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和天帝》作者：喵驰驰
    第1章 1-5
    【1】
    天帝在成为天帝之前就想好了，他要坐上那个位置，一定得有不世之功。
    不过妖族实力强大，并不是想打就能打赢的。
    他需要一把很好的刀。
    天帝下凡变作一个英俊少年，往东海去。
    据说东海的小龙王美貌惊人，心肠又软。最重要的是，他血统精纯，灵力超绝。
    龙族都在等，等他们的小龙王在妖族混战中带着他们打出去，从此万妖之上。
    一个龙族少女在水边被其他妖族纠缠，孩子贪玩，只是修炼出人身，灵力微乎其微。
    天帝变身的少年人从天而降，他表现得明显不敌妖族，却为了保护无辜少女奋力厮杀。
    小龙王感知到能量的异动过来查看，碰巧发现了这么一幕。
    小龙王出手，救下龙族的“恩人”和少女。
    小龙王想开口跟他说多谢，看到对方亮得惊人的眼睛，“恩人”脸上溅了点妖血，邪气又英俊。
    他还没开口，恩人却先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没事吧？”小龙王微微愣住。
    他是龙族近百年灵力最精纯的后代，族人从来只仰仗他，没有谁会问他有没有事。
    就在这时，发现妖族的增援赶来，不知道这些妖族是不是疯了，竟然敢在东海边围攻龙王。
    打起来倒是不费事，只是人多，有点麻烦。
    小龙王还带着龙族的少女，应接不暇。
    一支袖箭破空而来，“小心！”是天帝喊的。
    小龙王在虚空中凝出的水柱刚要包裹住箭身使其粉碎，天帝却快一步，以肉身挡住了箭。
    小龙王不能再等，快快处理掉闹事的妖众，手上沾满妖血，却还是温润好看的样子。
    他颇有些无奈过来扶起“恩人”。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笨成这样，他明明就不会被一支小小袖箭伤到，何必要这人以肉身去挡。
    天帝隐去自己一身灵力，虚弱倒在小龙王的怀里。
    小龙王声音很好听：“你家住哪里？”
    天帝摇头，声音嘶哑，眼神暗下去：“没，没有家，都被妖族杀了。”
    小龙王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哀伤，再跟他说话时带上几分哄孩子的意味：“你为救我受伤。可你是人族，我不敢轻易以灵力治愈，我带你回家找个大夫可好？”
    可好？
    天帝靠在美人怀里，听到他婉转动听的尾音。还有那双漂亮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
    天帝竟微微动容。
    明明是他事先为小龙王编织好的陷阱，可天知道是谁先一步走了进去。
    【2】
    小龙王把“恩人”请回龙宫，赠他避水神珠，让他在海底也可行走自如。只是当时小龙王也猜不到，多年之后他不再想招惹天帝，放弃了一切诛妖之后应得的东西，带着族人躲回东海深处。天帝却凭着这颗避水神珠杀到了龙族最后的巢穴，将他的族人均缚之以锁链。
    但当时的“恩人”是很可爱的。
    是个会挺身而出的英雄少年，背负惨烈身世，个性却依旧热烈明朗。
    他问小龙王：“你多大？神仙都像你这么好看吗？”
    漂亮的小龙王面颊微红：“三百岁，已经成年了。我，我不是神仙，龙族也是长于妖族之中的……”他说完迟疑，怕戳中少年伤心事，又怕自己妖族身份引来芥蒂。
    少年却很认真：“不，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让小龙王记了很久，以至于后来天帝把他打下东海，说什么“妖就是妖”，小龙王还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差错。
    当时小龙王从很多人眼里看到过信赖，只不过大多数夹杂着企盼还有热烈的崇拜。但少年不同，这份信赖太纯粹了，好像只为他这个人，隐隐多出来的那一点东西，微妙不可捉摸，类似于喜爱。
    小龙王很高兴，带他参观自己的龙宫。
    龙族喜欢光鲜漂亮的东西，他的宫殿明亮堂皇，小龙王站在其中。天帝眯眼看过去，这么个绝色美人，不像龙宫主人，倒让人觉得他天生该被跟这些珍宝一起收藏。
    【3】
    天帝佯装成人族少年在海底龙宫养伤。
    客人大大咧咧，毫无做客的自觉，跟所有水族都很热络，他天性懂得如何招人喜欢。
    这种体验倒是对小龙王来说很新鲜。
    他刚成年不久，是天性烂漫的时候。只不巧生在众妖混战的年代，卓绝灵力却成枷锁。龙族人人敬他，人人将他奉之为明主，可是没有哪个能成为他的客人，走进他的生活里。
    天帝安心享受来自美人的照顾。小龙王天性良善，都不用天帝做出什么夸张姿态，只要稍稍表现出不适，小龙王就会嘘寒问暖。
    那天小龙王刚去跟龙虾怪一族拉开战，天帝使坏，叫人去跟他说自己忽然病重。
    小龙王手起刀落，把龙虾怪做成刺身，凯旋，面上看起来还是温柔可亲的小美人一个。
    回了龙宫便匆匆去看天帝。
    “你怎么了，是不是在水底恢复得会慢一些？”美人有些懊恼：“是我欠考虑，应该差人在岸上给你搭个屋子养伤的。”
    “不会。”天帝露出虚弱又欣慰的样子来，他的眼睛还是雪亮，坦荡注视着小龙王：“被你带回来，我很高兴。”
    小龙王一时无言，他直觉这话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只好对天帝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天帝有些出神地想，幸好他是东海龙王，美色藏在这千尺深海之下鲜为人知，不然人间怕是再无美人。
    他本来只想跟小龙王假意做个兄弟，事成之后鸟尽弓藏。但经不住美貌乱人心智，他觉得这小龙王不仅可欺骗，可利用，还应该相当可口。
    【4】
    小龙王怕天帝在海底孤独，带他去看自己珍藏的宝物。
    龙的品味很好，小龙王的寝殿里藏的都是奇珍异宝，哪怕是天帝看了也觉得开眼。
    “这都是你自己收集来的吗？”
    小美人微微一笑，有些腼腆有些得意：“小时候会出去找，还有些是打架赢来的。”他语气一转：“不过，这里面就很少有新的东西了，真希望混战早日结束。”
    “一定可以的，不会再乱下去了。”天帝这样说。
    小龙王当然只把人族少年这句当作宽慰，宽慰不起任何作用。但秉性纯良的龙族从不辜负好意，他跟着少年点点头：“嗯，我也相信。对了，这里有你喜欢的东西吗？你是我的客人，可以随意挑选。”
    “什么都可以？”
    “当然，”小龙王对自己的藏宝还是颇为得意的：“只要你看上的都可以。除非是需要术法驱动的神器，可能你拿去也无用。其他都随意，我说话算话。”
    天帝一把攥住了小龙王的手腕，沉默又固执地看进他眼底。嘴唇是紧抿的，是个难说出口却又倔强想要表达的样子。
    小龙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微微愣住，片刻之后连耳后都通红。
    【5】
    天帝放开小龙王的手，满室珍宝，他什么也没要。
    小龙王问为什么，是不是都入不了眼。
    天帝掩饰似的轻叹一口气：想要的，只怕你给不起。
    小龙王只是天性烂漫，并不愚钝，似有若无捕捉到他话里深意，心底泛起涟漪，也不再追问。
    自那日起天帝绝口不提这件事，跟小龙王亦不如从前热络。
    但他郑重找了龙宫里的龟军师。
    他说自知肉体凡胎，却不自量力想为小龙王出力。一开始只是不希望看他受着伤回来，后来还生出妄想要与小龙王并肩作战。
    “我听闻传说里龙族有使人脱胎换骨的秘法，愿为龙王驱使，还希望龟军师成全。”
    字字恳切。
    龟军师当然如实转达给小龙王。
    “这少年倒是重情义，可这传说只说了一半。”
    龙族确实有秘法使人脱胎换骨，但却是要拿真龙的龙元去换。
    小龙王的爹仙逝时留下龙元，让小龙王吞噬掉，以便增进修为。可小龙王不愿，那是他最后一点念想，他把龙元藏在一颗亮晶晶的珠子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想爹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
    就连天庭派人来暗示他送出这颗龙元他也没同意。传闻当今天帝的小儿子先天灵力不足，他的母妃想尽方法使他增进灵力，好跟他的哥哥们争一争天帝之位。
    小龙王为少年的心意感动，可一来龙元对他至关重要，二来他不想把一个凡人牵扯进三界无休止的混战中。
    “你回去告诉他断了这个念想吧，伤好了便送他出去。”
    人能送走，但情意怎么办？小龙王还没遇到过这种事，他轻轻咬自己的下唇，轻声道：“后面我就不去见他了，只当我在忙吧。”
    第2章 6-10
    【6】
    小龙王在外猎妖，不敢回自己的龙宫。他怕看到少年热烈的目光，因为他不能回应。
    他从成年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被献祭给了族人，他只有带着龙族强大起来这一条路，每个人都希望他这么走。
    可是他会听到少年的消息。
    说他又去了那个海沟沟里面，挖出一颗闪亮亮的宝石。“他说龙王您最喜欢亮亮的东西，放在屋里也许您会瞧着开心。”
    说少年还是没有放弃脱去凡胎的念头，每天问人如何修炼才可以强大。他说他不怕吃苦，只怕不能站在龙王身边保护他。
    还说少年睡熟了会说梦话，叫什么敖光快走，我来替你挡。
    小龙王听了沉默多时，最终说：“伤好齐备了吧？那就送他走。”
    少年被送离龙宫。
    那天其实小龙王回来了，他不敢现身，变成一尾小小的鱼在少年身边游。
    天帝昊看穿这小把戏，他的好戏也开场。他演出了满分的不舍，满分的情深义重。又演出了情绪饱满而富有层次感的不甘落寞。
    “敖光，我会回来找你。”他的声音恰好可以被那尾小鱼听见。
    昊从怀里掏出一颗海蓝色的宝石。
    小龙王想起来，龟军师说少年养病期间一直在打磨，宝石只有手指大小，打磨出来却是个龙角的形状。
    是小龙王头顶上龙角的形状。
    他把宝石龙角轻轻放在桌上：“以后，我给你找更大的宝石，做个跟你龙角一样大的。”
    小龙王的呼吸一滞，小鱼的尾巴都快忘了摆动。
    昊往外走了两步，又飞快回身把宝石龙角揣回自己身上。有点孩子气，眼睛还红了：“你都狠心不见我，我还给你这个做什么！”
    他语气颤抖，然后真的掉了一滴泪：“你对我心狠，我却心软。东西不留下来，可我图哪天亲手再送给你。”
    小鱼也流出眼泪，只是眼泪很快融进海水，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昊被送出东海，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宝石龙角。
    他时间宝贵，在龙宫的时候都在研习龙王藏书里的术法，哪来闲心打磨一块石头。那道具不过是他幻术所化，真留下来就露馅了。
    可笑小龙王竟还真的为此流泪。
    【7】
    昊被送离龙宫之后在东海之滨住下。
    他日夜修习术法，为海滨的百姓斩妖除魔。
    小龙王他是见不到了，但龙族其他人除妖时仍有与他碰上的机会。他每次都托人带回去一点东西，有时是海边捡来的闪亮石头，有时是人间的新玩意儿。
    久而久之，龙族的族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凡人痴恋他们的龙王，还为了小龙王想要变强，一起保护他的族人。
    龙族纯良，对此都是善意的观望，天帝昊交托的物件每次也是好好带了回去，一定要送到小龙王手里。
    小龙王无法不动容。
    那一年冬天，海上起风。
    许久未见，少年的身形更挺拔了一些。他为保护一颗龙蛋被一队蛟追杀。
    他与恶蛟缠斗许久，已经快失去力气。这颗龙蛋来自一只濒死的龙，他眼见龙在失去生命之前往蛋里注入最后一口龙元。虽然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小龙，炼化掉肯定也很补。所以不能被恶蛟夺去。
    昊的脸上沾满恶蛟的血，衣裳也早已破烂。他看起来如此狼狈，眼睛却亮得惊人。
    小龙王远远看到了。
    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对此视而不见，就在恶蛟爪子上的尖刺快要刺穿天帝的脖颈之时，漂亮强大的小龙王从天而降。
    美人面无表情化身杀神，恶蛟在他脚边倒下，血水积成汪洋。
    最后他弯下腰，在血雨和冬日的冷风之中朝少年伸出手：“对不起，我来晚了。”
    天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单膝跪地把龙蛋递过去，笑容一如既往热烈明朗：“还好，我替你保住了你的族人。”
    【8】
    昊被重新带回龙宫。
    路过龙宫的水晶柱，他忍不住打量自己，小心细致查看自己周身上下，像是怕哪里没注意就泄露了野心。
    小龙王一直抱着他救回的那颗龙蛋。
    龙蛋的父母在混战中失去生命，留了最后的龙元给这颗圆滚滚的小东西。它应该要活，可是让它出生在这个时候，对它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小龙王敛眉沉思，不自觉摩挲这颗龙蛋。
    昊听得到胸腔里快要叫喊出来的声音——炼化这颗龙蛋，对他修为大有好处。
    小龙王轻叹一口气。
    昊恍然从野心中清醒，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小龙王美目中露出哀伤之意：“龙族的幼年期太长了，现在不适合让它出生。”幼年期小龙十分脆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而且孵化龙蛋，需要以精纯灵力温养，又是一桩麻烦事。
    小龙王敛去面上表情，伸手要施术封印这颗蛋。
    “等等！”昊喊了出来。若是被封印了，他再想拿都拿不出来。
    小龙王目光转向他。
    天帝道：“出生是他的权利。而且，龙族近年因为混战损失不少，没有新的龙出生，你怎么办？拿什么跟别人去打？”
    小龙王背过身去，声音很轻，却又透着少年君主的倨傲：“有我。如果我只能靠族人为我征战送死，这龙王不做也罢。我想要新的小龙出生时，看到的是一片太平的东海。”
    明明是猎人，却为他的猎物有一瞬心动。
    昊在那一刻忽然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当天帝？为出一口恶气，扫平一直以来灵力缺失的耻辱？为成全自己的野心，站到最高处俯瞰苍生？
    再看小龙王……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人。昊觉得他的想法天真可笑，像个一厢情愿的悲剧英雄，但又不自觉被他吸引。
    昊看着他纠结却温柔地怀抱那颗龙蛋，忽然觉得这个冷漠的他只想征服的世界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温暖的东西。
    “孵化它吧，我跟你一起保护它，它一定能平安长大的。”
    他这么对小龙王说。
    而真情或假意，就连当事人也未必分得清。
    【9】
    倒是真的孵出小龙。
    小龙王不肯把这事情交付他人，他自己灵力精纯，孵起龙蛋来也更快。昊一定要在他身边待着，说要看着小龙出生。
    小龙王见他赤诚，心念一动，说：“我教你龙族修炼的方法。你是人族，我教给你倒也不算违背父亲的教导。”
    龙元不能给他，送一口龙息还成。
    小龙王凑近他，微凉的气息滑过昊的耳畔。
    “得了这口龙息，再配合龙族的修炼方法，你的体质会慢慢异于常人。虽不可称为脱胎换骨，也至少能够上个半仙了。”
    打那之后昊更加不动声色地粘着小龙王。
    小龙王孵蛋，正襟危坐在玉床上凝神运气。他便小心吸收那些来不及被龙蛋吸纳进去的灵气。
    小龙王运气结束睁开眼，入眼是昊手撑着下巴，歪头痴痴看他。
    小龙王微微有些恼：“你不是要去修炼吗，怎么还在这里？”
    “看你。”像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小龙王情不自禁伸手去摸自己的角，龙害羞的时候就想这样，捂住头上的角，就像捂住心事。
    他知道不可被凡人乱了心性，努力做出严肃样子来：“既然想要脱胎换骨，还是要好好修炼。”
    别老想些有的没的，不健康。
    昊朝他爽朗一笑，双手抬起来抱拳，朝他鞠了一躬：“徒儿谨记师父教导。”
    小龙王冷漠精致的脸染上薄红：“我何时答应过你？”
    【10】
    昊叫小龙王师父。
    生于海底的龙族，看起来是冷漠强大的漂亮生物，其实心善，脸皮又薄。
    小龙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会缠人的。少年似乎改换了方式，不再因为自卑而默默在小龙王看不到的地方用功成长，而是更聪明地学会借助小龙王的力量来让自己强大。小龙王嘴上不说，实则他很欣赏少年。
    昊是个聪明学生。
    龙族的术法他使起来也很像样，只不过没有龙族天生对水的控制能力，始终差点意思。
    小龙王倒是知道如何解决的，如果他能得到龙元就可以。但他到底犹豫，只好搁置不提。
    “师父，师父在吗？”
    缠人的少年又来了。
    小龙王面上一时懊恼一时欣喜，最后整理完表情，淡淡说了一句：“进来。”
    “明日出战，可否带上徒儿？”
    “不可，三文鱼族历来凶险，你的修为还不够。”
    昊脸上的担忧半点藏不住：“可是你近日孵龙蛋灵力有损，我……徒儿不放心。”
    明明徒儿也是他一开始给自己的自称，为的就是看小龙王害臊。到了这个时候，焦急和关心又该是出自一个男人对他平等的爱意，故而“我”字先说出口，但又怕这更惊动害羞的龙，只好再收敛情意，不甘不愿退回徒弟的位置。
    他这些小心思，敏感的龙族都看得懂。
    小龙王语气放缓：“为师不要紧，你看守好龙蛋等我回来。”
    昊欲言又止，似有情意千回百转，却不能脱口而出。小龙王让他伸手，轻轻在他手心里吐一口龙息，目光温和坚定：“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龙蛋也快出生了。”
    是没错。
    龙蛋被精纯灵力温养，到了破壳之时。
    龙宫无人，只剩不顶用的守卫。碎裂的龙蛋壳里精光大盛，灵气饱满……昊面无表情看着这颗蛋。
    如果吃掉它……就能早一点得到龙元。
    第3章 11-15
    【11】
    小龙王击退凶恶的三文鱼，回到龙宫。
    他的宫殿很大，装饰得华丽，但很多次他打了胜仗归来还是觉得这里太空旷了，偶尔他会现出原形把自己盘起来，缩成一团，留念地用爪子触碰父亲留下的龙元。
    幼年期还没过去多久，却又像是过去了很久。
    但这次他想到，昊在等他。
    小龙王快步走回去，他看到他的寝殿里光华大盛。
    帘子被他掀开，他看到昊正在炼化那只龙蛋的壳。少年的俊朗中带几分邪气，他的手中只剩下几块蛋壳的碎片。
    小龙王的脚步顿住，他目眦欲裂。
    “你……你在做什么？”
    少年闻言转过头来，侧面倒没看出他的发顶如此蓬乱，像是被什么小玩意儿做了窝。
    昊看起来还有些懵懂。
    他脸上有种偷吃东西被抓包的窘迫，但这种窘迫对应的是无伤大雅之事，只是羞臊，并不严重。小龙王微微不解，眼里锐利的光芒还未褪去。
    “是，是它说……送给我，对我修为有好处，”昊结结巴巴地解释，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可以跟它感应，听到它心里的声音。”
    小龙王歪了歪头。
    一只手掌大小的银龙从昊的衣襟里探出头来。
    “啵”一声，它吐了个泡泡。
    小龙王的目光忽而柔软下去。
    昊把银龙掏出来，双手捧给小龙王：“你要抱抱它吗？”
    【12】
    他们给这只小龙起名叫元。
    一元复始，希望这对龙族是一个好的开始。
    银元活泼可爱，还未背负整个龙族的期许，是一只没有什么生活压力的小宝宝。
    同为龙族，小龙王可以感应它的情绪。银元也许是把昊当做了妈妈，在他怀里的时候就会很放松，甚至高兴地吐起泡泡。
    同时它又不自觉被小龙王身上龙族的气息吸引，柔顺地蜷缩在小龙王手掌心里，对他发出类似"papa"的声音。
    小龙王展露出温柔笑意，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碰它，银元用尾巴圈住他的手指讨好。
    昊看着小龙王，有那么一瞬间失神。
    未来的天帝见过不可计数的宏大风景，但没有哪个瞬间，比得上千尺深海底下这美貌小龙王的展颜一笑。
    “你刚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太对，是不是我接受了阿元的蛋壳，惹你不开心了？”他问。
    小龙王手指正被银元抱着吸吮，舔得他痒痒。他明白是自己闹了误会，对昊十分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反而阿元拿你当了亲人先想到这一点。你很有天分，只是灵力的根基太弱。”
    于是渡他一口龙息，白送数十年修为。
    “我不能以龙元赠你，但龙宫其他宝贝都可供你享用，一定能助你自己结出内丹来，再不怕灵力有缺。”
    【13】
    小龙王打三文鱼受了累，又送出去数十年修为，要去休息。
    刚出生不久的银元喜欢他身上气息，缠住他的手指不肯走。
    于是带着小银龙一起就寝。
    小龙王中途醒来，看到昊正在他的床边守着。
    小龙王眨眨眼。
    昊顿时脸红失措：“我，我是感应到它才来的。它找我。”
    银元猝不及防被拿来挡枪，吐了个正圆的泡泡，“啵”一声轻响。
    小龙王“哦”了一声：“它怎么了？”
    昊说：“它说累了，想嗅点安神香。”
    小龙王乐了。
    昊的目光郑重表情倔强：“明天的小龙虾我替你去打，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似有未尽之言，却是少年不好说出口的。
    小龙王嗅到令人安心的香气，他心口微微发热。
    【14】
    小龙王果然没有去打小龙虾，不为别的，因为另一边有扇贝来犯。
    昊和另一条青龙一起出发。
    青龙年岁比小龙王大一些，但勉强算得上一起长大。小龙王对他很信赖。
    回来却得到青龙战死的消息。
    昊颤抖的手捧着青龙的龙元，哽咽道：“对不起，我没有把他完整带回来。”
    少年一身伤，狼狈又落魄。
    哪里能怪他？如果青龙都不敌小龙虾，还不到结丹的昊又如何能与敌人抗衡。
    只是族人越来越少了。
    小龙王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他很沮丧。
    一连数日，他没有出自己的寝殿。昊来找他他也不想见。
    他在青龙的龙元面前久久伫立，不知道该怎么保全他的族人。
    昊又来了。
    小龙王没有回过神，只让他退下，不要打扰自己。
    昊没有作声，忽然，他出手。
    青龙的龙元被他一把抢去，吞进腹中。
    小龙王错愕不已，转头看到昊赤红着一双眼，语气近乎诘问：“如果死去的那个是我，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 少年巨大的悲伤使小龙王失措，问题重点也偏离了方向。
    少年流下了眼泪：“我会保护你，我可以成为他，没有关系，没关系的。”
    小龙王的心揪住，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15】
    变故来得突然。一边是青龙的消亡给了小龙王巨大的打击，小龙王的得力助手也少了一个。另一边是昊吞噬龙元的行为。龙族知道龙元的重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出这么鲁莽的行为。可是昊呢……他只是个为了保护自己而苦心修炼的凡人，小龙王一时也为难。
    但吞噬龙元是瞒不住的，强行取出只怕害了昊的性命。小龙王无法，只能先命人将他锁进龙宫的水牢。不做到这个地步，他没有办法向自己的族人交待。
    昊被锁链缚住，却倔强不肯认错。其他人都走了，这里只剩下小龙王。昊开口：“敖光，我没有错，我只是想保护你。青龙已经死了，是守着他的龙元有用，还是让我帮你有用？”
    小龙王定定看着他，轻轻摇头：“不是这样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了，你身上有他的龙元，水牢伤不到你。等你想好了，再叫人放你出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少年眼中的情意分明，还有令人心惊的占有欲。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敖光！”
    昊突然喊他的名字，在空荡的水牢里撞击出回声。小龙王的脚步顿住。
    “敖光！我喜欢你！你讨厌我也好，瞧不上我也好，我就是要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小龙王不敢再听下去，他加快了脚步。
    第4章 16-20
    【16】
    三界混战，秩序失衡，战争一触即发。
    趁乱想来进犯东海的也不在少数。龙族虽有小龙王坐镇，架不住上门找事的太多。这一次敌人是北极贝。
    它们早有恶名，龙族不敢怠慢，就连看守水牢的人也变少。昊察觉到防守的松懈，他唤来龟军师问他眼下是什么情况，龟军师如实道北极贝大举入侵，还联合了海胆海参，虽然单看都不成气候，但架不住他们人多，而龙族只剩下最后的几千条龙，怕要生生被对方给磨死。“这场仗并不好打。”
    昊激动起来：“你放我出去，我可以帮他。”
    龟军师当然知道昊如今修为可观，但不敢违背龙王的意思。大军出发在即，他也匆匆离去。
    最后是昊用感应叫醒了呼呼大睡的小龙银元，把自己给解救出来。
    等他赶到的时候龙族正被北极贝纠缠得狼狈，看这架势怕不是四海的北极贝都赶了过来，巨大的龙在他们面前反而找不到可下手的地方。昊冷静地旁观片刻，离他最近的那条濒死的龙他认识，他当然可以现在出手，可要是再等一会儿……会不会，又可以吞噬一条……
    海水一阵波动，他看到北极贝王出现，与之对阵的正是小龙王。
    北极贝王叫嚣道：“放弃吧敖光，我的人不怕损失，还可以源源不断补进来，可是你的族人少了就真的没有了。你已经中了我的毒，你看看你身边的族人，谁还有一战之力？”
    “我。”
    昊再也没有等，看到小龙王嘴角边鲜血的那一刻他已经决定不要冰冷的理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伤害小龙王，他只想北极贝因此付出代价。
    【17】
    昊的打法很凶。
    旁观的龙族都心惊，怎么一个凡人身上杀气这么重，可北极贝的攻势也不弱，很快就无心去想别的。龙族这次赢得惨烈，小龙王被昊抱回龙宫，在床上放平。
    敖光还牵挂族人安危，昊柔声安慰他：“没事，他们都好好的，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敖光闭上了眼睛。
    昊收敛了脸上表情，一言不发注视着小龙王。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将来要去争天帝的位置，明面上不适合造太多杀孽。可是看到北极贝欺负龙王的时候，他只想让北极贝灭族。
    小龙王累极，此刻又正虚弱，他沉睡的样子像是一尊玉石雕成的美丽神像。昊情不自禁伸出手，在虚空中描摹他的轮廓。昊牵着他的手递到自己唇边轻轻碰了碰：“真漂亮。”
    小龙王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珠动了动，他醒了，但不知道该不该睁眼，只有耳后连同脖颈都变红。
    “既然醒了，为什么不看我？”
    无奈只有睁眼，他刚要说点什么，昊已经俯身亲了上来。“如果不喜欢，你就把我推开。”但是没有，昊分明就牢牢将他克制住，他不得动弹也快不能呼吸，只看得到少年热烈充满占有欲的目光。
    【18】
    龙喜欢会发光的东西。
    当少年狼狈地救下龙蛋的时候，当少年打退北极贝把他带回龙宫的时候，甚至是在水牢里倔强执拗对他喊出喜欢的时候……小龙王眼里，他是会发光的。
    戳破这层窗户纸后，昊很会以退为进。他怀里揣着柔软的小龙银元，一人一龙看起来都可怜巴巴的样子，语气却不卑不亢：“是我冲动，但我不后悔。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跟银元从你寝殿里搬出去，有事……你再叫我。”
    银元从他衣襟里探出脑袋来，看到敖光便兴奋地挥舞自己两只极短的爪爪。昊低头看到，带着同病相怜的失意把阿元的脑袋按回去。银元不明所以，再次倔强地钻出来，意图要敖光抱它。
    昊不得不出声阻止：“别闹，以后你跟着我，不要打扰龙王。”
    阿元：“啵？”
    小龙王也看不下去了：“我说什么了吗？”
    昊看向他，倔强又掩饰不了期待。小龙王心中暗叹一口气：“阿元留在这里不打紧。”
    昊一把将小龙护住：“不行，它是我救的，我不能跟它分开。”
    小龙王眉头微微蹙起，简直无奈极了：“我没有说要你和它分开。”
    【19】
    温柔和甜蜜的日子会让人阶段性藏匿野心。
    龙族前几次胜利来得惨烈，他们守住了东海，但在短时间内必须要修养生息。龙族每条龙单打独斗都很厉害，但或许正是因为个体太强大，让他们忽视了战术的重要性。昊对小龙王提了此事，小龙王认为他说得有理。如果能够按照昊的部署来，族人的损失就会减小很多。
    昊开始训练敖光的这一支龙族军队。他天生有使人信任和臣服的能力，龙族也很乐意听取他的意见，后来是听从他的命令。
    不训练的时候他躺在小龙王的宫殿里逗孩子。昊并不知道该如何养育龙族，自主研发出了诸多跟银元的互动。比如……让阿元钻火圈。
    那次不巧被敖光看见，一龙一人都领了罚。
    昊主动认怂：“我只是想教阿元更好控制自己的尾巴，你没发现它进步很快吗？”
    小龙王压根不买账这胡说八道，但见银元自己也很喜欢的样子，就不怎么生气了。
    昊又说：“敖光，你的尾巴是什么样子的？可以给我瞧瞧吗？”他说话的时候正挠着银元的尾巴玩，小龙王倏然脸红起来，虎着脸道：“瞧什么，龙的尾巴天生神力，不可轻易露出来的。”
    “嗳，”昊轻叹一口气仰面朝天躺着：“我还真想瞧瞧。”
    【20】
    一个是未来的天帝，一个已是东海的龙王。只是彼时昊的身份尚未被戳穿，他与敖光之间有说不清的暧昧情愫，也是敖光最信赖的伙伴。龙族也都爱这两个少年，他们一个善战，一个善谋。
    有昊加入之后战局起了变化，龙族不仅稳稳守住东海，还收服了一众水族。
    南极磷虾排着队过来向敖光俯首称臣，西海的霸主也开始向他们抛出橄榄枝。打不过他们的开始认怂，愿意停战交换百年和平。
    “不能停，眼下我们势头大好，应当趁机诛尽妖邪。”昊这样说服小龙王。
    敖光却犹豫：“如果真能得百年太平日子，对族人来说……这样就够了。”
    “你错了敖光，这世界上所有平静都是短暂的，唯有彻底镇杀其他水族妖魔，你和你的族人才能长久成为水域独一无二的霸主。”
    但龙天性并不好战。这也许是天道中冥冥注定，他们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又有纯良通透的性格。“我再想想，除了阿元，龙族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孩子出生了，我不想再打下去。再者……龙也本就是妖族，那些不犯我们的水族我们没有道理去诛杀他们。龙族若造太多杀孽，将来也要尝这因果报应的。”
    昊默不作声，阿元在他手指间游来游去，皮实得很。
    敖光瞧见了，目光柔软下来，昊已经隐隐猜到他心里的决定。
    可是……他不允许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第5章 21-25
    【21】
    西海的霸主原形是一只深海鱼，不怎么露面，长得也不太讲究。为表求和的诚意上门来，敖光也把他当做龙宫重要的客人。
    昊跟小龙王闹了一个小小的别扭：“他从前也伤过你的族人，我不去见，怕见了控制不住想要揍他。”小龙王规劝：“他是为求和而来，我们要有主人的态度。”
    昊轻嗤一声：“我算什么主人。”
    小龙王深吸一口气：“我们并肩作战这么久，族人也早将你与我们视为一体。你不要讲这样的气话。”
    昊趁势将小龙王按在宫墙壁上，把他圈在自己双手之间，深深看向小龙王：“那你呢？你拿我当什么？”
    小龙王一时语塞：“我……”
    看出他为难，昊先做了让步：“算了，我跟你一起去见他。敖光，你欠我一个答案，什么时候给我？”
    小龙王微微低垂着眉眼，安静又漂亮，就在昊以为他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小龙王轻轻说了一句：“等龙族有了新的太平之日。”
    昊的心脏微微一震。也许敖光觉得这日子很近……可是……
    【22】
    西海霸主为求和而来，小龙王不好让人久等，换了衣裳出去见客。他容貌清艳，本就是最夺目的绝色，最华丽的衣服在他身上也要输给主人的光彩。昊在他身后，凝视他的背影，心底鼓噪着一种异样的冲动——这样漂亮的小龙王，应该是他一个人的。他不要敖光为族人挂心，他想敖光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小龙王宴请西海霸主，席间相谈甚欢，昊面上功夫做足，心中却酸得很。终于等到西海霸主饮多了酒，要短暂离席。昊这回再不顾什么风度，恶狠狠将小龙王盯住。美人微微诧异问他怎么了，“渴了。”倒是雷声大雨点小，端起小龙王的酒杯送到自己唇边，手指带着酒杯微微转圈，将敖光喝过的那一侧对向自己，再轻轻抿上去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可谓是又怂又狠，还qing色极了。
