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蔺小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黑铁之城》 作者:茂林修竹【完结】 文案: 当最善良的少女将魔鬼养成,最虔诚的骑士毁灭了圣地。神所眷顾的黑铁之城里,时代也如落叶般凋零。 白银的王座伫立在拜占庭,黄金之门洞开在巴比伦,新的世界便如枯木抽条般萌芽。当那一刻到来,眷恋着温柔的魔鬼,手握铁与血的骑士,谁将获得救赎…… PS:不要被骗了,就是个捡只魔鬼回家养的白烂恋爱养成故事,三角恋,有虐有崩坏……大概还有监_禁Play 第一卷《黑铁之城》连载中 翡冷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之一,也许罗马、拜占庭、巴比伦,甚至是远在东方更东方的长安,都不能比她更诱人。这座黑铁一样坚硬冰冷的城市聚集了全世界的财富。就算有魔鬼潜藏在它的下水道里,有杀人犯游荡在往来的人群中,也不能阻止外乡人来这里追寻梦想。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骑士与剑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米夏 ┃ 配角:梅伊,雷?罗曼诺 ┃ 其它:骑士,西方奇幻 ☆、chapter 1 野狗 这还是米夏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一个弃婴——不,不应该说弃婴,他也许有八岁,或者十岁那么大了。但毫无疑问,他被遗弃了。 他蜷缩在地上,脏兮兮的头发纠结在污水里,同样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被猫挠过一样的伤口。原本伤口已经结痂了,但是被污水泡过,又露出下面泛白的皮肉来。他的手已经不能被称作手,手指僵硬的弯曲着,指甲缝里含满了污垢,就像猫爪子那么尖利,尖端还勾着腐烂的菜丝——他也许在垃圾堆里翻找过很多次了,衣服就跟酱菜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在雨幕里,他身上腐烂的臭味也遮不住。 米夏判断不出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病了。但这不影响她的决定。 她放下手里的纸袋子,蹲下来推了推这个孩子。在冰凉的雨中,他的身体依旧热得烫人。显然是发烧昏迷。于是米夏放弃了把他叫醒的打算。 他比看上去的要重许多,米夏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挪到背上。驮稳了,又俯身拾起地上的纸袋——那里面还盛着她的晚餐,不能丢掉。 绕过亚诺河,城东有一片棚板搭建的贫民区。那些房子犬牙交错的贴着倾斜的崖壁搭建,往往东家的西墙就是西家的东墙。建材用不起红砖和石料,就用废弃的旧木板。晴朗的白天看过去,就像无数简陋的鸟巢。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夜里,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塌。 米夏的家就在这里。 她背着那个孩子爬上泥泞陡峭的台阶。进门之前,先把他整个儿的剥光了,将那些散发着烂酱菜味道的衣服远远的丢出去。 出乎意料的,这竟是个男孩子。 米夏猜测,他也许是有什么生理缺陷——这个世界还处在中世纪,比她原先生活的地方还要重男轻女,一个正常男孩子被遗弃是很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就着外面的雨水,大致冲洗了一下他的头和手,着重照顾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才把他抱进屋。 用床单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低哑的呻吟了一声。那呻吟就像沙子摩擦沙子,他的喉咙只怕要烧坏了。但至少,他还不是个哑巴。 罐子里有些昨晚烧的水,米夏倒了一些给他喝。他的脖子枕在她的膝盖上,烫的跟烧红的煤似的。米夏掰开他的嘴给他往里灌水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会听到“呲啦”的一声响。 这么发烧下去,好人也要烧坏了。 米夏四面望着这个空荡荡的——或者说堆满了破烂的屋子。她记得上次她发烧的时候,面粉店的老板给了她一副退烧药,她还 没吃——她是穷人,没有资本娇惯自己的身体,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把钱浪费在药品上。何况这个时代的医术就跟巫术似的,她也信不过。 她从柜子顶上的木盒子里把那包白药末找了出来,倒进杯子里用水冲开,再一次掰开那孩子的嘴。 这一次他终于被弄醒了。小小的脸痛苦的纠结起来,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的眼睛居然是金色的,目光暴躁又野蛮,仿佛在黑夜里能发出光来。 米夏吓了一跳,但还是捏紧了他的下颌,强迫他咽下去。 他挥舞着手臂挣扎,尖利的爪子划破了她的衣袖。米夏就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肘。他挺着胸膛还想起来,喉咙里翻滚着野兽似的低吼。 米夏不得不把杯子放下,全力压制住他。他的力气可真不小,米夏一个成人,几乎都要被他掀翻。 “别乱动,”米夏尽量吐字清晰的警告他,“你病了,要吃药!” 她在这个世界住了快8年,说这个世界的语言几乎都没有口音。但她不太确定身下这野孩子能不能听懂。 ——显然他听懂了。 他不再挣扎,只是维持着戒备的姿势,用不信任的,审视的目光望着米夏。先前的挣扎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喘息的就像一台破风箱,但表情依旧凶狠得像身陷绝境的老兵。 米夏毫不回避的跟他对视。 半晌之后他终于放松下来,表情也变得散漫。他冷漠的扭开头,摆出了任君处置的姿态。虽然那姿态比起屈服,更像一只翻开肚皮让你伺候的猫。 居然还有这么清醒的神志,真是难得,米夏想——也许她弄错了,这不是发烧,而是他的正常体温? “想吃点东西吗?”她试探着问。 野孩子困倦的摇了摇头,金色的瞳孔有些找不准对焦。 一个翻垃圾找食物的孩子,任何时候都是饥饿的,除非他病了——这是米夏自己的经验,她深信不疑。 所以她再次端起那杯药,说:“张嘴。” 吃完药不久,野孩子就睡了过去。 天棚到处都在漏水,四面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不过淋不到睡的地方就好,其他的东西可以等天亮了再晒。米夏便不去管。 她生起火来,把剩菜和面包混着丢到锅里炖。然后盛了一盆水,先去给野孩子擦身体。她记得小时候发烧,妈妈曾用棉球蘸着酒精帮她降温。她手头没有酒精,想来用水也是一样的。 擦完一遍,洗毛巾的水都是黑的。可想而知这孩子有多脏。 不过他露出真面目的脸,却漂亮得 让米夏吃惊。 他的睫毛长的可以在上面放一片羽毛,五官精致得超乎人类认知。这么沉静睡着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天使。 他的耳朵也是尖尖的,藏在蓬松柔软的黑头发下面。米夏简直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精灵——这个世界应该是有这个种族的。 不过他的手可真不好看,瘦的皮包着骨头,指甲内弯着,又硬又尖,简直就是一双爪子。但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一个人所遭遇的时光和磨难,总是轻易就在手上暴露出来。米夏自己才二十四岁,但她的手上已经满是茧子,粗糙得就跟养过几个孩子的家庭主妇的手似的。而十六岁的时候,那双手舞动在钢琴上,就像绽放的夜来香。 她小心的把他手指上的污垢擦干净。指甲剪不动,就先泡在水里。能把里面的泥垢除掉就行了。 晚饭的香味飘出来时,他的体温终于稍稍降下来一点。他半睁开金色的眸子,茫然、沉默的望着米夏。 米夏便轻声问道:“饿了?” 他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人依旧是那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半死不活着。 米夏叹了口气——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家伙。 她盛了半碗粥糊给他,可他没有接。那半碗饭的香味引诱得他的肚子不停的咕咕的叫,可是他的表情里毫无对食物的渴望。 米夏有些恼了。 她再一次掰开他的嘴。但随即她也愣住了。 先前有吗?她用手指探了探他嘴里两颗小虎牙,那牙齿像是小兽未长成的獠牙,与其说饱含威胁性,不如说有些可爱。但毫无疑问,那牙齿日后是用来撕裂皮肉的。 他的表情里立刻渗出了恐慌,飞快的用手捂住了嘴巴,蜷缩起来。 金色的眼睛也半垂下去,躲闪着,不再与米夏对视。 米夏说:“让我再看看。” 他更加自闭的蜷缩起来,死不松手。他的身体里似乎饱含了某种觉悟,但同时又怕得微微发抖。 米夏粗暴的扯开他的手。他目光潮湿又激烈的抗拒着,身体也在奋力反抗。 可是他真的没太多力气了。米夏很快便再一次把他按住。 她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的打量着,那两颗虎牙似乎比之前看起来短了些,已经跟正常人类的虎牙没太大的区别了。 米夏把食物送上去,不出所料,当食物靠近的时候,他的牙齿又慢慢的长了出来,就像活的似的。 “想要吃的时候,就会长出来?”米夏问道。 而野孩子自暴自弃的望着天棚,不理会米夏的问话。 “想 吃我吗?”米夏又问。 这句话激怒了他。尽管没有力气,他还是羞恼的抬手要推开米夏。米夏便知道,她触犯到了他的自尊,他并不希望被人当作野兽。 这样就好,米夏想。不想当野兽的,就是人类。 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会咬我吗?”她的语气很严肃,不是之前的挑衅和试探,而是认真的询问,“看着我,告诉我答案。” 那孩子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米夏。米夏的目光黑柔温暖,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他甚至可以从她眼睛里读出她心里的话——只要他说不会,她就会留下他。 他张了张嘴,好久之后才沙哑的吐出发音标准的拉丁语,“不会。”有些愤恨的,“我不咬人,我不是野狗!” 米夏放开了他。她感到轻松,并且真切的舒了口气。她轻快的微笑着,“什么嘛,原来你会说话。”她把碗放进他手里,“想吃就说,反正你露出牙齿来,我一样知道你想吃了。”她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原来‘口嫌体正直’是这么来的……” 野孩子狼吞虎咽的把那碗饭喝光了——米夏甚至没来得及递给他勺子。 她耸了耸肩,又给他盛了半碗。什么生病了不能吃太多,在米夏看来都是屁话。这世上什么痛苦,都比不过饥饿。 这一次他吃的就文雅多了。 米夏一面吃着自己那份,一边就问他:“既然不是野狗,应该有名字吧。” 野孩子再一次低落下来,粗暴的哑声回答,“没有。” 米夏含着勺子不做声的望着他。 他渐渐就焦躁起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好久之后,才再一次开口,“1501……”他的声音骤然粗暴起来,“我叫1501号,你满意了?” 米夏淡定的望着天棚想了想,“梅伊,”她说,“你叫梅伊。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她弯着眼睛对他笑,拿勺子指着他,“现在,叫一声姐姐来听。”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坑了…… 跟文案里说的一样,是个逐步崩坏的爱情故事,可能会小黑暗。 总之我就是个没信用的人啦~~>__路稍微有些远,绕过大圣堂,又往北走过一个城区,房东才说完了雷的英雄事迹。他指着一座尖屋顶的旧房子,说:“就是那里了。” 这一代已经临近富人区,蔷薇花从矮墙外搭出来,画眉鸟在绿荫间欢鸣。有马车从青石路面上辘辘的压过去,红豆杉的车厢外面雕刻着鎏金的金盾徽章。 那徽章米夏认识,是美第奇家的族徽。在她的那个时代,它和大圣堂的百合花一样是这个城市的象征。 相似的东西那么多,总是让人不小心就错乱了失控。她恍惚了片刻,回神时就看到梅伊跑到了路中间,金色的眼睛正对着驶过来的马车,车夫已经在吆喝。 米夏忙冲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她在对面的蔷薇花墙上撞了一下,脖子上瞬间就被花枝抽了几道血痕。 梅伊仰头望着她,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对不起……” 米夏倒吸了口气,揉着碰疼的额角站起身。她没来得及理会梅伊,因为大胡子的车夫正气恼的骂着方言,米夏虽然听不太懂,却也知道这个时候除了道歉的话,最好什么都不要回嘴。 “真是抱歉……”她说。 车夫并没有得理不饶人,在米夏鞠第二次躬的时候,就扭着大肚皮去问车厢里的人。 他的语速太快太卷舌,米夏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说的是,“是个不懂事的小鬼……您不要紧吧,先生。” “不要紧。”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平静并且柔和,就像花朵绽放一样值得特地去听。听那声音你就可以想象,里面坐着的必定是个文秀病弱的贵族青年,“那孩子没受伤吧?” 车夫瞪了米夏一眼,但米夏并没觉得生气,“没有撞上,不要紧。” “那我就安心了。不要再发脾气了,杰夫。”车厢里的声音略带了些无奈,“我们得快一点赶路了,伯爵夫人不喜欢等人。”他略停了停,“替我向这位夫人致歉。” 马车走出去很远,米夏才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望着梅伊。而梅伊盯着他的脚尖。这孩子妥协的方式很别致,让你生不出怒气来,“以后来了马车,要记得躲。” “……哦。” 米夏就再发不出脾气来了,她抬手揉了揉梅伊毛茸茸的脑袋,表示原谅他了。 “这一代再往北就是美第奇家的别宫。”尽管很崇拜雷?罗曼诺,但房东显然没有他的勇气。他此刻才终于从面对贵族的颤栗里缓过来,马后炮的解释,“过去只有执政官的二儿子住在这里修养。他真是不幸,听说出生时就体弱多病。很多医生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当然,今年他已经二 十四岁了。” 商人所愤愤不平的事是另外一件,“美第奇家想把这里改成夏宫……他们想拆除这一代的民居,却不肯给个合理的价。”抱怨完了又安慰米夏,“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签协议了。三个月之后才会交房。这三个月里,你就安心的住在这里。如果有空出的房子,我会给你安排的。” 最后他只收了米夏一个金币的定金。 签好协议后,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罗曼诺先生帮了多大的忙?” “呃……”房东尴尬的,“他不太爱说话的,你知道……不过,既然你是他的朋友……嗯,这是我个人的心意。” 朋友……米夏又想起雷淡漠的冰蓝色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是不是朋友另说,不过这一次确实是她欠他的,不管他是顺手还是特地。 “那么,就谢谢您了。”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人说名字太长记不住……呃,除了雷·罗曼诺,大家的名字都还好吧。 如果觉得雷的名字难记,那么告诉大家一个窍门。罗曼诺又译罗马诺……没错,就是黑塔利亚里那个傲娇的南意大利。 当然雷不傲娇,他是银头发冰蓝色眼睛的冰山制服大美人,详情请参考FF7萨妃…… ☆、chapter 9 神子 弥撒早已经结束。教堂里空荡荡的。 这座巨人居所一样高大的建筑内部,每一寸的细节都精巧的设计过,出自大师手笔的浮雕和壁画华美得令人窒息。精美的巴洛克立柱高得仿佛可以触摸天国,而穹顶壁画上金色与蓝色恢宏得就像圣光和天堂。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年弥散,但每次来到大圣堂,还是会深刻的被它的美震撼。 此刻他的脚步声空旷的回响在教堂里。金色的水晶烛台从天顶悬挂下来,像是硕大富丽的百合花。蜡烛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跃动。 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的落在他的身后。而他的前面,低沉的祝祷声传过来,空灵得就像是天音普降。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主教安静的等着他颂完。那是一个利剑一样锋利的年轻人,银色的头发,冰蓝色的眼睛,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像冰雪扑面一样寒冷。但此刻他单膝跪在布道台前,双手握着黄金的十字架祈祷,翡冷翠金色的阳光从穹顶上照耀在他身上,他神圣得仿佛背后随时会展开光的羽翼。 在胸口划完十字,他站起身来。 “难得见你来做一次礼拜,就不为自己祈祷些什么吗?”主教慈祥的微笑着,问道。 “想要的,我会用自己的手来得到。”雷淡漠的说,“我今天来找您,是为了之前送来的血样。您告诉过我,今天会有结果。” “是,结果。” 主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长椅上坐下,“在告诉你结果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的血?” “我不知道,”雷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我也看得出来,那不会是人类的血。” 主教遗憾的摇了摇头,“很可惜,那就是人类的血。” 雷静默的望着主教,等他解释。 他记得那血如火焰一般鲜艳,在黑暗里仿佛能发出金色的光芒。里面有无数气泡一样的东西在上升,但雷知道那不是气泡,而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生命力。它有强大的吞噬能力,把人类的血倒进去,你甚至能看到那气泡怎样一点点将它吞掉。 “滤取柠檬汁。”主教说,“兑入一点小苏打,把这种东西加进血液里,血液就会一直保持鲜红,不会凝固。加的足够多,就算你把污血倒进去,也会化掉。血液与灵魂都是神的赐予,我们不会拿人的血做实验。不过这种方法早就在异 教徒的国家里流行开。他们用它保存血液,洒在案发现场,误导检察官他受了伤或者旁的——据说这种手法并不新鲜。” 主教打开他手里的箱子,取出一只小铅瓶,放在桌子上,“这是配好的试剂,据说是从拜占庭的异教徒手里缴获的。你可以拿回去检验一下。” 雷并没有推脱。 他将瓶子收好了,起身对主教行礼,“那么,今天就打扰您了。” “再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主教叫住了他,“听一听一个可怜的母亲对远行不归的儿子的忏悔吧。仁慈的主在上,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位夫人的托付。”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加洛林夫人——你的母亲,她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很思念她。”但是雷并没有与他促膝长谈的兴致,“谢谢您的转告。” 主教没有勉强他,“既然思念她,那么就回去看看她吧。人们总是觉得日子足够用,直到一切不可挽回时,才会懊悔自己错过的时光。你需得记得,我的孩子,神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时间。” 雷独自走在大圣堂的走廊里。大理石的地面平滑如镜,人就仿佛是走在水面上。 走廊两侧挂满了巨大的油画。 翡冷翠是艺术家的天堂,无数天才的画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笔迹,而圣母圣子和显圣图是永恒的题材。这个时代的画家在这个狭窄的领域里取得了高山仰止的成就,很少有人相信后来的艺术家能在这个领域超越他们。因为他们满怀虔诚的创作,这世上也许会有一座大圣堂比翡冷翠的更华丽和恢宏,却再不能像她这么美丽和厚重。 雷在走廊尽头的神子受难图前停了下来。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一度体弱多病。没有父母去探望的病床前,就只有教他希伯来语的高大男人坐在那里。阳光从爬满蔷薇花的阳台落进来,他的嗓音低缓就像鲁特琴奏的歌。他给他讲过很多故事——红胡子的海盗抢掠领主的货船,异教徒的驼队横穿阿拉伯沙漠,维京人的王子战死在不列颠……但是雷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神子的罹难。 他说神子和强盗们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肉身遭受了沉重的苦楚。当太阳西沉,大地被黑暗所吞没的时候,神子向神呼喊。可是神背过身去,不听他的话,不看他的脸。神子感到了神对他的厌憎,内心痛苦不堪。 那个男人用希伯来文缓缓的复述神子的悲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要背弃我……”黑夜在他的身后悄然降临。 雷陷在柔软的羽毛枕头里,感受到了神子巨大的悲伤。他轻声问 道:“神也会厌憎自己的孩子吗?” “神不会。神是爱他的,”他温暖的大手盖在雷的额头上,蓝眼睛里有烛火金红色的光芒在缓慢的流淌,“神所厌憎的,是他身上背负的,全人类的罪。” 原来连神也会因为罪而厌憎自己的孩子。雷想。 可是神子还是将全人类的罪都背负在身上,替他们去赎。 他望着巨大的油画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子。他的身体干瘦、枯槁,面容却如此的平和和神圣,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和痛苦来。而三个玛丽亚亲见了他的受刑,她们心如刀绞,伏在地上,伸手仰头向着天上,她们替他悲呼和痛哭。 三个玛丽亚令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叫他老大的女人,于是他全力清空令自己软弱的伤感。握紧了手里的铅瓶,大步回头,走出了大圣堂。 紫衣主教依旧坐在长椅上,望着阳光照耀的布道台。他曾经很多次站在台上给信徒布道,陶醉于他们虔诚崇拜的目光。像个信徒一样仰望高处却还是头一次。 但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曾经数次朝觐罗马城里的教皇,教皇身旁每一个枢机主教都是他仰望的人。尽管他从来不觉得那些人比他更高尚和虔诚,但是他们确实比他掌握更大的权力。而权力犹如美女,每一个男人都想得到更多。 照明的蜡烛已经熄灭了。黑暗凝固在圣堂里,整个空间亮着的就只有穹顶光柱照耀的圆台。 “用柠檬汁和小苏打,真的能得到让血液保持新鲜的东西?”光柱下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一个年轻人,金色的卷发松松的绑在脑后,苍白柔弱却又温和优雅,就像个情调悠闲贵族诗人。 “当然能,”主教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当他递酒给他的时候,主教娴熟的品尝,露出了赞叹的表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他把酒被放回鎏金的盘子里,往椅子上靠了靠,“只要能找到足够娴熟的炼金师,不厌其烦的提炼和萃取……总有那么一两次能成功吧。” “成品很昂贵?” “不知道——谁会特地求购这种东西呢?配出这药剂的炼金师也随手把它丢在一旁,要不是教会收缴了他的笔记,这种偶然所得,大概早就失传了。”主教不以为意的说道,“连那炼金师也早已经被裁判所处刑了,成品就只有那么一份而已。” 年轻人叹了口气。 “……黎塞留,黎塞留。”他用花腔直呼主教的名字,轻轻的摇头,“你为什么要骗那个可怜的检察官?他嗅着血味找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得到这么点线索。” “比起梵蒂冈的 大人物,我可是规矩多了啊。”主教懒散的眯起望着穹顶上落下来的金色阳光,手指轻轻摩擦着红酒杯纤细的杯脚,“你绝对想象不出,他们弄来了什么东西……我拿到那血样的时候,手都在发抖——那可真是,”在黑暗中,他棕色眼睛里露出了幽深的目光,“了不起的力量……” 雷从圣堂里出来,佐伊迅速的跟了上来。 “怎么样?” 雷脚步不停,直接把铅瓶递给佐伊,将主教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他,然后说,“去试试看吧,我想他并没有骗我——至少在这东西的效用上。” “但是你并不相信他的话?” “相信——就算我相信,你觉得犯人——或者阻止了犯人的‘人’,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在现场留这么一份不会凝固的血样给我们?还是在仓皇逃跑时!”雷的眼睛里罕见的带上了烦躁——他知道主教在对他说谎,但他毫无办法。因为这甚至不是犯人留下的东西,而他能逼主教开口的手段十分有限。 又一份线索中断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至少我们有了一个新的突破口。”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种炼金师专用的铅瓶里装的东西,肯定不是随便谁用柠檬汁和小苏打就能配出来的。我们尽管锁定养得起炼金师的大人物。” 佐伊还想安慰他,可是他越走越急,佐伊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去,“现在就回巡法局?” “不回。”雷不经思考,“我要去买两个面包吃,不用跟着我。” 当面包店的客人渐渐少起来的时候,米夏意外发现了排在队伍后面的雷。 他依旧穿着标准配置的黑色长衣,不过这一次银色排扣没有扣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领口上带着蕾丝领巾。米夏一直觉得这种衣服很有王子风,但显然就算王子也穿不出雷这么清凉的气质。他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但同时他全身上下仿佛都写着,“非熟人勿扰”。 不过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在他第二次——并且很可能是刻意的——帮过她之后。 雷终于排到了她面前。他没跟米夏搭闲话,事实上单看表情,米夏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她给他装好了面包,又另外包了两个给他。 雷的目光这才望向她,“什么意思?” 米夏用专业的微笑回应,“赠品。香草培根面包,推出之前,我想找人试吃看看。” 马萨在一旁给她拆台,“我觉得已经足够好吃了,可是大姐非要让您也尝尝。” 就算是雷,忽然把这种 令人想误会都误会不了的说法砸过来,他也会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我会把试吃意见反馈给你。” 米夏笑起来,“嗯,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那笑容诚恳真挚,就像五月里最明媚的一缕阳光。雷紧绷的神经就在那笑容里微微的松懈下来,他不由就想,果然面包还是有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到天明……什么的! ☆、chapter 10 力量 石砌的阶梯盘旋向下,黑暗向着地底无限蔓延。 尽管已经是六月初夏,地底的温度却凉的像是新化开的冰。水珠凝结在青石的墙壁上,又被油灯的黑色烟气沾染,浑浊的在昏暗的光芒里旋转。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回声悠长的拉扯着。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走在前面。他已经渐渐步入老年。年轻时高大的身形已经有些干瘦了,可是岁月历练出的沉稳,却让他比过去更具有掌控力。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跟在他的身后。 在教皇国,次子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贵族们自然有维系子弟富贵的方法。除了拥有整个翡冷翠城,美第奇家也从未放松在梵蒂冈的经营。长子继承俗世的权力和财富,而次子投身于神,在罗马教会谋求更高尚的地位,已经是这个家族的传统。朱丽安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黎塞留的学生。他的父亲期待他能成为一名教士,但是这个孩子身体太柔弱了,根本负担不了繁重的神学课程。因此直到二十四岁,他还没有发下永愿,侍奉上帝。 他的起步比大多数教士都要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宣誓,必然会平步青云。 黎塞留在他的面前从来不以师长自居,他们两个更像是趣味相投的忘年交。 但是当这个孩子走上歧路的时候,黎塞留还是会尽责的教导他——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当上枢机卿,但是他的学生却有足够的潜力。 “我从来不知道教堂下面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朱利安诺打破了空寂。 “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黎塞留说,“关于教会、关于梵蒂冈,关于神。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伸手推开面前锈迹斑斑的铁门。热气从一个庞大的空间里一涌而出,就像放出了一条飞速游走的长蛇。暖风吹过之后,朱利安诺的眼前豁然开朗。 十二根巨大的爱奥尼克柱支撑起不亚于大圣堂穹顶的半圆形天棚。石柱古朴而威严的造型属于古早的罗马人,而风化痕迹明显的大理石证明这建筑的年头确实已经不短了。原先的用途早已经看不出来,但现在它毫无疑问被改造成一座地下的炼金室。 风在看不见孔空洞里流淌着,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有水渠弯曲流过。中央台座上安放着种类齐全的炼金装置,透明的石英管被吹制成封印阵的形状镶嵌在地面上,有水银在里面缓慢的流淌——炼金师们相信这种法阵可以汲取神秘的力量,成为炼金的动力。 每两根石柱之间有手臂粗的铁筋制成的护栏,护栏的那一侧依稀 可以看到猛兽——甚至是人的身影。朱利安诺对面石柱间的铁门开着,里面立着一个有些发黑的十字架。有六个炼金师们在专注的忙碌,其中两个正在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绑在十字架上。 罗马的教会宣称炼金术是恶魔崇拜的延伸,翡冷翠的裁判所不知烧死了多少炼金师,可它最辉煌的大圣堂下,居然有一个庞大而完善的炼金室! 朱利安诺温和的蓝眼睛一瞬间便明亮起来,柔弱的身躯里仿佛被注入的活力,“这可真是……” “先不要急着惊叹。”黎塞留说,“我想给你看的,不是这些。”他带着朱利安诺走下石阶,来到十字架的前面。 十字架上的人转动着浑浊的灰眼睛望他,宛若枯木。 黎塞留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神的羔羊,我的孩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低哑的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死。”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黎塞留抚摸着他的头发,握住自己的十字架,贴上他的额头,“神会赐你安息,你只需静待那一刻的降临。” 然后黎塞留转向朱利安诺,“别看他的眼睛。”随即对炼金师说,“五十倍稀释液。” 炼金术士将银制的活塞管□他的静脉里,往里推入了两份液体,然后把活塞管堵住。他们飞快的远离他,锁上了石柱间的铁门,将他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巨大的钢铁滑轮被推开了,铁链子哗啦啦的流淌起来。朱利安诺这才注意到,铁门那一侧还有一个笼子,笼子里锁着白额的野狼,那野兽潜伏时悄无声息。可现在它被放出来了,当它扑向猎物的时候,凶残的杀气一瞬间释放了。 可是它并没有咬上去。 因为当它扑到一半的时候,它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并迅速炸裂成一滩血肉。一直到血从铁栏的缝隙里溅落到朱利安诺的脸上,他才猛的退了一步,全身发寒的打了个冷颤。 炼金师们已经打开了铁门。十字架上人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可怜人全身黑紫,连手指上最末梢的血管也爆裂了。污血从他的眼角流淌下来,有金色的光芒像是灯火一样在他的灰眼睛里慢慢熄灭。 “这种液体被称为‘背约者’,炼金师们常用它来暂时解除契约带来的禁制。”黎塞留拿起其中一份液体,它就像水银一样不透明,闪耀着不详而冰冷的光芒,“但不是真正的解除,而是将背约的惩罚延后。等时效过后,受用者将加倍承受背约的恶果。” “而这一份,”黎塞留拿起另一只石英管。里面盛着金红 色的液体,像是流淌的宝石光芒,“是稀释了五十倍的血样。它被强大而古老的契约禁锢着,一旦用背约者将契约‘覆盖’,就会显现出匪夷所思的能力。” 朱利安诺的声音到此刻依旧不能平静下来,“那究竟是什么力量?” 他没有听到声音,甚至没有看到十字架上的人动一动手指头,那只狼就整个的炸碎了,不,不是“炸”,而是像全身的血肉在一瞬间爆沸一样——像是有谁命令它“去死”,于是它就从内里被毁灭了一样。 黎塞留棕色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朱利安诺,“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朱利安诺,我亲爱的教子”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那是魔鬼的力量。” “在神子诞生前一千年,曾有一位贤明的王君临迦南之地。”黎塞留说,“你该听过他的名字。” “是。”朱利安诺说,“以色列的王,大卫之子,智慧的所罗门。”他略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传说可以役使魔鬼的人。” “你说的不错。所罗门王与魔王签订契约,制作了72本恶魔书。每一本恶魔书对应一个有爵位的地狱恶魔。当他诵读它的时候,魔神就会遵从他的召唤,侍奉在他御前。作为回报,所罗门王死后会将灵魂献给魔王——伪经里的记载,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是。” “那么就说些你不知道的吧。”黎塞留再一次在胸前划十字。祈求神的宽恕之后,才又望向朱利安诺,“恶魔书在本质上是一份契约,是持有者和恶魔共同遵守的律法。但其实它约束的对象只有恶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相比恶魔的力量,人类实在太弱小了,”朱利安诺斟酌了片刻,回答,“若不给应召的恶魔订立严苛的规则,就算是所罗门王,也无法役使他们。”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是必要的条件。而魔王想要所罗门王的灵魂,所以他暂时可以暂时容忍恶魔书的存在。但是当他得到了所罗门王的灵魂,恶魔书——可以让弱小的人类役使魔鬼的东西,堪称恶魔的天敌,他为什么还能继续容忍?” “因为……恶魔书对魔王本身没有损害,毋宁说还有好处?”朱利安诺试探着问。 黎塞留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弟子,唇边不觉挂起一抹笑容,“很有见地的回答,如果你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智慧,那么我很快就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他笑道,“但是很可惜,你猜错了,魔王本身也在七十二魔神之列——恶魔书之所以在所罗门王死后还能流传下去,是因为所罗门王的智慧。他耍了个小把戏,把魔王给 骗了。你和魔王忽略了同一件事——所罗门王的妻子是埃及公主,而埃及人和巴比伦人是炼金术的鼻祖。” 朱利安诺的眼睛再一次明亮起来,赞叹的神色溢于言表,“他用炼金术伪造了赝本?” “是的,赝本。他们用现在已经失传的技术,制作出了与真本无异的赝本。当所罗门王死去,随之失效被焚的恶魔书,其实是用炼金术制作的赝本。而真本被封印在瓦罐里,供奉在以撒城的神殿。所罗门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恶魔的强大,他留下恶魔书,是希望有一天当恶魔与人类为敌时,人类至少有一个手段可以对抗。可惜他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 “……巴比伦人攻破了以撒城。” “是的,巴比伦人攻破了以撒城,得到了那些瓦罐。他们以为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便将瓦罐敲碎了。恶魔书的封印被解开。巴比伦皇帝尼布甲尼撒很快便意识到他得到了什么。巴比伦人掌握的高超炼金术让这个异教徒的自信无限膨大,他开始召唤恶魔。前71个恶魔都没有反抗他,他们像辅佐所罗门王一样辅佐他,帮助他建设巴比伦。很多人都相信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便是恶魔的馈赠,他们将全世界的奇珍异草汇聚在这座悬空的花园,而巴比伦人用自己高超的炼金水平为它设计了超越理念的灌溉系统。每个步入这座城市的人都惊叹于它的繁盛和美丽,那是神子诞生前,人类的黄金时期。” 黎塞留的手指擦过石柱的纹理,“我们惊叹于罗马人的成就,而罗马人缅怀亚历山大的荣光。但当亚历山大第一次踏入巴比伦时,他就像个终于得到了心上人的乡下穷鬼,迫不及待的爬上它的宝座,宣称自己是‘巴比伦及世界之王’。究竟是巴比伦征服了他,还是他征服了巴比伦?……但其实那个时候的巴比伦,早已经到了垂垂暮年。” 黎塞留眼睛里朝圣者的狂热渐渐冷却下来,他接着说道,“尼布甲尼撒渐渐也意识到了恶魔的力量,他开始感到恐惧。这个狂妄自负的异教徒国王,役使了71名魔鬼,最后却投入了神的怀抱。他后来是如何敬神的,经里都记着。” “是。”朱利安诺熟读经书,“但以理书,第3章和第4章。” “敬畏让尼布甲尼撒没有碰触第72本恶魔书,但是他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劝说。尼布甲尼撒死后,新的巴比伦王终于抗拒不了诱惑,召唤了第72个魔鬼——那是万魔至尊,魔王本身。直到此刻,魔王才知道自己被所罗门愚弄了。他怒不可遏,就像一万道雷同时劈落,整个大地都在颤抖。”黎塞留再一次凝视朱利安诺,“恶魔书有三个最核心的法则: 恶魔不得碰触恶魔书,不得令恶魔书的持有者受直接或间接的伤害,不得违背恶魔书所记的律法。这三个法则束缚了最强大的71个魔鬼,人类以为这就是绝对安全的保障,可是他们都错了。魔王凌驾于法则之上——因为魔王本身所代表的力量就是律法,他的意愿便是这个世界的律法。71本恶魔书被瞬间毁灭,在牺牲了全部宫廷炼金师之后,皇帝带着第72本恶魔书成功逃离了。” “死去的老皇帝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整个空中花园都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封印阵,那里凝结着魔鬼的力量和人类最强大的炼金术,还有神的祝福。全巴比伦的军队、炼金师和巫师都被集合起来对抗魔王。直到一个月之后,席卷巴比伦的沙暴和雷暴才平息下来。没有人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总之魔王被杀死,而巴比伦也失去了它全部军队,只有寥寥几个炼金师幸存下来。空中花园被毁灭,巴比伦在最繁华的时期陨落。当波斯人征服它时,他们讶异于它的不设防——它一个城市能提供给波斯人的军粮,比半个波斯加起来还多,如果它抵抗,波斯人自认不是对手。但其实巴比伦人不是不想守,而是能战斗的士兵,都已经与魔王同归于尽了。” “这就是魔鬼的力量。”黎塞留说,“人类有恶魔书,做了完全的准备,最后还是倾尽整个国家的力量,才将一个魔鬼杀死。何况现在流传于世的恶魔书,只有一本真本,它收藏在梵蒂冈,神的仆人不会容许它流传于世。其余的全是伪作,它们对恶魔的控制力存疑。连所罗门都不能征服的力量,朱利安诺我的朋友,如果你想碰触,我劝你及早收手,不要深入探究。” 朱利安诺微笑着叹息,“黎塞留我的老师,您今日演示给我看的,是否就是‘意志’的力量?” 黎塞留微笑不语,安静的品酒。 “他们召唤它了,对吗?那唯一的真本的契约者,毁灭了巴比伦的魔王。”他温柔的蓝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轻轻的叹息,“连神的仆人都没能抗拒的力量,我又如何能拒绝?但是我答应你,黎塞留,我会控制自己的狂热,三思而后行。”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总觉得这种内容大家不会喜欢,不过过度章节什么的,总是要有的对吧^^…… ☆、chapter 11 选择 米夏从面包店里出来,发现雷罗曼诺正等在外面。 已经是翡冷翠的傍晚,夕阳的光辉穿透云朵的缝隙,金红色的霞光铺开在天际,西方的天空绚烂辉煌一如最上等的东方锦帛。而雷?罗曼诺依旧穿着他万年不变的黑色军装,笔挺干练,像一柄斩尽繁华的黑铁长剑。 米夏主动微笑着上前打招呼,“我下班了。顺路吗,要不要一起走?” 自从那天她送新品面包给雷品尝,他们的关系就进入一个微妙而又默契的阶段。友好,但又不过分靠近,疏离,却又维持着不断绝的联系。雷在第二天就回应了他的好意,他来到店里买面包,身后跟着浩浩荡荡黑衣巡法使队伍。他对米夏说:“我一个人的意见可能不具有代表性,所以我让他们都尝过了,看来他们都很喜欢。”而巡法使们也整齐划一的露出大白牙对米夏微笑,“我们今天是来买面包的,跟工作和老大无关!” 因为英俊的巡法使们的光顾,那一天排队买面包的姑娘比平日多了整整一倍。后来米夏走在街上,都有巡法使主动跟她打招呼。 雷的举动看上去公事公办——但好像又有些老大带着小弟们走进场子里,霸气的指着其中一个姑娘说“她是我罩着的”,于是小弟们心领神会,有谁胆敢打这姑娘的主意就剁手伺候的意味。 多少还是有点……自作主张的暧昧。 米夏承认自己被雷?罗曼诺吸引了。任何一个单身并且被生活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姑娘,都会被雷这样的男人吸引——他总是举重若轻,不被任何俗务困扰。他轻描淡写的伸了伸手,就帮你解决了燃眉之急。他强大可靠而又没那么高不可攀,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当然她同时也很清醒,她在名义上是个异教徒的情妇,来历不明,资产为零,家里还有个被看成私生子的孩子。雷没那么高不可攀是针对其他姑娘而言的。她被雷吸引是理所当然,若对他动心那就万劫不复了。 所以她从来不抱有非分之想,和雷相处时刻注意把握分寸。 雷走上前,回答她:“不那么顺路,我是特地来等你的。” 他总是这么坏心眼的诚实着。男人的心思像迷宫,有时你真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什么用意。 米夏便也不去追究。 他们一道离开面包店,沿着亚诺河往北去。 这一段正是亚诺河的繁华地段,河边有一个小码头,傍晚正当热闹的时候。出航的渔船收网回来,渔夫从船舱里掮出一箱箱银鳞的肥鱼,收货的生意人 拿烟杆拨弄着点数数目。他承接了德莱尼伯爵夫人的晚宴,这位奢靡的贵妇人只吃梭鲈鲜嫩的鱼腩,他必须得细细的验看材料。 跟梭鲈一道捕上来的,偶尔也有高背的黑鲫。烹调手段粗糙的翡冷翠人受不了它的多刺少肉。如果有人肯要,两个铜板他们就愿意出手。米夏便常来捡捡漏子。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雷对这一代似乎也很熟悉。 扎头巾的丰满妇人从炉子里捡出烤好的饼子,饼子上涂着材料不明的肉酱,热气和香气四溢。米夏买鱼的时候,雷就去买了一张肉酱饼。翡冷翠纸张昂贵,妇人便用洗干净的宽芦苇叶帮他包好。米夏买完鱼,回头就看到他面无表情的吃饼。 还伸手递了半张给她。 米夏忍不住笑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她说。 “有什么不对?” “该怎么说……你不太像是会在这里吃这种贫民小吃的人。” “我是一个检察官,小姐。”雷冰蓝色的眼睛里竟有些无奈,“我到过的每一个城市里每一个角落我都会去。如果我只是干干净净的坐在巡法局里等人去告状……你觉得真正需要到巡法局申冤的,有几个知道巡法局是什么东西?” 真是义正词严啊。 如果他出生在中国,一定会成为包青天一样被人传诵的好官。米夏想。她脑海中就出现一排黑脸黑袍的宋朝清官雷?罗曼诺,忍不住笑得打跌。 下一刻,一个偷腊肠被追的孩子把住雷的腿来了个急转弯,蹿到一旁的窄巷子里。野孩子把一手的油和泥蹭到雷的裤子上,还撞掉了他手里的肉酱饼。雷面无表情的缅怀他没吃完的肉酱饼,眼睛里满是怨念。 提着剔骨刀的蓝围裙屠夫追上来,敞着粗嗓门问道:“看到一个这么高的小杂种了没?” 米夏和雷同时指着两个方向,“往那边去了。” 屠夫毫不犹豫的向着雷指的方向追过去了。 米夏唏嘘不已——虽然她指的方向也不对,但雷可是指了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啊!难道他看上去就真的比她可信? “因为性别。”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女性天生就容易对孩子心软,何况你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刀。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想保护那孩子。”而雷自己则像个不通人情的大魔王。米夏无语的想——雷的眼睛绝对有问题,怎么什么都能看穿啊。 雷转身走进他身后的窄巷子,一面走一面四望。简直就像一只军用德国牧羊犬,几次拐弯之后,他轻易便从角落一堆废旧木料后把那个孩子提溜了出来。这个冰蓝色眼睛的美人不 怒而威,当他面无表情盯着你时,你能感到有一双冰魔的爪子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了你的脚踝。 那个被他盯着的孩子吓坏了,他抖得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先先先生……我我……” 雷抬手弹了他一脑崩,那孩子抱着额头滑坐在地上嘤嘤的哭起来,“我错了,我错了,请不要吃掉我……呜呜呜……” 米夏忍笑忍得很辛苦。 而雷面无表情的丢给他一把铜板,“去把腊肠钱付了。” 处置完野孩子,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码头变得更热闹了。 搬运工和水手都已经闲下来,纷纷聚集在露天棚子下面喝酒、吹牛,或者各自去会相熟的妓_女。能住在这一代的妓_女往往生意都不差,她们在自己的或者租住的房子里迎来送往,不缺找上门的客人。但是遇到难得来到这里的体面人,也会故意靠在窗子上对他吐烟圈。她们吐烟圈时几乎不着寸缕,只单手拉着长长的丝绸遮在胸前,慵懒的眯着魅惑的深色眼睛。鲜红的嘴唇微微撮起,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你可以立刻就把她们按在墙上亲吻。 当然米夏不觉得雷是这么轻佻的人——可是,连她一个女人都会面红耳赤的场合,他就不能稍稍有一点表情吗? ……雷确实很快有了表情。 因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手里攥着几枚银币来摸米夏的胸——当众把钱塞到妓_女的乳_沟里,这是码头嫖妓的新玩法。 雷抬手想捏断男人的手腕,但是米夏比她更快。她暴喝一声,余音未歇,那个足有她两倍大的男人就已经被她丢飞出去——她在短暂的一瞬间踢了那个男人的□,还给了他一个过肩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米夏在众人的起哄和喝彩声中,居高临下的把落了一地的银币踢到那个男人脸上去。转身面对雷时又挂上了面包师安静的笑容,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苍蝇。 雷还抬着手,脸上的表情已经龟裂了。 “刚刚你甩飞他的动作……” “啊,那个啊。那是故国教给女性防身的武术,东方女人都会。” 雷垂着雪白的睫毛静默,片刻后问道:“有这样的身手,面对杀人犯时为什么逃得那么凄惨。” 如果不是对雷有明显缺陷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米夏肯定会再一次被他的话激怒。但现在她已经知道,当他面无表情的发问,她就只需要对他说实话。 “因为恐惧啊。”米夏说,“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害怕过?” 雷确实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他行 自己的正义,背负自己的原罪。终有一日他将列席末日的审判,听候神明的裁决。他相信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是永恒的慈悲,绝对的正义,最终的主宰。在神的注视下,恐惧是不必要的,也是没有用的。 尽管很多人都不相信,但雷确实是个真正的信徒。虽然他信神的方式和别人不同。 “我很怕死,”米夏用叹息似的声音说,“……你大概不会懂,我穷的就只剩下命了,如果连命都丢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看不到色彩,听不到声音,摸不到冷暖。黑暗、幽寂、冰冷……等虫子把我吃完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呃,你能明白吗?” 出乎意料的,雷居然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我怕得全身发抖。不要说反抗,能记得自己会跑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码头。行人和房屋开始变得稀少,河水也清澈起来,夕阳最后的余晖铺展在亚诺河上。 雷在某个僻静的河段停了下来。 “我调查过你。”他忽然说,“你来历不明,在翡冷翠流浪了一个冬天甚或更久,在七年前依附了波斯人……但我相信你是个自由民,你谈吐有素、不卑不亢、内心强大。而这些都是从小的家教养成的。你必然出身良好,父母都是受人尊重的体面人,他们用教导一个绅士的方式教导女儿,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 米夏脸上的笑容沉寂下来,很长时间她只是望着平静流淌的河面。她想真是奇怪啊,你看他们明明相隔遥远的时空,可那些连她自己都快忘掉的事,就这么平淡的从雷的口中陈述出来。仿佛他真的看到了一般。 “是的,我是自由民。”很久之后,米夏才说,“我的父母也都是自由公民,有体面的工作,衣食无忧。我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是他们的骄傲。可是这又怎么样?我的出身在翡冷翠没用,我受的教育也完全没用……因为我回不去了。” “你能来,就能回去。” 米夏睁大了眼睛,望着雷。 “我知道有可靠的人要去东方,他将从热那亚出海,在巴士拉登陆,之后沿着丝绸之路一直往东,去到长安。”雷说,“我可以资助你回去。” 米夏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可是这个世界的东方和长安,真的称得上是她的故乡吗?如果哪里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古汉语,住的是她不认识的人,有着和她生活的时代截然不同的礼法和制度……那她还不如留在翡冷翠,至少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你想让 我做什么?”她还是带着失望,问道。 “下一个朔日已经临近了。”雷说,“如果他还继续作案,这几天差不多是时候了。”他望着米夏,冰蓝色的眼睛毫不回避,“我想请你协助我,引诱他出手。” 米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早知道雷就是这样的人。反正他们就是因为这结识的,反正她对雷而言就只有这种作用。 她就不该对他有旁的想法。 “怎么协助。”她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情,笑着问道,“反正我凌晨的时候肯定要出门工作的,就算不协助你也很容易被杀人犯盯上吧……不过你保证我不会有危险?我好像刚刚才跟你说过,我特别怕死。” 雷并没有回避米夏的体温。 “他很聪明,我们不能跟得太近,不然很容易被他发现。所以,肯定会有风险。”他说。 “就算这样,你也还是非要抓住他吗——其实女人们夜里已经不出门了,他没那么容易继续作案的。” “但他必须得为自己过去所做的付出代价。” 米夏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她说。在雷的心里,比起她的恐惧,抓到杀人犯更令他在意。 这也就是目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确实枝枝蔓蔓的东西太多了,模糊了主线。感觉到乱是作者的错。 于是我改掉啦。让主角多出场吧。 虽然我更喜欢红裙子的吉卜赛女郎……T____T ☆、chapter 12 契约 梅伊趴在阳台的护栏上。 听到门响的时候他克制住了飞扑过去的冲动,只是用金色的大眼睛静默的望着。米夏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轻声的指责,“你又回来晚了。” 米夏脱掉鞋子,趿上一双布拖鞋,然后轻轻对他招了招手。 梅伊立刻便丢开了矜持,飞快的站起身扑到她的怀里去,委屈的在她怀里蹭了蹭。米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尽管她不想,但梅伊确实被她养的越来越像一只害怕寂寞的小狗了。 米夏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回来的路上遇到朋友,和他聊了一会儿。” 梅伊在她怀里沉默了片刻,小心的仰起头问她,“他比我重要吗?” 米夏无奈的戳了戳他的额头,“这不是一回事。就好像尽管我更喜欢待在家里教你文法,但我必须得出门工作一样。有一些交际是必须的。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已经回答过你很多次了。如果你总是这么问,我会觉得自己很失败,忍不住反省我是不是哪里伤害到你了。” “你回家晚了。”梅伊小声的控诉,“……要是你没有朋友就好了。” 反正他就只要米夏就够了,为什么她却要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分去注意? “我听到了哦。”米夏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推开。进屋去杀鱼,梅伊跟在她身后。她忙的时候他就蹲在一旁看着她。 米夏说:“人都是得有朋友的。” “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有多大,只有家人是不够的。你必须得走出去,跟各种各样的人接触。”这么说的时候米夏就觉得很难过,为自己的贫穷而难过。 翡冷翠其实有很好的教育系统——美第奇家的族长比这个时代大多数贵族都更目光长远,他相信高素质的公民是一个城邦兴盛的基础,贵族和僧侣不应该垄断知识。因此成为翡冷翠的僭主之后,他便仿照着罗马帝国的城市教育,设立了很多平民学校——尽管古罗马已经灭亡了六百年,但它的文化理念实际上依旧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 这些学校收的确实是平民子弟,可它们不是免费的,而且名额有限。你必须得好好的周转,才能为孩子谋得一个位置。 而米夏连周转的钱也拿不出来。她就只能自己教他。 她能教给他知识,并且保证其中大部分都比平民学校教的高明。但学校并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地方。他还将在那里循序渐进的接触世界,了解“社会”的概念,学会与他人相处,建立最初的人 脉,并且养成完整的人格。 而这些恰恰是米夏无法给他。 如果他只能接触她一个人,他的交际障碍势必越来越严重。如果除了她他无可依赖,他就只会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这不是米夏想见到的。 “其实你可以出去玩,”米夏说,这一代的治安还不错,她不必过度保护,“你不能因为一些人不喜欢你,就拒绝所有的人。你看昨天在阳台下面邀请你的那个小姑娘,她应该很想跟你认识。” 梅伊并着腿蹲着,垂着他长长的睫毛,“……她穿着很漂亮的衣服,有护卫和女仆。她是个小贵族。” 米夏想,这孩子也许是自卑了——她其实很多次感觉到他的自卑,因为他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牙齿、指甲和耳朵。他自卑于自己不像个人类,时刻都害怕自己堕落成野兽。当他看到一个漂亮整洁的小姑娘,这种感觉只会更强烈。 男孩子总是希望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看上去帅气又聪明。 “也许你并不比她差呢?她有漂亮的衣服,可是你有漂亮的长相。就算她是个贵族又怎么样?”米夏安慰他道,“谁说你就不是?也许你是某个神秘国家的王子,你的卧室比她的城堡都大,连地板都是用黄金铺成。你只是临时寄居在翡冷翠,总有一天会有七彩宝船从海上开过来接你,给你带上钻石的皇冠,簇拥你登上王座——反正也没人知道你的出身,谁说就一定不会呢?” 梅伊忐忑的望着米夏,小心的问:“如果我不是呢?” 米夏差点笑喷出来。 “那么就轮到我高兴了,”米夏说,“如果你不是别的国家的王子,我就不用眼看着你被他们接走了。” 梅伊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他抬起手轻轻按着米夏的额头,就像教皇为他加冕的国王赐福。他的声音很轻,金色的眼睛里却仿佛有不容误读的庄严。 “如果我是一个王,我就将王冠的一半赐予你,准许你安坐在我的身侧。我的座下,不会旁人比你更尊贵。我愿与你分享我的地位、财富和寿命。” 被他碰到的地方灼热的刺痛起来,米夏怀疑他的指甲又长出来了。但她还是忍着笑,认真回答:“您真是个慷慨的王。”游戏完毕,她轻轻推开梅伊的手指,微笑道,“不过我不要什么王冠,只要你准许我撬一块黄金地板拿去卖就可以了。” 梅伊像是被打击了,他有些泄气的说:“好吧,那……那我就把所有的地板赐给你。” 米夏再也忍不住笑意,她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说:“好了好了,我的小国王。我要做饭了, 你去帮我把桌子摆好。” 但梅伊没有立刻听从,他望着米夏,小小的脸上全是心事。 米夏便问:“怎么了?” 梅伊垂下睫毛,小声说:“你身上有旁的东西……它污染了你的味道,我不喜欢。” 米夏想,她可真是养了一只麻烦又敏锐的小型犬啊,明明捡回来的时候骄傲沉默得像一只纯种猫。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口袋里翻出一只巴掌长的木头圆筒。筒子的两侧都堵着,其中一头是可以□的。这是雷给她的信号弹。米夏拿到的时候就觉得像礼花,而雷演示给她看时说:“拔掉这里,开口对着天空,或者歹徒。我一定会立刻赶过来救你。”米夏瞬间就觉得安全了不少。 “里面装的是火药,味道确实不怎么好闻……”虽然它让米夏觉得怀念。 “……是你的朋友送的吗?” “嗯,因为我要凌晨出门。这东西可以保护我。” 梅伊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做声。 其实他很想告诉米夏,他每天都跟着她,他有好好的保护她。她不需要靠什么朋友,也不必接受他的馈赠。 可是他不想让米夏知道他能悄无声息的潜入黑暗,轻松切断人的喉管。她不会喜欢的。 。 太阳西沉,金色的余晖铺开在亚诺河上。 流浪的艺术家盘坐在河边的石头护围上弹着鲁特琴,红裙子黑头发的吉卜赛女人像烈焰燃烧一般舞蹈。 吉卜赛人乘坐的大篷车停留在河边,篷车停留之处便是他们今夜的家。吃饱了之后他们便无所事事,年老的女人回帐篷里摆弄她的水晶球。而年轻的男人们想要和红裙子的女人跳舞,可是她的舞步太热烈和妖娆,绽放在暗夜里的红玫瑰,不是谁都能摘取的。男人们纷纷败下阵来,独舞的女人转动她的足尖,光裸的肩头舒展着,高高仰起她天鹅一样优美的脖颈,如丝的目光肆意的扫过每个男人的面庞,充满了挑逗和挑衅的意味。 每一个被她望见的男人都贪婪沉迷的望着她,他们的眼睛像是要扒光她的衣服。 女人露出了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她高傲的微笑,最后望向为她弹琴的艺术家。那是个英俊的男人,蓝色的眼睛浩瀚深远,就像夕阳照耀的海面。他回望她的目光温柔含笑,像是在说,“你确实很美丽,可那又怎么样呢?” 女人感到不甘心。她奔跑到他的面前,就像风吹落了一袭流锦。弗朗明戈舞是男人征服女人的舞,而她为了挑动他的征服欲而跳。她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的眼 睛,每一个撩裙,每一次回眸都在肆意展现着女人的美。她欲擒故纵,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不□出一寸诱人的肌肤,却涌动了所有的风情和欲望。 男人只是微笑的弹着琴。他用琴音肆意拨弄着她的身体,却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 女人的目光变得哀怨,她在舞动中频繁的回眸。 男人终于对她勾了勾手指。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瞬间从一只高傲的孔雀变成了温顺的猫咪,她飞扑到他的脚下,伏在了他的膝盖上,仰头望着他。他只用一个动作,便击败了她全部的美。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个吻就像是国王的赏赐,充满了施舍的意味。女人于是伏在他膝盖上哭泣起来。 她为他的薄情而愤恨和哭泣。他跟随他们从伦巴第来到翡冷翠,路上她曾数次向他示好,可是他从未回应。如今他已经到了他的目的地,马上便要和他们分别了,可是他依旧吝啬于一个亲吻,不肯和她共渡最后的夜晚。 他要寻找的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可以令他推拒近在咫尺的艳遇。 夕阳沉落,黑暗悄无声息的降临的翡冷翠。吉卜赛人早早的点起了篝火,初夏的蚊虫扑向明亮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夜间的欢宴已经开始,吉普赛人围着篝火弹琴,跳舞、肩搂着肩唱歌,把劣质的啤酒洒得到处都是。流浪艺术家没有加入他们的狂欢。他正靠在年老的吉普赛女人帐篷边,用鲁特琴的单弦拨出断断续续的调子。 今夜他便要离开,女巫答应了红裙子的吉卜赛女郎,要为他占卜。他正在等她的结果。 “我看到了血书的六芒星,烈火烧尽了契约,门自空中开启。我不知这是吉是凶,是悲是喜。”很长时间之后,女巫用沙哑的声音毫无感情的说。 “嗯。”流浪的艺术家回答。他站起身来,唇角带着懒散的笑容,“这都不要紧。” 他放下手里的鲁特琴,没有道别也没有感谢,像来时一样自由的离开。 红裙子的吉普赛女郎从女巫的帐篷里飞奔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形消失在黑暗里,就像沙子散在了风里。 她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而女巫长长的叹息,“忘掉他吧,塞尼雅。那是你不能仰望的灵魂,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他只听命于座上唯一的王。” 朱利安诺靠在车厢上,平静的望着外面流逝的景色。 马车沿着亚诺河案飞速的行驶。河的对岸停着吉卜赛人的大篷车。篝火在风里燃烧,而红裙子的吉卜赛女郎奔跑 起来比火焰还要明亮。这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令朱利安诺感到羡慕,他下意识的转动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上镶嵌着鲜红如血的宝石,宝石里有金色的六芒星隐现。 朱利安诺从小就体弱多病,他已经习惯了像这样看着别人欢闹。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他自己也这么相信。直到有一天,当他躲开仆人同情的视线和廉价的关爱,在阴暗的地下室阴郁燥乱的用匕首凿着阴湿的墙壁泄愤时,一本黑色镶银的书落在他的脚边。他拾起那本书,擦去封面上的尘埃,看到了用人类的指骨拼凑而成的六芒星。 那是恶魔的馈赠。 这个被期待成为教士的孩子,接受了恶魔的馈赠。 可是这又怎么样?他曾无数次躺在病床上向神祈祷,可是神甚至不曾准许他像别的孩子那样在花园里奔跑。如果魔鬼能让他享受健康的乐趣,他将毫不犹豫的投向魔鬼的怀抱。 黎塞留警示他魔鬼的可怕,却不知道病痛的可怕。让他失去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生命力,他宁可让魔鬼毁灭翡冷翠——一个你不能享受的世界,哪怕它再美丽也只会加倍令人憎恨,朱利安诺情愿与它同归于尽。 他不介意他信仰的是神还是恶魔,他只要他活着的每一刻都能恣意的奔跑和呼喊,追逐一切他想追逐的事物。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阻碍他享受这样的生命。 马车不止何时停了下来。朱利安诺向外望了一眼,车子已经驶离了亚诺河,但是德莱尼夫人的庭院还有很远的路程,它不该在这里停下。 “怎么了,杰夫?”他问道。 他的车夫没有回应,风在一瞬间止住,连虫鸣也消失不见。绝对的寂静里,他听到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地狱的回答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直击着他的灵魂,“比雷斯,第十三柱魔神。”他懒散而傲然,“人类,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我准许你实现它。” 作者有话要说:被各种冒泡吓到了……谢谢大家^^试读的人找到了,谢谢大家不怕被骚扰=__=||| 然后,果然我文下聚集的都是正太控,这呼声跟雷出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啊……可怜的雷,摸摸 最后……下半章其实大家都看过了…… 忽然想起来,求收藏!求冒泡!!求包养!!!最近好冷清啊!!!! ☆、chapter 13 遭遇 听到门锁轻微的响声,梅伊睁开了自己金色的眼眸。 他站在屋顶上俯视这座城市。凌晨四点钟,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街巷、房屋都静默的匍匐在暗夜里,只有教堂高耸的尖顶和钟塔像黑铁之剑般刺向黛蓝色的天空。 风在梅伊的皮肤上流淌,每一丝微弱的气流都携带着夜晚的讯息。他在黑暗中如鱼得水,仿佛暗影里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耳目,它们听从他的指令,将一切他想知道的真实传达给他。 但是今晚这感觉却被阻断了。寂静里潜伏着不详的东西,黑暗在它的压制下瑟瑟发抖,它们不再欢跃着将梅伊想知道的呈递给他,而是屈服于另一种力量的威压。这感觉令梅伊压抑和烦躁。仿佛有无知的流浪者冒犯狮王的威严挑战他的权位,尽管年轻的狮王不解决斗的含义,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挥动自己的爪子。 但是在此之前,梅伊想要保护米夏。他不打算丢开米夏,满城市寻找那碍眼的力量的主人。 他抛开令人不快的憋闷感,将注意力集中在米夏身上。他用双眼仔细的确认了一遍——黑衣的巡法使今夜没有跟着米夏。 他悄无声息的从屋顶纵身跳落,像影子一样隐没在漆黑的树荫里。追上了米夏。 可是那感觉如影随形。早先的时候像是巨大的手掌遮盖住天空,而现在它离他越来越近,凝聚成一双从旁窥探的眼睛,梅伊已可以分辨出他潜伏的方向。 长街的尽头是一个三叉路口,风从横向的街道上倏然吹过。亚诺河的水汽凉沁透肌,梅伊听到风里的冷笑,像是幽灵伏在他耳畔喘息。 梅伊猛然间望过去——拐角的阴影里藏着一个男人。他整个身体都包裹在黑衣里,月光一样冰冷的银发遮盖在漆黑的兜帽下。他的气息收敛在黑夜里,就像一柄黑铁铸成的长剑,光华内敛。然而你看他一眼就会知道那长剑必将出鞘,毫不留情的挥砍斩杀,沉默的饮足鲜血。 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头望向梅伊。梅伊全身的杀机都被调动起来——他身上的气味令梅伊极度不悦。梅伊手里匕首出鞘,在黑暗中瞄准了那个人的脖颈。 雷罗曼诺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刺骨杀气。而杀招来得那么快,他仅仅来得及提起手中的长刀。 匕首砍在累金的皮鞘上,强大的力量震得雷手腕发麻。袭击他的身影一闪而过,转眼便再度消失在黑夜里。 雷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但已经明白了他是什么。 ——两尺半,一个十 岁孩子的身高。可他敏捷得像是捕猎的豹子,力道足以抗衡一个强壮的成年人。他从至少六尺远的地方对雷发动袭击,一个眨眼便已经袭到他的面前。而雷已经与他交锋过了,却再度丢失了他的位置,甚至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比最训练有素的刺客还要泯然无形,黑暗是他的主场。 雷知道他在某个角落里窥探着他,就像猎豹潜伏在枯草丛中盯上了一头雄鹿。雷找不到他,可是他对雷了若指掌。 但是没什么好害怕的,雷想,这只小兽还没有长成,它只敢潜身于黑暗。比起在塞迪卡跟他交手过的那个,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用牙齿咬掉长刀的皮鞘。这柄刀是他与拜占庭人交战时得到的,漆黑的刀刃上遍布细小的白色花纹,就像暗夜繁星一样美丽。在教皇国这种刀被称作亚特坎长刀,它锋利得可以削断当风飘展的丝绸,斩开锁子甲就像切开另一层皮肉。一切有形体的东西都不能抵御它,魔鬼也不例外。 雷将圣水洒在漆黑的刀身上,刀身上希伯来语篆刻的咒文像融化的黄金一样流淌起来。雷抖落残余的水渍,刀尖指地,静待攻击的到来。风声一瞬间凌厉起来,杀气扑面而来,雷手中长刀挥斩成圆。刀与匕首在黑暗中碰撞,他们再一度交手。 雷捕捉着交手时短暂的力道,将他往路旁的墙上推去,至少这一次过后雷能判断他的大致方位。他主动挥刀上前,清脆的碰撞声之后,雷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的位置。挥砍像疾风骤雨一般落下去,雷没有给他重新潜藏的机会。 “为什么袭击我?”雷问。他跟魔鬼交手过,知道他们不是无知的野兽,甚或比人类更聪明。 他袭击他必定有自己的理由,就像之前他袭击杀人犯。一个念头恍惚的擦过雷的脑海——也许他也被当作了对米夏有威胁的人? 他们可以合作也不一定。 亚特坎长刀令梅伊感到不适。这种刀用炼金术铸造而成,刀身上篆刻着希伯来人的密咒。一旦被它砍中,伤口很难愈合。从第一次出任务的开始,梅伊就觉得它很麻烦。 更麻烦的却是持刀的人。梅伊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出邪气,事实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比大多数圣堂骑士还要纯粹和坚决。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无辜的。但梅伊厌恶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本不该出现在米夏之外的人身上。他打算打残他就收手,可是他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听到他的发问,梅伊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什么。 长刀架着匕首,而米夏的惊叫声从已经有些远的地方传来。短暂的凝滞 之后,两个人同时发力,将对方推开。 他们在黑暗中片刻对视,同时丢开对方,向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赶过去。 。 马车在最后一刻急拐。车夫终于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慌忙查看米夏的情形。 而米夏惊魂甫定。 那辆马车从拐角忽然冲过来,米夏根本来不及躲开。她原本以为自己绝对要被踩在马蹄子下面了,但是马车在一瞬间横了过来。就像是从侧面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及腰高的车轮湛湛停在米夏面前。车门上鎏金的盾牌标志在暗夜里也闪闪发亮——这是美第奇家的马车,米夏已经是第二次遇到它。 “发生了什么事?”车厢里有人发问。 “好……好像撞到人了。” 车门便被推开了,探身出来的是个病弱文秀的贵族青年,蓝色的缎带绑着金色的长卷发。他天生就有优雅柔和的长相,皮肤就像冰雪一样白,蓝眼睛湖泊一样干净。他很快便发现了米夏,见她摔倒在地上,便跳下车来。 “伤到了哪里?”他温和的问道,伸手来扶米夏。 他手指上套着红宝石的戒指,那宝石给人的感觉很不祥。像鲜血一样剔透圆润,仿佛一倾斜就会从戒面上滴落下来。 黑暗令人加倍不安,而半夜并不是接受陌生男人好意的时候。米夏目光从他手上移到他脸上,她退了退,“没伤到……我自己能站起来。” 他并没有觉察出米夏的不安,依旧在说,“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请告诉我。我感到很抱歉,我的私人医生住得不远……” 米夏说:“我真的不要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一般,略有些尴尬的微笑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回头对车夫说,“杰夫,你来帮助这位夫人。” “不用了!”在孔武有力的大肚子车夫面前,米夏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猫。