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大哥的小绵羊》作者:凉蝉 文案: 黑道大哥一生人有两个重大误会。 一是以为自己是黑道大哥。 二是以为杨真是小绵羊。 ----- 1.本文是《恶灵系统》里主角叶寒喜欢的狗血小故事,十分短小。(叶天师个人品味,可窥一斑) 2.可能是一个美食向的狗血甜文。 3.CP:杨真X余心。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真;余心 ┃ 配角: ┃ 其它: 第一部 ☆、第1章 刀磨快之后抬手斩下去,皮、肉、骨应声而剖。 小碟装的酱油里点了几滴麻油,浸着几粒蒜末,香得余心连抽几下鼻子。 剁斩之声笃笃不绝,杨真很快便端出了一碟白斩鸡,黄皮白肉,绯骨软筋。 在如何称呼这道菜上,杨真坚持认为必须称它“白斩鸡”而不是“白切鸡”。“斩”字比“切”字带劲,有一股狠意,像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带着血气和杀气,。 这种小问题,余心是完全不会和杨真争执的。争这个没意思,他宁愿剔着牙,咬着根被牙缝折磨得已经变粗糙的牙签儿,倜傥风流地站在杨记鸡铺的门口,盯着杨真上下来回看个不停。 “喂,保护费到底交不交?”余彬彬在旁边说,“一个月一千块,见你是新店,心哥还打了八五折,够义气了啊。” 杨真头都没抬:“贵。” 余心斜靠在门边,把一口烟吐得曲里拐弯,扭扭捏捏。 “彬仔,一个月一千,贵吗?”他问。 “不贵不贵。”余彬彬说,“心哥最公道,整条街都知道。” 杨真继续斩鸡,头也不抬:“不交。滚。” 余心多听杨真说两个字,人就酥了。他牙签掉下来都顾不上捡,开口问:“哎,不讲这个了。上次问你那件事你答不答应啊?” 杨真总算抬头:“什么事?” “就,就跟着我。”余心说,“我罩你啊。” 余彬彬:“心哥的意思是他喜欢你,他想……” 话音未落,被余心捶了一拳,推出门外。 杨真又低下头剁鸡,剁完半只卤鸡之后才慢悠悠说了句话。 “你太矮了,我不喜欢。” 余心一下就伤心了。 “一个月八百行不行?”他说,“折上折了,真的很便宜。整条街没有你这么低的保护费了。” 杨真仍旧低头斩鸡,嘴角却抽了一抽,是个不分明的笑。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的。”他开口说话,语气十分沉痛。 余心挠挠头,无奈又带点儿忧愁。他把余彬彬叫回来,从他裤兜里掏钱买了半只白斩鸡,走了。 日头快沉下去的时候,楼群的一侧会被照亮,红光满面,异常热烈;另一侧却已经暗下来,还没收好的衣服在竹竿子上飘来荡去,只靠两只夹子险险地扣紧渴望飞腾的躯体。 在这迟暮的风里,余彬彬掏出裤兜的钱数了数,跟他大佬报告:“大哥,今天收了五十块钱保护费,现在还剩二十一块,我们一人一杯奶茶用了它?” 余心不说话,拎着白斩鸡站在街头发呆,没呆两分钟就被开发廊的七婆喊去帮忙搬灯箱。灯箱不重,两人搬好之后一转身,看到七婆和他的孙子已经解开装白斩鸡的袋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仔,你又跟杨仔买鸡啊?” “对啊。”余心说,“专门买来给你的,你今天不是过生日吗?年年十八啦!” 德胜街是一条老街,因为遍布钉子户,所以一直没能顺利搬迁。新建的立交桥在外头拐了个漂亮的弯,绕过这条陈旧的街道,载着奔腾的城市滚滚往前。 余心住在街尾,杨真的杨记鸡铺在街头,两家大约是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这里的步行是跑步前行的意思。余心近几日日日亲测,不会有错。 杨记鸡铺是个老店,卖白斩鸡、卤水鸡、盐焗鸡有二十几年了。它是杨真爸爸开的,后来他爸走了,杨真就回来了。 余心第一次上门收保护费的时候就被震了一下。太帅了,妈的太他妈帅了——余心路都不会走了,摸索着坐在铺子里,一双眼睛不停地在杨真身上来回瞟。 就连余彬彬都看出来不对了,戳着他背脊说:“心哥,你别啊,那是个男的。” 余心不理他,仍旧瞧个不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对杨真来劲,可能是因为杨真帅,可能因为他做的白斩鸡好吃,可能因为他声音好听,可能因为他用的手机壳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可能因为杨记鸡铺的桌椅板凳都是他特别喜欢的小木桌小木凳,不是现在大多数快餐店使用的那种塑料桌椅。 余心虽然是个混混,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一颗浪漫的心。所以他觉得,自己看上杨真,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他觉得,杨真不讨厌他。 虽说爱答不理的,但还是会回他一两句话。 他就指望着这寥寥数句,去喂养心里头那只不停扑腾乱跳的小鸡崽了。 杨真收拾好桌椅,关了卷闸门,结束一天的营业。 他的腿伤还没完全好,上楼需要借助拐杖。 杨记鸡铺的店面在一楼,他住在二楼。地方不大,但也算五脏俱全。杨真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下,大舒一口气。 远处的工地隐约传来吵闹声响,而店面正对着的德胜街已经在沉默的黑夜里披挂起一贯的冷寂。屋后是热闹的夜市,灯火辉煌。杨真在床上算了会儿帐,算着算着觉得没啥意思,还是入不敷出,便坐起来开始整理地上的东西。 他刚搬回来没多久,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店里,自己住的这房子顾不上仔细整理。墙上还贴着他初中时三好学生的奖状,他一张张揭了下来。 陈年的老浆糊很实在,结实又硬朗,奖状后面粘了大块墙皮,扑啦啦往下掉。 杨真给自家的墙剥了一层皮,地上却落了许多垃圾。他坐在地上清扫,顺便把小纸箱里的旧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小纸箱里装着的都是他高中离家之前的小玩意儿,他翻出几张点卡,又翻出了过期的考卷,最后在纸箱底部看到了一张照片。 这是他小学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小孩子们都笑得一脸傻气。杨真很快找到了自己,笑了笑,然后在自己的上一排看到了一个表情特别欠揍的人。 他愣了一下,把照片翻过来。 毕业照过塑了,壳子后面夹着张纸,上面写了几排学生的名字。 杨真发现站在自己上头的那个欠揍脸叫余心。 杨真这下想起来了,自己和余心是有仇的。 余心六年级的时候才转学到杨真的班上,因为个头小,坐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杨真没有任何牵连。 杨真那时候近视得厉害,又不肯戴眼镜,因为觉得不好看——余心离他太远了,又是班上唯一一个新转来的同学,杨真记得别人的脸,却唯独认不清那人长什么样。 后来的某一天,他背了一书包的书往家里走,刚走进德胜街的街口就听到巷子里传来斥骂和踢打声。 杨真虽然瘦,但好歹有个高度在,有点儿见义勇为的热肠在,立刻探头探脑往巷子里瞧。 一瞧就觉得不好:被打的正是那个他认不清的同学。 因为暑假晒得黑,余心又穿了件亮黄色的球服,颜色对比极为强烈,杨真一下就认出来了。 他咽了口口水,奋起浑身力气,大吼了一句:“打人啦!!!” 那几个打人的,和被打的,都齐齐抬头看向他。 杨真和余心对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到模糊不清的余心张开了嘴。 “他有钱的!”余心指着杨真大声喊,“我不骗你们,他真的很有钱!骗你们我就认揍!” 杨真:“……” 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余心的这句话和那根直愣愣的指头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那几个比余心高阶一点儿的混混是来跟余心要钱去打机的,闻言立刻甩了余心,把杨真围起来。 杨真慌了,但又跑不掉,只能把硕大的书包立在胸前,背靠墙壁抖个不停。 几个混混搜了他的身,又把他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五毛钱。 “不好意思啊。”为首那个一脸歉意,把五张一毛钱叠了叠,放回杨真书包的夹层里,又仔细拉好拉链,“大哥跟你说句对不起,记得好好学习。” 然后数人转过头,把还站在巷子里的余心揍了一顿。 ☆、第2章 第二天,余心提着豆浆油条往杨记鸡铺出发,照例去找杨真收保护费。 路过七婆的发廊,看到准备送孙子上学的七婆正给小孩系红领巾。 他心中惴惴不安,踱过去摸摸那孩子光溜溜的脑袋瓜:“七婆,你觉得我矮吗?” 光脑袋小孩子仰头看他:“心哥,你好高啊。” 七婆:“你多高?” 余心:“1米79。” 七婆:“啊?” 余心:“……1米72。” 七婆笑了两声:“不矮啊。” 原本心虚的余心突然又有了勇气,大步往前跑。他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但让他吃惊的是,杨真没有像往日一样冷漠,甚至没有对他的废话表现出漠视,反而饶有兴致地与他聊了几句,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的话。 余心一颗心就这样窜上了天。 杨记鸡铺上午的生意是不好的,但杨真仍然坚持在清早打开店面的卷闸门。因为早晨和傍晚是德胜街上来往行人最多的时候,杨记鸡铺沉寂了几年,他需要赶快让街坊邻居们知道,铺子又回来了。 他父亲在这个铺子里操持了大半辈子,孤身一人,把他拉扯大,把他送到了大学。若是知道他辞了大好的工作回来卖鸡,只怕会从地底下气得飙出来。 杨真搞完了店里的事情,关了炉火,让两只剥光了毛的整鸡泡在锅子里,然后坐在余心对面,冲他笑了笑。 余心发现杨真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他仔细地刮去了胡茬,头发也梳理过了,身上虽然穿的只是简单的衬衣和休闲裤,但颜色和款式都十分大方简洁。 他呆呆看着,总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卖白斩鸡的,而是一个正准备对自己推销着什么的业务员。 圆熟,老练,令人喜欢,也令人有些害怕。 余心不害怕。他很高兴。杨真有了点变化——没关系,这变化一定是因自己而生的。他信心满满,把喝豆浆的管子咬在牙齿间折磨来折磨去。 杨真出入都拄着拐杖,左腿还穿戴着辅具。余心想问,但又怕冒犯杨真,只能刻意控制着自己眼睛不往杨真的伤腿上瞧。 “你以前是念六小的吗?”杨真突然问。 余心一口豆浆呛进喉咙里。 咳呛了几下,他才缓过气:“你也是?” 杨真神情有些怪异,但笑意不减:“是啊。你是哪年毕业的?几班?” 余心耸耸肩:“不记得了。我连我们班上有什么人都记不住。” 杨真点点头,暗地里咬了咬牙。 五毛钱事件之后,他就恨上了余心。 余心不晓得自己的行为已经深深伤害了这位瘦瘦的高个子。他第二天带着斑斑驳驳的脸去上课,看到杨真的时候甚至还竖起中指,露出了威胁的表情。 杨真更怨恨他了。 无奈两人确实没有任何交集,杨真除了拐弯抹角地打过几次小报告之外,也没办法报复余心什么。 就是他坐的位置很好,一抬头就能越过十二排的圆脑袋,盯着余心的后脑勺。 余心上课总是在睡觉,书包歪歪扭扭,也没有像样的文具。他后脑勺左侧有一撮头发是发黄的,像是挑染过,特别突兀。他还特别喜欢在课间发出愚蠢而粗鲁的笑声,和他那几个死党一起。那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子自诩为四大天王,平生志向就是挑战隔壁街十九中的大佬们,然后从德胜街一路砍到东门大街。 杨真还知道余心有一个嗜赌的父亲,因为欠了太多钱,被高利贷打死了。那时候正好是六月,他们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余心上午和同学一起拍了毕业照,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被班主任叫到了一边。杨真走回教室,看到余心从自己身边跑过,冲进教室里,在自己的位置上抓起拉链已经拉不上的书包。一串钥匙掉在杨真脚下,杨真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余心从他手里一把夺走那串钥匙,头也不抬地下了楼。杨真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很快看见余心一个人穿过被烈日晒得发软的硬化地面,飞快地往校门跑。 杨真从没见过余心跑得那么快,就连他代表班级拿了校运动会男子四百米冠军的那一次,也没有那么快。 他也已经不记得班上的许多人了,但却仍然记得临近毕业时他站在讲台上帮老师发毕业照时,全班五十四个人,只有余心没有到。 关于过去的摩擦,余心毫无印象。事实上就连杨真自己也早就忘记了。 当他忙于与别人谈情说爱,忙于埋头在数据分析报告里寻找纰漏或者机会时,他是分不出一点儿时间和空间浪费在追忆往事上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杨真很闲。 人一闲,就想找点儿事情来打发时间。 杨真给余心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在余心呆愣的表情里他又笑了笑,起身走回去看炉火。 余心慢吞吞喝了那杯水,有点茫然,又有点儿高兴,还带着些说不清楚的紧张。杨真笑的样子……真他妈好看,整条德胜街也找不出这么帅的一个人了。他想。 “铺子刚恢复营业,你知道的。”杨真用粗长的筷子从锅子里把整鸡夹出来。汤水里放了姜片、蒜粒和料酒,并没有任何大料,但鸡是很好的三黄鸡,肉嫩皮脆,香味又鲜又浓,滚滚地从锅子里冒出来。 余心看着他动作,点点头:“我知道。”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交保护费。”杨真低声说着,眼神从蒸汽弥漫的锅子里,转到余心身上,“我每天负责你一顿饭,这样抵,好不好?” 余心牙齿一抖,咬住了那个薄薄的塑料杯壁。 “好、好、好啊……”他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来,撞在杯壁上,有点儿瓮声瓮气,还有点儿抖,“当然好啦。好。可以的,嗯……很好……” 杨真冲他露出一个笑,随即低头,抓起了自己的菜刀。 ☆、第3章 余心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德胜街的地头蛇。 跟着他的人也不多了,除了七婆孙子那个年级的孩子和一些中学生之外,就只剩余彬彬。 余彬彬是他的远方表弟,没有读书的命,上了个职校,现在开了家修车铺。 余心不收保护费的时候,就在余彬彬的修车铺里打发时间。 他比余彬彬轻松,因为拆迁得了很大一笔钱,可以比较轻松地思考个人事业——一思考就思考了三四年,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地头蛇。 “心哥。”余彬彬说,“你要是没事做,你能帮我做个饭么?” “什么饭?”余心问。 “就你上次做的那个泰式菠萝炒饭。”余彬彬笑了,“我女朋友特别爱吃。” 余心咬了咬没点燃的烟。 “你就不能自己学学?每次都让我做,做完了就借花献佛,你倒是轻松。” 余彬彬一直笑:“我哪儿有你做得好啊?” 余心想了想,觉得余彬彬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嚯地站起来,心头有一种陌生的冲动和勇气。 “我做。”他说着,抄起钱包,骑着自行车就往菜市冲。 杨真说每天负责他一顿饭,为了把这顿饭的后续时间无限延长,余心把它解读为“每天负责一顿晚饭”。 因为杨记鸡铺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傍晚,余心便顺理成章地,主动在蹭晚饭之余,帮杨真干活。 几日下来,德胜街所有的人都知道,杨记鸡铺被心哥罩住了。 杨真发现,自己的店铺被余心罩了,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仍旧入不敷出。 “是这样的。”他决定跟余心谈一谈,“虽然辣椒酱、酱油之类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你不能随便让人把它们拿走。” “七婆家里做菜,暂时没有盐,就借一点。”余心说。 “那我昨天刚买的辣酱呢?”杨真觉得很累,“本来吃白斩鸡就不应该蘸辣椒酱,所以我没买多少。那个是谁啊?你就让他拿走一瓶了?” “是对面的陈叔,他腿脚不方便,超市太远。”余心说,“我今晚帮他去买东西,顺便给你带一瓶啊。” 杨真说我不是小气。 余心说我知道,我也不是瞎大方。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杨真先把目光移开了。余心穿着件被汗打湿的背心,一头短得扎手的头发竖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让他觉得挺好笑的。也不是生气,而是无奈,因为这样的余心和他印象中那位余心,有许许多多的不同。 杨真:“……你很败家啊知不知道?” 余心心头一热,喜上眉梢:“败家?败谁的家?我和你是一家?” 杨真:“你再这样,以后别来了。” 余心忘了自己这顿饭是用来抵保护费的,连忙承诺再也不随便把店里的东西给人。 杨真收拾好厨房的东西,准备跟余心一起吃饭。