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迷情] 《龙凤》作者:沉筱之【完结】   我娘亲曾说,女人的一生中,要历经两场征战,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锯战;   其二,是与丈夫小妾的恩宠争夺战。   而我,   却沦落于这深宫朝堂之上,   与一只斯文败类之精品,衣冠禽兽之绝物斗智斗勇,   这真的是很令人费解。   绝物名为穆临简,当朝一品国师大人,   纵横古今第一大奸贼,   横霸千年第一大佞臣。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怅然若失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眉(柳遇) ┃ 配角:穆临简(景枫),英景轩,莫子谦,杜修,史云鹜,宋小久 ┃ 其它: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楔子   前尘   香合山外的槿柳树开出第一捧花时,他拎着一壶酒来我家门前嚷嚷。身子斜倚在篱笆上,泥壶转在指尖,“弄些槿柳花来绕篱笆,好看。”   我懒懒地揉眼睛,望着朝阳喊困。   他挑了挑眉头,眸如冷玉闪过一丝光,直起身子青衣摆就打了个旋儿。   修长的身影在我面前站定,青衫带着桂花香。   他俯身,鼻息温热地喷洒在脸侧。   谁低头轻轻一吻,促狭抿嘴还带着满满笑意:“媳妇儿,还困吗?”   我反应过来脸红得发烫,抬脚没有踢到他,却被他捉了手腕拖拽着走。   香合山头,绵绵十里芳草地。   他摇落攀折一树槿柳花,让我兜了裙子来接。末了,还半开玩笑与我道:“你是穷姑娘,我是穷小子,你用你那间精舍做嫁妆,我用我后半辈子守着你的嫁妆。”   眼睛半弯,唇角带笑,见我默默不语,他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闪烁的目光不禁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点头笑着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他却脸红着执意牵起我一缕发,与他墨色青丝相缠绕,还美其名曰“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酒埋在树底,红烛燃在山头,我们对着天蓝碧水拜天地,撞了一鼻子灰互相取笑。   ******   后来,槿柳花开败了。我独自扛了锄头去挖那壶酒。   身后的十里芳草变作无尽烽火,他在我身后沙哑着唤我的名。我没有回头,他却低低地苦涩地笑问:“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谁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我弯身拾酒,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舍不得。   精舍外的篱笆该翻修了,大红嫁衣缝了一半,衣摆上的一对鸳鸯还少了一只,屋外的母猫可可大了肚子要生产,也不知他今后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孙。   我回过身,唤道:“景枫。”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我。   “可可要生小猫崽了,它大了肚子,夜里不喜欢进食,你白日里,要记得多喂它吃东西。”   他的眼有一霎时的迷离,嘴唇张了张,又唤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红嫁衣……还少了一只鸳鸯没绣好,可是现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欢,你我帮送给她吧。”   他的神情一伤,却又百般固执地扬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里有点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说:“精舍太小了,我原本还想再讨半亩地,种些槿柳树。这样一来,日后我们若想摘花来绕篱笆,也不必翻几个山头。可是,我现在明白,这样的嫁妆,你其实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剑尖和衣摆,初时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烽火硝烟味。   远天的天幕被黄昏染红,我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说:“景枫,我走了。”   夕阳下,有马匹渐近,有人在唤他将军。   可他没有回应,他只是悠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问道:“还回来吗?”   他往前一步,声音更加沙哑:“因为、因为你的可可,我一直照顾不好。”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想,纵是隐瞒欺骗,纵是事与愿违,我还是十分地喜欢他的。   不然我也不会光是站在这里,光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圆圆满满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也轻轻地:“那嫁衣,我也为你留着可好?”   我怔了好半晌,忽然想对他说,那句我早想好的誓言,忽然想对他说,若他实在无法照顾可可,我其实可以,再留一段日子。   可我终是未来得及。   一如槿柳花朝开暮谢,所谓缘分,亦不过是朝华一瞬。   ******   多少年后,远天霞色又为香合山染上深深的红。穆临简为了省事,不分青红皂白查办了北荒三个官员,引得龙颜大怒满朝惶恐,还乐得清闲带我去他的故居一游。   黑木门吱嘎推开,迎来满院的风像承载了许多年的故事。   柳绦很长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开了一簇一簇。   我挑扇轻笑:“都说极尽富贵的人,很爱简静,不想你竟古朴成这样,着实过了些。”   他却沉默地走前两步,撩开垂柳,露出一方小小的坟墓:“这些木槿和柳树,是在发妻去世那年种下的,不想如今已亭亭如盖。”   墓碑上写着“爱妻柳遇之墓”,大捧的槿柳堆簇在墓前,开得极盛。   我淡淡觑了一眼,没注意到墓碑右下方的落款,只唏嘘道:“槿柳花,朝开暮死,如同缘分不过朝华一瞬,节哀。”   可他却忽然望向我,清澈的眼眸闪出莫名的笑意:“当年小遇也这般说,但我却忘了告诉她,槿柳花虽是朝生暮死,但却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明日璀璨。而缘分亦是如此轮回不灭。”他顿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侍郎可觉得是?”   我怔了怔,倒也不欲跟他较真,便敷衍地打着哈哈道:“国师说的是,凡事看长远一些,未免不好。”   穆临简似愣了一瞬,浅金的夕阳下,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第01章   我娘亲曾说,女人的一生中,要历经两场征战,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锯战;   其二,是与丈夫小妾的恩宠争夺战。   而我,却身着朝服,顶戴官帽,沦落在朝堂之上,跟一只斯文败类之精品,衣冠禽兽之绝物斗智斗勇。   这不禁令我很费解。   微微走了一下神,便听昭和帝字正腔圆的声音沾了喜气:“如此,便依照国师的意思,等南俊王小世子在青楼玩个把天,便遣一位臣子去将他捞出来便是。”   穆临简淡然笑了笑,右手扶心行礼,眼风徐徐扫向我这边:“只是……”他略略一顿,“信件上所言朝合楼,乃小倌勾栏,并非寻常青楼女子之地。因而前去接洽小世子之人,需得在……某一方面,经验丰富,应对自如。因而这个人选,要斟酌再三。”   我垂头,整襟,缩脖子,无限期盼自己能淹没于数百朝官中杳无踪迹,则听金銮殿上,昭和帝的语气益发喜庆:“去小倌勾栏办正事,非能人不能应对。国师,你便在礼部任选一人吧。”   片刻的宁静后——   “臣以为……”   “臣觉着……”   “这礼部合适的人选,非礼部侍郎沈可……”   “臣——”未等满朝文武将我众星拱月地推上台面,我一个大跨步献身于蟠龙九重台阶前,拂袖躬身施以大礼:“臣自荐。”   如预期一般,寂静之后,乾坤殿内满是压低的窃笑声。   我在水深火热之中,甚为淡定地瞟到穆临简一袭月白衣角微扬,上绣藕色日月星辰图腾,无一不彰显着得逞后的幸灾乐祸。   蟠龙宝座鎏着金光,皇上的目光虚实不定地扫过我爹,落在我的身上。他扯起嘴角森森笑了:“沈爱卿?自荐?”   抬头望了眼雕龙横梁,哪怕我深知今日,我又将为沈家万世忠良谱上,新添耻辱的一页,我仍毅然决然地朝前迈了一步,郑重道:“是,臣自荐。臣扪心自问,去小倌勾栏,满朝文武中,无人比我更加合适。”   “哧”一声茶水喷出来,这打头第一个笑的我不敢得罪,因他是九五之尊。   然圣上既已起了个头,满朝官员上上下下笑作一团,丑态毕现。   如斯情状,不免让人微感惆怅。   穆临简倒是笑得风雅,漂亮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素色衣袂,眸中一点华光如月,遗世而独立。   但是,大瑛王朝,路人皆知,当朝一品国师大人穆临简,实乃纵横古今第一大奸贼,横霸千年的首位佞臣。   大抵由于圣上对他有所忌惮,先将他派遣到江南呆了四年,后来将他流放到北荒,夜观星象三年。   他回朝后,昭和帝一度十分忧愁,因而招了我与爹爹进宫,为他纾解情绪。   彼时圣上还道:“沈爱卿啊,朕瞅着吧,几个年轻的京官中,就数你机灵得体。穆临简跟你们是一辈儿,日后你且跟他好生相与,若关系融洽了,但凡他起了什么谋反之心,你也好卧个底不是?”   而今,我朝龙椅上忧郁一觑,也不知此时乐得最欢的那只白眼狼,可还记得我这颗为国为民可昭日月的心否。   诚然,礼部侍郎的名声,早已被我那英年早逝,且又行为不端的兄长沈可败得一干二净。然自从我沈眉女扮男装顶了他的名,一直循规蹈矩,矜持有加。   却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我一切正当行径,入了别人眼里,纷纷成为品行不端的勾当。   下朝前,皇上一句“既然沈侍郎过些时日要去勾栏耗损耗损,这几日,你也不必早起入宫了,多多养精蓄锐才是正经”便停了我的早朝。   我将头埋得无限低,则听圣上又乐此不彼地唤了我爹的官号。   我朝昭和帝有一个特点。他若称呼臣子为“爱卿”,那么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但,他若直呼某位臣子的官职,那么这位倒霉催的大臣,就随时准备着独怆然而涕下了。   此种状况,除却穆临简,无一例外。昭和帝虽辨忠奸,却总爱亲切地唤穆临简一声“国师”唤得满朝文武毛骨悚然。   这次中招的,不幸是大瑛王朝户部尚书,我爹。   他被招去朱鸾殿候审时,凄恻恻地瞅了我一眼。我被他这么一望,不禁不甚厚道地将我们的情状做了对比,想到自己不过是停几天早朝再丢个人,真是神清气爽啊轻松自在。   回家的路上,我又将昭和帝与穆临简联合针对我们父子(父女)二人的因由琢磨了一番,算是给自己提个醒儿,日后切莫再开罪于这二人。   事情还得从三月前的大理寺说起……   三个月前——   世人皆知,大理寺这个地儿,专管天下刑狱案件的审理。我朝大理寺,有个刚直不阿年轻有为的少卿,叫做宋良。   且说这宋良祖上是以盗墓为生,承其家风,宋良办起案来,也十分喜爱追根刨地掘地三尺。久而久之,他在民间便享有“宋青天”的美誉。   须知在京做官,并非所有的官员都能参议早朝。宋良区区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即便再享有嘉誉,也只能等着皇上的召见。   兴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些日子,宋青天正好将一桩案件查得里外朝天,便赶巧碰上昭和帝要一批一批地召见在京的所有官员。   宋良一时喜上眉梢,预备着乘着这个风,破着这个浪,入宫面圣连窜三级,飞升成为满朝人面兽心臣子中的一员大将。   因宋良跟我兄长沈可是一届登科及第的,考科举那会儿,他们俩的交情十分不错,我既然承了沈可的身份,自然就要承他的人脉关系。   彼时宋良内心很欢喜,便请了他几个旧时好友吃酒,包括我在内。   因我作为礼部侍郎,我爹作为户部尚书,面圣的机会多如牛毛,宋良酒足饭饱后,就亢奋地想歇在我们尚书府,打算在入宫的前夜,聆听我们的谆谆教诲。   是以,我跟我爹只好坐下来,对他进行一番教育。   关于昭和帝的坏话,我也不想多说,一语以蔽之:禽兽。   我爹有言曰:皇帝如此,真是让我一不小心,就联想到造反。   自然,当着外人的面,我是比较含蓄的,因而我跟宋良讲:“昭和帝做事,嗯,很有自己的风格。”   宋良是个老实人,听了我的话,倒也不会产生联想。   第二日,他揣着我赠他的平安符,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朝去了。   我与我爹站在尚书府门口,凝望着他的身影,真堪比风萧萧兮易水寒。   倒不是说宋良的为人如何。我跟我爹与他长谈一夜,觉得他性格刚直却也随和,唯一致命的弱点,便是人长得有点儿欠佳,脸太长了些。   殊不知昭和帝还有个怪癖,便是不喜欢丑人。   每年春闱,都有人文采斐然,却因着长相原因被提出仕途之外的血淋淋的例子。是以新晋进士在殿试前,都会把自己好生装扮一番。   每思及此,我便觉得六年前,宋良能顺利地通过殿试简直是个奇迹,昭和帝定然是打了瞌睡开了小差。   然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六年前,宋良侥幸过关,六年后,上天显然已不再眷顾他。   自他入宫面圣后,我跟我爹便在门堂前翘首企盼,送天明盼到黄昏褪色,傍晚云昏淡。   宋良是在暮色四合乌鸦四起的时候回来的。   果不出我们所料,他一改清晨时分的慷慨朝气,变得十分萎靡。朝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官帽摇摇欲坠地抱在手里。   我爹见了他这般模样,赶忙上前围观加八卦:“小良啊,如何啊?”   宋良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尚书大人,我……被贬官了。”   后来我才听说,宋良被贬官的一幕,十分具有观赏性。   因“宋青天”享誉永京城,昭和帝也略有耳闻,所以他对这位国之栋梁,本是满怀栽培之情的。   当是时,乾坤殿上人才济济,昭和帝一上来,便点了宋良的名,让他把最近查的大案细细道来。   彼时宋良离圣上站得较远,又不敢随意抬头,便没叫皇上见到他的嘴脸。他口才良好,这厢说起来,倒是一个婉转动听扣人心弦。   昭和帝听出了乐子,频频点头。后来,宋良将大案说完,皇上已然露出封赏之意,让他上前一步领赏。   于是,宋良便迈出了他仕途中,致命的一步,抬起了他官涯中,要命的一头。   且说当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只闻“啪嗒”一声,皇上手中茶盏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手抖抖指着宋良,直问:“这这这,这长得是什么名堂?!这是怎么通过殿试的?!”   满殿骇然,唯宋良一人尚还淡定,他双眼弯起,拱手行礼,曰:“禀陛下,微臣是昭和七年春进士及第。”   宋良用了这么个理直气壮的语气便也罢了。未几,在他了解到圣上饱受惊吓,乃是因为他这张脸后,他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倒要晓之以理,告诫皇上切不可以貌取人。   宋良他不懂,昭和帝若是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皇帝,那么天下将不是这个天下,江山将不是这个江山了。   是以,倒霉催的宋青天,最终被昭和帝一句“革职!候审!”咆哮出了乾坤殿。   我爹因常年担任户部尚书这一要职,压力很巨大,生活很苍白;加之我娘亲将他管得严,没事溜去青楼瞅个美貌姑娘,都要冒着跪搓衣板的风险,所以他平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乐趣可言。   这样恶劣的情状,促使我爹养成了将他人的悲痛当作自己的欢乐这一癖好。   当宋良神色忧伤地出现在尚书府门前,我爹则是喜滋滋地将他迎入尚书府,喜滋滋地对他的遭遇进行了一系列的剖析,喜滋滋地过了好几天。   因我是我爹的亲闺女儿,略承其衣钵,他这癖好我也有一点,所以这些时日,我也过得很愉快。   几日后,贬官的圣旨直达尚书府。   我估摸着宋良与昭和帝驳论“以貌取人”之理时,将皇帝刺激不清,以至于那圣旨上,贬官的因由,只有皇上凌乱不堪的六个大字——驴脸!败坏视听!   宋良原是个大理寺少卿,前途甚还明朗,白日可见太阳。可叹昭和帝被他这张驴脸慎得慌,黑字一批,便贬了他去天牢当了个暗无天日的狱卒长。   为此宋良十分抑郁,坐在我家厅堂生了一天闷气,才回家打点。   不料他才新官上任还未来得及放三把火,便灰溜溜地回来了,支吾了好半晌,我才弄明白他如今无地歇息。   我与我爹自是料不到昭和帝是故意没收了宋良的府邸,想让他饱经一个风霜,见识一个人事沉浮。是以我跟我爹不识时务地收留了他,一边安慰一边看戏还一边咒骂工部那群拿银子不办事的畜生。   未想,我爹收留宋良的作为,深深地伤害了昭和帝。自那以后,我爹便被皇上隔三差五得召见,情状惨不忍睹。   更未料,我收留宋良这一作为,冥冥之中伤害了老天爷,造成了我与穆临简不期而遇,不慎相恋,从而沦为笑柄的旷世惨剧。   第02章   三个月前,国师还未归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自宋良寄居到我们尚书府,倒拿出了几分寄人篱下的风范。平素里配合着我爹换个茶水,嗑些瓜子而,瞅瞅小丫鬟,骂骂狗皇帝,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因原天牢牢头是个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主儿,杂杂杳杳的事务总处理不妥当,宋良这厢便赋闲下来,在我家又住几日,遂,添了个逗鸟的闲情。   宋良除了一张驴脸,最大的缺点就是八卦。   一日,他上街遛鸟,顺道在街头听了半日墙根,回府后一脸郁郁之色仿若被断了子孙根。   碰巧那日我将将被狗皇帝召见,说是穆临简刚刚归朝,让我与他处好关系,必要时卧个底。被人这般光明正大地往火坑里推,我的心情,亦很不爽利。   是以,一顿晚膳,我与宋良皆用得默默无言。   我爹是个会来事儿的人,见我们都不开心,他就十分开心,温声道:“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你们这样同时怄气,我会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的嘛……”   我一口汤喷出来,则听宋良愤愤然将筷子“啪”一声往桌上放了,脱口便道:“作孽啊!沈可你也太作孽了!”   我琢磨着我今日除了收留他之外,委实没做什么孽,宋良的一张驴脸便拉得益发长,这就将事情的源头娓娓道来。   却说我原本的身份是沈眉,如今顶了兄长沈可的名,成了个伪男人。   早年沈可虽是个断袖,然他在女子中,亦有个两小无猜的竹马青梅叫做任玉儿。   我爹有言曰:断袖都是好男人。   此言不虚。沈可虽断袖,对任玉儿倒也百般体贴照顾,到了成婚的年龄,两人的亲事也就不言而喻。   天公不作美,三年前我与沈可同时落水。一汪冷寒湖水毁了两桩亲事,葬了一条性命。   我醒来后,失了几年记忆,又迫不得已顶了沈可的名目入朝为官。沈可与任玉儿的亲事,因种种原因,遂,不再有人提及。   且说今日十分曼妙,宋良在犄角旮旯挖了半日墙根,得知那任玉儿等我三年终于耐不住深闺寂寞,与司天监的一个七品台郎订了亲。   宋良以为,做女人应当从一而终,这任玉儿非但是我的青梅竹马,还是将我从断袖之路上拉回来的救命稻草,理应与我缠缠绵绵到天涯,亲亲热热入洞房,千不该万不该去寻别的男人。   是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去任玉儿的居所闹了一场,说她红杏出墙春心迸发不守妇道,又说她对我薄情寡义始乱终弃先奸后杀。   任玉儿不知,宋良因长相不佳,便在口才方面十分努力,说起事情来总喜欢阳关三叠,真亦假时假亦真。   她跟宋良闹不清楚,便说要与我面谈这场亲事。宋良也不问我的意见,当场拍板,于是乎,就这么给我寻了个“媳妇儿”回来。   “明日申时,仙鹤茶楼。”宋良一句斩钉截铁,全然不顾我手中筷子已折成两截,而我爹早已乐得前仰后合喘气不得。   末了,他还犹自怨愤道:“沈可啊沈可,你造得是什么孽啊?你若长成我这副嘴脸便也罢了,你长得这般赛西施,怎连个小姑娘都把不住?”   我压着怒火,抖着手腕去端茶盏,干干地惨笑:“呵,你还知道你长了怎样一副尊容。”   那晚,我头一回觉着昭和帝是个明主。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当将宋良丢在街头,任风霜雨雪洗涤洗涤他这颗躁动的心。   因我心情十分悲痛,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闭眼就见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绿衣肚兜要与我洞房,我被逼得四处遁逃,还一边嚷嚷:“娘子我不举,我真不举!”   是夜,我爹按捺不住欢喜,来我房一探我的惨状。   他手拢这烛火,小心翼翼地八卦:“眉儿啊,你预备着把那姑娘怎么办啊?”   我心一横,眼一闭,提了一口气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在断袖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狠狠伤任玉儿一把,让她死了这条对我的春心。”   房屋内烛火一灭,而入户的月色清晰地勾勒出我爹笑颤的身影。他抖着衣角出了门,哼得小曲儿分明近日流行坊间的龙阳十八式……   翌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仙鹤茶楼门庭若市,还未至申时,三楼的翘脚兽檐上便应景地栖息了一排乌鸦。我手持折扇,提前半个时辰来探查地形。   仙鹤楼分三层,一层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楼则是达官贵人。宋良与任玉儿定在二楼临街的雅座。这个地点订得很曼妙:离街近,便于围观;不算高,便于跳跃;很开阔,便于动武。   得出这样一番结论后,我不禁摇扇深思,宋良此人,真是活得很具混账气息。   申时正刻,阳光微敛。任玉儿来得倒算准时,太阳不偏不倚在雅座斜照出长影。小姑娘倚窗独坐倒别有一番韵味。   今日,我爹因被昭和帝传召,无法过来隔岸观火令他十分惆怅。临行前,他嘱咐我曰:“与任玉儿定亲的司天监台郎,名为赵明,很得司天监监正的喜欢,将其当作亲儿子,人也长得不错。”   无独有偶,我正撩了衣摆要下楼,却见二楼楼梯口出现一老一少。眯眼细瞧,不是司天监监正张三合又是哪个?   却说这张三合,为人很窝囊,畏惧强权,畏惧皇帝,畏惧女人,七老八十也不曾娶妻,院里养着一群鸟雀,是每隔一月就往各大府邸送上一只,因而得了与年龄不符的错号曰小喜鹊,因活得喜感。   小喜鹊上前跟任玉儿招呼了一声。任玉儿瞄了喜鹊身后的人一眼,一张小脸倏然通红。我隔得远也瞧不清,只见得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修长,朝任玉儿微微躬身点头,便有月华如霜的风雅。看他跟任玉儿眉来眼去的架势,我猜想,他应当就是给我带“绿帽子”的那位仁兄。   后来我知道,我连着两月恶事缠身,都源自于我这一错误的猜想。后来我还知道,认错人不可怕,但认错人还表错白,委实令人心颤。   小楼梯,风雅地。   待喜鹊与绿帽仁兄将将走,我挑着扇子来至二楼,气运丹田预备为恶,上前一步,敲敲任玉儿的肩,沉痛地唤道:“小玉……”   “小遇?”出乎意料地,答话的却是身后一个沉澈好听的声音,如流水溅玉。   似有风携着温软的天光吹来,窗前廊檐铁马铮铮鸣响,西角一株君子兰轻摇曳。   身后的人走近几步,轻声又唤:“小遇?”   我回身只见方才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他眯了眯眼仿佛满屋的光华都溶在这敛合之间。这一刻我竟是在想:无怪乎任玉儿弃了我,瞧上了他。   纵然我与莫子谦被誉为当朝第一美男,我们的皮相亦比不过这司天监小台郎。   显见得这司天监小台郎为人很犀利,嘴里唤的是“小玉”,黑曜似的眼珠子却滴溜溜地盯着我。情敌相见,擦出刀光剑影。我挑扇掩面,退避三舍,预备来个自我介绍还未来得及,便得见矮小人影从赵明身后窜出,拱手一揖,颤声道:“臣参见……”   我伸手即刻挡了小喜鹊,讪笑着道了声“低调低调”,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厢,却传来任玉儿幽怨地一句:“沈郎,你终于来了……”   我回身看,联并着揉了揉眼,真是春眠不觉晓,离离原上草,任玉儿这声“沈郎”切切实实唤的是我。   即便赵明这么个未婚夫杵在这,她望着我含情的双目,依然似被水煮过。   日晖斜照,暧昧飘飘。   二楼的风雅小座围了四人,我朝东,赵明面西,小喜鹊朝北,任玉儿面南背靠栏杆便于伤情时翻越。   我琢磨了半晌,也弄不明白,为何我低调伤人的计划,被搅成了如今这副局面。   思来想去还得怪赵明,刚才四人僵持之际,我本打了个手势,让小喜鹊带着他的小台郎速度撤退,岂料喜鹊将将要走,却被小台郎自眼风里淡淡一望定在了原地。   不曾想,喜鹊从前虽窝囊,好歹也是个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主儿。怎奈如今,他堂堂四品官,竟沦落到畏惧一个七品小台郎的气势,真是令人扼腕长叹。   我想我今日回去,定要撺掇我爹,一同去将喜鹊养的那只雪鹰讹回来,权作泄愤。   微微走了一下神,却听任玉儿还在啜泣。她啜泣良久,此刻眼珠子仍如断线珍珠,这如水井般源源出水儿的身体,让我好生佩服。   据任玉儿说,她跟七品小台郎的亲事,原只是个传闻。因她见我这三年未有娶她的动静,甚至连瞧也不愿瞧她,就编出这么个传闻想将我刺激刺激。   她琢磨着,我一旦醋了,就会动作起来,就会买顶大花轿,将她迎入尚书府日也缠绵夜也温存。   又据她说,她跟小台郎定亲这个传闻,已有半月之久。她日日在深闺探望,企盼着我去跟她闹上一闹。却不想,我是一个含蓄又害羞的人,未亲自跟她醋,反而差遣了一个人跟她醋。   便是如此,她也十分满足。   任玉儿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七品小台郎就坐在旁边,慢慢饮茶。然而,任玉儿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个阴谋,可见是个人才。台郎能在听了这阴谋后,不动声色反露笑颜,也是个人才。   而我,在听得这么一个话本中常见的故事后,手中茶碗掀翻了三次,可见是个废柴。   须臾,又听得任玉儿断断续续地啜泣:“沈郎,这三年你也不搭理我,真真让我思想得紧。”   我手抖了抖,差点又掀翻一个茶碗。定了定神,我才道:“小玉,并非我不搭理你,我也有口难言有口难开,有苦衷而说不得。”   任玉儿抬袖揩着泪水:“有什么苦衷,你跟我说不成么?你真要憋在心里可当心憋坏了,你跟我说吧,我体谅你理解你。”   顷刻间,我的牙也疼了起来,眼睛一闭提了口气:“真要说?”   任玉儿轻轻“嗯”了一声。   我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睁开眼郑重道:“实不相瞒,我是个断袖,改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断着,断了这么多年,我已绝望,你就甭对我抱什么希望了。”   却听对面的赵明一声轻笑,他眸光微闪,略略讶异地看着我:“侍郎喜欢男人?”   我还未作答,却听小喜鹊“呵呵呵”一阵干笑,脸上的神色似遭了雷劈。   任玉儿不死心,又道:“你说你断袖,可你往常也断着,断了这么多年,却没个真心实意喜欢的,可见你有的救,我信你。”   她这般锲而不舍的情状,不禁又令我联想到昨夜的臆想——小姑娘身着惨兮惨兮的绿肚兜要与我洞房,我四处遁逃,还一边嚷嚷:“娘子我不举,我真不举。”可她偏不信,她还要给我喂小妖春心丸。   我浑身一哆嗦,扫了旁边眸光流转的赵明一眼,心下一横,问:“公子可有婚配?”   赵明眼神一动,眸深如古井悠悠,片刻他笑道:“在下现今孤家寡人。”   我点点头,悲壮地瞧着任玉儿:“其实我心里有人了。”默默地吞了口唾沫,我伸手一把抓住那七品小台郎的手,“其实我早已瞧上了他,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不可再纠缠于他。”   第03章   有个瞬间,仿佛整座仙鹤茶楼都默了一默。   任玉儿耸着眉头,一张脸如赤红青白轮番变色,眼露凶光磨牙切齿直欲将我大卸八块后大快朵颐。而相较之下,小喜鹊却眼神茫然一脸煞白,七老八十的年纪颤得如秋风里的一片落叶,声音拔高了几个调,飘然与我道:“侍侍侍郎啊,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我自是晓得夺人之夫,掳人之子是桩缺德勾当,但我若应了任玉儿,将她娶回家两人一起活守寡更是天大的罪孽。是以,我也只好做出被人棒打鸳鸯的形容,将这场断袖戏推入高/潮,泣声曰:“我倾心于赵公子已久,监正如此,莫不是想藏私?”   此言一出,却听赵明又淡淡地笑了一声,水色滟潋的眸子眯了眯。而小喜鹊的苍白脸色变作紫青,唇色失血,颤道:“沈侍郎,你你认错人了,这位不是、不是赵明,是,是……”他的声音渐小恍若蚊吟,最后嘟囔出的几个字也不甚清晰。   我一愣,转头看着这位,呃,青衣公子,问道:“你不是赵明?”   公子翩然一笑便带了几分霜月味,声音琅琅沉沉:“不是。”   我素闻好的话本,到了激动人心之处,都要阳关三叠叠上巅峰,期间百转千回,柳暗花明。未想今日我自排自演的这一出,亦落了这个俗套。   然则,纵使它能山重水复堵了路,我也能过关斩将搭个桥。   右手持扇敲桌,左手将青衣公子的手握得更紧,我温声道:“无妨。我喜欢的,素来是你这个人,而非什么姓氏名讳。”顿了顿,我又道,“我们礼部与你们司天监虽无太多往来。但我常年夜观星象,对天象变化,四季吉凶多有兴趣。近日几次暗访,都见得你在忙碌中而未作叨扰。哪怕你不是七品小台郎,哪怕你就是个九品刻漏博士,从九品小小唱官,也改变不了我此刻的心意。”   “哐当”一声,我甚欣慰地发现,这回掀翻茶碗的不是我而是小喜鹊。他的目光黏在我与青衣公子交握的手,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浑身抖得如糠筛。   我从不知,堂堂四品监正会是这般经不起场面的人,左思右想只得出一个因由,遂跟青衣公子解释道:“我觉摸着你家监正今日这般形容,大抵是知晓了国师归朝,受了些么刺激。”   不想青衣公子挑了挑眉头,眸光一闪更深了几分,一脸兴味盎然却不动声色地问:“哦?侍郎也听说国师归朝了?”   他这一问,不免勾起我昨日被召见的惨痛回忆。   却闻国师穆临简已归朝几日,因需得熟悉政事,尚还未在早朝露脸。然纵是如此,他也将满朝上下搅得诚惶诚恐。   我朝昭和帝是个庸惰的主儿,两袖清风地将这只烫手山芋交给我,还嘱我与穆临简走亲近些必要时卧个底。   悲从中来之际,我言辞上也顾不得忌讳,只叹声道:“可不是,圣上还嘱我,让我跟那奸贼多接近接近。”   想到穆临简归朝后,司天监,国子监,六部三院的事,少不得有他掺和,我遂又安慰青衣公子道:“不过你莫怕,只要有我沈可在朝一日,绝不让你们司天监被那奸贼吞了中饱私囊。”   青衣公子闻言也甚为感动,双眼一弯眼中的笑意更浓,他淡淡朝司天监监正小喜鹊一望,笑说:“如此,司天监一干人等,确该多谢侍郎。”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喜鹊望去,发现喜鹊果然欣慰地停止了抖动,然不知为何,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目光盯着桌面一道不甚雅观的裂缝,益发呆滞涣散。   我回头又与青衣公子笑道:“谢倒无妨,也就这几日,我去皇城以东的乌龟蛋国师府替你们走这一遭便是。”   “咚”一声,随着我一番话毕,喜鹊一个不留神,以头抢桌,昏了过去。   我一番告白可谓感天动地,以至于草木为之折损,花朵为之凋零。是以待晚膳上桌,任玉儿未多用两口,一跺脚一声娇嗔,走之乎也。   我心中大畅,不免多用了些吃食。因我对青衣公子怀有满心感激之情,又因我这出戏得良好收尾,遂用膳之际,我仍未拆穿我其实并未瞧上他这个谎言,只稍稍坐远了些,用距离产生美感。   喜鹊闻到饭菜香后,略微回神,然而他今日食欲不振,猫食了几口,又露出几分梦幻的神色。   是时霞满长天,鸟雀归巢。我与青衣公子和小喜鹊在仙鹤茶楼前道别。   临走前,我忽想起今日一出纯属做戏,继而打算明日亲自造访这位青衣公子,与他好生解释一番,遂收扇问道:“相识一场,也不知公子到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在何处高就?”   冥冥之中,有乌鸦振翅哀鸣,掠过长空。落日的余晖令青衣公子的一脸促狭笑意也如江南水般温润,可那入耳的话语,却如此的,如此的残酷:“不才,在下姓穆,名临简,家住皇城以东的乌龟蛋国师府中,供职于瑛朝大奸贼一品国师之位。”顿了顿,他走近一步,似笑非笑:“今能结识侍郎,穆某毕生之幸。”   第二日,我没去早朝。我病了,我犯得乃是呆滞之症,失语失聪目光涣散,病入膏肓药石罔及,只终日坐在床榻之上,待上天将我收了去。   后不知过了几日,我的双眼渐能视物,我呆呆望着我娘亲一脸焦虑之色守在床榻之前,待我爹入屋时提了他的耳朵,扔下一个搓衣板。   后又过了几日,我的双耳渐能闻声,我傻傻听着我爹手舞足蹈跟我说起那日我回家之后的模样,据说彼时我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目光涣散,脚步虚浮,如斯形容恍若将将在勾栏与一男子将十八式行了十八遍。   后再过了几日,我的唇舌渐能活动,双腿渐能行走。   当宋良又自街头巷尾听了墙根回来,喜形于色地与我道:“沈可啊沈可,现在满朝堂,满大街都在传你瞧上了国师大人,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啊,到底是不是啊?”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你随我来。”   我将宋良领到尚书府的大门口,站在朱红门前最后默默地瞅了他一眼,随即伸手一挥,“砰”一声关上了大门,“咔”一声插上了门闩。   若要为这场惨剧找一个罪魁祸首,宋良无疑是给我造成最大心灵创伤之人。   事后,我闭门养心伤,谢绝一切访客。据我的贴身书童小二三言,满朝文武均来围观过三两次,都被他挡了出去。倒是莫子谦,来了一次便不曾来过。   我无力之极,也未能有心神去琢磨莫子谦此番何以如此不够朋友,不讲义气。   后来我又有幸得见我爹嘿嘿地拍着大腿直笑,告诉我:“小子谦?小子谦前些日子去青楼喝醉了酒,出了青楼门晕乎晕乎逮着个姑娘就要亲就要摸,不曾想那姑娘竟是史丞相的孙女史云鹜,更巧的是,这一幕刚巧被他爹莫老将军瞧见了。嘿,你猜后来怎么着……”   听闻莫子谦被打折了腿打得皮开肉绽,我心中郁结稍解。   再后来,我伙同我爹,在春光灿烂的一日去了监正府,慰问了四处传我瞧上白临简这一八卦的小喜鹊。待我将他最心疼的那只雪鹰爱抚成一只秃顶雪鹰后,心中阴影也便退了大半。   我再次回到朝堂之上,与穆临简这只衣冠禽兽之精品,斯文败类之绝物斗智斗勇时,已是两个月之后的暮春时节了。   怎奈时不我与,我朝帝王亲小人,远贤臣,龙爪子一拍就停了我的早朝,派我不日后去勾栏,将误入歧途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打捞出来。   这几日,因莫子谦还在家中养伤,我且处在政事没有,闲情一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至高境界。   招来贴身书童小二三挖了几个八卦,唯一值得一表的便是宋良。据闻他做了天牢牢头之后,发现这其实是个美差:一方面,他可直面各大要案的囚犯,将其刨根问底儿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另一方面,天牢面走廊的墙都是一根一根的铁柱,并无隔音措施,因此十分适合宋良听墙根,每每听至激动之刻,他便在牢里面打个地铺通宵达旦。   于是,他非但从言语上体现了他对囚犯们的关注,而且从行动上表现了他要与囚犯们共患难的精神。为此,天牢里的囚犯都深受感动,每见宋良,都会亲切地唤他一声“头儿”,那些被判了死刑所以不怕死的囚犯,还会亲切地唤他一声“亲爱的头儿”。   青天白日,无所事事。夜黑风高,有事办事。   这是我爹的至理名言。我娘每每听到这句话,脸还会像小姑娘一样红上那么一红,而我见状,亦会弱柳扶风地哆那么一嗦。   这一日的暮色不过将将四合,我爹便带着我娘有事办事了去。我因无事,便在潭水边喂鱼,喂着喂着不由觉得潭水中乃是一群蠢鱼。   我洒虾米,它们欢腾;我洒花瓣,它们欢腾;我洒石子,它们仍旧欢腾。   我正预备着去厨房寻些盐巴往潭水里洒洒,却见天空云层昏暗,风声大作,想来暮春之雨将至。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轰然如雷鸣的敲门声。   我一愣,乐颠乐颠地去开门,闻这般敲门之法,却不知是哪家哪户又遭了殃,送上门来供我消遣。   第04章   我将将把门敞开了一溜缝,便不由喜上眉梢眉开眼笑。今儿个这一出,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风水轮流转。   我正准备着抵着门笑个够,再将来者迎入府内,却不想平地一阵狂风起,朱红大门“吱嘎”一声便悠悠朝左右敞开。我匆忙之间只顾着去追那厚重的门,却忘了敛起一脸不甚厚道的笑意。待我追着大门铜锁再预备掩门时,不留神竟对上昭和帝一双怒目。   想来是我先前的欢喜已被他尽收眼底,他才做出这副吹胡子瞪眼的形容。   我素来自制力良好,唯一不济的就是难以忍笑。诚惶诚恐之际,我拂袖行礼,曰:“臣参见皇上。”眼皮子一抬,见昭和帝头顶着两根稻草,一脸忧伤之色甚是悲催,我又曰:“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噗……”   料想是我这声“噗”深深地刺激了皇上一把,他袖子拂袖一挥,甩了几颗小杂草随风飘荡,怒道:“还不快为朕更衣!”   我埋头起身,伸手往府内一迎,道:“恭请皇上。”   他郁郁地瞧我一眼后,再不忍站在门口丢人现眼,脚下一迈,大步跨入我尚书府,火速赶去更衣。   我望着他这一身发冠歪斜,头顶稻草,身沾泥垢的模样,却不由乐极生悲。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把宋良赶走,若他能和我一起目睹昭和帝这厢惨状,那该是多么的曼妙。想到此,我不禁略感寂寞,随手招来小二三,凑他耳边低声曰:“你去我爹窗前,就说昭和帝阴沟里翻船了,问他看不看。”   后来我听小二三说,想来那晚恰逢我爹将将办完事后的空虚阶段,一听闻昭和帝送上门来供他消遣,我爹起床穿衣奔至正堂前的速度只能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来形容。   是以,昭和帝还未来得及更衣,便被我爹围追堵截在正堂厅口,双手作揖行了个大礼:“臣——参见皇上……噗……”   我紧赶慢赶追上昭和帝的脚步,则见那声“噗”后,皇上浑身都颤了两颤。   默了须臾,昭和帝静静地观察了形势,发觉被我和我爹前后夹击之后,便放软语气:“咳咳,你且让让,待朕去换件衣裳洗把脸,再让你接驾。”   他犹作困兽之斗的精神很让我钦佩。然而,满朝文武上下皆知,我爹户部尚书大人,杵在庙堂之高,纯属摆设;杵在江湖之远,绝非善类;杵在倒霉蛋前,他十八班武艺样样俱全,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说的就是他了。   则看我爹眼皮子一抬,眼珠子一转,高声道:“臣愿伺候皇上更衣!”   这话说得昭和帝抖了两抖,眼风里朝四处乱瞟,甚无辜道:“朕口味没这么重。”   我爹淡定接道:“敢问皇上如何弄成这般模样?”   我朝昭和帝唯有一根软肋,便是文皇后。据说文皇后对他是日也谩骂,夜也挤兑。   昭和帝虽飞扬跋扈,但却是个怕老婆的主儿。便是他跟皇后吵了架,呕了气,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发脾气,而是一个人喝闷酒,生闷气,第二天再拿臣子出气。   然则出气归出气,出气过后虽痛快,但留下的心伤,还需人安抚。昭和帝求安抚,求倾诉时,有两个去处,一是皇城东南我们家的尚书府,而是皇城以南莫子谦他们家的将军府。   这也难怪昭和帝。我朝大臣分两派,清流以史棠史丞相为首,浊流以太傅兼吏部尚书袁安为首。皇上觉着,跟这两派的人走得太近,说太多私事,毕竟不大体面。   而我爹和莫老将军,恰恰在这清流浊流纵横交措的朝野之上,处于中立之位,平素里政事不做,闲情一堆,是以,皇上便将这两个不倒翁引为知己,呃,准确的说,落难时的知己。   且说今日上午,昭和帝在御花园路过,遇见一宫女长得像过世的凌妃。一瞬间触景伤情便管不住自己的脚,上前调戏得正欢却被恰巧路过的文皇后撞见。   那一刹那真真是石破天惊,文皇后当下就在御花园将皇上大骂一通。   昭和帝虽怕老婆,但还是很顾及颜面的。据昭和帝说,宫里的人不敢明着围观,可当时的情状那是每棵小草,每朵小花后面都藏了一个人。   后来文皇后拂袖而去,昭和帝站在原地生了好半天闷气,也拂袖而去。   虽都是拂袖而去,文皇后是回寝宫睡觉去了,而昭和帝,却怒气冲冲地直奔马厩,当下卸了一匹汗血宝马,一路狂奔二十里,奔出宫外,直往城郊秧苗地。   是时暮春,永京城郊的农家秧苗长得正好。却不想此时却有一人一马狂奔而来,将稻田践踏得乱七八糟。   城外小农见了这厢光景,自然十分不痛快,扛着锄头就追着打马。昭和帝未着龙袍,下了马自觉丢人,也未敢曝露身份。   岂料小农们见秧苗被损,十分心伤,便要求皇帝赔钱。昭和帝堂堂一个皇帝,身上哪来什么银子,便只好将身边的汗血宝马做了抵押。   小农们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便也不与他多计较,且还答应了送他回家的要求。   是以,我大瑛朝堂堂昭和帝,便满目忧伤地坐上了铺满稻草的牛车,就这么一颠簸一颠簸驾临我们尚书府。   待皇上将这厢经历说完,我爹早已笑岔了气,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呼喊:“哎哟喂,疼死我了。”我笑品甚佳,不过甩翻了几个茶盏罢了。   昭和帝坐在上座抑郁地抬起眼皮,将我二人瞅了两眼,低声道:“笑吧笑吧,朕就知道你们沈家尽出歪瓜裂枣的人!”   我爹是何等而聪目慧之人。   且说凡事讲究个度,一旦过了,便过犹不及。见昭和帝如此做小伏低,他即刻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微臣能如何相助于圣上。”   闻言,昭和帝果然郁色稍解,悠悠然道:“沈爱卿,想必你也晓得,今日朕一路之下离宫出走,咳咳,被多人所见,如果就这么孤零零地回去,怕是……”   “臣懂了。”不等皇上说完,我爹立马唤来下人,“臣这就去备最好的马车,一路将皇上送回宫中,且这一日,皇上都在我尚书府与我商议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等国之大事,并未离开半步。”   昭和帝闻言,眉头一抬,眼睛一亮,脸皮厚比城墙地点点头:“爱卿你是明白人。”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戌时时分了。   尚书府外,车马匝道,灯笼满街。我与我爹将更衣后的皇上迎到府外,正预备着随他同上马车,却见月色下,有一人一马驰骋而来,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像极了溶溶月华。   马匹渐进,来人飘然下马之姿轻如雨燕,拱手便道:“臣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方才,我沉浸在这美好的意境中不辨来者。然则,即便这人的声音再沉澈,也顺利地将这意境打破了。   他是穆临简。   料想皇上亦没料到穆临简会寻来尚书府,神色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穆临简又悠悠然道:“皇上心忧国事,以至于策马来至尚书府。与沈大人,小沈大人,闭户商议如今最棘手的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的拨银筹款二事,实乃百姓之福,臣感表涕零。”   此言一出,我一呆,我爹一惊,皇上一喜,尚书府的下人皆皆茫然。   这穆临简年纪轻轻,修为可真是只老狐狸啊千年老狐狸。   很后来,我问穆临简:“你当时是怎么晓得皇上在我们尚书府的?”   穆临简挑起修眉,抿唇一笑,道:“我并不知晓。不过那天我恰巧在宫里,听闻昭和帝与文皇后吵架后,一怒之下离宫出走。因皇后让我去找皇上,我便借了这个因由,正大光明来瞧瞧你,不想,竟顺道找着了皇上。”   因有了心忧国事这个幌子,昭和帝说话亦有了几分底气,曰:“国师说的不错,朕近日为着沄州夏汛,为着姬州修寺,是日也烦忧,夜也辗转。今日在御花园里左思右想良久,忽然福至心灵,朕情急之下,便当机立断地策马来了尚书府。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朕今日一行,果有收获。”   顿了顿,昭和帝同情地瞧了我跟我爹一眼,移祸江东道,“呃,所以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拨款一事,便由两位沈大人,在半月之后拟出结论。”   这回,我跟我爹都反应不能,甚茫然地瞧着昭和帝。   倒是穆临简,闻言后,立即朝我和我爹施以一揖,声含笑意:“我朝能有两位沈大人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臣子,亦是皇上之福,百姓之幅,臣感表涕零。”   我尚还茫然,却闻我爹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边咳边道:“臣、臣近日忧心国事,想来是耗了内虚,体力不济。拟结论这回事,就交给、交给儿子你了。”   再未等反应,我肩上突然一沉,昭和帝一手搭上了我的肩拍了拍,声音十分沉痛:“那拟结论这事,就交给小沈爱卿了。爱卿……保重。”   脑子嗡得一下,我终于悟了。   我悟后第一个反应是……保重你个头啊保重,沄州水患和姬州修寺的拨款二事,满朝禽兽商量了半年都没个结果。你让我半个月就出个结论,结论你令堂去吧结论……   我呆滞了半刻,再回过神来,心里拔凉拔凉的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则看我爹与昭和帝已面露喜悦之色。听闻皇后在宫中设了盛宴,感表皇上为国为民的精神。昭和帝更是眉开眼笑,伙同穆临简和我爹,拉拽着我,要一同回宫去吃他的酒席。   皇上欢喜曰:“分别半日,文君就为我设了酒席,真让朕思想的紧。”   我爹奉承曰:“皇上皇后鹣鲽情深,真真羡煞旁人。”   穆临简则淡笑道:“许是所谓的……小别胜新婚。”说着,他眼风里朝我徐徐一瞟,笑问:“侍郎以为呢?”   我抬目瞟了一眼前方的马兄,直欲策马狂奔几千里,又衔春恨到天涯。   第05章   一行车马,衣冠华服。天上疏月朗照,地上灯火长明。   直到禁宫沉箫城的朱雀门轰然开启,我这才从悲思略微回神,则听我爹正在教皇上唱近日流行坊间的小调“龙阳十八式”,一个把持不住,我又陷入深深的悲思之中。   我这厢悲思,倒并非因为这辞曲内容。早在初春雪化的时候,莫子谦便寻了坊间“御女三十六式”和“龙阳十八式”的曲调与我分享。他还根据词曲内容作图数副,啧啧赞叹劳动人民智慧无穷尽。   怎奈莫子谦本行是个将军,念点诗词尚还摸得着门路,作起图来,便十分惨不忍睹。彼时我横着竖着看了半日,却并未见得什么十八式三十六式,只能略略辨出一只巨大的蛤蟆匍匐在一只乌鸦身上,或者一条正在蜕皮的蛇陷在岩石缝中动弹不得。   而莫子谦,还踌躇满志地指着宣纸,得意道:“沈可儿你看,这,是老牛推车,这,是观音坐莲……”   我的娘哎。   然则,莫子谦的画技,与我爹和皇上的随心所欲的唱功比,却还差之甚远。   若说我爹哼小曲,追求的是深度,调子一路往下疑是银河落九天,那么皇上哼小曲,追求的就是高度,调子扶摇直上欲往青天揽明月。   于是,偌大的马车里,充斥着我爹沉气丹田“哼哼”声,以及皇上直直吊嗓的“哈哈”声。我被他们这一忽儿高一忽儿低的咆哮搞得很忐忑,很冲动,只好掀了车帘子去赏月,预备逮着个时机跳窗而逃。   正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侍郎好雅致,乘车亦不忘赏月。”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鬼哭狼嗥的马车里,穆临简的声音好似一泓清泉让人郁结稍解。我回头一望却不知方才坐在我对面的他何时挪来了我身边。   穆临简似看出了我的疑虑,淡淡一笑,眼风里往我爹和皇上那处扫过,低声道:“我不过是想避得远些。”   我闻言大为感动,在这魔音催魂生死存亡之际,忠奸清浊已成浮云。我热泪盈眶,惺惺相惜地与穆临简道:“啥也不说了,我理解你。”   却见穆临简一愣,侧目过来看我时,眼中露出的灼灼光华。   我被他这目光笼罩着,不禁晕了晕。反应过来,他眸中笑意清浅如泉,又温声与我道:“这还是我识得你来,你第一次好生跟我说话。”   我从未想过,我的声音竟有这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效果。   是以,我又试着好生跟他说了句话。我说:“我不是个断袖。”   穆临简愣了愣,展颜道:“我知道。”顿了顿,他有从袖囊里掏出个东西递与我。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团用来塞耳朵的棉花。   我大喜过望,正要伸手去接,穆临简却将将棉花一收,低声问:“我听说……侍郎有个孪生哥哥?”   我一愣,心中只念着那团救命的棉花而忘了去琢磨他的问题,嘴上答道:“是啊。”手上便忙活着去抢。   不想这句“是啊”之后,穆临简整个身子猛然僵住,修竹似的眉深深蹙起,黑曜眸子风尘乍起像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心下猛地一凉。   他方才问的是……我是否有个孪生哥哥?可我现在对外的身份就是我的孪生哥哥沈可。   想到此,我夺棉花的动作也倏然止住。   未料我这一止,却止得很不是时候,因我正张牙舞爪斜倾着身子,一个不留神没稳住平衡,我便朝同样僵住无甚定力的穆临简猛扑过去。   那一刹那,我悲壮地闭上眼,心道这一下冲动得真是漂亮啊,我非但把当朝一品国师压了,我还当着我爹的面,当着当今圣上的面,在颠簸的马车里就把他给压了。   整个喧腾的马车,在那一刹那都寂静了。   四人中,独独穆临简一人镇定自若,因在我就要撞到他的那一刹那,他尚还能分出心神,伸手稳住我的身形,未让我撞疼。   然则下一刻,我却已然落在他身上,与他里里外外贴了个严实。   我不得不说,这一刻,我虽然未撞疼,但我心疼,我肺疼,我牙疼,我膝盖骨连着指甲盖也疼,刀绞一般的疼痛真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抬头,则见穆临简深不可测的眼中,含着七分沉静,三分意外。他顿了顿,光润的唇微微一抿,抿出销魂一字:“……你……”   我悲愤欲绝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想我这个爬姿刚进行到一半,却闻皇上惊悚一啸,道:“呀!龙阳第七式!”   我低头审视一把自己的跪坐之姿,抬头望了一把马车的雕花横木,深深地深深地提了口气后,转头望向犹自沉浸在小曲中的昭和帝。则见他比出个兰花指,做出个铿锵姿,指着我和穆临简,拔高调子嚎道:“侍郎啊!你太冲动!”   我爹一愣,也慌忙比出个兰花指,做出个忍笑姿,气沉丹田啸道:“儿啊!你太风骚!噗……”   以我这二年纵横官场的经验,此刻我若要非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落得个乌漆麻黒的下场。   在这禽兽横行,败类称霸的朝堂之上,与其被人赶尽杀绝,尸骨无存,不如自己自行了断,保得全尸。   是以,我淡定地坐定,从容地扶了一把穆临简,忧伤地看了看他,再悲悯地瞧了瞧皇上和我爹,飘声道:“禀皇上,被您瞧出来了,臣冲动,臣风骚,臣瞧上了国师大人,臣戒断袖三年,今儿又断在您面前了。”   怎奈皇上和我爹都还未来得及反应,穆临简却忽而挑起眉头,兴味盎然问了句:“真的?”   我看了眼另一端满心期待答案,蠢蠢欲动的二人,义愤填膺地点点头,道:“真的。我断了,从今以后,哪怕你是老城墙上的一棵草,乌鸦身上的一根毛,小池塘里的一只虾米。我也……不会再直过来了……”顿了顿,我趁着最后一口气还剩了一点,转头又对昭和帝道:“望皇上恕罪……”   我满心以为这一番话,起码能暂且堵了我爹和昭和帝的嘴。未料穆临简慢慢拂了拂袖子,做出一副要为我解释的形容,口出狂言道:“禀皇上,无怪侍郎,是臣自己……”   后半句生生打住,真叫个引人春思无限。   我蓦地侧头朝他望去,则见他眼风里也似笑非笑地朝我看来。   “咝——”抽凉气的三叠声,源自我,我爹,和昭和帝。   这时,车马忽地一顿,传官高呼,原是皇后设酒席的御花琼园到了。   外面传来沉沉脚步声,想来是宫女太监前来迎驾。不想在车帘子掀起的前一瞬,昭和帝却忽然喜气洋洋的嚎道:“且慢——”   背后一阵恶寒起,我抬头怔怔地瞧着皇上。   他一脸趣味昂扬地瞥了我爹一眼,我爹即刻会意,立即气起丹田……   风起,吹开车帘一角。我借着月色,分明瞧见穆临简的脸上白了一白后又青了一青。   方才昭和帝曰:“见两位爱卿如此,朕感触良多。幸而今日学曲一首,名为‘龙阳十八式’,遂,朕将与沈隶沈爱卿一同高歌此曲,赠予两位爱卿,以抒情怀。”   于是这一刻,车马内又再次充斥着我爹“哼、哼、哼”和皇上“哈、哈、哈”的吊嗓子之声……   我再瞅一眼穆临简忧愁的神色,不禁觉得我今夜若能活着回尚书府,明朝定要赠以一副意味深长联给穆临简。   上联曰:多行不义必自毙。下联曰:早修善缘早超生。   横批:龙阳小调。   待我活着来到御花琼园就坐时,已然气若游丝了。席间的珍馐海味,玉液琼酿统统成了天上的浮云,水中的花朵,只有萦绕在耳畔的哼哈二将镇魂曲,令我惊悚的魂魄久久飘在七窍之外而归位不能。   可见穆临简也被那哼哈镇魂曲狠狠镇了一把,席间他的胃口也并不见得好,略略动了筷子,神色亦很缥缈。   文皇后虽日日夜夜挤兑昭和帝,但她将昭和帝气跑气得离家出走,今日还是头一遭。因而,她也略略感到了歉意,席间不再言及昭和帝调戏宫女一事,而是与他温言细语,与我等三个前来将昭和帝护送回宫,前来吃酒席的大臣感表涕零。   酒席摆得不开,寥寥五桌,皇上皇后在上,我与我爹面东,穆临简面西。   一曲歌舞歇,皇后似想起了什么乐事,摒退了舞女,笑道:“今儿傍晚,本宫在后花园嘱人备酒席时,竟撞着你们朝堂里的一个大臣。”顿了顿,她瞟了一眼昭和帝,笑道,“竟是司天监的监正张三合。”   此言一出,我跟我爹就做贼心虚动作一顿,杯中酒倾出几滴。   果然,皇后继续道:“结果那张三合就是养鸟的小喜鹊儿。前阵子他还引了那只漂亮的白毛鸟给本宫看。不料本宫今日问起,他却哭诉他家的小妖蛾被朝中不知哪位大臣修理了一番,秃了顶。所以今儿要借我后宫这御花园一用。”   第06章   我一路往御花园东的泊仙池而去,途中思绪很纷纷。   因夜已深沉,方才酒席吃不久后,便也散了。皇上皇后言归于好,眉来眼去的模样,怕又是春宵一夜千金。我爹酒量一向不济,且又因他今日看人笑话拿人作乐,过得甚是圆满,倒在筵席桌上呼呼睡去时,嘴角还噙了枚笑。   沉箫城的宫女太监们调/教有佳,见这厢光景,便将我与我爹引到臣子歇息的屏元苑去。   就在我甚欣慰地发现这销魂一日后,我眼能观,口能言,足能行,四肢五官健全无碍之时,穆临简藕荷色袍带一扬悠悠然路过我们,一句话语便随风入耳:“子时正刻,泊仙池。”   那一刹那,我的心情又冲动起来,一不留神往前就是一个趔趄。   身旁一个小太监连忙将我一扶,脸上猥琐的表情分明是写着“知情人”三个字,他还暧昧笑笑,尖着嗓子道:“侍郎莫兴奋。”   兴奋你令堂!兴奋你祖宗!   穆临简的邀约,非是我想赴,而是我不得不赴。先前在车马之上,他不经意的一句“侍郎可有孪生哥哥”说明他已对我的身份起疑。却不知为何,我一贯小心着不曝露身份却在那一刻似被鬼迷了心窍,答了句“是啊”。   我绕过小花园,踏过流水桥,心情更加郁结,思绪更加忧伤。如斯光景,我也只好寻一位比我更凄惨的臣子来思想思想,聊以遣怀。   却说方才在酒席上,皇后提及小喜鹊一事。这小喜鹊虽是司天监的监正,却是个厨子出生。   先帝在位时,曾亲自下江南至沄州滦州一带视察汛情。彼时洪水泛滥,先帝吃不着好的,饿得头晕眼花挠肠剐肚,恰巧路过一家小客栈,闻着了饭菜香。当是时,小喜鹊正好将一盆粥熬得不很稀也不很稠。   见先帝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俨然是黄鼠狼见了母鸡,小喜鹊也就慈悲地盛了一碗粥,赠予先帝。   那时大家都很纯洁,小喜鹊不知先帝是皇帝,先帝也不知小喜鹊是哪一类的厨子。小喜鹊为人很厚道,不知为不知。先帝却跟昭和帝一样,是个不上道不靠谱的皇帝。   拿起瓷勺将碗里的粥舀一舀,再手持长箸将锅里的粥搅一搅,先帝便激动了。   且说古来皇帝,都有外出遇高人的典故,什么“三顾草庐”,“姜太爷钓鱼”等故事层出不穷,但凡皇帝遇了高人,请了能人,那么国运必定昌盛,国家必定繁荣。   因此,先帝也很憧憬这样的传说,无限期盼自己能遇着一位出生低贱的高人,做出一番大事业。但天不遂人愿,他曾寻寻又觅觅,觅觅又寻寻,到最后总落得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下场。   踏破铁鞋无觅处。先帝当下将筷子一撂,高呼:“吾尝闻,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火候适度,把握个度。且看看这盆粥,熬得不很稀又不很稠,说明阁下亦是个做事刚柔并济,游刃有余之人。”   这番话毕,小喜鹊便被迎入宫,做丞相去了。至此,整个朝廷都很梦幻。因小喜鹊得宠,臣子们每每议事,都不离菜名。   一臣子曰:北荒边疆的战事棘手如麻辣鸡丝,臣以为,应当将其烂炖。   一臣子曰:今年江南一带的荷花开得正好,莲叶田田的样子仿佛一碗番茄蛋花汤。   我爹做了户部尚书之后,曾有一段时日树大招风,每每招来非议,便有臣子在朝堂上抨击他,说他中饱私囊,捞国家的银子。   有一日,我爹怒气冲冲地从早朝回家,一进屋就把官帽往地上一撂,咆哮道:“他娘的,今天袁安说我这双手是泡椒凤爪,我明儿晚就去葱爆了他身下的人参根!”   我不得不说,那些年那些事那些菜,给我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心灵创伤。   且说先帝观察不济,他想找的是一位能“烹小鲜”的厨子,然则当时,喜鹊煮的不是一碗粥,也不是一锅粥,而是一盆粥,可见他其实是一位煮大锅饭的厨子。   “煮大锅饭”这一技能,注定了喜鹊无法参议好国事。然则他连年虽碌碌无为,倒也未犯什么错误,也就将这丞相之位做了下去。   后来先帝驾崩,昭和帝继位,也碍于先帝的遗言,没有将小喜鹊的职位。   这真真是傻人有傻福,喜鹊官涯顺风顺水,一直到五十岁。   喜鹊五十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彼时我兄长沈可还在,我还并未男扮女装入朝廷。因此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   却说那年北边的蛮族之国窝阔国想要假道北荒,从姬州入土中原。战事在即,朝堂兵力有限,于是各大臣便保举人选。   喜鹊保举的是一位名为景枫的护将。据他所言,这景枫护将就在北荒,武艺兵法极强,能以一敌百。   喜鹊一向是老实人,保举的人应当没有问题。当时西边又闹了灾荒,昭和帝一个头两个大,便没作他想,下诏提升景枫为副将军,参加北荒一役。   满朝文武都未见过这景枫,满朝文武都觉得蹊跷,而这篓子也就出在景枫身上。   五年前北荒一役,可谓惨烈至极。双方兵力极强,久久僵持不下,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景枫却忽然叛变,成了窝阔国的将军。   一时间军心大乱。千里烽火,万里狼烟,燃遍萋萋蔓草。两国交战不眠不休,三月之后,却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据北荒的人说,彼时两方参加争战之人连同将军副将军在内,几乎无人存活,尸臭飘满北荒,直飘到姬州,足足一年才散去。   一场争战,万人阵亡,万万人丧亲丧友,其中不乏京官朝臣。悲怨无法宣泄之际,众朝臣便把矛头指向了叛变的景枫,以及保举景枫的小喜鹊。   未料,一向怯懦的小喜鹊,此刻却站出来说了句威震朝堂的话。   他说:“众臣皆知,北荒的兵力,窝阔国其实在我瑛朝之上。倘若景枫真是叛变,这场战事又怎可能在三月之内平复?因此,景枫非但没有叛变,反而是以身试险,以叛变的名目入了敌营,这才得以平定战事。纵使结果是两败俱伤,是同归于尽,总好过我朝千万黎民百姓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臣以为,景枫不仅无过,却有大功!”   这自是喜鹊的一面之辞,朝上也自然有人不信喜鹊,说他包庇内奸,抨击朝廷。然则,昭和帝却笃信喜鹊。   逝者已矣,此事休提。—— 昭和帝以这样一句话盖棺定论。   朝堂之上,多年从未有过的厚重的悲与怨,就这么被皇帝轻描淡写了去。   不日后,昭和帝忽然下诏:一则,贬原丞相张三合为司天监监正;二则,追封景枫为平良少将军,官居正三品。   平良少将军,平,为平定之意,良,为良善之意。   这一称呼,无疑是为景枫正了名。   后来,莫子谦去南方将一场小仗胜得漂亮,归朝后,昭和帝便把“平良少将军”这一寓意着殊荣的称谓给了他。   那天,莫子谦被擢升为平良少将军后,他爹莫老将军为他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庆功宴,喜鹊也被邀了去。向来做事畏手畏脚的喜鹊,却在那场庆功宴上多喝了两杯,醉后落了泪,有朝臣去逗他玩,他却说是因为喜极而泣。   对于景枫的事,我多是从莫子谦那里听来。他崇拜的人不多,景枫是一个。   听莫子谦说,他去南方打那场小仗时,遇到了一个就快要退役的老兵。那老兵武艺高强,越战越勇,莫子谦感了兴趣,便说要请老兵做自己的武艺师父。   不料那老兵却是当年北荒一役的幸存者。他与莫子谦把酒言欢之际,却说自己这身功夫,是当年的景枫将军教的。   又说景枫将军,那才叫英雄出少年,在北荒领兵打仗之时,才年仅二十。如此年少,却又大敌当前从容不迫的,血气方刚的性子。   那老兵说:少年将军如此,让我这垂垂老矣之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也没答应做莫子谦师父的要求,而是把当年景枫将军的招式画在了纸帛之上,让莫子谦回家自个儿参悟。   莫子谦回家练了那剑法,更加崇拜景枫,时时耍给我看,还给这剑招起了个名叫“血枫剑”。我私以为,血这个字不大吉利,有些凶煞。但那景枫已是过世之人,想必也不介怀这些,便也没有多说。   莫子谦常与我道,景枫将军若是在世,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五,只长我二人三岁。而他却能在大战上出生入死,能解一国之燃眉之急而无畏无惧,当真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   我边听边点头。那些事于我太遥远,太飘渺。我落水后,失了两年多的记忆,日子过得很迷糊。我连自己的事都尚且记不清,哪有功夫去操心一个死去的人。   因此每每听莫子谦提及景枫,我听着听着便会打瞌睡,常常把他气个半死。   今夜不知为何,明明是打算思想思想小喜鹊来聊以遣怀,却不料思绪一飘,竟想到了那个过世的景枫。   夜色很浓,快到泊仙池的一带,月华溶溶,湖石曲卷,树荫匝地。淙淙的流水声益发突显静夜无声。许是因景致太过冷清,我这会儿思及景枫,思及北荒的那场战役,心底竟没由来地蔓生出几许惘然之感。   一阵微风拂过,我再次抬头朝前看去,却见水边立了一人似笑非笑。   穆临简不知何时换了衣裳,一身简洁青衣,眉如修竹,眸似冷玉,光润的唇如初春的新叶,修长的身影单在水边一站,便如丰神临世,连山河都失色。   我呆了一呆,再看向他身旁一棵梨树上梨花如雪开得难管难收。梨树旁,却是一株矮小的海棠树。棠树还没梨树高,这可真真是个半残废。   此情此景,我不由心生赞谓之情。   呵,一树梨花压海棠,好景致!好寓意!   第07章   我抬手扶了扶额头,重重吐了口气,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穆临简闲倚着一棵香樟树,抄着手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心里敲击。却不想穆临简见着我这个动作,笑意竟更浓了些,低声喃喃道:“你倒是没变,回回遇着难办的事,便摸出个东西攥在手心里,也不知这样攥着能得出个什么结论。”   此番话本是他低语。然而此刻夜色极静,碰巧一阵小风儿便将这话送入我耳里。   我以为,这话说得委实莫名其妙,一来,我攥东西这习惯,也不过是这二年养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来,我并非愁闷的时候攥东西,我开心的时候偶尔也攥东西。   却闻穆临简又笑了一声,他直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过是问侍郎讨一个过世的妹妹,侍郎连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现在的心情太复杂。想我在世的时候,桃花运十分不济,后来好容易定了一次亲,还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与我冥婚。   且不论这人忠奸与否,德行如何。单是他要娶我这棵千年老铁树的精神,便十分让人感动。想到此,我在感动之余,又不由八卦:“国师大人你是怎么瞧上……呃,眉儿的?”又一次自己唤自己的爱称,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不料穆临简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却微微僵住,须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舍妹的丹青图……一见倾心。”   这厢话毕,我不禁呆了呆,将将充盈在眼眶里即将奔涌的热泪,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为男子的这三年暂且不算,失去记忆的那二年姑且不表,余下的十七年里,只有一人为我画过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画技委实不错,可他素来十分讲究意境的深远。   在我尚还天真好骗的年华里,我常常在书房的几案上一动不动坐几个时辰,摆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于我爹作画。然而,我爹的画出的成品却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图里,重重山峦间绿树成荫,重重绿树中有条小溪,蜿蜒小溪畔有个形状奇特的黑点。我爹便指着那黑点与我道:“眉儿,你看,你坐在水边涤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过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水蚊子变得,又刚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却更不料,在我敛眉深思攥扇子的这一刻,穆临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并且以扇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无奈笑道:“别老攥东西,可劲儿地攥也不怕疼么。”   他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连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时与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干干笑着后退两步,一弯身迅速夺回了他手里的折扇,又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声,我心里那个舒畅啊痛快。   穆临简颇为讶异地瞧着我这番动静,愕然问道:“你这是……”   我又干笑了两声:“咱俩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还你一下,以表达咱俩不太熟,嘿嘿。”   夜风拂来,将月色吹得浮浮沉沉。穆临简的细碎的额发轻扬,英气的眉眼蓦然展颜,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势夺走我的扇子,笑问:“我若娶了眉儿,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阵干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实不相瞒,国师要冥婚这件事……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问过皇上,问过我爹。”   “唰啦”一声,穆临简将扇子展开,用顶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颚。他眼里竟是促狭的笑意,往前两步,鼻息就喷洒在我的脸侧:“侍郎如此紧张,莫不是听闻我要娶眉儿……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从一见他,便跟他澄清我并非断袖这一事实。未料他此刻又旧事重提,说我吃沈眉的醋。   须知我本是沈眉,决计没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犹疑不决,只是因为他这么快就能从一只水蚊子,移情别恋到一个牌位,可见他并不是个专一的人。何况,在我顶替沈可的身份之前,还有一桩亲事悬而未决……   我这厢纠结还未完毕,穆临简又笑了两声。我抬起眼皮忧愁地瞅了瞅他,这可真是个深奥难懂的人啊。   不料我这回瞅他,他却似心满意足地将扇子往我手里一塞,开怀道:“罢了,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来,也并非为了这事。”   我十分伤感。原来他方才一番诚意满满的求亲,都是玩笑话来着。早知如此,我应当在趁他将话收回之前,一口就答应他,左右嫁去的不过是一个牌位而已。   人是这样,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只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终归是瞧上了。我这样一棵老铁树,还挑挑拣拣做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的呢?是什么冲动让我方才挑挑拣拣了呢?   我很自责。   我再次悲凉地抬起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问:“那你今夜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兴许是月色浓了些,穆临简的眸子更加悠悠,他问:“你想做什么?”须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脸颊泛起一抹微红,“听说侍郎认床,入宫住着定是一夜无眠。我想长夜漫漫也无聊,不如找些事情来做。”   我一呆,少卿,我又谨慎地退后两步,小心翼翼地拿折扇指了指他:“你……你你,你不会真是个断袖吧?”   穆临简闻言愣了片刻,须臾他大步走上前来,失笑着夺过折扇往我头顶一敲,右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往花苑的里面走去。   几颗香樟树,一片芳草地。一双龙凤人,一对偷窥者。   我私以为,穆临简寻得这个地儿很不错。几颗香樟树挡去了我们的身形;参差的枝桠露出的缝隙,又能让我们良好地围观草地那边的情状。   穆临简跟我说,皇上与皇后正在戏耍,且美其名曰“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看着他们戏耍,不得不说,昭和帝可真是个跟稻草有缘分的皇帝啊。   则见深深的长草上,摆了十数个稻草人。皇后敛着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躲在一个稻草人后面。昭和帝身着一袭青黄色的袍子活似一根移动的黄瓜。他蒙了眼,将稻草人一个一个地摸过去。若摸到背后有皇后的那稻草人,就需得停下脚步,亲稻草人一口。   倘若他亲错了,或者遇着有皇后的稻草人而没有停下,便需得自己轻轻地掌嘴一次,以示惩罚。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这厢情状,满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且不论是谁想出这戏耍的法子,也不论这戏耍的意义为何。单单是这戏耍的形式,便大快人心。说来说去,还是昭和帝傻帽。他若找对了稻草人,便要亲一嘴的稻草;如若他不幸找错了稻草人,非但要亲一嘴稻草,还要自己掌嘴一下,更要听皇后的责骂。   这真是个倒霉催的,这真是个自作孽的。   我强忍着笑意,躲在树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皇上与皇后。他们二人乐在其中的模样甚令人欣慰,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皇上也不是一个光吃亏的主儿。又玩了半柱香,只见昭和帝一举亲中了三个稻草人后,满嘴满下巴都是杂草。他将眼前的布巾掀了,一连荡漾地笑容就朝皇后走去,一边还道:“朕都连续三次寻对了了草人,皇后合该奖赏朕一下不是?”   却闻皇后轻笑一声颇有挑逗之意,我脑中嗡得一阵鸣响,这,这这这……不会是皇上和皇后亲自要来一场春宫吧。   还未来得及反应,昭和帝已然朝皇后扑了过去。文皇后半推半就之间,搭配着恍若银铃的笑声。片刻只闻“唰啦”一声衣衫被撕破,浓浓的夜色中,倏然露出一抹莹润如玉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文皇后的香肩。   则见皇上和皇后纠缠在一起,呼吸越发粗重,喘息越发急促。   我深深地提了口气,背过身靠着树时,则见穆临简倒是满脸笑意地将我望着。   我伸出大拇指朝他比了比,颇为叹服地点点头。   一来,我佩服他寻着这么个好去处,让我看皇上的笑话;二来,我佩服他冒着偷窥皇上行房事的大罪,还能不动声色。   穆临简却又是一笑,并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我噤声小心。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色太深,脑子很是迷糊。我眼中恍恍然只见修长的手指,在柔软而光润的唇上贴了贴,那手指的主人,有一双如玉如泉的眸子,深邃而动人。   脑中嗡得一乱,我蓦然间甩了甩头,提了衣摆悄悄地要走。   穆临简一愣,上前来牵我。我将将被他抓住手腕,便闻那边草丛里,昭和帝猛然哼了两声。心中一惊,手里的折扇砰然落地。   这一刻,我呆了,穆临简也愣了。草丛中的动作声缓缓停了下来,昭和帝的声音肃然响起:“何人?!出来!”   跑是来不及了。   我还未来得及问穆临简怎么办,便听见他沉澈的声音仿佛随着夜风入耳:“无论我做什么,都别慌,别惊叫。”   我愣然点了点头。却见他的眼眸里,仿佛有风起云涌,深邃不可探知的地方,有几许怅惘几许情深。夜风中,他细碎的额发微微拂动,英挺而俊秀的鼻梁,朦胧而迷离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仿佛是在心底深深地装了一个人。可那样的目光,只出现了一瞬间。   我心中猛地一动,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浮起,又很快很快地沉了下去,沉入不可触及的深渊里。   下一刻,穆临简已然伸手拦住我的腰,伸腿往我脚下一绊,便顺势倒了下去。   倒地的刹那,他先着地将我接住,在翻身压在我的身上。   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有昭和帝的声音,几名侍卫的声音。   穆临简的眸深如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脸便贴上了我的唇,柔软的,湿润的摩挲。   我再听不见什么了,连周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层水雾一般,虚无且缥缈。   除了,除了我的心,轰然跳动的声音。   第08章   自从我坐实断袖这个名声后,便过得很低调,平日里也就不怎么出门了。我想,反正我已经很出名了,全天下都识得我这“断袖侍郎”,我也不必再出门制造知名度。   我也没怎么见我的姘头。我委实无甚颜面见他,并且一想到他,我就很困扰。我跟我姘头的关系,就像庄周与蝴蝶,不知道是谁把谁拖下了水,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足下,乃是一汪浩浩荡荡的浑水。   这一回,昭和帝倒是很厚道,没有到处传我八卦。反而是禁宫中那些侍卫,默默无闻地将我这桩八卦散布开来。   我始知人不可貌相,想来那群行得端走得正的侍卫,平日里生活也很空虚。毕竟要刺杀昭和帝这种二楞子皇帝,挑战度太低,杀手刺客都不大屑于尝试。因此,侍卫们便赋闲下来。然而可见得我朝侍卫尽职尽责,人闲心不闲。   那日昭和帝不过低低吼了两声,他们便三五成群奔涌而至,默默地目光闪闪地将我跟穆临简合围在草地之中。   这桩八卦传得也十分有技巧,主要有两个版本。   朝廷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黑风高,沈侍郎邀国师于月下一聚。酒过三巡,侍郎醉之,对国师表明心意。国师不从,侍郎强之;国师反抗,侍郎霸王之;国师拼命反抗,侍郎压其倒地拼命硬上钩。幸而我朝昭和皇帝,殚精竭虑,常因忧心国事而徘徊于月下。这日听闻动静,速速赶来,救国师于水火之中。呜呼,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民间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色暧昧,气氛香艳,侍郎沈要请国师穆于花前一聚,两人相对而饮。未几,侍郎醉之,对国师表明心意,国师不从,侍郎强之;国师半推半就,侍郎欣喜压倒之;国师娇喘连连,侍郎欲/火焚身不能自己。不料,我朝昭和皇帝,床第不能,时时因焦虑而徘徊于月下。这日听闻动静,速速赶来,因羡慕嫉妒恨而迁怒于两位臣子,遂,棒打鸳鸯。呜呼,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两种版本的八卦,我作为当事人,都不太喜爱。唯独民间版本的最后一部分,我十分欣赏,对于想出这段子的高人,我表示由衷的钦佩。   这几日,夏日将将至,小风悠悠吹。   我坐在我爹的藤椅上,在水潭边晃悠。去勾栏的事,还在等皇上的消息;为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拨款拟个结论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喂了一会儿鱼,太阳才西移一刻。长日倦人,我便自个儿搬了木棋台,一手持黑一手持白,在棋盘上杀了个烽火满天。时不时还往水里扔些鱼食,令那群蠢鱼们再接再厉地肥下去。   许是阳光恹恹,我下着下着棋便跑了神,望着柳树旁开得初开的一株白木槿发愣。思绪不知不觉地又飘向那一晚。   那一晚,若非穆临简再千钧一发之刻反客为主,将我压在身下,做出与我偷情的模样,恐怕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偏过昭和帝。   然却不知为何,那一刻,即便周围围了许多侍卫,我脑子里也如空了一般,只有心在扑扑地跳动,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我活了这二十二年,我这颗没见识的小心肝,还是头一回这么跳。   这么跳自然不是因为害怕,因我害怕的时候,不但心会跳,手还会颤,脚跟还会哆嗦,嘴皮子还要发抖,可见我这番心跳,极可能是动了春心。   于是我想,我若对穆临简动心,这可是个愁杀人的事。   一种可能,穆临简不喜欢我;又一种可能,穆临简喜欢我。可是他若喜欢我,那他喜欢的便是沈可,那他便是个断袖,那他便不喜欢我了。   我听我爹说,动心跟喜欢,尚有一段距离,喜欢跟真正的情爱,又还有一段距离。   是以,我决定将自己这颗萌动的春心,扼杀在襁褓之中,以免它日后茁壮成长,变成祸害我的一颗瘤子。   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十分忧伤。纵然他穆临简是个奸臣,纵然他祸害我去勾栏,然而他也救了我一回,并让我这心肝头一回动了动。   须知我这颗千年老铁树的心肝十分懒惰,这二十来年,它一直跳得很被动,且还有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而今,它好容易自觉自愿地动弹了那么一下,我却要打击它的积极性。   为此,我十分内疚,我觉得我对不起它。   我是日也忧伤,夜也苦闷,我悲凉地停止了与自己的对弈,抬起眼皮悲壮地朝远处山的背脊,云的彼端望去。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不太应景的戏谑之声:“沈可儿,你再这么喂鱼,鱼就要被你砸死了。”   我一呆,手上便松了劲,回头眼睁睁地瞧见数枚黑白子从我手心落下,砰砰砸入水中。   就在这个瞬间,身旁有个墨色身影一掠而过,半倾在湖水之上。   剑光如寒冰一闪,那一排棋子便铮铮落于剑身,恍若珠落玉盘。   莫子谦潇洒一个回身,将剑半斜搭在棋篓之上,上面的棋子便滑入其中。他将剑往腰间收了,一身墨色衣袍翻飞如浪,“你在想何事?连棋子都扔湖里去了”   今年是多事之年,我与莫子谦自开春便没怎么见。这会儿看了他,他身上的伤像是好全了,人瘦了点,五官依旧俊朗明秀,一双凤目神采飞扬。   见我上下打量他,莫子谦小心翼翼后退了一步,握拳击掌点着头道:“我原是听说你这厢过得悲情,来瞧瞧你,今日见你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想必朝臣们传你瞧上穆临简的传闻,有几分可信度。”   我再愣了片刻,终回过神来,指了指棋篓里的棋子,又指了指他腰间的佩剑,哈哈一笑道:“你今日这招平沙落雁式,耍得很有几分风情。”   莫子谦的脸立刻青了。   我又起身道:“说笑说笑。”便招呼起丫鬟在偏厅里备茶水。   我与莫子谦的关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爹爹跟莫老将军,都有撮合我跟莫子谦的意思。   不料,青梅跟竹马,需得女子娇羞,男子威武。莫子谦出生在将军世家,自是从小威风,骑得一匹好竹马。而我的成长却十分不尽人意。   且说我从小做人便不太青涩,娇羞更是说不上。每当莫子谦骑了竹马来,我非但不站在门前,脸红低头地玩弄青梅花枝,反倒是气势汹汹地折了柳枝,冲上前去抽起马来。   那年间,莫子谦也十分不济,我抽得明明是他身下的竹马,他也不知道躲闪,每每被我误伤,便去找我爹和我兄长沈可哭诉,说我十分憎恨他,一看见他就要拿鞭子追着他抽打。   苍天可鉴,我纵然是人小不懂事,但我从小就懂得如何以貌取人,像他这样,长得水当当白嫩嫩的公子,我还是十分待见的。我那般玩耍,本是为了表达我跟他实乃志同道合这一思想。没想到竟被他曲解至此,真真令人心悸,令人心寒。   既然青梅与竹马产生了误会,两小之间也就互相猜忌起来。   那以后,我只能说,我跟莫子谦是有缘无分,他虽然常常来我们家找沈可玩,见了我却时常退避三舍。我五六岁那会儿,因没瞧过别的小男童,心里还仍旧装着莫子谦的。   我爹说,男娃娃跟女娃娃不一样,女娃娃比较婉约,男娃娃喜欢一些粗狂的,刺激的东西。   彼时我琢磨出了何为粗狂,何为刺激后,便时时在莫子谦来我们家做客时,给他赠些小礼物。   我每每见到小小子谦脸色铁青地从随身的布囊里,捉出我送他的死耗子,活蛤蟆,以及半死不活的大虾米时,我便心花怒放地觉得,我们的感情又更深了一些。   后有一日,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央求着沈可带我去将军府戏耍。那日真是天助我也,莫子谦偏巧没在卧房里,而是在后院习武。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大夏天,满园的夹竹桃开得天真又烂漫,还有束束的一串红,很像我对莫子谦那飙升的情感。   我趁我哥去看莫子谦练武时,偷偷溜进莫子谦的卧房里,掏出我预备好的三个方形小竹篓子。   我曾在尚书府做过无数次试验,若放三个小竹篓子在瓷枕之下,竹篓子尚能安好无损,但倘若有人枕于其上,那么竹篓子便直接折损。   另外,我又花了整个五个下午,捉了七十来只活蹦乱跳的蚱蜢,将它们分别放于三个竹篓子里面。待一切布置完毕,我心满意足地想:待会儿,若莫子谦回房午休,枕在瓷枕之上,则听那竹篓“咔嚓”一裂,里面的蚱蜢鲜血迸溅,些许幸存的蚱蜢大概会如水珠般飞溅出来,跳得到处都是。这番际遇,那该是多么的粗犷,多么的刺激。   而作为一个男娃娃的莫子谦,该是多么的欢喜。他知道这一切是我做的之后,又该是多么地喜欢我。   我布好局,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忐忑,我生怕莫子谦不去午睡,如此,我便来不及告诉他这是我的功劳。   我左也盼,右也盼,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来了莫子谦。我欢喜地目送他进房,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纵然他这古怪地眼神有点让我心寒,但我知道,等待是痛苦的,而前途是美好的,总有一天,他会深深地看着我,仿佛我是那天边的月亮。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后,果真传出莫子谦“啊呀”一声欣喜的叫喊。我正预备冲进去抢攻,却听屋里“噼里啪啦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木门刷地一开,莫子谦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我正欲叫住他,不想他竟然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睁大眼睛地瞧着我。则见他衣衫上,脸颊旁竟是血迹。襟子衣摆还有几个蚱蜢愤愤然地跳来跳去。   莫子谦瞪圆眼睛,提着一个破竹篓,抖着唇问我:“你、你、是你吧?”   我一惊,却不料他已然猜到这是我所为。看来他还是蛮了解我的嘛。我正欲走上前去,跟他表明心意双宿双飞,不想他竟然猛地将竹篓往地上一摔,在原地晃了晃,颤抖着飞奔着离开了。   自那以后,我爹便不许我去将军府找莫子谦了。他说我将莫子谦伤得太深,近期内,莫子谦一见我,便容易想到蚱蜢。   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时间是良药,久而久之,我心里便也不怎么装着莫子谦了。   后又过了好些年,我十七岁的时候,莫子谦随父去南边出征,我爹因为犯了个事,被贬去善州。去善州要路过姬州,我爹说,他们便是在路过姬州时,将我弄丢了。   我失踪了两年,被爹爹找回来时,却是一副失了记忆的模样。却说我那时仿佛喜欢上了大皇子,日日抓着我娘的衣角,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   我娘也不知我如何弄成这等模样,揩了眼泪,便让我爹厚脸皮去跟皇上提这门亲事。   那二年的一段伤情,我落水之后便也忘了。我落水之日,是大婚后的三天。当尚书府的人将我跟沈可同时从湖里捞出来,沈可已经断了气,而待我醒来,因种种原因,只好代替沈可身份入宫。   却不想,我这一换身份,倒跟早年绝交的莫子谦又熟识起来。只是,那般青涩华年已不复存在,昔日萌动成为笑谈,如今相交,便只余把酒言欢福难同当的兄弟义气了。   第09章   我与莫子谦在国泰民安的日子里,纯属猪朋狗友。他若来寻我,其目的必定不离三件事:喝酒,赏春宫,逛青楼。   莫子谦虽然与我同龄,但因他的命途顺风顺水,远不如我波涛起伏的命数来得有风情,于是他便只好在色*情方面花些功夫,便以均衡。   莫子谦走上色*情这一条路,也不全怪他。据他所说,他如今这副花心小少的模样,是被两个女人逼出来的。一个,就是尚书府那狂野女沈眉……呃,也就是不才在下;另一个,是丞相府的呆傻女史云鹜。   史云鹜是史丞相的孙女。莫子谦跟史云鹜定亲的那二年,我尚还在失踪,因此对永京城这厢消息不灵通。后来,因我跟莫子谦走得近,便没有太多人在我面前八卦这桩风流韵事。倒是我爹每每提及,都要拍一把大腿:“嘿,别看那史姑娘呆呆傻傻的,当年小子谦听闻要与她成亲,愣是二话不说去青楼睡了十天十夜,睡得那个形销骨立精尽人亡啊……”   至于莫子谦为何睡,如何睡,其具体过程我也不好打听。言而总之,莫子谦因我而拒绝女人,因史云鹜,而流连花丛,遂,他与史云鹜的亲事,也闲搁置了这些许年,不了了之了。   在这样小风儿凉凉,气氛悠悠的夏日,想必小子谦那颗不安分的心,又该躁动起来。果不其然,他一盏茶尚未饮完,便迫不及待与我道:“今儿天气好,你耗在屋里头也不是个事儿,我陪你去烟柳子巷逛逛?”   我淡淡瞟了眼他撂下的茶盏,掏出扇子摇了摇,戏谑道:“你上次醉酒抱错了姑娘,被打得皮开肉绽,这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提起这话,我蓦地又将扇子一收抵住下颚,若有所思问,“说起来,你上次抱错的那姑娘,好像是跟你有姻亲的史云鹜?”   莫子谦闻言愣了愣,脸色青白笑意尴尬,将话题一转又道:“你不是要去朝合楼将杜修那臭小子捞出来嘛?今儿天气甚好,我陪你去小倌苑子逛逛。你这么闲着等昭和帝的消息,指不定那皇帝老儿哪日兴起,设个套子让你钻,我看你还是早死早超生来得妙。”   他这番言语倒有几分道理。正好这几日,昭和帝尚还在回味我跟穆临简的那桩八卦,我趁他分不出心神,将这勾栏给逛了,也好了他一个看我笑话的心愿,我也能被嘲笑得更加彻底痛快一些些。   嗯,砍了脑袋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只美女。这向来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采用的原则。   朝合楼是烟柳子巷鸭立鸡群的一座小倌楼子。   傍晚黄昏,烟柳子巷热闹起来,朝合楼的南老鸨,也挥着扇子抛着媚眼声情并茂地往里迎客。   想来莫子谦今日有点不举,抑或者他见着男*色,便举不起来,他前一脚踏进朝合楼,后一脚便面色苍白地退了出来。抓起我的袖子便往后巷绕。   堪堪才走两步,便闻那男老鸨细着嗓子尖叫道:“呀,两位爷别躲呀,这儿便是朝合楼,二位要办事儿要熄火,往里请呀!”   