    小龙王连龙角都开始发烫：“你……”
    昊理直气壮注视他，愤怒里还带着委屈：“你刚刚一只跟那只丑鱼说话，都没有看我。”
    “我那是……”
    话没说完，只见小龙王寝宫方向亮起异样的光芒。昊忽然痛苦地捂住自己心口：“是……是银元出事了……”小龙银元算是他孵化出来，一直都有感应，小龙王不疑有他，立马往寝宫方向奔去，昊也紧随其上。只见西海霸主已经懵了，小龙银元软趴趴在他手心里。敖光还能感觉到银元残留的龙息，可是已经太晚，根本留不住了。“鮟鱇，我当真以为你为求和而来，你竟然？”
    “我……”西海霸主还没回过神：“我什么也没做，我刚刚喝多了在这里迷路，看到这里有一只小龙，刚想拿起来，就发现它身上的龙息正在消散。”
    “一派胡言！”昊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我们亲眼所见，分明就是你害死银元，它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然而鮟鱇也不傻，知道这分明是陷害，当即被点燃了怒火：“我诚意和谈，你们却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小龙王当真舍得，宁可舍族人一条性命也要泼我一盆脏水。”
    敖光简直怒不可遏，银元的死让他一时难以冷静，比他出手更快的是昊。在这个节骨眼上，敖光当然不能再让昊出事，于是跟鮟鱇大打出手。他想为龙族争取的百年和平也就此破灭。
    【23】
    小龙银元出生在混战年代龙族人丁凋敝之时，是敖光用自己的灵力温养使之破壳，这不仅是他喜爱的龙族幼崽，也是敖光心中龙族的希望。银元说没就没，敖光一度无法从伤心当中走出来。理智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但鮟鱇手握着死去的银元，残留的龙息带着恐惧和绝望的味道，那一幕让他印象太深刻了。
    敖光与昊合力将鮟鱇擒住锁进水牢，他回去的时候听到族人的议论，无非说小龙王一厢情愿的和平才是杀死银元的罪魁祸首。敖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他的族人向来奉他为神，如今终于也开始质疑他。
    他心中苦涩地想，兴许真是自己错了，他身为妖族，竟也奢求与神比肩。龙族天生神力，是世界上最好的武器，他却想把神力收拢起来变成保护族人的盾。
    “敖光……”身边扶住他的是昊。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昊的脸上还有敌人的残血，他英俊面容染上一点邪气，更叫人挪不开眼。
    “你还好吗？”
    小龙王不知该怎么说，他感到疲惫极了，只微微摇头。
    昊将他一把抱起送回去休息，逐渐显示出领导力和野心的少年轻轻抚摸他的脸，带着怜惜，带着哄诱：“敖光，你还没发现吗？想要妖族彻底不犯你们，唯一的办法是成为他们的王。”
    【24】
    鮟鱇诚意求和却被龙族幽囚在水牢中，消息不胫而走，惹来整个水族的愤怒。小龙王不得不分心去处理怒而来犯的其他水族，等他再回到龙宫，却得到鮟鱇逃走的消息。西海霸主逃走之前还将昊打成重伤。看着虚弱苍白的人族少年，敖光的心终于沉了下去。如果说原本还有疑惑，想再问一问鮟鱇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鮟鱇这样一逃，一切都不必再问。
    昊虚弱得像是随时要破碎：“对不起，敖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功力大涨，他挣脱锁链出来，我根本连两招都接不下。”
    小龙王忽然想到一件事：“阿元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找到他的龙元。”
    昊难以置信，悲伤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是……鮟鱇？如果真是得了龙元，那就好解释了。”
    小龙王沉默不语。
    昊用自己的手覆盖在敖光的手上，像是试图传递给他一些温暖。敖光看到少年坚定执著地告诉他：“我会为我们的阿元报仇。”
    【25】
    龙族是强大的，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但在内心的悲伤面前，再强大的种族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昊看到敖光有时候会盯着自己的手指发愣，在他们共同养育银元的日子里，小龙经常会这样用尾巴去圈他们的手指，这是银元撒娇的方式。
    美人伤神起来像一朵濒临颓败的花，然而这份颓败也是极美的，昊有时因他的难过而感到自己的心也抽着疼，有时会因为他脆弱的样子激起内心更多不可告人的情绪。
    那天小龙王睡下，连日的战争和安抚族人情绪，使他接近崩溃。昊在他的房间里点燃了安神的香。紧接着从袖子里放出一条活泼泼的银色小龙来——赫然就是银元本元。
    银元一看到小龙王就想游进他怀里去，被昊一把捏住，他对银元像是对儿子，说起话来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睡着呢，别吵。”
    银元遗憾地吐了个泡泡出来，被昊无情戳破。他将小龙捏回手心里：“教你的术法都练着呢么？”银元继续吐泡泡，昊下意识一戳，看到银元乐了他才反应过来，这回是他娘的鼻涕泡。
    昊嫌弃地将鼻涕擦回银元身上：“你妈最近心情不好，待会儿你入他的梦去安慰他一下，说你只是暂时离开，懂了没？”银元绕着他的手指游啊游，它还不会说话，昊能感应到它想问什么，“现在不能见他，不是说好了么？你命中有劫数，要是跟你妈在一起就是逼着他为你挡劫。你能争点气不？”银元很争气地点了点头。
    第6章 26-30
    【26】
    昊作为天帝最小的儿子，绝不会有人认为他可以用“天真”来形容。
    但看到敖光醒来之后沉默隐忍地落下两滴眼泪，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傻了。明明敖光亲眼见证了银元的死，他还要银元入梦告诉敖光这只是短暂的分别，蠢银元估计又在梦里跟敖光玩了圈手指的游戏，这分明是在诛敖光的心。
    昊难得失措，听了敖光讲述的梦境，宽慰他道：“世事玄妙，兴许阿元真有别的什么际遇，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美人失神盯着虚空中一点，缓缓道：“龙族的传说里当真提到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什么？”
    “叫归龙墟。曾有先祖寓言过龙族的劫数，他推演出族人被囚禁在比海更深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用锁链缚着一条龙。只有一条没有被缚住，可是他行走在其间，也无法救出其他人。”
    昊对这个传说不感兴趣，是敖光的表情让他心慌。他从未在这只漂亮又强大的龙王身上看到如此深重的绝望和恐惧，“怎么会呢？我会陪你一起，直到你成为万妖之王。敖光，只要你做到了，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的族人，你信我吗？”
    【27】
    鮟鱇的失踪给龙族带来更大的恶意，他们四面楚歌，原本意图争取的和平早已化为泡影。事件的导火索是有人在深海沟里发现被吸干妖力的鮟鱇，他的肉体在海水深处被浸泡发胀，看起来可怖又恶心。众妖都被深深震惊，想不到看起来光风霁月最接近神的龙族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敖光再与他们短兵相接时，本想跟从前一样分出胜负即止，可对方揣了不死不休的心，俨然把他们当作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一战中敖光屠了最多的妖，他被逼着现出龙形，利爪之下无数妖族化为齑粉。从前修身修心修道，一心想化了妖气上天成神，据说杀孽少一些，将来历天劫的时候雷打在身上就没那么疼。可造化将他逼到这一步，他不屠尽其他妖族，其他妖族就要诛灭他的族人。
    这世上的龙越来越少了，他是龙王，他除了迎战没有别的办法。
    小龙王无助又漂亮的样子在昊的心里浇了一桶油，他如愿把龙王变成了自己的刀，而这把刀有时又脆弱得让他怜惜，让他想攀折。
    昊走进敖光寝殿。小龙王见到人来，立刻用术法给自己面前立起一堵水墙。“不要过来。”“敖光？”“我……今天杀了很多妖族。我捏碎很多妖丹，他们要修行很久才会有那样的妖丹。”他的声音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可藏在平静底下的无可奈何与崩溃，还是被昊敏锐地察觉到。
    他不伪装自己的时候身上少年气就被很好地收敛起来，即便没有什么表情，也能让人感觉这是天生的居上位者。昊轻而易举击碎了敖光立起的水墙，他径直走到小龙王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单膝跪下，继而拉起他的手。那双手苍白而修长，会变成最锋利的爪子抓碎道行最高的妖物，可握在手心里的时候又是那样细腻柔软，被轻轻摩挲之后就会泛起暧昧的粉红。昊眨了一下眼，将那只手送到自己唇边虔诚地触碰，他的眼睛深邃而宁定，却又因为这双手的主人而微微着迷失神：“那是他们该死，我的龙王殿下。”
    【28】
    龙族不得不开始残酷的征战，对象是同为妖族的其他妖物。
    都知道杀戮不好，可他们已经无法停下。有一回一条白色的龙在濒死之际问敖光：“龙王，我死了之后会上九重天吗？”
    成神。龙族一直都想洗去妖身修炼成神，去到九重天上。可眼下他们造出这么多杀孽，哪还有半分余地。敖光伸手盖住白龙的眼睛，轻声道：“会。”他说谎了，但白龙被谎言安抚，含笑而死。敖光何尝不懂这个谎言有多么容易被戳破，可是白龙临死也想要他安心罢了。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昊慢慢成为他的依靠。昊善谋略，有他在龙族可以发挥出更大的能量，可以避免无畏的牺牲，但同时……也杀死更多其他妖族。敖光将白龙安葬，为他吟唱安魂的曲子。
    处理完这些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去。他在自己寝殿门口顿住，这里太安静了。从前这里有银元，还有昊，他们一起教小龙玩绕手指的游戏。他忽然不愿走进自己住了三百多年的地方，敖光换了个方向，轻轻朝着昊的屋子走去。
    昊累得睡着了，他闭着眼睛没有表情，身上那种蓬勃天真的少年气最近都被收起，是一个可以替他挡很多事的男人了。敖光如同被他英俊的面貌蛊惑，慢慢伸出手来……猝不及防被昊一把攥住手腕。昊的眼睛亮得惊人：“龙王，要轻薄于我么？”
    【29】
    小龙王自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偷走进昊的屋子里，还想伸手摸一摸睡着的他。
    但又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昊在等他一个答案。容易害羞的龙族已经想好，若能得百年太平日子，他便答应了昊，然后把昊跟他的珍宝一起在龙宫中好好藏起来。可惜变故突然，如今他满身杀孽，昊肉体凡胎开始修炼，也跟着他一起做下这许多恶事。
    小龙王别开眼：“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昊紧握住他的手腕丝毫没有放松，眼神更咄咄逼人了一些：“敖光，回答我。”
    心底的绝望和酸涩一点点漫上来，小龙王的眸光黯淡下去：“明天我送你走，离开龙宫吧。”
    昊就着拉住他的手，猛然将人带到自己身前，他们贴得太近了，再靠近一点就连呼吸都要交融在一起。小龙王微微放大的瞳孔里映出昊倔强的面孔，目光炽热又带着说不上来的压迫感。他将小龙王的手腕扣住，倏然吻了上去：“不走。便是要下地狱，我也陪你一起。”
    小龙王闭上了眼睛，晶亮的水泽从他眼角满溢出来。
    【30】
    昊的粗暴惹得小龙王落泪，哀求只引来更多的冲撞。昊明知第一次应该照顾小龙王的情绪，可他失控得彻底。脆弱的花更惹人攀折，他想蹂躏，想破坏，想看他因为自己哭泣求饶。美人染上艳色，落在昊的眼里，是足以使他疯狂的风景。
    自己也不知该把小龙王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想过，龙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将来他做天帝，要赐予龙族四海，要让小龙王当所有妖族的王。但他亦享受看他伤神，看他落泪，恨不能将他这幅模样收藏起来，只一人享用。他有心将来让小龙王尊贵非凡，让万人朝拜，而念头一起却不自觉开始妒忌那些朝拜他的人，凡人岂能窥伺小龙王的美貌？不若在深不见底的东海底下，囚禁一朵只属于他的花。
    事后又温柔照顾，让小龙王一夜好眠，隔日的战斗他代替小龙王出征，那些龙族也已然把他当作了自己人，听从他的调遣毫不含糊。
    妖族……已经被荡平得差不多，昊开始烦恼如何跟小龙王道明自己身份，他开始想象小龙王得知之后的反应，会气他欺骗还是疏远？
    第7章 31-35
    【31】
    昊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天庭不可能不知。天帝已经很老了，他早有禅位之心，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太子因为昊不得不生出重重危机感，他天生灵力优越，哪晓得会被这个最小的弟弟后来居上。
    于是太子下凡来走一遭，见到脱胎换骨的昊，连兄弟之情都没叙，起手便是刀剑相向。“我再留不得你了，弟弟。”昊在他面前终于变回冷漠倨傲的样子：“我的哥哥，你还是这么不长进。眼下不是你考虑留不留我，而是我将来容不容得下你的问题了。”
    他得了青龙龙元，在龙宫中又被敖光投喂诸多珍奇异宝，在修炼之道上昊对自己下得了狠手，无论根基还是修为，都不可与当时九重天上那个先天有缺的小王子同日而语。太子也惊讶，不惜祭出自己本命法宝，下了决心要将他诛灭。这番斗争自然是天地变色，小龙王也从海底赶来，见有人伤害昊，立刻想要阻止。
    太子见了他的龙角和装扮才知这美人竟然是龙王，当即冷冷一笑：“好本事，连这样的美人都能为你驱使。”敖光手中凝出光华，目光戒备。昊先一步挡在他身前：“不用管我，你先回去。”
    太子敏锐察觉昊必然藏了什么猫腻，对着蒙在鼓里的美人笑道：“还挺护他，他是什么好人，值得你这样做？”
    敖光皱眉：“你是谁？”
    太子恶劣地笑了：“我是九重天上，唯一的太子。”
    【32】
    太子此话一出，昊的身份昭然若揭。
    原来从前种种，从根基就是假的。敖光惊悚地发现，他爱上的凡人少年原是天帝的幼子。昊看到他眼里一瞬间暗下去的光，不由心惊。他想过迟早会告诉敖光真相，但不是在这样的时候。可借由太子来说出这句话，又让他有种撕裂的快感。敖光爱上的他，是那个苦修的凡人少年，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敖光还会爱他这个人吗？
    太子讥讽道：“看来，我这位好弟弟，又骗了一个美人的心。”这“又”字来得蹊跷又绵里藏针，将敖光一片真心贬为并不稀罕的玩笑。昊恨他多嘴泼自己脏水，但在自己造下的骗局面前，这点小误会也算不得主要矛盾了，难不成要说，你是我骗的第一个？
    太子出手凌厉，想趁昊不备偷袭，被敖光凝出的水剑结结实实挡住。他护住昊却不分出半点眼神给他，太子戏谑：“好一个痴情小美人，你竟然不恨？你我今日联手，定能将他挫骨扬灰。”
    敖光冷着脸，精致漂亮的五官像是冰雪雕刻而成：“滚。在东海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33】
    太子自知不敌，知趣撤走。昊内心没有松下这一口气，他在等敖光的反应。敖光在太子面前如此护他，出乎昊的意料，他没有预期敖光会这样对自己。即便真实身份以这样不堪的方式被撕开，小龙王依然会护着他。昊心底一个角落柔软塌陷下去，他想，我也是要对敖光好的。
    可是敖光不说话，他沿着海边一直走，风吹来海水咸涩的味道。
    昊越发着急，终于开口：“敖光……我。”
    敖光倏然停住转过身来，昊险些跟他撞到一起，敖光的脸上看不出悲喜：“避水珠还我，东海就不留殿下了。”
    “我不。”
    昊心里烧着一把火，是敖光一直以来的温柔呵护让这把火越烧越旺，现在他自己就快被这把火燃尽了，敖光竟想退出，他怎么可能答应？昊心中慌乱怕他当真要离开自己，又气太子出现得不是时候，然而敖光并不与他纠缠，要不到避水珠转身就走，连宝物也打算不要。
    昊一把从背后将他抱住，说是抱，更像是将人困住，半点也不敢放松。“敖光，不要跟我闹脾气。”
    【34】
    昊到底跟着他回了龙宫，两人一路无话。
    进了龙王寝殿，昊随他进去龙王也没拒绝。龙王背对着门口站定，昊停在他的身后。“你在气我隐瞒身份。”这是陈述，不是疑问。龙王沉默，昊便接着说了下去：“我是天帝最小的儿子，先天不足，帝位不会轮到我。我不想让大哥当天帝，他不爱三界人间，他只爱天帝之名。我想结束混战，可我的实力不足以让父亲信任，于是我来到凡间寻找一个机会。”
    敖光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听得出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仿佛要把这份介意埋起来，可昊还是觉察了里面分明的指责：“你早有计划，是为了龙族的修炼秘法而来。”
    平静，但是冷冽，话的尾音像尖锐的冰刺，可惜手执兵器的人不够狠，未能把这把刺向敌人扎得更深，反而戳了自己的心。昊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了一句“是。”
    敖光闭上眼，微微抬起头。他不愿以脆弱来面对欺骗，可他无法制止内心某个角落的崩塌。
    昊又说：“你是意外，也是改变我的意外。”出乎敖光的意料，骗子本人比他想得坦诚。昊说：“敖光，无论你信不信，遇到你之后的一切不是我将计就计。我确乎有野心，但我也从不违背自己的本愿。我给你时间想明白，可是先说好，我不会放手。”
    【35】
    敖光又梦见归龙墟。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那里被浓稠的黑暗包裹，寒冷深入骨髓。他珍惜的每一个族人都被缚在锁龙柱上，行走其间的人看不清面容。敖光从噩梦中醒来，原先他对寓言半信半疑，如今他们诛尽妖族，沾染诸多杀孽，归龙墟的存在变得合理——是上天要给他们这样惩罚。
    他忍不住想起昊对他说过的话：“若我能为天帝，我会带着你的族人避开天劫，一起去到九重天上，让他们成为真正的龙神。”敖光心想，龙也许真的是被诅咒的种族。上天给予他们神力和悲悯，给他们神性，却让他们化身于妖族。千百年来龙族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彻底脱去妖籍，成为龙神。身为这一代的龙王，敖光比任何人都懂族人的心情。
    他安静凝视自己明亮辉煌的宫殿，若把自己抽离出来，跟昊交易倒是……龙族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他不愿族人真的被锁在归龙墟，若将来他们要成神，也避不开跟天帝打交道。
    故而当昊再来找他的时候，敖光的抗拒被自己很好地藏起来，他只是平静。
    昊见他态度软化，原本淡定外表下那颗忐忑的心都被安抚，他露出一个足以融化一切的笑容，这完全发自真心。昊拥住不说话也不动的美人，头抵在他肩窝轻轻叹息，此刻方肯暴露自己的脆弱：“敖光，你之前可吓死我了。”
    第8章 36-40
    【36】
    昊被戳破真实身份，心头没了忧虑，反而更欢喜敖光。原来总是隔着一个凡人的壳子，像借了别的什么角色来说爱恨情仇，眼下他可在敖光面前做自己，便格外情真意切。
    “三文鱼早就是手下败将不足惧，眼下最大的威胁来自鰤鱼一族。他们数量众多不好对付，我与你兵分两路，布下‘一个阵法’，先给他们一次重创。”昊说着表情变得和缓。褪去凡人少年的身份，他不用故作天真和少年气，本是不太爱笑的，面目严肃的时候眼波和暖起来更让人觉得温柔。“怎么，累了么？”他问。
    敖光露出一个笑容，若昊再多心一点便能察觉这笑容分明是为了掩饰，可他太自信，他以为被戳破的不过天帝幼子身份，敖光对他的爱让他很有余地。敖光回答：“有点，但不碍事。解决了鰤鱼，我们算大功告成么？”
    昊露出一个稍显自负的笑：“已然荡平四海，父王会看到，也会知道谁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敖光轻忽笑了一声，而后垂下头看自己的手出神。他心头萦绕不去归龙墟的样子，便孤身一人往深海更深处去，谁知遇到一只精神失常的乌贼精。这种敏感的生物往常见了人会躲，而乌贼精附在海沟处完全不动，敖光将他拎起来，他大声喊不要杀我。
    敖光费了些心思叫他冷静下来，方知不久前，乌贼精目睹了鮟鱇在此处被一个英俊少年吸干灵力后丢弃。
    【37】
    敖光何其敏锐，知晓了鮟鱇惨死的猫腻，便想到了银元的消逝。从前也不是丝毫未生出疑虑，只是不愿轻易拿出残忍恶意的揣测。银元破壳第一眼见到便是昊，还赠与他自己的蛋壳。现在想来这赠与未必是真，要炼化龙蛋精进修为却是不假。
    龙为鮟鱇的惨死可惜，但银元的死却叫他愤怒和恐惧。最让他心一寸寸冷下去的，是这背后因果。如果银元不死，他不会跟鮟鱇当场大打出手。如果鮟鱇没有被囚禁又逃脱后惨死，龙族……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原来他早就一步步走在情人为他铺好的刀尖之上。而此时蒙蔽他双眼麻痹他知觉的东西都消失，他才清醒感觉到了疼痛。
    没人知道这条世界上最漂亮的龙在深不见底的海沟经历了怎样的疼痛，走出来的时候敖光重新变得平静。
    龙已经成为妖族的众矢之的，他们以蛮力镇压了其他妖族，手中沾满杀孽。他痛恨昊的陷害，却又清晰地明白，唯有昊可给龙族最好的选择。如今已走到这里，退无可退，只要共同维持这样的假象，将来……其他龙族还有希望跟着昊去到九重天上。
    至于他自己呢？他已经想好了，他会目送族人成神，然后把自己沉进海沟，缚以锁链，以永生被囚的代价来赎自己的罪。同时也将那份缓慢生长出来却茁壮生长的爱意慢慢消磨。
    【38】
    敖光将残酷又冰冷刺骨的秘密藏在自己心里，他未将此事说与任何一个族人。龙天性善良，若得知他们的神籍是这样被换来，只怕都无法原谅自己。可敖光太晓得他们在深海里这些年，族人是如何盼着洗去妖骨与神比肩。
    除了他内心的塌陷，一切都如常。他甚至给昊编了一个绝好的理由来向族人解释他的身份，所有的龙都很高兴。在昊还是凡人少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因为并肩作战而建立起信任，如今知道他是龙族未来的希望，更不用说这份信赖有多纯粹。小龙王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昊的身上，他想，这个在龙族当中笑得如此肆意开怀的人，将来当真会对他的族人好吗？他想到银元，目光又垂了下去。
    昊捕捉到他刚刚凝视自己的那一瞬，美人含水的眼睛如何看人都像是有情，他确认他接收到了这份情谊。
    与鰤鱼一仗他们赢了一个漂亮的开头，昊有种轻飘飘的欢喜。从前他的喜悲都不浓烈，大约是因为其人有很多的心眼，心眼一多，平分到每一窍的情绪就少了。而如今好似有些不一样，他觉得敖光是很柔软又很温和的一团光，他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想到即将坐上的天帝之位，更重要的是他会带着敖光和他的族人一起去九重天上，昊不免要觉得自己脚踩着云朵，心里都是鼓噪的欢喜。
    他去找敖光，是笨拙又有点孩子气的讨好：“知道你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回去之后，我将银河送你，冠上你的姓名。”
    【39】
    昊从前总是心机深沉叫人看不出情绪，但得偿所愿就在眼前，也难免喜形于色。毕竟是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大欢喜，也越发对敖光温柔。敖光却不寒而栗。若他没有见过昊教养银元时那幅操心老父亲的样子，若他不知道害死银元的罪魁祸首是谁，或许他还会被迷惑，而眼下他已经明白——在昊的心中，只有权柄是永恒的，其他一切或许可以短暂取悦他叫他怜爱，但终究不过是工具，是随时可以抛弃的踏脚石。
    昊却觉得去了身份的“伪”，他对敖光反多了几分真。从前他假模假样变出一个宝石形状的龙角，只为演戏给敖光看。最近却忽然想到该送他一个真的。
    太小的宝石配不上敖光，于是想去深海里寻更珍贵的原料。他便向其他的龙打听，哪里能找到足以与敖光相配的宝石，也不掩饰他对敖光的喜欢，坦白告诉被问话的人，他要打磨一个龙角给敖光当礼物。敖光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了此事。他想起当日一闪而过的画面，那个宝蓝色的龙角雕刻。如今细细想来，是很不对的，龙宫中光华流转，而他印象里那个宝石龙角没有任何周围环境的倒影。这只有一个解释……当日昊那一出苦肉计里的宝石龙角，是幻像。
    他早知道不该对昊抱有期待，可就是忍不住要去印证，他被这个人骗到什么地步。昊晚上来找他，温存亲吻之后，敖光声音很轻：“当日我要送你出龙宫，你是不是心里恨死我了？”昊将他的手团在自己手心里摩挲，他有些心虚，不过眼下美人在怀，更多的是甜蜜：“何止？想到你不要我，我又气又急，可是拿你毫无办法。”敖光轻轻笑了笑，又说：“我记得你还给我做了一个龙角把件，还在吗？现在……可不可以给我？”昊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太小了，配不上你，我要给你的都是最好的。”敖光也不纠缠，他知道问到底就会有答案，可是他早已经晓得答案是什么了。
    是从头到尾，半分真心也没泼洒，只有彻头彻尾精准算计的，骗局。
    【40】
    连日征战，昊不像从前有大块时间跟敖光独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他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看到一身白衣的敖光站立在一簇珊瑚前，他的衣摆流转着光华，看起来尊贵不可亲近。唯有昊知道，这个人其实是极柔软的。
    “敖光。”他走过去，轻轻从背后将人抱住：“好累呀。”
    像是撒娇。
    诚然，这是他要的人生，也是他选择的路，但途中总不免觉得心累，还好，有敖光在。昊没跟他说自己是经过思想斗争的，他要光明正大坐稳天帝的位置，后位实则不太方便给一个妖族，而且还是个男妖。即便是最接近的神的龙族也不可。可是他近来离那个位置越近，见不到敖光的时候就越觉得寂寞。也是了，辛辛苦苦走到权力的巅峰去，还要委屈自己做什么？在这件事上，他打算成全自己。
    他都想好继位之后该如何装饰他们的宫殿，也想好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银元当作他和敖光的亲儿子。一想到妖族的龙王会带着一只小银龙在天庭上陪着他，让那些迂腐刻板的老神仙气得鼻子歪，他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愉悦。
    昊给自己设想的那条路是个无可指摘的居高位之人，但敖光是个意外，他花了点时间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个意外，跟心里那点别扭和解之后，昊反而松快许多，内心坦然给敖光安排好了位置。他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虽然比敖光还高一些，但这不影响他拱进敖光怀里讨巧卖乖：“都快累死了，敖光，你抱抱我。”
    第9章 41-45
    【41】
    敖光会想念那个眼神干净又倔强的少年。
    一开始总是叫他心软，叫他为难，后来慢慢因为他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样子，也可与自己并肩作战，这如何叫他不动心。只可惜……敖光告诉自己不必流连，可他止不住要去回忆那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少年有多迷人。他一直无法把不择手段花样百出的天帝幼子跟在海边救过他族人的少年联系起来，他甚至恨不能他的恋人是被昊杀死，这样至少他的爱和遗憾是纯粹的，恨也是纯粹的。
    被昊拥抱的时候他会害怕得发抖，极力克制自己本能反应不要逃出去叫昊看出异样来。近日激战龙族亦有损失，族人越来越少，他们新的信仰是辅佐昊天，助他登上天帝之位，也为自己修成正果。敖光不敢打破这盟约，昊近来喜怒无常，他不敢承受贸然揭穿其真面目的后果。于是以虚情对假意。只是一具肉身而已，敖光本就给自己选好了路，他会把自己永远锁在海底深处的牢狱。
    只可惜，仍会不争气地心动。缠绵时想要逃离，却又想回应。昊粗暴直接的时候，他会哀泣求饶，昊欲擒故纵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上他的钩，以不自觉的小动作激得昊失去控制。敖光觉得他没有资格哭，恨得咬牙劝自己清醒的人是自己，没出息被情.欲裹挟沉沦的还是自己。
    昊在【】了之后静静注视着他，声音低沉柔软：“敖光，你为什么哭了？”
    敖光闭上眼睛，可没有办法阻止眼泪掉下来。
    【42】
    昊有时如同鹰隼敏锐。他很欢喜，却没有被冲昏头脑，敖光哭了，但没有告诉他理由。他觉察那不是情动之后难以抑制的生理性泪水，是一种情绪压抑之后的苦涩。他势必要弄清楚，不会放任恋人脱出自己的掌控，可他一时也不明白，因为敖光不肯说。
    他用缠绵的情/欲去折磨敖光，逼问敖光，美人眼泪止不住，双眼几乎失神，他被昊折磨得乱七八糟，喃喃说了一句：“我想阿元。”
    昊呼吸一滞。他并未与敖光共享失去阿元的心痛，他心知肚明那条傻乎乎的天真小龙没有死。他当时只体会到得逞，未能顾及这在敖光身上的“丧子之痛”。昊为他的眼泪心软了一回，有心和盘托出，但一想这并不是好时机，将来等把敖光带回天庭，他大可再找个什么借口，说是神仙法宝为银元找回一条命，或许还能得敖光感激涕零。而现在说出真相，只怕敖光难以接受他先前的算计。
    昊将他拢进怀里，低声安慰：“龙族还会有新的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敖光，我答应你。”
    【43】
    昊还是觉察不对。敖光从前也是一个冰美人，但在他面前是生动的，也会生气，也会说笑。如今美人却很沉寂，像是原先那些深沉而汹涌的温柔都慢慢凝固冻结。人一旦感受过极致的爱与温柔，就很难再容忍忽视。
    昊被怪物划伤了胳膊，他没有用术法止血，只是草草包扎回到了龙宫。如果稍一留心就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伤口不及时治疗有些刺痛，他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十分好。
    敖光不在他的寝殿里，昊四处寻找才在一间偏僻的宫室发现他的身影。敖光坐在角落里用心雕刻着什么东西，昊因为没能第一时间看见而燃起的心头火在看到敖光背影的那一刻有了些消散的趋势。他好像瘦了很多，这样细的腰一手就能圈住。昊克制住心头焦躁，放缓了步子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他自以为是很温柔的语调，却激得敖光一惊，手中的玉石和刻刀都掉在了地上。敖光强装镇定：“你怎么来了？”昊探头去看那玉石，被敖光拦住：“走吧，回去休息，你一定也很累。”
    昊深深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应了一个“好”字。
    他状似轻描淡写地提起“不是在刻什么东西么，怎么我一来就不做了？”
    敖光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来就先陪你。”
    昊把自己受伤的手悄悄放在了背后，可是他受伤了，敖光都没有发现。
    【44】
    昊知道怎么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若他只是个被动认命之人，他早就该乖乖当个先天有缺的天帝幼子，过着尊贵但仰人鼻息的生活。他很懂自己要什么，因此格外不能容忍事情脱出自己的掌控。
    当他再回那间偏僻宫室，没有找到玉石和刻刀，只寻到一些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玉屑。昊将之归拢放进自己袖中，他招来见多识广的部下问能否认出由来，部下捻过玉屑仔细端详，断道：“这是魂玉。”
    魂玉正如其名，对魂魄有天然的吸引力。在魂玉上刻录符咒，有招魂引魂之用，也有修邪道之人会用魂玉来囚禁人的灵魂。但敖光用这个是做什么呢？昊不解。比问题更困扰他的是敖光显然想瞒着他，他的小龙王对他有秘密。
    昊的声音冷了下来，吩咐下属：“去查，三日之内我要一个答复。”
    然，未等到三日他自己就有了答案。月至中天，阴气重得很，昊原本是要离开东海去其他地方排兵布阵，可刚离开不远，他忽然接受到银元不安的意识。这小龙，原本在他划出的结界里修炼一直很乖顺，这回不知怎么躁动起来。
    昊内心也隐隐有不安，便将此事托给部下去做，自己潜回龙宫去。
    宫殿被惨白的光芒包裹，昊听到海底传来辽阔又悲伤的龙吟，他凝神去辨认，看到龙宫上方散发着光芒的正是那块被刻满符咒的魂玉。他感知到结界里的银元仿佛被影响，竟然开始哭泣，也开始回应这龙吟声。