店里现在主要还是卖鸡,他打算等自己腿伤好了之后再开始售卖套餐。电饭锅里只有白饭,他为了引余心上钩,连白饭也尽力做得好吃,切了两根皇上皇腊肠扔进去。饭煮好的时候,腊肠的香气会完全被蒸汽烘出来,那些死去的肉类灵魂全都活泼泼地重生了,一团团涌出来,勾得人口水流。 余心很喜欢吃这种简单的饭。但今天他一反常态,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两个饭盒。 杨真:“?” 他在桌上放了一碟清炒白菜,一碟剩下的白斩鸡。等他坐下来,余心满脸喜色,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两个饭盒。 杨真看看饭盒,又看看余心。他觉得余心现在的表情十分有趣,像是一个极力渴求赞赏的孩子。 他做戏做到足,装出吃惊的表情:“你做的?” 余心又紧张,又高兴:“是。我不太会做菜,就炒饭还行。” 饭盒里是金色的菠萝炒饭,间杂着豌豆粒、玉米、蛋碎,卖相实在不太好看,且因为在密封的容器里放了一段时间,热气在盒子中凝成了水滴,饭粒有些潮湿了。杨真看着就不想吃,无奈余心神情太殷切,他只好拿着饭盒站起来:“有些冷了,我去叮一下。” 厨房是杨真的地盘,余心不能进去,于是看着杨真小心走进去,把饭盒放进了微波炉。 余心也不着急,他对自己的这个拿手菜是有信心的,于是一片片地夹起白饭里的腊肠吃。 微波炉缓慢转动,杨真突然抬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腿伤怎么回事?” 余心咽了口里的腊肠,谨慎地点头。 “没什么,就是骑单车下山的时候,刹车出了问题,把骨头摔断了。”杨真说。 余心“哦”了一声。 他倒是没觉得十分心疼。身为男人,身为一个混黑道的男人,余心觉得男人身上受点儿伤,不是什么大事情。 “车撞得比较狠。”杨真若无其事,“我检查过,刹车线被剪断了。” 余心吃了一惊,几乎要站起来:“谁干的!” 杨真笑笑,不说话,从完成工作任务的微波炉里取出饭盒。余心还兀自震惊着,只见杨真把两个饭盒叠放在一起,转身走出来。 他心中一动,连忙制止:“杨……” 来不及了。杨真的手一颤,两个饭盒同时从他手中掉落,直摔下地。 余心只来得及抓住一个,另一个落在地上,盖子砰地松开,里头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 杨真尽力遗憾:“可惜了,我没拿稳。” 余心匆匆抬头看他一眼,将手里的饭盒放在一旁,蹲下拂去他脚面的饭粒。“你脚还疼吗现在?”余心一边捡一边问,“还有多久才好?” 没听到杨真的回答,余心抬起头。 杨真垂下眼睛看着他,店里的灯光落在他头顶上。余心发现杨真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忖度,兴奋,和一点点已经飞快消失的轻蔑。 “杨真?” 杨真点了点头,低声说:“疼的,每天都疼。” 他声音低沉,说话间伸出手,在余心的脑袋上摸了摸。 余心的脸有点红,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拼命眨眼:“?” “你明天再给我做吧。”杨真说。 余心仍旧蹲在地上仰视他,喉结轻动,咽了口唾沫:“好。” ☆、第4章 余彬彬到余心家里还洗干净的饭盒,看到余心坐在客厅里,面前是几本相册和一堆照片。 “心哥,干啥呢?”余彬彬好奇地凑上去,“要我帮忙么?” “找一个人。”余心说。 余彬彬好奇地看地上的照片,发现余心现在端详着的是两张毕业照。一张初中,一张高中。 两张照片里余心都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以他的身高其实是不应该站最后一排的,但他站就站了,也没人敢说什么。余心穿了个裤衩,皱着眉头,盯着这两张照片看了又看。 “哥,找谁啊?报仇还是要债?我帮你!”余彬彬说。 余心白他一眼:“你别掺和,别吵我,我自己想。” 余彬彬于是不出声了,悄悄挪走去烧水。 余心不甘心,又拿起那些照片仔细观察,试图从照片上某个人的脸上找出与杨真相似的痕迹来。 几天前在杨真的店里,他蹲下为杨真收拾饭粒时,抬头看了杨真一眼。 很平常的一眼,他只是随便一看;然而古怪的是,余心觉得那一幕特别熟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这样蹲在地上抬头看过什么人。 那时他似乎刚刚结束一场奔跑,周围都是欢呼声,他蹲下来从鞋子里掏出一块小石头,然后面前出现了一瓶水。 有人给了他一瓶水。那人挺高——至少肯定比余心高;那人也挺瘦,就算穿着鼓囊囊的冬季校服,看着也是只弱鸡。 余心忘记了自己有没有接过那瓶水,也忘记了那个人的模样和声音。但当时心头窜出的一个想法,倒是在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活泼泼地出现在梦里了。 ——这人好看。 睡醒之后,余心就翻出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学生时代的照片一张张地看。 杨记鸡铺在德胜街开了很久,但他不熟悉杨叔的这个儿子。他只知道杨叔很早就和老婆离了婚,孩子跟妈妈;听街坊们说过,那女人很快就嫁到了国外,把孩子丢在外婆家里,杨叔就靠着开鸡铺挣的钱,供养出了一个大学生。七婆问杨叔为什么不把儿子接回来,杨叔说德胜街太吵啦,而且还有余心这种小流氓,他回来了读不好书。那时余心正在店里啃鸡腿,听到这样的评价,厚着脸皮哈哈大笑。 他是六年级的时候随母亲来到德胜街的,杨叔的儿子似乎也是上初中的时候离开的。他曾见过杨真吗?他曾和杨真认识过吗? 余心想了很久,没有一点儿头绪。而在中学的两张毕业照上,他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余彬彬烧好了水,给他泡了杯麦片。余心一口气喝了大半,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他:“对了,我小学毕业照呢?” “我怎么知道?”余彬彬也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张照片,“你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才刚上学前班,还没来投奔你。” 余心点点头。他记起来了,自己没有小学的毕业照。因为忙于处理父亲的后事,他甚至差点连升学考都没有去。毕业照似乎是拍过的,但他最后也没有去拿。在那个班上只读了一年,他并不熟悉班上的同学,空拿一张照片也没意思。 “我以前可能认识杨真。”余心跟余彬彬说。 余彬彬吓了一跳:“啊?你和他有仇还是有债?” “就有这么点儿印象,我这不是在找么?” 余彬彬把照片放下来,想了想:“不对啊,我瞧那姓杨的,不像是认识你的样子。” “他可能也没想起来。” 余彬彬觉得不好了,心哥好像有点痴情了。他虽然只谈过一个女朋友,但分分合合也有十几次,自认经验比余心要丰富,所以开口劝他:“心哥,我觉得杨真那人不太地道啊。他是从外面回来的,神神秘秘,还拖着条伤腿,说不定浑身是烂债。这样的人不能近……” 他话还没说完,余心就站了起来,抓过沙发上的衬衣胡乱一套。 “好了,帮我收拾收拾。我去教细崽他们捏罐。” “心哥!”余彬彬心头生出一股豪气,嚯地站起,“我去帮你问杨真!” 余心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走回来,手指直直地指着余彬彬的鼻子:“你说什么?” 余彬彬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说。” “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余心沉下声音,“你要是敢跟杨真讲一个字,就立刻滚回家。” 捏罐,是街头混混的必修课,就像摔酒瓶子一样。 摔酒瓶子是很高级的技能,余心觉得眼前这些八九岁的小孩还不方便学,于是先教他们捏罐。 捏罐就是捏瘪一个装满水的易拉罐。水必须从罐口喷出来,如果捏得狠了,直接捏裂罐身,那就说明这个技能已经满级,可以学习摔酒瓶子了。 “心哥,好重啊,”七婆的孙子举着易拉罐说。 余心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罐子,眉毛一拧:“你昨天是个雪碧罐,今天怎么成芬达了!” 小孩脑袋一缩,立刻把手藏到背后。 “他骗他阿嫲的钱,说买铅笔,其实是去买饮料了!”旁边的一个小平头连忙揭发。 余心十分公平,两人各揍一拳:“你骗阿嫲,是你不对。你揭发他,你也不对。” 他身边围着一圈小孩,虽然听不懂为什么不对,但心哥发怒了,这不是好事。众人纷纷噤声,两只小手握住装满了水的易拉罐,起劲儿地捏。 这些易拉罐都是可以重复利用的,捏瘪了一点儿的话,回家烧开一盆水,把罐子的口堵上再扔水里泡一泡,它就恢复原状了。余心对大家的艰苦朴素很是赞赏,当即承诺一会儿给他们表演摔酒瓶子。这句话一出,小孩们立刻捏得更加起劲。 余心一边指点,一边打了个呵欠。 这是德胜街街口的一个小广场,树荫浓密。他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到有个年轻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 男人嘴上叼着一根烧了一半的烟,穿得很整齐体面,相貌端正,但似乎心事重重。他直接走到余心面前,把烟从嘴里拿开吐出一口气:“问个路,这里是德胜街吗?” 余心上下打量着他,没回答。 小孩子们不捏罐了,围在余心身边,七嘴八舌地回答那男人的问题:“是!这里是德胜街。” 男人点点头,把烟又咬在牙齿里,说话间散出浓郁烟气。 “这里有个叫杨真的,是吗?”他低头问眼前的孩子。 被烟熏了一下的几个光脑袋和小平头捂着鼻子,一脸茫然。他们不知道谁是杨真。 这时余心站了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捏灭了那男人的烟。 “你是谁?”他阴沉沉地问。 ☆、第5章 杨记鸡铺白天确实没生意,杨真坐在铺子里赶苍蝇,寻思今晚给余心整点儿什么吃的。 余心挺好养的,这是这段时间杨真的一个体会。 荤的素的,好吃不好吃的,太咸太甜的,总之端上桌的,余心都吃,且都吃得完。偶尔吃不完的时候他还会打包,说带给余彬彬吃,让杨真明天再做新鲜的。 炒个虾仁儿,做个五杯鸭吧。杨真想。 虾仁儿好炒,热锅热油,去了壳的肉身在沸油里过几遍就能起锅。五杯鸭倒是要花点儿时间,但重点在调料和放五杯调料的时间:一杯白醋,一杯生抽,一杯料酒,一杯糖,一杯盐。杯子不能是大杯子,必须是小小的酒杯,能用两只指头拈着,在手掌里活泼乱转的小酒杯。 上次给余心做五杯鸡,余心看着小杯就来了句“我们家里拜山斟酒用的”。杨真不能给他白眼,但又实在很想给他白眼,憋了很久,憋出句“你懂得真多”。 虽然好做,但要做得好吃却不太容易。五杯调料的顺序不可错,一料酒二白醋,三生抽四糖五盐,按这次序一股股倒进锅里,才融汇得出一锅浓稠鲜香的肉来。新鲜的肉十分神奇,就算抹的是最简单的调料也很好吃,香味是原始又直接的;而加了这种种味道,经了水火熬煎,入口就复杂了。是介于酸和甜之间、咸和鲜之间,难以说明的、混沌不清的一条线。 好吃者的味觉,就悬在这根线上,摇摇摆摆,无边快活。 和滋味比起来,杨真更喜欢做菜时的声音。剁斩、煎炸,都是过程。要是不经过这样的一个过程,入口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只有那些变化的过程才是最精彩的——杨真享受着这样的过程。 他刚把鸭子剁好,就看到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鸡铺冷清异常,尤其在不是饭点的时候,这么突然走进来一个人,是很让杨老板惊喜的。 他抬起头,喜滋滋地说:“要什么——” 话到半途,转了个弯儿,落入汤锅里,没声息了。 他盯着来人,来人盯着他,两人都没出声。 “我来看你了。”那人不堪这种沉默,终于抢先开口。 杨真轻轻把菜刀放在砧板上,动作十分平静。随即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鸡铺门口,刷拉一声,把卷闸门拉下来了。 余心和他的一众小跟班将人带到这里,看到这个发展,全都愣了。 七婆的孙子深受古惑仔电影影响,忍不住跳起来:“心哥!他们会不会在里面打架?!” “不会不会。”余心说。鸡铺里的桌椅板凳,菜刀斩骨刀水果刀都是杨真的武器,杨真不会吃亏。 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到杨真和那个男人显然要密谈,他觉得有点儿忧伤。 就是电视剧里头,此时此刻应该飘点儿小雨丝的那种忧伤。 “心哥,好晒啊。”七婆孙子问,“还捏罐吗?” “不捏了,你们回去做作业。”余心说,“酒瓶下次再摔给你们看。” 跟班们走了,余心坐在马路对面,盯着杨记鸡铺紧闭的卷闸门,掏出一根烟咬在牙齿上。 那个从来没在德胜街见过的男人自称郑中和,还给了余心一张名片。 他说他是杨真的朋友,有急事要找杨真。为了证实自己确实认识杨真,他还掏出手机给余心翻通讯录。 郑中和手机里确实保存着杨真的号码,备注是一个“真”字。 余心妒忌得不行。他也有杨真的号码,但是是他去居委会找大妈磨了五六天人家才给的,他更不敢单单标一个“真”字,而是认真虔诚地写了“杨真”,为了不唐突,还加了个小备注:白斩鸡。带括号的。他甚至从没打过这个号码,单是存着就觉得足够了。 他对郑中和有疑惑。既然有杨真的号码,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既然和杨真是朋友,为什么连杨真落脚处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把郑中和带过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像是一把打开缺口的利刃,余心想要从他身上知道更多和杨真相关的事情。——可他没想到,杨真居然把门关上了。 在路边坐了一会儿,余心定不住,心里毛毛的,想有人用逗猫棒在他心脏的那层肉上扫来扫去。又酸又痒。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看看左右无人,飞快窜进杨记鸡铺边上的小巷子里,踩着几块砖踏上一旁废屋的墙头,然后趴在厨房通风口那儿往里看。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无比流畅,是他在心底演练无数遍的成果。 然后余心就吓了一跳。 铺子里杨真站着,而郑中和跪着,抓着杨真的裤管。 “他真的没恶意,你原谅他,你就写一个谅解信,或者什么别的。”郑中和恳求,“是我对不起你,他还是个孩子,他就是想帮我出气。” 杨真退了一步。他左腿上的伤突然疼起来,让他几乎站不稳。 “郑中和,他要帮你出什么气啊?”杨真咬牙切齿地笑,“出轨的不是你?把我送给你的表和电脑转赠他当做礼物的不是你?把我家里的事情当作笑话一样说给他听的不是你?” 郑中和沉默片刻,继续紧紧抓着杨真的裤脚:“他比你小那么多,还是个学生,你不要跟他生气行么?我给你赔钱,我全都赔给你,你别告他。” “你确实要赔钱的。”杨真说,“他剪断我的刹车线,把我摔成这样子,都半年了还没好完全,不赔钱行么?” 见他开口说要钱,郑中和似是松了一口气:“那……” “他二十一岁了,大学生,应该负起责任了。”杨真继续笑眯眯地说,“这是故意伤害吧?还是故意杀人?我很久没见我律师了,一时想不起来。现在真不是我告不告的问题了,你还是赶紧回家继续活动吧。不过那条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石墙,我撞哪儿都不好啊。他剪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清楚吧?” 郑中和咽了口唾沫。 “他就是想让我死啊郑中和。”杨真轻柔地说,“你知道我大部分银行卡的密码,我的债券和基金,还有我那几个投资项目。我爸走了,我妈在国外,你也知道我跟她没联系。我那时候身边只有你,郑中和。哦对,还有钱。” 郑中和默默松开了手,脸色难看至极。 杨真弯了腰,拍拍他的脸。 “别墅住着舒服吧?嗯?”杨真轻佻地挠挠他的下巴,郑中和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喜欢吧?想和你姘头霸占了是吧?” 杨真的声音更温柔了。 “我真他妈想操你祖宗啊,郑中和。你真以为我傻么?” ☆、第6章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余心听不太清楚那两人说的什么话,只看到杨真随着模糊的呢喃,弯了腰,越靠越近。 他心头被一把火烤着,但又无能为力。 排气扇是旧东西了,框上两根螺钉摇摇晃晃。余心想尽力听清楚,于是拼命把耳朵往框子上凑。 杨真见架势拉得差不多了,正想继续往下说,忽听身后厨房里哐啷一声响,有什么掉了下来。 他回头,郑中和抬头。 排气扇掉在厨房地上,墙上的方框子里露出一张尴尬的脸。 “这么松啊……”余心没话找话说,伸出两根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墙洞上擦擦。 杨真没声地看着他。 郑中和认出他是带自己到这儿来的人,一时惊疑不定,立刻站了起来。杨真转过头,大拇指指指余心:“这是我们街上的黑道大佬,现在整条街都是他罩。你以后别来了,他见一回打一回。” 郑中和:“是他带我来找你的。” 杨真:“……” 他又回头看了余心一眼。余心更加尴尬了,也没听清楚这两人到底说什么,黑脸上红了一片,轻叱一声,迅速溜下墙来。 余彬彬晚上回家,看到余心躺在沙发上,闭着眼但没睡着,牙齿上咬着根没点的烟。 “心哥。”余彬彬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在想谁,“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就真刀真枪干一场。真的,有人跟我说,男的女的都一样,干一场就服了。” 余心冷笑一声:“是吗?乔乔你也是这样泡到的?” 余彬彬咽了口唾沫:“……乔乔……那不算。乔乔是跆拳道黑带,我怎么敢……” “那就别说废话。” “可是心哥,杨真现在瘸了腿,又那么瘦,力气肯定不够你大。”余彬彬蹲在沙发边上说,“和你一比,他不就是头小绵羊么?上了床就任你吃啦。” 余心被他这形容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我X!你把我的事情跟乔乔讲了?!这话她说的是不是!让她少看点黄书,科二过了没有!” “咳……你不抽就别浪费。”余彬彬迅速转移话题,把余心嘴里的烟拿走,“对了,你怎么不去杨真那里吃饭啊?我刚经过他铺头,看到他一个人在店里吃。” 余心睁了眼:“一个人?” “一个人。”余彬彬强调。 余心翻个身,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穿衣,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心哥!”余彬彬在身后恨铁不成钢地大吼,“你完了!” 到杨记鸡铺的时候杨真已经快吃完了。因为郑中和在这里纠缠不清,五杯鸭做得老了,杨真吃不下去。一碟子虾仁倒是快捡光了,能看到大半个光溜溜的碟底。 余心在他对面坐下,看到自己面前有一碗冷了的饭。 杨真皮笑肉不笑:“来得真早啊。” 余心:“嘿嘿。” 杨真瞅他:“吃饱才来的?” 余心:“没吃。” 杨真:“别吃了,今天做的不好吃。” 余心不敢不吃,看到五杯鸭还基本没动过,以为这道大荤是留给他的,心头那把暗火早就灭了。他把五杯鸭拉到自己面前:“谢谢啊,我一定吃完。” 杨真挺高兴地笑了:“好。” 余心给自己挖了个坑,半个鸭子吃了很久。煮得太老了,嚼起来很累,但已经把话说满了,杨真也没有给他台阶,反而一直坐在对面看他吃。 早过了饭点,余心听到后面那条街上热热闹闹的,是夜市开始摆摊了。杨真似是怕浪费电,关了大灯,把墙上的小灯开着,就照着两人的这张桌子。一只飞蛾窜进铺子里,在灯旁晃来绕去。杨真起身用蚊子拍去赶。 余心手里拿着一只柔韧带劲的鸭腿,抬头看他。 “今天来的是谁啊?”他装作不太在意,随口问,“问你借钱的?” 杨真成功扑灭不长眼的飞蛾一只,心情好了些:“不是。” “那是谁?”余心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回答,硬着头皮又问。 杨真心里觉得挺好玩,于是抬眼瞟他。余心撕扯着鸭腿,累得气喘吁吁。 今天晚上余心没来的时候,杨真是非常不高兴的。他不知道余心误会了什么,但显然郑中和的来访是个不在他预料之内的变数。他不高兴于,连余心也能给自己带来变故,这感觉何其不舒服。他等了一个傍晚,人始终没到,可饭冷了菜凉了,胃口还是得填饱的。 余心穿得整齐,但像是没有好好梳头。他脑后那撮不安分的头发又翘了起来,在他低头扒饭的时候一动一动的。 “余心。”杨真突然问,“你今天怎么那么多事,趴那儿看什么?排气扇掉了我还得自己装回去,也不见你来帮个忙。” 他口吻温和,余心愣了愣。“那个人没见过,我以为他是来跟你讨债的。”他说,“怕他打你啊,你不知道,讨债的人我见得多了……” 杨真听他絮絮地说着,想起小时候那根指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是我前男友。”他打断了余心的话,慢吞吞抽了张纸擦去蚊子拍上蛾子的残躯,“之前跟你说过我这腿的事情,和他还有点儿关系。” 余心放下手里半只鸭腿,眼睛瞪得溜圆:“什么?!” 回家的路上,余心觉得自己可能生了病。 杨真和他说了很多事情。 郑中和与他是大学校友,后来又一起创业。杨真是管钱的,郑中和是负责对外的,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回事,郑中和在外面就有了别人。杨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因为郑中和隐瞒得很紧。 后来他就在晨练的途中摔了。当时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杨真先是打了120,随后在准备拨郑中和电话的时候,他看到身旁的车子有些不对劲。这个电话没打下去。杨真在地上躺了半天,太阳把他晒得浑身冒汗,心里却一阵阵发冷。救护车来了之后,他给一个当警察的朋友拨了电话。 这件事余心听在耳朵里,惊心动魄,比他自己经历过的械斗更可怕。 杨真说他现在没钱了,钱都在郑中和那里。所以他不能原谅郑中和和那个动手的人。余心听到激动处,狠狠把鸭腿扔到桌上:“我X他老母!!” 鸭腿弹起来,掉到了地上。杨真把它捡起来,皱着眉头:“好好吃饭,不要浪费。” 余心现在在德胜街的街口走来走去,为了消食,也为了泄气。 这不是生病是什么?他想,这就是有毛病啊,脑子里有了毛病,心里有了毛病。 他太愤怒了。他还未曾为自己家人以外的什么人,愤怒到这种地步。 他又想起余彬彬老在家里唠叨,说杨真一点儿也不好,劝他不要太投入。“心哥你完了!”争论到最后,余彬彬总是这样作结案陈词。 ……都怪杨真的饭。余心对自己说。 他一直晃荡到了十一点多才走,转身的时候看到街口那儿站着一个人。 余心揉揉眉心,脱了衣服,大步走到道旁的树边,跳几下才折下一根枝子。他把细的部分捋脱了,剩一根张牙舞爪的树枝握在手里。 街口那个人在打电话。他好不容易才挂断,垂头丧气地把手机放好。 “郑中和?”有人突然从后面问。 “嗯?”郑中和应了一声,还没看清楚是谁,突然就被套住了头。 ☆、第7章 余彬彬很久没在自己家里接待过警察,看到张大富上门,一时间紧张得水都忘记给他倒了。 “张叔,我和心哥最近都没做什么。”余彬彬努力地回忆,努力地辩白,“特别规矩,我连□□都没买过了。心哥每天都去杨记鸡铺帮忙,真的没时间……” “余心人呢?”张大富没理他的唠叨,“这么晚了,怎么不在?” 此时是夜里九点多,张大富刚刚结束工作,是顺道过来的。他骑着一辆哐啷乱响的自行车,车子没气了、刹车松了、哪儿哪儿锈了,就推到余彬彬铺子里让他收拾,顺便伸出左右,一根根指头给余彬彬算:“还有四年,还有四年我就退休了。你们别给我惹事啊。” 他在这一片当了很久的协警,早晚都要骑车穿过德胜街。余心和余彬彬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认识他了,派出所里的茶都不知道喝过了多少回。 余彬彬想了想:“心哥去给七婆买跌打药膏,去挺久了。” 张大富:“对面街不是就有药店?” 余彬彬摆摆手:“要到高新区那边才有,心哥找很久了,别的药店都不进那个药。” 张大富于是坐了下来。他看到屋子里还算整洁,也没有烟酒的气味,抬头见余彬彬站在面前,特别乖,一颗心就有些松了:“行吧,你坐着,问你件事。” 余彬彬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坐下来:“是和心哥有关的?” “嗯。”张大富的口吻很随意,“上周日晚上十一点前后,余心人在哪里?” 余心连续几天没来自己这里吃饭,杨真觉得奇怪。 他没有余心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余心住在哪里。在门口扫地的时候他看到七婆的孙子放学回家了,于是把他拦下。 “你奶奶的背还疼不疼?” 小孩说贴过膏药,现在不疼了。 杨真记得那些膏药是余心买的。 “最近怎么不见你们练习捏罐了?”杨真笑着问,“你学会了?” 小孩眨眨眼睛:“心哥不在。” 杨真连忙继续问:“他去哪儿了?” 小孩很直接:“被张叔抓了。” 杨真脚上的辅具已经可以去除,他手里一根拐杖,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余心家楼下。 有些事情用点心,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德胜街的个个街坊消息都很灵通。 余心打的人姓郑,手臂骨折了,脸也破相了。说严重也不算特别严重,但那人报了警。余心是有案底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刑拘半年,所以事情一出来,他很快又被逮进去了。 协警张大富是余心的熟人,余彬彬花了一点钱,给余心疏通关系,他被关了48小时就放了出来。为什么能放?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街坊们纷纷摇头,他们也只知道个大概。 杨真气坏了。他是要搞郑中和的,但绝对不是这个搞法。与其给他一顿饱揍,不如让他身败名裂,家财四散。他采取的手段和余心这样的混混完全不同,他甚至已经设好了局,就等郑中和跳下去。 这下坏菜了。 楼下是余彬彬的修车铺,关门了。从黑漆漆的楼道走上去,声控灯一闪一闪,他听到有炒菜的声音,有动画片的声音,还有余彬彬的大嗓门。 循着大嗓门走到五楼。五楼就是最高层了,楼梯左右各有一间房子,都开着门。余彬彬从501走出来,往502走去,嘴里骂骂咧咧:“我不管了,不管了……” 看到杨真,余彬彬愣了一下,连跳几个台阶抓住他手:“杨哥,你劝劝心哥吧。他真的很久没动手了,肯定有原因。那人肯定哪里招惹了他,不然不会下手这么狠的,树枝都给抽断了……” 听街坊说,余心打那个人的原因是“看他不顺眼”。 杨真没说一句话,直接从余彬彬身边走过,进了501的门,顺手关上。 余心坐在窗台上看风景,手指间是一根转来转去的烟。外头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楼,高的矮的,新的旧的。几个塑料袋在天上飞来飞去,断线风筝一样。 “为什么揍郑中和?”杨真问。 余心回过头,杨真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抓痕,应该是被郑中和挠的。 “看他不顺眼。” 杨真一路压着气过来。他太了解郑中和了,两人是恋人,又是工作伙伴,郑中和有多么善于找漏洞,他真的一清二楚。 “你被放出来,是不是因为郑中和推翻了自己的口供,说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你。” 余心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顿了顿,抓抓脑袋开口:“他看不到我,我也不晓得怎么就确定是我了。反正我一直没认。” “他不是挠了你么?”杨真不耐烦地说,“验一验他手上的血就知道了。” “没验。”余心说,“他一开始就说是我。说不出我名字,但是说了相貌。” 杨真站在这间小套间里,胸口闷烧着一把火。 果然,郑中和知道是余心打的,他一开始言之凿凿地说是余心,其实是赌一把。不是就罢了,就说自己没认清楚,是的话就好了,太好了——是余心打的,怎么都跟杨真脱不了关系。 然后等了两天,等人关饱了,又立刻推翻自己的结论,说天太黑了看不清。 他是在给杨真信号。余心这一次栽不栽,完全拿捏在杨真手里。 杨真的脸色变化几番,非常糟糕。这是他第一次到余心家里来,余心心里是挺高兴的,就是脸上有个伤痕,不好看。家里也没收拾,乱七八糟的,他觉得兴奋,又有些尴尬。 从窗台上跳下来,余心搓搓手:“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 杨真心里转着许多个念头,一时没留意他说什么。 “生什么气啊?”余心见他眉头锁得死紧,问他,“给你出气,不好吗?” “好个屁!”杨真怒道,“你懂什么!” 余心愣了一下,脸上的兴奋褪去了:“……对,我是流氓,流氓不懂。” 杨真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你说什么?” 余心站在他面前,比他矮一些,但因为拉开了些距离,所以不用仰头。 “我就是想帮你而已。”他平静说,“张叔骂我,彬彬和乔乔骂我,连你也骂我。我没什么本事,给你出气也不行吗?” “您别。”杨真想到自己早就给郑中和埋好的陷阱现在一个都不能用了,就怎么都冷静不下来,“不需要。” 余心退了几步,坐回沙发里。他的指尖有点儿抖,那根一直没点的烟掉下来了。背脊靠着沙发,劣质皮料承托着他,让他有了些力气。 他不知道杨真为什么生气,但他自己也在生气。 “算了。”余心低声说,“早知道你不需要我帮,我也没必要去惹这个麻烦。” “我他妈说了要你帮了吗?!”杨真怒了,“你觉得这是个麻烦,我更觉得是个麻烦!你知道这能耽误我多少事吗!” 余心看着杨真,像是终于看到他那层冷漠、倨傲、温和的外皮下包裹着的真相。 “我知道啊。”余心挠挠下巴,眼睛斜到一边,“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话题转得太快,杨真没反应过来:“什么?” “精英,企业家。”余心笑着说,“肯定是看不起我们这种小流氓的。” 杨真不出声了。 余心的话让他冷静了许多,让他想到自己一直跟余心玩的这个游戏。游戏没结束,他暂时还不舍得他结束。 “……乱想什么。”杨真深吸一口气平静自己,“我没有。” 余心终于转头盯着他,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把我给你做的饭摔地上去了?” 杨真这回彻底愣了。 “老子不傻。”余心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小声说着,眼神又移到了地上。 ☆、第8章 郑中和在病房里接待了杨真。 “断个手你也住院?”杨真冷笑,“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娇弱了?” 郑中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他脸上也伤了,没办法笑得很夸张,于是那微笑便显得特别讥讽。 杨真给他写了他要的谅解书,郑中和反复看了几遍,拍下来发给自己的律师,确定没有漏洞,才叠好收起来。 “可以了吗?”杨真问。 “可以了。”郑中和又给律师拨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自己终于想起来了,打他的那个人十分高大,讲话声音比较沙哑,还说了些诸如“欠债不还”之类的话。 这些证言和余心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完全撇清了余心的嫌疑。 郑中和跟律师商量了很久,确定了第二天去改口供的时间。挂了电话,他看到杨真还站在病房里,因为不肯坐,一直撑着拐杖,额上沁出了一些细密的汗。 “可以了吧?”这回轮到他问杨真了。 “可以。”杨真冲他亮亮仍在录音模式的手机,“你刚刚跟律师的电话我录下来了,如果明天没搞定这件事情,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中和点点头:“录吧。” 他知道杨真录音,所以电话里只说了自己想起了某些细节,至于为什么又改口供,一个字也没有提。两个都是精明人,一旦摆脱了推心置腹的关系,面对面讲话也要在心里斟酌十几次,不敢给对方留下一点儿发挥的空间。 杨真觉得真他妈累。他收好手机,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要走。 “杨真,你们街上那个黑道大佬是不是傻的?”郑中和突然说,“你一个月交多少钱保护费?” “你想说什么?”杨真回头看他。 郑中和舒舒服服地坐着,像是在想什么,突然笑了笑。 “他揍我的时候还骂了我几句,大概是说我骗了你的钱不还,一分也没给你留。”他吃着碟子里切成小块的苹果,“杨真,杨老板,好笑吧?我骗你的钱?我一分没给你留?你的钱……不是,我们俩挣的钱,什么时候过我的手了?谁骗谁的钱啊?我他妈有这能耐,从你手里诓钱?” 杨真沉默片刻,说了句“没错”。 郑中和笑了半天,慢慢平静下来。 “这次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把所有的钱都冻结了,就给我留了个空壳公司还有十几万的外债,我也没说什么。”他咬了咬牙,“到此为止,行了吧?谁都不欠谁的,你也别再找我们俩麻烦。” “……郑中和,你对那男的是真爱啊?”杨真笑问。 郑中和没理他,哼了一声。 “没事,我见惯了。”杨真倚在门边,阴测测地笑,“我俩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我真爱来着。” 他面目英俊,此时略微低着头,一双眼睛紧盯着郑中和,竟有了几分阴狠之意。郑中和身上一冷,再想说什么的时候,杨真已经转身走了。 杨真走出医院,站在路边打电话。夜已经很深了,他从余心那里揣着一肚子气出来,又在郑中和这里吃了一肚子气,但也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答应不找他俩麻烦。他是给郑中和留下了烂摊子,但郑中和想要的是他的命,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他连续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交待了一堆事情,放下手机一看,快没电了。 医院门口总有出租车,他随手招来一辆,报了目的地就闭目养神。 杨真在想,自己在余心家里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气得忘记了自己要耍余心玩的初衷,忘记了自己一贯的伪装,甚至忘记了涵养。 