我呆了呆,便回头望去。不料我这惊鸿一瞥又惹得老鸨尖叫:“呀,这不是沈公子沈侍郎嘛?里边请里边请!”   我还未作反应,却见莫子谦朝后一个趔趄,眼神飘忽十分诡异。我抬起折扇往他肩上一敲,凑上去道:“你在恐慌什么?”   被我这么一敲,莫子谦浑身又是一个激灵,神秘兮兮地与我道:“莫进去,莫进去,那呆头鹅在里面。”   我傻了片刻,这才想起莫子谦背地里称史云鹜为呆头鹅。这也无怪他。却说这史云鹜因没有娘教,家里就一个外公,一个兄长,因而她十九岁的年纪了,也十分不开窍。隔三差五就往烟柳子巷跑,叫他外公和兄长回家吃饭。   我望了望天,见晚霞满空鸟雀归巢,便晓得史云鹜又来叫饭了。我对莫子谦说:“咱们暂且避一避。”   未料我们还未走远,便听身后清脆一声:“沈哥哥——”   我脑子嗡了一下。三年了,每每听到有人唤我“沈哥哥沈弟弟沈叔叔”,我心里都会不小心腾升出抽人的欲望。   我跟莫子谦都未来得及闪避,便见得一个凹凸有致的湖蓝身影朝我们跑来。待史云鹜在我们眼前站定,我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心生感慨。   她这身男装扮得真是好啊,扮得大家一下子就能瞧出她不是个男的。小衣裳穿得腰是腰,臀是臀,胸口是胸口。因我是个扮男装的专业人士,看着她这般模样,便忍不住要点评点评,因而我问:“不知史姑娘这身……呃,长得如此苗条紧绷的长衫,是哪里弄来的?”   话毕,我抬扇默默地在莫子谦的脑门上敲了敲,因他方才的目光黏在史云鹜那凹凸有致的胸口处。   史云鹜呆了一下,嘿嘿笑道:“我来朝合楼里寻我家大哥,所以要扮男装。我大哥的衣裳委实大了些,我便寻了他十二岁的衣服来穿,将将好合身。”顿了顿,她眨巴着眼睛道,“我方才在大堂里绕了几圈都没寻着人,反倒惹得所有人都瞧着我。我估摸着他们是见我面生,正打算是不是寻个熟人带着我找大哥,没想到就听到老鸨在喊沈哥哥。”   语毕,史云鹜又从眼风里虚虚朝莫子谦一瞟,脸微微有些红,抿嘴低头就讪笑起来。   她这副神色,看得我通体一个激灵,再望向莫子谦,他也是脸色一僵,转而就吹起小曲儿,去看树上一只鸟。   以我多年在风月场上的历练,这二位的形容,八成是有点儿苗头。   俗语说,拆他十座庙,成他一桩婚。   我最近时运十分不济,也只好牺牲莫子谦,给他和史云鹜制造个机会。须知若莫子谦这样的流氓能被制服,那我该积下多么大的善缘。   想到此,我便毫不犹豫地退后一步,笑道:“史小妹妹,今儿沈哥哥来朝合楼有要事。你家哥哥史竹月不好男*色,八成是陪哪家达官贵人逛完了就绕去旁的楼子寻乐去了。”顿了顿,我又瞟了莫子谦一眼道,“哈哈,刚巧你莫哥哥这会儿空闲,让他陪你去找找。”   史云鹜一喜,莫子谦一怔,两人皆皆震惊地瞧着我。我拂了拂袖子,挑起折扇,道了句:“慢走不送。”便窜到朝合楼里去了。   我发觉,我做人益发厚道了。   我在朝合楼里逛了良久,都没见到杜修那浑小子的身影。想来他两年前来永京时,还非常纯洁,而今阔别两年,他已然可以遁迹于烟花柳巷之中,直接打入脂粉群的内部,可见他本事了得。   我正在欷歔,却见老鸨招呼完客人,又匆匆走了过来与我道:“对了侍郎,今儿下午楼子里来了个长得忒好看的公子,领走了一个小公子。让我给你说一声事情已经办妥了,他会将那小公子送你府上去。”   我一愣,不由问:“你说的长得忒好看的公子,是哪位?”   老鸨闻言却是一惊,惊罢又猥琐地笑了,用胳膊肘将我一撞道:“自然是穆公子呀。我说沈公子,你这二年甚少来我们朝合楼,八成就是跟这位穆公子好上了吧。别说,他那模儿样,连我们楼里的头牌,常跟你厮混的小子谦也比不得半点,难怪你……”   话未必,却又是哪边在唤老鸨。老鸨尖着嗓子应了一声,眼风里又朝我暧昧地看了一眼,抛下一句“日后常带穆公子来玩儿啊,我楼子里的孩子们今儿下午看他都看傻眼了”便施施然离开了。   我脑中一阵繁乱,刚往楼子外走了两步,却被一个粗狂大汉拉了手去,一边道:“哪儿来的白嫩小哥,来,给大爷香一个。”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便被握住,一个软软湿湿的,又十分扎手的东西贴了上来。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大汉胡子渣渣的嘴。   心中一阵作呕,我想也未想,吼了一声:“亲你大爷!”便抽出折扇就往他的左颈子猛地打去。“噼啪”几声,数道深深的血印子便出现在他脖颈之间。   这么一下,大汉的酒也似醒了一半,瞪大眼睛将我瞧了瞧,竟露出个猥亵的笑容道:“哟,还是个火辣的小白脸。”   我见他又伸手来勾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不想竟撞入一个怀里。   身后之人将我略略一扶,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见得一只修长的手从我身后伸出,在那大汉的腕部一钳一撇,便听得那大汉鬼哭狼嗥的叫起来。   “你……”他收手将我再扶定,这才问道,“你没事吧?”   听得是穆临简的声音。我猛地回身抬起头,却不想他这时也将好俯下脸来。   鼻子挨着鼻子柔软一擦,我脸一红,他身子一僵。   这时却是那大汉又起歹心,见我二人愣怔,低吼了一声像是又要扑来,我一怒,转身举起扇子作势要打,那大汉却是被我吓着,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临简,灰头土脸地遛了。   不知觉间,暮已四合,晚天一片水蓝色。   我跟穆临简并肩走出楼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在心里寻摸了半天话题,这才侧脸问了声:“你为何……”   未问完,因见得他也恰恰侧过脸来,修眉下一双沉澈的眸子直看入我的眼中。   我吞了口唾沫,吸了口气,告诫了一下我那懒惰的心肝别太过兴奋,又再接再厉地问:“你为何……要帮我寻南俊王的小世子?月前明明是你,跟皇上提议让我来的。”   此言一出,穆临简却愣了愣,须臾他轻笑起来:“月前我见侍郎处处避着我,便寻了这法子,将你约出来。不料前些日子,竟……竟在泊仙池轻薄了你,只好帮你将小世子寻了,权且陪个罪。”   他的声音沉澈如夜下的泉水,听得我脑子里都像塞了棉花。我虚弱了一会儿,十分有才地捡了个重点问:“将我约出来?”   穆临简“嗯”了一声,在夜色中站定,风扬起他的衣衫,他的笑容也在风里发散开来:“有个地方,一直想带你去。”说着,他又走近了一步,低声问:“去吗?”   虽然他没说去哪儿,也没说去干嘛,但我此刻,脑子里的筋骨已经十分柔软,嘴里的舌头已经十分虚弱。因而我虽然拼命阻止,怎奈我的脑子和我的舌头都不听话不动作了,是以,我只好用我的咽喉发了一个轻声。   这个轻声是——嗯。   天色很暧昧,将歇未歇。月亮反倒挂出来了,一片濛幽的华光,将灼亮的星子也掩去了几分。   我跟穆临简在长街月下并肩着走。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声话语。   这样的气氛,真是十分的销魂。   我的小魂魄儿被销得七荤八素,我在苟延残喘之际,坚韧地又寻了个话题来调节气氛。   扬了扬折扇,我笑道:“我听朝合楼的老鸨说,你今儿下午去他们楼子逛了一圈,便叫所有小倌看傻了眼。”顿了顿,我虚虚瞟他一眼,又笑,“别说,你这张脸还真招他们喜欢。”   穆临简闻言,转头来看我,挑起一边眉毛道:“你不也是。我去尚书府,听闻你来了朝合楼,方才赶来寻你,便撞见你被一大汉拉着手要亲。”想了想,他也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到够泼辣,那几下打得狠。”   我讪讪地用扇子挠了挠后脑勺,猛甩了几下先前被亲的左手,道:“别提了,那人的嘴胡子渣渣的,我的手这会儿还疼着呢。”   这话说完,穆临简却默了默。月色下,他忽然顿住脚步。我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一双水色滟潋的眸子又眯了起来,里面满满的竟是贼兮兮的笑意。   我纳罕地顿住脚步,正要问他怎么了。   不料他却忽然伸出手来,牵住我的左手,便送往他的唇边。   我看见他闭上了眼,慢慢地垂下头,光润的唇在我的指尖湿柔吻过,慢慢又将我的指尖含在嘴里,湿热的温暖的感觉,从手指一路传到心里。   当他促狭地张开眼,勾唇一笑问:“还疼吗?”的时候,我的小魂魄儿,已然没出息地被销尽了。   第10章   我和穆临简在一方屋檐下避雨。油纸伞静静地立在一旁。   本来,天只落了些小雨。雨水如星,打在空空凉凉的街上,倒也很是应景。不料穆临简将将买了一把油纸伞,雨水便急了起来。   雨帘子一阵密似一阵,外面的景象朦胧模糊。身后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小店面。因而,屋檐,木墙,雨帘子,三物合作一团,将我与穆临简圈在这方寸天地间。   我十分苦恼。因我这人,从小有以貌取人的癖习,所以将将才,我的意志一薄弱,便让小魂魄儿被销掉了许多。   小魂魄儿被销了,我就感觉有点儿飘忽,有点儿虚弱。嗓子跟脑子都不太听话后,唯四肢还能动弹。不料,方才我的指尖犯疼,被穆临简治愈过度,此刻它也仍在麻痹当中。于是,我便只剩下了一双尚还活泛的腿。   天不遂人愿,当我只剩下了一双腿时,偏偏又落了雨。这场雨,让我一双健全的腿很是怀才不遇,只能郁郁地被立在这方寸屋檐下,做困兽之斗。   这其实是一场明媚而忧伤的残疾。   我沉湎在自己的悲思之中,不知觉间,时间便过去许多。恍惚中,却听穆临简又撑开油纸伞,向前走了几步,便回转身来:“雨小些了,走吧。”   我抬目只见那天青色的油伞下,修长的浅青身影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伞外蒙蒙的雨溶了暮色,自成一方世界。而穆临简唇角抿出的笑意,却有海光天影般的空灵。   也不过是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去。夜里的一条路被拖长,仿佛走也走不完。   我侧目瞟了瞟穆临简侧脸好看的轮廓,再摇一摇手里的折扇,心里便存了个十分混账的念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永京城郊,有座香合山,去烟柳子巷不远,秋日红枫极盛。我却不知这仲夏之夜,穆临简带我来此处作甚。   山路湿滑,他携了我的手一路往上。   想来我平素里,也是个爬山好手,蹭蹭蹭窜得像只猴子。然而在这雨夜山头,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脚并有左右蹒跚,十分狼狈。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损,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说话。   待到了山腰一处延伸的崖边,穆临简这才收了伞,转头与我一笑:“到了。”   这时的雨已经很小了,三两点零星浇在团团木槿花上。白木槿旁有几棵老柳树。柳树前有间用草木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骋目望去,远方一片朦胧之景,也不知是哪里。   穆临简将伞搁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锄头,竟从柳树下挖了壶酒出来。见我纳罕地瞧着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这桂花酿是从我家乡带来,埋着柳树下,味道格外好。”   说着,他便进了那草木亭子,盘腿坐下后,将酒坛子放在矮几上,朝我招招手。   我颇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远问:“我瞧这亭子十分不济,若塌了如何是好?”   穆临简闻言一愣,片刻笑道:“你进来坐着不摇不晃,它怎会塌?”顿了顿,他眸色更深了些,将酒坛子开了又笑,“进来吧,还有我在这里。没事的。”   听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进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开了一簇簇。空气里反倒是桂花香。   穆临简将桂花酿斟在两个碗碟里。我从小好酒,但从未闻过这般醇的桂花酿,正探手要喝,却见穆临简伸手却盖在碗上,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侍郎要喝这酒,也不是不可,听我说些事便可。”   我一愣:“说些事?什么事?”   穆临简伸手又抚了抚鼻子。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紧张,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谦紧张的时候要哼小调,我爹紧张的时候要四处蹦跶。   “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穆临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愣神地瞧着那几簇白木槿。   “我的户籍上,写着我是江南人。其实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长大。”穆临简说到此处,顿了顿,“侍郎可去过北荒?”   我摇了摇头:“没去过。”   穆临简一笑,将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   我心中一跳,抬目却见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么心思,便据实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贬官,彼时我尚在京里考科举,眉儿随我爹去善州时,曾路过北荒姬州。”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里丢了,失踪了两年。”   这段事,其实若非穆临简问起,我是不愿提及的,因这是我人生中的一笔烂帐,一桩极大的耻辱。据说那二年,我失忆了,脑子十分犯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整日忧伤,成天忧伤,望梁想自挂,望湖想跳水,望剑想自刎。   我素来活得十分乐观,从来都抱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等崇高的心愿。照理我即便是失忆,也应该苟且偷生,残喘下去,却不知那时我受了什么刺激,竟日日夜夜寻死觅活。以至于我每当想起,便觉得十分丢人,十分羞愧。   然而,这世上有个不变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为你关上一扇门,他必定还会为你掩上一扇窗,让你在黑屋子里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只能刨坑。   虽然,刨着刨着坑,也不乏有人刨出个地道,侥幸得以脱身。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倒在了这刨坑途中,将就着这个坑,顺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间,我的光景可谓十分惨淡。我又素来是个嘴严的人,失忆的我,不幸继承了我这嘴严的传统,所以当我娘问我何以失去对生命的希望时,我竟然什么都不说,我只想死……   本来,我这番寻死觅活已经丢尽了我的老脸,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又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希望。说起来十分可悲,我这新的希望,是要嫁给大皇子英景轩。   满朝皆知,英景轩乃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并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英景轩为人也十分靠谱,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径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该这么光明正大地攀龙附凤。哪怕我真地想成为皇后,也应该默默地去参加选秀,默默地去宫斗,默默地爬上后宫的凤座,千不该万不该,干出那样高调的事情。   彼时我当着我全家人的面说:我什么都不求,我只要嫁给英景轩。   我还厚颜无耻地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   我如今想起这两句话,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丢人感。须知一个人,若存了些不纯洁的念想,那他便应该谦虚地将这些念想放在心里,万不可说出来让人笑话。   那年的我太犯抽,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所以后来,我嫁了英景轩后三天,便不知为何落了湖,醒来后,便将那两年丢人的记忆全全忘个干净了。   虽然那两年的事情,我也不大愿意记得,因我是大婚后三天落得水,有个问题,便一直萦绕在我心间,久久不得其解。   我也曾腆着脸,委婉地想我爹询问过。我问:“爹,你说,我现下,还是朵黄花吗?”   彼时我爹正在吟诗,尚不能将“黄花”与“黄花闺女”联系起来,便信口答道:“闺女儿啊,你岂止是朵黄花,你简直就是一朵美丽的油菜花!”   我有些悔恨。我想,倘若我是在我爹赏春宫图时去问他这个有关“黄花”的问题,想必他一定能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   不过,即便后来我爹赏春宫赏得流口水的情状被我逮住几次,因我实在不好意思提及这个问题,便也默默无闻地离开了。   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唏嘘,不堪回首。   “侍郎?”穆临简一声轻唤,生生将我陷入往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勾唇朝我一笑,道,“刚才侍郎一下蹙眉,一下叹气,不知想起了何事?”   我这会儿尚在那段往事的阴影中,听穆临简这般问我,生怕他瞧出什么蹊跷,于是便在心里琢磨着也讨几件他丢人的事来听听,权且安抚一把我这颗受伤的心。   随意从手边拣了几个石子在手里抛了抛,我朝穆临简一笑:“我这么吃国师的酒,听国师的故事,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对国师你不公平。”   穆临简将修眉一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那侍郎你说,该怎么办?”   我又是一笑,一边把两个酒碗推到一旁,一边手里的石子往桌上哗啦一摊,与穆临简道:“做一个简单的戏耍。待会儿我们俩,一人手持一个石子。若你先将手里的石子扔出,而我又能用我手里的石子击中你的石子,那便算我赢,若我没能击中,便是你赢,反之亦然。”   “赢得人可以随便喝。可是输的人,不但要罚一碗酒,还要回答赢得人一个问题。要据实回答才行。”   击石子的游戏,我跟莫子谦赌酒的时候常玩。我经了三年的历练,已经把这游戏玩得出神入化,有时还能赢过莫子谦。   莫子谦是个习武出生的将军,我也能赢过。穆临简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文臣,我要赢他,想必是不在话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穆临简亦是颇为好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锄头去到柳树下。待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四坛子酒。   他将酒往地上一撂,盘腿坐下后,语气倒颇为豪气:“你说的那个戏耍有意思,我权且多备些酒也好玩个痛快。”   语毕,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将方才桌上的酒坛子一举,两个瓷碗登时酒满。   见他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我方才忆起他先前说,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饮,能饮,又不似江南那般浅酌温吞。如今看来,穆临简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几分北荒的凌厉气质。   他并指执了石子破空一掷,刹那间风声引动。我在赞叹好投法的同时,也毫不迟疑地跟着扔了一子。   “噼啪”两声空中石子相击,清脆的响声听得人心也为之大快。   穆临简哈哈一笑,赞了句“好掷法”,仰头便将一碗酒一饮而尽。尚有酒水挂在他光润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轻柔了几许。   “要问什么便问吧。”他笑道。   我奸计得逞,心中自是大喜。折扇握在手里摇了摇,我哗啦一声将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点,低低笑起来:“那国师就把你从小到大最丢人的一件事,说与我听吧。   穆临简闻言一怔。霎时间,他的眉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朦胧雾气,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带了几分喜:“丢人的事情啊……”他的声音亦是悠远。   然而不过转瞬,穆临简的眸子又清凉起来,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丢人的事情,大概是几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   第11章   “我出生北荒,在江南沄州长大。几年前回过一次北荒的姬州,那时烽火未起,日子很安稳。姬州以北有个叫做香合的小镇。镇边有个香合山,每至夏日,芳草绵绵十里。”方才的盈盈笑意被敛起,只余一丝悠然余味在唇边,穆临简的目光落在亭外的簇簇白木槿。   “我们那里管木槿花叫槿柳,因花枝有韧性,所以常常折来绕篱笆。”   “初春雪化时,便应当种木槿。有一次,我陪家姊去香合山种木槿,碰见住在镇头的一个赤脚郎中。那郎中年轻时,因为喜欢我家姊,一直未娶亲,熬到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但他那日却异常开心,说是捡了个极漂亮的傻丫头。”   月色明朗了些,照在穆临简唇角宠溺的笑容:“郎中说反正自己也一个人,便想将这丫头留在身边。我当时……”说到这里,穆临简顿了顿,询问似将酒碗推到我面前。   我摆了摆手,饶有兴味地凝起心神来细听。   他一笑,反倒自己端起酒碗一饮而空:“我当时年少气盛,也不顾那郎中追着阻拦,没问清状况便一路闯到那郎中家里,说是要救人。”   “傻丫头果真漂亮,在柳树下像一幅画。见了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穆临简眸光闪了闪,抬眼问我道,“你猜是什么?”   我摊了摊双手,随便接了句:“总不是说你是她相公,叫你娶她吧。”   蓦地,穆临简手中动作一顿,放下酒盏认真地注视着我,眸中似有波澜乍现。   我见他不言语,不由曲指扣桌:“快说,快说,我等着呢。”   穆临简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顷刻点点头笑道:“她当时问我,是不是她大哥给他找来的相公。”   这回却是我一愣,居然……被我说中了。   “我始知那郎中并非要娶傻丫头为妻,而是要收她做自己的妹妹,还说要出门给她寻一个相公带回来。怎料我竟然自己就闯了去,而且我还……”   他的话顿在这里时,又抬头来看我,目光炯炯像有让我猜下文的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我托腮凑上前问:“你不是这样就瞧上她了吧?”   穆临简一怔,竟侧过头轻咳了两声,耳根竟泛起一抹红。   我大喜,忙凑得更近了些,急急追问:“你真是瞧上她了?真是瞧上了?不是吧,你才见她一面就看对眼了,是不是瞧了上啊?”   我将将问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架势颇得宋良刨根问底儿的真传,不由又腆着脸往后缩了缩,咳了一声:“呃,刚才有点激动。”   这时穆临简却回过头来,一双黑眸子里风起云涌地看了我半晌,终是点了下头。未几,他犹疑了一下,又移开目光道:“不过……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到她便喜欢她了,我也……一直未跟她说……”再咳一声,他又添了几句,“因我当时要面子,所以不承认自己喜欢她。后来她在香合镇住下,我明里与她对着干暗里又常常帮她,周周转转花了好些功夫。最后,竟是被她瞧了出来,还跑来问我是不是生活很荒芜……”   我“哧”一声笑起来,果然人人都有年少轻狂,果然人人年少时脑子都会进一回水儿。   纵然穆临简这桩事,不如我那桩来得跌宕起伏,然而我却以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如我这般有节奏,有风情,有神秘感。   我乐得正欢,却见穆临简又愣愣地瞧着我,眼中似含了几分疑虑。我见状连忙比出三个指头起誓:“你放心,你这桩丢人的事我绝不说出去。”顿了顿,我又补充道:“可你若跟别人提起,那人恰巧也将此事传出去了,你可不能赖我。”   穆临简神色一怔,又笑:“这事我只跟你说。”   我愣了愣,讪讪一笑,心道既然得了个便宜,合该卖卖乖。思及此,我连忙又将他空着的酒碗添上酒。   桂花香四溢,穆临简敛眸又去看那酒水,忽然道:“这些往事,经历的时候怔忪又尴尬,现在想起来,却十分美好。我原以为,一切都回不去了,还好……”   他这番感慨乍听有些古怪,当我也未深究。我素来不喜听人感慨,总觉得上了年纪的人,或者遭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才会长吁短叹,很有点沧桑。   而其他人感慨起来,无非是为着一些伤春悲秋的琐事。   这厢,我倒未深究穆临简感慨的因由,反倒是将将那说到一半的故事令我兴味大增,连连追问:“那后来,你跟那傻丫头又怎样了?你娶她做媳妇儿了吗?”   不料,穆临简却是一挑眉,将方才端起的酒碗往桌上“嗒”的一放,盈盈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们原是在玩“击石子”的戏耍。伸手拣了一个石子在空中抛了两抛,我哈哈一笑道:“那就再玩!”话音一落,我手中石子便应声掷出。   灰色石子也夜色中划过一道痕。穆临简双眼微微一眯,并指在桌前一扫,动作快得我根本无法看清,便听得“啪嗒”两石子撞击的声音。   我怔了半晌,讷讷地瞧着他:“你击中我的石子了?”我难以置信。   穆临简浅笑着点头。   我甩了甩头,又从桌上拣了两个石子,递与他一枚,正色道:“不成,我没瞧见,再来一次。”   穆临简却失笑着,接过我的石子在空中抛了两抛:“你使诈扔得那般出其不意,若动作慢得叫你瞧见,岂非赢不了。”   见我愣怔,他忽又一笑:“也罢,这回我先扔,你且跟着。”   我立刻点点头,直起背脊屏息凝神,势必要扳回一局。穆临简自眼风里将我一瞟,唇角笑意更浓了些。   夜风呼呼地吹着,山间夜色清明朗晰,然而幽幽的树影,却为此刻的气氛笼上了一层紧张。   穆临简再看我一眼,并指一挥的刹那同时,一道灰痕便飞速掠过夜空,且带有破空之响如离弦之箭。   我彻底看傻了眼,手中的石子扔捏在指尖。   吞了口唾沫,我转头望了望他,又低头在桌上翻翻找找,选了一颗最大的石子给他:“再来。”   穆临简纳罕地瞧着我,须臾又是淡淡一笑,接过我手里石子垫了垫重量。   见他这般逆来顺受,我不由略感愧疚,便好心提醒他:“方才那回不算,你不能并着指头这样挥,你这样我瞧不清,你得有个投掷的动作。”   穆临简性情倒好,也不与我计较,点点头只问:“这回可准备好了?”   我顿了顿,顷刻又饮了小半碗桂花酿壮胆,挽起袖子摩拳擦了一阵掌,趁他不注意,左手袖口在桌上一扫,又笼了三粒石子在袖囊里,这才点头正色:“准备好了。”   “那我扔了?”语毕,穆临简横手掌心朝外,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慢——”我又唤了声,拢了拢袖子又悄然把方才三粒小石子,移了一粒在右手手心,这才心满意足地对穆临简笑道:“准备好了。”   他看着我又笑了一声,便凝目注视着亭前山间漆黑的夜色。我则盯牢他的手腕,但见他腕部一动,我赶忙将右手的两枚石子掷出去。   然而,石子一脱手,我便呆了,因我扔错了方向。   且看空中两粒石子划出优美的弧线,直直砸向穆临简的手腕。   穆临简倒还镇定,从容将两粒石子接了往桌上一放,好笑地看着我。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不是勇者,我是个二货。我是个摸鱼不成,自将一军的二货。   我很悲伤。我用胳膊肘撑着桌面,手掌心撑着额头,悲愤苦笑:“哈、哈,叫你发现了,我捏了两个石子儿。”   那边默了默,忽而又传来穆临简似笑非笑的声音:“嗯,知错便好,左手袖子里藏的那两粒石子儿,便不用交出来给我看了。”   我深深提了口气,撑在额头的左手,终于缓缓下移,我抹了一把脸后,洗心革面地瞧着他:“我……愿赌服输。”   悲壮地提了酒壶斟满酒,我端起酒碗刚要喝,穆临简却伸手来微微一挡,他目色清浅,声音亦悠然:“这酒上头易醉,山间又凉,你少喝些。”   我自是知道天气阴寒时,人若醉了酒便容易着凉。可是依照我们先前的赌约,输了的人除了要喝酒,还要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   我输了两回,但我丢人的事,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委实太多,决计不能回答穆临简两个问题。若他问了什么关键的话,譬如“你是不是个女人”,又譬如“侍郎当年中榜眼时,科举的试题是怎么答得”这类关键问题,我虽能应付却也容易露出马脚。   我嘻嘻一笑说:“没事没事。国师你若同情我,问我一个问题便好,莫问两个。”语毕,也不顾穆临简阻拦,我径自饮罢两碗酒。   这桂花酿也不知是怎么酿的,果真上头得厉害。   夜色迷蒙了些,夜风也更大了些。我趁着神智尚还清晰,又提醒穆临简道:“说好了啊,只问一个问题。”   穆临简看着我,片刻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双肩,又坐到我身旁来,替我挡去了夜风。外衣披肩肩头,出乎意料的温暖。衣衫上有浅浅桂花香,穆临简只着中衣身材依旧挺拔,他看着我,目光幽深:“只问一个问题?”   我重重地点头:“嗯,只能问一个。”   穆临简默了一瞬,忽然伸手理了理我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声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第12章   我又做了那个梦,即使梦境跟以往不同,可我知道那个人是他。   从前的梦里,他总是站得很远,一身青衫立于柳树之侧,眉眼朦胧让人瞧不清。   有一回,他隔得近了些,梦里有竹外花浓,他挑扇一笑,与我道:“打洒了你这壶万世流芳茶,我当以一生情醉作赔。”   我走前两步:“是一生情醉酒,你少说了一个酒字。”   他笑了,如烟如雾的眉眼像是溶了几里外的月色:“没有错,一字不差。”   一生情醉,柳色依依。   每至将醒未醒,心里残存的悸动总让我怀疑,我从前是否那般倾心地去喜欢过一个人,而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愿意倾尽一世如醉,去为我好。   这回他又入梦,顿在离我很近的柳树下,去抚一只猫   那是一只灰头猫,神色慵懒,体型肥胖,可是双眼异常明亮。   “它肚子又大了。”他说,然后拍手打了一下那只猫。   肥猫发出一声喵叫。他提着它的后脖子将它拧起来,声音益发好笑:“你哪里惹那么多桃花?一年之内肚子大了三回。生这么多猫崽,往后我们还怎么养你?”   肥猫像是听懂了,喵喵叫了两声,伸爪子去挠他的脸。   他一个闪身避开,笑盈盈地将猫放在怀里站直身子。   “要不你也生吧?”挠了挠猫的后脖子,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你要是肯生,再多小崽子我也养得起。”   我猛地一僵,待要上前去踢他。他的脸却像隔了层雾,让人看不清了。尔后,他整个人,乃至垂柳与肥猫,都溶在了雾里,消散得让人心生仓惶。   山间有水雾晨露的味道,隐隐夹杂着酒香。山风很大,猎猎地吹来,可是并不寒冷。   我醒来的那一瞬,尚未从梦里的惊悸回神,因而我转头看见穆临简离得极尽的睡颜时,还以为他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心中一恸,也不知是为了谁。   然而,待梦里的人与事渐次消弭,我淡定地观察一把周围的形势后,不禁焦虑得抚上额头。   也不知昨晚是何时入睡的。隐隐记得喝了两碗桂花酿后,我便十分晕乎。这时,穆临简趁机问了个十分巧妙地问题。   他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这是个看似简单,其实非常深奥的难题。这是我这三年来,遭遇的最迂回,最宛转,最有层次感的问题。   表面上,他是在问我的生活,譬如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私底下,他是在问我对国家,对朝廷,对皇帝的看法;暗地里,他却是在试探女扮男装的感受。   须知女扮男装是个技术活,像史云鹜那般换汤不换药,是绝技行不通的。   扮男装的辛酸血泪史,我已不想再提。每每我思及自己那尚还算凹凸有致的身形,被压榨包裹成如今这副平板模样,便不禁感到十分伤心。   待参悟出穆临简问题的玄机,我便心领神会地给了一个很圆满的答案:“尚好,身体很康健,国事很忧心,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与人周旋,我擅长打太极。   后来酒力上头,玩了好些次击石子,我最终以惨败告罄。不想穆临简一个文臣,玩起这类戏耍,功夫竟在莫子谦之上。   无壶桂花酿,我二人一晚上喝了个精光。所幸这酒力虽上头,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这厢醒来并没宿醉之感,反倒是我与穆临简这副形容,叫我有点窃喜。   我记得睡着时,我尚还在那木亭子里。也不知穆临简何时将我挪到了挡风岩壁处,用外衫将我裹紧,径直搂着我睡了去。   我枕在他的肩窝处,因十分舒坦,又多躺了一会儿才起身。   穆临简的呼吸依旧平稳舒缓。我轻轻从他臂弯中抽出身子,不经意却碰到他摊在一侧的手。   手指冰凉,应是他把外衫给了我,昨夜受了冻。   我那心肝又甚没出息地漏了两拍,与此同时,我又窃窃地探过身去,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暖了暖,又将身上外衫褪下为他盖上。   山间有鸟鸣,朝阳还未破云时,整个天幕都是浅淡的色泽。   借着天光望去,穆临简的面容真是十分好看。修竹似的眉,笔直的鼻梁,唇色光润,还有一双阖着的眼,里面有眸如冷玉,含了万千华光。   昨晚踏着月色上山,山间景致也未瞧清。今早醒来才发现这是半山腰一片平地,草木亭后簇簇木槿旁,垂柳边,有条蜿蜒小溪。   另一头是山崖,茫茫一团雾气,在枝叶花瓣都结了朝露。   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我乐颠乐颠去亭子捡了昨夜酒碗,在溪水里涤净,再置于花叶下,将上面的露水接了。   将将接满一碗回身我便吓了一跳,穆临简不知何时醒来,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他垂眸看了看酒碗,复又抬起眼皮来看我,声音柔若清风:“你倒是满腹闲情。”   我也深以为然,遂欢喜将酒碗往他面前一递,喜道:“刚接的山露,你喝吧。”   穆临简一愣,浅浅笑了,接过那碗水瞧了好半晌,才一饮而近,仿佛这水儿是什么宝贝,要先看清了,再匆忙私吞。   日破云出,洒下漫天辉光。他饮罢山露,在霞光里冲我笑了笑,便在溪水旁蹲身挽袖,拍了水来洗脸。   流灿的水珠溅在脸侧,我愣神地看。他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也来洗洗。”   大抵因我昨日喝了酒,脑子反应很慢。好半晌才慢吞吞蹲了身。待要去捧水,忽又被他拦住。   穆临简温和一笑:“这水凉,你别碰。”   我“啊?”了一声。   他放下袖子在水中拂了拂,将袖口处拧干,转头再与我浅笑道:“闭上眼。”   那微凉的袖口拂过我眉眼时,我好像听到阳光倾洒。   有鸟鸣枝头,有百花竞放。还有我的心跳,突突地益发快起来。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先前漏了两拍,此刻便急于赶工。   我甚欣慰,这颗小心肝怠惰了许多年,最近一直加班加点地跳,很有些觉悟啊。   我因着这一丝欣慰张开眼,却惊悚地发现,穆临简的脸不知何时离得极近,近到他的鼻尖,就要擦过我的鼻尖。   我一呆,他一僵。   显见得“呆”比“僵”是个更为漫长的动作,因为当穆临简已侧过头咳了两声后,我才略略从这一呆中回神,顺道清了清嗓子,唤了声:“国师……”   他又是一愣,回头淡笑起来:“叫我临简。”顿了顿,又补充说,“私底下,叫我临简就好。”   此话毕,我略一愣神,一股窃喜之感油然而生。然我素日,又是个难以忍笑的人,便不禁当着穆临简的面,闷闷地笑起来。   他一脸狐疑地瞧着我直耸的双肩:“怎么了?”   我咳了两声,换了个话题正色道:“我倒是被停了早朝,你是国师无故缺席,小心昭和帝治你。”说着,我又凑近了些,小声道:“昭和帝最爱拿人小辫子,你得当心些。”   穆临简一顿,上下瞟了我两眼,却又勾起嘴角:“在侍郎眼里,我是当朝第一大奸贼,若被昭和帝抓了小辫子,岂不正合你意?”   我一愣,片刻又默默地离远了些,从腰间掏出扇子闷闷扇了两下,不大想言语。   不想穆临简忽地扣指伸来我额前一敲,笑说:“今日十七,没有早朝。”   我这才忆起昭和帝有个怪癖,因文皇后是七月初七的生日,所以我朝早朝逢七必停。因而每月的初七,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七和二十八,都是大臣们共襄盛举的日子。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又忧伤起来。   此刻已是卯时了。我爹不上早朝的时候,喜欢拉我闲磕牙,今儿我彻夜未归,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发动家丁四处找我,看我又在哪一处落了笑话。思及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也歇在尚书府,我颤了两颤,慌忙起身道:“我得送死去了……”   许是蹲久腿麻,脚下一个趔趄,幸而穆临简眼疾手快将我往他怀里揽了一把。   他身上的月桂香已很熟悉,但我再次闻到,耳根亦不由烫了烫。却见他松开了我,一手仍扶着我胳膊,迟疑问:“脚崴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愣,暗暗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十分健全活泼的脚踝。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太有才了。   从山头泥泞的石板小路,一直到皇城宽大热闹的长街,我一直在惟妙惟肖地扮演着瘸子。   起初,我尚还不能适应自己这一瘸一拐的腿。   后来,穆临简将我扶得甚温柔,以至于我渐渐入戏,忘掉了自己不是瘸子这个事实。   于是,每当我看着腿脚健全,没有人扶的人路过时,便忍不住向他们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尚书府在皇城东南的梧桐巷。皇城东南多官府,行人甚少,浓烈的天阳早已晒干昨夜的水汽。穆临简扶着我在起了风的巷口停住,看了我半晌,淡淡道:“能走回去吗?”   府邸不过在几十步之遥,我侧目朝门口两尊石狮子望了望。诚然穆临简来此,我应当邀他进去一叙。然而因我本就彻夜未归,家里又来了客,委实不大方便,只好在这里与他话别。   我甚感激地笑道:“能的能的,你扶着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我已经瘸了许多。”话毕,穆临简神色一僵,我咳了两声,补充道:“我的瘸已好了许多。”   我二人站在巷子的岔口处,矮墙挡了日光,投下一片阴影,穆临简的笑容在这阴影中显得很柔和。片刻他忽地蹲下身,探了探我的脚踝。   我心道他是个文臣,定然不像莫子谦这类的武将,对这种扭伤十分在行,便心安理得地让他探查。哪知他的手在我脚踝处僵了良久,片刻后,也不抬起头,“嗯,当是……没事了……”   巷口的风更大了些,夏日梧桐碧绿,叶叶声声。穆临简的目光在风里有几分迷离,几分笑意,他望着我道:“你回去吧。我不便入府,在这里看着你就好。”   明明知道他是担心我的脚伤,才站在巷口看我。可听了这话,我脑中又嗡嗡响了两声后,又生出些不干不净的旖念。   梧桐枝叶从两旁的矮墙中探出来,碧绿如涛,摇曳生姿。我在风声里慢慢走着,终是忍不住回头又朝巷口看去。   寂寥的巷口,空无一人。我的心也不知何故空了。仿佛不受控制般,我急急忙忙地回转身,朝方才穆临简站得地方找去。   也不装瘸子了,只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地走了,走了多远。   巷子岔口空无一人,风声涛涛入耳,吹得心也有点凉。   我垂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心有灵犀般一抬头,却见穆临简抄着手,闲闲倚在矮墙边,笑盈盈地将我望着。   我一呆,他这副闲散的模样,在日晖灿亮,梧桐依依的矮墙前,真是十分地扣人心弦。   我抽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呼吸吐纳,便见他直起身子勾了唇角朝我走来,望了望我,再望了望我的脚踝。   我再猛抽一口气,脑子嗡了两下,也讷讷地瞧了瞧自己的脚踝。片刻,我又抬起头,目瞪口呆地将他望着,连吞三口唾沫。   穆临简眼底的笑意波澜壮阔,偏生面上还是一副浅淡表情。他伸手理了理我的发丝,悠悠道:“嗯,看来你的脚踝,的确是好全了。”   语毕,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轻轻将手插入我的发中,探过身,湿润的唇便在我脸颊掠过。   耳畔有热气倾吐,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轻如呓语:“想让我送你回家,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一直到穆临简离开很久,我仍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呼吸吐纳,呼吸又吐纳……   第13章   尚书府今日别有一番风情。   方方正正的大堂上方,挂上了一块提着“欢喜天地”的匾额。那金灿灿的字迹,写得真叫个龙飞凤舞,虎虎生风。   匾额的正下方,坐着我那郁卒又凌乱的爹爹。见我进屋,他抬起眼皮将我忧愁一瞟,算是与我招呼。   我顺势又四下望去,但见右手边的第一个椅子上,坐着愁肠百结的莫子谦。莫子谦的对面,是满目神伤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   因方才装瘸子被抓包,我的心情也有点荒凉。然而见着他们三人一个比一个还要忧伤,我愁思稍解,微感明媚,遂轻手轻脚地寻了个椅子坐了,欢喜雀跃地端详着他们三人。   不多时,杜修便不负众望地叹了口气,抬起眼皮将我一扫,哽咽地喊了声:“小可哥哥……”   我被他召唤,连忙端起茶盏,挪到他身旁的椅子探过身:“小修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如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语毕,我注意到,正在入定的我爹,以及正在捏额角的莫子谦,也同时竖起了耳朵,打算倾听这令人激动的故事。   杜修抬了抬眼皮,又抛来一个苦大仇深的目光吸引我的注意力,遂开口道:“小可哥哥,我这遭来瑛朝,又给南俊国丢人了……”   我鼓励道:“你且说说你丢人的具体细节?”   杜修再看我一眼,正要开口,忽闻屋里另两人,同时叹了一声后,都迈开步子,踱过来侧耳倾听。   杜修嘴角抽了抽,目光扫过我们三人手里捧着的热乎乎的茶盏,再扫过我们好奇又期待的眼神,他的眼里登时布满了血丝:“小可哥哥,我这次逛窑子,逛得天下人都晓得了。”   我点点头,继续期待着,“嗯,然后呢?”   杜修凄凉道:“且我还逛得是朝合楼,叫天下人都误以为我是个断袖。”   莫子谦沉不住气,将茶盏放了,启发道:“少年人,你不妨切中要害,说说你丢人的精华。”   杜修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我本是因两年前受了你的开导,冲着烟柳子巷民风开放,特地赶来破除我这童子之身的。未料我童子身尚还健在,名声却已然被污了,这还不够令人忧愁?还不够丢人?”   我跟莫子谦同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我爹大失所望地叹了一声,又忧愁地踱回那“欢喜天地”的匾额下,摆出一副好傻好呆的郁卒面孔。   莫子谦本也是为着纾解心情,才来倾听杜修这桩丢人事的。却不想杜修这桩事,八成没有他自己那桩愁人,因此他很受打击,跌在旁边一个椅子里窝着,目光又涣散起来。   唯独我精神恢复得不错,跟杜修做了做对比,觉得他的境况比我凄凉,遂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发愁,我以为,断袖这桩事,跟你两年前癫痫那桩事比,委实不算丢人。”   不知为何,杜修闻言颤了颤,咬着嘴唇复又抬起头来将我望着,满脸写着仇恨。   倒是莫子谦,从椅子里稍稍直起身子,眼睛里重燃了希望。我爹端起茶盏,又飘飘地踱了过来,寻了张就近的凳子坐了,看着杜修道:“说起两年前,小修来尚书府的事,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莫子谦也凑近了些,问道:“少年人,你梦遗得怎样?”   杜修一脸恐慌,抖着手腕去抓椅子的把手,可怜巴巴地将我们三人望着:“别别别,别提……”   我拾起茶壶,慢条斯理斟满茶水,又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想当年啊……”   杜修是南边南俊国的三皇子,因生下来时体弱多病,南俊国的南俊王怕他被老天收了去,便封他为小世子。   南俊国,国小人少,唯民风好战,国民多以习武为荣。后杜修的爹继位,与瑛朝邦交良好,又常年得以瑛朝的帮助,遂学瑛朝民风,开始重文。   两年前,杜修被送来我瑛朝的永京城,便是因为南俊王欣赏瑛朝民俗,希望他能学得满腹才华,报效祖国。   不料,这一送,却是送羊入虎口。须知我朝文人武将,大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谦谦君子的外表下藏了一颗飞禽走兽的心灵。   杜修来朝后,昭和帝本以上宾之礼接待,让他住在皇宫内。因杜修是来学习我朝文化,是以,他若住在皇宫,便需得与皇子们一起跟着太傅,从太傅们念书。   然而,昭和帝是个很不靠谱的皇帝。他的不靠谱,表现在方方面面,在子嗣方面犹为突出。却说今年昭和帝四十有六,他除却二十岁那年生了大皇子英景轩,之后十年,他后宫的妃子包括皇后,连根鸡毛都没生出来。   待十年过去,才陆陆续续就三位公主面世。后又过去八年,昭和帝才络绎不绝地又产了七个小小皇子。   三年前,英景轩与我大婚,我“去世”一月之后,他也受皇命,一路北上再南下,去全国各州视察几年。因此那时,小皇子们太小,大皇子不在宫内,太傅和从太傅们便赋闲下来,整日赏花逗鸟,好不快活。   因一品太傅袁安,又兼着吏部尚书一职,且又是当朝浊流的首要人物,昭和帝便不愿杜修这外来的世子与他多接触。   想来想去,便只好将杜修送到朝臣府内轮流住着,美其名曰“体验不同的民风,围观不同的面孔”。   彼时我初初扮作男子,尚未能将男人的粗犷学个通透,身上多多少少便有点男人不可企及的女人风味。   杜修虽是他爹南俊王最宠的儿子,但他从小便没了娘,被他那死心眼的爹拉扯大,整日打猎喝酒,偏偏不谈女人。是以,杜修的成长过程,便十分的压抑,十分的残缺,以至于他十四岁来我大瑛王朝的时候,都还没有梦遗。   杜修在各大的朝臣的府邸,轮着住了一番后,便来了我们沈家尚书府。我与杜修年纪只相差六岁,而杜修一张白净的面皮上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让我觉得甚亲切,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姐妹。遂,我与他走得很近,逛戏园子赏花卉,事事都带着他。   不料,我这一行为,竟深深地戕害了杜修。一来,杜修从我这里感受到母爱,不愿再离开尚书府,导致他忒没出息地装了一个顽症,丢尽了他自己,他爹娘,他们祖宗十八代的颜面。二来,因我断袖名声在外,昭和帝见我与杜修日渐亲密,生怕我将杜修带成一只更断的袖,便派遣莫子谦时时来府上开导杜修。   彼时莫子谦还是个不会装文雅的流氓,时时刻刻都活得很混账。他杀来尚书府,对杜修的第一句话便是:“少年郎,哥哥带你去瞧花姑娘。”   杜修听了很兴奋,他从小见过花鸡,打猎还射中过芦花鸡,可是从来未瞧过花姑娘。   那日,杜修天真地便被莫子谦领走了。走前,莫子谦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杜修虽年仅十四,委实有些小,然则我今天让他童子般地去,就绝不让他童子般地回来!”   我虽略略于心不忍,但转念一想,毕竟造孽的是昭和帝与莫子谦,与我委实无甚干系。况且我这一辈子注定女扮男装的命数,不禁让我觉得杜修此次去逛窑子,乃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毕竟人生无常,若哪一日,他需得男扮女装来度过余生,那么他此生必定再无破除这童子之身的机会,到时他该是多么的寂寞。   我从清晨等到黄昏,从日暮等到月上东山,从夜阑人静等到东方发白,望穿了秋水,终于望见梧桐巷子口,两道凄凉而悲壮的身影。   莫子谦一路默默无语地拎着杜修的衣领走,走到我面前,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操,少年郎你还没梦遗!你沈哥哥这般娘娘腔,都梦遗过了!你还没梦遗!”   我登时一阵头晕眼花,扶着朱红的大门几欲呕血,猛抽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虚弱地问:“你……哪知眼睛……瞧见我梦遗了?”   莫子谦一愣,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是吧沈可儿,你都年及弱冠了,还未梦遗?”   我心中一派凄风苦雨,吸了几口凉气,遂悲愤交加道:“我……梦遗……过了……”   我尚在虚弱中,未缓过神来,忽又听得莫子谦义愤填膺地对杜修咆哮道:“你懂不懂?!十四岁还没梦遗,是一种病!得治!!”   我颤巍巍地抬起眼皮,朝杜修望去,只见那南俊国的小世子面色苍青,印堂发黑,眼神涣散呆滞的模样,显然已经被莫子谦打击得痴傻了。   莫子谦对杜修十分失望,遂拂袖离去,两日不曾来过尚书府。   第三日,我跟杜修正在蓬头垢面,精神恍惚地进食,忽闻莫子谦莫尊神,与昭和帝的圣旨,一起驾临了我们尚书府。   杜修随着我十分不举地吓落了碗筷,跌跌撞撞地下跪,精气短竭地磕头呼万岁。   这一道圣旨,是给杜修造成毕生阴影的圣旨。   圣旨内容很简单,命杜修,从我尚书府,转战到莫尊神的将军府。   那一刻,杜修跪在我身边,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的呼吸很特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后来,他才迷迷蒙蒙地忆起我朝圣旨他不用下跪。   然而为时已晚,待我叩谢完隆恩,杜修乍一瞧见莫子谦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便拉着我磕磕绊绊地落荒而逃。   杜修没有逃远,他只是逃回了他的厢房。他以为,若他去了将军府,一定会被莫子谦当成阉人来鄙视,那样的感觉,一定是生不如死的。   于是小世子灵机一动,往床榻上一倒,便说要装病。   说时迟那时快,莫尊神宣旨完毕,也杀了过来。门“啪嗒”一声被推开,杜修也应景地抖了好几抖。   不料,他抖得这几抖,竟然被莫子谦瞧见。   莫子谦虽混账,心地还算有些小善,见小世子在发抖,便上前两步关怀道:“沈可儿,少年郎这犯得是什么病症?怎么老发抖?”   我眼睁睁地瞧见杜修闭上眼咬紧牙关,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地就继续抖动起来。   莫子谦被吓傻了眼,抓着我的胳膊肘,惊奇道:“这、这、这孩子抖得这么厉害,莫不是犯了癫痫吧?”   想必杜修只是想装个病赖在我尚书府不走,不想此刻莫子谦已然对他的病症下了定论,他便抖得愈发厉害起来,癫痫给莫子谦看。   我十分同情地瞧着他。   这孩子装什么病不好,偏生要装癫痫。须知寻常的病,都是静态病,只消躺在床上做出一副腌菜模样便好。但癫痫却是个动态病,需得日夜不停地抖动。   以莫子谦的看法,十四岁还未梦遗的少年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精力。因而杜修也并未叫他失望,那几日抖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他抖出了气节,抖出了精神,更加抖出了名气。   不过两日,满朝文武包括昭和帝,纷纷往我尚书府奔涌而至,均来围观这抖动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南俊国少年郎。   再过一日,莫子谦终于良心发现,叹了口气坐在杜修的床榻边,道:“少年郎,你是不是不愿随我去将军府啊。”   杜修一愣,抖得慢了些,大抵想听听他说什么。   莫子谦为他掖了掖被角,又叹了口气:“若不是这样,你何苦装病呢?”   杜修又是一愣,抖得十分快,大抵想证明自己的确是患了癫痫。   莫子谦同情而怜悯地看着他,继续道:“我去问了太医,说是患了癫痫的人,不过是时而抖动,时而僵直,时而正常。”他默了一默,又添了句:“上前天,我以为只要抖动,就是癫痫症,非但叫你误会了,还难为你装了这么久的诈尸,实在对不住。”   语毕,杜修猛地脸色铁青地从床上弹起,再剧烈地抖动着望着莫子谦,说了:“你你你……”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后,便一头栽倒,昏死过去了。   第14章   事后,杜修对我说,当时他从床榻上弹起来,指着莫子谦的那段含糊不清的话,其实是想说:你你你你知错就好,我并不怪责于你。   口头上的情面,谁都会做。因此杜修这番言辞,我压根连偏旁部首都不相信。   我晓得他那会儿的脑子里,浮现的定然是将莫子谦碎尸万段的情状,我也晓得他那会儿心中,定然在诅咒莫子谦断子绝孙。   自癫痫这桩事风声过去后,杜修苍白着一张小脸蛋,在我尚书府又养了十余天精神,便打算回南俊国了。   他离开那日十分低调。   永京城外,蔓蔓青草拂动。杜修便在这荒草地里的十里长亭,与前来观赏癫痫余韵的昭和帝饮罢三杯酒。   莫子谦身着盔甲,腰佩长剑,人面兽心地在亭外闲闲地看着。   不料杜修上马前,扫了一眼莫子谦,却对皇上说,他有一句心头话,想单独对我讲。   彼时少年郎十分英勇,把我拽到一边,悄悄道:“小可哥哥,这几日,我琢磨通透后,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决定。”   我念及我面前的这位少年郎,连装个病,也能十分不智地选择癫痫,可见得他若做了什么决定,那一定是个愚蠢的决定。   然而,因离别在即,我还是拿出了些耐心,勉强装出一副期待又兴致勃勃地表情,凑近些问:“哦?什么决定?什么决定?快说来与我听。”   杜修的样子神秘兮兮,他压低了声音,郑重道:“我打算,待我回南俊以后,日日夜夜赏读春宫,定要及时梦遗一把,梦遗给莫子谦看!”默了一默,他又追问:“小可哥哥,你支持不支持我?”   我心里十分忧愁。以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经验,梦遗这种玩意儿,酷似我们女人每月都要经历的另一种玩意儿。   须知这些玩意儿,性情十分傲娇。你越是期待,它便越是拖延;你越是焦躁,它便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放宽心好吃好睡,那它才会乖乖地如约而至。   我在杜修灼灼的眼神下,强压着我那作为女人的经验,勉强点点头,继续装兴奋:“很支持。”   杜少年被我这么一夸,雄风大振,拍拍胸脯便道:“两年后,待我梦遗成功,便杀来永京的烟柳子巷。小可哥哥,你等我。”   我再苦楚地点了下头,违心笑道:“我看好你的哦。”   可见我这几句话,说得深得杜修之心,他即刻把我引为知己,又将我拽远了些,问:“小可哥哥,你晓不晓得,当时莫子谦说我装诈尸时,我从床上弹起来,真心想对他说的是什么?”   我高深一笑:“你是在诅咒他断子绝孙吧?”   少年郎握紧拳头,目光炯炯:“我岂止诅咒他一个人断子绝孙?我是在诅咒他世世代代都断子绝孙!!”   我讷讷地望着杜修策马而去的背影,十分的头疼。这两年,一直有一个问题环绕在我的心间。倘若一个人,有了世世代代无穷尽焉,那么他如何还称得上是断子绝孙?   这个矛盾的问题,令我十分困扰。一直到两年后的今日,我再见得十六岁的杜修,依旧白净的面皮,杏仁水灵的眼,眉宇间倒多了几分成熟的英气。   我恍然大悟,这杜修,可真是一位面善心也善的少年,连诅咒他人断子绝孙,也要默默无闻地给人留一条后路。我很景仰他。   杜修的诅咒十分有成效。莫子谦这二年,活得也确有断子绝孙的韵味。他虽时时上青楼,却从未瞧上过一个姑娘,也从未有一个姑娘无意间为他大了肚子。   自从五年前,莫子谦为了不娶史云鹜,做出去青楼睡半个月这等疯癫的事情后,他爹莫老将军,也就再未提过要让他娶媳妇儿一事。   待辗转起伏地回味完杜修癫痫这桩事,我爹与莫子谦郁结稍解。然而少年郎并没有暴跳如雷地与我们论理,而是精神涣散地窝在椅子里不言语了。   他的反应,令我们十分失望。   我爹又郁郁不解地踱回那“欢喜天地”的匾额下。   满朝文武,能用“欢喜天地”题字赠以大臣的人,非昭和帝莫属。想来我爹又着了那皇帝的道,这才捧了这么一块匾额回家,挂在正堂上方丢尽我们尚书府的颜面。   因我也是尚书府的一份子,对于这等耻辱的事,我委实无甚了解的欲望。   四下望去,唯剩一个莫子谦,还未将他的倒霉事说来让我开心。思及这一点,我连忙用手肘捅捅他,关怀道:“小子谦,你这是怎么了?”   不想莫子谦今日十分有倾诉的欲望,我这么一问,他英眉一展,连忙将椅子挪近了些,与我道:“沈可儿,出事了……”   “出事”是个令人兴奋的言辞,我一听出事了,立马来了兴趣,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原来昨儿个,我进了朝合楼后,莫子谦便领着史云鹜去“一醉红尘”寻她的哥哥史竹月。因“一醉红尘”是烟柳子巷最大最好的青楼,莫子谦这样的资深嫖客,自是经常光顾的。   一醉红尘里,莫子谦颇有几个相好。其中有个叫烟霞的姑娘,人长得不过是中上之姿,然莫子谦却十分喜欢。   他喜欢的理由,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概括,便是:那小蛮腰,真是相当灵活啊。   前些时日,因莫子谦醉了酒,在一醉红尘前随意抱了个姑娘就要亲,被烟霞瞧见了。偏生不巧,莫子谦抱得姑娘恰恰就是史云鹜。   史云鹜是史丞相的孙女,亦是五年前被莫子谦强行推掉婚约的女子。因此,莫子谦就是调戏我,调戏杜修,调戏穆临简,也万万不可调戏史云鹜。   莫老将军撞见此事后怒极,便将莫子谦拖回去,打得个皮开肉绽。是以,我朝平良少将军为了养伤,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两月余。   可朝野之事,民间便不甚知晓。   那叫做烟霞的女子,本对莫子谦芳心暗许,一心期盼着莫子谦这个流氓能帮她赎身。那日小子谦醉酒,在门口抱着史云鹜要亲,烟霞便怀疑他有了二心。   不料三个月后,莫子谦再次光临一醉红尘,便是带着史云鹜一道来。   彼时烟霞悲从中来,愤恨之极,走上前去就找莫子谦理论,问他对自己是不是真心。   可叹当时我不在。我若在场,还可宽慰她道,莫子谦对她那灵活的小蛮腰,确然存了几分真心。   莫子谦这等混账流氓,从出生至今,不知真心为何物。当是时,他残忍地接了句“什么真心?”后,便转头去看史云鹜,问,“你瞧见你哥哥了么?”   据莫子谦说,史云鹜当时嘿嘿一笑,笑得暖意洋洋,还乖巧摇头说:“没瞧见。”   烟霞是个敏感的女人,望见这一幕,便说莫子谦是个负心汉,喜新厌旧。她又是哭,又是嚎,又是跺脚,直把青楼上上下下的姑娘与嫖客招来围观。   当是时,人群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莫子谦在人群中央,十分地苦恼。然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办之际,却是平素里傻头傻脑的史云鹜,说了句威震全场的话。   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史云鹜说出这样的话,也用了一种傻乎乎的语气。她道:“什么喜新厌旧?我与莫哥哥五年前就有婚约,只是他不想要我了,便将那婚约推迟了,没娶我。”语毕,她又曲指算了算,认真开解烟霞道:“说起来,你也还我晚些,又跟莫哥哥没有婚约。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史云鹜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略带疑惑,可这样的话,入了烟霞这等女子的耳里,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时烟霞呆了呆,下一刻怒火中烧地掀翻了一桌茶盏酒器,满地瓷片摔得乒乓响,她又趁机去推了一把史云鹜。莫子谦自是去揽史云鹜,未想他将将把史云鹜护在怀里,烟霞又举起凳子去砸他。   本来,他一个练武的将军,被木凳砸一砸,也是个强身健体的事。不想史云鹜情急下,竟一把推开他,抬手便替他挡了这凳子。   史云鹜一个十八岁的小巧姑娘,被凳子这么砸了,那胳膊定也暂且废了。莫子谦说,他当时愣是傻了眼,烟霞也傻了眼。唯独史云鹜,一人抱着胳膊,在原地“咝咝”地抽气。   片刻后,吓得叫出声儿的却是烟霞,大抵她是因为忽然忆起,与莫子谦有过婚约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权重的史丞相家的孙女。   后来,莫子谦也说不上脑子里是充了血,还是失了血,反正他一个箭步上前,就这么横着将史云鹜抱回了丞相府,寻了大夫给她医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对莫子谦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见自家妹妹因他伤成这样,心中十分不快,便将莫子谦撵走了。   莫少将军在丞相府门前徘徊了几个时辰后,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天将将发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们尚书府,就这么与我爹,少年郎,一同坐着发愁了。   待莫子谦将自己的事情说完,我还未能反映,却听我爹一声大喝,暴跳如雷:“操!你这是艳福!遇着了艳福的蹲一边儿凉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说着,我爹又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夺过我手里的折扇“砰”一声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谦脚下,再骂一声“操!”走之乎也。   莫子谦愣神地瞧着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转头来讪讪地将我望着。   我慢腾腾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往地上那把裂开的折扇一瞟,平静道:“你得赔。”   莫子谦将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赔你。那你跟我说说,出了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啊?”   我还未答话,却是缓过神来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脑后,鄙夷道:“丞相府的人虽撵你,但又不撵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着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济,我也一起去,他们总不至于将我这个异国世子给撵出门吧。”   莫子谦本生了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听了这话,却无甚出息地对我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这张脸配搭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从尚书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过皇城以东的国师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负了与奸臣穆临简套近乎的这一重任,万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为国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谦走这一遭,我也能在国师府门前张望张望,打探打探,这也算是为皇上,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问:“你要我陪你走这一遭?”   小子谦点头如捣蒜。   继而,我放下茶盏,认真地瞧着他,道:“那你赔我十把扇子。”   第15章   在皇城以北,坐落着丞相府和太傅府。   瑛朝的朝官,清流以丞相史棠为首,恪尽职守为国为民;浊流以太傅袁安为首,结党营私祸害苍生。   然而,这清浊流的分化,都是表面情状。私下自然还有许多东倒西歪的墙头草,譬如我爹,户部尚书沈隶,又譬如莫子谦他爹,上将军莫启。   我的立场随我爹,主张见风使舵,以和为贵。   然而莫子谦,却不似他爹那般清净无为。莫少将军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忠臣,要精忠报国,要死而后已。因此,除了那去世的将军景枫,莫子谦平生还崇拜一个人,那就是我朝第一忠良,史棠史丞相。   我等一行三人,便是往这皇城以北的丞相府进发。   瑛朝的永京城呈四方回字形,禁宫沉箫城在中心,外面一圈是皇城,最外围是永京内城。京官多住在皇城之内,而寻常百姓,出入皇城却需日日登记。因此,即便是初夏宜人的下午,从城东南,到城北一段路,却也十分的冷清。   日头并不太热,尤其是国师府的一段路,绿荫匝道,遍地生凉。重重枝叶缀在翘檐屋顶,府门紧闭,上挂“外出”二字,说明穆临简早也出府。   那“外出”二字,瞧得我并不十分欢喜。须知我虽立场中立,但在心底里,在精神上,也常常悄无声息地为我朝社稷着想。   因我朝清流的势力十分庞大,若浊流单单靠一个袁安撑着,并不能与清流抗衡。因此,大家私下里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猜想。那就是:太傅袁安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操纵这群祸害,引领朝堂上的佞臣们,走向造反这条不归路。   思来想去,我朝一品二品,位高权重的大官们,都有自己划分的势力和立场了。独独剩一个将将归朝的穆临简,还处于高深莫测的阶段。   且,穆临简十八岁做国师以来,便深得帝王宠幸,又与太傅袁安走得近。是以,满朝文武,便将他与浊流联系起来,猜测他就是浊流背后的领军人物。   穆临简任国师一年余,便去江南四年,后又去了北荒,名义上虽是被流放,但我朝那些个如惊弓之鸟的大臣,却以为他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去了。   如今他一归朝,又深得帝王宠幸,每每有政事相商,第一个就是问穆临简的意见。   须知国师一职,本是一个管理修寺祭天,占卜四季吉凶的虚衔,唯官品高而已。然,一旦国师受宠,他的势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穆临简的归朝,也让清流和浊流间的芥蒂日趋深重。   而我,便是在这波涛汹涌的时刻,在所有大臣们都以虾仁的姿势,躬身驼背潜入深海中装蚌壳的时刻,被昭和帝一个龙爪掀起的浪头拍上岸,迎接穆临简这只大海龟。   我觉得自己很荣幸,很悲壮,很有才。   因我素来是一个十分有责任感的人,承蒙皇上看得起我,我如今接了要跟穆临简套近乎的重任,少不得就要操心他今日“外出”到底去了哪里?是几时出去的?出府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是去会男人了,还是去会女人了?他会不会是去尚书府找我了?可是我这才将将出门,错过了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留个字条子在家……   我一路为国为民,忧心忡忡地思想着,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到了丞相府门前,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疲惫,十分恍惚。   莫子谦这一路也走得很忧伤,因他欠下了我与杜修两份人情。   我一直很心善,方才莫子谦与我讨价还价一番后,我最后决定只向他索要二十把上品折扇。杜修远比我耿介许多。   他说他堂堂一个南俊国皇子,衣食无忧,宝贝不缺,如今也梦遗过了,所以生活很圆满,独独有一个心结,那便是他两年前装癫痫病一事。   癫痫一事,木已成舟。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是想略略纾解一下心结。   他提出纾解心结的法子,我认为可行,但是莫子谦听了却异常别扭,异常伤心,委实无甚少将军风度。是以,我跟杜修都很鄙视他。   不过就是装两天狂犬病嘛……   皇城以北的六桥巷,丞相府与太傅府相对而建,朱红大门石狮子坐落街头两侧,颇有种正邪不两立的气势。   丞相府前,也写着“外出”二字。相府有两个官员,招来小厮一打听,离府的是史丞相,但史竹月还是在里头的。   莫子谦听闻这个消息,不禁更加忧愁。若不将穆临简这个异数算在内,史竹月其人,可说是我们年轻一辈官员中的佼佼者,年仅二十有五,便做到工部尚书一职。   我们这一辈的朝官中,互相之间本来相处甚好。但因莫子谦五年前推拒了与史云鹜的亲事,莫将军与史尚书的关系,便很是紧张脆弱。   下午申时未至,太阳就藏在了云头后面。整个巷子里风声寥寥,悠长深静。门口的小厮进去通报还未回来,却听得对面太傅府的朱红大门“吱嘎”一声响动,一人清雅毓秀从里面绕了出来。   我一愣。   想来他清晨回府后换了身挺拔的玄色衣裳。一条暗色帛带松松将墨发束了。英气的眉下,眸子如染了月色般温雅动人。   穆临简见了我,亦是愣了愣。走近一步朝我三人扶心行了礼,浅笑道:“小世子,莫将军,”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我,目光微闪,“侍郎今日气色不错。”   我哈哈干笑两声,满脑子里全是今早梧桐巷里的风声,我装瘸子的左腿,又不慎疼了起来。   正巧此时,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厮一脸为难地走了出来,与我们道:“三位大人对不住,少爷说今日国师大人要来府上,不便接待三位,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便见得莫子谦呆了呆,想是没料到史竹月连我与杜修的情面也不买。那小厮见我三人愣住,正欲又道歉,却被莫子谦直接拦住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可好些了?”   小厮闻言皱了皱眉,他应是不晓得史云鹜受伤的缘故,便老实与莫子谦道:“我家小姐自小未受过这么重的伤,许是伤及了筋骨,如今拿木板固定着,整只右手便不能动了。方才小奴去通报,见她用左手舀粥进食,十分不便。”小厮停了一下,又道,“平素里,小姐对我等下人十分好,小奴多言了几句,大人莫怪。”   这番话说得莫子谦的神情一呆一呆,片刻他又走近几步,一边往府里探身,一边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要养到何时?”   小厮道:“大夫说,伤筋动骨,怎么着也得一百天。小姐身子娇贵,所以得细细养着,多养些时日。”说着,他看了莫子谦一眼,再叹一声,“多养些时候,倒也无妨。只是小姐数月前,方添了个抚琴的乐趣,这么一伤,怕是这个乐趣也得搁下了。”   小厮又欲说,忽而抬头往我们身后看去,忙躬身道:“小的参见国师大人。”   玄色衣衫轻扬,令他的眉眼都多了几分英气。穆临简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淡淡在杜修与莫子谦脸上扫过,心领神会道:“我也是听说史家小姐受了伤,特投了拜帖来看看。既然莫将军来此亦是为这个,不若一到进去。”语毕,他朝小厮点了点头,“劳烦再去通报一次。”   穆临简归朝前,莫子谦曾与我论及此人,说他为人随和,心思沉稳,十分奸诈,叫我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事后,我不慎与穆临简传出断袖的流言后,莫子谦还特特到尚书府来笑话于我,说我立场不坚定,情操不高尚,还说原来我这三年没有断袖,是因为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男人。   他说的一切一切,我当时都默默地受了。   可是现在,我看着莫子谦因一点小恩小惠,便将穆临简当成再生父母的情态,就不由好奇地将他拉到一边问:“你是不是瞧上国师了?”   彼时,我们正踏上相府西苑的流水斜桥,初夏荷花开得正好,史云鹜的冬暖阁就在这曲水花丛的掩映之后。   我们四人并行,莫子谦闻言一愣,眼睛瞟了瞟冬暖阁,在瞟了瞟穆临简与杜修,低声与我道:“你不要胡说。”   我闷闷地笑,将他从前的那句话转送给他:“你不是个断袖,那是因为你还未遇到让你心动的男人。”我再自个儿乐得耸了耸肩,继续道,“你是不是心动了?你也太没情操了……”   这时,冬暖阁前的房门一开,隐约出来一个浅粉身影,那身影倚着门,冲我们招了招手。   莫子谦的身子明显一僵,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个玉坠子交在我手里,压低声音忿恨道:“这个归你了。待会儿别在史云鹜面前胡说,要记住我不是断袖,你才是个断袖。”   我吞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手里拿玉坠子。   我的娘哎,这不就是我跟莫子谦讨了三年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与我那把风柳木槿折扇,最搭称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手感最滑溜,色泽最光润,我曾经暗偷未果,明抢未果,讹诈也未果的那枚玉坠子?   我连吞着口水,一边摸着那玉坠子,一边愣愣地发声儿:“嗯,你不是你不是。我才是个断袖,我们全家都是断袖。”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默了一默。我愣神地抬起头来,只见莫子谦不知何时离我远了些,做出一副不认识我的形容。杜修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   嗯,一时不查,刚刚说话大声了些。   穆临简回头来,讶异地看了看我,须臾,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坠子上,浅浅一笑道:“这坠子好,侍郎你爱折扇,找把风雅的配上,十分好看。”   我感念地瞧着他,顺便从眼风里瞪了莫子谦和杜修两眼,继而上前两步,与穆临简并排着走,乐道:“国师,慧眼啊。”   穆临简此刻侧过脸,眼风在我脸上轻轻一扫,压低声音笑道:“为个玉坠子,你把全家都卖了。”我一愣,片刻却又听得他道:“拿来给我瞧瞧。”   他将那玉坠子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左右看了看,递回给我说:“未想你现如今,喜欢这样的玩意儿,改明儿我也给你弄一个去。”   我脑子一嗡,愣然抬头朝他看去。   言笑晏晏,温润英气,这样好的面容,这样好的脾性,如画中人,天上仙。   我做人一贯十分庸俗,现下好不容易沦陷在诗意而梦幻的境界中不可自拔,却听前方史云鹜嘿然笑了两声,惊得我连抖三抖。   她一身粉色衣裙好看的像花儿一样,叫我十分艳羡。须臾,她上前两步,先是暗暗瞟了莫子谦两眼,继而回转过头,冲着穆临简嫣然一笑,笑得春花烂漫夏花灿烂,唤了声:“临简哥哥……”   整个世界都沉默了。莫子谦凄凉地退了一步。   我捏了捏手里的凉玉,揉了揉额角的青筋,淡定地想:小姑娘调戏良家妇男真是太可恶了。我礼部沈侍郎除暴安良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第16章   史云鹜是个傻姑娘,她的傻表现在她的呆头呆脑,表现在她的不经人事。   瑛朝权贵之女,多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有两个例外,其一是我户部尚书之女沈眉,其二便是史丞相的孙女史云鹜。   我是因为时运不济,阴差阳错地“去世”后扮成个男子。然而,若要论平生惹桃花的次数,我也不能算多么纯情。史云鹜则不一样,她小我四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然是“去世”的大皇妃,她年过十八,除了与莫子谦一桩失败的姻亲,至今桃色未染。   史小妹妹的这份纯真,让我活得十分欣慰。以至于每每有权贵之女出嫁,我回味一番史云鹜的凄凉状,心底就平衡许多。   进冬暖阁前,小厮来报说,史尚书史竹月临时被宣召入宫,因昭和帝有急事与他商议,他不能前来迎见我们,打算明日群臣之宴时,多喝两杯,权且赔罪。   我倒也未多细琢磨,明日何时多了个群臣之宴。心思坦然地在太师椅上坐了,抬起眼皮,凉凉地去瞅矮几上的七弦琴。   杜修随手在那琴上一拂,转头对史云鹜道:“七弦琴我也有一把,是我母后留下的,南俊国并无太多人会抚这琴。节日大典时,反倒多以大笑鼓敲击成乐,相和歌唱。”   史云鹜亦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手指在弦上轻巧一挑,一串泠泠琴音轻灵如清水击石。我一怔然,这琴倒有一副好材质。   史云鹜转头嘿然一笑,道:“我前几月,将将开始学着抚琴。因抚得不好,爷爷和哥哥都不愿听。独有临简哥哥,常耐着性子听我抚琴弄弦。”   我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慢条斯理地瞥了穆临简一眼。   他本是在望那把琴,忽而感念般回过神朝我看来。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愣,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也念及这琴的材质好,百年泡桐的琴声,冰蚕丝做得琴弦。”   这话本是寻常,然而我听入耳里,无端端却像一番解释。我咳了一声,抿了口茶去瞧莫子谦。   莫子谦临着西窗而坐。窗外有荷花池塘之景,小风儿呼呼地往屋里吹,吹得他的神色十分凄凉悲催。   发觉自己怠慢了莫子谦,史云鹜亦有些尴尬。她右手包裹得委实像个大萝卜,这会儿用左手拾起茶壶,便要去个莫子谦添水。   屋里隐约有荷香袅袅,莫子谦略一皱眉,伸手接过茶壶自个儿将水添了,问:“你屋里怎没个丫鬟伺候着?”   纵是史莫二人定亲已五年有余,这般家常的对话,想必还是第一次。史小妹妹一贯傻气,听了此话益发呆愣。   片刻她道:“我将将把丫头们都遣出去了。反正她们在旁边候着,也是无聊。”顿了顿,她又嘿然一笑,伸手挠了挠头,“况我下午这个时辰抚琴,抚得不好,怕吓着她们。”   莫子谦手里动作一愣,眼神瞟见史云鹜的茶盏隔得不远,便也一道顺过来将水添了:“这琴好,怎么抚……想必都是好听的……”   此话毕,我通体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去瞧莫子谦。则见他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眼神飘飘地落在史云鹜的右臂上,道:“你这伤势得养着,最近……怕是少了个抚琴的趣味。”   史云鹜愣了半晌,却并未接着莫子谦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那日……一醉红尘的那个烟霞姑娘,你这几日还去瞧她么?”   日头已西,窗外的云彩渐渐染了霞色。屋内静静的,杜修双眼猎奇地瞧着那窗口霞色下的二人。他二人说话的姿势倒也奇怪,一人端坐着,一人静立着。   我闲闲将扇子掏出来,扇了两扇后,饶有兴味地去摸桌上的糕饼来吃。一只手凉凉温温地将我拦了拦。   穆临简目色清浅,笑意轻灵,桌上七八个碟子满满是糕饼,他却眼尖地挑出一个我最爱的凤梨酥递与我。我口水一咽,得了个便宜,便卖乖地冲他笑笑。他则笑着又去端他的茶水来喝。   莫子谦目光微闪,片刻他看着窗外,忽道:“不曾、不曾去了……”停了一下,他吞口唾沫又添了句:“我是说,这几日,我也不去了……”   史云鹜一身粉色衣衫,如春日桃,又如夏日莲。她愣神地瞧着莫子谦,忽而在桌前坐下,低眉喃喃念道:“因我常常去烟柳子巷寻我大哥和爷爷,那个一醉红尘,我也常去的。我觉得……不是很好玩。”   莫子谦又是一愣,也垂眸去盯他那盏茶水:“确实……不是很好玩。”   此言一出,我摇扇的动作,随着杜修的一声好奇地“咦?”停了下来。不知何时,本来还明净的天,此刻霞色尽染,一团团粉一团团金,十分喜人。这般耀彩落在史云鹜那花一般的脸上,比起烟柳子巷的花姑娘,强了不知多少倍。   我素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得了莫子谦二十把上品折扇,外加一块美玉坠子,我少不得要为他出些力。待杜修咝咝抽了两口气,开口正欲调侃,我抬起折扇敲敲他的肩,慢腾腾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水。   杜修双目放光地转头来看我,那眼神中写得言语真真一目了然——莫子谦栽啦!   我会意地点点头,又挑起折扇指了指杜修手里的茶水。   杜修十分沮丧,端起茶水来喝,不言语了。与此同时,莫子谦朝我抛了个感激的眼神。我挑眉冲他眨眨眼。他咳了一声,去瞧窗外日暮黄昏。   黄昏为那把七弦琴也想上一层金边。莫子谦望了一会儿,忽道:“说起抚琴,沈可儿也是会一些的。史……小姐,你若是想听,可让沈可儿抚一曲。”   我还未作反应,却瞧见穆临简慢慢放下手里茶盏,转过头来看着我,淡笑:“原来侍郎也会抚琴。”   我冲他嘿嘿一笑:“琴技甚拙,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莫子谦道:“七弦琴抚得最好的,当属沈可儿的妹妹沈眉。不过这些年,沈可儿的琴艺倒也颇厉害了。”   史云鹜闻言,亦是点头附和:“大皇妃的琴艺,我也听过一次,是五年前她与大皇子大婚的时候。我便是见了她抚琴之姿,觉着惊为天人,此后便动了学七弦琴的心思。”   我将将抛了个桂花糕在嘴里嚼得正欢,便被“惊为天人”四字噎住。呛了半晌,倒是穆临简递来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忽道:“家乡有个调子,用七弦琴抚起来,格外好听。不知侍郎可否抚给穆某听?”   我一愣,忽听得史云鹜道:“那曲子空旷幽转,欢喜又缠绵,是临简哥哥的发妻生前常抚的曲子。”说着,她又讪讪挠了挠后脑勺,“我琴技不好,听了多次也不能抚出来。”   我心中猛地一沉。昨日在山头,听穆临简言及他曾经瞧上的姑娘,后来喝桂花酿酒力上头,便忘了问他与那姑娘的后续。听史云鹜这般说法,那姑娘莫不是早已亡去了。我愣愣地抬起头:“你发妻她……”   穆临简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须臾,他回转过头来,眉目间似有万水千山:“西苑外有一片柳树林子。初夏柳树丝绦已长,绿意沁人,侍郎在那里为临简抚曲一首……可好?”   “可好”两字,他念得很轻,仿佛乘着风声入耳。   西苑外的长荫林中,果有一片柳林。夏日的柳树,绿意已经沉淀。晚风轻抚,柳枝柔如海浪。树间有一片空地遍布着小鹅卵石。   史云鹜要招呼布菜,莫子谦便在屋里帮衬,杜修懒懒要留下瞧戏。因而这厢抚琴,便只余下我与穆临简二人。   我抱着琴将将要坐,穆临简却将我一拦,他弯身捡了几个凹凸的小石子,确定那块地平整了,这才对我笑道:“坐吧。”   晚霞褪色了,天边是薄薄的水蓝。抚琴膝上,琴身也染上暝色。   我与穆临简道:“你得先将那首曲子哼唱一遍与我听。”   穆临简瞧了我半晌,笑意甚暖:“我吹给你听。”说着,他伸手攀折一片柳叶,也盘腿在我侧旁坐下,“这是北荒的曲调。”   我像是听过这样的曲调的。起初欢悦,尔后宛转,一串轻音排空而上,带着几分悠扬,几分缱绻。仿佛有旷野荒草,有绿树丝绦,有一双一对的人。   还有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夜色在他吹曲的时候,如泼墨般缓缓散开。他的侧脸的轮廓却在夜色中十分清晰。   待他吹完,我曲指一试弦,一串泠泠的琴音便径自流泻而出。   我在弹琴的时候,忽然想起我曾经做得一个梦。梦里,那只灰色肥猫,爬上了一颗很高大的树。爬上去了,它又不敢下来。   我气得哭笑不得,在树下跺脚直叫它的名字。我说你跳吧,你跳吧,我准能接住你。   肥猫还是不跳,它胆子太小。   我气匆匆地上前去摇那颗树,树叶如雨纷纷而下。那肥猫吓得心惊胆寒,四肢抱着树枝,冲着我“喵喵”地告饶。   当时天已很晚,我饿得不行,正发愁,却见旁边一道青色身影轻轻一跃。又是一阵树叶雨,他在雨中翩然落下,怀里抱着肥猫,好笑道:“怎么连只猫都欺负你?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啊?”   ……   琴音止了,而风声不止。穆临简的目色灼灼有光,他看了我好久,忽然轻轻一笑,与我道:“侍郎这曲子抚得好。”   我低头去拨弄那琴弦,在心中掂量了良久,终是抬头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与我说说,这曲子的典故?”   见穆临简神色愣怔,我将拾起折扇往在琴尾上敲了敲,讪讪一笑道:“你素来也不是个固执的人,今儿天色已晚,你却非要我抚这只曲子给你听,这其中,定然有个因由吧?”   第17章   “这回不玩石子儿了?”穆临简随意拾起两个鹅卵石在手里抛了抛,挑眉看着我。   我端坐正色道:“我都抚曲子给你听了。纵然我前夜使诈,你做人也不能这般记仇。”   穆临简笑了一声,一手从我膝上接过琴抱了,一手将我扶起,温声道:“相府长荫林疏密,夜里别有一番景致,我们边走边说。”   我恹恹地随他走了两步,倒不觉这离荷塘相去甚远的柳林有甚美景可言,四下望了望,挑扇道:“你真会捡便宜,我不过让你说个故事,又得听曲抚琴,又得深夜逛林子,劳心劳力。”   穆临简嘴角抽了抽,双目带笑淡淡扫我一眼,勾起我的手腕便朝林中走去。   柳林连着竹林,树叶萧疏,林外高阁灯火,倒也将着不密的林子照亮了些。往深处走,隐隐有流水声,想来史棠倒也深谙家苑林子要讲究“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特点。   那水声泠泠,跟七弦琴有所相似。穆临简听了亦有所感怀,修长的手指在琴身扫过,他眸色沉定:“七弦琴,我几年前学着做过。”   我打了个呵欠,懒懒问:“你预备走多久,才与我说那故事?”   穆临简看着我,忽而笑得宠溺:“傻丫头……”   我一愣,以为他这话是在说我。忙要反驳,却见他目光一远,悠悠然道:“傻丫头她会抚琴。不过北荒的小村落,委实无七弦琴这等雅物。”   眼前竹叶支出几只,我抬扇帮他挑开,与他道:“你别老称呼那漂亮姑娘为傻丫头,我倒觉着她挺聪明的。”   穆临简纳罕朝我看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自然觉着她聪明。”   我一愣,心里略有不满,因他这句话,有些许我跟那丫头一样傻的意思。须知有人傻,是愚不可及;而我沈眉若傻,那便是大智若愚。   思及这一点,我闷闷摇了摇扇子,又不大想言语了,片刻只听得穆临简又道:“后有一日,一家商队路过,带了些北荒不常有的东西。我带傻丫头去看,她独独喜欢那七弦琴,说是自己也会抚琴。”   穆临简摸了摸鼻子:“我们北荒,有首曲调,名字起的有些大不敬,叫龙凤谣。”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接着道:“便是你方才用七弦琴抚得那曲。”   我一愣,用扇子一敲头恍然道:“难怪了,七弦琴曲低徊深沉的较多,这般悠扬欢快地倒少极,原是你们北荒的曲子。”   穆临简抬手拨去我肩上的一片竹叶:“不过那曲调,倒并非是说成龙成凤的鸿鹄之志。北荒人讲究大气的东西,龙凤谣里所言及的龙凤,其实是想表达一个鸳鸯成双的意思。”   我讪讪一笑:“这倒好,你们北荒人,便是想成对鸳鸯,也要成这世间的龙凤,这般轰轰烈烈。”   穆临简又是一笑。他本勾住我手腕的手往下滑了滑,牵住我的指尖,淡淡道:“林子里黑,你切莫跟丢了。”   水声潺湲,我们再往里走了一截。穆临简见前方模糊,便又牵着我倒回去走。再走一截,他忽然问:“刚刚说到哪里了?”   我无可奈何地扫他一眼,道:“有个商队路过你们北荒……”   “嗯。傻丫头说她会抚琴,我便带着她,去问那路过的商队讨琴。后来总算将琴借来。傻丫头极高兴,抱琴膝上,一曲龙凤谣抚罢,不管是村里的人,还是商队的人都听呆了。”   “她见人人都喜欢听,便多抚了几只曲子。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她身旁围成个圆,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说来可笑,即便我十八岁做了国师,那一回,却是我出生以来,头一遭知道什么叫骄傲自豪。”   我哈哈一笑道:“你这人倒奇怪,自己是一品大官都不在乎,反倒为个能抚琴的姑娘自豪。我若是你,可得反过来看这自豪一事。”   穆临简望了我半晌,眸中明灭不定:“其实我十八岁做了国师,以后近七年不在朝堂,非是外面所传言的流放,而是我辞官了。如今归朝,不过官复原职而已。”   我心道,流放与辞官,归朝与复职,并无太多本质区别。