动,指尖再次触碰到花灯的时候—— “嫦娥奔月。”温廖的声音响起。 殷别停下了动作,他漫不经心说,“真巧,每一个花灯都带着月字。” 温廖眼眸微动,她笑了笑,“或许摊主喜月。” 殷别不置可否,继续摸索其他花灯。 小摊上十二只花灯,他一一摸过,直到最后一只。 殷别的指尖从花灯翘起的尾巴上划过,又触碰到它立起的双耳。 他动作微顿,“这一只,又是什么月呢?” 温廖看着他手下的狗狗花灯,“这是一只狗狗花灯。”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随即他拎起那只花灯,“我便要这一只。” 少年仙君面覆白绫,将那只狗狗花灯抱在怀中,灯火幽幽,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暖黄的光。 殷别整个人便也像是被包裹在金黄澄澈的蜜蜡之中,温暖又陈旧。 温廖看了他许久,才说,“好。” 殷别微微一笑,“那便劳烦小了姑娘替我付钱了。” 温廖收回目光,装模作样从腰侧拿出几枚铜钱,放到摊子上。 在铜钱磕碰,发出清脆声响的那一瞬,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 温廖愕然回头,却刚好撞见殷别狼狈地从水中爬起来的模样。 河道水不深,只到殷别的胸口,他手中还高高举着那只狗狗花灯,面上白绫滑落,无辜地朝她看过来。 “小了姑娘……” 温廖头疼,“那么宽的路,我一个不注意你便掉进去了?” 她揉了揉额角,“你等等,我这就来扶你。” 殷别便乖巧地站在水中,一动不动。 倒是与他手里那只狗狗花灯一个模样。 温廖捏诀替他弄干了湿衣,又帮他扶正束在脑后的马尾,看着他手中那只狗狗花灯,叹了口气。 花灯用料轻薄,被水这么一泡,已经彻底不行了。 小狗的有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 温廖做得最费心的就是摊子上的这十二只花灯,于是告诉他,“再从摊子上挑一只吧。” 殷别抱着那只已经被损坏的狗狗花灯,“我只要这只。” 温廖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叹气道,“这只坏了,再挑一只。” 殷别缓缓摇了摇头,抱着那只坏掉的狗狗花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温廖一刹那心软,“那……我便再做一只给你吧。” 殷别脸上露出愧疚之情,“那便劳烦姑娘了。” 两人回到束规阁之后,温廖便开始着手给他做花灯。 束规阁的小院里栽着一棵梨花树,梨花树下有一张白玉的小桌子,温廖便坐在那里裁纸、削竹篾。 她手指灵巧,三下五除二,竹篾便有了形状。 殷别坐在她对面,眼睫微垂,静静听着她做花灯。 小狗的爪子是最不好做的,为了表现出小狗憨态可掬的模样,温廖反复调整,却怎么都不满意。 竹篾太粗了些,柔韧度不够。 温廖又拿起一旁的裁刀,将竹篾削细了一点。 一直不说话的殷别忽然开口,“前几日夜里,我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初时以为是耗子,如今看来……” 他似乎很是好奇,“小了姑娘为何要做那么多花灯?” 温廖愕然抬头,一时间分神,刚被削出来的竹篾划过她的指腹,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殷别眉头轻蹙,“姑娘受伤了。” 温廖有片刻的晃神。 似乎是在须臾秘境中,顾怀无也这么问过她。 那一日,顾怀无和她在合力斩杀一只妖物的时候,自己不小心被妖物尖锐的牙齿划过手臂,一刹那鲜血翻涌而出。 原本难缠的妖物忽然被他飞身而上,一剑斩首。 顾怀无踏着纷飞的血雨落下,蹙着眉抓起她的手,“姑娘受伤了。” 做花灯受伤原本就是家常便饭,但对于修士来说,这么点儿小伤顷刻间就可以愈合。 但在温廖分神的片刻,她的指尖忽然被人捉住。 那人指尖微凉,像是一块上好的玉。 “疼不疼?” 殷别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在垂眸检查她的伤势。 那一刻温廖甚至以为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 温廖不自然地动了动,想要抽回手指,“无事,小伤而已。” 殷别用了点气力,捉着她的手指不肯放开。 温廖有些错愕,“殷别?” 下一秒,她的指尖忽然传来滚烫的触感,夹杂着一点濡湿和细细密密的柔软。 那人含着她的手指微微一吮,又极快地放开了她。 齿端尖利,擦着她的指腹滑过,柔软潮湿的触感瞬间退却。 殷别的唇边沾了一点淡淡的殷红,他眼眸微垂,表情温软,“这样就不流血了。” 指腹传来酥麻的触感,迅速攀附着骨节而上,一路蔓延到尾椎骨。 温廖凝滞片刻,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 温廖往后退了半步,错愕地看着殷别,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 她看着他伸出拇指,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 然而这一抹并没有将血痕抹掉,反而将他的唇涂抹得一片狼籍。 他抬起头,如玉的脸颊上,唯有一点暗色的红沾在他唇角,颓靡而艳丽。 他勾了勾唇,“干净了么?” 温廖耳边忽然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 那是她的心跳。 温廖狼狈地别开眼,“你,你为什么……” 殷别脸上现出一点羞赧,他像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抱歉,以前遇到小伤口都是这么处理的,一时间习惯了。” 温廖不敢看他,又觉得他唇边那抹血迹实在碍眼,于是迎头便扔了一块帕子过去,“还没擦干净,再擦擦。” 帕子顺着他挺翘的鼻梁滑下,殷别抬手抓住,总算是拭去了那道血痕。 雪白的帕子上留下了一抹不规则的红。 温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殷别轻叹一口气,“既然没有花灯节,小了姑娘为何不告诉我,而是为我做了那么多花灯?” 温廖沉吟片刻,“如果我说是为了让你尽快修复灵脉呢?” 夜风缠绵,卷起温廖耳畔的碎发,擦过脸颊,带来些微痒意。 她定定看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殷别忽然摸索着提起那只狗狗花灯,“姑娘答应了我,要替我做一只花灯的。” 竹篾划破温廖的手,也有血珠溅在那只半成的狗狗花灯上。 看上去便不大吉利。 温廖倏然一笑,“行,那我再做一只花灯给你。” 她又坐了下来,重新开始削起竹篾。 在温廖的指尖刚刚触上裁刀的那一刻,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那人手心滚烫,轻而易举笼罩住她的手腕,有灼热的温度顺着他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 “你手受伤了,改天再做吧。” 他眼眸低垂,睫毛纤细而柔软,在眼底勾勒出一圈浅浅的阴影。 像是一只栖息在花上的蝶,却偏偏止不住颤动着翅膀,泄露出深藏的不安。 温廖的心忽然就软了。 