    昊悄无声息靠近，发现果然是敖光在做这一切。他像一尊上古的漂亮神祇立在魂玉之下，龙尾现出原形来，他发出苍凉又庄严的吟唱。点点荧光被魂玉吸引而来，昊大概能猜到，这是破碎的魂灵。有极少的绿色光点落在敖光的手心，看得出来这件事很消耗他的灵力，可他没有停止吟唱。游离的绿色光点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落在他的手心里如同回到故乡。
    昊惊讶地发现那些绿色光点慢慢凝成一个虚影，竟是，竟是那条死去的青龙……约莫这人已经死去太久，魂魄连收拢都难，敖光灵力不支吐出一口血来，可光点的数量没有再增加了。昊看到敖光虚弱又苦涩地想要触碰那个虚影：“告诉我，你因何而死？”虚影当然不会回答他，青龙根本就没有完整的魂灵留在世上。
    昊的眼睛赤红，他面无表情走出来，一步步靠近敖光，伸手抹去他唇边的鲜血，轻声道：“因为我对他，见死不救。”
    【45】
    敖光对昊的突然出现当然有诧异，可他已经沉浸在悲伤里面太久，以至于惊诧能透过悲伤表现出来的都只有一两分。魂玉的光芒慢慢散去，小龙王面容苍白，嘴角被擦拭后的血迹更显得凄惨又靡艳。
    他下意识把耳朵往昊的方向侧了侧，似乎想确认刚刚听到的话是真是假。理智又告诉他，这样的事实才顺理成章。他所恋慕的少年杀了龙族的幼崽，又有意为之造成了青龙的死亡并夺取他的龙元。这一切悲剧的发生虽是昊刻意造成，但身为龙王，是他的不察和放任，带来了更多悲剧。羞愧和自责甚至大于愤怒悲怆。
    “为什么？”
    他问出口，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期待答案。
    昊也不傻，敖光都怀疑到了青龙的死，他先前不想摊开给他说的一切怕是敖光都猜到了。温柔表象被撕破，他也不惮让真相袒露得更彻底一些。“我需要龙元帮我脱胎换骨，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敖光双腿发软，眼前的人变得更加陌生，他要真相，他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但此刻他只想逃。
    敖光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想跑，昊静静看着他崩溃落泪和逃避的意图，在他即将离开自己视野的时候伸手祭出神力，一把将敖光隔空带了回来，扔在不远的珊瑚椅上缚住。他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脸上挂着泪痕的美人，温柔缱绻地替他拂去眼泪，声音低沉缓慢：“早些知道也好。即位之后我就会安排我们的大婚，确实该让你知道自己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完他亲了亲小龙王的额头，一如从前温存。
    第10章 46-50
    【46】
    胳膊上的伤还没好，昊是有意不想自己管的。他表现得强势又硬气，估摸着把小美人的心都要戳出几个洞来，这叫他心痛又有快意。我真的喜欢上你了，而你呢？你喜欢的那个不过是我扮演的角色，你得喜欢真实的我。
    敖光连反抗的活气都没有，他只当自己死了。昊将他身上束缚解开，把他抱进寝殿再放到床上去，敖光一路都沉默垂着眼，一言不发。他觉得指责都是多余的。为什么要骗我呢？当然是为了野心。你不愧疚吗？当然权柄更重要。所以还问什么呢，什么都不必问了。
    他想好不再给昊一丝情绪，但被他抱到床上的时候心中还是有波动。他害怕那个会被情/欲打败的自己，沦陷于昊给的粗暴或温柔，是他自己愧对龙族的证据。昊把他放下之后走了出去，敖光闭上眼，他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冰冷。
    不多时脚步声又响起，那人回来了。
    敖光闭着眼，假装自己死了。“起来。”昊不容置喙地说。
    敖光不想跟他再生矛盾，他拿捏不准眼下这个阴晴不定的未来天帝，于是睁开眼，眼神冷淡而漠然。
    昊感觉口中发涩，他装得强势又无所谓，唯有自己晓得内心如何煎熬。他把伤药和绷带塞进敖光手里，三两下脱了外衣把划伤的胳膊递到无情的爱人面前去，语气强硬，又有止不住的委屈：“我受伤了，来替我包扎好。”
    【47】
    昊能够想明白为什么敖光对他起疑之后还要装出温存样子，无非是为了他的族人。权力可爱又可恶，可以叫敖光对他低头，即便心中有恨，小龙王依然为他包扎了伤口。动作很轻，没有弄疼他，昊晓得他是这样的人，从不在暗处使坏，恨也要坦荡。可是他不满足。若是从前他受了伤，小龙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定然会流露出让人心软的疼惜，现在也有，但很快被压了下去。若是从前，小龙王还会握住他受伤的手替他吹一吹，甚至亲一亲被包好的伤口。
    现在是冷淡了，胳膊包好就放下，接着敛眉垂眸看向地面，再不给他一点眼神。若是他气呼呼也好，哪怕气得一甩手，还能给昊反手握住他的理由，可是他这样平静而冷淡，反叫昊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知道敖光是讨厌自己了，这也不难理解，他从前是做得不太地道，摆明了是把龙族当做一把刀。他也知道若是他以敖光的族人要挟，敖光定会妥协。可他心里是没着没落的，从前敖光为他做一切都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如今他很害怕，即便权柄在握，也会担心敖光的拒绝。
    气氛很沉闷，昊盯着自己被包好的胳膊看了一会儿，他闷闷地开口：“还没有做完。”
    敖光淡淡瞥过来一眼，并不知道他话中何意。
    昊喉结动了动：“原先，你总是要再亲一亲的。”他指着包好的伤口，“这里，再亲一下。”
    敖光好似被戳了心，从前诸多甜蜜正是他心上枷锁。昊眼见着敖光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小龙王闭上眼睛，这次铁了心拒绝：“你并不需要。”
    【48】
    敖光是这样的秉性，矛盾是他自己的，他不把麻烦带给族人。
    他给自己的心套上罪枷，却不肯让族人晓得上天成神的背后有什么代价。从前他跟昊的关系没有刻意瞒过族人，这给他添了些麻烦，现在必须要在族人面前继续装出和睦样子来，免得惹人起疑。
    军师说起贝类的公主在对战中被昊打败，却反而对他芳心暗许。在敖光面前递着美言，夸昊的坐怀不乱。敖光想的却是贝类一族本就式微，公主再怎么深情漂亮，也不会得到昊的青眼。他看着一无所知的族人，心想哪一天龙族对昊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昊也会如此。他的爱恨衡量精准，该抖落多少情意，全看天平那一端有多少利用价值。
    他近日一直称病，窝在龙宫没有参与昊的大事，昊也晓得他有心事不做勉强。但最后一战他打定主意要带敖光一起，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观察他们的动向，他需要敖光当着如今天帝的面立下功劳，将来一切才可更加顺理成章。
    敖光近来不怎么愿意搭理他，昊想起他从前如何对自己温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进他寝殿之前嘴角委屈地抿了抿。人一旦被爱过就会有惯性，这份独特和宠爱被拿走，是很难习惯的。他负手走到敖光跟前：“明日……你与我一同出战。”
    敖光看了他一眼，情绪依旧平淡：“大局已定，殿下定可凯旋。敖光身体抱恙，只怕反而拖了后腿。”
    他的冷淡叫昊心中烦躁，昊当然自己搞得定，可他煞费苦心，为的不就是替龙族把路铺平吗？敖光竟还叫他殿下，都在一张床上滚过，是铁了心要跟他生分？他心里那把火颤巍巍地烧着，怒极了反笑：“殿下……真好。那你也该知道，出战是命令，不是与你商量。”
    敖光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眼眶顿时一热，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没由来的委屈压下去，沉沉说了一个“好”字。果然除此之外，龙族对他没有别的价值。
    【49】
    敖光穿上自己的战甲，与昊一同出现在战场。
    他的战甲是龙鳞所化，流光溢彩，将小龙王衬得更加高不可攀。昊爱极了他这幅样子，也更坚定唯有东海龙王可与自己相配。他为能够拥有敖光而心口发热，也不顾是在这样场合下，也不顾是在人前，他禁不住去拉小龙王的手：“敖光，为我拿下那只蛟的脑袋。”天帝在看，昊的算盘打得极好，他已接近功成，唯想让龙王在天帝面前立功。敖光定定看着对面的恶蛟，他自然会卖力，他懂这是一种交换。
    蛟与龙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或者说整个妖族都有共性，恶蛟在敖光的冰剑刺向自己的时候发出恶毒而愤怒的指责，他诅咒让妖族覆灭的敖光，诅咒背叛妖族的龙都不得好死，永世被幽囚于海底。敖光那双眼睛泛起赤红，龙王唤起汹涌无尽的海水将恶蛟缠绕，而后凝成一道道冰锥刺进恶蛟的身体。蛟的血沾染到他的战甲，也溅到他的眼睛里。
    那一瞬间敖光顿住，他出现幻觉，眼前即将死在他手里的不是恶蛟，而是青龙。再过一会儿又变成银元的样子。
    昊眼看情势有变，那只蛟即将脱出困境，赶紧出声：“敖光！你在干什么！杀了他！”
    敖光手中的剑垂了下去，回头来眼里已是血红，他看向昊，神情无法用绝望和破碎来形容：“是阿青……还有阿元……”昊脸色一僵，这种时候，他在翻什么旧账！他原本还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说服了敖光跟他一起出战，哪晓得是准备在最后关头给他制造麻烦。“杀了他，不要再等了！”
    可敖光不理会他的敦促，他的剑从手中缓缓滑下去。昊见势不妙，立马飞身上前握住敖光的手，将剑一把刺入恶蛟的胸膛。在敖光的眼里，他亲眼看到自己杀死了青龙……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昏死在昊的怀中。
    【50】
    很多年之后，已经是天帝的昊会想起来当年那一幕。他想自己当时太骄傲了，不可一世的小王子，被即将获得的权力地位冲昏了头脑，一切都唾手可得，他不允许有任何稍稍脱出自己掌控。
    他煞费苦心想叫小龙王在他父亲面前立下功劳，敖光事到临头却翻出旧账，最后看着昏死在自己怀中的人，昊不得不把心头火气压下去，先关心敖光的情况。此役一毕，妖族已然全部被收拢，昊想带敖光回东海，天帝却先一步召他回去。
    昊多看了怀中的病美人几眼，现下他冷静些许才想到恶蛟的血是有致幻作用的，无怪敖光临了那一剑刺不下去。他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摸了摸他冰凉的侧脸，将人交付给东海的老龟：“你先带他回去，父王那边我处理好就来。敖光许是为幻境所困，务必照顾好他。”
    敖光在昏沉睡梦中感觉到一尾白色小龙朝他游来，他沉浸在悲伤里，小龙似有所感，活泼地在他手指间游来游去，逗他开心。敖光与他嬉戏许久，精神渐渐缓过来，他睁开眼回到现实，却发现身体里赫然出现了另一股龙族的气息，不属于他自己，还很弱小却在蓬勃地生长……
    敖光捂住自己小腹彻底愣住。他是见多识广的龙王，知晓在龙这个特殊的种族里偶有雌雄双生的情况，可他不敢相信，这件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腹中的幼龙分明已经化生出龙元——他有崽崽了。
    第11章 51-55
    【51】
    敖光不知道要拿这条小龙怎么办。他给自己找好了结局，在不见天日的海沟深处，他发现一个地方生长着很多的魂玉，那些玉石高大坚固，有两人合抱的柱子那么粗。他会把族人送走，在魂玉丛中安心忏悔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会有一条小龙。
    他在识海中能与这条小龙沟通，白色的，头上的角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像植物的嫩芽一样。他伸手轻轻戳一戳，小龙因为痒痒还会笑。更多时候小龙看得出他的不开心，用柔软的小身体在他指尖蹭来蹭去，见到敖光笑起来才会停下。哪怕是被冻住的心，也会败给天真和善意。敖光想，他得留下这只幼崽。
    小白龙对他来说不是跟昊的孩子，而是一个善良无辜的生灵，他转世成为自己的孩子，敖光要给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力。可是他犹豫，这条小龙要怎么办，跟自己去魂玉丛里思过么？他有些不忍，但一时间也无法找到更好的归宿。
    唯一确定的是，他不会告诉昊这件事。醒来之后他在龙宫里没有看到昊，老龟告诉他殿下被召回天庭。敖光有那么一瞬酸涩地想，自己昏死过去昊也能这么决绝将他丢下，然后又逼着自己想通，这是他早该预料到的鸟尽弓藏。只要昊还肯给其他族人神籍，其他……他都不再奢求。
    而天庭上的昊正在跟天帝据理力争，天帝偏爱的不是昊，又不得不对他的能力心服口服。他愿意交出天帝之位，但有要求，昊要迎娶司掌山川的后土女神。昊悍然抗拒，他只要敖光。天帝摇头：“可他并不像你这样想。”
    昊立刻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天帝道：“你可知道东海最深处有一魂玉丛？”
    【52】
    提到魂玉便踩中昊的痛脚，他想起小龙王如何深情地为青龙招魂还是要含一口恨。“你想说什么？”
    天帝定定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忽然笑了一下，他原先也不甘把位置传给幼子，可他窥见天命如此。如今见到昊也有不甘，他竟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他同样窥见了昊和后土的联姻，也窥见了东海之下阴森冰冷的归龙墟。天命早就写好了，即便他不愿，昊不愿，那又……如何呢？
    天帝压根不必去招昊的记恨，他缓缓笑开：“我既允了你天帝的位置，便不会再多插手。只是你要想好将来怎么令诸神信服，天下之事，不是只有你想，就可以的。”
    昊傲然道：“我与敖光皆是真心，也与他携手平了妖族之乱。不是我想，是理当如此。”
    “他对你呢？他也想坐上你的后位么？”
    昊实则心虚，他还没有跟敖光敞开聊明白这件事，也还没得到敖光的原谅。可是他知道敖光对他有情，这是假不了的。既然回来一趟便也不浪费，嘱托好宫人将宫室按照敖光喜欢的样子重新装饰，龙喜欢明亮闪光的东西，原先的宫殿都太过庄重严肃，只怕他不喜。大婚的喜服用了三十三根凤凰羽，纹饰是他亲手画的，他跟工匠描述龙王的战甲如何流光溢彩，要他们不惜代价将喜服也编织得闪闪发光。还嘱咐着给银元也做一身喜庆的衣裳，他想敖光是个男子他们无法拥有后代，这条傻傻的小龙就权当是他们的儿子了。
    也吩咐好司命留与龙族神籍，龙族诛妖有功，可免雷劫之苦。他满心欢喜处理好一切，飞身往东海去。
    【53】
    司命给予神籍，海底的龙都得到了来自神的徽记。东海海域被神圣的光辉笼罩。
    族人得到徽记，将之印刻在自己的身上，敖光目睹这一幕，觉得眼眶发热。龙族托生于妖胎之中，却自己修出神性，在他们掌管的水域千百年护佑着凡人风调雨顺。但修行不易，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们无法升上神格也不愿自甘堕落于妖共沉沦。所以龙是很寂寞的。
    敖光也得到了一枚金色的徽记，他将之收拢在手心里，并没有接纳它。
    昊回来了，人逢喜事，他的心情很好。才离开龙宫这么些日子，竟然就很想敖光了，这海底算起来他住了不到一年，却已经很像自己的家。
    昊甜甜蜜蜜握住敖光的手：“如我承诺的那般，四海尽归龙族，我的小龙王，以后你可不只是东海的龙王了。”
    敖光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握住，表情淡淡的，说了一句“多谢”。若是没有昊，龙族未必能这么早一尝夙愿。昊心头有克制不住的欢喜，“说什么谢谢？我说过，都要给你最好的。等你跟我回去还会发现更多惊喜。”
    敖光那样安静注视着他，他此刻心中很平静，像不会起波澜的湖。他已经做好决定将自己困锁在魂玉丛中。对昊……他爱过，恨过，还因为腹中的幼崽有几分难以割舍。敖光私心把这当作最后的道别，他轻轻伸出手，像是要摘一朵花那样，碰了碰昊的脸。这是许久以来他未曾在昊跟前展露的温情，昊眼里亮晶晶的，欣喜地用手覆盖住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而后又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他忽而察觉不对劲：“你的徽记呢？”
    敖光在那片刻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徽记给了腹中的幼崽。
    敖光若无其事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什么？”
    昊又捏了捏他的手，能感知到徽记分明就在他的体内，他放下心来：“没有，我刚刚恍惚了。”
    【54】
    小别让昊变得很粘人。敖光觉察到他求欢的意图心生恐惧，他怕伤到幼崽。
    但幼崽似乎又很喜欢他们亲近，来自另一个父亲的气息叫他高兴极了，敖光能看到识海里的小白龙自在地游来游去。熟悉的亲吻和安抚也使他安心，可是敖光知道他不能沉溺。他拒绝了昊的求欢，哄骗他还有来日，但都有暗涌的情愫，需要索取和给予，于是交换了温柔又缠绵的吻，还有长久的紧密的拥抱和爱抚。
    这对敖光来说是最后的告别，他克制负罪感放任自己一回，也还有好奇，想看自己到底对他还有多少爱意，但那些被打压被克制的爱没有消磨掉，是被道德感挤占得很卑微却依旧坚挺的存在。敖光的眼泪流进了昊的脖子里。
    昊不知为何，心头忽然酸楚起来。这不合理极了，他明明春风得意，即将迎娶自己心爱之人，为何还有这种脆弱情绪？他觉得这一刻敖光是很爱他的，但他在这份爱里面感受到了一丝绝望。“怎么了，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敖光摇头。
    昊说：“我很快得回去准备即位的事，三日后会宣龙族上天庭听封。大婚的一切我都已经筹备好，但这是大事还要再谨慎些，司命会选一个好日子。”
    他说完又抱住了小龙王，深深嗅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沉溺而微微失神：“其实好想现在就把你带回去。”
    “昊天。”
    “嗯？”
    “我梦见归龙墟。”
    “什么？”
    “我看到那里有很多故人。”
    昊不再接话，气氛顿时有些沉寂。两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不可触碰的一段不愉快，而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的昊还要更直接一些：“以后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提。过几天，我会来接你的。”
    【55】
    上天庭听封那日小龙王也去。
    一来身份所需，二来总要亲眼看过族人的喜乐才好安心走进他给自己安排的长久的幽禁。昊让四海名义上都归在小龙王管束之下，实则是个尊贵的虚衔。他有自己的小心思，老婆本就是个事业心重的人，眼下管得事情再一多，怕是很难分出心思在他身上。他也不愿敖光回到人间去当什么龙王，他修筑了华丽高大的宫室，要把他的明珠放在自己手掌心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君臣身份相见倒是很新鲜，昊当着诸神的面，以爱卿称呼他。敖光对他行礼，他像个贤君那样扶他起身，手指偷偷刮搔他的手掌心。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开始学习如果做一个更沉稳的君主，心里却很甜蜜。
    敖光抬头看了他一眼，昊觉得他美极了。美一定要足够脆弱，足够薄透，像琉璃，像易散的晚霞，有不可捉摸不可驻留之感才会美得让人屏息，让人痴迷。新的天帝被东海的美人迷住心窍，他心动极了，又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他快抓不住这个人了。可再一想，怎么会呢？明明一切都筹备好了，他的喜帖发出去，诸天神佛都将来为他见证，凤凰也被拔秃了毛，那件精美绝伦的喜服即将制成。
    散了朝，小龙王走出去，听到几个神仙在说话。一个说龙族也不知道会怎么想，明摆着给的是虚衔。另一个说到底是妖，新帝心里清楚着呢，摆明利用完了还要再馋一馋东海美人的身子，是拿龙族耍开心。小龙王微微停驻，又悄无声息走开。
    那俩神仙毫无察觉，一合手里的书接着说道：“这词写的，你说司命天天闲到什么地步才来编排这个？他也是胆子大，就不怕被天帝抓个正着？”另一位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家养了几千年的凤凰被薅秃都得生气，司命也就拿笔杆子撒撒火而已。”
    第12章 56-60
    【56】
    大婚的日子近了，昊心中总有不祥预感。他把银元从自己的结界中放出来，这位被内定的储君人生颇为艰难，别的小龙还在钻火圈的年纪，他已经在昊的魔鬼训练下化出了人形。太子银元是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娃娃，说话声音奶声奶气。昊叫他穿上新衣服给自己看看像不像样，银元换上了，一口气没吸住小肚子凸了出来，昊眉头皱起，他觉得要是婚没结成，儿子不够英俊可能也是个诱因。被嫌弃的银元嘤嘤嘤滚回了结界继续修炼，又不死心地探出头来：“爸，是过几天就能把妈接回来然后住一起了吗？”昊对太子挺严格，唬着脸问：“你说呢？”银元欢天喜地打了个滚。
    昊在装饰好的新房独自坐了很久，如果宫殿太大了，又没有人陪着，就会显得很寂寞。
    敖光知道真相之后的表现比他想得平静很多。唯一那一次失控步步后退，还被他捉了回来。昊心里想，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敖光怕他了。他坐上了天帝的位置，从前觊觎的权柄握在自己手里，热乎劲儿没过两天他就不再轻松。他明白了老天帝让位时那种带着些悲悯的笑意，原来这诸神之上的宝座，坐起来是这样的。他有些惶恐，还感到了些许焦躁，于是更希望敖光能够早一点陪在他的身边。
    近来总是萦绕心头的不详之感让他警惕，甚至有一天他打盹的时候梦到了归龙墟，漂亮的小龙王被锁在魂玉丛里，幽禁于海底，与他海天永隔。他从噩梦中醒来，昊不能容忍在他和敖光的事情上还有什么意外发生，于是逼着自己去剖析他明明可以了解却不想触碰的往事。
    敖光有心结，他是清楚的。他对不起敖光在先。
    但这中间很多事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比如逼着龙族站在整个妖族的对立面造下杀孽，昊可以给的补偿就是让剩下的龙族都升上神格。再比如欺骗敖光银元的去世，他想，等他把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太子带到敖光面前，他应当会原谅自己吧？还有什么呢？还有青龙的死和那团被他吞噬掉的龙元。
    昊越想下去面色越沉。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愿意做得更体面一些，可当时他是先天有缺的小王子，诸天神佛哪一个肯为他出自己的神通呢？他唯有这一条又险又陡的路。他枯坐一夜之后，招来混元老君：“有什么办法能将这青龙的龙元取出？”
    混元老君道：“办法是有，只是陛下要吃很大苦头。”
    说难倒也不难，龙元早与昊的内丹融为一体，如要完整取出，就得先行剖出昊的内丹，再用仙术加以炼化。老君说炼化至少四十九天，这中间还有莫测风险，方法只是这么一说，但太过凶险，并不建议尝试。昊沉默地听他说完，最后吐出一句话来：“那就这么办吧。”
    他着人去下界先行告知敖光大婚要推迟一些，自己闭上眼由老君为他剖丹。冷汗涔涔，每一瞬都是锥心剜骨之痛，他也这么生受着了。老君也说这取出一回内丹，后期即便有天帝才能得到传承的秘法，昊的实力也未必能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候。昊像是并不在意：“打天下要靠拳头，治天下若还靠这个就不对了。”
    老君问他何苦？
    昊停顿了许久：“朕怕了。”
    他怕失去敖光，怕这无法挽回的前尘旧事成为导火索，也怕成了亲之后敖光每每面对他都要想起那个被他吞噬掉的青梅竹马。天帝昊有自己的骄傲，他宁可生受剖丹之苦。
    【57】
    五行三界皆有因果，天帝剖丹重炼用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他派去东海的信使原本带回来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敖光纯善，即便他心中有很多的委屈，见了昊如何筹备大婚之后他也会想，如果他默不作声给昊一个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糟践人心。无论昊对他真心还是假意，这场婚礼都已经箭在弦上，他不能当众叫他难堪。刚好九重天上来了信使，敖光便要他代为转达。信使吓得不轻，所有神仙都知道天帝为了筹备大婚有多疯魔，他怎么敢带回去龙王退婚的消息？
    信使在路上踌躇许久，不巧被一团烈焰砸中，原是一只秃了头的老凤凰，被拔了毛之后想不开了，要下界来寻个风水好的山头浴火重生。倒霉信使被裹进这凤凰真火里，自此生死不明。
    天上过去了四十九天有余，天帝昊的内丹被从丹炉里拿出来重新填回去，他比从前急躁了一些，丹炉里真火太盛，这几天总是心火直撩叫他心烦。老君问他青龙的龙元如何处理，昊见了就生嫌，摆摆手说哪来的扔哪里去，老君便让弟子将之投进东海深处。
    他忙得很，要重新写请帖，还要加紧把未筹备完的婚礼操持起来，是时候去东海迎敖光了。
    人间界过去了四十九年有余。
    龙族受了封之后被派去分管各地水域，加之敖光不喜热闹，又要瞒住揣了龙蛋的秘密，便遣散龙宫众人，独自诞下龙蛋。这段日子昊过得艰难，敖光也不轻松，哪知道产下龙蛋的过程那样痛苦，几乎像是要把他撕裂。这一回伤了小龙王的根本，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将之孵化，独自躺在空荡荡的龙宫中休养，慢慢等身体恢复。
    再说那青龙的龙元，一被扔到海底就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抓”了过去，原是小龙王从前刻下符咒的魂玉。魂玉本就归拢了他零星的魂魄，龙元在丹炉中亦得到温养，二者竟慢慢融和在一起，变成了青龙从前的模样，只是没有肉身，是虚影一个。
    青龙从魂玉上走下来，他久别此地，景致都陌生了些。龙宫也冷清得叫他诧异，他打开结界推门走进去，看到痛苦蜷缩在床上的小龙王。美人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苍白的手指攥得衣服发皱，凄艳绝伦，动人心魄。青龙立马伸手，试图将他扶起：“敖光，你怎么了？”
    可他只是一个虚影，并不能碰到对方。
    【58】
    原本只有龙元也不足以将青龙复活，是敖光以魂玉之力找回他的残魂。而青龙的龙元阴差阳错又在老君炼丹炉中得到增益，这才得以化出龙形来。
    敖光认出他是阿青，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敖光成了龙王，阿青便一直辅佐他。可是敖光的记忆里他早就死了，龙元还被昊吞噬。敖光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诞下龙蛋伤及他的根本，他时而清醒时而被幻觉所困。见到阿青的样子，他想：我果然是死了，这是阴曹地府吗？原来龙想要死去也是很轻易的。
    青龙急了，又唤他的名字：敖光，敖光，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
    敖光愣愣看向他，青龙急切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族人呢，都去哪儿了？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说话呀，我刚找回自己的魂魄，就发现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敖光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诡异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东海水底的宫殿，过了许久，小龙王赤红的眼睛里落下一颗泪。“是我……是我对不起所有人。”
    于是因为产子几乎丢掉半条命的敖光，对目前这条半死不活的青龙和盘托出所有事。隔着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隔着阴阳生死，敖光终于不再用孤独的秘密鞭笞自己，他道出实情，在青龙面前，做了一场告解。“……信使告诉我天帝有要事在先，大婚要相应延迟。我追问他原因，他却不说。”敖光露出一个苍白又落寞的笑意，说起来语气也是淡淡的，像是声音随时都会消失，细细听来却又是心中藏得太多以至于无法完美掩盖的委屈：“他怕我追根究底，好似我非要嫁了不可。后来我让信使转达了退婚的意思，也不愿再跟他虚与委蛇彼此折磨。于是就……很多年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青龙气得咬牙：“这个混蛋，他这么做不就是始乱终弃的意思吗！”
    “我没让他知道有宝宝的存在。”敖光垂下眼，温柔地摸了摸那颗还没精力去孵化的龙蛋，“后来我独自生下宝宝，在海底一晃就是很多年。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回来？”
    青龙想了想：“当时我与昊天一同作战，我不敌对手，被刺中心脏，昊赶来救我却迟了一步。”
    “你说他，救你？他……”敖光心想，也许过了很久，青龙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你可与我直说，他也承认，当时确乎觊觎你的龙元，连你的真身都未曾带回。”
    青龙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模样还有些滑稽：“确实是要救我的，可我当时伤势太重，内丹已损，即便将我肉身带回，也不过是见你们最后一面。在那之前他还为我挡过两刀呢。”
    敖光不作声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完整了解过他曾爱上的那个人。
    【59】
    拿掉青龙龙元之后，昊的实力明显被削弱了些，毕竟他的内丹已经跟龙元融合得很好。但他前所未有地轻松，甚至感到快意。他吞噬青龙龙元的时候一心想着变强。作为先天有缺的小王子，实力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可从什么时候起，执念的来源又不仅仅是权势了呢？他享受敖光对他激赏的目光，享受小龙王对他越来越深的信赖，他恨不能从此东海美人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唯有他才是敖光的可信赖可崇拜可依恋。青龙的存在有时候令他烦躁，他们在东海长大时青梅竹马，到了战场也是并肩作战。昊嫉妒这份默契，他也很晓得，当时的自己远不如青龙有资格被敖光信赖。
    他与青龙最后一起打的那场仗叫他别扭极了，昊无法说服自己心无芥蒂与他打好配合，眼看着他们渐渐落了下风。青龙想分担他的压力，自己引过去大部分敌人，身上添了好几道重伤。昊此刻惊觉自己的私心可能会害死所有人，他暂且抛下恩怨，奋力反击，还为青龙挡下几刀。但到底……青龙没能全身而退。
    当时敌人刺中青龙的心脏，他回身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他有一个很周全的选择，是把他的肉身带回去见敖光最后一面。可是想到敖光见到濒死的青龙会如何表现，昊就止不住烦躁。若阿青死在敖光面前，敖光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的场景。于是他当机立断，只取了龙元带回。
    吞噬掉青龙的龙元是他长久困扰的开始，他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源源不断融进他的内丹，这股力量强势而有侵略性，以至于心高气傲的昊有时会想不知道是他吞噬了青龙还是青龙的力量操控了他。有一回他为敖光挡住深海怪物的偷袭，美人一回眸，见他保护自己，眼中错愕融化成感激和绵绵情意，唯有昊自己清楚，他能反应那么迅速，很大程度上来自龙元原主人对敌的本能……
    此刻已经是天帝的昊面无表情回忆完这段旧事，龙元已经被剥离，也被他放归来处。平白受这样的苦痛还折损战力，不是一笔划算买卖，可他落得一个心安——从此他和敖光之间就可干干净净将青龙相关的所有事一笔抹去。
    昊换上喜服，刺目的红色更衬得他俊朗逼人。对他来说剖丹这些日子像是一场不长不短的坏梦，一咬牙熬过去了，他便迫不及待下凡去，迎娶自己的小龙王。
    【60】
    青龙能得到完整龙元，又跟他的残魂相合化出真身，已经是极难得的机缘。可他眼下还是个不生不死的状态，对所有东西都是看得见摸不着。虽然青龙在落魄至此的小龙王面前只字不提自己的困苦，但小龙王能感受到那种孤独。他决意为青龙想办法做出一具肉身来。
    魂玉自然是最好的材料，坚实通透，还能保住他的残魂不散。
    青龙得知这个消息，傻乎乎地高兴又止不住担忧：“真，真的吗？我还能再摸到这个世界吗？可是……你呀，你还是先管着自己修炼吧。”
    敖光全然不把他当外人，说话也亲昵随意许多：“不必抱太大希望，兴许我做出来也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玉雕，用不用得着还另说。”