左思右想,却也不知穆临简想要表达什么,我打了个呵欠问:“然后呢?”   “因傻丫头会抚琴,我便想为她将那琴讨来。不过那些年,真真是个穷小子。一来我买不下那琴;二来,因那琴是永京城的霜露琴师所制,冰蚕丝琴弦,百年泡桐琴身,与史云鹜这把如出一辙,素来也不卖给平民的。”   “傻丫头性情好,买不了那琴也不沮丧。倒是我放不下,后来干脆学了七弦琴的做法。买蚕丝,砍木柴。尝试了一个多月,这才为她做了把七弦古琴。”   “她平日里傻头傻脑,东张西望的,我有时不在,她也没什么乐趣。我觉得她若有把琴,闲暇时能抚一抚,也能解个闷。”   我原只是想问他讨个抚琴的因由,未想他竟能将往事讲到如此深沉的地步。喉间一哽,我竟莫名有些歆羡:“那傻丫头嫁给你了吧?你对她这般好。”   穆临简顿住脚步,看定我,悠悠然道:“侍郎也觉得她应该嫁我?”   我正儿八经地点头:“因你对她很真心。这世间,真心最难求了。”   如有真心,如鸳鸯戏水平平淡淡也好,如龙凤呈祥轰轰烈烈也罢,都不是什么难事。   穆临简眼底涌起五分笑意:“嫁了。她有一间小精舍,用来做的嫁妆。”他的喉结动了动,忽然转头看天边月:“她对我,也是真心的……”   前方灯火更明朗了些,就要走出林子。   默了一默,我又问:“那你送她的那把琴,如今在哪里?”   闻此言,穆临简眼底涌起的笑意,忽而便散了:“葬了,葬在北荒。”   见我猛然僵在原地,他云淡风轻地说:“侍郎可知道,五年多以前的北荒,曾有过一场瑛朝与窝阔国的争战,几乎无一人生还?”   我讷讷地点点头,明知那场战争惨烈不可提及,却忍不住好奇问:“那你的傻丫头她……”   “我没找到她的尸体。”穆临简脸上的难过倏忽而逝,“不过我找到了那把琴。当时北荒兵荒马乱,她为了来见我,一个人抱着琴来烽火连天的香合山头。”眉头微蹙,穆临简吸了口气,“后来人都死光了,我只找到那把琴。我将琴葬在北荒的家,给她立了个墓碑。”   我呆然地愣在原地,目光掠过穆临简怀里的七弦琴,讷讷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多……”   穆临简却将目光投向灯火处,扶了扶我的胳膊,一双眸子含忧带笑:“没事的,回去吧。”   月色萧疏,星光寥落。林间偶尔有风动树叶响。   穆临简抱着琴在前,我跟在后面愣然走着,却再无人说话了。这厢我不慎打听了一段伤心事,非但将穆临简勾得意兴萧索,连自己也无端黯然起来。   我咬咬牙,正欲快走两步,不想穆临简却忽然回转过身来。我一头便撞向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将琴抱开了些,任我贴在他胸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匆忙推开两步,理了理衣襟讪讪笑道:“我刚刚,是想好生跟你道个歉。”   穆临简仍是望着我,神色恍惚,不复初时的清明。我想,他方才言及往事,大抵是真有些难过了。   我吞口唾沫,心道果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素来虽不是个大恶之人,却也绝非大善之人。平常他人若倒霉了,我虽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观火,扔些柴禾,我还是比较拿手的。   然而此刻,我既已说了要道歉,便势必要安慰他。   可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通常被我安慰的人,只有两个结果,其一,他们会更难过;其二,他们会特别恨我。   穆临简在传言中虽是个奸臣,但他性子沉稳随和,我实在很欣赏,一点也不想令他恨我。我在心里掂量复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不要难过。你若想她,不如再埋一把七弦琴在国师府的后院,砌个小坟墓,还可以日日……见着……”   穆临简一愣,嘴角抽了两抽。   我闭眼,伸手揉了揉额角青筋,抹了把冷汗再接再厉道:“或者你还可请人为她画幅丹青,将她画成一只水蚊子或八爪鱼,挂在国师府的厅堂里天天瞧,久而久之,也许你就……不那么想念她了……”   我凄凉地望了一把天边月,咳了两声道:“我原是想安慰你的……一时不查,便带了点平素里说话做事的余韵。”   语毕,我吸了口气,复又抬起眼去看他。   穆临简眸子里的笑意很浅,他淡淡道:“画成个水蚊子,这个主意不错。”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干巴巴地回道:“我素来不会安慰人,你不与我计较,是因为你性情好。一般人被我安慰了,都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精神。他们从此,都很恨我……”   穆临简又望了我一阵子,忽而勾唇一笑:“你还有些自知之名。”   我瞧得出他这笑颜也有些勉强。心思一沉,我垂头叹道:“我真是存了份安慰你的心思,只料不到我一个没把持住,还是深深戕害了你……”   那头顿了顿,半晌却没了声。   我复又抬起头来,却见穆临简笃定沉然地将我望着,须臾轻声道:“真心便好。”   我目光扫过他怀里的琴,郁郁将其接在怀里,与他道:“是我错了,我来抱琴算是赔罪。”语毕,我叹了一声,走了几步,没听他跟来又回头道:“走吧,夜深了,子谦和小修他们得等久了……”   我复又抱琴再走几步,忽然想起方才回头时,穆临简愣在原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草地上,我被月光拉长的抱着琴的身影。   心中纳罕,我正要回转身去,忽听身后之人急走几步。   一股热气从身后包裹而来,我骤然陷入他的怀中动弹不得。   穆临简环臂将我箍得很紧,他呼吸忽急忽缓,喷洒在我的脖颈间。   我吞了两口唾沫,只闻得他今日身上的月桂香淡了些,可怀抱越来越炽热,胸膛随着呼吸几起几落。我脑子里乱轰轰的,正要挣开,忽听他沙哑道:“别动。”   我一愣,片刻竟有些发懵。   林间的蛙虫声很大,夏日的夜里,微风清凉。我的目光疏忽落在草地上,那被月色拉长的紧贴的身影。   穆临简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别动。”他又说,将脸埋入我的脖颈间,吸了口气喃喃道:“只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第18章   从西苑林子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穆临简松开我后,只静静瞧了我半晌。我趁着时机,也默默地观赏了他半日。   穆临简目色如炬,像是一眼就要将我看穿。而我自始至终,只能眨巴着眼将他望着。   这厢四目对视,不禁让我反思自己的肤浅。我头一遭觉得,若我能长得含糊些,可能会增加自己做人的深度。   我带着这样的自卑感,跟着穆临简一路郁郁地回到冬暖阁里。大抵因为他将将那一搂一抱一深望,已然将我看透,所以这一路上,他也未再跟我搭过话,反倒有些冷漠。   我一路思绪纷纷扰扰,念及开春以来与穆临简相识的日子。一忽儿想起将才的龙凤谣,一忽儿又似闻到他怀里的月桂香。   走到冬暖阁的门前,一个念头忽然在脑子里闪过,我蓦地顿住脚步,问道:“你的傻丫头,她叫什么名?”   穆临简也在原地顿了顿:“柳遇。”   我心中一沉。   待到了偏厅,晚膳竟还未布好,倒是莫子谦与史云鹜一道顶了张匪夷所思的黑脸,朝我们咧着嘴笑。   我被他们二人的风采震慑住,趁着丫鬟们布菜,忙将杜修拉到一旁问了问事情的因由。   杜修是个记仇的人,他与莫子谦关系虽近,但梦遗一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是以他这厢说起莫子谦的倒霉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   我听了后,自个儿在心里删减些旁枝末节,再加上自己的揣摩,这桩事便在心底有了个大致轮廓。   且说刚刚我和穆临简离开,冬暖阁少了些人气后,莫子谦与史云鹜便有些局促。   正巧时值黄昏,莫子谦又有意留下用晚膳,史小妹妹心里便有些么激动。她一个忍不住,就打算要给莫少将军露露手艺,想亲自炒一盘醋溜白菜给莫子谦吃。   不料当时莫将军的心里同样有些冲动,他也想熬一碗扇贝汤给史小妹妹喝。   两人一拍即合,便去伤害了相府西苑的膳房。   彼时杜小世子跟了去。他以自己的经验推己及人,料定史云鹜和莫子谦两人生来养尊处优,绝无可能烧出什么好菜。   果不出其料,在杜修围观的一个时辰内,膳房从它初时的安宁祥和,逐渐变得乌烟瘴气,最后“砰”的一声寿终正寝。   周围丫鬟小厮都吓得忙乱不堪。正要冲进去救人,却见滚滚黑烟中走出了两人,正是黑了脸了史家小姐与莫少将军。   他二人委实不易,在这等情状之下,手里还端着事先说好要烧的汤菜。   我抬了眼皮往桌上一瞟,果然有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   这时菜已布好,史云鹜被烟子熏黑了一张脸也不愿洗洗,便招呼着我等四人用膳。   莫子谦顶着一张黑脸,也分外自豪。临上桌前,他还凑我耳边悄悄说了句:“沈可儿,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懂得吧。”   我鄙夷地扫了他两眼,将他那副见色忘友的嘴脸唾弃了一番。   桌上的七菜二汤簇拥着中间的黑糊糊的一菜一汤。   史云鹜自知自己烧得醋溜白菜不可亵玩,只招呼着我们吃些边上蔬食。   穆临简进屋后便十分沉默,见我只吃跟前的肉食,便用筷子挑了几条离得远的青菜放在我碗里,淡淡扫了我两眼。   我被他那两眼扫得心神不宁,心中乱了好一阵子,这才忆起方才莫子谦让我帮他。   在心里琢磨须臾,我方才故作不经意道:“中间那盘用梅花碗盛着的,是史小妹妹做的醋溜白菜吧?这色泽十分好。”   此言一出,杜修“噗”一声笑起来,莫子谦嚼菜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   史云鹜腆着一张黑脸,咬了咬下唇道:“沈哥哥看岔了,梅花碗盛着的,是子谦哥哥做得扇贝汤,醋溜白菜是旁边用莲花碗盛着的。”   我将她这话在心中揣摩一番,再往桌子中间望去。那两碗菜均是黑团子掺着黑油水,委实无甚区别。再一抬头,只见莫子谦看我的眼神,已然从惊诧转为忿恨。   我讪讪冲他一笑,再用筷子在那一碗黑团子上刨了刨,补救道:“这可奇了,你二人明明烧得一菜一汤,但烧出来的成品,却这般有夫妻相,我简直都区分不出来。”   这厢话毕,史云鹜和莫子谦同时一愣,片刻均露出笑容。   因他们都黑脸隐去了脸上红晕,我便不能区分出谁害羞谁更害羞;但也因为黑脸清晰明了地衬托出了白牙,我一目了然地看出莫子谦和史云鹜都笑得很灿烂。   我功德圆满地收回筷子,心里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春风化雨起死回生的本事。   一顿晚膳用得甚为和谐,杜修将他这两年在南俊国的见闻一说,满桌的人都听得欢喜。   可叹穆临简口才虽好,然人多时,他很少多言。不过他性子虽沉稳,却也不冷漠,一直温和听着,时不时说些话,倒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待要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夜月色良好,街上水意泠泠。回国师府,将军府和尚书府且又刚好顺路,我等四人与史云鹜道了别,便决定一同走回去。   四人同行,因杜修莫子谦与穆临简不甚相熟,他二人便走在前,我与穆临简跟在后。这厢晚膳毕,街巷宁,我思绪一飘,不经意又忆起穆临简发妻的名讳,柳遇二字不由让心底沉了又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是莫子谦回过头来问:“沈可儿,你寻着了杜修,明儿也该上朝去了吧?”   我一愣,拾起扇子拍了拍额头,道:“你若不提醒,我险些忘了。”   杜修闻言也回身道:“你明日去早朝,得捎上我。”   我一笑:“你本是来玩的,去早朝作甚?那早朝最磨人性子。”   杜修正色道:“我这次到你们瑛朝永京甚久,还未正式拜节过昭和帝。虽说我这次来,无干正事,不过入冬那几月,景轩哥哥在南俊国。他晓得我要来永京,便拖我带些东西,亲自呈给昭和帝。”   他话还未说完,我手腕抖了抖,扇子险些落在地上:“英景轩……前些日子在南俊国?”   纵使是夏日的夜,街面也凉凉地。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巷而过,天地间染了月色。   “他怎么去南俊国了?”我又上前一步问,“去年初不是说他要从江南南下往通京么?”   “是啊。景轩哥从去了通京后,便直接来了我们南俊。因知道我要来瑛朝,他便先拖我带了些南俊好玩的物什给昭和帝,还开玩笑说这样也加深两国邦交。”   杜修说着,又狐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恍然道:“说起来,大皇子算你的妹夫吧?早年他不是娶了你妹妹沈眉?”   怪只怪地面湿滑,我才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小心。”穆临简伸手将我一扶。我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眸光深深将我望了一阵,忽然淡笑道:“我也听说……令妹沈眉,实是当朝的大皇妃。”   也不知是否因夜色太朦胧,我竟从穆临简这一笑中觉察出些许不可探知的意味。   我愣了片刻,老实巴交道:“小眉嫁了大皇子三日后便落水了,后来朝廷出了些事,大皇子便北上离了朝廷,所以他跟小眉的婚事便也没人提及。三年一过,也不知她还算不算是大皇妃。”   穆临简敛起笑意,转头去看不远处的一尊石狮子。原是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国师府了。   “大皇妃……”他的声音极轻,“只不知令妹沈眉,对大皇子可是真心?”   我还未答话,却听莫子谦哈哈一笑:“怎么不真?当初小眉儿哭着闹着要嫁英景轩。后来皇上允了这桩婚事,她缝个嫁衣缝扎得满手是血还乐此不彼。别说大皇子日后找不着这么真心的姑娘,便是天下间,也难找着哪个姑娘对男子有这份真心。”   不知为何,听了莫子谦这番话,我心中一阵发虚,竟下意识去瞧穆临简。   穆临简的表情极淡,望了望国师府的门,片刻没头没脑说了三个字:“这便好。”   空街无闲人,唯有国师府的小厮打着灯笼来迎。朱门吱嘎悠响,在极静的夜里十分突兀。我瞧见穆临简进府时,玄色衣摆在门前掠过。   心底不明因由地动了动,我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住朱门:“你等等。”   穆临简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怔然看着我。   我暗自咬咬牙,回头对杜修与莫子谦抛下一句“你们等我一阵”,便问穆临简道:“我有事要问你,能不能跟你进去?”   出乎意料地,国师府并不大。前院后的一座花圃,与相府的长荫林有七分相似,不过小了些许。穆临简带我到长荫林的一座小亭前。   默了一默,他转身隔着花影树影看我:“什么事?”   我上前一步,望着亭前一株垂柳,讷讷问:“我跟柳遇,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第19章   国师府的园子里,柳树木槿种得多。园外偶尔有下人打着灯笼路过,光影掠过穆临简的面容。他眸色沉浮,静静道:“是。”   我早也料到他的答案。   打从我与他在仙鹤茶楼相遇,他便将我误看成他的发妻。也是因着这长相缘故,他才刻意与我套近乎。不过我为人素来十分机警,心底既然有了这个揣测,自然要故作兴味盎然地向他讨故事听。   我原以为穆临简是个矜持性子,断不会将这些陈年旧事随意说与人听。没想到他倒也不忌讳我,将他与柳遇的那一段情娓娓道来。   听他的言辞,他对这个柳遇是喜欢得紧,简直赶得上我那年间对英景轩的思慕。   穆临简跟柳遇是结发夫妻,他对她用情至深,这也无可厚非。他因着我跟柳遇长得相似,要与我做朋友,对我格外体贴些,其实也无妨。   独独有一点,令我十分生气。   我将扇子收了往掌心里一敲,定眼瞧着他:“国师是不是觉得,既然我与柳遇长得相似,那么我的孪生妹妹沈眉,一定跟柳遇更加相像?”   穆临简神色一怔。   我勾唇一笑,继续道:“国师爱妻,逾越生死,这点让在下十分佩服。可舍妹沈眉三年前早已亡去。国师你即便再爱妻,难不成要娶遍天下所有这种貌相的女子?以在下看来,舍妹沈眉虽不算个温婉大雅之人,但她的脾性还算刚烈。莫说她如今只是一个牌位,即便她在世,也断不会去做他人的替代品。”   那日穆临简在泊仙池向我提及要娶沈眉一事,我本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可现如今,我将他那段往事打听清楚后,再将这桩事联系起来一想。原来他要娶我沈眉,并非是玩笑话,一切都有丁有卯。   月至中天,夜色更加朦胧。穆临简听完我一番说辞,仍是静静看着我,一句辩解也没有。   我自然晓得他在相府时的沉默,是因为猜出了我打听柳遇之事,其实是有目的所在。然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分辨出他想娶我沈眉的因由,委实无伤大雅。他却为这个与我置气,实在小气了些。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更加气闷,脱口道:“退一万步说,国师你即便要娶沈眉,她落水去世前,也早已成了大皇妃。即便这桩亲事不了了之,只要大皇子不说退婚,想必以我家小眉儿对英景轩的情谊,也必定不愿意退婚再嫁给你的。”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我挑起折扇转身离去。   将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穆临简悠悠然道:“殊不知令妹沈眉,是这般刚烈脾性,逾了生死去喜欢大皇子。即便早已亡去,也不愿退婚。”   我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他。   夜色将他的神情与话音都衬得缥缈。良久,我仿佛听得他叹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是我冒犯了。”   从国师府出来,我身心俱疲。所幸莫子谦与杜修也是各自有心事,我一路敷衍着跟他们说话,倒没叫他们觉察出异样。   待回到尚书府,我在外间撩了水随便洗了洗,便摸上床睡去了。我本已是疲惫之极,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须臾,脑子里乱轰轰的,怎也睡不着。我正预备着再翻一个身,却忽听得屋内有人道:“你这么和衣而睡,压根便没存要歇息的心思,睡不着就起来陪我聊聊。”   我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屋内烛火“嚓”一声燃了。   我爹端坐在桌前,神情也十分萧瑟,他觑了我一眼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打从一进屋就魂不守舍的。我坐在这里这般久,你也未有觉察。”   我盘腿讪讪坐在床上,敷衍道:“太疲了反而不好睡,找着杜修,明儿我合该去早朝了。”   我爹又扫我两眼,十二分的不信任。然他也未多与我计较,而是郁闷着一张脸道:“明儿没早朝,你不必去了。”   我纳罕地“咦”了一声,这消息让我精神不少。   我爹神情更加萧索,他将我不经意的欢喜鄙视了一番后,问:“你可瞅见今日正厅里挂得那副‘欢喜天地’的匾额了?”   原来前夜不仅我没回家,我爹也同样未归。他被昭和帝叫到宫里去了。   当时我朝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子都在。他们本以为皇上如此浩浩荡荡地将他们招入宫内,是因有要事相商。没想到在朱鸾殿等了半日,昭和帝却笼着几个小竹篓子来了。   见到几个老臣都在,昭和帝大喜,他将装着蛐蛐的竹篓子分发给众人,当下便领着他们去后花园的一个小棚场斗促织。   几个老臣见这厢光景,心里便有了八分明白。因文皇后的诞辰是七月初七,早朝逢七便停,而昭和帝在这几日,也必定要陪着文皇后。   若他不陪着,便只能说明一点。文皇后来了葵水,不便于做某些事情。因此,若遇着文皇后的葵水之日,昭和帝既不能去寻别的妃子,又不能跟文皇后黏糊,只好找大臣来戏耍一番。   碰巧皇上前几日见着几个小皇子玩蛐蛐,他一时玩心大起,便跟自家儿子讨了几篓子蛐蛐来斗着玩,这一来一去便斗出了乐趣。   然而,依照历代史书的记载,与大臣斗促织的皇帝,必定是亡国之君。昭和帝十分忌讳这一点,便想将蛐蛐一事上升到国家大事的高度。   他与几位大臣言定,若输得最惨的一位,便需每日在府里接待一位大臣,与其共商国事。而完胜的那一位臣子,则要预备招待南俊国小世子杜修的宴席。   满朝文武中,除了昭和帝,当属我爹最不靠谱。斗促织这一类的戏耍,我爹也十分精深。奈何他当日时运不济,分到的蛐蛐形同阉人,场场必败,十分悲壮。   是以,一场促织斗下来,我爹名落孙山。   我爹有一个特点,他每每遭遇凄凉,面部表情总是比他人来得入木三分。这一点正中昭和帝的下怀,他见着我爹的惨状,不由欣喜之至,大笔一挥提了“欢喜天地”这匾额送到尚书府,还说日后这匾额当在朝臣中月月传递,每月得了这块匾额的大臣,都需日日接待一人共商国事。   我以为,昭和帝这一番作为十分扯淡,须知我朝大臣若得了这种契机,断不会议论国事,而是会日日八卦,时时八卦。   本来朝堂也是个无聊地,现如今臣子们得了一处说八卦,昭和帝也算积了一把德。然而,这德行落在我尚书府头上,便十分恶劣。   因我们这处的状况有些特殊,尚书府并非是传八卦的圣地,而是被八卦,出八卦的圣地。回想这几年,满朝文武时不时就会往我尚书沈府奔涌而至,打探风声。   有许多臣子言,尚书沈府,有着孕育八卦的风水,短短几年间所产的八卦,上至朝廷阴谋官宦纠纷,下至儿女私情生死别离,层出不穷,精彩纷呈,深受大家的喜爱。   听罢这桩事,我预料到此后一月定无宁日,不禁与我爹一道忧伤起来。沉痛了一会儿,我复又问:“明日没早朝,可是因着要为杜修设接风宴?”   闻此言,我爹忽地敛起郁闷之色,与我正色道:“明日的宴席在太傅府,你当心些。”顿了一顿,他又说,“穆临简归朝,袁安那一派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今日玩促织时,本是莫启会赢,后来却是袁安那只蛐蛐占了上风。我见袁安好胜心切,料定他揽过接风宴,定然有目的所在。”   不知怎地,听了穆临简的名字,我竟晃了晃神,才将我爹的言语细细琢磨了一番。   我与袁安之间的恩怨,需得回溯到三年前我落水失忆的前夕。   且说太傅袁安早有谋反心思。三年前,我兄长沈可撞破他的诡计,一时打算揭发他。然而那阵子,恰逢我要与英景轩大婚。沈可念我对英景轩爱慕之极,不愿在这关头出什么岔子,于是便将袁安一事压了下来。   不料,沈可的计划却被袁安觉察。我婚后三日返家时落了水,我落水的因由不明,然而沈可落水,却是被袁安陷害的。   偏偏不巧,我落水醒来后,便失去了之前两年的记忆。听我娘说,我落水的前两年本就是一个失忆之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独独喜欢一个英景轩。我落水后,虽恢复了小时的记忆,然而那两年余发生的事,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醒来还未分清丁卯,便听得我爹与我说袁安除掉沈可,是因为沈可是唯一撞破他阴谋之人。前一日,袁安已然秘密给昭和帝上书,参了我们尚书府一本,势必要斩草除根。如今这状况,莫说是为沈可报仇,哪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官职也难。   我爹还催促我赶紧回宫,英景轩是大皇子,势必可以保护我。   因我失了记忆,也失了对英景轩的思慕之情。两厢衡量,自然是家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既然袁安忌讳我兄长沈可,那么我且扮作沈可的模样入宫入朝。   是以,三年前落水一事,去世的便成了沈眉,而非沈可了。   后来我女扮男装入朝,因立场随了我爹,选择了中立,又因史丞相铁腕手段,暂且压住了袁安。三年的光景,朝臣间虽芥蒂犹存,但也相安无事。   如今穆临简归朝,袁安一派得以与史丞相抗衡,两厢砥砺,形势便一触即发。   我爹让我当心袁安的言下之意,便是害怕袁安因三年前的旧事加害于我。   当年沈可为了不牵连我爹,他并未将袁安的阴谋与爹详,只略略提及那桩阴谋,与五年多以前,北荒的争战,以及景枫将军的去世有关。   逝者已矣,往事已逝。   我一向以为,我如今女扮男装在朝,已是欺君之罪,若往后再出什么岔子,也不必寻什么因由,自个儿好生面对,坦然面对就好。   虽然俗语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如此小心过活,岂不累得慌。我一向奉行的还是明日愁来明日忧的原则。因而哪怕袁安再有心筹备明日的接风宴,他到底有何阴谋,我也要明日去了才知。   睡前只问了我爹一句:“明日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去接风宴?”   听得我爹答了句“是”,我便也心安了。懵懂间,自觉明日应当与穆临简道个歉。毕竟他爱柳遇至深,若因着对柳遇的情,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该那般言辞犀利的怪责他。可若不怪责,我心里却又觉得十分委屈。   我就这么一悔一怨,一怨一悔地睡着了。   夜来入梦,恍惚间见得亭前树影花影,一人的面目被月色笼住,十分模糊。但我晓得他有些怅然,他哑着嗓子与我道:“如此,是我冒犯了。”   这句话说得荒凉,令我心中一疼,却不知这一疼,到底是为了哪般。   第20章   青天白日,无所事事。   我因昨夜未睡好,第二日醒来,又摸回床上睡了几遭回笼觉。本来早起时,天还淅沥沥地落着雨,待我睡到午过再起身时,已是夏日艳阳当空照。   且说人睡觉需得有个度,睡少了精神不济,睡多了脑子昏沉。我在床上赖到未时才起,一脑子里混混沌沌塞得全是浆糊。披了外衫,胡乱洗了把脸,我踢着鞋往厅堂里去。   路上碰见书童小二三,他告诉我两桩事。   一是今日尚书府访客不断,就这会儿了,天牢的牢头宋良还在我家厅堂里坐着,与我爹,杜修一起磕牙。   二是我娘亲觉得近日尚书府风水不济,今儿一早收拾了遍去永京城郊的一座庙宇,打算斋戒沐浴半月。   我私以为拜神拜佛,不过是求个安慰,求个寄托。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余,也曾在倒霉的时候,天真呼喊过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后来我发现,这些神仙们非但不帮助我,反而喜欢玩弄我。   若不是他们玩弄了我,我也不至于在短短的二十余年,就活成现如今这副熊样。   对于神仙对我的玩弄,我也曾置疑,也曾困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我将这一困扰跟我爹倾诉之后,他明确地指出:“孩子,你不能同时呼唤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他们不是一家子的,你这样呼喊,让如来佛祖情何以堪?”   被我爹这么点拨一番,我便去翻了翻神仙谱,这才得知玉皇大帝的夫人是王母娘娘,他们是道家的。而观音菩萨,其实是如来佛祖的坐下,都属于佛家。   我十分委屈,因我从来不知晓神仙与神仙之间,还分得如此清晰。如来佛祖这么忌讳观音菩萨的私事,说他们俩没有点隐晦的禁断之情,打死我也不信。   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得了这个教训,我便格外小心地又查了查神仙们的供职,遂得知天上有个神仙叫命格星君,专管世人的命途运气。   从此以后,每每他人含糊地呼喊老天爷时,我都甚英明地在心里默念:命格老,命格老,天灵灵,地灵灵……   事实证明,命格星君怀才不遇有些年头了,近一两年被我频频呼唤,他将他的满腹才华都倾注在我的身上。是以,即便是在禽兽横行的瑛朝朝堂,我也这二年也过得很平顺。   今日,命格星君又格外眷顾我。我方才绕到正屋门口,便偷听到一桩八卦。八卦者有三:我爹,宋良,杜修。   宋良道:“今晚这桩筵席,明里是给小世子接风,暗地里,大家就想瞧瞧他二人的感情到何种程度了。别说,沈可儿真真是真人不露相。三年了三年了啊,不断则已,一断惊人,竟然搞上了国师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对他用的这个“搞”字,很是不满。   杜修道:“你不提倒也罢了,昨日我见小可哥哥与穆哥哥只是走得近了些。今日就着你的话再想想,果真有些蹊跷。”   我爹问:“什么蹊跷?”   杜修高深莫测笑了笑:“前两年我来永京,小可哥哥虽跟子谦哥哥走得近,但若大家一道出行,一直也是呆在一起的。昨日我几人上丞相府,也就一夜时间,小可哥哥跟穆哥哥单独处了两次。两次后,他精神都有些恍惚,我看他是真地瞧上穆哥哥了……”   我心肝颤了颤,对他最后这个结论表示质疑。然而不知者无罪,我便也接着听下去。   宋良道:“穆临简我瞧过,我瞧过的啊。那模样长得忒好了。也难怪沈可儿瞧得上他,就是不知他二人是怎么相见的……”   我暴怒,怎么相见的……还不是当初你让我去仙鹤茶楼,从赵明手里抢任玉儿……   气血翻涌了一会儿,我再回过神来,便听得他们八卦已近尾声,倒是我爹的一句话让我浑身都打了个激灵:“若说国师对我家小可儿没感情,也不大可能。今儿一早天还未亮透,他便冒着雨来了一趟,在厅里等到巳时雨注了才走。”顿了顿,我爹似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接着道,“走前他还留了个字条,让我交给务必交给小可儿。”   我闻言一愣,不知觉间便绕到门口,怔怔问了句:“什么字条。”   一屋子的人都呆了。   字条上仅写了寥寥八字:接风宴上,万事当心。   我心中一凛。穆临简做事拿捏有度,且不论我昨夜还与他闹了别扭,他一大早能冒着雨来尚书府等我良久,最后留下这么一张字条,足以说明这次太傅府的接风宴定有端倪。   我若遇着正事大事,虽能细心,但却不够谨慎。这三年能相安无事,一来是因着运气好,二来也是因时局好,史丞相能压着袁安一派。   见着这么一句“万事当心”,我不禁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切不可在接风宴上漏了马脚。   一颗心惴惴不安,下午的时日一晃而过。宋良今日来尚书府并非偶然,而是因着那“欢喜天地”的匾额,来与我爹商讨所谓国事。   宋牢头因在我家蹭了顿饭,临走前,他知恩图报地说:“沈可儿,你若有朝一日误入歧途,来了我家天牢,你放心,大哥我好吃好喝地款待你!”   在乘着马车去太傅府赴宴的一路上,我一直十分困惑。为何宋良临别的话,不对我爹说,不对杜修说,不对小二三说,偏偏要与我说?难道他觉得,我最有误入歧途的潜质?抑或者他以为,我长了一张犯罪的脸孔?   我在欷歔之际,不得不提的是,宋良有一双慧眼。   我确也犯下了欺君之罪,且欺了君主三年余,期得天昏地暗惨绝人寰。因此,每思及自己的壮举,我都倍感荣幸。   太傅府在丞相府的对门,我两天内,两次来到此处,心境全然不同。   霞满长天,暮色将合。太傅府后园的水苑,一排红灯笼沿着水岸曲折挂起。   我与我爹杜修到时,水苑里已然宾客济济,朝臣们三五成群的围在红灯笼下有说有笑。   这筵席名义上虽是为杜修的接风宴,然而杜修作为南俊国小世子,此番来朝不过为着私事,来寻我与莫子谦,因此这厢筵席也并非多么正式。   因杜修上次来永京,是受了南俊王的意,让他学习学习中土文化,今日袁安办得这接风宴,便也在每个灯笼下,挂了一张灯谜,增添些么情趣。   我将手探进袖子里,摸了摸走前揣着的风柳木槿扇,探头探脑寻了半日,也没见着穆临简的身影。这把风柳木槿扇,是我最爱的折扇之一。我本打算趁着今日气氛甚好,将它送给穆临简,权且为昨日的言语之失赔个罪。未想我寻摸半晌,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望见。   我正惆怅,杜修忽又凑我耳畔问了句:“小可哥哥,为何今日不见莫子谦?”   经他这么一提,我四下望去,果真连莫子谦也没来。聚会筵席,却无知己朋友对饮,我一时间深感无趣,拉着杜修寻了个小座坐了,闷闷吃起点心来。   因杜修是今日筵席的主角儿,很快便被请走了。   我正闷头要倒酒喝,旁边却有人递来一只酒杯。我抬头一望,来者却是史云鹜的兄长,工部尚书史竹月。   他表情冷淡,也似不大欢快。见我接过他手里的酒饮了,史竹月这才往我身旁一坐,闷闷道:“你这几日,能不能劝劝莫子谦?他招惹青楼姑娘便也罢了,何必来招惹我家云鹜?”   我“咦”了一声,四下望了望,恍然道:“难怪今日未见着莫子谦,他莫不是上你家寻史小妹妹去了?”   史竹月看我一眼,叹道:“他今日一大早顶着雨便来瞧云鹜。在西苑又是耍剑,又是烧菜,惹得鸡飞狗跳。这倒也罢了。晚间太傅府这边有筵席,他本也当过来。岂料这浑小子说他见过杜修了,还说我跟丞相都来这边,云鹜便无人照料,硬是不过来。”   我听了这厢言辞,料定莫子谦此番是春心大动,不可自拔。   本来,莫子谦与史云鹜有婚约。他要去瞧瞧史小妹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史小妹妹除了傻气笨拙些,为人忒单纯,长得忒漂亮。因此那傻气笨拙在她身上,倒也能凸显几分可爱动人。   莫子谦这倒霉孩子,生生要等到他将丞相府的人得罪干净了,才发现史云鹜是个好姑娘。依我说这也是他自作孽,自食其果。然我作为莫子谦的朋友,又免不得要为他说几句话。   瞥了瞥史竹月的一脸郁色,我道:“史小妹妹是个老实人。老实人都死心眼。她这几年未再嫁人,根本的由头,怕不是没有人上门提亲吧?”   史竹月的脸色白了白。   我从他这一白中得了答案,更胸有成竹道:“既然有人上门提亲,这几年却又从未听说史小妹妹跟其他人定亲,应当是她自己将这些亲事给推了吧?”顿了一下,我拍了拍史竹月的肩,又给他斟了杯酒,“你对莫子谦这么大成见,定不是因为五年前他拒婚一蹴而就的,而是气这些年,你家妹子为了他,推了这么多姻亲吧?”   史竹月郁郁地看着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他这一动作,也算是默认了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我接着道:“俗话说事有两面,俗话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现下莫子谦对你家史小妹妹动了心,你合该趁热打铁,成全了他二人,岂有棒打鸳鸯的道理,你以为呢?”   说完这番话,我忽觉自己又有了十足动力去掀了将军府的小金库,刨了莫子谦的私房宝贝箱子,夺他百十把折扇,万千个玉坠子也不足为过。   不料,史竹月又萧索了饮了三杯酒,起身离开前,阴森森地看我一眼,道:“与其让云鹜嫁给莫子谦,我看倒不如让她嫁给你。事不宜迟,我等哪日皇上心情好,这便上书一本,将此事定了得了。”   我猛然呛了口水,一句“使不得”还未说出口,却见前方史竹月刚迈出两步,便被人拦了下来。   第21章   拦下史竹月的是袁安。   袁安是我朝的老权臣之一,一品太傅兼着二品尚书。因他同时是昭和帝与英景轩的授业恩师,而瑛朝自古讲究尊师重道,所以哪怕他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昭和帝碍于颜面也不好办了他,只暗中架空了他的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断而不蹶。即便官品成了一副空壳子,袁安照样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且还联合荣宠极盛的国师穆临简,要将造反事业进行到底。   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深受朝廷内外各界人士的景仰。   袁安为人师表,素来爱摆出一副面慈心善的脸孔。他这副从形容到气质的伪装,远非昭和帝那群人模狗样,眼露猥亵之色的流派可以企及的。   袁安今日一身朱红官袍,鹤发童颜颇具神采。他拦住史竹月闲话了几句,对饮了几杯。   大抵由于史竹月这两日被莫子谦骚扰得精神崩溃,即便此刻被袁安拦下,他也未打起几分精神。反倒是袁安,有说有笑了一阵,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我往嘴里塞了个糕饼,含糊与他招呼一声。袁安亦是隔着老远对我举了举杯,眉毛眼睛弯得如新月,我顺应时事,也将就着喝了一杯。   未几,月至中天,开宴了。官家筵席,无非是一副奢华的流水做派。待杜修,袁安,史丞相几个角儿一一言罢,乐姬献曲,舞姬献舞,臣子间便相互敬酒寒暄起来。   席间我敷衍应付了几杯酒,心思却一股劲儿地琢磨别的事。   若说莫子谦今夜有了去处,定不会来这筵席,可穆临简为何直至开宴了仍不出现?想到这里,我不由十分气恼。   他今晨冒着雨,巴巴地跑来尚书府让我万事当心。结果我悬着一颗心过了整天,来了接风宴想谢他一谢,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瞅见。   思及此,我益发觉得十分无趣,嘴里含着的酒味,也不似那日的桂花酿芬芳。   不知觉间,酒力就有些上头。我心里想着人多是非多,既然穆临简让我当心,我也省得往人群里扎堆,还是早些回家来得妙。   当即将杯盏往桌上一放,以如厕做托辞省了临别的虚礼,我便往水苑外走去。   说来也奇,我平日里饮酒,若要感到醉意,也得饮罢三四两,怎奈今日寥寥数杯后,非但脑子,连身子也开始发热。眼前的景致都像隔了层雾,我正预备着睁眼将路辨清楚,摸到府门去,却不知怎的,一件不起眼的往事便浮出水面,直直砸在我天灵盖正中央。   且说一年前,莫子谦闲着无聊,与我论及情爱一事。他说人若发了情动了心,那滋味就好比醉酒,脑子发热,思绪沉杳,飘飘欲仙。   彼时莫子谦还是个未曾动过心的人。我虽大动干戈地爱过一次,但后来不慎落水便将动心的感觉给忘了个干净。是以,我们两个门外汉言及情爱,便很不能参悟其中奥妙。   恰逢将军府外野猫甚多,到了春天,那些猫们便扯着嗓子嚎,嚎得莫子谦夜夜不能安睡。   他常常撑着额头,痛苦地来找我倾诉,并且谴责他家附近的猫们倾巢而出,集体宿醉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虽同情他,但也忍不住为那些猫辩解两句。诚然猫儿们发情□有伤风化,但莫子谦给猫们安上“宿醉”的罪名,便很是冤枉了。须知人若醉了,决计不可能嚎一晚上,他还得睡。   莫子谦听了我的话,也深以为然。但他也以为,发情动心的滋味等同于醉酒,这一理还论是成立的。他日也烦忧,夜也烦忧,时常拉着我,问我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造成了这两者间,嚎与不嚎的差别。   我被他烦得忍无可忍后,只好对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这样光思想着是没用的,你得付诸于行动。”   莫子谦皱着一张脸,苦楚地望着我:“你也晓得,醉酒容易发情难。我自是可以去喝个酩酊大醉,但我大醉后,一向连人也不认了,到时我若抱着你发情,你可受得住?”   我心里十分委屈,眼泪汪汪地瞧着他:“你在威胁我?”   莫子谦欣欣然道:“那你给我出个主意,为我解个惑。”   我虽不知贞操这玩意儿,自己到底还有没有。但我已活成这副熊样了,势必不可再熊下去,因此我以为,比起那些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我更应当从精神上,捍卫自己的贞洁。   莫子谦这么将我一威胁,我也只好卖力地为他出主意,帮他探求发情与醉酒的区别。   两日后,我与莫子谦拎着十壶竹叶青,上将军府逮猫去了。   我二人以为,与其拿人试,不如逮猫来试。我跟莫子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了百八十只猫后,挨个灌了二两竹叶青,等着它们嚎。   起先,那些个猫们确也未让我们失望,嚎得甚为销魂。不料后来,猫儿们忒不胜酒力,区区二两竹叶青,便喝得一只接着一只晕过去了。   我与莫子谦将那些猫们鄙视一番后,预备着翌日少备些酒,再来试它们一试。怎奈翌日一来,那些猫们早已集体迁徙,搬离了将军府这块风水宝地。   此后将军府方圆三里,再也无猫出没。莫子谦惆怅之余,因没了猫发情叫*春,他也能睡得好觉,是以对于那些猫们的行踪,他便不在意了。   遂,动心发情与醉酒的区别,终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一年后的今日夜,我脑子发热身子发热地站在太傅府里,再次回想起这桩往事,终于明白了发情动心与醉酒到底有何不同。   其实莫子谦所言不虚,这二者之间极其相似,根本的区别在于那壶酒到底有没有放春*药,放了多少春*药。   譬如我今夜喝的数杯酒里,定有几盏被下了春*药,是以我这会儿非但浑身发热,飘飘欲仙,且如同所有发情期的猫一般,我还很有嚎两嗓子的冲动。   不期然的际遇,往往能令我们发现真理。我不甚唏嘘地抚上额头,十分想依照心底的意愿,将这条真理付诸行动,折回去冲着袁安咆哮个一夜,诅咒他和他全家,他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全是他娘的鸡毛乌龟蛋。   然而,我也未在这嚎与不嚎间踯躅太久,因为心底仅于的一丝清明,让我晓得寻常人若误食了春*药,大可寻个人寻个地儿解决解决,可我若误食了这倒霉玩意儿,一旦控制不住,那便不是如发情期的猫吊吊嗓子打个野战那么简单,而是很可能被人发现自己实为女子的身份。   除非我不想要命了,否则我杀回去诅咒袁安也好,寻把刀劈了他也好,到最后恐怕只能落得个秋后问斩,甚至满门抄斩的下场。   流行市井的春*药有几种,其中数逍遥散无色无味,药力持久。但若能忍过药力那一阵,第二日气力虚弱些,倒也对身子无害。   想到此,我不由庆幸今日幸而有朝臣满堂,各家小厮往来于太傅府中,我这会儿正大光明的出府,倒也无人拦着我。   我一边在心底咒骂袁安,一边一步步往府门前挪去。不料那逍遥散药力甚强,体内接连不断翻涌的热浪,非但将人的身体焚烧,连意识也近乎要被吞没了。   周围的景致如隔了水雾。我努力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   天不遂人愿,我刚挪到府门,旁边便忽然伸出一双手来将我扶了扶。   来人很陌生,但长得甚好,五官清秀俊朗。他望着我宛然笑道:“侍郎身体似有不适,此刻出府怕是不妥,不由让在下扶侍郎去厢房中歇息?”   我心中一沉,料定此人定是袁安派来试探我的。   警觉朝后退了两步,我哑着嗓子问:“是你何人?”   “在下柳满。”他自夜色中再是一笑。   我被这笑容晃了神,原地蹒跚几步,还未站稳,便又被他扶住。清新的气息激起体内热浪腾腾,我沉然开口,说出的话已经绵软无力:“柳满,风吹柳花满店香,好名字。”   柳满闻言先是愣怔,不觉间笑意更深了些。他将我扶在怀里,凑到我耳边:“侍郎这几年过得甚辛苦,今日乏了,不若让在下为你纾解纾解?”   热气轻咬在耳畔,昏昏然之际,那一句“这几年”忽地唤回了我的心神。夜风甚大,我好似又听得穆临简问我,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猛地一把将柳满推开,卯足力气呼了一声:“你让开!”连往后退了两步,再次扶住府门。   柳满神色一诧,片刻又笑着要迎上来。   我惊得连连后退,不料退到阶前脚下一空,眼见就要后仰跌倒在地,身后忽地有人疾走两步将我揽入怀中。   温厚的胸膛,清淡的月桂香,不知觉间,我的心神平复了些许,却又似更加沉沦。   柳满朝我身后之人望去,先是诧然,片刻浅笑着施以一礼:“国师大人。”   我听得穆临简淡淡道:“你回去吧,侍郎由我照顾。”   月色已经很朦胧了,长街杳杳无人,分外寂静。   穆临简拉着我疾走了几步后,忽地琐牢我的手腕,将我往墙上一推,俯身便吻了上来。   我脑中砰然炸响,在湿软温润的唇贴上来的一瞬,狠狠咬了上去。穆临简吃疼,我趁得他手上松力,猛地挣脱开他的束缚,撒丫子便要逃走。   然纵使我这一逃,是憋足了劲儿,穆临简三步并着两步又轻易将我拽住,拦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问:“不是让你当心些?”   我此刻气虚体弱,无甚精神与他辩解,只得狠狠将他瞪着,以示不满。   他见我这副样子,须臾却是伸手来为我揉了揉鬓角,好笑道:“风吹柳花满店香。你调戏起别人来,功夫倒不弱。”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我脑子发昏,身子滚烫,也顽强开口辩解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的作为,便是你瞧上了我,也不能趁我误食逍遥散,与我行那苟且之事。我会瞧不起你的。”   穆临简愣了愣,浅笑如清风明月,调侃道:“你也晓得自己误食了春*药,你预备怎么办?”   我抽口气道:“回家,逍遥散的药力,忍忍也就过去了。”   夜风忽然来袭,吹散了月色。穆临简眯了眯眼又走近一步,轻声道:“不是逍遥散。”顿了一下,他又添了句,“袁安做事滴水不漏。你误食的是春患粉。”   最后三字直直砸在我天灵盖上,便是我此刻周身再热,心里也冰凉一片了。   春患粉是逍遥粉之最,珍贵至极。寻常逍遥散的药力,熬过去便可。但人若服了春患粉,必须行房事才可,否则经脉逆行,痛不欲生。   我呆然望着穆临简,片刻又扶着墙挪了几步,咬牙切齿道:“那我去一醉红尘,寻个女子纾解便可。”   说是去一醉红尘,但我心里晓得,在这国师归朝,浊流势起的关头,我不能让任何人晓得我的身份。一旦身份暴露,袁安一派定会拿此大做文章,届时非但是我和我的家人,恐怕连史丞相,莫子谦也会受牵连。因此,我这会儿若摆脱穆临简,定是寻匹马,能逃多远逃多远,生死由天了。   不料我方走了一段,穆临简忽地又快步追上从身后将我揽入怀里,低声道:“一醉红尘是青楼,里面尽是烟花流莺。你一个女子去那里,要怎么纾解?”   第22章   长巷中,一声更鼓惊起满树老鸦。   我抬头得见它们扑棱着羽翅,散入黑夜之中。然而,纵使老鸦的羽色与夜色一般无二,在振翅的那一刹,依旧有几根尾羽飘然落地,留下踪迹。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悲催地扶了扶额头,心底一派惨淡淡,问:“你是怎么瞧出我是女子的?”   话音脱口又濡又软,还带了几分气若游丝,连我自己都不由哆嗦。   穆临简听了,浑身亦是一僵。片刻,他将我搂紧了些,答非所问道:“跟我回国师府。”   他说话的时候俯下身来,脸颊温凉的肌肤恰好触到我滚烫的脖颈。   “砰”的一下,脑子里紧绷的弦像是断了。   有一把火,勃然燃在心尖,疾速朝五脏六腑蔓延开来。   我回转过身,迷迷蒙蒙打量了他两眼,信口胡说道:“嘿嘿,回国师府这主意好,方便你亲自帮我纾解。这春患粉烧得人难受。”   夜深沉,我依稀辨得重重光影在穆临简眸深处映出风暴。他默然不语了良久后,只伸手将我再纳入怀中。   我半倚着他,就他扶着走了几步,脑子里已浑浑噩噩一片,身子深处似有白蚁撕咬,又似有烈火燎原。须臾,我听得穆临简跟丞相府前的小厮招呼了声,讨了一匹马回府。   夜风渐大,一丝云漫过弦月。恍惚间传来马蹄的咯噔声。我勉力睁眼,只见天地一个起伏,穆临简揽了我的腰,轻松将我带了上了马背。   长鞭一挥,静夜一声马晓。   疾行的风飞速掠过耳畔,穆临简身上的月桂香飘飘渺渺。   我的神识在颠簸地马背上几起几伏。茫然中忆起古来话本中的好姑娘,都有誓死捍护贞操一说。两厢对比,我此刻匍匐于马背上,与一男子奔赴床榻的猴急样儿,着实令古今撰书者为我羞愤致死。   我以为,纵使这些年我身为一个姑娘家,十分不成体统。但古今撰书人的颜面,我也万不可全然拨了,是以待会儿到了国师府,我还得再拼死捍卫一把我的贞操。   至于到底怎么捍卫,春患粉药力过猛,且先容我晕上一晕。   不多时,便到了国师府。穆临简触了触我的额头,登时大惊,踩马而下直接将我横抱入府。   常言道物极必反,大抵因我已被里里外外烫了个糊涂,此刻人虽恍惚,神识倒能潜伏在这熊熊心火下,细致冷静地琢磨我现下的处境。   隐约见得树影花影从跟前掠过,我料到穆临简这会儿抱我回房,是真打算牺牲自己,来救我于水火了。   诚然我与穆临简有些交情,但在朝堂上,他跟袁安是浊流的两大首脑。我今日被下药,明显就是袁安做的。穆临简既然跟他一伙,此刻救我,很可能是为了验明我的女子之身,改日陈奏皇上,也好将我们尚书府一群米虫灭个干净。   然而,蹊跷的是穆临简现下既已晓得我是女子,委实不用再花功夫将自己给搭进来。我虽与他有交情,但这交情跟朝廷立场相比,由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十分不顶用。   思及此,我不禁以为穆临简倒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奸臣。他这厢为了救我,不惜被我玷污,我觉得很对不住他,我下定决心,今后一辈子也要记着他,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厢房中烛火明灭不定,穆临简先灌我喝了醒酒汤,为我去了酒力,又拿了盏茶让我饮下。   我倚着床榻,脑子又沉又涨。饮茶后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被屋内光景骇了一跳。   我一身紫色长衫外带着我扮男装用的束胸衣全然没了,通体只余一件浅粉肚兜和亵裤。   穆临简靠得极尽,外衣也已去了。他望着我,眼中一团灼人的烈火。   我吞了口唾沫,忙撑着榻往后缩了缩,警备地瞧着他,问:“你是不是想乘人之危?”   穆临简一愣,忽地揽过我的腰身将我平稳置于床榻之上,俯身上来勾唇一笑:“是,我要乘人之危。你怕不怕?”   他的发丝垂下,滑软地拂过我的脸,微微痒。我虽身子骨燃得快化了,却依旧被他这理直气壮的答案震慑住,呆然瞧着他,道:“我怕。”   穆临简拂开我的额发,落下一吻,忽而又笑了笑:“便是你再怕,我此刻若不乘人之危,凭你一己之力,能扛过春患粉的药力?”   我抽了口气,老实道:“我听闻,要扛过春患粉的药力,意志力稍稍薄弱,就容易落个半身不遂,我意志力尚可,但若不小心废了一双腿,我也是不愿的。”   穆临简闻言,又笑了一声,伸手探到我的脖颈后,要扯我的肚兜带子。   我连忙闪避,怎奈他无师自通,我那个举世无双九曲十八弯的肚兜结,到了他手里竟迎刃而解,须臾便被扯开。   我忙中抽空地对他这厢手艺佩服了一把,又按住我胸前肚兜对他道:“我为鱼肉,你为刀俎。我现下就是案板上的活鱼,你宰我之前,可否听我一二言?”   穆临简皱着眉笑,眸中火光不退,沉默看了我须臾,道:“你也是个人才了。误食了春患粉,还能引经据典,愣是要说个由头。”   我望着他讪讪一笑,又将先前要捍卫贞操的思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斟酌良久一针见血地问:“有没有什么法子,你帮我纾解,但是又不要了我的身子?”   穆临简一怔,愣神地瞧着我。   我见他不解,又好心提点道:“就是别用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穆临简喉结动了动,又愣一阵,问:“为何?”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瞅他:“纵使我女伴男装过了这么些年,日后怕也无甚翻身之日。但我现下,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儿,正正当当嫁人前,万不可将贞操给了旁的人。”   穆临简面上表情甚是崩溃,提了好几口气,愣是一句话也未说上来。良久,我闻得他艰难地道了句:“……你……贞操?”   我点点头,正色道:“既然你晓得我的身份了,我也不瞒你,我三年前将将嫁了大皇子,便落水失忆了。既然失忆了,失忆时候如若不幸贞操没了,自然也作不得数。”顿了顿,我又觉自己此番言辞不足以说服穆临简,遂添了句:“你若不用你那个啥,怎么折腾我都随你。可你若非要用,你便是夺了我的贞操。与其让你夺了我的贞操,我不如今夜自个儿熬过去,落得个半身不遂也好过不贞不洁。”   我后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穆临简终于被我打动。他垂眸默了一会儿,复又抬起眼来看我,凉凉应了句:“好,我不用。”   我大喜,攀住他的手臂问:“你有法子不用那、那个啥?”   穆临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多的是法子。”   我尚还在回味那句“多的是法子”隐含的深意,便闻穆临简叹了一声。   沉沉沙哑的嗓音令思绪再不复清明,体内的火苗霎时间窜得直高。温热的气息,在吐纳间被含入体内。他伸手拂过我胸前,覆在其上的一抹浅粉便被抛出帐外。未着衣衫的身躯紧贴,穆临简喘息如云雾缭绕。   似在一团烧得烈的火焰中沉沦。他的吻渐次从脖颈移至前胸,停歇片刻后,再逐渐往下。我能清楚地感到在这一刹那,身躯忽地变得滚烫,一如水沸腾时要奔涌而出。   可片刻之后,将才的火焰仿佛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静海。海水浩瀚,让人沉湎其中,无孔不入地包裹而来,令人忍不住战栗。   穆临简再探身上来时,目色已十分迷离,唯眸深处的火星子烧得极旺。而我只觉他湿润的唇角挂着的几道银丝触目惊心。   穆临简俯下身来帮我拂去鬓角的汗液。深深地再望了我须臾。紧贴的肌肤,肌理间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浪潮。他抽手探入我的身下,附耳轻笑:“那……开始了?”   我微微一颤,便觉身下有个事物长驱直入。   猛地喘了口气,却无意想中的疼痛。我呆然望着穆临简。他的眉眼在暗夜中格外好看。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又低声说:“你的状况,需得慢慢适应,不要操之过急。”   我不解道:“慢慢适应?”   穆临简笑而不答,手指轻轻动了动。他忽又浅笑言:“像这样。”   我呼吸猛地滞住,伸手要去推他,方挪了一挪,下身传来的感觉不觉间令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像是被悬在了一根丝线上,进退不得,仿佛再挪一下,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怔怔然瞧着他,整个身子僵直难耐。   穆临简动了动唇角,像在笑,又像在叹:“放松。”他说。   我脑子混混沌沌塞满糨糊,早已转不动了。   穆临简伸出另一只手臂将我用紧,埋头在我耳边柔声道:“若不放松,等下便容易晕过去,这药力还怎么解?”   我被他一吓,只顾攀上他的肩问:“怎样……放松?”   蓦地,穆临简低低笑了一声,俯脸便在我的唇上轻柔吻起来。   吻如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唇角,脸颊,与眼睑。润物无声,情难自禁。   身躯逐渐纾缓,先前因春患粉引起的药力慢慢褪去,片刻竟有激越难当之感,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第23章   昏昏沉沉回过神来,见得穆临简侧躺在我的身旁,正拉了被衾为我盖着。   我茫然瞧着他。屋里朦胧的烛火,映得他脸上直至脖颈都是一派云蒸霞蔚。嗯,想他铁血方刚一男子,丧妻多年,必定也是久旷之躯。此场云雨下来,我虽是纾解了,但他应是堵上了。   见我看他,穆临简低低应道:“药力虽去了,但春患粉对身子伤害极大,你这几日都需好生将养,睡吧。”   我讪讪笑了一笑,忽又忆起明日合该上早朝了,便叹了声:“只消昭和帝莫在折腾我,我定然恢复得快。”默了一默,我将袁安用春患粉试我身份的阴谋在心里过了一遭,终是问道,“你现下既已晓得我的身份了,赶巧我明日需得去早朝,你不会明日就要奏明皇上,让他治我的罪吧?”   穆临简先是一愣,后又笑了笑,他今夜说话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像暗处流淌的清泉水:“嗯,明日直接将你捆了去见皇上。”   我心中紧了紧,倒也没怪责他。   小时常听我哥哥沈可讲史,说神州古今多以成败论英雄,成者王,败者寇。因而在朝堂之上,有谋反之心的,不一定就是坏人。若他们谋反成功,成为一代帝王,照样能受万世景仰,载入史册。因此,朝堂政见不同,虽能分个清流浊流,但只要不殃及百姓,这清浊流间,并没有绝对的孰是孰非。   穆临简与我立场不同,我欺君三年之久,此番落在他手上,也是造化弄人。何况他还将自己搭进来,帮我解了春患粉的药力。   这么想着,我心里倒也一派释然,独独有几件事万分挂心,我抬头与穆临简道:“你要将我捆了见皇上,这倒也无妨,只是你可否缓个几天,再应我一件事?”   穆临简挑起眉梢。   我继而又道:“你需得放我回去,再跟我家人朋友聚个几日。我得再带杜修在永京城逛逛。嗯,还有莫子谦,他现如今不去青楼了,我这个做他兄弟的,得在走前,为他在史丞相面前美言几句,若他能娶了史云鹜,我也十分放心。另外,我得陪着我爹娘,早年我哥哥沈可去世,他们虽不说,但我晓得他们心底里很难过……”   穆临简沉默地看了我一阵,问:“就这些?”   兴许是知晓要跟爹娘还有旧识们分离,我心里也有些惨淡。   裹裹被衾,我朝穆临简身旁挪了一挪,又叹道:“臣子在朝都身不由己,我跟我爹虽选中立,但真若遇了事,哪能中立得起来。我们是一心跟着史丞相,要帮昭和帝保住江山的。想必你跟袁安,是知道了这一点,才要来对付我们。我倒也罢了,只是我爹令我十分担心。届时你能否帮帮我,在昭和帝面前说些好话,罢了他的官就好,也别流放了他。年纪大的人,行不得远路。对了,还有莫子谦……”   穆临简皱了眉,不等我说完,又似笑非笑地打断我:“那我呢?”   我呆了呆,“啊?”了一声。   穆临简施施然道:“你倒是为身边的人考虑得周全,那我呢?”他俯下身子,与我一同枕在长瓷枕上,定定看着我,“你若被皇上办了,我应当怎么办?”   我被他盯得晃了晃神,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一琢磨,这才领悟出他这是在怨我不拿他当朋友。思及此,我赶忙辩解:“我若出事,左右也碍不着你。你过得好,我便十分放心。”顿了顿,我又讪讪道,“其实我一向十分懒怠,做人也很不成体统,更不如寻常女儿家文静细致,独有一个好处,便是对家人朋友,都十分真心,坦诚相对。如今我大难临了头,也只能分出心神去操心那些可能会被我牵连的。你为人机警,能应变,是个让人省心的人。”   此话说完,我正预备着再说几句溢美之辞,夸赞穆临简一通,好叫他心甘情愿地帮我爹爹脱罪,未想我话未出口,却被他连着被子一下拥在怀里。   穆临简闷声在我耳后道:“你却不让我省心。我说捆了你去宫里,不过是吓唬你。你却半句玩笑话也听不得,反倒好端端得交代后事起来。春患粉的事,我事先并不得知。不过因入宫耽误了时辰,匆匆赶来,恰好装上了。所以你也可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人晓得你是女子的身份。”停了一下,他将我搂得更紧,“我晓得你心里总是记挂着你的家人和朋友。日后你不必太过上心,要自己过得好些,你心里挂着的人,我会帮你一并牵挂着。”   这番话说得我从头到脚一片茫然,顷刻只道是先前一番交代全成了泡影,听穆临简的意思,倒像是要放过我。   我心底顿生感激之情。怎奈我此刻裹着被衾被他拥在怀里,活似一枚行动不能的蚕蛹。然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以,我预备着蠕动出来,去床头给他作个长揖。   不料我方才蠕了一蠕,穆临简脸颊上,尚未褪去的潮红又涌了上来。须臾他神色一愣,连忙抽手将我松开。   我得以挣脱被衾,正打算要爬起身来跟他作揖道谢,不想穆临简此刻也坐起了身。两两一撞,我骤然失了平衡,竟砰然压倒在他身上。   穆临简眼中一团烈火。   我讪讪冲他一笑,解释道:“方才本打算跟你道个谢,不想……唔……”话未说完,嘴唇猛然被封住。穆临简伸手勾住我的后脖子,微抬起头便将舌送了进来。   一回生,二回熟。他此番舔吮,纵使痴缠,我倒也能回应了。   穆临简粗沉地喘息一声,手环住我的腰,一个翻身便将我压倒身下。   深衣微敞,露出他的胸膛肤色如蜜。   他似叹了一声,唇顺着我的脖颈移至锁骨,再逐渐下移,一双手亦在我身上四处燃火。   此刻没了春患粉的药力,我脑中一派澄明,然我对他这厢作为非但不反抗,反倒不自觉地回应。待他再探身上来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本就未着衣衫。   穆临简用膝盖分开我的腿,灼热的僵硬隔着衣料直直抵着我。   蓦地一下,我身子乃至于思绪全然僵住,只牢牢看着他,片刻动弹不得,不知是推拒,还是就此接受。   穆临简亦是看着我,眼中烈火早已燎原。未几,他忽地一皱眉,翻身坐起轻声道了句“对不起”,随手勾了件外衫便出屋去了。   外衫滑过我的手,我呆然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匆忙合上屋门,我才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像是要把他留住。   我在床上躺着,浑浑噩噩地也辨不清时辰。须臾,我才起身寻了自己的肚兜和亵裤穿了。想着待会儿要上朝,需得赶早回家换朝服。   不想此刻,门却忽地被推开,穆临简发丝脖颈都滴着水,端着个碗湿淋淋地来至床跟前。   我见了他的模样,噗嗤一笑道:“你不是自个儿打了井水来熄火吧?”   岂料他闻言却愣了愣,往床前坐了还干咳两声。   我晓得了答案,心知他那火是我点的,也不好追问下去,便转了个话题问:“你手里是什么?”   穆临简这才回神,温声道:“你一夜虚耗,我方才出门,顺道熬了碗莲子羹。”   我自是不好问那莲子羹是他熬得,还是厨子熬得,倘若是他熬得,我心里便更不是滋味。是以,只好默默将碗接了,默默地吃罢。   五更末,天色泛着水蓝。   穆临简接过我手里的空碗,步到桌前放了,与我道:“我吩咐人为你取朝服去了,你再睡会儿,卯时我叫你。”说着,便往屋门走去。   我见他又要出门,忙唤了声:“你去哪儿?”   穆临简一愣,回身道:“将这身湿淋淋的衣裳弄干。”顿了顿,他忽又淡笑道,“先睡吧,我待会儿就回来。”   夜里困倦,躺在床榻上迷迷蒙蒙便睡去了。半梦半醒间,忽见得十里芳草地外的一间小精舍,我躺在精舍的竹榻上,似在等着谁。   背后有热气涌来,将我环在怀中。不知是穆临简回来了,还是精舍竹榻中,那个梦里人回来了。我十分心安,翻了个身将头埋入他厚实的胸膛,喃喃唤了他的名,问道:“回来了?”   跟前的身子猛地一颤,他环手将我拥得更紧,沙哑着嗓子道:“嗯,我回来了。”   我笑道:“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我就可以安生睡了。”   我不记得我唤得是什么名了,不是穆临简,而是一个两个字的,像是埋在心深处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后,穆临简跟我说,那时我唤得名字,是景枫。   于是我明白,哪怕烽烟无尽,哪怕宦海浮沉,哪怕前尘旧梦都因着遗忘化作一纸空谈,这世间仍有断不开的羁绊,让我们记得,让我们守望。   第24章   因虚耗了一整夜,我这厢睡得很沉。虽统共只眯了一个时辰,醒后精神倒还不错。   春患粉的药力果真伤身,我昨夜虽未曾太过纵*欲,然而下身乃至双腿却匮乏无力,挪动起来十分艰难。   用过早膳,我从昨日换下的旧衣里,寻到原本要赠穆临简的那把风柳木槿折扇,迟疑片刻终是递给了他。   清晨的天水濛濛的,屋门开着,一阵又一阵的风携了水汽涌进屋来。那折扇上的风柳木槿也似要随风而动,穆临简凝视了半晌扇面,抬头朝我笑道:“这扇子上画得是哪一处的景致?”   我一呆,那扇子上画得是静物而并非山水,哪来地方这一说。然而穆临简这么问了,我见那风柳婆娑,木槿如雪,像是江南好风光,便随口答道:“许是沄州滦州一带的花树吧。”   穆临简沉默地看了我半晌,忽地又敲扇而笑:“沄州我去过,那里的槿柳,不及北荒来得锦簇。”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正好是夏日木槿开,若有空,我带你去瞧瞧。”   上朝的路上,我琢磨着若能去北荒瞧瞧,倒十分不错。   一来,我前些年是在姬州失忆失踪的。姬州以北是北荒,我若能去旧梦重温一把,兴许能为我这已然跌宕的人生,更添三分风骚。   二来,除了失忆的那二年,我从小土生土长在京城,地皮子踩得溜熟,导致京城的花草树木都十分不待见我。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我很有必要远行一趟,令京城山河对我倍增几缕思念,借此改善风水时运。   然则,我如何能在紧锣密鼓的早朝政事中,□去北荒,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谜团。   不多时便到了沉箫城。日晖朗照,将乾坤殿前一群朝官晒得亮亮堂堂。   为了避嫌,穆临简下了马车,便先去墀台上候着了。我因行动不便,挪了好半晌,方才挪到墀台前。   墀台上,熙熙攘攘一片脑袋瓜子,我骋目远望,瞧见穆临简站得甚远,被七八个官员围得水泄不通。   我不胜唏嘘,想当年,莫子谦被封平良少将军时,也被这么围过一阵儿。后来他犯了个小错,风头过去了,那些个好围他的小官们也就逐渐遁了。   彼时莫子谦头一遭见识人情冷暖,忒感慨地与我道:“沈可儿,官海沉浮,世情凉薄,凡人皆皆为利益所趋,我算是瞧透了。”   我被这番言语酸得牙根崩溃,只得凑近了勉强安慰他道:“你别灰心,你瞧,纵使那些个趋炎附势的小官们不围着你了,可我三品侍郎,仍旧日日围着你,你欢喜不欢喜?”   莫子谦冷冷看了我一眼,狼心狗肺地回了句:“你的秉性我清楚得很。你从前也不是这么勤快地来围着我。现如今你天天在我身旁侯着,是因你有颗八卦的心,想来瞧我虎落平阳的惨状吧?你说,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兴奋?”   苍天可鉴,我本来只是默默地在兴奋。孰料莫子谦这么一问,不禁令我淡定的情绪起了一丝波澜,我也不好瞒着他,只得讪笑道:“也没有特别兴奋,一般兴奋而已。”   再后来莫子谦官复原职,又回复了风光,那些围他的小官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过历经这么一个沉浮,莫子谦也颇淡定了些。他被围着的时候,便时常无辜地将我望着。   我深谙其意,每每被他这么明媚忧伤地一瞧,都忍不住要斜着寂寞的脑袋瓜,仰望天空。   此刻我终于挪到了墀台上。   因我好歹也是个正三品侍郎,依我的官品,通常不用去围旁的人。我整了整衣襟,正等着人来围我,旁边忽然探出个手臂将我拽了拽。我回身一瞧,莫子谦一脸神秘兮兮地凑我耳畔来了句:“沈可儿,来,借一步说话。”   我被莫子谦拐到墀台的角落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史竹月看着我们,几欲喷火的目光。心中一动,我便有了八分揣测。   见莫子谦皱着眉黑着眼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我调笑道:“你莫不是昨个儿一夜未回,跟相府里,守了史云鹜一夜吧?”   此言一出,莫子谦似遭了雷劈,抬头震惊地将我瞧着,半晌纳罕道:“你、你怎知道?”   原来昨夜我在水深火热之时,莫子谦十分不厚道地在与史云鹜花前月下。   因苍天都是有眼的,莫子谦作为我的兄弟,此番非但没来救我于水火,反倒自顾自寻了乐子,是以老天便惩罚了他一场。   且说昨日,莫子谦去瞧史云鹜。因史家小姐从来都无甚情趣,她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了赏月这一十分不互动的活动。不过莫子谦倒也欣欣然应了。   于是乎,两人提着一篮子糕点,便跑到小林子里的亭前坐着。须知此时正逢夏日,那林子里的枝桠十分茂密,将月亮这得个严严实实。这厢史莫二人因一直未赏着月,便有了充分的理由留在此处。   夜深人静不睡觉,人便容易冲动,容易产生幻觉。所以后来不知怎地,史云鹜与莫子谦因赏不着月亮十分崩溃,便精神错乱地将彼此当作月亮互赏了起来。   依莫子谦的话说,那互赏一刻虽然短暂,但却十分惊心动魄。彼时他的心跳,一阵子有一阵子无,一阵子激烈,一阵子绵软。他这辈子活到今天,还是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他简直都要死过去了。   因他那会儿将死未死,命悬一线,便没有心神来思考自己当时的冲动是否合乎礼数,是否合乎规矩。是以他一个忍不住,便将就在林子里,亲了史小妹妹。   这一亲一发不可收拾。待他再回过神来,非但史云鹜衣裳没了,他自己的衣裳也快褪尽了。莫子谦险些酿成大错,慌忙间正要为史云鹜穿衣,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的,嘴里也在咝咝地抽着气。   原来先前莫子谦因冲动,便没注意力道,将史云鹜扑倒之时,不慎压了压她受伤的右臂。好巧不巧,地上偏生有块尖利石头。因此,史云鹜的右臂本只是内伤,这厢被石头划破留了血,又新添外伤。   莫子谦当下一急,匆忙为两人穿好衣裳,便背着史云鹜去唤大夫。   屋漏偏逢连夜雨,赶巧在这个当儿,他们又撞见刚来西苑探望史云鹜的史竹月。史竹月见自己妹妹非但手受了伤,且还是一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模样,当场气得要劈了莫子谦。   所幸史云鹜拼命阻拦,史竹月又顾及史小妹妹的伤势,便也未就地办了莫子谦,只是抛下一句狠话,说定要在半年之内,将史云鹜嫁出去,好让莫子谦死了这条色心。   莫子谦当时担心史云鹜的伤,根本没将这句话听进耳里。今早他回家换朝服,一路琢磨,这才心生寒意,是以便将我拉到一旁,让我为他出出主意。   我不得不说,我肚子里虽点子多,但我想出的点子,一般是鬼点子,是以我出的主意,大多数也是馊主意。此番小子谦要从良,劳我将他引上正途,委实是找错了人。   我琢磨了半日,为难道:“我见你这副心思,是实打实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若为你出主意,怕是你此番从良,还未走几步,便一个扎猛,跳到旁的黑水河里去了。”   莫子谦听了我的话,也深以为然,道:“这事我确实不能拜托你想法子,因你很可能搅黄了我的亲事。但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万不能袖手旁观,总得出分力不是?”   我思考了又思考,终于灵光一现,喜道:“史竹月和史丞相,一贯宠着史小妹妹。你若想娶她,首先得她应了你。不如我去帮你打探打探风声,问问史小妹妹的心意?”   莫子谦握拳往手心里一敲,点头道:“就这么办!”   商定一事,我心情大感舒畅,这才将方才的疑虑又掏出来,好奇问道:“你方才说昨晚与史云鹜对望,那种简直要死过去的心跳,是你平生所历经的第二次。那你第一次要死不死,是为了哪般?”   莫子谦闻言一愣,须臾大叹了三声,脸上颇有凄楚之色:“拜你家宝贝妹妹沈眉所赐。”   我“啊?”了一声。   莫子谦欷歔道:“你忘了么?我儿时有一次练完武,回房午睡时,沈眉在我枕头下放了三个竹篓子,里面装着百十只蚱蜢。我当时躺下去,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蚱蜢跟褐色的血四处乱溅,有的蚱蜢还蹦进我衣裳里来,还蹦进……唉,说不下去了,此事太恶心,不提也罢。”   我呆了半刻,又好奇道:“那你当时对小眉儿什么想法?你有没有以为,她这样,兴许是一番好意呢?”   莫子谦郁郁地扫我一眼:“她从前折了柳条追着打我,给我送死耗子死青蛙的时候,我对她还有点崩溃的想法。那次蚱蜢事件后,我对她什么想法都没了,我对自己,对女人,对人生,都没有什么想法了。”   当是时,艳阳已高照。上朝的时间早已过去,而乾坤殿的门却迟迟不开。   莫子谦忆起往事,一脸凄风苦雨的神色甚是崩溃。我着实想不到那蚱蜢一事,竟然给他造成了如此大的阴影。幸而史云鹜的出现,倒也让他重拾了对女人对生活的渴求,否则任他这么崩溃下去,迟早会如我失忆那二年一般,天天想死闹自杀。   不想此时,眼前光影一闪,乾坤殿的门忽然哗啦啦地开了。   深殿寂静,鎏金龙椅上高坐一人。昭和帝一脸闲散地扫过墀台上的朝臣,幸灾乐祸地问候了句:“各位爱卿,早安。”   众朝臣默。   “小核桃。”龙椅上的人悠闲自在又唤一声。   “回陛下,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卯时三刻。”   昭和帝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朝殿外汗如雨下的众人嘿嘿一笑:“朕今日起迟了,来晚了三刻。早朝乃国之根本,朕已然耽误了社稷,只有劳众爱卿快些进殿来议事了。”   语毕,他又自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悠然唤道:“小核桃——”   “奴才在。”   “点香——”   一根烧得只剩半寸长的香,被插入香炉之中。   昭和帝手指着那根香,表情很惬意:“朕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你们若不能在时间内进殿站好了,就收拾收拾铺盖卷儿滚蛋吧,嘿嘿。”   众朝臣默了一瞬,只待殿内又响起一句“嗯?还不进来?”朝臣们纷纷拔地而起,朝乾坤殿中涌去,不时还传来压低的怨声“皇上又玩这招”。   莫子谦十分不厚道,见此情状,也不待扶我一扶,如风似火地窜进殿里去了。   因昨夜服食了春患粉,我行动十分不便,只得悲催地一步步往店里挪,一边挪一边做着收拾铺盖卷儿滚蛋的准备。   殿门的门槛颇高,入殿时,我抬脚只觉身下镇痛,近乎被那门槛绊着。   正此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手将我扶了扶。   穆临简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日晖歇在他伸手,背光的脸颊目色温柔:“当心。”   我冲他讪讪一笑,就着他扶着的手进了殿门。   然而,当我们再抬目朝殿上望去,不由愣了——那炷香已然烧尽,满朝文武都默默无言地回过头将我们望着。   此时,朝堂上又想起一个戏谑的声音:“嘿,侍郎?国师?”   第25章   日晖斜照入乾坤殿一丈。我跟穆临简因晚入殿,耽误了社稷,被罚站在殿前的云柱之后。   今日所议的国事,正是困扰了群臣良久的姬州修寺与沄州筑堤。   因国库可流通的银子有限,姬州修寺沄州筑堤两桩事,只能择一处先拨银。   且说芸河筑堤,关乎江南百姓的民生。而姬州修寺,却是瑛朝百年来,每五年一次大祭天的传统。因此这俩事都迫在眉睫,倒很难分个轻重缓急。   然满朝禽兽,为了做出副关心国事的模样,纷纷各选立场,为着两桩事吵得不可开交。   昭和帝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投机分子,遇上这个当口,他非但不做调停,反倒吩咐小核桃上茶上糕饼。高坐龙椅之上,就这么围观起大臣骂架起来。   其中,数我爹户部尚书沈隶,跳着脚骂得最为激*情。   我杵在云柱之后,闹中取静地养着神儿。   却说前些日子,昭和帝顶着一头稻草驾临我尚书府时,早也用了这件火烧眉毛的国事作幌子,让我半月后拟出个结论,呈交殿上。   我今日因跑得慢,已然被昭和帝勒令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这厢祸不单行,倒令我心下一派释然。若待会儿昭和帝问及我的意见,我也可用一句“哈哈我不知道”来让自己滚蛋得更加圆润一些。   穆临简站在我身旁,一脸淡淡的神色若有所思。须臾,他眉间一展,疏忽竟露出一个微笑。   他这副神色瞧得我分外好奇。我抬了手肘捅捅他,压低声音问:“你想着什么乐子了?与我说说?”   穆临简浅浅淡淡扫我一眼,亦压低声音道:“在想你一个姑娘家,在朝堂上站了三年,倒也十分有本事。不知有一天你若着女装站在这里,又会是怎生得光景。”   我一愣,片刻攥着眉头忧愁地瞅他:“你不要这么拐弯抹角地威胁我。你答应我不将这事禀报皇上的。”   穆临简又是一笑。他今日也不知遇着了什么可喜的事,笑得格外畅快:“那你应我一件事?”顿了一下,他又道,“待去了北荒,你着女装给我瞧瞧。”   我眨巴着眼睛瞧着他,半晌未回过神。片刻后,我才捡了个重点问:“北荒?怎么去?”   穆临简挑了眉梢正要跟我解释,殿上忽地响起一个悠悠然的声音:“诶?朕见国师与侍郎正聊得热火朝天,莫不是也在商议这迫在眉睫的国事?”   我一愣,心底登时一派惨淡凄凉。   果不其然,昭和帝又曰:“说起来,朕前些日子,与大小沈爱卿商量这桩拨银之事,略有心得。小沈爱卿自告奋勇,言及半月后要拟出了结论。这半月期限,正好也到了嘿。”   我悲催地揉了揉额角,正预备从云柱后绕出去领罪。不料穆临简忽地伸手将我一拦,竟是自个儿走了出去,扶心行礼道:“禀皇上,方才小沈大人与臣议的,正是拨银一事。因小沈大人身体多有不适,所以他劳臣转达皇上。”   随着昭和帝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满堂窃笑声,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自是晓得穆临简这番话,定挑起了那些个衣冠禽兽的旖思。   可悲可叹我从前尚能觉着人正不怕影子歪,昨日春患粉一事后,我与国师大人之间,也的确很不干净了。   我默然不语,穆临简站在殿前却对这厢言论充耳不闻,片刻只说:“臣以为,银子大可拨去沄州。这两桩事,也可同时进行。”   原来穆临简前些年呆在姬州,对此地十分熟悉。又因他官拜国师,对修寺祭天之事也了如指掌。且说姬州又几个官员,连年吞并筑寺所需的银两,经年下来已富得流油。   穆临简以为,国库的银子,大可拨去沄州修筑堤坝,防止水患。至于姬州这边,可派一名钦差去搜搜证据,查办那些个贪官污吏,没收他们的家产充公修寺。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顷刻只闻昭和帝拍手叫好。未几,众朝官纷纷附议。   穆临简倒是端的从容,一片夸耀声中,他又扶心行礼,清朗道:“为国效命,为皇上分忧,本是臣与沈侍郎分内应当。况先前,臣与小沈大人一道晚入殿内。常言道君无戏言,皇上既已吩咐了晚入殿的臣子,需得离京任差。臣与小沈大人不敢怠慢皇命,自愿请命去姬州查办此事,以此谢罪。”   听完这番话,我呆了。这番话乍听上去谦谦有理,然一句“君无戏言”,让昭和帝想不派我与穆临简去办这份差事也不能了。   未几,圣旨便拟出来了。繁冗一段无非是说修寺祭天迫在眉睫,我与穆临简需得在三日后立马出发杀去姬州,搜搜证据,抢抢银子,再将贪官污吏押解回京。   实话实说,探案查案一向不是我专长,我比较擅长作奸犯科。   早朝毕,我晃晃悠悠地踩着步子出乾坤殿,还不忘五体投地给穆临简竖了个大拇指。   彼时穆临简正在理袖袍,余光瞧见我的大拇指,他抬头一笑道:“这两日你回家好生将养着,去姬州的行囊衣装,我自会打点。”   我蓦地忆起他方才强迫我答应要去北荒,穿女装给他看的事,心下一颤,我嘟囔道:“你今日到处威胁人。威胁了皇上,又来威胁我。你这么样真不和善。”   穆临简愣了愣,笑着走近两步刚要作答,目光却不经意望向我身后,点头道:“少将军。”   我回身只见莫子谦抿着嘴角,一脸艳羡地瞧着我二人,半晌才挪着步子上前几步,道:“国师沈可儿,你二人这厢走运了,竟被派到姬州去,指不定可顺道去一趟北荒。”   穆临简闻言一怔,微蹙起眉。我见他这副模样,忙解释道:“国师不晓得,子谦盼着去北荒盼了多少年了都未得偿如愿,因此才羡慕我们。”   穆临简眉间舒缓,淡然笑着与莫子谦道:“姬州以北景致虽美,却也是蛮荒之地,却不知少将军为何向往此处?”   青天艳阳,沉箫城墀台上大臣也渐渐散了。偌大的殿前风声萧疏,莫子谦挠挠头,伸手做了个“请”字,我等三人一道石阶而下。   莫子谦道:“去北荒倒不是为了哪里的景致,我就想去瞧瞧是什么样的风水孕育出一个英雄。”   他这话说得含糊,我唯恐穆临简不解,又嘿嘿一笑添了句:“国师大人晓得那个景枫将军吧,子谦说的英雄就是他。”   穆临简闻言,脚下步子顿了顿,片刻竟是转头来诧然地将我望着,一双眸深如古井无波,却又像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心绪。   一时间,我被他看得愣了神。须臾只听得莫子谦道:“做将军的,非但要武能安邦,且还能机智应变,宁危不乱。瑛朝百年出了这么多位将军,也就景枫能背负骂名,赔了一条性命换得神州数年安宁了。”   言讫,穆临简又是一愣,忽地淡笑道:“少将军言过其实了。征战沙场,多数时候做出的抉择是迫不得已,并非心之所愿。穆某听闻,当年北荒一役,景枫的家眷兴许早已亡去。倘若景枫在世,定然是遗憾而懊恼的。”   穆临简这番话虽是在对莫子谦说,然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瞧着我。   也不知为何,我心中顿生一片惶惶然,仿佛空空落落的光阴中,有什么东西随水而逝。   万古长空下的乾坤殿前,广博而沈静。莫子谦闻言怔了许久,片刻他回身对穆临简道:“家国天下,是今古武者将军都要做的取舍。也许真如国师所言,景枫将军会因失了发妻,失了家人而遗憾。但我也以为,他不会后悔当年所做的决定。”   穆临简愣了愣,点头浅笑道:“日后,少将军会是一位好将军,比得过景枫。”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天很淡,云丝丝缕缕地飘着。   我晓得莫子谦总怀着保家卫国的想法,然而是这一天,我才知道,在我尚还懵懂不知所为的时候,莫子谦早也做好取舍,做好抉择,将自己的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清晰。   我头一遭佩服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哪怕他前些日子,还因着去青楼抱错了姑娘,而被打得皮开肉绽。   很后来,穆临简对我说,他这辈子不过是个俗人,没有莫子谦自始至终要保家卫国的宏愿。   说来可笑,他前半生,因着种种原因,想方设法要挤入朝堂。莫说高官厚禄,连那把龙椅,也一并在他的觊觎之中。是以他年仅十八,便可官拜国师一职。   任国师后,也因求名心切,他这才不为人知地去了北荒,以景枫之名想要取得战功。   五年前北荒一场战役的惨烈,他也始料未及。得见烽火连天,尸横遍野,他才晓得在挥剑争战,日也不得眠之时,自己始终牵挂的,是发妻一袭还未绣完的红嫁衣。   穆临简后来与我说:“我这辈子,前半生拼了命想要得权得势,挤入朝堂获得万民景仰之位。而后半生,我却拼了命想要挣脱羁绊,退出这朝堂,带你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彼时他还问我:“你现在晓得我是这样一个人,你可还会跟着我?”   我想这世上的人,最怕的还是没有过野心与抱负。哪怕为着一个错误的目的,全副身心去努力一次,也好过一辈子麻木。毕竟撞了南墙才晓得要回头,才晓得自己的方向。   我只是有些悔,自己没有看过,也尚还未忆起他年少英姿勃发的模样。也未曾在战后,他彷徨流离,孤身无助时陪着他。   所幸后来得以再相逢。   瑛朝昭和帝十四年五月初七,昭和帝逢七歇早朝,连臣子出行也不来送送。   我在尚书府起了个大早,听小二三竹筒倒豆子似说了近来的八卦后,便安心拾了行囊,跟爹娘道了别,顺道催促杜修近些日子,多为莫子谦与史云鹜疏通疏通关系。   我打了个呵欠,推开尚书府大门时,满巷都是风声。穆临简一袭青衫像极了昨夜那个忽又入梦的男子。   一列车马护卫排在门前,穆临简接过我行囊时,浅浅一笑却说他早已为我将衣装备好了。   我晓得他说的是为我备着的女装。   三年不着女装,我近乎忘了自己女人装扮的模样。思及此,心下倒生出几分跃跃欲试之感。   待跳上马车,我才忆起要问穆临简,何以让我作女子装扮随他去北荒。   穆临简笑道:“北荒有我的几个故人,还有一只叫做可可的母猫生的一群小猫崽们,我想带你见见他们。”   我诧然看了他一眼,稳了稳身形正要再伸个懒腰,却闻帘外长鞭破空,号角鸣响,车马辘辘起行之声,似一场往梦从时光中辗转回溯而来。   第26章   虽说姬州去永京城不远,然而钦差出行,官家行头总要顾及,是以一路走走停停,十分磨蹭。   我原本就不是个急性子。车队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赶路,倒也十分符合我的风格,且还能顺道采购些本地的特产、好耍的玩意儿,日子过得十分愉快。   可叹穆临简全没有我这副闲情。这么遭走了七八天后,他终于全面爆发。   那日车队歇在西边小镇的一个茶寮铺子,穆临简端起茶盏飘飘然走去,与随行负责行程的主事说了几句话,又飘飘然端起茶盏回来坐在我身边。   顷刻后,我只闻茶盏碗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主事连同着马夫一并过来跌跪在地,连连磕头直说:“国师大人,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当时我心中十分纳罕,因方才穆临简过去与他们说话时,分明是一脸和颜悦色。却不知这些个人,是何以忽地有了犯错认罪的觉悟。   我将这个困惑在心里压了数天。   那日后,车队的行程便快了许多。我整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五脏六腑得颤得跌宕起伏,全然不复前几日惬意。   后有一日,我终于受不住车马劳顿,将主事的拐到一边,让他白日里跑慢点。须知一匹马一日跑个七八十里无甚关系,一匹马拉着车,一日抖个七八十里,便十分容易把人抖成癫痫。   那主事同情又无助地望着我,郁郁道:“这事侍郎需得对国师说去,小的做不了主。”   此言一出,我方才忆起前几日的困惑,好奇道:“对了,那日你们那般慌张,穆临简与你们说什么了?”   主事复又忧愁地看了看我,原封不动地将穆临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日夜,我兜着十里银子,默默不语地去镇子上买了七八个软垫子,为第二日的颠簸行程做好保护措施。   非是我要委曲求全,而是穆临简为着赶个行程,去对那主事说:“这行程排得挺好。到了姬州大祭天合该完毕了,我们可直接折回京城。兴许彼时运气好,大家还能一同上路,赏完西北风光,再赏赏下面曼珠沙华,很有些风情。”   嗯,他可真是个王八羔子啊。   夜深忽闻敲门声,我灰头土脸地从床上爬起将门敞开,见穆临简拎着个软布囊往我跟前一递,笑曰:“车马颠簸,你用这个装你一路淘来的物什,省得摔坏了。”   我愁眉不展地接过那软布囊,默默地回房搜罗起物什往里面装了,一边嘟囔道:“你要赶路要加快行程,这倒也无妨。可你却寻了匹马在车外骑着,一路跑得悠闲,根本不解我在车里坐着的痛苦。你这般模样,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穆临简听了我这话,从我行囊里拾起个泥人端详了两眼,莫名说了句:“你好搜罗小玩意儿的癖性,倒不曾改过。”   见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忽又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倒像是在怨我不与你同甘共苦了?其实我也可陪你在车内坐着,但倘若车行颠簸了,我便忍不住要将你护在怀里。如此一来,你又会如刚刚出行时一般,说我趁机轻薄你。不如你也寻匹马骑着?”   我哀怨地看着他:“你晓得我不太会骑马……”   穆临简在桌前坐下,以手支颌,好笑道:“这便是了,你若是要骑马,也只能与我同乘一匹。若你不介意,我倒也可带着你。”   我坐下来,认真地瞧着他:“咱们俩之间,已经很不干净了。可这不干净,却是因着那春患粉。如今没了春患粉,我若再与你做那些亲密的举止,那便不止是身子上的不干净了。那样子,事情就不好办了啊。”   穆临简一愣,片刻笑得春风化雨:“照你这么说,我合该寻个用春患粉做得香囊挂在你脖间,这样但凡你我之间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也好寻个由头。”   我对他投以愣怔又气愤的目光时,穆临简已然施施然起身。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笑道:“早些歇息,再过五六日便到姬州,马车你也坐不了几天了。”顿了顿,他忽又眯眼一笑,指了指我散下的发和一身雪白松垮的深衣:“你这副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话时,都有些走神。”   我呆然瞧着他。   他走至门口忽地又回头,皱眉添了句:“日后若有人夜里来敲你的门,你还是将衣裳穿好了再开门,这副样子可不能被旁人瞧了去。”   我想我一定是因为刺激受大了,所以我才问了这样一句愚蠢的话。   我问:“若敲门的人是你呢?”   那瞬间,穆临简先是一愣,尔后笑得像只千年狐狸:“穿好的衣裳可以再脱嘛。”   我忽地意识到,其实我对人第一印象往往是十分准确的。   早在我初遇穆临简,他在仙鹤茶楼小啜着一盏茶,笑而不语地看我大骂国师了半日后才报其身份时,我就已猜到他有着一副坏到骨子里的脾性。   不想后来,他先是请我喝桂花酿,后又帮我找小世子,解春患粉的药力。他的诸多善举,逐渐令我改观了对他不甚良好的印象,以为他为人随和大方,性情温好。   可今日,我终于晓得,随和大方温好,那都只是他表面的样子。   所谓坏到骨子里,指的正是穆临简这种坏得不明显,但坏得很深刻的人。   不日我们一行车马,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姬州玥城。   说起来这也是个奇迹,从永京城出发的钦差官队,仅用了半月余便赶来这大西北。   初入姬州境内时,一段路黄沙漫天,一段路青草绵延。玥城是州府所在,得天独厚的位置倒令城内突显几分西北不常有的温婉与伟岸。   我们将将入了城,便见得一行官兵正慌忙在列队,前方的马抬起四蹄嘶鸣一声,直把马背上的人摔下马来。   因从京城的信函上写的是我们将于一月后到姬州,显见得姬州知州刘攘没料到我与穆临简竟将行程缩短了十余日。   他从马背上跌下来后,只慌忙拍了拍灰,便拱着手快步急迎上来:“下官刘攘,拜见国师大人,侍郎大人。”   穆临简因一路闲着无事,便跟我将要查办的官员的大致状况聊了聊。   且说眼前这个刘攘,便是这群贪官污吏的中流砥柱。从永京城拨来修寺的银子,都是因了他的许可后,层层搜刮,最后只剩一丁点。   因此依穆临简的意思,要查办这些官员,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先办了这个刘攘,给底下的官员一个下马威。   他说得这些,我听起来都无甚趣味。须知我礼部的一个侍郎,平日只好些虚礼,与人打好关系交好朋友,乃我的特长,但若论及查案抓奸,那便忒有些为难我了。   后来,穆临简又提及这刘攘贪了许多银子。多到一种什么境界呢?多到他非但在姬州置办了七八处宅邸,且在全国上下,以至于在永京城,他都拥有一间有着百十间厢房的宅子。   这一点深深地戳到我的痛处。   想我堂堂一个礼部侍郎,官拜正三品,现如今还寒碜地跟我那正二品户部尚书的爹,挤在同一处宅院里。他小小的一个四品知州,宅子竟然比我多出许多,这不禁令我恨得牙痒痒。   即便我与我爹的宅子在永京皇城之内,地段比他的好许多,一想到他刘攘贪得银子,正是经我那户部尚书的爹许可后拨出的,我便忍不住要办了他丫的,抢了他丫的,强霸了他丫的。   我怀着这样一种他丫的冲动面见刘攘,自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诚然刘攘本人,也并未给我与穆临简什么好脸色。他按着礼仪,给我们作揖行礼后,便摆出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凄然道:“下官着实未料侍郎与国师竟这么快来到姬州,因此连供两位大人歇息的宅邸也未备好,又因姬州在西北蛮荒之地,近年受灾,官银都拨去分给老百姓,因此更未来得及给二位大人准备接风宴。”   顿了顿,他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继续道:“若二位大人不嫌弃,不若就歇息在下官宅邸。下官家虽不至雍华,倒也还算干净。平日里所用膳食,虽不是珍馐海味,然五谷杂粮,倒也强身健体。”   虽然莫子谦常说我娘娘腔,一双拳头也不过是绣花拳头。   然而听了刘攘这番话,我亦不由握紧拳头,想要一拳揍了他丫的。   正在这将揍未揍的关键当口,穆临简忽地好笑地看我一眼,伸手将我的拳头裹在手心里,对刘攘道:“有劳刘大人带路。”   