他的反应很快,在余心揍了郑中和的时候立刻想到了接下来的每一步。火气就是那时候上来的。 杨真睁开眼,看着外头随着车辆速度不断往后流淌的灯火。 他潜意识里知道,余心这件事肯定是郑中和赢,因为他会为了帮余心而去写这份谅解书。 可是为什么他一定“会”为了帮余心,放弃自己报复的机会? 杨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回到家里,他胡乱收拾了一下就睡了。一天奔波,他已经非常疲倦。 在梦里他回到了小学时期。在热热闹闹的运动场上,他看到刚刚结束男子四百米跑的余心一个人走在赛道上。余心拿了第一名,但碍于他四大天王的名号,班上的人没有一个敢靠近。他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杨真拿着一瓶水,也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圈又一圈。 那瓶水最后是否送出去了,杨真不记得了。他醒来之后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个梦,觉得心里有点儿难过。 余心这人……其实也不是特别坏。他心里想。小时候谁没有做过错事呢?他还给余心打过几次莫须有的小报告,可余心甚至一点儿都不知道。或者,他小时候是很坏的,可是人会变,所以他这一次能够为自己出头。 杨真枕着手臂,在清晨的阳光里眯缝着眼睛。他的床靠墙,墙上有一扇窗。不知谁家养的鸽子出来放风,翅膀扑扑扑地扇,听着声音就知道很肥。 余心喜欢吃鸽子吗?鸽子多少钱一只了现在? 他解决了一件事,又继续给郑中和下套,心里轻快了许多,干脆起床,抄起钱包去菜市买菜了。 但这一天余心没有来。 之后的很多天,余心也都没有来。 杨真甚至没有在自己的门口见过余心。他逮住七婆的孙子问他们还捏不捏罐,小孩说捏的。在哪儿捏?在别的地方,这里那里,继续捏。 总之,都是两人碰不上的地方。 杨真又气又好笑。余心这是真生气了,他确实有些诧异。问到了捏罐的新地点之后,他决定去找余心。 余心蹲在墙边,嘴里叼着根抽了一半的烟,正在因为关不紧而日夜漏水的水龙头下给面前的十几个空易拉罐灌水。 杨真走到他身边,也学他那样蹲下。但才刚蹲下来他就觉得不行了,虽然现在不用拐杖,但这个动作还是超出了他的康复程度。他连忙又站起来,撑着墙,嘴里嘶嘶地吸气。 余心原本以为是小孩子提前过来了,连忙把嘴里的烟摘了扔进水槽里,结果抬起头才看到是杨真。 两个人都没说话,余心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灌水。 杨真看着漂在水槽里的半支烟,想到一些自己看过但没意识到的事情。余心是抽烟的,至少在他还天天上门收保护费的时候是抽的,可后来就再没见他抽过了。杨真倒是记得,他有时候会叼着根烟,但是不点,就这样咬着,像过干瘾一样。 是从余心到他店里帮忙的时候开始的。杨真的店子毕竟是卖食品的,杨真对厨房的要求又特别严格——杨真低头看着余心,心想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不抽的么?现在开始抽了,是打算不去帮自己忙了? 余心脑后的那撮头发总是翘着,杨真拿手按了按。 余心烦躁地躲开:“走走走。” 杨真开口:“为啥不来我家吃饭?” 余心没应。 杨真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要罩我么?” 余心认真灌水,没理他。 杨真撑着墙摆了一会儿造型,觉得没趣了。他踢踢左腿,慢慢地蹲下来,看着余心的侧脸。 余心是不难看的,就是眼睛大,眼珠子圆,没什么凶悍之气,看上去很不流氓。他知道杨真在他自己,嘴巴抿着眉头皱着,就是不抬头。 腿真的受不了,但杨真忍着。他右臂靠在墙上,左手撑着地面,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余心的动作停了。水龙头里的水一滴滴落在易拉罐里,声音有些瓮瓮的。 “对不起。”杨真认真地说,“还有,这次谢谢你。” 余心的肩膀有些塌。他伸手从水槽里捞起那根湿淋淋的烟,扔进沟里。 “你不罩我了?”杨真问,“盐焗鸡我做出来了,来试试吗?” 见余心没动,杨真决定加大诱惑。 “一天包你三顿饭,来不来?” 余心一下就抬起了头,眼里带着些惊讶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打算月内完结,所以应该是日更 ☆、第9章 余心很好养,余心也很好哄。这是杨真的新体会。 但过了几天之后,他发现事情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余心仍旧每天到铺子里帮忙,但他只在下午的时候过来,帮着干一会儿活,吃了晚饭就回去了,和之前一模一样。 杨真允诺“一天三顿”是认真的,他也没有想到余心只吃一顿,而且吃的时候很沉默。 余心以前话很多,呱嗒呱嗒,等杨真吃完了他还没吃半碗,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跟杨真聊德胜街上的各种人事去了。杨真不太习惯他现在的沉默,问他怎么不讲话,余心指指自己喉咙,说感冒了,嗓子不舒服。 问他这问题的时候,饭桌上摆着的是秘制叉烧和清炒虾仁。又来一次虾仁是因为上次炒得挺好吃,但余心没吃到,杨真于是特地给他炒了一次。 余心没怎么吃,用一包涪陵榨菜吃完了一碗饭。 “我回去了。”他擦擦嘴说。 杨真看着两碟基本没动过的菜,有点心疼。虾仁就罢了,秘制叉烧是真的秘制,都是他自己的独门配方,准备让余心试吃之后给些意见,他好决定能不能卖的。但想到余心现在嗓子疼,他也不好勉强他吃了。 但这回可不能随便放人走。他按着余心的肩膀让他坐稳。 余心:“?” 杨真:“你回去干啥?” 余心:“彬彬女朋友明天生日,他买了个礼物,我回去帮他组装。” 杨真:“……组装?什么礼物?” 余心想了想:“一个机器人,洗碗机器人。” 杨真沉默片刻,决定把这个问题跳过。 “余心,你是不是还生我气?”他单刀直入。 “没有生气。”余心坦坦荡荡。 杨真皱眉:“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 余心看着他:“现在不是跟你说话么?” 杨真:“……” 纠缠这个没意思,他决定换个方式。“帮我关门。”杨真起身说,“跟我上楼,让你看点东西。” 余心没动。 “我要回家了。”他坐在椅子上没动,“那个机器人很复杂,彬彬组装不了的。” “你懂组装机器人?”杨真忍不住说,“我帮……” “我懂。”余心打断了他的话,抓抓头,“下回再看吧,我走了。” 杨真咬着牙,头顶几乎要冒烟。他知道哪儿不对劲了,余心现在不听自己的话,也开始对自己的建议置若罔闻了。 “不听我话了?”他说,“我对你那么好,请你上个楼都不行?” 余心抓抓下巴:“你哪儿对我好了?” “……”杨真一时语塞,“我不是给你做饭了么!” “我不来你也一样吃这些啊。”余心说,“你只是顺便。” 杨真盯着他,他也盯着杨真。 “让你上楼是想给你看个照片。”杨真深吸一口气,说,“我俩以前认识,你知道么?” 余心果然上钩:“啊?” 杨真撺掇他:“关门关门。” 让余心随便坐,杨真便开始埋头找那张小学毕业照。 他的房间很窄,很小,比余心住的那个套间要小得多,而且因为是老房子,没有修缮,墙上一滩滩的神秘印渍,像是异世界的万国地图。 余心看了一圈,席地而坐,看杨真在一个铁盒子里翻找。 杨真很快找出了那张照片,递给余心:“你瞧。” 余心接过照片,先看到的是照片下方一行烫金的字:某某小学某年某月某届六某班毕业合影。 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抬头看杨真。 杨真一晚上都憋着气,此时此刻终于有了点儿扬眉吐气的得意感:“你仔细看看。” “这是我们班。”余心看着他说,“不过这照片我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杨真被这句话弄得心软塌塌的。“没关系,我给你再洗一张,你先看。” 余心笑了一下,带着点感激,低头认真地瞧。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指给杨真看:“这个,这个就是我……” 声音戛然而止,余心看着站在12岁的自己下面一排的一个瘦高个,呆住了。 他把照片翻过来,果然看到了杨真的名字。 杨真一直紧紧关注着他的反应,但余心却没有吃惊得大叫,也没有转头与他说话,反而把照片放在地上,低下头认真地审视着。 他太过严肃,让杨真惴惴起来:“这个,我。” “嗯。”余心点点头,视线仍旧放在12岁的杨真身上。杨真那时候真的是又瘦又高,因为近视又不肯戴眼镜,对着镜头微微眯缝着双眼。照片虽然过了塑,但因为年月已久,已经开始模糊了。余心盯着杨真,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瘦高个应该是有印象的。 杨真知道他在回忆,一心只想让他记起从前如何对待自己,于是十分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余心的愧疚之情。 蚊子飞来飞去,他举着充好电的蚊子拍在两人头顶挥来挥去。 过了好一阵,余心终于一拍大腿:“是你啊。” 杨真挑挑眉:“是我。” “我记得你。”余心笑着说,“你人还挺好的,还给过我一瓶水。” 杨真:“……嗯?” 他顿时想起自己那个模模糊糊的梦,但不确定那是否真实发生过。 “就运动会跑步啊,我参加了400米,还跑了第一。不过班上的人好像挺怕我的,没人过来庆祝。就只有你。”余心高高兴兴地回忆着,“其实你也不是来给我庆祝的……但是你给了我一瓶水。我当时正好渴,也忘了跟你说多谢。你好高啊,那时候……” 他越说越多,也没再说嗓子疼了,眼里带着神采,沉浸在少年时代的回忆之中。 余心很努力地想跟杨真说明,那次运动会上他取得的荣誉对他自己来说太重要了。那几乎是他少年时期唯一一次的荣誉,正正当当的荣誉。而只有杨真,和他分享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喜悦。 他知道在杨真这样的人心里,小学六年级的一次荣誉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他奋力去回忆,奋力去解释,想让杨真知道,它对他是重要的。 杨真一直沉默着,但神情平和温柔。 余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那次运动会的事情,翻来覆去终于也说完了。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他习惯性地挠挠头,后脑勺那撮头发又翘起来,“我当时就觉得你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虽然我们没讲过话,也没什么联系……” “就这样吗?”杨真问,“关于我的事情你就想到这个?” 余心:“还有别的吗?” 杨真:“真的没有了?” 余心紧张起来,连忙又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到更多的事情。 杨真叹了一口气:“没了,就这件。” 余心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于是又低头看照片,一个个人看过去,脸上带着笑。 杨真觉得自己挺小气的。余心对他使过坏,他牢牢记了这么久。但余心没记住。他记住的是杨真对他的好。 “班主任现在还教毕业班吗?”余心问,“她也不错的,有一次我们四大天王跟九中的人打架,她去领我们回来,骂了一路,不知道为什么骂着骂着就哭了,说她无能,教不了我们。” “她很年轻啊当时。”杨真挨近他身边和他一起看,“二十几岁吧?刚毕业没多久。” 余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无声笑了起来。杨真看着他笑,觉得自己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他还发现圆眼睛的余心笑起来其实有个特别浅的小酒窝。 “还有这个,你记得她吗?她好厉害,拿过很多奖……”余心还在说着,脸上突然一痒,是杨真伸手摸了过来。 杨真用手指戳戳余心浅得几乎看不到的酒窝,终于把余心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 余心:“?” “你这里……”杨真把话说半截,然后在余心困惑的表情中凑过去,吻了他。 余彬彬在家里组装乔乔点名要的洗碗机器人,看着那堆英文说明书头大如斗,不得不全程跟淘宝客服保持语音沟通。 他听到对面501的房门开了,连忙窜出去:“心哥,过来帮我啊!” 余心回头看他一眼,飞快进了门。 余彬彬:“你喝酒了?脸怎么那么红?” 余心很快又冲了出来,把余彬彬推回房间里,坐在地上准备给他组装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我帮你付一半钱吧。”余心说。 余彬彬高兴起来:“这么好?为什么?” “乔乔厉害啊,我要谢谢她。”余心摊开手里卷成一筒的那本书,“这本书特别特别有用,还有下册吗?你帮我问问她,我想看。” 余彬彬看着他手里那本书。 《如何驯服腹黑王子——少女心恋爱作战秘籍(上)》。 ☆、第10章 知道自己和杨真还有这么一段渊源之后,余心心定了许多。乔乔很快给他提供了作战秘籍的下册,但他用得上的时候不多,因为他和杨真是越来越热络了。 杨真挺喜欢亲他的,没人的时候就凑过来,把他亲得浑身燥热,然后就扔下人不管。 “收回前言。”余心说,“你特别坏。” 杨真舔舔嘴巴:“啊?” 余心红着脸把自己衣服拉好:“坏出汁了。” 杨真觉得他在夸自己,很高兴,伸手捏捏他鼻子。 但这热络没持续几天,余心又开始不来了。 杨真心道这人玩儿上瘾了。他掐指一算,余心有四天没来了,于是等到关了店门,便自己去余心家里找他。 已经很晚了,余彬彬的铺子还开着门,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高瘦姑娘在路边抽烟。余彬彬蹲在地上,正在检修一辆造型十分牛逼的川崎忍者。 杨真忍不住连看那辆车几眼,顺便跟余彬彬打了声招呼,直接往楼梯上走。 “心哥不在。”余彬彬说,“他出门了。” 杨真很疑惑:“他去哪儿了?好几天没去我那里吃饭了。”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还在起劲戳手机的那姑娘长马尾一甩,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朝自己看过来。 杨真:“……?” 余彬彬连忙介绍:“我女朋友,乔乔。” 乔乔笑得特别热情:“杨哥好!想死你了!” 杨真莫名其妙,草草打了个招呼。“余心去哪儿了?” 余心去干正事了。 对一个黑道流氓来说,余心干正事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每一个黑道大哥除了手下一帮马仔,头顶上还得有另一个大佬。余心的大佬叫龙哥,管着包括德胜街在内的十三条街,很威风。 但龙哥年纪大了,说自己要退休,打算金盆洗手。 包括余心在内,他的马仔们都找不到金盆,于是搞了个铜盆过来,意思意思。余心今晚就是去参加龙哥的洗手大会的。 “在珍鲍楼开席。”余彬彬说,“听说一桌要一万块,东西好得不得了。” 杨真想了想余心参加这种宴会的模样,想不出来,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你怎么不去?”他问余彬彬。 余彬彬眨眨眼:“心哥不让我去。” 杨真又沉默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底都快给余心掏挖干净了,还是主动掏挖的,但余心的事情,他知之甚少。 之前是没有兴趣知道,后来是每天摸他,没想起要问。现在终于逮住个机会,不问白不问。 珍鲍楼三楼,“全家富贵”包厢。 包厢里满满当当摆了六张桌子,都是龙哥的心腹。能来到这个包厢吃鲍鱼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余心算是比较年轻的一个了。 他喝了很多酒,脸红着;吃了几打鲍鱼生蚝,喝了几碗甲鱼汤,汗一层层地冒出来。 德胜街是老街,穷,旧,偏。所以他身为德胜街的地头蛇,也是十三街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身上穿的自然不如别人光鲜,坐他隔壁的东哥十根手指上戴了十三个戒指,晃得他头晕眼花。 余心一般不会喝这么多,在外头喝酒,他特别谨慎。但今天他心里有事情,一杯接一杯,没了准。 他有点儿醉意,起身到外头去放水。上了厕所回来,正好瞧见龙哥在走廊抽烟。 龙哥冲他招手,余心连忙走过去。 讲了两句闲话,龙哥单刀直入:“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考虑清楚了么?” 余心也点了一支烟,和龙哥一起靠在窗边。 龙哥金盆洗手是因为要和老婆一起陪着女儿出国念书。他把手里头的所有生意都清了,有的断了,有的给了他信得过的人,甩甩衣袖就能走。他虽然管着十三条街,但却没有沾过太过分的东西,事事都在边缘,也事事都能脱身。 “彬彬怎么没来?”龙哥换了个问题。 “今天去见女朋友爸妈。”余心撒了个谎。 龙哥笑了笑:“你很保护他。” 余心这回坦率了:“嗯。” “我记得你还供他去读职校,可惜没读出什么本事来。”龙哥问余心,“你倒是学得不错,可惜没读下去。” “是啊。”余心笑了,“二十几岁人了,最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念书。” 