    “敖光啊你真是……”青龙笑了一下，低声说：“不管成不成，我都很高兴。”
    青龙劝他以自己修行为主，雕个肉身倒是不急，可他没有实体，说话是真真的耳边风，敖光放心大胆地不听劝。他每天分出相当的精力来雕刻魂玉，要把它变成青龙的样子。青龙帮不上其他忙，只在敖光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为他唱起龙族的歌谣，整个海底都能听到辽远又空灵的龙吟，听着有些苍凉，但使梦中的敖光格外安心。
    也许是因为处境不可能比眼下更糟反将他逼出几分豁达，也许是因为只有他们二人敖光便卸下了身为龙王的负重感，他有许多不敢为人知的心事都说与青龙了。他一边最后打磨着手中魂玉，一边尽可能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魂玉真是好东西。我曾经想过，要在魂玉丛里思过千年……”
    天庭。
    一身喜服的昊遇到久未谋面的亲爹，毕竟喜帖是发了的。老天帝见到儿子，用一种夹杂着同情、嘲讽和恋爱的复杂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这婚礼，可真是盛大到三界无人不知。”昊没有什么表情朝他看过去：“既然来了，就当是祝福我了。”老天帝笑了笑：“当然。但父亲还是要提醒你，东海深处有一从魂玉……”
    昊皱起了眉头，他克制住心头强烈的不安，又是魂玉这讨厌的东西，而且这已经是老头子第二次提起了。他带着怒气施术在虚空中划出一方镜子，镜面里正是东海底下的情景。一身白衣的小龙王坐在魂玉丛中垂着头，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另一只龙的虚影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想要将他抱住，却什么都没碰到，于是他只能象征性做了个摸头的假动作来讨敖光的欢喜。
    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又听见敖光说：“你不用觉得麻烦我，这是我想为你做的。若不是你和宝宝，我恐怕已经将自己锁在这里忏悔与昊天之间的一切，这是我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监牢。”
    第13章 61-65
    【61】
    从丹炉里出来，火气还没压下去。昊未听完敖光的话，便感觉血直直涌向他的头顶，一股无名的愤怒裹挟了他。促时这愤怒燃烧更旺盛的还有他的恐惧和委屈。自然，他深知跟敖光的开头不算好，接近他的目的被拆穿之后昊就一度心虚，但敖光一直都平静，昊有时会心存侥幸地想，兴许他当真爱我，也晓得我的难处，于是自我欺骗意图跟敖光一起再不提这段过往。
    谁知敖光心里很有数，不仅没有忘记，还单方面对他，对他们的感情做了审判。他听到看到敖光用那么平静又理所应当的语气说起要在魂玉丛中忏悔，仿佛他的心也被钉在了深海底下的魂玉柱上。那他算什么呢？让很想这样问敖光。跟他之间没有过爱情，都只是需要被忏悔的错误么？
    喜服红艳艳的，映着新君愤怒到极致而显出阴狠的神色。身后那些神仙们一时也有些懵，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捧着要给小龙王的礼物，这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昊也没给他们任何指示，袖子一挥往人间界去，身后的神仙面面相觑，也就这么跟上。敲锣那个神仙胆小怕死，下凡的时候一个趔趄把手中乐器给碰响了，于是其他人仿佛收到指令，该弹的弹，该拉的拉，喜乐就这么照原计划响了起来。昊的脸色更加阴沉。
    而此时东海底下，敖光已用魂玉将青龙的模样雕成，竟真的能够被青龙操控使用，作为他的新身体。青龙也难以置信，他感觉到了肉身的存在，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来，带着些探究和好奇，敖光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与他的碰了碰。温热，柔软，实打实的……肉身。青龙激动极了，敖光眼里也因为欢喜变得亮晶晶，历经这么多天的努力，他终于做了一件能叫自己稍稍减轻愧疚的事。失望太多次，便不敢再抱希望，好像更好的，更令人如意的事情，只要他想，就不会到来。可他还是一点点，把青龙的样子用魂玉雕了出来，他也偷偷期盼着……自己带给龙族的伤害可以少一点。
    青龙终于有了身体，他为自己喜悦，也为敖光松了一口气。敖光心重，若没能助他的肉身恢复成功，说不定又要在心里新添一重愧疚，青龙看着也不落忍。他和敖光情不自禁紧紧拥抱了对方，这是劫后余生，也是彼此的救赎。
    谁也没有注意到海水是何时被分开的，昊一身火焰似的的喜服，眼睛已经被愤怒烧得赤红，他第一次将刀剑指向爱人。新帝那个嘲讽的笑容里全是苦涩意味，又被愤怒勾兑得阴狠：“果然，妖就是妖。”那几个字是用小钩子从心脏里耙出来的，字字凛冽，带着血。
    【62】
    尽管镜中一瞥已有察觉，但亲眼见到背叛，还是难以承受这冲击。他漂亮的小龙王被人抱在怀里，青龙的胳膊是强壮有力的，揽住了小龙王的背，这样前倾的姿势让小龙王腰际的弧度更加明显，在他面前连衣服都柔软，长衫像流水一样从他身体漂亮的曲线上倾泻下来，昊看得眼睛赤红。
    他早就将敖光当作自己的所有物，因爱生妒，生恨，生出失去的恐惧和被抢夺的愤怒。
    他生受了剖丹之苦，满心以为至此青龙的痕迹就会从他和敖光之间消失，哪晓得不仅没有消失，还还了魂又活了命。敖光呢？他最恨敖光的不坦诚和悄无声息的背叛。他宁可当初敖光质问他，斥责他，他担惊受怕到今日，才恍然明白小龙王的平静是因为无心。是因为敖光根本对他无所谓！敖光不需要解开什么心结，或许从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敖光对他就只剩下了表面的温柔，他不寒而栗。
    他太懂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他的哥哥们都说他阴狠诡诈，气量狭小。他一点都不好，可面对敖光到底低了头，从自己浑身上下搜刮出二两绝无仅有的真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捧给他的小龙王。敖光呢？敖光给了他温柔一刀。
    他兴冲冲准备了三界最盛大的婚礼仪仗，诸天神佛跟着他一起，见证了新晋天帝绿光罩顶。
    他粗暴地一挥手中鞭子，无形的神兵分开了青龙和敖光。敖光身体尚未恢复，被他一下子拖倒在地。昊步步紧逼，一寸寸接近，声音阴沉冰冷，不带一丝活气：“你给自己找好要悔过的地方在哪里？”
    遭逢惊变，敖光诧异至极，可是昊这副样子，他没有办法缓下语气来跟他好好说上一句。敖光满是戒备和疏离，冷淡平静地开口：“魂玉丛。”
    昊一把抓住他细白的脖颈，像要折断一截花枝。天帝愤怒而粗暴，顷刻之间将人提至魂玉丛中，这里的阴森和冰冷连昊也要惊讶。再想到敖光宁愿久居此地也要离开他，心中那把火便再也无法被浇灭。“那便留在这里，如你的愿。”
    美人被他用力朝柱子扔了出去，冰冷的锁链从地面生长出来，勒住他优雅的脖颈，缠住他细细的腰肢，透白如玉的四肢也被勒紧，牢牢扣在锁链之下。昊走过去，埋头在他颈间嗅了嗅，这里还残留着跟青龙相拥之后的气息，他赤红的眼睛里还有水泽：“妖物。”全然失态的天帝从唇间吐出这两个字，恨到极致像是诅咒。
    【63】
    昊也没忘记敖光还提到了一个宝宝。
    来东海之前他摸清龙族的很多事，比如极罕见地，会有龙族雌雄同体可以孕子。他还曾问过敖光这件事，亲密之时也曾贪恋痴迷地问对方：“敖光，你能生吗？想跟你有一条小龙崽崽。”敖光当然是冷着脸说他荒唐。昊并未追究到底，那也确实是传说，他没有抱多大希望。可是逗敖光很有趣，一般羞恼的时候，那张白玉似的脸会染上生动的绯红，羞恼极了只会不声不响背过身去，留下弧度美好的腰线，勾着昊去捞他过来圈进怀里。
    昊有遗憾过此生不能跟敖光有一个他们的龙崽崽，但想到还有傻孩子银元，勉强也算是他们一起孵出来一起带大，将来扶做太子，凑起来算和和美美一家人。
    谁知，敖光竟跟青龙有个一个孩子。他是新帝，他理当爱三界，爱众生，而此刻昊只想这个世界跟着他一起毁灭。“孩子在哪里？”
    敖光当然不会说。他想不出昊怎么会知道龙崽崽的存在，眼前这个狠戾又阴冷的人几乎叫他不敢认，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作为神的昊天。他会用天真热情的样子来骗自己的欢喜，被揭穿之后也理所当然毫不心虚，有时敖光觉得昊比想得要仁善，否则青龙如何还能回来？可很快他又发现是自己多想，敖光说过那么多次爱他却能下此狠手将他绑上海底的玉柱，那个孩子，若真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半分活命的机会么？
    敖光眼里像死了一般空洞沉寂。龙蛋被他藏了起来，青龙是知道的。敖光怕昊逼供不成会转去找青龙要答案，于是他下意识看了青龙一眼，这个对视彻底燃起了昊的怒火。
    “不说也罢，所有龙族，我都不会放过。”
    ……
    若不是因为喜欢，哪来这样多的恐惧和委曲求全，他让整个龙族都得到神的徽记，把青龙的龙元完整取出来，为的什么？为的不过是讨敖光的欢心。可是现在这一切多么可笑。敖光如此镇定，不过是因为他从来，从来都没有爱过，看着自己这样为爱发疯，想必他心里得意极了吧？
    “传，朕的旨意……”
    龙族对新帝有异心，不思悔改，收回徽记，责令他们在归龙墟中思过千年。
    敖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诞下龙蛋之后孱弱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刺激，他直接昏死了过去。
    【64】
    昊将敖光锁起来，惩罚他的族人，实则也在剜自己的心。全天下都知道了天帝的求而不得，天帝被愚弄的真情。他逼问青龙那个孩子的去处，青龙当然不肯说。那龙蛋是敖光活下去的希望，他这么些日子看下来，若不是因为有龙蛋还没孵出来，敖光怕是早就不想活下去了。昊用鞭子打他，他也不松口。魂玉做成的肉身比原来还要坚韧，根本不怕这点小伤。
    昊气得要发疯，咬牙道：“你的肉身，是他一点一点用魂玉刻出来的么？”青龙说是。昊怒极反笑：“真好，好极了。”
    他让人将青龙带走，锁到天上去，从此他们一个天上一个海底，敖光和青龙有情，他偏不成全，他简直快要恨死了！
    敖光在他面前昏倒的那一刻昊的心颤抖了一下，他赶忙将人从魂玉柱上抱下来，带回龙宫的寝殿。这里比起当初他们在一起时要显得冷清许多，昊伸手试探他的脉搏，这才觉察敖光的虚弱。他恨极了，又心疼极了，因为这份心疼更恨自己的不争气不果决。敖光对他无心，宁可在海底与青龙做一对夫妻，可是如今看起来也不像过得好的样子。他的手轻轻抚过敖光瘦得有些脱形的脸，眼眶竟微微发热，他明明思念成疾，明明不久前还在疯魔地筹备他们的婚礼，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敖光在梦中又看到归龙墟，他的族人被冰冷的锁链捆住，他们短暂地得到神的徽记又被打回到妖族，敖光在识海中还看到他的崽崽，龙崽崽伸出短短的小手把玩爸爸给他的徽记，可是忽然间这个徽记没有了，他停下来朝敖光歪了歪头。小龙崽不哭也不闹，失去了玩具也很安静，反叫敖光无限心酸。
    敖光的身体渐渐变暖和了一些，他感觉到周身被温润又强大的灵力笼罩，滋润着他灵力枯竭的肉身。他慢慢睁开眼，见到是昊，不由自主向后一缩。天帝为他这样的反应感到愤怒：“你怕我？”
    敖光慢慢对上他的目光：“不怕了，时至今日，我没有什么可被你利用的了。”
    昊笑了。
    他的真心敖光不屑一顾，还要这样糟践，他站起身来，停了给他输送的灵力。脊背挺得笔直，像是要撑住他最后的骄傲：“也是，区区妖族而已。我该回去当我的天帝了。”
    他的手一挥，又让人把敖光锁了回去。昊低着头走进属于天帝的车辇，内丹刚被修复完不久，又给敖光白白送了许多灵力，现在腹中疼得厉害，让他甚至掉下一颗眼泪来。他伸手以极快的速度抹去了，心想不过是一条妖龙而已，他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伤心。
    【65】
    敖光不得不向自己的族人坦诚，一切都是从他错信昊天开始，将龙族引到如此境地。
    龙族良善，对这个结果他们接受得比敖光想象中还要平和。一条很老的龙说：“自古以来修道就没有捷径，是我们还没有打动天道，功德未满。”在天帝之外，还有轮回，还有天道，他们怀揣着古老又单纯的信念，觉得只要积攒足够的功德，终有一天可以脱去妖胎成神。而这中间的一切，都是命运对他们的考验。
    敖光心知他们在安慰自己，却奇异地从老龙的宽慰里面找到一点平和。冰冷幽深的海底对龙族来说倒也不算难熬，他们规劝敖光不要伤心，首要的是养好身体，还有……孵出龙蛋。
    敖光将龙蛋吐出，所有龙族都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将自己的灵力灌注给这颗圆滚滚的小东西。蛋壳轻轻裂开，金光万丈里面弹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啵”一声，吐了个水泡泡。让敖光想起银元的小时候。
    他给这孩子起名叫做“丙”，丙意为鱼尾，五行又属火，他是这冰冷深海里的一点温暖光亮。
    丙丙好奇地在敖光身边游来游去，它还不会说话，只能在识海中与敖光沟通，他问敖光这是哪里，敖光说这是龙宫。
    “龙宫是我们的家吗？”
    “是的。”
    他还很小，是没有见过世面也没有成见的小龙，敖丙快乐地在所有龙族身边绕了一圈，又回到敖光身边：“龙宫好大呀，我们的家真好。”
    与此同时，可怜的银元没有等到爸爸接回妈妈，他察觉事情不对，他爹回来的时候浑身带着煞气，还听闻有一条龙被从下界带上来，关进了天牢。银元虽然经常傻乎乎，却也不是完全读不懂人情世故，他没敢直接去找昊，悄咪咪隐了个身凑近了天牢，看守的神仙见了他挺为难，知道这位是未来太子，若是铁面无私将其拦住只怕事情闹大，眼下天帝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想引起什么注意。于是这位佯装没有看穿银元蹩脚的伪装，任由他进了天牢去。
    里面被锁的是一条青龙。银元出生后不久青龙就被敌人杀死，故而他不怎么熟悉这位英俊大叔。青龙自然也没认出这个已经化形的小龙是当初那个小银元，他只是嗅到他身上龙族的气息，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你是龙？你为什么不在海底，在天上？”
    银元道：“原本是在海里的呀。我是跟着爸爸一起到天上的，爸爸说要去接妈妈回来，然后宝宝就有家啦。”
    青龙听得很迷糊：“你……你是谁的孩子？”
    银元眨巴眨巴眼：“我是昊爸爸和光光妈妈生的呀。”
    青龙听傻了：“你，你怎么会突然长这么大！”
    第14章 66-70
    【66】
    是这样，即便是神仙也逃不脱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所以就有无良炼丹炼器师，造出一些有违常理的法宝丹药。最近一起比较严重的是三驴金丹，据说吃下去有利于神仙宝宝健康成长，让无数神仙都破费了灵石。结果被证明反而影响灵力运转，副作用就是会让小孩短期内迅速长大。
    青龙见了这小家伙，原本觉得胖乎乎还怪可爱，一听这是天帝和敖光生的小龙崽，青龙心态崩了。他恢复肉身之后为了不跟外界脱节，恶补了不少新闻，虽然对昊竟然找到了敖光藏起来的崽崽表示惊讶，但更惊讶的是，这个小崽明显是三驴金丹的受害者。
    阿青叔叔心疼坏了：“你爹怎么都不给你治呢？”
    银元心态也崩了，他想难怪他爹一直有点嫌弃他的样子，银元变回原形，回到房间里的小鱼缸里待着，很愁。
    昊发了一回疯，现下稍稍冷静些许，心里像是空了，被挖走一块，空荡荡漏着风。不知道折磨敖光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可除了对他坏一点让他恨自己，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想让敖光喜欢他，就跟从前一样。想让敖光眼里只有他一个，就像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前。可是敖光别恋，连正眼都不给他了。
    唯一能让他找到一点温柔印记的回忆，就是小太子银元。昊搓了一把自己的脸，回去找儿子。发现儿子今天也沮丧得很。
    他挺奇怪，东海发生的变故他没让任何人跟他说，怕孩子受不了，但银元怎么会变成这个熊样子？他伸手到鱼缸里戳了戳小龙胖乎乎的小爪，银元多半天才从水里抬头：“爸爸，我是不是很傻，所以妈妈才不要我？”
    昊惊了：“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银元爬到他手心里继续哭诉：“我今天见到一个叔叔，他说我这个年纪不该长这么大的，我生病了。呜呜呜，我严重吗？是不是治不好了？”
    昊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银元出生的时候下界的混战还没结束，按人间的纪年算起来他怎么也是个大孩子了，化形之后还没一米二，到底哪里有问题！？“谁这么吓你的？”昊把儿子抱起来，感觉他们爷俩都挺可怜。
    他从哭唧唧的银元那里得知搞鬼的可能是青龙，于是愤愤去找他的麻烦。一个说你无耻，你骗了我老婆还想欺负我儿子，一个说你才无耻，敖光为了生他受了多少苦，你却给他喂三驴金丹，“他也是你亲儿子啊！”青龙几乎要泣血。昊觉得他很有病，气得声音都抖了：“银元虽不是我亲生，也是我和敖光亲手……等等，你说什么？敖光的儿子是我亲生？敖光，为我生了一个儿子？”
    【67】
    人生就是这样的，即便你是天帝，也逃不过被命运捉弄。
    昊很久都没回过神：“你说，你说什么？敖光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青龙看到他慢慢从震惊变为喜悦的表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怎么，这个孩子难道……”不是敖光藏起来的龙蛋吗？这……
    昊仿佛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尽管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火气完全消了下去，抱着银元很有耐心地在青龙对面坐了下来。他难得看银元都如此顺眼，摸了摸他的小龙角，开口道：“这就是当时我和敖光一起孵出来的那个龙蛋。也是，我立好的太子。”
    青龙更加迷惑，昊说：“我以为，我和敖光不可能有属于我们的孩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话了。”
    从前他虚情假意过，盛气凌人过，从来没有哪一次对青龙说话这样客气，甚至带了些难以觉察地示好。青龙再迟钝也反映过来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可在没弄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于是他淡淡道：“我跟你没什么可说。”
    出尔反尔的新帝，囚禁了敖光和整个龙族的罪人，青龙对他并没有信任。眼下囚禁在天庭上的只有他一人，他生怕再次失言给龙族带去什么麻烦。昊碰了个软钉子也没有立马表现出恼怒。银元的龙角被他摸得痒痒，他在昊怀抱里扭了扭，青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情不自禁要柔软一些。
    昊便将小银元放下，任由孩子往青龙那边走了两步。他问：“敖光为我生了一个孩子，对么？就算你不跟我说全部，我迟早也会查清楚。也许我会直接去问敖光，到时候，他如果也这样不说，惹怒我，那……”
    青龙听得心头火起：“你还是人吗？我真不明白，敖光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你对龙族做的那些事，我们一件都没有跟你计较，敖光也只有一退再退。他独自在东海底下过了那么些年，因为生下龙蛋还伤及根本。你倒很好，一出现就斥他为妖物，还将整个龙族都拖下水，你就是这么鸟尽弓藏的吗？！”
    昊皱起眉头，他看向青龙的时候厌恶里面还有些困惑：“这样冠冕堂皇，你又是好人？你明知敖光是为我生的孩子，怎么我迎娶他当日看到你们抱在一起，你……”昊说到这里连半分客气也装不出来了，笑得嘲讽又阴冷：“你还不着寸缕。”
    青龙真实被惊到了：“你有病啊！我他妈转世就是附身了一块玉雕，敖光给我雕了个龙身，我自己化的人形，没来得及变衣服行不行？我跟敖光还是蛋的时候就被放一起孵，你怎么龌龊至此？”
    “……”
    昊愣了，多半天他才“哦”了一声，显得蠢兮兮的，还无措得很。
    【68】
    昊迫切想要见到敖光和龙崽崽，知道真相之后，身份切换来得太快。在东海底下的时候还恨不能对那个小崽诛之而后快，现在只想马上见到脑婆和小龙崽。他急吼吼从天牢里出去，一刻也等不了只想下凡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奇异地柔软了起来，原本那个一点就炸、有很多戾气和暴怒的昊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乱糟糟地想着“敖光还好吗？生下小龙崽的时候疼不疼？”“小龙崽孵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只见过纯血的龙的幼崽，不知道他和敖光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他健康吗？有柔软的嫩芽一样的龙角吗？
    还有敖光……他有些不敢想，如果孩子是他的，敖光愿意生下来，是不是表示，他对自己其实……是有情？那他疯魔般所做的一切，落在敖光眼里，到底……
    临了他胆怯了，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见敖光。道歉吗？太轻飘飘了。就这样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吗？昊并不能说服自己。
    所以他只是急切地去了人间，潜进东海，敖光给他的避水珠小小一颗，在他胸前发热。
    他隐匿了身形不敢让敖光看见自己，偷偷接近魂玉丛。
    看到一只尾巴闪着金光的小白龙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它那样小又那样矜贵漂亮，通身是流转着光华的白色，但尾巴和龙角又闪着金色的光。“爸爸，你为什么不跟饼饼一起玩？”
    被铁链锁在柱子上的龙王看着小龙崽，眼神温柔又哀伤：“爸爸在修炼，等功德攒满了，就可以跟饼饼一起玩了。”白金的小龙崽游到他身边去，用还没有长出坚硬鳞甲的身体亲昵地蹭了蹭他：“饼饼也会努力做功德的，饼饼要把自己的功德给爸爸，让爸爸也可以游来游去。”
    【69】
    眼下换了种心境来看，昊更急切想抱一抱敖光，也想摸一摸小龙崽，可是，他不敢。
    他当然也看得到那些被囚禁的龙族，天帝盛怒之下夺走了原本赐予他们的神印，龙族没有对不起他，除却他私心认为的敖光对他的背叛，龙族是真正与他并肩作战让他得到如今地位的人。昊仿佛是从被诅咒的愤怒中清醒过来，但如何能收回曾经说过的话，曾经做过的事呢？
    迟了一步。
    他看到敖光很虚弱。敖光原先就有一种惊人的漂亮，东海龙王的美貌才是海底最珍贵的宝物。如今这种美貌因为虚弱而变得薄透不可捉摸，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痛又漂亮得让人灵魂为之颤抖。昊心想，他喜欢我吗？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他悄无声息给我生了一个龙崽崽，却又装作全不在乎我的样子，是我让他失望了吗？
    美人被锁链困住，只有当小龙崽游到他手边的时候，他才能在有限的空间内伸手摸一摸小龙崽。
    昊忽然觉得心痛难以克制，他赤红的眼睛也模糊，更衬得一身白衣的小龙王如一团虚幻的光。
    昊害怕了，他伸出手，源源不断的灵力被聚集在他的手心，可是他不敢出现，他只敢悄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悄悄地将这里的灵力聚拢，好让小龙王恢复得也快一些。
    昊在那里站了很久，小龙崽精神很好，敖光睡了他也还在游来游去。昊将灵力凝成一尾漂亮小鱼，勾着小龙崽游到自己跟前来，可是当儿子真真出现在自己跟前，他又胆怯，将自己的身形气息完全隐匿掉。饼饼追着漂亮小鱼绕了一圈，金色的尾巴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昊没有触摸，他静静看着小龙崽从自己手边游过去，心里说着崽崽，看看爸爸呀。
    【70】
    昊在魂玉丛附近都设下了禁制，之前他盛怒之下有疏忽，看到无力被囚禁的龙族这才想到当时他们诛妖几乎是站到了整个妖族的对立面。就这么把龙族囚禁在此，他们全然无力反抗，若是不小心被残留的妖族上门寻仇，只怕是整个龙族都……
    昊后怕不已，心尖疼得发颤。可是敖光不求他，不跟他解释，不跟他争辩。做出这些荒唐事情来，他都没有得到敖光哪怕一句斥责。这意味着在敖光心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无论多么残暴多么卑劣都再正常不过，甚至配不上敖光说一句不要。
    想透这一层，难过便像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有敖光赠予的避水珠，可以在海底行走自如，可是他不知道如何躲过这样汹涌沉重又令人窒息的难过。他曾经得到过矜贵的东海龙王最真诚毫无保留的爱意，却在他还未察觉严重性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失去了。
    这怎么能不难过呢？
    扰动的海水不能伤害他，只能够带着他的衣摆飘动，是流光溢彩的属于新帝的衣裳，处处透着尊贵。他低头凝视片刻，忽然间如鲠在喉。昊毫不吝啬将灵力祭出，在归龙墟的周围筑起看不见的幕墙。
    有敏锐的龙察觉了这里能量的变化，敖光比任何人都先感觉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似乎对他来说，无论发生什么，也都没有什么不同。
    第15章 71-75
    【71】
    归龙墟原本是个阴森地方，也就是龙族生于水中，习惯了深海的冰冷和黑暗，才不觉得难熬。
    被困在这里想要修炼不容易，灵气稀薄，所以小龙王才会那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最近归龙墟却起了变化，所有龙族都能感觉到这里的灵力变得丰沛，如果他们不是被囚禁，就会发现在归龙墟的四周有人刻下聚气的符文，还有极其珍贵的灵宝，吸引着水中所有灵气聚拢到这里。
    小龙崽被灵气滋养得很舒畅，他的龙角也比原来长高高了一小截，饼饼高兴地让爸爸来摸摸。敖光最近精神瞧着见好，他不再像从前陪幼崽玩不到一会儿就要沉睡。小龙崽在识海中与他沟通：“爸爸，最近家里好暖和，饼饼好喜欢。”因为灵力的突然丰沛，滋润着小龙的每一寸骨骼，他只会很少的词，所以选择了这样的表达。敖光对他露出一个温柔又宠溺的笑容，漂亮的眉眼都弯起。小龙崽看不到，可是昊看到了在小龙崽游走之后，敖光忽而低落下去的神情。
    龙王的儿子，本应该拥有最好的一切，在他漂亮的水晶宫里长大，但他如今能够拥有的只是东海深处的牢笼，还有因为被绑束，永远不能拥抱他的父亲。
    昊也垂下了眼眸，他在想到底要怎么办呢？
    小龙崽游到离敖光远些的地方，昊一抬手让他陷入了昏睡。而后无声无息接近了敖光，结界笼罩着他们，叫旁人听不到也看不到。
    “敖光。”昊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
    敖光即便行动如此被动，也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还有恐慌：“你，你怎么还会来这里？”
    他不想敖丙被发现，敖光慌张四望，他倏然聚起灵力在手心试图打破昊筑起的结界，昊一把将他的手握住包在了自己的手心，“别，你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
    聚气的灵力又顷刻间散去，敖光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他抬眸朝昊看过去，那明明是水光潋滟的一双勾人美目，做出冷漠神情的时候又这样伤人。
    昊感觉那眼神凝成了冰，刚好刺在他的心脏，他从未这样无措过：“我，你不要误会，我……我看到那个孩子了，是我们的，对不对？”他说得很心酸又很心软，可是敖光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他的伤心变成了戒备，他的冷漠变成了怨毒：“你不准碰他。”
    【72】
    昊有些伤心。
    小龙崽是他的儿子，是敖光给他生的儿子，他难道还会做什么对小龙崽不利的事情吗？而敖光眼里的冰冷和戒备没有半分伪装，他从前的顺从是假，与他柔情蜜意的时光是假，此刻的怨怼和疏离才是真。昊忽而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他朝前近了半步，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深深凝视着敖光。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极短地露出了一个带着自嘲意味的冷笑。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峙，敖光先挪开了目光。
    “也是，”昊忽然说：“你好像从来也不听也不要我的解释，就已经在心里给我审判。”
    敖光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昊原定定住，仿佛是发了很久的呆，他目光变得悠远，声音轻缓，每一句都像是叹息：“我骗了你，我用无辜的人间少年身份骗得东海龙王青眼，所以我很无耻，对不对？”
    敖光不语，嘴角却是耷拉了下去。
    “我还杀了银元，以此来栽赃鮟鱇那只丑八怪，所以我残忍又恶毒，是不是？”
    敖光瞳孔骤缩。龙的善良有时甚至显得软弱，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他也没有想过举龙族之力去报复，但唯有银元的死，是他永生的意难平。每次小龙崽绕着他的手指玩游戏，柔软的小身子蹭过他的皮肤，他都会想起曾经那条小小的傻龙，虽不是亲生，那也是他想要养育好的第一个孩子。因为银元的存在，他曾经真的有过和昊能够组建一个家的感觉。可是这样的话，他再也不会说出口。
    “我懂，我都懂……可是你为什么，你甚至没有当面骂过我？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哪怕我做得更过分一些，你也不会有其他反应？”昊揽着他的脖颈，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的这句话，美人薄而透的皮肤让他生出了咬一口的冲动，如果咬出血来，敖光会当着他的面喊疼么？
    昊的眼神暗了暗，明明被他幽囚在此处，可这段感情里分明是敖光居高临下。他从未真正被昊驯服，他的爱和姿态都矜贵极了。昊的假面被揭穿时他不会质问，昊为他连坐整个龙族时，他也不会哀求。他从头至尾都是更高贵更可以随时抽身的那个人，自己在他心中，算得了什么呢？
    昊轻飘飘露出了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放开了揽着敖光脖颈的手，冷冷看过去：“我吐出青龙龙元来，是因为这东西不好用了。灵力低下，跟我的内丹不够完全融合。所以，当我知道你给我生了个儿子，我就亲自找了过来。”
    此刻敖光脸上出现了真正的震惊和恐惧：“你……”
    伤害敖光，他自己也会心痛，可是敖光终于有了平静之外的反应，昊从这份锥心的痛里面还微妙地品尝到了快意。“所以，我的儿子在哪里？”
    敖光低下头，昊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就那么耐心地注视着小龙王。也许时间过了很久，可是昊感觉不到，看敖光再久也不会腻，每一次细细打量他，昊都会发现自己对他爱得又更深了一些。
    良久，敖光红着眼睛抬起头来，锁链让他行动受制，他只能以灵力控制，将一团灵力混厚的龙元送到了昊的跟前，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艰难说道：“这是我父亲，纯血龙族的龙元，给你。求你……放过敖丙。”
    ！
    昊怆然后退几步，他被这句话迎头痛击，敖光，敖光真的……是这样看他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听不见声音，也看不到画面，他仿佛是死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忍回去，看向敖光。隔着那团灵力四溢的龙元，他看到敖光掉下眼泪。
    昊顿时如万箭穿心，他想看敖光为他痛为他哭，而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却恨不能为敖光的痛苦去死。
    【73】
    敖光的父亲，昊是知道的，一个严肃又得人尊敬的龙族，为龙族而死。敖光从前是很珍惜地把那团龙元放在一颗珠子里，当作他的护身符。