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脚稍微有些扭到,但是不要紧。她踮着向后退了一步,“我很好,您可以离开了。” 车夫对米夏的态度感到愤慨,他撸了撸袖子上前拽住米夏的胳膊,一面回头含混的说,“……您太善良了,其实不用什么猫猫狗狗都管……她都说不要紧了。” 美第奇家的贵公子只是对车夫微笑,“送她一程吧,单身女性走夜路总是令人不放心。” “跟偶然遇到的陌生男人走,更不是个好主意!”米夏用力想要挣开被车夫拉疼的手腕,“您这是绑架。” 他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口齿伶俐。但我并不是陌生 男人,我的父亲是翡冷翠的执政官。我叫做朱利安诺,美第奇家的次子,你该听说过我。” “没听过。”米夏用力跺向车夫的脚背,抬头狠顶他的下颌,然后给了他的鼻子一个头槌。她从车夫手里挣脱出来,退到路灯旁,像炸毛的猫一样对朱利安诺露出警告的表情,“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喊人。” 朱利安诺有些被惹恼了,他踏前一步,笑容里刀锋暗藏,“就算喊了人来又怎么样,上帝作证,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谁知道呢?”米夏针锋相对,“一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和一个卑贱的东方女人。自从死了四个妓_女,翡冷翠已经很有没有鼓舞人心的八卦了。” 朱利安诺蓝眼睛里光芒渐渐寒冷,他沉默的跟米夏对峙,而他的车夫还捂着鼻子倒在地上。 “很好。”他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他像个被坏女人欺骗的纯情小男孩,一时找不出能形容米夏的贬义词,“这么不知好歹的女人!你赢了。”他气冲冲的上了马车,马车已经起跑了,他又令车夫停下,从车厢里丢出一枚金币,“自己看医生去吧。” 米夏一直注视着他的马车跑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脚踝疼得厉害,她蹲坐下来揉了揉。风从街口吹过来,汗水令她遍体生凉。她知道自己也许有些反应过度,伤害了美第奇家贵公子的善心。但她已经是惊弓之鸟,被车夫肥厚的手掌握住手腕时,她差一点就真的叫出来。 她腿上发软,有些站不起来。沉默的坐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雷?罗曼诺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藏得可真好,米夏想,这么近,也许她叹口气他都能听到。可她差点被陌生人的马车给拉走,他却稳稳的半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真是沉得住气啊。 “你这个时候出来,就不怕被杀人犯发现?” “他已经走远了,连在暗地里跟着他的护卫都走远了。” “什么?”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你为什么不上他的马车?” 雷的声调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平淡,但米夏能感觉出他话里的愤怒和失望。他话里的信息量这么大,米夏很奇怪自己居然听完就明白了。大概是风凉的关系,她脑海中一片清明,冷静得可怕。 “那个朱利安诺,你怀疑他就是连续杀人犯。”米夏说,“——你让我当诱饵,想套出的不是杀人犯,而是证据。” 雷没有说话。 “所以,除非那个美第奇家拿刀子捅我,不然你不会出来。也许只是捅 我还不够,是不是非要他像之前作案那样,剖开我的肚子摘除我的内脏时,你才会出来。”米夏感到莫大的愤怒和委屈,却发泄不出来。她在口袋里胡乱掏了一阵,才发现那个给她安全感的火药筒正握在她的手里。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让我住在美第奇家夏宫附近,也是你算计过的吧。你生怕他找不到我,不来杀我灭口……所以特地把我送过来。”米夏手上在发抖,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她把火药筒用力丢到雷身上,“你真是差劲透了!雷·罗曼诺,你真是最差劲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赶紧写下一章 不然这一章Bug大了…… PS:请不要急着给雷判死刑,谢谢 顺便,JJ总抽掉我的更新,教大家一个从评论区学来的办法(呃,谁教的忘了) 把被抽调的那一章的地址里的www改成ooo就可以看了(不知道改成my可不可以) ☆、chapter 14 背叛 夜晚还没有结束,黑暗笼罩在翡冷翠。 从亚诺河上吹来的夜风饱含了水汽,湿而冰凉。梅伊在阴影里停住脚步,就像是风里的水雾凝结在草木上,悄无声息。 圣三一桥边的灯柱上,油灯平缓的燃烧,飞虫一下又一下的撞着油腻的玻璃灯罩。黑暗和水声无边无际。 灯柱下那小小的一圈光晕里,一个男人等在那里。他望向梅伊所停留的方向,似乎在黑暗中对上了梅伊金色的眸子。短暂的凝滞的静默之后,他单膝跪地,像一个觐见主君的骑士,谦恭的垂下头颅,将脆弱的脖颈暴露了出来。 “比雷斯,御座下第十三柱,回归御前。”他刻意平稳着声调,说道。 片刻沉寂之后,梅伊握着他的匕首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听不懂这个男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已然卸去防备,任由处置。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敌人,尽管他已经收敛起力量,但是梅伊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他先前感觉到的那令黑暗变得凝重的威压就来自于这个人。诱导他发现了雷罗曼诺的气息也来自这个人。而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周身缠绕着的不祥逆流,同样来自于这个人。他拥有梅伊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无孔不入的操控着这个夜晚,连梅伊也是舞台上被他摆布的优伶。 可是当梅伊走到他面前,无需动手他先已臣服。 梅伊走近他,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更深的垂下头去。喜悦像是潮水般汹涌上涨,令他不能自已。 “醒来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您。从巴比伦到拜占庭,直至翡冷翠……”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出手试探,却没料到是您亲临。竟然在御座前炫耀威能,我感到无地自容。请宽恕我的狂悖,我正为此遭受惩罚……” 梅伊打断了他的话,“我叫梅伊。” 比雷斯的声音骤然噎在喉咙里,“是……您的意志便是一切的理由。” 梅伊感到困惑,他竟对比雷斯提不起杀意,甚或认可了他的说法。可是他不认识他,他跟他不是同类。他清醒的知道比雷斯的力量来自于黑暗,纯粹的黑暗,与他所守护的截然相反。 匕首已经架在比雷斯的脖颈上,只要稍稍用力他就能切断它,而比雷斯全无反抗的意愿。他在等待他的裁定。 被信仰的感觉令梅伊厌恶。 他将匕首收回去,对比雷斯说,“你起来。我不是你在找的人,更不是什么御座。” 比雷斯僵硬的从命起身,仿佛还没从震惊中悔过神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梅伊。 ” “是,这是我的名字。” “您以前不曾给自己起过名字。” “不久前才起的。”梅伊望了一眼东方的天空,他被比雷斯耽误了过多的时间,米夏也许已经到面包店了,在正午之前她都不会回家。梅伊感到消沉。他将匕首归鞘,转身离开。 “您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身后传来比雷斯的质问声。 梅伊感到厌烦,这个人根本就不听他说什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再烦我。” 夜风骤然间鼓满,灰尘和草木的残枝刮得地面沙沙作响。乌云从天边涌起,晨星隐没,夜空沉甸甸的低压下来。 比雷斯的愤怒像是风暴席卷而来。 “那些人类对您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雷鸣一样压抑的轰响。 他向着梅伊走过来,落下的每一步都有风激起沙尘。黑暗再一次颤栗起来,电火在空气中激荡,就像千鸟齐鸣,那声音尖锐得要鼓破人的耳膜,“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不降罪,为什么不在我的面前,展现您无与伦比的威能?您是唯一的王座,爵位的授予者,规则的制定者。是什么让您变得愚昧和软弱?竟连您的御座也抛弃了!” 无数道闪电从天而降,雷声轰然作响。电光击穿了青石板的地面,碎石漂浮在翡冷翠的街道上。愤怒的魔鬼在闪电中向着梅伊走过来。黑发狂乱的飘在风里。 四面一片狼藉,临河民居的窗子和屋顶尽数被震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点燃油灯探看究竟。沿着亚诺河亮起长城似的灯火。 而梅伊好整以暇,闪电的网从他的身旁绕开了,没有一道伤害到他。他没有为这压倒性的力量感到害怕和防备,反而觉得滑稽和疑惑。他不理解比雷斯的愤怒,于是问道,“你想跟我打架?” 激荡的闪电在一瞬间消散了。大颗的雨水从天而降,由疏到密。 暴雨倾泻而下,弥漫在街道上的灰尘和碎石在雨中沉淀。比雷斯站在雨里,像一只被淋透了的丧家犬,黑色的头发垂落在他脸上,雨水顺着流淌。怒火已经燃尽了,他的眼睛遮掩在厚重的黑暗里。 他走到梅伊的面前,蹲跪下来,在泥泞的雨水中凝望他干净的面庞,“我不可能跟您对抗,就算您放弃了御座。是啊,我为什么要愤怒?那不过是您的意志。”他叹了口气,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吗?” 梅伊点了点头,“是。” “真好……”比雷斯说,“你还愿意对我吐露心情。” 梅伊不置可否。 “可是你得不到她,”比雷斯说,“她不 会爱你的。” 梅伊感到不悦,但那是米夏决定的事,这个人说了不算,他不打算跟他讨论。 “要不要跟我打赌?”比雷斯说道,“你有机会赢的。只要伸出手去,将她关进你的牢笼里,杀死一切敢觊觎她的人。”他的声音里透着蛊惑,“听我说,梅伊我的王。人类是不配得到自由的生物,宽容令他们背叛,强权才能使人臣服。软弱是没有用的,哭泣也没有用。怜悯浅薄又廉价,你不会满足。你若想得到什么,就要去统治,去掠取。”他俯身亲吻梅伊的手背,静静的消散在暴雨里。 雨一直没有停。 翡冷翠的夏天少有这样令人烦闷的阴雨。雨水乏味而绵长,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天空一直一直往下沉。 米夏坐在面包店的柜台前,望着橱窗外面的街道。之前的暴雨太大了,城内到处都是积水,野鸭子带着小鸭子从池塘里游出来,在街道上游过。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倒是有发乌的烟气从楼道口和烟囱里冒出来——妇人们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今天的面包没卖出去多少。波斯人很不开心,正在训斥两个小学徒。 米夏已经听了一上午,稍微有些烦,“雨快倒灌进来了,让马萨和哈伦去面粉间看看,小心别进水。” 波斯人这才放过他们,点了旱烟在门边蹲下,望着外面的雨幕。 “伊万走了多久了?”他磕烟锅的时候,忽然问道。 “快两个月了。” “快两个月了啊……”波斯人望了望街道上狭窄、灰暗的天空,有些失神,“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谁知道。伊万性格阴沉,高傲刻薄。波斯人像猴子似的上窜下跳的讨好他,可他遇到更有钱的金主,抛弃波斯人就像丢掉一块脏抹布。他是没有心的,就算过得不好,大概他自己也不会觉得难过。 米夏不搭话,波斯人就自言自语,“我就是在这样的雨里捡到伊万的。他坐在桥头上看雨,浑身湿的透透的……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就像个小姑娘。”他大概也意识到他跟米夏的关系还没友好到可以讨论往事,说了两句就含住他的烟杆,对着外面吐了口烟气。 雨水沥沥淅淅的淋着,临近中午的时候,积水退下去,店里终于来了客人。 “香草培根面包,先来20个……30个。”大块头巡法使佐伊走进店里,在门口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米夏打起精神来微笑,给他分装面包。 佐伊默不作声的打量着她,在米夏递面包过来的时候,提了提手 上的伞,“拿不了了,能不能帮我送一下?” 米夏回头叫马萨,佐伊只好承认,“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雷的。” “……雷让你来的?” “不是。”佐伊拘谨的搔了搔他的光头,他在米夏这种姑娘面前总是欠缺自信,“他想等你不那么生气了再亲自来道歉。呃……你真的那么生他的气?” 米夏摇了摇头。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难免就有些自我中心,等事后想明白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生气了。她既然答应了雷要帮他当诱饵,那个时候就应该敬业一些。雷指责的其实也没错。 她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因为她以为自己在雷的心里就算没那么重要,至少也不仅仅是一个“诱饵”。她希望雷能把她放在工作的前面。在本质上这就是自作多情,和小姑娘总以为自己在冰山王子眼里格外与众不同是一样的。 她暗恋雷,而雷对她一视同仁,于是她恼羞成怒。他们之间的争执就这么简单。 想想就觉得又悲惨又丢人。 “没什么好生气的。”米夏说。 “不对,你生气了。老大做得确实不对。”大块头立刻就改口,“你有充足的理由生他的气。” 米夏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来给雷拆台的吗?” 佐伊嘿嘿的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目前的情况,不生气了比生气更难办。” 米夏不做声。 佐伊就收了笑容,认真的看着米夏,“如果你觉得老大还不错,没坏得不可救药,就听听吧。这些事也跟你有关。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米夏终于点了点头,“稍等一下,我去换衣服。” 街道上没什么人,就只有从下水道里逃出来的流浪汉游荡在大圣堂前的广场上。 黎明前突如其来的雷暴令河堤附近一片狼藉,雷声震碎了大圣堂的门窗和彩绘玻璃。往常遇到这种天气,教会都会开放门厅和回廊收容无家可归者。今天却特地调拨了裁判所的骑士来驱赶人群——大圣堂里收藏了太多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也要防备有人顺手牵羊。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米夏都会发一阵子呆。她想,她哪里有资格为恋爱伤神,她现在最需要保住的是稳定的生计。 不沦落到无家可归,才是最重要的。 佐伊没有察觉到米夏走神,他酝酿了一路,这个时候终于打算开口了。 “雷很受欢迎。”他说,“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很多女人追他。每次我们都会开盘下注,赌那个女人能坚持到最后。这种赌盘大概不到 一个月就能出结果,因为雷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很少有女人能靠近他。真正靠近了,又很少有女人能受得了他。不过在男人这里他却很受欢迎,尤其是各种社交舞会,我们都会抢着跟他搭档……呃,你知道为什么吧?” “诱饵?” “嘿嘿……”佐伊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是啊,诱饵,你看他又英俊又聪明,还是我们的老大,投下去肯定就吸引一大堆姑娘。但是他在女人堆里根本就周转不开,所以最后就都便宜了我们。有时候我们看中了追他的姑娘,还会特地去拜托他对那个姑娘凶一点,好给我们制造趁虚而入的机会。” 米夏对男人的世界感到很无语,“真坏啊你们,雷也太可怜了。” “是啊,很惨很可怜。”佐伊哈哈的笑起来,看上去很憨厚,但米夏总觉得他是幸灾乐祸,“不过也确实有些姑娘,喜欢的就是坏男人。你越对她不好,她就越爱你爱得不可开交。雷已经27岁了,遇到纠缠不休的女人,他也试着交往过。但每次都会被甩掉,你都没法想象,他遇到了那么多女人,怎么就一个都留不住。背地里我们都说,他一定是太完美了被魔鬼嫉妒,下了诅咒。” “……”米夏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诅咒,而是雷的性格缺陷。他秉性太恶劣了。 “来到翡冷翠之后,雷就遇到了朱利安诺。美第奇家的次子也是头一回参加社交。我们就赌他们谁更受欢迎。反正雷最后肯定会被甩,根本就没什么悬念。我们就是想调侃雷找乐子。结果赌盘还没开起来,就被雷给抓了现成。我们都吓坏了,你懂的……”佐伊又搔了搔他的光脑袋,“他这个人有些小坏,不动声色就整得你有口难言……结果雷给自己下了一注。” “真……可怜啊。”没女人爱的单身坏男人什么的。 “呃,你不会以为就只有他一个人押他赢吧?” “还有旁人?” “嗯,还有卡罗?罗西。队里唯一的女人,我们的书记员。”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要留言要收藏啦T__T别等我没动力了才知道要催文啊T__T ☆、chapter 15 Chapter 15 公平 米夏仔细的回想了一遍,她确实没有在巡法局看到过女人,“她……” “她已经死了。”佐伊的笑容沉寂了下来,他望着雨伞外面灰蒙蒙的天,“这就是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故事。” “我们在塞迪卡任期里,跟拜占庭人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卡罗的家就在边境线上,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被拜占庭骑兵杀死。拜占庭人对她施暴的时候,雷救了她。那些骑兵信奉魔鬼,他们在自己身上纹六芒星,用人的内脏和血献祭。塞迪卡人认定魔鬼的信徒沾染了卡罗,她已经不洁,就要把她烧死。是雷再一次把她救了出来。” 这姑娘要栽在雷手上了,米夏想,这样一个于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去救你的男人,哪个姑娘不愿像花一样被他摘取?可是让雷杀进去的只是他的骑士道,他救你并不是因为他爱你。这才是最可悲的。因为他让你见了最好的男人,你心里怎么可能还会爱慕旁人? “塞迪卡,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吧?” “是,七年前。从那个时候开始,卡罗就一直跟着我们。她是个好姑娘,勤快,会缝补,会做饭,会读写——又是个女孩子。我们很快就接纳了他。还有人为她争风吃醋过。”佐伊笑了笑,脸上已经流露出悲伤来,“她有些呆,仰慕雷,又很怕他。在雷面前连话都说不清楚。你知道雷那个人,他根本不知道关照女孩子……他觉得卡罗没用,就不用她。有一阵子卡罗总是见不到他,就抢着帮追求雷的女人送情书。我们都劝她死心吧。可卡罗说,老大就是老大,没什么好死心的。她大概比谁都更希望雷能有个好归宿。她是队里的女仆、厨娘,也是巡法局之花,我们每一个人的兄弟、姊妹……可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米夏沉默的听着。从佐伊的话里,她能感受到那姑娘在巡法局里的分量。 “巡法局在翡冷翠的处境很尴尬。”佐伊接着说,“美第奇家将翡冷翠献给教皇,而教皇将它列为陪都。可是法兰克皇帝依旧坚持这里是他的土地,为此还派了检察官来执法——雷就是这个检察官。” 法兰克皇帝得有多恨他啊,米夏默默的吐槽。 “雷来到翡冷翠,迎接他的就是这桩连续杀人案,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两个人。我们在执政官的掣肘下开始查案,进展缓慢。但总算得到了线索,我们从□口中听说了一个可疑人。雷判断出那个人是个贵族,信奉魔鬼,住在西北区亚诺河上游。但是在我们开始进一步调查的时候,市政厅寻衅拘捕了5名巡法使。 ” “雷亲自去市政厅交涉。队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次我们举步维艰,连雷自己的处境很危险。那个时候已经临近朔日,卡罗就提议,由她扮成妓_女,去风化区打探消息,其余的人扮成嫖客保护她……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帮到雷。可是,直到雷把被拘捕的同伴救出来了,她也没有回来。” “她……” “死了。”佐伊用力的攥紧了拳头,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表情僵硬得可怕,“巡法局收到一个包裹……一颗头。那个混蛋在她脸上刺了字,向雷挑衅。紧接着,第三个妓_女的尸体也被发现了——卡罗不是他的目标。他杀死她,只是为了向我们示威。” “……那个可疑人是朱利安诺?” “不知道,我们线索太少了。” “那么……那位卡罗小姐,她既然是去做诱饵,应该有相应的警戒心吧。在那么多巡法使的监视下把她带走,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啊……”佐伊出了一会儿神,“毋宁说,只有让她毫无戒心的人才能做到。这种情况下,首先被怀疑的就是自己人。市政厅要求巡法局自查。并以此为借口,剥夺了我们继续调查的权力。足足有两个月,我们既没有盘查权也没有搜捕权。中间又死了一个人,可是我们什么线索也得不到。直到两个月之后,我们遇到了你。” 米夏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夜晚篮子里躺着的猫咪——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个夜晚雷要威逼着审问她,也许那时他是真的怀疑她。一个接近180公分的陌生男人不可能让卡罗毫无戒心,如果巡法使内部没有叛徒,那么他势必有一个同伴,那个同伴温和、弱小,毫无侵略性,也许还充满了受害者的色彩。能把卡罗从巡法使们眼皮底下骗出去。 “半年,巡法使在一个城市里的任期。”佐伊叹了口气,接着说,“从我们来到翡冷翠至今,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如果雷再找不出凶手,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他其实并不是在苛求你,而是在苛求他自己。” “其实就算他找不出犯人又怎么样?他敢来到翡冷翠,就已经完成了陛下给他的任务。他只需要安稳的等到任期结束就够了。可是他身上背负了卡罗的性命。那个姑娘那么傻,那么仰慕他、信任他,他却让她死了。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比所有人都悲愤。所以哪怕跟整个城池对抗,他也要找出凶手。” “我不是让你谅解他,”佐伊缓缓的说道,“我只是想,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对雷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巡法局已经近在眼前,佐伊对米夏行了个军礼,从她手 上接过面包袋,安静的转身离开了。 米夏在巡法局外站了很久。 跟旁的姑娘不一样,她从一开始看到的就不是雷光鲜亮丽的一面。他们碰面不到一刻钟,他就开始像提审犯人似的审问她。认识不到半天,他已经在自作聪明的刁难她。熟悉不到两个月,他就想把她当钓饵送到穷凶极恶的罪犯嘴边。她清楚雷最不堪的性格缺陷,知道他就是个生冷的、嘴贱的,坏心眼的军官、刑警、检察官。 可是她还是喜欢上他了。因为她同时也看到了他真诚、可靠、高贵的一面,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谨守一个骑士的道义。比谁都更可交托和依赖。 而现在她就站在这两面的中间,她想要后者就必须得接受前者,这就是喜欢雷?罗曼诺这个男人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姑娘要甩掉雷了。想必她们也曾站在这个临界点上取舍不定,怨恨雷为什么就不能像个普通的好男人一样只有些普通的缺点。可是她们以为雷是谁啊?他可是个会为了认定的道义同时对抗宗教的和世俗的权力,提着剑在千万人中杀进杀出的男人。怎么能拿那些平庸的男人来衡量。 当然,她和她们都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是不需要男人杀一条血路进去把她救出来的。雷的不平庸之处根本不能给他加分。所以她不用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 喜欢就是喜欢了。就算这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单恋。 米夏回到面包店的时候,店里的气氛很微妙。 波斯人用杀人的目光望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而那个男人面容含笑,文质彬彬,眼睛里却冷漠如冰,全是对这个简陋的店铺和眼前 一看就不体面的店主的轻蔑——并且轻蔑到不屑于说出来。 难怪波斯人会暴跳如雷。 男人穿着黑色的礼服,领口挂着绣花精致的白领巾,从拗向天空的胸口你就能判断出他是个为主人尊贵的地位而骄傲的贴身男仆。 米夏四面一望,果然看到殿内核桃木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正在阅读米夏记在纸上的新品面包定价和宣传语。 他柔软的黑色头发低垂着,唇角自然带笑,漆黑的长睫毛下眼睛蔚蓝如月光照拂的深海。他很安静,气质典雅而含蓄,半点也不夸耀。然而只是随意的坐在哪里,就是一副令人瞻仰的名画,令整个店面蓬荜生辉。 很尊贵,米夏想,也很高傲——并且是含而不露的高傲。 “欢迎光临。” 米夏换上职业性的微笑,说 道。 首先喷过来的是波斯人的怒骂,“我要扣你工钱!工作时间谁准你随便离开了?” 真该让他被鄙视死算了,米夏心想。这个猥琐的老头以为骂她就能找回场子吗?他以为坐在藤椅上的男人什么段数啊! 贴身男仆轻不可闻的哼笑了一声,转身对米夏折了大概5°的腰,“是米夏小姐吗?” 米夏不理会波斯人的暴怒,微笑着答道,“我是,客人想要什么面包?” 男仆像一只高傲的公鸡,“我们从来都不吃外面的东西。” “哦……”难怪波斯人看上去想掐死他,米夏想,这只大公鸡确实很让人火大,“那么您是来——”推销面包的?收税的?秀优越的? “我是美第奇先生的贴身男仆安东尼,奉命来探望你。”他回身从小跟班手里接过礼物——礼物包装得很整齐,上面还附了一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米夏的目光再度望向坐在藤椅上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懒洋洋的抬起头望向米夏,给了她一个微笑。 “孔蒂医生。”男仆在一旁解释,目光里隐隐透着嫉恨,“是奉命来为你诊治的医生,公爵之子,朱利安诺爵士新更换的私人医生。” 米夏恍然大悟——是朱利安诺派来的。美第奇家的这位贵公子,该说他琐碎平易呢,还是擅长收买人心?总之,如果不是听了佐伊的话,先对他生出戒心来,真的很难拒绝他的好意。 米夏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将礼物接过来,“替我谢谢朱利安诺爵士。” 她回头望了一眼波斯人——美第奇这个姓氏果然击败了他,只要他还想在翡冷翠做生意,这家人他就得罪不起。波斯人愤恨的低声咒骂,将手上的东西一甩,指着米夏,“等他们走了,你要好好的向我解释下是怎么回事!”他瞪了马萨和哈伦一眼,便转身上楼了。 贴身男仆和米夏一道目送他。 “他可真是粗鄙。你这么有修养的姑娘真不该在他手下工作。” “这年头工作很难找的。”米夏微笑道,她摸着口袋里那枚孤零零的金币,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那是凌晨的时候朱利安诺丢给她的,有钱人真大方啊,出手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想试一试我们店里的面包吗?呃……对了,你们不吃外面的东西。”她握住男仆的手,将那枚金币悄悄塞进他手里,微笑道,“那么,请务必向朱利安诺爵士转达我的谢意。”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求留言、收藏嗷嗷嗷嗷 ☆、chapter 16 Chapter 16 审查 米夏听到了声轻笑,就像风从耳边吹过。 她下意识的望向坐在藤椅上的孔蒂医生。他已经把店里的报价单放下,正起身向米夏走过来。他的一举一动都高雅如画,那尊贵的气质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米夏从美第奇家的次子身上都没有感受到。 “我没有受伤,不需要看医生。”米夏说。 “我知道。”孔蒂不甚在意的回答,“我只是想看。伸出你的手。” 男仆已经收了米夏的金币,他该给米夏一个回应,便说,“这是爵士的好意,让他给你看看吧。府上正需要一个健康能干的厨娘,说不定孔蒂医生还能帮你说上话。”他言辞泛酸,“医生出入爵士的卧室,可比贴身男仆还容易。”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明显,米夏几乎没立刻喷出来。 但孔蒂只是淡薄的瞟了男仆一眼,男仆就下意识的退了两步。他似乎也震惊于自己为什么会怕孔蒂,但当他再想靠上去的时候,尚未平复的心跳和发软的手脚提醒他,刚刚他有多么畏惧。 “你叫米夏?” “……是。” 孔蒂医生握着米夏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三角。仿佛那个三角就能告诉他米夏的身体状况似的——米夏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医术就像巫术,但当孔蒂行巫术的时候,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他周身涌动的魔力。她下意识的要抽回手去,可是她的手脚不听使唤。 “女人真是见异思迁的轻浮生物。”她仿佛听到孔蒂在这么说,但是他分明连嘴都没有张开。他只是垂着蔚蓝的眸子望那个三角。 “原来如此。”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看出了什么?”米夏逆反的问道? “很多东西,”孔蒂回答,“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自以为是的、犹豫不决的、飞蛾扑火的。”他忽然抬起目光对米夏微笑,“你该离死气远一些,你的命盘太脆弱,轻轻一敲就会碎掉,命中不该有的震荡和恩赏会让你万劫不复。你平庸卑弱,但是健康安乐。而他们都杀过很多人,背负你无法想像的罪。不是你该接近的。他们能给你带来的,只有痛楚和厄运。” 他的声音令米夏感到混沌,就像大圣堂的钟声敲响在她脑海里,浑浊的轰鸣让人脑子都要炸开了。 “你是个巫师还是个医生?” “都不是。”他笑着说,眼睛里弥漫着妖娆的雾气。他低声公布他的秘密,“我只是一个魔鬼。” 那声音造就的深渊令米夏不由 自主的向后躲。 雨不知何时开始落,米夏茫然的发现自己站在大圣堂的广场上,四面都是围观的人群。他们的眼睛遮挡在黑暗里,米夏只能看到他们露着尖尖的牙齿在窃窃私语,就像无数准备食人的魔鬼。她想要逃,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束缚在十字架上。人们往她的脚下堆柴火,在柴火上浇油,米夏感到无法遏制的恐慌,她想要大喊,可是那些人在她的心口凿进镀银的长钉,他们在她的伤口上涂抹没药。抹药麻痹了她全身的感官。 大火燃烧起来,她在火焰里无声的哭喊。她望见雷自人群外杀进来,他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可是他离她那么远,火苗已经舔上了她的头发。他来不及了,她会死的! 恐惧令米夏脑海中一片混沌。她用力的告诉自己这不合逻辑,她不在这里。她终于想起佐伊告诉她的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想,难道这是卡罗罗西心里的恐惧。她努力扭头去看自己的手脚,想要确认这不是她的身体。 而这个时候孔蒂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米夏猛然间惊醒过来。 她依旧站在面包店里,外面还在落雨,细如游丝。而里面一切如初。 孔蒂医生正在撑着她的眼皮,在查看她的瞳孔。他的表情也像最初一样淡然平静,他诊治的手法看上去很正常,米夏甚至觉得她一开始腹诽他行巫术太草率了。 “很健康。”孔蒂医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气血很好……毋宁说,有些过于好了。” 米夏仔细的想要从他目光里看出些别的来,可是没有。他依旧是那个含蓄的尊贵着的私人医生。 “别总是看我。”他微笑着,眼睛里带着淡薄的恼怒。 米夏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美第奇家的贴身男仆和私人医生终于走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街道上有小孩子欢呼着跑过,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米夏回到柜台前,打开朱利安诺送给她的礼物,里面放的是一条崭新的长裙。柔软,洁白。上面还用银线绣着暗花。 这是一份暧昧的礼物。他说是给米夏的赔礼,因为他弄脏了她的裙子。可是送女人衣服难免会别有深意。 米夏仔细揣摩着朱利安诺的心思——他在试探她,不管是想试探什么,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如果雷还想继续他的计划,她一定会帮助他。米夏沉默的想了一会儿,还是把裙子仔细的收了起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米夏才回去。 >她回去的时候梅伊没有像往常一样迎过来,他坐在阳台上望着西方的群山,小小的身体映照在晚霞里。那晚霞绚烂的铺遍整个天空,夕阳在黑或红的云隙里投射出金光,像一副巨大的波澜壮阔的油画。整个大地都被映照得温暖、赤红。 米夏叫了梅伊的名字,梅伊回头静静的望着她。 米夏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又跟她闹别扭了。 她换好鞋子走到阳台上,抱住梅伊小小的身体,梅伊把头埋进她的胸口,片刻后又扭开头。 “怎么了?” “味道……” “味道?” 梅伊沮丧的把头埋进膝盖里,他没有再解释。 “好吧好吧,我的小王子。”米夏无奈了,她想她今天确实挺脏的,在路上摔了一跤,然后又在泥泞的街道上走了大半天,也许污水的味道沾在了他身上,“我去洗澡。” 她进屋去换衣服的时候,看到梅伊的早饭还搁在橱柜上,她出去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你没有吃饭?” “不太想吃。” “不舒服?” “……没有。” 米夏的面容严肃起来,“袋子里有热面包。我现在去洗澡,而你,在我洗完之前把袋子里的东西吃完。如果还有剩下的时间……”她望着梅伊,“想好理由,给我一个能接受的解释。” 回答她的是袋子摔在地上的响声。 把他领回来两个月,梅伊终于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我不想在家里等你?”他对她吼着,“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家里陪我?要出去见那么多的人。你身上沾满了别人的味道,各种人的味道!你究竟是出去做什么了?” 米夏感到眼前发黑,这个孩子惹人生气起来真是够呛,你都恨不能把他按在膝盖上狠狠的揍他的屁股,让他不知轻重的乱说话。 她严厉的望着梅伊,“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梅伊的气势在米夏的注视下渐渐的弱下来,他沮丧的,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终于轻声开口,“对不起……我说了惹人厌的话。” “不惹人厌,只是让人伤心。”米夏说,“现在我要去洗澡。你先吃饭,然后再冷静冷静。稍后我会跟你好好的谈一谈。” “我只是很嫉妒……”梅伊说,“你让我多接触人。我已经认识了足够多的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他垂着金色的眸子,轻轻的告诉米夏,“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在所有这些人里挑选了你,可是你就只是随便在路边把我捡回来。就算不是我,对你来说也 没所谓。我很难过,米夏,为什么我在你心里,不能更重要一些?。” ☆、chapter 17 米夏在隔间里用冷水擦洗着身体。 朝北的房屋,窗子开得高而狭小,晚霞没散的时候屋里就彻底暗下来。米夏在黑暗里拧着毛巾,水声哗啦啦的响着。翡冷翠六月的夜晚还不是很暖和,凉透了的粗麻布擦在身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把手按在木盆里适应着凉意,心里烦闷,不觉就叹了口气。 她想一个女人生活里究竟能遇到多少麻烦啊。在外面跟自己暗恋的男人闹翻了,回家还要被孩子指责不够关注他。连走个夜路都要小心别被变态杀人犯盯上。对了,还有神棍似的孔蒂医生,他似乎对她下了很不妙的暗示,不知道睡着后会不会做恶梦。 米夏真的有些要撑不住了,这个时候谁来给她个肩膀靠一下,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爱上他。 她觉得如果能哭一下也许她会好受一些。但是她哭不出来,她身上女性的软弱也许早就被艰难的生活磨光了。她只是安慰自己,情况也许没那么糟,至少还有个男人能让她暗恋,还有个孩子需要她关注。 “你生气了吗?”外面传来了梅伊的声音。 门被轻微的嚓响了,也许他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听声音米夏就可以想象这个孩子沮丧难过的面容,她感到自责。 他其实也不想对她发脾气,他只是太寂寞了。她把一个人他留在家里不见人影,让他一等就是小半天。就是宠物也要得抑郁症的。 “没有。”米夏轻声回答,“晚饭吃完了吗?” “嗯……都吃光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早上剩下的也吃掉了。” 米夏就有些哭笑不得了。 这个孩子道歉的方式总是这么笨。就好像一只藏了你拖鞋的小狗,在你发脾气的时候可怜巴巴的把昨天埋的骨头棒都刨出来给你。就算他根本没明白你究竟是为什么发脾气,你也忍不住要心软了。 “等我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了,再出去跟你谈。” 这一次过了很长时间,梅伊才回答,“嗯。” 米夏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屋子里出来,外间已经彻底暗下去。家里没有油灯,黑漆漆的。梅伊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远山,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尖尖的耳朵来。 听到声音他飞快的回过头来,像一只被惊动了的猫。 米夏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偷偷的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米夏哭笑不得的揉了揉他的头发,“真有那么难闻?” 梅伊垂着眼睛不说话。 米夏又问,“为什么没吃早饭?不合胃口?” “……吃不下去。”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梅伊用手指划着砌阳台的石头,米夏这才注意到他的指甲又长长了。也许他自己修剪过,但他的水平可真是不怎么样,有好几片都剪到肉了。米夏拉过来用毛巾给他擦干净,“下次指甲留给我剪。”她仔细给他检查了一下,他似乎已经修剪过很久了,上面结的痂都快落掉了。她不由反省,自己也许真的太忽视这个孩子了。 梅伊把手抽回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如果我是很不好的东西,怎么办?” 米夏笑出来,“你是小的,我就是大的。” 梅伊金色的眼睛不解的望着他。 “你是小怪物,我就是大怪物。你是小魔鬼,我就是大巫婆。你是我的孩子啊,你说怎么办?” 梅伊别扭的转过身去,“……我才不是你的孩子。” “差不多是啦。”米夏就从侧面把他揽到怀里来,“你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想。你这么乖的孩子,就算真是怪胎、魔鬼又怎么样?人不需要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被人仇恨畏惧虽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不是?何况我早说过啊,就算你真是魔鬼、野兽,我也不会丢掉你。”她想起梅伊指责她的话,又叹了口气,“我承认,我确实只是随便把你捡了回来,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梅伊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 “但是我捡回来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啊。从我把你捡回来那一刻,你对我来说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就好像如果我没有把你捡回来,你心里我还是特别的吗?”看梅伊似乎认可了这个答案,米夏就接着说,“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你在我心里就有多重要。你不抛弃我,我就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就像夕阳余晖落上湖泊,梅伊金色的眸子一脉辉光。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问道,“那……如果我伤害你了呢?” 米夏笑道,“那我就狠狠的打你的屁股。打到你认错道歉为止。” 梅伊有些心烦的把弄着米夏的手指,“你又打不过我。” “我打你你会还手?” “我不知道,但也许……我会做别的,不好的事。” “这就不好办了啊……”米夏认真的想了想,“如果怎么都管教都不听,那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梅伊小心翼翼的问,“会丢掉我?” 米夏俏皮的笑着,“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别的,不好的办法?” 梅伊仍旧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米夏压着他的头发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叹了口气,“你啊……跟 我说说,怎么忽然想这些事?” 梅伊眷恋的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伸手抱住她。 “顺从自己的渴望,去统治,去命令。没有人能违抗您的意愿。”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比雷斯的面容,他魔鬼似的在他的耳边蛊惑。可是梅伊不想要谁的臣服和顺从,他只是想要被米夏喜爱。 遇到比雷斯之后,他身体里就有什么被唤醒了一般。感官比平日里敏锐了百倍,力量不受控制的充盈在身体里。 尽管闭着眼睛,但想起比雷斯的时候,他仿佛就能看到他靠在白色的大理石柱上,在星光下百无聊赖的拨弄琴弦的模样。他面前的庭院里大片大片玫瑰花盛开。姑娘们捧着镶嵌宝石的金罐子为他斟酒,她们的裙子用柔软昂贵的东方丝绸裁剪而成,飘在风里就像是不散的流云。庭院中央有白色大理石雕塑成的水法,裸身的白玉美人掮着水罐,芳香的泉水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当然更清晰的还是米夏怀抱里肌理的芬芳。他能隔着肌肤听到血液在她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当水珠从米夏白皙的脖颈上划过时,梅伊忽然想要咬一口。 “咬下去我的王,做上你的记号。”比雷斯拨弄着他的七弦琴,在美丽的琴声里微笑着说,“这是你的东西,不要让任何人碰。” 她不是一样“东西”。梅伊想。他才不会把她当东西一样对待。他不能把她锁在笼子里,当东西一样霸占着。 “我今天出门了。”梅伊说。 “嗯,这很好啊。”米夏笑道,“然后呢?” “……他说我是魔鬼,不会有人爱我。” 米夏无奈了,“这种话你也信啊。听着,下次再有人这么说……对了,你会骂人吗?不会?好吧,那我就教你一句,你就说——你才是魔鬼,你全家都是魔鬼。你才没人爱,我可是有一个大美人姐姐,在好好的爱我。” 风里传来比雷斯轻蔑的笑声,“她可是在好好的爱着很多人。” 他真是烦人啊,梅伊想。 他乖巧的点了点头,对米夏说:“好的,我记住了。” 米夏能感到梅伊有事瞒着她,但她不想追究。梅伊已经是个足够率直的孩子,如果他不想告诉她,那他势必有自己的理由。从这个孩子吐露的只言片语来看,他的过去不会有多愉快,也许还充满了黑暗。他心里有什么秘密很正常,米夏不打算寻根究底。 她揉了揉梅伊的头发,仔细的斟酌着,“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她笑道,“也许你可以亲眼看看,我在外面做什么。” 无 论如何都要尽快攒够钱送梅伊去上学,米夏想,这个孩子需要正常的人际。然后他才能真正克服过去的阴影和自闭的性格,健康的长大成人。 梅伊垂着头想了很久,终于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喂喂,如果因为三更,前两章就没有留言的话……以后就没有双更了哦 ☆、chapter 18 梅伊感到很疲惫。 身体里仿佛有一个火炉在呼呼的燃烧,精力就像煤炭一样被飞速的烧尽了。过于敏锐的感官和杂乱的思绪消耗了他太多的能量,记事以来头一回,他在夜晚觉得困倦。 “今天早些睡觉吧。”给他讲故事的时候,米夏推了推他。 梅伊枕在米夏的膝盖上,伸手揉了揉眼睛。米夏圈住他的腋下将他抱起来,梅伊莫名其妙的感到羞耻。他别扭的推着米夏,面红耳赤的抗议,“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 他像鱼一样从米夏怀里蹦下来,瞬间拉开的身高差让他沮丧起来。 米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吧,我道歉,我的小男子汉,赶紧去洗漱吧。” 梅伊洗漱回来,看到米夏正对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思考些什么。 只看了那条裙子一眼,梅伊就知道那是米夏的尺寸,分毫不差。但这不是她的朋友送的,因为气味不一样。 那气味梅伊很曾经在旁人身上嗅到过,但他不能提醒米夏。 他再一次感到烦躁。他知道普通人不可能一眼就看穿人类的尺寸,不然定制衣服的时候他们就不用拿那么多卷尺来量了。他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是怎么得到米夏的尺寸的。可是他已经为此说了过分的话让米夏伤心。他不能为同一件事指责她两遍。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你买了新裙子?” “是别人赔给我的。”米夏说,她若有所思的盯了一会儿,拿自己换下来的裙子比了比肩和腰。 “看上去很合身。”梅伊小声的说。 “是啊……”米夏有些失神,“怎么会这么合身啊。” 她很快就把裙子收起来,对梅伊说,“好了,该睡觉了。明天上午八点钟我会请假回来接你,你记得要吃完早饭。” “我不能跟你一起出门吗?” “不行,那是好孩子睡觉的时间。睡不好觉就长不高,你愿意一辈子这么矮吗?” 梅伊眨了眨眼睛,乖乖的爬上床睡觉。他太疲倦,很快就像猫一样蜷着身体睡着了,手上还拽着米夏的睡衣带子。 米夏自己却难得的失眠了。 波斯人病了。 这个干瘦的小老头一贯健康活跃得像一只猴子,米夏给他当了七年店员兼女仆,还是头一次见他生病。 难怪这一天面包出炉时,波斯人没有准时下楼。 “我不会死的,不用用这种奔丧的眼神看我。”波斯人恶狠狠的回敬米夏,“滚出去,给我好好的干活,我会去检查的!” 他生病的样 子就像一只野豺,虚张声势的亮着自己的爪子和牙,生怕被人认出他只是一只黄鼠狼。 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跟波斯人请假了。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喷回来,然后自己把自己气得头晕脑胀。 “我去给你请医生?”她说。 波斯人从床上捡了个东西就砸米夏。 他跟医生们处不好,让那些“骗子”骗他的钱还不如直接要他的命——米夏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但他真心没太多力气。米夏轻松就接住了那只精心缝制的宫裙布娃娃。她把娃娃放在一旁桌子上,上前给波斯人倒了杯水,“你也别太难过了,有些人的爱就是用金钱和地位衡量的。”看到波斯人又要发起狠来,她微笑着结束了自己的安慰,说,“我让哈伦上来,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吧。” 波斯人丢了另一只娃娃来砸她,“滚!” 米夏下楼给波斯人煎了鸡蛋配面包,让哈伦给端上去。 店里已经开始营业,可是米夏从厨房里出来,却没有看到一个客人,就只有雷罗曼诺等在柜台前。 黑衣巡法使们已经清完场,正在把“售完”的牌子挂到橱窗前。就算有来买面包的客人,看到店门外站满警察,也纷纷知趣离远点。 雷就跟来查案似的照旧一张冰山脸,冰蓝色的眼睛毫不躲避的望着米夏,直接开口问,“你还在生气吗?” 米夏本来已经不生气了,但他这么一副理所当然会被原谅的模样,还是让她忍不住有些恼火。 何况他们还赶走了她的客人。 她也正面回答,“非常生气。” 毫无缓冲的答案砸过来,雷罗曼诺终于也露出了一点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回过头去,佐伊立刻进屋来。他们低声讨论了些什么,五秒钟之后,有巡法使从外面跑进来,递给雷一堆东西。雷把玫瑰交给米夏,眼巴巴的望着她。 “一束花就想让我原谅你?” 巡法使在后面提醒他,“老大,还有旁的。” 雷赶紧低头翻了翻,照读道,“今晚戈兰尼剧院上演奥维德的名作《美狄亚》,能陪我……”他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用力把出这个馊主意的巡法使的脑袋按回去——他的眼神明确表示,他自己都不想去。 米夏哭笑不得,“对不起,我还要工作,你要是不买面包,就请让其他的客人进来。” 巡法使还要给雷支招,这一次终于连雷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他把礼物盒子丢到一旁。双手直接按在柜台上,正面米夏,“今天的面包我全买了。” 米夏 也毫不容情的回答他,“客人请排队。” 这是两个月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米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淡的、公式化的对待雷。雷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有些怔愣,片刻之后,他终于放软了姿态,“……我错了,怎么样才会原谅我?” 佐伊和另一个巡法使看米夏的目光就像在看一条破壳而出的巨龙,他们大概一辈子都没见雷这么无措过。他们知趣的后退,打算悄悄溜出去。 而米夏瞪着雷,发现当雷承认他错了的时候,她根本想不出要怎么整治他。 其实她也只是想听雷老老实实的说对不起。并不是真想为难他。 就干脆的回答,“好了,我原谅你了。” 两个巡法使同时撞到门上去。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人可以变脸这么快,上一句话还剑拔弩张,下一句就冰消雪融了。他们对望一眼,片刻后抢着出门坐庄打赌去了。 米夏回头吩咐马萨给雷装面包,然后说:“抱歉,我今天有点事,先走了。” “我找你也有事。”雷说。 “那么就等一会儿吧。”米夏说,“我跟人约了时间。” 雷毫不犹豫的说:“好,我在哪里等你?” 米夏想了想,笑道:“就在店里吧,顺便,”她指了指外面的巡法使,“如果他们很闲,介意带孩子逛逛翡冷翠吗?” 雷立刻就替他们做主了,“他们会感到荣幸的。” 这是预料之外的发展,米夏想,但也未必是件坏事。 雷手下的巡法使们英俊又风趣,像骑士一样三观端正,又像流氓一样哪里都吃得开。大概是整个翡冷翠城里最容易让男孩子产生崇拜之情的人。梅伊有机会跟他们接触是好事,这样他就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有多么精彩的人生。被米夏越养越自闭的性格,说不定也会改善。也许还会就此找到自己的职业目标——当初米夏自己就是因为崇拜英姿飒爽的女警官,才去学散打的。 梅伊用兜帽遮着他的黑头发,金色的眼睛挡在阴影里。 他觉得不自在,他还是不习惯走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可是他能感觉到米夏轻快的心情——跟昨天比起来,仿佛云开天晴般的轻快。而他既不知道米夏昨天为什么烦闷,也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愉快。 这种认识让他不安,不觉握紧了米夏的手。 雷罗曼诺远远的望见米夏牵着一个孩子走过来。那孩子不到三尺高,小小的身体包裹在旧衣服里,柔软的黑头发下面有熔金一般的眼瞳。他牵着米夏的手, 手腕上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雪一样白——白的几乎看不出血色。 雷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忽视了什么。 他狠狠的嘲笑自己,他明明早就知道米夏领养了一个孩子,为什么知道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没错,这个孩子就是这两个月里,他一直在找的人。并且昨天晚上才跟他交过手。 ——他从头到尾都在他眼皮地下。 作者有话要说:喂喂,如果因为三更,前两章就不留言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双更了哦! ☆、chapter 19 米夏推开面包店门的瞬间,就感觉到了微妙的对峙的气氛。 梅伊身上的气势几乎立刻就凶狠起来,他挡在米夏的前面,正面雷罗曼诺,就像一只对陌生人呲牙的小型犬。而雷冰蓝色的眼睛瞬也不瞬的戒备着梅伊——他的手甚至已经按在的佩刀的刀柄上。 米夏在第一时间握住了梅伊的手。她不明白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从何而来,但她至少知道这种情况下她该站在那一边。 她上前一步把梅伊护在身后,望了一眼雷手里已经露出锋芒的长刀,默不作声的、恼怒的注视着他。 “原来除了审问之外,您还有更不友好的见面礼。” “不友好的是你身后的小家伙。”雷毫不犹豫的回敬她,“他想咬断我的脖子。” 雷太清楚这看似柔弱无辜的小东西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他尽全力的话胜负也许不定,但毫无疑问,他敢稍有倦怠,这只小野狼就能咬断他的喉管。而且这个小家伙也确实对他充满了敌意。 雷很清楚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因为他也不是不明白,自己对米夏有额外的居心。 米夏犹豫了片刻——尽管身为凡人她感觉不到杀气,但她很清楚,雷这样的男人是不屑撒谎的。她只是疑惑,一个身高只到她腰的孩子,真的需要雷这么大动干戈? 女人都是护短的,“你可以给我个更可笑的理由。”米夏还是这么说了。 雷不是第一次对女人的指责产生无力感,但毫无疑问米夏给他的无力感是他最百口莫辩的。因为对面那个小魔鬼确实有一张八岁孩子脸,甚至还有个八岁孩子的身体。可是他凶残的战斗力却不是能用人类的标准衡量的。 “可笑不可笑,你可以问问你身后的小家伙。”雷说。 而梅伊在他这么求证的第一时间抱住了米夏的腿,无辜的仰头望着米夏。就像一只在寒冷的雨里缩在小纸箱子里凝望你的弃猫,简直柔弱得任人宰割。 ——这是梅伊这几天以来感到最愉悦的时刻。因为米夏毫无缘由的选择站在他的这一边,哪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解释过一句话。他知道米夏没有骗她,不管她有多少朋友,他在她心里都是排第一位的。 这让他对雷·罗曼诺的敌意瞬间就消除了大半。 而雷·罗曼诺的怒火也蹿升起来——居然敢给他装可怜。明明就是只狼崽子,装什么博美犬! 这还是雷头一次想要对这种程度的陷害追根究底。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是看到米夏恼怒、严厉,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的目光,他就忍不住想要拎起梅伊狠抖几下 ,最好把他的底子都抖出来。 “我们还是改天再见面吧。”米夏的天枰已经彻底倒向梅伊了。 雷还是把长刀推了回去。 他意识到自己若真想实现他对米夏的企图,日后必然要长久跟这只小魔鬼斗智斗勇斗脸皮,鉴于小魔鬼的战斗力,他大概得有押上性命的觉悟。不过不要紧——他对米夏也仅仅处于“有企图”的阶段,还没想过要去实现它。 “对不起。”他说,“我保证不会了。” 外面终于有人推门进来,是大块头佐伊。他是看到米夏带着孩子进来了,觉得这两个人今天要聊的话题不太适合孩子听,进来救场的。 尽管看上去像是黑社会打手,但佐伊在本质上是个比雷罗曼诺温和百倍的好男人。他蹲下来对着梅伊微笑的模样,简直就像个套着围裙的十项全能的家庭煮夫,“叔叔带你出去玩。” 而梅伊把头埋进了米夏的裙子里。他打定主意要跟紧米夏,绝对不让罗曼诺有机会和她独处。 他打从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男人。尽管他像一个圣殿骑士一样拥有干净、纯粹的目光,并且和米夏一样不散发半点污秽的气息。但是他高大,英俊,天生就长了一张令人不快的脸。 米夏对佐伊很放心,何况她本来就希望佐伊能带着梅伊四处逛逛,所以她很努力的试图把梅伊从她裙子上剥下来。 “让这个叔叔带你出去逛逛。”她搜刮着哄孩子的词汇,“你就不想看看他身上的配刀?” “不想。”梅伊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仰头望着米夏,“你一定要丢掉我吗?我保证不给你和这个想拿刀砍人的坏男人添麻烦。” 雷真的想立刻拿刀砍一下这个小魔鬼给米夏看看,究竟谁才是说谎的坏人。 但他还是说,“让他跟着吧。” 反正他们今天要讨论的事,他正希望梅伊也能听到。 而佐伊头一次没能领会到雷的眼神所传达的精神,他微笑着嘲笑雷,“这可不是一家三口出门散步的场合。” 瞬间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的杀人目光同时瞪过来,佐伊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立刻举手投降,“我说错话了,我道歉!” 米夏确实有话想单独跟雷说,但她又想了想,那些话也不一定非要在今天说——梅伊实在是太敏感了,他刚刚跟雷对峙过,米夏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说出想要跟雷单独相处的要求,不然这个孩子又要胡思乱想了。 她望向雷:“能不能请佐伊先生带我们在翡冷翠逛一逛?” 佐伊觉得自己是个多余到讨 人嫌的角色。 他很显然得罪了他的上司,此刻雷阴郁得就像个风暴眼,身上不停的散发出冰寒暴烈的气息。尽管他不动声色,但佐伊敢发誓,明天自己绝对会被他整得很惨——也许比那次去塞纳河下游的排污口寻找侏儒还要惨。 而另一侧梅伊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他从头到尾都把自己盖在兜帽下面,不管佐伊向他介绍老桥还是钟塔还是巡法局,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一下头。他只是牵着米夏的手,在米夏跟他说话的时候,才抬起睫毛用剔透干净的目光望向她。 米夏对佐伊倒是足够友善,但每次她跟他说话,他就要经受来自雷和梅伊两边的嫉恨。是的,嫉恨,身为雷·罗曼诺的书记员兼副官,佐伊太清楚被人嫉恨是什么感受了。 所以走进巡法局,看到有人敲他办公室的们,佐伊感到谢天谢地。 “我在这里。”他赶紧迎上去,顺便回头对米夏说,“真不好意思,你看我这边有工作了……” 但是那个巡法使情绪激动,看到雷在一旁,直接就开口说:“老大,犯人抓到了。” 整个走廊里一瞬间就静寂无声。 片刻之后,雷的声音先响起来,“在哪里,领我去?” 市政厅的刑讯室修在地下,就算是最温暖的白天,也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米夏一直跟着雷来到监狱的门口。松柏的阴凉遮蔽了整个庭院,青苔爬上了石头的阶梯。隐约的尖叫声和不详的气息像风一样游荡着,令米夏脊背发寒。 梅伊想要跟着雷进去,米夏一把拉住了他。她不太确定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那些场面都不该让孩子看到的。 “我们在外面等。” 雷望了梅伊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逮捕的犯人的护卫队并没有阻拦雷罗曼诺一行人,绿眼睛的护卫队长甚至亲自给雷带路。 巡法使的皮靴踩在石头的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作案。”护卫队长说,“现场可真是……” “受害人呢?” “送到医生那里,不到一刻钟就咽气了……我想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护卫队长眼睛里有怜悯一闪而过,他已经不愿回想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残酷了。 刑讯室并没有多大,穿过去就是一道回廊,回廊两边是一排排的关押间。犯人被关在最里面。 关押间用铁铸的门关着,只有一个小窗口可以递送食物。门锁已经锈迹斑斑,护卫队长花了些时候才打开。 当门沙 哑沉重的被拉开时,雷听到一声剧烈的撞击。温热的夜里溅落在他脸上,跟铁锈的气味混在了一起。 一群人冲进屋子里,只看到嫌疑犯的尸体咕咕冒着白的、红的液体,缓缓的顺着墙倒下来。 他就在雷的眼皮底下,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连续3更都不愿意冒泡的话,作者会废柴给你看哦! 然后,求冒泡求留言求收藏。 顺便包养了竹子吧! ☆、chapter 20 米夏坐在监狱外面的值班室里,透过窗子她可以看到松柏遮蔽的庭院。阳光照不进树荫,知更鸟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阴寒的空气仿佛能穿透窗子和墙壁,凝在人的皮肤上。 米夏等着雷出来告诉她结果。她自己也弄不清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如果真的抓到了犯人,日后走夜路她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可是如果没有这一层牵扯,雷大概很快就会离开她的世界了。 时间流逝得飞快。 地下室的铁门再次打开,露出了向里延伸的黑暗回廊。米夏起身走到窗子边,看到护卫队和巡法使神色紧绷的从里面鱼贯而出,飞快的封闭了庭院内外所有的出入口。 不久之后,白衣的验尸官行色匆匆的赶来,跟守门的护卫队员短暂交谈后走进了刑讯室。 米夏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雷一起进去。里面肯定是出事了。 梅伊在后面拽了拽她的手腕。 “不会有事的。”他说。 米夏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嗯,我知道。”片刻后又补充,“我遇到了些事,一会儿可能没法陪你了。” “我可以跟着你……” “不行。”米夏毫不含糊的说,“你在这里等我。” 梅伊仰头望着她,金色的眼睛里光芒晦暗。 他沉默了很久,才松开米夏的手,一个人靠着墙边坐下来。 她总是让他等他回来。梅伊想。但是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等待。 雷罗曼诺终于从地下室里出来。他整理好白手套,用手背抹去脸上溅的血迹。血迹已经粘稠将干,在他脸上拖出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他脸色凝重又有些狠绝,像是火拼回来的黑手党。 米夏看到他的时候就飞快的开门迎上去,梅伊抬头望着她的背影。金色的眼睛平静无波。 “是他吗?”米夏问道。 “不知道,”雷说,“但是证据都对上了。。” “他承认了?” “没有。”雷面色冰寒,“他死了。” 米夏退了一步,她脑子里稍微有些乱。而雷望着她,接着说道,“我进去的时候,他撞墙自杀。大脑震碎,当场死亡……” “可是,这种嫌疑犯难道不该锁起来严密监控吗?” “是。他们用一整块犀牛皮把他包起来,外面缠得像木乃伊。正常人被这么绑着,就只能像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可是他站起来了。”雷心情很不好,他看了一眼天色,“其他的情况还要等验尸结果出来——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米夏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起了勇气,“让我去看一眼。” 雷望着她的眼睛,“他的脑壳整个撞碎了。” “……脸呢?” “还在。” 米夏深吸了口气,“也许我认识他——让我去看看。” 雷沉默了片刻,“跟我来。” 米夏跟着雷走了两步,飞快的又跑回窗边叮嘱梅伊,“别乱跑,等我回来。” 梅伊眼睛闪了闪,没有回答。 刑讯室里没有停尸间,验尸官直接在关押间里作业。血迹已经清理出来了,草霉烂的气味和血腥味却没清除,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米夏用手帕掩住口鼻,跟在雷的身后,没有踟躇一步。 护卫队在关押间外面守卫,验尸官身旁站的全是黑衣巡法使。他的工具箱里都是米夏没见过的东西,刀具和各种颜色的炼金试剂分开摆放,整整摊了一桌子。雷进去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用白布遮住了犯人被解剖开的腹部,用眼神示意助手将犯人头上的布掀开。 米夏只看了一眼就干呕起来。雷没有骗她,犯人的脑壳确实撞碎了,连脸也有些变形。可她还是认出来了。 雷上前扶她,她摇了摇头,强撑着说:“手。” 验尸官把犯人的手给她看。米夏大致扫了一遍,点头示意雷跟她出去。 从刑讯室里出来她才稍微能透过气。她靠着监狱潮湿的墙壁,在阴凉里蹲下来。阳光闪烁在树荫间,明亮得令人眼花。 米夏面色苍白,手脚冰凉,很长时间没有缓过来。雷就站在一旁等她。米夏望着他挺括的长靴,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雷把他的上衣丢过来,黑色的布料就像兜帽一样遮在米夏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雷的体温。米夏拽住暖暖的衣角,嗅到了上面干净的气味。 “第一次见到死人?” 米夏摇了摇头,“很多次了。” “确实有些人不论见多少次,都跟第一次一样。”雷说。 米夏把手伸进他的袖子里,轻轻的搓了搓。她没有回答。 雷低头看来她一眼——她蹲下来的时候就显得尤其小巧,此刻整个身体都包裹在了他的衣服下面,只露着小小的脸。漆黑的睫毛低垂着,黑眼睛里有流动的光芒。很多都说东方人有精致的面容,雷见过许多东方人,却只觉得他们面孔模糊。然而此刻他看着米夏,脑海中很多刻板、死寂的东西忽然间就鲜活起来。他头一次觉出女人的美貌和柔弱是如何让人心都柔软起来。 这样的姑娘,揉在怀里的话一定可以感觉到的吧。 “认识吗?”他问道。 “嗯。”米夏沉默了片刻,“他叫伊万……是店里的面包师,波斯人以前的情人——在我被袭击的前一天,他离开了面包店。据说去投奔有钱人了。” “比波斯人还有钱的有钱人?” “嗯……”米夏轻声说,“波斯人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可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让他走了。我跟他关系不好,没有问过,但是波斯人应该知道是谁。” “你看了他的手。” “是。”米夏点了点头,她把雷的外衣裹紧了,“他喜欢做针线活,手指上茧子明显,食指和中指指节会比较粗。小指经常翘起来……看上去就有些像女人。那天晚上我没有想太多,但是当时确实感觉到了——那种违和感。那天晚上要杀我的,也许就是他。” 雷点了点头。 米夏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昨天朱利安诺赔了我一条裙子,很合身。可是他只见了我一面,又是在夜里,他不可能看出我的尺寸。所以我想,那有可能是伊万做的——大概还是以前做的。伊万投奔的有钱人也许就是他。” 雷沉默了片刻,“你跟他关系不好,他却给你做裙子?” “他没有给我做裙子,他只是照着我的尺寸做裙子。”米夏小声说,“他很喜欢做裙子。我是店里唯一的女人,他没旁的模特……他连布娃娃都是照着我缝的。”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就这些……希望能帮上你。” 雷点了点头,“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认定了凶手,你被杀灭口的可能性就很低了。所以……” “我知道。” “……不论如何,凌晨外出总是不安全的。你还是该换个工作,或者就近租房子。” 米夏叹了口气,“我知道。” 总归要到这一天的,她想,只不过提前了罢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我得走了。”她把衣服还给雷,“希望一切都顺利。” 雷接衣服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米夏指尖一颤,下意识的要收回去。可是雷抓住了她的手。 他面色依旧平静,冰蓝色的眼睛垂下来,银色的睫毛就像被雪染白。他俯身轻轻亲吻了米夏的手背,“等这边结束了,我会去面包店找你。”他看上去那么冷漠,嘴唇居然会这么温暖。 他回身将衣服披上,大踏步的离开。 米夏依旧望着他的背影,感到恍惚失神。火树银花的雨从天而降,她脑海中只有一片炫目的明光。 很多人都说一见钟情的感觉就像是触电,直到这一 刻米夏才信了。 米夏拉开值班室的们,想带梅伊回家。 可是她找了一大圈,依旧不见梅伊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本来打算昨天贴的…… 明天一定更新,不更新就戳死我吧T__T ☆、chapter 21 梅伊坐在护栏的里侧,望着亚诺河的流水。 这一段位于亚诺河的上游,地势偏高,视野开阔。靠在护栏上你可以清晰的望见翡冷翠的全景——巨人一样的大圣堂恢宏伫立着,钢铁之剑般的钟楼刺破云霄,石制的拱桥一排接一排的横跨在亚诺河上,延伸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平原。河两侧多的是红屋顶的民居,它们杂乱的匍匐在群山和巨人脚下,卑微而又盛大的喧嚣着。 翡冷翠这座城市本身就饱含了神圣和世俗的意味,它辽阔壮美而又鲜活生动。梅伊觉得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它也依旧会充满了故事。就算饱受错待和艰辛,米夏依旧喜欢这里,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梅伊俯视它,也喜欢它。可是他知道不论这里的神圣美丽还是卑微喧嚣,都注定不会是他的。这座城市不能接纳他,他也不能属于它。他生而游离于这个世界,没有根也没有同类。 可米夏是这里的。她贫穷但并非一无所有,她眼睛和心里有她所至、所见的世界和她所喜爱、所吸引的人。她平庸弱小却愿意以数倍的胸怀去包容。连偶然倒在路边的魔鬼,她也捡回家收养了。 所以他是米夏的。可米夏不是他的。就算他在米夏心里排第一位又怎么样,她随时可能把他丢在一旁,让他在静默里无边无际的等待。 梅伊厌恶这种感觉。他想如果他也能像米夏拥有他一样拥有米夏就好了,如果他像米夏捡回了他一样把米夏捡回去,他一定会每时每刻都把她抱在怀里,永远不让她感到寂寞和无望。 “你应该跟她说。光想有什么用?如果她不喜欢你,沉默只会遂她所愿。就算她明白你的想法,她也只会假装不知道。这样她就可以享受你的喜爱,却不用付出对等的感情。女人就是这么逃避责任的的生物啊。” 比雷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依旧说着蛊惑人又招人厌的话。 这个男人看上去跟梅伊一样漂泊无依,可是他从不为此悲伤。他俯看人类,并且视他们如蝼蚁。他不关切蝼蚁的人生,也不会因为不被他们接纳而感到寂寞。 他抬手一挥,百弦鲁特琴出现在他的面前,胡桃木的琴槌自动敲响,琴音如山泉叮咚的从弦线间流淌出来。 他在悦耳的琴声里坐下来,悠然支起画板,拿炭笔开始作画。 梅伊厌恶他总是缠着自己,可是他没有开口驱逐。这种时候能有个人让他厌恶也是好的。空荡荡的世界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翡冷翠是艺术家的天堂,英俊的画家在这里就像吟游诗人在克里特一样受欢迎。比雷斯一个人坐下来, 全世界的声音和色彩都汇聚过来。风里飘荡着悠扬的乐曲,花朵由近及远的盛放。飞鸟停落在他的身旁,啄食他用力当橡皮的面包屑。撑着阳伞的小船从远处开过来,船上蕾丝白纱裙的少妇回眸嫣然微笑。 可是他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他一边用黑白的线条描绘燎原的烈火,一面对梅伊说着,“如果你真的想要她的爱,我可以帮助你。” 梅伊想他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闭上嘴,陪他坐着。 “她爱我。”他回答,“我才不用你帮助。” 比雷斯啧啧的摇着头,“她爱不爱你,你比我更清楚。你躲在这里,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过来找你。” 梅伊抱着自己的膝盖,轻声说:“她会的。” “就算她来了又怎么样?等下次她遇到旁的男人,还是会把你丢在一边,欢喜的扑过去。” 鲁特琴的琴弦一根根绷断了。