她不着痕迹从他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抚上那圈滚烫,对他说:“好。” 殷别不能聚焦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第61章 表白 你愿意陪我共沉沦么 温廖这只花灯做得十分不顺。 一个晚上过去, 她准备好的所有竹篾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啃得坑坑洼洼,朽烂不堪。 她只好重新砍了竹子来,烘干其中水份, 等待它变成软硬适中的竹篾。 竹篾好了之后, 花灯纸又出了问题。 因着上次殷别落水,温廖这一次打算给花灯用上防水材质的纸,做好之后再在花灯上施加一层法术, 以保证花灯多年不朽。 然而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不知为何忽然掉落,火星溅到放在白玉小桌上的花灯纸,她制好的花灯纸毁于一旦。 花灯乃是凡人祈福所用, 温廖只是想要按照凡间的流程给他做一只花灯, 却没想到遭遇了这么多困难。 温廖只好将目光投到不常规的材料上来。 她在芥子囊中翻到了一条仙鲸骨, 仙鲸骨柔软而富有弹性, 又兼具百年不朽的特性,拿来做灯骨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花灯所要用到的花灯纸,不如考虑天蚕吐出的丝, 薄若蝉翼, 又结实不已。 待到她将这只狗狗花灯彻底做好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特殊材料制成的花灯自然不同于凡间, 没有那种脆弱易碎、又朦胧华丽的美感。 温廖看着手中升级版的花灯叹了口气, 还是推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殷别正在打坐修炼。 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瞬, 他睁开了眼。 他眼帘微垂, 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小了姑娘。” 温廖走过去,放下手中花灯,有些疲倦道, “花灯做好了。” 殷别眼睫微颤,沉默片刻,“去榻上歇一歇吧。” “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他又说。 温廖静静看他,“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殷别唇角微抿,“你睡醒之后。” 日光倾斜,两人之间的光线被拉长,模糊。 温廖一笑,妥协道,“好。” 这一觉睡的时间太长,温廖有种醒不过来的错觉。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她刚刚放学,拖着疲倦的身躯刚走出校门,就被人捂住口鼻拖上了一张面包车。 歹徒蒙住她的双眼,困住她的手脚,恶狠狠在她耳边说,“告诉你爸,再不还钱,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给他们。” 温廖听到手机那头父亲母亲绝望的嘶吼声,歹徒刚拿走蒙在她嘴里的布,温廖便冲着手机那头喊,“别管我,快去报警!” 回答她的是呼啸的风声,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之后,一片死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寂。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悬浮在半空,她的父母躺在地上,鲜血蔓延。 “……醒醒。” “小了姑娘,快醒醒……” “滴答——” 冰凉的水珠落到眼皮上。 温廖的眼睛缓缓颤动,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开了眼。 好黑。 有水滴滴答掉落,耳边响荡着幽幽回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腥臭味。 “小了。”她耳边有人压抑着声音唤道。 温廖四肢无力,使了点力气才转过头去,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孩轮廓的人。 “我是殷别。”他说。 “移星峰生变,看守束规阁的弟子都被诛杀,我跟你应该是被带到了姬眠的老巢里。” 对方声音童稚,但却有条不紊地告知了她发生的一切。 “我用了那面镜子,目前还是小孩的模样,姬眠现在还没认出我真实的身份,以为我是你的弟弟,因此将我一起绑了过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温廖查探了一下自己的灵府,灵脉被封,灵力全无。 她蹙了蹙眉,想要开口说话,但一张嘴,喉咙处却传来嘶哑的声音。 她说不出话了。 殷别见她发不出声音,语气森然,“姬眠……” 他话音刚落,一道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黄口小儿,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一团浑浊的灰色魂体从殷别的身体中狠狠穿过—— 殷别混身颤抖,唇角涌出一点血沫。 温廖心口一沉,张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什么也说不出。 姬眠唾弃道,“没用的凡人!” 那团灰色的魂体漂浮到温廖面前,掐着她的下巴微微一抬,像是在无声凝视她。 姬眠冷冷笑道,“还真是像啊。” 他放开她的下巴,“就连魔渊收集魂魄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压抑着声音笑起来,“蠢货。” 那团魂体冰凉、压抑,带着一点死亡的腐朽,围绕着温廖转了一圈,“长得如此之相似,又能做异梦,甚至还会傀儡术……” “若不是那女人正好跌入阵眼,魂飞魄散,绝无转世的可能……就连我恐怕都会以为你便是她的转世。” “可惜啊……” 姬眠凑在她颈边轻轻嗅了嗅,“你不过就是个替身。” 那团灰色的魂体撩起她的一缕长发,“也只有他那样的蠢货,在那女人身上栽过一次,还会在替身身上再栽一次。” 魂体轻轻用了点力气,温廖的那缕长发便化为一缕焦烟。 姬眠啧啧称奇,“不过就是长得相似,又何必为了一具肉.体凡胎,剜出神骨,放弃当神的机会。” “哦……你是不是不知道,你那师尊早已飞升失败成了堕神。” 姬眠语气中暗藏几分恨意,“不过哪怕是堕神……也算是位列神班。” “只要他停留在修真界一天,天道便不会多容他一天……原本迟早有一天,你的堕神师尊会被召到神界,只是可惜……” 灰色的魂体猛然凑近他,“你说那个为你剜了神骨,期盼与你长久缠绵的堕神师尊,听到你被我抓走的消息之后……多久会赶到我这里?” 温廖瞳孔一缩。 姬眠察觉到她的惊恐,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把我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凭什么还能逍遥在外!” 