    昊沉默地将龙元重新封印进珠子里，他从袖中勾出一条红绳来，将珠子小心穿起，系在了敖光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小龙王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像是不大认识。昊吸了吸鼻子，敖光听到这动静微微诧异，以很小的幅度歪了一下头。昊侧过脸，没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紧接着昊一抬手，原本从魂玉柱中生长出来的锁链一瞬间都消失不见。
    小龙王没有准备，身子一歪，被昊迅速准确接住，软软倒在对方的怀中。
    这本是极为旖旎的画面，连虚弱的敖光都觉出这姿势的暧昧。他当真美极了，哪怕是苍白萎顿的样子，也像失水的玫瑰，有令人揪心的病态的漂亮。宽大的衣袍被扯开些许，若隐若现的是锁骨，昊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手掌抵上敖光的后心。
    敖光感觉源源不断的灵力进入自己的身体。被灵力充盈是极度快乐的，以往总需要辛苦修炼才能获得，敖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不劳而获”。他受损的身体一点点被修复，脸色也眼见着好了起来。甫一能动他便挣扎想要离开昊能触及的范围，他不明白对方这是在做什么，这位新君向来对实力看得很重，又是先天有缺的体质，每一份灵力都来之不易。
    “别动，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昊的声音很低，不像从前那般强势，也听不出悲喜。
    敖光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可他不想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馈赠。感觉他执意要逃离，昊不敢用力，只怕手稍微重一点就要把敖光抓疼了，于是轻轻松开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用那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过去，寂静海底只闻他稍显沉重的鼻息。敖光透过这双眼睛想起两人从前许多事，他先前还未答应昊的求欢时曾被这样注视，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极富侵略性的眼神，看久了竟觉得乖，像是在朝他祈求爱意，总是惹得他心软。
    不知是谁先碰到了锁链，金属发出一声轻响，打碎敖光的回忆。他又重回现实，此时此刻，两人处境不同从前，敖光因为回忆而柔软下去的眼神又瞬间变得冷漠。昊察觉了这微小变化，跟刚刚的锥心之痛不同，这微妙的眼神落差像是很多细小的针尖，慢慢扎进身体里，只觉得遍处都疼，却不能拔个干净。
    敖光站起身来，衣摆轻飘飘拂过昊的身侧。他回身一瞥：“为什么？”
    昊痴痴看过去，以目光追逐他的身影，闻言低下头去，他不想敖光看见他如此狼狈的神情。昊低声道：“我本来……就不该锁你。”
    【74】
    他若是不露出抱歉的意思，敖光便也还可保持着疏离的冷漠。君要臣死，他无可指摘。可昊若是往前一步，走到曾经恋人的位置来表达对他的歉疚，敖光便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昊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绷得紧紧的，像他此刻岌岌可危的内心。此刻无论他说什么，敖光都不会因此对他柔软半分，昊想好要说的话在冷漠的爱人面前都显得可笑又可怜。
    他并不缺乏勇气也不怕疼，但此刻他意识到，是他亲手把生长在心底最柔软之处的玫瑰变成了一柄利刃，他自找的，所以他得生受着这份疼。他为自己疼，也为敖光疼。
    “不要这样。”很小的声音，是不受控制说出口的求饶，软得令他自己也心惊。他还情不自禁向敖光伸出手，可敖光只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手指扑空，衣角是逃走的蝴蝶。昊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颓然垂下去，他意识到此情此景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敖光听进去，他只能先缓一缓：“所有龙族的罪枷我都已经解除，你们自由了。我……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他也需要重新攒一攒被用尽的勇气。
    回到九重天上，脚步沉重的新帝被冲出来的小娃娃一把抱住大腿。银元一脸天真仰头看他：“爸爸，你去哪里啦？我问了好多人，都没有人答复我。”
    昊把太子银元抱起来，用手托着他往自己的宫殿去。以前他养银元也没有很仔细，现在兴许是尝到了失去的滋味，反而性情变得温和，耐心回答他：“我去了东海。”
    “去接妈妈吗？”银元兴奋。
    昊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儿子在自己胳膊上坐得舒服点：“嗯，可是他没有跟我回来。”
    “为什么呀？他不想看元元吗？”银元戳了戳自己的小肚子，他觉得自己近来成长得英俊又可爱，有可多仙女姐姐都夸他。
    昊闻言愣了愣，对银元宽和地笑了一下：“是爸爸做错事了，他若是知道你好好的，一定会高兴。”
    【75】
    对有些人来说，温柔是一种天赋。对另外的人，温柔是一种品质，需要习得。
    经敖光这么一遭，所有人都感觉到他们年轻的天帝有了变化。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君主固然让人放心，但他的暴虐和变化无常又令人心中不安。近来却是平和许多，小仙们也不怎么见他发脾气，反而身后总是缀着银元这条小尾巴，像个为人父的样子。
    昊拨弄着银元头上的小龙角，听他汇报近日学习的情况。小孩子天性贪玩，虽然是老老实实完成了，止不住又很委屈，把自己的小手递上去：“会凝水成冰啦，阿元的爪爪也累了。”昊把他小手握起来揉了揉，但没安慰他。男孩子么，又是将来的太子，这么娇气可怎么成？但银元的修炼进步他看在眼里欣慰是真的，他们一起孵出来的小龙没有死，被他好好养大了，敖光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少怨他一些？“记得爸爸跟你说的话没有？刚刚的消息要记得也给妈妈说。”昊叮嘱道。
    银元老老实实点头。
    龙族自由了，他们没有试图回到天庭，也没有离开东海。族人经此一役反而悟到更多，若要彻底脱去妖胎成神，还是要靠自己修炼积攒功德。
    大梦一场回到原点，一切都变了，一切又仿佛没有变。
    敖光坐在东海的一块石头边，静静看着在跟海鸥玩耍的小儿子。龙宫太安静了，敖丙性子也乖，平时只会自己安静修炼从不跟他提什么要求。但偶尔出来一次，小孩儿天性就偷偷跑出来，因为看到海底没有的鸟儿会高兴得直笑。他笑起来的神态很像昊……
    敖光刚一愣神，忽然一阵银光闪过，一个光球朝自己冲过来，“妈——！”他定神一看，大腿被抱住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玉雪可爱，正眼巴巴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
    小孩身上有属于龙族的气息，他很熟悉，敖光犹疑不定：“你……”
    “是银元。”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敖光回头看到了昊。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显然是有意收拾过。昊走过来，很自然地摸了摸银元的头，借着这个动作，他跟敖光站得更近。看到敖光抗拒的目光，昊原本准备好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银元感觉到爸爸的停顿，仰头对他笑了笑，昊心中一暖，看向敖光，缓缓道：“我当初确实用了心计逼你与妖族为敌。但银元怎么来的，你也知道，我当他是我们的孩子，我……我怎么可能伤害他？”
    敖光难以置信，他已经在心里给了昊审判，现在才告诉他银元一直没死？他低头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娃娃，银元的人形他没见过，敖光久久注视他，什么话也没说。银元又叫他一声，倏然变回小龙的样子，在他手指间绕了一圈，这是他小时候敖光就经常跟他玩的游戏。敖光彻底认出了儿子，眼底也蓄起水泽。
    “阿元，真的是你……”
    “是呀是呀，是英俊可爱的阿元呀！”小龙又回到了奶娃娃的样子，有手有脚更好撒娇，这是小太子近来的心得。
    昊趁热打铁，轻轻戳银元的后背：“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说呀。”
    傻儿子只知道高兴，都忘了汇报他这个爹把他教得多好。银元“哦哦”两声，“我有话！”敖光眼睛红了，但他是笑着的，美人蹲下来耐心地听银元跟他说话，银元伸出自己双手，控诉道：“爸爸，爸爸训得阿元爪爪好疼呀。”
    昊：“？”
    敖光轻轻握住银元的小手，看向昊的眼神很平静，他已经不会再失望了。
    第16章 76-80
    【76】
    小龙王将银元宝宝仔细打量，发现除了在食量上昊可能不太限制他，银元其实被昊照顾得很好。
    银元软软的小手握住敖光的手，用小孩子特有的依赖和干净的目光看向他。敖光的内心一片柔软。
    当初以为银元死去有多令他内心刺痛，现在就有多惊讶和欢喜。
    “阿元，你之前都是去了哪里？”敖光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摸他的小脸蛋，掌心触碰到银元他才有小孩真实存在的感觉：“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找我？”
    银元扭头看了一眼昊，敖光警觉地观察他俩之间的互动，还好，他没有从银元的眼里看到恐惧，小龙只是回忆起事情顺道打量他一眼，然后一本正经道：“爸爸说，元元命里有劫呀。如果两百岁之前看到妈妈，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昊尴尬地用拳心抵住嘴唇轻咳一声，确实是他编来骗小孩子的谎话，到了不得不戳破的时候，他便也坦然应承下来。原来是这样……敖光的目光淡淡瞥过他，接着哄银元：“那为什么现在又能来找我？”
    银元一手拉着他不放，一手要去够昊的衣角，小脑袋抬起来：“因为爸爸说他解决了，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啦。”昊任由儿子拽他的衣角，被带着走得离敖光更近一些。他的眼里有种卑微的祈盼，敖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说其他的话。
    银元一事是昊有意欺瞒设了个局，但敖光仔细想想，他也未曾着人仔细去调查过事情的真相。他默认了昊会杀死银元来破坏龙族和鮟鱇的结盟，他也默认了昊对银元的感情都是假的，即便那是他们一起孵出来的小龙。
    可是银元明显对昊信任又依赖，比起无法陪伴他的敖光，他跟昊的相处看起来还要更加亲切自然。这又不太像那个冷酷无情只会算计的新帝。银元摸摸自己的龙角，他近来长得快，龙角时长会痒痒，自然而然“支使”起爸爸：“给挠挠，又痒了。”昊不敢怠慢，赶紧给儿子挠挠角，敖光阻止：“不可以，幼龙的角就像人类的乳牙，长大会换一次，难受是要熬过去的，现在碰了以后新角会长不好的。”
    昊顿住手，对敖光的话从善如流：“对，对不起，我不知道。”银元闻言，嘴角立马耷拉下去，可怜巴巴地用自己的短手去挠：“可是，还是好痒啊。”昊和敖光同时出手，一人一边拉住了银元的胳膊，“不可以这样。”
    原来还是有曾并肩作战过的默契，还是有共同在乎的事，昊同他对视一眼，敖光挪开了目光。
    【77】
    敖光在感觉到有异动之时就已经用灵力将小儿子敖丙包裹起来，在这边发生的一切丙丙小朋友都不知道。
    但水球里的丙丙感觉到了一股令他分外亲切的灵力，他迫不及待想出来看看。
    小球趁敖光不注意自己跑了出来，昊一眼便发现了它。“是，是我们的，宝宝吗？”
    敖光嘴唇抿得很紧，他一抬手，用强大的灵力压制逼迫小球回到他的空间里。敖光的紧张情绪被小龙崽感知到，他还以为是爸爸遇到了危险，那可不得了啦，更不能躲起来呀！
    冲鸭！保护爸爸！
    啵一声，水球被他冲破，小龙晕乎乎从水球里冲了出来。
    在场的三人一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懵。
    银元激动坏了，他最先打破沉默，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龙，立马就伸出婴儿肥的小手，要他到自己手心里来。
    他问敖光：“妈妈，这是？”
    敖光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蹲下来轻轻握住银元的小手，让敖丙绕着他的手指游来游去。“是弟弟呢，叫他丙丙。”
    昊屏息看着这一幕，心里软塌塌的，他也想贴近他们一起逗逗小龙崽，可是很清楚，他一接近，敖光就会躲开。
    银元好奇极了，又喜欢极了，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轻轻碰小龙崽白金的鳞片。“弟弟，我是你哥哥呀。”
    小龙崽也亲昵地蹭蹭他。
    银元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
    有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幼龙，银元顿感自己辈分被拔高一截，是个小男子汉了。
    敖丙还不会说话，他们会用龙的方式交流。银元兴冲冲跟弟弟展示自己的新本领：“待会儿你仔细看哦，我已经会凝水成冰啦！”
    小胖手控出一股水柱，然后慢慢地，那些水柱外面结出冰凌，最后变成一截短短的冰柱。
    白金色的小龙崽快乐地甩甩尾巴，用神识跟他沟通：“是控水术吗？爸爸也教我啦！”于是一瞬间，巨大的水流被他变成一柄顶天立地的长剑。
    银元愣了。
    昊也愣了。
    敖光看看小儿子，再看看已经傻眼的大儿子，神情有些复杂。他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银元对他来说如同亲生，他有很多的恻隐和舍不得。
    昊朝敖光看过来，美人的睫毛轻颤，轻声说：“龙，是很难养的。你教得不对。”
    昊臊得慌，窘迫得脸红耳朵也红，可是心底是很柔软的，他竟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来。
    这时银元扁扁嘴，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用含混的奶音问昊：“爸爸，阿青叔说我还不信，我真的吃了三驴金丹吗？”
    昊：“……”
    小龙王看昊的目光骤然变得冷漠，阿青……是的，天上还囚禁着一条龙呢。
    昊差点当场昏厥。
    果然一切皆有因果。他吞食了青龙的龙元，便要以剖丹之苦来偿还。他随口诓了银元几句，如今就一次次被这小奶龙拐进坑里。
    对敖光呢……他把对方算计至此，也难怪，如今要为他付出无尽的懊悔和心酸。
    【78】
    敖光叫小儿子的名字，让他回到自己的手心里来。与昊这样不清不楚的联系不是他的本意，他预备带着敖丙回海底去，不想再见他了。
    敖丙听到父王喊他，小脑袋乖乖一抬，扭动着柔软的身体往他掌心游。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乎是纹丝不动地盯着他们，小龙崽长得可爱极了。他原先以为自己并非龙族，对龙形的幼崽未必会有天然的亲情。当时银元刚破壳他也没多喜欢，如果不是小龙蠢兮兮的挺好玩，敖光又很宠着本族的幼崽，银元大概早就成为他的食物了。是后来慢慢跟敖光一起养育这只幼崽，他才渐渐真有了养儿子的感觉。被敖光抛弃之后，银元太子就更重要了，至少回去看到儿子还觉得像个家，偶尔还会冒出一些孤儿寡父之类同病相怜的感觉。
    可是真的见到敖丙时，昊发现从前的担心都是假的。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跟这只小龙崽之间有血脉的联系，他们的灵力会相互呼应。他期待敖丙修成人形之后的样子，不知道会是眼睛还是鼻子像自己。
    “敖丙……”
    他站在不会引起敖光反感的距离上，轻轻叫小龙崽的名字。敖丙扭头看他，愉快地甩甩尾巴。是个长得很帅很亲切的神仙叔叔，不过爸爸已经让他回去了，丙丙是很听话的。
    敖光只看着回到水球里的儿子，他是低头垂着眼的动作，其实完全能感觉到昊对他炽热又写满了渴求的注视。只是他无法回应，他把水球放进袖子里，抬手时海水分出道路——此刻他忽然顿住了动作，一低头果然看到银元也在看他。
    “呜呜。”
    银元软乎乎抱住他的大腿，粘人又委屈。他听到妈妈叫弟弟了，可是他等呀等，妈妈没有叫他的名字。是因为分开太久被妈妈忘记了吗？敖光心想不对，他还没走为什么银元委屈成这样，小孩有这么敏锐吗？他弯腰看银元，小孩模样的银元鼓起嘴巴，憋了好久才糯糯开口：“也叫阿元的名字，好不好呀？”
    敖光一时没明白，他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另一人，昊赶紧给脑婆递了一个“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听你话所以我努力也在想”的眼神，敖光沉默，微微一侧头对银元表示疑惑。
    银元扒拉着他的衣角，因为不太有这个自信所以讲话挺含混，这个年纪的小孩说出来就软糯得令人心酥：“就是，就是……说完‘丙丙过来’，也说‘元元过来’，然后元元就会过来。”
    美人一双妙目红了。
    他在稍稍离银元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对银元崽崽张开双臂，“元元，过来。”
    得到指令的银元崽崽高兴坏了，飞扑进敖光的怀抱，久违地被他抱了个满怀。
    【79】
    昊看着敖光与银元紧紧抱在一起的样子，他无法不动容。实际上很少人能够在这样一幕面前不被融化，更何况那温柔的美人是他心爱之人，而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稚童是他儿子。他也知道，很多事都是他自己的一念之差，银元教养上的不得法，敖光与儿子长久的分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是因为他一念之差。
    昊后来想过，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到东海小龙王，他直接表明身份求取对方的帮助，敖光未必会拒绝。他只是习惯了算计，习惯了用他的方式去达成目的，而偏偏命运让他遇到敖光，这个一直超出他意料的人。
    他比从前平和许多，哪怕胸中翻涌着风暴，也不会再放任自己一动念就铸成大错。“敖光，”昊动了动嘴唇，声音里透出一丝恳求：“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养好一条龙，你可以，教教银元吗？”
    银元在敖光怀里，眼巴巴望着他，敖光松开他，温柔地握住银元的小手，话却是跟昊说：“他体内灵力丰沛，根基很好，只是纯血龙族有自己运用灵力的方法。”昊刚刚觉出一点希望，只听敖光道：“可将他送至东海，我自会教导。”
    还是在试图撇清关系……昊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银元已是我九重天上的太子，他不能走。”
    “太子？”敖光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即便他很快收敛了情绪，也还是没能遮掩住自己听到这个消息那一瞬间的惊讶。
    “是，太子。”昊朝他走近一步，笑容有些许苦涩，眼里跃动着似疯狂的火苗：“你知道为什么他是我选好的太子吗？”
    敖光没有说话，他甚至看也不想看昊天，可是对方的眼神钩子似的，没有给他挪开目光的余地。
    “我继任天帝的第一件事，就是筹备我们的大婚。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会成亲，会永远在一起。我想到这件事有多离经叛道，我不会有其他妻子，我们也无法有孩子，我拼了命算计一切得到天帝的位置，但那个时候我不想知道怎么样做才能更像一个称职的天帝，我想的只有你要在我身边。”
    昊原本没有打算以此来博取敖光的同情，可是说着他却收拢不住发现敖光对他毫无期待的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愤怒和委屈，他接着说道：“我把银元当作我们唯一的孩子。我跟你一样曾经日夜守着他破壳，为他灌注无数灵力。我也跟你一起把他从一只小龙慢慢养大。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不会有自己的崽崽了，就打定主意要把银元当作我们亲生，他是我对太子的不二人选。因为，因为……”当然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未曾接受别人的任何建议，只希望这个有我和你共同印记的孩子，能收获所有宠爱，能正大光明地成为天帝的太子。
    上一任天帝在孩子们都长大之后都迟迟未定太子之位，直到自己出现天人五衰之象，才匆匆立下太子，但仍把持天帝之位多年。这件事敖光是知道的，像昊这样年纪轻轻就立好太子才是异数。
    即便他早说服自己不要对他有期待，还是不免被他眼中的疯狂和炽热灼伤。敖光将小儿子在袖中拢好，轻轻拍了拍不知所措的小银元的脑袋：“龙族戴罪之身，银元年纪尚小，天帝三思。”说完恭敬朝他微微低头，转身欲走。
    昊一把拉住他，眼底已经赤红：“我不。他是我儿子。你忘了吗？我没有。我以为你不会生，那我昊天这辈子就只会有银元一个儿子，他不当太子谁来当太子？”
    敖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80】
    “敖光，我们可以谈谈吗？是，关于龙族的事。”
    敖光静静看向他，脚下停住，已然没了要走的意思。任何时候他总是这样温和而明理，如愿把人留住，昊却有些不满足，他宁愿敖光跟他无理取闹一些，这样平静的恋人让他感觉是捉不住的。
    敖丙在水球中动了动，小龙崽以为很快会回龙宫去，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敖光放出一点灵力安抚儿子：“我要先把敖丙送回去，需劳烦天帝等等。”
    “敖光……”他这样疏离让昊内心像是被戳来戳去，但这是无可指摘的，最后开口变成了：“我跟你一起去。”
    敖光淡淡转过身，即便他说不让昊也不会听，他身上揣着自己当初赠予的避水神珠，本身就在海底行走自如。
    这时一直在旁边保持安静的银元小朋友，伸手够了够敖光的手：“带，带元元也回去好不好？”
    事已至此，敖光把银元抱起来，柔声道：“走吧。”
    比起轻盈的小龙崽敖丙，银元宝宝真可算是一只小胖娃了。敖光知道他敦实，没想到走了一段之后抱起来越发地沉。天帝走在旁边看到敖光小幅度调整了一下动作，沉声道：“我来吧。”银元一把抱住敖光的脖子，粘人地贴在小龙王身上：“我要妈妈。”敖光一直没有去纠正他的称呼，银元很小，是天真可爱的年纪，称呼显然是别人教的，但纠正起来要说的道理太多，他既然打定主意不再跟昊有什么牵扯，更无需去争一个称呼正确与否。
    银元抱定了敖光就不撒手，被爸爸这么一说更故意撒娇抱紧妈妈：“要妈妈，妈妈好香。”
    这下昊的脸色更难看了些，臭小鬼！敖光身上很好闻，曾经，他也是感受过的，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可触碰，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你很重，不要让人抱你，自己下来走。”
    银元扁了扁嘴，他是觉得自己英俊又可爱，才迫不及待想要敖光多看看他的。他怎么会重捏？他不是妈妈的可爱小甜心龙了吗？
    敖光看到大儿子露出小可怜的表情，不免心软，安抚地摸摸他的小脑袋，低声回应昊的话：“无妨。”银元得到肯定，软乎乎贴在敖光身上，嘟哝一句“元元不胖。”
    昊觉得这画面有些好笑，还有一丝意外地温情，可他只敢对着银元说话，继续挑刺道：“就是胖了，要么下来要么换我来抱。你没发现自己的小肚子已经吃圆了吗？”银元低头，戳了戳自己的小肚肚，“呜……”事实就在眼前，小龙委屈上了。敖光不认可地看了昊一眼，终于是没忍住：“龙脱身于妖胎，本性即是随心所欲，幼时更加难以自制，需要教养得法。”言下之意，不怨银元，都是昊没能管得住。
    昊听了这话却很甜蜜，无论敖光出于什么原因同他说这番话，他心中都酸酸涨涨，好像是又朝他走近了一步。“是是，”他掩着笑意忙不迭道：“我不太会教，要你多费心了。”敖光没有接茬，昊主动伸出手：“我来抱他吧。”这回银元倒是愿意，小声念叨着：“胖元元压扁爸爸。”然后投进昊的怀抱，还扭头对敖光眨了眨眼。
    第17章 81-85
    【81】
    带着银元和昊，敖光便有意避开其他龙族众人。到了海底他将敖丙从水球中放出，闪着白金光芒的龙尾自在地摆来摆去。
    昊看着小龙崽与敖光的互动挪不开眼，这真正是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子，一条矜贵又漂亮的小龙。敖光轻轻一抬手，让他找哥哥去玩，走到昊跟前挡住他的目光：“殿下有什么事，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昊没有动，他看到两个小孩玩在了一起。敖丙没有化形，还不会说话，但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沟通。因为血脉相连，昊也还听得懂。敖丙问哥哥在哪里长大，银元说在天宫，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敖丙用尾巴勾勾他的手指：“我也跟爸爸生活捏，不过我是在龙宫长大的。哥哥你长得好高呀。”
    银元骄傲起来：“那可不，丙丙也要快点长大。”
    敖丙想了想：“可是长大了就会被锁起来，你知道吗？”
    银元的小脑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锁起来？”
    “就是，就是，”敖丙努力用自己还不丰富的词汇量给哥哥解释：“就是锁链，还有柱子，之前爸爸也是这样的，就不能陪丙丙玩。要做很多的好事和功德，爸爸说修炼都是这样的。”
    昊目光垂下去，他原本以为已经尝到报应的滋味，却没想到报应是这样，缓慢而刺痛地，一点点到来。他走过去伸出手，呼唤小龙崽到他的掌心里：“不会的丙丙，爸爸跟你保证，不会再有柱子和锁链。丙丙不要害怕长大。”小龙崽歪头看他，吐出一颗水泡来，“唔？”
    敖光再也看不下去，将小龙崽收回自己手中：“有事便说事吧。”言毕他用一个巨大的水球将两个孩子放在其中抛得远了些。
    只剩他和昊二人，他侧身站定，昊凝视他的身影许久，才鼓起勇气上前：“敖光，对不起。”
    小龙王睫毛微颤，他平复下去呼吸方才转身，又是无悲无喜一双眼睛：“关于龙族，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不想跟自己谈私事，昊不意外，只是仍不免低落，他强迫自己收拾好脆弱情绪，道：“当初是我一时冲动决定将龙族锁在海底，错已铸成，我愿不计代价弥补。龙族为我立下不世功勋，我理应竭诚以报，却因为被嫉妒蒙蔽心智使忠臣遭受冤屈，我愿意下诏罪己，迎龙族重回天庭。不知敖光你……意下如何？”
    昊只看敖光面色便已猜到大半，敖光根本没有动心。“不必了。”除了这稍显情绪外露的一句，接下来所有他都说得相当平静：“强行化去妖骨提升神格并非长久之计。我已与族人商定，修行之路没有捷径，当积攒功德历经天劫，能否成神也要看天道。何况……”他低下头：“当初我们诛杀那么多妖族，有今日下场，并不无辜。”
    他的言辞斯文极了，像水一样将人包裹，却又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这些水忽而被凝成冰锥扎进人的心脏。他如此坦然说起龙族如今的下场，也并不避讳让昊天知道，他在他心里不过是一场劫数。
    【82】
    龙族千百年来对人类一直很照拂，东海之滨的百姓有那么一小撮还有对龙的信仰。如今既然决定了要修功德，龙族更是把照拂百姓当作己任。他们未能封神，却做着神该做的事。守护一方百姓，保一片土地风调雨顺。
    慢慢的龙王庙多了起来，人类在庙宇中燃起香火，为龙族塑起金身。龙族积攒起更多功德。
    昊在自己的宫殿里打起绳结，敖光每多一分功德，他便打一个结，日日看着这些绳结，他觉得日子有盼头。成神的话，早晚会来到他跟前的吧。
    在东海那日敖光终究没有顺遂他的心意，他着急，一把攥住敖光的手腕，在对方挣扎之后才结结巴巴讨好地开口：“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看看你的灵力恢复如何。”敖光用力想从他手中挣脱出去，昊微微垂眼：“你等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里面倒出色泽莹润的丹药：“这是老君私藏的宝贝，我知道生下敖丙之后你一直本源有亏。”敖光没有接，昊便不容他拒绝直接捏开他的嘴把丹药喂了进去，敖光似乎没有料到他还会有这样的举动，睁大眼睛看着他，昊深深呼吸两次：“若我不这样做，你怕是宁可丢掉也不会吃。”
    敖光服下丹药，有一股清香之气在口中蔓延开，他整个身体都好像变得轻盈起来，他定了定神，淡淡道：“我不爱糟践东西。”昊一手捏住他的手腕，感觉到丹药正在起作用，稍稍放心些许，脸上也出现笑模样来：“那便好。”那个瞬间昊感到了满足和快乐，虽然微末而短暂，但他生命里甚少这样的体验，因而显得异常珍贵。他对自己认识清楚，他是一个暴戾又精于算计的人，是敖光让他改变，让他开始不只是为自己，也会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会为他人的悲伤而悲伤。这是陌生的体验，好似世界原来只与他一个人相关，而现在他开始感知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存在。他的心胸变得开阔，一直以来左右他的那股暴戾之气也在这里被冲散许多。他想告诉敖光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他而发生，可是语言在这个时候是很苍白的，他悄悄在这颗变得更加开阔明亮的心里面为敖光筑起巢穴，是坚固又异常柔软的一角。
    【83】
    昊去找司命。司命正透过水镜在看自己那只老凤凰，模样很是伤情。准确说也不是老凤凰，那是一只涅槃重生之后的小凤凰了，被一个书生捡回去，跟人家玩得还挺高兴。
    昊问了他一个特别哲学的问题，过去的时间是否能够倒转。司命说当然不能，时间如同流水，你以为水过无痕，其实一切都如在流逝不可倒转，“即便能够逆天改命再重来一次，也不是当初的你和他了。”司命直勾勾看着他的老凤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天帝说话。
    昊低下头去，毓冕遮住他的表情：“过往不可更改，那便看看未来吧。”
    “是，过往不可更改。”如果再有选择，他应该会对那只凤凰好一点，凤凰说不想秃头他就会保护好对方。窥未来的天机也是禁术，但天帝有要求不可不满足。他在未来看到了天帝和后土的婚礼。昊难以置信：“那，敖光呢？”
    “东海龙王吗？”司命道：“他倒在血泊中。”
    昊的手止不住颤抖：“不，不会的。”
    东南有旱獭成精，明明是亲近海水的地带，却因这成精的祸害常年不见雨水，民不聊生。有人上报此事，昊让人摸清情况，肃清此妖的朋党，接着命人将消息递到龙族。龙族斩杀旱獭，干涸的土地重新迎来雨水，万民称颂他们的功德。敖光并不享用供奉的香火，都交给了族人。他觉出事情有异，近来总是这样的，龙族的功德来得太轻易，他的功德也来得太轻易。他知道昊对他有愧，可是他无法接下这样的弥补。再假以时日，他的功德圆满，只要历经雷劫便可位列仙班，到时又会与昊相见。他不希望这些都是昊的给予，像是从前那样……也可被轻易剥夺。他需要一切都是因为他值得，龙族也值得。
    即便昊不“恩赐”给他们做功德的机会，他们也有很多可做的事。敖光近来察觉到好几处妖气的异动，他们当初诛杀了诸多妖族众，难免有漏网之鱼，休养好生息便要来寻仇。也有不甘心龙族在凡间声势日状的，只怕不止妖族，还掺杂了一些旁的见不得光的东西。敖光静心起了一卦，卦象使他心惊，他下意识要去找寻敖丙。今天小家伙说要跟着水母姐姐往近海看看，却到现在没回来，敖光急急奔出龙宫去寻儿子。
    哪知见到的却是昊。
    他的手臂受伤了，没伤着的那只手正护着蜷成一团的白金小龙。昊浑身的煞气在见到敖光那一刻奇迹般消散，他的目光甚至可称得上温和：“近海不安全，你也要注意些。”他不舍地看了小龙崽一眼，慢慢将他递到敖光面前。敖光也曾为他的受伤而心疼，而此刻他不得不接受，敖光似乎更喜欢孩子这个残酷的事实。小龙崽哼哼唧唧在识海与敖光沟通，说他和漂亮姐姐在近海玩耍没有多久，一阵黑云过来要将他们从海上卷走，水母姐姐法力不敌对方，小龙崽挺身而出要保护她，但敌人太强大了，还是帅气爸爸出现，才把坏云打跑。敖光听了，淡淡看向昊——他的胳膊上有被利爪抓过的痕迹，伤口还在渗血，那黑云应当是什么猛禽成精。
    得到爱人的注视，昊微微有些脸热。“我，我不要紧的，回去用点伤药很快会好。”
    敖光：“如此，便恭送陛下。”
    昊：“……”
    昊忧伤了。
    【84】
    小龙崽在敖光安抚下已经恢复神智，他晓得救自己的人是另一个爸爸，从敖光手中跃出，绕着昊释放龙族的治愈吟唱，为他疗愈伤口。昊愣愣看着儿子这般表现，再看看敖光，生怕惹来他的不快。小龙崽却又乖又识趣，给他治完伤立马回到敖光手中，讨好地用尾巴蹭蹭敖光的手指。敖光淡淡看昊一眼，带着敖丙要回海底。