整个琴箱一层层爆裂,变成碎木片的烟尘。风里的声音骤然间暗哑。梅伊像一只被触怒的小狮子,他站在比雷斯的面前,金色的眼睛火一样注视着他。 “您生气了……”比雷斯洒掉手里碎成粉的炭笔,不闪不避的回望梅伊,“什么时候真话也会触怒您了?” “滚开。”梅伊说。 “我无意冒犯。”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轻声辩解着,“可是你也需要自己的世界。女人不可能爱上纯然依赖她的男人。她们同情弱小,却只会爱慕强者。” 梅伊注视着他,“——滚开。” 短暂的对峙之后,比雷斯终于开始收拾自己的画架。 “我很抱歉。”等他终于收拾完毕,他在梅伊面前单膝跪下来,“请原谅我的口不择言,我本该爱您所爱……可是我已经等待了足足1200年。”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辩解下去,“请相信我,我的王。不论何时,我都恭候您的归来。” 。 米夏回到公寓里,叫着梅伊的名字推开每一扇门,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 恐慌在她心里不可遏止的蔓延开来。她告诉自己梅伊可能只是一个人出去玩了,他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知道在翡冷翠这样的城市该怎么保护自己,等到午饭时间他一定会回来。可是她的脑海中却不停的浮现出人群愤怒的冲进屋里,梅伊抱着膝盖躲在碗橱里的场景。这个孩子总是被人群仇视和排斥,哪怕他懂得保护自己又怎么样?那些人根本就不会跟他讲道理。 她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把梅伊丢在一旁,她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今天一整天都陪着他吗? >她明明就在梅伊的身边,为什么还是让他走丢了。 她从公寓里冲出来的时候,佐伊还等在楼下。看米夏的神色他就知道结果。 他相信雷的判断——梅伊就是那个小魔鬼,他比翡冷翠生存的每一种生物都要强大,根本没什么好为他担心的。但是在米夏眼里他显然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小男孩儿,她像一个普通的母亲爱孩子一样爱他。佐伊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我们分头去找。”他只好这么安慰米夏,“你不要太担心,梅伊不是普通的孩子……” 米夏面色苍白的点头。 梅伊总觉得自己的安慰好像让她更担心了,正要再说些什么,米夏已经叫着梅伊的名字跑走了。 她强作镇定,脚步却已经有些乱了。 佐伊愣了片刻,很快向另一个方向找去。 米夏站在大圣堂的街道前茫然无措。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梅伊。 这个时候她脑中设想的全是最坏的可能:黑夜里狩猎的连续杀人犯,亚诺河上来历不明的浮尸,被裁判所以莫须有的罪名烧死的异端……这座庞大繁华的城市头一次让她感到恐惧。 她曾经那么努力剔除自己性格中的软弱,好单枪匹马的在翡冷翠生存下去。可是梅伊把它们全部都带回来了。米夏从没那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没有用,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就已经自乱阵脚。 无论如何,她想,一定要冷静下来。先去亚诺河上看看,那里是唯一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她面色苍白的揽着裙子往河岸的方向跑。 风从她耳边流过,路过某一个路灯柱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女人。” 这个称呼可以指代那么多路人,可是米夏莫名其妙觉得那个人叫的就是她。 她不由自主会回过头去,搜寻着停下了脚步。 她跑过去的时候还空无一人的路灯柱下正站着一个男人,复古而典雅的打扮,绝对不是会被忽略的路人甲。米夏疑惑她刚才为什么没看到他。她飞快的打量他——漆黑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明明是在这么晴朗的白日,米夏却又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们……应该不认识吧。 他对着米夏抬起手指。他手上空无一物,米夏却下意识的护住自己的脖颈退了一步。 她屏息注视着他,戒备的等待。 下一刻那个男人抬起头来,蔚蓝如大海的眼睛里有温和的笑容,就像修养上佳的王子殿下。 “他在那边。”他微笑着,和善的说。 是个让 人过目不忘的角色。米夏昨天才认识的孔蒂医生。 “谁?” “你要找的人。”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米夏要找的是谁? 米夏没有问——有些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的设定,你接受不接受它都在那里。孔蒂医生就是个神棍,而这一刻米夏庆幸她遇到他。 她飞快的揽裙,“谢谢。” 孔蒂医生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顺着孔蒂医生指点的方向,钻过几条狭窄潮湿的胡同,米夏终于望见了梅伊的身影。 她靠在墙上轻轻的松了口气——那个孩子抱着膝盖坐在河堤上,似乎只是在安静的看风景。风里饱含着喧嚣的气息,可是吹过他身旁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沉淀了。 米夏忽然就有些想哭了。 你看梅伊就是想到河边来坐坐,她紧张什么呢? 从一开始把梅伊捡回去,米夏就知道,这个孩子对她的意义将远远胜过她对这个孩子的意义。但她还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害怕失去他。当你开始找人的时候你才发现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大的城市里居住着这么多的人,可是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那一个是跟你有关联的。如果找不到他,其他的一切对你而言就都没有意义。 一无所有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得到,而后失去。 并不只是梅伊对她依赖过度,她也把梅伊当成了溺水时抓住的那棵草。 ——她需要被人依赖。 但这是不对的,米夏想。她和梅伊的关系,不该是两团互相纠缠攀援的菟丝草。他们都需要成长而后独立,而后各自活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chapter 22 这是翡冷翠六月最好的一个晴天。云朵洁白,阳光明媚,城市鲜艳得像一幅油画。 米夏从阴暗的胡同里出来,一瞬间温暖的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走过去的时候,梅伊抱住膝盖轻轻的蜷起身体。 “你该告诉我的,”米夏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这么不声不响的走掉,我很担心。” 她的手脚依旧没暖过来,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块刚刚开始融化的冰。她并不只是担心这么简单。但何必要告诉孩子她究竟有多慌乱呢?他没出事比什么都好。 “反正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放在心上。”梅伊小声说。 他又在抱怨她了……米夏稍微感觉有些无奈,“所以你就用偷偷走掉来报复我?你知道一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我有多担心吗?” “我感到很抱歉……那个讨厌的检察官呢?”梅伊问,“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吗?怎么还会想起我?” 他的语气很不对劲。米夏想,这个孩子吃醋了。你真的很难明白孩子的占有欲,他们总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敏感起来,像只刚长牙的小兽一样一往无前的守卫自己的地盘,驱逐他们假象中的侵入者。却意识不到他们能伤害到的只有最爱他们的人。 米夏叹了口气,她已经跟这个孩子说过足够多的道理了,“梅伊……” “反正我肯定会回去的——”梅伊挥舞着手臂打断了米夏的话,金色的眼睛里有凶狠的委屈,“你明明知道我就只有你,除了你在的地方我根本无处可去。所以你才根本不在乎吧!你想要回头就能看见我,不停的把我丢在角落里等你。我乖乖的等了,可是你自己呢?我也想抬头就可以看见你,为什么你就不能陪在我身边?” “因为我要工作,我得养活我们两个。” “我才不用你养活!你根本就不听我说什么,不管我想要什么,就只知道让我等等等。我在各种地方等你,可是他甚至不用招手,你就已经向他跑过去了!” 米夏感到头痛。这个孩子发起脾气来简直不可理喻。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种说法就好像在骂米夏是个犯贱的荡_妇。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米夏!”梅伊飞快的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拦在了她的面前。他伸着手臂仰头望着她,金色的眼睛焦躁不安的盯着她——他害怕被米夏丢掉。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触怒她,对她发脾气。就像一只死命招惹狮子的小狗,从一开始就已经输光了,却还虚张声势的呲着牙。 说他敏锐,可他总在这么关键的问题上会错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让人都发不出脾气来。 “冷静好了就回家吃饭。”米夏说。 他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下来。 却还不死心的接着问,“……冷静不好呢?” “那就吃完饭接着冷静!” 梅伊垂着头不说话,一直到米夏走出去很远,才回过头大声的质问,“你就非要我认错吗?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的想法?” 米夏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答他。 梅伊愤恨的踢向石质的护栏。他感到难过和烦躁,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也许比雷斯说的对,对米夏而言他什么都不是。他们之间是不平等的,米夏同情他,可她并不爱他。可是心里又有一个清晰而温和的声音在反驳他,提醒她米夏为他做过的一切。 梅伊在草地上躺下,让温暖的阳光照遍自己的全身,就像被米夏温柔的拥抱。 米夏是爱他的,梅伊想,这一点不需要质疑。可她爱他的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 这真是奇怪啊,怎么会连爱都分成这一种和那一种?明明他想要的就是米夏的爱,为什么她给了他,他却加倍的烦躁起来? 他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米夏跑向雷罗曼诺的场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不可遏止的暴动起来。但其实米夏已经做过选择了不是?当雷罗曼诺向他拔刀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他面前,为保护他而反抗雷。在她的心里,他比一百个雷罗曼诺还要重要。 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到来自雷罗曼诺的威胁?而且这威胁让他躁动不安,仿佛不把雷挫骨扬灰的消灭掉就永远也不能平息似的。 他没有把米夏当一件物品。可是他确实想要把她圈在自己能守卫的领域里,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也不希望她的眼睛和心里有其他人的身影。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那个人进了米夏心里,就都是他的敌人。 梅伊在阳光下闭上了眼睛。纯然的黑暗让他稍稍感到平静。 这是黑暗里滋生的情绪,他想,他对米夏爱里也有这么自私邪恶的东西。他甚至有些渴望米夏也能这么自私邪恶的来爱他。 他不会这么做。可只有设想这样的结果,他才能在内心那个烦躁孤寂的庞大荒原里感到一丝满足和安稳。这么久的空洞的游荡之后,那里终于走进了另一个人。他是多么想永久的困住她,让她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温暖幸福的世界。 这样他们就只能别无选择的、完全彻底的拥有对方了。 是的,他就是想要完全彻底的霸占着她。 但那个人是米夏啊,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带着他也回到那个温暖幸福的世界的。她不会愿意被霸占,反而想要他也被很多人环绕。梅伊难过的想。 阳光晒得皮肤暖洋洋的。他用热烘烘的手心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冰冷、沉寂的跳动,无论怎么做都暖不过来似的。 他不能这么做,梅伊想。哪怕他对自己说一百万次,最后也还是会忍不住的吧。 。 一整个下午米夏都在收拾屋子,直到屋里每一个角落都纤尘不染。 她走到阳台上望了一眼街口的拐角。 阳光下一切东西都浸染了辉煌的金色,连长长的影子也格外温暖似的。风吹过去的时候,树荫摇曳的声音就像一大片海浪。翡冷翠的傍晚悠长而宁馨,就连孩子们追逐时的叫喊声也浸透了令人怀念的味道。 天越来越长了。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大圣堂的钟声就已经响起来。 米夏靠在阳台的护栏上,默默的数着钟声。她想等钟声敲完了,梅伊还不回来,她就出去找他。哪怕他不肯认错,她也不对他发脾气了。 而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 房子这么小,米夏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恍然有一种错觉,以往的这个时候,梅伊坐在阳台上等他回来的心情,是不是也这样? 她从阳台上站起身,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梅伊打招呼。而梅伊垂着头站在外面,风从过廊穿过房子吹出阳台,鼓满了米夏的衣袖。钟声落下去的时候,她抬手抿了一下耳鬓的头发。 ——梅伊在最后一刻示弱了。 米夏觉得自己该像个正常的家长那样严肃问他反省得怎么样了,以确定自己的教育效果。可是话说出口却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进来吧,晚饭已经做好了。” 梅伊愣了那么片刻,飞快的从门口扑过来,把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米夏扶住他的背,“饿了吧……” 梅伊用力的摇了摇头,而米夏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叫了起来。 她无奈的笑着,“我可饿了……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吃饭。” 午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拖成了晚饭。她确实很饿了。 “对不起……”梅伊小声说。 “道什么歉啊……”米夏说,“心里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不要道歉啊。不然你还是会忍不住为同样的理由发脾气,而我就会认为你没完没了。” 梅伊的肩膀僵硬起来。他抬头望着米夏,米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先吃饭吧,这次我们要坦率彻底的,好好谈一谈。” 设定了这样的前提,晚饭梅伊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直垂着头回避米夏的目光,满肚子心事似的。米夏觉得他大概也是在思考,便不打扰他。 吃完最后一勺汤,米夏收拾好去洗碗。而梅伊安静的把桌子收拾干净,在屋里等她。 其实米夏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跟梅伊说什么,关于她为什么要去工作,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梅伊,为什么想让梅伊交到旁的朋友,所有的道理她都已经跟梅伊说过了。她觉得梅伊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只是不肯接受。 收拾好之后她擦干手,在梅伊的对面坐下,想不好从哪里说起。 而这一次梅伊先开口了。 “你喜欢那个检察官吗?” 真是犀利啊这孩子,米夏想。好吧,这一次就按着他的节奏来吧。 她点了点头,“他人不错,你不觉得吗?” 梅伊积攒的气势一瞬间全泄光了。他只是难以置信、不知所措的望着米夏。尽管他犀利的逼问,却没料到答案这么粗暴直接。 “不觉得,他很糟糕,我讨厌他!”他语气激烈的反抗着,“他还拿刀指着我,他把我当敌人,就算这样你也要喜欢他?” 米夏在梅伊跳起来对她吼叫之前,伸手按住他柔软的黑头发,明亮的眼睛温柔的凝视着他。 “嗯……如果他真是这样的,那我就不喜欢他了。”她很平静的说。 梅伊睁大眼睛望着她。 米夏再一次确认,“如果他不肯喜欢你、善待你,那我也不喜欢他了,我向你保证。” 梅伊终于平复了下来,他有些茫然不解,“真的吗?” “真的。” “可是……” “可是,”米夏叹了一口气,认真的望着他,“如果以后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喜欢你、善待你。而我也喜欢他,你可以接纳他吗?” 23chapter 23 就像是巨大的钟声在脑中敲响,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感情和理智都像是鸽子一样普啦啦全部飞走了,梅伊的心里只剩下空茫的燥乱。她就非要喜欢什么人,梅伊想。为什么啊,只有他一个还不够吗?非要有旁的男人不可吗? “我会杀了他。”脑海中有这么一个声音在替梅伊回答。而他本人则闭紧了嘴唇面色苍白的瞪着米夏,他知道他绝对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口他就连原本米夏肯给他的那部分也要失去了。 “……不可以。”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再次发出声音,“别喜欢旁人。米夏。你还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做到。” 米夏无奈的笑起来,“不会有人抢走你的东西,我给你的爱不会变少的。”她说,“梅伊,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个正常的家庭有父亲、母亲,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都是彼此相爱的。母亲对父亲和孩子的爱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她只爱其中一个,不爱其他的。” “我没有,也不明白!”梅伊向她吼叫着,金色的瞳仁凶狠又委屈,“我出生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你不能要求我凭空就理解了!” “嗯,不要着急,”米夏怜惜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慢慢的你就会明白。我向你保证,在你明白之前不会逼你接受。” 他不会明白的。梅伊想,他就只有米夏,可是米夏还要他亲口答应,把她分出去让给别人。 真想把她锁起来啊,锁在只有他的世界里,这样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了。比雷斯说的是对的,他想得到什么,就只能去掠夺去统治,她不会心甘情愿给他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透过皮肤他可以感到鲜美的血液在米夏的体内流淌。它们发出优美轻灵的声响,像是一首和谐优美的乐曲。她的灵魂闪耀着纯净温暖的光芒,毫无防备的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标记,去占有。只要伸出手他就可以扼住她,再不能逃脱。 一瞬间连风都止息了,世界沉没在绝对的寂静里。只有闷闷的雷声翻滚在遥远的东方。 有什么东西在纯然的黑暗中剧烈的鼓动,就像一只沉睡的恶魔悄然苏醒的心脏。力量就如温暖甜蜜的脉流般随着这鼓动溢满了梅伊的全身,很舒服,仿佛可以随心所欲。 ——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啊,她这么弱小,可以轻易的支配和占有。只要伸出手,她就是他的了。 。 就在乍然之间,初夏的温暖被凌厉的切开,米夏感到刺骨的寒冷。 梅伊面色晦暗的站在她的面前,金色的眸子低垂着,遮盖在长长的睫毛下,像是熔化的黄金在低缓流淌。有风悄无声息的在他的周身汇聚,空气流过米夏的身体,缓慢、阴冷,刀刃般割疼了皮肤。寒气渗入,流窜在四肢百骸。 空间沉重而寂静,仿佛有猛兽在暗处睁开了眼睛。恐惧像是泥沼般沉重、寒冰般阴冷,而她身陷其中,被攫住了心神。她的手还搭在梅伊的肩膀上,没有理由她就知道这压抑和恐怖来源于眼前的孩子,她克制不住的产生了逃离他的冲动。 可她的手才离开梅伊的肩膀,就感到了内脏被剧烈的重击,连眼前的视野都随之模糊。她捂住嘴退了一步,失力的坐倒在地上。眼前漆黑而耳中只有嗡嗡的噪音,她找不回感官,就只有指缝间感受到粘稠的温热。她知道鲜血不停的从口中流出来,可痛觉已被剥离了身体。 她操控不了自己,仿佛被流放在荒芜的旷野,又仿佛身体已成失感的牢笼。 她在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中试图唤回自己的心神。 冷静,冷静!她大声的告诉自己。她已从残暴的连续杀人犯手中逃脱了,她有一份月薪一个金币的工作,有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她还喜欢上一个名叫雷?罗曼诺的检察官——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没什么可怕的。 捡回梅伊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同于人类,那个时候她对他没有了解也没有信任,可她还是决定要收养他。现在她已经知道这孩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对他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反而害怕了? 她轻轻叫着梅伊的名字,在黑暗中摩挲着——无论如何都要让那孩子醒过来,她想,如果她注定要遭受苦难,她宁愿当初被伊万虐杀也不愿梅伊手上沾她的血。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嘶哑的呼吸,像是野兽匍匐在她的耳边。那呼吸声驱散了不停歇的嗡鸣,却令恐怖更加的鲜活生动。她几乎可以想象这野兽撕裂她的脖颈时鲜血四溅的场景。她就像一只将要被献祭的羔羊。 她挥舞着手臂挣扎,手上的触觉也在飞速的流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到了梅伊。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黑暗扭曲,她从一闪而逝的缝隙里看见了梅伊的面容。她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那双黄金的瞳子也被玷污般,发出不详的红光。他低觑着她,倨傲、冷酷、高高在上。那尖锐的獠牙恰到好处的邪恶着,令他的唇角带上了残酷的笑容。 米夏就在那短暂的间隙里伸出手去,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打他。多么奇怪,在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她竟然还能感到那微弱的愤怒和失望——哪怕被他撕烂,她也不甘心就这么温顺的被这样的梅伊杀死。 那一巴掌扇过去之后,她已经有些不能思考了,像是就要沉睡入梦。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睡过去——怎么可以这样啊!她将他捡回家,不是为了将他养成一只失控的野兽。难道他们所一起经历的这些时光,就只给了他这样的冲动吗? 她在那黑暗里奋力而又无力,固执而又茫然的挣扎着。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光,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云层破开,红色的满月掩映在云蔼间,辉光自穹顶洒落。米夏倒在倾颓的墙壁之间,她的面前梅伊失措的站着,尖利的指甲上有鲜血汩汩流淌。那血来自米夏的肩头。她像破败的傀儡般掌控在他五指间,双目涣散,白净的脖颈□在他獠牙下。 梅伊感到心底有什么在崩溃,悄无声息的、无可挽回的。他僵硬得连松开手指将米夏抱在怀里都不能——他的世界已被他亲手摧毁,他连悲哀都已不能体会。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破了绝对的寂静。 梅伊的目光剧烈的震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望什么。他望向米夏。她涣散的目光里凝起了微弱的神采,她跌跌撞撞的从梅伊五指间挣脱开来,肩头鲜血淋漓。她在他的面前逃跑,曲折的、艰难的,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她也许并没有恢复意识、乃至感官,她就只是本能的要逃跑,逃开伤害她的野兽。 而梅伊动也不能动,他就眼睁睁的看她离开。他只是在这个时候记起米夏说,“只要你不咬我,我就不会丢掉你”,她说,“这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她说,“如果你伤害了我,我就狠狠的打你的屁股,打到你认错道歉为止”。 那孤零零伫立的墙壁上,破碎的木门被吱呀的推开。米夏摇摇晃晃的从那扇门里逃出去,破碎不堪的,一步一步远离梅伊的身边。 24chapter 24 朱利安诺推开庭院的门,大理石雕成的精美水法里,泉水鸣动的声音一瞬间流泻而出。阳光照耀整个庭院,每一片树叶和花瓣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朱利安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比雷斯。他正站在庭院里作画,象牙一样的手指握着画笔,光与影在他笔端生成。 明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生物,却比朱利安诺见过的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阳光下。朱利安诺曾经想见神创世的威仪,然而这个魔鬼一定不会是神的造物。他尊贵得就像是他自己的国王,灵魂在自由的国度里嘲笑神许诺的天堂。 是不是所有的魔鬼都和他一样?若果真如此,那么地狱还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比雷斯轻轻的笑了一声。 “你不会喜欢的,朱利安诺。”他说。 朱利安诺回过神来,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像现在这样多好?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住在奢华的夏宫里,吃松露吊味的美食,睡天鹅绒铺成的床褥,有无数仆役供你差遣。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艳羡你的年轻、尊贵和富有,谁都知道罗马的教廷给你留了位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梵蒂冈的新贵。连皇帝都不敢轻视你。” “可是这并不让我感到快乐。”朱利安诺说。 比雷斯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凝望着画面上的女人,“是啊,”他心不在焉的笑道,“这并不让你感到快乐。可是失去它却会让你恐惧。你打从心眼里憎恶贫穷和卑贱,害怕自己落到那种境地。你连个亡命徒都算不上,怎么会有胆量下地狱?” 朱利安诺笑起来,“你还真是严苛啊,我的朋友。” 比雷斯轻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朱利安诺当然不会真的想要下地狱。正如比雷斯所说,他年轻、富贵,有美妙的前途。而如今他连健康也得到了,他感到世界就握在他的手里,他迫不及待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到来。拥有这样的人生,谁都渴望长命百岁。 “我要举办一场宴会,”朱利安诺说,“会邀请全翡冷翠的名流和贵族。比雷斯我的朋友,你有没有特别想邀请的人?只要是你的相识,不论她是富贵还是贫贱,我都愿意在我的宴会上为她保留一个特别席位。” 他仔细观察着比雷斯,可是恶魔蔚蓝色的眼睛依旧凝视着画布,不理会朱利安诺的示好。他就像个真正的艺术家一样对他的作品饱含了爱意。他细密的挑剔着自己的笔迹,想要用更完美的技法展现她的美貌。 朱利安诺不由也跟着望向那幅画。 那是一个女人的舞蹈。烈火在废墟上燃烧,而她赤着脚在废墟中心舞蹈。天使在云层上悲悯的俯瞰人间。人群纷纷跪倒在地上,伸手向着天空祈祷。可女人垂眸微笑,她在烈火的中心旋转着,飞扬的裙摆像是大片曼珠沙华热烈的盛开。 这画面令朱利安诺想起经上的故事。神说,只要索多玛还有一个善人1,他就不毁灭这城。这画上的却正相反。这城中只有一个恶人,朱利安诺想,那个女人她是不敬神的。你看她只跳她的舞,像是在欢送这城市走向毁灭,她不对神祈祷。 可他的眼睛无法从女人身上移开。他已经开始想象这女人的容貌,他想她鲜活的舞动起来,该有多么的美丽啊。 这时他又听到了比雷斯的轻笑,“你还真是个容易被诱惑的人。” “可她真的很美,不是吗?” “嗯。”这一次恶魔没有否认。他微笑着凝视画布,用血一样红的染料勾画她的裙摆。他对朱利安诺说道,“去准备你的宴会吧,你请不来我的客人。” “也许我能。”朱利安诺说,“这画上的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恶魔望着朱利安诺笑,目光里云淡风轻,“说来听听。” 朱利安诺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像而已,若我猜的不对,冒犯了你,可就有违我的本意了。” 恶魔笑道,“你还真是谨慎。”便重新专注于他的画。 朱利安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确信恶魔是真的不想问了,才有些失望的试探着,“如果是这画上的人,我想我能请到。” 恶魔笑着停了笔,“朱利安诺,”他用诗一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黎塞留在无奈的时候也总爱这样叫他。每当他这么叫他,朱利安诺就知道他要对他说教了。可恶魔的说教总令人特别信服似的,“你知道为什么是魔鬼引诱人类,而不是人类救赎魔鬼?” “因为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软弱?” “因为人类有**,而魔鬼没有。”比雷斯指着画上的女人,问道,“你觉得她像谁呢?唔……”他对朱利安诺摆了摆手指,蔚蓝色的眼睛像一片旋流暗伏的大海,“不用告诉我,”他笑道,“因为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 朱利安诺走出庭院,站在夏宫长长的回廊上发呆。 他听明白了恶魔的话。他是在告诉他,不要白费心思试图揣摩、讨好他——比雷斯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想跟他有契约之外的,友好互利的关系。他毫不遮掩对朱利安诺的轻视。 可是当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甘心就这么放弃? 会有弱点的,朱利安诺想。再强大的恶魔,还不是曾被人类役使过? 波斯长羊绒地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巴洛克式雕花木门,有阳光从门上镶嵌的玻璃透进来。仆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这年轻的贵族正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面容安闲的小憩。长发华灿如金,肌肤恍若透明,就像天使在阳光下安眠。 美第奇家的次子拥有神赐的美貌和天生的温柔,每一个初次见到他的人都无法不为他着迷。就算侍奉了他这么些年,仆人在这一刻也还是有些失神。可朱利安诺很快便睁开了眼睛——这神眷的青年敏感多疑,总是被一点动静轻易的惊扰。 “什么事?” “有客人前来拜会,他自称雷?罗曼诺,是法兰西皇帝派驻翡冷翠的巡法使。” 朱利安诺在午睡初醒的困倦里短暂的思索,很快便欢快的微笑起来,“哦……是尊贵的加洛林爵士。请他进来——当然要请他进来。” 朱利安诺坐在紫杉木的书桌前,书桌上叠着需要他处理的信件和账目。玻璃窗的窗帘没有关上,午后耀眼的阳光从他背后落进来,照亮了大半个书房。他就在阳光下,等着雷蒙德推开对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来到他面前。 朱利安诺曾经很多次想象他和雷蒙德?加洛林单独会面的场景,可他一次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憎恨他,这么不坏善意的兴奋着迫不及待着,想象雷蒙德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狗一样呲牙然后被击垮的模样。 其实这个人已经够不幸了不是?朱利安诺在心底里嘲笑着,还会有哪个贵族、教徒像雷蒙德这么坎坷和卑贱?这个罪恶的私生子,出生就为神所憎恶,整个童年都在病榻上度过。他一度那么接近财富、地位和荣耀的顶点,可是他注定这辈子都得不到那些触手可及的东西。他唯一能追寻的就只有他不名誉的身世,和他那个疑似奴隶的生父。 他应该同情他才对,朱利安诺想,憎恨他做什么? 他把手交叠起来,支撑在下颌上。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因为兴奋而颤抖,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来。 而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雷蒙德?加洛林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来。他高大俊美,纯粹正直,像一柄出鞘的黑铁长剑般锋利。当他站在你的面前,你几乎可以听到金属的铮鸣。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诺,平静无波,冷漠如霜。没有半点气急败坏,也没有半点颓靡不振。 阳光照耀他全身。 朱利安诺的兴奋不可思议的平息下来。他望着雷蒙德?加洛林,蓝眼睛一片暗沉。他想,他果真还是憎恶这个人。 雷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嵌入式书橱上那一排排古旧的抄本和用作装饰的收藏品,最后停在朱利安诺的身上。 美第奇家的次子微笑着起身迎接,温和有礼的打招呼:“欢迎来夏宫,加洛林爵士。”他友好的寒暄,“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市政厅的舞会上,得有五个月了吧?您一向可好?” 25chapter 25 雷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他的称谓。 “托你的福。”他只淡漠的回答。副官已经将搜查令交给仆人,仆人转交给朱利安诺的时候,雷接着说,“贵府安东尼?加西亚涉嫌勾结连续杀人犯伊凡?伊万诺夫,巡法局与市政厅已经批准逮捕和审讯。巡法局申请搜查他们的住所,你看到的是搜查令。” 朱利安诺依旧笑着,“这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您既然来到府上,想必有充分的证据——要知道,安东尼是我的仆人,他的作为事关我的名誉。” 他点到即止。 他所经历过的社交场合里,每一个与他打交道的人都擅长察言观色。朱利安诺已经习惯了看旁人费尽心思的揣摩和迎合他。 可惜雷从来都没有这种兴致。 “向你的名誉致意,美第奇爵士。”他的语气里几乎听不出讽刺,“如果你没有旁的疑问,我就要开始执法了。” “只有一个。”朱利安诺站在雷的面前,脸上带着饶有趣味的微笑,“如果我说我拒绝配合呢?” 雷的拇指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佩刀扣,只要轻轻一推,那长刀就要出鞘。他知道朱利安诺在挑衅他,但知道归知道,当你直面魔鬼洋洋得意的微笑时,想一剑砍上去的冲动也不是那么容易克制的。 “按照法律,在这种情况下我有权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暴力。” “暴力,哦,暴力……”朱利安诺笑起来,“检察官先生,您站在夏宫我的书房里,除了身后站的那两个——”他侧身查看,“看上去很愤怒但估计帮不上什么忙的部下,周围一切全是我的人的情况下,怎么敢宣称自己掌握‘暴力’?” 他的仆人配合的大笑起来。 雷推开了他的佩刀扣,连皮鞘一起将他的长刀提起来,“美第奇爵士,”雷说,“您很想亲身体验一下答案吗?” 朱利安诺的眼中流露出赞叹的表情,“这就是传说中的亚特坎长刀吗?它可真是漂亮。”他抬手抚摸那刀鞘,仿佛他刚刚不是在挑衅雷,而只是普通的社交礼节,“我的父亲也有这么一把刀,是一名流浪骑士的馈赠。它可以轻易砍断翡冷翠最锋利的刀剑,护卫队的骑士们爱它爱得发狂。父亲一直想还原它的工艺,他召集了全欧洲最好的铸造师。可他们研究了十几年,依旧拿不出相媲美的作品——不论锋利,还是美丽。”朱利安诺微笑着,“如果连他们也做不到,那么你就只能斩杀拜占庭的骑兵,从他们的尸体上缴获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雷的耳边,“所以,告诉我,加洛林爵士,您杀过人,对吗?” 这一刻他们之间只亘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刀。 雷的眸中有压抑的愤怒,“你知道吗,美第奇爵士。比起斩杀拜占庭的骑兵,想要得到一把亚特坎长刀,你还有更靠谱的办法。如果你曾经去过塞迪卡,你会听说一位名叫西塞罗?罗西的工匠。当他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找到乌兹钢锭,他会很乐意为你打造这样一柄刀。” “这位工匠已经死去了?” “是啊,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继承了他和他的妻子所有的学识与技艺。她是一位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哦,这位女士现在在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里。”雷的声音里有铮鸣的刀剑,他原话奉还,“告诉我,美第奇爵士,你杀过人,对吗?” “谁知道呢?”朱利安诺耸了耸肩,含笑望着雷,“如果我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还要你们这些检察官做什么?” “将罪人送上绞架,告慰死在他手中的羔羊。”雷说,他提起长刀将朱利安诺推开,“还有其他疑问吗?” 朱利安诺终于松了手,他笑着把双手举起来,“没了,检察官先生。” “那么,让你的人出来吧。”雷说,“我会给你看我的‘暴力’。” “不,不用了。”朱利安诺微笑着,“我已经充分了解您的觉悟了。”他回身摇了摇桌边的铃,有仆人从命前来,朱利安诺开口吩咐,“让安东尼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雷回头示意,巡法使紧跟着仆人前去。 朱利安诺没有开口询问或者阻止。他靠在厚重的紫杉木书桌上,双手随意的支撑在桌面上。像是在跟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聊天那么轻松和恣意。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名字,加洛林爵士。” 雷没有理他。 而朱利安诺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缅怀他的“小时候”。 “我有没有告诉过您,送给我父亲亚特坎长刀的那名骑士,他名叫马修斯?您该认识他,他曾经陪伴您渡过整个童年,还教过您希伯来文。”这么说的时候朱利安诺一直凝视着雷的眼睛。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雷目光平静,面上连一点回应都没有,“真是可惜啊……”朱利安诺感叹,“我还以为您不会这么轻易忘记他。” “那个时候我身体很弱,别人在阳光下奔跑的时候,我就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女教师给我讲经里的故事。我曾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幸。可是马修斯告诉我,还有个孩子跟我一样——就是你,雷蒙德。他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大概比你自己记得的都要多。我一直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与你见面,雷蒙德。” “那还真是荣幸。”雷终于回了一句。 “是啊……可是当我真正见到你时,我才明白我错了——要么就是马修斯欺骗了我。”朱利安诺望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你跟我截然不同。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痛苦,你怎么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雷望着朱利安诺。他只是感到莫名的愤怒,为美第奇家次子所谓的痛苦。你看他也不是不明白痛苦是怎么一回事。 “那可真是遗憾。”雷说,“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样子。” 朱利安诺轻轻的哼笑了一声,“是啊,我也很为你高兴。”他目光扫过雷的手腕,看到手套和护腕将每一寸皮肤都盖住,他的眼睛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带了一种了然之后的轻蔑。 “不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微笑着,“下周二我会举办一场宴会,就在夏宫。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前来?” “我很乐意。”雷没有半点犹豫,他望着朱利安诺的眼睛,不怀善意,“简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么我就恭候您的到来。邀请函稍后会送到府上。”他别有深意的微笑,“请务必带上您那位的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雷身后的巡法使一瞬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而雷甚至没有回头,就准确的按住了他的佩刀。 “我会的。”他回答。 仆人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准许之后他走进来回禀,“安东尼不在。他请假回乡下老家,上午就已经离开了。” 朱利安诺望了雷一眼,笑道:“这种情况您打算怎么处置?” “去他的住处搜查。” “您还真是得寸进尺。”朱利安诺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吩咐仆人,“马卡,带上备用钥匙,领这位老爷去安东尼的住处搜查。也请您把握分寸,”他转向雷,“搜你该搜的地方,不要侵犯美第奇家的私邸。” chapter 23 红月不祥的辉光笼罩着翡冷翠,黑暗沉淀在每一条街巷。大圣堂利剑般的塔顶指向天空,像一个孤独戍守的卫兵。这黑铁一样的城市在夜色中幽寂的蛰伏,全无苏醒的迹象。 已到了妓女都要闭门谢客的时间,上城的公民们早已沉沉睡去,下城也在放纵燥乱的夜生活后渐归寂静。黑暗中就只有沉黑而丰盈的水流在河道中喧嚣的奔涌——这个夏季反常的多雨,在伏旱即将到来的时候,亚诺河迎来了临时的汛期。 战马的铁蹄踏上圣三一桥的桥面,湿润的空气中,哒哒的马蹄声杂着清脆的回响传入米夏的耳中。 她在黑暗中茫然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暗淡无光。 她就只是凭借本能走到这个地方,靠着潮湿生露的墙面坐下来,安静的等待。就像游荡的幽灵徘徊在冥河忘川的渡口前,总觉得该有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呼唤她,于是迟迟不肯离开。 而这短暂的惊扰之后,她在茫然中记起来,在很久之前她奔逃在这条街道上,迎面撞上了一个坏心眼的检察官——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她一直生硬的挣扎,所有的天真和幻想都被现实残酷的撕碎,为了生存什么都能利用和贩售。可女人的心真是奇怪啊,就算在这样的处境里也还是会幻想骑士。想象他英俊、强大、无所不能,撕破黑暗破空而降,在绝望的深渊前对她伸出手,说“都交给我,不要害怕”。 当雷?罗曼诺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夜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便从挣扎求生的蝼蚁悄然变回了一个女人。于是当这样的关头她无意识的来寻找他,就像失明之人缅怀那一个晨光破晓的黎明。 ——果然到最后,她也还是不想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归于尘土。 有战马停下来,马上的人跳下来上前查看,“是个女人,受伤了……”那人抬手拨过她的面孔,忽然提高了声音,“是那个面包师!她需要包扎……”看到她身上的伤,他倒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遍布割痕,就像被一千把刀刃同时切割。那伤口见血却不及骨,疼痛却不伤及性命,随性而优美。唯一例外的只有她肩头的伤口,狰狞得仿佛是被野兽的利爪活活撕开。鲜血蔷薇花一般绣满她破碎的裙装,将她的嘴唇染得浓艳。任是谁都能看出她遭受过非人的酷刑,施暴之人折磨他,怀抱着享受祭品的快乐,饱含了残酷的美感。 在这样的时机,遇见这样的犯罪,无意是令人惊惧的。 听到他的喊声,有魁梧的巡法使勒马上前,扯掉了被夜晚的雾水浸透的斗篷,露出他强健的手臂和古铜色的光头。这一晚佐伊出城去追捕朱利安诺的贴身男仆,一刻不停的奔波之后他已十分疲惫,可他还是迅速的下马,用斗篷将米夏包起来。看到她的伤口他也有短暂的怔愣。 有人问,“难道是那个混蛋——” “不是。”佐伊平稳的说。与粗鲁的外表不同,作为这只队伍的书记员,他有着不亚于雷?罗曼诺的细腻观察力,“他费尽心思将伊万诺维奇推到我们面前顶罪,连自己的贴身男仆都灭口了。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让我们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迅速的将米夏抱上马背,“我送她回局里治疗,彭斯,你来带队,去夏宫向雷汇报结果——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都克制住你们的情绪,想想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忍耐到现在。”他提高声音对整队巡法使训话,“相信雷,就像过去每一次战斗一样——最后我们一定会赢的。” 当他说出雷的名字时,他怀里的姑娘涣散的目光轻微的闪动,佐伊于是低头对她说,“别害怕,雷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由此松懈,轻轻的合上了眼睛。 26chapter 26 佐伊纵马在亚诺河岸边,他怀里的姑娘像人偶一样沉默和顺从,让他不由就有些担心。在他的记忆中这面包师朴素却鲜明,贫穷却气质出众,在任何时候都充满了存在感,绝对不该是今晚这个模样——仿佛是被什么抹消过一般。 如果她真的出了事,佐伊会觉得无法向雷交代。 雷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么在意过一个姑娘——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出入亚琛行宫的贵族少女们更加才艺出众和手段高明,从二楼的窗口向他丢玫瑰花的平民女孩也大都有明艳动人的相貌,就算挎着篮子坐牛车晃进城去见他的乡下野姑娘也起码足够丰满和奔放。在女人方面雷绝对不是见识浅薄的贵族小少爷,事实上他见识得太多了。从蓝血公主到异族奴隶,他都认真的打过交道乃至被追求过。可最后真正打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个有些生硬的东方女人——并且还跟魔鬼有所牵扯。 佐伊不能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他看着米夏,会不由自主的替卡罗打抱不平。那傻姑娘为了她崇拜的队长悲惨的死在翡冷翠,他怎么还能在这城市里爱上另一个女人。 “神的旨意有时还真是残酷啊。”他在心里默默的感叹。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女人低哑的说话声。他□飞奔的骏马受惊般高高的踢起前蹄嘶鸣,佐伊圈紧了米夏,单手把住缰绳,那缰绳一圈圈收紧在他手腕上,磨破了皮肤血渍淋漓。但最终他成功的将马安抚好了。 惊了马的是一个很老的女人,脸上褶子堆叠,遮住了眼睛,就只露出高高的大鼻子和牙齿稀疏的嘴巴。她丑得令人害怕。可佐伊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您有没有受伤,夫人?” 女人抬起干枯的手腕,“天,我的腰差点断掉……你得扶我到那边坐坐,小伙子。” 佐伊怔愣片刻,还是抱着米夏跳下马去,依言将她扶到草丛边。女人跪下来拨开杂草自言自语,“应该是掉在这边了啊……” “什么?” “我的水晶球——我是个女巫。”女人说,“你没看出来吗,小伙子?” “是的。”佐伊的声音依旧平和——他有看到吉卜赛人的大篷车散乱的停靠在亚诺河岸边,大篷车之间还有零星未熄灭的篝火。这个以流浪为家乡的族群永远不会被土地束缚,他们生活在任何他们想要生活的地方,往往比那里的主人还像主人。他们通常由一个年老的女巫带领,偷窃、行骗、乞讨,偶尔也卖艺,但大部分人从事着不劳而获的活计。他们是侍奉魔鬼的子民。 但这又怎么样?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救下卡罗的时候雷就说过,他们是法兰西皇帝的巡法使,对抗人间的罪恶。他们又不是异端裁判所的审判官。 “啊,找到了。”女巫说,“这真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啊,没有它在身边我一定彻夜难眠。” 佐伊回身上马,“既然找到了就早些回去吧,夫人。” 他急着赶回救治米夏,便要离开,女巫忽然幽幽的说,“你是个高贵的骑士,侍奉着值得侍奉的主君。你将追随他获得胜利、荣誉和不朽的功业——可你为什么要抱着这么不祥的东西?她已被御座上的魔鬼打下了烙印,那伤痕便是证明。他虽然暂时松手了,但总有一天会重新握紧。当他再一次想要她的时候,他必为她穿越那门,以绝对的权力君临。到那时地狱的烈火将焚毁一切,黑暗的第七纪就要来临。你若是真的敬爱你的王,就趁现在杀死她吧。如此,纵然地狱之门无可阻拦的开启,荣誉的冠冕也将为他留存。” 女巫睁开了她浑浊的眼睛,红色的满月映照其上,透出令人惊惧的狂热来。 而佐伊不以为意的行礼致意,刺马前行,“早些休息,夫人。” 他听到那女巫在背后轻声感叹,“女巫偶尔也是会说实话的啊,尊贵的骑士……”她自言自语的望着他渐行渐远,“红月笼罩的魔降之夜,还真是令人不安呐……” 。 夏宫边缘,仆人房。 这屋子里摆满了精致的玩偶,每一个都有蔚蓝善睐的玻璃眼珠。那一双双剔透而无神的玻璃眼球在烛火中静静望着往来出入的巡法使,轴承连接的纤细脖颈耷拉在肩膀上,角度诡异的手臂和双腿包裹在蕾丝精绣的繁复裙装里。 “这还真是诡秘阴森的兴趣啊,”有人说,“那些玻璃球总盯着我,我觉得背上冷飕飕的。” 这里是伊万和安东尼的房间,巡法使们已经搜索了四个小时。自从打开了房间里隐蔽的仓库,他们便搬出了无数的玩偶、裙装,未完工的编织品,却没有半点真正的收获。 “还真像是变态杀人犯的地盘……” “可我们都已经抓到剪刀手了,我们现在该去抓的难道不是那个幕后黑手吗?为什么要替他收拾这种地方!” “何况贵族小少爷说,这里是伊万和安东尼的私人产业。就算我们真从里面搜出些什么来,他也不会承认的。” 巡法使们都愤怒并且消沉,其中有一个人凑到雷的旁边,说:“这里离夏宫这么近,干脆我们偷偷的潜进去——我敢说那庭院里必然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搜他准许我们搜的地方,绝对是在浪费时间。” 雷没有回答,他只是从笔记上抬起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红色的月亮照耀着庭院,空气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透过灯火的余光,他可以看见蔷薇的荆棘攀上了矮墙。有包头巾的女人正在矮墙那一侧剪取花枝。 他抬手指了指,说:“去把她带过来。” 巡法使领命而去。他离开时雷看到他身后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玩偶。红色的衣裙,蓝色的披风。她微微低垂着眼睑,一只手平抬着而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小腹上,面容红润而恬淡。雷脑中恍然明悟——在画家的笔语中红色代表主的圣爱而蓝色代表主的真理。虽然这玩偶的模样不伦不类,但它确实是一尊圣母像。 这房间阴森而诡异,可唯有这一处是不协调的——在一个鸡_奸者兼杀人犯的秘密基地里,虔诚的摆放着一尊圣母像。 雷说:“都先不要动。” 他上前查看那只玩偶,最后从她被捂住的小腹上解下一枚十字架——那是一枚十字架,却也更像一把钥匙。 雷攥着那把钥匙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静默的思量,抬起头的时候他无意中望见了月色中的大圣堂。顺着那圣母像手指的方向,大圣堂周边纵横交织的街巷一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他在那道路之间寻找某一个地点——不,不对,他忽然想到——不是地上的道路,而是地下的。 …… 这个时候巡法使已经将矮墙外的女人带到雷的面前。 那女人瑟缩的垂着头,说:“我就只是想来看看安东尼出什么事了……上午他走的时候,看上去有些不安。” 当她抬起头时,项链的坠子从她低胸的领口中露出来,一瞬间满屋子的巡法使胸口的愤怒和血气都翻涌起来。雷一面思索着一面瞟过去,思绪也在那一刻空白如雪。 那项链坠原本该是一枚耳坠,孔雀眼的造型,上面缀满绿松石的碎片,阿拉伯的舞女露出水蛇一样的腰肢旋转起来时,它们会和她身上悬挂的饰品一起缭乱而清脆的跃动——出事那一天卡罗带上这耳坠羞怯的对他们微笑的模样,每一个巡法使都记忆犹新。那是他们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的书记员原来真的是一个女孩子,她美丽、柔嫩,如花朵般在不为人查的角落里静静的绽放。 ……而后惨烈的凋零。 那天晚上巡法使们疯掉一般搜遍亚诺河案每一个角落,最后只寻回一枚掉落在路边的耳坠。而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另一枚。 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雷已经伸手将那耳坠握在了手里,他的声音冷静如冰,“这是哪儿来的?” 彭斯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的队长生硬的克制着情绪,逼问一个女仆——他习惯于将利刃封入刀鞘,在出鞘的瞬间电光石火般斩杀敌人。他是守护之刃,所以你看到的永远都是他沉稳可靠的模样。可这个夜晚他的杀气在刀鞘里翻涌,铮鸣不止,锋利在嗜血的边缘。 那姑娘尚感知不到雷的杀气,只是本能的瑟缩,“是朋友……是安东尼送我的。他说可能要回乡下住很久,所以提前送我生日礼物……”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姑娘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少爷,他说是从少爷那里顺来的……” 她终于怕的跪倒在地上。 许久之后,雷周身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他说:“……你可以走了。” 那姑娘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现在这屋里就只剩诡秘的寂静。 火烛噼啪的燃烧着,架子上一排排玩偶用无神的玻璃眼睛望着这群男人,而男人们则静默的凝视着他们的队长。只等他一声令下,他们必然释放全部的暴虐像饿狼般进攻和厮杀,哪怕与整个城市为敌也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因为他们的姑娘在这里被杀害了,怒火和愧疚啃噬着他们的心,那个作恶的男人却还悠游的存活。 彭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对雷说:“我们找到了安东尼——美第奇次子的贴身男仆。” 雷寒冰般的眼眸望过来,而彭斯静静的摇了摇头,“他死了,在去普朗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我们把他挖出来,从他的衣袋里找到了身份证明。” ——他们失去了可以指证朱利安诺?德?美第奇的最后一名证人。 他们明知那个嚣张挑衅的笑着的男人就是杀人犯,那个男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可这又怎么样了?他们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 明明已经被佐伊叮嘱过了,可这一刻彭斯心中翻涌着同样的冲动——什么都不要想了啊,反正想也没有用。是男人就直接提着剑杀过去,将杀害了卡罗的混蛋碎尸万段! 27chapter 27 乌云叠压,悄然遮蔽了红月的光芒。 巡法使们聚集在这件摆满傀儡的小小仓库里,等待着队长的决定。 漫长的静默之后,雷烦乱的抬手松开了领结。他喉间的干渴与窒息依旧不曾缓解,可他还是说:“继续搜查。” 终于有人再也抑制不住怒气,“还要搜什么?我们已经搜了四个小时了,全是傀儡、傀儡、傀儡!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你看到卡罗的耳坠了,这不就是证据吗——拿着去质问那个该死的美第奇,他敢不承认就砍死他!” 彭斯上前箍住了那个人的手脚,“你冷静一下,凭一枚耳坠就想逮捕一个美第奇吗?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翡冷翠。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会有人准许你逮捕这城市的城主。” “这话你去对卡罗说!” 四面一片沉闷,巡法使们眼眸赤红,愤怒翻涌在沉默之间。以往他们对雷言听计从,维护与信任雷是写进他们心底的铁则。谁敢对雷不敬他们必扬起嘲弄的笑容,冷然等他自取其辱。可这一晚他们就只是默许,因为那个人吼出的也是他们心底的不满。 彭斯望着雷,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雷就只是死寂且静默的在这屋里寻找着。他将刀鞘插入傀儡堆里,用力的敲打它们身后的泥墙。 铿铿、铿铿、铿铿…… 后来他停了手,探身进歪斜拥挤的衣帽架里,自角落中拉起一条铁链。那铁链连接着两排衣帽架,原本用于收纳,便无人在意。 他攥住那铁链轻轻的晃动,满屋子都响着清脆的哗啦声。雷抬手清开两侧的傀儡和衣裙,刺鼻的香水味腾散开。那香味浓烈到近乎发臭,所有人都忍不住掩鼻退了一步。雷也抬手背遮住了鼻子,可他没有退开,反而上前一步,另一只手用力的扽那铁链。 只听到轰隆一声,那半堵墙就这么倒塌下来。灰尘腾空而起,烛火滋啦的爆响。 灰尘散开之后,所有人都望向墙后。那是一个棺材般狭小的空间,一张张女人的人皮悬挂期间,就像一件件阴森的衣服。人皮下摆放着漆黑描金的罐子。浓烈的香料味就从哪里传来。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每一个人都感到关节滞涩。半晌,终于有巡法使僵硬的上前,挪开了盖住罐子口的碟子…… 罐子里盛着的是香料浸泡的内脏。 “……子宫。”彭斯干哑的呢喃。妓_女们残破的尸首再一次浮现在巡法使们的脑海中。 巨大的静默笼罩着巡法使们,就如同以往每一次,他们的队长总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处扭转局面。他们曾无数次见证。可与以往不同的,这一次他们竟然让他孤身奋战。冷静下来之后,便是沉默的羞愧。 而雷的面容依旧淡漠,从一开始他就判断出凶手并不是在毁坏尸体。凶手切割尸体的内脏,必然有特殊的目的——那些失踪的内脏,很可能已经成为凶手的藏品。而现在的情形只是验证了他的判断。 但他的目光依旧透露出他内心的震动。他曾对米夏说,“确实有人不管见过多少次死亡,都像第一次”。而他也是一样的。无论他抓捕和惩办多少罪犯,他也依旧不能理解那些人心底的残忍和险恶。而纵然理解了,他也只会感到加倍的愤怒和悲伤。 “让查韦斯过来。”雷说,“……其余人继续搜查。” 这一次再没有人质疑他的判断。 。 红月将沉,晨曦未起。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朱利安诺坐在镜厅及地的玻璃窗前,望着画板上跳舞的红裙女郎。绘制这画作的恶魔早已不知去向,空旷而奢华的水晶宫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朱利安诺用苍白的手指描摹那热烈的色彩,女郎低垂的睫毛下有明亮的漆黑眼眸,就像火焰在水底燃烧。朱利安诺感到自己的手指被灼痛了。他想那恶魔说的不错,人都是有**的。他在心底里渴望这女人,她鲜活而不驯,就像地中海迷雾里诱人而食的海妖。他若想捕获她就得做好被她拉下地狱的准备。可男人手握力量和权杖,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若不能随心所欲,他又何必向恶魔奉献祭品? 朱利安诺感到沉醉。 仆人定时向他回禀巡法使们的动向,当得知雷蒙德已搜出了伊万的收藏品时,他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那幅画。他站起身,背对着红月余晖下的庭院,沉紫色的眸子像是被火光映照的刀锋般渴血而兴奋 ,“哦,他总算找到了啊。”他说。 他命仆人为他更换了礼服,仔细的梳起柔软的金色头发,在领口装饰昂贵的丝帕。 这年轻的贵族在沉沉的夜色中盛装等待,他渴望与雷蒙德正面交锋。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等雷蒙德来逮捕他。然后他会让他知道,在翡冷翠谁才是正义的裁判者。 万籁俱寂。 朱利安诺从兴奋等到无趣,才望见雷蒙德踏着黑暗向他走来。这黑铁之剑般坚硬笔直的男人身上沉积着厚重的愤怒和悲伤,他走到朱利安诺的眼前,静静的望着他,那冰蓝色的眼睛像是夜色中积蓄风暴的深海。 这眼神令朱利安诺遏制不住笑意。 “真是遗憾啊。”他于是抢先开口,“我没有想到,我的男仆好心收留的贱民,竟然是这么残忍的杀人犯。数月前安东尼向我请示时,我就该说不的——可就算你是主人,也不好过多干涉仆人的私生活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雷蒙德并没有被他的说辞激怒。他只是用有些干哑的声音,沉沉说道,“啊。我会将全部真相查明。无论是贵族还是贱民,杀人者终逃不过制裁。” 那笃定的话语令朱利安诺尖锐的恼怒起来——又是这样,仿佛总也无法击垮般。这男人正直、强硬,顽固的信仰着他所坚守的东西。明明已经经受了这么多,却依旧不曾明白什么叫无力和绝望。他明明像他一样出生便被抛弃和诅咒,他该是一匹被仇恨和报复欲支配的孤狼,他凭什么会长成今天的模样——站在阳光下,守护着正义,被人群环绕和信赖? 真想让他亲眼看到他所守护的东西粉碎在他的面前啊,这男人绝望挣扎的目光将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是吗?”朱利安诺依旧微笑着,“祝您早日得偿所愿,检察官先生。我已如约让你搜查过仆人房了,你差不多是时候离开夏宫了。”他微微的仰头,沉紫色的眼眸眯起,“……还是说,你依旧怀疑我的清白,想用你手中的‘暴力’逼我开口?” 雷暗沉的眸子望着朱利安诺,他的手静静的压上了刀柄,“如果我说是呢?” 沉黑的夜晚在这一刻嘈杂起来,佣兵的皮靴踏着翡翠色的大理石聚集,橘色的火把河流般汇聚。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人簇拥在美第奇的身后,络腮胡子的队长吐掉了口里叼着的烟叶,灰眼睛如野狼狩猎般望着美第奇的敌人。 他们出生便是佣兵,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意志和武艺以人血淬炼而成。他们无所怜悯也无所畏惧。付了钱你便买下他们的命,无论前路是无辜孩童还是地狱恶鬼,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必以剑斩杀为你荡平。 “传讯一位贵族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朱利安诺就在佣兵们的护卫下,含笑对雷蒙德说,“如果你手中没有一位主教或是大公的谕令,便不该试图对我指手画脚。”他诺微笑着上前,按着雷的手缓缓帮他将长刀推回去,贴上他的耳畔咏叹般低喃,“不要紧张,我并不打算对您和您的队员动手,尊贵的加洛林爵士。相信我,真要对付你我甚至无需动用武力——只要我乖乖的跟你走。猜猜若我的父亲得知他的儿子在翡冷翠被非法拘禁了,会有什么反应?是让你永远也走不出翡冷翠,还是将你立刻逐出翡冷翠?” 他望见雷的瞳仁剧烈的收缩,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吧,加洛林爵士。面对这样的敌人,没有人会嘲笑你的逃跑。” 巡法使们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拱卫在雷的身后。他们不畏惧与这样一队佣兵交手,便是战死也胜于在这恶魔手上受辱。 可雷只是安静的垂眸,他的身形依旧如黑铁之剑般笔直的站立,那锐气却已收纳归鞘。他松开了握刀的手,高高举起—— “收队!”他下达了这一晚在美第奇宅最后的命令。 “他们内讧了。”仆人如此回禀,“有巡法使向队长挥拳,被其余的人拦下来。已经有人离队了。” 而朱利安诺安坐在镜厅,静静的描摹画作上旋转着舞蹈的女人。晨鸟初鸣,晨曦透窗而入,氤氲在他发梢肩头。年轻的贵族一如既往的优雅和温和,如天使沉醉在阳光下。 “我知道了,退下吧。”他说。 那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的身后关闭了,明亮辉煌的大厅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才不可遏制的笑起来,那笑尖锐却无声。他抱住胸口蜷缩着倒在地上,像是积攒已久的重压都释放了出来,他全身都在大笑中抖动,在抖动中舒展。 最后他舒展着四肢微笑着躺在镜厅光洁耀人的地板上,金色的头发撒开来,露出被刘海遮挡住的疤痕。那疤痕浅淡却清晰,如荆棘的桂冠环绕在他的额头,带着不可思议的圣洁美感。 他偏头凝望话中女人的眼眸,湛蓝色的眼睛剔透如水。他用苍白的指尖隔空温柔的抚摸,在睡意侵袭的朦胧中轻声呢喃,“等我全部摧毁……你守护的……” 28chapter 28 巡法局,告解室。 蜡烛行将燃尽,晨曦的微光尚照耀不到这里。米夏躺在告解室的长椅上,双手握着苦路十字架,安然沉睡。 那十字架上受难的神子头戴荆棘的冠冕,他已行经十二处苦路,灵魂即将回归天国。经上说神子在临死前为信徒行最后的洗礼,受洗者必承受巨大的苦难,然而终将获得救赎。佩戴这十字架的多是苦修派的清教徒,他们以苦修凝炼心志,在最苦难的僻壤传播神的教义,往往不朝觐梵蒂冈。 佐伊抱着他的长剑,背靠在告解室的墙壁上打盹。米夏身上的伤口已经得到治疗,可佐伊心里并没有感到松懈——这天夜里他将米夏抱下马时,盲眼的牧师已提着油灯在庭院里等待。那牧师名为阿卜杜拉,是一名虔诚到狂热的清教徒。他曾在塞迪卡的泥淖中拦住雷的去路,俯身亲吻他的手心、脚踝。曾展示神力,协助他们阻止拜占庭士兵的暴行。也曾做出灾厄的预言,说恶魔的纪元即将来临。 他来自巴比伦,为寻找神迹一路西行。终于在翡冷翠与他们再度相遇。 看到米夏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又一柱魔神苏醒了吗……” 是的,“看到”。阿卜杜拉虽是盲人却几乎无所不知,他曾说,“我生来便是盲眼,可你们又何尝不是?我并非看不到,只不过我所见的并非你们所见,你们所见的也并非我所见罢了。”佐伊曾偷偷向雷抱怨,说这牧师相当神棍令人不爽,而雷学着阿卜杜拉的姿态回答,“只不过他所见的非你所见罢了。你笑他神棍,他未必不笑你人棍。” ……雷的幽默感一向很冷。 阿卜杜拉令佐伊将米夏送进告解室,在那里他先向神告解,而后为米夏诊疗。他将圣水洒遍她的全身,为她清洗伤痕。他说,“她已被魔鬼选中,那烙印深入她的灵魂为她标记主人。她试图反抗,便得了这样的惩罚。她终逃不脱被献祭的命运,可我依旧要救她,因为她遍布全身的伤痕。那是她反抗恶魔的勋章,是高贵的证明。我向神告解,因为我将为这魔鬼的属物动用神圣的力量。” 他起手为她缝合肩头的创痕,银针与水晶的丝线映照在他无瞳的灰色眼眸中,随着他的手指缭乱华丽的舞蹈。那水晶的丝线不停的绷断,而他也不停的缝合。那丝线抽取于他的指尖,每一次绷断便在他身上留一道血痕。当他最终将米夏肩头的伤口治愈,他手臂上已尽是赤红的颜色,分辨不出本来的肤色。 治疗结束后,他将苦路十字架置于米夏的手中,自己背靠着墙壁喘息,“我将去罗马的教廷质询原委。时间已不容许我再等待了,骑士,替我亲吻圣痕,告诉你的主君——地狱的众魔之王再度现世,所罗门的71柱魔神正在寻找他。务必在众魔之前找到他,阻止他重返御座。这才是圣徒真正的使命。” …… 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佐伊的浅眠。他起身查看米夏的伤痕——遍布全身的割裂已不留痕迹的痊愈,只有肩头的伤痕仍在,血迹凝结在缝合的丝线上,透出紫黑的颜色。 “……不信不行啊,”佐伊烦乱的用食指搔了搔他的光头,叹了口气,“这帮神棍……” 马蹄踏上圣三一桥的桥面,彭斯才想起什么。忙催马追上雷,对他说:“昨晚面包师被袭击了。” 冰蓝色的眸子猛的缩紧,雷骤然勒马停步,面色苍白得可怕,“她在哪里?” “佐伊将她带回了局里,”彭斯迟疑的解释,“——她受了些折磨,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雷轻轻的舒了口气。他抬头望向东方——太阳已经升起来,整个翡冷翠都浸透在柔和的晨光里。这城市还在朦胧将醒的睡意里沉静着,用不了多久便会人声鼎沸的喧闹起来。 他想,有佐伊在,米夏不会再有危险。而安东尼的尸首还存放在普朗托,在渥热的六月尸首是难以保存的,拖延的时日越久,能从他身上探查的信息便越少。他已为这案件失去了太重要东西,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拉起缰绳,静静的呼吸着亚诺河上潮湿的空气,“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帮我照料好她。” 。 临近黎明的时候翡冷翠起了白雾。这白雾来得诡异,明明已见到晨光破晓,雾气倏然就在空气中浓郁的弥散开来。 全身都撕裂一般疼,米夏捂住肩上的伤口,在迷梦般的白雾里艰难的寻找着方向。 她在黎明时醒来,醒时身边空无一人,可她并没有思考什么。脑海中缠杂不去的就只有梅伊赤金染血的眸光和她心底的愤怒——她痛恨自己弱小无力,面对那眸光竟退缩了。在梅伊迷失自我即将堕落为兽的紧要关头,她该扑上去不顾一切的打醒他。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弃他而去。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只是想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白雾浓厚,翡冷翠寂静得像一座死城,一路上她都没有碰到什么人。 就只在某个空旷的岔路,她听到年老妇人悠长和蔼的讲述,“这是魔鬼的呼吸,”真是奇怪啊,明明已走出很远,那声音还清晰得仿佛贴在耳边,“然而不必怕他,那魔鬼骑着白马而来,他走过之处胡桃木的琴锤自动敲响,乐器为他演奏美妙的旋律。看到他面容的姑娘会得到他的祝福,赢得心爱男人的心哟。” “这魔鬼英俊吗?”有少女清脆的询问。 “比你所见的最英俊还要英俊。不止英俊,还很富有。” “那我不要旁的男人,就要他。” “所有的姑娘都想要他,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要她。”年老的夫人微笑着擦拭她的水晶球,“然而魔鬼是没有心的。所有人都想要他,可谁也得不到他。”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钟塔尖尖的塔顶上站着一个魔鬼。迷雾仿佛在他周身消散了,他突兀的出现在一片空白中,却又仿佛理所当然该在那里。米夏不解自己何以认定他是一个魔鬼,他明明就是人类的长相。 那魔鬼默默的望了她一眼,米夏失神在那眸光里。等她清醒时那魔鬼已在她身前屈膝,他温柔的亲吻她的手心,“你将得到我的祝福。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你必得到他。” 那个瞬间米夏头脑空白,她只是意识到这魔鬼在引诱她。 