姬眠贴在她耳边说,“大逆不道恋慕师尊,屡次闯入魔渊,妄图使用禁术复活一个死人,以身饲心魔,飞升失败成为堕神……” “哪一桩,都足以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就该被人知道那些龌龊的心思,他就该被世人踩在脚下唾弃……” 姬眠开始低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猖狂,直到整个洞中都响荡着他的声音。 “你以为他会在乎么。”一道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 姬眠的笑声猛然僵住。 温廖忍着喉头的血腥味,再度开口,“你错了,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一旁的殷别瞳孔微颤,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一起。 温廖的声音里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不在乎世俗评判的人。” “你以为他会担心别人知道他恋慕上自己的师尊?担心别人知道他身入魔渊,使用禁术?又或者是担心被人知道他已经飞升失败成为堕神?” 温廖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若是他担心这些,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住在移星峰,不会将自己的寝殿命名为望月殿,更不会——收我为徒。” 她朝着殷别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忽然温柔起来,“因为他根本不在意世俗眼光,又何谈畏惧被世人厌弃。” 洞中一片漆黑。 温廖却在殷别抬眸的那一瞬,看到了漫天星河流转在他的眸底,璀璨夺目。 那团灰色的魂体像是被人踩到了痛脚,飞快流转起来,变得愈发浑浊。 “闭嘴!” 魂体狠狠朝着温廖的脸扇了过来。 温廖的头歪向一边,咳出一口血沫。 姬眠恶狠狠说,“我要让你亲自看着你师尊是怎样被我吞噬。” 他气急败坏离去。 温廖的喉咙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她低下头,疯狂咳嗽起来。 千机转乃上古神物,可以将修士变为凡人,就连姬眠都看不出端倪。 见她受伤,殷别急匆匆恢复原状,扣住她的手腕,开始给她输送灵力。 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土地,温廖枯竭的筋脉终于舒适了一点。 直到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手腕,温廖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殷别依然无法聚焦的眸子回望她,“并不知道。” 温廖气笑了,“还装是不是。” 少年的唇微微一抿,“是猜测。” 温廖定定看着他。 他自嘲一笑,“我的记忆的确还没有彻底恢复,如今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一部分事情……” 温廖打断他,“你是故意掉到水中的,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殷别脸上现出错愕,“姑娘是说那日去买花灯吗?” 他摇头,“那只是个意外。” 温廖没有说话。 殷别反问她,“那小了姑娘……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暗潆岩洞中水声嘀嗒,每每落下一滴,便同时在两人心上惊起无数涟漪。 温廖忽然开口,“你觉得呢?” 潮湿的空气在这一刻变得越发黏腻,两人像是落入蛛网的猎物,动弹不得。 殷别低哑地笑了一声,“姬眠口中的事情,都是后来发生的吧。” 他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清冷如雪的眼看着她,“那小了姑娘……便既是我的师尊,又是我的徒弟……” “还是我此生恋慕至深之人。” “嘀嗒——” 一滴水珠再度落下。 不知让谁心底的群鸟惊飞,百兽逃窜。 有人微微逼近,空气瞬间被挤压得有些令人窒息。 在一片粘腻、腐臭的味道之中,温廖忽然嗅到了一点清冽。 让她想起雪后的松柏,冰破之时的溪涧,还有……一个人暗藏风雪的眼。 而就在此时,那双眼微微擦过她的脸颊,纤长的睫毛勾起一点痒意。 呼吸缭绕在她耳畔,她听见他说,“师尊,是你说无需在意世俗的眼光,那么……” 他微微低下头,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在她颈边若即若离摩挲,“你愿意陪我共沉沦么。” 第62章 对峙 师尊,你还是那么狠心 或许是暗潆岩洞太过逼仄, 两人又贴得太近,温廖几乎窒息。 殷别的发散漫地落在她的脖颈处,带来些微痒意。 温廖猛然别开了自己的头, 冰凉黏腻的空气翻涌而来, 温廖此刻才觉得自己能够呼吸。 她哑着声音说,“开我玩笑很有意思吗。” 殷别忽然轻笑一声,热气喷洒在她的颈窝处。 他往后一退, 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话音里带笑,“师尊, 你在紧张。” 温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我没有。” “是么。”他似乎又凑近了她一点, 他的手背慢慢贴过来, 像是他小时候那样,轻轻勾起她的小指。 温软的指腹相接,酥麻的痒意如同电流滑过。 殷别手指干燥, 不疾不徐将她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掰开。 又像是得逞的猎人, 将猎物擒在手心,“师尊既然没有紧张……那为何手心都是汗?” 他们掌心相贴, 滚烫的温度沿着彼此的掌心源源不断攀沿而上, 直到心脏都被灼烧到。 温廖颤了颤,想要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拽出来。 但是殷别却用了点气力, 不让她挣脱。 温廖闭上眼, 沉声说,“阿别,放开我。” 殷别不仅不放,反而更加恶劣地, 掰开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与她的一根根交叉在一起。 紧密相连。 温廖声音都有些抖,“殷别,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有人又轻又哑地笑了一声。 “我现在该喊你师尊,还是阿了。” 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偏执,又藏了几分委屈,“既然是你先不认我的,那就别怪我不认你。” 殷别手指微微用力,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指骨都镶嵌在自己的掌心。 “师尊,别再自欺欺人了。” 温廖瞳孔轻颤,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而那番话,一旦他说出口……她便再也无力辩驳。 