两人又闷不吭声地抽烟,等一支烟抽了一半,龙哥终于又问起了方才的问题:“怎样?你接不接?” 余心手里的烟灰抖了抖,落到窗外头。 德胜街有两个赌钱的地方,但无非是打打牌,买买□□。德胜街上也有几个鸡窝,里头的女人倒也算是安分,没有闹出过什么事情来。这几个地方本身就是德胜街的一部分,余心习惯了,街上的人也全都习惯了。 可龙哥说的这件事,是余心从来没碰过的。 “我管的十三街里,只有德胜街是最干净的。”龙哥说,“但是现在换昌哥来管,他已经说了,你那边也要走白线。” 余心紧紧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龙哥,这路我不能走。我不能害了德胜街。” 以前不是没有卖粉的人到德胜街来过,全被余心打跑了。德胜街太老了,太旧了,像他的家。街上的这个阿公那个阿婆,全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父亲死得早,母亲也没时间管他,几乎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余心不敢伤他们的心。 他以为龙哥会劝他,但龙哥没出声,只是狠狠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到了楼下。 “好,心仔,龙哥最后帮你一次。”龙哥说,“我去找昌哥,总之,□□不入德胜街。” 杨真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楼下的卷闸门哐哐哐地响。 他以为是醉汉认错了地方,开窗吼了句:“走错路了!” 楼下那人抬起头看他,他才发现是余心。 余心一身酒气和烟味,熏得杨真皱眉。他把余心赶去洗澡,余心进去时挺清醒的,出来的时候眼神都迷了,内裤也穿反了。 “穿好。”杨真指着他内裤说,“不然我就扒了,帮你穿。” 余心打了个喷嚏,站在床边脱了内裤,掉个头,穿回去。 杨真:“……” 他在余心面前晃晃手掌:“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我家?” “知道。”余心爬上他的床,自动自觉睡在里侧,“彬彬你睡外面,你夜尿多。” 杨真给他脑袋直接来了一巴掌,然后转身泡了杯茶,命令他喝下去。余心喝完了,打了个嗝,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发呆。 他头发还湿着,圆眼睛有些无神,脸上是红的,迷迷糊糊时甚至显得有些稚嫩。 杨真跪在床上,吧唧亲他一口:“你今晚不是去吃那什么龙哥的席了?鲍鱼大只吗?” “很大只。”余心比划给他看,“哇,双头鲍啊,我吃了三个。” 他絮絮叨叨地说席上的各种好吃的,杨真凑过去闻他脖子上沐浴露的气味,没好气地说:“比我做的都好吃是吧?” 余心十分诚实:“嗯。” 杨真戳他看不见了的酒窝:“我记住你说的话了,明天不给你饭吃。” 余心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呆呆看着前面,眼眶泛起一点红。 “龙哥不做了。”他低声说,“我舍不得他……” 杨真从余彬彬那里听了一些龙哥的事情。余心父亲死之后,那笔高利贷沿袭着父债子还的旧俗,落在了他和他妈妈头上。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余心的妈妈在饭店帮厨,挣得很少,实在还不上,余心于是就决定不读书,去打工还债。他去一家夜总会门口发小广告,第一张就发到了龙哥手上。龙哥见他实在矮小,就多问了几句,然后大手一挥,帮他把那几万块的高利贷还了,从此让余心跟着他。 他让余心给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每天好好地去学校上学,下课的时候顺便去小卖部帮忙卖卖东西,放学了就去幼儿园帮龙哥接女儿。这差事余心一做就是六年,直到高中毕业。 “龙哥是好人吗?”杨真一边给他剪指甲一边问他。 余心点点头,眼睛湿漉漉的:“是好人。” “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杨真哼了一声,“我是最好的那个,记住了。” 余心摇摇头:“不是,龙哥是最好的。他特别保护我,他说德胜街可以没有赌坊没有鸡窝,可以全都做正行生意……他说要我好好做人,我可以做一个好人……我没做到,我这流氓……” 他越说越小声,摇摇晃晃,偶尔抽抽鼻子。 杨真烦了,剪完左手就把他推开:“龙哥龙哥龙哥,你这么舍不得,是不是喜欢他啊?” 余心被他推倒在床上,仍抱着枕头,看着杨真下床洗手。 “龙哥是好人。”他执拗地说。 杨真擦干净手,把灯关了:“是是是,好人,你最喜欢他。睡觉!别吵,我明天起得早。” 他爬上床,躺在余心身边,然后听到余心小声又说了一句:“不过我最喜欢你。” 杨真:“……” 他一把抓住余心的手腕:“说什么?再说一遍?” 余心的手很热,声音也是软的,逻辑一点儿都接不上:“白斩鸡最好吃,盐焗鸡比卤鸡好吃……” 杨真又高兴,又觉得从醉鬼口里听到表白很令人郁闷,于是不甘心地追着余心问:“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再说一遍?” 余心胡乱“嗯”了一声,继续和他探讨两头鲍和生蚝的味道。 杨真一颗心蠢蠢欲动,忍不住在黑暗中凑近他亲了一口,觉得不够,又把手放在他腰上,顺着裤头滑下去。 ☆、第11章 余心的叨叨停了,抬眼看着杨真:“不摸。” 杨真摸得高兴,低头吻他,不让他出声。余心是真的醉了,眼睛是红的,迷迷糊糊,但落在杨真眼里是欲拒还迎的信号。 他起了坏心,握着余心那根揉起来。 余心晚上吃了一堆生蚝,又连喝几碗甲鱼汤,浑身燥得不行,被杨真一揉就立刻起来了。他觉得舒服,抓着杨真的手不放,和杨真亲密地吻在一起。杨真不喜欢烟,不喜欢酒,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很喜欢余心身上的气味。因为洗了澡,外面闻不出不妥,但一旦深入吻下去,就舔到了残余的酒精气息。 杨真非但不讨厌了,反而扣着余心的后脑勺,不让他挣脱。 余心在他怀里轻抖,口里逸出发颤的模糊声音。 “余心……”杨真跟他说话,“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余心眨眨眼,点点头。 “……真的知道?”杨真又问。他凡事讲求效率,一边问一边把人裤子给扒了。 结果余心又摇了摇头。 杨真:“……” 扒都扒了,再穿上去也不现实。他跟自己说。 余心对于这晚上的事情不能说没有印象,但印象不是太清晰。 以至于他醒了之后趴在床上,半晌没动弹,还迟钝着的脑袋疯狂转动,很起劲地回忆着。 讲真,这跟余心一开始的想法,太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他说要罩着杨真,就是各种各样的罩法,床上床下,都要罩着。 杨真蒸了个蛋,煮了个面,温了杯牛奶,觉得不够,顺手熬了碗鸡丝粥。 他打算和余心一起吃,于是拿了个托盘全都端上二楼。结果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余心已经坐起来了,两只眼睛发红,像是在哭。 杨真一下紧张起来,怕自己久不上沙场,落杵失了分寸,连忙把托盘往书桌上一放,慌慌张张地坐到床上:“不舒服吗?” 他嘴上问着,手也没闲,直接上手把余心的衣服撩了起来。 余心穿着他的球衣,是他给套上去的。他才一撩,余心立刻将他的手推开了。 杨真:“是不是不舒服啊?疼不疼?”他没生气,殷勤帮余心揉腰。 余心真要哭了:“妈的,老子被你上了。” “啊……”杨真点头,十分坦率,“是的。” 余心揪着他衣领:“你这人怎么这样!” 杨真吓了一跳,他发现余心眼睛里真的有眼泪。 “……你知道的啊,我问你了。”杨真说。 余心呆了一会儿,连忙回忆。“我说什么了?” 杨真:“我问你知不知道咱们要做什么,你点头了。” 余心震惊了。 他一手掌砸在被子上:“我、我他妈点头了?!” 杨真:“嗯。” 余心被这个事实吓到了。他呆了片刻,跟杨真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答应的。”他说,“咱俩的位置不是这样的。” 杨真扭头看他,半晌才恍然大悟地点头:“哦——” “哦什么?”余心气坏了,又是难过,又是愤慨,“我揍你!” 话才说完,杨真一个翻身又把他推倒在床上了。 “我现在知道你这里想的什么了。”杨真笑着戳戳他脑袋,“想得美。” 余心和他在床上打了几拳,很快发现自己力气不济,杨真快手快脚,又把自己裤子扒了。 “你他妈……流氓!” “嘘。”杨真按按他嘴唇,“声音别太大,天亮了,外头有人。” 余心咽了口唾沫,不敢乱动了。杨真的指尖碰碰他嘴角,低头吻他。余心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况且杨真另一只手还拿捏着他的要害,他更加软了。 “你醒了咱们就再来一次。”杨真笑着说,“慢慢地,仔细地,再来一次。” 余彬彬觉得很奇怪,余心已经好几天没去杨真那里吃饭了。 自从龙哥的洗手宴那天晚上夜不归宿之后,余心就变得有些奇怪。他仍旧带自己出门收微不足道的保护费,十几二十块攒起来买的零食还不够乔乔一晚上吃的。他也仍旧带着小孩子们捏罐,也摔酒瓶子给他们看,但他没有再往杨真那边去了。 德胜街是一条不长的街,直来直往,没有什么曲折。但余心就是能找到不过杨记鸡铺门口的方法。 “心哥,你跟杨真闹翻了?”余彬彬问。 两人正在吃晚饭,又是泰式菠萝炒饭。 余心认真把饭里的火腿粒挑出来先吃:“没有。” “那你怎么不去了?”余彬彬说,“今天我在路上碰到他,他问我你在不在家。” 余心的手一抖,眼神一下凶狠起来:“你说什么了!” 余彬彬吓了一跳:“我说你不在。” 余心:“……好的。” 余彬彬更加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心没吭声,草草吃完,让余彬彬洗碗,自己开电视追看《法治进行时》的□□系列报道。 余彬彬洗完碗就跑出去找乔乔了,余心看电视看到一半,手机滴滴响起来。 他低头一看,又是杨真发来的短信。 杨真会主动给他发信息,是这几天他故意躲着他不见之后发生的事情。余心心里挺高兴的,但没怎么回。他现在已经发现,乔乔给他的秘籍不管用了,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很快被杨真绕进他的圈套里。 【为什么不理我?】 他看着杨真的短信能脑补出杨真说话的表情和语气。 【今天烤乳鸽,好吃。】 余心:“……” 他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撑着没回。 没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 【其实不用不好意思的:)很爽的时候是会哭出来,正常。】 余心:“………………………………” 手机差点从他手里掉下来,他面红耳赤地抓好。 【那你怎么不哭!】他愤愤地戳手机。 正在七婆的理发铺里剪头发的杨真哈哈大笑,七婆的剪子差点剪到他耳朵上。一老一少都吓得心脏狂跳。 “笑咩!”七婆怒了,“定份滴!” “好好好。”杨真听话地举手。他飞快给余心回复:【下次你努力让我哭,给你机会】 余心没有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反攻。杨绵羊的意思是:有本事把我夹哭啊。 不过余大哥没有领会,完全没有领会:) ☆、第12章(完结章) 余心给杨记鸡铺做了个新招牌,招牌装了灯,晚上会亮起来,还能闪。 太丑了,杨真一点都不想要。但不要的话他觉得余心会不高兴。余心不高兴的话就不会来他店里吃饭了,于是杨真自己也会不高兴。 这感觉很奇妙,杨真没心思捋清楚,只知道他是不希望余心不高兴的。 所以就任由他挂上去了。 “醒目!”余心说。 “……嗯。”杨真为难地点点头。 两人坐在店铺门口的马路对面,一人拿着一杯王老吉。已经是傍晚了,秋季的云霞又多又厚,半片天空都变成了轰轰烈烈的红色。归家的人骑着车子在路面穿行,留下长长的影子。 七婆的孙子拿着一个空的芬达汽水易拉罐走过,轻轻松松地捏瘪了它,惹得身边几个比他矮许多的男孩尖叫起来。 杨真指着那孩子,转头看余心,意思是:你看你,把人教坏了。 余心嘿嘿一笑,摇摇头,咕嘟一下喝完了那杯苦哈哈的水。 他起身准备回店里继续干活,杨真抓住他衣角:“喂。” “?” “你……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杨真问他。 余心莫名其妙:“你家不就是这里?” “不是,在别的地方。”杨真比划了一下,“在山上,就是晨练的时候我摔过的那个地方。” 余心恍然大悟,想了想:“没兴趣。” 杨真满腹兴奋,又期待又积极,就想把自己的家财给余心展示,结果这人没兴趣。 他一下就失落了:“为什么啊?” 余心把自己的衣角扯开:“没必要啊杨老板。” 他笑着给他一个飞吻,走回了铺子里,开始干活。杨老板愣愣坐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杨真的资产一直被他保护得很好。他和郑中和撕扯得不算很惨烈,因为郑中和没他心眼多,也没有他那么缜密,杨真自己的财产完完全全被他拿捏在手里,郑中和什么都抢不过去。 他在德胜街的这段时间过得很轻松,因为有一个余心,还有一个不用心经营的小铺子。 像是高速奔跑之后,他需要一段时间,需要一些空闲,来让自己快速运转的核心一点点慢下来,再好好上一遍油,以便以后继续高速奔跑。 他是希望余心对自己的事业和生意有兴趣的。 当一个街头小流氓有什么前途呢?杨真曾经问过他。余心仔细没想过前途,他得过且过,也自由自在。 杨真是受不了这样的,他比余心更熟知人生可能的灾厄,和灾厄一旦降下金钱可能是唯一保障这个道理。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大步走回铺子里。余心在店里干活干多了,现在也被允许进入厨房,跟着杨真一起斩鸡了。他落刀很准也很稳,看着就是个用惯这东西的人。 “余心。”杨真靠在厨房的玻璃推门上跟他说话,“我带你去看看我那边的家吧。那里比这里大多了,也比这里舒服。” “这么客气做什么?”余心头也不抬,认真剁蒜末,“没必要,不用了。” 杨真走到他身后,捏着他的后颈,余心很怕他捏那个位置,果然立刻就把脖子缩了起来。 “为什么没必要?”杨真听他的口吻,隐隐约约像是想到了什么。 “……就是,你住你的大房子,我住德胜街这里。没必要去看的,我对你的房子也没兴趣。” “不是兴趣的问题。”杨真深吸一口气,改去捏他的耳朵,“你什么意思?” 余心一脸茫然:“嗯?” “别给我装。”杨真认真起来。他跟余心越来越熟悉了,所以对他的神情也拿捏得越来越准。余心这个人绝对不蠢,他有原则,也有自己的心思,这些小聪明全用在自保和管理德胜街上了。杨真学他的语气“嗯”了一声,音尾稍稍上挑,是质问和挑逗。 余心放下了手里的刀子,把满是蒜末气味的手指举起来要往杨真脸上抓。杨真下意识地躲开,余心立刻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 洗干净手之后,余心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打算跟杨真告别:“先这样了啊。今晚彬彬过生日,我回去跟他吃个饭。” 杨真真是没脾气了,他现在对付不了余心,余心学会了和他周旋及相处的方法。 他不再犹豫,看着余心很认真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是认真的。”他接过余心递来的围裙,“想带你去看我的房子,是想和你一起住在那边。” 余心正用牙签从桌上的小罐子里戳酸萝卜吃,闻言一愣。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过?”杨真问。 余心呆呆看着他,嘴巴却没停,囫囵把一截酸萝卜嚼嚼咽了下去。 萝卜是七婆做的,她的拿手菜。 酸,辣,脆,吃着很爽,很舒服。余心很喜欢吃。 但他从没想过一直吃它。 “我和朋友拥有三家公司,一家做投资咨询,两家是教育咨询。我虽然比较抠,但这是我的个人习惯,我没那么穷,你放心,我俩一起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杨真说,“房产有两处,不包括这里啊。就一个别墅,我常常住的,还有一个套间,也挺大的,现在还在装修,你看你想住哪里……脸红什么?你听没听清我的话?” 余心的脸庞发热,手心都冒汗了。 “听清了……”他忍不住捂着脸,“我丢,你搞什么。” 杨真:“……跟你说说我的情况。” 余心顿了很久,像是气急败坏一样:“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啊!谁想跟你认真了!” 杨真一愣:“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十分生气:“你怎么回事?你没跟我认真?!” “你一开始也没跟我认真啊!”余心大声说,“半斤八两!” 杨真又恼怒,又无奈,还有些尴尬。 “那是开始……”他吞吞吐吐,“现在,现在不一样。” 余心脸红得要烧起来了。他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一番话,像是表白,可是又跟作战秘籍上说的那些表白如此不一样。丝毫不浪漫,不甜蜜,但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太阳穴突突地疼,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肌肉——他想笑,他想扑上去,紧紧抱着杨真,给他一个吻。 