她不曾经受过引诱,可那感觉并不糟糕,就仿佛心底混沌驳杂的世界瞬间层次分明的展开了——她从来没这么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她有些难过的想。前一夜逃出来时,她心底就只有一个愿望——想再见雷一面,无论是被他拯救还是死在他的怀里,都想再见他一面。这渴望被现实层层掩埋,就只有在死亡清除一切顾虑时浮上水面。而现在她活着得到了一个机会——这魔鬼向她保证,只要她说出来,他便为她排出一切障碍。她不必考虑身份、地位、资产等等一切现实的隔阂,就只需要说出,她想不想要他。 想要啊,怎么会不想要? 既然遇到,既然爱上。 “谢谢你的祝福,”她只是这么说,“可你不必为我做什么。那男人若也爱我,他自然回来找我。他若不爱我,我也无需得到他。” 那魔鬼眯起眼睛细细的观察,雾气弥散在他眸子里。 许久之后他似乎微笑了,“是这样啊……无法诱惑的甘美灵魂,会有无数魔鬼为你着迷的。”他再次俯身亲吻她的手心,“总有一天你将需要我的帮助,记住我的真名。”他用希伯来语在她耳边低声传授,“随时恭候你的呼唤。” 那魔鬼消散在迷雾里。 米夏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站在家门前。 隔着倾颓的墙垣和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幼小的恶魔蜷缩在废墟的角落里静静的等待。天国的晨光照耀不到,恶魔的白雾弥散不到,这角落是只属于他的世界,只有一个人被允许打开。他将自己锁在这里,等待她推开那扇门,归来。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夜,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捡回自己的陋居。一遍遍的告诉他,她不会丢掉他。那恶魔原本已放弃了所有的幻想和渴望,静静的等待死亡。是她将一切重新唤醒,强迫他选择另一条路。可恶魔本性上就是这么残暴贪婪的生物啊,当他找到内心的渴望,将最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她必面临选择。 她害怕他,疏远他,逃离他。这一切都是没有错的。 可若她真的怕得逃跑了,他该怎么办——已经遇到她,已经想要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松开手,一个人悄悄的死去了。 29chapter 29 米夏站在那门外静静的呼吸。恐惧随着清醒归来,身上每一分疼痛都令人退缩,想再推开这扇门也是需要勇气的。 可莫名的她就知道梅伊就在门的对面那小小的角落里等着他,他已知晓她就站在门外,正在期望和绝望的边缘等她的选择。那选择能将他推入深渊,也能拉他走出绝境。 她一旦选择了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要逃跑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现在她还是可以逃走的,只要她逃走了她便再不必品味那恐惧。抚养一个随时可能暴走失控的孩子是一件多么艰苦的事啊,她的生命已经够沉重了。所以丢掉他吧,就像那个雨夜里她心血来潮捡了他。他已伤害了她,违背了他的许诺,她无需再承担责任。 可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就只是平静如水,手和脚都不曾退缩。她想,你看就算她有这么充分的理由丢掉他,她也还是不能抛弃。 因为理由这种东西,只有在变心和犹豫的时候才有用啊。既然她这么清楚自己的决意,为什么还要在意那理由? 阳光穿透了迷雾,翡冷翠的街道熙熙攘攘的醒来。一如它本来的模样。 正午的钟声响起,那声音如水波扩散,恢宏的响彻整座城市。针尖塔顶的天风平流,吹散了最后的白雾,显现出白雾中魔鬼的身形。比雷斯盘腿坐在塔尖,单手支颐。这魔鬼微笑着,笑意残酷而冷漠,“无法动摇啊……这么坚定明晰的女人,得有多么无趣。” 梅伊自角落里抬起头,那紧闭的门被推开了,光尘洞入。米夏疲惫却真实的站在阳光下,漆黑的眼眸静静的望着他。 “过来。”她说。 于是他飞快的站起来,像以往无数次等待的尽头般,向她跑过去。 当他在她面前站定,米夏高高的抬起她的手。孩子犯了错便该被教导,这一次她一定要打他的屁股,让他终身难忘这教训。 可是对上梅伊的眼眸,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落下了。 你无法想象那目光里有多少欢喜和不安,就只是因为她的归来。她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默许了她为所欲为,因为他唯一想要的已得到满足。所以不管等来了什么惩罚他都乐意至极的交换,只要她不抛弃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以这种极端不平衡的方式的对等着。只要他想做,他便能让她痛不欲生。只要她愿意,她便可对他为所欲为。 米夏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难过到无法呼吸。 而她的难过令他骤然感到不安,他慌乱的握住米夏的手,打在自己的脸上。那清脆的声音惊醒了米夏,却无法驱除他的恐惧,他再一次用力。米夏终于无法克制的哭了出来,她说:“别这样,梅伊……” 她跪倒在尘土中,用力的抱住了他,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可她不知该怎么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他们明明是互相需要的,明明是谁都离不开谁的,却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捆绑在一起,不能相互理解。 chapter 26 这一日米夏没有去面包店。可她甚至没心情想象波斯人的怒火。 烦恼如雪花漫天飞落,米夏整个脑子都被埋做白茫茫一片。 梅伊安静的陪着她打扫屋里的灰尘,这孩子在米夏面前已失却自信,自始至终不敢看向她。却在她背身走开时警觉的紧绷起来。 米夏察觉到她的不安,可她已无多余的心力开口安慰。她只是说:“我若要走,现在便不会在这里。” 梅伊垂着头,残缺的墙壁遮挡了阳光,他整个人都消融在阴影中。很久之后才轻声说,“嗯。” 将幸存的家具从尘土中清理出来时,米夏望着墙壁形状规则的缺口,微微失神。 翡冷翠四面都是山,这百花之谷同样盛产优良的建材。富有的居民用山上出产的青石建造房屋,那房屋坚固美观,可扛住刀兵炮火的袭击,数百上千年也不会朽烂。然而那一夜梅伊爆发出来的力量轻易就将半边房子摧毁。巨大的石材碎做砾石,像是在沙漠中风化千年。 首先是赔偿,米夏麻木的想着。然后…… 她回过头,看到梅伊正在擦拭碗橱。他比碗橱高不了多少,踮着脚忙碌的模样十足的乖巧。 米夏轻轻的叹了口气。 清扫完毕的时候已临近傍晚,米夏将床单和衣物浆洗好了晾晒在阳台,便出门去买晚餐。 她离开的时候梅伊克制着没有回头,尖锐的指甲掐入了手心。 肩头的伤口远离了梅伊变会尖锐的作疼。有一阵子米夏疼得头脑昏沉,便靠着路灯柱坐下来休息。 这一带已临近码头市场,正该是傍晚最喧闹的时候,街道上却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马蹄轰隆隆如雷鸣翻滚。米夏意识到的时候,已有马匹停在她的面前。那马披挂铁甲,头顶尖锐的独角,白色障泥上有太阳十字的纹章,如战车般骠壮。鞍上骑士仿佛不是血肉之躯,锁甲披挂他的全身,就只面部盔甲上有十字的镂空。白色长袍搭配白色的披风,在夕阳余晖下有如圣洁的战神降临。 太阳十字的纹章——米夏在恍惚中思索——圣殿骑士啊。他们不是该守卫在梵蒂冈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骑士自黑洞洞的十字镂空中观望了她许久。而米夏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哪怕一寸的皮肤。她只能注视着那十字的黑洞,不退缩的回看。 那骑士的同伴上前询问,“怎么了?” 骑士抬起铁甲包裹的手指,他指向的分明是米夏的肩头。米夏下意识的后退,她感到肩头缝合的丝线清脆的崩裂了。 那骑士便愣了片刻。他在马上轻轻躬身向她致意,终于回身离开。 “帕西瓦?”同伴不解。 “她身上有圣者的气息,该与黑暗无所关联。”帕西瓦说道,“……是我看错了。” 一直到他们走出很远,米夏才从那震慑中回过神来——圣殿骑士只来了三人三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们身后跟随的骑士不计其数,有人甚至不曾配备齐盔甲——这乌合之众怀抱朝圣的心情追随他们的偶像,竟自发组成了一支军队。 这便是梵蒂冈的号召力了。 码头上大半的商贩都丢弃摊位去围观圣殿骑士,米夏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情莫可名状。 “翡冷翠有魔鬼的传言,已经惊动圣座了啊。”就只有年老的妇人仍在营业,她将饼从炉中铲出,包好了递给米夏,叹息着说道,“竟然出动了圣殿骑士……” 米夏的心口猛的收紧,她骤然记起梅伊一个人在家。纵然她不愿这么想,可那孩子的力量必定不是世俗能容的——她感到恐慌。肩头的疼痛忽然也不那么难忍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将梅伊藏起。 她匆忙付钱便抱了饼子离开。老妇人在她身后感叹,“年轻真是好啊……” 圣殿骑士们这一夜留驻在圣母大教堂,不曾有多余的举动。 米夏赶回公寓推门而入,看到梅伊正蹲坐在断裂的墙壁前,看着他制造出的切痕。这孩子面容落寞孤单,却依旧安全的在这里等她回来。米夏感到整颗心骤然回落,那支撑双腿的力量消失,一时她竟有些站立不住。她轻轻的舒了口气,靠在门上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梅伊回过头来,欢喜而又有些忐忑的上前,“你回来了?“ “嗯。”米夏揉了揉他柔软的短发,看他轻轻眯起金色的眼睛享受,想一只被侍弄的幼猫。忽然她就轻轻的笑了起来……对方可是圣殿骑士啊,哪怕梅伊真是小魔鬼,他们也不可能会为他出动吧。 “吃晚饭了。”她说。 他们背靠着床铺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空,各自捧着芦苇叶啃饼子吃。 这夜晚残缺却又安静,六月的晚风轻拂,楼下的树荫大海般涌动了一夜。这一晚米夏有些失眠,她着那树海窸窣的声响,感到前路茫然,可也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半夜弦月东升的时候,梅伊偷偷的钻进了她的被窝,柔软的黑头发轻轻曾在她身上。 米夏于是侧过身,伸手将他圈在了怀里。那孩子僵硬了许久,终于安下心来,满足的入睡了。 。 梅伊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明月从铁栅栏的窗子里落进来,四面都是潮湿的墙壁,铺床的枯草大片大片的发霉。 年老的修士穿着白底金纹的袍子,推开锈蚀的铁门走进来。他背后的甬道漆黑、潮湿、漫长,透不进半点光芒。 老人长长的胡须洁白如雪,斗篷遮盖下的眼睛闪着温和的光芒。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慈祥模样。 他对他伸出手,用苍老的声音缓缓的说,“我的孩子,过来,我带你出去。”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握住了修士的手。 ——修士已经很老了,身上的皮肤早已干枯得没有生命,连血液都变得浑浊。常年的苦修令他清心寡欲,理智与情感不轻易的起伏。这样的身体可以隐藏很多秘密,就算是魔鬼也难以倾听他的心声。 可还是听到了。透过那衰老的皮肤、浑浊的血液、滞涩的关节。他听到了他微弱却清晰的心声。 “魔鬼。” 他沉默不语的走在老人的身旁,老人干枯的手像枷锁一样扣在他的手腕上。那些不想听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 “不该把他召唤出来的。” “他控制不住天性里的邪恶。” “这错误……该修正了。” 阴冷的空气钻入了他的皮肤。他跟着老人走下旋转的台阶。水银的气息越来越浓重。炼金术的能量密集起来,冰冷的光芒照亮了阴湿的石壁。他抬头望向老人的眼睛。老人不看他,他的目光里有冰冷的虔诚,漠然无情。他只是钳紧了他的手,带着他往下走。 黑影里藏着数不清的人,他能听到他们饱含杀机的心跳。骑士的锁子甲上铁环交错摩擦着,撒过圣水的剑弩散发出锈蚀的气味。牧师们诵读着密咒,低沉的嗓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的头越锤越低,心情越来越沉。他隐约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他不愿意去想。 他只是对自己感到厌恶。 漫长的石阶终于到了尽头,老人的脚步停在巨大的石门前。有那么一瞬间,透过皮肤传过来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迟疑。 那迟疑像荒漠里开出的一朵百合花,令他在枯涸灰败里寻回了一丝期待。他飞快的抬起头,望向了老人。 而老人也正望着他。他的目光重又柔和温暖起来,他俯□,干枯的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像祖父对待孙子那样,说道:“孩子,进去吧。” 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结成了冰,他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老人迟疑的理由。 ——老人在最后一刻对人生感到眷恋,他不想和魔鬼同归于尽。 大理石的门轰然洞开,老人干枯的手推着他的肩膀,用力的,将他推进了死地。 炼金术的封印阵在这一刻开启,圣骑士的弩箭如雨,牧师们光牢如柩,地下神殿积攒了千年的力量向他倾泻而来……那力量和他胸口的愤怒同时爆裂开。湮灭一切的明光里,他的意识像冰冷的火沉默的燃烧。 他看到自己俯瞰那处心积虑挣扎的蝼蚁们。看血液在他们身体里沸腾,将他们如烟花般引爆,鲜红的液体溅落在石质墙壁上。那脆弱、短暂而无趣的生命,甚至不能给他提供片刻的欢愉。 鲜血浸泡着残肢,每踏一步都有涟漪从他脚下扩开。他走到老人的面前,令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爆裂,却不夺取他的生命。 他控制不了潜伏在他体内的野兽,他甚至理解不了那野兽的愤怒和矜持。他只是对自己的暴虐感到茫然无措。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只是片刻的失神,篆刻了希伯来文的白银匕首便刺进了他的胸口。他听到修士苍老的诅咒声。 从他睁开眼睛起,便一直是这个人在教导他。他教他礼仪、知识、道理,为他诵读圣经,令人训练他的武艺。他总是慈祥并温和着,只在他错口叫了一声“papa”时,一瞬露出厌憎和震惊的表情。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本心。 “魔鬼,下地狱吧……”那声音这么说。 残存的理智在这一刻消失。他一寸寸的粉碎他的骨头,撕裂他的皮肉,听他悲鸣着求死。 他漠然无情的观看他的丑态,高高在上。 那血肉模糊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他俯在血泊里,漆黑的头发荇藻一样铺展,破碎的衣衫凌乱的挂在肩头,露出苍白的皮肤来。 他微微觉得疑惑,凌空将他提起。用尖尖的指甲拨开了她的头发——那是一个女人。女人已经残破不堪,鲜血自她身体每一寸皮肤下流出。就像被揉碎的傀儡,她已丧失了全部的生机,纤细的脖颈耷在一旁,漆黑的瞳孔散漫无光…… 他所看到的,是米夏的面容。 梅伊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梦中从米夏身体里传递到他指尖的脉搏还在空洞的回响,他感到不可遏止的恐慌。四面寻找米夏的身形。 然而只是抬头他便望见米夏熟睡的面庞。她轻轻的将他圈在怀里,一如既往的安然无梦,便熟睡中脸上也带着她特有的温柔。 梅伊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可睡梦中的血腥味仿佛浸透了他的皮肤,他感到指尖粘腻且沉重。这情绪令他痛苦,仿佛自内一刀一刀的将他凌迟——他知道人类总是被各种苦难和悲伤困扰,可原来魔鬼也是一样的吗? 不……不是的,魔鬼是坦率的享乐派,忠实的满足自己的欲_望。他们天性便自私贪婪,只要能令自己快乐,便从不为他人的受难而犹豫。魔鬼是不会有这种仿若自虐的懊悔和悲痛的。 所以……是这痛苦令他得以为人吗?这便也是他留在米夏身旁,该付的代价吧…… 30chapter 30 翡冷翠,圣母大教堂,主教间。 厚重的木门关闭了,这高旷的屋子骤然黑沉下来,就只有铁艺灯架上三盏白蜡烛照着黎塞留沉稳的面孔。书卷杂乱的铺开在红豆杉的书桌上,他用宽大绣金的衣袖扫开,便在书桌前坐下。将信裁开。 这信来自梵蒂冈教廷,由圣殿骑士转交给他。信封以火漆封缄,加盖着蛇身龙盾的徽章。蛇身龙是米兰公爵的象征,维斯康提家的旁裔族徽大都以此为主体。谁都知道当今教皇出身于米兰,是米兰大公的旁系表亲。上一代米兰公爵没有儿子,为了争夺他的继承权,教皇的父亲与米兰大公之间展开了酷烈的斗争,最后以惨败收场。便发誓将不惜代价把儿子推上权力的巅峰。 二十五年前教皇选举,黑烟两度升起,当马塞三世最终当选加冕时,罗马人普遍相信这宝座是用十车黄金换来的。 尽管如此,教皇依旧是教皇。他掌控着罗马的教廷和俗世的信仰,最高贵的国王也要在他面前屈膝,以能亲吻他手指上的戒指为荣。米兰公爵想要化解与教皇间的旧怨,便只好先在雪地里跪三天,才能见他一面。 权力的滋味就是这么美妙,无怪凡人汲汲以求 也只有黎塞留,才在收到教皇的亲笔来信时,首先预感到灾厄,而不是荣幸。读完了信,也只是再一度确认他精准的预感罢了。 他交叠双手正静静的沉思,便听到黑暗中沉闷的叩击声,那声音来自于书橱而非正门。他便叹了口气,说:“进来吧,朱利安诺。” 那书橱沉重的转动起来,露出后面黑洞洞的长隧道。走进来的正是他的教子,年轻的美第奇家。 翡冷翠拥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排水系统,人们只知道这造福于民的工程归功于他们的执政官,却无人知道地下隧道的初衷是方便贵族的逃亡。这个时代的暴动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贵族都可能为他的臣民驱逐,被送上断头台的也不是没有。美第奇便发家于一场□,他们比谁都知道后路的重要。修建夏宫时,老美第奇便在地底设计了迷宫一般的隧道。若哪一天他的子孙守不住家业,也至少可以老鼠般逃出生天。 “一个贵族,不该走乞丐和老鼠的路。”黎塞留说。 “也要看这路通向哪里。”朱利安诺只将油灯递回隧道里,令他的仆人拿着等他,便关上了暗门,“您就是太在意道路本身了,才至今仍是一名紫衣主教。” 他与黎塞留经常这么碰面。 这房间里三面墙壁都被高大的梨木书架遮挡,书架上摆满了书,有神圣的经典,也有异族的羊皮卷。因为常年使用,取书的梯子都被磨得光滑——就算在梵蒂冈的教廷,黎塞留也是有名的博学之士。没有人会不爱护一位博物学家,纵然是教廷禁毁的书籍,教皇也破格准许他翻阅收藏。 朱利安诺就是在这里读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本□。 他只一眼便看到桌上的信封。那蛇身龙的徽章是如此的刺眼。他说:“他来信了?” 黎塞留说:“他是神的牧羊人,你该更尊敬他些。” 朱利安诺轻轻的笑起来,这年轻的贵族总是温润得像一颗珍珠,可这一刻他的笑里却有尖锐的讽刺。然而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掩饰着低落的情绪,抬头去打量书架上参差的抄本。 黎塞留说:“我正要找你,朱利安诺,你在歧路上是不是走太远了?” “怎么说?” “你的贴身男仆在去普拉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朱利安诺微笑道,“我很悲痛。可这是天灾,是神要召他回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黎塞留摇了摇头,“那是不是天灾,我并不清楚。可朱利安诺我亲爱的教子,有些事你能瞒过我,却瞒不过神的眼睛。神总是比人知道的更多。” “是啊……”朱利安诺叹息般说,“神总是比人知道得更多,神也总是比人想象得更强大。可这又怎么样啊,神听到人的祈祷,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黎塞留我亲爱的教父,你看地上的蚂蚁,熙熙攘攘,庸庸碌碌,你不留神丢下一块方糖,便足够他们许多天的吃用。可你心里对蚂蚁又有什么怜悯呢?” 黎塞留并不反驳他,他只说:“经过那道路的并不只有你的男仆——还有一百名圣殿骑士。他们当中有一人名叫帕西瓦,他和你一样是神选者。” “呵……”朱利安诺想要笑,可他笑不出来。他只淡漠的维持着微笑的表情,说,“想必他虔诚得像一只绵羊。” “可他强大得足以胜任圣殿骑士。”黎塞留说,“他从你的男仆身上察觉到了黑暗的契约,并且追踪到恶魔的踪迹——那恶魔试图袭击巡法局的检察官,被他击退了。现在圣骑士们正在普拉托追捕恶魔。” 朱利安诺默不作声,黎塞留便放缓了声音,追问道:“告诉我,朱利安诺,那恶魔与你无关。” 朱利安诺便轻笑着说:“那恶魔与我无关,老师。” 黎塞留将信将疑,朱利安便岔开了话题,他静静的望着黎塞留手中的信,轻声问,“他有没有提到我?” 黎塞留摇了摇头,“没有。” 朱利安诺便轻轻的控诉,“……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我。” 黎塞留站起身来,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那双因洞察而怜悯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诺,他说:“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这样想是不对的。你的母亲是美第奇公爵夫人,她和你父亲的婚姻为神所承认和祝福。她有体面的地位,过着体面的生活。而你是美第奇的次子。也许你不能继承爵位和财产,但你依旧受人尊敬。总有一天你会位列枢机卿,甚至加冕为教皇。可这世上也有一些人,纵然他的母亲是公国公主,父亲贵为国王,他也依旧是低贱的。因为他是私生子,他连十字架都没有资格佩戴。” 朱利安诺轻轻的笑起来,“可从本质上,我和他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是神厌弃的私生子。” 黎塞留便摇头,“同样都是蚂蚁,谁在意它是怎么出生的?可你和他确实是不一样的,你自己明白。而这一切,便也是圣座不过问你的缘由。” 朱利安诺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他欠了我父亲太多钱?” 黎塞留只说:“整个欧罗巴都是他的。” 他回到书桌前再一度拿起教皇的亲笔信,说,“听我说,朱利安诺,现在你该做的不是像个孩子一样打着滚要糖吃。教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这正是你向他施恩的时候。” 朱利安诺便矜持的微笑,“什么麻烦,说来听听。” 黎塞留从桌上杂乱的羊皮卷中翻找着,他说,“这预言原本只在神秘学中流传——‘当地狱的众王之王死去,天国的众王之王便降临。此后一个纪元都属于他,可这神恩并非永恒。第七王座的君王将在纪元末诞生。人类以烈火和鲜血迎接他,他必以灾厄和死亡回馈。他将开启那门,颠覆神拟的规则,如此,黑暗的纪元便开启了……’” 他终于将羊皮卷翻找出来,递给朱利安诺,“《所罗门的启示》,一整篇都在说这件事。” 朱利安诺不以为意的翻看着,“不过是一些穷术士用来骗钱的东西,他们总爱借所罗门的口编故事。” “可这一回大约是真的——至少教廷看上去是信以为真了。”黎塞留说,“教会这十年清剿的魔鬼数目,超过过去12oo年的总和。到处都是灾厄——地震、瘟疫还有喷发的火山,教廷的属国一个接一个的投向异教徒的怀抱。教廷相信这些便是黑暗纪元的预兆。”他忽然便想考考他的学生,“当大人物开始恐慌,你猜他们会做些什么?” 朱利安诺垂眸沉思,“……一场草率的远征?” 黎塞留微笑起来,“你说的不错。不过——”他将教皇的信递给了朱利安诺,笑容也瞬间变作叹息,“这一回他们还有更愚蠢的选择——我曾经告诉过你,地狱的万魔之王,他的恶魔书收藏在 31chapter 31 “这位主教可信吗?”从圣母大教堂走出来,便有圣殿骑士问帕瓦尼。 帕瓦尼说:“我不知道。可他是圣座信任的人,我们不该有所怀疑。” 抬起头的时候帕瓦尼看到了天上的红月亮。这已经是红月升起的第三个夜晚。夜色中的水雾仿佛也浸透了血色,而大教堂依旧如巨人般沉睡不醒。帕瓦尼仿佛能嗅到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连皮肤都感到沾血般粘腻。 他便记起四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教皇国的心脏罗马,恶魔毫无预兆的降临。没人看到那恶魔的真容,当帕瓦尼得到教廷的传唤到达现场时,一切都已经结束。裁判所高塔的门紧闭,血就从门缝里汩汩满溢出来,仿佛要将它沾染的东西吞噬殆尽。 他推门进去,便看到了鲜血的地狱。他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里,因为入目就没有完整的尸首。到处都是残肢和内脏,仿佛人从体内爆炸。四面静悄悄的,就只有目击者克制不住的呕吐声空旷的回响。他们趟着鲜血前行,鲜血的涟漪里倒影着他们的身影…… 那是帕瓦尼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后来他们终于进入塔中央的审判庭。塔顶已被摧毁,月光自废墟间洒落,照亮了中央高台上的十字架——也照亮了十字架上的尸首。红衣主教达马苏被钉在上面,枢机卿的法衣如裹尸布般包裹他枯瘦的身体,鲜血顺着蜿蜒流淌在地面上。 他干枯的面容定格了他死前的恐惧和哀嚎。 帕瓦尼静默的上前,阖上了他的眼睛。他明明已死去了,可帕瓦尼依旧听到他喉咙里残余的枯木朽烂般的声音,“魔鬼……” 达马苏的真正死因并没有公诸于世。每一个前往现场的圣骑士都被命令永不泄露这一日的见闻。 帕瓦尼并非不能理解教廷的顾虑——从担任枢机卿之前,达马苏就一直执掌宗教裁判所,当他披上红衣后,裁判所便也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柄嗜血的利剑。他聚集了全欧洲的畏惧和憎恨。曾有银行家自埃及雇佣了两万佣兵,趁他在外巡查时截杀他。可达马苏只带2o名修士和28o名骑士便将这两万人击溃并斩杀。经此一战欧洲再无人敢挑衅裁判所的权威。 梵蒂冈的特务长手下也许没有那么多护卫,可每一名都是一骑当千的精英。如今他们在一夜之间便悉数被抹杀,达马苏本人也像一件威慑品般被展示。若传出去势必令人心浮动,甚至影响教廷的声望。 帕瓦尼真正疑惑不解的是,魔鬼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的进入了神佑之城梵蒂冈。梵蒂冈并不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它在神的威能加持之下,是最不该出现魔鬼的地方。 直到这一天,他在前来翡冷翠的路上,遇到一场泥石流。他才恍然明白了那答案。 ——那并不是寻常的泥石流,而是有魔鬼挥剑斩断了山体。泥石流阻断了圣殿骑士们前进的路,他们被迫滞留,协助从翡冷翠赶来的巡法使救助灾民,清理尸体。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帕瓦尼发现了弯曲如藤蔓的符号。那符号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在很久之前达马苏枢机卿还活着的时候,曾有一回帕瓦尼见他拿匕首痛恨的戳刺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便有类似的符号。 “这是炼金学的文字。”银发的检察官为他解答,他冰冷坚硬,如一柄黑铁铸就的长剑。这男人的灵魂如此一目了然的高贵和纯净,帕瓦尼甚至无需询问他的身份。他便请他继续说。 “拜占庭的骑兵将这文字纹在身上,他们相信这文字能将魔鬼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汲取到自己身上。也有异教徒的巫师,祭祀时便用血在身上写满这文字,以便引导魔鬼附身在他们身上。”他说,“这文字意为,‘我身即通道’。” 我身即通道……帕瓦尼霍然意识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红衣主教达马苏以自己的身体为祭品,将恶魔召唤进了梵蒂冈。 那么圣座是否知晓这件事? 帕瓦尼感到浑身冰冷——如果连他都能推测出来,教皇有什么理由不知道呢?达马苏枢机卿是教皇的亲信近臣,也许教皇不单知道——他还曾参与谋划。 这一回教皇令他前往翡冷翠送信,并协助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剿灭魔鬼。他原本以为是圣母大教堂向教廷发出了请求,可今日他与黎塞留的会面表明,黎塞留并不知情。教皇却能清楚说出他们即将剿灭的魔鬼的特征:二尺四寸的身高,黑发、金瞳。 他何以这么清楚那魔鬼的模样? 也许因为他曾亲眼见到。 帕瓦尼不敢再想下去,他全力清除心中的杂念,对同伴说,“总之,在黎塞留主教准备好之前,我们先回普朗托,剿灭阻断我们来路的魔鬼。” 可这个时候他听到佩剑在皮鞘里嗡鸣,马厩里他们的坐骑也骚动不安起来。那训练有素的法兰德斯温血马暴躁的喷着鼻息试图挣脱缰绳。帕瓦尼抬手安抚它们,便听到悠扬的鲁特琴声。一瞬间万籁俱寂,空气中有黑色的羽毛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的飘落了。 那琴声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圣骑士们抬头望向月亮的方向,便看到无数黑色的鸟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鸟群如此的密集,整个天空都被它们乌云一样的黑羽遮蔽了,它们的鸣叫交织成一张尖锐的声网,像是电火花在空气中爆裂开。 有吟游诗人坐在钟楼塔顶,悠闲的弹奏他的鲁特琴。他并不将圣骑士们的戒备放在心上,安然享受,仿佛置身于巴比伦的花园。他背后红月如轮,有巨大的门扉悄然开启。 当那门彻底开启时,圣骑士们才骤然发现,空中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鸟群——而是无数自那门中涌出的恶魔与堕天使!之前他们离得太远了,看上去便像是无数的飞鸟。那声响也不是什么鸣叫,而是他们拥挤的兵器与利爪彼此摩擦发出的响声。 那是恶魔的军团降临在翡冷翠! 塔顶上的吟游诗人终于像一名剑客般起身。他握住鲁特琴的琴首,双臂缓缓的展开半圆。那乐器便在他手中化作长剑,他抖落剑光,在那个瞬间帕瓦尼竟觉得他对他微笑了。那笑容仿佛自地狱而来,蛊惑的,轻蔑的,却又杀气凌厉。 那恶魔挥下了手中寒刃。 “盛宴开始了,”他像一个慷慨的国王,“卸掉枷锁去夺取吧——我将这城中的一切,都赐予你们。” 恶魔们大笑着欢呼起来,如漫天雷鸣翻滚。这军团一涌而下,如猎犬般展开了狩猎。 “该死的,是位阶恶魔!”帕瓦尼拔剑时忍不住低声咒骂。圣殿骑士团仍滞留在普朗托,协助那名为雷罗曼诺的检察官搜捕这恶魔。如今的翡冷翠设防犹如不设防,并没有足以对抗这恶魔,守护全城居民的力量。 这恶魔本该处于被追捕的立场,可现在,他已将这场追捕反过来变作了他的狩猎。 恶魔如倒灌的海水般汹涌的奔流在翡冷翠的每一条街巷。这城市仍在熟睡,尚无人知晓末日已提前来临。 32chapter 32 圣母大教堂,主教间。 “可是,凭一人之力就毁掉巴比伦的魔王,怎么可能轻易让教廷操控?”朱利安诺感到激动,并且不解,“他是耶和华最大的敌人,他从诞生之日便不遵守神立下的规则。” “是啊,一开始我也不能理解。”黎塞留说,“可如果,他必须要遵守呢?”朱利安诺等着他的答案。黎塞留便替他解惑,“比如说,他并不是以魔王的身份被召唤,而是以人类之身重新诞生。” “这也能做到吗?” 黎塞留说:“很难以置信,可教廷确实做到了。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带你去看的血样?”他见朱利安诺点头,便接下去说,“我当时并未告诉你——那份血样便是巡法局送来的。有魔王之力,却并非魔王之血。而如今教皇令我追捕的魔鬼,二尺四寸,黑发,金瞳,分明就是在描述一个人类的孩子。加洛林和教皇在找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兼具人类与恶魔的身份。” 惊喜令朱利安诺脑中嗡嗡作响——袭击米夏是伊万的自作主张,但当事发后伊万便不能再瞒着他。他告诉朱利安诺,妨碍他的是个小魔鬼,两尺半左右的身高。虽不曾提及样貌,但还有哪个十岁孩童能轻易击退一个连续杀人狂呢? 若这孩子真是魔王,教廷可以操控他,他为何不能?朱利安诺感到蠢蠢欲动。 黎塞留则依旧在思考那可能性,他说,“我们可以假设,在毁灭巴比伦的时候,魔王的肉身已被消灭了。一个没有强大肉身的恶魔,或许比较容易摆布。于是教廷通过某种仪式,让他降临在人类孩童的身上——理论上这是可行的,‘以我身为通道,以我身为居所’,古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恶魔附身——但这一次的附身稍有不同,譬如说那恶魔并不知情。无人告诉他他是被创造的,他从睁开眼便以为这就是自己。” 朱利安诺说:“于是他兼具人类与魔鬼的身份,因为是人类,他受神立的规则所约束。又因是魔鬼,他的血里流淌着力量。可是,老师,纵然教廷敢犯下渎神的大罪,创造出这怪物,他们又该如何隐藏他?不合常理之事,总是难以隐瞒的。” “宗教裁判所——”黎塞留说,“在宗教裁判所,有一类人一直隐藏在黑暗中。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无人见过他们。” 朱利安诺立刻便也想到了,他低声说:“秘密行刑人……” “是,秘密行刑人,达马苏豢养的杀手。” 并不是每一个异端都会被送上裁判所的火刑架,有一些事会动摇教廷的根本,不能公开;有一些人掌握权势,无法逮捕。这时便需要秘密行刑人,他们专学杀人的技巧,悄无声息的在黑暗中完成任务。甚至无人知晓遇害者死于暗杀。没有人见过他们,因为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死去了。 “将魔王培养出杀手……这可真是……”朱利安诺心里就只剩下赞叹,在渎神的路上,比起教廷的天马行空,他简直就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可教廷如今为什么又要缉捕他?” “因为那毕竟是魔王啊,”黎塞留感叹,“纵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血也依旧是高贵的。连神都不曾驯服的灵魂,怎么可能屈从于人类的操控?恐怕教廷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也或许,他们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黎塞留在胸前划十字,“达马苏枢机卿去世,也许还有更深的隐情。时间上太巧了啊……” 他这么说的时候,书桌上摆放的水晶球倏然裂开了。清脆的响声令两人都一惊。此刻他们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变得漆黑,却又不是夜的黑。月光投下的窗影不见了,连星光也不残余,那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明光。 朱利安诺端了蜡烛去察看,黎塞留抬手将他拦住,“留在这个房间。”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去。” 朱利安诺抬头便看到,黑暗中唯有钟楼塔顶发出微弱的光芒,与他签订契约的恶魔坐在上面,悠然弹奏他的鲁特琴。 他于是了然,自身上解下红宝石镶嵌的黄金十字架,系在黎塞留的手腕,“是。愿神保佑您,老师。” 朱利安诺坐在书桌前,就着蜡烛的灯火阅读教皇的亲笔信。 ——外间雷鸣轰响,恶魔如乌云覆盖着整个大教堂的天空。骑士和神父、修女们正在对抗恶魔的进攻,不断有人从庭院里奔跑着经过,给战士们搬运圣水、剑弩和绷带,也将伤残者搬运回来治疗。 只要望向窗外朱利安诺就可以看到惨烈的战场。可他兀自不动,年轻的面庞一如往常的温和无害。 作为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并没有逃避他的责任。此刻他也许正在最前线,吟诵经文驱除魔鬼,为圣殿骑士们加持力量。不过朱利安诺并不关心——圣母大教堂修建在古代遗迹上,有巨大的炼金术阵源源不断的从地下汲取力量,阻拦魔鬼的入侵。这里是安全的。该感到恐惧的是远离大教堂的下城居民,他们□的暴露在恶魔面前,就像投给猛兽的饵食——不过这些人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只是有那么一瞬,黑发红裙少女的身影闪过朱利安诺的脑海,令他短暂的失神。上帝造人真是残忍啊,朱利安诺想,纵然她如烈火燃烧般美丽,可在魔鬼的力量面前她依旧是脆弱而短暂的。不能将她攀折在手中便已等到她的凋零,是多么寂寞的事。 然而他已习惯了这种寂寞。他很快便不再去想她。 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的是这一晚黎塞留向他披露的真相。有野心鼓动在他的胸膛里,令他浑身都要颤抖起来。想要将这份力量握在手中——那么,他该到哪里去寻找那魔鬼呢? 。 恶魔的喧嚣惊醒了人们的美梦,初时睡眼惺忪男人和女人还互相推诿着,该谁下床去安抚被惊醒的婴儿。可随着第一声惊惧的惨叫响起,恶魔的盛宴便开启了。 黑暗笼罩着翡冷翠,这城市很快便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狩猎的魔鬼和奔逃的人群,鲜血喷溅在白石的墙壁上,人命在恶魔的爪下碾入尘埃。恐惧的人们躲藏在床下、衣橱中、墙壁后瑟缩着,握紧了手中的铁质十字架向神祈祷着,直到恶魔的指爪伸进来撕开他们的藏身之处,露出尖锐的牙锋向他们狞笑。 其实神已经保佑他们了。在神的威压之下,恶魔的力量被束缚着不能肆意施展,它们只能像人类一样屠杀。然而恶魔的**原本就比人类强大,何况他们太多了。 帕西瓦奔走在每一条街巷里,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一个幸存者,而后目睹更多人遇害。 愤怒奔涌在圣骑士的胸膛。可他知晓凭借三个圣骑士是打不赢一个位阶恶魔的,在他们被那恶魔戏弄的时候,他手下的军团便会将翡冷翠屠作空城。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救助更多的人,护送他们进大教堂避难。 比雷斯百无聊赖的坐在钟楼塔顶,观赏着地上的狩猎和受难。他心中不存慈悲。 可当他在满目恐惧和哀嚎中,不经意对上了圣殿骑士愤怒欲燃的目光,他忽然就微笑起来。终于有些趣味了,他想,他该奖励这高尚的骑士,他已有一千年不曾这么愉悦的被憎恨过了。 他于是拔剑,自塔顶上下来。踩着尘灰、烈火、废墟和鲜血,向着帕西瓦走去。 帕西瓦感受到背后凝滞的杀意时,那魔鬼正提着剑对他微笑。他随手挥剑,剑光抖落像一条银色长龙。冰冷的杀意刮过帕西瓦的皮肤,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知道自己遇到了这一生最大的考验,可若对这魔鬼退缩,他便再不配做一名圣骑士了。 他紧盯着魔鬼的目光,轻轻对他身后哭泣的小女孩说,“藏到墙后面去,我会再去救你。” 小女孩想扑上来抱他的腿,可看见对面不耐烦挥剑的男人,她的腿便不由自主的发软。 “你真的会再来救我,对吗?” 帕西瓦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以生命起誓,我会。别害怕。” 小女孩终于回身拼命的奔跑起来, 那恶魔的战击随即便到了——他仿佛一直在等他准备好,此刻才出手。他只是站在哪里,随意的将剑挥砍下来而已,可帕西瓦竟只能狼狈的以剑格挡,他被迫后退着,剑刃撞击的火花迸溅在他脸上,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那恶魔便有些不耐烦了。寒意令脊背生凉,帕西瓦用力抵剑将他推开。他用双手握住剑柄,压低剑尖自下而上的挥砍,用尽全身力气。可那恶魔的剑比他更快,他眼看自己的剑尖便要砍上恶魔的衣角,然而他的脖颈已感受到刀锋划破皮肤的痛楚。 他想,他终究还是违背了他最后许下的誓言。 可那恶魔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斩杀他的机会,毫不滞留的后退——有人杀入他们之间,他整个人就如一柄黑铁的长剑,手中利刃与恶魔的剑碰撞在一起,毫无恐惧和迟疑。 烈火腾烧中,银发的巡法使嗓音冷彻,“反攻。”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下了命令,“这里交给我。” 百人的圣殿骑士团,终于在这一刻赶回来了。 33chapter 33 烈火映照着寒刃,金色的残影快得不及消失在视野中,狂舞的刀刃在短短几秒钟内便撕碎了黑暗。 雷罗曼诺在第一击时便不存试探的心思——面对魔鬼你唯有以极致的实力暴风骤雨般冲杀上去,像一根弓弦般将自己绷紧再绷紧,不停的超越自我突破极限,直至断裂。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防御与周旋都是没有用的,唯有进攻才是正确的选择。 每一次斩击必以金铁的碰撞为终。那魔鬼的快得无法看清,去势重而且锋利,每一击都足以成为杀招。在这对峙中雷没有间隙思考,一丝一毫的迟疑都将带来灭顶之灾。 但他没有半步退让,也没有半分畏惧。 阿拉伯人铸造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剑,自然拥有能驾驭这武器的顶尖技法。他们对力与势的掌握已臻巅峰,东方人尚在追求削铁如泥的一斩,顶尖的阿拉伯武士已削断了顺风飞起的丝绸。雷修习的便是阿拉伯人的宫廷刀法,17岁的时候他便已击败了教授他这套刀法的老师。 那名为马修斯的男人曾陪伴在他幼年的病榻前,是他唯一亲近和憎恨的人。在亚琛的行宫这男人击败了法兰西皇帝身旁所有的骑士和佣兵才赢得他的监护权,他是公认的第一骑士。 被雷驱逐时,马修斯给他留下了一柄亚特坎长刀,他说:“从此再无人能伤害你了。” 是啊,从此再没有“人”能战胜和伤害他——可谁能想到,从此他的对手就换成一茬又一茬的魔鬼了呢? 是的——雷已经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面对魔鬼。但毫无疑问,这一次他对抗的魔鬼比以往所有的,甚至比他在塞雷斯遇到的那个都要强大。这个魔鬼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可他也有不能退避的理由。 圣殿骑士们已分散向各个街道,斩杀群魔,救助恐惧四逃的居民。黎塞留带领着圣母大教堂的修士们,全力封印这魔鬼打开的地狱之门。他若退让了,翡冷翠便再没有人能阻拦这魔鬼,局面将再度扭转,屠杀势不可免。 雷的**和技巧都已发挥到了极致。便如久绷的弓弦势必松懈,再强势的刀法到此刻也将至末势,后继乏力了。可他一刀比一刀更凌厉,战斗的直觉始终保持在巅峰。连比雷斯都要为他赞叹了——这男人简直就不像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不惧怕被折断的武器。生死拨弄在毫厘之间,都不能令他露出丝毫迟疑。 比起他究竟将**锤炼到何种程度,比雷斯更好奇的是,他的内心究竟该有多么冷酷,才能坚定至此。 不过,胜负也已到此为止了——雷手中的亚特坎长刀已在一次次的撞击中发出悲鸣。阿拉伯人以最高超的技艺所铸造出来的,这世上最锋利的刀,终于在最后一次挥砍中,折断在雷的手中。 那长刀凌厉砍杀,却最终空荡荡的扫过比雷斯的脖颈。雷望着手中的断刃,只是片刻失神,比雷斯手中利剑已比在他脖颈上。那魔鬼含笑望他,就那么用剑身轻轻拍上他的肩膀。 “一杀。”他说。 雷敏捷的后退。 他已失去自己的武器,原本就艰难的对决,终于无以为继。 比雷斯抖落剑光,抬头望了望行将被关闭的地狱之门,就这么在雷的面前转过身,“我期待与你再次对决。不过今天,你最好不要再妨碍我了。”他说。 有那么一段空白里,雷的脑海中就只有米夏的身影。 真是奇怪啊,他想,他竟会在这种关头首先想起她。 你看他四周到处都是横行的魔鬼,被杀害的人。可这竟还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吗。 他就记起马修斯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神爱世人是对的,可你爱世人却是错的。你爱所有人,也就是不爱所有人。不懂得爱,却要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感,纵然手握旁人梦寐以求的力量,你也只会憎恨它。唯有当你自私的想要保护某一个人,唯有你真正的爱上某一个人,你才能为掌握和动用那份力量,寻到资格和理由。那时……也许你便会理解我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成为这些人里的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这魔鬼去碰她,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座有她在的城市。 这就是所谓的理由吗……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人何以不惜受难也要拯救。 雷的心就在那一瞬间平复下来,他用牙齿咬住沾血的白手套,露出了他的左手。那左手有穿透手心与手背的十字疤痕。那曾是他幼年病弱受苦的根源,是神憎恶他和神爱世人的证明。 他伸直手臂,握住亚特坎长刀的刀柄,用力将剩余的半截刀刃刺入了手心。 乌云在这一刻破开,皎洁的月光洞入,银辉唯独照耀一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魔鬼都停住了手和脚,望向神迹降临的方向。 那月光便如天使的羽翼将雷罗曼诺包裹,而后轻轻的展开,缓缓汇入他的手心。这巡法使遍身尘灰和血迹,风尘仆仆,并且新近战败。可他的脊背一如既往笔直如剑,不可折曲。他依旧是可以托付和依靠的。 无数萤火一样的光芒自四面八方的凝聚,源源不断的汇入他的手心。他缓缓的将那长刀自手心里□——那长刀的刀身以光铸成,那光芒几乎照亮这群魔降临的灾厄之夜。映着他冰蓝色的眼睛,平和又温暖,像是神的慈悲照耀人间。 他便将那光铸成的剑握在手中,再一次挥动了。 比雷斯已回过头,正对着他。他的眼睛幽深如夜,再没有慵懒带笑的神色。他提着剑一步步向着雷走过来,风和雾气在他的周身汇聚,“你们的神还真是残忍啊。”这魔鬼难得的愤怒了,他说,“我稍微有些明白,美第奇为何这么想要摧毁你了……就让我在这里,将你斩断吧,圣剑使。” 雷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的眼睛里已没有神采。他仿佛一具操剑的傀儡,在拔剑的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情绪。驱动他的是早已为身体所记忆的娴熟武艺,和以身为剑斩尽诸魔的不屈意志。 他们各自挥剑。对决再度开始了。 34chapter 34 米夏自睡梦中醒来时,天尚没有亮。 临近夏宫,居民稀少。虽距离大圣堂不远,却并没有魔鬼前来狩猎。这个夜晚正在发生的一切,米夏尚还一无所知。 她只是隐隐听闻远方的喧嚣,似有无数哀嚎和哭喊,那炼狱一般的声音令她感到不安。于是她披衣起身去张望。 她看到熊熊的火势,将积压不散的乌云都烧的通红。空中黑翼盘旋不去,她看不清那是什么生物,却直觉不详。那生物令大圣堂如鬼堡般透出死亡的阴森气息。 翡冷翠多是白石的建筑,这么大的火是很不可思议的。何况还是在圣母大教堂的方向,哪里聚集着翡冷翠最珍贵的宝物,不该轻易失火。何况还是在圣殿骑士来到翡冷翠的时机。 米夏便回身去寻梅伊。可她回过头时发现那孩子已醒来了——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对上,梅伊才掩饰般垂下睫毛来。他醒来该有一会儿了,他只是不曾唤她。 到此刻他才问:“……你又要出门吗?” 米夏说:“今天不。外面可能出事了……”从那孩子的眼睛你就能看出来,他完全不关心外面出什么事,令他感到焦虑和不安的就只有她而已。她心里憋闷得难受,却说不出来,她就说,“醒了就起来穿好衣服吧——我们可能得准备逃跑了。” 这答案显然出乎梅伊的意料——却又不知为何令他高兴。他飞快的从床上起来,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米夏说:“不要着急,先等到天亮。” 她心里一时感到茫然。从那一夜梅伊失控暴走,她便隐约预料到自己的未来。迟早有一天梅伊的真相会被周围的人发现,在翡冷翠这样的城市里他是无法长久隐藏的。她若不想丢掉他,就势必要带着他逃亡到偏僻些的地方。 圣骑士的到来和今夜的骚乱只是敦促她尽快拿定主意罢了。 她想她茫然也许只是因为害怕离开翡冷翠。你看从来到这个世界那日,她便生活在这里。在生不如死中求生,在走投无路中谋路,挣扎了八年才终于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安稳的住所。她只是害怕放弃眼下的一切后,往日重现。她尝过那滋味,比谁都该害怕。 可她骗不了自己。她就不是个会被贫穷和困顿击倒的女人,她固然挣扎求生,可从未真心畏惧过。 她不想离开翡冷翠,是因为雷?罗曼诺。 她喜欢这个男人,想要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哪怕有一丝可能,也不想就这么悄悄消失。她不想就这么不留痕迹的,被他遗忘。 不过,纵然她留在这里又怎样呢?等到雷也喜欢她了,她好嫁给他吗? 多么可笑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梅伊说:“碗橱里还有两条面包,一杯蜂蜜。你拿出来。”她自己开抽屉取她攒下的钱,包在冬天盖的毯子里,连同仅有的几件衣服,打成包裹。 梅伊抱着长长的面包棍跑过来,看她忙碌。 他心情轻快得不可思议,像个要去野游的孩子。金色的眼睛剔透明亮,半点阴霾也无。米夏心里便也跟着好受起来,她忍不住就说:“路上会很辛苦,也许得睡在野地里,蚂蚁和青虫会钻到衣服里。蚊子有蜻蜓那么大,说不定还有野狼。” 梅伊就说:“我不会让它们靠近你的。” 米夏说,“你不会害怕吗?” 梅伊说:“不会。我要保护你,我什么都不怕。” 他这么说着,便再度消沉下来。米夏正侧身去拿充作枕头的大披肩,蓬松的领口张开了,便露出肩头的绷带来。那绷带下有狰狞的伤痕,他仍记得自己的指甲刺穿她的皮肉的触觉,仿佛将要与她合而为一般炽热和愉悦……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究竟想做什么,就只是心底里有克制不住的**难以满足,促使他去撕裂她伤害她……就像一只野兽将獠牙刺进猎物的脖颈吮干她的血直至她不再挣扎反抗,于是这猎物便属于他了。 对米夏来说,他才是最危险的野兽啊……他有什么资格说保护她? 他将指甲刺进手心里,迫使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无论如何,米夏回来了,她没有丢掉她。只要他乖乖的听她的话,她便不会抛弃他……那种事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他看到米夏在笑,便也跟着微笑起来。可米夏又叹了口气,他便又焦躁起来。 这时米夏轻轻的揉他的头发,说:“明明就是个孩子。” 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东西——温暖的,慈爱的,无奈的,包容的……却令他越发燥乱起来。 纵然他做了那样的事,她依旧不放在心上。因为她的眼里他只是个孩子,她并不把他当真。 想要立刻就长大——如果他是大人的,她便会相信他对她说的话了吧。他说的每一句,他在心底里都是当真的。 米夏望着梅伊,就又想起她刚把他捡回来时他的模样。那么倔强的闭紧了嘴巴不想露出尖牙来,在她问“想不想咬我”愤怒的反驳“我不是野狗”。这孩子打从心底里想要当一个人,他憎恶身为魔鬼的自己。可他逃避不了,他生来就是一只小魔鬼。 米夏也曾以为,只要他想当人类,他就是人类。结果证明她还是错了。她固执的想用教导人类的方式来教导一个小魔鬼,多么自以为是和不负责任。 她说:“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来翡冷翠?” 梅伊沉默着。 米夏便不深究,转而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梅伊没有犹豫,他说:“哪里都可以,我想跟你在一起。” 米夏就说:“那么我们往南走,先从海上去迦太基,然后往东经过雅典,到拜占庭去。如果拜占庭住不下去,我们还可以再往东去巴比伦,或者往南去亚历山大、孟菲斯……”她笑起来,“很久之前就想走一走这条路了。” 梅伊问:“天亮我们就离开吗?” 米夏愣了一会儿,避开他的眼睛,“也许天亮……也许再晚几天。面包店里的工作还没有辞掉。” 还有雷?罗曼诺,她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也不一定要跟他说什么,就只是见一见,也就够了。 梅伊闭紧了嘴巴,没有说话。 只是一个走神,再抬头时米夏就看到梅伊身后,黑洞洞的窗户外,有什么东西悄然展开了巨大的蝠翼。那魔鬼太符合她想象中魔鬼的模样,以至于看到它的第一眼米夏就彻底惊呆了。 他用下肢强壮如钩的爪子抓住了窗沿,悄无声息的降落,向梅伊伸出他的手臂。那手臂上长爪如匕首般锋利。 米夏一把拉住梅伊就开始跑。可房间太狭小了。才跑了两步那魔鬼已滑翔至她跟前。 她于是用力的将梅伊推向衣橱,回身抓起手旁的椅背,挡在那魔鬼身前。她用尽全力挥动,向那魔鬼砸去。 “快跑——”她对梅伊说。 可梅伊迟疑着没有遵从。 那椅子碎在魔鬼的手臂上,木材参差的断口甚至无法在他如蜥蜴般粗砺的皮肤上留下痕迹。米夏拾起木盆丢到它脸上去,将扫帚握紧在手里,便慌乱的推着梅伊往门边跑。 那恶魔将木盆挥开,便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粗粗的眉骨下金色的竖瞳残暴的收缩。它扇动蝠翼,再一次追过来。米夏便抡动扫帚向它的脑袋挥去。她打中了它的脖颈。冲击震得她手臂发麻,可那魔鬼也只是顿了一顿。它转了转脖颈,那骨节咔咔的作响。 米夏脑中便嗡的一响,她能感觉到那魔鬼流露了杀意。她只能盯紧了那恶魔,挪动身体,挡在梅伊的前面。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轻的几乎听不见,“去开门,逃跑,不要回头!” 那魔鬼倏然便发难了,他的动作快得米夏几乎看不见。她只是意识到木屑四溅,她失去平衡撞到墙壁,肺里的空气瞬间便被挤空了。回过神时,她坐倒在地上,那魔鬼尚带血渍的爪尖便停在她眼睛旁,锋利得可以切断她的头骨。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她怕的不能呼吸。 她疑惑时间怎么会变得这么慢……好久之后她才意识到,是梅伊挡在了她的前面。 他伸直手臂,挡住了那魔鬼铸铁般坚硬的手腕。那魔鬼巨大的蝠翼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掀起卷流的风。梅伊身上的衣服被鼓满了,黑色的头发扬起来。他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倒,可那瘦小的身躯里蕴含着巨大的愤怒。连空气都因此变得灼热。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空闲的那只手来遮盖米夏的眼睛。他说:“不要看。” 米夏便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低沉而响彻的吼叫,便如巨兽临死前的悲鸣。鲜血的腥味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她听到血哗哗的流淌在地面上,那温热的液体仿佛已流淌到她的手边,就要顺着脚踝漫溢上来。她不由便往后退。 可她不睁眼——在这一刻梅伊选择当一个魔鬼,他不希望她看到他残暴的模样。她便不去看。 她只是微微感到难过。因为在这一刻她失去了立场。 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希望梅伊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可当他暴走时,她没有力量压制他;当他遭遇危险时,她也没有力量保护他。 她已经失去了强迫梅伊选择为人的立场。 那魔鬼还活着,她能听到它痛苦而压抑的喘息。他的蝠翼也不再扇动。可梅伊没有停手。她又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令她肩膀尖锐的刺痛起来。 她轻声说:“梅伊……” 那孩子的动作倏然便停了下来。 她说:“我想看——我还是不希望你做不能令我看到的事。” 梅伊手里握着那魔鬼半片蝠翼,他将那翅膀硬生生的从那魔鬼身上撕扯下来,连带着大片的皮肉。翅膀上的血一滩一滩的流到地板上。那魔鬼瑟缩着匍匐在他的脚下,最初的时候它竟还哀嚎。可对上梅伊烦躁暴戾的眼睛,便再不敢做声。 做这些的时候梅伊是全然清醒的。他明白这就是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本性。他不懂得适可而止,他若要宣泄必然以愤怒平息为终。若血能偿还便令它哀嚎着将血流尽,若肉能偿还便令它哀嚎着将肉剐尽。 这本性已觉醒,可他并不想令米夏看到。她只会对这样的他感到害怕和厌恶。 可米夏说,“我想看。” 他忽然便对自己的暴戾感到羞耻,地板上到处都是血,他的手上还抓着半片血淋淋的翅膀,腥臭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不知该怎么迅速的消灭这些痕迹。就只能慌乱的伸手将那半片翅膀丢到了窗外,然后飞快的,默不作声的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可那些血太多了,怎么也弄不干净。那瑟缩在地板上的魔鬼抬头看梅伊,那个瞬间梅伊在思考能不能撕掉它另一片翅膀当麻布。 梅伊拖着那魔鬼剩余的半片翅膀,将它丢了出去。 黎明尚未到来,黑暗中他们的窗子外聚集着十几只魔鬼,它们默不作声的扇动翅膀悬浮在空气中,森然戒备,而又畏惧疑惑的望着梅伊。 梅伊将抹布里的血水挤掉,厌烦的说:“滚开。” 魔鬼们不由自主的便后退。片刻之后,他们终于一个接一个的,静默的离开了。 35chapter 35 黎明降临在翡冷翠,可太阳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升起,烟尘和雾霭弥漫在每一条街巷。 大火已经被扑灭,就只有废墟间倾颓的木椽还带着未熄的火星。到处都是哭泣的孩子,大人们目光疲倦又呆滞。美第奇家的佣兵临时在圣母大教堂前搭建了避难所,修女们提着篮子在人群中派发面包和粥,也为受伤的人清理包扎。 临近黎明的时候,魔鬼的军团便撤退了。这灾厄总算暂时过去。可这么大规模的恶魔来袭,就算在历史上也从没有过记载。这灾厄所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 在遥远的巴比伦,异族人控制的古老城邦里,也许依旧流传着所罗门役使魔鬼的往事。供奉巫术的人们相信地狱的贵族会遵召唤而来,他们麾下的军团曾与天使作战,并且不曾被消灭。可在神护佑的教皇国里,人们相信那唯一的真神是慈悲并且无所不能的,也许他曾有敌人名为撒旦,可那敌人在他的威能和荣光下,只能如老鼠般躲藏在贫瘠险恶的地狱。纵然会来到人间,引诱人们作恶,也只能躲在不见阳光的暗处。 可这一夜这魔鬼公然打开了地狱的大门,率领他的军团像一名征服者般君临翡冷翠。肆无忌惮的作恶,屠杀神的信徒。而神的拯救没有降临。 “今夜过后,会有很多人的信仰动摇吧。”翡冷翠的紫衣主教感叹道。 雷没有回答。他正躺在圣母大教堂巨大的苦路十字架前,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神子。而黎塞留在用圣水为他清洗手心的伤口,“可神并没有抛弃他们啊,你看神将你为我们送来了。那圣剑的荣光便是神赐的荣光。神将它赐予人类斩杀恶魔,必得是极虔诚的信徒才可使用他。我的孩子,你是神选中的使者。你必因此而封圣。” 雷知道紫衣主教在等他的回应,他期待他是谦逊懂礼的。可雷知道自己不是,他只说:“我不要紧,请不必守在我身边。” 黎塞留便说,“是啊,外面还需要我去主持。你也累了,好好的休息吧,我的孩子。” 主教离开后,这空旷而巨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他一个人。雷艰难的抬起手臂,望着手心的伤口。手套已经丢失了,他便咬开衣上的领巾,裹缠在那伤口上,将它遮盖。 而后他才能沉静的思索。 他想,那魔鬼这夜的进攻是草率的,他几乎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为了举办这么一场群魔的盛宴。魔鬼确实都是为所欲为的,若狩猎人类能令他们快乐,他们便来狩猎——可今夜他遭逢的魔鬼显然不是嗜杀的,他享用精致的刺绣、甘美的佳酿、华彩的乐章,便是性命相搏的决斗也兴起而来,兴尽而归,便像一个追求品质的优雅贵族。这样的魔鬼,盛大而无目的的杀戮并不能取悦他。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与圣殿骑士前来翡冷翠的原因有关吗? 圣殿骑士是不能轻易调动的。他们是梵蒂冈无坚不摧的利剑,曾有过3oo人击溃1o万人的战绩。梵蒂冈自然不会调动他的骑士来攻打教皇国的陪都,那么他们的目标是? 魔鬼。 雷想,翡冷翠必然有一只魔鬼,这魔鬼强大得惊动梵蒂冈。所以他们派来了圣殿骑士。 而今夜这魔鬼显然不是帕西瓦他们的目标。 所以,这魔鬼挑选这样的时机来进宫翡冷翠,是为了引开帕西瓦他们的注意?保护被追捕的那个? 毫无疑问,他办到了——在被雷击伤后,这魔鬼选择了撤退,并且带走了他的军团。圣殿骑士们自然不能放他安然离开,他们正在追缉他。如今的翡冷翠已没有多余的力量——教堂忙着救助难民,而美第奇家的佣兵忙着清剿参与的恶魔。而他已透支了力量,大概短时间内只能像废物一样躺着修养。 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这魔鬼如此大张声势的入侵,他势必怕圣殿骑士们寻到他们的目标。另一只魔鬼潜藏在翡冷翠,他既然是需要被保护的,应该暂时不会构成威胁。 现在……雷想,他该先找出今夜这魔鬼的契约者。人间行的是神的规则,这魔鬼必然得有契约者。以被人类役使的名义,方能动用他的力量。允许他开启地狱之门,可见他的契约者要么不能收束他的邪恶,要么并不在意他的邪恶。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雷想,如果这魔鬼的契约者是他,那么一切就都明了了。不论是伊万如何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如何离奇的自杀。还是那恶魔斩断山体制造的泥石流,为何恰巧杀死了安东尼。 而朱利安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崇拜者,这一点雷早在之前的调查中确认过。这魔鬼选择他,简直是理所当然。 迄今为止朱利安诺都在美第奇家族的庇佑之下,这案件里任何可能对他不利的调查都为市政局和美第奇家族重重阻挠。哪怕雷已证明他的贴身男仆便是凶手,他依旧无法将他作为涉案人士提审询问,枉论批捕。 可一旦牵扯到魔鬼,他的一切特权便都行不通了。纵然美第奇和紫衣主教要庇佑他,圣殿骑士也势必不会袖手旁观。 雷摸了摸他胸口的钥匙——他想,他确实该亲自去夏宫探索一回。 。 天亮的时候,米夏和梅伊终于将地板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啃着干面包,看到米夏不经意嗅到手上的血腥味,微微皱起眉头来,梅伊便感到沮丧又烦躁。 他终于还是让米夏看到了血腥的场面,那个时候她显然是惊骇的。可她并不责怪他,她只默不作声的上前帮他来清理。那么清晰的,梅伊意识到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米夏不会在残虐中获得快乐,纵然她会为他而掩饰,从心底里她也只会感到厌恶和不适。 他手上若沾太多的血,总有一天她的忍耐会到极限。那时也许看到他都会令她感到痛苦。 可他并不想让米夏看的,也不愿她来帮忙。她为什么就非要睁开眼睛走上前?她为什么就不能躲在他的身后享受他的保护?他憎恶别人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就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染指一般。她的身上就只该有他留下的气息。 他后悔令那魔鬼活着离开了,他想他该将它丢进硫磺的火湖,令他在疼痛中彻夜哀嚎直至化作灰烬。 他脑中全是暴戾的幻想。否则他将难以克制身体里流窜的诡异冲动。她全身都沾满那魔鬼的血味,他只想令自己的气息包裹她,将旁人的味道驱除了换做他的。他并不确切的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他知道那必然不会是温和的。米夏会生气的。 可下一个瞬间他脑中纷杂的情绪便一散而尽了——米夏伸手揉了他的头发。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就那么望着窗外啃着面包,空出一只手来按他的头,便令他的心绪沉静下来。她说:“不高兴了?” 她的手很暖和,梅伊眷恋那温度。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点头承认,“……让你看到了。” 米夏说:“是我自己想看的。” “可我不想让你看。”梅伊说,“你不喜欢。可我不能总是做你喜欢的事……” “是啊,”米夏说,“谁都不可能总是做讨人喜欢的事。可是我必须得看的,梅伊——你为了保护我而做的事,若我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便太不负责任了。”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他,漆黑的眸光温柔如许,她坦率的承认,“我只是感到羞耻,原本该我来保护你的。” 梅伊说:“可我想保护你。我很高兴,是我在保护你。” 他便低头默不作声的啃面包。 米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她想他还是不懂——在某个阶段为某个人而被迫强大起来,也许是件很幸福的事。可那不是正常的人生。真正无悔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她只是想给他自由选择的机会。 不过,她弱小得甚至不能保护自己。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微笑道:“谢谢你,我的小英雄。” 36chapter 36 吃过早饭她便要出门,她说:“我得去买些东西,出远门不是那么容易的。” 梅伊说:“我可以帮你提东西。” 米夏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劫后余生的翡冷翠。她说:“不行。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梅伊一刻都不想她离开她的视线,可他不能为此再和米夏争执。他想不要紧的,他们马上就要离开翡冷翠了,那碍眼的检察官再不能来打扰他们。米夏说要逃离翡冷翠,便是选择了他。 所以他拽着米夏的衣袖仰望她,说,“你得早些回来。” 米夏说:“嗯。”她看到美第奇家的佣兵奔跑在街巷上,不耐烦的推开主人闯进屋里。便又说,“如果有陌生人来敲门,就躲起来好不好?” 梅伊说:“我不怕他们……可若你希望我躲起来,我便躲起来。”他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他们的。” 街上到处都是佣兵和巡逻队。灾厄的余波尚未过去,难民们还在废墟间翻找自己的亲人,美第奇家已开始挨家挨户的盘问。 他们揪过每一个孩子来,掀开他们的刘海检查他们的面容。有大人前来阻拦,佣兵们便暴躁的拳打脚踢,威胁他们说魔鬼最容易附身在孩子身上,对他们的任何妨碍都是在包庇魔鬼。 一路上米夏不断的看到有人从脖子下掏出十字架来,笨拙的辩解着,证明自己一直都是神治下的良民。 当她终于来到面包店时,波斯人正蹲在外面抽旱烟。青石的路面上踩满了黑色的泥痕,新出炉的面包被践踏得到处都是,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掀翻了。马萨和哈伦一边哭着一边收拾,结结巴巴的跟米夏解释,“他们说我们是异教徒——魔鬼是我们招来的。” 幸好他们拿走了钱,没有再为难人。 波斯人什么都没说。他就望着翡冷翠纷乱的街道,抽完了三袋旱烟。 然后他才在墙壁上磕了磕他的烟锅,说:“我要回巴比伦了。” 米夏想,这是明智的选择。人类最擅长的就是迁怒和排除异己,而梵蒂冈教廷迫害异教徒的成就可谓高山仰止。经历了昨晚,翡冷翠势必将再有一场清洗。异端裁判所会铲除一切可能动摇人们信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恰恰是这座城市美丽多彩的缘由。她想,这世间最繁华富庶的百花之城,也许就要渐渐凋零了。 波斯人问:“跟我一起走?” 米夏便说:“好。” 波斯人望着她,忽然就说:“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检察官。” 米夏无法办法否认。 波斯人便长长的吐了一口烟,他说:“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喜欢年轻的、英俊的、富有的贵族。可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要看上你们?他们就只是想玩玩罢了。”他倦怠的起身,说,“我会再留一天。你若拿定了主意,明天早上来跟我们汇合吧。” 米夏心里其实很清晰,她总归是要走的。若没有梅伊,她或许会为了雷罗曼诺驻足在翡冷翠。可这样的假设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感到难过,为自己夭折的初恋——女人一辈子究竟会为多少个男人心动,这世上又究竟有多少个雷罗曼诺?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走到了圣母大教堂。 越临近大教堂,房屋被损毁得越严重。就只有大教堂依旧完好无损。教堂前的广场上搭起了帐篷,无数的伤员和难民聚集在这里。修女们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不断有人索要人手、食物和绷带,□声和哭泣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背后被人撞了一下米夏才从眼前凄凉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有修女抱着面包经过,米夏便拉住她的衣袖,说:“我学过急救,请让我也帮忙。”修女便匆匆往教堂门前一指,说:“去那边问问吧。” 米夏来到大教堂的青铜门前时,巡法使们正从里面出来。巡法使的军服不配备甲胄,他们身上黑底银纹的军服已损毁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都遍身血污和泥痕。可精神尚还好。看见米夏他们便不约而同的往门内一指,说:“一直往里,穿过大长廊,有一个礼拜堂。老大就在里面。” 米夏说:“我不是……” 便有巡法使说:“老大受伤了。” 米夏脑海中便只剩一片空白,她想原来雷罗曼诺也是会受伤的啊——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义无反顾,哪怕面对魔鬼的军团他也只会如利剑一般冲杀进去。遍体鳞伤才该是他的常态。 那厚重的青铜浮雕门如巨兽的嘴一般微微张开着,里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米夏终于还是从那门里进去,穿过那道奢华却又暗淡在黑暗里的长廊,来到了尽头的礼拜堂。 有微弱的光芒自三面高大的彩绘玻璃窗中落进来。全世界最美丽的圆形穹顶下,伫立着巨大的青铜苦路十字架。十字架上神子微微低垂着头颅,明明在受难,面容却如此的慈悲和安详。 雷罗曼诺就躺在那十字架的前面。 看到他的时候,米夏停住了脚步。她从未见这男人如此狼狈的模样,他面带血痕和泥灰,身上盖着脏兮兮的巡法使军服,并不比任何一个流浪汉更整洁些。然而他依旧是迷人的。这男人的脊梁永远坚硬笔挺如剑,任何挫折都不能给他的眼睛蒙上尘埃,他打从骨子里尊贵并俊美着。 他显然听到了脚步声,便说:“不必过来帮忙,我只需要休息。” 声音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从米夏喉咙里滑出来。她说,“雷。” 巡法使的面容微微有些僵硬,好一会儿他才扭头看她,像是感叹,像是自嘲,却又从容不迫的,“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真是羞耻啊。” 米夏便跪坐在他的身旁。 雷说:“你们东方女人都是这么坐的吗?” 米夏说:“不是,只是这么坐方便起身。” 雷说:“……这样啊。”这男人敏锐并且聪慧,就这么简单便猜透了她的心境。他便再望回天花板,声音里不觉透露出的欢喜已散去了,他只用绅士般动听的拉丁语说,“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米夏说:“我来道别。” 她说,“波斯人要回巴比伦了,我打算跟他一起走。” 雷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走?” 米夏说:“他给我提供工作。” 雷只说:“我也能。” 他说的那么平淡而笃定,米夏忽然就想哭。她明白这么说是不妥当的,可她还是不能自控的问道,“就像卡罗?罗西一样?” 她提到这个名字,雷却并没有像往常般剧烈的动摇。他冰蓝色的眼睛悲伤早已沉淀,就像沉船静静的落上了海床。他说:“是的。你也可以做我的书记员。” 米夏说:“可我跟卡罗不一样。” 雷说:“你们当然是不一样的,谁规定我到底书记员必须是一样的?” 米夏感到难过,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你看这个男人有多么迟钝啊,他竟然还不明白她喜欢他。 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曾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喜欢到哪怕只能看着他也会感到幸福,纵然为他送死也不后悔的地步。他闯进千军万马里救她,为她而愤怒而悲痛,可他依旧不爱她。 米夏忍不住就想,这男人的高尚无私是多么可恶。 她忍不住就要对他发脾气,“你跟波斯人也不一样。” 雷只用冰蓝色的眼睛望着她,那目光仿佛是海冰在燃烧,刻薄而又激烈。许久,他才缓缓的说,“那是当然的,我不养情妇,也不猥亵美少年。恕我直言,若你需要的是一名雇主,我可比他要体面多了。你没有任何理由非跟着他不可,除非——” 米夏脑子里嗡嗡的乱响,她想她怎么就忘了,这男人从来都刻薄并且坏心眼着,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宽厚的骑士。 她问:“除非什么?”可不等雷回答她便已气昏了头,泪水大颗大颗的从她眼睛里滚落下来,她说:“我不是波斯人的情妇,我从他那里拿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旁人说什么我都不在意,可你必须得知道,检察官先生——我的工作也是体面的,也许我贫穷并且卑贱,可我不曾做过任何有辱人格的事。在精神上我和你是平等的。” 雷只说:“我知道。可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得知道?”