然而她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殷别的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缓,“若是师尊真的不在意我,又为何要替我做上满街花灯?” “既然不在意我,又为什么要一再容忍我拙劣的把戏,陪着我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微颤,“既然不在意我,又为什么要对姬眠说那番话?” “既然不在意我,又为什么……要回来。” 温廖心口一沉。 她喉头发苦,“阿别,我……” 殷别的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嘴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恢复,但是我知道,你回来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回来就够了。” 他像是偏执的信徒,带着满腔的虔诚举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师尊,我很后悔。” 隔着薄薄的布料,温廖情绪地感觉到他胸膛处那颗心脏,在热烈的跳动。 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掌心,带着冲破一切的疯狂和炽热。 她忽然蜷起了手指,不敢碰他。 然而殷别却没有给她机会,他牢牢按住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口,“师尊,你听。” “它在后悔。” “后悔没能再早一点告诉世人……” “殷别恋慕温廖。”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温廖耳膜发鼓,混身血液都在逆流。 她像是被他传染了,某种疯狂而躁动的因子在她胸膛处撞击,让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但最后的理智还是遏制住了她。 温廖声音嘶哑,“殷别,我很快就要走了。” 空气在这一刻忽然凝滞。 黏腻而阴冷的空气像是潜伏在暗处的蛇,再度将他们包裹。 温廖继续艰难地说,“立夏之日,我就会彻底离开修真界,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嘀嗒——” 一滴水珠适时坠落,将地面上光滑的水滩打碎。 她察觉到握住她的那双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 温廖适时挣脱自己的手。 殷别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缓缓放下。 “师尊,你还是那么狠心……从未变过。”他哑着声音说。 那滴落在手背上的水珠从滚烫便为冰凉。 温廖垂眸,感受着手脚开始失去温度,自己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凝。 *** 最后一次灵脉的修复,是在暗潆岩洞中完成的。 因为时间紧迫,温廖几乎是用了最快的速度来修补他体内碎裂的灵脉。 这一次灵力透支依然太过,温廖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 暗潆岩洞里水滴坠落,激起一点回音。 温廖回过头,身旁一片空荡荡,只有捆绑他的链子碎落一地,中间夹杂着淋漓的血迹。 温廖在看见血迹的时候微微一愣,他受伤了么? 洞中一切如常,若是发生了打斗,不可能会是这番模样。 旋即她放下心来,灵脉恢复之后,姬眠怎么可能束缚得住他。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只有一片黑暗。 有他的时候,尚且不觉得时间难熬,当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温廖才忽然发觉这暗潆岩洞太过空旷,也太过死寂。 后背又开始传来痛感,但兴许是痛得太久,温廖已经有些麻木。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已经彻底分不开了。 所幸殷别已经离开了。 温廖垂眸,终于解开了遮蔽诀,不再掩盖从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她忍住疼痛,继续开始开始闭目养神。 她知道自己不会在这里呆上太久。 暗潆岩洞看不见天色变幻,温廖垂眸静静等待着时光的流逝。 当洞口处有声音响起的时候,她猛然抬起头来。 比她想象得更快。 暗潆岩洞口。 一众修真弟子浩浩荡荡,许多人都来了。 为首的仙君一身白衣破碎,手执长剑,剑锋锋芒毕露。 他生着一双清寒的眼。 仿佛藏尽了世间风雪,只一眼,便令人觉得遍体生寒。 他手中长剑锋芒不敛,剑身甚至缭绕着如烟似雾的寒气,此刻被握在主人手中,嗡鸣不止。 惊崖剑君强悍的剑意威压太甚,修为不高的弟子几乎忍不住想要下跪。 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连连互相对望,心中感慨。 在这纯粹而浩然的剑意面前,没有人会相信惊崖剑君已成魔物这样可笑的说辞。 剜出神骨还能不受影响……不愧是神骨选中之人啊。 无论之前他们对神骨一事存了什么心思,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众人只有臣服。 “姬眠。”清冷剑君终于开口,声线冰冷。 黎璃和时归雨对望一眼。 从师兄“出关”开始,他整个人仿佛都有些不对劲。 哪怕是温廖没有回来之前,殷别也从未表现出过这幅模样。 他一动不动立在众人之首,如高山之巅最纯净的那捧雪,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 却隐隐约约透露着与世隔绝的距离感和倦怠感。 黎璃已经从时归雨那儿得知殷别此前记忆缺失、身体变小一事。 此时看到他的状态,心中不由得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是恢复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吗? 然而她还并未来得及细想,身前的人已经扬剑,削下了暗潆岩洞的一角。 “姬眠,滚出来!” 岩洞开始坍塌,沙石四溅,尘土飞扬。 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片刻之后,洞中依然无人回应。 鬼修向来行踪不定,这剑君怎么能肯定姬眠就在此处呢? 有修士犹豫了下,才开口道,“剑君……或许姬眠已经离开了此处?” 话音刚落,殷别抬手再度挥出一剑。 整个地面都开始摇晃起来。 众人站立不稳,有人甚至抛出飞剑暂时避到空中。 空气中终于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也算帮过你,你就这么恩将仇报,毁我巢穴?” 众人一惊,纷纷戒备起来,四处张望查找声音的来源。 脚底发出阵阵嗡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脚下快速游走,修士们神情大变,纷纷踏上飞剑,警惕地看着脚下。 殷别脚尖轻点,腾空一跃,手执无归,面无表情将剑刺入了地底—— 地底传来一声哀嚎。 