一路七拐八拐,待到了刘攘的宅邸,我又呆了。   眼前赫然三间瓦房,刘攘与他的夫人一间,他的娘与他的几个儿女另住一间。刘攘指着余下的一间,装腔作势地说:“家宅贫寒,这间本是老母所住。因侍郎与国师到来,家母暂且与小儿们挤一挤,即便如此,也只有委屈劳侍郎与国师两人同住一间,挤上一挤了。”   我险些晕过去。   莫说我这一路上,瞧见的几处恢弘家产中,全是刘攘私吞的宅子,就是睡在他办事的衙门里,也比这地方好上百倍。   这瓦房,显见得是他临时寻来招待我与穆临简,以表清廉的。   我吞了口唾沫,正欲自个儿出去寻间客栈。不料穆临简忽地又伸手将我一拉。   他抬起眼皮,淡淡打量了一下跟前的瓦房,笑道:“这地方收拾收拾也挺好,那我与侍郎就在刘大人府上叨扰几日了。”   第27章   夜里用过刘攘备得晚膳,一碗糙米粥外加几粒馊了的鹌鹑蛋,我一张嘴直能淡出鸟来。   趁着夜未深,我与穆临简又去探看了车马队的下榻之地。   因时随钦差出行,所以车马队不能离我与穆临简太远。然而,刘攘偏偏选了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来招待我二位钦差,是以车马队的主事马夫们也只好歇在就近荒弃的马厩里。   我远远望见一行二十余人,在稻草上躺了一列活像挺尸,不由深感悲催。   穆临简对那简陋瓦房粗糙饭食尚能笑而纳之,然在瞧见一行朝廷命官,被刘攘折腾成这副惨状后,也实在忍不下去,飘飘然又抛了句:“京城下派的官,即便品阶不高,好歹也是皇上的颜面。”   此言一出,刘攘下跪磕头如捣蒜,直呼情非得已,并承诺明日便去寻一处好宅邸来安顿我等。   天边挂着一轮凄凉凉的下弦月。   回瓦房的路上,我将穆临简拽到一边,与他低语:“你若能早些时候威胁这刘攘,我们今夜也不用挤在一处劳什子的瓦房了。”   穆临简看我一眼,神秘兮兮一笑:“事有两面,与你挤在瓦房里,我以为是好事。”   我饮恨。   回到“刘府”已近亥时。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来那刘攘在他这瓦房里凄凉捣腾了半日,自个儿也十分受不住,是以他趁我与穆临简歇下前,便来与我们一拱手,振振有词道:“下官忆及今日尚有公文未批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唯恐耽搁了正事,特来望二位钦差允许下官回府衙一趟,好连夜批改公文。”   我自然晓得那公文都是幌子,正欲想个办法拉住他,不料穆临简捋了捋袖子,淡笑一声和气道:“批改公文是正事,去吧。”   我甚萧索地看着刘攘的背影,又凄凉地望了一眼穆临简,郁结囤积,我也懒得说话,默默摸去床榻上,掀了被子打算靠着入眠来忘悲忘我。   怎奈这一点小小的心愿,穆临简也不愿成全我。他伸手在我腰间一揽,沉声笑问:“你这副模样,该不会是在气我吧?”   我转头便对上他欺得极尽英气逼人的面孔,吞了口唾沫,我才郁郁道:“你对刘攘这等奸人这般放纵,却要我这等善人与你挤这破瓦房,这是什么道理?”   他眸色幽幽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忽地又贴近了些,双唇擦着我的嘴角,慢声道:“你今晚嫌弃那膳食,就舀了几口青粥吃,现在饿着也不好睡,我去弄些东西给你吃?”   他说话时,嘴里的热气就混入我的呼吸中渗入五内,我的头皮一阵麻似一阵,顷刻也未计较他是否回答了我的问题,就被他牵出了瓦房。   中夜风更甚,穆临简就手上搭着的袍子披在我肩上,浑身只着一件中衣。   因这瓦房是刘攘寻来彰显清廉的,厨房里也只有些廉价的糙米,面粉以及菜蔬。   我怀疑穆临简未做国师前,应当是哪家客栈的掌勺。须臾间,只见他在菜蔬里挑拣几番,将面粉扔进盆里揉了揉,再生火炒了几铲子,便烙好几张油饼。   我裹着他的袍子,缩在膳房里避风的一角,目瞪口呆地见他将那面饼盛在盘子里递给我。   我正舔了舔嘴,伸爪子正要去拿,穆临简一句“小心烫着”不禁令我深谴自己可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柴啊。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酒足饭饱后端坐在床榻上,夸穆临简的两句话却是很真心的,我说:“你那油饼烙得很不错,不厚不薄,忒有韧劲,我一不小心就多吃了些。”   穆临简正端了烛火去关窗,闻言回过头来淡淡扫我一眼:“还好我今夜用了晚膳,五张油饼你不带停地全然吞了,真叫天下女子都为你汗颜。”   我讪讪一笑:“你晓得我向来做女子很不成体统,也就如我正般性情,扮起男子来才可如此惟妙惟肖。”得见穆临简淡笑起来,我又挠头道,“可我平日却是吃不了这么多东西的,我吃你烙的油饼,觉得味道很熟悉,像是从前吃过一般,便不由多吃了些吃撑了。”   屋内的烛火晃了晃。   穆临简步至桌前一愣,须臾吹熄了烛光。   我眼睛尚还未适应黑暗,什么也瞧不见,只听黑茫茫中传来穆临简略显空洞的声音:“我从前若有事外出,便会烙好饼子留在膳房里。她不太会照顾自己,只会熬些青粥,有时她闲着无事,还会自己熬了粥就着我做的饼子吃。”   顿了好久,穆临简忽地又道:“她后来说……那青粥跟油饼,是天底下换不来的珍馐海味。”   我知道穆临简提及的那个“她”是柳遇。   心底没由来紧了紧,本想安慰他两句,可我张了几次口,却觉得胸口憋闷仿佛自己才是委屈的那个。   夜里穆临简极其自然地与我同榻,我也未多做反对,反正我二人之间也不甚干净,今夜再锦上添花一次倒也无妨。   只是我本来困意沉沉,然而头沾了枕头,却怎也睡不着。也来思绪辗转万千,不知觉间竟回想起穆临简这些时日来,与我讲的他与柳遇的事。   我忽地有些悔,觉得自己不该问这许多,问多了,仿佛徒增自己烦恼。   思及我八卦生涯二十二年,头一遭吃了教训,我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身后揽着我的人忽地动了动,夜里传来穆临简沉沉的音线:“没睡着?”   我轻声“嗯”了一声,翻转过身边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忍了好半晌,终是没忍住,我抬头与他道:“那什么,我的厨艺也不好,也只会做青粥。你别想从前的青粥了,日后我有空去你国师府,你若烙了油饼,我也做可以就油饼的青粥给你吃。”   穆临简愣了愣,温润的脸上不见笑容,眼中有静水流转:“好。”他道,须臾他又伸手搂紧了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吸气再呼气,“你的名字……原来是沈眉。”   我点了点头:“嗯,沈可是我哥哥的名,我叫沈眉。”   穆临简微微将我松开,笑道:“那我往后怎么称呼你?”   我想了想:“亲近的人叫我小眉儿,我娘亲叫我眉眉,莫子谦现在称呼我沈可儿,但我晓得他往常,总背着喊我老二,因我在家里排行第二,嗯,这个称呼不雅。不过你还是得称呼我侍郎,因你不能曝露了我的身份。”   “那就叫小眉,”穆临简一笑,“过几日你去见我家人,总不能没了称呼。他们在北荒的香合村子里,为了不曝露你的身份,你姓景,叫做景眉好了。”   我以为景眉这个名字,听上去十分不错。然而穆临简要带我去见他家人的理由,却十分匪夷所思。民间有个说法,叫“六月六,见姑姑”,是说嫁出去的姑娘,要在六月六的当日,回娘家一趟。穆临简道:“反正你在北荒,也没有亲戚,干脆将我的亲人当作自己的,回去见一见。”   且不说穆临简所谓的家人都是他从前认得干亲,我根本也无甚立场去见他的家人。这问题着实令我困惑良久也未果,与他再攀谈半晌便也十分困倦了。   将睡未睡的那阵子,我脑子中虽一片迷糊,却有一个念头甚翻腾,甚激越。   纵观这几月时日,我对穆临简多番与众不同,而方才听他又提及柳遇,我心中那阵子发紧,八成是由于吃醋了。我虽素来大而化之,然则脑子却还是好用的。这厢我不介意穆临简为我解春患粉的药力,也不排斥他与我同榻,且还能窝在他怀里睡得踏实,其根本原因只有一个——我大概,应该,很可能是看上他了。   领悟这一点,我真是又惊又喜,想我悄无声息地酝酿了如此之久,今日总算酿出了一朵粉粉艳的桃花。   天上的命格老,你可真是个会办事的人,我欣赏你。   翻了个身往穆临简怀里欢腾地更钻了两钻,我心中一派青春活力,勃勃生机。   第二日,我容光焕发便起了身,跑前跑后地为穆临简打水倒茶。   承蒙命格老照拂,此刻的我,已然今非昔比。我不再是那个麻木不仁的沈眉,而加入了天下千万小儿女的行列,成为了一个心里有人的人。我特别骄傲。   昨日被穆临简将了一军后,刘攘今日倒十分老实,早早派人送来了膳食,备好了马车。   我甚积极地伺候穆临简用完早善后,又先知先觉地为他掀了马车帘子,恭请他上马。我觉得情爱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这般奔波劳累一上午,却一点不觉得累,气都不带喘一口的。   穆临简昨夜跟我说,他其实早在今春四月,便派人查了刘攘吞银子的事,因此今次来,他只须让刘攘交出假账本,再拿来跟真的一作对比,便有了物证。至于人证,请几个连年修寺被剥削的劳工便是。   这本是一件复杂的事,他这么一提及,倒显得格外简单。   入了马车后,我又赶忙翻阅起昨夜探子送来的真账本,心心念念要帮穆临简分担些。   不料我才翻了三两页,旁边忽地伸来一只温温凉凉的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穆临简皱眉:“脑袋倒是没发烧。”顿了顿,他又垂目见了我手里的账本,失笑道,“这个你不用看,待让刘攘交出真账本,由随行的主事去对账便是。”   我将手里书页翻了翻,讪讪笑道:“便是主事对了帐,你我身为钦差,总有一人要过目不是?我过目了你便可以歇着。”   穆临简一愣,摸了摸我的脸又问:“你今儿是怎么了?何以对我这般好?”   第28章   我今日对他格外好,自是有由头可寻的——因为我瞧上他了。   可我素闻女子在情爱中,需得矜持一点,羞涩一点,只有这样,男子才会格外怜爱她。我的脸皮一向不太薄,是以娇羞对我而言,是件难度挺大的事。   我憋气半晌,一张脸愣是没红起来,只得竭力效仿戏文里的女子,并手放在膝上,垂眸飘声道:“我……也不知怎地,就想对你好些了。”说着,我又抬起眼皮飞快看他一眼,复又垂眸轻飘飘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语毕,我终是没忍住,抬手抹了两把额头汗。这么提着呼吸,软绵绵地说话,甚耗神,甚是耗神。   另一头却半晌没了反应,只车马声辚辚响着。   我抬头再瞧穆临简一眼,却见他早拿了账本在手里翻阅,神情甚是专注。   我大为忧伤,不成想我方才好不容易做出小女儿的模样,竟这样付之东流。   察觉到我瞧他,他复又抬眸一笑道:“这账本我来看,看完了直接办了刘攘,我们也好早些去北荒。”   我愣了愣,问:“什么叫直接办了刘攘?”   他勾起唇角莫测地笑了笑,少顷,却掀开车帘看了看街头远景,温声说:“这时节去北荒正好,木槿花刚开,柳绦倒已很长了。”   穆临简所言不虚,他果真将刘攘办得直接。   待到了府衙,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列地方官,笑容可掬地将我们望着。   然穆临简自下了马车,便面无表情地板起一张脸,进了衙门径直往公堂上一坐,继续翻看那账本。刘攘带着姬州一列地方官,慌慌忙跟进来下跪参拜。穆临简充耳不闻,须臾又将那账本翻一页。   因公堂上的位子被国师大人坐了,我这个做侍郎的,便只好去寻张太师椅,坐在穆临简旁侧看热闹。   公堂的气氛很凝重。   穆临简平素里对人虽和气,然他若板起一张脸,也格外气势凌然。   我却以为,他平日里对我温声淡语言笑晏晏的模样纵然好看,但他今日这般专注认真冷静锐气的神色,也十分迷人。   我端坐在一旁,正吞着口水巴巴地打量着穆临简,不想此时,公堂之上竟传出了一个蚊子似不和谐的声音:“沈大人……”   因两人长相差距实在太大,我初初将目光从穆临简身上移到刘攘身上,不禁狠狠晕了一晕。   闭了闭眼提了口气,我复才鼓足勇气再望向刘攘。   刘攘跪酸了腿,不敢劳烦穆临简,只好央我让他起身歇着。   我不得不说,他这么一央,还真是央对了人。   虽说我还未到姬州时,对于他庞大的家产起了嫉妒之心,但我这会儿看着他这张脸与穆临简天壤之别的脸,非但不嫉妒他,反倒还有些同情他。   可怜的孩子,长成这副模样,还需得做一方父母官,日日被人看着瞧着,天天都迫不得已要借长相惊吓他人,真是委屈你了。   是以我和和气气冲他笑了笑,端着茶水步至刘攘身边,细细抿了口润了嗓子。   得见刘攘充满希望地等着我一声令下,将起身未起身时,我复再冲他笑笑,一步绕过他,凑头去瞧那根雕工甚是不错的花柱子。   穆临简办事颇有效率,还未至正午,两本真假账本便被他翻阅完毕。我见他搁了手中墨笔吐了口气,忙将刚才要来的桂花糕往他跟前递去。   穆临简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接了碟子搁在案头也不吃,便差人将那本真账本拿下去呈给刘攘。我虚着眼睛一瞟,则见那账本上,已被穆临简用红墨圈点过,很是触目惊心。   刘攘接过账本一看,也不禁颤了两颤。   “啪”一声,穆临简将手中的假账本往公堂下一掷,凝然道:“刘攘,你且与我说说这两本账之间,为何出入如此之大,差额都去哪里了?”   “回国师大人,下官以为——”   “以为?”穆临简冷笑一声,“用国库的银子,你用‘以为’这般可实可虚的说辞?”   “回国师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不该——”   “你现在晓得不该贪这许多银子,早做什么去了?”   “回国师大人,下官不是在说下官贪银子的事,下官是说……”   “嗯,无妨,那我们现在便说你贪银子的事。”   “……方才,方才是下官一时说错话,下官其实……”   “说漏嘴了更无妨,你且瞧瞧那账本上的差额,是不是你贪得数目?”   “回、回国师大人,下官、下官、下官我没……”   “嗯,别结巴,既然物证都在这里了,你大大方方认罪就是。”   “可是我……”   “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贪得银子我已写信呈报皇上,大抵不会殃及你家人。证人方面你需得等等,因那些劳工从各处赶来需得花些时日。哦对了,你画押吧,状子我已差人替你写好了。来人——”   “…………国师大人……”   “嗯,还有一事,刘攘你身后的官员们,也跟着一并画押吧,那状子上正好将你们的罪责也写进去了。”   “………………国师大人……”   公堂下一派寂然,须臾无一人画押。刘攘打头挺直了腰板,愤愤将穆临简望着。   穆临简理了理袖袍,淡淡唤了声:“来人,呈证物。”   片刻后,公堂上赫然出现了从刘攘家中搜出的官银,祭天寺庙掺了大量沙子的一角墙,加之两个真假账本,刘攘这罪名可真是坐得瓦实。   刘攘见了这些个证物,再直不起腰板,颤了两颤他便萎靡下来,哭丧着一张脸再唤一声:“国师大人……”   穆临简也不搭理他,而是转头向我笑问道:“我以为应先将刘攘等人收押,待我们从北荒回来,再一齐押解上京,侍郎以为呢?”   我一愣,想来那刘攘依仗着官位,捞了这许多油水,穆临简这厢用官威压着他,再呈上证据迫得他非认罪不可,也是以牙还牙。只是方才穆临简对刘攘的一连串问话瞧得我目不暇给,半晌没能帮他一帮,这会儿他指名道姓地问我,我自是颠颠地凑上去,表明立场道:“我觉得你做得特别好,特别完美。”   穆临简淡然一笑,又转头去瞧刘攘,凛声道:“刘攘,你可知罪?”   眼下,刘攘的状况就如案板上的活鱼,任人宰割。但既然他是案板上的活鱼,在认罪前,必定如所有的活鱼一般,还要板上两板。   则见刘攘抖了抖袍子,眼睛搁在头顶,“哼”了一声道:“即便下官贪了银子,这事也轮不着国师您来管。如果下官没记错,国师一职,不过是负责些修寺祭天,年年为神州祈福卜吉凶而已。哪怕您是钦差,背后由皇上撑腰,下官贪银子一事,怎么说也需得由户部尚书大人过目了,才可下判决。下官虽不济,也是堂堂正四品州官,国师想要即刻就押解我,怕不是那么容易。”   此言一出,刘攘连并着他身后的各路小官们,皆皆挺直了腰板。   穆临简闻言不慌也不忙,脸上挂着的笑容更如春风化雨:“嗯,你说得在理,便是钦差办案,该走的程序也一步不能少,你的案子是需得由户部尚书沈隶大人的许可。”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我,“有劳小沈大人。”   我即刻会意,端着茶水又慢悠悠晃到刘攘面前,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刘攘瞧了瞧:“刘大人,这是户部尚书大人的官印和委托信笺,他任我全全办了你的案子。必要时在你认罪状子上盖个印什么的。”   刘攘见了我手里两样物什,嘴角抽了两抽,目光涣散起来:“沈……沈大人你明明是礼部的侍郎,户部尚书大人怎能将、怎能将自己的官印交给你。这实在,实在太……”   “匪夷所思?”我挑了挑眉毛,见他已然被我吓着,我甚满意地将信笺与官印收入怀中,笑道:“你晓不晓得,为何我礼部侍郎沈可,与户部尚书大人沈隶,都是姓沈的?”   刘攘听了此言,顷刻似遭了雷劈一般,僵在原地不动弹了。   我一笑,悠悠然转身踱回太师椅畔,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刘攘颤巍巍的声音:“难道,难不成……”   我往椅子上坐了,将手上茶盏“嗒”一声往案几上一搁,温言道:“你猜得不错,户部尚书大人,他是我嫡嫡亲的亲爹。”   话音刚落,刘攘的身子入秋风里的一片落叶,左右晃了晃,“咚”一声栽倒在地。   从府衙里出来日已中天。刘攘这桩案子,因穆临简事先就找好证据,加之我们后台极硬,因此办得十分顺利。   刘攘倒了后,他身后的官员皆做小伏低地认了罪,且还供出一列名单。穆临简也不迟疑,将就着名单,便吩咐官兵去各地拿人了。   将刘攘的罪状上呈,再等京里的答复,需得耗个八九时日,穆临简将姬州的杂事跟随性主事嘱咐了一翻,这便派人去寻了车马,要带我一同回北荒瞧瞧。   我自是欢欣雀跃地要随了他去,非是因着暌违三年,我终可以换身女装,而是由于自从我意识到我瞧上穆临简以后,我觉着无论做什么,只要我能颠颠地跟在他身边,便是十分令人开心的了。   第29章   从玥城到北荒香合镇,路程虽不远,但道路甚颠簸。   因这厢去瞧穆临简认得干亲,我万不可怠慢了去。所幸我从京城一路来姬州,沿途寻了些好耍的物什,拾掇了一番给他们送去,装了三五个布囊。   起初一日,穆临简自个儿骑马,将我与那些物什一道留在马车内。后过了一日,出了玥城,他先是自己换了身寻常装束,又寻了个车夫,嘱咐我换作女装,这便与我一同呆在这马车之内了。   且说我三年未着女装,一身紧巴巴的烟色衣裙穿在身上甚为不适。又因久未妆扮,一头长发被我折腾了好半晌,才挽出个简单的垂鬟髻。   我在房里从头到脚捣鼓了一个多时辰,虽自觉收拾齐全,然走起路来,总觉得缺了什么似,十分别扭。   是时正午日光正盛。   我换完衣裳,从客栈的厢房里出来,则见穆临简斜倚着木栏,一身青衫劲装,长发用帛带束在脑后,见了我先是一愣神,再又笑起来。   不知为何我脑子一乱,恍惚中竟见得一男子也身着青布短衣,指尖转着一壶酒,斜倚在篱笆前嚷嚷:“弄些槿柳花来绕篱笆,好看。”   我晃了晃头,再回神只见穆临简不知从哪儿折了一只花藤,将我散下的发丝挽起插*入头顶的发髻里。   “前些年北荒一战死了不少人,所幸未过于累及我认得几个干亲。”穆临简倚着栏杆,又抬手扶了扶我发间的花藤,接着道,“家里人不多,有洛姥姥,我家姊景霞,我家姊的儿子小久,还有一个唤作闫三两赤脚江湖郎中,你……可以叫他三两哥。”   听了此言,我忽地忆起他前些日子提及他发妻柳遇的事,不由问:“那个三两哥,是不是从前收留柳遇,认柳遇做亲妹妹的江湖郎中?”   穆临简一愣,片刻将头偏向一边,答了声:“是。”   须臾,他再又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挂了枚淡如疏烟的笑:“他瞧见你,定然很开心。”   我被他这笑容恍了眼,又慌忙腆着脸服帖地答:“是呢。”   穆临简又是一愣,片刻后,他古怪看我一眼,勾起唇角。   他这副模样瞧得我甚是心惊,心道莫不是我这儿日改头换面作小女儿言行举止,被他瞧出蹊跷了吧。   我的直觉果然准。   待我别扭地出了客栈,上马车前,穆临简忽地将我一拦,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笑道:“就是卓女装,拿着扇子也无妨。”   我定睛一瞧,他手里握着的扇子,竟是前些日子我赠他风柳木槿扇。   我正欲惊喜结果,然脑中念头一闪,我又忍痛推脱道:“扇子这等物什,一般少年公子才喜欢时时摇着,我扮男装尚可用用,如今换了女装,合该有个女儿家的模样。”   穆临简斜斜瞟了我一眼,便回头去嘱车夫行路了。   这会儿再出发,走得是北荒小道,一路直行,到香合镇充其量一个来时辰。   我上马车后,安置好些许物什,本要打个呵欠,却见穆临简正瞧着我,忍了忍终是将呵欠噎在喉咙里。   穆临简看了我一会儿,又将那折扇递与我,笑道:“拿着吧,你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非要在我面前装出这般姑娘家的言行举止。”   我头皮一麻,作愤怒状:“我哪里是装出来的,我原本就是这幅样子,只是我这些年扮男装,迫不得已才要学莫子谦一般,装成个潇洒儿郎。”   穆临简嘴角抽了抽,复又端出一副笑颜。他将折扇往旁侧一放,抄着手瞧我:“你若非要像个姑娘家,便为我小侄子逢补两件冬衣,毕竟我们在香合镇少说也要呆个七八日。”   我愣了愣,甚无语道:“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穆临简笑了笑,不语。   我默了片刻,终是伸手去摸了那把折扇,讪讪笑道:“竟然被你瞧出来的。实不相瞒,我这两日过得甚别扭,方才换了女装,更觉得浑身上下少了一物,原来是这把扇子。”   车马颠簸了一下,我一个没坐稳朝前倾去,穆临简伸手一拦,顺势便将我带入他怀中。   也不知走了什么路,这厢马车一路咯得上下摇晃。我自是跟着颤,却见穆临简一副岿然不动的稳便样子,将我更揽紧了些。   “为何要作出这副模样?”他问   我“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讪笑道:“不都说姑娘家的模样,讨男人喜欢么?”   车棚内晃晃悠悠,穆临简的一双眸子却似这晃悠中,唯一不动如泰山的事物,灼灼燃着:“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我愣了一会儿,跟着马车晃动晕乎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我脑子中嗡嗡一片乱响,他这句话……莫不是在说他瞧上我了?嗯,也不尽然,他说的是喜欢我原本的模样。但我以为,既然他瞧上了我原本的模样,这便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充满希望充满阳光的开始。   我暗暗在心里乐了一阵。再回神来,却发现我这张万年不带一红的老脸,就这么在穆临简靠得极尽的注视下,发起烫来了。“   此时此刻,即便车内再颠簸,我也顺利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周围的声音,周围的世界,仿佛都被一层迷离的雾隔开了,空气压得人心慌。穆临简揽在我腰间,抚在我脸侧的手都变得滚烫。他修眉微蹙,眸中光更甚,光润的唇抿了抿轻喃了句:“原来,你叫沈眉……”便要将唇覆上来……   就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一刹那,马车再一个大颠簸,忽然又走得平顺起来。但闻车帘被掀开,穆临简蹙眉朝探头进来的车夫看去,温言问:“怎么了?”   那车夫看了我们车内光景,先是一愣,再又赔笑道:“对不住官人,方才那马贪旁得鲜草吃,走偏了道,我这会儿将他们赶上了正道,不再簸了。”顿了顿,他再又朝我与穆临简一望,呵呵笑道:“官人跟小娘子感情也忒好了。”   我再是一愣,垂目瞧了瞧我这般被穆临简揽着姿态。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开身,讪讪坐到一旁。穆临简笑着瞧了我一眼,复又跟那马夫道:“小娘子怕生,让您见笑了。”   我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瞧他。   不过多时,便到了香合镇。虽说是城镇,但瓦房屋舍,阡陌交通,十里芳草野花,颇有几分农家风情。   镇上的人不多。听穆临简说,这些人多是后来这两三年搬来香合镇的,非是香合镇的本地人。原先北荒一战,镇中人或是阵亡,或是流离,均不知所踪。   我听了这话倒觉着稀奇,既然镇中人多数失踪,何以穆临简认得几个干亲,均能稳便地住在镇子里。想到这一点,我也没垫在心里,径直问出了口:“你几个亲人活得好好的,莫不是因为你身居要职,动用职权保住了他们吧?”   我说的要职,自然指的是一品国师,虽然我听闻北荒争战那些年,穆临简早已被流放去了江南之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若要保得几个人,倒是容易得很,只是可怜了他那发妻柳遇。   不料我问了这句话,穆临简眸色一黯,半晌默不作声。   待到了他家院前,他才复又与我笑道:“你随我称呼家里人,记得都有谁么?”   我想了想,沉吟道:“有洛姥姥,你家姊景霞,你侄子小久,还有一个江湖赤脚郎中,他是柳遇认得哥哥,叫三两哥。”   穆临简点了一下头。方要推门,我又拦住他道:“那你这么带我回来,我是你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穆临简挑眉一笑,“家里人愿意认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了。”   我一愣,敲扇道:“这话是什么道理,要是他们将我认成你奶奶,你也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奶奶么?”   镇中有风,歇着六月木槿花香吹来。穆临简被我噎住,愣了半晌,复又笑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笑容,明明是很清和的弧度,却好像这世间的事,对他而言都十分圆满一般。可这笑容,分明又很熟悉。   “带你来前,我给家里写了信,说是要带一个叫景眉的姑娘来给他们瞧瞧,我只说了你是我朋友,让他们不要乱想也不要乱猜。”穆临简笑道。   我点了点头,望了望一袭土墙正中的红木门,点头道:“这样甚好,这样甚好。若他们像方才那马夫一般,直接将我认作你的小娘子,太突然我的心肝便受不住。”   穆临简再笑了笑。   事实证明,我不该太过信任他,抑或不该太过信任他的家人。   待木门被敲开,门前站着的粗衣男子愣了半刻,还未等我将他的五官看清,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上来:“妹子,妹子,妹子妹子妹子,你真的没死,你总算回来了想死我了盼死我了哎……”   我僵了僵,转头干巴巴地去看穆临简,见他笑着不语,我又干巴巴地回过头来,说道:“三两哥……你是三两哥吧?你把我瞧成柳遇了吧?我跟她长得像,但我不是柳遇,我叫景眉,是穆临简的朋友。”   抱着我的人的抽泣声停了一刻,复又大哭起来:“什么朋友,你是他的媳妇儿!他找了你那么久,你可千万不要亏待他,你这次可要好生跟他在一起,我跟你说枫儿他……”   “三两哥。”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闫三两,穆临简笑道:“临简来前不是跟三两哥写了信,小眉与小遇长得像,终不是小遇。”   闻此言,闫三两的呼吸一僵,这才松开我,泪眼婆娑道:“是、是,你说过,让我们不要告诉小……嗯,是让我们不要将人认错了。”   穆临简略一点头,又微笑道:“姊姊和小久他们呢?”   闫三两一张脸哭得皱成一团,我瞧了他好半晌,都没瞧见他长什么模样,只闻他言道:“晓得你要带小眉来,霞霞一大早,就带姥姥和小久上大镇子里置办东西去了,晚膳时候回来。”顿了顿,他复又满眼泪花地再看我一眼,忽地又“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被他惊得目瞪口呆,正琢磨着是否要安慰他,则见他抬手朝穆临简肩上一拍,道:“枫……临简啊,你先好生招待你媳妇儿啊,我、我得去哭会儿,先哭会儿……”语毕,他复又狠狠将我一抱,奔去屋里了。   我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复又转头瞧向穆临简:“他……把我认成柳遇了吧?”   穆临简愣了愣,苦涩一笑,点头道:“恐怕是。”   我见他这副笑容,心底沉了沉,涩然问:“方才,三两哥说,你这些年找了她很久,那她……”   “她死了。”穆临简冷声打断道,“我将她葬在家附近的一个宅子里。是、是间小精舍,和一个大院子。”   天色明净如洗,可穆临简望着我的眸子里,却明灭不定,我瞧了瞧院里柳树,连成排的瓦房里,传来闫三两断续的哭声。   心中蓦地好奇,不知从前的柳遇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这么多人,在她死后的五年,还对她牵肠挂肚,动辄恸哭。   我默了半晌,上前两步,扶着穆临简的手臂道:“待我去瞧瞧吧。柳遇的那间宅子。”   穆临简身子一僵,他没有回答。可我晓得每每提及柳遇,他便有些难过。   他垂眸看了看我扶在他右臂的手,又伸出左手来,慢慢将我牵住,沉声道:“走吧。”   那间宅院的墙是后来砌上的,饶是如此,也有漆痕片片剥落,如岁月斑驳。   穆临简在墨黑的大门前,忽地顿住脚步,他抬起头怔怔地瞧着这扇门,轻声问:“小眉,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总能让你牵挂,让你不能忘怀?”   我沉默了许久,终是不愿再回避这个答案,我说:“有。”   第30章   多少年后,我终于忆起了往事,才得知那一刻,我与景枫站在那扇门前,所要面对不是一段往事,而是一场宿命。   黑木门吱嘎推开,迎来满园风像承载了许多年故事。   柳绦很长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开了一簇一簇。   我看了园中场景,将心中沉沉思绪一压再压,挑扇轻笑道:“都说极尽富贵人,很爱简静,不想你竟古朴成这样,着实过了些。”   穆临简却沉默地走前两步,撩开垂柳丝绦,露出一方小小坟墓:“这些木槿和柳树,是在发妻去世那年种下,不想如今已亭亭如盖。”   墓碑上写着“爱妻柳遇之墓”,大捧槿柳堆簇在墓前,开得极盛。   我淡淡觑了一眼,没注意到墓碑右下方落款,只唏嘘道:“槿柳花,朝开暮死,如同缘分不过朝华一瞬,节哀。”   可他却忽然望向我,清澈眼眸闪出莫名笑意:“当年小遇也这般说,但我却忘了告诉她,槿柳花虽是朝生暮死,但却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明日璀璨。而缘分亦是如此轮回不灭。”他顿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侍郎可觉得是?”   我怔了怔,他每次调侃我便要称我为侍郎。我也不欲跟他较真,敷衍地打着哈哈道:“师说是,凡事看长远一些,未免不好。”   浅金色夕阳下,穆临简笑了笑,忽地问:“你说那个人,找到了吗?”   我正伸手撩开一袭柳帘,听了此问,不由僵住。   片刻后,我愣愣地垂下手,默然道:“找到了。”顿了顿,我倚着垂柳,与他道:“我没了两年多记忆,你知道吗?”   “我十七岁那年,在爹爹去善州路上失踪了。后来北荒战毕,爹爹娘亲在姬州找到我,我听我爹说,那时我在医馆醒来后,只顾着流泪,什么人也不认得。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全都不说。后来他们将我带回永京城。我听闻当时其实是大皇子将我送到医馆,便下定决心要嫁给他。”   “后来愿望成真,不想我嫁了他三日后,便莫名其妙落了水,这段记忆连同在姬州发生一切一切,全都失去了。我落水后,顶了我哥哥身份,更又因大皇子出行,便再无机会向他问上一问。”   我无力笑了笑:“可我猜得到,那些年,我应是很喜欢大皇子。因为……”   穆临简走近一步,也撩开柳帘,斜倚在柳树上:“因为?”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身前,认真地瞧着他:“因为我这些年,总是反复地梦到一个人,在梦里,我很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在梦里,每次快要梦醒,我都会害怕。怕他就这么消失在眼前。我想,当初我之所以要那般坚决地嫁给大皇子,应当是因为,英景轩就是那个梦里人。”   穆临简闻言愣了良久。片刻后,他垂眸低低笑起来,散下额发遮住他神色,我只听见他声音有些沙哑:“原是……这样。你在姬州,又遇到了英景轩,然后你又……”蓦地,他忽然抬眸望着我,眸中腾起万千风暴看得我动弹不得。电光火石间,我已然被他抓住双肩一个反转抵在了柳树上。   我尚还未能反映,他便欺身上来,霸道地用舌头挑开我唇齿。   不是从前柔若清风吻,阵阵撕咬令唇角都要渗出血来。嘴里弥漫着甜腥味,我吃疼得喃了一声,奋力要推开他。   穆临简闻声,动作一僵,须臾他怔怔地松开了我,垂眸低语,好似在问:“为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问。   我站在原地喘着气,愣神地瞧着他。   他眸中先时风暴终于平息,明眸中却浮起一派凄清色泽。他抬了抬手,却在刚触碰到我颊边凌乱发丝时又垂了下去。   “走吧。”吸了口气,穆临简淡笑了一下,“黄昏了,小久他们该回来了。”   语毕,他便转身朝那大门走去。   我在他勉力撑起笑容中,找出了一丝苦意。脚下一顿,我竟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抓住他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穆临简半个侧脸都沐浴在今日夕阳明亮晖光中,过了好半晌,他才回头来看我,又露出方才那副辗转万千笑容,哑声道:“我就是想……抱抱你。”咬了咬唇,他又问:“可好?”   他这副样子瞧得我心中一阵紧似一阵。我慢慢地松开了抓在他胳膊手。   穆临简垂眸注视着我,须臾却叹了声,揉揉我发笑道:“我随便说说,走吧。”说着,他复又转身朝大门走去。   本来修长挺拔背影在夕阳下显出一丝凄凉,我快步上前两步,一把拥住他,将脸埋在他背脊闷声道:“你难过了对吗?你别难过……”   穆临简浑身都僵住,好半晌,我与他就维持着这个姿态,一动也未动。   我喃喃道:“都过去了不是吗?柳遇五年前就去世了,你现在看着她墓,像着从前那么好,应当开心才对。”默了半刻,我又道,“就像我一般,从前那么喜欢英景轩,可是失忆后,除了在梦里能找回一点感觉,从前那些心情,再也不在了。反倒在心里记得那份好就是了。”   “你我都一样,从前有个人失去了,不如朝前看看,毕竟我、我对你……”   “不一样!”穆临简蓦地回过身,扶着我双肩手箍得我发疼,他浑身几乎要发抖,声音也又颤又哑:“你可以全部忘了,但我不可以!你可以忘记从前答应过要与谁相守,与谁共度一生,但我没法忘记!我心心念念着一个人,我无时无刻不挂念她,结果她呢……”他说到这里,愤然顿住,失神地立在原地吸气又喘气。   我愣然瞧着他这副样子,终于压不住心底怒意,失声道:“你念着柳遇有什么用?!她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是我沈眉。我、我任你拆穿我身份,跟着你一路来香合镇,前些日子,要在你面前作出那般小姑娘模样,你以为,我都是因着好玩么?”   穆临简冷声一笑,咬着牙说:“你说对,我那个柳遇,早就死了。”   他声音孤绝,听得我浑身一寒。片刻,我又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那样说她。可是我……”   “你方才想说什么?”穆临简忽地冷静下来,但这份冷静里,却透着一丝令人骇然气息,“你是不是想说,你做这些,并不是因着好玩,而是因为你喜欢我?”   天灵盖似遭了雷劈,方才怒意如潮水般褪去。我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晚霞早已散了,周遭一片薄冥色。   心中有些苍白无力,我抿了抿干涩唇,点头怔然道:“嗯,我喜欢你,我……”   话还未说完,我忽地被穆临简横抱入怀中,他眸如冷玉,冰寒地注视着我:“你是不是总是这样?见了英景轩,便喜欢英景轩,见了我,又喜欢上我?”   我愣怔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委屈,却不知从何反驳,只慌忙又道:“可我、可我是真心。”   “真心?”穆临简勾唇一笑,“那你证明给我看?”   我心中没了着落,讷讷问道:“怎么……证明?”   方才染了腥甜气息吻又再次敷了上来,穆临简一边在我唇上撕咬着,一边将我放在一片凸起泥地上。   他眸中有一团火,燃着愤愤怒意。   衣衫已被解开,肚兜带子也顺势滑落。他吻从脖颈蔓延到胸前,挑拨间令激起一阵阵酥麻。我心中全没了主意,茫然中却伸手摸索白日里,他给我那把风柳木槿折扇。   我还念着,那时我与他,人圆,花好。   穆临简再欺身上来时,已然撩开了我裙摆。我瞧见他衣衫半腿,露出肤色如蜜锁骨和厚实胸膛。身下灼热将我抵住。我手摸索间,却不期然触到一片薄薄软软东西,我侧目一看,竟是木槿花瓣。   茫然间我挣了挣,朝后一望,蓦地呆住了。   我倚着地方,不是别处,是柳遇那一方小小孤坟。   天地间有风吹暝色,近处一片柳色濛濛。   我望着穆临简一双烈烈如火眸子,听着他粗重带着情*欲喘气声,还有他身下腾起勃勃欲*望。   突然一下子,我不知哪里来力气甩开他箍住我手,挣扎着朝后挪了两步:“你、你不能在这里……我不是柳遇……”   穆临简忽又冷声一笑,眼中火燃得更甚,他伸手将我蛮力拉入怀中,俯身时唇便在我耳畔摩挲:“为何不在这里?在这里正好。”   第31章   我有点茫然,不明白他所谓“正好”是什么意思。水蓝天边已有月亮。六月初六,月亮倒弯着,色泽在云雾里很淡。   我脑子忽然有点犯浑,可思绪很清晰。我想早在我误食春患粉那夜,我们之间便不清不白了,哪怕今日木将成舟,那又如何呢?   穆临简眼中一团烈火,也不知他思绪是不是如我一般清明,是不是还分得清,在他眼前是沈眉,不是柳遇。   我想他此刻脑子里装得就是糨糊,他虽平日里冷静随和,可骨子里固执得要命。嗯,他脾气也不是那么好,每遇到柳遇事,便容易失控。何况来到了这座阔别多年墓碑前,面对着这样一个与柳遇相似人。   他再将身子探上来了些,唇齿停留在我脖颈,身下灼热紧抵在门户前。   我忽地也不是那么怕了,只慢慢环手拥住他,轻声道:“你要轻些……”   穆临简从喉间发出个闷闷声音,下一刻他猛地挺身,长驱直入。   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但我脑子仿佛空了一瞬,晃眼又像是瞧见山间绵绵绿柳,像是有谁俯身在我耳畔轻叹。   穆临简在我体内停了许久也没动。片刻后,像是从沉沉水底传来他低喃:“对不起……”   “我不知怎地,可能是听到你说你失忆前……”停了一下,他又将语锋一转,“也可能,是因为带你来了这里,所以我……”   “我是谁?”我仍是茫然,只晓得拥住他背脊问:“临简,你现在怀里人是谁?”   穆临简愣了愣,须臾再叹一声:“沈眉,你是小眉。”   我慢慢点了点头:“嗯,我是沈眉。”默了一下,我又道:“你知道我是沈眉便好了,但你此刻要将我当作柳遇,也没关系。我可能、可能不知道你所说真心是什么。我觉着,要像你这般五年都心心念念着一个不在人,着实有些不容易,我也许都做不到。可我起码能做到在喜欢你时候,对你好些。”   心中有些疼,我忍了忍,终是说:“但也仅此一次,你日后不要因为柳遇这么对我了,也不要再将我当作她。我不大愿意作别人替身,即便我对你感情及不上她,即便我从前喜欢过别人嫁过别人,我感情,也不比她卑微。”   穆临简身子猛地一僵。片刻后,他从我身体里抽身而出,拾了散在一旁衣袍递给我,哑声道:“夜凉了,穿上吧。”语毕他携了自己衣衫背过身去。   身下有残留感觉。我换衣裳时,才发现没有落红。   夜色如水,柳绦轻扬。   我换好衣裳,正要撑着站起身来,旁边穆临简忽然伸手将我一拦。   他盘着腿,沉默地坐在我身侧,仰头看着天上一弯明月道:“对不起,是我、是我太自私了。”他复又垂下眸,喉间动了动,“你说对,五年过去,好多事情都变了,比如柳遇不在了,比如你嫁了人,又失忆了。可我太固执,总是执着于从前一层不变事物。以为自己坚持,其他人理所当然地要坚持。我这么自以为是,其实很不好,对吗?”   “嗯。”我点点头,“霸道,不讲理。”   穆临简默了一阵,又道:“对不起。”   “也没什么好对不起,我早知你是这样脾性了。”我道,“那日我们一起去瞧史小妹妹,你让我在林子里抚琴给你听,说那是柳遇从前抚过曲子,后来你不知怎地,便也不在搭理我了。其实我后来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跟柳遇长得像,而我嫁给过英景轩,你心里便不大痛快。我当时想,你可真霸道啊……”   “我……”   “不过这也无妨,你能动怒,说明你还是在乎我。往后我就老让自己记着,切莫在你面前又提起大皇子。别看你平日端一副从容模样,你遇了朝廷之事冷静,你遇了旁人随和,是因为这些事,这些人,都没往你心里去。若是谁碰了匿在你心里事情,你便容易露出你真脾性。”   “我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提英景轩。你问我,为何这几日,要作出个小姑娘模样,我也不瞒你,我作出这副模样,非但因为我以为这样能讨你喜欢,也因为我反应实在太慢,上前天你揽着我睡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喜欢你。”   “我想,既然我喜欢了你,那我从前喜欢过谁,发生过什么事,便不该瞒着你。我也晓得你会动怒,何况今日是在柳遇墓前。不过我既然决定跟你坦白,便不在乎这结果。因我既然喜欢你,那么无论是你在朝为官那副模样,还是你私底下有点霸道,有点任性,可能偶尔,还有点孩子气性情,我都是一样喜欢,一样能接受。”   “霸道,任性,孩子气。”穆临简转头看着我,涩然一笑,“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不济。”   我一愣,忙摆手道:“偶尔,偶尔罢了。平日里你对人极好,凡事也能考虑得周到。只是这世上,又有谁能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一副和善好脾气模样,人终是需要有个人互相扶持包容,且在他面前,可以展现完完全全自己,虽然不那么完美。不过人无完人嘛。”说着,我又挠挠头,讪笑道:“我更不济,好贪小便宜,好凑热闹,游手好闲,也没有姑娘家该有样子。不过我脾气挺好,呆在你身边,将将可以合得来。”   “嗯,你脾气好。”穆临简伸手理了理我额发,“还很善良,将我也看得透。”   我点了点头,乐道:“嗯嗯,我挺善良,最多使小坏,大坏事一件也不做。”   穆临简笑了笑,英气眉头一蹙,他伸手抚过我眼角:“这里还带着泪,我刚刚……将你弄疼了?”   我想了半刻,道:“有些疼,但也没有那么疼。”   穆临简笑意缱绻,像在夜里散发开来。他侧过头去瞧旁边垂柳,唤道:“眉儿,等过些日子,我便娶你,可好?”停了一下,他又道:“我需要了结一些事情。待事情了结,你我一同辞官,你穿凤冠霞披,我将你娶进门。”   你穿凤冠霞披,我将你娶进门。   我喉间蓦地一哽,抬头怔怔地瞧着他:“那我从前嫁过人,你也不嫌弃了?”   穆临简点头道:“不嫌弃,一直就不嫌弃,我……是吃醋了。”   一下子我心里百味陈杂,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穆临简又伸手抚过我眼:“怎么又哭了?刚刚不是还好好。”   我慌忙起身将泪花一抹,与他道:“我、我这是欢喜。我这些年,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人要了,前几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你,觉得好不容易酝酿出朵桃花,我已经够欢喜了。没想到你竟愿意娶我,这么样真好,真。”吁了吁气,我复又道,“我们早些回家吧,你家姊他们该等急了。”   穆临简笑起来,“嗯”了一声,帮我拍了拍衣衫上灰:“回去吧。”   刚走了两步,我复又叫住他,迟疑半晌终是问:“你说你要娶我,那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   穆临简神色一顿,片刻竟蹙着眉笑起来:“嗯,喜欢。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一愣,先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有点知道,不过你没跟我提起过,我便没敢确定。”默了一默,我又回到柳遇坟前,深深给她作了个长揖,拜了三拜。   再回身已觉岁月静好。穆临简立在柳树旁,抽着嘴角看着我:“你这是……在作甚?”   我乐颠颠地凑上去,诚实道:“我给她拜拜。要我说,她可真是个好人啊,保佑着你也保佑着我,成了这么桩美满事。我打算在北荒这些日子,日日来拜祭她,给她送些瓜果,烧些纸钱。”   穆临简继续抽着嘴角:“别、别了,不用了……”   我义正词严道:“你别这么说,就算你要娶我,先来后到我们也得讲,礼数也得顾及。因此退一万步说,我也该唤柳遇一声姐姐。”   看来我果是不该常提及柳遇。先才还随和穆临简,这会儿望着我怔了半晌,终是扶了扶额头,道:“那什么,我们回家吧……”   夜里香合镇,行人极少。待回了穆临简家,宅子里透出阵阵饭香。   穆临简含笑看了我一眼:“若我家人将你认成小遇,你也不要介意。做平时自己就好,他们极好相处。”   叩门三声,宅子里传出个小孩子声音:“来了来了!”朱红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个模样甚可爱矮个子小胖墩在面前怔了好半晌,愣然招呼了穆临简一声:“小叔好。”   顿了顿,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突然,他眼中有异彩乍现,转瞬即逝。下一刻,他猛然扑入我怀中,嚎啕大哭道:“小婶!!”   我悲催地抚了把额头,看了看地上圆墩墩倒霉园子,柔声道:“呃,小久是吧?我是你小眉婶婶。你瞧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哭别难过了啊。”   园子一愣,顷刻松开我,跑到我身旁拉着我手,一边愤怒着仇视穆临简道:“小婶我不是在自己难过,我是在为你难过。”   我一愣:“为我难过。”   倒霉园子拽了拽我手,将我朝他身后象征性一拉,伸手挡在我面前,对穆临简怒道:“小叔你别装蒜!我瞧见小婶裙子上有泥痕,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冲动忍不住,在外面就把她给那什么什么了?!”   第32章   我有点发懵,茫然看着穆临简言笑晏晏地蹲下身。   他伸手抚了抚倒霉园子发,淡淡道:“那又怎样?”   我彻底呆了。   倒霉园子个头极矮,还不及我腰部,圆墩墩模样,闪忽忽眼。   他瞅瞅我,又瞅了瞅穆临简,嘶声嚎道:“你太坏了!我憋了这么多年都没碰过我小婶!你敢碰我小婶!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宋小久仇人,我跟你势不两立!”   语毕,倒霉园子做出一脸悲愤状,抓起我手便往屋里拉去。   我刚被他拖着趔趄走了两步,另一只手忽地又被人牵住。穆临简一把将我拽入怀中,皮笑肉不笑地理了理我发丝,柔声道:“眉儿是谁人?”   我一愣,将他推了推:“你怎得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岂料这宋小久,根本不是一般小孩。   我话音刚落,他三步并作两步摇晃到我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我小腿继续号:“小婶,我不计较,你被小叔碰了我也不嫌弃你。你跟着我,往后你跟着我过!”   倒霉园子可劲儿拽着我小腿,偏生穆临简还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我浑身上下忍受着被二马分尸痛楚,脑子里一片混乱。   幸而这时,屋内有人听到动静,疾步迎了出来。   这厢出屋是一个身着素衣妇人,面目生得很美,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她远远望了我一眼,在院子中间顿了顿,复又迎上来,就着倒霉园子耳朵呵斥道:“你小叔女人你也抢?看我不打折了你腿!”言语间,素衣妇人又匆忙朝我点头一笑,与穆临简道:“晚饭早做好了,还不将小眉儿带进来。”   我跟在素衣妇人身后,一边走一边琢磨。   穆临简这一家子委实神奇。看这光景,素衣妇人应当便是倒霉园子娘亲,穆临简家姊景霞。我记得穆临简与我提起往事时候,曾说闫三两一直喜欢他家姊。   思及这一层关系,我不禁抬头拍了把额头,心里顿时充满了对香艳八卦期待。   晚膳设在正厅。洛姥姥与闫三两早端坐在桌前。见我与穆临简进了屋,闫三两又红了眼眶,洛姥姥小个子小脸,人倒是颇和气,径直招呼着我与穆临简坐去她身旁。   景霞甫一松开倒霉园子耳朵,园子便一溜脚往洛姥姥身上爬,一边爬一边恶人先告状“姥姥姥姥,小叔跟我抢小婶!”   洛姥姥“呵呵”笑了两声,理了理园子小辫子,答:“他不是一直跟你抢着你小婶么?抢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抢回来,算了吧啊?”   我闻言,又狠狠晕了晕。   小园子愣了愣,“啪”一声将筷子朝桌上一拍,蹲在地上摆出一副不饶人脸色,不说话了。   一人向隅,举坐不欢。   众人默默吃了一会儿。景霞忍了半晌终于没忍住,筷子一拍冷言道:“宋小久,你昨个儿溜去镇口调戏罗寡妇还不够,今儿又开始跟你小叔抢小婶,你越发有本事了啊。”   倒霉园子以手支颌,郁郁道:“我六岁那年就瞧上小婶了,是小叔插了一脚横刀夺爱。再说了,三两爹爹也说,漂亮女人都是用抢,不抢就没了。”   景霞瞪大眼,闫三两道:“霞霞,我跟小久亲,所以他唤我爹爹。”   倒霉园子再看穆临简两眼,恶向胆边生,溜脚跑去景霞膝下,又道:“娘亲娘亲,我只要小婶一个。漂亮女人我见多了,没人比得过小婶,你帮我跟她提亲,她跟了我,保准吃香喝辣。”   景霞还未答话,但闻“嗒”一声,穆临简将茶水一放,笑道:“你眼光不错,就是动作慢了点。”说着,他忽地伸过手,将我往他怀里一揽,又笑:“最漂亮女人给我做娘子了,你再物色物色去找第二漂亮。”   穆临简语气本是半开玩笑。岂料这话入了倒霉园子耳里,竟被当了真。   园子面色一阵白似一阵,跳着脚就立在椅子上大叫:“可你对小婶不好!小婶当年那么劝你,你偏不听,偏要去做那个副将军,打仗有什么好?!若不是你,小婶也不会死,镇里那么多人也不会死!”   此言一出,屋中忽地静了下来。穆临简揽在我身侧手僵住,慢慢松开来。   须臾,屋角烛火突然爆了一声。   景霞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拉拽着倒霉园子,一边朝我赔笑道:“这孩子一激动就容易胡说,小眉儿别介意啊别介意啊。”语毕,她赶忙将倒霉园子抱出屋去。   屋内气氛仍旧尴尬,闫三两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临简,筷子一放勉强笑道:“我去看看霞霞跟小久。”起身走了两步,他又添了句:“小久这孩子爱说胡话,你、你们都别往心里去啊。”   我将思绪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几分因由。待我再抬头去瞧穆临简时,却见他脸色惨白早没了血色,唇角有些发抖。   我心中一沉,忙拾了个空碗舀了汤递给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个小孩子计较。日后你多让着他点,我总是跟着你,向着你。”   穆临简神色一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目色有些涣散,须臾间,又望了望我端在手里汤,勉力笑了笑。   可他没有将汤碗接过,叹了一声,独自出了屋。   本来热闹房间寂静下来。茫然间,我只好望着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旧笑着,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个儿吃。”顿了顿,她又回头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心里愧疚得很,总不敢回这个家。”   夜里寂静,月色中天。前几天,穆临简还略微兴奋地与我说,六月六见姑姑,我想他定也没料到,回家乡第一天,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结果。   景霞带着小久回屋歇着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穆临简倚在一棵枯木旁。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顿了顿,上前一步唤了声:“临简。”   穆临简身形动了动,抬起头来。夜色太迷蒙,我瞧不清他神色。但我晓得他有些难过。   我又走近了几步,抿了抿,终是唤道:“景枫。”   穆临简浑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将我看着。   我讪讪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坟前,你我……我瞧见墓碑下小字了。写是‘夫君景枫’。何况三两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停了一下,我又补充道:“其实没关系,你是穆临简也好,是景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关系。”   夜风凄莽,穆临简苦笑了一声:“不问我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问了。”想了一下,我又说,“其实不是我不想问,你晓得,我就是个八卦性子。只是我怕问了以后,万一发生什么变数怎么办。等、等日后我们辞了官,成了亲,你别忘了告诉我。”   穆临简沉默了看了我一阵,忽地走近两步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他将脸埋在我脖颈间:“当年……我也不想,我也没料到会变成那个样子。本来你……本来小遇,小遇也劝我,让我守住家乡,守住亲人就好。可我偏不,瞒着她,投诚窝阔……”   我有些无措,只伸手慢慢地抚着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战,我常常听莫子谦提起。他说,若不是当年景枫将军假意投诚了窝阔,那战争也不可能那么快结束,毕竟窝阔兵力比我们强那么多……”   “不是!”穆临简哑然道,“窝阔兵力虽比我们强,但他们跋涉来到北荒,很快会断水断粮。我若、我若能稳住性子,与他们再周旋些时日,待莫老将军援军一到,北荒、北荒将士,百姓,都不至于牺牲了……眉儿,你没瞧见那时北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错,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凭着一己功勋挤进朝堂,想要……”   他声音低了下去,夜风盘旋声却益发清晰。   我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我知道,假如因为一个错误决定,而葬送掉无数条性命包括自己最爱人。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会消弭。   可现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品师,亦非那个果断睿智穆临简。   回忆里边缘地带被触及,无论何人都会惊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军谋略,但我晓得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你以为最好决定,下一刻便变成一招死棋。有时候,你以为是退无可退了,下一刻却又能枯木逢春。无论当年你做出什么决定,可是起码,你结束了战争。若你觉得自己错了,或者,别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总还跟你站在一边。”   “景眉……?”穆临简低低道。   我点了点头:“嗯,嫁夫随夫姓,往后等你娶了我,我就叫景眉。”   再没了声音,良久,我脖间一阵温热,我才知道原是他流了泪。   穆临简松开我。我借着月色瞧他,才发现他眼眶没有红,只是脸颊边有一道清痕。他与我道:“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就好。”   我点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穆临简忽地又唤了声:“眉儿。”   我回过头,看见他在夜风里朝我笑:“眉儿,我爱你。”   第33章   夜里风声很大,我几次推窗探看,只见夜空云层翻涌,早将月色掩去。   想来又是一场急风骤雨。   躺在床榻上合上眼,一团迷乱中,唯有穆临简先才一副惨白脸甚为清晰,还有他脸颊那一道清痕。   我没再出屋瞧他是否回房。其实他要一个人呆着也好,风雨过后,明天定有大晴天。明天我还陪着他,我还要养足精神,揪着倒霉园子跟他赔礼道歉。   脑子里又浮现从前总做那个梦。   梦里竹外花浓,他挑扇朝我一笑说,打洒了你这壶万世流芳茶,我当以一生情醉作赔。   我说他少说了一个酒字。   他却说,没有少,一字不差。   我知道那些真实几乎可以触及梦境,其实是我失去回忆片段。我也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英景轩,否则我当年,也不会那般竭斯底里地要嫁给他。   可如今再忆起这场梦,独有那万世流芳茶与一生情醉酒,令人欷歔感叹。   今夜一场不欢而散,穆临简悔与泪,突然让我明白,与其万世流芳,不如一生酒前花间老。   毫无头绪地想了许多,夜更深了几分,将睡未睡之间,忽听屋门一动。   我爬起身来定睛一瞧,进屋人是景霞。   景霞笼着一团烛火,朝我淡淡一笑便坐来我床边。我忙挪了挪,给她让出些位置。   她端着烛火瞧了我好半晌,笑道:“枫儿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你晓得他是枫儿了吧,今晚来了这么一出,你合该知道了。”   我点点头:“嗯,他说过,我跟柳遇长得像。”   景霞叹了一声,又问:“那你介意吗?”   我想我要说不介意,那摆明了是骗她。可柳遇一个亡去人了,我若跟她计较许多,这又显得我忒不大气了些。毕竟现在喜欢穆临简人是我,心疼穆临简人是我,被穆临简保护着爱着人也是我。   我讪讪一笑,道:“临简对我好就成,别想太多了,反而惹自己不开心。”   景霞默了一会儿,复又道:“我跟你说几桩过去事儿,成吗?”   我没拦着。   景霞道:“其实现如今,你眼前穆临简,他脾气比起往常已经收敛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北荒战事,真真切切将他伤着了。从前景枫,脾气比现在大许多,做事也冲动,但心思单纯得很,也十分善良。”   “后来他遇见了小遇。小遇本是三两捡回来丫头,枫儿可好,冲进院里就说闫三两强抢民女。于是两人缘分就这么结下了。枫儿性情虽不好,遇事又不耐烦,那些时日总明里暗里地跟小遇挑刺。小遇脾气跟你一样好,知道他挑刺,也就让着他,还正儿八经地去问他原因。”   “你说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枫儿看上小遇了。两人这么一来二往,也就好上了。枫儿脾气虽不算好,偏生小遇可以包容,加之他凡事都为小遇好,两人感情其实是极好。”   “对了,也有脾气大时候。镇里一个姓周书生,不晓得小遇跟枫儿关系,以为他们要好是兄妹。小遇长得漂亮,那周书生见了极喜欢。一不做二不休便来跟小遇提亲。后来枫儿知道了这事,气得去把周书生打了一顿不说。这事原本也不是小遇什么错,他气得三天三夜没理小遇,任凭小遇怎么哄他,他都不张口说一句话。到了第四天,还是小遇出门时摔了一跤,胳膊肘磕出了血,他才急得跳脚,松口与她说话。”   “枫儿顽劣,亲事本来定在夏末秋出,那年暮春,他便带小遇去香合山,两个人对着跪在山尖尖上便拜了天地。回来后,他便将小遇当自己媳妇儿了。可好事多磨,没过几日,京里就传来消息,让枫儿做副将军。领兵去打窝阔。”   “小眉儿,你只晓得景枫便是穆临简,十八岁做了师,半年后辞官,独自来了北荒,二十岁以景枫名字领兵出征。可你不晓得,景枫与穆临简,穆临简才是他化名。景枫,是他本来名字。”   “当时枫儿要去做将军,小遇也没拦着,只说在家里缝好嫁衣,等他回来。可战事越来越严峻,小遇晓得形势之后,便劝枫儿,让他带着香合镇一镇老小离开,反正援军也是回来。可是枫儿好大喜功,非但不听,还自个儿假意跟窝阔投诚,想要摸清敌方势力。”   “因这事太过危险,枫儿不想将小遇卷入其中,便没有与她说实情。可那个时候,小遇虽是晓得枫儿叛变了,也没有怪他,而是一个人抱着枫儿送她琴,跑去战场去找枫儿。她说她还想竭尽全力劝劝枫儿,或者,只是再见见枫儿,可是那场战争后……”   我知道。那是昔日北荒一战,最后一场战役。副将军景枫叛变投诚窝阔后,临时再带着数千名将士加入瑛朝大军,我方势力大振,与敌军决一死战。是时尸横遍野,几乎无一人生还。   我抿了抿干涩唇,哑着声音道:“也难怪临简会这么愧疚。”   景霞咬了咬唇,忽地抬头看着我,目色灼灼:“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晓得战争局势千变万化,结果这样惨烈,决不是一个人责任。可枫儿这些年却一直自责,不瞒你说,他将我们安顿好后,便一个人去了江南沄州一带,今次带着你回来,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回家。他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   “原来枫儿脾气不好,做事冲动,我老说他老骂他。可现在……现在我这个做家姊,见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都积在心里,又觉得从前那个弟弟,像是不在了一般。”   “我现在想想,其实枫儿也就是脾气大了些,做事冲动些,心底还是善良,又很有担当。我从前老说他,真是我不好。可我现在想要让着他,又不知从前弟弟上哪儿去了……”   话近末,景霞垂了泪。   我瞧着窗外打下雨水,心底也一片苍凉,也不知静了多久,我说:“你弟弟还在,他现在面上虽平和冷静许多,心里虽也苦着,可他总也有忍不住时候。”我笑了笑,转头看着景霞道:“他跟我发过两次脾气了。一次是在永京时候,他没给我好脸色,一次是今天傍晚,他吼我来着。”   一滴泪径直从景霞眼眶里滑落,而她却抬手抚了抚我眼角,笑道:“傻丫头,他跟你发脾气,你还开心。”语罢,她又叹了一声,端起烛火道:“其实我与你说这许多,不过希望你能知道他心里苦楚,多心疼他一些,毕竟往后,陪在他身边人是你。”   “还有,关于小遇……”景霞忽地抬头朝我一笑,“小眉儿不如就将小遇跟枫儿事,当作是自己与临简回忆。这么装在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我想我终是无法将他人记忆化作自己。   我睡下时在想,天下男儿,多是想做英雄,要保家卫。可昔日景枫将军,见过烽火满天,见过战争惨烈后,如今求得片刻安宁也难。   离开永京前,莫子谦在墀台上与我说他宏伟壮志。青天艳阳,风声萧疏,子谦真真像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好将军,而他口里景枫,亦是那般闪着耀彩。   可时至今日,白云苍狗。再念及莫子谦,那便是鸿鹄安知云雀之志了。   我便是只不思进取,不爱攀登云雀,思来想去只琢磨着心里那点小九九,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失踪一回,失忆两回,欺君三年,也活得甚好甚有风情。估摸着往后穆临简与我一起,我尚可将自己运气分他一些,两人安居乐业。如此一来,我沈眉也可学着别家小姑娘,无事就伤春秋,叹华年,啧啧啧,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于是乎,今日这么前尘旧事故人搅和着一番跌宕起伏后,我入睡时哼了俩小调,心情竟是雀跃。再思及穆临简一句“我爱你”,只赚不赔,甚好。   因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日阳光极浓烈。我在房里收拾洗漱完毕,将将敞开门便呆住了。   倒霉园子圆墩墩地跪在地上,面色凝重。他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两碗粥,两双筷子,几碟小菜。见了我,园子哭喊一声:“小婶——”   我瞧瞧他,又瞧瞧他手里托盘,疑惑道:“你要跟我一起用早膳?”   倒霉园子立即苦了一张脸:“哪能啊……我昨晚被我娘亲教训了一宿,让我今早给你送早膳来,让我瞧着你跟小叔吃完,才许我吃东西。小婶,你快些去叫小叔起身,我要饿死了。”   我听了此言,心中甚欢喜,回屋取了一张凳子,淡淡扫了倒霉园子一眼,道:“走吧。”   园子立马起身,颠着小步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   待到了穆临简屋前,我将凳子搁了坐下,指了指身旁空地,说:“你在这里蹲着吧啊。”见倒霉园子愣神地瞧了瞧我,我又道:“你小叔昨个儿睡得晚,我等他睡足了起身。”   园子闻言,再愣片刻,哭嚎道:“小婶你不能这样,我十一岁了个子这么矮,已经很残废了,在这么被你们折腾下去,我往后床第不能该怎么办啊啊——”   第34章   我压了压心气,语重心长与园子道:“少年,须知床第不能这种事,你说了不算,你得试过才知道。”   团子闻言十分着急,跺脚道:“可现在没姑娘跟我试啊!”   我伸手在眉骨搭了个篷遮了浓烈日晖,上下打量他,笑了:“你一个十一岁少年,都还没梦遗过,试什么试。”   园子作出一副惊讶状,凑近道:“小婶,原来你这么懂啊。那小叔你总试过了吧?他可还举得?”   我一愣,正预备着自信地帮穆临简将这个问题回答了,身后门忽地吱嘎一开,穆临简含着笑意声音就在我脑袋顶上响起:“岂止举得?鹏程万里,扶摇直上,垂天之云。眉儿,你说是吧?”   我呆了刹那,“啊?”了一声。   岂料倒霉园子竟吃这一套,只见他将托盘往地上一搁,便朝穆临简竖起大拇指:“小叔,个中高手!”   穆临简再一笑,园子这回便服服帖帖地溜着小跑,将早膳给我二人送进房里。且,攀上长椅,恭敬坐在一侧,看我二人进食。   虽说我心底对园子昨夜刺激穆临简那几句话甚为不满,也想叫他吃点亏受点苦,记住这个教训。可倒霉园子毕竟年纪尚小,我也不好欺负得太过,便与他道:“行了,你自个儿去寻点东西吃吧,饿太久话,你日后若真得床第不能,指不定又要怪我。”   园子堆出一脸谄媚之笑:“哪能啊——,再说了,我今儿个是跟小叔赔礼道歉来了。”   穆临简手中动作一顿,抬头却先看向我,笑道:“没事了。”   我点点头,又朝打量园子两眼,慢条斯理道:“你说道歉,却也未摆出一丝悔过形容,真真无半点诚意。”   倒霉园子伸出肉呼呼小掌拍桌:“诚意?你等着!”语毕,他滑下长椅,一溜烟跑到穆临简身旁,从怀里摸出本小册子。   册子唯有寻常书卷一半大,颇厚实,皮上写着“子策”。   我不得不说,这些年我顶着男子身份,在莫子谦熏陶下,对某方面书画,也算博览浩繁卷帙。因此,倒霉园子甫一将这表里不一“子策”拿出来,我便颇有经验地抽了三口气,对穆临简道:“那什么,你别……”   为时已晚。   穆临简已然从园子手里将书册接过,随手翻了几翻。我斜着眼睛虚虚一瞄,“子策”书皮里,果真包裹着花里胡哨春宫图。   然而,见着是本春宫图册,穆临简只挑起眉头笑了笑,颇为淡定地又翻两页。园子得瑟地将脸凑过去,道:“小叔,怎么样?这可是我珍藏孤本,整个香合镇啊,仅此一本!”   穆临简点头淡笑道:“不错。”   园子闻言备受鼓舞,探头探脑继续道:“小叔你翻去八十一页,我觉得八十一页画得最精彩!”   但闻书卷哗啦翻动声,穆临简瞧了瞧八十一页,忽地勾唇笑了。   倒霉园子道:“不错吧,其余都是在屋里里,就这副图是在林子里。”   此刻已过辰时,穆临简将书册一合,浅笑道:“你这礼我收了。”   园子大喜,愈发往穆临简跟前蹭:“小叔,你真识货!”话一出,双眼却放着异彩。   我见园子这副模样,拾起筷子“铛铛”敲了敲碗:“无事献殷勤,宋小久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思?”   倒霉园子听了我话倒也不含糊,滑下长椅,撩了衣摆又是“噗通”一跪,一脸诚恳地瞧着穆临简,拱着小拳头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我见了他这副德行,不由在心底感慨。我朋友里,最要面子要数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杜修尝与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君上,跪父辈则已,别什么,切不可以乱跪。须知每跪一跪,便少了一分骨气。   我想若今日杜修在此,瞧见倒霉园子这般跪法,不是自个儿呕血而死,就是撩起袖子上前把这宋小久抽死。   我这么一思想间,则见倒霉园子三叩首已毕,殷勤地又替穆临简沏了杯茶,道:“小叔,日后在人前,你便是我小叔,在人后,你便是我宋小久新师父。”   我纳罕道:“那你旧师父是谁?”   园子将手一摊:“说起我这旧师父,这便有点复杂,不过既然小婶你现成了我师娘,你要听,我宋小久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待园子说完,我方才明白他为何说这事复杂,又为何他现如今落得这副德行。在我看来,他说这事,并非复杂,只是有点匪夷所思。   且说园子要拜这师父,不为武艺,不为文墨,只为那床第之事。   当年北荒之战结束后,由于尸体太多,香合镇便发了场瘟疫。疫病虽不严重,但景霞,洛姥姥,闫三两就把照顾镇里人活儿给担了下来。   彼时园子虽小,但因园子从来人小鬼大,所以将园子一人留在屋里,景霞倒也十分放心。当年园子确实未干过什么出格事,无非是在家与一只叫可可母猫以及它生小猫崽玩耍,很是天真烂漫。   后来到了春天,可可在门口叫唤两声,一窝又一窝地公猫便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门口。可可拣选一拣选,便会领一只公猫回窝做那传宗接代之事。岂料小园子却忒不知趣,如此这般,他也不避嫌。可可传宗接代,他便蹲在一旁,瞪大眼睛滴溜溜地看。   看了几回,园子并未觉出乐趣,但看着可可乐此不彼模样,他又十分困惑。   是以,一夜月黑风高,倒霉园子便揣着这个困惑,去寻了他三两爹爹。刚巧那夜,闫三两抱景霞不成,正自个儿在屋里酗酒。   园子也不犹疑,直直将困惑问出口。这一问,直接戳中了闫三两多年来憋屈。当时闫三两已有七分醉,也顾不得眼前人是谁,便拿出了一本春宫小册子,与之解说起繁衍生息香火之事……   再后来,园子得见可可传宗接代,自是有所了悟。他境界一拔高,干脆在可可面前点了三炷香,拜它为师父。   依园子话说,可可绝不是一般猫,简直就是一只猫神仙。   至从默默无闻地收了园子这个徒弟,可可益发勤恳地往窝里领公猫,且还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姿态,将毕生本事都传给了园子。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墙。待景霞发现这事儿,倒霉园子已然成了个小流氓,景霞一怒之下,便将可可与它猫崽,一齐赶去了镇东一户小院子,只日日送东西给它们吃。   却说这可可,倒也能随遇而安,搬去镇东后,日日领着它猫队在镇上四处游荡,打打野味,日子过得很有激情。   现如今,倒霉园子以为,一只猫能教他毕竟有限,是以,他决定拜穆临简这个货真价实男人为师,以此满足自己迫切求知心境。   我听完这事,倒也未觉得离奇。毕竟倒霉园子只在口头上耍流氓,跟莫子谦那等真流氓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只一个境界。   倒是可可这只猫,听说是当年柳遇拾回来夜猫。也不晓得柳遇是怎么养猫,都说家畜随主人,嗯,想那柳遇本人定然是个相当猥亵之人。   很后来很后来,我又问过穆临简为何要剥夺倒霉园子唯一珍宝——那本标着“子策”春宫图。   穆临简正儿八经道:“那本春宫我早八百年就翻过,着实无甚新意。但小辈跟我示好,我也没有推脱理儿,而且他还有点眼色,八十一页那副春宫图,是在林子边草地上,与早年咱俩在香合山上青涩第一次挺像。我觉得这宋小久是个可造之材。”   倒霉园子这厢拜完师,便心满意足地摸去膳房寻东西吃了,走前他才与我们道,景霞他们三人早起后,又去镇子里医馆帮忙去了。   我倒颇喜欢穆临简这一家子作风。主人家不因着客人到来而搁下手边事,日子该怎么过便怎么过。这样一来,我这个做客,也能住得自在又自如,且还心安理得。   午膳前,三两哥回屋取东西,见了我依旧哭了半日,抹了眼泪才道,因夏天来了,所以母猫可可八成是带着它一群猫崽上山避暑了,等过两日他得空,便将那可可抓回来与我见上一见。   然而此后两三日,景霞与闫三两却越发忙碌起来。战争过去近六年,给整个香合村留下创伤依旧无法抹去。我晓得景霞闫三两和洛姥姥留在这里,为这镇子人付出这许多,亦是为了做些弥补,帮着穆临简承担一些。   我觉得,也许这世上有些现实太残酷,但还好,有人这么善良与温暖。   有一日风很大,日光也很盛。倒霉园子忽前忽后地跟在我们身旁,穆临简牵着我在他昔日故土游走,时而沉默时而叹息。我摇着他手说:“临简,你家人真不错。”   穆临简终于笑了:“嗯。”   彼时天边飘来一片云遮了太阳,为巷子口挡下一片阴影。   刹那间,我忽地顿住脚步,怔怔地瞧着巷口空旷处。   风灌满北方边陲小巷子,云过日出,洒下一片华彩。我先瞧见一抹小小倒影,紧接着,一只灰猫便从墙根后慢慢绕出来。见了我它先是慢慢走了两步。而下一刻,它忽地嘶叫了一声,撒丫子便朝我跑来。   第35章   我今日才晓得,这世上原来有比表错情更悲哀事——会错意。   日正当空,我见那灰猫撒丫子跑,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北荒香合真真是块风水宝地,连孕育出猫对我也能这般热忱。   岂料那猫狂奔了数步,却在离我半丈远时忽然顿住,做出不屑状朝我喵了几声,悠哉乐哉绕去穆临简腿边蹭了蹭。   我愣住,茫然看着穆临简蹲下身。噙着一枚笑意在唇边,他抚了抚灰猫头,温声道:“可可,好久不见。”   可可听了此言,即刻做出一脸媚像,扑上穆临简膝头便团成一团,又软软地喵了几声。   我彻底震惊了。   我初遇穆临简时,只道他长了一张招桃花脸,很受姑娘们喜欢。后来去了朝合楼,不成想楼子里小倌们也对他颇为中意。今日在香合镇,我终于彻悟,原来既然穆临简这张脸既然招人喜欢,想来可可这等禽兽喜欢他,也是合乎常理。   可惜啊可惜,妾有意,郎无情,流水落花一段孽缘。   我这么一思想间,穆临简已然抱起可可小禽兽直起身来。我顺势望去,只见那小禽兽安逸地缩在它意中人怀里,正斜着眼上下打量我。   倒霉园子凑到跟前,恭恭敬敬唤了声:“师父好。”   穆临简笑道:“本来以为可可领着它猫队上山避暑去了,没想到它竟自个儿寻摸下来。想是闻着你味儿,知道你来了。”说着,他揉了揉小禽兽脖子。   这可可正对着我端出一副臭架子,未想被穆临简揉了两下,它双眼一眯又忘我地陶醉起来。   因我与它是初见,我也甚有礼地学着穆临简模样,朝它脖间摸去。   不料我才将将探出手,小禽兽立马伸了脑袋朝我厉声叫了两下。见我将手缩回去,榻方又才缩着头,往穆临简胸前蹭蹭。   见了这般情状,我心里又惊又喜。   记得两年多以前,杜修初来永京城一段日子,我日日领他上戏园子,每日必看两三出。且说那些戏码,出将入相总比不上儿女情长来得丝丝入扣。戏看得多了,我与杜修合着一总结,便觉得戏里儿女情长统共有几类:花前月下,春闺梦里,负心薄幸,以及争风吃醋。   因我彼时正扮着男装,以为自己一辈子注定孤家寡人,便万分不待见别人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小儿女戏码里,我独独好争风吃醋,紧张刺激又精彩。   后来我瞧争风吃醋戏码瞧上了瘾,总盼着日后有一日,自己也能来一出。我以为,自己在瞧过这许多戏码后,一定能争得很出色。   今儿个这般,真真是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纵然与我争风对象是只猫,然而借用倒霉园子一句话,可可这只猫绝非一般猫,而是一只猫神仙,勉强也可凑数。   想到这里,我立马整了整衣襟,作出一脸祥和笑,道:“哦,闻着我味儿就寻摸过来了啊,可可鼻子真灵,活似我家几年前不幸去世那条黑毛狗。”   此言一出,可可呆了呆,卯足劲儿往穆临简怀里钻。   穆临简一愣,纳罕地瞧着我。   我又笑道:“可可体型真富态,与我曾经养得那只狗挺像。不过它毛是黑,去世时只有三岁。想来可可生了这么多猫崽,赶得上做猫奶奶,年纪大了,毛也发灰了。”叹了口气,我抬头作疑惑状:“可可从前一定是一只黑猫吧?”   穆临简皱了皱眉,神色十分不解,答道:“刚拾到它时它就半个月大,一直是灰毛。”   我“啧啧”两声:“原来是少白头。”   话音刚落,但听可可呜咽一声,从穆临简怀里挣脱出来,蹭在倒霉园子脚下团成一团。   下午,我们三人一猫,便在这镇子里转悠。香合镇虽地处边陲,几年前又经历过一场争战,如今屋舍萧疏,镇中人几乎战争后北荒各地迁来幸存人,但这个镇子烟火气却极重,世上人家感觉,令人无端便觉着心安。   傍晚回家,闫三两上镇西给人瞧病去了,景霞打趣说,镇里人瞧见着她弟弟带着媳妇儿,合着小侄子与灰猫在镇上转悠,想问什么时候我与穆临简也真成了亲生个胖小子乖姑娘,铁定长得好看。   因下午仅仅挖苦可可三两句,它便已溃不成军,我赢得太轻易,不禁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失了兴味就有些疲惫,是以饭桌子上攀谈,我也未太过留神。   倒是可可,跟着我们晃了一下午,此刻耸拉着脑袋,一脸郁郁地在墙角喝稀饭,喝了两口便蜷起来要睡。   景霞见状笑道:“这猫委实奇了,从前甭管什么状况,它粘枫儿粘得忒紧,如今枫儿找了新媳妇儿,它也不随便蹭着枫儿了,这还真不是它作风。”   “可不是。”倒霉园子个子矮,坐在桌前仅能露出个圆脑袋,“不过这也不奇怪,下午小婶醋了,说可可师父来着。”   景霞一愣,笑道:“小眉儿着紧枫儿,连可可醋也吃?说什么?”   我与穆临简俱是一愣。我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得园子兴奋道:“小婶见着可可老往小叔怀里蹭,就说它又老又肥,先天残废,配不上小叔呗。”   我总算领悟到何为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话一出,但见桌上人都放下筷子,眼含深意地将我瞧着。我吞了唾沫,望了望窗外阑珊灯火,哈哈一笑,尴尬道:“四处转悠了一天,今儿个疲了,我先歇着去了啊。”   不等人阻拦,我即刻将筷子与碗一收,溜着小步子便往门外逃。   逃到门前,听见洛姥姥与穆临简说:“我瞧着小眉儿这模样,生怕你被人拐走连只猫也防着,是因着急要嫁你……”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溜回屋里也无事,我所幸往床榻上一倒,果真睡起大觉来。   因睡得颇早,不过半夜也就醒了。醒来时外面下着雨,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夏日急雨,打得窗棂啪啦作响,从缝隙处渗进来。我趿拉着鞋,正将窗户拉开打算重新合严实,却瞧见屋外檐下立了个人。   我一愣,喊了声:“临简。”   穆临简闻声也颇为诧异,淡笑道:“原来你没睡。”   我再应一声,连忙跑去给他开门。   门开了我才瞧清楚,穆临简手里还抱着湿淋淋可可。可可惺忪张着眼,懒懒朝我望了两望,甩了我一身水,屋外又一个火闪子。   穆临简进屋后,自个儿解下外衫替可可擦了擦水,又在我房里寻摸出一个平底竹篮。用旧毯子将竹篮子铺了,再将篮子放在我床榻跟前,他将可可放进去,笑道:“今儿你在这睡。”   我本以为可可恨我很得牙痒痒,未料穆临简将它安置在这么一个攻守解不宜地方后,它喵了两声,蹦进竹篮寻了个舒坦姿势竟真睡了。   穆临简瞧它睡下,将我往床榻一拉,掀开我被角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   屋里暗暗,衬得他眉目极温润,且他方才解了外衫,此刻就着一件深衣,坐在我榻上活像要他也要歇息在这边一般。   我一惊,忙爬上床掀了被子钻进去,在床上躺定,与他道:“那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穆临简一笑,忽地抢过一个被角也钻进被里来。他平躺下来,枕着自己手臂,似笑非笑地侧脸来将我看着:“谁说我要回去睡,我也在这里。”   我一愣,转身去定定地将他瞧着,试探道:“你莫不是听了洛姥姥一句我想嫁你,便决定今夜就跟我洞房吧?”想了一下,我又道,“诚然我答应过要嫁你,诚然我们也,咳咳,但我以为,洞房这事,还是等到成亲过后,你觉得呢?”   不等他回答,我又添了句:“再说了,今夜可可小神仙也睡在这。”   提到可可,穆临简眼中一亮,翻起身俯面看着我,笑道:“你下午果真是醋了?”   我呆了呆,老实道:“要说一点没醋也不大可能,但也并非多醋,我觉着这猫颇通人性,与它争一争挺有意思,所以便跟它闹闹,未料它也忒经不住风雨了。”   穆临简挑眉一笑,抬手在我脸上掐了掐,道:“可可哪里是经不住风雨?那阵子北荒一战结束后,我足有几月未曾跟人说过话,只可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隔三岔五便叼些好耍玩意儿来给我瞧。打仗时候,可可好些猫崽也死了,它虽颓丧但日子也照常地过。现如今,香合镇人都是历过战争灾劫,可活得最繁荣,还是可可。”   我抬手摸了摸他脸,道:“你们跟只猫比,自然不如它香火繁衍得快,它就擅长这个。”   穆临简又是一笑:“不管是人是猫,好地方总令人钦佩。今日你那般说它,它也未与你计较,并非因为它是个懦弱性子,是因为它喜欢你。否则依它性子,这一下午也不会老实地跟着我们转悠。”   我一诧,愣道:“它喜欢我,我怎没瞧出来?”   穆临简又是一笑,侧着身与我面对面躺着:“你知不知道我方才为何在你门外?今夜下雨,可可非要在你屋门前歇息。我见雨将它淋湿了,便将它抱回屋。不想半夜起身却没找着它,这才寻到你屋前,将它果又湿漉漉地缩在你门外了。”   我心底一沉,不由撑起身子朝床下望了望,见可可睡得正沉。躺下后,我讪讪朝穆临简笑道:“它这是将我当成柳遇了吧?”   穆临简环手搂住我,将被子往我身上一裹,忽地勾唇笑道:“睡吧,日后别吃飞醋。辞官后我们去江南沄州,到时我一定娶你。”   我点点头,又问:“你还没说今夜为何要睡在这儿?”   火闪子一阵接着一阵,将穆临简眸色照得几番明灭。   他一愣,面上露出些许尴尬,咳了一声道:“我想着,也许你雷雨夜易被吵醒,睡不踏实,便过来陪着你。”停了一下,他又将我揽入怀中,道:“睡吧,今夜不碰你,听你,等成亲了再碰你。”   将睡未睡时,忽地又想起前几夜景霞与我说话,我不由有点难过。隔着衣裳我朝他怀里钻了钻,喃喃唤了声:“景枫。”   不想他还未睡着,听了这声唤,身子猛然一僵。过了好半晌,他才答了句:“怎么了?”   “有一夜,景霞姐来找我,跟我说了一些你从前和小遇事。”我说,“她说希望我对你好些,还说不如将柳遇与景枫事,当作是沈眉和临简过去,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隔了好久,穆临简才又“嗯”了一声。   我又道:“不过我现在想,还好我不是柳遇,是后来才遇到了你。”   穆临简愣了愣,问我:“为何?”   “因为我听景霞姐提起你从前性子。其实我也晓得,你从前定不想现在这样,大多数时候温和沉静。我在想,若我将自己当成柳遇,便要看着自己喜欢人,因着一件事,从张扬威风脾性,变成现在这般,那一定会很难过。也不是说现在这样不好,可你刚才……可你刚才提起北荒一战后,你几个月未说过话,日日夜夜只有可可陪着你。我心里脑子里全都空了一下,我想是不是那以后,你就将从前脾气敛起来了,然后就变了。”   静夜沉沉,雨水声变小了。穆临简将我搂得更紧,他声音跟这夜色一样,也是沉沉,他说:“几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小遇,她跟我说过一句话。时过境迁,我始终记着那句话,所以我去了永京城,然后遇着了沈眉,开始心里在装着沈眉。”   我抬起头问:“什么话?”   穆临简笑道:“都过去了,日后等成了亲,你要想听,我慢慢说给你听。睡吧,养足精神再呆一两日便也合该回去将刘攘办了。”   第36章(修改+新内容)   翌日我睡醒,瞧见穆临简穆临简披着外衫坐在床沿,正在看手里握着一封信。   我纳罕,北荒香合是蛮荒之地,我与穆临简只在此呆几日而已,不知是谁竟把信寄到此处。揣着这个疑惑,我忙从床榻上爬起,探过头去,一看信笺落款,果真来头不小。   信是冯吕起笔,冯吕是“小核桃”本名,当今皇上贴身太监。   按说我与穆临简来姬州办案,圣谕应当经由刑部或者大理寺传达,这封信是宫中太监起得笔,可见是出了别事。   琢磨出这一层,我正打算问个究竟,穆临简见我起身,径直将信递给我,道:“清早罗主事快马加鞭亲自送来。得赶紧回去。”   我接过信,不解道:“那刘攘他们怎么办?”   “京里传来皇上口谕,将刘攘押解上京,关天牢。”穆临简步去桌前倒了杯茶喝,“和刘攘一并贪银子几个官留在姬州大牢。”   我一怔:“这事儿怕不该这么办吧。一来,刘攘判决,宫里只传皇上口谕,刑部却不给个准信儿。再说了,北荒这地儿山高皇帝远,等咱俩一走,姬州大牢哪里管得住那些弄权地方官,这还不是让他们逍遥法外了。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最后只押个人回去关大牢,别从犯都放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穆临简坐在桌前瞧我:“记得我与你说过刘攘贪银无数,家宅四处?”   我点点头。   穆临简将茶盏一放,叹声道:“没搜出来,一两官银,一张地契都没搜出来。”   我抽了口气,穆临简是一品师,而这案子,背后撑腰人分明就是当今圣上,如果这样也能查无所获,只有一个可能。我抿了抿唇,问道:“也就是说,贪银子并非是刘攘,而他背后定有别人撑腰。这个人权势熏天,以至于我们两来了北荒,也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穆临简一笑:“要说蛛丝马迹,倒是颇有所获,否则我也不会将那些个地方官留在姬州。”   听了此言,我这才明白穆临简将刘攘押解上京,是为了给姬州一群贪官造成群龙无首之像。这些贪官们失去了首脑,必定会阵脚大乱,从而露出马脚,将他们背后之人曝露出来。   好一招欲擒故纵。   我又道:“朝臣中分两派,若要论权势熏天人,那么刘攘背后人……是袁安?”   “是,但也不全是。”穆临简道,“若凭袁安一人,还做不到只手遮天地步,应当另有其人,我们要做,就是要把这个人,以及他谋划找出来。”   我再一怔:“谋划?”   穆临简道:“一个朝堂大官,贪这么银子做什么?银子若不用,无论是存在前庄还是放在家里,总能被人搜着,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查无可查?”   我恍然大惊:“你是说……造反?”   “是。”穆临简点头,“被贪银子没找着,说明他已经动用了这一大笔银子,也就是说,造反谋划,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是了,原来朝廷之上,一直分清流浊流两派。因有史丞相坐镇,袁安一人不足畏惧,而今年起,穆临简归朝,朝廷两派之间,有了分庭抗礼趋势。   多数朝臣以为,这抗衡之态,是因着穆临简加入袁安一派,所以为浊流添了助力。   今日穆临简这么一提,我这才意识到,今年起清浊流间日趋紧张关系,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蓄谋已久造反已在进行当中。   只是,若穆临简不是浊流一派中流砥柱,而满朝一二品官员,就只有那么几个,那站在袁安背后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想到此,我又嘟囔道:“原来你来姬州,是来办这么一桩惊天动地大事了。你怎也不早些知会我?就算我帮不上你,也还可以跟着一起兴奋兴奋。”   穆临简喝茶动作顿了顿,笑道:“原就没打算告诉你,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跟你说了也好,反正提个醒,回朝之后你多注意些。有我在,他们应当不会拿你开刀。”   我又问:“那造反人除了袁安,另一个人是谁?”   穆临简道:“我现如今有了几分揣测,还不敢确定。”停了一停,他神色忽地一变,带了几分莫测道,“说偏了,你赶紧收拾收拾,我清早已经跟三两哥他们打过招呼,一起用过午膳,我们便走。”   我听了这话,才忆起那封从宫里来,催我们回京信,展开了正要看,忽见穆临简将手便茶盏一搁,又来到床榻边捏了捏我脸:“回京后你得老实些,我每天都去瞧瞧你。”   我一愣,抬头见他外袍从肩头滑落。我连忙伸手去接时,他也刚好弯下身来,两人不慎撞了个满怀。   事有凑巧,正此时,屋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我与穆临简同时朝门旁望去,则见倒霉园子摇晃走了几步。他见我二人均未着外衣抱在一起,不由旖思顿起,一蹦三尺高,火速夺门而出,一边大叫着:“娘亲,三两爹爹,不好了!小叔把小婶睡啦!小叔把小婶睡啦!”   我抬手悲催地抚了一把额头。虽说我素来脸皮不薄,且又好寻些兴奋刺激之事,但我与穆临简毕竟还未成亲,倒霉园子这般将这种荤段子广而告之,着实将我刺激得有点过了。   再一看穆临简,他嘴角抽了两抽后,拾起落在地上衣裳,蹙眉扫了一眼我手里信,与我道:“我在屋外等你。”便也出门去了。   屋外阳光正盛,屋内却有些昏暗。我穿好衣裳,走到窗盼对着阳光看信。   信纸从我指尖滑落,我彻底呆了。   昭和帝让我与穆临简二人迅速回京,是因着宫里七月初四要大摆宴席——大皇子英景轩接风宴。   我在房里怔了半日,心中不安感越来越深。   今年一年,清浊流两派抗衡日渐激烈。年初先是师穆临简突然归朝。英景轩在外游历三年,此前无半点回京迹象,而今昭和帝却号召群臣,为他大摆接风宴。   我坐在床榻边,忽又念及在永京时,与爹娘,与莫子谦和杜修一同打发过光阴,也不知回京后,那样安宁时日还有多长。   更不知对于今时今刻时局之变,他们各自心里又明白多少。   倒是莫子谦,承他爹爹镇大将军衣钵,做了一名武将。   莫子谦为人虽时而吊儿郎当,但却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随史丞相,想要做名精忠报将士。凡事有两面,如今这状况,对莫子谦来说,也算英雄有了用武地。   本说是穆临简骑马带我走,然而用过午膳到屋外一看,闫三两却给我二人备了辆小马车,马车内堆小山,小山里是各类吃食,以及过冬棉衣,有件袍子甚好看,玄色带暗纹,穿在穆临简身上定然英姿勃发。   我见着这堆小山,才慌忙忆起包裹里那些一路淘来地方货,点点算算几乎全留在穆临简家里,顺道挂了个银子做铃铛在可可脖间。   可可今日极温顺,老老实实地跟在我与穆临简腿边,不蹦跶也不四处乱蹭,只时不时用爪子刨弄脖子前铃铛,再抬头来瞧瞧我。   昨夜穆临简说这猫喜欢我,我还不甚相信,今日见它这般模样,反倒有些舍不得它。   只可惜可可早在北荒有了子孙后代,若非如此,我与穆临简也可将它带上一起走。   这日太阳不烈,我换了男装着一身紫衫,风柳木槿扇握在手里,随着风一起晃。   临别不需多言。我觉摸着反正辞官后,我就是闲人一个,到时若想着谁,念着谁,就自个儿瞧瞧去,因而我也并未摆出一副多么不舍形容,简单与景霞三人话别,便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见洛姥姥笑着,景霞沉默着,闫三两哭着,母猫可可跳上树,蹲坐在枝桠上愣神地将我们瞧着,唯独不见倒霉园子。   若倒霉园子也在,那眼前这副场景,才真真叫做花好月圆。   