雷不依不饶的追问,“反正你都要走了,我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的?” 米夏感到自己被逼到了绝路。她想这个男人有多聪明,他怎么可能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只是想要逼她承认罢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咬着不肯说出来。说出来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就要走了。她为什么非要学人暗恋——难道她真愿意一辈子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哪怕等她鸡皮鹤发的年纪,依旧记着这男人年轻时的风华? 喜欢上就已经输了,输了还不承认得多丢脸啊。 “因为我喜欢你。”她终于将这话说出口来,“……没有旁的理由。” 雷只是望着她——看他的目光米夏就知道,他竟完全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他完全的无措了。 这结果更令她难堪。她想输人不能输阵,她便不退缩的与他对视。可她眼睛里慢慢的都是泪,睁大了,便克制不住的往下流。她便刻意的微笑着,“果然说出来就轻松多了。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便起身。 雷忽然就说:“你其实是来报复我的吧。” 米夏说:“你认为这是报复吗?” 这刻薄的男人难得的语无伦次了,“不然是什么?如果我现在能动我一定会折断你的手脚堵住你的嘴,让你什么也不能说,哪里也不能去。可该死的我就只能躺在这里,让你能若无其事的说着喜欢我,然后随心所欲的远走高飞。” 米夏瞠目结舌,她震惊于这男人的粗鲁,她说:“你简直像个暴君。” 雷说:“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他坐起身,靠在绿色大理石砌的墙壁上。这房间恢宏的空荡荡着,阳光透过高处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和影。他在影那一面对她伸出手,说,“过来。”看她戒备着,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鹿,他便说,“我站不起来,你过来扶我一把。” 米夏便上前扶他。可他倏然便将她拉倒在怀里,箍住了她的腰。 米夏愤怒的挣扎起来,他只是不松手,他的手臂像石头般纹丝不动。米夏终于不再徒劳挣扎,她嘲讽又羞恼的望着他,可他只将头磕在她的肩膀上,“对不起,我有些眩晕。”米夏便再度心软了。 他问:“可以吗?” 米夏说:“什么?”可她话音未落,他便已含住了她的嘴唇。那亲吻霸道得不容拒绝,技巧娴熟却并不体贴。等他停下来时米夏已彻底失去了力气,只能攀住他的肩头喘息。等她脑中那一片空白再度被填满,她已气恼得说不出话。 雷就捧住她的脸,帮她揩去不停落下来的泪水,俯身亲吻着她的眼睛。 “我爱你。”他说,“我不是什么好对象,跟我在一起你也许得不到太多。但我保证,所有我有的,你都会有。所有我能的,你都可索要。我将爱你并忠诚于你,不离不弃,直至死亡。所以米夏,为我留下来。” 37chapter 37 他们在大教堂的十字架前接吻,阳光自穹顶的高处落下。他的身体温暖炽热,抱住他仿佛所有冰冷的现实都远去了。有那么一瞬间米夏几乎就要动摇——他们明明就是两情相许的,为什么她非离开不可呢? 因为梅伊还在家里等她。 那个孩子对雷怀抱着不可调解的敌意,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可理喻。而雷也在第一次见他时便对他拔刀。 他们就像是天生的敌人。她明白自己的立场,她在他们之间只会成为导火索而不是调和者。这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有暴君的潜质,他们内心认定了的,是不会为她而改变和妥协的。 她终于还是将雷推开,说:“对不起……” 雷凝视着她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对她的禁锢一点点松开了。 他固然说要折断她的手脚将她留下,可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男人。在做出这样的表白后还被拒绝,他不可能再死缠烂打。否则便太难堪了。勉强留下一个不愿留下的姑娘,有什么意义呢?爱情的美好原本就在于两厢情愿。 米夏从他怀里起身,他就只望着对面的墙壁不看她。可当米夏推动通往长廊那扇厚重的门时,他忽然就开口说,“至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离开。” 米夏说:“……明天早上。” 他便仰头靠在墙壁上。穹顶壁画映入他的眼眸,那壁画名为《末日的审判》。在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画笔下,末日也是神的圣迹和慈悲。神与天使端坐在云端,死者自坟墓里苏醒,信徒们迎接永恒的天国。那壁画里不曾见地狱的烈火。 可雷望着那壁画,就想起年幼时自己也曾这样不能动的躺在病床上,听马修斯讲经里的故事——神子和强盗一道受刑,他在临死前向神呼喊,可神别过头去不看他。 尽管很多人都不信,可雷确实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只是不曾向神祈祷。他纵然祈祷,祷词也从来都是,“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因为你看啊,就连神子的呼喊,神都不会额外的慈悲。这唯一的真神,他是绝对的公平。 所以纵然你祈求,又有什么用呢? 他甚至都不向神祈求,为何会想向人祈求。 他便只说:“这样啊……” 米夏奔跑着穿过大教堂长长的回廊,停在了厚重的青铜浮雕门前。她靠着那门缓缓的滑坐下来,将头埋进膝盖好将眼泪擦干净。 她想,至此,翡冷翠终于再没什么可令她留恋的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要走。后颈的钝击令她眼前一片昏暗,模糊的视野中她依稀对上一双蔚蓝如晴空的眼睛。她抬手抓住那人领口绣金的领巾,便失去了意识。 chapter 3o 过了很久她才苏醒过来,映目便是璀璨奢华的水晶吊灯。穹顶壁画描绘着天国的景象,有天使隐藏在氤氲的白云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仍旧在做梦。可身体的触感分明就是真实的。她陷在天鹅绒铺就的床上,皮肤久违的再度体验到东方丝绸的柔滑。 这房间纸醉金迷,每一面墙壁都以精美的波斯绣毯贴面,每一条角棱都以黄金包镶,黄金上有层层叠叠的纹饰。这是一间卧室,可床只占很小一部分。里面每一件桌椅,桌子上每一件摆设,墙上每一幅油画、每一件壁灯都是艺术品。从这房间的摆设你看不出主人的品味,因为每一个细节都极尽工艺的精妙与财富的奢华。他就只用这房间彰显他的尊贵与富有罢了。 米夏头钝钝的疼,坐起来时她发现自己正穿着丝绸的睡衣。睡衣里空荡荡的,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 她脑中嗡嗡的响。 这个时候房门打开了,低垂着头的女仆们静悄悄的鱼贯而入。她们不由分说的便服侍她洗漱,米夏拒绝配合,侍女长便命人按住她的手脚,亲自帮她擦洗。她们脱去她的睡衣,为她穿戴胸衣和长裙,佩戴耳坠和项链,将她凌乱的短发盘起,别上发冠和蔷薇。 等她们终于为她收拾好,米夏已气喘吁吁。侍女上前给她匀面扑粉时,米夏终于不再反抗。 侍女长严厉的面容这才些微缓和,等打扮好了,她便问道:“您想吃点东西吗?” 米夏毫不犹豫的说:“是。 侍女们便带她进隔壁的餐室。餐室却不像米夏想的那样,有一条长到可以玩滑板的桌子——反而只有一只白松木的圆桌,摆放在一间小小的玻璃花房内。侍女为她拉开那唯一的一张椅子,米夏便安静的坐下了。 这一餐吃得很满足,头盘是蜜瓜火腿,前菜是芦笋浓汤和奶酪沙拉,主菜是煎牛仔肉和焗鳕鱼,甜点是芝士饼。 米夏已经许多年没吃到这么浓醇美味的食物。舌尖诱起的回忆令她短暂的失神,她忽然就疑惑,自己并非生而贫苦,为何非要忍受目下的生活——甚至连回家的野心都被磨灭了。 然而她也只失神了片刻。 餐室的门被推开了,侍女来请她回卧室,她便揽裙起身。 她想,这神秘的绑架犯确实也该现身了。 进屋的时候她先看到那人的背影。只一个背影而已,这纸醉金迷的房间忽然便有了灵魂。这绑架犯有她所见最美丽优雅的背影。金钩束起猩红色天鹅绒的窗帘,阳光自精美高大的玻璃窗外落进来,他逆光而立,天生已是一幅名画。 听到脚步声他微笑着回过头来。这还是米夏第一次在阳光下见到美第奇家的次子。这年轻的贵族有神赐的美貌,纵然早知晓他本性残虐并且邪恶,可看到他任何女人都发不出脾气来。 他蔚蓝色的眼睛温和含笑,一开口,便仿佛有花朵在空气中静静的绽放。 他微笑着,“午安,我的姑娘。” 而米夏说:“午安,你绑架我究竟想做什么?” 他只踱步到她面前,握了她的手轻轻凑到唇边亲吻,“我就只是好奇罢了。”他微笑着眯起眼睛,抬手拨弄她的耳垂。他的目光隐含着淫邪的意味,像放荡的贵公子打量着妓_女薄纱睡衣后的**。那目光令米夏打从心底里反感。她抽身后退,年轻的美第奇便抬手揽住她被胸衣勒细的腰肢,他俯□来,“我就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打动了加洛林。” 米夏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他又笑起来,“加洛林还没有告诉你?真是可怜,我听到他向你求婚,可他竟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曾告诉你吗?” 他说,“你的检察官他姓加洛林,他的母亲是米兰的公主和女公爵,并且曾经一度是加利亚人的皇后。” 这消息太令人震惊,米夏一时只是反应不及——加利亚人的皇后——米夏总还知道,在教皇国的西北,欧洲大6最强大的帝国便由加利亚人建立,它的首都设在亚琛,版图几乎与罗马帝国重合。而这王朝的统治者正是加洛林家族。 可她也记得雷说过,他不是什么贵族。 她隐约便明白了这个美第奇究竟想向她揭示些什么,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就只感到好笑。因为她压根就不在乎雷的出身,雷就只是雷,在她的眼中他本身的光辉早胜过一切。 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些难过,因为直到美第奇提醒她才明白——雷对她说的,“爱你并忠诚于你,不离不弃,直至死亡”,那是一生的许诺。对一个骑士而言,这根本与求婚无异,可她竟只用一句“对不起”便拒绝了。 她便说,“你既然听了我们的对话,便该知道我拒绝了他。他没必要将这些告诉我,我也并不关心。” “纵然你已知道,他是一个加洛林?” 米夏说:“是的。”她见朱利安诺眼中审视的光芒,便改口道,“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贫民。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之间是不般配的。” “这便是我好奇的另一个理由了。”朱利安诺捏住了她的下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贫贱如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直视我的眼睛。”他说,“你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是一个美第奇怎么样,他是一个加洛林又怎么样,你压根就不在乎。” 他的举止已含猥亵的意味。米夏感到厌烦,她便将头别开,说:“你是信徒,该知道上帝造人,我们生而平等。” 他说:“我还知道,上帝授予我权柄。身为平民面对你的领主,你该谦卑并且恭顺。” 他将米夏推在墙上,米夏避无可避。火气便蹭蹭的蹿升上来。她想她已经够谦卑恭顺的了,她不是至今还没对他动武吗? 朱利安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笑着退了一步,“真是奇怪,我查过你的底细。你分明就是贫穷卑贱的。这世上生而贫穷的姑娘,纵然换上最华美的礼服吃着最精致的饮食,在灵魂上也依旧是卑贱的。可你只需换一身衣裳,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他说:“也许你本来就是一个东方公主?”米夏不作答,他便又笑起来,“多么可惜,你竟拒绝了加洛林。” 他说:“不过他也该习惯了。你看他从不肯摘下手套,那是为了遮掩手上的疤痕。他带着圣痕出生,一整个童年都在疼痛和流血中渡过。谁会喜欢一个被诅咒的孩子?他自幼便为父母所嫌弃,无人疼爱过他。连神的慈悲也不照拂他。” “他曾是加利亚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可加利亚皇帝临死前宣称自己与皇后的婚姻无效,他忽然就从欧洲最珍贵的继承人变成了最可笑的私生子。他被自己的父亲背叛了,可谁能怪这可怜的皇帝?这位皇帝年轻时坠马,失去了宝贵的能力,却娶到了多情的妻子。” “那位米兰公主出嫁前艳情便传遍了亚平宁,据说她的亲哥哥也曾是她的入幕之宾。也许加洛林的亲生父亲,便是他母亲死去的兄长?所以教会也不为他施洗,经上说‘私生子不可入耶和华的会,他的子孙直到十代,也不可入耶和华的会’。” “然而也不是无人接纳他。曾有男人击败加西亚皇帝所有的侍卫,赢得他的监护权,他是欧洲的第一骑士。他教授他武艺,教授他骑士的信仰与准则。可你猜最后怎么着?”他笑道,“那男人便是他罪恶的根源,他是加洛林的亲生父亲。” “他不停的被一切他爱过的人背叛,终于成长为今天的模样,在最后遇到了你。你对他说,我喜欢你——然后头也不会的便抛弃了他,多么精彩啊。”朱利安诺像孩子一样无辜而残忍的笑着,“这可怜的西绪弗斯推着巨石艰难的攀上山顶,他以为自己眼看就能获得幸福,可你抬手便将他推下去了。” 38chapter 38 朱利安诺笑得喘不过气,那笑畅快却近乎无声。他蜷着腰倒在天鹅绒的床褥上,柔软的羽毛枕头几乎将他埋没。他仿佛在这大笑里释放了所有的重压。积聚在心头的仇恨如阴霾般消散了,有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的世界。 后来他笑得累了,便抱着枕头团在怀里。他脸上带着红潮和薄汗,目光柔软干净的望着米夏,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可看到米夏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笑便一点点冻结了。他不悦而又不解,问道,“你不同情他?” 米夏摇了摇头,她说:“我很同情他。” 可她眼睛里更多的东西分明就是针对他的。那些复杂的、同情的,可又混合着厌恶和梳理的感情。她看他,就像无辜被卷入的少女,在看一个丑陋挣扎的怪物。朱利安诺厌恶这目光。 朱利安诺的声音便低沉起来,连笑容也收起来了。他从床上坐好,目光乖戾的望着米夏,“他的悲惨里有你一份功劳。” 米夏说:“是啊……我不该在离开前向他告白的。”告白后她固然解脱了,可这份心情总要有一个人负担的。她只是自私的将这负担卸给了雷,她说,“可我并不认为他很悲惨——其实你也不这么认为,”她的目光很平静,可这平静比什么都更刺痛朱利安诺。她似乎是在微笑,带了些轻蔑和感叹的,她说,“谁会嫉妒一个在自己看来很悲惨的人呢?” 朱利安诺的手指猛的抓紧了。 米夏依旧用那样的目光望着他,“你有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澄澈得就像地中海的晴天。可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刘海遮挡它?”她抬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说,“瞧,你额头上也是有疤痕的。我曾听人讲经,说神子受刑前,卫兵给他带上了荆棘的王冠,嘲笑他敢自称是万王之王。难道你额头上的也是圣痕吗?”她说,“多么可怜,其实你也是生来便被神厌恶的吧。” 朱利安诺骤然便意识到,他的言语还是伤害到了这个姑娘。她如此的愤怒以至于不惜触怒他,也要用言语的暴力报复他。 可他居然真的感受到了胸口澎湃的怒火——他多么想撕碎她好令她立刻闭嘴,可他的手脚竟不能动。有一种奇特的心情阻止了他,让她放任他说下去。 米夏便道:“你也生而病弱,整个童年都在疼痛和流血中渡过。你比旁人更需要父母的疼爱。可是奇怪啊,为什么你不住执政官的宅邸,却要住在偏远的夏宫?难道说侍女和男仆会比父母给你更周全的照顾?不是的……因为他们压根就不想看到的啊。你瞧你的餐桌旁甚至就只有一把椅子——也许他们偶尔会来探视你,可他们一次都没留下来陪你用餐。以至于你都不存奢望。” “让我来想一想,他们为什么不想看到你。仅仅因为你流血吗?不是的,你瞧你早不流血了,你甚至比旁的贵族更优雅和俊美。他们不想看到你,难道是因为,你也是一个私生子?你必然是一个私生子,你看所有医生都断定你活不过2o岁时,他们竟还急于驱逐你。让我来猜一猜你亲生父亲是谁,想必他也曾是你敬仰和爱戴的——” 她说着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脑海中有两个她,一个在刻薄恶毒的用言语报复朱利安诺,而另一个她在为前一个她的草率冲动感到羞愧和懊恼。她别开头不再看朱利安诺,只遮着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吐出更多恶毒的言辞。她在全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她说的时候朱利安诺恨她,他脑海中仿佛有一把火在烧。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这感受很奇特,仿佛病中垂死之人自尖锐的痛楚里,感受到自己仍是活着的。于是他几乎要爱上那疼痛。 可她停下来了,朱利安诺窥见她眸中的懊恼,知晓她竟在后悔竟用语言折磨和伤害他。他忽然便更烦躁了。就仿佛已被一切该爱他的人抛弃之后,连该恨他的人都漠视他了。 幸而她再度开口了。 她说:“你嫉恨雷。”提到这个名字,她声音里的尖锐和刻薄都消散了,变作令人深陷的柔软和温暖,“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他曾遭受怎样的痛苦。可他长成你与你截然不同的人,他不怀怨怼和戾气,也不曾迁怒于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慈悲和正直,也比任何人都为人信赖。他耀眼得令你无法直视,所以你憎恨他——”她望着朱利安诺,就只是平静的诉说,“而我不同情他,美第奇爵士。同情是一种辱没,在知道所有这些之后,我只从心底里感到,他比旁人更值得我仰慕和喜爱。” 朱利安诺便明白她不肯说下去,甚至不是因为懊悔她的尖刻言辞——她只是在宣泄怒火之后,忽然意识到她用于刺痛他的也是加洛林曾遭受的。用这些来报复他便也是在嘲笑加洛林。所以她阻止自己再说下去。 他感到脑海中有什么炸开了。 ——凭什么。他想,凭什么得到这一切的是加洛林。 她说的不错,他嫉恨加洛林。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便开始嫉恨他,那嫉恨令他利刃凿心般夜夜难眠。直至将那女巡法使的头颅送回他的手上,他看到他如被拔去利爪困在牢笼的野兽般赤红的眼眸,才稍稍感到快慰。 他无法克制脑中的疯狂和暴戾,他起身望着米夏,残酷的微笑,“你说的不错——你不明白我有多么想毁掉他。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怎么能让他更痛苦。”他抬手抓住米夏的手腕,用力将她掼倒在床上,“可他简直就没有弱点,他不贪婪,不放荡,不赌博……金钱和女人都不能引诱他,他无趣得令人厌倦。所以你不明白,当我知道他在翡冷翠爱上一个女人时,我有多么激动。” 推拒间他已卷起她红色的裙摆,粗暴的分开她的双腿。可她反抗得太激烈,他怎么都无法得手。他便恶毒的攻击她,“难道这是东方妓_女的新伎俩吗?用拒绝来太高身价,以不逊来勾引?你不是还给一个老丑的波斯人当情妇吗?顺从些,你会得到报酬!” 米夏明白他其实不是在侮辱她,这美第奇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她——他只是在借着侮辱她,来侮辱雷罢了。 她克制不住怒火,挥动枕头用力砸向他。朱利安诺压住她的手腕便将她按回去。现在他们双目相对,嘴唇几乎相贴。可米夏不想退避,她便那么愤怒的直视着他,讽刺道,“你是一个美第奇,你想当嫖_客,就能把翡冷翠任何姑娘变成妓_女。你唯独不缺的就是金钱和权力。可妓_女都未必愿意买给你,你就只能当□犯罢了!” 她漆黑的眸子里有火在烧,熔金般炽热和明亮。那目光令朱利安诺感到眩晕。他爱这目光里燃烧的东西,那是多么珍贵的宝物啊,他无论怎么追寻都得不到。 他便记起比雷斯的画,那红裙黑发,似火在海底燃烧的眼眸——其实很久之前,他便看到过。 他感叹道:“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美。”可为什么有这样的眼神的姑娘,爱的都是加洛林。 他忽然就想,自己在做什么——□加洛林的女人吗?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的不堪了。 他松开了手。 这年轻的贵公子站起身,抬手拨开他的刘海,露出额头上荆棘冠冕般的圣痕。他抱手在胸前,用拇指撑着下巴,懒散的倚靠在桌子上。像是终于干完一件令人不快的活计,正用旁观的心态欣赏不尽人意的成果。 他说,“起来吧,很抱歉对你做了失礼的事。” 他说:“我放你回去。” 米夏拢着领口坐起来,她微微喘息着,漆黑的眸子里水汽泫然。发髻已在挣扎中散开,头发微鬈着,红色的蔷薇花别在白净的耳畔。她鲜艳美丽得像是被风雨摧折的玫瑰。 听闻朱利安诺的话,她起身便要逃跑。她太了解这个世界的贵族究竟有多么出尔反尔和视人如草芥,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可朱利安诺拉住了他的手腕,他问:“你就这么走吗?” 米夏问:“您还想要什么?” 朱利安诺说:“跳舞。”他单手揽住米夏的腰肢,目光温柔的望着她,就像在看自己心爱的姑娘,他说,“为我跳一支舞。若你的舞姿取悦了我,我便放你走。” 米夏想笑——她凭什么要给这种男人跳舞,还要取悦他,还是在他像对待□那样侮辱了她之后?可她笑不出来,她从没那一刻像这一刻一样卑贱,她站在这个美第奇面前,从身体到意愿都被这个人折辱着。就像一个女奴,无论他要求什么,只要她还懂得权衡利弊,她就只能说,“我愿意”。可这个美第奇还在施恩般微笑着望着她。 米夏就问:“我来时穿的衣服呢?” 朱利安诺说:“你不喜欢我送你的衣服?” 那红色的宫裙以整幅的东方绸缎裁剪而成,巧手的工匠在柔滑的缎子上打裥做含苞的玫瑰,令裙摆间有错落细腻的层次。这红裙浓烈如血又鲜艳如花,也只有东方女人如夜色般的头发和眼睛才能压住它的华美。它令她的不逊和神秘越发的魅惑诱人。 他想没有女人能拒绝美丽。可米夏只摇头,她说,“这种衣服我穿不出门。” 朱利安诺便说:“你先跳舞吧。等你跳完了,我就还给你。”米夏望着他的眼睛,他只是微笑。 后来米夏便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她踩着细软的波斯地毯,惦着脚尖走到这屋子的中央。这房间大而空旷,唯有她是鲜活生动的。 当她开始跳舞,朱利安诺的目光便再不能离开她。她跳的是吉卜赛人的舞蹈,那舞动的红裙如燃烧的烈火,却又仿佛包裹着一个倨傲冷冽的灵魂。她就像玫瑰的皇后兀自盛开在魔鬼的宫殿,炽热浓烈而又目空一切。她不等谁来救赎,也无人可采撷她。 她明明是在为他跳舞,可她并不讨好他。她甚至连目光都不肯扫过他。可朱利安诺知道自己被诱惑了。 他便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乞丐,正掬水在亚诺河旁濯洗她的手和脸。而他刚刚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却又开始被人的灵魂折磨。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宁静的白日,这百花的山谷里没有风,河水平静如镜。她洗好了脸便对着河面开始梳辫子。他便听到她的灵魂在轻轻的哼唱,就像百合花盛开在无人的山谷。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的目中无人的美丽着。而他也再不曾见谁的灵魂像她这样。 他想真是奇怪啊,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想过要得到她。他可以在他的卧室里做一只玻璃的牢笼囚禁她,若当初能日日看到她,也许现在他便不会那么嫉恨加洛林了。 他难有片刻这么柔软的心肠,可就在片刻之间,米夏举起桌子上的东方瓷瓶,砸碎在他的头上。 她用尖锐的碎瓷片比着他的脖子,说:“不要乱动。” ——她一直在等他松懈。 血顺着朱利安诺的额角落在他睫毛上,朱利安诺感到有阴冷的火在心底里烧。他说:“我本来真的想放你走的。” 米夏说:“那么你告诉我,我的衣服呢?”朱利安诺愣了一愣,米夏便说,“你就只是在玩弄我罢了。跳支舞就放我走?你以为我真会信吗?” 朱利安诺忽然便笑起来,他说,“你还真是敏感啊……是啊,我就只是在逗弄你罢了。你猜你的衣服,我是怎么处置的?” 39chapter 39 梅伊又嗅到了那令人不快的气味。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已经临近傍晚时分,天边的层云都染上了暮色。可米夏还没有回来。 他答应米夏留下来等她,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回来。他只是不敢去找,因为一旦他去找了,便等于承认米夏抛弃了他。 他从角落里站起身,四面扫了一眼,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这屋子已被他毁得差不多,何况屋里原本就没有太多东西,要躲起来并不容易。但他不能跟那个检察官起冲突,他厌恶他,面对他他也许会忍不住再次暴走。那么米夏就真的不会再原谅他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碗橱上,那里狭小又黑暗。他想他可以蜷着腿躲进去,什么也不想的在里面睡一觉。也许等他睡醒来那检察官就已经消失了。他会看到米夏像当初一样拉开它,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将他用力的抱在怀里。 可这个时候他听到那个检察官说,“她在夏宫。” 他猛然间便从消沉里惊醒过来。他就像年幼的狮王在她手心戏耍,可心底里的野性并不曾驯服。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中的暴戾已然苏醒。 他记得那天米夏带他穿过街道,夏宫的主人坐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那个时候梅伊就嗅到了,他身上有和那一夜袭击米夏的杀人犯同样的味道。他们在进行不洁的祭祀,灵魂已沾染了炼狱的气息。那个时候他拦在他的马车前,心底已在计划一场暗杀。 可米夏拦住了他。 再后来那男人便成了比雷斯的契约者。 他不想与比雷斯正面为敌,可这男人竟敢再度打米夏的主意。梅伊感到心底仿佛有一扇门被打开了,黑暗无声无息的蔓延。潜藏在他心里的野兽在黑暗中露出了利齿和獠牙,他将它释放了。 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梅伊站在这一边而雷站在那一边。他们四目相对各自沉默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隐而未发的杀气。 可他们谁都没有动手。 片刻后雷抬手丢过一枚铁制的十字架。可梅伊并不接,他只用金色的眼眸戒备而又厌恶的盯着雷。 那十字架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弹开了。 雷并不介意,他说:“入口在钟楼,从地下的通道可以进入夏宫内部。我会从正面杀进去,你寻找时机,悄悄将她救出来。” 梅伊说:“我一个人就够了。” 雷只垂眸整理他的手套,他说:“梵蒂冈派了圣殿骑士来翡冷翠追捕魔鬼。我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你,可我知道这就是米夏不得不离开翡冷翠的理由。” 整理好了手套他便望向梅伊,他说,“掩藏好你的力量,不要自以为是——你若敢让她在整个梵蒂冈的追捕下逃亡,我便在这里斩杀你!”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眸剑拔弩张的相对,都不掩藏心底的憎恶,空气中仿佛都要迸溅出刀刃碰撞的火花。 这时有风缓缓吹动了房门,门扉掩上时发出了轻轻的磕碰声。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们都不曾卸去戒备。 血气翻涌在雷罗曼诺的脑海中,令他一阵阵的眩晕。可更强烈的愤怒支撑着他。 翡冷翠劫后余生,巡法使们正在清剿残余的魔鬼。雷并没有抽调人手跟着他。他孤身一人,带着一柄长刀来到朱利安诺的夏宫门前。绵延的院墙外,黑铁制作的栅门大开着。美第奇家的次子早已知晓他的到来,他用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佣兵迎接他。 雷甩开长刀的刀鞘,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冲杀进去。 瓷片锋利的锐角已刺破了朱利安诺的皮肤,可他仿佛觉察不到疼痛,只是笑着,“别这样我的姑娘。纵然我不放你离开夏宫,我也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瞧你的手都在发抖,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别勉强自己。” 他额头的血划过脸颊,一滴滴的落在米夏手背上,那粘腻温热的感觉就像蛇一样缠绕着米夏的心。可以肆意伤害一个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她不能从中体会到予取予夺的快感,只感到厌恶和沉重。 可她并没打算逃避,她说:“别乱动。让你的侍女进来,我需要一根绳子把你捆起来。” 他说:“你熟练得像个恶棍。” 米夏说:“彼此彼此。” 朱利安诺说:“可你以为绑架了我你就能离开翡冷翠了吗?你会被我的父亲追捕,他的银行遍布整个欧罗巴,到处都是他的雇员和仆役。你逃不掉的。” 米夏说:“你最好不要再恐吓我。万一我对逃跑感到绝望,手不小心一抖就能要你的命。想想你美好的前途,美第奇爵士。” 可其实米夏已感到绝望,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徒劳的挣扎。她只是直觉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美第奇的邪恶——他曾残忍的杀害五个女人,而他杀死卡罗·罗西的动机甚至只是为了伤害雷。这男人对雷有着病态的执着和憎恨,她在他的手中像一个人质,更像一把武器。她若不赌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会痛恨自己的懦弱和不作为。 朱利安诺低低的笑起来,他说:“别这么绝望,你的骑士应该已经来救你了。请千万不要手抖,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真是奇怪,她分明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可听朱利安诺说雷会来救她,她的心竟奇异的安稳下来。 她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利安诺沉默了片刻,“你还真是令人不快啊……”他说,“我什么也没对他做,我只是告诉他你在夏宫做客,顺便送了他一点小礼物——你不是问你换下的衣服吗?”他笑起来,“等他来了,你可以问他要。” 米夏眼前便是一片血色,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的鼓动她:杀了他,杀了他。他就是个恶魔。 她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只要一想到雷可能会有的猜测,她便攥不稳手里的瓷片。可朱利安诺还不满足,他笑道:“不要这么激动,加洛林他肯定曾想象你裸身的模样。等他来了我便告诉他,他猜的不错,你真是美极了。” 米夏多么想就这样划断他的喉管,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可这不行,她不能因为愤怒而杀人。若雷真收到了朱利安诺的“礼物”他必定会来救他,哪怕她拒绝过他,哪怕他从旁人手上收到她的贴身衣物。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沦落成一个杀人犯。 她顶住朱利安诺的膝盖将他推在地上,他并没怎么挣扎——米夏那一下子砸得不轻,到现在他还在眩晕。 米夏扯了帐幔将他上身捆牢。他倒在地上,血顺着他的额角渗进了地毯。他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米夏气喘吁吁的坐在他的身旁,听到他说,“请帮我擦一下,也许你不相信我的姑娘,我很害怕看到血。” 米夏真想再抡起椅子狠狠的砸他几下泄愤。可朱利安诺轻轻的颤抖着,他的目光单纯无助得像个孩子。 她下不去手。她也半点都不想帮他,她只嘲笑,“你只要喊一声便回有人进来服侍你。” 朱利安诺笑着,“太难看了,还是算了。我很抱歉说了伤害你的话,那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只是看到血我便克制不住心中的焦躁。” 米夏说:“你杀了这么多人,还会害怕看到血?” 朱利安诺说:“看旁人流血和看到自己流血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坦率的时候他也依旧是个恶棍,“你不明白一个人流着血虚弱的躺在床上是什么感受。那时我总是害怕自己很快就要死掉,可有时又觉得也许死了还更幸福一些。我曾无数次想,如果有人能让我不再流血,能让我可以像旁人一样在庭院里奔跑,我便把我有的一切都送给他。可那个人始终不出现,这渴望便成了怨恨。后来我知道,我流血是因为神想给我力量,好令我拯救世人。可人的灵魂是多么丑陋啊,他们每个都自私自利,却要我为救他们而受尽折磨!”他笑道,“瞧,我会变成一个恶棍,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坏的人也总能找到理由把错推到别人身上。可米夏半点都不同情他。 她只安静的分开他的头发,给他清理伤口上沾着的碎瓷片。然后撕开他的领巾作绷带,简单的帮他包扎——她还不能让他失血过多。 朱利安诺静静的望着他,说:“多么可悲。纵然我阴暗又邪恶,也还是会被光明纯净的灵魂所吸引。也还是想和加洛林一样,得到你的爱和信赖。” 米夏说:“你自己毁了那机会。” 这时她听到外间有仆役轻轻叩响了房门,焦躁的通报,“我们被袭击了,大人。有人闯进了地下通道,我们拦不住他。” 米夏便拉着帐幔的一角强迫朱利安诺起身。他趔趄了一下,微笑着,“是啊,我生来就该是魔鬼,为什么要做这种表白?”他用沾血的指尖摩挲戒指上鲜艳欲滴的红宝石,轻轻的说,“比雷斯,以契约者之名,我召唤你来。” 40chapter 40 地下通道的主人显然不曾将这里当作秘密,这里更像是某种便捷通路。沿途都被妥善的维护着,没有寻常地下通道潮湿霉烂的气味。墙壁上每十步便有一盏油灯,梅伊进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仆役前来灌灯油。他原本可以悄无声息的切断那人的喉管,可当他在角落里隐藏起来时,他忽然便感到有风自背后灌进来,那风声里潜藏着嘈杂而狰狞的响声,像是无数恶鬼的哭号自地狱里来。 那声音令梅伊感到焦躁,就像有人在呼唤他去。他便循着那声音去找。 仆役们发现了他,很快便喊了人来。梅伊没能将他们全部斩杀,可在这通道的尽头,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里有一堵墙,可梅伊知道,墙的后面有一个广阔而秘密的空间。 在油灯后隐蔽的角落,他摸到了十字架的凹槽,将雷给他的十字架嵌进去,便有暗门打开了。 那门一开启,便仿佛有无数恶鬼争先恐后的飞出,巨大的响声令梅伊不由掩住了耳朵。那声音灌入耳中便飞速的侵入了脑海,无数人的记忆一瞬间在梅伊脑海中炸裂开来,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那回忆里饱含的痛苦和绝望攫住了梅伊,他感到窒息,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般无力。 很久之后他才从这恐怖里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女人。 她有棕色的眼睛和浓密的黑色鬈发。她原本在静静的打量着他,可意识到梅伊也在看她时她便像兔子一样后退了,柔和的眼睛里露出些怯意。梅伊迅速便从那庞杂的记忆中找到了她。他问:“你在等那个检察官?” 女人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她嘴唇开合,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便怔愣起来。好一会儿才难过的一笑,自语着。 可其实梅伊听得到她的声音,她说:“你不是他。”又说,“……我已经死了啊。” 梅伊感到了她的愤怒和悲伤。他明知自己只是在淡漠的旁观,可那情绪却仿佛翻涌在他的胸口。自然而然的,那句话便这么问出口,他说:“想要复仇吗?” 女人愣了一下,片刻后摇头,说:“雷会制裁他。” 梅伊说:“你心里便不存恨意,不想发泄吗?” 女人疑惑了,她垂着睫毛静静的回忆。那回忆显然是惨烈痛苦的,她的灵魂之火忽然间便疯狂燃烧,她的脸也在巨大的怨恨中扭曲起来,风声阴冷并且凄厉,她狰狞的控诉:“我恨他,他该下地狱,他是个恶魔。他不停的折磨我,我全身都在流血,我好疼啊……”她掩面啜泣,“……我一直都在等老大来救我,”说到雷后她的愤怒终于平息了,她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委屈的哭。她说,“我还以为这一次我能帮到他的……” 她心里存着恨意,可有更多的爱慕和眷恋支撑着她。这姑娘并不存复仇的心愿,因为她相信会有一个男人为她制裁那罪人。那男人便是她的信仰。纵然她被束缚住这里,灵魂不得入神的天国,她依旧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梅伊便抬手摸她的头发,他说,“你并没有帮到他,可那检察官已追查到这里。他将这房间的钥匙给我,我才能见到你。” 女人便仰头望着他,她眼睛里还含着泪水,笑容已经像花朵在阳光下绽放,她说,“我就知道老大一定会有办法的,”她想了想,又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梅伊说:“不需要。”他只反问,“你还有其他的心愿吗?” 女人想了想,说:“魔鬼先生,”听到梅伊说“是”,她便接着说,“你和经上说的一样,引诱我以罪恶来还报罪恶。可真是奇怪啊,你一点都不可怕。被你引诱我并不感到羞耻,”她温柔的凝视着梅伊说,“……请在你的国里给我一个居所吧,我已死了,不该再徘徊在生者的世界。” 梅伊便对她伸出手,她便化作一点荧光,轻轻的落在他的手心。 梅伊轻声说,“你的灵魂我收下了,我会为你达成心愿。” 这房间的书架上摆满被禁毁的典籍,紫杉木的桌子上摊开着恶魔的召唤书,邪恶的藏品杂乱的堆积着。地上用血迹绘制六芒星的图案,蜡烛插在人类的头骨上。那法阵里锁住数百怨灵,以凝聚足够的黑暗之力制造一个恶魔。 这里每一样东西都足以将朱利安诺送上火刑架。 ——为什么不呢?梅伊的脑海中有声音这么说。他抬手平举在六芒星的法阵上,金色的眼眸里有流转的光芒。他的唇边噙着愤怒的笑,那声音低沉宛若自地狱而来,他说:“出来吧,我赐你们形体。”浓重的黑色的光自那法阵里喷涌而出,数不清黑影在空间里悄然凝聚起来,不详的低嚎回响在整个城堡。他说,“你们自由了。” 黑气冲天而起,翡冷翠每一个居民都远远的望见了。数不清的恶灵盘旋在夏宫上空,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恶灵们在这黑色的漩涡里凄厉又放肆的嚎叫狞笑,一瞬间便将这翡冷翠最奢华的宫殿变作了鬼堡。 这城市刚刚经历魔鬼的洗劫,每一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他们聚集在圣母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冲击着那被称作“天国之门”的青铜浮雕大门,想要闯进去避难。黎塞留不得不亲自现身安抚。可望见夏宫上空盘旋的阴云,他不由也在胸口画十字。 他喊来自己的侍从,道:“快马出城去追,请帕西瓦骑士回来。就说有魔鬼袭击了夏宫,我需要他协助我驱魔。” 。 夏宫。 封闭的空间里风卷流而起,那魔鬼在这风里现身,握住了米夏的手腕。他风尘仆仆,明明是新进经历了败仗,唇边的笑容依旧慵懒而尊贵。他望着朱利安诺狼狈的模样,说:“说出你的愿望吧。” 朱利安诺说:“我将灵魂献给你。” 魔鬼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他蔚蓝色的眼睛头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着朱利安诺。在他的心中美第奇家的次子从来都不是这么不计后果的人,这年轻的贵族纵然与他签订了契约,却一直惧怕履行它。他舍不得自己在阳光下的财富、权势和日后的地位。他想要驾驭魔鬼,却又畏惧可能会付出代价。 比雷斯喜欢这样的人类。弱小又妄自尊大,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总是不停的被**所引诱,却想用薄弱的抑制力和仅存的良知克制着自己。这时只要轻轻的在他们耳边低语,他们的目光就会精彩的动摇起来。令他忍不住就想要教诲他们——遵循自己的**吧,去掠夺、去占有、去报复,你将为此获得至上的愉悦,这愉悦甚至胜过神的天国。 魔鬼永远都厌恶人身上的神性,自我牺牲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他喜爱朱利安诺,而厌恶那个检察官。那检察官竟将圣剑自神的领域里拔出了,可想这人该有多么虔诚和无趣。他将追求**的权力都放弃了,化而为神的使者。他既要这么残忍的对待自我,何必还要降而为人?他该生在神的国度,每日为他的神歌唱礼赞,他连灵魂都不必拥有。 然而不可否认的,朱利安诺只能像演戏的傀儡般令他愉悦,这检察官却真正能触动他的愤怒,令他平等的拔剑以对。 可这一刻朱利安诺也终于令他正眼看待了——这年轻的贵族就像个胆小的赌徒,谁能想到他一出手便是谁都不敢跟注的豪赌? 他便问道,“你考虑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朱利安诺低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罪人,死后也一定会下地狱吧。” “那是不一样的。”比雷斯只这么回答,可他何必要阻拦朱利安诺?他抬起右手,将手指按在了朱利安诺的眉心。他蔚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与怜悯,就像夕阳的余晖铺上了浩瀚的海面,他说,“你将看到全新的世界。欢迎来到魔鬼的国度——我的同胞。” 他们的脚下亮起六芒星的法阵,银白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空间。纯然的白光里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米夏抬手背遮住眼睛,拼命的向着门的方向奔跑。 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多久,或许她一出门变会被美第奇家的仆役和佣兵们抓住。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这已经是她逃跑的最后机会。 可他逃出门去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一片混乱。 仆人和侍女们尖叫着奔跑,眼睛里全是歇斯底里的恐惧。他们试图摆脱掉身后追逐他们的东西,拾起身旁的东方瓷器和阿拉伯珐琅砸向那东西,然后进一步陷入绝望。有侍女跪坐在地上,一边祈祷着一边瑟缩哭泣,“上帝啊,请救救我……” 米夏感到诡异,凉意攀上脊背,令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根本看不到那东西,甚至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不过,她这一生不曾做过有愧良心的事。纵然世上真有鬼神又怎么样?她并不畏惧。 她抱住碍事的裙摆,奔跑着穿过长廊。玻璃的窗格无限的延伸,随后是绵延不尽的柱廊。夕阳下那一排排的光与影飞快又单调的重复,逃跑的路总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以为自己永远都逃不出这里。可终于,那厚重的雕花木门越来越近了。 她的手指触摸到浮雕的纹理,才确信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她毫不犹豫的推开那扇门,那门外一涌而入夕阳余晖盛大而又温暖。 她在那余晖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骑士。 雷?罗曼诺浑身浴血闯进了夏宫的庭院,他被重重包围着,眼睛里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化的坚冰。可下一刻,他看到了米夏。那冰雪倏然便瓦解了。这一刻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只是全力去靠近对方。 米夏向他奔跑过去,她看到亚美尼亚佣兵抬了长刀试图阻拦她。可她心里竟然完全不感到畏惧,她确实学过一些格斗技巧,可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流畅的施展过。她轻巧的闪身避过,甚至劈手躲过他的武器,还了他一记凶狠的肘击。 她双手握着那柄长刀,向雷扑过去,横刀格挡住从他背后砍来的刀剑。雷便回身用刀背将那人砍晕,专断的将米夏圈在他长刀可及的保护圈里。她红艳如火的裙摆在这利刃坚甲之间,就像刀尖上盛开了玫瑰。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摘取。 41chapter 41 宫殿的门开启时,无数恶灵呼啸着蜂拥而出,就像卷流汹涌的黑色海潮,瞬间便将庭院淹没了。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从那门里走出,怨灵们缭绕在他的四周,就像不详的雾气自他周身溢出。在看到他的瞬间雷便明白,这男人已完成了最后的献祭,将自己变作了魔鬼。自知晓这年轻贵族的作为雷明白他迟早会走上这条路,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刀,更用力的将米夏揽在怀里。他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朱利安诺,就像孤胆的勇士立在修罗场上。他对米夏说,“我要杀出去了,害怕就闭上眼睛。” 米夏说:“我不怕。” 朱利安诺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观赏。而庭院里雷带着米夏开始往外冲杀。突破亚美尼亚佣兵们的包围比他们预想中要容易。纵然敢贩卖性命之人每个都怀着杀人与被杀的觉悟,可浸没在恶灵的潮水中,凄厉的呼声萦绕耳边,谁敢说自己不畏惧?他们在怯懦中溃退,甚至无心迎上雷的刀锋。 雷带着米夏一路冲出去,她红裙如血,是这修罗场上最艳丽的颜色。朱利安诺甚至无需寻找,他一眼就能望见她。 比雷斯问道:“就这么放他们逃走?” “不要着急,”朱利安诺笑道,“我只是喜欢看人满怀希望的拼杀,却在最后发现是绝路的表情。” “你还真是恶劣啊。” 这个时候雷带着米夏几乎已杀出重围,可雷并没有流露出轻松的表情,反而越发凝重了。他格挡住劈面砍来的长刀,对米夏说,“一会儿我给你信号,你就拼命的往前跑。不管感觉到了什么,都不要迟疑,不要回头。” 米夏说:“好。” 当雷砍倒了最后一个挡在他们面前的佣兵,他便抬手轻轻推向米夏的脊背。那一瞬间米夏耳中一片空白,就只有他的声音轻而可靠,“跑。”就像候鸟远离地面飞上了高空,她隐约感受到别离的征兆,心中空荡荡的难过。 可她还是揽住裙子尽全力奔逃。她看到朱利安诺出现在他们的前方。这年轻的贵族唇边噙着自得的微笑,就像一个被取悦的魔鬼。她目击了他的献祭,知道这青年既然向魔鬼奉献了灵魂,势必换取了相应的回报。 她看到他抬起手,这男人身穿红色的礼服,领口有绣金的领巾,手腕露出的丝绸衬衣的袖口有层叠的褶皱。他好整以暇的优雅尊贵着,不复先前被她击倒在地的狼狈。可她依旧像雷说的那样,不停歇也不回头的奔跑。 忽然间平流的风自米夏身后吹来,汹涌的向着朱利安诺奔去。他立在逆流的狂风里,眼睛里流露出被激怒的火光。她看到雷电缭绕在他的手指间。下一个瞬间雷电就在整个庭院里降落了,就像暴雨轰击地面。 那雷电没有一道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听到了凄厉的呼叫,那是她看不到的东西被泯灭前的哀嚎。那哀嚎令她莫名的难过。 朱利安诺眼中残留着恼怒。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米夏走来。那佩刀锋利的光芒仿佛可以如水波般抖落。她若继续奔跑势必撞上那刀口,可她依旧不停歇。 这个时候有白色的荧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无数星光漫天飘落。那光芒温暖而又柔和,就像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睡梦中那些不经意闪现的美好的记忆。它们盛大的向她汇聚,将她包围。浸润在这光芒里就像婴儿沉睡在父母的臂弯里,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米夏是不信神的。可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也许真正的信仰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显圣也无需奇迹,那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相信、给与和憧憬着的终极的爱和关怀。它照亮最黑暗的夜,令弱者挺身而出,令强者变作英雄。她忽然就明白了雷罗曼诺的虔诚。 米夏奔跑着,仿佛这道路上没有朱利安诺的刀锋,没有近在咫尺的绝境。那光的潮水汇聚向她的身后,在某个时刻忽然间汹涌的自她身后喷薄而出,就如雷神之锤的怒击,那光芒饱含了神的愤怒和威能,一瞬间便将这路上的一切吞噬了。 米夏奔跑在这光芒里,与朱利安诺的刀锋擦身而过——年轻的贵族不得不横剑抵挡那光芒的一击。米夏奔跑过他的身边,她的裙角擦过他的礼服,黑发缭过他的金发,他差一点就能杀死她,可她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一眼。 雷罗曼诺再一次拔出了圣剑。 那一击之后他便耗尽力气,仰面倒在了地上——事实上就算没有那最后一击,他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走出夏宫。 夏宫之上的天空依旧被怨灵的乌云所遮蔽,从地面上看,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流。那天心一点映入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怨灵们围绕着它盘旋。就像在哀叹命运的终章。 片刻后这一切就被另一个魔鬼的身形所遮挡。比雷斯停在他的身侧,他悲悯又嘲弄的望着他,“我们又见面了,圣剑使。” 雷说,“是啊。” 比雷斯说,“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挥出最后一剑救她。可那一剑救不了她,我伸手就可以将她抓回来。” 雷只说,“是啊。”他望着比雷斯,目光沉静又阴寒,他说,“可你若敢对她伸手,我便切断你的手。” 他这么说的时候比雷斯就感到身后熟悉的气息,那孩子的身形就像一只小兽般自暗处向他扑来——梅伊早潜入庭院,他原本不打算出手,可比雷斯的话触怒了他。 从梅伊潜入时比雷斯便知道他在这里,他也早预料到这偷袭,可他闪避得依旧十分艰难——纵使地狱的众王之王力量尚未觉醒,可他怀抱着必要杀死比雷斯的信念。他的信念便是他们的律法,无可抗拒,无处可逃。 那青铜的匕首穿透了比雷斯的右胸——不过对魔鬼而言这伤势尚不足以剥夺他的力量。比雷斯握住梅伊的手腕,空间在一瞬间扭曲,他们的身形同时消失在空气中。 42chapter 42 米夏奔跑着。她的身后没有人追过来,不论是追兵,还是雷罗曼诺。 从一开始她就隐约明白,雷让她一个人逃跑意味着什么。可现在终于确认了,她依旧难过得透不过气来。 她只是不停的奔跑,奔跑——如果连她都没有逃出去,雷杀进来还有什么意义? 她已望见了喷泉那一头,夏宫黑铁的栅门大开着。只要再加一把劲,她就能离开这里了。圣殿骑士们还在翡冷翠,她必须得赶紧找到他们,才有可能救回雷罗曼诺。 她用长刀割去碍事的裙摆,将身上一切会拖累她的东西扯下来丢掉。全力奔跑着。 她就要绕过喷泉了,可隔了喷泉的雾水,门的那一侧再一度出现了人的身影。那身影林立着,透过水雾她隐约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的甲胄——那是美第奇家雇佣的另一个兵团。米夏感到莫大的恐惧,可她不能绝望。她飞快的寻找着其他的入口,她看到玫瑰花盛开的矮墙上爬满棘刺的荆条,攀过那矮墙她还有机会逃出夏宫。她便向那矮墙奔跑。 可这个时候,她看到亚美尼亚佣兵们的前面圣殿骑士们的身影。那太阳十字的徽章让她有片刻迟疑。最后她还是选择相信雷罗曼诺的信仰,她骤然停住了脚步,把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呼喊,“帕西瓦!” 那骑士曾停在她的面前,他的同伴唤他做“帕西瓦”。她记得那是传说中寻到圣杯的骑士的真名,米夏祈祷叫这名字的骑士是正直的。 圣殿骑士们停住了脚步,行进中的佣兵们也停下了。 那名唤帕西瓦的骑士单骑来到她的面前。米夏听到凌厉的风声时,她已被那骑士拉至身后。那射向她的暗箭钉在了骑士的手盾上。 米夏知晓自己的性命受收到威胁,她于是奋不顾身的高声将那消息吐露出来,“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召唤了恶魔!” 片刻的寂静之后,佣兵们哗然一片。有年老的修士走上前,想要对帕西瓦说话。 可帕西瓦迅速的用披风将米夏包裹起来,保护在自己的手臂边,他说:“你该知道,诬陷一名绅士会付出什么代价。” 米夏说:“是的。可我说的都是实话,”那骑士身上与雷类似的气息令她感到信任,她便再一次重复,“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他召唤了恶魔,还扣留了雷罗曼诺骑士。” 帕西瓦便说,“我听到了你的指控。在真相查明之前,你将受我庇护。若你所说不实,我必亲自制裁你。以圣殿骑士之名起誓,”他向那年老的修士说道,“请德高望重的黎塞留主教为我做见证。” 黎塞留主教便说:“朱利安诺是我的教子,翡冷翠公爵珍贵的儿子。我见证他的品行,相信他不会做出渎神之事。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胡言便要指控一名正直的贵族。请恕我不能答应。” 帕西瓦便将手盾上那只箭给黎塞留主教看,说,“我想美第奇爵士也会想要公正申辩的机会,以证实他的清白。还有盘旋在这宅邸上空的怨灵与翡冷翠前一夜遭遇的磨难,这些都是在您的教区里发生的事,想必您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雷罗曼诺爵士是神选的圣剑使,是神赐给我们的骑士。美第奇爵士无权处置他。我无法对这件事放任不管。” 黎塞留便叹息道:“年轻人总相信只有自己才是公正的,为什么就不听一听老人的劝告?好,我给你做见证,你便去调查吧。” 。 那奔流的光刃终于消失了,灼热的冲击将他们之间一切都焚毁殆尽,只在地面留下深刻的剑痕。 朱利安诺单膝跪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他记得幼时听黎塞留讲经里的故事,神在一夜之间毁灭了索多玛。纵然他虔诚的信徒被允许提前离开,可她在逃跑路上对这城市眷恋的回眸,也招致了神的惩罚。神是最慈悲的父,也是最无情的主宰。无人可抵挡他愤怒的一击。 纵然有魔鬼的力量庇护,暴露在圣剑的光芒之下,朱利安诺依旧浑身灌铅般沉重。不过那一击并无后续,他没有受很重的伤。而现在,雷罗曼诺已经倒下了。再无人能阻拦他反抗他,在夏宫围墙所标志的领土里他是绝对的主宰。 力气渐渐恢复,朱利安诺起身走到雷罗曼诺的跟前,俯身望着他的眼睛。满怀憎恨的微笑着,“我会再把她抓回来,剥光她的衣服,让她在屈辱中痛苦的哀嚎。她的惨叫便是最美妙的乐曲,我将为你演奏它。” 雷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乌云的旋流遮蔽着的天空。在朱利安诺起身将走时,才说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害卡罗。她不是你的目标,你也无法将这罪行嫁祸给伊万诺维奇。杀害她反而令你暴露。” 朱利安诺便停住了脚步,他说:“因为我恨你,杀死她会令你痛苦,而你的痛苦最能取悦我。她是因为你死去的啊。” “这样啊……”雷似乎在听,又似乎只是在叹息,他说,“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憎恨,去杀害一个纯然无辜的人。你是个魔鬼,朱利安诺,”他说,“我不会饶恕你。” “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朱利安诺笑着,“你以为拖住我就能让她逃跑,可你错了。你看天色,夜要降临了。我派出去寻找猎物的佣兵们正赶回来——她会正面迎上他们,这可怜的姑娘根本无路可逃。” 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甲胄的声响。佣兵们如军队般行进,铿锵的铁甲令空气也变得沉重。朱利安诺静默的垂眸欣赏这声音,笑道:“你听……他们已将她带回来了。”他像个国王般张开双臂回头迎接他的军队。 可当他回过头却看到他的玫瑰女孩裹着圣殿骑士的披风坐在雪白罩甲的白马上,那名为帕西瓦的骑士守护在她的身旁。她漆黑的头发比夜同色,眼眸里沉落冷寂的星光。夕阳沉落前最后的光芒照耀她全身。她像个真正的公主般归来,要来救回她的骑士。 而他毫无遮蔽的站在圣殿骑士和翡冷翠的紫衣主教身前。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大片的土地如流沙般迅速溃散并陷落,雷鸣般持续不断的巨响震动了所有的人。巨响之后,烟尘沉落,夏宫地下纵横的通道和广阔的暗室j□j了出来。那个堆满了收藏品的房间就这么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跳跃的昏暗的烛火中,每一件祭品和魔法道具都触目惊心。更多的恶灵自那召唤阵中涌出。 佣兵们早混乱起来,侍女和佣人们四散奔逃着。 而在场每一个修士和骑士都发不出声音来,这密室里堆放着朱利安诺犯罪的证据,渎神的收藏品足以将许多人送上火刑架。黎塞留盖住了眼睛,轻轻的在胸口划十字。 可朱利安诺只漠然无谓的微笑着,在帕西瓦询问:“你有什么想解释的。”时,回答,“是我的仆役安东尼和他的情夫伊万诺维奇所为,他们在进行邪恶的献祭,巡法局早已查明他们的罪行。我对此毫不知情。” 帕西瓦便转向雷罗曼诺。 雷便说:“那暗室的门上该有一枚铁制的十字架,也许在灯台附近,请去寻找。” 骑士们很快便将那枚十字架取出来。 雷便接着说,“这是从安东尼的房间里搜查出来的钥匙。”朱利安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雷只是无动于衷,也或许带了些尘埃落尽的悲伤,他以此祭奠那为他而死去的姑娘,“可它只是一枚复制品——是安东尼畏惧被他的同伙出卖,而偷偷铸造的复制品。那枚真正的钥匙,应该就在美第奇爵士的身上。这么重要的物品,通常是会贴身佩戴的。” 初始时朱利安诺还不许人近他的身。可在黎塞留上前规劝后,他终于不再反抗。 那枚系在他手腕上的银制十字架很快便被搜查出来,正与密室的凹痕相吻合。那十字架上的划痕表明它新近被使用过,因此朱利安诺不但知道这密室,他还新近进入过。 圣骑士们很快便将他监管起来,等待教会的处置。巡法使也被准许进入夏宫,协助他们进一步搜索,他们终于在地下密道里,找到了卡罗罗西的尸骨。 朱利安诺并没有反抗,尽管他有足够的力量——事实上到最后他几乎是怀抱着一种好奇和欢乐,在体验自己的被捕。只在被带离之前,他回头对雷罗曼诺说,“我会被无罪释放的。你很快就将知道,你的正义和律法制裁不了我。不但你守护的姑娘,连你信仰的东西,我都会一并摧毁给你看。我会让你知道,你究竟有多么可悲。” 雷罗曼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看红色的月光穿透厚重的乌云洒落。在这么、这么久的追捕之后,他终于亲手将这罪人送上了审判席。他只说,“aye,我等着。” ——不论他多少次死灰复燃,他都会再度将他送下地狱。 第一卷《黑铁之城》~ fin~ 43chapter 43 夜晚再度降临了。 米夏守在雷罗曼诺的身边,年轻的检察官正静静的沉睡着。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他确实感到疲累了。 帕西瓦为他做了治疗,告诉米夏:“圣剑对精神和体力的损耗太大了,他得休息一阵子。不过不要担心,他是最虔诚公正的骑士,神既然将圣剑赐予他,必是眷顾他的。没有人能伤害他。” 米夏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是否能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朱利安诺?” “啊,当然,”帕西瓦忙说,“我们还要感谢你的协助。我们会将他带回梵蒂冈受审,交由圣座裁决。” 美第奇的势力在翡冷翠盘根错节,不在翡冷翠审判朱利安诺是公正的前提。米夏只是怕朱利安诺会在中途逃跑。她想告诉帕西瓦,朱利安诺身上有圣痕,他还曾向魔鬼献祭——不过她并不愿意出席教廷的审判,哪怕是作为证人。她还想尽快逃离翡冷翠。 她便只说:“路上请小心,他毕竟是差点击败了罗曼诺爵士的人。” 帕西瓦以手加胸,向她致意。道:“我们会的。请好好休息吧,我该道别了。” 米夏便也起身向他屈膝行礼,“感谢您的救助。若有机会,我必定报答您的恩情。” 夜色渐深,巡法使们也开始轮班换值,不再全员出动。 终于连佐伊也换值回来,米夏便起身去拿她的披肩。她在外停留太久了。虽不担忧梅伊的安危,但她能想见这孩子的孤单和不安。她并没打算在这里过夜。 暗夜里窸窣的布料声也十分清晰,可更清晰的却是手腕上的触感——雷拉住了她,就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 甚至无需回头她便知道他在望着她,她的心口不可遏止的跳动起来,所有的血气都在上涌。就算雷霸道的将她圈在怀里告白时,她都没有这么局促的心动。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爱慕这个人,可经历了这一晚她才知道,她也可以爱慕他到不能自已的地步。 他若开口她必定无法拒绝,她心里很清楚,至少在这一刻这男人是可以轻易摆布她的。 这感情真是愚蠢又可怕……可若对象是雷,她亦甘之如饴。 她便问:“你醒了?” 而雷回答,“你要回去吗?” 她自那话语中听出挽留的意味,她几乎因此忘了自己的初衷。可很长时间的空白之后,她还是说,“我不能把梅伊一个人留在家里。” 雷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就算你知道他是个小魔鬼?” 米夏说:“他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这样啊……”雷沉默着,可他不肯放开米夏的手腕。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我送你回去。” 他们并肩走在翡冷翠的街道上,雷不说话而米夏欲言又止。这夜晚风里水汽充沛,闷闷的热。先前还有醉汉和趁火打劫的年轻人晃过来撞她,后来又有街旁避难的孩子们的夜哭和妇人的抱怨,到最后就只有玫瑰的花枝凌乱的伸出矮墙来。 越是临近目的地,她便越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等天明她就要离开了。可尚还留在翡冷翠的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并肩走着,有无数的话可什么也不能说,也依旧希望这时光久一些,再久一些。 在最后一个路口她终于再挪不动脚步,她忽然就蹲下来,把头埋进裙子里哭泣。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软弱过,竟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痛苦到必要哭泣的地步——还是在雷罗曼诺的面前。怎么可以这么丢脸啊,米夏想,简直就像矫情的小姑娘在哀求恋人的挽留。 这个时候她听到雷叹息了 她害怕被误解,拼命的想要擦干眼泪站起来,可她只是擦不干,也站不起来。 手腕被握住的时候她努力将脸别开不令雷看见。雷将她拉起来。他静默的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泪,说:“跑得那么拼命,腿难免要酸疼发抖。” 米夏想说不是,她像个孩子般赖着不走不是因为逃命后的肌肉酸疼。可她若真摇头,便太不负责任了。 她便说:“是啊……之前光顾着逃命了,都没有感觉到。” 雷静默了,他尚未为她揩去泪水,便将手拿开。他似乎是生气了,米夏甚至想他会就这么愤怒的丢开她再不理会她,可雷忽然就用双手箍住了她的肩膀。他连声音都在用力,“你告诉我你不想走,我就请求你留下来。”他就像个骄傲又拙劣的推销员,为她的优柔寡断而愤恨——你看她都那么,那么的想要了,而他就差说要免费送给她了,她竟还是不敢开口索取。究竟承认不想离开他有多难啊? 米夏只是不停的摇头,她连“不想走”都不肯对他说。可雷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可以花费五个月的时间追逐一个令人憎恨的罪犯,为什么就不能将耐心花费在他爱的姑娘身上? 他便说对不起,他凝望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着厚重的夜色,深邃如海。他终于放弃了自己的骄傲和矜持,纵然她拒绝说留下,他依旧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境。他的声音低缓温柔如夜色下暗流涌起,他说;“我请求你留下来。” 无法拒绝,不想拒绝。纵然她知晓自己必要拒绝的。 她闭上眼睛想要摇头,可她只是做不到。雷便将她拥抱在怀里安抚,他拨开她的头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替你去说,如果小魔……如果梅伊不答应,我便劝服他。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该让你为此痛苦。你只需遵循自己的心,告诉我你真实的愿望。” 她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溃散,“我爱你……”此刻她心底唯一清晰的真相就只有这一件,深刻得无法埋葬,“我爱你。” 他们抵着额头厮磨和接吻,米夏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会哭,就像打从心底清楚这恋情的无望,却因眷恋这片刻的温柔而不忍说出。其实她是可以交给雷的吧——她和梅伊间的沟通已陷入瓶颈,也许反而是外人更容易将道理说给他 44、 梅伊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片迷雾中,四周只有纯然的空白——他刺伤了比雷斯,可比雷斯趁势攥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了这里。梅伊试图反制的时候,那魔鬼就化作白雾消失了。 在这白雾里梅伊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某一处静静的注视着他。这感觉很讨厌——过去他曾无数次潜藏在黑暗中观察他的猎物,静待时机的到来,可这次他成了被狩猎的一方。 所以他才不愿意和比雷斯正面为敌。这些化作人形的魔鬼总是精通各种各样的魔法,他们变幻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梅伊感到烦躁。倒不是因为害怕比雷斯——纵然这魔鬼前所未见的棘手,可他显然也对他心存畏惧。他只是烦躁,米夏正遭遇危险,检察官去解救她,他却要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他恨不能立刻撕开这迷雾去救她。不论是美第奇还是那个检察官,只要想到在他触手不及的地方,米夏正跟他们在一起他就压制不住心底翻滚的黑暗。这个时候要冷静无疑是艰难的。可他知道烦躁是徒劳的,他必须得全力应对比雷斯。 他闭上眼睛,将心跳和呼吸放缓到极限,凝神感知。就算什么都看不到,想要找到比雷斯也并不困难——他受了伤,血味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一旦找到了比雷斯他必将所有杀招倾斜而下,他会在一瞬间解决掉这冗余的战斗。 可这白雾里什么都没有,不论气息还是声音。比雷斯并没有与他周旋的意思,他只是将他丢在这里,消磨他的时间。 梅伊感到愤怒。 他伸出手去,黑暗的气息便如无数蝙蝠扇动双翼自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他在白雾中前行,黑暗在他掌心凝聚,渐渐厚重犹如庞大的流沙,任何人敢阻挡他的道路必被这力量碾做尘土。他以力量抗衡技巧,比雷斯敢制造白雾的牢笼困住他,他便将这整个空间摧毁。 他将力量释放了,流沙向四面八方碾压而去。滚雷般的巨响之后,黄沙裹挟着雨水倾斜而下。 白雾在沙尘的暴雨中消散,露出了明净的黛色夜空。 他惯于潜藏和偷袭,还是头一回在愤怒中炫耀挥霍自己的威能。然而这感觉也不坏——毋宁说这感觉很理所当然,仿佛千万年来他便是如此肆意和傲慢的生存。只是心底有疑惑如驼刺顽强的生长在沙漠,狂风沙暴也抹杀不去。那是属于梅伊的记忆,它的存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 四面都被泥沙所覆盖,草木尽数被摧毁,大段河床被堰塞。整座山谷都被沙暴掩埋做黄色。他在这黄沙的山谷中终于看到了比雷斯的身影。这魔鬼单膝跪地,如他们初次相逢般,迎接他的到来。梅伊杀至他身前,傲慢的将他扇倒在地,可这魔鬼顶住了他的攻击。他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微笑着:我一直在等待您归来。 梅伊说:送我回去。 比雷斯抬头平视着梅伊,微笑道,我一直以为一切都出于您的意志,纵然您不愿重归御座,您依旧是我唯一的王。可也许我错了,梅伊——他直呼他的名讳,你沉睡在人类的身体里,这软弱的情感是你的牢笼,而不是你本身。你对那女人的纵容和迷恋,是所罗门和伯多禄的诡计,并非出于你的本心。 梅伊感到愤怒,所有的人都否认他的存在,无论是作为魔鬼还是作为人类。唯有米夏承认了他,她说你是小怪物,我便是大怪物——你瞧他的世界里终于有了同类,他头一次品尝到眷恋和喜悦。可他们连这些都要否认吗?若连这份感情都是假的,那么他本身又是什么?他为此所遭受的痛苦又算什么? 可比雷斯依旧试图劝诱他,若你真想得到她,便自沉睡中醒来吧。您重归御座之日,必能以力量夺取她。以力量夺取的才是真正属于您的。否则她必背弃和伤害您,因为这就是她来到您身边的使命…… 梅伊眸中有赤红的风暴席卷,他怒不可遏。 比雷斯窥见他的愤怒,迅速化作白雾,再度逃离。黑色的旋流就在他消失的瞬间引爆,沉闷无声的便将所触及的一切泯灭成尘。 梅伊站在那旋流造成的坑洞前。力量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充沛得仿佛没有极限。他运用得过于熟练和流畅了,此刻只感到失控和茫然。他直觉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这变故令他感到不安。他对前路和由来一无所知,他唯独知道自己的归途——米夏还在翡冷翠等着他,无论他是什么样的,只要还有她,他便拥有一切。 他在子夜时终于赶回翡冷翠。 圣殿骑士和巡法使戍守在夏宫,正与美第奇族长的使者谈判。梅伊搜遍了夏宫,依旧没寻到米夏的踪影。自仆人的口中得知米夏正在巡法局,他便往巡法局去寻找她。可米夏也不在那里。 这夜晚过于漫长,他心中的焦虑与不安已达到极点。他急于见到米夏。 他一条街一条街的找过,终于在回家的那那个路口前,他望见了米夏。 路灯的烛火昏暗的摇曳着,她的声音无措、不安,轻的仿佛会散在风里,却清晰无疑的传过来。她说:……我爱你。 有雷暴响在梅伊的脑海中,闪电的白光令他视野中一片空白。可他依旧看到了,她和旁人拥抱接吻,在旁人的怀里啜泣。心底的野兽在一瞬间吮满鲜血,他那么曾努力的压制和驱赶它,可它终于还是长成了。 45chapter 45 梅伊嘶吼着杀了过去,他眼眸赤红,再看不到旁的景象。唯有一个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主宰着他的意识。他只是想撕碎那个可恶的男人,那男人竟敢染指他的属物。他发誓不饶恕他。 雷拔剑的时候米夏尚不知晓变故的到来,她只听到锐器碰撞的刺耳声,看到火花迸溅在空气中。 雷将她保护在身后,可那碰撞过于激烈了,他在巨大的冲力中后退,靴底的铁钉甚至抓不牢粗糙的青石地面。他将她用力推到一旁,想令她离远些。这时米夏看清了袭击者的面孔。 那是梅伊——可米夏竟不十分确定。因为那孩子此刻看上去更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他眼眸赤红,獠牙便如吸血鬼般尖锐的暴突。精致小巧的面孔狰狞着,他的眼眸里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就只有野兽般的袭击欲。 他暴虐的不断的将青铜的匕首砍下来,雷只能横刀招架。这孩子全然丢开了战术和技巧,就只用最粗暴的蛮力发泄脑海中的怒火。青铜坚而不韧,那匕首已承受不住他的力量,在一次次激烈的撞击中渐渐疲劳,有细纹悄然开裂在刃口上。雷便抓住时机用力的砍向那豁口。匕首终于绷断了。刀刃迸飞,竟钉入了黑铁的灯柱。梅伊重重的落地,断裂的匕首挥空刺向地面。他手中无法命中的力量一瞬间释放了,就像陨石轰落,有烟尘伴随着火星腾起。大片铺路的青石在冲击中开裂、粉碎,巨响令地面都在震动。 那孩子淹没在崩飞的碎石和尘雾中,就只有赤红铄金的眸子火一样亮着,饱含了憎恨和怒火。 米夏和雷都不约而同的震惊了——这力道若砸落在雷的身上,纵然他是神选的圣剑使,只怕也难以幸存。 雷原本对梅伊有所容让,因他答应了米夏,会和梅伊好好的交谈。可此刻他意识到,梅伊脑海中并没有沟通的意思,他只是想要杀死他。这魔鬼已彻底丧失神志了。 他缓缓的舒气,精神在一瞬间集中。他必得严阵以待,再不能心存慈悲。 他对米夏说:“跑远一些,等下会很危险。” 可他话尚未说完,米夏已冲向他们之间,她张开双臂拦在了他的面前——她的敏锐和果决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几乎与他同时判断出了眼下的局面,她清楚此刻雷和梅伊之间已是无法和解的死局。