但余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一把从椅子上抓起外套,胡乱甩到肩膀上:“我走了。” 杨真呆在当场,半晌才怒道:“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余心一条腿已经迈出了店门,想了想,转过头。 “我明天想吃蜜汁烧鸡。”他说,“你做不做?” “……不做。” 余心搓搓鼻子:“做不做?” 杨真咬牙切齿:“做。” 余心笑了:“那就不急,明天再说吧。好吃的话我就答应你。” 杨真心里先是一喜,随后立刻意识到这方式不对头:好吃不好吃全由余心说了算了。他冷冰冰地说:“一定好吃。敢说不好吃,你小心我的手段。” 余心:“……什么手段?” 杨真冷笑:“不好说。” “靠。”余心终于奋起了点儿黑道大哥的派头,抬头挺胸,“你先做,我吃过了,再说。” 说完他就趾高气扬地走了。 杨真站在店门口,看着余心一步三蹦地走远。 蜜汁烧鸡不好做,他回来之后只做过一次。那次两人硬着头皮吃了一半,剩下的半只全给七婆家的看门狗了。 杨老板突然觉得压力很大。 他的黑道大哥给他出了道不大不小的难题。 (第一部·完) ---------- 然鹅没有第二部也没有第三部和第四部第五部。 这个小短文其实是《恶灵系统》里一个角色写的,恶灵的主角叶天师很喜欢看,并且喜欢念给方天师听。另一个写作初衷是想写个轻松愉快的短故事,写着不费脑子读起来也不费脑子,顺便找回点儿写现代文的节奏,十一月开始着手为哨兵向导的新文做细纲和存稿。 这个不足三万字的小故事之后会排版成一个小开本,作为恶灵个志附赠的小册子送出。虽然故事本身跟叶天师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但石丰艺表示杨真和余心的原型就是叶天师和方天师(新番外中叶寒和方易表示不接受)。 不过排版完成之后就会有联系了,因为石大作家在自己这本单行本的扉页上对方天师表达了自己炽热的感激和喜爱,相当肉麻。 ---------- 第二部说的是德胜街拆迁时的故事,杨真和余心真的要正儿八经地同居啦。第三部说的是…… 算了不讲了哦,反正我也不会写,嘻嘻。 第二部 ☆、第13章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的剧情完全接着第一部,没看过第一部的话可能有点儿困难。 —————— 海南鸡饭好吃,但是不太好做。 尤其是余心指名的那道“我妈做的海南鸡饭”。 杨真试了七八次,终于捣鼓了出来。 大热天里,他赤着上身在厨房里忙活。排气扇呼呼转动,他仍旧热得汗流浃背。 鸡已经煮好了,他把鸡油在锅里熬开,将米倒进去翻炒。粘腻的香味随着热锅的沙沙声冒出来,他立刻把米盛进了电饭煲里。 余心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因此他想要的海南鸡饭,油一定不能多。 但是鸡饭的饭,重点就是鸡油和煮鸡的汤水。杨真想了很多办法,总算找出个不太油的方式来:炒十下就起锅,并且在上桌的时候往饭里滴两滴柠檬汁。 杨真晃了晃带着油香的米,把煮白斩鸡的水倒进去,扔进去几片葱姜,关上了盖子。 两个人吃的饭,分量不大,因此很好煮。 等他炒好了一碟菜心,把白斩鸡摆好盘,电饭煲哒地跳了一下。 杨真推开厨房的门,原本被关在里头的香气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余心蹲在门口看《时尚男人装》,被香味一勾,立刻跑了过来。 “这么香!”他鼻子一动一动,伸舌头舔了舔嘴巴。 杨真把装白斩鸡和菜心的碟子交给他,自己回头去掀开了电饭煲的盖子。 白烟混着米饭和鸡肉的香味,凶猛地往他脸上扑。 杨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喜欢这个瞬间,像是打开了未知的宝藏。 一颗颗米饭全都饱满油亮。鸡肉的味道融化在鸡油和汤水里,全都随着蒸煮的过程渗进米粒中。米们因为这些额外的赐赠而充分地膨胀,它们原本的香气与鸡肉的味道融合了,是浑然的一体。 余心已经等不及了,走进厨房,抄起碗就要盛饭。 杨真夹出饭里的葱姜片扔了,往酱料碟子里倒了一点儿蘸鸡酱。 “我上次看电视,有一种酱叫做沙蟹汁,你听过吗?”余心一边舀饭一边问他,“说是用来蘸白斩鸡特别特别好吃。” 杨真瞥了他一眼:“比我独门秘制酱料还好吃?” “那肯定不能。”余心立刻回答,“沙蟹汁什么的,再好吃也是第二。” 杨真哼了一声,拿着碟子出去了。 他曾和余心闹过一点不知道该怎么归类的别扭。 后来费了不少力气,给杨真做了一只蜜汁烤鸡,总算把人给哄好了。 现在余心开开心心地坐在他对面吃饭,杨真心不在焉地嚼鸡肉,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跟余心提一提去自己家住的事情。 余心捏着切片的柠檬,充满仪式感地往米饭上滴了两滴柠檬汁。 杨真对柠檬汁无感,他觉得自己做的鸡饭已经是德胜街乃至市内一绝,任何附加的调料对他的手艺都是侮辱。 当然余心是可以这样做的。余心可以随便侮辱他的手艺,杨真不敢抗议。 “市中心有一家海南鸡饭。”余心说,“他们会把白斩鸡剔骨,吃起来就不用吐骨头了。” “没有骨头还叫什么白斩鸡?”杨真说,“真正的白斩鸡,骨头还要带一点点血丝,吃起来才嫩才香。” “但是也不会有人专门去啃白斩鸡的骨头,而且没有骨头吃起来很方便啊。”余心又说,“下次做个没骨头的吧?” 杨真:“不做。” 余心:“唉……” 他把这一个语气词,叹得一波三折,悠悠袅袅。 杨真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好吧,给你做一次剔骨的。” 余心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殷勤地给他夹了一块最嫩最好吃的鸡胸肉。 因为生意冷淡,两人这顿午饭吃了一个小时,居然没有一个顾客上门。 德胜街的街口贴着拆迁办的通知,贴了好几次,也被人撕了好几次。 德胜街里的人都看过了通知,拆迁办和开发商一起,也跟他们开了好几次会。但几乎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拆迁安置的那个地方实在太远了。余彬彬这些年轻人倒是认为很合适:那个位置以后一定会涨价的。 杨真以为余心会很伤心,很舍不得,但余心没有跟他交流过自己的想法。 他也不教小孩捏罐了,收保护费的事情完全交给了余彬彬,自己则一天到晚在杨真的鸡铺里混日子,吃饱了就上楼睡觉。 “这个周末怎么样?”杨真开口问,“去不去?” “有事。”余心回答。 杨真咬牙切齿:“余心!” 余心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白斩鸡上。 “不用这么客气啦。你的别墅我知道很漂亮就行。”他说,“我去住的话,还要收拾行李,麻烦。” “不用。我家里什么都有,你拎包入住就行。”杨真立刻说。 余心犹犹豫豫:“要不要给你交伙食费和保护费?” 杨真:“不用。” 余心:“你包养我啊?” 杨真:“是啊,可以吗?” 余心:“不要了吧?我这么便宜,你说包养,我很不好意思的。” 杨真气坏了。他认认真真,余心却无心应和。 “那去看一眼总行了吧?”他换了个方式,“你就当做去朋友家里做客,可以吧?” 余心吮吸着鸡翅膀上的一点点肉,圆眼睛看着杨真。 “我家的床特别大,怎么滚都行。”杨真压低了声音,“而且动作再大也不会有声音。” 余心眉毛挑了挑,眯起眼睛。 杨真苦苦劝了这么久,此刻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点儿有兴趣的表情。 ☆、第14章 杨真的别墅在山上,他原本打算开车载着余心过去的,但车子出了点儿问题,进了修车厂。 余心跟着他,打了一辆的,直奔杨老板的豪华大别墅。 在山脚下,出租车被拦了下来。 余心大吃一惊:“出租车上不去?” 杨真自己也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回家,连忙询问保安。保安告诉他,营运车辆一直都不能进入别墅区,只能在门口下人。 杨真没料到这一茬。当他和余心在40多度的地表温度下一步步朝着半山腰迈进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了。 余心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我靠。” 上山的路原本都种满了树,但去年一场超级台风刮过,山上大部分乔木都被刮倒了,现在栽在路边的都还没长出大点儿的树冠,根本起不到遮阴的作用。 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杨真的家。被晒蔫儿的余心勉强打起精神,用高得古怪的嘶哑声音赞美眼前的大房子:“漂亮!” 杨真脸都红了:“快进去休息吧。” 别墅的大铁门缓缓打开,余心走进庭院立刻吃了一惊:院子里居然种了许多果树。这些果树显然是改良过的品种,植株低矮,在台风里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一棵棵都还十分精神。 他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回头看杨真。 杨真:“看什么?” “一路上来,别人家的院子里种的都是各种名贵品种,就你这里种这些东西。”余心指了指眼前的果树,“芒果,柠檬,龙眼,还有荔枝。后面那是什么……木瓜?” “楼顶还有一个小花园,我在上面种了葡萄和百香果。”杨真见他欣赏自己的果树,很高兴,“现在长得特别好,一会儿带你上去看看。你瞧这柠檬,是青皮的。” 余心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穿过混杂着芒果与柠檬香气的低矮乔木,钻入阴凉清爽的树丛之中。 杨真怕余心中暑,余心也怕他中暑,在这里歇息,两人都慢慢缓了过来。在柠檬树下坐了一会儿,杨真抬手摘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青皮柠檬递给余心。 这柠檬和余心平时见的不大一样,皮很硬很厚。他把鼻子贴在果子的外皮上闻了又闻,几乎嗅不到柠檬的香气。 杨真伸长了手臂,先从左边的芒果树上掐了两片叶子,又从身边的柠檬树上摘了两片叶子,全都递到余心鼻子底下。 余心睁大了眼睛,很惊奇。芒果还未熟透,一个个青色的果实结结实实地垂吊在树荫里,香味还未散出来,但从叶片断裂的地方,他已经能嗅到十分熟悉的浓郁气味了。 “好香。”余心抓住那些叶子,不停地深呼吸,“好爽……” 杨真从钥匙串儿里拿出瑞士军刀,把青皮柠檬一剖两半。 芒果的香味是甜的,浓稠的,但柠檬不一样。它的气味清爽干净,从鼻腔似乎一直钻进大脑,能让人从浓夏的酷烈里一下清醒过来,浑身通透爽利,忍不住要长叹一声。 余心没想到这个硬邦邦的、没味道的果实居然也能这么香,连忙把手里的叶片放在一旁,拿着半个柠檬闻了又闻。 “我想吃鸡饭了。”他说,“这柠檬汁要是滴在鸡饭上……” “这种柠檬特别酸,这样吃味道不好。”杨真说,“但是和酒混在一起很带劲儿。” 余心:“酒呢?” 杨真:“家里。” 余心对他的酒充满兴趣。两人互相瞅了半晌,一齐起身,往房子走去。 住进杨真家的第三天,余彬彬把余心叫出来,跟他商量给女朋友求婚的事情。 余心听了半天,懂了:“哦,一辆古董车。行啊,我帮你借。” 他认识一些爱车的朋友,有人家中恰好就有一辆。余彬彬又说了些细节,见余心有些心不在焉,便慢慢不说话了。 天气热,两人坐在奶茶店里吹空调,余心穿着件看上去就很贵的T恤,领口处露出来的皮肤上印着两个吻痕。 余彬彬把奶茶里的珍珠囫囵吞下去,结结巴巴地开口:“心、心哥,你真的跟杨真一起住啦?” 余心一下没听清,“嗯”地随口应了一声。 奶茶店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灰色的沙发,跟杨真家里的很像。 杨真的家装修得有些冷清,除了书房不能进去之外,余心角角落落都研究过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放在小阳台上的那张灰色布沙发。 那天两人从外头进了家门,余心还没看清楚杨真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已经被杨真压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折腾了一回。余心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杨真盘腿坐在沙发前边的地上,认认真真地折豆角。 他说豆角也是阳台上种的,阳台上种了好几种菜,平时想吃的时候就上去摘一些,都是新鲜脆嫩的,什么都不加,只热锅热油炒炒再洒上一点儿盐,就已经很好吃。 杨真抬手掖了掖余心的毯子。余心底下没穿衣服,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穿了,光着裹毯子也很舒服。桌上放了个堆满冰块的盆子,里面是两杯酒。酒液澄澈漂亮,杯子边缘上卡着一片薄薄的青皮柠檬。他认真地吸了吸鼻子,闻到清爽的柠檬香气。 余心一时间分不清这柠檬的气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因为小阳台的窗户开着,柠檬树的枝叶在风里簌簌地晃动。但桌上的酒里滴进了柠檬汁,用冰护着,香气似乎也凉飕飕的,源头也可能是酒杯里。而杨真刚刚去柠檬树下摘柠檬,他也许也摘下了一些叶子……余心闭上了眼睛,迎接杨真的吻。杨真吻得很轻,像是带着怜爱和抚慰,小声说:“今天辛苦你了,累不累?” 余心确认香气是从杨真身上发出来的了。他想说“不累”,又觉得矫情,不符合自己黑道大哥的定位,于是扁扁嘴,哼了一声。 余彬彬见余心盯着沙发发愣,提议道:“要不我们坐那边?那边更靠近空调。” “不用。”余心回过神,端起面前的果汁哧溜哧溜地喝,“还有什么话?没了我就回去了啊,杨真说今天做极品土豆泥。” 余彬彬忧心忡忡:“他会不会始乱终弃?” 余心:“……什么?” 余彬彬紧张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对不对?他那么有钱,而且又是做生意的……” 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余心左耳进右耳出,但为了捧场,还是持续不断地点着头。 余彬彬最后来了个总结:“心哥,你们真的不合适。” 余心也终于喝完了奶茶,杯底还剩一个珍珠,他拼命吸了许多空气,愣是没法将那颗圆滚滚的粉团子吸进嘴里。 “我知道。”余心不死心地晃动着杯子,“我一见他家那样子就知道,我俩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点儿伤心。但是又因为说了一句可以说相当文绉绉的话,觉得自己跟杨真混了这么些日子,文化水平有所上升,值得欣慰。 余彬彬在对面呆了片刻,一头雾水:“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栽进去?” “谁说我栽进去了?”余心奇道,“是杨真邀请我去住,又不是我提出去住。他每天在家里做饭等我回家吃,我去他家住,是去享受生活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吸粉团子,没提防,突然便成功了。可惜那团子来势汹汹,一下滚进了喉咙,余心甚至没能尝一尝它是什么味道。 他放下了奶茶杯,认真且肯定地跟余彬彬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清醒得很。我余心什么时候享受腻了,我就什么时候走。我跟杨真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约束,谁都管不着谁。” 余彬彬连忙问:“那你打算享受到什么时候?” “到拆迁吧。”余心回答,“我明天就回去签字,拆了那房子。” ☆、第15章 和杨真不一样,余心对德胜街的感情很深。 德胜街是余心的地盘,他自小在这里生活,现在要看着它消失了,成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新工地,这让他很不好受。 在拆迁款和房子之间,余心选择了后者。房子在城市的另一头,离这里很远,离杨真的家也很远。 德胜街上大部分的人都签了字,余心在街上晃荡了两圈,走进居委会的时候,那里就剩最后一份合同了。 余心是最后一个签的字。 他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是现在正在签字画押的自己,把这条热闹熙攘的老街卖了出去。 七婆在街边卖纸箱,孙子拿着一罐芬达喝着,看到余心过来,十分高兴地冲他挥手:“心哥!” 德胜街上一半的人选择了安置房,比如余心,一半的人选择了拆迁款,比如七婆。七婆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自己年纪又大了,即便选了安置房她也没能力交出剩下的十几万房款。 “什么时候回乡下?”余心问她。 “后天。”七婆把卖纸箱得到的钱数了又数,刚好十块。她塞进了余心的手里。 余心愣了一会儿:“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保护费了。”七婆笑着说,“七婆这么老,回乡下就不好上来了。以后没机会见你咯,心仔。” 余心送走了七婆和她的孙子,蹲在街角抽烟。他把七婆这句话想了好几遍,抽着鼻子抹眼睛。 他似乎永远都是无能为力的,无论面对谁。 半包烟抽完了,他起身离开德胜街。街边的铺子大部分都关了,剩的那些还没关门的,也都在收拾东西。