不想穆临简驱车打马才走了两步,车后忽然传来倒霉园子扯着嗓子叫喊声音:“小叔——,小婶——,欸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啊——”   我与穆临简同时一愣。   穆临简跳下马车往后一瞧,讶异地挑起眉头。   我瞧见他这副神情,也好奇地跳下马车。只见倒霉园子今日用头巾扎了个发髻,背上扛两个背过,腿下系两个布囊,地上还拖着一个包裹,正蹒跚跑着,死命地往我们跟前赶。   待走近,他气喘吁吁地将浑身包裹囊子往马车上一扔,因个子矮,他跳了几跳没跳上来,便朝穆临简张开手:“小叔,抱!”   我纳罕道:“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倒霉园子抱臂往车轮上一靠,怨道:“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今天要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害我忙天荒地收行囊,也不知东西备齐全没。”语毕,他瞟我一眼,又道:“我晓得小婶你在京里身份是男人,放心吧,我日后叫你小沈哥哥,反正小沈跟小婶念法一样,好记。”   我语塞,默了好一阵才又道:“现如今,京里日子不一定有北荒好,你果真要去?景霞姐三两哥也同意么?”   园子道:“我说我在北荒呆着也没多大出息,不如跟小叔一起出去见识见识,再说了——”他双手一搓,两眼放精光,拽了拽我衣摆悄声道:“满京城漂亮小妹妹,还在等着她们宋小久哥哥呢……”   不知为何,看着此时倒霉园子,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杜修因着梦遗一事,被莫子谦打击得体无完肤一事。抬手在园子脑门上一敲,我道:“你就得瑟吧,回了京城,你小沈哥哥将你交个个中高手整治,看你到时还能不能横着走。”   倒霉园子双眼发绿:“个中高手?放马过来,尽管放马过来!”   穆临简一笑,抱起倒霉园子往马车里放了:“年纪轻轻,是该出去历练历练,”语毕,他又将我让进马车,掀了帘子对倒霉园子说:“到了京城,我不约束着你,你自己多去闯闯,摔了跟斗人长大,多闯一闯,你也就长高了。”   此言一出,马车内忽地静了下来。倒霉园子抿起嘴,皱起眉,作出一脸深沉状。   片刻后,他突然说了一句话。他说:“小叔,你人老好了。要不你别跟小婶好了,你跟我好吧。”   我一愣,一呆。不想穆临简只当这是玩笑话,再温润一笑,打马驱车。我探身上前,将车帘拉得严实,回身便拎起倒霉园子衣襟,一字一句与他道:“回永京城后,你不许住师府,跟我去住尚书府。”   倒霉园子圆嘟嘟脸上,两双眉毛动了动,森森地笑了:“好处?”   我也森森地笑:“否则你这辈子,注定与京城个中高手无缘,什么十八式,三十六式,你还是去梦里参悟吧。”   第37章   从香合到永京,途中在姬州停歇,捆了刘攘,布置了眼线后继续上路。因赶着回京参加大皇子接风宴,一行人马除了途中因暴雨困了几天,也并未拖杳,所以到了京城,才六月二十八。   穆临简注定是个劳碌命,回了京城当日,他便拉我赶去宫里复命。   昭和帝听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大手一挥说:“准了!”   我一愣,问:“什么准了?”   昭和帝振振有词道:“什么都准了,刘攘事,爱卿以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语毕,他扫了我与穆临简二人两眼,咧嘴一笑道:“明日轩儿回来,接风宴前先在宫中一聚,师也来?”   我听了此话不由怔住,英景轩回宫,先与宫里与皇族聚一聚,自是理所应当,可这里面参杂一个穆临简又是为何。   想到此,我不由朝穆临简看去,只见他闻言也锁了眉,目光在我脸上一扫,略一迟疑,答道:“臣遵旨。”   我本想着,待进宫复命完毕,要拉着穆临简一块儿回尚书府用晚膳。不料昭和帝却将穆临简留在宫里,说是有事相商。恨只恨我不是个宠臣,无法随他一道留下,只好凄凉瞅他一眼自个儿回家去。   待我回到家,家中别有一番风味。   园子作出天真状,承欢我爹爹膝下,与我爹一起笑得吭哧吭哧直打颤,杜修坐在另一端,铁青着一张脸。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咳了两声。好半晌,只我爹一人朝我招呼了声“回来了啊”。   我十分忧愁。   这三人对我视若无睹反应,仿佛我并未离京月余,而只是去了一趟如厕。我甚是神伤,慢慢踱着步子在杜修身旁坐下,与他一道把脸色青着。   好半晌,杜修才凄凉地唤了声:“小可哥哥。”   我答:“哎……”   杜修一脸郁卒地指着园子道:“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倒霉孩子?!”   我顺势望去,见我爹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气,倒霉园子此时已然蹲在地上,摔着短胳膊拍大腿,一边嚷嚷:“哎哟喂,乐死我了,乐死我了……”   我恍然大悟,想必我爹又将两年多前,杜修梦遗与癫痫一事,拿来与园子说道,叹只叹罪魁祸首莫子谦今日不在,否则园子必定笑得更加欢畅。   想到这里,我不禁朝四周望了望,问道:“为何没见着子谦?他不晓得我今日回来?”   杜修还未答,那头我爹爹便道:“小子谦?小子谦近日倒了大霉,被他爹莫启关在将军府里不准出屋,连早朝也不让上了,嘿嘿。”   我闻言心中一凛,细细问过,才晓得因这一月余,莫子谦与史云鹜走得太近,史竹月一怒之下,便怪责莫子谦,且找到了莫子谦爹,上将军莫启。   史竹月意思是,既然五年前,你莫子谦推拒了婚约,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丞相史府也不稀罕这桩姻亲,因而史小妹妹便是要再嫁人,也不定另挑人家。   且史云鹜已年过十九,而昭和帝也答应在朝堂才俊中,为她挑选一位夫婿。   事到如今,史竹月便希望莫启能管好莫子谦,如此他们史家小妹妹,也可清清白白地嫁人。   我以为,诚然莫启上将军若不管教莫子谦,史云鹜确然很有可能不清白,然而凭着莫子谦本事,史小妹妹也有可能已然不太清白了。再者说,这世上虽有好马不吃回头草说法,也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一说。   五年多前,小子谦也不知抽什么风,愣是连史云鹜面都没见着,便去睡了青楼;然而五年后,已然混成一身流氓气息莫子谦,却为着史云鹜摇身一变成痴情小郎君。光为着莫子谦这惊天动地变化,史丞相一家子,也可再考虑考虑莫少将军。   其实莫子谦虽时而流氓,但本性还是很坚定,一般不会受女子引诱。这一点,从我当年对他百般追求,他却浑然正气地在我眼前怒砸蚱蜢篓子,便可以看出来。   上将军莫启南征北战后,眼下已是一副淡出朝堂模样,唯独对莫子谦管教甚严。   在听了史竹月一番游说后,莫启劈头盖脸地便将莫子谦训了一顿。不料第二日,小子谦苍白着一张脸,便上丞相府负荆请罪。他说几年前,自己不娶史小妹妹,是因着一些误会,如今悔恨不已,决定这一辈子若非史云鹜一人不娶。   莫子谦在丞相府外跪着,史云鹜就在屋里跪着。莫子谦说非史云鹜不娶,史云鹜就说非莫子谦不嫁。可怜史小妹妹一副好脾性,如今竟被莫子谦玷污得这般偏执,真是好生精彩。   史丞相自是不愿管这桩事,换了身便服找小喜鹊吃茶去了。史竹月气炸了肺,差人将莫老将军找来,莫启气冲冲来了后,便将莫子谦抽打回府。   第二日,莫子谦就被关了。莫启因年迈,一月上朝不足五次,莫子谦这事一出后,他来了早朝为莫子谦告假,要让他禁足两月,又说自己可先顶替莫子谦官职。   从前莫老将军南征北战,管了天下三分之二兵权,官拜正二品镇大将军。莫子谦不过是三品平良少将军,手中只有万人北伐军而已。   因此,莫启来接替莫子谦职,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出于对老臣尊重,昭和帝也并未反对。是以我走之后不久,莫子谦便被关了起来,如今已被关了半月余。   不过他这一关,倒是稀奇得很。往常我也被禁足过,但也不过是不能出户。莫子谦这一被关,莫说是史云鹜,连杜修,我爹去瞧他,莫启也拒之门外。因而这大半个月,可说莫子谦,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莫子谦这桩事,我甫一听说,还只当是乐子。听到后来,却越觉得不对劲。一桩姻亲而已,闹到最后,却是将一个三品将军软禁收场,且如今朝廷状况,表面祥和之下内里早就波涛汹涌,要说这里面无甚阴谋,我铁定不相信。   回朝之前,穆临简便叮嘱过我,让我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我以为是这个道理,我本是女子,身上又背着欺君之罪。若去插手别人事,又或者在朝堂阴谋中插一脚,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牵连自己又牵连家人。   将这事说完,我爹与杜修也神色各异。用过晚膳,我将园子扔给杜修照看,便匆匆赶去了师府。师府外点着灯笼,一问小厮,穆临简却还未回来。   我在师府外等到亥时,第二日又去寻他,不料穆临简却是一夜未归后,第二日直接便去迎了英景轩。   六月二十九,京城是成日落雨天气,每到黄昏雨水停歇,晚霞将天际烧得通红。   大皇子归朝,早朝停三日,七月初四群臣接风。   穆临简却一直未回府。这三日,我日日去将军府,却没捞着半点莫子谦消息。   大皇子归朝,莫子谦软禁,穆临简进宫不出。我日也忧夜也忧,因而回京几日,我反倒瘦了些,幸而尚有杜修帮我照看着倒霉园子。   直到七月初二傍晚,师府来了位小厮,小厮传来一句话,以及一张字条。   “师大人在宫里忙着,让我转告侍郎,他晓得侍郎着急事,让侍郎莫要慌。”   而字条上,只写着三个字。   我将字条打开,即刻呆了,却也果真不急了。   ——英景枫。   我原先虽不晓得穆临简身份,但我也晓得他绝非出生一般。若非如此,他怎可能年仅十八便官拜一品师之位。皇族内,却总有几件不足为外人道事情,其中一件便关乎多年前去世凌妃,以及她留下血脉。   然而在得到这张字条后,我却并未过多地去追溯其中因由。   穆临简并未出宫,那么这张字条,必定是由宫中传出。皇城之内眼线众多,哪怕朝堂之上,早有人对他身份有所怀疑,然而他写这张字条再经由宫内传出,便等同于亲自把自己身份曝露于众。而这张字条,传到尚书沈府意思却是……   我甚欢喜,一夜未能成眠。   七月初三有早朝,我顶着一双熊猫眼起身,对着窗口将那字条看了又看,装在贴身荷包里这才上朝去。   这日昭和帝并未出什么幺蛾子。穆临简站得地方隔着我不远,瞧样子气色尚好。   因大皇子归朝,昭和帝在兴头上,一个早朝,众大臣都将要事压了下来,禀奏了些蒜苗鸡毛事。昭和帝端着茶碗,闲闲听大臣们唠嗑完毕,便喜道:“没事了?近日朕皇儿景轩归朝,你们想不想见见?”   此问一出,大臣们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拱手道:“想——”   昭和帝又喜:“传——”   大臣分为两列,为殿门让开一条道。浓烈地日晖倾洒入殿。须臾,门口出现一个挺拔修长墨青身影。那抹身影入殿,我眯了眯眼,正要努力去看他,却觉对面传来一道犀利目光,却是穆临简朝我勾唇一笑。我打了个寒噤。   正此时,英景轩忽然在我面前顿住,停了一刻后他再向前两步,参拜道:“儿臣景轩,参见父皇。”   我这才朝他望去,不禁愣了。   这孩子长得也好生俊朗,直直要赶上我家临简了。可悲可叹我与莫子谦当朝第一美男子称号啊。   第38章   我与莫子谦着实是一对苦命兄弟。   我二人虽一直被合称为“当朝第一美男子”,但因他与史家有姻亲,而我又是一名“断袖”,所谓这三年来,我们两人姻缘路可谓惨不忍睹。   幸而今年时来运转,我私底下与穆临简有了一腿,莫子谦也勾搭上了史云鹜。   这本是两桩皆大欢喜事,然而这世上,有得必有失。   现下,我瞅着这个英景轩,再望了望不远处穆临简,认命地想,作为“当朝第一美男子”我与莫子谦,委实可以功成身退了。   诚然我扮作娘子有些娘气,将“美男子”称谓让给英气十足景轩景枫兄弟也无话可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昭和帝这般不靠谱皇帝,何以生了两个长得如此靠谱儿子。   因英景轩是储君不二人选,这厢他参拜完毕,将三年游历略略一说,一干朝臣无一不夸赞,无一不奉承。   我瞧了一眼穆临简,见他正看着我,我连忙咳了两声,整襟站直。为表明自身立场,纵使旁人阿谀万千,我只拿一捧真心向郎君。   未几,朝臣们拍完马屁,英景轩忽地看我一眼,转而就向昭和帝道:“儿臣初初归朝,虽看过不少奏折,但对几桩朝廷大事亦有疑虑之处,因父皇政事繁忙,不知可否请一位大员,于这二日为儿臣具体讲说,除虑解惑?”   这话一出,我不禁朝后退了半步,则听殿上昭和帝喜道:“哦?皇儿如此忧心政事,朕甚欢喜。你自个儿挑一位吧。”   朝堂上一片静默,须臾,才慢慢响起英景轩声音:“那就——礼部,沈侍郎吧。”   我脑中嗡得一响,不禁抬头怔怔然去瞧他。英景轩一副五官生得极好,且比穆临简还柔和几分,又因他笑得十分和气,竟让人不知如何回绝。   回京城前,穆临简告知我英景轩归朝消息时,曾叮嘱我要老实点。现如今这状况,非是我不老实,而是这世道太令人伤心了。   我别过脸去瞧一根蟠龙云柱,打算作神游太虚状。不想此时,寂然无声地朝堂上,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沈侍郎与臣一样,刚从北荒姬州归朝,对近日朝堂之事,怕亦有所不解,大皇子不如另择选他人?”   我一愣,刚回过头,便对上穆临简一道恨铁不成钢眼神。我腆着脸冲他笑笑,未想他倒也不与我计较,亦勾唇回以一笑。   英景轩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忽地一笑,与穆临简说:“不巧,本王所想了解之事,正好是姬州刘攘一案。此案疑点重重,我本想找师大人问一问,但念及师官拜一品身居要职,必定十分繁忙,所以只好问问侍郎,”他转过脸来,又弯起双眼,“侍郎不会拒绝吧?”   我尚未回答,穆临简便道:“既然大皇子本想找臣了解姬州一案之事,臣自是义不容辞。”   他们这二人这厢针锋相对,任谁都瞧得出来。倘若穆临简只是一名师,那么此刻必定有人出来为英景轩帮腔。如今无一人站出来,怕是朝堂之上,有不少人都晓得穆临简真实身份了。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身居师,数年前,又为何要去掉“英”字,化名景枫,去争战北荒。   殿上英景轩默了一阵,忽笑道:“其实本王择选侍郎,亦为着一些私事。”顿了顿,他又道,“毕竟眉儿当年一去世,本王便离了京。时隔三年,不过想找眉儿亲兄弟侍郎沈可,叙叙旧情。”   这话说得我心中一跳,忙道:“这、这不合适吧。当年眉儿虽嫁了大皇子,但三日后她回门便落水。按本朝风俗,她回门未归,也就是亲礼未必,加之这桩姻亲到后来亦不了了之了,眉儿她与大皇子,不过是有缘无分。大皇子不必、不必再牵挂她。”   我自知朝堂之上,不该讲这些儿女私情。但瞧如今这势头,满朝文武默着,昭和帝非但不阻拦,反倒瞧得津津有味。   英景轩顿了顿,朝我走近两步后,又笑盈盈地说:“眉儿她既然嫁了我,只要我一日不说废妃,她就还是我大皇妃。”   这时,英景轩一脸笑意地将我看着,穆临简面无表情地将我望着,殿上昭和帝声音沾满喜气:“如此,侍郎你自己以为呢?”   我扶了把额头,恨只恨这英景轩不早日归朝。奈何如今我已心有所属,是以他这朵大桃花,即便再鲜艳,我也是染指不得了。   我被逼无奈,只好步至殿前,撩了衣摆直直跪下,先磕了个头,便道:“禀皇上,臣有罪。”   昭和帝喜笑颜开:“哦?你有罪?”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穆临简,咬着牙道:“臣、臣其实对姬州刘攘一案,也不甚了解。这一趟,臣虽是随师一路去得姬州。然则这案子,其实是师一人办得,证据亦是师一人收集。臣最多帮帮腔,唬唬人,大多数时候,臣都在、都在游山玩水。”说到这里,我内心悲伤,抽了口气继续,“是以,大皇子要找臣叙旧尚可,要找臣问案子,那真真是找错了人。臣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语毕,我又磕了个头,忍了忍没忍住,添了句:“还望……还望皇上罚轻点。臣、臣能力有限,真不是不办事。”   我悲痛地耸着肩,过了一会儿,昭和帝开怀道:“罚你?那是一定嘛。”   我抽着嘴角道:“吾皇英明。”   “既然你能力有限,那就把四书五经各抄三十遍,七日后呈交殿上吧。”昭和帝更开怀了。   此言一出,我眼眶一热,想必是红了,继续抽着嘴角:“吾皇……忒英明了。”   “那刘攘这案子,依小沈爱卿之见,就推给师了?”昭和帝又问。   我愤愤然抬起头,朝穆临简英景轩各看一眼,道:“也不然。俗语说勤能补拙,臣自知无能,师大人要为大皇子讲解此言,臣也当在一旁听着学着。再者说,彼时若政事办累了,大皇子既然要叙旧,我等三人一起,也就把这旧,一块给叙了吧。”   言讫,我偷着左右各扫一眼,只见英景轩嘴角一抽,穆临简眉头一皱。   ……我不得不说,我有了种手刃仇人快感。   时值七月初三。七月初四夜是大皇子接风宴,因而叙旧审案,全全推至七月初四以后。   下了朝,我爹上前来在我肩上重重一拍,说了句“小可儿保重”便背着手,哼着小调,寻了小喜鹊要上他家逗鸟。   我甚凄凉地步至宫门,心里盘算着这几日,我因要想法子将莫子谦从将军府捞出来,所以当是抄不了多少四书五经。正巧倒霉园子长大了,合该练练字,因此他需得抄上一抄。   还有杜修,这位少年两次来神州学习中土文化,我因是个玩耍脾性,除了教他上青楼,便是带他逛戏园子。如今想来,我真是对他不住。既然今日有了这个机会,我也是时候要教杜修些真本事,督促他学一学四书五经了。   哦对,还有宋牢头。宋良初春时,在我尚书府叨扰良久,我一直未问他讨这个人情。他现在当了天牢牢头,又与一干囚犯相处甚为和谐。想来这些囚犯,在天牢呆了如此之久,定然已领悟到自己曾虚度年华,浪费光阴。为了使他们今后人生过得更有意义,我很有必要让宋良将他们发动起来,集体抄写四书五经,将自身修养拔高到一定境界。   我想宋良一定会答应我,毕竟天牢牢头是个十分辛苦官职,若囚犯们连四书五经都不抄,那证明宋良也无甚威信可言。身为朝廷命官,连威信也没了,便也可悲可叹了。届时我大可差一名画师,将宋良那张脸画上一画,再呈给昭和帝瞧上一瞧。想必昭和帝再见到这张驴脸,定会不甚唏嘘,不小心就会罢了他天牢牢头官职,给他一个更轻松官来做一做,譬如神勇小捕快?啧啧啧。   念及有这么多人要与我抢着抄那四书五经,我顿觉空虚,为丰富自己人生,遂抄着手,扬起头,哼一曲小调调。   不料我才哼到一半,穆临简忽然从沉箫城墙根后绕出来,似笑非笑将我望着:“你这副样子,莫不是见了大皇子归朝,欢喜所至?”   我愣了愣,凄凉看着他,磨着牙道:“若不是见你与他争,我何至于要自个儿认个莫名其妙罪,这下好,揽了三十次四书五经。”   穆临简不屑地扫我一眼:“便是一百次四书五经,你也有法子让旁人帮你抄得妥帖。”   我再一愣,讪笑着将他望着,只好默认。   穆临简抱臂倚着城墙根上下打量我,忽然浅浅一笑:“回来就没见着你,过来让我抱抱。”   我心底一跳,飞快地望了眼左右,道:“不好吧,这里怎么着也是禁宫外。”   穆临简瞧了我一阵,忽地摘了我官帽,伸手在我发上揉了揉,失笑道:“你竟想出这么个法子,让我与大皇子听你一块儿叙旧,把我气得。”   我讪讪走近两步,“你这不是没气么?”   穆临简见我这副模样,眸光一动,忽道:“不对劲。照你平时作为,对这样似是而非事,顶多不置一词。今日竟据理力争,还自个儿揽了一个罪名也不与大皇子独处。你这么做……莫不是有事求我吧?”   我怒极:“你当我是这样人?!”   穆临简不置可否地瞧着。   我再怒极:“你这是践踏了我真心!!”   穆临简笑了一声,挑起眉头,继续瞧着我。   我垂头吸了口气,沉痛道:“那什么,是、是有件事,要让你……拿个主意。”   第39章   禁宫墙根下小风儿呼呼地吹,穆临简满眼溢着笑意,他双手抱臂,五指在臂上轮番一敲,又挑着眉道:“说吧,什么事?”   我真有点不待见他这副“我料到你动机”神色,但求人办事,矮人一等,我着实不能与他计较,也只好道:“是莫子谦,前些日子他因着史云鹜事,被软禁在将军府,关了半月余也没个消息。”   此言一出,穆临简便敛了方才笑意。待我将莫子谦事与他说完,他一双英挺眉已微拧了起来。   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心忧:“可是真出了事?”   穆临简沉默了半晌,朝我点点头:“如你所说,莫子谦与云鹜之间,不过是桩小事,但因这桩事,却将一个三品将军软禁森严,实在说不过去。”   我道:“子谦虽吊儿郎当,但在朝廷之上,却追随史丞相一派,忠心耿耿保家卫。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恰巧在这时被软禁三月,被剥了北伐军军权,这一点委实蹊跷。还好有莫启上将军挺身而出,接了这军权,若落到乱臣贼子手里,那永京岂非危机四伏。”   听了这话,穆临简眉梢一动,调侃之色尽收。他沉默须臾,与我道:“需得把莫子谦救出来。”   听到这个“救”字,我心中一惊,顿觉事态严峻,忙道:“我这几日去了将军府数次,但好说歹说也见不着子谦,非但是我,我爹还有杜修想去见他,均未果。”顿了顿,我又问,“怕不是子谦招惹了谁,所以莫老将军才将他这般护着?”   穆临简默然看了我一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有个法子可以让他出来。”默了一默,他又浅笑道,“别慌了,回去歇着,我这就进宫去。”   语毕,他再揉了揉我发,将我官帽交还给我。   我拿着官帽,愣愣地瞧着他在巍然高耸城墙根下转身,风一阵一阵吹着荒草,吹着天穹白云,我忽然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唤了声:“临、临简。”   穆临简背影一顿,又转回身来,诧异地看着我。   我讪讪朝他笑着,说:“谢、谢谢。”抿了抿唇,我又道,“真,今年一年这么混乱,若不是遇着了你,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穆临简愣了愣,勾起唇角笑得柔和。   皇城墙根下,风声呼啸。穆临简长得极好看,温润英邪笑意似要在风声中发散开来。   我愣神地瞧着他,须臾也不知不觉笑起来,朝他招招手道:“你进宫去吧,我不回尚书府,我在这里等着你。”   穆临简看着我,忽而道:“过来。”   我一愣,“啊?”了一声,他却已走近,一手揽了我腰,一手勾住我下颌,府脸而来。   温热鼻息喷洒在脸侧,我脑中一乱,还未闭上眼,却见得穆临简眼中精光一现,他动作顿了顿,便将我松开来。   我正纳闷,却见他朝我后面看去,眉间微微一蹙,唤了声:“大皇子。”   我怔了一下,亦转身朝后看去。   英景轩一身墨青长袍,柔和眉眼中透着锐气,身材挺拔修长。他虽笑得十分和气,然这枚笑意,却冲不淡他身为皇子金贵之气。   他朝我二人走近两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临简,唇角笑意更深:“我都瞧见了。”   我心中一凛,转头怔然看着穆临简。   不料穆临简却是一副坦然自得模样,亦勾唇:“瞧见了好,事实正如你瞧见一般。”   英景轩眸光一闪,忽地开怀一笑,说:“英景枫,你争不过我。”顿了顿,他走近一步,目光中有冰冷笑意,“你还有什么没试过?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又或者,破釜沉舟?”   我不晓得英景轩所谓“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指是什么,但我能听明白,他言及“破釜沉舟”,说是五年多前,景枫为邀功,假意投诚窝阔,令北荒万千名将士战死一事。   这桩事,始终是穆临简心上抹不去阴影。而英景轩,抓住了这一点。   我转头去瞧穆临简,他听了这句话,果真脸色一白,半晌不语。   “你说,是皇位吧。”我道,“我晓得,历来皇子之间,都有着皇位之争。”   英景轩弯起双眼看着我,一双明眸如星。忽然,他摊开手,说了句先前穆临简说过话:“过来。”我一愣,呆然看着他,他又笑了,“暌违三年之久,过来让我抱抱。”   我还未来得及反驳,一双手臂便从身后将我紧紧环住,穆临简声音震怒且冰冷:“你别碰她。”   英景轩一挑眉,目光从我移到穆临简,“啧啧”两声讥诮道:“景枫,成大事者需得沉得住气,怎么几年不见,你肝火比往常以往烧得还旺?为了,沈眉?”   这话一出,我只觉穆临简环住我手臂一僵。他将我拥得更紧了些,沙哑着声音道:“你既然、既然要这江山,那眉儿……”   他话未说完,我心底便泛起一阵酸涩,头皮一麻便冲着英景轩道:“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会争个皇位而已。你既然晓得我是沈眉,那我也不瞒你。我沈眉虽不学无术,好歹读了些史书。像你这种争皇位厉害,一般都是大坏蛋。九曲小回肠,一肚子坏水儿。”   皇城西墙根,风过芒草。英景轩眯了眯眼,嘴角又绽开一枚笑,他忽道:“争皇位,也是一种本事,我做了这条龙,小眉儿可还愿意跟来做这只凤?”顿了顿,他又莫名其妙说,“但愿你这回没将人认错了。”   我一愣,尚还未回答,只听英景轩将话题一转,便与穆临简道:“莫子谦被软禁了,你方才,是要为这件事进宫?”   穆临简将我松开,看了我一眼,将我往身后拦了拦:“明日是你接风宴,想法子将莫子谦救出来,让眉儿与他见上一面,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英景轩一愣,看了我一眼,促狭笑道:“小眉儿怎也掺和进来了?”   “她没掺和。”穆临简将我往身后再一挡,“你少打她主意。”   “我去将军府。”英景轩再看一眼我与穆临简,忽道,“这事分三几步,我去将军府,请莫子谦明日来参加接风宴。如此当不会有阻碍。小眉儿,你明日见了他,向他问清楚状况,他若说什么,你务必记得,回来转告我们。另外……”英景轩顿了一顿,抬头朝穆临简笑道:“皇弟,摸清莫子谦被软禁因由,即便他不能再上朝,亦不能令他禁足在将军府内。另外,也是最重要一点,莫少将军手里北伐军军权,现如今虽然在上将军莫启手里,但我们亦要将这军权夺回来。”   穆临简倚在皇城墙根上。   英景轩离开后,他便倚在那里。   我将从前事都忘记了,更忘了那些年,我是怎样喜欢着像英景轩这样一个人。但今日,当英景轩出现在眼前,我能清晰地感到他身上悠游不迫,犀利果断王者气质。   我想,何必要和这样人争皇位。   天生悠游不迫,手段犀利人,往往亦不容易被人猜透。我能与景枫厮守,是因着他即便才智魄力过人,亦是个心思单纯,脾性耿介之人。   我见他倚在城墙上,我便也靠过去,在他身边倚着。   良久,穆临简忽地苦笑了一声:“一败涂地。”   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又说:“我母妃是凌妃。她是薨陨后被追封为妃,因而小时候,我只在宫里住过两年。不是以二皇子身份,而是大皇子伴读。”   “那时只觉别扭,后来出了宫,一人回了北荒,才觉得是心有不甘。十八岁时科考,我化名穆临简,中了进士便拿着母后玉钗进宫寻了父皇,想要争得师之位。”   “师之位到手了,英景轩却已然高高在上。我想着皇子继位,亦要看功绩,因而用了景枫之名,争战北荒。也因着想要这功绩,我才没有等莫启上将军援军,孤注一掷假意投诚,与窝阔决一死战。后来害死了这么多人,连……连最亲近人也不在了,我才忽然明白,或者这些年,自己为着义气之争,错失太多,亦付出太重代价。”   天边涌来层云,遮住残夏艳阳,穆临简深深吸了口气:“英景轩说得对,我没本事与他争皇位。手段不及他,做事太偏激。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破釜沉舟,做尽一切。可这世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现在才明白。”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有点儿茫然,怔了好久才去抓他手。碰到我手指,他回过神来朝我露出个苍白笑容,反手与我十指相扣,“不过,哪怕我再没出息,眉儿也不许跟别人跑了。”   我呆了呆,勉力笑着摇头:“我不跑。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有本事,姬州那么大案子也能查个究竟,还能领兵打仗,这不是谁都能做到。英景轩不过想做个皇帝而已,这世上有君有臣有百姓,不见得谁比谁更好呢。”   穆临简瞧着我,目色清凉如玉:“还记得我在北荒与你说话?”   我愣了一愣,诧然道:“哪一句?”   “我说,待我把永京一些事情处理完,我二人一同辞官,去江南沄州。”穆临简笑道,“其实也非大事。近六年前,因我一人之过,葬送了千万条性命。我这些年一直不曾释怀,如今朝廷有人造反,且牵扯六年前北荒一战,我年初以师身份归朝,亦为着查清这件事,哪怕能做些事情来弥补也好。”   “是啊,这世上,有君有臣,还有百姓,不见得谁比谁好。待事情一毕,我不要皇位,亦不做师,我们做对平凡百姓就是。”   我点头道:“嗯,我也觉得,做臣子老累了,昭和帝不靠谱就罢了。我从前以为英景轩是个靠谱,没想到他也如此不靠谱。”   穆临简瞧了我一阵,忽然一笑:“我看你也不太靠谱。”   我“啊?”了一声,他已然将我推了推:“回家歇着,我需得去寻一寻张大人。”   我回家时,一路都在琢磨着这张大人到底是谁,需得劳穆临简亲自去见。直到回到府门口,我才忆及这位张大人便是小喜鹊,亦是当年力保景枫将军前任丞相。   因第二日有大皇子接风宴,将将入夜,我便歇下了。   奔波数日回京,回京后又连逢大事,我这几日被耗得甚疲惫,连脑子亦有些榆木。夜里我思来想去,总觉摸着白日英景轩一番话很有蹊跷。   然则,我来来回回思想数遍,却也总想不出蹊跷在何处。   直至我将睡未睡,数次出现在梦里青衫公子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时,我才恍然坐起身,忆及英景轩话语。   ——争皇位,也是一种本事,我做了这条龙,小眉儿可还愿意跟来做这只凤?   ——但愿你这回没将人认错了。   想到此,我心底轰然一乱,手心也渗出汗液。匆忙中我披衣而起,趿拉着鞋便往我爹书房跑去。书房有一星如豆,我推开门便急问道:“爹,我失踪那两年,到底在哪里?”   第40章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失忆失得忒有智慧。   若换作旁人,遭遇两次事故,顶多先将前事忘了,再将前事记起来。而我却不然,我潇潇洒洒地忘记了生平最丢人一段往事,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我第一次失忆,据说是在十七岁时。   那是六年前了,北荒战事未起。彼时我爹因朝政之事除了岔子,被贬去善州,途经姬州时把我弄丢了。时隔年余,我爹再将我找着时,我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独独除了大皇子英景轩。   我爹将我从姬州带回永京,我便日日惦记着要嫁给英景轩,丢人事做了一桩又一桩,一哭二闹三上吊乃是家常便饭。   因我这厢闹腾有声有色,传至宫里,昭和帝与文皇后都以为,我对英景轩十分真心。恰巧大皇子也到了娶皇妃年纪,我二人算得上登对,因此我闹了数月后,成功攀上枝头做凤凰。   继而便有了我第二次失忆。那日是我嫁给英景轩三日后。瑛朝习俗,女儿嫁人,三日后回了门才算成亲礼毕。我三日后虽回了门,但我一回门,便落水了。   说来十分蹊跷,我与我兄长沈可,是一同落得水。我没死,他却丢了性命。   醒来后,我好巧不巧忆起了前事,却将我从十七岁在姬州,一直到我嫁给英景轩这一段记忆给失去了。   彼时尚书府一片忙乱。   因我兄长沈可,虽与我一同从湖中被救起,然他真正死因,却不是被溺死,而是被人下了毒,再推入水中。   我爹说,沈可是因撞破了袁安诡计,所以才被害。而袁安已然打定主意要加害我们尚书一家子。唯今之计,唯有我扮作沈可入宫为官。袁安因对沈可有所忌惮,便不敢轻举妄动。再过些日子,待史棠正式被晋升为丞相,便可将袁安一派打压下来。   当时我因想起了前事,又忘了英景轩这号人物,自然要与自家人亲近,于是打定主意扮作沈可,至此入了仕途。   而失去那两年记忆,便如云烟浮物了。后来我也时不时听我爹娘,或者听莫子谦提及我失忆那二年事。照他们话来说,那二年我活得忒丢人现眼,给他们都造成了很大心理阴影。   既然他们这么说我,我便不好将从前事问得更为具体一些。   因北荒一战之后,是英景轩领兵去收拾残局。我爹在姬州找到我之前,亦是英景轩先寻到我,彼时我受了重伤,昏迷在医馆之中,英景轩见了我,便告知了我爹爹。   待我爹将我领回京城,我便成了那副死活都要嫁给英景轩丢人样了。   我为人虽不算高尚冲淡,但也并非矫情。我一直以为,我失忆那二年,自己也忒做作了些,因而失去这段记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福分。   而今日,我将所有事情,前前后后连起来一想,才觉得自己这些年,兴许是全想错了。   也许我丢了一些最珍贵东西。   也许……也许那一年我从姬州归来,日日寻死觅活,是有因由可循。   毕竟我梦里有个青衫男子时常出现。   我从前以为我知道他是谁了,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   今日想来,其实不然,也许我一直都未真正明白他到底是谁。   书房里油灯暗暗燃着,我爹拨亮了灯芯,从书卷中抬头来将我望着。片刻,他笑了笑,拍了拍跟前椅子,招呼我过去坐。   夏日夜,无风。坐了一会儿便出汗。我爹帮我沏了杯凉茶,我捧在手里,不停地转着,又将方才那问题重复了一遍:“爹,我失踪那两年,到底去了哪里?”   我爹“欸?”了一声,端起茶盏,眯缝着双眼瞧我,森森笑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这副模样瞧得我寒意四起,忙乱中,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因、因英景轩……”   “啧啧,我就料到是因着他。”我爹拍了把大腿,双眼放贼光:“闺女儿,你今日瞧见大皇子,旧情复燃春心萌动?”   我愣了愣,答:“嗳?”   我爹登时摇头咂嘴:“可怜小简那苦命孩子哟……”   我再愣一愣,又答:“嗳?”   我爹探头凑近,曲指在我脑门上一弹,语重心长道:“闺女儿,你做人需得厚道些。既然小临简已然逾越礼教约束瞧上你了,你将一个大好男儿好生生逼成断袖,便要对人家负责。怎能见一个爱一个,昨日喜欢师,今日又喜欢大皇子?”   我呆了。   我爹见我呆住,自以为他教训得有几分道理,又道:“纵然你现下身份是个男子,但我见小临简对你很动了真心。日后若他能陪你辞官,就再好不过。你二人去个远些地方,也可过点寻常人家日子。至于大皇子,他人虽瞧着和气,但一心都在皇位事之上,你若要跟他,亦非不可,但做了皇后,日子怕没有寻常百姓逍遥,而他亦不能像小临简那般对你全心全意,你可想好了?”   我自然晓得我爹说很在理,但我这厢其实是来问他失忆之事,谁料我还未怎么开口,他便已经跑题了。   我本是怀着满腔激动,满腔情怀前来寻他,他这么一跑题,我跟着云里雾里绕了一圈后,心中热情全灭,只好问:“爹你就直接跟我说说,我失踪那两年,到底在哪儿?”   我爹听了此问,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形容,“哼”了一声道:“还能去哪儿,跟大皇子勾搭上了呗。”   我愣道:“我在姬州,怎会跟他好上?”   我爹再白我一眼,道:“谁知道你二人怎么好上。反正你在姬州受伤后,英景轩那浑小子才来与我说找着你了,让我去姬州接你。谁知你这丫头醒来后,寻死觅活了几日,便死乞白赖要嫁给大皇子。我们一家子祖宗十八代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思索道:“不对,我与大皇子,几乎从未见过。儿时宫中盛宴,我们也坐得远。那年我失忆了,大皇子即便与我好上,也必定不知道我是你女儿。”我抿了抿唇,又将心中疑虑理了一番,再问:“爹,你说我失忆那年余,会不会不在姬州玥城,而是去了北荒,跟另一个人好上了?而大皇子,大皇子是后来才将我找着。”   我爹纳罕地瞧了我一眼,道:“闺女,去睡吧,魔障了。”   我诚恳道:“爹,我真觉这事有蹊跷。你看,当年我在姬州事,你也不知道。我跟英景轩好上了,也是他一面之辞对吧?哦对,他当时具体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爹斜乜着我,一副嘲讽形容:“你也别将这事赖得一干二净。当年大皇子将你救了,可什么也没说。后来你死乞白赖要嫁他消息传到宫里,他这才认了你与他在姬州有过一段情,否则这桩亲事,怕是没这么容易成了。”   语毕,我爹再白我一眼,起身背着手便要出书房,走至门口,他忽又回过头来,道:“闺女儿,听爹,别再想着大皇子。改明儿你亲自去请小临简来咱府上吃顿饭。你爹我这几月也瞧见了,也听园子说了你二人在北荒事,小临简虽不及大皇子出息,对你却是一百个上心。再说了,他现在晓得你是个女人,昨个儿又将自己是英景枫字条传到我们府上,指名点姓要交给你。这不摆明了告诉满朝文武,我们尚书府,你沈眉,有他这个二皇子护着么?”   他再顿了顿,上下打量我几眼,满腔鄙夷:“我瞧着你从小就很不成体统,为人也不太靠谱。脾气虽好,但总爱使坏。模样虽好吧,但现在也扮了个男装,且言行举止跟莫子谦学得歪瓜裂枣乱七八糟。英景轩瞧上你也就罢了,毕竟他对你也不算太挂心。嘿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得穆临简也瞧上你了,还瞧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巴心巴肝,啧啧,可怜他一朵鲜花插在你这牛粪之上。如今这世道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言讫,他抖了抖衣袍,负手仰头,出门时再不看我一眼。   我一人愣神地坐在书房里,渐渐只觉胸口又一股郁气越积越厚。我将手中凉茶一饮而尽,再饮三杯,随即呆愣地出了书房。   将将一出房门,便见得前方有一不明圆状物晃晃悠悠朝我跑来,我定睛一瞧,才见得那是倒霉园子。   园子一见我,两眼便放起精光:“小婶小婶,今日我超了十页诗经,抄到最后一页,杜修哥哥终于夸我了。”   我尚沉浸在先时打击中自拔不能,只敷衍问了句:“哦夸什么?”   园子作害臊状:“他说,我现在很有进步,允许再练一百页。”   这可怜孩子,已然被杜修卖了。   我同情地抚了抚他头:“挺好,加油干,向三百页奋斗。”   园子闻言,脸一红,猥琐嘿然一笑:“我也是这个目标。”说着,他自眼风里偷瞄我一眼,又问,“小婶,你说我要一下子抄了三百页,杜修哥哥会很开心吗?”   我温柔地抚了抚他头,与他道:“小久,你杜修哥哥会不会开心我不知道,但你小婶我,一定会很开心。”   园子眨眨眼,一双眉毛动两动,森森笑:“那我抄三百页诗经,小婶给我奖赏好不好。”   我点点头,答:“好。”语毕继续往我屋子走。   谁料我在前面走着,园子便摇摇晃晃在我身后跟着。   待我到了房门前,他忽地羞涩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奖赏,小婶你劝杜修哥哥香我一口吧,或者给我香一口也成。”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朝前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联想到兄长沈可,我不由在心底叹,这尚书府还真是块孕育断袖风水宝地。可怜倒霉园子这颗苗子,在某方面本就发育得十分衰败,如今再弯上这么一弯,也算衰败得功德圆满。   可毕竟当初是我自告奋勇要让园子住来尚书府,也不知穆临简若晓得园子被调*教成这番模样,到底会不会气得吃了我。   我扶着门框,抽了两口气,转而对园子道:“小久,这个奖赏不成,你另想一个。”   语毕,我推门进屋,将桌上东西收拾了,点了烛火,打水来重新洗漱。倒霉园子在我屋外立了半晌,又纠结道:“那五百页,让我香他一口。”   我看了一眼,随即将朝服取出来,叠在床畔。   园子见我未作搭理,又慌道:“一千页,一千页一口!”   我倒了一口茶喝,随即步至房门前,与园子道:“回屋睡去,别在这有没,你小叔若知道了,到时候又要怪我。”语毕,我“啪”一声将门合上,朝床榻边走去。   园子在屋外挠门,边挠边哭诉:“小婶,那我随你,你说怎么着吧?我只要香一口,只一口……”   我闻言一喜,将门敞开一条缝,自己探出一头,试问:“那这样,你五日之内,把诗经抄上十五遍,成不成?”   园子看了我一眼,颇有些迟疑:“这也委实太多了……”   我再伸出一只手,作立誓状:“你若做得到,我保证事成之后,立刻将杜修捆了直接扔你屋里去,随你怎么着。”   园子眼神一亮,立马站直:“成交!”   ……如今这世道,真是太曼妙了。   因这般与我爹,与倒霉园子周旋了一夜,我倒在床榻上,便直接睡了过去。夜里忆得有桩心事未了,迷迷糊糊做着梦,总也睡不踏实,直至第二日醒来,我才想起那绕在心头,是我失去那两年记忆。   如今看来,我爹是不晓得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所晓得,便是英景轩跟他说。照英景轩从前说法,我失忆时,是跟他好上了。那年间他亦在姬州善州一带,后来北荒战事起,他带我去姬州时,因我受了伤,他无暇照顾我,这才去宫中请我爹爹。   可若真是这样,他今日又为何会说我认错了人?   然而,我若真是认错了人,也就是说,当年与我有过一段情人,不是英景轩,而极有可能是……穆临简。如果我梦里人是穆临简,也就是说,我就是柳遇。   但我若是柳遇,穆临简如今又怎会不认我?香合镇一家子,洛姥姥,三两哥,景霞姐,包括倒霉园子,又怎会不认我?   可偏偏,我与柳遇又长得像。   思来想去,如今这桩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我当年确然是与英景轩在一起,嫁了他三日后,因莫名原因落了水;第二种,我是柳遇,当年莫名其妙认错了人。   如果结论是后者,那么现在,穆临简便是在有心瞒我。至于他为何要瞒我,便是有他自己理由。   只是,如今我失去两年记忆,知道真相唯有两人,英景轩和穆临简。   可我能问人,只有一个,便是英景轩。   因为如果结论是第一种,穆临简不定不愿听我提及与英景轩过去;而如果结论是第二种,我真是柳遇,那么穆临简既然有心瞒我,更不会告诉我实情。   可是英景轩为人城府极深,狡诈多端,我若要问他,又该如何开口。   我在房里纠结了一天,终于在落日黄昏前,想出了一个法子,彼时大皇子接风宴,也正式开席了。   第41章   七月四日夜,暮雨初歇。   乾坤殿前,菊铺繁华,香飘十里。   这晚在名义上虽只是大皇子接风宴,但事实上,由于朝廷各派蓄势待发,这一夜,亦极有可能是大乱之前,朝堂最后一次盛会。   然而,即便情状如此危急,因我在造反勤王这桩事上,本就是个跑龙套,所以相比起其他朝臣忧心忡忡食欲不佳,我胃口十分良好。   朝廷盛宴,按规矩先上糕饼点心,继而歌舞起,声色和,与此同时,主菜便也按次端上。   这类筵席,唱主角儿除了皇上与皇子外,便是一干有实权一二品官员。   其余朝官,或是相互拉拢关系,或是寻个高官讨好。总之场面上是一派其乐融融。   因杜修与英景轩相熟,他亦随我一道来了接风宴。   不多时,杜修便合着英景轩穆临简一干人等喝酒去了。   我远远朝他们那一方人扫了两眼,尽是些朝廷重臣。   我自是不愿掺和到他们那一汤浑水里去,但也不愿呆在筵席上与其他朝臣寒暄,便自个儿兜了几碟糕饼,揣了一壶葡萄酿在怀里,往后花园摸去。   我今夜来宫里有两桩要事,一是将莫子谦拐出来,询问他这半月被软禁因由;第二桩事有点困难,因我需得背着穆临简,把今晚主角儿英景轩给骗出来,问问他我失忆那年间,到底是不是跟他勾搭上了。   英景轩是个办事人,昨日去将军府一趟,果真将莫子谦给弄了出来。与我相比,穆临简也算是个滴水不漏人,因此开宴前,我又托他给莫子谦传了字条,让莫子谦在筵席近末时,寻了如厕机会,来后花园泊仙池与我见一面。   我溜出筵席,抄小道径直去了泊仙池。   这是一个令我百感交集地方。今年暮春,我与穆临简第一次私会,便是在这里。   回想当初,我还因穆临简要娶我“牌位”饱受惊吓,现如今,哪怕他要将我往后坟地挖了来砌个鲤鱼池塘,我也二话不说。   唉,我真是搞不懂自己,也不过数月时间,怎么就变得如此勇敢,如此坚强。   我将早预备好布巾在地上铺开,又将方才兜得糕饼,揣得葡萄酿摆放在布巾之上。趁得月色良好,莫子谦未来,我正打算自斟自酌一番,不想不远处树影一动,顷刻间树下竟绕出一人。   我定睛一瞧,是方才跟在我身旁伺候小太监。因那小太监脸上有污痕,兴许是被宫里哪位主子教训过,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   小太监走近两步,迟疑唤了声:“沈哥哥。”   我一愣,这声音忒有些耳熟。   小太监见我愣住,又更走近了三两步,在我面前蹲下,再小心翼翼唤道:“沈哥哥,是我。”说着,他抬起袖口沾了些酒,朝脸上狠狠抹了几把。   原来那污痕本是涂上去,经这么一抹后,便露出史云鹜原本精致可爱脸蛋。   我见了是她,只略略呆了一呆,便琢磨出这因果。我抬起手肘捅了捅史云鹜,调笑道:“史小妹妹,半月没见我家小子谦思想得紧吧?可以啊,今日竟扮成个小太监混进宫来,怎么得想见他一面?”   史云鹜被我猜中心思,脸微微一红,嘿然笑道:“被沈哥哥猜中了。我特别、特别想他。”   都说情爱中人愚蠢似猪,我虽从前不太明白,但我今日瞧见史云鹜这副晕头转向模样,颇领悟出几分滋味。   我“啧啧”了两声,在原地盘膝坐下,逗弄史云鹜道:“你可知你家莫哥哥如今遭了难,不是说见就能见。我见见他,尚可随便寻个幌子。你要见他,又是个什么道理?我晓得,你今日不随你爷爷,你哥哥一道来这接风宴,而是扮作小太监混进来,便是为了能方便见他。可你扮作这副模样,若被人认出来,岂非又给小子谦添了一桩罪状?你可得想好了。”   史云鹜被我这番话唬住,抿紧了唇,一双桃花眼闪忽闪忽眨着,可怜兮兮地瞧着我。   我望了望天色,见时辰尚早,正预备再逗弄史云鹜一番,不料她此刻竟有了动作。   史云鹜将手探进袖囊里,摸了半晌,摸出一把扇子塞给我,诚恳道:“我也晓得要见子谦一面忒有些困难,所以我才扮成个小太监,先来寻沈可儿哥哥。”顿了顿,她又道,“还请沈可儿哥哥看在这般扇子份上,帮我这个忙。”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扇子。   按说莫子谦是我至交,史云鹜是他瞧上人。若史云鹜想见他一面,我帮忙便是义不容辞事。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我在他们心里,却是一个这般势利眼人。   我展开那把折扇摇了两摇,沉痛地望着史云鹜:“这是莫子谦教你用折扇来贿赂我?”   史云鹜点点头,又摇摇头,讪讪一笑道:“也说不上贿赂。子谦跟我说,沈哥哥一向喜欢折扇,但凡遇着什么不顺心事,展开折扇摇一摇,心情也就大畅了。我觉摸着今日这桩事,颇有些为难沈哥哥,便带把折扇给你扇扇风。”   我“哼”了一声,道:“你别替莫子谦打马虎眼,我晓得他不会说我好话。他这个人十分记仇,与你说这些,一定是因着我从前讹他十把扇子和一个玉坠子事。史小妹妹,这些事,皆皆事出有因。你沈哥哥我不是个多嘴人,因此莫子谦为何被讹,我也不与你详说,独独有一点,你需得记住……”我说到此,将扇子一收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塞与她道,“这扇子我不能收,你拿回去。我沈可绝非一个见利忘义,趁人之危人。”   听了我这番话,史云鹜眨巴了两下眼睛,抚了抚扇面,与我道:“沈哥哥,你真好。这扇子是我好不容易问爷爷讨来。爷爷说这扇面上,是前朝古越滦州一带画师画得槿柳图,还配了个早年和田玉,十分珍贵。既然你不要,那我拿回去还给爷爷也好。”   说着,她又将那玉坠子从袖囊里掏出来,往扇柄处挂去。   我看着那把绝世好扇子,又瞧了瞧那光润和田玉,心底挖凉挖凉一片惨淡。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关键时刻,怎能高尚?到手宝贝啊,我这么一高尚,就给高尚没了。   事已至此,我却也再不能巴巴地问史云鹜讨那把扇子,只好愣在原地发呆。   “沈可儿哥哥。”史云鹜又唤了我一声,“那你是同意帮我了?”   我心在滴血。   我抬手捂住双眼,与她道:“同意同意,那什么,史小妹妹啊,你将你那把扇子收起来啊。”   经了这么一桩惨痛教训,我再也没了心思与史云鹜开玩笑。待我略略缓过神来,月已中天。我拾了几个糕饼,又将酒壶给史云鹜递去,说:“你光等在这儿也怪无聊,与我一道吃些东西,喝点葡萄酿?”   不想史云鹜只瞧了瞧我手中酒壶和糕饼,谨慎地说:“这不成。子谦说,我现在既然跟他好了,绝不能跟别男人单独喝酒,单独吃肉。”语毕,她又羞涩地瞧了我两眼,“我晓得沈哥哥人特别好,但沈哥哥也是、也是……别男人。”   别……男人?   我悲痛地放下了酒壶,抬头与天边那凄凉上弦月对望,惨惨道:“那什么,你吃吧,我不吃了。饱了。”   不过多时,莫子谦便也来了。   今日虽是接风宴,但众朝臣并未着朝服,莫子谦一身玄色衣衫穿得英姿飒爽,独独脸色有些苍白。见了我与史云鹜在一处,他只略略一惊,出乎意料地并未调侃,径直与我道:“你回来几日了?”   我一愣,讶异道:“你怎连这也不知?我六月二十八便回来了,之后日日去你将军府,却总也见不了你。”顿了顿,我问,“子谦,出了什么事?你与我说,我有法子帮你。”   莫子谦闻言,眉间蹙起。须臾,他牵起一个勉强笑容,抬手揉了揉史云鹜发,问:“你好不好?”   他这幅形容,瞧得我心惊胆颤。   我自幼识得莫子谦,只见过他潇洒不羁,何曾见他做出这般无奈模样。   史云鹜眼中也闪过一丝心疼,顷刻她又嘿嘿笑了两声,“我很好,你好生照顾自己。我不嫁别人,等着你。”   莫子谦又笑了笑,仍是勉强形容。   “你说你有法子,什么法子?”他又转过头来问我。   我抿了抿唇,终是道:“也不什么具体办法。你也晓得,朝廷两方势力僵持不下。我与穆临简此番去姬州,顺藤摸瓜,查出了袁安一派造反阴谋。但造反一事纵然牵扯甚广,幸而如今大皇子归朝,师亦向着清流一派,我相信凭他二人,定可以保住你于水火之中。”   莫子谦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将我望着,眸色深不见底:“穆临简,你可晓得他身份?”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是景枫,本姓英,是当朝二皇子。”   莫子谦涩然笑了笑:“是,穆临简是景枫,而大皇子天纵奇才。我也相信,如果凭着大皇子与景枫才干,定可以保住我这个三品将军。”叹了一声,莫子谦忽道,“沈可儿,如今永京城危机四伏,将杜修劝回南俊。还有,我将云鹜交给你,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她。”   莫子谦语气中,夹带几分萧索,几分放弃意味。   我听得愣了神,顷刻才问:“你……不打算把你晓得事情告诉我?袁安一派蓄势待发,你将你晓得告诉我,我们尚可能阻止这场战事。你不是、你不是一心保家卫吗?难不成你也投诚了袁安……”   “我没有!”莫子谦冷声喝道,片刻,他声音又低下来:“你别问了,我走了。”说着,他挥袖一拂,便要转身离去。   我再一愣,上前两步抓着他衣袖,亟亟道:“你记不记得你从前与我说过什么?”   莫子谦顿在原地。   我咬了咬牙,继续道:“你与我说,我们兄弟两个,均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这么打发着混日子过。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但是作为一个臣子,无论怎么活,也得有担当。你还说,你们武将不如我们文臣这般拐弯抹角。你们武将只为保家卫,平天下。”   树影在夜风中沉沉地摇曳,月色将莫子谦身影在草地上拉得很长。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沈可,我……”停了一下,他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军权。你告诉大皇子和景枫,一定要拿到军权,无论是我手头北伐军,还是皇城禁军,或是别什么军,总之军权越大,胜算越大。”   我愣了一愣,问:“那你呢?你还预备着呆在将军府里?”   莫子谦看着我,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心中念头一闪,我恍然大悟,“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被软禁得如此森严对不对?你不是什么人都不可以见对不对?其实……是你自己谁都不想见,谁也不愿见,对不对?”见莫子谦仍旧沉默,我勃然大怒:“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会变得如此窝囊?!我……”   我话未说完,莫子谦忽然一把将我拥住。   他声音涩然沙哑,在我耳畔轻声道:“沈可,好兄弟。帮我好好照顾云鹜,我日后,回来娶她。”   我一愣,慌忙去推他:“云鹜就在身旁,你自己去跟她说啊,你这像什么话,你……”   “我只有、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莫子谦忽然道,“从小到大至交,只有你一个。我也,只相信你。”   言罢,他将我松开,再伸手抚了抚史云鹜头。   史云鹜呆呆地站在我身旁,眼中早已蓄泪,泪盈于睫,迟迟不肯落下。   “傻丫头。”莫子谦勉力浅笑,伸手抚上她眼角,“傻丫头,别哭。”   史云鹜抿了抿唇,也笑起来,露出两个动人梨涡:“不哭。”她抽了口气,“子谦,你今日来见我们,是来道别吗?你要……去哪儿?”   莫子谦再一皱眉,似积了千般不忍在眉间,他道:“我可能,会离开一些时日,你留在京城,好好听你沈哥哥话。”   身后有树稍晃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莫子谦沉了口气,最后说了句:“我走了,你们保重。”   玄色衣袍轻拂,夜色中,有群鸟扑棱飞起。   他转身一刹那,我头一遭觉得一切开始变了。哪怕我早晓得袁安一派有造反动向,哪怕穆临简提醒过我,造反一事已在行动之中,可我却一直作为一个局外人来旁观这一切。可是今日再见莫子谦,我才意识到,这场即将发生家之变,已经开始牵扯到我亲近人。   就像我与莫子谦,那段赏春宫,吃花酒,逛青楼日子,怕也要就此远去了。   我跟了两步,又愣愣唤了句:“子谦。”   莫子谦再一顿,却没有回头。   我轻声道:“大地春如海,男儿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我虽然常骂你混账,骂你流氓,可在我心中,真正子谦是这样潇洒。你莫子谦心底,第一,家第二,自己第三。所以我明白,无论遇着何事,你都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我、我好生照顾云鹜,跟她一起等着你回来呢。”   夜色明明十分清晰,但又好像苍苍莽莽地起了雾。我似乎听见莫子谦笑了一声,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了。   我愣然回过头,勉力笑着拍拍史云鹜肩,与她道:“方才子谦在,你一直忍着没哭,现在他走了,可以哭了。”   史云鹜呆了呆,再抬头来看我时,满脸都是泪痕。   我笑着帮她擦泪,勾住她肩道:“子谦托我照顾你,所以别怕,沈哥哥抱着你,你好生哭。哭完了就别哭了,别让你哥哥瞧见,嗯?”   史云鹜泪簌簌而落,沾湿我衣襟。我听见她问:“子谦哥哥走了,沈哥哥不难过么?”   我仰头看了天边月。   我上一次看它,是在悔恨自己错失了一把好扇子,心底一派惋惜。可生活偏偏这般出其不意,我这一次看它,却是在自己生平唯一至交好友离去之后,心底什么感觉也没了,只是空荡荡很荒芜。   “也难过啊。”我说,“不过子谦让我照顾你,所以我不能哭。我不能……在我身边人都想着去承担去肩负时候,置身事外。”   我不知史云鹜哭了多久。我就这么一直抱着她站着,我觉得这样挺好,当我开始担负一点责任时,便不会那么手足无措。   好久以后,我才从沉沉思绪中回过神来,彼时史云鹜已然没有再哭了,不远处树影间站了两个人,穆临简与英景轩。   我自是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但我瞧见他们,还是咧嘴笑了笑。   第42章   英景轩和穆临简出现在此,说明接风宴已毕,史云鹜也不便在宫中多做停留。   因我等三人本就决定在接风宴后,一齐去师府议一议莫子谦这桩事,所以大可以顺道将史云鹜送回家。   臣子私下晤面,本是万不应当事。这厢我们一皇子,一师,一侍郎凑在一块儿,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幸而史云鹜是个颇懂事姑娘,见了这状况,也不多问,只老老实实地保证,说不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半个字。   如今莫子谦走了,我少不得要在云鹜身上操一百二十颗心。她这副老实巴交模样,瞧得我十分心疼。但我晓得,她百般保证,均是碍于英景轩淫威。   英景轩坐在马车里,脸上仍是一副如常笑容。   我十分不待见他这副神情,因他这个人,无论遇到何事,喜忧,古怪着急,都端出这副悠游不迫形容,让人猜不透,又慎得慌。   穆临简一路也不多话,只暗地拢了我手,朝我疏淡一笑。   他这副笑容令我略微宽心。我在心底将自己眼光佩服了一把。   我虽不晓得,我失忆那两年是否真跟英景轩有一腿,但若此事为实,那我失忆将他忘了,再跟穆临简好上,真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英明一件事儿。   得到了离相府不远小巷子,英景轩忽然掀起车帘,叫停了马车。   这道理我懂得。因史云鹜本就是私自进宫,马车若停在相府前,叫相府一干下人瞧见我等三人,必定会兴师动众。   英景轩看了我一眼,说:“速去速回,我们在这里等着。”   深夜皇城巷子里空无一人。史云鹜身材比我还娇小些。她今日见得莫子谦离开,心情颇郁郁,只迈着小步子跟在我身旁。   我一路寻了些话与她说,也并未将她逗开心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   待到了相府跟前巷子,我才琢磨出一个颇上道话头,与她言曰:“史小妹妹,你也莫太难过,以我对子谦了解,他从前虽花心,但却从未真正喜欢过谁。自遇了你,他才是生平头一遭动了真心。所以你放心大胆地等他回来,只要他一回来,我保证,他做得头一桩事,便是上相府给你提亲。”   不想史云鹜听了我这番话,先是点点头,再是摇摇头,闪忽着桃花眼,与我说:“我晓得子谦喜欢我,一定会来娶我。但沈哥哥说子谦从未喜欢过别人,这话不对。”   我怔了一怔,笑道:“你这就太较真了不是?从前子谦在青楼里虽有些相好,但那些烟花女子都跟走马灯似,终不过跑个过场。”   史云鹜摇了摇头,诚恳道:“我说人,不是那些青楼里女子。子谦与我说过,他从前确确喜欢过一个姑娘。只是他和那姑娘有缘无分,虽是青梅竹马,但那姑娘自小便讨厌他。而他小时候,也没觉摸出自己喜欢那姑娘。后来等他觉摸出滋味,那姑娘却失踪了。待姑娘再被找着,却已经有了心上人,要嫁给其他人了。”史云鹜抿了抿唇,又抬起头来瞧着我,“子谦虽没指名道姓地说过这姑娘是谁,但我心里明白,他从前喜欢那姑娘是沈哥哥妹妹,眉儿姐姐。”   史云鹜眼亮晶晶得映着月色。   我呆了一呆,干干道:“不、不是吧。这话、这话子谦从未与我提过。”   史云鹜垂眸道:“我跟沈哥哥说这个,并不是因着我介怀这桩事。毕竟子谦他也说,过了这么久,从前喜欢也淡了,他现在心里装着,只有我一个人。我信他。可我有时候总想,自己是不是捡了眉儿姐姐一个便宜,若她还在,哪怕她现在已经跟大皇子在一处了,恐怕子谦对我,也不会这么真心。”   史云鹜再一抿唇,又喃喃地说:“沈哥哥,其实我、我从十岁那年便喜欢子谦了。因有一次筵席上,我瞧见子谦舞剑,我当时想,若能嫁给一个这么威风人该多好。当时筵席上,也有眉儿姐姐。眉儿姐姐抚琴抚得好,虽、虽然性情大大咧咧,但当真是明媚漂亮。我那时心里真挺羡慕她。不过、不过也只有她那样,才会配得上大皇子吧?所以从前那些年,子谦心里才一直装着眉儿姐姐。所以那时候,因眉儿姐姐失踪了,子谦听了要与我结亲,想也不想,便自个儿去青楼睡了半月。沈哥哥,你说,当初子谦是为了等眉儿姐姐回来,才故意搁置与我亲事吗?”   我愣了良久,终是笑了:“不是。一定不是。”我伸手揉了揉史云鹜发,笑道,“你口头上说不介怀,心里终是介怀这桩事吧?”   史云鹜抿着唇,不言语。   我又笑了:“其实那阵子,眉儿心里亦是有子谦,也是将这个人放在心里,一放就放了十七年。”   史云鹜抬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眉儿十七岁时候失踪了,回来以后,她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做出忒多丢人事。我想,眉儿喜欢那个人感觉,便是如今子谦心里装着云鹜感觉。”浅浅吸了口气,我说,“情爱这种事,总有些疯癫,总让人干出许多出格事儿。但我觉着,即便眉儿还在,子谦亦不会为她做什么出格事儿,但他肯定可以为了云鹜,把一切都豁出去。”   史云鹜闪忽着眼忘了我良久,问:“真?”   我点点头:“一定是真。”我伸手再拍拍她脸,与她笑道:“好好儿回去歇着,我这几日但凡有空,便来探你。”   史云鹜冲我嘿然一笑,正要回话,旁边却传来一个肃穆声音:“云鹜?”   我侧头望去,只见史竹月一袭蓝衣立在巷子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史云鹜,冷声问道:“晚宴回来就没见着你,去哪儿了?”   史云鹜待要回答,我抢先一步说:“我提前离了席,出了宫撞见史小妹妹,便同她一道散了散步。”   史竹月年纪只有二十五,但确是出了名铁面尚书,对家里这个妹妹亦管教严苛。   出乎意料地,听了我这番漏洞百出辩白,史竹月并未动怒,他顿了一顿,淡淡抛了句:“日后要出去玩,务必让人回来通报一声,省得我与爷爷为你操心。”   将史云鹜送回府,我便跟着穆临简英景轩一道去了师府。   我初初扮作男子一年,非但我不习惯,我爹娘更不适应。   毕竟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终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我对自己新身份习以为常后,便琢磨出身为男子许多好处,其中一样便是可夜不归宿。因我本就是个玩耍脾性,得了这个便利,不时就与莫子谦通宵喝花酒,逛戏园子。日子虽是胡乱打发着过,但也好不快活。   今夜更已深,想必将事情议完之后,我也只好在师府凑合一夜。   想想三年多来,我这还是头一遭因着朝堂政事夜不归宿了一回。这大可算作我这废柴人生中,一个可圈可点进步。我微微有些骄傲。   因心里装着莫子谦事,我一路也并未多话。   老实说,史云鹜说莫子谦从前喜欢我,我愣了一番后,也并未多觉惊讶。   我也以为,我与莫子谦之间,也说不上是多么有缘无分。这世上有交情有许多种,我与莫子谦在青梅竹马后,又续了个结义金兰,也算得缘分匪浅了。   只是在晓得这青梅竹马,原来真是段两情相悦青梅竹马后,我心里又不免对莫子谦多牵挂了几分。这倒不是因旧情萌动,只是彼此喜欢过人,在心里总有与众不同位置。   可就如我所说,情爱这桩事,总要带点痴狂意味。这么多年下来,我与莫子谦之间,倒更似兄弟情深了。   如此想来,我忽然有点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这句话。   就如我后来失忆又失忆,遇着穆临简;就如莫子谦遇着了史云鹜,与我成了好兄弟。   经历时候,也许辗转万千,但回头看看,如今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   言而总之,因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这些有没,所以我表面端出便是一副含忧带笑,欲语还休高深神色。   我在穆临简面前,素来有些呱噪,甚少做出这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才有复杂表情。今日一段突如其来两小无猜之情,令我灵感迸发,让我学会了如何在沉默之余添一缕忧愁,萧瑟同时染一抹沧桑。   我听人说,一个女子,在情郎面前作出如此这般神色后,会格外惹人怜惜。也不知我今夜端出神色,让穆临简怜惜了没有。对于这一点,我倍感困惑。   我沉默又忧伤地跟着穆临简进府,沉默又忧伤地跟着他去后院凉亭,沉默又忧伤地在石凳上坐下,继而沉默又忧伤地看着他一脸困扰表情。   他问我:“怎得一路都不说话?饿了?”   我默了一默,倍感失败。   “没。”我望了一眼亭梁,答道:“饿过劲了,是渴了。”说着,我便伸手在高几上翻了个杯子,要斟茶来喝。   手被穆临简一摁,他温声道:“凉,我去吩咐人给你沏壶热。”   他方走至亭前,我心中念头一闪,忙唤道:“临简,你亲自给我沏啊,我要喝碧螺春。”见他回过头来,我又道:“我也饿了,想吃些东西。”   穆临简眉间轻微一蹙,他看了我一眼,忽地勾唇笑道:“嗯,你等着。”   待穆临简离开,英景轩便挑起眉头来笑。他也在石凳上坐下,将我方才翻得那个茶杯拿到自己面前斟了杯冷茶,喝了两口笑问:“你将景枫支开做什么?跟我叙旧?”   我晓得,若我直接问英景轩套话,问他我失忆之时,是否真是跟他有过一段情,八成是捞不着答案。   我将从前一直做得那个关于“万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梦又在心里过了一遭,暗暗提了口气做出笑颜,问:“景轩,你记不记得。从前有一次,你打洒了我斟茶。你说打洒了我那壶万世流芳茶,你要以一样东西作赔。你可还记得,你要赔给我东西,是什么?”   第43章   英景轩细长双眼眯了眯,笑了。   他将手中冷茶盏往桌上一搁,挑起眉梢:“怎么想着问这个?”   我整襟危坐,小心翼翼道:“无他,与你别后重逢,心中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忆起这桩事。”我见他不答,凑近作失望状,“你该不会是把曾经许诺忘了吧?”   英景轩眸光闪动,不过片刻,他唇角笑意更深了些:“据我所知,眉儿你不是失忆了吗?怎得还记得这桩事?”   我又作悲苦之态,从腰间掏出扇子摇了两摇,忧愁道:“唉,虽是失忆,但有些往事终究难以抹灭,每每午夜梦回,时常想起,真令我不胜唏嘘。”言罢,我自眼风里飞快瞟了英景轩一眼,继续垂眸哀叹。   英景轩道:“忘了便忘了,往事如烟,再三回顾,不过是徒增烦恼。”   我摇扇子动作一顿。   英景轩对这话头百般避让,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答不上来。而他答不上来原因,八成是因为曾经与我有过一段情人不是他。   有了这个发现,我心中蓦地十分欢喜。   我一向难以忍笑,就这一会儿,嘴角已然不停抽搐,眼看就要笑起来。   慌忙之中,我匆匆将扇子往上挪了挪,遮住大半张脸。一张嘴在扇子下笑得呲牙咧嘴,偏生露在外双眼,还要彰显凄凉神色。   一时间,我保持着这个高难度表情,脸上肌肉十分酸疼。   英景轩盯梢似地瞧着我,须臾,他亦眉开眼笑起来。   他这副欢愉神情,令我心中一惊。   以我近日对英景轩了解,此人无疑是个大忽悠。为了避免他出言使诈,将我骗得云里雾里,我又匆忙敛了笑容,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我作出结论:“你说得在理,往事如烟,不必回顾。做人还是要朝前看。”   这一番言语下来,我心中非但欢喜,更有一种凯旋之感。   从前我虽经常给人下套,但被我下套人,都是莫子谦,杜修一类相较之下尚算老实人。   而今日,我让当朝满腹坏水儿大皇子钻了我下套子,其成就感不言而喻。   可惜,我在开心之极,便忘了这世上一些亘古不变道理。   譬如,乐极生悲。   又譬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英景轩听了我话之后,反倒沉思起来。又过了片刻,他忽然长叹一声,目光悠悠远远地瞧着亭外木槿:“唉,眉儿,我虽劝你不要耽于往事,但我自己却不曾做到。”   我一愣,道:“啊?”   英景轩瞟了我一眼,满目忧思:“不瞒你说,自你落水之后,我以为你已亡去,伤心欲绝,便向父皇请命,甘愿离开京城游历天下。可这三年多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再挂念你,无时不刻不想起我们从前在姬州往事。”   我呆了,又道:“啊啊?”   英景轩忽然伸手握住我摇扇手,叹声道:“其实,刚才你与我说,有记忆终究是难以磨灭,你甚至、甚至还在午夜梦回中时而忆起,我心底是很欢喜。”停了一下,他用目光锁牢我,“也罢,我就与你好生回忆一次。不错,那年间我在姬州,确实打洒了你万世流芳茶,你想我索赔,我只好……”   咳了两声,他故意在这里顿住。   我背脊一阵恶寒腾升而起。英景轩望着我眸子,深情得可以渗出水来,可我分明、分明在那其中,瞧见幸灾乐祸笑意。   他继而轻声道:“我只好……拿一生情醉来赔你。”   我彻底怔住。   夜里风呜呜咽咽地刮过,像是刮进了我脑子里,将模糊不清往事搅得一团杂乱。   茫茫然中,我似又听到英景轩带着笑意补了句:“不是一生情醉酒,是一生情醉。”   “啪”一声,我手中折扇砰然委地。   我张了张嘴,震惊道:“真、真是你?怎会……”   英景轩望着我,忽地又一笑,目光移向亭外,道:“景枫,你沏个茶,沏得委实久了些。”   我心底一颤,猛然转身望去。   穆临简一身青衣如醉,在夜里发出冰凉色泽。   他一双眼眸冰凉而深邃。   碧螺春与糕点由一个丫头端着。丫头站在他身后,茶水热气如雾,袅袅蔓伸开来。   良久,他一动也未动,只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但我晓得,方才我与英景轩一番对话,他八成是听到不少。   穆临简是不愿我提及英景轩,他对于我与英景轩一段过去也一直十分忌讳。可我、可我今日就在他眼前,与英景轩论及从前对彼此许诺。   我心底沉了又沉,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过了半晌,只艰难道:“临简,我……”   不料话音刚出,穆临简身子一晃,像是被唤回了神。   出乎意料地,他并未端出一丝丝怒意,而是朝我露出个浅淡笑容,温声道:“等久了。”继而便吩咐丫鬟将茶水和糕点端进亭子。   我有些恍惚,匆忙间想要解释。然而在我瞥见英景轩狐狸一般笑容时,便将这个要解释念头生生打住了。   有英景轩在场,无论我作任何解释,只会将事实越描越黑。   穆临简回来后,我们三人也未耽搁,很快进入正题。   我将莫子谦情况详尽一说,英景轩和穆临简皆沉吟起来。   我虽不知今夜莫子谦对造反一事扑朔迷离态度究竟缘何,但看着眼前二人若有所悟表情,我心中悬着一块石头也放下了些。   穆临简道:“若是要抢兵权,那这桩造反之事,便不必太拐弯抹角了。”   英景轩亦说:“暗中布置,随机应变还需得有。但如此一来,局势便明朗一些。”   这个道理我懂,造反若要到争夺兵权地步,那么两军相争,便是我在明,敌也在明,实打实,硬碰硬了。而英景轩所说暗中布置,只不过是看谁更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然而整个晚上,穆临简虽一直与英景轩议着正事,但在间歇时,他神色却时而恍惚,时不时,便朝我看来。   我晓得他到底是介意我方才与英景轩一番话。   我以为,他若怪责我,反倒会好些。可他每每看向我,眼神中却并无责备之意,只幽深不见底。   也因此,我虽了悟到英景轩之前不答我问题,是为了等我乐一番后,再反将一军看我笑话,也无甚心思再与此人计较。   待将事情议完,已是子时末了。   我方才听他们两兄弟论及朝政之事,一直呵欠连天。可这厢回了房,躺在床榻之上,倒怎也睡不着了。   眼前一会儿浮起莫子谦身影,一会儿又浮起穆临简幽深眼神。   我爹有句话说得好,忍不住笑人,心里也装不住事。   诚然我遇着大事,样样皆装在心底藏匿之深,但若是寻常闲杂之事,我确然一样也装不住。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日,我终是披衣而起,心道无论穆临简信我与否,我都需得好好与他解释一番,这也不枉我瞧上他一场。   夜色在窗纸上映出花影。   我将门敞开正要出屋,却赫然发现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青衫身影。   听见响动,穆临简回过头来。见了是我他微微诧异,笑道:“我以为你睡了。”   我一愣,问他:“你一直坐在这儿?”   他点了点头,往身旁拍了拍,道:“过来坐。”   我犹疑了一下,便依他话坐了过去。怎奈夜太深,我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想了半天,也未想到该如何开口与他解释。倒是穆临简,如往常一样解下外衫披在我双肩,又持了我手放在他手心暖着,说:“你体质偏冷,即便是夏日,也注意不要着凉了。”   我现下就是一个罪人。   被他这么一体贴,真恨不得以死谢罪。眼一闭,心一横,我道:“临简,我将将跟大皇子说那个,嗯,就是一、一生……”   “一生情醉酒?”他忽地挑起眉来,转头看向我。   我望着他唇角笑意,呆了一呆,腆着脸讪讪道:“你、你千万别忘心里去,我当时,不是想要跟大皇子叙旧,我是想试他来着。你也晓得,我是个失忆人,对以前事,心底总没个着落,所以我就想试试他。我、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可你当时沏茶去了,没听全我与大皇子说得话,你若能听全……”   “我听全了。”穆临简道。   我一愣:“嗳?听全了?”   穆临简抬起手,在我头上揉了揉,脸上笑意如月下泉水温润:“嗯。听全了。当时我并未走开,一直在亭外。”   我又一愣,“嗳?那你为什么不走开?”   穆临简眉梢一动,勾唇将我望着:“你这个人,但凡要寻借口下套子,总做出一副极其自然模样,但这副自然模样,又跟你素日潇洒里带傻气那个劲头很不一样。我当时一瞧你那副神情,便晓得你是故意将我支开,我自然是不能走,但我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所以干脆假意离开,在亭外听上一听。”   我呆了,甚无语地望着穆临简。   我原本以为,今夜,我犯得根本错误是不该对英景轩下套,却又哪里知道,我非但不该给英景轩下套,我压根就不该以为穆临简会这么轻易地被我支开。   景轩景枫,果真是两兄弟,连对付起人来手段都一样。   唉,可能是天上命格老太照顾我,让我同时遇上了这两个人。只是那命格老不知道,如果单独遇上这两人中一个,可能会有一场美丽邂逅;但若同时遇到这两人,我就会变成那案板上,任人宰割鱼肉。   我再次默默地凄清地望了穆临简一眼,预备起身回房睡大觉。   不料我将将要站起,穆临简却忽然将我手握得更紧,问道:“在北荒香合镇时,你曾跟我说这些年,你反复梦到一个人,在梦里你很喜欢这个人。你还说,因你后来那般决绝地要嫁给大皇子,所以你认为这个人是景轩?”   我怔了怔,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以为,我今夜下套不成,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钻了别人套子,已经十分受伤害。听穆临简这个意思,却是要开始跟我算账了。   我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嗯”,也懒得为自己辩解了。   岂知穆临简听了这话,又愣了好半晌。片刻后,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所以你梦见人,是那个跟你说因他打洒了你茶,要以一生情醉作赔人?”   第44章   我弄不明白。   我真弄不明白何以英景轩与穆临简,都要执着于“万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这桩事。   诚然这桩事,是我先提出来,但我目只是为了试探英景轩是否是我当年情之所钟。可他们俩在这两个字眼上较真儿,就忒俗气了些。   我咳了两声,语重心长地与穆临简道:“其实,梦里那个人是谁,并非重要……”   话未完,穆临简便扣指在我脑门上一敲,淡淡道:“老实点,问什么答什么,别变着法地与我绕弯子。”   我一愣:“你也忒凶狠了些。”   他平静看我一眼,并不答话。   我揉了揉并没被敲疼脑门,做出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将他望着,问:“那我老实回答完了,再跟你绕两个弯子,成不?”   穆临简勾唇一笑,目色如炬地打量我:“将你心底小九九收起来。”   我并起三根指头起誓:“最后两个弯子,并非是一些不上道小九九,而是我多年做梦后,累积感悟。我觉得,既然你问了梦里那个人是谁,我有必要将前因后果,尤其是自己感想都跟你交代一下。”说着,我又凑近作谄媚状,“你看吧,其实我也是为了避免我们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穆临简沉吟了片刻,道:“你说。”   我在心底将从前梦又回顾了一下,将那些上道小九九又琢磨了一阵,小心翼翼道:“是,我这些年来梦见,一直是同一个人,即那个跟我说要以一生情醉赔我万世流芳茶人。”   穆临简一怔,慢慢转过头来又将我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问了句:“真?”   我艰难地点了下头,继而更加小心道:“刚才你在亭外也听到了,跟我说这句话人,便是、便是……英景轩。”   此言一出,穆临简又愣了一下。   他一双眸子含忧带笑地在看我一阵,片刻后,却伸出手来,可劲儿地揉我发,一边柔声道:“你觉得那人是他?”   我暗地抽了口气。   他这副喜怒无常,刚柔并济形容,真真令我惊慌。   我任由他摆弄着我头发,琢磨着或许这个动作,能令他稍稍宣泄心中怒火。   不想穆临简再揉两下,便停了手,又问:“所以这些年,你梦里人,便你心里一直想着念着那个人。”   我从不知穆临简有着这样刨根问底儿心性。我想,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证追问,是为了累积心底怒火,待会儿好一并爆发了收拾我。   当下光景,不禁令我回想起当初在柳遇坟前,我提及英景轩与我过往时,穆临简震怒。   想到这个,我更加惊惶,继而警备地瞅他两眼,暗地挪远了些坐着。   拢了拢衣襟后,我低声道:“是、是他……”   不想穆临简看了我这副模样,竟兀自失笑,一伸手便将我拉入怀中。   他闷闷地笑问:“你在怕什么?”   我被他揽在胸口,听见他心突突地跳着,跳得极快,可他脸上又分明是一副温柔略带喜悦表情。   常言道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我觉摸着此刻穆临简也是遵循了这个规律,是为大怒无形。   他这表面欢喜,内心却愤怒得汹涌澎湃状况,俨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我很是心忧地从他怀里抬起头,问道:“你被我气疯了?”   他果然是被我气疯了,因他并未答我话,只搂紧了我,深深看我一眼后,又去看漫天月色,悠然道:“傻丫头,我可能、还得上一次战场。”   我心中一沉。穆临简自始至终,只唤过一个人“傻丫头”,那个人是柳遇。   我想他大抵是动怒非常,所以又将这个陈年称呼唤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逝者为大,他到底是牵挂柳遇。   “我本想早早辞官,皇位争乏了,永京城除了你,也没什么好留恋。可我当年毕竟犯了错,如今有机会弥补,我想还是尽力而为好。”   他方才那句“傻丫头”令我心底有点儿发紧。不过今夜,毕竟是我提及英景轩在先,所以我也并未与他多作计较,而是伸出手在他胸前拍了拍,道:“你有这个念头是极好。须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便善莫大焉了哈。”   穆临简轻笑了一声,将我松开又摸了摸我脸,温言道:“反正这会儿无事,你将你这些年做得梦,说几个给我听听。”   我一呆,心底涌上无限悲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起来,穆临简非但没从方才震怒中缓过来,反而愈陷愈深,要追究我与英景轩过往。   幸而我此前已然十分英明地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我郑重道:“跟你说也可以。但有两点,你需得记住。其一,我若将以前做得梦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生我气。”   穆临简笑道:“我不生气。”   我道:“一定不生气?”   他又笑:“一定。”   我点了点头,又说第二点:“其二,我刚刚也说了,为了避免我二人之间产生什么误会,我需得先将我这些年,对于这些乱七八糟梦感想,跟你交代一下。”   穆临简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你说。”   我在说之前,又甚友好甚贤惠地为他整了整衣襟,这才道:“其实吧,我觉着那个‘万世流芳茶’跟‘一生情醉酒’事儿,忒庸俗了。”   穆临简一僵,问:“为何?”   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我觉着吧,好好儿茶酒,起个什么名儿不好,偏偏要麻酥酥地叫做‘一生情醉’、‘万世流芳’。啧啧,这名字起得,我做梦都能被矫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说到这里,我停顿下来,窥看穆临简反应。   呃,他……似有些反应不能?   嗯,我估摸着他是没能想到,我竟对于我与英景轩一段往事唾弃至斯。   好半晌,穆临简又讷然道:“可……一生情醉一语双关,含着别意思,其实他是想对你说他想一辈子都和你……”   我严肃地打断他:“尤其是一生情醉这四个字。”   穆临简一愣:“嗯?”   我道:“我以为,酒水乃是至上之物。我听过许多酒名,譬如女儿红,又譬如桂花酿,这些名字都起得大俗大雅,是以光是喊着酒名儿,便觉身心畅快。可一壶酒,若要叫做一生情醉,那便犹如……”我凑近嘿嘿一笑,“犹如曰夫子读艳词,令人从头麻到脚。”   这番话毕,我又去观察穆临简反应。   我想我这厢将英景轩起得酒名儿蔑视到这种地步,想必他心底定然十分喜悦。   未料穆临简却将这份喜悦藏得颇深,我瞧了半晌,愣是一点没瞧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这样啊……”   他这副平静高深神色,令我十分钦佩。我一向很佩服情绪不外露人,因这样人通常都十分可靠。   我凑近道:“真是这样。你知道什么玩意儿才起‘一生情醉’这种名儿么?”   穆临简又看了我一眼,并不言语。   我很是振奋,看到他并不喜形于色,连对他喜欢都多了几分。   我笑了,“烟柳子巷有个青楼挺大,你晓得吧,那青楼就唤作‘一醉红尘’哈哈。”   穆临简眼底情愫被月色照得虚虚实实。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地一笑,冷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一生情醉万世流芳,意味悠远有味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人跟你雅致地告一回白?”   呃,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人跟我雅致地告白了。虽然这种馊点子确很有我风格,但我若想出这种点子,那绝对是因为我一时寂寞空虚,想看人笑话。   我又小心试问:“那个,雅致告白,是英景轩跟你说吧?”   穆临简不语。   我见他这副模样,又琢磨了一下他方才冰冷语调,终于恍然大悟。   他、他这是……原来他还略微地醋着啊。   为了浇熄他最后这一点醋意,我即刻表明决心。   我说:“你放心。我这个人比较实在,喜欢就是喜欢,在一起就是在一起。若是从前有一个人,这么矫情这么拐弯抹角地跟我告白,我这一辈子就是嫁给一只耗子,也绝不嫁给他!”   语毕,我正要作出一副坚定表情,然而穆临简却在此刻拂袖而起。   他再淡淡地看我一眼,冷声道:“去睡吧。”   我呆了呆,问:“什么?”   他一副面无表情形容,却似……真不大开心。   穆临简也未多理会我,理了理衣襟,径直下了台阶往自己屋走去。   我呆在原地挠了挠头,愣神地瞧着他背影,有点搞不清这状况。   不想穆临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真弄不明白你这个女人,说雅致是你,说俗气也是你,说嫁是你,说不嫁还是你。”   言讫,他再拂袖一次,便往屋里去了。   我又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这才领悟到方才穆临简反应,竟是因为……竟是因为他在为英景轩而不值?!   我叹了口气,在夜风中瑟瑟地拢了拢衣襟,回屋睡觉去。   在床板上翻两下身,脑子里全是穆临简方才复杂神色。   我想,我也真弄不明白他这个男人,吃醋是他,讲兄弟义气也是他,说不生气是他,结果最后勃然大怒还是他。   什么玩意儿嘛。   正文 第45章   -   -   -   又是一天睡过头。   一夜饱觉后,第二日我心情甚好,连带着昨夜同穆临简怄得那几口气也不打算计较了。师府木槿开得如火如荼。夏风轻拂,柳枝摇曳。我绕过花丛,打算去膳房寻摸些吃食填饱肚子,顺带跟穆临简示好。   膳房飘出馒头香,朦胧水汽中夹带着一丝甜。   我才刚走到膳房口,便生生地顿住脚。   怪只怪我交了莫子谦这个损友,在****艳图上,委实涉猎广泛,因此眼前光景,真真令我遐思——修长如玉手指,抚在洁白馒头上……   觉察到门口有人,英景轩回过头来。   见了我他柔和一笑,摆手招呼:“小眉儿来吃馒头。”   我往前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暗暗抽了两口气,并将我脑海中旖思掐断。   进了膳房,我左顾右盼也没瞧见旁厨子,愣生生地问英景轩:“这馒头竟是你蒸?”   英景眸光一动,笑了:“怎得?”   我拾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打着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   嚼了两下,只觉滋味芳甜。我又道:“这味道不错。不成想你竟也有这种特殊嗜好。”说着,我又寻摸到一边找米粥喝。   “特殊嗜好?”英景轩挑了挑眉头。   我欢欣之至地舀了碗白米粥,回道:“下厨啊。曾经临简给我烙过大饼吃,味道忒好。”我见他抄着手不动,又为他舀了碗米粥,端至桌前,招呼:“过来坐过来坐。”   兴许是被我热情打动,英景轩眉开眼笑地步至桌前坐下。   我即刻分了筷子勺子与他,跑前跑后地将膳房里储得糕饼点心全部摆在他面前,又赞叹他道:“我觉摸着吧,你和临简都有一手好厨艺,在宫中当皇子委实屈才,倘若你们能出宫开个酒楼,铁定生意火红,财源广进。”   此言出,英景轩愣了一下。片刻,他以手支颌,望着我勾唇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心底一沉,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当我是这样人?!”   英景轩笑吟吟地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再次怒道:“你这是践踏了我人品!”   英景又轩笑了,将筷子拾起搁在指尖“呼呼”转了几十个圈,慢条斯理道:“表面愤怒恰恰是心底惶恐体现。小眉儿你装成这副薄怒模样,连我家皇弟都不曾骗过,怎能骗过我?”   我再次败下阵来,讪讪道:“那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你今早瞧见临简了么?”   英景轩“啧啧”了两声,忽地凑近了些,眸光闪闪地看着我:“你与他怄气了?”   我登时吞了口唾沫,垂头讷然道:“也不算是……怄气。我估摸着兴许是我昨夜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他不痛快。本想今早寻了他,跟他道个歉。哪里知道我在花园厢房绕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找着。”说至此,我心底一个念头突起,又抬头问道,“难不成、难不成他竟被我气跑了?”   英景轩听了此言,目光淡淡地扫过我,摇着头长叹一声:“我自家媳妇儿竟在我眼前为她小叔忧心忡忡,真叫我情何以堪啊。”   我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成小块泡在米粥里,一边说道:“你也别拿我从前与你亲事说事儿。我沈眉又不是傻子,你若真对我有十二分真心,我怎可能瞧不出来?问题是你心思大半都不在我身上,眼下又做出这般痛苦模样,岂不自欺欺人?”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瞅见跟前米粥已泡满了馒头块,我继而又掰着馒头,往英景轩眼前米粥泡去,接着道,“再说了,反正你在乎是皇位。眼下临简也不与你争了,也就对你不起什么威胁。你若做了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我看你这几日生生要说还喜欢我,怕只是一时兴头起,想惹一惹临简。我说得对不?”   英景轩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你怎会这样想?”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答道:“你这种酷爱踩人软肋心思,我忒清楚不过了。其实你也不为着什么,只因当踩中别人软肋那一瞬间,你会产生一种莫名快*感,如果那人越生气,你便越舒畅。”   英景轩眼含笑意,眉梢挑起,换了副有滋有味表情:“继续说。”   我接着道:“你喜欢将欢愉建立他人一时薄怒之上。最重要一点,因你秉性十分阴暗,所以你并不屑于随随便便踩人软肋,因为有人吧,被你气着太容易,所以无甚挑战性。你之所以可劲儿地作出喜欢我形容,无外乎是因为临简绝顶聪明通透,你觉得若能招惹他动怒,你便十分痛快十分有成就感。”   英景轩听我说完,顷刻摇着头,发出“啧啧”赞叹声:“小眉儿,同道中人啊?”   我将手上最后一个馒头块扔进他米粥里,平静道:“既是同道中人,你便买我个情面。日后莫要故意在临简面前跟我套近乎。他好歹也是你亲弟弟。”   英景轩持着筷子,插了个糕饼送往嘴里:“好处?”   我道:“日后你若有拿不定女子,我沈眉必定帮你出一份力。”顿了顿,我又道,“这方面你可得信我。一来,我做了这么久男人,清楚明白男人心思,二来,我本来是个女人,清楚明白女人心思。”   我本以为英景轩并不能如此轻易地相信我。未料片刻后,他竟意味深长地笑了:“也是这个道理。其实江山皇位,亦非我所求也……”   他说这句话,我也并未往心里去。见他与我已达成共识,我又凑近问:“那你倒是说说,你今早到底瞧见临简没有?”   英景轩眉宇间那股英气与穆临简极像,但他五官却比临简柔和些。此刻他若有所思地蹙了眉,眼底就像笼上一层濛濛雾。片刻后,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慢慢道:“瞧见了,你气着他了吧?他今早一起身,两眼黑晕脸色铁青,说是有事出门一趟,然后再进宫。”语毕,他又问,“你何事招惹他了?来与我说说。”   我甚理解英景轩此刻八卦心思。我虽不愿将我与穆临简之事说给他当乐子,然则英景轩除了比穆临简更坏外,他两兄弟性情,委实有些相似。   反正我此刻也琢磨不出穆临简何以动怒,便也将昨夜之事与他一说,让他帮忙分析分析。   不想,待我将事情说完,英景轩笑得像只狐狸,一双眼眯了眯,只做了个定论:“这桩事,确是你做错了。”   我问:“那我哪里错了?”   英景轩持勺子,漫不经心地舀了舀泡满馒头米粥,又森森地笑起来:“这样,只要你于某夜子时,来我房里与我一聚,我便将事情前因后果,统统告诉你。”   我一愣,某夜子时去他房里?那穆临简还不得撕了我。   心头怒火顿燃,我当下撂了筷子,拂袖而出。   后几日,因我被罚抄四书五经停了早朝,倒也乐得清闲。   我从师府回来那天,杜修连带着倒霉园子也一同不在家。我本以为是杜修将倒霉园子带着去逛戏园子了,未料我足足等了两天,他二人也不见回来。   后来娘亲才跟我说这是因着他二人一道出城去了。   因南俊尚武,所以杜修虽年届十六,一身武艺倒不逊于莫子谦。因而倒霉园子跟着他,我便十分放心。