你瞧纵然是这么聪明的女人,心底也总是有天真愚蠢的一面。她相信她能阻止他们以死相拼,可她不明白在男人的战场上这是必输的赌局。当一个男人心中饱含憎恨和杀意时,他眼中是看不到哭泣的女人的。 那尘霭渐渐的沉落了,梅伊的身形再一度出现,他如利剑般杀来。雷也只来得及将米夏护在怀里,他手中长刀格挡不稳,被远远的击飞了。梅伊手中断裂的匕首擦过他的手臂,而他踢中梅伊的胸口。那魔鬼便敏捷的后退了。 雷捂住手臂,再一次对米夏说,“跑远一些。” 米夏强忍着泪水,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对不起……”她只这么说,可她依旧不肯逃跑。她只是背对着他,寻找梅伊的身影。 怎么可以这么倔强——雷不能理解米夏对梅伊的执着。他明白那源自女人天生的母性,他只是不曾体会过母亲的关爱。不过他知晓一切却依旧勉强她留下来,便该对此有所觉悟——他若想要她,便必须放弃与梅伊死拼的打算。 他便拉住了米夏的手腕,“我们先离开,让他冷静一下。” 可米夏挥开了他的手。她还是说,“对不起……”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可这个时候她终于又看到了梅伊。那孩子双目赤红,望见他们的亲密,再一度被激怒了。他咆哮着杀过来,而米夏展开双臂迎接他。她用力的喊着他的名字,“梅伊!”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憎恨和翻腾的怒火灌入他的耳中。在内心某一处虚空之地,那孩子孤单的蜷缩着。他将嫉恨与悲愤释放,化作野兽去宣泄,因他无法面对绝望的现实。可无论他逃避到何处,她的呼唤总是能穿越重重空间进入他的内心。 他尖锐的獠牙刺入她的肩膀,他听她的呼唤醒来,入目先见她的鲜血。他的动作不由便停滞下来。她疼得说不出话,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可她跪下来用力的将他抱在了怀里,她的声音虚弱却平缓,“梅伊,你要杀了我吗?”她说,“醒过来吧。” 那声音如牢柩紧紧的缚住了他。他记得她曾问他“你会咬我吗”,而他说“不会,我又不是野兽”,她便留下了他。 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袭击她。 他唇齿间吮满她的鲜血,他动也不能动。绝望如潮水涨满,悄无声息的便将他淹没了。 雷站在米夏的身后,缓缓松开了手心。 很多事情在米夏甩开他的手的时候,便已有了预感,而现在他望着米夏的背影,甚至都不必再询问什么。 他只是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他这样珍惜她,发誓以生命守护她。可她轻易便放弃了追求幸福的权力,拗折自己的内心,甘愿被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魔鬼束缚。 他听她说,“……请你回去吧。” 他便说:“你抱着咬伤你的野兽,却让我离开?” 而米夏说,“是我太贪婪了,我早该明白的。”梅伊不可能接纳雷罗曼诺,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暴怒失控就是因为雷的出现。她不该刺激他……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尽管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感受到雷掌心的温暖,竟真的奢望能与他厮守一生。 “对不起……”她的脑海中空荡荡的,万籁俱寂。她张了张嘴,那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她说,“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可我已经是你能遇上的最好的男人了,米夏——因为你爱我。” 你瞧就算在这种时候她的检察官也还是这么咄咄逼人,他总是知晓什么话最容易刺痛她。米夏只觉得窒息般难过。梅伊在她怀里再度躁动起来,她听到他喉咙里压抑的咆哮,便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她说:“请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女人愚蠢起来是有多么可恨啊……雷可以想象米夏的一生就这么埋葬在这小魔鬼的手里,可纵然他强迫她离开又有什么意思?她心里就是要挂念他,她会一辈子懊恼自己不曾拯救他——你看她明明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东方姑娘,竟奢望感化神都无法感化的魔鬼。尚未看到希望,便愿为此抛弃一切。 为这样的理由抛弃他的女人,他宁肯自己不曾爱过。 他终于不再固执,他愤怒得无法思考。他对梅伊说,“你如愿得到了她,可她一辈子都不会感到幸福。她会被你吸干生命和活力,在死亡到来前便先枯朽老去。当然,你是个魔鬼,你只要自己快乐满足就足够了,你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米夏打断他,求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有些话雷必要说的,他不说那小魔鬼便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说,“你尽管缠着她,拖累她,让她佝偻着背养育你——可也不要忘了,曾有这么一个女人血肉丰满的活过,她不是被你引诱和掌控,她曾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去爱你。而你甚至连她唯一恳求的都不去听,你毁了她本该得到的一切。” 他拾起他的剑,短暂的停留。初夏的夜风吹过,那风自他指尖流过,便像她,像他以往所渴求的一切般握不住。 雷只是感到淡淡的疲倦,连失落都不是那么切实可感。这是他头一次强求些什么,他那么努力的去挽留他的女孩,可终究还是求不来,留不住。他只是想在最后,在她的面前保持住风度,不要失去得那么狼狈。他的声音低而哑,“明天之前我会一直在巡法局……离开前去道个别吧,佐伊会护送你们出城。” 雷终于离开了。 直到此刻米夏僵硬的身体才松懈下来,而后眼泪便克制不住的滚落。她哭得无声无息,可那泪水滚落入梅伊的脖颈,他感到烫,并且疼。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帮她把眼泪擦干净,最好一滴都不要落下来。可他擦掉了,便有更多涌出来。 最后米夏摇了摇头,说她不要紧。她捧着他的脸,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梅伊骤然间便感到浑身冰冷,连关节都滞涩了。 那是她的血。 可米夏甚至都没有生气,她只是平静又疲惫的帮他擦干净。像在看一个她还爱着,但已不再期待的孩子。她说:“进屋去吧。” 梅伊去拉她的手,但米夏躲开了。她说:“只有今晚,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梅伊想说些什么,可米夏打断了她。她说:“你做了错事,也需要好好的反省。”梅伊轻声叫她的名字,可这一回米夏没有心软,她说,“梅伊,我不可能事事都遵循你的意愿,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保证我做的每件事都符合你的心意。你可以为此对我发脾气,如果能改正,我一定会改正;如果不能改正,我便将道理说给你听。可是你不能再袭击我。我跟你不一样,我很弱,你咬我我会流血,伤重了我便会死掉。纵然我愿意,我也无法一次一次的容忍你。人类是有极限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受了伤不可能一次次的痊愈如初。” 梅伊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说:“我不是……” 米夏摇了摇头,她指着公寓的方向,说,“进屋去吧,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可梅伊不肯动,他牵住她的手不放开。他垂着头,金色的眼睛遮盖在柔软的头发下,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机。米夏心里难受得厉害,她静静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哪里也不去。” 梅伊嗫嚅着,那声音散在风里,好一会儿米夏才分辨得出,他说的是:“你爱他……” 泪水再度不受控制的滚落——她明白这孩子在等她否认,可她若还想教导他,便不能欺骗他。她便轻轻的点头,说,“是……可我爱你胜于他,你是我的责任。” 红月如血。 那孩子立在她的面前,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只是他的手指自她衣角一点点滑下来,终于再攥不住。 他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些什么。米夏听不见,待要开口去问时,那孩子已转过身,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46chapter 46 屋子里黑洞洞的,就只有红月令人躁动的光芒自倾颓的墙垣间落入。 梅伊心里空荡且灰暗。那野兽恣意的在他心中空旷的原野上嚎叫和飞奔,而他已无心力去约束它。他知晓它迟早会主宰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已失去了米夏的心。纵然他强迫她留了下来,他也依旧难过得透不过气。 那检察官说得不错,魔鬼就是这么贪婪自私的生物。米夏该怕他,疏远他。因为他注定会像棘刺般缠绕着她,吸干她的生命和快乐,若她总是反抗他违背他,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吞噬她撕裂她。说到底她为什么要将他捡回来啊,她根本不明白养一只魔鬼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就不想成为她的累赘她的责任。他也想像那检察官般占据她的心,让她就算抛开一切也想与他在一起,让她为他的离去而难过和落泪。 可她将这爱已给了旁人。 梅伊面色苍白的靠着墙滑坐下来,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力量已自作主张的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体内的野兽躁动着,无数魔鬼般邪恶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活跃着。他想他就要被那野兽杀死了,然后他就不必这么痛苦的思念她。他只需交给它,它会放纵他的暴行,满足他**,再没什么能阻拦他、约束他。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想他就要被那检察官说中了。 他嗅到米夏体内鲜血的味道,多么的芳美甘醇啊。他该去掠取,令她变作他怀中顺从的玩偶,令她知晓怎么做才会取悦他。 牙齿刺破了他的嘴唇,血沿着唇角滴落下来。他堕落的兴奋并且跃跃欲试着,他想反正他已失去她了。她厌烦了他,她在为旁人流泪,就算他再做得过分些又能怎么样?反正也不会失去更多了。 可他只是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全身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了,他知晓自己在克制即将暴走的野兽。身上每一寸骨骼都被敲碎一般疼,心脏跳动得就像爆沸的海洋,可他不想释放它。他知道一旦释放了它一切将无可挽回,那野兽无所顾忌,它必定会摧毁米夏。 而这世上唯有这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的。 体内的野兽暴怒的挣扎着,他感到剧烈的震荡,眼前一片模糊。他知晓一切已太晚了,他再也压制不住它了。他便想象米夏的怀抱,空寂的黑暗里,就只有她怀抱里发出微弱的光芒,有渺茫的温暖和平和的心跳轻轻的传递过来。他想,他也曾得到过这些。这便已足够了吧。 米夏坐在路边,将头埋在她蓬松的大裙子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动。就只有这个夜晚,她放纵自己去难过——明早她还要启程,带梅伊离开翡冷翠,前往东方的巴比伦。新的生活总是要开始,纵使她终究还是失去了雷?罗曼诺。 乌云悄然遮蔽了红月,不知何时天色阴沉下来。 雨滴落上手背的时候她才倦怠的醒来。那雨悄无声息的落,不仔细去听几乎察觉不到。雨线轻而细,落在衣服上也只是一片阴潮。 她迟钝的立在雨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要回屋去面对梅伊的。 肩头伤口钝钝的疼,因淋了雨,血痕未干。她已被梅伊袭击过两回。纵然她强迫自己勇敢的站在他面前,不流露出怯懦来。可要说她全无畏惧,那也是骗人的。她只是无法丢开那个孩子。他是个小魔鬼,可她知道他有一颗人类的心。他的心比谁都更柔软和敏感,他也比谁都更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人类。所以当他杀过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定能唤醒他。 若连她也放弃了他,那个孩子便要永远的消失了。可这世上唯有这个孩子,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的。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些,只是雷的怀抱太过温暖,她一时贪婪,竟奢望两全。 米夏推开了房门。 外间天暗,屋子里也没点烛火。这房间漆黑并且空荡,雨不知不觉的下大了,地上早就一片潮湿,脚步落地,粘连有声。 米夏忽然间措手不及。她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依稀嗅到了,混在雨打泥土的气味中,那浓重粘腻到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她脑中空白一片,她摸索着想要点亮油灯,可她的手抖得捏不住火石,她不停的把火石擦在手指上。后来她便将火石丢开,叫着梅伊的名字,她说:“梅伊,求你回答我,你在哪里?” 这时有闷闷的雷声滚过,随即如霹雳轰响,紫色的闪电当空狂舞,这房间的一切都被照得苍白。地上有血迹蜿蜒的蔓延至她的脚下,像是水中荇草悄然攀住她的手脚,米夏感到溺水般惊恐。她退了一步。那血迹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碗橱。她记起许久之前她也这样喊叫着梅伊的名字,于是梅伊小心的试探着推了碗橱的门,木轴吱呀的转动了。可这一次那门松散破旧的半闭着,如荒凉死寂的古堡,全无人类的生机。 她上前,停在碗橱的前面,颤抖着拉开了那扇门。 她的孩子蜷缩在里面,浑身浴血。他的睫毛低垂着,金色的眸子再不睁开。他的身体宛若白石的雕像,精致,冰冷,面容宁静。 他的手臂垂落在地,掌心握着那柄断裂的青铜匕首。他就用那柄匕首,将自己杀死在碗橱里。 米夏想要哭泣,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四面寻找着什么,可其实究竟要找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感到惊慌、无措,哪怕是神,哪怕是恶魔,她只哀求有谁能来帮帮她。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后来她便抱着梅伊奔跑在翡冷翠的街道上。 深夜冷雨不停的落,她用她宽大的头巾包住他,不叫雨淋到他。 那孩子已没了呼吸,可她总是觉得他胸口还是有温热的脉动的。他还在呼吸,只是太过微弱了,所以她感觉不到。只要能找到一个医生——用这个世界的医术,或者巫术,总有什么能救活他的。你想他是一个小魔鬼啊,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眼泪不停的留下来,绝望一点点的灌注进她的全身,她只感到脚步沉重。 她用力的敲打着诊所的门,可这个时间根本就没有医生会开诊。 她站在门外哀求着,终于有人肯为她开门。可掀开湿漉漉的头巾露出底下的孩子,医生便让她节哀——被强硬的推出门去的时候她还跪在雨里哭泣,然而那门还是毫不留情的关闭了。 她抱着他,轻轻的叫着他的名字。 雨渐渐的小了,薄雾笼起在翡冷翠的街道上。眼泪已经干涸,米夏抱着梅伊小小的身体跪坐在地上,再发不出声音。她隐约记起某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曾有一个魔鬼向她传授他的真名。她的心便再度鼓动起来。 她拼命的想要想起那个名字。她曾向波斯人学习希伯来语,可只听过一回的生僻单词还是太容易忘记了。她想不起来,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可下一个时刻她忽然意识到,那名字她真的只听过一回吗? 不,不是的。那名字也曾出现在朱利安诺的口中,他在她面前召唤那魔鬼。那魔鬼便是他的帮凶和契约者。 她终于记起了那个名字,却只感到命运的残酷和无常。 她抱着她的孩子跪坐在地上,在迷雾中仰望细雨飘零的天空。她的内心平静而死寂。她轻轻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比雷斯”。 一瞬间万籁俱寂。风停在树梢,雨停在檐头,落叶飘离在半空。时光停滞在这黑铁的城市,宛若色彩自画布上剥离。 她俯身轻轻亲吻梅伊的额头。 这时她听到回音缠杂的脚步声响起在青石的地面上。抬起头的时候那魔鬼正向她走来,这么浓的白雾这么黑的夜里,他的身形依旧清晰可见。他走到她的身旁停住了脚步,静静的望着她。 泪水从干涸的眼眶里再度流下来,她仰望着他,像仰望她最后的希望。她说,“请救救我的孩子……” 47chapter 47 “不要担心,魔鬼不是这么容易被杀死的。”细雨薄雾迷蒙的街道上,她跪坐在地上,而那魔鬼站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说,“想要救活他并不难。可你确定,你真的想吗?” 米夏点头。 那魔鬼便说:“纵然他袭击你?”米夏说是,他便摇头,“——他可能会杀死你。你该知道魔鬼是怎样的生物,掌控力量,随心所欲,不擅长忍耐和服从。一切敢于违背他阻碍他的东西都将被抹除,纵然是你也不会例外。” 米夏只是说,“他不是那样的……” “所以他的结局才这样。”比雷斯怜悯的俯瞰着她,“他爱你,不想伤害你。可他抵抗不了自己的**,便只能自我毁灭。他已为你而死过,再没什么能克制他苏醒的本性。他会全然变成你不认识的模样。你得明白,你若救活他,便不能再违背他。”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和发梢滴落,她跪坐在地,沉默不语。到最后她终于摇头,“我做不到。”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比雷斯眸光里有嘲讽和厌倦,“人类怎么可能接受纯然的真相。” “可是请你救他……”米夏并不反驳,她只是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自己承担。” “自己?”比雷斯微笑起来,“你知道自己想要救活的是谁吗?”米夏点头,他便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他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的真相,“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他是魔鬼的众王之王,他自诞生便不曾被违背过。他是神最大的敌人,是比神更古老的信仰。神胜不了他亦杀不了他,便将他逐入地狱。可他终将归来。等他重生之日,必重新夺回他的王座,屠尽他的敌人。天国将自此陷落,人间将血流成河。会有无数人为此受难和死去,这样的结果,你怎么去承担?” 米夏说:“他不会这么做。” “若他会呢?” 米夏说:“那我便阻止他。” 比雷斯只感到好笑——你看人类是多么自私和狂妄啊,他说:“你阻止不了他。” “不试过,你怎么知道?” “不用试你也该知道。我告诉过你他是魔鬼,他将不再是那个为你而自毁的脆弱人类。”比雷斯望着他,面具般的微笑自他脸上褪去。他蔚蓝的眼睛认真得令人心悸,“你若要救他,只有为他牺牲的准备是不够的。你还得有为他堕落为罪人,被所有人类痛恨和指责的觉悟。你有吗?” 米夏闭上了眼睛,她轻轻的说:“人类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摘去的标签,你不明白人类的心承载着什么,比雷斯。”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可以救活他。” 比雷斯这才又重新微笑起来,他说:“很好。我听到了你的愿望,我为你实现它。” 大雨倾盆。 六芒星的光芒已暗淡了,米夏跪坐在地上,握着梅伊的手,看他身上纵横的疤痕一道道的痊愈。 他的心脏再度鼓动的时候,宛若水波的扩散,整座城市都被撼动。这夜晚忽然变得嘈杂,像是巨山的笼起和塌陷,有轰隆隆的声音滚响在远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米夏听见他的心跳,泪水簌簌的落上他的手背。 她轻轻的问:“梅伊,是你吗?” 他睫毛轻轻的颤动了,却自始至终不肯醒来。 比雷斯站在门口静静的望着外间的暴雨。 就在刚刚他感知到他的王醒来了,尘封千年的历史破土而出。他所不曾参与的时光便是不存在的时光,他重归之日将重新订立世界的规则。这世界即将经历剧变,可忽然间他的苏醒便停止了。 因为她叫了他人类的名字。 比雷斯便又记起所罗门统御迦南之地的时光。彼时那人间最睿智贤明的国王,也是最狂妄无畏的国王。他来到地狱之王的座前,向他索要役使魔鬼的权力。魔王知晓他是智慧的所罗门,便向他询问,弱小的人类凭什么想要驾驭魔鬼? 那时所罗门的答案是什么—— “唯有一样东西是地狱所没有,而您一直在等待的。我无法将这东西给您,但我许诺在人间你终将获得它。那时你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胜过您所经历的亿万年时光。”可他不肯告诉魔王那究竟是什么。于是为了寻找那唯一不曾享有过的快乐,魔王答应了所罗门的请求,亲自降临到人间。 追随魔王而来的魔鬼们,又有哪个不曾对这前所未见之物感到好奇? 也是独自在人间流浪了12oo年,比雷斯才依稀触摸到那东西的本源。然而比雷斯并不觉得那东西究竟有多么宝贵,只有人类才会觉得它宝贵——可连人类自己都不会珍惜。所罗门所许诺的财富遍地皆是,那东西生来便不该属于魔鬼,可他的王依旧在追寻它。 黎明将至。 比雷斯终于不再等待,他起身走回到米夏的身旁。 梅伊的呼吸已然平稳,他静静的睡在六芒星的法阵里,身上盖着格子布的围巾。米夏守在他的身旁,目光疲惫而又柔软。 比雷斯说,“带他离开翡冷翠。” 米夏便说:“好。” 她起身时微微的趔趄,眩晕的感觉很久也没有消除。她想要将梅伊抱起来,比雷斯便说:“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去。” 米夏说:“我已和人说好了。”可比雷斯并不理会她的话,“我安排你离开。”他只这么强调,“你失血太多,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你已是魔王的契约者,该有相应的自觉,就拼命的活下去吧。你得活得足够久,才有可能看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 当黎明到来时,翡冷翠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街道上,茫然而惊恐的望着东方的天空。 雄壮的天空之城宛若一座巨大的岛屿悬浮在半空,自地面上你可以望见岛屿中央的城堡,那城堡有摩天高的门。门上以青铜浮雕描绘地狱的胜景。那门尚关闭着,无人知晓里面究竟掩藏着什么。 传说在神的时代曾有人在巴比伦建立通天的高塔,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壮阔的奇迹。可就算是巴别塔也立足在地面上。这岛屿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建成,亦不该在神制定的规则下存在。可它一夜而成,壮美的沐浴在阳光下,就像神展现的圣迹。 黎塞留步履匆匆的回到他的书房,不断的将珍贵的羊皮卷自书架上扫落,到最后他终于翻到了他要找的典籍。他的手颤抖着,将那羊皮卷展开,“有持剑的天使从天而降,那剑由希望的辉光所铸成。神与他誓约,只要他手握这光的剑,便永不尝战败的滋味。他挥剑斩下,魔鬼与恶灵的巢穴便坠落了。那也是凶残食肉的禽鸟的巢穴……” 他自窗口望向那空中的堡垒,有肉翅的巨鸟盘旋在那门的四周,它们张开嘴,露出了鸟喙上一排排锋利的牙齿。 黎塞留在胸口画十字,轻轻的呢喃,“终于还是来到了吗……” 比雷斯坐在帆船的桅杆上,捏碎面包引诱海鸥来啄食。6地已渐渐的远去了。 这一日过后整个世界都会震惊,远古的遗迹骤然出土在阳光下,魔鬼的巢穴、地狱的大门、通天的高塔、空中的堡垒……这一切人类前所未见之物,将极大动摇他们的信仰。尽管去追寻吧,追寻至洪水灭世之前,追寻至伊甸造人之前……会有远古的真相等在前面,那曾是属于魔鬼或者说诸神的时代。 比雷斯将面包屑洒向空中,朝阳跃出一望无际的海平线,那景象辉煌而又壮阔。 这时有红眼的乌鸦落上他的肩头,灵巧的转动着脑袋观察甲板上的人类。那乌鸦传声问道:“御座在哪里?” 比雷斯轻笑着回答,“会回来的,耐心等待吧,布松。” “御座又有了新的契约者?” “是啊,这回是个女人。” “一个能跟所罗门比肩的女人?” “完全不能,”比雷斯笑起来,“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优点。” “有优点的人类多了。就算是无可救药的醉鬼,你都能说他擅长喝酒!可他也配与御座签订契约吗?” “这回不一样。”比雷斯说,他便将梵蒂冈把魔王困入人类身体的事说与布松听,一直细细的讲到梅伊自毁,“御座宁肯再度沉睡,也不愿再伤害她。而她为了救回梅伊,重新召唤了御座。” “这可怜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她的孩子已死去了吧。她唤回的已是地狱的众王之王。” 比雷斯摇头,“我想她是知道的。” “知道?” “是。”比雷斯想了想,给布松打了个比方,“你知道希腊人的特修斯之船吗?传说这艘船能在海上航行几百年,船员们不断的换掉朽烂的木板和坏掉的零件。直到有一天,船上所有的木板零件都不再是原来的了。这时有一个人问,它究竟是原来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布松沉默片刻,便接下去问,“如果它是一艘新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原来那艘船了?如果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将替换下来的零件重新组装成船,这一艘又是什么?” 两个魔鬼各自沉默中,望着东方的海平线。后来布松说,“这还真是难以解答。” “可对我们的姑娘而言,这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信仰而不是思辨。她相信人类的心承载着某种东西,只要这种东西还存在,她的梅伊就不曾湮灭——那是我们的王,同样也是她的梅伊。” 布松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比雷斯微笑起来,“我们的王回应了她的召唤。这就是我的答案。” 48chapter 48 太阳已在海平面上升起了,四面都是水声,海豚跃出水面追逐着帆船。 梅伊靠在船首懒洋洋的钓鱼,米夏烤好了鱼肉派,出来喊他吃。他便远远的望着米夏笑。米夏只好将食物端过来给他,他张开嘴,米夏便拿勺子敲他的额头,“自己吃。” 他抿着勺子吃他的早饭,米夏就坐在一旁给他缝衣服。这些日子他个子窜得飞快,之前还合体的裤子现在已露出了脚踝。他自己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过连上衣也开始显短的时候,米夏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偷懒了。 船在迦太基靠岸的时候她便托人去买了新的布,裁剪的时候便故意往大了做,可才穿了没多久便又显小了。 每次看到梅伊米夏便感到恍惚,仿佛只是眨眼之间这孩子就已经长大。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害怕水手们感到异常,不过他们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梅伊有什么改变。 这些日子梅伊过得很自在,他不在任何人面前掩藏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总是明亮带笑,就像夕阳的余晖铺展在海面上。蓬松的黑头发也有些长了,他便用布条束起来,露出尖尖的耳朵。米夏觉得那耳朵也很漂亮,精致灵巧,耳尖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这孩子不经意间便找回来自信,这自信令他变得更迷人。这是米夏一直以来培养的方向。 不过除此之外她在船上过得很不快乐。 上船的时候水手们就对她意见很大——不带女人出航似乎是这一代的传统,水手们相信女人在海上招致死亡。不过比雷斯显然是个比死亡更不好说话的魔鬼,他们只能带上她。最初的时候米夏还想着能不能改善关系,她会主动帮忙洗衣服和煮饭。第二周的时候有三个水手袭击了她,他们将她堵在舱底的角落里说要“找乐子”。而比雷斯拧断了他们的脖子,当着所有船员的面将尸首抛进了海里。 米夏什么都没有说,可那之后她便时常感到透不过气来。四面都是海水,这船便是天然的牢狱。她无处可逃。 幸好还有梅伊陪着她。 吃完早饭梅伊便继续钓他的鱼。他黏人的毛病已经彻底改掉了,便是米夏消失几个小时他也不会抱怨她又冷落他。不过发生过那种事,除了在自己房间里待着缝衣服,米夏也没旁的地方可去。 风平浪静。 “我听说拜占庭人大都说希腊语,”缝衣服的时候米夏就对梅伊说,“我一句都不会说。” “有我在。”梅伊简洁的回答。 “你会说?” “嗯,”那孩子弯着金色的眼睛,笑道,“我什么都会说。”他指着跳跃的海豚,“它们在跟你打招呼,邀请你下水去玩。” 米夏便放下针线伏在船头上向海豚挥手,她笑道:“我不那么会游泳。” “它们会驮你,”梅伊微微的眯起眼睛,略有些傲慢的不悦,“不过我已经替你回绝了。” 米夏笑道:“真可惜,我还挺想下水玩的。”这些日子她过得实在是太沉闷了,哪怕是海豚展现出来的友好也弥足珍贵。 她将话题转回去,“你会说就教我吧,希腊语。” “有一个人会说就够了。” “我想学。” 梅伊挥了挥手,海豚们用清亮的叫声回应,渐渐便不再浮上水面。大海再度宁静沉寂下来,就只有一成不变的海浪声涌在耳边。 梅伊望着米夏。东方女人身材娇小,他几乎已经能平视她。这感觉很奇怪,在不久之前他还只能追逐她仰望她,只要能牵住她的手便感到快乐和满足。此刻却不由自主就想将她揽在怀里。 想了自然便去做。 圈住米夏的腰时他讶异于她的纤细,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折断。米夏感到不自在,下意识的后退,他知晓她挣脱不开,便不理会。 他说:“你不需要学,我会每时每刻都陪在你身边。” “我想学。”米夏再一次强调,“想和是否需要是两回事,你不愿意教我,我可以找别人。” 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愿。被违抗的感觉也很新奇,但梅伊并没有感到生气。他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你找旁人。好吧,我教你。” 梅伊显然不是个好老师。对他来说会一门语言太理所当然了,那根本就是人生来便该有的技能。米夏跟他学了一个上午,结果什么都没学到。到最后根本就是她在教他该怎么来教她。下午的时候米夏终于开始默写和背诵字母,梅伊在一旁等她,顺便拿炭笔给她画了一张像。 这个孩子毫无疑问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几乎什么都会。以前米夏教他的时候就隐约有感觉,如今他什么都不隐瞒了,他受过的教养便悉数表露出来。有时你简直怀疑他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画完时,米夏才刚刚开始背诵简单的常用单词。她学习时很专注,旁若无人。梅伊感到百无聊赖,就说:“其实你不必花这么多时间来学,抹除一种语言很容易。” ——这个孩子根本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谢谢,”米夏默写的时候就抽空回答,“杀掉我也很容易。你得学会适应,而不是动不动就强迫别人改变。” “这话你该对耶和华去说,”她搭话他就很开心,“最初的时候人类说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他们在巴比伦建造通往天国的塔,冒犯了耶和华的自尊。耶和华便制造纷端和隔阂,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彼此之间无法沟通——我只不过想把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罢了。” 污蔑——米夏想,这是赤_裸裸的污蔑!别以为她不知道语言分化是怎么产生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的设定说不定真是这样的。既然有魔鬼,为什么不能有神和巴别塔? “也许上帝是为了给魔鬼制造麻烦呢?”她忍不住就要逗弄他,“为了跟人类沟通,你们也花了不少时间来学外语吧。” “没有,”小魔鬼懒洋洋的,傲慢深埋在骨子里,“最初的语言是有魔力的,它被称作真语。人类虽然不会说,但灵魂依旧记得。只要你会说真语,耶和华便愚弄不了你。” 米夏便问道,“真语也能学吗?” “能。”梅伊点头,“炼金师绘制的法阵、牧师吟诵的咒文、巫师口耳相传的密语,都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真语的碎片。” “你能教我吗?” 梅伊摇了摇头,“你不一样,你的体内没有真语的印记。”他认认真真的,“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学不会。” 米夏沉默了很久——她几乎已忘了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就算被遗忘了,真相也永远都是真相。米夏感到消沉,这些日子日渐加重的孤独感自心底蔓延上来。她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过你不感到奇怪吗?” “没什么好奇怪的,”梅伊轻声说道,“我是个魔鬼,你不也没觉得我不正常吗?我们都是一样的。” 米夏感到难过又熨帖,她伸手去揉梅伊的头发,可梅伊倏然便凑上来亲吻了她的额头。米夏说,“你不能胡乱亲我。” “有什么关系?”梅伊微笑着,金色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你也可以亲我,你看你明明很喜欢。” 米夏还是没忍住微笑起来,伸手揉乱了他柔软的黑头发。 夕阳铺展在海面上,西方的天空有大片大片红色的晚霞。海水一望无际,被夕阳和晚霞染作层次分明的金紫色。 夜晚的风向会有轻微的改变,水手们爬上桅杆调j□j帆。比雷斯就坐到船首上去钓鱼。这魔鬼不喜欢与旁人比肩而坐,他总爱到常人到不了的高处悠然俯瞰,哨兵都没有他这么爱爬高。 布松的黑乌鸦落在船首,比雷斯拿鱼干喂它,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阿蒙在麦地那,”布松说,“追随御座来到人间的魔神已全部苏醒了。巴比伦的神之门,以撒的地狱之门。御座会开启哪一个?” 比雷斯摇头道:“不论巴比伦还是以撒,恐怕御座都没有兴趣。” “难道御座想留在人间?”乌鸦歪着头停了一会儿,“好像也很有趣。他在哪里,哪里便是诸魔神的居所。我们要进攻梵蒂冈吗?马塞三世还在寻找御座,想必他们已经知道御座苏醒了。你们离开后,翡冷翠便被封锁了,圣殿骑士将所有角落都搜遍了。” 比雷斯微笑着,“我想教皇国现在应该很热闹。” “嗯,这一个月已经有几万异教徒被杀。罗马正召开宗教大会,马塞三世怂恿教徒杀井邪恶的异族,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我们的圣地’。”这骚乱显然取悦了他,他的声音轻快愉悦,“我想战争就要开始了。不过不是针对我们,梵蒂冈宣称欧洲的乱象是上帝的考验,因为他们丢失了‘世界的中心,神赐与信徒的圣城’以撒。为什么人类会认为以撒是耶和华的圣城?那里明明是地狱的入口。” 比雷斯回头望向米夏,她正和梅伊靠在船舷旁看海豚。 “也许他们想要的就是地狱呢?”他垂眸微笑,“人类愚蠢的程度和自以为聪明的程度,总是能刷新你的认识。你不觉得这正是他们的可爱和有趣之处吗?” 49、 米夏感觉到比雷斯的目光,下意识的抬头望过去。他的目光总是让她感到锋芒在背。 米夏对比雷斯的感觉很微妙,这魔鬼帮助朱利安诺作恶,可他又救回了梅伊。她并不嫌恶他,然而要说好感那也绝对没有。这魔鬼的行事不能以逻辑推测,他随心所欲并且喜怒无常。唯独对她的态度,那种仿佛对待死敌般的恶意,打从一开始便不曾变过。 那天他推开舱底库房的门,看到米夏被水手们堵在角落里。米夏没指望他能救她,她只想趁水手们分神的时机逃跑,可他若无其事的挡住了她逃跑的路。他说,我一直都很好奇,被孤立的滋味究竟有多难受。然后他便上前拧断了水手们的脖子。他提着水手们的脖子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带着他特有的居高临下的轻蔑。那目光令米夏终生难忘。 他是故意的,他杀人只是为了让她处境更艰难。 米夏理解不了他,也没试图去理解。她觉得魔鬼之所以被叫做魔鬼,总是有些缘由的。比如说他们天性邪恶,不懂节制和自律,不懂慈悲和宽容。她不会因此厌恶比雷斯,毕竟他是个魔鬼,跟人类都不是同一物种。但她很清楚,纵然她的梅伊也是个魔鬼,她也绝对不会容许他长成比雷斯那种性格。 她还是不希望梅伊与比雷斯频繁接触。 这一路上虽然不好过,但旅程总算要结束了。进入爱琴海后水手们便松懈下来——拜占庭拥有这个时代最强盛的海军,纵横北非和亚平宁的海盗们从不敢在拜占庭的内海猖狂,准备好税金你就能在这海域畅行无阻。 据说拜占庭的舰队配备一种被叫做野火的秘密武器,那火能在海上漂浮和燃烧,是一切舰船的克星。阿拉伯人最强盛的年代,曾派遣2000艘舰船来攻打拜占庭,最后回去的只有5艘。拜占庭的海军是地中海上毫无疑问的霸主。 一切提到拜占庭的场合,都必然有人在议论野火。阿拉伯人悬赏巨额金币破解野火的配方,至今未果——尽管炼金术起源于埃及和拜占庭,但在阿拉伯和波斯显然不曾得到传承。如今掌握这真理的是拜占庭。 和教皇国对炼金术的忌讳截然不同,拜占庭享受到野火的惠赐,对炼金术狂热推崇。而炼金术与魔法同源,总是或多或少与魔鬼扯上关系,拜占庭人对魔鬼的态度便也十分暧昧。很多人都说,如今拜占庭的宫相阿加瑞斯就是魔鬼在人间的化身。 这也是米夏选择拜占庭的缘由。在这里梅伊无需过度掩饰自己,他完全可以凭借力量赢得尊重。 你想不想去上学?这一天收拾行礼时米夏便问梅伊,拜占庭有专门培养炼金术士的学院,我猜他们也在研究你所说的‘真语’。也许你能在那里找到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梅伊轻声说。他将贝壳揉在手中,轻巧的翻转。金红色的光芒亮起复消散,那贝壳已变作一捧圆润的珍珠。他将珍珠编在蕾丝的发带上送给她。金色的眸子含了期待望着她。 捡到他的时候米夏便将头发剪短了,他虽不曾说什么,却一直耿耿于怀。米夏拒绝不了他的目光,便将发带束在头上。梅伊弯了眼睛轻笑,真好看。 这孩子原本就有非人的美貌,这笑容里更多魔鬼般的魅惑。米夏听到自己砰然的心跳,便暗笑难怪人们把魔鬼的话语称作诱惑。 梅伊说:你看我根本无需学习炼金术,我有比炼金术更强大的力量。 米夏说:学校并不只是学习的地方。你还会在那里明白做人的道理,学会跟人相处的技巧,认识很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人。你说你不需要朋友,这太让我伤心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小魔鬼抿起嘴唇,带着不以为然的浅笑,我是个魔鬼,我不需要跟人类交朋友。 这话就像针一样刺人。米夏感到难受,为他语气里的傲慢和笃定。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梅伊…… 每次她这么叫他他便会感到恍惚。那名字承载的记忆很短暂,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可那转瞬之间却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往事。他记得他苏醒时她的眼泪落上他的手背,那泪水滚烫,带着他不曾体会过的温度,仿佛连魔鬼冰冷的心脏也可以温暖。那是为他而流的眼泪。他不由就想起所罗门的微笑,仿佛笃定了他抗拒不了这诱惑一般,那比魔鬼还狡猾的人类引诱他:人间有你一直在等待,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眼泪。 几乎在得到它的瞬间,梅伊便明白了这答案。这感觉很奇怪,他是地狱魔神的众王之王,他拥有一切。可这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女人,却在为他哭泣。那个时候他感到可笑——这卑微的人类竟然在为他这世界之王哭泣,她是多没有自知之明啊。 可是他欺骗不了自己。她为他哭泣的模样,比一切黄金、宝石、香料和丝绸更美丽,比所罗门的花言巧语更能打动他的心。 她问是你吗,梅伊时,他几乎就要说是,可随即他便愤怒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眼泪,她哭泣是为了那个束缚他的弱小、脆弱的人类,而不是他本身。 想要。 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萌生了**。可这次他想要的东西与以往亿万年来他所得到过的截然不同。它是他想得到的最廉价也最昂贵的东西。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让女人为他用眼泪填满加利利海,可她未必愿意为他哭泣。他可以轻易让她哭泣,可她未必是因为爱他而流泪。 他想要她爱他,只因为他是他,而非什么旁的缘由。 他不承认那个叫做梅伊的自己——可每次她唤他这名字,他心底便仿佛有暗涌的潮水缓缓的上涨,陌生的感情在心口暖暖的扩散开。 她说,梅伊,就算是为了我。试着和人类相处一下,好吗? 他竟然觉得无法拒绝。和契约的力量截然不同,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不做理会。可她请求了,他竟隐隐感到喜悦,想要满足她,想要看她为此欢喜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想要讨好她。 梅伊。 这名字几乎就如他的真名,随时可以唤醒那短暂的记忆,令他无法如待旁人般待她。人类终究还是将这软弱的情感种在了他心里。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魔鬼总是忠实于自己的**,她要他便给予。待他索取时,他也不会容许她以任何理由拒绝。 他为她叹息,温柔又无奈,我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聪明的人类。你就这么想将我推给旁人吗? 我没有。米夏垂下头,她又记起在翡冷翠梅伊小狗一样一整天一整天的在家里等她。她努力克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说,梅伊,我比谁都更想留住你。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独占我的想法。 谁都无法独占一个人。 梅伊便细细的打量着她,我会试着和人类相处,可是你该知道,你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聪明的,更不是最富有、最强大的。我也许会遇到比你更有魅力的人,被他们吸引,进而忘记你,抛弃你。这都没关系吗? 话说出口梅伊便感到后悔……真是好笑,他竟怕她真的说没关系。 可她笑了,他们之间略有些凝滞的气氛玻璃般破开了。她语气笃定,魔鬼都没她这么理所当然,你不会的。 可你该知道我手握的力量,会有无数人讨好我引诱我,想要得到我…… 她竟然半点都不担忧?梅伊感到小小的不甘心。你看他是魔王,他都没自信一定能得到她的爱,她便仿佛已吃定他了。 米夏笑着,依旧是那安然又带了满满溺爱的语气,她漆黑的眼睛温暖的凝望他,那样的人不配得到你的友谊,会有更优秀的人等着你结交。她说,梅伊,人的心很大,一个人填不满它。被独占不是一种幸福,而是牢笼和灾难。你不会喜欢的。我比谁都更想留住你,可我也想让你看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她像过去那样拂开他的头发,轻轻的揉着他的耳朵,她眸光里有满满的温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过去的梅伊,我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梅伊想反驳她,这世上还有谁比魔鬼更懂得快乐?可他竟说不出来。尽管她的最好对他而言根本就微不足道,可是她还是倾尽全力将所有都给他。这感受很陌生他无法拒绝,便只轻声嘀咕,独占有什么不好?想和人分享才不正常……除非你根本就没那么喜欢。 那么就努力让我更喜欢吧。米夏笑道,你也可以试着说服我,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啊。人类都是这么做的。 梅伊小小的切了一声表示不屑,可最终也还是没有反驳她。 米夏揉着他的耳朵,轻轻凑上前亲了亲他的额头。她笑着,可心里却是难过的。为她再也寻不回的梅伊。为什么在那些时光里她竟让他一日又一日的,惴惴不安的守着空房子等她归来?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将这些给他? 她说:好了,别再别扭了。我们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在拜占庭谋生。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50chapter 50 在几乎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谋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不过这一回她的状况已经比在翡冷翠好了很多。 离开翡冷翠的那天她曾去见波斯人,她去的晚了,波斯人已经离开——这矮小的异教徒似乎早料到她不会跟他走,连多一分钟都没有等。她为他工作时他刻薄又吝啬,分别时却出人意料的慷慨。他将面包店留给了米夏,请商会的熟人为她作保,手续在前一天就已办好了。 在劫后余生的翡冷翠,这店铺的价值已大打折扣。可临街的土地与房屋永远都是值钱的,面粉店老板十分乐意接手。他出价2o枚金币。这几乎是在打劫,换个人断然不会卖给他。可米夏急着离开,不能计较价钱。最终这铺子卖了24枚金币。 这不算一笔巨款,却也能保障她和梅伊一两年内的花销。 至于比雷斯……尽管过河拆桥损人品,但米夏还是打算甩掉他。就好比梅伊只能选择成为人或者成为魔鬼,她和比雷斯是无法共处的——米夏不介意梅伊最终选择成为魔鬼,但那必须在他是梅伊的前提下。而比雷斯绝对不会让梅伊再回来的。 她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跟比雷斯交涉。 就在她心绪最纷杂的时候,船在金角湾靠岸了。 拜占庭是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可它的繁华又与翡冷翠不同。翡冷翠就像教皇床上玩弄心计的情妇,她在最庄严的地方绽放最妖冶的美丽。纵然有正人君子骂她妓_女,可当她媚眼如丝向他微笑时,他同样会为她的魅力而窒息。她的银行里周转着全欧洲的财富,她精通一切银行家不能见光的伎俩。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里一贫如洗。她的下水道和宫殿里一样充满故事。她是神治下七罪俱全的索多玛。 而拜占庭是罗马帝国的首都。这城市临海而建,七座山丘绵延起伏,仿照罗马却比罗马更开阔和宏伟。东方的货物与西方的货物在这里汇聚,东方的商人与西方的商人在这里交锋。在物质上再无旁的地方比拜占庭更富足,这城市仪态万方。可她依旧在无与伦比的繁华中典雅和矜持着,她美得就像与罗马皇帝并肩而坐的贵妇人。 米夏牵着梅伊的手自船上下来,踏上这陌生的土地。就像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她稍微有些无所适从。 临着码头便有人搭建摊铺,脚夫们扛着货物,妇女们顶着篮子熙熙攘攘的往来。有治安官模样的人在和隔壁货船上白袍的阿拉伯货主用希腊语交谈,米夏一个单词也听不懂,这更加重了她的局促。 可随即她便看到了自己认识的单词。那镶嵌了木板铁艺招牌立在明显是罗马风格的大理石建筑上,那柱廊建造得堪称华丽,米夏简直怀疑这里是某处官邸。但毫无疑问的,那招牌上写的是——“浴场”。 真是名不虚传啊,爱洗澡的罗马人! 她心情骤然便松懈下来,甚至不小心笑出声来。 梅伊便问她:“你想去泡澡?” 米夏并没这想法——在公共浴池洗澡太令人羞赧了。不过船上淡水珍贵,她确实有些日子没好好清洗过了。她就说:“我们得先找住的地方。” 梅伊便轻笑着,十分期待的说,“那我们就快些去找吧。” 米夏放稳了行李便停住脚步等比雷斯。这魔鬼很忙碌,他似乎遇到了熟人,一下船便被漂亮的姑娘们围住了。她们用至少七个不同的名字叫他,发现目标是同一个人,便争抢着挎住他的手臂开始混战。 米夏等着比雷斯脸上带着七个巴掌印回来。令人惋惜的是姑娘们全神贯注的掐架,竟没注意到比雷斯已脱身而去。 米夏还是没忍住,偷偷望了梅伊一眼——也许她该担心的不是梅伊拒绝与人类接触,而是他过于擅长某种接触?毕竟是魔鬼…… 梅伊的眉毛轻轻跳了跳,感到小小的纠结——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跟她解释这些。可不解释的话,她分明就是一脸要误解的样子! 他稍稍有些迁怒比雷斯了。 比雷斯终于赶上来,他自然不会主动坦白些什么。他坦荡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单手加胸俯身向梅伊行礼。梅伊点头,他便起身对米夏说,“还需要旁的帮助吗?” 米夏怔愣了片刻,而后谨慎的摇了摇头——她听出这魔鬼的潜台词,自然不会留任何机会给他。 比雷斯便微笑着,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有信念也是一件好事,就努力去尝试吧。”他说。 米夏说:“我会的。”她不喜欢他的眼神,仿佛在蔑视她的天真,甚或已预见到她的败相,却愿意给她尝试的机会,甚至隐约期待她能打破命定的结局,因为这能给他乏味的旅程以惊喜——魔鬼都是喜欢意外的。 她不由就握紧了梅伊的手。被所有人嘲笑都没有关系,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她会将她的梅伊唤回来,纵然为此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比雷斯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在最后提点她,“别忘了去市政厅看看。阿加瑞斯很懂人类那一套,应该会有不少便民福利。” 比雷斯果然没有跟他们同行,他上了一辆马车,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了。 米夏便听从他的建议,先带梅伊去了市政厅——说是市政厅,其实更像是海关。它设立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异国人。阿拉伯商人们便在这里领取前往内6的通行证明。站在这里,那种自己是外来者的感觉便尤其清晰。米夏站在明净的大理石地面上茫然四顾,忽然就有种丢失了什么的难过。 “米夏……”梅伊附在她耳边轻唤她的名字,她骤然便回过神来。那孩子金色的眼眸略带不安的望着她,就像很久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模样。米夏的心瞬间便被填满。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不要紧。” “你不喜欢我们便离开。”梅伊就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米夏笑着摇头,“我没这么没用,不要胡乱动用你的力量。” 梅伊望着她,那目光令她有种被看透的心虚。可梅伊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眯起眼睛,轻轻的说,“你想要平静的生活,我明白。你说,我便做。” 米夏说:“谢谢。”她便从找出翡冷翠商会开具的证明——那也是波斯人给她留下的东西。她将证明交给事务官,那高鼻梁的罗马人就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便用他乡遇故知的惊喜语气问:“翡冷翠?” 米夏用蹩脚的希腊语说,“是。” 事务官便用流畅的拉丁语回答,“别说这乡巴佬腔,你从翡冷翠来,自然该说拉丁语。那是神赐给罗马人的语言,这世上最高贵优美的语言。”至此米夏才忽然回味过来——拜占庭宣称自己是罗马人的后裔,纵然全国九成以上的人口都在说希腊语,可他的官方语言确实是拉丁语没错啊!她松了口气,感到自己终于得救了。 她能说很标准的拉丁语,从语法到发音都无可挑剔。事务官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友好。开完通行证明,她问起该去哪里找工作,事务官想了想便问:“你是个面包师?确实有人托我介绍能说拉丁语的厨娘。不过你会做米兰菜吗?” 51chapter 51 这魔鬼般的占有宣言令气氛骤然尴尬。米夏与他对视着,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这个时候装傻无疑是不明智的,可她并不想纵容他或顺承他。后来她就说:“如果真有这么简单,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为爱情受苦的男女了。”她心中苦涩,可唯有这种心情是她不能向他倾诉的,她说,“人不是东西,就算你是魔鬼也未必就想得到一个人便能得到一个人。有的时候还有机会被拒绝和愚弄,也是一种幸运。” 他尚不能体会她这话中的含义,因他还不曾品味真正的绝望。他只暗嘲人类的软弱和自欺欺人。 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伤害她。他推门进屋,与她擦身而过时他笑着贴近她的面颊,在她耳畔低语,“别害怕,你是不同的。我容许你与我周旋,这也是很有趣的。” 这一夜米夏不曾安眠。 她想她该明白的,连比雷斯都能看透她的心思,何以梅伊会看不明白。 但梅伊真的明白吗?毕竟这种心情缠杂难辨,连她自己都时常感到迷茫。 第二天便是约定好试工的日子。 连厨娘都得会说拉丁语的人家,自然非富即贵。事务官已经告诉米夏了,这次她的雇主是皇帝跟前的重臣,统帅五个舰队的佩特罗拉将军。米夏大致听说过这位将军的威名——十二年前阿拉伯人围困拜占庭,在6地上将这城市的退路悉数截断。便是这位佩特罗拉将军率领舰队自海上对这孤城进行补给。他的舰队将野火运用得出神入化,阿拉伯人畏惧他,称他为“火神”。 因为有贵客自米兰来,这位将军特地聘请了米兰的大厨,想用最地道的家乡美食款待他。可惜这位大厨只会说拉丁语,根本听不懂希腊话,这才需要一个懂拉丁语的厨娘打下手。 听厨师长的语气,这处宅邸的主人原本是拜占庭皇帝,为了奖励佩特罗拉将军勤王的功劳,才赏赐给他。平日里将军甚至不住这里,这一次收拾出来,也纯粹是为了待客。 工作并不繁重,因为贵客尚未到来。将军也只点了几道经典的米兰菜考验他们的手艺。用餐时需要到到筵席上布菜的也只有厨师长,厨娘是无需露面的。吃完午饭米夏便闲了下来,询问过侍女长,就一个人去庭院里参观。 这处宫殿坐落在梅塞大道旁阿卡狄乌斯广场附近。广场修建在临近海峡的山丘上,中央立着高耸的皇帝圆柱,圆柱内部中空,修建了2oo多阶台阶。攀上那台阶来到圆柱顶端,便可俯瞰隔断亚欧大6的海峡和东方广袤的亚洲大6。可这宫殿建造得比皇帝圆柱还要高,它坐落在这山丘的顶端,像一座云端之上的城堡——或者说岛屿。自下仰望,那城堡里建筑错落有序,白色大理石的拱顶、天台、柱廊,持剑天使的雕像隐现在高耸的白色城墙之上。充满了圣洁而宏伟的遐想。 米夏望着那持剑天使的雕像久久的站立。那天使目光悲悯,与冷漠又刻薄的检察官截然不同。可真是奇怪啊,望见它思念便翻涌上来,她一时竟无法挪动脚步。 “很美?”这时她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的时候泪水便蒙住了她的眼睛——那银发冰瞳,如刀剑般提拔而锋利的身形,分明就是她的检察官。她不觉退了一步。可只是一眨眼,雷罗曼诺便已不见。她面前的男人同样望着那雕像,白袍胜雪,黑发如乌檀,月桂树荫洒落他全身,斑驳光影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她自认这半年里已见够美人,不论是朱利安诺、比雷斯还是她的检察官。可都没有一个人的美貌如他这般,仿佛充满了故事。他回头对她微笑,米夏一时还不曾回神。只觉他目光深邃,带了些浅淡的忧郁,竟让她移不开眼睛。 “你是谁?”在问出口时米夏就懊悔了,这男人腰间系着金带,那金带的佩刀工艺绝妙,错金镶玉,灿光夺目。他乌黑的头发上也配了金冠,气质典雅得就像画上最古老尊贵的埃及皇帝。 这令她清醒过来——她想这很可能便是她的雇主,拜占庭的佩特罗拉将军。可他又未免太年轻了些。 她听他说:“你来自东方?” 米夏说是,他便上前,温和的俯视着她,“我喜欢你的黑眼睛,很温和,像夜空一样美。” 他伸手过来,竟要抚摸她的面孔。米夏心中警觉并且不悦,退后避过,说:“感谢您的赞美,在东方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黑眼睛。” “可惜我们不在亚洲。”那男人微笑着,“我很抱歉冒犯了你……我已经有一千年不曾再见这样美丽的眼眸,我并非有意。” “一千年……”米夏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谁——她究竟还要遇到多少魔鬼! “我名阿加瑞斯,请记住我的真名。”他微笑着,单膝跪下来亲吻米夏的手背,“很高兴再见到你,我的公主。” 她骤然便记起梅伊说的——阿加瑞斯仰慕埃及公主,她直觉不妙,忙说:“我不是什么公主,你认错人了。” 他仰头望着她笑,琥珀色的眼睛令人头晕目眩。他轻声说,“别介意,我把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叫做公主。米夏,”他念她的名字,那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也仿佛能令空气颤动。米夏感到心跳得厉害——这男人太迷人了,在他面前你简直没办法不面红耳赤! “感谢你出现在御座的身边,一千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他能遇上这样一个女人。”他说,那笑容也带了些无奈,温馨得就像最爱操心的家人,“他很自负对不对?请将人类的美好展现给他,打压下他嚣张高傲的气焰吧。” 米夏感到自己薄弱的意志力已不足以抗拒这魔鬼的魅力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她敢说换成任何女人在这里都无法不被他迷住。她笑着想要点头,可这个时候风剧烈的流动起来。梅伊的身形出现在她的面前。 米夏一直和他在一起,便没有特别的感觉。到此刻才骤然发现,他竟已和阿加瑞斯差不多高了。他挡在她的面前,后背坚实可靠,黑色的鬈发扬在风里。米夏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发展,但她直觉梅伊生气了。 他扬手扇向阿加瑞斯,一瞬间碎石迸溅开来。米夏下意识的蹲下来,将手臂挡在面前。她听到轰然巨响里,阿加瑞斯无奈的轻笑,便抬头向空中望去。那魔鬼果然有暇对她笑,带了些歉意,说:“我忘了御座脾气不好了,我得走了。” 米夏点头,便发现梅伊手里攥了一把闪电。这个时候天居然暗下来,乌云蔽日,黑压压的聚集在城堡的上空。 他并不离开她的面前,就那么将闪电一道道丢出去。雷暴轰鸣,便如雷神之锤从天而降,击向阿加瑞斯的身影。这魔鬼显然被击中了,他逃跑得有些狼狈。但米夏不得不说——这样的魔鬼就算狼狈也依旧迷人,就好像英雄就算末路也依旧雄壮。 驱逐了阿加瑞斯梅伊才回过头来,俊美的面孔上怒气未消。可米夏并不感到害怕,她抢先问道:“你跟踪我?” 梅伊说:“你没说不让我跟着你。” “我是没说啊……”米夏无奈了,“可你不觉得很无趣吗,难得离开我的身边,又是在这么美丽的城市里。” “这样的城市要多少有多少,”梅伊却丝毫没有被她糊弄过去,“可你只有一个。”他捧住她的脸,有些急切的望进她眼睛里,“告诉我,你没有爱上他对不对?” 米夏:…… “差一点……”她有些心虚的飘开眼神,“他很迷人,你得承认。” 梅伊的脸色骤然沉下来,米夏这么迟钝都能感觉到他的愤怒,那愤怒甚至与之前不同,竟是针对她的。她感到不妙,忙澄清道:“我没有。我只是客观陈述,他这种性格很容易让女人着迷。”她感到越澄清反而越加重梅伊的疑心,她也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这种事,便转而问,“埃及公主很美丽?” “很美。”梅伊毫不犹豫的回答,“超乎你想象的美丽。”米夏想说,你瞧这就是客观的描述,你不喜欢埃及公主可你也觉得她很美对不对,就听梅伊说,“可也还比不上你。” 她骤然失语。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望着梅伊金色的眼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眼里阿加瑞斯很俊美,甚至朱利安诺、比雷斯都“超乎想像“的俊美,可他们都比不上她的检察官。因为她爱他,所以他胜过一切。 她一直以为梅伊对她的只是孩子般的独占欲,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思考,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52chapter 52 那答案呼之欲出。 皆因她一直不去想才忽视了,一旦发问,一切便骤然明了——她原本也不是那么迟钝的人。 可她尚未准备好。或者说她竟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因为梅伊在她眼里、心里,一直都还是那个寂寞的在阳台上遥望她归来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她想。可心底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反问,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的梅伊早在那个夜晚便死去了,是她亲手将魔王唤醒。因为她想要借助魔王的力量救回她的孩子。可魔王凭什么要回应她的呼唤?魔鬼从来都不是慈善家,你想从他们手上取得什么,就必得在另一手上奉献双倍的祭品。 那么她有些什么呢? 一无所有——就算米夏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她是彻头彻尾的穷鬼。她根本就一无所有。 所以那祭品便是她自己吗? 那么她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谁?魔鬼,还是她的梅伊。 米夏抓紧了自己的衣服,感到心烦意乱。那一夜她是真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梅伊,这心情至今不曾动摇过。 这代价也确实是她支付得起的,可它真的真的太昂贵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就只有那顽固的想要自主的信念,是她仍旧为米夏而不被摧毁的缘由。她从没有过爱一个人便必能得到他的自信,可若她连爱谁都不能自主,那她何必为人?她该生来便是傀儡和奴隶。 然而所谓的契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若他追讨,纵然不情愿她也是得给他的。可这样的东西,也是她肯给便一定能拿得出来的吗? 她望着梅伊,心中千头万绪。可她理不清,也说不明。 必须得认真的思考,她想,她需要时间来解决这困境,给出最终的答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慢慢来——她迟早会跟梅伊或者说魔王讨论这件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久之后她才能让自己如往常一般微笑起来,“你吃过午饭了?” 而梅伊说:“没有,我不需要。” “那可不行,人都是要吃午饭的。” 梅伊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是人。我想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是个魔鬼。不要总以人类那一套来揣摩我。” 米夏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被打击到,她平静得简直就像是自欺欺人,“可我是个人类啊……就算你告诉我你是个魔鬼,我也不明白魔鬼究竟是怎么想的!” 梅伊骤然将她推抵在墙上,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那亲吻算不算激烈,也没什么高明的技巧。它唯一昭示的就只有他的霸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松开他的嘴唇,他就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我所做便是我所想的。我所想的一切,最终都必然会实现。” 米夏睁大了眼睛,她甚至都没有什么表情,就只有泪水安静的滚落下来。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在人类的生活中,你随时随地都可能面临失望。很多事就算你再怎么想实现,再怎么为此去努力,到最后也很可能一无所获。人类成长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接受失败,学会容忍被拒绝……从这方面讲,你还真是个孩子啊。” 可梅伊只说,“我是王。” 他用最简单的句子反驳她,然而这已然足够。因为他是魔神的众王之王,所以他所想必实现,他所欲必得到,他所至所见必为他所征服。他不曾失败,不曾妥协,不曾被违抗。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但其实此刻梅伊心里像她一样烦乱,为那脱离了掌控的失衡感。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一次他想要得到的,是未必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可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因为他是世界之王,这千万年来他曾在人间经历过很多事情,唯独失败不在其中。 可阿加瑞斯向她传授了真名。他是阿加瑞斯的王,那自不量力的魔鬼挑衅过他许多次,他比谁都更清楚阿加瑞斯的伎俩。所有其他的魔鬼都可能因为草率的授予真名而被挟制和约束,就只有阿加瑞斯不会——因为他是掌管情爱的魔神,他的真名本身就充满了魅惑的力量,所有呼唤那真名的人都注定将成为他的俘虏。 事实上纵然在地狱,阿加瑞斯也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力量为其他魔鬼所忌惮和模仿,就只有魔王自己不曾被他戏耍过。 没有人类能抗拒阿加瑞斯的诱惑。 就在那一刻梅伊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会被夺走。纵然他付出时间和耐心又怎么样?也许她甚至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在向她索求什么。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拥有这世上最昂贵的爱情,她很可能随意将它赠了旁人,而不去权衡什么才是最有利的。 因为她是米夏,在很多事情上她比魔鬼还要肆意妄为,她相信她自己才是她的心的主人。只要她不愿意,她便能拒绝一切。纵然他是魔神之王又怎么样?若她会因为他是魔王而爱上,那么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将自己卖出了。只要她屈从那些欺侮和诱惑她的人,她便可以更轻松的活下去。可她依旧艰难的固守着自己的心,不曾因贫穷和磨难而令自己变得懦弱、卑贱和驯服。 他是魔王,这又怎么样?她根本没把他能给她的东西放在眼里。他没有任何一处与众不同。反而像阿加瑞斯这种令他蔑视的男人,更容易打动和俘获她。 梅伊感到自己心底里属于人类的软弱再度苏醒了。 想要。 他曾想要过许多东西,可这一次是不同的。以往他想要便能得到,但其实得不到又怎么样?纵然他可能会愤怒,那也不过是因为他被违抗了。他并不真的稀罕那东西本身。而这一次,他是真的因为渴求而想要得到。若得不到,他该怎么办? 毁掉她——这么简单又符合他本能的答案,他竟不能去想。 因为他做不到。 千万年来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自己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可他是魔王,他的意志便是地狱的律法。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忽然就想笑,你看他终于还是被阿加瑞斯愚弄了。因他是地狱的律法,他不懂得感情。这样的魔王没有弱点,无法击败。所以他们就将人类的心种进了他的胸口。那么,现在他所体会到的这软弱而又新奇的情感,便是所谓的爱情吗?他想要得到她的爱,是因为他爱她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才是所罗门劝诱他来到人间的缘由,这就是人类的诡计啊。 梅伊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便叹了口气,将米夏拥抱入怀。他坦率的承认,“我是王又怎么样呢?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只是很生气,你竟用迷恋的眼神望着阿加瑞斯。你都不曾这么看我过,米夏。我想我嫉恨他了,因为我爱你。” 53chapter 53 chapter 41 米夏很快便给梅伊找好了炼金学院。 拜占庭继承了希腊教育的传统,各种私立公立学院遍地皆是。炼金术士也十分热衷于传道授业,他们常年招收学徒,不过学费也十分昂贵。而且知名的炼金术士名下学徒动辄上千,他们用大学徒带小学徒的金字塔教授法,真正能登堂入室,得到他们面授的学徒寥寥无几。 这种大致以入门先后划分等级的私人学馆显然不适合梅伊。米夏完全不认为小魔鬼有足够的耐心和谦逊,能忍受比他差得远的人类以他的师长自居。何况她也并不真的想送梅伊去上学,她只是想找一个人际关系简单并且友好的环境,让梅伊接触更多可以接纳他的人,交到更多他喜欢的朋友。 公立的炼金学院也并不容易进入。但是阿加瑞斯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在寻找学校,很快便差人给她送来一封推荐信。 彼时米夏正坐在奥古斯都炼金学院空旷的待客厅里,等着已被推迟了三个小时的入学咨询。忽然便有帝国宰相的私人事务官体面优雅的跳下马来,行至她的身旁向她行礼。被惊动了的学院政务官匆忙前来迎接,却被告知只是私人事物,随即事务官便当着他的面对米夏说道:“如果您选不到满意的学校,可以去公爵身边学习。公爵很乐意教授您的孩子,他的天赋必不会被埋没。” 纵然米夏对阿加瑞斯并无遐想,此刻也不由就想——这魔鬼追求任何姑娘都绝对无往而不利,他简直就是为此而生。埃及公主得有多铁石心肠,才能被这样的魔鬼侍奉而毫不心动啊。 阿加瑞斯不但是帝国宰相,还是当时最顶尖的炼金术士。拿到了他的推荐书,入学的事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学院长亲自接待米夏,表示愿意接收梅伊。甚至与她商讨奖学金的事。米夏便大致将梅伊的情况告诉他,“天赋过人,但是性格傲慢、孤僻,不擅长与人交往。”她说出了她的愿望,“希望他能遇到优秀的同学,得到他们的友善对待,互相看到彼此的可贵之处。若能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便再好不过了。” 可当她将录取书交给梅伊时,梅伊只问:“你就这么急着把我赶走吗?” 米夏甚至都说不出,我没有。因为她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梅伊突如其来的告白令她无可逃避,她甚至连装傻和拖延的机会都失去了。她需要时间冷却和思考,可她和梅伊的关系已经这样了,她的沉默便是一种暧昧,只会令最终的决定变得更加艰难。 后来她便对他坦白,“梅伊,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好。” “就只有你这么以为。”梅伊笑着,可他的眼睛并没有笑,那金色的眼眸里饱含了愤怒,“你真是出乎意料的胆小啊。” 米夏疲倦的说:“是啊……人类在面对这样的抉择时,都是胆小的。” 梅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我让你害怕了吗?” 米夏说:“没有。” “那么,你是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接受我的爱?” 米夏咬住了嘴唇——她明白这答案是很关键的,若她回答不当,必然伤害到梅伊的自尊。若他如魔鬼般暴怒,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再难弥合。若他决心以魔鬼的方式对待她,她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的——她得明白,她必要分辨清楚,她眼前的人也许可能会在某一天变回她的梅伊,但目下他的心是被魔鬼的那一面主宰着的。 她说:“梅伊,我爱你。”她便抚摸他的头发,深深的望进他的眼眸里,“你该记得的,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爱你,我对你的爱甚至比你对我的更深。” 那漆黑的眼眸温柔得像盛夏月光下的水波。她明明是在说爱他,可她眼睛里分明有凝聚不散的悲伤,那悲伤亦是久远的。 她并不是在对他说——没有由来的,梅伊竟这么觉得。 他为此而生气吗?那是当然的。可他发不出脾气来,他仿佛被她的难过困住了。他说:“我不是他。” 米夏便说:“可你是记得的,对吗?”她说,“你不愿意承认那个弱小的人类是你,可梅伊,我没有办法把你们区分开。因为你瞧,你霸占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容,他的记忆,甚至他的心……若你不是他,那么你是谁呢?” 