暗潆岩洞轰隆作响,隐隐有彻底坍塌的迹象。 姬眠气急败坏喊道,“你就不怕先把她给杀了!” 空气微微波动,一个模糊的画面逐渐显露出来。 画面中尘土飞扬,少女眉目微敛,半垂着头,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黎璃最先惊呼,“小了!” 时归雨神情一肃,握住手中佩剑。 孟子扬谢沧岚等人也纷纷围聚而上——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唯独众人之首那一人神情丝毫未变。 他甚至慢悠悠拔出无归,苍白的指尖并拢,将无归剑身沾染的尘埃轻轻拂去。 在无归变得雪亮的那一刻,他嘴唇微动,“放了她。” 姬眠冷笑,“看你一点都不紧张你这小徒弟,是不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她!” 画面陡然转变,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时归雨表情大变,若不是黎璃拦着,时归雨此时已经冲到暗潆岩洞中! 孟子扬的眼眶瞬间红了,“小了!!” 陈笑只是看了一眼,便指尖颤抖别开了脸。 画面之上,少女的半个身体都已经与黑色的岩石融合在一起,交织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分不清哪里是她的身子,哪里又是岩石。 远远看去,就仿佛是黑色的岩石上忽然长出了一个脆弱的少女。 哪怕不是直观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众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岩石是如何侵入少女的身体,将她的血肉一一吞噬融化。 时归雨神色可怖,“姬眠,我杀了你!!” 姬眠大笑起来,“真是可笑啊……你们这一师门,还都是痴情种!” 他阴森森地说,“但是这一次用不上你。” “殷别。”阴冷粘腻的声音在空中反复回荡。 “若是想救你的小情人,你便来——代替她!”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惊愕地看向惊崖剑君。 小情人? 然而被众人目光包裹的殷别依然面无表情,执剑的手都未曾用力一分。 他冷淡地掀起眼帘,“你要我怎么做。” 像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在对随便遇到的一个凡人施以援手。 悲悯,而淡漠。 第63章 围攻 欺师灭祖,枉顾人伦 他太过平静, 乃至于生出漠不关心之感。 黎璃最先发现不对劲,她抓住时归雨的袖子,压低声音说, “等等, 师兄他……好像有些不对劲。” 时归雨从巨大的悲恸中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殷别的异常。 一边是被困在暗潆岩洞中的师尊,一边又是异常的师兄, 时归雨眉头紧皱,只觉得眼前状况扑朔迷离。 从师兄忽然出现在移星峰,一副刚刚“出关”的模样时, 他便觉得不对劲。 别人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 师兄此前变小, 一直呆在束规阁中,应该是被跟师尊一起抓走了。 ……又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望月殿?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询问,殷别便率领众人来到了暗潆岩洞。 看似是对自家徒弟焦心不已, 想要快点救人, 实际上…… 时归雨死死盯着他的眸子。 殷别的眸子太过平静,就好像一片万年积雪的荒原。 他分明知道的, 他分明知道里面的就是师尊,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么平静? 时归雨隐隐不安。 姬眠开口, “我要你走到暗潆岩洞中来。” 话音刚落, 立刻有人阻止,“剑君不可!” “鬼修狡猾阴险,剑君切莫上他的当!” 姬眠却恶狠狠打断众人,“你若是再不过来, 我立刻将她吞噬!” 画面之中,岩石忽然加快了速度,已经攀附上少女的半个手臂! “小了!”孟子扬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你让我替代她!” 他话音刚落,便被谢沧岚拦住,谢沧岚看向暗潆岩洞口,“让我去。” 姬眠声音扭曲,“若不是那女人已经灰飞烟灭,我倒真想问问她,凭什么让这么多蠢货都为她前仆后继!就连这么个替身也一样……”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哈哈哈哈——” “你们可知,你们奉为剑道第一人的惊崖剑君,因为恋慕上自己的师尊,心生妄念,早已走火入魔!”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原本关于惊崖剑君心生妄念入了魔的传闻便不是一日两日,众人只等惊崖剑君出关,再来查证此事。 如今见惊崖剑君剑意浩然,关于他已经成魔一事的猜测已经在无形之中淡去。 然而姬眠这番话一出,众人立刻又开始议论纷纷。 “难道说……跟沉烟真君长得如此相像的闻了知不是剑君的女儿,而是……” 众人头皮发麻,某种猜测瞬间变得合理。 “剑君!你当真恋慕上了自己的师尊?!” “剑君,你收闻了知为徒,是因为她长得像沉烟真君吗?!” “可是闻了知拜入剑君门下的时候,才十岁左右……” “你们忘了吗?闻了知在拜师礼之前就已经跟了惊崖剑君!!” “难道说,难道说……” “欺师灭祖,枉顾人伦!!” …… 铺天盖地的议论中,众人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们七嘴八舌,看向那位剑道之首。 看上去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背地里居然干着这种勾当? 此刻,那个白衣破碎,手执长剑的仙君不再是众人仰望的对象。 而是欺师灭祖、枉顾人伦的衣冠禽兽!! 他们的眼神化为刀剑,似乎要在他身上戳出千万个窟窿,似乎要将他踏入泥里,人人都去踩上一脚…… 有人语气激烈,试图为殷别辩解,“剑君为人清正,剑意浩然,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 立刻有人阴阳怪气反驳他,“你们忘了吗?惊崖剑君师承于谁?” “是沉烟真君!” “那个风骚放浪,胆小如鼠的妖女!” “是啊!封魔大战若不是她贪生怕死,险些让计划失败,哪里会牺牲那么多人!” “我见过沉烟真君,在我们宗里搔首弄姿,恨不得所有男人都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闻了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在我们宗门跟一群男弟子打成一片……” …… “够了!!”有人怒喝出声。 众人回头看去,时归雨眉心朱砂妖冶,整个人已经露出疯狂的神色。 “不要再说了。” 众人稍稍停滞了片刻,有人冷笑出声,“怎么?这是踩到同尘真君的痛脚了?” “哦——同尘真君是不是真的以为大家不记得了……” “几十年前,你也收过一个替身当徒弟!” 