只是自我与穆临简怄气后,我又去师府寻了他两三次,每次他都不在。   碰了两三回钉子,我便也不再去了,琢磨着等他消了气,我再好生跟他道歉。   七月十二,天气甚好,阳光灿灿,鸟语花香。   这一日,我跑了几个地方收齐要交与昭和帝四书五经。在天牢里与宋良和数个帮我抄四书五经囚犯们吃了顿晌午饭后,我正晃悠着步子,边晒太阳边往回家路上走,不想身后却有一人唤住我。   回头一瞧,那人竟是史竹月。   史竹月素来是个十分板正人,竟是一身水色长衫,倒显得他风清月白。看了看我,他竟也端出一副难得友好形容,温声道:“侍郎,借一步说话。”   我有点儿激动。   一个素来不甚相熟人要找我说话,那便一定是哪里出了事,但凡哪里出了事,哪里就有八卦。这几日,因穆临简不理睬我,英景轩不招惹我,杜修和倒霉园子远离了我,我过得甚寂寞甚空虚。   不曾想,从天而降史竹月,竟甘愿为我苍白生活平添一抹鲜艳色彩。   我当机立断,弯腰伸手,声如洪钟道:“史尚书,请!”   似被我这副架势吓着,史竹月愣了半晌,这才回了个礼道:“侍郎请。”言罢,他便朝隔壁修竹茶楼走去。   我欢喜之至,遂乐颠乐颠地寻摸着八卦味道,尾随而去。   第46章   -   -   -   修竹茶楼,修竹留风。二楼临街处,一排廊檐铁马铮铮鸣动。   史竹月帮请我喝是茶楼出了名“留风茶”,此茶由南俊进贡,合着风声铁马响而饮,别有一番沁凉清润。然而,这“留风茶”一壶便是二两银子。纵使史竹月是个二品尚书,作为一个清官,要这壶茶也算奢侈。   要说史竹月今日对我态度,可用英景轩今早一句话概括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更何况,他跟我说话时眸光闪烁,言辞微妙,时而走神,时而深思。言语间总问我些我寻常琐碎之事,譬如爱喝什么粥,爱吃什么饼。   哪怕我现下是男儿装,从他这副形容,我也将他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再过了半个时辰,史竹月将我身家乃至于生辰八字都一并问干净了。   我在心中感叹,知人知面啊不知心,原来史家大哥哥不娶亲,不是因为眼光高,是因着他好男*风,好巧不巧瞧上了我。   思及这一点,我颇有些得意。但又因最近瞧上我人有点多,今日再得史竹月这朵桃花,我便很是淡定了。   又饮一口茶,我开解史竹月道:“尚书大人,我想你对我应该有些误会。”   史竹月愣然,提壶为我将茶满上:“什么误会?”   我觉摸着,若要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恐怕有些残忍。史竹月可算得上是一个知情识趣人,我只消稍稍提点他,他便会知难而退。   是以,我便提点道:“尚书大人你也晓得,这些年朝堂上,有许多关于我沈可传闻。其实,这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并不属实,尚书大人你也不必在意。”   这话出,我本以为史竹月会做出副失望之色。谁料他愣了愣神,片刻竟笑起来:“沈侍郎秉性,我史某向来深信不疑。”   这回却轮到我发愣。   想了想,我觉得他八成是没明白我意思,遂再一次提点道:“我是说,朝堂有些大员,总说我沈可是个,咳咳,断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好男风,喜欢,乃是温香软玉小女人。史大人您可明白?”   史竹月依然是含笑点头,且在听了我一番话后,他脸上欢欣之色竟愈加浓厚。   常言道乐极生悲,我倒不知这人悲极了亦会苦中作乐。   因我这厢已觅得一桩八卦,且还表明了自己心意,是以,我也不便多留。匆匆饮下余下茶水,我谢过史竹月好意后,便回家去了。   后又过了三两日,无杜修园子与我抢食吃,无英景轩穆临简令我多烦忧。   我清闲之余,不免十分寂寞,遂将从前收集****图,艳词集,市井话本都拾掇了一番,打算将这些卖了,添加点私房钱,日后好与穆临简一起去沄州过富足日子。   日子久了不见他,我虽十分挂怀,倒也还安心。   穆临简虽会偶尔同我怄气,但他一般气不长久,只要不是我不是太出格,往往半柱香一炷香,他便也消停了。因此,这厢久日不见,我便可断定他并非是因着生气而不见我,而是真正因为有事在身。   果不出所料,再过一日,皇上复我早朝圣旨上午到,穆临简下午也就找上门来了。   彼时我正收拾了一箩筐****图艳词集,与小二三一同往外搬,累得是汗流浃背。   不料刚搬到半路,我踩着一颗小石子,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小二三松了箩筐来扶我,而数十上百本香艳书画便散落在地。   尚书府下人虽不多,但这通往大门廊子,总不乏人经过。   我现下身份虽是沈家大公子,但若叫下人撞见这一地香艳,终归是不好。   这么想着,我急忙招呼了小二三,与他一起到处捡书卷。不想此刻,竟有一人从廊柱后绕了出来。我因干下这等丢人之事,遂不敢抬起脸瞧来者,反是伸出袖子,遮住大半张脸,同时忙不迭地捡****。来者倒也知情识趣,不发声不叫嚷,而是从地上拾起一卷书,倚着竹子便翻阅起来。   午后尚书府极其寂静,我娘在后院屋子里念佛,我爹尚在宫中未归,下人们偶尔经过,都被小二三驱开了去。   花圃中,绿叶满枝,花朵迎晖。   我弯腰拾了半晌****艳词卷子,正欲直起身来活动活动,不想“啪”一声,竟有人手持书卷轻打在我脑子上。   我怔了怔,心底琢磨着尚书府内,除了我爹娘还有哪个孙子敢教训我,抬起头却愣了。   眼前,穆临简摆出一副似笑非笑形容,正上下打量着我。   他手中拿着,正是一副配了图艳词。   我抽了口气。   今日,我真是丢人丢到他姥姥家去了。   穆临简晃了晃手中书卷,挑起一边眉头将我瞧着:“你平日里,就好消遣这个?”   我目色悲催地跟随着那上下晃动书卷,伸了手要去夺回来,一边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穆临简见我要去夺,即刻抬手把书卷拿高。   我个子矮了他一大截,自是够不着那书卷,只能眼巴巴地将他望着,讨好道:“你怎么来了?吃饭不?留下吃饭吧?”   穆临简目色如炬地看着我,但笑不语。   我垂头丧气,老实答说:“也不是平日里好这个,往常看见市井间有卖,便买来瞅瞅。不知不觉间,就积攒了这许多。”说着,我指了指身后箩筐,毅然决然道:“这不,我近几日读了些佛经,颇有感悟,打算将这些淫*词艳画都给卖了。”   “卖了?”穆临简语气中,似有点儿不相信。   我当机立断,比出三个指头正要起誓,却听穆临简蔑笑了一声:“将你三根指头收起来,前些日子我问你万世流芳茶一事,你也比起你指头们发誓说不会诓我。到后头,你倒是卯足了力气坑蒙拐骗。”   我讪讪地望着他:“你不是还记恨那件事吧?我觉着你就不是这般小气人。”   穆临简勾唇看我一眼,明明是并不生气形容,可他嘴上却道:“你错了,我就是这般小气人。”   我知他在诓我,便将计就计作讨好状,又问:“那你要怎么才不气了呢?”   正巧小二三此刻将地上书卷收拾完毕。前院绕出一列家丁,正被管家拉了训话。   穆临简左右各扫一眼,忽地一笑。   他将手中书卷翻至一页塞给我,慢条斯理道:“你大声将这首词念出来,我便也不记恨你了。”   我赶忙说好,低头一看手里词,顷刻呆了:“这……”   “怎么?”穆临简挑起眉头看着我,“侍郎大人看了数十本****,读了上百首艳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竟然害怕这个?”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另小二三与几个家丁听见。众人纷纷侧目,均露出好奇眼神。   我觉摸着反正家丁们听我与莫子谦论****也不是一回两回,况且我眼下丢人也丢得是沈可人,便也不再犹疑,手持书卷咳了两声,念起那首《越调?小桃红》: “娇娥一捻粉团香,搭伏定牙床上,雨魄云魂姿飘荡。唤才郎,攻书独坐何情况。看看临月绣窗,寒生罗帐,睡早些又何妨?”   我将将一念完,便听得小二三“噗”一声笑起来,前院家丁亦是面露猥亵之容,交头接耳不亦乐乎。独独穆临简,脸色颇有些复杂。   须臾,他无可奈何地扫我一眼,淡淡道:“你跟我来。”   我随他绕至后院,才得见他回头一副好笑神色:“叫你念词,你便真念起来。女儿家,也不知害臊么?”   我愣了愣,凑近瞧瞧他,满意道:“你听了这词,精神不少吧?”见他愣了,我又讪讪道:“我晓得你近日忙得连脚后跟都沾不了地,我去师府寻了你几次,也没见着你。今日瞧见你果真有些疲惫。我琢磨着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既然你想听我读那艳词来寻些乐子,我当着下人面念上一念倒也无妨。”   听了这话,穆临简面上表情僵住,眼底却泛起几分暖意。   我又忙退了一步,与他道:“你、你也别感动。我方才也想了,反正我再丢人,也是丢我哥沈可人,丢不到自己头上。”   穆临简看了我一阵,又笑起来,脸色微红:“那夜其实、其实是我不对,原不该与你怄气。第二日本来想跟你道个歉,可清早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你起身,只好进了宫,孰料这一忙,便忙了好些日子。”   我同穆临简识得以来,彼此倒也怄过几回气,每回都不了了之。说起来,今日倒还真是他实打实,面对面地冲我登门道歉。   我心中甚喜,觉得他今日这个状态十分好十分得体,也因此,我亦可乘风破浪地将前几日史竹月事,一并与他交代了。   待穆临简又关心起我这几日起居时。   我便与他道:“一切都挺好,只有件事儿颇为烦忧。”   穆临简“哦?”了一声,问:“何事?”   我看了他一眼,作出一副愁苦态,凑近道:“知人知面啊不知心,我原以为史竹月是个板正之人,未料他竟向我言明他自己是个断袖,且还瞧上了那个传闻中,同为断袖沈可沈侍郎。”   第47章   -   -   -   穆临简愣了,他瞧了我一阵,忽地一笑:“史竹月跟你告白了?”   我点点头,强忍着心中自豪感,忧愁道:“其实我平素里也没怎么跟他接触过,也就一起上上朝,逢着宴席了寒暄几句。诚然我平素里待人甚和蔼甚可亲,可他也不能光凭着几个照面就瞧上我,以貌取人也忒肤浅了,你说是不?”   穆临简又上下打量我几眼,淡然道:“你现在心里正得瑟着吧?开心着吧?”   我惊道:“怎么会?!我本一心向你,如今有他人与我告白,我发愁还来不及,怎会有时间开心?”   穆临简笑了一声,道:“那也成,你既然一心向我,明日就自个儿去将史竹月斩于马下。须知情爱这种事,你得跟人断得一干二净才可,但凡有一点心软,都可能会藕断丝连。”   我愁苦地望着他:“你晓得我是个良善人,做不出这等鲜血淋漓之事。”   穆临简凉凉地看着我:“你心底其实是欢喜吧?”   我吞了口唾沫,小声道:“也没有特别欢喜。”语毕,我忙又退后一步,伸出三个指头再起誓,“可我真是拒绝了他,我还跟他言明我不是个断袖,我现在心里就你一人,真真。”   穆临简再扫我一眼,忽而又笑:“你平素里小毛病不少,大错倒不怎么犯。自个儿在一处呆着也能乐呵呵,我想你也不会去招惹史竹月来自添无趣。”顿了顿,他忽又蹙起眉头来深思,“只是史竹月为人刚直板正,即便真是个断袖,也定然喜欢温良贤淑,何以却瞧上了你?”   他这一问,我便有些发懵。言下之意,他竟是觉得我不温良、不贤淑?   穆临简见我不答,继续道:“你平素里为人懒怠,除了出馊主意,也无甚才艺可言。且还喜欢淘八卦,看笑话。要说长处,那就是无论怎么着,你都能自个儿寻着乐子让自己乐一下。嗯,性情和样貌倒也不错。可显见得,这样一人,史竹月是不会瞧上……”   这番话说完,我心底一派愁云惨雾。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穆临简,忿然道:“我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何以瞧上我了?我觉得吧,你偶尔脾气差点,论样貌才华秉性,都在史竹月之上。不如你另谋高就,找个温香软玉小桃花儿,别这么想不通地把大好年华耗在我身上啊。”   语毕,我再瞪他一眼,凄凉转过身,要去前院收拾我那一箩筐****图。   未料我才走了一步,穆临简就伸手将我拉住。温厚气息从身后传来,穆临简环手拥住我,将头埋在我脖间,低低地笑:“你素来大方,今日跟你开个玩笑,你竟真动气了。”   我嘴角抽两抽,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将我惹怒当作消遣。你将将那样说,好似在你心底,我也这般不济……”   穆临简又道:“没有不济,我觉得你挺好,真。”   我叹了口气,说:“我是个开得起玩笑人,凡事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可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人,纵然我有很多毛病,你断断不可以瞧不起我。”   穆临简怀抱僵了僵,须臾,他一句话也似叹息:“一……辈子?”   我看了一眼花圃里开得正好木槿,点头道:“你晓得我今日为何要将那些****图,艳词集都卖了么?”   穆临简没应声,只静静听我说。   “因你前些日子,说你可能还会上一次战场。我琢磨着你去打完这场仗,我们二人,也合该辞官去沄州了。我们俩年纪都不小,到时候离京,我也不能问家里人多要银子。你跟宫里牵扯太多,到时定也不愿要什么赏赐。我想既然你要顾眼下朝政事,我就把日后咱俩事先想一想。我近几日算了算自己私房钱。因我从前好玩儿,所以统共才几十两银子。江南富庶,这么点钱,铁定没法儿过好日子。所以我才拾掇了这么些****图拿去卖了。”   说到此,我忽地觉得有点心酸,可这点心酸却有带着一丝甘味。心底一下子百味陈杂,顿了半晌,我只叹道:“卖了图谱钱,我都给咱们积攒着。”   待我说完这话,穆临简双手将我箍得紧牢。   夏风将院子花影树影吹得晃晃悠悠。我觉得阳光老刺眼了,便想抬手揉眼睛。我这一动,穆临简却以为我要挣开他,转而将我拥得更紧,哑着声音唤了声:“眉儿。”   我应了他一声,只听他须臾又哑着嗓子道:“眉儿,对不起……我原不是觉得你多么不好,我方才,只是那么一说……”   我在香合镇时,听景霞提起她弟弟景枫。   景霞说,景枫脾气大,时而会有些孩子气。   自我结识穆临简来,倒觉得他脾气尚可。未料我今日一与他认真言语,他竟真地道起歉来,言语间颇似犯错悔过孩子。   我拍拍他手,说:“没事儿。其实我确然是个爱淘八卦,看笑话人,也确然成天不正经地四处寻乐子。”   不想穆临简却叹了一声,闷闷道:“你……是最好……”   我一愣。   他复又说:“眉儿是最好。纵使、纵使天下女子有千般万般风情,可眉儿有两样她们是及不上。一样是你不矫情,亦不会矫揉造作做出一副温婉之态,哪怕偶尔会使小聪明耍诈,可终归若遇上事儿了,该怎样便怎样,真真切切;第二样……是你对我好,真……很好。虽然你总在心底嘀咕些小九九,有时也好心办坏事,可我知道你终归是在为我着想。”他顿了顿,忽地一笑,“而且还卖了几年来攒****,要与我过好日子,过……一辈子。”   有些事情有点儿微妙。   史竹月冲我说喜欢我,我在心中颇自豪了一阵。可眼下穆临简这么将我夸了一通,我这张万年不带一红老脸,竟发起烫来。   我讪讪地任他抱着,道:“也、也没有多好,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其实也是、主要是因为没什么事做,哈、哈哈。”   过了好半晌,穆临简才应我一声,唤道:“眉儿……”   “嗯?”   他说:“景枫心底,唯有沈眉一人,此情久长,万世不渝。”   我彻底呆了。   恍然间,脑子里迷迷糊糊涌上来一些东西,带着往昔陈旧气息,又带着一丝悲切一丝欢喜。可当我还未将这些东西抓住时,它们又再次消弭了。   ****图终归是卖了。   我与穆临简在尚书府后花园情定万世之后,他便与我一同拾掇着这****去烟柳子巷黑桃胡同******。   黑桃胡同是京城,乃至整个瑛朝,最大****图供应商家。   路上,穆临简打着趣儿与我总结。他说,去黑桃胡同买******图言辞集有三种人。   一种,是白净小书生,羞羞答答地去,遮遮掩掩地回。   一种,是五大三粗汉子,如火如荼地去,情急似渴地回。   最后一种比较少见,是如我们这般鸳鸯眷侣,大摇大摆地去,悠哉乐哉地回。是为旁人所不解而乐在其中者也。   ****图卖了个好价钱,我点算书卷时,颇有些不舍。毕竟这些图谱诗词,伴我度过了三年时光,承载了我与莫子谦多少热血又苍白回忆。   然而,穆临简与我说了一句话后,我便也释然了。   彼时他捡起几本书卷来翻了翻,淡淡道:“你也别不舍得,这些书卷图谱,我那儿都有。”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远不止这一箩筐。”   待出了黑桃胡同后,****图谱已卖,木已成舟。我忽觉空虚,又凑到穆临简跟前,问:“你府里竟然也有这许多图谱书卷?”   穆临简一笑,点了点头。   我喜道:“那改明儿我瞧瞧去。”   穆临简淡淡扫我一眼,平静地回绝:“不用瞧了。这些图谱上招式,我二人一个人会就行了。”   我咬牙,我饮恨。   回到尚书府,天已黄昏,日暮溶金。   晚天一片晚霞璀璨生辉。   今儿个倒还热闹,穆临简上午来寻了我,到了晚上,杜修领着倒霉园子也一并回来了。   我爹早已在私底下将穆临简当作亲女婿,见了他,如耗子瞅见大米,乐得跳脚,直直留他吃饭。穆临简倒也不推拒。   倒霉园子自来了永京城,便未见得穆临简一面,如今瞧见他小叔,自也是不胜欢喜。   一家人其乐融融要吃饭,然而据我经验,老天爷有一招叫做乐极生悲,即在人百般欢喜之时,兜头浇下一盆凉水。且这一招百试不爽,今儿个又应验在了我等几人身上。   第48章   -   -   -   在永京城里,倒霉园子倒霉德行,是天知地知我知穆临简知。   因穆临简一回京城便十分忙碌,所以园子在尚书府乖巧模样,他并未见过。   这厢饭菜齐备,一家人乐融融,喜洋洋地围桌而坐。倒霉园子在凳子上踮起脚,夹了一个肉鸡腿,把我们这些长辈都抛在一旁,头一遭就往杜修碗里送,嘴上甜甜道:“小修哥哥,这几日辛苦了!”   我爹娘笑得真欢喜,一个劲儿直夸:“好孩子。”   杜修笑得可亲,将园子当作自己亲弟弟,送还一个猪蹄不说,还顺带揉了揉园子脑袋。园子一副受用状,又往杜修跟前蹭,两眼精光在我看来真真是猥琐之极。   我凄凉地抚了一把额头,斜着眼去偷瞄穆临简。   穆临简见了这厢状况亦是呆了,喉结动两动,没能说出话来。   须臾,他无可奈何看我一样,又好笑又似动气。我忙拣选了他喜欢菜蔬给他夹去,意示赔罪,穆临简倒也未在桌上责难我,只是一张脸色苍白发青,额角青筋蹦得欢快。   倒霉园子对他小叔反应浑然不觉,且还乐此不彼说些话语来刺激穆临简,比如“小叔你喜欢不喜欢小修哥哥”,“小叔我日后就不跟你回师府了,哦当然不是因为小婶哥哥,是因我想呆在这里,跟小修哥哥一处”等等。   于是乎,一顿饭未吃完,穆临简脸色已然青中带紫,我见状不妙,忙拉着他离了席。   尚书府外梧桐巷子里,每到夜里,便有树影斑驳。   穆临简站在树影里,月色将他眸光映照得明灭不定,他看了我一会儿,无奈笑起来:“怎得将小久交给你几日,他就成了这副德行?”   我甚为怅惘,我废了一日功夫,才与穆临简重修旧好情定今生,未料今夜园子来上这么一出,又顺利点起穆临简怒火。   诚然如他所说,我这些日子,并未能好好替他看着园子,而是将他丢给了爹娘和杜修,然而无风不起浪,若倒霉园子天生没有点断袖苗头,也必定做不出今日这般怀*春模样。   我满腹冤屈地望着穆临简,寻了半晌借口,只推脱说:“可能、大概、也许是因为尚书府风水不好。你晓得,我哥哥沈可,也是个断袖……”   穆临简目色温凉地瞅着我,须臾只道:“过来。”   我一惊,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走近了两步。   穆临简唇角一扬,牵出个笑容,淡淡道:“你也是个传奇了,失忆两次还活得好好,凡事落在你身上,若不出些乱子,反倒令人惊奇。”说着,他又伸手摸了摸我头,再将我揽入怀中,“怕什么?我脾气再不济,也不会因着这些小事跟你置气。”   我觉着,若与人起了争执,便将就个先机。   倘若穆临简怪责于我,我倒还能作出个委屈态,心里也能平衡些。但他这么将我一安慰,我便全然被动,反倒觉得对他不住。   我讪讪道:“我确实、确实未照顾好小久。前几日我也瞧出了他断袖苗头,但未能及时给他掐了。”   穆临简一怔,叹了口气又笑了:“幸而你没掐,若是你去掐,反而弄成个棒打鸳鸯,最后情比金坚。”顿了一下,他又道,“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小久来了京城,凡事总要自己去闯闯。他本就是个不受管束性子,要学本事,只有自己摸爬滚打,吃了一堑,才能长这一智。”   穆临简这番话说得我心神一晃。须臾,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了他半晌后,若有所悟:“教子之道,你挺懂啊。”   穆临简愣了愣,不解地看着我。   我甚感慨甚得意:“听你这么一说,我颇想给你添个儿子。有你教他,我日后定能坐享其成。”   穆临简又是一愣,须臾他失笑道:“你且顾一下眼前。今日你说史竹月瞧上了你,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漏了什么重点没说?”   他这一问,我又将白日里,与史竹月在修竹茶楼一聚回顾了一番,十分肯定地说:“他真是待我十分殷勤,请我喝上好茶不说,还将我生辰八字都要了去,后来我与他言明自己不是个断袖,他竟伤心得乐了起来。我瞧着他那一副强颜欢笑模样,料定他感情甚笃,便不愿再伤害他,也就自个儿走了。”   穆临简眉间一蹙:“果真?”   我点头如捣蒜,“我真不欺瞒于你。要不明日上朝,你去探探他口风?”   穆临简敛眉深思了一会儿,吁了口气说:“也罢,明日有早朝,你早些歇息。睡前若无事,再琢磨琢磨今日于史竹月会面,事出蹊跷,难免会出岔子。”   穆临简长我三岁,算得上半个老辈。   有句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当日夜,我因着已与穆临简和好,心中十分踏实,头一沾瓷枕便睡得瓦实,以至于穆临简叫我琢磨事儿我也未能琢磨。   以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   久未上朝,翌日我站在墀台上,心中颇有几分感慨。然而茫茫人群中,未能见得莫子谦身影,我心中又颇有几分惆怅。   因我这厢正在百感交集当头,以至于史竹月逼近我时,我也未细细琢磨他说几句话。   史竹月为人十分坚强。昨日虽被我拒绝,今日却丝毫不见一丝颓废之容。   他欣然看了我一阵,忽问:“侍郎昨夜睡得可好?”   我警备地看了看他这副重振旗鼓形容,答曰:“诸事忧心,不太好。”   史竹月点了点头,忽又道:“侍郎也快二十有三,若凡事忧心,反倒累及了身子。若能有一人与你分担,事事有商有量,想必夜能成眠。”   我戒备地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婉拒道:“我亦想寻个人与我事事有商有量,怎奈我断袖之名传遍朝堂,寻觅佳偶一事,委实难上加难。”语罢,我再惆怅地瞟他一眼,又叹三声。   未料史竹月却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笑道:“侍郎好人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倘若有一女子,贤良淑德,样貌可人,只才华并非出众,侍郎可愿意娶其为妻?而且此女子与侍郎……”   我自是晓得史竹月这是在对我加以试探。   未等他再问,我立马道:“娶,怎么不娶?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此言一出,史竹月再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忽然莞尔一笑:“那侍郎且先候着,我有事先行一步,失陪失陪。”   我甚同情地望着他这副强颜欢笑模样。目送着他往乾坤宫内殿而去时,又在心中欷歔一番。   这时,墀台上人群中,又有几分骚动。   我放眼望去,则见远远走来二人,正是大皇子英景轩与师穆临简。   前些日子,因穆临简与英景轩在朝堂上屡屡起争执,一干朝臣都以为这两兄弟间不甚和睦。未料今日二人走在一起,一副有说有笑形容,却真真令人惊诧。   一时间,朝臣中迎上前阿谀奉承有之,暗地里交头接耳亦有之。   因我本就是英景轩“大舅子”,而我与师交好,早已成了朝臣间众所周知秘密。是以,这二人一来,我便被人连推带攘地推到了他们面前。   今日英景轩身着淡蓝镶龙袍子,袖口一只水龙纹凛冽威严。然而他眉目间却是一片温润气泽,须臾,他笑盈盈地打量我一眼,又转头去瞧穆临简。   穆临简脸色显见得不太好。   我还未来得及跟他招呼,他对我淡淡撂了一句:“你跟我来。”   众朝臣见这般架势,自是知情识趣地退开,唯有英景轩一人,还摇着折扇,悠哉乐哉地跟了过来。   到了墀台角落,穆临简未发话,英景轩倒是先“嗬”了一声:“小眉儿,几日不见,桃花儿开得极艳啊。”   被他这么一夸,我不甚谦虚道:“哪里哪里。一般艳而已。”   英景轩神色一滞,须臾竟笑得更欢喜了,折扇一收,指了指我,再看向穆临简:“枫儿,你真有副好眼光,这姑娘果然是万年不遇,够你受用一辈子。”   我纵使再神经大条,也听得出英景轩语气中讥诮之意。然我也不屑于与他计较,倒是穆临简一副又气又好笑神色,令我颇为忧心。   我甚关怀甚乖巧地瞅着穆临简,温声道:“你昨夜是不是没睡好?还想着我与史竹月那桩事呢?你放心,他今早又来找我,还试探我愿意不愿意娶姑娘,我跟他说了我一百个愿意,这样一来,也好让他死了对我这条心。”   此话毕,英景轩一愣,“嗤”一声大笑起来。   穆临简亦是一愣,喉结动了动脸色就青了,他夺过英景轩手里折扇,往我身后石柱猛地一敲:“还愣在这儿作甚?!赶紧给我回府去!”   折扇击柱,在我身后炸然响起,我惊得一跳,呆了一呆又问:“啥?回府?”   英景轩笑得差点岔了气。   穆临简眼见着早朝时间已至,连忙来拽我胳膊,“对,赶紧得回府,我帮你告假,就说你身染重……”   他话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乾坤殿门又开了。   鎏金宝座上,高高坐了一人。   昭和帝四下一扫,原本喧嚣墀台登时安静下来。   我本以为,昭和帝这厢又要出个幺蛾子来为难我等朝臣,未料过了片刻,他竟将目光投在我身上,慢慢笑了:“侍郎,久日不见,你可好?”   “臣一切安康,谢陛下关心。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下跪之时,不甚瞄见穆临简额角蹦出青筋,以及英景轩怔然表情。   殿上之人又森森地笑起来:“这便好,朕今日,尚有一份大礼要送与你。”   第49章   今日阳光洋洋洒洒,晒得人十分痛快。   御赐金婚,皇上亦痛快地将史家小姐史云鹜许配给了不才在下礼部侍郎。   早朝过后,我耳根子被左一声右一声“恭喜贺喜”磨出了茧子。   与史竹月和史丞相攀谈完毕后,我余光瞄见我爹,穆临简,大皇子三人站成一排,神色各异地将我瞅着。   我咽了口唾沫,勉强冲他们招呼了一声,当下撒开丫子便要溜。不想才遛了两三步,就听身后穆临简凛声一喝:“回来!”   我心惊肉跳,满腹冤屈地磨蹭回去。   未料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爹便长叹了一声,拍拍穆临简肩,绝望道:“我家这臭小子,我就交给你了,任你往死里地教训他,留半条小命就成。”语毕,他也不顾我瞠目结舌神情,负着手哼着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他这一走,我又只好眼巴巴地去将英景轩望着,企盼他能为我说一句好话哄哄穆临简。   英景轩向来是个有求必应人。   果真,他说了句好话。他说:“小眉儿,你挺有本事啊。自个儿还能招个媳妇儿,可见得我当初娶你娶得忒英明,娶了一溜媳妇儿串儿。”   他这“一溜媳妇儿串儿”说得我抖三抖。   我怨怼地将他望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唯恐天下不乱,是不道德。”语毕,我又鼓足勇气去看穆临简。他面上倒无甚表情,只是脸色苍青,额角青筋凸显。   我抿了抿唇,又讨好捏了袖口,伸手帮他将额角青筋压了压,关怀道:“木已成舟,所幸我与史云鹜婚期未定,如果婚期是在动乱之后,倒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你别气坏了身子啊。”   穆临简没说话。英景轩“扑哧”一声又笑起来:“你这性子倒好,御赐金婚,不可改也,你亦能往好处想。”   我愤愤道:“你能不能别火上浇油了?”   英景轩眉毛一抬,清了清嗓子,迈了两步与我站在一处,义正词严道:“小眉儿你放心,我始终与你站在一处,始终陪着你。天塌了我看着,地陷了我望着,枫儿怒了我欣赏着。”   我抽了三口凉气,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然而穆临简比我更怒三分,怒极反笑冲英景轩来了句:“皇兄好兴致。”   英景轩凤目一亮,手中折扇一合,乐道:“枫儿,这还是我回朝以来,你第一次喊我皇兄。遥想当年……”   不等英景轩将话说完,穆临简便冷冷朝我撂下一句:“跟我回师府!”语毕,拂袖便走。   我自是也拂了一把袖,颠颠地跟上去。   不想英景轩亦跟了上来,振振有词:“小眉儿,我说了我会陪着你。”   得到了师府,天便应景地起了风。   我等三人坐在前几日凉亭里,任小风儿飕飕地吹。我无限企盼着这风能将穆临简怒意吹散一些,然则天不遂人愿,待他饮了口茶,“哐当”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撂,凛声便道:“你脑子塞得都是糨糊吗?!”   我十分委屈,心底又把与史竹月会面事想了一通,解释道:“因、因我一直将史云鹜当作自己妹妹,子谦媳妇儿,着实没想到这茬。今日皇上赐婚,我也是猝不及防。”   说着,我又提了茶壶,为他将茶水满上,巴巴地看着他。   穆临简气得说不出话。   英景轩观望一阵,又笑了:“今早在承武门碰见皇弟,听他将事情一说便觉得不对劲,史竹月原是给自己妹妹招如意郎君,你倒好,偏生以为他是瞧上了你。”   我发愁道:“这事儿是得寻个法子解决解决,所幸赐给我是史云鹜,那小丫头甚乖巧……”语毕,我又看向穆临简,踌躇了一会儿终是道:“你别气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桩,此后再不添什么麻烦。”   穆临简眉峰微蹙,将我望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你可知……御赐金婚,并非单单让你娶史云鹜那般简单?”   这是一层窗户纸,我女扮男装入仕三年余,从未有人捅破。   此言一出,英景轩一副调侃神色亦敛了起来。   我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恐怕、恐怕朝堂上,又不少人都知道我是沈眉而并非沈可。”   穆临简沉了口气:“是。不少人都知道。之所以从未拆穿你,是因时机不成熟,现如今,袁安一派蓄势待发,造反将起,若能在这时拆穿你,无疑可将你爹户部尚书扳倒。然而,户部之权,尚可转手他人,可你欺君之罪……却论罪当诛。”   听了此话,我心中一凛,只垂下头不知如何作答。   亭子里只有呼呼风声响,静了须臾,却是英景轩添了句:“也不然。若婚期可拖,到时眉儿还是我大皇妃,此事便有转圜。”顿了顿,他忽又摇了扇,望着穆临简一笑,“若未至事发,凡事都可补救。”   穆临简伸手捏了捏眉心,终是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却已饮罢杯中茶,站起了身,无力叹了句:“罢了。”   我见穆临简要走,忙起身追出亭外,拽着他袖子,情急之下亦不知当如何说,只道:“这事是我错了。可你放心,我会好生保护自己。你可千万别气。”   穆临简眉间一伤,伸手揉了揉我发,又叹一声:“不气……我只是,担心。”   我愣了愣,又亟亟道:“那你也别担心,我日后天天来瞧你,势必让你看到我仍健在。”   他闻言皱眉一笑:“别说胡话。”   我抬头将他望着,顿了半晌又道:“可你得相信我。”   穆临简眸色中,刹那有风起云涌,片刻后,他忽而勾唇,露出一抹患得患失淡笑:“眉儿,这一次,好好儿呆在我身边,别……别离开我。”   我心底一沉,慢慢点了点头。   夜里回府,因我捅出了这等篓子,一家人都不屑于与我一道用膳。   我本着意气,在房里赌气了半晌,终是饿得受不住,摸去膳房寻吃食。   虽然我爹吩咐将今夜吃剩统统倒了,所幸我家大厨还未能丧尽天良,暗地里给我留个几个面饼馍馍。   我悲欢交加地啃着面馍馍,直直要拜得那位大厨为再生父母。   合衣在床榻上躺至夜里三更,待家人通通睡去。我这才摸下床榻,将脚凳下粘得一打小银票撕下揣在怀里,偷偷摸摸地溜出府去。   前两年,我与莫子谦在将军府附近,四处逮猫儿灌春*药时,曾追猫追到一个破庙。   岂料那破庙别有洞天,猫儿一进去,便没了踪影。   日后,我与莫子谦天天在破庙里寻摸,终于在一个罗汉像后摸出一个暗道。   那暗道早已被人封了,只留一个圆孔,猫儿可以钻,但人却进不去。后来,我二人便暗下扛了铲子,将那入口打通,才知那暗道通往城外荒地。   当时有这一发现,我与莫子谦都十分欢喜,好似找到属于自己一番天地。日后每隔一月,我们都会携着酒壶来此一聚,对月而饮,不醉不归。   我钻了暗道出了城,城外树影森森。   我勉强借着月光在树干上找到酒壶标记,一路寻到一个草棚精舍。   将将把门一推,便听铮铮剑鸣,寒光微闪,一柄剑隔空刺来。我忙得往左一跳,旋了个身差点没跌倒。还未等我站稳,便听得莫子谦闷闷笑道:“不错嘛,我教给你闪避招式,总算领悟了一二成。”   我愤愤然拍了拍满身稻草,对着精舍里那一轮人影怨愤道:“你防范心也忒重了些,明知今夜我要来,还拿剑试我,坏胚子!”语罢,我又伸手从怀里取出个火折子打燃。   火光隐隐映出莫子谦苍白脸色。   数日不见,他便清减许多,一双眼下黑晕极重,唇色亦有些发紫。我心中一紧,还未关怀两句,便见得他眉头一蹙,上前两步便将我额发掀开伸手探了探:“这才几日,你怎得将自己折腾得这般憔悴?”语罢,他又将手收了,吁了口气,“所幸没生病。”   我喉间一滞,半晌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问:“你这些天,都在此处落脚?”   莫子谦眉头一扬,忽而得意笑道:“倒也不是,我这几日将城外反贼几个据点摸了摸,颇有所获,只是这两日,风声渐紧,我便也没出去了。”语罢,他又问我,“近几日,宫中可有动向?”   我望着他,愁苦一叹:“你也晓得,我向来受人挤兑。前几日又被罚抄经文,停了好些日子早朝。”   莫子谦扬眉大笑:“又被停了?你这侍郎当得倒悠闲。”   我蹙眉,复又悠悠叹道:“其实我早猜出来了。这回罚我抄经停早朝,表面是昭和帝,其实是景轩景枫兄弟。他们不愿我掺和朝堂纷争,干脆请他们父皇将我早朝停了。”顿了一下,我再看莫子谦一样,又小心翼翼地说:“后来我暗自进宫求了昭和帝一次,这才复了我早朝,另还……另还答应我了一桩事。”   莫子谦看了我一眼,好奇问:“什么?”   我退了两步,一手扶着门把,戒备地将他望着:“那啥,我把你媳妇儿給娶了……”   第50章   草棚精舍内,一阵骇然寂静。   片刻后,只闻铮铮一声,莫子谦拔剑而出,磨着森森白牙狠绝道:“理由?!”   他这副理智犹存,即将崩溃模样,令我心惊胆颤。为保小命,我又往墙角缩了缩,结巴道:“因、因着史、史竹月,史竹月……”   “哐当”一声,莫子谦一剑劈砍到旁柴禾上,低吼道:“别赖他人,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了!”   我吞了口唾沫,须臾之间,方才那堆柴禾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坍塌下来。   见了这般场景,虽然小命难保,但我也忍不住责备他两句:“你这把剑老贵了,几百两银子都买不来一把,用来劈柴禾,忒有点儿浪费……”   莫子谦一愣,嘴角抽了两抽又恶狠狠道:“你要觉得浪费,我可以用它来砍人。”顿了顿,他又森森笑了笑:“正好,这会儿有个现成大活人。”   我惊得一跳,戒备地说:“你你将你剑收起来,我跟你解释。”   我自是晓得莫子谦不会真砍了我,然则“朋友妻不可欺”这道理,我也十分明白。因而当他收了剑,往地上盘腿一坐,我先是为他捏捏肩,揉揉背,这才赔笑道:“你上回不是让我护着你媳妇儿么?”   莫子谦震怒:“那我也没让你把她给娶了!”   我讪讪一笑,又将事情前因后果在心头过了一遭,这才敛了笑容,认真道:“我问你,你此番逃出来,却是为何?”   这一问,是明知故问。   莫子谦逃出将军府,是因他被软禁,夺了军权。   而夺他军权,软禁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生父莫启。   莫子谦听了此言,亦是大惊:“你是说……”   我点了点头:“不错。你一个将军府,两个朝廷大员,一个精忠报,一个却……窝藏祸心。同样事情,亦能发生在丞相府。”   莫子谦一愣,面色上一片难以置信。   我继续道:“接风宴那日你离开后,我与大皇子跟着穆临简一同去了师府。当夜他们论及事,我装作打瞌睡,然却听了个滴水不漏。”   “从前,我们一直以为袁安背后,另有一人权势强大,只手遮天。其实不然。袁安背后,并非一人,而是两人。”   莫子谦眉间蹙起,抿唇沉了口气:“是。袁安背后两人,其中一人是我爹。我爹是镇大将军,手握一半兵权。”   我摇了摇头:“不止,莫老将军如今夺了你北伐军兵权,若不算禁军,举上下,三分之二兵权,都在你爹手里。”顿了顿,我吸了口气又道,“袁安背后两人,另外一人,便是……史竹月。”   我说出这话,莫子谦已是不惊。   丞相府有两人,为反必定不是史丞相,只有可能是史竹月。   工部尚书史竹月,声誉奇佳,为人刚直不阿,到头来,私心里却是要谋反。   “还记得今年暮春,皇上让我与穆临简去姬州查祭天修寺一事?”   莫子谦眉峰紧蹙。   我叹了口气:“姬州一干官员全是混账,贪银子可以再修三个沉箫城。然而,我跟穆临简追究这银子下落,却一点头绪也无。银子没了,连皇上都查不出头绪,满朝文武中,还有谁有这般实权?”   莫子谦道:“只有两人,你爹户部尚书,管纹银。史竹月工部尚书,管祭祀修筑。”   我点了点头:“所以,穆临简只将刘攘押回审讯。表面是将姬州那一干混账放任自流,后来顺藤摸瓜,终于摸到了史竹月头上。”   莫子谦握紧剑柄,咬牙道:“贪这么多银子用作谋反,真是天良丧尽。”顿了一下,他又眸色复杂地看着我:“所以你娶云鹜,真是为了保护她?”   我点点头:“其实我娶云鹜,也并非是我一个人意思。史竹月虽要谋反,可他对云鹜却向来疼爱得紧。造反之罪,是要诛九族。我想史竹月也是怕自己一朝失势,连累了亲妹妹,所以才要让云鹜嫁入我们沈家,如此也可保她一命。”   听了此言,莫子谦一副怔然之色,少顷,他眸色忽然一动,惊惶道:“不对,沈可儿,这桩事你没跟我交代全。你方才说了,大皇子与师都拦着上朝。你要上朝要娶云鹜,是私下跟皇上求来。大皇子和师与你交情匪浅,他二人要拦着你,必定有因由,你却还往这浑水里淌。难不成你娶了云鹜后,你自己会……”   我晓得他要说什么。   他想问,是不是我娶了云鹜后,自己便会涉险。   其实也说不上涉险,我是女子事情,朝堂不少人知道。他们要找个契机揭穿我,我若不娶史云鹜,他们也会另寻他路。   莫子谦睁大眼,脸色一阵发白:“难不成……你真是……”   不等他说完,我便起身对他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沈可混迹朝堂这么些年,难道还会轻易钻了别人套子?”   莫子谦仍是愣在原地,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抬起头,怔怔道:“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我打断他话头:“子谦,接风宴那天,我们说过话,你可还记得?”   莫子谦脸色一阵白似一阵。他没有接我话,只是愣神地看着我。   我府下身子,跪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们两兄弟,均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打发着过日子。其实不是这样,虚度时日只有我,而你不是。你纵然不成体统,但亦一直是个好将军,好男儿。”   “可……那日你离开,我忽然明白,我这样置身事外是不对。这些日子,我自个儿去问询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我想法很简单,不能让家人涉险,不能让朋友涉险,不能让子谦独自面对一场变故,不能、不能再让景枫一人戎装争战,生死不知。”   莫子谦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有没说出来。片刻后,他却探出手,帮我将一缕垂下发丝扶去耳后。   我抿了抿唇,又说:“大地春如海,男儿是家。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这才是子谦男儿气概,切莫拘泥于小事。”   语罢,我理着袖口,又冲他轻松一笑:“英景轩跟穆临简都是忒精明人,我跟他们,恐怕也忽悠不下去了。这几日我得消停消停,回去歇息几日,逛逛戏园子。”   从怀里取出一小叠银票递给他,我又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我逛戏园子去了,你也别累及自己。小银票到什么钱庄都可以换,又查不了出处,你一个人在外要摸清你爹兵路部属亦不容易,有钱总方便些。”   莫子谦目光停在那一叠银票上。犹疑片刻,他接过去数了数,勉力朝我露出一笑:“你一向吃喝玩儿乐,俸禄早花光了,哪里来得这许多银子?”   听了此问,我心中骇然一跳,忙往门口挪了挪,跟他道:“那什么,我将、我将我们从前一同看得春宫艳词集,卖、卖了个好价钱……”   不想我说出这话,莫子谦却并未发怒,他神色一怔,半晌只回了声:“哦、哦……”   我借着窗口月色,再凑近朝他细细一瞧,竟在他脸上发现一抹微红。   呃,怕是这个时候,我跟他提及从前一同看春宫,读艳词一事,有点不大合时宜。是以,我又慌忙补救道:“不过卖春宫银子,我自个儿存着了。给你这银子,是卖你从前送我十把折扇。唉,急着用银子,好好儿沄州风水扇,贱卖了,忒贱卖了……”   未料,莫子谦素来很流氓,今儿个竟然风雅了一把。   听了我这话,他倒不跟我计较那春宫图,反倒瞪大眼问:“你竟然将、竟然将我送你折扇给卖了?!”   我白他一眼:“不然我一个穷光蛋,哪里来银子给你用。”语罢,我又瞧了瞧窗外天色,见得东方已发白,便与他道:“时候也不早了,天亮了还有早朝,我先回去了啊。”   莫子谦愣了愣,亦是转头望那天色。   我站起身,理了理袖口,整了整发髻。本想多说句珍重保重话,可又觉得我与他之间,这样话说了却显多余,便没再言其他,径直将精舍门拉开。   未想我刚走了几步,莫子谦忽又将我叫住。   我回过头。   他摸了摸鼻子,一副难以开口模样,忍了好久才问:“那我……从前送你那玉坠子,你不是也给卖了吧?”   我一愣,忙埋头在腰间摸索,取出一枚透亮润泽挂玉,与他笑道:“这玉坠子太好,我舍不得用来配折扇,只时刻带在身边呢。”   莫子谦怔怔地瞧了瞧我,又去瞧那玉坠子,片刻也是笑起来。   我耗了一夜,回府时天已大亮。   我琢磨着若我再去上朝,顶多只能眯一盏茶功夫就要起身。幸而撞见了早起小二三,我让他给我爹带了个话,就说我偶然风寒,病倒了,今儿就不去早朝了。   今日天气不太好,早晨没有一丝明媚晴光。天空中,云层厚得就要兜不住。   我却以为,这正是个睡大觉好天气。   不料我才摸去床榻,呼呼睡了一会儿,便听得外屋一阵乱草草响动,连带着急如骤雨敲门声。我未作搭理,翻了个身继续睡。   未想那敲门人不死心,一脚把门踹开。屋内又是一阵凌乱脚步声,夹带着下人们哭喊。   我再翻个身,眼睛开启一溜缝儿,则见一屋子官兵站得齐整,当中一人是皇上贴身太监小核桃。   哦,他们是拿人来了。   我撑起身子,抓了抓头发,困乏地说:“那个啥,要不你们去外屋等等?容我先洗把脸。”   第51章   这帮天杀官差,并未能容我洗把脸。待我将将披上外衫,他们便不由分说地给我上了铐子,将我拎了出去。我活这么大,打头一回被戴上铐子。手腕冰冰凉感觉微痒,这种非一般感受,让我觉得十分新奇。   屋外,下人们胡乱跪了地。宣旨是光禄寺卿,无非是说我沈眉女扮男装,欺君瞒上。   我环顾四周,未能见得我娘亲,想来她又是一早领着杜修和园子去了寺里清心念佛。一干下人哭得最厉害,除了小二三,还有昨夜赊我面饼馍馍大厨子。   如斯情状,瞧得我有点儿痛心。虽然早知自己会有这一天,然而却无一人如我预想般为我哭晕过去,哭得呕血。   我跟光禄寺卿不太熟,但他倒颇为照顾我,给了备了顶轿子将我押解入沉箫城。   我坐在轿子里,一边晃悠一边琢磨。   今日这桩事委实离奇。抓贼要拿脏,我虽被赐了婚,可待礼成那日,再将我捕获,岂非更铁证如山?   嗯,诚然他们若要剥了我衣裳,一样也是铁证如山。但我好歹也是个户部尚书之女,如此剥我衣裳,有辱本朝颜面。退一万步说,若有人胆敢剥了我衣裳,二皇子定会剥了他们皮,削尖他们脑瓜子。   想到这一点,我不甚欣慰。   如我所料一般,并未有人胆肥地剥我衣裳。待入了宫,轿子径直去了乾坤殿后一个小偏堂。堂里候着一干宫女,见了我,她们面无表情地迎了上来。打水梳洗,挽髻更衣。   小核桃与光禄寺卿将我带来之后,便径直走了。   我被这般情状搞得一头雾水,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跟这些个宫女搭上一句话,甚至未能逗笑一个。我心中十分忿忿,三年窑子,我都白逛了吗?   烟色罗裙,垂鬟发髻,玉钗流苏,淡妆微抹。那些个宫女将我折腾下来,妆扮非但不繁复,还十分简约大方。我夸赞了她们几句,她们仍是没理我。这厢妆扮完毕,又来两个小太监,径直将我领到乾坤殿门后。   直至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将我换回女装,是真真正正要治我罪了。且定罪还不是户部,是要由昭和帝亲审。   大殿内,一人扯着嗓子道:“传——户部尚书沈隶之女沈眉——”   我乍一听这称呼,还颇有点儿激动。毕竟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打头一遭以自己真名入乾坤殿。   我进殿时,周遭朝官都抽了口凉气。我举目一望,也抽了口凉气——前排站了三人,英景轩,穆临简……和,莫子谦。   我抽了一口凉气后,眼神儿又晃了晃。不得不说,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十分养眼。可我还未能跟他们招呼一声,便听得大殿上看,昭和帝将茶盏一撂,冷声问:“侍郎,你挺有本事啊,女扮男装在朝堂上混了三年?”   我惊得一跳,忙不迭下跪,道:“臣知罪。”想了想,又觉不对劲,改口道:“民女知罪。”   昭和帝一笑,忽而将目光落在前排三人身上,悠悠道:“莫子谦,你来说。”   我心中一骇,震惊地看着莫子谦。   “臣遵旨。”莫子谦微一躬身,径自道:“臣本与礼部侍郎交好。侍郎于三年前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臣已觉蹊跷。不想昨日,因皇上赐婚,侍郎怕自己是女子身份被揭穿,所以连夜携银两而逃。幸而臣撞见侍郎,假意规劝她留下,才得以连夜进宫,与师及大皇子,向皇上禀明实情。”   语罢,他从怀里取出昨夜我给他小银票,呈交殿上。   昭和帝微一点头,又道:“轩儿,你如何说?”   英景轩看了我一眼,轻言温声道:“回父皇,儿臣早于归朝当日,便觉察出礼部侍郎,并非昔日沈可,而是儿臣大皇妃沈眉。只是耽于昔日情,儿臣并未能第一时间向父皇禀明此事。”语毕,他走前两步,将袍子一拂,与我一道跪于殿前。   “那么你呢,师?”殿上,昭和帝又肃然一问。   穆临简仍是白底蓝袍,发带玉冠,他看了我一眼,忽道:“回皇上,臣无话可说。侍郎是女子一事,已然属实。欺君瞒上,论罪当诛。”语毕,他想了想,又道,“臣以为,应当将侍郎……及户部尚书沈隶收押天牢,等候发落。将尚书沈府一干家人禁足于府内。”   我怔怔然瞧着穆临简,半晌亦说不出心里作何感受。只觉一瞬之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此话一出,还未等昭和帝允诺,英景轩忽又道:“若是要牵连家眷,那么儿臣岂非要一并受罚?一朝成亲礼毕,户部尚书沈眉早已嫁入我帝王之家。若要论罪,儿臣甘愿同眉儿一并受罚。”   我已然被搞懵了。   我觉着穆临简和莫子谦,是不会害我。可他们三人现下在做什么?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么唱法,除了将我弄进大牢去,还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灵光一线。对啊,将我弄进天牢……   我天牢里有熟人啊!   倏然一下,我就十分激动起来。   我从前在戏园子里,看过不少出将入相戏码。戏文里,有不少朝官,为了救人或害人,少不得要在天子面前作戏。因我一直是个不成体统闲散官员,从未能有机会在乾坤殿里,来一场一波三折戏码。   今儿个真是十分曼妙,我三生有幸当了一回主角儿,且,还是个花旦。   想到此,我压抑不住心底欢喜。趁着朝堂上议论纷乱,我抬起头,朝穆临简等三人各笑了一下,以示友好。   不想瞧见我这抹微笑,莫子谦一惊,穆临简一怔,英景轩“哧”一声,也闷闷笑起来。   我连忙肃然咳了两声,将眉毛一塌,耸耸鼻子,蓄了点泪花,又以目色询问他们三人:我这副形容,可算逼真?   未料,他们见得我这副形容后,莫子谦尴尬地咳了两声,偏过头做出一副不认识我样子。   我甚为气结。   穆临简敛眸去拂了拂袖子,复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目色隐隐带了丝没奈何笑容。   我稍稍释然。   英景轩偏过头,满目笑意地冲我眨眨眼。   我不胜欣慰,亦冲他眨了眨眼。   当下情状,我心里已十分明白。   因我应了与史云鹜亲事,被袁安一派人拆穿身份,便是迟早事。昨夜我与莫子谦一聚后,莫子谦八成是担心我会为奸人所害,便连夜寻了景枫景轩兄弟。   他们三人知晓了此事,便决定先发制人,由他们捅破我身份,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我忽悠进天牢。   这样一来,此事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里,我便可性命无忧。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想得甚为周到。然则我也以为,他们真是忒小瞧我了。   我沈眉,又岂是那种不给自己留后路人?   这厢朝堂上议论完毕,昭和帝复又发问:“沈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彼时我已然蓄出了两行清泪,我抽泣了两声,泪眼婆娑地望着殿上,颤颤道:“罪女知罪,只是家父年事已高,望皇上念在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份上,不要将他押入天牢。罪女甘愿、甘愿一人受罚。”   我话音刚落,便听英景轩忽地嘶声道:“父皇——,儿臣是眉儿夫婿,甘愿与她一同承担罪责——”   因他跪得离我十分近,他这一声喊振聋发聩,令我耳膜一阵痛痒。   我咳了两声,示意他小声一点。须知我二人皆在作戏,若此刻我忍不住去揉耳朵,便显得我不够入戏,很可能就穿帮了。   此刻,袁安却忽地出列。他看了我与英景轩一眼,冷冷一笑道:“大皇子与皇妃,统共只做了三日夫妻,皇妃回门后,便顶了兄长身份。皇子皇妃三年余未能见上一面,如今一瞧,感情倒是笃深。”   他冷嘲热讽,分明是在质疑我二人。   为表坚贞,我即刻咬了唇,眼泪汪汪地看着殿上。   余光一瞟,英景轩亦是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哑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眉儿错失三年,如今得以重逢,自是要同甘苦,共患难。”说罢,他又坚定地看了我一眼。   那炯炯目光,令我直直抖了三抖。   我觉得我穷尽一生,在作戏一途上,都无可能技压英景轩。我不甚沮丧,又侧目去瞧莫子谦和穆临简。   莫子谦表情已然呆滞了。想来是被我二人强悍演技震慑住了。   穆临简,嗯,神色有点飘渺,有点困惑。   这时,却又是史棠史丞相出来说道:“皇子皇妃情谊深厚,感天动地。以老臣看来,这事若要议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不若先将罪女沈眉押解天牢,等几日后,再作发落。”   昭和帝揉了揉额角,嫌恶地看了我二人两眼,说道:“就依丞相意思。”语罢,他便吩咐道:“来人,将罪女沈眉打入天牢。”   第52章   因我们这厢演一出是夫妻情深,我被侍卫拖下去时,还很坚贞地嚎了两嗓子“夫君啊夫君”。英景轩演得更曼妙,脸色苍白,目眦欲裂,很有一种要一头撞在龙椅边上,随我去了味道。他这副投入模样令我汗颜。我以为他今日这般入戏,八成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他本身就爱好这个。   天牢构造我比较熟,分外部和里部。外部是通间,走廊两旁一溜以铁柱作壁牢房;里部是隔间,石屋泥墙,暗无天日。   侍卫将我押送到天牢后,光禄寺卿又出来宣旨,无非是说我沈眉女扮男装,欺君瞒上。   我趁得宣旨之时,四处瞅了瞅。想必天牢里伙食不错,几日不见宋良,他便圆润了不少。见我瞅他,宋良也狐疑地看我一眼,随即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   有句话说得好,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待宫中人一走。我便乐呵地寻了个牢头桌子坐下,跟不远处关一名囚犯招呼了一声。   那人见了我,也是又惊又喜,道:“大妹子来了?”   我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又问宋良:“我那日瞧好小牢房,面东光线足那间屋,你还给我备着吧?”   宋良闻言顿了顿,困惑地看了我两眼,亦在桌前坐下:“你不是说,你还要过个七八日才被关进来吗?怎得来得这般早?”   我听他这话,以为他有推脱之意,连忙道:“别牢房我可不住,太潮了。我就要光线足那间。”   宋良略有迟疑:“牢房自是给你留着了,只是那日你来,说要买个玉锦轩凉席,我还没给你备上。”   我呔他一声:“你办事也忒没效率了。”   这天牢,其实我前些日子来瞧过一次。   那阵子,我借着抄经书因由,将要抄四书五经分发了几处地儿。其中一处便是这里。   大皇子接风宴那晚,我与莫子谦见面时,他抱我那一抱,便府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小心我爹和史竹月。”   彼时我才晓得,原来袁安背后人,是上将军莫启,和工部尚书史竹月。   隔日,我便自个儿进了宫,与皇上言明要将史云鹜娶回沈家。   昭和帝历来不靠谱,然而那一日,他却问了我一句十分靠谱话。他问:“我两个儿子,你究竟瞧上哪个了?”   这句话言下之意,便是他早晓得我是沈眉,而并非沈可。   彼时我还以为,我欺君瞒上这么多年,日子是要到头了。   没想到我刚刚跪倒地上,昭和帝忽又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当年你兄长沈可,是怎么死吗?”   这话却是问错了人。   当年我虽与沈可一同落水,但我落水后便失忆了。除了知道沈可是被毒死,其余,我一概不知。   未想昭和帝也并未计较,只说:“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查清沈可死因。”   所以说凡事有两面。我女扮男装入仕,这本是个死罪。然而我顶了兄长身份,沈可死因不明,这便又救了我自个儿一命。   得了昭和帝这句话,我便有恃无恐。借着收经书缘由,去天牢挑了一间尚好牢房。   这几日,宋良甚贤惠地将玉锦轩凉席给我买来了。   我住在大牢里,我爹与杜修曾来瞧过我两次,莫子谦与史云鹜曾来瞧过两次,英景轩来瞧过三次,穆临简但凡得空便过来一趟,其余亦有闲杂人等上门拜访。   我日日宾客盈门,过得好不忙碌,好不充实。   后来宋良只好将隔壁牢房给我辟出来,以免那位贵客想要留宿在此。   八月初一轮雨水,气候转寒。我爹还未将被子给我送来,宫里便又宣了旨,说是让我回府候着,隔两日要进宫听审。   我以为,我三年欺君瞒上虽是个重罪,然而连连两次,由皇上连带着满朝文武亲自审我,也未免太大动干戈了些。   我回府当夜,我爹又忽悠晃悠地绕进我房里。见我还未睡,他便笼着袖子,在屋里太师椅上桌下,张了张嘴,却半晌没甚言语。   我爹亦是个大事装得住,小事包不住人。我瞧着他这副模样,甚有些苦楚,便径直道:“爹,你莫担心,过两日皇上审我,怎么着都会给我留一条命呢。”   我爹苦大愁深地看我一眼,叹了一声却说:“我哪里是愁这桩事,我倒是问你,五年多前,你失踪两年,可真是跟大皇子生了一段情谊?”   这话说得我心一沉。   房里烛火明明晃晃,房梁上一对鸳鸯图亦忽明忽暗。我抬头望了望,目光却焦灼地黏在那鸳鸯图畔镂空木槿花。   过了好半晌,我才闷闷问了句:“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爹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我昨个儿去找喜鹊逗鸟,他有意无意提到那好几年,二皇子也一直呆在北荒。”顿了一顿,他又凑近瞧了我一眼,“你素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人,别是自己早就将以前事情忆起来了,却不跟你爹我坦白吧?”   我一愣接着一惊,忙道:“从前事,我真是一星半点都没想起来。那些年,到底大皇子二皇子在姬州哪里,我也压根不知道。”   我爹白我一眼,又说:“你刚从姬州回来那会儿,总说一句话,他若为龙,你便要成凤。我从前一直以为那条龙是大皇子,如今看来,景枫既是皇子,你当初若是遇到了他,也不是没可能。”   我勉力一笑,又作出副无谓模样,点头道:“诚然也是这个道理,我再努力想想,指不定就能忆起什么。”   听了我这话,我爹将茶搁在桌前,沉吟一番又叮嘱道:“我虽不知你现在心里在琢磨着什么,然而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失踪那两年恩情,你需得记着,可你出生这二十多年与其他人情谊,你也需得记着。你装糊涂也罢,琢磨些小九九也罢,可得三思了再后行。”   我竖着耳朵听着,他一说完,我连忙点头。   我爹再看我一眼,又叹了声,背着手朝门口走去。   可还未等我吁一口气,我爹忽然又自门口回过身,淡淡道:“有这么一个叫做柳遇姑娘,你知道?”   我心里一抖,嘴角微笑就要挂不住,又点头道:“知道知道,临简发妻嘛。她墓我还去瞧过。”语毕,我又忙扯过被衾,再朝我爹一笑,勉力道:“便是、便是他从前有过妻房,我也不曾在意。反正我、反正我……”   我还未“反正”出个所以然,我爹便没了性子再听我说下去,摇了摇头,他便出了门。   我独自坐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躺下后脑子里昏沉沉。   那日我在师府,问过英景轩“万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一事后,心里便隐隐觉出什么。自此后夜里,每每有梦境涌来,虽是零碎,但却比以往清晰几分。   这夜入梦有十里绵绵清柳,柳树下,我好奇地看着青衣公子,他一手拿着桂花酿,一手拎着一只手掌大灰猫递给我,问:“你连名字都没有么?”   那灰猫仅有数日大,躺在我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又惊又喜,逗弄了好半晌小猫,这才讪讪道:“从前事情我忘了,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儿。我觉着这处景致挺好,日后你就唤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这个梦做得我很是怅然。梦中场景清晰得好似一言一语就响在耳畔,以至于我第二日清晨醒来,仍觉十分疲懒,不愿起身。   我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又欲再睡个回笼觉。   我爹说对。   我素来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人。我觉得,既然我能在朝堂上,装三年多糊涂,如今在景枫面前,再装一阵子糊涂也不为过。   我虽没忆起从前事,但我大致晓得,景枫为何不跟我提及我就是柳遇。   五年前北荒之战,与如今朝廷纷争有诸多瓜葛。一场争战下来,我是为数不多幸存者。倘若曝露是我是柳遇身份,势必我又会被卷入朝廷党争之中。   我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阵。   恍惚间,好似身在尚书府,又好似身在一间青竹精舍。   温温凉凉手在我额头一探,梦里人声音好像浸在水里:“好好儿,怎么烧起来了呢?”   我想答他来着,可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那人又道:“你是又跑去军营瞧我了吧?我昨夜议事议到深夜,回营帐时,听人说夜里有个小兵抱着一只猫,冒着雨来找我。”   我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而那人却拉过我手笑了:“你放心,等我将这场仗打完,日后我便带着你过好日子。玉衣华服,锦绣罗缎,玉器珠宝,天底下最好东西,我景枫都能给你。”   听了此言,我恍然一惊。打了个激灵便从床榻上坐起。   屋子里光线暗暗,桌前坐了一人正持着茶盏,诧然瞧着突然转醒我。   隔了这么多年,英挺轮廓依然未变过,恰似梦中人。   我愣了愣,便怔然唤道:“景枫?”   第53章   听了我这一声唤,屋里坐着人却是僵了僵。   过了半晌,穆临简才将手边茶盏放下,走到床榻边来坐下,问:“发梦了?我瞧你睡得不踏实。”   我这会儿脑子里还有点糨糊,虽然心里明白眼前人与梦中人,实际上是同一个,可看着跟前穆临简,再想起从前景枫,心中不免惶惶。   我含糊应了一声,又往窗外瞧去。   天沉沉得瞧不出时辰。   这几日入秋,连着下了好几场雨。中原腹地,芸河水势渐涨,又有秋汛消息。   往常有秋汛,便派芸河驻军去修修堤,加加防。可今年不比往年,朝堂动乱将发,芸河那处一干将士也应随时候着,进京勤王。   所以遇上这个当口,莫说昭和帝,连英景轩亦是忙得连人影都见不着。   也因如此,穆临简身为师和二皇子,竟还能抽出空来守着睡大觉我,这让我十分感动,不由地体贴他两句:“怎么想着过来了?得了空闲,你应当好生歇息。”   穆临简端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蹙了眉,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我瞧着他这一副严穆姿态,暗暗在心里提了口气。   穆临简眉间笼了一层雾,为目色罩上几分郁气,仍是十分好看。   他定定地瞧着我:“前阵子你在天牢里住着,我唯恐隔墙有耳,所以没问。你现在老实跟我说,你失踪两年余事情,你可是想起来了?想起了几分?”   我竖着耳朵听他问题。听到这里,心中一紧,连连摇头说:“没想起来。”   然而说谎骗人,绝不可全盘否认,需得掺杂三分真。于是我又道:“但我倒是隐隐记得一些片段,可这些片段模模糊糊,且又是我与大皇子过往,因而我也并未去细想。”   语罢,我又往穆临简跟前蹭,讨好地望着他,说:“你别跟我计较这个,成不?”   显见得穆临简并不是那么好骗。他皱眉看了我一会儿,忽地道:“哪怕你已经滴水不漏地将往事想起来,你若想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你也是做得到。就像你晓得我会拦着你娶云鹜,为了将她纳入沈府,便在我跟景轩面前装傻充愣。”   我讪讪朝他笑了笑,忙道:“我也是黔驴技穷,临到头支出一招。没想到竟将你们忽悠过去了。运气而已,运气而已。”   其实说起来,我也并没有忽悠他。   我真是没将往事完全想起来。我只不过是猜到自己便是柳遇而已。   穆临简不让我知道这个事实,有他道理。   我瞒着他不说,自有我道理。   然而,两人心中明明都心知肚明,却又不能摊开了讲,所以气氛不免有些沉郁。   穆临简在床头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   他是这个脾气。   即便心里有些生气,也要在我床榻边守着。可又因心里有气,他守着是守着,又不爱搭理我。   我一时间很是无趣,在心里寻摸了半天话头,才问:“什么时辰了?”   此时,窗外已然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穆临简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答道:“未时了吧,你睡得久。”话毕,他又继续沉默坐着。   我本也是有些气他不告诉我,柳遇便是我事情。   可见他就这么闷闷地将我守着,心中郁闷便不知不觉散了些,须臾竟觉得有些好笑。   我叹了一声,将将想掀开被衾要下床,穆临简却是被我这个动作一惊,转过头来问:“你要做什么?”   我一愣,笑道:“我想去倒口茶喝。”   穆临简见了我笑容,却是不大痛快,大概由于我二人明明在赌气,我忽地露出个笑容,显得我不太将他当回事儿。   他皱了皱眉,却说:“你坐着,我去给你倒。”   我想我不过是刚从天牢里出来,又没生什么病,他这么样,却是将我照顾得有些过头。   不过我也没忤逆,点了点头。   穆临简倒也细心,摸了摸茶壶,大概觉得水凉,又拎着茶壶出了房门。不多时,先是有丫鬟进屋帮我打水。穆临简回来后,除了茶水,还端着一碟粥,几盘小菜和点心。   看了我一眼,穆临简将粥和菜往桌上一摆,淡淡道:“起来了就吃些东西。”   我心里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还在北荒时,景霞便提起曾有一次,有个姓周书生曾跟柳遇,咳咳,也就是不才在下提亲,景枫知道了以后,气冲冲地出去就把周书生打了一顿,回来后,三天三夜没跟我说话。   我觉摸着,当时景枫赌气模样,应该跟眼下穆临简这副形容如出一辙。   我用膳时候,他仍是没理我,闷闷在桌前守着,见我光挑肉吃,便冷着一张脸将肉菜移开,又将蔬食推到我面前。   我这会子又在心里寻摸话头,想了好半天,倒真是在心里记起一个困惑,不由地便问道:“对了,你既是二皇子,那景霞是你亲姐姐,岂不是公主?”   此问一出,我心中便又是一跳。景枫皇子身份,本就是他心里一个疙瘩,我现在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岂料穆临简听了这问,却并没跟我计较。他默了一阵,淡淡道:“不是。我娘亲之前,已经有了夫婿,她是我娘亲和景叔女儿。”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景霞生父,凌妃前夫竟是姓景。这也难怪他当年在北荒,直接去掉一个“英”姓,径自换作景枫。   想到此,我心里又起了个念头,不禁说道:“那当年你若不使那倔脾气该多好,这样你在宫里住着,长大了便是二皇子。我是尚书沈家闺女儿,也够格给你做皇妃了。”   听了此言,穆临简忽又揶揄一笑,道:“自然够格,你眼下不就是大皇妃?”   我听出他语气间有几分薄怒,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便是要凭着自己尚书沈家身份嫁去宫里,我也定然是要嫁给你,别人我都不想嫁。”   听了我如是说,穆临简笑容仍挂在脸上,只那几分揶揄褪了不少。   顿了一会儿,他又道:“我出生那年,父皇还不是皇上。民间寡妇和私生皇子,自是怎么也不能入宫为妃。因先帝一直将此事拦着,父皇也是即位时候,才将我带进宫。那年我六岁多,身份见不得人,所以我最开始一直是大皇子伴读。”   “后来两年过去,父皇南下去南俊,只带了我与景轩两人和一干护卫。当时本是说回京以后,便恢复我身份。岂料刚一回京,我便听闻我娘亲去世了。”   “所以我也不是使倔脾气,而是娘亲去世后,真是在宫里呆不下去了。”   我说他使倔脾气不做这二皇子,只是信口而出,却没想到他真会认认真真地跟我解释。   哪怕眼下他说得从容淡然,可我晓得,他当时心里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我心里有些酸酸涩涩,想安慰他几句,可又怕安慰地不着调,只说:“嗯,呆不下去便不呆了,我以往也常常在尚书府呆不下去,时不时便要逛一趟青楼……”   话一出,我便慌忙住了口。果然凡事都有个寿限,我最近天天想事儿,天天琢磨,终于……脑子用坏掉了。   穆临简抬眼又将我看着,喉结一动,终是道:“我与你说这些,是因我不想事事都瞒着你。若我有事忍在心里没说,那也只是一时,也是……为了我们好。”   我听了这话,愣了好半晌,才觉出他这是在冲我道歉,解释他为何不与我说我就是柳遇事情。   嗯,我琢磨了一会儿,这件事我还真不能就此作罢。   然而表面上,我也并未提什么,而是堆出一幅笑颜道:“你一向是为了我们好。”   穆临简看了我一会儿,忽地起身,从身后将我拥住,他头埋在我脖间,闷闷道:“别离开我。”   他身上气息热烘烘,胸膛厚实,怀里十分舒适。   我还未等我答他,他忽又添了句:“别太搭理皇兄,别、别跟莫子谦走那么近,别整日去天牢找宋良唠嗑,史竹月这些人,你就更别理睬了。”   听了这话,我呆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这才试探地问:“你、你这是醋坛子翻了?”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没有回答。   由此我发现,他果然是醋坛子翻了。   夜里才送走穆临简。他这一日心情都有些郁郁。   我觉摸着,他素来不是个患得患失人,今日这般情状,恐怕是事出有因。   明日早朝,我需得进宫候审。办了三年多男装,此事到了明日,终归有个了结。   纵使穆临简让我别太搭理英景轩,可凡事到了当口,却由不得我不去再寻大皇子一次。   这夜月色明晰,我到东玄殿时,刚刚是夜里子时。   仿佛知道我会去一般,我进宫一路也未有人拦着。   东玄殿偏厅一灯如豆。   我推开门,则见英景轩脸上有盈盈笑意:“小眉儿?你果真来了。”   我问:“前些日子,你说只要我肯于某夜子时,到你房里,你便叫事情前因后果,统统告诉我。这句话,还作数吧?   第54章   “你来都来了,也见着我在等你,自然晓得这句话是否作数。”英景轩一笑,拍了拍身旁凳子,朝我招招手,“小眉儿,过来。”   挑灯夜看,英景轩眉眼,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前两年,莫子谦找我唠嗑,说起五年多以前一桩轶事。彼时英景轩用了个化名,去南俊一游,一时间竟将南俊京华城第一美男子名号挤了下去。   现下,他一身藕色长衫,手里持着根玉箸漫不经心地拨着灯芯。如斯情景,真好似画中人一般。这般模样,连我这等女子也不禁汗颜。   我沉默了须臾,在心里将这五年来,事情前情后果理了一遍,又将几个疑点独独列出来。   英景轩倒也沉得住气,沏了盏茶,悠悠地拨着茶叶,也不催我。   我觉摸着事已至此,倒再不用与他绕弯子,于是径直问道:“为什么答应娶我?”   英景轩拨茶动作一顿,抬起眸来,眸色流转。   我又道:“我失忆那两年,最初明明是与景枫在一起,我从北荒回来,为何要嫁给你?而你,又为何要娶我?”   英景轩再一愣,片刻仿佛牛头不对马嘴般地笑答一句:“父皇新添子嗣,是近些年事情。在这以前,我只有景枫这一个弟弟。”   未等我接话,他忽然起身往内间走去。过了须臾,他从内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染了血布递与我,又笑道:“还你。”   我映着灯火将手中布一瞧,竟是一块染着血,绣着水龙图腾衣袖。   英景轩见我怔住,抬手指了指这袖子,漫不经心道:“你应该知道,瑛朝上下,有谁可以穿这样一身衣装。”   我知道。   瑛朝信奉水龙神,相信天子便承了天上水龙龙脉。因而在瑛朝,能穿衣袖带有水龙图腾人,只有皇帝和皇子。   “那年北荒争战,景枫假意投诚窝阔。后来时机成熟,他在最后一场争战时,军袍之下,便穿了这身皇子服。目是为了在敌我两军争战关头,亮出瑛朝皇子身份,从而令窝阔敌军军心大乱,士气颓靡。”   “可你,偏偏不知道景枫是假意投诚,一人追去了战场。后来战火燃起一刻,景枫想让你走,你却非拉了他袖子,说要一起生一起死。景枫便拿剑割了袍子。于是这块袖子便落到你手里。”   我听到这里,心下不免生疑:“这是我与景枫之间事,你又怎会知道?”   “你与我说。”英景轩抿了唇,唇角笑意弧度有几分玩味,“不过后来你是怎么受重伤,你却未跟我详说。”   “我带兵赶到北荒时,战事已了。我在一湍河流旁寻到你,本来以为你死了,结果路过你身旁,却听你嘴里一直念着景枫名字。”   “便是在宫里给我做伴读时,景枫也一直用穆临简这个名。他真实名讳,甚少有人知道,我听你这般念叨,自是把你救了去,想要问个明白。”   “我将你带到姬州,又派人去查了你身份。”英景轩说到这里,两眼弯得像月牙,他又端起茶盏来拨了拨盖子,“嗬”了一声:“不查不知道,一查之后,竟发现你便是尚书沈府丢了两年闺女儿。”   “当时景枫没找着。我本是打算等你醒来,将事情前因后果问个清楚,岂知你受伤也受得忒重了些,昏睡了半月,也未有半点清醒。我便着医馆人,替你将你失踪两年事编了个幌子,让人你爹来接你了。”   我听我爹说过。   彼时我在姬州医馆醒来,见着他们,竟是一副物是人非,难以置信神色。   我醒来那几日,天天只知打探北荒战况。后来我爹才晓得,原来那两年,我是失忆了。   再得知北荒一战,万千将士连带着景枫将军战死消息之后,我便成了一副要死要活,丢人现眼模儿样。   其实,英景轩将往事说到这里,我便可猜出自己当时为何一定要嫁他。   既然景枫那块秀了龙纹袖子我一直留着,那么我醒来之后看到这抹袖子,便能猜出景枫是皇子身份。   当是时,瑛朝昭和帝对外子嗣只有一个,便是英景轩。   偏生这英景轩有长年游历四方,不在宫中。加之我在姬州醒来后,周围人都说是大皇子救了我,我见了那袖子,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景枫便是英景轩,从而便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他了。   一时间,我与英景轩两人都没说话。   他倒也十分小气。堂堂皇子,又不缺什么烛火钱,他偏生只点一根蜡烛。屋内暗生生,令人本就不畅心情平添一分郁气。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境迂堵,随即揶揄道:“那你倒也好脾气,明知我当时真正想要嫁是景枫,你堂堂大皇子,竟然肯做冤大头,这也忒不容易了。”   英景轩跟穆临简一般,虽身为皇子,可却没眼高于顶矜贵之气。   因而听了我这嘲讽,他也不介意,倒是弯起眼睛笑得厉害:“你年少抚琴抚得好,本就有些名声。后来从北荒里回来,合该低调一些。可你却十分能折腾,先是视死如归,再是非我不嫁。当时永京城,街头巷末传得八卦可都是你。连宫中侍卫,也少不得要议论你几句。”   他说这个事,我是晓得。   可如今想来,这却不能怪我。   本来我以为景枫已死,自是一门心思想随了他去。可后来,既然我又摸着了新门道,自然要一门心思地嫁给景枫。   虽然荒唐了点,闹腾了点,这倒也是我风格。我前些年不明这因果缘由,自是有些理解不能,可如今,纵使我已经老成些了,倘若景枫再有个生死未卜,我估摸着自己若一时缓不过劲儿来,还得备一条白绫二两砒霜三杯鹤顶红。   我有些讪讪,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即便英景轩素来不正经,然我当时史赖着要嫁给他,真真是逼得人做了个冤大头。   英景轩瞧了我两眼,又似想起了什么趣事,“嗒”一声将茶盏往桌上放了,兴味盎然道:“对了,还是你刚从北荒回来事,有一次,我在宫里撞见莫子谦,他一夜没睡。说是去沈府瞧你,结果你不知抽了什么风,夜里睡着睡着便哭了,一个狠劲便咬了舌头,他当时好不容易把你嘴掰开,你又闭着眼去咬他。你将他手狠咬了半个时辰,虎口给你咬得鲜血淋漓。莫子谦怕你夜里再一个不小心将舌头咬了,便在你床跟前守了一夜。这个事,你却是不知道吧?”   我嘴角动了动,想笑,没笑出来。   英景轩又凑近瞧了瞧我,“噗嗤”一声笑道:“你说他怎么趁你睡着了去瞧你?”   我一愣,没回答。   英景轩“啧啧”了两声:“还任着你咬,守了你一夜?”   我咳了一声,仍是没回答。   英景轩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这回事,我得好好儿跟枫儿提一提。”   我一惊,连忙道:“这事儿你可不许提,临简今下午才翻了醋坛子。他平日脾气虽然好,遇上这种事却是死倔,你若跟他提了,他非得逼我将他手给咬出血不可。”   英景轩眉梢挑了挑,又“哧”地笑起来:“景枫为你,可也吃了不少苦头,是你想不起来罢了。”顿了顿,他将笑意敛了些,“再说那阵子我为何要娶你事……”   我今日来寻英景轩目,探清从前我与景枫之间事,却是次要;而问清他为何明知我是柳遇,却依然娶我,才是真正关键。   我听他这么一提,也即刻正襟危坐,敛起心神听了起来。   英景轩脸上笑容也愈来愈淡,他顿了一下,放慢语气道:“三个原因。第一,你失忆了,心里真正惦记,只有景枫一人,我若不答应娶你,你兴许真会求死。”   “第二,当时景枫失踪了。我只有景枫这一个弟弟,岂会真让你去死。毕竟你是北荒一场争战幸存者,兴许还是……唯一知情人。”   “第三,这个皇位,即便景枫想要,我却是一直不想要。可我身为大皇子,起码要保住这个江山。”   前两个原因,我倒是听得懂,可第三个原因,我却觉地纳闷。   他要保住江山,和他娶不娶我,又有什么关系?   英景轩倒像是看出了我疑虑,他勾唇一笑,慢悠悠道:“你以为……当初北荒一战牺牲所有将士错误,真是景枫一手促成?”   我怔住。   我尚记得在香合镇时穆临简。他说,北荒万千将士之死,却是因他好大喜功。也为此,在北荒争战结束后半年,他未跟人说过一句话,只有可可日日夜守着他。   可、可听英景轩这会儿意思,此事……莫不是还有什么转机?   英景轩看出我疑虑,又慢条斯理道:“或者说,你以为,当初你兄长沈可是为何而死?而你沈眉,又是为何在大婚三日之后落了水?”   第55章   我从东玄殿回复,已经是寅时了。   夜色至最深,反而透出一股让人骇然寂静。   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脑子里,一直盘桓着英景轩所说话。   当年北荒一战真相。   我哥哥沈可死。   我心中有几分凉意,又有几分欣然。   还好,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背着穆临简,向英景轩探清了事情前因后果。   也还好,我并未将诸事挑明了跟穆临简说。否则我袖手旁观,任由事态随他心意发展,说不定即将面临,又是一场别离。   从前事情,我真地努力去想过,可是除了梦里琐碎片段,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但我也知道,无论是作为从前柳遇,还是现在沈眉,我都无法再承担一场南辕北辙之分。   天明时,我要上朝听审。   此刻,我强迫自己闭上眼,即便只睡半个小时,好歹也可以养养精神,去应付朝堂上谈笑间可见刀光剑影,去应付已经打定主意要将我送走景枫。   第二日秋光正盛。   我被带入乾坤殿之时,朝堂上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众朝臣分成三派:一派沉默;一派认为我论罪当诛;最后一派却认为我功大于过,又是大皇妃,所以可以免罪。   其实我并不值得这些人争吵得如此厉害。充其量,我不过是一根引火索,要牵出我女扮男装背后两桩事,才是真格。   若说这殿上,有一人真是为了治我罪而来,那便是景枫。   昭和帝如往常般,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叶盖,挑眉道:“那么依丞相意思,沈爱卿之女沈眉,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史棠略一拱手,又将方才言辞重复一番:“微臣以为,大皇妃三年为效力之举,姑且可以放作一边不谈。然而,大皇妃当时替兄长入仕,明知是死罪,却为保家人,视死如归。律法外,尚有人情在,大皇妃如此,亦是我朝之福气。况,退一万步说,女子入仕,在我朝并非没有先例,当年……”   史丞相所说这个先例,是我最后一张护身符。   两百多年前,瑛朝开,由于根基不稳,太宗皇帝驾崩,高宗皇帝继位后,有过一阵动荡。彼时还是凤媛皇后入仕,与高宗帝一起齐家治,才得以平定乱党,瑛朝也才迎来开后第一个盛世。   然而,若要借着凤媛皇后例子,来赦免我罪,那么满朝文武,尤其是英景轩,便必须认定一个事实——我沈眉便是大皇妃,且,很可能是未来皇后。   史丞相说出这话,即刻近乎所有人嘴都被堵上。   一时间,乾坤殿里鸦雀无声。   可还未等我长长地吁一口气,便有人站出来冷声道:“沈眉是与大皇子有过婚约,可若说她是大皇妃,这一点,还有待探讨。”说话人是史竹月,他端然站在我身旁,冷冷瞥了我一眼再转头看向穆临简,“我说可对,景枫二皇子?想必二皇子与尚书府沈家小姐,也是相识多年了吧?”   此言一出,忽起一阵喧哗。   穆临简是景枫事,到如今早已满朝皆知,可一直未有人捅破。今日捅破,却是为着当初我在北荒时,与景枫有过一纸婚约与一段情事。   景枫闻言,只淡淡看我一眼,并未作答。这一眼不置可否,更让上下官员疑云顿生。   其实他满可以矢口否认,史竹月袁安即便要做假证,也做不到他两位皇子头上。   他若否认,我便可以即刻脱罪。   可他没有,我也知道他不会。   这时,朝堂之上又想起一个戏谑声音:“哦?我却不知,眉儿与皇弟还有这等交情?”英景轩扬起英挺眉梢,看了我一眼,又笑道:“眉儿莫不是小时候溜进宫里,恰巧跟皇弟说了句话吧?嗯,如此这般,也算作相识多年。”   我知英景轩在帮我,便也顺应着他话头往下接道:“却不知史尚书说相识多年是何意。其实我沈眉,与朝堂上许多人,都是相识多年。”   史竹月冷笑一声:“不知沈眉小姐,可还记得你近六年前,走失在姬州一事。”   这桩事是板上钉钉事实,我不能否认,于是只好颔首。   史竹月笑道:“可叹却是沈眉小姐回来后,却失了忆,忘了自己流落北荒,更忘了……”说到这里,他略作一顿,声音狠厉起来,“更忘了自己失忆两年,换名作柳遇,早已与当朝二皇子景枫私定终身!”   话音一落,满朝骇然。窃窃私语声中,却有一声脆响格外清晰。   我抬目望去,见莫子谦正弯了腰,去拾地上一枚玉坠子。我怔然看着那枚玉,了然于心。   大抵是感觉到我目光,莫子谦忽地抬眸朝我方向看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目风相接,他神色一诧,眼底欲露不露是几分怅然和苦涩。片刻他眉间却微微一蹙,别开了脸去。   我看着那枚玉坠子。跟我腰间挂着月牙坠一模一样。   只是我坠子朝东,他坠子朝西。合起来,刚刚能成一轮满月。   我当初问他讨来时,便晓得这坠子是一对。彼时我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好兄弟沈可。   可我真是存了一份私心。我想着,我女扮男装终有被揭穿一日。到了那时,青梅枯萎,竹马离散,我们终归有一样事物,还能牵连着彼此。   我咬了咬牙,亦是别开了脸,朝史竹月笑道:“史尚书也忒神通广大了,我失忆两年事,我自己尚且不知,尚书大人却记得这般清楚。”   史竹月听了这话,却将话锋一转,朝莫子谦凛然一望,冷声道:“方才我说出当年之事,只见着少将军一副失态神色。莫不是少将军听了沈眉小姐失踪两年之事,想到了什么?”   我清楚地看见莫子谦脸色白了一白。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道:“是,想起了一些事。”   朝堂上又是一阵喧哗。谁都知道莫子谦这两年跟我走得近。我当年在北荒事情,哪怕我爹看不出什么蹊跷,凭着莫子谦与我亲近,也是瞧得出来。   更何况,莫子谦方才神色,已然清晰明白告诉了我,甚至告诉了所有朝官和昭和帝,他知道了些什么。   他若将我当年种种寻死觅活坦白,我就会被治罪。   莫子谦垂眸,嘴角牵出一丝笑,忽地又莫名笑道:“只是一些琐事,不便在朝堂上说。”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勾起了所有人兴味。   昭和帝打头一个探身,兴致勃勃地道:“爱卿但说无妨。”   莫子谦吸了口气,喉结动了动,径直道:“臣与侍郎沈可是好兄弟,但与尚书家沈眉小姐,却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此言方出,我一愣,上上下下亦是一惊,没料到他竟会提起这个。   朝堂上一片寂静,只有莫子谦声音萦绕:“臣……从小便喜欢眉儿。可是眉儿一直对臣恶意相向,所以直到十七岁,臣也不敢上尚书沈府去提亲。眉儿十七岁时失踪了,臣当时为了找他,一个人寻遍了北荒大漠。”   “后来眉儿找着了,那时她哭着喊着要嫁大皇子。臣也是每日都去陪着她。”说到这里,他唇角牵出一抹苦涩浅淡笑:“说来也是臣自己死心眼,直到了眉儿落水后,我才彻底在心里放弃了这个人。可这么熟悉一个人,哪怕就是扮作男子,臣也是觉察得出几分不同。只是臣不敢去想,也不愿去猜,就这么跟她维持着臣子间关系。”   “这几年,臣也南征被战了数次。打从心底佩服人,便是当年景枫将军。臣也不止一次在眉儿面前提起过这位将军。可每每提及,她并不见甚异样,提多了她反倒略显倦怠。”   “是以,这么数年过来,以臣之见,若说眉儿当年与景枫有过一段情,不若说她是真真正正地对大皇子用情至深。”   我沉默地看着他。   我晓得他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弯子,来帮着我证明我并非和景枫有情这桩事。   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了。他说这么多,除了让人更信服他话意外,也是说给我听。   这样将二十年来不曾宣诸于口情谊,堂而皇之地在乾坤殿上说给我听,亦是想真真正正了做个了结。   从今后,要将瓜葛清干净,只做兄弟。   “所以,”莫子谦又道,“方才史尚书说臣失态,确实不假。臣听闻沈眉与景枫将军有情这等荒谬言论,确实心有骇然,还望皇上莫怪。”   莫子谦这番话,果然将史竹月言论压了下来。可昭和帝,却并没有就此作罢,他目光淡淡扫过我,扫过莫子谦和英景轩,最终停驻在了景枫身上。   从容一笑,昭和帝道:“皇儿,曾经在北荒给你有过一段情女子,果真是尚书沈家沈眉?”   景枫面上之色阴晴不定,听了此问,他只顿了一顿,拱手道:“回父皇,是她。”   第56章   我心中顿了顿,没有抬头。   朝堂之上,亦是一片静默。   很久后,我回忆起这一刻,亦有些欷歔。   我与景枫相识数年,那是我们最后一回对簿于朝堂之上。那也是,在剧变来临之前,乾坤殿中最后一次寂静与平和。   龙诞香青烟袅袅如雾。   好半天,只闻昭和帝淡淡问:“那依照皇儿之见,这发妻,你是要呢?还是不要?”   我跪得远,亦能瞧见景枫眉间微微一蹙。他拱了拱手,并未看我,铿锵有力只抛下了两个字:“不要。”   殿上,昭和帝笑了一声。   景枫又道:“儿臣以为,沈眉先嫁臣为妻,后又改嫁大皇子,即便有失忆做幌子,如此行为,也不免失德。”顿了一顿,他又道:“更何况,她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即便我朝前有凤媛皇后例子。她如此丧德失信,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昭和帝目光缓缓将殿上朝臣扫了一圈,又问:“那你以为该怎么处置?”   “儿臣以为……”清雅声音有些肃穆,景枫忽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他喉间似是一动,终是说,“儿臣以为,应当将沈眉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入京。”   我心底一沉,早料到他会如此说。然而,还未等我答话,朝堂上便有人戏谑一笑。   “这可奇了,皇弟认定眉儿是柳遇,那她便是柳遇?”英景轩眉梢一挑,“捉奸拿双,抓贼拿赃。皇弟又没证据,口说无凭,怎能让人信服?”   景枫默了一默,勾起唇,语气却也疏淡:“若要证据,北荒香合镇一干人等,统统知道我与柳遇过往。父皇如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查明。”   英景轩闻言亦笑:“天底下相似人多是,你当年认识柳遇,前几月再带眉儿去香合镇,如此便能让人信服沈眉就是柳遇?这也难免会让人耻笑我朝朝纲不振。”   景枫抿了抿唇,却不理会英景轩,径直朝殿上道:“还望父皇明察。”   英景轩勾了勾眼角,也漫不经心朝殿上道:“请父皇明察。”   昭和帝拨了拨茶碗盖,嫌恶地看了英景轩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悠悠问:“沈眉,对于此事,你有何言说?”   我暗暗在心底沉了口气,朝殿上一笑:“皇上也晓得,民女这数年来,很不成体统。然,纵是草民再不成体统,也好歹在朝堂上呆了三年,深谙这朝廷内外规矩。什么事可以犯错,什么事不能犯错,民女心里一清二白。试问,民女又怎可能先与二皇子有了婚约,再又嫁给大皇子?什么失忆事情,根本没在民女身上发生过。在民女印象中,失踪于姬州那两年生涯中,只出现过一个人,是大皇子英景轩。”   这话出,袁安抢先一步便揶揄道:“好一个‘深谙朝廷内外规矩’,倘若你沈眉真地晓得这规矩,又岂会女扮男装入朝?”   我未作答,却是莫子谦将话头接了去:“微臣以为,太傅大人拿这话来问沈眉,还不如问问自己。问问自己沈眉为何要扮作自己兄长,顺便亦可问问,沈可死因,到底是什么?”   袁安闻言,脸色一青,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却有人凛声呼喝:“子谦!朝堂之上,不得无礼!”   莫子谦眉间一蹙,英景轩笑起来:“上将军要教训自家儿子,不如换个地方?此番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同僚,讲也是忠义,只有君臣,何来父子?”顿了一顿,他忽又道,“不过少将军说得倒是,太傅大人拿女扮男装托辞来问眉儿,还不如问问自己,再顺便问问,当年沈可,是为何而死?”   “为了北荒一战。”我凛声道,“回皇上,我哥哥沈可死,另有冤屈,还望皇上明察。”   “沈眉!”昭和帝未答,景枫却呼喝一声,他看着我,定定道:“朝堂之事,容不得你插嘴。”   我吞了口唾沫便笑了起来,听得自己声音有些发干:“可我还是大皇妃不是么?”   “你说。”昭和帝看了景枫一眼。   我努力地在心里又将英景轩昨晚教我话默记了一遍,依着他意思径自说道:“回皇上,民女这五年,并没有失忆过。之前所言失忆,全都是借口,是为了让太傅大人对民女放松警惕。因为,三年以前,我兄长沈可,便是被袁安投毒害死。”   “三年前,我与大皇子大婚三日后。民女按照习俗,回家省亲,晚宴过后,却见我兄长沈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哥哥在去世之前,对我说了他之所以被投毒,是因为知道了五年前北荒争战真正阴谋。而这阴谋主谋,便是……上将军莫启,和太傅袁安。”   “彼时我兄长已命不久矣,他只余时间,将事情始末告诉于我。”   “而他又害怕袁安加害于我们家,便让我扮作他身份,入朝为官,一直撑到南巡史丞相归来,便可保我全家。”   “所以,当时我与兄长沈可同时落水,只是一个以假乱真之计,方便我扮作沈可身份入朝罢了。”   话说到这里便可,我抬头去看袁安脸色。   这些话,统统是英景轩教我。   昨晚,我与英景轩做了一个交易。我若能依照他意思,在朝堂上揭发袁安和莫启;他便可顺我意,给我大皇妃身份,让我留在京城。   我晓得兵乱将起,景枫打定主意要借着昭和帝治我罪,将我送离京城。   可我也知道,上天不会无条件地眷顾一个人。我与景枫错失多年,才得以重聚。即便我早已想不起当初柳遇,是何等执着地抱着琴,孤身前往战场去寻景枫,可我现如今,亦不能只顾自身安危,任自离开。   “北荒一战真正阴谋?”昭和帝眯了眼,忽道:“景枫?”   景枫喉间一动,敛眸道:“回父皇。当年北荒一战,儿臣好大喜功,假意投诚窝阔,在最后关头,在曝露皇子身份,令万千将士与窝阔大军血战……战况惨烈,几乎无人生还。可……”景枫目色一凛,忽地抬起头看向袁安,“好大喜功,也是就当时情况而言。现如今,儿臣才晓得,若无当时好大喜功,恐怕瑛朝千里疆土,都要沦于战火。”   “哦?此事何解?”昭和帝又问,目光却投向英景轩。   英景轩道:“禀父皇。当年北荒一战前夕,儿臣正游历于南俊,与南俊王交情匪浅。”   “也是那时,南俊王接到太傅袁安密信,说要与窝阔,南俊两邦交更密。南俊王因心底生疑,便将密信给儿臣过目。”   “那封密信上说,袁安一派已与窝阔达成秘议。倘若窝阔吞下北荒之地,便有南俊从南部入侵,彼时上将军莫启,也会带兵从中原起义,一举攻下我大瑛朝。”   窝阔从北荒入侵,南俊可从南方,而我朝袁安一派,便可在中原腹地干扰时局。   “南俊王接到密信后,将信交给儿臣过目。儿臣始知,所谓的北荒之战,分明是我朝内鬼与敌国联盟,想要造反的一场阴谋。”英景轩凛声道,随即从怀里取出当年袁安写给南俊王的书函,呈交殿上。   昨夜,英景轩对我说,表面上看,当年北荒一战,若景枫不好大喜功,愿意等莫老将军的援军,那么北荒一干将士,就不至于战死。   可,真相却是,当年的北荒之战分明就是袁安一派联合窝阔国,想要造反的阴谋。莫老将军所带的军队,正是这造反中的一步棋子。   倘若景枫当年真地等下去,等到的将不是援军,而是叛军。到那时,北荒将沦入叛军之手,而瑛朝上下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五年多前,英景轩看了密信,为查出袁安背后之人,马不停蹄从南俊赶来北荒。可当他赶到之时,北荒已成一片死地。   英景轩当年答应娶我,其一是为了景枫留住我的性命;其二更是因为我是北荒之战的幸存者,他想从我口里问出当年的真相。   我新婚那夜与英景轩说了真相之后,为了知道景枫的真实身份,便依他的意思,将当年与景枫之间的事,大致说给他听。也由此,英景轩知晓了我与景枫在北荒两年的事情。   “啪”的一声,昭和帝将信函往龙椅上一拍,冷声道:“袁安,莫启,史竹月,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袁安早已神色灰败,可莫老将军的脸上,却瞧不出丝毫胆怯。   待官兵上殿之后,莫启只冷笑着说了一句话:“皇上以为,抓了我们,便可制止这场动乱?”   这话出,满朝上下俱是一顿。   北荒窝阔国,重振旗鼓的消息已经传来。而袁安早已命令他的镇国君候命在京城外的善州。莫子谦除了夺回北伐军的兵符,其他的兵符,早已落入反贼之手。   朝堂上没有一点声音,可却似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昭和帝聊赖地摆了摆手,袁安莫启便被拖出去了。   我瞧见莫子谦皱了眉,朝后退了一步,终是站稳了脚跟。   今日本是为审我女扮男装之事,可到最后,事态却演变成将三个举足轻重的官员连根拔起。   如此以来,瑛朝朝堂元气大伤。   一干官员,袁安一派的早已吓得哆嗦,而其余的,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谁料在这个关头,昭和帝却又将矛头对准我,淡淡道:“所以你,又作何言说?”   我心里一顿,我磕了个头,道:“民女曾与二皇子去过北荒香合镇,据民女在北荒所闻,当年二皇子所遇的柳遇,才是一个真正失忆,不知何去何从的女子。民女方才已经言明,自己并未失过忆,那两年,俱是和大皇子在一处,所以我沈眉,并不是柳遇。”   说到此,我又看向景枫,添了句:“承蒙二皇子吉言,可我沈眉,却未曾有幸失德忘义。”   景枫顿了顿,忽地朝我走近两步。他眼底似有黑色的风浪涌起,却有悄然褪去。过了半晌,他忽然哑着嗓子说了句话:“小遇,听话。”   朝堂上落针可闻,这句话清晰地落入我耳里,亦落入满朝文武耳里。   恍然间,我仿佛见得我与一人,对着天蓝碧水在拜天地。夫妻对拜的时候,撞落了一笔子灰。我玩心大起,抓了泥土便要去敷脏他的脸,他被我闹得不行,抓了我的手说:“拜天地啊,你认真点。”   我还要闹,他无可奈何,便说:“小遇,听话。”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这时,英景轩忽道:“禀父皇,有一人,可证明眉儿并非柳遇。”   第57章   我压根没料到,英景轩说这个人,竟然是倒霉园子。   当我看到殿前一个矮小身影跌跌拌拌跑进来时,我只当那是个大号蹴鞠。直到倒霉园子走近了,朝我咧嘴一笑,我这才骇出一身冷汗。   我以为,宋小久是个不世出人才。这才一眨眼功夫,他竟能如此英明地背叛穆临简,向英景轩投诚。   倒霉园子平素里十分猥琐,待到了大殿见天子,他倒端出几分稳重。   他跪在我身边,先朝昭和帝磕了个头,喊声了万岁,又端然地朝景轩景枫方向,各拜了一下。我借着余光,虚虚一瞟,不出所料,穆临简一张脸果真青了。   我心底颇有些感慨。   能将穆临简挤兑成这样,英景轩忒有智慧。看来我日后还需向他讨教一二招。   果不出所料,倒霉园子在殿上一番陈词,先抑后扬,大体是说因着景枫爱柳遇至深,所以他当初将我带去北荒,便自欺欺人地将我当作了柳遇。然而就算如此,他宋小久以为,既然柳遇已西去,我沈眉顶了他小婶身份,亦不是什么问题。   可不料现如今,我沈眉竟是个有夫之妇。所以他又认为,景枫这桩事做得很不厚道。于是他宋小久日日夜夜徘徊在亲情与良心边缘,最终决定大义灭亲,上殿来为我澄清身份,奉劝景枫要回头是岸,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末了,宋小久声泪俱下,苦涩地哀怨地诉说了这些年没了柳遇,嗯,也就是不才在下,生活是多么令人痛苦,坚定地勇敢地表达了自己要与景枫一起乐观地往前看,顽强地活下去。   诚然他这一番话纯属胡说八道,可他这么个一波三折,高*潮迭起风格,我一听就晓得是英景轩编。   前阵子,英景轩与我在殿上演了出苦情戏,也是采用了这么个精彩而梦幻作风。   然而,既然我瞧出倒霉园子在胡诌,昭和帝自是也瞧得出来。所幸他也并未能揭穿我们,只是更为鄙视地瞧了我与英景轩各一眼。   人证搬了上来,事情至此,本可以告一段落。但是穆临简偏生不死心,临到头了,亦想着要将我送离永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眼底说不出是怒气还是无奈,朝昭和帝一拱手,先认了个将我误认罪,又说:“儿臣以为,哪怕沈眉不是柳遇,欺君之罪,亦不可就此赦免,即使是当年凤媛皇后,亦是离京流放一年,于第二年才返京与高宗帝重聚。”   纵使景轩景枫出谋划策,令袁安等三人伏诛,可这场早朝也确然因处置我事,被他们俩闹得鸡飞狗跳。昭和帝显然已不耐烦,随意挥了挥手,道:“那便治她个罪。”   话音一落,穆临简英景轩同时拱手,齐齐说道:“儿臣以为——”   “民女以为——”我唯恐他们俩再这么“以为”下去,昭和帝真会将我发配边疆,眼不见为净,只好咬了牙,抢先一步道:“民女以为,二皇子所言极是。”   这话出,满朝文武登时转头看我。   我抽了气,心中十分沉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民女是大皇妃,女扮男装一事,亦是欺瞒了圣上,理应受罚。”说到这里,我不由悲叹了一声,继续道:“只是……民女家人,夫君,都在永京城,可否请皇上不要将我流放,换个法子罚我?”   昭和帝是个好事主儿,他原本已对我这桩事失了兴趣,可听了我这话,他又探身向前,好奇道:“哦?那你说,朕要怎么罚你?”   我自知这次所犯罪,不是抄点经书就可以蒙混过关。   我凄凉地抬起头,狠狠地剐了穆临简一眼,悲催道:“民女愿意……挨板子。”   苍天可鉴,我绝无自虐意图,我说出这话,全是被穆临简这厮逼出来。   昭和帝闻言,笑逐颜开。   我晓得他在想什么。我与景枫景轩,在朝堂上忽悠了如此之久,他身为皇帝,定然有些憋屈。这会子,景枫为了要送我走,卯足劲求皇上将我流放。   而我为了要留下,只好求皇上将这流放罪名,改成挨一顿板子。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退无可退之计。可对昭和帝来说,却是一个两全其美之计。   因为打我一顿板子,既可以罚我,又能令景枫一干人等憋屈一回,因而,他定然觉得十分解气十分愉快。   果不其然,昭和帝先坐蹙眉状,深思了一番,继而便道:“如此……那便依了你意思,打个三十大板吧。”   这话方出,穆临简脸就倏然变色,哑声呼道:“父皇——”   昭和帝摆摆手,立马道:“谁敢求情?求情一次,多加十板子。”   我吞了口唾沫,五脏六腑拔凉拔凉。   穆临简难以置信地看着昭和帝,转而又神色复杂地望向我。   他有这个反应,我很能够理解,因我素来是个十分惜命十分怕疼人。穆临简今日打定主意要治我罪,便是料到我情愿自在地被流放,也不愿挨一顿劳什子板子。   其实,我本也是这么认为。   也正因为此,穆临简才肆无忌惮地将我一逼再逼,逼上绝路。   可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我竟然为了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宁肯去挨板子,也不愿被流放。   对于自己这个抉择,我也十分吃惊。   我没料到,我竟在乎他在乎到这般田地了,感慨之际,我在心底又对自己生出几分悲壮钦佩之情。   我默了一会儿,复又抬头去看众人脸色。   景枫面色一阵白似一阵;莫子谦已然傻了眼;我爹表情十分崩溃,我想他也未料到,在大皇子少将军双双保驾护航之下,我竟然跟穆临简闹别扭闹到这般田地。   英景轩默默无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家皇弟,摇了头“啧啧”了两声,冲我比出大拇指。我点点头,将这个夸赞欣欣然受了。   殿上,昭和帝又发了话:“那这板子,什么时候打可才好呢?”   此问纯属废话。   他昭和帝此刻正在兴头上,自然是等着要看我被打板子。若我将板子拖个一两天,将他拖得败了兴致,以昭和帝个性,定又要出些幺蛾子来为难我。   我眼一闭,心一横,咬着牙就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吧……”   “父皇——”我话音刚落,穆临简忽地走前两步,与我一道跪于殿前。   昭和帝挑起眉,似在等着他为我求情,好再给我加十板子。   穆临简自是看清了他爹心思,打头一句话便说:“儿臣不是为沈眉求情。”语气一顿,他看了我一眼,又道:“这三十大板,儿臣愿意翻成六十大板,替沈眉受了。”   昭和帝眼神儿一亮,身子更往前探了探:“你说个由头?”   穆临简一愣,默然不语。   昭和帝见状,故意往龙椅上一靠,悠着调子道:“那便算了,来人——”   “慢着——”穆临简又喝了一声。   昭和帝闻言,立刻往前探了身子,等着他二儿子发话。   穆临简显然已被他皇帝爹逼得没了法子,顿了一会儿,他继而抿了抿唇敛眸道:“因为我、因为我喜欢她。”   这话出,乾坤殿上一片寂静。又过了一阵儿,有人忍不住笑,发出“哧——”,“哧——”两声。我不用看也晓得,这两个没忍住笑,分别是那不靠谱皇帝,和不着调大皇子。   我觉得景枫跟他们是一家人,真是太憋屈了。   可饶是如此,若按规矩办事,我这顿板子,是必不可少。   纵然当年凤媛皇后高高在上,女扮男装入仕之后,亦是被流放了我一年。昭和帝哪怕再不靠谱,在大事之上,也从不含糊。   于是闹了这么一茬,昭和帝欣悦地放平了调子,慢条斯理道:“你喜欢她?喜欢能当饭吃?能变作板子挨?来人,将沈眉拉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我被侍卫拖下去时候,又听得昭和帝对穆临简道:“不过,你既然喜欢她,她受这顿板子,朕便允许你去跟前守着看着,端个茶,送个水。”   我彻底惊了,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他令堂这才是货真价实暴君。   午时,秋日艳阳正盛。   我被侍卫压在刑椅上时候,觉得有点口渴,这才忆起自己说了一上午话,连口水都没喝。   我用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唇,心里几分欢喜几分愁。   我又将为沈家世代忠良谱,新增耻辱一页。可我觉得,这顿板子,我挨得值。   柳遇那段记忆我忘记了。是以,我近二十三年生命里,除去失去那两年,其余时候都活得没心没肺,平日只好凑热闹,好看人笑话。   没想到今儿个,我竟能为了留在一个人身边,而挨一顿劳什子板子。这真是个值得一表进步。我眯着眼,远远地瞧见有一人白衣蓝袍,身形修长,亟亟朝我走来。   我正欲跟他招呼一声,让他沏壶茶水来,但闻一声“行刑”,一杖如雷劈,轰然落在我身上。   哎哟我娘哎,真是疼死我了。   第58章   我挨了一顿板子。对于这顿板子,我感觉十分复杂多样,若要用言辞概括,两个字:**;四个字:相当**;七个字:真他令堂**。   这顿板子结束后,我便晕过去了。   我尚记得,将将开始打时候,我疼过一次,后来打到十多板子时候,我又钻心地疼过一次,但到了最后,三十杖打完,我也没觉得多疼了。   彼时穆临简将我从刑椅上扶下来,我精神倒也不错,见他面色白里透着灰,我便哆嗦着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安慰地笑道:“嘿嘿,你心疼了吧,我却不太疼。”   可当我一回头,看到那血淋淋棍杖,以及地上一小滩鲜血,我便径自晕过去了。   是以,我当日其实不是被疼晕,而是被吓晕。   显见得我从小到大,没有被这么吓过,因我这一晕,便直接晕了三日。   三日后,我醒来已是黄昏。晚霞给窗棂镶上浅金妆影。   股下传来剧痛,让我呼吸都窒了半晌。等我渐渐缓过气儿来,才见得床榻畔,穆临简一双熬红了双眼。   我骇了一跳,方一动弹,又疼得咝咝直抽凉气。   穆临简眉间微微蹙起,目色有几分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醒了?”   他声音哑厉害,下巴有青胡渣子,脸色憔悴又苍白。乍一看上去,受伤得倒像是他。   他问过这一问,须臾便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哆嗦着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摸了摸他脸,道:“嗯,我睡了几日?你怎折腾成这副样子了?”顿了一顿,我又道,“不过你这副样子也顶好看,忒有味道。”   听了此言,穆临简眼神方才显出几分神采,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眶更红了些许,慢慢道:“你睡了三日。我……”后半段话他没说出来,径自咽了下去。   我疼痛缓了些许,听得他嗓子比先时更哑厉害了,便撑着力气与他打趣:“三十板子嘛,我定然撑得住。才歇了三日,便也不太疼了。反倒是你,作出这样形容,仿佛我自鬼门关走了一遭般。”   我这话出,穆临简眸色便蓦地一黯。少时,他转过头去看床头雕梁,眉间隐隐一伤:“醒了吃些东西,喝了粥便可吃药。”   我将将醒来,本无甚食欲,可余光一扫,却见得穆临简搁在床侧拳头握得紧牢。想来他定是担心了好几日。我若不吃东西,他恐怕今夜也不能成眠,继而便道:“嗯,你不提我还没察觉,你一提,我便觉得饿了。”   穆临简听了这话,目色果然和缓了些许,忙道:“我这就去给你将粥食端来。”语罢,方要走,他忽又回过头来,沙哑着嗓子道:“你、你别睡,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说:“去吧去吧,我既睡足三日,精神头自然好得不得了。”   这话说得却是大话。   我这才醒了一会儿,便已觉头晕脑胀,股下伤牵着全身都发疼。我本以为这是饿,只闭眼凝起神。岂料这疼痛竟一阵剧似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前忽地传来开门“吱嘎”声,我慌忙睁开眼,又端出一副没事人样子,朝穆临简道:“等了好久,我都饿得发晕了。”   穆临简脚下动作一顿,声音有些空茫:“我才……离开了没半盏茶功夫……”   我心底一沉,慌忙补救:“我自是因为饿得。”   穆临简依言,将粥端来床榻边。他眸色似古井悠悠,看了看我,便舀了一勺粥,作势要喂我。   不想那粥还未下肚,我胃里忽地一阵翻江倒海,突如其来疼痛摧枯拉朽般吸走了我所有力气。   我昏过去之前,忽然想到穆临简从不是个虚张声势人,他今日这般模样,当是有个由头。兴许那顿板子,真是折了我半条命。   再次醒来,是隔日夜间。穆临简仍旧守在床榻前。   我这回醒来,精神便真是好了许多,亦颇有胃口,喝了小半碗粥,穆临简亦放心了许多。   更鼓响了三声,屋里屋外十分冷清。   青粥下肚,我出了一脑门汗,颇觉酣畅淋漓,又见穆临简面色稍霁,便将昨日疑问端了出来,道:“你与我说实话,我昏睡那几日,莫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吧?”   穆临简闻言,忽地神色一滞,守在床头不说话了。   他这副模样,定然是经不起我软磨硬泡。   是以,我又想了个辙,百般感慨道:“我昨夜发梦,梦到牛头马面索命。我又惊又吓,到处逃窜。可我实在跑不快,还是被他们逮着了。我就求饶啊,说我虽不是大好年华闺女儿,但还有个夫君在等我,我这些年晃晃悠悠,又没为他添儿添女,觉得对他不住。牛头马面本也不领情,不过他们被我一把鼻涕一把泪,闹腾得不行,这又将我放了回来。”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穆临简。他脸色果真青了又白,连呼吸都有些发窒。   我复又叹了口气,哀声道:“这回虽将他们赶走了,不过说不定他们隔几夜,又来寻我了。若能晓得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倒可以将他们再忽悠一番。若是什么都不晓得,到时候,再撞见他们,这可有得麻烦……”   “你受刑那日夜,便患了风寒……”果不其然,我话还未说完,穆临简便将实情招了,“其实这风寒,也不是当日染上。你本住了一阵子天牢,受了潮气,受刑前几日,又东奔西跑,累了身子。那顿板子,便将这落下毛病激了出来。”   我一听风寒,心里便有了谱。   风寒这个病,本就不好治,况我挨了一顿板子,定然烧得十分厉害。这么样又是内伤又是外伤,人醒不过来,病情只能急转直下。   我再一深问。穆临简果真说那几日,我真正是命悬一线。本来人能醒来,也便好了。可我昨日醒来,偏偏要硬撑,便又牵扯了伤势。   还好我身体根基好,昏过去后,到了半夜竟然出了汗,又睡了一天,风寒倒也大好了。   我听他说完,颇有些感慨,不由欷歔了两声。   穆临简看我一眼,忍了忍,终是问:“你在感叹什么?”   我望着他,讪讪地道:“我琢磨着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通,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也忒低调了些。我有点儿可惜,因没能好生拜会拜会。”   穆临简听了这话,唇角忽地牵起了个浮浮浅浅笑容:“你不是才跟牛兄马兄打了交道?”   我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牛头马面。   我连忙将话头接过,点头道:“这却是你不晓得了。地府那块儿,事务十分繁杂,本来应是黑白无常来找我,可牛兄马兄说,小黑小白临时有事儿,来不了。为这个,我觉得十分可惜。早知道我有机会去地府拜会,合该寻小黑小白小牛小马一道唠唠嗑。”   我说着这话,穆临简便上下看了我两眼。我方一说完,他便失笑:“给你根杆子,你还就着往上爬。你这个人,编个骗话,亦能当成个乐子。”   我呆了一呆,试探地问:“你觉出我方才牛头马面那茬儿是假了?”   穆临简鄙夷地扫了我一眼。   我又讪讪地笑:“我晓得你能觉出来。可我见你没搭理我,便编个故事来胡扯一通。反正你受不住我这么磨你。磨一磨,你也就说实话了。”语毕,我复又“嘿嘿”笑了两声。   穆临简唇角笑意更柔和了些,一边伸手在我额头探了探,一边道:“你倒是将我吃得准。”   我得意起来,道:“那是。”停了一下,我又问,“你方才为何不搭理我?”   穆临简站起来,半躬着身在我床榻跟前,伸手在被衾上探了探,一面说:“你昏睡那阵子,叫着景枫这名儿,还抓着我手不肯松开,结果那日在朝上,你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柳遇。”   我一呆,听他已将话挑白,便也不遮不掩道:“那是因你死活要送我走,我家在永京城,定是不能离开。”   穆临简手上动作一顿,半晌说了句:“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我嘻嘻一笑:“这才对嘛。”   穆临简复又抬起头来,眸光如玉,笑得十分好看:“还能动么?将这身衣服脱了吧。”   我愣了,隔了半晌问:“什么?”   穆临简复又来掀我被衾,又说:“将衣裳脱了,嗯?”   我吞了口唾沫,回头隔着被子看了看我伤处,干干道:“我伤还没好。”穆临简动作一僵,诧然将我望着,我复又道:“难道你想浴血奋战?嗯,今日就算了吧,我得再歇个一月。”   他没说话,只是无甚表情地将我看着,眸色如泉水流转。   我被他这张好看脸迷了心窍,咬了咬牙,奋不顾身地道:“那要不你等我十日?不过说好了,我挨了场板子,所以十日后,我不能在下,得在上。”   第59章   穆临简沉默了。   我眨巴着眼将他望着,暗自觉摸出我方才可能表达得有些直白,径自便说出了他那龌龊心理。我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纵然我二人都对他心里那点春思心知肚明,然而我这么样说出来,分明是没给他留情面。   可说出去话,又不能收回来,我沉吟片刻,哆嗦着探出手,牵了他两根手指头,安慰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要求,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穆临简闻言,嘴角抽了抽,默默无言地将手指从我手心里抽*出来,又去掀我被衾。   我一愣,连忙伸手摁住被角,瞪着他道:“霸王硬上钩也忒凶猛了点。”   穆临简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忍了忍,终是压着嗓音道:“那什么,给你换身衣裳。”   我呆住。   他扶了一把额头,仍是将声音压着说话:“你出了身汗,衣裳和被子都濡湿了,换一身干,免得又病了。”   我怔住,半晌,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静幽幽,只有衣料摩挲沙沙声。   穆临简替我换衣裳时,呼吸有点粗重,还抿着唇偏过了头,可他动作却极细致,小心地避开了我伤处。   我没觉出疼,因我早已完全呆了,脑子里只回荡着我方才说那一番话。   待换完衣裳被衾,我复又愣神地趴在床上。穆临简看了我两眼,步到桌前,悠闲地斟了两杯茶,一边饮,一边饶有兴味地将我望着。   我将脑子里杂乱思绪组织了一下,憋了须臾,憋出一句话:“你将将才,让我脱衣裳,只是为了替我换衣裳。”   穆临简双眼微含笑意:“不然你以为呢?”   我又呆了片刻后,忽地伸手一把拍向脑门,头往瓷枕上一撞,抽着气道:“你明知故问。”   “嗒”一声,穆临简将茶盏往桌上放了,信步坐到床榻边,慢条斯理道:“你放心,你那么些春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说了,我们本是夫妻,你对我有这样想法,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介意。”   我紧抿起唇,悲愤地将他望着,额角蹦出两根青筋。   穆临简无所谓地看了我半晌,失笑道:“你平日里脾性好,怎么着也不气,今日被我气着作出这副模样,倒也颇可爱。”   我嘴角抽了抽,嘟囔道:“我这也忒丢人了。”   穆临简又笑:“这话若旁女子说出来,我可能会觉得诧异,可你说出来,我倒也不觉惊讶。”顿了顿,他替我掖了下被角,复又一笑,“你还有伤在身,说了这么久话,合该累了,早些歇着。”   我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释然了些,转而又想我昏睡以来,但凡醒来,都能瞧见穆临简,想必他亦是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日。   思及此,我便对他道:“反正床大,你也上来歇着吧?”   想必穆临简这几日也是累坏了。听了我话,他并未推脱。从柜子里又抱出一条被衾,便脱了外衣,在我身旁歇下了。   夜里,他侧卧朝向我。我将自己瓷枕让给他,自己趴在他手臂上,倒是十分舒坦温暖。   秋风吹,夜里温凉。   我迷迷糊糊那会儿,问他:“怎么这几日,都是你来照看我?朝廷上事情怎样了?我爹呢,子谦呢,你皇兄呢?”   穆临简道:“他们都好,只是动乱将至,都忙得四处奔波,所以没来照看你。”停了一会儿,他又伸手抚在我背上。手心暖暖气息隔着背,渗入心底,我又听得他道:“你好生歇着,如今你这副样子,委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点了点头,回了句:“你说也对。”便昏昏睡了去。   隔日晨,我还困得紧,穆临简便起了身,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洗漱一阵,他又凑到床榻前来跟我说:“你既然醒了,身体也没了大碍,我这几日就不在床跟前来照顾你了,你也不必寻我。我得空了,自然会来看你。”   我闭着眼迷糊地“嗯”了一声,说:“你忙,让杜修跟小久来陪我玩儿就成。”   穆临简笑了一声,片刻又道:“京里动乱将至,杜修是南俊王世子,他昨日便带着小久,避去京外了。”   我听了这话,胡乱点了点头,又欲睡去。可睡到一半,也不知怎地心里紧了紧,脱口便唤道:“景枫!”   屋里没人应声。   我又含糊不清道:“你虽忙,也别累坏了身子。还有啊,我现如今受了伤,不能动弹,一个人怪无聊,你若得空了,就常来瞧我吧。”   大抵是因为伤处,我十分困倦,眼皮子黏答答睁不开。我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继而又道:“嗯,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我好生养着伤,等你忙完了,便风风光光地娶了我吧?我等着要嫁你,都等了六年了。”   屋子里似是很静,又似有风声呼啸。我心底有点空,以为他已经走了。   可就在我要睡去那会儿,忽然有人,沙哑着嗓子应了我一声:“好。”   然后屋门“吱嘎”一声掩上了,屋外有冒失鬼打翻了水盆。我却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很久后,小二三跟我说,那日他打翻水盆,是因他站在门口时,看见景枫脸上一道泪痕。   他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落泪——等你忙完了,便风风光光地娶了我吧?我等着要嫁你,等了六年了。   我这回睡着,倒是没发太深梦,只恍恍惚地瞧见几个场景。一袭红嫁衣,鸳鸯只绣了一只。莽莽草地上,我抱着琴,往烽火连天处亟亟跑去。   最后,脑子里忽地浮现起我昨日与穆临简唠嗑时说话。   ——“你昏睡那阵子,叫着景枫这名儿,还抓着我手不肯松开,结果那日在朝上,你死活不承认自己就是柳遇。”   ——“那是因你死活要送我走,我家在永京城,定是不能离开。”   ——“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那你呆在永京,我护你周全。   我从梦里乍然惊醒,又出了一脑门汗。   喉间被哽住了,我唤了一声:“临简。”可是没人应我。   屋里窗洞开着,秋风从窗口灌进来,桌上书啪嗒落在地,书卷翻飞,正对着我一页,刚好是一副“军阵图”。   这是守着我这几日,穆临简看书。   我愣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临简”。   再没等人应我,我便吃力地要爬下床。股下伤比我想象中要疼,我颤着腿,还未站稳,便猛地一下带翻凳子,摔倒在地。   屋外有人听到响动,连忙进屋将我扶起。   我爹看了看我,再看看地上军阵图,刹那便明白了,也不劝我,只是道:“那孩子也是倔脾气。那日你受刑,被打到后来,早已神志不清。可任二皇子怎么求,那几个行刑侍卫也不肯放水。你回来当夜,又受了风寒,生死命悬一线。他当下便急红了眼,连夜进宫,寻了责杖,将当日打你侍卫,统统又乱棍打了一通。还放话说但凡你出一点状况,他便要了他们命。”   我心里空茫中,生出一分暖,牵了牵嘴角,问:“打了宫中侍卫?然后呢?”   我爹叹了口气:“打了宫中侍卫,自然要受罚。不过你受刑当日,叛军得了莫启袁安和史竹月伏诛消息,动乱便爆发了。隔一日,窝阔也重振旗鼓,想重新从北荒攻入我大瑛朝。”   “二皇子隔日去受罚,便跟我说,既然你想留在永京城里,他便带兵去北荒,替你挡住敌军,守住自己家园。况且,当年景枫将军挫过窝阔敌军,他又对北荒之势了解,是领兵北荒不二人选。”   我嘴角动了动,心里忽地出奇平静,看着我爹道:“嗯,他跟我说过还要上一次战场。只不过我没想到会是北荒。我以为他都是二皇子了,至多会在京领兵勤王。”   我爹道:“让他去北荒,是对他惩罚,他自己也是甘愿。本来皇上让他第二日便走,他跪着说要守着你醒来。后来还是大皇子帮着求情,说若你醒不来,他便是去了北荒,也不能安心领兵打仗。昭和帝这才允了他三日。他便再没睡,日日夜夜都将你守着了。”   我心里温吞吞,听了爹说话,反也不急了。随即又问了莫子谦,英景轩和史云鹜事。   乱世真地气势汹汹地来了,永京城也岌岌可危。幸而北伐军转给了穆临简,莫子谦仍在京城,他手里是一万精兵,早于两日前换了上将军衣装。   我有点可惜,因没瞧见他英姿勃发那一刻,他一生中,最向往便是保家卫。若我还是沈可,还在他身边,他一定会耀武扬威地喊一声“沈可儿”,然后指剑向天。   我恍然间觉得有点物是人非,可甩了甩头,又觉得什么都没变。   我暗想了想,便也释然了。我对爹说:“那我好生休整五日,五日后,爹你带我进宫去见大皇子吧。我有件事,想要请他帮忙。”   第60章   宫里太医替我瞧了伤处,说万幸没伤着筋骨,如今风寒好了,我只需好生将养,不日就可痊愈。大概是因为静下心来调养,我伤好得奇快,不几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这些天,我没瞧见什么人。动乱爆发,烽烟直接在永京城外燃起,远一些地方,反倒要安宁一些。前一日,我爹将能打发家丁都打发了,又将我娘劝离了京城。我娘走后,我爹便搬去宫里,安心忙正事了。   我娘本不愿走,可她素来信佛,我爹便劝她道:“若一家人都死在战荒,全全做了冤魂,那岂不是永世都受禁锢?不如留得一人,还可为家人超度超度。你向来是个看得开人,到时若实在难过,超度完毕,再来黄泉寻我跟眉儿也不迟。”   我娘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收拾包袱去了。临别时,她亲自炖了一锅鸡汤给我爹,又给他买了一身暖袄,说秋日来了天气渐凉,让他注意身体。   语毕,他们没话别,也没有难舍难分,叮嘱了我两句,我娘便上马车离开了。   我爹在巷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说:“她是善州人,喜欢吃糖水粥。嫁来永京后,统共没吃过几顿正宗,这次回了娘家,倒可以饱饱口福。”   听了这话,我有点发仲。我本很是担心他们二老,可瞧他们这泰然处之态度,反倒显得我在多虑。我不晓得两个人要相知相处到什么境界,才能如此从容地对待一场不知再见何期,不知来日生死别离。   我觉得我办不到,我总是想跟在穆临简身边。   八月十五中秋,我进宫去见大皇子。   永京动乱,叛军虽未进城,街头巷末却有烽烟味。朝臣官员无心欢庆节日,而我爹是户部尚书,乱世间,处处都需得用银子,他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更没提起要团圆一说,不过,反正牵挂人都在心里,也无所谓要凑齐全。   这一日,带我进宫,却是那个闲下来天牢牢头宋良。   宋良十分抑郁,他以为,作为我身边朋友之一,他是最不得志一个。我觉得他真是想得太多了,因他非要把自己跟英景轩那三人比一比。   穆临简带兵打仗去了,莫子谦也接管了禁军,大皇子接手朝政,日日指点江山。只余他宋良,日子没变,天天跟天牢囚犯们吃酒磕牙。   得到进宫见到英景轩,我便闲话家常地将宋良事情说与他,一道唠唠嗑。   今日,英景轩闲散地穿了一身淡青斜襟长衫,襟领袖口处,有月色云纹。听了我闲谈,他弯眼一笑,直像一块玉落入水里荡起涟漪。   “若要我选,我可情愿去做个天牢牢头。这样一来,无论是乱世,是盛世,日子照样过,媳妇儿照样娶。”说罢,他撑了撑额头,又提壶给我斟满一盏茶:“可惜今日中秋,我也只能用点茶水来招待你,朝里事情乱作一团,喝不得酒水。”   我看着盏中水满,调侃道:“这也是,你现如今是朝里脊梁骨,需得日里夜里都需脑子清醒,沾多酒水不好。嗯,倒是你方才那句想做天牢牢头话,若让臣子们听见了,恐怕又会心慌。你得小心点。”   英景轩挑眉笑:“你不信?若能跟宋良换换,我定然肯。”   我跟英景轩打交道以来,这还是头一遭,他作出一副要跟我较真儿模样。我敷衍他道:“就是你俩肯互相换个身份。宋良能将一干囚犯治得服帖和睦,你不一定成。反过来,他也没有你这个才略来管治天下。”   英景轩喝了一口茶,说:“就是这样了,有事情是注定,有责任,亦是不可避免。就像景枫,出生十七余年,都想着要争这个皇位。这样其实是盲目。不过也许有一日,你忽地遇见一个人,或者经历一些事,才明白其实这样随着心意过日子也很好。可是你能放下身段去追寻自己想要,但所谓责任和担当却不允许。人被架到一定高度,便很难回头去寻一条平淡不那么光耀路,这是世俗条条框框。”   我微愣,因英景轩素来和气欢悦,说了这番话后,非但深沉,更透出三分无奈。   我本想着打哈哈应付过去,但见着他有点对我推心置腹趋势,便也耐着性子与他道:“嗯,你说这些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你素来比景枫想得更为通透些。现如今,景枫打算打仗回来也带辞官带着我去沄州过日子了,你若真是这么不想做皇帝,到时大可以跑路?”   说到这里,我心中微痒,又忍不住八卦道:“嗯,不过你有这种想法,八成是受过什么刺激。你该不会是默默地瞧上了哪家姑娘吧?”   英景轩目色一顿,须臾,他将方才几分抑郁敛起,双眼盛满笑意:“你猜。”   我觉得,我沈眉就是个人才。在乱世犄角旮旯,在禁宫里大皇子后花园子里,也能挖到一桩惊天大八卦。   我眼神闪了闪,还未激动完毕,就听得英景轩道:“父皇今日给了我一道圣旨,明儿早朝就念,他封我为太子。”   我一愣。若是旁人被封作太子,我尚可恭喜恭喜,可英景轩不咸不淡说出这桩事,我倒不知该如何反应。正踌躇间,他却是一笑:“你猜我日后若做了太子,会怎么做?”没等我答,英景轩又道:“不过我做了太子,可以接手父皇手里一干权利,近日永京封城,若想出城,得了我令便可,这倒合了你心意。”   他猜得倒很准。   我今日来,便是问他讨这出城令。我算了时间,穆临简带着大军和粮草到北荒,大概需要二十日。我养好伤,一路骑快马追去,大概只需十日。   得知我可以拿到出城令,我又是一喜,径自忽略了英景轩前一句话——你猜我日后做了太子,会怎么做?   我没有猜,我也不可能猜到,因为后来,英景轩非但做了太子,更做了皇帝,然后他干出瑛朝史上,史无前例一桩奇事。   得了出城令后,我便安心养了几日伤。   上回中秋节,算是与英景轩一道过了,说起来,他是景枫兄长,也称得上是我亲人了。这几日我又趁着没事,跑了两趟沉箫城,寻太医帮我看脑子,治治我这失忆毛病。   虽然我如今身份,是不能随便进宫,但因着我人脉关系过硬,后台有两位皇子,户部尚书和上将军撑着,所以我每回进宫都十分体面,侍卫们对我,也非常热情非常友好。   诚然,也有后宫女眷指责我,说我恃宠生娇,仗着太子对我好,仗着自个儿爹是尚书,将太医院当成了自家隔壁医馆。   这个指责,我接受了。但我以为,我不过借着他们几人名号跑了几回禁宫,连大皇子二皇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挨着,着实谈不上什么宠,什么娇。   更何况,我对自己界定,一向比较低俗。那种视权贵如浮云,视金银如粪土,明明有关系可以请到太医院大夫,却偏偏不肯利用这关系高尚事件,我是真地干不出来。   给我看脑子太医是个熟人,就是上回给我治股处伤,将我从鬼门关捞回来那位。因此,我对他医术十分信任。   依太医所言,失忆也是一种病,但凡是病,就一定有个治病法子。   我之所以失了两年记忆,是因着脑子里有淤血不化。这个问题,若要迅速解决,我只需去寻一根木桩来撞上一撞。指不定哪一撞,就将我脑子里淤血给撞散了。   不过这个法子却很有风险,因为也有可能,我撞了之后,淤血非但没化,反而更加淤堵,令我将这么二十多年记忆都忘了。更危险是,倘若我急功近利,撞了几下没有效果,心一横牙一咬一个狠撞,便将我这条小命撂在这儿了。   我听了他建议,只好选择第二种法子,以药水散淤血。可我连喝了几日苦药,除了分外嗜睡,却没瞧出什么显著地效果。   我第二回进宫,便是为着这药效而去,岂料那太医支支吾吾,说我嗜睡原因是因为睡眠有助于散血,因此,他给我乃是一副安胎助眠药方。   说罢,他惶恐地看着我,显然是以为我会去太子面前告他一状,告得他永世不能翻身。   他也忒小瞧我肚量了。其实,我非但不生气,反倒又请他照着这个药方,给我备了十打药材。这里面,自然有个由头。   一来,这药材虽对恢复记忆无甚好处,可因着我近日多睡,股上伤倒是好得极快,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早日出了永京,去北荒寻穆临简。   二来,既然我要去寻穆临简,且这一次仗,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我跟他要在北荒那等蛮荒地相处那么久日子。穆临简是个血气方刚男儿,他很可能春思萌发,一个冲动没忍住,就把事情给办了。所以为防这么一个岔子,我备些安胎药材,也算是未雨绸缪。   不几日,我又动用关系,去莫子谦莫上将军禁军处,要了两匹战马。   战马可不比寻常马驹,蹄子得劲,能跑长远路。   自我受了刑后,便没再见着莫子谦,又因我这厢是自个儿逛去禁军处,只在马厩现了现身,自然也没碰见他。不过虽没他在场,我报了自己名号,又出示了英景轩给出城令后,便顺利地牵走了一黑一白两匹马。   马厩少了马,莫子谦自然会知道,也可以将马要回去。不过我等了几日,也没等到禁军处来人,便理所当然得给黑白战马分配任务,黑驮我,白驮行李。   我自姬州一行回来后,便学了骑术。本来还练得不错,但因着受了伤,荒废了许久。   我伤好后,便将马牵入沉箫城外皇族猎场存着。   猎场分三块地域,我选那块,是初级小林子,里面只有些兔子和野山鸡。我白日里,因没甚事做,便日日去小林子里练习骑术。我身份,自然也不配在皇族猎场遛马,不过守猎场侍卫因着些不知名原因,亦没有将我拦着。不日,我也能骑得很好了。   战火燃到了永京城口。偶尔在夜里,我能闻到城外烽烟,甚至是北荒烽烟。   可得过日子,还得这么过,得做事情,还得好好做,想要见人,还是要努力去见。   是以,烽烟再起,满城萧疏。我除了走在街上,将自己不多银两散了些给永京内城百姓外,只是努力守着心中安宁一隅,凑合着一个人将日子过着。   到九月,叛军攻打正城门,我伤痊愈,决定从西面咸池门出城去北荒。   第61章   我翻了黄历,九月初七是个好日子,百事皆宜。我决定于这一日离京。   九月初六,梧桐巷子梧桐树开始落叶。枯黄叶子铺了一地,也没人来扫,踩上去脆响。   因我此去北荒,也不知何时归来,所以这一日,我早早出门,朝各大府邸投了邀帖,说是昔日侍郎“沈可”要远行,诚邀旧友来府上一聚。   其实到了这个时节,多数大臣们都去了宫里,家眷们早在八月末就纷纷避难去了。皇城白昼,除了一阵阵辽远拼杀声,平素里是极安静。也因此,我这厢投邀帖,只不过是做个形式,告诉几个熟人我要走了。   得到了禁军处,我又听说前几日,莫子谦也将史云鹜送离了永京城,说是让她渡了芸河,远去滦州避难。   史云鹜与我有了婚约之后,因我后来被揭穿是女子,皇上便直接将她许配给了我过世兄长“沈可”。瑛朝史上不乏冥婚例子,所以史家小妹妹也算是我们沈家人。我受伤昏迷那几日,听说她也来瞧过我,我醒来后,却没见着她人,原来是早被莫子谦给送走了。   与我交往甚密几个人中,唯数莫子谦最不厚道。因自从我受伤,他并未来瞧过我,只差一位禁军侍卫来府上问候了一声。   最近几日,我几次逛去禁军处,也没见着他人。   这日下午,收了我邀帖,宫里便有小太监跑来府上,送了一包裹红绸子和针线,说是大皇子差人送来,大概意思是:既然你都追去北荒了,那便做件嫁衣裳,将自己嫁了算了。   我认为英景轩是个忒会办事人,当即便将这红绸子往行囊里收了,又搜罗了我爹珍藏普洱,劳小太监给太子送去。   对于我离开,莫子谦并未表态。我等到了夜里,布好了菜,才等到我爹一人。因我从小浑惯了,我这次追去北荒,委实称不上惊人之举。   我爹只叮嘱了几句,最后说:“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你在皇城里四处折腾,我就料到你要追去北荒。我今日回来,又听冯三说你最近跟他学了几个小菜,你做得可还能入口?你厨艺一向不精,如果做得太难吃,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方面彰显自己贤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既然已经追去北荒了,就合该将他给收服了。”   对于我爹对我厨艺点评,我决定不与他计较。倒是他后来用“收服”一词深得我心。为了将穆临简收服,我与他又共饮三杯酒。   兴许因为薄醉,夜里我睡了个踏实觉,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莫子谦,梦到了青梅竹马和今岁秋天,满城烽火。   隔日九月初七,我决定下午未时出发,从西面咸池门出皇城。再从永京内城朝南玄华门离京一路西行。赶两个时辰路,可以到就近东望镇客栈歇息一夜。   因我去禁军处牵马时候,忘了问黑白两匹战马名字,所以我给我两匹战马起了新名儿,黑叫小黑,白叫小白。它们起初有些不适应,这几日,倒像是缓过劲儿来了。   我作男子装束,牵着小黑一路悠着走,小白驮着行李跟在近旁。这日有点小风,拂到我脸上,将我紫披风吹得翻飞。我以为这是会是个一路顺风好兆头。   我穿了半个城从西门而出,得到了永京正门玄华,却见得有侍卫持矛挡道,拦下一干要出城避难百姓。我虽出示了大皇子给出城令,可他们却说临时有变,奉上将军莫子谦之令,要从即刻起封城,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我前几日听说叛军攻到了永京正城门,眼下出了这状况,恐怕真是军情有变。   可动乱爆发以来,因对峙两军,原本都是瑛朝士兵,所以沿途打来,并没刻意伤到百姓。我这厢出城往西行,更不会与在东驻守叛军遇见。   我心下不禁有些焦急。两兵对峙,军情瞬息万变。我眼下出城西行,尚能无忧。可若再拖个几日,我是否能去北荒,那便不得而知了。   因此,虽说被拦下百姓,都悻悻然散去了,我咬了咬牙,将小黑小白拴在城门旁一根木桩上,蹲在城门边,死赖着不走。   那群侍卫本想赶我,但见了我两匹威风凛凛战马,又见了太子亲自给出城令,却也不敢得罪于我。一时间,我与他们大眼瞪小眼,拼起耐性。   天际太阳慢慢西移,寸寸而下。不过多时,城门守军又多了一些,纷纷列队,竟在城门口操练起来。他们练全是从前莫子谦教过我招式。我因等得聊赖,便捡了根木头作剑,跟在禁军后头,有模有样比划起来。   才比划了一会儿,那群士兵动作忽地一停。须臾,只闻一声号令,士兵们齐齐转身,神色肃穆地瞧向我。   我惊得一跳,还没等反应,却见他们纷纷单膝跪地,齐声忽道:“上将军——”   我愣了半晌,这才慢慢地回过身。   莫子谦一身玄色长衫,黑发束起。也不过月余不见,他眉宇间便多了几分凝重。   他看了我一眼,有模有样地先让士兵们起身继续操练,这才朝我走近。   他问:“你要出城?伤好了?”   他这么一提,我忽地想起方才自己在城门与侍卫僵持时死乞白赖模样,不由讪讪地道:“嗯,今日一定得出去,再拖个几日,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去北荒了。”   莫子谦默了一默,敛眸道:“你真要去?”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往西走尚还安全,我让他们给你开右旁偏门。”   语毕,他径自绕过我,便朝城门守卫士兵走去了。   我看着他背影,心里忽地有点百味陈杂,喉间像是堵了块什么。我愣神瞧了一会儿,又忙跑去小黑小白处,将它们从木桩上卸下来,牵到城门口。   远天黄昏犹如烟霞璀璨,玄华右偏门微敞开,风声夹带墨黑暮色,汹涌澎湃地袭来。   莫子谦站在巍峨城门下,朝我一笑,说:“门开了,你走吧。”   我又愣了愣,“哦”了一声,不由地垂下头,牵着小黑小白往城门走去。   脚步很沉,士兵操练呼喝声很远,唯有战马迈着蹄子咯哒咯哒,像是敲在心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身后忽地传来莫子谦声音。   他喊我:“沈眉。”   那个瞬间,我在心中细数这二十余年时光。原来这还是头一回,他喊我真名。   小时候,他最初叫我小眉儿,或者直接叫“喂”,我若惹了他生气,他便不理我。后来有几年,关系疏离了些,寻常若见了面,每每都有我兄长沈可在场。   十七岁时,我失踪了,得到再回来变作沈可身份时,他却又喊我“沈可儿”了,半亲昵半轻佻,却是不折不扣有福同享好兄弟。   然后我又想,无论我是沈眉还是沈可,我一直是叫他子谦。一个名字,喊了二十多年,也算是难得缘分了。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城门外暮色早已模糊,原来是眼眶有泪。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莫子谦又喊了一声:“沈眉。”   我回过头,抽了抽鼻子,埋怨道:“你也忒不够义气了,我受刑过后,你不来瞧我。我跑了几回禁军处,你也不愿见我。”   我声音有些发瓮,大抵是因为有泪意。   莫子谦听到亦是一愣,他问:“你怎么了?”   我低着头,又道:“其实我去你们禁军那里牵马那天,你是在吧?我去之前,明明差人打听了你是不是在禁军府里。可我去了以后让人通传,那人却说你不在。”   莫子谦沉默片刻,才道:“嗯,我在。”   “所以,我才将你两匹战马牵走了。你晓得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仇必报。”我抬起头,这才牵唇一笑。   莫子谦有些诧然,想来是见到了我眼眶里没有流出泪。   他顿了好久,才道:“小眉儿,别哭。”可他声音却哽咽了。   暮色散开,夺目如烟晚霞被吞噬。城门口风声呼啸,巍峨城墙很老了,让人想起小时候。   太平盛世时候,我常去戏园子看戏。也不知是哪一个戏本子里,说过这样话,说倘若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往后如若不能长相厮守,那便定然会相隔天涯。因为他们早在年少无知之时,就将缘分用尽了。   我那时候不以为然,我那时候还在想,其实两个人做朋友不行吗?如同我与莫子谦,便是不折不扣好兄弟。   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戏文里说得没有错,缘分用尽了,所以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不可能回到两小无猜时候,也不可能再如前几年般混账,日日逛青楼,看春宫。   因为那层窗户纸不在了,因为原来,我们曾经是彼此喜欢过。   我想了许久,我说:“子谦,你其实不知道吧,其实我小时候也喜欢你,也是喜欢了十七年。”   第62章   风声苍茫,天际被暮色和层云染浓,空气里像是有微小的雨水星子。   有时候,秋天的雨是这样,还未能将大地浸湿便停住了,如同莫子谦眼里转瞬熄灭的眸光,如同小时候绵延数年却戛然而止的情谊。   良久后,莫子谦“嗯”了一声,转头看暮色浓*,哑着嗓子道:“这样,挺好。”   我点了点头,又吸了口气,凉气入肺,我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寥落:“不,现在不喜欢了。” 我涩然道,“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我十九岁落水醒来后,心里便似空了。”   莫子谦愣了愣,垂下了头:“我知道。”   我朝他笑了笑:“说起来我生平最逍遥洒落的时日,还属我做沈可的这三年。在朝廷里虽受些挤兑,却也不曾遭逢大灾大难,平日里跟着你,虽是放浪形骸,但也正因如此,才始知身为男儿的好。”   莫子谦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脚下一动,像是*步上*来,却仍是顿在原地。   我又是一笑,与他道:“因在朝堂上呆了这些许年,我识得的**都是些朝官大员,可真真正正算得上朋友的,却寥寥无几。我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归来,昨日按*礼数,朝各府邸投了邀帖,想在走时一聚。恰逢乱世,我亦晓得不会有什么人来,可我等到夜里,也只等到了我爹一人。若说不失望,那一定是骗人的。”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他:“其实说起来,我在等谁呢?我娘去了善州,杜修带了园子离京避难,唯有一人还在。”   “这个人我自小便识得,自小便亲近。可能、可能我小时太顽皮,做了许多错事,可是长大后,我存有记忆的这三年,是与他一起度过的。逛花楼,看春宫,有一回我和他砸了东街卖假玉的铺子,回家后被我们两的爹一起拿棍子追打。我跑不快,他便等着我,后来被我们爹追上,他嫌我身板小,挨打时便将我护在身下,打了一身的瘀伤,还跟我说,这就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个人有一身傲气,性情却直快,不会弄虚作假。因喜欢练剑,便逼着我跟他学几招,我若练不好,他便嘲笑我,我是很记仇的。他后来又迷上画春宫图,便跟我学作画,画得极不好,我便一股脑地取笑回去,他却也不计较,仍是日日画了拿来给我看,让我指教。”   “我其实不好亲近吧,性情古怪,做男儿没有男儿大气,为女子,亦没有女子的温婉。所以从小到大,能真正跟我走得近的朋友,也就他一人,我那时觉得,知己就该是这样,有许多许多共同的回忆,知道彼此许多毛病却能够包容,互相取笑亦不会往心里去。更如你所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失去记忆的这三年,起初也因哥哥的去世而难,后因失去两年的空白惶恐。不过后来想开了,所幸就这么放任性子往下*,还好、还好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令我这三年来,都活得很开心。”   话至此,心里仍有责问,想问,为何他因年少懵懂的一段情,而枉顾我们相知相交的这么多年?为何他因一段儿时的错过,而就此不再来见我?连离分他也不曾带来只言片语。   可我又忽觉没必要了,我想,他是能明白了。因为这么多年一起经历的事,原来在心里埋得很深,青梅竹马的情谊,大概真的是错过了,消失了,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福难同当的知己,情会与寿延年到百岁也不老。   遗憾的只是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来归,便纵有良辰美景,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我说:“你教我的武功招式,我都练了些,骑术也很好了。我此去北荒,你不必担心。”   说完我又笑了笑,望着暮色里城墙根下一身戎装的莫子谦:“你从前便与我说,要做一名受万人景仰的大将军来保家卫国。我没有这样宏伟的心愿,不过今天能见到你这般威风,我心里仍是很高兴。”   临别的话就这样吧,不必再道珍重。   我转身正欲上马,却听先一直沉默的莫子谦叹了一声,我回过头见他亦冲我笑了笑,便走上来。   他抬手摸了摸黑白两匹战马,马*回应的嘶啸在夜色中十分悠远。   莫子谦道:“这两匹马,不叫小黑小白,黑的叫凉风,白的叫如水。我两年前买下它们时,它们还是小马驹,转眼也长这么大了。” 说完又定定地看着我说“凉风不挑食,如水爱吃水边草,马儿都很灵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定能将你平安带去北荒。”   我点点头,又看着远处巍峨的皇城,与他道:“我家里如今只剩我爹一我弟弟平日里不正经,但私心里和你一般,亦是想做保家卫国的忠臣,我这次走了,你若得空,替我照顾他。”   莫子谦顿了好久,倏忽却笑起来:“会的。小时候我总将你爹当作老丈,不过到了现在我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爹。”   有士兵来报,说玄华东门有叛军来袭。天际燃起夺目的烽烟,有将士的呼啸声和马蹄的疾行声。   莫子谦再看我一眼,毅然转身。   我看见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渐行渐远,不由又唤道:“子谦。”   莫子谦回过身来。   我笑道:“如若再相见,愿与君同饮,无醉不归。”   莫子谦愣了一下,唇角勾起如初时潇洒的笑容,点头道:“沈可儿,好兄弟。”   我翻身上马,却久久不曾离去,而是立在玄华门,看莫子谦一身戎装,他身后跟着千名禁军将士,朝东面驰骋而去,我看见他手持长矛,挥舞自如。   那一刻我能想象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模样,也明白了莫子谦将成为大瑛朝决胜千里江山的第一将军。   出了玄华右偏门,城外尽是荒烟蔓延。   赶两个时辰的路,可以在子时赶到东望镇的客栈。   我策马驰骋时,偶尔回首,犹能隐见不远处的烽烟。   永京城外有个凉亭,我路过时,也多看了几眼。   两年以前,杜修离京,我与莫子谦曾于此为他送别,那日因昭和帝也过来,所以我们三人便赶早来一同喝了几杯清酒。   因杜修年纪小,所以我边喝酒便一边叮嘱叮嘱一路,注意这注意那,莫子谦鲜少见我这般婆妈,十分好奇,等杜修离开以后,他便问我,如果这次离开的是他,我是不是也会这么唠叨得耳根子起茧。   我对莫子谦的问题,素来都不回正儿八经地回答。那日却不知何故,我竟认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不会。”   莫子谦当下便有些生气,说:“亏得我们狐朋狗友了这么些年。”   我与他道:“正是因为我们狐朋狗友了这么些年,所以我才不会叮嘱你。” 见莫子谦似是不明白,我又解释道:“与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   那天的天色如水,城外荒草蔓蔓,风凉沁*。   莫子谦听了我的话,有些发怔,须臾,他认真地点头道:“沈可儿,好兄弟。”   我见他这般严肃,不由有些不自在,便转了话题,撺掇他为这十里长亭起名,想取笑他一番。   莫子谦是武将,文才一向不尽人意,可那日他却真真想出了个好名儿。   他唤那个亭子——凉风如水。   第63章   英景轩被封为太子之后,我便成了名义上的“太子妃”。   我此去北荒本来十分低调,不想沿途地方官的消息却灵通得很,以至于我每入一镇,就有人瞻前马后地伺候。   其实国难当头,我本不欲行一些奢侈浪费的事情。不过一些地方官着实盛情难却,我也只好依着他们的安排,狠狠揩油水。反正这之前,英景轩就跟我提过一个醒,他说:“西北一路的地方官员,都借着修寺祭天的名目中饱私囊。你在朝当了三年官,没能做出一点贡献,委实废柴得紧,这次去北荒,沿途若有人巴结你,你就顺道替我报个仇,让他们尝尝被搜刮银子的滋味。”   他这个请求,我欣然应了。我这人不擅长的事情很多,但若论及贪小便宜,我却分外在行。   嗯,英景轩倒也是个知人善用的主儿。我欣赏他这个优点。   因我这厢放开了胆子揩油水,所以一路走来有地方官假借名目赠予我的玉器古董,我纷纷照单全收。不过我素来晓得礼尚往来,以为若受了其之礼,哪怕不能偿还,亦要在口头上将情面做足。   是以,我就不甚为难地放下“太子妃”的身段,平易近人地与人攀谈,时不时也提及一些地方特产,譬如东街的珠宝斋有颗东珠十分夺目,抑或西街的兵器坊有把宝剑非常锋利。   孰料这些地方官真真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但凡提到一件物什,他们必定会在隔日送到我的手里。我不好推脱,也只好一并收下。   我的行程也由此耽搁了许久,因为我每离开一处,都需要花一日时间寻当铺将我手里的宝贝们换成银票。   我赶到北荒,已是秋深了。   北荒并非一片荒地,茫茫的草原上散布着零星的村落。越往北走,村落递减,再走一段路朝西行,就到了北伐军驻扎的营地。   我路过姬州玥城时,细细打探了近日来的消息。   却说这一次两兵相交,窝阔国因是将举国三分之二的兵力集中在此,所以仍是强过穆临简的北伐军。但因穆临简对北荒地势较熟悉,且经验也比敌方将领丰富,入秋以来,两军打过几场小仗,我军是胜多败少。   自穆临简到了北荒,有圣旨*沉箫城传*。这圣旨非但将他是二皇子景枫的身份公诸于众,且还册封他为灵修上将军。   圣旨一到,北荒的将士的士气也为之一振。   有个说法叫近乡情怯。   我在北荒的途中,心情一直欢欣雀跃,然而到了离军营最近的束河镇,我却踌躇地停下来。花了一日在镇上晃悠,为了凉风如水买了两幅威风的马鞍。夜里住进客栈后,我又将自己这一路风尘洗了个干净。   第二日,我换上以前最中意的湖蓝对襟长衫后,这才往北伐军营而去。   果然穆临简是个治军的奇才,养的士兵全长了狗耳朵。我这厢溜着马,在茫茫草原上连半个军营的影子都没瞧见,就见到有三个士兵闻声朝我跑来,表情凶猛地咆哮了一句:“什么人?!”   我被骇得连忙翻身下马,拱手招呼道:“这位小哥,鄙人景眉,找你们的景枫将军。”   但闻我直接道出景枫的名儿,三个士兵一愣,纷纷面面相觑,须臾又怒吼:“你是何人?!上将军的名号也是你能随便呼的?!”   我一愣。我是何人?   我是你们上将军的老婆。   不过这句话,我却是答不出的。但我若要说我是太子妃,八成也没人能相信。   我想了想,径直从行囊里掏出英景轩给的出城令往前递去,又道:“我是大皇子的一个跟班,大皇子在宫里思念景枫将军,特劳我来替他看看。   三个士兵看了我递出的出城令,半信半疑。   我见他们这般模样,又忙从行囊里掏出三张小银票,给他们各分了一张银票道:“还望三位大爷行个方便,让我见上将军一面。”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将将一递出银票,这三个士兵眼神就猛然一亮。   须臾,他们咳了两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银票收了揣在怀里,复又道:“嗯,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也干不出什么坏事,你且跟我们来吧。”   我心中一喜,忙连声谢了,又回头牵着如风如水,往军营地走去。   一路上我与士兵们攀谈数句,不过他们最关心的却是我这两匹马,与我说:“看你这身不咋地,这两匹马却是上好的品种,跟上将军的那匹念眉有有一拼。”   我心有戚戚焉。   到了营帐,两人将我引入一间偏帐,一人去通报穆临简了。   我将如风如水系在帐外的木桩上,怀里抱着行囊,心中十分忐忑。那两个士兵坐得较远,也闲着无事与我攀谈了三两句。   我这会儿脑子里像全塞满了东西,与他们说话,亦是十分敷衍。   不过多时,帐外就传来脚步声。   我浑身一凛,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帐帘,连呼吸都开始发紧了。   帘子掀开,帐外渗进一缕日晖**者戎装铿锵。还未等我将**看清,就见到眼前两个人影一闪,却是将将那两个士兵猛扑上来,发身将我扣住。   我一头雾水被反手押住,头被摁在案几上动弹不得。   这时,帐子里传来一个粗犷的笑声,只听他一声道:“胡三,这次你三个做得不错,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果然是个奸细。”   我登时一愣,翻起眼皮瞅了瞅那人,因我这厢被押着,瞅不太清,只看见一团大胡子。我心中一急,连声发问:“我不是个奸细,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奸细?你们不是说带景枫来瞧我吗?怎么带了个长成这样的?”   只闻那大胡子似是呼吸一滞,片刻后,勃然嘶啸:“你以为我想长成这样?!你以为带兵打仗的都能长成景枫那惹桃花儿的模样?!”   我听了这话,饶是被押着,心中也不由生了气,忿忿然道:“谁说景枫惹桃花儿?谁敢说景枫惹桃花儿?!” 顿了一顿,我骇然一惊,又顿着声问,“他在北荒这种地方,也能惹上桃花了?惹的谁?怎么惹的?”   那大胡子拧了一把大腿,哀声道:“哎,你不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忒心酸……”   我正竖着耳朵欲听下文,不想方才那三个小兵,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与大胡子道:“符统领,这、这白脸小子,嗯……是个奸细。”   屋里一片静默,须臾,只听铿锵一声,像是大胡子拔出了剑,他吼道:“好你个奸细,竟然会这等鱼目混珠之术,我差点中了你的圈套!”   我默了一默,心中顿时没了言语。   大胡子听我没作搭理,又亡羊补牢地叫嚣:“将他放开,给他看看证据!”   背后的手一松,我方直起身子,只见有一个士兵往桌上放了三张银票:“符统领,这是他贿赂我们的银子!”   我一瞧这情状,“嗬”了一声,穆临简养的兵还真够洁廉。   大胡子冷笑三声,又对我说:“帐外的马匹也是你的吧,你一副寻常衣装,却牵着两匹绝世好马。依我的经验,能配得上这马的,除了景枫上将军,嗯,我也勉强算上,再无其他人了。你说,这两匹马,是否是你们上将军赐予你,让你来打探情报的?!”   这大胡子眼力倒是不错。这两匹马,还真是一上将军赐我的。   如今的*瑛朝有两个上将军,景枫已在北荒,另有一个叫做莫子谦,乃是我的赐马之人。   但他这厢问的上将,分明是指窝阔敌军的统领——泊奚将军。   我默了一默,知道与他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说道:“我跟你说不清楚,我包袱里有太子给的永京出城令,你将我把它转交给景枫将军,就说我叫景眉,让他来见我。”   大胡子又冷笑:“昨个儿我们抓了一个奸细,包袱里还有皇上的圣旨呢。他说着,他又“哼”了一声,道:“我最烦你们奸细装清高这一点,每次被识破了,就说我不配审你们,要见英景枫,见见见、见鬼去吧。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关了!”   说是关起来,其实只是换个营帐。   这营帐比先前的小很多,无甚靠垫,还*出一个*。帐外有士兵把守。   我因心情十分郁结,进帐后,再没有说话,只寻了个角落猫着。   显见,帐中另外一个比我关了久了些的已然十分淡定了。见我一来,他默默地观察了我一会儿然后热心地上来攀谈,说了句我听不明白的窝阔语。   我呆了一呆,问:“啥?”   这人看样子年过而立,五官端正。他一愣过后,笑道:“你别装了,都到这里了,谁不晓你与我一样是奸细。”   我十分委屈地与他道:“你错了,你是个奸细,我不是个奸细。我是景枫的妻子。”   那人闻言,登时又大笑起来:“我昨日还说我是瑛朝的老皇帝的使者,这招没人信的。这景枫将军从前就干过奸细这活儿,抓奸细一抓一个准。”   我听了这话,悲从中来,不由往角落挪了挪,将身子更猫起来。   谁料那人却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见我没搭理他,也就寻了个角落打起盹来。   第64章   我踌躇了一下,以为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我来北荒,穆临简本不知情,更何况军中的管制,我也摸不太清。若我这厢追来,还没见到穆临简就被人给剁了,这也忒有些吃亏。   想到此,我又往那奸细处挪去,小心问道:“你说,咱们这样,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那奸细并未睡死,听得我这一问,他抬起眼皮,淡定道:“还能有什么下场,先饿你几日,等你的意志力磨没了,再严刑拷问一通。”   我浑身一凛,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问:“那我们,可还有机会见到上将军?”   奸细又凉凉瞅我一眼,说:“你可以先去阴曹地府等着他。”   我颤了两颤,无限悲思。又在一旁猫了一会儿,我才打起精神问:“大哥,我瞧你这般胸有成竹,怕是早有良策,心想可以逃出去吧?”   奸细瞟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又道:“现如今,你我二人就如一根绳上的蚂蚱,外面上万的士兵,你若有能逃出去的良策,有个人帮着你,岂不更好?”   奸细又瞟我一眼,忍了忍,然后问到:“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嘿嘿笑了两下,神秘说:“我说出来,你铁定不信。”   奸细说:“你且说说。”   于是我说:“我是上将军景枫他老婆,这厢赶了好些日子的路,来北荒寻他来了。”   那奸细听了这话,并未作出一副惊讶或鄙夷的形容。帐子里静了一会儿,我且惊且喜地问:“你相信了?”   奸细说:“我昨日来就说我是瑛朝皇帝的跟班,户部尚书沈隶的远房外甥。”   我无望地看着他,心中渐渐沉寂。正打算继续猫着另想法,只听那奸细又道:“也罢,我这计策,本来就需两个人,你且附耳过来。”   这奸细倒也是个人才。昨日才来,就早已把穆临简练兵的规律摸清。   且说每三日,北伐军都会去附近的一条浅河操练水上行军。到那时,军营这边的看守就最为薄弱。虽则每日申时三刻,都会有两名士兵来探查我二人是否安在,但这就是个契机。   奸细说的法子是到一日后的申时,北伐军去浅河操练,两个士兵来查探时,他先将那两个士兵打晕,我们二人换他们的军服出帐。   奸细此刻身上还藏了三个火折子。碰巧去我们帐外不远处,有个堆柴火的地方。到时我们出了帐,先不忙跑路,而是点火烧了那柴火,余下的人士调虎离山,这才趁混乱逃之夭夭。   我以为,这计策虽冒险,却不失为一个良策,便点头应了。   头晕眼花地饿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日未时,果然听得军号长鸣,战士集结朝浅河而去。   得到申时三刻,我与奸细互看一眼,打起精神。   两名前来营帐探查的士兵武艺虽不错,但身手却快不过奸细。奸细讲他们打晕后,我二人迅速换上军装,作出一副镇定模样朝帐外走去。   士兵离去后,广辽的军营分外寂静。也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总从这寂静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我手里攥着火折子,与奸细来到柴禾堆放处。   奸细望风,我点火。   事后告诉我,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   我把火折子往柴禾上一扔,先时还能见的那堆柴禾熊熊燃烧,不料我二人才跑了几步,就听噼啪几下猛烈的脆响。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又听得一人大叫:“围起来!”   正此时,那奸细忽地回头看我一眼,问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则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忽地伸手将我一推,大吼了一声:“你快逃!我挡着!”   我此刻脑子里全然乱作一团,眼里只见得不远处忽地出现不少士兵,全朝我们这边奔来。   我忙在慌乱中捋出一丝清明,心想此刻敌众我寡,即使有奸细帮我挡着,我也并不能够全身而退。所以,我脚下一顿,反而朝反方向跑去,寻了一堆草棚处猫着。   外面兵器碰撞,呼喝***北荒草原上,打斗带起的风力极劲。   我从草棚堆里探出个头,这才瞧清了状况。原来我们方才点火的那堆柴禾早被人动了手脚,外面一圈是干柴,里面的柴火全然被水浇湿了。也正因如此,那柴禾燃了一燃,就发出噼啪声熄灭了。   这情状,只能说明一点——有人料到了我与奸细的行动,来了一招请君入瓮之计。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是哪只深谋远虑的王八羔,猜对了我们的计策。   那边厢,奸细的武艺虽然高强,然而他只身一人肯定拼不过数十上百的将士。不过须臾,他就被包围起来。我透过人群的缝隙往里望,见奸细面前站着的一人,正是昨日抓我的大胡子。   大胡子仰天大笑,得意道:“左副领,上将军说的一点不错,你今日必有所动!”   奸细也回以淡定一笑:“你们景枫将军倒是料到了我的计策。”   呃,我收回刚才“王八羔子”那句话。   大胡子继而又端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危言耸听:“如此,你只得两条路可走了,一是你的小命留在此;二是入我们北伐军到灵修上将军的麾下。” 说着,他又揶揄道,“不过你这人怕生怕死,只喜安泰,我看你也没什么气节要留命于此。”   奸细听了只一笑置之,并不答话。   众人对峙,风力苍劲。   过了须臾,只闻那奸细淡然从容说:“如果我选第三条路呢?” 话音刚落,只见他以迅雷之势操了两块木头,手*轮空一扔,脚尖点地,顿身而起。   木头得力,竟将包围的士兵处打出一个缺口。士兵们退了两步,还未能反映,就见得奸细的身影一闪,夺过他的腰间大刀作己用。   奸细武艺高强,手持大刀挥了几挥,竟然势不可挡。   就在我以为他要就此逃脱之时,见得一青衫身影凌空如飞鸟。利剑出鞘,铮铮而鸣。   青衫人身法极快,倒提着剑几个起落,不过片刻,就与奸细过了十余招。   我看得眼花缭乱,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瞧出那青衫人渐渐占了上风,把奸细拦了下来。且*我还觉得,那青衫人的身影,貌似有点儿眼熟。   两人过招之后,落地负着手,皆不言语。   我抬手捏了捏额角,青衫人是个熟人,他正是我千里迢迢来寻的灵修上将军。   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奸细先开了口:“上将军好心机,特地不搜身给我留了火折子,又以柴禾诱我逃脱。左某输得心服口服。”   穆临简默了一默,忽然说:“我本没有十分把握。我不知为何你为了救另一个奸细,宁肯自己留下对敌。其实若以你的身法,你若及时逃走,我要留下你,还有些困难。”   我愣了一愣,另一个奸细?说的是我?   那奸细大笑:“上将军何须自谦?即使我不救她,你想要拦下我也是轻而易举。再者说,我救那人,也是为了自己着想,还怕得罪了上将军,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此话出,只见穆临简面露诧异之色。须臾,他转身看向草棚这边,淡淡说了句:“你是何人?出来。”   在我千里迢迢赶来北荒的路上,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与穆临简的重逢。   也许我们会在茫茫草原上邂逅,又或者当守卫的士兵把我领到他面前时,他会又惊又喜,喜极而泣地并为我的深情感动得不知所措。到时候,我会温顺地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欲拒还迎说:“其实你不必太欢喜,我只不过想来瞧瞧你,如今看你尚还安好,我就也放心了。若是不方便,我可以明天,哦不,今夜就离开。请不要挽留我。”   可如今我才晓得,以上那些纯属我的幻想。   原来现现实中他令堂的无比残酷。   我从未有像今天一般,这么不愿见到穆临简,以至于我头上顶的几根稻草我也不愿拂去,只盼着那稻草,能掩盖我萧瑟的身影。   我身着笨拙的戎装,猫着腰,垂着头,慢慢地挪到穆临简面前,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的脚尖。   等了片刻,只闻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你究竟……是何人?”   听他这语调,倒像瞧出了我的身形,又不敢置信。   事情都到这这地步了,我也只能破罐子破摔。咬了咬牙,我抬起头来朝穆临简咧嘴一笑:“哈,好些日子没见,我方才远远瞧见你的英姿,觉着你没有胖,也没有瘦,体态保持得挺不错。”   啧啧,我从未在穆临简脸上瞧过如此丰富的表情。只见他愣中带喜,喜中带惊,惊中带好笑,好笑带薄怒,薄怒带薄怒。   我觉得吧,行军打仗,如此大动肝火是不好的。是以,我体贴地伸出手,帮他把额角的青筋摁了摁,又把早前想好的台词默记了一遍,与他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欢喜,我只不过来瞧瞧你,如今见你尚且安好,我就也放心了。若是不方便,我最多明天,哦不,今晚……嗯,头怎么有点晕?我看我还得先吃点东西,歇一夜。”   话毕,我又   讪讪地朝穆临简看去。   穆临简此刻早已敛去了方才百转千回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朝奸细拱拱手说:“劳左副将先去歇息,景某……临时有些事要处理。”   奸细的脸上满带笑意:“理解理解。”   穆临简转而又看向我,不冷不热地与我道了句:“跟我来。”   我早已用余光将周围人诡异的目光扫视了一通,听闻这句话,如蒙大赦,忙颠颠地要跟上去。   谁料我方才迈出一步,顿觉头晕眼花,脚步飘飘。   脚下像踩在棉花上,还未来得及唤穆临简一声我就径自晕了过去。   对于这突如其来一晕其实我也十分惊讶。   第65章   帐子里有人低语,我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溜缝,将穆临简正与一行军大夫交谈。   我素来体贴,见他正忙,便决定再假意挺尸,只将耳朵竖起听他们言语。   却听穆临简顿了一下,又再三确认道:“她果真没事?”   那大夫答:“上将军尽可放心,眉姑娘一路奔波,本就劳累,如此一日一夜未进食,虚乏过度所以昏晕,睡一会儿再吃点东西,便也就好了。”   穆临简闻言,吁了口气,“那便好。”   我听了这对话,甚感宽慰,我今日烧他军营,打他士兵,本是严重破坏了他们军纪,但见他对我的身体这般忧心,我待会儿醒了,只需装一下虚弱,他便应不会与我计较了。   我这么想着,正打算悠悠地、缓缓地再度睁眼,却闻得帐子里,穆临简叹一声,迟疑道:“我却仍不能太放心,因方才我整理她的行囊,瞧见了数十副药材,她远远而来,衣裳首饰都带得甚少,唯独这药材占了行囊的大半地方,我怕她身子染疾却有意瞒我。”   我呆了一呆,身子染疾?   不明因由地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从背后腾升而起,我的额际登时汗如雨下。   那行军大夫答道:“有此事?不知将军可否将那药材给老夫一瞧?”   穆临简道:“嗯,我手边备了一副,原是怕她醒来要喝,打算吩咐下去熬了”,说着,又有一阵窸窸窣窣点选药材的声音。   我躺在床榻上,浑身发僵,心思乱如麻,可还未能想出办法,却已然听那行军大夫的声音已然沾了些喜气:“呃,这药……上将军,原来这药竟是……”   “景枫!!” 我一个激灵便从床上翻身而起,茫然四处张望,“景枫!你在哪里?!我为何瞧不见你?!”   屋内没人搭理我。   我又再接再厉地抖瑟着身子下床,一边赤脚慢慢往前走,一边伸手摸索:“嗯,原来我躺了这般久,一转眼天都黑了,为何不点烛火?嗯?难道你军饷不够用了?”   想来穆临简怜惜我,总算是接了我一句话。   然而他接的这句话却道:“天还没黑,军饷也够用,你费心了。”   我摸着胸口吐了口气:“这便好,这便好……不对”, 我一个顿住脚步在原地晃了晃,难以置信道,“若天还未黑,为何我却什么也瞧不见了?难道,难道……”   我“难道”了半天,却没人将我这句话接下去。   我只好摸索到桌子边坐下,又道:“嗯,我听说有种病叫做夜盲症,我觉着我可能不甚染上了,景枫你不必为我挂心。”   穆临简面无表情地瞧了我一眼,我目光茫然地掠过他,冲着空茫处笑了笑。   穆临简默了一会儿,却没管我,而是又问那行军大夫:“是什么药材?”   我浑身汗毛顿时炸起,忙以手撑额,悲催道:“既然我身子不行,也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好聊,我且先回歇上去歇一会儿。”   言罢,我灰溜溜地起身,欲躲到被衾里去,心里只盼着那老大夫能明白我装瞎子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不将那药材的名目告诉穆临简。   不想我才走了两步,那老大夫却乐呵呵地笑了几声,说道:“未料眉姑娘竟想给将军一个惊喜,却让老夫唐突了。”   我悲从中来。   穆临简听了这话,似乎更加迟疑:“惊喜?究竟怎么回事?”   我掀开被衾一角,萧瑟地往床榻上爬。   既然那大夫瞧出这药的名目了,我阻拦他也没法子,不如借他的口将此事说了,让穆临简晓得我此行,是非他不嫁,就连安胎药都备好了。   如此,也算作是推波助澜了。   谁成想到那大夫顿了好一会儿,却并未直接回答穆临简的话,而是直起了身朝穆临简先施以一揖,再道:“恭喜上将军,原来夫人有喜了!”   我浑身抖三抖,一个没坐稳,又从床榻上跌下来。   这回,连穆临简也全然懵了,他愣了半晌,回头看了看我,又转头看向老大夫:“有、有喜了?”   老大夫笑答:“也怪得夫人不远老远赶来,原来是想跟在将军身边养身子,连安胎药都备了这么多。” 说着,他连声道贺,将桌上的安胎药用牛皮纸包好,又说道“将军且小心照看着夫人,老夫这就去亲自为夫人熬一碗安胎药。”   言讫,他暧昧地瞧了我与穆临简各一眼,掀帘出了帐子。   我爬回床上,以被衾掩面,几欲遁形,却被快步走来的穆临简一把将被衾夺去。   这种紧要关头,我万不可输了气势,见他气势汹汹,我亦抬起头,回瞪着他。   我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却听穆临简不动声色问了句:“你此刻夜盲症倒是好了?”   他先声夺人,戳我痛处,我一想到方才装瞎子的丢人模样,气势上禁焉了一了截,只好耸拉着脑袋答说:“我先前那般,完全是形势所迫,你若不提那劳什子的药材,我也不至于丢这个人。”   穆临简神色阴鸷,他看了我好半晌,冷着声音道:“我依你所言,与这半年,也并未将那床弟之事行到最后一步,你却跟我解释解释这安胎药,怎得回事?”   我心中一凉,瞪着眼睛瞧他:“你不相信我?”   穆临简不说话。   我有点生气,连忙从床榻上爬起,又道:“我都这般奔你追来了,又怎可能对你不忠?你这副不相信我的模样,也忒令我心寒了!”   穆临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仍是没说话。   我顺了几口气,在心底琢磨一番,觉得好不容易重逢,为这点小时置气并不值得。于是又强压着怒意,与他解释道:“我备这安胎药是、是因我来之前去翻过史料,行军打仗,少则一月,多则能有数十个年头。如今我铁定心思要留在你身边,必定要做些未雨绸缪的事。”   顿了一顿,我吞了口唾沫又道:“再说了,我等着要嫁你都等了六年了。你若打仗打数个年头才回永京,那时我岂不都成老姑娘了?我觉摸着这么样不行,于是便赶来北荒找你,顺便与你成个亲。我觉得咱们两情相悦,你也没什么隐疾,所以成亲之后,我们必定要行那春宫图上的一些事儿。闺房之乐还是次要,万一我若怀了身孕,备这么些安排药,也为你们北伐军节约一笔银子不是?”   我不带喘气地说完这么一番话,言罢,我又瞪着眼睛,定定地将穆临简瞧着。   他负手立在床榻前,脸上原本无甚表情,然而听了我这番话,唇线却紧紧绷着,眼里的笑意波澜壮阔。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副表情,终于明白过来。   我往床角缩了缩,颤抖地伸出手指道:“你、你根本就没有不相信我,你你你早料到我备这些安胎药的目的,你你你你却偏作出一副生气模样,逼得我将这些解释的话说出来?”   穆临简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勾唇一笑,却伸出手,柔声说道:“小眉儿,我这些日子很想你,你让我抱抱。”   这话听得我一身傲骨软了一软,然而我宁死不屈地继续缩在角落里,幽怨地将他瞅着,过了半晌,我愤愤然道:“我动了胎气,不便给你抱。”   穆临简笑道:“你还没身孕。”   我继续怒道:“我动的是明年的胎气!”   穆临简正欲爬上床榻,听了这话动作却是一顿,须臾,他笑道:“明年啊,嗯,如今只剩两月余便到明年了,我们需得抓紧时间,赶着明年春天就酝酿出些胎气,你觉得怎样?”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额角不断有青筋蹦出来。   穆临简亦看了我一会儿,不禁又笑起来。他在床榻边坐下,一把将我拉至身旁说道:“五年多前你失忆那阵子,在北荒原也干过一些丢人的事,不成想过了五年多,你丢人的功夫不减反增了,今日我见你从草棚里出来,我本一眼就认出了你,可你却是怎得回事?满头顶着稻草,也不晓得理一理?”   他说着话时,我边又从旁侧摸出被衾,将自己这丢人的浑身上下裹住,只余一双眼将他瞅着,并不答话。   穆临简又失笑道:“我却有些不明白,你方才与我解释时,却又旁枝末节地说了些不相干的话,譬如我并无隐疾,又譬如闺房之乐次要,还将那床第之事说成是春宫图上的事。”   他看着我,目色流转着满满笑意,“或者容我揣摩,你提这些,其一,因我并无隐疾令你感到快慰;其二,因闺房之乐虽是次要但也十分重要;其三,你是在提醒我,要记熟春宫图的招式,而非单一乏味地做那床第之事,我猜得可对?”   我裹着被子,被子被他裹在臂弯里。听完这番话,我作蛹状看着他,终于总结道:“你瞧见我很欢喜吧,你从前不会如此多话。”   穆临简一愣,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须臾,他忽地伸手将我裹紧纳入怀里,点头道:“嗯,很欢喜,已经欢喜过头了。我……没想到你竟会追来,一个人赶这么远的路……”   我听了这话,心中欢喜。   我酝酿了这么久的台词,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说出口了。我伸出爪子,温顺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欢喜,我只不过来瞧瞧你,如今看你尚还安好,我便也放心了。若是不方便,我可以明天,哦不,今夜便离开,请不要挽留……”   我最后一个字未说出口,却闻帐外有人憋不住气,“噗”一声笑起来。   我一愣,穆临简一凛,我们双双朝帐子看去。   进帐的有一个为我送药的士兵,他端着一副暧昧的神色走进来,行李后将药碗往桌上放了放,“憋”住又道一声:“恭喜上将军。”   穆临简脸色发青,半晌“嗯”了一声。   却不想那士兵说完这话,又添了句:“禀报上将军,吴将军,徐军师和左副将已在帐外候着,让卑职先进来通报。”   话音刚落,便见得帐子一掀,帐外恭恭敬敬站了三人。   我惊了,穆临简也惊了。还未等我遁形,穆临简便迅速将我往床榻上一放,站起身子作出镇定的模样,万分悲催地问:“你们,在帐外候了多久了?”   第66章   穆临简自上回丢人后,他就不许我去他练军的地方打望。   其实他也忒高估了我的情操,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吃这个苦头,也没打算要每日每夜巴巴地将他守着。我想,既然我来到军营,合该有自己的新生活和新乐子。   因我千里寻夫的传奇,在北伐军中广为流传,众将士都为我的精神所感动。不几日,我便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这些个士兵中与我关系较好的,当属管后勤的那几位军人,掌勺刘伯和我最为投契,时时与我说些八卦。   这么些日子,我也弄清楚了几桩事。   其一,是有关上回与我一同关着的那位“奸细”左副将。   这件事是穆临简与我解释的,他也没有往细里说,只说这左副将,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才,文韬武略比军营里的百事通徐军师更胜一筹,还精通窝阔语。   可不知怎的,前些日子左副将造访了窝阔国驻军后,却不想再留于军营之中,而想回老家种田。   对此,穆临简的解释是,但凡是个人才,都有一个隐士的梦。   穆临简只好将他关起来,说若他能逃脱,便放他走,若他不能逃脱,那便好生留在军营中为北伐军效力。   第二桩事便是穆临简在北荒招的一朵桃花。这桩事,说起来全得赖上回抓我的那个符统领。   且说去北伐军营不远处有个叫壁合的小镇,管物资周转。符统领瞧上村子里一个叫柳眉的姑娘,后有一次,轮到他采购物资,他便巴巴地跑到那村子,说要招五个浣衣女,便也就顺道将柳眉带来了。   他此番滥用职权后,便日日抽空,去跟柳眉姑娘培养感情。两人本来情投意合,不想后有一日,穆临简查后勤名单时,看到柳眉的名字,眼神儿亮了亮,便十分想要见见这位姑娘。   其实穆临简当时去瞧这位姑娘,只是不经意地路过,后来他见那姑娘不是我,便也未作他想。   却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对柳眉说上将军对她有意。   穆临简长得这一张脸,十分招桃花,寻常女子见了,便不是很能招架得住。   是以,柳眉得知此事后,对穆临简发了情,日日夜夜跑去将军帐外候着。   她这等不检的行为,同时也带坏余下四个浣衣女。   她们纷纷在军中物色发情目标,到最后,五中有三都选择了穆临简,余下两位估计是觉得自己抢不过,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徐军师和左副将。   这五个浣衣女将北伐军闹得鸡飞狗跳,令我们的景枫上将军万分头疼,他将符统领骂了一通,让他去退货。   符统领痛失所爱,本就十分郁结,这厢还被情敌责难,他更是怒火中烧。   自这以后,符统领对穆临简这张招桃花的脸十分痛恨,以至于那日他抓了我,一个没忍住,就开始在我这个“奸细”面前吐起槽来。   这桩事令我受了些刺激,我幡然悟到从前我对穆临简真是太过放心了些,其实他长了这么一张脸,别说是个女的,就连一只母耗子,我都需得防着。   领悟到这个道理,我连着几日食不安稳,寝不安眠,思来想去,还得怪那个挑起事端的符统领。   我素来大度,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这么招我一番,我只不过借着在掌勺刘伯处帮忙的契机,断了他三天肉食,后来到了第四天,他灰败着一张脸来添饭,我瞧着他这副模样,由善心大发,便给他添了些许肉末子。   另说早前左副将等三人在将军帐外听墙根。   由于我与穆临简说话的声音不大,是以他三人便听得不算真切,只隐隐抓住了“胎气”等几个重点,这便造成了他们三人,一人以为我怀了孕,一人以为我没怀孕,另有一人以为我可能怀孕并未确诊的猜测。   后来,他们的猜测流传开来,便形成了各种各样关于上将军的八卦。   军中生活繁冗枯燥的众士兵得了谈资,争相揣摩,各执一词。   当然对于这厢状况,穆临简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日板着一张脸,颇为肃穆。   其实我晓得,他这肃穆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尴尬的心,因他从小到大,并未如此丢人过,这次他破天荒地丢人现眼,便很有些不适应。   我曾试着开解他,并且让他以我的洒脱为榜样,虽然我们是一起丢人的,显见得我比他放得开许多。   穆临简对此不屑,他说这是因我丢人无数次,早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我心有戚戚焉。   一日,穆临简照例练兵去了,我在守在军营里,与掌勺刘伯和留守在军中的小士兵八卦。   彼时我正在摘芹菜叶子,有个年纪十分小的士兵忍了许久没忍住,终是道:“可儿哥,近日军中很有些关于你和上将军的传言。”   “可儿哥”是我让将士们对我的称呼,毕竟“将军夫人”这等正统称呼与我的个性委实不搭调,若叫“眉姑娘”又平白无故生出些疏离,更何况我在军中着男装,叫“可儿哥”听着顺畅。   我笑眯眯地答:“哦?什么传言?”   那小士兵说:”近几日,将士们练兵都很有干劲,他们说是因、因……”他咬了咬唇,没忍住,终是道:“是因要抓紧时间打完仗,回家与媳妇儿酝酿来年的胎气。”   我一抖,手里的芹菜杆差点没落了。   我干干一笑,又见那十分小心的小兵无辜地将我望着:“可儿哥,怎么叫酝酿来年的胎气呢?胎气不是要有了身孕才能有的么?”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想到当初尚未发生梦遗事件的杜修,语重心长道:“嗯,这个答案有点深奥,眼下这世道,像你这么实心眼孩子已然不多了,你深在淤泥中,尚能维持一颗纯洁的心,我很有点佩服你。”   这孩子果真实心眼,被我这么绕了绕,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然而话题被这么一挑起,却是掌勺刘伯在旁添了句:“阿眉姑娘,也是我这做长辈的需得劝一句,上将军虽是对你用情至深,但他长得也忒招桃花了,你刘伯我活了这么些岁数,除了当初远远瞧过的大皇子,论长相,还真没人与上将军有得一拼。”   “又说军中唯一一次闹桃花,虽是符统领惹得祸,但症结还在上将军这张脸上。你都这么巴巴地追来了,可得将他套牢了,烂桃花这回事,防得了一次两次,可若来一两百次,你却防不胜防,照我说,以上将军这副模样,招来一两百次桃花儿,真真是不在话下。”   这话说得我浑身一凛,神经登时紧绷起来。   我捏紧手里的芹菜,直将它当成那些烂桃花的细脖子拧,一边说道:“可我已然将他套牢了,忒牢了。”   刘伯道:“其实你还没身孕,你二人也还并正名吧?”   我“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我与穆临简并未真正成过亲。   此话出,我心肝又抖了抖,觉摸着如此说来,我眼下处境当真十分危急。   正当我愁眉不展之际,却听那资深八卦手刘伯道:“来来,小眉儿,我有个好法子。”   一日后,军中铺天盖地的传起了一个新流言。   说是五年多前,我与景枫相遇,却因着各种阻挠,不得不分开。五年后我们再相逢,他本来要娶我之际,却因不得不来北荒上战场,所以临时推了婚期。   我因发现了自己有身孕,所以才千里追来。   因此如今,我其实是一个待嫁的孕妇,并非真正的将军夫人。   北荒这地儿,天高皇帝远,我在京城女扮男装入仕,又成了大皇妃那茬儿,估计也没人晓得。   这流言传出之后,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受同情的对象。   我每日云淡风轻毫不介意,在他们看来,便有些逆来顺受。   军中将士都怀有满腔热血,近来北伐军与窝阔敌军双方歇战,他们满腔热血无处宣泄,便纷纷开始操心我与穆临简这桩事,撺掇着他们上将军摆酒席将我娶了。   嗯,这也难为我每日游走在铺天盖地的流言声中,尚能维持一颗低调且淡定的心灵。   我与穆临简一日顶多能见一回。   我晓得这流言,早已入了他耳朵里,既然他不提,我便也不作声。   我觉摸着照如今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倘若他这个上将军不顺应个民心,若是影响了将士的士气,反倒不好。换言之,若是他能娶我,以这个来激励将士士气,倒也能两全其美。   穆临简从来就不是个傻子,是以他自然是想得明白这个道理。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夜里,我正掀了被衾,要爬上床榻去睡大觉,但见帐帘一掀,灵修上将军站在帐子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甚欣喜之,他总算寻摸到了这流言的源头,找我算账来了。   第67章   得见穆临简入帐子来,我忙利索地下了床,将早珍藏好的普洱翻出来,为他烹了一壶热腾腾的茶。茶气袅袅,穆临简端坐在桌前瞧着,目光似有所悟。   他却从不是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人。   望了我一阵,他复又转着茶盏,提了个不着边儿的话题:“你这次来,没带多少衣裳首饰,整日穿着几件宽大的男子长衫,可觉得习惯?”   我一愣,这话问得倒奇怪,我在永京城扮了三年的男装,也不曾有人问过可曾习惯。   不知穆临简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小心翼翼地答:“挺习惯的,我素来适应力很强。”   穆临简抬起眼皮子扫我一眼,忽地也一笑,便道:“你初来昏倒那日,我替你打理了行囊。