    “等等。”
    昊追上来：“人间近来并不太平，当初蛰伏的妖物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敖光抬起眸子，昊挡不住这样的眼神，掩饰一般把目光落到儿子身上，道：“你……也不要再放丙丙单独出来，怕是已经被盯上。”敖光目光倏然变得凌厉。小龙崽内心哀叹一声，紧张得尾巴都蜷缩起来，嗨呀，这个爸爸有点傻的，怎么说话也不知道委婉一点。敖光把小龙崽拢进水球藏到袖中：“我的儿子，我自然会管好。”
    昊这才察觉哪里说得不对，赶紧解释：“敖光，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丙丙被你教养得很好。”
    可惜小龙王并不听他琐碎的解释，已经一挥袖子沉入海底。
    昊暂时还不能去追，底下上报好几件怪事，派去追查的人都说最终查到是龙族作乱。其中既有惨死的百姓，也有即将功德圆满历劫的修士，天兵下去都收集到龙的气息。按理是要捉拿龙族来盘问，但一来昊不相信这是龙族所为，二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跟敖光再生嫌隙，怕是对方再也不能原谅他。故而他让经手查案之人不要声张，自己下界来一探究竟。
    他循着线索找到一个老道身死的现场，在东海待了那么久，让他对龙族的气息格外敏感。确实……是龙族。若是龙元还没还给青龙的时候，他分辨起来可能更为容易。昊筑起结界，拼尽全力将那些游离四散的龙息捕捉到一起，封禁在水晶球中。他回天庭找到了青龙：“看看这个，你觉得熟悉么？”
    青龙接过，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嗅了嗅，一旁的银元也学他的样子嗅了嗅——银元近来拿青龙当了半个师父，在跟他学术法。昊看得眼皮直抽，觉得大儿子此举颇为不雅，很像一只小狗。他疑惑地问：“这样嗅就能感觉到是谁的龙息吗？”青龙：“不是，我在这儿水土不服，近来有些鼻炎。”昊：“……”银元歪了歪头。
    青龙仔细查探，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是乙一。”
    “确实是你们龙族的人？”
    青龙点头，随后又道：“但他早就牺牲在跟妖族的混战里。乙一并不是一条修为高深的龙，他年纪很小，刚来我麾下的时候我关心过几句，这才记得他的名字。”
    “早就牺牲了？”
    “嗯。”
    昊深吸一口气，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青龙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当时族人牺牲太多，大部分龙族死后只会保持一段时间龙元不散，若没有亲人帮忙归拢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那些没有来得及帮忙归葬的龙元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他紧张起来：“你能放我出去吗？我得告诉龙王这件事。”
    “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让敖光受无妄之灾的。”昊这样说道。
    【85】
    又接连发生几桩修士被“龙族”杀害致死的惨案，其中一人是神仙转世历劫，此番却遭遇横祸没能如期归位，事情被闹大，二现场留下的证据又指向龙族，便有人出来向天帝请命，要捉拿龙族归案。昊没有立刻给到反应，天庭上的众神无一不知他跟龙族小龙王的那场无果婚事，也都知道曾经是天帝下了命令将所有的龙都锁在归龙墟。那些龙被放出来之后陆续出了这许多事，天帝一直没追究龙族的责任，这也让诸神开始猜测，是不是天帝要有意偏袒东海那位了。
    于是苦口婆心进言，说龙族终究是妖，说不准正是因为曾经被锁归龙墟才对天庭心怀恨意。“他们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实在天道不容，还请陛下降旨，允许臣等前去捉拿。”
    昊感到了焦躁，他派去追查的亲信还未给到他结果，他的臣子却已经开始逼迫他。分明是有心人归拢了那些战死的龙族的龙元，将之炼化后行不轨之事，再栽赃给龙族。可惜在这背后操纵一切的人还没有被挖出来，即便他想到这一层也不敢轻易说出。青龙告诉他想要炼化这么多的龙元并非易事，要么对方有龙族的血统，要么已经有惊世的修为。比起后者，当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昊心下一震：“龙族血统？”
    他怕只怕敖光身边有了细作，那个看不见的敌人身在暗处，昊瞬间觉得即便在东海海底，敖光和敖丙也未必安全。
    “陛下？”
    又来了，是催着他去捉拿龙族的。昊站起身来：“朕亲自去。”
    第18章 86-90
    【86】
    敖光正在闭关。
    近海的城市有多起妖魔作乱，他派去查探的族人却始终未归。东海还遇到打着诛妖邪的名义前来生事的道士，这时敖光才知道，那些惨案的现场留下的龙息竟来自他的族人。敖光不敢怠慢，让敖丙在龙宫中好好待着，他自己带人前去查探，刚找到一点线索，与族人兵分几路，敖光孤身一人追踪一缕黑气行至断崖边。
    崖下是存在多年的裂谷，其深不可测。敖光放出自己的灵识查探，差点被里面汹涌的魔气拽进谷中。敖光下意识后退一步，灵识却被几缕他熟悉的龙息缠上，勾着敖光往深谷中去。“不……”他的眼神涣散片刻，谷中黑色的魔气如藤蔓般迅速生长出来，蜿蜒至他脚踝，顺着他脚腕一点点将人收紧。
    “敖光，敖光……”
    “龙王，我们在等你……”
    他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声音，“不，你们不是……”敖光后退时碰到崖边一棵树的枝桠，被碰到的手指让他倏然间想到了在家等他的丙丙，敖光猛然清醒，手中凝起冰霜，朝那不断生长的黑雾劈过去。在他以为黑屋会被自己斩尽的时候，深谷中那些不断吞噬着四周灵气的黑雾幻化成了一条黑龙。利爪朝敖光的心脏扑刺过来，敖光躲闪不及，依然被抓伤肩侧。对方强悍的魔力使敖光震惊，他慢慢收拢手中冰凌，准备用原型一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龙族那一套。”黑龙打断他化形，深渊中腾起巨大的龙尾，狠狠将敖光卷起甩出老远。
    敖光失了先机，吐出一口血来。他自知轻敌，眼下绝不是跟对方硬扛的好时候，可惜他想走，黑龙却不放过。生死关头，是他脖子上挂的那条绳子救他一命。敖光原先以为是父亲有灵，他回去摘下绳子来，龙元毫无变化，但那条绳子却褪去所有颜色。昊……绳子是他给的，就是这条绳子替自己挡下一击，让他得以逃回龙宫。
    昊行至东海，他让身后的人都停下，“龙宫已被设下禁制，你们无需跟来。”
    龙宫的结界对他无用，他走进去，看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孤身玩耍的小龙崽。敖丙取得了突破，眼下是个两三岁的奶娃娃模样，见到昊来便朝他飞扑，奶声奶气又委屈地叫了声“爸爸。”昊蹲下细细看他，敖丙眉眼像极了敖光，可鼻子像他，神态也像他，昊一把将儿子抱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敖丙扁扁嘴，把眼泪忍下去，还是在识海中跟昊道明缘由。昊神色渐渐凝重，他拍拍儿子的后背，将他放下。
    等他走出龙宫时，又恢复成威严不苟言笑的天帝：“将龙宫方圆百里围住，所有龙族都不放过，软禁起来。”
    【87】
    龙又被囚禁了。
    下界早已上达天听，列出许多龙族所做恶事。近海百姓死伤无数，龙族难辞其咎。天帝下令屠龙，三界之类无论出身，只要能够屠龙者，带龙身来见，便可记下一桩功德，论功有赏。
    一时间龙族从可与神比肩的种族变成人人可屠戮的对象。昊面若寒霜走进天牢，他对青龙说：“有两万多条龙在这期间被送来，我需要你一一分辨。”
    青龙不怎么赞同地看他一眼，到底没压住气性：“你这样做，不怕敖光会难过吗？”
    昊看似在笑，却挡不住嘴角苦涩意味：“我早已不怕他更恨我一点。”
    青龙摇了摇头，他凝神用神识去探看：“一部分不是龙族，是蛟和长虫伪装出来，应是为了骗你的赏赐。这里面真正有龙息的，”他顿了顿：“都已在诛妖之战中死去。”
    他们为族人而死，而在战乱中甚至无人能去收拢他们的尸骨，于是被歹人炼化，披着一张龙皮去造杀孽，连个体面的归葬也没有得到。最初的猜测被映证，青龙说道：“这炼化手法极为古怪，但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一定是龙或者极类龙的生物所为。”
    昊的眉毛蹙起来，他本身相貌就是带有侵略性的英俊，露出微微不悦的样子都让人心惊。听闻青龙的猜测，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不会是龙。”
    “嗯？”青龙开口：“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此人必然很了解龙族的修炼，才能找到漏洞，否则龙族即便死了，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驱使。”
    昊轻轻抬眼，他眸中深若潭水。青龙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到昊说：“如果真的是龙，他一定会伤心。”
    青龙恍然明白什么：“你不会早就想到这一层，才把龙宫封住？龙宫现在被你层层禁制设下，奔着龙族来的外人不能伤害他们分毫。你甚至早就想过，如果最后发现这一系列恶事真是龙族里面出了叛徒，你也打算悄悄解决掉，不让敖光，也不让世人知道，是吗？”
    被前·假想情敌看穿，昊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他不怎么在意地微微动了动脖子：“所以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他让青龙去当诱饵。
    必须比其他人先一步找到炼化龙族的源头，一举将其诛灭，再给苍生一个过得去的解释。
    龙宫中。
    因为有天帝送他的绳结护体，恶蛟的攻击并没有要了龙王的命。只是面色依然苍白，脆弱到了极致的漂亮让人见之心惊。他睁开眼，见丙丙趴在自己床前，脑袋上的两只小龙角比原来又长大一些，但还不是成年龙族会有的样子，摸上去圆绒绒的很可爱。他吃力地伸手，轻轻碰碰敖丙的龙角。看到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儿子，禁不住问他：“饼饼，你害怕吗？”
    敖丙摇摇头，用他的小手握住敖光的手：“我会保护爸爸的。”他没有说出口，这是英俊的神仙爸爸交待他要做的事。
    【88】
    青龙诱敌深入，天庭的战士却被引出来的那只黑蛟打得铩羽而归。
    昊天几乎想不起来那只黑蛟到底什么来头。他杀过很多的蛟。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众多妖物中的一个。
    黑蛟怨毒的目光让他花了些时间去回忆，那是他还没有当上天帝的时候，曾在父亲面前急于证明敖光对自己的助力，敖光的眼睛里溅进蛟血产生幻觉，一时下不去手，是他握着敖光的手将利剑捅进那只蛟的心脏。
    谁知那只蛟没有死透，他就快化龙了，昊天未能斩草除根，让他苟延残喘留下一线生机。
    一身污血的恶蛟不敢在海中休养，他害怕被龙族发现，只能像一只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最终找到一处天堑裂谷。那里原先是锦绣人间，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陷让无数人枉死，怨气在裂谷中徘徊不去。黑蛟吸了怨气修补自己残破的躯壳，在他意料之外，里面还有一团龙元。许是地裂的村落里从前供奉的龙神，虽然那团龙气已经十分微弱，但仍旧在保护着谷底为数不多的草木，让它们得以生长。恶蛟的喉咙里发出讽刺沙哑的笑声，呵，龙这种生物……
    他从前最想成为龙，也曾四处搜集他们的修炼秘法，黑蛟知道龙的每一个软肋，他炼化那团龙元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了前主人的痛苦挣扎，这些都让他兴奋不已。他开始找寻更多真龙的残元，恰巧他也知道龙族诛妖时都在哪些地方发生过混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么多龙的敛骨人。
    天庭。
    昊眉头拧紧了，老君感觉到这位新帝身上引而不发的戾气，心中暗叹这位比之前的天帝还要不好对付。昊的语气很平静，但这些活成精的老神仙都能听得出他平静之下的咬牙切齿：“如果天兵都打不过一个妖物，朕还养这么些天兵做什么？”
    老君四下看了看，只好自己出来打圆场：“陛下，那黑蛟本身就临近化龙，又修了邪门功法，已非天地间正常化生，要对付他也不能用正常之法。”
    “那老君倒是说说，有什么办法？”
    老君背后一凉。不全是因为这位喜怒无常的君主正在看他，也因为他还真的想到一个人——后土女神。
    后土司掌土地和万物生长，在辈分上比昊甚至还要更高一些。那黑蛟两次脱胎换骨，一次是吸食地裂中的怨气，一次是炼化龙元，说不准后土还可以解决。可尴尬之处在于她是老天帝为昊选好的正宫娘娘，昊天当时并不领情，接任之后直接无视了这茬，还敲锣打鼓去东海迎娶敖光。现在若是再去求人，只怕后土也不答应。
    昊听后许久没有说话，他过了一会儿神色平静地站起：“朕会亲自去处理这件事。龙宫那边你们再加一层禁制，黑蛟没有伏诛，朕不允许龙宫有丝毫闪失。”
    【89】
    后土答应出手封印黑蛟，条件是让昊迎娶她。
    昊面无表情，他不会自恋到认为这位冷漠又性格古怪的神女会对自己青眼有加，他感到更多的是被玩弄的愤怒。他如果不爱敖光，娶谁都是一样的，没有必要扭扭捏捏。可他已经认准了敖光，婚礼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甚至没能跟敖光有一次完整的婚礼。昊冷冰冰开口：“这个不行。”
    他全然没有求人的自觉，后土无所谓地瞥他一眼：“既如此，便恭送天帝。”
    昊几乎咬牙切齿：“我没有时间跟你胡闹。”
    后土：“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想跟你成亲吧？”
    后土是为了驳天庭的面子，当初昊天的父亲声势浩大宣布她和昊天的婚事，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结果昊天继位，提也不提这茬，让她心中很不痛快。后土压根也没打算同意，她有些恶劣地笑起来：“被拒婚对天帝来说，也不是稀罕的体验了吧？”她戳中昊的软肋，昊腮帮子咬紧，最终还是咽下一口气：“我答应。”
    “对了，”后土说：“黑蛟既已被你发现行踪，行事会更肆无忌惮，你如果想保小龙王，可要更加小心。”
    昊拧紧眉头，他本身就对敖光有惊人的占有欲，敖光对他不复从前亲厚之后，他的占有欲被不安全感催生，到了近乎心魔的程度，即便是听起来正常的提醒，落在他耳朵里都相当让人不悦：“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上神费心。”
    后土克制地翻了一个白眼，又自顾自露出一个轻忽的笑容来：“普天之下都爱美人罢了。”
    龙宫。
    敖光恢复之后，一直急于知晓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极力回忆在被黑蛟打伤之前的事，暗中有人到处作恶留下的龙息，断崖边汹涌的魔气和为不可察的同类的气味，以及那裂谷中使他产生幻听的呼喊……敖光拼凑出一个令他心惊的事实。黑蛟已经魔化，是他炼化了没来得及被归葬的龙族，将他们变成作恶的傀儡。
    敖光迫不及待要出龙宫去，结果被昊设下的重重禁制挡回。
    关于龙族作恶的消息势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和族人却被困此地，既不能让真相昭于天下，也不能抢回被炼化的龙元。还有那些无辜百姓，黑蛟还在作恶么？近海的百姓如何生活？
    敖丙轻轻拉住他的衣角：“爸爸，帅气爸爸说让我们等在这里，这里很安全，他会处理好的。”
    敖光蹲下来，看到儿子亮晶晶的眼睛，也许因为血缘相关，年幼的丙丙对这位喜怒无常的新帝有天然的信任。他无声地摸摸儿子的脸。
    可我已经不能再把龙族的命运全然交付给他，敖光在心中想。
    【90】
    敖光跟其他龙族做过商议，如果合力他们可以破开天帝设下的禁制。
    这是龙族自己的事情，当然也要龙自己去解决。哪怕他们会因此遭受巨大的痛苦，那也好过被幽囚海底，无法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努力。龙王唯一不舍的是自己幼子，他和这些已经成年的龙都心甘情愿为龙族的声誉赴死，可敖丙还太小了，他没有到能够领悟责任和命运的年纪，敖光自认不该单方面替他做决定。
    他用魂玉铸造了一个肖似龙蛋的蛋壳，让他回到壳中陷入长久的沉睡。也许等敖丙再次醒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敖光摸摸儿子的龙角，而后一挥手将他放进蛋壳里，他捧着散发出幽光的蛋壳，细细摩挲，温声道：“丙丙，爸爸无论在哪里，都会看着你好好长大的。”
    他低头亲吻蛋壳的时候，一团漂亮的金色光雾从龙蛋里飘出来，悄悄藏进他的袖子里。
    敖光把龙蛋放置好，带领群龙走出龙宫。他光洁的脸被水波映照，像雪山被清晨的阳光唤起。那种漂亮甚至给人难容于世的虚幻感，就像被阳光照到的山尖白雪，无法触碰，只能让人遥远而伤神地注目他的消逝。
    敖光的表情很从容，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能解决黑蛟，身死，也许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比起力量强大的敌人，他更害怕自己此刻的出境和内心已经发生的动摇。他喜欢银元，放不下敖丙，这些羁绊让他无法单纯地去憎恶昊天。可他又无法如从前，毫无保留献上自己的信任。他学不会留有余地地爱人，可偏偏这个人已经是天帝，他有足够的力量去伤害他，也会伤害他的族人。
    如果他为龙族而死，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敖光心想。
    他跟族人一起打破天帝的禁制，无数道光芒从海底升起。可怜的天兵被打伤，不得动弹也无力阻止敖光远去，哀切叫了一声龙王。
    敖光回头看他一眼：“对不起，我无意伤你。两个时辰之后你自会解除禁制。”
    他仍是心善多虑，担心天兵被他困在此处会出什么意外，半路不放心去唤出地仙来，让他们代为照看，以防妖魔趁机偷袭。地仙被唤出来时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朝龙王行礼时还扶了扶自己的头冠。
    龙王温和地冲他点点头：“这么着急是为何事？”
    地仙说：“龙王有所不知，今日天帝迎娶后土娘娘。”
    “是么？”敖光目中无神应了一声，大好天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多半天之后他低头兀自笑起来，意外吗？也不算吧。
    第19章 91-95
    【91】
    有时候命运像行走在黑雾中不知从哪一个方向朝你伸出来的手，你无法预料也无法躲藏。有时候命运像是一条一眼看得见头的路，然而哪怕洞见了结局，还是要继续朝前走下去。
    龙还未接近裂谷，就已经看到弥漫的黑气，黑蛟完全吸收谷中怨气，凄厉的声音自雾中隐隐传来。
    敖光与族人商议，黑蛟修魔道，哪怕是鼎盛时期的老龙王也挡不住这样强横的煞气，更不要说如今被囚禁海底多年才放出来没有多久的龙族。他们最后一条路，是龙族流传的诛神之阵。组成阵法的龙愿意以身献之，就可以诛灭最强大的敌人，哪怕是神。
    敖光想好了，他的族人也是。
    他那些龙分赴不同的阵脚，敖光心中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平静。他禁不住想，原来昊还是说谎了，他跟谁结婚都是可以的。自己从来也不是他的唯一选择。他有一丝恼恨，不知是为了从不兑现承诺的那个人，还是曾经有那么一点试图相信对方的自己。
    阵法已成，龙和龙互相告别，他们也和此时的人间告别，天地之间响起悲怆的龙吟，像风和海那样辽远。
    昊穿着喜服，心中糟糕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好像听到敖光的声音了，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敖光被他用重重禁制严密保护在海底，谁也伤不了，他只要解决了黑蛟，就可以好好接回他的老婆孩子，从此过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日子。昊不耐烦地看向后土：“够了吧？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做了，玩够了可以去封印黑蛟了吗？”
    后土没有错过他刚刚捂住心口的小动作，微微眯起眼：“我还没有说这样就可以结束。”
    昊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你……”
    “黑蛟自地裂中吸收怨气修行，”后土一开口打断他的话，她说的都是对昊天来说很重要的信息，昊天也不再开口任由她继续：“它本就接近化龙，修为已经与神比肩，走了魔道之后炼化真龙龙元无数，眼下实力根本不可预估。”
    后土定定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昊，笑道：“陛下心中想必也明白这一层。我还没玩够，就请陛下穿着这一身跟我去外头走一遭吧。”
    昊权衡之下，压住心头怒气跟上。后土带他驾云而去，昊一开始极不情愿，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去往裂谷的方向。
    遥远苍茫的龙吟声传来，却像快要化去的晨雾，飘渺不可捉摸。后土也收敛起原先总是带着淡淡嘲弄意味的表情，神女的眼睛里晕染上悲悯。
    昊心中大乱，“是龙？”他感受到了，有很多他熟悉的龙都在这里，还有，敖光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睛开始泛红。
    后土注视着遥远的山谷，喃喃道：　“是诛神之阵。”她的声音很轻，还有无法掩饰的惊讶，似乎她也没有想到，龙族会为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后土轻叹一声：“他们做好了献祭自己的打算。龙这个种族，可真是……”哪怕托生于妖胎，也要活得像神祇，做着神应该做的事。
    “你不是可以救他吗？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去啊！”
    后土看他一眼，那眼神中还有几分同情，她驾云疾驰，昊也飞快跟上，当看到那个穿着白色锦服的人缓缓走进阵眼之中，昊发出了尖利的呼喊声：“敖光！回来！”
    敖光脚步一顿，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向天空看了一眼。太远了，他只看到一对璧人，喜服成双。原来又是错觉吗？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没真正放下昊天，他就会不停在原谅和被背叛之间将自己凌迟。
    他再也没有犹豫，坦然走进阵眼中，强烈的光芒将他笼罩起来。昊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朝他飞奔而去，然而到底迟了一步，阵法已经启动，金色的，青色的，白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将大地皲裂的修补。每一道光芒都是一条甘愿殒身的真龙。
    昊捉不到那道消失在光芒里的人影，他伏跪在裂谷之上，吐出了一口心头血。
    【92】
    昊要疯了，他看到爱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朝阵中冲过去，可惜光芒是无法被拥抱的。他注视了一场盛大的，足以使他灵魂痛到蜷缩的消逝。
    后土遥遥用法术将他拽住：“你疯了？别去阵中！”
    昊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放开我！我要去找敖光，敖光……”最后名字被他念出泣血的意味，可惜有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听不到了。
    后土趁他不备以术法将他缚住：“这阵连神仙都可诛得，你若死在里面以为是殉情么？龙族一旦误杀天帝，只怕天道会罚得他们连轮回都入不了。”昊悚然一惊。
    后土的眼神像雪亮明快的刀子，她说：“何必现在才做假深情？先杀了黑蛟，也算为他报仇了。”
    诛神之阵将黑蛟困在其中，裂谷被明亮温暖的光芒填满。在后土和昊天合力之下，曾经给人间带来无数阴霾的恶蛟终于化为齑粉。可是昊感觉不到任何欣慰，他面对这片荒芜的土地，那一瞬间的惊痛过去，剩下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茫然。
    “司命，对，还有司命……”他疯了似的从尘土中爬起来：“他一定有办法，让敖光回来。”
    后土淡定地将他打量：“如果他真有办法，他也不必为自己那只老凤凰伤情至今。”
    昊无话可说，可是他不甘心，直到此刻他都无法相信那个死在阵中的，真的是敖光。“不，也许我看错了，”他喃喃道：“是我看错了，敖光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一定在东海，他好好的，还有我们的敖丙，那么多层禁制，谁也伤害不了他。”
    后土轻哂一声：“自欺欺人会让你好过一些么？”
    昊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一只受伤的困兽，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我想好好…好好跟他过的。来不及了吗……”那个问句很轻，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不可捉摸的命运。“你走吧，”昊让后土离开：“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后土一言不发，只冷冷瞧他片刻。昊站起来身来，放出千丝万缕属于天帝的神识，漫无边际寻找属于敖光的气息。他拿出属于青龙的龙元之后身体大伤，这是极其损耗精力的做法。后土看到他的脸，肉眼可见的血色渐渐褪去。但一无所获也在意料之中。
    死亡不会因为遗憾缩回脚步，遗憾也不会因为悔恨重新来过。昊终于想起还有敖丙，他和敖光之间唯一的，有过点什么的证明。
    然而当他接到下属来报赶去龙宫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魂玉铸成的龙蛋，里面探测不出任何有活物的迹象。
    天兵看着他的脸色，嘴唇发抖：“陛下，这只怕……是一个死胎了。”
    【93】
    天陷中的恶蛟被诛杀，龙族伤人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世人也知道为他们殒命的是真正的龙族，至死都像神祇清白而高贵。
    他们去东海滨送上鲜花，花被海浪带走，一直漂到很远的地方。
    人们知道不再有龙了，可为龙筑起的神庙里，香火却越发旺盛。时日久了，连昊都恍惚起来。他变作凡人的样子抓住一个去进香火的人，问道：“你这么信龙神，你就相信他真的在吗？”那人倒是很乐观：“不在这座庙里，那就在别的庙里，龙王可是神呢，怎么会不在？”昊怔愣许久，他走进去深深朝龙王的塑像拜了一拜。
    民间为龙王塑的金身张牙舞爪，把他说成了威猛的将军，说成不惧强敌的勇士。昊站在那里看了塑像许久，心说他们哪能想得到，千尺深海下的龙王，曾经是怎样的绝色，给过他怎样的温柔。
    可是敖光死了。
    昊为龙王的金身上了一束香，缭绕的香火里，他好像也变成那些凡人，相信龙神存在，相信得到龙王守护的愿望最终都能实现。
    昊在心中悄悄地说：“若你还能听到，再让我见见你吧，敖光，入我的梦来，别让我一个人留下。”
    在凡间的日子是有限的，他是天帝，天帝有天帝该做的事。他要分辨许多对错，评断许多是非，有很多人在看着他，如果一步行差踏错，他就将带着很多人万劫不复。唯一的安慰就只有银元。
    昊当初起心动念留下他的时候，未曾想过只有那条傻傻的小龙会陪自己到最后。银元的人身已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模样，他长得圆乎，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昊从未跟他提起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流言很多，银元也不是小傻子，他大概明白了，便从来不去问昊天。
    他隐约知道妈妈和弟弟都不会再回来，除了阿青叔叔，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同类。他也晓得自己跟天帝毫无血缘关系，不止一次他听到有人说龙王已死，那只小龙的太子之位也不会太稳。可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喜欢爸爸，爸爸对他很好。银元逐渐明白更多事，他有时候会猜测爸爸也许只是在透过自己想念那两个不会回来的亲人。他变作一尾白色小龙，尾巴闪烁金光，高高兴兴去找昊天要跟他玩圈手指的游戏。
    看到金色小龙的瞬间，爸爸的眼睛好像忽然间有了神采，而后那种光芒又快速地消失。他长久地沉默，银元感觉有那么一瞬间爸爸的眼神是复杂又可怕的，但昊天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龙角：“阿元乖，自己去玩，我还有的忙。”
    银元游出他的房间，门在他身后被关上。
    他没有立刻走开，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听到门里传来压抑的低泣。
    【94】
    昊要以将军之位授予阿青，被青龙拒绝。“若不是银元还需要老师，我也早该去凡间游历，不会还留在天庭。”
    昊心知此事没有办法勉强，也就作罢，他还是时常去找青龙，恳请他跟自己聊一聊敖光。
    “他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青龙看他的眼里不再总是戒备，时日久了，他甚至觉得昊天可怜。“敖光小时候……老龙王就是把他当作龙族的首领来养育，小龙王的称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是因为他是老龙王的儿子，而是他自己早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要保护我们。”昊顺着他的描述想下去，小龙王……年纪很小的敖光，龙角还没有变得坚硬，漂亮得像个小娃娃，却会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做出冷酷又成熟的表情。“龙都喜欢会发光的东西，敖光也是。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深海的洞穴探险，好不容易拿到一颗明珠。敖光显然很喜欢，可是那里太黑了，我的妹妹害怕，他就把明珠送给我妹妹。”青龙叹息一声：“我妹妹后来在战场上为他而死，可至死她都没有对敖光当面说过喜欢。”
    “为，为什么？”
    青龙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昊天：“东海龙王，不是每个人都觉得有资格可以爱他。”
    是啊，高高在上的神也许不会明白，东海龙王是多少人不可企及的幻梦。他美貌而强大，偏偏有一颗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心脏。世人都爱龙王，可没有几个人认为自己配得上他。昊愕然。
    他得到过，他曾经以为是唾手可得的。
    “敖光年纪渐长，就不会带着我们玩闹。老龙王没来得及带领龙族完成夙愿就已经陨灭，担子压在敖光一个人身上。他那时才刚刚成年没有多久。其实所有龙都会原谅他的，就算他不能像老龙王期待的那样带着族人飞升成神。他真的太年轻了，可是他很坚定，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知道他会最终带着龙族去往什么地方，他比我们成长得都快，他逼着自己不要停下。”
    昊听得心中微微发疼。其实他能懂，他的幼年因为先天有缺，就逼着自己比他所有的兄长都要更加勤奋。只不过跟敖光不同，他不是因为责任，是因为不甘和野心。“我不讨厌你，相反，那个时候所有龙族都很喜欢你。”
    昊低下头去，有些艰涩地开口：“是我，骗了你们。”
    青龙把头微微扬起来，风掠过他的发际，他回忆起来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龙是一种很骄傲的生物，我们爱一切生灵，不代表我们都要接纳他们成为自己人。当初的少年昊也是这样，龙族很喜欢你，是因为有你在的时候，敖光有时能从那个冷冰冰的龙王的壳子里出来，当一回他自己。”