时归雨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黎璃厉声打断那个弟子,“住嘴!” 吴狄忽然高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几十年前,同尘真君收下一个与沉烟真君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做徒弟,然而对方入门不过短短三年便陨落!” “诸位可知那女孩是怎么死的!” “同尘真君勒令女孩言行举止模仿他师尊还不够,就因为沉烟真君是火灵根……同尘真君居然动用邪术,想要强行更改她的灵根!” “也因此,那女孩惨死于自己的师尊手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 众人愕然不已之时,吴狄继续说,“她叫温念!” “姓沉烟真君的俗名温,名念想的念!” “沉烟真君这一师门,全都是枉顾人伦,欺师灭祖之——” 剑锋如芒,一个黑色的东西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离得近的弟子缓缓回过神来,才颤着手指抹去自己脸上沾染的鲜血。 吴狄直直倒下,没了头颅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扭曲。 那一身白衣的仙君神色清冷,反手收回无归,指尖并拢,将剑身沾染的鲜血缓缓抹去。 淋漓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下,在脚边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白衣仙君走到吴狄的尸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我师弟做了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一头白发的闻道真君最先惊呼起来,“惊崖剑君,惊崖剑君为何杀无辜之人!” 他指着殷别,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莫不是传闻都是真的!!” “你早已因为恋慕师尊,生出心魔,此刻已经被心魔控——” “啊——” 有胆小的女修尖叫起来。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闻道真君身首分离,轰然倒下。 他的一头白发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得斑驳陆离,遮掩住那双至死都没有合上的眼。 这一次离得太近,殷别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许多鲜血。 白衣破碎,血迹斑斑。 偏偏他的神色一片淡然,似乎是天空源源不断落下的雪,冰凉、出尘。 惊崖剑君当众平平静静连杀两人,再迟钝的人都反应过来不对劲。 德高望重的长老皱眉,“剑君。” 修为低下的弟子瑟缩在一起,根本不敢直视这位看似已经入了魔的剑道最高峰。 不知不觉中,绝大多数人都远离了沉烟真君这三个徒弟。 怪物,他们都是那个妖女收下的怪物。 姬眠很满意这样的局面,他率先出声打破了眼前的死寂,“殷别,你再不过来,你那小情人便要撑不住了!” 所有人都抬眸看向空中的画面。 岩石几乎已经吞没了少女的半张脸。 血肉交界处,鲜血弄脏了她白皙的脸。 殷别终于动了。 他扔下无归,独身一人,走向暗潆岩洞口。 时归雨颤着声音喊:“师兄!” 黎璃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她死咬着唇,含泪看向殷别,“师兄……” 白衣仙君衣摆轻扬,在空气中勾勒出破碎的弧度。 在他马上就要踏入暗潆岩洞之时,殷别忽然回过头来。 漆黑的洞口在他身后蔓延,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温念陨落于一场意外,她乃天生双灵根之人,灵根不纯,修炼难以为继,甚至有灵气错乱导致爆体而亡的危险,师弟无奈之下,才尝试替她更改灵脉。” “至于闻了知。”殷别的唇轻轻勾了勾,“闻了知能做预知梦,梦中她会拜入我门下……” “我收她为徒,乃尊奉天意。” “师尊心怀大义,为人清正,如日月昭昭。封魔大战之时,因为姬眠设计,师尊发现手中镇魔珏有问题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殷别抬起头,一字一句说,“所以,她选择了以身封魔,坠入魔渊。” “沉烟真君的名号,她担得。天义碑上的名字,她也问心无愧。” “作为弟子……我又怎敢对这样的师尊生出不敬之心——” “笑话!”姬眠恶狠狠打断他,“殷别啊殷别,时至今日,你还想着为那个妖女保全名声?!” “你那小情人不是说你根本不会在乎世俗眼光么?怎么现在突然不敢承认你那龌龊的心思了?” “且慢。”一直沉默不语的衡元真君终于开口说话。 他蹙着眉问,“剑君,你所说的一切……可当真?” 殷别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微的波动,他垂下眼眸,“不敢妄言。” 衡元真君停顿片刻,回头看向悬镜真君,“悬镜,我记得你那里有一面宝镜,名为问情。” 悬镜真君不知太白门掌门要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从芥子囊中掏出那面镜子,“是,此镜名为问情镜,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所恋慕之人。” 他忽然反应过来,“莫非……” 悬镜真君看向殷别,欲言又止。 衡元真君微微一笑,“既然有人说你因为恋慕沉烟真君,生出心魔……” 他捻了捻胡子,“那剑君可敢用此镜自证?” 众人哗然。 说来说去,关于惊崖剑君到底是不是真的大逆不道恋慕上自己的师尊,乃至于生出心魔…… 都是没有真正得到查证的事。 如今这问情镜一出…… 惊崖剑君若是在说谎,岂不是,岂不是…… 众人纷纷看向殷别。 那白衣仙君表情未变,一双眼清寒又澄澈,“好。” 第64章 终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这……” “剑君难道真的要自证?” “若他真的没有恋慕上自己的师尊, 那最先传出此事之人……当真是其心可诛!” “但是万一……” 众人议论纷纷中,时归雨和黎璃对望一眼,暗自心惊。 黎璃拉住时归雨, “相信他。” 悬镜真君战战兢兢看了一眼殷别, “衡元真君,那我……” 衡元真君点点头,“开始吧。” 悬镜真君咬咬牙, 朝着殷别抛出问情镜。 问情镜缓缓变大,照出殷别的影子。 众人纷纷屏气凝神。 时归雨手臂微痛,原来是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黎璃抓破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殷别面无表情看着镜子。 下一秒, 镜面微微波动—— 众人纷纷睁大眼。 镜子中浮现出一把长剑。 不知多少人在此刻松了气。 时归雨眸光微动, 看向殷别。 衡元真君与殷别对视一眼, 沉声说道:“造谣者, 其心可诛!” 方才造谣沉烟真君师门之人纷纷对望,大感不妙。 有人已经生出退却之意。 