他说:“你很清楚我是谁。” “魔王吗?”她叹息着,“是啊,你是魔王。可是梅伊,我为什么得接受魔王的爱呢?我又不爱他。” 她终于还是触怒了他,有那么一瞬间魔王想要摧毁她——他为什么要容许这个女人活着?她肆无忌惮的违抗他,不将他的意愿和愤怒放在眼里。她甚至想要改造他,想让软弱的人类之心主宰他。他若要讨好她便是在毁灭自己。 她究竟将魔鬼当成了什么? 他捏住米夏纤细的脖颈,金色的眼瞳里怒火明灭。却迟迟不能动手——哪怕只施加丁点力量她也是承受不住的。人类的生命便是这么脆弱,像流星般流逝无可挽回。他明明想要杀了她,可真将她的性命捏在手里了,他却感到害怕。他怕自己一旦控制不住,便要永远的失去她了。 她显然也是害怕的,她握住他的手腕微微的发抖,手心里都是汗。她不看他,连呼吸也屏住了,长睫遮住黑眸子里寒星般的光芒,像是含而不落的泪水。 可梅伊知道她已然达到了目的——她用触怒他的方式试探出了他的底线,明白他纵然暴怒失控也下不了手伤害她。 被挟制了,梅伊想,人类是多么狡猾而又狂妄啊! 他们该知道魔鬼都是善变的,他的爱慕不会持续很久。一旦这感情磨灭了,他必要报复她,让她后悔曾生在这世上。 他最终还是松开手,将她丢在地上。他推门想要出去透口气,这空间令他无法忍耐,他的心像是被攫住了一样沉重,几乎无法跳动。可她在他身后轻轻的唤道:“梅伊……”他便挪不动脚步。 后来他就回过头来,冷漠的浅笑着,问:“你还想怎么样?” 她说:“你生气了?” 他就冷笑着望着她——她如此狂妄的拒绝他,还指望他欣然接受不以为忤吗?或者她以为他不会生气只会乞丐般哀求吗? 她拢着领口说:“你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就算人类也憎恨实话。可我并不打算骗你,梅伊。”他就想让她闭嘴——你看她都说不爱他了还要强调她说的是实话,她真以为实话就有这么可贵吗?他宁肯她骗她,曲意讨好他,至少他心里不会因此更加难受。 米夏说:“你做过什么事,值得我去爱呢?我不是圣人,我不可能无缘无故恨你,也无法无缘无故的去爱你。”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说爱我,可我想那也必定是有因由的。” 他脑海中如雷暴一样沸腾的愤怒终于稍稍的平息了下来。他想是的,他爱上她是因为他苏醒过来时她为他哭泣了——也或者更早些的时候,他倒在污水里望着翡冷翠阴寒的天空等待自己的毁灭,她俯身将他抱起来。他嗅到她身上的芳香、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在弥留的疲惫中抬头望见她白皙的脖颈和缭绕而下的乌发,那感情便已萌生了。 他不承认那弱小的人类是他——可他对米夏的感情,确实是从那记忆中延续而来。 他想要取代他。因那感情在记忆中是芳美的,他相信得到她的爱必然就能获得无与伦比的快乐,他因此而开始贪求,平生头一次那么迫切的想要得到什么。可结果不是那样的,他只从这份感情里得到了痛苦。 而他甚至愿意为此忍受这痛苦。 54chapter 54 愤怒平息下来后,难过便想海水般沉重的将他淹没了。他感到疲倦。便轻轻的问她,“那么你想要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打动你的心,米夏?” 至此米夏才请求,“给我一些时间,暂时离开我去接触一下其他的人类,好不好?” 梅伊便说:“好啊……如果这就是你的请求,我便满足你。” 奥古斯都炼金学院是寄宿制,学生每周有一天休息日。一开始的时候米夏担心梅伊不适应,还曾去探视他,但梅伊并没有出来见她。他只托人送信来,说:“我很好。只是暂时有些忙,请不要担心。” 第一周的休息日他也没有回来。米夏去接他时,他已经上了旁人的马车。 礼拜日到处都静悄悄的,米夏站在学院主路茂密的油橄榄树荫下,对着那个明显已经不耐烦的仆人,迟钝的感到自己被冷落了。 “恕我直言,像梅伊先生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没有出生在尊贵的家庭里是件非常令人惋惜的事。他终于遇到了能配得上他的朋友,您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仆人傲慢的对她说。 米夏只是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确实该感到高兴——你看梅伊这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他和人类相处的很好,也很适应学院的生活,完全不需要她为他操心。但莫名的她就是为这种情形感到不安,因为她明白小魔鬼不是那么容易被讨好的人。 也许他是在跟她赌气,米夏想。 既然是她提出他们该分开一段时间,梅伊又显然在为此努力,她便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只回去将换洗的衣服与零用钱准备好,托舍监转交给梅伊。 她的工作渐渐也繁忙起来。米兰大公的使者显然已经来到拜占庭,出乎米夏的预料,这次出行十分低调,将军府上甚至不曾为使者举办过宴会。她也只是从配菜的变化和厨师长偶尔的抱怨中听出端倪。这位使者追求精致和奢华,并不怎么青睐朴素却又浓郁芳醇的米兰菜。从他对菜品所提的要求上看,米夏依稀勾勒出这使者的形象——出身尊贵,性格傲慢,出言不逊,自认为品位不俗。 “简直就像个法国佬,”厨师长偷偷的跟米夏吐槽,“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是米兰的使者。” 米夏就随口应道:“你想多了吧。” “但愿是……”厨师长就说,“本来法国佬就和梵蒂冈是一伙的,他们来拜占庭做什么呢?” 米夏便感到不解,她记忆中,君士坦丁大主教和梵蒂冈的教皇素来不和睦。教皇自称保管着通往天国的钥匙,是离上帝最近的信徒;可君士坦丁大主教说他们才是东方的正教,基督的真传。他们互不听从,分裂已有五百余年。一方面各在一方,都不能以武力消灭对方;另一方面教旨上又没有根本性的矛盾,无需你死我活的相斗。便不曾正面冲突。但也仅限于不曾正面冲突,提起对方来他们也绝对没有好话可说。按说米兰就在教皇国的北毗,该是教皇的臣属。可听厨师长的意思,却对梵蒂冈很不以为然。 厨师长便告诉她,“神是尊贵的,但马塞三世是小人。当年他的父亲与米兰大公争夺城主的位子失败了,当上教皇后他便开始报复米兰大公。为了跟他和解,米兰大公在雪地里跪了三天。这小人表面上宽恕了大公,实际上还是怀恨在心。米兰的公主嫁给加洛林的皇帝为皇后,生下皇子。加洛林皇帝死后,他的侄子们为了夺位,便伪造遗嘱说皇子是私生子。马塞三世收了贿赂,竟宣布假遗嘱有效。而且马塞三世还偷偷的养情妇,生下私生子。当年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差点就没当上教皇,还是翡冷翠的美第奇娶了他的情妇替他遮掩。他便将教廷所有的钱都存到美第奇的银行里……你瞧神立下十诫,他几乎全触犯了!” 这一整天米夏都心神恍惚。她记得帕西瓦对她说,“我们会把朱利安诺送到梵蒂冈接受审判,听从教宗的裁决。”彼时她竟以为这是公正审判朱利安诺的前提,可事实上朱利安诺根本就是教皇自己的私生子吗? 那么雷呢,他会不会遭到报复?他的处境该有多么艰难,原本法兰西的皇帝便是他的敌人,如今他连教皇也得罪了。 不知不觉她便又在庭院里望那天使的雕像,她感到心烦意乱。 后来她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喊她的名字,她忙收整心神起身要离开。可她转头便望见那银发的男人从月桂树后走出来,冰蓝色的眸子淡漠的望着她,一如既往。那个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雷……” 那男人微微的皱眉。而米夏也立刻看清了他的面容——他已很老了,也许得有五十岁还多。银发整齐光洁,如银丝般坚硬的向后抹去。皱纹便如铁钩银划般镌刻在他眼角。他脸上有不少细碎的疤痕,显然是久经战火了。可身形依旧高大健壮,就像风雪中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长得跟雷其实也没有那么像,就只是那银发与冰蓝色的瞳孔过于罕见了,米夏才不由认错。 这男人气质如此鲜明,甚至无需询问米夏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她揽裙向他行礼,便匆忙要离开。可佩特罗拉将军攥住了她的手腕,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米夏便说:“对不起,我将您误认做我的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 “雷罗曼诺。”米夏说。 “你从翡冷翠来?” “是的。” “这样啊……”佩特罗拉将军平静的感叹,可他并没有松开米夏的手腕,很久之后他才又问,“他还好吗?” 米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说,“我得回去工作了。” 使者在拜占庭逗留了大概一个月。他离开前厨师长终于确认了他的国籍。 “就是个法国佬,”他十分确定的对米夏说。“我听到他说亚琛的事了。”而亚琛是加洛林帝国的首都。 米夏说:“可是法国人来拜占庭做什么?” “我想因为马赛三世在宗教大会上的发言,马赛三世鼓动国王们去夺回以撒。”厨师长说,“你瞧以撒在迦南之地,想要攻打以撒就得经过拜占庭。我猜他是来借路的——拜占庭人肯借给他们才是犯蠢呢。”厨师长嗤之以鼻。 米夏说,“他们可以经过迦太基,从北非经埃及过去。” “开什么玩笑啊,那里都是沙漠!” 米夏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为自己的闭塞和落后感到痛恨。战争就要到来了,她却全无准备。 她确信拜占庭必定会参与这次战争,因为阿拉伯人的扩张给它带来了太大的压力,十二年前阿拉伯人甚至已经有能力围困它的首都。而法兰西皇帝的使者定然不是来借道的,他是来寻求同盟的。若欧洲自北非过埃及出兵,拜占庭过海峡经叙利亚出兵,阿拉伯人便要两面受敌。这不但将大大减轻拜占庭面临的压力,还可能使局面颠倒,令拜占庭一举进攻到阿拉伯腹地。 不论是阿加瑞斯还是佩特罗拉,都必定有足够的远见做出正确的选择。 而这个时候,她竟然将梅伊送进了奥古斯都炼金学院。那学院隶属于君士坦丁大学,是拜占庭最高的公立学府。一旦战争开始,必定会有大批贵族子弟从那里走出来踏上战场。纵然是不上战场的学者,也必定会被军方征召,投入经历研发杀人的武器。那学院里无人能置身事外。 而这些恰恰是米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梅伊沾染的。他的体内已然住着一个魔鬼,她怎么能将吮血食肉的现实送到他的面前? 55、 可连续三个礼拜日梅伊都没有回家。 米夏便记起梅伊说过的,“我可能会遇到更优秀的人,被他们所吸引,进而抛弃你,这也没关系吗?”那时她是怎么说的?“你不会……”那个时候她确实是如此确信着。而现在梅伊正试图以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会的。 米夏感到生气,又感到迷茫。 如果梅伊不曾对她表白,她绝对二话不说便将他回来好好的教导——你看他竟敢考验她?如果他真的被旁人吸引了,如魔鬼般朝三暮四的抛弃她那也罢了。可他明明就珍惜得不得了,为这种小傲慢便要丢掉自己最宝贵的亲人,他就不觉得自己很蠢很欠揍? 可梅伊对她表白了,这考验便又有了欲擒故纵的意味。而米夏根本就不想接受他,又凭什么让他得手?他想要离开便尽管离开好了。 米夏一个人在广场上坐了很久。傍晚的海雾浓重浸衣,她头发上凝了露水,一滴滴往下落。站起来的时候浑身的关节都像生了锈般僵硬,这时她才感到冷。海边起了凉风,乌云从海面上压了下来。 到家的时候她已被暴雨彻底的浇透。她打着喷嚏洗了个澡,然后迷迷糊糊的钻进了被窝。连晚饭也没有吃。 接下来她便病了整整一个星期。 穷人都没有资格娇气,一直到她在庭院里昏倒,都没有人知道她是带病工作。 她在仆人房里醒来,侍女长亲自给她端药进来。那药很难喝,苦得几乎无法下咽。光为了喝完它,她就出了一身汗。 她喝完药,侍女长便说:“这几天你就先住在府上吧,方便人照顾。” 米夏很感激,但她还是拒绝了,“我家有孩子在上学,礼拜日我得去接他。” 侍女长说:“也好。”推门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对米夏说,“将军府上没有女主人。”米夏懵懵懂懂的点头,正在想她为什么对一个厨娘说这些,就听她说,“将军大人是拜占庭的英雄,又温柔又强大。有很多贵族**仰慕她,以为自己有机可趁。她们都很貌美,并且多才多艺,嫁妆也十分丰厚……”她望着米夏,语气淡漠的说,“可她们一个也没有得手。”她说,“你得知道,将军大人善待你只是因为仁慈,没有旁的理由。” 米夏气得脑壳发疼,她语气生硬的说,“谢谢,我可以回家接孩子了吗?” 侍女长离开后她便下床穿衣服。气血翻涌着,她眼前一阵阵泛白,动作便有些粗暴。换裙子的时候她听到有什么叮叮咚咚的落地了,她低下头便看到一枚十字架的吊坠落在地上,那吊坠上镶嵌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闪的发光。她的动作不由就缓下来。 她跪在地毯上将那吊坠捡起来捧在手上。那一晚她和雷互相表白,雷解下他的吊坠为她带上。可变故陡然而生。她将它遗忘在口袋里,直到这一天再度看到它——可其实也不是今天才看到,上船后她换下这裙子时便已然看到了。她以为自己将它丢掉了,事实上她没有。她只是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假装自己已遗忘了它。 她轻轻的抚摸那吊坠,默默的亲吻着它。思念漫溢上来,就像雷的怀抱将她包围。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办法忘了他。 她出门便看到佩特罗拉将军站在外面,他似乎正要敲门进来。米夏向他屈膝行礼,他点头让她起身。 她要离开时他忽然抬手臂挡住她的去路,米夏便疑惑的望向他。可佩特罗拉将军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让出路来,说:“还有两份药剂,配好后我会让拉乌娜给你送去。明天你便在家休息,等病好了再来——我会照常给你算工钱,请安心静养。” 米夏便说:“谢谢你。” 第二天便是礼拜日。米夏连着三次扑了个空,她不打算再让梅伊躲开第四次。所以这天下午她便来到奥古斯都炼金学院,向梅伊的舍监约好了时间,“请帮我转告他,明天早上我会再来接他。”她这么说。 她身体略好了些,可这下午骤然便没了工作,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四下里静谧无声,光阴仿佛被拖曳到无限长。这空寂也令人难以忍受,她害怕自己胡思乱想,一旦想起那些拼命想忘记的事也许她就会坚持不下去。她便收拾屋子,将每一件家具都擦得纤尘不染,每一件衣服都洗好晾起来。 可做完这些时间也还早。她又仔细的罗列菜单,出门去采购食物。她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梅伊了,有很多东西她都想做给他吃。她又想也许梅伊又长高了,她是不是该买些新的布料,为他预备下秋冬的衣服了。 佩特罗拉将军果然差人给她送药过来,叮嘱她安心静养。她送了新做的果脯做谢礼。 白天她太累了,晚上喝了药她便昏睡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9点钟,她胡乱吃了些东西便去学院接梅伊。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 这一次梅伊果然没有走,他就在学院门前的广场上等她,身旁环伺着衣着鲜亮的贵族少年少女们。站在他们中间他便也是个贵族,容貌俊美,举止优雅,连笑容都像是照着名画练习出来的。 他正跟一个少年讨论谢什么,四周的人都用崇拜仰慕的目光望着他。片刻后跟他讨论的少年好像也恍然大悟了,笑着向他道谢。 这时梅伊才抬头望向米夏。 米夏便走上前去,叫他的名字。有娇俏的少女从旁揽住了梅伊的手臂,仰头望着他笑,“她就是你在等的人?” 梅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优雅又无所谓的轻笑,他说:“嗯。” “她是谁?” 米夏就停住了脚步,她感到自己才是个外来人一般,而他们和梅伊才是一伙的,他们围观她挑剔她,在心底嘲笑她。 她想她的模样多少是有些落魄的,这很正常,谁有办法在病了一个星期之后还面色如旧,容光焕发呢?但她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可嘲笑的,她衣衫干净整齐,面容端庄,不曾有任何失仪的举止。 她就望向梅伊。梅伊避开了她的眼神,微笑着轻巧的说,“我的资助人。” 米夏脑中便嗡的一响。她扶住额头令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她听到那少女笑着向梅伊撒娇,“我的父亲也很愿意资助你,你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梅伊摇了摇头,笑容如旧,“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资助我的。” 那少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梅伊自始至终姿态都没变过。谁能想象一个人可以这么优雅温柔的说出傲慢恶毒的话?但四周的轻笑声令她很快清醒过来。她还年轻,不曾受过这样的侮辱。立刻便羞恼到几乎哭出来。 米夏这一回是被真的惹恼了——为梅伊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旁人的好意。她便开口替那少女解围,说,“我是他的家人。” 这时有旁的姑娘为难她,“你们长得可一点都不像。” “谁说家人就一定长得像,”她言辞强硬的顶回去,“你的父亲跟你的母亲长得很像吗?” 她头晕目眩,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妥。不过这又怎么样?她只不悦的望向梅伊,而这一回梅伊终于肯回望她。他金色的眸子化开了,四周仿佛再没有旁的人。他从少女们的手臂间挣脱开,向她走过来。 可米夏说:“你还没向你的朋友们道别。” 他便有些不情愿的停住了脚步。片刻后他回过头,脸上已经又挂上了迷人的微笑,他说,“抱歉不能再陪你们,我要跟她回家了。” 56chapter 56 他们便一道回家。 梅伊走在米夏的身旁,唇角不由自主的翘起。他的心情很好——事实上前一晚从舍监处得到米夏的留言,他心情便很好。你看就算他已经给了她很多机会逃跑,米夏也还是想要留住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米夏来,从日落再到日出,他越来越激动不安,他想再见到米夏他一定要更加温柔的对待她,就算她提出再过分的请求他也可以满足她。 只要米夏答应和他在一起,有什么是不可以给她的。 可黎明之后便是清晨,之后是上午,眼看着日近中天,连中午都要到来了,米夏还没有出现。那个时候梅伊有多烦躁,他想也许她反悔了,人类不就是很爱在最后一刻反悔吗?何况米夏这么胆小。梅伊感到自己被愚弄了,他就知道他不该相信米夏……他不该给她这么多机会,上周她来接他的时候他就该跟着她回去。 他本来就该紧紧的握住米夏啊,梅伊想,他早就知道米夏没那么坚定,为什么还要学阿加瑞斯玩弄人心那一套。 他甚至差一点就要自己去找她。可幸而他还是忍耐住了。 米夏的身影出现在广场那一端的时候梅伊就已经看到了他。那个时候他只感到生气——你看明明是米夏自己说要来接他,却又拖延、拖延、拖延了这么久。梅伊简直都不想理她。他就故意说她是他的资助人。反正是米夏自己说不爱他,是她自己非要让他离开。梅伊想,他便满足她,跟同学友好的相处,交很多的朋友,承认与她没关系。这样她总该满意了吧? 不过他的恼怒也没有持续多久。看到米夏那么难过,梅伊便再也发不出脾气。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这么久没有再见面,他非常的想念她。 米夏的脚步很快,不过梅伊比她高很多,并肩而行对他来说依旧是悠闲的。他甚至有闲暇去打量米夏的侧影——她看上去很憔悴,肤色黯淡,眸光低低的含着。梅伊就觉得,也许他做得有些过分了,这一个月里米夏思念他必定也是很辛苦的。 他竟为此感到心疼和懊悔,他想他确实不该跟米夏玩弄心计。人类总归要比魔鬼更容易受到伤害,他应该多忍让她一些。 梅伊便去拉她的手。 可米夏显然还在气头上,她根本就不接受梅伊的讨好,抬手便挥开了,“暂时不要跟我说话。”她压抑着脾气,低声说。 梅伊愣了片刻,更强硬的去握她的手。米夏用力的想要挣脱出来,可梅伊不肯放开。 后来米夏便放弃了。 阳光明媚耀眼,一蓬一蓬的自油橄榄的树荫间落下来。鲜果的芳香飘散在空气中。梅伊感到心情愉悦,他已经有很久不曾享受这份温馨和满足。他低头去看米夏,想要逗米夏笑起来,却发现她在哭。无声无息的,就只有眼泪扑哒扑哒滴落下来。 梅伊感到心脏一瞬间被冻结了,他猛的松开了米夏的手。 米夏便将手塞进口袋里,别开头去望路边的排水渠。一直到家,她都没有抬头望梅伊一眼。 回到家米夏便钻进厨房里去,安静的洗菜、摘菜、煮饭。梅伊一个人坐在外间的餐厅里。他感到死寂并且混乱。 他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便进厨房去看米夏做饭,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可自始至终米夏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后来梅伊便忍不下去。她既然将他接回来,便该兑现她的承诺。为什么还要这样漠视他? 他强硬的上前将米夏抱在怀里,俯身想要亲吻她。 米夏脾气瞬间就爆发了,她想也没想抬手便给了梅伊一巴掌。她的力道尚不足以打疼他,可梅伊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眸光铄金般炽热,按住米夏的手臂便将她推倒墙上。他俯身在她耳边阴冷的问:“你手上不是有刀吗?”他便扶着米夏的手将那刀口顶在自己的脖颈上,嘲讽的对她笑,“我受够了你那些小把戏了,现在我想玩真的。你要是真打算反抗就给我刺下去,要么你就将价码一次说清楚,然后乖乖的顺从我。” 米夏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攥起拳头尽全力打在梅伊脸上。他只稍稍偏了下头。米夏将被他攥住的手用力挣出来,把那刀甩回到菜板上。刀刃刺入木板,砰的一声响。 她眼眸赤红的说:“你给我听着梅伊。你如果真打算追求我,就做些不那么混蛋的事!我不是受虐狂,你侮辱我、威胁我、强迫我,只会让我反感,消磨掉我对你的感情。我没对你玩过把戏——但你得知道,人的感情没这么容易得到。就算是做菜,你也得洗好、切好、煮好,然后才有得吃。” 梅伊偏着头,脸上红印渐渐浮现。熔金般的眸光含在眼里。 很久之后他才说,“你让我离开,我便离开了。你让我回来,我也回来了。你说这对我们都好,可你分明就更厌恶我了……究竟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米夏说:“我没有厌恶你,我只是感到生气,我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我们在最难过的时候相遇,大半个欧洲都走过来了,可你竟跟旁人说我是你的资助人。梅伊,你真就这么看我的吗?” “你生气了?”梅伊就自嘲的笑,“我只这么说你就生气了。可你就能对我说,你压根就不爱我,甚至找不出理由接受我。”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说?”米夏抬手盖住眼睛,努力克制着眼泪,“因为我说我爱你,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时,你却对我说,你不是他!你否定了那个跟我朝夕相处的人,非要变成我从来都没见过的魔王。魔王是谁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落泪,“他就只知道说他想、他要、他愿意,把我当物品般摆弄,从来都不会先问一句我愿不愿意。” 梅伊静默着,他的怒火早已经平息了,就只剩下委屈藏在心底。这也是属于人类的感情,他不想承认它却依旧要受它折磨。 他就轻声问道:“我想吻你,你愿不愿意?” 米夏说:“我不愿意。” 梅伊就早料到一般,暴躁而又沮丧的说,“你看你从来都不愿意。你让我尊重你的意愿,可你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意愿。你就一定要违背我吗?” 她这么难过,梅伊却非要一本正经的说这么可笑的话。她甚至懒得反驳他,可谁让她养了一只被惯坏了,就只懂得为所欲为的魔鬼呢?她只能将道理说给梅伊听,“梅伊,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是不一样的。**和意愿不是一回事。我要求你尊重我,不是说我想做什么你都得容忍,而是说我不想做什么时你不该强迫我。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遵守?我明明有力量取得我想要的。” “你当然可以,”米夏说,“可你也得知道有得就有失。你既然打算强迫我,非要做让我厌恶的事,就别再问我怎么才能喜欢你。” 她又说:“也别再说什么真想反抗就拿刀子刺你的话……也许那天我真的会恨你恨到失去理智,可在此之前,就算我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可能真下手伤害你。” 很久之后,梅伊终于松开了他。他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你……请原谅我。” 这还是米夏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道歉的话。在这么艰难的磨合后,他才终于有些明白人和人相处是怎么回事。 怒气散尽,难过和思念再度漫溢上来。米夏揉着他的头发,伸手将他抱在怀里,“嗯……已经不要紧了。” 她的怀抱馨香柔软,与他期待中的一模一样。梅伊感到眷恋,却还是小声嘀咕着,“你就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米夏说:“……我道歉。” 他便飞快的回抱住米夏,说:“骗你的,我很乐意……求之不得。”可这么辛苦才得到一个拥抱,梅伊不明白这究竟算什么,就问,“这是奖励吗?” 米夏摇头道,“不是……”她便向他坦白,“我也很想念你,梅伊。” 梅伊便帮着米夏煮饭。这个时候米夏才觉出身旁带一个小魔鬼有多好用,不管什么蔬菜只要交给他,他瞬间就能帮你料理好。连工具都不需要,虚空一翻就接到盘子里,切块刨丝无所不能。中间米夏给他木勺子让他去烧一锅水,他接过来盛满,那水就已经自动沸腾了。 米夏感到很无语,就笑问:“有什么你做不到的吗?” 梅伊小声说:“……让你立刻就喜欢上我。” 米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沉默不语。梅伊等不到她的安慰,便将摆弄手里的西芹,截段、碎丝……后来他就说,“我迟早会做到的。” 午饭很快就准备好了,米夏调味时就让梅伊先去整理饭桌。 她准备得有些久,梅伊一个人在客厅里,心情低落。抬头的时候他望见柜子上有一枚玻璃瓶,那瓶中药剂是炼金术士的作品。这药剂能帮人驱寒,在拜占庭常用来治疗感冒。梅伊便想到了什么,回头望向米夏劳作的身影,她白皙的面孔在雾气中朦胧着,依旧美丽得让他移不开眼睛。 吃完了午餐米夏便询问梅伊在学校的见闻。梅伊说得心不在焉——归根结底他就不是自愿的,离开米夏的每一刻都让他烦躁。 可他确实遵循米夏的话去做了,他试着跟人类结交,这并没有多难。别忘了他是个魔鬼,魔鬼最擅长把握人心。就算他一贯高高在上,不屑与人类接触,这天赋的技能也不曾生疏。除了米夏他可以轻易的引诱任何人,诱导他们按他所想所愿去行动。 他枯燥的忍耐了一个月,原以为他已通过了米夏的考验——可结果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相爱,可米夏如坚冰般丝毫不肯融化。与他接吻都会让她感到厌恶。 其实梅伊已经感到绝望,因为他已明白米夏根本就没打算爱他。她只是用一点若即若离的希望引诱着他,好循序渐进的将他改造成她记忆中的模样。随着人类之心的回归,他们的关系也终会回复成当初的模样。也许米夏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可梅伊是魔鬼,魔鬼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伎俩。 他只是不想让米夏看出来。因为米夏的眼泪甚至比她不爱他还要令他难受,梅伊不想再让她哭泣了。 只是顺从她而已——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妥协不是吗?米夏不肯,而他又无法像对待旁人那般强迫他,那便只有他屈服了。 梅伊就简单说着学院里的趣事,好让她放心。米夏听了确实很欣慰,还说:“你看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梅伊想,他们会喜欢他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世上就没有一个魔鬼不讨人喜欢。可他还是笑着说:“是啊。” 米夏还是有些精力不济,才过了晌午,便有些昏昏沉沉的。梅伊便轻声问:“你不舒服?” 米夏就说:“有些感冒……”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不想在你面前哭的,人生病了就特别容易委屈。” 梅伊就担心起来,“很难受吗?”他没有生过病,虽也见过许多病榻上等死的人类,可旁观是很难产生同感的。 米夏就笑着安抚他,“已经不要紧了。”她起身去取药,梅伊便帮她递过来。 米夏就有些尴尬的向梅伊抱怨,“这药很苦,非常难喝。” 可喝下去时那药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反而丝滑甘甜。米夏正疑惑,就听梅伊说,“我改了下成分,我想这样会比较容易入口些。” 米夏便笑道:“简直好太多了。” 她将那一整瓶药都喝了下去。 礼拜日,街上没什么人。盛夏的暖风里只沁着月桂树的芬芳和树荫窸窣的摇晃声。夕阳的余晖落进屋里,温暖又静谧。 梅伊坐在床边,静静的望着米夏的睡脸。金色的眼眸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依旧想要得到米夏的爱,只是那前景太过渺茫和遥远了。而魔鬼都是追求欢愉的,痛苦只会让他的**加倍深刻起来。尽管这并不是他真正想从米夏哪里得到的,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用手指描摹着米夏的面颊,她皮肤细腻,娇艳如晨露中的蔷薇。那细软柔滑的触感令梅伊迷恋。他轻轻揉搓着她的嘴唇,然后俯身亲吻。她的滋味甘甜柔软,比他想想中还要好。梅伊吮吸着,将舌头探进去,加深了这个吻。这亲吻过于激烈了,米夏喘息不畅,便在睡梦中不安的挣扎起来。梅伊知道她不会醒来,只将她抱住,更深的压制着她。 米夏很快便面红如潮,她攀住梅伊的肩膀,想要从他口中夺回气息。简直就像是在迎合。梅伊克制不住更深的掠夺。将她揉搓在自己身下,厮磨,贴合。 衣衫凌乱的褪去了,等梅伊终于放开她之后,米夏只能揪住领口蜷缩在床上喘息着。她的胸口起伏着,双唇如涂蜜般湿润,银丝滴落在床铺上。睫毛颤动,她想要睁开眼睛查看,可更深的睡意捆绑着她。春梦如潮水般上涌。 梅伊将她笼罩在身下,用舌尖拨开被汗水粘连在她脖颈上的头发,顺着吻下去,舔舐她的锁骨。米夏麻痒的要缩起来,喘息灼热激烈如盛夏的暴雨。可梅伊强硬的攥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打开身体。j□j被含住的时候米夏口中终于泄出j□j声。她还不曾经历人事,这感觉羞恼又陌生,令她害怕。她本能的闭紧双腿,可梅伊已将膝盖顶了进去。米夏瑟缩着,连呻_吟里也带了哀求般的哭腔。 可这声音越发取悦了梅伊,他用牙尖轻轻碾磨着。双手圈住米夏的后背,打着圈下滑。他指腹上粗糙的纹路擦过去,米夏便跟着颤抖。全身都失控般,所有的感觉都随着他的手指下涌。米夏的手指抓紧了床铺,指甲陷进去。再克制不住呻_吟。 梅伊的手探到米夏裙子下面时,她已经彻底湿透了。所有的抵抗都瓦解了,她屈服在梅伊身下胡乱扭动哀求着,想要索取却又不知道该索取些什么。她在睡梦中迷梦的抬眼,自长长的睫毛下茫然看着梅伊,甚至找不到焦距。衣衫早被卷起褪下,汗水湿身,他们贴合在一起,紧密无间。 这感觉对梅伊来说也是陌生的。他见过许多却不曾心动,纵然什么都懂得可作为魔王他几乎是没有感情的,连**也十分淡薄。如今他已尝到那滋味。他忽然后悔令米夏睡过去,他想要被她注视和迎合。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与她合二为一。想要她在清醒的状况下被他占有。这愉悦已胜过他所得到过的一切,他只愿和她共享。 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停下来也是不可能的。梅伊蜷起米夏的膝盖,将她的双腿分开。米夏还挣扎着想醒过来,被他揉搓得泛起红潮的**陈列在梅伊面前,黑发缭绕的床铺上。她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梅伊俯身按住她的手腕,用力的顶了进去。水声淫_靡. 那疼瞬间贯穿脑海,米夏有片刻的沉默。无声的茫然的喘息着。他太大了,她根本就接纳不了,可他还是强硬的入了进来。 梅伊亲吻着她的眼睛,米夏便顺从的阖上了——睡梦总是短暂,梦里的痛苦总会过去。她只想逃避。 梅伊轻声安抚着她,低沉的嗓音像夜晚的海浪涌上沙滩。他又亲吻米夏的耳垂,湿漉漉的舔进她耳朵里。她渐渐就忘了那痛楚。 他开始缓缓的动,米夏跟着闷哼了一声。可痛仿佛也麻木了,不再那么难以接受。她慢慢又沉进那令人羞耻的春梦里。 外间天色已黑,梅伊亲吻着米夏。这感觉难以言说的美好,他一时竟希望夜晚永远不要结束。他抱住米夏,由缓而急。魔鬼原本就最懂得如何取悦自己,纵然不曾做过,他也完全不觉得生疏。 这一夜确实漫长,他摆弄着米夏,想要找出令她舒服的姿势。直到她将嗓子喊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后来梅伊便坐起来,将米夏抱在他腿上,胸口贴着胸口与她拥抱和接吻。就仿佛他们两情相悦,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可自始至终梅伊都明白,这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用力的将米夏按在怀里,在极致的愉悦之后,只感到心脏被捏住般难受起来。 57chapter 57 黎明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不大,沥沥淅淅的。从海滨的山丘望去,乌云低矮的覆压着大海和6地,接天蔽日望不到尽头。简直就像摧城拔寨而来的重兵。 雷罗曼诺在仪仗兵的列阵欢迎下来到这座城市,作为法兰克皇帝的特使,拜占庭给予了他足够尊崇的礼节。这主要归功于在他之前来到拜占庭的使节,他和拜占庭谈妥了主要的结盟条件,雷只是来签订合约的。因为法兰克皇帝已经决定,这次法兰克派出的远征军便由他来统帅。 雷对此不热衷,甚或是感到厌恶的。他的出身令他成为整个法兰克的笑柄,可他身后站着米兰的女公爵和整个西法兰克,纵然法兰克皇帝献土夺位,也依旧不能真正将他怎么样。给他一个远征的机会,令他在东方掠夺财富,甚或建立自己的王国,也不失为一个既慷慨又合算的方案。何况如今的法兰克到处都是失去土地和工作的流民,信徒们对教会和国王的不信任也已经到达临界点。正需要一次祸水东引的远征来给他们一件事做,以发泄他们日益积攒的暴力情绪。 雷熟知政客们的手段,他在所有人都为此狂热的时候,保持着令人侧目的清醒。他沉默不语,只是因为这是他必然要做的——他得去到以撒,无论要踏过多少人的尸体。因为那里是神赐的圣城,记载着一切的答案。 欧洲已经步入黑暗的边缘。恶魔的遗迹像有生命一样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河流变得污秽,庄稼不再成熟,瘟疫以遗迹为中心蔓延开来。牲畜和人感染疾病,身上的皮肉大片大片的变黑腐烂。人们花费昂贵的金币从拜占庭进口治疗这疾病的药水,可昔日繁华的城镇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变作空荡荡的鬼城。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诡异的扎根在土地上生长着的遗迹造成的。可人间的力量灭不了它们。而且它们太多了。 天色阴晦。雷骑马行过拜占庭的街道,望见沿途的富庶和太平。这城市如此繁忙,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也一如既往的运转不休。 拜占庭也是有恶魔遗迹的。但这里的遗迹显然不曾向这片土地释放那么强烈的恶意。这一路上雷都在想,是不是能从拜占庭人身上学到什么方法,缓解欧洲的灾难。 他安静的在簇拥中来到了大圣宫前的广场上,然后他便看见了代替拜占庭皇帝前来迎接他的帝国宰相,阿加瑞斯。 那是一个魔鬼。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雷就认出了,可当那个男人微笑着向他致意时,雷竟有片刻的疑惑——也不那么像魔鬼,他身上分明也有人类的生命气息。这感觉和米夏身旁那个小魔鬼很像,但小魔鬼体内的黑暗嚣张澎湃,像随时会冲破堤坝的洪水。而这魔鬼身上的黑暗气息却被很好的掩藏着,像夜晚一样温顺和柔和。 “欢迎来到拜占庭,我的朋友。”阿加瑞斯说道,“皇帝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雷什么也没有问。他平静的向他行礼问候,便跟随他进入了大圣宫。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直到雷抬头时望见了皇帝陛□旁随侍的男人。 那个男人银发冰瞳,皱纹刻上他的面颊。他已经很老了,可事实上跟十三年前相比他也并没有改变太多,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佩特罗拉将军,拜占庭的英雄,也是这次东征拜占庭军的元帅。”皇帝陛下注意到他们对视的眼神,便微笑着帮他介绍,“你们……你们认识?” 佩特罗拉将军依旧如城墙般沉默的矗立,他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雷便说:“是的,他曾经是法兰克的第一骑士。” 皇帝陛下便笑道:“如今他已经是拜占庭的了——告诉我,在他离开之后,法兰克的第一骑士是谁?” 雷说:“很抱歉,我也不清楚。” 而佩特罗拉将军却在此刻开口,“他就站在您的面前,陛下。” 这赞誉令皇帝陛下和圣宫里所有的臣僚对雷刮目相看,可雷只淡漠的推辞,“如果二十年前能得到您的承认,我必定会感到的荣幸。” 佩特罗拉将军石雕般的面孔微微的震动,他什么都没有说。皇帝陛下便替他解围,“佩特罗拉将军依旧是拜占庭的第一勇士。纵然你比他年轻,可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他笑着打量雷,“在任何方面。不过我们何必非要在今天争出胜负呢?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较量。” “你对佩特罗拉将军太严苛了。” 签订完盟约便是宴会,雷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便将他的副官留下来应对前来攀谈的贵族,自己一个人到阳台上透气。 潮湿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静静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 他抬头寻找,便看到拜占庭的宰相正懒散的坐在阳台洁白的大理石护栏上,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望着远方。这种时候他更加不像一个魔鬼,反而像一个孤独寂寥而又心不在焉的少年——像当年那个骤然就失去一切的自己。 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或者是这魔鬼的天赋技能。他并不回答阿加瑞斯,只点头向他致意,然后走到他的身边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一个魔鬼?” 阿加瑞斯便笑道:“嗯,正如你是一个圣徒。”他微笑着回头打量雷,眼睛散漫里暗藏着危险,“你要剿灭我吗?” 雷说:“我不知道,不过目前不会。”他说,“来到拜占庭后所见所闻,令我对你保持着尊敬。” 阿加瑞斯便笑道:“谢谢。”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风轻云淡的消散了。 这恶魔似乎是可以交谈的,雷便说:“在进城的路上,我曾看到恶魔遗迹。拜占庭人似乎很习惯它们的存在。” 阿加瑞斯说:“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也惊慌过。不过后来发现它们基本没什么危害后,人们就不去在意了。” “可是在欧洲,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雷便向他讲述欧洲所遭遇的苦难,谦逊的向他求教,“您能否告诉我,拜占庭是怎么避免这灾厄的?” 阿加瑞斯望着远处低压压的乌云久久的不说话,后来他便问,“你们的圣人对恶魔城是否有什么解释?” 雷说:“是的。有人说这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因为人们的作恶和懒惰。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恶魔的封印在某处被解开了……这些遗迹便是恶魔的巢穴,地狱的瘴气从那城堡里溢出来,导致了灾难。” “基本就是这样了。”阿加瑞斯想了想,就笑道,“每一座恶魔城都是有名字的。譬如你在拜占庭西郊看到的恶魔城,就叫做阿加瑞斯。那城堡的中心是一根恶魔柱,柱子上封印着名为阿加瑞斯的恶魔的真名。”他指了指自己,“也就是我。得到那恶魔柱你便能与我签订契约,那契约是役使契约,就是当年所罗门与我签订的真本。恶魔柱关系到我的自由,我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类进入。所以我便将地狱里我的城堡搬来守护它,那也就是恶魔城的真身。” “恶魔城的作用,原本只是为了守护城堡里的恶魔柱?” “是的。”阿加瑞斯笑着眺望远方,“但那是我的城堡,就算我想用它来做些旁的事又能怎么样?” “恶魔对人类怀抱着恶意,所以恶魔城便散布灾难?” “别这么说,”阿加瑞斯目光柔和又平静,“魔鬼其实是喜欢人类的,比耶和华还要喜欢。人类天生便是恶魔的信徒,你瞧我们有同样的原罪,同样的**,同样的喜恶悲欢——恶魔城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他说,“只不过梵蒂冈做了魔鬼们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所以魔鬼们加以惩戒。就这么简单。” 雷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攻破了恶魔城,得到了恶魔柱,就可以制止这灾难,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阿加瑞斯笑着凑近了雷,像吐露什么秘密般轻松的说,“在地狱我统帅31个军团,如果你没有战胜31个魔鬼军团的实力,就不要自取灭亡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什么般补充,“顺便告诉你,地狱的规则和人间不同。如果我不能独自战胜这31个军团,我便不敢统帅他们。因为军团里每一个魔鬼,怀抱的都是杀了我便能取代我的信念——你若敢碰我的恶魔柱,佩特罗拉的儿子——我便碾碎你。” 雷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几乎就要拔剑。可阿加瑞斯比他更快。他轻巧的按住雷的手,在他耳边轻笑,“为什么不想想一劳永逸的办法?去以撒,那里有地狱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无上的力量。去巴比伦,那里有神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永恒的时间。等你得到了这些,你连魔王也能战胜。到那时,便将一切都回复成原本的模样吧——你的神会保佑你。” 58chapter 58 天色渐渐转暗,夜晚悄无声息的降临,而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梅伊静静的守在米夏的床前,她攥紧了他的手僵硬的蜷缩着,头发缭乱的铺满枕头,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想来在梦中也是十分痛苦的。这状况已持续了一整天。黎明的时候她就发起热来,梅伊帮她盖被子时她拉住了他的手。痛苦的时候最害怕孤身一人,她仿佛已将他当作了支撑,紧紧的握住不放。 被魔鬼的烙印玷污,灵魂总是要遭受烧灼和洗伐的痛苦。可梅伊没有想到这煎熬竟会这么严苛和漫长。有一阵子米夏的生命之火几乎就要熄灭,她痛苦到甚至失去了求生的信念。那个时候梅伊有多么害怕,他不停的亲吻着米夏的手指,在她的耳畔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懊悔自己竟然让她承受这些,恨不能以身代替。可就算是他是魔王,这也是做不到的。 那个时候米夏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她只是茫然的搜寻着,大概隐约在一片迷雾中看到了他的身影,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她轻轻的叫“雷……”梅伊无法去计较这单词的含义,他只用力的将米夏抱着怀里,说,“米夏,我在这里。”她便低低的呢喃着,“太好了……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那时起她便又昏睡过去,艰难、痛苦,却默默的忍受着对抗着。等待这折磨结束。 这也是有意义的,梅伊想。只要这磨难结束了她便能获得恒久的生命。不再受人类生老病死的拘束。他们会有无穷尽的时间在一起。就算米夏会因此憎恨他也没关系。终有一天当人间她眷恋的一切都逝去,她便不会再执着于人类本身。那个时候她必然就能理解和接受他了。 第二天的黎明依旧在阴雨中到来。 米夏茫然的睁开眼睛,她的视线从天棚转到窗户,再到窗外茫茫的雨幕。她脑中空白一片,她试着动了动,感到四肢疲软无力,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重装般松散。 “想吃些什么吗?” 听到这声音意识才重回她的脑海。她记起前一天是礼拜日,她接梅伊回家了。 米夏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疲倦感让她力不从心。她总觉得身体有那个地方不一样了,私密之处令人羞愧的敏感着,衣料的摩擦都能让她短暂的脱力。米夏咬着嘴唇靠在床头上,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已经24岁,虽不曾经历过,可该有的常识并不欠缺。生理上的冲动没什么可避讳的,她早已到了年纪。她只是疑惑为什么会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时候到来。 梅伊伸手来探她的额头,那滚烫又略带粗糙的触感令她颤抖。靠近时他身上的气息过于好闻了,米夏感到心猿意马。 她抬手挡了一下,尽量避免对上梅伊的眼睛。说道,“已经不要紧了。本来只是想稍微休息会儿,谁知就睡过去了。”她望着外面的天色略感到疑惑,“天还没黑吗?” 梅伊便告诉她,“你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礼拜二早上了。” 米夏怔愣了一会儿。梅伊又说,“昨天你又发烧了,一整天昏睡不醒……现在还难受吗?” 米夏说:“……我还没有请假。” “不要管工作的事了——还是你认为我根本就养不起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孩子吗?”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的看看我。就算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也比你更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 那一叠声如海浪拍击,又像琴弦拨动,嗡嗡的从耳边传进心底。沙哑低沉得像一种折磨。米夏忙打断他,“我饿了……能去厨房帮我做点吃的吗?” 梅伊凝目望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房间。 米夏便起床洗漱和穿衣,冷水拍打在身上微微令她醒神。那令人尴尬的燥热很快便褪去。擦脸的时候她从水中倒影注意到脖颈上的红点,她抬手摸了摸,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后她小心的拉开衣服看向自己胸前。 “你下床了?” 梅伊的声音令她惊了一跳。随即她又感到羞愧,为自己不着调的猜疑。 她回头说:“你先出去会儿,我换好衣服自己去厨房吃。” 可梅伊已经端了桌子进来,“今天你得休息,赶紧过来躺下。” 食物的芳香令米夏感到饥饿,她咽了口唾沫,说:“很香……”又疑惑道,“哪里来得床桌?” 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多么多余——她身旁跟着无所不能的小魔鬼,他甚至可以把贝壳变作珍珠,将木头变作桌椅有什么难的?她笑道:“你真厉害啊。”或者该说他方便好用? 梅伊就骄傲的,“那当然。” 她便顺从的坐回床上去,梅伊拿勺子盛汤喂她,先用嘴唇去试温。他眸光专注,就像恩爱的夫妻为彼此做的。米夏感到别扭,可还是张嘴接了。她从他手上接过哨子,“我还没病到需要人喂的地步。”梅伊就说,“是我自己想喂你。”他轻轻的抿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米夏总觉得这一天梅伊的举止过于亲密暧昧了……简直就像似有若无的撩拨。 这孩子似乎在学校里学了些很不妙的东西。 米夏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刚刚身体的冲动,让她对某方面的事过于在意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烦闷起来,美味的食物一时也变得难以下咽了。 她就拨弄着汤菜问梅伊,“你想不想离开拜占庭?” 梅伊就问:“为什么?” 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据实相告,“拜占庭可能要卷入一场战争。我既不希望你成为被杀的一方,也不希望你成为杀人的一方。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到战争波及不到的地方去。” 梅伊沉默着,米夏抬头望他,等着他的答案。 好一会儿之后梅伊才说,“我们才刚来到拜占庭,而且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米夏,之前你让我去上学,我去了。很费力的才适应了学校,交到了朋友。就当我开始喜欢上这一切时,你又要我放弃一切离开这里?” 米夏说:“我也是有理由的。” “是啊,你有理由。”梅伊垂眸说道,“可那也只是你的理由罢了。因为你不希望我做你不喜欢的事,就要让我放弃很多我喜欢的东西。米夏,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米夏说:“换一个地方,你也可以上学,可以交到朋友……” “可是这不是我已经得到的吗?为什么非要重新开始?” 米夏说:“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梅伊沉默了许久,才抬眸望向她。他笑着,眼眸里却全是悲伤,“好啊……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他起身要走,米夏不由自主就拉住了他的衣袖,“梅伊……” 他回过头,米夏便向他保证,“我保证会找到比拜占庭还好的地方。” “都无所谓。只是不要再问我为你做过什么了,”他温柔的微笑着,轻声说,“就算我一次次压抑着着自己的愿望顺从你,你也不会记得。反正下一次我也还是会顺从你。因为我爱你,而你不爱我。” 米夏只感觉心中无法言说的难受。她确实强迫他改变了很多,因为她固执的相信梅伊的记忆延续在他的生命中,纵然他是魔王,只要那段过往还在,梅伊便也还在。她想要唤醒他身体里梅伊的人格。 她不愿回应魔王的爱,因为她真的不爱他——她为什么要去爱魔王,连魔王究竟是什么她都并不真的明白。她怜惜魔王,只因为她相信他同时也是梅伊。可魔王分明就不肯承认梅伊的存在。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一次次听从她的意愿。 米夏也知道他必定会顺从——如果他真的爱她。 当她第一次利用魔王的爱慕时她就已然明白,迟早她会为此遭到报应的。这世上没有任何敢跟魔鬼做买卖却无需付出代价的。 米夏并不后悔。她只是感到茫然无措。她这一生必定要和梅伊一起渡过,她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可她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 因为她不爱他。 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这天下午米夏便去佩特罗拉将军的府邸请假——也顺便辞职。 既然法兰克的大使已离开了,府上应该不再那么需要会说拉丁语的厨娘了。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侍女长却并没有很快的答应,她说:“府上明天要举办宴会,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所有的人都为此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你不但旷工,还要辞职?” 米夏只能再三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之前生病了——也不是马上就走,我会做完这一阵子。等宴会结束,府上找到新的厨娘再离开。” 侍女长这才平息怒火。府上确实很忙碌,转眼就有三处在摇铃找她。她很快便急匆匆的去回话。米夏便去厨房里帮忙。 厨师长很难得的没有抓到她就开始八卦,这次他看到她就开始派活。 米夏才挽起袖子开始削莴苣,外间便有人传话找她。她出门便看到佩特罗拉将军站在外面,高大的背影浸润在阳光里。他脊背笔挺仿佛不可折曲,这气质总是让米夏想起雷罗曼诺来。他们都是黑铁一样坚硬的男人,明明最欠缺温柔的特质,却又那么的让人感到安稳和宁静。 她揽裙向他行礼,轻松提醒,“将军阁下。” 佩特罗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先问到:“身体怎么样?” 米夏说:“已经康复了。” 佩特罗拉将军又问,“这两天有好好的吃饭吗?” 米夏不知所以然,“是的。” 佩特罗拉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这现状也是尴尬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道:“你要辞职,是家里遇上什么事了吗?如果遇上什么麻烦,请尽管告诉我。我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这样的话无论何时听到都会感到温暖。可米夏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麻烦,我想要回东方去。原本就只是路过拜占庭,没打算久留的。” “这样啊……”佩特罗拉将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在翡冷翠,你原本是个面包师?” 米夏说:“是。” “那便帮我烤几炉面包吧。”他说,“明天的宴会上我想让客人尝一尝。” 59chapter 59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晦,大雾笼罩在山与海之间。刚起床时那雾浓稠得仿佛可以伸手推开,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 雷罗曼诺打开窗子。他住的地方临街,是拜占庭最繁华的集市。他的楼下便是店铺,这个时候还没有开门,临街摆摊的水果商贩也还没开始叫卖。大雾仿佛将时间也凝固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佐伊练剑回来,进屋喊他去吃早饭,见他在看雾,便说:“这天气真是讨厌,总觉得会被偷走很多东西似的。” 雷并不答他的话。他从来不明白被偷窃有多么令人厌恶,大概因为他这一生真正渴求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而其他的东西则充裕得纵然被偷窃也不会察觉。 他只问佐伊:“今天有些什么安排?” 佐伊说:“中午有一场宴会,没旁的了。” 雷说:“你替我去向佩特罗拉将军道歉,中午的宴会我不能去参加了。” 佐伊感到疑惑——他能看出雷很排斥佩特罗拉将军,但他追随雷多年,很清楚雷不是个这么情绪化或者说敏感的人。你瞧法兰克皇帝有多么恨他,他还不是每次都衣着整齐、脊背j□j的去觐见他,让原本就嫉恨他的皇帝陛下难受得三天睡不好觉?朱利安诺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待遇,哪管他再威胁炫耀,雷还是该拔刀就拔刀,该砍人就砍人。 他天生就是有能让他厌恶的人比他更难受的本事。因为不喜欢佩特罗拉将军就不出席他该出席的宴会?雷不是这种性格。 佐伊正想询问理由,便听雷补充道:“阿卜杜拉给我回信了,一会儿我要去见他。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得提前回去了。” 阿卜杜拉预言了灾难的到来,他为阻止事态恶化而前往教皇国。可惜这贫穷的清教徒在东方被尊称为圣人,却没有足够的财富打通梵蒂冈的门路。他没能见到马塞三世,灾难便降临了。宗教大会的时候他来到亚琛,指点雷前往以撒寻找答案。 雷来到拜占庭时,阿卜杜拉也回到东方筹集抑制黑死病扩散的药剂。他们两个人在拜占庭碰面,显然是有了什么进展。 佐伊便站直行礼道,“是。” 大雾一直到中午还没有完全散去。阴云覆盖着天空,海面上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潮湿并且粘腻。 盲人牧师坐在雷的身旁,手里捧着鲜榨的甘蔗汁。那金属的杯皿外有水滴凝聚,正缓慢的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从雷开始向他讲述恶魔城,说到以撒的地狱之门与巴比伦的神之门,阿卜杜拉便没有动过一下。他沉默的倾听着,泛白的盲眼几乎不曾眨动。 “阿加瑞斯是个智者,”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对雷说,“传说中他无所不知,能为施政者解答一切难题。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这必定就是正确的答案。可这魔鬼最欠缺的美德便是诚实,他口中没一句纯粹的实话。若毫无保留的听从,必然会遭遇凶险。” 雷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试一试。只是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在意——阿加瑞斯说地狱之门在以撒,神之门却在巴比伦。” 阿卜杜拉便又沉默下来,浑浊的盲眼望向窗外。雷明明知道那双眼睛是看不到的,却又有种它深邃得能穿透迷雾的错觉。后来阿卜杜拉便问雷,“神将摩西自埃及领出,使他不再为奴。其后便给他告诫,令他的族人遵守。那告诫的前两条,你可还记得?” 雷说是,便为他背诵,“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你亦不可雕塑、跪拜和侍奉一切偶像,因我是善妒的——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由父及子,直至四代;爱我的、守我的诫命的,我亦必赐福于他,直至千代。” 阿卜杜拉便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雷沉默了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立约之时神不是唯一的,也并不是最被信仰的。” 阿卜杜拉便说:“可神是唯一的真神,他不容许其他的信仰存在。所以其他的神必是伪神,是我主的敌人。那么他们现在是否还存在?是否已不再与我主为敌?” 雷说:“我不知道。” 阿卜杜拉却说:“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欧洲的受难令你动摇——你忍不住想,如果神是全能并且慈悲如父的,为何会让魔鬼出现?为何会让信徒受难?你面临着两难的抉择,要么神并非全能,要么他并不悲悯。所以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阿卜杜拉就问他,“告诉我,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雷说:“他并非无所不能。” 阿卜杜拉的盲眼便望向雷,他微笑着,“你甚至都无需思考?” 雷说:“我考虑了很久,在全心信仰他之前我便已找到了答案。不会到现在才来怀疑。”他望着窗外,又想起那个自己憧憬了很久也憎恨了很久的身影。后来他就告诉阿卜杜拉,“我生来便被诅咒,我想你是知道的。”阿卜杜拉说是,雷便接着说,“那时有人为我讲约伯的故事。他说约伯是神最虔诚坚定的信徒。魔鬼和神打赌说,约伯信奉神是因为他爱他的子女和财富,神便令约伯的子女都死去,令他破产,一贫如洗。魔鬼又说,约伯奉神是因为他爱惜自身,神便令约伯病痛缠身,面目全非。约伯痛苦到诅咒自己的出生,质疑自己为何活在世上。可他始终敬神如初。魔鬼赌输了,神也考验了约伯的虔诚。自此神便视约伯如密友,令约伯康复和长寿,赐他双倍的子女和财富,再不许魔鬼加害他……那人便将我比作约伯,他说我正在接受神的考验,我的虔诚和忍耐终会打动神。我受多少苦难,日后便得多少赐福,”雷笑道,“你不觉得这说辞十分耳熟吗?” 阿卜杜拉说,“是啊,如今梵蒂冈便以这套说辞蒙蔽信徒,令他们越是受苦便越虔诚奉神。” 雷说:“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想,神是多么残忍啊。你瞧在神的眼里约伯死去的子女跟牛羊没有任何区别……神冷漠起来根本与魔鬼毫无差别。直到后来我长大了,走遍整个欧洲——”他停顿了许久,反问道,“你说人的本性是什么样的,阿卜杜拉?” 这次是阿卜杜拉说,“我不知道。” 雷说,“你知道,你只是不肯说。因你是圣人,你爱世人。纵然他们用唾沫和石块对待你,你也依旧甘心照耀他们,相信他们是善的。可我不是。”雷说,“我走遍欧洲,看到的是人们能不劳而获,便不去劳作;有人杀人,有人盗窃;有男人j□j女人,迫使她们服从;有年轻人欺凌老人,抢夺他们的财产;还有母亲卖掉女儿以养育儿子,有醉汉卖掉妻子以偿还嫖资……纵然这些都发生在眼前,只要事不关己人们便不去制止;可若令他们受损,他们便要暴怒、作恶。我见过无数罪人,阿卜杜拉。你若跟我说人性本善,我是不信的。人生来便七罪俱全,本质上我们都是魔鬼。” 阿卜杜拉沉默不语,盲眼仿佛也看尽这一切,他知晓而不言说。 雷便接着说,“所以我信仰神,纵然他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全能,纵然他视人命如牛羊——因他最早与摩西订约,告诉人类,你要敬你的长辈,爱你的伴侣,养育你的子女,和睦你的邻居与族人。你不可杀人,不可盗窃,不可j□j,不可贪图他人的财产。你若遵从我的训诫,我便保佑你;你若犯罪,我便惩罚你——这便是神的慈悲与救赎,是他为天父而不同魔鬼之处。阿卜杜拉,我并非无需思考。我只是在很久之前就已找到我想守护的东西。我相信神的正义。因此他可以不是全能的,但他必得是慈悲的。” 阿卜杜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用盲眼望着雷,那眼睛里有悲悯和慈祥,他说:“既然这样,我便告诉你我所知晓的真相。” 他便缓缓的为他揭示,“我们的神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全能。在他得到最初的信徒前,诸神早已诞生,由他们的王统御——那便是我们所知的魔鬼,他的住处即为地狱。因神宣称自己是唯一的真神,便与诸魔为敌。可神无法抹除他们,因为神也有要遵守的规则。” 他说:“那规则只有神与魔王知晓,它们记录在巴比伦和以撒的石碑上。那是神与魔王力量的本源。传说推开两道门便可以窥见碑文的真相,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巴比伦在真语中的本意便是神之门,可它被称作冒犯神的城市。为什么?因为人类建造了通天的巴别塔,妄图借此登上天国,开启神之门——神何必为一座高塔愤怒?他真正愤怒的是人类自不量力,竟敢挑战他的威严啊。”他说,“这之后,巴比伦才沦为魔鬼的巢穴,成为人间的罪恶之都。” 雷说,“可神毁灭了索多玛和蛾摩拉,却没有毁灭巴比伦。” 阿卜杜拉说,“因为那时巴比伦已被魔王占据了。” “神失去了巴比伦,所以他夺取并守护以撒,令摩西的族人——也是他最早、最虔诚的信徒居住……”雷便恍然明悟,“因为魔之碑在那里?” 阿卜杜拉说,“是。这是神与魔王的战争,可人类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为神照耀的世界与魔王主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如今巴比伦与以撒都在异教徒的手中,而魔鬼肆无忌惮的对人类作恶。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夺回以撒,令神的光芒重新照耀那里。” 雷沉默了片刻,“可阿加瑞斯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阿卜杜拉说,“魔鬼狡诈多变,喜怒无常,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不要轻信他们,随时保持警惕。” 送走了阿卜杜拉,天色已然不早。佐伊敲门进来给他们送午餐,雷便问:“几点钟了。” 佐伊说:“快要四点钟了。”他看了看雷,提醒他,“你要不要去佩特罗拉将军府上露一下面?将军已三次命人来请。” 雷只微微皱眉,“我很累。” 他并没有说谎。纵然从一开始他的信仰便与众不同,可乍然听闻这么惊世骇俗的真相,他依旧是难过的。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佩特罗拉——马库斯佩特罗拉。可当年他曾是爱他的,这男人击败了法兰克皇帝身旁所有的骑士,赢得了他的监护权。从此他便守护在他的病床前,教授他学识,传授他技艺,为他讲述外间光怪6离的世界,也向他布洒神的慈悲与荣光。雷敬仰他,亲近他,信赖他。被父母厌恶和抛弃时他甚至曾想,若马库斯是他的父亲该有多好。 可马库斯竟然真的是他的父亲。多么可笑啊,他最敬爱的人,整个童年里唯一的阳光,竟是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的罪人。他曾有多么爱他,那时便有多么恨他。他在每一堂剑术课上挑战他,以死相搏,仿佛只要杀了这个男人,他便再不是那个被遗弃和背叛的私生子。可当他最终击败他,将长刀比上他的喉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杀不了他——就像他无法杀死内心深处那个卑贱、怯懦、孤独的自我。 他所爱的一切终将背叛和失去。你看就连他信仰的神,也被证实并非唯一和全能。可这又怎么样呢?若这世上没有绝对与永恒,那他便去创造一个好了。他已足够强大,纵然踽踽独行,依旧前行不辍。因为这世上总还是有需要他的力量去守护的正义,去守护的人。 雷安静的掰开面包,那面包暄软芳香,令他记起很久之前在翡冷翠与他的姑娘拌嘴,被迫排队的日子。 他就着甘蔗水将面包吃下去。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抓住佐伊的领口,“在哪里买的?” 而佐伊说,“是佩特罗拉将军送来的,听说是新来的厨娘烤的,让你务必尝一尝……” 60chapter 60 烤完最后一炉面包,已经下午四点钟。 天色依旧阴晦。米夏走出将军府时,外间便开始下雨,最初的时候细如牛毛,像是交织不散的薄雾。等她走到阿卡狄乌斯广场,那雨已然大了。雨声铺天盖地,白茫茫的雨幕笼罩着一切。广场上原本就稀疏的行人很快散去,四周空荡荡的,就只剩她一个人。 米夏便到皇帝圆柱下躲雨。初秋已经到来,大雨溅起的水雾侵到圆柱下,凉意透衣。 米夏拢了拢衣服,靠着台阶坐下来。将军府的宴会已经结束了,她也该开始准备前往东方的行装。拜占庭和阿拉伯很快便要打仗,最远应该会打到叙利亚。她想也许她可以往东走到波斯湾,然后跟着商队去长安或者洛阳,在那里开一家酒肆。 她完全不清楚现在的中国处于什么朝代,也许是唐也许是宋。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欧洲有魔法和炼金术,谁知道中国会有什么。那里必定也不是她所熟悉的故乡。 她静静的望着雨幕,不知何时空旷的广场上有人闯入了。 她茫然觉得那身影熟悉,就像她无数次在梦中看到的。她缓缓的从台阶上站起来,看着那个人在雨幕遮蔽的广场上,焦急、茫然又顽固的四处寻找着。他走过很多地方,那景色随他而流转。1 米夏扶住了柱壁,她想要叫他的名字。雨声这么大,就算她叫了也不要紧吧,你看反正他也不会听见。 可她只是站在哪里望着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依旧在寻找着,后来他终于走出了她的视线。她再支撑不住,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无声的落泪。 在某个时刻遮蔽入口的雨雾乍然被冲破,米夏流着泪抬起头来,便看到了雷的面容。他浑身已都被雨水侵透,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和手指滴落下来。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外间倾盆的暴雨连同广阔的世界都被他遮挡住了,她身后就只剩黑暗又狭小的退路。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米夏脑中一片空白,她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逃跑。他们应该是可以坦然见面的,因为他们是和平分手啊。那天夜里她就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所以没什么可局促的,她该微笑着上前跟他打声招呼。就像朋友一样。 可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所有的动作都锈在关节见。她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望着他。 沉默以对的时间如此的漫长。这空间风不再流通,雨也不再侵蚀,甚至阴寒也消散不见了。四周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就只在这个无声又空白的空间里,存在着他们两个人。 后来雨声便再度铺落,整个世界重新回来了。他们便各自移开了视线,在这狭小黑暗的柱底,沉默的看雨。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 米夏攥紧手里蓝宝石的十字架,她想其实她跟雷没有两清,你看她还留着那晚雷送她的礼物。这礼物想必是昂贵的,她该还给他然后道别。她答应过梅伊会在天黑前回去。 但她只是拿不出来。她拼命的告诉自己不要这么贪婪,还给他,还给他啊!可越这么想她便越是想要哭,因为一旦归还了,她和雷之间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她要回东方去,她得忘了自己对雷的恋慕,她甚至不能再思念他。 因为她已将自己的爱摆上了祭台,好换回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终于还是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她强迫自己微笑着回过头来,好和雷说话。 可雷抢先开口了,他问:“为什么没有去找我?”米夏茫然的望着他,雷的怒气仿佛骤然间就爆发了,“你就连去向我道个别都做不到吗?” 米夏便又记起那一夜她抱着梅伊小小的身体奔跑在翡冷翠的街道上,那个时候她有多么绝望,可雷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她究竟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也压根就不明白,说到底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为这种小事指责她啊? 她便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向你道别?” “是啊,为什么——你根本就不曾爱过我。你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不屑受我的帮助,不愿多看我一眼,甚至不想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他骤然就抓住她的胳膊拉她,拉她来看。他指着佩特罗拉将军的府邸向她质问,“可你就能接受这个男人提供的工作,你甚至不问我的感受——” 米夏说:“我为什么非要问你的感受?我连找工作的自由都没有吗!” “工作……你真的以为这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吗?”雷想要笑,可他笑不出。他脸上终于也流露出悲伤的温柔来——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将自己一生最羞耻的污点揭露给她看。纵然他告诉她这个男人与他的母亲通_奸又怎么样?纵然让她知道他是个无知又可笑的私生子又怎么样?纵然人让她明白这男人竟意图用她换取自己的谅解又怎么样?难道他真的想要她的同情吗? 他只问,“你也有自由吗?你若真的有便跟我在一起啊!何必要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你明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你!” “够了……”米夏打断了他。她感到难受,眼泪几乎又要涌上来。可想到他们的未来她就没办法对他发脾气,她压抑着,轻声说,“你就不能问一问这些日子我遭遇了什么,向我说一说你经历了什么吗?你就非要一见面便跟我吵架……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以为我们还能再见几次面,有多少时间可以这样站在一起?” 后来雷说,“你还真是残忍啊……”他望着外面的雨,漫天的雨水仿佛都落尽了他的眼底。他终于还是问米夏,“……你过得可好?” 米夏说:“很好。”她想告诉雷她乘船来到拜占庭后所受的帮助,可雷骤然就上前吻住了她的嘴唇。 那是封缄之吻——你看米夏这么无情的离开他,还要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他凭什么要听她说这些啊。