    心脏传来锥心的疼痛，昊仿佛被扔进汹涌而至的海水中，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从前如何定义这份爱呢？一场始于欺骗的沦陷。他甚至会在苦苦思念敖光却不能梦到他一回之后生出幽怨，觉得是敖光不要他了。而那些被欺骗、失落、遗憾、心伤包裹起来的甜蜜过往，被青龙掀开之后，他隔着再也回不去的光阴凝视，发现满满的，都是敖光对他的好。那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温柔，近乎神的垂怜赐予。
    可是，已经没有了。
    【95】
    昊更加正视天帝的位置——他从前还曾经为此烦恼。他压下心头那些疯狂而糟糕的念头，慢慢学会爱他所掌管的一切。
    妖魔也有向善者，神仙里面也有麻木不仁的，于是他让好与坏都得到归属。让人间的每一次风雨都能得到更清朗的天空。他是三界的主人，他开始像敖光一样去想，他会带着这些人去到什么地方。
    他脱出空来便去人间行走，每路过一座龙王庙就去上一炷香，许一个愿。那愿望多少年也没有变化过，敖光，入我的梦来，让我再看看你。可惜，也许龙王是真的不在了，他的愿望从来没有被实现过。三年，走了九百多座庙宇。“再有一间，就是一千了，”他与敖光的神像目光相接：“敖光，我还能在你这里求到一个圆满吗？”
    招魂的方法也试过许多。
    他想到青龙当时是如何复活的，便去海底挖出许多魂玉，随身携带玉板，得空就刻上招魂的符咒。司命和青龙都同他说过此法不适合用在敖光身上，因为敖光是甘愿殒身设阵，他早就灰飞烟灭，连一丝可捕捉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昊当时什么也没说，等人走了，他又拿起刻刀和玉板来，他知道的，有很多人跟他说过这件事了，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本身就在做一件徒劳的事，他在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银元比原先又大了一些，有一天他去检查银元的功课，小笨龙看着爸爸半天没有说话。昊问他怎么了，银元只顾摇头。可是昊分明捕捉到他眼里有一瞬间的悲伤和害怕，他不能再让银元有任何闪失，于是追问：“到底怎么了？”
    银元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他的鬓角，声音小小的：“爸爸，这是白头发吗？”
    神族，若不是到了天人五衰之际，都不会在肉体上出现这样的衰败，除非是耗尽了心血。银元注意到，太上老君这些人当然也会注意到。他们劝谏天帝勤勉之余也要注意休息，即便是神也招架不住这样殚精竭虑，总要停下来，好好睡一觉。昊笑意苦涩：“我曾经每一天都很期待入睡，我想着，睡着了也许我能梦到他。可我闭上眼睛，无论怎么努力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样子，都没有在梦中见过他哪怕一次。”
    老君的脸色渐渐凝重，一开始他当真不认为昊能当好这个天帝，后来他的想法也在渐渐被昊所改变。他知道三界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君主，所以更为忧心昊的情况。他让身边小童赶紧下界去找后土娘娘，在昊真的出现天人五衰之前，希望掌管万物生长的上神可以救他一救。
    小童急匆匆去找后土，她听闻昊天现状，“哦？”了一声：“没想到，负心人也是痴情人。”小童见她手指翻飞捏了诀，一只怪模怪样的小猪似的生物出现在她手心里，神女怜爱地拍拍食梦兽的脑袋：“长这样肥硕，这几年在他身边真吃了不少好梦。”食梦兽在她手心里打了一个滚，后土手一扬，它便消失不见了。
    小童目瞪口呆。
    后土对他笑了一下眨眨眼：“人做错事，就应该多面对一下现实，是不是？”
    小童结结巴巴：“可是后土，后土娘娘，老君是让我求药来的。”
    后土无所谓地摆摆手：“不需要药。回去告诉你师父，有人功德圆满，就要回来了。”
    第20章 96-100
    【96】
    昊走近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一扇他许久未曾推开的门，门里面是他为给龙族记功德打下的绳结。
    当时他每天都在期盼，盼望着龙族早日功德圆满，盼望天道赐予他们神印，好让他与敖光在天上相见。那时候敖光没有原谅他，可敖光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他还可以借着龙崽崽的名义去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的注视。龙族覆灭之后，昊许久没有来这里看过那些绳结，这是他中途碎裂的美梦。
    可他实在太想念敖光，其他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青龙已经聊尽有关敖光的旧事，他又一次认识了那个美貌强大的东海之主；玉板刻了上万块，然而连魂魄的残骸都没有留下，也召不回任何人。其他见证过敖光与他旧事的龙族都不在人间，敖丙没有了，银元还小，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曾经有过美好时光。
    他想起还有这些绳结，在他不能靠近敖光的日子，数着绳结，看龙又为人间做了多少功德，想象他们还有多久可以相遇。他终于不再逃避，想来这里再捡拾一遍他们的过去。
    推开门却发现绳结上满是金色的光点。
    昊疑惑地朝那些绳结走近，金色的光芒整间屋子里都是，昊呆呆立在其中，光芒将他的轮廓勾勒越发深邃。他不可抑制地感受到温暖和心灵的奇妙慰藉，他似有感应，慢慢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奇怪，金色光芒仿佛神的垂怜，普覆茫然失措的可怜人，可那个孤独的人是天帝，天帝怎么可能会需要谁的垂怜呢？
    ……
    敖光睁开眼，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五感前所未有地敏锐。这是传说里化神的象征，怎么会呢？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在选择走进阵中的时候他万念俱灰。而现在灵识却被金色的光芒充盈，它们明亮而温暖，前尘往事都仿佛离他十分遥远，他听到有人叫自己龙王，敖光回头，看到了他所有本该消失的族人。
    眉心的神印昭示着他们完全脱去妖胎，拥有了神格。而后他看到后土，神女宝相庄严，朱唇轻启：“龙族以身设阵，收服黑蛟，渡化谷底十万冤魂，这是天道赐予的神印，恭喜诸位。”
    神赐和天赐的神印是不一样的，天道要让他们成神，即便是天帝也无法干预。敖光心绪一时复杂难言，他对自己的重生说不上期待与否，但当他回头看到族人一张张熟悉的脸，心头不免逐渐发热。龙族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终于，他完成了承诺，带着他们一起脱胎换骨成为真神。
    后土告诉他们神籍已经被登记在册，该去受封。敖光细数，神籍多了一个。这时他的袖子动了，里面抖抖索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丙丙？”
    敖光刚刚还有一个念头滑过，他要去找敖丙，只是还没说出口，没想到应该在东海底下沉睡的幼子竟一直跟他在一起。
    金色尾巴的小龙游进他的手掌心，用龙角亲昵蹭蹭他的手指：“丙丙，永远保护爸爸。”
    【97】
    人在面对极致的美时往往会生发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念头，近乎灵魂的喃喃自语：雪有没有香气，海风有没有形状，光芒触碰起来是否温暖……当东海的美人出现时，这些问题好像都有了答案。他是具象的，生动而鲜活地出现，每一次睫毛颤动，每一次眼波流转，雪有了香气，风有了形状，光芒滚烫。
    属于神的徽记将他镀上一层神圣保护色，原本因为过于美好显得脆弱和飘渺的气质，变得更加圣洁不可触碰。
    昊在匆匆奔去找司命的途中就这么猝不及防看到了他，天帝的脚步倏然停住。他要的答案，自己走了过来。计算功德的绳结金光大盛，他早该猜到这代表命主有了不世的大功德，敖光如果真的死了，魂飞魄散了，这些功德绳也该随之化为齑粉才是。他只是要去问司命，可苍天却如此眷顾他，叫他一眼看到心心念念的人。
    昊根本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逼着自己放轻。他恍惚了一阵，甚至不自觉伸手去摸自己的鬓角，银元曾经告诉他，那里已经生出白发来，是因为要天人五衰了，所以白日里也会产生幻觉吗？不，那不是幻觉。他在心里很快否定自己，他所见的是活着的，生动的敖光。
    敖光悄悄站在一棵仙树的后面，他很安静。就连漏过树枝而来的日光都愿意在他衣摆留下好看的光斑。
    他在看什么呢？
    昊悄无声息后退些许，往左侧挪了挪，这时听到树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男童的声音：“这样练习，我以后就会变得和妈妈一样厉害吗？”然后是青龙纠正他的声音：“是你父王。”“我一直都这么叫他，称呼改了，妈妈认不出我怎么办？”银元还没开始变声，他本身说话就不是很脆生，总是软乎乎的，带点小脾气的时候一点不吓人，反而更嫩。青龙拍了他一下，有点心酸又有些好笑：“小傻子，等你以后成家了，你的娃儿也叫你妈妈看你生不生气。”“没有了。”银元低着头。
    “什么没有？”
    银元用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青龙，虽然已经在用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太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是他还没到藏得住委屈的年纪，他轻声说：“阿元成不了家，也不会有娃儿，因为……没有别的龙了。”
    青龙闻言心中蓦然一酸。
    树后静静看着儿子的敖光也是身形一僵，昊又被凌迟一次，龙族的覆灭他从来都脱不了干系。
    青龙笑了一声，笑得挺干：“傻小子，你别这么想，你看你师父我，我才是真的到了成家的年纪，都没担心这个问题呢。”
    阿元小声：“可是，师父是没有能力生娃娃的。”
    “什么？”青龙不能忍了：“谁在抹黑为师？”
    阿元缩了缩脖子，但他是个很讲道理的小孩，依然很坚定地跟青龙摆事实：“师父是石头做的，不能生娃娃。”
    敖光在树后轻轻笑了起来。
    三界都归天帝统领，他们获得神籍，不得不来天庭一次，只是他没有想跟着族人去面见天帝，倒是阿元，他心中惦记。见他好好地成长起来，敖光的心慢慢落回原处，他转身——“你这样便要走了吗？”
    是昊天的声音。
    另一边天帝的侍从正在满天宫寻他，有那么多龙忽然获得神籍是一件大事，都在等着面见天帝，可他却找不到人。侍从带着众多宫娥天兵一路寻到此地，未曾想正碰见这一幕。昊天的手保持着一个伸出去的意味着渴求的姿势，他的手指却又缩回来，不敢轻易触碰对方，所有人都听到他仿佛是含着血气，又问了那个没有回头的人一句：“你这样便要走了吗？”
    【98】
    敖光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昊感觉获得了神的垂青。明明他才是众神之主，可他捧着一颗心，小心翼翼想让对方看到。
    哪怕到了此时他仍不敢确认敖光活着回来，他很高兴，眼前却渐渐开始模糊。
    敖光听出是昊的声音，那个回头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听到声音，不自觉去寻声音的来向。却猝不及防撞进昊的眼神里，相比之下敖光是平静的，他重生化神，对这个世界颇有些新奇意味，前尘往事就当真像是往事，隔着一层朦胧的窗纱，怎么回忆都不够真切。而昊的眼里却有无数过往在风起云涌，欣喜，悔恨，哀切，相思……都在里面了。那一眼像一个入口，敖光透过他的眼神看到了很多。他诧异，也难以确定，为什么昊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呢？好像真的有情。
    龙王没能转身就走，昊这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敖光。”
    那个名字是滚烫的，说出来都叫他心头一热。他不敢想，在目睹了敖光的消逝之后，他最好的幻想里面也不过是梦里能与他相见，哪里敢奢望，有朝一日还有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叫出这个名字。
    敖光顺着看他的目光，看到了昊天身后寻来的宫人。他平静的脸上流露出微妙的为难来，如果注意观察就会发现他刚刚是做了个抬脚的动作，但是没真的抬起来再落下去。那一瞬间的静默被无限拉长，敖光最终目光滑过昊天，垂下眼眸，不卑不亢叫了他一声：“陛下。”
    昊微微一震，他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无形的手搡了他一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失而复得，他的庆幸和狂喜，都没有被对方接住，敖光就那样平淡而矜持地叫了他一声“陛下”，好似全然没有任何过往，是再清白不过的君臣关系。他单方面购销了前尘，昊却还有很多情债想要还给他。从前他们也曾在天上见过，那时候昊以为离自己和敖光的大婚不远，他心里满是甜蜜和自得地叫他爱卿，现在想来又加心酸一重。可他甚至不恨，他只是觉得难过，也无力。他没有权力怨敖光不给他回应，他曾经得到过爱意，是他没有接好，把这一切摔碎了。
    见昊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敖光收回目光，不知怎么的，见昊天这个样子，他心中并不觉得舒畅。
    这次是真的打算旋身而去，却听昊天又唤他一声：“敖光。”
    敖光顿了顿，听见他说：“你回来了，我，我很高兴。”
    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原来天帝也会掉眼泪。
    昊天飞快逝去自己眼角的水泽，敖光离去的背影在他心上戳了一把刀子。若他走得再决绝一点，或者还可让人读出更多意味，可他连离开也是平静的，叫天帝无法落下任何一点有希望的揣测。他的心很痛，这种痛刺在经年的悔恨之上，甚至叫他觉出快意来，他知道是自己应得的。在发现自己爱上敖光的那一天他就该知道，他会学会心软，会开始感到无助，会为了他欢喜和心痛，他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拥有情绪和软肋。
    可这些倾覆在心海的五颜六色的心绪，都不能掩盖心底深处，最蓬勃最激越的心声——他回来了，他还在，真好。
    【99】
    没想到两人这边闹出来的动静被银元所察觉。小男孩扑腾着跑出来，他原先还不肯信，见了敖光之后彻底傻眼。敖光这回走不得，被他一句“妈妈”给叫住。他已经是个有些年纪的小男孩了，圆乎乎的，敖光见到他不由自主目光柔和起来。可是他不像很小的时候那么粘人，他就站在离敖光不远的地方，敖光慢慢蹲下看向他。
    银元没有再往前走，
    敖光从他身上看出从前那只小龙的影子：“元元。”
    银元眼睛红了，敖光觉出酸涩来，他不怎么争气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什么其他神仙变的？”
    敖光总是会为银元心软的，他想伸手抱抱他，又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挺招人欺负，于是下意识模仿他做了一个嘴角耷拉下来的动作：“为什么这么问？”
    太子殿下本人不怎么讲究，把手背上的眼泪在他昂贵的锦服上擦了擦，道：“我怕你是别人变来骗我，元元本身，本身就很难过了，不能再难过了。”敖光一颗心被戳得软软。“那你碰碰我？”他朝银元伸出手来，银元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
    昊看着这一幕都急了，他也很想有这样的机会，碰一碰敖光，确认他是不是真的。他甚至脑中出现一个诡异的念头，微妙地嫉妒起银元如此会找台词，如果他见到敖光第一面也这样问他，敖光会不会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碰一碰他的手指？
    银元太子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飞扑进敖光怀里，糯糯道：“我还是不知道。”
    “嗯？”
    银元把要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太子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他抱着敖光的脖子不放，乱到话都说不顺畅：“如果，如果你是骗我的，你就一直这么骗我吧。你好像我的真妈妈，你不要再走好不好？”敖光说不出话来，他空出一只手摸摸小龙龙角：“长出新的了。换角的时候难不难受？”银元摇摇头：“还好，睡不着就让爸爸给我挠挠。”提到昊天敖光就没有往下接，银元说：“反正爸爸是睡不着的，他怕梦不到你，不敢闭眼睛。”
    若是放在从前，昊天几乎要为儿子的争气叫好，可是他已经有些不同。他慢慢习得敖光爱人的方式，知道爱意不应来自于被裹挟。被银元这么当面一抖落，他反而感到局促。低声道：“阿元还小，他说这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敖光也就点了点头：“好。”
    昊微妙地感觉语塞。
    【100】
    龙族众神都没有久留的想法，成神的执念困扰他们已久，真的历经艰辛得到天道的肯定，他们更领悟神的意义不在于比妖族、比人族更为高贵。他们离天更近，就更要学会如何与天道相处，守护天道秩序，也守护信奉他们的人。
    龙族便以四海为道场，海域广阔，是他们熟悉的故乡。面见天帝，受封，这一遭形式都走得有些熟悉了，只是如今心态有很大不同。天帝于心有愧，可龙族是很坦然的，也并不因过往表现出什么异样来。昊心重得很，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试图在敖光身上停驻，奈何对方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目光，连眼角的余光都欠奉。终于等到散朝，昊还穿着满目锦绣的朝服，三两步追上去，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让听起来还是个体面人：“龙王留步”。
    藏于平静海水之下，是已经开始涌动的暗潮。
    宫人各个目不斜视，他们十分知道哪些该看，哪些不该。敖光被他叫住，昊半刻也没有再等，他走到龙王眼前，递出一颗剔透的水晶珠来，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这是送给你的。”
    敖光看出那不是一颗简单的珠子，制造精巧，光华流溢，内里大有乾坤。
    他递出去的动作很小心，眼里的期盼分明。敖光恍然想起从前也遇到过类似场景，那时昊天每做了什么让他会高兴的事，都会带着一般得意一般骄矜地等待他的反应，而现在那双眼睛里多了一点像是不会出现在天帝眼中的讨好和小心。
    敖光没有伸手，他甚至很到位地克制自己的表情，不让任何一点动容和诧异从眼睛里跑出来。
    昊低落了一瞬间，他说：“我知道从前做了很多事让你不再信任我，可是我想为自己争取一回。”他原本因为敖光的离开万念俱灰，见到敖光活着回来他才发现，自己还有可等可盼的人生。他还有念想，还有很多的念想。他想同敖光好好的，再也不要走进不敢闭眼睛的长夜。
    看到对方始终不接那颗珠子，昊有些着急：“你可放心收下，只是一些闲来无事打磨的小物件。”
    敖光眉目都透着清冷：“陛下，无功不受禄。”
    被炙烤得毕剥作响的火堆里，猛然被浇上一道冷水，发出“哧”一声响。
    昊看着他平静的脸，克制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你何必如此？”
    敖光淡淡打量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对世人皆仁善，唯独对我……”他压不住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昊抬手一挥，四面竖起屏障来，他伸手将敖光困在自己和这结界之间，距离近极了，他直直看向敖光：“龙王聪敏至此，如何不知我对你有情？何苦偏偏要拿君臣身份来挡？”
    他不提这茬也就罢了，双方还可装作无事发生，可他提及的正是敖光的软处。
    功德圆满成神，许多事在敖光心中已经可以揭过，所以他才能好好地带着族人上天来受封，才能明知这是昊天的地盘还踏进来。可他心底仍有没能揭过去的一页——是他心死的那一瞬，他剥开自己的壳子全心全意接纳了“人族少年昊”，而当时的那位却只为算计他而来。他无法在心底揭过去，那些杂糅了暧昧、沉沦、情yu、依恋的记忆，曾经让他深陷其中，最后却以不堪收场，他甚至都不能完完全全把这归结于对昊天的怨恨，他更无法接受的是当时的自己。
    第21章 101-105
    【101】
    敖光不由生出怨怼来，他原以为成神就不会有怨，可不是这样的。伤疤没有愈合，只是被遗忘了，碰一碰还是疼。
    他看向昊的目光带着些讥诮，讥诮不对人，对的是他盲目而软弱的过去，他轻飘飘开口：“只有君臣。”
    昊的眼神让他恍然生出错觉，仿佛他刚刚说出口的话是一把刀，可以冷冷刺进昊天的伤口。他刺出去的动作是快意的，利刃刺穿皮肤，可慢慢捅进去的瞬间他却犹疑，他看到昊天鬓角的白发——天帝依然俊美，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什么。敖光避开眼光，可是避不开心中的异样，他甚至从心底生出无力来。他明明只想装作无事发生，淡淡揭过，可他还是泄露了情绪。
    昊捕捉到他心底这份微妙，忽而笑起来。
    明明是捉到了别人错处的促吓目光，可他神情温柔极了，像看到说着不饿却还是忍不住在自己手心里舔食食物的小猫。
    这笑来得蹊跷，敖光瞥他一眼，昊凑得更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声音压得很轻，像呓语，像私房话，他坚定地下了一个温柔论断：“敖光，你会怨我。”
    敖光别过脸，他不会承认。如果对天帝仍有怨气，他才是真的输了。如果错付的深情他已经不在意，那才是真的放下。可使他绝望的是他不如自己表现出的平静，他都脱去妖胎了，却还没有走出一段不堪情事。
    “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敖光向一侧偏了一下头，他想走，他必须离开这里。昊立马用另一只胳膊撑住结界，现在是个将他围困在自己怀中的姿势，强迫他看向自己。
    敖光紧抿嘴唇，他的瞳色像海一样幽深，一不小心就会让人陷进去。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双眼睛，许久，又发出低低的笑声。敖光目光流转，他眼里分明写上警惕，可这份警惕是在矜持之下，固执地不肯为眼前人打破自己冷静的表象。昊看懂他的疑惑，开口说：“我在笑我自己——当初我竟以为不会真的爱上你。”
    他直白掀开这一页，敖光那一刻眼中闪过羞愤、不堪，昊被明晃晃剜了一眼，却对挥刀的人宽和一笑，他像是自嘲，戏谑又发自真心：“我的龙王，你想要谁的心都是探囊取物。”
    敖光轻轻一哂，这次他甚至懒得掩饰，语气勉强可算恭顺：“陛下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昊眼中有受伤的神色。敖光不忍看，他并不习惯伤害别人，尤其当对方向他袒露柔软一面的时候。可他呢，他自己也曾袒露不设防线的温柔，敖光的目光又冷利起来。
    “被你爱过，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昊低了一下头，他的头发碰到敖光的肩膀，不过他只敢嗅了嗅敖光颈间的味道，并不敢真的触碰：“我只想叫你知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也早就爱上你了。只是我明白得太迟。”
    【102】
    敖光看着在自己身边游来游去的儿子——漂亮的银色龙身之后缀着华丽的金色龙尾，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敖丙是个早慧的孩子，当年与族人一起被幽囚海底，他总是默默修行，在修为上的精进比龙王小时候还要更甚一筹。龙族成神上天之后他在敖光面前也总是乖顺，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没过多久就被敖光察觉异样。
    敖丙的修为不再精进，一开始敖光还想是因为孩子很小，难免有怠惰的时候，小龙崽在他面前也总是玩闹居多，没有提起过修行。但有一回敖光从外面提前回来，他看到敖丙化出人身，小小的男孩子头上冒着细汗，敖丙努力在凝神聚气，不一会儿，他又倏然变回一尾小龙，颓然伏倒在地。
    敖光克制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他过了一会儿恍若无事走进去，敖丙乖乖游到他掌心里，懒洋洋翻了个身。敖光轻笑一声戳戳他的角：“今天有用功吗？”敖丙看着爸爸，软乎乎道：“丙丙想玩。”敖光心中蓦然一酸，他抚摸敖丙小小的龙身，可未能查探出异样来。最后也只是轻点他的小脑袋：“但爸爸不会让你偷懒太久。”
    敖光去找族人，有见多识广的老龙猜测是神魂不全，不然不会有了神格还出现这样的情况。敖光想了想，若真是如此他只能去找后土，小龙崽在他凝出的冰球里安然沉睡，后土查探一番告诉他确实神魂有缺。敖光回忆起在去诛杀恶蛟之前，他把敖丙放在魂玉之中想保全这个儿子，敖丙却一心要跟他一起走，当时既要逃离魂玉又要瞒过他的眼睛，只怕还是不小心被魂玉粘走一魂一魄。
    “敖丙已获神印，他只是不再生长。如果停在这个阶段也不会老死，但要修为再得精进却不可能，除非再次被放进魂玉中好好温养，被重新孵化一遭。”后土说道。
    停留在原地……这怎么可能呢？敖丙是龙族未来的王，敖光窥得他修炼辛苦，知道他也不能接受。他势必要去找回魂玉，让小龙崽好好成长。可魂玉做成的龙蛋却遍寻无果。毕竟在龙族消失的日子里，无主的龙宫可以允许任何人进出，龙蛋被谁拿走都是有可能的。
    他不得已分出千万缕神识去寻找，其中一缕竟一路跟随指引到了昊天的寝宫。
    昊天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龙王归位之后，他才能够闭上眼。这刚脱了衣裳准备沐浴就寝，便捕捉到一缕神识在窥伺自己，昊天陡然警觉，他将这一缕神识困住，逼得对方分身现形。
    龙王真身不在此地，影像却被迫出现，天帝见他也懵了一懵。昊天衣裳前襟还没有拢好，见了敖光甚至有几分局促，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一开始没想到是你。你……你想看都是可以看的。”
    敖光：“……”
    昊天眼里分明写着欣喜，还有藏不住的羞怯：“你为什么来看我？”
    敖光冷冷道：“裤子穿上，我有事要问你。”
    【103】
    一听事关敖丙，昊天也正经起来，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么，穿裤子这种原本捏个诀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偏要像个凡人那样，先穿一只裤腿，再穿一只裤腿。当他拎起裤腰系上带子的时候，敖光险些绷不住冷静的表情，不忍地侧过脸。
    昊天穿好才回过神来，看向敖光的虚影：“你在哪里？我带着龙蛋过来找你。”
    龙王感到一阵头疼，他分出千万缕神识的时候一心只为找龙蛋，哪里想到会被昊天抓包？此番尴尬情景确实是自己一手造成，只能硬着头皮道：“有劳天帝将它放在寝宫门口，我自会来取。”昊天坚持要给他送去，敖光一想这样很不妥当，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自己去拿更好。昊天沉吟片刻，“嗯”了一声，语气温柔得滴水：“那我等你。”
    龙王又开始头疼。
    他一路上都在反思这不是个好主意，本可假以人手，但事关敖丙，他不敢怠慢。
    知道龙蛋还在，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情比之前松快许多。至于龙蛋为什么会被昊天找到带回去，昊天发现龙蛋的时候又会想什么，敖光有察觉，却不愿再深想。昊天有悔意，对他仍有情，可是他不想再轻易给出信任，况且，往事告诉他，轻易向天帝给出信任本就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走到天帝寝宫前，院墙外仙树葳蕤，昊天已经穿着齐整，抱着一颗龙蛋等在树下。那颗蛋中仅有一丝敖丙的残魂，也算不得是个完整的生物，可是他怀抱龙蛋的动作很小心，神情也很温柔。等待的样子让人看了慢慢生出不忍打扰的心绪来，好像人间花灯节的时候，敖光见过偷偷约会的年轻男女，先到约定地点的那一个就是这样等，知道情人会来，等待也很甜蜜。
    敖光不知该不该走进去，以昊为圆心，空气似乎都变灼热。
    敖光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用冰冷的壳子将自己伪装得严丝合缝，他怕稍有破绽，就会被暧昧入侵：“陛下。”
    昊的目光欣喜，烫得敖光接不住：“你来了。”
    “给我吧。”敖光只看那龙蛋。
    昊：“丙丙，他还好吗？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恢复正常？”
    被他这样注视敖光并不自在：“让他的灵魂在蛋中得到温养，然后重新孵化。”敖光说来不由有几分感慨：“是我当时大意，如果敖丙不是为了跟上我，也不会受此劫难。”
    “不怨你，因为丙丙是个好孩子。”他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父亲，这令敖光心中微妙，他急于逃离，要跟昊天作别。
    昊天却将他叫住：“是跟当初孵化元元一样吗？”
    “是。”
    “那很辛苦，”昊挡在他的面前，目光恳切：“让我跟你一起来做这件事好不好？”
    【104】
    昊要跟他一起孵化小龙崽，敖光自然不会答应，他说：“不必。”
    昊有心理准备他不会这样轻易接受自己，尽管如此，被真正拒绝的时候还是有些难受。他问：“丙丙现在如何，我可以见见他吗？”
    他问得情真意切，让敖光颇有些挣扎。是他先放出神识打扰了对方，眼下这个要求和善又合理，实在不太方便拒绝。昊看出他动摇，从善如流将他手里龙蛋又接回来，仔细着抱住。敖光空出手，自怀中掏出一个剔透冰球，里面金色尾巴的小龙静静蜷缩着正在沉睡。
    相连的血脉叫他与小龙崽产生感应，他的心变得柔软，昊不由走近了些，想要触碰那冰球。忽然间小龙的尾巴似乎动了一动，昊诧异，他以为自己看错，不由看向敖光寻求他的确认。敖光的目光掠过他伸出去没有落下的手指，轻声道：“他只是不能给回应，但还可以感觉到。”
    “他能感应到我？”昊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的心底涌出一阵明亮的欢喜来。
    敖光垂眼看着儿子，他没有说话，默认了这件事。
    昊小心地碰上那个冰球，灵力自他贴合的手掌不断传输进球中，小龙的须须都舒展，昊的眼睛亮起来，问敖光：“他这样是代表感觉舒服吗？”
    敖光说“是”，被天帝的灵力温养极大缓解了小龙的不适。
    昊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似乎想将小龙的每一片龙鳞和每一根须须都记在心里，这是他和敖光的儿子——不要说他是这样一条惹人怜爱的小龙，就算他什么都不是，昊天都会很喜欢很喜欢他。
    他看着看着忽然说：“丙丙的龙角好像跟元元小时候不太一样。”
    敖光没有说话。昊心中暗想，难道这个话头没有起对？连说起敖丙他都不愿意跟自己搭话。天帝一颗心往下沉了沉，见敖光抿唇不语，昊觉出奇怪，小心翼翼追问：“丙丙他……是因为受过什么伤吗？”
    “不是，”敖光深吸一口气：“因为他不是纯血龙族。”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暧昧，不是纯血龙族，因为他的另一个父亲正是天帝。
    昊嗓子有些干，他也想不出更合适说的话，神情也有些傻气：“这对他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敖光没有回答，昊若是细看，就会发现敖光泛着微粉的耳朵。他又以疑问的目光看向敖光，敖光冷道：“不会。”
    “就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吗？”
    敖光沉默了片刻：“他比纯血龙族更强壮，是龙族灵力最高的后代。”
    说完这句使他心情复杂，他再怎么拒绝昊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敖丙都是已经存在的事实。他不能把跟昊天的相遇当作一份礼物，但敖丙对他来说是。游到他生命里面来的白身金尾的小龙，是他最柔软的羁绊。
    “敖光，”昊眼巴巴地看着他：“再给我一次机会。请求你。”
    【105】
    敖光的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他的声音轻得无法捉摸：“再一次的机会，是要做什么呢？”
    听他这样问，昊因为紧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能有机会说出来都让他感觉离梦想更近一步：“给我补偿你的机会，重新在一起。看着丙丙和元元好好长大。”
    敖光微微眯起眼，他脸上的表情甚至说得上有些困惑，好像怀揣许多疑问。也许是关于为什么要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也许是他根本没有相信这段承诺里的任何一个字。