那个清冷如雪的仙君忽然笑了,“事到如今, 我倒是十分好奇, 到底是谁在暗中惹是生非,混淆视听?” 殷别忽然朝着黎璃看过来。 黎璃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她高声说, “大家不若想一想,关于惊崖剑君的这些传言……是不是都像是有备而来!” 众人终于后知后觉, “是啊, 先是神骨之说,随后又是入魔之说……” 有弟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种种不利于剑君之事都赶在他飞升之际?!” 众人议论纷纷。 黎璃再度开口, “我已动用暗线查探清楚,鬼修混迹于各大门派……这些谣言,很可能就是鬼修从中作梗——” 她忽然指着一个脚底抹油先要溜走的弟子,“抓住他!!” 时归雨脚尖一点,一剑刺去—— 那弟子身上忽然散发出一阵黑气! 众人大惊失色,“是鬼修!!”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身边之人的异常,“我,我师弟被鬼修夺舍了!” 他话音刚落,那个被鬼修夺舍的弟子忽然四散为黑雾,将他包裹住极速向着脚底的黑色岩石坠去! 岩石快速流动起来,将他彻底吞噬! 那岩石平静了片刻,忽然高涨数尺,将飞在半空中的数名修士击落! 周边地形忽变,无数犬牙差互的岩石拔地而起,将众人团团围住! “是阵法,是姬眠的阵法!!” “我们被算计了!!姬眠在此布阵,便是要重演沉墓镇,将我们炼化为他的肉身——” “快跑,快跑啊——” 不小心接近岩石的弟子还来不及拔剑,便瞬间被吞没。 一刹那哭喊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恍若人间炼狱! 说时迟那时快,殷别抬手,扬剑直直插入地底—— 姬眠发出一声怪叫,然而无归剑身裹着金光,越刺越深,直至整柄剑都几乎没入黑色的岩石之中! 姬眠忍痛怒骂,立刻调动所有力量去攻击殷别。 黑色的岩石如同融化的黑色河流,朝着殷别奔涌而来! 黑色岩石很快缠上殷别的脚腕,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攀爬而上—— 殷别岿然不动,很快便被黑色岩石吞没。 时归雨瞳孔一缩,“师兄!!” 衡元真君脸色微变,“不好!姬眠要逃!” 然而话音刚落,黑色的岩石忽然开始碎裂,随即万丈金光从裂隙中倾泻而出! 一刹那地动山摇,仿佛天地都要变了颜色! 伴随着一声恐怖而绝望的嘶吼,黑色岩石瞬间碎裂为扬尘无数,一霎那天空都被黑云遮蔽。 点点金光夹杂在黑色的尘埃中,缓缓飘落。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愕然看去—— 空中浮现出一个虚影。 那人鹤冠高束,白衣若雪……正是惊崖剑君。 惊崖剑君的虚影怀中抱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少女。 他抱着少女,朝着衡元真君、归一真君等人微微一颔首。 “时逾百年,幸不辱命,终于在今日彻底斩杀姬眠。” “——从此鬼修群龙无首,难成威胁。” 他低头凝视少女片刻,终于伸出双臂,将少女递到黎璃面前,“我这弟子……便看造化罢。” 话音刚落,忽然起了风。 惊崖剑君的虚影微微晃动了下,从手臂的部分开始消失。 少女如同一片枯叶,缓缓落下。 时归雨足尖轻点一跃而上,接住了几乎不成人形的少女。 惊崖剑君神色清冷,无悲无喜凝望远方,很快消散在风中。 “阿别!!!”清遥宗掌门归一真君嘶吼出声。 “师兄……师兄!!” “剑君——” 黑色扬尘飘飘洒洒,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雨。 那一刻,天地同悲。 *** “……沉墓镇的时候,剑君就已经窥破了鬼王姬眠的意图,故此特意布局,这么久以来蛰伏不动,便是为了这最后一击……” “剑君那个弟子……是故意被鬼王抓走的。” “剑君那弟子名唤闻了知,我在沉墓镇的时候就打过交道,是个侠肝义胆的姑娘,可惜了……”那弟子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 另一个弟子心有戚戚,“被姬眠活活吞噬啊……她,她怎么忍得下去。” 又小声说,“剑君也好心狠,居然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舍得拿去下套……” 有弟子叹了口气,“是啊,听说抱回来的时候,身上没一处好的地方,据说现在全靠各种法器吊着一口气……” 另一个弟子倒吸一口气,“不是说这个亲传弟子跟剑君的师尊长得极为相似吗?剑君也舍得?” 有弟子摇摇头,“剑君可没你们说的那么心狠。” “你们忘了吗?剑君在了知师妹的收徒礼上,曾经对她施以灵息术……” “灵息术?!” “也就是说,惊崖剑君会替她尽数受下实际的伤害?” “难道,难道剑君……” 那弟子苦笑一声,“对,剑君从一开始收闻了知为徒,或许就是在布局……” “剑君当年不相信他师尊真的是魂飞魄散,曾去魔渊寻找过她……哪知此事被姬眠知道,姬眠误以为剑君对他师尊生出恋慕之心,多年来一直在用此事威胁剑君……” “剑君将计就计,故意忍受了这么多流言,就是为了跟闻了知配合,一举歼灭姬眠……” “据说沉烟真君在生前就交代过她的三位弟子,终有一日要将鬼修彻底铲除……” 那弟子苦笑一声,“说来惭愧,我曾经也以为沉烟真君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哪知……” “封魔大战沉烟真君遭姬眠设计,手里的镇魔珏有问题,为了不让计划失败……不得不以身封魔,陨落在魔渊,神魂俱灭……” 众人沉默。 有人感叹道,“沉烟真君师门三代人……全都是心怀苍生,舍己为人的大义之人啊……” 没有人附和他。 谁都忘不掉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如何随大流对沉烟真君一门妄加猜测。 在伸手把他们拉下神坛的时候,有谁想过去分辨,这一切是真是假吗? 清遥宗的天空上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光芒。 众人愕然望去—— 那道黑色的光芒在空中久久弥留,不肯散去。 一道穿透群山的钟声响起,钟声幽幽,扩散到每个角落。 在钟声彻底消弭的时候,有人颤声说,“是了知师妹,了知师妹……陨落了。” *** 半个时辰前,清遥宗。 梨花如雪,在台阶上覆了一层又一层。 黎璃和时归雨围着床塌,那个名动修真界的第一美人哭得肝肠寸断。 时归雨指尖都在颤抖,整个人一副隐隐约约要发狂的模样。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温廖的生命一点点流失,却不能做任何事情。 忽然有一双手滑过她的脸颊,为她擦去泪痕。 她愕然止住哭泣,看向温廖。 对方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黎璃颤声问,“小了?” 再次有人温柔地揽起她耳畔的碎发。 时归雨猛然起身,“师尊!” 半空中忽然凭空出现一张纸,晃晃悠悠落下来。 时归雨一把抓住那张纸,在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瞳孔一缩。 “吱呀——”殿门被人推开,黑色的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跨过门槛。 