他快走到街口的时候,看到外头停着一辆车,杨真就站在车边上,皱着眉头看手机。 他没想到杨真会过来。乔乔今天去考科目二,余彬彬陪她一起去。余心满腹的忧愁和不好明说的难过,不知道要跟谁分享——杨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但杨真却来了。 余心呆站片刻之后没忍住,揣着点儿小开心,朝杨真走过去。 杨真的车取了回来,车头摆着两张修车铺的名片。余心拿起来看了看,跟杨真说:“原来是这里。你早说,我认识这个老板,可以给你打折。” “我是这店的顶级vip客户,你那一点儿折无所谓。”杨真给他递了一瓶水,“签字了?” “签了。”余心咕嘟咕嘟喝了半瓶子矿泉水,“走吧。” 杨真没开车,反而是关了窗开空调,并且伸手将余心面前的出风口稍稍调整了一下,以免凉风直接吹到余心身上。 “你要了房子还是钱?”他问余心,“真不打算跟我说?” 余心有些紧张。他确实没打算跟杨真说自己房子的事情,但既然都问出来了,不回答也不地道。 “要了房子,在长兴路上的,还没能交房。” 杨真的点点头:“多大?” “一百多平,也不是很大。”余心想,和你家比起来的话。 杨真神情平静,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余心,是不是如果我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这些事情?” 余心渴坏了,在说话间隙喝完了一瓶子水。 “怎么会?”他扯了个谎,“事情还没定下来,我也不好跟你讲。” 杨真似乎是不相信,沉默片刻后问他:“供得起吗?我和你一起供?” 余心把水瓶子捏瘪了:“不用,我有钱。” 杨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余心:“真的,我有钱。” 杨真满腹狐疑:“这么有钱,那今晚请我吃饭吧。” 余心跟杨真说起了德胜街的事情。 杨真在德胜街生活的时候,余心还没有搬过来。两人幼时在德胜街和小学里只有短短一年的交集时间,而在那一年里,因为杨真不大出门,除了在班上,他跟余心也没有更多的来往。 老街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承受的变化已经不多了,因而许多地方、许多人事,是长久的不变。 水利局旧宿舍区里有一个没什么人用的篮球场,场边长着棵每到春天就开出满树白花的羊蹄甲;水利局附属幼儿园里每天都会传出儿歌歌声,且每日下午幼儿园门口都会发生小范围的交通拥堵;便民菜市里的鱼总比隔壁的超市便宜一块多钱,但超市里的鸡蛋又总比便民菜市里的少五毛钱……在余心和杨真短暂重合的一年之外,德胜街上几乎所有的地方,他们都一样地路过。 两人原本还在说往事,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回了“吃”这件事情上。 “六叔的烧鸭酱是怎么做的,你知道吗?”吃着烤鸭的余心问杨真,“他说秘诀是柠檬,但我试过,不像啊。” “他不肯说。”杨真吃了一块烤鸭,“这是他独门秘方,不可能告诉你的。” 余心也吃了一块烤鸭,眯起眼睛嚼了半天:“唉,还是六叔的烧鸭好吃。” 在这个问题上,杨真很难得地与他保持了一致。 德胜街里的六叔烧鸭和杨记鸡铺拥有着不相上下的地位,且因为中间没有任何的经营断层,六叔烧鸭比杨记白切鸡稳定,所以更受欢迎。 六叔家的烧鸭是限量供应的,每天就几十只,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一只。烧鸭的毛不似外面的铺子那样用沥青来脱,而是手工一根根拔下来的,拔毛的场面就在烧鸭店后门,可以让来往的人随意围观,以证明他家烧鸭的干净卫生。但烤制过程非常机密,就在六叔家的小院子里完成,除了六叔的儿子孙子,其余人都不能看。而他家最好吃的烧鸭酱则更为矜贵,巴掌大小的塑料盒子,密密地封着一盒子半透明的浅褐色酱料。把盒子上的薄膜撕开,酱料本身的香味便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 “加热更好吃。”余心咂巴咂巴嘴,“六叔太吝啬了,一份烧鸭就配一盒,还不能多要。” 杨真饶有兴味地盯着余心,同时在心里回忆着自己所吃过的那种烧鸭酱的味道。 柠檬是必须的。但除了柠檬,杨真的记忆告诉他:里头还有陈皮。 原本的酱料和所有的烧鸭酱一样平平无奇,但加了柠檬和陈皮,清爽的口感便立刻出来了。柠檬生津,陈皮去腻,杨真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做出了一种极为近似的烧鸭酱。 六叔在城里的另一头装修新店,暂时还没有烧鸭出品,杨真跑了大半个城市,买到了味道尚可的脆皮烧鸭,兴冲冲拎回家给余心尝鲜。 余心睡了整整一个下午,被杨真叫醒的时候还迷糊着,不知今夕何夕。 午觉睡得太久的话,一旦醒来,总有一种无法回魂的恍惚之感。余心呆坐在床上,看到窗外的院子里青皮大柠檬又结了几个,风声穿过枝叶,声音疏朗,而外头的路面上正有车辆驶过,轮胎稳稳压过沥青路面,在夕阳里留下又长又瘦的影子。 杨真见他没什么精神,干脆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余心看到烧鸭酱的时候,有点儿感动。 感动之余还觉得很诧异:他觉得自己肯答应过来和杨真一起住,基本就算是遂了杨真的心愿。他认为杨真应该满意了,并且应该不会这么殷勤,但杨真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余心有点儿不大理解了。 “是那个味道吗?”杨真问。 余心眉头紧皱,吃了两块鸭肉之后,长叹一口气。 杨真:“不像?” 余心:“不是,是太像了。” 酱料略略加热,呈现半凝固状,堆在碟子里的几块烧鸭上。杨真端上来的这几块烧鸭,鸭皮色泽鲜艳,皮下脂肪只有恰如其分的薄薄一小层,咬在嘴里发出脆响。皮下的鸭肉很嫩,但却不过分绵软,同样带着恰如其分的韧劲,纤维分明,肉汁都裹在里头,咬下去的时候全流进了嘴巴里。 最妙的还是烧鸭酱。无论烧鸭再怎么味美,吃多了都会觉得腻,尤其余心现在才刚刚起床,胃口不太好。但烧鸭酱里的柠檬和陈皮冲淡了肉类的油腻感,加热之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和烧鸭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把余心肚子里还没完全醒过来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饭倒是简单,米是一颗颗圆滚滚的,里头埋着几片薄切的腊肠。除此之外还有一碟青菜,直接在水里灼熟,再倒上高汤。余心闻了闻味道,似乎是昨天剩的那道鸡汤。剩的汤水杨真一般用来做别的菜,然后再熬新的给余心尝。 “黄瓜皮蛋汤?”余心喝了几口,爽利地舔舔嘴巴,“好喝。” 杨真看起来也很满意:“没花多少时间,就是烧鸭买得麻烦,排了很久的队。” 余心吃得半饱,精神起来了,和杨真一起下楼。杨真兑了点儿肥料,给院子里的果树施肥,余心打开了跑步机,慢悠悠地一边散步一边看杨真在院子里活动。 他觉得日子过成这样真的太舒服,太让人满足了。 至于能过多久,这不是余心会考虑的问题。 杨真打完了肥料,从小阳台那里直接跨进来,脱了外套洗手。 余心正打算调节一下跑步机的速度,忽然听到杨真在一旁慢吞吞问了他一个问题:“余心,你现在没工作,供房的钱从哪儿来?” 余心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之前车内谈话的延续。 他不知道杨真问这个干什么,老老实实回答:“我有工作啊。” “什么工作?”杨真拧紧了水龙头,余心觉得他似乎有些紧张。 前·黑道大哥余心瞬间明白了杨真的忧虑。 这样的生活环境,杨真又是做生意,会担心牵扯上余心以前的“工作”,确实很正常。 余心连忙跟他解释:“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我以前不是开了个修车铺么,技术很好的,很多人请我。不过现在那个店还在装修,我暂时不用过去。” 杨真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开口了。 “修车……”他说,“这算什么工作?你找个好一些的行不行。” 余心跳下跑步机:“为什么不算工作?我有技术,能挣钱,不偷不抢,修车怎么了?” “住这里的人没有修车工。而且你以前那种店铺,太脏太乱了。”杨真看着他,“我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工作。” 余心盯了他一会儿,低声问:“什么工作?” “当我司机。”杨真笑了,挺高兴的样子,“给我开车,不丢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很短的! ☆、第16章 余心倒是不觉得当司机丢人。 而同样的,他也不觉得修车丢人。 他知道,杨真不是觉得当司机很好,而是认为,当他杨真的司机很好。如果余心说自己要去开公交车,开铲车,杨真也同样会觉得,“这算什么工作”。 余心突然觉得有些累。他擦干净了脸上的汗,转身坐在沙发上。 杨真没有得到他的回答,用带了点儿困惑的眼神看余心。 余心瘫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杨真是无心的,他知道。 可正因为无心,才愈发令人感到难过。 虽然无心,说的却是真心话。 “你来吗?”杨真问。 余心看着干净的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应他:“我考虑考虑。” 院子里的芒果越长越胖了。余心摘了几个最大的,去皮切成薄片,做了芒果酸。 杨真没怎么吃过这些东西,他嫌太酸了,不好吃。余心拎出一小袋的辣椒盐倒进去,把脸那么大的玻璃碗推到杨真面前。 杨真只好吃了。 未成熟的芒果,香也香得有限。但它切成了薄片,那种不够成熟和浓厚的青涩气味便满满溢了出来,闻着让人感觉愉快,是浓夏里的一丝清爽。又因为切薄了,再用盐腌制的时候就很容易入味。它们都还未彻底成熟,嚼起来是嫩且脆的。余心往里头加了辣椒盐,这脆和酸里头又带着咸和微微的辣,而当所有不舒适的味道全都囫囵被舌头囊括之后,专属于芒果的那一点儿甜便险而又险地挂在了舌尖上。 杨真吃了几片,心里头有些惊异:是他想错了,其实挺好吃的。 “很开胃。”他说,“还有这种做法?” 余心自己不吃,光看着他吃。杨真见他一直沉默,脸上又没什么笑意,想起了前几天谈的那些事情。 他建议余心来给自己开车的时候,确实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认为余心现在没有正经的工作,当自己的司机,是非常好的出路。 但之后几天他再跟余心提起,余心都是一脸不愿意多谈的神情。 杨真原本一味高兴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了。他知道,余心是生气了。 一碗芒果吃了一半,杨真停了口。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芒果难以入喉。 “让你当我司机的事情,就当做我没说过吧。”他说,“你不用去了。” 余心正用小牙签扒拉着碗里的芒果片,把自己想吃的那几片压到碗底,饱浸混着辣椒盐的水,闻言一愣:“为什么?” 杨真低头看手机:“不勉强你了。” 他主动示弱,余心便觉得做得不对的可能是自己。 毕竟他已经悄悄收拾好了不多的行李,这一碗芒果酸,是他打算最后一次给杨真做点儿东西吃才摆弄起来的。 “不是勉强。”余心说,“我去修车真的挺好,那店规模很大,我不是普通修车工,我是……” 杨真一直沉默着没出声,在他再次说到“修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抬眼冷冰冰盯着余心:“你不用说了,喜欢去丢人现眼我为什么要拦你?” 余心停了手:“什么意思?” 杨真不吭声,继续低头看手机。 “丢人现眼是什么意思?”余心问他,声音有些抖,“你他妈就是觉得我去修车丢人现眼是吧!” “是!”杨真也提高了声音,“不丢人吗!住这里的都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清楚?我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我家里的人出去修车!去修车!你是想让我当别人笑柄吗!那个店里我的客户会去,住我附近那些人也会去,你为我想过吗!” 他一生气,就没办法收住话。 “我都养着你了,你还拼命往外跑,拼命去丢人,你搞什么啊?是住得不舒服,吃得不好,还是住得太舒服吃得太好你忘记你自己是什么人了!” 余心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瞪着杨真。 杨真说完了,心里咯噔一跳,意识到不好:他说错话了。 “我们好好谈谈。”杨真伸手去试图拉余心。 余心站了起来。他脸上羞愤交加的神情仍在,但没有方才那么激动了。杨真见他一声不吭,转身就往房间里走,连忙也站了起来,想去拦着他。 两人平时睡在二楼,但余心直直往一楼的杂物房里走。他从里面拎出了一个背包。 杨真呆看他动作,在人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下意识抓住了余心的胳膊:“怎么回事?你早就收拾好行李了?” 余心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杨真又生气,又紧张:“回来!” 余心脱了拖鞋,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球鞋,往脚上一套就抬手去开门。 门被杨真按着,他拉不开。 “不给你丢人了。”余心咬牙道,“我走。” 杨真顾不得生气,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我说错话了,我错了。你不丢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余心忽然狠狠用手肘在他腹部重重一击。杨真疼得松开了手。 余心立刻拉开门,走了出去。杨真疼得说不出话,余心打人的力气很大,角度又刁钻,他跪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立刻往外跑。 余心已经走出去了,院子的大铁门正缓缓关闭。 杨真一边疼得抽气,一边快步往山下走。下山的路不止一条,他走出一段之后意识到这样不行,转身回去开车。 等他在保安那里问到是否有余心模样的人离开,余心已经下山十多分钟了。 杨真开了车在路上跑,不敢开太快,也不敢开太慢。夜里下了雨,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与车灯。杨真一直把车开到了德胜街,在看到街口的围栏之后才猛地想起,这里已经拆了。 他不知道余心去了哪里,余心也不接他电话。 杨真给余彬彬打电话。余彬彬的声音很激动地传过来:“你把心哥气跑了?心哥没来我这里!我和乔乔一起住,他不会过来的!这么大的雨,杨真你他妈真够意思,你……” “没有雨!”杨真大吼,“他这么大人了,丢不了!” 他说得很没有底气。话音刚落,便听到车窗上一片沙沙之声。 今年夏季最大的一场雨落下来了。 ☆、第17章 找余心花了杨真一些时间。 但他投资的公司最近恰好出现了一些资金流的问题,分散了他许多精力。等到他终于闲下来开始认真去找余心的时候,德胜街都拆了一半。 杨真这时候才真觉得不妥。 他离开德胜街的时候,没有留任何街坊的联系方式,已经成为工地的德胜街更不可能找到任何旧人。他到居委会去找,但那里的人也同样不会告诉他别人的私人联系方式。 杨真仔细一想,他甚至不知道余心选择了新房子,但新房子到底是哪个楼盘。 他还记得余心说的那条路,开车去的时候才发现,那路上都是旧小区,根本就没有余心说的那些安置房。 他在骗自己,他那时候就在骗自己了。 杨真这时候才回过神,又是吃惊,又是懊恼。 他唯一可以联系上的,就只剩余彬彬了。 余彬彬仍旧在汽修厂工作,杨真过去找他,发现那是自己常去的店。 “你在这里做多久了?”杨真跟余彬彬套近乎,以免自己一句话没说就被赶出去。 “快两年了。”余彬彬头都没有抬。 杨真一愣:“我到德胜街之前你就在这里工作了?” 余彬彬:“怎么,不行吗?” 杨真连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以为你只在德胜街里……” 余彬彬没有再理他,转身跟同事说话了。 杨真呆站片刻,这时候终于察觉到这里的气氛有点古怪。 他是这个店的贵宾客户,这里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他从没遭遇过这样的冷遇。 杨真转头去找余彬彬。他来这里的目的是问出余心的下落,今天没问到,他是不会回去的。 他罕有地对余彬彬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余彬彬的工作很忙,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离开厂里,向外走去。杨真在汽修厂的门口等他,余彬彬一见到他,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过来问一问……” 余彬彬打断了他的话:“问这个就已经是别的意思了。我说坦白点,心哥不想见你。你们都已经分手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演这种戏,没意义,我也不会跟心哥说的。” “你在这里做得怎么样?”杨真十分耐心。 