    昊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意来：“也许天道给我的惩罚就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你。”
    敖光望向他，昊说：“你好像不愿意信我了，我知道。”
    敖光不接他的话，昊说道：“我自己也会怀疑自己，当时我去请求后土封印恶蛟，她以让我迎娶她为代价。那一天我亲眼看着你走进阵中，我明明跟自己许诺过，再也不让你，不让龙族受到任何伤害。但我目睹了你的消失。你不信我是应该的。”
    敖光的目光恍然微妙起来：“那天你真的来了？”
    昊没有捕捉到他语气中的诧异，他陷在那一天巨大的震惊和绝望里：“我去找你，大声喊让你不要过去，可是你听不见。后来我时时在脑海中回放你走进阵中的画面。我不敢闭眼睛，怕见不到你，又怕再看到一次你消失。”
    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将他的头发吹动，月光清晰地照在他的白发上。敖光收敛了目光，他低头看到月华满地，想起什么似的，试图问得不着痕迹：“原来你真的迎娶了后土娘娘。”平静像是一个叙述。
    昊天咂摸出滋味不对，他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对我无意，只不过想叫我难堪，有意让我在众人眼皮底下出丑，才提了这么一个要求。”敖光不确定地看着他，昊的笑容有几分苦涩，甚至透出无力来：“我唯一想迎娶的，就只有你。”
    他说：“那天见到你消失，我还穿着一身喜服，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也跳入阵中随你去，那算不算是与你得一个圆满。”
    所有前因后果都被串了起来，敖光忽然想明白，他从前读出的昊天的改变不是错觉，骄傲的天帝早就已经表现出悔意，第二次将龙族囚禁，是因为有他的考量，他要保护龙族。可是阴差阳错，直到敖光“死”的那一刻，他都没有看到昊的出现。他怀揣着怎么样的绝望走进阵中，也许，就有过怎样的希望。
    第22章 106-110
    【106】
    昊天很敏锐，他会察觉敖光哪怕一点点的动摇。
    那对他来说是极珍贵的机会，是天光乍破。
    可是他不再像从前自负，他不敢一次奢求太多，他捧出那颗水晶珠，小心问道：“你可以收下它么？”
    敖光还在犹豫，昊已经塞进他手中。在敖光要说什么之前，昊先一步开口：“不要拒绝我，”他的笑容可称温和：“它本身就是因为你存在的，你看看它。”
    昊不舍地摸摸龙蛋：“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送你。”
    敖光：“不必。”
    昊被拒绝也不恼，“那好吧，我看着你安全回去。”他又伸手摸上龙蛋，轻轻说了声“晚安”。敖光捏了个诀飘然远去，像是丝毫也不留念。
    他回去之后却抱着龙蛋发了一会儿呆。敖丙原本还能陪陪他，现在却要回到蛋壳里老实被重新孵化，一时间他竟感觉寂寥。
    昊天送的水晶珠到底被他带了回来，珠子幽幽流溢着光彩。敖光定定看了一会儿，最终把它放在掌心里，以神识去查探。既然是因为他而存在的，那他看看也不为过。
    水晶珠中果然是别有洞天，这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有一间屋子。敖光进入的瞬间就愣住了，因为那个空间像极了他从前在龙宫的寝殿。那里最热闹，最有人气的时候，是他跟昊天曾经一起孵化过银元。后来敖光改掉了龙宫中的陈设，他不愿再想起跟昊天在一起时的任何一点痕迹。只是偶尔，会短暂地怀念一下那间亮堂堂的屋子，里面有他喜欢的所有闪亮的珍宝，一条刚出生不久的傻乎乎的小龙，还有……说不清的暧昧情愫。
    这个水晶珠里的空间跟他原来的寝殿还有些微不同，在于里面有很多龙角形状的雕刻，都是闪闪的，明亮通透。
    龙天生喜欢珍宝，他对这些小物件并不排斥，只是恍然想起昊天曾经这么骗过自己，说要给他雕出的龙角，其实是骗他的——伸出的手就没有落下去。可他脚步没有离开，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每一个龙角里面还有幻影。这次敖光终于将这小玩意儿拿起来，一看便有些疑惑，那里藏起来的竟是他和昊天的过去。
    他看到两人在海滨初见的时候，小龙王抱住为他受伤的人类少年，问他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下一个龙角里藏着的幻影是昊天假意为龙族保护龙蛋的时候，最后敖光杀去救下他来，龙族年轻的王在血雨之中向他伸出手……一幕幕，都是他和昊天一同的经历。不过那应该是昊天的记忆，因为他更多看到的是自己，这一切都是来自昊天的视角。
    也有诸多甜蜜瞬间。
    看得敖光自己都恍惚，他感觉自己很久连嘴角都没有牵动过，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对人有这样生动的表情。
    他不敢再看，赶紧放下手中那些精致的龙角雕刻，也试图逃离幻影。此时昊天留在这水晶境界中的分身出现了，他轻声道：“我后来才想明白，我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每想到一个场景，就刻一只龙角，留下印记。再后来他发现，原来这份喜欢，开始得比他想象更早。
    东海之滨初见小龙王，先踏进这爱情陷阱的恰恰是设局的那个人。
    【107】
    次日昊天带着银元过来，敖光对他不假辞色，神情都是淡淡的。却见到昊天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恳求：“元元想看弟弟。”敖光微微怔愣，他禁不住去看银元，心想我明明只是不想见到你，根本不会迁怒银元，难道我还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客气么？
    银元叫了一声“妈妈”，叫得他心里发软。他沉默地摸摸银元的龙角，感到一阵酸涩。
    银元仰头问他，弟弟还好吗，我想可不可以见见他？
    敖光说当然。他觉出银元对自己的生分，虽然从小是被昊天带着养大，可银元先前一直都是对自己很亲厚的，现在却透着小心，叫敖光很是不解。他把龙蛋抱出来，银元看着龙蛋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敖光仔细观察他一会儿：“你想要摸摸弟弟吗？”银元大眼睛里面蓄着水一般：“可以吗？”
    敖光把龙蛋放进他怀里：“为什么要问可不可以？”
    银元颇为颓丧地把头低下去，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像个丧气的小老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看了叫人心疼又好笑。敖光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嗯？”了一声。银元欲言又止看了昊天一眼，敖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昊天猝不及防被扫射到，虽然被爱人注视是很好的，但这个透出质问的眼神他实在觉得情况不对。
    敖光捏捏银元的小耳朵，轻声说：“要怎么样才回答我呢？单独跟我说好不好？”
    昊天心中一沉，果然，敖光是不信任他的，他心中委屈，无论从前做过多少错事，可银元是他们的孩子，他难道还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客气么？然而天帝的亲选小太子丝毫也没给爹面子，只犹豫了比眨眼还短暂的一会儿，就乖乖抱着龙蛋跟敖光走到一边。昊天眉心直跳，心说嘿这小子可真行，难道还真有什么状可告？天帝快速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跟长子的相处。自打敖光“殒身”阵中之后，银元是他唯一的寄托，他自己都想不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可那小子还真有什么能跟敖光说道似的，昊天禁不住悄悄放出自己的神识去偷听。只听银元瓮声瓮气地说：“我听司命大人说了。”
    敖光：“嗯？”
    银元声音压得更低：“说爸爸现在头发白了，妈妈重生回来就开始嫌弃他年纪大，不喜欢了。可是……”银元开始委屈：“可是，不要爸爸就算了，可以不可以，别不要我？”
    敖光无奈，他愣了片刻之后禁不住笑出了声。
    昊天：“……”
    银元：“妈妈，你是不是真的觉得爸爸老了呀？”
    敖光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于是不轻不重“嗯”了一声，“但不会不要你的，你随时都可以来看我和敖丙。”
    昊天一颗成男之心破碎得很彻底，他决定要染发。
    【108】
    得知自己不会被妈妈抛弃的小太子，终于解决了人生一个大难题，可以专心致志去抱龙蛋。
    他怜爱地抚摸蛋壳，仿佛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与蛋中的敖丙建立联系。
    敖光安顿好银元，不可避免对上昊天的目光。昊天眼里有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敖光淡淡挪开眼神，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敖光按下心头的烦躁，“已经跟元元解释过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呢。
    昊天用眼神示意他跟自己走，敖光不愿，再看看一边的儿子，终于还是决定成年人的事不要当着他的面争执才好。
    昊天眼中有几分渴盼：“水晶珠，你看过没有？”
    敖光第一个念头就是否认，可惜他在说谎一道上是个新手，因而只是张了张口，昊天忽而笑起来。“敖光，你不会说谎。”
    被他看穿，敖光有一瞬间的羞恼，昊天却没有抓住他的小辫子取笑的意思：“元元是借口。”
    “什么？”
    “是我想来看看你。”
    敖光顿时沉默。他这么直白袒露心迹，反倒是自己成了扭扭捏捏的那个。他并不想输了阵势，微微挑起眉毛来：“看到了，陛下可以请回了。”锐利却生动，昊天微微眯起眼，似被这份久违的明艳灼伤。他快要熄灭的心火就在这个瞬间又被点燃，被竭尽全力压制的渴望汹涌地沸腾起来。他轻轻笑，惹来敖光冷淡带着薄怒的眼神，昊天终于一把将他拦住，双手握住他的腰，埋头在他颈侧。
    “放手。”
    昊天没有说话，掐在他腰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敖光害怕闹出动静来被银元看到不好，便自己捏了个诀凝出结界来，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做完这件事正好对上昊天带着些揶揄的目光。敖光回神来，觉察自己的举动多么令人误会，不由沉了脸。昊天紧紧将他箍住，声音低缓：“再多给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在敖光忍不住起手要凝出兵器之前，昊天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开。眼中有没来得及藏好的红，他的笑容却很干净：“谢谢你。”
    敖光说不出话，指尖的光华慢慢消失。他正要说点什么，结界被一个巨震晃动，敖光抬手破开壁垒，却见远方妖异的红色火焰直冲天际……
    【109】
    敖光反应很快，他赶紧护好两个孩子，一龙一蛋。昊天则直接在他们身上打上符箓，只要他不死，这层保护的结界就不会被打破。
    事出突然，他们驾云浮升到半空才发现烈火已经四处流淌，从荒野一直烧到百姓的居所。他们看到残酷的景象，人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逃生，然而火舌比人的速度更快，不停将人吞噬。
    敖光很快做出判断：“我去引水灭火，你去查看异象来源。”说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愣，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默契还在，原来这些东西真实发生过，就不会再消失，也无法否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雨水从天而降，人们仰起头，越过云层窥得龙神美貌。他们聚集在龙王庙前祈祷，歌颂和哀求，期待龙神带来的雨水能够拯救他们于烈火。然而奇怪的是火势一开始被稍稍压制，却无法彻底被灭掉。龙王眉头蹙起，他终于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火，这是凤凰的涅槃之火。可凤凰这样的神鸟向来是极有灵性，不会为祸人间。
    此刻昊天回到他身后，神色凝重：“是凤凰，有妖化的迹象。”
    凤凰化妖？这可能性太小……
    昊天召唤出他的随从：“叫司命来，这是他养的东西，让他给朕一个交代。”
    “可是这火……”天上人间时间的维度相异，等到司命赶来，只怕人间又添亡魂无数。敖光见不得苍生困于火海。妖凤有涅槃之火，他也有救世甘霖。山海之间响起辽阔的龙吟，他并非没有办法的。普通的水无法灭火，那就用精纯的灵力与之抗衡，将涅槃之火的邪气压下去，逼得火势步步后退。
    此法对灵力的消耗也同样巨大，昊天眉心跳得越发厉害：“敖光，停下！”
    火势渐渐小下去，甘霖过处，冒起白烟，那是希望的白烟，熄灭屠戮世人的火。“不可以，这样就算能灭火，你不要命了么？”可是敖光不听。昊天在那个瞬间懂得了他想要做什么，人们在给龙王筑起的庙宇里向他祈祷，他无法坐视不理。这些人，同样也是他的子民。
    “我来。”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敖光的双手缚住，银元和丙丙被爸爸封印在水球中，藏进敖光的袖子里。昊天做完这件事，看向无法动弹的敖光，他的眼里温柔而坚定，还藏着说不尽的不舍：“他们需要你，这次我去。”
    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传来，他偷了一个很轻很快的吻。
    昊天的灵力刚一释放出来，火势在瞬间反扑，然后仿佛尖叫着被压下去，终于逼得烈火自己后退。
    烈火完全退去的那一刻，昊天头上青丝，终于皆成白发。
    司命赶到时，火已经熄灭。一只小小的小鸡崽在梧桐巢穴中蜷缩，雨水打湿它的翅膀，它正瑟瑟发抖。
    凤凰涅槃，火要烧尽它前世的一切才得以让神鸟重生，后土女神也出现，冷冷注视已经是一片焦土的大地：“它有许多怨气和不甘，才会引来这样的涅槃之火。”昊天此刻恍然想起来，他曾为敖光的嫁衣，下令拔掉三十三根凤凰羽。
    司命跪在地上，手心里捧着小鸡崽，神思恍惚。小凤凰那时候问他，你会不会保护我？他说什么了，他说不会，你就是我随手捡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天帝下令拔你毛，我不会为你出头。其实他可以做点什么的，他可以断然跟昊天拒绝。后来凤凰真的被拔了羽毛，他也没再去看过，说是嫌弃对方太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总会不安，他想要安慰光秃秃的小凤凰，又怕自己真的像命书中所说，因为凤凰走进情劫。他可是司命，他看过这么多人的过去未来，没道理被一只秃了的小鸡崽困在情网中。
    直到凤凰因为忧郁从他宫中逃离，堕入凡间。
    他赶来看到几乎融化一切的火焰，那个瞬间他跟着死了一回。
    他捧起湿漉漉的小凤凰，在它幼嫩的翅膀上落下一滴泪。
    【110】
    上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切肤之痛是在什么时候呢？敖光快不记得了。当满头白发的昊天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他来不及思考，一把将人扶住，止不住地心慌。“醒醒，还能听到我说话么？”
    昊天眼皮沉重，敖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遥遥在他心上落下回音。
    他感觉不太好，可是心中却充满了平和与满足。灵力耗尽让他的身躯像是一个空壳，这样的空壳却有幸被爱意填满。他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我不要紧。”敖光心中更沉，他觉出灵力在昊天身体里飞快流失。他毫无办法，低头对准昊天的嘴唇，渡过去一口龙息。
    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为他做过的那样。
    昊天和敖光的灵力都在耗尽边缘，刚刚被封印起来的两条小龙也从水球中走出来，银元诧异看了一眼爸爸妈妈，然后红着脸用小手把龙蛋给捂住：“丙丙你还小，你不能看。”可龙蛋的眼睛在哪里呢？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怕自己没有捂得严实，小太子一咬牙掀开衣裳，把龙蛋塞进自己衣服底下，肚子被撑出来鼓鼓一个。
    龙蛋在他手中晃了两下，仿佛在回应哥哥。
    昊天慢慢失去知觉，敖光给他渡龙息时他已经彻底昏迷，如果他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幸运，哪怕吊着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肯昏死过去。
    敖光将他送回天庭，银元暂且交给青龙照顾。这种情况下再跟发小见面，两人都有许多感慨。
    青龙道：“我当时恨不能对天帝诛之而后快，可我目睹在你‘死后’，他过着怎样的生活。敖光，如果他这回挺不过去，真的开始天人五衰，或者你当初没有回来，那一切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敖光静静听着，他很诧异阿青竟也会为昊天说话。青龙接着说：“我时常在想，我现在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灵魂是一片一片被你捡回拼起来，稍有差池我都不会再重活一次。当我以为龙族都陨灭，这个世界上只剩银元那么一个小不点与我是同类的时候，我曾经绝望过。后来我在天帝身上看到龙族曾经的影子，我才渐渐对他改观。”
    敖光心里乱极了，他只能说容他再想想，然后飞快逃离。
    途径司命的住所，敖光犹豫了一会儿，心想正好去看看凤凰，毕竟那三十三根凤凰羽是因为他而被拔下的，他也有责任。结果主人不在，看门的小童也不在，院中搭了个棚子，桌案上散落着书册和笔墨。
    敖光见其中一本封面上的两个男人隐隐眼熟，还写着什么霸道天帝俏龙王，他情不自禁拿起翻开。里面写到天帝让龙族上天听封，两个仙人便开始对话，一个说龙族也不知道会怎么想，明摆着给的是虚衔。另一个说到底是妖，新帝心里清楚着呢，摆明利用完了还要再馋一馋东海美人的身子，是拿龙族耍开心……敖光顿时被唤起遥远的记忆，最初上天听封之时，他也正是听了这么一遭自觉受辱，原来……
    正文之外还浮现着诸多光芒不同的批注，显然这本小册子被传阅已久。写着各种“狗血，到位”“卧槽，比鎏白写得还狗血”“可千万别叫天帝看见”之类的话。敖光哑然，这竟是个司命自己编排的话本子。
    他又捡起另一本，写的是昊天须发皆白而死，而龙王独自把两兄弟养大，银元成了新帝，敖丙掌管水族。他年老之时走在东海滨，见到一个凡人，样子很像昊天，那个少年对他笑了笑，龙王说你来了，然后含笑而死。
    敖光默默无言。
    他大袖一挥，将所有书册卷在袖中，无声无息离开了司命府上。
    第23章 111-114
    【111】
    银元平时卖亲爹很痛快，昊天真的遇到危险，他却要寸步不离守着爸爸。敖光怜他年幼遭逢这样的变故，狠不下心离开，只好在天庭住下照看他，况且这里比起久无人居的龙宫，灵气要充沛许多，也更适合敖丙的孵化。
    银元用小手捋着昊天的白发，他的眼神在平静中藏着悲伤和恐惧。对于寿数漫长的神祇来说，几乎没有老死的概念，而神一旦出现白发的迹象，随之而来就是天人五衰。银元出生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昊天，更多时候也是昊天带着他长大，现在昊天满头银丝，透出衰老的不祥迹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还没有独自面对过这样残酷的事。
    他问敖光：“爸爸他，会就这样离开我吗？”
    敖光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摸摸长子的龙角：“他不会舍得把你丢下。”银元把小脑袋搁在他手上让他摸摸自己，很笃定似的：“也是，爸爸也舍不得妈妈。”
    敖光看向床上昏睡不醒的昊天，不由在心里想，昊天，若真就这么去了会怎么样呢？
    老君来过多次，他说天帝这个情况很麻烦，灵力枯竭，没有好的办法补回来。“若不是龙王及时渡了一口龙息，只怕连被带回来吊着一条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再给他龙息能救得活么？”敖光问道。
    老君说龙王有所不知，天帝为了拿出青龙龙元，已经受过一次剖丹之苦。只怕昊天是古往今来内丹最不稳固的天帝。他新筑的内丹本身就不如从前稳固，这些年来也一直殚精竭虑，未能好好休养。为了灭涅槃之火，损耗灵力过甚，已经药石无医。
    敖光当真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过，是苦肉计么？
    可是……苦肉计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那个时候他就在昊的身边。他们一起看着苍生困于火海，天帝选择了救人。
    “那他还会醒过来么？”敖光竟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醒过来只怕也是空壳子。”
    老君走了，银元被青龙带回去休息。敖光独自在昊天床前看着昏睡不醒的天帝。在他心里，昊天曾经是割裂的好几个人。粘人忠诚的人族少年昊，为了权柄不择手段的小皇子，谋略善断但冷酷无情的天帝……而此刻他静静躺在那里，须发皆白，敖光从他脸上看出从前每一个“他”的影子。他也曾一厢情愿以为一个人就该是一种模样，但事实并非如此，野心家也有恻隐，刽子手也是情痴。他停在被欺骗被玩弄的感情里再也没有朝前进，昊天，却已经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变化。
    敖光修长的时候穿过他的白发，发丝也好似有情，留恋龙王的指尖。
    他不敢放任自己再想下去，一心只想去到别处。却慌不择路打开了宫室里的一扇小门，屋子里面有很多绳结，每一个都是他曾经立下的功德，敖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好似被这些绳结串起了他们分别的很多年。
    他忽然停下来，往门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昊天不知何时醒来，还走下了床。
    他笑容很苍白，整个人却像是被洗过似的明朗。
    敖光恍然以为自己看到曾经的人族少年，却又被他的白发灼伤眼。
    【112】
    敖光看着昊天，他说不出话。他意识到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对昊天保持冷脸，当一回头看到他好好站在那里，敖光会禁不住鼻子泛酸。当人第一次遭遇不幸和背叛，也许会痛恨生活，会责怪命运。但在吃了很多的苦，遭受了很多难言之痛之后，他却学会为一点点小幸运而满怀感激。
    昊天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笑意来，越是读到辛酸不忍，越要故作轻松，他问：“怎么不说话？我太老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了？”
    敖光嗓子一阵发紧，他却接住了昊天的玩笑：“是。”
    昊天眼中出现奇异的光芒，他心头大震，不是没有梦想过，但没想到这样的幸运竟是真的——敖光，会同他说笑，会认真给他回应了。昊天指尖凝出光华来，粲然一笑道：“那我用个障眼法，换一头黑发来。”
    敖光看得心惊，不可以，昊天已是强弩之末，他不该再动用任何灵力。于是也顾不得其他，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指：“不要。”手指缠绕着手指，紧紧相贴。
    昊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反而露出茫然被动的样子来，忽然被包裹住的手指叫他甜蜜得不知如何是好。敖光别开脸，淡淡说道：“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敖光也终于要选择放过自己了。
    就这样吧，昊天自觉这是他听过最美妙的宽恕。
    敖光往前走，昊天两步跟上来，敖光没有像从前刻意避开他，反而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脚步，好似在等他。昊天轻轻笑起来，“谢谢你。”
    他没头没脑一句谢，让龙王蹙着眉看过来。昊天道：“没什么。”敖光挑了挑眉，嘴角也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脚步和心都轻快了起来。
    敖光正要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不远的地方异响传来，一团红云似的物事像滚动的火球朝他们飞奔而来。司命面色苍白跟在后面追着喊凤凰，然而那团“烈焰”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敖光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不知道谁的声音，凄厉又急促地在喊：“躲开！快躲开！凤凰疯了！”
    敖光还没回过神，灼眼的烈焰已经快要烧到他。昊天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灵力将他护在怀里。
    等敖光再次睁眼，昊天不在他跟前。老君来看他，眼里带着一丝无能为力的同情。
    敖光嗓子眼像被堵住，发出的声音又轻又细：“他，还好吗？”
    老君摇摇头：“因果轮回，陛下是看得开的。”
    眼泪从龙王的眼中止不住涌出来，不是的，怎么能看得开呢？就算昊天看得开，他也看不开。
    【113】
    老君问敖光：“龙王将来会后悔么？”
    敖光定定看向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昊天，他眉目依旧清冷，眼中却如雪霁天晴：“不会。”
    老君接过他递来的光团，龙元是没有温度的，却仿佛灼伤他的手掌。老君把龙元向昊天融合，出乎意料的是，昊天眉间出现痛苦之色。敖光心中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老君比他淡定许多：“天帝曾因吞噬龙元生受剖丹之苦，他的身体有记忆，所以才会如此排斥。”
    “那要如何？”
    他看到龙元不被昊天的身体接受，只能在老君手中打转。老君也露出犯难的样子：“不若再等等，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由不得陛下拒绝了。”
    “真要油尽灯枯了，还能救得回来么？”敖光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老君，还是说给他自己听。龙元始终在外徘徊，无法进入昊天体内。
    敖光终于无法再静静旁观，他走近一点，昊天似有所感，手指轻轻一动。敖光轻呼出声：“他动了。”
    老君侧头一看：“龙王，陛下……很亲近您。”敖光微微怔住。
    即使在这样意识模糊的情况下，昊天仍旧亲近他。其实他知道的，昊天不是一个好情人，但他无法再去怀疑，昊天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敖光用指尖去触碰他的指尖，慢慢将他的手与自己贴紧。那一刻他似乎领悟命运的玄妙，比起不可更改的过往，他更在意的是无法接受失去的当下。昊天对他有种天然的亲近，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感知到敖光的气息，他的抗拒也不像先前那么明显。
    敖光心念一动，对老君道：“龙元给我吧。”
    他一口将龙元含住，对上昊天的嘴唇，将父亲留下最珍贵的东西喂进他的口中。
    昊天无知无觉被他撬开牙关，片刻之后兴许感觉到龙元进入自己体内，他刚要反抗，敖光加深了这个吻。老君老脸一红，但他实在太老了，不太适合做出这样娇羞的动作，于是他只是冷静旁观了全程。龙元进入天帝的身体，最难的一关过去，他开始施法，帮助龙元与天帝更好地融合。
    “龙王也累了，还请保重身体，多休息为好。”老君道。
    敖光眼神从昊天微微红肿的嘴唇上挪开，后知后觉感到一点不自在：“也好，接下来就有劳老君了。”
    “龙王放心，龙元融合成功少说也要三五天，龙王可好好休息，老臣一定让您亲眼看着陛下醒来。”
    敖光生出羞赧意思：“谁说我要看着他醒来？”
    老君但笑不语，敖光看了看沉睡的昊天，他的眉目渐渐舒展开。原本挂在脖子上的属于老龙王的龙元已经不见了，那条昊天送给他还曾替他挡过一劫的绳子上挂的是一颗水晶珠，里面锁着的，是很多个关于心动的瞬间。
    【END】
    第24章 【114-番外】
    凤凰蜷缩在墙角，它看上去情况不是很好，像一只蔫头耷脑的凡间的小鸡崽。它的羽毛颜色是很漂亮的，天上人间眼下也只剩了这么一只凤凰。可惜正主感觉不出自己的矜贵，它的小翅膀瑟瑟发抖，幼嫩的喙看上去也毫无攻击力。
    司命接近它，轻声唤它的名字，凤凰发出尖利的叫声，抖抖索索往被子里钻。
    敖光看不下去，朝凤凰伸出手来，在司命大人冷利的目光里面，凤凰飞快爬到龙王的掌心里，用一对小翅膀把脑袋捂住。敖光看向笑容里噙着几分苦涩的司命，司命开口道：“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疯了一回，变成个小鸡崽来。现在倒是不会再乱攻击人了，但它很怕我。所有人抱它都可以，唯独我不能靠近它一步。”
    说完总觉得这份“唯独”也在其他什么地方出现过，是了，从前凤凰养在他府上的时候，美艳的少年曾经乖顺讨他欢喜:“你不要让天帝拔我羽毛好不好？我乖乖的听你话。旁人都近不得我身的，只有你可以。”现在他唯独怕他一个。
    司命看着躲在敖光怀里的小凤凰，那种不知来处却无法躲藏的酸楚像细小的尖针，密密扎在他心里。
    敖光轻轻抚摸它的羽毛，不吝惜用灵气温养它。同是近神的种族，如今龙族皆成神，凤凰却只剩下这么一只，他不由感到惋惜。问司命道：“他掉落人间沦落至此，就是因为昊天拔了他三十三根凤凰羽么？”
    司命慢了片刻，才颓然摇头。
    他记得老君怎么跟他说的，“凤凰，只是不想活了。”
    司命从前最看不上天道命数，他嫌弃命书陈旧，嫌弃打不破的命运诅咒，于是生出叛逆心思来，想要扔掉笔杆子，当个威风的将军。天道便让他下界历劫，他是在那时候招惹上上古的神凤。那时他是一个说书先生，神凤是个听书爱好者。一场欢情，他劫数过去便尽数忘记。但私自窥探命书时，却发现他命中还有情劫未过，正是神凤所致。书写命书的年轻神祇哪能容忍自己被命运支配，他小心提防，暗暗发誓决不向命运低头。此刻正巧神凤找来，还念着前世的欢好，要跟他再续前缘。司命倨傲又恶劣地笑起来，嘲笑他千年命数，是个老家伙了。“神凤若是族里有年轻水嫩的凤凰倒可以送来小神府上。”
    他以为凤凰不愿受辱，至此情缘一刀可以两断。哪能想到上古的神凤变作美艳少年，把自己送给他。
    司命知道自己该拒绝，可他选择了假装不知道，把少年留在自己府上。
    他总是恶劣嘲弄，不愿承认自己当真为凤凰心动。天帝心血来潮说要拔凤凰的羽毛做嫁衣时，司命也挣扎过，可他没有说出口。他为什么要为凤凰惹天帝不快呢？他又不会真的喜欢上对方。于是他在凤凰的哀求下，还是决然向天帝进献凤凰羽。
    那一次之后凤凰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再见他，凤凰很骄傲，光秃秃的屁股让他自觉见不得人。他也开始意识到转世的旧情人根本是不喜欢他的，他呢，他也不爱司命才对，他放不下的是前世与他柔情蜜语的短命说书先生。司命给不了他奢求的爱意，哪怕他把自己变作年轻的模样也得不到对方一点怜惜。何况，他现在已经不好看了。
    凤凰一场大病之后意识不清跳下凡间，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并非真的想要寻死，只是想再到凡间去，看看他常去的那家小酒馆里，还有没有一个会看着他笑的说书先生。
    司命在震惊之后开始了长久的悔恨。可他再也寻不到凤凰。
    他向命书妥协，如果爱上凤凰是命运给倨傲者的陷阱，那么他现在心甘情愿走进去了。可惜已经太迟。
    数年之后，凡间一场烧尽一切的涅槃之火，让他得到爱人重生的消息。
    可他得到的是一只随时会炸毛的对周围充满了惊惧的雏鸟。
    天帝甚至差点因为凤凰而死，这天大的罪过，司命替他一肩扛下。他卸去自己一身威风的神力，只留一只笔杆子，发愿从此安心当命书的守护者，不再背叛天道，勉强护住这一只小小的凤凰。
    “他睡着了，嘘。”司命贪婪地注视着龙王手里打盹儿的小凤凰，声音轻轻的，有种叫不醒的温柔。
    他把凤凰接过来，放在自己膝头，轻轻为对方梳理羽毛：“龙王见谅，小神就不远送了。他睡着的时候不多。”而我，能这样接近他的时候也不多。再也不敢错过哪怕一次。