梨花被惊扰得四处翩飞。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同尘真君时归雨眉心朱砂灼红,脸色却一片惨白,怀中抱着一个被白纱遮住的小小少女。 他身旁,修真界第一美人紫鹞真君双眼红肿,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孟子扬脑子里嗡地一声,跌坐在地,“小,小了……” 一贯冷静自持的谢沧岚箭步冲上去,“真君,了知师妹……” 黎璃嘴唇微颤,泪水瞬间滚落,“惊崖剑君亲传弟子闻了知……方才陨落。” “小了——” “了知师妹!!” …… 清遥宗掌门叹一口气,朝天空一挥—— 一道黑色的光芒出现在霞光万道的天际。 “鸣钟吧。”他的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 为悼念牺牲正道弟子的丧鸣钟幽幽响起,穿过流云,跨过群山,响遍整个修真界。 钟声彻底消弭之时,时归雨忽然放开了双手。 众人愕然望去—— 却见他怀中白纱覆住的少女逐渐变为一道模糊的虚影,缓缓朝着断月崖的方向飞去。 时归雨和黎璃忽然朝着虚影跪下—— “弟子恭送师尊。” 众人大惊。 却见那道虚影变为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子,她在梨花翩飞中回眸望来,红唇微扬。 然后彻底消失。 *** 十日前。 一场无疾而终的表白刚刚结束,暗潆岩洞中空气粘腻潮湿,殷别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他别过脸,不想让她看见。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水声嘀嗒,将气氛衬托得愈发尴尬。 【宿主。】 许久没有出现的系统终于上线。 温廖抬起头,无声看向半空中,用意念回答它:“我在。” 【宿主的申请已经批准通过。】 直到此刻,温廖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谢谢你,系统。” 系统沉默片刻,终于问她,【宿主是否已经决定好要回到修真界? 按照规则,只能给宿主折算五十年时间,宿主请务必清楚,五十年对于修士而言是很短暂的。】 温廖不着痕迹偏头看了身侧的人一眼。 在原地足足等候了一百年的人……是他们。 人非草木,又怎会没有心呢? 哪怕要以凡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修真界,但能回到他们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她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对系统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系统沉默片刻,【宿主的身体数据十日后将被彻底抹除,请宿主把握好时间,安排好相关事宜。 系统即将下线。】 温廖与系统相爱相杀数十年,直到此刻,才生出些许不舍。 她温柔地注视着半空中,对它说,“谢谢你……系统。” 系统声线冰冷:【祝好,宿主。】 “阿别。”忽然有人唤他,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小猫在抓人。 殷别自嘲一笑。 刚刚那么狠心地说自己就要离开还不够吗?还要再说什么? “阿别。”她又喊了他一声。 他不会再理她……至少现在。 然而下一秒,殷别还是回过头,声音冷淡,“你要说什么。” 少女蹙着眉头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别心口一沉。 温廖又说,“我想了想,你分明可以不被抓进来的,为什么要跟着我到暗潆岩洞中来?” 她停顿片刻,“还有,你为什么一早就把自己的神骨剜出?” 就像是……早已察觉到今日的境况。 温廖试探着说,“你是不是……要对付姬眠?” 殷别沉默片刻,忽然凉凉地问,“又是那个系统告诉你的么。” 温廖神情一变,下意识反驳,“你说什么?” 殷别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师尊,我都听见了。” 温廖眼角一跳,“什么时候?” 殷别却避开话题,定定盯住她,“我不会让你走的。” 他像是一只发了疯的恶犬,眼神里几乎露出偏执的光。 温廖与他回望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先在这个世界假死,然后破碎虚空?跟我一起去我的世界?” 殷别瞳孔一缩。 温廖苦笑着摇头,“阿别,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很难跟他解释清楚,只能告诉他,“若你真要如此……我才会真的再也见不到你。” 殷别表情微变,错愕地看向她。 温廖只好提前将那个藏在心底的惊喜说出来,“我的确是要彻底离开修真界。” “但是……我没说过我不会回来。” 殷别神情彻底僵住,“你说什么?” 温廖但笑不语。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殷别神情癫狂,声音都在颤抖,“师尊,你不要再骗我。” 温廖心口一痛,她郑重地看着他,“不骗你。” 殷别忽然一把按住她的后脖颈—— 倾身吻下。 直到肺里每一丝空气都被抽离,殷别才终于放开了她。 他们额头相抵,气喘吁吁。 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的后脖颈,声音嘶哑,“你若是再骗我……” 他的手指按住她红肿的唇瓣,“那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与你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他疯狂而悲伤的眼神逐渐与魔渊之中,那个纵身一跃、朝她伸出双手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想起,意识彻底消弭之际,那道温柔的声音是在说—— “不要怕,我会陪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曾是这里的过客,但是如今……她终于找到了想要为之驻足的东西。 温廖垂眸看向他,“那么……我也陪你。” 此生不够,下世来还。 *** “三月二十八,暗潆岩洞一战,惊崖剑君与衡元真君、归一真君、紫鹞真君、同尘真君等人里应外合,故布疑阵,绞杀夺舍正道弟子的鬼修三百一十七名; 然鬼王姬眠阴损狡猾,惊崖剑君为彻底歼灭鬼王,与姬眠同归于尽。 四月初五,立夏,作为诱饵,独身入瓮的惊崖剑君亲传弟子闻了知陨落。 自此,鬼修覆灭。 附注:封魔大战,沉烟真君遭鬼王姬眠设计,为堵住魔渊缺口,不得不以身封魔,陨落于魔渊。 百年之后,其弥留世间的残念转世为人,名唤闻了知,后被惊崖剑君收为亲传弟子。 闻了知陨落之日,沉烟真君残念现身于故居断月崖,其弟子同尘真君、紫鹞真君悲恸不已,长跪不起。 来年春,紫鹞真君领回弟子二人,女童貌若沉烟,男童貌若惊崖,二子同生神骨,不过百年,双双飞升。 后世评判,多有转世之说。” ——《修真纪·天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