他现在明明就只是想要吻她拥抱她,告诉她这些日子自己一直都在思念她。他甚至想指责米夏,因她背弃了他。他想告诉米夏欧洲的炼狱,他所面临的艰险,若能让她不安心便最好了——凭什么那个小魔鬼就能用同情绑架她,他就不可以用愧疚抢夺她? 他也就只为自己争取过这么一次罢了。 要推开雷也是很难的,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和令人安心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米夏爱他,谁能拒绝一个自己依旧爱着的男人的吻呢?可米夏明白自己必须得推开他的,她曾有过类似的记忆,那后果过于惨烈,她已不堪承受。 她推着雷的胸膛,想令他远离,可雷更紧的抱住了她。米夏立刻便尝到了血腥味,他们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她甚至不知是谁的嘴唇被磕破了。她的脊背抵在石柱粗糙的内壁上,相比之下他的怀抱和亲吻是多么柔软诱人啊。有那么一阵子她简直不想再抵抗。可她不敢。 她推拒、踢打。病后初愈,她甚至使不上力气。相比他的强硬,她的挣扎与抗拒那么的没有说服力。可她必须得将她的意愿传达给雷。 后来她就绝望得开始哭。她为什么要爱上雷,如果那一夜不曾遇见该有多好。那样她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她的眼泪终于让雷停了下来。 雨声入耳,嘈杂得几乎湮灭一切。雷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望着她,她那么绝望和难过的哭泣。他想,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也无需去请求了。他只缓缓的松开她,看她滑坐下来,像个孩子一样想要将全世界都摒除般蜷起来。 雷单膝跪下来,望着米夏。他冰蓝色的瞳孔下有幽深寂寥的海,后来他轻轻的说,“对不起。” 61 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米夏离开时雷依旧站在那里。雨还在下,漫天漫地。他在皇帝圆柱下抬头仰望天空,乌云低矮得像是要倾轧而下,而整个世界就只有那么一根支柱,笔直坚硬,却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米夏回到家的时候梅伊并不在,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很久之后才觉出寂冷。 她感到麻木,连难过的感觉都很淡薄。人类本身就是不擅长悲伤的生物,泪水便是最后的铭文。哭过了便已能够做到遗忘。何况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与雷·罗曼诺诀别了。 她也并不去想梅伊究竟去了哪里。她换好了衣服便去煮饭。蔬菜和肉都已经切好,应该是梅伊准备的。也许他等她回来煮饭等得不耐烦,便出去找他——就算不是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到底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妨害到他呢? 在煮汤时她打开锅,白色水雾充满了整间厨房。她发梢与指尖冰凉,那水雾凝结在她睫毛上,一滴滴落下来,她便抬手去擦。 这时他听到梅伊问,“很难受吗?” 米夏抬起头,梅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回来。她正想和他打招呼,他已上前捧住她的面颊,帮她擦拭。这动作刚好能令她看到梅伊的眼睛,那金色的眼眸里有晦暗的乌云,像是海洋上凝聚起的旋流,沉重又平静。那旋流里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情绪。 那情绪是可怕的。米夏便不与他对视,她扭头想要挣开,可梅伊不肯放。他的手指擦过她的嘴唇,火辣辣的疼。米夏尝到了血味,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想到,原来那个时候磕破的是她的嘴唇。脑中嗡嗡的响,她不明白这慌乱的危机感是怎来的。她抬手想要挥开梅伊的手腕,可他的手臂如铁铸般坚硬。他俯身舔去她唇上的血迹,那血迹便染上他的嘴唇,妖异的红。 对上他的眼神,米夏便感觉脑海中有什么炸开一般,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那是魔鬼残酷嗜血的目光。她想挣扎逃跑,可身上所有的关节都被锁掉一般,动也不能动。她只能哀求他,“梅伊,别这样……” 梅伊便笑着,漆黑的长睫毛下,那双纯然金色的瞳子诡异的妖媚。简直就像是魔鬼。 他问,“为什么不能这样?”米夏不能作答,他便温柔又残酷的爱抚着她,手指蛇一样顺着嘴唇往下,擦过她的脖颈、锁骨、胸口。他用尖利的指甲挑开她领口的绳结,划到她雪白柔软的乳_房上轻轻的打转。那种令人羞耻的敏感在极度的恐惧中再度涌上来,水汽模糊了米夏的眼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呼啸,她拼命抗拒着,几近崩溃痛哭。 而梅伊的手指就在这个时候停下来,他戳着她心脏的位置,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因为你又遇到了他,那个摘走你的心的男人。你又涌起希望,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对吗?” 米夏想说不是的——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能和雷在一起。她很清楚自己和魔鬼做的是怎样的交易,她也已准备好接受一切后果。 可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可以受辱,但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做魔鬼的事就变回魔鬼啊,为什么非要用梅伊的身体。用他自己的啊,她保证不会反抗的。 这时她听梅伊说:“放弃吧,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想她早已放弃了,甚至远远早于她甘愿将自己献给魔王——在梅伊嘶吼着扑上来袭击雷的时候,她就已做出了选择,并且至今未变。 可当他含住她的耳朵轻轻的笑着,“我已经送他上了天国”时,她心中还是有一座城池轰然坍塌了,短暂的无声之后泪水不停的从米夏眼中滚落下来。而梅伊也骤然便露出魔鬼的本性,撕开她的衣服来探手进来拥抱他,“而你是要随我下地狱的。” 她衣袋里那枚蓝宝石的吊坠摔落在地面上,梅伊被灼痛,她终于获得暂时的自由。她机械的挣脱开他的手臂,便麻木的开始奔逃。她推开一扇扇门。其实他们住的房子很小,压根就不可能嵌套这么多房间,可她察觉不到异常——事实上她甚至都意识不到逃跑的意义,也不明白方向。她只是本能的不想在这种时候被这魔鬼碰触,她在这本能的驱使下做徒劳的挣扎。 梅伊将那蓝色的吊坠碾做齑粉,随风洒掉。这时他才好整以暇的开始追米夏。 他优雅的漫步,无情的碾压着她的意志,他问,“为什么要逃跑?难道你不是在很久之前就将自己献给我了吗?你想让我变回梅伊,记起过去的一切,我照你说的做了。你瞧今天我已全部都记起来了,连刀刃怎么绞进我的心脏,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的不错,我和他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啊。你看连我对你抱有的宽容和欲望,也都和他如出一辙。米夏,我是你的梅伊。我履行了我们的契约,现在该你献上你的祭品了。” 那声音穿越一重重空间灌入她耳中。她的意识明明已几近崩溃了,这些话语却依旧能刺疼她。她感到有利刃在她心口剜刺搅动,几乎无法呼吸。 这时她已逃到最后一扇门前,推开这扇门她便能逃到街上。可她推不开,她用尽全力,那门却像墙一样纹丝不动。 她背靠着那扇门,抓住被解开的领口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了。 她在最后哀求,“梅伊,梅伊,求你快醒过来……” 而他用毫不遮掩的目光打量她,就像国王打量被剥光了送到他床上的处女,那妖冶的双眸充满了淫邪的意味。他整个人都散发着野兽发_情一般的气息,他就缓缓的一面走向米夏一面脱去他的衬衫,解去他的腰带。那裸_露的身_材亦是魔鬼般肉_欲、精致和迷人,最顶尖的艺术家也雕琢不出。而他□的凶器也早已贲张待发。 米夏用力的想要从门上拆卸下些什么来防身,只要她有,这一次她一定会真的攻击他哪怕他占据着梅伊的身体。 而梅伊已将手按在她的耳边,他俯□,问:“外面都是人——你就这么想让人看到吗?” 脑海中的嗡鸣尖锐疯狂,米夏甚至连哀求都说不出——梅伊已轻轻的用力,将那整扇门都推倒了。他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倒,那门在她的身下变作一张床——而整个街道就这么豁然展开在她的面前。 米夏控制不住的哭叫起来,她拼命的想要逃进屋里去,而梅伊轻松便压制住她,他将她的衣服卷起,撕去了她的内衣。那凌乱的裸_露比整个赤_裸着还要令人感到羞耻。米夏崩溃的哭泣着,她再挣扎不动,纠结的衣衫捆绑着她,她甚至不能用手盖住自己的脸。梅伊将她的腿缠上自己的腰。那凶器就摩擦着她的下面,带着令人恐惧的炽热和硕大蓄势待发。 米夏已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姿势令她能清楚的看到自己被猥亵的模样。而梅伊就在这个时候命令她,“是我而不是旁人——用你的一生来记住,你是属于谁的。”他狠狠的挺入了。米夏原本已死寂的挣扎再度激烈起来,她哭泣着,在他的进攻中迅速的崩毁。而梅伊的声音便如审判般灌入她耳中,“记不住也没关系,我会无数次的提醒你。” 她的意志已被彻底摧毁了。到最后连哭泣都已变得微弱,她如人偶般麻木的在他身下起伏。彻底失声前她似乎叫了谁的名字。梅伊仔细去听,可那声音已消散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自嘲的笑,难道他还指望她口中叫出的是他的名字吗? 她的心早已给了旁人,他竟还在愚蠢的等待。他明明就是魔鬼,竟会渴求人类的爱,这多么可笑啊。 他俯身辗转亲吻她的嘴唇,那折磨米夏的幻象消失了,他们就在卧室的床上交_媾。他紧紧的抱住她,感受到她怀抱的柔软和温暖,静静的听着她的心跳。注入她的身体后他就在她耳边温柔的呢喃。并没有旁的话语,他只是轻轻的,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米夏,米夏……” 他知道她听到了,他也知道她没有那么容易崩溃。至少在心底某一个角落,她是清醒着的。可自始至终,她都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62 醒过来的时候已不在原来的房屋里。 这房间大得看不见边际,入目皆是粉色的轻纱帷帐,那帷帐一重又一重,直至在远方氤氲做烟霭。中央是一张天鹅绒铺就的大床。那床软的几乎无法在上面行走,丝绸的被褥精美轻薄,带了馨香的阳光气味。暄软羽毛的枕头堆放在床上床下,像是海滩散落的贝壳。 米夏靠着床头坐起来,沉默无声。 她的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绸睡衣,轻滑柔软,以精美的蕾丝作边,在肩头和袖口以褶皱打做蓬袖和荷叶边。甚至无需镜子米夏便知道这睡衣风格有多么的少女和清纯。这世上最邪恶的生物却又这种风格的审美,还真是奇怪啊。 这无限延伸的空间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生物。只在床边有近一人高的兔子布偶,长长的耳朵和圆圆的脑袋耷拉着,仿佛在等人注入灵魂。 没有任何能让米夏在意、甚至多看一眼的东西。 肚子并不感到饿,只是身上某些部位那种酥酥麻麻的敏感轻微的刺激着她。 米夏并不感到诧异,甚至也不放在心上。她只从床上爬下来,茫然的望了望四周,选择了一个方向开始往外走。 她赤着脚、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穿了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却忘了该窘迫、羞恼,事实上她连情绪都是没有的。她只是不停的走,掀开一重又一重的床帷。 后来她竟真走出了这房间。四周的景色开始渐渐变得生机勃发起来。先是有草地,后来便又有花朵和蝴蝶。再后来又有湖泊和树林。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到后来近乎于奔跑。汗水微微的湿透了她的衣服,山峰也已在望。她近乎麻木死寂的脑海中竟缓缓生出“下面也许会有村庄”的念头。阳光从蔚蓝的天空洒落,空气中飘散着山百合的馨香。翻过一块巨石后她短暂的停下来歇脚,抬手去擦额头的汗水,这时有蝴蝶落上了她的膝盖。那蝶翼如枯叶斑斓,是很好看的。 她在麻木中生出微妙的情愫来,她任由它停在她膝盖上,不忍拂拭。 那蝴蝶竟也不走了。 她怔愣的望着它,又望山坳处隐隐若村落的地方。后来她试探着伸出手去,那蝴蝶竟真的跳上了她的手背。 她便带着它站起来,开始继续赶路。 后来那蝴蝶便绕着她飞舞,不时停落在她发梢耳垂上。她的心情渐渐柔软起来。 那山坳比看上去还要遥远。幸而时光似乎是充裕的,太阳并未移动太多。她存着似是而非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可以赶到的。 她又奔跑了一段路,直至累得再也跑不动了,她便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捧了水喝。 四周静悄悄的,连布谷鸟鸣都没有一声,就只有那只蝴蝶环绕着她。她往脖颈上拍水洗去汗渍的时候,微微感到疑惑。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这路上还是有动静的,先是许多蝴蝶,然后是鸟雀,后来也有兔子和鹿——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就只有绵延不断的树木和草地了呢? 她用水渍润了润嘴唇。睡衣胸前大片被浸湿了。因为剧烈的奔跑,她微微喘息着,面颊红润若朝霞。 她站起来的时候,那蝴蝶倏然飞到她嘴唇上。她不知为何便感到羞恼,下意识便抬手将它拨开。可这时她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 梅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有短暂的惊恐。他的身影简直就像蛇一样钻入她的眼中,自神经游走而下,蹿遍四肢百骸。她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脑海中如冰封般,心脏剧烈的收缩令她感到生理上的恶心。可她知道他出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本来她也没真正抱有成功逃跑的希望。她甚至都想过这是这魔鬼戏耍她的手段。 所以真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移开了眼神。 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他身体的线条和热度清晰可觉。就算不看他,那金眸子里炽热如火的欲_望也在舔舐着她全身。简直连寒毛都要立起来。 短暂的沉默中,他温柔的叫她的名字,“米夏……” 那声调是服软的,乖巧得像很久之前梅伊呼唤他的声音。可那不同之处也是清晰的,那声音里饱含了低哑的情_欲,毫无遮掩。他是在求欢。 他俯身来吻她的嘴唇,米夏淡漠的别开头去。他便亲吻她的脸颊,依旧温柔的在期待回应般,“米夏……” 他又俯身吻她的脖颈,至胸口。然后带了询问般,忐忑又迫切的望着她。 那眸光令米夏钝钝的难过起来——那是属于梅伊的目光。 她忽然就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红着眼向他低吼到:“够了……别这么看我!” 梅伊怔愣了片刻,有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做声。连握住她手腕的手都是僵硬的。后来他就又变回了那个魔鬼,他傲慢的微笑着,问她,“想在这里做,还是回去?” 米夏什么都不回答。她甚至懒得再看他。他便将她推倒在草地上,卷起她的睡衣。 那前戏很漫长,因为米夏几乎一直都没有感觉,而他也显然不在状态。可他琐碎的、不肯放弃的持续着亲吻着她的嘴唇、耳垂,在耳边叫她的名字。厌烦到几欲反抗时,米夏甚至都想,他何必费这个力气呢?反正就算她没感觉他也是一样可以做的。 幸而他很快便没了耐性,他开始深吻,碾磨她的乳_首,用手指勾描她是腰线,粗暴而又技巧高超的进攻她的敏感区。生理上的快感总是容易挑起的,她很快便泛滥如潮,被他如琴弦般拨动。他穿着衣服压倒她,令她屈膝跪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将她的面孔压在地面上亲吻她的脊背。他用言语的暴力猥亵她,“你明明肯让我停落在你膝盖上,你也观赏我求偶的舞蹈。为何要拒绝我的求欢——难道是因为你更喜欢我变作蝴蝶的模样?”他勾划着她的脊线轻轻的笑,“那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挑个更匹配些的形体。”他又问,“你喜欢蛇吗?我最爱的形态便是蛇。你知道蛇是怎么交_媾的吗?雌蛇不是忠贞的伴侣,所以雄蛇必须抵死缠绕着她才能独占她。能拥有她的时间里他会不停的索取,哪怕拉断它的身体它也不会松开。因为一旦松开她便一定会投入旁人的怀抱,因为她生性淫_荡,永远都在渴求被插_入,被填满,被纠缠。他只害怕自己不能满足她,令她生出旁的心思。”而后他便刺入了。 米夏用额头顶着地面,用力的咬住嘴唇,压抑着喘息和j□j。她的头发荇草般缭乱的铺满地。这姿势是羞耻的,可至少她不用看他的面孔,便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然而她无疑被他是刺痛了,体内每一波令人想要尖叫的快感都令她感到羞耻。他在她体内律动的感觉令她的意识都要混乱起来了,她莫名便恐惧的想,也许他真的就是一条蛇。这令她控制不住的想要逃离了。 可他倏然便自背后抱着了她,“别怕,别怕。”他用力的冲刺,在短暂舒缓的摩擦中舒服的喘息着,用低哑温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安抚她,“米夏,感到快乐没什么可羞耻的。能让你也感到愉悦,我很高兴,从第一次抱你我便再想,若你能分享我的快感该多好。可那个时候你睡得太熟了,被那么激烈的贯穿都没有醒过来……” 米夏忽然便记起那日她醒来身体诡异的酥软。她几乎立刻便明白了是什么时候的事,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攀爬着想自她身下逃跑,这太恶心了,她想。若他是因她与雷见面才这么残酷的对她,她固然恨他,可也没什么能抱怨的。因那确实是她的错。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早在此之前他便已在对她虚与委蛇,她甚至不知他欺骗了她多久。她竟还那么相信他,为他轻微的改变而欣喜……怎么可以这么蠢啊! 已经够了,米夏想。是她太天真了,她竟以为自己真的能唤醒魔鬼为人的一面。她哭着,为自己的愚蠢。她已经知道错了,再不会对他抱有丝毫的希望。 63 米夏的精神状况日渐一日的糟糕起来。 每日醒来她还是会逃跑,就算并不抱有成功的希望。 因为梅伊曾变作蝴蝶欺骗她,她渐渐就学会了漠视周围一切活物。曾有梅花鹿上前舔舐她的手背,也曾有松鼠在她身前嗑坚果,后来便又有鸟雀停落在她肩头。可她只感到厌烦,她用最粗暴的手段驱赶,不愿意与它们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时日久了,山间的动物便不再出没,就只有大片大片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绚烂的秋夜漫山遍野的飘落、铺满。 在数不清多少次逃跑之后她终于到达了那个山坳。 她原本以为自己收获的必定是失望——比如说那里根本就没什么人烟,也或者那里真有一个村落,但她注定在里面受骗。 可结果不是这样的。 那里只有一扇门。一扇巨大的黄金浮雕的门,上面描绘着天国的盛景,与她在翡冷翠圣母大教堂见到的天国之门几乎是一样的。那门本身仿佛就在暗示她推开它她就能逃到外面的世界去。 米夏站在那门前微微的发抖,她感到这又是那魔鬼的诡计——也许他在这里设置一扇门,好令她以为自己是能逃跑的。然后等她推开,他便将她拖入更深的地狱。这么久以来她的精神全靠这一点希望支撑,万一那希望在这里坍塌了,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他的折辱,简直就要成为他放养的牲畜。他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监视着她,他就只是把她丢在这空间里任她摸索和逃跑。但是当他想要找她时,他就肯定能找到她。然后不拘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便随心所欲的将她推倒进入她的身体。 像牲畜——或者说更像他的性玩具。他热衷于尝试各种各样的姿势,米夏越是羞耻他便越兴奋。若她在交_媾中哀求或是抵抗,他便会冲动到无法自制。最疯狂的一回他从日出做到第二天的日落,中间他抱着米夏给她喂食,米夏像傀儡般任由摆布,甚至涣散得丢失了吞咽的本能。那一次她真的就要支撑不下去,她在衰弱欲死时想真的就这么死了就好了……可醒来后她还是庆幸自己活着。 唯有求生的欲望是她的底限,也许“活着”本身就是她的信仰。 米夏想,也许她已被那魔鬼驯化了,你看他甚至无需威胁她惩罚她,她竟就已失去了冒险的勇气。 这才是最糟糕的。 她静静的舒了口气,平缓身体的颤抖。而后她走上前推开了那扇大门。 米夏在街头茫然的站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翡冷翠。 天在下大雨,雨水冲刷着道路旁的草木,草木新生发了嫩叶,在阴晦的底色下鲜艳清新。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些什么,低头看时,才见是干硬的冷面包。这面包几乎没有发酵过,赢得可以把人砸得头破血流,必须得用特制的榔头劈开泡着吃才好。 而她穿着灰旧的大裙子,肩头包着格子布的围巾取暖。黑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胸前。那衣物包裹她全身的感觉已是久违。 米夏试探着走了一步。这时路上有躲雨的小伙子匆忙跑过他的身边,他甚至不小心撞到了她。很清晰的触感,完全不像是假的。 青石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泥泞的痕迹。翡冷翠的这条街上原本就没有多整洁,两旁房屋的墙角都生了黑苔,水沟旁有人胡乱丢弃着垃圾。天空逼仄又狭窄。可米夏感动得几乎就要哭泣起来。她思念这里,无与伦比的思念这里。 后来她就记起自己该回家了,她的家在亚诺河东岸,虽然是一间到处漏雨的木棚户,可至少是属于她的去处。 她便加快脚步,几乎要奔跑着想要回家去。她总觉得回了家她就安全了。可这个时候她听到的微弱的猫叫。 她不由就停住脚步顺着望过去,然后她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倒在污水里。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大概只有八岁或者九岁。他瘦弱得就像一直猫,黑色的卷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米夏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她不由退了一步。 那个人是她的梅伊,并且在这个时候他就只是梅伊。 米夏有多么畏惧,她心底里有个声音不停的在说,不要碰他这都是假的,是那个魔鬼设计的骗局。他不可能是她的梅伊,那个晚上梅伊便已经死去了。她唤回来的根本就是一个魔鬼,梅伊再不可能活过来了。 可米夏挪不动脚步。四月暮春,雨水仍是冷的,她的衣服泛潮,寒意几乎浸透到骨头里。她抖得牙齿都在打颤。 她一步步后退着,到后来她终于抱着东西快步逃跑着离开。她拼命让自己不去看他。 可跑到圣三一桥上她就开始哭,她扶着那桥柱哭得想得丢失了宝物的孩子。她想她在干什么啊……如果她把梅伊都丢掉了,就算她真的逃跑了又怎么样。她要像老鼠般一辈子怯懦的生活在那魔鬼留下的阴影里吗? 米夏回过头拼命的奔跑起来。雨水扑面,她跑掉了怀里的面包,跑掉了她的木鞋和围巾。到最后她终于回到了那条小巷子里。 她扶着墙壁跌撞的往前走,而后她停住了脚步。 那个魔鬼站在那里。 所有的负担都在这一刻卸尽了,连同逃跑的喜悦和希望。她几乎立刻就面如冰霜,丢失了一切情绪。 那魔鬼茫然失神的站在路边。看到她时他先是喜悦的,几乎要奔跑过来迎接她,可对上了她的目光他骤然间失措。他说,“不是这样的……”然后他慌乱的就又变回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跑过来时他几乎绊倒。长睫毛下那双金色眼瞳带了微茫的希望和渴求仰望着米夏,他用脏兮兮的手攥着了她的衣袖,“米夏……” 米夏厌恶的抽回了手,她用从未有过的恶毒目光望他,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那魔鬼便垂下头来,眸光含满。雨幕中的翡冷翠像被潮湿的墨色侵染,他站在那雨里,色彩灰败又暗淡。像极一个流浪无助的孤儿。后来他又上前,飞快的抱了米夏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米夏再一次嫌恶的拿开了。 他们就这么静默的对峙着,很久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后来米夏就转身离开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被他用性来惩罚,而她自然不会恭顺到耐心的等待。 一直到她终于回到她那间到处漏雨的木棚户房屋,他都没有再出现。 米夏长长的松了口气。她想——也许他终于放弃了吧,不是说魔鬼都是善变的吗。总是无法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或者已从她身上得过太多次,他也该厌倦了吧。 第二天她起床,一出门就看到小魔鬼蹲在她的房门外。 他依旧用那种乖巧又渴求,却又并不真抱有希望的目光追逐着她。米夏只淡漠的扫了他一眼,便开始劈柴煮饭。 吃过饭她便去工作。 这翡冷翠看上去真实无欺,她依旧担心它只是个幻想——不过后来她又想,难道她真的指望它是真实的吗?何况连魔王都出现了,就算是真实的又怎么样?她也只不过在他的统治下偷取片刻光阴罢了。 街上没什么行人……因为是礼拜日,大圣堂的钟声又由远及近的恢宏的敲响。路上米夏甚至遇到了棕发碧眼的佣兵队长,他们在巡逻。而到了面包店,波斯人果然在和伊万吵架。 真是奇怪,此刻米夏已经知晓,明天凌晨伊万就会袭击她,可她半点都不感到惊慌。 她就等波斯人和伊万吵完了,然后在波斯人手中谋到了面包师的职位。 她只按着既定的流程行走,一件多余的事都没干。中午的时候她甚至又去抽空剪了头发,然后回了家。 小魔鬼还等在她的门口,像一只守望主人的弃犬,在望见米夏的瞬间他的眼睛就明亮起来。可米夏没有理他,她洗她的衣裳,趁着天晴晾起来。风吹动她的裙摆,暖暖的,很舒服。 再后来就入夜了。米夏早早的入睡——事实上她压根就睡不着,她便望外间的星空。那寒芒闪烁,湛然如水。不到四点的时候她便起床,仔细的梳洗和穿戴。她心里微微忐忑着,在出门前深深的呼吸。 她出门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小魔鬼,他再一次牵住了她的衣袖。米夏想挣脱开的时候,就听他说:“……不要出去。” 米夏不理会他,用力的想要挣脱开,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倏然就爆发了,他说:“不要出去!”那双铄金般的眸子里有赤红的火在烧,可那怒火也是短暂的,他很快就又几近哀求般对米夏说,“不要出去……只要你不出去,我就原谅你好不好?米夏,我们重新开始,你看我是你的梅伊——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你不喜欢的事我一件都不做,我向你保证——” 可米夏说:“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梅伊轻轻的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说:“你很久没有对我说过话了……” 米夏说:“可你对我说了很多。”那些猥_亵的,侮辱的,如利刃般凌迟她的心的,伴随着对她肉体的凌_辱和侵_犯,没有一天停止过。她对他仅存的幻想也早被撕裂碾碎,化作彻底的仇恨和厌恶。想到他米夏就会作呕,事实上她确实已经有些日子吃不下东西去了。 梅伊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烦躁的说:“我是个魔鬼,米夏。你不能指望我忽然就懂得人类的感情了,你越是反抗我便越是烦躁不安。如果只有这么做的时候你才给我回应,我就会克制不住的一直做下去……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米夏感到好笑又难过,她说:“你是个魔鬼,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何必问我愿不愿意?反正只要我不愿意就是反抗你,就会让你想要折磨我。可真是抱歉啊,虽然我弱得都没法做出丁点儿像样的反抗,可我偏偏也是有自己的意愿的。”她无法与他对视,为那记忆中的面容和眼神。可她知道那只是一种伪装,她轻声说,“如果我有说不的权力并且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就只会说不,而不是旁的……你何必非逼我说出来然后折磨我呢?” 梅伊说:“不是的,米夏,不是这样的……我能忍住。我会一直一直听你的话。只要你今天不出去,我想向你保证,我发誓——你不愿意我就……我就再也不抱你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对我笑,和我说话,时常抱一抱我。”他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抱……就只要偶尔就好了。” 米夏几乎就要动摇,可她怎么可能答应啊。他杀死雷的那一刻,她便再没有爱他的能力了。她就轻笑着说道:“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今天就是想出去呢?” 风缓缓的凝聚起来了,他就像个阴沉的旋流。站在他面前你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晦暗了。他的睫毛下藏着一只躁动的魔鬼,那双金眸子里耐心一点点消磨掉了,再度变得暴怒和残酷,他说:“反正你就是想去见那个检察官吧?” 而米夏没有否认。 很长时间的压抑之后,梅伊终于又仰起头来,他眼睛里已尽是傲慢和嘲讽,“……你以为自己还能再遇到他吗?或者说你真的以为我会再容许他出现吗?米夏,你还真是怎么都学不乖啊。” 他握住米夏的手腕再一瞬间回复了原型,他说,“你觉得自己能逃掉,就从我的手上逃走试试吧。” 他的身后青铜的大门缓缓的、轰然关闭了,这城市的一切都在纯然洁白的阳光中坍塌化尘,四周的景色如褪去伪装般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座庞大到无可比拟的恶魔城堡。他令她见它的全貌,让她知晓要从这城堡里走出是件压根不可能的事。而后他便带她进中央的寝宫,将她丢到寝宫中央的床上去,说:“你即拒绝了我的请求,便听从我的命令吧。”他金色的瞳孔里最后的感情也泯灭了,他像魔鬼的众王之王般俯视她,淡漠的说。“这是我的宫殿,我曾答应你,将王冠的一半赐予你。如今我履行自己的诺言,令你做我的王后。在我厌倦并抛弃你之前,这城堡的一半属于你,你可自由的使用它。”而后他压下来,有很长时间他只是在她的耳边静默的呼吸,那双金眸子里迷雾不散。后来他就说,“现在,我命令你抱一抱我,如果你拒绝我……我就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残酷。” 64 梅伊自寝殿里出来,站在庭院的回廊前静默无声。千亿颗星辰坠落,它们有些拖着明亮的尾芒有些暗淡无光,如星辰之雨般划过地狱永远都被烈焰映红的夜空。那是坠入地狱的灵魂,他们大多数都会在陨落的过程中消散殆尽。那光芒便是他们燃烧留下的痕迹。 这晚望着夜空梅伊没由来的就想起某天夜里他和米夏并排坐在床前吃着饼子看夜色。流星陨落的时候米夏一惊一乍的指着喊他,“快看快看梅伊,是流星。”其实等她说完的时候流行早已划过了,连尾芒都消散不见。 这景色他已观看了千万年,可这确实是他头一次意识到这夜空的美丽和深远。这美丽令他感到难过,他就一个人指着那漫天坠落的星辰,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说,“米夏,看,是流星。”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米夏一个人跪在床边干呕着,精美的东方地毯上洇了大片水渍。那红色织毯沾水就像血一样鲜艳。 她感到痛苦。身上的丝绸睡衣被撕裂了大半,她一手抓住领口,另一手扶着床上天鹅绒的罩面。她抓得太用力了,床罩大半都被拖拽下来。可没有什么能缓解她的恶心感。 她身后站着的魔女似乎是十分担忧的,她问:“要不要给您找个医生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记起地狱里是没有医生的。她便轻轻顺着她的脊背,温柔的问:“要喝一点水吗?” 米夏摇了摇头,她想说话,可呕吐感堵住了她的声音。后来她终于好些了,便说道:“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魔女迟疑了片刻,才说:“好的,如果您有事请随时教我。”她性格有些呆,走出门去了又窘迫的探头进来,“我的名字叫卡罗,”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些失落的补充,“卡罗罗西,呃……确切的说那是我还活着时的名字。不过也没差……” 米夏的身体剧烈的颤抖,那震惊令她暂时忘了身体的不适。她注视着卡罗的面孔,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纵然她因梅伊的碰触而真的呕吐了,梅伊还是每天准时来探望她。 每次他来,米夏就只是坐在窗便静静的看着外面。她不言语也没有表情,不论梅伊说什么她都不做回应。 一开始梅伊还曾对她发脾气,想强迫她做出回答。但渐渐的他开始害怕碰触她,因为他的碰触真的会让她恶心到作呕。后来他便连话也说得少了,常常一整个下午他们只是静默的坐着。她凝望窗外,而他凝望她的面容直到她困倦的趴在窗边睡过去——她确实也越来越嗜睡了。 她睡着之后那冷若冰霜的面具才褪去了,梅伊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将她抱回床上。细碎的亲吻着。 他也曾试图趁她睡着拥抱她,可卡罗每次都精确的敲门进来打断他。 这女人像米夏一样迟钝,完全不将触怒他当一回事,她会找各种一看就乱七八糟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闯进来,然后道歉。有几次梅伊真的想碾死她。不过他也不是不明白,卡罗是人类,跟米夏很像的人类。看到他做魔鬼的事她们就会想阻止他,完全不去想他就是魔鬼,这么做才是理所当然的。因这份相像他便下不去手惩罚她。 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不过他只一眼扫过去卡罗就迅速丢盔弃甲,她几乎是连跑带爬着逃走一面发誓再也不打扰他。那之后好几天卡罗看到他都是绕着走的。 梅伊忍不住就想,如果米夏也这么胆小就好了。 她当然不会,因为她有恃无恐知道他不可能让她见到真正的恐怖,所以她肆无忌惮的对他施加精神暴力。梅伊感觉自己对米夏的怨恨与思念日渐一日的积累,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到达临界值了。那个时候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住不伤害她——事实上他很怕自己最终会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她。毕竟没有人会享受痛苦,就算是人类,如果在一段感情里收获的痛苦比喜悦多,他也会渐渐的移情别恋。因为追求快乐是最不可违抗的天性。何况他是一个魔鬼。 迟早他会因为这份痛苦而抛弃米夏的。只是想到在她怀里入睡的安稳,与她一道做着琐碎家务时的快乐,被她轻轻揉着头发时的熨帖。他便感到有永远也填不满的饥渴,那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法给予和满足他的。也是任何其他快乐所无法代替的。 “他很爱您。”有一天卡罗忽然就对米夏说,“您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呢?” 那个时候米夏正在庭院里散步,她已走过寝殿大半的面积。她自高处见过这城堡的全貌——这其实也不是一个城堡,而是一座庞大而繁华的城市,她望到弯曲的地平线,却没有看到这城市的边际。要从这里逃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并没有放弃探路。 米夏不明白卡罗说她残忍是什么意思——你看被囚禁和强迫的明明是她。 可卡罗却非常认真的在规劝她,“如果换成我,有人这么爱着我,就算我一点都不动心,肯定也再没法对他狠下心来。” 米夏静默着不做声。 卡罗就又说,“而且你对自己也过于狠心了。你瞧明明只要你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肯定会欣喜若狂的满足你一切愿望——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然后耐心的跟他商量你想要的东西呢?”她看米夏似乎是有些动摇了,忙又替梅伊说好话,“魔鬼其实真没有传说中那么坏,他们就只是肆意妄为,不懂规矩。你瞧孩子有时也会做很残酷的事啊,可他们本意未必是作恶的。”她就想起自己的过去,“何况魔鬼先生在本质上还是很温柔的……真的比很多人类都要有人性。” 望着她米夏就想起过去的自己,那么天真无知。米夏忍不住就想敲醒她,这么想的时候内心的冷漠和恶劣简直要让她自己都感到羞耻。可沉默了很久之后她还是说了,“他杀死了雷——雷罗曼诺。” 卡罗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她急匆匆的追上来,结结巴巴的问,“你,你认识老大?” 米夏说:“嗯。” 卡罗欢喜得几乎都要拥抱她,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又想起来,疑惑的,“他为什么要杀老大?” 米夏咬住了嘴唇,略有些烦躁的别开了头。卡罗却恍然大悟了,“噢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看四下里无人,便凑上来笑眯眯的问,“你喜欢老大对不对?”米夏不答话,她便了然的笑。而后又很认真的望着她,轻声说,“老大没有死——我向你保证。” 米夏遽然回过头望着她。她被吓了一跳,很快又努力的真诚的向她确认,“真的,我发誓。” 米夏说:“你怎么知道?” 卡罗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向她解释了,“我是个巫女……活着的时候就是。”她见米夏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惧或是厌恶,才又松了口气般微笑起来,“我曾和我的神……呃,也有人说是魔鬼——我曾和他立约,我将成为我所爱的人的盾,替他抵消一次死亡。”她就在米夏跟前轻快的转圈,说,“你看我还在对不对?所以老大不但没死,他甚至都没遭遇过生命危险。他必定被旁的什么人救了,要么就是你被骗了。” 她说着,就见米夏眼里有泪水滚落下来。卡罗稍微有些无措,手忙脚乱的上前抱住她,说:“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你还是忘了老大吧。”她脸上就流露出落寞来,“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被真神庇佑,可我们是魔鬼的契约者。这思慕注定是没有好结局的。” 米夏就说:“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米夏一个人站在这空旷的庭院里,望着地狱的天空发呆。 长久依赖有这么件心事顽疾般盘踞在那里,她从未想过会被治愈。可她确实被治愈了。骤然间心里就空荡荡的,连生存着的感觉——甚或她曾经爱过雷的事实都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了。仿佛再没什么能阻挡她在地狱中沉沦下去。 米夏想,梅伊确实已将她的意志摧毁了。 后来她就想,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她就记起曾有一个魔鬼向她传授真名,她还不曾呼唤过。她便轻轻的念:“阿加瑞斯。” “你终于呼唤我了,我一直在等待。”那声音先于魔鬼的形体到达。现身的时候阿加瑞斯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他俯身温柔的吻她的手背,“你有什么吩咐。” 米夏想了想说:“带我离开这里。” 阿加瑞斯说:“很抱歉,我做不到——因为我在对抗我的王,所以他禁止我出入地狱。只因你传唤了,我才能来到这里。可我无法带你离开,因为地狱的主人禁止你离开,只有他本人能取消这禁令。” 这也并没什么好惊讶的。米夏也只静静的说,“这样啊……” 除了离开这里她似乎也没有旁的心愿了。后来她就说,“那么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你是魔鬼,为什么要对抗魔王?” 阿加瑞斯便说:“因我曾爱上一个人类,她是美德的化身,可我对她犯了罪。我违背她的意愿在她的灵魂上铭刻了我的印记,我希望她能得到永生。可后来她死了。” 米夏便说:“她既然能永生,为何又死了?” 阿加瑞斯说:“就算是魔鬼也是能被杀死的。她这样的圣者原本该有不朽的灵魂,纵然死去她也可以回归耶和华的座前——可我诱骗她选择了永生,令她失去灵魂。在死亡的那刻她便已湮灭不存。”这么说的时候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所以我赎我的罪,永生永世做她曾想令我做的事。我替她爱人类,而我的王在毁灭人类,所以我对抗他。” 米夏脸上的血色几乎立刻就褪去了,她想起比雷斯曾说过的话。一种无言的恐怖笼罩着她。她辩解说,“可他明明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 阿加瑞斯便无奈的笑起来,“你终究还是太小看魔鬼了。”他便以水池为道具,向她展示人间的惨烈。 米夏看到尸体铺陈在街道上,发黑腐烂。一息尚存的病人倒在那尸体边,麻木待死。瘴气不断的扩散着,食腐的秃鹫都不落下来啄食,就只有红眼的乌鸦停落在枯木的树枝上。黄昏时巨大的红日降落,夕阳余晖在浑浊的空气中扭曲。沉黑的夜色悄无声息的弥漫,一整个一整个的村落里不亮起一盏灯。黑洞洞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大地。 在尚还繁华的城市里,城门紧紧的闭锁着,外间的人堆积在城墙边想要攀援进去,可城门里的人用刀剑的弓弩对抗他们。恶魔的军团在城外掳掠。城内的僧侣和炼金术士张开巨大的屏障保护城池,以城外之人为诱饵,祈祷恶魔饱食后离去。米夏看到有女人被恶魔侵犯至死去,男人举着铁制的十字架慌乱的哀求和祈祷,直到最后那截举着十字架的手臂成为他的墓碑。 仿佛有无数冤魂的手臂在拖拽她,米夏望着这景象,原本已麻木的内心被血淋淋的推开。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到后来她用力的抱紧手臂跪倒在地上,她用指甲将手臂划烂,强迫自己注视着她的罪孽。 阿加瑞斯眼睛里便流露出怜悯,他便安慰她,给他看另外的景象,“他无需亲自去做。他的意志便是地狱的律法,只要他心中对人类还怀有怨恨,便有无数恶魔去替他报复。不过我想,人类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了,他也是时候该消气了。雷罗曼诺正在进宫以撒,想要开启地狱之门,将恶魔驱逐回去。拜占庭在协助他,欧洲也在对抗。” 米夏轻声问道:“恶魔也是能杀死的对吗?” 阿加瑞斯说:“是啊。”他便向她演示,在地面上绘制法阵,“这便是‘野火’的原型——地狱熔岩的提取密语。我曾被三度丢入熔岩湖,才能制成这样的武器,勉强能令人类对抗恶魔。‘野火’的威力虽然比不上地狱熔岩,也足够杀死大部分恶魔。”他又说,“可魔神与恶魔不同,是自在永在,不会湮灭的。”他便对米夏说,“你不要指望野火能伤害到我的王,”他凝视这米夏的面庞,悲悯的说,“何况你腹中孕育着他的孩子,你不该伤害你孩子的父亲。” 她脆弱的精神终于再也无法支撑,那双黑瞳子里暗淡的光芒在一瞬间散尽了。 她说:“嗯……我明白了。你可以离开了。” 梅伊就在这个瞬间暴怒的出现,伴随着倾泻而下的闪电和喷涌而出的烈焰。阿加瑞斯立刻便被吞噬,米夏就自背后抱住了梅伊,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她便轻轻的恳求他,“让他走吧,我发誓再不试图逃跑了。” 65 梅伊便抱米夏回寝殿。 这宫殿高而空旷,红日的光芒自高耸的水晶窗外落进来,整个房屋都带着余晖般温暖有静默的色彩。 梅伊撕她的衣服时米夏握住了他的手,她说:“梅伊,我想和你谈谈。” 梅伊眼眸里有铄金的光芒,炽热傲慢,带了些被背叛的愤怒,他说:“我们可以一边做一边说。” 米夏感到倦怠,她放弃了反抗,只不解的质问:“这种事就真的这么令人沉迷吗?我以为我们已经做得够多,多到让人恶心了。” “那又怎么样呢?”梅伊嘲讽的笑着,“你还能拿出些什么旁的东西来给我吗?” 米夏说:“我不知道。曾经我想把一切我有的都给你,只要你想要就算我没有,也会努力去赚取了好给你……不过讨论过去有什么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梅伊附和着。他曾对米夏承认他的过去,承认他一度为人——哪怕让他一直伪装下去也是可以的,他只想要和米夏重新来过的机会。可米夏拒绝了。她就是想要去见那个检察官,她对他已不存爱意和怜悯。他们的过去还剩下什么?他就说,“你可以说点别的,譬如向我解释,为什么阿加瑞斯会出现在我的庭院里。” 这么说的时候他便要硬闯进来,米夏后退着说:“梅伊,你不能这么粗暴。”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可这目光似乎已不能刺疼她。她甚至都无法伪装出感情来,就那么平淡的说,“我有孩子了。” “孩子?”短暂的怔愣之后梅伊又笑起来,“那又怎么样?” 米夏说:“是你的……是我们的孩子,梅伊。” 梅伊越发笑她的天真,仍旧问,“那又怎么样?”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望着他,他眼睛里只有戾气而没有喜悦,“想到你肚子里怀着另一个人我就恨不能将他剖出来撕碎。可不行,那会很疼,你根本就受不了。我只能让他继续待在那里,任由他吸取你的血肉长大、成形,然后出生。我对他只有嫉恨和厌恶,米夏,他能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忍伤害你。这已经是我对他最大程度的慈悲了。” 米夏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魔鬼——然而就算他是一个魔鬼她也不能理解这种心态,这简直太恶心,太变态了。 她甚至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就只能呢喃着,“可他是你的孩子……”后来她终于抓住了什么一般,忙说给他听,“他身上流着一半我的血,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爱他吗?” “你究竟在想什么啊?”梅伊笑着,“他是一个魔鬼啊。难道至今你还不明白魔鬼的本性吗?魔鬼生来便自私、贪婪、残忍,他也不会例外。而且他还会继承我的力量和位阶,他会不停的挑战我,想要取代我。他与我不同,他吞你的血肉长大,天生就不会对你抱有慈悲。如果伤害你便能挟持我,他不会有任何的心软。米夏,你肚子里的是个小魔鬼啊……难道你以为自己能生下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类?” 泪水聚集在米夏暗淡的眸子里,映着红日的辉光,她脆弱又固执的说:“我会将他教养好的。” 梅伊便俯身亲吻她的脖颈,他轻声道:“真是久违的论调啊……我还以为你已得到教训,变得稍微聪明一点了呢。” 米夏想,是啊,她为什么就不能变聪明点。你看她面前就是她失败的证据,这一次教训还不够吗?她竟还打算生下另一个魔鬼。 梅伊便将她推倒,“这便是你想跟我谈的话吗?如果没有旁的,我们就开始吧。” 米夏说:“还有。”事实上她压根不想跟他讨论孩子,这孩子就只是强_暴的产物她不可能真心期待他。可她已不明白自己究竟还有什么能打动梅伊。 米夏焦躁的在脑中搜寻,后来她便温顺的向他打开身体,跪在他的身前亲吻他,说:“梅伊,我求你,不要再令我活在罪恶和愧疚里。你若对我还有一点爱与怜悯,就请不要再报复人类了。我不清楚他们曾对你做过些什么,可是我唤醒了你才造成如今的结果。你对他们所犯的每一份罪都归在我的身上,这已足够令我永世生活在炼狱的煎熬里。我恳求你……停下来吧。” 她的亲吻令他颤抖,可他又感到无言的难过——你看这么久这么久之后她终于肯再主动亲吻他,却是因他对旁人的残酷。那么他对她的爱,他对她犯的罪究竟都算些什么呢? 他无法不因此恨米夏,哪怕她呼唤阿加瑞斯来,意图逃离他的身旁,他都没有这么生气。 他说:“仅凭这些你就想让我原谅他们吗?米夏,人类在你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你能为他们做到那一步呢?展现给我看,若你献上的足以打动我,我便听你的请求。” 米夏跪在他的面前,她的脑海中完全没有答案。她只盲目的问,“你对人类究竟有多少怨恨?” 梅伊半眯起眼睛望着她,“很多,但我不想告诉你。”她过于靠近了,而他已很久不曾得到过她的回应。纵然此刻怨恨着他,他也没办法克制住冲动。身体微微的发热,他就俯身啄她的耳垂,说,“不过我可以提示你,你是能救他们的。” 只要想到那景象米夏便无法不痛苦,她心里什么意气与骄傲都不存,就只煎熬。她害怕自己讨好不了梅伊,也许梅伊还会再给她机会,然而她耽搁的每一天,都可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她憎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唤醒魔王,比雷斯明明提醒过她。究竟是什么让她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能令魔王改变啊。 米夏试探着亲吻梅伊的嘴唇,可她压根就不明白这究竟有没有取悦他。她忐忑的停下来打量他,只看到他炽热如火的眸子,米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一直都在被迫接受,压根不明白流程该是什么样子的。可她必须得继续下去。 她便主动坐到他腿上去,捧住他的脸,再一次凑上前亲他。过了一会儿她想,也许得进行下一步了,是耳朵,还是脖颈?可她根本就无法思考——谁能在这样的罪孽中思考,她心急如焚。只脑中空白的亲着他,不知不觉中呼吸都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她感到梅伊在抚摸她的腿和脊背,可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就轻轻的挪动,碰触到下面的东西时她腿上便一抖,几乎要支撑不住。梅伊闷闷的低哼了一声,用力将她抱进了怀里,压倒在床上。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呼吸粗重的响在她的耳边。他见米夏在发愣,身体如火燎般炽热难受,心底里却一点点冷透了——她就只是在讨好她而已,她撩拨他却不含半分爱慕和欲望。甚至连技巧都是拙劣的。可他竟连这些都抗拒不了,因为他想要她想要得发疯,他永远都无法从她身上感到满足。 梅伊说:“抱住我。”米夏忙伸手抱住他的脊背,他闭上眼睛不看她的目光。静默了很久之后,他温柔低哑的在她耳边说:“我爱你。”他想,如果米夏回应他他便让她过关。哪怕是欺骗他也不要紧。他想要听她说同样的话,那才是他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你看他都已经暗示到这一步了—— 可他就只得到长久的静默。 后来他就放弃了,心底仿佛流淌着冰的河流。就只有身体的热度无法降下去,然而这种欲望他就一定要在她身上才能得到满足吗? 他放开了米夏,好整以暇的坐了起来。米夏仿佛到此刻才从那震动中回过神来,她翻身起来。那胴体在阳光下有美丽的曲线,翻动时亦极柔美诱人,梅伊只用余光瞟见,心里便越恨她——是的,纵然只是这么本能低下的欲望他也只能在她身上得到满足,因为他已见过自己最想要的,再无法将就旁人了。 米夏仿佛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她再度靠过来亲吻他,说,“梅伊,我……” 梅伊打断了他的话,他慵懒的坐在哪里,指了指自己的下面,长睫下金眸带着轻佻又妖冶的光,说:“自己坐上来。” 米夏的身体微微发抖,可她还是温顺的扶着他,缓缓的坐了上去。这姿势无意是有些艰难的。纵然连委屈的感觉都消失了,眼睛里还是本能的湿润起来。梅伊便挑着她的下巴,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米夏垂着睫毛,黑眸里含一片明光。她因异物而喘息,可那语调确实平静无波。她捧着他的脸,吻他的额头,轻轻的说,“我爱你,梅伊。” 有那么短暂的凝滞无声。片刻后梅伊笑了起来——他以为他会欣喜若狂,他以为他能自欺欺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只感到无以言语的痛恨和悲哀,他甚至宁肯她不曾说过。你瞧她甚至故意盖住他的目光,不教他看到她的面容。可他还是那么轻易就听出来了。她只是骗他的。 他只用饱含欲望的低哑嗓音回答她,“嗯……自己动。” 纵然米夏完全不再状态,这场性_爱依旧超越了以往每一次他体验过的。梅伊全程压抑克制着,可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将她压倒,吻遍她的全身,而后激烈的索取。 自始至终米夏都在迎合他,她甚至强迫自己清醒——有好几次梅伊都想要故意做到她昏厥过去。可他知道她在等什么。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抱着她哄她入睡时,米夏蹭到他的怀里,兔子一样将手抱在胸前仰望着他。后来她终于还是问了,“……可以吗?” 她就连这么片刻温暖都不肯给他。 梅伊就带了些嘲笑回望着她,“你真以为自己的身体这么昂贵吗?明明就已经被我用过很多次了,究竟是什么让你保持着这么盲目的自信?” 他以为米夏会愤怒或者震惊或者无措,可事实上她几乎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就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好一会儿之后才说:“……这样啊。”他的心脏骤然就缩起来,他忽然明白自己也许做错了很重要的事。可他不明白错在哪里,在这么久之后他再一次想要听米夏的教诲——他发誓只要她指责他他一定会改的,他绝不再犯。 可米夏就只是问:“如果我坏掉了,再不能用了。那么这一次会不会能稍微有些价值?” 他听出她话中威胁的意味——那愧疚骤然消散。梅伊忽然就想笑,他想,她究竟是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在这种时候反过来威胁他啊。 他便说:“如果你坏掉了,我就把你做成玩偶。然后把整个世界清洗干净,做我们玩乐的场所。我保证一个人类都不会留下来……”他抚摸她的脸颊,轻轻笑着安慰她,“不过不要担心,你不会坏掉的。你瞧你都能怀上魔鬼的孩子,难道还以为自己依旧是脆弱的人类吗?”他握住她的手,咬住,直至鲜血染红他的唇角,而后便给她看,“你将永生永世无法逃离我的身边。” 那伤痕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至此米夏才终于有所回应,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她抱住那只手将身体蜷作小小的圆,在那只有她一个人的封闭空间里,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哭泣了起来。 66 落日的余晖普照大地。 梅伊站在柱廊前望着庭院,鲜红的蔷薇花大簇大簇的开满,它们茂盛的藤蔓生成棘刺的绳索缠绕一切它们能攀附的东西。这地狱的花朵有种顽强的生命力,只要沾土它们便能扎根生长。若非彻底连根拔除以火焚烧,是不能除尽的。 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梅伊才微微动了一动。片刻后他问:“她怎么样?” 卡罗下意识的缩了一缩,说:“很平静,没什么异常的。”她很害怕梅伊,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真心不说不行了。见梅伊还站在那里,一副不知该去哪里的模样,就鼓起勇气说:“其实她还是爱你的。” 梅伊只默不作声,他眼眸里有迷茫的光,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有听。 卡罗说:“她其实是个很烈性的姑娘。我听人……呃,就是那些幽灵啦,他们说在夏宫她把美第奇打得头破血流。不是我说啊,你做的事比美第奇还要过分,她都没想过要揍你……”她偷偷的抬眼看梅伊,见他毫无反应,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正斟酌着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就听梅伊问:“你也是个人类,你就不恨我吗?” 卡罗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猜想他也许是在问人间发生的事。她迷糊了一会儿,还是回答:“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巫的关系吧。我的父母是被人类杀死的,我也差点被人类烧死,后来又被凌虐而死……重要的是我都已经死了啊。”过了一会儿她又沮丧的说,“好吧我不知道,过去我曾是人类,不过那都是过去了,所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想起雷她又有些难过,就补充,“不过她跟我不一样……反倒是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送这么大的人情给我喜欢的人,我绝对会高兴得发疯。不对——只要他向我要求些什么,我就已经要高兴疯了。这必须得答应啊。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吗,她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梅伊就说:“可是那些曾经对你作恶的人,你就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可在卡罗回答之前他就先想起来,他曾经问过卡罗这个问题。他就说:“算了,不用回答。” ——卡罗终究还是人类。人类和魔鬼对待复仇的态度是不同的。他也并不打算改变初衷。 卡罗又叹气,她不解的说:“你们魔鬼真是很奇怪啊,又想被人爱,又不肯去迎合人……我就打个不雅的比方啊,你看在人类的世界,如果你想要买一条项链,你就得付钱去买。而不是一面抢老板的钱一面怨恨他:你怎么还敢反抗,你怎么还不把项链给我,你是故意吊我胃口我要揍你!”她说着就挠了挠头,“好吧……真这样老板绝对就吓得什么都给你了。这个比方不太对……我换一个,假设你想让一个姑娘陪你上床……”这次都不用说她就揪着头发撞墙去了,“好的我懂了,在魔鬼的世界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用抢的,分文不付的得到,所以就没有想要什么就得先付账的概念。不过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看你想要的东西又珍贵又易碎,主动权又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你能有这么多时间和手段去折磨她,为什么就不能多花些耐心好好的奉承她呢?”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不怕死了,说上瘾来居然还不想停了,“你看我这么啰嗦,你烦得都想掐死我了,也还是能耐着性子听我废话。她是你心爱的人啊,你讨好她不是应该的吗?” 说完了她就噤声后退,随时准备逃进屋里去。可梅伊居然没有发火,他只是低着头,茫然又疲倦的说,“我想要的东西她已经没有了……她给别人了。” “呃……啊……”卡罗犯了一会儿糊涂,终于明白过来,“这样啊……还是那句话,你们魔鬼真是奇怪啊,你看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善变,上午才得到这个姑娘,下午就又在追求另一个了。可怎么一提到人类,你们就觉得他们必定会忠贞不渝,至死不变呢?”纵然是魔王,可梅伊委屈茫然的模样分明就是个美好的人类少年,她胆子不觉就放大了,跟他说,“你看你就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个情敌啊,这不是你们最擅长的事吗?把她抢过来,让她忘了那个男人爱上你,就这么简单啊。” “可她不肯忘……”梅伊说,“我给过她机会,可她非要去找那个检察官。她甚至不愿意再将我捡回去。” 卡罗就试探着问,“那么在此之前,你没有对她做过坏事,惹她生气过吧?” 梅伊烦乱的说:“我不知道。” 卡罗就有些不敢惹他,过了一会儿她说:“爱这种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会从无到有的产生,当然也会从有到无的消磨掉。不管是得到,还是维护,都需要花费无数的耐心和温柔。有的时候连人类都会想,真的值得吗?可你就是那么想要,而这又是唯一的方法,又能怎么办啊?所以耐心些吧,等待虽然痛苦,可得到的幸福足以弥补一切。” 梅伊说:“可我根本就得不到,不管花费多少力气……” “于是你就去抢夺一定能得到,还不用太费精力的东西。然后呢,你快乐吗?” 梅伊只是默不作声——快乐。他必须得说得到的时候非常的快乐,可那快乐也是虚幻而短暂的,随之到来的痛苦却有十倍,百倍。而且那快乐越来越短暂,痛苦却越来越漫长。到如今他已分辨不清,拥抱她究竟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了。 卡罗就又说:“而且你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得不到啊。虽然这么说有些混蛋……但你看她都怀孕了。靠孩子留住男人不靠谱,但靠孩子留住女人那简直就十拿九稳。如果你真的不明白该怎么讨好她,那就去讨好她的孩子啊。每天温柔的听一听胎音,陪着她慢慢的散步,跟她一起给孩子取名字,准备很多孩子的衣服玩具——表现出你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啊。等孩子出生后那就更容易了,只要孩子半夜哭了你主动爬起来去抱,她绝对二话不说就爱上你了……” 梅伊说:“他不会哭,他是个小魔鬼。”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卡罗都要无语了,“你也是个魔鬼啊,你还是魔王呢,连个小魔鬼都收拾不了?你让他半夜哭,他就必须半夜哭!反正米夏是人类,她又不知道小魔鬼不会哭。” 梅伊便说:“魔鬼是没有眼泪的。”他望着远方,淡漠得几乎没有表情,“魔鬼是为享乐而生,哭不出来的。” 他说得很平静,卡罗却不知为什么骤然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久之后她才又打起精神来,做总结陈词,“总之女人最无法抗拒对孩子表现出爱心的男人了。下一次试试我的办法吧,再糟糕也比你们现在这样强不是?” 梅伊并不怀抱希望。他觉得卡罗说的话简直蠢透了,若他有把柄要挟米夏,她都不肯爱他。他又怎么可能在她得偿所愿后得到她? 可卡罗重新点燃了他心里的渴望和期待。他不由就想,也许他可以试一试——反正就算行不通,他也可以随时再反悔。他固然恨恼人类在他身上所玩弄的手段,但报复到什么程度却只看他的心情。现在收手也未尝不可。只是尚未毁灭梵蒂冈,他略微觉得不甘心。 他便决定再等一天,他会亲自降临梵蒂冈摧毁那曾冒犯他的圣城,然后他就结束他的报复。 决定了他便要动身,可这时房门轻轻的被敲响了。 那声音沉闷又微弱的响着,他听了却觉的响在心口那么清晰。这宫殿他只允许一个人进入,那便是米夏。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她。他静静的平复心跳,调整表情好面对她,然后他打开了房门。 果然是米夏站在那里。她似乎好好的打扮过了,漆黑的头发盘起,别上小巧的花冠。她头一次穿戴他为她准备的礼裙,将光滑的肩头和雪白的胸脯露出,佩戴着珍珠的项链。丝绸掐褶的蔷薇花蔓延在柔顺的裙摆上,可她不肯穿那双水晶的高跟鞋,只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那脚背也是雪白小巧的。她脸色依旧很憔悴,只眼睛黑珍珠一般温润,正凝望着他。 梅伊竟不知该怎么与她打招呼,她的平静让他微微感到不安。他想这是不正常的,她应该憎恨他,你看他才对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但米夏却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和畏缩。她就只是很平淡的望着他,说:“我想出去走走。” 梅伊便问:“去哪里?” 米夏说:“哪里都好,挑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吧。” 梅伊骤然意识到她是在邀请他同往,他忙就说,“哪里都可以!” 米夏就耐心的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么就去海边吧。” 梅伊便带她去加利利海。那海极清澈,几乎与天同色。海边便是沙漠,上面生着高大的椰枣树。他们就在椰枣树蒲团般大小的阴影下并肩而坐,他稍微动一下胳膊就能碰触到她。 米夏就看着海,说:“这里跟我家乡的海不一样。” 梅伊说:“你的家乡在哪里?” 米夏就指着东方说,“从这里还要往东,跨过一整个沙漠,然后是一座高原,顺着那高原上发源的最长的河流一直往东,到达尽头入海处,哪里的城市就是我的家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和耶和华都宣称是世界之王,那里也在你的治下吗?” 梅伊就老老实实的说:“不在,那里隶属另一个世界。不过令我和那里的神作战,我必能战胜他。” 米夏说:“不一定哦。” 梅伊就眯了眼睛望她,“你想逃到东方去?” 米夏摇了摇头,她说:“你不能在西方做了恶,不去解决它便逃到东方去。我的父母不曾这么教过我。”她说,“我就只是想和你说说我的家乡罢了,你瞧这么久了,我都没和你提起过。” 这平淡的交谈已是久违,梅伊必得好好的回味,才能找回当初的感觉。他就问米夏,“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米夏仔细的想了想,说:“靠海,很繁华,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货物,建筑也汇聚东西方的风格。夜晚灯光璀璨如白昼,人们都称它不夜城……”过了一会儿她又诚实的笑,“具体我也不太记得了,我离开时只有16岁,而且一直在上学。因为父亲的关系,还在欧洲住了三年。我都没有好好的在那里逛过。”她就跟他说旁的,“我转过很多次学,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所以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有很多朋友,就好像替我实现了另一个梦想。” 梅伊说:“我治下有无数臣民。” “是啊……”米夏说,“我希望你有朋友,却忘了你是不需要朋友的。” 后来她就没什么话说了,梅伊便有些后悔,他想也许他该顺着她些,难得他们又能像这样坐在一起了。 他就试探着说:“也许……也许我们的孩子可以。你……我们可以送他去上学,让他交很多朋友。” 米夏就有些惊诧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垂眸说:“哦……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 梅伊说:“是很不喜欢。他会分去你很多精力,而且小的时候他看上去会很讨人喜欢。哪怕他超级烦人,心眼儿又坏,你也会觉得他很聪明可爱。他是我的小情敌。不过送到学校去就不要紧了。而且他会很快长大,那个时候又邪恶又不可爱了,你也就没那么喜欢他了。” 米夏说:“也许他是个女孩子。” 梅伊说:“是儿子,我知道……” 米夏就伸出手去,对他说:“过来,我抱抱你。” 他心口就剧烈跳起来,脑子里都有些嗡嗡的响。他小心的靠过去,可他太大了,米夏坐着根本就没法抱他。那姿势极尴尬,她抱了一下便要推他回去,他忙就又变小。他能感到米夏片刻的僵硬,但她很快就垂下头来轻轻的亲吻他的头发。他回身反抱住她,迫不及待的变回去将她压倒。但米夏只单手抵住他的胸,说:“就只有这一次,别这样,梅伊。” 他便闷声坐回去——很奇怪,纵然被拒绝了很难过,可他半点都不生气。就只是稍微有些失落罢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又想起米夏曾教导过他的,便说:“对不起,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米夏愣了一会儿,别开头去,说:“哦。”她的心情显然已被破坏掉了,梅伊感到懊恼,他焦躁的交握双手,思索弥补的办法。片刻后他突兀的问她:“你想要什么?” 米夏没有做声。梅伊就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我什么都为你做。我发誓。你不要生气了。” 米夏依旧不看她,她只沉默着,伸出手来揉他的头发。他动也不敢动,后来米夏就下意识的来摸他的耳朵。他忙凑过去,可米夏犹豫着停下了。他微微有些失望,他喜欢她手指擦过他耳廓的感觉,在以前米夏揉他的耳廓就像逗弄一条小狗,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可这似乎也无法责怪米夏,因为他总是因为一丁点而身体的接触便要发_情。 但米夏最终还是揉了他的耳朵。她回过头来,眼睛里有暖暖的光芒,就像以前一样。她似乎真的相信了魔鬼的誓言,可她开口说的是,“我没什么想要的。” 梅伊就想她怎么可能没什么想要的,她明明就希望他喜欢他们的孩子,希望他不再报复人类,希望他交朋友,希望他能回归最初那颗人类之心…… 米夏就望着他,又说:“或者我想要的你暂时还不明白吧……沟通真是困难啊,不过只要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就算再艰难的障碍也都能跨越了吧。”她微笑着,那笑容在阳光中温暖到令人想哭泣,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真正明白了我想要什么,就算我已从你身边逃走了,也一定会忍不住再回到你身边。我发誓。” 他下意识就说:“你逃不掉的。”纵然他明白这话可能会伤害她,可唯独这一点他必须要让她明白的。 但米夏居然没有生气,她只是慈爱的望着他,说:“是啊。”然后她又俯身,轻轻的亲吻他的头发,“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梅伊。” 这一夜回去后,梅伊便再不能平静下来。好像心底已枯萎掉的东西再度蓬勃的生长起来,他想也许卡罗说的是对的。他可以再一度奢望得到米夏的爱。他忽然连毁灭梵蒂冈的兴致都没有了——你看他就要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了,谁还有空闲多去踢那可恶的东西一脚?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后来控制不住的又跑去看米夏。 米夏早早的便已睡下来。她面容很宁静安详,呼吸平稳,显然梦境也是安宁的。 梅伊便上前去亲吻她,他又想抱她,他觉得这一次一定会无比的快乐。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还是暂时不要了。米夏不喜欢,纵然他总有手段让她共同体验极乐,可她确实是不喜欢的。也许他可以等她醒了之后询问一下。 这一夜就在毫无意义的兴奋和对未来的设想中渡过了。 黎明的时候他终于记起来,他该感谢一下米夏肚子里那个小魔鬼,他便去埃及揭了赛特一片龙鳞,令瓦布拉为小魔鬼打造盾牌。后来他又想,他是不是该再咨询一下卡罗,她肯定更懂得人类的心,能帮他出不错的主意,他便唤卡罗去见他。 他忐忑不安而又急不可待,他想这一次自己一定不能再搞砸了。 庭院里风很好,轻缓舒适,浸透了暖暖的阳光。 米夏赤着脚坐在白石的天台上,望着极远处的地平线。地狱里草木不多,绿色丛丛如豆。偶尔缀了些荆棘蔷薇的红色,可建筑却多姿多彩,他们似乎想到那里便盖到那里,没有规划和设计,然而组合起来却呈现出一种极致生动与繁华的景象。像是夜之花盛开在沙漠里,宛若具有真的生命。 这里也是很美丽的。 她便一面懒懒的想着自己还有什么遗忘未完的事,一面用手指勾描阿加瑞斯曾教她的法阵。 那指尖仿佛流淌着语言,她忽然就想要唱歌。不知不觉她便轻轻的哼唱出来,“……在这美丽大地上,普世众生共欢乐。一切人们不论善恶,都蒙自然赐恩泽……”唱着唱着她便想笑,因她忽然记起这歌曲名为《欢乐颂》,你看人们在最后想起的果然是自己最缺乏又最想要的啊。那活跃的旋律已然映入她的脑海,连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她就轻轻的哼唱着,踮起足尖散漫的踏起舞步。 火焰绕着地面上的法阵旋转由弱而强,渐成熔岩的卷流。 她跳完最后一个节拍,便静静的望着那熔岩,给自己最后反悔的机会。她曾以为生存便是她的信仰,可她所有求生的欲望都已被消磨殆尽了。她只是想,也许她该给梅伊留下些什么。不过她找了一圈之后,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一无所有。 于是她连最后的烦恼都没有了。 她轻轻的踏了进去。 阿加瑞斯并没有骗她。她几乎连痛苦都不曾感觉到,整个身体便已化作灰烬。熔岩的法阵关闭后,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在烈焰中诞生。他诞生便开始哭泣,泪水从他金色的眼眸里不停的留下来。 梅伊曾说那会是一个小魔鬼。可最终他还是错了。 -fin-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就收藏下专栏吧T__T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蔺小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