你行囊中,除了安胎药和衣装,另还有个包裹,我打开来瞧了瞧。” 他说着,又抬了抬手中的茶盏,示意让我添水。   我虽愿意伺候他,但他这般轻描淡写地使唤,一句好听的话也不说,颇显得我无足轻重。我赌气坐着没动。   他一笑,自己提壶添了茶水,又道:“你那一包裹全是红绸子,嗯,我瞧了瞧那质地,改成嫁衣真真不错,你觉得呢?”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我警备地看着他,没有轻易将话头接过来。   穆临简眉目含笑,又道:“我找人算了算,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正好入冬了,两军大抵会停战,我也刚好得些空闲,只不知你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我眨了眨眼,一边紧抿着唇作出沉静样,一边可劲儿在心底提醒自己要矜持。   穆临简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能约莫猜到他的意思。我的作风素来有点豪放,到了这个人生的紧要关头,我很有必要收敛一把。   不成想,穆临简却将话头就此掐住,见我不语,他亦是清风闲月般倒茶来喝,还替我斟了一盏,推到我面前。   我心底犹如猫爪挠,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没憋住,只得将头凑过去,试探着问:“你这是向我提亲来了吧?”   穆临简看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生怕他将这话提亲的话头又给收回去,一个不留神儿便紧接着说:“下月初八是吧?我能行,那红绸子我原本就打算用来做嫁衣。”   言罢,我又巴巴地瞅着他,等他给我个答复。   穆临简这会儿倒是笑了,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方才就在想,我若不答你的话,你能将你那点心思憋多久,我本是打算暗自数五百下,没想到还没数到五十下,你就一股脑儿全说了。”   我呆然将他望了一阵,往桌上一趴,丧气道:“我本性如此,委实矜持不来。不瞒你说,我方才也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应你来着,可瞧见你不答话,我心里一慌,就把矜持这回事儿给忘了。”   穆临简听了这话,伸手帮我理了理拂在眼前的发丝,柔声道:“你这样便挺好,我挺喜欢的。” 言罢,他未等我反应便起了身,笑着又道“你早些睡,我需得回帐子了。”   笔直一抹湖蓝的身影往帐帘处走去,我恍了恍神,又失声唤道:“临简。”   穆临简脚下一顿,诧然带笑地回转身来。   帐帘处光影交替,我步到他跟前,又道:“你这些日子,若得空就多来瞧瞧我。”   穆临简讶异地将眉一抬,须臾却笑道:“我得知你在军营混得不错,掌勺的刘伯待你如亲闺女儿,又得知你有一回断了符统领三天肉食,还将军营里最小的士兵认作弟弟。嗯,我以为你成日自顾自寻乐子,并未太在意我是否常来瞧你。”   我愣了一愣,忙道:“在意,怎么不在意?” 话出口,又觉自己太直接,我又讪讪笑起来,“这是不一样的,每日寻乐子,是因无聊才做的事情。可你来瞧我,却是我每时每刻的盼头,只有将盼头盼到了,每一日才算过得圆满。”   穆临简神色一顿,眼里光华流转,须臾,他说:“我也是。”   他敛眸低低一笑,竟似有些自嘲:“几年前我领兵打仗,军营离香合镇近,你日日在家等我。可我回到家总见你过得乐呵,与可可一起有寻不完的乐子,当时气你不在乎我。现如今想起来,你在乎不在乎,却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每日行军,最大的盼头,也不过就是能回家一趟瞧瞧你。”   气氛原本好好的,可他这话却说的我心里有点发涩。   我抬头看着他,大抵是因忆起了昔日,英气又温润的眉眼蒙上几分雾气。   我晓得五年前的北荒之战是他心底的一块疤,可我却始终揣摩不透,底是因着何事,这块疤在他的心中始终好不了。   哪怕我们都晓得了当年牺牲掉万千将士的过错并不在他,哪怕现如今,我已然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每当穆临简忆起往事,他的眉梢眼底都起郁色,始终无法释怀。   我上前两步,将头埋入他怀中,慢慢道:“从前的事,我还没能够想起来,不过你放心,我现如今对你的心意,跟从前定是一般无二的。”   我自他怀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接着说:“你离开京城后,我去宫里寻太医看了看我这脑子,太医说我失忆,是因着脑子里有淤血不化,只需寻个法子将这淤血慢慢化了便成。你若是怀念从前那个是柳遇的我,待你把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去沄州,便想个法子把我这失忆的毛病治好。到时候我将五年多前的事忆起来,既能是你的沈眉,又能是你的柳遇了。”   穆临简再一愣,慢慢伸出手将我揽住,敛眉失笑道:“不是这样,其实你便是你,没有什么柳遇沈眉之分。我也不在乎你是否能将往事忆起来,哪怕你再失忆一次,我只要能寻到你,那便也好了。”   夜里入睡,又不甚踏实,恍惚中努力现在梦里瞧见些什么,可最终徒劳无功。   我离开永京前,那位替我看脑子的太医曾与我说,有的时候,人关于一段往事的具体记忆失去了,但他感官上的记忆也许会留下来,所以,当你努力去回忆时,看到的想到的虽是空白,但心里残存的感觉仍在。   我不知我在努力回忆着哪一段的记忆,可心底里始终有点苍白,有点凄荒,却也并不算太难过。   因我与穆临简定了下月初八摆酒席,我远远带来的红绸子便送去做嫁衣了。   这些日子,北伐军全军上下都洋溢着喜气。我听左副将说,士兵们得知有酒席可吃,这几日练兵也格外卖力。   左副将本名左芦,从前是个落魄才子,后来被莫子谦他爹莫启招入军中才受到重用。他虽有韬略,因性子一直不算严谨,所以到如今,也只是个副将领。他的性格虽不适合行军,却是几名武将中最容易相处的,又因我曾与他有过一天一夜的奸细缘分,是以我若遇着事而穆临简不在,他倒可以帮衬一二。   穆临简另有两个左膀右臂,便是吴将军和徐军师。吴将军是典型军人,大气激进。徐军师温吞多,颇有些高深莫测。   喜事将近,我这些日子倒也淡定,日日随了掌勺刘伯学些菜式,盼着趁着还未嫁,将自己的厨艺再提升一个境界,日后若随了穆临简去沄州,他哪日有事不在,我也可自力更生。   十月的小阳春一过,天气更冷了些,不远处的浅河受了冻,穆临简便将士兵们转去附近山崖下的空地练兵。   说起来倒也奇特,北荒这处原本是一片茫茫原野,可临近与窝阔国的交接,却有几处山峦起伏,地势虽不高,却能掩去将士身形。   我深以为北荒能长成这般模样,其目的就是为了给两国交锋增添乐趣。   日子如水,哗啦流过,转眼便到了十一月的初八。   这一天,我换上了大红嫁衣,穆临简仍着将军服。   当日天高云阔,日晖朗朗,一如我盼了六年等了六年终于得偿如愿的待嫁心。   第68章   军中摆酒席,气氛不及寻常人家喜庆和睦,但却分外豪气。   因北荒的风俗与永京不一样,待拜了天地,我也不需先入洞房,而是留下与将士们一同吃酒。因着这风俗,我这一身大红嫁衣也缝得干净利落,有大花牡丹和龙凤呈祥的图案刺绣,但却无凤冠霞帔来碍事。   穆临简穿的军装是我替他拣选的。玄色袍子,袖口有龙纹,不似一般的军服带有盔甲,却能把人衬得十分英挺。   军酒最烈,我因酒量一般,不能喝太多。军中将士辛苦了这许久,倒是趁着今日,可劲儿地喝,但求无醉不归。酒过三巡,我与穆临简一同喝罢合卺酒,众将士又为我与穆临简唱了一首“龙凤谣”。此曲乃是北荒当地成亲时要唱的歌谣。从前穆临简在永京时,以树叶把这个调子吹与我听过。现如今又听将士们杂乱唱起,嘈嘈切切听不出什么调子。   不过,我觉得成亲便要图这样的气氛。明月当空,酒香飘十里,令人万千人同乐。   我以为这回亲,也算成得举世无双了。   待到了亥时,众将士醉意渐深,酒席便也近末了。   我曾经总想着自己若与穆临简成亲,到底会是怎生的光景。今日这般从容镇定,倒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我除了想嫁他就没想过别的人,今日如愿,倒觉得是理所当然早应如此的事。   将士们各自回了营帐。穆临简亦喝的半醉,身上酒气十分浓。   我扶着他,一边也朝着军帐走去。   奇怪先时还有月泄清辉,夜深了些,天空却一片黑漆漆的。   夜色极静,待入帐前,穆临简忽地握了我的手,低声道:“眉儿,别怕。”   我低低嗯了一声,也与他一道入了帐子。   帐中漆黑一片,寂静得落针可闻。穆临简一副要醉倒的样子,浑身重量都摊在我的肩侧。   我才入帐子没走几步,便闻“嚓”得一,烛火燃动,桌前竟笑眯眯地坐了一个人。   “上将军,夫人,吴某在此久候了。”吴将军淡然一笑,扶了扶腰间的剑,慢悠悠站起来。“北荒练兵,两国交锋,上将军你倒还有闲情逸致,携家带眷来打仗不说,还趁着冬日歇战的时日成亲。莫不是将军早已把兵法韬略忘到九霄云外?不知行军打仗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这话一出。穆临简的眉头一蹙,缓缓地撑起身子扶了扶额头,冷声道:“吴邵,你为何在此?”   吴邵又是一笑,却转头向我望着:“吴某也委实佩服将军夫人。大老远赶来北荒,只知在军中造谣,迫得将军娶你。不过不若不是得你的助力,吴某的计策,怕是也不可能这般快见成效。”   我心中一沉,抿着唇道:“我瞧出来了,你是个奸细。”   吴邵神色一缓,须臾又大笑起来:“夫人倒是机敏,只可惜没把这机敏用对地方,成日成夜只琢磨些小心思。其实夫人也算是个有胆识有才智的女子,有此种本事若用对地方,当有不输男儿的本事才对。”   我想了想,也没理他,待穆临简扶在桌前坐下后,才与他道:“你这句话倒说得不错,我素来在大事上也算个机灵的人。嗯,所以容我提醒你一句,往往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便是最危险的时候了。”   听了我这话,吴邵眉头一皱,却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话未必,他猛然顿住。帐中一缕寒光闪过,桌前的穆临简早已站到他身后,把剑架到他脖子上,冷着声道:“前几次交战,我军明明站上风,却因敌军出其不意地料对我军战路,险些败北。那战略我当时只与你,左副领和徐军师详细谈过,未想当真是你把这策略泄露出去。”   吴邵一怔,片刻忽地又大笑了起来道:“不错,是我。” 顿了顿,他的神色却有迟疑,转头看了穆临简一眼,又回过头来看我,忽地问:“这是个计谋?”   我还未来得及作答,便见得帐帘子一掀,帐外又走进来一人:“不错,这原是个计谋。”   来者正是我来军营当日,与我一同关着的“奸细”左副领。   其实这个中因由倒也简单。北荒军营虽地处偏僻,但也不至于闭塞,如今正值乱世,各军之间自然也有联系。   那日我一出永京城,莫子谦便派人把我要去北荒的消息告知了穆临简。   穆临简晓得这消息后,便与左副领左芦一合计,想出了这么一个计谋,把北伐军总的奸细抓出来。   所以,穆临简先假作怀疑左副领,把他关押,让吴邵放松警惕。   我到北荒的第一日,他便派了两个士兵,假意把我与左芦关在一处。左芦趁着这一天一夜,便把他们商定的计谋与我说了。   事后,我便做出一副急着要嫁人的模样,假意散布自己有身孕的流言,弄得沸沸扬扬,让吴邵相信我与穆临简是真的要成亲。   成亲这一夜,掌勺刘伯早在军酒里兑了水,所以吃酒的将士也并非很醉,醒酒汤喝过,便可重振旗鼓,来一招瓮中捉鳖,把吴邵与他的余党,乃至于潜伏军中的窝阔敌军一网打尽。   此刻帐外已传出厮杀之声,我不用出帐子,也能料到帐外烽火连天之像。   吴邵面色灰败地瞧向穆临简,愤愤道:“如此心机,吴某今日落在你们手里也无话可说。” 顿了一顿,他忽又对我说道:“沈侍郎女扮男装在朝堂,竟能安然无恙地渡过三年,本事果真不可小觑。”   我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欣喜,无限感慨道:“好久没人唤我沈侍郎,这会儿被你这么一称呼,倒不经意勾起了我当年在乾坤殿勾心斗角的一些美丽往事。”   吴邵轻“哼”了一声,又对穆临简道:“景枫将军倒是知人善用,想出这计谋,心机不可谓不深。可容吴某奉劝你一句,凡事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你这计谋冒险,想必无太多人知道吧?众将士虽喝的兑了水的酒,但比之寻常的士气,却大逊一筹,怎能敌得过我窝阔国五千精兵?!”   这话一出,穆临简还未开口,却是左芦先“呔”了一声,道:“哟,都是‘我窝阔国’了,吴将军这奸细可做的是里里外外彻彻底底。”   吴邵大怒,愤然道:“左芦!当年莫启上将军对你我都有知遇之恩,如今他被狗皇帝午门问斩,你不帮他完成遗愿也罢,反倒帮着狗皇帝的儿子来对付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左芦轻笑一声,带了些许嘲弄,并不答他的话。   待进来的士兵绑缚住吴邵,穆临简收了剑,轻飘飘扫他一眼,淡然地道了一句:“比起你这般偏执盲目,我倒是佩服上将军莫子谦大义灭亲,一心报国的衷心。”   我等几人除了帐子,帐外夜色苍茫,火光冲天,将士的厮杀声乱作一天。一群乱党已然被北伐军团团围住。大胡子符统领为人虽不济,打起仗来倒还指挥有度,不过多时,我军便占尽上风。   帐外不远处有士兵牵来四匹马,对我们道:“禀上将军,两千将士已经整装待发。”   穆临简点了下头,扫了吴邵一眼,又淡淡道:“把他带上,让他心服口服地看着窝阔五千敌兵如何败于我军。”   说罢,穆临简又朝我看来,淡淡一笑,说:“走吧。”   我冲他点点头,亦是一笑。   我出生以来的这许多年,生活过得有些不成体统放浪形骸。虽是女子,可潇洒劲儿却比得过许多翩翩公子。但若要论得最威风的一次,还是穿着大红嫁衣,策马迎风,与我的夫君一起带着两千精兵赶赴战场。   我们这厢赶往的是北荒以西的那片山地。山地外有大片场子,入冬后,穆临简便带兵在此练军。我现如今想起来,以穆临简深谋远虑的性子,怕是早晓得窝阔敌军会在此伏击,所以便提早练兵熟悉了地势。   夜色中火光苍苍莽莽,五千窝阔精兵却也不是吃素的。   我军虽有上将军坐镇,然则要以两千人对五千人,却仍旧十分艰难。   双边交战不过须臾,我军便有吃力之势。穆临简见状不由蹙眉,举手一挥,竟是一个撤兵的手势。   我大吃一惊。我军虽占劣势,但这劣势却并不十分明显。此刻若撤兵,除了保命,讨不到任何好处,更可能影响我军的气势。   然则事实却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穆临简撤一段路复又迎敌,敌军被我方撤军激起士气受了伤战火却燃得更猛。如此这般,穆临简仍是下令撤军,并且一连撤了三次。   率领窝阔五千精兵的将士,是窝阔驻军的挥武将军,乃是一名不可多得的骁勇善战的将军。他见此状况,更是对我军穷追猛打。不过多时,我们这方两千精兵便有了颓败之像。   是夜月破云出,穆临简朝山头一望,忽地勾唇一笑,他只手一挥,又令我方退了三里。   如今的地势却在山林之间的空地,若如此再退,只有隐去林中。   窝阔国一边,自是乘胜追击。铁蹄奔走如镇山,声声敲打在心间。   我又犹疑地看向穆临简,却见他亦转过头来朝我一笑,说:“你远远追来,我却让你劳心劳力,也没什么可谢你。只有让你亲自来见见今日这二人,你若能开心便好。”   我听了这话,正纳闷,忽见得山头烟火忽燃,朗朗照天。随着一声呼喝,数千精兵从山头杀下,带头几人骑马,其中有两人的身形颇为熟悉。   我揉了揉眼,仍有些不敢置信,只听得山头有一人叫喊道:“小叔—— 小婶—— 等了你们老久,你们总算来了——”   我登时傻了。   70   70、第69章 ...   我始知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如我虽是侍郎,却是个女的,又如穆临简虽是国师,但也是景枫二皇子。原来今年春天,杜修大老远自南俊国赶来,压根就不是来瞧我和莫子谦,更不是为了上青楼报那梦遗之恨。   我晓得南俊国尚武,亦晓得杜修的武艺十分不错,但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弟,此刻见他挥矛杀敌,心中顿时百味陈杂。   穆临简勒马一笑,再一挥手,亦是率兵而上,将敌军一举击溃。   倒霉园子与我留在军队后方。   我默默无言地瞧着他。他这些日子,想来是跟着杜修吃了点苦头,瘦了不少,但人也长了些个子。见了我,他分外兴奋,便被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我仔细交代了一番。   原来昭和帝这老狐狸早知我朝大臣有近乎一半叛变,到时若将这些叛臣连根拔起,瑛朝必会元气大伤。正好前几年,英景轩这只小狐狸化名去南俊国时,曾帮过南俊王一个不大不小的忙。南俊王一为报恩,二也为让杜修历练历练,干脆就把儿子送过来,让他供昭和帝差遣。   南俊国的男人,特长便是从军习武。昭和帝一不做二不休,便让杜修做了一支伏兵的统领,好在危急关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昭和帝这招不可谓不很,因为任窝阔军怎么猜也猜不到南俊国的世子竟会来帮着瑛朝打仗。   显见得那窝阔国的挥武将军也大为骇然,努力率兵反攻了几把,终是徒劳无功,被杜修活活捉住。   倒霉园子咂着嘴,继续道:“所以,小婶你那会儿挨了三十大板,我真不是不愿来瞧你照顾你。而是那时候,杜修哥哥需得先来北荒这处候着,以免被窝阔军发现。我见着有小叔照看你,便与杜修哥哥先来北荒这地儿了。”顿了一顿,他又抬手朝我一指,说,“你穿这身红衣裳倒还有些好看。”   “可不就是。”那头,杜修也勒马而来,调笑道,“小可哥哥,我竟不晓得你原是个女子,那年头与你相处,虽觉得你有些娘气,但却有一派不输男儿的潇洒作风。”   我亦勒马朝他一笑:“那年头与你相处,我也只当你是个不谙人世的弟弟,却未料今日有幸见得你骁勇善战的一面。年仅十六便可如此,杜修小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我甚少说这般客套的话,然而今日对着杜修说的,却是句句肺腑。兴许因此番相见,令我想起了莫子谦,更想起那二年我等三人游逛于尘世繁华间的那份心境。   那个时候,我没料到几年后,我会在乱世与莫子谦别离,在沙场与杜修重逢。那时候我满脑子塞得尽是些花红柳绿。   其实这般那般的生活都不错,心里觉得圆满无缺便好。   杜修此番像是瞧出了我的心境,便笑道:“等仗打完了,我们分别前,再找子谦哥聚一次。”   我点了点头,认真说:“我与他约好了,他日再相逢,定当无醉不归。”   我军此番大挫敌方锐气,回营的路上,几千精兵犹自兴奋。   我与穆临简骑马在后头走着。他为着今日这桩事,布局设计,劳心劳力了一月余,此番事成,便露了些疲累之相。   不过虽是疲累,倒也是欢喜的。因五年多前,穆临简带兵与窝阔交战,以一万士兵对敌两万将士犹能不败的战事,早就领窝阔军对景枫这一名号闻风丧胆。这回我军兵力与窝阔敌军相当,开战以来,我军一直占得上风。此番抓出奸细,大挫敌军锐气,凭穆临简的本事,定然胜利在望。   穆临简默了一会儿,却未再提战事,而是朝我一笑道:“我有些羡慕你。”   我一愣,借着月色朝他瞧去,见他却并没有开玩笑的形容。   “你这般不成体统地活了二十三年,失忆了两回,可身边却仍这许多知己朋友,这是桩难得的事。”他道,“有时我倒觉得有点嫉妒,怕这许多人将你对我的心思分走了,大多时候却觉得这样挺好。”   我愣了愣,细细琢磨这话的意思,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穆临简出生不久后,母亲便去世了。他六岁进宫,九岁回北荒,其间颠沛流离,便是有些亲人,却个个都相处不长久。   我亦是沉吟一番才对他道:“我虽对别人花心思,可他们却丝毫分不去我对你的心思。但有时,我觉得自己有些瞧不清你。”   穆临简一愣:“嗯?”   我转头看着他:“大多数时候,你能包容我,便是我犯了错,你也不跟我计较。可有的时候你却忒小气,容易翻醋坛子。我听景霞姐说,你最初那会儿在北荒时,有些自负有些爽快,我觉得那时候的你,大抵是跟莫子谦有点像。可我又听英景轩说,你为了争皇位,汲汲营营了许久。莫子谦爽快,却是一根筋的性子,无这样深的城府。”   我吁了口气,有点没奈何:“我觉得可能是我忘了从前的事,所以你何以从五年前那般,变得如现在一般。我原以为是因为北荒之战,可如今看来,即便当初北荒之战的阴谋真相大白,你却仍没能够全然释怀。”   穆临简的侧脸,在夜色中十分静默。马背上有些颠簸,我似是瞧见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来将我看着,说:“你今日穿这身大红嫁衣格外好看,我早前便想见你穿嫁衣的模样。”   再默了一阵子,前方的营地已然不远。穆临简抬头再看了看月色,终是道:“你说的不错,有桩事我一直没能够释怀。可你放心,我一定用今后的日子,将这桩事放下来。你若要听从前的事,我打完仗,也一桩一件讲给你听。”   可他却没能够一桩一件讲给我听。   待我们回到军营时,统统都傻了眼。   方才的宴席上,将士们仍倒在地上。可他们不是醉了,而是阵亡了。   就在我们下马的那刹那,茫茫草原上忽然想起号角之声,远天燃起的一道道璀璨焰火是窝阔敌军的信号。   下一刻却听万千骑如海啸,汹涌澎湃震天动地而来。   我怔了怔,只觉天地一旋便落在地上。   原是穆临简将我抱下了马,他负手而立,对着集结而来的残兵道:“怎么回事?!”   “是、是徐军师。”那残兵道,断断续续将此事解释一通。   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来吴邵也不过是枚不知情的棋子,而真正的叛敌却是徐良晔。说起来,徐良晔叛变的因由倒也简单,只因五年多前北荒一战,他的一家被敌军血洗。   徐良晔当初跟在军里,只是一个小兵,因他亲眼见得是景枫不顾我军安慰,与窝阔硬拼以至于北荒被血洗,所以他不分青红皂白,竟叛敌窝阔来对付景枫。   本来今日,我军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可窝阔敌军亦料到自己的胜算微乎其微,所以窝阔上将军泊溪又向皇都请了一万精兵,合着原有的兵力一起,在今夜大举压境。   听了这个消息,穆临简面色亦有些发白。他迅速招齐了人马,派人探察了窝阔敌军的路线。   窝阔军现如今有四万余人,而我军除却阵亡的,即便加上杜修手上的士兵,也只有不到三万。今次却不比五年前那次,敌军的突袭,令北伐军无论如何都有些手足无措。   穆临简迅速调遣了兵力,他让杜修和左副将率一万五千将士留守阵营。而他率七千兵力到方才的山道,对另一路的窝阔敌军伏击。   夜风阵阵,我此刻才感到冬日的朔风真正如刀割。   敌兵杀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阵阵如雷动。   穆临简点好了兵,再没看我,挑剑便上了马,我伸出手去拉他,可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厉声道:“什么时候了,别跟来!”   我瞪大眼愣了愣。脑中嗡得一响,便不管不顾抢了旁的一个士兵的剑,又拦去他马前:“我同你一块儿去!”说着,我又慌忙将剑舞了两下,对他道,“你看,其实我会舞剑,我跟着莫子谦学过好几招,瞒着没告诉你。”   穆临简沉默地看着我舞剑。   我晓得我舞得有些笨拙。他看了须臾,亦是牵起了唇角笑起来,有些许忧色,些许一如过往的宠溺:“你这本事,需得再磨练一番,随我同去的话,怕会拖了我的后腿。”语罢,他拉了拉缰绳,策马沉默地绕过我。   我一惊,又慌忙再拦去他的马前,大声道:“拖你后腿我也不管!此番你一定得捎上我。我大老远自永京城追来,不过就是一次突袭,我没什么好怕的。”   穆临简终是生了气,他的表情有点冷漠,淡淡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沈眉,我若独自去,许是可以全身而退,你若跟来,怕是我二人会一同战死沙场也说不一定。”   夜风拂过,将我的嫁衣与发丝吹得急速向后翻卷。   这么危急的时刻,我眼里却没一点泪意。   我吸了一口气,听得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反正我要跟着你。我来北荒的路上就想好了,战场再艰辛,我也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我沈眉素来洒脱,你若遇了危险,我也不愿做个寡妇,你今日要一个人走,你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吧,你踩过去了,再来地府找我,到时候咱们还能在阴间做对鬼夫妻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们你们要看在之之更文更残了的份上,一定坚守下去哦~~~   下更,2010/01/08   71   71、第70章 ...   我立在夜色里,苍茫的风声间,仿佛只能瞧见穆临简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张口道:“景枫,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不想、不想与你分开。”   话出口,我才闻得自己的声音已沙哑。   我晓得我在任性,可我想起往昔梦里琐碎的片段时,便十分害怕自己又落得孤身一人,因为我知道,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景枫是我心之所系。我以为既然能劫后余生,既然能破镜重圆,那么从此以后我们一定要不离不弃的。   穆临简看着我,目色里仿若有几分时隔多年的沧桑。过了片刻,他勾唇一笑,洒脱地朝我伸出手来:“上马。”   很后来,我常想人这一生,有许多让人铭记的时刻。那些刹那片刻,有的让人痛,有的让人笑,穿成一串儿,便成了一生一世的缘分。   我这素来不长记性的脑子,记得最最深牢的,都是我与景枫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太粗枝大叶,凡事不长记性,所以老天爷才派了这么一个人,让我这般记着念着。   当穆临简从身后揽着我,带我策马征战沙场时,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我好敛财,我爱贪小便宜,我喜欢看人笑话,闲来无事便跟知交沽酒谈笑,可这些都不是我最上心的事儿,我这一生最最宝贵的财富,是与景枫一点一滴的回忆。   可直到后来,他已然不在我身边时,我才慢慢将往事想起来。   七千兵力跟在我们身后,气势如风,风声雷动。   待我们到了方才的山地时,只见山中平地,隐隐有火色。几千窝阔整齐列着,须臾,有人骑着马排众而出,拱手道:“景枫上将军。”   我感到穆临简的身子僵了僵,过了片刻,才听得他喊出一个名字:“泊溪上将军。”   此言出,仿佛有凉水从头浇下。   泊溪上将军是窝阔敌军的首要统领,此番窝阔军大举压境,军中主力都应是跟着泊溪的。   果不其然。遥遥只见得泊溪默了一默,又拱手道:“当年北荒一战,在下虽未参加,却也听说景枫将军骁勇善战之名,今秋以来,几次交锋,也对将军的本事佩服得紧。”   虽为敌军统领,他这话说起来却句句真诚,丝毫没有讽刺。   穆临简闻言,只淡淡答了句:“将军谬赞。”   泊溪又道:“此番交锋,因我军先时对景枫将军的名号有所忌惮,所以屡战屡败。泊溪虽不愿为那等阴暗之事,可形势所迫,也只好派了奸细潜在将军身边,将军莫怪。”   穆临简没有答话。   万余人对峙而立,夜却静得吓人。然则平静下,却有暗涌波澜壮阔。   “泊溪敬佩景枫将军的韬略,可若不借此良机,除掉将军,以后我窝阔大军怕是再难有胜算。”顿了一顿,他忽又放开嗓子道:“所以今日一役,乃是我窝阔军最重要的一场征战,只能胜,不许败!”   话音一落,便听得窝阔大兵纷纷响应,一时间,呼喝声直达云霄。   我正愣怔,却听耳后,穆临简压着声音对我说了句:“眉儿,我们中计了,待会儿你寻个角落保护自己,不要随意乱动。”   我心下一沉,顿时明白过来。   既然我们面前的窝阔军,是由泊溪将军带领的主力。那么此刻山中,窝阔的兵力一定远远不止这几千人。   而泊溪此战的目的,并非是要一举击溃我们北伐军,而是借穆临简落单的机会,先将他拿下,如此便可振窝阔军的士气。   平心而论,他这算盘打得不错,其实两军若要硬碰硬,多半会两败俱伤。可他若剑走偏锋,以此刻上万的大军来对敌我们七千兵力,反而能出奇效。   两军交战,烽火燃遍山头,我在远处一片丛林掩映下,瞧着穆临简持剑杀敌的模样。动作如行云如流水,剑花缭乱间便有敌军被斩于马下。   这一刻,他仿佛褪去了这几年将自己包裹的壳,变得锋芒毕露起来。我忽然能想象从前的那个景枫,他应当如现在一般,有着少年英雄的英姿勃发。   两兵交战,战火冲天。穆临简率着七千人的兵力与敌方一万大军对敌竟渐渐有了得胜之势。泊溪一看形势偏离,忽地抬手做了一个我瞧不明白的姿势。   刹那片刻,只闻山头号角声声,忽短忽急,兵器铿锵,喊杀声震天动地。   我复再朝前方山头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窝阔敌军从山上奔涌而下,看那兵力,竟似山下一万窝阔军的两倍。   我心底一寒。不管是我,还是穆临简,都估算错了泊溪破釜沉舟的决心。   原来他只将不到一万的兵力分去了北伐军营,以声东击西的方法,在山地围剿将穆临简所率的七千精兵。他这么做,等同于放弃了那头近一万人的性命。可他这么做,也为窝阔军赢得最大的胜算。   火色将夜空映得通红,可北伐七千将士的面色渐渐苍白。   饶是他们再英勇,再善战,也敌不过敌方三万兵力的合围剿杀。   须臾便有将士牺牲,血溅三尺。穆临简见形势不对,忽地打了个手势结合兵力,要从西方最薄弱处杀出一条血路撤兵。   我正处于西面山头的丛林下。他做这个手势的时候,向我这处看了一眼。我会意,连忙跑下山头。穆临简骋马过来,将我捞上马护在怀里,说了句:“眉儿,别怕。”话音落,没等我答,便听得他呼喝一声:“刘将!”   军中有人闻声,抛来一只长矛,穆临简凌空接住,将长矛挽了个花,左右横空杀敌。鲜血飞溅,须臾间,西面这处,便真地被杀出一个口子。   穆临简当机立断,再做撤兵的手势。余下的将士见状,纷纷撤来西口处。   正欲走,却又闻得窝阔号角吹起,两面山头纷纷出现成百上千的弓箭手。   退无可退,我连心跳都几欲停止。   此时此刻,真真犹如做困兽之斗。我听得穆临简呼吸渐次变沉,下一刻,他揽着我的腰腾身下马,冲着贴过来的将士道:“从山林小路撤退。”   山林小路有树影和夜色掩护,却是此刻,唯一一条求生之路。   贴过来的将士狠“呔”了一声,骂咧道:“去他大爷的泊溪,弃了一万人的性命来剿我们七千人。将军,他的目的是你。”   我听了这声音,不禁觉得有些微耳熟,定睛望去,正是那个将我误作“奸细”,被我扣了肉食的大胡子符统领。   他的胳膊处亦受了伤,脸上亦有血迹。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亦向我看来,咧嘴一笑道:“夫人莫怕,看我宰了他丫的。”说着,他倒提着刀,又冲去战火纷乱处,一边说道:“将军,我让胡三他们仨告诉将士们从山林小路撤退。”   北伐军训练有素,片刻须臾,便纷纷有序地往山林间撤去。   泊溪命人放了箭,利箭如雨朝我们这处射来。得到穆临简一边撤退一边点选了人数时,我军只剩不到两千人了。   正此时,我一抬头,脸色忽地就白了。   我哆嗦地伸出手,亦拉了拉穆临简的袖管子,他抬起头,脚步也不由一顿。   山地没有名字,又是冬天,树叶落尽,丛林也并不苍郁。倘若在夜里,我们尚还能在山里藏匿身形,可此刻天却出现一丝水色,东方渐渐开始发白。   战了一夜,也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可我们没了马,决计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摆脱窝阔军的追杀,更不可能回去北伐军营。   不远处还有窝阔军穷追猛打,穆临简喉结动了动,压低着声音唤了句:“刘将。”   须臾,没有人应声。   穆临简蹙了眉,又唤了一声。   这时,却是大胡子符统领贴了过来,带了三分忿然气氛恨痛地说,“将军,刘将、刘将方才中了窝阔狗贼的流箭。”   我瞧得穆临简眼神里闪过一丝黯淡,可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情绪:“将士兵分成八队,各自逃亡,务必求生。”   事情到了这一刻,只能将损失减到最小。   大胡子闻言,大为吃惊:“如此一分,每一队只有两百余人,到时谁来保护将军你?”   穆临简眉头一拧,只说了一句话:“怎能做多余的牺牲?”   大胡子一犹豫,转身提刀骂了句“操”,走了两步正要传令,忽见山头一箭如流火,有人用窝阔语喊了句:“在那边!”   话音落,利箭纷纷如雨,全然朝我们这处射来。   众将士纷纷提矛挡箭,我一咬牙,也将方才捡的大刀挽了个花儿,努力记着莫子谦教的招式比划起来。那招式果有其用,可我军兵力已太弱,终究被逼到大道之上。   但见水色天光下,那一头黄沙飞扬,阵阵喊杀,是窝阔军杀来之势。   穆临简神色一凛,转头飞快看了我一眼。他忽地握紧了我的手,低语坚定道:“跟着我,一起生,一起死!”   这一刻,我心底倏然腾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遗憾,有些悲哀,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看着前方的黄沙,点了点头,对他说:“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可就在我们都下定决心的刹那,大胡子却不等穆临简下令,持了大刀,嘶哑高呼:“将士们!列阵迎敌,保护将军!”   穆临简脸色一白,厉声喝道:“符刀!”   大胡子不顾穆临简阻劝,任自大呼:“列阵!保护将军!”话音再次落下,将士们都反应过来,不过片刻,众士兵纷纷呼喊着“保护将军”四字,列起了阵型,将我与穆临简堵在后方。   穆临简的脸色愈来愈白,一怒之下,竟举剑架到大胡子的脖子上,厉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大胡子一脸血污,仍挂着笑容:“将军你快逃,我们两千人,能为你挡上一阵子。”   穆临简眼神一滞,对所有士兵冷声喝道:“收阵,不然我斩了他。”   众士兵面面相觑。却是大胡子咧嘴一笑:“你们别理将军的话。刘将死了,这里的官我最大。胡三,你命将士们迎敌保护将军!”语罢,他又看向穆临简,轻描淡写道,“将军,你莫笑我符刀是个粗人。今儿个这形势,我也看得明白泊溪那狗贼就是冲你而来。若没了你,我们便再没了胜算。北荒若失守,大瑛王朝也说不定会被叛军吞了。”   说着,他狠“呔”了一声:“我符刀的老婆孩子还在香合镇,我决不能让这里再被窝阔狗贼血洗一次。”说着,他提刀拱手,“将军,请你无论如何留得性命,保护我符刀的故乡。”   我瞧见穆临简的嘴角动了动,兴许是想跟大胡子说,原来他也是香合镇人,原来大家算得上是老乡了。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收了剑,答了句:“不用你说,我也一定守住这个地方。”   大胡子冲我们一笑,说:“我从前好招惹漂亮姑娘,这会儿最想念的却是我老婆。景枫将军,我晓得你是皇子。你得胜回皇城后,记得跟皇帝老说给我符刀追封个将军,再不然副将也成,我老婆日日盼着我出息呢。她这个人,好拿我跟旁的人比较。”   话毕,再没等穆临简答,大胡子呼喝一声:“胡三,你们三人回来护送将军撤退。”便提大刀朝战火处猛扑过去。   我见得有流箭朝他飞去,可他不避不挡提刀杀敌如战神临世。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湿了一手泪如血。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我刚来北荒的那日,他将我认成奸细,我说见他一脸胡子长得不好,他炸毛地对我厚道:“你以为我想长成这样?!你以为带兵打仗的都能长成景枫那招桃花儿的模样?!”   言犹在耳,人却已非。   山头有很大的风,穆临简带着我,与胡三等三人去向对面山坳时,他的眉头拧得很紧,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我忽觉有些心疼,我跟他说:“景枫,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穆临简眼神一黯,什么话也没回我。   我又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遍,我们一定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默哀三秒,抱头遁逃……   即日起,《一色春》恢复日更   下更,2011/01/09   72   72、第71章 ...   天是水蓝,东方已亮白。   若不算我失忆的那两年,这应是我第一次在山地里瞧见天亮起来的样子,哪怕是在冬天,清新的山风晨光中,也有树叶青草香。   追兵太多,我们方才来到山坳,便有漫山遍野的窝阔军赶来。   胡三他们三人帮我们引开了些追兵,走前,胡三塞给了我一把匕首,让我好好保护自己。我的耳畔尚还听得见敌兵发现他们的厮杀声。   我想我终于有些明白,何以在五年多以前北荒一战结束后,穆临简始终不曾从沉郁中缓过来。若非亲身经历一场浩劫,大抵我永远也不晓得战争的残酷。   残酷在于离分一瞬,生死一瞬,爱痛却是永恒的。   我与穆临简在一片苍林的掩映下,透过丛林的缝隙瞧得见窝阔敌军四处搜寻的身影。不远处是块平地,那里通向半山腰。   “怕吗?”忽然,穆临简问我。他转过脸来,如往常般理了理我凌乱的发丝,勾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容,“眉儿,你怕吗?”   我想了想,回他一笑,亦认真地道:“怕。”   穆临简神色一伤,片刻敛起眸子:“对不起,是我让你……”   不等他说完,我便摸索过去,牵了他两根手指抓牢,解释说:“我怕跟你分开。”顿了一下,我又道,“说好了啊,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绝不分开。”   从昨夜到今晨,山间一直有风。萧疏风声中,穆临简的眼神有些迷离。   须臾,他避过我的话头,忽地又一笑,与我道:“你的手小,每次来牵我,只能抓牢我两根手指。可每一次,就这么牢牢抓着,不愿放开。”   说着,他反手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暖暖的热气传来,像让人落泪让人留恋的回忆。   穆临简又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北荒形势危急,我早与莫子谦通了信,说一旦抓出奸细,他便分派禁军来支援。算着时间,禁军应当前些日子就已离京了。”   我苍白地笑了笑。   其实我晓得,哪怕禁军来了又怎样呢?哪怕莫子谦和左副将带着五万,甚至十万大军来救我们又能怎样呢?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窝阔敌军离我们这样近。他们会在莫子谦赶来前找到我们,若是被逼急了放一把火烧了这林子,我与穆临简也再无生还之路。   可是听了穆临简这么说,我还是点点头,对他道:“嗯,这样好,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左副将他们。”说着,我又更往穆临简身边蜷了蜷,又说,“等他们找到我们,等这场战争快些结束。因为,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穆临简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我,然后笑起来,笑容带着柔光像晨曦,那么好看。   我又兀自说道:“我们去沄州,种十里绿柳木槿花,到了春天,与你一起折了槿柳来绕篱笆。到时再寻个大夫帮我看看脑子,淤血化了,我就能将往事想起来。临简,若我们得空,你再陪我去一次南俊国,那里是杜修的故乡,他来永京看过我两次,我却不曾去瞧过他。”   不知怎地,说着说着,眼角就有些发湿,我抬手拭了拭,又转头去看不远处疏落风中枯萎的冬叶。叶叶声声间,却又听到了穆临简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他问我:“眉儿,我与你说过从前的事吗?”   “嗯。”我答道,“你提过。”   “不过是我们相认之前的事了。那阵子你刚回朝不久,我们一起去永京附近的香予山玩石子儿游戏,你输我一次,便与我说从前你在北荒,瞧上了一个傻丫头,你很喜欢她,后来还与她两人在山尖上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那个山头离这里不远,可惜上次带你去香合镇时,没能带你去瞧一瞧。”穆临简笑道,“我记得,那夜让我陪你玩击石子的戏法,我输你一次,你让我说一桩我最丢人的事。”   “可是其实,我当时骗了你。”穆临简忽地叹了一声,目色流转间,生出丝丝眷恋,“我最丢人的事,不是瞧上那傻丫头,因我瞧上她,实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桩事。”   天边透出浓烈的光,云层渐渐染金。   穆临简的笑颜如霞色,不过一瞬却又熄灭:“我最丢人的一桩事,是五年以前,我到最后都没能好好保护她。反倒是她,一个人抱着我送她的琴,来战场寻我。她本来、本来是以为我投诚窝阔,要与我诀别的。可是当流箭飞来的时候,却是她替我将箭挡了去。我记得她伤得很重,却依然在我怀里笑,说原来自己没办法抛下我,她还说,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这次追来战场,无论我想做什么,她都会跟随着我,叛变也好,谋权也罢,我若做了龙,她便要成凤。可我若因叛国而沦为阶下囚,那株连九族,也可将她算进去。”   “她与我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眉儿。”穆临简又唤了我一声。   仿佛横亘在我们之间五年的离分,都被他深邃的目色尽数化去。   “五年后,我又再见你,见到你背后因流箭留下的伤,原来那伤痕离心脏这么近。我想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那年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琴,来战场找我的身影。我终其一生,也不愿你再为我受一次伤,不愿再犯一次从前的过错。”   我怔怔地瞧着他,有清泪一滴一滴地滑过脸侧。可还未等我反应,穆临简忽地一把将我手中的匕首夺了去。   下一刻,我双腿一阵剧痛,鲜血如注地奔涌而出。   是他,将我小腿拉出两道深深的血口子。   我疼得喘气,却见他的脸色愈来愈黯淡:“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等不来援军的。”他一边说,一边扯下衣角,粗略地帮我包扎了腿上的伤,又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引开他们。等他们寻到我,定会撤离山头。”   语罢,他忽地一松手,作势要起身。   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得死命抓住他的衣摆,我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景枫,你、你别走。你就是划伤我的腿,我也能爬着去找你。你晓得的,我素来如此。”   穆临简眉头一蹙,可是转瞬间,他又笑起来。   那笑容有些桀骜不驯,从前的景枫,应当会常常露出那样的笑容。   他揉了揉我的发,说:“眉儿,听话。”   顿了一顿,他仰头看着天际,任日晖倾洒在他清隽的眉眼,又道:“我这一生,因一个人而改变。”   “头二十年,我一心想着要争那皇位,机关算尽,倾尽一切。但我二十岁那年,忽然遇到一个女子。她有些小聪明,有许多小毛病。可她教会了俗世的生活,一心一意只愿与我过最平凡的日子。可悔可叹我那时没有珍惜,还差点叫她为我赔了性命。待我真正知道心之所向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哆嗦地伸出手,牢牢抓住他的衣摆:“找得到,你找得到,景枫,我一直在你身边。”   穆临简看着我。慢慢地,有一滴清泪滑过他脸颊。   他垂眸,低低地,自嘲地笑起来:“眉儿,算我自私也好,可你不要再将我忘了。你常常说我小气,说我爱翻醋坛子,那是因我只有你一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再次深而又深地看着我:“眉儿,你有爹娘一直在身边,有莫子谦,有杜修,和许许多多的其他的人。可我、可我自那年遇见你以后,生命里,从此就只有你一人。”   我喉间像哽住千万言,可当我挣扎过去,牢牢抓住他衣袖不肯放时,却只是说:“你说的不对,一点也不对,其实我、其实我……”   其实我怎样呢?现在想起来,这离分的五年来,只有他一人无时无刻地在念着想着,可我却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想起来。   他侧目,看到我腿上的伤时,眉间又是一伤。然后他笑了:“生死又何期?眉儿,你说得对,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话毕,他不顾我阻拦,提剑斩断我抓得紧牢的衣袖,一个腾身出了我们躲藏的林间,再也、再也没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破云而泄的日晖中,我听见窝阔敌军追杀的声音渐渐被他引得很远。然后我慢慢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山腰那头走去。   我想,即便腿被他伤了,走得再慢,也许我还能看他一眼。   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今岁暮春花浓,山间风冽,我连喝两碗桂花酿,头不禁有些发晕。景枫解下外衫为我披上,然后理了理我的额发,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忘了我是怎样答他的了。   可是我想今日之前,我这些年都是过得不错的。可是今日之后,纵使这些年有再多的良辰美景,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原来这么长的时光里,有一个人一直在为我挂着念着,我却毫不自知。   有一个人,早已爱我逾生命。   他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站在山头,迎着清风日晖时,一直在想他最后与我说的话。   我瞧见山下有北伐军和禁军的大旗,排头一人的身影很熟悉,应当是莫子谦。   他在身后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远,他说:“沈眉,你要做什么?!你给我退回来!”   我朝他招了招手,与他道:“子谦,记得我从前与你说我日日夜夜梦到的那个很喜欢的人?我找到他了,我今天也晓得自己当年为什么会与他分开了,原来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想要离开他。”   莫子谦策马而来,停在我不远处朝我伸出手:“眉儿,你退回来,好吗?我带你回京城,带你去找他。”   我摇了摇头,说:“不了,他方才帮我将敌军引开了。我一路跟着,瞧见窝阔人将他追来这里,他中了箭,又受了伤,从山崖这里跌下去了。”   本来已干涸的眼眶又溢出泪来,我抬手抹了抹,又说:“他说他生命中,只得我一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慢慢地又退了一步,朝莫子谦笑了笑,“子谦,你好好保重,我需得去陪着他了。”   “景枫,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语罢,我最后退了一步,仰身而下。   悬崖急速的风声掠过耳畔,我仿佛听到往昔的声音。   眼前掠过十里绵绵青草地,有柳条绿如丝绦,那个男子长着一副十分好看的面容。   他看着我,尴尬地挠挠头:“原来你不是被阎三两掳来做老婆的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看着他,冲他笑起来,“从前的事情我忘了,你就叫我柳遇吧。”   “哦,我、我叫景枫,是这镇子上的人。哎哎,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不过把事情搞错了而已。”   我叫柳遇。   当没有记忆的生命成为一片空白的时候,与你柳下的初相遇,是我今生最美最无法忘怀的一场际遇。   作者有话要说:嗯,那什么,丫头们你们一定要对我有信心…一定要撑着看下去啊!还有几章就完结了…   抱头蹲地任抽打…   下更,2011/01/10   73   73、第72章 ...   六年前,姬州。   这几天,我的头疼缓和了些。三两哥说要带我回他的故乡。   三两哥是个江湖赤脚郎中,这厢来姬州医馆倒卖药材,不慎捡到我这个失了忆的拖油瓶。他给了开了七八副药,没能够治好我的病,便说要认我做个妹子。   我非但答应了他,还决定要随他一起去他故乡长住,因我以为,如今的我就是个废柴,能跟着人蹭吃蹭喝是桩不错的买卖。   三两哥的故乡在北荒的香合镇。他虽十分热爱自己的故乡,可惜他的言辞却十分匮乏,对于香合镇的描述,仅限于三种说法:一个字,美;两个字,很美;三个字,美呆了。   我以为能以这种方法来描绘自己故乡的人,都是老实人,因而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被骗。   因我大抵是三两哥的第一个亲人,得了我这个妹子,他十分兴奋,恨不得将满腹心事都对我一吐为快。是以,在去香合镇的路上,他羞红着一张脸,便将自己一个心仪的姑娘拿出来八卦。   姑娘名叫景霞,据说美得似天仙。景霞姑娘原有个相公姓宋,可惜她相公几年前患病去世了,如今余她一人带着个顽皮的小不点。   景霞家里另有一人,是她的弟弟,叫做景枫。   三两哥说起景枫,便不由多提了两句。说这人虽是香合镇人,但却跟朝廷有点关系,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直到两年前才回到这镇子上。   景枫性子孤傲,脾气有点大,因三两哥喜欢他家姊,他便对闫三两不大瞧得上。   三两哥不喜欢他,叮嘱我说:“景枫这小子,眉目虽生得极好,但人却不太地道。你别看镇子上的姑娘个个对他有意思,但定然谁也不愿招他来做相公。妹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容我这个做哥哥的劝你一句,你可千千万万要离那小子远些。”   他这么说,我便点头应了,心里却琢磨着这景霞景枫姐弟,到底生了怎样的面容。   三两哥却是不大放心的样子,他说得到了香合镇,他打头第一桩事,便是替我去寻个相公,免得被那景枫招惹上了。   却不曾想,我刚来香合镇的第一日,便遇上了这景枫。   当时我在柳树下,想着要为自己琢磨个好听的新名儿。正想得出神,却见一青衣男子风风火火地跑来,见了我,愣了半晌,瞬时拉了我的手便怒道:“闫三两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背着我姐又自个儿讨个媳妇儿,走,我带你评理去!”   我愣了半晌,从他的言语间,竟琢磨出他的身份。   那一瞬,也不晓得是出于玩乐,还是因我从没瞧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随即便半开玩笑半魔怔地问:“三两哥说出去给我寻个相公,是你吧?”   他的反应真真好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再回身来看我时,耳根子已然有些发红。   他摸了摸鼻子,支吾道:“你……我、我不是……”   我故作一愣,半晌“哦”了一声,与他说:“三两哥说出去为我寻相公去了,我方才见你急急忙忙过来,还以为他给我找的相公是你。”   他看着我,尴尬地挠挠头:“原来你不是被闫三两掳来做老婆的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亦看着他,复又看向这山头十里芳草,柳绿如丝绦,便冲他笑起来,“从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叫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哦,我、我叫景枫,是这镇子的人。”他怔怔地答道,半晌,他忽又道:“哎哎,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只不过把事情搞错了而已。你、你笑什么……你别笑!”   我将笑容敛了些,心底却不明因由地生出几分情愫,有些欢喜,却不可名状。我认真地道:“因我方才还在为自己想新名字呢。你一问我,我便想出一个不错的,所以有些开心。”   景枫一愣,须臾间两耳根子烧得通红,偏头看向一旁又问我:“那你想不起从前的事了,难过么?”我怔了怔,可还未等我回答,景枫又忽地回过头来,有些急切地问:“你既然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日后定会呆在香合镇的,对吗?”   这话我却不知如何答。沉吟了一会儿,我才道:“我没想过,因我不认识谁,这地方也不知能不能住惯。”顿了一下,我又说,“这里的槿柳花漂亮,可我在姬州听人说,江南沄州那一带,才有真正漂亮的绿柳木槿,我便总想着去瞧瞧,可却不知怎么去。”   景枫愣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忽地勾唇一笑:“我却是晓得的。”他回头看了眼镇子口的炊烟暮色,忽又道,“我得回去了,明日我再来瞧你。”   走了两步,他忽而又转身与我说:“香合镇也就冬天冷些,春日和夏日都是极好的,你定然住得惯。沄州那地方,我也熟悉得紧,你若想去,我、我……哎哎,我走了。”   他朝我挥了挥手,清隽挺拔的身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我忽地觉得,这仿佛是我沦为空白的记忆中,第一抹色彩。   我在香合镇一住就是月余。   因我与三两哥并非亲兄妹,所以住在一起终是不便。三两哥将他香合山下的精舍让给了我,自己去寻了个离景霞的居所挨得近的屋。   这些日子,反倒是景枫常来瞧我。   昨日,镇子落了雨。他在镇子里闲逛,捡来一只仅有他手掌大的小灰猫。   他一手抱着灰猫,一手拧着桂花酿,兴冲冲地来寻我。将灰猫递到我手里,他又问:“你真的连名字都没有么?”   灰猫仅有数日大,团在我怀里,一副慵懒的模样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又惊又喜,逗弄了好半晌小猫,这才讪讪道:“从前的事情我真忘了,我觉得这处景致挺好,花红柳绿的,你还是就唤我柳遇吧。”   小猫在我手掌里拱了拱身子,像是附和我说的话。我一喜,复又抬起头,问道:“我唤这只猫叫可可,可人的可,你觉得好不好?”   景枫一怔,抬手摸了摸鼻子,说:“随你,我嫌养猫麻烦,正巧你这个人平日也没什么事,顺便捉只猫来放在你这儿,你爱唤它什么就唤什么好了。”   说罢,他忽地又俯□子,从我怀里接过可可,提着脖子将它拎起,说:“可可,这是你亲娘,你可得认准了,日后要吃要喝都得找她。”   北荒温暖的清辉倾洒在他温润的眉目,我从他手中又接过可可,揉了揉它的圆脑袋说:“可可,对面这个是你的亲爹,日后若受欺负了,都可以找他为你报仇。”   语罢,我抬起头,笑嘻嘻地看向景枫。   他的一张脸早已石化,脚步僵在原地,半步也移不得,双眼却失了神般定定地将我看着。   我抬起可可一只爪子朝他挥挥手,说:“跟爹作个别,我带你去找吃的。”说着,我刚转身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景枫难以置信地道:“你,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了……”   我懒得搭理他,回屋为可可找了吃的,又爬上床榻,抱着可可顺畅地睡了个回笼觉。   等到傍晚霞色满天,我复又推开门出去转悠时,却意外见得景枫仍守在门口,他见了我,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执意要跟着我转悠。   是以这一夜,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我停下,他也停下。我转头去看他,他便看天看水,看北荒绿柳,十里青草。   如此,第二日,第三日……以后的七日,他日日来我房前守着,却甚少与我说话,但我去哪里他也跟去哪里,直到深夜了,才自个儿回家。   第七日,我用自己不多的铜板,去集市上为可可买链子。   付钱时,景枫忽地从旁边探过身,拣选了条银链子,与我那道一并付了一两银子。   遇着这么个冤大头,我便利索地将自己的铜板收好,与他要了可可的链子,便转身回家。   回到精舍,景枫在身后叫我的名儿。   他跑到我面前,说了句:“你、你等着。”语罢,他从瞧见取了匕首,在银链子的坠子上划了“景枫”两个字,递给我说,“我送、送你的。”   我接过链子,便径自戴在脖子上,与他道:“你这些日子,莫不是怕我跑了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吧?”   见得景枫神色一滞,我又道:“刻了你名字的链子我都戴上了。”   景枫再是一愣,目色闪烁了片刻,忽地道:“不和你说了,我回去了。”   我悻悻然点了点头,但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景枫隔得老远又喊了声:“小遇!”   我回过头,见他气喘嘘嘘的跑来,吐纳间有些紧张有些负气,他看着我,道:“你愿意嫁我给我做我媳妇儿吗?你是愿意的吧?我觉得你是愿意的。”   没等我答,他又说:“那银链子是聘礼,你聘礼都收了,你不能拒绝了。”再顿一下,他看着我,忽地勾唇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准备准备,从今往后,除了我若有人敢来与你提亲,他们提一个,我揍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计划,   ①如果不出所料,龙凤还有两到三章完结。   ②1月12号开新文,新文名字叫《公子无色》,古言长篇,希望丫头们会去看,有一个惊喜哦~(透露一下,乃们可以猜猜男主是谁←我觉得我说得好明显捂脸……)   ③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把我包养了?→来这里包养:   下更,2011/01/12(注意是星期三啊,不是明天)   74   74、第73章 ...   暮春又稀稀拉拉地落了雨,雨水一过,初夏来临。   我与景枫去香合山头拜了天地,那日阳光正盛,他与我说,他是穷小子,我是穷姑娘,我用我的精舍做嫁妆,他便用他的后半辈子守着这份嫁妆。   我以为他说的不错,寻常夫妻过日子理应如此,便回他了句“万水千山,岁月久长”。不想我回了这么句话,他却日日将这话头挂在嘴边,说是我对他许诺了要一直一直与他在一起。   成亲那日的夜里,他要与我洞房。我以为时机委实不成熟,便严词拒绝了他。他一人在屋外悻悻站了一会儿,便自个儿回了家。   我与景枫的成亲的消息,本只有三两哥和景霞姐晓得。   后来镇口的周书生来向我提亲,景枫知道了后,便真地去将他揍了一顿。这么一闹,香合镇的家家户户也晓得我们成了亲。   酒席一定得张罗,吉日也得选定。   这一日,有商队途经香合镇,带了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因我素来是个混日子的,听闻这等新鲜事,便随了景枫去瞧。   那商队花里胡哨摆了一地东西,我都提不起兴趣,独独有一把七弦琴做得精致。我瞧了,心中生出些许异样,便与景枫说:“这琴我像是会抚的。”   景枫闻言,亦有些诧异,当下便将这琴为我要来。   我失忆后,唯一听得多的调子,是北荒的一曲“龙凤谣”。在这里,龙凤有鸳鸯成双的意思,曲调激扬,大抵是想说倘若相知相许,便一定要轰轰烈烈。   盘膝而坐,置琴于膝上,微一拨动琴弦,一曲龙凤谣便流泻而出。待再回过神来,却见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尽是人,纷纷说好听。   我自知抚琴没能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这厢被吹捧,大抵是因为香合镇子的人,从未听过用七弦琴奏的龙凤谣。   可景枫却得意得不像样子,大摇大摆的欢喜模样,好似抚这曲子的人是他。   他这个人,有点自以为是。比如我顺口说了句话,他便将那当作誓言,非要我遵循不可;又比如我有时为他做点事,他便觉得我十分喜欢他。   我对他是不是喜欢,有多喜欢,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晓得在北荒香合这地儿,我唯一比较愿意与他过一辈子。若这地方没了他,那天大地大,我换个地方去逛逛也好。   我正这么想着,回过神来却见景枫已与商队里的人争执起来。   过去一问,才晓得这七弦琴原是冰蚕丝做得琴弦,百年泡桐的琴身,非达官贵人不卖。   景枫想为我将这琴买来,他与我说:“你在这北荒呆着,若我不在,你便时时落单。我觉得你平素里总得有个消遣。这厢好不容易忆起一桩会做的事,将这琴买来,你日后也不至于过得聊赖。”   因他执意要买琴,已然让商队的人有些不悦。   我见他们面露愠色,便慌忙拦了景枫说:“你别买了,这琴买不着就算了。”景枫还要争,我又忙添了句,“我有可可便够了,也并不是一定要抚琴。你这么下去,岂不是为难了他人?”   这话出,我忽又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些。他这厢分明是为我要琴,我却责怪他为难他人,实在有些不厚道。我抿了抿唇,正要与他道个歉,却见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半晌,便闷闷地说了句:“嗯,若你不想要,那就算了……”   与我在一起时,景枫的甚少这般发闷的说话。今日得见他一幅失望的形容,我心里一顿,片刻竟似有些发涩。   一连好些日子,我几乎没能瞧见景枫,即使有时相见,说不上几句话,他便也匆匆离开了。   成亲的日子近了些,景霞姐为我张罗的嫁衣是极美的,招隔壁的尹姑羡慕。   我又去寻了景枫几趟,却听三两哥劝说:“近日朝廷来了旨意,像是寻景枫的,八成这小子又忙别的事去了吧。”顿了一顿,三两哥复又道,“不过即便是忙别的事,他也不能如此不搭理你。妹子我还需得劝你一句,景枫这小子脾气大,你若与他怄气,他八成不是个能让步的人。趁着亲礼未成,你若不想与他一处了,做哥哥的替你退了这门亲事便成。”   我却真将三两哥的这番话放在心里想了想。   成亲做夫妻,理应得寻个过日子的人,若因三两句话便闹这许久别扭,日后便很难过得舒畅。   思及此,我心里边越发有闷堵,漫无目的地散着心,不由便逛去了香合山头。   背山处的柳树长得极盛了,一片一片随风拂动如同绿涛。我远远望去,瞧见柳树下有一人的身影竟与景枫有八分相似。   我复又走近两步,瞧见他正在捣弄一个形状古怪的木头,身旁还放着马鬃,弯刀,锯子和糨糊。我愣了愣,不禁问道:“你在做什么?”   听了我的声音,景枫身子一僵,他惊诧地抬起头来问:“你、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我与他对面坐下,又仔细瞧了瞧他手里的东西。木头被磨平了,两边挖了孔,像是琴身。马鬃被揉成七缕,是琴弦。好些日子不见,他的手指上,亦有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应是做琴的时候被割伤的。   我心中沉了又沉,往他身旁再挪了挪,垂头看着他的手,闷闷地道:“你在为我做琴?”   我没抬头瞧他,只听着他沉默了好久,才“嗯”了一声。   山头的风声很大,草色如浪。   过了须臾,景枫又道:“小遇,你别生我的气。”   我心底一跳,喉间竟发起堵来,却听景枫又说:“那日,我真是瞧见你抚琴时极开心,所以才想为你将琴买来。我晓得我当日有些蛮横,你别对我失望。你那日那般失望的看着我,我心里……”我抬起头,见他正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琴身,喉结上下动了动才说,“我心里其实很难过。”   我心中猛地一顿,抿了抿唇,听得自己的声音十分干涩:“景枫……”   他听得我这么一唤,忙又回过头来认真地将我瞧着:“我平素里,是很晓得分寸的。兴许、兴许是因为我从没喜欢过姑娘,所以这些日子遇了你,说话做事全乱了套。”他说着,声音又放低了些,“我、我给你做了把琴……”   也不知为何,他为我做琴原是桩好事,可我听他这么说,却更难过了些。我点了一下头,看着那琴身道:“这块做琴的木头不好找吧,你前几日不在,是去了姬州玥城么?”   景枫一愣,却得意笑起来:“我去玥城找的这木头,虽及不上那百年的老泡桐,但用来做琴,也是一等一的才质。”他说着,又捡起一根弦来,与我笑着说:“我这边将弦接上,你挑几个音来试试。”   他说着,便在琴弦尾处抹了糨糊,又将马鬃穿入琴身的孔里。   天空里尽是云,遮了阳光,将他脸颊映得深黯。我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伸手牵了他两个手指,说:“景枫,对不起。”见他抬起头来一愣,我又添了句:“我原以为你是生气了,所以这些日子不搭理我。”   这话一出,景枫的神色诧然,片刻他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发,三分宠溺七分包容地道:“傻丫头。”   我又坐近了些,将头埋入他怀里,闷着声音道:“是真的。其实那日原也是我的错,你去为我要那把琴,本也是为了我好。我却……”我咽了口唾沫,又伸手环住他的腰,“景枫,我觉得我真有点喜欢你了……”   他听了这话,却有些发怔:“你原先,不就是喜欢我的么?”说着,他又伸手将我揽住,慢慢问,“你不是吧?都与我是夫妻了,还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喜欢我?”   我自他怀中抬起头,愣神地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我觉摸着自己是真有点喜欢。大抵想与你在北荒过一辈子,生许多小崽子那般,做真正的夫妻。”   我想了想,又道:“只和你,谁也没法替代了去。”语罢,我又将头埋入他的脖颈间,闷闷说道,“那日拜了天地,你说还没能洞房花烛。这里山明水秀,纵然、纵然没有红烛霞帔,可也是块风水宝地,你若想,我……”   日晖明明被遮了起来。我抬起头,瞧见景枫眼里,却有一团更胜阳光的烈火。   他的呼吸渐次变沉,顷刻将我更搂紧了些。   景枫垂下头来,抵着我的额头,哑着嗓子问:“你晓得做真正的夫妻,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说话时,与我双唇相抵,吐纳间呼吸的热气渗入唇齿,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   我闻得他逐渐喘息起来,抵在唇上的吻,也愈发粗重近似掠夺。   我全然没了主意,待反应过来,他已然将我的身子放平在草地上,俯身于我的耳畔道:“会很疼。”   我自然晓得会很疼,可当他一件一件剥去我的衣裳,当他面颊变得潮红,双眼迷离成痴时,我也未曾有过犹疑。   他俯身在我其上,定定地看着我时,我在想也许我还是琢磨不透自己的想法,可当他这样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觉得纵使天大地大不能瞧个齐全,能和景枫在一起,我这一生也算是花好月圆了。   唯愿人亦能长长久久。   景枫的吻,自脖颈而下,细细密密如一场逐渐变剧烈的急雨。   我听得我们彼此的喘息声,在香合山头潮湿的草地上,逐渐交叠在一起变得粗陈。天际积了云层,色泽苍灰,像蒙上一浓雾。   景枫再次探身上来时,他的双眸如有坠落的璀璨星辰,耀眼夺目如烈火,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华。似不收控制般,我茫然伸出手去,笨拙地剥去他最后一件衣裳。   衣裳下有肤色如蜜,矫健的体魄,朦胧的眼光。   须臾,我竟情不自禁地吞了三口唾沫。   景枫一笑,又俯身在我耳畔,一手从我身侧滑下抬起一条腿,喃喃的声音充弥着雾气:“遇儿,我进去了?”   灼热□往门户前抵了抵,我浑身一颤,伸手勾住他的背脊。   他忽地再一笑,另一只手自我身侧环过,将我揽入怀中又道:“别怕。”语罢,他猛地挺身。   □尖锐的刺痛感像是整个身躯被贯穿了。   像是窒息了一般,我回过神来只得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伸手抓着他的背脊,一边艰难地喊疼喊着他的名字。   景枫的声音也沙哑,他道:“我晓得,我也很疼。遇儿,忍一忍,忍一忍便会过去。”说着,他便一下一下律动起来,逐渐变快,逐渐变剧烈。   我想我有片刻是失去了精神,可待我再反应过来时,□尖锐的疼痛早已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灼热的激扬,我瞧见他的双眼迷离,而我亦如堕云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发出来的h有点突兀,所以我又来修了一次。   说一下最近的更新计划,每天的更新顺序是:公子无色→龙凤→一色春   一色春还有两章完结(周末写完),龙凤还有两三章,公子无色日更。   如果我某天有哪篇文没更,一定是没能写过来去睡了。   今天下午有课,晚上有事,来得及的话,我回来就更新龙凤,来不及的话,我明天来更~   新坑求支持:【点图穿越】:   75   75、第74章 ...   逢秋,槿柳花开得极盛极盛了,可北荒却起了战事。景枫前些日子做了副将军,忙得不落脚,但隔三岔五,他总会回家来瞧瞧我。   可可这半年连下几窝小崽子。它平素里自个儿窝着,倒也温顺,偶尔犯抽便要爬树。上了树下不来,只得叫唤,有好几次,是景枫使了轻功将它从树上逮下来。   我觉得日子这般就好,大红嫁衣也要绣齐全了,景枫说,他娶我那日要穿将军服,等日后,他要给我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自战事起后,我却以为,这天底下最好的,其实是两个人在一起过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日子。   我自然没有把这个想法与他说,因他是北伐军的副将军,带着万千将士要保家卫国。我的想法不过是份私心,怕拖累了他。   我只是不晓得自己何时这般在乎他了。后来景枫说,这是因我觉察出了他的真心。他说我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别人对我有几分真心,我便对那人付出几分真心。他满腹身心地喜欢着我,我自然格外在乎他。   我没搭理他,因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我对可可也倾心,可它趁我不注意,还是爬树气我。   秋更深些的时候,我接过嫁衣的绣活。裙摆只剩一对鸳鸯,我想要亲自绣上去。   彼时北荒的战事已吃紧,北伐军明显兵力不够,可景枫和将军还是率了士兵在硬拼。我好安稳,觉得这样下去,景枫的安危堪忧,便寻了个时机劝景枫,问他能不能先退兵驻守,熬到朝廷的莫老将军率兵来资源。   那一日,景枫的神色有几许黯淡。听了我的建议,他沉默良久后,只问我:“小遇,是不是无论发生何事,你都相信我?”   这问题来得突然,令我心中隐生不安,可我还是点着头,与他说:“我现如今亲近的只你一人,便是不信你,又能信谁呢?”   不久后,我才晓得,有句话叫做一语成谶。   那天,香合镇蜚短流长,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有了异色。我愣神地回到家,将街头恍恍惚惚听到的流言一字一句凑齐:北伐军副将军景枫叛变,向窝阔国投诚。   我原是不信他会叛变的,纵使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扑朔迷离,但香合镇确是他的故乡,他不会毫无因由地放弃守卫这里的草木,这片水土。   可我在家等了他五日,十日,却再不见他归来。   北荒的战事日渐吃紧。我每天去镇口守着,等北伐军的消息,可等来的却是因景枫叛变,北伐军节节败退。   烽火终有一日燃在香合山头。我已近一月。   镇子上的人能走的都走了,大多数却留了下来,想来是要守着这片故土。我不知道自己的故土在哪里,可是曾有一度,我以为自己会在这里,与景枫长相厮守下去。   他的故乡会变成我的故乡,他的往事,会成为我的回忆。   槿柳花开败了。我独自扛了锄头,去挖我们拜天地时,埋在树下的那壶酒。   那一日,我在山头看见烽火连天,战场残酷,每一刻都有生离死别。我想也许北伐军没能将这片山守住,我,连带着香合镇人,亦要葬身于此。   可我又觉得,自己既想不起往事,唯余一个亲近之人,便是他叛国投敌,我也应当在最后去见见他才是。   我回屋抱了他送我的那把琴,在无尽烽火中四处找寻。待寻到景枫时,身上已然开了几个血口子。他果然穿着窝阔国的战袍,见了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却一如往常般,唤了句:“小遇……”   我隔着烽烟看他的脸,点了点头,说:“景枫,你一月没回家,我来瞧瞧你。”   我瞧见景枫的眼有一刹那的失神。下一刻,他忽地将眉头拧紧,大步上前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挥剑将围来的士兵挡开。我从旁侧,看见他的唇线绷得很紧,像是十分难过。可我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跌跌绊绊随他去了后山头。   景枫的衣衫染了血,他的唇角已有些干裂,张了张口,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我抱着琴站在原地,有许多话憋在心里,却没能问出一句。须臾,我又径自点点头,垂眸道:“我就是来瞧瞧你,见你还好,我就回家去了。”   说着,我退了一步,方要转身,却见景枫也跟着上前一步,双眼定定地看着我,哑着声道:“那你……还等我回家吗?”   我心底猛然一疼,我想说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等。我虽不哭不闹,不催也不怨,可我终究还是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当我抬头瞧见我们曾相许一生的香合山已沦为沙场,便不禁摇头说:“不等了,我可能要自个儿去沄州了。哪里的槿柳花和绿柳堤,我还未曾瞧过。我失忆以来,便一直想要看看这天大地大。”   身后的十里芳草变作无尽烽火,他在身后沙哑地唤我的名。我再没回头,他却低低地苦涩地笑问:“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谁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我抱着琴,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舍不得。   精舍外的篱笆该翻修了,大红嫁衣缝了一半,衣摆上的一对鸳鸯还少了一只,屋外的母猫可可打了肚子要生产,也不知他今后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孙。   我回过身,唤道:“景枫。”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可可要生小猫崽了,它大了肚子,夜里不喜欢进食,你白日里,要记得多喂它吃东西。”   他的眼有一霎时的迷离,嘴唇张了张,又唤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红嫁衣……还少了一只鸳鸯没绣好,可是现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欢,你我帮送给她吧。”   他的神情一伤,却又百般固执地扬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里有点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说:“精舍太小了,我原本还想再讨半亩地,种些槿柳树。这样一来,日后我们若想摘花来绕篱笆,也不必翻几个山头。可是,我现在明白,这样的嫁妆,你其实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剑尖和衣摆,初时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烽火硝烟味。   远天的天幕被黄昏染红,我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说:“景枫,我走了。”   夕阳下,有马匹渐近,有人在唤他将军。   可他没有回应,他只是悠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问道:“还回来吗?”   他往前一步,声音更加沙哑:“因为、因为你的可可,我一直照顾不好。”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想,纵是隐瞒欺骗,纵是事与愿违,我还是十分地喜欢他的。   不然我也不会光是站在这里,光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圆圆满满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也轻轻地:“那嫁衣,我也为你留着可好?”   我怔了好半晌,忽然想对他说,那句我早想好的誓言,忽然想对他说,若他实在无法照顾可可,我其实可以,再留一段日子。   可我终是未来得及。   一如槿柳花朝开暮谢,所谓缘分,亦不过是朝华一瞬。   前方有百骑奔腾而来,我听得有北伐军的将领在叫嚣,说:“景枫将军,窝阔狗贼果然中了我们的圈套。”   景枫卸去窝阔战袍,露出皇子才穿的水龙服时,窝阔军震怒,不远处有流箭铺天盖地而来。北伐军纷纷被围起来,我听得有人在喊:“拼死一战。”   可我前方草地上,景枫一人身着皇子袍,持着剑,孤立无援地站着。   那一刻,我忽地很难过。我想起初遇时,他跑来找我,傲然的神色里透着几许紧张。自那后,他时时便来。我曾问过他:“你日日来瞧我,也不去瞧你别的朋友么?”   那是头一回,景枫在我眼前露出黯淡的神色。他说:“我在北荒也呆得不久,跟别人都不熟。我姐又时常说教我,说我脾气大。我见你平日里闲着没事,性情也过得去,便时时来找你了。”   我失了忆,偶尔顾影自怜,觉得天底下旁人都有亲人相伴相随,可我却孤身一人。如今看来,景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再抱紧了前,掉转头跑去他身边,与他一起站在烽火之中。   远天有残阳血色,可青草如初,来年定又是一片绿涛如海浪。   身上的伤不知添了几道,我听得自己努力把持着呼吸,对景枫说:“我与你一起。”   我说:“我想好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叛变也好,谋权为好。你若为龙,我便成凤。可你若做了阶下囚,要被株连九族,也可以将我算进去。”   我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喘着气。双目染了血,恍恍惚惚地瞧不见什么了,我努力攀住他的手,对他再笑一笑:“景枫,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仿佛有怀抱如初,将我揽入怀里,仿佛有人在一声一声沙哑地心疼地唤我的名。   我闭上眼,又见北荒碧草如浪,垂柳绿荫,有那么好看的一个男子跑来身边,如初的眉眼,如初的紧张。   “原来你不是被闫三两掳来做老婆的啊,那你叫什么名字?”   “从前的事情我忘了,你就叫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当生命成为一场空白,与你在柳下的相遇,是我这一生最无法割舍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们这两天居然没怎么催文,真乖~~   今天搞定公子无色和龙凤了,现在居然还有时间,先去吃个饭,吃完饭跳到一色春的坑上面,洒一把土~~~   下更,2011/01/16   76   76、尾声 ...   永京城东开了个琴艺馆子,我闲来无事便去瞧一瞧。   我现如今走得慢,腿脚落下毛病后,便有些跛。   我爹娘说,每每看着我自个儿走去城东,心里都十分难过。   可我却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我日后也不打算再嫁人,跛着就跛着吧,反正腿上的伤是景枫划的,这样我也能惦记他一辈子。   我落崖后,运气十分好,山间伸出的树桠将我拦了拦,使我落得在山间一颗岩石上,并未能毙命。可饶是如此,我还是在姬州昏睡了一月。   睡过了一场冬雪。   大夫说我睡了这么久,大抵是自个儿不愿醒来,因我的身子已大好了,就连从前脑中的淤血也似渐渐散了。只不知为何,我腿上的伤却一直血流不止,最终也没能痊愈。   我昏睡醒来后,北荒的战事已近完毕,窝阔国最终大败在莫子谦手中。   可对这些,我却不大关心。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我与景枫跌下的山头,却没能找到他的尸骨。他们许多人跟我说,从前的景枫将军已经死了,他的尸首也早已被窝阔狗贼带走了。   我起初不愿意相信,后来渐渐冷静了,便想,死了就死了吧,幸而我已经将从前的事忆起来了。   从前,他以为我死了,一个人独自惦念了好些年,可我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原来世事真有因果报应,如今换我来惦记他,一惦记,就是五年,十年,一生一世。   他只念了我三五年,可我却要念他一辈子。我虽是个贪小便宜的性子,然而这桩交易,我却并不觉得很吃亏。   想通这一点,莫子谦再次劝我回永京时,我便应了。临行前,我又自个儿揣了好些小银票,给驻扎在北荒的将士,给住在北荒的人,挨个挨个地送去。我托他们帮我找找景枫的尸骨,等找着了,便知会我一声。   景枫是皇亲国戚,他的尸骨若能寻到,我也留不得的。可我最近起了个念头。我打算等他们将景枫的尸骨从北荒带回来,我便去讨一缕他的发。如此一来,我日后去了沄州,可以将我们的发丝结在一起,埋在自家后院立个碑。   这样我会觉得,我们仍旧还在一起。   我近来十分懊悔。我与景枫相识六年。可在他离开后,我挖空心思想要琢磨出些他喜欢的,爱好的事物,却什么也琢磨不出来。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在乎,半点也及不上他对我的。   后来有一夜,我从梦里惊醒。我在梦中瞧见自己又回到十七岁,回到那年的北荒。   香合镇来了商队,景枫为我讨来一把七弦琴。我置琴于膝上,抚了一曲龙凤谣。当时人群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景枫脸上有十足十的骄傲。   我抚完琴后,他去为我讨琴不得,十分懊恼。我便笑他:“抚琴的人又不是你,奇怪将将才骄傲的是你,这会儿买不到琴沮丧的也是你。”   我在梦里听得自己当时的话语,当时的念头,心里十分难过。   我觉得自己真是错了。我现如今明白,那年间,景枫的骄傲与沮丧,欢喜与烦忧,皆皆是因情到浓时,皆皆是为了我。   可是后来,我再忆起这桩事,却又十分开心。   我在心里悉数这六年来,景枫每一次的喜怒哀乐,我才发现原来他最骄傲最威风凛凛的一刻,就是我在北荒乡人面前抚琴,琴音惊四座的那次。我记得,就连他身着国师袍对簿于朝堂,抑或驰骋于马上征战千里时,也不曾那般骄傲过。   我想,我总算寻到了一桩可以令他欢喜的事情。   这些日子,我去城东的琴馆跟着老师傅学做琴。我始知做琴是个忒细致的活,切木拉弦都十分讲究。做琴时不小心,我的指尖便添几道血口子,每添一道,我心里就有些窃喜,因我记得曾经景枫为我做琴时,手上也有血口子,我如今做了与他一模一样的事,我觉得我离他挺近的。   我估摸着待春更暖些的时候,我的琴便也做好了,到那时,我会揣着我与景枫的结发去江南沄州。我会寻一处木槿如华,绿柳如涛的地方,在景枫的墓前抚几首曲子给他听。   嗯,以后的日子,最安宁也不过如此了。每每思及,我便十分欣慰。   天下已太平。   浓春落雨时,莫子谦娶了史云鹜。   莫子谦如今是一品镇国将军,可我听说他的亲事却办得不铺张。   他成亲那天,我没有去凑热闹。我现在不大愿意瞧见别人的繁华与欢喜,因景枫在世的时候,我并没能够为他守住这份原应属于他的长长久久。   莫子谦娶了史云鹜后,史丞相就辞官搬去了将军府陪孙女住着。丞相位置悬空没多久,就由前任宰相张三合顶上了。   我爹与我说这桩事时,我反应了好半天,才忆起那张三合便是小喜鹊。好些年前的北荒之战,他因保举景枫,所以被贬去了司天监。   张三合做回宰相的第一日,便跪在乾坤殿上,说了句与五年多前一般无二的话,求皇上为景枫正名。昭和帝叹了一声后,便也应了。   追封仪式的那日,春晖很浓,百花争艳。这一日我十分开心,赶早便起了身,梳妆打扮后,挑了一身最好看的衣裳换上。   因我如今已被贬为庶民,所以天未透亮,我便急匆匆赶去沉箫城外,想要拣选个好位置看景枫被追封。   禁宫外的人多了起来,我个子不够高,又有腿疾,哪怕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一颗颗后脑勺。不过当我听到景枫被追封为瑛朝二皇子瑾王时,心底仍有说不出的欢喜。   追封仪式结束后,我正兴高采烈地离开,却瞧见巍峨的城墙根下,有个青衣身影修长挺拔。   有个瞬间,我将他认成了景枫,愣在原地好半晌,不敢动弹。   英景轩回过身来,朝我弯起眼睛。他道:“小眉儿,我原担心你又如上回一般寻死觅活。没想到五年过去,你的韧劲见长,我听说你近日安安分分呆在家里,每日自个儿忙活,可是看开了?”   我仔细想了想,他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便随意转了个话头,与他说:“今日能遇见你运气不错,我过几日要走了,原还想着与你道个别,可巧今日撞上了。”   英景轩看着我,沉默了许久。   我又与他笑道:“你晓得,我素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我与你道别,也是因有一桩事要托付你。”我顿了一顿,想着要把辞令说圆滑些,“我冬天在北荒时,托了好些人帮我找景枫的尸首,若找着了,就给我捎个信。可我如今要走了,他们捎信来,便没人能知道。你是太子,过几日就要继位,人面忒广,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这桩事,倘若景枫的尸首找着了,帮我留一缕他的发给我捎来沄州,可好?”   我说这番话时,瞧见英景轩的眉微微拧起。他的眼神黯淡,唇角却含着笑意:“我听说了,我去北荒时,听得那里的人说,深冬时节,有个跛着脚的姑娘,曾挨家挨户地送了些小银票,求他们帮忙找一个叫做景枫的人。”   我讪讪地望着他笑。   英景轩沉默一阵,忽而也笑起来了:“小眉儿,我现如今觉得,这世上无论何事,都比不过一个‘长久’,山河浩荡,也有江山移主的一日,唯有让心里坚守的长长久久,这一辈子才算值得。可若要长久,又必先执着。”   停了一下,他脸上的神色更和缓了些:“执着如你所说,他若为龙,你便成凤。”   我愣了神,心里琢磨不出英景轩为何与我说这些话。在我的印象中,他这人很不着调,虽内心里勉强算个好人,却不爱说这样的大道理。   我回尚书府前,他还与我说:“你想去沄州长住,其实也挺好。毕竟这世上,凡事都兜兜转转没个终点。”   这句话我没大听明白,只将它当成耳旁风,直到……直到七日后,我收到了一封从江南沄州寄来的信。信纸上没有落款,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空荡荡的一片白中,却画着垂柳丝绦,木槿花开。   我拿着那封信,彻底失了心神。待我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浑身在颤抖。我站起身,恍恍然回房抱了琴,恍恍然走在初夏烈日喧嚣的长街,恍恍然来到沉箫城前求着要见如今的皇上,承轩帝。   我一个人坐在老城墙根下等啊等。那封没有署名却画着木槿垂柳的信,被我揣在心口处贴身藏着。我、我心里有个念想,可我又不敢仔细去揣测那个念想。   我怕这一切是个泡影,所以我不敢高兴起来,不敢露出一丁点的兴奋。   我等了许久许久,像是把前世今生都等过去了。一直到夕阳染红了整片天,我才见得英景轩从禁宫大门里走出来。   他没有穿皇袍,一身锦衣像个世俗公子哥。见了我,又侧目瞧瞧我手里的琴,英景轩弯起双眼笑道:“不错嘛,都准备齐全了,走了,我领你去见景枫。”   就在那一刻,我眼里的泪才蓦地落下来。我张了张口,沙哑地发了几个音,除了“景枫”两个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情急之下,只得急忙掏了怀里的信,哆嗦着伸出手拿给他看。   英景轩笑着点点头,我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他走,跟他上马车,一路去往沄州。   一路上,因我心神太慌乱,英景轩与我说的许多话,我只听得大概。   他说早在我去北荒前,他便安插了人潜在北荒。那日我与景枫双双落崖后,莫子谦先找着我,却是他的人先找着景枫。景枫离京去北荒前就与英景轩说过,若能战成归来,便废了他这皇子身份,允许他带我去北荒。   因皇家也要顾及颜面,英景轩以为,与其让天下人都晓得景枫被找着了,还不如让人以为他死了,日后他去北荒,也好活得安稳。另也因为彼时景枫命悬一线,活不活得下去还是个迷,英景轩便也未敢将这桩事告诉我,怕空给我个希望。   一直到一月以前,景枫的伤势才好了些。永京城自是回不得了,因而他便自个儿先去了北荒,在那边等着我。   我晓得了这许多后,心绪逐渐和缓下来。可有桩事,我却始终弄不明白。既然英景轩做了皇帝,只要他首肯,景枫即便有个皇子身份也是可以带我去沄州过逍遥日子的,可为何英景轩非要让人误以为景枫已亡故呢。   一日,我与英景轩在茶铺歇脚时,才猛地听人说起永京城一桩震撼天下的事儿。   说是新登基的承轩帝,登基三日,日日不早朝。三日后,他下了一道旨,说新帝昏庸,无益于朝政社稷,特将承轩帝贬为善使,游历神州各地,体察民情,又传位给其五岁幼帝英景贤,封先帝昭和帝为镇国候,摄政王,掌内阁尚书各部之权。   彼时,英景轩对我笑道:“小眉儿你瞧,若景枫回来当皇子,我这么离开,他势必得接手江山是不?他现如今想要的只有一个你。我已不成体统,他若再与我一般,来一次远走高飞,岂非天下人都要看低我大瑛朝的皇位?如此,这皇子的身份,他不如干脆撇开得了。”   六月沄州,小桥流水飞花。   垂柳轻拂水岸,木槿如雪开了一簇又一簇。   英景轩扔给我一个住址,便自个儿上茶楼里喝茶了。   我寻着那住址,穿过窄水巷,穿过青石弄。一路人世杳杳,红尘沾衣。   有座宅子的篱笆墙很旧了也不曾翻修。屋畔种了十里青柳,木槿悠悠。门前有只灰猫走来走去,一如当年的可可。   我抬起头,见黑木门吱嘎被推开,迎来满院的风像承载了多少年的故事。   有个青衣男子朝我走来,熟悉的眉眼,如初的深情。他立于柳下,与我道:“这些木槿和柳树,我家娘子很喜爱。我来沄州后,费了些心思为她寻来。她曾经与我说,槿柳花朝开暮死,如缘分不过是朝华一瞬,我却一直不大相信。”   他静静地说着,朝我笑了,带着多年前的傲气,带着多年后的沉敛,“眉儿,轮回兜转,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这一刻,我心底忽地忆起他曾与我说的话。   ——槿柳花虽是朝生暮死,但却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明日璀璨。而缘分亦是如此轮回不灭。   我怔怔地看着他,终于也笑起来。   我点了点头,道:“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