余彬彬头也不回,径直往前:“很好啊,你知道的,这个店挣得很多,多谢你们这些贵宾客户了。” 杨真又开口:“这也是个出路,你应该好好干。” 余彬彬笑了一声:“你对心哥可不是这么说的。别废话了行不行,有话就问,别耽误彼此时间。” “他跟你一起住?”杨真决定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 “不。”余彬彬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他住自己的房子。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怎么可能?”杨真立刻说。 余彬彬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怕你找我,然后跟踪我找到他,所以不跟我一起住。” 杨真站定了:“我是说,他的房子已经拆了,不能住了。他还有什么自己的房子?你不要骗我。” 余彬彬想了想,意识到余心可能对杨真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有自己的房子。”余彬彬说,“一年前买的,上个月刚装修好的。” 杨真一愣,再说出口的话就有点儿恶狠狠了:“他哪儿来的钱!他没拿拆迁赔偿款,还要供安置房!” “他有钱啊。”余彬彬说。 杨真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觉得余彬彬讲的每一句都十分荒谬。 “你不知道吗?”余彬彬指着两人身后的汽修厂,“心哥是这个店的投资人。” ☆、第18章 杨真开车回了家。他熄火之后呆坐在车里,半天都没回过神。 余彬彬的话令他震惊。 在他的印象里,余心不是这样的。 他是德胜街的混混,是每天吊儿郎当靠在鸡铺门口红着脸看自己的小青年,是胡乱揍人因而坏了自己计策的小混蛋。 是那个灼热夏日,拼了命一样跑过滚烫地面的小孩子。 车里闷热极了,杨真落下车窗,风送了进来。 同时钻进来的还有柠檬的香气。 柠檬成熟了,可余心不在,他也懒得去摘。 余心骗了他,这令他愤怒。十分愤怒。火气像有形的东西一样烧灼着他的心肺,他举起手臂,在方向盘上重重砸了几下。 刺耳的声音响起,更令他感到自己所处的这个地方空旷冷清。 愤怒退却了,不甘和委屈像涨潮的浪一样升上来。 杨真在车上坐了很久。 他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自己常去的店子,询问修车厂的总店在什么地方。 余心投资的这个修车店是连锁店,几年前才刚刚做起来的,眨眼已经在几个地方都开了分店。杨真问到了总店的地址,决定第二天就去蹲守。 好不容易等到余心,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在这半年里,余心过得非常逍遥。不用牵挂余彬彬,也不用牵挂自己的恋爱,一个人揣着银行卡,满世界地转了几个地方。 英文说明书对着字典还能看懂一些,口语就不行了。他手机装了翻译APP,随身揣着一本简明汉英字典,这半年跑下来,居然也似模似样地把口语给捋流利了。 每天到总店来蹲守余心已经成了杨真的一个例行活动。 他本来就很少应酬,工作也不算很忙,有空就跑到店子这边来。也不敢进门去等,余彬彬用扫把赶过他几次,他就跑到修车店对面的一个茶餐厅里坐着。 有时候带着电脑,看看资料又抬起头,盯着修车店的门口观察半分钟。 有时候带着一本书,高深莫测地皱眉翻看,由于太过沉迷甚至会忘记蹲守这件事。 茶餐厅的老板和服务员都认识他,问他为什么天天都来。 杨真一脸坦然:“追债的。” 这一天下着小雨,不干不脆的,从天上飘飘摇摇落下来。 杨真讨厌这样的雨。撑伞有些夸张,可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在外头走几步,头发和眉毛都湿了。 秋雨一层层铺下来,这天也渐渐凉了。杨真打开车门,想到今天还要去喝茶餐厅里兑了许多糖精奶精和劣质茶粉的奶茶,顿时就有点反胃。 他躲进了树荫里,踩在干燥的一块地砖上,低头点起了一支烟。 再抬头时,便看到余心从一旁的沙县小吃店里走出来,往修车店的门口走去。 杨真很吃惊:他没想到余心都这样了——都这么多钱了,连锁店一家接一家地开着,居然还是这样一幅模样。 洗旧了的格子衬衫,里头贴肉穿着一件毫无品味可言的T恤,还能看到“健身”二字。腿上是一条牛仔裤,只到膝盖,也同样是洗旧了的,裤上几处破洞,由于本体太旧而无法辨认破洞是独特设计还是真的破洞。余心走到距离杨真不远处,站定了,露趾拖鞋里的那双脚像是紧张似的,脚趾缩了一下。 杨真欣赏完他这一身的装扮,慢慢抬头,把目光落在余心的脸上。 余心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嘴上咬着一根吸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没变,他一点儿没变。杨真心想,还是那副扶不上墙的样子。 杨真想了想应该说什么。他脑子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他是完全没想到,就这样等到了余心。 守了半年,真是什么情况都想过了。余彬彬说余心没事,活蹦乱跳的,一会儿在欧洲的这里,一会儿在南美洲的那里。杨真甚至觉得自己跟余彬彬也成了战友:余彬彬有时候偷懒也会翘班请假,但杨真是雷打不动的,每天一定要报道。 “你跟他说,说我在找他。”杨真告诉余彬彬。 余彬彬不肯:“心哥要是知道我帮你传话,他会揍我的。” 杨真觉得余彬彬这个人真是不厚道,太不厚道了。但是今天站在树下看着余心惊愕的脸,杨真才意识到,余彬彬也是帮了自己的:比如他没有把自己守在店子门口等余心的事情告诉他堂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声没吭。 杨真有些受不了了,朝前迈出一步。 余心像是受惊一样,把手里的饮料杯子往旁边一扔,转身拔腿就跑! “……我靠!你跑什么!”杨真把烟踩在地上,立刻追了上去,“是你骗了我,你他妈跑什么!” ☆、第19章 杨真是跑不过余心的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余心都很能跑。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外面晃荡,余心锻炼得更加结实了,脚下生风地狂奔了两个路口,才想起回头看看。 他没瞧见杨真。 在原地打转片刻,余心“唉”地长叹一口气,开始往回走。 过了一个路口,他便立刻看到杨真了。 杨真喘着气,蹲在一个花圃边上,抓着自己头发。 花圃里头开着刚被剃了头的金边丝菊,杨真这么大个人死气沉沉地卡在那里,格格不入。 余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回头。 余彬彬没有告诉过他杨真一直在等,但今天看到杨真,他立刻就猜到了。 有什么好等的呢?他一边想,一边慢吞吞踱过去。 我是值得你等的人吗?不是让你没面子、丢你人的家伙? 无数问题团在余心脑袋里,把他本来因为饿而有点转动不开的脑子弄得更加复杂了。 路口的红灯极为漫长,余心就隔着一条路看着杨真。 他看到杨真抹了抹眼睛。 心口跳了跳,余心半是惊讶半是困惑地猜测:他哭了? 金边丝菊的叶子又密又厚,花也沉甸甸的,一团团簇拥在杨真身边。 有细小的虫子无声地飞来飞去,扑到他脸上。 他在脸上抹了又抹,想赶走这些无聊的小虫。 正赶得专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是一个穿着破牛仔裤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杨真吃了一惊。 这惊讶来得快,去得更快,同时在忙乱中让他没能保持住身体平衡,在往前倾的时候禁不住一把抱住余心的腿,以保持平衡。 余心:“……” 他心中疑窦重重:这人不仅哭了,还抱我大腿?! 杨真很快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容易生出误会,连忙放开手。 路上有个人走过来,踟蹰片刻冲杨真喊了一句:“杨老板,你追到债啦?” 杨真飞快看一眼余心,又转头去瞪着那茶餐厅的老板,示意他废话少说,尽快离开。 老板没眼色,但有一副热心肠,见杨真没有否认便朝着他俩走过来:“你快抱紧,别让他又跑了,我帮你……” 杨真嘴角动了动,突然蹦出一声:“别过来!” 那老板终于察觉不对,连忙转头走了。 余心低头俯视着又一次打算伸手抱住自己大腿的杨真:“你找我追什么债?还报警?” 杨真心想这人消失一趟,连耳朵也不顶用了。他也不顾面子了,就这样紧紧抱着余心大腿,有几分无赖的味道:“你别跑了……你跑不了。” 这下真成追债的了。余心皱眉在他脑袋上一敲:“你追得上我吗?你一天到晚坐车坐老板椅,根本跑不起来。” 杨真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要说什么。他完全没料到今天会碰到余心,除了将这个人困住、抱住,他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 僵持片刻,余心又戳戳他脑袋:“别在外面丢人了,回去说。” 杨真这回完全不在意丢人的是自己了,立刻问:“回哪儿说?你家还是我家?” “修车厂!”余心怒吼。 杨真第一次进入总店老板的房间。他发现余心对这里似乎也不甚熟悉,意识到自己困惑的眼神之后,对面的破牛仔裤青年咳嗽两声,示意杨真坐下:“随便坐随便坐。” 他放弃了寻找空调遥控器:“不冷吧?不用开空调吧?” “你不常来?”杨真突然问。 “不常来。”余心坐在他对面,靠着沙发背,是一个很闲适的姿态,“我主要是投资,不管经营决策。” 杨真点点头:“这段时间……余彬彬说你一直在外面玩。” “对啊。”余心晃动脑袋,“到处玩,反正有闲也有钱。” 他等着杨真问下一个问题。比如“你哪里来这么多钱”,或者“你为什么要骗我”。 任何问题都可以,余心早就在心里演练好了答案。 但杨真没有如他所愿。 “芒果和柠檬都坏了。”杨真说,“没人摘。” 余心一愣,顿时想起他家里的院子,和院子里那些芒果和柠檬。 “长这么多?”他满心怀疑,“早就没了吧?” “七八月芒果熟了,我又没时间打理,全都掉了。”杨真比划了一下,“院子里全都是芒果的味道。” 余心心疼坏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几棵果树都是好树?真是浪费。” “不懂。”杨真看着他说,“这种事情只有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在杨真直勾勾的眼神里,余心开始有了莫名的紧张和烦躁。杨真果然是故意的,这个人的心思比自己要深沉多了……也坏多了。 “我对你和你家的芒果柠檬全都完全没有留恋。” “那你为什么回头找我?”杨真立刻问。 他完全从重遇余心的震愕之中回过神来了,两三句话就把这场对话的主导权抓回了自己手里。 余心尝试和他对抗。 “我只是想看看你跑不动又追不上我的样子有多可怜。”他故意冷笑着说,“看你这么可怜,我心里高兴。” 杨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 余心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杨真的面容对他来说仍旧具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分开的大半年里,因为见不到人,怨怼消失了,又因为他见识了更多的人,也开始尝试去理解杨真各种想法的源头,虽然仍旧觉得不可理解,但在愤怒之外,他越发有了种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心态。 洒脱多了,也无所谓了。 “我可怜,你就高兴?”杨真低声问他,每一个字都落得很轻很轻。 余心让自己硬下心肠:“是啊。” 杨真点点头,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你可以更高兴点儿。” 余心:“?” 杨真搓了搓自己的手指。金边丝菊的汁液似乎沾在了手上,或者是那些该死的嗡嗡乱飞的小虫的尸体,他觉得指尖不舒服,甚至在微微发颤。 “我去过德胜街,去了很多次。”他慢慢地说,“虽然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但我的家……还有你的家,我还记得在哪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是街上所有我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了,也没了那些认识你或者认识我的人。我想找人问一问,余心在哪里你知道吗……没人能告诉我。他们问我,余心是谁?我说以前德胜街的黑道大佬啊,这么高,这么瘦,走起路是这样的,蹲在街边吃牛杂的时候又是那样的。” 余心紧紧瞧他,一声不吭。 “难找,太难找了。我没什么用,想在茫茫人海里翻一个人,没那么大的能耐,也没有本事。”杨真的声调仍旧是慢而轻的,像是疲倦,又像是小心翼翼,“而且……也不敢再惹你生气了。我怕你真的就这么彻底跑了,我再也找不到,那怎么办?我肯定会变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这句话戏过了。余心默默地想:过了,太过了,做戏么? 但杨真看起来又是真的可怜。 不是那种落魄至极的可怜,是不好看见也不好摸着的那种:他在这个时刻,像是顶着一个壳子在说话,一个名为“杨真”的壳子。壳子底下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可原本的脾气性格全都不见了,剩的是小心翼翼的揣摩与讨好。他怕我生气,怕我跑了——余心没来由地想,他也会怕? 余彬彬没跟他说过杨真蹲点一样在守他,但偶尔也会透露只言片语。 比如杨真又来问余心的下落了,那天还下着雨,他淋湿了脑袋,是一个人走来的,跟平时不一样。 比如杨真好像瘦了,脸颊塌下去一点,他说是因为最近太忙。“可他这么忙,还是会定期找我问你的下落。”余彬彬说。 这些话全都让余心很烦躁。 “你想过我吗?”杨真问他。 余心没吭声。 “默认就是不否认了。”杨真又自顾自地点点头,“你偶尔可以想想我,毕竟我每天都想着你。这样不公平。” “你跟我谈不公平?”余心终于抓住一个可以任自己发挥的话头,“现在不嫌我给你丢人了?” “不公平。”杨真认真地说,“我让你这么难受,我现在所受的远远不如你当时。这对你不公平。你可以骂我,打我也行,我不反抗。” 余心知道自己又被他绕进去了,扭头看着窗外。 “我可没有欺负人的习惯。” “那你现在可以慢慢养成了。”杨真无比诚恳,“我随你欺负。” 余心又想笑,又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怪人!混蛋!他在心里揪着杨真模样的小人不停地捶打:我有许多欺负人的方法,我保证你一个都没见识过! 但这些话不能讲出来,这是杨真亲手交到余心手里的王牌。 他要好好用。 “上次是我追的你。”余心把视线落到了杨真身上,抬起下巴,做出倨傲的模样,“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我其实从没被人追过。” 杨真连忙点头:“我信。” 余心:“……啊?” 杨真立刻改口:“不信,不信。怎么可能呢?以心哥的长相人品。” 他奋力吹捧了十几分钟,终于换来余心掩饰得不成功的一丝窃笑。 余彬彬在走廊上徘徊了大半个小时,就怕里头两个人会打起来。 但房间里安安静静,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声音。 杨真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是干净的,看样子并没被揍。 “顺利吗?”余彬彬问他。 问完他立刻想到不好,连忙回头,果然见到房中端坐的余心朝他射来了杀人般的锐利眼神。 好在杨真及时关了门,余彬彬得以脱险。 “很顺利。”杨真冲余彬彬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余彬彬觉得杨真笑起来总有些神秘莫测的意思,像是自己做的陷阱又困住了什么猎物似的。 “心哥又答应和你在一起了?”余彬彬问。 “快了。”杨真又笑了笑,显然是胸有成竹。 余彬彬看着他走下楼梯,没走几步突然一脚踏空,整个人紧紧抓住栏杆才没摔下去。 杨真也没继续走了,慢慢坐在了楼阶上,像是捂着脸,不知在做什么。 余彬彬的思考回路与他的心哥差别不大。他凑过去,又觉得挺尴尬的,小声问:“你怎么哭了?” 杨真摇摇头:“没有。” 听他声音确实不像,余彬彬放下心来。 “……只是太高兴了。”杨真又小声说。 余彬彬表示理解:“我懂。我跟我女朋友吵架之后复合,都这么高兴。” 杨真不好说明现在状况,只能在余彬彬面前勉强扮起了肿脸胖子:“是的,你说得对。” 他起身走了几步,不知是紧张,或者因为别的,扶着栏杆的手一直微微发颤。 “余彬彬,你是怎么追到你女朋友的。”走到下一层楼阶的时候,杨真突然抬头问。 “她最喜欢机车,我修车修得好,她的机车都是我负责的,一来二往就熟悉了。” 这可没什么参考价值。杨真点点头,若有所思:“那你表哥最喜欢什么?” 余彬彬毫不犹豫:“吃鸡。” 杨真:“……” 这也没什么参考价值,相同的套路上一次就已经用过了。 他有些发愁,思考得过分入神,没走几级又踏空一次,这回终于摔了下去。 (第二部·完) (并且作者不打算写第三部、第四部和第五部了。) 作者有话要说:跑了俩月!终于!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